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国公女 作者:臧白 文案: 顾长生的重生是自己拿不老不死这根金手指换来的,这一世,她只想做个最平常的侯爵世家小姐,过一世最平常的日子。 文案废刨地三尺蹦不出萌文案【文慢热】想磨点细东西出来怎奈一颗糙汉心 ,所以这就是一篇女主重生过富贵日子的文【爹宠娘爱|夫君痴汉】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重生 主角:顾长生 晋江金牌编辑评价: 生时天现异象,并携凤血而生,便注定了顾长生不平凡的一生。也因这不平凡,朝中风波四起,顾家被灭满门。重生一世,顾长生决定藏起不凡,逆转前世惨局,避免争储风波,只求家国安定、亲人平安。这一世,她顾长生要过最寻常富贵人家的日子。至于爱情,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本文行文流畅,情节丰富,可圈可点。作者文笔细腻朴实,恬淡而不失味道。 ==================   ☆、第一章   庄穆帝五年,大庄朝昌明隆盛,乃为太平盛世。京城上京更是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旧城内外街道集市阜盛,昼夜未有几时消静,尤以州桥到龙津桥最为繁盛,买卖直做到夜里三更十分才息。   从龙津桥顺蔡河往东,便至保康门街。街道两侧皆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那保康门瓦子里[1],勾栏内正有一油头粉面的戏子说《孟子》,底下桌席之上随处可闻笑闹之声。听到兴起处,大有呼啦拍着巴掌吆喝几声的。   桌席之间亦有唱小唱的风情女子,珠翠缀髻,手抱琵琶、弦子亦或月琴,低吟浅唱一番,然后屈膝俯腰拿得赏钱。唱得好了或着样貌俊些,被拉着再唱上几曲,再陪酒几杯调情一番,也是最为常见的事情。   这会儿,勾栏最近的一桌便是几个官家之子,衣华服贵,直拉着那唱曲的姑娘往桌上拽。唱曲的姑娘发髻高绾,只在右侧簪了晶亮剔透珠翠带簪,鬓角碎发闲散垂下,衬着一张略施粉黛的精致脸庞,清丽之中又透着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奴家不喝酒。”唇角带笑,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便是被拉到桌边,也硬是没一丝要上桌子的意思。   拉她的胖官哥儿不乐意了,只道:“陪咱们喝口酒,有的是你的银子。”   唱曲的姑娘不答话,低眉颔了下首:“不打扰了,你们慢喝。”   “诶诶诶……”那胖官哥儿还叫着声呢,姑娘已经转了身,入了一门不见了身影。   “能给你我唱个小曲,已经不错啦。”同桌的另一个月白色长衫的公子哥儿道。   胖官哥儿自行坐下,“切”了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被人抬举,那还是个风尘货!”   “那也是个不一般的风尘货。”月白色长衫公子端起面前的白瓷小酒杯,往胖官哥儿面前送了送。   再旁边一个青衫锦褂未说一句话的,也端起杯子往前送了送,仰脖喝下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便站起了身子,“我得回去了,你们自个儿玩着。”   “这才什么时候?今儿这么早回去做什么?”胖官哥儿抬头看着他。   “家中有事,耽误不得。”   这说话就走的青衫锦褂男子,便是距离保康门瓦子不远的莱国府的大公子顾名扬。顾名扬也是上京官宦子弟中名声极响的一位,生了一张冷颜俊脸,品性行事也十分果敢老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了殿前都指挥使,与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和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共为三殿,率领禁军。   顾名扬能坐上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一来确实是他实力可担此重任,二来便是庄穆帝登基后对大庄朝官员制度做了不少的调整改动。   庄穆帝登基头三年内,便动用手段把曾经帮他夺取皇位的禁军首领都撤了军职。随即提拔资历较浅易驾驭的上来当首领,军职也从之前的层层权力下放,直接换成了三个首领分管禁军,三人归皇帝直接管制。   却说顾名扬从保康门瓦子出来,便有贴身小厮牵马上来。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调转马头顺着保康门街直往南去。越过麦秸巷,再走不多久,也就到了自家府邸——莱国府。   翻身下马,又有小厮牵了马往马棚去。顾名扬从正门东边角门而入,越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再过穿堂,一路拐绕到了自己夫人的院子里。   “太太生了没有?”进了正房,顾名扬往炕床上一坐,右手顺势搭在炕床中间的小桌沿上。   蓝裙青衣外面罩一嫩粉色比甲的丫鬟过来给他斟茶,一面回道:“已经生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听得孩子落地,奶奶也还在那边看着呢。”   顾名扬端起茶杯,把杯里的茶一口喝个大半,然后放下茶杯道:“你去瞧瞧,现在那边怎么个情形,回来告诉我。”   “诶。”这丫鬟微俯身应了,规规矩矩退出了屋子。   这丫鬟叫竹青,乃是顾名扬正室莫氏房里的一名一等丫鬟。因为莱国府大太太蒋氏高龄生子,莫氏早带了大丫鬟梅香、兰心守在蒋氏那边,自己院里留下竹青和菊苗照看着。   竹青得了顾名扬的令,这会儿便是一路小跑到蒋氏的院子里。到了院中,不知产房内是如何景象,产房之外那全是一张张焦急的脸,只盼着孩子降世。   不好打扰了主子们,竹青便悄悄碰了兰心的手,把她叫出去,拉着她问:“怎么个情况?孩子生了没有?”   “你看哪里像是生的?这会儿又歇下了,说是难产的。”兰心小声道,说完又问:“你怎么来了,不在院子里看着?”   “爷回来了,叫我来瞧瞧。”竹青也是小声说话,“都说太太年龄太高了些,生孩子怕是危险……”   “嘘……”兰心打了一下竹青的手,“别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出了什么事儿还说你乌鸦嘴呢。”   竹青忙噤了口,拉了兰心的手松开,“既这么着,我就回去了,给爷回个话。”   “去吧。”兰心也慢慢松开竹青的手,看着她出了院子,才又回去莫氏身边。   莫氏坐在正房炕床下的椅子上,瞧了兰心一眼并未说话。炕床上坐着家里的老太太高氏,这会儿正微眯着眼,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一句话也不说。她不说话,下面坐着的人,那也没一个敢出声的。   安静了一阵,产房里又响起蒋氏那痛苦不堪的叫声,这会儿已经是把嗓子都叫哑了,还嘶嘶啦啦的。老太太高氏胸口起伏,长长出了口气。旁边的丫鬟忙上去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她接下茶杯,拿开杯盖并无心要喝的样子,又出了口气。   “老太太,您别担心,姐姐是个命好福长的。”瞧着高氏一直是在压着心里的不踏实,坐在炕床下左边第一个椅子上的顾家三太太阴氏开口道。   老太太半天把手里的杯子放到炕桌上,半口茶没喝,出了口气才说:“我不担心,我顾家的女人,都是福长的。”   虽这么说,老太太高氏的心里那还是不踏实。蒋氏生这一胎,不踏实的是全家上下,何止老太太一人。但若要论谁最不踏实,那还得数此时正在前院书房里等消息的顾国坤。   顾国坤便是莱国府的当家正主,袭了父亲莱国公的爵位。也便是顾名扬的亲爹,正在生孩子的蒋氏的丈夫。他和蒋氏已育有三子,两男一女,现在在生的这一胎,为第四胎。   顾国坤除了袭了顾家爵位,如今在朝中也是最为得宠的大臣,官至正一品太师,为三公[2]之首,拥有最高荣典,辅弼君王。   说到辅弼君王,顾国坤在朝中管的最多的是便是寻仙炼丹之事。平日里除了与皇上相会,管的最多的人,那也都是些传仙道说仙话炼仙丹的方士。   帝王皆是太平求长生,想生生世世把这片土地踩在自己脚下,不老不死,叱咤不息。寻仙问仙,炼丹制药,那是从始皇时便开始的活动。而汲汲营营半世,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虚妄。   庄穆帝登基之后,大庄王朝日渐繁盛,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他也便在一些方士的诡辩言辞之中迷上了寻仙炼药。大臣之中,顾国坤也是深信此道之人,与庄穆帝一拍即合,所以才一路受宠至今,朝中无人能及。   许是诚心入了迷,自从蒋氏怀了这第四胎孩子开始,顾国坤就做了不少回怪梦。梦里种种迹象预示,这肚子里的孩子非凡胎,可助他成大事。所以孩子刚怀到四个月的时候,顾国坤已经把名字都准备好了,便是直接取名顾长生。   出口的话都是随风飘的,侯门贵府也从来不缺耳尖嘴杂的人。于是蒋氏肚子里的孩子没出生,就已经成了各家盼着见真身的对象。   这会儿遭遇了难产,心急心焦的可不就是一拨人么?在这一拨人焦心的时候,那也有在心里暗暗痛快的,自然不是人人都想蒋氏真生出个宝贝。生不出宝贝来打了脸,才是有些人想要的。   顾国坤在书房拿着狼毫大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他自然不觉得孩子是生不出的。既有仙人指示,那孩子必是会平安不恙。虽这么坚信,却也还是心有担心。孩子一刻不落地,他都心下难安。   就在手抖得狼毫都拢不住墨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闹嚷之声。顾国坤心头一紧,把笔随便往砚台上一搭,急忙往外去。毛笔不稳,从砚台上滚下来,酝湿了一大片宣纸。   到了外头,目光所及正院中蒋氏院子上方,只见忽地闪出一道白光,飞入天际不见了。   “你瞧见没有?是个什么东西?”前院中小厮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道。   “我瞧着是一只鸟,但没看仔细咯。”   “难道真如老爷说的,太太这胎是仙人转世?”   就在顾国坤眉心皱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主抖起来,直掐成一个拳时。二门内有一小厮慌忙跑出来,冲到这边就大喘气道:“老爷,太太生了!”   ---   [1]瓦子:看戏听曲的娱乐场所,里面有围栏高台,为勾栏。又称,瓦子勾栏。   [2]三公:中国古代朝廷中最尊显的三个官职的合称,在本文就是太师、太傅、太保啦。      ☆、第二章   顾国坤听了这话,哪里还有心情顾别的,拂袖就急急进了二门往正院里去。脚下步子生风,便是不歇半刻。那小厮微弓着腰慢跑着跟在他旁边,一直道:“说是个女孩儿,这会儿大夫正在里面瞧太太呢,想是没大碍的。”   顾国坤抿唇不说话,半天道:“你一直守在外头,可瞧见有什么异样没有?”   “有有有。”这小厮连声道:“太太屋里飞出只白凤凰,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顾国坤心底默默踏实了一点,心想仙人托梦,果真不是欺人的。如此这般,他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   到了蒋氏院中,下人通报一声,原本在蒋氏屋里的妇人们都去了暖阁回避,唯留下老太太高氏和一些丫鬟婆子。   顾国坤到屋里,见稳婆已经给孩子洗干净了身子,正放到早备好的红底白花绣样缎面的襁褓里打算包起来。他去到大夫那边,看着大夫问:“我家夫人怎么样?”   大夫断了脉,只道:“夫人失血有些多,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便是需得好好调理。接下来的日子,断不能劳累费心。稍有不慎,留下些病症来也未可知的。”   听了这话,顾国坤眉心蹙了蹙,又道:“劳烦您把方子开一下,再跟丫头们交代一番。”   大夫应声拿起药箱出去,蒋氏房里的大丫鬟珠玉跟出去,拿了方子记了大夫的话便派小厮去抓药,后又把药煎上。   屋里稳婆给孩子包襁褓的时候,但见孩子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怎么也不松开。掰了半天无果,便只好就这么把孩子包了起来。   “老太太、老爷,姐儿这手劲真大,攥着个小拳头,死活掰不开。”稳婆把孩子往奶妈子怀里送,一边还笑着道。   老太太高氏却是眉心一跳,和顾国坤互看了一眼。才刚孩子落地的时候就有异常,可得要看个究竟的,便道:“你抱过来我们瞧瞧。”   “诶。”奶妈应上一声,麻利地把孩子抱到老太太和顾国坤面前。   顾国坤先伸出手来,见着这肉肉的一团孩子,有点无从下手之感。老太太高氏见了,抬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你过去,我来看看。”   “是,老太太。”顾国坤只得往旁边退了一步。   奶妈子把孩子往高氏面前抱,高氏伸手慢慢把孩子的右胳膊拿出来。这嫩生生的小胳膊,真怕一不小心给拿碎了,高氏嘴里直说:“瞧瞧瞧瞧,真是个可人儿。”   孩子的右胳膊被高氏拿了出来,果真是攥着一个小拳头。高氏伸手去掰了一下,只觉这孩子攥得十分紧,愣是没掰动分毫。高氏心下生疑,又掰了一下,还是没掰动。   高氏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奶妈子,最后看向顾国坤:“你来掰掰看。”   “是,老太太。”顾国坤应了话,把袖子往上稍捋了一下,过来把孩子的小手捏在手指间。这手真的是太小了,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顾国坤先使劲掰了一下,纹丝不动。又掰了一下,这才有些松动。   高氏瞧着他也费劲,自己在椅子上动了动,坐正了身子看着顾国坤道:“大夫呢?快叫回来,叫他再瞧上一瞧。”   顾国坤忙又打发了丫鬟把刚走的大夫叫回来,大夫被带进屋,老太太便说:“还要麻烦你,快给我们瞧瞧,我这小孙女是不是个手心长一块儿了,怎么张不开呢?”   大夫应了声,又过去看刚出生的孩子。过去瞧了半天,也动了手,半天出声道:“老太太,手心没有长在一块儿,像是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快抠出来瞧瞧。”高氏听得大夫的话,眼睛一睁,急声道。   大夫和顾国坤都是费了半天力气,在要抠动孩子的手时,孩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好似誓死不愿松开手里的宝贝。   孩子一哭,老太太高氏便心疼得慌,忙出声阻止道:“罢了罢了,就让她攥着吧。”   “可是……”顾国坤还是很想知道孩子手里攥的是什么的,他心心念念盼了这么久,只差这一步。但又转念一想孩子刚出来,他是有些过急了,便也松了手,把孩子胳膊塞进襁褓里。   这会儿没了大夫什么事,也就辞过拿上药箱退出了屋子。   大夫一走,老太太这才真真儿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她脸上带着笑,伸手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自己接了抱到怀里:“我的乖孙女儿,祖母抱……”   在高氏哄着孩子的时候,蒋氏的大丫鬟珠玉把煎好的药端进了屋子。顾国坤看着珠玉喂了蒋氏药,才有些安心下来。   高氏在旁边哄孩子哄得高兴,忽想起一件事来,便开口道:“你取的那不是女孩儿的名儿,快换个名字罢。”   “老太太,取好的名儿咱们改它干什么,你给姐儿取个乳名就成。”顾国坤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男女都叫顾长生,这名字不改。   老太太拿他没法,只得自己给顾长生又取了个乳名。想想家里女孩儿都是草字头一个单字,最后就定了个“荀”,荀姐儿。   定了乳名,老太太也不再留顾国坤,便让他回前院去了。   顾国坤一走,避在暖阁的人这才又都到了屋中。早就躲着竖尖了耳朵听屋里的动静,这会儿便都争先恐后来看孩子。甭管真心假意,都是满脸喜切的笑容。   “老太太,你说咱们荀姐儿……是哪个神仙转世的?”   顾家三房三太太阴氏,从来就是老太太高氏面前的红人儿。老太太喜欢她,所以她常会有些别人不敢问不敢说的话。她语气场合得当,老太太也鲜少恼她的。   这会儿笑笑玩闹似地问出这话,老太太高氏便睨了她一眼,也是嘴角含笑道:“你别给咱们荀姐儿戴高帽子,咱们就是个普通的奶娃娃。”   阴氏脸上笑意不收,反而更盛了,只道:“看老太太您谦的,那飞出去的白凤凰还能是假的?咱们可都瞧着呢。”   因为蒋氏生了个宝贝,高氏心里是极欢喜的。这会儿不大表现,暗着乐罢了。   +++   顾名扬也是在竹青的叫唤下到院中瞧见了蒋氏院子里的异样,之后又在院子来回踱步许久,再到屋里喝了几杯茶。   大庄朝百姓愚昧者居多,鬼鬼神神仙仙的事情也是信者居多。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含顾名扬。对于长生求仙之事,顾名扬一直是反对的。就他瞧着,当朝者很有可能因为寻仙之事误了朝政,误了国之建设!   就自家老子也痴迷寻仙炼丹之事,顾名扬一直希望出个事情让顾国坤清醒过来。之前家中传出蒋氏怀有仙胎的时候,他就一直等着这事打顾国坤的脸,好让他直不起腰搞那些仙仙鬼鬼的事情。可没成想,蒋氏院子里竟真飞出了白凤凰。   顾名扬的夫人莫氏一直在蒋氏屋里,一直等到老太太带着婆子媳妇奶妈子把孩子抱回自己院中,才跟着其他人一起散了。蒋氏则由自己房里丫鬟婆子照看着,先需静养。   这莫氏学名莫绮烟,比顾名扬小有三岁,父亲乃为正二品参知政事,与顾家门当户对。莫绮烟为人处事温柔稳重有分寸,平日里顾名扬对她也是相敬如宾、尊重有加。   这会儿从蒋氏院子里回来,莫绮烟进屋见得顾名扬还没睡,便道:“大爷,你还没歇下呢?”   那边梅香和兰心出去打水,顾名扬从床上起来,下了脚踏,到桌边坐下,仰头看着莫绮烟道:“太太生了个姐儿?当真是个仙胎?”   “怕是错不了。”莫绮烟也在桌边坐下,看着顾名扬:“孩子生出来那会,飞出个白凤凰。后来,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顾名扬微皱了下眉。   莫绮烟慢摇了一下头,“不知,老太太、老爷和大夫都看了,愣是没让荀姐儿把手张开,攥得死死的。”   “一个刚出生的毛孩子,那能有多大的劲儿?”顾名扬不信了。   莫绮烟还是看着他,“你劲大些她哭呀,老太太一看孩子哭,哪有不心疼的,便不让掰扯了。谁不好奇?都想那手里到底攥着个什么东西。”   顾名扬轻出了口气,“这事儿当真稀奇得紧。”   “有什么稀奇的,那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这些事呢。”莫绮烟笑着道。   这边说着话,梅香和兰心便把水打了来。顾名扬让到一边儿,两人服侍莫绮烟梳洗了,方泼了水退出了屋子去。   足足折腾了一个晚上,等夜再深些,府里各院的人才都歇下。除了各处上夜的婆子小厮以及在厨房煮红鸡蛋的婆子丫鬟还在闲说这事不能睡的,还有一个没睡的那便是刚刚重生出娘胎的顾长生了。   右手攥了那么久,可不是已经攥酸了么。她在襁褓里悄悄松了劲,用婴儿的眼睛看着这黑乎乎的屋子。模模糊糊的雕栏花窗,是她记忆中家里的样子。   拿不老不死换一回重生,她果真又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自然不能走前世走过的老路。前一世她也是个痴迷长生的,汲汲营营一生,确也是得到了,但代价是家破人亡。最后只剩孤身一人却又不能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拥有过。   这一世,她要保顾家一家平安,过最寻常富贵人家的日子才好。踏踏实实圆圆满满,嫁人生子,生死轮回。   ☆、第三章   莱国府厨房,灯火不熄,摇得一屋子通亮。几个媳妇婆子正在几口大铁锅里煮鸡蛋,还有两个在中间案桌上剪红纸,一沓一沓地摞起来。这一边剪着红纸,那上眼皮和下眼皮就直打架,就要粘到一起去。   鸡蛋熟了,厨房的管事媳妇赵家的和另几个婆子一起,拿着大漏勺把鸡蛋都捞出来。赵家的没出声,那旁边的婆子捧了一篮子的鸡蛋往案桌上放去,一边开口道:“白日里已经做了那么些红鸡蛋,非要咱们熬着这通眼子再多做这几锅,折腾谁来?”   “还是大太太管家时好些,心慈能顾着些咱们的死活。这三太太,哪里把咱们当个人看。定好的规矩,她便是说改就改的,闹得咱们连个歇的时候都没有。”坐在案桌边的婆子拿起一个鸡蛋,用湿布子擦了擦,边拿了张红纸往上擦。   “咱们做奴才的,不就是主家的一条狗,你承望怎么着?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不成?”那边管事媳妇赵家的还一直捞着鸡蛋,被锅里的热气蒸得满头汗。   擦红鸡蛋的婆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暗撇了了下嘴道:“是咱们当神仙似地供着他们,你这话不是成心臊我么?咱们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干活,还连句抱怨也不能有了?再者说了,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干几个时辰的活,那都不是定好了的么?她随便一句话,就没我们日子过了。”   一提到神仙,那其他的人就想起了大太太蒋氏刚生的孩子,直无视了她的话道:“你们说呢,大太太还真是个有福气的。生的大爷年纪轻轻就做了三殿,大姑娘那也是知书达理水灵儿的人儿,二爷也是小小年纪就进了国子监读书。眼见着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又生了这么个宝贝。这福气,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来的。”   “大太太有福那是理应的,心慈人善,不像有些人。”擦鸡蛋的婆子又开口接话道。   “你有的怨言,咱们都有。”话题没绕开去,另一个擦鸡蛋的便接话道:“她管家这么些日子,那对她有怨言的能是只有你我?等大太太身子好了,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咱就等着吧。她一个三房的,迟早要分家搬出去的。”   “正是这话。”赵家的把鸡蛋捞完,拿过这边来放下,也坐到案桌边,摸了一沓红纸过去,“咱们急什么?忍也不过再忍几个月,等大太太身子好全。”   “说到这话,我竟有些不明白了。因着大太太怀身子才把这管家的差事给她的,又叫大奶奶从中协助着。她倒真把自己当正主了,那派头架势就不叫人喜欢,又是狠命严苛只把下人当狗的。她弄得全家上下都不满她,图什么呢?”鸡蛋煮好了,几人都坐下擦红纸。   “你说人图什么哟?自然是不图咱们下人喜欢不喜欢的。”赵家的又道:“人图的是老太太高兴,这回管家的事不就是老太太给她的。她作践我们下头人,还不都是为了上头人高兴。”   “老太太高兴又如何?能真把这整个家给她当不成?别说三老爷连大爷都不如,就她也是不能跟大太太比的。到府上也有三年了,不过就生了个姐儿。”   这话起头讲了起来,几人便是坐着擦红鸡蛋也没了之前那般强烈的困意,直把三太太阴氏祖宗八代都拿了出来在话里过过。   “咚!——咚!咚!咚!”   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几锅的鸡蛋也都染了七七八八,外头便响起了四更天的梆子声。赵家的听到打更声,忙起身道:“今儿个十五,是老爷和大爷要上朝的日子,得把吃的做上。”   “你也是瞎忙活,做的东西老爷和大爷哪回吃过?觉都不够睡的,哪里能留出空来吃东西?哪次不是便宜了那些个饿嘴馋腮的?”另一个婆子道。   赵家的不管这话,自顾去洗了手把该做的东西做上。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头一晚闹到很晚,顾国坤这一回还是挺早便起了床。丫鬟服侍梳洗罢,换上朝服拿了笏板,又有小厮搬了数筐红鸡蛋,跟着他一起往大内[1]去。   大内在旧城中部,莱国府在旧城外,需得入了朱雀门从御街一路往北。   照理说一家父子,上朝合该一路同行的,但顾国坤却是鲜少和顾名扬一起去上早朝。人也纳罕这事,但毕竟不知这父子是故意在朝中疏离只为避嫌,还是真的素来不合,余下只是猜测罢了。   于文武百官来说,上早朝是件苦差事。早起不说,行路也是个大工程。到了大内门前,自然是要下轿下马的,再徒步往朝堂里去。   每日能在宫门打开的时候到自然最好,但多者还是会早些到,毕竟上朝迟到惹得龙颜大怒那可承受不起。   原庄穆帝初登基那会儿,十分专心朝政,便是日日要早朝。后来朝中大小诸事慢慢得以掌控,后变为逢双日上早朝。到如今庄穆帝心在寻仙炼丹,忙时便还是逢双上朝,不忙时便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上三次便罢。若平时有要事,私下呈奏便可。   顾国坤带着红鸡蛋到宫门宣德门外时,早有好些朝臣在待漏院[2]等着了,交头接耳少有这天儿还没亮的时候商讨国家大事的,说的不过都是:“又冷又饿的,这宫门还得有几刻才能开,去吃个烫面吃不吃?”   “吃,我与你一块儿去。”听者附和道,随即便寻着卖粥粉的小贩而去。   见了顾国坤,又都稍停步子行礼招呼,又说:“顾大人,可是在家吃了东西来上早朝的?”   “诶?这回不止吃了东西,还给你们带了东西。”顾国坤说着就让自家小厮把带的红鸡蛋都拿出来,每人散两个。   人见了红鸡蛋都眼睛一亮,只道:“顾夫人生了不是?哥儿姐儿?”   “哥儿姐儿不重要。”顾国坤脸有笑意,总归是他的大福星。   “我可听说了,好些人瞧见莱国府上飞出了东西。”不在顾国坤面前的,接了红鸡蛋也议论起这事儿。   “早有闲话从莱国府里传出来,说顾夫人这一胎是仙胎。”另又有一人接话道,话刚说到这,瞧见顾名扬到了待漏院,忙拉过来问:“顾夫人真生了个神仙?”   顾名扬原就郁闷这事,哪里还想提它。再见着顾国坤乐呵呵地带红鸡蛋来发,真是闹不明白自家这老头子在干什么呢,心里更堵得慌。就这会儿瞧着,顾国坤哪里有太师的样子。他是冷沉严谨惯了的人,素来不喜欢这些俗务之事。   这事情没叫人议论透,宣德门便开了。文武百官把说话的声音一压,闲散架子收掉,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掌了灯结伴往宫里去。   原以前百官进宫上朝也不准掌灯,有人摸瞎掉进了御道上的御河中,吃了一嘴小鱼苗,这才让掌灯入宫。   到垂拱殿按位站立上早朝,与平常无异,不过是上奏商讨,你来我往。整个朝堂之上,敢说真话实话的人不多。多半都是保着官位,深知“伴君如伴虎”而小心翼翼的人。   这国家大事说着说着,不知谁的袖口里掉出个红鸡蛋,咕噜噜就滚到殿中间去了。庄穆帝的目光也便跟着红鸡蛋一直到殿中间,顿时朝堂内寂静一片,红鸡蛋成了主角。   殿里所有的大臣都绷着脸,微颔首谁也不敢抬起来,只敢用余光瞄一瞄那只大胆的鸡蛋。   庄穆帝的目光从鸡蛋身上移到百官身上,逡巡一番,最后对旁边微弓腰拿拂尘站着的大太监道:“罗福,捡上来。”   “是,皇上。”这叫罗福的大太监忙下了台阶,跑到殿中间把红鸡蛋捡起来,又跑上台阶把鸡蛋送到庄穆帝手中。那把红鸡蛋弄丢的大臣,早湿了后背,抱着笏板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庄穆帝捏着鸡蛋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道:“顾太师,假使我没记错,只有你家有这喜事吧?”   顾国坤见庄穆帝跟自己说话,忙去到殿中间,把腰更弯下一点,“是,皇上,此红鸡蛋确为微臣所散。”   庄穆帝瞧着顾国坤,把红鸡蛋握进手里,又说:“怎么没给朕准备两个?”   “皇上,臣不敢不惦记皇上,早给皇上准备了,打算下了朝给皇上。”顾国坤官腔满满道。   “好了。”庄穆帝把手搭到龙椅椅把儿上,“还有事要启奏没有,若是没有,退朝。”   文武百官无事启奏,这便退了朝,顾国坤却因为红鸡蛋的事儿没能走,而是跟着庄穆帝去了文德殿中。   “生的男孩儿女孩儿?可是如你梦中所说,是个仙胎?”到了文德殿,庄穆帝到炕床上坐下,开口便问这话。   顾国坤自然不敢私自坐下,站在庄穆帝面前微俯着腰道:“回皇上,生的女孩儿。出生之时屋里飞出个白凤凰,后发现手里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   ————   [1]大内:皇宫皇城。   [2]待漏院: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在宫门外。   ☆、第四章   顾国坤少不得又在这圣人面前把顾长生出生时的种种说了,说罢仍旧微弓腰站着。庄穆帝稍看了顾国坤几眼,转身去端茶杯子,用杯盖拨了拨浮沫。一边喝茶一边在心里想道,别的帝王所没追求到的长生不死,莫不是真能叫他得到?那也是上天给的大恩赐了。   “你且回去再看看,你这闺女手里到底攥了个什么东西,再来跟朕说。”庄穆帝想罢,放下茶杯道。   “是,皇上。”顾国坤行礼应声便要出去,却刚要转身的时候又被叫住了。   庄穆帝面无甚表情地瞧着他,顾国坤不明所以,于是庄穆帝又稍稍挑了一下左眉。顾国坤真想抬手擦额角的汗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给朕带的红鸡蛋呢?”庄穆帝幽幽开口道,还是那副表情瞧着顾国坤。   顾国坤真抬手擦了一下额角,忙地低头去袖子里掏红鸡蛋。亏得自己机警,带了两个进来,否则这还真下不来台呢。   庄穆帝接了顾国坤给他递过去的红鸡蛋,又瞧了他一眼道:“跟了朕这么久,怎地还这般不灵光?”   顾国坤额角又平添了几分汗意,一抬眉就知道在想什么的灵光程度,那得是肚子里的蛔虫才可办到啊!   +++   蒋氏是在天儿大明的时候醒过来的,只觉身子极虚极弱提不上一丝的劲儿,简直不是自己个儿的了。心里当下想的却是……自己生的那个小祖宗呢?   蒋氏的大丫鬟珠玉半睡半醒地在蒋氏的屋里守了一夜,这会儿正坐在蒋氏床前的杌子上托腮眯着眼打盹。正梦着自己掉进一泥沟子里,惊得浑身一抖,醒了,便见得蒋氏也睁开了眼。   “太太,你可算醒了。”   珠玉忙地起身,又唤来其他丫鬟,打水的打水,去厨房吩咐做吃的自去厨房。听着蒋氏要孩子,又支个小丫头去老太太屋里叫奶妈子把顾长生抱过来。   这会儿顾名扬下朝回来,正在老太太高氏屋里请安。道了声安也没要走的意思,只杵着说要瞧一瞧大太太给他新添的妹妹。   老太太笑着道:“你果真对弟弟妹妹上心些,就多带带名弘。”人老贼精的,哪里不知道顾名扬是想瞧顾长生手里攥着的东西。   只这孩子也蹊跷,死攥着手就是不松。即便睡着的时候松了些,等有人要碰时,又立马转醒大哭起来,警惕得很。见着如此,那老太太高氏更在心里认定了,这孩子定不是一般凡胎俗物。   顾长生自然也不买顾名扬的账,瞧着他要把自己的小胳膊拿出来,“哇”的一声就哭了。高老太太听得孙女儿哭,只管出声阻止:“名扬,荀姐儿不松手你也别硬着来。她还小着呢,你别伤着她。”   高老太太既这般说了,顾名扬没有再下手的道理。只瞧着这皱巴巴的肉团子,心里暗想道,难不成你能攥一辈子?若是真有东西,那必得要叫人瞧见的。若是没有,还真是刚生下来就会装神弄鬼,不愧是顾国坤的种!   如此这般,顾名扬便不再留,要出去。刚跨过门槛,迎面撞上高氏屋里的一个四等丫鬟,平常便做些洒扫喂雀传话的活计,便问她着急忙慌做什么。   见了顾名扬,这丫鬟自然依着礼数问声安,又说:“太太屋里的来传话,说是太太醒了,要看看荀姐儿,让奶娘给太太抱过去。”   高老太太在里头坐着就听到了外面说话,没等这小丫鬟进去,就对自己房里的大丫鬟道:“你让奶娘抱上荀姐儿,送过去。做亲妈的,还没瞧见孩子呢。”   “诶。”丫鬟应了,又去吩咐奶娘。   奶娘早把被顾名扬惹哭的顾长生哄好了,这会儿便抱着,并着另外几个婆子往蒋氏房里去。   因着蒋氏大伤了身子元气,高老太太早有话,叫顾名扬以及其他几个弟弟妹妹这段日子都不必去给蒋氏请安,让蒋氏静养着身子。便是其他人,也要少去劳烦她,别给她找事。因而顾名扬这会儿也不往蒋氏屋里去,自往前院书房去了。   奶娘抱着顾长生到蒋氏屋里的时候,珠玉已经服侍蒋氏擦了脸洗了手躺下了。也吃了些东西喝了药,全是回血补血的。   “老奶奶定了,叫荀姐儿是吧?”蒋氏有气无力道,没那力气哄孩子,便要过去放在自己旁边看着。   “是了,太太。”奶娘应道,又说:“姐儿落地的时候,还飞出个白凤凰呢。”   蒋氏面色偏白,嘴唇上也是白白的一层,嘴角含着寡淡的笑意,眼神里却是温暖不已。她看了顾长生半晌,并未搭奶娘的话。飞出白凤凰和手心里攥东西的事,珠玉早絮絮叨叨都跟她讲了。   “你们下去吧,留着荀姐儿让我看着解解闷儿。”看过顾长生,蒋氏方才看向奶娘这么说。   奶娘不放心,还有话说,珠玉却拦了道:“咱们先下去吧,荀姐儿若是饿了,太太必会叫你的。”   奶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弓了身子便跟珠玉一行人退出了房子。   蒋氏刚醒过来那会是念子心切,想见一见把她折磨得这么惨的小祖宗。后听珠玉说了那些奇事,便更想看看自己生的这娃娃,再看看她手里到底攥着什么东西。   如今瞧了一会,眼皮子便有些重,也没瞧出这孩子有什么不同来。   顾长生也盯着蒋氏,眼珠子一动不动的。见过了亲爹顾国坤,也见过了亲祖母高氏以及大哥哥顾名扬等人。这会儿再见着这亲妈,顾长生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又活了。   有了这一大家子,她顾长生才能算是活着呀!   就前世来讲,顾长生是顾国坤老来得女,又是他口中所说的仙人转世,顾家这一家,从高老太太到蒋氏,到顾国坤到自己的大姐姐顾芸,再到二哥哥顾名弘,都是非常疼爱她的,只把她当个活宝贝宠。   亲兄妹中,便只有大哥哥顾名扬跟她的关系最是生疏。一来顾名扬年纪轻轻就在官场上混,锻造出了算计老成冷严的性子,多半亲近都是装出来的。二来,他也是不喜顾长生这不寻常的出生。三来,便是顾长生前世跟着顾国坤一起着迷寻仙炼丹药的事惹他不愿亲近。   如今顾国坤还是皇上面前最得脸最受宠的大臣,顾家的地位也是其他官宦之家不能比拟的,可谓如日中天。皇上对顾长生也是另有青眼,在庄穆帝仙去之前,顾家的日子都不难过。顾家落难,便是从庄穆帝仙去,太子登基开始的。   而这所有的一切,认真推算起来,那都跟顾长生有着环环结结的紧密关系。而顾长生觉得,那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惹的。这一世,必不能叫它出来见了世咯。   若要它不能见世,如今能赌一下的,也就是蒋氏了。   前世的蒋氏虽也是个拜佛信道的,但她并不是十分赞成顾国坤和庄穆帝的寻仙炼丹活动。她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仙山,仙山上是否住着神仙。她只知,活一时过一刻,能一世平安已是足矣,不奢望那长生不老的事儿。   居内之人,自不好多劝顾国坤这些话。于是蒋氏常跟顾长生讲,怎奈顾长生前世亦觉迷恋不老不死,钻进了了长生不老的套子里,再没出来过。   这一世,便要好好惜福才是了!   母女俩各有心思地对视了一阵,蒋氏嘴角笑意越发浓重,虚着气息开口道:“荀姐儿,你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呢?可能让为娘的一看?”   蒋氏不过是自说自话呢,刚出生的孩子,能听懂个什么?却不成想,顾长生蹬着腿笑开了嘴。   蒋氏一怔,当下便觉有戏,把头更偏了偏道:“荀姐儿能听懂我的话?”   顾长生费力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说话可真是费劲得很呐,心里只盼着母女能同心。   蒋氏也是一步一试探,将顾长生的右胳膊从襁褓里拿出来。都说顾长生被人碰着手就是要大哭,这会儿却只是笑。蒋氏也在心里乐开花了,暗道果真是自己肚子里出的,还是跟自个儿最亲。   把顾长生的胳膊拿出来后,果见得她攥着手心呢。蒋氏将手移过去,也不掰,只道:“娘亲不叫旁人瞧见了,荀姐儿松个手罢。”   顾长生也没直接松了,虽她是有仙胎的名头,做出点出格的事情也算不得大事,但自己想着还是不要太出格得好。是仙还是妖,那还不全凭人嘴巴说的。   蒋氏见顾长生只是笑,没有其他动作。她又试探着上去掰顾长生的手,见顾长生不哭不闹的,这才放下了心把她手里的东西给抠了出来。   顾长生手里握着的东西样貌倒也不稀奇,形状便是个透色的水滴。但稀奇在它透到好似无物一般,中间裹着的一滴是血红色的,红得古怪又瘆人。   蒋氏在仔细瞧中间那一点红时,便是被惊得缩了下眸子,忙地一把攥住了。   心头空落落的,好一会儿才找着碰了地的感觉,蒋氏生生咽了口气。她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必定不是凡物。若是一般的东西,她瞧见了怎会如此不受控地心慌,眸子也要缩一缩呢?   而顾长生原本满实的手心空了,只在心里暗暗祈祷:太太您可别张扬别交出去啊!   ☆、第五章   顾长生刚在心里默默祈祷罢,就见蒋氏悄悄把那东西塞进了枕头下,又顶了口气把珠玉叫进来,说:“镜台下有一排屉子,你去最右边那一个,里面有个荷包,紫底荷花绣面的,拿来给我。”   珠玉应了话,到底不知是什么珍贵物件,要劳烦蒋氏这么惦记着。这都躺下不能动了,还顶着气叫她进来拿个荷包。珠玉有心劝蒋氏静养着身子少操些心,便絮叨了几句,拿了荷包过来。   蒋氏接了荷包,又抿出些笑来说:“知你惦记我,少说两句罢,再说我耳朵该疼了。”   蒋氏为人极具亲和力,素来与珠玉也是主仆亲近,不似别个那般主是主仆是仆的。这会儿珠玉自是也没噤了口,只说:“太太自己念着身子不好,注意些,哪里需要我说这些话?”   “我没别个事了,你且去罢,有事再叫你便是了。”蒋氏接了荷包,并不留珠玉在屋里。   珠玉掀了帘子出去后,蒋氏便拉了荷包的紧口,从里头掏出个玉来。玉也不是甚好玉,成色平平,上头两面分别镌了四个字: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原这玉是蒋氏怀着顾长生的时候去旧城中的大相国寺里求来的,开过光,用来保平安的。后因为顾国坤一直怪梦道这胎非凡胎,蒋氏便没把这玉拿出来过,只因那玉上镌的八个字太“合时宜”了。   蒋氏也没那心思再细瞧这块玉,如今能救一救急的,也就剩这么个东西了。瞧着荀姐儿死攥着那东西就是不想叫它面世的,也正合了她心意。倒不如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调了包,左右那寺里求来的玉是个死物件,不能叫人折腾出什么花来。   顾长生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蒋氏已经把玉塞进了她的右手心里。顾长生也乖乖攥了,动了动小脑袋,嘴里吐出些口水沫子来。   蒋氏把塞进枕头下的水滴子再拿出来,塞进荷包里,拉紧压到床席下,这才安了心。躺着长长悠悠地出了口气,再偏过头来看顾长生,又自顾自地说了句:“娘亲只想你过寻常日子,你可得明白你亲娘的苦心呢!”   谁个知道这小东西听得懂听不懂呢?   而顾长生见蒋氏正与自己同心,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便落了地。总算总算,没白费她死攥了这么长时间。   心里的石头刚落地,那边就湿了裤子,于是只能以哭声来解一解心头尴尬。   奶娘听得哭声,自进来抱孩子,嘴里念叨道:“小祖宗诶,又是怎的了?”   “想是湿了尿布子。”蒋氏微偏了一下头说:“我也看乏了,要睡会,你且抱去老太太屋里哄着罢。等我好些,再抱过来我瞧瞧就是了。”   奶娘应着话,怕再扰着蒋氏,忙把顾长生抱往高老太太院里。进了屋便是解襁褓换尿布,好一阵忙活。   +++   顾国坤在宫里给了皇上红鸡蛋,下朝到家便听说蒋氏醒了,忙到蒋氏屋里去瞧瞧。瞧了蒋氏,又带着红鸡蛋等一应喜庆物件到蒋氏哥嫂家报喜。顾老太师老来得女,这一回可忙得不轻,倒也忙得乐呵。   外头的事由顾国坤张罗,那内院里的事,自然还是由掌着家的三太太阴氏管办,莫绮烟从旁协助。名头上说是协助,却因阴氏独断,莫绮烟性情温软不喜出头,又是刚过门不久的媳妇,能插手的地方便不见得有几处。   不消几日,旧城内外多数官宦之家便都得了顾府得女的喜讯。生养之事多是人见惯了的,没的稀奇可说。偏顾长生的出生的稀奇得要命,让很多人想要瞧上一瞧。   初次得见,自是顾长生的洗三礼。   人在那艾水盆子里瞧见这小肉团子,并未瞧出稀奇来。又有人稀奇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只顾家人不拿它出来,别人也见不到,便又给诸位官家人留了道悬念——等满月礼再来瞧罢,兴许那时就松开手了。   直到满月礼那天,顾长生也未把手松开给大伙看。倒不是她不想松,而是旁人都惯着她,知道她不愿意松手,此后都没硬着来过。唯有平日里洗澡擦身子的时候,奶娘掰开给擦个手心,又把玉给塞回去,并不让它离了顾长生。   就像那在透色玻璃窗上撞久了的苍蝇,拿了玻璃倒也不敢去撞了。   “老夫人,奴才瞧着那是块玉咧。”奶娘抱着顾长生玩,这么跟高老太太说。   “你瞧见了?是什么玉?可有什么稀奇的?”高老太太听言,睁大了干皮褶皱的眼睛问。   奶娘摇头,“没瞧出来,等荀姐儿自个儿松了,再不攥着了,再叫人好好瞧瞧。”   高老太太应了,也不急这事儿。左右东西在顾长生手里,跑不到别人那里去。   于是顾长生就这么握着那块没什么大来头的玉,一握就握成了习惯。心里想着,算了罢,自己可算是骑虎难下了,就握着罢。等找着个好的机会,再张开给大伙瞧瞧,这真是个一点都不稀奇的物件儿呢!   顾长生过了满月,蒋氏自然也跟着出了月子。养了一个月,身子好个大半,还是不能劳累的。又因人也上了年纪,便更没有那精神去管这管那。好在,蒋氏是个心宽的,凡事有把握有分寸,鲜有着急上火的时候。   除了自个儿,蒋氏也多想了一层。她想着,顾名扬的媳妇都娶了,自是要锻炼她管家的,这何尝又不是个机会?有那个刁钻狠辣的阴氏在,也刚好叫莫绮烟明白为人妇之后,大院内宅的生存之道再与做小姐的时候不一样的。   于是,蒋氏真就落了个清闲。   作为新生儿的顾长生,协同自己亲娘藏了胎里带的水滴子之后,也就真正享受起了作为国公府受宠小姐的生活。前一世自打记事就没仔细感受体会过的东西,这一世通通都补回来!   +++   莱国府老太太高氏统共生了三儿两女,大儿子便是顾国坤,袭了爵位做了高官。二儿子顾国垣也是个出息的,凭科考中了进士,得了个户部小官,生生做到了现在的户部侍郎。在三儿子顾国圻娶了阴氏不久,得了高老太太的准,另置宅院搬出了莱国府,也就是分家另立户了。   附着那“龙生九子”的老话,顾国圻便是顾家不齐芽儿的一个。顾国圻也是高老太太老来得子,打小就受宠。比自个儿的大嫡孙子顾名扬只大了两岁,却是不能与顾名扬比肩的,到如今科考不成,也未得个一官半职,仗着家底子厚徒逍遥罢了。   顾国圻娶的阴氏却又是个极要强的,生得面容便是较别人凌厉上几分,眼型细长,侧目一视就能叫人打心底里生出些冷意来。因着顾国圻是个不甘家的,庄穆帝在政官制又严,便是买官无门捐官无路,所以阴氏从嫁进门开始就一直盘算怎么巴结好高老太太,怎么让三房地位稳实些。即便最后真要分家,也不能让自个儿日子太难过不是?   哄好高老太太是一方面,对大房自然也是要哄的。毕竟如今顾家的家主是顾国坤,在朝中得脸受宠的也是顾国坤。再则才是,顾名扬三殿之职,高老太太身有国太夫人爵位,蒋氏有国夫人爵位。林林总总这些,真是叫人嫉妒红了眼珠子,也只能干嫉妒。   即便是再憋屈自己个儿,阴氏都没有不讨好高老太太和大房的道理。蒋氏身子因孕渐重之后,高老太太便让她来当内院的家,可见此前的心思都是没白费的。如今蒋氏又因难产伤了身子,瞧着不像是再会接管家事的,更像是老天爷给的机会。阴氏只在心里盘算,凭她再来者是谁,这个家的管事权,她都不会再让出去!   顾长生的洗三、满月阴氏全都办得尽心,一家子的眼珠子,她自然也要当成自己的眼珠子。事情办得好,高老太太才可能将管事权一直放在她手中。   如今快到了顾长生的百日,阴氏早吩咐了下人搜罗布料给顾长生做百家衣。她也特意吩咐了,多搜罗些好人家的布片儿,别要那些穷人家的,没的要不来东西还给人添事。便是要来了,那粗布麻衣的,也不能叫她顾家的孩子穿了。   除了百家衣,还要给顾长生置个长命锁,锁命锁长生。这事儿顾国坤亲自着了手,并找高老太太细商一番。高老太太养儿养女的经验足,自然是跟顾国坤授了一番经——京城中顶好的首饰铺子那还得数州桥以东东大街上的唐家金银铺、长命锁的链子万不能用金的,孩子太小承不了那个重……   顾国坤一一记下,便带着小厮家丁,拿了金银往东大街去,找了高老太太口中的唐家金银铺子。铺子里打首饰的老师傅,听着是顾家的,自又有一番较对别个人不同的尽心尽力。   原蒋氏生头三个孩子的时候,顾国坤都没这般大小事全数放在心上。这回顾国坤是怎么个尽心,怎么个天天眉梢挂喜不退,顾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瞧在眼里呢,私下里不过都说“四姑娘是个活宝贝”“老太太太太老爷心尖儿上的人”“大爷二爷尚且都不能比”……   ☆、第六章   操办过顾长生洗三、满月之礼,再到这百日宴,阴氏这会儿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席面上菜色选办、酒水多少、请多少人备多少礼、何处迎客、几时送客,都安排得妥妥的。   顾家下人虽对阴氏有诸多不满,但见她每次事情都办得井然有序,也便是有怨处都在她为人上。若真是挑正经错处,也是难。那明面上,更是惧她七分,日子过得难处复难处。   下人没处挑主子的错,即便有处挑也没处说去。但主子若是想挑下人的错处,那就是一句话,打罚皆可随意的事儿。   下人怕阴氏,也是因为在阴氏接管内宅之后,不知打发了多少奴才。因都是不得脸的小人物,也便是传不到高老太太耳中的。又是哪个人能这般没眼色,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往自家老夫人那里说呢?   百日宴之后,顾长生自觉自己的身子更是可控了许多。脖子上挂着顾国坤给她打来的纯金瓣角镶红宝石的长命锁,时常就是躺在床上蹬着脚吐口水泡泡。奶娘瞧着她长开了许多,嫩生生得越发可爱,也是爱不释手。   这会儿已是三伏天的时节,处处都是热气灼燥的。顾府大小院子房里都放了许多冰盘,降降屋里的暑气。奶娘在顾长生头下放了个白瓷枕驱暑,却并不让她直接睡在凉席上,怕凉了身子,只在她身下铺了块云纹降色毡子。   顾长生的奶娘家姓陈,顾府的丫鬟们都叫她一声陈妈妈。这陈妈妈也是蒋氏从外头千挑万选挑进来的,家里不算十分殷实,却是个好人家的媳妇。行事小心稳重,不十分爱嚼舌根子。   蒋氏管家有一手,用人挑人自也是有一手。想她管了顾府内院这么多人,多有下人说她好的,说不好的也有,但少见。若是有夸赞,多半也是发出心腹里。厨房管事赵家的先也是得了蒋氏提拔,管了厨房之后便是百般尽心尽力——不做好分内之责,岂不是徒废了自家太太对自己的恩惠?又有什么脸呢?   就连高老太太都说,老大家的是个能人。她提拔的奴才,管着家里大小诸事,即便有了些权可张扬的,却也是少有仗势欺人的。后宅内院里,非得有这样的人才好。说罢又对阴氏和莫绮烟说:“学着些,你们以后各自掌家了,不能让院子里乱了章法,也不能叫人人心有怨气。”   每每这时候,阴氏面上都笑着应,再一番诚恳不已的夸赞言辞,哄得高老太太和蒋氏都高兴。嘴上抹了蜜的话,谁不爱听?   已到晚年不问世事的高老太太不管,蒋氏那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阴氏心里打什么盘算,她有什么猜不透的?   顾长生从出生到如今,家里的大小事情也是听了些许。她爹娘哥姐是什么样儿的人自不消被人说,她心里最清楚不过,都是上辈子处过的人了。但她不记得出生前后的事情,细算起来,只对三四岁时候的事情还有些影像。再往前的,有十分也忘了十一分。   陈妈妈这会儿给她喂了奶,又在床边哄着她午睡。又有一婆子姓宋,在床前桌边儿坐着,磕一盘瓜子。   陈妈妈哄了顾长生些时候见她没睡意,自己竟有些疲,便抬起头来说:“这伏暑天气你少吃些罢,没的吃出一嘴燎泡。”   “我内火可不旺,吃不出燎泡来。”宋婆子把磕出来的瓜子壳放到碟子里,也抬头看向陈妈妈:“姐儿睡了没有?”   陈妈妈转头看了一眼顾长生睁大了的眼珠子,笑着道:“精神着呢。”   “那就是不困了,你也别硬哄着她睡。”宋婆子伸手又去抓了一把瓜子。   陈妈妈果不哄顾长生了,逗了她一阵,又回过头来跟宋婆子说话。   宋婆子磕了几个瓜子,突压低了声音问:“这都多少时候了?咱们太太这真就打算撩开手不管家了?交给三太太了?我这瞧着,三太太那野心可是越来越大了。先前还遮上一遮,这会儿可不像还要遮的。”   “太太身子顶不住操劳……”陈妈妈刚说了这一句,便听得外头有丫鬟传话道:“太太,大奶奶来了。”于是忙闭了嘴,再不说话。   蒋氏原在正房里躺在软榻上,珠玉给她摇着扇子,她便小睡了一会儿。睡罢刚洗了脸,就听得莫绮烟来了,自又往炕床上去。珠玉给她倒了两杯凉茶,莫绮烟便到了炕床前。   蒋氏示意莫绮烟在椅子上坐了,又示意珠玉给她端了杯凉茶,珠玉说“要去厨房要些凉食来给太太奶奶吃”便退出了屋子。   “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蒋氏轻拿杯盖,拨着茶水上的浮沫,低头喝了一口。莫绮烟这会儿来找她,非请安非串门,那自然是有事了。她清闲了这么久,莫绮烟才来找她,想来也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暖阁里的宋婆子和陈妈妈噤了口,听到正房里的话,这会儿都亮着眸子竖尖了耳朵。当然,竖尖了耳朵的还有那个人都忽视的小不点顾长生。她的生活是顶没趣儿的,只能听些闲话来充实充实罢了。   正房里莫绮烟却是端着茶水不喝,放到椅子旁的几子上,半天开口道:“太太,老太太说了,您现在虽养好了身子却也是不能劳累,叫咱们别拿家里的事扰你。只是,这个事儿我琢磨着,不跟您说怕是不好。”   蒋氏确是因生顾长生大伤了身子,但她毕竟没到如高老太太那般不管不问只管颐享天年的年纪。家里又有三房在,偏高老太太又是个疼子心切的,她亲自有言不准人拿家里的琐事来扰蒋氏,面上是疼蒋氏,实则不过是放权给三房的意思。   蒋氏不管家的这段时间,宅子大大小小的事情,蒋氏虽不出声不过问,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别个人不来说,珠玉也是耳聪目明带一张巧嘴的,没有听得十分说不全九分的事情。   这会儿蒋氏瞧着莫绮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眉心动了一下,只觉这事怕真不好,便道:“咱们娘儿俩还拘个什么?你说便是了。”   莫绮烟抿了抿唇,心里想着,来都来了,再不顾高老太太的话,且把家里如今的情况都跟蒋氏说了罢,于是开口道:“太太,自三太太管家之后,揪了不少下人的错处,能打发的都打发了……换上来的人……”   蒋氏这话听得明白,她知道阴氏在管家的过程中一直在暗暗给莱国府换血。从小角色开始,由下到上。高老太太怕是也知道零星点儿,只当不知情罢了。蒋氏也一直落得清闲当不知情,不过是觉得没动到管事的,还不需放在心上。   莫绮烟见蒋氏没的话搭,自己空咽了口气,又问:“太太当真不管这个家了?”   蒋氏听出莫绮烟这是盼着她出山呢,她却是有心无力的,只换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是不能。荀姐儿才这么点,我总要多活几年的。若是不能看着荀姐儿安心嫁人,我便是眼也闭不上了。所以,你得帮我接了这事儿不是?”   莫绮烟垂了垂眸,没把这事儿从自己肩头上卸下去,颇有些心神无力。原她被安排协助阴氏管家的时候,蒋氏就提点过她。性子温柔待人宽厚是好的,但不能没了度。凡事都有章法,只看怎么用。阴氏再刁钻狠辣强势的,她也要防着被全然挤出局。她虽矮一辈,却代表的是大房。   这会儿事情走偏了样子,莫绮烟眼瞅着自己这是没了站脚的地儿,没守得住一丝地位,平时性子再平稳也着急了,才来找的蒋氏。之前被揪错打发的还都是小奴才,但这次却是大事情。若是叫阴氏得了手,底下不知怎么作为呢!   蒋氏也是瞧出来莫绮烟在着急,却又不说究竟是何事,自己也有些被她温吞急了道:“还有别的事情没有?若是有,到底怎的了?你说与我听听,我才好给你拿主意。”   确定蒋氏不愿苦累着身子把管家之事收回手里,莫绮烟便只能自己个儿硬着头皮再揽着。心里又想到蒋氏虽不能亲自上阵插手,提点一二却费不了多少心力,便看着蒋氏,特还压了点声音说:   “荀姐儿百日宴之后,三太太核对了帐目与库房物件,说是多有东西不见其踪,与账面对不上的。一番询问私查下来,便认定是府上几位管事做了手脚,污了那些东西。只那几个管事的却又都不承认,说没拿家里的东西。三太太不像是要罢休的样子,我听说,她正与三老爷商量着,要去抄那几个位管事的家呢!”   暖阁里的陈妈妈和宋婆子听着外面说话声音小了,听不大真切,便知自家大奶奶和大太太咬耳朵。再竖尖了耳朵,也是听不到两人说的什么,便也作罢不听了。顾长生也蹬了蹬腿,嘴里吐出口水星子。   三人都没了偷听的心思,陈妈妈拿绢子给顾长生擦口水,宋婆子又继续磕起瓜子。没的一会,忽听“啪!”的一声,蒋氏怒道:“反了天了!”   ☆、第七章   顾长生被吓得一惊,整个小身子连带粉团脸都抖了一下。陈妈妈见她人小怕被惊着了,忙把她抱怀里,嘴里一直念着“荀姐儿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儿呢”……   宋婆子也被吓了一跳,这会儿瞪着一对干木眼愣在桌边,想着什么事儿能叫自家太太这般怒。转头看向陈妈妈,陈妈妈在专心哄着顾长生,她自又默默转回头来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   蒋氏却在屋里起伏着胸口,大有压不下去之势。想莫绮烟会来找她,也是瞧出三房这举动,是想借她身子受损、莫绮烟刚进门争不到地位、顾老爷朝政缠身不问家中琐事,傍着高老太太把顾家内宅彻底换个主呢!   原以为阴氏只敢小打小闹挠个痒,哪知却也敢动这般心思,可不是反了天了么?!到底这个家还是顾国坤撑起来的,要不是,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狐狸尾巴也不能藏到这个时候,瞅着大房没人顶得起内宅,这才露出来。   莫绮烟眼活地上来给蒋氏顺气,只道:“太太莫气坏了身子,否则我便是那罪人了。以后再有事,还哪里敢再跟太太说呢?”   蒋氏闭眼缓了片刻方缓过来,冲莫绮烟摆摆手,叫她仍旧坐下:“这事儿我记下了,你再去试上一试,若是真不知深浅的……”下面的狠话蒋氏没说。   陈妈妈和宋婆子这话都听得稀里糊涂,也揣不出个一二三来。顾长生却知道,自己那心慈人善的老母亲是分人分事分时候的——真惹了她绝壁没好果子吃!   两人在房里又说了一阵话,便传来莫绮烟辞去的声音。珠玉也刚巧从外头回来,携了几盘子的冷食,留莫绮烟不住,便听得蒋氏吩咐:“端两盘给里头吃去。”   “诶。”听珠玉应了话,没的一会就进了暖阁,把东西放下道:“姐儿还睡呢?”   “姐儿精神头足,睡不了那么些。”宋婆子忙起身接了一下,又说:“劳烦姑娘给咱们送这些个。”   “过凉的东西太太吃不多,宋妈妈和陈妈妈多吃些,去去暑气,没那么些虚礼。”   “谢谢太太谢谢姑娘。”宋婆子一应把话都说了,珠玉到床边看了看顾长生,逗了她两下才又出去。   宋婆子端了一盘往陈妈妈手里放,定住了身子,在陈妈妈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猜三太太做了什么惹得大太太这般不高兴?大太太是要自个儿管家了?”   陈妈妈拿手在嘴边压了压,又皱眉摆了摆,意思是——咱别议论这个啦,主子们的事儿,凭他们去罢。嚼舌根子被听去了,恐会生事,不好!   +++   阴氏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是省时度势、温着火候,寻个可下手的机会。自从蒋氏有身孕不能管家至今,她也摸清了这顾府的门门道道。高老太太把家给她管,蒋氏非把莫绮烟塞进来,心思都摆在台面儿上。   阴氏也知道,比起莫绮烟,高老太太更偏爱她一些,不单单是因着她嘴巴甜会哄人。还因着高老太太打生了顾国圻,就多偏爱这小儿子一些。大儿子顾国坤是个有本事有出息,供着高老太太享福的。高老太太自己享福了,那也不能不惦记着自己的小儿子啊。   阴氏管家的时候,高老太太就说:“你放开了手做,没那畏畏缩缩的必要。把家管好,以后就让你帮衬着你嫂子。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老大撵老三和你出去!老三不争气,你也给他争口气,知道么?”   原这话是预备着蒋氏顺利产下孩子休养好了再管家才说的,没想到天公作美,直接叫蒋氏难产伤了身子,再不能劳累。高老太太算是松了口气,想着三房以后再不会像先前那般没地位了,可喜的咧。   蒋氏不能亲自管家,那莫绮烟也是要防的。想着如今顾府里的下人管事,除了资历十分老是高老太太那时候的,余下有不少都是蒋氏和顾国坤提拔上来的。人心向着大房,这是个麻烦事儿。自己管家,可不能让一帮心腹里装着别的主子的人管事。   头晚跟顾国圻商量了这事,顾国圻觉得甚好,搂着她亲摸了两下说阴氏是个有本事的。今儿阴氏就在请安的时候话面好听地把话跟高老太太说了,说到“恨处”那都是真咬着牙的,说“那些填不饱的奴才,不知道坑了家里多少东西呢!”   高老太太漱着口,气定神闲地听了阴氏的话,并没什么情绪表现。以她人老贼精的,自然知道阴氏的打算。要说这府里真不拿主家分毫东西的奴才,只怕也有,但较真薅起来,又能薅出几个?   高老太太在心里做着权衡,抬手按了按自己额上的黑锦压边暗蓝绒抹额,仰头看着她说:“管家这么些时日,你也太费心了些。真个儿要把这家整顿忒严了,待会叫人没处喘口气,也是不好。”   阴氏笑了笑,过去给高老太太捏肩,“老太太,咱们虽是富贵人家,金子银子古董字画没短的,但也不能任由着旁人惦记不是?那些个下人,仗着姐姐管家不严,吃酒赌博的不在少数,没个样子。我这几番整顿下来,便是好了许多,再没有人敢不干活混玩的。现在这事儿,我也就是要杀鸡儆个猴儿,别叫那些下人真以为主家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若是再不管管,越发兴得他们什么手脚都敢动了。”   高老太太被阴氏捏得舒服,微合了一下眼,又睁开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你要查的那些个,可都是老大家那边儿的红人儿,你可是要去说一声儿的?”   阴氏满脸堆笑,还是慢捏着高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太太那要多养着身子,我这不是来跟您说了么?”   高老太太先出声劝了那一句,自然不是真怕阴氏压得家里下人喘不过气。奴才命的一个个,还真得不到高老太太这样人物的惦记。她想的也是这事儿不好叫蒋氏知道,她若知道了,必然不能叫阴氏这么做。   阴氏也明白这一层,心里才盘算着拉高老太太当靠山。就算蒋氏知道了这事儿,那也有话跟她说。总之,今晚顾国圻从外头回来,便叫他先查了那几家再说。翻出东西来,哭娘求娘都是再没用的。   哪知就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莫绮烟也恰巧来高老太太处请安,才稀稀拉拉听到了一些。凭着自己前前后后知道的一些事情推断,把事情还原了个大概,又思量一上午,午觉也是辗转未得入眠,才去找了蒋氏。   从蒋氏院里出来,心里算是松了口气。这事儿要是没叫她听到,让阴氏直接得了手,她这个代表大房帮衬管家的人,只怕要惹得自己婆婆蒋氏不高兴,此后又是费功夫的。   记着蒋氏叫她再去试一试阴氏那话,莫绮烟回自己院子擦了擦脸去暑,又细上一番状,才又往阴氏院子里。若不是还有蒋氏,莫绮烟当真觉得自个儿是有心无力只能叫阴氏算计的。   到了阴氏院中,几个婆子正在槐花荫下哄着阴氏家的闺女,教她说话玩儿。见着莫绮烟来了,忙叫还在廊上打盹的小丫鬟通报一声。   阴氏在屋里合了账本,往炕桌边一拉。莫绮烟进屋道了声“太太”,阴氏笑着让她炕床上坐。莫绮烟身为晚辈,自不去阴氏对面坐着,推辞两句要往椅子上坐去。   阴氏面容嗔怪,起身拉了她推到炕床另一边:“我才比你大几岁?你跟我讲这些虚礼?要不是咱们都进了顾家,我成了你婶子,那咱们还不跟姐妹一样?”   “太太抬举我了。”莫绮烟笑着回。   阴氏叫丫鬟上来倒了茶,才又看向莫绮烟,“我这儿也没什么,先吃口茶,还要吃什么,我叫去厨房要去。”   莫绮烟端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道:“太太,可不必了,这伏暑炎炎,热得哪里有胃口吃什么?”   “那就吃点凉的。”阴氏说罢又叫自己房里丫鬟“去厨房要点绿豆冰沙来。”   “怎么?可是在自己房里闷了,找我说话儿来了?”阴氏这一脸可人儿的样子,看得莫绮烟只觉阴氏真是自己姐妹一般。偏自己不是来找她说话玩儿的,也装不长久,话头打的官腔来回几番,便说:“太太,账目上不对的地方,那几个管事可都认了没有?”   “嘴硬得很,不认。”阴氏看着莫绮烟,眼里满是无奈笑意,“又是姐姐亲信的人,我在想着,要不叫姐姐来处置?又怕她劳了心累了身子,我也正愁着呢。你也知道事情的人,可有其他良策没有?”   “要不……去他们家里抄抄看?能抄出库房里的东西,也未可知呢。抄到那就发卖了,抄不到咱不说什么,给赔个不是赏些钱。横竖他们都是奴才,就是被亏待些,被冤枉了,赏他们几两银子也就够了。”莫绮烟想了想,奉上良策。   阴氏眼底浮起墨色,嘴角含笑看着莫绮烟问:“那不是要得罪姐姐了?”   ☆、第八章   阴氏这话问完,莫绮烟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只觉哪里不对。莫绮烟虽不善摆心计,但心思还算细致。她原想拿这话试一试阴氏,怎么如今瞧着,她像是要摆自己一道的样子。那心机满满的笑意,真是叫她不安心了。   果不是么,阴氏又说:“我看这法子甚好,既你想出来了,又怕姐姐大太太太劳累,便是放手去做就是。横竖你是她儿媳妇儿,又是如今肩挑管家的事,这个主儿还是可以做的。我依你,老太太不管这事儿,别人再不敢有话的。”   莫绮烟看着阴氏那满脸殷切诚意的表情,默默在脑海里给自己印了个“蠢”字。阴氏精明,怕是这会儿也给她戳了“蠢”字章,让她骑虎难下,要拿她当枪使呢。   阴氏瞧着她不说话,眼神有点空,便又问:“怎么?还有别的想法不是?”   莫绮烟忙笑了一下,换上“我不行”且“为难”的表情道:“我一个帮衬太太您管家的,就像平日里给你出主意罢了,哪里敢亲自上手做?太太不说什么,我也怕老太太和大太太知道了,要恼我不知轻重呢。”   “你可是这小心过头了。”阴氏轻松地笑出声,“都是一家人,老太太和太太都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你也是少经事了,不如趁这回练练手,以后遇事自个儿也就有主意了。”   莫绮烟脸上红了红,到底是不能把话摊在桌面上说透,只能认了蠢说:“既太太给我这个权,那我便放手去做就是了。”   “成。”阴氏还是笑着,“有我给你撑腰,你最好是不必再叫大太太劳烦这事儿。但你若是果真踏实不下来,招呼她一声,也未尝不可。只是言辞语气要把握,别把她惹恼了。她那身子,再不是怒气火气能冲的。”   “太太您的话我记下了。”莫绮烟应道,又坐着与阴氏说了会闲话。   阴氏房里的丫鬟拿了绿豆冰沙来,金丝白釉碗,装了好几碗。给阴氏和莫绮烟一人面前摆了一个,阴氏又道:“拿些去给荧儿和她奶妈妈吃去。”   丫鬟应声,便拿着食盒去找阴氏的闺女顾荧以及照顾着她的奶妈子和几个婆子。   莫绮烟吃了半碗绿豆沙,通体透亮,又坐着与阴氏说了小半会话,便再闲谈不住,起身去了。莫绮烟一走,阴氏的大丫鬟金玲进了屋子,开口说:“我瞧着大奶奶走时面色不好,怎的了?”   “怕是知道了我的打算,来试我呢。”阴氏把绿豆沙推到炕桌中间。   金玲拿了花鸟绣面团扇过来,帮阴氏扇风,一边道:“那如何她面色不好?”   阴氏冷哼了一声:“骑虎难下了,可不就难看了?她要找大太太说去,少不了被一顿说。我有老太太撑腰,我怕什么?她啊,温吞小姐做惯了,哪里是管家的料。”   阴氏的料想是,莫绮烟定不会接了这差事,她没这个胆儿。而她之所以顺话稍叫莫绮烟下不来台,不过就是想叫她去大太太蒋氏面前挨顿熊,实在为难,再来这边把事儿给推了,说不能这么做。至于到底能不能做,还是她三太太说了算。   说白了,她就是玩莫绮烟呢。   “还是太太你行。”金玲听了阴氏的话笑着道:“等明儿家里的下人都成了咱们的心腹,大太太年岁加身,大奶奶再是个不成器的……那这家不就是咱们的了?”   “混说!”阴氏瞪了金玲一下,“叫人听去了,没好果子吃!”   金玲被阴氏这么一训,忙闭紧了嘴,只摇着扇子。   +++   晚间顾国圻从外头混了一遭回来,正瞧见自己的奶娘张婆子坐在屋里椅子上和阴氏讲话。见了顾国圻回来,忙和阴氏一道起身,问句安。   阴氏把顾国圻迎到屋里炕床上坐下,才说:“老爷,你且先坐下吃口茶,我叫人往厨房拿晚饭去。”   奶娘张婆子见时候也不早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不少些,自不留下扰人清静。阴氏客气留她一留,便也让她去了。   “张妈妈来做什么?”顾国圻吃了口茶,放下杯子道。   阴氏往他对面坐下,“时常来跟我说说话,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是,叫我给她在家里再谋个差事。”   “谋个差事?”顾国圻看着阴氏,“她倒不愿闲着?想做什么呢?”   “厨房赵家的那份差事,她看着眼红呢。”阴氏声音小了小,“我今儿跟老太太说过了,她准咱们那么做。”   顾国圻想了想,“有老太太的准,这事儿倒好一些。既这么着,我带些人,闷不吭声咱给那几家抄了。若是提前招呼了,怕是会转移赃物。抄出东西来,换了那几个管事,大太太那边儿也没话好说。”   阴氏也是这么想的,和顾国圻正想到了一块儿。眼下瞧着也是夜长梦多,两人便合计了:就今晚天黑了透的时候,便把这事儿给做了,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吃了晚饭,顾国圻便去招呼了一帮服侍他三房的小厮家丁。说是晚上有大事儿做,打起精神候着,有召就行动。   阴氏和顾国圻把事情计划得十分好,却在掐着点的时候,事儿坏了。金玲进了屋中,说了句“老爷太太,出事儿了!”阴氏心里就沉了一下。   “大晚上咋咋呼呼的,出什么事儿了?”阴氏不耐道。   金玲微喘了几口气,“大奶奶……大奶奶她……她带人把那几个管事的家,给抄了!”   阴氏登时脸就绿了,顾国圻也黑了脸皱起眉,上来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玲把头低了低,小声又说了一遍:“大奶奶让大爷,带人把那几个管事的家抄了。”   阴氏腿上一软,险些没站住。顾国圻脸更黑了黑,转头看向阴氏:“这是怎么回事?”   阴氏扶了一下额头,原只是想让莫绮烟下不来台,晾着她没胆子做这事。谁能想到,那温吞的女人,竟能顺水推舟真把这事儿给干了呢!依莫绮烟的性子,自是干不出这事儿的。她走的时候,那脸色难看得也不像假的。   是蒋氏!一定是蒋氏!   “现在是怎么样了?”阴氏没法回答顾国圻的话,只得又问金玲。   金玲把头抬起来,“该打的都打了,该罚的也罚了,没有发卖撤职的,都还管着事呢。说是不准再有下次,若是再有,必不轻饶。这头一次,还可原谅。”   天也晚了下来,这会儿全家上下也差不多都歇下了。阴氏再想找谁理论这事,都不是时候。只得和顾国圻一起憋着一肚子的懊糟劲,梳洗歇下。   +++   顾长生就是被抱着躺着趴着,瞪着眼珠子,便从身边婆子的嘴里把这件事听了个七七八八。阴氏想夺权,在顾府里无疑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虽蒋氏身子不好,那权力岂又是旁人想夺就能夺去的?   这回被顺水推了舟,不但让莫绮烟在家中下人面前一下子树立了威信,还保住了大房的忠心奴才。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蒋氏也没有借着这件事儿就把阴氏手里的官家权抠下来,她既然想被用,那就且再用一用她。莫绮烟总归是要在磨练上一阵子,还得给她蒋氏生个孙子不是?   就顾长生有记忆开始,家里管事的就一直是自己的大嫂子莫绮烟。等她再大些,能分辨是非好坏的时候,莫绮烟也不像现在这般力不从心,还要蒋氏从中指点。那时候的她,俨然一副见惯了是是非非样子,家事管得得心应手。   莫绮烟又是敬着高老太太和蒋氏的好脾性,全家没有不赞的。只是她和大哥哥顾名扬的感情生活,并没有蒋氏和顾国坤这般好。这个说起来,又是一桩冤孽之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名扬会开始这段孽缘。   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看着她绿了脸跟阴氏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啊,你且老实些罢!我也老了,再不要折腾我。若是把你大哥大嫂惹恼了,没你们日子过!我能帮你一处,能处处帮你?”   结果把阴氏说红了脸,只得称是。这事儿要是成了,高老太太必给阴氏个赞,没别的话说。但这事儿没成,白折腾了一番,便在高老太太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若是把大房惹恼了,虐三房跟虐小鸡仔一样儿!   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笑,凭她高老太太偏心谁不偏心谁,家里怎么个闹法。反正,她顾长生该有的宠爱,那都不会受到影响。只求——时光时光快些罢,整天瞪眼蹬腿咧嘴的生活,过够啦!   顾长生就这么握着她那块大相国寺求来的玉石,眼巴巴看着伏暑过去,立秋再立冬。她手里的那块玉,顾府多数人也都见识了,没人瞧出有什么不寻常来。只是见着顾长生总爱握着,也就让她握着。   顾长生自个儿琢磨着这件事情,心里想着,要想让自己手里的这块玉更不值钱些,她还得在抓周的时候来个惊人举动才行。因而,她就眼巴巴地再等着二月十四,等着自己过周岁罢了。   ☆、第九章   顾长生周睟之日,京城内外早已没了年下年上的年味儿,诚然又恢复了往日繁荣之景。顾府按旧例喜庆摆宴,置请宾客,主角儿还是小不点荀姐儿——套了一身新衣,粉嫩嫩的一团,脖上挂着明晃晃的镶红宝石长命锁。   顾长生见着人就笑,甭管认识不认识,嘴一咧就露出稀稀拉拉的小乳牙。这十足的精神头和可爱的模样,直招得人都要上来抱一抱。又有人来看她手里的玉,她也是毫不吝啬,谁要看便松手给谁。人也都知道这是她在手里攥着玩了一年的宝贝,看罢了又给塞回她手里。   原就是重生来弥补前世过寻常日子的,顾长生自是尽力避掉能出风头的事情。按着大概的时候开口讲话,做着年岁相仿的事情,不出奇不出格。   “荀姐儿,会说话了没?”来者见着笑意闲问。   陈妈妈掖一掖顾长生脖子里的围兜,哄着说:“荀姐儿,说会。”   顾长生动一下脑袋,便是很生硬复了句:“会……”   宾客皆笑。   周岁宴上最大的活动,那不过就是抓周。顾家早备好了大案子,上头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   陈妈妈把顾长生抱去案上,周围人群皆看她会选哪一个。顾长生到案上就整个表情都一亮,眼睛睁得圆圆的。人被她逗得一乐,笑着道:“这副欣喜摸样,可是瞧见什么宝贝了?”   话音却是刚刚落尽,顾长生便把手里的玉一甩,毫不怜惜地丢出了案子。瞧着那副模样,就是见了更好的东西喜新厌旧的。人都一呆,便眼见着顾长生爬到金元宝前,一把抱到了怀里,十分喜欢。   高老太太:……   蒋氏:……   顾国坤:==   顾名扬:怎的不像顾国坤的种了?   众人:(⊙⊙)敢情她娘胎里带来的东西,还没金元宝值钱?   就在人都傻眼了的时候,顾长生又去抓了个发簪,没的稀奇。还是陈妈妈先缓过来,笑着出声说:“咱们姐儿是个富贵命!”   这话一出,无人不称是附和。只是那被遗弃的玉,略有些可怜,被人稀奇了那么久,竟就这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顾国坤亲自去弯腰捡了那玉,往自己怀里揣。顾长生便抱着自己抓的元宝,在陈妈妈怀里,看着这么多人给自己贺了周日之喜。心里大松一口气——可算把那东西给丢了,真是快哉!还是这金元宝抱着,踏实!   宾客入席,直到席尽人散,讲的不少话都是关于顾长生这抓周故事的。瞧顾长生抓的东西,那真是一点出彩之处都没有。自往来看,人也知道抓周这东西不可尽信。主要话题点都在她胎来带的玉上,自己都觉得没金子好,那还能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顾国坤的心里也是敲着小鼓点,不停歇。便是筵席未终,他就揣着这块被顾长生丢弃的玉到宫中找了皇上。   庄穆帝把那玉捏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看向顾国坤,“攥了一年的东西,真是这玩意儿?”   “可不就是这个么?”顾国坤道:“先前她不让拿走,这会儿竟不要了。臣拿来给皇上您瞧瞧,有什么稀奇之处没有。”   庄穆帝把玉放到桌案上,自行脑补了一下顾长生见钱眼开丢玉的场景,自顾笑了一下,再看向顾国坤说:“留在朕这儿,朕找人瞧瞧。若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朕再让人给你送回去便是。”   “是,皇上。”顾国坤退出御书房,怎么砸吧嘴怎么觉得不对味儿。原本觉得她是闺女是个神人来着,怎么这过了一年,越发平庸了呢?   出大内,走保康门出旧城回到莱国府,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家中宾客散尽,桌碗瓢盆一应都收拾了个干净。   午间吃得腻了,这晚上也不想多吃什么,便叫厨房做了清粥小菜,自个儿在前院吃了,又琢磨了一阵,才往正院蒋氏院中去。   因为蒋氏正房的抱厦中已经住了大姑娘顾芸二姑娘顾芊,高老太太说她带的孩子多了,身子又不好,便让顾长生随自己住。有时间蒋氏想带带孩子,才会接过来,让陈妈妈哄着在自己暖阁里。   这会儿顾长生过了周岁礼,还是被高老太太抱了回去。顾芸和顾芊两姐妹正在自己房里,说话下棋,不打扰蒋氏。   蒋氏见着顾国坤从外头回来,忙上去替他更衣,叫珠玉去打水来。顾国坤换上寝衣,又洗漱一番,才闲下来跟蒋氏说话。   “玉拿去给皇上了,皇上说了什么没有?”蒋氏往床沿上坐,看着顾国坤问。   顾国坤也踩上脚踏,往床沿上一坐,摇头道:“皇上说要找人再瞧瞧,我看是没什么稀奇的。”   “没什么稀奇也好,让荀儿过点踏实日子。”蒋氏道。   顾国坤却是低着头,半天抬起来看向蒋氏:“若玉没什么稀奇,我想着,稀奇的那还是荀儿这个人,必是不凡。”   蒋氏愣了愣,道:“一个女孩儿家,不做官不上战场的,能有什么不凡?”   顾国坤又拧眉深思片刻,开口道:“不知道,总归必是不凡的!”   蒋氏:……   +++   顾长生经此一举,洗刷了一半自己不凡的名头。瞧着众宾客的脸就知道,再不觉她是多么不一般的娃了。因而,这会儿便是轻松不已,亢奋得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又跟陈妈妈说要“抱抱”。   陈妈妈抱着她,哄着问:“姐儿要去哪儿?”   “哥哥……”顾长生便是有意无意出口,都是碎裂的句子,没有丝毫完整性,也是为着契合小孩子特性。   陈妈妈甭管听懂没听懂,抱着顾长生就往外去。   顾长生装呆也没注意,玩着自己手里的元宝。因为攥玉攥出了习惯,手里不拿点东西玩玩还真不舒服。心里琢磨着,这个坏习惯要不得,必得慢慢戒掉才好。   就这么想着,听到陈妈妈说:“大爷大奶奶睡下没?荀姐儿要来看看大爷。”   顾长生猛地抬起头,可不是已经到莫绮烟院子里了么?给陈妈妈带路的丫鬟还说:“没有这么早睡下的,荀姐儿想大爷了?”   “对,要哥哥呢。”陈妈妈笑着道。   “不……”顾长生瞪大了眼睛开口道,又及时卡住了下面的话。只好在心里泪牛满面——亲妈妈啊,不是大哥哥,是二哥哥啊!二哥哥就在她祖母的抱厦里,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找大哥哥呢?!   旁边的丫鬟瞧着顾长生略惊恐的表情,被逗得一笑道:“荀姐儿真逗呢!”   顾长生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你才逗!   被丫鬟领着进了正房,掀了红毡棉门帘让她进去。刚进了屋,就见莫绮烟迎了上来,伸手来抱顾长生。   陈妈妈笑了笑,并没松手:“大奶奶可抱过孩子?”   莫绮烟笑了笑,“抱过,没事儿!”   陈妈妈这才把顾长生给她,又瞧了眼正从里间出来的顾名扬,笑着说了句:“大爷,姐儿想哥哥了,叫我抱她来看看你呢。”   “哦?是吗?”顾名扬走去莫绮烟旁边,瞧了两眼顾长生。他跟这小不点一点交情都没有,还会想他?   四目相对的时候,顾长生把眼一瞪。顾名扬微愣了一下,伸手轻按了一下她的眉心,小声说了句:“瞪什么瞪?”   顾长生被他按过,摇了一下脑袋,又瞪了顾名扬一下。顾名扬只觉有趣,自笑了一下,“看来是真想我了。”   顾长生:……   从嫁进顾家开始,莫绮烟这倒是头一次瞧见顾名扬也有不冷沉的时候。她嘴角也含了一丝笑,想着原来顾名扬心里原来也有一方柔软之地,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若是自己生了孩子,他该也是这样的。   在莫绮烟想着这些的时候,顾长生也有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不友好的模样惹起了顾名扬的兴趣,总归在她的记忆中,顾名扬是没有对自己有过这种态度的。又或者是,自己前世太小,顾名扬也这样过,只是自己不记得罢了。   陈妈妈带她看过了顾名扬和莫绮烟,吃了回茶,又把她抱回去。入了暖阁,收拾收拾打算哄顾长生睡觉,高老太太进来瞧了道:“下回她再要这晚上见谁,哄着别叫见去。抱进抱出的,外头又冷,冻着可就麻烦了。”   “是,老太太,我记下了。”陈妈妈应道。   “那就成,哄着睡下罢,我也回去歇着了。”高老太太说着从床沿上起来,陈妈妈把她送出去,才又回来哄顾长生。   顾长生躺着蹬了蹬腿,想着自己没能跟二哥哥顾名弘玩玩,却得了大哥哥顾名扬那一笑,也是足了。便心满意足闭眼睡觉,再不折腾陈妈妈。   +++   朝中无事,皇上无召,顾国坤便在家安闲了两日。又两日后,宫里就来了个太监,原是罗福吩咐了来送东西的。送的也不是别的物件,便是顾长生手里攥的那块玉。   顾国坤郑重迎进家里,正房待客,便见这太监拿了锦盒出来,说:“皇上找人看了,说这就是普通玉石,且算不上好的,并没什么稀奇。”   “这样……”顾国坤低声道,接了锦盒打开看了一下。玉还是那块玉,只是打了个金锁,把玉嵌在了锁里。他合了盒子,才对这太监说:“劳烦公公跑一趟,不如晚上留下歇过再走。”   “不了。”这太监站起来,“宫里头的差事,哪是能缺了人的。我来跑个腿,事完成了,就该回去。”   顾国坤又客气留了几声,并未留住,便把这送玉的太监送到了大门上。   送走了人,又拿着那装玉的盒子去高老太太院里。   丫鬟回报一声,见得高老太太嘀咕,“这会儿来找我做什么?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顾国坤进了屋,把盒子往高老太太手里放,开口说:“圣上找人验过了,不是稀罕物件。便赏了锁,叫姐儿戴上罢。”   高老太太把漆木锦盒打开,瞧了一眼,便说:“宫里的什么都比外头金贵,可比东大街唐家金银铺打的金锁精致多了。当今圣上宠着你,连带咱们姐儿也得福泽。我这便叫奴才把荀儿脖子上的金锁拿下,以后便戴这个,也是咱们家的脸面。”   搁下金锁,顾国坤又去瞧了瞧顾长生,逗了她一回,方才又往前院去。走的时候,高老太太还说:“你也别太逼着咱们名弘,别学成书呆子了。白日里在国子监学得还不够?怎么回来还日日挑着灯看书呢?我怕他看伤了脑子。”   顾名扬和顾名弘都是从小就在高老太太这边养着到大的,顾名扬成了家,便就剩了顾名弘在高老太太手下。成日天除了去国子监上学读书,回家也是书本不离身。想来也是懂事得早,见着自己亲爹和亲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也不能落了后。   在顾长生眼里,她这个二哥哥可比大哥哥顾名扬要可爱得太多了。打小就爱读书,学识渊博、浑身的书卷气,讲书论道没人谈得过他。但撇开讲书论道,平常时候就会无意中露出些呆意来,甚萌。   顾名弘比顾长生大了十岁,对她这个小妹妹是极好的。前世就喜爱教她念书,凡事都护着她,比亲姐姐顾芸对她还好些。所以,在所有这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中,顾长生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个二哥哥,喜欢粘着他。   当然,在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中,也难免不会有叫她讨厌的人。最讨厌的,要数三太太阴氏家的闺女顾荧。顾荧比顾长生大三岁,是阴氏自己养大的,整个就一尖酸自大目中无人的姑娘,没事儿爱给人个脸色瞧。   当然,阴氏的两面三刀她也是习得了几分,面上也是会撒娇耍憨的。   顾长生想着,这一世必是要灭了灭她这个三姐姐的威风。不管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这个三姐姐都不敢在明面上怎么着她。上一世的时候顾荧总给自己来阴的,这一世她顾长生就全来明的。前一世没心思跟她玩儿,这一世就逗上一逗,也未尝不是件好玩的事儿。   只是,瞧着自己这张不开的短胳膊短腿,还是先慢慢长大吧。   +++   高老太太觉得,这养孩子最犯难的一件事儿就是断奶这件事情。若是心疼叫孩子一直吃着奶,那是长不大的,还要被人听去笑话一番。   而顾长生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太干脆顺利不过了。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罢奶了。哪怕就是塞到嘴里,坚决吐出来不吃!   高老太太乐了,“荀姐儿真是个省心又省事的!”   陈妈妈也乐,原本这事儿做起来那是要心疼下不去手的。这下倒好,人家自个儿不爱吃了。不爱吃就不爱吃罢,刚好就给她喂饭来。饭也吃得香,可不就是又省心又省事么?   高老太太觉得,她家的荀姐儿不管是不是神仙转世,她都是爱到了骨子里了。每天就是瞧着她,那就能有好心情。再懊糟的事儿,荀姐儿张嘴一笑,就被这一笑给全灭了。便是这般的好福相,更是招人喜欢。   这一天便是跟着陈妈妈以及其他几个婆子,学些简单的话说说,吐出来的都是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几个字,婆子还笑说“咱们荀姐儿聪明”。顾长生可知道自己的表现聪明不聪明,婆子们不过都是找喜话说呢。   学说话学了一阵,有丫鬟报说:“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大姑娘是顾芸,蒋氏的第二个孩子,比顾名弘大三岁。二姑娘是顾芊,顾国坤唯一的姨娘王姨娘生的,比顾芸小一岁。三姑娘便是顾荧了,刚快满四周岁,矮矮的一点点,跟在顾芸和顾芊旁边。   “荀姐儿还小,好好玩儿,别乖着碰着她了。”高老太太交代两句,才放了三人去顾长生房里。到了屋里,几个婆子都招呼了一声,让开身来。   顾长生的生活是太枯燥了,腿长在自己身上,但去哪还得靠别人。这会儿见着人来看她,找她玩儿,便是兴奋不已。   顾芸带头坐到床沿上,看着顾长生一对眼睛晶晶亮的,拉了一下她的小手道:“四妹妹,咱们来跟你玩了。”   顾长生站起身来,趔趄两步往顾芸身上一趴,“姐姐……”   顾芸乐了,揉了揉她的小脸,“再叫一声儿。”   顾长生笑了一声,又说:“姐姐……”   顾芊看着好玩,却不大敢往上凑,只在旁边看着。顾芸伸手拉了她一下,“过来玩儿啊,站着干什么呢?”   顾芊这才上去,半天憋出三字:“四妹妹……”   旁边婆子一笑,“二姑娘,你还没荀姐儿能说话呢。”   原就是玩笑,顾芊却是脸上一红,心里所想不说,咬了一下唇没再说话。也是尴尬,不知道再要说什么了。   顾荧端着矮小的身子,也往前凑了凑,盯着顾长生看,然后说:“我听妈妈们说,四妹妹跟咱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看着还没我好看,怎么都偏疼她呢?”   ☆、第十章   顾荧也是顾家嫡女,常听着家里人说大太太生的荀姐儿种种,心里早有些愤愤。又不是一娘所出,即便是一娘所出,她也不爱见着有人更招人疼爱。原她这个年纪的就她一个,别的都是哥哥姐姐,凡事都让着她,老太太也多宠她。   现在倒好,有了这个荀妹妹,她再不是家里最小的,都没人关注她啦!   顾荧这年纪也想不深了去,只知道自己是被夺了宠,而这个人就后她出生的顾长生,便自然把这前后种种都怨到了顾长生身上。私下里想着,她必是不对这个妹妹好的,谁叫那么多人都对她好呢?   便是现在瞧着顾长生,心里那也是多有不喜欢的情绪在。顾荧又是小小年纪爱要个强,说完那话见没人搭理她,又伸手去拉扯顾长生脖子上的玉锁,嘀咕着:“到底什么好东西,让我仔细看看。”   顾荧这嘀咕来嘀咕去的,也没人十分在意地搭她话。不过一个四岁孩童,又有什么要紧话要去处处搭的?于是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顾长生身上,看她腻在顾芸身上,在顾芸的逗乐下笑着,姐妹俩不好欢喜。   而顾荧瞧了一阵那金锁和玉,连个字都看不懂,自然是瞎看看。她也不止看一回了,每回见了都要看看。看罢也就罢了,没个下文。真宝贝还是假宝贝,现今也没多少人再把这玉放在心上,不过当个装饰物件儿。   平常看了也就罢了,这回顾荧看完正要放手时,抬头看到顾芸和顾长生笑得正欢,再有周围的婆子都盯宝贝一样盯着顾长生。心里就陡生不快来,便攥了攥手里的金锁,想了片刻,一把拽了过来。   这没轻没重地一拉扯,顾长生没设防地整个人就摔趴在了床上,摔了个狗啃褥子。   “哎呀,三妹妹你慢着点,下手要知轻重!”顾芸叫了一声,那边陈妈妈已经赶紧过来扶起了顾长生。顾长生扁了扁嘴,表情略委屈,到底没哭。   陈妈妈把顾长生抱起来,哄道:“荀姐儿,没事没事……”   顾荧被顾芸这一唬,脸色当即就不好了。心里更有不愤,却也不敢太造次,噘着嘴嘀咕:“我就是想看看那个玉罢了,又没故意摔四妹妹,大姐姐你唬我作甚?”   顾芸这会儿年有十四,是标准的大姑娘了。见着顾荧被自己吓到的模样,想着这也是个孩子,不可太惊着,便又压下声音道:“这趴在床上还好些,要是被你拉扯掉下去呢?你虽还小,但做事也不可毛手毛脚的,你可知道?”   “我知道。”顾荧咕哝一句,哪里爱听她这大房的姐姐说自己这些。自也是不觉得是为自个儿好的,那便是护着她的四妹妹来训自己呢。她又抬眼瞥了顾长生一眼,瞧着她在陈妈妈怀里被哄着的样子,心里又怄上几分气来——怎的没把她脸磕破呢?   那宋婆子瞧着她被顾芸教训得不开心,想着调节下气氛,可别叫几个姑娘姐儿的为这小事闹个不开心。再闹得奶奶太太们知道,可见是不好的。却想了一番,便嬉笑着上来说:“三姑娘,且都是来找荀姐儿玩的,可别怄上气了。叫老太太听到了,要罚的。”   宋婆子自来嘴碎,又是不太会说时宜话的。这话一说,顾荧脸复又一黑,想着长姐训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还要被一顾长生的婆子这番不给脸地威胁呢?她也不哭不委屈,眸子凌厉往宋婆子脸上一扫,尖声撒火道:“你是哪一个?府上买来的狗奴才,也本分些,倒也能来说我的不是!”   在场的人都被顾荧骂得一愣,宋婆子脸都青了。再怎么说,她也是顾长生的教导嬷嬷,那般好着语气地劝顾荧两句,实则不为过。但顾荧到底是主子,被骂也是白被骂了,即便嗓子眼里有只苍蝇在爬一样,也只能闷声咽了。   旁人都不敢出声,顾芸伸手拉扯了一下顾荧,“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来?我倒要问问你的妈妈们。”   顾荧怄着气不出声,怎的她训下人也不能了?她这长姐又来训她,可见是因为她欺负了顾长生身边的嬷嬷,所以才训她呢!   高老太太听到暖阁里的动静,也不知道怎的了。怕姐儿几个玩得不合会吵的,忙叫丫鬟搀扶了自己进来。进屋就见顾芸与顾荧对峙着,顾芊退在一边儿,陈妈妈抱着顾长生在哄,其他的婆子更是一句话都不说。   见了高老太太进来,婆子们自不出声,顾芸起身迎过来道:“老太太,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着你们玩的不好?”高老太太到床沿边坐下,看了顾芸一眼。   这边顾芸还没搭话,顾荧就四行清泪落下,抽嗒嗒哭了起来。   高老太太取了手绢给她擦了两下,“你又怎的了?”   顾荧只是哭,万分委屈,蹭过去抱着高老太太的腿:“大姐姐和宋妈妈骂我。”   大姐姐和宋妈妈:==   “凡事都有个因,骂你是为何?”高老太太看她哭得可怜见的,哄着道:“若是她们不对,祖母替你打她们!”   顾荧伸手抹了一下眼泪,“我看了四妹妹的玉。”   顾芸直接要气个仰倒,这毛孩子,不单会说谎,倒还会先发制人呢!也不知道都谁教的,骂人骂得溜不说,还有小心机。这么小就有心机,断断不能说是件好事啊!这顾芸想来想去,竟还是在为顾荧操心的。   高老太太倒是情绪平平的,抬头看了眼陈妈妈,开口道:“小孩子家稀奇那东西,叫她看看没什么。便是戴一戴,也未为不可。”   陈妈妈:…… 她是最无辜的。   陈妈妈心里的无辜劲儿还没过,顾长生在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高老太太傻了,然后又乐了,笑着道:“我说她奶娘,她倒先嚎上了。”   顾长生嚎了两声,委屈出声:“四姐姐……”   “怎么?”高老太太收了收笑,逗趣似地接顾长生的话。   顾长生又抽了两下,继续委屈道:“说我丑!”说完表情耷拉着,整个一“囧”字神还原。   高老太太呆立片刻,随即又笑出来。旁人也被顾长生逗得暗笑,只不敢出了声。高老太太笑罢,伸了伸手示意陈妈妈给抱过去,“可见抓周时候那珠钗是没抓错的,才刚几岁,就知道美丑了。”   陈妈妈把顾长生送到高老太太怀里,高老太太接了刚让顾长生在自己腿上坐正了,脸就黑了个彻底。旁人还都笑着,不知怎么回事,就听得高老太太怒道:“陈妈妈,怎么回事?!”   顾长生在她怀里被吓得一惊,心道又怎么了?她不是成功把话题扯开了么?这下又是发生什么坑爹事了?   陈妈妈也是被吓得双腿一哆嗦,忙上前,“老太太,如何?”   “你瞧瞧荀姐儿的后脖子!”高老太太这会儿的怒气直往外蹿,可一丁点儿假都不掺的,“还不差人去找大夫!”   顾长生听到这里心里一凉,心想难道不是只被拽疼了一下,还破了皮么?这下可不好,陈妈妈要遭殃了!   高老太太吼完,还是宋婆子最先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哪里还敢问,忙地拉了另一个婆子一起,出门去找大夫。   陈妈妈被这么一吼,也忙过去看顾长生的脖子。一看那金锁链子下是一道深深红印子,有两处还破了皮,整个人当场傻了。   “你是荀姐儿的奶娘,我问你,怎么回事儿?!”   陈妈妈是真懵了,懵完“扑通”一声跪在高老太太面前,也不知该怎么说,就看了顾荧一眼。   顾荧见事情不好,正往外退,却被高老太太目光锁得再不敢动。   “荧儿,你弄的?”   顾荧低着头,“老太太,不是我,我只是看了四妹妹的玉。”   高老太太看了她半天,直看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还是咬死口。不咬死口就承认她有错了,有错就要挨骂被罚,她是知道,所以她才不松口呢!   高老太太拿她没办法,只得叫人把她送回阴氏院子里,让阴氏好生看管。阴氏问了半天也没问出顾荧犯了什么错了,只得把她骂了一顿,又心平气和哄了一番,才罢。   那边大夫来看了顾长生脖子上的伤,只说孩子皮子嫩,上些药不碰水,没大碍的。   “留疤不留?”高老太太惦记着自己这孙女儿爱美,可不能留疤了。   大夫道:“留不下什么,便是留了,不仔细瞧也是看不出的。”   高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这顾家姐妹团闹了些矛盾不要紧,殃及的却是无辜之人——陈妈妈。既见了血,那顾长生这事儿就算不得小事。顾荧只能交给阴氏管教一番,管与不管,别人也不知道。总归都是顾家的孩子,没什么过不去的。   但陈妈妈没照顾好顾长生,就是大事儿了!   瞧着高老太太的意思,那是要把陈妈妈打发回家,给顾长生再寻个奶娘的。这事儿别说陈妈妈自个儿委屈心里不情愿,那蒋氏的面上也不好看,便是小不点顾长生也不乐意。就处了这么些时日来看,陈妈妈是个好妈妈!   ☆、第十一章   许是藏了胎里之物的缘故,这一世有许多事情与前世不甚相同。顾长生也琢磨不透,究竟是两世稍变了样子,还是她不记事时候的许多事就不曾是后来的样子。中间又有些变故,事情周周转转才接到前世的记忆上?   顾长生前世记忆中的奶娘不是陈妈妈,而是一个姓赵的婆子。那婆子是个仗势拿架子的主儿,捻酸刻薄并非好货。因着顾长生在家中受宠,她便是爱挤兑欺压其他下人奴才。偏在她和高老太太、蒋氏面前,又是个面善会哄人的。   即便不是针对自己,顾长生也是极厌恶这样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细说是处事本事,但却不能存害人之心。恶意踩着别人的脑袋,找自己的存在感,最可恨!   与赵婆子比起来,顾长生自然是更喜欢老实嘴严又忠心的陈妈妈。这一回若不能保她下来,再叫这姓赵婆子进了门,或哪个不相识的,那将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桩缺憾之事了。若这事成了缺憾,怕是要附着粘着影响自己小半辈子的生活,这是万万不能的!   如此想定,顾长生便撒娇耍憨要从高老太太怀里出来,要了陈妈妈抱,随后便利索地像个猴子一般蹭上去抱着她的脖子,赖在了陈妈妈怀里。凭你哪个来哄来拽,姐儿就是不松这个手!若有下了力气掰手指的,姐儿便哭给你看!   原高老太太见嫩生生的顾长生被勒红了脖子又破了皮,心里气愤难平,顶在那气头上就要把陈妈妈给撵了。她这宝贝孙女儿,受不得这罪!这回是被勒破了脖子,下回看不好不知又要出什么事呢!   现见顾长生这般,被磨掉些愤怒的高老太太却有些没辙了。她吸了吸气,平掉胸口起伏之势,粗声粗气道:“哪里来的犟种!攥玉一年,还能再抱着人脖子一年不成?走了她,能叫你抱的人多了去了!”   顾长生只顾往陈妈妈身上蹭,自不搭话。且不说她现在不是说话顺溜的年纪,便是,也不能顶得高老太太更不快。不快了也不罚她,那全罚在陈妈妈头上。家里最年长的老太太,得哄着,得赖着脾性跟她撒娇,磨得她没辙才好。没辙再念着她这个小祖宗、心头肉,那接下来就是她说了算了。   而陈妈妈见得自己尽心服侍了一年多的小主子这般,也总算是没白费自个儿的真心,顺势把脸往顾长生脖子里埋了一下,心道:能得荀姐儿这般,足了!便是没缘瞧着长大的,出去也常为她烧香祈愿,求个一生平安。   高老太太自然“明白”顾长生这么点人儿的心思,且算不上心思,不过就是从小吃了人家奶,与陈妈妈最为亲厚。奶断得干脆,人却断不掉了。这会儿若是来硬的,怕她这小孙女儿还真不买账。   主仆两个这样一出戏,让在场的人也都没了主意,只瞧着高老太太。高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宝娟也偷看了她几眼,心里琢磨着高老太太这会儿只怕是要个台阶。若没台阶,如何松这个口减了陈妈妈的罚呢?   深了解高老太太为人,宝娟也不敢打了包票说自个儿琢磨的就是对的。琢磨对了甚好,不对还是要遭一顿骂。抱着且试试的心,宝娟垂了垂眸,开口道:“老太太,四姐儿懂什么?咱们四姐儿虽不认生,那也是知道生熟有别的。陈妈妈养她一年多,自然是舍不得,也是没旁人跟陈妈妈一般时刻呆在她身边儿。想那攥了一年的玉,不是见着金子说扔就扔了么?”这是为顾长生过分依赖陈妈妈,且比亲妈亲祖母还亲开脱。   说罢见着高老太太只是轻吸了口气,没旁的举动,宝娟又道:“姐儿还小,若是这时候把陈妈妈撵出去,怕姐儿难过,再伤了神,没的添出更多麻烦。人又哪有不犯错的,况且今儿姐儿这伤法,大姑娘就在跟前也没防住不是?”   高老太太把宝娟的话听完,又把吸进去的那口气轻呼了出来,半天抬眼看向陈妈妈,“要不是姐儿这般不能没有你,这回没的饶的!往后你可仔细些,再叫姐儿磕着碰着,还是你的过错!暂且留你下来,罚一月月钱,自个儿去三太太处领罚。”   陈妈妈见自己被保了下来,忙又要磕头谢恩。皆因自己脖子里还挂着顾长生这个猴儿,磕不下去。高老太太也不再坐着,站起身来说:“免了罢,记着教训比什么都要紧。姐儿交给你,你就要保她万全。脖子后的伤,仔细上药,别留了疤!咱们荀姐儿爱美……”   “是,老太太。”陈妈妈忙应了,伸手去摸了摸顾长生的肉团脸,又看了看她脖子后的紫红印子,当真是有点儿可怖,不怪高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   高老太太再要走出门的时候,又停了步子,说了句:“宝娟,告诉老三家的,荧儿的奶妈子一并几个婆子,都罚两个月月钱。”   顾长生探头在陈妈妈耳侧,看着高老太太出去,笑着握了握自己的肉团手。好再扳回一成,还得谢谢宝娟姐姐呢。这回她要是既被伤了脖子又没了陈妈妈,那当真是要抑郁加绝食以表意的!   宋婆子等高老太太出去后就大松了一口气,过来捏着陈妈妈的衣角,小声道:“亏得咱们姐儿,吓得我三魂没了两魂。”   陈妈妈也深吐了口气,把顾长生往宋婆子怀里送:“你看着会儿,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我往三太太院里去。”   宋婆子应声接了顾长生,仔仔细细抱着。心里念着,经此一回,对这小祖宗可真是不能有半点粗心了。顾家先也不是没有孩子,从顾名扬到顾荧,小时候谁还没个三灾五难的,也没见高老太太怒气顶成这样儿。   罢了罢了,凡事都有双面。服侍这样的主子确实得脸,在顾府里能得不少人尊称一声妈妈。得了这脸面上的好处,可不就是要扛着更大的风险么?旁的不想,只愿她们荀姐儿是个念旧情会护短的罢!   +++   顾芸和顾芊在高老太太气头上被支回了蒋氏院子里,脸色都不大好。顾芸心里像千万只蚂蚁在爬一般,责备自己惹出了状况。若不是她们带着顾荧去找顾长生玩,这事儿断是不会出的。她又是爱操心爱揽事的主儿,竟都把这事儿怪在了自个儿身上。   王姨娘生的顾芊长就一张寡淡脸,平常脸上除了尴尬也无更多其他表情。非得情绪到了点,才有些窃窃的羞意笑意。这会儿虽也懊糟,脸上却如往常无异,心里却想着蒋氏别怪自己,她可是什么都没粘手的。   人一怪她,几番话一说,最后归因“怪道呢,是姨娘养的”,是顾芊心里的一根刺。为了不叫人揭伤疤,她平日里都是缩着脑袋过日子。便是王姨娘求了蒋氏将她带在自己手下跟顾芸一块儿养着,她也是不及顾芸一分。   同样的待遇,同样的先生,同样等级的丫鬟,时常都是双双对对在一起。怎就这般不凸跳,有时尚且不如一拨子丫鬟伶俐,王姨娘也是呕干了嗓子的甜血,仍是不得其解。她没生个儿子,只能倚仗这一个闺女,怎知她就这般不争气呢!可恨!可气!   这会儿从高老太太院里回来,蒋氏自没从顾芊脸上瞧出什么,见着顾芸有些不自在,就问了句:“怎的了?你少有挂驴脸的时候,被谁气着了?”   顾芸在旁人面前还会因着身份端一端小姐架子,藏一藏怒哀表情,面对自己亲妈不需如此,便跟蒋氏一五一十把在高老太太房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听罢,蒋氏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拂袖起身道:“我过去瞧瞧。”   顾芸也惦记着陈妈妈成了替罪羊的事情,没拦蒋氏也没跟去。蒋氏自带了珠玉和几个婆子媳妇,出院子往高老太太院里去。人瞧着蒋氏面色不好,也都不敢说什么,只是跟着。却在过了一穿堂进入夹道的时候,迎面撞上去要去阴氏那领罚的陈妈妈。   见着蒋氏,陈妈妈忙猫了腰上前请安。蒋氏瞧着她,开口问:“我听说荀姐儿伤了脖子,你往哪去?”   “老太太罚了一个月月钱,奴才往三太太处去,领罚来。”陈妈妈小心翼翼道,整个还没从差点被赶出去的事情中拔出神来。   蒋氏听得陈妈妈没被赶出来,暗松了口气。又问“三房遭罚没”“荧丫头作何处置”“老太太气可消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陈妈妈一一照实说了,又说:“姐儿虽皮子嫩,三姑娘手劲也有限,即便看着吓人,太太也放些心。”   “去吧。”蒋氏问完问题,又将身往高老太太院里去。自个儿担心顾长生是一方面,不能叫高老太太觉得自己这个亲娘不疼闺女是另一方面。总归这一趟,必是要走的。哪想往老太太屋里一走,高老太太就放下扶抹额的手,看着她说:“问罪来啦?”   ☆、第十二章   顾家内宅里,高老太太和蒋氏之间的关系那是最为微妙的。两人都有诰命加身,是为命妇。高老太太在婆媳关系上大蒋氏一辈,对她可拿可捏。偏蒋氏这会儿已经不是刚进门的媳妇儿了,早已熬成了婆。丈夫儿子又都给她涨脸,那底气上,就不比高老太太弱。   现在听着高老太太这酸也不酸的话,蒋氏也没那心思跟她这个快要进黄土的人计较,不过一笑带过,开口说:“老太太说笑了,我哪里敢呢?不过是听大丫头回去说,荀姐儿被伤了脖子,遂来看看。”   “做娘的没有不疼自己孩子的,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高老太太也没捻着自己才刚起的话头,又说:“都是小孩子没个轻重,你且放宽心。三丫头那边儿,我也罚了,你就别说旁的了。”   蒋氏应了“是”,才进去看顾长生去。细瞧了瞧顾长生脖子上的紫红印子,伸了手也不敢去碰,心疼地把眉心拧成了一个个大疙瘩,默默就把这事儿记心里了。高老太太既罚了婆子,也叫人给阴氏通了气,叫她好生看管孩子,那她再插手便显得不给高老太太面子,遂也不能有别的举动。   +++   陈妈妈去阴氏院里领了罚,又遭了一回训斥。都是主子们,爱拿你撒气那都是常理儿。陈妈妈都一一点头应了,全数认下。阴氏在府里没少苛责重罚下人,对她这还算是客气的,顶多就是口头上的一些闲气,算不得什么。   高老太太那边儿着人说了话叫阴氏好好看管顾荧,原阴氏在气头上就骂了顾荧两句,说什么“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也是府上正经小姐,我短你好东西了?每回都要看人家那宝贝去,没的叫人说你眼皮子浅!”、“失手把人弄伤了,谁护着你了?不是自己找难看么?”、“你也该懂事了,少叫我操些心,一家就我一人,劈成八瓣也不够使来!”   骂完见着顾荧哭,又觉得自个儿闺女人小,也是受了委屈,遂把气压下又哄了一阵。便是哄了,那顾荧被高老太太给盯了半天儿,又被罚了奶妈子和身边婆子,心里越发觉得憋闷不痛快起来。自此,更把顾长生给怨恨上了。便不是势不两立,也是见面儿就要眼红的。   这会儿见着阴氏训斥陈妈妈,刚好她那没处发的冤屈劲儿,也一股脑儿给了陈妈妈,说她“没看好四丫头,偏还怪别人不知轻重”、“老太太撵的时候就该收拾东西走了,怎的还有脸留下来?”   陈妈妈对于这些不该自个儿承受的怨气怒气,都给承受了下来。想着自己就是奴才命,偏又遇到了这样儿的事情,认了也就认了。总归这事儿得要个担责任的,就她没跑了,只要没被撵出去,都好说。   在阴氏处领了罚,那便是再呆一刻都觉得脚下有钉子扎,忙辞了回去。一分不耽搁回到高老太太院子里,再把顾长生抱到怀里哄着。   顾长生被陈妈妈一抱到怀里,就伸出粉嫩的小手搁在了陈妈妈的脸上,看着她奶声奶气说:“妈妈,你受委屈了。”   陈妈妈还没听过顾长生说过这么顺溜的一句话,听了不觉伤感,反倒欢喜,只道:“不委屈不委屈,有姐儿这话,怎么都不委屈。”   顾长生把手往回一缩,晃了晃,又成了吐不顺句子的小孩儿。   +++   高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换过不少拨,有嫌心不灵手不巧换过的。有年龄大了,不愿留在府上放出去嫁人亦或再寻去处的。还有命好得了高老太太的心,给了顾国坤当妾室的,那自然就是如今的王姨娘。每一个大丫鬟,无外乎都叫宝娟。   现今的宝娟服侍高老太太也有些年头了,算是个得高老太太心的。主要是高老太太只出半句话她就能听出全句来,与其说是她会揣度高老太太的心思,倒不如说是服侍高老太太的时候真用了心了。甭管起居饮食,还是穿衣打扮,甚至是物件儿藏储,宝娟都给打点得好好的,没出过大差错。   今儿又出言解了高老太太怒中下不来台的尴尬,高老太太更是心里有她。晚上还拉着说了不小一会儿的体己话,说得累了,才放了帐幔合眼睡去。   把高老太太哄睡以后,宝娟出了房间正要去洗漱,又听得小丫鬟说陈妈妈找她呢,便又去找陈妈妈。   盖因宝娟帮了陈妈妈一把,陈妈妈便准备了小礼要谢谢宝娟,拿着东西就往宝娟手里塞,说:“姑娘,咱们也是没什么好东西,今儿叫人出去给买了个时下正兴的样式的镯子,你且收下,权当我一片心意,谢谢姑娘。”   宝娟哪里肯收,因道:“陈妈妈客气了,我便是与你说实话。今儿帮你,也是给老太太台阶下。若是撵了你出去,大太太面儿上不说老太太什么,心里也是有想法的。明面儿是帮了你,那也是帮了咱们老太太。”   “别的理儿我不懂,那主子间的事情亏得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就像姑娘这般的。”陈妈妈先装傻道,又说:“今儿姑娘帮了我,甭管是为了什么,我都得谢姑娘。不跟姑娘说声儿谢,我这睡觉也不踏实。”   宝娟服侍高老太太,什么东西没见过。便是使的,也不是差到哪里去的东西。她跟下头那些眼皮子浅的丫头不一样,这会儿自然也不能收陈妈妈的礼。只收声谢,还有份人情在,若收了礼,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妈妈到底没把那镯子送出去,回去屋里自找柜子放了,又去看顾长生睡得安稳不安稳。瞧着她睡得安稳,自个儿也才歇下。   顾长生想了一晚上今天的事情,也是困极了才睡的。她想着,自个儿还是要快些长大才好,凡事都能多些掌控。只是这时间又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又道是白想了一番。偏又停不下,想到自己长大时候的种种。只是不知,这一世跟前世又会有什么不同。   她得好好琢磨一番,如何才能不被卷入到皇家的炼丹之事中,更是不要被那个庄穆帝三番五次带出去寻仙才好,万不能把自己这一世再误在寻仙炼药上。   ☆、第十三章   皇家居大内,作为一国之君,每日的生活不过是批阅奏折、管理朝政、往后宫施些雨露等事。闲闷时,千人万车出大内顺御街一路往南,到最南南熏门,于看街亭上看了看京城繁盛之景,状似收割自己的治国之功果。再有春围、秋猎、祭祀诸事,余下皆已不多。   盖因庄穆帝又迷上了寻仙炼药,平日里便会往京城城郊炼丹庙宇去看看,也会时而挑选时机带一撮方士出远门去寻仙。每回出门寻仙,国家大事皆路上操办。选带大臣若干,必是回回都有顾国坤。   凡这些大事不说,庄穆帝平常亦喜歌舞曲艺来解闷,琴棋书画也皆有所知。若再论最喜之事,怕就是邀着人下棋。后妃有棋艺精湛者,也可多得几分青眼。棋友亦有疏近,最近者不外乎还是顾国坤。后来者,是为五皇子许琰。   五皇子许琰才将五周岁余,论虚岁乃为六岁,是为皇后嫡出。因生得面容俊秀,超凡出尘,深得庄穆帝与皇后的喜爱。为五岁孩童容貌而醉者,自然也要担心一个——将来要是长残了那真真儿是戳心窝子呀!   五皇子不仅小小人儿人才出挑,便是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也是学之轻快。如此还不够,骑射功夫也是钻之不疲。与出身便带异象而来却半点不凡未体现的顾家四姑娘比起来,这位倒更像是神仙转世的主。   今儿便是庄穆帝支人去宣顾国坤进宫的空儿,又拉了这位小不点来先垫补着下棋。棋逢对手精神爽,便是局中难下。顾国坤进了宫,两人还在抗衡之中,是以先行了礼,后老实站一旁瞧着。   庄穆帝食指中指轻钳,夹了一颗棋子,往盘上落,却说:“朕瞧着,你那闺女并无出挑之处,如今可瞧出了些许别的?”   顾国坤把目光从棋盘上收了,回话道:“回皇上,尚且没有。”   庄穆帝落了子,直起腰,回头看了顾国坤一眼,“也快要两周岁了罢。”   “过了年,到二月十四,正是两周岁。”顾国坤老实回话,心里也是没底。先前那般笃定顾长生不凡,这会儿也不敢笃定了。且又不能骗皇上,欺君是大罪。   庄穆帝把注意力又往棋盘上收了收,落了子继续说:“且再看看,等再大些,请先生教着识些字,讲些道法之事,或有不同。”   “微臣怕……”顾国坤欲言又止。   庄穆帝不回头道:“异象又作何解释?且信且一试,若是不成,朕也不怪你。长生一事,且不是朕一人求过,又有何人得过?朕虽想得,却也守着本心,万不会真迷了心窍。”   “如此微臣也就放心了。”凡事都过犹不及。   坐在庄穆帝对面的五皇子只当没听到一般,只顾下棋。又一轮压制庄穆帝,脸上什么表情也无,庄穆帝却蹙了一下眉:“平日里都跟谁练来?”   “父皇,儿臣自己琢磨来着。”五皇子回道。   庄穆帝把手里的棋子一丢,瞧了五皇子数眼,最后说:“再来!”   五皇子:……顾太师救命!   顾国坤偷偷指了一下棋盘,眼神鼓励五皇子好好下,五皇子抽了一下嘴角,只好闷声再度下棋。   庄穆帝心在棋上,也懒怠再和顾国坤说话。一盘下毕,赢下棋局,才觉得头顶的天儿又亮了。罢了,不忘说:“琰儿,善学好学是好事儿,万万不能学坏了脑子。你还小,这般不要命的法子,不为上策。”   许琰:==何时见过自己不要命来?   嘴上却道:“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顾国坤站旁边都忍不住清了下嗓子,这世间为父者,只有督着孩子专心学业,不能落了人后的。倒还有这般,拉着孩子的后腿儿不叫人学习的?   “你又怎的?”庄穆帝回头一问,顾国坤反应灵敏地忙又俯了俯身道:“回皇上,晌午吃得咸了。”   “赐茶。”   宫女捧茶上来,顾国坤谢恩吃茶。吃罢茶,皇上微疲,也不留顾国坤下棋说话了,自让他又回去。   小不点许琰一身飘然贵气,与顾国坤一道出御书房,刚跨过门槛就问:“顾太师,带异象出生的那位,真的是一点儿不凡也没有?”   顾国坤矮着身子看向许琰,瞧着还是不算大的孩子,说话做事却总有些超年纪的意味,只道:“做大臣的还有欺骗圣上的道理?”   “怪哉……”许琰幽幽地吐了这俩字,便与顾国坤别过,自回住处去了。顾国坤瞧着这小大人一样的许琰,见着他走远,自个儿也摇摇头去了。   庄穆帝总共有五个儿子,夭了个四皇子,剩下四个数这最小的许琰最出挑。但也因为最小,皇储之位状似也是与他最无缘。要等他长大再立储,那还得个十多年,再等十多年,只怕就是皇上肯,诸位大臣也不同意。若是不等,又难以叫大了许琰许多的几位皇子心服。这等样貌和才略,真真儿是可惜了。   顾国坤就这么胡想八想地回去莱国府,在半道上又被一人截住了。下轿相见,互道一声:   “顾大人。”   “封大人。”   顾国坤口中的封大人那是礼部尚书封致文,人奸面善的,惯会在百官之间周旋,标准的墙头草。这会儿见了顾国坤,便笑问“从哪里来?”“现又到哪里去?”   顾国坤也笑着回:“才刚在宫里见了皇上,这会儿自然是回府去了。”   “回府有甚着急的?”封致文看着顾国坤,“难得今儿在这儿遇到顾大人,不如赏下官个脸,下官请您往酒楼一坐。也是久时不曾相见,趁着碰上了,说会话。”   顾国坤在庄穆帝那闲看了几盘棋,没着手玩上什么,这会儿见着封致文有请,便也没推,随他去了地近的玉仙楼。玉仙楼乃为上京上等酒店,前有楼阁后有台榭,银瓶酒七十二文钱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钱一角。   落座雅间,要上小菜酒水来。顾国坤尝罢两口,笑眯眯看着封致文道:“说罢,截了我来这儿,到底是为何事?”   封致文笑得和善,亲自给顾国坤斟酒:“看顾大人说的,我找你喝酒,那便是有事儿?”   “可不是有事儿?”顾国坤也不跟他绕弯子,还是笑着看他。想他顾国坤也是哄得皇上没辙的人,坐在太师的位子上,能是蠢蛋么?   顾国坤说完这话,封致文脸上的笑就变了个味道,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看着顾国坤道:“顾大人,那我可就说了。”   “说罢。”顾国坤夹了一颗花生米,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儿很是平常道。   “倒也不是为了朝中之事,乃是我想跟顾大人结个亲家。”封致文果真直接道,说完就笑眯眯瞧着顾国坤。   顾国坤慢嚼着嘴里的花生米,同时慢慢搁下手里的筷子,看着封致文:“真没想到,封大人都关心上儿女婚事了。只是,未免过早了罢。”   “我若不早下这个手,只怕轮不到我封家。”   顾国坤还是看着封致文:“那你再说说,怎么个结法?”   封致文轻清了下嗓子,道:“我家子晏,和你家的四姑娘,顾大人觉得如何?”   顾国坤看着封致文的眸子,才觉得玉仙楼的酒,还真没有白喝的。   +++   午间睡完午觉,听得陈妈妈和宋婆子说闲话“封夫人来门上做客了,在太太房里正跟太太说话。”顾长生心里就猛地一咯噔,觉得不好。这不好的感觉还没散开了去,就有蒋氏院里的小丫鬟来传话,叫陈妈妈把她抱过去。   抱到蒋氏院里,蒋氏已经跟封夫人说了好一阵话。话里话外的,蒋氏也听出来了,封夫人这回上门不是简单串门说话来的,而是冲着顾长生来的。   见得陈妈妈把顾长生抱了来,又是百般欢喜地接了顾长生到自己怀里。所有夸赞言辞灌到顾长生的耳朵里,小妞扑腾了几下,被甜溺了。   顾长生前世的未婚夫就是这尚书家的嫡长子——封子晏。封子晏大她两岁,样貌清俊,是个难得没在贵族之家长纨绔了的好少年。小的时候常跟着封夫人到府上做客,与顾长生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蒋氏又没指望顾长生嫁入皇家,便是打小就给两人定了亲事。就因为这个,也是招了顾荧百般的妒忌。但直至顾家遭了难,顾长生也没能跟封子晏成婚。中间又有诸多变故,顾家和封家也没有一直好下去。   这会儿顾长生好容易从封夫人的怀里扑腾了出来,回到了陈妈妈怀里,一脸惶恐。封夫人脸上表情有些不妙,却还是笑着道:“荀儿大些了反而认生了。”   宋婆子在一旁笑着道:“咱们姑娘鲜少认生的……”被蒋氏清嗓子打停,忙识趣闭了嘴。   这会儿顾长生已经不像以前那般很小只了,趴在陈妈妈怀里。蒋氏瞧出她老不大愿意留下的样子,忙开口对陈妈妈说:“你抱下去,让她跟大丫头二丫头玩,或跟她二哥哥玩去。”   “诶。”陈妈妈应了就抱顾长生出门去,宋婆子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   刚出了院门,宋婆子就小声问:“封家夫人面善心慈的,姐儿怎么这般不愿粘她?”   ☆、第十四章   “我也不知来。”陈妈妈转头看着宋婆子,“这话咱也别多说,姐儿是个孩子,哪般都不好较真什么。若咱们说出什么来,没有的事也被说出有了,再坏了两家的情分,可就是罪孽了。”   宋婆子可记着上一次陈妈妈差点被撵出顾家的事情,听得陈妈妈这么说,也就把嘴闭了闭,再不说了。   陈妈妈抱着顾长生到高老太太院子里,刚到正屋阶矶下,顾长生就踢着脚:“妈妈,我要下来。”也是会走会跑两步的人了,成日天叫人抱着,怪拘得慌。   陈妈妈弯身放下她,蹲着身子看她问:“姐儿要做什么?”   “二哥哥……”顾长生做着不大聚神的样子,说了就转身进屋子,去抱厦里欲找顾名弘。   顾名弘才刚从国子监下学回来,见得这个小不点进了自己的屋子,忙从案前起来,绕到顾长生面前,满脸笑意道:“四妹妹来啦。”   “姐儿没事儿就惦记着找哥哥,眼瞅着二爷你下学回来了,可不是就来找您了么?”念着顾长生说话一句顺不到头,陈妈妈在顾长生后头开口道。   顾名弘如今十一岁周岁有余,长得与自己亲哥哥顾名扬乃两个极端。顾名扬浑身冷峻贵公子气,因混了些年官场,更是柔和不得见上些许,一派秋风扫落叶般的冷冽。顾名弘就柔和多了,说话做事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露出虎牙来,更兼可爱。   现在听得陈妈妈如此说,心里柔和之意更浓,顾名弘便朝顾长生伸出手,拉了她往炕床边去,继而把她抱到炕床上坐着,宠溺地盯着她问:“四妹妹要吃什么?玩什么?二哥哥叫人给你拿去。”   顾长生抬眼皮子看了两眼顾名弘,摇了一下头。她心里在想着一些事情,颇有些不舒适,才要来找顾名弘。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心情再是有恙,见着顾名弘的满脸笑意,也能治愈几分。   不知顾长生这小人儿心里的心思,顾名弘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小丫头,却也是瞧出她情绪不对来,回头问陈妈妈:“四妹妹怎么了?瞧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陈妈妈往前凑了凑,就见顾长生伸舌挤眼做了个鬼脸儿,自己倒被惹笑了,又反问顾名弘:“二爷,四姑娘不是好好的么?”   顾名弘反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脑,“我也不懂来,这么点人儿,不知在想什么呢?不知她想的什么,就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陈妈妈笑出声儿,看着顾名弘道:“姐儿才刚睡醒就被抱去见客了,总是要一番折腾的,怕是起床气还没过去呢。”   “这样……”顾名弘认同了,自己也往炕床上坐,看着顾长生又问:“四妹妹听故事不听,我给四妹妹说故事。”   “听故事要困来。”顾长生歪着小脑袋看着顾名弘,故意逗他道。前世活了那么久,她什么没听过呢?   顾名弘又为难了,一为难就去抓后脑。看着他这犯难的样子,浑身透出个可人的呆气,顾长生突然哈哈笑起来,声音且稚嫩的,笑罢还是断着句子说:“二哥哥你读书,我看着你。”   顾名弘瞧着顾长生笑了,自己也开心,哪有不听话的,只说:“好好……”却是还没下炕床,又听得丫鬟报:“三姑娘和封家大爷来了。”   丫鬟声音刚歇,顾荧和封子晏就进了屋。高老太太瞧着封子晏人小,也就没尊什么礼叫顾名弘和顾长生出来见客,只让奶妈子给领到抱厦,随他们玩去。   顾长生坐在炕床上,小短腿尚且不能弯,便直直地伸着。见着顾荧和封子晏进来,脸上倒也没什么神色变化。她且是不愿意见到这两人的,偏这两人又自己送上门来。盖因顾长生乃重生一世,本不该跟这些毛孩子计较什么,却也是不想跟他们掺合上。   这么小的人虽不懂情啊爱啊的,倒是分得清愿跟谁玩跟谁好。顾荧便是心思和眼珠子,都在封子晏身上,每每他来到府上,就是会粘着他。若是瞧着封子晏更喜欢跟顾长生玩,凡事护她,那就是要气破肚皮的了。   顾长生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头,还没等顾荧和封子晏走近,就伸手向陈妈妈:“妈妈,我要走了。”   陈妈妈往她面前去了去:“姐儿,三姑娘和封家大爷刚到,你且留下玩会子。”   顾长生坚决摇头,“要大姐姐。”   “那姐儿等着,我把大姑娘叫来。”陈妈妈说着就去支小丫鬟叫人。   顾长生:==   陈妈妈着人去叫顾芸的当口儿,顾荧已经到了炕床边,并踩上脚踏,翻到顾长生旁边坐着了。坐下就转头看着她,开口问:“你怎的不想跟我玩儿?”   顾长生放开自己的手指头,“没有的事。”   “那你是不想跟封家哥哥玩儿?”顾荧又问。   顾长生把目光转向她,“你想你玩儿。”   “那你可要离他远点儿,我怕他也不喜欢你。”顾荧倒是不客气。   顾长生心里有点失笑,面上不过还是孩童不懂事的样子,话也只是说个片段,并不能说全了。她也懒怠和顾荧争这口气,且也真是不想跟封家的人太过亲近,便看着顾荧认真点了一下头:“嗯!”   顾荧这回对自己这妹妹很是满意,伸出小手指来,“那我们拉勾。”   顾长生只装着小孩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把手伸出去,和顾荧拉了。拉完就要自己挪着身子下炕床,怎奈这身子太小,根本够不着脚踏,于是又作罢了,非常不开心!   顾荧得了顾长生的“承诺”却很是舒心,翻身又踩着脚踏下炕床,到大书案边,看着顾名弘跟封子晏说读书的事情。自个儿也是学了一点,听得懂一二分,便还会插嘴几句。刚插了几句嘴,顾名弘搁下书问:“三妹妹你怎的不陪着四妹妹?”再转头一看,那呆妹子正坐在炕床上,一脸怄气的表情。   顾名弘正要过去,还没抬起步子,就见封子晏先过去了。他到顾长生面前,踩了脚踏翻上炕床,坐在她旁边说:“我陪你玩儿。”   顾长生刚才确实在怄气,不为别的,就因为自个儿下不了炕床!下不了炕床!   “你陪三姐姐。”顾长生对封子晏说了这么一句,早收了怄气的表情。   顾长生话一说完,封子晏果然翻身起来了。顾长生还惊叹这小哥哥太听话了吧,就见他站脚踏上不动了,向她伸出了手,看着她说:“我扶着你,你下来。”   顾长生一愣,还没搭封子晏的话,就被一人掐了身子给抱下了炕床。抬头一瞧,是自己的大姐姐顾芸。她把顾长生放到地上,伸手食指扫过她的鼻梁到鼻尖:“想下来不会叫丫鬟么?”   顾长生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陈妈妈不抱。”   说罢陈妈妈脸上一红,其他人都笑了。唯有顾荧,又因封子晏主动过去要跟顾长生玩,还要扶她下炕床,又怄上气了。她这个四妹妹,真是什么都抢她的!   +++   封夫人因为顾长生在自己怀里颇为惶恐之事,自己也是尴尬了一阵。蒋氏解释了她乃是起床气作的,并不是不亲近她,才又没了尴尬。两人说着话,又有三房阴氏和莫绮烟也过来,不过都是坐着一道说话。   却说蒋氏有个心病,也是莫绮烟的心病,那就是莫绮烟嫁到她顾家也有些时日了,竟是到现在都没怀上孩子。眼见着阴氏二胎肚子都大了起来,她那个肚子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当真叫人着急。这事儿明面儿上不好说,蒋氏私下也不是没关心过,莫绮烟却也只是闷声摇头。   这会儿三个女人坐着说话,又因阴氏身怀有孕,就难免不说到孩子的事情。一说到孩子,莫绮烟的脸色便是有些挂不住,却不过还是强笑着镇定听着旁人说话。蒋氏心里也不痛快,总会有意无意要把话题扯开。怎奈阴氏却不依,便也是有意无意就轻松把话题扯了回来。   蒋氏在心里直大呼“头疼”,却偏偏听得封夫人说:“顾夫人,你这什么时候抱孙子呀?我都替你着急。”   蒋氏情绪尽藏,轻松笑着道:“我这刚得了荀儿,哪还有那心思想这些个?迟早的事情,又有什么可急的?”   因为封致文娶亲晚,所以封夫人年岁是不算大的,要不也不会头个儿子封子晏才将三周岁。自己丈夫就是人奸面善之人,要说她不会做人不会也不大可能。也是瞧出蒋氏不大爱提这个,封夫人心中自有思量,便玩笑道:“这叫什么?皇上不急太监急。”说罢人都附和着笑,却也是各人有各人心思。   闲话说过几番,茶也喝了不少盏,封夫人才要起身走人。走前拉着蒋氏的手,不过又是小着声儿把她封家想求亲的事都唠了一遍。蒋氏并不给肯定话儿,只笑着道:“等老爷回来,这事儿还得他来定。”   “成,我等着。”封夫人说罢,跟着几人又到高老太太房中。一番话语辞过,带了封子晏便也回家去了。   那阴氏挺着微大的肚子,跟蒋氏和莫绮烟送人到二门上,刚才蒋氏和封夫人小声儿说的话,她可都听到了——尚书家的夫人,竟是来府上求娃娃亲的。   ☆、第十五章   自打封子晏被封夫人带走,顾荧在高老太太院子里又玩了一阵。见着顾芸和顾名弘都围着顾长生转,自个儿尝试了几番要转移他们注意力都失败了,遂又窝了一肚子火回了阴氏院中。奶妈子教导几句,心中愈发不服,又拉了身旁婆子来骂。   听得阴氏回来,才闭了嘴,又去阴氏面前撒娇,说:“四妹妹就是天生克我的来,怎么封哥哥都要跟她玩,我偏不喜欢。”   阴氏瞧了瞧她,苦口婆心:“你也少些性子,荀姐儿不过就仗着个傻,才招人疼,你可瞧见她生过几回气?”   “她人小来,都瞧不出生气没生气。”顾荧又道。   阴氏把她往自个儿面前拉了拉,“荧儿,为娘的平日里不是没教你些道理,妈妈的话你也该听些,否则以后必得吃亏。你要知道,凡事都要装个样子。你若整天挂着一张不痛快的脸儿,谁又爱瞧你?旁人想瞧见你什么样儿,你遂装个什么样子,那才招人喜欢呢。招人喜欢才好,若家里上下没人喜欢,余下也就是欺负你的了。”   “有太太在,谁个敢欺负我?”顾荧把腰一梗。   阴氏看着眼前个头见长的顾荧,嘴角暗勾了一下,却又教导道:“我能护你一辈子不成?在这家里,又有大太太老太太,还有我护不到你的时候呢?不被人抓着错处便好,若是被人抓着错处,那是有理也说不清。凡事,都怕没占个理儿。”   顾荧歪着脑袋细想了想阴氏的话,懂也只懂一二分,又问:“我又如何知道别人喜欢我什么样子来?又如何不叫人抓着错,一直能占个理儿呢?”   阴氏端了端身子,拉着顾荧又受了许多经。甭管她听懂听不懂,都一股脑儿说给她听。顾荧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这要招人喜欢,要呼风唤雨,还真是一门大学问来。   虽说有诸多人关心加身,是为宠爱,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顾长生却并没觉得有多享受。要装着孩童的模样,给人逗趣,这戏演久了就会有些累。她倒是想,放着她一个人,别管她,叫她好好想想人生。如今每天困在这个小身子里,手脚都伸展不开,连思维也似乎也被困住了。究竟不知外头是什么样子,便是这家里头,又有几头事情,都也理还不顺。   一直到晚间,终于被放了单。顾长生装睡打发了哄自己的陈妈妈,便一个人躺在床上思想起了各种事情。这会儿已经到了年下,过完年到二月十四她才刚二周岁。而不管两周岁还是三周岁,这期间的前世记忆都是空白的。也就是在她记忆空白的时期,她和封子晏被定了亲事。   与封家的亲事,到底说不出是好是坏。前世在顾家遭难之时,以封致文的行事作风,便是与顾家撇得一干二净,包括她顾长生和封子晏的这门亲事,只称是年少时口头定的娃娃亲,当不得真。   重生一世,顾长生想改变前世轨迹,不让顾家遭到灭顶之灾,自然也不想再要和封子晏的这门亲事。定了亲事便多一层负累,或许坏不了事,却从前世可知,也好不了事儿。若再因这亲事惹得顾荧处处针对自己,明着阴着使绊子。因为封家这一家子的墙头草,也是不值当。   只是……怎么才能让自己亲爹亲娘推了这婚事呢?顾长生不爽地使劲在被窝里蹬了蹬腿,恨不得立马就长大。   陈妈妈听到动静忙过来,瞧了瞧顾长生道:“姐儿怎的了?做坏梦了?”   顾长生立马把腿又伸直了,躺平道:“没有。”   陈妈妈见顾长生没什么事儿,又帮她理了理被子,弄好被窝里的汤婆子,再掖一掖被角,道:“姐儿睡得着么?要听妈妈讲故事不听?”   顾长生忙摇了一下头,“妈妈,我是极困的。”   “好,那姐儿且睡下。有什么,就叫我。”陈妈妈这么说着,还是又多哄了两句顾长生,才去睡下。顾长生自顾在床上又想了诸多事情,只等想乏了,才睡去。   +++   顾荧许是把自己亲娘的话给听进去了,第二天一早来高老太太院里请安的时候,竟主动留下要陪顾长生顽。高老太太把目光往她脸上一投,开口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么?”   顾荧看向高老太太,一派天真道:“老太太,太阳会从西边儿出来么?我看天天儿都是从东边出来的。”   高老太太被她逗得一笑,稍抬了一下手道:“去罢,还是要嘱咐你,要小心些。若是你再不小心碰了你四妹妹,祖母是要生气的,知道么?”   “知道啦!”顾荧声音清脆地应,将走了又说:“四妹妹是大家的心头宝,也是我的心头宝。”   高老太太猜着顾荧能这般,怕是阴氏教了什么。但甭管教了什么,只要一家子姐妹和气,那就成了。她冲顾荧挥了挥手,只叫她去了。   顾荧一张大笑脸出现在顾长生面前的时候,顾长生抱着手炉子就蒙圈了——这一大早上撞煞了?怎的把她这个三姐姐招来了?   顾荧看着顾长生发愣,直接往她旁边坐去,道:“一大早上就发呆,可见你是真傻。”   顾长生:==   “你怎么来了?”顾长生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手炉子,转头看顾荧。   顾荧倒是理所当然,“我来给老太太请安,怕你闷,来跟你说话儿。你会说话儿没?还是说不大顺溜的?”   顾长生想着在顾荧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便道:“能说,你要跟我说什么呢?”   “对呀,我要跟你说什么呢?”顾荧毕竟人小,有心眼也会显得笨拙,这般唠了一遍话,想了一下才说:“说封哥哥,听说封夫人是带着他来咱们府上求亲的呢?你可知道?”   顾长生眼神茫然地摇了一下头,“求什么亲?我们家跟他家不是亲戚。”   “你真傻,就因为不是,所以才要结个亲戚呀,那样才更近咧。”顾荧一副“你真是傻子什么都不懂”的表情,耐心给顾长生解释道。   顾长生自行脑补快两周岁的女娃和快五周岁的女娃认真谈天的场景,感觉那是说不出的滑稽。瞧着陈妈妈嘴角含笑,就知道了。偏顾长生还得装着,跟着说:“那要怎么结呢?”   顾荧微微无奈地翻白眼叹了口气,一副“跟你讲话真是累呀”的样子,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说:“就像你爹大老爷和你娘大太太,本来不是一家子,后来结成了一家子,咱们家和你舅家就成了亲戚,你懂没?”   顾长生想了想,“好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啦。”顾荧说着话,又手贱地过去顾长生面前,把他脖子里挂的玉撩到手里捏着。摆弄着她的玉,继续说:“你就说,你想跟封哥哥结亲吗?”   顾长生这回不管懂不懂了,直接摇头,“不想。”   听到顾长生斩钉截铁地说不想,顾荧一下子就有点乐了,抬起头瞧着顾长生道:“那你可要跟老太太说呢,要不你就要跟封哥哥结亲。亲结了以后,要一辈子不许反悔的。”   “啊……那我可不要呢!”顾长生一副惊恐的表情,心里同时想着,既然顾荧这么操心这事儿,不如推推她,让她把这事儿说开来。若是这么不吭声随家里人,只怕这亲事逃不掉。收掉惊恐的表情,顾长生又哄着顾荧说:“三姐姐,我不大懂这个,你帮我跟老太太说罢。我还小,她不信我的话,会信你的。”   顾荧一想确是这个道理,她比顾长生大三岁,算是个大人了。顾长生还是小孩子呢,家里人肯定不信她说话。且她嫌少有说话都溜的时候,怕是说也说不清。她自个儿心里也不想他的封哥哥和顾长生定亲,于是便拉了顾长生去找高老太太。   高老太太瞧见这俩人手牵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却忙收了收,说:“姐姐疼妹妹,才是对的。”   “老太太说得是呢。”顾荧答着话,拉着顾长生往高老太太面前去,往她腿边儿靠了,又开口道:“老太太,四妹妹有事儿跟你说来。”   “什么事儿?说来我听听。”高老太太把目光转到顾长生脸上。   顾长生指了一下顾荧,“三姐姐懂。”   顾荧果开口道:“大太太要把四妹妹许配给封家哥哥,四妹妹不愿意呢。”   高老太太听完,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一些,盯着顾荧道:“你从哪听说的混账话?你四妹妹才多大,就要许配人家?我且不知道的事儿,你从哪知道的?”   “就昨儿封夫人来府上,跟大太太说的。”顾荧知道这事儿不关自己的事,就算高老太太生气也不是生自己的,于是继续道。   顾长生挺着小肚皮站着,暗暗瞧着高老太太的神情。她知道,高老太太怕是真不高兴了。一来是因为她是高老太太的心头肉,这么小就要定人家,让她心里不舒服了。这个还可想想不揪着,毕竟女娃都是要嫁人的,定了好人家也是好事。但偏偏有二来,二来便是这是蒋氏和封家暗下商量的事儿,尚且没告诉她高老太太知道。如今高老太太竟是从顾荧嘴里知道这事儿,可见心气是顺不到哪里去的——她最疼的宝贝孙女儿,没有她同意,婚事能是别人想定就定的?笑话!   ☆、第十六章   蒋氏虽然嘴上未答应封夫人的求亲,心里却是有几分默许的。封家也是书香世家,封致文更是凭一己本事做到尚书的位置,甚懂为官之道。蒋氏与封夫人熟,也深知封家向来育子有方,那将有四周岁的小子晏,长得面善俊俏,便是一副认真懂礼的模样。   等得晚间顾国坤回来,蒋氏还未张口与他说这事,倒是他先开了口。原被封致文截去了玉仙楼,也详谈了这门亲事。蒋氏竟不知封家如此用心,居然两口子齐齐操心这事儿,越发觉得这事儿是可以的。就这么瞧着,封家自不会对苦苦求来的儿媳妇差。   顾国坤了解封致文的为人,不觉甚好。甭管他这闺女会不会有什么不凡,都是他满心盼来的。即便不能帮他成大事,他也要护他这闺女一生平安,荣享富贵安宁。   蒋氏却道:“封大人既是这般为人,在朝中便不会失了地位。只要封家稳固,荀儿便可得富贵安宁,还管着他人什么手段?若老爷你是没手段的,咱家又如何得这般荣典。”   顾国坤一想正是这理,又道是与蒋氏同心,不愿自己这闺女进入皇家。帮他炼丹成大事还可,总归他护着,没的大事能落到顾长生身上。若入皇家做媳妇,他便是一万个不愿意。历代皇子争储之事,都是血淋淋的,甭管嫁给哪个皇子,都逃不掉一场腥风血雨。到那时,他便是胳膊再长也护不了了。   两人再商量一番,也就敲定了这事儿。在回封家这话之前,自然还要高老太太点头。作为顾家最高龄长辈,又是极疼爱顾长生的,没她点头,这事儿成不了。   蒋氏不知道,在她找高老太太之前,顾荧已经被顾长生半哄半骗把这事儿跟高老太太说了。她到了高老太太房中,两个小妞已经回去暖阁里玩了,高老太太正一人儿坐着生闷气呢。脸上表情不大显,蒋氏还是感受出了几分——今儿高老太太又不对,且小心说话!   阖家上下,高老太太对谁都可称得上大度,唯对蒋氏,处处都猫着小心眼。有一件事儿不合她的心意,亦或怄上气亦或泼些酸水,总归是要表现的。这会儿蒋氏跟高老太太请了安,往椅子上坐了,才说:“老太太,今儿我有一事要请个您的准。”   高老太太动了下身边,发髻右侧银钗垂珠晃了又晃,瞥了蒋氏一眼,开口道:“怕是早定下了,来通知我一声,并不需我的准罢?”   话里的酸味过浓,蒋氏被稍呛了一下,却仍旧不显山不露水,又笑着问:“老太太说得哪里话?您可是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这个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便是有些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凡事避着我,我也是有法子知道的。都别以为我老了,真个就把我当成了傻子。荀姐儿与封家的事,我不同意!”高老太太气势凛凛地看着蒋氏,字字句句都说得很重。   这会儿顾长生和顾荧还一起在暖阁里偷听着,听到高老太太这般直接干脆,两人都很高兴,互看一眼,甜甜一笑。顾荧当然是把顾长生当成傻子,这会儿见她配合自己一起笑,越发觉得她是傻子了——真是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家数钱呢!   顾长生才不理会顾荧把自个儿想成了什么样儿,只要亲事定不下来就成。她也知道,现在高老太太怕是堵着气为了点面子,才跟蒋氏这般的。只希望高老太太别叫蒋氏哄好了,否则这事儿还要费周折。   蒋氏听完高老太太的话,心里早翻腾起涛浪了,寻思着到底是谁先给高老太太通了气,坏她好事。面上却还是恭敬的,小心问:“老太太,可否问一句,为什么?我瞧着封家甚好,是可结亲的。”   “咱们荀姐儿还小,不急着定亲事。若是他封家的孩子长残了,到时候咱们荀姐儿也要嫁不成?到时便是哭干了眼泪,后悔也不成了。”高老太太说完这些话,再不给蒋氏说话的机会,没再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走前还说:“多为芸儿找找人家!”   蒋氏只得应了,出院子。被高老太太这般不待见,再好的脾气修养也憋了一肚子的气。心里想着只怕又是三房捣的鬼,瞧着阴氏和顾荧看封家人的眼神就不一样。她也没那心思管旁的,寻思着等顾国坤回来,叫他去跟高老太太说去。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的。   顾荧看蒋氏走了,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快活得很,便自个儿跑到桌边去倒茶喝。陈妈妈瞧见了,忙伸手接了茶壶,倒好了茶送到她手里。顾荧接茶杯喝了一口,又往顾长生床边去,拉着她一起坐到床边儿上。   “你听见了?你和封哥哥不能定亲了。”顾荧笑着看顾长生。   顾长生也笑着,点头道:“听见了,谢谢三姐姐。”   顾荧朝顾长生伸出手去,“以后你听我话,就是我的好妹妹。”   “好呢!”顾长生甜甜一笑,伸手和顾荧勾了小指。   今儿的事情,让顾荧感触很深,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亲娘的话受用起来,便是更把别的话拿出来细细体会。若有不懂处,不是问自己的奶妈子,又是再去自己亲娘那请教一番。便是小小年纪,就学了不少些手段。   顾长生瞧着顾荧这些手段,自然就是小儿科了。她这么点大,有这般心思已属深沉。但毕竟年龄尚小,再深沉,那也是五六岁孩童的心思。她也着实是不喜欢顾长生,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了,装样子坐着与顾长生稍说了几句话,便再也坐不住就去了。   顾荧一走,陈妈妈给顾长生换了个手炉,抱了她到自己腿上坐着,就看着她说:“姐儿,听妈妈一句劝,少与你三姐姐亲近,她都是骗你来。”   这原是挑拨离间的话,陈妈妈不该说。但见着自家这小主子像傻子一般被顾荧耍着玩,着实看不下去,这才要提醒,免得顾长生以后吃大亏,栽在她这三姐姐的手中。   顾长生哪里不知道顾荧是在利用自己,而自己也是在利用她。这种话不能跟别人讲,便是陈妈妈也不能,只好继续装傻说:“妈妈,三姐姐今天对我好。”   “她就是想骗你才对你好来,不骗你都不对你好。”陈妈妈继续说。   顾长生表情呆愣,半天点了一下头,“我听妈妈的。”   “姐儿乖。”陈妈妈哄着顾长生,别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了。   +++   虽高老太太在蒋氏面前回了封家亲事,但顾长生还是不踏实。且不说高老太太是因为情绪回掉的,便是正儿八经回了这事,蒋氏和顾国坤那边也能想出别的法子来,总有要她答应的时候。老人家了,和孩子一样,都是不够哄的。   顾长生却想,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可能还有别的法子,又或者,还有别的变故呢?却是这一想,倒真是把变故给想了出来,便在几日后。却又是,慌了手脚,凉了身体,指尖也打起颤来了。她便是挠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一世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前世顾长生对封子晏只有青梅竹马的友情,尊他为哥哥。这一世再复相见,对这么点大的毛孩子,也是没有其他想法。又因顾荧小时候就喜欢黏他,往后更是心思全放于他身上,顾长生更是不愿与封子晏有甚瓜葛,平白给自己添许多麻烦,再搭进自己的一辈子,不值。   重生一世,若说心头有病,不愿提,且再不能见之人,怕是只有五皇子许琰。前世有多少故事,都在这一世成了心底沙,无风再不会起尘。这一世她想避开炼丹,避开皇家,更是想避开这个五皇子——此生再不相见,再无寸许纠缠。   可偏偏不知是谁着了手,改了前世走向,叫她心里刮起了黄尘暴。顾长生捏着自己发颤的手指,脸色铁青,额角都渗出了汗。前世年少时,别说她没和五皇子有瓜葛,就是真正认识,也是在顾家遭难以后了。这一世会出如此大的变故,是为什么?她没有着手改变,那就是有别人了!   陈妈妈见得顾长生这般,慌得一把抱住她,“姑娘,怎的了?白日明明的,还被魇着了不是?”   见陈妈妈要去吵得老太太知道,顾长生一手抓了陈妈妈的胳膊,沉声说:“妈妈,莫要声张!”   陈妈妈被她这语气吓得一愣,看了她数眼,才又结巴问出声儿来:“姐儿到底怎的了?这家中才得了好消息,姐儿该是高兴的。”   陈妈妈不知,顾长生就是因着这好消息慌了神的。她原还等着顾国坤再来与高老太太游说她和封家的亲事,想着再造些事儿出来闹一闹。哪知,没把这事儿等来,却等来了宫中的消息。   顾国坤回来说,皇上不准顾家和封家的婚事。顾长生的婚事,他早有人定了,不是旁人,便是五皇子许琰。皇命不可违,便是没颁圣旨,也算是妥妥定下了。   ☆、第十七章   顾国坤与蒋氏商定了与封家的亲事,听得蒋氏说了高老太太的反应,原也说好了抽个时间去到高老太太那边儿游说一番的。且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做,就在宫中与庄穆帝闲聊的时候,被拍了个死。   庄穆帝否了顾长生与封家亲事不止,还把五皇子拉了出来。像是闲口一叙,却又像是早就想好的事情——预谋已久。顾国坤自觉脑子是转得快的,却是半日没想明白庄穆帝这回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想不明白也不大好问,自顾回来与蒋氏商讨。   蒋氏也觉这事儿甚为蹊跷,皇家选儿媳妇,哪里有这般随意的?别说皇上和皇后都还没见过顾长生,便是见过了,那还要审查品性德行呢。再拉着些诸侯世家小姐比照着,非选得最好的出来不可。   “可是太随意了些!”蒋氏看着顾国坤,“皇后娘娘竟也准?”   “你也傻了,皇上准了的事,皇后还有说不准的?”顾国坤吞着气,眉头也是皱着:“这一回,我竟没瞧出皇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蒋氏大叹几口气,只道是皇命不可违,便也只能认了。心里又祈盼着,庄穆帝不过是一时口快,未必深思。没有圣旨,也无其他,等过些时日他且忘了也未可知。   而顾国坤只是摇着头,到底不知庄穆帝当没当真。庄穆帝这把五皇子婚事做儿戏一般,也直惹得他想挠破自己的头。又道是君无戏言,只能先把封家的事情给推了。   “封家求亲被拒,皇上早把四姑娘留定给了五皇子”的消息没的一会就让顾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自然也包括主角顾长生。   提及五皇子,想起前世一些事情,再推测着是有其他人改变了今生走线,顾长生便慌了手脚、凉了心房。本来压根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这下倒好,竟然皇帝御口称两人定下了。   顾长生便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纰漏出在了哪里,难道就因为她把胎里之物藏匿了,所以导致了今生这番改变?可这些,终究是与五皇子没有关系的呀!   慌过了劲,顾长生便冷静了下来,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有些跳脚了。如若是前世之事,她可预先知道,先做打算,什么都好努力一番力求改变的。这平白无故的变故,真是叫她只能跳脚而没法了。跳脚也是白费力气,思及此,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高老太太听说皇上亲开御口,自己不同意的封家亲事被阻,却是喜得无可不可。自己宝贝孙女儿能嫁入皇家,是福气啊!她也听说五皇子甚是招庄穆帝宠爱,能嫁与他,当真是顾家极大的脸面了。   得了这消息后,高老太太便往暖阁去看顾长生。恰好顾长生刚收了惶恐情绪,这会儿落在高老太太眼里已经是一派无邪模样了。陈妈妈记着才刚顾长生的话,也没说什么,只在一旁守着。   高老太太把顾长生揽到怀里,看着顾长生道:“荀儿听说了没?皇上把你许给五皇子啦!”   顾长生看着高老太太满是褶子的脸,一百个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却还要装样子道:“老太太,五皇子是谁?把我许给他是做什么?”   高老太太听着顾长生的“童言”,笑了几声道:“五皇子是谁,那要你瞧见了才知道。年下里宫中都有大典,让你爹求了皇上,我与你娘带你一同进宫。你也瞧瞧,宫里的气派,那可不比咱们这些人家。再有,把你许给五皇子,自然就是与他成亲了。”   顾长生也不想再装傻充愣跟高老太太探讨“成亲”又是什么,只默默摇了一下头,道:“祖母,我不爱往宫里去,只爱在家里。”   高老太太不过以为她人小怕生,又笑出几声来,把顾长生往自己怀里揽一揽,看着她道:“有多少人想进去瞧瞧,还进不去呢。你能进宫,回来后家里不知多少人又拿你不一样。”   “进宫再出来,那也是人,又有什么不一样?”顾长生盯着高老太太的眼睛,如此道。   高老太太被她噎了一下,面上笑意不减,“常听三丫头说你傻,我还护你,如今瞧着,你倒是真傻。”   顾长生自己也咯咯笑出了声儿,没有一点恼意,正应了高老太太说的“傻”。而于别人眼中傻与不傻,顾长生早不在意了。这一辈子若能平安喜乐,便是傻人有傻福了,没有什么不好。   顾长生陪着高老太太又太极几回话题,外头便有丫鬟回说阴氏过来了。顾长生在心中长吐了口气,总算解脱了。   高老太太出去见阴氏,坐下先是闲叙一番,余下诸话自然又落到了顾长生与五皇子的身上。高老太太没人可说,与蒋氏不大掏心,便有事也乐意与阴氏说,没多时刻两人便说得不亦乐乎。   顾长生也懒怠再呆在屋里,便叫陈妈妈抱了她出去逛园子。前阵子上京刚下了雪,这会儿外头有暖阳,正是化雪的时候,处处都是往骨头里钻的冷。原顾长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思考人生来着,却耐不住冻,又要陈妈妈把她抱去顾国坤的书房。   “姐儿,这可使不得!”陈妈妈坚决拒绝。大老爷的书房在前院,哪里是府中姑娘能去的地儿。   顾长生不依,使着小性儿要过去,哭道:“我要找爹说话儿!”   陈妈妈到底没拗得过顾长生,又念着她才这么点大,便去二门上问了小厮,问“大老爷在不在书房?”、“能不能传个话让姐儿过去?”   小厮跑去传了话,陈妈妈才把顾长生往书房抱去。到了房中先给顾国坤请安,又很是小心翼翼笑着道:“姐儿吵着闹着要找老爷说话儿,奴才也是没法儿,才抱了她过来。”   顾国坤难得见自己这小闺女念着自己,脸上笑意堆积道:“话可说得几分溜了?就要与我说话?”   顾长生盯着顾国坤,半天开口道:“爹,你可知长生之事求不得?”   顾国坤一看这不是小孩儿的神态口气,说得又是朝中之事。便也不管陈妈妈听出了什么没有,忙伸手把顾长生接到怀里,让陈妈妈出去了。   只等陈妈妈一走,顾长生又恢复了小孩儿神态,抱着顾国坤的脖子。顾国坤把她抱去案桌边,放到椅子上,左看右看看了她半晌,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心道不知道刚才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她这闺女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十八章   看了一阵,顾长生往他面前凑了凑头,奶声奶气道:“老爷,你看什么呢?”   顾国坤收了收目光,犹疑了一下开口道:“才刚荀儿在奶娘怀里说什么了没有?”   顾长生歪了歪头,操着小孩儿神态语气又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这回说罢,顾国坤就用目光死死锁着顾长生,半天开口道:“荀儿何出此言?”   顾长生瞧着顾国坤,依着他此时神态,并不像在与两周岁小孩儿说话。顾长生眸子暗动一下,心里想着顾家若真想不走前世之路,依她一个内宅女子的力量,必定不够。要改变这个家的命运,需得顾国坤或是顾名扬。   “老爷,古语有云,登高必跌重。我有不凡,却不外露,是为何?”顾长生打定了主意,在别的人面前都装傻,但在她这亲爹面前,得充个不凡。否则,他这亲爹必不会听她所言。这般言辞一出,顾国坤果愣了,僵了面容。   半天缓过神来,顾国坤才又道:“我家荀儿果是不凡的?”   “未有过奇之处,只是稍早懂些事儿。想跟老爷说,此事万不可声张。便是圣人那,也需瞒着。福祸本相依,我道不凡是个祸。这祸若惹我一人此生难宁也便罢了,要是牵累全家,便是万死不能谢罪!”顾长生端的是一副小孩儿模样,表情语气却早脱了稚气。   听完这话,顾国坤心头大动,拧眉看着她,“你又知道什么?”话说得这般严重。   顾长生轻吸了口气,“世上本无长生之道,求也必定不能得,却会掺进皇储之争中。惹得皇子弑父残兄,也未尝没有可能。老爷早些放手,也可保得一家康平。”   这会儿,顾国坤面上已有沉重之色,眉头的死结拧得更大。原他一直盼着自己闺女有不凡,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寻得长生之道。这会儿是有不凡了,却是这般刺眼话语,直震得他耳鸣心悸,手指都要打起颤来了。   “荀儿可是知晓未来?”顾国坤思虑良久,稳住了心神,又问了这么个问题。   顾长生看着顾国坤,抿唇不语,半天道:“只知些许,原不想多言,却甚是不想与皇家有所牵扯。五皇子之事,还望老爷从中婉拒,让圣人松了这口。其他,也望老爷想好脱身之法。”   顾国坤还在震惊情绪之中,外头陈妈妈便出了声说:“老太太差人问荀姐儿去处,让带回去。让她老人家知道荀姐儿在前院,奴才恐要遭骂。”   陈妈妈的话打断两人的深沉对话,顾长生脸上神色一转,伸手向顾国坤:“爹,要抱抱。”   顾国坤瞧着自己这闺女神色转变如此之快,自己竟是不如,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抱她。顾长生勾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又说了句:“今日之言,老爷切记。全家性命,都于你一人手上。”这话一出,又惹得顾国坤怔了怔身子。   陈妈妈到顾国坤面前,顾长生便伸手要了陈妈妈抱,赖在陈妈妈怀里跟普通孩童没有两样。顾国坤多看了她两眼,才叫陈妈妈给抱走了。陈妈妈和顾长生一走,他又转回案后坐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原一直觉得是好事,怎的突然变成坏事了?还这般坏!自己闺女如此行径,又叫他不敢不信。至少,不敢不放在心上。再有,顾长生之不凡,他也是咬断舌头不敢跟人透露分毫的了,哪怕是那个圣人。   而顾长生之所以再沉不住气,也是因为五皇子的事情。本来按前世来说,顾家遭难要在她长大之后,至少还有十二三年的光景。如今却有这般变故,她也不知道别的事会不会再有所变动。变好也就罢了,若是变坏,措手不及之时必要遭殃。所以,不如先从顾国坤那下手,凡事让他有个准备。   +++   阴氏在高老太太处说了会子话,复又回到自己院中。高老太太所喜之事并非她喜之事,却也不得不装作快意到了心里的样子。笑酸了脸,出院子便没了丝毫神色。身旁丫鬟婆媳媳妇跟着,也无人说话。   只到了自己院中,阴氏便问大丫鬟金玲年上给家中下人的赏钱都发了没有。又要了账本来看,找了家中管事奴才问年货置办等事。忙完一遭,已是累得弯不下腰,只能直挺了肚子躺在软榻上。   金玲奉茶一杯,等她喝了才说:“太太,您带着身子还这般操劳,可见是不行的。大奶奶那边儿也没什么事儿,何不叫她多管一些?”   阴氏徐徐缓缓地出了口气,看顶着梁顶道:“我又如何不想轻快些?只这管家的事情,让她上了手,怕是往后我再要回来,也是难了。不管着府中内务,我在这府上,还有什么地位?便是荧儿和老爷,也叫别人瞧不起。”   金玲放下茶杯,又给阴氏换了手炉,继续道:“临产之时,您也要给她的不是?”   “那怕什么?才几个月的功夫?我要是从这会儿就撩开手,断断是不能的。”阴氏又说两句,再不愿说话,便眯着眼歇了一回。   顾荧从外头疯了一圈回来,扑到阴氏塌边就说:“太太,听说四妹妹要嫁给五皇子呢。”   阴氏慢睁开眼睛,声音弱弱道:“又与你有多大干系?怎么越大越发没规矩了。”   顾荧笑了笑,“那我不扰太太了,您歇着。”   顾荧正要走,又被阴氏叫了回去。到了榻前,规矩站着,看着阴氏问:“太太叫我又有何事?”   阴氏轻吸了口气,竟问起顾荧的书来了。问她现在读到什么了,写字如何了,先生对她可还满意。   一被问书,顾荧就颇有些头疼。她偏爱那些内宅里的争宠之事,也爱听奶妈子婆子们说。听罢自己学上一番,又会去顾长生那边试上一试。但一提到读书,她便一个头作两个大,都是糊弄阴氏答来着。   阴氏瞧出她是不上心,又谆谆教导道:“你比荀姐儿大了三岁,你不趁荀姐儿还小多学一点,往后被她赶上了,那又是被她比下去了,忒没面子。虽说女子不需科考做官,能做些学问也是好的。如今大户人家娶亲,都会稍问着这个,也是在意的。知书达理,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管得好内宅,又能与丈夫分忧,才叫好呢。”   顾荧想了又想,“读书不好,便不能与丈夫分忧了?”   “他说的话,你尚且听而不懂,又如何分忧?他与你话说不到一处,必找别人。不论是在外头馆子里闲混,还是纳小,都不为好事儿。”   顾荧觉得自己亲娘说得有道理,便点着头勉强答应了阴氏要好好读书。毕竟没人追着她与她比较,转头却又忘了。她心里只想着她四妹妹与封家的婚事吹了,可劲乐着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封家哥哥,可是有阵子没见了,也不知道他惦记不惦记自己。   +++   年下最为热闹,除夕之夜顾家更是置酒办席摆戏。二房一家也往莱国府来,一大家子在一处热闹。虽分了家,但有高老太太这个老祖宗在,二房也不会分开过年。每年间有些重大节日,也都是到一处过的。   顾国垣带着夫人孩子、以及家中随身服侍的下人,车马一行人,到了莱国府门口方停。又换轿子到二门上,下轿便见蒋氏、阴氏和莫绮烟等人已经等在二门上了。蒋氏旁边又站着陈妈妈,手里抱着顾长生。   顾国垣夫人姓蔡,上去便是一阵客套,又去跟顾长生说两句话。顾长生小脸儿冻得通红,并不答话,只有陈妈妈说:“姐儿知道二太太要过来,硬是要来接你们,挨着冻也不怕呢。”   蔡氏笑笑的,只道顾长生小小的人儿就这般有心,真是要叫她疼到心坎里去了。   顾长生哪里是客气来的,只是不大想在万星楼里跟那些毛孩子闹腾罢了。与其听那些毛孩子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不如跟着一拨子大人,仗着不懂事多听点事儿呢。   客气罢,一行人又往万星楼去。万星楼乃莱国府常年宴客摆宴的地方,楼上有戏台,窗扇颇大,夏日里打开可观繁星,遂叫万星楼。冬日里冷得慌,门窗紧闭,烧着暖炉聚着暖儿罢了。   二房蔡氏生有一男一女,又有妾室生的一男一女,刚好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与大房三房孩子聚到一处,那就是不小的数目了。尤其男孩子到一处,吵得几乎掀了万星楼的屋顶。只得被呵斥了没规矩,才静下来。   顾长生坐在椅子上,却还是揪着陈妈妈的袖子,赖在她怀里,只是瞧着这些人。陈妈妈以为她怕生,便哄着她道:“都是自家姐妹,也是常见的,姐儿跟她们玩儿。”   顾长生摇摇头,她不是怕生,只是不想说话而已。跟年龄差距太大的人讲话,装着样子可太累了。偏顾芸和顾芊以及二房家的两个姐姐岁数相仿,也不爱和顾荧玩儿,就把顾荧撩给了她。   顾荧来找她说了几句话,顾长生却只是点头摇头,气得顾荧拍桌子就下椅子,还说:“这般傻,可见那五皇子也是个傻子!”   ☆、第十九章   这话一出,顾荧奶妈子赶紧上来捂她的嘴,“姑娘,这话可说不得。”   顾荧不快,一把掀开自己奶妈子的手,“怎的不能说?”   奶妈子压低了声音,“那皇家的人,咱们如何说得?凡事,都有个尊卑顺利。再有,你这个样子让老太太瞧见了,又得说你。这脾气,还得再收收。”   顾荧想了想,哼了一声,扭头而去。顾长生见着顾荧走远往顾芸那边堆里扎去了,才略松了口气,放开陈妈妈的衣袖子——她这三姐姐可真是太磨人了!   顾长生一人坐在桌边椅子上,撩了单,面上确是十足的呆样,心里反是轻松惬意得很。她如今年纪太小,大人没有正经话跟她讲,说的都是哄她来的。偏她又经历过一世,与她年龄相仿或着大上一些,能说话不累的,还真不多。   高老太太那边正与蒋氏、蔡氏、阴氏和莫绮烟等说话儿,打眼瞧见顾长生自个儿坐在椅子上发呆,便忙叫宝娟带她过去。叫到边上,先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然后逗趣儿道:“愣头愣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呢,怎的不与他们玩?”   顾长生笑了笑,越发露出憨意,直往高老太太怀里赖,“我想陪着祖母。”   高老太太瞧着顾长生粘自己,没有不高兴的,呵呵笑了几声,把顾长生拉上椅子揽怀里,复又与眼前的人说话。   顾长生这会儿便瞪大了眸子,津津有味地听着眼前的人说话儿。虽说都是说的家常,那谁用的什么语气,措辞又是如何,话后又有什么意思,真个儿没那么简单。阴氏活跳,话最多,哄得高老太太也高兴。其次便是二太太蔡氏,盖因不在一起住,能来皆做客一般。余下蒋氏和莫绮烟,半斤八两,话全不多,却是凝神细听或和着气氛附和几句都是礼数。蒋氏是不需巴结谁,也不愿话多给高老太太打着逗趣的幌子酸她的机会。而莫绮烟,心里打着结,只怕话多了提到她肚子上去,便是不说罢了。   这边话说了一阵,别处突然闹嚷起来,原是外头又下起了雪,没的一阵就是白茫茫一片,高老太太笑道:“都是土窖子里薅出来的人儿,下个雪有什么惊喜的?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老太太您是见多识广的,吃过盐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咱们啊,能被您笑话笑话也是福气!”阴氏接话就道。   高老太太越发乐了,便也多说了几句,却又与前话不符,总是想哪说哪的,只说她“也有小的时候。”、“那时候都淘气,咋咋呼呼的。”、“活了一辈子,见的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事了。”说罢这些话不多时,各人入席,除夕宴开始。   敲锣打鼓戏台开戏,便是吃酒咽菜又瞧着戏本子,按着长幼序儿点几出戏先唱着。因顾长生人儿小,与顾荧在一处又老是掐的,且憨呆总是“受欺负”,高老太太便直接留在自个儿边上带着吃饭看戏。   顾荧那边儿与姐妹们一桌,瞧见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撒娇,一桌子的大人都对她好,且自己亲娘给她夹菜来,简直是好不闹心。又有顾芸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问:“不好好吃饭,看什么来?”   “我看四妹妹来,她怎的不与我们一桌?”顾荧说着便埋头吃了口自己面前金丝白釉碗里的菜。   “她太小了,还不能自个儿吃饭呢,得要人照看着。”   “不该是奶娘照看么?怎的是老太太照看了呢?”   顾芸也不知她在纠结个什么劲儿,便说了句:“又与你有多大干系?你自己吃饱才是正理儿。”   被大姐姐这么一说,顾荧且不出声了,只是埋头吃饭。   年夜饭便是吃个热闹,即便谁个有困意,也强打着精神。扯帕子遮掩一哈欠,完事儿便是满眼眼泪,却还得守岁不是?   顾国坤和着这热闹喜庆的劲儿,吃饭喝酒看戏,脸儿都僵了。又有家中儿孙上前来敬酒,喜话说上一番,都要有话回的,还不能冷了气氛。这事儿做得得心应手,却无人知他心中郁结之处——自打书房与小闺女一叙已好久没睡个安稳觉啦!   便是这除夕之夜,心里还不忘顾长生那日说得字字句句,直往心窝里钻,笑也是笑个皮囊罢了。原顾国坤不是个不沉稳之人,盖因顾长生那会是端着两岁孩童的样子,却是话语犀利表情冷沉,极为强烈的反差让顾国坤不得不怀抱心事。   +++   守完岁外头的雪也没停,疲累袭身再撑也不住,各人才散去回家回院稍做休憩。等到明儿初一,又是一番忙碌要拜年的,没个闲歇的时候。   顾国坤和顾名扬也没歇上多少时候,听着梆子声换了朝服,自往宫里去。年初一百官会聚大内正殿大庆殿给皇上请新年第一安已是大庄朝之惯例,皇上再给每人发以红包,红包叠放皇上亲书“福”字,太监读祝语,才放各人归家。   仪式拜过,下朝百官散,顾国坤又被庄穆帝留下。行至文德殿,庄穆帝先换了便服拿了冠冕,才到炕床上坐了,又让顾国坤于炕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顾国坤这会儿心中有事,也不知道庄穆帝这回留自己是为何,便是等他说话。庄穆帝让宫女给顾国坤捧茶一盅,自己也浮开茶沫吃了一口,才开口道:“你把封家的求亲推了?”   “臣不敢不推。”顾国坤把手里茶杯放下,恭敬道。   庄穆帝眉梢微动,也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顾国坤道:“朕把你闺女定与五皇子,你可有异议?”   顾国坤稍抿了一下唇,心道:我异议可大呢!嘴上却说:“皇上之命臣不敢不从,只是五皇子与小女年龄尚小,且未有谋面,怕五皇子瞧不上小女也未可知。旁的倒不怕,臣怕误了五皇子。”   能依附上皇家是多大的脸面儿?旁人尚且求都求不来呢,还拿自个儿女儿配不上当幌子?庄穆帝轻抬了一下嘴角,哪里看不出顾国坤这是在婉拒呢?他却只当不明,又说:“初五日宫中设大典,且让国太夫人与国夫人带长生入宫即可。她与五皇子相见,便知五皇子喜与不喜,到时再做定夺也未为不可。”   ☆、第二十章   硬是把两个懂事尚不全的毛孩子整出了相亲的把事,顾国坤有些晕菜了,到底是想不明白这圣人怎的这般奇怪。如此反常,莫不是真个要他按自己小闺女所言,要抓紧想好脱身之法了?   长生之事可得可不得,他虽想求,却也没到痴迷不拔的地步,若因这事儿要堵上一家子的性命,那断断是使不得的。只是……他这小闺女和五皇子的婚事,又到底该怎么办呀?!   这会儿,也忘了此前自己与这圣人之间的情深义厚了。   辞了圣人,出了大内,又思来想去,只道是,赶紧回去告知小女知道,叫她想着法儿在初五日不得五皇子欢心便可。圣人不是说了么,看五皇子喜与不喜,再做定夺。   急急回到家中,顾国坤就差人去叫陈妈妈把顾长生抱来自己书房。陈妈妈一听这事儿,只觉自家老爷也不正常了,怎么又要把她们荀姐儿弄去前院去?挡不住人是主子,只得瞒了高老太太,说是抱荀姐儿出去玩玩,便一路抱至前院去了。   到了书房,顾国坤伸手接了顾长生,又让陈妈妈出去。顾长生听得自己老爹要书房见自己的时候,约莫就知道这老爷子有事儿。刚从宫里回来,这事儿还是跟宫中有关。再进一步,怕就是她和五皇子的婚事。   果也没猜错,顾国坤把陈妈妈支了出去就说:“姐儿可能放松说话?”   顾长生在他怀里,瞧着他认真地点了下头,“老爷有何事?”   顾国坤把顾长生抱到太师椅边放下,自己坐到另一边儿,开口道:“姐儿此前所言为父不敢不信,却也不敢深信。如今瞧着圣人大有不同,我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是姐儿与五皇子的婚事,便是大有怪异之处。”   做皇帝的不好好管理国家大事,抢皇后职责给皇子定娃娃亲做什么?再有,不是皇后和自己瞧顾长生再夺定夺,而让五皇子瞧了定夺,岂不荒唐?自古正经人家儿女婚事,哪有一桩不是父母做主的?   “老爷婉拒了?圣人又是怎么说?”顾长生看着顾国坤问,瞧着是不大好的样子。   顾国坤微直了下腰,双手压在大腿上,半天说:“初五日宫中设大典,圣人叫老太太和太太带姐儿入宫,与五皇子见上一见。且看五皇子中意不中意,到时再做定夺。”   听了这话,顾长生的想法无疑与顾国坤一样——简直胡闹!但是要说圣人胡闹,那又是自个儿胡闹了。   低头瞧着自个儿软泡泡的身子,想象着软泡泡的小白脸和胖白短的手,顾长生心头暗自一酸。这种酸,且是带着些卑微和怨恨的。心里想着既是避不掉要见五皇子,那就坦然些去见吧,许能给前世今生一个终结呢?   顾长生心底冒出的卑微和怨恨,又有一层原因,无外乎是与前世有关。也正是这一酸,又让她坦然了许多。许琰是何等心性的人物?似仙薄凉的皇家人,前世她长大后那等子容颜且不谈,如今又怎么会瞧上自己这个面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呢?   顾国坤见顾长生沉思不语,只道她是心忧,又说:“姐儿只消让五皇子不满意,这事儿也就成不了了。”   顾长生点头,“老爷,女儿明白。老爷也是见过五皇子的人,他是何等气度,老爷比我明白,他又怎么会瞧上我呢?”   听了这话,顾国坤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小短胳膊小短腿的顾长生,然后点了一下头:“甚有道理!”   顾长生:……她这会儿还是可爱的好么!   +++   陈妈妈在书房外头守得心焦,好半晌才听得顾国坤在里头唤,叫她把顾长生抱走。陈妈妈忙进书房,抱了顾长生就往内院去。她也不知道顾国坤怎么老让顾长生往书房去,便问顾长生:“姐儿,老爷又找你做什么?”   顾长生勾着陈妈妈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妈妈,老爷教我识字来。”   “老爷也真是,姐儿才多大,就逼着识字了。不过,老爷倒是看重姐儿的,只教你识字来。”陈妈妈絮絮叨叨道。   顾长生一面听着,一面甜甜一笑道:“是呢!”   抱回高老太太院中,高老太太也就唠叨了一句:“只说出去玩一会,怎的要了这么些时候?你也别常抱着荀姐儿到处跑,像什么话?在屋里呆闷了,抱到院子里走走是可以的,横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放心。”   “是,老太太,要不是姐儿硬要出去,我也不敢来。”陈妈妈回话道。   高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以后硬要出去也得看着,不能由着她来。她才多大,懂个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要什么都懂,要你这奶妈子和那些婆子们做什么?左右她什么都懂,不要人教导,身边儿带着丫鬟便也足了。”   “老太太教训得是。”   陈妈妈应了话,正要去时,又被高老太太叫住,问:“大老爷刚从朝中回来,有别的话没有?”又道她是一内宅婆子,不该知道这个,便还是放她去了。   却也是没多阵儿,顾国坤就亲自来了房里,跟高老太太说了初五日大典的事情。宫中设大典,身有爵位妇人皆可入宫参加。高老太太听说皇上特准她带顾长生入宫,眼睛锃亮不已,看着顾国坤道:“特准咱们荀儿进去,是为着五皇子?”   “正是了。”顾国坤又把庄穆帝是怎样一番心思跟高老太太说了。   高老太太听言越发高兴,只道:“咱们荀姐儿长得可人,那一日再妆扮上,没有不入那五皇子眼的道理。我瞧着都喜欢的人儿,准错不了。”   顾国坤不愿与高老太太争辩太多惹她不快,不过顺着说了几句,哄得她高兴,才又出了院子。这会儿也不往前院去了,自回蒋氏院子里,再商讨商讨这事儿。   +++   宫中凡有大典,都在大庆殿举行。置酒办席,歌舞曲艺、杂耍特技等都为大典项目。宫中教坊诸位舞者乐者、唱小唱唱戏者,都早为大典准备好了曲目表演,尽显各家本事。来者也不皆为看戏,多有在这大典上熟络各家感情的。妇人们平日里除开串门,常不得见,这会儿也能聚在一处好好说会话儿。   顾长生因为肩负“相亲”一事,早早被蒋氏领着入了宫。名义上是皇后特召蒋氏进去说话儿,实则是让皇后的儿子许琰见一见顾长生。费了这么一番周折,顾长生才觉得——自个儿面子是真的大呀!   从左掖门入大内,乘着轿子入后宫,入了后宫方又换了步行。顾长生没有陈妈妈带着,颇有些不习惯。但毕竟不是真虚三岁的人儿,也没有恼的时候。于是依着礼数跟着蒋氏到了坤宁宫,再到皇后娘娘面前行大礼。   行礼罢,皇后娘娘叫平身又赐座,才觉得自己的小短腿可酸的。顾长生也不敢直着瞧皇后娘娘,自然也不好奇,前一世她常跟顾国坤进宫,跟皇后娘娘也认识。宫里大小诸事她不是很了解,但大概有些什么人,还是知道的。   皇后也没什么大事儿,只说这几日为大典有诸多操劳,不过都是妇道人家都知道的管家琐杂事。蒋氏是管的顾家一家内院,皇后娘娘可就大了,后宫大小诸事,管着妃嫔还要管着皇子公主们,钱财进出,一应要心中有数。   两人说着话,顾长生只管在一旁听着,乖顺不已。皇后娘娘瞧着她表情呆,便笑着道:“怕是乏了,咱们说话她又不懂,不如叫宫女带下去玩儿,可好?”   皇后娘娘发话,蒋氏哪有说推辞的,又知道此回进宫就是为着让五皇子与自己这闺女见面的,便是应下了。   顾长生又规矩地行了礼,方跟着宫女下去。人还没走出房门,皇后娘娘又说了句:“懂事乖顺又知礼儿,难怪皇上喜欢,要定给五皇子。这么瞧着,本宫也甚是满意。”   也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还是客气话,蒋氏只笑着又谦了一番。说顾长生“在家调皮些”、“这会儿是拘着呢”……   +++   顾长生抱着手炉出去,出门前宫女又拿了她来时穿的斗篷给她披上,嫩粉的底色,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红梅。出了门顾长生嫌冷,又抬手把斗篷的帽子给撩到脑袋上盖着,帽檐边的雪白狐狸毛密密绒绒的有些遮眼。   宫女看她小,要抱着她,她却拒了,只问:“要我去哪里玩呢?”   宫女笑着道:“咱们五皇子这会儿正在屋里看书呢,我带你过去,你跟五皇子玩儿。”   五皇子许琰尚未成年,这会儿还跟着皇后娘娘住。宫女带着顾长生绕着游廊走了半圈,带进了偏殿。进入偏殿,顾长生打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窗下案前看书的许琰——淡灰色束腰长袍外罩着月白色毛边儿大氅,如画眉目在窗外雪影映照下有似凡仙——虚七岁的美男子。   于是,顾长生忘了脱帽也忘了行礼……   ☆、第二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现在只有虚七岁的许琰与前世成年后虽有不同,身量较小,气度却仍旧不是一般人能比。顾长生在对他照面一眼后,便把前世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都如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头大动,却还是免不得有怨恨。   前世痴等他三年,其间幻想过无数种再度重逢之景,却独独没有如今这一种——她还是前世的顾长生,而没有前世记忆的许琰,再不是那个许琰了。   前世失约,今世相见却也不算得是守约,只道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罢了。她从出生便没想过会与他再有什么瓜葛,所以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只能穷试试了。   待顾长生稍缓过神的时候,领着她的宫女儿已经退了下去,这偏殿里此时也无其他下人奴才,便是只剩下她和许琰两个人。   忘了行礼,顾长生也懒怠再去补。呆着样儿见许琰到了自己面前,她便就势一仰头,把上半边儿脸直接送进了斗篷帽子里。她仰头倒不是为了看许琰,只是她眼中尚未抓收的情绪暂且需要遮一下罢了。而她这番举动落在许琰眼里,却又是小孩儿的呆蠢萌了。   许琰也没说话打破两人之间这道不清奇怪还是不奇怪的安静,在顾长生面前站定,便要伸手去掀她的帽子。被挡着脸儿了,怎么看着怎么说话呢?他又怎么能仔细瞧瞧,将将要两周岁的顾长生是什么模样呢?   顾长生却是单手勾住手炉把儿,另一只手连忙抬起抓住了许琰的手。好半晌的动作停格,顾长生整理好了情绪才松开手,自个儿把帽子拉下去。若有姣好身段美丽容颜,这会儿拉个帽子露脸这种事该是闪目耀眸的。可惜呀,她顾长生这会儿就是个面团子。于是拉了帽子露出粉脸,便是端着孩童的样子语气,看着许琰道:“你就是五皇子?”   “嗯。”许琰单字出声,一句话便把顾长生开的话头给堵死了。   顾长生微咬了一下自己嘴里的小米牙,暗自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人虽没有前世的记忆,却还是那么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孤傲自诩、目下无尘,多说一句话都跟要他命一样!小小的年纪,长得再是俊逸有才干也不讨喜!这最后一句……却又是攒着劲的假话了……   既这般,顾长生也不说话了,便是瞧着许琰。她倒是要看看,他如此态度,是不是要请她走。如果这时候请她走,便是最好不过的,凡事都算顺了她的心愿了!   可许琰愣着这么瞧着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眸光不动。时间之久,以至于要让顾长生怀疑起自己来了,心里也虚了,到底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好在顾长生还沉得住气,硬是站着被他瞧了这么久,等着被他请出去。   许琰看罢,却是只轻吸了口气,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句:“可识字?”   “不识得。”顾长生摇了一下头,蒙得有点找不着北了,不知许琰这是唱得哪一出。以她对许琰的了解,他是不会随便对人亲近,更是不会随便与人浪费时间的。   而许琰不过是把她当个一点大的小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想的都是怎么哄她。偏他孤傲清冷惯了,想要走出这一步来,也是不容易。想了半天,又十分高冷问:“会玩儿什么?想玩儿什么?”   顾长生又有一瞬间的愣神,虽然许琰面上还是那副姿态,话语却是不同的。以她对他的了解,他该是丝毫不在意自己才对,不会在她身上费半分心思才对。他们……不过初次相见而已。便是提过婚事之事,也是皇上瞎掺合的,他大可按皇上所言,不喜拒了不从便是。   许琰看顾长生呆头呆脑地不答话,便又自顾说:“且不想玩儿,便坐这陪我看会儿书。等你娘与我母后闲叙完一番,我再带你过去。前头大典也将开始了,再往前头去。”   顾长生这回没有发呆晾了他,只是点了一下头。随后跟许琰到书案边,他看书,她便坐在椅子上抱着手炉看着他。撇开其他不说,单是许琰这等面容气度,瞧着也是赏心悦目的。可看多了戳心,顾长生又自顾把目光转到了外头。   许琰虽坐着,到底没能把心思放到书上,翻了几页突然开口道:“你懂多少事?有些话说了,又能听懂么?”   “什么话,五皇子说来听听,或许懂呢?便是听不懂,你告诉我懂。”顾长生奶奶道。   许琰转头看她,“男女结亲之事,懂么?”   顾长生端着身子:“我三姐姐跟我说过,不全懂,但懂一些。”说着这话心里便有些揪起来,终于要跟自己说到正题了么?   “一些倒也够了。”许琰却是听完自顾说了这么一句,又说:“我和你的亲事,父皇早与你父亲说过,你可知道?”   “知道来。”顾长生道:“原本我该是跟封哥哥结亲的,后来说是皇上不准,要把我许配给五皇子你,我爹才把封哥哥的事推了的。”   “你喜欢你那个封哥哥?”许琰面色极淡,声音也极淡。   顾长生却是一笑道:“喜欢呀,他常来我家玩,对我也可好呢。”   “我和你封哥哥,要你选,你选谁?”许琰直起腰,十分认真地看着顾长生,也不觉自个儿跟这个小不点说这些话不妥了。   顾长生听了话却仔细想了想,然后认真道:“当然是封哥哥啦,我与你也不熟,怎么会选你呢?却是我爹说圣意难违,只能这般了。”   话音落尽,许琰的脸也黑尽了。   顾长生佯作害怕地往后缩了下身子,委屈道:“五皇子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么?”   许琰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淡定自若把表情一收,好似没黑过一般,淡淡开口道:“等你与我熟了,便能觉出我与你封哥哥,你到底该选谁了。”   “那让不让我选呢?”顾长生看许琰表情切换自如,又是云淡风轻了,便往他面前又凑了凑,一对眸子晶晶亮地看着他。   许琰有些语塞,到底不知道这小孩儿是懂事还是不懂事。若说懂事,也没这么说话直的,还是在他这个准未婚夫面前,就不怕得罪他么?若说不懂事,怎么这最后一句话问得这么巧妙?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没有让她选,都是皇家选而已。   顾长生为自己心里的小九九打着气,只望能激到许琰。以许琰的心性为人,必是会说让她选的,他不会强迫别人如何如何,那样显得托不出他不接地气的仙劲儿。但她就这么望着许琰半天,许琰回看进她的眼睛里:“皇上之命不可违,即便是皇子,也不能违。”——如此冠冕堂皇。   顾长生:……收一收脖子,再不想说一句话了!   许琰却只当顾长生是在发呆,见她这会儿已经与自己讲开了话,便又问她:“初次来到宫中,可有什么地方想去逛逛,我带你去。”   顾长生:……   “此时观的都是雪景,又有红梅,不如就带你去御花园逛逛。”   顾长生:……   最后,顾长生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埋着脑袋跟许琰出去闲逛了一下,许琰本意是带她看看皇宫的。毕竟小孩子初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好奇。尤其顾长生这种走路刚走溜不多久的,更是好动。   在宫里走了一圈,顾长生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东西,好景如画却也难入眼,只是想了一路重生之后所见的颇多与前世不同的事。便是此时的许琰,也怪怪的。皇上行为作风也怪怪,到底是不是要坏事的先兆呢?重生之后,又到底有多少东西与前世不一样了呢?   两人回到坤宁宫时,皇后娘娘和蒋氏已经说完话了,瞧着两人一起进屋行礼,皇后娘娘笑着让“平身”,又夸了一番顾长生才罢。许琰帮腔也是极为认真严肃地赞了顾长生几句,越发让顾长生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这五皇子到底是怎么了?   前头大典将开,闲话也不再多说,蒋氏伴着皇后娘娘又往前头去。顾长生与许琰还是跟在后头,并不说话,再后面便是大波子宫女、嬷嬷、太监等人。皇后娘娘怕顾长生路走得多累了,又命一位嬷嬷抱着她,再往前去。   顾长生趴在那嬷嬷怀里,把头搁在嬷嬷的肩窝里,也不说话,活像个呆子。顾长生也真是蔫了,封家的婚事顺着自己心意被推了,却没想到摊上了这更大的事情,想着法儿好像也是推不掉的。   要知如此,早该应了封家的婚事,往后再做打算都是可以的,便是再退婚也未为不可,自也不会与许琰与皇家扯上瓜葛。这事儿与皇家牵扯上了,又哪里来自己的说话权利呢?许琰那般孤傲不惹凡尘的性子,又怎么会真的是想娶自己?这其中……莫不是又有什么她没想到的阴谋?   ☆、第二十二章   宫中大典开时喜庆欢悦,参加者皆沐圣恩,无人脸上不带笑意。高老太太没有早进宫,席间便问蒋氏自己孙女儿与五皇子之见如何。蒋氏笑得十分符合氛围,眉间却无喜意,只说:“皇后娘娘和五皇子都对咱们荀儿赞声不绝。”   听了这话,高老太太喜得险些掉了牙,只道自己乖孙女儿与五皇子的事儿算是成了。她就说了,她家荀姐儿长得那般可人,平日里便就是乖巧懂事的,怎么能不招五皇子喜欢呢?若五皇子没瞧上,才真个儿是要后悔的。她家的荀姐儿,长大后一定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而且规矩懂礼儿家教好!   一直到大典结束,高老太太都沉浸在极深的喜悦中不能自拔,酒吃几旬,也是微醺。起来走路的时候,脑子有点晕,脚下不大稳便打着飘儿。蒋氏却因顾长生与五皇子的事,心里不喜,便也没多吃酒。   大典散后,各人成群漫步出宫。各家车马奴才众人皆都守在宫外,等着主子们出宫好接了回府。因是年下里,大内前御街两侧棚子下皆是摆摊做生意的,玩杂耍的占数较多,好不热闹。宫外下人们手插袖子微弓着腰等主子们出来,便各个玩杂耍的地方都去瞧瞧,或买上些热食吃吃,也取些暖气。   顾长生这一晚上都不是很活跃,出了宫上马车,更是呆了。她与高老太太同乘一马车,高老太太却是与她十分相反的,到这会儿还精神着呢,又与她说了很多该懂不该懂的话。高老太太瞧她呆,只当她是困了乏了,便把她揽到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睡觉儿。   顾长生一来心情不是很舒畅,二来也确实是困了,趴在高老太太怀里吸着酒气味儿没一会就睡着了。梦里悠悠荡荡又飘回前世,许琰与她一番缠绵告别,说大局定时便来接她进宫,最后却被三年后的“宫里正册封皇后呢”给吓醒了。   高老太太又拍了她一下,“到家了,可醒了?”   “嗯。”顾长生点了点头,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刚从梦中出来的心头阵痛也慢慢散得不真实了。   马车停稳,有下人在外头打了帘子,“老太太、姐儿,到家了,快下来罢。”   顾长生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才跟着高老太太出马车。踩着边儿上早摆好的马凳子,一把扑进陈妈妈怀里。高老太太随后踩了马凳,扶着下人落到地上。   “姐儿,宫里好玩么?”陈妈妈接了顾长生就问。   顾长生勾住陈妈妈脖子,道:“比咱家气派。”   “那是呢,皇宫自然比咱家气派,那是皇上皇后住的地方呢……”   两人小声叨着话,夹在一拨人里往家里去。家里的人也都没睡,听得下人回来报说老太太、大老爷、太太、大爷从宫里回来了,人又都在二门上等着。便是阴氏挺着肚子,也没误了这礼数。   把人接到,高老太太又嗔怪一番,说阴氏肚子里有肉,早该歇下的云云。阴氏笑得殷切,扶着高老太太的胳膊,问了问宫里大典的事情。都是没进过宫参加过这些的,谁不好奇?又有谁,不想有生之年能进去一次呢?可偏偏,她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接下来有个有出息的儿子罢了。   高老太太跟她说了些许,便让她早点回去歇着,再不要太劳累的。阴氏谢了高老太太关心,才又回自己院子里去。到了院门上,上夜守门的婆子开了门,她便开口就问:“老爷回来没有?”   婆子摇摇头,“太太,还没。”   阴氏又生憋了口气,自往正房里去。其他跟着的丫鬟婆子都散了,只有金玲跟了进去,服侍她睡觉。阴氏脱了御寒斗篷,让金玲接了挂起来,便是一脸凝黑地往桌子边儿坐。   金玲挂好斗篷过来,细声道:“太太,天儿不早了,歇下罢。”   “老爷迟迟不回来,我怎么歇得下?”阴氏阴声道,脸色十分不快。   金玲抿了抿唇,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家老爷反常有阵子了,隔三差五便整夜不回家。若是住在前院也便罢了,却也不是。后来阴氏着人出去打听,说是迷上了保康门瓦子里的一个唱小唱的妓女,叫孔青的。   上京烟花之地繁多,生意兴隆,妓女也是数都数不过来。保康门一带还算是少的,最大的便是主供看戏的保康门瓦子,而旧城内外不知有多少条街都是整条街开着妓馆的,一到晚间便是灯火通明。   除下妓馆,那瓦子里、酒楼里,处处也皆可见妓女,彩衣斑斓、珠翠明目,一排排站于廊下招揽客人的时候,瞧着像仙女儿一般。   孔青是保康门一带出了名的风尘女子,小唱唱得婉转入心,人儿也是长得清丽又兼妩媚风情,少有妓女能比,却是标明了卖艺不卖身的。人也是个端架子的清高人,风月场上的男人没几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便是平日里有人在瓦子里砸钱请她陪酒,她若是不想,也不陪。总的来说就是——很任性!   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孔青竟和莱国府三老爷顾国圻勾搭上了,也是明目张胆不掩人耳目,但便是把自己卖了,还是端着那股子的清高劲儿。要么说呢,这是个不一样的妓女。她认准了的人,怎么都可以。只是别的看官都惋惜不已——这么好的一颗大白菜,被顾国圻那头没用的猪给拱了,可惜可叹啊!   于宫中办大典的初五这一日,顾国圻可不就是在保康门瓦子后间房舍中与孔青温着床么?好事行完,孔青勾了脸上乱覆的发丝,轻拉被角遮上玉体,满脸的纵情欲色还未褪尽。她微喘着气,扑了一下睫羽,突然转头看着如死猪一样躺在她旁边儿的顾国圻说:“你会娶我么?”   顾国圻睁开眼,把孔青不着寸缕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早先就说了,只要你不觉得做我顾国圻的妾室委屈,我便带你回家。”   孔青又往顾国圻往里蹭了蹭,“那你家里那位呢?同意么?”   “我家里那位可懂事,大方贤惠,不碍的。我如今一个小的未纳,只纳你一个,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我是个风尘女子,你家却是国公府邸……”   “这又怕什么?你也不是那不三不四的女人,若是,我也不纳你入门。便是这外头花着银子玩玩,够了!”   孔青温婉一笑,“谢老爷。”   +++   阴氏确实是个“懂事”的女人,便是知道自己男人被外头妓女勾了魂,虽心里暗憋下不少气,却也没再多表现什么。只等顾国圻回来,兜着话题与他讲到这件事上。顾国圻也不蠢,心里知道阴氏是知道这事儿了,自己也便坦诚了。   阴氏听了,也无其他反应,只道:“我这有着身子,老爷必得有人伺候的。只是,老爷老是不归家中,便不算好事儿。老太太不知道,若是哪一日哪个没眼色的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不知她老人家什么反应呢,老太太可还念着你的功名呢。”   顾国圻不知道阴氏打着什么算盘,在他心里阴氏确实是懂事贤惠大方,这会儿也当她是为自己考虑。听这话不算错,他便又想到另一事,顺话就说:“我想好了,便纳了孔青为小,我也可安心在家,踏实温书。”   作为正妻,丈夫纳妾之事都是一直在考虑范畴内的。虽心里多有不愿,却又被贤惠大度的名头压着,不敢有异议。若是有,就是没了贤惠了。阴氏还常教育顾荧,如何管着自己将来丈夫的身心,这会儿倒是打了自己脸了——手段这么多,怎的还是没看住自己的男人?   “我听说那孔青名头极响,却不知老太太那边儿……”阴氏想着自己不好说,便搬高老太太出来挡一下,却不想话还没说完,顾国圻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打断了她的话道:“孔青虽名头极响,也是因着洁身自好。我纳了她,在别人眼里瞧着,倒是我的脸面了。”   阴氏脸色暗暗一黑,也是暗自咬了下牙齿,这么瞧着,他这丈夫是真个被迷住了心窍,非纳孔青不可了。到底不知,这孔青是何等人物,又是使的一番怎样的手段。阴氏自然也不会把这事儿往顾国圻身上怪,只会怪那个孔青是个贱人狐媚子,想入顾家门,不要脸!   阴氏凡事都爱争个强好个胜,孔青一纳,便是让她没脸了。若真是让她太没脸,这顾家三房的妾室,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毕竟,妾室也就是个奴才,当你为人便是人,不当,也只能是个可打可卖的牲畜!真以为进了侯门贵府就是好了,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她阴氏不是大太太蒋氏,真没那么好的心性——你若敢来敢入这虎穴,想着法儿弄死你一个姨娘,小菜一碟儿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孔青出过镜哒,开篇给顾名扬、胖官哥儿和月白色长衫公子哥唱小唱的那个~   五皇子确实是重生哒~前世很波折有误会~     ☆、第二十三章   孔青被收莱国府三房,让多少男人深深惋惜了一把。这其中,不乏有只求见一面而到保康门瓦子里砸过钱的。不少人都把孔青比做仙女儿一般供着,哪知她落入凡尘竟挑了这么个人儿。便是那与顾名扬交好的两个官哥儿,也是感慨万千——怎的就落顾国圻手里了?!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顾名扬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你倒是心胸坦荡。”月白色长衫公子哥微笑着道:“先前瞧着,孔青倒是对你有意,怎的你不要她?”   “就是就是。”胖官哥儿也一个劲儿附和,“我也瞧出了一丝,莫不是你不要她,她才跟了你叔叔?”说到这,胖官哥儿觉得有戏,忙看向月白色长衫公子哥挑了一下眉:“你瞧着呢?”   月白色长衫公子哥也呷了一口酒,“有那么点说书的味道,像那么回事儿。古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今有孔青借叔叔入国公府复仇。若写成话本子,卖给那些说书的,倒是可以换些酒钱。也不枉,咱们是个读书人。”   “正是这么说!”胖官哥儿一拍桌子,“你作文章好些,便是你来作,若有想象不到之处,我帮你圆合圆合。虚了朝代、化了名姓府邸,古来涉关妓女的故事也多,咱这个,也不能被刨出原型来……”   顾名扬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也懒得管他们胡扯淡。他虽是个官场老道人儿,私下爱交的却是这些没正形的官家子弟。约莫着是官场上累得紧,需得和这些人在一起才松得下神经。这会儿他自个儿吃着酒,越窗扫了眼酒楼下站着迎客的彩衣妓女,心头琢磨着一些事情。   等天儿再晚些,辞过胖官儿哥和月白色长衫公子哥回家。那两人聊话本子正聊得热火朝天,还要再叙一会儿,也不急着回,便让顾名扬先走了。顾名扬套上御寒大氅,下楼上了小厮牵来的马,便一路回家去了。   如今元宵节才过不两日,集市上仍旧热闹得很,州桥和龙津桥一带,夜市通宵,也没有了收摊的时候。孔青也是元宵节过后进的莱国府,一乘小轿从角门抬了进去,安置在阴氏院中的厢房里。   洞房花烛夜,顾国圻也未与孔青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只第二日,阴氏便听说孔青是有了身孕了。当头一道惊雷劈,这有的是顾家的孩子,明面儿上,那还得百般照顾呢。孔青又与她同住一院,孩子若是有什么不好,她阴氏还得被问的。——真真儿是,没料到这一出啊!   高老太太也说了,“肚子里怀着我顾家的骨肉,让下人多上点心,不为别的,为咱们顾家血脉。”甭管嫡出庶出,都是她顾家血脉不是?   孔青没的资格见顾家老太太,听得身边儿丫鬟说老太太让对她“多上点心,好生照顾着,别出岔子”不过暗自一笑。她也不傻,怎么会把这话当成是对自己这个三房姨娘的关心呢?不过如今她得着顾国圻的宠,肚子里又有孩子罢了。但嘴上,却还是万分感动把高老太太神供一番的。   +++   顾长生自在宫里参加了大典,见了五皇子,便一直有些恹恹。元宵节带出去看花灯看杂耍,也是没精打采的,提不上一丝儿劲。倒不是她真抑郁了,只不过是装着样子,要让高老太太知道,她不能进宫去,一进宫便要精神不振的!可不要再喜滋滋提皇家,再提五皇子了,她要安生过日子呢!这段时间高老太太日日说这事儿,她脑子疼呢!   元宵节出去逛集市,陈妈妈原以为顾长生会兴奋得猴子一样呢,但见她总是这样,心道不好,便跟高老太太回说:“姐儿怕是病了。”   “那还等个什么?赶紧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瞧瞧!”高老太太拧眉沉声道。   陈妈妈忙着人去请大夫,大夫来看罢,也没瞧出所以然来,只说:“姐儿心气郁结,怕是心病也未可知。”   高老太太双眉一竖,“胡扯!咱们姐儿才多大,就有心病来?”   “若不是心病,却也是不知是为何了。”大夫回道。   高老太太只当他是个庸医,打发了,又叫家里下人去请太医来。看谁个今儿没去宫里太医院当值的,就请过来。   请来了个太医,瞧罢顾长生也没瞧出病来,也说:“姐儿没事儿,小孩子心情不佳,脸带忧色也是常有的事儿。老太太大可放心,不着急。”   “当真?”   “当真!”   送走这太医,高老太太才吁了口气,叫了顾长生到自己炕床边,把她拉上去坐了,然后看着她问:“姐儿这段时间怎么不高兴?说给祖母听听,祖母不告诉别人去,只当咱们的悄悄话。”不过是试她一试,谁知道这么点大的毛孩子有没有心事?   顾长生只把小脑袋往高老太太怀里钻,“老祖宗,我也不晓得来,只是从宫里回来后,心里就不舒服,不想笑呢。”——您可再别提宫里的事儿啦!   高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莫不是在家里憋闷的?先前进了宫尝了新鲜,这会儿在家呆上些日子就不习惯了?不急,等你过了生日,到二月二十,皇上那一日会往城郊玉霄观去,我去跟你爹说,让皇上带着五皇子,你再跟着你爹,出去看一看郊外风景,也与五皇子说说话,心里便舒服了。”   顾长生:……她真会抑郁的呀!   “老祖宗,没有的事儿。”顾长生忙解释道。   高老太太却抬手轻戳了一下顾长生的脑门,笑着道:“才多大人儿,就知道羞了!你还小呢,便是日日与五皇子一处玩也没人说什么。况且,他是你未来夫君,旁人更是不能说什么的了。”高老太太把“夫君”二字说得极有味道。   顾长生:==她到底哪里没表达清楚?!怎么老作出反效果来?!   甭管接下来顾长生怎么暗示,高老太太总能理解成她自己的意思。顾长生抽着嘴角,只能认命了!想想也是不能作了,再作指不定又作出什么反效果来呢!现在还只是想着想法儿让她和五皇子见面,别再作得把她往坤宁宫送可就糟了!   于是顾长生把牙一龇,看着高老太太:“老太太,我可开心呢,不要往城郊玉霄观去的。”   “这不成,我先时没想到,这会儿既想到了,那就去!横竖都是对你好的事儿,干什么不去?多与皇家接触接触,往后入门了也不能什么都不懂招人笑话。多少挤破头想参与这些事儿呢,那都能参与么?”   顾长生当真抑郁了,到底不知道是自个儿重生后智商直线下降至此,还是她和许琰之间真的还有避不开的一段孽缘。甭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事儿。   回暖阁使劲挠挠自己的花苞头,顾长生就此决定再也不折腾她与五皇子之间的事了。便是避也避不开,那便来吧!亏他前世还骗了自己,就算这一世的许琰不是前一世的许琰了,可还是那个人不是?既不避了,那就迎难而上,把前一世心里所受的伤害,都化作利刃,还给他!   想到这,顾长生就阴测测地笑了——自我伤心自我难过无限怨恨算什么本事?往后,咱就来真格儿的了!老是阴魂不散不想让她过安生日子,那她也就不能让他过安生日子!   想罢这些事儿,心情甚好。便是前世三年加之重生后这两年的满心伤痛,都散了不少。原来有些事,就不该憋着自个儿承受的!谁给她的,找着机会还回去就是了!   开了心,顾长生就想找点事儿做做,要到处去看看。过了元宵节顾名弘就往国子监上学去了,家中能玩儿的便只剩下大姐姐顾芸、二姐姐顾芊和三姐姐顾荧。想着她那三姐姐有时候没来撩拨她了,不知道最近都做什么呢,想着想着也便往家里书斋去了。三个姐姐们,也让先生教着看书识字呢。   高老太太见顾长生突然活泛了起来,满脸堆上笑,对宝娟道:“可瞧见了?就是在家憋的,要和五皇子说话儿呢!且等大老爷回来,叫他来我屋里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诶,老太太。”宝娟应了,又与高老太太一起把顾长生的前后反应笑说了一番,只道这小小的人儿也是有趣儿。   高老太太又见顾长生自个儿也能来回瞎跑玩了,便说要给她置几个丫头。陈妈妈也不能没日没夜跟着她,便是能,大人与孩子总归不一样,凡事都要教导说上两句,是要拘着她的。   +++   顾长生一溜烟儿跑到家中书斋,到窗下让陈妈妈抱她起来,伸手轻推起窗户,便瞧见顾芸和顾芊都老实坐着听先生讲课。而在一旁的顾荧,正竖着书本在面前儿,低着头打瞌睡呢。先生下来,拿着戒尺敲了一下顾荧的桌案,顾荧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子,开口就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先生看着她不说话,旁边顾芸和顾芊都抿唇暗笑,就连窗外的顾长生也被逗乐了。顾荧只是念,一直念到“知过必改,能得莫忘”才意识到不对,转头瞧着先生,嘴里不断重复:“能得莫忘……能得莫忘……”   先生是个白须冉冉的老先生,他晃了下手中的书卷,看着顾荧道:“《千字文》乃为四言韵文,只有千字。让姑娘学了已有些时日,却只能背出这么些?”   顾芸和顾芊在一旁已快笑出了声,只是忍着,又听顾荧念:“嫁鸡随鸡,夫唱妇随……”   “噗哈哈……”顾芸和顾芊直趴到了桌案上,还拿书盖了头,笑得直不起腰来。外头顾长生也奶笑出声,惹得先生往外瞧了一眼。   “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先生回了目光先做纠正,又说:“把《千字文》再抄五遍,抄到会背为止。”   顾荧脸红不已,往外瞧了一眼,只见顾长生正站在窗外头笑自己呢,她又心里不快道:怎么偏让这毛丫头瞧见了!   ☆、第二十四章   盖因顾长生初五日入宫参加了宫中大典,又进了坤宁宫见了皇后娘娘。这些事情这些人物,本就不是常人可得见。往常帝后出宫,车马随行,禁军开道,平常老百姓能在路边儿能瞧上一眼,已是不易。顾长生得此殊荣,确如高老太太所说,回来后别个待她又不一样了。   便是顾荧,也越发气闷自己比不得小不点顾长生,这么段日子来都没去顾长生那里自找不痛快。后又见孔青进了她娘的院子,知道是个姨娘,便把心里好与不好,一并化作难听贬损之一言,都跑去她面前儿说了。   孔青向来心性高,在外头是千人捧万人供着的。这嫁入顾家三房做姨娘,就成了没几人瞧得起的主儿。既然选了这路,便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也要自己吞了。每每顾荧话说得难听,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得强笑应着:“姑娘教训得是。”   “我哪里敢教训孔姨娘你来?你说话也注意些,叫老爷听见了,又该说我的不是,好像我一个五岁的还欺负了你似的。你也别装着那副可怜见的样子,老爷可怜你,家里没的旁人可怜你。太太是见你有身子,否则不瞧你呢!”顾荧这会儿又长了一岁,也是小姑娘了,平日里又跟自己亲娘和身边儿婆子们学了不少说话用词,小小年纪嘴巴就跟刀子一样。   孔青被她说得越发挂不住脸上的表情,有笑也是僵在嘴角上的。她只有一个丫头,那丫头也明白姨娘和家中姑娘谁个才是主子。便是顾荧打孔青几下掐几下,也不为过,遂也不敢出声帮孔青说什么。   每次顾荧在别处攒了气,都到孔青这里发泄。孔青略有些头疼,怎么没招上正房太太,倒招上这么个祖宗了?!小小的年纪,说话直得不打个弯儿,怎么臊你怎么说。偏你不能不打弯难听话回她,要是打了弯,她又听不懂,说了也是白说,噎不到她。   今儿顾荧在书斋惹了臊,被先生罚抄《千字文》,又被自个儿的死对头顾长生瞧见了,当真气得不轻。从书斋下学回去,就往孔青房里去,进门问一句:“孔姨娘可在?”   孔青正在窗下看书,听得她的声音,脑子就“嗡——”地一声响,只得应了声:“在呢,姑娘进来说话。”   顾荧让自己的奶妈子婆子丫鬟们各忙各的去,气鼓着进了孔青的房间就要孔青给她倒茶吃。没法儿,孔青只好起身去给她倒了盅茶,又陪她往炕上坐,问她:“姑娘今儿又是怎么的了?”   “你也不必逞好心。”顾荧自顾吃茶,没的好语气给孔青,说罢又说:“还不都是顾荀那死丫头,看见她就来气!”   等顾荧吃了茶放下茶杯,孔青又给她加上,“既然看着就来气,不如少看些,自己也清净。”   “你道我不想?”顾荧抬眼看向孔姨娘,“她也真个儿是阴魂不散的!自个儿跑书斋去,叫先生看到了,这下倒好,先生说了,她也能上学了,叫老太太允了她跟我们一块儿上学。她才多大,懂什么?就能上学?”   “若老太太允了,那便让她上去,姑娘气什么?横竖她年纪小,学什么都不成,姑娘还能笑话她呢,不该气。”孔青看着顾荧道。   顾荧一听这话对头,又想了一下,道:“倒是呢,我毕竟长她三岁,没有在读书上还被她比下去的道理。”   散了心头的憋闷之气,顾荧也不多坐,便又出了孔青的厢房,回去抄书去了。她人一走,孔青甩出袖中的帕子,扬了扬熏炉散出来的香,又往软榻上卧着看书去了。   用过晚饭,顾国圻从外头回来,仍旧宿在孔青房里。让孔青唱个小曲儿弹个琴,再搂着一处睡觉。那阴氏面上淡淡的,持着大家风范,心里却是来来回回不知把孔青骂了多少回,不过都是——“下作的娼妇!”、“迟早坏了家风!”、“求菩萨滑了她肚子里的一胎!”   +++   孔青进顾府有了一段时日,每日除了听顾荧说那些半大孩子的心思或是难听之言,她也是把顾府上下人物事迹各院关系都摸了个七七八八。阴氏是端着正房架子,平日里并不与她有任何话说,只有她去阴氏房中请安时,应她一句,又交代些“好生照顾自己身子”之类。   今儿孔青便是照常往阴氏房中去请安,阴氏这会儿肚子已经很大了,挺着腰身行动也不大方便。请了安,阴氏亦无话,更是眼皮不抬一下,瞧也不瞧她。孔青是生得美,风情韵味不似一般娼妓,怕都是读了书的缘故。可便是再美,那在阴氏眼里也都是狐媚子。   “好了,下去吧。”阴氏坐在炕床上,手端茶盏,用杯盖拨着茶上浮沫。   往常孔青便是一言不发就退下了,今儿却是滞了一滞,坐在椅子上迟疑着未起身。阴氏余光一扫,把杯盖合到茶杯上,并放到炕桌上,开口问:“怎么?有事儿么?”   孔青轻抿了一下唇,“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想请太太个准,出去园子里逛逛。在屋里呆久了,怪闷得慌。”   “这大可不必请我的准啦……”阴氏拖着声儿道:“去吧。”   “谢太太。”   孔青带着丫鬟秀儿出院子,也没直接往园子里去,而是绕了一个圈儿。秀儿只当她不认路,开口道:“姨娘,不该往这边儿走的,往这里,却要到大太太和大奶奶的院子了。”   孔青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暗色,出声道:“我知道,便是要看看各家院子,也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秀儿听得这般,便又走一处就说将起来,给孔青做介绍。真当她没见过世面,让她多了解一些罢了。   孔青慢走着步子,对于秀儿的话半听不听,却是在一处半百米长的夹道里遇上了顾名扬和莫绮烟。孔青有些滞,还是秀儿拉了她到一旁,行礼道:“大爷、大奶奶……”孔青后半拍,也尊了声:“大爷、大奶奶……”   “姨娘。”莫绮烟回应了声儿,又问:“这大清早的,姨娘往哪儿去?”   孔青抬了抬眼皮子,目光在顾名扬眼见虎纹玉佩上,开口道:“回大奶奶,随处走走,并没什么事儿。”   莫绮烟又搭了声,再没旁的话,便与顾名扬又往前去了,往高老太太院里去请安。   等两人走远,孔青复又回身瞧了瞧两人背影。秀儿瞧着她有兴致,便又道:“大爷和大奶奶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大奶奶家也是大户之家,父亲官职甚高。便是大奶奶的脾性为人,也是家里人人都要赞的。也亏得是这般的,才能叫大爷这般看待敬重呢!”   “是么?”孔青嘴角呷了一丝冷笑,“那怎的还没怀上个孩子?”   “这也就是咱们大奶奶的过人之处了,便是至今没怀上身子,大爷都没要纳个小,不就是敬着她么?若大爷要纳,大奶奶没有不让纳的理儿,这便是大爷自己没要纳妾呢!”   孔青嘴角的冷笑越发深起来,“盲婚哑嫁,真个儿有这么深的感情,也算是佳话了。”   秀儿没听出孔青话里的酸冷意,只笑着道:“正是呢!”   两人在院中又走了一阵,才往园子里去,这会儿日头高了,也暖和了起来。   +++   顾名扬和莫绮烟到高老太太院里请安,请了安便要往任上去,却被顾长生抱住了大腿。顾名扬对人都冷且隔着一层膜,如今只对顾长生要亲厚很多。这种亲厚也是因着顾长生无意间破了他的心防,实非有意。要知前一世,她这大哥哥可疏远她呢。   顾名扬弯腰抱顾长生起来,按了按她的小鼻头,看着她说:“怎么?舍不得大哥哥出去?过两日就是你两周岁生日,想要什么?大哥哥给你弄去。今儿大哥哥要去任上了,可哄不了你呢。”说着就要走。   顾长生抬手蹭了一下被顾名扬按的鼻头,有些痒痒的,然后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顾名扬见顾长生赖着自己,心头软,便笑了笑说:“老太太,我抱着荀姐儿一会,让陈妈妈跟着,再带回来便是。”   “成,去吧。”高老太太也是少见顾名扬有这般亲和的时候,只让她抱着顾长生去了。人一走,高老太太就拉了莫绮烟的手说:“好孙媳,你也瞧见了,名扬是爱孩子的。你看他瞧着荀姐儿时候的眼神没有,都是欢喜呀!”   莫绮烟被高老太太说得臊,脸上染了红意,应应声说“是”。高老太太作为长辈,首要关心儿子,再来关心孙子,再者便是重孙子。要说关心媳妇儿,那也是有的,却不比前者来的重要。   “你也加把劲,若实在不行,给名扬纳个小,也未为不可。你且瞧着什么人合适,收到房里便是,知道么?”   莫绮烟脸上红意退了些,只得应声。   而顾长生赖了顾名扬出去,却也是有事儿要打探。她脑袋里有一段不算清楚的记忆,那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孔青。若是,那断断是不能留她在府上的!   ☆、第二十五章   在顾长生模糊的记忆中,府中出现过一个女人,搅得家中乱了法度,并彻底伤了她大哥哥顾名扬和大嫂子莫绮烟的感情。之前若是相敬如宾,后来就是冷眼相对了。莫绮烟不比阴氏会算计,她心里有一方净土,又是真心爱慕顾名扬,心凉后回暖无力,偏顾名扬也放不下架子。虽然后来也有了孩子,但到底夫妻之间是生分的。   仔细想想,顾长生也只能记起这么点事情来。家中不准丫鬟婆子们给小姐说这些,她前世又醉心朝中炼丹寻仙之事,自然知道得也不会多。那女人后来被撵出了顾府,也未留下一儿半女,便再没了消息。   顾长生想不起来,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先入了三房,后来又勾引了她大哥哥顾名扬,坏了顾家家风也坏了顾名扬和莫绮烟的感情。若是这样,那那个女人就极有可能是孔青了。   可若说孔青就是那个女人,现今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莫不是后来没保住,流掉了?那孩子是自己流掉的,还是叫人害的呢?这便是猜也猜不透的了。   甭管是不是孔青,顾长生觉得,这事儿都是要防的。凭她知道一些前世的事情,就该着手做点事情。如今再瞧着自己大哥哥和大嫂子坏了情分,也是心有不忍。   顾长生被顾名扬抱出了高老太太的院子,她就呆着样儿问了顾名扬一句:“大哥哥,你认识孔姨娘么?”   顾名扬眼中闪过一丝暗色,随即一笑道:“都是府上的人,见过。你问她做什么?”   顾长生死死看着顾名扬的脸,一丝表情也不放过去,开口道:“我瞧着她生得好,实在好看,所以问你呢!大哥哥,你觉得她好看么?”   “我瞧着还没荀儿你好看,倒还入了你的眼了?”顾名扬十分巧妙地绕开了这个问题。   顾长生依旧呆着样儿,然后喜不自禁地笑出来,“大哥哥说的是真的么?”   顾名扬瞧她那窃喜的呆样儿,觉得十分逗,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真的!”   顾长生笑得甜了,却也不离话题,又说:“我听妈妈们说闲话,家里姨娘都是可以让的,也可以卖掉的。要是大哥哥喜欢孔姨娘,那三老爷是不是也能让给大哥哥呢?”——不过是在试探顾名扬对孔青持何种态度罢了。   听到这顾名扬脸上没了表情,转目看着顾长生。心底油然生出一种“错觉”——这小妞像是知道什么事儿。可她又太小了,能知道什么事儿呢?随即问了句:“荀儿怎的对这事儿有兴趣了?”   顾长生看顾名扬不笑了,心里大觉不好,却还是装着样子道:“我听说你们都喜欢漂亮的,你和大嫂子好,我想你和大嫂子一直好下去。”   顾长生这话一出,顾名扬眉心动了一下,几乎要皱起来,却是片刻就舒开了。他又想起顾长生出生时的异象来,心里想着,莫不是这个小不点真有不凡,便反问了一句:“荀儿觉得我和你大嫂子,会好不下去?”   顾长生忙摇了一下头,“我不知道来,只是突然想说一些话,就跟大哥哥说了。我还做梦了,看到大嫂子不开心,再也不跟大哥哥说话了呢。”   顾名扬眉心终于皱了起来,原本他觉得孔青入门也不会掀起什么浪来,根本没把她一个小女子放在眼中。现在听顾长生这么一说,他竟开始心里没底了。这一点大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句句指着他和孔青之间的事,不由要想想的。只是孔青已经迷了顾国圻入了顾家的门,再要赶出去,也不是他顾名扬能管的事儿了。   陈妈妈并几个婆子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也听不真切两人在说什么。只见得顾名扬抱着顾长生回头,便忙上去接了。   顾长生被陈妈妈往回抱,便呆在她怀里琢磨着刚才的事情。原她只是怕顾名扬瞧着孔青生得好看,会禁不住诱惑犯下大错。如今瞧着,倒没这么简单。她总觉得顾名扬和孔青之间有事儿,是什么事儿便不得而知了。   回到房中,顾长生又略呆了一阵,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孔青。听着婆子们说闲话,她也知道孔青是艺妓出身,且在外头名头十分响,迷了三老爷顾国圻才入的家门。若她与大哥哥顾名扬没关,大哥哥何故会有锁眉的表现?   想也想不出什么来,顾长生便下了小杌子,要去三房阴氏的院子里瞧瞧。陈妈妈深知三姑娘顾荧不是省油的好灯,这会儿见顾长生要往三房院里去,也没应了,只问:“姐儿是去找三姑娘玩?”   “是呢,自打入了新年,三姐姐都没怎么来找我玩过。大姐姐和二姐姐太大了些,原是玩不到一处的,她们嫌我小,不会说话呢!”顾长生认真道。   陈妈妈却道:“三姑娘既不来找姐儿,姐儿又去找她作甚?姐儿遇上三姑娘,总要有事发生,我心里猝着呢。既三姑娘不来找姐儿,姐儿也别去找她,相安无事,不是正好?姐儿心里是想跟她玩儿,到头来总要被她欺负的,何苦来?”   顾长生也知道陈妈妈是关心自己,原自己这会儿看着就呆,没顾荧看起来机灵。每每在一块,顾荧又老拿她当傻子待,时不时还做枪使一使,作为乳母都看在眼里,自然是要护一护的。但顾长生的目的不是去找顾荧玩儿,而是想去看一看孔姨娘,再做一番打探,自然不能依了陈妈妈的。   +++   顾府的姑娘们一日只上一个半时辰的课,时间也大多设在午后。若姑娘们有事儿,那先生也是可以歇下不上课的。姑娘们到底不比男孩,读书识字为个见识和气度,不考功名,那便是不需多严格。   顾荧从一早上起来到高老太太和阴氏去请了安,便被阴氏看住了抄《千字文》。阴氏在她的小案侧设了椅子,拿着戒尺看她抄。头过低时,戒尺上去敲一下,腰不直时,再敲一下,身若不正,敲两下。   顾荧被打得一跳一跳的,也不敢叫,只蔫着声音道:“太太,您肚子里怀着小弟弟,本不该这么操劳。”   “你也知道‘本’?”阴氏望着她,“若是知道体谅我的,怕我操劳的,合该自己有些长进。”   顾荧还要有话争论,却忽听得外头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便把嘴巴一合,不快地嘟哝一句:“她怎么来了?”   “来便来了,你是什么样子?”阴氏说着话便伸手要金玲扶自个儿起来,仍旧看着顾荧说:“来找你,便放大气些,带着她玩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不必藏着掖着。平日里教你的,可见都叫你喂了狗了!”   “哦……”顾荧低声应了,有些气鼓,便见了顾长生进了屋。   顾长生今儿里头穿了个小袄,外头套着对襟青锻褂子,胸前的金锁襄玉随她走路便一晃一晃的。进屋见阴氏也在,便先跟阴氏请了安。   阴氏笑道:“陪着你三姐姐玩着,我也歇会儿去。”   “太太,你去吧,我跟三姐姐玩儿。”顾长生应着道,满脸满眼的小孩纯真呆模样。   阴氏又笑了笑,尚有不便地伸手摸了一下顾长生的脸,便也让金玲扶着去了。   书斋出糗被顾长生瞧见,又被罚了抄书,才刚又被阴氏训了一番,顾荧心里没好气,也懒得理顾长生。她房里的丫鬟给顾长生搬了小杌子过来,让她在杌子上坐了,又给她拿了个手炉子,防着她冷。   顾长生坐在杌子,愣瞧着顾荧道:“三姐姐,你跟我玩会儿呢。”   “你也有要我跟你玩的时候?”顾荧搁下笔,抬头看着顾长生:“你也是进过宫的人,就不怕我们这些平民丫头跌了你的份儿?”   “三姐姐不该这么说。”顾长生有些不开心道。   顾荧瞧着她,眸中有亮色:“怎么不该这么说?”   “这个家里,就三姐姐跟我差不多大,能玩一玩。若三姐姐都不跟我玩儿,就没人跟我玩儿了。”顾长生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委屈。   顾荧一瞧她这样,自个儿先乐了,想道:这丫头还真是个傻子,真拿她当最亲的姐姐呢。既是如此,她又想起阴氏的话来,便起身唤了丫头,给顾长生要吃的要玩的,只说:“不可怠慢了荀姐儿!”   顾长生也高兴,乐得满脸都是化不开的笑意。顾荧见她乐成这样,自己也越发有成就感,看着顾长生道:“先生说你也能读书了,你可要去书斋跟咱们一处读书么?”   “不呢。”顾长生摇头,“我不比姐姐们,拿笔尚不稳呢。再有,我觉得我脑子不够使来,跟老太太说了,先不去。”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顾荧心里道,嘴上却说:“也好呢,我也瞧着你不行,合该再玩些时候的。那你跟我说,皇宫里到底什么样子来,那皇上和皇后又是什么样子呢?还有五皇子,可是个傻子?”   问到五皇子是不是个傻子的时候,顾荧把声音压低了些,原是被奶娘教过,心里记着呢。   ☆、第二十六章   “呀,三姐姐,你如何知道的?”顾长生一脸惊讶,又“实诚”道:“五皇子就是个傻子呢,可不比封家哥哥好。”   “我就知道!”顾荧越发得意,便心情大好地听顾长生说了宫中诸事,心里眼里都是好奇向往之色,偏面上装着满不在乎,还说:“就你没见过世面儿,进个宫有什么,弄得跟乡下人进城似的。”   顾长生嘿嘿笑,“我还小呢,不比三姐姐,三姐姐见识广又读了书。”顾荧听这话也是高兴,越发爱跟这小妞说话儿了。   说罢这些,顾长生又装着“没见过世面”的呆样儿把话题扯到了孔青身上,说:“孔姨娘生得好看,我想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儿呢。”   顾荧冷笑了一下:“你也真是个没出息的,怎的我才刚教你的话,都叫你拿去喂狗了。一个姨娘有甚好看的?她要跟你说话都不能够呢,你还找她!”顾荧展示了一把现学现卖的功夫,顾长生面上有些委屈,嘟哝一句:“谁叫她生得好看呢——”   “罢了。”顾荧叹了口气,“老成”道:“你也便是这般了,还能怎么要求你?你要看她和她说话,我找她来便是。只她肚子里怀着孩子,你可要小心。旁的不稀罕,全家都稀罕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这个我省得。”顾长生见顾荧松了口,自己也跟着又换了另一副表情样子。   +++   孔青一早遇上了顾名扬,原也是自己想要的,却还是惹皱自己心里那团浑水。到了园子里,找到小河边,便坐在堤栏上扔起了小石子儿。秀儿几欲跟她讲话,都见她没说话的心思,便在一旁安分地给她捡起了小石子儿。   扔了一阵,又有三姑娘顾荧的小丫鬟来找人,说:“三姑娘叫姨娘回去呢,说有事儿找姨娘。”   孔青微皱了一下眉心,暗道:这小祖宗又找她作甚?!秀儿也问了句:“三姑娘找姨娘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来?做下人的就是听话腿跑儿,你又问我这些,我倒说你没规矩呢。”这小丫鬟话上不饶人,说完便去了。   孔青没法,把手里秀儿给她找的干净些的小石子儿一股脑丢河里去了,然后起身道:“秀儿,咱们回吧。”   “诶。”秀儿应了声,便跟孔青往回去。   到了院里,也没回自个儿的厢房,自往阴氏正房的抱厦中去。婆子在门边儿也不给她打帘子,只说:“快进去吧,三姑娘找你几回了。”   孔青正要自己伸手打了帘子进去,秀儿便闷着气儿把帘子打起来,让孔青进了。婆子瞪了她一眼,自不理她。   进了屋,孔青见得家里四姑娘也在,便一块儿行了礼。顾荧没说话,顾长生说了句:“姨娘免了罢,快坐下。”   孔青抬眼看了一下顾荧,只等顾荧说了让她坐,她才坐了,又问:“姑娘找我什么事儿?”   “我能有什么事找你来?”顾荧道:“是我这好妹子要找你,她说你生得好看,要看你来。看了还不够,还要与你说话。你也是读过书的,说话仔细些,别在我四妹妹面前丢了咱们三房的脸面儿。”   “姑娘说得是呢。”孔青应着话,已经把目光转到了顾长生身上。她进也有数十日了,顾家的人她都认得,但若说熟的,只有三房这几个主子。现今瞧着眼前的小人儿顾长生,倒觉得不比顾荧刁横,是个好相处的。   “你又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你快说来!”顾荧又催促顾长生,“只是瞧算什么?真有这么好看,合该进宫做宠妃去,也不该做我家的姨娘。”   “孔姨娘在家里住着还习惯?”顾长生不管顾荧叨叨什么,只看着孔青开口问,声音脆生生的。   孔青看着顾长生的样子,本就有些喜欢的,现又听她问这个,嘴角染上了些笑意,开口道:“劳姑娘关心,好多了。”   “姨娘才刚去逛园子了么?”顾长生又问,“园子里可有什么花儿开了?”   “有,河岸两侧都是迎春,开得正盛呢。”孔姨娘笑着道,跟这小主子说话,比跟顾荧说话舒服多啦!   一听这话,顾长生眼睛闪闪的,盯着孔青说:“那姨娘带我也去看看,我也想去看呢。”说罢就蹭下了杌子,拉上孔青的手就要走。   “你又作死!”顾荧哗站起来,“她是谁,你见着就要跟她走,把你卖了,你还给她数钱呢!”心道:这蠢货真是个人都能把她卖了!罢了,被卖了正好!   “姨娘是自家人,怎么会卖我?”顾长生看着顾荧道:“三姐姐,我跟姨娘去了。”说罢便很是“不懂事”地拉着孔青走了,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孔青见顾长生对她不似三房的人对她那般态度,心里便忍不住要喜欢她,到底这四姑娘还拿她当个人的。这深宅大院里,还是她遇到的头一次拿她当正经人看的主子。   顾长生一路拉了孔青到园子里,便是急得身边儿连一个丫头婆子也没能跟上去。她回头看了孔青一眼,问道:“姨娘,花儿在哪里,你带我去看。”   孔青一笑,便牵着她往河边儿去了。到河边儿,河堤下果全开满了明黄色的迎春,顾长生又傻乐了一番。   乐完了孔青坐在堤栏上,她便趴在孔青的腿上,一派和谐之景。趴了一会,顾长生盯着河水,突然开口道:“姨娘,你是在外头长大的,给我讲些外头的故事罢。”   孔青慢抚着她的背,慢着声儿把外头的集市之景给顾长生讲了不少,只不提妓馆诸事。听罢,顾长生觉得不尽兴,直起身来,抬头看着她道:“姨娘长得这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姨娘,姨娘只喜欢我三叔么?我看着,三叔配不上姨娘……”   顾长生话没说完,孔青便捂了她的嘴,还四处看了看,然后才看着她道:“姑娘,有些话不能说。”她说了没什么,叫人传到了上头耳朵里,她孔青又得看人不少下碟菜。   顾长生却一把拉下孔青的手,看着她道:“不怕来,这里时常没什么人来。这时候没花没草的,更是冷情呢。我看姨娘在三太太院里不好,有什么心里话,可以跟我讲。我虽听不懂,但你说了心里舒坦呢。”   孔青看了顾长生半晌,把她抱起来放自己腿上坐着,也真个儿是没什么心防范她这两岁的小孩,便说:“姑娘也看出我不好了?我心里憋着怨呢,这些倒不算什么了。”   “又有什么怨?”顾长生仰头看她。   孔青抿了下唇,眼里露出一抹冷意,看着河边冷声儿道:“既两全不了,便是玉石惧焚了。负我之人,必得诛之!”   这话听得顾长生心底都凉了起来,却还得装着听不懂问:“姨娘要诛谁?”   孔青回了目光,眼神也柔和了起来,看着顾长生问:“四姑娘,你瞧着你大嫂子好看些,还是我好看些?”   听了这话,顾长生心里“咯噔”一跳,心道:果然不错,这孔青与她大哥哥顾名扬绝没那么简单。期间又有多少事,凭她猜测,也只能猜出大概罢了。心里有想法也不能表露,便还是笑着说:“都好看,大嫂子温柔些,姨娘更多些妩媚。”   孔青先是笑,慢慢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很是苍凉,然后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罢。”   “好呢!”顾长生从孔青身上蹭下来,“等我闷了,再找姨娘说话。”   “好呢。”孔青也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   一回到自己房里,顾长生就滚床上去了,把脸埋进枕头里。孔青和顾名扬之间的事情颇有些理不清,但就她跟孔青说了那么一会话下来,瞧着她也不是心思多不正的不良人。只是那结尾处的怨气,究竟又是为的什么呢?这怨气且收不住,又要做什么呢?   顾长生想了良久,觉得这事儿只能到外头打探打探去。这孔青是风月场上有头脸的人物,她的事迹,不会一点儿也打探不出。若要叫人出去打探这种事情,就还得要人手。顾长生身边儿现今只有一众婆子,叫妈妈们干这个,不得妇德妇容教训死她么?   罢了,也只能快些缠着高老太太给她添置丫鬟去了。   高老太太听言笑道:“你也觉着自个儿大了,要使唤人了?”   “是呢,老太太。”顾长生往高老太太怀里钻,“不仅要能听我使唤,能跟我一处玩,才更好呢!”   乖孙女儿开口要人,高老太太没有再不添置的道理。只是她尤为疼自己这个孙女儿,就不能随便揪些好与不好的丫头配给她。这会儿配的丫头都小,非得瞧准了为人品行,且能跟顾长生合得来的,再一处长大,那情分有了,忠心也自然就有了。若是没瞧准,配了不好的,再要途中换了,情分上又得从头养起来,费神费事儿。   高老太太这会儿年事已高,精力又有限,却非要亲自过眼做决定。挑上一些个,叫家里婆子们再观察上些日子,最后能定下的,必是好的。就这么挑挑拣拣,顾长生过了生日,没的几日,又到了皇上要去玉霄观的日子。   ☆、第二十七章   玉霄观设在城郊栖霞山上,原本只是一座普通庙观,承接些世人香火为生。别说与城中大相国寺完全不能比拟,便是与其他寺庙观宇,也多有不能比之处。盖因庄穆帝要炼丹,又只能把丹炉架设到城郊,便挑了玉霄观。先是扩建,再是年有数次过来参巡上香祈福,就把这玉霄观给整成了大道观。便是上城寻常百姓人家,也都当这里灵验,多来这里烧香祈愿的。   正月二十庄穆帝协同百官禁军去玉霄观是早定好的事情,高老太太叫顾国坤去求皇上,带着顾长生一起上山去看看热闹。哪知话刚说完,顾国坤就说皇上早安排下了,他家荀姐儿必是要带着的。高老太太听罢,自是欢喜不提。   要搁以前,顾国坤也该是欢喜的。她这闺女不凡,能助他能大事,参与寻仙炼药之事那是必然的。可自打顾长生露了不凡,说了那番言论之后,他真是巴不得她这闺女离皇家离炼丹之事越远越好呀!   顾长生这会儿倒是坦然了,没的避,那就迎面儿上!只是孔青的事情还在心头悬着,去这一趟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到二十日,顾长生自穿戴梳妆了,跟着顾国坤往大内去。到了大内,便有宫里安排下来的嬷嬷宫女照看。皇后娘娘同随,便是一架车舆,让五皇子许琰和顾长生都坐里头。   一位是皇后娘娘,一位是五皇子,顾长生便是上舆之后就拘着规矩。皇后瞧她这样,笑着道:“大可不必,本宫也不是老虎,还吃了你不成?”   “皇后娘娘,我娘让我出来守着规矩呢。”顾长生奶声奶气回道,稍抬了一下眼就碰上了五皇子的眼神,于是忙又垂下了。   皇后笑说“懂规矩是好的”,又和五皇子都当顾长生是两岁小孩,哄着说两句,又问“困不困”便要哄着她睡觉,说“到城郊要有阵子呢”。顾长生哪里敢要皇后娘娘哄自己睡觉,只摇头道:“回皇后娘娘,不困。”   皇后娘娘拉了她的手儿,一点点捏在手心里,都是肉,然后转头与许琰说话,只道:“你也要收敛些,锋芒过盛了,不叫好事儿。”   “母后,我不过爱学好学了些,又有什么锋芒?”许琰回道,便是说着话的时候,眼睛都时不时落在顾长生身上。   “你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除了你三哥大你两岁,你大哥二哥都是大了你十岁有余些的。压得他们没面儿,可排挤你呢。”皇后娘娘道,要是愚笨些的孩子,倒是要教导好生学习本事。只是她这儿子,聪明太过了。   “排挤不排挤又有什么相干?我只爱学些本事,却对皇位没有分毫兴趣。有人喜江山,有人爱功名,我只愿悠游山水间,各取所需罢了。我平身所学,能护我想护之人便足矣。”两人说这些,不过是仗着两岁的顾长生听不懂。   而听着许琰这话,顾长生自顾低着头在心里冷笑开了。不爱江山,只愿悠游山水间,飘逸洒脱不争任何的功与名。前世就连她也被许琰骗了,当他真是个不惹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可结果呢,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皇权来得重要。所有的隐藏以及所有的复仇借口,都是为了金銮殿上的宝座罢了。再来一世,他又怎么会变了?   冷笑罢,顾长生又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又与许琰碰了个正着——怎么觉得这五皇子一直看着她呢?怪哉!   顾长生仗着自己是小孩子,便也没收回目光,就这么与许琰对视着。许琰倒也奇怪,愣是与她四目相对,移也不移开。瞧着他眸子里冷冷清清的,什么情愫都看不出来,又不知道他是在犯什么病了——到底看什么呢?!看个头啊!   顾长生懒得跟他再对视下去,就微微瞪了他一眼,自认为是不能叫别人瞧出来的“微微”,心里想道: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端的一副仙态,内里却是奸货!   许琰被她瞪过,却是嘴角呷上一丝丝笑意,复又忍了,转过头去与皇后娘娘继续说话。皇后娘娘也没瞧出来两人的私下互动,只还说着自己的话。   皇后娘娘是真愁许琰的,如今皇上太过宠他,他又实在出色。越是这样,在皇储之争中,越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心里又想着,以她和皇上之力相护,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才又稍稍放心了下。   顾长生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了午时,车马行队才停下。又要下车往观里去,顾长生便跟在皇后娘娘和许琰身后下舆。有嬷嬷扶了皇后娘娘和许琰下去,到了顾长生,许琰却亲自站那向她伸出了手臂。   顾长生:==她突然不知道该下不该下了。   迟疑了一下,顾长生还是把这事儿当成了寻常事情,扶了许琰的手下舆。胖手被许琰一捏,她心中猛地一颤,纵是有百般想法,最后也只是红了脸。   许琰本来没多想,见这小不点突然红了脸,自个儿也懵了——如今孩子都这么早熟了?   +++   顾国坤头戴簪花球头大帽,身穿红锦团答戏狮子衫,腰间束着镀金天王腰带,位列百官之首,跟着皇上、皇后、五皇子、以及顾长生往山上去。山脚下先过一白玉石牌坊,再往上皆是石阶,阶矶弯曲而上玉霄观。   怎么瞧着自己那小闺女在皇上皇后五皇子身边儿……挺合适的呢?顾国坤心里这想法一出来的时候,直想抬手抽自己一大嘴巴子——真个是居安不思危的!   想到这个便又想了许多相关的,埋着头往上走。一直到玉霄观前庭,百官皆大喘气说道观设太高,要老命了。那边儿顾长生早在嬷嬷怀里抱着了,到了前庭才放下来。   皇上也不是不累,不过压着虚气,让一方道士迎了行礼,又迈步往主殿三清殿去,进殿上香祈愿不在话下。   但凡涉及皇家的事务,便是再小的事那都搞成了天大的事儿。顾长生小小的身子没在人群里,依着规矩不言不语不惹事,却时不时拿眼看他亲爹。他亲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有胡乱挑眉。   顾长生暗撇了下嘴,稍一偏头,又看到了自己的亲大哥——顾名扬。这回出宫禁军属他分管,作为禁军头领所站位置也是靠前。顾名扬瞧着自己老爹和亲妹子在互动,愣是放了目光却没有其他一丝表情,心里道:这个时候还能哄闺女真是服了亲爹了!   顾长生与他目光撞上,忙地收了,把头低了下去,却听“轰”得一声,地动山摇。山体好似是晃了几下,直吓得顾名扬铁声高呼:“护驾——”   庄穆帝也被吓得不轻,转头对道长道:“怎么回事儿?!”   道长慌着神色,还未说话,便见有两个小道士黑着脸炸着毛从后头跑了出来,跪下就说:“真人,二院西偏殿炼丹炉炸了!”   道长眉头锁死,还不忘对庄穆帝行礼道:“还请皇上在此等候,贫道去去就来。”   庄穆帝这会儿眉头也拧成了个死疙瘩,只道:“真人但去无妨。”   老道长去了,留下皇上皇后五皇子和文武百官,各人心里仍有余悸,不过都在窃窃私语。   顾长生竖着耳朵,这朝中反对庄穆帝求长生的不在少数。这会儿上山巧遇丹炉被炸,一定有人要上疏说话的。且不说长生不老根本不可能得,便是这炼丹之事,就有大危险啊!   众人私语一阵也就歇了,老道长从后头回来,只道:“并非大事,皇上心安。今日之事乃为贫道疏忽,却不敢再让圣上与皇后娘娘巡看炼丹之事,恐生事端。”   别说这老道长这会儿求着庄穆帝不去,便是打了包票没事,庄穆帝也不敢去看了。刚才山体那一下动,慌得他以为自己要被埋在这山里了呢!由此可见,出门看黄历也有没用的时候!   遇上此事,禁军开道,只好再护着皇上皇后等人下山。顾长生被嬷嬷抱着,真是好一通折腾。却是等上了舆,还见皇后娘娘面有慌色。倒是许琰,淡淡的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顾长生不记得前世有这一事发生过,也未听顾国坤跟自己讲过。若是真有发生,她不该不知道。上一辈子但凡与炼丹寻仙有关之事,她都是清楚的。这么瞧着,这事儿与前世又有出入。但这出入倒不是坏事,可以对庄穆帝起到一些警醒,让他再少放些心在此事上。   这一世与前世不一样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到这会儿顾长生已经坦然了。只道是今生归今生,前世归前世,再不一样的。   +++   如顾长生所料,果然是刚一回宫,就有诸多大臣上疏劝庄穆帝少恋炼丹之事。庄穆帝心有余悸,问顾国坤怎么看。顾国坤双手抱拳,微躬身道:“皇上,微臣也是差点吓破了胆。若是没得长生术先没了命,便是不值!”   庄穆帝轻吁了口气,“顾爱卿与朕同心,最知朕心中所想。若只因这点意外便放弃多年所求,顾爱卿放得下放不下?”   暗中有小女预言相告,顾国坤这会儿真的是一百个放得下啊!却不能忘了往日与皇帝的情分,且他确实明白那种不甘不舍之心,这会儿若他再不顺着皇上,只怕圣人要怒,便道:“皇上,要不咱们再看看?”   “朕也是此意,再督着,左右不被收了心魂就成!”   “此时确实还不会,等时候到了,皇上仍旧要疯在这条道上的。”顾长生听了顾国坤所说,这般道。   “这又怎么说?”顾国坤拧眉。   顾长生道:“当今世上于圣人最重要的是谁?先皇已去,太后亦已身归尘土。满国上下,圣人最重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有个三长两短,圣人必是要疯了一般求长生的。荒废朝政、整日寻仙,必得引起朝中党派四起,是要大乱的呀!”   前世便是皇后娘娘重病仙逝,留下庄穆帝疯求长生,彻底荒废朝政。他又整日精神不振,才会在寻仙路上遭人暗害,让朝中出了大乱子。   顾国坤每每见了顾长生操着成人语气神情说话,还把一些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便打心底里不敢不信她所说。就是有些怀疑,也还是会放在心上,想着怎么防着她所说的这些事情发生。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长生说完话从书房里出来,很是不巧地撞上了顾名扬。陈妈妈抱了她,跟顾名扬行了礼就要往内院去。   “站住!”顾名扬出声喝住陈妈妈,回身问她:“抱姐儿来老爷书房做什么?”   “老爷兴致好,教姐儿认字儿呢。”陈妈妈笑着道。   顾名扬狐疑地看着两人——丹炉都炸了,那老头子还能有心思教自个儿女儿认字儿?!     ☆、第二十八章   “是认字儿呢。”顾长生也揪着衣袖子,看着顾名扬重复了一句。   顾名扬脸上狐疑的表情淡退了下去,心里不过想着:他亲爹从前迷长生不死迷得不正常,最近好像没以前那么迷了,却对这小闺女宠得极不正常,在山上就眉来眼去的。身为三公之首,怎的这般没有官员应有的操守呢!气死他也!   “姐儿,老爷宠你,便多劝劝他少迷长生之事,别到头来误了性命,拖累全家。”顾名扬语气森然道。   顾长生知道他大哥哥虽不喜他家老头子,但内心里还是十分关切的。就在她刚想说不懂这些个的时候,顾国坤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书房,怒道:“孽障,快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又找我作甚?!”   “闲说闲说……丹炉爆炸的事儿……”顾名扬对顾国坤对自己的态度全然不放在眼中,也是习惯了父子俩之间的相处方式——别扭奇怪的相处方式。   “进来说!”顾国坤还是粗声粗气道。   当他傻呢?看不出亲儿子眼里对他的不认同和不屑呢?他这儿子就是自负太过,谁人都能不放在眼里。   这孽障怎的就不懂?!姜肯定是老的辣呀!   顾长生在陈妈妈怀里耸了下肩,出声道:“妈妈,我们回去吧。”这两人还不知道吵到什么时候呢……怎么亲爹跟亲儿子这么不对付,她也是无能为力啊!她之所以不找顾国坤帮忙调查孔青,也是怕顾国坤知道顾名扬做了什么混账事,要大打出手的。   回到院里,高老太太给她遴选的丫头已经定了下来。带到顾长生面前,问她看了如何。顾长生细瞧了瞧四个小丫头,面容稚嫩,却都规矩,是受过些调教的。原都是从府中层层挑出来的,又经着婆子教导过一番,自然是好的。   经此一番折腾,这选出来的丫头,与前世便又不一样了。牵一发而动全身,顾长生只觉这一世再有前世的大框架子,却也真不是前一世。   高老太太让顾长生给这四个丫头取名字,顾长生便直接把前世自己四个大丫鬟名字搬了过来,看着高老太太说:“犬琴棋书画’四字,便叫‘丝琴’‘雪棋’‘墨书’‘如画’,老太太觉得如何?”   高老太太笑,只道她这孙女儿虽人小,但是有学问:“咱们可取不出这高雅的,都叫猫儿狗儿,唤着也不忘了去。你哪一天若是忘了,便唤‘琴棋书画’,她们也不知是唤的哪一个,还要打起来呢!”说罢在侧之人都笑。   这段时间,顾长生一直提着心怕孔姨娘做出些什么来,到现在倒也还风平浪静。等这四个丫鬟定了,她又拉到边儿上训了些话,不过是“记着自己的主子是谁”、“忠心只能一主,隔层隔代都不算”、“没有给旁人当眼线的道理”诸如此类。说白了,就是防着有人在高老太太或者太太面前领着钱,打她屋里的小报告呢!   高老太太见她小大人一般,还要训丫鬟去,只乐得高兴。又交代顾长生屋里的婆子,也多教着四个丫头些,毕竟年纪小,还有诸多事儿不懂。婆子们也应了,自当尽心尽力。   顾长生十分有心地跟这四个丫头呆了几天,诸事细瞧。便是说话做事,脾气品行都一一看在眼里。丝琴略大一些,在四个丫头当中最数稳重,凡事想得都周到做得稳妥,心眼儿实。雪棋看着就机灵,胆子也大一些,却难得不咋呼。余下墨书和如画还小,也都是妥当人。可见着,真是废了功夫挑的。   熟了之后,顾长生便充着玩劲儿,吩咐四个丫头一会做这个一会做那个。陈妈妈瞧在眼里,只跟四个丫头说:“姐儿新奇着呢,你们便多费心些。”   “妈妈,我们知道的。”丝琴带丫鬟们应了,还是尽心尽力。   却有一日,顾长生唤了雪棋来,看着她道:“我对孔姨娘有好奇,你着人出去打听打听,她未入府之前都有什么故事,再来告诉我。”   平常使唤都是小打小闹的,雪棋一听这回不对呀。府里人都知道,这孔姨娘入府前是瓦子里的戏子,能有什么好故事能叫姑娘家听?于是道:“姑娘,这使不得呀。”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知我知,不叫旁人知道。”顾长生理所当然道。   这就更使不得了呀!雪棋欲哭无泪,怎的这种事情摊到她头上了?   顾长生看着她满脸为难的表情,又问:“你不愿意?”   “奴才本该听姑娘的,姑娘叫入地奴才不敢上天,只是……”雪棋说着打住,只是瞧着顾长生。   “若出了事,我顶在你前头,便是罚也是罚我的。老太太疼我,罚不重的。”顾长生不理会雪棋的为难,继续说。   雪棋望着她,“孔姨娘进咱们府上之前,就是个戏子,不过是唱戏陪酒诸事。姑娘要听这些,可见是不行的。”   顾长生向雪棋勾了勾手指,叫她到自己跟前。雪棋往前凑了凑,便听她小声说:“我只与你一人说,若有第三人知道,你便是呆不了这个家了。孔姨娘心术不正,怕是到府上另有目的。我瞧着她与大哥哥不一般,你便着人打听打听,她在入府前,是不是与我大哥哥有一段。”   雪棋收回耳朵,然后不敢相信地看着顾长生。顾长生冲她点了一下头,又问:“去还是不去?”   之前是怕顾长生心思不正,不知想要听什么故事。如今听得这话,雪棋心里的小宇宙也翻腾了起来。顾长生知道,四个丫鬟中,也只有雪棋听了这事儿会有兴趣想一探究竟,且敢去做的。   雪棋吞了好几口口水,又问顾长生:“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她们说话不防着我。”说完这话,顾长生一笑。   雪棋掰指头一算,她这小主子可不是真的小么?再往她身上瞧,怎么这么小的人,就这么聪明了?罢了,人家出生时自带白凤凰技能特效,且不追究为何这么聪明了。   雪棋果还是被顾长生忽悠去了,掌着分寸,隐蔽做事。这雪棋是厨房管事赵家的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叫赵明。赵明也在顾府里有些差事做,雪棋便挑拣些能说的,又给了些钱,让他着人出去打听,回来告诉她。   赵明出去散钱打听不少消息回来,一股脑儿都说给了雪棋,最后还给了她一个话本子,说:“你是我亲妹子我才要说,这原不是什么好事儿,可别叫你家姑娘知道。你也不说打听这些做什么,我只帮你到这,做亲哥哥的不会坑你,你也别自己作死来。”   “知道啦!”雪棋高兴地应了,把话本子揣怀里回来给了顾长生,又说:“姑娘,我不识字儿,不知道写的什么。只是听我哥说,这孔姨娘之前确与大爷有些不寻常,也有人见着两人私会过,但知道的人并不多。不知后来怎么了,孔姨娘却突然与三老爷在一块儿了,也没藏着掖着,再后来便入了咱们府上。”   顾长生听雪棋说完,又翻了翻话本子,这话本子讲的便是一青楼女子被情人所伤而入府上报仇的故事。雪棋见她翻了几页,开口问:“姑娘看得懂?”   “老爷教我认了些字儿,能看懂一些。”顾长生一边儿说着,已经把话本子给翻完了,又送到雪棋手里,“快烧了去,别叫人看到了。被看到了,妈妈要骂呢。”   “诶。”雪棋也知道其中厉害,忙揣了话本子找没人处去烧了。   烧了话本子回来,顾长生又拉着雪棋问了许多问题,譬如是话本子是谁写的,怎么知道说的就是孔姨娘,雪棋道:“是谁写的不知道,但市井中多有说就是化的孔姨娘的故事。这话本也是新出不久的,人都喜欢听。姑娘,你看得懂,那话本子到底写了什么?”   顾长生一呆,眨巴了一下眼睛:“我也没看懂来。”   雪棋:==   而顾长生把自己心里七零八碎的猜想坐实了七八分,这会儿也认定了——孔青不是来府上做姨娘的,而是冲着她大哥哥顾名扬来的。却又要猜她要做什么,便是猜不到的。   因新近各大酒楼瓦子里说书的都说起了《花魁复仇记》这一话本子,又不知谁说了这是化的孔青的故事,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便就这么传到了顾国圻的耳朵里。这位爷可不就成了冤大头,人人皆可笑之。再说负心汉是谁,便是顾名扬,人只摇头不语。   顾名扬把那俩猪朋狗友拉到酒店,直盯得两人发怵,然后“啪!啪!啪!”倒酒喝酒搁酒杯子,冷声道:“就缺这么点钱么?”原以为这两人只是瞎合计凑趣儿,哪知道真能没脑子到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胖官哥儿和月白色长衫公子哥笑,说:“市井笑谈,不需放在心上。这哪个大户人家,没有点事儿让人嚼嚼舌根子……”   “放屁!”能爆粗,顾名扬是真个怒了,直吓得两人噤了口。   这边还没怒完,那边顾国圻又找来了,拉着顾名扬的衣襟子就问:“好侄儿,告诉你三叔,那事是真是假?你不要的,丢给我,我还当宝贝?”   顾名扬脸上恼怒更盛,直觉得这脸真是丢到天河沟里去了。他拉开顾国圻攥着自己的手,整了整衣服,冷声道:“连市井戏言也信,三叔是喝多了么?”   旁边两人瞧着玩大了,就要矮身溜人,却被顾名扬一手一个拎了回来:“事因你们而起,快给我家三老爷解气去!”   两人嘿嘿笑,对顾国圻说:“顾老爷,话本子是咱们写的,原就是想了好玩写来玩的,也不知怎么就传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可别往心里去,断没有话本子上的事!”   顾国圻那是真宠孔青呐,以为自己得了个宝贝。却听外头人都是这么说,那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似的。此番被胖官哥和月白色长衫公子哥再游说一番,才想通了外人都想看个戏,所以才传出这些谣言来。这侯爵贵族之家,最不缺的就是在市井上的谣言呐!   顾国圻听了有理,又道孔青不会骗自己,便拍了顾名扬的肩说:“你小子不能打你三叔女人的主意,便是要,我给找别的,让你玩个痛快!”   顾名扬脸黑得几乎能杀人,甩身走人——真是被这帮蠢货气死了!   余下三人呆了片刻,胖官哥儿和月白公子先反应过来,互推两下,匆忙往外去:“快去把话本子收回来呀!”   顾名扬被这事儿弄得有些不悦,又因不能插手三房之事更是心中不痛快,而顾长生却已经决定了——不待事态再发展,她要把孔青弄出顾府去!甭管是顾名扬负了她,还是她自个儿拎不清痴心妄想,都不能叫她怀着死也不怕的心搅乱了一家子!   敲定所想,撇开陈妈妈等人,顾长生便带着雪棋去了阴氏院里。午觉已过,顾荧往书斋读书去了,院里便是安静不少。如今阴氏行动不便,也不大能招呼她,她便自个儿去找了孔青。   孔青这会儿正睡醒了午觉起来,刚梳妆好。见顾长生来找自己,忙迎了她往炕上去,给她拿果点吃。顾长生捏着吃了一些,那边雪棋约着秀儿出去玩儿,留下顾长生和孔青两个人。   孔青往顾长生对面坐了,笑着开口道:“听说姑娘前些时候跟着皇上往玉霄观去了?”   “是呀!”顾长生应着,拍腿说:“可是要把我吓坏了,连皇上皇后都吓了失了血色呢!”   “这是怎么了?”   顾长生把那一日的情形与孔青说了,又说:“我就不爱与皇家有甚关系,他们风光是他们的,横竖我不想风光,就爱小日子。”   孔青笑了笑,“听三姑娘说,五皇子是个……”“傻子”两字没出来,便又换做:“不聪明的?”   顾长生听得懂她的话,皱眉摇头道:“不提也罢。”   “也好。”孔青给顾长生又倒了杯茶,“姑娘吃口茶再说话。”   顾长生吃了,突然问:“姨娘还怨么?”   孔青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记起来上次跟她说的话,便沉了下脸色道:“姑娘懂何为怨么?”   一个等了心上人三年,却等来他把自己忘了且立了别人为皇后的人,怎么能不懂怨?顾长生还是好奇了,开口道:“不懂,想听姨娘说说。”   孔青看着她,端起茶杯子,慢拂杯盖:“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原不是你三叔的,而是你大哥哥的。”   “咔吧——”顾长生的下巴掉了,望了孔青半天:“姨娘……你说什么?”   “却原来,我连入府上做个妾室也不配!”   顾长生又被孔青话尾最后的狠劲儿给拉回了神,只是看着她。孔青回望着顾长生的眼睛,“这些……姑娘都懂么?”   顾长生忙地摇了摇头,一脸呆样儿——敢说懂么?被她“喀嚓”灭口了咋办?   孔青笑了笑:“姑娘不必懂,我也只是随口闲说,没有章法。看姑娘亲近,便想多说些话。”   顾长生也笑了笑,笑里满是甜意:“姨娘喜欢说,我便听着。”   孔青也没的要说了,又与顾长生扯了许多哄小孩的闲话。顾长生都笑应着,走前摸了摸孔青的肚子,“什么时候才能像三太太的那般大呢?”说罢也就走了,再到外头,听雪棋也说秀儿跟她说了“孩子是大爷的”话,顾长生才觉得自个儿又被当枪了。   若是一般小孩子,必是口无拦遮,总要说出来叫人知道的。下人口口相传,未必能传到主子的耳朵里。但若是顾长生这样的人,那便是高老太太、蒋氏和莫绮烟,都有可能知道。这样的人一知道,总是要闹的,到时候孔青自己承认不承认,又要另说。若再迷着顾国圻护她,诱着阴氏也护她,事情会成什么样,还真个想不到。总归对付的是大房,阴氏护上一护也是甘愿。再往下闹,不知她又有什么手段,怕是不拆了顾名扬和莫绮烟不罢休的。最后她是走是留,肚子里孩子又能不能留得住,都不是要紧的。   顾长生越想心越沉,与前世十分模糊的记忆也有了一些的重合之处。想得疼了脑子,刚到高老太太院子前,就“咣当”倒地上了。雪棋被吓得一阵嚎,嚎得高老太太也出了屋,又是叫这个抱进屋又是叫那个请太医。   太医请过来也没什么用处,号脉扒眼探舌皆不管用。顾长生自个儿又醒过来,接下来便闹起来了,迷迷糊糊嘀嘀咕咕像撞了邪。   高老太太看着焦心不已,叫了雪棋来问:“才刚带姑娘去哪儿了?怎么闹成这样?”   雪棋战战兢兢的,毕竟人小,回说:“回老太太,姑娘去孔姨娘那儿说了话。”   床上的顾长生一听到孔姨娘,翻身就打滚,叫道:“不要,不要,快撵了孔姨娘出去。再不出去,要没命的!”说完消停只片刻,忽又爬起来,眼睛瞪直了看着高老太太:“老太太,姐儿要去了,不能陪您了。”话说得高老太太背后直冒冷气,狂躁道:“都是死的嘛?还不快想想法子!四丫头今儿有个三长两短,拿你们抵命!”   那边蒋氏和莫绮烟也赶过来了,看着顾长生发疯,又听得她念孔姨娘如何如何。蒋氏当即吓哭了,上去抱着顾长生道:“孔姨娘不能留,咱撵了她出去就是,姐儿别吓为娘的啊!”   顾长生听得这话,直勾勾瞧着蒋氏,然后双眼一翻倒在蒋氏怀里不动弹了。   蒋氏瞧了她半晌,转头问高老太太:“老太太,这究竟是怎么了呀?”   高老太太还大喘着粗气,“四丫头往三房去了一趟,回来便这样了。怕是不干净的人冲撞了四丫头,不能留的,撵出去就是!”   孔青没想到自己刚寻着出手的机会,就发生的这样的事儿,心里恨得直痒痒。高老太太倒也没直接撵了她,盖因她肚子里怀着顾家孩子,便是让顾国圻弄到外头养去,不准养在家里。   而孔青好容易盘算着进了顾府,没想到什么都没做成就要被赶出去,可不是一肚子的憋屈气么?东西没收拾好便气愤出了房门,心里想着,死也要去找顾名扬再做最后理论——他到底要把自己毁成什么样子才甘愿!   门上的婆子见她往外冲就把她押了,提溜到阴氏面前,啐了她一口说:“太太,又不知要作什么死呢!”   阴氏根本懒得瞧她,给她一间厢房的地位她也承不住,终究是没出息的,扬了扬手道:“押了送出去。”   孔姨娘嚎了半天,没嚎出一个能听得懂的字儿出来。说多了错多了,阴氏把她卖了都是可能的,那比被养在外头还不如呢。心里虽有诸多不甘,但鱼死网不破的事,她还是不干的。她要做,那就是鱼死网破!   顾国圻在外头给孔青安置了房子,接了她过去,也是好吃好喝养着。就连秀儿,也让她从府里带了出来。孔青先还是呆得好好的,后来暗中变卖了宅子里许多东西,又卷了不少银钱,竟带着秀儿跑了。   顾国圻还难过了一回,阴氏却冷笑了一句:“戏子无情,说的便是这样儿的!”那风月场上出来的,能有什么好货?   顾长生在孔青被弄出顾家后就慢慢好了过来,惹得高老太太直拍大腿:“都是那女人闹的啊!”当初就不该为顺着她三儿子的愿让她进门!后来又听说孔青卷银钱跑了,又骂:“下作才娼妇!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该是我顾家的!”   而顾长生“病”好了之后还是有些恹恹,雪棋不解问:“姑娘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顾长生叹了口气,“孔姨娘也可怜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雪棋道了这么一句,顾长生笑了一下,也就不想了。   至于孔青说的肚子里的孩子是顾名扬的,顾长生和雪棋约定了要烂在肚子里,不叫府中第三个人知道。   孔青的事情歇了之后,顾名扬也算松了口气。但见朝中皇上又把心思从炼丹寻仙之事上收了一些,多放了些到朝政上,也是值得欣慰。就连他老爹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时不时把这事儿挂在嘴边,看着也舒服多了。至于莫绮烟的肚子,且再等一等吧,他倒是不急的。   顾名扬不急,家中自有别人急。那最急的,就要数蒋氏,时常又拉着莫绮烟招太医来看。太医号脉也说没什么症候,不可太焦心了,自会有的。于是只能稳着心下来,又是吃些补身子的,又是到庙里烧香祈愿。   除开莫绮烟的肚子,蒋氏还要操心顾芸和顾芊的婚事。顾芸今年十五,已到及笄之年,顾芊也有十四,都该物色着人家定下来了。顾芸的婚事好说,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孩子又好的,定下便是。顾芊为庶出,说得好了,怕别人家挑嫡庶看不上她,说得不好了,又怕她说自己这个当主母的偏心。不论如何,且叫媒婆给瞧着,自己也物色着,再问高老太太的意见,也便张罗开了。   到了四月份,诸事都有进展。阴氏也近临盆,每日间叫金玲扶着走走路,其余时候便都是歇着。一直到端午前夕,便已开始阵痛,准备着生产。三房的下人忙来忙去,其他院里的下人也不闲着,摘了艾草插门,厨房里又包了许多粽子,煮了很多鸡蛋,一并红鸡蛋也染了许多。   自打阴氏要临盆开始,家里的管事权就交到了莫绮烟手中。先前蒋氏有孕生产,期间会经历什么,又有什么事,莫绮烟都跟着阴氏看过学过,这会儿也算不得吃力。她脾性较阴氏温善许多,下人好容易得喘口气的机会,做事也还算尽心。自然,也有不怕这个主子,在下头又作起乱来的。说她不比阴氏,根本不放在眼里。   阴氏刚好端午节临了盆,生下个姐儿。全家趁着端午过节的热闹劲,又沾喜气,高老太太却是眉眼处尽是遮不住的失望。阴氏不比蒋氏,头一胎是女儿,这会儿又是女儿,可见高老太太是要失望的。这五姐儿也不比四姐儿顾长生,顾长生有两个嫡亲哥哥一个嫡姐一个庶姐,生来又带异象,自然得高老太太宠。而这五姐儿在高老太太眼里瞧着,甚是多余。   阴氏心里也有懊恼,只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却还不得喜庆笑着——生子就是喜,不管生的男还是生女。   全家都来道谢,阴氏唯有瞧见了莫绮烟才有点安慰——到底家里还有个垫底的,一个都没生呢!   心里安慰罢了,心思不喜,也难放在自己个女儿身上,便问莫绮烟:“管着家还顺手?有什么事难为没有?”   莫绮烟笑道:“没有什么为难,太太不必操心。便是有什么不懂,也有大太太提点呢。”   “哦……”阴氏虚声应了,“那便好……”   怕扰着阴氏休息,人也是来看看就走。顾长生也来瞧了,早知道阴氏这胎是女胎,也没什么惊奇。顾荧却是脑子疼,一本正经跟顾长生说:“可不能长成你这样,太傻!我做姐姐的,还要管她教她呢,真累呀。”说完摇头。   顾长生:……三姐姐你这心操多了。   在阴氏坐着月子,莫绮烟把家里管得还算安稳的时候,顾长生也无聊了下来,就跟高老太太提了要去读书。在屋里整日天没事儿做,又不能出去玩儿,还不如去读点书呢。便是她前世读了许多书,这会儿再温一遍也不算坏事儿。   高老太太笑道:“你有心去读书也好,不像三丫头,当年叫她去读书,跟要她命似的。这会儿也是,学也学不好。你可别学她,叫先生打了戒尺回来,我不心疼你。”   顾长生笑,往高老太太怀里蹭:“老太太,我不会叫先生打了的。”   “乖一些,先生自然不打你。”高老太太摸了摸顾长生的脑袋。   说要上学,高老太太便叫宝娟为顾长生准备了许多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让拿去书斋放了。等五姐儿过了满月礼,便让顾长生过去跟着三个姐姐一块儿上课。   今日顾芸、顾芊和顾荧一起到书斋,见到多了张书案,上头又放了许多宣纸,笔架上狼毫羊毫皆有,从蝇头小楷到大笔一应俱全。   “怎么多了一份?”顾荧出声问。   顾芸笑了笑,“你不知道,是四丫头要来上课了,特为她准备的。”   “先前她还说不要来上课的,怎的又来了?”顾荧睁大了眼睛说。   顾芸问:“先前是什么时候?”   顾荧想了想:“刚过完年那会儿。”   顾芸:……   三人说话没一会,顾长生便进了书斋,身后跟着雪棋。顾荧坐在自己书案前,抬头瞧了她一眼,“你倒愿意来读书?”   “姐姐们都在这儿,我自然愿意。”顾长生笑着,便被顾芸过去领到了书案后。   雪棋把人送到,又说:“姑娘我先回去了,等下学我来接你。”   “你也不必来了,我送她回去便是。”顾芸开口道,雪棋应了,这才回去。   顾长生坐下没一会,先生就进了书斋。瞧见她小小人儿坐着,一脸呆样儿,微笑着道:“你来啦。”   “是呀。”顾长生点头,“劳烦先生了。”   “各司其职罢了。”先生笑得慈祥。   盖因顾芸、顾芊、顾荧和顾长生年龄差距太大,所学东西也不一样,先生便是都分开了教的。顾芸和顾芊一起,已学到四书中的《孟子》,而顾荧呢,还在起步阶段,连《千字文》也背不熟练,现今也只背了《百家姓》和《三字经》。   顾长生算是初初入门,先生便教她进行初步认字——执手教写字儿,再自个儿描红。待识得千余字以上,才要开始学《百家姓》、《三字经》和《千字文》。   顾长生知道顾荧什么都跟她比,她也不爱在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上惹得顾荧不快,再从别处找补还她不快。虽都是小事,这般跟顾荧耗费心神也是不值。又不能弄死她,便让她得意把自己当傻子好了。觉得自己是傻子,还能偶尔护她一护呢——实在看不下去了,可不就护了?   顾长生识字识得慢,手劲弱写字也成问题,这就叫顾荧心里很是舒服,时常还要去叫她认字,然后说:“你可真笨,我不帮你,先生都要看不下去了。先生嫌你笨,都是不爱教你的。”   顾长生笑:“怪道呢,我说三姐姐老被罚抄书,都是先生觉得三姐姐聪明喜欢教三姐姐呢!”   顾荧:……明明是夸她的,怎么又隐隐觉得被骂了?   顾荧敲了一下顾长生的脑袋,说了句:“你好好识字就是。”说完就回自己书案前去了。这会儿有顾长生跟她比着,虽然她觉得这小妞很蠢,但也想着不能老在这小妞面前丢人才是。这会儿她还不懂什么,等懂了,被她笑话就不好了。   顾荧决定了!她要好好读书!   阴氏身子大好了,瞧着顾荧这般刻苦,自己都笑了——非得有人追着,否则都不知道什么叫好!   比起五姐儿,阴氏还是喜欢顾荧多的。不论怎么说,顾荧都是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也能接受。又得了这么多年宠爱,自然放不开手。而五姐儿呢,来得不是时候,看着便有些堵心。于是时常叫奶娘哄着,自己也不爱看。宁肯多督着顾荧读书,也不愿多哄五姐儿一下子。   五姐儿单名一个“萱”字,生来就不招喜,在顾府里,算是个命不好的孩子。可她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呆在床上蹬腿、挥白爪子、吐泡泡。   顾长生知道全家都不重萱姐儿,前一世萱姐儿在家里也没什么地位,时常是最角落里的人儿。在三房里,看着自己亲姐姐受宠爱。在整个内院里,看顾长生受宠爱。唯独她,不论是祖母还是亲妈,都还没有奶娘来得亲。   便是这般,也没把萱姐儿逼坏心思。她有阴氏的要强,又肯下功夫,便是样样都较顾荧出色上许多。但女孩儿毕竟不比男孩儿,再有多处出色也没有会哄得人疼有用。顾萱是的,不大会哄人,竟没学得一点儿阴氏嘴上的功夫,都被顾荧给学去了。   等顾萱过了百日,顾长生就赖在高老太太旁边,要她抱了顾萱来院里一起养着。高老太太年事高,多养一个孩子就多费一份心,其实并不大乐意。但见顾长生一副要妹妹陪她一起住一起玩儿还不罢休的样子,就松了口。   顾长生乐得在高老太太脸颊上亲了一下,高老太太一乐,把另一边脸也凑上去:“这边儿也来一下。”   顾长生又伸头上去,在高老太太脸颊另一侧亲了一下。高老太太乐得很,心里跟吃了蜜一样,当即就让宝娟去把阴氏叫过来,顺带让奶娘把萱姐儿一道抱来。   顾荧一看宝娟亲自登门,又说高老太太要养萱姐儿的话,当即脸就黑了个彻底——尼玛,这妹妹也要在老太太面前儿得宠,要压着她了?!不服!   ☆、第二十九章   阴氏原本就因为高老太太眉眼尽显不喜五姐儿之意,自己才更不把这闺女放在心上。为生五姐儿也让她撒了不少管家权力给莫绮烟,心头更是不悦。今见高老太太要把五姐儿带到身边儿养,却是眉梢抖三下,真个儿不解了。   宝娟笑着道:“全是四姑娘的意思,说是看着五姐儿喜欢,又要姐妹陪着,缠了老太太好些时候呢。阖府上下,老太太眼下最宠谁?不就是咱们四姑娘么,那能有不答应的?太太您也别舍不得,养在老太太处,跟养在您跟前儿,那都是一样的。都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太太且跟我往老太太那边儿去,老太太自会跟你说了。”   阴氏随了宝娟往高老太太院里来,后头奶娘抱着顾萱,顾荧也跟着。到了高老太太院里,行了礼,阴氏才道:“老太太,我把五姐儿带来了。”   “先把五姐儿放到暖阁,待会我吩咐些下人把东边儿厢房打扫出来,让名弘住着。他一个人住那里也好读书,没人扰他。四姐儿和五姐儿,就住在名弘先前住的,屋后抱厦里。你看,成与不成?”高老太太看着阴氏道。   “老太太安排甚是妥当,我竟想挑刺,也没有的让我挑啊。”阴氏笑着道:“只一件,老太太不必劳累。我这就叫人扫了东边厢房,再把名弘和四姐儿五姐儿的东西都归置好,老太太歇着便是。”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也好。”高老太太应了,也省了自己一份儿事。   阴氏督着一众丫鬟婆子,忙了大半日,方才把两边屋里安置妥当。五姐儿自有一间房,与顾长生的挨着。奶娘放它到房里,后头便跟着顾长生和顾荧。刚进屋,这会儿没了大人,顾荧便一手拉了顾长生的袖子,瞪了她一眼道:“你又发什么疯,叫五姐儿到老太太院里?”   “三姐姐,我何曾发疯来?”顾长生微仰头看她。   顾荧气鼓着,松手甩开她的袖子,然后装“老成”训顾长生道:“五姐儿是我娘生的,本该在咱们院子里长大。你这么把她要过来,不是叫我们骨肉分家么?”   “什么叫骨肉分家?”顾长生还是一脸天真模样瞧她,本着要把顾荧气死的呆样子道。   顾荧果连呼吸都大了,胸前直是起起伏伏,然后突然跳脚地使劲跺了几下脚,咬出几个字:“蠢死了!蠢死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顾长生还装不懂,往顾荧面前凑凑,“三姐姐怎么了,跟猴儿一样?跳的什么?又气的什么?”   “甭管我跳的什么气的什么,你能懂点什么?”顾荧狠狠瞪了顾长生两眼,甩袖就走。等她出了房间,顾长生暗笑了一下,自来看五姐儿顾萱。   顾萱的奶娘姓周,与陈妈妈差不多的年纪。她抱着顾萱慢哄着,又抬头看顾长生说:“三姑娘是气你把五姐儿要到老太太院里养着呢。”   “这有什么好气?”顾长生装不懂道:“她喜欢五妹妹,不想跟她分开么?”   周妈妈笑了一下,“姐儿再大些就懂了。”   顾长生也笑,便是懂也装不懂气得她三姐姐跳脚才好玩呢!   接下来顾长生便是每日间往书斋去学认字儿,回来后逗着顾萱玩儿。再有顾名弘下学回来,也时常抽空过去与顾名弘说两句话。顾名弘不比她们女孩子,读书要下功夫,要考功名,所以时常是埋在书本里,顾长生也不大扰了他。   顾荧也学明白了些,自不大来高老太太院里给自己找不痛快。除了在书斋中取笑顾长生蠢笨,余下倒也真认真读起书来了。只要她不咋呼不找事儿,管她做的什么,顾长生就已经阿弥陀佛拜天烧高香了。   而顾长生装着孩童之态,认字儿写字儿学得都不甚快。好在她态度好,又认真,做什么都一板一眼有个样子。先生瞧着喜欢,也爱多教她一些,耐心也足一些。顾荧又在心里生上气——为甚她这妹妹没见有什么出色却是人人喜她爱她,为甚?!为甚?!   顾长生且不管她想什么,自个儿乐在其中。又没事儿便到顾国坤书房里打听打听庄穆帝种种,听说这圣人收心不少,也是心有安慰。这会儿已与皇家脱不开干系,便也只能慢慢从这位圣人身上下手。   在她三岁之前家中又有其他什么事情,顾长生是记不大清的,没个引子也难想起来。自她记事开始,大姐姐顾芸和二姐姐顾芊已都嫁为人妇。这么瞧着,顾芸和顾芊也就是在这一年两年内定下了人家,再出的门子。   在顾长生于安逸富足的日子中闲适了起来的时候,却有一人开始临窗看书而发起呆来了。瞧着外面院中一隅枫树叶黄泛红,已是初秋的时节。再细思一算,也有大半年没见过顾家的小不点了。都说小孩子长得快,一年一个样子,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是那么个面团子。   尤记得前世初见时,顾长生已有十岁。早听说顾太师家有个带“凤血”而生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颇具才情,时常与顾太师一道进宫,商讨寻仙炼丹诸事。有幸得见,便是在御书房里。   迎面嘴角呷一丝笑,腓颜腻理、面若娇花,福身唤了句“五皇子”,他竟就跟魔怔了一般。又是对弈一局,晃神间输了棋,被皇上一通打趣儿。后来才知,这姑娘早在年幼时就跟封家定了娃娃亲。再要下手,已经迟了。   如今许琰还能清清楚楚想起那个时候顾长生在他眼里的样子,却非一“美”字这般单薄之词可形容。都道他是目下无尘之人,又似无情无欲,便是世间女子皆入不了他的眼。谁知,世间竟还有这么一人,专门是来克他的!   一通呆没发完,便有小太监在旁边传话:“五皇子,皇上叫您往御书房去一趟。”   许琰搁书起身,自往前头去。到了御书房,庄穆帝已经坐在了棋盘前,盘上布有残局,叫他来解局呢。   许琰行了礼往炕上坐了,庄穆帝不走心地问了句:“最近又读什么书?”   “史书。”许琰敷衍回了一句,落子到棋盘上。   庄穆帝也是随口一问,未有深究,自把注意力都聚在棋局之上。许琰瞧了他一眼,只道他这父皇也是个怪坯,前世就是迷着下棋和长生不死两件事到死。下棋可修身可养性可打发时间,不算坏事儿。只是求仙求长生,实在不能算是好事儿,必是要阻止的。前一回暗中着人动了手脚爆了丹炉,却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他收了不少的心。   棋下一阵,庄穆帝突然开口问:“琰儿呀,你说你大哥和二哥,谁个更好一些?”   许琰心里一“咯噔”,他这父皇是在考虑立储了?莫不是真打算收了求仙之心,已经开始考虑传皇位的事情了?却是面上不显,仍旧淡淡道:“父皇所言,是哪个方面?”   “方方面面。”庄穆帝落子回。   许琰道:“二哥乃与我一母同生,都是母后跟前的。若说二哥好,岂不是带有偏私意味。若说大哥好,且又有避嫌不举亲的意思。这般瞧着,我说好与不好,也都不公正了。”   庄穆帝的大部分心思还在棋局上,话说着说着也就断了。断了也不知,只当没说过,继续下棋,再找别的说。许琰瞧着他说得凌乱没个章法,便也都敷衍瞎应和了。   棋到最后,庄穆帝险胜,长松了口气,丢了手里白陶子儿看着许琰道:“避了暑,宫中窝了一夏,如今气候正好,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你且准备一番,随行出宫,跟朕往北山骑射围猎去。”   “大哥二哥三哥可去?”许琰问。   庄穆帝掸了掸袖子起身,“你大哥二哥留于宫中,这回你和璟儿跟着去。”   许琰应声退下,自回去跟皇后娘娘打了招呼,又是一番收拾准备。   作为宠臣,最大的义务与责任就是常伴皇上左右。这回秋围,自然也少不了顾国坤。蒋氏吩咐下人一通收拾,走前又百般嘱咐顾国坤小心。都是老胳膊老腿儿的了,就慢着些。便是一只苍蝇也打不到,也不要去逞那个能。   顾国坤都应下,走前顾长生在他怀里也嘱咐了几句,他也都应了。只道儿女双全,家人和睦,福气实在是大。顾长生按按他的鼻子,笑着道:“老爷早些回来,我跟娘都想着你呢。”   顾国坤凑上去在顾长生脸颊上亲了两下,笑呵呵道:“荀儿莫急,为父必是快的。”   顾长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呆得无比传神,说了句:“爹的胡须太虚叨人了,痒呢。”   顾国坤和蒋氏皆笑。   顾国坤走的第二日,蒋氏只当寻常,封家夫人却上门做客来了,还带着儿子封子晏。原也是家中老爷跟着秋围去了,所以来顾府上解闷儿。蒋氏也是欢喜,忙命人打扫了常做接客的院子出来,叫封夫人带着封子晏在里头住下。   那封子晏如今个头又高了一些,长得开了,越发显出俊态来。顾荧欢喜,下学回来听说封子晏来了,直要请假不去上学,跟着封家哥哥玩。阴氏在她背上呼地一巴掌,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便是喜欢也该收着些,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再没个矜持小巧,又要罚你!”   顾荧把情绪一收,真个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盈盈道:“太太,封哥哥初上门,且做主家之礼,我过去看看他。”   阴氏:……滚滚滚   顾荧看阴氏一脸别扭的表情,只又一笑“那我去啦”快着步子去了。见人去了,阴氏收了收脸上表情,心道她这闺女若是命好能嫁入封家,也是不错的。   顾荧倒还记得仪态仪容,压着些步子跨度和速度。到封夫人的院子里,却不见一人,才听说封夫人往大太太院里说话去了,而封家大爷往老太太院里去了。听得这般,又满心欢快地往高老太太院里去。到了东厢房门口,自己探头进去瞧了瞧,果见封子晏正和顾名弘说话呢。   顾荧径直跨过门槛进去,到封子晏面前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玩儿?”   这话却是直接得叫封子晏不知如何回了,只愣了片刻,顾荧自己又说:“你跟二哥哥说读书的事呢?”   封子晏忙点头,“正是了。”   顾荧笑了笑,“你们到一处没的说,总爱说这个,那我也要一块儿听。”   封子晏突然又不说了,转头看着顾名弘道:“我听说家中添了姐儿,二哥哥能带我去看看么?”   “这有什么不能?便带你过去。”顾名弘撩下书,带着封子晏又往正房抱厦里去。顾荧乐得跟在后面,走路也要有些一跳一跳的。   到了抱厦,下学回来的顾长生正在什么都还不懂的顾萱边上读《三字经》,见得有人进来,忙丢书起身来迎,笑着道:“二哥哥、三姐姐、封哥哥。”   “你在给萱姐儿读书呢?”封子晏看着她问。   顾长生还没说话,顾荧先拿了那本书,开口道:“读什么书呢,我看是乱嚼字来的。她才上几个月的学,都会读《三字经》了?”   顾名扬笑了一下,露出嘴里的虎牙来,开口道:“四妹妹聪明些,也不是不可能。”   “那是二哥哥你不知道,她学了这么几个月,连一千个字儿都没攒满,笨着呢。”顾荧揭顾长生的老底,顾长生也不怒,看着封子晏道:“你识得多少字了?”   封子晏笑笑,“已经开始读四书了,我比你大些。”   “不过才大两岁。却也是呢,三姐姐比我大了三岁,比你大了一岁,可厉害,已经把《千字文》背全了。你才学四书,四书又是什么东西,可见你没有三姐姐聪明呢。”顾长生一本正经说道,说到顾荧厉害的时候,那可是满眼的圣光。   听得顾长生的话,再瞧着她那副样子,顾名弘先笑开了,看着她道:“谁个告诉你,会背全《千字文》比学了四书的人厉害了?”   顾长生挠了挠头,“我不懂来。”逗得人都笑了。   自己的老底也被揭了,顾荧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滚烫,却又因为封子晏在不好发作,过来敲了顾长生额头一下,“你太笨了,不要多说话丢人呢!封家哥哥在这里,你也不知道收着些。”   顾长生傻笑了笑,“怎么三姐姐比封家哥哥大一岁,还叫封家哥哥叫哥哥呢?我又不懂来……”   顾荧的脸彻底红成了一个大红鸡蛋,直想把顾长生给扔出去。她暗自磨了磨牙,见周围人都笑,也不好说什么。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这个蠢货!   一群孩子在一块儿,都是逗趣儿似的说一些话。各家奶娘在一侧听了,也是笑得满脸褶子。听大人说话听音儿看脸色度意思,听小孩说话当真就听个热闹,听个好玩儿罢了。   顾长生自认为封子晏是有点儿呆的,那种带着些憨劲的呆,却不是不聪明。即便他后来长大了,也是心眼儿实。封尚书和封夫人能养出这样不相像的儿子,也是奇也哉怪也哉的事情。照理说他封家的基因,不该都是奸猾的么?   封夫人带着封子晏在顾家住了两日,顾荧就略不安分了几日。便是比封子晏大一岁,还是爱做个妹妹。她瞧着封子晏喜欢,一来是封子晏长得确实好看,二来便是性子好——呆些不木讷,凡事都做得有小君子风范。   顾长生不拿这些毛孩子当什么,心里倒念叨着上山打猎去了的亲爹。算着秋围的时间,想着他最早能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她亲爹就在她意念召唤中,突然回来了!   顾国坤走前顾长生嘱咐他早些回来,却没想到会这么早,竟还是被抬回来的。更没想到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人,竟是五皇子许琰!   顾国坤被抬回蒋氏院里,许琰就跟在其侧,身后又有太医。别人不认识许琰,蒋氏认识,要行礼时被顾国坤给阻了,只小声道“切不可张扬”。万一在他顾府上有个三长两短,这不得被抄家啊!   于是蒋氏只当许琰做寻常人待了,又问顾国坤是怎么伤的。顾国坤一肚子的懊糟泪,抹了一把脸说:“自己摔下马摔的……”   蒋氏一呆,许琰在一旁冲她点了一下头,蒋氏更呆了。不知如何细问,只能回神先叫太医看伤开药,稍后再问不迟。   诸事吩咐妥当,蒋氏又把其他人都支出去,跟许琰道了谢,谢他送顾国坤回来。   许琰道:“此乃小事,不足挂齿。我也有些疲累,不愿再往北山去。不知夫人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在府上住上几日。等父皇从北山回来,我再与他一同回宫。”   蒋氏先前在宫里与许琰接触不多,只听皇后娘娘说他是个聪明过分的。这会儿瞧他说话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少年老成,却又不敢即刻应了,便道:“这个……得问咱们老爷……”   顾国坤含泪点头,“便留五皇子住上几日,也是无妨的。”   顾国坤都说无妨了,蒋氏还能说什么,只得下去吩咐人,煎药的煎药,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   许琰又拦了她一下:“夫人大可不必费此周折,我与府上二爷合住即可。”   蒋氏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确是不敢怠慢五皇子。”   “就怠慢吧……”顾国坤又含泪出声儿。   蒋氏这回算是彻底懵了,却还不得不出声允了此事?   五皇子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满意,辞过径自而去。他一走,蒋氏往床边挪了挪,懵着表情问顾国坤:“老爷,就这个……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顾国坤把脸往里一转,抹了一把老脸,真个是一言难尽啊!   ☆、第三十章   原顾国坤才跟庄穆帝围猎两日,便有些身重力不从心。公务常有的时候,又难免没有偷懒的心思,十分想念不需伴着庄穆帝而是自己花下酌酒慢饮的悠闲日子。再或拉着小闺女说说“仙话”“鬼话”,也是极好的。   分神的时候也分了方向,再要找人时,也不知人都往那边围猎去了。顾太师又没那积极的心理去寻,自骑马悠闲逛了起来。正在惬意处,忽从草丛里蹿出一什么东西,也来不及细瞧,便是把身下棕马吓得一阵狂躁竖前蹄儿。   顾国坤虽为文官太师,但大庄朝文武兼重,都是打小练的骑射本事。受到这点惊吓,拉拽缰绳稳住马匹的本事顾太师还是有的。却被当头日头刺了一眯眼,“伤了刚好回家偷闲去”的想法一闪而过,他竟鬼使神差松了缰绳,当即落马。   落马后“哎哟”一声惨叫,扭了腰,腿上亦有擦伤。顾国坤心道快叫人扛他回去,却是睁开还没开口叫呢,就见许琰一袭锦袍跨在小马背上,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顾国坤张开的嘴没及合上,舔了下唇:“五皇子……?”   “顾太师费心。”许琰仍是无情绪无表情开口,“可是要回家休养?”   顾国坤愣了愣,迟疑点头又摇头,许琰又道:“我陪太师。”   “不必!”顾国坤伸出手来,扯到腰,腰上一疼龇了下嘴。   “父皇若知太师故意落马,不知作何感想?”许琰还是看着顾国坤,说的每一句话都瞧不出有什么情绪,实在是语气平平。   顾国坤却是被噎得半死,委屈道:“五皇子冤枉老臣了,老臣不敢呀!”   许琰不说话,就这么瞧着顾太师,颇有种——冷冷地看着你说谎的样子的味道。顾国坤又被噎了,只得把手收回去,咬牙说:“恳请五皇子搭救,送……老臣归家养伤!”   许琰这才收了目光,拉了缰绳去叫人来抬顾国坤,自个儿又去庄穆帝那方请示一番。庄穆帝正骑猎在兴头上,自不多管,道:“先叫太医治上一番再上路,再有太师年事已高,既伤了腰腿便路上小心些。有你相看,朕也放心,去罢!”   于是,顾国坤就是许琰那冷冰冰的眼神和一句“父皇若知太师故意落马,不知作何感想?”给吃死了。且不说他故意落马得十分不明显,就是他真个不是故意落马的,只要这小祖宗一口咬死他就是故意的,也是没办法呀。谁叫就他一个人在场,谁叫他还是皇帝的亲儿子呐!当真是老泪纵横……   那边顾长生听说自个儿亲爹是被抬回来的,直吓得连礼仪形容也不顾,拔腿就往蒋氏院里跑去。却是在半路撞上一人,细瞧下是五皇子,又愣懵了——我滴个娘,他怎么来了?   “顾老爷伤势不重,姑娘大可放心。”许琰拦了顾长生去路,看着她道。   顾长生还有些懵,也没想得起来跟他行礼,更不知在自己家中遇上他是怎么回事。懵了半天,只当没见这人一样,绕开他就呆愣愣走了。   雪棋还多看了许琰两眼,低声问顾长生:“姑娘,这人是谁?在家里没见过。”   顾长生道:“我也不认识来,上门男客不该住前院的么?”   “怎么觉得他好像认识姑娘呢?”雪棋又回了一下头。   顾长生仍旧摇头,“我不知道来。”   许琰:……   “不过,他长得真好看,通身的气派,竟不像个俗世之人。”等走得远了,雪棋又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顾长生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少说两句罢,被妈妈们听到了,又该训你,岂有丫头带着自家小姐讲评这些个的?”   雪棋自知失言,也就不说了。   到了蒋氏院中,顾长生慌忙去瞧顾国坤,问他伤得重不重,又是怎么伤的。蒋氏在一旁已是无语,自不说话,顾国坤便一本正经道:“老了,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腰。重也不重,躺两日便可好了。”   顾长生松了口气,然后说:“老爷都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小心?”   这话一出,十足的小大人劲头,显是操心了。蒋氏笑了出来,逗她道:“荀儿可消气,你这爹还不如你呢,你也快有三岁了,他只两岁罢了。”   顾长生“惊奇”:“两岁长那么多胡须呀?”   蒋氏又道:“却不是说这样貌,而是说那心智。但凡稍大些,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儿。偏还被人抓了个正着,送了回来,还得留人住着。”   顾国坤被自己夫人黑得无言,只好拉拉被子把脸遮了,再不说话。顾长生听得似懂非懂,但听出是跟五皇子有关,便问:“太太,老爷到底干什么事儿了?”   蒋氏又笑了笑,能真在自己小闺女面前抹了顾国坤脸面?自然是不能,只道:“没的什么事儿,你爹好着呢,荀儿切莫担心。”说罢又把顾长生拉到一旁,小声嘱咐道:“五皇子在咱们府上,与你二哥哥住一处,见了莫要声张,别叫人知道是他住在咱们府上。”   顾长生又震惊了,什么叫与她二哥哥住一处?那不就是说与她住在一个院子了?我滴个亲娘,这叫什么事儿呀!   蒋氏只当她是震惊五皇子上门来,又嘱咐了一番。等顾长生应了,才要放她回去。顾长生知道了许琰与她同住一个院子,却是不大想见着他的,便也没回去,赖在蒋氏院子里玩儿。   封夫人听说顾国坤伤了回来,也亲自到这边来看看情况。自是不能见人的,不过是打听两句,便在屋后抱厦里跟顾芸和顾芊说话儿。如今两个姑娘的婚事张罗了大半年,也差不多定下了。定的也都是京城官宦人家,只待再和日子定出嫁的日子。   顾长生坐着,听封夫人与顾芸和顾芊讲的都是嫁娶诸事,便也不插话默默听着罢了。她前世未有心此等事情,这会儿听起来也是有趣,又知嫁娶诸事实为繁琐,当中礼仪规矩颇多,便只当跟着顾芸和顾芊学习了一番。   听得出了神,被封夫人一番打趣儿:“你也听得懂多少?倒听得跟真的一样。”   顾长生回神一笑,“就是听不懂,才坐着发呆儿呢。”   封夫人也笑,却又叹出一口气来,把顾长生揽怀里:“要不是半途杀出个五皇子,荀儿你可就是我家儿媳了。”   顾长生呆呆的,挠了挠头并未接话,倒是顾芸说:“四丫头还小呢,这才哪到哪。这次兴许只是皇上一时兴起,再往后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封夫人笑了笑,揭过这话不说。   顾长生赖在蒋氏院里不走,这边许琰也已经和顾名弘以及封子晏熟络了起来。顾名弘比许琰大,谦谦君子范,性格温善。便是许琰性情再清冷寡淡,他也不怠慢了他。因着顾名弘在国子监读书,上京高阶官宦子弟他多少都识得,便问许琰是哪一家的。   许琰在朝中随意找了个许姓人家说了,顾名弘也未怀疑,不甚了解,便又问了句:“许为国姓,可是皇亲国戚?”   许琰摇头,“与皇家并无关系,兴许五百年前是一家。”   顾名弘点头应了,再不说这话。接下来两人又说了许多读书之事,便是四书五经皆拿出来谈说一番。又有对子诗词,皆做论词。说得多了,顾名弘才又睁大了眼睛道:“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学问,我竟不如。”   许琰谦道:“略知一二。”   封子晏愣愣在旁边看两人说了许多,原就知道顾名弘学习好,知识多。这会儿瞧着比顾名弘小了这么多的许琰也是如此学问深厚,便有些自愧起来。还在自愧当中,忽听得一声:“呀,你们又在说读书的事情,都没有个够的时候?”   三人抬头看过来,来者是顾荧。许琰不识,只跟着顾名弘和封子晏起身而立。顾荧话刚说完瞧见多了一个人,便问顾名弘:“二哥哥,这个又是谁?”   “才刚到府上做客的,许家的公子。”顾名弘道:“此乃舍妹。”   “姑娘好。”许琰依礼唤上一声,并不多瞧她一眼。   顾荧倒是多盯了许琰两眼,又看着顾名弘问:“哪个许家?”   “你又知道有几个许家?”顾名弘笑着问。   顾荧被噎了一下,闷声不说话,又瞥了许琰两眼。心里只道,这许家公子真个不一般。原本觉得封家哥哥已是好看,却还有这般好看到叫人不知如何形容的。只是,未免过冷了些,与他说话都觉舌头被冻住了,说不利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怕说得不好,被他耻笑了去。   不知道再要说什么好,顾荧微晃了下身子,才又问:“四丫头又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她?”   “应是在太太院里,我下学回来去看老爷,便瞧见她在那里。”顾名弘道。   顾荧知道了,也不再多留,回身就去了。三人复又坐下,好不安分地说话儿。若是谁家孩子到一处都这般,不闹腾不淘气,都该烧高香了。顾名弘看这两个小的也都懂事规矩安稳,心里也是十分满意的呀。   顾长生在蒋氏院里呆到人都散了,才要出来。却是刚一出门,就撞上了顾荧。顾荧撞上顾长生的时候还有些呆,半天回了神问:“大老爷好么?”   “不坏,三姐姐是来看老爷的?”顾长生看着她。   “一半是。”顾荧道:“在老太太院里没找着你,二哥哥说你来这边儿了,我来这边找你。”   “找我做什么?”顾长生说着话往前走,她这三姐姐可有些时候不找她给自己讨没趣儿了。知道她说话气人,还找她作甚?   顾荧这会儿最怕顾长生两件事,听了就要气结。一来是总爱问问题,开口必是问她这个那个。二来便是“不懂”两字,就因不懂,惹得她丢了多少脸面。她丢自己的不要紧,别还揪着别人一起丢呀!真是要活活气死!   这会儿又见她问问题来,暗吸了口气,咬牙看着顾长生道:“我-找-你-还-能-做-什-么-来?”   顾长生瞧出顾荧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只是装看不懂,笑着道:“那我知道了,三姐姐找我,是教我识字儿来了。”   顾荧笑:“是呀,那就走吧——”   两人一行到了高老太太院子里,先到高老太太处打了招呼,便要往抱厦里去。高老太太却留了一下顾长生,让顾荧自个儿先过去,也看看顾萱。顾荧再是一百个想留下听闲话的心,也不能留下听,就去了。   高老太太拉了顾长生,又把其他丫鬟婆子支出去,小声儿道:“五皇子在咱们府上,你可知道来?”   高老太太是进过宫的人,也远远稍见过五皇子几面。这会儿又要把五皇子留于她院中住着,蒋氏没有不跟她说的道理。便是听说五皇子来了,高老太太又乐得险些掉了牙,还特意招五皇子到面前说了几句话。见五皇子样貌不凡,谈吐更是不似一般人,越发开心得无可不可。   顾长生瞧着高老太太眉心尽是来自内心的喜意,只点了一下头,“才刚去太太的院里,在路上撞着了。太太嘱咐我,叫我不可声张。”   “就是这样。”高老太太道:“你心里知道便好,不可再叫旁人知道。只是你知道了,就不可怠慢了人家。多去与他说话,带着玩一玩,不可冷落了他,知道么?”   顾长生心道,只有他冷落旁人的份儿,哪里有旁人能冷落得了他的,却还是应了高老太太的话:“是呢,二哥哥和封哥哥陪着他,和我们女孩家玩不到一处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高老太太还这么说,顾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明白什么?却还是点头应了:“嗯。”   “去罢!”   高老太太放她去了,脸上的笑意也不减。她心里也有一事,不过和顾长生以及顾国坤等人想的一样,想着这婚事是由皇上口头上定下的,五皇子最后娶的到底会不会是顾长生,却也还不能说死了。这会儿只能想着法儿叫五皇子念着她孙女儿的好,往后这事儿才能定死了。若是五皇子不喜,长大后再有变故,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顾长生和顾国坤以及蒋氏等却又是另一番打算,想着在定死了之前,只要能叫这五皇子对顾长生没了心思,记不起她半分好来,等有变故,这事儿告吹。脱了皇家,便是好事儿。也是如此,顾长生要蠢笨些,不合皇家的眼,才真好呢。   对于此生顾长生出生胎里带的为什么不是“凤血”而是一块镌字璞玉,许琰也细细想过个中原因,想着必是有谁藏了胎来“凤血”,叫顾长生失了前世光环。只是这人是谁,他只知顾国坤定然不是,再要确说出是哪一个,也说不出的,只有猜测。   至于顾长生此生为什么不是打小就显聪慧,七八岁便才情满腹,而是这般呆头呆脑,许琰也觉得,怕是“凤血”被隐之故。若不是这个,便是此生与前世本就有不同。   想前世的顾长生,那是三岁能诗五岁能文的,实非凡类。而如今的顾长生,聪慧不见,倒是呆憨萌态十足,但却比前世更像个小孩子。   重生后许琰还担心顾长生再走前世老路,心思用得不当,一生缚在才情、看书和钻研炼丹诸事上,被卷进皇家事务中,十分用功劳累,不得一丝贵胄之家小姐的闲适生活。又想了许多法子,要逼她偏了前世路数。却没想到,竟是自然遂了愿了。   时隔大半年,这会儿再见着,顾长生仍旧短胳膊短腿儿,却不像大半年前那般缩在一起,圆滚滚的。这会儿长得又有些开了,能见着些长大后的影子,有点儿样子了。   瞧着她满脸兴奋投入地与封子晏在那赶围棋玩儿,许琰只在一旁。眼里没什么情绪更不见多少情愫地看着顾长生,有时再瞧一眼他对面跪趴着的封子晏。输了的,给对方往脑门上弹。封子晏赢了也不弹顾长生,小君子一般道:“不急,先欠着。”   顾荧也不知怎么的,却老实得很,这会儿也不咋呼了,只在顾长生那边看顾长生玩儿。等顾长生赢了封子晏,她就嘱咐一句:“你轻些,封哥哥也疼的。”   “你哪里看到我弹重了?”顾长生回问她。   顾荧懒得再跟顾长生缠问题,拉了她下炕道:“我跟封哥哥玩儿,你找许公子玩去。”   顾长生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顾荧口中的“许公子”是许琰,然后她又往炕上爬着道:“才不要,我就要跟封哥哥玩。是我先跟封哥哥玩的,你凭什么抢我的?”   顾荧见她赖皮,就在后头拉着她,死活不让她上炕,“老太太说,不能冷落了许公子。你要是冷落了她,非得罚你!”   “你冷落了,也罚你!”顾长生回嘴道,还是往炕上赖。   封子晏:==他怎么突然这么受欢迎了?   就在顾长生还在费力往炕上爬的时候,突然被一手拦了腰,然后又被转了个身,再然后就被扛肩上去了……   ☆、第三十一章   许琰可见是再看不下去顾长生跟顾荧争着要跟封子晏玩,才扛了她出来的——当他坐那是死的么?   许琰一直把顾长生扛到屋外,放才下来让她站稳。还没等她回了神,又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看着她说:“头一次来,带我去府上逛逛吧。”   顾长生愣愣的,稍回了神才磕巴说了句:“三姐姐和封哥哥都在里面玩,为何我们要逛去?”   “上回你入宫,我带你逛过,此回亦当以同礼相回。”许琰道。   顾长生瞧着他那张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的脸,竟一时找不到话回他,就伸头往屋里看了看:“叫上封哥哥和三姐姐一起?”   “不必。”许琰仍旧看着顾长生,见她有点呆,又补了句:“素来不喜吵闹。”   “可是……”   “走吧。”打断顾长生犹疑未出的话,许琰便直接转身下了屋前阶矶。原就是要分开她和封子晏顾荧,再叫上他们两个不知又要怎么样,还有什么可逛?   见许琰走了,顾长生又往屋里瞧了瞧,见封子晏和顾荧也玩儿了起来,只得迈着小短腿儿下阶矶跟上去。刚出高老太太的院子,许琰就问:“听说你已经开始读书了?”   “是呢。”顾长生应,并不多话。   许琰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学得如何?”   “尚且识得几个字,还在描红。”顾长生又规矩答道。   “这会儿是在你家,大可不必如此。”许琰慢了一下步子道。   “不必如何?”顾长生微仰头装不懂看他,每回她装着不懂缠问题的时候,都能把人耐心磨得分毫不剩,气得半死。平常,也正是这么对顾荧。被磨得恼了,顾荧才不来扰她。   而许琰却并未回答顾长生的“如何”二字,转过头去往前走。他自是看得出来的,这小妞在别人前一个样子,闹腾还有些淘气。在他面前,又是另一个样子,规矩安分。怕是因着他的身份,防着他呢。   走了一阵,见四下无人,许琰才又说:“不必拘着规矩,你待我若常人便可。”   顾长生道:“不敢。”   许琰有些气结,停下步子看了顾长生一阵,复又迈起步子往前走。顾长生随他停了,又随着跟上去,总之不多话。   这么点大的孩子,且不该有多少心思。若是大的,许琰还可去猜。就这么点,便是叫他猜,又能往哪里猜去?想来想去,还是一件,身份问题。这么与他生分,当真是有些没辙且懊恼的。   两人就这么在院里随处闲逛一会,顾长生当个小东道,跟他说这个是谁的院子,那个又是谁的。一路再走到万星楼,上楼开窗观上一番顾府大花园里的景象,此处乃顾府吃酒看戏观景的好地方。许琰站于窗侧,顾长生在他旁边,踮着脚却只有一个头能越过窗框。   许琰看了一会窗下风景,便转头看向顾长生,半天开口道:“何故如此生分我?”不过是想开个话头与她拉近关系。都说小孩儿好哄,他这会儿竟不觉顾长生有一丝好哄之处。浑身散发的不让靠近的气息过浓,当真叫人头疼。   顾长生瞧着窗子外头的风景,却道:“没有呀,五皇子怕是想多了呢。”   得~开的话头就这么被堵死了——   许琰也有些牙痒痒了,只是看着她。心里想着还是太小了,真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若是可以,真个想直接扛进宫里养着。天天在眼前,想跑也跑不到别人那里去!看时间久了跟不跟自己亲!   顾长生自然不知许琰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又在看自己。转头碰上他的目光,疑惑道:“为何总是看我?”偏还是眼中瞧不出有什么情愫的看,到底有什么好看?若是美的时候,还能说他贪她美色,这会儿她可是什么都没有的面团子。再说,许琰是贪美色的人吗?   许琰亦不收回目光,看着她开口道:“没有呀,姑娘怕是想多了呢。”   顾长生:==学她说话真的好么?   见顾长生表情微窘,又把脸转回了窗外,许琰才又开口:“却不为什么,能多看两眼是两眼罢了。”   顾长生想挠他一脸血珠子。   “你是不是喜欢我?”顾长生抬起手,使劲往窗台了趴了趴,把头往外伸,一副小孩儿淘气的模样。伴着这话,便是孩童之语了,且是听不出一点男女之意的。想着也是无趣,逗逗此时六七岁的五皇子也是件趣事了。想前世,有谁逗过这个主?   看顾长生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许琰脸上表情倏地一怔,等顾长生再转回头来看他的时候却又是一脸平静,嘴角还有些笑意,开口问她:“你懂什么是喜欢?”   “为什么不懂?”顾长生反问他,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喜欢”理解方式。她只管说她的,至于旁人怎么理解她的意思,是旁人的事情。是真小孩也好,还是装小大人也罢,都无妨。   许琰嘴角笑意越发浓起来,目光里也多了些轻柔之意,直看得顾长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要跳起来跑。心里想着,她只是想逗他一逗罢了,他这会儿笑成这样,真个是太吓人!   许琰见顾长生不自觉下了窗沿儿,又不自主往后退步子,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今儿这小不点自己跟他说起喜欢不喜欢的事情,那他可要跟她好好探讨上一番,便又问:“那你说,如何才叫喜欢?”   顾长生有点不自在,许琰的手在她肩上让她不自在,许琰的笑也让她不自在。要知道,不常笑的突然温柔笑起来,就让人心房忍不住要缩到一起,然后,脸就跟着烫起来了,再然后,便是不由自主的心酸,酸到尖锐的地步。   对许琰自己老有脸红的反应,顾长生觉得是挺没出息的,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她是重生一回的人,他才六岁!他是她前世负心汉,她该是心如死水才对!再想到前世种种,一股子情绪直往上蹿,便是要忍不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来这会儿他碰自己一下,就会产生满心房的狗屁疼痛感呢?   却是没抽大嘴巴子,顾长生晃身一下挣开许琰的手,转身就跑。许琰看出她在跑之前表情不对,几步上去就拎住了她的后衣襟子。顾长生怕被他看到自己这会儿的表情,便抬手忙捂住了眼睛,叫道:“你放开我,我不喜欢你,我要找封哥哥玩儿。”   许琰也不管她挣扎,把她转了个身,又伸手去拉开她那胖乎乎的小手,便见得她双眼已经有些红了,还带着些湿润。从脸红到眼红,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瞧了她半天,从身上掏出帕子来,细细给她擦了眼泪,才问:“哭什么?”   哭你大爷!顾长生把脸扭到一边,强制自己稳定情绪,前世的种种委屈情绪被一个六岁的孩童勾起来,着实不应该。好容易稳住了,顾长生又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逛了,想回去。”   许琰站起身,低头望着她,“告诉我,哭什么?”   顾长生吸了几下鼻子,现已全表现成了小孩家的委屈,开口道:“我长得不好看,脖子里还有道疤,没有人会喜欢我。”   许琰有些结舌,又要看她脖子。顾长生哪里肯,捂着后脖子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才几岁?”许琰看着她。   “快三岁了!”顾长生撅起嘴来。   许琰作罢,“就为这个哭?我便问你一句何为喜欢,就委屈至此?”   “你长得好看,你当然不委屈。却不知道,我们的难处。”顾长生仍旧赌气似地道,心里却想着赶紧揭过这个别说了吧。   许琰被她忍不住勾出一丝笑,开口道:“有我喜欢你,够不够?”   顾长生听到他说这话,心里又不自禁猛缩了一下。却当即又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他是拿这话哄她呢。且不说许琰这般性子不会喜欢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就搁一般人身上,也不会。这会儿说的喜欢,都是哄小孩的那种喜欢呢。   就在许琰表完忠心,顾长生自我惊醒“快醒醒罢”的时候,封子晏和顾荧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们好一通找呢。”   顾长生瞬间收了情绪,又抬袖蹭了两下眼睛,回身道:“三姐姐、封哥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顾荧瞥了一眼许琰,才看向顾长生开口道:“你把许公子带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又是不会说话的,凡事都爱问些为什么,怕你和许公子说不上话,怠慢了客人。”   “三姐姐来了,许公子便交给三姐姐。”顾长生笑着说,又去拉封子晏的胳膊:“封哥哥,我们往园子里玩儿去。”   顾荧早想与许琰搭话,却是干想了几天,没敢踏出这一步。才刚看顾长生被他扛了出去,心头有些不快,又觉许琰是见不得顾长生淘气才弄了她出去。谁知,出去后又不回来了,才跟封子晏一起找了来。   这会儿顾长生把许琰撩给她,她却又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找什么话出来说。一见许琰舌头就冻得不利索,只当自己是没出息。   那边顾长生和封子晏已经往楼下去了,顾长生还笑着问封子晏:“你和三姐姐赶围棋,谁输了?”   “没赶完便来了,却不知谁输谁赢。”封子晏也笑着道,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甚是和谐。   两人走了一会,顾荧才看了许琰一眼,好容易说了句:“许公子去么?”   “走吧。”许琰道,便跟着顾荧一起下楼。   顾荧还是有心想试着跟许琰讲话,又想了半天说了句:“才刚谢谢你呢。”   “谢什么?”许琰不解。   “赶围棋的时候,你把四丫头抱走了,没叫她跟我闹。”   正当顾荧处在感谢的心理状态中,许琰突然说了句:“做姐姐的合该让着妹妹些。”便把她此番心理打击得七零八碎。原不是看不下去顾长生闹,是看不下去她欺负妹妹?   顾荧呆愣地停了步子,暗磨了一下牙,又追上去:“许公子是不了解我家的四丫头,可气人呢!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又什么都不懂,追着问这问那的。蠢笨些也不能怪她,许公子若是被气到了,要担待呢!”   “姑娘多虑了。”许琰丢出这句话,再没有其他言辞。浑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直凉得顾荧也再找不出话来讲,便闭了嘴跟在他旁边。   作为重生一世的人,许琰自不会想和这些毛孩子呆一处。便是与顾名弘,说话间也是吃力,都是没经历过大事的人,多有浅薄之处。像顾荧这几个毛头,说话时便全是半哄半敷衍。要不是顾长生,他何以会跟在几个毛孩子屁股后头?   不管后头两个人怎么样,前头顾长生和封子晏倒是玩得开心,一会捡一片儿黄残的叶子,一会捡个小石子儿。封子晏拿了一片黄叶子放在眼前,对着顾长生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顾长生笑了笑,上去拿下他手里的叶子,憨憨道:“没被挡着,也瞧不见泰山。”   “你又知道?”封子晏微睁着眼睛。   顾长生笑,“自然知道,泰山不在上京,如何瞧得见?”   封子晏笑出来,“荀妹妹真聪明!”   许琰在后头看着这两个毛孩子互动欢乐,实在是想上去再把顾长生扛走,面上却仍是淡淡的。他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想到自己会跟一个四五岁的毛孩子吃醋较劲。更没想到,是吃的一个两三岁毛孩子的醋。   真个是,醋坛里酿酒——坛坛酸。   许琰在顾府上住到秋围结束方罢,带着守在顾家前院的一拨子禁军回宫。也正是秋围结束,封夫人才带着封子晏回家。   蒋氏送了封夫人,走前不忘客气叫常来串门。后又与顾国坤送五皇子,只是百般守着规矩,不敢惹了这祖宗。这祖宗原就瞧着冷不丁丁的,一副万事与他不相关的模样。要是惹了,不知怎么样呢!   人一走,蒋氏就拉了顾国坤问:“这五皇子,是赖上咱们家了?”   “哪里是赖上咱们家了?咱们家有什么让他好赖?”顾国坤叹口气,然后又拍大腿道:“这不明显着赖上咱们家闺女了吗?”   “都怨你。”蒋氏开腔道。   顾国坤把眼斜过去,“夫人,五皇子赖上咱家闺女了,怎么能怨我?”   “要不是你当初做了怪梦道荀儿不凡,还让皇上知道了,让他把心思放到咱们荀儿身上,能有今天的事儿?”   顾国坤被噎了一下,气弱道:“倒也是这么回事儿,那时我哪里能想到皇上会因着这个,把咱们荀儿定给五皇子呢?”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蒋氏道:“若五皇子不卷入争储之事中,倒也不失为良婿。同龄人相较,确是没几个能与五皇子相比。”   顾国坤却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他还想过,若是能把皇上心思掰正了,心归朝政。以皇上之力化解争储之事,压制争端暴起,避免一场血雨腥风,也再好不过。即便到时候顾长生没能逃过要嫁给五皇子的命运,也不会有太大人生动荡,这样已是足够了。   而顾长生呢,在许琰和封夫人都走之后,才真真儿大松了口气。若再要装下去,又要每日间看着许琰,她可见是要疯的。不见便罢,再不想的。既是见了,就有许多事往脑子里钻,实在难受。如今走了,揪着的心也慢慢松了下来。   顾长生便是这般又想了前世诸多往事,把她被许琰养在寿山别馆中的大小诸事细细回忆了一遍。回忆伴眼泪,湿了小半边儿枕头,也就这么睡了。梦里再回别馆闲走,心里荒凉,只道是物是人非罢了。   自打许琰到过府上以后,别人都如常,单顾荧却变了性子一般。连阴氏也瞧了出来,见她不似以前那般不甚稳重,有什么心思都在嘴上。便是耍个心眼,也要眼里话里说得让你瞧得出她在耍心眼,呆笨的耍法。现在却是,沉稳了。   阴氏观察了顾荧几日,又拉着她身边的大丫鬟翠娥问了顾荧此段时间的种种表现,翠娥道:“回太太,姑娘确是稳重了许多,连在书斋,也少有再主动找四姑娘说话的时候。学习也上劲,像是要考状元的来。”   “懂什么考状元不考状元的?”阴氏念了丫鬟一句,又问:“知不知是因着什么?”   “就我瞧着,许是因着先前来咱们府上的许家公子。”翠娥认真回想一下,“再没有旁人的。”   “许家公子又怎么?”同在府上,阴氏常去高老太太院里请安,也是见过这许家公子的,样貌品行极好,瞧着就不是一般人家养出来的。   翠娥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来,姑娘无意间说过,要能入了许家公子的眼,非得才情样貌缺一不可。又说四姑娘是个傻子,这样的人,连跟许家公子说话也不配的。”   “混账!”阴氏黑脸怒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原也不该我教你!四姑娘岂是你们能这般败坏的?”   翠娥甚是委屈,小声儿道:“太太,原不是我说的,是姑娘这么说来……”说到最后声音就没了。   阴氏仍旧黑着脸,“便是姑娘说的,你们也该拦一拦。若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没你们的好果子吃!再有下次,掌的都是你们的嘴!可别拖着姑娘下水!”   “是,太太,以后不敢了。”翠娥应了话,才又出去。   阴氏自顾想了想,却不知这许家公子到底是哪个许家的,便要等顾国圻回来,问上一问。若是与封家差不多的人家,先打下关系来,也可备做将来亲家之用不是?   ☆、第三十二章   孔青卷了银钱带着丫鬟秀儿跑了已有半年多光景,这半年多两人也再没在上京出现过,也无人知晓其去向。先时顾国圻还着人找过,没找到也就作罢了。再到如今,却是把孔青忘了大半,又过回了往日花天酒地的生活。   今儿顾国圻在书房看了一会书,便再坐不住,就呼朋引伴,又叫上些顾府门上清客,逛瓦子吃酒楼去了。这会儿再说起孔青来,那便全成了讥讽笑谈,风月场上的女人,那多是不识抬举的。   混了一身酒气回府,往阴氏正房里钻了。阴氏迎上来便帮他脱外衣,一边又叫丫鬟备好水让老爷洗澡。顾国圻生平没得什么好东西,就觉得娶了个好媳妇儿,懂事大方,少有任性跟他红脸的时候。   洗了澡,身上酒气去了大半,顾国圻又往床上去。阴氏心里琢磨着打听许家公子的事情,便拉了顾国圻起来,问他:“朝中有多少家许姓官员?”   顾国圻抬了下眼皮,看着阴氏道:“我又不曾做官,如何知道?便是做官的,那朝中文武官员众多,谁又能个个认识?”说罢又翻了下身,要睡去。   阴氏手上又拉了他一下,“先前咱们府上来过一位许家公子,实在合我心意,你出去打听打听是哪个许家的。若是好的,咱们留一手备下,若是不好,丢开手就罢了。荧儿虽则还小,可要是能有好人家,那便不看早晚的。”   顾国圻又翻个身过来,“我还没个功名,你就要为荧儿找亲家,可见是瞎操心。”   “老爷的功名是迟早的,亲家可是错了这村没这店的,自然要想到头里。若是叫别人先抢了去,纵是有千般后悔万般恼恨,到时也晚了。”   顾国圻想着自己女儿才五岁,到了年也不过是六岁,提这些显是过早了。他也是懒怠管这些杂事儿,便是每日看书都不专心,都是吃酒玩乐花了心了。如今连个举人也未中,顾家又在庄穆帝眼皮子底下,自是拜官无门买官无路的。   阴氏见顾国圻不上心,也不气恼,自己着人出去打听一番。却是几日下来,一丝相关消息也未打听到。心里想想不甚甘心,便又去找了蒋氏,问许家公子到底是谁家的。   蒋氏哪里能想到这五皇子在府上住了几日,就引起阴氏打上了他的主意,笑着道:“你问他做什么?人都走了,往后也再难来府上的。”   “能做什么?不过是瞧着那孩子甚好,打听打听罢了。”阴氏也笑着道:“见着好东西,想刨根问个底,了一了心中好奇。往后见了,再提起来,也算是认识的。”   蒋氏看得出她的心思,心里想着她阴氏要是能抢了许琰做女婿,她倒是乐意的。刚好的,再把她家荀姐儿配给封家就是了。封家那孩子虽不比许琰聪明,却是个不错的孩子。皇家内院里的媳妇儿,她和顾国坤都不稀罕,也不爱要。只是,叫阴氏抢这门亲,那又是天方夜谭了。   阴氏看蒋氏不说话,又笑着问:“莫不是有什么不能说不是?”   蒋氏端了茶杯子,瞧着阴氏,“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左右人现在不在咱们府上,说了也无妨。他也不是旁人,就是皇上给我家四丫头定下的那位……”   阴氏听到最后就微定了眸子,然后不敢相信出声道:“五皇子?!”   “嗯。”蒋氏点头,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可不就是这位小祖宗么,在围场上看到咱家老爷摔了马,送他回来的。”   阴氏一口气没咽下去,反倒被呛住,轻咳了两声。她忙端茶喝水,稍作压制,才道:“怪道呢,我说瞧着就与别人不一样。便是封家养出来的孩子,也不如他。原是皇家的人,难怪了难怪了……”   “你也知道了,就别着人再打听了。那皇宫里的人,皇宫里的事儿,还是能不沾边儿就不沾边儿得好。要不是皇上突然定了我家四丫头和五皇子的婚事,我是断断不让自家闺女往宫里去的,也不让自家闺女和皇家扯上关系。”   阴氏听出蒋氏并不喜顾长生与五皇子的婚事,心底里觉出讽刺来。到底是没听出蒋氏言辞之中带酸讽,自己心里便更是暗自气恼难受了——人家且甩都甩不掉的,不爱要的,却是她求也求不来的。   从蒋氏院里回到自己院中,往顾荧房里瞧了瞧,便见得她又在案前念书。换做往前平时,她定是要掉出眼珠子来的。这会儿瞧着,却有些酸楚来。也就是生在侯爵世家里,又与她三房分多少光?与大房比起来,整个就是渣渣。   阴氏也没不让顾荧钻着学习,不管为的什么,用功都是好的。往后自个儿品行样貌好,找婆家又有一层把握。即便是比不上顾长生的五皇子,那也该找个差之不多的,心里才能平衡呢!   顾荧也知道阴氏在打听许家公子的事情,问了打听如何,阴氏却说:“未曾打听得出来,若是有缘,还是能再见的。”给她留个念想,让她有个下劲的理由,也算不得坏事。   顾荧也是点头,再见时,一定让他瞧得上自己。便是才学样貌,谈吐言辞,都叫他说不出不好来。也只有那样儿的,也才配许家公子!   自没了许琰和三姐顾荧的打扰,顾长生便过上了自己的安闲日子,只觉心满意足。一边儿学着写字儿,一边儿看着顾萱长大,一边儿还能跟着自己房里的婆子学个穿针引线扎布绣花。都是前世会的东西,虽不精通,这会儿拿起来倒也顺手,少不得被婆子们夸“四姑娘聪明”。   每每被夸时,又憨笑着回说:“是妈妈教得好。”   婆子乐,便又要教她别的。累了玩耍一阵,再找别的事做,总之没个闲的时候。   顾长生觉得这一年合该这么过去了,到了冬下里,换几身新衣又要过年长一岁。眼瞧着自己一岁岁长起来,也是件趣事儿,不比前世什么都不知道就长大了。等长大了再想小时候的事儿,又想不真切了。   每到换季都是府上忙的时候,爷们姑娘们太太奶奶们,都要置办新衣或些头面首饰。以前这些都是阴氏一手操办,哪个院里需要哪些东西,下面列好了呈上来,瞧过无误让管事的去支银子就是。如今这些却不是她一人能做主,还得过莫绮烟那一层。也就是她生顾萱的时候,叫莫绮烟上手了不少家务。再要全剥下来,且是难的。   莫绮烟有心结,心思大半不在管家诸事上。人若有一事急求,其他的事皆可不往心里放,再大的事也都成了小事。如今莫绮烟心里除下生孩子一事,再是没有大事的。瞧着下头人送来的东西,不过稍看上两眼,还叫阴氏做定夺。   先时莫绮烟往旧城中的大相国寺祈过愿,若到年底再不得子,来年便为顾名扬选纳妾室,承继香火。若是能得子,就到寺子大绢香火油钱还愿。这一忙活就是到了年下,仍不见有动静。都说孕者皆要吐的,多有不适,她全没有。这一辈子,没为身体不难受而这么着急过。   却说到了年下,莫绮烟也算死了这颗心,要等过了年给顾名扬纳小。也是因着这事儿,精神上也蔫了许多。大丫鬟梅香瞧着着急,苦劝无果,只能跟顾名扬说:“奶奶这样儿,断是不行的。”   这怀不上孩子,顾名扬又能怎么办,只得亲自安慰莫绮烟去,说些“缘分未到”、“这事儿本不该是急的事儿”、“若是不行再找大夫来瞧瞧”的话。莫绮烟听了,知道顾名扬是在关心自己,又怕自己给顾名扬添了烦,只得又打起精神,与阴氏一道管着家中诸事。   眼下就要到除夕了,事情也多也杂。她分帮一些,阴氏也就轻松一些,却不见得得好。阴氏倒是乐意自己一个人累呢,蒋氏愿意么?   除夕夜照旧是吃着年夜饭看着戏台子,又在席上玩许多花样儿。人人皆陪着高老太太笑闹,一桌子的媳妇姑娘们,抽花签掷骰子样样都玩儿。却唯有莫绮烟不上心,那嘴角的笑都是强挂着的了。眉梢眼梢里,尽是疲惫之色。   玩不过半旬,莫绮烟实在撑不住便与高老太太请罪离了席自顾歇着去了。那边有大丫鬟梅香照顾她,见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像是郁结难驱的,这喜庆里又见别家儿女成双,怕她心头积出病来,因问:“奶奶还烦忧呢?”   莫绮烟坐到窗边儿上,叫梅香拉开一丝缝隙,气弱道:“实在疲得紧,怕是守不到天亮,我就得要回去歇着了。”   “奶奶合该想开些,若总是这般,伤了身子,又有什么好处?”梅香劝道。   莫绮烟摇了摇头,“却不是我想这样。”   劝也不成,梅香自暗吸了口气,只得陪着。莫绮烟只等到小后半夜,便再也撑不住,跟高老太太和蒋氏、阴氏请辞回去。到屋里梳洗一番,倒头也就睡下了。这般睡得昏昏沉沉,待第二天一早醒时,早日上三竿了。   慌得忙下了床,莫绮烟叫了梅香过来就是一通数落。这大年初一一早上,哪有不早起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的道理?这般纵她睡到现在,可不是叫她破了规矩让人拿了话柄,叫下人嚼舌根子么?   梅香被她数落一番,倒是还不紧不慢,打了水来说:“奶奶,你也不需及,太太知道你身子不适,且放了你一天儿的假。便是大年初一,也不碍的。”   莫绮烟卷了袖子过来洗脸,“太太说放就放了?叫你一年不必请安也就不请了?你不该是这样儿,凡事看得比我通透,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梅香抿唇笑了笑,“却是有一喜事没与奶奶说,奶奶可要听听?”   “开春便是喜,你又有什么喜,要说快说,别要招我急。”莫绮烟湿了巾子洗脸,洗罢又说:“再不说,我也不爱听了。纵是天大的喜事,与我没关,我也可听可不听的。”   梅香还是笑,上去接了莫绮烟手里的巾子,又递过来一条干的给她。只等她擦了脸往妆台边坐了,才过去一边儿给她梳头一边说:“我可要说了,奶奶听了别喜过头便是了。”   莫绮烟抬手抚了一下头发,“你可见过我为什么事喜过头的?快些帮我梳了头,还等着去给老太太太太们拜年呢。”   梅香还是不紧不慢,往莫绮烟耳边儿凑了凑,小声道:“奶奶,您怀上啦!”   梅香的气息和声音一块儿灌到了耳蜗里,莫绮烟愣得直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梅香,你说的什么?”   梅香直起身子来,把莫绮烟的头发一缕缕绾上去,不紧不慢说道:“奶奶,你肚子有了。”   梅香直以为莫绮烟听了这话合该要跳起来乐的,不把屋顶掀了那都不为高兴。哪知莫绮烟还是愣愣的,愣了好半晌,表情萎成一朵枯花,声色凝重道:“这新年头一天,你又何苦拿这种事来取笑我。你若不是想叫我不好过,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了?从小到大,你待你可有不好?”   “奶奶何曾待我不好来?”梅香稍住了手上的动作,“我与奶奶说的是实话,你又生出这些心来,叫我不好过。我昨晚瞧着奶奶已是实在不好,就在你睡着的时候找了大爷。我是怕奶奶心头积出病来,有个三长两短,遂请大爷找了大夫来看。哪知奶奶不是病了,竟是有身孕了!”   莫绮烟眸子微亮了一下,却实在是不敢相信,又说:“哪有除夕夜不在家守着岁,到门上给人瞧病的大夫?”   “奶奶你这又是驳我,就凭咱家就凭大爷,还有除夕夜找不来大夫的?”好好的一件喜庆事儿,说到这会儿,梅香心头亦不喜了。万般欢喜的心,都被莫绮烟给全数挡了回来,好像她说得真是假话哄她一般。   莫绮烟回头瞧了梅香数眼,仍旧不肯相信:“当真没有骗我?”   “我骗你作甚?有我什么好处?”梅香气得只要跺脚,手上利索地把莫绮烟的头发梳好,束上嫩青色抹额,簪上珠玉带簪并插了双蝶水滴玉步摇。   莫绮烟从镜前站起来,回身便拉了梅香的手,“你也莫要有气,多年没怀上,我哪里轻易肯信。若是一场空欢喜,又让我怎么继续活着?我现在往老太太院里去,你支人给我找大夫去,非得大夫亲口跟我说了,我才信。”说罢,自是披了斗篷,叫了兰心跟着,同往常一般去高老太太和蒋氏阴氏那边请安。   梅香见着人走了,长吐一口气。原就知道她家奶奶行事稳重,凡事不爱出风头怕落人话柄,真个是没想到会稳重小心至此。若是一般人,哪有能沉得住的?必是欢喜不已,没了理智都是可能的。   回说除夕夜顾府上下喜庆热闹,便是婆子丫鬟们得了闲,也守着岁玩闹吃酒赌钱放松不少。也就是年下这一段时间,阴氏规矩放得松些。得口气喘,人都是精神百倍。别说一夜不睡,那夜夜不睡也乐得欢快。   高老太太与家中一众女眷也是玩得开心,单有莫绮烟扫了些许的兴。又知她近来身子大有不适,便也没人说什么。她要回去休息,也就让她回去了。等她走了,众人又玩闹一番。却是在兴头上,听说“有喜了”。   “谁有喜了?”高老太太伸着脖子问。   人也都在笑闹中没听明白,也都跟着问:“对呀,谁有喜了?有的什么喜?”   “我家奶奶有喜了呀!”   高老太太眯着眼,望着那说话的丫头是谁,还问了句:“你家奶奶是谁啊——?”   “老太太,家里还有几个奶奶?就是大奶奶了!”说话的原是兰心,这会儿到了桌前,笑着道。   蒋氏与其他人早听明白了,各人脸上表情瞬间变化万千,只得高老太太听明白了,一拍桌子道:“亲娘啊,总算怀上啦!?”   “才刚大爷找大夫瞧了,确是怀上了。”兰心仍旧笑着道。   高老太太直乐得扶了扶额头,又问:“孙媳妇回去睡觉了?”   “睡啦,自个儿还不知道呢。原一直疲得慌,我们都当她心有郁气,竟是怀上孩子了。今儿要不是找了大夫看,还不知道呢!”   “糊涂呀!”高老太太一边儿忍不住乐,一边又拍手道:“这还有自个儿怀上孩子不知道的?真是糊涂到家啦!”   “儿媳是头一次,各人怀身子也是反应不同,不怪她不知道。”蒋氏笑着护莫绮烟。   众人顺着蒋氏的话,又笑说一番。便是说莫绮烟怀了孩子还不知的事叫人发笑,也是喜庆着取笑的。于是顾府大奶奶怀了身孕,便是这么在她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晚上就在顾府里炸开了锅。高老太太和蒋氏都喜到了心窝里,越发不困了,玩得劲头十足,直守着岁到东边儿天泛起鱼肚白。   二房的人也不断贺喜,与她们有什么相干,自然要狠狠道喜,叫高老太太和大房高兴。三房阴氏心里可就酸了,却仍是满脸欢喜的笑容,为莫绮烟“高兴”,一“高兴”就是一整宿。回去后又是一通诚心求菩萨——千万别叫她怀个男胎啊!   只听梅香说了除夕夜怀身子的事,莫绮烟倒是心有七八分不信,又有三四分求神念佛希望这事儿是真的。便是带着兰心往高老太太处去,也是暗暗在心里念了一路,十分心不在焉。那面上的镇定稳重,可不都是自个儿压着的么?   到了高老太太处,进到院子里就听丫鬟说大太太、三太太和家里五个姐儿都在呢。莫绮烟手按在胸口处深吸了口气,才如往常一般往屋里去。进屋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阴氏早起了身,迎过来就扶她的胳膊,笑道:“哎哟~果真叫老太太猜着了,还是来了——”   ☆、第三十三章   被阴氏虚扶了进去之后,莫绮烟还是依着礼数给高老太太和蒋氏请了安。但见高老太太等人不似往常,让她站一刻也怕她累着,心里“咚咚咚”跳,想着莫不是大伙儿都知道她有身孕的事了?   疑心未尽,就听得高老太太说:“你如今不同往日,可要小心啦!”   “承蒙老太太关心了。”虽然心里的鼓点一刻不歇地敲着,那心跳直要跳到嗓子眼儿来,莫绮烟却仍旧一副淡然的样子笑着道。   高老太太却不解了,瞧着她问:“孙媳妇儿这是不开心呐?”   莫绮烟哪里是不开心,是疑着心想开但却不敢开呢,脸上染了微红,略尴尬出声道:“老太太,却不知要开心什么?”   高老太太愣了几愣,蒋氏也暗笑,服侍在侧的丫鬟们也忍不住抬手遮了嘴,暗露了笑影儿。原昨晚就因着家中大奶奶有身孕而不自知笑过,这会儿不过还是笑这个罢了。昨晚是听得人说,今儿是瞧在了眼里,显得比昨晚还要好笑。   高老太太愣完也笑出了声儿,拍了一下椅把儿道:“哎哟~孙媳妇儿你还不知道呐?你要再不知道,咱们可要笑掉大牙咯!”   莫绮烟脸越发红了,却开不去那口说怀孕的事儿,只得继续充傻。蒋氏都要忍不住想上来敲她脑袋,一个女人家,因着这事儿叫人发笑,可见要敲打敲打她的。忍了笑,蒋氏才瞧着她道:“今儿一早梅香就没跟你说?”   莫绮烟心里一直悬着这事儿呢,脸上红意重得化不开,看着蒋氏道:“她说我有身子了,我却是不信,当她逗我呢。”   蒋氏和高老太太听了这话,差点被气个仰倒,高老太太又拍了两下椅把儿,“是有啦,大夫都瞧过啦!这样的事儿,有什么好逗你?咱们可都知道了,就你自个儿还蒙在鼓里!”   莫绮烟压不住脸上的烫意,抬手指尖轻碰了碰,眼神表情皆恍惚:“老太太,却还是有些不能信,像做梦一样儿!”   蒋氏明白她不是乐傻了,而是没乐就先傻了。进了顾家这么几年,肚子一直没动静。这都放弃希望打算要给顾名扬纳妾了,反倒有了。这样的事儿,任谁一时间也不敢接受,要么是不相信,要么就是蒙圈。   高老太太笑得开,“孙媳妇儿,这可不是做梦呀!”   莫绮烟还真个咬了咬自个儿的手指,动作也小,却还是落到了瞧着她的众人眼里。人又是一番暗笑,阴氏伸手搭到莫绮烟肩膀上,笑得直要喘不上气,“我还是头一遭遇着这样的事儿,真个是快要笑断肠子了。”   高老太太嗔了阴氏一眼,道:“你是生过孩子的,自然晓得。孙媳妇儿这是头一胎,身子又仅是疲累不见孕吐,没往那厢想去实为正常。你若再笑,我可要打你。”说到最后,高老太太自个儿也笑了。   阴氏越发笑得厉害,“老太太,你且先忍了自己的笑罢!”   莫绮烟臊得厉害,却是生平头一次被人取笑也这么开心。她虽还没听到大夫亲口说什么,瞧着家里人说的这样儿,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从高老太太处回去,那还是红着一张脸儿,走路也打着飘儿,犹如踩在棉花上。   梅香瞧着她想喝多了一般,扶了她就问:“这又怎么了?去给老太太请安,还请醉了不是?”   莫绮烟抬起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只当你哄我,哪知大家都哄我来?”   梅香暗吸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磨磨牙道:“奶奶你有什么叫人好哄来?大夫找来了,这就给你瞧,叫你知道谁哄你呢!”   大夫隔了帘子把脉,果不就是喜脉么?大夫又说了不少道喜的话,得了丰厚赏钱,便心满意足去了,十分开心。大夫一走,莫绮烟却越发醉起来,直扑到床上,抱着被子赖着不起。   梅香只道她是被这事儿刺激得耍小孩性子,耍赖呢。却拉了几下,便见莫绮烟肩膀微耸了起来。再要细看时,哭声已经出来了。梅香又慌了,往莫绮烟旁边儿凑道:“奶奶,你又是怎么的了?”   莫绮烟埋在被子里摇了摇头,能有什么,喜极而泣罢了。心里憋了这么久的酸水苦水,这一气能倒掉大半呢。梅香看她这样,也明白几分,直叹了口气,守在旁边儿罢了。   再到回门的时候,莫绮烟与顾名扬一起回娘家,也便把有身孕之事跟亲娘说了。亲娘十分欢喜,拉着她说了许多生产诸事。说得兴起,便把生完孩子后种种也说了不少。莫绮烟都一一记在心里,回来后少不得又跟蒋氏、阴氏等人说这些。   蒋氏说不上与莫绮烟有多亲近,只是有高老太太偏着三房,她们婆媳之间尚且没有问题。这会儿是要一致对外的,若是内里还有哄来起,也是叫人看笑话了。蒋氏不是这样儿的人,莫绮烟更不是。因而蒋氏对莫绮烟还算是十分上心,如今再与自己孙子有关,那就更上心了。   莫绮烟也知道阴氏与高老太太和蒋氏不同,也能拉着说一些,自不常粘她。人家面上爱讲不爱讲且都不管,换位一想,就知阴氏不该是高兴她有了这胎的。   过些日子,身上疲重之感稍有缓解,莫绮烟便带了家里的丫鬟婆子去大相国寺还愿。高老太太不放心,且自个儿不爱跟着去,便让蒋氏跟着。为着莫绮烟肚子里的孩子,蒋氏也乐意,自带着莫绮烟一道去。   蒋氏要出去,家里不常外出的姑娘们也便都想跟出去玩玩。蒋氏想想也好,叫顾芸顾芊都去庙里拜拜,为嫁人后诸事求个平顺。顾长生也要跟着去,却不是真为了求佛请愿,只是想多看看多玩玩罢了。前世少有心思放在这些俗务之上,这一世便多去体验一番。   姐妹们都去,唯有顾荧没人通知。顾芸又叫丫鬟去问了一问,问她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玩。顾荧见着高老太太和自己亲娘都不去,她跟着去作甚?当个外人瞧冷眼么?罢了,不如留在家里多看一些书呢,于是便自个儿留家里了。   顾芸还打趣她,说她“是要考状元的,不比咱们”。   顾长生也不知道顾荧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自己也不爱盯着她,也记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变的。想着这也不是坏事,便随她去吧。   却说大相国寺如今乃为大庄朝最大的皇家寺院,庄穆帝以及皇族中人时而到底观赏、祈祷。寺院管辖六十四禅、律院,占地540亩,有千余名僧人。寺内常有高僧讲经,亦有名僧出去云游四海。平日里皇家不用,亦接寻常人家香火。   顾长生跟着蒋氏和莫绮烟到这儿上了香,又见两人捐了许多香油钱。那边儿又有寺中高僧接待,要坐下讲经普法。顾长生跟着听了一阵,有些倦意,便打了个哈欠。蒋氏瞧了她两眼,小声道:“乏了?叫婆子们带你出去逛逛?”   顾长生打了一下精神,“也好。”坐着听这些虚妄的人生大道理,不如出去逛一逛呢。这会儿正是正月里,寺中往来人员甚多。蒋氏又吩咐丫鬟婆子们跟好顾长生,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虽是寺庙里,却不见得没有恶心之人。   如今大相国寺里热闹,也不全是佛家诸事,清静处实为清静。而不清静处,莫不过都是摆摊吆喝的。大相国寺常是有人来的地方,甭管是看景的还是听道的还是祈愿的,逛上一逛顺手买些东西也实属正常。是以,生意也就做到了寺庙里。   顾长生带着陈妈妈、宋婆子、丝琴和雪棋等一大波子人出去,在大相国寺闲逛了一阵。忽时,陈妈妈称肚子疼要去解手,拉了宋婆子一道,又嘱咐丝琴雪棋并其他丫鬟婆子把顾长生给看好了。两个丫鬟应了,叫陈妈妈和宋婆子早去早回。这边商量罢,回头再要找顾长生时,人又不见了,好一通慌乱。   顾长生便是边走便看,也不知身后的人停了说要去茅坑的事儿。在摊位间瞧这瞧那,细瞧一串檀木珠子的时候与她们走散了。再要找时,哪里还有人影?她人又小,人群挡掉的视线就有大半,找人也是不易。   找了半晌见找不到人,顾长生倒也不慌张。瞧着是三岁孩童的模样,却又不是真三岁,遇到这么点子事儿,还是应付得来的。想着人是跟她跟丢了的,她再往回找就是了。面上却不能显惊慌之态,哭着喊着“找妈妈”,难免不会叫坏人趁了机会。   顾长生迈着小短腿儿,细找了一阵,四处犄角旮旯都看上一看。却是走了没多阵儿,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她。且不知是自个儿疑心重,还是真有人跟着她,自也不敢往后看去。心里大觉不好,顾长生忙地加快步子,只往人多的地方走。   “嘭!”就在顾长生慌忙往前走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东西,确切点说,是个人。   顾长生微仰头一看,自己撞上的也不是大人,是个约摸七八岁大的男孩子,只是低头挑眉瞧她:“小姑娘,你跑什么?撞着人啦!”   “实在不好意思……我……”顾长生稍停了话,细瞧了瞧眼前的男孩子。只见他衣饰华贵,不似一般人家的,心道这样儿的人理应不是坏人,便说:“感觉后头有人跟着我呢。”   男孩子往她身后瞧了瞧,“哪里有什么人?我看是你自己装神弄鬼的。撞到了不想好好陪个不是,就扯别的来糊弄我。你瞧着我,是好糊弄的人?!”   这会儿顾长生自己也往后看了看,确是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人,到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才刚疑心重了。甭管刚才有人没人,这会儿人没了,也是好事儿,顾长生忙又跟男孩子说:“实在抱歉,原是我走路急了些,没瞧好路才撞了你,给你赔个不是。”   心道这人不是个坏人,却是个祖宗!   ☆、第三十四章   见这男孩子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儿,顾长生道了歉就想走。哪知这男孩子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错错身子仍旧挡住她的去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顾长生收住步子,又抬起头来,脸带疑惑道:“又怎么呢?”不是道了歉了么?   男孩子目光下放瞧着她,半天道:“谁家的?”   “哈?”顾长生微愣,就见男孩子已经撩起她挂在脖间的玉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又问:“顾太师家的?”   “你知道?”顾长生端的一副小孩儿模样,十分惊奇。却是暗暗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孩子,并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既然能认识她亲爹顾国坤,并见了玉就知道她是顾家的,上辈子认识也未可知。却是想了半天,没想出是谁来。   男孩子松手撩开她的玉,不答反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里人呢?”   “我正找着呢。”顾长生往四周看了看。   男孩子嗤笑了一下,看着顾长生道:“才多大点,胆子倒是大,走散了也不吵不闹不哭。”   顾长生懒得理会他,明显看着就是不友善,笑得如此讥诮,有甚好说?纵使是旧相识,也要当不认识的,何况本就不认识,便说:“若没什么事儿,我可要找人去了呢。”说罢就要走,却又被这男孩子错错身子挡住了。   你娘的!顾长生有些气结地抬起头来,面上却是不显,憨呆问:“到底要做什么呢?不叫我走。”   “你一个人想往哪去?怎知不会遇到抱了你就走的人?如此蠢,果真是顾太师家的?”男孩子仍旧那副表情语气,直想叫人上去抽他两巴掌解恨。   顾长生暗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到雪棋的声音叫“四姑娘”。她一回头,果不就是雪棋和丝琴么?顾长生一喜,忙过去,“你们去哪里了?”   丝琴捏了顾长生的手,喘气还不稳,把顾长生浑身都看过一遍,才问:“姐儿没怎么着吧?”   顾长生摇摇头,“见你们不见了,就回头找了一下。再找不到你们,就要直接去找太太和大嫂子了。”   丝琴和雪棋都松了口气,雪棋道:“姐儿没事便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万死不能辞罪。”   “没事啦。”顾长生笑得轻松,“陈妈妈她们呢?”   “陈妈妈和宋妈妈去解手了,别的妈妈们也四下找姐儿呢。”丝琴道:“既姐儿找到了,咱们找她们汇合去。”   “嗯。”顾长生点了头,跟着丝琴和雪棋一起往回去。突想起才刚那个男孩子,再回头要看时,人又没了。没了也便罢了,顾长生自不往心上放,跟丝琴她们一起回去找蒋氏和莫绮烟以及顾芸、顾芊。   蒋氏几人也是听寺中僧人讲完了经法,见着顾长生恰好回来,便带了一起回家。顾长生和顾芸、顾芊一个马车,上了马车后顾芸还笑着问她出去玩了什么,好玩不好玩之类,顾长生都一一答了。顾芊却只是不说话,坐在一侧听着两人说话。   顾芸哄孩子似地跟顾长生说了几句,自觉够了,才又和顾芊讲起话来。两人说话那便是同龄人之间的言谈,把顾长生当成个小孩晾在一边儿。顾芊虽常不出声说话,但毕竟是与顾芸一起长大的,与她最是亲近,说的话便也多些。   那边蒋氏和莫绮烟同坐一马车,说的又都是些生养之事。自打嫁进顾府,莫绮烟自觉自己在顾府的日子是不难过的。夫君敬她重她,婆婆也是不常挑她的错,还时常帮她,不懂的处处都做提点。就是高老太太,也没有刁难她的时候。如今又如愿怀上了孩子,更觉这日子是美得不行。   与蒋氏说了许多生孩子的事,又说到管家诸事上。意外得子,莫绮烟如今的心思都在自己的肚子上,便不想再多管家中的事情累了身子。好容易求来的,自然是满心的小心翼翼,生怕出一丝错来。   莫绮烟说这事儿的时候十分委婉,她也知道蒋氏一直想让她把家管起来。这会儿要是完全撒手,只怕蒋氏心里有些不愿意。等把话说完,她只是温笑着细瞧蒋氏的眸子,却见蒋氏一脸轻松,开口道:“你不跟我说我还要找你说去呢,原我也是这么想的,什么重要都没有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听罢这话,莫绮烟松了口气,笑得更自然了些,又出声:“那三太太那边儿……”三房有什么心思,又使过什么手段两人都是知道的,这话儿也只需说半句。   “便都交给她管,又能翻出什么浪来?”蒋氏这般,也叫莫绮烟放心了不少。虽然蒋氏如今大不管事,与高老太太差不多的做派。但只要有她罩着,凡事莫绮烟都心里踏实。   这般说罢,莫绮烟到家稍作休息就去跟阴氏说了这话。阴氏听了十分高兴,那脸上却是显着不踏实,只做挽留说:“向来都是咱们一起管着的,你这突地都撒手给我,我还怕不能万事稳妥呢。”   莫绮烟笑道:“太太又说笑了,平日里我又起了多大的作用?”   两人假情假意互相给高帽子戴地推了一阵,这事儿还是说妥了下来。阴氏独揽内院大权,莫绮烟脱了琐事专心养身子育孩子,各自如愿所尝。莫绮烟怀身子也是轻松,孕妇常有的艰难反应她都少有,只是平日里疲乏些,心情常有压抑。   盖因有了身孕,平日里吃得也是细致讲究,梅香兰心等丫鬟更比往日尽心尽力。顾名扬心念她有了孩子,不同往日,心情常显寡淡郁结,便也时常从外头带些小玩意儿回来。莫绮烟见他有心,没有不高兴的道理。这一家子老老少少,可都盯着她的肚子呢。   顾长生也时常会去看看莫绮烟,坐着说两句话就跑路。作为一个小孩子,话说得成熟不能,说得过幼稚自己也是难受,所以不久呆。   顾长生记得前世莫绮烟头一胎生的是个男孩儿,只是如今时间线已然被打散,却是不知会不会与前世有不同,再生个女孩儿出来。但甭管男孩儿女孩儿,那都是天定的,任谁也改变不能,只有接受的份儿罢了。   莫绮烟自然也希望自己头胎就生个男孩儿,却也不是没做生女孩儿的准备。有孩子总比没孩子好,头胎是个女孩,也算不得坏事儿。   等正月一过,朝野上下京城内外复又进入新的一年忙碌生活。市井繁荣,万家灯火熄而复明,一日又一日,道不出其中有多少传奇。   顾长生这个新瓶装旧酒的人,眼见着顾荧念书成绩飞涨且性子越发沉稳下来、顾萱从躺到爬再会走、顾芸也在四月好时节出了门子。原顾芸和顾芊的嫁妆家中早就备好了,不过是金银首饰细软,又有褥子衣履再加地亩房产之类。   顾芸嫁出去的那一日,蒋氏还哭了数回。顾长生见多了生离死别之事,在大姐姐出嫁上情绪便少了不少。且都是嫁在上京,不费脚程就能到家的,到底难过不起来。只等顾芸出了门子,不到几日是端午,家中又办了一回顾萱的周岁宴,才又恢复往日平静。   阴氏生礼、婚礼都操办过,这会儿管家诸事更是得心应手。莫绮烟只管顾着自己已经鼓了起来的肚子,并不想其他。家中安稳,是所有人皆想见到的,谁又没事去捅娄子闹个不合呢?   只顾芸走了,留下顾芊一个人养在蒋氏院里,实在有些孤独。原她就与蒋氏不够亲近,往常都是跟在顾芸后头,这会儿便处处不自在起来。想要跟蒋氏说了回生母王姨娘那住去,又怕被骂没出息。便是蒋氏依了,王姨娘也该是不乐意的。   顾长生瞧着顾芊在家越发话少,也不再去书斋跟着她和顾荧一起读书,自己便时常去找她说话。顾芊是家中几个姐妹里绣活最好的,平日里不是看看书,便是拿着绣绷子在那绣花。见顾长生时常来找自己,心头也有感动,就动手给顾长生绣了个凤面儿香包。   顾长生高兴收了,又要跟顾芊学绣花。顾芊看她跟自己亲近,也乐意教她,便是剪裁等事也爱跟她说上一说。顾长生也瞧出来了,她这二姐姐不是胸无一物的人,只是个闷货罢了。   闷货自也有不闷的时候,与顾长生熟悉起来了,就跟她说了许多话。原先只是跟她说读书的事情,后来说到针线绣工,再后来就说到心中情绪了。作为顾府里唯一一个庶出的,她心里有多少委屈自卑气闷,顾长生也是听了才知道。   顾长生安慰她说:“二姐姐,人不都一样?虽有人爱分个嫡庶,你却不该因着这事让自己苦闷至此。自己若就不拿自己当回事儿,那旁人就怎么把你瞧在眼里呢?”   顾芊叹了口气,“你被人捧在手心里,又能明白多少其中的苦处呢?你要是身处我的位置,也说不出这些话了。”   顾长生被顾芊这话一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说再多,都颇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之感。又道是人生全看各人态度和领悟,她也便不再说什么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她若能改变自己的命已是不易,还能管得了多少旁人?顾芊这种性子,为人妇时,难免不受委屈的。   又说顾长生在家里与各姐妹都亲近,唯有三姐姐顾荧,与她越发生疏了起来。顾荧虽不与她玩,却是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瞧着她被家里人都捧在手心上,怕摔了怕跌了,宠得越发没了样子,心里只是暗自冷笑——这样长大的人儿,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她顾荧?不过是个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废物罢了!   平常上课也是有借口便可不去,倒是顾萱和顾芊都比上课来得重要。顾长生与顾芊走得近,顾荧又暗骂她没出息,生是嫡女娇养的,却是下贱命,偏爱与姨娘养的在一处,没的拉低自己的身份。   顾荧这会儿也不大把“四妹妹是个傻子”这样儿的话挂在嘴上,心里便是有再多对顾长生的冷嘲,也都放在心里。小小年纪终锻出了这样深沉的性子,也是阴氏和她身边儿一众妈妈们的功劳。   再到八九月份,莫绮烟安养了大半年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要临盆了。在莫绮烟要生之前,阴氏还跟着高老太太和蒋氏出去烧了几回香求了几回菩萨。高老太太和蒋氏是诚心想得一子,那阴氏就不是了,只祈求诸位大神给莫绮烟一个女儿就好。再心狠些,难产了才好呢!   莫绮烟晚间睡觉也是没了安稳,盖因肚子太大太重。她心里常求菩萨,安她此胎,给她一个儿子。若能得愿,仍旧往大相国寺里捐香火钱。   却到临盆之日,肚子一阵阵痛极,便再不想男女之事了。小半辈子稳稳当当,哪里这般疼过,这罪且是不易受的。疼得头上冒虚汗,只等着孩子要临盆,又在心里一直求菩萨——快些生了罢,要老命啦!   等莫绮烟真上了产床,稳婆等人全在房内,又有大桶热水等物备全,只等孩子降世。而这孩子降世之前,就是好一通忙活。莫绮烟疼得额头直冒虚汗,脑子里麻团缠绕,便是一点儿空也挪不出想其他,只知道疼了。稳婆叫使劲,她便使劲,其他一概不管,也管不了啦!一使劲就是撕裂身子般的疼,疼了又是往死里嚎,一直这般反复。   高老太太和蒋氏心焦,早早就在产房外坐着等了。有高老太太在的地方,没有阴氏不在的道理,也是陪同等着。她也焦心啊,到底不知道莫绮烟会生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来。她连续生了二胎女孩儿,莫绮烟要是头一胎就男孩,她在顾家地位又要往下跌。便是在这屋里等着,也是在心里不断求神念菩萨——是姐儿是姐儿一定要是姐儿!   也不知这般念了多久,只听得产房一阵婴儿哭声传来,稳婆扬声说:“老太太,大奶奶生啦——”   ☆、第三十五章   “是哥儿还是姐儿呀?”高老太太粗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问得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屋里一阵安静,便又听得稳婆说:“老太太,是哥儿!”   “哎哟!”高老太太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地,抬手就拍了一下自个儿的大腿,笑着道:“总算是让我抱上曾孙子啦!”   蒋氏也是满脸压不住的喜意,盼孙子盼了这么几年,总算是盼来了呀!她伸手扶了高老太太下炕,便一起往屋里去看新生儿。阴氏也跟在后头,和着气氛笑,却是笑得越来越扭曲难看。等到屋里瞧见果真是个哥儿,就笑得越发难看起来。   人都进房看孩子的时候,那边儿竹青已经找了小厮往前院报信去了。生了哥儿,这名字叫什么,还得她家大爷顾名扬来取的。   顾长生与顾芊在一处正哄顾萱玩儿,听说莫绮烟生了哥儿,便拉了顾芊一起过去看看。到了屋里,人多也未能看得仔细,就被人群又带出了屋子。高老太太吩咐奶娘照顾好孩子,便让莫绮烟歇着,叫各人都散了。   人散后没一会顾名扬便到了院中,先瞧过自己的亲儿子,又到床边儿去看莫绮烟。莫绮烟脸色苍白得紧,却仍嘴角含笑,看着顾名扬道:“大爷,是个哥儿……”   顾名扬把莫绮烟的手捏在手心里,低声道:“我瞧见了,辛苦你了。”   莫绮烟没力地摇了下头,“不辛苦,大爷可想好了,哥儿叫什么?”   “顾牧,牧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莫绮烟仍旧抿唇轻笑,“大爷取的名字,自然都是好的。”   顾名扬捏着莫绮烟的手又紧了一些,嘴角呷一丝满足笑意。妻子温柔稳重,他一向敬之重之。他也从来都是尽力担负着他作为丈夫的责任,不想莫绮烟和他之间有一丝不好,或叫她受了委屈。妻子是个好妻子,他就该做个好丈夫。   顾名扬与顾国圻这般的男人不一样,他有他的人生准则和态度,且是不能随意改之的。更多时候,显得刻板冷漠。便是他对莫绮烟百般敬重,不会让她有什么不快,却也是不甚亲近。   当然,顾名扬也与其他寻常男人一样,瓦子、妓馆、酒肆都是常去的地方。此乃皆是调剂生活的娱乐手段,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实在不值一提。   怕最怕的,明明是个戏子,买卖都早摆在桌面儿上,却非要动个真情,添出许多麻烦。这样的人儿,顾名扬不喜欢。又或者说,顾名扬不喜被任何人绊住自己,左右了自己。他不想要的,不想改变的,说破大天来,都没用!   孔青,就是那个拎不清的人。她或许知道顾名扬心中不近莫绮烟,却不知道,顾名扬更不会亲近了她。哪怕是要她,哪怕是抵死缠绵,都仅仅是身体和金钱的交易罢了,肉欲而已。   顾名扬和莫绮烟之间乃为夫妻,他便会做好一个好丈夫该做的一切,包括不胡乱带个戏子回家做妾,坏了夫妻情分。而她孔青和顾名扬之间,只是银钱就可了断的关系。认真说起来,那便什么都不是,各取所需罢了。   因而,纵是孔青动心当了真,偷偷留了顾名扬的种,却仍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她进不了顾名扬的心,入不了顾家的门,更不可能插入顾名扬和莫绮烟之间。   顾名扬的冷漠决绝无情,怕是无有一人能比孔青体会更深。若不是这般,她也不会横下一颗心要勾引了顾国圻入顾家府上,哪怕赔了命也要报复顾名扬!   只是没想到,却是空折腾了一回,越发弄得自己一钱不值。她这个样子,在顾名扬眼里该是多大的笑话啊!   卷了金银细软带着秀儿跑了,这仇这恨便是能息了?自是息不了的。一生这么长,她总有回来的时候。若是再回来了,他顾名扬欠下的债,她孔青还是要一分不少地统统讨回去!   当初孔青动用手段,瞒住她和顾名扬之间的事情,勾引了顾国圻进顾家,顾名扬是没有放在心上的。犹如他和孔青的关系一般,他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过,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琐屑事儿。要不是听了亲妹子顾长生的一番话,他根本连一点注意力都不会放到她身上——一个小小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果真,最后孔青也没能做出什么,就被家里又赶了出去。顾名扬稍有不安定的心沉了下来,便是把这事儿当回教训,此后越发冷沉,再不叫任何人能拿了他的把柄!若在玩乐之事上叫人阴了,那真个是阴沟里翻船了。   而他三叔顾国圻那个蠢货,顾名扬甚是无话可说。能被孔青拿住了,且让她进了家门,不是蠢货是什么?也亏得他娶了阴氏那样的媳妇,否则不知要把三房折腾成什么样儿呢!   阴氏心眼多算计足,凡事都能自如应对,少有跳脚的时候,也不是说她就没跳脚的时候。这会儿瞧着莫绮烟生了个男孩,可不就要跳脚了么?   在莫绮烟房里陪着高老太太和蒋氏乐了一阵,阴氏整个儿腮帮都酸麻了。散了后,笑意瞬收,便是把脸黑了个彻底。好在顾萱这时候是养在高老太太院里,否则这才刚一岁多的五姐儿,是少不得要受阴氏的虐的。   阴氏这会儿回到自己院里,坐上炕就让金玲倒凉茶。生猛地喝了两杯,把金玲也吓住了,只得拿话安慰她。这会儿便是什么话对阴氏来说都是没用的,只能越说越叫她气闷。金玲说得多了,她便一拍炕桌,怒道:“出去!”   金玲还要说话,但见阴氏这样儿,便老实缩了身子出去。到了院子里又瞧见顾荧,见她要找阴氏,便拉着说了句:“姑娘,太太气着呢,你可别往里头去,有气还要撒在姑娘身上。”   顾荧抬眼瞧了一眼金玲,“我又不是你,怎么就撒我身上了?”   金玲被堵了话,半天没缓过神,再回神顾荧已经进屋子去了。她张张嘴,半天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只得去找下头小丫鬟撒气去。挑些错处,混骂一顿,如此而已。   那边儿顾荧进了屋,便见得阴氏还气得气息不稳。她给阴氏请了安,才往炕上挪了,看着阴氏道:“太太,你又气什么?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   阴氏偏头看了她这女儿一眼,瞧着已是小大人模样。就是如今这说话的样子,也较以前大有不同。瞧了半天,阴氏倒是把气消了一点,看着顾荧问:“你说我气得什么?”   “不过就是大嫂子生了哥儿,太太心里堵着。太太生了两胎都是女儿,便是在这个上,就矮了大太太那边许多截。”顾荧看着阴氏,认真道。   阴氏目光有些泛冷,她是矮了大房许多,便是生孩子这方面也比不过,心里怎么能不气?原来莫绮烟在高老太太处十分不受重视,这会儿好了,给高老太太生了曾孙,那又是宝贝了。大房的都是宝贝,她三房是什么?就凭着她拼死拼活管家掌权,才占得一些地位?   却是想这么多,阴氏都没有把三房在顾家没有地位怪到顾国圻头上,也当真妇德妇容极好的“好女人”了。   顾荧瞧着阴氏眼里的目光越来越冷,自己面上仍旧平静,又开口说:“太太不该气的,只要给老爷生个哥儿就是了。太太若是急,便帮老爷纳个妾,也未为不可……”   “小小年纪懂的什么?!”阴氏冰冷开口打断顾荧的话,不接话反训她道:“合该多读书学习,把女红学好了。旁的,又要你操什么心?!”   顾荧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她这会儿有心思,但毕竟人还不大。想当个大人的样子帮阴氏分忧,却到底不知自己说的话道理足还不足。见得阴氏这般,可见自己是说了她亲娘不爱听的话,便不说要辞了去。   顾荧一走,阴氏又来来回回想了许久这件事儿。气压下去,好了些许,自还是想着自己再怀一胎,再生一个罢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个愿意给自己的男人纳妾?若纳到好的也就罢了,要是纳些个刁的,还要调教,没的给自己添出许多麻烦。便是孔青那样知书达理的,也不是照样惹出不少麻烦么?   阴氏心里惦记着要生个儿子,这每晚便是拉着顾国圻为此事奋战不息。顾国圻也不是在外不沾荤腥的主,这每晚还要再辛勤一番,真个要把自己累垮了。就是再好的肾,也要顶不住的呀!   这孩子也不是说怀就能怀的,辛勤数月无果,顾国圻直接求饶——再这么下去,他要废啦!   原来床弟之事是件美事儿,被这么一搞,生生做出了吃斋菜之感,全然没了味道。   见顾国圻这般,阴氏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放他轻松。要是再这么下去,别说生孩子,就是两人之间的床事也要坏事儿了!   因而阴氏收了收自己的急躁之心,复又把心思放到了管家诸事上。孩子的事儿,且祈求且随缘吧。折腾过这几个月,眼见着又到了年下,又要好一通忙活。她这边儿忙活得紧,还要时常讨好高老太太,好不费心。   大房那边儿呢,却是完全享受着天伦之乐。莫绮烟哄儿子,蒋氏哄亲孙子,高老太太则哄曾孙子。时常带着顾长生,又把这小不点当成了家里的眼珠子。顾长生也没有醋意妒意,笑着看莫绮烟说:“那我以后就是做姑姑的人了呢。”   莫绮烟抚着她的脸笑:“是呀,荀儿以后就是牧哥儿的姑姑了,要带着牧哥儿玩呢。”   顾长生笑:“萱妹妹才刚能与我们说话玩儿,牧哥儿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总是快的,一天一个样子。”高老太太也笑着搭话。   便是这般都是童言童语地说着话,各人也是欢欣不已。阴氏瞧不得这场面,却能装着镇定且融入。这是她的本事,也让顾荧暗瞧着学了不少。   而自打莫绮烟生了儿子,阴氏求子心切又不得,情绪便比以往失控了不少。虽则在高老太太等人面前还是与往常无异,但回到自己院里那就是脾气十分暴躁。旁人倒还好,唯有贴身服侍她的金玲最倒霉,不知承了她多少的怨气和脾气,苦不堪言!   之后顾国圻被阴氏要得多了,便找了要读书的借口睡在厢房里,以减少行房之事。这厢房原是孔青住的,她走后这里也没大变样子。对于此,阴氏嘴上不说什么,十分懂事大度,心里却不是没有意见。会顾大局,不代表心中没有情绪,都忍着呐!   顾国圻自然不会想这么多,与阴氏成婚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阴氏的“宽容大度”。他住在厢房里也住得自在,晚间与阴氏一起用了饭,便钻进厢房点了灯烛读书。阴氏心中烦闷,又怕他住得不好,便是让金玲去服侍他,有大小事儿都要跟她说。   金玲应了,自是服侍得尽心尽力。原她是阴氏的陪房丫鬟,和阴氏一起到的府上。平常又是与阴氏最亲近的人,和顾国圻自然也不生疏,都是柿子弄了个大红脸——熟透了。   顾国圻明面儿上说是看书做文章备考以待,实则没这份定心。越到年下里就越不定心,便是在金玲来服侍的时候就找着说话儿。金玲也是话多的性子,说起来也就没个完。有时说得夜深了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时才服侍顾国圻睡觉,再回正屋耳房自己的住处去。   今儿也便是如此,说到情浓处,金玲还感叹了一回:“再过两日又到了年上,这又要长一岁了。眼见着,怕是没多少日子再服侍太太和老爷了。”   顾国圻看着她,问:“过了年你多大了?”   “我与太太同岁,过了年也就二十四了。”金玲道,一边儿还站在桌边给顾国圻磨墨。   顾国圻搁下笔,又问:“可想好了去处?”   金玲再叹回气:“能有什么去处好想?不过是随了太太,配个家里的奴才,或是找个人家嫁出去,都要看太太怎么说呢。太太要是叫我做一辈子的老姑娘,服侍她一辈子,我也愿意的……”   顾国圻微仰着头,瞧着烛光映照下金玲的脸庞,白皙莹嫩,眉心又带着一丝烦忧,甚是有味道。他不禁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金玲后来都说的什么,便是不自禁伸出了手去,握住了她正在磨墨的手。   手背上的温热感让金玲瞬间愣住,心里突地一咯噔,但见顾国坤的手指在手背上扫了扫,然后慢慢移上她的手腕,再往上移,就钻进了她的衣袖子里。   金玲脸蛋赤红,烧出一团火来,越发明晰感受到顾国圻的手指在她胳膊上轻蹭了两下,痒麻钻心,惹得她浑身一阵轻颤,呼吸一急,然后就咬着唇挤出了声儿:“老爷……”   ☆、第三十六章   顾国圻瞧着金玲这般娇怯的模样,又似情动,便越发收不住心里冒出的念想来,只想立马要了她。想罢便手上力道一重,直接把金玲拉进了自己怀里,并顺手按住了她的纤腰。   金玲慌得跌坐在顾国圻的腿上,一手死抓了他的衣襟子,还稍带扯开了一些。等缓了神,才觉自己心房跳得实在厉害,立马就要起来。   这都拉怀里了,顾国圻哪里还有再叫她起来的道理,不是到嘴的鸭子还放飞了么?于是顾国圻手上力道又重了重,按住了金玲的同时,手指滑过袄衫下沿儿直掐进了金玲的腰窝里。金玲闭了一下眼,直要抖起来,却又努力压着气息,低低又唤了一声:“老爷……”   金玲低低唤完,这会儿也不挣扎了,只是脸蛋烧得跟火焰山一般。一辈子都做奴才服侍主子,要说她没有一点再往上爬的心思,那显然是不可能的。有高枝儿,为什么不攀?攀上了,怕是一辈子都能有不同呢。这会儿被顾国圻抱在了怀里,往上爬的想法便一下子在金玲的脑袋里膨胀了起来,直要炸开。   顾国圻不知金玲心里在想什么,只瞧着她羞得紧,越是这般便越想下手,心里痒痒得厉害。又瞧了一阵,他才抬起左手,捏住金玲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瞧着自己,然后哑声说:“你跟了我,留在府上。我保你衣食无忧,岂不比配给别人好?”   怎么能不好?这乃是她求之不得,梦里梦到都会笑醒的事情。如此想着,金玲眸子轻晃,半天出声:“老爷,可是太太那边儿……”   她服侍的人,她比谁都明白了解。阴氏面上懂事大度,实则手段都在暗处。她的大度有妇德,都是摆给顾国圻和高老太太看的,哪里真个是有这般心胸的?   只是金玲话没说完,就被顾国圻一口咬住了嘴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管她什么太太不太太的。他想要个丫鬟,还有不能要的?到时候说与她一声,做个通房还是收做妾,随阴氏定罢了。   金玲被顾国圻又啃又捏得没了声儿,再听闻时,屋里便只剩下喘息低吟。金玲在顾国圻怀里颤得厉害,哼哼唧唧地也不敢叫出来,生怕叫人听见了,只得任他弄了。疼也好,舒服也罢,都压在了自己喉咙间。   顾国圻又兴奋得紧,直折腾了金玲好一回,才放她回去。走前不忘再咬她两口,算是定下了约。金玲笑得娇羞,扣上衣服不声不响便去了。经此一回,在三房的院里,她自觉与别个丫鬟又不一样了。   却说过年诸事在阴氏手上办妥,她才大松了口气。对于自己最近身的丫鬟和自己男人搞上了这事儿,直等正月过了大半,她还被蒙在鼓里。也是对金玲较信任些,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服侍了她这么多年,自也没往那方面想。便是能怀疑这个院里的每一个丫鬟,也不会想到金玲能背叛她。   阴氏心里还念着金玲服侍她这么多年,是个忠仆,便在着手为她寻去处的事情。若是能让金玲留在府上,那自然是最好的,仍旧能为她效忠,在府上也有个心腹。于是,她便先在家里的小厮下人间物色了一番。   而金玲听着阴氏过了新年便跟她说了几次这个事儿,嘴上只是敷衍应了,心里却不踏实,暗下又跟顾国圻说:“老爷,太太在为我找去处呢。”   金玲这会儿想要的就简单了——顾国圻跟阴氏说明白,纳了她为妾室,一切便可妥当下来。她再为顾国圻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在三房也能占稳些脚跟,也就够了。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主仆情谊在她身上,都想着自己的前程罢了。   对于金玲弯曲而言让顾国圻跟阴氏说让他纳了她为妾的事,顾国坤是满口答应的,又说等合适机会,时日一到便操办这事儿,仍旧私下里与金玲相会。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说的大概就是顾国圻此时和金玲之间的关系。在阴氏眼皮子底下,要十分隐秘,也便十分刺激。   上京从正月十五元宵节开始设灯会,随处可见灯笼垂挂。又有许多地方可猜灯谜,猜对了得些小玩意儿。即便是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在这正月里也会到外头玩耍,一解一年闲闷。到了正月十九,夜晚灯会才结束,城中诸人又纷纷争先出门探春。   阴氏不知顾国圻和金玲之间的奸情,仍旧日日忙碌操劳家中诸事,十分费心。与高老太太和蒋氏商定好了二月初十到城南去探春,便是早吩咐了家中管内院出行的婆子备好出行车辆和一应物件,二月初十一到就阖家往外头去。   高老太太在打头的车里,带着顾长生和顾萱一车。后头蒋氏、阴氏一车,莫绮烟则带着顾芊与顾荧一车。莫绮烟素来知道顾荧嘴巴刻毒,又有心计。一路上,便听了顾荧对顾芊的许多刻薄之言,劝也劝不住。顾芊气闷,却也只是闷不吭声忍着,直弄得莫绮烟脸上都是一层层的尴尬。   而顾长生坐在高老太太车里,则是一手撑着屁股底下的垫子,腾出另一只手来稍掀了马车窗帘子,瞧着外头的景象。车马出了南熏门,便见围城城壕(护城河),河宽足有十余丈,两岸的杨树柳树这会儿都绣着些嫩绿,实在不是很明显。   顾萱看顾长生往外看,自己也趴在窗户边儿往外瞧,也不知道看的什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顾长生瞧她可爱就逗她,顾萱这会儿也会撒娇了,直往高老太太怀里钻。这么个软糯糯的团子往怀里钻,哪有老人家不喜欢的,高老太太也便是乐得笑。   这般笑闹着就到了城南的玉津园,车马停下,阴氏先下车,再带着丫鬟婆子来扶高老太太和顾长生、顾萱下车。那边蒋氏、阴氏、顾芊和顾荧等人,也自个儿在下人的搀扶下陆续下了马车,都聚到高老太太处。   玉津园乃是城南最好的踏春去处,南临方池,池上有亭榭。人在园中闲逛上一阵,最后多有到亭榭里吃茶休憩的。临湖有风,茶点齐备,一边儿吃茶吃点心一边儿闲说,也是件风雅之事。   除了玉津园,不远处还有玉仙观和转龙湾可玩。玉仙观乃为道姑所聚之地,最是适合各家老夫人夫人带着媳妇儿闺女出来踏春。由转龙湾往西,又有一丈佛园。除此之外,其他寺庙、园林和馆舍也有许多,不能一一尽述。   顾家老少妇人姑娘,带着一众的婆子媳妇和丫鬟,人多却不见杂乱,在这园子里头闲逛一阵,后便找了亭榭坐下休憩。高老太太年老力衰,不比年轻人,更是逛些时候就不能再走。坐下后,蒋氏随侧陪伴,阴氏和莫绮烟也不往别处去,都陪着。   姑娘们不比妇人,再守着规矩也要活泼许多。且又是常闷在家里不出来的,这会儿好容易出来的,都想玩个痛快。于是高老太太吩咐婆子丫鬟们跟紧了,叫姑娘们自己玩去,不必拘在大人身边儿。   顾芊性子闷,不太爱玩儿,更不想留着与高老太太等人坐一处,又要被找着说话。说得好不好,扯到婚嫁,再扯出嫡庶来,她又是不好过。于是她便是跟了顾长生、顾荧和顾萱一起。顾长生牵了顾萱的手,两人十分亲近,又伸出另一只抓了顾芊,只把顾荧丢在一边儿。   顾荧跟在一旁,瞥了三人一眼,也懒得往上凑。这三人在她眼里瞧着,却是十分不入眼的。顾芊为庶出,性子又是那般,自不必说。顾萱才要两岁,话说得还不是很顺溜。要不是被高老太太养着,那就是她顾荧的影子。   而这会儿顾长生虽则有四岁,长得开了,也越发秀致了起来,但在她眼里仍是蜜罐里泡大的废物。即便她以后长成了个美人儿,那也是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实则大草包罢了。   顾长生左右拉着顾芊和顾萱,往旁边瞧了一下,刚好就碰上了顾荧的目光。顾荧十分不屑地把目光一收,自看别处去了。顾长生倒是多看了她两眼,她这个三姐姐越大越与前世相像了,全然没了小时候的一丝可爱之气。   稍看了两眼,顾长生便收回了目光,自与顾芊和顾萱讲话。见了好玩的,又要过去瞧一瞧看一看。玩了一阵,顾萱便大吐了口气,看着顾长生说:“四姐姐,累了。”   “那我们找地方歇会儿。”顾长生拉了顾萱就去找坐的地方,瞧见小亭子,就拉了顾萱上去。顾芊跟在身后,也到亭子里坐下,陪着两个小妹妹。   顾荧不乐意,便离了三人,自己要逛去。顾长生看她自己要走,忙跑过去到她面前:“三姐姐,你往哪去?咱们要在一处,有什么事儿都有个照应。”   顾荧停身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不比你们娇贵,还不累呢,自己去逛逛。你照看好你的庶-姐-姐和萱丫头就好,不必为我费-假-心。”   听到被顾荧咬重的“庶姐姐”和“费假心”,顾长生一阵气结,气呼呼半天也没说什么,甩袖就往亭子里去了。顾荧又冷笑了一下,自顾要走。却是刚迈开步子,又转念想到一事——她这四妹妹关心她,何不拉着她一起去?   思及此,顾荧回头看了一眼顾长生,只见她又变回了往常的欢快模样,和顾芊和顾萱玩了起来。出声叫在一旁的丝琴、雪棋揪了草来,教顾萱玩斗草。顾萱手劲小,每次草没拉断,她就先被脱了手。   玩了两局,顾长生又和顾芊玩儿,顾芊也乐得配合。正在拉得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顾长生的手突然被一人握住了,拉了她就起来。顾长生一抬头,瞧见是顾荧,满脸茫然问:“三姐姐,做什么?”   “萱丫头累了,二姐姐陪着她便是。你与我再去逛逛,我一人逛有什么意思?”顾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表亲近的。   顾长生心里一阵冷笑,自是知道顾荧不是真亲近来的,不知道她这三姐姐又想干什么呢。甭管想干什么,她顾长生都没的心思陪,便开口说:“我也累了,要跟二姐姐和五妹妹在一块儿呢。”   “我不常叫你什么,难得让你陪我逛一回园子,也要推辞?”顾荧脸上笑意退了下来,明显有些恼,却又要硬压着,摆出委屈来。   顾长生还要说话,就听得顾萱含糊说:“不好叫三姐姐一个人。”   顾长生收了要出口的话,回头看了顾萱一眼,这么点就知道关心人了?却还不识人呢!那边顾芊看顾荧不带走顾长生势必是不开心的样子,便也开了口说:“四妹妹,你陪三妹妹去吧,我照看着五妹妹。”   说到这样,顾长生再不答应就好像是故意要与顾荧生分了,自是不好。她想了一下,才又看向顾荧,“那我陪三姐姐逛会儿罢,三姐姐还要去哪里?”   顾荧一笑:“走着看,我又知道哪里是好看好玩儿的?”   就是这样儿,顾长生便又跟了顾荧再去逛园子,穿廊走巷又过假山花草丛。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处湖水边。身后下人远远跟着,并不上来扰了两位小主子的兴致。她们下人在一处,也是有说有笑,玩玩闹闹,好不开心。   顾荧站在湖边儿,顾长生就陪她站着,也不知她出神瞧那湖面在瞧什么。若是诗雅之人,还好说是在沉心观美景,心里有万千感慨要整理。只是顾荧这样儿的人,有什么好装风雅的?   顾长生正这么琢磨着,忽听得顾荧说:“顾长生,你有什么好的?”   “嗯?”顾长生偏头看她。   顾荧也把目光转过来,迎上她的目光,继续说:“你除了生有异象,胎里带玉一枚,还有什么好?”   “三姐姐说得是,我确是没有什么好的。”顾长生十分诚恳地瞧着顾荧,只当不懂她刻薄的话语之意。   “那凭什么好的都叫你占了?”顾荧说这话的几乎是磨了牙的,样子有点儿吓人。便是年纪还不大,也是满心怨妒之气。一个基本不能入她眼的人,为什么把好都占了?!   “我又占了什么好了?”顾长生道:“与三姐姐用差不多的东西,一样的月钱,一样的丫头,一样的先生……”   顾荧听着顾长生一一数出这些,心里更不爽了起来。便是样样都一样,便是她比顾长生读书好又懂事,为什么别人都要喜欢她顾长生多一些?都要多护着她?高老太太是,书斋的先生是,封子晏是,甚至连以前在府上住过时日不久的许家公子,也是!   顾长生看着顾荧,瞧着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凶狠难看,眼神犀利得叫她这活过一世的人都有些心底发起寒来。停了话,嘴里的一口口水还未来得及咽,顾荧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面目略显狰狞。   娘的!这是要干什么!?在这刚刚开春还没热的时节里把她推河里?起了杀心,要她这个小幼女的命?   “大命不死你就自己爬回来!”顾荧压着声音恶狠狠说了这么一句,就要把顾长生往湖里甩。   顾长生早看到苗头不对,但这么短时间也来不及再做什么,只是还没让顾荧手使上力气,便抢先一步一把推上了顾荧的腰。顾荧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不稳,鬼嚎了一声,抓着顾长生肩膀的手本能紧了紧,就“扑通”掉水里去了。   顾长生被肩头上的手一拽,险些也要跟着掉下去,却被一人从后面抱住了腰,又或者说,抱住了她整个人。她被吓得心房一空,瞪大了眼,见顾荧在水里扑腾,自己回神回头一看,抱她的不是家里的丫鬟婆子,而是个男孩子——一个她认识的男孩子。   男孩子把她放下来,等她脸上没了惊慌,才看着她道:“小小年纪,心肠这么歹毒,果真是顾太师家的?”   顾长生微拧眉想了一下,片刻想起来,这是是去年跟蒋氏、莫绮烟到大相国寺还愿时候遇到的男孩子。没错,这神态语气,就是那个男孩子,只是较去年又高了不少。   想起男孩子是谁,顾长生也没理会他冷嘲热讽的话,只指了指还在水里扑腾的顾荧,“你心肠不歹毒,怎么不救她起来呢?”   男孩子冷笑了一下,“便是淹死了冻死了,又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罢便转身去了。   顾长生瞠目结舌,她一个见惯了生死的人能这般淡定也就罢了,这男孩子才多大,竟这般铁石心肠?见他确是要走的意思,顾长生只好转身就喊:“陈妈妈、丝琴、雪棋、翠娥……三姐姐掉水里啦!快来救人啊!”   还在自顾玩的顾长生和顾荧身边儿的婆子丫鬟们听了喊,忙地赶过来,正瞧见顾荧在湖水里扑腾,自觉自己浑身一下子便凉透了,头皮发麻。这样的时节,那湖水该是多冷呀!婆子丫鬟们吓得半死,一刻不耽搁就开始捞人,也是费了半天事才把顾荧捞上来。   顾荧上岸咳嗽半晌,浑身湿哒哒的,头发散落连头饰也不见了大半。被冻得浑身瑟瑟抖,眼泪和着头发上的水一起往下滴,十分狼狈可怜。在湖里被灌了好几口水,这会儿干呕着,巴不得把胆汁都给吐出来,整个儿难受得想死。   婆子丫鬟们怕顾荧有个三长两短,只好背了她往回去。再怎么样,也要先换身干衣服的。顾长生却并不跟上去,陈妈妈到她身边儿,皱眉道:“姑娘,到底是怎的了?三姑娘怎么会掉水里去呢?”   顾长生抬头看向陈妈妈,满脸惊恐委屈,“三姐姐走路没走稳,就掉下去了。我不会水,又捞不起她。”   “这不怪姑娘,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姑娘也不要怕。”陈妈妈怕顾长生也受到了惊吓,便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让她的脸埋在她怀里。   顾长生在陈妈妈怀里趴了一会儿,便又挣出来,看着她道:“妈妈,我有点事儿,去去就回。”   “姑娘又要去哪儿……”陈妈妈话尾音都还没说完,就见顾长生一溜烟跑了。才刚三姑娘落了水,她家姑娘要是再出什么事就坑大爹了,陈妈妈没好气地对丝琴和雪棋道:“还站着做什么?追呀!”   “哦……”丝琴和雪棋应了,再要追上去,哪里还见人呢。陈妈妈一阵焦急,又说:“快找找罢,平安带回去才好,要不咱们投湖算了,都别回去了!”丝琴和雪棋以及其他婆子都被陈妈妈唬得一愣一愣的,又害怕,只得去找起顾长生。   顾长生跑了后是去找了那个男孩子,找到后便吼了句:“站住!”   男孩子听到声音,停步转身:“怎么,来答谢我救命之恩?”   顾长生往他面前走了走,“救命之恩是该谢的,还想问你是谁。”   “我是谁,又与你有什么相干?”男孩子看着她,一副“你真逗,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吗?”的欠揍表情。说完又表情一换,有些玩味地看着顾长生:“怎么,你瞧上我了?”   顾长生真觉得面前这男孩子实在是可恶,小小的年纪,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压下心里的气,顾长生开口道:“自是没有,不说便算了。”   “那便算了。”男孩子说完,片刻不留,转身就去了。   顾长生一愣,喉咙间哽得一甜,若不是压着,感觉真要咳出一口鲜血来了!   就在顾长生气结发怔的时候,后头陈妈妈几人已经找了上来。到了顾长生旁边,瞧着她满脸愤懑,只得问了:“姑娘,又怎么的了?”   顾长生慢收了表情,回头看向陈妈妈:“没什么,咱们回去找芊姐姐和五妹妹吧,她们还在亭子里等着我呢。”   “嗯。”陈妈妈应了,牵了她的手往回走。   顾长生又回头瞧了两眼男孩子走掉的地方,来来回回把前世诸事想过一通,可就是没有这个男孩子。上辈子没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到底会是谁呢?   ☆、第三十七章   高老太太与蒋氏、阴氏、莫绮烟几个人正吃茶小叙,一边闲看玉津园初春的景色,十分惬意。如今高老太太、蒋氏和莫绮烟又都万事称心,那欢欣都是发自内心的。阴氏心底有结,却也是十分融入气氛,笑着说话儿。即便说到生儿养子之事,她脸上也没有难看之色,轻松应对,总归不能拉了脸色叫别人厌她,也没的轻贱了自己。   高老太太正说:“你还年轻,也别急,迟早都会有的……”话到一半,就看到顾荧的大丫鬟翠娥跑过来,一脸慌乱道:“老太太、太太,姑娘掉湖里去了。”   “什么?”高老太太眉心一皱,旁边儿阴氏已经慌得站了起来,只问:“怎么回事儿?”好端端地游园怎么就掉水里去了?   “三姑娘跟四姑娘去逛了会,我们跟在后头,怕扰了两位姑娘兴致,就没跟上去。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四姑娘叫喊三姑娘落水了。”翠娥利索说完,那边儿婆子已经背了顾荧过来。   因跟顾长生有关,蒋氏脸上神色也沉了下来,莫绮烟在一旁也不说话。高老太太叫宝娟扶了站起身来,看着婆子道:“三丫头有没有怎么样?”   “回老太太,姑娘呛了几口水,没淹着。只是湖水太凉,怕冻坏了身子。”婆子看着高老太太回。   “那还等什么?快背回马车里,脱掉湿衣擦擦干净,拿被子裹了。”高老太太道:“老三家的,你也别留在这陪咱们逛园子了,快带三丫头回去。回去换身干衣裳,赶紧找大夫瞧瞧。便是没病,也要叫大夫开药煎上,防着病呢。要是冻出个三长两短,可不值当了。”   “是,老太太。”阴氏慌忙应了,也不再陪着高老太太逛园子,带了丫鬟婆子便往回去。到了马车上,叫其他人在外面看着,又让顾荧奶娘和翠娥帮顾荧脱了湿衣,擦干了头发,再拿被子裹了。   顾荧被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缩在被子里十分可怜。阴氏瞧着她这副模样实在心疼,暗吸了口气,让奶娘和翠娥出去,另找马车。人一下车,她就看着顾荧问:“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   刚才那惊魂瞬间还在顾荧的脑子里,十分戳心。若她今天没被救上来,只怕就要就要被淹死在那湖里了。一想到死,顾荧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起来,神情呆滞,颤着嘴唇半天吐出字儿来:“四丫头……推我的……”   听到这话,阴氏一怔。瞧着顾长生平日里憨憨呆呆的,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又拧眉问:“四丫头为何推你?若是有理的,咱们必须到老太太处讨这个公道去!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   顾荧抿了抿唇,强制压了压自己心里的惊恐,颤声道:“她原就不喜欢我,又看不惯我比她懂事、比她读书好。我便说了她几句,说她除了生有异象,其他的没有一处好的。想是被我说急了,才下手推我的。”   听顾荧说完,阴氏一阵气结,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也是没用的,她才多大,就能把你推水里了?你高她那么多,便是白长的?四丫头原就不怎么样,不知道老太太为何这般宠她。你也给我争口气,凡事都得压过她。她妒忌你便让她妒忌去,以后你也不能叫她欺负了。才多大的人儿,这种狠手都能下,可得好好防着!”   顾荧听着阴氏的话,只是不住点头,然后又掉下几颗剔透的泪珠来,吸鼻子说:“这回也是我不小心,太太可要给我做主。那湖水凉得紧,不能叫我白受冻了。”   看顾荧这般,阴氏又是心疼,抽了帕子去给她擦眼泪,说:“还哭什么,没出息!等回去,我必要跟老太太说的。她那宝贝孙女儿,合该好好管管。平日里就是不思上进的,书不好好读,没事就告假,只爱混玩儿。如今倒好,心肝也黑了。”   顾荧心里委屈更甚,也为自己失手反被顾长生坑了十分恼恨。心里想着,她这回受的罪,不能白受了,必是要叫顾长生遭罚!想罢又怪自己不小心,当时要是下手快些,推她下去,叫她死在那湖水了,才真叫好!   而对于顾长生心生警觉先推她下水这事,顾荧仍不觉得顾长生精,却觉出了她的坏来。只道是,心眼极坏的呆货。被高老太太等人宠得黑了心肝,迟早要叫她栽跟头的!   而顾荧才这么大就变得如此歹毒,顾长生也是没想到。想到她要推自己下水前的可怖嘴脸,便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推了她下水而感到愧疚。她使一次手段就叫她吃一回教训,不信她能越战越勇往后都还盯着她!   顾长生又想了一番如何跟高老太太等人说这事儿,便跟着陈妈妈和丝琴等人到了顾芊和顾萱的小亭子里。见顾长生一人回来,顾芊还问了句:“三妹妹呢?”   顾长生咧了一下嘴角,“想是回去了罢,我也不晓得。”   “她跟你逛园子去了,你如何不晓得?”顾芊不解问,顾萱也看着顾长生。   顾长生刚要说话,又有高老太太院里的婆子过来,瞧着三人道:“三位姑娘,老太太叫你们到那边儿去,不叫姑娘们自己玩了。”   “怎么?”顾萱歪了一下脑袋,看着说话的婆子的问。   那婆子多看了顾长生两眼,又看向顾芊,“二姑娘,带着四姑娘和五姑娘过去罢。”   “诶。”顾芊却是不问其他,只带了两个妹妹过去高老太太那边儿。   到了高老太太所在的亭榭中,还没等高老太太和蒋氏出声,顾长生自个儿先眼泪哗哗流了一脸,跟下暴雨似的。高老太太瞧见了,忙就叫她过去:“我的好孙女儿,这哭什么?”   顾长生吸了吸鼻子,十分委屈,一边儿摇头一边儿往高老太太怀里蹭,只是不说话。高老太太最疼顾长生,瞧着她这般,便是满心窝子的心疼,便拉着她的小手又哄着问:“荀儿,快跟祖母说说,怎么的了?”心里自然知道怕是与顾荧落水的事儿有关。   旁边顾芊和顾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傻站着。蒋氏和莫绮烟也猜着是顾荧落水的事情,只是瞧着顾长生,也哄着道:“有什么委屈的,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儿,说出来,咱们也不罚你。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顾长生一听蒋氏这话,便听出她是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委屈而哭,想避免一顿罚呢。原这是小孩子犯错后常用的伎俩,装可怜惹大人心疼,而不忍心多罚她们。顾长生却还是不说什么,又摇了摇头。   高老太太有些急了,看向陈妈妈:“怎么回事儿?说三丫头是跟荀儿在一起时落的水,怎么落水的?”   陈妈妈把翠娥才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只说自己跟在后头,没上去瞧见,又说:“姑娘说,是三姑娘自己走路没走稳,掉下去的,不怪咱们姑娘。”   高老太太听罢又回头哄顾长生,看着她道:“既是这般,荀儿还哭什么?你没有错,咱们也不罚你。又如你娘说的,就是有错,知错了,知道改的,还是好孩子。”   顾长生嘟着嘴,仍旧十分委屈,“三姐姐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蒋氏心里一咯噔,就知道小孩子谎话说不久,忙问:“那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怕陈妈妈训我,才跟陈妈妈说了是三姐姐自己掉下去的。”顾荧答非所问。   高老太太拉着顾长生的手,叫她面对自己,又看着她问:“乖荀儿,跟祖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真是顾长生犯了错,那回去还是要给阴氏一个交代,叫她心里舒服。顾荧受了委屈受了罪,她那个当妈的心里肯定不好受。   蒋氏也是这么想,问清了事情,解决矛盾最要紧。虽是两房,但毕竟是一家子,小孩子闹了矛盾,不能一味护着就不管了。若是这般,顾荧心里必有怨气,迟早还要有事发生。眼前,把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化解掉才最为重要。   顾长生也没打算瞒着,也不打算说什么慌。顾荧是什么人,早让家里人知道比迟让家里人知道要好。这会儿顾荧还小,要是能管过来也是好事儿。要是管不过来,也可叫家里人护着自己不叫顾荧再阴了。   顾长生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才开口说:“三姐姐要推我下去,我慌了神,才不小心把她推下去的。原还好好的,三姐姐就突然说我什么都不好,却还把好都占了。我不知道我占什么好了,在家里跟她不是都一样儿么?”   听到顾长生这般说,蒋氏心房立马凉个彻底,指尖一收握紧了。高老太太也被吓得瞠了目,半天才回过神,忙把顾长生往怀里揽了,“乖孙女儿,可有一句假话?”   顾长生又摇了摇头,“不敢在老太太太太面前说谎……”   高老太太转头看向蒋氏,头一次两人这般心意相通,都十分庆幸今天落水的不是顾长生。照顾长生这么说,那顾荧是故意要推她下去要她小命的,能叫人救她?今儿要是顾长生落了水,她还能不能坐在这儿说话都未知呢!   瞧着还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的顾长生,高老太太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揉了揉,跟她说:“荀儿,记住了,往后别单独跟你三姐姐在一处。小的时候便处处伤你,原只当小呢,这会儿人不小了,事儿也不小了!”   顾长生点了头,也往高老太太怀里钻,十分可人懂事道:“老太太,我可要吓坏了呢。要是掉下去,今儿就见不到老太太和太太了。”   听这么点的人儿说这种话,高老太太和蒋氏心里都跟刀子割一般。这会儿哪里还有半点心疼顾荧的心,都庆幸今儿落水的是顾荧罢了。原本还念着她受了罪,要回去好好安慰一番的,这会儿已不是了。能做的,顶多是瞧她可怜不苛责罢了。   事情问清楚了,高老太太又吩咐在场的下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说这是家中姑娘们闹矛盾的小事儿,可别说出坏事来。要是有人多嘴的,抓到了就打了发卖出去。这般一说,人都把嘴一抿,议论也不敢了。   原就是探春来的,劳师动众出了城,没有就匆匆回去的道理。接下来高老太太也没急着回去,仍旧和蒋氏、莫绮烟又逛了些地方,只是再没叫顾长生几个离了身边儿,让一刻不离跟着。才刚发生了那样儿的事儿,自然是要更加小心的。   这回到城南探春,家中也不是一应有关人等都出来的。高老太太和蒋氏、莫绮烟以及几个姑娘们的丫鬟婆子都是挑拣了些紧要的带着,常贴身自然少不了。唯有阴氏,最亲近的大丫鬟金玲以“身体不适”为辞,没有跟出来。   金玲确也有些身体不适,因也不是大病,便一直忍着没找大夫瞧。又怀疑是有身孕了,要跟顾国圻说了再找大夫看。   等阴氏等人一走,金玲便一人守在阴氏房里,绣绣花打打瞌睡。午间更觉疲乏,坐在正房前的杌子上就托着腮睡着了。睡得恍恍惚惚,忽地觉得身子一轻,睁开眼就瞧见自己被自家老爷抱在了怀里。   “老爷……”金玲驱散睡意,冲着顾国圻莞尔一笑,伸手就勾上了他的脖子。难得阴氏不在家,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两人便大胆了许多。原也是知道阴氏要出去,两人才私下暗约下来。顾国圻抱着她也未往厢房去,直接抱进了阴氏的正房。   “今儿咱们就在你主子的床上……”顾国圻把金玲放到阴氏床上,就去扯她身上的衣服。这会儿两人也是轻车熟路,没有什么好羞。金玲自个儿也动手,把衣服扯了个七零八落,又来伸手往顾国圻衣襟子里伸,把他衣服扒下来,继而整个人便缠了上去。   顾国圻瞧着金玲越发浪起来,不似从前娇怯,也是喜欢,直推了她躺床上,掐着她的脖子说:“原喜欢你娇羞,此会儿又爱你浪,叫亲哥哥来,我都给你!”   金玲也是配合,自扯了身下床单“亲哥哥”“亲哥哥”地叫。见他越发用力,手指扯着床单都白了指节。   便是这般,两人十分快活,却正在兴浓处,房门“嘭”地一声开了,门扇还晃了几下。顾国圻和金玲被声响吓得一下子没了情欲,转头再看,阴氏回来了!而且已经快到床边儿了!   两人这会儿还缠在一起,回过神时便立马分了开来,金玲慌不迭找衣服往身上套,扑下床就跪到了阴氏脚边儿,浑身打颤。   亲娘!不是出去探春要到晚上还能到家么?何故这个点就回来了?被当场捉了奸,该如何是好?睡了自己主子的男人,又睡了自己主子的床,可见要死了!却又想着好容易爬上了顾国圻的床,必须不能这会儿死!   “太太……”金玲声音细如蚊蝇,脸色已是惨白,嘴唇打着颤,话却是说不下去。   顾国圻倒跟没事人似的,穿好了衣服下床,自去炕边倒了杯茶吃,又往炕上坐了,闲闲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女儿刚被人推落了水,回来又瞧见自己最亲近的丫头跟自己的男人在自己床上偷情。阴氏这会儿已经快要炸了,却还不得不在顾国圻面前忍着。谁叫她,是个懂事大度妇容极好的女人呢?   “荧儿落了水。”阴氏暗咬了牙,声音冷得像冰块儿一样,一脚踢开金玲,自往炕边儿去,坐到顾国圻对面。   金玲被阴氏踢得闷哼一声,也不敢有动作,只得跪着。顾国圻又问了两句顾荧的事情,才说:“你也别跪着了,且先出去罢,我有话与你太太说。”   “是,老爷。”金玲声音还是小小细细的,把自己零散的衣服抱抱出去。到了外头,其他丫鬟都瞧她,只是不跟她说话。她便埋着头,往自己房里一钻,再没出来。   阴氏气不顺,坐在炕上吃了好几杯茶,手指捏得茶杯子咯咯响。顾国圻只是瞧着她,半天又开口说:“原就是你的人,这会儿纳了她,也好。知根知底的,倒比随便纳一个强。”   “老爷想纳,那便只能纳了。”阴氏道,说完放下茶杯子,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金玲的叫声,和两人赤身缠在一起的景象。她要弄死金玲!不管顾国圻要不要纳她!顾国圻睡了一个丫鬟是小事儿,她弄死一个自己的陪房丫鬟,也同样是小事!   “那你便看着办了,我现在往书房去,还要温书。”顾国圻说罢起身下炕,走了两步又回头:“荧儿可有大碍?”   “没有大碍,老爷去罢。”阴氏也从炕上起来,自送顾国圻出去,不给他一丝为难。顾国圻走得悠闲,晃晃悠悠去到前院书房,自不觉得他和金玲的事算大事。被撞破了,也省得他说了,纳做妾室便是。   而顾国圻一走,阴氏便吩咐家里的婆子丫鬟拆了床。又在院子里放了口大锅,里面燃起火来,把拆散的床架子以及帐幔被褥等物都放进去烧了。   金玲在房里越窗瞧着外头,心里鼓点不歇,紧张得直抠手指。真个儿是没想到阴氏会这么早回来,刚才还觉得在阴氏房里和顾国圻那般是情趣,这会儿却全成了罪孽把柄。也不知道他家老爷说了什么没有,若是不能保住她,她还要拼一下呢!   外面阴氏看着床架被褥被烧得一丝不剩,才回身往房里去,又叫婆子吩咐家中小厮,去库房再弄张床来,再叫丫头把金玲找来。   金玲听得阴氏找自己,心里就是一沉。又想着总归要面对的,自己得扛住才是。先装一番可怜,若不行,再拿别的自救。于是她慌着步子到阴氏面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抱着阴氏的大腿就哭:“太太,求您原谅我。”   “原谅你?”阴氏挑了挑眉,随即一巴掌便抽在了金玲的脸上,手上的戒指划过去,直拉出一道血痕出来。要是别人就算了,偏偏是自己最相信的人,她如何能忍?   甭管顾国圻在外头找多少女人,要纳多少妾室,她阴氏都能笑眯眯应着。现在换成了金玲,她当真笑不出来。忍不了的,便是自己瞎了眼,错信了人!她阴氏居然被自己身边儿最亲近的人算计了,当真可笑!   而金玲被阴氏打得脑子一阵懵,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疼,抬了手却不敢碰。她忍了忍,半天回了神。想着已是这般,那就来直接的吧,便抬头看向阴氏,横了心道:“太太,你就让我服侍老爷罢!”   阴氏又一巴掌抽上去,直打得金玲眼前冒星星,盯着她说了句:“就凭你,你也配?!”   说罢再不想听金玲废话,又叫婆子进来:“拖出去,打上五十板子,大命不死的,就让她爬回来,再做姨娘!”意思就是——给我往死里打!   婆子们应了,自明白阴氏话里的意思,拖了金玲就要出去。   金玲也听得明白,便是卯足了劲从婆子手里挣出来,仍扑到阴氏面前道:“太太,你不能打我!”   阴氏哪里还有那跟她理论的心,又道:“拉出去!”   “我有了老爷的孩子,若是把孩子打没了,老爷必得生分太太!”金玲慌得吐出这句话,这会儿全靠赌了。原她早就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月事也推迟没来。本来今天打算跟顾国圻说,找了大夫瞧的,却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儿的事。如果真有了孩子,便可保她一命。   阴氏只扬了扬眉梢,看着她脸上的那道血痕,冷笑了一下,半晌才对一旁的婆子道:“找大夫来。”   “是,太太。”婆子们退出去,小声儿议论一番,自去找了大夫。   婆子走后,阴氏与金玲在屋里对峙,心里各有想法。金玲不过念着一定要让自己怀上,一定要保她一命。如果有了孩子再生下来,她便与从前不一样了。若是没有,她今天必死!   一直到大夫找来,金玲心里都不安宁,心跳直堵到了嗓子眼。等大夫一到,把手伸出去被号脉,那手便抖得如筛筐一般。   ☆、第三十八章   高老太太和蒋氏等人暂搁了顾荧的事情,逛到傍晚方回,十分尽兴。一路上又说些许多今日所见之景,园子雅致,茶点精细,与家中味道不一,却十分适口。便是观中姑子,一袭道袍迎客接客、打坐念经,瞧着皆是舒心宁神。   一行车马回到莱国府,天色已是将黑下来,蒙蒙地只见院中树影儿。众人先随高老太太回到她的院子里,服侍看顾一阵,方才各自回院。顾长生和顾萱不需往他处去,往自个儿床上一倒,真个是累瘫了!那边顾芊跟蒋氏回去,莫绮烟也急不跌要回去看儿子。一日不见,想得紧呢!   各人在外头都零零散散地吃了不少东西,回到家后无人再有口欲,便也没再叫下人布菜吃饭。先是梳洗一番,再闲歇一会儿,也就差不多要睡觉了。整整在外一日,又走了不少路程,且都是累的。   高老太太让宝娟服侍了,松了精神,正扶了要往床上去,就听得外头小丫鬟报:“老太太,三太太来了。”   高老太太一想,今儿还有顾荧落水一事呢。也好,阴氏自己找上门来了,就要好好跟她说这事儿,叫她管着三丫头,别叫长歪了心思。顾荧才七岁,不该这般心计深毒。   阴氏进了屋,只见高老太太已经坐在了床沿儿上,双脚趿着鞋搁在脚踏上。头上一丝珠饰不戴,常戴的抹额也未束。瞧着是要就寝的样子,阴氏到跟前笑了笑:“老太太要是乏了,我明儿再来。”   “来都来了,又等到明儿做什么?若是等到明儿,这会儿你也不该来。”高老太太耷着眼皮子,看着阴氏道:“荧儿怎么样了?”   阴氏站在床前,并不往高老太太近了凑,只道:“吃了参汤又喝了驱寒的药,睡了些许时候,没什么大碍。”   “那便好。”高老太太粗声粗气的,话并不多,像是有情绪的。阴氏十分了解高老太太,她真个有情绪不会大发出来,便是这般瞧着沉稳的样子,实则是在摆脸色。   阴氏原想好了要来跟她说一番顾荧落水的事情,好声好气的,十分讲道理的,叫高老太太对顾长生加以管教。这会儿但见这般,心里便琢磨着怕是顾长生“恶人先告状”,已经在高老太太面前说了些什么。   自己心里又是一阵思量,还未来得及开口,高老太太便先开了口说:“三丫头落了水,冻成那副模样,实在是可怜见的。今儿的事我也就不追究了,叫她养着身子,好了,来这儿,给我认个错,就当这事儿过去了。你这个做亲娘的,还要好好管着孩子。歪了心,便长不直了。”   高老太太这话坐实了阴氏心里的想法,自己脸上的笑意稍有一瞬要挂不住。瞧着高老太太这个样子,是信了顾长生的话,到底不知道顾长生说的什么,便问:“老太太,我没大懂您的意思。原是荧儿落的水,怎么还要认错……?”   阴氏声音柔和,全无质问语气,只是好着声儿探问。高老太太瞧了她一眼,把手撑在腿上:“荧儿可是跟你说的,是荀儿推她下水的?”   正是如此,但从高老太太嘴里问出来,阴氏倒不敢答了。高老太太目光锁在阴氏身上不动,微动了一下头道:“今儿的事,是荧儿先动的手。亏得荀儿机警些,没叫她推了下去。要不是,怕是回都回不来了!你还要来找我,叫我罚了荀儿不是?这个家里,我偏国圻一些,就怕他过得不好。但你们,也不能这么阴害我外孙女儿!”   顾荧就不是你外孙女儿了?阴氏心里一阵冷笑,到底不敢和高老太太撕,只得咬牙认了,脸有愧色道:“老太太,原是我没问清事实。既是如此,我必是要回去管着荧儿的。她也是小,不该有坏心,怕是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呢!”   “罢了罢了。”高老太太抬起手来稍晃两下,“没别的事儿,你便回去罢。管孩子的事儿原不该我教你,孩子若是教得不好,人也是骂你这个为娘的。”   “老太太教训得是。”阴氏认训,又道:“却还有一事,要跟老太太禀明。”   “又有什么事儿?”高老太太声音越发粗重起来,也是带着些不耐烦的意味。别的时候她喜阴氏,今儿因为顾长生,便是怎么瞧着怎么心气不顺。偏还不识趣在眼前晃,到底要怎么样呢?   阴氏也恨极这会儿高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惯常要哄着捧着,这会儿做得一丝不到,就得这样的脸色。心里没有委屈,只是极恨,又得装作常态,开口说:“我的陪房丫鬟金玲怀了老爷的孩子,特来跟老太太说一声儿,纳了她为妾。”   一听有孩子,高老太太眼睛一亮,不耐烦的情绪也没了,看着阴氏问:“确是国圻的孩子?”被孔青那事给弄怕了,这会儿高老太太对儿子纳妾这事儿也没原先那么放心。孔青便是顾国圻百般哄了她,说孔青如何品行端正,只唱曲儿卖艺并不卖身,纳了做妾室,如何如何好。等有了孩子,又力保那孩子是他自己的。结果呢?结果人带着孩子卷了金银细软跑了!   “确是没错了。”阴氏道:“既已有了老爷的孩子,我想着不纳了实为不好。便来跟老太太说,纳了她,把孩子养下来,也是咱们顾家血脉。老爷身边儿也没妾室,金玲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儿的,纳了再好不过。要是别个,还得打听一番来历底细呢。”   高老太太细想一番:“既是如此,你又贤惠大方的,便提她为姨娘。你房里的人,房里的事儿,我且不爱管。只是这顾家的血脉,我还是看重的。你好生照看着,生下孩子来才最要紧。”   阴氏应了,又与高老太太闲说一番。原高老太太因顾长生不耐她的情绪也淡了去,又如往常一般对她。哄得高老太太睡了,阴氏才回自己院子。   阴氏回去后又找顾荧,瞧着她没睡,便再细问了今天落水诸事。顾荧咬死口说是“四丫头不快,故意推我下水的”,又说“老太太偏私,才会信了她的鬼话”、“四丫头大了,不止心眼坏了,还学会扯谎了!”一番话把不是全推到了高老太太和顾长生身上。   “四丫头有这样的心机?”   阴氏略有些不信,她虽不喜顾长生,但那丫头是什么人,她还是知道的。虽出生有异象,但确不是个有心机的丫头。平常爱玩得紧,又是常被宠着,哪里能锻出心机来?便是有,四五岁的孩子,能装得叫人瞧不出?   听得阴氏这话,顾荧却是表情一委屈,撒娇道:“太太竟还怀疑我说的?”   “怎么会……”阴氏哄她一阵,心里自有自己的思量。   阴氏不止了解顾长生,更了解自己养大的闺女顾荧。这事儿说起来,虽心里有诸多愤懑,她倒是偏向高老太太说的话。但不管信谁说的,她想要的都是掐住大房的理儿。这次顾荧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道她还是太小了,不能万事做全。这个亏,只能她们自个儿吞下了。   过了两日,压着不悦把顾荧带到高老太太那边儿认错,不在话下。   却说金玲赌肚子赌赢了,又得了姨娘的地位,可谓是双喜加身。原还要把她杖毙了的阴氏,这会儿也对她客气了起来,十分亲切。   阴氏把原来孔青住的厢房又着人收拾了一番,叫金玲搬进去住着。又给她配了两个丫鬟,比此前的孔青还多一个。便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好不少。最重要的,阴氏对她好,从心里肺里眼睛里,全数对她好。   金玲是见过阴氏对孔青如何一番态度的,再对比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天下地下。想孔青在府上的时候,看了人多少下碟菜?那是时常受人冷眼的。她这一回,倒真像主子了。   被阴氏抬举了一段时间,金玲便飘飘然几乎忘了自己出处,连当初阴氏是怎么烧了床褥的,怎么把她脸上打出一道血痕的,又是怎么要杖毙了她的,都给忘到脑后去了。脸上的那道细长疤痕,平日里用粉遮一遮,只当没有。   阴氏瞧着金玲这般,笑说:“咱们是亲人,不比其他个。便是以往有些不快的,都是气头上的事情。往后你也别叫我太太了,还有什么太太不太太,便唤我一声姐姐。都是自家姐妹,无需这些个虚礼儿。”   金玲听了,心里更是高兴。先还不敢叫阴氏做“姐姐”,几番下来,习惯了,适应了,且嘴上也把“姐姐”叫着了。阴氏听了十分欢喜,甜腻一回:“诶~好妹妹……”   这一声“好妹妹”惹得金玲好不欢喜,笑得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根上。心头满意,想着自己总算是熬出头了,这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阴氏却不仅在这些繁琐小事上对她好,还带着她管起家来了。这可是天大的事儿,让她一个做姨娘的碰触管家之事,哪里是“抬举”二字能表明含义的。如今家中大奶奶莫氏都不好意思开口要了管家权回去,却让她一个姨娘插了手。金玲又惊又喜,真个儿就把阴氏当做了亲姐姐。   顾芊于七月出门子,随后又有八月中秋,家里又是好一通忙活。阴氏掌管诸事,其他人自不插手,她便时常拉着金玲一起。金玲有心往上,给她这个机会她没有不要的道理,乐得帮阴氏做这做那。便是肚子也大了起来,还是劳心费力的。   一直忙到顾芊出了门子,家中筵席所置排场又一一收拾起来,全数要阴氏安排。阴氏假意托自己十分累,心力不足,便多半事情都叫金玲往上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做些安排,召集下人吩咐下去。   难得真正做上主子才能做的事情,金玲也想耍耍威风,体验个中滋味,便舍不得罢手。等一应事情忙完,阴氏自去高老太太那边儿邀功,并没有她什么事儿,回来却与她说:“老太太夸你呢,说家里从没有过这般能干的姨娘。”   金玲也不收敛,笑着道:“多亏太太给的机会,要不也帮不上忙去。”   “你若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给你机会就成了?”阴氏也笑,变相夸赞金玲。   金玲被阴氏这大半年的吹捧和抬举,这会儿俨然把自己当成个正经主子了。如今只盼着,她再生出个儿子来,又可在阴氏面前高一些。不仅在三房,就是在整个顾家,生儿子都是抬地位的。没儿子的姨娘,和有儿子的姨娘,到底不一样。   这般想着,又算着日子,金玲便急等腹中孩子降世。其实金玲这胎怀得并不安稳,身子不适诸多,时常连觉都睡不好。平日里又跟着阴氏操劳,身子十分疲重。自然也找大夫来看,大夫却总说胎位正常,胎儿甚好,只等降世,莫担心。   金玲诚心不疑,也是没怀过孩子,只知道怀孩子苦楚较多,便也没多想。这般等到八月底,身子越发不适起来。跟阴氏说了,阴氏又来安慰她:“都是这样儿的,我怀荧儿和萱儿那时候,哪里得过安生?做娘的都遭罪,生孩子那都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的。挺得过去得福,挺不过去的,只能撒手人寰。妹妹是命好的,断不会有什么事儿。”   金玲听了宽心,只当正常处之。实在难受,又要看大夫。那大夫来了,又是一样儿的话,凡事都正常,不需焦心。大夫辞去,又从阴氏那边儿领银子,阴氏问:“如何?”   大夫却说:“操劳过度,是要早产的,便是不几日的事儿。胎位亦有些不正,大人和孩子可保不可保,皆说不准,瞧着是危险的。”   阴氏听了“放心”,给钱让大夫去了,又往金玲房里去安慰一番。金玲也放心,拉着阴氏的手道:“才知道做母亲的如此痛苦,孩子若是不孝,是该天打雷劈的。”   阴氏笑,“等孩子生出来,便是不孝,你也不舍叫老天劈了他。”   金玲笑得干巴巴的,说了句:“谢谢姐姐,保我护我,待我如同一家。”   “却又说这些来?本不就是一家么?”阴氏反握了握她的手,“歇下吧,若有什么不适,叫我便是。”   金玲点头,等阴氏去了,方合了眼歇下。   又是这般没几日,金玲便再也撑不住了。那下头疼得厉害,一阵阵钻心。她自个儿又不甚懂,仍旧叫丫鬟叫阴氏来。这顾家上下,她唯一能靠的,就是这个“姐姐”。阴氏被丫鬟请到屋里,掀了金玲的裙子,但见羊水都破了。   早产!妥妥的!   阴氏眉心一拧,看着金玲道:“妹妹,瞧着不好,是要生的。你赶紧躺好,我这就请人去。必叫你平安生下孩子来,大可放心。”   金玲疼得厉害,拉了一下阴氏的手:“姐姐,大夫一向说好,为何早产了?”   阴氏面上着急得要命,“却不知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这会儿说这些也是没用。我得赶紧找人去,万不能再等了。”   金玲只得松手放她去了,自己躺在床上,咬着嘴唇一下下忍疼。   那边阴氏出去脸上便没了慌色,叫丫鬟去把早先安排好的稳婆等人都请了来。人一到,阴氏又拉进屋里,瞧着各位问:“可都明白了,大的必不能留,小的若是没把儿的,也不留。若是有把儿的,暂且留下。”   “太太,都明白。”稳婆小声应了,给其他几个婆子使了下眼色,忙去准备生产一应用物。进了产房,不过如同往常一样给妇人接生。生了一阵,稳婆就说:“姨娘,孩子胎位不正,是难产的,您可要加把力气呀。”   金玲一听难产便慌了,自古来有多少妇人死于难产,数都数不过来呢。生孩子却又是骑虎难下的事儿,不能说不生就不生。那孩子要出来,到底会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能听天由命了。金玲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倒霉,却还是怀着万分悲怆的心情使力嘶喊。   生了许久,几乎耗费毕生力气。只听得孩子哭声,金玲浑身俱是一畅。长在肚子里八个月的东西一下子没了,那是何等轻松痛快。便是早产加难产,她也是生出来了不是?金玲搁下腰来,正要大松一口气的时候,忽被人拿被子蒙了脸。再要挣扎时,手脚也被按住了。不到一刻钟,就活活被人闷死在了产床上。   那边儿稳婆抱了孩子,忙叫了一声:“太太,姨娘生了个哥儿。却是……姨娘难产去啦!”说罢又把孩子给奶娘,叫抱给阴氏。这边儿产房内还未清理,十分血腥吓人,自不能叫阴氏进来看了。   那边儿阴氏抱了孩子,看奶娘问:“死绝了?”   奶娘点头,“叫人拖出去,埋了便是。”   阴氏瞧着奶娘怀里那因早产而只一点大的男孩儿,冷笑了一下:“既是哥儿,就先留着。”   “诶。”奶娘应了声,又接了孩子抱下去。   也是没的一会儿,顾家上下就知道三房的姨娘生了个哥儿,本人却是难产去了。女人生孩子难产入了黄泉都是常事,又是姨娘,自没人放在心上。倒是高老太太,想着自家老三总算有个儿子了。甭管嫡出庶出,都十分高兴。   搀着宝娟去三房瞧过孩子,跟阴氏说:“往后你养着,就当自个儿生的。长大了,孝敬不了别人去。”   “老太太说得是,我也这么想呢。”阴氏附和高老太太的话,那看孩子的眼神都是无比慈爱。倒是顾荧在一旁瞧着,十分不喜这个弟弟。庶出即为卑贱,瞧着便是不爽!即便是她娘养着,可庶出就是庶出,没出息的种!   高老太太过来看孩子,蒋氏和莫绮烟稍迟一会儿,也来了三房。人都是来看孩子的,自不问其他。三房姨娘早产,又加难产死了,没人提这不喜庆的事儿。   瞧着这孩子实在是小,蒋氏看了一阵,嘴说“可怜见的”,又问阴氏:“早产的,他爹怕是还不知呢。却要等他回来,给哥儿拟个名字。”   “正是呢。”阴氏笑,“咱们可不敢随意取了,不如老太太先赐个乳名。”   “我不取!”高老太太一口回绝,她哪里给谁取过乳名来,只给顾长生取过。要她费这个脑子在这庶孙子身上,自是不可能。   阴氏被她回得略有一丝尴尬,倒也没说什么,又笑着说了别的。闲话扯了一阵,忽地有院中丫鬟神色凝重不已,抢进了屋里还没站稳就说:“太太,出事儿了!”   阴氏一看自己房里的丫鬟在高老太太等人面前不稳重,丢她面子,便喝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需得你这样儿?!”   “老爷他……”丫鬟嗫嚅,瞧着屋里这么多人,竟不敢说了。阴氏看她话说一半,又是十分不痛快,“着急忙慌跑进来,有话又不说,出的什么洋相!”   这丫鬟咬了咬牙,把头把胸口一埋,横了一颗心道:“老太太、太太,二门上的小厮来回话,说咱家老爷出事了。正抬在前院书房里,找大夫瞧着。怕是……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高老太太拧眉一声暴喝。   这丫鬟把眼一闭,“怕是不行了!”   这话一出,叫在场的人心都凉了半截——什么叫不行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行了?不行了又是怎么个意思?!要死了么?   高老太太险些没稳住栽下去,在宝娟的托扶下好半晌才稳下来。其他的人全数惊呆,大气不敢出一下。那阴氏脸色如死灰,一时间该想什么都不知道。高老太太撑了宝娟的手,颤颤巍巍站起来,声音又粗又空,飘着道:“快……快……快带我到前面去……”   ☆、第三十九章   高老太太被宝娟扶着往外去,阴氏便挂着那一张死灰色的脸,跟在高老太太身后,一脚深一脚浅犹如走在棉花上一般。丫鬟跟在她身边儿,瞧着不稳便上去扶一把,半句话不敢说。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撞枪眼上,死了。   蒋氏和莫绮烟不好往前面顾国圻书房去,自先回了院子。又吩咐了二门上的小厮,前头有什么动静立马来报。再到蒋氏院中,于炕上坐了,两人脸色都十分凝重,不知该说什么好。复吃了几杯茶,只是耐着性子等消息。   顾长生和顾萱原在莫绮烟房里哄顾牧玩儿,听说三房得了个哥儿,姨娘难产去了,也没往三房去看孩子。前世这孩子虽在生下来的时候没死,但后来在阴氏的虐待下也不过三岁就夭了。顾长生对他实在没什么记忆,连这孩子三岁时候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   这会儿顾萱和顾牧两个都是小的,在一起便是玩玩闹闹。顾萱大些,又长一辈,小小年纪就知道让着自己这个大侄子。而顾长生不大能跟他们一起玩,只在一旁守着,翻翻书,看几页瞧一眼两个孩子。外在瞧着,便是个懂事的小大人。人却不知,真个就是大人。   又玩了一阵,牧哥儿累了要睡觉,顾长生看莫绮烟还没回来,便牵了顾萱,想着要不就去看看那刚出生的孩子。虽与自己关系不大,瞧一眼也坏不了事。毕竟,还是顾萱同爹所出的弟弟呢。却是牵着顾萱到三房院门前就觉出不对来——怎么人都不在呢?   找了下人问了,只一婆子说:“都往前头去了,三老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顾长生压根没往坏事上想,估摸着可能又是自己那三叔不务正业在外面捅了娄子。于她三叔来说,这可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婆子却摇头道:“姑娘也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呢,不敢浑说。”   顾长生有点摸不着头脑,也没再问,便牵着顾萱又往回去,到了高老太太院里高老太太也不在。顾长生突觉不对劲起来,便把顾萱丢给了奶娘,自己又往蒋氏院里去瞧了一下。好在蒋氏和莫绮烟都在,顾长生便进去请了安问:“太太,三老爷又闹什么事儿了?”   原本这话从顾长生嘴里说出来,就是一股子小大人的味道,平常是要被拿来笑说的。这会儿蒋氏和莫绮烟互看了一眼,竟没有一丝要笑她的意思。蒋氏拉了顾长生到身边儿,顾长生踩上脚踏,往蒋氏旁边儿凑了。细瞧了她和莫绮烟的神色,越发觉得事情不对起来。   顾长生见蒋氏和莫绮烟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自己便也没再问,只是暗暗思量。如今她已经有四周岁半,前世这时候的事情稍微都还能记得一些。细想了一下,这时候她三叔顾国圻是不是犯了什么大事,却是想了半天,没有。   那是怎么了呢?顾长生还在自问,就见得蒋氏大丫鬟珠玉慌慌张张进了屋,脸色十分难看。到了蒋氏和莫绮烟面前,她压了压声音,才说:“太太、大奶奶,三老爷救不活……去了……”   死了?!蒋氏和莫绮烟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了傻眼。心里说悲不悲说痛不痛,却是一时不大能接受。便是顾长生,也震惊得半天脑子没回量过来。她三叔在这个时候死了?神转折是什么鬼?!前世顾国圻小半辈子也没考中举人,一直吊儿郎当,却是到了顾家被抄而被流放了的,怎么会好端端这个时候死了?   在顾长生还没完全从自己的震惊中清醒的时候,顾家已经白花素缎四挂,抬眼间成了白事场。   白发人送黑发人,高老太太哭晕了不知多少次,嗓子哭哑了之后便是无声干嚎。她小儿子才多大?才二十多岁呀!她一向宠爱她这个最小的儿子,精心养着,便是功名考不上也不逼,可就这么死了!   除开高老太太,余下最伤心者自然就是阴氏。她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年纪轻轻成了寡妇。而且,是没生出儿子来的寡妇。她赖以生存的男人没了,她怎么活?   阴氏发起疯来的时候就想把顾国圻从棺材里拉出来摇醒,却是被一拨人下人拿住,拖到一边看着去了。那要入棺的,岂有再拉出来抖弄的?   阴氏起初是嚎啕大哭,撞棺材撞墙,伤了脑门伤了手脚也不在乎,头发乱如稻草。又是不能梳头的,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就呆呆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也不去擦。先是疯了,后来又傻了,只把自己闺女顾荧吓坏了。   亲爹去了,亲娘这般,顾荧把嗓子也嚎哑了。她小小年纪的又害怕,直往自己奶娘怀里钻,可怜得不成样子。谁能想到,一向在府上横行霸道,常架子比身份大的三房,会落得今天的地步。   丧事办了许多天,全数是莫绮烟在着手操办。遇到不得手之处,去蒋氏那里询问上一番,也都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的。高老太太那边儿要人照顾,三房的阴氏和顾荧等人,更需要许多下人看着。瞧着阴氏那副样子,像是想一头碰死跟顾国圻一起去了的。   莫绮烟废了许多心,忙得心里哪还有丧事该有的悲伤。只得仪式到了哭灵的时候,才跪了嚎啕一番。又盖因顾国圻还没有儿子,丧事所需用到儿子之处,都由顾名扬和顾名弘两人顶上,侄子当儿子使罢了。   虽高老太太和阴氏等人伤心得没了样子,但家中大小诸事在莫绮烟的管理下还算妥当。各家往来烧纸吊唁,一直等到送殡完成,丧事才算完全结束。棺材下地那会儿,阴氏还扒着棺材死活不叫人往坑里埋,又混闹了一阵子。   就这么几日,顾长生把阴氏和顾荧所有的样子全数瞧在眼里,心里不自禁也生出许多酸楚来。生离还可存着再聚的念想,便是这死别,最叫人伤感无奈。那心里且疼,叫人掏出来掰碎了揉成粉都没感觉的。   顾长生又想起前世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顾国坤被判凌迟,卸肢剐肉,气绝而亡。家中可揪出罪责的,全球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小姐丫鬟媳妇,不是打死便是发卖,一个不留。也就在那个时候,她被许琰买走,养在了寿山的别馆里,那便又是后话了。   想到家中人一一尽数死去的场景,顾长生浑身就冷得厉害,嘴唇也要打起颤来。再感受时,天上已经飘起了雨。丝琴在屋里瞧见顾长生在外面发呆淋雨,忙撑了伞出来,往她头上遮了,道:“姑娘傻了?下雨不往屋里去。”   顾长生轻吸了口气,抬手接了丝琴手里的伞,看着她道:“我自个儿逛会儿去,都是在家里,不必叫人跟着。”   “姑娘想逛就逛去,别往三太太、三姑娘那边儿去,知道么?”丝琴嘱咐她,这时候还是特殊的时候。去了三房,什么好事都惹不上,坏事却能惹一箩筐   顾长生只是点头,并不说别的话,撑了伞便自个儿走了。这边儿高老太太伤心过度还不清醒,躺在床上哼哼喘粗气,也管不了她这个外孙女了。   顾长生自己在外面走了一阵,把刚才的悲凉情绪散了散,便转了步子往前院去。顾国圻死得这么突然,她当然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死的。前世没有这样的变故,那导致顾国圻死掉的原因,就格外想要知道了。   丧事里忙外忙这几日,也没时间打听这些个。到这会儿松闲了下来,就要去打扰打扰她那个亲爹了。外面的事情,又是亲兄弟的事情,顾国坤不应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悄悄晃到顾国坤的书房,见她亲爹这会儿不在家,顾长生便就在里头挑了本书,往书案后一坐细看起来。等人这事儿,需得找别的事来打发时间的。   这般等了一阵,听得外头有动静,顾长生细听动静不对,忙找了一处隐蔽处藏了起来。她一藏好,书房门被推开,就见顾名扬和顾国坤一起进了书房。她亲爹和大哥如此和谐,还是头一次。   进书房关了门,顾国坤便声色凝重问:“查清楚了?怎么回事儿?”   “查清楚了。”顾名扬道:“原是丹药的问题,害的不止三老爷一人,连三老爷在内共害死了四个人,都是常和三老爷在一处闲混的。”   顾国坤眉心死皱,抬手捻了一下胡须,又问:“那丹药怎么会落到他们手中,又缘何会吃了下去?”   顾名扬想了想,道:“自从两年前玉霄观丹炉爆炸之事以后,皇上炼药的心思收了不少,也遣了不少朝中方士,老爷怕是比我清楚。也正因如此,在炼丹炼药这一事上,朝中着手管的也就少了。皇上曾经又有多重视炼丹之事,老爷也比我清楚。便是如此,带着上京中人信此道的,也是不少。如今皇上不比以前重视,却也没下令管理此事。”   “三老爷吃下去的丹药,便是与他厮混的一个官家子弟,在观里花钱求来的。观中卖药换钱,也算生意。长生药也极贵,实非一般人家能买得起。且观中炼药诸多,试药的也有不少人,却鲜少有要了命的,至今未有听闻,只是不见可长生罢了。人都以为丹药真可长生,便是一时不奏效,多吃一些便是。或到往后,才可知有效无效。皇上和老爷还有谨慎之心,不敢随意吃这些丹药。却不是人人都如皇上和老爷这般谨慎,有了都想尝尝。却没想到,这回这几粒丹药,就要了人命了。”   顾国坤轻抽了口气,微颔首思索这事儿,半天没说话。这么说起来,倒是自己把自己亲弟弟害死了?要不是他与庄穆帝一起把寻仙炼丹这事儿搞成正经事,弄得全上京的人都知这长生之道,也不会闹出如今的人命来。   前有丹炉爆炸,如今又发生如此事端,且搭上了自己亲兄弟的性命。这么瞧着,此道真是不可追的呀!   顾名扬看顾国坤不说话,原本就沉静的脸越发冷峻起来,又直了下腰道:“原我从开始就不赞成老爷帮着皇上痴迷这些,可见是要闹出事,要毁了国之建设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老爷必不能再不管不顾,该劝皇上收心收手了。炼丹之事,也不容他人放纵!”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又早有小女长生提醒,顾国坤怎么能不知道这些?这么长时间,他又怎么能没在皇上面前变着法子劝谏此事?只皇上入了寻仙炼丹之道非一朝一夕的事,要脱出来,又怎么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呢?   顾国坤又“嘶——”抽了口气,抬起头看到顾名扬这副气高老沉的模样,确不想跟他说太多,必说不到一处的,只挥了挥袖子道:“你出去罢,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老爷心中最好是真有数的,此事关乎国运。”顾名扬语气中透着满满的不信任和“教诲”。   什么道理老子不懂?!要你教小孩似的告诉?圣人的脾气摸透了几分就在这里如此指手画脚?!你顾国坤有些气结,又使劲晃了几下袖子,“知道了知道了……”   明显儿子在苛责老子,在压着老子,在老子面前端架子。便是占了理儿,顾名扬的样子也总是能叫人心生出不畅。他这儿子从来都是这样——自负、高姿态。   顾名扬缺的,便是一个能挑出他错的人,能压得住他的人,能叫他知道自己也有不足、不是万事都如他所想那般的人,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呈现什么模样的,不是每一件事都是他想的那样。他便是没吃过亏,没走过弯路,所以才成就了今天的性子。不过是觉得,自己都是对的!当然,也从没错过!   如今顾名扬的性子,不是谁个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顾国坤也不过是迁怒一阵,再不想顾名扬性子的事,又琢磨起寻仙炼丹之事。   顾国坤与顾国圻年龄差距太大,虽为兄弟手足,却无多深厚的情谊。这会儿顾国圻去了,心有微痛,到底男人心肠硬些,又是老男人,几口气叹罢,只当他命薄罢了。   等顾名扬出去,顾国坤大松了口气,掸了掸袖子去书案后坐了。拟了几遍奏折,皆不满意,便揉做纸团丢到纸篓里。   顾长生还在书房里藏着,把自己想知道的全部听了,人也陷入了沉思。顾国圻之死,果然是有原因的。间接原因便是庄穆帝对炼丹态度的转变导致了朝廷对炼丹道观管制放松,让道观黑心以药换钱害了他。而直接原因便是丹药,却不知是顾国圻实在点儿背吃到了炼出来就有问题的丹药,还是丹药被人动了手脚?   ☆、第四十章   顾国坤度着庄穆帝的心思,揉了不少些纸团,才把奏折给拟好。以前是他与庄穆帝一起心钻寻仙炼丹之道的,后来也是他要拉庄穆帝从这条道上回头。平日里法子使了不少,说话全靠艺术,得不让庄穆帝觉得他转变突然并原因不足不是?   顾国坤把拟好的折子复又看了一遍,叹了口气往书案上一放,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顾长生已经在他桌子面前站着了。悄无声息地突然冒出个人来,顾国坤被被吓得一惊,梗头闭眼一下又回来:“怎么来的?”   “早先就来了,藏着呢。”顾长生手搭上书案边缘,定定看着顾国坤。   顾国坤松了下神经,从书案后起身,往屏风后太师椅上坐了。小闺女长生不常往前院来,但来了,必是有事。既有事,那就坐下慢慢说。   顾长生跟着顾国坤也到太师椅上坐了,顾国坤还抬手斟了两杯茶,把一杯搁到顾长生那边儿,看着她问:“都听到了?”   顾国坤并不吃茶,点了一下头道:“现在外头已经这样了?”   “道士也不全是修身练性的,黑心的多呢。也是皇上这两年多管得确实不多,佛道之家又不为俗世部分,也不大好插手管。若是管得过了,人说你得罪上仙、菩萨呢?人再金贵,有菩萨金贵?先前皇上还钻心炼丹的时候,观里却是没什么人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做这种勾当。唉~也怨咱们引得许多人都信了此道。”顾国坤说到最后,就有些自责起来。先前迷的时候不觉得,这二三年他脱了出来,就瞧着处处不对。   顾长生听罢,道:“老爷,往常炼制出来的丹药都是有人试药的,丢了命的未有听闻。怎么这回,观里没人丢命,却是买药吃药的几个官家子弟都丧了命?”   “命背罢……”顾国坤话没说完,也觉出了不对来,“莫不是……”想着又没理由,“却是不该。”   “怎么不该?”顾长生看着他问。   “又有谁会做这等子事,有什么好处?药死的人,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便是你三叔,好玩些、浪荡些,到底没在外面惹什么仇家。平日里又是出手大方的,逢人就能结交的,谁要害他这种冤大头?”   顾长生颔首微抿了下唇,半晌抬起头来:“非得要仇家么?”   顾国坤看着自己这小闺女,脑子转了转,想着自己钻了一条死胡同。那现在出来,再往别处想,眉心拧了拧,“那是……”   “若是有人想彻底断了皇上寻仙炼丹的念头呢?”顾长生摆出心里所想,又问:“这样的人,老爷又知道有多少?”   顾国坤眉心疙瘩愈大,直了下腰眼神向上想了片刻,复又看向顾长生:“朝臣之中此类人实在太多,不能一一尽数。若是查,也难查得出来。”   “朝臣想要皇上断了此番念想,不过是念着国家的安稳,朝政的安稳。又有谁会耍这等子阴计,只为了叫皇上回头?”顾长生说着脸上染上些笑意——若真有,那必是皇上真爱无疑了。   顾国坤大抽了口气,大概明白了他这个小闺女要跟他说什么。原也是自己没深了想,这会儿深入一想,发现不是没有道理的,倒也不算是想太多杞人忧天了。朝臣为了是国家安危,朝政安稳,能把话说明跟皇上进谏已属不易。又有谁冒这种被抓到必被治罪的险,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   朝臣不会,观里的道士更是不会。还仗着这赚黑心银子呢,怎么会自砸招牌?那余下的,自是皇家之人。说到皇家的,就不得不说皇权。说到皇权,目的就很明显,让皇上尽收求长生的心,禁止再有人炼丹,就是彻底断了长生这种事。   长生一断,皇上心思尽收,下面要考虑的,就该是立储了。他本人都不能长生了,不能生生世世掌控自己的王朝。人老必逃不过一死,那继承人总是要定下来的。   假使庄穆帝鬼迷了心窍,硬是不收这心思,便把死人也不当回事,那必得激起民愤。时日一长,再出事端,民心尽失,朝臣不满,迟早还是要退位的。便是他赖着不退,发动民众,领导众朝臣逼宫,逼了这样的昏君退位,也实为不过分。   “此人必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细捋下来,顾国坤如是说。   听得这话,顾长生眸子倏地一冷,十分瘆人,冰着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了句:“防-着-大-皇-子!”   若有可能,她还想卸他肢!刮他肉!让他活生生看着自己一块肉一块肉地被人割下去,再慢慢死去!前一世他给顾国坤的,给她顾家的,她没有不想还回去的道理!   重生这一回,顾长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保住全家人的性命,过一世太平日子。可若是能有机会弄死那杀父弑弟又抄了她全家的畜生,也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   顾国坤都被顾长生毒恨的眼神惊了一下,稍有些说话不顺,问:“怎么?”   “二皇子乃皇后娘娘所出。”顾长生实在是答得极度敷衍,不知说的什么。顾国坤稍有些摸不着头脑,复问了几句还是答非所问。又想起最开始时候顾长生跟他说过话,心里想着皇位争夺中,事怕是就坏在大皇子身上,便还是想着法子防着罢。   顾长生也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再要好好跟亲爹顾国坤讲话的时候,顾国坤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无需再多说什么,她便又悄悄回了内院。二门上的小厮都知道顾长生是有自家老爷亲允的,也不多说什么,自也不敢往内院里嚼舌头。   “啪!”庄穆帝把顾国坤的奏折摔在面前的桌案上,气得半天没说出话。他一直求长生求长生,结果丹药却把人吃死了,不是在打他的脸么?这些混账道士,竟也能给他惹出这样的事情,往日里的抬举,都白抬举了!   自丹炉爆炸以后,庄穆帝便在顾国坤天天的迂回洗脑下,慢慢拔出来不少。如今又闹出人命,更是烧上火气。这死了好几个人,他要是还不管,那就是迷了心窍的,护着那些道观和道士,难免不会失民心。   “传朕旨意,即刻派锦衣卫封掉各大道观丹房,没有朕的允许,一律不准私下炼制丹药!”   锦衣卫指挥使得命,即刻便带领一众锦衣卫往上京各大设有丹房的道观而去。最大炼丹道观莫过于是玉霄观,大小丹房尽数被封。老道长还抖着手,拉了锦衣卫问:“这是如何?封我丹房作甚?”   锦衣卫道:“城里吃死了人你不知道?”   老道长一愣,丹药吃死了人?怎么可能?把谁吃死了?会吃死人的,他们也不让吃啊!那出炉的丹药,都要找猫啊狗啊试药的。猫狗试了不够,还要人试呢,也没见试药的人死了,怎么把别人吃死了?是不是其他小道观倒腾的,牵累他玉霄观也一并遭封了?要再问时,锦衣卫已经匆匆走了,只剩下老道长自顾念叨一阵。   但得知因为吃死人才封的丹炉,老道长又十分想得开地宽了心。想着一定是吃死了寻常人,要是吃死了皇上,那他们所有道观都要倒霉呀!   锦衣卫在上京城里城外出没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就把大大小小道观的丹房都封停了。回去复命,庄穆帝深吸一口气应“知道了”。   娘的!求了这么多年长生,居然求出这些事出来,真真儿是白闹腾了一遭。庄穆帝欲怒怒不起来,黑着脸问顾国坤:“傻不傻?”脸被自己打得疼不疼?“还说不说你那闺女是仙人转世了?”   顾国坤:==他越发觉得自己那闺女是仙人转世了,信了她闺女“长生”,所以不信“长生”了。   “你闺女多大了?”   庄穆帝和顾国坤两人自我忏悔一阵,自然顾国坤是勇揽过错的角色。这脸都丢了,总不能还叫皇上心里不舒服吧?权当丢的是他的老脸,皇上是被他蛊惑罢了。庄穆帝听着也是受用,默默当瞧不见自己丢掉的脸,又自然和顾国坤说起旁的事。   顾国坤回:“这马上又到年下了,过了年,就五周岁了。”   “这一晃眼,都五周岁了?”庄穆帝慢摇着头问。   “可不是么?”顾国坤道:“就不看自个儿,看着那些崽子们,自己也被追老了。”   “是老了……”庄穆帝一阵感叹,便是怕老,却又挡不住岁月侵蚀啊。顾国坤瞧着庄穆帝这般,自知自己接错了话,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扯开话题,又听得庄穆帝问:“读书如何呢?”   “不过才要五周岁的孩童,又是女娃,却也说不上好与不好。家里又十分宠着,也不叫她太没命地学习。”顾国坤“实诚”道。   庄穆帝也说:“女孩儿家,确实不需太过用功。所学够用,知书达理,也就够了。话又说回来,那出生之时飞出的白凤凰,又作何解释?莫不是……是种人生预示?”   预示——?顾国坤眉心一动,这若是预示的话,凤凰还能是什么?那便是皇后之命了!再一想,如今顾长生定下的是五皇子许琰,那这意思是……   顾国坤忙笑,说:“想是当初有人看花了眼也未可知,我出书房那会儿,是没瞧真切的。”   庄穆帝眉梢动了动,看了顾国坤半天,突然问:“顾太师,你我相交多年,不论君臣,只论朋友。我且问你,顾太师是不是极不愿你家小女嫁于我家琰儿?我瞧着是,又要问你为什么,今儿你能说出个叫我信服的道理来,我便再考虑考虑。”   顾国坤一愣,回神道:“皇上,真要论此事?”   “有何不可?”庄穆帝拉了拉自己的袍子,“这儿只有你我二人,不需拘礼。今儿你便是大逆不道,我也饶你无罪。君无戏言!”   顾国坤想了想,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才看向庄穆帝道:“皇上,您可想过立储之事没有?如今大皇子二皇子皆已不小,年越二十,可还要再等下去?”   “朕还没老到行路不稳,如何不能再多等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叫朕不甚满意。一个争强好胜、不容异己,一个行事温吞,痛快话也说不来一句。”庄穆帝直看着顾国坤的眼睛道,直剌剌道。   顾国坤瞧着庄穆帝这真是跟他说坦诚话来的,自己也不那么藏着掖着了,又问:“皇上的意思是……要立三皇子或者五皇子?”   “璟儿和琰儿这会儿都还小,尚未入得朝中大臣之眼。若说立下,只怕会惹人非议,又恐遭人毒手,徒惹事端。顾太师觉得,如何是好?”庄穆帝道。   顾国坤想了片刻,道:“既是如此,那便再等上几年。万事皇上掌控着,不叫出了其他事儿就好。依着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品行,再做定论也未为不可。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边儿,还要皇上暗中着人盯着,必得压住。他们年岁大了,若生出异心来,怕是不好。”   听顾国坤说这番话,庄穆帝只是慢点着头,又道:“朕也如此想,要想避免一场血雨腥风,还得朕把传位之事安排妥当。如若是能得长生不死的,又何故会费心这些事情?这天下,那将千秋万代,都在朕一个人的脚下。”说罢又是一番感慨。这自古来皇权交接最是难办,不争不抢安稳传位的,实为罕见。   见庄穆帝感慨,顾国坤自己也跟着感慨了一番,长生之事求不得,可谓是无限可惜的。他们曾经很虔诚地向往过,这会儿觉得不能得,死了心,也是无比怅然。感慨罢,庄穆帝又说:“此番言论只与顾太师一人说过,有顾太师分担,朕心里甚是踏实,却不能与第三人知道。”   顾国坤郑重点头,这皇上心中意欲立谁为储之事,自然不能乱说。嘴巴一张一合甚是轻快,说出去后会惹出多大风波,却不能预料。   此番话毕,庄穆帝心里舒畅些许,便不再留顾国坤,让他回了。顾国坤行礼出殿,到外头走了没两步忽想起来——本来说的是小女长生和五皇子许琰婚事的呢?   得,被挖坑诱聊了立储之事而已——这老皇帝!   ☆、第四十一章   上京逝了四个官家子弟,各大道观丹炉尽封,也表明了当今圣上此时对炼仙丹求长生之事的态度。事情闹得有些大,也让京城许多原本痴心此道的人,都警醒了一下——长生之事不是儿戏,丹药也不是养生丸子。只是那死去的人,却再不会活了。   顾国圻丧事之后,阴氏成了根呆木头,整日天被丫鬟服侍着吃喝睡,其他一概不管,便是话也不能说几句。高老太太处不需她去请安,顾荧和金玲生的顾名川,都由奶娘照看着。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丫鬟就时常扶了她在廊上晒太阳。阴氏靠着廊柱子,粉黛不施、脸色蜡黄,白绸银丝绾髻,素衣裹身,瞧着一处就不眨眼,只是发呆。问她一句“太太又想什么呢”,便回一句:“天都塌了,又有什么可想?”   男人就是天,顾国圻死了,天不就塌了么?再要她拿回往日的样子过生活,怎么能呢?没了男人的,到哪都矮人一截,说话也是要弱几分,毕竟背后没人撑腰了。   顾荧也算懂事了,知道没了爹是什么概念。往常很威风的亲娘又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也是满心满肚子的委屈和恼恨。经此一事,阴氏算是垮了,而她顾荧还是要强的,便委屈难过得想哭,也是悄悄在没人处。怕被人瞧见了,让人小瞧了去。在这个家里,谁也不能小瞧了她去!   而高老太太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颓了一阵子也就缓了过来,失子之痛都埋在心里头,不提不想便如往常一样。感同身受,再设身处地一想,她便十分心疼阴氏。叫了莫绮烟,半吩咐半请求说:“对你婶子好些,她如今寡妇失业的,不好过。你与她年纪相近,能说话说到一起去,便多陪着她说说话。国圻去了,我怕她熬不住呀!她要是熬不住,荧儿、萱儿和川哥儿又要怎么样呢?”   莫绮烟应了,又百般安慰高老太太,叫她放宽心。那边儿自是去家里厨房各处吩咐下,叫对三房多照顾些,若谁敢作死在这时候跟阴氏房里人闹事的,都打上三十板子再发卖出去!还有今年换新衣,都不能着红带绿的了,全数要素净的。再有,阴氏的月钱也要涨了,如今这些必是不够,不能叫她寡妇人家日子难过。   吩咐下去后,莫绮烟自个儿也常往阴氏院里去。瞧着阴氏消瘦不已,便是端了金丝白釉碗,一勺一勺亲自喂她吃东西。莫绮烟是心善的,见不得阴氏这种样子。喂阴氏吃东西不止,还不厌其烦给她讲许多道理,希望她能振作起来。   “婶子,不讲别的,还有荧儿、萱儿和川哥儿呢。你不为旁人想,也该为他们三个想。已是没了爹的人了,再瞧不得婶子这般的。婶子难过,哭也好闹也罢,不能这么憋着自己啊……”   “婶子,不管怎么着,饭还是要吃的,不能亏了自个儿的身子……”   “婶子,你瞧川哥儿,多可爱呀……”   “婶子,我带萱妹妹来看你了……”   终有一天,阴氏晃了眸子,趴莫绮烟怀里就哭起来,“好侄儿媳,你又何苦在我身上费这些心?叫我没脸啊!”往常时候,她暗处算计了这个侄儿媳多少呢。如今倒好,她这侄儿媳对她这般。以前怕还是能说人不安好心,这会儿自己这样儿,还有什么好叫人放居心的哟?   “婶子,这又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老太太大太太都望你好呢,婶子头上的天没塌,老太太和大太太都给你顶着呢。”莫绮烟如是说,阴氏心里却发酸楚,直哭得没了声儿,只剩闷嚎了。   顾长生也知道阴氏日子难过,会跟着蒋氏去看她。却每次一到阴氏院里,就得承受顾荧那满是恶意的眼神。目光若是能刺人的,她顾长生早就千疮百孔了。如今顾荧又是受了许多委屈难过,除了哭也没别的法子发泄,只能加倍放到惹自己厌恶的顾长生身上。   念着顾荧没了爹,顾长生也不与她计较,只跟在蒋氏身边儿。又怕说话招顾荧恨,上来堵她再混闹起来,没的惹出事,便是一句话不说。说得好不好,在顾荧看来那都是惺惺作态的假怜悯。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年上,家中之人几乎都是隔三差五就到阴氏房里劝说安慰一番。阴氏也算是从死木头状态慢慢有了一丝生气,脸色仍旧十分难看,却已经有了血色。莫绮烟和其他人来得少了,她便每日都与顾荧说话。也不知道顾荧听不听得懂,却仍是絮絮叨叨地说——   “咱们如今不同往日了,日子难过了,要自己保着自己呢。”   “没爹没男人的,注定不叫人瞧得起的,都得自己给自己争气。”   “我却觉得你爹没走呢,时常做梦就梦到他,便是在这院子里,与我说话儿呢。又说他要去考试了,书还没温熟呢……”   顾荧一听这些就要哭,一把就攥了阴氏的衣袖子,红着眸子道:“太太,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我要怎么样?”阴氏甩开她,“我就是告诉你,你往后是个没爹的。你不惦记你爹,你也要知道你是个没爹的,不该惹祸。”   “我又惹什么祸了?”顾荧不服反问。   阴氏是因顾荧不耐她顾国圻的事情而有情绪,顾荧这么一问,情绪被打散,只扬了扬说:“你走罢,我自个儿坐会。”就不与顾荧说了。   先前府上下人原受过阴氏许多罪的奴才们,瞧着高老太太、蒋氏以及莫绮烟都十分重三房,也便不敢有什么微词。平日里好生对待着,比以前阴氏得势的时候来小心翼翼。但心里也都琢磨着,高老太太等人对三房的上心时日不会长的,不过这会儿是三老爷刚去了才这样。等往后,那阴氏就是个寻常寡妇。许多人想着,还要把自己看过的三房给的脸色,一一都还回去。叫她一个个地还嚣张不嚣张,嚣张的时候怎不想有这一天呢!   而高老太太见阴氏有些缓了过来,只拉了她说:“有我这老婆子在一日,便护你一日,怕什么?就算我不在了,还有你嫂子。你嫂子是个通情达理心肠好的,必会照看好你和川哥儿。你还有川哥儿呢,就好好养着,将来出息了,你又熬出头了。”   阴氏点头称是,又说:“给老太太和嫂子添烦了,实在不该。”心里却也明白,往后的日子,大半还是要靠自己。日子是自己,没了顾国圻,就是有再多的老太太,也顶不了一个顾国圻的用。   蒋氏接话道:“快别说这些话,都是一家,没有添烦这一说。任谁遇到这样的事儿,都不能当没事儿的,咱们也都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阴氏笑,苦笑——这会儿便是笑也罢哭也罢,都是随心的了。既已这般,又还有什么好去装好再去争的?在这个家里,她再没有一丝能去争的资本。好在还有一个庶子,如今唤名顾名川的。守着顾名川,且这么往下过着看罢。   这个新年,顾府上下皆没有新年该有的喜庆,人都顾着三房的事情。正月里也不参加什么活动,闭门谢客,亦不往人家去拜年。外头市井再是热闹,阖家也没有一人出去,这一对比,却比平常看着还要冷清许多。   出了正月,顾名弘仍旧往国子监去上学。家里书斋的先生被准了假,暂不需来教书。等姑娘们心定了,再来接着教便是。如今的顾荧,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去。便是顾长生和顾萱两个,也合着一块儿放假罢了。   家里所有零零碎碎的事情,顾长生都稍有参与。而她十分惦在心上的,却还是朝中之事。盖因庄穆帝弃了炼丹之事,又听得顾国坤回来说他把心思往立储的事上放了,她这会儿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这圣人着手管这事儿,争储风波就会减小。   顾长生仍跟顾国坤说,庄穆帝那边儿要做工作,自己还是要想好脱身之法。毕竟不知最后谁会成为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到时候顾国坤作为先帝宠臣,能不能得到新帝青眼,就另说了。得不得青眼且不重要,不被迫害才是重要的。   顾国坤心里思量着,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经自己小闺女的几番提醒,他也想明白了——谁又能一辈子身居高位不跌呢?想好后路,确是必须的。   四月份是为好时节,百花簇拥盛放,草绿水清天空碧蓝。便是那鱼鳞纹装饰的天空中,常会飘上数只风筝——鹰击长空、蜈蚣摆尾、黄蜂振翅……只是,顾府上的女孩子却少了这番乐趣。   顾荧和顾萱在孝中,平日里都是安分得紧。顾长生也不咋呼,看书焐绣墩不在话下。而自从顾国圻去了以后,顾萱就常往三房院里去。许是知道她是三房的孩子,在家里不好的时候,合该跟亲娘和亲姐在一起。   来回跑得勤了,又想直接呆在三房里,便跟高老太太说:“我想陪着娘亲和姐姐。”   高老太太拉了她小手道:“你还有个弟弟,你亲娘能顾得过来几个?你现在回去,不是白给她添事儿么?”   顾萱想了一下,也不知道懂还是不懂,就摇了头说:“那就不去了。”   “萱儿乖……”高老太太哄顾萱两句,便又叫奶娘看好她。   这会儿顾萱也三岁了,没的先生教书,顾长生便自己教起她读书来。拿了笔墨纸砚,先手把手教她写字儿。她学起认字儿来,十分用心,连往三房跑的时候也少了些。她打小养在高老太太院子里,认真说起来,与三房其实不亲近的。   又过了这小半年,如今阴氏也是好了不少,和着这春日好时节,脸色也总算是红润了起来。顾国圻去了已有大半年,她再颓下去,家里人也是要没辙了。   顾荧见阴氏好了,也给她撑底气,只说:“娘,您别怕,有我呢,没人能叫你不好过。日后我必会好好读书,给娘争脸儿。”   阴氏干笑笑,“姑娘家的,又不考状元。你读书好,懂道理便是,不需太累着自己。帮我照看着你弟弟,才要紧。等他长大了,读书有出息了,咱们才能跟着好。”   一提到她这个庶出的弟弟,顾荧就有些不悦。脑门皱一皱,嘴上嘟哝一句:“他是姨娘养的。”   阴氏揪过她的胳膊,拧眉道:“往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儿,也不能叫川哥儿知道。从今往后,我就是川哥儿亲娘,你懂不懂?”   顾荧别扭半天,只得应声“懂”。心里却是不大乐意的,一个庶出的小子,原不该跟她一个娘,分了她娘的心思。却又知道阴氏如今没有依傍,只有这一个儿子,只得把吃了苍蝇一样的感受给压了。   小孩子在许多事上忘性大,就比如没了亲爹这件事。先还是一直被人说没了亲爹,所以难过。等日子一长下来,没爹跟有爹的时候也不差什么,便时常不想没爹的事了。   如今顾府是莫绮烟管家,诸事顺手,却因性子温柔宽厚,也养大了不少下人的胆子。又有许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自顾在自己的地盘上兴起浪来——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只是没传到上头,莫绮烟却不知有些婆子丫鬟的杖权欺人呢。   这般又到了六月份,莫绮烟再把先生请了回来,顾长生和顾荧、顾萱三个仍旧每日午后开始上学。顾荧对顾萱无师自通地识了很多字十分好奇,就问她:“谁个教你的?”   “四姐姐教我的。”顾萱老实道,又说:“四姐姐认识的字可多呢,教了我许多,我也没学全。”   顾荧冷笑道:“你是不识字儿的,当然觉得她懂得多。你要是识字了,才知道她懂得到底多不多呢。”   “那是不是三姐姐懂得更多些?”顾萱看着她问。   顾荧道:“自然是了,往后你要识字就来找我。四丫头那半吊子,别把你误了。”   顾萱笑一下:“谢谢三姐姐。”   说罢这话没一会儿,顾长生解手回来,就问了句:“我不在,又说什么呢?”   顾萱张口就答:“三姐姐要教我识字儿。”   顾长生看了顾荧一眼,应了句“那好呀”,就没了话。   三人正等着先生来上课,先生没到,雪琪却来了,跟顾长生说:“姑娘,家里来了客人,老太太叫姑娘和三姑娘、五姑娘都过去,见见客人。先生这边有人招呼,课就不必上了。”   “来谁了?”顾长生看着雪琪问。   雪琪又道:“二姑太太来了,还带了鲍二姑娘和鲍二爷一起。”   听到鲍二姑娘,顾荧眼睛一亮,忙就问:“鲍姐姐已经在老太太那边儿了?”   “正是呢,鲍二姑娘和姑太太已经坐下了,正吃茶呢。就等姑娘们过去,一处说话儿,玩一玩。”雪琪道。   顾荧十分高兴,顾长生却是脑门滴汗。原一个顾荧就够人受的了,这鲍二姑娘一来,可没安生日子过了……   ☆、第四十二章   这鲍二姑娘学名鲍静雯,却是非文静之人。凡事爱装个通透明白,天底下就没有她不明白的事情,所以常瞧不起别个。也是因着这样的性格常闹笑话的,不过人都是暗笑,却不当面让她难看。便是这般,把她这方面的性格纵得越发没谱起来。   说来也奇,与她只有过几回接触,并且同样要强心高的顾荧,却十分吃她这一套,便是黏在身后“好姐姐、好姐姐”地叫。得她亲近,顾荧便十分开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顾长生自觉顾荧算是聪明的,怎么愿做鲍静雯的跟班,实在不解。   而雪棋口中“二姑太太”,便是这鲍静雯的亲娘,也是高老太太的嫡亲二闺女,顾荧和顾长生叫她一声“姑妈”,平日里提起来都是“姑太太”。这二姑太太嫁入鲍家后,随丈夫做官南下,便不常入京,遇事才来。这一回,却不知因着什么才来的京城。   既来了客,高老太太又说不必再上课,三个姑娘自然也就不等先生回去了。顾长生和顾萱跟在顾荧身边儿,按着大小次数进了高老太太的正房,便见得会客椅上已坐了二姑太太鲍夫人和二姑娘鲍静雯两人,两人打扮皆十分素净。   鲍静雯随鲍夫人,长得不是十分出色,却贵在都有气质。便是素衣坐在那,瞧着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顾长生随着顾荧,顾萱随着顾长生,先见过礼,才又坐下说话。   这会儿蒋氏、阴氏和莫绮烟也都在,都陪着说话儿。作为姑娘家的,那可插的话就少了。高老太太见了自己的亲闺女和外孙女,不过就是感慨一番,又问她们生活如何,在南方那边儿好还是不好。看孩子坐着也是不耐,又说:“我们坐着说话,你们便自己玩去,不必拘在这里陪着。”   顾荧原就想拉着鲍静雯说话来,听得高老太太这么说,高兴应了,就带着鲍静雯出去。顾长生和顾萱仍跟在后面,并不往上去。出了高老太太的房门,顾荧就拉着鲍静雯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又是几天回去?”   鲍静雯端着身子,微转头看向顾荧,“这回可不是几天,要住上一阵了。原是陪着二哥哥来参加秋闱的,母亲又要带上我,我才来的。秋闱在八月份,若二哥哥中了举,还得在这里呆着,等来年继续参加春闱呢。”   顾荧一听这好,眼睛亮亮着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有人陪我玩儿了。”   鲍静雯回了回头,“不是还有两个妹妹么?怎么我不来,还没人陪你玩么?”   顾荧瞥了瞥跟在后头的顾长生和顾萱,然后看向鲍静雯道:“谁都能跟雯姐姐你一样么?”   鲍静雯见顾荧抬举自己,心里十分受用,嘴角笑意一浓,转了身继续往前走:“那你想必是有许多话要跟我说的了?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好么?”   顾荧叹了口气,也就是在这个姐姐面前,才能放下那硬撑着的架子来,伤情道:“好与不好,还不都一样。除下不好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却也不想说不好的,雯姐姐你便说些好的给我听。余下的,咱们晚间帐子里说。”   顾荧那些好的不好的,鲍静雯且都是随意的,可听可不听,但叫她说点好的,那便是十分乐意。这话头一开,自说起她的闺阁生活来。琴棋书画、针线女红,竟没有是她鲍静雯不精通的。却还不是一般精通,那说起来就是大师的样子。   顾长生在后头听着,只是暗暗笑。她这二表姐到底有几斤几两,她最清楚。前一世也不是没来过府上的,那闹笑话而不自知的功底,着实让人佩服。听着她头头是道地讲着四书五经乃至琴谱棋技,顾长生笑得越发欢了——说得这么精通,可敢上手一奏,或下场棋呢?   旁边顾萱看顾长生乐得不正常,只扯了一下她的袖子问:“四姐姐,你乐什么?”   “啊……”顾长生收了笑意,看着顾萱道:“我想到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什么有趣儿的事情,也说给我听听。”顾萱仍旧拉着她的袖子。   顾长生想了想,“说从前有一个人,对天底下万事万物无所不知,便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他全数都知道。但凡你能说出名字来,他便能给你形容到细处,好似真个见过一般。”   “真是都见过么?”顾萱问。   顾长生道:“这世间又有谁能真的把万事万物都看尽了的?便有一日,人随手拿了一捆麦苗儿给他,问他是什么。他瞧了就说是韭菜,人说是麦子他也不信,非说这人诓他来的,还要打人家。那人急了,就说:‘你既说是韭菜,就炒了它,吃给我看!’这人不服,真个把麦苗儿炒了。”   “那吃了吗?”顾萱又问,好一个会听故事的。   顾长生道:“炒都炒了,自然要吃的。那人便吃了两口,咽下去没多会又吐出来了,在场的笑破了肚皮。那人怒了,便骂:‘混账,拿的什么东西来坑害我?’人说:‘你不知?韭菜呀,哈哈哈……’”   “哈—哈—哈——”顾长生是一个字一个字拖长了尾音念出来的,却把顾萱给逗乐了。顾萱咯咯笑,看着顾长生说:“这人真是个傻子,真当自己什么都懂呢……只是,韭菜和麦苗儿真的一样么?”   “等没事儿的时候,叫厨房的赵嫂子给你找些韭菜,再找些麦苗儿。这会儿麦子都熟了,可没有麦苗儿了……”   顾长生话没说完,就被鲍静雯突然出声打断了,只听得她十分冷傲道:“谁个告诉你韭菜跟麦苗儿长一样的?完全不同的两样儿东西,到你嘴里却一样了?故事也不是瞎讲的,可见要误导了你妹妹。”   顾荧也附和,“就是这话,不懂的,合该不要信口开河!”   “那雯姐姐知道麦苗儿长什么样?何不跟我们说说呢。”顾长生笑着道,却连她讲了故事来讽她都听不出来,反倒回头掐了她一把,有意思。   鲍静雯道:“那麦子,必然是白色的,又怎么会与韭菜那绿色的一样儿?便是不需我说得太仔细,有点脑子的,都该想到这个。也就是萱丫头小,才听得下你的故事。你也不学好,小小年纪竟也能胡扯出这样的故事来。”   顾长生“噗——”笑出来,然后把嘴一遮。跟在顾长生后头的丫鬟婆子们,也偷偷笑了起来,发出低低的笑声儿。鲍静雯见顾长生和一众丫鬟婆子都笑,心有不悦,便眉心一皱开口问:“荀丫头,你笑什么?你们又笑的什么?”   丫鬟婆子们自不敢搭话,忙都收了笑。顾长生也摇摇头,忍着笑道:“雯姐姐懂得真多。”   “毕竟大你们几岁,懂得多也是自然。”鲍静雯仍旧不悦,训顾长生道:“只是你们也不小了,说话做事合该动动脑子的。便是不动脑子,也不该说出太离谱的话来。”   顾长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自不跟她争,只是应着。后面丫鬟交头私语,只把鲍静雯这事当笑话讲,又评论一番这个表小姐。   顾长生应了训,此话揭过不说,四个人又往前走。顾荧要带鲍静雯去自己房里,又不想顾长生和顾萱跟着碍了她们说话,便把两人支走了。顾长生乐得轻松,要念着待客之礼一直听着鲍静雯和顾荧说话,才真无趣儿呢。得了顾荧的话,她便带着顾萱回了高老太太抱厦,自个儿玩去了。   那边儿高老太太拉着鲍夫人说了许多话,同时也叫莫绮烟吩咐了家里下人,再收拾出一间院子出来,让鲍夫人娘儿三个住着。等院子收拾出来,又放鲍夫人回去整理一番。蒋氏和莫绮烟跟着去,自不怠慢。   高老太太瞧见顾长生和顾萱两人回来了,没和顾荧、鲍静雯一块儿玩,便问了句:“怎么不待着客呢?”   顾长生道:“我和萱妹妹人小,与雯姐姐和三姐姐说不上一家,三姐姐就叫我们回来了。我们在那,还碍着她们说话呢。”   “你三姐姐从小就爱粘着雯丫头,哪次来不是死活要一起睡的?不要你们也罢,你们自个儿玩着。”高老太太说罢这话,又让宝娟去厨房吩咐下晚上多做些菜,来客人了,是要招待的。晚上都陪着姑太太和表小姐一处吃饭,就在她这边,不必回屋再叫饭菜了。   那边儿鲍静雯和顾荧私下说了许多知心话,最后就把话题不着痕迹地绕到了顾名弘身上。顾家二爷顾名弘如今已有十五,长成了温润如玉的公子哥,更是诗书满腹。鲍静雯这回来还没瞧见顾名弘,便不太会隐藏地打着弯子,看着顾荧问:“名弘哥哥学习如何呢?这回秋闱,考还是不考?”   “这个我也不知,都是大太太那边儿的,谁个关心呢?”顾荧一句话把话头堵死了,完全没瞧出鲍静雯脸上那十分想打探点东西出来的表情。   鲍静雯把脸上表情收了收,又清了下嗓子道:“便是大舅母那边儿的,也是你哥哥呀,不该这么生分。”   顾荧深吸了口气,“雯姐姐你是不知,我们心里的难处。没了爹的,那顾长生的哥哥,能是咱们的哥哥么?若遇上事,没有护咱们的,都是护那个顾长生的。”   鲍静雯:==她想从顾荧嘴里套点有关顾名弘事情的心思彻底没了……   ☆、第四十三章   国子监位于上京旧城与外城之间,坐落横街之上,西临太学,要到莱国府不过是转个弯的路程,实在很近。顾名弘在此上学,每日间带个书童,再要个牵马小厮,并不多带其他什么人。他也是个安分省事的,从来不与同学间闹什么事,是以也不需多少家仆跟着。   如今封子晏也入了监学,每日都与顾名弘在一处探讨学问。盖因顾名弘年岁长,学习时日又长,是以封子晏有读书不懂处便来问他。顾名弘性子好,也是从不推辞,但有问题,牵扯其他相关一二,尽数讲与封子晏听,讲罢仍不忘提一句:“学习要活,做到举一反三是为慧者。”   封子晏都点头称是,罢了总也不忘问一句:“荀妹妹最近如何?”   顾名弘拿书敲他头,“读书的时候,哪里需要你关心这些个?”   封子晏抿唇含笑,不答这话,拿书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今儿到了下学时间,顾名弘仍旧如同往日一样收了书本,在大门外与封子晏辞过。嘱咐他的一众小厮好生照顾,自个儿便上马回家去了。从横街往东,到十字路口左转入保康门街,走不多会便到了莱国府。   到大门上下马,小厮牵了往马厩去,顾名弘自往院里去。原不知家里来了亲戚,到家后也如同往常一样,却听得自己留在家里的小厮来说:“老爷叫二爷下了学往他书房去呢。”   “老爷可说有什么事儿?”平日里顾国坤少有查他功课的,这会儿叫他过去,莫不是查功课的?正想着呢,又听得小厮说:“二姑太太回来了,带了鲍家二爷来,正在老爷书房里,等着二爷呢。”   “这样……”顾名弘会意,又折身往顾国坤的书房去。进屋绕过屏风,就见得顾国坤与鲍家老二正坐在太师椅上,先上去给顾国坤请安,又与鲍老二问好。鲍老二站起身来,也是笑着行礼,又说:“许多时日不见,你就长成这般模样了,啧啧……”水嫩水嫩的。   顾名弘笑得温润,“确是好多时日不见,鲍二哥也比以前瞧着高了壮了些。”   两人寒暄几句,顾国坤便叫小厮又搬了椅子来,仍旧三人坐下说话。这鲍老二是鲍夫人的第二个儿子,如今年有十八,比顾名弘大三岁。媳妇早娶了,这会儿也没带来上京,丢在家里。鲍老二也是个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主,不过是被家里人逼着,学了些书,如今进京赶考来了。   顾国坤把鲍老二进京赶考的事儿一说,又问顾名弘:“今儿叫你过来,不全为了让你跟你二哥见一面,私下见时也一样。只要问你,这一回的秋闱,你考还是不考?”   问罢见顾名弘没即刻就回答,又继续说:“若是考,有几分把握?把握不足,我却还是不建议考的。要考时,定要有八九分把握,中了举,一鼓作气在春闱里再中进士才好。若只中了举,不能考上进士,再要读书三年,这三年怕你也不能安心读了,到时再考进士更难。”   顾名弘听罢这话,微微沉思了一会。旁边鲍老二碰了他一下,出声儿道:“刚来我便听说了,你读书极好。这会儿也不小了,该去考一考。也陪我一道,我也不孤独不是?你这会儿不去,还要再等三年呢。”   顾国坤看了看鲍老二,没说什么话,又把目光转回到顾名弘身上。顾名弘想罢抬起头来,迎上顾国坤的目光道:“老爷再容我思量思量,却不是这一时就能定下的。决定要考时,我与老爷说便是。”   顾国坤点头,自不干涉顾名弘。这学习学得如何,是否有把握,又有几分把握,都是外人没法说的。顾名弘这会儿也不小了,他的事儿就让他自己拿主意。他这个做亲爹的,也能少费些心思,儿子也能独立。   说罢正事儿,顾国坤就放了鲍老二和顾名弘出来。一出书房鲍老二就双手掐上腰长舒一口气,看向顾名弘道:“难得来了京城,可得带我出去好好看看。这京城风光,与南边儿又有不同,实为繁盛,不能叫我白来了。”   “二哥哥不是来赶考的么?”顾名弘转头看他,“又要出去玩儿,可见是要散了心的。不如静下心好好温着书,到时入了闱,把握也足些。考了功名回去,姑妈和姑夫也就放心了。”   “成日天温书,还没有闲的时候了?”鲍老二挑了挑眉,“这刚来上京就被闷死了,哪还有心思静下来看书呢?劳逸结合,方为善法。”   顾名弘笑了一下,“玩还有玩的道理?”   “那是,万事万物都有万事万物的道理。”鲍老二道,说罢又问:“这上京里里外外,你都玩过哪里?”   “常游城郊,那些道观庙宇皆有涉足,与同学一处,作诗联队,时而饮酒助兴。”顾名弘不紧不慢道,说得十分风雅,却把鲍老二听傻了,还问:“再有?”   “并没有其他。”顾名弘答。   鲍老二一拍脑门,原还指望这顾名弘带他出去浪一回京城的,看来是指望错人了。拍完脑门又看向顾名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哪有男人不出去玩的?只怕是只有书呆子了。   顾名弘不气,仍笑,说:“那酒肆、瓦子、妓馆里,真个就好玩了?并不见得。”   “你且玩都没玩过,又如何知道?”鲍老二眉毛抬得老高,“再者说了,这都是寻常寻乐之所,你竟真没去过?你若真没去过,我只能当你是傻子了。”   顾名弘笑着摇了摇头,“我自然不是傻子。”   “那你就是去过,还装的什么假正经呢?”鲍老二抬手指着顾名弘。   顾名弘也抬手,把他的手指按回去,淡定道:“没去过。”   好家伙,来有意思的了!鲍老二瞧着顾名弘,眼睛里直冒火星子。这回他来了京城,能不能考中举人和进士都另说,他打定主意了,必得要拉着这小哥哥把上京的花柳之地都逛上一遍!如今瞧着是君子翩翩的,不知体验过各番滋味后,却还能不能这般。   顾名弘不知道他在想的什么,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小书房,叫了饭菜两人坐下吃。吃罢晚饭,顾名弘就说让鲍老二回去休息着。在路上舟车劳顿的,确没有停下就温书的道理。鲍老二自不推辞,并拉着顾名弘一起回去。   到了院子里,见鲍夫人和鲍静雯都没回来,想着必是还在高老太太处,两人就在正房坐下来说话。鲍老二与顾名弘实为两种人,偏鲍老二觉得顾名弘“有毛病”“不开窍”,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铁了心要拉他下水,把他给俗世化了!   两人坐着说了不小一会儿的话,鲍夫人和鲍静雯才回来。两人起身,顾名弘与鲍夫人、鲍静雯相见,互相行礼。作为姑娘家,鲍静雯不好直接瞧着顾名弘,便是暗暗瞥了几眼,看罢心里就“噗噗”跳。顾名弘长得实在温润,瞧着十分舒心,又要脸红。   鲍静雯打小就对她这个二表哥有心思,每次来上京,住在顾府都喜欢找顾名弘玩儿。这回鲍老二来京考试,她之所以会来,也是因为顾名弘。倒不是因为她对顾名弘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而是因着鲍夫人有结亲的心思。她自己就算有心思,也要藏着的,不能叫人说了话。   礼见后,顾名弘自觉不好再留下,就与鲍夫人辞过回去了。鲍老二把他往外送了送,鲍静雯便假借着瞧自己的哥哥,一直瞧着顾名弘的背影,等他消失在夜色许久才收回目光。   鲍老二送了顾名弘出去,回来后到鲍夫人面前,笑着就说:“太太,这表弟竟是个傻子。”   鲍夫人瞪了鲍老二一眼,开口说:“读书好的,你瞧着都是傻子。名弘样貌好、读书好、知礼懂礼,是个好孩子,我看你才是傻子!”   “我也不与太太争。”鲍老二抬手挡了一下,“我回去睡觉。”   滚滚滚——鲍夫人皱着眉,“休整好了赶紧把书温起来,即便考不上进士,也得给我中个举回去。若是什么都考不成,回去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   鲍老二不爱听鲍夫人唠叨,说完话拔腿就走。到自己房里,丫鬟服侍梳洗了,往床上一躺,又满心趣味儿地琢磨起顾名弘来。这什么事,都没有自己把一身玩乐的本事教出去,锻出一个浪子来有成就感。于是,鲍老二越发想改造顾名弘了。   却说鲍静雯见了顾名弘,心里十分欢喜,便是睡了做梦都是顾名弘。一早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又羞又喜。丫鬟瞧见了,还问:“姑娘,都热成这样了?”   鲍静雯摸了摸自己的脸,“北边儿不比南边儿,热得太干燥了些,内火旺。”说罢便去洗牙洗脸,又坐到镜前让丫鬟梳了头发。一切收拾妥当,才到鲍夫人房里一起用饭。   吃了早饭,鲍夫人往高老太太房里去,仍旧陪自己的亲娘说话。鲍静雯过来给高老太太请了安,又看了下顾长生和顾萱在做什么,瞧着两人在下棋,便打趣儿道:“会下么?倒跟真的一样儿。”   “四姐姐会。”顾萱仰头看她。   “你又怎么知道她会还是不会?”鲍静雯看着顾萱问,盖因顾荧不喜欢顾长生,每每与她在一处时必说顾长生坏话,所以鲍静雯也不喜欢这个表妹。   顾萱想了一下,没找出话来说,就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了顾长生。顾长生把食指和中指间的白子一收,滑到手心里慢搓了搓,抬头看向鲍静雯微笑着道:“雯姐姐,要不咱们下一盘?”   顾长生的微笑里有挑衅,正戳了鲍静雯的神经。鲍静雯冷哼了一下,抱了顾萱往旁边去了去,自己坐下来:“下就下,便教教棋是怎么个下法。”   顾长生只是笑着,让丝琴过来收了棋盘上的棋子,归置到两边的印了喜鹊登枝的白瓷罐里,又留下四枚棋子压下四个角的星位,两黑两百,黑白交叉。然后顾长生从棋罐里夹出棋子来,伸手就落到了“天元”处。   鲍静雯脑门一黑,嘴角抽了抽,看向顾长生:“会下棋者,不会头子便落天元……”到底会不会下棋哟?脑子有坑才会第一子就落天元呢!既是个菜鸟,也不该提出来要与她下棋,真个是浪得她的时间!   顾长生却还是笑笑的,只说:“雯姐姐下便是。”下棋第一子落天元确实为大忌,但也有许多棋艺高超,便是走的这招。顾长生不觉得自己棋技多么了得,但毕竟前世还赢过五皇子许琰不是,对付鲍静雯这样的,实在是不需动什么脑子。   鲍静雯却长叹了口气,表情极其无奈。这无奈,自是面对一个菜鸟傻缺的无奈。实在是勉为其难没有起身走掉,耐着性子陪顾长生下罢了。要她这样的,陪着一个完全不懂棋的人下棋,真是屈才呀!   这想法没在心里绕多久,鲍静雯脸色就慢慢变了。她自觉自己棋技高超,乃一般人不能敌,不过都是在闺阁小姐间说得大话。没人揭穿她,她说得多了,自个儿也当真了。又是不常与人下棋的,自不知道自己真实水准在哪。   顾长生没有隐藏一丝实力,棋局走势极凶,没的一会就见出了胜负。鲍静雯脸颊变成了猪肝色,睁大了眼睛看向顾长生,然后一拍桌案就起了身:“你不会下棋,可见是白浪费了我的时间,我不与你玩了,你还是跟萱丫头玩吧。”   顾萱跟着顾长生学了一段时间下棋,虽不精,但规矩都记住了,胜负也看得懂。皆因这盘棋胜负太过明显,且鲍静雯是回天无力了,所以她才要走,没的在顾长生面前丢了脸面。也正因如此,顾萱趴在旁边瞧了两眼就看了出来,小孩子又是嘴快没顾忌,便说:“雯姐姐,你输了呀。”   鲍静雯黑色一黑,眉毛一竖,伸手就把棋局扫了,“你懂什么输不输的,这棋还未下完。你四姐姐实在是小,不会下棋,都是瞎落的子,我不与她下了!”   ☆、第四十四章   鲍静雯扫了棋盘就要走,却被顾长生一把攥住袖子拉住了,并眸子冰冷横向她,冷声沉沉道:“雯姐姐,有点规矩的大家姑娘,不做这样事儿。况且,这也不是你自家。走亲戚做客的,合该有点外人的样子。”   鲍静雯被顾长生怔得一愣,半天又要冷笑,却笑不出来了。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子,见扯不动,又有些恼。但这会儿确实她是客,这是在别人家。顾长生又是高老太太等人的心头宝,暗下里可当她傻欺负欺负,却不敢真闹的。   这样半晌,鲍静雯才换了表情语气,强笑着开口哄顾长生道:“荀妹妹,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棋盘,你生的什么气呢?”   顾长生脸上冷意不减,定定看着鲍静雯:“我小心眼,再不高兴了还要告诉老太太去。今儿雯姐姐把棋尽数摆回去,我便不气了。若是不摆回去,我还要找老太太去,让她为我做主。”   鲍静雯脸上的笑容变得难看起来,嘴角也是僵硬强制上提,却又不敢发作,仍往上提了提,小声小气道:“荀妹妹你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里还记得那些棋都摆在哪呢?是姐姐错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不好。”顾长生镇定摇头,然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必-得-摆-回-去——”   鲍静雯脸上的笑再挂不住,眉心微皱了皱。一直听顾荧说这顾长生怎么傻怎么傻,被刻薄了被挤兑了都不知道,时常问为什么,什么都不懂。这会儿瞧着,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莫不是今儿自己点儿背,撞她枪口上了?   不管是怎么了,她今儿一定不能叫顾长生为难住的。鲍静雯使上力气,猛地扯了一下衣袖子,顾长生恰时手上一松,鲍静雯使力过猛,身子不稳“嘭”一下摔了下去,摔趴在地上。   鲍静雯“哎呀”叫了一声,摔得手肘生疼。再抬头看向顾长生时,已是满脸赤红。那边儿丝琴几个丫头,听到有动静,忙撩了自己手上的活计过来问:“姑娘,怎么的了?”   这会儿顾长生已经跳下了炕,鲍静雯怕被别人瞧见她那副样子看她笑话,也早站了起来。顾长生站在她面前,个头只到她腰上,仍仰着头看她:“雯姐姐,你今儿不把棋局摆回去,我不会让你走的。”   鲍静雯气得磨牙,转身就要走——你是祖宗,我不惹你了,爱咋咋的!顾长生却是嘴一咧,往地上一坐就蹬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叫:“老祖宗,雯姐姐她欺负我!”   那边儿高老太太正和鲍夫人说着话,阴氏和顾荧过来请安,也在一块儿。听到抱厦里顾长生鬼哭狼嚎的,高老太太回头就问宝娟:“是不是荀儿?”   “听着是。”宝娟道:“老太太,我去瞧瞧。”   “扶我一道去。”高老太太伸手向宝娟,急着步子往抱厦里面去。鲍夫人、阴氏和顾荧也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边鲍静雯看顾长生耍小孩子脾气大哭,把高老太太几人都招来了,自己满脸着急。她被逼得直跺脚,见得高老太太过来又不得不低了头叫一声:“外祖母。”   高老太太看顾长生在地上哭,脸上一黑,当即怒道:“还不快扶起来,都看什么呢?”   那边儿丝琴忙过来拉顾长生起来,顾长生一起身就跑到高老太太面前,一把抱住了高老太太,委屈道:“老太太你要为我做主,雯姐姐她欺负我。”   鲍静雯气得胸脯都起伏了起来,鲍夫人脸上表情也十分精彩,只是盯着鲍静雯,然后冲她使眼色。鲍静雯大概明白鲍夫人的意思,便强压了压气,端着小姐样子,到高老太太面前道:“外祖母,原只是我不小心扫了棋盘,不是有心,并不是要欺负荀妹妹。”   高老太太看了看她,又看向顾萱,粗声问:“萱丫头,你说,怎么回事儿?”   顾萱人小,还不懂说谎,即便顾荧在高老太太后头一直冲她挤眼,她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照实说:“四姐姐教我下棋,雯姐姐来了说四姐姐不会下棋,四姐姐就要和雯姐姐下一盘。后来,雯姐姐看自己要输了,就拍了桌子,又把棋盘扫了,不让四姐姐下了。”   听到最后高老太太慢吸了口气,即便顾长生和顾萱小不懂事,不知道这是脸子,她这外孙女也不该甩这种脸子给顾长生看呀!说说也是十多岁的人,还能这么对自己的妹妹,叫她不气都不能!高老太太摸了摸顾长生的头,开口道:“荀儿想怎么样呢?”   顾长生松开高老太太,抬手胡乱抹了抹眼泪,哽咽道:“不要旁的,叫雯姐姐把棋局摆回去。”   鲍静雯真要被气个仰倒了,真想一甩手吼一句:杀了她好了,何苦这么为难她?!鲍夫人在高老太太旁边,瞧着自己闺女实在是为难加难看,便小声开口道:“老太太,小孩子间吵吵闹闹的,实为常事。”   “荀儿是小孩子,可雯丫头,也有十一周岁了罢?”高老太太慢悠悠出声,然后看向鲍静雯:“雯丫头,去吧,把棋局摆回去。”   “老太太……”鲍静雯咬着嘴唇,眼里汪满眼泪,就要溢出来了,实在委屈得不得了。   高老太太又轻扬了一下下巴,很是轻声道:“快去……”却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鲍夫人脸上的表情也是要挂不住了,也只能忍着。想着也是自家闺女做错了,不好再护着闹大了事,只好也出声:“还杵着做什么?是你把棋局扫了的,那就摆回去。”   鲍静雯被逼至此,实在没脸的很,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在这些人面前,又不敢再闹,只好忍着一眼的眼泪,回身到棋盘边去摆棋。顾长生拉着高老太太也往炕边去,高老太太在炕边坐了,把顾长生揽进怀里,两人一起看着鲍静雯摆棋。   鲍静雯确实不记得棋局原状,只凭着些微的印象去摆,又想顾长生也记不得,便瞎摆就是了。摆了两颗,便听顾长生说:“错了,本不在这儿。”放到别处,顾长生仍说:“还是错了,也不在此处。”再要放时,顾长生又说:“还是不对。”   鲍静雯气得浑身发抖,直想把手里的棋子直接扔到棋盘上!娘的!不伺候了!却是把棋子捏进手心里,死死捏着忍了半天,才看向顾长生:“荀妹妹说,在哪里?”   顾长生用十分无辜的眸子看着她:“雯姐姐不是说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么?便是大师也要敬你几分,如何连自己下过的一局棋都记不住?”   鲍静雯被堵得说不出话,要是能说出话,必是泼妇骂街要骂死顾长生解气的。顾长生仍看了她一阵,酝酿着时间让她的难堪不断上累,然后伸手指到棋盘上,“在这里。”   被逼到如此境地,鲍静雯只能把手里的棋子放到顾长生说的位置上。再捏起散乱的另一颗,又头疼起位置,必得顾长生说了位置,她才放下。这般摆了大半盘棋,顾长生面上已经没了气,又说:“老太太,昨儿我说麦苗儿跟韭菜一样,雯姐姐还训我呢,偏说麦苗儿是白色的。”   高老太太一时间没明白过来麦苗儿怎么是白色的,想到面粉是白色,就“哈哈”笑出了声儿。旁边儿丫鬟们听顾长生又提这茬儿,也“噗——”笑出声,然后又忍住。   高老太太笑罢,开口说:“不怪她,大宅院里长大的,哪里知道这些个?便是你姑妈,也不定知道呢。我是知道的,那麦苗儿跟韭菜确实很像。不知道的,还真分不出来。”   鲍静雯脸烧得滚烫,一直红到了耳根,连脖子都染上了红意。顾长生暗瞧了一眼她的样子,自己窝在高老太太怀里,揪了揪自己的袖子十分小孩气道:“雯姐姐可嚣张呢,说她说得都是对的,还要训我不准我乱说话,教坏萱妹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也是乱说话,教坏许多人呢。人家知道的都笑话她,不知道的,那不就被教坏了么?教坏了人不好,被人笑话也不好呢,说雯姐姐没人教……”   顾长生说这些话是仗着童言可无忌,但说到这里也就停了,凡事都讲究个度。顾长生说这话的时候,高老太太并没有瞧鲍静雯,而是看向了鲍夫人,目光里的意思是——你怎么教的闺女?   鲍夫人一阵心虚,她知道自己这闺女有自大的毛病,且不容人质疑自己分毫。又是脾气有些急,高兴不高兴爱给下人脸子瞧。可谁能想到,她来走亲戚,还能给顾长生这样的小祖宗脸子瞧呢?!以前不觉得是什么大毛病,这会儿却是觉得十分难堪——丢脸!   要不是高老太太在这里架着,鲍夫人早就拎了她这个闺女回去了,这会儿却只能跟着一起丢脸。看着鲍静雯好容易把棋局摆好,顾长生也瞧了最后一眼,伸手捏了一颗棋子又放到别处,然后抬头看着鲍静雯:“雯姐姐,这个也错了。”   鲍静雯忍着屈辱,抿了抿唇,往后退两步,面对高老太太站着只是不说话。高老太太哪里看不出来她脸上的埋怨和委屈,便对鲍夫人说了句:“带回去罢。”   “是,老太太。”鲍夫人上来拉了鲍静雯要走,想着事后再来好好跟高老太太解释。毕竟是亲娘,什么话都好说。在这节骨眼上,就什么都不要再说了。高老太太也是明显不想费神管鲍静雯的,只能拉了回去。   两人转身却是没走两步,又被高老太太叫住了,只好再转过身来。高老太太瞧了瞧两人,又看向顾荧,“荧丫头你也过来,把我今天说的话记清楚。若再有下次,必不轻饶!”   顾荧心想又关她什么事,只要扯上顾长生,她就没好事!却还是往前走了两步,站到鲍静雯旁边,站定了便听高老太太说:“是不是我过分疼谁,谁就要成为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小的年纪,竟有这么多心思!你们记住了,我爱疼谁,是我的事,你们若有什么不满,冲我这把老骨头来!”   高老太太霸气凛凛地说罢这话,在场无一人敢出声,又听得她说:“城南玉津园的事情,还有今儿这种事情,我都会记在心里。私下或还有很多,荀儿不爱打小报告不跟我说,也都别当我这老婆子是死的,任由你们欺着瞒着欺负我孙女儿!往后也别拿小孩子吵闹当幌子,我不吃那套!把我孙女儿命要了,那也是小孩子玩闹呢?”   听罢训,几人出去,实在好不糟心。鲍静雯跟在鲍夫人身后,跟阴氏顾荧辞过,分道往自己的院子里去。到了房里,鲍夫人还没坐下,她便一下扑到炕上,埋头就哭:“太太,我要回家去,再不要呆这里了!在这里受这种气,凭什么?!我原不是她家的,不该受这些气!”   鲍夫人心里也有气,气自己的闺女不争气。她往炕上坐了吃了杯茶凉,压了火气,才开口说:“那荀儿该看你的脸子?你也不想想你把脸子都甩到谁那里去了?你怪谁呢?!原本还指望哄得老太太高兴,定了你和名弘的婚事,这下倒好,还有什么脸说这事?便是我有脸去说,老太太不定瞧得上你。”   鲍静雯一听这事,忙地直起身来,泪眼朦胧地看向鲍夫人:“那要如何呢?”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鲍夫人又吃一杯凉茶压火气,今天这脸,真是丢到家了!哪里被人这么掐着理儿咄咄逼过?   鲍静雯又趴下哭,“不要这门亲,咱们走吧,太太,我再呆不住了。咱家在京城有的是宅子,随便打扫一处出来也够了,何苦在这里受这种委屈,看人家的下碟菜!”   鲍夫人被她哭得烦躁,出声喝道:“别哭了!”哭哭哭,哭个头!   鲍静雯被鲍夫人吓得噤了声,又慢慢直起身子来,只是暗暗抽泣。鲍夫人扯出帕子,往她面前一甩,“等老太太气消了我带你去诚心致个歉,我了解老太太,不会记仇的。你也给我记住了,往后捧着那小祖宗。讨得老太太和你大舅母的欢心,这事儿才有希望,知道么?好好的事情,被你弄成什么样子?真是被你气死了!”   ☆、第四十五章   虽是小孩之间的混闹,后来也因为高老太太的介入,闹得并不小。阴氏全程瞧着,没说半句话。不劝架,也没维护自己的闺女顾荧。她这会儿不同以往了,拿什么立场说话?小心在这院子活着,不被揪出错才好。回去之后,阴氏便对顾荧进行了一番交心交流——   “我也不问你在雯丫头面前说了什么,你应该记得,如今你是个没爹的,不比旁人。便是雯丫头,还是亲戚呢,她亲娘还在场呢,老太太可留一丝情面了?你再要往上冲,必是送死的。雯丫头才与荀丫头说过几句话,有几分熟?就敢冒冒失失给她脸子看了?   “其中缘由,老太太能想不到?为什么把你叫上去训一番,还拉出去年玉津园落水的事情?你不明白?   “我之前也觉得荀丫头傻,今儿瞧着,却不是。精着呢,比你我都精。你平日里给了荀丫头多少脸子看,想必她都记在心里。今儿把雯丫头老底掀了,不定什么时候就掀了你的。你小心罢,惹毛了老太太,罚了你,我也保不住的。   “既明白了,就少在雯丫头面前嚼荀丫头的舌根子。她不惹你,你总惹她作甚?便是老太太宠她,全家都宠她,也没亏待了你,你又有什么好醋的?   “能争来的争,那争不来的,也别惦记,没的叫妒火烧了自己,不落好下场。要强是好,却不该小家子气地全是妒忌。你自己要好了,还妒忌她做什么?   “要去劝雯丫头也可以,往好了劝,再不要给她气头上再添些气,说荀丫头什么不好。她还指望嫁进咱们家呢,得罪了老太太,以后怕是亲戚都不要走了,还要进门呢。老太太有些小心眼,又护短,你也要知道的。说了这么多,你可要好好想想,去罢。”   顾荧听训出了院子,原本还有些不服,这会儿整个人便是蔫了。自己是个没爹的,只有亲娘一个。要与顾长生比,确真是比不过了。她也不知道顾长生是真傻还是假傻,总之这一次,鲍静雯受的委屈颇大。   到了鲍家院子里,被丫鬟引着进屋,先与鲍夫人请安,再找了鲍静雯。鲍静雯肚子里的气还没散尽,这会儿正在自己房里,拿着针胡乱戳着绣绷上的白锦缎。见顾荧来了,才停下手来,瞥了她一眼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么?”   顾荧瞧着鲍静雯的眼泡还是红的,微微有些肿,心里过意不去,便坐下说:“雯姐姐,我真不知道荀丫头她……”   “你跟我说她是个憨货。”鲍静雯开口打断顾荧的话,只是看着她。心里却想着,若不是听信了顾荧的话,她也不至于丢今天这种脸。脸丢了,回来又被亲娘训斥一顿,心里气没处撒,只能往顾荧身上撒了。实则却不然,她是性格如此,还要找个可以怪罪的对象,然后出气罢了。   顾荧抿了抿唇,“原是我的错,但我真没有要害姐姐的意思。她原先确实不懂闹的,成日天都是呆呆傻傻混玩。你便是骂她是个傻子,她还会笑得甜甜地应着,或问傻子是什么。谁知道这一回,竟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鲍静雯心里又气上几分,拿起针使劲戳了几下绣绷子。顾荧一直赔小心,又说了许多话,捧着供着一些时候,才让鲍静雯好了,两人复又说起体己话来。   因顾国坤问了顾名弘今年要不要参加秋闱的事情,这一日进了国子监顾名弘就去找了相熟的博士问了问。顾名弘自己是想去考的,读了十五年的书,没有不想参加秋闱的。对于中举之事,他自然是有十分把握,却对进士没那么足的把握,所以有些犹豫。   博士与他说:“去考也不妨事,就算没考上进士,也当探底了。我瞧着你是踏实肯学的,不太会因中了举就没了学习的心思。便是再等三年继续考进士,也未为不可。若是旁人,倒真要一鼓作气才好,你与旁人不一样。”   顾名弘点头,也就在心里下了要去考试的决心。傍晚下学,想着回来就与顾国坤说一说这事儿,敲定下来。却是刚出国子监的大门,就被守在外头的鲍老二堵了个正着。顾名弘正踩着马镫要上马,被鲍老二一把就揪住拉了下来。   “二哥哥,你怎么来了?”顾名弘稳住身子,整了一下衣服看着鲍老二问。照理说,不该在家温着书么?他的小书房都借给他使了,怎地还不好好读书?   鲍老二却笑了笑,“不是与你说了么,劳逸结合方为善法。我需得玩上两天,腻了,才好收了心,认认真真温书。若是不玩的,即便坐那油灯下温书,想的也是外头的世界。越想心越想,怎么看得好书呢?”   顾名弘说得鲍老二说得颇有道理,竟有些无言以对,只好问:“今儿玩了哪里呢?”   “却还没玩呢,等你回来带着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能到哪里玩去?现在你下学了,也不需往家里去,咱们自去玩咱们的,玩罢再回家。”   顾名弘想了想,“我不爱往烟花柳地去,一来实在不喜欢噪杂纷乱,二来若是玩散了心,于学习无益。等咱们考上了,我再带二哥哥去玩,却也不急,二哥哥觉得呢?若二哥哥觉得不好,找了我大哥,叫他带你玩去。这上京内外,没有他不熟的街道瓦巷。”   鲍老二听他提到顾名扬,脑海里浮出一张冷颜,便打了一下颤,忙地摇了一下头:“不行,必得你带。”   顾名弘有些为难,又说:“今儿我还得回去和老爷商量秋闱的事情,实在不能陪二哥哥。便是要玩,也不能今儿晚上。”   话说至此,鲍老二再缠着顾名弘就显得没理了,于是只好收了赖皮样儿,不情不愿道:“好,那今晚就回去。明晚,明晚你再有推辞,我可见要拿刀架你脖子出去的。”   顾名弘笑:“那便明晚。”   两人这般商定,也未骑马,就这么徒步回了莱国府。顾名弘先找顾国坤说了秋闱之事,顾国坤没有异议,他又回了自己的小书房。鲍老二也呆在他的小书房里,十分不安分,一会拉着说句话,一会吃口茶,一会又要点心,再一会又要冰食。   顾名弘毛了,抱了书就走,丢下话:“我回房里温书去,二哥哥在这里好好看书。”   鲍老二耸耸肩,留也不住就自个儿玩了。   这边顾名弘回到高老太太院里,先去跟高老太太请安打声招呼,恰好鲍夫人和他表妹鲍静雯也在,一并都打了招呼。招呼后就回了自己的厢房,叫丫鬟点了灯,自摊开书细细看起来。   鲍夫人也是到了晚间,估摸着高老太太消了气,才带了鲍静雯来致歉的。鲍静雯被鲍夫人灌了许多话,这会儿已经是乖乖的了,认错道歉不在话下。道完歉,还满脸温柔笑意地找顾长生说话,说要带她玩。   真心还是假意,还需得着猜么?顾长生自然不想与她亲近,便一直赖在高老太太旁边儿。鲍静雯要与她套近乎时,顾长生就往高老太太怀里钻,还说:“不要雯姐姐。”   “罢了罢了,荀儿心里还不舒服,也别强着她。”高老太太出声,把顾长生往怀里揽,并不劝和她和鲍静雯好好玩去。   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旁边儿赖着,也是怕自己去一边儿自己玩了,鲍静雯又假惺惺来找她玩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把她当成小孩子哄,实在是叫人不舒服。她要是小孩子就罢了,许看不出这些。偏她什么都看得明白,便不想强迫自己。以往小的时候,她还乐意逗一逗顾荧,瞧着她被自己气得跳脚而觉得有趣儿,这会儿也没那心思了。   在高老太太身边儿赖了一阵,顾长生自己也觉得有点闷,见得顾名弘从外头回来,便觉见到了救星一样,在顾名弘回房后,她就跟高老太太说“我找二哥哥玩去”便跑出了正房,往厢房去了。心里想着,男女有防,鲍静雯不会来顾名弘房里,甚好。   在门外轻拍了几下门框,听得顾名弘问:“谁呀?”   “我呀。”顾长生说着话就跨过门槛进了屋,走到顾名弘书案旁边,手扒书案看着他说:“二哥哥又在看书呢,二哥哥天天都看书。”   顾名弘脸上染笑,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捏了一下顾长生的脸蛋:“不读书怎么考状元,不考状元怎么做大官?”   “我瞧着二哥哥是考不上状元的。”顾长生眸子在火光下闪闪的,看着顾名弘说。   顾名弘听了这话也不恼,认真看着顾长生问:“荀儿为什么这么觉得?”   顾长生一笑,开口说:“因为二哥哥长得实在好看,皇上见了,必得点了二哥哥做探花。”   顾名弘忍不住笑得一脸暖意,又伸手捏了捏顾长生的脸蛋。两人一大一小正说笑着,便听得门外丫鬟报:“二爷,雯姑娘来了。”   ☆、第四十六章   丫鬟声音刚歇,鲍静雯就端着步子盈盈进了屋。瞧见顾长生正坐在椅子上与顾名弘讲笑,便也笑着上来道:“二哥哥和四妹妹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顾长生还是笑着,只是看着顾名弘。顾名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起身道:“随便一说的话,却没什么。雯妹妹来找我,什么事情?”   鲍静雯又往前移两步,站着道:“老太太她们说的都是大人话,我原讲不上的,听了一阵也是怏怏。见二哥哥回来了,四妹妹又来这边儿,我也过来坐坐。”说到最后,眼睛就故意往椅子上瞥了瞥,暗示顾名弘让她坐下。   顾名弘原身上就有些书呆气,鲍静雯又是表亲,也算是大姑娘了。她与顾长生不一样,顾长生还小,即便是大的,他是她亲哥哥,也是合该要管的。自己的亲妹妹,一辈子都撩不开手。只是这大晚上的,把表妹这样的人物留在房里讲话,像什么呢?   顾名弘脸上仍笑着,十分温润有礼,开口道:“怕是要怠慢雯妹妹了,我还要温书,不能留妹妹坐下说话。”   鲍静雯脸上闪过一抹浓重的尴尬,同时也多看了两眼顾长生。心里略有些不甘,暗咬了一下嘴唇还是问了句:“四妹妹坐这里,不扰么?”   “不扰。”顾名弘回答得仍旧十分有礼,语气甚好。这么不给面子且叫人尴尬的话,怕是也只有从他嘴里出来,才能叫人听着也客气有礼。   顾长生暗服自己的二哥哥,就这么看着鲍静雯尴尬地强挂着笑说:“那我不扰二哥哥了,你温着书罢。”又转身盈盈出去了。   鲍静雯一走,顾名弘复又坐下,摇了一下头道:“表妹着实冒失。”说罢又抬起头看顾长生:“听说一早还与你闹了一场?真有这事?”   顾长生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说。只见顾名弘又摇了一下头,长叹出口气道:“也是不小的人了,着实不该。我没瞧见,若是瞧见了,必是有话说的。不该欺负你,更不该闹。荀儿可爱,疼还疼不过来呢。”   顾长生笑成了个小傻子,看着顾名弘:“二哥哥哄我呢?”   “便是哄你,也没有假话。”顾名弘笑,“往后你可机灵些,别叫旁人欺负了。咱们再是知礼的,也不能白受委屈。”   顾长生点头如捣蒜,“二哥哥温书,我便看着你温书。”   顾名弘劝了两句,说她困了就回去睡觉,他温书要些时候呢。顾长生不依,他便随了她。着实困了,顾长生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就睡了过去。   于看书眼涩时抬眼一瞧看人睡着了,顾名弘便搁了书,悄悄起身,抱了顾长生往抱厦去。路过婆子丫鬟时还“嘘”两声,叫别吵醒了她。顾长生晕晕乎乎的,揪了揪顾名弘的衣襟子,照旧睡着。   高老太太被宝娟扶上床的时候,听她笑说了这事,也是欣慰道:“这才是我的好孙子好孙女啊!”互相照应,温温馨馨的。   清晨的阳光从花窗栅格间打进屋子,落下稀稀落落的斑点,也闪了妆台上的镜子一角。身着翠衫的鲍二姑娘这会儿正坐在镜前,拿着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自己脑后的一缕头发。也不知梳了一百又多少下,便“啪”一声拍在了妆台上。   昨儿一天的事情,在今个早上醒来时,还历历在目。也因为那些事情,鲍静雯昨晚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便是翻来覆去,时儿就醒过来,再要睡时又睡不进去,就起来倒冷茶吃。吃得多了,早上起来肚子就有些不好,心情更是糟到了极点。   心情再糟,还是要去给自己的亲娘请安。放下梳子鲍静雯自去了正房,跟鲍夫人请了安。鲍夫人正在吃早茶,罢了拉了她坐下,问她:“怎么样呢?昨晚瞧你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也不说。”   鲍静雯坐在鲍夫人旁边,脸上又浮上不高兴的神色,抬眼看向鲍夫人开口道:“我去了二哥哥那里,没说两句话,就被轰出来了。”   “怎么轰你?”鲍夫人又问。   鲍静雯仍旧看着鲍夫人:“说是他要温书,不能留我说话。可是四丫头在那里呢,偏说她不扰,我扰。我只得自己出来了,要是真叫他拿话撵了,才更没脸呢。”   “真有这事儿?”鲍夫人微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这受了委屈的女儿。   鲍静雯点了点头,“娘还是不要跟老太太说了,人家什么意思,都摆着呢。咱们再是高攀的,也不该看这样的脸色。到时候咱们提出来,他们再故意给咱们不痛快,不是咱们自己给自己找没脸么?”   便是再相好一个人,以鲍静雯的性子,都不愿受这等子委屈。顾名弘不爱搭理她,她必然不会再热脸贴冷屁股。连她外祖母在内这顾家一家子,没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她心里堵着气,想着便是顾家再求她嫁,都不嫁!她要嫁就嫁比顾名弘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叫他后悔去!   鲍夫人却是拧眉想了一阵,又道:“昨儿我听你哥哥回来说,名弘已经决定了参加今年的秋闱。不如就这么着,你且再受些委屈,咱们小心陪着些,先叫老太太定了心。这事儿总归还是老太太那边儿说了算,她是我亲娘,自然是亲帮亲。老太太有了主意,咱们也不急着定,毕竟你还不算大的,名弘也要忙考试。等到来年春闱,看看名弘能不能考上进士。若是考上了,撺掇叫老太太定下婚事来。若是没考上,咱们在那些考上的里面再瞧瞧,岂不两好?”   鲍夫人的一席话又打动了鲍静雯,她也想了想,又问鲍夫人:“昨儿娘跟老太太说话,可瞧出她的意思了?厌我么?”   鲍夫人把她的手捏进手里,“有我这个她的亲闺女在,厌得起来么?昨儿早上的事,荀丫头受的气都出了,咱们致了歉,没事了。你听我的话,往后收着些性子,谦卑些,没坏处的。”   鲍静雯笑:“好,就听太太了。”   鲍夫人说服了自己的闺女,心里算盘也打得好,想着自己是下了一盘好棋,只等成果了。不管是哪个结果,都坏不到哪去。鲍静雯因为自己亲妈为自己做足了盘算,自己也是踏实,真个就收了收性子,做起谦卑小姐来了。   顾长生瞧了几日,见得鲍静雯行事作风大变,只在心里冷笑:这姐姐还没对她二哥哥死心,还想嫁进她顾家呢。便是这会儿性子掩了,那能掩一辈子?   而高老太太瞧着鲍静雯这两天懂事了不少,只当是因着顾长生那事被训了,知道错了也改了,那还是满心欣慰的。毕竟是自己的外孙女,说完全不疼,也是不可能。只要孩子知错能改,顺自己心意,那还都是好的,值得被原谅。   鲍静雯见自己掩性子有了成效,十分高兴。这还是她人生头一次,不嚣张就得到成就感的,不过是更信自己亲娘罢了。想着自己还是太嫩了些,该跟大人们好好学学。   顾荧自然也是瞧出她变得温柔稳重了,自己被阴氏教育过,这会儿再略琢磨琢磨也就明白了鲍静雯是为的什么。心里明白,嘴上自不去问,只当不知道。   而这鲍二姑娘尝到了甜头,这会儿也不大去找顾荧玩,没事儿便往高老太太院里去。时常坐着与高老太太说几句话,或帮她捶捶肩捏捏腿,再者便是教顾萱识字儿看书,还要教顾长生琴棋书画来。   顾长生笑,“雯姐姐又忘了?你下棋且下不过我,连棋局也记不住。”自己要是呆呆地接受她的“好心”,才真是给自己找事儿呢!   鲍静雯觉得顾长生年纪虽小,嘴巴却甚毒,自也不敢招惹她再与她翻脸,只得笑笑应了,还赔小心道:“荀妹妹是聪明的,你三姐姐都不如你呢。”   顾长生笑——怎的就不说自己不如呢?再是装,有些性格还是一时盖不住的。   既是装了,就要哄住一些人的。旁人不吃这套,高老太太却吃。只要没有事情闹起来的,没有谁欺负谁的,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老人家都乐得被哄着。再者人是自己的亲闺女和外孙女,都懂事了,那就没什么好不待见的。   只是——这么哄下去,真把婚事哄成了,那怎么得了?   顾长生在担心这事儿,还有另外一人也在担心,那便是她亲娘——蒋氏。鲍家人一来,鲍二姑娘鲍静雯就欺负她的小闺女,后又问了顾名弘的贴身小厮关于鲍老二如何,小厮照实说了,她便对鲍家的孩子十分不喜。要鲍静雯嫁给她那温润如玉的二儿子,那真是一百个不愿意。两人若是成了,不是顾名弘被鲍静雯管死天天给脸子瞧,就是顾名弘把鲍静雯彻底冷落掉,绝壁是过不成日子!   蒋氏想着,如果到时高老太太要定这门亲事,她必是不再让她,要站出来反对的。儿子是她的,不能叫别人毁了一辈子幸福。如果高老太太与她抬杠,偏要定这事儿,那就把顾国坤搬出来,怎么都要阻止这件事情!   这般想定,蒋氏也就搁了这颗心,还没到那一步,自是要按兵不动的。真到了时候,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罢这事儿,还得帮着莫绮烟略指点些家里的事情。如今这么大一个家都是莫绮烟管着,难免不出问题。自顾国圻去了以后,阴氏在伤心中沉浸了许多日子,后来虽有些走出来,却还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十分没有生气。管家的事情,自然也是不再伸手碰上丝毫。   莫绮烟心有吃力亦或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就来找蒋氏。每每找过蒋氏,都要在心里为蒋氏诚祷一番——遇到这样的婆婆,别的不求,但求她没烦没忧顺畅活至百岁。   管家的时日一长,莫绮烟也发现了,家里很多下人因她脾气好而散漫了起来。这种散漫,与阴氏管家严的时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所以一眼就能瞧出来。虽瞧着散漫,又不能具体揪出错来,自己每天又有许多事情要烦,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哪一个,就等她犯错来罚,莫绮烟便犯起愁来。   “到底散漫至如何了?”蒋氏听罢她的话,具体问她。   莫绮烟便道:“我也是听来的,却没抓见过。就是各院各角上那些上夜的婆子,值着勤的时候就能赌将起来。又有干脆偷摸回去睡觉的,掐着时辰再回来守着,不叫瞧见了。便是那厨房里,管各处园子的,都多有吃酒赌钱,还打骂下头小丫鬟的。自也有猖狂的丫鬟,都不在主子前猖狂,只对着比自己等级低的使……”   蒋氏皱了皱眉,“这样……也确实该整治整治了。再纵下去,越发兴得她们没了怕觉,该往主子头上爬了。那些刁奴也是有心计的,你一时抓不到也是正常。既这么着,且再纵一段时间,看谁先跳了出来,掐住了,往狠了罚,做个样子给旁人看。再要抓到了,更狠些罚。这会儿便叫些可信任的,暗处抓着,抓一个罚一个,没几次就能把她们整怕了。”   莫绮烟听得明白,只是点头,罢了又听蒋氏说:“我知道你心里头有主意,只是不敢放了手做。怕我不高兴?还是怕老太太不高兴?大可不必的,你有想法,做便是。只要把家管好了,咱们能说你什么呢?既是把家交给你管了,就没有故意给你使绊子、挑你错处的理儿。把你再挑下去,还谁来管着?”   莫绮烟微抿唇,她确实也是怕这个的。出了事情,她不跟高老太太说也不跟蒋氏说,自己擅自做主处理了,好与不好,到时候被高老太太或蒋氏提出来——怎的她们不知道?到时候可就难堪了,所以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来告诉蒋氏知道。   这会儿听得蒋氏这么说,心里又定下几分,遂道:“劳烦太太,那我便放手去做了。”   ☆、第四十七章   莫绮烟听了蒋氏的话,回去后并什么动作,不过先是按兵不动再看看罢了。人的胆子都是越惯越大的,等到那胆子大到敢把事闹大了的,就可以下手了。那时一下手,必是要妥妥当当绝后患的。   而这些下人中,那心思蠢动最为厉害,莫不过于顾国圻的奶妈子张妈妈。原在阴氏管家的时候,她那一颗心思就全在家里大厨房的管事之职上。厨房油水多,又是各家丫鬟奴才常来的地儿,最能知道府上大小诸事,她自然想要。只是那管事赵家的一向踏实,便没什么机会叫她得了。唯一有过的一次机会是阴氏想置换府上诸多管事彻底夺权那次,偏还被大奶奶莫绮烟给压了下来。因着这个,这张妈妈对大房的人私下也有许多怨言,十分不喜。   自顾国圻去了之后,她这个奶妈子也受到一段时间的照顾。人是她养大的,说走就走了,高老太太是个当亲娘的,自觉奶娘心中悲痛不比自个儿少,念她难过,就和三房的一众人都抬举了一阵。只是时日一长,这抬举便也都不明显起来。谁还没自己的日子,日日盯着你这一房寡妇孩子的?   张妈妈瞧着别房的奶妈子都越发有地位起来,自个儿却连傍身的主儿都没了,心中不甘。时常与顾荧的奶妈子一起,抒发心里的诸多怨懑。顾荧的奶娘姓李,能与阴氏一起把顾荧养成那样儿,自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两人都困在三房里,便是连顾萱的奶娘周妈妈都不如。   李妈妈摇头叹气,“没的比,三老爷都去了,还比什么?你瞧咱们太太,哪还有一丝儿以前的样子。咱们是三房里的,还能巴结了大太太和大奶奶去不成?别指望了,拿好月钱做好事情,就成啦。”   张妈妈哼了一声:“你比我年轻这么多,却是这么没抱负的?”   李妈妈一笑,“你还哼我?你有抱负,怎么实现呢?”   “我别的不想要,还是想要往那厨房里去。”张妈妈道。   “我可不成,还得养着姑娘呢。你要是好了,别忘了我。等明儿姑娘出了门子,也让我靠一靠。这平日里的东西,都少不了妈妈的。”   张妈妈笑,“你就等着罢。”却不知又想的什么主意,也没详尽了说。   又说鲍老二勾了顾名弘数日无果,十分气恼,到底不知这二表弟脑子里装的什么,直想一榔头敲开来好好瞧瞧——到底是不是个棒槌!   顾名弘原是“明日”“再明日”地拖,眼见着到了七月份,没的多长时间就要到八月份入闱考试,又说:“二哥哥,也没多少日子了,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且先把乡试考了,若是考上了,到时再尽兴玩上一番不迟。”   “等中了举,怕你又要说好好温着书,等过了春闱,考了会试再玩不迟。”鲍老二双手抱在胸口看着顾名弘,真个是拿他没辙了已经。   顾名弘仍旧笑笑,没说话。鲍老二把手一伸,食指抵到他鼻尖上:“怎么?果真如此想的?你是读书好的,我却还是要训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这三番五次,有违君子之道。”   顾名弘把他的手挡下去,看着他道:“这回必不食言。”   “如若食言呢?”   “随二哥处置。”   “你得立个字据给我。”说罢鲍老二就去拟了字据,叫顾名弘伸手画押。顾名弘亦不推辞,按了拇指印在上头。   立了字据之后,鲍老二果不再缠顾名弘。心里念着秋闱将至,自己也不好再出去逍遥。到时若是连举人都不中,拿什么脸叫顾名弘带他出去玩?于是真个静下心来温书,遇到不懂处自去问顾名弘。顾名弘瞧他真是学习的,也乐意为他解答。   这般到了八月份,秋闱开始。顾名弘和鲍老二都拿到了自己的考号,只等着初八日一到入闱考试即可。鲍老二虽是个吊儿郎当平日里多半斗鸡走狗的主,因着家里富裕也没多在乎考试这事儿。学也学了,想着自个儿尽了心,考上考不上都随天意。但拿到号时,还是紧张了起来。平生没这么像样地考过几次上,上一回还是考秀才的时候。这一回可比考秀才大多了,一想到就有些不大自在,又问顾名弘:“愁么?”   “还好。”顾名弘道,脸上是一惯的温润淡笑。   鲍老二见他这样儿,自己越发紧张了,只道:“你是胸有成竹的,不比我。我可愁呢,不知道会考得怎么样。”   “尽力考便是了,都到这时候了想其他也是无用,只能把毕生所学都用上。考上则好,考不上,再等三年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话甚得鲍老二的心,连连点头,“我也这么想我也这么想。”   秋闱考试共分三场,每场都要考三日之久。考生皆有自己的号房,答卷、吃饭和住宿皆在号房内,不准踏外一步,一场考试结束方可离开号房。   在鲍老二和顾名弘去考试之前,家里就忙活起了两人穿衣吃饭的问题。如今天气还热,若是带了好饭菜进号房,难免不会馊了,不仅没法吃,还影响考试。若说叫这两人带生米,自己在号房里生了炭火煮饭吃,简直天方夜谭,最后也只能准备些干粮咸菜酱黄豆之类。   鲍老二在琢磨要不要想个法子舞弊之时,被顾名扬当头一盆冷水浇灭了,也就没再打这方面的主意。作弊若是被逮着了,可不是驱出考场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有可能被发配充军的。便是考不上再多考几年,也不能因着这种事情被发配边疆呀。   顾名弘和鲍老二一走,阖家上下就耐着性子等了起来。一个是鲍静雯想嫁的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她便和鲍夫人往顾家佛堂里拜了几回,求菩萨眷顾两人,都要考上才好。   顾荧瞧着鲍静雯不静心,不提顾名弘,只拉着她的手说:“我听他们说,表哥平日里学习可认真,必是能考上的。”   鲍静雯稳稳心神,“我也这么说呢,却还是心里不安宁。”   “又有什么不安宁?怕是热气燥的,我叫她们去厨房要些绿豆冰沙来,吃了心就静了。”说罢便叫来翠娥,让吩咐小丫鬟到厨房要些冷食来。   翠娥应了,又下去吩咐房里的小丫鬟青儿去厨房。青儿顶着暑气到厨房,见着有婆子在,便说了来意——要两碗绿豆冰沙。婆子听了,各忙自己的,瞧也不瞧她一眼,其中一个道:“你半个时辰前不是来给你们姑娘要过?怎的又来了?”   “才刚是咱们姑娘要的,这会儿雯姑娘又来了,也要吃。”青儿解释道。   “你们也知道,这也不是寒冬腊月,冰哪里这么好来?这要是日日这么吃,有多少够的?旁的院里就不吃了,都叫你们吃?”   这青儿就是顾荧身边儿的低等丫头,时常做些跑腿的活计。这会儿三房在府上又不得势,她也不敢与这婆子顶嘴,只能赔小心道:“妈妈,您便行行好,我们姑娘和雯姑娘在屋里等着呢。要是迟迟拿不去,该罚我了。咱们都是跑腿的,实在不易。”   这婆子这才瞥了她一眼,“罚你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们也别当咱们厨房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的,每个院子里都有一定的份例,这要是谁想要就要,上头就支那么点钱,咱们往哪里弄东西去?”   人都知道,家里三老爷刚死那会,老太太等人盯着三房的事情,不可怠慢了,这会儿可不不一样了。这么长时间下来,人对三房还有可怜,却只是如常对待罢了。一如常,那三房就是寡妇孤儿的,有什么好怕?往常许多下人又是受了阴氏许多气的,但凡能还回去的,都没人憋着。   这婆子在厨房里,嚣张些也是在自己地盘上,不怕。这会儿把话说罢,没等青儿开口,又有顾萱身边儿的小丫鬟来要冰盘,说:“姑娘嘴馋了,又要吃些。多给点,四姑娘一起吃些。”   听了这话,刚才还冷着脸的婆子忙笑着说:“我这就弄去,姑娘等一阵,好了便给你拿回去。”说罢便拿冰去了。   婆子一走,这丫鬟转头瞥了一眼青儿,开口道:“你来要什么呢?站这里做什么?”   青儿颇有些尴尬,又委屈气闷,却也不敢表现,只道:“也是来要冰的,雯姑娘与我们姑娘在一处,要吃冰。”   这丫鬟一听有意思,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怎么没给你呢?”   这青儿咬了咬嘴唇,没说话。这些人在给她这个三房的小丫鬟使绊子,叫她难堪,有什么好说的。   那婆子弄了绿豆沙冰,装好在食篮里,往顾萱的丫鬟手里塞了,还嘱咐道:“快拿回去吧,待会化了,就不解暑了。”   丫鬟拿了食篮,笑着称谢,正要走时,又停下步子,看着青儿道:“你还不走呢?要不要我分点给你?妈妈给我们这么多,便是四姑娘和五姑娘吃撑了肚子,怕也是吃不完。要不我就做回好人,帮你解一回围?”   “真……真的?”青儿看着她,声音嗫嚅。   这丫鬟笑了笑,把食篮打开,果真拿出一碗冰沙来,往青儿面前送了:“你接着,拿回去给你们姑娘吃罢。”   青儿看了这丫鬟一阵,看着她眼里的盈盈笑意,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接。等手刚要碰到碗边的时候,那丫鬟手上劲儿一松,只听“嘭!”一声,再接着就是白瓷碗四分五裂的碎裂声。   青儿被吓得还往后退了一步,便听那丫鬟咯咯笑了起来,说:“我没拿稳,你还要的话,自己舀起来可是可以的。不过就是有些脏,怕你家姑娘不爱吃。”说罢便去了。   厨房里的婆子见青儿落得这般难堪的境地,都快意地笑。那拿冰的婆子,更是直勾勾盯着她看,满眼的嘲讽,只做看戏。青儿脸蛋烫得很,只想夺门而出,又怕要不到冰回去被顾荧骂,她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啊,只得又低了低声音求那婆子。   婆子道:“我便是不给,想要的,叫你房里的大丫头翠娥来。她来了,我才给呢。”   青儿实在没法子,只得回去跟翠娥说这事。翠娥一听眼睛瞪成了个铜铃,跺脚骂道:“都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成人了,不要脸的老货!”骂罢又听青儿说了顾萱丫鬟欺辱她的事,更是气往上钻,又把“该死的贱蹄子”、“不得好死”此类的话拿出来骂了一通。   这话一骂,又被屋里的顾荧和鲍静雯听了去。原两人就在等冰,左等右等不来,却听得翠娥一阵骂。鲍静雯听翠娥话越骂越粗,拧了拧眉心,看着顾荧道:“怎么回事儿?你房里的丫头都这般没教养的?丢的可是你的脸。”   顾荧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地起身出来,训斥翠娥道:“雯姐姐在,混骂什么呢?没的污了人的耳朵!”又见青儿在旁边,便问:“叫你去拿的冰呢?怎么空手回来了?吃了回来的?”   青儿怕得很,只得小声说:“奴才不敢,只是厨房的妈妈们不给,叫翠娥姐姐过去拿,才给。”   “没用的东西!”这话是鲍静雯说的,跨过门槛就照着青儿劈头盖脸一通训,说什么“这么点事都做不成,还拿什么月钱?”、“人家不给你便不要了?叫你回来你就回来?”、“我要是你,也没脸回来,还回来做什么?”、“你要是这点事都做不成,合该自己离了这里,不该叫人看着生厌。”   鲍静雯自觉自己本事大,这辈子最见不得那些个蠢人!连跑腿这种差事都做不成的,就更看不下去了。不说出来罢,心里又不痛快,便吧啦吧啦把青儿狠说了一通,把要不来的冰的罪责都怪到了她身上,最后又对顾荧说:“撵了罢!要这样的人做什么?什么事都不能,白吃你房里的月钱么?”   顾荧向来又是极听鲍静雯话的,听了鲍静雯的一番话,应道:“雯姐姐别动怒了,晚上便跟太太说撵了她。”又对翠娥说:“你赶紧往厨房去,把冰拿了来,我和雯姐姐等着吃呢。”   翠娥应声去了,鲍静雯又斥青儿:“还不快走,杵着做什么?没的叫人看了生气。”说罢便和顾荧回了房里。青儿整个人呆得很,简直像被雷劈了一记。半晌缓过神,也不敢找人哭诉,往自己住着的耳房去了。   那边翠娥顺利从厨房要来了冰,鲍静雯又一阵絮叨,只说不怪旁人,就怪青儿那丫头没用。顾荧仍旧应着,叫她吃冰。不过一个低等丫鬟,说撵就撵了,说发卖就发卖了,哪里值得动气?   两人在屋里吃着冰,又揭过青儿这事不说,鲍静雯果觉心里静了不少。吃罢冰,又与顾荧坐着说话。两人在一起,多半时候都是鲍静雯在说话,顾荧在听。盖因鲍静雯大顾荧三岁,顾荧又是常在内院不出去的,便是鲍静雯编了许多假话,她也听不出来,只当真的。   鲍静雯正说到兴起处时,忽听得外头有丫头见鬼一般尖叫了一声。她把眉心一皱,不悦看向顾荧道:“都怎么调-教的下人,就没个叫人省心的?”   这话刚说罢,又有翠娥极没礼数地撞进屋,慌张道:“姑娘,出事了!”   ☆、第四十八章   顾荧在鲍静雯面前丢了脸,又见得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翠娥也是这般无礼,当场就有些气恼,瞪向翠娥道:“不知道我和雯姐姐在说话么?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儿?再有下一回,必是要罚你的!”   翠娥吞了吞气,稳了声音道:“姑娘,确有事,青儿……青儿……她吊死了!”   顾荧瞬间惊住了,一时也没想到什么话来说,只听得鲍静雯说:“我道多大的事呢,不就吊死个丫鬟么?她做事不利,咱们还不能说她两句了?就是说要撵她出去,那也是该的。吊死了也好,省得我们发落她了。”   本来顾荧还惊得心房空了一下,毕竟身边儿没出过这样出人命的事情。但见鲍静雯这般冷静自持,又怕被她这个雯姐姐小看了说没出息,只好暗压了压心里的些微惊慌,看向翠娥道:“就是说,死了就死了,叫人拖出去埋了就是,别污了咱们的地方。再瞧瞧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府上,赏些银子,这事儿就算了了。”   翠娥本来还被死人的事情吓得半死,见面前两位小主子都这般淡定,突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只好应下,又下去找房里的婆子处理掉青儿的尸首。她一出房门,鲍静雯就操着大姐大的范儿教育起顾荧如何治下人的事情。顾荧觉得十分受用,认真听着,还不住点头,自往心里记了。   那边儿翠娥想来想去,先去找了张妈妈,告诉她顾荧房里死了个丫头,要她带几个婆子赶紧处理了。那张妈妈听说死人了,哪有不问缘由处理尸首的,便把发生了什么给问了仔细。听罢,她眼珠子直转,最后看向翠娥道:“这么说,是厨房的把那丫头逼死的?”   “可不是么?”翠娥叹了口气,“不过是两碗绿豆冰沙的事情,竟就逼死了一条人命。那丫头也是个死心眼,听姑娘和雯姑娘说要撵了她,就自己先去吊死了,连个情都不会求。”   张妈妈拉了翠娥的手,想了半天道:“那丫头的尸首也不急着处理,既是厨房的把她逼死的,给她脸子看,为难她,那就是为难咱们三房的。这回死了个青儿不打紧,咱们若是闷不吭声忍了,往后不知还要受什么气,又要死多少个丫头呢。”   翠娥一听张妈妈这话十分有理,才刚被鲍静雯和顾荧引着什么都往青儿身上怪,倒忘了这一层。既是有理,作为三房一员,翠娥没有不关心的,便问:“妈妈,那咱们要怎么样呢?”   “叫姑娘往大奶奶处告状去。”张妈妈附到翠娥耳边小声道。   翠娥听罢,看着张妈妈摇了一下头,“姑娘跟雯姑娘在一处呢,都听雯姑娘的,连咱们的半句话都听不进去。”   张妈妈小叹了口气,又小声道:“就雯姑娘那样儿的,迟早把咱们姑娘教蠢了。这事儿也不能叫那雯姑娘掺合,迟早坏事。把她支走,我和李妈妈一起找姑娘说去。这个闷亏,万不能吃。”   也没要翠娥想法子使,鲍静雯在顾荧处存在感找足了,说了许多“人生大道理”已经去了。于是翠娥让张妈妈和顾荧的奶娘李妈妈上场,找了顾荧一通教唆。顾荧一听,确是十分有道理,也道是自己被她的雯姐姐引得没去想这个。这会儿既想起来了,哭着往莫绮烟处告状,那就看她演技了。   换上一副委屈兮兮的表情,又生憋出许多眼泪,眼里装满了恐怖和害怕,顾荧就这么奔去莫绮烟的院子里就找“大嫂子”,要大嫂子为她做主。等梅香引了,只带着张妈妈、李妈妈和翠娥扑到莫绮烟面前。   莫绮烟一看这三妹妹直接扑脚踏上抱了她的腿,慌得忙拉她起来,扯帕子问:“好妹妹,怎么的了?有什么事要嫂子做的,说便是。”   顾荧接了帕子擦了下眼角,抽抽搭搭道:“大嫂子,我知道我是个没爹的,在家里时常叫人瞧不起。四妹妹那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也就罢了,她是长房嫡女,爹娘哥嫂都有本事,连老太太也把她当成眼珠子,我认!怎么又轮到那些下人给我脸子看,处处排挤我呢!”   莫绮烟一听顾荧在家里处境艰难,心头就生出心疼来,扶她往炕上坐了,看着她问:“什么下人?你说与我,我必发落了那起子不长眼的!看谁还敢兴风作浪!”本来就想抓一些人的错处整治一番了,终于出那往枪口上撞的了。   那边儿顾荧被莫绮烟安慰的只是掉眼泪,这边儿张妈妈就开口了,说:“姑娘是惊着了,怕一时说不清,不如我替姑娘跟大奶奶说。”   “快说!”莫绮烟往炕上坐了,盯着张妈妈。   张妈妈道:“今儿雯姑娘来找咱们姑娘说话,嫌天儿热,心里燥得慌,就叫房里的小丫鬟去厨房要些绿豆冰沙来吃。小丫鬟往厨房去了,哪知厨房的不给,还给了小丫头一通臊。又有五姑娘的丫鬟去要冰,拿了许多,也要给小丫头难看,便是拿了冰不吃,竟直接砸到了地上,白白浪费一碗,也不给我们。雯姑娘等冰又等得心急,见小丫头没要回来,就数落了两句。那小丫头本就受了辱,再被一数落,就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梁上。”说了许多,对鲍静雯和顾荧要撵青儿出去的事,只字不提。   听到丫头吊死了,莫绮烟心里一动,微惊确认:“死了?”   “可不是么?”张妈妈继续道:“还叫咱们姑娘撞见了,可不是把咱们姑娘吓得半死么,这才来奶奶这里才诉苦的。且不说那小丫头没犯什么错,就是真犯错了,也不至叫人给这般脸子看被这般为难,不至死啊!一条人命哪,大奶奶!”   一碗冰逼死了一条人命,在莫绮烟看来是十分荒唐且可恶的。她人心善,便是对这些下人,那也是心存善念。活生生的一个人被一碗冰逼死了,她怎么能忍?拍了桌子,拧死了眉,只叫梅香去把厨房赵家的找来,顺便把顾萱房里去拿冰的那个丫鬟也找来。   赵家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青儿去厨房拿冰那会儿她人不在。还是在被叫去莫绮烟房里的路上,听厨房里的其他婆子说了午后的事情。听完便拧死了眉,想着难道就因为其他婆子为难了三房里的丫头,所以被告了状了?却不知那被为难的小丫头便已经吊死了。   到了莫绮烟房里,被告知来龙去脉,自己当即也懵了。一碗冰逼死了一个丫头,这……太荒唐了吧?做丫鬟的又不是做小姐的,哪有脸皮这么薄,被为难为难被主子数落两句,就把自己吊死了的?   赵家的觉得略有些蹊跷,疑声道:“奶奶,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误会?”   莫绮烟还没说话,顾萱房里的丫鬟也被叫了过来。午后那会儿在厨房里还是嚣张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会儿已经乖得跟小猫一样了,见气氛不对也害怕,只战战兢兢缩着身子先给莫绮烟请了安。   莫绮烟瞧了她两眼,开口问:“是不是你故意把一碗冰砸在了荧姑娘房里丫头青儿的面前?”   那事儿做得确实十分不厚道,这丫鬟也害怕了起来,但见莫绮烟又问出来了,也只能咬牙应了:“是,大奶奶。”   “图的什么?!”莫绮烟一掌拍在炕桌上,怒问。   这丫鬟被吓得一哆嗦,图的什么?不过想耍一时架子,想欺负欺负人罢了。看着别人丢脸倒霉,自己心里可畅快呢,还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这会儿被掐住了理儿,倒不敢说话了。   见她缩着身子不出声儿,莫绮烟越发怒起来,开口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府上一个个下人要都像你这样儿,那还有规矩没有?萱儿与荧儿本是亲姐妹,你欺辱你主子亲姐姐的丫鬟,瞎了你的狗眼!把人逼死了,你现在拿命来偿么?!”   “大奶奶,我错了。”这丫鬟再不敢站着,也不敢分辩什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吓得眼泪都下来了,只是磕头。   莫绮烟压了压气,见这丫头供认不讳,又把目光转向赵家的,“你还觉得其中有什么误会没有?”   赵家的不说话,也往地上一跪。她身后的婆子也不敢站着,跟着就跪了下来,头上一层细细的汗。从来没瞧过莫绮烟发过火,这从来温柔待人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比那常要发火的,还吓人百倍。   “青儿去厨房要冰不给的,是哪一个?”莫绮烟扫了几个婆子一眼。   听得这话,赵家的右后方的婆子稍闭了一下眼,脑门上汗意更重了些,然后便跪着往前挪了两下,俯身磕头道:“求大奶奶饶老奴这一回,再不敢了!”   “你再说不敢,还是要罚的!”莫绮烟冷着声音道,说罢又看向张妈妈,问她:“张妈妈你说,这事儿要怎么处置。”   张妈妈恭敬地往前上了上,“大奶奶,原是一条人命的事情,不能轻饶了。即便是不要一命抵一命的,也该重罚。管事的撤了管事之职,不管事的,撤到各处上夜去,不该留在厨房,得了清闲,才生出这些恶心思来。她们的心思,都是对着咱们整个三房呢,可不是对着哪一个丫头。再有,这些个人带坏了风气,让多少人学着一起欺辱不如自己的下人呢!”   “荧儿觉得呢?”莫绮烟听罢又问顾荧,眼睛里的目光柔柔的。   顾荧吸了吸鼻子,仍旧沉浸在惊恐中的样子,小声道:“我觉得妈妈说得甚是有理。”   莫绮烟伸手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温笑着道:“三妹妹别怕,有我给你做主,这家里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嗯。”顾荧点了点头,“谢谢嫂子。”   安慰罢顾荧,莫绮烟松开她的手,便把惩罚判了下去——赵家的撤厨房管事一职、闹事的婆子撵出厨房,发落上夜去、而顾萱房里的那丫鬟,踢出去,到外头园子里,听一些管园子的婆子使唤,做做杂活粗活。自然,月钱要罚,板子也是要吃的。   “大奶奶,那厨房管事一职……”张妈妈惦记着这个,这也是她想把事情闹大的最主要原因。眼见着计谋得逞,莫绮烟已经把赵家的撤了职,她怎么能放过这个美差呢?   莫绮烟瞧了瞧她,想了一下道:“妈妈在咱们府上也有些时日了,实在辛苦。不知妈妈可愿意……担了此职……”   “愿意愿意。”没等莫绮烟说完,张妈妈就急不可耐地应了声,生怕莫绮烟说着说着就后悔了。到了嘴边的肥鸭子,怎么都不能放飞了。   事至此,处理了大半,莫绮烟松了口气,又叫张妈妈再累些,安排人把死掉的青儿葬了。再不济的,也不能尸横他处不是?别说葬个丫鬟,这会儿就是叫她办个小丧事都是愿意的,张妈妈满口应了,忙下去处理此事。   等青儿的事情处理好了,便收拾东西直接往厨房那边儿去了。李妈妈瞧着她十分威风,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张妈妈往长案旁边儿的长凳上坐了,还翘起一条腿儿来,狠清了两下嗓子道:“以后啊,这儿就是我的了!凡事听我的,知道吗?!”   其他婆子十分殷勤,过来应了,又奉承了许多话,直说得张妈妈要飘起来。又说庆祝她上任,今晚好酒好菜,大伙儿热闹一番。张妈妈十分高兴,当即就应了,说:“好好操办,今晚咱们痛痛快快的。”   赵家的管事时常是抠抠搜搜死板的,十分死心眼,为主不为己。一个月中,让她们快活一下的次数有限。人见着张妈妈这般豪爽,也是开心,忙就忙活了起来。忙活完主子们的晚饭,再忙活自己的,自是十分快活。   李妈妈也高兴,跟着说了许多张妈妈的好,还偷偷问了张妈妈:“我瞧着奇怪,大奶奶怎么就把这好差事给你了?”那赵家的,明明就没犯什么大错,顶多就能治个管人不严的罪,不该撤职的。   张妈妈得意,暗在李妈妈面前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和中指。李妈妈明白这是使了银子的意思,只压低了声音道:“往哪里使去了?”   “还能谁?大奶奶身边儿最亲近的人……”张妈妈虽得意,也是把声音压得低低。这事儿不是好事,说起来叫别人知道了,传到高老太太、蒋氏耳朵里,也有麻烦。   李妈妈会意,“梅香姑娘?”   张妈妈慢点了两下头,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第四十九章 自打傍晚莫绮烟破天荒头一次发火并打罚发落了厨房几个婆子和顾萱房里的一个丫鬟,家里许多下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原不知道家里那位软性儿的大奶奶也会发火,更没想到罚起人来这么不含糊。 自然,又有许多人私下为赵家的鸣起不平,道赵家的是个难得的踏实忠仆,不耍阴招搜刮厨房油水,事事妥当,比那张妈妈好了不知多少倍。只说不该得这么重的惩罚,若是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那往后下人间的怨气可多呢,那谁还做那卖命的忠仆去?这样的主子,不值忠了。吃力了还不讨好,谁个都不傻。即便有那傻的,几回下来也被逼精了。 作为赵家的亲闺女雪棋也颇有不满,自己亲娘一没犯错,二没包庇手下的人,分内的事也一向做得很好,难挑出错来,凭什么被撤职了?若不是莫绮烟是顾长生的亲嫂子,她必是要骂的——不识人的傻货! 心里有气,是以做事也多有不稳重。顾长生瞧她端茶倒水弄得杯盘四响,不似平时的样子,便瞧了她两眼道:“你跟谁置气呢?” 雪棋把茶壶盖盖上,压了压情绪道:“没有的事,好好的我能跟谁置气来。是我手笨了,姑娘担待些。” 顾长生见她说完话端了杯盘要走,忙一把拉住她,唤丝琴来:“把这些东西端下去洗了,再泡壶新茶来。”等丝琴接了雪棋手中的杯盘去了,顾长生又看向她说:“说罢,不说今晚不准你睡觉!” 丝琴气鼓了一阵,最后才吸气说了自己亲娘被撤职的事,又说:“连厨房也不让呆了,我娘在厨房辛苦半辈子,是太太亲自挑选的人。大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娘撤了,我为我娘不服!” “什么时候的事?”顾长生放下手里的书,看着雪棋。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里,没人跟她说,她也不知道。便是高老太太和蒋氏,若不特意问人,同样也不会知道,两人也蒙在鼓里呢。往常莫绮烟有点事就会跟蒋氏说,得了话才做行动,这一次确是真自个儿做的主。 见顾长生细问,雪棋又气呼呼十分情绪化地把傍晚莫绮烟发怒罚人的事情说了,说罢又看着顾长生道:“大奶奶怎么这样儿?” “我知道了,你少说两句罢。大嫂再不对,你也不能说。我瞧着这事十分蹊跷,怕是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呢。”顾长生安慰了雪棋两句,叫她别太着急了,耐心往下看。雪棋心里仍旧不忿,但看顾长生这般,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自忙自己的去了。 看出这事十分蹊跷的,自然不止顾长生一个,还有便是后知后觉知道了自己房里发生了这么大事的阴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仔细后,阴氏就气得牙痒痒,拉了顾荧问:“平日里教你多少东西,你记住了几件?!” “又怎么呢?”顾荧不明白阴氏为何发这么大火,明明就是自己赢了,她们三房得了脸面得了好处——她娘气什么,还真个参不透了。 “你大嫂子蠢,还是她身边儿的梅香蠢?!那梅香比你大嫂子还明白呢,什么不帮你嫂子参谋?你大嫂子是温柔心善些,到底不是没脑子的人。大户人家出来的,你真当她没手段呢,不过惧这惧那没使罢了。她们轻而易举的,把自己房里的心腹撤掉,换你爹的奶娘张妈妈,图什么?你告诉我呢!” 顾荧一时被阴氏问住了,半天没憋出话来。是啊,把自己大房的心腹撤掉,换成她们三房的人,这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干出这事?摸胸口想想,她大嫂子确实没这么蠢。这么一来,自己又被当枪使了? 想到这一层,顾荧就十分气恼,登时红了脸,在阴氏面前又不敢发作,只听阴氏又说:“你以为这样一闹就为咱们争脸面了?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一房的人了?不过是告诉人,咱们三房没用了,若不到家里大奶奶前告状,那就是被死欺负的!你要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拿了厨房的来问,那样人才怕你呢。这会儿人都惧着你大嫂,有你什么事?往后再被欺负,你能次次去告状?又被张妈妈当枪使了,以张妈妈的性子,能做好厨房管事?还要出乱子呢!咱们且已经不易了,就不该闹事,凡事能压下能息下,最好!” 顾荧被阴氏教训得一句话说不出,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蠢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没框住就掉了一颗出来,浸在衣褂里。 见她委屈,阴氏叹了口气,说:“再过几年,你就是大姑娘了,吃不来委屈吃不亏的,不成……我管家那会,暗吞了多少苦水呢,就为了老太太和大太太高兴,不能抓出我的错来。这又是以前的话了,不提也罢。你也合该稳重些,不能听风就是雨的。也别哭了,下去吧,洗洗早些歇下。” “是,太太。”顾荧哽咽应了,自退出屋去。她一走,阴氏就叫房里的丫鬟,把张妈妈给叫过来。一并顾荧的乳母李妈妈,都给我找来。 那张妈妈得了厨房管事美差,吩咐了厨房里的婆子们做了好些鸡鱼肉蛋,又拿了几壶好酒,正吃得欢。自也有实心眼的婆子,还念着赵家的好,但也不好扫了气氛,自是跟着一起吃吃喝喝,十分快活。 李妈妈也没回去,呆在这厨房跟张妈妈一起快活,又带着大伙说许多奉承的话,直说得张妈妈飘飘然要飞起来。就这么一换主,这厨房俨然成了三房她张妈妈的天下。倒不是办事的地儿,而是个有头的小团体了。 一群人正吃到兴浓处,忽听得三房有丫鬟来叫张妈妈和李妈妈过去。张妈妈一时没听清,只问:“说的什么?谁叫我过去?我这正庆功呢,便是天王老子叫我,也该缓我一缓。” 那丫鬟道:“是我们太太,正在房里等着妈妈呢。” 张妈妈一听说太太,又吊着声音问:“太太,是哪个太太呀?” 这丫鬟有些急,却记着今儿厨房刚闹过事,也不敢怎么,只扬了声音道:“是三太太,让妈妈现在就过去,有事要与妈妈说呢!” 张妈妈这会儿才听清了,心里也不惧阴氏。这会儿她就是个寡妇,尊她一声三太太那就够了。人有些醉了,摇着身子就要跟丫鬟去。李妈妈及时上来扶了,看着她道:“这个样子去见太太,怕要被说。” “怕什么?”张妈妈睨了她一眼,“现在管家的又不是她,尊她是主子,她也不敢耍主子威风。我现在是大奶奶提拔上来的,我怕谁呢?” 李妈妈扶了一下额——这老货显然是喝多了! 就这么摇摇晃晃到了三房,李妈妈微扶着张妈妈一道进屋。到了阴氏面前,李妈妈便松了张妈妈行礼。那张妈妈没了人扶,身子一趔趄,扑地上了。醉态毕现,十分难看,并扑出一片难闻的酒气。旁边丫鬟瞧了,暗笑了笑。 阴氏面上无一丝笑意,整个人在素衣简褂中显得十分单薄。原先那细长的眼睛,也没了凌厉之色,只是瞧着张妈妈,开口说:“只留下张妈妈和李妈妈,旁人都下去罢。” 丫鬟们应了,自出屋去,顺手再把门带上。张妈妈晃了一下脑袋,才有些清醒,便不甚利索地爬起身来,给阴氏行礼。行礼罢,才问:“太太找我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呀?” “妈妈终是得了厨房管事一职,开心么?”阴氏开口问,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张妈妈笑了笑,“可开心!正吃酒呢,就被太太叫来了。太太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且放老奴回去,还需两旬哪!” 阴氏一看这张妈妈虽面上客气有礼数,却已经有点不大把她放在眼里了,仍不恼不怒,只是看着张妈妈问:“妈妈这差事怎么得来的,我甚是好奇,能否诚实以告?” 张妈妈醉着酒,原本就得意得很,只是压着暗喜罢了。这会儿借着酒劲,那暗暗得意便有些压不住,笑着道:“太太,我是使了银子的。往大奶奶的贴身丫鬟,梅香那里。” 李妈妈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来,觉得这事儿要不对。但见阴氏端坐那样子,自己朝张妈妈使眼色她又看不懂,又不敢出声提醒,只得看着张妈妈酒醉卖蠢了。果不其然,李妈妈刚抬手用帕子擦了一下额角,就听得阴氏又闲闲问:“那青儿是怎么死的?” “蠢死的!”张妈妈当即就答,十分豪气,答罢又说:“遭人侮辱了,闷不吭声就认了,有什么用?鲍二姑娘和三姑娘要撵她出去,她不想出去啊,就来找我和李妹子求情……” 李妈妈在张妈妈提到自己的时候,再站不住,便忙上去伸手捂住了张妈妈的嘴。阴氏目光一扫到她脸上,冷声问:“是不是你们逼死的?” 李妈妈干笑,放开手,笑了几声实在难听,就收了笑说:“太太,怎么可能呢?那才多大的丫头,碍着我们什么事,要去逼死她?” 阴氏的眸子倏地冷起来,直要射出冷箭来。以往阴氏管家时是什么做派,把金玲弄死时又是什么做派,三房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见阴氏身上瞬时有了往日的样子,李妈妈浑身都打起抖来了,看也不敢看阴氏。 那张妈妈却还醉着,睁大了眼睛应声道:“咱们不过多说了她几句没用,要把她卖窑子里去,旁的不行,长大些伺候男人总行的。谁知道,她就自己先吊死了,不算我们逼哒!” 李妈妈深深吸了口气,抬手使劲擦了几下额角的汗——这会儿只想把脚上的单鞋脱下来塞到这老货嘴里!谁知道这老货几杯酒下肚,就能这么作死啊!自己作死不打紧,拉着她做什么呀! 阴氏看着面前这两人,已经把事情大概在脑子里理了出来——青儿在厨房遭辱,回来又被鲍二姑娘和顾荧说要撵出去。本已十分无依无靠又害怕,找张妈妈和李妈妈想求个情,却得到要被卖进妓馆伺候男人的恶言。至此,她觉得自己不过也就这样儿的结局了,死了倒是最干净的,便把自己吊死了。原不是哪一环害死了青儿,而是一环扣一环,没有一丝希望给她,才把她逼死了的。但张妈妈和李妈妈最后那一推,想必是故意的了。 张妈妈看阴氏半天不说话,自己又开口道:“太太,没事了吗?没事老奴便回去了。” “若是识趣的,合该明儿一早就跟家中大奶奶辞了厨房管事一职。”阴氏看着张妈妈开口道,她这会儿要做的,只能是给三房减少麻烦。于她而言,这会儿麻烦是越少越好的。 张妈妈却没听懂阴氏说的什么,略有些不悦,面上又不敢逆主,只说:“太太,我何时不识趣来?在咱们房里,血化的奶一口一口将老爷养大。老爷去了,我还不能自己为自己打算,寻个好差事么?原太太也答应过我,必有一日把那厨房的管事给我。这会儿瞧着,太太不能费这个心,那便只能我自己费这个心了。如今好容易得了,太太又叫我放手,怎么撩得开呢?” 阴氏轻轻浅浅吸了口气,眸子冷得能杀人,一字一句道:“你使尽法子要当这管事的,人就顺水推舟叫你当了,只等出错,治你个大罪。到那时,便是我也保不了你!” “太太多虑了。”张妈妈截了阴氏的话,面色很好道:“若是这个,老奴还要谢太太关心。只是我也在府上呆了大半辈子,什么事儿不懂?我能拿得住梅香,还有拿不住厨房管事一职的?厨房交在我手上,出不了错!”说罢打了一个嗝,呛出酒气来。 “梅香是你拿银子就能拿得住的人?” 这话到了阴氏嘴边没说出来,她有些累,懒得再管,便把所有话都咽了,扬了一下手道:“下去吧。” 张妈妈内心得意,自觉自己十分了不得,竟是谁都不在她眼里了。跟阴氏行礼辞过,又回去带着厨房婆子吃酒去了。李妈妈却没有跟她回去,只扑在地上,对阴氏说:“太太,奴才知错,求太太饶奴才这一回。”   ☆、第五十章   “你有什么错?又需要我饶你什么?”阴氏看着扑在地上的李妈妈,一脸平静。李妈妈俯在地上,迟疑半天才说:“求太太……太太不撵我就成……”声音虚得不成样子。   阴氏现在把她和张妈妈的底都摸了个透,即便不能私自插手撤了张妈妈的管事之职。但若是想把她这个奶娘撵出去,给顾荧再换一个,那还是轻而易举的。原如果不被阴氏揪出错,这事儿就可糊弄过去。她一边养着顾荧,一边儿牵着张妈妈那头,给往后的自己找个可靠的。谁知道那张婆子喝醉了就这般,连她帮着逼死青儿的事都兜出来了。偏阴氏还叫张妈妈自己辞了管事一职,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不求个饶,不知自己能不能留下呢。   阴氏瞧着这李妈妈倒想得明白,手指轻蹭了两下,才慢悠悠开口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又何必向我求什么?若是觉得自己有本事的,放手去做就是。指不定,哪天就给咱们三房挣足脸面了。”   李妈妈出了一层细汗,连衣服都湿了一片。这等反话,她要是听不出来也是蠢了,忙又磕头:“奴才不敢,求太太饶这一回。”   阴氏也不想与她再缠,心里念着她养了顾荧这么多年的情分,说:“只饶一次,再有下次,必不轻饶。自己下去领一顿板子,再罚一个月月钱。”   如若这事儿只是在三房院子里,没有闹到外面去,阴氏也不定会罚了李妈妈。只是现在这两人实在可恶,在自己房里闹事,为的却是在大院里得利益。   李妈妈见阴氏开口给了罚,心里倒踏实下来了。自谢过阴氏,下去领了板子。   那边儿大房大奶奶院,身为大丫鬟的梅香,把一切事情的打听在耳朵里,又一件不落地跟莫绮烟都说了。顺水推舟把局布了,这会儿自然要把事事都看在眼里。   莫绮烟听说阴氏罚了李妈妈板子又让她来领罚了月钱,对张妈妈却是分毫不管。一想便知李妈妈怕是与那事有关,自与梅香一起琢磨起来。那梅香也思虑过许久这事,事是张妈妈闹的,利是张妈妈得的,最后怎么罚了顾荧的奶娘李妈妈?   思来想去,只有两件事儿——一是教唆顾荧来告状;二便是与青儿的死有关。   梅香和莫绮烟觉着,这两件事怕都不缺李妈妈使的力,所以才得了阴氏的罚。如今人是三房的人,是去是留阴氏决定。这已经罚了,自是不让去的了。而那张妈妈,阴氏怕是已经做好了撇清所有关系的打算了。   “这样也好,不波及婶子她们,事情倒好办。寡妇失业的,再要与她闹什么,都显得我不够仁善了。”莫绮烟道。   梅香坐在她脚踏上,仰着看着她:“不与三太太那边儿发生冲突,确实也好。只是那三姑娘,身边儿都是这样的人,往后不知变怎么样呢。她如今还小的,就被锻得处处使心机,瞧着不好。”   “咱们管不了呀。”莫绮烟轻吸了口气,“三太太又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死了三老爷,失了依靠罢了。荧丫头从小就不省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不与她们冲突起来,不被算计了,亦不叫人说了咱们欺负了寡妇孤儿的,就够了。不费力能使的好心,多使些,总没坏处的,还是一份恩情呢。记在心里,总不至于太跟咱们作对。至于她们是什么样儿,又会变成什么样儿,是好是坏,咱们可管不了呀。”   梅香轻点了下头,这也是她与莫绮烟一直的处事原则。能不得罪的,必不得罪。能雪中送炭的,不费力也送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归坏不到哪去。世人还是有良心的,多少罢了,念着恩情的,往后也好办事。就如现在的三房,若把坏心思再打到她莫绮烟这边儿,即便她们自己心无愧悔,在别人眼里,也是忘恩负义的。人都瞧着呢,当初阴氏刚失了男人那会儿,没有莫绮烟的安抚照顾,她还要颓上很长一段时间的。于三房而言,莫绮烟是大恩人。   对于那些作乱的下人,莫绮烟与梅香合议——若有人出头,就一次,要治得所有下人都有怕觉,以后做事时都要思量上一番。   从张妈妈给梅香送银子首饰那会儿开始,两人就知道这出头鸟来了。后又出了青儿的事情,虽不知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见张妈妈那一个劲煽风点火的损样儿,就知道事情有蹊跷。既然这张妈妈实在想要,那就顺水推舟给她好了。往后的事情,就瞧着吧——瞧着她往沟里去,陷进去爬也爬不出。   两人说了一阵这话,揭过不说,又说起了如今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秋闱。家里有顾名弘和鲍老二两人去参加考试,关心的人自然就多。不止莫绮烟,那蒋氏和高老太太、以及鲍夫人都等得略焦心,面上又耐着性子,十分平静。   而鲍老二此时正在号房里挥汗如雨,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耐心写。这一辈子,就没这么认真仔细写过字儿。生怕自己写得再丑了,把阅卷官员丑哭——那可就砸锅了。抹一把汗,写上几个字,一直反复。原还拿帕子擦的,后来直接手掌撸,并动用袖子,十分卖力认真。   那边儿顾名弘就轻松多了,虽也热,只是稍拿帕子轻沾几下额头儿角,或拉开袖子扇扇风。盖因他学问足,答起题来十分容易,遂也不焦急,细致答上便可。且他字又是规整好看的,通篇一瞧就十分赏心悦目。   一直到三场考试结束,鲍老二才把憋在心里的一大口气呼出去,翻了下白眼——亲娘,总算考完了,这辈子就没碰上过这么折磨人的事儿。想抄不敢抄,不抄又没底。反正毕生所学皆已用上,若是考不上,他也没办法。罢了罢了,考完就让它随风去罢!   于是一出考场,鲍老二就立马变回了平日里的样子,与在号房中时判为两人。瞧见顾名弘与一帮书生公子哥一起,自己也凑过去,就听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你考得怎么样?”   “我考得不好,怕要砸。”   “每次都这样儿说,平常做文章也这样说,却次次好……”   “就是,最烦你这种人……”   “考上必得请吃酒……”   顾名弘在旁人笑,人又问他:“顾二爷,你考得怎么样?”   顾名弘脸上一直是淡淡笑意,只说:“却是说不准的,那得看那阅卷的口味。若是不喜,也没办法。只等十月放榜吧,到时好与不好就都知道了,不必瞎猜。”   人一看他淡定得不得了的样子,就觉得他考得十分好。又笑着提到十月放榜,那必是稳中举人的呀。心里大有些不自在,又自顾拉人说考题去了,不与顾名弘再说——学霸真个刺激人呢!   人一结伴走了,这边儿鲍老二又上来,扯了一下顾名弘的袖子,“你瞧,你是你们监学里的万年第一,叫人嫉妒了,人都不爱搭理你。”   顾名弘只当鲍老二调侃,看向他道:“鲍二哥考得如何?”   “随便啦!”鲍老二甩了下袖子,扬了扬手,“考都考过了,好不好我都不往心里好。就算不好,我能左右了阅卷官批卷不是?算啦算啦,我可想得开呢,咱们快些回去,洗个澡出去吃些好的,饿死啦!”说罢便等也不及,拉着顾名弘风一般地去了。   回去之后二人自各自回房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清爽利索的衣服。梳洗罢,鲍夫人便拉了鲍老二问:“考得怎么样呢?”   鲍老二含含糊糊答了一番,转念一想,忙学了顾名弘的样子道:“却是说不准的,那得看那阅卷的口味。若是不喜,也没办法。只等十月放榜吧,到时好与不好就都知道了,不必瞎猜。”   鲍夫人一听这话十分信服,真不缠鲍老二问了。鲍老二见得了空,忙就要出去找顾名弘,却又被自己亲妹子鲍静雯拉了衣袖问:“那名弘哥哥呢?考得如何?”   “你还担心他?”鲍老二看向鲍静雯,把自己的袖子扯出来,“他若中不了,也没人敢中了。”   鲍静雯听了这话放心,便松手让鲍老二去了。这边鲍夫人带着鲍静雯又往高老太太处去,鲍老二也是先一步来这里寻顾名弘。   顾名弘被高老太太和蒋氏问了情况,答过一番,这会儿也放了人,又叫他往前院找他亲爹去。顾名弘便伴了鲍老二,到前院书房找顾国坤。顾国坤见两人回来了,略问了一下考了什么题,又是如何答的,又说:“等到十月放榜吧。”便让两人去了。   应付完家里的人,鲍老二神清气爽,掐着腰看顾名弘道:“我也不难为你,今儿请我往哪吃酒去?”   ☆、第五十一章   明日复明日地拖着鲍老二至今,顾名弘心里也知道,这回要再不带鲍老二出去吃个酒做些什么,这哥哥必是要咬死他的!面上带笑,叫小厮牵马来,转头对鲍老二说:“今晚必叫二哥哥满意。”   鲍老二一听这话高兴,稍夹了下马肚子上去,十分期待地看着顾名弘问:“你别哄我,你鲍二哥哥读书少,但可不蠢。”   “什么时候哄过二哥哥蠢来?”顾名弘笑得满脸温润,说话实诚不已,正是翩翩君子风范,又兼具风雅。再没法管这话是真是假,鲍老二道:“今晚二哥跟你混了!”   既是吃酒,自然是去酒楼。上京最好的酒楼不外乎玉仙楼,顾名弘也便就带了鲍老二直接去了玉仙楼,并不往那烟花繁杂乱地去。鲍老二来上京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虽没扎扎实实在外面玩过多少时间,到底收不住心的时候也是了解了不少的。见顾名弘带他来玉仙楼这等地方,心里也是满意。   要了馆间落座,按着酒店规矩,点下酒菜,随即便上了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子各五个,水菜碗五个,所用碗碟皆为银制。鲍老二看这菜色十分精致,又听得两人必得点这么多,不可少了数目,就随口问了句:“多少钱?”   “近有一百两。”顾名弘亲自拿了酒壶,给鲍老二倒上酒,又给自己倒上,“若二哥觉得不够,我再派小厮到外面给你买些别的。”   鲍老二自觉两人随便吃顿酒就花了一百两是多了,但到底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自己平常也是玩乐惯了,对钱没太大概念,便接着问:“别的又有什么?”   “软羊、龟背、大小骨、诸色包子、玉板鲊……”顾名弘数家珍地说了许多,鲍老二也记不住几个,最后就要了龟背和玉板鲊,再要了几样不同馅的包子。来都来了,必得诈顾名弘一诈,拖了他那么长时间,合该多花点银子补偿。   顾名弘也不说什么,自是让鲍老二开心。鲍老二吃喝确是开心了,又要女人。顾名弘笑了笑,离了馆间一阵,再回来坐下没多会,真来了女人。这女人却不一般了,话不多,抱着琴往那一坐,弹琴更是不说半句话。   一口酒哽在喉咙里,鲍老二真想一口喷到顾名弘脸上——不明白要女人是什么意思吗?这包间厅馆的,那自是叫女人来陪乐一番的,哪里是要听琴的?他是个俗人,不爱这些高雅的东西!   偏这一切都太高雅了,衬得顾名弘也十分不俗。鲍老二咽了那口酒,低头瞧了瞧自身,尽看到自己浑身的纨绔之气了,竟不及顾名弘三分高贵。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男人都有自尊心,再是要被比下去的,自己也要撑起来。于是鲍老二便清了清嗓子,也吃酒听琴,装起高雅来了——绝壁不能让顾名弘小瞧了!   装完了高雅,吃酒咽菜撑了肚皮,顾名弘和鲍老二便都有了些醉意,却不重。顾名弘本来就吃酒留量,不会让自己太醉,而有分寸。鲍老二却是心里有别的打算,也是给自己留了量的。真个就吃酒听琴,就回去了?——不可能!   出了玉仙楼,鲍老二就把顾名弘揽在怀里,不死心地让他带自己去各处看看。只说难得乡试考完了,又难得出来。既都出来了,那就玩个痛快。又说不要顾名弘陪他做什么荒唐事,只要带他走街串巷,瞧瞧看看上京夜市风光便好。心里暗盘算着,看着看着花了他的眼痒了他的心,拉着往那瓦子馆子里一钻,就成事了!   顾名弘知拗不过他,自上了马带他闲逛起来。小厮于前面牵马,并不走快,念着自家主子刚吃了酒,怕颠吐了。就是这般慢悠悠的,走过许多街巷,亦把州桥一带逛了仔细。便是入夜,铺子摊位也少有收了的,不过都卖着茶果小吃之类。又有许多街巷皆有妓馆,馆前站了许多招揽客人的妓女。鲍老二看得十分眼馋心痒难耐,怎奈顾名弘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死心眼!   鲍老二真是要气坏了,就这般气哼哼的,又被顾名弘一路又带至潘楼街,到此已被消磨了大半兴致。想干的一个都干不成,还有甚意思?有甚意思?!那榆木脑袋的货真个就带他走街串巷!谁没见过街道什么样儿,巷子什么样儿?!   顾名弘眼皮也有些微耷,考了这么多天的试,又吃了酒,不累才怪。但不把他这二哥哥“伺候”好了,他是不会轻易回去的。脸上笑意温温,又给鲍老二介绍:“二哥哥你瞧,这再往东就到十字街了,十字街再往东就到了大十字街。大十字街又叫‘鬼市子’,缘何叫‘鬼市子’呢?皆因这里每天早上五更点灯做生意,到天明就散了……”   鲍老二想捂耳朵跳马!   鲍老二觉得,你便是百科全书和上京活地图,也不带这么玩……他的!   顾名弘却只当不见鲍老二脸上的神色,仍旧闲雅地坐上马上,滔滔不绝。一直往东,他便一直做街道介绍。直到走到了旧曹门街,顾名弘突然不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鲍老二顿时有些醒过神来,瞧了瞧周围环境,只见他们在一处茶坊边停了下来,这茶坊的名字叫北山子。   “怎么了?”鲍老二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不走了?赶紧走呀,走完赶紧回家睡觉去!困死二爷我了!”   顾名弘却仍是不动,目光锁在一处。鲍老二不耐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得一位妇人穿得十分华贵不俗,正从这北山子茶馆出来,身边儿簇拥着一群姑娘婆子丫鬟,皆是衣饰不俗,要往马车上去。   鲍老二:(°o°;)二表弟这是口味新奇看上妇人了?   见顾名弘还不回神,鲍老二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名弘,你瞧什么呢?”   顾名弘目光不收,只淡笑着道:“没什么,二哥,我要下马去打听些事情,你等我一等。”说罢便下马往茶坊去了,还不准小厮跟上。鲍老二狠眨了几下眼,问顾名弘的贴身小厮道:“你家二爷人来疯啦?”   那小厮十分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来,原这茶坊都是女人家来的。”   “怎么讲?快说!”鲍老二还不知道这茶坊的来历,原只是觉得顾名弘行为有些不似往常。这茶坊再要是有不同的,那真是魔怔了!   小厮看向鲍老二道:“据说这茶坊里面有仙桥、仙洞,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常夜间来此喝茶,再游玩一番。便是如此,往这茶坊去的男人,那是不多的。”   鲍老二听得这般,只是点头,又一惊:“那你家二爷不是真疯了?!”   “我瞧着也像是疯的。”小厮挠了挠头,往茶坊门口看了看。再瞧时,顾名弘已经从茶坊出来了,一脸温笑,与往常无异。   鲍老二瞧着他咽了两口口水,“二弟,你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顾名弘上马道,精神比刚才好了百倍,看向鲍老二:“我今儿兴致好,便陪二哥一逛到底。附近能瞧能走的街巷,我都带二哥看一看。”说罢一夹马,牵着缰绳往前头去了。   鲍老二:……亲妈妈!救命啊!   对于顾名弘的这次考试,家里人都多多少少有些不踏实,顾长生却很踏实。就前世而言,顾名弘在科考上基本没走什么弯路。虽然这一世有许多与前世不同之处,但她二哥哥的学问人品没变,有些事情也不该变。   又听雪棋在外面听了消息回来说:“二爷带鲍二爷出去玩了。”顾长生心里便有些不踏实起来。   认真议论起鲍家这两兄妹,鲍静雯那般,自不必说,是惹顾长生不喜的。再说到鲍老二,顾长生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前世与今生加起来,面对面的接触也没超过三次,但鲍老二的纨绔是人人皆知的,比她三叔顾国圻好也有限。前世比顾国圻好的,那就是他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往后,自是考进士无望,按着举人身份得了同知的职位,后在官途上也没什么大发展。   而再说到鲍静雯,这会儿又是过了乡试,那就不得不说她的婚事了。前世那会,没有顾长生的捣乱阻碍,她是顺利与顾名弘定了亲并成婚的。只是婚后日子并不好过,顾名弘再是个温润的风雅读书人,也有明确的底线。又因是表妹,休也不得,最后只得这么凑合着,实在难过。   这一世,盖因与顾长生闹出了许多事,蒋氏才不喜鲍静雯。前世没有十分喜,倒也还不厌,只等婚后才知道她的真面目,那时已经晚了。高老太太如今心里还是有鲍静雯,这便成了顾长生和自己亲娘不约而同想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怎么也不能让顾名弘娶了她!   蒋氏是打算好了实在不行,便与高老太太直接翻脸。翻了脸,高老太太必是压不过她的。如今高老太太皆因年老,家中敬她重她,而实权早被蒋氏架空了个干净。念着孝道敬她,能依的可依,不能依的,自然不哄着她。   而顾长生在想的,却是怎么让高老太太自己把鲍静雯踢出局,免去一场纷争。如今鲍静雯掩着性子装懂事,要想法子再一次揭了她的老底,那才好呢。而这事,却又要等恰当时机了。这时机一等,就等到了十月乡试放榜之时。   ☆、第五十二章   金秋十月,正是桂花香动满京城的时节。顾府园子里亦有一方桂树,风尾一扫,捎带得满园子都是桂花香。再往外飘,那便是各大小主子院中皆有香味儿。如画闲来无事在园中折了一束,拿回院里。星星稠黄嵌在绿叶间,到屋里就带来一阵浓香。   顾长生嗅了下鼻子,抬头瞧见如画的手里的桂花,开口道:“你倒是有兴致,还弄这些个来。只是味道太重了些,你拿花篮放了,挂在屋前便好,别放在屋里。”   如画应了,自不往屋里放。然后又十分手巧地编了个花篮,有模有样把一束桂花层次分明地插进去,后又编了彩色绳结,挂到外面去了。这一挂,迎风再一吹,熏得高老太太这院子越发香起来。   丝琴见了,也笑着夸她手巧,又进抱厦跟顾长生说:“太太、姑太太、大奶奶她们都陪老太太坐着等消息呢。三太太和三姑娘、鲍二姑娘也在,姑娘要不要带了五姑娘一起陪着去?她们都在,姑娘不在总觉不好。”   顾长生不知人都来了,这会儿听了,那自是要去的,便起身道:“她们都在,那咱们也陪着等去。五妹妹呢,牵上一块儿,别丢了她一个人。”说罢便与丝琴去寻顾萱。   今儿是放榜的日子,一早起,顾名弘和鲍老二就带着自己的小厮往外看榜去了。这两人一走,家里人便都聚到了高老太太房里,一起说些闲话,耐心等人回来报信。顾长生与丝琴找到顾萱,牵了她,也往屋里挤。   高老太太见两人进了正房,便冲两人招了招手,把人唤到自己炕沿边,一边拉了一个坐着。顾长生和顾萱都欢喜,便一边一个抱了高老太太胳膊,笑意满满。高老太太也笑眯眯的,看着顾长生问:“你两位二哥哥都出去看榜了,荀儿说,你这两位二哥哥,都考得上么?”   高老太太问完这话,其他人也都看着顾长生。鲍静雯和顾荧瞧着那俩小妮子腻在高老太太怀里,就觉十分刺眼不痛快。但两人这会儿都学乖了,面上并不显分毫,都是和着气氛笑的。顾长生暗扫了下面一众人等,最后看向高老太太:“要我说,都能考上,二哥哥聪明读书好,必定是第一名。”   高老太太听了这话十分高兴,乐呵呵笑出声,下面人听着喜庆,也跟着笑,都说:“荀丫头是个嘴甜的。”   人夸顾长生,高老太太得意,笑罢又问:“那第一名只能一个,却是你哪个二哥哥呢?”   顾长生正想着怎么回答好,可不好得罪在场的鲍夫人坏了气氛呀,便听得外头有丫头来报信了,这丫鬟进屋就笑着说:“老太太,二门上的小厮来报信,说两位二爷都考上啦!”   众人一听皆大喜,唯有阴氏脸上表情淡淡,与她有什么相干?顾荧却是拉着鲍静雯的手,为鲍静雯喜呢。高老太太眸子晶亮,看着那丫鬟又问:“快说!都考了第几?”   那丫鬟收了收笑,仍旧道:“咱们二爷得了第一,中了解元……”高老太太一拍大腿,打断了这丫鬟的话,喜道:“果真叫荀儿说对了,再说再说!”   丫鬟话噎在喉咙间,又吐出来:“鲍二爷排在末尾……”   这话一出,高老太太脸上的喜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稍瞬反应过来,笑道:“中了就好中了就好,这哪是个个都能中的呀。”   为给自己撑撑面子,鲍夫人也笑着道:“就是说呀,我原都没指望我家的那个能考上,不过带他来试试水。想着这一回不必上的,下回再考就是。他平日里就太爱玩了些,管也管不住。哪里能想到,竟考上了呀!”不过是为鲍老二名次不好找个借口,意思就是——我儿不蠢,就是成日天玩的都能随随便便考上,甚是聪明呀!   甭管是考了第几,总归都中了举,自是双喜临门,要置酒庆贺的。如今三房仍在孝中,却早过了百日热孝。一年下来,若不提起顾国圻,除了三房,家中鲜少有人再伤心。高老太太心念儿子,不过也是睡前想一阵,心里难过便找宝娟说会话,也就睡下了。这会儿家中有喜事,且是两桩,高老太太便也不太拘着,要热闹一下,只要不过就好。   当晚莫绮烟便在家里置下了酒席,仍布在万星楼里。又找花瓶插了些许桂花,表“蟾宫折桂”之意。顾家因顾国圻的事谢客有些日子,便是顾名弘和鲍老二考上举人,也没请他人,只是自家人热闹欢喜一下。自家人,自然也包括分出去了的二房一家。当然,也没人挡得住顾芸回来给弟弟道喜。   莫绮烟在万星楼布置了两张长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戏台之上仍旧拉了家中养着的班子来热闹。等一家人落座,已是一楼喜气,处处可闻贺喜之词。顾名弘和鲍老二是绝对主角,风头谁个都抢不去。这回顾名弘又考了第一,更是叫顾国坤高兴万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自负又老沉冰冷的顾名扬,一个温润小公子顾名弘,顾太师还是喜欢顾名弘的——会读书,不读死书,是棵好苗子!   而顾芸难得回娘家,便是坐着就与家里众人说了许多话,都是“真想一辈子做个姑娘家不出嫁呢。”、“婆家永远没娘家亲!”云云。这话蒋氏不好附和,二太太蔡氏也不好附和,唯有鲍夫人好接,便接着说了下去。   那三太太阴氏呢,先跟高老太太和蒋氏道了喜,自觉自己身份不妥,并未参加这个宴席。顾萱人小,一直跟着顾长生,自不必说。唯有顾荧,自觉有些尴尬。心里是不想留在屋里自己冷清的,要跟鲍静雯一起去玩儿,但瞧着阴氏那样,又不敢去,便小心问了:“太太,五妹妹都去,我能去么?”   阴氏瞄都不用瞄,就知道她是想去玩儿的,便说:“你问下老太太,若是要你在桌子上,你便去。去了也少说话,附和就是。你不比别人,明白么?”   “明白,谢太太。”顾荧见阴氏不拦她下来,自然听话。往常又是做了许多错事让阴氏训的,这会儿便是事事都要听她亲娘一句,以免出错。   顾荧走后,阴氏便自己在房里哄起了顾名川,又与奶娘闲说家常。自顾国圻走后,阴氏日子难过,也彻底放了管家诸事,便是整颗心都放到了这个庶子身上,养得十分精心。顾名川因在金玲肚子里受了不少罪,又是早产儿,所以身子不大好,更是招阴氏上心。本来刚生那会儿还十分嫌弃,这会儿却成了她的宝贝,也是唯一的依靠和希望,生怕他命不硬就去了,当真讽刺。   却说阴氏要强,心里就是有再多的苦处,也不常与人说。先时顾国圻刚去那会儿她跟死人一般,后来缓了过来,还是夜夜难眠。便是睡得着的,也是梦里梦外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半夜哭醒的次数也不少,却多半都是自己一人扛了,或是回娘家在亲娘怀里哭上一哭。这会儿与顾名川奶娘说着闲话,也是不说伤心事。   说了一阵,话头打开,奶娘觉得阴氏亲近了些,才说:“都是家里人自己热闹,太太可以去玩玩的,三爷给我哄着就是了。”   阴氏摇头,“我便是往那一站不说话,都扫气氛。人再提起我来,难免不说伤心事,去了做什么呢?扫了她们的兴,叫我被人可怜一番,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留下看着川哥儿,心里还踏实些。”   奶娘见阴氏这般,也不再劝说,只笑着道:“太太放心罢,咱们川哥儿赶明儿也是状元的命。”   阴氏嘴角难得地见了一丝笑影,很是小的声音道:“我也盼着那一日呢。”只要想到那一日,心里还有些温暖希望。   万星楼里开了席唱了戏,顾名弘和鲍老二也吃了不少酒,皆为敬在座长辈。也盖因两人有喜,是以高老太太、顾国坤和蒋氏、鲍夫人等人也不拦着两人吃酒——今儿便是吃醉了,都是可以的!   酒兴正浓的时候,桌上人人脸有笑影。蒋氏等人也陪着高老太太说笑,不过都是哄着她开心。作为亲闺女的鲍夫人,自然比蒋氏、蔡氏、莫绮烟等人得高老太太的心,更是哄得她喜得无可不可。高老太太也就爱听她说喜话,听了便是乐呵呵笑。   鲍夫人笑意浓,不管说的事平常闲散话还是正经话,最后总归都会说到顾名弘和鲍老二身上。鲍夫人心思在顾名弘身上,原本想等到春闱后再做打算的,如今见了顾名弘考了乡试第一,就有些按捺不住。心里有念想,自然就要试探高老太太一番,于是便在这饭桌上顺着话笑着说:“我家老二早都娶了亲,这名弘,打算什么时候定下呀?”   高老太太脸上笑意不退,稍有一段时间的话语空白,才看向鲍夫人,开口道:“咱们名弘模样好,才学好,今儿中了举,就凭他的学问,来年那进士也是轻而易举的。到时一中进士,不要咱们说媒,那媒婆都上赶着上门说亲呐!”   “老太太说得是。”鲍夫人笑着接,“等明儿,家里门槛都要被踏破啦!”   高老太太笑出声,“不愁不愁,这事儿不愁……”众人皆笑,夸顾名弘如何如何好。蒋氏不自夸,只是开心地笑。二儿子也是长脸,怎么能不开心呢?   鲍夫人脸上虽有笑,但见高老太太这般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思想只是片刻,又笑着自语一句:“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呐!”   高老太太仍挂笑意,然后好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鲍静雯,才开口说:“谁有这个福气,那还不都我说了算。我瞧着好,才好呢。”   从鲍夫人故意提顾名弘婚事开始,在座的人都能听得出她的意图。这会儿见得高老太太又瞧了鲍静雯一眼,那眼神中的笑影,好似暗示一般。鲍夫人心头一喜,突觉有戏。而蒋氏只是暗吞了口气,并不表现什么。毕竟高老太太还没挑明,就不需急,没的坏了事。今儿又是贺顾名弘和鲍老二中举的,更不该与她相争。   顾长生也自然瞧出来了,恰见得有丫鬟拿了戏本子过来,自己忙先好玩似地起身接了,问:“台上还要唱什么呢?”   “点的都唱完了,要再点几出呢。”这丫鬟笑着道。   顾长生看了几眼戏本子:“我拿给老太太去,你去忙自己的吧。”   “诶……”丫鬟应声便去了。   顾长生把戏本子抱在怀里,到高老太太旁边儿,开腔道:“老太太,戏要唱完了,您还要听别的吗?我瞧着老太太看戏都看累了,咱们不如玩些好玩的呢。”   但凡顾长生说的话,高老太太都爱听。这会儿便把她往怀里拉了拉,看着她道:“荀儿说,你要玩什么好玩的?”   顾长生转了转眸子,最后看向高老太太,“今儿是两个二哥哥考了举人,他们都能科考,可咱们不能。咱们虽不能考,但也学了许多东西。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叫我和姐姐妹妹们也比一比呢,权当体验一下考试玩儿。老太太觉得,好不好?”   这话从顾长生嘴里说出来,便是不好也是好的。说起来这想法也是新奇,高老太太自觉十分有意思,便道:“那荀儿想考什么呢?又叫谁人做监试的?”   “老太太答应了?”顾长生微歪了一下头问。   “答应啦!”高老太太笑,“荀儿、雯丫头、荧丫头和萱丫头,就你们几个比。也叫大伙儿看看,咱们顾家的女孩子,也不比男孩子差!荀儿你说,比什么?你说比什么,咱就比什么!”   顾长生开心,笑道:“咱们考不了二哥哥考的那些,都随意些,就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老太太觉得,怎么样?”   “我可不懂这些。”高老太太捏了一下她的脸,“今儿就瞧你们的本事,也让我开开眼。”   顾荧和鲍静雯听罢这话都是一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尼玛是随意瞎比比?转念又一想——这丫头是找虐来了罢?既自己送上来了,不虐白不虐,虐她!   ☆、第五十三章   别人不清楚,作为鲍静雯的亲娘最清楚自己闺女有几斤几两。鲍夫人虽不知道其他三个女娃的实力,会不会弄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惹人笑话,但这里鲍静雯年岁最大,还指望留着好印象嫁给顾名弘的,她便不能让鲍静雯丢脸,于是婉转出声道:“老太太,你瞧两个孩子刚考了试,正想轻松一下。这会儿再叫女孩儿们比试,不又弄紧张了气氛么?怕是有人输了要恼,便不好玩了。”   高老太太一听这话有些道理,不过还是看着顾长生问:“输了可恼?”   顾长生摇头,“必不恼。”   高老太太放心,“那就这样,叫人搬东西来!”   鲍夫人:……只需要问她这侄女顾长生一人恼不恼吗?!   等下人们把比试所用古琴摆好之时,鲍静雯和顾荧已经浅笑盈盈地搭着手起了身,十分有富家小姐该有的风范。那边顾长生也拉着顾萱的手出了桌席,两人往鲍静雯和顾荧前一站,就被衬出矮小来,十分弱势。   顾萱虽小,也知道比试的含义,又见家里的人这会儿都瞧着她们,便拉了拉顾长生的衣袖子,嘟哝道:“四姐姐,我不会弹琴呢。”   “怕什么?”顾长生看向她,拉了一下她的手:“咱们就当弹棉花。”   顾萱一挠头,“棉花又怎么弹?”   两人这般互动,顾萱人小也没故意压着,在场之人皆能听到,直被这两小女娃惹得都笑出声来,只道四姑娘五姑娘十分有趣。顾萱这会儿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放下挠头的手,微微红着脸,就不说话了。   鲍静雯和顾荧看着这两个丫头实在傻得紧,便是笑,也是压了嘲意的笑。低低埋着头,还拿袖子略遮一遮。互看一眼,心意相通——这样的人儿还敢提出家里姐妹比试?真个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略收了收笑意,鲍静雯才先开口道:“要怎么比,才不算欺负了四妹妹和五妹妹。想着……两位妹妹识字都不全,怕比试下来,叫两位妹妹不高兴。”   一听说她们识字不全,顾萱就先有些不高兴了,她虽小,也是认真刻苦的人儿,便挺了下腰道:“雯姐姐休要这么说,四姐姐教了我许多字。就是平日里,她也时常在那看书呢!”   鲍静雯又一笑,心里眼里只是不屑,却化作柔意,说:“你四姐姐才多大,你又才多大,能跟我和你三姐姐比?你们也不必逞强,我和你三姐姐让你们些,也是应该的。”   “那好呀!”顾长生没等顾萱说话,自己先出了声道:“雯姐姐要让我们,那就按我说的规矩来比试,可好?”   “又有什么不好,妹妹说便是,姐姐陪你玩一晚,权当给我表哥和二哥哥贺喜了。”鲍静雯这话说得大气稳重,也正符合她大姐姐的身份。桌子上的人都点头赞许,高老太太也说:“是该让着荀儿和萱丫头些,太小啦,没你们学的时间长。”   “老太太说得是,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鲍静雯笑着符合,说罢高老太太便又点了一下头,算是赞许。点罢头,又说:“就是玩玩儿,别伤了和气。我瞧着就名弘来做评判,是好是坏,咱们说了不准,我这好孙儿,样样都行。”   顾名弘听了,自是领命,便又听得高老太太说:“那就开始吧,别叫我们干等着了。”   “四妹妹说罢,这琴……怎么比?”鲍静雯瞧着顾长生先开口,满眼尽是骄傲得意之色。心里想着她练过的曲子,比顾长生听过的曲子都多。随她挑一曲,那必是都把她压得死死的。不论是单比,还是斗琴,都必叫她输得心服口服,看还敢不敢挑这样儿的事。鲍静雯自觉,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差。这琴技,就更是眼前这几个不能比的了。   而顾长生只笑了笑,然后看向顾名弘:“二哥哥,你那里有多少生僻的琴谱,皆叫人拿来。断不要那常人都听过的,一听就知叫什么的,必要十分生僻的才好。把这些琴谱放一处,你随意抽一谱,咱们就照着琴谱奏乐。二哥哥是知琴知谱的,定知道咱们谁奏得最准。”   在场众人:(°o°;)   顾荧和鲍静雯:凸(艹皿艹)这是什么鬼?!   那边顾名弘却想了一下出声道:“四妹妹可知,只看琴谱,不知音名和节奏,若无十分天赋,那是弹不出正确曲子的。便是听过,也不定弹得出,要有先生教过,才好弹出。四妹妹可想好了,真要这么比?”   顾长生一笑:“二哥哥,就是这样比,你叫人去拿便是。既然三姐姐和雯姐姐让我,那就听我的。”   顾名弘点头,便唤自己房中的丫鬟去拿琴谱,众人在此等候。等候期间,桌席之上自有议论,多是在说这般弹琴有多难,能想出这比试法子,已是新奇。顾国坤端坐着身子,只瞧着顾长生,嘴角微微含笑——他这闺女能提出这等不一般的想法,不比就先赢了三分。   顾长生瞧见顾国坤在看自己,目光一迎,憨笑了笑。见得这般,顾国坤脸上笑容更浓,便暗暗攥了个拳给顾长生看,以示鼓励。顾长生自己也回了个拳,表意“没问题”。与老爹互动完,目光一移又碰上大哥顾名杨的冷眸子,顾长生忙把笑一收,乖乖站着不乱动了——每次人多处与她老爹互动,怎么都叫她大哥逮着?   等顾长生目光收了后,顾名杨就默默端酒喝了一盅。酒盅放下,顾名弘房里的丫鬟就拿了一沓琴谱来,交于顾名弘手中。顾名弘接了琴谱,仔细挑出些顾长生所说的生僻琴谱,最后对四人说:“我随意抽取,全无舞弊。能弹成什么样儿,就要看你们平常学琴时的悟性了。”   顾荧看着顾名弘伸手去抽琴谱,自己先吞了口口水,稍往鲍静雯旁边又靠了靠,小声道:“这必然弹不出,不是要出丑?”   “你若都弹不出,她能弹出?”鲍静雯小声回了一句,目光不着痕迹地睨了一下顾荧。顾荧被她这么一堵,便没话说了。瞧着鲍静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乱有大家风范,自己便也直了直腰,淡定了起来——首先气势就不能输!   顾名弘这边已把琴谱抽出,亦掩去琴曲之名,稍抬起手道:“便是这一曲,谁个先来?”   鲍静雯轻松一笑,往前一步,“我最大,自然我先来。也叫妹妹们看上一些,不至于不知怎么下手。”   顾名弘点头,把琴谱交到她手中。桌席上的人这会儿都打起了精神,不知道那一张薄薄纸上的奇特文字,在鲍静雯手下会变成怎样的声音。鲍静雯往琴前一坐,顾荧、顾长生和顾萱便站在她身后,瞧着她弹。   顾名弘退回桌席之上,只等鲍静雯弹奏此曲。此曲实为不难,难就难在没听过,更没人教过,靠短时间的琢磨,不知道要弹成什么样儿。而鲍静雯坐在琴边有模有样看了半天琴谱,然后把琴谱往琴前一放,便抬手按上琴弦。   “蹦——蹦—蹦————”几声一出,倒不觉有什么,确像曲子。只再没两下,就没人知道她弹的是什么了。桌席上的人本来还打算猜一猜这是什么曲子的,看自己有没有听过,结果听到节奏全无的蹦弦声,从头蹦到尾,都被蹦傻了。   顾名弘是爱琴之人,实在有些听不下去,好容易强忍到最后,大松了口气——亲娘,差点喘不上气倒下去!   “好了。”在顾名弘声音出来的时候,鲍静雯刚好收了手,顾名弘站起来就说:“雯妹妹可以让席了,下面不知哪位妹妹弹奏?”   “敢问二哥哥一句,我弹得怎么样?”鲍静雯自己还不觉有什么,起身略离了琴,期待地看着顾名弘。顾名弘还没出声,那边高老太太倒笑着说了句:“雯丫头,你别问名弘了。我这个老婆子不懂这些,就觉得你跟荀丫头说得一样,跟弹棉花似得,哈哈哈……”   高老太太笑得欢,这话一出,惹得在场人全部“噗——”笑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心里这么想的,也只有高老太太敢这么调侃地说出来。鲍夫人在桌上就红了脸,生怕丢脸生怕丢脸还是丢了,只好低头不做声。   那边儿鲍静雯脸上神情也十分难看,又不敢发作,只红着脸往后站了。见顾荧和顾长生、顾萱一起在笑自己,伸手便掐了顾荧一下,“笑什么?该你了。”   “哦……”顾荧忙收了笑,往前两步在琴前坐了。仍旧是看了一阵琴谱,心里有一些自己的考量,最后凭着感觉弹起琴来。顾荧亦如鲍静雯一样,皆不知琴韵节奏到底怎样,但到底她平日里的认真学习没有白费,比鲍静雯好一些,尚能叫人听出一点曲子的意思来。   又一曲弹罢,顾名弘起身:“三妹妹好些,平日若加苦练,琴技必不会差。那接下来,荀儿和萱儿,你们谁弹?”说罢,只是面容轻柔地看着两人。   顾萱看了看顾长生,突然一步上前,开口道:“二哥哥我弃权,我连棉花都不会弹,更不会弹琴了。”   众人又被逗得笑,顾名弘脸上自也是忍不住的笑意,看着她道:“同意弃权。”说罢又看向顾长生,“那四妹妹弹吧,不需较真什么,弹着玩儿便是。”   “嗯。”顾长生点了一下头,往琴前坐了。后面鲍静雯暗暗冷哼了一声,根本不把顾长生放在眼里。也是没瞧见她弹过琴的,怕是跟顾萱一样,弹棉花的料罢了。   顾长生稳了心神,面色沉静,手按琴上,便低低说了句:“雯姐姐,今儿做妹妹的便教教你,什么叫弹琴。”   顾长生声音低得只有近前的人能听到,鲍静雯被气得脸瞬间成了猪肝色,紫红范绿,险些没忍住呛回来。顾荧却是眸子一晃,盯住了顾长生的背——她这四妹妹,越来越不一样了。   ☆、第五十四章   比琴至此,在座之人都没了刚开始时候的好奇与兴致,更没有了那种观赛的刺激感。四个姑娘家,鲍二姑娘和顾荧算是大的,结果弹成那样。顾萱太小,自动弃权,现只留下顾长生,人也不大,想必不会比顾荧和鲍静雯更好,众人遂也都放平了心态,随她瞎弹上一曲,叫顾名弘做定夺罢了。   本来姑娘家的这些都是闺阁之乐,不十分精,拿不上台面做比试,只能做小打小闹玩玩,也实属正常。见得顾长生往琴前坐了,人才那么点,更不比看鲍静雯的时候有期待之心,都忙吃忙说,稍移了些注意力。   顾国坤却是端杯吃酒,目光常在女儿身上,十分自信淡定。他知道,自己闺女主动提出来要比试,那肯定不是为了丢人现眼来输的,所以他只等顾长生一鸣惊人。顾名扬盯着顾国坤的脸上的神态,一脸沉色,与顾国坤目光相撞也未收回来。顾国坤仍是坦然,问了句:“你又看的什么?”   “没什么。”顾名扬端起酒杯,“我敬老爷一杯。”   顾国坤不推,端酒一饮而尽。两人刚把杯中之酒喝尽,杯未离唇,琴弦声便响了起来。顾国坤嘴角暗暗一勾,那边儿一直瞧着顾长生的顾名弘眸子同时也倏地一亮。   这边儿顾名扬放下酒杯,也把目光转向了顾长生,细听起琴来。他虽不是文雅之人,到底常人的听曲能力还是有的。这会儿他这妹妹弹的,才真是曲子,而不是一个一个分开的毫无关联的弦音。心里以前就产生过的猜测,又多了一份证据。   自从顾长生给他预言孔青的事情,又与顾国坤互动甚密,甚至常常偷偷往他的书房去,顾名扬就在心里疑心过。顾国坤确实是个敬媳妇疼老婆的人,但素来不是个会疼孩子的,自己很多时候还甚有“童心”。就是这样儿的人,却与顾长生这般,一点没有老爹的样子,怎么能没有蹊跷?   如今再瞧顾长生弹琴的娴熟姿势和手法,把鲍静雯和顾荧两个比得渣都不剩,顾名扬觉得,她这妹妹怕是一直藏着不凡,只叫他亲爹顾国坤一人知道呢。——他这亲爹,还真是福气不浅。   也自从庄穆帝下令封了上京各大道观丹房开始,顾名扬对顾国坤也没了一直以来深深抱有的不认同。如今瞧着他跟自己的妹妹顾长生亲近,且还悄悄避着外人,总莫名地想进去插一脚。只是,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插。心里又琢磨着——你两个逃不过我的眼,迟早叫我抓了把柄,把我拉了入伙!   这样的情况下,谁个知道顾名扬想的都是些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他常冷脸惯了,人也少与他亲近,自放他坐着,不扰他。他认真看着顾长生弹琴,那边儿顾名弘已经慢慢站起了身子,表情微有些怔。   顾名弘显然是没料到顾长生能弹出曲子来,其他人自然也一样。本来都说话吃喝,等琴声灌耳之后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再没人不识趣讲话。这曲子,时急时缓,尽是淡薄飘逸之感,十分入心又有味道。   顾名弘觉得,弹琴表面是技法,实则要看曲中所蕴情愫。古琴乃修身养性的,若弹不出其中味道,便是再好的琴技,也是白费。他之所以不自觉站起了身子,便是听出了那琴中的味道。那淡薄飘逸,都是强装罢了。其中有多少无奈的辛酸苦楚,却不是多少人能听出。   顾长生手按琴弦,一勾一挑,脑子里轮番闪过的,不过都是前世之景。最后一次寻仙路上,大皇子带军谋逆,杀庄穆帝于措手不及,鲜血布道。她亲爹顾国坤和自己倒是侥幸未死当场,不过是大皇子留着他们炼丹罢了。顾国坤不从,更是因着先帝宠臣之故,被冠上其他罪名抄了家。锦衣卫破门而入,从此顾家消亡,遭受灭顶之灾……   琴曲骤鸣,顾长生眼角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恨意在指尖颤了许多颤,便都化作了琴弦上的曲调。这一声声砸进所听之人的耳朵里,心里,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稍后曲调复又归于沉静平缓,顾长生面色却从未有过变化,只又轻轻开口说了句:“雯姐姐,连二哥哥的琴谱都奏不出,嫁给他,你配么?”   鲍静雯也是被琴声吸了心魂,这会儿听到顾长生这又轻又冷直钻骨髓的一句,被怔得登时瞪大了眼睛。身子有些不稳,便一把抓了旁边的顾荧,脑子里全是:“你配么……”“配么……”   却是响了两声,鲍静雯的神经又一下子弹回来,瞬时觉得自己被这么一点小丫头吓成这样可笑。却不知自己已经被顾长生刺激得再压不住性子,手上一紧顾荧的袖子,瞪着眼睛开口就说:“我有什么不配?别说小小国公府的二表哥,就是王府王爷,我亦配得上!”   这话与顾长生轻缓的尾音一起结束,周围瞬时安静下来,鲍静雯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在哪里,说了什么话,再瞧在场诸人的眼神,一整颗心便掉进了冰窟窿里——她被阴了!   顾长生坐在琴前暗勾了一下嘴角,便听得高老太太开了腔:“既是如此,那鲍丫头就去寻那不长眼的王爷。咱们名弘啊,配不上你!这琴我不懂,但稍一听就知道,你不如我家荀儿一根小手指。那棋啊、书啊、画啊的,咱也不比了。上回在我房里,你不是输给荀儿了么?这回要是比,一样输,难看!”   高老太太的小心眼和护短,有时候那都是明晃晃的。虽然她也爱与蒋氏计较,见她比自己活得还好,在家中得势,喜欢酸她。但到底孙子就是孙子,孙女就是孙女!   在场的人没一个敢说话,男桌那边儿更是无一人出声。顾名弘轻吸了口气,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回——他这表妹总是这般,实在是没被教好啊。原以为受了上次的教训,这段时间以来改好了,哪知道,竟在这会儿现了原形。   鲍夫人在桌上已经赤红了脸,坐在凳子上,就像坐在针板上一样。闺女弹琴这么烂,不如顾长生,怕是被刺激得发疯了呢!那边儿鲍静雯听得高老太太这么说,气急攻心,伸手就抓了顾长生的衣襟子,怒道:“你小小的年纪算计我,你安的什么心?!”   “住手!反了反了!要死啦要死啦!还不快给我把她拉开!”高老太太一阵怒叫,那边儿顾长生已经被顾名扬拉出了鲍静雯的手心,并见得顾名扬冷脸说了句:“若不是姑妈家的,必断你一条胳膊!”   鲍静雯被顾名扬吓得噤了声,要说顾家她从心底最怕谁,那就是这个冷面大表哥顾名扬了。她被吓得有些哆嗦,结结巴巴开口道:“是……是四妹妹算计我,引我的……她说我弹不出二哥哥的谱子……不配嫁给二哥哥……”   这事情一闹,这会儿哪还有人坐着,连高老太太都在宝娟的搀扶下到了顾长生旁边。顾长生轻咳了两声,摸了摸脖子,确实被勒了一下。高老太太见她没事,才看向鲍静雯:“这话哪里假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里配得上咱们名弘?”说罢又问顾荧,“三丫头你说,四丫头有没有说这话?”   顾荧略看了看这些人,刚才顾萱说了弃权就回到席上去了,能听见顾长生说话的,只有她和鲍静雯两个人。她心里明白谁会为自己、谁会为鲍静雯、谁又会为顾长生,又记着阴氏百般嘱咐不要生事,她与别人不同,便说了句:“老太太,我没听见。”   鲍静雯被气了个仰倒,瞪向顾荧:“你……”又被高老太太的目光给震得生生把话压了下去,便高老太太说:“我看你是臆症发了,是不是瞧着自己甚是没用,琴棋书画一样没你妹妹好,你发疯呢!不如你妹妹,就该承认!还闹什么!荀儿好好弹着琴,能与你说什么话?咱们都瞧着呢,哪见她张嘴了?你自己发疯,倒要寻个替死鬼!”   鲍静雯被骂得一肚子委屈,还要出声分辨,便鲍夫人抢先一步截了话:“老太太消消气,荀儿没事便好。是我没管好孩子,我这就带回去管教。确实太不像话了些,我也是看不下去了。”说这话不过是在给鲍静雯开脱,赶紧把她弄走。如果再不弄走,不知道事情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高老太太看了鲍夫人一眼,“你知道就好,你是我养大的,就该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该把自己的闺女教成这个样子。回去怎么罚,你自己掂量着办。这要是不罚,还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没瞧见一家子坐这里么,倒把自己当佛爷!”   “是是是。”鲍夫人这会儿还能说什么,确实是自己闺女跟发疯一样,错得过离谱了,不过是高老太太说什么她应什么,认栽!又说:“老太太训得是,我回去就好好管教。”说罢就连忙叫丫鬟,把鲍静雯给拉走。   鲍静雯一走,那边儿鲍老二也过来安慰高老太太,说:“妹妹莽撞了些,老太太多担待。今儿是好日子,不要为这点小事影响了心情。”   鲍夫人内心狂躁:这是小事吗?!你妹妹的姻缘彻底被自己毁绝了,再不可能嫁进顾家的了!在座又有二房的,以及顾长生的大姐姐顾芸在,这件荒唐事,怕是不可能藏住,必是要被说出去的。也就是说,鲍静雯要嫁京城的官宦人家,都难了!   没人管鲍夫人的内心狂躁,都劝高老太太和安抚顾长生罢了。这般又互劝一番,众人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吃酒吃菜上。莫绮烟为了救活场子,忙又点了几出戏,让戏台上先热闹起来。高老太太坐下后,又训了鲍夫人几句,解了气方才揭过不提,继续吃酒看戏。   万星楼这边闹开了,唯有没参加宴席的阴氏,仍在自己房里哄着顾名川,又等奶娘喂了奶让他睡下,便听得丫鬟来说:“太太,万星楼里闹起来了。”   阴氏倒是淡定,只问了句:“可有姑娘的事儿?”   “不曾有姑娘什么事儿。”丫鬟说罢,阴氏便也不深问分毫。只要自己房里人妥当,就没什么要紧的事。   那边儿顾荧席散回来,来房里找了阴氏,她才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顾荧把事情前后一说,看着阴氏道:“太太,四丫头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你觉得呢?”阴氏把问题反抛给她。   顾荧想了一下,“原觉得她只是爱玩儿,要凑些热闹出来。到最后她把雯姐姐挑得怒起来失了控制,又闹了起来,就觉不是了。还有,上回她与雯姐姐下棋我没瞧见,到底不知是谁赢了。但这回弹琴我是瞧着的,她确是不一般。那等没人见过的曲子,竟弹得我都听住了。”   “你知道就好,躲着她些。”阴氏道:“这么瞧着,那平日里都是装的。这会儿家中从上到下又都宠她,你与她争,必不讨好。且学好自己能学的,多傍着老太太和你大婶子些,往后找个好人家,还指着她们。”   “是,太太。”顾荧应了,不扰阴氏休息,自回去自己的房里。   那阴氏放了银钩上的帐幔,往床上躺了,只是叹气——让自己女儿活得这么小心,也是心酸呀。   而鲍静雯回去之后就在屋里哭了许多时候,只道:“什么都砸了,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鲍夫人恨铁不成钢,想抽她几下又舍不得,只好狠拍了几下炕桌:“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不是自己作么?眼见着就成了,结果却是这样儿!平时跟你说的那些话,都叫狗吃了么?怎的就这么沉不住气?!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现在可知道了?!还敢去与人比琴棋书画,你也真敢!”   鲍静雯一想到在闹事之前高老太太对自己赞许认同的目光,又想到自己弹琴丢了脸,被顾长生比得渣都不如,还被阴算闹起来把婚事闹没了,现在心里就像刀戳一般疼得厉害,更是哭得凶猛。她又骂顾长生,说她“小小年纪就如此阴毒,不得好死”。鲍夫人一听这话又狠拍桌子,骂道:“你这是要死!打算叫老太太把咱们撵出去不是?”   “出去就出去!谁爱住这里,看她们脸子!”鲍静雯心气不顺,今儿真是把脸丢到家了,哪里还有脸在顾府上住着?   这边鲍夫人还不信,只道:“你也别说荀儿,我看你是上次被掐了理,这次又没比过她,自己犯臆症了。她那会儿弹着琴,也没见张嘴说话,怎么就说你配不上名弘了?再说,她才那么点,知道什么配上配不上的。怕是你听琴晃了神,生出幻觉来了。”   鲍静雯大哭:亲娘你这也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第五十五章 盖因鲍老二中了举,可参加来年二月的春闱。鲍夫人心里又觉得,这回鲍老二能中举其中有顾名弘的功劳。是以即便自己闺女两次与顾长生闹翻,十分没脸,且还把本有可能的婚事也闹吹了,鲍夫人也没有搬出顾家,仍以“小孩子打打闹闹实属正常”为借口,继续舔着脸在顾家住着。 若不是为了给鲍老二多挣些希望,鲍夫人也是被她那闺女败得没脸再呆着的。现在为了儿子前程,再忍一忍罢了。不仅忍了,还找顾名弘致歉,说鲍静雯“实在不懂事”,叫顾名弘“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顾名弘笑:“姑妈多虑了,那一日雯表妹想是输了琴而生气,气头上才说了那番话,自然不可较真起来。雯表妹是个心直口快的,我并不怪她。” “那就好那就好。”鲍夫人忙应了,这会儿便是见着顾名弘态度再温善大度有礼,也不敢再生出丝毫结亲之心。想想又心里生恨,这么好的孩子,只差一点就是自己女婿了,实在可惜!一想到可惜,那心里就像好几只爪子挠般难受。 顾名弘见鲍夫人神游,又问她:“姑妈还有旁的事?” 鲍夫人忙收神笑了笑,说:“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你二哥哥,实在贪玩些。你帮我看着他点,叫他好好温书。我说了没用,怕是没你说的话有用呢。春闱虽难,但毕竟入了,那就要尽力一试不是?” 顾名弘听她说的是这事,自然应了,道:“姑妈,我必尽我所能。但仍是要看二哥哥努力,方有结果。” 鲍夫人明白,又回去把自己那纨绔的二儿子劝上一番,好不操心。这来年的春闱她是真没抱太大希望的,但见鲍老二中了举,又十分希望他能考上。考上是为意外而又意外的大喜,考不上,也不遗憾。 而顾名弘答应了鲍夫人,自然也不食言,平日里便带着鲍老二一处温书。那鲍老二因考上了举人,尝到了些甜头,这会儿倒没有乡试之前那么不安分,竟是能与顾名弘一起安心学习了。有不懂的地方,还会认真问上一问。顾名弘尽数解答,不在话下。 便是这般到了年上,两人日日温书作文,晚上亦挑灯学到半夜,鲜少有闲的时候,十分辛苦。整日天多是哈欠连天,却还强撑着眼皮子,低声浅声高声念书。而又到的这个年,顾府上仍旧没有正经过,只是比平时略有些热闹。但这些热闹不是鲍老二和顾名弘的,两人还是苦逼温书。 入了新年,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上京灯会便从这一日开始,到正月十九方毕。大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半喜在元宵节这一日出去玩乐一番。顾名弘和鲍老二也是到了这一日,才得了松口气的时间。 高老太太说了:“去年就什么都没过,今年年也没过,怕是要憋坏了。放他们出去玩玩罢,别在家里闷出病来。只是大的要看好小的,丫鬟婆子跟紧了,丢了人必要她们的命!也别太招摇了。” 莫绮烟应下高老太太的话,自下去安排。让梅香、兰心几个都去问问,问谁要出去,又问她们各带几个人,再安排到哪玩,算算要多少轿子亦或车马。统一好了,便一一做下部署,又通知到各人。 一问下来,那平日里在家呆闷了的人不在少数,全要出去。就是顾荧,也想出去,却不敢直接表示,莫绮烟便说:“不碍的,出去看看花灯,吃吃茶。安安分分的,就成了。” 顾荧听了这话点头,“嫂子,我可安分听话呢。” 莫绮烟欣慰笑:“收拾收拾罢。” 原本顾名弘并不打算在春闱前还出去逛着一遭,但见鲍老二这回实在老实听话,便想在元宵节这一日和他出去松一松神经。这一直紧绷着,不做一丝放松,也不是好事。鲍老二曾常说的“劳逸结合,方为善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鲍老二一听自己这表弟说:“这日不必读书了,咱们出去玩玩。”眉心就一跳,然后挑了挑眉梢看向顾名弘:“又带我吃酒听琴、看街识巷——?” 顾名弘瞧他这副忆起痛苦往事似的戒备表情,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罢说:“自然不是,二哥哥好容易来趟京城。又难得在这里过了年,往后再来怕是也不能过年的。这次既来了,怎么能不出去瞧瞧,逛逛上京的灯会呢?” 听到“灯会”二字,鲍老二才没了那么明显的戒备表情,又听得顾名弘说:“大哥大嫂和几位妹妹都去,二哥哥去还是不去?你若不去,可以自己在家温书……” “当然去!”鲍老二果断截断了顾名弘的话,“你都去了,我一个人温什么书?看到不懂的,问谁呢?” “好。”顾名弘应下,便与鲍老二各自回屋整理了一番,等时间到了,与家里哥嫂姐妹汇合,上车往外去。 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丢了脸又没了姻缘的鲍二姑娘非常安分。这种安分与此前她要讨好高老太太的那种压性子的假装已经全然不同,只不过是认识到了自身的短处,没了骄傲又目中无人的底气罢了。 每每一想到她是被顾长生掀了老底,又被算计得蠢态丑态尽显,鲍静雯都是又气又恼又羞的。再想到当时与自己私下甚好的顾荧居然撒谎帮着顾长生,便是磨牙想杀人的心都有。但她是门上客,寄住在别人家里,自己亲娘也不能给自己撑起腰来,便是不敢再闹第三次事。纵是她敢,也知道落不得好下场,遂都忍了。 十五出去看灯会的事,原她不想去的,只听得自己亲娘说:“你又别扭这个做什么?叫人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什么好?你也是不常来的,京中繁华,年下里更是热闹。出去看看,也长长见识。”这才又想了一阵,也跟着出来了。 莫绮烟知道鲍静雯和顾荧素来好,时常在一处玩儿。她也没注意最近近三个月的时间,鲍静雯已经很少跟顾荧在一起了,还是把两人安排在了一辆车马里。鲍静雯上马车时见顾荧已经坐在了马车里,面上倏地一冷,扭身就要下去。 顾荧起身一把抓了她的斗篷,开口道:“雯姐姐,你就与我一车吧,我好些时候没跟你说话了。” 鲍静雯见顾荧这样,自觉十分受用,便梗了一下脖子清了一下嗓子,似是十分不情愿地留在了这辆马车里。顾荧见她坐下,才松了口气,看着她道:“雯姐姐,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生我的气呢?” “你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谁敢生你的气呀?”鲍静雯语气酸酸道,睨了顾荧一眼。要不是顾荧开腔就低姿态,她未必会对顾荧这么高姿态。 顾荧却不觉有什么,事实也是当时她权衡利弊选择了说谎,没有帮鲍静雯。想了一下,顾荧就去扯了一下鲍静雯的衣袖子,小声儿道:“你没瞧见那里的人都护着荀丫头么?雯姐姐你还有姑妈和二表哥在那里,我有谁呢?” 鲍静雯看顾荧说得伤情,心里略有些可怜她,却不善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不说话。顾荧看她是有些动摇了,又伸手上去揪了她的衣袖子,小心道:“雯姐姐,你就原谅我吧,我们还是好姐妹。” “那你以后会不会这样了儿?”鲍静雯昵她。 顾荧忙摇头,“以后我一定事事都帮着雯姐姐,不会再说谎。便是说谎,那也只为雯姐姐说。” 鲍静雯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心里又是得意不已,便十分“大度”地原谅了顾荧。谈和后,两人便撩了马车上的帘子,瞧着外头的景象。虽还未到最繁华处,街道两侧已是挂了满满的红灯笼,十分热闹喜庆。 就这般一路走一路先看,等到了目的地,人下马车,女孩子各有奶娘搀了,又各有两名丫鬟上来跟着。莫绮烟和顾名扬在前头,带着几个人上茶楼,要了雅间落座。雅间临街,推开便可见灯会之景。 鲍静雯刚进雅间,又觉浑身不自在。现在她不仅见着顾长生会不自在,见了顾名弘更不自在,见着顾家其他人也没好哪去。于是拉了顾荧,到莫绮烟面前道:“表嫂,我想和荧妹妹先下去逛逛,可行?” “这就等不及了?”莫绮烟看着她道,见她点头,便又叫了顾名弘和鲍老二:“你们陪着雯妹妹和荧妹妹,别叫出了什么事。” “也好,咱们也先逛起来。”鲍老二十分乐意,揪了顾名弘肩膀便跟着鲍静雯和顾荧一起下去了。到了下头,鲍静雯实在不想瞧见顾名弘,没的扫她看逛灯会的兴致,便跟鲍老二说:“二哥哥,你带二表哥自己去玩吧,我和荧丫头一起,还有奶娘丫鬟跟着,没碍的。” 鲍老二本来就嫌要跟着两个小丫头费事,见鲍静雯这么说,自是十分乐意,把顾名弘往怀里一搂,就勾着走了。顾名弘还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一下:“要是出什么事呢?这时候这样乱,我有些不放心。” “能出什么事?”鲍老二分毫不担心,“有婆子丫鬟跟着呢。” 顾名弘还是不放心,便叫自己跟来的小厮回头去,远远跟着两位姑娘,别叫出事。小厮应了,又嘱咐“二爷自己也要小心”便去了。 茶楼里顾名扬、莫绮烟和顾长生、顾萱也没坐多久,便也下了楼去逛灯会。顾名扬十分轻松地把顾萱抱在怀里,让她在自己胳膊上坐着。顾萱却不敢勾顾名扬的脖子,眼珠子死死盯着被莫绮烟牵着的顾长生,一瞬不动。 顾长生看她那呆呆得动也不敢动的样子,就笑了出来——这萱丫头,被顾名扬抱着,不定怎么紧张呢! 顾名扬却不觉得,还是像平时一样,话不多,抱着顾萱也不与顾萱说什么。顾萱面上呆呆的,心里却委屈得要命——好想下去自己走,怎么办? 顾长生好似看得懂她所想一样,笑了一下开口道:“大哥哥,你不累么?叫萱妹妹自己下来走好了。” 听得这话,顾名扬也没什么想法,只看了一眼怀里的顾萱,“你能走?” 顾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急切地点了点头:“嗯!” 既然自己能走,顾名扬就不抱了,弯身放顾萱站到地上。顾萱一站稳就跑到顾长生旁边,拉了顾长生的手,小声说:“我害怕大哥哥。” “她不会吃了你的。”顾长生笑着小声道,话刚说完牵着她另一只手的手就换了一个。心觉不对,转头一看,居然变成了顾名扬在牵她!再转头,顾萱已经被莫绮烟牵去了。 顾长生:==救了顾萱把自己搭进去了。 顾名扬拉着顾长生,难得出声道:“你要看什么,我带你看去。” “随便……看看吧……”顾长生尾音拖得长,转头看着周围各色模样与颜色的花灯。看着看着……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人,冲自己笑了一下,便淹没在了人群里。顾长生略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谁。 第一次见面是在大相国寺,第二次见面在城南玉津园,这会儿便是第三次了。到底是谁,她还不知道。顾长生只觉得那笑略有些叫人看了不自在,刚想罢,便突然有人从后面冲过来,撞散了她和顾名扬的手。再回头要找时,人群太密,大哥大嫂都不在视线内。 顾长生心下一慌,忙叫了一声:“大哥哥……”才被撞散的,想着人应该就在附近,叫了必会听到。但她的声音还未飘出去,就被人捂了嘴,闷在了她的喉咙里。 完了——顾长生心下一凉,觉得自己今天要倒大霉的时候,突然又出来一个人,精准握住了她的手腕,使力一拉,另一边手肘顺势一顶,利索又有劲道地把捂她嘴的人顶开了。顾长生落在来者怀里,回头一瞧,竟是许琰。再回头看刚才捂她嘴的人,竟是那个第三次见面的男孩子,完全傻了!   ☆、第五十六章 都是认识的人,也算是虚惊一场,顾长生出了口气,悬着的心便落了地。她回过神,从许琰怀里出来,手腕却是抽不出来。因为刚才的事,现在三人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子,又有便衣侍卫在侧守着,围观者便在圈外瞧着他们三人。不明情况的,瞧一眼又看花灯去了。 许琰和男孩子对峙,这男孩子比许琰高些,瞧着也是比许琰大的。而这两人,比起之前相见的时候,也都长大了不少。尤其是这男孩子,已经有了公子哥的样子,估摸得有十二三岁。浑身皆是掩不住的贵气,长得也是越发不错,只是瞧着十分不善——祖宗脸。 对峙一会,还是许琰先开了口,问:“三哥,你这是作甚?” 三哥??? 顾长生微惊了一下,刷得地抬眼再度看向那男孩子。许琰的三哥,那不就是比他大了两岁的三皇子许璟?难怪见到她的玉就知道她是顾太师的闺女,也难怪,他对自己态度不甚友好。虽然前世未有交集,但顾长生是知道的,许璟和许琰就是个死对头。她与许琰有口头婚约,也难怪这许璟会对自己这般。 这边许琰问完话,那边许璟勾了下嘴角道:“不过是逗她一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许琰是瞧着许璟让身边儿便衣侍卫故意撞散了顾长生和顾名扬,又捂了她的嘴的。他原不知道许璟与顾长生早有交集,这会儿说故意逗她,倒不知从何说起了,便微动了下眉心。 许璟见他不说话,又开口道:“你问她,是不是认识我?” 许琰转头看向身侧顾长生,没出声问,眼神表意一切。顾长生眨巴了一下眼睛,童真地摇头出声道:“不认识。” 许璟:…… 许琰不想与许璟再缠,拉了顾长生转身便要走。这边儿许璟被顾长生当做不认识,已是跟吃了苍蝇一般。想他在城南玉津园救过她一命,当时她还急切要知道他是谁呢,结果这会儿见着许琰这家伙,就不认识他了?怎么,怕许琰这个未婚夫不高兴呢? 心里多有不痛快,许璟便移步上前,一把抓了顾长生的肩膀。扭了她转身,那边抬手一记劈在许琰的胳膊上,又把他给顶开了。许琰往后退了两步,许璟拉着顾长生也往后退了两步,又成对峙状态。 许琰的眉心到这会儿也总算蹙了起来,声音仍旧是清冷冰凉的,开口问:“三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想叫这小丫头陪我看一场花灯,猜一场灯谜。”许璟看着许琰,语气不容商量道。 要是别的人也就算了,这皇家的人,还又都是皇子,那必是越少认识越好的。于是顾长生抬头摆手,看着许璟道:“我很笨的,不会猜灯谜……” “小丫头,你欠我一命,难道你想做忘恩负义之人?”许璟打断她的话。 顾长生眨巴眨巴了眼睛,竟无言以对。 从许璟的几番话语中,许琰自是听出了一些端倪,想着两人怕是早见过。但不论见过还是没见过,今晚必不能叫许璟把顾长生带去看花灯。他这趟出来,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小丫头。许久不见,想着见一见她,看她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谁知道,许璟会出来捣这个乱。 就在两边对峙,外人看戏都看糊涂了,顾长生自己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办的时候。人群里突然钻出个男孩来,到了顾长生旁边,面色十分欣喜,亮着眸子道:“荀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走丢了呀,我带你去找家里人吧。” 顾长生一看是封子晏,心里一阵“阿弥陀佛”,死命把自己的手从许璟手里抽出来,拉了封子晏道:“好呀好呀,我跟大哥哥大嫂子出来的,刚才被人撞散了,不知去哪了。封哥哥你带着我,我就不害怕了。” 两人就这么把周围人当空气,十分亲密友爱地手牵手,一边说一边走了,后面跟着封子晏家的一众家仆。入了人群走了一阵,封子晏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停了步子问:“荀妹妹,刚才那是不是许公子?” 顾长生道:“不管他许公子还是刘公子,咱们找大哥哥大嫂子去。他们找不到我,该要担心了。” “好好好。”封子晏应了,忙带着顾长生找起人来了。一边找人,又一边看着花灯,看到好看的,两人便多看两眼。又有许多摆摊卖小玩意抑或玩杂耍的,两人都会逗留一下。封子晏为了让顾长生开心,便给她买了许多小东西。 被晾成了空气的许琰和许璟十分尴尬,围观人群更是摸着脑袋不知这是唱了一出怎样的戏。原本以为是人贩子被抓的戏码,结果出来的是兄弟。原本以为兄弟争女娃的戏码,结果又出来了个男娃,简简单单就把女娃带走了。看不懂也就散了,各玩各的去。 许琰面色淡然,与许璟一声辞过,转身亦去了。所带侍卫并不近身保护,只是远远跟在后面。许琰寻着顾长生和封子晏走掉的方向找到两人,见着封子晏和顾长生两人十分和谐,青梅竹马,眉心又动了一下。 封子晏看许琰来了,也是十分惊喜,看着他道:“我原刚才瞧着就是你,原来真是你。你这些年又去哪了,怎么也没见你在监学读书?你要是在监学读书,咱们还能日日相见。” 说到在监学里日日相见,许琰面色突然变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事一样。却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常态,开口道:“原家里找了先生,便没往监学去。不知在那监学里读书,又是何等一番体验。” 封子晏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与许琰说了许多。说他在监学中每日做什么,又读些什么书,玩些什么游戏,一一叙述详尽。顾长生跟在他旁边,并不插话,只是瞧着周围的花灯摊位。略有些走神时,发现自己又被人搀了手腕。一回头,碰上许琰的目光,便见他开口说:“乖一些,别再走丢了。” 顾长生:…… 待许琰转过头去,顾长生也一转头,突瞧见了鲍静雯和顾荧。鲍静雯和顾荧两人正逛得开心,也是一转身的功夫,看到了顾长生、封子晏和许琰。 顾家与封家交情深厚,蒋氏和封夫人情谊也好,所以鲍静雯是认识封子晏的。但却不认识,那牵着顾长生手腕的,是谁。顾荧自是两个都认识,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灯会上看到许家公子。自从他从府上走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只是,他牵着顾长生……十分刺眼。 迎面碰上,封子晏十分有礼地向鲍静雯和顾荧行礼,两人亦是以礼相回。这边许琰却是站着不动,顾长生作为自家姐妹,不需那虚礼,又不爱与两人讲话,便跟许琰一起站着不动。 顾荧目光在许琰牵着顾长生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了,又偷偷看了许琰两眼。这么久没见,顾荧只觉得,许琰越发叫人觉得高不可攀了。想与他讲话,却一时又找不出话来说,便随口说了句:“许公子,许久不见了,怎么没再到府上玩?” “多有不便。”许琰简言一回,无他话。 鲍静雯却是已经从上到下把许琰打量了一番,看他牵着顾长生又听得顾荧说那话,便是这人与顾家的人都熟。又不知是顾家的哪房亲戚,只是瞧着这人十分好看,气度不凡的。与这人一比,原本觉得十分好的二表哥,又失色很多。只是,这人未免太冷了一些,全然没法接近的感觉。 在鲍静雯盯着许琰这般看的时候,顾长生便盯着她看,最后举起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在她眼前晃了一下:“雯姐姐,你瞧什么呢?” 鲍静雯被她晃得收了一下神,才看向顾荧道:“这位是谁呀,你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顾荧一听鲍静雯这么说,忙道:“哦……这位是许公子,原到过府上,所以认识。”说罢又跟许琰说:“许公子,这位是我和荀妹妹的表姐。” “嗯。”许琰随便应了一声,并不感兴趣,拉着顾长生转头看封子晏道:“既然是熟人,又遇上了,你便陪着她们逛上一逛。”说罢便拉着顾长生走了。 走出数步,顾长生:……发生了什么? 封子晏&鲍静雯&顾荧:…… 封子晏先反应过来,忙喊了句:“等等,我还要带荀妹妹去找大哥大嫂呢!”喊罢又不失礼数地与鲍静雯和顾荧辞过,忙追许琰和顾长生去了。但人头攒动,也不知两人往哪边去了,便也没追上。 这边鲍静雯和顾荧互视一会儿,以鲍静雯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结束互视。然后鲍静雯头也不回便去了,只在心里道:“什么玩意儿?”顾荧还愣着回头看了一眼,才又跟上鲍静雯。 两人都十分不悦,心里堵得慌,便是看花灯的心情也减了大半。走了两步又撞上找人的鲍老二,鲍老二拉了鲍静雯就问:“瞧见你名弘哥哥没?” “没有,又怎么了?”鲍静雯睨了一眼鲍老二,十分得不高兴。 鲍老二放开她,“没瞧见就算了,才刚还跟我在一块儿呢。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就追去了。我没追上他,他人就没了。他也没带小厮家仆,不知道跑哪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要倒霉呢。” 鲍静雯和顾荧对顾名弘都不关心,自放鲍老二找去了。顾荧勾着鲍静雯的胳膊,仍旧看起花灯来。走得累了,又找处摊位坐下,吃点东西。一坐下那鲍静雯就问:“刚才那许公子是什么来历?” 顾荧道:“我也不知,此前来过咱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认识。瞧着老太太和大太太对他都十分客气照顾,想着家里必是不凡。只是,到底是哪个许家,又不知了。” “我瞧着不像什么好人家的。”鲍静雯不客气道。 “怎么说?”顾荧问。 鲍静雯原是心里有气,自然把许琰往坏了说。又说他与顾长生那般,必不是什么好货。便是好的,那也是个眼拙的,怎么就带顾长生玩。顾长生那等子阴毒的人,谁与她好,谁都不是好人。 顾荧听了,也能听出鲍静雯话里的情绪来,自己又要维护许琰,便说了句:“是荀丫头会装可怜,会惹人疼她。许公子要是知道她的真面目,也不会这般关照她了。我倒觉得许公子是好的,荀丫头那样儿的,配不上的。咱们这样儿的,也配不上。” “呸!”鲍静雯一听“配不上”三个字就一肚子火,又道:“别说一个没来历的许公子,便是十个一百个,都不是什么稀罕的,有什么配不上?”说这话再想起许琰刚才那冷冷的模样,就越发厌他起来,与顾长生绑在一块儿厌。 顾荧见自己说错话把鲍静雯的火气挑得越发大起来,便又忙换了话题,扯了许多别的,让她的心情平复下来。自然也不再提许公子和顾长生,只是在心里想着,这两人不知在一起又做什么呢。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长生怎么就把这些好的都揽去了,叫人生气! 顾长生被许琰牵走了以后,就与他成了独处态势。顾长生拿着糖葫芦也不吃,使力抽了几遍自己的手也抽不出来,却被许琰说了句:“莫要淘气,这时节,人牙子可多。”说得顾长生也不敢挣了,只得让他牵着。 “我要找大哥哥大嫂子。”顾长生抬头看向许琰道,“他们再找不到我,该要着急了。” “不用着急,我早派了人去找你大哥哥,叫他安心。等看完花灯,我便送你到茶楼与他们汇合,没碍的。”许琰不紧不慢道,万事皆在掌控。 顾长生没辙再好想,只能与他看起花灯来。都说元宵节易遇佳人,易出佳话,更出有情人。她和许琰之间,却说不清是什么人。 如果没有前世,顾长生觉得,自己这一世必还是会一整颗心地爱上这个人的。只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往后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敢。只是有了前世,早爱过了,又知他实无真心,上一世负她,这一世,便不敢再赌了。若再输一次,怕是怎么都承受不了的。   ☆、第五十七章 顾长生就这么被许琰拉着走街串巷,看过许多花灯——御街中间御河里飘的、织网般密密挂着的、飞檐斗拱下荡着的,两人又合手在御街边放了一盏孔明灯。顾长生看着那一盏没写一个字的孔明灯飞入上空,心情雀跃,目光从上而下落到许琰脸上,有一段时间的晃神。等许琰也把目光移下,与她相碰之时,顾长生才回了神忙把目光转开了。 略微的慌乱落在许琰眼里,许琰目光却未移开。瞧着顾长生如今身量越发大起来,又想到她此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被牵了手脸红,心里便有许多不安心。看了半晌,他清了下嗓子道:“封家公子……常去府上玩?” 顾长生点了点头,只是扶在栏杆上瞧御河里飘着的莲花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许琰想了一阵,想问的话还是没问出口。他担心的,不过就是顾长生和封子晏基于青梅竹马情,再衍生出别的情来。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顾长生心里先有了封子晏,那他还得费功夫呢。 顾长生看了一阵莲花灯,见许琰在她旁边没有说话,便转回头来看他:“怎么呢?” 许琰也还是看着她,伸出手去到她额前,犹豫一会便轻柔地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说了句:“长生,你要记得,你这辈子是我的人。” 顾长生僵了身子,眼眶几乎是在一瞬湿掉了。倒不是许琰说这话有多深情,有多叫人感动,为的,不过就是“长生”这一称呼。前世今生,只有许琰,只有他会叫自己“长生”。家里人都叫她乳名,连封子晏都叫她“荀妹妹”,只有许琰,叫她“长生”。 顾长生把脸一转,又看向河面去,许琰的手悬在半空。湿润的眼眶迎风一吹,一会便干了。顾长生挤出笑来看许琰,开口道:“许公子,还是叫我顾姑娘罢,还有……” 许琰把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来,十分确定自己在眼前这笑着的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冰冷和疏远。他没说话,便看着顾长生开口又说:“你不拒了婚约,想跟我成婚,到底有什么目的?”到底在盘算什么?许琰的心思,两世加起来,她也还是猜不出。 许琰面上神色不变,微扑了下睫羽,半天开口问:“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 “没有目的,那是为什么?”顾长生眸子沉了一下,盯着许琰。 许琰看着她,见她不说缘由,便开口道:“目的确有一个,便是你。” 此话一出,顾长生又是一愣。在话刚说完的一瞬,她心动了,也不自主相信了。但再看许琰那毫无情感色彩的眸子,便又怀疑起这话是真是假来。她心里只不敢信,自然归结为假话。她自觉自己没什么值得许琰这样的人给真心,上一世不自禁动心求过,这一世,不求。 只装着小孩不懂深情,亦不懂谎言,顾长生故作轻松耸了一下肩:“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是你就是你了,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许琰实在不知道还能对眼前的姑娘说点什么,人还小,有些话还不能说。不说,又怕她懂事的时候被别人抢了芳心,着实苦恼。是以,只能挑着话,说一半留一半。 两人互探都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作罢了。许琰按约把顾长生送回茶楼,也未与顾名扬碰上一面,便自行离开回宫。上了马车,靠在虎纹靠垫上,左手亦压在脑后,一路上便想着顾长生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般疏远与冰冷,实在不像是对交集不多的人该有的。难道就是,因着婚约?她不愿意,所以故作疏远?可那眼神里且还带着些怨,又为何呢?顾长生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娶她是有目的的? 许琰想了半晌,又换了右手压到脑后,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她对他能有什么了解?便是这朝中上下文武百官,也对他这五皇子了解不多。他如今才刚十岁,平日里又表现出来的,都是风雅不问政事之态。两世加一起,能看出他所想所思所要的人,确没遇上过。 越想越想死胡同里去,最后便没了丝毫头绪,许琰把手一摊,轻出了口气。重活一世,竟搞不定她一个小丫头,许琰自觉无力又无奈。前世他与顾长生真正有交集那会儿,已经是她家破人亡后了。受了巨大打击,又被夫家退婚,那时候心如死水的顾长生,都没这一世的小丫头这么难搞。 想到前世的种种,再与今生对比时,许琰脑子里突然豁开了一道口子,漏出光来。他直起身子,目光中透出些亮色,呓语道:“莫不是……” 顾家小女生带意象、胎带宝玉、攥玉一年、抓周时见元宝而弃玉……许琰又把这一世顾长生与前世的不同之处一一对比出来,最后手指成拳——莫不是改变顾长生此生命运的不是帮她藏了“凤血”的人,而是她自己? 许琰自己为重生,已觉这事十分诡异不寻常,潜意识里便觉不是人人皆可得之,自也没把顾长生往这上想。这会儿想到了这上头,却越发觉得合理起来。只是合理是合理了,那顾长生为何又对他这般?她又是从哪个时间点回到这一世的? 虽想到了这一层,许琰仍旧不敢妄下定论,就这么认定下来,但仍顺着往下想——在顾家亡家之前,许琰尊君子之道不夺人所爱,与顾长生并没有什么交集,她必不是那之前重生回来的。再往下,他买了顾长生养在寿山别馆。先时顾长生恨皇家一切人等,这时最有可能。后来他与顾长生心意互表,再后来,便是他起兵回京逼宫让大皇子退位。只此一别,阴阳相隔。 许琰又想,前世他去了,他的长生又怎么样呢?到底回不去看一下,不知她又经历一番怎样的日子。没了他,没了唯一的支撑依靠,过得岂不心酸苦楚么?又知不知道他缘何送命没能回去接她?若不知,岂不是又一肚子怨恨么? “难道……便是带着这一肚子的怨恨回来的?”许琰低声自语,心里开阔了许多的同时,又有许多怅然。前世的一切,回忆起来都为伤痛。这一世若变它不得,也便算是白活了。而顾长生,必还是要死死抓住的。 顾长生到茶楼的时候,家里的人已经都在了,唯有顾名弘和顾名扬不在。莫绮烟略有些焦急,顾长生不知何事,便问:“大嫂子,怎么了呢?” 莫绮烟捏了捏顾长生的手:“小的没丢,倒把大的丢了。你二哥哥到现在没回来,也不知去哪里了,也不知……” 莫绮烟说着便噎住了话,不说出那不好的话来。顾长生也不解,便问鲍老二:“二表哥,你不是与二哥哥在一起的么?” “先时是,后来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就追着去了。我没跟上,找了一阵也没找到,就把人给丢了。原以为他自己会回来,哪知到现在没回来。他随身带的小厮,又叫跟了两个妹妹,这时身边儿也没个下人。” 顾长生听着也皱起眉来,心里又觉得顾名弘不是莽撞的人。他自来有分寸,必不会出什么事的。都不是小孩了,定了媳妇就能成婚的人了,怎么能丢了?这般想着,便去拿这话给莫绮烟宽心。顾萱也在一旁奶声奶气安慰,只说:“大嫂子别担心,二哥哥会回来的。” 那边儿鲍静雯和顾荧不关心,仍旧临窗吃茶看花灯,悠闲得只当没这回事。顾长生回来时,两人瞧着楼下许琰送她,鲍静雯不过冷哼两声,顾荧心里略不舒服——她尚且不知道许琰到底是什么人物,他怎么就愿意跟顾长生在一起呢? 两人看花灯也看得有气,这会儿见顾名弘没了,自然是关心不起来,还有些看好戏的畅快。鲍静雯想,没了正好,没的平日里瞧见了,自己脸上难看不已,瞧不见才好呢!顾荧却无所谓,大房的二哥哥,与她没什么关系?有的没的,她都不甚关心的。 两人坐着复又吃了两盅茶,不催不急,便见得顾名扬拉着顾名弘回来了。鲍静雯脸上漫上一层冷色,与顾荧起了身,并不往上迎去。顾长生最先迎到顾名弘面前,看着他问:“二哥哥,你做什么去了?我们都担心你呢。” 顾名弘笑了笑,“没什么,猜灯谜猜住了,便拖了些时候。不该叫四妹妹、大哥大嫂担心,是我疏忽。” “没事就好了,虚惊一场。”莫绮烟道:“天儿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罢。”说罢这话,呼下人看着自己的主子,又下楼上车回家去。 那鲍老二一上马车就凑到顾名弘面前,贼笑道:“老实交代,你做什么去了?猜灯谜猜住了?我却是不信的。” 顾名弘笑得坦然,“二哥哥有什么不信,那灯谜有意思得紧,便多猜了一些。” 鲍老二勾了勾嘴角,“凭你的才学,能猜不中一个?” “怎么讲?”顾名弘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得鲍老二又问:“既猜中了,那得的东西呢?猜对了灯谜,没有赠物?”   ☆、第五十八章   听到鲍老二这么问,顾名弘只笑了笑,并无扯谎被识破的尴尬慌乱,十分自然道:“确有赠物不假,都给了那些围着看热闹的孩子去了。我本不需那些东西,又拿了回来作甚?倒不知道该往哪扔呢。”   鲍老二见顾名弘这般说,不似假话,便有些觉得没趣儿,也不再往下扯。原以为他这个榆木疙瘩又有了什么新鲜事,如上次看傻了在北山子茶坊遇到的那位妇人一样,结果却一笑带过了,还有甚好说。扯过这话,顾名弘也是一副无心讲话的样子,只瞧着马车窗外的夜间街市,嘴角含笑,心里暗暗盘算着自己的事情。而这盘算,自是盘算春闱后的事情了,又是后话。   只说此番元宵节灯会看过,顾名弘和鲍老二回到家中,难得睡了回早觉,次日一早却又是起得极早。各自洗漱一番,用了早饭也不需早晚定省,便去至前院书房温书。算算余下的时日,亦是不敢再浪费一分一刻一时,两人除了日常起居剩下皆是吃书作文。   到了二月初九,春闱一到,两人整理一番,自往考场去。春闱与秋闱一样,皆考三场,每场三天。年前刚经历过一番,这会儿再应对起来,便不比之前那么不顺手。只是这回较上一回更是难考,能考上进士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心里紧张亦是自然。纵是顾名弘这般博学多识的,也是拉紧了一根弦儿,怕出个万一,考它不上。若考不上,又需三年,实在磨人。   春闱试中九天,家里人关心之人无不十分焦心,都盼顾名弘和鲍老二能考上。只鲍老二实在底子薄,许多人只在心里默默觉得他考不上,并不明说。凭他这短短时日的努力就能考上进士了?那学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没上的人,岂不是要哭死?况且,鲍老二确实不是天才,便是举人,也是走了大运才上的,已是不易。鲍夫人亦觉得鲍老二考不上,但又心存希望与侥幸。想鲍老二辛苦这么这么多日子,要是再能走个狗屎运呢?谁又说得准?   为鲍老二捏着汗,觉得他必考不上只做垫底的人这般,那边蒋氏也知春闱难过进士难考,顾名弘这又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便也留了几分余地——许他这回考不上。虽是这般,也仍往佛堂里去,求求菩萨拜拜神,但求一次即过,也不需再受三年的罪。   顾长生仍坦然,鲍老二确实是考不上的,没多大疑问。顾名弘虽第一次考,却是仗着日子厚中了进士,乃大了他三岁的鲍老二所不能比。顾名弘考上进士后,于四月的殿试中又被点了探花。这样的人儿上辈子没个好家庭,这辈子已然不会再栽在鲍静雯手里,却不知谁有这个福气嫁给他。又不知道,顾名弘有没有福气找个好姑娘。想这些又是瞎操了一回心,顾长生也便不再想,只等起来。   家中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是为这考试的两人操碎了心。而顾名弘和鲍老二在场中,想的东西已然没有其他,不过是尽己所能答卷。鲍老二平时纨绔,学习也不甚上劲,最好便在于心态好——学了也学了,考也考了,上不上听由天定。顾名弘亦是十分认真,尽己十六年所学,认真仔细不留分毫遗憾地考了这三场试。   鲍老二肚子里的货少,能用皆已用上。作完文章,且不知如何再改。如今又没有人在旁提点又不能提早出场,便在里面干耗着。一直耗到考试时间结束,才搁笔长长舒口气——总算总算,让他熬过去了。世间什么苦,都没有读书最苦。便是考试一结束,鲍老二就跟疯子一般出场子,拉了顾名弘就往外跑,还念叨着:“在放榜前必要好好潇洒一番。”   “二哥如何这般急切?”顾名弘被他拖快着步子,说话声音也不稳。   鲍老二道:“你又不懂了?我不比你,很有可能是考不上的。我没把握,便只能听天由命。这天命要是不叫我考上,到时我还怎么玩去?这趟京城不是白来了?”   “可还要我带二哥哥出去?”考完顾名弘也是轻松,被他拉着一起上了马。   鲍老二听他主要要带自己玩,心里一喜,又想起考完乡试那回的逛京城,他又不喜了,只说:“咱们先回去梳洗一番再做打算也未为不可。”   “也好。”顾名弘应了,仍旧先是回家洗漱整理一番再向上辈请安说一番考试如何,叫她们不需多急,等三月放榜即可。说罢这些,鲍老二这回倒没粘着顾名弘,怕他扰了自己玩耍,只揣了一兜的银钱,拉了自己贴身小厮,往那外头的烟花之地去,找些妓女吃酒听唱玩乐不在话下。这上京的风光景色,他要看要赏的,也能有多少别的。出来这么多日子,可要把他憋坏了。   盖因参加春闱的都是秋闱里考上的那些,人数不比秋闱那么多,阅卷诸事便是省时些。到了三月上旬,榜单已经放出。鲍老二于放榜之前的日子玩得是昏天地暗,顾国坤不管这事,鲍夫人说话又没用,又念他这段时间读书确实疲累,便就让他这么浪着。   到了放榜之日,鲍老二还在家里酣睡,迷糊醒了听得丫鬟说:“弘二爷出去看榜去了。”   “看什么榜?”鲍老二啪嗒啪嗒了眼睛,坐在床沿上看着丫鬟道。玩得有些过劲,睡得也死沉,一时来缓不过来。   丫鬟把水放在桌上,过来把帐幔挂到银钩之上,只说:“春试放榜了,二爷不知么?昨晚二爷回来得实在晚,太太也就没让叫二爷起来,悄悄派人出去给二爷看榜了。”   鲍老二一听这话,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半。他也不再废话,忙地趿上鞋下了脚踏洗漱,又责备丫鬟:“叫你不叫你就不叫了?你是谁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叫他起来呢?   丫鬟被责备得也不出声,上来服侍鲍老二梳洗,又帮他换上常服,还不识趣问了句:“二爷要不要吃什么呢?”   “吃吃吃,脑子里装什么呢?还有别的没有?没眼力劲的。”鲍老二懒得再瞧这丫鬟,急急就出了院子。一瞧头上的日头,才知道自己起得有多迟。   一路走到大门上,正要上马,却是刚拉了下缰绳就瞧见顾名弘回来了。顾名弘坐在马上,正偏头与自己的贴身小厮说话。这小哥哥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明亮温暖得把头顶的日头都衬得没了光彩。往日里看着十分可人,这会儿瞧在鲍老二眼里,那却是十分刺眼的。   “二弟这是考上了?”鲍老二迎马上去,故作镇定。   顾名弘转过头来,收了收笑意,点了下头道:“是了……”欲言又止。   鲍老二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不对,伸了伸头又仔细看了看他,才开口问:“帮我也看了?”   “嗯。”顾名弘又点了一下头,脸上笑意也更少了一点,开口道:“二哥不要灰心,回去再学上一学,必是能上的。”   这啥意思?鲍老二反应一下——哦,他没考上。想到这里还不知作何反应,平日里惯有的纨绔样子也拿不出来了,更是故作不出潇洒来。他舔了一下嘴唇,喉咙有些干,便清了一下说:“二弟快进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说罢不等顾名弘出声,夹了马肚子就走了,没的被衬得连根草叶子都不如。   走过顾名弘,鲍老二才抬手抹了一把脸,略有些伤情。再怎么说,桂榜之后,他也是扎扎实实学了这么好几个月的啊。到头来,居然没考上,白费了这么几个月的功夫。早知道,他也不苦这几个月,想想日日学至半夜,这会儿脑子还疼呢,又是满心后悔。   “他娘的!”鲍老二自爆一句粗,连榜单也不去看了,带着小厮银钱又逍遥去了。这会儿要是不把心里的郁结之气排出去,他得憋死。得玩,往死了玩,发泄心中不忿!   与鲍老二擦肩后,那边儿顾名弘已经回了家,此回没让小厮先回来报喜,而是自个儿亲口跟高老太太、蒋氏等人说了。顾长生虽早知道顾名弘能考上,这会儿也还是藏不住的高兴,只跟他道喜,说:“我就知道,二哥哥必是能考上的。”   顾名弘也是笑,话语却仍是谦卑。毕竟鲍夫人和鲍静雯还在,不好叫他们面上太挂不住。而鲍夫人其实已经从自己派出去的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没考上,这会儿也是跟鲍老二道喜,又十分坦然笑着道:“你二哥哥要是能有你一半好学,我也不操心。你是考上了,他啊,必是没考上,是不是?”   顾名弘收了收脸上的笑,跟鲍夫人说:“姑妈莫要灰心,二哥哥善学,下次必能考上。”   顾名弘这话一出,别人都听出了鲍老二这是没考上,又都默默看向鲍夫人。鲍夫人却是半点尴尬和难看神色都没有,只道:“叫他回去好好温书,下回再考,考不上也就罢了,不指望,就仗举人,也是能做官的。”   人见鲍夫人心宽,慢慢也就不再照拂她的心情,自为顾名扬欢喜起来。这中了进士,乃是大喜事啊。又有别人陆陆续续上门来贺喜,那上门的,其中又有许多媒婆,都受人所托,来给顾名弘说亲事呢。   ☆、第五十九章   此回与试中举人者有六千多人,皆来上京赶考,而中进士者则只有寥寥三百人。在这三百人里,又有许多是考了数次,妻妾成群,年华不再的。若再论样貌和家世,那可挑得出的,未成家又皆样貌好家世好的,更是寥寥不剩几人。如是,顾名弘自然成了各家争相要抢的女婿人选。那上门的媒婆,只差把门槛都踏破了。   而顾名弘自与家里人喜乐庆贺一番,仍旧安心温书准备殿试。上门的媒婆,找的不过都是高老太太和蒋氏。一时间各大王侯将相家中但凡有年龄相仿的闺女的,多多少少都会托人来府上走一走,把自家姑娘大肆夸赞一番给高老太太和蒋氏,希望结这门亲事。高老太太和蒋氏直要看花了眼,不知该挑哪家的好。这一要挑家庭,二还要挑姑娘样貌人品,平常知道的倒好,不知道的还要打听一番,实在不能随便定下。   而那边儿子没考上,闺女又没了嫁进顾家的希望,连在今年的进士中挑一个人也挑不出。便是挑得出,人一打听这鲍二姑娘十分没规矩无礼剽悍,自然都不愿与她结亲。这把鲍夫人气得不行,却还不得不装着大家夫人的风范。装着也是辛苦,自然就要收拾行装回家去。   高老太太在喜头上,便望人都喜她之喜,自要留鲍夫人下来再住住,一起热闹热闹。平日里瞧着她心宽,自不当她心里郁结。接下来顾家喜事可还要多呢,殿试不知顾名弘能排个什么名次。殿试之后,可得官职,又是喜事。再往后,定下婚事来,在这喜头上成婚,喜上加喜。   而鲍夫人也是想到了这些,才坚决要走的。想着自己若是不走,儿子在这里被衬得十分难看,闺女看着顾名弘成婚,那是更难看——顾家上下谁不知道她鲍夫人和鲍二姑娘之前的心思。便是百般推辞,好话说尽,以离家时日太久、十分惦记、又要回去报信云云为借口,还是说服了高老太太,放她一家回南方去了。这一走,没事也难再来京城走动,各家门另家户,各过好各家日子罢了。   鲍家三人一走,顾府瞬时清静了不少。顾荧却是有些不自在,走了鲍静雯,可不就没说话的人了么?平日里遇到什么事,没处说去,更没人跟自己商议着来。如今家中女孩不多,顾长生与顾萱玩得好,也没她什么事。她便是一个人缩在三房院里,倒不像是自家小姐一般。   顾荧如此,阴氏也是如此。成日天躲在自己院子里,不是教顾荧种种理家管家诸事,便是看顾顾名川。大房那边儿喜庆热闹的,她不过贺上几声喜,以新寡之名不多做参与。顾萱在高老太太处很好,与三房不亲,与顾荧也不亲,自也不常往三房去。等顾长生说了“你要去看看你娘和你姐姐”,她才会往三房走走。   四月殿试一过,顾名弘果中了探花。这边儿高老太太和蒋氏也已经物色好了几家姑娘,中间虽有不快,但总算有个两人都满意的结果。等顾名弘以探花之名入枢密院任了编修之职,家中庆贺一番,那定亲家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高老太太和蒋氏把顾名弘叫到跟前,把几家姑娘一一与他说了,问他:“你觉得如何呢?若能相好,咱们就叫媒婆直接提亲把婚事定下来了。再要了生辰八字定下日子,把婚成了。”   顾名弘微低了下头,面上淡淡,开口道:“老太太和太太挑出来的,不敢有微词。只是,我也不知这各家小姐品行如何,自是不知该挑哪一个。”   既这般说,高老太太和蒋氏又把这些姑娘种种好的都细说了一番。顾名弘言辞迂回,兜兜转转,就是不挑哪一家的。高老太太有些急毛,微皱眉道:“名弘啊,你这样子没主见可不成呀。你若定不下,就听我和你爹的,我给你定了。你只需等着穿了喜服做好新郎官,其余一概都由我们张罗,不费你的事。”   蒋氏却是瞧出了自己这二儿子有别的心思,也不想太过草率定了这事,毕竟婚事是一辈子的事情,于是忙开口道:“老太太,咱们也是挑了好些时日来挑出这些的。名弘才刚看了,哪里就能做下决定了?还要让他想想,等想好了再定。”   听蒋氏说驳她的话,高老太太心里登时便有些不痛快,开口道:“你也说了,这是咱们花了许多时日才挑出来的,那能是差的?我再与他爹商量一下,也就定下了。又要他操什么心?我还能害自己亲孙子不成?”   蒋氏一笑,“老太太确实不会害自己的亲孙子,我也不会害自己的亲儿子不是?多出两日来,叫名弘自己掂量掂量挑选挑选,又有什么不好?我们满意,他自己也满意,岂不两全么?咱们随意定下了,到头来他不满意,还要暗地里怨咱们呢。”   高老太太被蒋氏这话噎得没了话,原想压她,哪知这蒋氏就是不服她压,还要堵她,着实气人。气了也不好无礼发作,压了半晌看向顾名弘,略不自在道:“名弘,你自己说呢?”   “老太太,便容我几日,等我心里有了人选,必来跟您说。”顾名弘态度语气恭敬,也是瞧出高老太太和蒋氏因着这事儿已有些掐了,怕高老太太仍不高兴,又说:“老太太莫要生气,您不应的人,我也不会娶的。”   高老太太听了顾名弘的话,直了直身子道:“孙儿这么听话,我生什么气呢?你倒把我说得小气了,叫我不好意思。罢了,你且下去想你的吧。还是要早些,我可盼着你成婚呢。像我这样的老人家,都希望儿孙成双,和和美美的,不要叫我等急了。”   顾名弘哄着高老太太应了这话,自下去盘算这事儿。盘算一番,又去找自己的亲娘蒋氏。高老太太和蒋氏,能敞开了说话的,自然还是蒋氏。他这亲娘通情达理,凡事都讲得通。   而蒋氏从高老太太处回家,心里便知道顾名弘心里有事,必是要来找她说的。于是蒋氏亦在自己房里气定神闲与珠玉说话,只等顾名弘来。等到傍晚时分,果听丫鬟报:“太太,二爷来了。”   等顾名弘进屋,蒋氏叫他坐了,叫珠玉倒杯茶与他吃,又叫珠玉出去。等珠玉一走,蒋氏也不绕弯子,便直接问:“说罢,是不是都没瞧上?是不想这会儿成婚呢?还是怎么?”   被蒋氏看了出来,顾名弘也就不遮着掩着了,略想一阵,看向蒋氏道:“不瞒太太,儿子心里有人了。这些皆不是儿子想娶的,想娶的那一个……”   “是谁?”蒋氏略有些吃惊,看着顾名弘,在他断了话后忙又接上问。原以为自己这二儿子只知道读书,不知其他,原来私下里还不是只有书么?能叫自己这二儿子瞧上,也算是福气了,不知谁家的闺女。又没在她和高老太太挑出的那些人里,难道是被自己和高老太太刷下去了?   顾名弘犹疑了一下,才道:“平王家的郡主……”   蒋氏一听平王眉心便微蹙了一下,这平王家的闺女,倒不是被她和高老太太刷了下去。若是真叫人上门说媒了,也不敢刷。人家没有托媒婆上门来,也不会跟她国公府结亲的。平王府上就一个郡主,平王和平王妃早做好了打算,这个闺女是要往皇家嫁的。   这郡主大三皇子一岁,周岁十三,已然到了议婚的年纪。五皇子早借龙口定了顾长生,平王家的目标,那自然是三皇子许璟。只是这三皇子性傲又霸道,说什么女人碍事儿,他尚不需要。若是替他随意娶了,必叫人日日以泪洗面!差点把他母妃气个半死,但也只能先搁下这事。毕竟许璟才十二岁,不需太急。   许璟不急,平王妃也就耐着性子,要让自家闺女等等。她与皇后关系不差,与许璟母妃关系也不差。让自己闺女嫁给许璟,还是很有把握的。   蒋氏自然没有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与顾名弘听,只说:“竟是她……不过我早听说了,平王妃早为那沛馨郡主物色好了人,是要嫁给三皇子的。你如今要她,怕是不能够。”   听得蒋氏这般说,顾名弘的眉心便拧成了个大疙瘩,半天问:“定下了?”   蒋氏摇头,“这倒没有,不过瞧着,王妃是不打算让郡主嫁给旁人的。郡主如今已经十三,尚未议婚,怕是就等着三皇子呢。咱们要在这时候高攀这门亲事,难~”   “难……”顾名弘低声道,半天又抬起头来,问:“三皇子若真想娶,又何必叫她等?王妃这般,不会误了郡主么?问太太一句,儿子能等不能等?”   ☆、第六十章   长60   蒋氏略想了一下,并未立即回了顾名弘这个问题。她瞧着顾名弘的脸,半天开口道:“怕等下去,好的都叫别人挑走了。这个再不得,又要怎么样呢?与皇家争人,必没胜算。”总归,还是要为自己儿子考虑的。   顾名弘微抿了一下唇:“且做一试呢?”   “我与老爷商议一下,找媒婆托个话自然容易。”蒋氏道:“若王妃无意,你也不可往心里去。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看有缘没缘。若是没缘分的,也不能强求,蔫巴着叫自己失了精神。不是自夸自己的儿子,你也是个条件甚好的。说句不道的,你与三皇子,差的不过就是身份。即便不能与沛馨郡主成,也自有别个好姑娘。”   蒋氏交代罢一番顾名弘,不找高老太太,到了晚上自与顾国坤说这事儿。顾国坤原不爱管这些内宅之事,听得蒋氏有些为难,才道:“他既有这心思,那咱们便找媒婆往平王府上走一走。尽人事听天命,意外能成最好。若不成,也好叫他死了这份心。”   蒋氏应了,又问:“老太太那边儿呢?”   “先瞒着,也不定成的,没的叫她费心。若是叫她知道了,有我顶着呢,你也不必担心。老太太嘴碎些,又有些小孩气,却不是故意要针对你,你也放宽了心。”   “我有什么放不宽心的?不过就是怕她知道咱们又做事瞒她,气坏了身子。”蒋氏一笑,又与顾国坤说了一番这事儿,便琢磨出了个样子来。等到次日一早,自叫下人去请媒婆来,交代一番,让媒婆往平王府上说亲去。   日头悬上半空,从梧桐花间落下斑驳光影。紫色的花朵成簇而开,微风一过,便晃动几下。再一晃,那花枝儿便搭到了屋檐上。屋檐梁下挂了一笼鸟儿,两只成对,羽毛凝黄,正表浓情地互喂鸟食。笼下又有紫木窗,开着雕花窗扇。那窗间,便趴着个正托腮看鸟儿的姑娘。   姑娘已有十二三的年纪,一对眸子十分明亮好看。纵是抿唇不语,唇间也有笑意。白嫩的脸上,这会儿神往之色甚重,却也掩不住从内里散出的那一丝灵动与顽皮。看鸟儿看得痴了,整个人便趴在窗边儿一动不动。   “郡主,你又趴这里发什么呆呢?”窗外来一丫头,不解地看着她道。她家这郡主,不正常可有些日子了。不是搬了杌子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就是趴在窗边儿看鸟儿喂食,再者,就是画男人头。也不知画的是谁,只是瞧着有点熟悉,画过就团了扔到纸篓里。   这丫鬟也是在纸篓里捡了拿出来看的,才知道她在画男人头。这画男人头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丫鬟瞪着眼睛就呓语一句:“郡主怀春了?!”   郡主怀春这事儿可不敢叫王爷、王妃知道,自然把那纸篓里的男人头都给烧掉。家里谁不知道,王妃有意三皇子。沛馨郡主是要嫁给三皇子的人,这会儿画的却不是三皇子的头,这可就不好了。   这会儿沛馨郡主被这丫鬟吓得一跳,托腮的手一滑,整个人差点趴窗上去。好在这丫鬟眼疾手快的,上来一把扶住了她,否则要磕破相了。沛馨郡主稳住身子,直站起来,抚了抚袖子,故作淡定开口道:“谁发呆了,我看鸟儿呢。”   丫鬟回头看了看自己头上的鸟儿,“养了好时日了,有什么好看呢?”   “你不懂,你要是懂了,要我做什么?”沛馨郡主说道,转身往书案边去了。   这丫鬟绕进屋,也到书案前,开口说:“郡主,我听说家里来了个人,正在跟王妃说话呢。”   沛馨郡主拿起毛笔蘸墨,压根不关心家里来了谁,便漫不经心问了句:“谁呀?”   “媒婆……”丫鬟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道。一听媒婆,沛馨郡主停了笔抬头,然后又把头低下去,“给哪个哥哥说亲事呢?”   丫鬟看她又漫不经心画鸟儿去了,有些着急,便又往她面前凑了凑,“不是呀,这一回这上门的媒婆,是给郡主你说亲事来了……”   沛馨郡主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作画呢。等听明白了丫鬟说什么时,猛地一抬手,“你说什么?”   “媒婆上门来给郡主说亲事啦!”丫鬟又重复一遍。   “怎么可能?”沛馨郡主笑,只当这丫鬟跟她开玩笑呢,这上京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皆与王府有点交集,又有哪个内宅的夫人老夫人不知道她沛馨郡主是给三皇子留着的?还要找媒婆上门说亲,不是明摆着送来挨臊的么?   “怎么不可能?”丫鬟回道:“这会儿就在王妃房里,我还听说了,是顾太师家找的媒婆。顾太师也不差,就是没有三皇子好。我瞧着王妃肯定不同意,怎么能不要三皇子,而要太师家的呢……”   丫鬟的话还没说完,沛馨郡主已经把手里的笔一扔,浸湿了一大块宣纸也不管,人早消失在了书案后。那丫鬟说话卡了壳,呆呆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又忙把毛笔放回笔架上,掀了宣纸起来,底下的白毛毡已经被浸黑了。   沛馨郡主压着小鹿乱撞的心,风一般地来到王妃院里。却不让下人回报,只悄悄躲王妃门口站了,偷听她和媒婆说话。   平王妃心里虽只有三皇子一人,但对于位高权重的顾太师家请来的媒婆,也依着礼数不怠慢。这会儿那媒婆说话口干了,又吃口茶,继续说:“王妃,您怕是也瞧过顾家二爷的,那是百年难遇的好男儿呀。家世我也不需多说,如今又中了探花,那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乃万人不及。郡主若能嫁与他,结两家之好,是大好事呀!”   沛馨郡主在外听媒婆这么不吝言辞地夸赞顾名弘,嘴角忍不住漫上许多笑意,脸上有些微红,自己又在心里嘀咕:“真有那么好么?”   里面王妃却不大买账,自然也不提三皇子的事情,只道:“我家沛馨还小呢,我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想多留在身边儿些时日。这会儿若就嫁出去了,实在舍不得。劳烦你还是回去与顾夫人讲明,这门亲事,我暂时不能应。”   “为什么不能?”媒婆还没说话,沛馨郡主已经一脚踏进了门槛,出声说了这么一句。   平王妃脸上顿时一黑,心道这闺女都叫她宠坏了,死活不知道规矩是什么。哪有不叫通报在外偷听的,又哪有不问一声直接进门,又又哪有大人说话轮到她突然插嘴的?黑了一阵,王妃看向她道:“你懂什么?回房去。”   沛馨郡主把另一只脚也拿进门槛内,说了句:“不回,我的事,凭什么不能叫我知道?又凭什么,我不能做主?总叫我等那三皇子,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等成了老姑娘,他娶了别个,我怎么办?”   “反了你了!”平王妃怒竖双眉,一拍桌案,哪有大家姑娘如此恨嫁的?这会儿媒婆还在呢,出去七嘴八舌一说,什么话都说得出。   沛馨郡主性子便是这般,直来直往,没有那心思管那么虚事儿。别人爱怎么说她,便说去好了。自己过得好不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自己知道。何故为了别人一点看法,就要委屈了自己。确实也是,平王、王妃惯出来的。   那边儿媒婆却眼活,哪里看不出这郡主无心三皇子而有心顾二爷呢,便笑着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郡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老身想说句实在话,不知王妃爱听不爱听?”   王妃收了收怒气,把目光又放到媒婆身上,只道:“你说看看。”   既来到平王府上提亲,自然是相关诸事都知道的,媒婆略想了一阵,便说:“王妃您比咱们清楚,三皇子是何种个性,若郡主嫁与他,你瞧着是合还是不合呢?说句不该说的,郡主怕是要受委屈呢,您觉得呢?”   “夫为妻纲,伺候好自己夫君乃为职责所在,何谈委屈不委屈?”王妃一句话反驳。   媒婆仍笑,“若是这样,您和王爷又何故这么宠着郡主呢?捧在手心里,那不就是怕郡主受委屈么?”   平王妃被堵了一下,但见媒婆不是找茬来的,不好发作,便说:“此话不假,那照你这么说,我儿嫁与顾家老二,就不受委屈了?”   “那是自然。”媒婆打包票道:“顾家二爷性温人善,与那些斗鸡走狗寻花又爱问柳的富家公子不同。端的好品行好样貌,生来就不见霸道,是个疼媳妇儿的主。若不是这样儿,我也不敢上门来提这门亲事。王妃您想想,这事儿不坏。正如郡主说的,那三皇子如今不想娶,往后就想娶了?”   “没有想娶不想娶这话,时候到了,该娶妻了,那自然就是我儿。”王妃又道。   “强扭的瓜不甜,王妃又何必为这个,搭上郡主一辈子的幸福呢?”媒婆仍大胆道,亦有些巧舌如簧,说得平王妃无话堵她。   ☆、第六十一章   沛馨郡主也是个眼活的,见自己母妃被媒婆堵得说不出话,自己忙又换了副样子,往平王妃旁边儿腻,撒娇道:“母妃,就是嘛。我早跟你说了我与三皇子合不来,他也不爱要我这样儿的。要不呢,到现在皇后和吴贵妃还跟您拖着这事儿?那三皇子不爱要我,您把我硬塞了过去,能过什么日子呢?怕是要日日以泪洗面啊……”说到最后,沛馨郡主眼里就全是哀伤。   平王妃最见不得她撒娇装乖,抬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忍不住含笑道:“你快给我闭嘴,等我把人送走了,有话跟你说呢,要好好收拾你!”   沛馨郡主还有看不出自己亲娘情绪的,只又往王妃怀里钻,“母妃肯定舍不得。”   媒婆这这母女俩这样,只在一旁含着笑,说了句:“王妃和郡主母女情深,叫人羡慕。”   “好啦好啦……”平王妃把沛馨郡主往怀里揽了揽,“麻烦你跑这一趟,先回吧。这事儿我一时也不能给你答复,容我想两天,到时派人到府上回复此事。”   媒婆一看这平王妃没有这会儿就否决掉,又说要想两天,只笑得一脸彩,行礼辞过去了。   这边儿媒婆一走,那边儿平王妃就把沛馨郡主拉出怀,看着她道:“跟母妃老实交代,什么时候与这顾家二爷见过?”   沛馨郡主支支吾吾的,只说:“没……没有啊……”   “就你那点小伎俩,还有我看不出的?若不老实交代,我现在就找人回了这门婚事,不应。”平王妃沉声道,说着就抬手做要叫下人状。   沛馨郡主一把拉了她的手,往怀里抱了:“十五元宵节灯会上,我与他在一处猜了灯谜。”   “瞧着如何?”平王妃也不打弯子了,直接问。   沛馨郡主脸颊上染上些红色,点了下头,“甚好。”   平王妃又抬手戳了一下沛馨郡主的额头,“没出息的,三皇子竟不比他好?”   沛馨郡主又点头,“不比。”   平王妃有些气结,瞪了她一眼,舒了口气才道:“那现在怎么样?我与皇后娘娘和吴贵妃早说好了这事儿,又岂能说不做就不做了?没这么容易。”说罢,便把目光转向外头,一副“你这事我不好办”的样子。   沛馨郡主瞧着平王妃这样,有些不快,便微噘了起嘴,道:“难道母妃真要看着我嫁给三皇子,日日以泪洗面么?那三皇子的性子,谁个受得了?跟个祖宗似的。”   “我瞧你才跟个祖宗似的。”平王妃又转回头,看向沛馨郡主。   如此,沛馨郡主更有些不高兴起来,晃了晃平王妃的胳膊,噘着嘴撒娇道:“母妃,怎么样嘛怎么样嘛?”   “别摇,摇得我头晕。”平王妃伸手握住沛馨郡主的手,不让她再动,然后说:“你让我好好想想。”这事儿不是儿戏,哪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先前她与皇后和吴贵妃打关系那会儿也是无比上心,两边长辈都欢喜这门亲事,欲定下。谁知道,这两个小的却没有一点看对眼的意思,折腾出不少事。   这会儿沛馨郡主见平王妃松了口,脸上又有了笑意,松开她的胳膊道:“那母妃你慢慢想,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便行礼去了。   出了平王妃的院子,沛馨郡主脸上还是满满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原来是元宵节灯会上无意遇到,见他才学过人、谈吐不凡,便记住了他报上来的名字——莱国府顾名弘。   两人猜灯谜时又有互动,沛馨郡主便暗许了芳心。自在心里感叹,此生没见过那般温润雅致之人,此生再不能见,实在可惜。自己又不能随意报名姓,他亦不知自己是谁,只此一别过,就是一生陌路了。   元宵节灯会回来后,沛馨郡主心里还是放不开。便是日日以各种形态发呆,又后悔当时自己怎么就没告诉他自己是哪家的,定个约下来。又想,便是告诉了,怕他那样儿的人瞧不上自己,还要说自己没规矩不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呢,实在烦恼。   只万万没想到,他顾家居然找媒婆上门说亲了。既然有这等有缘分的事儿,那她怎么会放掉呢?便是拼个一死,这顾家二爷,她也要嫁的。萝卜蔬菜,各有所爱,什么尊贵的三皇子五皇子,她都不稀罕。在她眼里瞧着,都没有顾家二爷瞧着尊贵。   嫁!必须嫁!   却说顾长生在听说自己二哥哥顾名弘推掉所有高老太太和蒋氏挑出来的姑娘,又去蒋氏院里找了蒋氏,就知道其中有问题,怕是自己那二哥哥瞧上谁家姑娘了。叫雪棋私下去探试了一番,也没打听出什么消息来。顾长生又想,蒋氏这事做得隐蔽,必然是为着瞒着高老太太。那她作为小孩不好从蒋氏那掺和这事儿,心里又好奇得慌,便去找了老爹顾国坤。   算着时间,只等到顾国坤与仍旧如同往常一样避着旁人偷偷往二门上来,二门上的小厮见她来前院已成习惯,只尊呼一声“四姑娘”并不见怪。顾长生出了二门到前院,自是轻车熟路往顾国坤的书房。老爹在了,便拉了说一说闲话,解解闷。若老爹不在,她便自个儿在书房看看奇门杂书,等他回来。   进了书房,顾国坤因任上有事,果不在书房里。顾长生便如往常一样,挑了书找地儿坐了细看起来。于这书房里坐着,倒比在闺房里还凝神静气。盖因上辈子她多与老爹顾国坤一起,习惯这种生活。   书只稍看了一会,便听得门响。顾长生只当老爹顾国坤回来了,起身往外间来,却刚走到花窗隔墙边,便撞上了顾名扬。不是顾国坤而是顾名扬,顾长生微微愣在原地,只抬头看着顾名扬,也忘了叫“大哥哥”。   平日里顾国坤的书房是不叫别人进的,顾名扬与他又不合,也是不大来。两人书房隔得也远,不大照面。这突突然的,连门都没敲,就这么推门进来了,顾长生一时便没回过神。只等顾名扬看了她一会,开了口道:“四妹妹不认识我了?”   顾长生这才回了神,接了句:“时常不见大哥哥,是有点……”   顾名扬嘴角暗勾,迈步进了书房待客的里间,四处瞧了瞧,道:“我听说老爷最不喜别人随便入他书房,怎么四妹妹会在这里?”   “我是偷偷跑过来的,大哥哥你不要告诉老爷知道。”顾长生转身跟在顾名扬后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心里想着,与其让他知道自己跟老爹顾国坤不寻常,不如说瞎话呢。谁知这话刚落音,书房门又被推开了。顾长生抬手捂了一下脑门——今儿真是出二门没看黄历。   顾国坤进了屋,只见顾名扬和顾长生在里面站着。顾长生把手放下来,忙过来给顾国坤请安,还对他挤眉弄眼一番。顾国坤不大明白,又看向顾名扬:“你怎么来了?”   “给老爷请安。”顾名扬行礼道,“无意路过,瞧见屋里有人,以为是贼,遂进来看看。”   顾国坤正想说“荒唐”,又觉顾长生在他书房里确实不妥,便不好说顾名扬荒唐了,只压了压气,沉声道:“既没事了,你便出去吧。”   “那四妹妹呢?”从头到尾就没提到这小不点。   “我有话要跟你四妹妹说,她且先留下。”顾国坤说这话的时候,又见顾长生动眉,自己亦有思量,便又跟了句:“她擅来前院,私自入我书房,非得好好教育一番。常跟在老太太房里,都叫宠坏了!”   话说到这样,顾名扬不好不走,只好辞过去了。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道:迟早是要被他抓出圆不过去的破绽的。   顾名扬一走,顾长生就大松了口气,然后看向顾国坤道:“老爷,大哥哥是不是瞧出什么了?他没敲门就进了书房,像是故意抓我来的。”   “瞧出又如何?都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他想怎么着?我便是宠闺女,允你来我书房没人敢说话。不过就是怕你娘和老太太知道,说我带坏闺女,教得你没规矩了。”   顾长生目光又往外飘了飘,“大哥哥会说这事儿?”   “随他,他便是要说,咱们也有咱们的说法,还怕了他不成?”顾国坤不把这事往心里搁,他这大儿子常与自己对着干,看不惯他的种种,他也习惯了。   顾长生也稍放了心,想着都是自家人,再坏也不见得坏到哪去。她不过是没守规矩,高老太太也舍不得罚她。况且,还有个老爹在身后撑腰。放了心,自然就把此来要问的事给问了。   顾国坤听她是问顾名弘的事情,也不瞒她,只说:“瞧上的是平王家的郡主,我听你娘说,那平王妃早相中了三皇子,只等着三皇子收了玩心与郡主成婚。你二哥不死心,今儿你娘暗里托了媒婆上门说亲事去了,瞧着也是不能成的。”   “沛馨郡主?”顾长生看着顾国坤,确定似地出声问,好似熟识。   ☆、第六十二章   若真说顾长生与这沛馨郡主是什么熟识,那还真不是。不过是活过两世,不管提起谁来,总比别人知道得多些。这沛馨郡主前世确实是三皇子许璟的人,怎的到今世,发生了这样儿的事情?变成了她二哥哥与沛馨郡主?   莫不是,前世沛馨也是与顾名弘看对了眼,但却因顾名弘与鲍静雯早定了婚事,她又与三皇子这般,遂才失了良缘?若是如此,此生她顾长生也算是做了件促成有情人的大好事了。又转念一想,这有情人还没成呢,中间还横着个三皇子。   “你又知道什么?”顾国坤开口一问,抬步往屏风后的椅子上去。对于自己这闺女知道许多事,又有许多超前的法子,早已习以为常。与她这闺女一处,说话甚是轻松,因是知晓诸事的聪明人。   顾长生自也跟过去,往椅子上坐了。她还能知道什么?仗着前世预知的事情,到这会儿许多已经不灵验了,事事皆有新的样子,不过说一句:“就我瞧着,二哥哥和沛馨郡主的这桩婚事,不定就是成不了的。”   “那平王家能不要三皇子那样儿的人物,转而下嫁给你二哥哥?”顾国坤当然觉得这不靠谱,谁不爱把闺女往高处嫁?也就是他和蒋氏,不想自家闺女嫁入皇家,怕她遭受许多常人不会遭受的。许多事情,本来就是有得有失,个人有志,选择不同罢了。   顾长生却说:“除开一个身份,我二哥哥比起三皇子只好不差。若论做丈夫的好坏,那必是我二哥哥为上选。再者,二哥哥单单提出要娶沛馨郡主,岂知其中没有旁的事情?必是二哥哥与沛馨郡主曾有交集,若不是,又何故要提出娶她来,丢给家里这么大个难题?”   顾国坤深觉此话有理,晚上从蒋氏那一问,果听说媒婆带话回来,平王妃要想上一想。最关键的,那沛馨郡主竟是有意顾名弘的,心全然不在三皇子身上。如此这般,余下的麻烦事,便是在平王妃与皇后和吴贵妃之间。   平王妃愿不愿意舍了三皇子、想不想把女儿嫁进国公府是一回事,能不能不挑起皇后和吴贵妃的情绪断了沛馨郡主与三皇子的事儿,又是一回事。这事分个先后,如今瞧着,平王妃倒也没那么坚持一定要把沛馨郡主嫁进宫里。   顾国坤回头又与顾长生说了这事儿,顾长生思量一阵,只说:“那便想个法子,不叫平王妃为难,只叫宫里的那位祖宗拒不要沛馨郡主,让皇后娘娘和吴贵妃娘娘也没法,便是成了。”   “谁又说得动那三皇子?”顾国坤时常入宫,是庄穆帝的知心老伙伴,对宫中皇子了解甚切。知道三皇子是何种人,遂不敢说这事儿好办。三皇子可能确是无心沛馨郡主,但若谁想指使他做个什么事,便是难如登天。同理,这事儿更是不能左右皇上去决定。   顾长生想了想,“要不……我去试试?”   “你?”顾国坤一惊,下巴微掉,“你与他认识么?”   “见过三面。”顾长生竖起三根手指,又收起两根:“救过我一命。”没敢说第三次拒说不认识,好像还惹毛了他。说了,这老爹怕是也不会让去见。   顾国坤收掉下巴,“能成?”   “且做一试,实在想不出还能叫谁去说。”五皇子与三皇子是冤家对头,私下若是能和善说上两句话,那都是菩萨显灵,圣光普照大地了。   顾长生又说:“老爷入宫寻他,得见便约他到玉仙楼,就说我要谢他救命之恩。他若是来了,这事儿必能成。要是不来,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总归,不能叫二哥哥失了良缘不是?”   顾国坤抬眼望了望天,他原哪里是那种把儿子闺女婚事放在心上的。这年头,不就挑个家世、样貌、人品,差不多定下得了。谁知道她这小闺女这么上心,既上心了,他这合伙老爹就没有不陪不帮的道理。   入宫,寻了借口要见三皇子,皇上叫三皇子前来。这三皇子也就在皇上面前,还能瞧出些谦卑矮身的样子。顾国坤老精地扯些可有可无的话,圆过见面的场,去时亦与三皇子一起,到了外头才说:“老臣谢过三皇子,搭救小女于危难之中。”   许璟挑了一下眉头,看向顾国坤——这老东西叫他来,果然不是扯闲话的。   “我知此事后,思想数日,只觉小女不该白受三皇子的救命之恩,遂想叫小女郑重谢过三皇子一番。如今约下玉仙楼,不知三皇子可否赏脸前去?”顾国坤不管许璟脸上什么表情,继续打着官腔道。   许璟放下眉梢,转了目光朝前,冷脸道:“约下玉仙楼,是顾大人谢我,还是令媛谢我?”   这有戏——顾国坤微躬身:“自然是小女亲自谢过,只是小女年龄尚小,若有行事不当之处,还要请三皇子再担待。”   许璟听罢这话,只转头瞥了顾国坤一眼,说了句“顾太师回去罢”自己便转身走了,不说去还是不去。顾国坤虽了解许璟的个性,但这会儿还真猜不出他这是去还是不去。自摇了摇头,自己先去了。   回去后悄悄带着顾长生往玉仙楼去,要了馆间坐下,酒菜先上,只是不动。顾国坤早把入宫诸事说与了顾长生,顾长生也不知这三皇子会来不会来,不过父女两闲坐等着。实在无趣,又要盘棋来,下棋取乐。   棋下半场,馆间门响——三皇子来了!   顾国坤意外也只是微微,更多的是欢喜,迎了三皇子进屋。那带的便衣侍卫,都叫留在了外头。顾长生亦上去行礼,三皇子一扬手:“在外头,这种虚意假礼,还是免了罢。”   说罢便往酒桌边儿坐了,看向顾国坤道:“费这般周折哄我来这儿,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顾国坤与顾长生都跟到桌边儿,并不坐下,顾国坤道:“邀三皇子时,便跟您说过,小女要谢您救命之恩。”   “既是如此,那只留她下来,顾太师先出去等着罢。”许璟漫不经心道,说罢看向顾太师:“令媛尚小,顾太师不怕她与我独处的罢?”   顾国坤笑得干——自己把人邀来了,敢说怕么?   只等顾国坤出去,关了馆间的门,许璟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伴一句:“坐下。”顾长生才往桌边坐了。   这会儿没有人,顾长生虽拘着礼,但心里是不怕这三皇子的。瞧着确实是霸道又冷傲的样子,常年一副祖宗脸,但对她到底坏不到哪去。这坐下了,又听得许璟说:“前阵子元宵灯会上,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认识我的罢?”   顾长生抬起目光来,与他目光相触一下,笑着道:“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呢,三皇子怕是记错人了罢。”   许璟暗咬了下后齿,想上去狠捏这小丫头几下。他不是什么好人,故意撩拨她是因为她是自己死对头许琰的小未婚妻。救她命纯属当时一时冲动,多管了回闲事,哪知道换来的就是她在许琰面前说不认识自己,真是差点气死!这会儿又说他记错了,还是要气死!   顾长生看他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这明谎说得自己也尴尬了,忙站起来伸手去够酒壶。怎耐个子矮胳膊不够长,够不到。   许璟自己伸手过去,在面前杯中倒上酒,然后把酒壶放回注碗中,仍旧看着她。顾长生默默吞了口口水,挪上椅子,瞥了许璟两眼,状似十分委屈道:“三皇子,我错了,我不该做忘恩负义之人。”——真是败给这祖宗了。   “哦?那你说说,那一日为何说不认识我?”许璟并不喝酒,只是盯着顾长生。这丫头看着小,心眼却是多得很,一点也不容小觑。头一次见面走失在大相国寺,那么点大的人,不哭不闹不喊;第二次见面在玉津园,在差点要被人甩下水的关头不慌不乱还反手把别人推落了水;如今呢,还说得一手好瞎话。   “五皇子在……”顾长生动着眸子,仍旧说瞎话。要是按实话说,当时所想便是不与皇家皇子产生更多瓜葛,这会儿又主动请他来,不是打自己脸么?   这句瞎话许璟倒是信了,盖因他也是这么想的。又觉有趣,看着顾长生:“你才多大,就知道顾虑他的感受?你就知道,往后不会有其他变故,你就是他许琰的人了?”   顾长生微抿着唇,脑子飞速转着,思考着如何把话题拉到他与沛馨郡主身上。却不能生拉硬扯,只好先陪他说自己的这些繁琐事,应道:“我不甚懂来,就是当时突然心里一动,就那么说了。三皇子说我忘恩负义,确实也是了,希望您大人有打量,不往心里去。”   许璟冷哼了一声,“我不是大人,也无你口中说的大量。我救你的一命,却换来你拒于认我一事,呕了我两斤血。一顿酒菜,是还不了人情的。”意思是——想拿区区这顿酒菜来撇清一切关系,门都没有!   顾长生:=皿=呕了两斤血?!   ☆、第六十三章   借着还恩的名头约见,只能是被一番掐得没理,还得哄骗着认。仔细说来,也确实是自己没理,被掐得无言以对,也是合理的。总归不过才是六岁的小孩子,又有什么其他面子尊严之类的好顾虑?许璟虽与她说话不客气,但到底没有恶意。   闲扯了许久两人间的恩怨,最后达成共识:顾长生欠许璟一条命,抵赖不掉,往后若有所需之处,必得还这救命之恩。   顾长生咬牙应下,又要给他倒酒。许璟在她够到注碗前,自己拿了酒壶倒酒,瞥一眼她道:“短胳膊短腿的,坐着罢。”   对于这样略带鄙视的言辞,顾长生诚心接受。才刚六岁的身子,矮矮的一点,还承望怎么着?她淡定收回手来,把身子也坐直了,心里琢磨着到底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沛馨郡主身上。   许璟把酒壶放回注碗里,目光一直在顾长生脸上。看她端坐好身子,目光要转过来时,自己很从容把目光又收了,只拿起筷子来自顾吃菜。瞧着这小丫头就是还有话要说的,他便是不开这个话头,看她怎么样?若不是有事,怎么可能在元宵节上还推不认识,到这会儿却突然要还他恩情?   顾长生看了许璟,犹犹豫豫的,半天开口道:“好……吃吗?”   许璟停住筷子看向顾长生:……   “有宫里的好吃吗?”   许璟:……   “吃过平王府的菜吗?”   许璟:……   哦?在这等着他呢。   只等顾长生问到“你觉得沛馨郡主如何呢?”许璟才放下筷子来,咽下嘴里嚼了半天的东西,看向顾长生,仍是不说话。两人对视一会,顾长生眸光探究,他才开口道:“太吵了些,闹腾。”   “哦……”顾长生缓声应着,又问:“听说你和她,不日就要成婚的?”   “听谁胡说八道的?国公府里也传这些闲话?”许璟坦然而答。   “那是什么时候呢?”顾长生跟着就问,语速很快。   许璟实在不知道这小丫头问这件事是什么意思什么目的,自在心里思量一阵。顾太师亲自出马,肯定也不是为了还恩情。这会儿又提到了他和沛馨郡主的婚事,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顾太师有意于他而不是许琰……想拆了他和沛馨郡主……想到这里许璟突然换了个坐姿,一并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问了句:“问这些作甚?”   顾长生捕捉到许璟脸上闪过的奇怪表情,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自也不管。见他又恢复了寻常样子,自己也绕了不少弯子,这会儿便不绕了,瞧着他说了句:“如若三皇子无心沛馨郡主,不如彻底撩开手。”   “为何?”顾长生的问话尚在许璟的推算里,回问她这一句,也是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十分自然淡定。   话说至此,还有再打哑谜的?顾长生道:“望三皇子成人之美。”   许璟眸子一晃,“谁的?”不是她自己的么?   “我二哥哥……”顾长生看着许璟,咬出这几个字,声音甜糯。   许璟一愣,继而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袍子,起身就要走人。   顾长生见他不说话就要走,忙起身挡到他面前。许璟双手交叉抱到胸前,低头看着顾长生,轻吸了口气,道:“你二哥哥?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长生早知道他会说这句话,便也拿了早准备好的话来应付他:“便是与你没有相干,才要你帮。若是真有什么相干,也不敢叫你帮了。”   许璟冷笑:“要我帮什么?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娶那什么郡主。你二哥哥若是想娶,上门提亲便是。又把我骗到这里来,打着报恩的名头,做这些事,可见是白费力气了。”   “平王妃早与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好了这婚事,虽没定下,却还是要等你娶妻之时把沛馨郡主嫁于你的。这会儿平王妃便是瞧上了我二哥哥,也不敢随意应下。你想,平王妃好容易攀上的亲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满意,这会儿能是说不做就不做的么?”顾长生有些急道。   许璟看她一脸着急的模样,就有些好笑——又不是她自己的婚事,倒要这般上心。好像失的缘分,是她自己的缘分一样。冷着脸,不接顾长生的话,许璟问:“你想嫁给许琰么?”   “哈?”顾长生一愣。   “你知道沛馨郡主无意于我,想为她寻个幸福。你自己呢?真想嫁给许琰么?如果你也不想嫁,却非嫁不可,谁为你做这件事?”许璟说着停住,又道:“你想成全你二哥哥和沛馨,这回我成全了你,你成全了别人,时候到了,谁成全我?”   这绕口令似的话把顾长生绕晕了,等她稍有点回神的时候,许璟又看着她说了句:“你能成全我么?”说罢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开门去了。最后那眼神里的深意和冰凉还留在顾长生脸上,让她不自觉抬手摸了一下鼻头,回头看着许璟远去。   尽人事,听天命。   要从这顿酒菜宴里推测出这三皇子到底什么意思,顾长生还真推不出,幽幽看了顾国坤说了句:“尽力了。”余下酒菜也不动,自下楼欲上车回家。   却是单脚刚踩上了长凳,视线里飘进来一个人,真个有点阴魂不散。顾长生忙做不见,加快了动作往马车上爬。却是刚到上头,还没来得及钻进车箱里,就听见了顾名扬的声音:“四妹妹好兴致,私来这玉仙楼吃酒……”   顾长生站定着身子,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那边儿顾国坤又结了账出酒楼,与顾名扬正碰了照面,顾名扬也不惊不慌,上前来行礼请安。顾长生觉得哪儿不对,再要细想时,顾名扬已经到了她旁边,伸手要抱她下马车,嘴上说:“既然碰上了,不如再坐一会回去。我与老爷和四妹妹,也是时常不在一处的,难得遇上。”   顾长生想看向顾国坤求救,怎奈身子太矮,被顾名扬挡了个严实。顾名扬不等她答应,直接掐腰把她抱下马车,又邀顾国坤:“老爷请吧。”   顾长生被顾名扬不容分手又拉到馆间,彻底懵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小闺女都被拉进去了,顾国坤哪有走掉的道理,自然又跟着回来,整个成了老跟班。到了馆间,顾名扬点下酒菜来,才坐下。顾国坤和顾长生一老一小,皆不甚友好,黑着一张脸看他。顾名扬冷脸无敌,回看向两人:“怎么?老爷和四妹妹不开心?”   开心你个头啊!顾国坤在心底咆哮,吹了吹胡子,开口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名扬一笑:“请老爷和四妹妹吃酒而已,又有什么?难道只有三皇子请得动老爷和四妹妹,像咱们这样的,就连坐着一处说话也不配么?”   顾长生&顾国坤:==   顾国坤瞧着顾名扬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他向来与顾名扬不合,常在他面前撑不起做老爹的气势来,这会儿又被他掐住了理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搅在一块儿,想瞪死这个大儿子!   顾长生装小孩在一旁坐着不说话,想着让老爹和大哥说话就是了。却没成想,顾名扬给她夹了一筷子玉仙楼特色小菜,一边往她面前的小碗里放一边说:“四妹妹得老爷宠爱,实在叫人羡慕。往常老爷那书房,谁个敢没事就进去,四妹妹敢。又得了五皇子那样儿的好夫婿,这会儿老爷出来会客,也不忘带着四妹妹出来看看风景……”   听着顾名扬说话,顾长生的心就一缩一缩一缩,哪里还敢吃那小菜。她默默看向老爹顾国坤,顾国坤则清了下嗓子,看着顾名扬:“荀儿在家呆得闷了,我带她出来散散心,有何不可?”   顾名扬仍笑,笑得顾长生心里发寒,又听他说:“又有什么不可?四妹妹聪慧,才刚五岁那会儿,便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叫老爷宠得上了天,也是应该的……”   再理不出事情的不对来,顾长生也算是白重活一世了。原来她大哥哥顾名扬早看出了她的不寻常,怕是已经在暗中盯了很久,只等抓她和顾国坤呢。上一次去书房被抓到了,这一回出来约见三皇子,又被抓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大哥哥想怎么样?”既如此,再装也没甚意思。顾长生看着顾名扬出声,一脸沉静稳重之色,不是六岁小女孩该有的。   顾名扬有些微的愣神,好在有心里准备,只稍片刻,就恢复如常,看着顾长生问:“四妹妹确实与一般孩童不一样,是不是?”   顾长生点头,不再做隐瞒,实在是已经对她这大哥哥瞒不住什么了。欲盖弥彰,怎么都逃不出他那对眼睛。要是没关注还好,偏关注了,还在暗中抓包,一家子的行踪好跟,怎么可能抓不出破绽来?只是不知,她这大哥哥费这些心,到底想干什么。   ☆、第六十四章   若论想干什么,这大哥哥的想法也实在简单。而这简单的目的在一步步达成,这会儿顾名扬对顾长生的坦诚便十分满意,又问顾国坤:“老爷什么时候知道的?”   掐完亲妹妹又来掐亲爹,顾国坤自然又是不悦地吹了吹胡子。吹罢却也不得不说实话,和自己的小闺女一起,整个成了顾名扬有审必答的人。   顾名扬又问了许多顾长生有什么不同,她和顾国坤两人合计过多少事情,一件一件一桩一桩,环环扣扣分毫不落,一直问到今儿为什么约了三皇子前来玉仙楼,才算终止“审问”。顾长生和顾国坤一一做实回答,亲爹不像亲爹,妹妹不似妹妹。   完成此番对话,顾长生和顾国坤都还耐着性子等顾名扬放大招,亦在心里琢磨了无数种顾名扬要做什么的可能。顾名扬却是一直淡淡,脸上如常冷意横陈,便是越淡越叫人要琢磨他到底有什么不良目的。   “啪!”   顾国坤终是被这气氛磨得没了耐心,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看着顾名扬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快些道来!你心如冷铁,向来爽快,这会儿便也痛快点!叫你爹我和你这四妹妹,早死早超生!”   “老爷此话严重了。”   顾国坤拍完桌子,顾名扬便忽地站起身子,端起酒杯来:“老爷和四妹妹想是觉得我有私心,要拿这事儿威胁你们什么……”   “难道不是?”顾国坤眉梢挑了一下,顾长生只是看着顾名扬,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顾名扬却道:“自然不是。”   顾国坤&顾长生:……   “先干为敬”,顾名扬喝罢酒,放下酒杯子才又说:“我对老爷和四妹妹能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好叫我威胁的?若有威胁,也是一件,我想入伙。”   “入伙?”顾长生瞧着顾名扬,眼睛微微睁大着。他这大哥哥,逼了他们这么久,就只是为了最后这放低了姿态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正是。”顾名扬仍不卑不亢。   顾国坤也有些愣神,随即又反应过来,只是不信,道:“你别哄我和你妹妹,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却还都不糊涂。”向来是与他不合的,这会儿竟要入伙?不细想没什么,一细想全是阴谋,若再深想,自也想不出是什么阴谋,又有什么合理目的。   顾名扬不笑不急:“老爷和四妹妹这样儿的人,我能哄住么?”   这话说得语气虽不恭维,但在顾国坤听来却十分受用,于是便清了一下嗓子。他这大儿子素来与他冷脸相对,不认同他这个亲爹。恭维的话,更是一句也没说过。这会儿虽还端着,却已经是明显放下了架子与姿态,瞧着十分解气。   “大哥哥为什么……”顾长生也是不解,前世他那么不喜不凡的自己,更是处处与她和顾国坤对立。虽没产生实在的利益纷争,不过就是平日里异常疏远。这一世却要入伙来,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若说今世与前世有什么不同,便是前世一切都太过张扬,世人皆知顾家小女是仙胎,连皇上也深信不疑。而这一世,事事顾长生都内敛而处,与老爹更是偷偷摸摸,改变了许多前世事情走向。   而顾名扬之所以变了心态,也不过就是因为今世诸事走向的问题。原他觉得自己老爹撺掇着庄穆帝走上歪道,误事误国。只没想到,他却又拉着庄穆帝慢慢回到了正道上。而暗中瞧着他常与顾长生私会,便猜着是顾长生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他怎么能不对着两人产生浓厚的兴趣?   顾长生心中有几分猜测,最后也被顾名扬的坦诚之语证实了。顾国坤听罢顾名扬的话,半天没说话,心道:他这大儿子虽骄傲目中无人些,却是个忠君为国的,不失为皇上的好臣子,国家的好将领。   只此一回,顾国坤和顾长生对顾名扬,也算解开了误解,二次认识他的为人,形成一伙了。   没几日便到了端午,各家屋檐下艾草轻摇,又有浓重的粽子香,飘得满街满巷。顾家五小姐顾萱于这一日过生日,并不置酒摆席大过,不过是私下吃碗长寿面,又得许多家里人的礼品关照,也就过去了。   亲娘阴氏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蒋氏更也不会放在心上。几岁小孩子,随意哄一哄,怎样都好。她满心惦记的,自然还是自己二儿子顾名弘和平王家沛馨郡主的亲事。平王妃说要想些时日,这会儿也过了数日了,还没派人来上门说明,到底不知道是能成不能成的。若是不成,她也要着手也顾名弘定下别家姑娘来的,这么拖下去,不为好事。   一早珠玉端了粽子进屋,放到炕桌上,便服侍蒋氏过来吃粽子,又说:“拿了一个猪肉馅儿的,原是南方的吃法,不知道合不合太太胃口。厨房也不大会做,只做了几个,怕是没什么人吃呢。我只拿了一个来,太太尝尝。”   蒋氏过去坐下尝了一口,只觉荤腻微咸难以下咽,自放下了吃那搁了红枣又掺了糖的,把那猪肉馅儿的给珠玉。珠玉吃着还好,虽不习惯,倒能吃两口。一起吃罢,珠玉要端了食盒下去,蒋氏却叫另一丫头端了,拉了她道:“怎么还没消息呢,你今儿把那媒婆请过来,我托她再过平王府那边去问问。若是不成的,咱们也撩开手不是?老太太那边儿也还紧催着,不好再拖。”   珠玉劝了蒋氏两句,自下去找人去再把那媒婆请来。人刚吩咐了,便就有下人来报:“方媒婆上门找太太。”   赶巧了,珠玉忙叫人把这方媒婆带进来,见了面说:“你怎么这些时日不见?太太可着急呢,甭管成不成,都该有个话。这样叫太太干等着,实在不像话。”   “是我疏忽了,姑娘莫要生气,我这会儿,不是来了么?”方媒婆一路笑着赔不是,等到了屋里,自恭敬跟蒋氏行礼。蒋氏叫她往椅子上坐了,又问她:“到底怎么样呢?”   方媒婆笑得满脸褶子,吃了口茶开口道:“夫人,我这回来,就是给您带好消息来的。要不,我也不敢上这个门,怕叫您恼呢。”   蒋氏一听这话有戏,忙跟珠玉说:“拿几个粽子来,要好些的,给方妈妈吃。”   “诶。”珠玉应了,又下去吩咐小丫头,去厨房拿粽子。   珠玉一走,方媒婆就笑着继续说:“原王妃犹豫呢,不知该不该把郡主往咱们国公府上嫁。就我瞧着,咱们二爷和那郡主十分相配。郡主若是嫁给真纳闷二爷,也算是福气了,不比嫁给那三皇子差。这阵子我又往王府上去了几趟,都是给二爷说好话来。也因这样,王妃总算动了心,竟答应啦!也就是昨儿答应的,我见天晚了,便没来跟太太说。”   蒋氏一听平王妃答应了,就大松了口气,那媒婆的邀功假话也都不管了——哪个王府能让你日日上门为男家说好话?只说:“谢方妈妈了,都说方妈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媒婆,牵的红线就没有不成的。这回看来,倒是不假。”   方媒婆只是乐得笑,奉承曰:“还是府上二爷人才好。”   这时珠玉端了粽子进屋,往方媒婆面前放了。瞧着蒋氏脸上的颜色,心里就估摸着猜到了几分事情成了,便对方媒婆说:“方妈妈,你多吃些,不急的。若是吃不够的,我待会叫去厨房包上一些,叫你拿着回家吃。”   方媒婆在这大户人家面前也会学样子,只稍吃了几口,意表这粽子好吃,又不见没品地贪食。只是那珠玉最后给的粽子,她尽数收了。收了粽子不止,又得了许多银钱,心里乐得开了花。一边儿是王府,一边儿是国公府,这婚事成了,她从中可获利许多,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子都变成了银元宝。   那边儿方妈妈一走,这边儿蒋氏就叫人去前头叫顾国坤。因着端午节,任上放假,这会儿顾国坤正在前头书房里。听得下人来报,便往后头来,进屋问蒋氏:“怎么了?”   蒋氏笑着道:“刚才媒婆来说,平王府上答应了名弘和沛馨郡主的婚事,你说是不是喜事?”   一听这话,顾国坤眸子就一亮,自然有为这婚事成了而高兴的。结了平王这么一门亲家,怎么都不能算是坏事。余下的,顾国坤想着便是自己和顾长生邀了三皇子的事情。这么瞧着,怕是那三皇子从中出力,否则何以这么顺利?   “是喜事,从皇家那里抢了人过来,不容易啊……”顾国坤又一阵感叹,坐着与蒋氏说了许多话。说得高兴了,又想起一事来,蒋氏问:“老太太那边儿呢?”   “无妨,我与她说去。”说罢便起身,带着蒋氏往高老太太院里去。   到了高老太太院里,正瞧着顾长生和顾萱在院子里玩过家家,拿了清水酒杯摆一桌子,正给顾萱过生日呢。顾国坤笑,上去说了句:“可别喝多了。”   “老爷放心,我和萱妹妹都不贪杯呢。”顾长生也笑着回,逗得顾国坤和她一旁的蒋氏都一笑,又问:“老爷和太太来做什么?”   顾国坤暗暗冲顾长生挤了下眼,“为你二哥哥来的。”   成了?顾长生瞬间反应出这个,若不是成了,何故老爹亲自出马,带着亲娘来跟高老太太说这些?若是蒋氏自己来,必得要被高老太太掐无理。毕竟,她是背着她老人家找的媒婆,说的这门亲事。亲事都说好了,她老人家还一无所知,不发脾气就是佛爷了。   顾国坤和顾长生也不再多说,便和蒋氏往屋里去。顾长生好奇,哄了顾萱两句,自己也便跟着进了屋。到屋里就往高老太太身边儿跑,靠在高老太太旁边儿。而高老太太看自己大儿子和大儿媳一起来找自己,就觉有事情,还不是小事情。   叫两人坐下,高老太太才故意笑着说:“来跟我过节呐?”   顾国坤也笑了笑,“是了,有些日子没坐下和老太太好好说会话了,趁这个日子,来陪陪老太太。”   “为难你有这份孝心,只当你把我这老婆子都忘脑后去了,哪有还有什么亲娘?常能来跟我说说话,我高兴呢。”高老太太说着就把顾长生往怀里揽,“平日里要不是有荀儿和萱儿,我可过得没意思了。”   “荀儿一直陪着老太太,老爷平日里忙呢。”顾长生看着高老太太插话道。   高老太太听这话心头甜:“没白疼荀儿一场。”这般,祖孙俩又说了几句话,一来二去就把高老太太的酸话给引没了。   顾国坤和蒋氏也掺和其中说了些话,气氛一时很是和谐温馨,一家子老少合家欢,弄得顾国坤一时也不知怎么说顾名弘的事了,怕一不小心话头没转对,惹得高老太太不高兴。顾长生也知道顾国坤和蒋氏都不好说什么,自己便顺着气氛,开了口说:“祖母,我听说你在给我找二嫂子呢?找到了么?”   一提起这话题,高老太太果然有些不高兴了,但高兴仍在大部分,看着顾长生道:“在找呢,却是还没找到。你二哥哥挑得来,一般人家的闺女她瞧不上。”说罢又看向顾国坤:“我和你媳妇都挑了些,名弘瞧着皆不满意的样子。这事儿原不想麻烦你,今儿你在了,又提起来,你也便上上心,别都叫我们张罗。兴许你的话,名弘多听些。”   高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顾长生就一直看着顾国坤,顾国坤一听这话有戏,与顾长生对视一眼,便开口道:“老太太既提起来了,我心里倒有一人选,不知可不可?”   “你又有谁?说来我听听,看好还是不好。”高老太太看顾国坤上心自己孙子的婚事,也是乐意与他深聊这些。   原本顾国坤想来给蒋氏撑个腰,自己顶下暗中给顾名弘张罗好了婚事的事情,不叫媳妇蒋氏被为难。没想到话头会被顾长生引到这里,如今只需顺着话假意把事情再张罗一遍,也就没事了,便回话道:“老太太,我瞧着平王家的郡主甚好,与咱们名弘甚是相配。”   高老太太一听是平王家的郡主就有些傻了眼:“你也真敢肖想啊!”   ☆、第六十五章   高老太太也知道平王家的这门亲事不好肖想,但若是真攀上了,必然是比别家的好。听得顾国坤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也便没打击顾国坤的积极性,道了句:“能成便成,不能成可别强求了,咱家名弘也不差。”   顾国坤应下,自装着样子说去找媒婆上门说媒。过了两日,自己便退至大后方,脱着这些事,让蒋氏自个儿去跟高老太太说:“老太太,成啦!”   “成什么啦?”高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着蒋氏问。见她一脸笑的,又觉是喜事,跟了句:“哪个事啊?”   蒋氏又笑一笑,脸上喜意更浓,道:“还能什么,端午那时老爷与您说了的,平王家郡主的婚事。我找媒婆去说了,平王家应下了,只等咱们上门送聘礼哪!”   “哎哟!”高老太太一拍大腿儿,“老大家的,你可别哄我来。要是假的,白高兴一场,我与你生分!”   生分不生分的哪是讲出来,这会儿讲出来,蒋氏倒觉得高老太太不那么生分了,便捧着高老太太道:“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老太太说谎呀。我还没跟老爷说呢,媒婆刚来回了话就跟老太太您说了。您看看拿个主意,聘礼送多少怎么送。送下聘礼,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高老太太这会儿是真高兴,便与蒋氏细细絮叨了一番,聘礼送什么怎么送,不能叫平王和平王妃瞧不起。说罢聘礼的事,又说那定下来之后的事情。别的都还好,不过是按着往日成婚惯例,一样样儿来就是了。只有一个,再过几个月,顾荧、顾萱和川哥儿就到了出孝的时候,高老太太想把婚期定到两个孩子出孝以后,也算是给三房的照顾,也叫人说不出她顾家什么不好来。   蒋氏自觉高老太太这话有理,也都一一应下,随后又去莫绮烟那边儿去细说什么。告诉她要置办什么东西,成组成套,要精要好看。这往平王家送的东西,自然不能差。便是那样子,都是要精而又精的。莫绮烟应下,带着梅香又是一阵忙活。   这事儿先起了头,莫绮烟忙活的就不是一两件,桩桩件件都要细到功夫上。这聘礼要先送到平王家,得先置办。定好了要多少东西,绫罗绸缎、头面首饰皆到往常顾家常去的店里置办,不费什么功夫。东西办好,再叫人添置些箱子,成组成套成箱装好。   等聘礼一下,平王家收了,这婚事便算是成了。在收聘礼前,两家还互赠了帖子。在那帖子中按顺序写着家中曾、祖、父辈三代人的名字,还有定亲人的身份、田产及官职之类情况,即把顾名弘和沛馨郡主的所有一一交代清楚。   婚事定下,又要问生辰八字,合下日子来。蒋氏与平王妃说了家中三房的事情,平王妃也明白个中道理,自是答应婚事定在年前,还笑说一句:“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倒想女儿多陪我些时日,再趁着这段日子,多收你家些礼呢。养了这么大闺女,不多吃她两口,不是白养了?”   蒋氏也凑趣,“保准让王妃吃得满意咯~”   此番事情办下来,莫绮烟已觉有些疲累。这家中琐事管着如今也成习惯,便是这些细碎琐杂还一处不能出错的,最累人。把顾名弘和平王家郡主的婚事定下,她又张罗起三房顾荧、顾萱和顾名川出孝的事情。   只到了十月份,三个孩子孝期守满,素衣一脱,以后自也就行动与他人一般自由了,不需再拘着许多孝中的规矩。便是顾家,也可大肆走亲访友,见客接客。近三年的阴沉气在几日内除尽,诸人皆换上了活色有样儿的衣裳。   莫绮烟又吩咐下人把府上方方寸寸都收拾了一番,该上漆的,该换新的,皆都换了一通,一时间家里便亮堂了许多,好似新家。又因顾名弘将要成婚,又自己亲自带着下人收拾一间院子出来,把库房里的古董字画都拿些出来做摆设,装上窗纱帘子,一切妥当。   高老太太高兴,又问蒋氏:“名弘的婚事还有几日到?”心里痒得厉害,只想热闹上一番。   蒋氏算了算日子,道:“定在十一月初八,还有半月的光景。”   高老太太又问:“诸事可都办妥当了?”该置办的酒水吃食、要给客人回的小礼、供寻乐的戏班子、媒婆喜娘轿夫等、礼俗上的环环节节,一环也不能出了差错,若是叫人看了笑话,那丢的可是国公府的面子。   莫绮烟压力颇有些大,也是生平头一次自己办婚庆大事。也有梅香一直在旁帮衬,但遇到实在不懂处,还是要去请教蒋氏。又怕太烦着蒋氏,便把自己列的单子拿去给阴氏看,找着阴氏协商种种,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到最好。   莫绮烟和阴氏两人都是成过婚的,但当时做的都是不需管外头事的新娘子。只消被妆上,随媒婆丫鬟领着,何处走何处站何处该行礼记好,没旁的事。好在两人一起办过顾芸和顾芊的婚事,虽与娶媳妇不同,但到底知道其中环环扣扣的,也好办。   这般把一切安置妥当下来,莫绮烟才大松了口气。阴氏算是给帮助的,心里自没什么压力。她与莫绮烟年龄相仿,也是在成了寡妇之后,莫绮烟与她算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与别个,实在只剩些客气,她也愿意帮助莫绮烟。只要不给自身惹什么臊,她都乐意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得些来自家中的关照。   莫绮烟得阴氏帮助,自然也在平日里多照看她三房些。都是互来互往的,也都是人情,但认真算起来,也不能说是谁欠谁的。阴氏心里把这些事算得清楚,莫绮烟也明白。真心假意的且先不说,各取所需照理说也就够了。至少现在不比以前,谁都不会害了谁。   如今高老太太问起来,莫绮烟也是心里有底,只答道:“回老太太,都妥当了,日子一到,诸事上了流程,都成的。”   高老太太听了满意,点头道:“妥当就好,这事儿里的门门道道,不懂的还要多问。可多可烦呢,稍有没做好的,叫人挑出了错处,都要叫人笑话的。”   莫绮烟应了是,把何处迎客何处送客,客分几等,桌次如何稍微与高老太太说了一遍。高老太太听了满意,又是点头,才真放下心来。蒋氏亦是满意,看向莫绮烟赞许一笑,莫绮烟以温柔一笑相回,算是得了高老太太和蒋氏的一致好评。只是这好评承不承得起,还得看这场婚礼到底办得如何。   到十一月初七,顾名弘婚礼前一日,平王家就派了人来,到新房里挂了崭新的龙凤呈祥帐幔,一应成套的被子床铺皆都铺上。又把那能往新房里放的嫁妆全都摆上,把新房装饰一新。莫绮烟安排下茶酒来,自按礼数招待了这些人,又赠送喜钱才放回去。   蒋氏怕莫绮烟一个人不得手,闲了也会问她两句,怕她忘了什么事。等送走了“铺房”的人,不过问她如何招待的,又赏了多少喜钱,见都妥当,也便放心。后又见她件件都拿纸记了,揣在袖子里,不慌不乱一件件来,做一件勾一件,样样做得好,便问得也少起来。   到十一月初八这一日,一早起莫绮烟便派人送了冠帔和花粉等物到平王家,以做催妆。余下皆是忙活酒席迎客之事,事事都要安排妥当。来参加宴席也皆是有头脸的人,自不能怠慢。顾国坤与蒋氏也做迎客,好不疲累。那边儿又有人估着时辰,等到了点,自让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顾名弘带着队伍去平王家迎亲。   便是寡妇阴氏,这一日也着装艳丽,不好在这个时候叫家里因为她一个人而失了颜色。虽不往上凑什么,也不需迎客送客,不过是陪在高老太太旁边。高老太太欢喜就要拉着人说话,阴氏陪说些,到底不比以前那般哄人。高老太太心有感叹,嘴上不说,只道一句:“苦了你了。”   阴氏笑:“老太太这大喜的日子又说这些,快别说了。”   揭过这话,自也是与来的客人再说话。高老太太年老力衰,不能久站,便是来要客就站着说两句,品级低的,那就坐着招呼了,不算怠慢。   客人迎至家中,也不急入席,不过茶果招待,喜话说完便说闲话。还得等着顾名弘把新娘迎回来,有了新郎官在,才好陪酒开席。妇人们自不急,难得凑喜到一处,且先拿了各家琐事来说,又说那许多娶媳妇时的趣事儿,最多不过就是说喜话的说错了口,实在好笑。笑罢便是吃些茶果,又说顾家这二爷有福气,娶了平王家唯一的闺女。   顾名弘和沛馨郡主的这桩婚事,在这些人眼里也确算是奇事一桩了。到底不知道这顾家使了什么手段,才叫平王妃和皇后以及吴贵妃放手了三皇子与沛馨郡主的婚事,叫他顾家二爷给娶了。众人皆有猜测,却无定论,只当闲话罢了。   ☆、第六十六章   大人们迎着客,小孩们有自己奶娘嬷嬷丫鬟,不过私下玩自己的。听得外头说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又要跑到前头去拦门。顾荧这会儿算是大姑娘了,自不与这些毛孩子疯玩,只跟在阴氏旁边,听着大人间的话。   那边儿顾萱也好热闹,拉了顾长生要往前头看去,被奶娘拦了说:“都是哥儿爷们间的事儿,姑娘们不该过去。”才作罢了,不去凑那热闹。   这会儿莫绮烟的儿子顾牧也有三岁了,平日里没人玩儿,便是跟在顾长生和顾萱屁股后面,整个一小跟班。顾萱瞧他比自己年岁小,辈分也小,常喜欢照顾他,把他当个孩子。熟不知,自己也是个孩子。   而顾长生每每瞧着这俩小不点都装得跟大人一样,就要发笑。前世她没生过孩子,不知若是每日这么瞧着自己的小孩,又是一番怎样的心情。想罢只觉自己想多了,只好甩头当没想过。她如今六岁,便是过了这年到二月十四才七周岁,也还小呢。   今儿二哥哥顾名弘大婚,顾长生自还是带着这两个小不点。顾萱一直牵着顾牧的手,常跟他说:“不要淘气,跟紧我,我是你姑姑,要照顾好你呢。今儿家里人多,你也不可瞎跑,知道么?”   顾牧乖乖点头,“知道了,五姑姑。”   顾萱听这话满意,便从身上找出糖来,往顾牧嘴里塞,算是奖励。顾牧人小,得到认可十分开心,只做甜甜一笑,便只紧跟着顾萱。顾萱又跟着顾长生,在人堆里走走看看,玩玩闹闹。   累了又嫌闹嚷,顾长生便要找清净处歇歇。顾萱却不累,拉着顾牧跟顾长生说:“四姐姐去罢,我带着牧哥儿,你放心。”   顾长生哪里就放心她了,自是对跟着奶娘丫鬟交代一番,自己便甩了其他人等,悄悄避到前院去了。正院今儿实在热闹,万星楼摆宴处更是人来人往,只有顾国坤这书房处,这会儿显得清净多了。   顾长生吐了口气,只念叨妇人不易,管家费力,又想着今儿家里人都忙得紧,没人管她,她便在此处看看书好了。想罢便径直伸手去推了书房的门,进去又合起门来,在书架间找了一阵书,最后抽出一本要往离间去坐下。却是刚走到离间内,迎面碰上个人,傻眼了。   “三皇子……?”顾长生低生语,全然不是请安行礼之态。   许璟微低头瞧着她,“这回认识我,不错。”说罢又折身回去,往书案后坐下。原本以为是顾国坤来了,谁知来了顾长生。这顾家的小闺女,连老爹的书房都敢随意进?罢了,此前还带去玉仙楼与他见面呢,这家中的,更算小事了。   等许璟坐定了,顾长生才有些回过神来,忙笑着道:“我不知三皇子在这里,若是知道……”   “怎么?”许璟的眼神飘过来,晃得她下面的话没说出来。   顾长生咽了接下来的话,又道:“不该扰了三皇子。”   “我说你没扰便是没扰,坐吧。我一人在这里也是无趣,好在你来了,便陪我说会话。”   顾长生与这许璟没见过几次,照理说是知之甚少的,却又觉得自己很是了解。虽说他与许琰瞧着便是不同的人,但毕竟是一个爹,骨子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像的。因为气场都强,总会给人无话可说之感。若要堵他的话,就更是难了。   顾长生也没再做无用挣扎,往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了,看着许璟问:“三皇子要跟我说什么呢?”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许璟看着她,半天吐出这句话。他也是挺凌乱,到底不知眼前这姑娘是真憨还是真精。凡事都不见慌乱,便是这会儿瞧着就憨呆的样子,像真的一样,但他总觉得是装的。   “哦……”顾长生清了下嗓子,“那三皇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败了!许璟微移开下目光,只好自问自答道:“这桩婚事是我促成的,难道我不该在这里么?”   顾长生一直知道是许璟在中间出了力气,只是一直没证实。现在听着他自己说出这话来,原本没话好说的,这会儿就有话说了。自端了身姿,看向许璟,细问他都做了些什么,叫皇后娘娘和吴贵妃松了口。   许璟微耸了一下肩,“作便是了。”   顾长生:……   “如果我没算错,顾四姑娘欠我一条命,如今又欠了我一份成人之美的人情,对么?”许璟只是瞧着顾长生,脸上瞧不出友好还是不友好。   顾长生这会儿自也不装傻充愣的,只是点头道:“三皇子说得没错,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三皇提出来,我必还你这两份恩情,必不食言。”   “口说无凭。”许璟说着便挑了一支笔架上的笔,往顾长生手里送:“给我立个字据。”   顾长生也不想赖这个账,自然接了笔,绕到书案后,拿了张宣纸铺在白毛毡上,又用镇尺压了,便下笔写起字据来。许璟只往旁边让了两步,就在她一侧瞧着她写字。见她笔迹清秀好看,转笔处又不失劲道,只道这小丫头字练得不错。   写罢字据,顾长生又找来印泥,在字据上按下自己的拇指印,往许璟面前递了,道:“好了,今日立与三皇子,必是按诺行事。”   “如此爽快,知道我会叫你拿什么还么?”许璟看着顾长生说的这话,手上却已经把字据接了过去。顾长生只是一笑,开口道:“有言在先,必是不违背伦理道德之事。若有违伦常,我便还你一命,三皇子看可好?”   许璟瞧着顾长生带着微笑的脸,又有一对晶亮的眸子,十分从容,自己心里便有十二分的不痛快。明知道这小丫头不是什么善茬,偏自己就爱与她较劲。再要说话时,忽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又听得一声“三皇子,老臣进来了”,门便开了。   顾长生听是老爹顾国坤的声音,便也没躲。人从书案后出来,等着顾国坤进到里面给他行礼,却见顾国坤不是一人进来的,又傻眼了——这儿又是个出二门没看黄历的日子?!   顾国坤也没想到顾长生会在书房,而且是与三皇子单独在一起。虽说是六岁的小女娃,但到底是与许琰被皇上指过婚的。他就这么把许琰带进来了,真是晴天一道大霹雳啊!   “五……五皇子……”顾长生自个儿也有些没想到,说话便不自觉结巴起来。   许琰这会儿面上神色冷得很,似是能结成冰,死死盯着顾长生。顾长生这会儿被他看得十分没底,转念又一想,自己为什么要没底?若是叫他不高兴,弃了她,也算是好事了。于是面上的微慌瞬间转为坦然,上来行礼道:“给五皇子请安。”   “不需多礼。”许琰淡声而出,那边儿顾国坤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忙对顾长生小声道:“还不快回去?”   “不必!”顾长生还没走,许琰就又出声打断了顾国坤的话。目光仍在顾长生脸上,缓声道:“我有话跟顾四姑娘讲,不知顾太师能否行个方便?”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来。   顾太师很为难,却还是不得不把三皇子给请到别处去。都是皇子,谁个都不好得罪。许璟也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不想在顾长生这个小丫头面前太失身份,与许琰再打起来。又知她与许琰有圣口指婚,只好跟顾太师去了,出了书房便问顾国坤:“他怎么来了?”   “老臣也不知呀……”顾国坤为难道:“突然便上门来了,说来给我儿贺喜。如三皇子您一样的人,我哪里敢请了在那些宾客中吃饭呢,只能请到这里。想着与三皇子说说话,也是好的。谁知道,小女又在里面。”   许璟深吞了口气,“我什么时候需要他陪了?”   顾国坤仍陪不是,“是老臣疏忽,三皇子息怒。”真是被这两位祖宗搞死了,不好好呆在宫里,往国公府跑什么呢?他也很难做啊!都是私自出来,便也不敢往宴席上安排,只能屈尊让在书房里。原迎接宾客诸事也够繁杂,十分劳累,还要安置这两个。想借机让他们说说话,谁知又碰上顾长生。   这边儿把三皇子再带到顾名扬书房安置下,那边儿许琰和顾长生暂时也管不得了,又得回去照看宾客。失了礼数,还要被人说不是,也是辛苦。   而顾国坤和三皇子走后,许琰与顾长生对视半晌,硬是一句话都没有。顾长生顶着气势,心道自己才六岁,说起来又能有多少不妥,便看着许琰先开了口:“三皇子有什么话跟我讲?还不讲么?若是无话可讲,我便回去了。”   问完话,顾长生见许琰还是没动静,便不再相问,要绕过他出书房。只是错过他的身子没走几步,便再走不动了,胳膊被他握在了手心里。   顾长生心里一沉,突然觉得……他好像生气了……又觉得自己多想,便回头仍问:“五皇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第六十七章   许琰仍旧没说话,握着顾长生胳膊的手一直下移,最后就把她的手握进了手心里,食指轻扫过她的手背。顾长生被他这举动惹得心头一空,腾地红起脸来。若真是六岁,未必会有这番心理,偏自己不是,并且心意难控。   顾长生没敢回头,挣了两下没挣开,要说话喉咙里哽得厉害也发不出声,便呆站着,也没了沉静的姿态再去问许琰要说什么。许琰却是慢慢回了身子,瞧着顾长生一脸红意,开口问:“长生几岁了?”   顾长生努力压着心底的悸动,强作镇定道:“回五皇子,六岁了,过了年,到二月十四生日,就七周岁了。”   “与三皇子很熟?”许琰握着顾长生的手不放,这会儿更是与她直面相对,神色仍是清淡不已。   “见过几回面,是有几分相熟。”顾长生此时也不再相瞒,照实说。回了些神,手上又使力要挣脱。而她这点力气,在许琰那里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见死挣不出,便开口道:“五皇子……能放开我的手么?”   必是不会放的,许琰低头瞧她,仔细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六岁的女孩,当真会因为握个手而抗拒羞怯至这般?便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怕也是知道个意思,何至于会有大姑娘般的情动羞怯?她很小那会就因为牵手的事脸红过,当时他只当长生早熟,如今瞧着,怕不是一般的早熟了。   许琰越瞧顾长生便越发觉得她不一般,却又不敢贸然亮自己的老底,怕万一自己猜测错误,吓傻这姑娘,再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殊不知,这会儿顾长生已经在心里有了这种感觉,却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红意和烫意。   顾长生任由许琰捏着自己的手揉了几下,脸蛋几乎红成了苹果。六岁的她身子虽还没发育,脸蛋却早有了清晰的轮廓模样。盖因重生一世,内里决定气质,便是难在这六岁的脸上瞧出六岁该有稚气来。是以在许琰眼里,她和长大后,除了矮小身子平扁些,并无其他大的区别。   两人如此对视,顾长生从开始的羞怯慌措已经慢慢适应了下来。手背上传过来的温度,是前世所熟悉的感觉,一触便有心跳。内里有一颗实在控制不住的没出息的心,偏理智拉着自己,又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被控制了——眼前的人,不能靠!   而许琰呢,不过是在一遍遍的手指松紧中控制着自己的内心。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恋童的心理,只是瞧着顾长生,一切就都错了准则。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对小长生一直存着各种恋爱时才有的心思,或许真是——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都是他许琰的劫。   两人之间的空气在莫名升温,没有话语,只有眼神和手心手背的温度。许琰也哑了嗓子,好半天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定着眸子说了句:“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避着我?疏远我?”   顾长生心跳漏了半拍,自己嗓子更是哑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个鸡蛋,发不出声。亦是好半晌,她才开口说了句:“五皇子……能放过我么?”   许琰只把她的手拿起,稍用了下力,道:“不能。”   顾长生从顾国坤书房出来的时候,心情还不能平静。有些时候她倒想没有前世,若是没有那一点记忆,她便可以没有顾忌地相信许琰这会儿跟她说的所有话,哪怕最后是骗自己的,至少也成全了自己的心动。但明知有诈还要送上去被骗那不是爱,而是犯贱,她便只好压了心里的本能意愿。   等顾长生回到正院时,顾名弘已经带着沛馨郡主进了门,开始了拜堂仪式。家中长辈一一行礼敬酒,又有夫妻互拜,最后被媒婆喜娘等人簇拥着入了洞房。顾长生看着这满眼艳红,心里仍想着许琰,想起自己前世连一场婚礼都没有,便觉心酸,又有苦楚。   但如今瞧着自己的二哥哥如了愿,娶了自己的意中人,再不会如同前世那般,心里又是一阵安慰。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都叫她促成了美好的样子,也算是好事儿了。而她自己的事情,只能暂且搁着不提罢了。若让她一人不幸,换全家幸福,她也甘愿了。   顾长生暗下张罗许多事情,皆是家里人所不知,唯有顾国坤和顾名扬知道,也是暗暗的。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便也如孩童,不叫人提起。看着顾名弘陪酒待客,一直忙到晚间方罢。她早回房睡了,自不去管人家新婚小两口的事儿。   而顾名弘虽陪了许多酒,也是暗留了心眼,并没喝多。不过叫贴身小厮捧着湿巾子,让他每喝一口酒便递过来,往那巾子上暗吐些酒。若是都喝了,还怎么等到晚间去拿那喜秤挑自己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又怎么去喝那一杯交杯酒?   顾名弘在外面忙得紧,那沛馨郡主便只是盖着红盖头在新房里坐着。听着自己的奶娘和亲娘说这叫“坐床礼”,只能坐着,不可做其他,便乖乖坐着等顾名弘回来。   只元宵节一见,往后再没见过。如今得幸成了夫妻,心里十分激动,便是坐在这里,都甜得不觉不耐烦。只要能等到那人回来,别说坐半天,便是叫她坐上三天三夜她也乐意呢。这会儿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顾家二爷如今又如何了。经历了春闱,过了殿试得了探花,又坐了大半年的编修,此时与那时,必是有所不同的。   沛馨郡主便是胡乱想象着与顾名弘见面的场景,不算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生生把顾名弘给等到了新房里。入了新房,又有莫绮烟安排媒婆带着一众捧着干果红枣桂圆的女孩子来撒帐。撒完帐才退出去,留下两人相度这几刻春宵。   得抱美人归,顾名弘心里满心皆是难抑的欣喜,拿了那喜秤过来,尽力稳着动作挑了沛馨郡主的盖头。红盖头下凤冠璀璨,衬得一张妆容明艳的脸十分好看。眼眉轻垂,睫羽微动。两腮上的淡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怯,瞧着十分醉人。   顾名弘确是醉了,慢坐到沛馨郡主旁边,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生平第一次看这么美丽的女子,妆精人更精致,只觉得醉意直往脑子里蹿。他不说话,帮沛馨郡主拆去头饰,又帮她脱了外衣。   沛馨郡主羞红了脸,羞怯得不大敢直接看顾名弘,偏还要偷偷瞄他。已然忘了出嫁前奶娘交代过什么话,只觉得自己这会儿身在云里,飘飘欲仙了。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成终生好事,没有比这更叫人兴奋的事情。   而顾名弘仗着这微醺的醉意,帮沛馨郡主除去繁琐衣饰,又把自己外头的喜服脱了,只留下里面的大红色里衣。因是这般亲近相对,沛馨郡主和他都不说话,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手上动作不停。   等往床上躺了,沛馨郡主才稍微从嫁给了顾名弘的喜悦中拔出来,忽想起出嫁娘奶娘教的事情,脸上便是一阵滚烫。都说那事情先时不痛快,又十分叫人害羞,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正想着的时候,顾名弘已经凑过了脸来。近得沛馨郡主心头一缩,忙把眼睛闭上了。   顾名弘看她害怕得厉害,浑身都微微打起了颤,便也没亲上去。伸手去勾了她的手,十指交叉而握。也没去问她是不是害怕,再问多了坏了气氛,没法往下。握了握她的手指,接着便把唇压了上去。   沛馨郡主胸口敲起了大鼓,跳得实在厉害,连呼吸也不大敢了。活了这么大,哪有什么男人碰过自己。便是自己那些亲哥哥,也少有身体接触的。而这会儿,正有个男人在吻自己呢,唇上那股子的侵略性,叫她心里又空又慌又期待,整个儿有点呆,不知作何反应。   顾名弘看沛馨郡主实在放不开,连带嘴巴也闭得紧紧的,便有些失笑。他松开她的手,往她腰窝里挠了挠。被顾名弘挠得腰间一痒,沛馨郡主便不自主张开了嘴,正要深吸一口气,又被身上的人堵住了,并探了舌头进来。   沛馨郡主被顾名弘这举动惊得一缩身子,忙地抬手掐住他的腰身,要把他推下去。这又叫什么事,她似懂不懂都未经历过,怕得紧呢。   顾名弘既得了逞,哪有半途下去的道理。见沛馨郡主抗拒,他便伸手把沛馨郡主两只手一抓,仍旧十指相扣,压到她头上去了,让她躺着动弹不得,任由他摆布。   而沛馨郡主只再挣扎了两下便被吻得思绪凌乱,呼吸亦是支离破碎。被顾名弘压住的手不好有动作,便只反抓他的手指,排解心头躁动。她便是这一抓一紧,刺激得顾名弘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吻痕撩过耳畔,一路往下,口齿并用,咬开她身后最后一件衣衫,并慢慢撩开。   沛馨郡主迷蒙着眸子,只觉胸脯袭上一片凉意,再要感受时,已被裹上了口舌温湿,只一瞬便被逗得忍不住溢出了声。   ☆、第六十八章   都说这事儿第一回艰难,顾名弘和沛馨郡主两人便是摸索小半会,也未把事办成了。顾名弘倒是把地方找到了,却在送进去半寸的时候泄了出来。初次碰女人,又是自己思慕已久的人,自然是控制不住。而虽没全然进去,沛馨郡主那地儿还是被挤得生疼,见事情好似完了,便大松了口气,说要睡觉,再不折腾的。   顾名弘没尽兴,又有些不甘刚才自己没控制住那么快。但见沛馨实在不适,也未强来,自搂了她在怀里睡了。次日早起,梳妆完毕,便携了这新媳妇往长辈各处请安奉茶去。沛馨郡主人儿长得秀致好看,又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知规矩有礼数,这会儿瞧在高老太太和蒋氏眼里,那都是一百个满意。   因着大婚,顾名弘得了几天假,并不需往任上去。带着沛馨郡主请完安回到自己院里时,日头已经高了起来。从成婚到现在就没好好说什么话,今儿安下来,两人往炕沿儿上坐了,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一旁丫鬟上来倒了茶,自退出屋去,留下两人红脸发怔。还是顾名弘先打破沉默,吃了口茶开口道:“可都还习惯么?”   “甚好,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沛馨郡主浅笑着,一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平日里那顽皮和闹腾,这会儿都藏着呢,不敢叫顾名弘看到了,只拿最好的一面给他看。只越是这样,两人之间就越蒙着一层纱,便多一分尴尬。虽已有了肌肤之亲,却还生分呢。   这白日明明的,三句话不讲便会脸红,顾名弘陪着郡主闲说一会,到了晌午用了午饭,也就留了她休息,一人往前头去了。昨儿折腾了一天,晚上又折腾过了四更天,可不是要好好休息么?自己若是留下必还是要折腾的。   那边儿顾名弘一走,便有沛馨郡主的奶娘进来,细问了她昨晚如何。沛馨郡主一想到昨晚的事情,脸蛋就染上嫣红,跟奶娘照实说:“先时确实奇怪,道不出那滋味来。只是后来,又十分疼,再不想要的。”   奶娘哈哈笑,只道:“就是这样儿呢,多行几次,便不疼了。”说罢又把男女房事与沛馨郡主再细说一番,叫她明白个中事情。又有许多体位一说,并不讲到细处,只略提了,教她看那压在箱底的春宫,让她自己领会。   得了春宫,沛馨郡主便是打发了一干下人,自己躲在房里看起画中春宫来了。那图上画的,有衣衫规整而合的,有薄衫般覆轻褪的,亦有身上不着寸缕的。地点也是不一而足,有在榻上的、有在窗边站着的、亦有在那秋千上挂着的。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又想起昨晚顾名弘的亲吻来,直把脖子都染红了。   用完午饭到书房歇下,顾名弘也只是稍眯了会就醒了过来。找了书来看,脑子却全是自己的小娇妻,并看不下去。这新婚燕尔,哪还有别的心思往别处放呢?再有一件,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并不知从何说起。   分神半日,瞧着日头偏了西,也再没在书房里呆着,自撂下书往自己院里去。院里的丫鬟说“奶奶睡了半日,还在屋里呢”,顾名弘便也不叫通传,自己打了红毡棉帘往屋里去。拨了珠帘到了里间,果见自己的小媳妇已经睡着了,手边儿还放了一本书。   顾名弘心道:这般好学呢?却把书一拿起——傻了眼了!   沛馨郡主在这新地方,睡觉也不踏实,稍有风吹草动就动了眉心醒了过来。眼睛微微一睁,就瞧见顾名弘坐在了床沿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本不觉得有什么,正要叫一声“夫君”来着,却突然意识到他拿的是什么书了——亲娘!看春宫被抓包了!   也省了那声夫君,沛馨郡主起身一把就夺了顾名弘手里的书,往身后枕头下一塞,又羞又恼道:“怎么进屋不支会一声儿呢?”   顾名弘觉得好笑,抬手碰在鼻尖上,清了下嗓子,又放下手来道:“谁给你的?”   沛馨郡主不敢抬眼皮子瞧他,脸蛋红成猴屁股,嘟哝一句:“赵妈妈给的。”   顾名弘知道赵妈妈是她奶娘,自不再多问。闺女出嫁前,家中长辈都会有所交代,奶娘更是担此重任,密切关注。他又自顾笑了笑,只是看着沛馨郡主,眼神不断变炽热。   沛馨郡主本来就羞得慌,再被他这么看,身子便都跟着热了起来。低眉轻动眸子,又有些坐不住,掀了被子下床趿了鞋就要下去。一只脚刚下脚踏,就被顾名弘从后面整个抱住了,并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跑什么?要不……咱们照着来试试?”   “啊……?”沛馨气弱得很,只觉自己身子越发烫起来。整个人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边的声音温润,湿气却让她不自觉抖了一下身子。再要反应时,身后人的手已经从她前面的衣襟探到里面去了。她便颤着身子往后一仰,微闭起眼睛,只剩不断变重的喘息,任由顾名弘去了。   都说顾名弘温润,身上书卷气亦浓,必是个从里到外的正人君子。沛馨郡主本来也这么认为,只几番欢爱之后,再不觉得是了。什么正人君子,就是披着翩翩美公子皮的大尾巴狼!   起先因为她怕羞,还照顾些她的感受,后来便是本性毕露无遗。欢爱时又有些羞人的话来说,并磨得沛馨郡主直求他。若是不求的,只做唇舌之战,或双手揉抚,只是没有下头动作。被磨得极虚时,反缠而上求他,才给的痛快。   在呼吸最重哼声最切时,顾名弘有说:“头一次见你并不是元宵夜,而是北山子茶坊,一见倾心……”   凑成了顾名弘和沛馨郡主的这桩婚事,顾长生便深藏功与名,又安心做起了自己的顾家四小姐。时常琢磨些琴棋书画,没事再私下往老爹的书房跑一跑。自打她和顾国坤与顾名扬坦诚相待以后,顾名扬也可随意进出他老爹的书房,三人俨然成了一伙。虽平日里顾国坤和顾名扬话不投机处颇多,但顶多也就是斗两句嘴就作罢的事情。   每每顾国坤吹胡子瞪眼睛顾名扬偏十分冷沉的时候,顾长生都默默看天——这两位总在她面前这样儿,也真是够够的,怎么能比自己还小孩气呢!   这一日顾国坤和顾名扬从任上回来,仍于书房里相聚。顾国坤与皇上私下所聊事情极多,今儿便带回来一件新鲜的。原来顾国坤若是要找人相商朝中之事,自是门上清客等人,收做幕僚的,时常给他出出主意。这会儿,幕僚只是顾名扬和顾长生罢了。   三人往书房里一聚,顾国坤就边吃茶边说:“皇上打算兴女学,与我提了几次。”   这又是抽的哪边儿风?顾名扬和顾长生对视,再看向顾国坤:“为何突然要兴女学?”   顾国坤把手中茶杯放下,站起身来,背对两人,十分装逼道:“说是五皇子提的,给咱们大庄朝妇人些施展拳脚的地方。”说罢又转过身来,坐下继续道:“近些年举国上下皆太平,没出过什么大事。便是地方遭遇些干旱水灾的,治理得也快。我瞧着皇上甚是无趣,五皇子提到了点子上,勾起了他的兴致,才要这么办的。历代帝王,都想做出些不俗的事来,好载入史册,咱们皇上也不例外。”   真是无聊生出幺蛾子,顾长生又问:“即刻就要兴办起来了?”   “怕是不能。”顾名扬道:“我朝强大,上京繁盛,风气开放便不过如此。别说良家女子外出与男子游幸是为不齿之事,便是妓女随游者,也是少见。多半还是男女之为大防,都要守着的。这会儿贸贸然做此番事情,势必会引出乱子来。”   顾国坤和顾长生皆同意此番论词,便又商讨一番,各出所言。最后顾国坤自做汇总,拿了再入宫中与庄穆帝细说。开放大庄朝风气并兴女学之事,还得慢慢来。没个三年五载,都不好突然生出女学这事来。   顾长生于书房与顾国坤和顾名扬说罢这些,不过还是悄悄回到高老太太的院子。这会儿已经到了年下,家中每人各添置了许多新衣,与此前两三年间不同的,这会儿全是色彩鲜丽华贵的衣裳。唯有阴氏要的素些,其他人皆艳丽装扮了起来。   雪棋拿了顾长生的几套衣服给她看了,又在她跟前比了一阵,道:“换下了素衣,如今这衣服穿着才精神呢。只是姑娘近些年长得快,这衣服也只能穿这一个年头。到来年,又都不能穿了。”   丝琴在一旁听了,笑着道:“便是能穿的,姑娘到来年还穿它?这衣裳首饰都是一年时兴一个样子,谁知道来年这京城里头又兴出什么来?你要计较这个,那可是白计较了。”   “原是我没有丝琴姐姐想得周全。”雪棋也笑着回了句,自把衣裳收拾起来,往厨里放了,又来问顾长生:“才刚姑娘又出去哪里?”   “我去哪里还要跟你报备了?”顾长生瞧着她,也是打趣道。   雪棋却道:“姑娘要是这么说,那就是跟咱们生分了,故意臊我呢。我还有话要跟姑娘说的,这会儿倒也不敢说了。”   顾长生笑道:“有话便说罢,我不过园子里到处走走,换换气儿。逗你呢,你又说我臊你。你又有什么事了,要与我说?”   “这事儿倒跟姑娘没甚关系,只是我想跟姑娘说说罢了。”雪棋见顾长生这般,便开了腔,并往顾长生炕前的脚踏上坐了,仰头道。   “你说来,我听听。”顾长生要了手炉在怀里抱着,低头瞧着雪棋。   雪棋低头想了一阵,才又抬起头来说:“我娘被撵出厨房也有些时候了,每日间打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常年做着的全是杂事。我娘原就是被冤的,这一冤就冤了一年多,大奶奶怎的就不给我娘翻身的机会了?再说那张妈妈,但凡是个好的,这会儿厨房里也不能成这样儿。”   “成哪样儿了?”顾长生微皱了一下眉,看着雪棋。   雪棋吸了口气:“姑娘自是不知道的,我可瞧着呢。给到各房里的东西,她都有克扣。咱们这样儿的,亦或老太太和太太院里,她不敢怎么着。只是到了姨娘屋里,或是三太太那边儿,都不得量呢。平日欺负一些去要吃喝的小丫头,也是常事。只是有过以前那一回,这会儿都不敢大闹,怕都不落好。那张妈妈,这一年便吃得肥头费脑的,不知捞了多少好处。若是再这么下去,厨房可真成她张家的了。”   雪棋说得话怕是不假,但顾长生也听得出来,她是在为自己亲娘争利益呢。苦等了一年,她娘赵家的也没得翻身,又见张妈妈在厨房里呼风唤雨架子摆尽坏事也做了不少,必然是瞧不下去了,才跟她说的。   顾长生略想了一阵,开口道:“大嫂子不知道么?”   “谁个知道她知道不知道。”雪棋对家里的这个大奶奶实在没什么好脾气,置气地撩了这么一句,又道:“我只是闲操一颗心,又为我娘不值,心里气闷得慌,才跟姑娘说呢。也不是为了为难姑娘什么,姑娘也操不了这个心,迟早要嫁人走的。这家什么样儿,还不看大奶奶她怎么管。”   顾长生明白这话,也知道雪棋也就是跟她抱怨抱怨,怕是觉得她这个做小姐的,也帮不上什么。家是莫绮烟在管,于六七岁的顾长生而言,只消做好自己的小姐,吃好饭睡好觉便好,没什么事是她能插上手的。   雪棋抱怨一通,怕顾长生再烦自己,便起身要去。顾长生叫了她一声,又附了句:“你也高兴些,怕是时候没到呢。”见雪棋仍恹恹,又道:“我去给大嫂子吹吹风去,兴许就有动静了。大嫂子也是想管好家的,不会叫那张婆子兴得没边儿。”   雪棋听了这话才不那么蔫着表情,忙道:“那我与姑娘一块儿去。”   ☆、第六十九章   顾名弘大婚后又有回门诸事,一番忙下来,已经到了年底。盖因顾名弘婚期与年离得十分近,莫绮烟在筹办婚礼的时候便多费了一些心,把年货一并置办了,也省的再来一轮。这个年还得过得像样,得往很热闹里去办。先时草草而过的新年,可不得都在这一年补回来么?   只是到了年底又有发放月钱诸事,再者给下人们分发赏钱也是应该的,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再忙,莫绮烟还是与梅香一道,把家里这一年的账目细细查对了一遍。这账上又有多少猫腻,对着以往的账目,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些。   别处的都还好,那最耗费的地方,不过就是厨房里。油水多,养出的奸人也就多。原就是故意把张妈妈这人放进了厨房,敞开了让她吸了一年血。又有许多人依附她,私下壮了不少胆子,都叫莫绮烟暗下安排的人瞧在眼里呢。   到这会儿,也该到查办的时候了。说法也很好听,三房出了孝,大房二爷又娶了亲,这会儿又到新年,家里合该整顿一番,过个里外皆新的年。高老太太常不管这些事,听也不爱听。蒋氏不过偶尔问一下,现今如何,都她莫绮烟说了算。   “也不止厨房一处,别处的婆子丫鬟都常犯些什么错,也都在咱们这里记着呢。这一次都给清算了,该撵的撵,该罚的罚。那些瞧着可靠的,便往上提拔提拔。就要让她们知道,咱们不是吃素的,事事都在咱们手里捏着呢。这番以后,看谁还敢暗下来瞎耍。便是那忍不住手贱心贱的,下手之前也该想到都有人瞧着呢,要思量几遍!”莫绮烟和梅香两人在一处看罢账目,又合计半晌,刚把账本子收起来,就听丫鬟报:“四姑娘来了。”   梅香收了账本子过来,便瞧见顾长生带着身边儿丫鬟雪棋已经进了屋。莫绮烟起身迎了,叫梅香去拿些茶果点心来,拉了顾长生上炕,问:“四妹妹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牧哥儿,有些日子没见了。”顾长生笑着道,并不说明来意。来意一说明,好似是来给自己房里丫鬟的亲娘讨公道的,暗里又在怪莫绮烟的不是,实在不好。   莫绮烟听说她来看顾牧,自然叫奶娘把顾牧抱来,放到顾长生面前,叫两人玩上一玩。那边儿梅香弄了茶果来,往炕桌上放了,亦笑着道:“牧哥儿只跟四姑娘、五姑娘亲,今儿五姑娘怎么没来?”   “可好学,在房里念书呢。”顾长生回道,又问莫绮烟:“大嫂子都在做什么呢?听他们说,到年下里最忙,不知都要忙什么?”   莫绮烟知道顾名扬喜欢这四妹妹,待她与别个不同,自己自然也就爱屋及乌,与顾长生说话常带自然笑意,亦不打弯子,不故意掖藏什么。哪怕有些不愿说的,也都是不该说给小孩子听得。这会儿见她问家常理算的无关紧要事,便也乐得答她,只把年下要做的琐杂事一一说了。   顾长生听着不住点头,上一辈子她涉管家之事不多,如今听着这些也是觉得头头是道有点意思。听莫绮烟说罢,她又问:“我听说厨房的张妈妈老是生事,大嫂子怎么能容她?我不懂管家的事,也看着她不舒服呢。”   “她也对你不好来?”莫绮烟看着顾长生问,心想这婆子胆子竟肥至此,已经把爪子伸到顾长生那里去了?   顾长生摇头:“她能对我怎么不好,该我的也不敢不给。平日里我问厨房要的东西,也都尽数送过来。只是我常听别个说,三太太那边儿和三姐姐那边儿,十分不好。原三太太和三姐姐都不是能饶人的,这会儿也都不说话了呢。”   “还不止这些呢。”莫绮烟道:“四妹妹说的这些个,我都知道。她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若不是三老爷,哪来的她张妈妈这等货?三老爷去了,便在三房里惹起祸来了,这会儿还要回头苛待三房,也着实少见。”   “大嫂子也这般厌她?”顾长生心里稍松了口气,心道好在莫绮烟不是真的瞎了眼猪油糊了心的主。前世都是阴氏在管家,她一直在旁帮衬。若真论她有几斤几两,顾长生也是估算不出的。   心里稍安定了些,又听得莫绮烟回:“我还要治她呢!”顾长生便更放心了,朝雪棋看了一眼。雪棋心里一直憋藏的不痛快也少了几分,嘴角勾出丝丝笑意。   顾长生又顺着话问了几句,再逗顾牧玩了一会,便带着雪棋又去了。两人一走,那梅香就道:“奶奶,你瞧四姑娘是不是来给赵妈妈讨公道来的?”   “是与不是,也该到了还她一个公道的时候了。”   顾长生回去后也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倒是又与顾国坤和顾名扬琢磨了两回皇上要兴女学的事情。如顾名扬说得那般,皇上也算考虑周全,又听从顾国坤的劝言,只说先从开放大庄朝风气入手。虽说这事不知能成不能成,顾长生却觉得,若是女子也可入学,也算是桩好事了。   兴女学的事情暂时且无实际定论,也不是何时才能真办起学来,全要看风化机遇。而家里的那些琐事,却是有了个交代。也是除夕前一天,雪棋从外头跳进屋来,扑到顾长生旁边就说:“姑娘,罚了罚了,都罚了!”   “罚什么了?”顾长生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向雪棋。   雪棋笑着道:“张妈妈呀,还有与她一道行横的。据说污了厨房不少银钱吃食,都被大奶奶一一列了出来,叫招了,又叫吐了部分回来。打得可惨呢,直接撵了出去。那张妈妈家里有在咱们府上当差的,都叫撵了,一个没留。那张妈妈又说自己是三老爷的奶娘,有旧情,大奶奶连这旧情也不念了。三太太那边儿也不认她,说从三房出去入厨房那时起,就再不是三房的人了。   “还不止张妈妈,许多私下爱吃酒赌钱又欺负地位低的下人的婆子丫鬟,也都被一一揪了出来。吃了板子,罚了月钱,亦有撵出去的。大奶奶那里证据都有,想驳也驳不掉,只能认倒霉,谁叫她们作恶呢!   “还有还有,那些平日里做事踏实又老实的,这会儿全叫提拔上来了。再机灵些的,地位还要高点,可算是熬出头了呢!”   顾长生听她一气说了这么多,不过揪了重点道:“赵妈妈又回到厨房里当管事的了?”   “嗯嗯嗯。”雪棋点头如捣蒜,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又道:“还不止,这年上的赏钱,也是赏了我娘往常的三倍,说是补偿我娘的。我还听说了,张妈妈以前往梅香姐姐那使了银子,这会儿都成了罪孽。大奶奶说,往后家里谁要是再敢使钱贿赂的,都杖责罚钱再撵出去,绝不轻饶!”   “那是所有症候一气治了?”   “可不是么?”雪棋关注这事儿密切,便是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仍絮絮叨叨道:“就我瞧着,只此一回,往后再不敢有人做这些事的。便是平日里玩乐,也会收着些。你想大奶奶连二爷婚宴下的诸事都知道,桩桩件件全列在了单子上,读出来那会儿,叫人心惊呢!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想着这一年都当个神仙一样,看着那些人往死里作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都有些寒,不敢做坏事的。谁个知道,身后有没有双眼睛看着?被看去了,不就得被罚了?”   顾长生也笑,逗趣道:“来跟我说说,你都做什么坏事了?”   雪棋一看被顾长生揪出这个点来,忙道:“姑娘你又促狭,我什么时候做过坏事来?”   “你没有?跟墨书、如画赌钱的是谁来?”丝琴在一旁听了这话,忙过来补了一刀。   雪棋眼急,“那算什么坏事,我们玩的都是小的,哪里像那些婆子?赌得不痛快还要偷东西打起来呢!”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又拌起嘴来,顾长生笑着听了两句,只当不闻,拿书又看起来。看了一会,放下书问雪棋道:“你可想过读书这事来?”   “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雪棋收了与丝琴拌嘴的心,回头看顾长生。   顾长生道:“突然想起来,不过随便问问。”   “想倒是想,谁不想知书达理的,只是没那命。”雪棋说了这么一句,又说:“像姑娘这样儿的,也该和大爷二爷一样,去上学,保准考功名,不比他们差。”   “你又知道?”顾长生挑眉看她。   雪棋信心满满,十分坦然回了句:“我跟着姑娘,我自然是知道的。”   顾长生觉得女子上学这事儿还有待商榷,好在朝中也没什么大的动作。五皇子是提了个新鲜事,叫庄穆帝有事可为。只是不知,他自己又是为的什么,要提出这建议来。女子上学不上学,又与他有什么相干?想想怕也是他博庄穆帝宠爱的手段,到时把太子之立给他呢。   五皇子的事尚且管不到,女学的事情便是更管不到了。作为闺中女子,顾长生做的事情却已经是超出了自己的涉事范围。谁都不知,顾家小女与老爹和大哥是同伙幕僚关系。在外头顾国坤与顾名扬仍旧关系疏远寡淡,在家里,顾长生也仍旧偷偷摸摸。   对于女学一时,虽说突兴失为良策,要引起祸事。但于顾国坤和顾名扬而言,却是十分赞同的。不为别的,就家中有一女,已够他们对女子的看法产生改变。谁说女子不如男,家中小女(妹)拉出去,顶上千万个纨绔子弟。便是那朝中大臣,心思细腻者多有不如顾长生缜密的。男女不一,可互补之。   只是,这事儿还得等——   而在等的过程中,别处不知,上京的改变是这样儿的——   京中之人皆知庄穆帝要兴办女学,先时多人不赞同之事,朝中大臣亦觉荒唐。古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虽说如今大庄朝繁盛,女子多读书识礼,但也皆是闺中行为。此番若要办成国家正事,实为不妥。   庄穆帝听从顾国坤等人劝言,并未强行,只是此番心思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了开来。大有反对之人,自也有思想开放之人,多赞庄穆帝开明的。两方观点碰撞,谁也不让谁,又拉出许多人来站队。   那些为了证明女子亦可读书,不比男人差的,便开始了行动证明。便是小家小户的女子,也要作出些诗词歌赋来,传阅出来,以证才情。而那些本就有才学的妓女、歌女,也不再甘于只是唱唱别人的曲儿,伺候伺候客人,也作起诗来了。作了自己又谱了曲来唱,多有成为美谈的。   一时间,上京女子有才者,皆受推崇。而那些守着女子礼教的,在这些新兴势力兴起来之后,压也压不下去之后,便被慢慢同化了。原来闺中女子所作文章传出皆为隐而不能宣之事,若被知道是谁家小姐所作,还要遭受非议,时至如今,却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了。   再往后者,虽大户之家不愿家中女儿与外人相见。文人携妓女出游已成惯常之事,做的亦是风雅之事,不见龌龊。再往后者,那民间有诗书才气的,三三两两一道,也开始了与有才学男子相约出游。所去之处不过都是些道观庙宇,又有去划船赏花的,期间必是诗作不断,你评我品。自然,这期间又有自由恋爱而成就婚事者,也不在少数。   上京风气改变至此,确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最初听从皇帝圣言,还不敢贸然扯了礼教这层面纱,到后来兴出诗作,再到后来风气不断开放,直至被多数读书人所接受,这便足足用了五年时间。   五年之后,又轮回反复推至一新年,过罢此新年,到庄穆帝十七年,顾长生已然十二,长成了一个盈盈立于花架下便可吸人心目的美人儿。那美拨开迎面一见的清雅,余下再细看便有些惊心动魄,叫人移目亦需片刻光景。   也便是庄穆帝十七年,兴女学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   ☆、第七十章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上京地处北方,亦是风柔如缎。春风挟带一派新生之气象,吹拂于游人面上,轻轻痒痒的。此时杏花开之正盛,铺了一城的粉色,浓淡相间,状似祥云。 保康门外的莱国府亦是新景一片,高老太太院里植了几株杏树,这会儿也是颜色正好。那杏树边儿又置一软榻,榻上躺一合目而睡的美人儿——象牙白柳叶撒边儿罗裙下露出小小一足,上罩翠色广袖青衫,袖摆垂挂于榻边儿,若隐若现的莹白手指上戴了蓝宝石戒指,手下便是压着一本早已泛黄的线装纸书。眉眼不睁,却如画儿一般,一笔一走势,皆似精心勾勒而成。少时又有粉蝶飞过,迂回振翅,最后落于榻上女子的发髻一侧,好似鲜妆,为这杏花美人儿图添了一份鲜活之力。 景色正是恰到好处时,又来一身量较小些的女子。不如榻上的超逸清雅,却也是个五官精致好看的人儿。手中捧了一本书,撞进画幅里才见榻上的人睡着了。把开口欲呼的话咽了回去,又悄悄转身要走。只是那鬓角的蝴蝶都被吓走了,榻上的人儿又哪有不醒的。 见着顾萱要走,顾长生盈盈直起身来:“把我闹醒了,又要往哪里去?” 顾萱一听顾长生醒了,又捧书回来,也没了偷偷摸摸的样子,往榻上坐了道:“四姐姐,我看书看到有一处,不是十分懂,遂来问问你。” “又是哪里不懂?”顾长生把她手中的书拿到自己手里,瞧了她一眼,又看回书页上。顾萱过来指了自己不懂的一句,叫顾长生给她解释了,才满意合起书来。 兴女学起势造势五年,如今顾萱也有十岁,心思却至今未萌动起来,一心只爱读书。可恨不是男儿身,读书也考不了状元,只做自我娱乐罢了。娱乐也没有心足的,便是瞧着大庄朝风气不断开放,她最兴奋雀跃,只一心等着女学办将起来。如今听说庄慕帝终于开始着手兴办了,她读书自又万分起劲。 “都说要入监学,父亲品级够者才行。我这样儿的,四姐姐你说能入么?”顾萱虽盼女学,又有一事要担心,便是自己是个没爹的。没有爹,自谈不上爹的品级,很有可能便入不了监学。 在上京兴女学一事,庄穆帝并未兴土木再造学府。五年风气已然变作这般,男女之大防仍在,却没了此前那般苛刻。于是便在国子监和太学两处,各分出女子班来,招入学生教学即可,不需费太多周折,顶多就是多添些博士的事情。 上京国子监和太学两大学府相邻,太学坐东国子监于西。入国子监读书者,皆为上京高官子弟,品级不够者不得入内,俗下里说来,便是贵族学府。而太学与国子监则不同,那些不能入监学的,但凡通过严格考核和筛选合格者便可入内,穷家小户亦是可以。所以,这里亦是举国上下穷学生极度向往的地方。 而顾萱与顾长生提到这些,顾长生不过是做宽心劝说,只说叫“老爷求了皇上,没有不成的。父亲没了,叔父也是父,都是一样儿的。”好在顾萱也想得开,自己道:“便是入不了监学,也要入太学!”靠自己本事。 顾长生再劝顾萱已是不费力,两人又坐着说会话,顾萱从顾长生处讨了许多读书技巧。这说话间,她便有一会没一会去挠自己的右侧脸颊后腮。挠了多了,顾长生便抓了她的手,打了一下:“什么毛病?总是挠什么?” 顾萱的手在顾长生手心缩了缩,自顾感受了一下脸后皮肤,看着顾长生道:“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生癣的,最讨厌这春日里的气候,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老太太也总有不适,盼着到夏日里呢。” “到夏日里又该嚷着热了,一碗冰接着一碗冰吃了坏了肚子,也要怪天气。”顾长生说着便起身拉顾萱往屋里去,找了去癣硝粉出来给她涂了。上了硝粉果觉好些,顾萱又要去读书,顾长生也说一句:“你别学疯傻了。” 顾萱道:“不能够。”便还是读书去了。 顾长生自回自己房里,又有丝琴过来说:“姑娘,往监学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到时候一并拿去,一件儿也不差的。” “你知道我就去了,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顾长生看了看丝琴给她收拾好的东西。 丝琴笑道:“比品级权势,老爷不输谁。比才学能力,姑娘不输谁。姑娘不去,还谁去呢?姑娘若是不去,我瞧着皇上办这女学也没甚意思了。” 顾长生看向丝琴,“你们都比我明白。” 丝琴仍笑,和雪棋换了个眼色,道:“咱们跟了姑娘这么久,自然是知道的。” 顾长生还要说话,忽听得有小丫鬟来报,说:“老爷找四姑娘往前头去。” 一听这话,雪棋又看过来笑道:“怕就是上学的事了,姑娘快去,回来给我们带个好消息。看老爷准不准,叫咱们都跟着,也好趴那窗边儿听点课。” 顾长生不与她们再缠,自整了下衣衫往前头去。在大庄朝风气不断开放的五年间,顾长生也随着这股风气明正大进出顾国坤的书房,不再偷偷摸摸。先时家中多有人嚼舌头,说四姑娘没规矩。高老太太也说过两回,反被顾长生给说服了。原本还十分不悦当今圣上改了风气,后来还是不大喜悦,但不说了。再要听到谁嚼自己孙女舌根子的,便说一句:“老爷宠她,怎样都是能的!谁再嚼舌根,都拔了卤成口条!” 此话一出,往后便再也没人敢提出异议,再后来,随着风气改变,诸多此类事情在顾府也叫许多人习以为常了。世间无不可破规矩,也无不可废之事,但看时间和人的习惯罢了。只要习惯了,什么事都是合理的,不过就是认知打开了。 顾长生此番被顾国坤叫去书房,想着也不过就是上学的事情了。她也想好了,既然赶上了好时候,这机会断是不能白白浪费掉的。如今兴了女学,谁知往后还会不会兴别的。千百年来女子皆为附庸,若此番得以升了地位,也算是革命性的大好事了,她如何能不去做? 到了书房,顾长生正等顾国坤与自己说女学诸事如何,顾国坤却没提这事儿,反突然说:“荀儿不知,朝中出事了,女学的事情,怕要搁置。” 顾长生眉心一蹙,“怎么?”太平了这么久,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发生何事了? 顾国坤叹了口气,这也真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了,“城西郊外玉霄观,瞒着圣上偷偷炼药……” “又出人命了?”顾长生接话问。 “这倒没有,要是出了人命倒是好了。”顾国坤道:“若是出了人命,玉霄观又背着圣上私下炼药,是要倒大霉的。欺君之罪又害出人命,端了他的道观也不为过。偏偏不是这样儿,而是玉霄观里的道士,练出了叫死兔子回生的药。” “起死回生了?”顾长生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都瞧见了?” “丹药到皇上面前只剩一粒,确是叫那死兔子活了过来,在场之人皆为震惊。皇上本欲罚那些道士欺君,却也因这事儿免了罪过。这还不止,皇上解了玉霄观两个丹房的禁,拨下银两,叫他们仍旧炼药,非练出长生之药不可停。”顾国坤停了半晌,看着顾长生问:“荀儿果真笃定,长生之药不可求?” 顾长生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亲爹也心生动摇了,此前他与庄穆帝一起求长生,庄穆帝如今看到丹药令死兔子回生已然又燃了已成灰的心思,顾国坤自然也会。只是他没有庄穆帝那般一时就被冲昏了脑子的急切,盖因自己和顾名扬平日里给他灌的危机多了,不敢一头扑进去。只是庄穆帝此番又扑了进去,实在也够叫人头疼的。 等了一阵顾名扬也从任上回来,顾长生拉了他稍一问,宫中情况果如顾国坤说的那般。又问顾名扬怎么想,顾名扬依然坚持自己的无神论,跟顾长生说:“其中怕是有蹊跷。”顾长生也有此推断,这会儿顾国坤仍与他们一条战线,心里却又不大死心,只道:“怎么就能断定事有蹊跷?这世间真有长生之道,也未可知呢?” 这世间确实有长生之道不假,却只有她顾长生一人知道。那通过炼丹炼药保长生的,都是歧途误入,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怕还要失去许多东西。见是如此,顾长生少不得又得给自己亲爹灌“汤水”洗脑,怕他一时绷不住,又沉了心帮庄穆帝炼药。那此前她所做的,可就都白做了。 一只兔子炸了太平! 而为这只兔子烦忧的自然不止顾长生一人,宫中还有许琰。他不止烦忧,还有些气急。一来,好容易叫自己父皇收了求仙道之心,结果一只兔子就把他之前做的所有都抹杀了。二来,他筹谋了那么久的女学,只等着顾长生入学,自己也早请好了旨往监学里去,也好日日与她相对,以解不可得见之相思苦,结果也被这兔子搞杂了!——他想杀了全天下的兔子!   ☆、第七十一章 兔子终究是没有罪过的,且杀不得。而庄穆帝求长生的心思再度被勾起来后,就十分再难压下去。死灰复燃的心情,较起之前来,更烈更旺。先时是免了玉霄观的欺君之罪,叫他们继续炼丹戴罪立功。乃至后来,又陆续召了不少方士回来,拜了几回鬼神,又要寻起仙来了。 顾国坤与庄穆帝最为亲近,也深知庄穆帝所想所愿,自己心里又有动荡,迂回劝了几回劝不回来,便也这么拾回了老行当。心里有一些期盼,自然也防着顾长生跟他说过的所有事情。最主要的,那就是要防着大皇子。还好如今皇后身子还好好的,没到顾长生说的那个时候,还可多放一点心。 而许琰和顾长生人隔两处,无奈望天——人算不如天算! 却说诸位方士被弃置这么多年,如今又被皇上器重,拉回来养着,自然是比以前更尽心尽力。那边儿城郊丹药练得如何、出了什么动静、药没药死兔子、救没救活兔子,一一都来与庄穆帝汇报。督促炼丹不止,再有便是到各处寻访,仙山、仙地、仙迹一一也都不放过。便是没几日的功夫,就有“东南发现一座仙山”的事情传到了庄穆帝的耳朵里。 庄穆帝听了十分心动,拉了顾国坤来问:“爱卿,你怎么看?” 顾国坤一听这音儿便知道庄穆帝是起了要去寻仙的心思,却装不明问:“皇上瞧着如何?臣也辨不出个真假来。” “真真假假,未亲眼所见者,自然都下不了定论。只是听着他们说得十分有样子,倒惹得朕想去瞧上一瞧。即便最后没寻到仙人仙迹,也可当做游历一番不是?成日天闷在这宫里,烦闷得紧呀!” 顾国坤估摸着庄穆帝已经是下定心了,却仍有些担心,不大能痛快就附和了,只道:“皇上又烦闷了?何不叫五皇子来陪着下棋呢?若仍无趣,到城南看街亭上看看市井之景、亦或到北山打打猎,都可以一解烦闷。” 庄穆帝手指在案上敲了四下,要敲第五下的时候收住了。他抬起头来看向顾国坤,看得顾国坤实在不自在得想摸自己胳膊一解脚底下冒出来的冷意,才开口道:“为何你不同意我出宫去?难道……你也与那些杞人忧天的朝臣们一样了?!” “臣不敢不同意!”顾国坤忙起身弯了腰,站在庄穆帝面前道:“如今我朝甚是太平繁盛,多想确有杞人忧天之嫌。只是,确有一件大事,一直没个定论,也是动荡之所在呀。皇上走了,这朝中又要谁来把持呢?” 庄穆帝知道顾国坤在担心储位的事情,只是这个时候他还好好的,谁还敢生乱不是?他走了,朝中之事带交谁管一下,如今算不得大事。再者说了,这长年累月下来,满国上下也发生不了什么大事。他出去游历一番,回来后再做接手,根本出不了什么问题。 顾国坤把这事儿拎出来问,可见是在担心居心不正之人钻空子。但在庄穆帝看来,兵权王权皆在自己手上,是没人能钻得了这个空子去的。自然,他路上所带之人亦不少,也大不会发生什么要命的大事。这些事情他庄穆帝知道,顾国坤也知道。怎的这老头子,越发对自己和他这个皇帝没自信而小心起来了? 心中所思不细说,亦知道各自都明白其中诸事。庄穆帝只抬手抬手指了顾国坤两下,半天才说:“顾爱卿,你以前可不这样儿的啊!” 他也不想变这样儿啊——顾国坤没法又与庄穆帝细说一番,原没打算尽全力劝说,却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说服!可结果,他是应了庄穆帝的话,带着“带妻女一同上路”的旨意回家去的,走前不过再说一句:“皇上务必十分小心!” “朕知道!”庄穆帝十分会心,好似顾国坤所有的杞人忧天都是因着太过关心他而已,满脸“你且放心我有分寸”的表情,眼神柔和。 顾国坤欲哭无泪——只能陪这老皇帝玩儿了! 因庄穆帝被炼丹寻仙的事情再度迷了心神,而把兴女学的事情彻底放到了一边儿,顾长生稍闷了些时候。那股子闷劲才稍散了一些,又在心里默默想辙的时候,便来了这么个多云天里大霹雳——皇上要外出寻仙!皇上要顾太师带上妻女一道外出寻仙! 顾长生掰了一下手指头,那妻自然是蒋氏了,那女呢?顾国坤总共两个嫡女,嫁了一个顾芸,还有庶女顾芊,也嫁了。到如今,也就剩了她顾长生而已。原就没打算掺和到这事儿里,怎么又把自己搭进去了呢?! 顾长生心里有些微的不平静,前世陪着庄穆帝寻过不少回仙,那时的心情是带着美好期盼的。这会儿,却是一百个心不甘情不愿。不情不愿一番之后又转念一想——这事儿自己若是不参与,不去插脚捣些乱儿,要是再走上前世的轨道,她此回重生可不就全白费了? 思及此,便对亲爹说了一句:“老爷,既逃不过,我必是要去的。” 见顾长生如此说,顾国坤那原本还不甚踏实的心这会儿倒是安了一些。既决定下来,那便是叫家里下人忙活起出行的事情。虽说与皇上一同出行,凡事皆有皇家做准备,饿不着渴不着冷不着,但自己该带的东西,还是要样样儿齐全地带着的。 顾长生前世经历过多回寻仙,对这事儿也是熟悉得很,自没有深闺姑娘要出远门的那种忐忑或兴奋。有条不紊地叫丝琴和雪棋准备了出门的行装脂粉之类,置箱子装了,又问丝琴和雪棋:“你们谁想跟我出去?” 丝琴是个踏实性子,凡事爱守个本分,又怕路途颠簸凶险,心里不想出门又不好嘴上直说,只道:“姑娘要谁服侍呢?” “丝琴姐姐不爱这些个,那便是我了呗。我最喜新鲜,不如姑娘带我。有我作伴,姑娘也不闷呀。”雪棋脸上笑笑的,眼睛里闪着一束亮光。 顾长生瞧着她:“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儿,怕是要遇上坏事也未可知呢?全是新鲜的,但不全是好的。” “这怕什么?”雪棋道:“我跟着姑娘,姑娘跟着老爷太太,那老爷太太跟着谁?不就是咱们当今的圣上么?既有圣上,那排场能小?排场都不小了,自然有禁军、锦衣卫跟着。便是遇上了危险,也轮不到咱们惊慌,都叫他们顶着呢。” “你这么明白?”顾长生挑了一下眉梢。 雪棋笑道:“跟着姑娘,明白得可多呢。只可惜了,原打算跟着姑娘上学去的,这会儿也去不成了。” 说到上学的事儿,顾长生也叹了口气,到底不知道这事儿还兴不兴得起来。这凡事都得看君王兴致,君王喜,百事兴,君王不喜,百事想兴也难。 而说到这次寻仙,顾长生也有自己的思量。方士说是东南发现一座仙山,她到底不知是哪座仙山。于东南海面之上,离旱陆较远的,确有一座山,便是在她记忆中抹不掉的——寿山。只是说这寿山是仙山,那又是扯犊子了。 在前世顾家被抄以后,顾长生便一直呆在寿山之上。虽不知山的全貌如何,却知道山中住着人,寿山中人多半长寿,因而给山取名“寿山”。顾长生没怎么往人烟多处去过,一直住在山腰别馆中,虽未弄明寿山之人为何多为长寿者,却是知道没有神仙是肯定的。 若这回方士口中的就是寿山,那必定是有人瞧见了这海上群山成孤,怕是又瞧见了有人,才惊称为仙山的。难得瞧见此山,一直无甚作为的众方士自然不能放过此次机会,要给庄穆帝找点事的——庄穆帝有事儿了,才有他们的地位。 暂且不知是不是此座山,顾长生颇有些怕真是这个,到时候又要睹物伤怀。但又想,如今许琰仍在京中,那山腰上必定没有他所建的别馆。除了那别馆,至于别处,她顾长生又是十分不熟,真个没法睹物伤怀了。 多想无益,翻了几回身,便搁下头沉沉睡了。到了第二日,顾长生自带了雪棋跟着顾国坤和蒋氏进宫,汇于众出宫之人行队之中。宫中规矩森严不森严的,顾长生都自己守着规矩,不大抬头四处看,只是端着官家小姐的姿态,十分从容。 按位走于人群之中,往车马行队那边儿去,顾长生仍是端着姿势。一直到有人敲了她的肩膀,笑着问了声:“荀妹妹也来了?”她才抬起头来,便瞧见了封子晏的一副笑颜,自己也不自主一笑:“是呀!” “那可有伴儿了,我原想着,没什么熟识的人,是要没趣儿的。”封子晏十分满足,一边笑着一边说。 顾长生看着封子晏笑起来实在有一股可人的书生呆意,与自己的二哥哥总有说不出的一点相像之处,自己也便要笑,开口道:“我也这么想呢,既然封哥哥在,那便是有伴儿了。” 说完这话,脸上的笑意更是不可控地越发大起来。却在移目向前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脸上扫过了两把冷刀子,再细看时,许琰刚好收回了视线去。而他旁边走着的,正是三皇子许璟。   ☆、第七十二章 庄穆帝此回出宫寻仙,除了应有的禁军锦衣卫,带的便是三皇子和五皇子,又有几个大臣,礼部尚书封致文也得了此荣幸,自是带了封子晏一同随往。余下诸人皆留于京中任上,不得跟随。而朝中大小事,都交由大皇子和二皇子一起处理,再叫人暗下盯着。谁若有不轨的心思,这一次也能一并拔了出来。 顾长生跟在队伍中,瞧见了许琰和许璟也只当不见,自又端了身子慢走。与封子晏比起来,皇家的那两位实在太冷薄了些,总归是越少接触越为妙的。直到安排进了车辇,顾长生才松了身上神经,轻出口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胳膊。 雪棋坐于车辇边侧,看顾长生自捏胳膊,忙凑上来给她捏肩捶腿,又说:“才走了这么几句姑娘就肩酸腿软了?接下来可还辛苦呢,不比咱们在家里,不过是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了不得的,也就是往老爷书房去去。” “哪里就是走这点路累到了?是拘着呢。”顾长生笑道,这雪棋也忒是个操心命。雪棋听她这么说,也笑了笑,“被姑娘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酸来。” 顾长生又让她捏了几下,再不要她捏。雪棋坐好了,抿了抿唇,就十分好奇地掀了窗帘子往外瞧了瞧。上车之前已见阵仗之大,只是这会儿瞧起来,更是武威得不行。车马成队,前有禁军开道,后仍有禁军垫道,随行车马的,又有些锦衣卫。 车马行队出了大内,便一直沿御街往南。出了朱雀门,再行许久,便又到了南熏门。南熏门非皇家诸人出行不开,雪棋更是兴奋得紧。再瞧着从州桥始,御街两侧皆是人群,都来观望皇上出行。车马所到之处,便是跪倒一片儿,叩拜行礼。 “能跟着皇上出来,可真是有面儿。”雪棋笑着道,看得欢喜,一时间也不想收了眼神回来。她也是一直服侍在国公府,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这会儿不仅瞧见了,自己还坐在车辇内,这番心情是没有其他可能比拟的。 顾长生眼神从雪棋稍掀开的窗帘处往外瞧了瞧,自不比雪棋这般没见过世面。瞧了两眼就要收回目光来,却又在目光扫过一人时倏地一怔——好似又见熟人了?再转回去细看,果不就是熟人么,只不过换了一层金盔银甲的皮而已。 与许琰目光再度碰上,顾长生忙抬手打了一下雪棋的手,雪棋被吓得一跳,瞬间松了窗帘缩回手来,做惊恐状瞧着顾长生。半晌没缓过神来,等缓过来的时候,顾长生刚才的那点小反常早不见了。 雪棋搓了搓自己的手,眨巴了两下眼睛问:“姑娘,怎么了?” “外人瞧咱们是没见过这些,好奇着呢。又要跪拜行礼的,你往外头瞧,又算什么,是没瞧过他们么?叫别人瞧见了,可不说咱们国公府出来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顾长生一本正经扯了一番,雪棋却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再不掀了帘子往外头看去。 此番出宫寻仙,庄穆帝一位公主也未带。所带几位大臣,也少有携带妻女的,顶多带了儿子出来。一来可见见世面锻炼锻炼心智能力,这二来,在庄穆帝面前露了脸,往后官途也好顺达些。 皇上虽有言,不过是略语,顾国坤也未带了蒋氏出来。妇道人家本不便出门,再又她生顾长生坏了身子,这路途遥远又不知会遇上些什么,难免不奔波疲累,还是多做休息为好。因而算下来,跟皇上出行的女眷,只有顾长生一人。 许琰在得知顾长生也跟了出来寻仙之后,才又拂了心里的大半片阴霾——没在监学里与之朝夕相对,在这外头也算是弥补了一颗缺憾的心。便是要守她左右,护她安危,换了一身锦衣卫的衣裳,跟在这车马侧了。 而一车厢之隔,两人对彼此各有心思。但对一件事儿,那想的还是在一处的,便是如何利用这次寻仙的机会,彻底断了庄穆帝寻仙的心思,再不能死灰复燃起来。 雪棋不知顾长生所想,亦不知顾长生在车外瞧见了五皇子。不过在车厢里与她说些闲话,给她解闷。这会儿已是春日末尾,天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热也不燥得慌,只是轻微的,雪棋稍扑几下扇子就散了。 时至午后,坐于车厢内再被这么一摇,困意袭脑,顾长生不一会便睡了过去。雪棋在一旁摇了几下扇子,眼皮重的很,没撑片刻也就睡着了过去。却正睡得香时,被一人敲了肩膀,惊醒后忙睁了眼,正要问“姑娘怎么?”却见是一锦衣卫敲了自己,而马车也停了下来。 半晌愣神,雪棋还没问出话来,就见这“锦衣卫”往她面前送了一个东西——一条金制的鱼,同时开口小声道:“你往前面那辆马车上去,我有话与你家姑娘说。” “这个……”雪棋仍旧愣神,脑子里有点空,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那金鱼是什么。 “没什么不好的。”“锦衣卫”接话道,“你去便是,我与你家顾大人相熟,必不会害了你家姑娘。” “可是……”雪棋仍觉不妥,陈妈妈不在,她得负责她家姑娘的一切安危啊,包括这男女之事。好端端的一个锦衣卫钻进了她家姑娘的马车里,她这就走了……?把她家姑娘丢在马车里和一个不相熟的锦衣卫相对?这事儿怎么想怎么感觉像吃了苍蝇! 想到不相熟,雪棋又觉得这人看着也不是那么面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再要想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见过。心里仍旧是不放心的,便要伸手去拉顾长生,想把她摇醒起来。她一个下人不好说话,主子总该可以的吧。 “锦衣卫”却是佩刀一挡,吓得雪棋猛地缩回手来,只是惊恐地瞧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都是跟着皇上来的,照理说没人敢闹事。雪棋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听得这锦衣卫出声:“不要吵醒她,让她睡。” 雪棋:…… “我是五皇子。”锦衣卫再度把那金制的鱼送到雪棋面前,拎着扣绳儿直接吊在她眼前。雪棋反应片刻,也总算想起了这是皇子、亲王等人的鱼符。她家老爷是个当官的,品级高,鱼符乃是白银的。思及此,又知道了眼前的人是五皇子,雪棋再不好说什么,便看了顾长生一眼,矮着身子出了马车。 雪棋一走,许琰便在车里坐了下来,抬手摘了头上盔帽,往旁边搁了,一并身上的佩刀,也放在了一旁,余下便是轻靠车厢,微耷着眼睑瞧着正在午睡的顾长生出神。只见睫羽轻合,呼吸匀静,这脸与前世分毫不差,似乎更美了些。 马车复又上路,那耳垂上正挂着翠玉水滴坠子,便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而再往下看,便是白如凝脂的脖颈……许琰自觉有些口干,却也没把目光移开了去,仍是放在顾长生脸上,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似是用情却又闲闲散散。 顾长生睡梦中被马车颠了一下,潜意识觉得姿势不舒服,便动了一下。又觉出微微的热来,便要雪棋扇风。许琰唇边笑意清淡,拿了那一旁的团扇便给她扇起风来。原是没伺候过人的,也不知该使个什么劲道。太小,怕扇了没用,太大,被把她给扇醒了。正犹豫着扑了一扇子,顾长生便微微睁开了眼…… 许琰:== 顾长生倒不是被这力道不对的风扇醒的,只是睡得并不舒服,心里又念着午觉不可久睡,才睁开了眼。哪知这一睁,在眼前的却不是雪棋,而是手拿团扇身穿甲衣正在盯着自己看的许琰! 顾长生当即便觉自己迷糊中出现了幻觉,又把眼睛闭起来,再慢慢睁开。想着此番睁开,必就是雪棋了。哪知……睁开来还是许琰!他仍还盯着自己在看! “怎么?眼睛不舒服?” 正想着,许琰的声音也一并传进了耳朵。残存的睡意一下被这声音给驱得一丝不剩,顾长生忙地直起身子来,又是整理衣服又是顺了顺鬓角和头发——要知道,没有什么比睡着了被人一直瞧着更恐怖的事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等她一番整理完毕,许琰已经从身上掏出了帕子,送到了她的面前。顾长生这会儿刚睡醒,实在是懵得厉害,心道:自己睡觉流口水了?却是愣愣的并不伸手去接帕子。 许琰看到她这副呆懵的模样,就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来,嘴角有笑,声音却是惯常冷清:“擦擦汗……” 顾长生:==伸手接了帕子擦汗。 汗擦片刻,顾长生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来,才刚都忙着紧张了。意识到不对便停了擦汗的手,放下帕子来往许琰手里塞了,又去撩起马车窗帘子往外瞧。这会儿早出了上京,外头一片陌生之景。只是……“雪棋呢?”顾长生放下帘子,看着许琰问,呆懵完了并不显出小惊失措。 “我让她去了前头的马车。”许琰淡淡道,把顾长生塞回来的帕子仍收好。 顾长生坐直了身子,转过目光来看他,又问了句:“五皇子怎么在这里?” “骑马实在辛苦,遂进来坐坐。” 顾长生:== 顾长生把手脚都收了收,又移开目光。只是这车窗帘子并未撩开,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去。她看着别处,许琰看着她,便是一阵气氛怪异的沉默。这会儿车马全在行走,顾长生就是想把许琰撵下车去也没法子,总不能叫所有车马全部停下,就为让他撵五皇子。 许琰自然看得出顾长生对自己的疏离,这种疏离打小就有,一直到如今,还在她眼睛里。不管他如何接近,都会被她挡在门外。而在过去的五年间,许琰和顾长生所见次数并不多。一个在深宫高墙内,一个在深宅大院中,过的不过都是自己的生活。 许琰对顾长生持有的所有揣度也都一直没能得到验证,到底顾长生是不是重生,到底又是不是因着前世的事情这般疏远自己。这会儿眼见着这么大个人儿在自己眼前,一时间除了压着的满心喜悦,倒不知该如何下手去验证这些事情。 眼神从她的脸上往下,扫到胸前的金锁镶的玉上停住,便伸手去拿她胸前挂着的那块玉。顾长生目光原在别处,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却又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来了,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忙地往后缩,哪知他就把自己胸前的玉捏在了手里。 “我记得,当初你出生的时候,攥了这玉一年,是上京的一大奇谈。”许琰看了看这成色平平的镌字璞玉,开口道。 顾长生伸手拉了金锁链子,要夺回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又如何记得。” 许琰却也不松手,看着顾长生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生时伴有异象,莱国府内飞出了白凤凰?” 顾长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自己握着金锁的链子不松手,稍迎上许琰的目光:“听家里人说过,到底不知是真是假。想是唬人的,或是谁瞧错了,也未可知呢。” “自然不是谁人瞧错了。”许琰道:“你又可知,为何飞出的凤凰是白色的?据我所知,应是那凤凰失了血,才做这般。只是那凤凰失了的凤血,又去了何处?怎么到头来是这颗无甚用处的石头……”说罢,那探究的目光就看进了顾长生的眼底。 顾长生愣了神,只与许琰对视,攥着金链子的手越发握紧,却不往回拽。听着许琰说完这些话,她的心脏也不自觉突跳得厉害,一下一下越发紧凑强烈,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一世,除了蒋氏和她,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凤血的事情,为什么他知道? 两人对视,都想从对方的面容和眼神里看出究竟来,却碰上马车垫上一个石块,后厢弹起一震。两人皆是猝不及防,顾长生更是一时控制不住身子,又没腾出手来扶车厢,便扑进了许琰怀里。许琰也是情急顺手一揽,双手正揽在她腰间。   ☆、第七十三章 等车马平稳下来,惊慌还未退去,顾长生仍扑在许琰怀里,手因攥着金锁的链子被压在自己胸前,刚好隔开了与许琰之间的距离。在感受到腰后的手时,顾长生心里一动,脸上烫烧起来,随即就要直起身来。许琰却是手上用力,只让顾长生稍动了一点就又把她压回了自己怀里,手在她腰间抚过,一阵收紧。 顾长生又被压迫着往许琰身上贴了贴,脸蛋红若染了一层云霞,只埋在他怀里道:“车稳了,劳烦五皇子放开我……” 许琰的手又在顾长生腰间收了几分,有几瞬的冲动,俱是在这胳膊紧收间压着。他也想放,只是那胳膊又不受控制,便还是把顾长生抱在怀里,手压在她腰上不敢擅动分毫,一怕顾长生生气,二怕自己没那动了还能收住的定力,只半晌出声:“等这次寻仙结束,回去我就娶了你,好不好?” 又来了——顾长生总是在要沉溺的时候就自身弹出警觉来,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她挣了两下完全没用,便抽了压在胸前的手,反手去找了许琰的手,力图掰开。只是在握上之际,又是肌肤之亲。许琰也并没有让她掰动,而是稍松了下手,便轻松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人被揽在怀里,手被钳制在背后,继而变成十指相扣。顾长生烫红了脸,已然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这所有一切的感受,都与前世太过相似。果然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许琰就是许琰。 可……这一世的许琰不是前世负了她的许琰,是不是可以…… 这想法没想得下去,就被顾长生自己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她静了下心神,总算把头抬了起来,看着许琰,用半命令的语气道:“放开我!” 许琰低头看了她两眼,见她满脸皆是红意,偏眸子里又强装着镇定。想放她,又不太想放,便在踌躇间,又问了句:“告诉我,为什么疏离我?我知道了,也好改。” 顾长生微抿了下唇,又低了下眼睑,复又抬起来,半晌转移话题道:“凤血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真不知?” 许琰故意说这话来,不过是有意试探。此生凤血从顾长生极小的时候就被藏了起来,知道的人并不多。若顾长生知道,那必是打小就有成人意识,故意攥了那东西,又谎攥玉一年做烟雾弹,故意要把凤血藏起来。若顾长生不知道,那必然不是重生了。 顾长生不知许琰所想,他句句所问又都十分隐蔽,直叫顾长生揣测开了。原她就一直怀疑许琰这般对自己有什么动机,这会儿他说出凤血这事儿来,不过叫她突然联想到——这五皇子怕是为了凤血来的,只是心里还不知凤血存在与否,所以来试探她呢! 两人皆是小心谨慎,许琰怕说出诡异之事吓着顾长生,而顾长生却是真个在防着许琰。便是这般,顾长生还是摇了下头:“不知,原我生下来就是这块玉,再没有别的东西的。五皇子说的凤血,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此稀奇。” 许琰盯着顾长生的眸子看了半晌,未看出她究竟是否说了谎。不管是不是说谎,他今天开了这话头都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即便顾长生嘴上不承认,他也要亲自摸出来她到底是不是重生而来的。这话且不好认真来说,不过笑谈一句:“我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你,便是带凤血而生。想来,是那梦误了。” 顾长生蓦地一愣,又问:“果真是梦?” “是梦不是梦,谁又说得清。只是那梦太悲了些,全无喜处。若还能说出好的,怕也就是相伴的数年光景罢了。却又是十分短暂,想起来心头生痛,便想补了那遗憾。因而思量,必不能活成梦里的样子。” 许琰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确有悔痛,又有一股“佳人仍在眼前”的温暖欣慰。顾长生常不见他有如此多的言辞感慨与诸多表情,一时间也有些愣神。她的手被许琰握得十分紧,好似十分怕她挣开一样。 顾长生瞧着他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却又想起前世后来的事来,没了心疼反在在心底冷笑起来:前世他坐上龙椅,“全无喜处”这话怎是真话? 想起许多前世之事,顾长生心里便有诸多的不甘。又想着许琰这会儿怕是编好话在哄自己呢,可笑自己的心思却在前世上,不过以为是两人两处心思,便也是无心得知答案,随话问了句:“梦里最后是什么样子?” 前世的结果她知道,不需他许琰再来相告。她这会儿倒想知道,他编这么些话来骗自己,又会编出个什么结果来。心里可笑悲凉,还想要个虚得不能再虚的说法,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许琰前世欠她一个交代,她这一世十分想要的,怕也就是这个交代了。让她甘了心放开手,了却前尘,往后再无交集。如此不清不楚地缠着,实在磨人性子,叫人十分不快。只是这一世的许琰给不了她交代,直接避开便是最好的法子,所以她一直避着。这会儿避无可避,那便含糊说些原该质问的话一解心头憋闷罢了。 而许琰见她面显不甘,又刨根问底,心里稍又有了些论断。不管顾长生在打着什么弯子,许琰都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次机会把事情说明了,叫她知道。是误会不是误会,说了出来心里也就踏实了。因而,此时便苦笑一下道:“大仇得报,却仍损于亲兄,佳人客居寿山,阴阳相隔,再不复得见。” 佳人客居寿山—— 顾长生一时间并不能把许琰说的话还原成一件事,只是瞧着许琰嘴角苦笑,听到“寿山”二字,心里在瞬间笃定了——他知道前世的一切!他不是在编故事! 被惊得猛地掰了许琰的手指从他怀里退出来,退步坐下。顾长生坐正了身子,低眉晃眸半晌,心神不定——他怎么会知道前世的事情?怎么会知道寿山这地方? 一时没得出个答案,顾长生又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且又有了新的疑问——离开寿山后,许琰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不是顺利干掉了大皇子登上了皇位,把她抛之脑后,又立了旁人为皇后?——什么叫仍损于亲兄?又何来阴阳相隔之说? 许琰见顾长生这般反应,自己在心中亦有自己的思量。看她低头不语,像是在深思,又像是被他说的话惊得不轻。若是不知前世之事的,何故会有此番反应?便是如此,许琰也在心里笃定下来,顾长生也必是重生回来的,只是她不愿让自己知道罢了。 这般好半晌,顾长生才压住心底的惊愕抬起头来。虽有笃定,却还想再度确认一番,又不想暴露了自己,便仍做着戏,装不知前世之事,亦不是凤血所为何物,只当听故事般开口问:“客居寿山的佳人……是……” “我”字到底没问出来,许琰便已答了:“是带凤血而生的女子,也就是你。” 说罢瞧着顾长生,见她此番还算镇定,只是双手握在一起,早摩挲开了——极度不安的表现。既是如此,许琰也便没什么好再藏着掖着,只是不讲明自己乃重生,仍借着梦的由头道:“求父皇定下亲事,也是因为此梦。梦中我从寿山与你暂作一别,回京复仇。大仇虽已得报,却仍输在皇位上,叫许璟做了黄雀。我想着,你在那别馆中等我,必定心生怨恨,我却不能回头与你说明。那梦里的缺憾,必要在这现实中补全了的。” 回京复仇—— 许璟做了黄雀—— 别馆中等他—— 许琰说这话的事情语气十分平淡得没有情绪,好似不是在说什么那些残破过往一样,却仍是勾得顾长生心头一阵一阵地疼。前世到底有多少缺憾,她重生后多少不眠夜里数过,都是堵在心头上,怎么也数不清的。谁又知道,今儿竟从许琰嘴里听到这么个结局。 那此前一直怀恨在心,怨恨许琰负了她。这会儿再一想来,却显出自己的小心眼和无理来了——他死了,她却怨恨了他这么多年。一边是为家仇国恨送了命,一边却是为儿女情长生了恨,一时间便生出许多愧悔来。 “你没有骗我?”顾长生眼眶微湿,声音微哽,也是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抬起头来看着许琰,盯着他的眼睛,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许琰淡声道,同样看进顾长生的眸子里,半晌又接话:“不止我做了这个梦,你也同样做了,是么?你疏离我,是因为前世我没能回得去找你,是么?” 许琰话一说完,顾长生那湿了的眼眶里便滚出了眼泪。把头埋下去,低至最大程度,继而便是泣不成声。 许琰又把刚才给顾长生用的帕子掏出来,往她面前送了。顾长生泪眼朦胧,视线不清,还是伸出了手去。手伸到许琰手掌之上,却没有拿了帕子走,而是搁下手去,握了许琰的手。许琰瞬间畅然,手掌合起,把顾长生的手握在手心里,便是这么让她哭了许久。 眼泪打湿了一张俏脸,打湿了衣衫几片,也湿了重生以来十二年间对许琰抱有的怨恨和疏离。所有郁结的种种,在这车厢里全部都化作了泡影。 顾长生哭了些许时候,积郁于心的情绪散尽,也是疲了。许琰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扫了两下,挪身到她旁边坐了,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又把她往怀里揽了道:“都过去了,噩梦而已。” 顾长生吸了吸鼻子,心结不受控解了,便也对许琰没了抗拒生分。她把脸往许琰怀里藏了藏,鼻音极重,仍有些哭腔道:“你要是骗我的,该怎么办呀?”说罢眼泪又下来了,整个一孩子。 许琰看她这样,又心疼又好笑,拨了她的下巴出来,又帮她擦了擦眼泪:“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长生突然停了抽噎,想了半晌,真没想起他骗过自己什么,于是又把他脸往他怀里一藏:“万一呢?” “不会的。”许琰抬起手来,扶在她背后的长发之上,慢抬轻抚。见得顾长生对他流露出这般样子,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嘴角只是含着浓重的笑意,慢声道:“前世悲戚,总想着若有来生的话。如今已是来生,又怎再会走一遭前世的路……” 雪棋被许琰支到了前面的马车里,便一直不安。这不安不在于担心五皇子和自家姑娘发生了什么,而是……这车里坐着一尊佛呀! 这尊佛听说这丫头是五皇子叫过来坐的,便也没多有微词,让这丫头暂时坐了。而雪棋上马车后便小心翼翼往最角落里缩了,也不敢讲话。她也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也不敢直接瞧了,不过是一会儿瞄两眼。心里猜测着,眼前的这是谁家的爷。但她又不了解这谁家跟谁家,也就不想了,只是低头坐着。 坐了一阵,那尊佛突然开了口:“你是谁家的?五皇子为何叫你到这里来坐?” “我是顾太师家的,四姑娘身边儿的丫鬟。”雪棋扣着手指,低眉道:“五皇子有话要与我家姑娘说,便让我来了这里。原不知您是哪一位,可否……一问?” 听得这话,那尊佛原本微耷着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并直起身子来,盯着雪棋道:“你说五皇子在你家姑娘的车上?!” “是了……”雪棋气弱应着,才微微抬起头来看眼前的男子。原本脸色就沉,这会儿可更是不见温意,有些恼了。接下来也未再搭雪棋的话,自伸手撩了车窗帘子,伸头往后看了看。到处没瞧见五皇子的身影,复又缩回头来,胸前起伏大有山脉之势。 雪棋瞧着他这样子就不敢再开腔说话,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祈祷早点回到自家姑娘身边儿。这外头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吓人。且都不知是什么身份地位的,要是自个儿犯了什么错把人得罪了,可要倒大霉呢! 好在,这尊佛也再没与她搭话,自往靠垫上倚了,闭着眼睛凝神静气。只等这佛再不睁眼,雪棋才依着好奇之心瞧了他一番。人是长得英俊的,只是这浑身的王霸之气未免太重了些,实在叫人不敢接近。生怕一生个气出来,喷口火就把人给烧死了。 好容易捱到了车停,雪棋便嘘出一口气来,松下绷了小半日的神经。只是这气刚嘘完,那佛突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盯着她。雪棋心头一慌,忙又作势吸了一口气,表情略衰,表意道:您瞧,我又把嘘出去的气吸回来了,莫怒。 这佛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踩脚出了马车,一跃而下也不管后面出来的雪棋。雪棋自踩了板凳自己下去,落地后便找起顾长生来了。在人群中瞧见,便三步并两步奔过去,捏了顾长生的袖子道:“姑娘,都还好么?” “甚好,你又坐于谁的车上?”顾长生反手捏了雪棋的手。 雪棋转头再要找那佛时,人已经不见了,便转头对顾长生道:“我不认识来,可吓人,不知是谁家的爷……” 雪棋之所以话没说下去,那是因为她口中吓人的爷已经站在她和她家小姐面前。顾长生见来者是许璟,忙行礼道:“给三皇子请安。” “出门在外,免了罢。”许璟说道,而一旁雪棋的脸早石化了,这佛爷居然是三皇子?!这怎么是好,说坏话还被听到了,可要罚她? 而许璟未注意一旁的雪棋,仍看着顾长生道:“外头不比国公府,凡事自己小心些。皆是不常见的人,好坏亦都不知,小心为妙。” 顾长生一时没意会得了许璟这话里头的意思,不过还是应下。许璟再无别的话,转身要走。却在转身之前又瞥了雪棋一眼,冷声道:“你下巴掉了。” 雪棋忙把下巴收起来,见得许璟走掉,这才实实在在扎扎实实松口气。顾长生见她奇怪,便拉了她问:“你怎么了?” 雪棋表情略扭曲,小声道:“姑娘不知道,我刚才便是坐了三皇子的马车。” 顾长生脑子稍微一动,看着雪棋又问:“你告诉他五皇子在我车上了?” “嗯。”雪棋点头。 难怪他突然来自己面前嘱咐一番,说什么好坏认,又要小心的话。顾长生抬手戳了一下雪棋的额头,也没说她什么,便跟了人往这地界的州府里去。雪棋自觉那话说得有些不妥,自己当时不过是被那三皇子震慑住了,一时间也没想到别的谎话来。又怕自己说的谎话被拆穿,得罪了人,比说这真话还要倒霉呢。再者说了,五皇子找她家姑娘说话,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如今便是未订婚男女邀游,都是常事呢。   ☆、第七十四章 青州知州准备的耍乐班子皆没用上,庄穆帝于青州修整一番,次日一早用了早膳便离开了州府。车马行队继续往东南而去,希得早些日子可见仙山。这会儿寻仙在庄穆帝心里成了头等大事,自也没那心情在旅途中玩乐。 车马于青州而出,所走之路也并非全是有人处,相反多半都是荒地野路。在这春末夏初的时候,荒野之上杂草丛生,绿意葱葱。若是路过些有山之处,风景亦是大好,正所谓,山清水秀。 庄穆帝与顾国坤同乘一辆车辇,闲闷了在路途中不过家事国事私事全数搅和在一块儿说,没个准的线索。盖因与顾国坤亲近,不需太多藏着心思,话说起来也轻松明快,身心舒适。这也才是,庄穆帝宠爱顾国坤的根本原因。 两人时而看山看水,时而讲书论道,乏了便眯上眼睛稍作休息。休息亦不过片刻,庄穆帝突地睁眼直起身儿来,瞧着顾国坤道:“顾爱卿,你女儿十二了罢?” 顾国坤一想正是,忙地点头,“正是,皇上。” “此趟可有随行?”庄穆帝又问。 顾国坤回:“确有随行,正在后头的一辆车马内。” “果然,那好!快快叫她来咱们这车里,陪着咱们说说话!” 顾国坤:…… 顾长生这会儿在马车里与雪棋说话乏了,便拿了本书在看。雪棋在旁闲坐,没的一会就有了困意要闭上眼睛。一会睁一会闭,身子又随着车厢轻微晃动,十分具有韵律感。原顾长生看书看得认真,被她这副模样吸引了,便就搁下书来瞧着她,只是暗笑。 看到高兴处,又要叫她起来,说与她听。却是手伸出去还没碰上雪棋的肩,马车突然放缓速度停了下来。这不晌午不晚上的,不知又有什么事。顾长生没了逗雪棋的心,缩回手来,马车门上便突然响起了扣敲声。 “怎么?”顾长生出声问,惊得雪棋一跳,醒了过来。 “皇上让顾四姑娘过去。”外头有人出声儿道:“正在前头等着姑娘,请姑娘速速前去。” 雪棋懵懵地看着顾长生,顾长生已经应了声。见顾长生起了身,雪棋忙地去打起帘子,跟着顾长生出去。顾长生踩了板凳下马车,并不让雪棋跟随,只叫她在车里等着,自己便跟着两个锦衣卫往前头去了。 到了庄穆帝马车边,踩板凳上马车,于帘外就先给皇上行了礼。庄穆帝只说“免礼”,又让她“快快进来”。 顾长生微弯了下腰往马车里钻了,见顾国坤也在,便又给顾国坤行了一番礼。庄穆帝手指搓着一枚棋子,笑着道:“十分知礼,甚好。”说罢又让顾长生坐下,“来陪朕下盘棋。” 前世庄穆帝就是棋痴,这一世自然也还是。顾长生估摸着庄穆帝是与自己老爹呆得实在乏闷了,才叫了她来解闷,因而不过是尽心陪着下棋,话并不多。原庄穆帝没对这小姑娘抱什么大希望,只想着能走几步来解解闷,就可以了。哪知这小姑娘棋落有序,步步皆有计较,顿时把他的兴致给真正勾起来了。 庄穆帝搓了搓手掌心,眼见着己势不利,才凝神走心下起棋来。顾国坤只在一旁瞧个乐,并不多言。也正所谓,观棋不语,乃真君子也。 顾长生自然没首盘就叫庄穆帝输棋失了颜面,而是让他险胜,皱了一眉头的死疙瘩。再要下第二盘棋时,已经用起了十二的心思。几番棋局下来,庄穆帝也摸出来了——这小姑娘棋艺了得! “什么时候我召你入宫,你与五皇子下上一盘棋,才是真有意思。”庄穆帝想到棋艺颇高之人,自然想起许琰。说罢这话来,又想起一事,把指间棋子往手心里握了,瞧着顾长生道:“我想起来了,你与我琰儿有婚约在身。这么说来,回去便可办下好事的。” “万万使不得!”顾长生没出声,倒是顾国坤先开了口。 “为何?”庄穆帝直了下腰身,再无心棋局,把手中棋子往檀木棋筒里放了,瞧着顾国坤。 顾国坤打小就没盼过顾长生长大,他宁可他这小闺女永远扎两个花苞头在他面前端做大人样儿。这长大了,便要真正面对婚配之事。一来,顾国坤觉得自己宠到这么大的闺女嫁了别人,真个就像被猪拱了一般,难受啊!二来,这三皇子五皇子现今年岁已大,逼得大皇子也早蠢蠢欲动,皇位之争必然是逃不过的,又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 坏又坏在,庄穆帝这会儿不仅没了兴女学的心,也没了关心立储的心。如若真发生了顾长生口中那样的事儿,想要全身而退,顾长生便不能嫁给五皇子。若是嫁了,再想全身而退,基本没有可能。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顾国坤只道:“三皇子比五皇子还大两岁,不先着三皇子办了婚事,五皇子抢了先,是要叫做三皇子……”余下的话顾国坤没直接说出来,庄穆帝自然也明白。 上京民间有种说法,便是长幼有序,这婚事,也得根据长幼来。若是小的抢了大的先,那大的不管是男还是女,必都是娶不到嫁不出的。原不是什么封建魔咒样的东西,不过听的人多了,都当了真,那下头弟妹先成了婚的,就都不要上头这大的了。 宫内与民间不一样,是皇子便没娶不上媳妇的。只顾国坤这么一说,庄穆帝扬眉一想,确实有那么点道理,便道:“确实得叫璟儿快些把婚成了,没的把琰儿也耽误了。你家姑娘若是等不及,还要退我婚事。” “老臣不敢呀,皇上!”要是敢早退了呀,皇上! 揭过这话不提,庄穆帝便与顾家父女两人轮番下棋闲说起其他话来。眼前的小丫头实在没有小丫头气,不时说上几句话,皆叫庄穆帝欢喜,便是也爱与这两人说话。说得高兴了,还要夸顾国坤:“不愧是你养的闺女,朕喜欢!” 顾长生之所以能叫庄穆帝喜欢,自然不单是顾国坤的种。上一世她也多与自己老爹和庄穆帝两人在一处,这一世再如前世那般聚到这里,自然是得心应手,没有什么不适。老皇帝爱听什么话,又喜些什么,她和自己的亲爹一样,都知道。 这般,庄穆帝便是留了顾长生好些时候,等到晚上安营住下来,才让她与老爹顾国坤一起散了。离了庄穆帝,顾长生便拉了顾国坤说悄悄话,问他:“可是加派了兵力的?” 顾国坤点头,“但愿这一路上不要发生什么事。” 今生与前世不一,顾长生自然也希望不要发生什么事,但该做的准备都还得做足了,以防不测。如路上遇到些流寇都乃小事,瞧着有禁军在,又是皇家出行,自逃得远远的,不敢出来生事。但若是遇上那敢上来生事的“流寇”,就出了事儿了。 此夜落脚野外,顾长生于暗夜下和顾国坤窃语一番,自回自己的牛皮大帐里去。雪棋服侍着梳洗了,又问她皇上找她做了什么如何如何。顾长生知道雪棋闷得慌,便与她讲了一些事,复才睡下。 这才两日,那余下要走的路,怕还得要个三两个月呢。 余下诸多时日也无大事发生,便是顾长生所担心的“流寇”也未出现。车马转舟船复转车马,一行往东南。因是地势渐往南去,又慢慢到了夏日里,行路之上便十分热起来。所带所能贮存而不化的冰也有限,每日里不过是午时极热时才用一些。 等到了东南临海,再安下营寨来,此时已到了三伏天的末尾,热气渐退了。临海又有海风,吹佛面上,灌入鼻孔的皆是淡淡的咸味。寻仙常入海,顾长生对海不陌生,而对东南这片海,更是心有千千情愫。倒不是前世寻仙来过此处,不过就是因为寿山隐在其中罢了。 营寨扎好,穿越一小片树林,便到达海边。在此范围之内,皆有重兵把守,以保庄穆帝和随行者的安危。顾长生与雪棋收拾了自己的大帐,便要到海边儿去看看。吹吹海风,伸手捧一把沙子,漏于指缝之间。 雪棋不知海是何态,自然欢喜,随同顾长生前往。两人刚进林子,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唤:“荀妹妹,你们去哪里?” 顾长生和雪棋一转身,便见得封子晏跑了过来。到了二人面前,微喘气儿道:“我可能一同前往?” “当然可以呀。”顾长生未出声,雪棋倒是十分高兴先应了,说:“姑娘带我看海去,封大爷与我们一道,自然是可以的。我还怕就我和姑娘两人,没个安全呢。” “甚好!”封子晏笑道:“那我们便过去罢。” 顾长生也喜与封子晏一处,便是三人欢欢喜喜一同穿了小树林。过了树林,便见得一大片海滩,再往远处皆是海面了。雪棋见这广阔无垠的一片,眸子倏地一亮,赞叹出声。只道这景象太过雄伟壮阔,叫人不得不有感叹。 “亏你是个没读书的,若是读了书,这会儿怕是不知要作出多少诗来呢。”顾长生一边往海滩上去,一边打趣雪棋道。 “既是没读过书,我也知道来。”雪棋笑道。 “知道什么,快说来听听。”封子晏也插话道。 雪棋想了一下,便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顾长生一听雪棋真念出诗来了,越发要打趣她,开口说:“真是难得真是难得,若真是有人教着读了书,必是诗人不差。” 雪棋笑,“我是什么诗人,姑娘是诗人,我是那诗童才对。” 三人于海边,说罢读书念诗的事,便又是看海堆沙,好不欢喜。却也没人仔细去瞧见,林子边的树上落着个白衣许琰,银冠束发,身靠树干,白衣伴如墨长发随风而飘,好似林中仙人。手中又有一短箫,手指按上置于嘴边,竟吹起悠长的调子来了。 许璟一身玄衣从林间出来,循声找到吹箫之人,仰头瞧了两眼——五弟装得一手好叉!便把目光收了回去,又往海边瞧了瞧,自然就是瞧见了于海边玩耍的顾长生以及封子晏和丫鬟雪棋。 许琰亦放下手中的箫来,箫声戛然而止。他从树上落下,往许璟旁边站了,并不说话。许琰的气场是淡,许璟的气场是沉,两人一黑一白左右站着,瞧着便是十分有意思。站了一阵儿,许璟先开口道:“你与顾四姑娘有婚约在身,怎么于她倒像个外人,还没有那封子晏来得亲近?” 许琰仍是不语,许璟转头又瞧了他一眼,再没说话,转身回林子里去了。许璟走后,许琰又站了一阵,心中与许璟有相同的感受——那姑娘与封子晏在一起更放得开些,也更像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于他们兄弟二人面前,便是规矩拘束很多。哪怕是有一百个心想让她把自己当成个寻常人,也做不到。 许琰把短箫往袖子里藏了,亦转身入了林子。 顾长生与封子晏和雪棋在海边玩到夕阳垂地,又等着洒下万彩光色,映红半边天,再一点点坠入到海平面下,才结伴回去。踩了一脚的沙子,也都留在鞋中,直等到了牛皮大帐内,才脱鞋一扣干净。 雪棋和顾长生又互掸一番,心情仍是雀跃,雪棋笑着道:“姑娘,要是生活在这里,那必都是心胸开阔的,也没小人了。” 顾长生也笑,“你总有道理。” 笑说罢,不过是拿了晚饭来用,又梳洗一番,便要躺下。雪棋与顾长生一路同行同住,这会儿仍是与顾长生同帐。顾长生躺着教她背了几首带“海”诗篇,皆为十分简单诗作,困了也就合上了眼睛。雪棋却兴奋得紧,仍把顾长生的教的诗在嘴里来回念了几会,才睡下。 两人正是睡得昏昏沉沉,便忽听得外头有闹嚷之声。顾长生最怕动乱,前世寻仙路上的那场暴乱仍记于心。如今睡在营帐内,便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这会儿被惊得坐起在床上,竖耳一听,外头的打斗声已经清晰传进了营帐之内。   ☆、第七十五章 总是怕出事而出事,顾长生惊醒之后再不呆坐着。忙伸手把雪棋摇醒,自拿了衣服套上,满脸皆是凝重之色。雪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揉着眼睛问顾长生:“姑娘,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呢?” “你听外面,出事了。”顾长生把衣服套好,系好腰带拉紧扣子,一边道:“快起来收拾一下。” 雪棋听得这话稍愣了一下,再听到外面确实有抢杀声,便忙地翻身起来套上衣服。衣服穿好,又到顾长生面前问:“姑娘,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顾长生话至一半,帐门便被人掀了开来。也不知是谁,雪棋吓了一跳,忙往后躲了躲。再瞧过来,竟是那穿着金盔银甲的五皇子进了棚帐。 顾长生倒是镇定,往许琰面前迎了问:“发生了何事?” “流寇突袭,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舟船早已备好,皇上和顾太师也被护送往船上去,我来接你。”许琰快速说完情况。顾长生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到了何种紧急的程度,自不敢拉着许琰多问而拖延时间,便是叫了雪棋一道,跟许琰而去。 走出棚帐又遇上三皇子许璟,他身后带有一批锦衣卫,越过许琰直接到顾长生面前道:“没事吧?” 顾长生摇头,许璟便是神色一松,回头看了眼许琰:“不能再拖了,我们也上船吧。” 那边儿流寇来势极凶,逼着他们往海上去。许琰自不拖延,和许璟一道护着顾长生和雪棋去至海边儿,匆匆上了船只。而身后留下禁军与流寇相抗,厮杀声一片,只为护着他们离开海岸。 顾长生到了船上心房才慢慢跳起来,有些后怕。雪棋在她旁边,更是怕得紧,只是不出声儿,抠着自己的手指。许璟这会儿到顾长生旁边,不过安慰一番,说:“原早就有准备,没事儿了,也不会出什么事。” 顾长生抬头看向许璟,开口问:“真是流寇?” “具体不知。”许璟道:“只是来者人数众多,又像是受过训练的,难对付些。原父皇打算明早入海寻山,被这么一逼,便也只能早入海了。有禁军殿后,你且放宽了心,不需害怕。” 顾长生慢吸了口气,心里却还是不安。每次寻仙入海,都是要着人观星象定下时间。此回被流寇所逼早入了海,这天气如何还不知道呢。不碰上狂风暴雨巨浪倒好,若是碰上了,怕比流寇突袭还凶险千倍万倍。 许琰在一旁静坐不语,想的亦是与顾长生相同的事情。一路上平安至这东南海边,却在出海前夜遭受突袭。且流寇人数众多,并没有硬拼而上,直要取谁头颅性命,也未瞧见抢了多少粮草吃食而去。只是死死堵了来时的路,把人硬逼上了船只。不逃,免不了一场厮杀,必是死伤无数。逃,这会儿却是不那么安心。 顾长生从营帐中逃出来便是披头散发,面无粉妆。这会儿也是没心思管上这些,只是满心的不安宁。许璟想是还没想到这一层,瞧着她满脸的沉色,只当她才刚是受了惊吓,便劝她再去休息休息。 顾长生哪里能去休息得下,不过摇头而道:“我要等到天亮。”势必要等到天亮,等天亮起来,她才能安宁。想着她们也不定那么倒霉,夜晚一入海就要碰上暴风雨。一夜的风平浪静,也未可知呢。总之,她要等。余下时间也是不多,到天明,也不过还有两个多时辰而已。 “嘭!”果然,还是没等到天明,遇上了! 杯子从桌上滑下,砸碎在船板上。在座之人皆是一惊,被船只晃起的幅度摇得坐不住身子,还要抓了东西扶。顾长生和许琰却俱是眉心一疼——前世入海寻仙也不是没遇上过风暴,这回出来也不是没有防御措施。只是这风暴每回大小不一,又岂是做了准备就能防住的?都还要看机缘造化呢! 船只再稳不住,倒是雪棋先慌得出了声儿:“三皇子五皇子,这是怎么了?” “起了风而已,别怕。”许璟却还镇定,并不知海上风浪凶险。那外面站着的锦衣卫却都被逼进了船室,慌着神色回禀道:“三皇子、五皇子,外面起了风暴,如何是好?” 人倒霉的时候,喝冷水都塞牙缝儿!顾长生便是觉得,今儿的自己算是倒霉到家了。风已起,又将刮起多大的浪,没人知晓。许琰手指缩起,眉心一拧,便站起身来要往船舱外去。他得出去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顾长生见他起了身,自己也忙起来,又要稳着自己的身子,去拉住他的袖子问:“你去哪里?” “我出去看看。”许琰微回了下头,“你呆在这里。” 顾长生想着外头已是起风了,这风再大起来,裹杂着雨,那就是暴风雨了。风暴一起,必有大浪,她便不敢让许琰往外头去。到了甲板上,若不小心,被风吹下船去都是可能的。锦衣卫都进了船室,又怎么能叫他出去? 许琰再要说话时,船外强光闪过,头顶猛地炸开一声响雷,吓得雪棋尖叫出声,往船室一侧躲了。顾长生也是被吓得身子一颤,下一刻便被许琰揽进了怀里:“别怕……” 雷声响毕,又听得“咔嚓”几声巨响,船舱外有东西被折断的声响,想是大船的船帆。许琰这会儿再想要出去,也是出不去的。他一手揽着顾长生,稳住身子,那边儿便凝声皱眉对锦衣卫道:“打开甲板,到船舱下去!” 锦衣卫还算镇定,忙便去船室中的甲板入口,又听着许琰有条不紊地吩咐把雪棋和顾长生都送到了船舱内。余下许琰、许璟和四个锦衣卫随后都下了船舱,再把入口盖上,只躲在下头。 船只晃得越发厉害起来,顾长生与雪棋在一处,直被晃得晕了船,把胃里能吐的都吐了出来,实在憋闷难受。 而船只外头,早已是雷电交加,风狂雨骤,没了初始入海时的样子。狂风卷过又翻起大浪来,打过一片甲板掀翻几条船只,好不凶猛。乌云压顶的空中电闪雷鸣,划拉出无数条火花来。 庄穆帝与顾国坤以及随行大臣皆在大船之上,船只结实却也抵不住风暴的摧残,直折断好几根船帆。船帆断入海中,被浪一卷,便不知去了何处。再是片刻,又从浪尖上出来,直冲船只甲方上盖去! 人群慌乱嚎叫,在大自然的雷电风雨之下,皆被淹没得听不见丝毫。顾国坤傻了,封致文带着儿子封子晏也傻了。在傻得同时,那封子晏还惦记着荀妹妹,又问:“荀妹妹哪去了?” 顾国坤把人交给了五皇子,现今更是五皇子与三皇子皆找不到人。自保已是艰难,又如何去管那三个孩子在何处。护着老皇帝,嘴上仍不住祈求神佛——且救他们一救吧! 这等慌乱与海面的狂躁一直持续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消静下来。太阳再高些,照得海面一片祥和平静,好似夜间那狂躁根本不是这片海一样。 老皇帝的大船实在坚挺,断肢破腹,还是在风暴中留下了尚能漂浮的残体。于大船上的庄穆帝以及随行大臣皆只是受足了惊吓,并没有出现伤亡。倒是那些锦衣卫,护难中落水了不少人。只落了谁,也没人细数的出来。 又有禁军都坐小舟的,被风浪吞了,送了几船人的性命。大船已经飘离了很远,看不到尸横遍水面的场景。只封子晏趴在船沿儿上,低低问:“荀妹妹呢?” 顾国坤亦想起了自己的闺女和三皇子、五皇子来,这三人未上大船,那所乘小船呢?再派人去搜寻一番,哪里还能见得有人?搜者一片细搜,不过还是回来禀报:“未见三皇子、五皇子与顾四姑娘。” “尸首呢?!”庄穆帝压着要喷出天灵盖的暴怒和心痛,狠拍了一下大腿吼道:“就是死了,也要把尸首给我找回来!” 顾长生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是船舱、不是船室,亦不是海里。身下沙石粗大,硌得背后全是麻意,又微微地疼。周围有些杂树杂草,稀疏独立,以下仍是一片海面,再看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张脸,是个人。确切地说,应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子。 “你醒了?”这少年坐在顾长生旁边的石头上,穿着灰旧的粗布衫,头上裹了一块粗布巾子做帽子,啃着一颗青苹果。 顾长生神思还有些恍惚,费力坐起身来,看着他问:“你是……” “你从海里飘来的,我便把你捞了上来。扛不动你,就让你在这岸边晒太阳了。”少年把手里的青苹果啃完,抬手一扔,扔进了海水里,又看向顾长生:“你是谁?在海上遇难了?” 顾长生稍合了下眼,浑身实在酸疼得很,提不上什么力气。看着海面上一派平静之景,除了些碎木板,也再见不到其他东西,不知道三皇子、五皇子和雪棋去哪里了。这会儿身边也只有这少年,便只好跟他说:“是遇难了,也不知道我的家人都去了哪里。” “我只看到了你,没看到别人。”少年道,说着从身后的篓子里摸出个青苹果来,往顾长生面前一送:“吃不吃?” 顾长生摇了下头,心情差到了极点,又哪里想吃什么苹果。老皇帝、她亲爹顾国坤、封子晏还有五皇子、三皇子和雪棋,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还活着。她想着自己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心里便难受得紧。 少年看顾长生一脸伤情的样子,自把青苹果收了回来,往篓子里装了,看着她道:“你别难过了,你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爷对你的眷顾。至于你的家人,说不定也没事呢?只是不知你和你的家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咱们这里人鲜少外出的,也不大见有别人过来。” “我从上京来……”顾长生终于从喉咙间挤出了声音,想着这少年说得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却并没能把事情说下去,只是看向少年道:“我姓顾,叫顾长生。你叫什么名字,这里……又是哪里?” “我叫青瞳,这里是寿山。”少年答道,又问:“你说的上京,可是京城?” 这青瞳关注的是顾长生来自京城,又能备起船只入海,再加上身上的衣衫首饰,便可大体猜知她是官家小姐。而顾长生这会儿关注的,却是“寿山”二字。她飘飘荡荡的,竟飘到寿山上了? 青瞳看她不说话,便又问了句:“是京城吗?” “是……是……”顾长生回神。 “那可是很远的,你还怎么回去?”青瞳看着她问,顾长生又摇了一下头,常年在深宅大院里住惯了,哪里遇上过这种事情。要问她怎么办怎么回去种种,真的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摇头了。 “看你也可怜见的,今儿我捡了你,你便跟着我吧。我给你找住处,你再慢慢想怎么回去的事情。”青瞳看顾长生一脸茫然,知道她是有家不知怎么回,便如此道。 顾长生却看了看这青瞳,眼神略有些探究。不知是什么人,便跟着走了?要是被卖了呢?青瞳一直盯着她的脸,自然瞧得出她神情变化,不过挠了挠头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对女人没兴趣。还有,这寿山里也没怡红院什么的,不会把你卖了换钱。” 顾长生愣了愣,竟无言以对。 “你看这荒山野岭的,你要是不跟我走,指不定就被别的什么叼去了。我是好人,你信我,肯定不会害你就是了。说不定啊,我还能帮你回去。”青瞳看顾长生还是有些不太敢信任他的样子,继续道。 顾长生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她命大被这小兄弟救了。在荒山野岭中,现今能靠的,也就是他了。不管怎么样,得先让他带自己到有人的地方才是。怎么回去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第七十六章   顾长生吃了青瞳身后篓子里的三颗青苹果,又喝了他腰间牛皮袋里的半袋水,深吸口气提上力气来,才跟青瞳往山里去。便是一边走,一边又听这青瞳跟她说山里的情况。   青瞳说,寿山镇在群山最中间的山坳里,他们要翻过四五个山头方得到达。而所要翻的这些山头,皆为原始山头,碎石乱铺,没有人迹踩出的山路。有时极陡,有时极滑,说不定还有什么大虫猛兽出现。   顾长生拎着裙摆,问他:“那你怎么还到这里来?”   “我要是不来,你早没小命了。”青瞳道,说罢又回头一笑:“我出来找点野果野菜,回去充饥。”   果然,青瞳便在这一路上找了许多野果野菜。顾长生并不识得这些,只是看他挑着,又照着样子帮他找一些。翻这么多山头,费这么多力气,只为找点野果野菜,也是蛮辛苦的。   却说这青瞳虽生自山中,手掌略显粗糙,像是干了许多粗活的,但脸却是白净,裹在粗布褂下一衬,还有些细皮嫩肉之感。面目五官长得也十分精致,骨架子又不大,却英气较浓,也便没有娘娘腔之感。   青瞳在摘野菜的时候感受到顾长生在瞧自己,倏地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上,顾长生忙把目光一收,装着看山景。好端端地盯着一个男人看,自然不好,要是叫他误会了,更是不好。   青瞳却暗自笑了笑,摘好野菜,拉了一下肩膀上的背带,开口道:“走吧。”   顾长生跟他走到陡石边,青瞳手按旁边一棵矮树,纵身一跃便下了陡石。顾长生却站在石头边犯起了难,跳吧,她不行,爬吧,没法爬。身上裙衫衣饰又十分繁琐,全然不知该怎么下去。   青瞳一脚踩上腰部石块,朝她伸出手,“我扶你下来。”   顾长生犹豫了一下,青瞳又笑道:“别跟我提那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早跟你说过,我对女人没兴趣,来吧。你若不下来,我可把你留在这里,自己回去了。”   没法,顾长生只好伸出手去,握住青瞳的手。青瞳的手掌粗糙,捏上她的手时有些磨人。掌心干而热,直叫顾长生的手心都烫了起来。手掌握上,顾长生站到石边,借着青瞳手掌的力往下跳,半途被他另一只手扶了腰,安全落地。   落了地,顾长生从青瞳手中挪开腰身,同时也松开他的手,才大松了口气。活在这山里,可真是不容易。前世她住在寿山别馆,阶矶从半山腰铺设,越山而下,可到镇上,那还好些。虽然,她也不常下山。   被攥了手扶了腰,顾长生是心有尴尬的,偏那青瞳跟没事人一样,弄得顾长生自己都觉得自己小心得没趣儿了起来。往下仍是走山路翻山头,等到达最后一个山头时,才真看到了村落,密密挨挨排满了山坳那一块土地。   顾长生长长吸了口气,腰酸背痛腿抽筋绝不夸张。如今手上腿上和脚趾脚踝皆有蹭伤擦伤,十分疼。而在翻山头前,经历的又是风暴和昏迷。要不是强撑着,她该早倒下了。   青瞳在顾长生旁边,看她身子有点晃,忙上来扶了一把:“怎么?撑不住了?”   顾长生又从青瞳手里出来,摇了一下头,声音极虚极空道:“下去就到了吧?”   “对,要不要休息会儿再走?”青瞳问。   顾长生又摇头:“不了,走吧,下去了再一并休息,岂不好?”   青瞳也未硬要顾长生休息,不过又带着她寻了路下去。好容易到达山脚之下,顾长生这会儿已经狼狈不堪。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擦伤,身上的裙衫锦缎也都没了原来的样子,破损勾坏,褴褛不堪。   青瞳住在村落边沿上,他的几间小木屋在林子里。屋顶盖了土泥稻草,一看就是贫苦之家。顾长生喘着粗气来到这里,腿脚并麻,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看到屋中有床,什么也再说不出来,侧身一倒,扑床上为动了几下睫毛,便睡着了。   青瞳原还想给她烧了水梳洗一番,但见她这般,也只是过去帮她脱了外面脏破衣裙,又脱了鞋子,只留下里衣。又见她手脚都有擦伤,便拿了药来略涂了一番。顾长生被药烧得疼,哼唧两声,实在太困,哼完又继续睡起来。   青瞳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又哼着小曲儿去做了点吃的,吃罢梳洗一番,在床下铺了席子被褥,便是这么睡了。一早在晨露中醒来,仍是哼着小曲儿,吃了早饭,在顾长生床边放了几块野菜馅饼,背了竹篓子,又出去了。   顾长生一直睡到晌午才醒,迷迷糊糊掀了被子下床,刚趿进鞋里才意识到衣服被人脱了。心头一紧,再感受一下,好像自己想多了。不过,被他看了脚不是?又想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看了就看了罢。   既是这般,青瞳这会儿又不在,自然是自食其力下去找水梳洗。因为没有热水,不过洗了手和脸。再见野菜馅饼旁边留有青瞳的字条,又把馅饼吃了,心想着:这小兄弟还识字儿呢?不仅识字儿,还写得一手好字。   吃罢馅饼,顾长生也是歇够了睡饱了,便搬了小板凳在木屋前闲坐起来。这会儿已是秋时,山间湿气重,到处都是凉飕飕的。唯有这晌午,阳光洒入这林子里,才有些暖气。顾长生坐着发呆,想的却不过就是老皇帝、亲爹他们。   “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顾长生低声轻语,却被刚回来的青瞳一声“你醒啦?”惊得一跳。   青瞳放下身上的竹篓子,顾长生也已经站起了身,青瞳又问:“还没洗澡呢吧,我给你烧点热水。上午我去了集市,给你买了两身衣服,不值什么钱,你凑合着穿。你先前穿那样儿的,我也买不起。发簪钗子什么的,我也都没钱买,给你买了些头绳儿回来。”   说着就把篓子里的这些东西都稍勾出来叫顾长生看了一眼,看罢又问:“牙洗了没?没洗我给你找青岩。这里着实麻烦,没有牙膏也没有牙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先时我可别扭死了,好在现在都习惯了。”   说完这些话,青瞳已经把青岩和杯子送到了顾长生面前。顾长生一直听他唠叨这么多,一个小男人,简直比家里的丫鬟还细致妥当,默默伸手接了杯子和青岩,看着他问:“什么叫牙膏……牙刷……?”   青瞳一愣,然后看着顾长生道:“就是洗牙用的……”   “哦……”顾长生表示自己还是不明白,却是装着明白的样子点了一下头,不再多问,拿着杯子和青岩洗牙去了。   青瞳原地眨巴了一下眼,好像嘴又没把门儿的了。眨巴罢了不过把篓子拎进屋去,又在大锅里添了一整锅的水,给顾长生烧热水洗澡。一边烧着热水,一边又吃了几块馅饼,就算午饭解决了。   顾长生对于青瞳对自己这般的细心照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洗了澡,拿了青瞳买的粗布衣裳换了。这衣裳实在简单,就是粗布褂子,下面再配个粗布裤子,衣裤一色,连道花纹都没有。   穿好衣服,那一头长发放在屋前阳光晒了干。青瞳见她诸事都做不顺手,除了洗澡穿衣没帮,其他都有上来帮上一帮。这些都是举手小事儿,青瞳没什么其他感受,就是这被他救了的姑娘生得实在是好看,甭管做什么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便是换了这一身布衣,还是盖不住那浑身的气韵。   而顾长生呢,本来对青瞳存有戒心,一来他是陌生人,二来他是男儿身。可大半日相处下来,顾长生与他之间全然没有男女之间该有那种别扭,竟好似姐妹一般。便是青瞳伸手帮她梳头发,又或者把她拽拽衣角等事。都是那么的……自然!   等长发晒干,顾长生自己不会绾发,青瞳又自告奋勇上来帮她绾发髻。瞧着是个男人,却又梳得一手好头。便是几根红头绳儿,就把顾长生的头发绾得规整服帖。那脑后余下的发丝,还编做了四花儿辫子。   顾长生把辫子拉到身前看了看,转头看他:“你跟谁学的呀?”   “有些是我自个儿本身会的,还有些,是我这边儿的娘教我的。”青瞳说得十分得意。   顾长生笑了一下,“你一个男人,会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得意的啊?”   青瞳:==   “你这边儿的娘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哪边儿有娘?”顾长生仍笑,突然对眼前这小男人感兴趣起来。他说得话也多有奇怪的,十分有意思。   “啊……”青瞳拿着木梳在自己胳膊上蹭了两下,“就是那边儿。”   “哪边儿?”顾长生仍追问。   “我说了你也不懂的,等有时间,我好好跟你讲讲。你别急啊,你越急,我越讲不出来的。我这人就有这么个毛病,不能被人追着问东西。你越问我,我越不知道怎么讲呢……”   听他碎碎念完的顾长生:==   顾长生在青瞳的木屋里住了几日,日日男女共处一室,自然也没发生什么。先时顾长生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留一份警戒之心,睡了两个晚上见青瞳在床下睡得比自己还死,便也没了戒心,睡了个踏实。   几日下来,身子算是修整了过来,恢复了元气。顾长生又想,总不能一直呆在这深山里,更不能一直呆在这小木屋里。一来呆在这不出去,要青瞳养着,实在麻烦人家。一日两日还行,若是长年累月,岂不尽给别人添麻烦。二来,若不出去看看情况,必是不知怎么回去,也更是不知如何打探老皇帝、老爹、三皇子、五皇子和雪棋他们的下落。   也是这几日下来,顾长生与青瞳更是相熟许多。瞧着青瞳处处照顾她,里外都不是坏人,便拉了他问:“这里真没有人出去过吗?”   青瞳一听就是她想出去了,不过看着她道:“鲜少有,但还是有的,怎么?你想走?”   “自然是想走的,我得出去,得知道我的家人都如何了。”顾长生微蹙眉心,看着青瞳。   青瞳却说:“从寿山出去是难事,要是容易的,我也早不在这里了。我也想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来都来了,总不能在这深山里过了一辈子,那才是白来一遭呢。我原不想来这里,唉……天意这个王八蛋啊……”   顾长生:==   青瞳确实想出去,常年在这深山里转,了解探勘地形,为的就是出去。若不是这样儿,也救不到顾长生,更是不会把顾长生救回来养着了。他穷成这副鬼样子,哪里能再养得起另一个人?不过是瞧她富贵,又来自上京,想着若是能一道出去,也好傍一傍啊!即便傍不到,那她爹妈也得还他这恩情不是?——不需许儿嫁女,给钱就行!   顾长生得知青瞳也想出这深山,更是一拍即合心在一处。不过先还是想办法温饱肚子,没事儿继续探勘地形,看哪里可以出去。只是,这探勘地形之事,又是难事中的难事了。凭她俩这没有入海过湖经验的,只能是先瞎琢磨着。   不能万事俱备,自然不敢瞎行动,否则送了两条命,自然也是不值的。于是,还是花更多些心思怎么赚钱吃饱肚子再攒点银子,比较靠谱。若真有机会出去了,身上又没银钱,那也是白搭。   接下来青瞳又带着顾长生往集市里去了去,大致把这寿山镇都了解了一番。顾长生对寿山镇了解着实不多,一番走下来,却也知道了大概。但她心里还惦记着,镇南山后,面南山腰上,还有那个别馆么?   “有啊,还住着人呢。”青瞳看顾长生问出别馆的事情,这么答道,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外头人也知道咱们寿山里的事情?”   “只知道一些罢了。”顾长生笑道:“人都以为这是仙山,所以要来寻仙呢。”   青瞳眸子一动,“你就是跟着寻仙来的,半途遇上了风暴的吧?”   顾长生笑得干,点了下头,转移话题道:“要不咱们去南山的山南看一下,我想瞧一瞧那别馆。”看是不是与记忆中的,是一个。   青瞳一扯顾长生的袖子,“别处都好去逛逛,只不想往那处去。那里住着的人,都是有钱有势的,咱们去了,没的看人眼色,还要被人撵呢。”   “那里住着谁?”顾长生问。   “咱们镇上土豪姜家姜老爷的四姨娘。”青瞳答道,又说:“走吧,带你去看看圣母庙,那里人多,又热闹些。那别馆有什么好看的,看了要长针眼的。长了针眼可麻烦,我还得花钱给你治。可我没钱啊,就不给你治了,你便自己难受……”   顾长生:==   顾长生觉得青瞳这胡扯又唠叨的毛病要改,但他却在遇到旁人的时候又不唠叨了。一面正经,买米买菜改砍只一口,说话不超三句。脸上的英气,在外人面前就更盛了几分。于是顾长生放了心——这小兄弟只在自己面前乱扯又唠叨。   青瞳不想去山南别馆,顾长生自也没硬着要去,心里想着自己没事偷偷去看好了。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就是想去看看。这么多年,时间倒回反复,这时候的别馆,与她那时候住过的别馆,不知是不是一个。看见了,不知又是怎样的心情。   既暂时去不了,顾长生便撇开了这心思,跟青瞳往圣母庙去。圣母庙又是依山而建,在村镇东边儿的下半山腰上。往圣母庙上去,亦有阶矶相接,瞧着不长,却也有一里之距。   据青瞳说,圣母庙是寿山唯一的一座庙。这圣母也不知是佛教的还是道教,看那白石塑像的飘逸仙姿,想来应该是道教的。只是镇上的人不管她是佛教还是道教,只把她当神拜,甭管是求姻缘还是求子嗣还是求平安,都来拜她。   顾长生跟着青瞳往上爬,阶矶之上全是人。有成年男子的,看到顾长生还是多看两眼。青瞳把她往边上藏了,感叹道:“红颜祸水啊……”   顾长生:==   到了圣母庙,上头人更多些。庙前有摆摊的,多半是摆卦算命的。有人到庙里求签,有人花些香火钱给圣母烧些,求些事情。顾长生也买了一把香,在蒲团上跪了,拜了几拜,只求出海寻仙众人都能平安。   拜罢起身,来看青瞳:“你怎的不拜?”   “我不信这个……”青瞳脱口而出,随即便觉得周遭飞过来无数把目光化成的冷刀子,于是忙皮笑肉不笑又接了一句:“那信什么?不过是没钱……没钱……”   人把目光全收了,青瞳才也收了笑。目光往眼前的圣母像上扫了扫,心道:怎么就有那么多人相信一尊像呢?信这像,不如信人呢!想到最后目光就扫到了顾长生脸上,再往圣母像上扫一下,再扫到顾长生脸上。   “你又怎么了?”顾长生瞧着他不对劲,不知道他又在脑子里想些什么。   青瞳却是眸子一亮——他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   ☆、第七十七章   而青瞳所谓的生财之道,就是让顾长生扮成圣母,给别人解签文——   顾长生觉得没有比这更馊的主意了,且不说她没解过签文,就是这抛头露面做生意这事儿,做起来也还需要扫除些心理障碍呢。再者,那圣母,能是凡人说扮就扮了的?世上到底有无鬼神顾长生不知,但自己得以重生是真,便不敢去亵渎那些圣母娘娘啊!   青瞳却问:“识字儿么?会说话么?还想揣着银子出去么?”   罢了,顾长生还是把青瞳破费买的白布轻纱亲手缝制的圣母装给套到了身上。衣衫换罢,又让青瞳再绾了发髻,手里拿一拂尘,盈盈往那一立,竟比圣母庙的娘娘还有仙姿。青瞳看罢十分满意,不住点头道:“甚好甚好。”   原寿山镇只有山坳里平地这么大块的地界,人口有限。那圣母庙里服侍的,也不过只有三两人等。镇上人来祈福,求了签文,或自己看,或找了识字儿的人看,总归庙里没有解签的人。好坏与否,皆自己去悟。这庙里不过那点子香油钱,自然是请不起解签人的。如今有人愿意自发来解签,庙里姑子也是欣然同意。   顾长生一身仙气凭空而降,坐于庙中一侧,不过半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寿山镇——圣母娘娘显灵,现凡身来给世人解难啦!   顾长生解签之余往那圣母娘娘像细瞧一下,确十分与自己相像。心里想着,莫不是这里人记着她前世的样子,把她当做了圣母娘娘?想罢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仍旧给来者解签文。   至于解签文这件事儿,青瞳是这么说的:“寿山识字儿的人不多,也没人能出去考个功名。世世代代活在这深山里,不过是稍识几个字儿,能记账即可。自然也有那天生爱读书的,比如我……你识的字儿多,又明白许多她们不明白的道理,先把字面儿上解了,再做延伸。三两句古诗、一两句古语,唬他们,足矣!”   顾长生如是照做,果有成效,不过两日的功夫,就得到了寿山人民的极大认可和尊重。求了签文皆来找她求解,得了解,不是留下一篮鸡蛋就是留下萝卜蔬菜。那家里境况再好的,便有直接留银子的。   青瞳得了银子双目射光,学着她从别处看来的,把银子拿到嘴里咬了一下,欣喜道:“我到这边儿后,头一次看到银子。之前,干些杂活或于集市上卖点东西,顶多赚些铜钱。”   “你咬它作甚?”顾长生问。   青瞳乐得很,便是傻笑:“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你能咬得出来?”顾长生好奇。   青瞳干脆摇头:“不能。”   顾长生:==   到第三日,顾长生扮圣母解签文这事儿已经做得上了手。那来求完签要解签文的人,也都随带“贡品”排成了长队。其中多是真心求解而来,自然,也有那山中顽劣男子,心有他意,来一瞧“圣母”姿容,并攀着说两句话的。   顾长生皆不理会,只做解签。   原圣母庙到晚间就会冷清下来,自顾长生来解签开始,这晚上也得不了清闲。庙里姑子也愿多挣些香火钱,自然是掌灯接客,卖香收钱,不在话下。沾着“圣母”顾长生的光,圣母庙收到世人所捐的香火钱,亦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却说这寿山有一门大户,姓姜,也就是青瞳口中的土豪姜家。这姜家三代人口,又有钱有势,在这寿山镇中无人不惧无人不羡。原这姜家不是寿山本土人士,是在八年前后迁入的寿山,从陆上而来。入了寿山之后,兴土木建房屋。所建屋宇,也与本地大不相同,皆是青砖朱户,以木为架,不似当地房屋多以石头堆砌而成。   这姜家在八年前来到寿山时,便就有三代人口。姜老爷无正房,还是后来娶了第四房姨娘,养在了山南别馆里。至于为什么是四房,那自然前面是有过三房姨娘的了。但那三房在哪,没人知道,想着不在,那便是死了。而这唯一的四姨娘,为何又要单单养在别馆中,也没人知道个中原因,只当那老头子十分宠爱罢了。   这姜老爷有个儿子姜大爷,来时亦有正房,又有两房姨娘。只是他这正房命薄,来到寿山后不久便死了,据说死的时候才发现肚子里怀有孩子。正房死后,这姜大爷也未再续弦,便扶了二房为正,现今被人唤姜大奶奶的。那三房姨娘想是不生的,至今没怀上过。   这姜大奶奶则育有三子,大的是个儿子——小姜大爷姜煜。余下两个都是闺女,大姑娘叫姜惠,二姑娘叫姜慈。三人皆未婚嫁,也是寿山寻常老百姓都想攀却不敢攀的婚事。寿山也不是没有其他大户,只是家中孩子皆入不得这姜家小大爷、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眼,可没急坏了姜大奶奶。   只说前些日子,这小姜大爷姜煜和大姑娘姜惠二姑娘姜慈出去玩儿,玩着玩着竟让家丁从海边儿抬回两个人来。两人眉宇间有几分相像,只是风格全然不同,一贵气一仙气。姜大奶奶又在两人身上摸出金制鱼符来,当即惊得就要跪了!   “快请大夫!”姜大奶奶也不耽搁,还对姜煜、姜惠和姜慈道:“你们捡着宝了。”   “什么宝?”三人皆过来问。   姜大奶奶把姜煜推开去,跟姜惠、姜慈道:“醒了好生服侍,拿下了,我找媒人帮你们成了婚。”   “娘亲怎么知道咱们就瞧得上了?”姜惠、姜慈略羞道。   姜大奶奶笑:“你们若连这两个都瞧不上,也嫁不出去了。”   姜惠和姜慈越发羞,不过又暗瞧了瞧两个还在沉睡的人。这面容样貌,这衣装服饰,这浑身的狼狈亦掩盖不住的贵气,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及。   姜大奶奶知道自己这两个闺女欢喜,自不多说,只道:“你们瞧着办,我看大夫来了没。”说罢便去了,留下姜惠和姜慈对望半晌,面有喜意与红霞。   等大夫过来,诊脉无性命之忧,只是呛得海水多些,泡晕了,也咸晕了。不过对症下药,开了两副方子,也就去了。   昏睡中被姜家姐妹灌了药,醒来时已是当日太阳下山。姜惠和姜慈在旁守了小半日,看人醒了,十分欢喜,便过来问:“还有什么不适?可是饿了?要不要喝水?”   两人口渴是真的,不过先是问了下情况,又谢过一番,才要了茶水来喝。喝罢茶水,又问:“这是哪里?”   姜惠和姜慈你一言我一语把“这里是寿山”、“我们从海边儿捞了你们”、“你们在木板上飘了来”云云一起给说了,又问:“你们叫什么?”“来自哪里?”“怎么在海上飘着呢?”   两人互望一眼,又看向姜惠和姜慈道:“我叫许琰,他是我哥哥,名叫许璟。来自内陆,因来海上有事,不巧遇上了风暴,才飘至这里,多谢姑娘搭救。只是,从海上而来的,只有我们两个?”   姜惠和姜慈都拘着,脸上压着笑意,心里默默把“许琰”“许璟”这名字念了几遍,复又开口道:“只有你们两个,未见别人。既是内陆来的,那一时半刻也是回不去了。你们先行在这里住下,我们叫娘亲给你们收拾个院子出来,也好住下。”   许琰知道寿山是什么情况,也知道自己和许璟这个样子不可能短时间内回去,心里还惦记着顾长生,便只好道:“多谢姑娘。”   姜惠和姜慈满意,留下兄弟二人休息,便出去找下人收拾院子去了。两人一走,那许璟先出了声:“我们身上有银两,可以去住客栈,不必在这里扰人清净。”   许琰道:“寿山没有客栈,我们出去只能露宿街头。还有我们银钱不多,怕是撑不多时日。还是要早找到父皇和长生他们,赶紧回去。”   许璟这会儿也念起老皇帝和顾长生来,皱眉片刻,便不再说话。他们得人相救,不知道其他人又如何。当时风暴大起来,他们的小船与老皇帝的大船被冲得两处而去。他们后躲进船舱,也因船舱进水又十分憋闷而痛苦不堪。再后来,船只架构不牢,直接被风暴打散,碎在了海里。   等姜家收拾出了院子来,许琰和许璟便被安排住了进去。许琰找到姜大奶奶,拿出几锭银子,以谢救命和留宿之恩。姜大奶奶却是不收,笑道:“是我家大丫头和二丫头救了你们,你们谢她们就够了。我家也不是穷人家,不缺你这点银子,收着罢。且安心住下,咱们权当做善事了。”   推却不下,许琰只好又把银子拿了回去。许璟住正房,他住厢房,回去后便躺于床上,思想找人的事儿。能飘到寿山来,说明他们出事的地方离寿山不远。此海域之中,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人若是活着,自然也会在寿山里。许琰想着,便是一寸一寸把寿山翻个遍,也要知道其他人是否还活着,又是否也飘到了这寿山中。尤其,是顾长生。   许琰和许璟皆未耽搁太多时间,便是从第二日就在寿山中找寻起来。许璟还处于熟悉地形中,许琰却是到哪都轻车熟路。许璟瞧出蹊跷,不过问他:“你来过?”   许琰淡然回:“未曾来过。”   “那如何知道这里没有客栈,又如何对这里地形如此熟悉?”许璟追问。   许琰只看了他一眼,仍淡然道:“天生的。”   许璟:……   许琰和许璟在寿山走访几日,多日都在集市中游回,却也未见得一个熟人。姜惠和姜慈知道他们在找同伴,不过问:“是什么人呢?说出来,叫家中下人一起帮着找,怕是快些呢。”   许璟一口推掉,许琰也道:“不敢再劳烦,此处地方不大,若在此处,便是能找到的。”若不在……   许琰心头紧紧一缩,每每想到顾长生若是死了,便是这般感受。心里却仍怀揣希望,上一世没这么早去,这一世也不该。找了这几日,大船上的人一个不见,说明大船未飘到此处来,于是余下心思全在找顾长生身上。   只是那几日顾长生一直在林中小屋里静养,并未出来走动,自然是找不到的。后又找了几日,也未见得人,却听姜大姑娘和姜二姑娘派丫鬟来说:“东边儿圣母庙圣母现了凡身,正在庙里给世人解签呢,已解了五日,怕是再有几日,便要化仙而去的。咱们姑娘想去求根签,邀两位许公子同去。”   许璟和许琰一听俱是一愣,许璟心道: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还叫他撞上了?许琰不过是想——前世未听得寿山圣母显灵之事,是哪个在装神弄鬼?   都想过去一看究竟,也就应下了。   次日一早,梳洗一番,茶饭吃罢,许琰和许璟便跟着姜惠和姜慈一道,往东边儿圣母庙去。姜煜是个纨绔,又偏爱玩闹,哪里是个省心的主,亦要一同前往,还说:“我不信真有神仙,必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假扮来,唬人钱财。待我过去,揭穿她的面目,让她滚蛋方好。”   姜惠与姜慈道:“你要这么说,咱们可不敢带你去了。人都说是圣母显灵了,你还要去闹事,可见是会被人扔下山来的。”   姜煜一笑:“我又不是没有腿,二位妹妹不带我,我就不能自个儿上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先他们一步,骑马往东边儿去了。   姜惠、姜慈和许琰、许璟等到马车过来,方才分了两个马车而去。许琰和许璟同坐一马车,不是闭目养神,就是斜望窗外,并不说话。那边儿姜惠和姜慈的话就多了,不过羞红了脸问:“你看上哪一个?”   大姑娘姜惠道:“自然是哥哥,我还能要那年岁小的来?”   姜慈笑了笑,抬手拂了一下红脸颊:“我瞧着弟弟甚好。”   姜惠抬手戳了一下姜慈的前额,“再不要说这话了,不知羞。这事儿咱们不该操心,叫娘做主就是了。”   姜慈捂着额头,笑笑点下头去,自不再说这话。揭过这话不说,又说起了那寿山圣母的事情,再说上山要许个什么愿,希望能求个什么签儿。   顾长生掰指头算了算,这是她做圣母的第六日。做了这么几日的圣母,解签说话已然得心应手,所获也是颇丰。庙中姑子知道她是假的,但也没有砸自己招牌的道理,不过往外头一直说——圣母显灵啦!   人瞧顾长生的脸与那庙中圣母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的,穿上仙衣更是如同一人,自然也相信。被人问起来,顾长生也淡定而答:“下凡历练来啦”、“多年蒙受寿山人民香火遂来相还”云云。   在顾长生解签的时候,青瞳便是在庙前摆摊,卖点小玩意儿。也不是多新奇的玩意儿,就是桃核雕的各种生肖属相罢了。这也是他的小手艺之一,时常到集市上摆了,赚点铜板。这会儿摆在这里,自然是为着陪顾长生的。   这一日不过如同以往一样,顾长生一个个接过排队人的签文,青瞳在外面一边摆摊一边儿叼根稻草看书。看书累了脖子,青瞳还会抬起头来看看来往上下诸人,再自己在心里把各人评价一番。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少。   今儿看着看着,便把姜家小大爷姜煜看在了眼里。青瞳对姜家人有敌意,见到姜煜那一瞬,眸子便冷得似结了冰。姜煜直往庙里去,哪里会注意庙前摆摊的,到了庙里跪也不跪就求根签,然后往“圣母”顾长生那边儿拿,把签文送到她面前。   人都认识这姜家纨绔,不排队自然也不敢有微词。只是顾长生微抬了一下眸子,嘴角含笑道:“公子,请排队。”   公子一愣,呆了——   本来姜煜是来寻事的,结果被顾长生这倾城一笑,弄得没了脑子。他看着眼前的人儿,不过也是那般觉得——仙女儿下凡了。   顾长生看他愣着不动,又道了遍:“请公子排队,莫要叫后头人等急了。”   姜煜这才又回过神来,清了下嗓子,挺了挺气势开口道:“小爷从来不守规矩,又怎会排队。你且不要啰嗦,快解我的签文来。”   一边儿是圣母,一边儿是姜家小爷,其他人皆不做声。顾长生多瞧了他两眼,想着若是叫插了队,自己先允了这等不公之事发生,那还是圣母么?旁人若是怀疑起来,她怕是要遭驱逐,于是仍道:“公子需得排队,否则我不会解公子的签文。”   小姜大爷有些气结,眉毛竖了两竖,一拍桌案:“怎么?你是解不出我的签文还是如何?我今儿便要看看,你是真圣母,还是假圣母来!那话本里都说有人皮面具,我倒要瞧瞧,你这脸上是不是贴了人皮面具。”   姜煜说着话就要上去摸顾长生的脸,手到半空被扑进来的青瞳抱住了,青瞳道:“小爷,圣母岂是咱们能动的?”   姜煜瞧了青瞳一眼,愣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里?”   青瞳笑了笑道:“我在门口摆摊呢,见小爷过来遂进来瞧瞧,就见得您……”   “你别管。”姜煜没有收手的意思,要把青瞳扒拉开,但青瞳抱得紧,硬是没叫他扒拉动。青瞳卯足劲,微蹙眉头道:“小爷,求您别闹。”   “可我……”姜煜心有不甘,“我还没揭穿她呢。”   “我来帮您。”青瞳说话间放开姜煜的手,到顾长生旁边儿。把她的脸转了又转,在脸边儿搓了又搓,看着姜煜道:“瞧见没有?没戴人皮面具,圣母就长这样儿!”   顾长生:==要不是情况特殊准打爆你的头!   众人:“圣母岂是你能随意动的?!”   青瞳忙地举起手来,往旁边儿退了退,“大家息怒……息怒……”   等青瞳退开一定距离,姜煜仍是有些不死心。瞧了顾长生半天,心想这世上真有与圣母长如此像的人?他可不信圣母真下凡了,便还是要自己伸手去摸摸,却是手再度伸到半途,被一石子击中,“哎哟”一声叫,又缩了回来。   石子落在案上,众人一齐转头过去,便瞧见姜家大姑娘和二姑娘进了庙。而在姜家大姑娘和二姑娘旁边儿,正站着两个男子,一玄衣,一白衣。而那颗石子,明显是正在收手回去的白衣男子指间弹出的。   顾长生有一瞬间的晃神,微合了一下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正在想着,那玄衣男子已经到了她面前:“顾长生?”   听到这声唤,顾长生心头一动,眼角亦在这瞬间湿润了起来——谢天谢地他们没死还让她碰上了!   “这是圣母,什么长生?你也是来闹事的吧?”群众的声声语,把顾长生又拉回了当下。   这会儿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是什么顾长生,要是被群众发现自己是个骗子,岂不是是要被扔下去?再被庙中姑子道出同伙来,青瞳也要被扔下去。往后,她们还怎么在寿山镇里混?混不下去,难道要常日吃野果挖野菜?自然是不能!   于是顾长生清了清嗓子,压下从心底漫出的酸意泪意,仍微笑着开口道:“公子请先求签。”   许璟一愣,便听得后面上来的姜大姑娘姜惠道:“许公子怕是认错人了,你仔细瞧瞧,这是咱们寿山的圣母。咱们先求个签,圣母可帮咱们解签文呢。”   许璟见顾长生不认自己,又不好强认,心道:难道顾四姑娘失忆了?也不好在这庙里砸她生意,只好往后退了两步,先跟姜惠求签去了。   后面许琰还站在原地,不过是自打进了庙,目光就一直在顾长生身上,片刻不移。只是,顾长生从开始一起看了他和许璟以及姜惠、姜慈一眼后,便再没看过他。旁边儿姜慈看他盯着“圣母”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开口道:“许公子,我们也去求签吧?”   ☆、第七十八章   “好。”许琰低声应,便跟着姜慈一道往圣母像前去。买了几把香,又往那蒲团上跪了,心中默念所求之事,再摇出签文来。拿了签文,自然是与人一起往队列后站着,等待“圣母”解签。   那边儿姜煜几番下来不敢再强行闹事,自然也没那心思站了求解签文,便往旁边一伸手,拉上青瞳的手腕,一拽给拽走了。顾长生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再要看时,青瞳已经被姜煜拉出了庙门。她又正在解签,不好追出去,也只能是提着一颗心,默默祈祷——别打残了就好!   如此这般,又收回心神来解签。解完一个接一个,说多了,口干舌燥。解到姜家二位姑娘和两位许姓公子时,大姑娘姜惠如是说:“我和妹妹同求个一根签儿,两位许公子同求了一根。劳烦圣母,先解了我与妹妹的签文。”   顾长生接下签文,微笑看着姜惠问:“请问姑娘,求的什么?”   姜惠和姜慈脸颊有些红意,出声道:“姻缘。”   一早四人进庙的时候顾长生就瞧出了点什么,这会儿更是明白了。她也不去看许璟和许琰,只稍看了两眼签文,便开口道:“恭喜二位姑娘,此签乃为上上签,是为久旱逢雨之象。时候正好,二位姑娘长求不得的姻缘,这会儿……怕是到了时候了!”   姜惠和姜慈一听这话,说的可不就是她姐妹俩的情况么?此前姻缘不得,总是遇不上瞧得上眼的人。这会儿救了两位许公子,亲娘亦是十分欢喜两位,提到姻缘上来,跟圣母说的话,一样儿一样儿的!   姜家两位姑娘脸上俱是漫出压不住的喜意,互看了两眼,然后忙从袖中掏出几枚银锭子来,往案上放了道:“多谢圣母。”   “应该的。”顾长生仍笑道,伸手把银子收了,藏于袖中。   姜惠和姜慈十分满意,自让于一边儿,让许琰和许璟上去解签。许琰手拿签文,不过把签文往顾长生身前的案上一放,看着她道:“也是姻缘。”   顾长生仍旧笑着,开口道:“二位公子与两位姑娘本是两对,又何故求两遍?倒不如,求点别的来。”这话一说,旁边姜惠和姜慈越发欢喜了,脸上直又飘出几朵红云。   许璟噎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顾长生说的什么意思,许琰却盯着顾长生已经改了口:“求问家人平安。”   提到这个,顾长生眸子不可控地暗了一下。随即又暗暗吸了口气,仍强勾笑脸道:“此签便是平安签,公子所问之人,皆都平安。”   许琰这会儿脑子里一直叫嚣着一个想法——把圣母扛走!   但若是扛了圣母,未必能走得出去,于是许琰还是道了声谢,留下银锭,与许璟退到了姜家大姑娘和二姑娘旁边。姜家大姑娘和二姑娘得了上上签,又听得圣母说什么“本是两对”的话,这会儿瞧着两位许公子更似夫君,不过温柔巧笑道:“签也求了,圣母也瞧了,咱们回罢。”   “我还有事儿,你们先行回去。”许璟开口道,并不愿下山。还不知这圣母是不是顾长生,他得弄个明白。   而姜惠听得许璟这般说,便也不愿自己先回去,只道:“那我陪着许公子,妹妹你和许二公子先回去。”   许璟也不傻,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若是叫姜惠陪着,他还怎么去跟圣母询问?想着有她在,圣母即便就是顾长生,她也是怎么都不会认自己的。如今且不管是不是顾长生,又是不是失忆,身边儿跟着这姜大姑娘,都是麻烦事儿。   “罢了,还是先回去罢吧。”许璟不做徒劳功,只得跟姜大姑娘和姜二姑娘一起回去。许琰从头到尾皆没说什么话,不过走前又多看了顾长生数眼。   而顾长生呢,只当四人透明,继续帮他人解起签文来,同时心里琢磨着两件事:一,青瞳被刚才那闹事的公子哥拉哪去了?二,许琰和许璟这会儿应该是住在姜家,怎么私下与两人汇合协商出寿山的事情?   不过是一边思考这些事儿,一边解签文,便到了晌午时分,却仍不见青瞳回来。   而青瞳呢——   只说青瞳被纨绔姜煜拉出了圣母庙,便是一路不歇,一直拉着下了山。青瞳身形骨架子小,在姜煜面前根本不占任何优势,便只能被拽着走。一直拽出了镇子,到了一片梧桐林中,姜煜才放开青瞳的手腕。   “又是抽的哪边儿的风啊?”青瞳站定了身子,蹭了蹭被姜煜拽得生疼的手腕子,拧眉道。   姜煜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秋日里,西边儿的风。”   青瞳:=皿=   “快说,把我拉下来干什么?我东西还在上头呢。”青瞳懒得跟这纨绔废话,本来就不喜姜家人,自然不想与姜家有分毫瓜葛。   姜煜却道:“你那点东西值几个钱,丢了也不可惜。要是没了,我陪你一百个那样儿的摊子!”   话音刚毕,青瞳瞪了姜煜两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忙得很,没空陪你这大少爷扯犊子。你们有闲饭吃,我可没有。”   姜煜眼睛圆如铜铃,一把又攥了青瞳的手腕子:“哎哟呵,真个没人管你了嘿。好好的姑娘家,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还像个女人吗?我早说了,让你跟我回姜家,我养你,你怎就这么犟?犟驴!”   “你们姜家的丫鬟,我还真不稀罕!放手!”青瞳说着就去甩姜煜的手。姜家的丫鬟她又不是没做过,因着身份特殊又低贱,受姜家那大奶奶和两位大小姐的气和虐还少吗?她如今乐得自在,为何要再回去受那样儿的罪?!   姜煜却死活不放,还一把把青瞳的胳膊抱到了怀里,急切道:“谁叫你做丫鬟了,我让你做小姜大奶奶!”   “呸!”青瞳往地上狠啐出一口口水来,“就你那老子娘,你还想娶我做奶奶?做个姨娘你都不能做了这主!”   姜煜不服:“我能!”   “滚滚滚……最瞧不上你们这些二世祖……”青瞳甩不开他的手,只好用另一只手去拨。怎奈姜煜抱得紧,拨了半天没拨动,青瞳便有些暴躁,要去打爆他的头。结果正在抬手的时候,姜煜突然一松手,然后展臂一个熊抱,把青瞳整个抱进了怀里。   青瞳一愣,就听到姜煜在她耳边说:“你出不了寿山的,嫁给我吧,青瞳。再过两年,你大些了,能出嫁了,我就娶你。我发誓,这辈子就娶你一个,一定对你好,把你捧在手心里,不让你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青瞳僵了身子,汪了一眼的湿意。倒不是感动,只是心酸罢了。到这边儿之后,真是受了前世想都没想过的那些委屈。人家一穿越,不是侯门贵府小姐就是王子公主太太,怎到了她,就穿成了这副鬼样子呢?   虽有湿意,也没有滚下眼泪来。不过片刻,青瞳就把那湿意又压了下去,轻轻推开姜煜道:“你姜家的高枝儿,咱们攀不上。便是你用一百顶花轿来抬我,我这辈子也不进你姜家的门。我要出去,穷尽我这一生,我也要走出这个鬼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话说得姜煜心房缩成一团,最后拉了青瞳的手,却不敢握紧了,只能让她慢慢抽出去,指尖脱离。   青瞳深吸了口气,再没别的话,头也不回就去了。整个姜家,全都欺负她,只有姜煜是真心喜欢她,时常对她好,她知道。但是那样的地方,她又怎么愿意再回去。她且不愿意一辈子闷死在这深山里,更是不愿意与姜家抵死相缠的。姜家人瞧不上她,她也同样瞧不上姜家!   谁是谁的谁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儿——   青瞳回到庙里的时候,顾长生正一个人在禅房里吃白米饭和白菜豆腐。见她进屋,没有伤残迹象,便只敲了一下碗,闲闲道:“快点来吃饭。”   青瞳往桌边儿坐了,拿起筷子插进米饭里,抬头看向顾长生:“今早赚了多少?”   顾长生七分饱,搁下筷子,把姜家两位姑娘和许琰给的银子拿出来放到青瞳面前。青瞳见到银子,眼睛射光,欣喜道:“这么多,这么大!”   “我要跟你说件事儿。”顾长生心思不在银子上。   青瞳早也看出了端倪,看着她道:“那两位公子哥,是你熟人吧?”不是熟人怎么叫出她名字来了?   顾长生点头,“我得找他们,然后一起商量怎么出去的事情。再有,圣母也不能一直显灵一直下凡,咱们这生意再做半日,收了罢?”   青瞳也想过这个事情,今儿姜煜已经来闹事了,往后若再有别人来闹,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她扒了两口米饭,冲顾长生点了点头,“这几日赚的银子,够咱们用很久的了。这事儿确实不能常做,便再做半日,收了罢。”   协商好扮圣母的事儿,顾长生才问:“那个拉你出去的公子哥儿,是谁呀?”   “姜煜。”青瞳利索答道:“姜家的小爷,跟你求签的大姑娘和二姑娘的亲哥哥,姜大奶奶的亲儿子。”   “拉你出去做什么?”顾长生又问。   “我不是坏他事儿了嘛。”青瞳道:“拉我出去,给我找事儿呗。不过你放心,他被我削了一顿,可老实了,回家去了。”   “被你削了一顿?”顾长生十分不相信地看着青瞳,并对于他很多的“土话”,这会儿自己也都可以消化了。   青瞳却一本正经点头,“你别瞧他个子比我高,可没我有力气。咱们都是干粗活的,他们细皮嫩肉搁家里养着,怎么会是咱们的对手。要跟我单挑,我一挑他十!把他ko了。”   顾长生看着青瞳笑了笑,莫名觉得看他吹牛也挺有趣。总之处了这些日子下来,两人关系越发的好,彼此都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开心,但却没有不该有的心思。这样的状态,让顾长生觉得十分舒服,倒是头一回。   再与他说了两句,顾长生便整了衣衫,又往前头殿里去了。因是最后半日,解签也是格外地认真,笑得嘴角酸了也不觉得累。那边儿青瞳也跟庙里的姑子说好了,只再做半日,等晚间圣母庙关了门,他们也就收拾再不来了。   如此,又解了半日签文,晚间掌灯时分,仍有人来上山求签。自然也有相约的少男少女,于这晚上到庙里一同求签。一直到夜深下来,集市散去,街道归于平静,圣母庙也就没了什么人来。   青瞳和顾长生收拾了摊位和一应所得的东西,与往常一样换掉圣母服,挑了所有东西下山回家。先时顾长生还挑不了什么,这会儿已经学会了挑担子。总不能叫青瞳一人拿了所有东西,能分担的,她还是愿意分担来做的。   两人挑上担子,正要下山的时候,却迎面又上来两人。盖因圣母庙早熄了灯,以省油钱。这会儿能瞧见的,只是一道深黑色影子,一道白色影子罢了。到了近前,也就瞧出了是许璟和许琰。   顾长生挑着担子,穿着粗布衣裤,头发闲散绾了个髻,在黑夜中与青瞳站一块儿,倒十分像一对小夫妻。没人瞧得见许琰的眸子在暗夜中缩了几缩,到了顾长生面前,定了脚才问:“去哪里?”   “回家。”顾长生也不装生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需装生分。本来白日里还想着怎么去找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找来了,也不需自己费事儿了。   许琰没说什么话,把她肩上的担子接了,搁到自己肩上。因为不会挑,不会就是前后一放,抬手扶了,又说:“走吧。”   青瞳在旁边也没说什么话,知道三人都熟人,不过看着顾长生应一句:“走吧。”   许琰先挑担下去,青瞳紧随其后,顾长生又后,最后是许璟。许璟自然也是瞧出了顾长生没有失忆,白日里不过都是装着互不相识。这会儿没走几步,他便与顾长生并了肩,开口道:“你是被这小兄弟所救?”   “是了。”顾长生道:“其他人又在哪里?你们可知道?”   许璟摇头,“我与五弟在这里搜寻了数日,皆不见一个熟人。想来大船并未飘到这边儿,只有咱们那艘小船飘了过来。”   “那雪棋呢?”既是小船飘了过来,雪棋又在哪里?   许璟看了看她,“你不记得了?”   “她死了。”   ☆、第七十九章   顾长生脚下一空,滑了台阶,身子前倾险些栽下去,好在被许璟伸手扶了一把。她本能反手拽了许璟的袖子,有些惊魂未定,半晌转头看向许璟:“你说什么?”   暗色中瞧不大清顾长生脸上的神色,许璟又把才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听不出有什么不同的情绪。而顾长生却是心里狠地一空,好似划拉开一个大口子,连身子也有点要颤起来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松开许璟的袖子,抬步只是往下走。   许璟不过停了一会,也就跟了上去。到底不知道顾长生在想什么,自己也便没再出声。四人一行,一路来至山坳北边儿的林中。到了青瞳的小木屋前,方把肩上东西都放下。青瞳还不知许璟跟顾长生说过什么话,只拍了拍自己粗布褂子道:“多谢二位,有什么话,进屋喝口水,慢慢说?”   许璟瞧了瞧这窄小的木屋子,实在不便,便道:“就在外头说罢。”   青瞳自知木屋太小,寒酸得紧,怕是不能招待这两位,便也不生客气。自去点了灯收拾东西,留下顾长生与他二人说话。   顾长生和许璟、许琰并不站在屋前,自往林中去了几步,刚停下,顾长生便问了句:“雪棋是怎么死的?”   她在船舱中因压闷晃荡,吐了几回便晕了过去,所以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而也就是在她昏迷过程中,船只被风暴打散,船板乱飞,雪棋便被一根带钉子船板直接砸在额头上。钢钉穿脑而入,当场毙命!   情势混乱之中,还是许琰与两个锦衣卫拿绳子绑了昏迷的顾长生在木板上。当时也不知是否能活,不过垂死挣扎罢了。余下人皆找了海中可抱之物,妄图能活一命。唯有雪棋,早在船板四散之时便沉入了海底。   顾长生得知雪棋是死状,心里的凉意更是冰浓起来,连带痛意俱往脑壳里钻,身子一空一软,便抱头坐了下去。过往幕幕,更是难以控制地往脑海里钻——服侍了她十年的人,跟她出来,死了。   余下时间,久久无人说话,只听得林中沙沙风声。又有些干黄的叶子掉落下来,落于厚厚的残叶之上。被风一吹,在空中翻腾几圈,仍是落了下来。在这暗夜的树林中,弥漫着一丝悲怆的气息。   等这丝气息被西风吹散,顾长生不过是拉了拉衣角仍旧站起身来。扫了眼角湿意,看向许琰问:“我们还回得去么?”   “回得去。”许琰道:“不过……得借助姜家人。”   顾长生并不知姜家人什么来历,不过问:“为何要借助姜家人?”   许琰道:“姜家人熟知寿山到内陆水路,非他们牵带,不好私下回陆。”若再遇上什么意外,只怕也要命归极乐。   前世在大皇子登基后,三皇子和三皇子都被分封为王。与其他亲王不同,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未能在上京得有府邸。三皇子被安排到西北,五皇子被安排到东南,都留于僻远封地之上。身为地方亲王,食邑遭压,皆只有五千户。而除了食邑,三皇子和五皇子并无其他分毫实权,顶多就是受些地方官的“尊重”。   许琰能被安排到东南,皆因生性无争,淡泊洒脱。许璟则是直接被封到西北荒凉苦寒之地,皆无诏不得出封地。许琰在自己封地上终日无事,便是四处游看,亦会着人观看天象,择时出海,因而发现了寿山的存在。   到寿山之上发现此处为世外桃源,满心欢喜,遂在山南半腰上建了别馆。别馆修成之时,也正是顾家惨遭灭门之日。许琰派留京城的人救了顾长生,带回封地之上。因是罪臣之女,不好明目留于府邸之中,遂安置在了寿山别馆。   寿山内陆常做往来,所靠之人,便是姜家的人。姜家世代皆喜寻仙炼药,寻到寿山,心中喜欢,便举家迁往。也是世代寻仙积累下的经验,不管陆路还是水路,没有姜家摸不到的道儿。知道许琰乃当今皇上亲弟——逸王,自然尽心尽力,常做水路接送。   前世许琰只接触姜家主事之人,供船带路,并不识姜家内宅中人。只是没想到,这一世会以此番情景与姜家人再扯上瓜葛,也算是有缘有分了。   许琰本身对寿山与内陆之间的水路不熟,更不会撑桨划船,这会儿要回去,自然还得靠姜家人带路。姜家人能拿出许多寿山没有的新鲜玩意儿,在寿山开设许多铺子,便是内陆一年年时兴的东西都拿得出,也是因为常在寿山和内陆见来回罢了。   姜家是为大户,自然不止是在寿山赚的这么点银钱。在内陆之上,姜家亦在多处有田亩地产,皆是家中经济来源。或种地方或租出去,收回来的,都是可观的银钱数目。   三人商量完回去的事情,且不过都是些初步打算。到底要怎么做,顾长生脑子里还糊得很。说罢这些话,三人于林中出来,青瞳这会儿已经烧好了热水,扬了声道:“寒舍太小,就不留二位住下了。长生,过来梳洗!”   “明日再见吧。”顾长生冲许琰和许璟挥了挥手,要目送两人走。两人却都站着不走,顾长生不知何故,便听得许琰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嗯……”顾长生点完头才想起来青瞳是个男人,她已然忘了青瞳是个男人。   明白两人在踌躇什么之后,顾长生抬手在耳后蹭了蹭,强笑道:“你们不必乱想,我和青瞳没有什么,他只把我当姐姐。被他救上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许璟指了指小木屋,“一间房?”   顾长生又强笑了笑,心里知道不妥,声音全剩些气音:“对……”虚得很。   尾音没咬完,许琰就一把抓了顾长生的右手手腕:“跟我走。”   顾长生左手忙地往上一抱,身子后拖,赖住道:“往哪儿去?寿山没有客栈,没有落脚的地方,难道你要我跟你去姜家不成?今儿姜家小爷才来闹了事,大姑娘二姑娘刚带你们来求了签,我去岂不自己找死?”   许琰减了手上的力道,那边儿青瞳也过来,站在顾长生和许琰之间,看了看顾长生又看了看许琰,开口道:“放手!”   许琰一愣——什么情况?   许璟站于一侧,退两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戏!   “男女授受不亲,放手放手,快快快!”青瞳皱眉道,十分不悦。虽是熟人,也不见这么抢人的。人也不愿意跟他走,怎么就上手了?还有没有礼教制度了?   许琰有些气结,看了一眼青瞳,淡声道:“她是我未婚妻,岂能与你同住一屋?”   青瞳:=皿=她不小心给人戴了绿帽子?   学着许璟往后退两步,青瞳觉得,小两口的事儿还是不要插手管的好。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儿身,遂就不打算管了。却是刚退完,顾长生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急道:“你与我说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骗我的么?”   青瞳呆:她什么时候说过?   许琰眼中飞出一把刀子,直往青瞳脸上扫去。青瞳微僵了一下身子,默默看向顾长生,却又听顾长生说:“我们同吃同住半月之久,一起摘野果一起挖野菜一起去集市摆摊,你帮我梳头,日日烧饭与我吃,就因别人一言,便要置我于不顾了么?那这半个月,又算什么呢?”   许琰的眼睛瞪了开来,看顾长生一眼,又看向青瞳,一刀刀直往他脸上飞。青瞳一边死命想把手从顾长生手里抽出来,一边干笑着往后退,总觉得再不跑就要出人命了。偏顾长生握得十分用力,她扒拉半天没扒拉开。   好不容易掰开来的时候,还未来得及跑,已经被许琰一把揪住了衣襟,并盯着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六月飞雪啊——青瞳把手举起来,做投降状,可怜巴巴道:“爷,我什么都没做呀!”   许璟在一旁面目沉静,嘴角勾着一点笑,只是瞧着这场闹剧一样的戏。先时顾长生还解释说与青瞳没什么,只做姐弟,到许琰要拉她走又搬出未婚妻的事,却突然改口成了“海誓山盟”、“同吃同住”。到底是与这小兄弟有什么,还是不想跟许琰走,许璟心里有自己的判断。   许琰被刺激得一时有些激动,但瞧着青瞳这无辜的样儿,慢慢也回量了过来。他松手放开青瞳,又看着他道:“我信你。”   “照顾好我们的顾四姑娘,日后我这弟弟必会好好答谢你。”那边儿看完了戏的许璟出声道。   青瞳整了整自己的粗布衣衫,大松口气,看向许璟:“不必谢我,只是你们出去的时候,带我一道出去就好。”还有,他可怕了这白衣公子了,分分钟捏死他的气场!   许璟笑了笑:“你们商量。”说罢便去了。   许琰再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做多留,跟着许璟而去。   顾长生和青瞳看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中,同时舒了口气,又互看一眼,眼中皆是怪异神色。   青瞳问:“为何那般?”   顾长生耸肩:“一言难尽。”   青瞳遂不多问。   梳洗一番再躺到床上,已到了后半夜。青瞳睡于地下,疲累加身,没的一会就睡着了过去。顾长生侧头透过窗缝,看着窗外那一轮皎洁明月,迟迟不能入眠。心里想的不过就是——雪棋去了,那余下的人呢?   许琰回去后亦是一夜不眠,一想到顾长生与别的男子同处一室,心里便百爪乱挠,根本闭不上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几回,实在难眠,便穿戴一番,套好鞋袜,开门越院翻墙而出。一路来至林中小木屋,天色便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闲坐树上等到东方太阳射出,木屋边的鸡窝里传出阵阵公鸡打鸣之声,才见青瞳先起了身出屋。不过烧水梳洗一番,又在厨房忙碌一回,端了清粥小菜进屋。吃罢洗碗,诸事妥当,等天色大明,青瞳便背了竹篓出去。   等青瞳走远,许琰才从树上下来,推门进屋,便见得顾长生还在熟睡。转头四处看了看,屋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个小板凳,又有几个竹篮,余下便已没什么东西——家徒四壁。   在顾长生的床边儿,又有卷起的草席,床尾灰旧的木箱子上叠有两条被子。看到这些,许琰这下才真放了心,自往顾长生的床尾儿坐了,背靠木箱子,右脚抬起搭在床沿儿上,右手搭在右腿上,只是懒懒地看着她睡觉。   因近凌晨方才睡着,顾长生便多睡了些时候。只等阳光的光线从床边儿的窗子中打进来,她才颤了颤睫毛,微微睁开眼睛来。不睁没什么,一睁吓一跳,因而本能反应地拽了被子坐起身,缩在了床里一角。   许琰却仍是坐着,看着顾长生,像呆了一样。顾长生稳了一下心神,才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所以就来了。”许琰道。   顾长生抿了下唇,“你先出去,我梳洗一下,换身衣裳。”   许琰这才放下腿来,下床出门。等顾长生梳洗完毕,绾了发髻换了衣服,又到厨房盛了白米粥,拿了青瞳留下的拌野菜,到桌边儿坐下,许琰才复又进来。顾长生多盛了一碗粥,搁到许琰面前:“吃吧。”来都来了,总不能不给口饭就给赶走了。   许琰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半天开了口:“每天就吃这些?”   “嗯。”顾长生点头,“命差些,没叫大户捡回去。若是叫他们捡了回去,兴许这会儿便是谁家的少奶奶了。”   许琰从昨晚回去后便一直就有些生气,这会儿听到顾长生这么说,竟有些气笑了——是在嘲讽他被大户捡了回去又要做人家姑爷了?端碗吃了一口粥,又夹了一筷子野菜,往嘴里送了,慢嚼一阵子咽下去,说了俩字:“甚好。”   “青瞳做的。”顾长生接道。   “喜欢他这样的?”许琰看着她。   顾长生已吃罢饭,搁下碗,看向许琰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如何不好?”最重要的是,跟他在一起实在是很舒服很轻松,永远都可以不用想太多。哪怕日子清苦些,累些,难过些,但心情却是甜的。   许琰吃了几口粥,最后搁下碗,还是问了句:“你跟他……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被他救了,没地方可去,就住了下来。因为日子清苦,他就让我扮圣母去解签文,赚些银子。也刚好,遇上了你们。”顾长生起来收拾碗筷,动作并不是十分熟练,便是一边儿摞碗一边说。   许琰看她做这些原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心情略有些微妙,但并不能说出具体是什么滋味。顾长生收拾完了碗筷,拿去洗了,才复回到屋里。屋里只有她和许琰两个人,气氛便有些微妙,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你和三皇子呢?都发生了什么?”   许琰不过是把自己和许璟遭遇的事情交代一番,从被姜家两位姑娘捞回家醒来,到四处找人,再到在圣母庙遇上顾长生,被她撮合了一番姻缘。   顾长生听罢,抬了两下眼皮看他:“那……你和三皇子要与姜家大姑娘和二姑娘要成婚了?”   “我有婚约在身。”许琰盯住顾长生,“今生今世,自然只娶那一个。”   顾长生自觉嗓子有点干,忙地站起身来,去厨房找点水喝。到厨房倒了一碗白开水,呆盯着等它变凉,才端起来慢喝了几口。只觉嗓子干好了些,顾长生才又搁下碗,出了厨房要往木屋里去。   却是刚出了厨房的门,就见林子里来了个妇人。远远瞧着,这妇人便不是一般人家里出来的。顾长生不知她是不是往木屋里来,便站着瞧了一阵子。等到了近前,才瞧见这妇人着装甚好,身上所穿皆不是贫农所穿的粗布。脑后盘了一丝不苟的发髻,一侧簪着些珠翠,又斜斜插了几根绞丝银簪。这般,在寿山镇已算不错。   只等那妇人走到了面前,顾长生才确定,这人是来木屋的。只是这寿山镇与青瞳相熟还有往来的,好似并没有几个。她在这屋里住了半月有余,也未曾来过一个人。如今这样儿的妇人过来,却不知是为何了。   见顾长生从厨房出来,这妇人也是面露疑惑,只上来说:“你是哪个?青瞳呢?”   顾长生迎过去道:“青瞳不在,您是……”   “你是他勾来的小媳妇?”妇人挑眉笑道,却并不说自己是谁。见顾长生咬唇不说话,又哈哈笑了两声儿,开口道:“长得可标致,没瞧见过咱们寿山有你这样儿的人物。让咱们青瞳弄了来,有本事。只劝你一句,可小心,别伤了心。咱们青瞳啊,不比一般男孩子。”   顾长生脸上略有些不自在,自己与青瞳同住是事实。虽没有什么,在外人看来,却并不一定。这妇人瞧她尴尬,更是打趣她,又问:“家是哪里的?”、“多大了?”、“父母兄弟几个?”、“我怎瞧着面熟呢?”   顾长生心道:你也瞧着面熟,却并不说,只胡乱答了答妇人的话,半句实话也没有。说罢正要请这妇人往屋里坐去,许琰又出来了。见得又出来一公子哥,生得十分俊俏好看,穿着又好,这妇人脸色更诡异了,半晌道:“这我就有点看不明白来。”   这妇人忒唠叨!顾长生也懒得再跟她废话,只道:“您是到里边儿坐着等,还是交话于我,等青瞳回来了,我跟他说。您要是等会,就到屋里等吧。在这外头站着,可要累了腿脚的。”   “不等啦!”这妇人并不想等,说话间便从袖中掏出一缎面束口袋子来,往顾长生面前送了,道:“等他回来,你给他就是了。不需跟他说是谁来过了,银子给他就成。”说罢话,这妇人又打趣了顾长生和许琰几句,也不再站着,转身便去了。   妇人一走,顾长生把手里的缎面袋子打开,果见里面全是银锞子。再把袋子口再勒紧束起来,她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许琰见她神色有异,不过问她:“怎么了?”   顾长生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许琰,只随口说一句:“这人看着十分面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既不知在哪里见过,至于真认不认识,更是不确定了。所以,也不知这人是谁,为何好端端地要给青瞳送这么多银锞子来。还有,青瞳好像瞒了许多事情。比如,他和姜煜。但这些顾长生都没有跟许琰说,不过自己在心里琢磨琢磨也就罢了。   却说顾长生一直等到晌午,才见青瞳从山上回来,又背了一篓子的野菜野果。许琰也还没走,与顾长生在屋里坐着。青瞳一看到他就有些气弱,干笑笑道:“许公子来啦……”   “嗯。”许琰点头应声,并不多话。   那边儿顾长生却把银子拎到他面前,看着他道:“一个妇人送过来的,说是给你的。瞧着面熟,不知在哪见过。想是可能去圣母庙求过签也未可知,总之我不记得了,你可知道是谁?”   青瞳瞧着顾长生手里拎的袋子,脸色瞬间就变得很难看。还没见他说话,只见他深抿了一下唇,一把夺过顾长生手里的钱袋子,继而夺门而出。顾长生还有些愣,缓过来的时候忙追出去:“喂,你去哪?”   “你别管了,家里还有馅饼,你自己吃点,别等我吃午饭了。”声音和青瞳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林子里。   顾长生自不追上去,青瞳这个样子,想来也是不想让她知道相关的事情。她暗吸了口气,又转身回到屋里坐着。许琰瞧了瞧她,开口道:“别坐着了,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顾长生有些蔫神,实在是想家,想得很。   “快了,再过两日,我与姜家人商妥。”许琰道。   顾长生歪头看他,“你和三皇子不娶了她家姑娘,能商妥么?”   许琰默声,半晌道:“可以。”   ☆、第八十章   顾长生随许琰出去吃了顿饭,再回来的时候青瞳已经在小木屋里了。他坐在门前小板凳上,身边放着针线扁箩,只是低着头做女红。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到这会儿脸色都是沉的,抬头见到许琰也没有结舌惶恐,不过看着顾长生低低说了句:“回来啦。”   顾长生倒是头一次瞧见他这个样子,往他面前去了,见他正在做冬日里要穿的棉鞋。这个穷苦的娃娃,自给自足,样样儿事都会。瞧着他心情不大好,顾长生也没让许琰再留,说了句:“你回去吧。”   许琰迟疑片刻,自瞧着气氛不对,不过点了一下头:“照顾好自己。”   “有青瞳在,我不会有事的。”顾长生点头如是道,神情恳切。   “嘭——”地一坛醋碎开,酸醋灌进了许琰的心房里。   等许琰走掉,顾长生也没在他淡如清风的神色里瞧出什么不同。她复转过身来,进屋拿了小板凳出来坐着,帮青瞳穿针引线,做些压边儿的杂活。女红这东西,她还是会的。在国公府上的时候,那都是做些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真正做衣裳做鞋子,自然是没法上手。   青瞳仍是不说话,顾长生则一边缝边儿,一边状似漫不经心道:“上午来那妇人,是谁呀?”   青瞳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复又继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怎么给你送那么多银子?”顾长生原不想问这事儿,但瞧着青瞳这副模样,便忍不住问了。还有,那个妇人着实面熟,且并不像是在圣母庙解签有过一面之缘的面熟。   而青瞳到底对顾长生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当做什么样的人,其实顾长生自己也不知道。半个月的时间,她对青瞳说的实话不多,所以也没在意过青瞳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她只知道,青瞳不坏,对她也不坏。至于别的,并未多想。如今心里有了一桩桩的疑问,便自然在意起来了。   青瞳却是停了停手里的活计,深吸了口气,看向顾长生道:“那银子我还回去了,原不想跟你说我的事情,盖因太伤感了些。与你无关,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又去知道作甚?没的叫你改了对我的看法,又要时常同情起我来了。我最怕别人同情,那滋味不好受。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这样儿相处,岂不开心?”   顾长生点了点头,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没再问。   寿山镇中民房密布,皆朝南建。村落间又有阡陌,亦有耕作田地。在镇中间,东西走向有一条大道,名为长寿街。这长寿街两侧民居与别处不同,都是对脸而建,坐南自是朝北。   姜家宅邸,便是坐于长寿街北侧,迎面朝南。宅子正门前有两个石狮子,亦是在寿山取石,让当地的石雕技者雕刻而成。朱红色的大门足有两人高,左右两扇上对称装有青铜铺首衔环,以做来者叩门之用。   许琰回来后是走的侧门,入院进房,梳洗一番要求见姜家老爷。姜家老爷早知道许璟和许琰非一般人等,听自己儿子说了,两人身上皆有金制鱼符。有金制鱼符代表什么——不是王,就是皇家的人。只是,姜家人一直装作不知二人身份。   姜大奶奶与姜大爷说了,这整个寿山,能来回陆地的,也有他们姜家。这两个人这辈子若是留在了山上,那身份也没用了,所以还是要送他们回去。但有一点,这人情不是白送的,必得把自家闺女也送上。   姜大爷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怎么送人情又送闺女呢?”   姜大奶奶一把敲在姜大爷肩上,气笑了:“你再回味回味。”   姜大爷回味了过来,眼睛睁如铜铃,又问:“你怎知道他二人就没有娶妻了?”   “那娶没娶妻,还有瞧不出来的?”姜大奶奶又推了姜大爷一下,“我又试探了一番,从他们说话里,能断定不出来?退一步讲,即便是娶了妻的,那不是还有侧的?”   姜大爷表示自己管不来这事儿,只好让姜大奶奶自己琢磨去了。而姜大奶奶不过是让他把此番想法说与姜老爷,要姜老爷给姜惠和姜慈做个主。姜老爷得知后,却并不喜这亲事,只说:“那样儿的人家,未必是好的。”   “如何不好?”姜大爷问。   姜老爷反问:“朝廷多次求我入京为官,我为何不去?”   “老糊涂了……?”姜大爷试探性地说出来,被姜老爷一脚踹开了去。   此时许琰和许璟郑重求见姜老爷,这姜老爷自然摆上茶果点心,郑重接待了。往那正房里一坐,瞧着两位道:“找我这老头子何事啊?”   “来府上也有半月之久,有一事想请老爷帮忙。”许琰开门见山道。   姜老爷呵呵笑,“想出去啦?”   许琰也是面上一笑,“老爷福慧双修。”   “别恭维啦……”姜老爷侧身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看向许琰:“你怎知道,我能帮你们出去?”   许琰笑,淡声道:“姜家累世炼丹求仙,没有不知道的道儿……”如此便把姜家世代故事和家产多少,遍布几处,一一给说了出来。   姜老爷一直拿着茶杯子看他说话,最后只觉那手中的杯子有千斤重,“嘭”地一声搁在了几案上,杯盖震颤。搁下杯子,又坐直身子,一直盯着许琰看了许久——这个孩子,有点意思。   许琰亦是回看姜老爷,见他不动声色,自己亦不动声色,不过又跟一句:“所以,请老爷帮这一次。若是出去了,必当勉力回报。”   姜老爷却还是盯着许琰看,朝中知道他姜家人的不多,最熟的不过也就是那个现任顾太师顾国坤。前任皇帝在时,他便帮着前皇帝寻了他几次,那时他还不在寿山上。自从上了寿山,也再没朝中人找到过他。只说那顾太师,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底细。如何,眼前的这个孩子知道得这么清楚?   叫伺候在侧的丫鬟出去,又让在一旁尚且也在疑惑中的许璟也到外等候。姜老爷起身,几步走到许琰面前,许琰亦跟着起身,相对负手而立。   “你怎么知道的?”姜老爷问。   许琰笑了笑,“自有来处。老爷也不必紧张,我与姜家无冤无仇,必不会陷姜家于不义。只是如今我与兄长和未婚妻被困寿山,只有老爷相助,方可出去。今儿得老爷一救,日后若有所需之处,必当全力相助。”   “跟我说,你的真实身份。”姜老爷皱眉道。   既已把话说开,许琰自然也不瞒着,抱拳而答:“当今圣上第五子。”   “五皇子……”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在得知许琰乃皇子的时候,姜老爷还是微怔了一下。怔罢又要行礼,许琰伸手一把扶了,“不敢受礼,还请姜老爷相帮这一次。”   “皇子有难,不敢不帮。”姜老爷道,“待我观看天象,择时便送你们出寿山。”   许琰甚是满意,又百般谢过。说罢这话,姜老爷想起婚事来,便问:“五皇子已有婚约在身,那三皇子呢?”   “尚无婚约。”许琰道。   姜老爷丝丝抽了口气,“如今我年老力衰,也少出寿山。这里气候养人,水土甚好,常住可得健体。因而,如今都是我那儿子在海陆之间往来。我与他说一说,但只怕,我那儿子儿媳,要你们娶了我那两个孙女儿。”   许琰早知这事,不过先做拖延道:“婚姻乃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三哥父母弟兄皆不在寿山,又如何能私自成下婚事来?不如待我们回去,与父皇母后禀奏一番,看父皇母后如何打算。到时,也好给两位姑娘名分。”   姜老爷觉得这话有理,点了一下头,再无他话。   许璟在外候了一阵,见许琰和姜家老爷一同出来,上前先与姜老爷行礼,那姜老爷忙道:“不敢,二位请回。等我安排妥当,通知二位即可。”   许琰谢过,许璟听出许琰是把事情搞定了,也出声谢过姜老爷。这姜老爷却十分客气,一直把人送出院门,才自己抬脚往前院去。   许璟此时越发觉得许琰奇怪,不过多瞧了他两眼,问他:“你如何知道那么多?”   许琰面色清淡,“自有来处。”   许璟沉了一下脸,再不问他。   此事谈妥,许琰也算是放下了心。且不管姜大爷和姜大奶奶还要耍什么花招,至少姜家老爷那边儿搞定了。但若必须要娶了他家闺女才肯送人,那也只能先委屈了他三哥——娶一个做正的,再娶一个做侧的。许琰觉得这想法甚好,十分满足。   余下闲来无事,许琰便要自个儿出去走走。却是刚出院子,就遇上了姜家姐妹。姜慈瞧着他要出去,便迎上去问了句:“许公子往哪儿去?”   许琰道:“不过随便走走。”   姜慈一笑,“那我陪许公子一道去,许公子对这里不熟,怕是不知哪里好玩的。咱们这里有一处果子园,正值秋日里,那应季的水果正是熟的时候,正好采摘。”这果子园也是她姜家的财产。   姜惠一听,“也好,叫上许大公子,咱们一块儿去。”   许琰推辞:“我并无心摘果子,只是想出去走走。两位姑娘不必麻烦,且忙自己的。”   “我们有什么麻烦?”姜惠道:“正想出去玩呢,才来找两位。但见许公子你也想出去,不是刚刚好么?”   许琰再要推辞,那姜惠姜慈二人已不容分说忙开了。又叫马车又去喊许璟,许璟正不痛快,不过回一句:“不去!”   那姜惠却直接上了手,拉了许璟的胳膊就往外来,“咱们都去,就你不去,可见是扫兴的。多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儿。”   寄人篱下,难免不要做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被姜惠姜慈安排出了门,过去了果子园。那果子园在南边儿,临山山脚之下。果子园旁边又有一菊园,里面菊花开得正盛。许琰实在不想凑那热闹去摘果子,亦不想跟在姜惠和姜慈身后,倒弄得他和许璟像男宠。   慢步退了出来,等姜慈再找人时,已经不知他往哪去了。又叫丫鬟找了一下,仍不见人,姜慈便有些急,与姜惠、许璟逛着也是心不在焉,总四处望去。又逛了些许实在,实在不安心了,就要亲自找人去。   姜惠一看若是姜慈走了,就剩她和许璟,良辰美景一双人,岂不好?便笑着道:“去吧,也小心些。”   姜慈应声便去了,心里念着许琰对寿山不熟,不知走哪里去了。也怪她不细心,怎么能走着走着把人走丢了。好在寿山也不大,丢也丢不到哪去,必是能找到的。   而许琰从几人中悄声退出来后,自去一旁菊园看了一阵菊花。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下来,夕阳西下,与西边儿山尖刚好相触。看着此情此景,他又想起那北山林中的小木屋来,眼前隐隐出现顾长生与青瞳坐于木屋前做针线的场景,如此温馨暖意又叫他心里心皱的场景。   一路往菊园里走,看过菊花百态,然后便见得一山道。山道从菊园中修起,蜿蜒而上,绕过弯腰。许琰突然想起来,山道那头的位置,应是他前世所建别馆的位置。只是此生他并未在那处建上别馆,又哪来的山道?   心有好奇,许琰也便抬步踏了上去,要去一看究竟。走得越远,与那别馆所在之处离得越近,就越想起许多前世与顾长生在别馆中的种种。那时他们不是开心无间的,因为受了挫难,所以彼此都一直小心翼翼。直到后来,顾长生才跟他坦开心扉——心房如此厚的姑娘。   一直绕过山腰,许琰再抬头,果见得山南一侧有一座别馆。不是他前世所建那座,比他前世造的那个小多了,却也精巧秀气。许琰面上无甚表情,不过轻吸了口气,又沿道而走,打算去看看,这是谁家的别馆,里头又住着谁。   却是快走到别馆处时,视线里多出来一个人。粗布褂裤,身段玲珑,直探头探脑瞧那别馆。此情此情遇此人,许琰不自禁唇角轻勾,停下步来,远远瞧着。   ☆、第八十一章   青瞳严肃冷沉下来的时候,身上便少了平日里的皮闹亲近感,脸上英气极重,话极少,出口皆是只言片语。顾长生坐着与他做了一会儿针线,起先还说些话,后来识趣做无言态。再后来,青瞳起身要出去走走。顾长生识趣远远跟在后头,跟着跟着就把人给跟没了。   既把人给跟没了,再找不见,顾长生索性自己闲走了起来。她对寿山镇并不熟悉,好在寿山镇不算大,没的一会便叫她从北边儿摸到了南边儿。也是心心念念想去看看姜家四姨娘的别馆,遂寻到了菊园,一路往山腰的阶矶上去。   翻过山腰,到达山南,果见山腰嵌建楼阁房宇。自然不是前世许琰建的那一座,许琰建的那个比这气派许多。带着回忆,越走越近,心里颇有一种情切之感。一直走到近前,却并不再往亭宇阶矶上去,不过就是站着看看。   没看一会,忽见得大门里出来个人。别馆本就住着人,出来人自然也不是多惊奇的事情。只是略一瞧,竟是今儿给青瞳送银子的妇人。顾长生心头一惊,未叫那妇人瞧见,忙往院墙后藏了——怎么给青瞳送银子的人,竟在这别馆中?   顾长生不想叫那妇人瞧见了自己,不过是伸头过去看。只等那妇人出了大门后,身后又跟出个蓝衣妇人来,穿戴不比这妇人好。两人出了门后,竟拐了道直往这边儿而来。顾长生把头一缩,心想莫不是瞧见了自己,来捉自己的?   却是刚想完,就听得墙角另侧传来声音:“青瞳那丫头,把银子都送回来了,叫我给你呢。怎么?你又偷偷给她塞银子去了?她不要,你又何苦还塞过去?哪次不是叫她跑上山来,亲自给还回来的?”   顾长生一听“青瞳那丫头”当即心头一紧——怎么,这寿山还有另外一个青瞳也收了这妇人的银子?还跟自己家那个青瞳一样,把银子送回来了?   还没等顾长生全然反应过来,另一个声音又说:“我是看不下去,想看顾她些。姨娘不管她,我再不管她,这寿山还有她什么亲人?”   “你说姨娘也是,怎么就这么狠心。”说话的妇人压低了声音,“她肚子里出的,竟也能不认,打小就丢在大宅子里当丫鬟。这阖家上下,谁不知道她是姨娘的孩子,偏姨娘嘴上说不是,只说是路上捡了坐丫鬟的。这倒好,顺眼不顺眼,都欺负她一个。把人欺负出了府,姨娘倒是真能看得下去,愣是一回也没管过。要不是,下不去这个狠心。不是身上掉的肉啊?不疼啊??”这妇人说到不忍处,便是一直砸手。   因为离得近,不敢伸头出去,顾长生便只能躲在墙后这么听着。这回听墙根,还真不是她故意的。谁知道她随便一躲,就随便听了这些事情。好在,顾长生还记得那送银子妇人的声音,便听得她接话道:“唉……罢了,咱们又能说姨娘什么不是?叫她听见了,也没咱好果子吃。这孩子原就不该到这世上,当初若是死了,也受不了这些罪。”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蓝衣妇人伸手搭到妇人胳膊上问。   妇人摆了一下手,“你还是别知道得好,我也不说,落个安生。”   蓝衣妇人也不再问,把那缎面钱袋往面前妇人手里一塞,自又回去了。   两人脚步声一远,顾长生才慢慢松了口气,心里又有震惊——原来青瞳是女孩子,并且是姜家老爷的四姨娘所生。照两个妇人嚼舌根子所言,这青瞳也不是姜老爷的女儿,而是四姨娘跟旁人生的。兴许就是跟旁人生的,怕青瞳这个拖油瓶妨碍了自己在姜老爷面前的地位,才不认这闺女,丢到姜家做丫鬟的呢。也不知道,青瞳都在姜家受过多少委屈,宁肯自己一个人在林中小木屋吃野果挖野菜,也不再跟姜家人有半点关系。   顾长生一边走一边想,手里折了根竹枝儿拿着晃悠,心不在焉。目光乱瞥中,瞧见了已经差不多迎到了自己面前的许琰。顾长生停住步子,定住身形眼神,和许琰之间隔了三五根竹子的距离,相对而立。   呆立片刻,顾长生便暗清了下嗓子,丢了手里竹枝儿,往许琰面前走了道:“你怎么来了?”   “你又怎么来了?”许琰回问。   顾长生微抿了下唇,不做回答,扯了话题问:“与姜家人商妥了么?”   “嗯,和姜老爷商量好了。”许琰应声,抬手拿了顾长生发髻上落的几片竹叶。顾长生见他抬手,不知他要作甚,忙往后退了一下,便见得他已经拿了几片叶子下来。   许琰松手落了叶子,看着顾长生问:“你打算带青瞳出去?”   提到青瞳,顾长生眸子便暗了一下。原来不知道青瞳是女儿身,也不知道她想出去到底是为什么,遂不十分上心。如今她既知道了青瞳这么多事情,又哪里会再留了她一个人在这山上受苦受罪,必是要带出去的,遂点头应:“嗯。”   “如果我不愿意呢?”许琰看着顾长生,半天吐出这句话。   顾长生眸光一聚,心里瞬间想的不过就是皇族许姓的薄情寡义。说起来,自己也不是多悲天悯人的人,不过青瞳对自己有恩,又处出了感情罢了,所以她要帮。而青瞳于许琰、许璟来说,却是什么都不是。她瞧了许琰半晌,暗下眸子,不再说一句话,抬步就走。   未能踏出几步,便被许琰抬袖抓了手腕,整个人亦被拉住。还没等顾长生来得及挣一下,许琰已经拉了她整个人回去,往怀里抱了,盯着她问:“还要让我等多久?”   顾长生愣神,再有感受时,许琰已经低头轻含住了她的唇瓣,手腕在她腰上收紧,让她踮脚往前贴去……   天旋地转,时间静止……   静止的时间被一声尖叫划开一道口子,顾长生一把推开许琰。后退两步,便看到站在许琰身后不远处的姜家二姑娘姜慈,旁边儿还站着个已然呆掉的丫鬟。尖叫声,是从姜二姑娘嘴里出来的。   许琰没有回头看姜慈,上前一把扛了顾长生,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径直下山去了。   晚饭青瞳熬了小米粥,装了一小碟腌黄瓜,又做了凉拌白菜丝儿,加了两个白馒头。顾长生在侧帮她端碗,一直心不在焉。一直等到坐下吃饭,咬了一口馒头,仍旧时而发呆。   青瞳这会儿心情倒好了起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顾长生,你怎么了?”   顾长生回了回神,又立马喝了口小米粥,抬头随口道:“他们跟姜老爷商量好了,可以送我们出去。”   听到“姜老爷”仨字,青瞳眸色暗了一下,咬了口馒头道:“他为何会……”   “我也不知,想来是他们使了什么法子。”   “莫不是答应娶了姜家那二位……”青瞳幽幽看向顾长生,总觉得她今天哪里不对劲。   顾长生摇了摇头:“不知。”今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娶得成么?又不知,对他们出去这事儿有没有影响。   “能……带我出去么?”青瞳犹疑地问。   顾长生有一瞬的滞,随即应上:“能!”   青瞳虽不想跟姜家有瓜葛,但借着那两位许公子和顾长生的光,让她出这深山老林,她还是十分愿意的。心里的怨气与未来相比,孰轻孰重,她掂量得很清楚。   这话说罢,顾长生仍是有点怪怪。青瞳疑惑得紧,见问不出,也便没多问。洗了碗烧了水,梳洗一番,青瞳看了一会书,瞧着顾长生趴在窗边儿静静看了一会月光,最后吹灯,两人各卷棉被而睡。   一躺下便有困乏之意,青瞳闭了眼,没一会就睡着了。顾长生在床上翻了个身,见她确是睡着了,才蹑手蹑脚下床。慢慢拉开她压在被子上的手腕,再掀开被子,踌躇半晌——要不要扒拉开衣服看看呢?万一就是个男的呢?   顾长生想了半晌,还是伸出手去,直接在青瞳胸前戳了戳。戳了戳,又戳了戳。青瞳刚睡着不久,迷迷糊糊的不知梦里还是梦外,有猫爪子在按自己的胸。她伸手抓住那只“猫爪子”,迷糊糊道:“毛线团,别闹。”   毛线团是什么?顾长生静了静,等青瞳再睡过去,又慢慢把手指从她手中抽出来。因戳了那几下,心里有了点底,这会儿胆子倒大了,便慢慢把手伸到了衣襟口,轻着动作一点一点把她衣服拉开。   拉开一点,果见白布裹胸。顾长生心里有点紧张,却还是慢慢扒了下去,见到青瞳胸前的隆起,总算是松了口气。那妇人嚼的舌根子没错,青瞳是个女娃,想来是那姜家四姨娘的孩子也是没错的了。难怪,与她在一起从没有与男孩子在一起的别扭感。   确认完心中所想,顾长生又轻轻悄悄把她衣服往上拉了拉,蹑手蹑脚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继续睡觉。睁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青瞳皆是背着她洗澡换衣服,想来也是不想她知道她的女儿身,那她暂且还是装着不知道吧。不过也总算安了心,她对眼前的人算是知根知底了。   是夜,弯月悬空,青瞳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得坐起身子。才刚坐起,门已经被踹了开来,进来两个手握棍棒大汉。青瞳一把抓了床上的被子,咽了口口水小声道:“长生,起来。”   顾长生也早被吵醒,坐起身子来,心房一阵缩。大半夜,家里闯来两个大汉,什么意思?而那两个大汉已经敲着棍棒到了两人面前,房子极小,从门口到床前,不过两步。   “谁呀?”顾长生往后缩了缩,小声问青瞳。   青瞳摇头,不过盯着这两人,半天撑着气出声:“什么人?何故私闯民宅?”   两个大汉一起笑了笑,开口道:“得罪人了,还不知我们是谁。你不需知道我们是谁,就想想今儿得罪谁了就是。”   青瞳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长生却开了口:“姜慈?”   “哟,反应够快。”其中一个大汉道,另一个却说:“别跟她们废话了,一棒子打死,拎回去拿赏钱。反正这寿山上没官,死了也没人知道。”   “这么水灵的人,哪舍得一棒子打死?”说话的大汉挑了挑眉。   顾长生和青瞳的手握到了一处,她想到过姜慈会撺掇姜大奶奶把许琰赶出去或者不帮他们出寿山,但还没想到,她会做出要人命的事。好像还不是要人命那么简单,心里早凉了大半截,不过一直想着该怎么办。   而两个大汉会意后,自然就是狞笑着要扑过去。先快活快活,再弄死她们,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青瞳一把抽了枕头边的剪刀,亮出刃尖来,“敢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大汉大笑,青瞳在他们眼前无异于就是个小鸡仔。笑罢也不废话,自是要生扑上来。却是刚张开双臂,突然惨叫一声,猛地向前扑,顾长生和青瞳一躲,两人撞在了墙上。许琰过去一把扯过顾长生,而许璟扯过青瞳,还冷声说了句:“没用的东西!”   两个大汉被撞得头晕眼光,再转过身来,早被刀锋压在了脖子上,当场吓尿!原这两大汉也不是什么江湖人士,更没什么身手。不过是姜家的家丁,听着姜慈的吩咐,来宰两个小鸡仔的。哪知道,被两只鹰反扑了。   扑通跪到地上,两人便是不住磕头求饶。许璟拉了两人到外头,各卸了两人一只胳膊。打家劫舍,半夜想强暴良家民女还要打死,虽未得手,也足够毙他们命的!   “送”走两人,许璟回到屋里,顾长生和青瞳已经差不多缓了过来。顾长生还有些后怕,看着许琰问:“你们怎么来了?”   许琰道:“睡不着,所以就来了。”   顾长生:……连续两个晚上睡不着?   青瞳也仍心有余悸,却问:“你怎么得罪姜慈了?”   顾长生把目光从许琰身上收回来,再不说话。青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许琰,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青瞳不再说话,自去点了灯。屋里亮起来,而这后半夜,怕是难睡了。   许璟往一侧让了,开口道:“姜老爷已经答应送我们出去,看来,这里是不能久呆了。”再呆下去,不知还要发生。   “得罪了姜慈,还能出去?”青瞳开口问。   许璟瞥了青瞳一眼,突然问:“你是男人么?”   “我……”青瞳语塞,“是……”   顾长生有点想笑,就笑了出来,许璟又出声:“还笑得出来?”   顾长生默。   等许璟不再说话,许琰才开口道:“交给我,姜家会送我们出去的。在回去前的这几天,我都会在这里守着你们,以防不测。”   “睡哪?”青瞳问。   “树上。”许琰答。   许琰出去,许璟拎了青瞳跟着出去。青瞳不明白,抬头看许璟:“拉我作甚?”   “你睡树下。”许璟说着,一路就把青瞳拎到了一棵树下。   青瞳站在树下眨巴眨巴了眼睛,最后无助地看向跟出来的顾长生。顾长生跟到他旁边,看向许璟道:“还是别难为他了,让他在屋里睡吧。他不比你们,从小就练骑射,凡事都应付得来。他这小身板,我怕睡出病来。”   许琰和许璟一起看向顾长生,顾长生默默拉着青瞳就进屋去了。许琰的目光在她拉着青瞳胳膊的手上,一直跟到屋前方收了。许璟自往树上去了,又嘀咕一句:“这小子是男人么?”   许琰定眸想了想,也往树上去了。   两个大汉家丁未能完成吩咐还被卸了胳膊差点把姜慈气晕过去,咬牙狠跺了几下脚,姜慈决定自己亲自上阵。不给那小丫头好看,不叫那青瞳没脸,今儿她也不是姜家的闺女了!   姜惠闻得妹妹气哼哼要出去,不过问丫鬟:“叫谁气的?这是往哪去?”   丫鬟答道:“说是找人去教训青瞳,没得手,遂要自己亲自过去。”   “她又跟青瞳较什么劲?早不是咱家丫鬟了,又如何得罪到她了?”姜惠不解。   丫鬟摇摇头,“我也不知,只听说,昨儿二姑娘去完果园子回来,就不大对。于是找了家丁,吩咐了一番,叫半夜行动。又不知怎么的,家丁没了胳膊,血淋淋回来的。二姑娘听了不痛快,才要自己过去。这会儿,已经出门了。”   姜惠暗想了一下,也起了身,“咱们也过去看看。”若是闹将起来,她也好压一压。那青瞳再是不招喜,也不至做什么该死的事情。这次又不知为什么,把她那妹妹弄得气成这副模样。   家丁被卸了胳膊这事儿颇大,姜家人几乎都知道,只是除了姜惠和姜慈姐妹身边儿的人,少有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的。姜煜也是好奇,叫身边儿好一番打听,才得知了个大概。一听说这事儿跟青瞳有关系,他也坐不住了,也要往青瞳那边儿去。   正是,凤凰母鸡王侯公子二世祖,皆聚一窝,又要有一出好戏。   ☆、第八十二章   顾长生对姜家的姑娘不甚了解,只从见过的几面上觉得,大姑娘姜惠稳重温柔些,二姑娘姜慈娇弱可爱些。若说心肠,好坏皆都没见识到。而青瞳却不然,再小些的时候,做姜二姑娘房里的粗使丫鬟,打骂是常事,挨饿受冻也是家常便饭。见识过姜家姑娘是什么嘴脸,知道姜二姑娘是公主性子富女命,便跟顾长生和许琰说:“必是要找上门来的。”   话音落下没多久,那姜二姑娘就上了门。身后也没带什么人,不过是平日里常带的那个贴身丫鬟。许琰、顾长生等人从屋里出来,迎面站成一排,等姜慈走近了,只是看着她。面对面前的四个人,姜慈瞬间有些气弱,却还是硬着脾气迎了上来。   两边儿对峙,无人说话。姜慈目光放在顾长生身上,又气又怨地盯了许久,开口道:“你是哪个?”   顾长生不开口,姜慈又觉得在哪里见过,只一时想不起来。皆因顾长生换了装扮,这会儿的接地气和那会儿圣母装时候的仙气全然不同,要想联系上,自然还得费些功夫。   顾长生不说话,姜慈越发气得牙痒痒,只听得许琰开口道:“二姑娘不要误会,这位是我的未婚妻顾长生,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一听“未婚妻”三字,姜慈眼瞪如铜铃,看向许琰:“许公子,你说什么?”   “我早有婚约在身。”许琰简单道。   姜慈彻底怒了,想来昨晚自己所派两个家丁没有得手,也是拜许琰和许璟所赐了。原该是她的人,这会儿却全站在对面青瞳和粗衣丫头那边儿,气血翻腾往上,直要从七窍孔中喷出来。什么时候,青瞳那丫头在她面前占过这样的上风?   压怒半天不下,姜慈上前一把揪了青瞳的衣襟子,怒瞪双目道:“你哪里弄来的野丫头,要坏我家好事?!自己就是个贱坯子,非还得个贱坯子来勾引我的人。好人家的姑娘,可见光天化日亲人的?”   许璟和青瞳默默看了眼顾长生——亲了?   顾长生却是上来一把抓住姜慈的胳膊,“放手!”   “不放!滚开!”姜慈尖声喊道,下一秒就被青瞳卯足了劲屈膝抬起顶了肚子,继而顺手一把扯开推到了一边。   姜慈踉跄两步跌了个屁股蹲,然后便抱起肚子坐在地上呻吟起来,又可怜道:“许公子……”   两个许公子皆做木头人,都不往前去,只是低眉看着她。半晌,许璟道:“原来觉得你还娇弱可爱些,怎么如今瞧着,却是个悍妇……”   姜慈被这么一堵,额上汗珠子直往下滑,眼泪也掉下来了,一是疼的二是“冷”的。半晌未直起身子来,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挤声道:“我要回家告诉我娘去……”   那边儿随后跟来的姜惠也到了,见到自己妹妹坐在地上像个小丑,眉心一皱赶紧过来拉人,一边还骂丫鬟:“你死的吗?不知道把二姑娘拉起来?”   那丫鬟原早有些懵了,这会儿也过来拉姜慈。姜慈被青瞳那一下顶得厉害,哪里还站得起来。便是只起一半,又坐下去,只是皱眉抽气,心里骂道——那贱蹄子到底使了多大的劲?她是不是要废了?   姜惠见拉不起来,便也不拉了,看着问她:“如何站不起来?”   姜慈汗涔涔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番,姜惠当即也怒了,甩袖起身道:“两位许公子,我和妹妹救了你们,你们便是这么报恩的?”   许琰道:“我们并未动手。”   姜惠被噎了一下,又听许璟说:“姜二姑娘半夜找人来此处,欲做杀人劫命之事,又做何评判?”   姜惠又被噎了一下,再要说话时,家里那纨绔亲哥又来了。来了也不管她和姜慈,径直走到青瞳面前,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然后开口道:“怎么样?受伤没有?”   青瞳略有些尴尬,往后退了一点,“我没事。”   “怎么能没事呢?”姜煜皱眉,往青瞳面前靠了靠:“我可听说了,有人半夜来闹事不是?要是我,可不能卸了胳膊那么简单,非得把头剁了!混账东西,敢动我的人,不要命了!老子分分钟叫他见阎王!”   青瞳又往后退了退,“我真没事,倒是你二妹妹,她有事儿。”   听得这话,姜煜才回头看了一眼。见姜慈在地上抱肚子坐着,旁边又站了姜惠。把两人皆看了一阵,方才开口吼道:“非得把人逼死才开心吗?!”什么仇什么怨?!   这会儿姜慈疼得过了劲,勉强站起身子来,嘴唇有些发白地看着姜煜:“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那丫头有什么好,你从小到大都护她!”   丫头?许琰刷地看向青瞳——果真不是个男人?他一直在吃一个丫头的醋还吃得差点酸死???   姜煜一来,又有许琰许璟相护,这事儿再想闹也难闹得起来。姜煜又得知了顾长生是许琰的未婚妻,更不叫姜慈闹了。原人有婚约在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如何好抢过来?他虽纨绔,没事爱闹爱玩,却还没到不讲理,不过平日里无所事事说话欠抽些。   既得知顾长生与许琰的关系,姜煜就亲做了主,把顾长生和两位许公子一起带回了家。他倒不是热情爱助人,不过是把顾长生带回去的同时,把青瞳也带着回去。他想尽办法想把青瞳带进家里,这回总算是如愿了。   青瞳本心不愿往姜家去,但扛不住顾长生一番游说,还是跟着去了。如今已经惹毛了姜家两个姑娘,她一个人留在外面,怎么都是不安全的。与顾长生他们住在府上,倒还好些,毕竟事事有个照应。自然麻烦还是有的,得处处防着姜家那两个姑娘。   姜大奶奶一听说姜煜多带回来两个人,一个是她知道的别馆那位的孩子青瞳,一个则是许琰的未婚妻,当场就气了个仰倒,哪里还有心思给人安排住处。姜煜却是热心得不行,把顾长生安排在许琰和许璟的院子里,自然就是把青瞳安排在自己院子里。青瞳坚决拒绝,他没辙,才把她安排了跟顾长生一起住。   这会儿青瞳是女儿身在顾长生和许琰、许璟那边儿已不是秘密,她却仍喜欢穿男孩儿的衣裳。许琰心里的那根刺儿倒是拔了,只是瞧着两人样貌上仍旧一男一女时常腻在一起,还是十分刺眼,只想把青瞳薅走!   姜惠和姜慈底下混闹,受了多少委屈,受了怎么样的欺骗,自然是添油加醋跟姜大奶奶说了许多。姜大奶奶听罢,直骂两个闺女蠢,好好的事情就这么被搞砸了。这个样子,叫那身上揣着金制鱼符的人娶了,难啊!   姜惠和姜慈诉苦未得安慰反被骂了,心里更苦,只回去把青瞳和那个顾长生骂了个祖宗八代,断子绝孙。原姜家虽为大户,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之家,又一直不为官,家里娶的媳妇自然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孙女儿长得这个样子,也在情理之中。   姜大奶奶虽是骂了两个闺女,但到底心里也是不服气,仍找了姜大爷道:“你瞧瞧,怎么短他们一短。”   “都这样儿了,你还想把闺女嫁过去呢?”姜大爷道:“罢了吧,把人送出去,咱们对他们还有恩情。若是再闹下去,只怕恩情也都薄情了。到时候即便他们娶了咱们闺女,心头有怨恨,又有咱们闺女什么好日子过,又有咱们什么好处?老爷说了,干干脆脆的,帮人出去,别耍花样了。花样耍不成,还不得好,岂不亏?”   姜大奶奶语塞,半晌道:“咱闺女怎么办?镇上可都知道,她们相好了两位许公子的。”   “这有什么?难道咱们还真把闺女嫁做镇上的人不是?往内陆里去,找个好人家,那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么?”   姜大奶奶算盘打散了,再不管这事儿,就随姜老爷和姜大爷一起办去了。两个男人没那么多心思,只有一点,想着帮了皇家的人,甭管遇事不遇事,都没他姜家的坏处。   观了几日天气,择了一天风平浪静的,起帆行船,带着许琰几个出了寿山。船只走远,青瞳回头一瞧那堆山石,长长出了口气,心里竟也有些空——寿山再见,姜煜再见!等她出息了,再回来!见亲娘!   皇上说,若找不回三人亦找不见尸首,都叉出去砍了!但回京之后心情平缓大半,也就把那些该砍的人头暂时留在了脖子上。   寻仙失败,狼狈而归,还丢了三皇子、五皇子和顾太师家的闺女。这趟出行,可谓是集坏事全套,尽衰事之极。最应该值得欣慰的,怕就是保住了老皇帝的命。假若老皇子此番挂了,那朝中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谁人也控制不下的。   庄穆帝和一众大臣回来后,稍做修整,便到了年下。而这个年,老皇帝和皇后以及吴贵妃、和咱们顾太师,是喜庆不起来的,甚至是愁云满面。皇后娘娘因为没有五皇子心郁,又受了些风寒,竟一病不起。   而顾家,高老太太也病了,迷糊总唤“荀姐儿……”   ☆、第八十三章   “荀姐儿回来没有啊?”   每每高老太太粗沉气弱的声线在轻帐花屏间一拉,宝娟都会暗叹口气,到床边儿哄道:“老太太,您得注意着身子。等四姑娘回来了,瞧见您这样,可要心疼呐!”   “回不来啦……”高老太太反口又说,确是已然有些认了。   老皇帝带着顾国坤等一众大臣回来已近两个月,仍不见她孙女儿回来,还回得来么?听闻那夜风暴极大,死了不少些禁军锦衣卫。想来,她孙女儿也是跟着三皇子和五皇子喂了那海中怪鱼了。回不来了,她这老婆子,还要过去陪她呢!   宝娟见高老太太越发伤情,与往常一样,总归是劝不住的。越伤情便越伤身,那身上的病症就要更重些。宝娟想——也不知道四姑娘还能不能回来,若真是回不来了,这老太太怕也是撑不了多少日子的。四姑娘回来激她喜一喜,有些盼头,兴许能好起来。   而顾长生没了,伤心的又何止她高老太太一个。蒋氏日日不见笑颜,话说不多几句,多半时候都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她这个闺女不是个凡胎,总不该这么轻易就死了的。蒋氏想,必然还是要回来的。便是那顾萱,也没了看书的心思,时常到顾长生的房里坐着发呆,随口念叨:“四姐姐你还回来么?”、“四姐姐你快回来吧。”   也唯有顾荧,听到顾长生怕遭了海难,怕是再回不来了,眸子晶亮问:“果真?”心里想法自然是——真的大好!   家里没什么喜气,又听说,宫中皇后娘娘也病得厉害,不过小小风寒引起的,这会儿已是卧床不能起了。没了两个皇子又病了皇后,庄穆帝回来后也是白了许多头发。盖因实在难过,凡事提不起劲来,便连当时那些流寇的事情也未亲自去管。   顾国坤陪着老皇帝伤心,也分不开心去管那些。倒是当时顾名扬没有随同而去,而是领兵留在京中。他与顾国坤说:“就我观测,必与大皇子有关。老爷还劝皇上,多上份心。”   顾国坤听了,捡了合适时候,又与庄穆帝说了一番。只说外出期间,大皇子有异动,海边出现的流寇,怕也是他暗中派去的。却不知,他是与哪个朝臣勾结,还是自个儿暗中养了兵。甭管是哪一种,这都是妥妥要篡位的。   听罢这话,庄穆帝嗓子一甜,就要咔出一口血来,却愣是压了,骂道:“混账东西!给我查仔细了,揪出把柄来,要他好看!”巴不得我死,我偏不死!   这事儿得查办,庄穆帝却仍是无十分的心思。一交下去,就不大去管了。每日去瞧着皇后,见她一日不如一日,自是心急如焚。儿子没了两个,要是皇后也没了,他这心脏也要充血爆破了!   风寒之后,太医治病,皇后病症不仅不见好,还添了许多其他病症。庄穆帝见皇后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直要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叉出去砍了——连这点病都治不好,要了有何用?!直吓了太医院一众太医没了心神,看病更加上心些,却仍不见皇后有好转。   顾国坤暗中想起顾长生与自己说过的话来,皇后死了,庄穆帝更迷心寻仙之道,便是在这途中,遭大皇子暗害篡了位。心中一沉,想着——莫不是时候到了?   却是正思量这番事情,便有那方士借机进言,说:“皇后之病乃非凡病,太医院不可治之症,非得那仙丹灵丸才可祛病防灾。”   庄穆帝此时病急乱投医,兼寻仙被阻又有些鬼迷心窍,便吩咐那些方士,盯着道士炼丹,必要炼出救皇后之命的仙丹不可。如此不够,他还要再带人外出寻仙,若可得见仙人,求一仙丹仙果,回来救皇后之命,也是可以的。兴许,途中还能再见到自己那两个儿子,一并寻回来。   顾国坤一听此事大觉不好,只得劝阻,说:“已吃过一次教训,丢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再来一次!皇上,三思啊!”这时候再要出去,必出大事儿啊!   庄穆帝确是一脑子热,但经不过各番人马都来劝他,也慢慢冷了下来。才刚出了事,好容易携一船的人逃回来,连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又要出去?万一再出一次意外,连他这个老头子也回不来了,如何是好?   “罢了,叫人加紧炼丹,治好皇后,重重有赏!”眼下除了给皇后医病,又有什么更是重要的?又有什么是不能往后拖一拖再解决的?   得皇上旨意,玉霄观在宫中方士督促之下,只得日夜加紧炼丹。不论是道士还是方士,都有一颗得仙丹做仙人列仙班的信念,却谁都不知道那仙丹炼得出炼不出。也虽加紧,拿了千百只兔子来试,仍是炼不出敢拿去给皇后吃的丹。   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庄穆帝又等了半月,眼瞧着皇后连说话也费力起来,便是勃然大怒:“丹呢?!药呢?!再无作为,都拖出去砍了!庙也要端掉!二月底,必须要把丹药送上来!”   方士连滚带爬回去玉霄观继续炼丹,终在二月底,颤颤巍巍把丹药送到了庄穆帝手中,又颤颤巍巍说:“皇上,此丹恐也不灵,不定就能救了皇后。若无甚大用,还望皇上要恕罪。”   原这些方士给庄穆帝的,也不是那庙里炼出来的丹。丹药曾就吃死过人,这尚未成功的东西,谁敢给皇后吃。本来皇后明日死,被丹药一吃,今日死了,那岂不是重罪难逃了?因而,这丹药就是些滋补身子的药丸罢了。   庄穆帝瞧着锦盒里的几粒药丸,心下想着,只能这样试上一试了。皇后已经快不行了,如今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为了以防万一,在喂皇后吃药前,庄穆帝还叫那方士中的一人当他面试药。大半日过去,见无不妥,才把余下药丸给皇后喂了下去。   喂下药丸,庄穆帝又在皇后寝宫守了一夜,次日一早再要看时,人已经气绝而去。   ☆、第八十四章 山路水路泥路扬尘路、粗茶淡饭农家客栈,顾长生与许琰、许璟怕是这一辈未尝过的清苦,都在这三四个月间吃尽了,也习惯了。身后跟着青瞳,她倒是什么时候都十分应付自如,哪怕便是睡路牙儿,她也睡得十分自在。 许璟又问:“你是女人么?”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开始离开寿山的几天,青瞳心里虽有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了的轻松畅然,却也有一些些留念。毕竟在寿山生活了那么多年,说只有憎恨怨恨没有其他,也是不大可能的。再厌恶的地方,都在某处曾有过一些温情。姜煜不让她走,当然也是拦不住的,又说会出来找她,也不知道会不会真来找她。而其他人,想来也都再不会有瓜葛了。 到达内陆之时,顾长生问她:“出来了,想好往哪去没有?” 青瞳点头,“跟着你们,去上京。”孤苦无依的,又能去哪里?上京繁华,又是皇都,自是要去那里的。便不是为了这些,也要去顾家领点赏钱不是?她浑身上下一毛不见,怎么生活? 顾长生自然也是想,青瞳出来后必是孤苦无依的,不想叫她一个人流落外头。但若是她十分想走,不愿跟她回上京,那她也不好多做强求。好在,青瞳自己就想去上京,这分道扬镳的事儿,就不存在了。 走到路上一路闲话,其实没有几个夜晚是真睡得好觉的。若能租到马车坐一程,坐在那车厢里,几下摇过顾长生便会睡过去。这时候,青瞳就会默默到她旁边,把肩膀送到她脑袋边,给她靠着,十分贴心。 许琰一看这场景,眼神就会微微一聚。虽是女娃,到底天天还是男娃的样子。本该他做的事,都叫她给做了! 青瞳也有许多好奇,比如说,姜家在内陆和寿山间往来,是极少人知道的。便是她日日探勘地形,都没瞧见姜家这些举措,许琰和许璟是怎么知道姜家能出寿山的?又是怎么说服了姜老爷带他们出来的?再有,许琰、许璟和顾长生,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寿山之事不好作答,许琰不过对后面的身份问题应一句:“时候到了自然知道了。” “哦……那上京是不是十分繁盛?是一副什么模样?”青瞳又问。 许琰不再出声说话,许璟便又接上来,跟她说了上京之事,只说:“路上乞丐穿的都比你好。” 青瞳瞪了他一眼,再不问话了。这两个人真是,不是表情欠抽,就是说话欠抽。 这般一路走下去,若无舟无车马的时候,四人还会徒步走上一段时间。瞧着秋入了冬,身上无取暖器具,只有到客栈时才能取些暖,又是经历一番严寒。寒冬慢慢退了那般凉,四人便也到了上京地界。 奔至城楼外,城壕沿边儿杨柳儿正抽出嫩芽儿,浅浅的一片绿。青瞳扶了扶头上的旧巾帽子,大赞一声:“气派!” 顾长生这会儿可没有什么玩笑的心情,所谓近乡情更怯,受了这么多的苦,总算是回来了。也不知道家里人都怎么样了,是不是都以为她死了,有没有给她虚办丧事,做个衣冠冢?这会儿瞧见她回来了,会不会乐晕过去? 直往城里去的时候,那青瞳又拉了顾长生,一并跟许琰和许璟说:“求你们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顾长生看着她,现在无论是什么事儿,她顾长生能帮的一定帮到底。要不是青瞳,她这会儿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能回来看亲人。 青瞳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我不想做女孩。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女儿身,可成?” 顾长生想了一下,“以后呢?” “都做男儿身,只要你们不说,我不会叫别人发现。” 许璟和许琰懒得管这事儿,也不是什么跟他们有关的事情,便是叫他们说,又跟谁说去。这么一个小角色,又要他们说什么?青瞳想怎么样,他们都不管,随意! 顾长生点头应了,又跟青瞳说:“你没有去处,身上又无银钱。他们是不能带你回去的,你便跟着我。到时候我与我爹说一说,必要谢你的。” 青瞳一想这好,不管是给银子还是给什么,都好。自然,面上可不能这副嘴脸,是要叫人耻笑而瞧不起的。 说罢这些话,四人再不啰嗦,直接往城门中去。莱国府在旧城外,入了城走不多久就可到。许琰和许璟也不急着回宫,便是先送顾长生回家。走街穿巷,一路来至莱国府门口,顾长生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在梦里日夜思念的地方啊,终于回来了。 正要进去时,刚好碰上顾国坤和顾名扬从侧门出来。瞧见许琰、许璟和顾长生的瞬间,顾国坤是呆的,顾名扬是愣的。顾长生见老爹没死,却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生扑上去就叫:“爹,大哥哥……” 顾国坤和顾名扬这才反应过来:“我的儿?”、“荀儿?” 顾长生哭哭笑笑,才抬头道:“是我啊,我回来了。” 顾国坤老泪纵横,“我的儿,你还活着哪!” “自然活着,三……爷和五爷,也回来了。”临时把“皇子”换成“爷”,跟顾国坤说道。 顾名扬却是已经走到了三皇子和五皇子面前,皱眉道:“两位快回去罢,出大事了。” 许琰瞧着顾名扬脸色不好,便问:“什么事儿?” 恐外人听到他们对话再惹事端,顾名扬伏到许琰耳边儿道:“皇后娘娘病逝了。” 听罢,许琰片刻都没再耽搁,甩袖就走。许璟不知何故,也只好跟上去。虽已入了京,仍怕二人没有侍卫保护出差子,顾名扬忙也自己跟上去。那边儿顾国坤见了自己小闺女,一番欢喜一时也不往大内去了,拉着顾长生回家去。又知顾长生是被青瞳所救,自然一并叫着进来,一边儿吼道:“快去告诉老太太太太,四姑娘回来了!” 下人一听,面上大喜,不过你跟我说我跟你说,一会儿便传到了高老太太和蒋氏耳朵里。蒋氏起身,片刻不歇,一路从佛堂直接来至高老太太院里。高老太太仍还躺在床上,叫宝娟扶她坐起来,又问一句:“你说什么?谁回来啦?” 宝娟笑得眼泪全是眼泪,“老太太,是四姑娘啊!是四姑娘啊!” 那边儿顾萱听到,也是把手里的书一丢,连忙来至高老太太屋里等着。连莫绮烟和沛馨郡主听说,也都急急过来。若真是活着回来了,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啊。那顾荧听言却是一抬眉毛,“果真?”——娘的!怎么又没死?害她白高兴一场! 阖家上下皆欢喜,喜气便是没的一会就充盈了整个院子。厨房里的婆子听说了,到赵家的面前道:“好啦,四姑娘回来啦。你可别再担心难过了,雪棋也一定跟着回来了。见过老太太太太们,肯定就来找你。” 赵家的果有了盼头,在厨房等了左一阵又一阵,却仍不见雪棋来找她。再等些时候,便等来了“雪棋死了”这消息,手上劲道一松,几个鸡蛋砸到地上,淌了一地的蛋清蛋黄。 顾长生进家后,青瞳以外男身份被暂留在了前院。顾长生便是一身荆衫布衣,一路来至高老太太院里。从进门那刻起,眼泪一直啪嗒啪嗒往下掉,一直到了高老太太屋里,见到众多亲人,更是泪眼婆娑。 蒋氏上前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遭,然后一把抱住她,只说:“瘦了……怎的穿成这副模样,叫我心疼呐!” 其他人也都在旁边抹眼泪,却是带着笑抹的。原以为是死了,这会儿又回来了,悲悲喜喜,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也说不出。高老太太在床边儿叫:“老大家的,别霸着了,带过来我看看哪!” 蒋氏忙松开顾长生,拉着手腕往高老太太面前送了。高老太太一见顾长生就掉眼泪,然后一把抱住她:“我的儿啊!你可要把祖母吓死了啊,怎的就这么久不回来啊!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要去地下找你了啊。” 顾长生也是一脸眼泪,慢拍了拍高老太太的背,“老太太,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要好好的,我还没给您尽孝呢。” 高老太太仍哭:“你一走就是一年啊!这一年,可受了多少苦啊!咱们都想你,巴不得你立马回来。哪知道,就听说你在海里被淹了啊!” 其他人站着,觉得又感动又好笑,便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余下全都是哭哭笑笑。顾长生仍坐着安慰高老太太,自己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会儿又要笑笑。这般哭罢,高老太太才又叫蒋氏:“快带下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再来找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哪!” “诶。”蒋氏应了,自带顾长生下去梳洗。 其他人站着,见高老太太才刚那么动情绪,这会儿也不好再扰了她休息,也就都散了。让她休息休息,还要与她孙女儿说话呢。 顾长生跟着蒋氏下去梳洗,在水还没兑好的时候,便拉着蒋氏问了:“太太,我一走就是一年多,家里可有发生什么事?宫里面,又有发生什么事儿么?” 蒋氏反拉了她的手,“家里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二嫂子,又给你添了个小侄儿。宫里面……” 顾长生看蒋氏说话打住,就觉不好,皱眉问:“怎么了?” 蒋氏半天道:“皇后娘娘病逝了,昨儿才去。” 顾长生怔在当场,心想,皇后娘娘这一世怎么早死了?而不管早死还是晚死,死了都只怕要出事儿啊。那庄穆帝刚燃起了寻仙的心思,皇后一死了,更叫他知道天人相隔的难处,必是要疲了各方心神,只钻心寻仙的。 又听说,“是方士拿了丹药给皇后娘娘吃了,促了死的。”顾长生复又松了口气,这样瞧着,庄穆帝还能理智些。却不知,这理智能存多久。也不过就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再出来与蒋氏说说话的功夫,宫里便又出现变动了。 三皇子和五皇子安全归来,让大皇子一拍桌案,差点咬碎了一嘴牙,怒骂:“没用的东西!处理个人都处理不干净,还叫逃回来了!”白折腾一场,一个都没死,他如何不气! 而皇上却是难得地眼中有了点亮色,说:“快叫朕瞧瞧。” 拉了尚未梳洗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到跟前,不喜是假的,却也更悲了,看着五皇子道:“你母后她……” 许琰知道皇后已去,不过压着悲伤情绪,开口道:“父皇,儿臣想去看一看母后。” “你去吧。” 留下许璟,庄穆帝也没那心思再问两人在外受了多少罪,不过问一句:“顾家小女也回来了。” 许璟回:“也回来了。” 庄穆帝微喜过后便又十分累,抬了抬手:“你也回去吧,朕想一个人坐坐。” 许璟应声而去,此后不多会,便又听说庄穆帝召集了许多方士,下命道:“让你们戴罪立功,再寻仙山,再出去寻仙,势必要救回皇后!顾太师在哪里?赶紧宣进宫!” 顾太师正在家中书房与青瞳对话—— 顾国坤把青瞳了解了个大概,得知她从寿山而来,想在这外头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有心相助。瞧着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有这般雄心,也是难能可贵。况且他又救了自己闺女,如何都是要还这个恩情的。 “你想要什么?”顾国坤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 青瞳从见到“莱国府”的大门牌匾开始,心里就又生出了许多其他的想法。原来她只知道顾长生姓顾,竟不曾想,她是国公府的千金,偏偏还是莱国公。小时候她亲娘厌她,时常会说:“你别瞪我,也不该怨我。要怨,就怨那杀死你亲爹的人。你记明白了,杀了你亲爹的,就是莱国公顾太师的大儿子,叫顾名扬的。瞧你这磕碜样儿,也是寻不了仇的,赶紧洗衣服做饭,否则滚蛋!” 这个家,竟是她杀父仇人的家。她能跑到这里来,也真是造化弄人了。可是,杀没杀她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边的娘都不算娘,那见都没见过的爹,就更是什么都不算了,因而道:“大人,小人想要的,不知大人会不会给。如果不能给,也请大人见谅,别怪小人。” “没事,你说便是。” 青瞳才道:“大人,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京城中不知要怎么过活。说我不贪钱财是假的,原想拿些钱就走。但这会儿瞧见大人您官大家大,就想着,您能不能帮我落个籍,我想留在京城。” 落籍?顾国坤想了一下,“这个倒也不难办。”遂应下,又说:“这样,既然你一个人在京城,无依无靠。咱家也不缺你这一口粮食,我就认你做个义子,以后你就是我顾家的人,如何?” 青瞳一听这好,忙又要跪下磕头。原这膝下有黄金的话,在生存面前,那都是狗屁了!只要能留下,只要饿不死,只要能有一番作为,跪个干爹算什么?何况,是这么牛逼的干爹。 此番商定,顾国坤就带着风尘仆仆的青瞳去见蒋氏。这会儿顾长生也正坐着与蒋氏说话,近有一年未见,能说的话可多了。原青瞳和顾长生早就熟识,一路相伴,这会儿也没什么好避讳的,顾国坤便携了青瞳跟蒋氏说了认义子的事情。蒋氏也欢喜,便说:“也好,前院收拾出一间小书房来给他。如今我这院子里也少住人,便把厢房收拾了与他住下。” 商定下来,顾长生看着青瞳只是笑。这般刚好,往后就有伴了。只是这青瞳总做男儿身,又有些不便。这边儿说完这事儿,便又有二门上的小厮来了蒋氏院里回话,说:“皇上召老爷即刻入宫。” “所为何事?”顾国坤问。 小厮道:“听说是皇上要去寻仙,叫老爷进宫商量。” 顾国坤一听,就是这老皇帝还不死心,在想方设法救皇后回来。只是人都死了,又如何能救回来?这会儿再出去寻仙,皇后丧事后推,朝中无后亦无储君,朝臣必然不满,能不出事吗?没办法,只能再去尝试一劝。 刚走出蒋氏正房,顾长生又追了出来,拉了顾国坤道:“老爷等我一等,我随老爷一同入宫。” “你可不能再卷进这泥潭了,到时怕不能脱身。”顾国坤皱眉道。 “我明白。”顾长生一脸正色,“但如若我不入宫,怕事情会如我说的那般。到时再想做什么,可能更迟了。既然实在不能置身事外,也便只能应对。”躲不过的,就面对吧。 此番话毕,顾国坤不再反对。顾长生便又进了蒋氏正房,叫房中丫鬟去收拾厢房,再准备好热水和换洗衣物,带青瞳下去梳洗。余下诸人也清出屋子,只剩她和蒋氏。 蒋氏见如此,自然知道顾长生是有事要说,不过问:“荀儿,怎么了?” 顾长生轻吸了口气,看着蒋氏道:“太太,我要跟你要一个东西。我说出来,你不要大惊小怪。” 蒋氏蹙眉问:“什么东西?” 顾长生看住她的眼睛,片刻开口:“我出生时,手里攥着的血红水滴子。”   ☆、第八十五章 刚出生那东西就被自己藏了起来,无一人知晓,她如何知道?那时候的顾长生,显然是不可能记事的。蒋氏惊了神,只是看着顾长生,不解其中关系。只等顾长生又唤了句“太太”,蒋氏才有些回神,一时之间根本不知从何问起这事儿,半天低声道:“荀儿,你怎么知道?” 顾长生如何跟她解释,说自己活了一辈子?自然是不能,且顾国坤又在外头等着,不过说:“太太,老爷还在等着我一同入宫。去迟了,皇上怕是要怒。您先把东西给我,至于其他,我回头慢慢与你解释。” 蒋氏见顾长生事事门儿清的样子,还如何再说“不知道”“不给”,只得去房间一角,掀了那墙角青砖,拿出东西来。原藏的地方特殊,也便没包裹些东西。放到顾长生手里,瞧见那滴红,她眸子一缩,自知不假,便扯上身上帕子包了,与蒋氏告辞。 拿了凤血,与顾国坤一径来至宫中。此时庄穆帝仍然处于躁动状态,见顾国坤迟迟才到,又是怒骂几遍,半晌方歇。顾长生伴于顾国坤一侧,只能听头听骂,半句话也插不上说。等庄穆帝稍平静了,又问:“顾爱卿,你准备一下,朕近日内仍要出去寻仙。” “皇上……” “怎么?!”庄穆帝目光一扫截断了顾国坤的话,“你也要与他们一样,阻止我救皇后不成?” 关键是得救得回来啊,你这样不但救不了,有可能还把自己命搭进去,兼导致朝中大乱,如何能去?这话不能说,顾国坤也着急,没法,只好说:“皇上,此回进宫,我把小女也带了来,恐她有话要与皇上说。” 庄穆帝对顾长生自然印象深刻,叫她十分喜爱的女孩子,此次与三皇子五皇子一起失踪又寻了回来的女孩子。心道她能有什么话说,却还是给了这个额子,叫她入了文德殿。 顾长生听得大太监罗福一声宣,自然是端着身子入殿,依着礼数,到皇上面前行礼。此时殿中除了顾国坤,并无其他大臣在。立在殿里的,都是朝中的一些方士,想是为皇上“出谋划策”许久了。 行罢礼,庄穆帝便瞧着顾长生问:“顾太师说你有话要说,你倒是有何话要与朕说,快快说来。” 顾长生也不绕弯子,开口道:“皇上,要救皇后,不定非要寻仙不可。” 皇上心想说,除了顾太师,这会儿还有不知死活的敢阻止他寻仙?但听顾长生说能救皇后不止那一个法子,遂稍压了怒,看着顾长生道:“那你说,还有什么法子?” “皇上,民女敢来,自是有妙法可救皇后,却还得皇上答应我一些事不可。”顾长生声音沉稳道。 皇上一听,威胁他来了?却又听她说:“如若救不下皇后,民女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庄穆帝一时无声,心里又想,如今皇后这般,突然有人镇定而又自信地出来说自己能救,他怎么都要试一试的。既然敢来谈条件,那就跟她谈,不信她能怎么着,便道:“你先说说,什么事!” 顾长生仍是十分恭敬,语气却不卑不亢,低眉开口:“求皇上,若我救回了皇后,还请皇上遣散朝中方士,永不召回任职。封掉城中各大丹炉,并下旨永不许再炼丹。若再抓到私自炼丹者,杀无赦。再有,皇上也非得答应,此后再不外出寻仙。从此以后,朝中再无寻仙炼丹一事。如此,我方可救了皇后娘娘。” 听得此言,现伴在左右的方士全都有些不安了起来,却是不敢低声交语。庄穆帝自然有些不甘心,瞧着顾长生问:“为何?” “皇上,女子不可干涉朝政啊皇上!”还未等顾长生说为何,便有方士头领上来道。照这么下去,他们的生计可就全叫这姑娘给毁了。虽不知能救不能救,但瞧着小姑娘的样子,却是有十分把握的。 庄穆帝瞄他一眼,“你能救皇后吗?!”“不能?滚一边去!”说罢又看向顾长生,便听得顾长生说:“皇上你代表的乃我整个大庄朝,皇上要考虑的,是整个王朝的利益,而不总是个人利益。若一直这么下去,朝臣难安,皇子难安,国家……便也难安!” 顾长生说这话的时候已然有些豁出去了,心底微有些底气的,就是庄穆帝对皇后的感情和他的尚存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如若庄穆帝现今只顾心气不顾皇后死活,那她这会儿免不了要倒霉的。就连顾国坤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这样的道理谁不懂,又有谁真敢拿出来说的? 庄穆帝沉默半晌,只是定定瞧着顾长生,心里实在有被人惹没面子的怒气,却一个劲压着,压了半晌,看向顾国坤道:“你就是养的好闺女?!”倒说起朕的不是来了!就不怕被他叉出去杖毙?! 顾国坤一凛,忙上去跪了:“皇上息怒,小女不懂事,还望皇上海涵。原是微臣管教无关,不知礼数。” “她可懂事得很!”庄穆帝咬牙道,看向顾长生:“朕便应了你,若是救回了皇后,都照你说的做。若是救不回,可没人救得了你这条小命。跟朕谈条件,总要付出代价的。” 顾国坤冷汗涔涔,死了的人如何救?但见顾长生又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应了庄穆帝的话,“若救不回皇后,甘受责罚。”心里又有些踏实,不知道自己这闺女要搞什么鬼。这事儿,真是人人悬着一颗心。 散出文德殿,顾长生与顾国坤跟随庄穆帝又来到皇后寝宫——坤宁宫。坤宁宫这会儿气氛十分压抑,无一声碎响,便是宫女和太监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盖因庄穆帝不认这事儿,遂也没叫人一时就弄出丧事的样子来。其他宫中嫔妃,也未让过来,哀哀凄凄的,岂不就是说皇后死绝了?他的皇后还不能死,他还不认呢! 如今也只有许琰和二皇子守在皇后屋里,见庄穆帝与顾国坤带着顾长生前来,忙上来行礼。顾国坤与顾长生又向二皇子和许琰回礼,并无他话。 庄穆帝往皇后床前站了,眼中弥漫出哀伤。这一辈子,不舍的人,亦或说女人,终归也就是这一个。如若她死了,自己又要如何?挥手叫二皇子和许琰出去,方才转身看向顾长生:“你要如何救治皇后?” 顾长生道:“还请皇上和顾太师到外间等候,待我救回皇后,再叫二位进来不迟。” 从答应跟顾长生谈条件开始,庄穆帝就失了主动权,这时候不知道顾长生在耍什么花招,自然是照做带着顾国坤出去。屋中亦不留一名宫女太监,只有顾长生一人。 二皇子和许琰也守在后头,就连许琰也不知道顾长生要干什么。才刚听宫女太监跑来说,顾家的四姑娘求见了皇上,说是能救回皇后。不知真假,这时候也只能耐心等着看结果。 而等人走尽,顾长生才掏出自己袖中藏了的帕子。打开帕子,拿出凤血。包裹层中那点红仍旧鲜得有些瘆人,叫人看了心中不安。顾长生多瞧了凤血数眼,也是不知,这种神奇的东西,怎么就叫她随胎带来了。真是说不清,是害人还是助人。 前一世,在顾长生出生不久后,这东西便被顾国坤交于庄穆帝手中。在方士道士与参与炼丹几位大臣手中传过,无一人知道这东西有何妙处。几番试探,那红色之外的透色包裹层,竟坚硬无比,世间无一物能将之摧毁。便是放于丹炉中烧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在炉灰中被原样无损地找了回来。无法,庄穆帝最后只得还是把这东西交还给顾长生。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怕只有她能解开这东西的奥秘。 然顾长生发现凤血的奥秘,已经是在许多年之后。那时已无顾家,许琰带兵反京造反,她留于寿山别馆。平日里琴棋书画、看书习舞也抵不住无趣儿,便琢磨起了那凤血。果是石敲不碎、火烧不熔、水煮不化。于是顾长生拿了刀来剁它,却因剁掉了手指皮肉,渗血于凤血之上,那透色裹层才见血消失,留下水滴凤血。 此后,顾长生拿了那凤血泡制汤水,叫丫鬟找了些死老鼠死兔子,皆喂下这汤药。惊喜的事,这凤血果有起死回生功效。再观察数日,那些老鼠兔子也并无其他异象,顾长生便有些欣喜若狂。寻了一辈子的长生,叫她这时候发现了,如何不喜? 把余下凤血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许琰,一份自己饮尽,并不叫其他人知道。此后再等许琰的几年间,她的身子便再没有过变化,好似形定。然而那些被她用汤水救活的老鼠兔子,活到岁尽,仍是死了。 这全天之下,除了她顾长生,无一人再知道这凤血的用处。或许也除了她,没一人能用得了这凤血。只是这辈子,她不想罢了。若是能救皇后一命,消了这东西的存在,怕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八十六章 顾长生于皇后屋中找了剪刀,岔开刀口,沿着指腹划了一下。眉心稍蹙,咬了咬唇,那血珠子便从指腹上冒了出来。再放下剪刀拿了帕子包着的凤血,让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滴于凤血之上,果见那透色保护层慢慢退了。 直等凤血见触空气,顾长生才把伤了的指头搁进嘴里,吮了血珠子,又找布条来包上,才把弄好的凤血拿去皇后面前。事到临头,顾长生心里还是忐忑了,怦怦直跳。说实在的,凡事都不能说得极准,她也确实怕这凤血这辈子不能叫人起死回生。若真不能,那这一回,便是死定了。 给自己安了安神宁了宁心,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顾长生才拿了凤血往皇后嘴边送,心里不过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遂愿。凤血消失在皇后唇齿间,顾长生又去端了水来,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她嘴里,希望清水融了凤血,从她喉咙间渗下去。 一切做妥,顾长生放下杯子,复又回到卧榻边。不敢坐那床沿儿上,只于脚踏上坐下,提着一颗心,憋着一口气。接下来能做的,便只是等。皇后若是醒了,皆大欢喜,事事顺遂。皇后若是不醒,她就这么等下去? 想来也是不大可能,皇上不得叫人进来把她拖出去直接砍了啊?这么糊弄他,大大地欺君啊! 顾长生的手指在脚踏上敲着点,心里便跟着这点数着数,等得莫名焦心,分刻皆如年过。也不知等了多久,心房复又狂跳起来,十分不踏实地站起身来——难道今天自个儿真是欺君要被判死了? 摔!若是这样,重生一回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她把袖子来回甩了数十遍以后,皇后出声儿了,一个字:“渴……” 顾长生惊得差点跳起来,定住身形盯着皇后愣了半晌,然后便站着她轻动嘴唇,又吐出一个“渴”字。慌不迭去桌上倒了茶水,又到床边扶起皇后靠床坐起来,兴奋地开口道:“皇后娘娘,我喂您喝水。”说罢再去把茶水端过来,一点一点地喂皇后喝水。 水喝了五盅,皇后才放过这一个“渴”字。顾长生瞧着她脸上慢慢有了生气,也是满心欢喜,小声开口问:“皇后娘娘,你还要什么?” 皇后神思还有些恍惚,飘飘荡荡的,却不知自己是真又醒了,还是仍在飘忽的梦中。脑子昏沉的厉害,越是想看清眼前的世界,分辨出眼前的一切,就越是模糊得厉害。只等放弃了,松了神经,意识又自己慢慢清晰了起来。 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卧房。再一转头,便是顾家小女的脸。如今瞧着,又与上一回见到的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好像……糙了些。回头又一想,顾家小女顾长生一年前跟皇上出去寻仙,与她儿子许琰一道被风暴打死在了海里,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里?莫不是……自己已经死了? 顾长生看她只是打量自己,不过试探道:“皇后娘娘,你觉得如何了?” 皇后抬手摸了摸顾长生的脸蛋,脸有凄色道:“你们果然在下头等着我么?琰儿呢?” 顾长生觉得这话怪怪的,想明白的瞬间黑了一下脑门,忙笑道:“皇后娘娘,咱们还在地上呢,在您宫里呢。您现在觉得怎么样,身子还难受不难受?” 皇后一听这话不对,皱眉道:“什么叫在地上,这死了的人,魂魄也归于地上,倒不是地下?难道说……这地上仍有一处与咱们活着时一样的场景,叫咱们继续活着?” 顾长生压着笑,好半晌方调整好了道:“皇后娘娘您想哪里去了?什么死不死的,咱们都好好活着呢。” 活着……?皇后这会儿总算是清醒了八九分,忙拉了顾长生的手,把她拉到床沿儿上坐着,惊疑道:“琰儿呢?跟你一块儿回来了?我这身上的病症呢?如何全好了,一点也没了疲重之感?” “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好好回来了。”顾长生面上笑笑道:“皇后娘娘的病,也好了。” “果真?”皇后瞪大了眼,将死之时的心情她都记着呢。往后是一大段没了意识的时间,怎么突然醒过来,一切都变了?她儿子回来,她的病也好了,能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顾长生重重点了一下头,“果真!” 皇后脸上和心中的惊疑皆在一点点退去,好似也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瞧了瞧自己这房中,一个宫女太监也无,只有顾长生,心里便有思量,最后瞧着顾长生道:“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嗯。”顾长生不否认,点罢了头,看着皇后道:“皇上和我爹还等在外头,等着皇后娘娘您醒来。这会儿皇后娘娘好了,民女还有一事要求娘娘。” “什么事?你说!”复得一命见亲子,还有什么事儿不能答应的? 顾长生看皇后应得爽快,自己也便干脆道:“在救皇后娘娘之前,我与皇上谈了条件。只要我能把您救活,皇后便答应从此再不碰长生之道,炼丹寻仙皆不再碰。虽说君无戏言,但我还是请求皇后娘娘,劝皇上一劝,拦上一拦……” 顾长生没把话说得太过明白,皇后自然听得懂,不过笑道:“倒难为你,还关心到这些。这么多年来,我也是奉着后妃不干政,从未管过前头的这些事。我心里也是明白,这事儿误国害民。偏他又是皇上,平日里谁又敢说什么?那过分反对的,也不是没被打过板子。难得,你敢提。” “若不是皇上重视娘娘,我也不敢提。”顾长生十分认真道。 皇后听罢微微一笑,“既你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如今咱们大庄朝风气也开放了许多,又有多少事女子不能做的?即便不能说,也总能说上两句话。这事儿,只当我分内之事罢了。这一回寻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何还能再叫他有下一次。” 顾长生听皇后这么说也是放心,这会儿的皇后瞧起来,少了些盛服之下那母仪天下的端庄贵气,便是亲近了许多。这屋中又是只有她和皇后两人,更是说话轻松,暂搁了身份,能说的且都能说上一番。 皇后自也好奇,问顾长生是如何救了她的。她的病患得奇,便是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如何被她这个全不通医理的小丫头给治好了? 顾长生笑:“皇后娘娘,我也不是全不通医理。为了您的病症,可看了不少医书呢。” “那太医院的太医,可就靠医书吃饭的,怎么不懂起死回生呢?”皇后笑堵她的话。 顾长生这会儿脸上就尴尬起来了,却也不说话。皇后笑了声,开口道:“罢了,总归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知不知道你怎么治的都不打紧。你不想说,我也不细问。就对外人说,你顿通医理救了我一命,如何?此番我既回来了,便要好好活着,凡事再不能听之任之。能尽一份力的,必然是要尽的。” 顾长生神色恳切,忙下脚踏行礼:“谢皇后娘娘!” 皇后这会儿觉得身轻百倍,忙掀了被子下来扶顾长生:“谢什么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倒谢我的道理。这会儿也没人,咱们便做一家,总归你也差不多到了嫁人的年纪,该嫁到这宫里来了。” 一听要嫁到这宫里来,顾长生的心自然微微沉了一下——真要嫁给许琰?嫁么? 皇后见她发愣,又笑:“莫羞,谁没有过这时候?我家琰儿不差,好得很,就是面上瞧着清冷些。原他话就不多,又是个喜附庸风雅的,瞧在别人眼里便做那般了。他内里儿,可不是这样儿的,我瞧着他对你甚是有意。”嫁给他,嫁不了吃亏,嫁不了上当。 顾长生听皇后说完这些,面上不过淡淡一笑。说起来,这五皇子许琰确实叫许多人都高攀不起。许多见过他的姑娘,怕是多多少少都会芳心暗许。私下里,心里又有自卑,不敢奢望能与这样的人儿有什么。许琰不惹尘俗,凡心难动,认识的人都知道,如何就能对自己情根深种了? 就算他的飘逸淡薄都是假的,那他真正在乎的,也不是她顾长生,而是皇位罢了。他来自有他的目的,不管是不是为了凤血,顾长生都不敢轻信了。只是这会儿凤血没有了,应该想着法子叫他知道,想来也就该放手了。 皇后见顾长生仍是不说话,不过哈哈笑两声,再不说这话了。想来自己也是与顾长生不甚相熟,这些话小女儿家的,怕是跟自己亲娘说,都要羞呢。罢了罢了,便不说了,也该出去给外头的人一阵惊喜,再看看她那死里逃生回来的儿子了。 顾长生自不在这个时候扫了皇后的兴,不提自己心中对许琰所想。为皇后简单梳妆,便扶着她往卧房外而去。人都好了,该出去见见人,炸一炸皇上皇子、妃嫔小主、满朝文武了。   ☆、第八十七章 庄穆帝和顾国坤在外头等得焦心,不知里面什么情况,又不能找人进去探看,便只能坐一会站一会踱一会。实在不耐,庄穆帝便瞅着顾国坤问:“你那闺女,到底有什么稀奇没有?皇后,到底救得回救不回?!” 臣也不知啊——顾国坤表情难看,却也只得劝着道:“皇上莫急,再等等,兴许待会就出来了。” “你给朕数数,你说了多少个待会了?!”待会了这么多遍,怎么还不出来?! 顾国坤结舌。 二皇子与许琰这会儿等在坤宁宫正殿外,更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那二皇子也听说了,这顾家小女是赶来救皇后的。只是别人不知,他和许琰陪在旁边儿是知道的,皇后确实没了气息,怎么还能救? “顾太师和那顾四姑娘,到底要做什么呢?”二皇子心中疑虑,略不安地出声,似是在问许琰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许琰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这会儿也不会这么焦心了。不过摇了一下头,开口道:“二哥莫急,且等着看罢。或许,真的能将母后救下也未可知。” “母后如何,旁人未瞧见,但你我和父皇以及那帮太医方士知道,如今肯定是救不回的。就凭顾家四姑娘那样儿,能把人救回来?这不……”下头的话,二皇子便不说了。 许琰却仍道:“且再等等。”无他话。 二皇子叹了口气,再不说话,自然也是等着。 只说许琰面上淡淡,心里早装满了不安。顾长生自告奋勇救皇后,若没有奇法,这会儿怕是自己送命来了。但若是有奇法,她又哪里来的奇法呢?他倒是也希望,皇后得救,也好逆转前世局面。 正想着,忽听得殿内一阵行礼之声,多半带着惊诧和欢喜。许琰和二皇子俱是一愣,互看了彼此一眼,便听得里头皇上高声唤:“老二、老五,快快进来!” 二皇子和许琰踏步而入,便见得炕上上首坐着庄穆帝,而下首正坐着自己的母后,哪里还是才刚躺在床上时的样子,这会儿已是红光满面了。旁边立着顾国坤和顾长生,再边侧便是一众宫女和丫鬟。 到了皇上和皇后面前,二皇子和许琰的心脏都快跳突了出来,忙地下跪行礼。而二皇子还没跪稳实,险些歪了身子摔下去。庄穆帝瞧在眼里,斥道:“老二,你怎么回事?”脸色跟死灰似的。 二皇子稳住身子,心想这简直跟诈尸了一样。虽他也不希望自己母后死去,但这会儿瞧着面前坐着人,竟生出怕的心理来了。别人都是激动而高兴,他当然不敢显出这些想法来,只低头道:“母后得以苏醒,儿臣欢欣不已!” 庄穆帝听了这话满意,也不再揪着。皇后先叫平身,二皇子日日看的并不再多看,便是把目光留在了许琰身上。眼里盛着泪水,伸手道:“琰儿过来,叫我仔细瞧瞧。” 见着皇后真的起死回生,许琰心里有诸多疑问和猜测,但挡不住这会儿情感占上风,也是满眼温湿,往皇后边上去了,开口道:“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皇后把许琰从头到脚皆细看了一番,自然也有“我的儿也变糙了”的感觉。但人回来了,自己又没西去,得以母子重聚,自然还是满腔压不住的兴奋喜悦。拉了许琰的手,问这问那,只把风暴之后的事情都问了一番。 自许琰回来,也不过就是抽了空梳洗一番,其他事并未多做。庄穆帝一心在皇后的病上,亦没怎么关心许琰和许璟在外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听得许琰说飘到了寿山之上,得人相助才回到了内陆,又一路赶回京城,便瞧着他问:“寿山是何处?可是仙山所在?” 许琰还未说话,皇后便淡淡飘了庄穆帝一眼,开口道:“我听荀儿说,你答应她,只要我好好地活着,便再不碰寻仙炼丹之事……” 庄穆帝喉间一哽,“谁是荀儿?” 顾长生上前一步,“皇上,此乃民女乳名。” “哦……”庄穆帝抬手碰了下额角,“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呢……”呵呵呵…… 许琰在侧听得这话,暗暗瞧了顾长生一眼,然后看向庄穆帝开口道:“父皇,寿山不过是海中孤山而已。山中确有一镇落,但并无神仙,亦无仙物之类。瞧着是个世外桃源,民风淳朴得紧。就儿臣看来,这世上怕是没有仙山仙人。若是有,那始皇武帝皆有寻过,却都一生未得寻见……” “罢了!朕都明白!”庄穆帝开口打断许琰的话,他自然知道他这五儿子补这些话是什么意图。在座的人,包括皇后,怕都在担心他出尔反尔。但,君无戏言,又岂能是说说的?如今瞧着皇后康健,儿女俱在,已是极好。若因寻仙失了这些,可不是不值么? 五皇子因寻仙而丢,皇后因五皇子丢失而病,继而牵出一系列祸事。他或许心里还有不甘,还有些没看开。但这一回是真的,他答应了顾家小女的事,必然件件做到。她还他一家平安,他又怎么能于她食言呢? 这番表态后,他也好奇,又问了顾长生是如何救回皇后的。在座者皆好奇,就连顾国坤也不知其中缘故,便都看着顾长生。顾长生笑了笑,开口道:“此法只可救人一次,便是知道了,往后也再无用处。民女想收住这秘密,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自然不愿成全,仍要问。却被皇后挡了,道:“人救我一命,失此良方再不能救别人,已是难得。有何故,非问出个原委来?” 有皇后相护,庄穆帝自问不出,也就作罢了。 却说许多人都没见到皇后是否真的死了,只是听太医和坤宁宫的宫女太监口传而已。这后宫中,位分低又无子嗣的,自然只是看看热闹。谁死谁做皇后,于她们而言,最大的关系也不过就是要看清形势,再换个人讨好罢了。 那最关心皇后死活的,也只能是大皇子的生母秦淑妃,和三皇子的生母吴贵妃了。皇后若是去了,她俩是最有可能也是最有资本争夺皇后之位的。 打听来打听去,听说皇后死绝了那会,心里不可谓不高兴,简直在初春没到的时节就开了满心房的花。有时候,死了一个人,能叫许多人伤心。自然,也能叫许多人开心,暗暗地捂着的开心,便是比明着的更兴奋人儿。 可是万万没想到——死绝了的皇后,又活了! “不是诈尸?!”秦淑妃眼珠子差点瞪出了眼眶,一脸惊恐。 她身边儿的大太监道:“不是,奴才瞧见了,皇后真个儿又活了。虽还不叫各宫娘娘过去请安,但确实……没死!” 秦淑妃脸上惊恐的表情半天没收住,又问:“不是都说死绝了?怎么又活了?” “听说是顾太师家的四姑娘入了宫,把皇后救回了。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总归事情就是这样儿。人也多说,那顾家的四姑娘本就不是凡胎,怕是身上有什么神力,能叫人起死回生也未可知呢!” “放屁!”秦淑妃怒了,“我可不信那鬼鬼神神的,若真是有,怎么这么多年来,没叫皇上寻到?这举国上下,也是无一人寻到。” “这个……奴才也不知了。”大太监躬身站着。 秦淑妃眸子直动,心道:“难道……皇后是想以这一计试探她和吴贵妃。再有,顺便也把那皇子中有夺权心思的,也给试出来?” 再略一想想,三皇子许璟是跟着出去寻仙没干涉朝政之类的,二皇子软糯些,这段日子也老实。唯一不老实的,便是她的儿子大皇子了。派兵半路截杀皇上一行寻仙队列不止,在掌管朝中之事上,也是独权,并不叫二皇子有什么决断机会。如今,更是揽了一众朝臣,结起党来了。原本打算庄穆帝为皇后痴疯时,逼宫退位,或者在他无心他事防备松弱的时候暗中办了他,大皇子再以长子以及群臣拥戴的姿态,顺利登位。 谁他妈能料到!皇后没死!三皇子和五皇子还都安全无恙回来了!手撑额头,秦淑妃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另一只手冲大太监挥了挥:“下去吧。” 皇后病愈的消息也几日便传得满皇宫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了,惊愕的惊愕,欣喜的欣喜。外界多有道听途说听了皇后已死的消息,这会儿人又好了,不过当之前那是流言,皇后仁慈福长,本不该那么早死。 只是百官与宫廷中人间,多有知道皇后是真去了的。继而也知道,皇后之所以得以复活,是顾家四姑娘出的力。没人知道顾家四姑娘做了什么,却多半人认定,这四姑娘不是什么凡类。又把她出生时飞出白凤凰,攥玉一年诸事拿出来说,只当顾家这闺女是个宝贝。 一时间,又有许多贵胄之家上门求医,望顾家四姑娘能救一救家中濒死之人。顾国坤一一挡了,后来又问庄穆帝要了道圣旨,不准任何人再因寻医之事到顾家求人! 伴着这道圣旨,庄穆帝一起又连颁了几道圣旨。一是遣了朝中大小方士,黄锦黑字,明明白白写着废除“方士”一官职,大皇朝再不准任用任何与寻仙炼丹有关人等。二是封掉所有道观丹房,再不准人炼丹炼药。 三是,曾经一时搁置的女学,即刻兴办起来!   ☆、第八十八章 之前因为寻仙惹出的诸多事端,都在皇后娘娘“病愈”之后恢复平静。听说顾长生回来了,许多与顾家亲厚的也都投了拜帖上门探望,其中不乏有来打探顾长生到底是怎么救皇后的。打探不出,又听皇上颁旨京城,便不再探问此事。 顾长生所愿皆如常,瞧着皇上颁下的熟道圣旨,一一兑现了他的承诺,也是十分满意。又见着女学要兴办起来,更是心中欢喜。欢喜之余,未免又有些伤心。当初雪棋便是一心刚去女学,在一旁学点东西。如今,她却再不能去了。 按一年前计划好的那样儿,在太学和国子监中各辟出女子班来,再配博士。青瞳原做男儿身,根本不需等这道圣旨,早被顾国坤落了籍,又安排进国子监里去了。这会儿听说顾家姐妹也可以进去读书,下了学,便十分高兴直往高老太太院里来找顾长生。 顾长生瞧她急切,笑道:“这么急急找我作甚?” “监学里的学堂都备好了,听说明儿就要进去了,你准备得怎么样?该带的东西,可都准备齐全了?”青瞳问道。 顾长生把自己准备好的东西向她展示一番,“帮我看看,还缺什么不缺?” “好像是不缺什么了。”青瞳看罢道,又与顾长生坐下说话,跟她详说了一下她这几日在监学里的事情。何处吃饭、何处洗笔、又何处玩耍,说罢又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知道你这一班的女学生,要怎么样呢!” 顾长生瞧瞧她,“怕什么?还能叫人欺负了不成?” 青瞳一笑,“你不被人欺负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坐着又说了些许话,青瞳便回去蒋氏的院子里,说今日还有功课要做。她一走,那边儿高老太太就问宝娟:“那叫青瞳的,怎么日日往咱们院子里来?” 宝娟道:“想是与四姑娘亲厚,常来找她说说话。此前在外头相处那么多时日,又被他所救,亲厚些也是应该的。” 高老太太这会儿身子好了些,不似之前那么疲软,抬手让宝娟搀着自己,再拄着拐杖到院子里走两步,一面说:“什么叫应该的?往后叫他离咱们荀儿远些,再是有恩情的,留了他在家中,给吃给喝给住还给了身分,也该算清了。咱们荀儿还没出嫁呢,不好这么与他这样。若生出不该生出的想法来,更是该死!” 宝娟看高老太太在担心这个,只是应了,说待会自己去跟青瞳说说去。他与顾长生走得过近,确不是什么好事儿。高老太太点头,走了两步又说:“原来去年想物色个人家,把荧儿婚事给定下,一直没着手做。后来就碰上了荀儿出事的事情,也就搁置了。到了今年,荧儿也有十六了,再不能耽搁了。这么耽搁下去,怕是难嫁了。你去问问老三家的,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宝娟又应下,扶着高老太太在院子多走了几步,最后扶到房里坐下。叫了别的丫鬟上来服侍,自己便抽身出去。先往蒋氏院里去,与蒋氏寒暄一句,自然是找了青瞳把高老太太的意思说一番。青瞳听得明白,点头应下。交代罢青瞳,又往三房去,找到阴氏,问她:“太太,三姑娘不小了,您没想过她的婚事呢?” 阴氏怎么没想过?眼见着自己这闺女年岁渐长,就差急白头了。只是之前家里一直气氛不对,她又怎么敢拿这事儿到高老太太和蒋氏那边儿说呢?便是自己私下着手,也怕惹得高老太太更不痛快。若是死了,那就彻底没的嫁了,还得守三年的孝。 “老太太怎么说呢?”阴氏知道宝娟多半时候代表的就是高老太太,自然要问她。 宝娟笑着道:“老太太可急呢,说姑娘年岁大了,可不要再拖了。” “我也正是这么想。”阴氏道:“只是……确实没想好谁家合适。” “着人打听打听,有合适的,找媒婆在中间走一走,能成的就定下。”宝娟道。 阴氏这会儿寡妇人家的很多事都不想出头,当然也希望高老太太和蒋氏那边儿出点力气,给顾荧找点好的人家,遂道:“劳烦老太太和太太也帮着瞧瞧,就我一个人,怕是力不从心。那找的人家,想来也没有老太太和太太面子大,不如她们找的好。” 宝娟自然明白,叫阴氏放心,自己帮她跟高老太太和蒋氏说说云云。说罢这些,也就去了。 阴氏刚把宝娟送走,顾荧就来了她房里,问她:“太太,宝娟姐姐来做什么来了?” 阴氏瞧着她,不知不觉自己这大闺女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越发俊俏,那眉眼间还有点她年轻时候的气势,忍不住就要感慨。半晌压了心头怅然,看着她道:“你也不小了,老太太焦心你的婚事,叫宝娟来问问。” “总算想起我来了?”顾荧的不悦溢于言表,在自己亲娘面前并不遮掩。从小到大,她一直活在顾长生的影子大。就连婚姻大事,都因为顾长生被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年岁上身,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人家呢。 阴氏知道她不高兴,她自己又何尝是高兴的?叹了口气,拉了顾荧的手哄道:“罢了,咱们又能说什么。还不得忍气吞声,叫她们给咱们找个好人家。我瞧着子晏那孩子甚好,只是封夫人与你大婶子亲近,还得她从中说和呢。” “不需她们,不定就找不到好人家了。”顾荧道,像是在置气,却又有些不像。 阴氏瞧着她:“怎么讲?” “明儿就要去女学了,太太也知道那国子监里读书的都是什么人。但凡相中了一个,成了亲事,都不差。封家又如何,许家又如何,难道没有比这两个再好的了?” 阴氏看顾荧十分有志气,自己也有底气来了。虽说自己这闺女这会儿年岁上了身,但毕竟出落得好看,又是从小到晚苦学苦练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顾长生玩的时候,她全数在用功。或许小时候不如顾长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顾长生又怎么能比得上她日日苦练的? 去了监学,她顾荧必是要成为那颗最闪耀的明珠的! 而说到许家,顾荧心里其实有一个心结,那便是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许公子。自从元宵节那次见后,之后便再没见过了。阴氏也帮她打探了许多时日,却也没打探出来那许公子是谁家的。想起来的时候,不过暗想:若是有缘,相逢的人会再重逢。 而阴氏的想法十分简单,不过是想用许琰这个根本不可能触及的存在,激一激顾荧。让她好好学习,苦练琴棋书画,再养一养身上的气质。许琰那样儿的,哪是一般女孩子能配得上的。即便最后顾荧也不能嫁给许琰,但起码自己已经变得异常出色。这份出色,会让她以后的人生都有色彩一些。 如今瞧着,阴氏的方法显然是很对的。顾荧在顾家这深宅大院里,便是这么一日一日长成了端庄沉稳,投手投足间皆见从容和贵气的大家闺秀。而那个一直被顾荧拿着比较的四姑娘顾长生呢,因为寻仙受了一遭罪回来,不如顾萱顾荧等瞧着细皮嫩肉了,浑身气韵自然更是不及顾荧。身上多了一丝乡野气,怕是要养半年,才能给养细了。 顾荧和顾萱能入监学,是皇上特准的。实在是顾国坤劳苦功高,与庄穆帝出生入死,还把小闺女搭进来,所以顾家孩子入监学,自然就是皇上动一动嘴皮子的小事儿。就连青瞳那干儿子,也是没甚门槛就入了监学。自然,入了监学之后怎样,皇帝老人家是不管的。 次日上京十分热闹,达官贵人家有闺女的,都张罗了排场往监学里送。那些小家小户上不了监学的,便都看热闹。太学里也开辟了女子班,但到底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想法,不想费那些钱给闺女读书。又不能考状元,不能光耀门楣,读它作甚?因而那太学里的女学生,多半都是家中有钱,但父母没甚地位的。想着闺女要是能通过读书找到更好的人家,抬高自家的地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如今大庄朝开放,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顾长生与顾萱一道,同乘一轿,轿子外跟着丫鬟。顾荧则自己乘一顶轿子,带了三四个丫鬟在轿子外头服侍。一直到了国子监门口,下轿入监学。顾长生只留了墨书和如画,丝琴仍回家,看顾些家里的事情。 入了监学,自有一个个公子哥充当侍者来接待,带着到来的女学生往新置的学堂里去。顾长生、顾荧和顾萱乃为顾家姐妹,自然一道,刚入了门,就有人上来招呼引路。瞧清楚了来引路的公子哥的脸,顾荧怔了——万万没想到,是自己都惦记得快忘了他形容的许家公子!   ☆、第八十九章 顾荧余怔未消,顾长生和顾萱已经跟着许琰往里面而去。顾长生与顾萱闲说着话,却是满心疑惑——怎么皇子也来监学读书了?疑惑还没尽,又见得三皇子迎面而来,顾长生瞧了瞧许琰再瞧一瞧许璟——怎么?都来体验宫外求学生活了? 许琰和许璟也确实是体验生活来了,庄穆帝现今的心思除了在兴女学上,而兴女学其实花不了多少功夫。经过这么多年的预热,这会儿早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而余下的心思,自然都在大皇子身上。这与之无关的三皇子和五皇子,且先放着,随他们的愿,去监学读书识人,也好再看一看两人谁更适合做储君。也算,是场放养式的考验了。 把三皇子和五皇子的事情安排妥当,女学也差不多妥当下来。庄穆帝把矛头一转,对准了秦淑妃和大皇子。两人作恶多端,想抓不出证据来都不可能。大皇子在朝中所有的动作,一一都有人暗报给庄穆帝。 擒了大皇子来问,不认就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半死不活,庄穆帝也不心疼。庄穆帝不心疼,秦淑妃心疼啊,哭着喊着求“皇上饶命”,皇上偏每次都故意拉了秦淑妃来看大皇子被打,皮开肉绽都在她眼前。见秦淑妃扛不住求他,皇上说:“我得感谢你们留我们的命呀,我这哪是要他的命啊,是他自己不认罪,不想要自己的命啊!” 秦淑妃哭得厉害,就说:“儿啊,你就认了吧!那派兵截道的事情、独断专权的事情、结党营私的事情……都认了吧!”横竖你都是逃不掉的啦!与其被打死,不如认罪得条活路哪! 秦淑妃这么一说,大皇子再是不想认的,也是不能了。都叫她亲娘招出来了,还要他招什么?庄穆帝甚是满意,呵……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从此,大皇子被软禁了,终生的。至于同党,又有处理同党的法子。不是割了脑袋就是割了官职,总归没有好的。 大皇子的事情处理好,庄穆帝又问女学的事情如何了。顾国坤以前管方士,现在专门管女学诸事,跟皇上汇报道:“甚好,女孩子们皆聪慧,说起来,与男孩子不同,倒是说不出不好来。再有,女孩子心细踏实,学习总比男孩子好些。” 庄穆帝甚是满意,又把皇后的话与她说:“留意些,仔细瞧着,看哪个出色的,能配得上咱们璟儿的,给定下。” 顾国坤应是,心里却道:他可不会这牵红绳儿的事! 入监学读书的女孩子,算起来顾荧年纪最大,瞧着也更明艳出色些。自也有郡主之流,却都不比顾荧瞧着端庄大气。偏她又是个优秀的,平日在学堂里总能把别个比的渣都不剩,故而瞧着生冷,也便导致了许多女孩子不爱与她在一处——被一个身份地位没自己高的人衬得没彩,能是多高兴的事情? 而顾长生呢,原本容貌超逸惊艳,却被这一年的寻仙镀了一层邻家气质。又因顾萱时常跟在她屁股后面,四姐姐长四姐姐短,问她这个问她那个,便更显出亲近来了。其他女孩子在家也都学习,自然像顾萱这么好学的仍是不多。如今入了监学,总要比起来的,便也都上了心。遇到不懂的,又不想去找博士,便也跟着顾萱问起顾长生来了。顾长生又是有问必答,耐心详解,不多会,就俘获了一众姑娘们的芳心。 姑娘们也都爱听故事,知道她出去过,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便也爱缠着她讲寻仙路上遇到诸多的事情。顾长生避重就轻,添油加醋,每次都是混讲一番,倒是惹得姑娘们十分开心,无一不拍手叫好。 顾荧生了一肚子气,回家就摔东西,房里花瓶被摔了三四个,那心里的气也没压下去。把顾荧气到回家摔花瓶,自然也就不止学堂里的姑娘都围着顾长生转这一件事情,还有的,便是男学生里的两位许姓公子,一个许琰,一个许璟,都跟苍蝇见了臭鸡蛋似的! 最关键的,那许琰居然是五皇子!他妈的!他妈的!顾长生那个小王八羔子当初告诉自己五皇子是个傻子,她居然相信了!!! 把五皇子当了十多年的傻子,这也一直是她顾荧觉得顾长生可能会弱于自己的地方。可就是把脑袋砸破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许家公子就是五皇子啊! 顾荧把自己往床上一扔,长喘气道:“这日子没法过了。”遂请了几天的假。那个破监学,她不去上也罢,没的去了,瞧着都是生气生气生气! 在顾荧请假的期间,顾萱还来探望她,问她:“三姐姐,你是怎么的了?瞧着也没什么呀,何故就请假不上学了?” 干你屁事!你个顾长生的小狗腿! 顾荧淡淡飘了顾萱一眼,把衣襟拉一拉,又慢拂一下袖子,看着顾萱道:“怎么?还记得你有个三姐呢?” 被顾荧这么一说,顾萱略有些尴尬,不过笑了笑说:“三姐姐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娘。”说罢也不等顾荧说话,拔腿就走了。再要说下去,不知还要说出什么话来,不如不说。 顾萱一走,顾荧又没力气地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心里五味杂陈——不能这样下去,不能一直这么被顾长生压着!她一定要想办法,叫顾长生在监学呆不下去,叫她在众人心里坏尽名声和形象! 于是,几日不出,监学里就传开了一个说法:顾长生与青瞳非同一般!顾长生寻仙遇难被青瞳所救,同吃同睡,同床共枕,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要不是命大被三皇子五皇子带了回来,这会儿怕早儿女成群了。 这说法越传也越有了样子起来,乃至于顾太师被蒙在鼓里,五皇子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都传了出来。又有人说,那五皇子应该也知道顾长生和青瞳的事情,为何不把婚事给退了呢?想来,因是顾长生救了皇后娘娘的缘故。五皇子瞧着不悲不喜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想法。兴许也是知道,却没想好怎么退掉这门婚事。 传至后来,又有说顾长生现今与青瞳仍是十分亲厚。有下学后一起回家的,有一起上学的。两人迎面打招呼,也是较别人亲近上许多。估摸着,这私下估计还是不干不净的。 许琰不知监学里传出了这样的事情,只觉得突然从哪一日开始,大家看他的眼神变了。以前是避而远之不说话,每每提到他都是代号“许三火”。如今却变成了,瞧见了他就要多瞧两眼,再嘀咕一番,然后有窃笑。 许璟也觉得了不对来,揪了一人问:“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那人哆哆嗦嗦不敢说,被踢了几下膝盖“扑通”一声跪了,只是求放过。许璟见人怂包,也就没太难为,放了人。那边儿封子晏却是把这些都听在了耳朵里,听完还要骂一句:“你等不要命地嚼舌根子,小心被皇上和顾太师知道了拔了你们舌头!” 封子晏是一百个相信顾长生的,只是一直在踌躇要不要把事情告诉许琰和许璟知道。若不告诉知道,这事儿只怕还要传下去,若是传得满上京官家子弟都知道,那顾长生还怎么嫁人?因而,他还是拉了许璟和许琰说了这事儿。 听完封子晏的话,许琰的脸当场就绿了,然后甩袖就去找顾长生——事情都传成这样了,她怎么还坐得住! 许琰去找了顾长生,许璟自然就去找了青瞳。四人在监学后院聚头,许璟把青瞳往前一搡,开口道:“说罢,谁把这事儿传出来的?” 青瞳简直冤死了,自打上回宝娟找了她让她和顾长生保持距离开始,她就没怎么再和顾长生亲近。而且这名誉的事情,她要毁也不能拿自己毁啊。顾长生就更是了,虽给女学生讲了许多故事,但多半都是假的,她又哪里会真讲自己在外头的事情。 只是,顾长生和青瞳的事情,只有他们四个知道。如今闹得监中学生都知道了,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了这件事情。而且,是添油加醋了的。顾长生和青瞳是同吃同住,但什么时候同床共枕到生娃娃阶段了? 顾长生默声拧眉,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情。首先,这人肯定与她是冤家对头恨极了她,其次,这人是知道她和青瞳之间亲厚的。这样的人,除了顾家的人,还能有别人不成? 许琰、许璟和青瞳看顾长生不说话,便都瞧着她,问:“想到是谁了?” 顾长生回了下神,“不确定。” “是谁?”三人齐声问。 顾长生抿唇,半晌道:“等我弄清楚了再说罢,也不能白冤枉了好人。”   ☆、第九十章 从后院回到学堂中,往自己座位上坐了,顾长生只是不动声色。顾萱虽时常跟着顾长生,但毕竟也有跟不住的时候。那别人不敢在顾长生面前嚼舌根子,却敢在她面前嚼,有的还笑着问:“你那四姐姐是真的……” “胡说什么呢?”顾萱知道这监学中的姑娘都非一般人家的姑娘,说话自然也语气弱些,不过为顾长生分辩。每每顾长生过来,人又都散掉,再不聚着说话。顾萱不敢姜这些混账话说给顾长生听,只能自己咽着。 这段时间以来,顾长生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姑娘对自己态度的改变。以前是热切的,这会儿不止没了热切,目光里时常还带着鄙夷。心里预估了多种可能,今儿听许琰、许璟这么一说,自己也就明白了。 众人避她如蛇蝎,自有众人的道理。若她顾长生真如传闻那般,可见是不干净又伤风化的。如今男女相邀不是罕事儿,但苟且可就是不能容的大事儿了。 顾长生在座位上坐下一阵,默默回头瞧了一眼顾荧。顾荧却也刚好在看着她,眸色明亮,嘴角含笑。顾长生回一笑以应,又转过身来。却是把顾荧笑得一怔,惹得她嘴角里的笑意瞬时有了冷意。 傍晚时分下学,顾长生不做多留,与顾萱带了丫鬟便出门上轿。这会儿顾荧连样子也不做了,并不跟她出来,再不需顾忌都是顾家姑娘要一道这话,自慢悠悠出监学。 那平日里与她生分的女孩子们,这会儿因着好奇心,嘀咕一阵,自有气场足些的,上来跟她说话,问她:“顾姐姐,咱们想跟你打听个事儿,成么?” 顾荧笑得温柔,点头道:“有什么不成的,知无不言。” 人一听顾荧说话温柔,心里一松,想着她倒不似面上瞧着那么高傲不易接近,遂问:“听说青瞳是顾太师收的义子,是跟着顾长生一起回来的,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就平日里瞧着,有什么不一样么?” 顾荧眸子轻垂一下,然后看向问话的姑娘们,开口道:“监学里出了些不好的传闻,我也听说了,遂才没与四妹妹一起走,唉……” 立着的姑娘们见顾荧这般语气神态,就更加断定了顾长生与青瞳不一般。若是清白的,怎么自家姐妹还避她且不为她澄清呢?又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实在是好猜得很。 顾荧还要说话,忽听得身后传来声音道:“顾三姑娘还没回去呢?” 一听是许琰的声音,顾荧身子蓦地一僵。其他姑娘也认识来人是谁,只是在这监学里不需行礼,只当同伴,遂都干笑着打了声招呼,就都退走了。这人可是顾长生的未婚夫,她们在这里说顾长生的坏话,叫他听到,多少有些尴尬,自然先走未上。 等其他姑娘你扯我我拉你一走,原地便只剩下顾荧。顾荧表情仍旧轻柔,慢慢转了身去,向许琰行礼道:“给五皇子请安。” “皇上有旨,我与三皇子在这监学之中,只做一般监生,与大家无异,自也不需行礼,顾三姑娘客气了。”许琰语气冷然道。 顾荧也实在习惯他没甚情绪没甚表情的样子,不过直起身子,仍微笑着道:“五皇子怎么还没回去?” “正要回去,不知能否与姑娘同行?” 顾荧实在是没想到许琰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有片刻的愣神,那眸子里几乎都要沁出湿意来。许琰见她不说话,自然又道:“不能么?” “能……能……”顾荧忙地应出声,急切得有些音颤。 许琰也不笑,“那走吧。” 顾荧觉得自己真是在做梦一样,又或者说,那梦里的人儿走出来了。如今,就走到她身边儿。她扣着双手在身前,一直摩挲轻蹭,一会儿又不落痕迹地看许琰一眼。每看一眼,那心里的印记就又越深上一分,越发不能拔出来。 如果他不是顾长生的未婚夫,如果……这辈子有可能在一起,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顾荧心里有多少的妄念,面上就显出多少分的拘谨,自是也不知该怎么跟许琰说话。 许琰走在她旁边,出了国子监大门,才又说:“姑娘是乘轿子,还是与我一同步行回府?姑娘若是以轿代步,我便不送了。” 顾荧一听许琰有意要送她,哪里还想坐轿子,只是连忙应了:“那就……步行吧……”只要你陪着,怎样都好。不管什么苦,我都吃得来。 许琰微点了下头,自是带着她慢走起来。两人刚离开国子监大门不久,许璟就从门里出来了,朝着两人走掉的方向看了背影两眼,心有不解:这许三火又在搞什么鬼? 不管他搞什么鬼,自己回头叫了一声青瞳:“快点!”娘炮一样!想想又不对,好像就是娘,没有炮。 青瞳应了一声跑着跟上来,气喘吁吁道:“每回你都不收拾一下,全叫我收拾,还催,催什么催?” “叫你收拾点东西怎么了?”许璟挑眉,“上马,回府!” 青瞳把书袋子往头上套了,又把许璟的书箱子交给他的书童,才去爬马背。到了上京也是不少日子了,青瞳这马还是骑得马马虎虎。实在从小就清苦,哪里玩过马这玩意儿啊。想想还是做女孩儿家的好,可以坐轿子坐马车。 许璟也上了马,往青瞳旁边并排,突然小声问:“你跟顾长生那么熟,你说,她到底对许三火有没有那心思?那种话题,你们都有没有聊,嗯?” “你想干嘛?”青瞳挑眉瞧他。 许璟咬了咬牙,“你蠢啊!” “我不蠢,你也别想。”青瞳说话收声,夹了一下马肚子。 许璟噎了一下,追上去:“为甚?难得我与你说得来,怎么就不能与我多说些?”说来也奇怪,他居然跟这个不男不女的特别说得来话。好似也不是说得来,常常是他找着这不男不女的说话,这不男不女的时常还不甩他!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许璟也不要她回答作甚了,一鞭子抽在青瞳的马屁股上。坐骑受惊,扬蹄就冲了出去,吓得青瞳一把抓住了缰绳,吼骂一句:“你个王八蛋!!!” 人马蹿过许琰和顾荧,吓得顾荧往许琰身边儿一缩。许琰只侧身看了她一眼,又抬步把距离拉开。顾荧只好自己压住了惊吓,抬步再跟上去。那翠娥领着轿子,便是一直隔些距离跟在顾荧和许琰身后,心里想着这男子可真不解风情,还有她家姑娘也奇怪,有轿子不坐,陪着在这费脚力。 “姑娘对监学里传说的长生与青瞳的事情,怎么看?”许琰与顾荧也实在闲谈不起来,他似乎与一般人都闲扯不起来,迂回也不迂回,直接问。 因为许琰实在脸上表情不见动荡,亦是男儿心思顾荧不大会猜,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又被许琰这主动给冲得有些脑子昏,自想着许琰应是在跟她打探顾长生,想弄个明白,遂应话道:“这事儿不论真假,总归于名声上不好。四妹妹和青瞳再是亲厚的,她都有您这个待嫁夫君,合该避嫌些。” “那你又知道不知道,是谁传出的这些话来?”许琰听罢顾荧的话,不置可否,又问。 听他问这个,顾荧心里便不自觉紧缩了。毕竟这话都是自己先找人散出来的,说丝毫不心虚,她还没达到那种境地。这会儿又要装着无辜,便是摇头道:“这个确是不知了,要是知道,我也要为四妹妹好好问问,如何得罪他了,要放出这样的闲话来?” “我瞧着顾三姑娘与五弟甚是般配,如今出了那样的事情,五弟面上若是挂不住,倒不如舍妹妹求姐姐,瞧着甚好。”许璟走过一旁,拉了缰绳,突然沉声丢出这么一段话,继而扬长而去。 许璟倒不是怀疑到了顾荧身上,只是瞧着此情此景,又怀揣着私心,才这么说的。他许琰放了手,那顾长生再是别人嘴里不好的,他许璟也照样可以娶回来养着。别人嘴里喷什么粪,与他何干?他要的人,自然是自己心里最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荧却是被许璟这一番无心的话正戳中了心窝子,脸色一变,皆落在了许琰的眼睛里。心里有了几分把握,把顾荧送到莱国府门前,不再往里送,自上马而去。 从顾长生默着声表态自己有怀疑人选时,许琰自然也在心里把相关人等一一捋了一遍。与顾长生有关,知道她与青瞳亲厚,且还能狠心不惜毁掉顾长生名誉的,到底没几人。家中姐妹如今不过就三个,顾萱又是顾长生的小狗腿,那剩下可怀疑的,自然就是顾荧。且根据见过的几次来看,那顾荧瞧自己的眼神和对自己说话的神态,确实不一般。再是从小到大不如顾长生得宠的,这样仔细一想,她最可疑。 这一路上试探下来,许琰便更肯定自己的怀疑。不过又是一番琢磨,该如何收掉这泼出来的脏水。等一滴不落收好了,要不要再泼出去?   ☆、第九十一章 青瞳一直到下马还有些惊魂未定,莱国府角门上的小厮来牵了马,她才长长吐了口气。那边儿许璟连声招呼也不打,便打马扬长而去。青瞳复又吞了几口气,这会儿也没那心思骂许璟了,只不过一边儿往府里去一边儿想顾长生的事情。 进了自己的小书房,往椅子上一倒,脚抬起搁在书桌上,眼睛便直勾勾盯着雕格花窗看。要说澄清她和顾长生之间,有一个直接又有效的法子,那就是承认并让大家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并非男孩。但若是这样,不知道她自己还能不能留在顾府。毕竟,他是骗了顾太师的。 但如若不承认自己的女儿身,那又有什么好办法帮顾长生洗白呢?若洗不白,这样的黑点得跟她一辈子。甭管她最后嫁给了谁,都还是会遭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 想了半天没想出甚头绪来,青瞳对这些官宦人家又不熟。便是在顾府住了这么多时日,也还是不大明白谁跟谁什么关系。她房里倒是有两个丫鬟,盖因他是收进来的孩子,平日贴身诸事又全不要丫鬟服侍,遂也不亲近,也不能听到什么府中的秘闻。因而,也不知道谁有动机要散出这样的谣言出来。 说来也是叫人生气,那些监生学子们原也都是蠢货,人传的什么,竟也都信。不瞧瞧她和顾长生是与许琰、许璟一起回来的。若顾长生真给许琰戴了绿帽子,那许琰如今在监学里还能与她青瞳说话?就算是碍于顾长生救了皇后娘娘不好怎样,也是可以将她这“奸夫”捏死的啊! 真是……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儿大! 青瞳一下子收了脚从椅子上直起腰来,眼睛也是跟着一亮——索性,把事儿闹得更大些? 而顾三姑娘因为被许琰送到了府门上,心情便一直处于雀跃状态。回到阴氏院中,那由内里而散发出的喜意亦还是压不住。见了阴氏请安,也是与别日不同。阴氏细瞧了,并不直接问她,而是找了翠娥来问:“三姑娘今儿怎么了?” 翠娥低着眉,也不知该不该把下学时顾荧与一公子一道走回家的话与她说,半晌道:“太太,也没什么。” 阴氏还瞧不出她说没说谎,不过又道:“你若是不想服侍荧儿,我去给你寻个大院里的差事,你便安心去吧。” 翠娥一听这了不得,要撵她出三房,忙地跪下道:“奴才该死,太太饶命。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儿姑娘没有坐轿子回来,而是与一位爷一道,走了回来的。想来是因为那位爷的缘故,遂才这般高兴。” “什么模样?”阴氏又问。 翠娥没仔细瞧见许琰的脸,只是略扫过两眼,不过是将自己看到的说与阴氏听。阴氏听罢,略略思忖一下。心里知道皇上把三皇子和五皇子也放到监学里去了,想来,这送顾荧回来的,不外乎就是五皇子了。若不是五皇子,顾荧何至于显出那个样子来? 若是五皇子,他又为何会送顾荧回家?阴氏嘱咐翠娥:“仔细盯着监学里的事情,有什么事向我说。” 翠娥应了,要走的时候又回来,问阴氏:“太太,不是三姑娘的事情,说不说呢?” “你说来听听。”阴氏道。 于是翠娥便把监学里传的顾长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阴氏。阴氏听完眉心就是一拧,顾家下人里尚且都没传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倒是多数人不大知道顾长生和青瞳关系的监学里,传出了这么难听的事情?再问翠娥,她也不知。阴氏便叫她下去,自己细细思忖起这事儿来了。 只说顾荧今晚吃的所有菜食都似加了蜜一般,又想到顾长生这会儿私下里必是愁容满面的,更是心中畅快。饭后略消了消食,便于窗下古琴边儿坐下,一勾一挑眉眼带笑,照着那琴谱练起琴来了。 练了一阵琴,又起身出去逛逛。这个家里,她原连串门的都没处去。姐妹之间,她与顾长生和顾萱实在是生分,因而并不相互走望。倒是顾萱偶尔会来看看她,被她几句话一酸,也就起身走人了。 今儿心情实在是太好,出了三房的院子,这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高老太太院前。见得院门虚掩,还未进去时,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儿。再细细一听,可不就是顾长生和顾萱,再带着一拨子丫鬟们。 顾荧手伸到院门之上,轻拉门环半晌未扣下去。原本觉得顾长生该是哀声阵阵的,没想到还是如此欢快,倒叫她心里不舒服起来了。原本攒起来的痛快,也在这一阵阵笑声中变成了酸意。自然,是扣不下这门环的。 就在顾荧手将将离开门环的时候,院门“嘎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婆子,那婆子旁边儿,就站着顾长生。见到顾荧正在门外,顾长生忙一笑道:“这么巧,我正要去找三姐姐,没成想三姐姐竟先来了。” 顾荧也笑了一下,尽可能使自己那张脸蛋看起来明艳,开口道:“我来看看老太太。”并不是来找你的! 顾长生仍笑:“三姐姐进来吧。”心里却想着,怎么激得她没了分寸,好让她自己吐出实情来。等她自己吐出来,接下来不管做什么,也都不算冤了她的。 因而顾荧端着身子跨过门槛,正往院里去的时候,忽脚下被一绊,“轰——”地整个人趴下去摔了个狗啃泥。 顾萱和一拨丫鬟这时还在院中树下玩,那树下的石头桌上,还点了几根蜡烛,照得周围的人脸上全是暖暖的红意,映着张张笑颜。这笑颜皆在这声响动中没了,人细语几句,皆往院门上来。 到了院门上,正见顾荧从地上跑起来。她一脸恼色,一边故作淡定优雅地掸着身上的尘泥,一边儿狠狠瞪着顾长生,像是要生扑上去把顾长生撕碎的豹子。 顾长生却只淡淡站在她面前,“关切”道:“三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原老太太院门的门槛比别处就高些,你怎么不知道呢?” 顾萱站着不说话,其他丫鬟自然站在后头也不说话。顾长生这话说得这么语气平平,明显是臊顾荧的,顾萱哪里听不出来。一边是亲姐姐,一边儿是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她主动帮谁都不好,自然选择沉默,以静默的姿态,帮四姐姐。 顾荧原本就是恼恨难下,这会儿被顾长生这话一说,更是恨得牙痒痒,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但在高老太太院里,她还能与顾长生闹起来不成?但凡是闹起来的,哪次不是别人倒霉,她顾长生受尽维护——黑了心肝的白莲花! 顾荧缓慢压着几乎冲破天灵盖的怒气,压着本来想来看看顾长生苦闷不成反自己被整的落差心理,正要甩袖离开,忽听得正房廊下高老太太出声道:“谁在那门口啊?都堵在那,怎么不进来?” 宝娟过来看看,回头跟高老太太说:“老太太,是三姑娘玩儿来了。”说罢过来捏了顾荧的胳膊,把她往里带:“来了怎么不进来?站在这里做什么,过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呀。” 顾荧没法,只好快速调整心情和脸色,到了高老太太面前,给高老太太请安。请了安,又去给高老太太捏肩。 高老太太满意,笑问:“才刚被门槛绊了?” 顾荧可不想与顾长生在高老太太面前正面交锋,只道:“天暗了,没瞧见,遂就绊着了。”说罢又问:“老太太身子如今怎么样了?” 高老太太道:“好多啦,不像年初那时候,走路都不能。这会儿拄着拐杖,还能走走。不过病根却是落下了,没事儿便觉胸闷,喘气难。浑身有时也没力气,不行了,老啦!” “老太太可不老呢。”顾荧又哄道:“在我眼里,老太太那是鹤发童颜,年轻着呢。” 高老太太最喜欢被人哄着,自然高兴,又朝顾长生伸手出去。顾长生把手搭到高老太太手上,便被她捏在了手心里,拉到跟前,看着她道:“跟祖母说说,在学堂里好不好?这上了也有些日子了,可辛苦?” 顾长生看着高老太太道:“老太太,不辛苦。各家姑娘都在,有伴儿,可好玩呢。” “那就成。”高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又微微偏头,对顾荧道:“荧儿呀,你是老大,在学堂里可要多照顾些荀儿和萱儿。都是你妹妹,不能叫旁人欺负了。” 顾荧道:“哪能呢,只要有我在,自然不能叫四妹妹五妹妹被人欺负了。再说了,老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便是那有郡主身份的,欺负荀妹妹的时候,还要思量上一阵呢。”说罢这话,不过暗瞥一眼顾长生。如今在学堂受到那样的非议和排挤,想来不知道心里有多苦呢。 不过,刚才那一脚,找了机会,她必还是要千倍万倍还回去的! 顾长生惦记着高老太太的身子,自从上回大病一场之后,虽没生命危险,这会儿却是落下了病根。最不能心急气闷,要不这病症总归是时不时就发的。高老太太年岁也大了,不该再叫她操心什么。因儿,顾长生也便顺着顾荧的话,只哄高老太太高兴。 等高老太太累了,两人又一起扶了高老太太进屋,交由宝娟服侍,便出来院子里。顾长生站直了腰身,淡声道:“三姐姐这是要回去了?我送三姐姐一送罢。” “四妹妹客气。”顾荧瞥了顾长生一眼,自端着身子往外头来。顾长生跟在她旁边,一直到出了院子,顾荧才稍慢了步子,看向顾长生道:“既然四妹妹今儿这么有兴致,不如再陪我往园子里逛一逛去?可愿意?” “三姐姐让做的事,又有什么不愿意的?”顾长生笑得明艳无双,于莹白月光下,整个人都镀上了层纯澈的仙意。顾荧有一瞬的愣神,只觉顾长生已然又慢慢养回来了。等反应过来时,直想上去挠毁眼前的这张脸!凭什么,处处都比她好!到底凭什么?! 顾长生瞧着顾荧眼中的冷意、恨意与杀意,突然笑了一下,开口道:“不过三姐姐的样子,又叫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次,你要我跟着在玉津园里走走,结果……差一点被水淹死……” 顾荧眸子里的冷意慢慢退下去,“那这回,咱不到水边儿去。” “三姐姐说不去那就不去。”顾长生说罢,与顾荧一道往园子里去。在家里,顾荧自然不敢对她做什么。要拉她出去,怕是有话要说。也刚好,她顾长生也有话要与她这三姐姐说! 两人一路来至园子,自然也不往里去。在一棵合欢树下停住,顾荧转过身,与顾长生正面相对。顾长生脸上这会儿早没了笑,只是回看着顾荧。顾荧却冷笑了一下,开口道:“你倒是真沉得住气,要是我,怕是早找根绳子吊死了。” “我为什么沉得住气,难道三姐姐不知道原因么?”顾长生亦是冷声,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道:“没让三姐姐看到我哀愁悲戚的模样,叫你失望了?” 一听这话,顾荧便冷笑开了,“我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那监学里传的又不是我,你名声毁与不毁,与我也没什么相干。你哀愁不哀愁,悲戚不悲戚,与我更是没有关系。你便是强颜千百欢笑,只为给我看,我也欢喜。” 顾长生不管顾荧说的这些虚话,不过瞧着她道:“三姐姐,我既与你来了这园子里。无有旁人在,就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实在是不需这般遮遮掩掩,话里有话。谣言谁散出去,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装什么不相干的人?” 顾荧不笑了,只是盯了顾长生半晌,继而开口道:“是我又如何?总归,别人都信了,你又能怎么样?把那些人的嘴堵了不成?即便你这会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保不齐,还要抵命呢。” “为什么?”顾长生淡淡问了这么一句,好似问的就是今儿这菜为什么炒咸了这样的小事一样。顾荧以为她是愤怒会失控会恨毒了她,结果,通通没有。 “为什么?”顾荧道:“你何必明知故问,从小到大,你抢了我多少风头多少宠爱?进了监学,还是所有人都围着你转。顾长生,我到底哪里不如你?!” “哪里都不如。” 顾长生语气仍是平平,几乎是把顾荧堵得抖起了身子。顾荧甩袖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站在她面前道:“今儿五皇子送我回来,他与我说了一路的话。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何不自己求了皇上退掉婚事,也好给自己留点颜面。要是叫人家硬给退了,怕是真没脸活着了。” “谢三姐姐。”顾长生仍是一张木头脸,话说得没有分毫语气可言。好似全然不在意顾荧故意炫耀许琰送她回来,不在意自己的丑事。即便是要退婚,她顾长生也不会顺水推舟使用这种自贱的法子! 而顾长生越是这样,顾荧就越是要气上了天。但也没办法,难道在这里把她掐死不成?于是只能再甩一遍袖子,憋了满肚子的气而去。 看着顾荧消失在夜色中,顾长生才抬步要往回去。却是刚走一步,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袖子。回头一看,竟是青瞳。青瞳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才小声道:“我是看到你和她,故意跟过来的。我现在知道谣言是她散的,所以我要把事情闹大了,你同意不同意?” 顾长生呆了一下,青瞳又道:“好,你同意了,那我走了。”说罢没一会,人没了。顾长生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都怀疑她有没有出现过。还有,什么叫把事情闹大啊喂!她都没点头,哪里就同意了啊喂! 贱人自有贱人磨,青瞳决定当一回贱人! 就在青瞳准备把谣传再添油加醋来个反转时,却发现已经有人早她一步做了贱人,反转版本早出来了——说什么顾家三姑娘因看上青瞳而不能得,心中妒意横生,又因爱生恨,便编排了青瞳与顾长生,欲毁两人清白。 青瞳一听傻眼了,真能编啊这谁!于是忙跟人“解释”道:“哪里来的混账话!原是那顾三姑娘心属五皇子,但见五皇子与顾四姑娘早已婚配。为得其人,这才拉了我当这个垫背的,要毁了顾四姑娘清白。早先我就与你们解释过我与顾四姑娘只是朋友,她那样儿的国公府小姐,如何看得上我?若要是真有那事,我还推辞什么?直接做他顾家女婿岂不好?!” 人一听又说:“妙哉妙哉,不知哪个是真,却都比那话本子还精彩。” 一时之间,谣言又起,把顾家三姑娘变成了主角儿,且是痴怨恶毒型的。瞧不得自己亲妹妹好,便想毁她名声。这所有恶毒的事里,怕是没有比毁了一个姑娘家名声更恶毒的了。那原先的顾四姑娘,便成了一个被阴害的小白兔,实在堪怜。 许璟拎了青瞳出去,“怎么你们都有戏份,唯独没有我的?” “什么?”青瞳一时没听明白。 “罢了罢了。”许璟一把把她搡走——一群无聊的书呆子! 女学生聚在一块儿便是最喜八卦,又听得传说了两个反转版本,全都跟磕了药一样兴奋,你说我讲,又细细揣测一番,只说:“是咱们冤枉长生了。”、“是呀,本来长生是什么样儿的人,我们都知道的,一时被糊了心了。”、“唉……起先瞧着顾荧就不是好东西,没想到,还真不是好东西。”、“走走走,咱们安慰安慰长生去。” 顾长生得到一众人的热情,配合得嘴巴都咧酸了。再一听说,自己三姐姐因为对青瞳因爱生恨又妒忌而毁两人清白,僵了嘴角直抽抽。又听那个说,不是青瞳,是五皇子,那顾荧看上的是五皇子,拉了青瞳倒霉而已。顾长生额角排排黑线,果然——事情被闹大了,连不同版本都有了。 罢了,人又问顾长生:“到底是怎样的?” 顾长生收住抽搐的嘴角,装小白花道:“具体我也不知,想来三姐姐不该做这样的事。毕竟,她是我堂姐不是?但我确实与青瞳只是好朋友,无其他事情。我和他亲厚些,盖因他救过我,又是个性情偏姑娘家的,好相处。” 有时候,那些软耳根的墙头草最可怕也最好利用,全数都在一念之间。信了你,便去压别人,信了别人自然就来压你。到这会儿,顾长生便是说什么人都信一半再揣测一半的,只说:“长生你还是太善良啦,那家中姐妹就都是好的了?有时候要害你的,都是你亲近的人呢!”长点心吧,长生! 顾长生点头,应了大家所说,还不忘“维护”顾荧一下,直把大家对她的同情心挑到了最大化,通通都去骂顾荧奸诈了。 顾荧在学堂没呆到半日,便收拾了东西,带了翠娥请假回家去了。若再呆下去,不死也叫这些人的目光给刺死了!心里恨极,却也一时没想出法子来。 午时吃饭,青瞳神清气爽。刚把食盒里的饭菜都拿出来,桌上便来了两个女学生,看着他问:“我们可以坐这里吗?” “可……可以啊……”青瞳结结巴巴道,实在是对这上京的贵族圈不了解,也不知这两位姑娘是哪家的,也不敢冒昧相问,自然,她也没兴趣。 那两个姑娘坐下后,叫丫鬟把饭菜摆上来,又等丫鬟把筷子汤匙等物放好,才拿了吃饭。那手势间尽现柔慢优雅,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以前她刚认识顾长生那会儿,也是这般感受,还好,现在习惯许多了。 饭菜刚要入口,却又放下来,其中一姑娘看向青瞳问:“能问你个问题吗?” 青瞳嘴里有饭不张嘴,点头。那姑娘笑了笑,开口道:“顾荧到底是有意你还是有意许三火啊?” 青瞳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把饭咽下去。这会儿她已经成为八卦集中营了,时不时就会有人来跟她打探“实情”。当然,也是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实在让人不知道怎么靠近,才都来找她的。 青瞳咽下嘴里的饭,忙道:“我这样儿的,哪里能随随便便入了各家姑娘的眼,是吧?”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能想到顾荧不会看上她这样的吧!虽然她承认,自己长得确实不错,但气质远远及不上三火公子不是? “谁知道呢,万一就有人好你这一口呢?”另一个姑娘接话。 青瞳竟有些无言以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时,突有人来提拉了她的后衣襟,一把把她拎起来:“一男二女共餐,成何体统?!” 青瞳一回头,就见拎她的是许璟,脑门一黑——多管闲事管到姥姥家了!   ☆、第九十二章   许璟不等青瞳有反应,已经把他提拉去了另一饭桌。那边儿做奴才的上来收了青瞳的饭菜,照数放过去,又把许璟的饭菜摆出来。青瞳愣了愣,也没理他,抄起筷子继续埋头吃饭。几口就把饭刨完了,然后收拾食盒走人。   许璟:……   青瞳一走,许璟一人坐着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饭,又觉没趣儿,便往四周看了看。许琰与他一样,都是平日里无人沾边儿的人,此时也正一人坐着吃饭。再看下去,那顾长生桌上可就挤了许多人,竟还有封子晏和一个秀弱公子。   许璟又吃了两口饭,叫奴才来:“收了,端到顾四姑娘那桌去。”   “诶。”该奴才应了,收拾一番食盒,便按吩咐把饭菜又摆到了顾长生那桌上。   其他人一瞧是三皇子的贴身奴才,俱是愣了一下,然后也都识趣,默默收了自己的一应东西走了。封子晏愣了几回,一直到许璟坐下也没走,索性也就不走了,还笑着招呼了一声儿。   许璟坐下后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顾长生也默默偏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也没别的动作,只是拿起筷子吃饭罢了。他不说话,一时间顾长生和封子晏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是跟着吃了两口饭,忽听他说:“那谣言真是你那三姐姐放的?”   顾长生停了停筷子,还未出声,便听得封子晏道:“想来并不是,荧妹妹向来懂事,又是荀妹妹的堂姐,何故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就我认识的荧妹妹来说,不该是这样的人。”   许璟冷笑了一下,看向封子晏:“你还真是天真。”   “我说的乃实话,怎叫天真?”封子晏回道。   许璟懒得理他,看向顾长生:“她是不是看上许三火了?”他也不是个蠢人,谣言从传出到现在,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大概能想象得出来。昨儿下学,顾荧走到许琰旁边的时候,那可是尽显女儿家温柔羞怯情态,要不是瞧出了什么,他何故开那样一句玩笑?谁知道,竟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说到点子上了。   顾长生也细细想过这个问题,心里自然也有此推测。还记得小的时候,她这个三姐姐十分粘封子晏。后来,她突然不粘了,每次封子晏来的时候,都做寻常伙伴对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粘的,顾长生记不大清来,隐隐约约是许琰威胁了顾国坤去府上住了几日那次。至于顾荧有什么心思,她不常接触,自然不知。   只是,昨晚她拉自己去园子里,故意把许琰送她回家的事说与她,她便觉出了一些不同来。这般想来,顾荧怕是早就看上了许琰,不过是一直默默埋在心里罢了。这一回造她这个谣,想来一是因为心有不愤要害她,二来若是成功了,也好坏了她和许琰的婚事。   这会儿看顾长生不说话,面上尽是思索的神色,许璟便又道:“那看来就是了。”   封子晏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搁下筷子,不解道:“这都是哪里来的说法?荧妹妹又见过许公子几次?怎么就有看上一说了?”   许璟无语地看了封子晏一眼,再不说话,吃起饭来。顾长生见封子晏不再吃饭,便看着他道:“封哥哥你先回去罢,我有些话要与三皇子说。”   “我不是自己人么?”封子晏看着顾长生问。   许璟一脚踹上去,“叫你走就走!”   封子晏被踹得一脸惊色,闷着声音叫也未叫,微瘸着腿去了……   封子晏一走,顾长生搁下筷子,叫墨书伺候漱口洗手,又留她收拾碗筷食盒,自己便去了。许璟也没多吃多久,吃罢出餐堂,往顾长生边上去了问:“要跟我说什么?”   顾长生微侧了身子,看着许璟道:“我想进趟宫,见一见皇后娘娘。”   “要我带你入宫?”   “嗯。”顾长生点头。   许璟瞧着她的神色不说话,素来知道这姑娘不是面上瞧着这般和善温柔的,这回找皇后,怕是要求些事儿,因而开口道:“下学了再去,还是现在?”   “现在吧。”顾长生目光转向别处,下学后天晚了扰到皇后娘娘不说,她回家也是不便。   许璟亦不问缘由,只是点头,叫顾长生在监学前等着他。顾长生径直去了,家中小厮拉了马车过来,顾长生与如画同上马车,便在里面等着许璟出来,好一同往宫里去。为了今儿入宫,顾长生也是盛装而扮,并不像平日里素简的模样。   等了一阵,听得有人从监学中出来,叫车夫打马跟上,马车才动起来。顾长生端坐在马车中,如画在她一侧,问她:“姑娘,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宫里,到时候你在马车上等我。”顾长生道,说罢微眯了眼睛。刚吃饱了饭,有点儿犯困。如画见她要睡,只道:“姑娘歇会儿吧,到了我叫您。”   “嗯。”顾长生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脑子里只是想着事情。   上京道路平坦,马车只是稍有时候会晃一下,其他时候多是平稳的。顾长生本来只是打算闭着眼睛养一养神,结果没想到真睡着了。直等如画轻声叫了她,才醒过来,这时马车已到了大内的右掖门。   外来马车并不能往里去,顾长生下马打算步行而入。如画打起马车帘子,她弓腰刚出马车,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下子又缩回了头去,还拉了如画的手放了马车帘子。   如画一脸不解:“姑娘,怎么了?”   顾长生暗吸了口气,摇了下头。明明是说好了许璟带她进皇宫,怎么许璟没了,在马车外的却是许琰?!就在顾长生发怔的时候,外头车夫又说了句:“姑娘,到了。”   “知道了。”顾长生定着声儿应道,想着自己都来了,总不能再叫车夫调转马头回去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必是要往里去的了。   稳着心神出了马车,如画先踩凳子下了马车,又转身来扶顾长生。顾长生从马车上落下,整了下衣衫,到许琰面前道:“给五皇子请安,三皇子呢?”   “被我绑在了监学的马厩里。”许琰淡声道。   顾长生抬头看向他:……   “走吧,母后在宫里等着你呢。”许琰不管顾长生脸上是何种表情,转身往里去。   顾长生没法,只好跟上去,与他一道往宫里去。如画不好入宫,便留在马车里,实在无趣儿便在集市上逛一逛,只是等着顾长生出来。   那边儿顾长生跟着许琰一路来至坤宁宫,皇后娘娘果早等着她了,等她行完礼,就招手拉到自己身边儿,看着她道:“才刚听琰儿派人来说,你要来宫里看我,可叫我高兴呢。有些日子不见了,在监学里一切都好?”   顾长生笑了笑,“回皇后娘娘,不是甚好。”   “哦?”皇后娘娘虽是疑问,神色里却都无一丝意外,只道:“怎么不好?不妨跟我说说。”   顾长生并不与皇后娘娘挤于一侧炕上,自也不往对面坐去,只是坐到她近前的一个椅子上,才把监学里的事情大致说了。皇后听罢,脸上仍无意外之色,便是连听故事时的好奇也没有,说到反转时,也是神色如常。顾长生只在心里感叹,真是沉稳大气第一人。便是她活了两世,怕是也做不到这样儿。   “那你可知道,散这些传闻的,是谁?那先期的传闻,当真是你家里的姐姐散的?”皇后沉声问她。   顾长生此番来便不是来和皇后打谜语的,也不想话里有话没的招人烦。皇后这样儿的人,只怕她的伎俩在她面前是没有分毫作用,便也照实了说:“是的。”   皇后微出了口气,“怕是你这姐姐,打小便不喜欢你吧?”   “想来也是性情不和,谁又能是完人,她厌我,也有情可原,只是……”   “她不该处处害你?”皇后笑着接问,又道:“你年纪还小,再大些就明白了。人心不一,旁人做什么都有旁人的道理。你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明白,人,有的确实是恶的。”   顾长生点头,又听得皇后问:“今儿来……就是找我说说体己话来了?”   确是因着有事而来,但见皇后对自己这么热情,起先只当她是来看她的,这会儿听着这话,顾长生就有些微微的尴尬。皇后瞧她这样儿,又笑:“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的命都是你给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顾长生收了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求皇后娘娘些事情,总归是不好意思的。本该抽了空闲的日子就来看望娘娘,却又念着宫里不比外头,遂也不敢常来。”   皇后越看顾长生跟打官腔便越觉可爱,心里早猜着了她来找自己是做什么来的,只是引着她说出来罢了。憋着笑叫宫女给她捧了杯茶,自己也接了一杯,开口道:“快说!是要急死我不成?”   顾长生也不吃茶,只道:“我想求皇后娘娘,瞧着有合适的,给我三姐姐定门婚事。如今已经快到年下,她也就十七周岁了。这样的年纪,要凭家里人,怕是找不着什么合适的。”她再不愿嫁,拖在家里,再不嫁出去,心思扭曲,不知道还要兴什么浪。若是皇后出面,没有她不嫁的道理。   皇后吃了口茶,把茶杯搁下,“就这个?”   “就这个。”   “我道是什么事呢,我便瞧瞧,问问谁家有合适的,就给她定下。确实也是年纪不小了,再不能拖的。只是我要把话说在前头,她这样儿的年纪,不能找到什么好的。就是我出面,那也一样儿。”   顾长生心里“明白”,面上微笑:“但凭皇后娘娘做主。”说罢就要下椅子谢恩,却被皇后伸手拉了,看着她道:“别急着行礼,这忙也没有白帮的道理。”   顾长生愣了愣,便又听她说:“留在宫里陪我几日,我自然把这事儿给你办下。”   “皇后娘娘,只怕不便……”她衣服首饰一样儿没带,如何就能在这宫里住下了?   “没有不便。”皇后道,说罢再不准她推辞,自叫宫女来带了顾长生往西偏殿去收拾一番。一切按照顾四姑娘的喜好来,收拾好了,再派人往顾府里通知一声去,拿几身衣裳来。   吩咐好了,这边儿顾长生刚被宫女带下去,那边儿许琰就进了皇后的正殿。皇后也不叫他行礼,招了到炕上坐着,看着他道:“与你求我的事儿一样,都是要把那顾三姑娘嫁出去。我也没让她知道你早就求了我这事儿,又短了她一短,让她留在宫里陪我些时日,我才帮她。人我是帮你留下了,只那接下来的事儿,我可就没法再管了。”   许琰给自己这亲娘行了个大礼!   许璟被绑在马厩外的柱子上,把许琰在心里来来回回骂了不下千遍!这样的屈辱,他许璟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原本想着自己来牵马,上马就走,也省事些,哪知就被许琰给堵到了。最叫他不能忍的是,他居然没打过那个比他小两岁的许三火!   许璟气得鼻孔喷火!   青瞳也是见许璟的贴身奴才找他不见,自己才出来找他的。原本三皇子和五皇子来去留走皆是没人敢管,要不是许璟的贴身奴才还没回去,青瞳也只当他和许琰一块儿回宫去了。   在监学里四处走探一阵儿,最后就在马厩边儿看到被绑起来的许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青瞳是震惊的——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这么把咱们三皇子绑起来?!震惊完之后又顿时有些想笑,头一次看到许璟这么狼狈,心里莫名痛快——看他往后还能不能吊炸天地骂她!   晃到许璟面前,青瞳佯作紧张得几乎掉了下巴的样子,大叫一声道:“啊!三皇子,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绑在这里的?!告诉我,我帮你告诉皇上去!”   你知道皇上长什么样儿么?!   许璟的愤怒值不断飙升,抬脚就去踹青瞳,青瞳轻松躲开,让他踹了个空。收了腿,许璟仍是一脸黑黑红红的色彩,声音沉得像锤子一样道:“混账东西!还不把我解开!”   青瞳觉得自己再幸灾乐祸一点怕就是要出事了,于是忙乖乖上去帮许璟解了绳索。一边解着,嘴里还一边儿唠叨道:“这谁绑的?技术可以呀,这么复杂的花式,估摸着得绑一阵子……”   “闭嘴!”许璟吼:“再出声小心我拔掉你的舌头!”   青瞳咬住嘴唇,再不出声,手上动作不敢停,速度极快地帮许璟解了绳索。解完绳索,许璟仍是黑着一张脸,盯了青瞳几乎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才开口道:“你很开心是么?”   青瞳咬着嘴唇,表情无辜地摇头。许璟盛怒不下,收了目光,全程黑脸,并无一个谢字。到马厩中牵了自己的马车来,踩上马镫一跃而上,然后便打马而去。青瞳转身看他走掉,才松开被咬住的嘴唇,松了口气。   许璟一骑绝尘到大内,直奔坤宁宫要见了五皇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许璟直想拔刀相向——砍死这个没人伦绑亲哥的混账!   许璟气得暴跳,许琰却是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见许璟来了,只礼让叫许璟坐下,又叫宫女倒了茶。许璟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搁在桌案上,怒气仍在。许琰在对面慢条斯理吃了几口茶,才把茶杯放下,看向许璟道:“三哥回来得有些早。”   “没你早。”他特么绑了人就独自带着顾四姑娘回来了。   许璟扯了扯衣襟,怒得汗意微微,里衣都有点湿了,想要透透风。扯罢又要喝茶,跑得急了,这会儿口渴。宫女捧茶,他又喝一盅,然后放下杯子道:“顾长生呢?”   “自是安好。”许琰看向许璟,“劳烦三哥挂心,只是长生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实在不该叫三哥惦记着。便是今日,也不该三哥带她来宫里。”   “是……”许璟噎住话,心里咆哮:是她自己要我带她来宫里!人家不要你带,你来硬的,结果恶人先告状来怪我?!逗老子呢!分分钟想砍死你!看你还装叉不装!   “你了解她么?她想跟你么?是心甘情愿地要嫁给你么?”许璟盛怒之下,思绪百转千回,最后竟十分淡定地问出了戳许琰心窝子的话。   许琰眸子里的目光聚了一下,答案大家心知肚明。许璟冷笑一下,心里有了底气,又开口道:“没人知道你打小就求了父皇这门婚事是为何,如今瞧着,不过是占了个不想跟你的好姑娘。从小到大,你见过真正的顾长生是什么样子么?耍阴招时候的样子、有事求人耍小聪明时候的样子……”   “你都见过么?”见过么?   看着许璟的唇瓣带着冷笑翕动,许琰目光冷出了冰意。话刚听完,又见得许璟从怀里掏出个纯白的丝帕出来。丝帕叠成一方,正上面盖有一角,恰好绣着两株香草(荀草)。一层层打开丝帕,又见得其中包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许璟把宣纸也展开,放到许琰眼前。   这张纸上是顾长生的字,而文字所表的内容,是顾长生因欠许璟救命之恩以及成人之美情分而立下的字据。两份恩情,只要许璟开口要还,她顾长生定当回报。   许琰将将把字看全,许璟便已经收了字据,仍旧揣于怀里,丢了一句:“何不让她选自己想要的,何故要逼着她做她不愿意的事?”说完不等许琰出声,也就起身去了。   走时看到许琰脸上压不住的冰冷之意,许璟心里尽是痛快,真个是比砍他一百刀还叫人痛快的事儿。若他想得明白,合该放顾长生一条生路,让她自己选择自己的下半生。那时候,他许璟也不是外者不能抢人之未婚妻的角色了。   许璟走到门外,又不期撞上了顾长生。顾长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见许璟出来,行礼道:“给三皇子请安。”   许璟多看了她两眼,到底没多留,又去给皇后请了安,也便离开了坤宁宫。   顾长生等许璟走掉,在小太监传报后进了许琰的殿中。刚才兄弟俩的话,她在外头尽数听到了。许璟一直以来对她存有什么样的心思,似乎也从刚才的话里听出了端倪。只是,不管是三皇子还是五皇子,都不是她顾长生想选的罢了。   顾长生进了殿中坐下,许琰便叫其他下人皆出殿去,殿中只留他和顾长生两人。相对无言一阵,实在僵持不住,顾长生才开口道:“五皇子……怎么想的?”嗓音有点哑。   想到真正要划清界限,从此不复有交集。再想想寿山在一起的时光,回来时路上的时光,前世相处甚好的时光,还是舍不得的。平日里的决绝,到这时候,突然就变作了心软,十分突然。   许琰看着她,又是半晌无言,最后方道:“你真的不愿嫁于我?”   顾长生僵着,不抬眼看许琰,嗓子里哽得有些难受。话是说不出了,便只点了下头,也是艰难。而许琰,在顾长生点头之际,心房爆裂之感袭脑,生疼。   “为什么?”许琰嗓音清淡,却已然有了些沉痛之音。真的是因为,这一世讨厌他么?两世同一个人,又为何会相差至此?   顾长生强笑了笑,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许琰,眼眶微湿,嘴角有笑,道:“五皇子跟我说过凤血,确有此物。只是,那东西世上只有一个。而如今,已不复存在了。”   许琰微皱了皱眉,努力推算了一下顾长生这话的因果关系。一时还没想透,便见得她已起了身,早没了刚才的强笑和眼眶微湿,又说:“若是可以,还望五皇子跟皇上和皇后娘娘商量一番,只当娃娃亲是场玩笑。”说罢跟许琰行礼,又恭敬退出去。   顾长生没有在坤宁宫多留,还是找了皇后,求了让她回莱国府。若是没与许琰说过话,皇后未必会放人,但因顾长生从许琰殿中出来后就神色不对,死活要回去,皇后就知道——她那看起来十分出色的蠢儿子把事情搞砸了,只得让顾长生走。   顾长生一走,皇后就亲自找了许琰。见他容色冰冷,便知事情并不大好。而许琰这会儿的心思,倒不在顾长生突然说的那句话上,而是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许璟的话上。他在思索,难道这一世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其实是错的?或许,顾长生这一世仍不属于他?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或许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许琰没再往监学里去。   顾长生觉得自己不该心情沉郁难过,毕竟一切总算是说开了,也总算是快要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只消等着宫中出消息,她就自由了。不需要再烦她与许琰之间的前世恩怨,也不需要再烦与皇子成婚的种种不好。   只是在听青瞳说许琰再没来监学后,心情还是动荡了。很多时候,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无限的心痛心软和舍不得充了一心房,漫了一脑子,顾长生才知道,这一世她对许琰不仅仅是只有怨恨而已。   之前许琰用婚约紧紧抓着她不放,这会儿他却要放手了,顾长生觉得,心里忒不是滋味,又觉得自己忒矫情。这是她想要的,就该高高兴兴地接受!   去了几日监学后,顾长生再不想去。不管是顾荧从监学里退学出来,还是后来定了外地的亲事,顾长生皆不上心。成日天拿了本书,在掐丝珐琅熏笼边卧了,就盯着一个字儿走神。便是年上欢庆,她也不露一笑。高老太太只当她病了,找了大夫来看,也瞧不出病症。为了不叫高老太太忧心,顾长生便也少见她。便是见了,也都是装着笑的。   开春时节,上京繁花似锦,顾荧出嫁。嫁出去之前,顾荧找了顾长生边哭边骂一宿,第二日是顶着红眼珠子上轿的。顾长生突然觉得对不起她,闺女远嫁,那就真是泼出去的水了。到了婆家受欺负,也没个娘家好回。   阴氏更是哭肿了眼泡子,拉着顾荧的手说:“听娘的话,安安分分好好过日子,再不要混作了。”   顾荧应了,只道是悔不当初。早该听娘的话,斗不过就不该斗,争不过也不该争。罢了,只当是吃了教训,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吧。   却说顾荧出嫁之后上京冷意退了大半,暖意融融,春光正好。而顾长生自从年前从宫里出来后,就再没见过许琰。宫中也未放出取消婚约的消息,顾长生遂也没跟家里人说。到时候宫里消息出来,也不需她说,家里人自会知道,又何须她多言什么?   后来也是没多等几日,宫里大太监罗福便来传皇上口谕——娃娃亲只是皇上一时口快之言,当不得真。从此五皇子和顾四姑娘,嫁娶自由,再无婚约之束!   莱国府炸了锅!   ☆、第九十三章   罗福应命来传口谕,却说口谕传罢,又悄悄拉了顾国坤说:“皇后娘娘交代了,可不能随便定了人家,四姑娘的婚事,得她做主才成。旁人,一概做不了主,顾大人可要记着。”   皇后娘娘之言自不敢推辞,顾国坤应下,也为顾长生不需再嫁入皇家松了口气。瞧着皇上一直宠爱五皇子,更是把储君之位在五皇子和三皇子之间摇摆。就他的揣度,五皇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更大些。到时候他闺女入了宫,和一干女子争五皇子一人,那日子能过么?   罗福在顾家吃了些茶果走后,五皇子和四姑娘婚事的事情就一下子传了开来。那传到高老太太耳朵里时,一时气急攻心,眼睛一直腿一蹬昏死了过去。这可慌死了宝娟,忙地叫人去请太医,又支小丫鬟把蒋氏莫绮烟等人叫来。   家中之人都来守在床边儿,等太医到来,把了脉扎了针又开了药方子,只道一句:“老太太年岁加身,身上又有旧症,不能总急了心性。这回想来是无大碍的,且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太太奶奶们耐心等着,往后再不可刺激了老太太。”   众人应下,蒋氏又问谁将那消息传到了高老太太耳朵里。无一人出声,莫绮烟便道:“想来也是瞒不住的,不过是早一时知道晚一时知道罢了,又好怪谁呢?太太,咱也别扰了老太太休息,先回罢。等老太太醒了,嘱咐大家再不要刺激了她。”   蒋氏也被整得颇有些心神疲累,带了丫鬟回房。她倒是与顾国坤一样,觉得自己闺女不嫁给皇家了甚好。只有一点不好,且说不清是谁退了谁的婚事,不知道那旁人家又在意不在意这些,若是多半在意的,那往后的婚事还是不好说。   思虑一阵,又听顾国坤回来说:“荀儿的婚事,还得皇后娘娘做主。皇后娘娘叫罗公公带了话,就是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随便定了荀儿的婚事。”蒋氏心道甚好,那皇后若是管了顾长生的婚事,总该问题不大的。   顾长生不知这话,在口谕传出来之后,心里也没有预想的那种轻松释然。反而是,越发提不起劲儿来了。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后却还不开心,怕是心里最大的悖论。顾长生可劲儿扬了扬唇角,往高老太太床边儿坐了,只等着高老太太醒来。   一直等到次日傍晚,这期间宝娟喂她喝了几回药,也总算是把她灌了回来。没力地睁开眼,第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心爱的孙女儿,便是费力地要伸手上去。顾长生忙过去抓了高老太太的手,看着她道:“祖母,你感觉如何了?”   高老太太气弱得很,可那心里脑子里还全是顾长生被五皇子退婚的事情呢,哆嗦了半天嘴唇子,才挤出声儿来:“真退了么?”   顾长生不说话,高老太太看了她半晌,最后深吟一声,把头转向帐顶,眼泪啪嗒嗒就流了下来。她的好孙女儿,长得这般叫人生怜,又是多才多艺生性好的,那五皇子是瞎了眼嘛,长得越发出色了却要退婚了!   顾长生看高老太太流眼泪,忙地抽了袖中的绢帕,一点点给她擦了,道:“老太太哭什么呢?原是我不想嫁进宫里,才要退了婚事的。”   高老太太眸子一动,又看向顾长生,不敢相信道:“是你……?”   “嗯。”顾长生点头,“是我退了五皇子,不是五皇子退了我。老太太大可不必这么伤心,咱也没丢甚面子。这世间,就没别的好男儿了?”   “为什么呀?”你是不是傻呀?   高老太太颤抖着声线,反手握了顾长生的手,也没有力道。顾长生吸了吸鼻子,不提前世之事,开口道:“不想与人共侍一夫。”   高老太太被噎了一下,竟有些无言以对。本能是出口想拿女子该贤良淑德的话来教育她的,但又想想自己的宝贝孙女要受许多委屈,尽藏情绪,精于算计,只为一个男人。那样的一辈子,也确实太累了些。   高老太太想得快,种种想法的出发点也全是自己孙女过得好与不好。想开了,心里通畅,身子上的力气就多几分。握了握顾长生的手,看着她道:“罢了,祖母再给你找好的。咱们样样儿都好,不怕找不到好的。”   顾长生笑着点头,把高老太太的手往手心又攥了攥。   顾长生和五皇子的婚约被除之后,外界先是一阵平静。等不多日,便开始有人上门邀游外出。此时上京景色颇好,游湖看景作诗皆是美事。上门邀游者,男女都有,皆为监学里的学生,也都与顾长生相熟。   那男学生里,多半是有心思的,也多半有家里老娘撺掇。以前顾长生一直被皇家婚约所束,其他人想打她的主意也没法打。这会儿婚约被除,自然就有了下头人的机会。况且,大伙也都知道,顾长生与五皇子婚约被解,不是因着顾长生品行有何问题,只是她心有不愿罢了——连皇家都不愿嫁的姑娘,自己娶回家了,多有面儿啊!   诸人的心思顾长生不想去多猜,便是有心思的,也该是三媒六聘的事情,又何需她去多管什么。只是她心情沉郁许久,实在是觉得再不能这般下去,遂也应了邀约,择了风和日丽的日子,与一帮监学里的学生出去游玩。   多人聚到一处,顾长生那时常提不起嘴角的脸,这会儿也不自觉多了分笑影儿。既然都答应出来了,难道还要拉着一张脸扰人兴致不成?   顾萱还是粘着顾长生,走哪跟哪。一群人也未在城中多留,不过说说笑笑,驱马赶车,仍往城南去。游春之好去处,上京地界上,最好的便莫过去城南。   佛园、各色园林、庙观等一一看过,逛得累了,又于集市中寻了铺子吃些雅食。最后又至那玉津园,群聚湖心亭,来场文绉绉的写诗作对。女学生多有爱八卦者,总喜拉了青瞳问顾长生与许琰的种种。   这两人散了,不少官宦人家盯着顾长生,自然也有许多侯门贵府盯着许琰。顾家不想闺女嫁入宫中,别人家那可是挤破头了想进去。若是攀上了,那将是得皇戚,富贵永享,地位升天的。再者,许琰那样儿的人,又有多少女孩子瞧着是真不动心的?多半是,没那底气与他接近罢了,只是远远瞧着。   青瞳是这监学里最没权没势没男人味的,也因此,最得女学生青睐,整个一少女好密友。这会儿有群人营造风雅正在联对,顾长生于亭边坐下,只是吹风看景。而余下的,便拉了青瞳往亭桥上去,停了问:“那许三火是真的退了学了么?再不来了?”   “这怎知道?”青瞳道:“这个得问许璟才是。”   提到许璟,人都顺着亭桥看过去,目光落在陆地那方桥头上站着的许璟身上。许璟感受到目光,回望回来,便见青瞳被四五姑娘围着,正把目光都转开了去。   “我不敢。”其中一个姑娘说,另一个姑娘跟着道:“我也不大敢。”   等青瞳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几个姑娘往前推了三四步了。她回头瞧瞧那几个姑娘,其中一个小声道:“去问呀。”   青瞳:“……”   没办法,青瞳只蹭到许璟旁边,嗫嚅道:“既然出来了,怎么还是不跟大伙一块儿玩呢?”   “一群书呆子,有甚好玩的?”许璟瞥了她一眼,然后又说:“果然是娘们……”天天跟娘们玩得那么好。   青瞳噎了一下,“谁是娘们?”再放厥词劈了你!   许璟目光扫回来,青瞳把神色语气一收,吞了吞口水道:“那个什么,问你个事情,能不能?”   “问。”   青瞳转头看了看那头的姑娘,开口道:“五皇子到如今都没来过监学,是退学了么?”   “你惦记他?”许璟看着青瞳。   “怎么可能?”青瞳把目光转过来,碰了许璟的目光一下,又收了,“是别人惦记他。”   许璟略瞧了那几个姑娘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湖面:“八成是被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伤得这么重?”青瞳知道许琰对顾长生的情义,但对这些皇家子弟更是不了解。心里猜度着,这些人不该是心中只有皇位权力,还能腾出心思来只放在哪一个女人身上?这般儿女情长,能做成事么?   “不知道。”   青瞳看许璟没甚兴趣聊许琰,也就扯了话题,开口道:“那你不是有机会了?我还可以帮你!”   许璟无语地看了青瞳一眼:“会游泳么?”   青瞳一愣,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被许璟一把拎了后腰带,把她搁在桥栏杆上,“扔你下去洗洗澡,去不去?”   青瞳被他吓得一把抱住栏杆的一个柱头,脸色都白了,嘶叫道:“不要啊,我不会游啊!”我又怎么你啦?说暴走就暴走啊!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啊!   其他人听到青瞳狂叫,再见他被许璟拎着正要往河里扔都吓得傻了眼。尤其那几个叫青瞳来打探消息的,吓得帕子遮嘴,小步后退,脸都吓白了。   顾长生也是惊得从亭子里出来,正要往桥头去时,许璟又手上一松再一紧,把青瞳夹在胳膊下,夹着他走了。青瞳有些回神无力,差点吓死,这会儿被许璟夹着,整个身子就有些软绵绵。没处借力,只好伸手把许璟的腰抱住,一直大出气。   等青瞳回过神的时候,许璟已经夹着她到了另一处水岸边儿。这儿芦苇丛生,又搭了码头,下面用绳索栓了不少船只。许璟把她放下,叫她到船上去。青瞳也不敢有二话,只好乖乖上船。许璟跟随上船,继而解了绳索,对青瞳说:“你划船。”   “划船我在行。”于是青瞳就去掰了船头的桨,把船往湖心划。自己动手,游湖看景。   青瞳这会儿又心生出许多好奇,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观察来说,许璟明显是对顾长生有意的,虽平时不明显,但在与许琰较劲的时候就会很明显。此前还会问她,顾长生到底心思在不在许琰身上。现在怎么了,许琰与顾长生没了婚约,他却这么平静。不该趁此机会,赢得美人芳心,抱得美人归么?   许璟坐在船的另一头,本来还在看风景,后来就把目光直直放到了发呆的青瞳身上,看她能把发呆发挥到怎样一种极致。青瞳原就在看着他想事情,目光却是没有焦距的空洞。“对视”半晌,“嘭”地一下船撞在了湖心岛岸边沿,青瞳才回了神。   许璟也未斥她,起身跨过船舱,到达小船的另一头,来帮青瞳摇桨划船。青瞳见他过来,忙就要松手让地方。结果许璟走到她身后,整个人贴过来,然后环过手臂来握了船桨上她的手,从后面整个抱住她,再然后就是握桨划船。   青瞳巨愣,脸上火势速起,心里想道:日……什么情况?   等发现船游得并无章法,碰了岛离开再碰上去……青瞳又想:日了狗了,不会划船还来划什么?   ☆、第九十四章   自在坤宁宫听顾长生说罢那番话之后,许琰就再没去过监学。一来是有些心思不定,不那么坚定顾长生这辈子是自己的,有些想明白了这个姑娘心里可能真的没有自己。二来是不想正面与许璟相对,只因在他最在意的事情上,被许璟压制了——他心里的人喜欢的人,可能是他这个三哥。而他这个三哥,偏还那么明晃晃地拿这事儿刺激他,实在不能忍。   虽说有种种的不能忍,到头来仍是抵不上心里的一个放不下。时常叫人盯着顾家四姑娘,若是出了府,他必暗中相随。想想他堂堂一个才貌双全不惹凡尘的五皇子,生生变成了顾家四姑娘屁股后面的跟踪狂,也真是……   今儿顾长生应邀出游,许琰亦是暗中随往。跟随的过程,自然是远近景随时切换注意她和许璟之间的互动。想着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人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到底他没有真瞧见过两人有怎么样,也不知这两人是否早背着他这个未婚夫表过心迹了。   一路上未瞧出许璟和顾长生有何不同,话也有说,不过都是正常交流,与其他人无异。直到许璟夹了青瞳走掉,不管仍在亭子中的顾长生,许琰才觉出微微不对劲的味道来。丢下顾长生,又悄悄跟了许璟和青瞳。   另叫船夫划了一小船,自己于船上弯拱天穹里坐了,薄纱遮两头,他只于其中斟水喝茶。在透过薄纱瞧见许璟在床头把青瞳拥进怀里,两人一起姿势暧昧划桨时,一口茶生生喷在了薄纱之上。   许琰压着想戳瞎自己双眼的冲动,忙唤船夫调头。船夫应声,撑桨转头,带着许琰又悠悠荡荡荡了回去。停岸付账,再是马不停蹄地去找顾长生。心里琢磨着,这样的事情她该不知道吧?便是不嫁给他,也不能嫁给连青瞳都要调戏的许璟啊!——畜生!   却说顾长生于亭中看着许璟把青瞳夹在腰间带走,也就没了担忧之心。又不想在亭中混这一片嘈杂,便自己出了亭子,要一个人逛逛去。别的姑娘瞧出她近日气场有些低,自也不去她面前闹她,只让她一人去了。那边儿顾萱要跟着,却又被封子晏拦了,说:“我去陪着荀妹妹,萱妹妹在这里便好。”   顾萱看了看走在亭桥上的顾长生,又看了看封子晏,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想来有封子晏跟着她,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今儿顾长生就是出来散心的,她这个小狗腿只怕散不了她的心,兴许封子晏就能呢?   封子晏跟上顾长生,与她并了排,便开口道:“荀妹妹,你怎么瞧着不开心?”   顾长生并不看他,只是慢慢往前走,轻雅而道:“有么?”   “自然是有了,与往常大不一样。以前荀妹妹即便是不笑,也没有这时候瞧着沉郁。”封子晏倒是也体会仔细,这会儿只想替顾长生解一解烦忧,帮她散了散郁气罢了。   “没有的事,不过是春日里,风暖气温的,人也就疲软些。”顾长生否认道,又配合着这话翘了翘嘴角,让脸上染些笑意。   封子晏信以为真,并不多思,又说:“那荀妹妹想去哪里玩儿,我陪你便是。今儿叫妹妹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顾长生真笑了笑,看向他道:“封哥哥你不必陪我,我只想一个人走一会儿。你不如回去,陪着大伙儿吟诗作对,听风看景,才不枉此行。”   “我必得陪着妹妹!”   封子晏怎么说也不走,愣是要跟着顾长生。顾长生甩他不掉,遂也就两人同行,于园子中各处看看。与他说了些话,有的没的,也真轻松了一些。   两人一直走到河岸一处,此时无景可观,游人亦不见一个。顾长生停步不前,还记得这儿是她推了顾荧下水的地方,那时候要不是许璟拉了她一把,她怕是也就掉下去了。她欠了许璟两回人情,这一回能与许琰把话说开,其实也多亏了他。   细想一番,许璟这回自然不是为了帮她,想来也是气急,又平素与许琰是死对头,这才拿了这事儿去刺激他。那第一回在此处救她,应该也是无心之举,当时的一时脑热。若不是因着她是许琰的小小未婚妻,想来许璟是对她不会产生丝毫兴趣的,更也不会留意她了。   不知道给许璟立下的字据,他到时候会让她怎么还。想也无果,不过是瞎想罢了。想完许璟,自然就是想顾荧,不知道她如今生活如何。又想到许琰,这么长时间没见,他都干什么呢?又觉得许琰不该想,稍回了神,才听到封子晏正问她:“荀妹妹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顾长生摇了一下头,轻笑道:“封哥哥可是逛腻了?若是腻了,咱们这就回去。与大家聚合了,也好一起回家去。”   顾长生转了身要走,却被封子晏捏了手腕,扯住了她的动作:“荀妹妹,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想跟你说。”   顾长生把手腕抽出来,回身站定,看着封子晏道:“封哥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封子晏踌躇了一下,开口道:“先时荀妹妹与五皇子一直定有婚事,遂不敢多想。只是如今荀妹妹已是自由之身,也到了待嫁年纪。我想问妹妹……能否得此荣幸,照拂妹妹一生?”   顾长生眉梢抖了一下,又见封子晏伸三指指天而道:“我封子晏对天发誓,这一辈子,只对荀妹妹你一个人好……”话没说尽,眼一翻,软了身子倒下去。   顾长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已和许琰正面而立,四目相对了。许琰收起自己的手刀,衣袂于湖风中轻扬,身姿翩然。两人无言,他伸手把顾长生拉进怀里,环上腰身,收紧。下巴置于她耳侧,温热的气息微微碰擦而过。   他太想她了,从来没这么想过。   ☆、第九十五章   感受到怀里的人身子有些僵,又惊得没甚反应,许琰的胳膊又紧了紧,只是不说话。相拥无言,心跳骤歇,又猛地碎成没有节奏的鼓点。湖面磷光闪过,有湖风蹭面,面上痒痒的。睫羽扑了几下,顾长生猛地把许琰推开,连忙去看翻出眼白躺在地上的封子晏。   “死不了的,待会就醒了。”许琰在一旁开口道。   顾长生要把封子晏扶起来,许琰先一步上去,拉了他站起来,靠搭在自己身上。顾长生有些气结,看着许琰。见他一脸坦然自若的样子,莫名地想上去撕他的脸。   本来因为和他关系决裂,再也难见,往后只是陌路而心情十分沉郁,总是忍不住要想他。心里有诸多的舍不得和放不下,尽数压着。那般郁闷难过,想着千百种日后得以相见会是一种怎样物是人非的场景,心头便如小刀挖一样。   但这会儿瞧着许琰在自己面前,身上靠着个完全没有意识软体封子晏,顾长生突然就脑秀了——这真是自己日日想的人?想错人了吧?   许琰稍微感受了一下顾长生对自己的“怪异”眼神,开口道:“在这里等我,马上回来。”说罢便把封子晏扛到肩上,一路快步来至湖心亭附近,并不露面地把封子晏放下,又抬手在他脖后揉了揉。   封子晏有了反应,在要睁眼之际,许琰闪身而去。   顾长生看着许琰把封子晏扛走,自己站在原地有些懵。叫她在这里等着,真等?等他干什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吗?还能坐下来平和谈天吗?   顾长生在岸边踱着步子,犹豫不决。理智上,她觉得自己是该走的。既然做了决定,婚约也被解除了,这会儿又再徒增交集干什么?但是,非理智上,又十分想等他回来,听听他要对自己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说什么?   在这犹豫间也就把许琰等了回来,一个转身正与他迎面相对,许琰道:“我把封子晏送回了亭子,你大可放心。”   顾长生不说话,他把人打晕的,安全送回去也是应该的。沉了下情绪,半晌才开口道:“五皇子还有什么事?”   “不管你欠许璟多少人情,你都不能以身相许嫁给他。”许琰说得十分认真,也十分突然。   顾长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说:“至于封子晏……”有点后悔过早把人敲晕了,应该等到顾长生回答了他的问题再敲晕才是的。   “我说过了,凤血世间只有一颗,现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我与五皇子婚约已除,您大可不必再费神接近我。”如若还是因着这个不死心,再挑明些,您可死心吧!   许琰却是微蹙眉,上一回因为有许璟的话在先,他被扰乱了心神,没有在意顾长生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表意不明的话。而现在顾长生又说了一遍,他要是还不在意,那就活该重生三世也不得美人入怀了!   “你拿凤血救了母后……?”许琰想了半晌,出声问。   顾长生也再不想瞒他,既然他知道凤血这东西的存在,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好,总归,这东西现在是没有了。她点了一下头,转身看向湖面,慢声道:“皇后娘娘本来命数已绝,是凤血令她起死回生。凤血已无,换了一场太平,五皇子也不必再为此费尽心机了。”   许琰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也在这一刻确定了下来。兜兜转转,猜测了千般可能万般因由,都被岔了方向,结果,还是他最初预想过的那种。前世朝中上下诸人费尽心机那么久都没研究出凤血的用处,何故这一世凤血都没面过世她顾长生就知道?   想来,之前也是因着凤血之故,多心以为自己是为了凤血才费尽心机要娶她,遂才扯了不知的幌子。而如今,凤血已成虚物,世间不存,她便也承认了。但不管于何时,他许琰要的,不过就是她的承认而已。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顾长生没听他说话,便稍转了身回来,又道:“话已至此,不需再多言。五皇子,我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欲走。   许琰拉了她的胳膊,寸寸向下,然后握住她的手——都这么明白了,怎么可能让她走?   没等顾长生挣扎起来,许琰手上便使力,拉了她稍稍往后,落进自己的怀里。许琰抱着她,握着她的手置于她的小腹前,不让她动弹,嘴角有些微压不住的笑意道:“我为何要为凤血费尽心机?”   顾长生:“……”你自己的事你来问我?   “放开我。”顾长生挣扎不动,只好皱眉出声。   “问你凤血之事,只是想试探于你,看你是否记得前世之事。却没想到,会让你以为我是别有所图。”许琰不管怀里的人如何挣扎,说着如何生分的话,他这会儿算是豁出去了。人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还有什么心迹不能剖白了说的?   “我想,寿山一别,你定是恨上我了。要不,何故此生初初得见,你便那般与我生分?”许琰明显感觉到顾长生不挣扎了,立在他怀里一点点没了动作。   她不说话,许琰便又道:“你当我负了你,我又何尝想负你?”   许琰乃为重生的震惊在他的话语中慢慢叫顾长生没了惊意,想到前世,说到辜负,那股子怨恨自然又上来了。后者占了满胸,又如何还能静静站着?她一把扯开许琰的手臂,凌厉转身,眼神似要喷火一般看着许琰:“既已负了,又何故要说不想负的话?!难道不是……惺惺作态么?”   许琰薄唇轻抿,只是看着顾长生,知道她怕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如所料,顾长生于愤怒模式不能自拔,目框已泛出红意皆染湿意,整个人往许琰面前逼近一步,仰头盯着他继续说:“你答应我的,事成之后回来接我,可结果呢?!”冷哼复冷笑,顾长生语气一转道:“我在寿山等了你三年……结果你有了新皇后,你把我丢在寿山,彻底忘了……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无以复加的心痛都在眼眸里,满脸,满眉目。顾长生又往许琰面前逼近一点,眸光已冷:“我不知道你也重生了,更不知道你还想再玩弄我一世……呵~”   道不出心疼,许琰伸手再度把顾长生嵌进自己怀里,不断说:“对不起……”   “何必这么假惺惺?”顾长生被他揽着也不动,又道:“放开我吧,前世今生,咱们都到此为止吧。无恩,也不再有怨。”毕竟,爱过么。   说到后来,顾长生语气里已经尽数全是怅然。这样的分开,才真的是彻底的分开吧。   许琰的手在顾长生发间揉了揉,这才开口说:“当时我与你别过带兵回京复仇,交代你在寿山等我。原本胜算很大,军队势如破竹,剿了大哥一党。但却还是漏防了一手。许璟于我之后带兵入京,在军队已伤损严重的情况下,灭我一军,夺位登基。而我,魂归天际之时想回寿山看看你,却没想到,又回到了此生刚出生之时……既有了这来生,又怎么会不绑着你?所以费尽心机,所以朝思暮盼。”   顾长生心里那因着要彻底分开的感慨还没尽,就被许琰后来的这番话击中了心防。心里的那堵高墙,竟是不受控地开始崩塌起来,漏进阳光。斑斑点点,到一大片一大片,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只剩又酸又疼的模糊。   这些话……是真的么?能信么?   许琰似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一般,又说:“我为何要骗你?今生今世,我有的我能给的,又有什么是对你藏着的?若不是一时被许璟的话激昏了头,也不会答应真的退了婚事。我总该相信,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管你对我如何。”   眼泪落在许琰的胸前衣布上,一颗颗渗进去。若不是这回真的退了婚事,她又如何知道,心里再是存着怨恨,而占大多数的,还是发自心底的放不下。真心如此,只怕再错付罢了,想着倒不如自己收着的好。   “你没有骗我?”顾长生忍了忍,声音微哽,也是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抬起头来看着许琰,盯着他的眼睛,问了这么一句。问罢又觉这句多余,把头埋下去,低至最大程度,继而便是泪如水崩。   即便是真的在骗她,许琰又能说是么?到了这种时候,也就是她自己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罢了。前世的事情,前世尚且不知,这会儿更是不能回头一看究竟的。能不能真的解开心结,彻彻底底地再度接受和完全信任许琰,都看顾长生自己罢了。   春日余暖浓,夏日炎烈来。晌午的日头最是毒辣,顾长生坐于家中园子里的河栏上,头顶正好是一株老槐树遮了炎热。她手里拿着鱼食,一点点儿往水里洒,然后兴致盎然地看着鱼儿成簇上来抢食,撞成一朵花儿。   正喂得高兴,忽听得如画来叫她:“姑娘,宫里来人了,找姑娘呢。”   “又来了谁?”顾长生把手里的鱼食都洒入水里,起身抽了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如画问。   如画到她近前道:“还能有谁,皇后娘娘派来的,说是要接姑娘进宫玩几日。”   “怎么又来了?”顾长生迈开步子。   如画跟上去道:“老太太也说呢,来得频繁了些,说是皇后娘娘要跟她抢孙女儿。老太太最近身子越发不好,想是这暑气蒸的。她老人家最瞧不得别人跟她抢姑娘,这对方是皇后娘娘,她又不好说什么,发着闷呢。”   顾长生把擦了手的帕子塞给如画,一边走一边道:“我陪陪祖母去,看能不能不入宫。”   到了高老太太院里,见得宫里来的嬷嬷正与高老太太坐着。顾长生上去行礼,那嬷嬷忙就起了身,笑着道:“不敢当,姑娘随我往宫里去一趟吧。皇后娘娘想您了,叫老奴来接姑娘入宫。”   顾长生看了看高老太太,见她脸色略白,嘴唇也无甚血色,便道:“嬷嬷,您能不能回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儿,今儿我便不去了。您瞧我祖母,身子不甚好,需我陪着呢。”   这嬷嬷看了看高老太太,略有些为难,便又道:“这个我也不好私自做主,不如这样,姑娘随我进去,到了您亲自跟皇后娘娘禀明。既见了娘娘,又不耽误在家陪老夫人,岂不两好?”   顾长生看向高老太太,高老太太招手把她招到跟前,道:“去吧,娘娘不比别个,早些回来就是了。我总觉得我这时日不多了,怕不知什么时候就去了。若我走的时候,不能瞧荀儿最后一眼,那便是走也不能闭眼的。”   高老太太最近总说这样的话,顾长生听了便觉心沉,每每都要捂了她的嘴道:“祖母可再不要说这些话了,咱们必是能长命百岁的。”   高老太太笑:“好啦,去吧,早些回来,别叫我等急了。”   顾长生点头,丝琴那边儿把收拾好的东西给嬷嬷,又嘱咐顾长生自己入宫多注意些身子,别的话并不多说。顾长生与高老太太多说几句话,便也跟嬷嬷去了。   高老太太是真的老了,这会儿越发不比从前。自从上回大病一场后,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总自个儿说些死不死的话,总说怕见不到谁谁谁,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之类,常常要人陪着,不能得闲,一得闲必是瞎想得更多。   人都瞧得出来,高老太太是怕死,因而嘴上常念叨。想也真是时候快到了,自己心中有感受,所以才会这般。这个样子瞧在人眼中,总是叫人心疼的,百般地哄着她,让她舒服些。   顾长生应邀去了宫里,她也不傻,说是皇后娘娘想她,实则都是许琰要见她罢了。往国公府里去,总归是不大合适的,遂就借着皇后娘娘时常让她进宫来。每回进宫,先给皇后娘娘请安,坐着闲说不几句,她就会说:“琰儿在偏殿里,荀儿找他玩去。”   这么长时间下来,顾长生和许琰之间也总算是打破了十几年的疏离别扭,虽然,心里还估量不出到底是不是真的信任他了。   许琰说:“不管多久,我等你。”   这一回,顾长生没有拒绝。假使最后她也没能全然化解心结,难道不是他许琰做得不够好么?就算空等了一场,那也是该的。   从皇后的屋里出来,自然是按娘娘说的,去找许琰玩儿。进了许琰的偏殿,顾长生在里面细瞧一番,回来炕上坐了,自有宫女捧茶,她吃口茶说:“又换了布置?”   “稍有变动,瞧着不适?”许琰于她对面坐了。   顾长生放下茶杯,“这倒没有,即便不适,也不是我住,我又操什么心?”   许琰轻笑,并不驳她的话,不过问她,“最近如何”、“家里如何”种种。   顾长生道:“确有一事要与你说,家里老太太身子不适,瞧着不是太好。往后我可不能常来宫里了,要陪着老太太。”   许琰慢点头,“总不能拦了你尽孝。”   顾长生停了话语,看着许琰,似是有话要说。许琰瞧出她的神色,便先开口道:“还有什么事?”   顾长生微清了下嗓子,又犹疑一下,开口道:“我听我爹说,皇上在准备立储的事情了。所以想问问你……”   “放心,我不会做太子。”许琰斩钉截铁地说,顾长生顿时为自己的这点小心思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有些红意。   许琰能接出这话,自然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做了太子,再登基做皇上,那后宫前朝都会有许多的不得已。身为君王,哪有什么事是真能随着自己心愿来的。到时候,她顾长生怕是也就再度想跑了,不想做皇上的女人。   但她之所以会有这心思,不恰恰正说明了她在考虑两个人之间的事么?还考虑了那么远。要不是屋中有宫女立着,许琰不保证自己看着脸微红的顾长生不会有啥动作。这个时候,只是四目相对,暗传情罢了。   顾长生却还是在心里留了几分退路的,真就说什么都信了?自然是不能。   两人之间如此,渐入佳境,那边儿高老太太却等不及了。等顾长生回去后,她便靠在床头上,拉着顾长生说:“荀儿,祖母有一事要跟你说,再等不及的。”   “什么事,祖母你说。”顾长生看着她,心里干干着急。   高老太太聚气半晌,开口道:“你的婚事啊……若不能见你把婚成了,我如何能安心闭眼呢?”   ☆、第九十六章   顾长生看着高老太太略显憔悴的脸,再听着她说这样的话,尽是心疼。她把高老太太的手握在手心里,半晌道:“老太太,您不会有事的。想来是您疑心重了,才拖得身子也越发不好。合该放宽了心,也就百病消除了。”   高老太太叹气,回握顾长生的手:“荀儿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指望什么呢?什么时候说去就去了。我也活得够长了,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只有这一桩,是我的心头刺啊。要不能亲眼见你上花轿,我必是死不能闭上了眼睛的!”   “呸呸呸!”顾长生急道:“老太太再不要说那死不死的话!荀儿再听到,可要生祖母的气呢!”   高老太太拍拍顾长生的手,果不说了,又问:“心里有人没有?监学里那么多男孩子,就没一个瞧上的?那皇后娘娘总叫你入宫,可有帮你物色人选?你都十四周岁了,再不能等的呀。要不……明儿叫宝娟找个媒婆来,我亲自给你张罗……”   话说得多了,高老太太还未说完,便是一阵长喘。顾长生忙上去给她顺气,不让她再说下去,自己开口道:“祖母您都这样儿了,还能操多少心呢?我答应您便是,尽早瞧了人,定下来,成了婚,叫您安心。”   高老太太听了满意,点了头,把顾长生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复拉回到面前说:“虽我急些,但也没有胡乱定下的道理。非得瞧准了人,要个性儿好的,对你好的。祖母别的不图,只图荀儿往后能活得开开心心的,也就成了。”   顾长生一个劲地点头,不住说:“祖母,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您好好养着身子,没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到的。”   安抚罢了高老太太,顾长生也是怅然,又去找蒋氏。与她探说一阵高老太太的身子,蒋氏也觉出了高老太太最近身子越发不好。也找太医瞧了,只是不见效果,便说:“人之将死的时候,想来自身都是有些预感的。老太太怕是真要不行了,否则也总不至于开口闭口皆是生生死死的话。我瞧着她怕得慌,怕许多事自己瞧不见。其中最要紧的,怕就是荀儿你的婚事,所以她才急呢。荀儿,不如就拿你的婚事为老太太冲冲喜,兴许就能好些了。”   冲喜不知是真是假,总归能为高老太太做的,顾长生都想试一下,自觉得想法是好的。只是,这冲喜的话,找谁呢?难道,她要跑去找许琰,跟他说:“咱们成亲吧!”万一成完他成了太子呢?再说,她总觉得还缺什么,没到心甘情愿成亲的那一步。   蒋氏也有考虑,跟顾长生说:“要是成婚,那还得找皇后娘娘。当初罗公公出来传皇上口谕,解除婚约那会,就说了,你的婚事非得皇后娘娘做主才成。就是咱们再急,也得跟皇后娘娘说明了。她若是不管,放了手叫咱们自己张罗,也好办。”   顾长生微怔——这样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想来皇后和许琰早就备好了这步棋,才答应了退婚的。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甜味漫了出来。她当真对他那么重要,要这么费尽心机想把她娶到手么?   虽是如此,顾长生还是去找了老爹顾国坤,一探皇上现今的心思。听到许琰亲口解释了前世的误会,起初不大敢全信的心这会儿也已经慢慢相信了。剩下的,不过也就还有一点疑惑,许琰当真能为了她放弃皇位?唾手可得的皇位?   听顾长生来问立储的事情,顾国坤想了想道:“大皇子想是这辈子也难翻身了,二皇子素来不惹皇上喜爱,如今考虑人选也不过就是三皇子和五皇子。荀儿也知道,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情分深厚,五皇子又是才智品行胆略无一不好,皇上心里的人,就是五皇子。与我相商,我亦觉得五皇子甚好。若他做了皇帝,必是明君,可是……”   “可是什么?”顾长生微皱着眉。   顾国坤又道:“你也知道,那五皇子是个淡薄名利的,从来没将那皇位放在眼里过。皇上有意于他,自然私下要找他相商这事儿。那五皇子呢,竟然直接把皇位拱手相让,只说不做太子。要他辅佐君王,他定尽力而为。若不需,他拿自由之身游历百川也是美事。皇上又问他到底为什么,他竟又说了一句‘江山在握不如美人在怀’,差点把皇上给气吐血。皇上就回他‘做了皇帝万千美人皆是一句话的事儿应有尽有’,你猜,他又怎么说?”   “怎么说?”顾长生低声问,心里扑通扑通像塞了只小白兔。   顾国坤道:“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不明摆着和皇上抬杠么?把皇后想立他为储的心思给打消了三四分,直骂他是个没出息的,满脑子儿女情长不思军国大事。”   顾长生笑出来,顾国坤瞧出蹊跷,狐疑地问:“五皇子口里的那一瓢……婚事都退了,他又怎么可能……若不是……那又是谁……难道,此时一瓢,彼时又是另一瓢?”   顾长生忙收了笑,不想把她与许琰之间那百般纠缠的事情说于顾国坤听,且也带着试探之意,只道:“爹,你又混猜什么?我只是笑他傻罢了,哪有做皇子的,皇位塞给他还不要的?皇上说得是,真个为了哪个美人这般,也是没出息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顾国坤不赞同,“我和你娘为何不愿你嫁入皇家?一来便是怕那争储之事,血雨腥风的不落好,二来更怕你刚好嫁给了那往后要做皇帝的。即便是皇后,那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想,历代帝王均讲雨露均沾之道,又有前朝诸事,自然不是良人佳配。咱们也不需荀儿你拿半生苦寂,换咱们的荣华富贵。我和你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得舒心便好。   “现今五皇子不恋皇位,不做储君,又懂明哲保身,只要不再卷入皇权争斗中,再是个心思专一的,那就是百年难见的好夫君。这么想来,倒真是可惜了……原不该……”   “可惜什么?不该什么?”顾长生看着顾国坤,嘴角微微有笑意,想着自己老爹此番对许琰这种态度,也是极好,却还是顺着话说:“先是咱们百般不喜他的身份,想方设法退了婚事。好在婚事退成了,这会儿又后悔了?别说一般人家的受不了这些,那皇后和五皇子,自然是更不能的。那样儿地位的人,能叫咱们想退就退,想结就结?”   顾国坤又叹气,“就是这么个话呀……”可惜了可惜!叹完气又道:“罢了,叫你娘往宫里去一趟,求见一下皇后娘娘。劳烦她给你做个主,找个合得了眼的,也就成了。老太太现今这副模样,怕是不能等了。”   顾长生点头,也就去了。她和许琰之间的恩怨情仇前世今生自然是不能跟他们说的,自己家先提的把婚事退了,自然是不能再提复合的。不管是蒋氏还是顾国坤,都没脸去做这样的事情,她也不能让自己爹娘去做这样的事情。但这事儿得往下走,让高老太太知道他们在张罗这事儿,也好安心,能叫她身子好些。   蒋氏应了顾国坤所说,果去求见了皇后娘娘。入宫时亦是带着顾长生一块儿去的,皇后让顾长生仍去找五皇子说话,她和蒋氏也好坐着多说些体己的话来。   蒋氏不常入宫,更是不常见皇后这样的人物,更因之前退婚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自然是处处小心说话谨慎。皇后也瞧出来了,笑着道:“夫人大可不必如此,我与荀儿的情分摆在那,夫人当我如常便是。”   蒋氏应声,却又哪里真敢拿皇后当一般人,自还是守着规矩。与皇后说了一阵闲话,皇后才问:“夫人今日求见,可是有事要与本宫说?”   蒋氏道:“原不该打扰了皇后娘娘,但罗公公曾说,咱们荀儿的婚事,非得皇后娘娘做主才可。如今家中老太太年老力衰,一日不如一日,日日盼着咱们荀儿能找个好人家,她也好安下一颗心。遂来求见娘娘,看荀儿的婚事,是咱们自己张罗,还是皇后娘娘您……”   皇后生吞了一口气,吃了口茶看向蒋氏:“夫人心里可有人选了?可能说出来,让本宫瞧瞧如何?”   蒋氏一听这话,自然说道:“是有一个,便是封大人家的长子。”   “哦?”皇后眉梢一挑,“哪个封大人家?”   蒋氏道:“礼部尚书封致文封大人家。”   “礼部尚书……”皇后念叨一遍,默默在心里记下了,又道:“本宫知道了,若本宫瞧着合适,必为荀儿做这个主。”   “谢皇后娘娘。”   与皇后说完事情,蒋氏带顾长生出宫回府。皇后立即找了许琰,竖着眉毛道:“还要你母后等到几时?舍了皇位还不能把人娶进门,你也是个棒槌了!”   两日之后,京城里就传出封家大爷封子晏与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被赐婚了的消息……   ☆、第九十七章   蒋氏一脸“卧槽”的表情,生生喝了五盅茶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她瞧好的女婿,让皇后娘娘做个主,居然就被赐婚了……?   高老太太找了蒋氏来问,蒋氏将事一说,那高老太太跟人精似的,把前后事情一想,看着蒋氏道:“是不是……娘娘还是想咱们荀儿留给五皇子呢?”   “我也有此推测。”蒋氏道:“只是,娘娘没明说这事儿,咱们又哪里敢妄下定论?”   “是咱们把婚事推了的,这会儿还叫人家再开口?做春秋美梦呢!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又是什么样的人。看上咱们荀儿是娘娘和五皇子眼光好,但也没有,屈那么些尊,求着咱们嫁的道理。”   蒋氏瞧着高老太太说话突然不喘了,还十分有力,只瞧着她道:“老太太,您病好些了?”   高老太太把身子往后一靠,眼皮一耷,长喘了几口气,“哪里就好了?我是一时激动罢了,你瞧着这事儿,要怎么办?想来也是,要通过娘娘那关,把咱们荀儿定下了,难啊。到底也不知道,娘娘是还想咱们荀儿嫁给五皇子呢,还是故意留这一手,要报那被退婚的仇啊!”   “报咱们退婚的仇?”蒋氏想了一下,“想来是不至于,咱们荀儿救过娘娘一命,娘娘不该如此。再说,便是记这仇,也不必用这么费周折的法子。当初只要明说,咱们荀儿品行有亏,不能嫁入宫中,便是一了百了的。”   高老太太道:“你不知道,那猫逮着耗子总不会立马吃了,都是要先玩死才吃的!唉……”   顾长生悄悄听了两人说话,心里也明白当前的局势。只要有皇后娘娘在,除了许琰以外的男人,她是都别想嫁了。但她这边儿要没有明确松口,皇后那边儿也不会再贸然找官媒来提亲,这涉关皇家颜面问题啊!想来,也只能自己去找许琰了。   却说顾长生还没去找许琰,许琰倒先差人上门来了,约她在玉仙楼相见。正想见的人上了门,没有不去的道理。顾长生稍微收拾一番,自在约定好的时间前去玉仙楼。   到许琰所定的厅厢中时,许琰人还未到,顾长生便坐于桌边瞧了瞧已布好的酒菜,又去窗边儿看看街市之景。不知道许琰要跟她说什么,她要跟许琰说的就简单多了。既然缘至如此,自然要随缘的。   看罢街景,想罢事情,顾长生便关了窗转身,却是正与许琰撞了个正面,吓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声不响身后冒出来个人,可不得吓着么?许琰抬手扶了一下她,手指轻碰她的胳膊,停了半晌,还是缩了回来。   两人到桌边儿坐下,许琰拿注碗中的酒壶斟了酒,才看向顾长生,直奔主题道:“让封子晏与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成婚,不是我的意思。”   “嗯。”顾长生点头,无别的话。她知道,是皇后的意思。心里又想着,这人是约她出来解释这件事情的?其实封子晏那桩婚事不差,不占便宜不亏本儿。   许琰干喝了一盅酒,仍旧看着顾长生,半晌道:“你若还是想嫁给他,我可以帮你。”   顾长生转眸看向他,瞧着他那没有一丝情绪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生气了。想来,怕是以为是她要嫁给封子晏,才有蒋氏去找皇后娘娘求姻缘这一事。其实也不怪他这么想,这么长时间以来,顾长生虽与他关系缓和不少,但从未表过心迹。一直以来,都是许琰一人在唱独角戏罢了。这会儿她又要嫁给别人,更显出自己的无情来了。   许琰敞开一整颗心说要等她,而她呢,肆无忌惮毫不顾忌他的感受,这不是在作践他么?说不生气,是假的。生气归生气,许琰却也明白,如果自己真捂不热眼前姑娘的一颗心,也就只能成全她,祝她幸福罢了。而他只能是自己生母口中的——棒槌!   “不必。”许久,顾长生吐出这没什么感情色彩的两个字。   许琰在这期间已经又几杯酒下肚,放下酒杯,看向顾长生道:“你不必在乎我的感受,如若真有心怡的人,我必帮你。”只要你幸福,我怎样都可以。   这话说得不赌气,且真心成分居多,却叫顾长生气上了。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啪”一下放到桌上,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许琰,伸手又去拿酒壶。   许琰一把夺了,又扫开顾长生面前的酒杯,不让她喝酒。顾长生不依,仍旧去夺,起身扑在许琰身上——这就要放弃了,不打算再娶她了,那还凭什么不让她喝酒!不让喝偏喝!   许琰把酒壶举高,顾长生便趴在他身上,伸手去够。手指正够到许琰掌心时,他突然松了手中酒壶,伸指而入,十指相缠,扣住了顾长生的手。   “嘭——”酒壶坠地碎了一地白瓷,许琰吻住了顾长生——淡淡的酒气在两人之间酝酿,搅得呼吸也热了起来。许琰再忍不住,动了动作深吻下去,缠绵一记入骨入髓。   顾长生脸色绯红,呆得有些怯,稍稍往后躲着。许琰却是揽着她的腰肢,迫使着她的身子往前贴,叫她想退也难,余下只是欲拒还迎罢了。   许琰压着心底的欲望松开顾长生,心底微微沉痛,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忽听得顾长生气息微漾说:“我们成亲吧!”   许琰有片刻的愣神,盯着顾长生的眸子看了许久,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可并不能真正看出什么,他还是哑声应了句:“好!”   他还是不问,不问她现在是不是还爱他,为什么突然想要嫁给他。但不管她在想什么,又有什么目的,只要她愿意嫁,他就愿意娶。穷极这一生,他能给的,都会给她。   宫中找了官媒来上门提亲,遵循三媒六聘之礼,从礼数上真正定下了五皇子许琰和顾家四姑娘顾长生的婚事。顾国坤这会儿甚是满意五皇子,连带蒋氏也是一百个欢喜,又是人皇家主动提亲,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呐!   聘礼收下之际,高老太太乐得差点开了花,还说:“这么瞧着,那五皇子还是非咱们荀儿不可哒!”   一家人瞧着高老太太神色明亮了许多,都问:“老太太身体好多了?”   “喜气冲的,好多啦!”高老太太笑,旁边宝娟儿则暗笑。   此后高老太太身子果一日好过一日,到后来也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于是又要操心顾长生的婚事,只家中人都怕她劳累,皆不让她多做插手。因而,她也便时常问些情况就是了。   顾长生瞧着高老太太身子越发好起来,心里也高兴。自然也有思量,不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但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要她老人家高兴了,就好。   却说之后又合了生辰八字,走过诸多繁理,到最后嫁娶的日子。宫里送了金花八宝凤冠和云霞七彩帔肩儿出来,顾长生于五更天被叫醒,一番梳妆打理,直细致到发稍指尖,好似打了一场仗。最后戴上凤冠,披上霞帔。一袭盛装,看得在座之皆啧啧称叹,芳华盛极不过如斯。   一家人陪在顾长生的闺房中,不过是捏着她的手,说许多难分难舍的话。那到夫家要如何的话,之前高老太太和蒋氏也说了不少,这会儿早不再说了。说了许多,便也催生了许多眼泪,和离别之情。   顾长生又来打趣高老太太:“荀儿想在家里多陪老太太些时日,怎知您这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呢!”   高老太太泪眼朦胧的,捏着顾长生的手:“我又怎么舍得呢,只是要瞧着荀儿过得舒坦,我也才放心啊。”   顾长生明白高老太太的心意,再不多说什么,只说她会时常回来种种以驱散离别伤怀之情。这个她前世今生加起来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终究还是要离开的。   媒婆在外催了三遍轿,顾长生终于盖了鸳鸯戏水红盖头,上了花轿。高老太太和蒋氏在后啼哭,旁边莫绮烟沛馨郡主等人站着安慰罢了。   轿子到二门上便换了厌翟车,车上置一紫色的圆形车盖,车盖的四柱上挂有帷幕,四角垂着大彩带,十分气派。厌翟车于人数众多的宫廷仪仗队中,缓缓往大内而去。而大内里,大庆殿宴会正起。   顾长生一袭红装,于厌翟车中入宫,到许琰新置的宫院前停车,在宫门前下车后又有女官领入院中。何处走何处坐何处行礼,皆有女官带着,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她盖着盖头,并不知外头是怎样一番景象,只是听着媒婆出声,照着做罢了。   诸多婚礼程序走完,她被女官和媒婆等人一起扶入新房,坐于新床之上。前世今生头一次嫁人,若说不紧张,自然是不可能的。好容易把礼数全数走完,现今坐于这新房中,顾长生才扎扎实实松了口气。   早上起得早,又是只吃了些素食,到这会儿顾长生已是又困又饿。但碍于礼节,又有女官在一旁看着她,也只好默默忍着。吃的是无望了,她便于她红盖头下闭了眼,坐着养神儿。养得似睡非睡的,也不知多久,忽听得人行礼,听是许琰进来来。微睁了睁眼,顾长生又把身子给坐直了。   女官们给许琰行罢礼,便出了新房,只留下几个宫女和给顾长生陪嫁过来的丫鬟丝琴和如画。丝琴想也知道自家姑娘这会儿必是饿着,便对许琰道:“五皇子,姑娘饿了一整日,奴才想着,给姑娘吃点东西才好。”   许琰应“好”,丝琴自是端了些糕点到顾长生面前。顾长生于盖头下一张脸全是感激,拿了糕点吃了些。吃也不多,便缩回了手,仍坐着。这边儿丝琴带着一众人全部出去,那余下的事情,就都是许琰和顾长生两个人的了。   许琰握了喜秤去到顾长生旁边儿坐下,一应按着礼数去挑了盖头。盖头一落,顾长生颔首之姿落入眼中,许琰怔了些许时候。早是见熟了的一张脸,但这会儿瞧着她如此盛装坐于自己面前,已是自己的人,那眼眶子还是湿了些。   挑了盖头,又去端了桌上酒杯,来把交杯酒喝罢,礼毕。顾长生倒还沉得住气,脸上笑影浅浅,端着样子不说话。头上珠翠轻晃,惹得许琰一阵阵眩目。他把顾长生拥进怀里,所有动作都很小心,然后轻声说:“跟做梦一样。”   因是不常有身体接触,顾长生还有些不自在,脸上的表情颇煞风景。许琰感觉出怀里的人有些呆,放开她看向她的脸道:“怎么了?”   “是不是有点无聊,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顾长生清了一下嗓子,莫名觉得成个亲怎么这么尴尬。前世完全没有嫁娶之事,只是在一起了,也没这会儿这么尴尬的。想来他们也是有过曾经的,不该尴尬才是,可越这么想,就越尴尬。   许琰会意了一下,把脸凑过去,顾长生往后躲一寸。许琰再往上凑一点,她再退一寸,整个人被逼躺在床上,许琰就撑肘在上面看着她,半天问:“不是做这个?”   顾长生呆呆地摇了摇头——就是想到做这个,才尴尬的。   “为什么嫁给我?”许琰的脸往她面前又凑了凑,低声问。   顾长生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琰再靠近,轻轻咬了她的唇瓣,又慢慢让其从自己唇间蹭出,仍旧问:“为了顾老夫人?”   顾长生抿了一下唇,许琰又吻上来,在她的唇上碾覆,一边道:“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别离开我……”他是那么地不敢相信,身下的人儿真的嫁给自己了。缥缈而不真实,想握而怕握个空。   顾长生情动,把自己的唇送上去,伸手勾上许琰的颈项,重温她所熟悉的一切。翻身而上时,她抱着许琰的脖子,并埋脸在他脖间,一咬一齿红印。在他耳边吞吐气息,咬唇低吟——为什么嫁给他?只是还有些说不出口罢了。   ☆、第九十八章   战况激烈,次日,请安成了一个大问题。   顾长生让丝琴给自己找了件水蓝合领云纹直裾,外面罩了件鸟纹百花图的玫红广袖褙子,刚好把脖间遮了个严实。而许琰则敷了几回热巾子,又打了些粉,才算勉强遮住。这般前去给皇上皇后请安,奉茶行礼,不再话下。   至此,顾长生也就真真正正成了皇家的儿媳妇。   五皇子和顾太师家四姑娘的婚事,是宫中一件颇为大的喜事了,却并不见得对谁都是喜的。那还算着谁将成为太子的吴贵妃,自然是一百个不安心。这么瞧着,总是觉得自己的三皇子胜算极小。虽皇上一直在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摆动不定,但从小到大,显是对五皇子的喜爱更多的。   若五皇子登基做了皇上,她往后也就是个太妃。若是自己的儿子三皇子做了皇上,那她便是太后了。虽比皇后的皇太后低些,到底是自己儿子做的皇帝位子,荣耀是不会减的。   心里有盘算,自然就要为三皇子做打算。他比许琰还大两岁,这婚事是再不能拖的,因而去与皇后相商,看看谁家姑娘合适。那边儿,又时常关心许琰和顾长生,没事儿便到许琰的宫中,与顾长生坐着说话,问她反应如何。想来,是打探她有没有怀上身子。   顾长生虽与皇后极熟,但与宫中其他嫔妃还是陌生得很,对吴贵妃自然都是客套得以礼相待。这宫中实在憋闷得慌,顾长生不喜,亦不喜欢这些嫔妃说话时拐弯抹角,着实累得慌,便跟许琰说:“咱们何时搬出去?”   许琰道:“我与母后商量过,年后才好。到时宫中设大典,父皇宣布立储封王诸事毕,咱们便可离宫。”   若有了自己的王府,也可随性些。   到了年下大典,皇上果于大典之上宣布,立三皇子许璟为太子,二皇子封为诚王,五皇子封为逸王,赐府邸于京城,食邑各一万户。再有,册封信国公长房孙女孙宝贞为太子妃,择日成婚——信国公乃为皇后亲爹,孙宝贞则是皇后侄女了。   万事俱妥,许琰和顾长生于二月初时搬出皇宫,迁往逸王府。逸王府中有一白凤阁,便做了顾长生的住处。吩咐丫鬟打扫一番,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摆进去。顾长生再瞧着有不顺眼的,便叫挪挪地方,或再从库房里拿些别的来摆。   刚搬了新家,许琰也不往朝中去,自充当劳力帮顾长生做采办诸事。但凡她吩咐的,都自个儿一一去做,叫她满意。一番收拾下来,里里外外,府上府下,都是两个人的痕迹。   最后督人植完后花园,千树百花何处栽种,皆按顾长生说的来做。又在园中一处挂了铁索秋千椅,在秋千架边儿植了些许藤本蔷薇,藤蔓长成时,可成一方花架避暑处。   许琰往那秋千椅上坐了,拉了顾长生坐在一旁,揽入怀里道:“满意了?”   顾长生瞧了瞧这秋千,往许琰怀里钻了钻,又换了下身姿半躺在他怀里,看着他道:“不满意又如何?”   许琰道:“拆了重来!”   “亲娘,我可不要!”   许琰呷了笑,把顾长生往怀里又揽紧了些,另一只手从她腰上滑过,最后落在小腹上,“咱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不好。”顾长生摇头。   “怎么?”   “有了他,你要宠哪一个?”   许琰笑,手挠进顾长生的腰窝里——真是一点做娘的样子都没有。   顾长生被她挠得痒,只在他怀里滚着笑,得空一把勾了许琰的脖子,把唇印上去。果然,许琰按在她腰间的手不动了。在顾长生轻轻探出舌尖来的时候,便反客为主,情深意绵地回吻下去。   “王爷、王妃,有一个叫青瞳的公子上门求见。”   声音打断两人的动作,顾长生微红了耳根子,在唇齿分离之际吐舌笑了一下,然后便泰然起了身,十分端庄自然。许琰随顾长生起身,回道:“领他到白凤阁去。”   丫鬟应声去了,许琰伸手抓了顾长生的手,牵着她慢慢往白凤阁回。   两人成亲已有小半年之久,顾长生开始对许琰总有的些许尴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全数变成了依赖和信任。开始在他面前总是端庄有礼的样子,相敬如宾,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他是夫,她便履行妻的职责伺候他的起居。   后来……人前顾长生还是那般端庄有礼,只是私下里在他面前却越来越像个孩子,常钻他怀里说:“许三火,我饿了。”、“许三火,我困了,要睡觉,你哄我啊。”、“许三火,帮我穿衣服。”   许三火反省——是不是惯得有点过了?   顾长生说:“不过不过一点都不过,挺好哒!”   许三火:==   “还是想问,当初你为什么突然答应嫁给我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许三火:==   青瞳被丫鬟带到白凤阁,在太师椅坐着吃了几口茶,又到院子里踱了两步,才把许琰和顾长生等回来。两人进白凤阁时还是牵着手的,有说有笑,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看得青瞳眸子皱缩了一下。   顾长生把手从许琰手心里抽出来,去到青瞳面前:“怎么才来找我?”   “知道你忙……”青瞳把尾音拖出了四个声调,瞥了许琰一眼,又看向顾长生:“所以一直没来嘛。”   许琰把白凤阁的下人都清出去,知道这两人难得见面,必是有许多话要说,自己便也回了屋,只把两人留在院中。   顾长生带着青瞳到院中合欢下的桌边儿坐下,看着她问:“瞧着你十分憔悴,最近过得不好么?家里如何?老太太又如何?”   “家里都好,老太太只是时常念叨你。得了空,你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就成。”青瞳道,说罢停了半晌,才又说:“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春闱没中,进士没考上。再学三年,再考就是了。”   听青瞳说科考的事情,顾长生沉默了一下,然后看向青瞳道:“难道……你真打算一辈子都做男儿身么?到时候,还要娶妻不是?生子又如何?入了官途,怕是就退不下来了。”   青瞳眸子里复又暗了暗,“你别担心我,我有自己的思量。”   “我明白,人各有志,可是……”她总觉得青瞳哪里不对,具体是哪里,又说不出来。好似……没有以前那般态度坚决,心思纯净。她向来是想出人头地的,没有其他杂念。而这会儿,显是有杂念了。   青瞳笑了一下,笑中带着干涩,突然开口道:“我如何还能变回女儿身?便是干爹不怪我,但我已参加了科考,已构成欺君之罪。若是要变回女儿身,必得除了顾太师干儿子的身份,只当死了。到那时候,我又要变回什么都不是的民间女娃,能嫁于什么样的人?若是只能为人妾……”   “为妾……”青瞳重复这两个字,然后猛地盯着顾长生的眸子,“可以么?”   顾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青瞳却又很快把表情收了,自我答复道:“自然是不可以的。”   青瞳含含糊糊说了这一番话后就走了,留下顾长生一人摸不着头脑。许琰瞧她眉头微蹙,只问她青瞳来跟她说了什么。顾长生把青瞳的话大致跟许琰说了一番,最后道:“莫不是……有谁想纳青瞳为妾?”   许琰不说话,看着顾长生,好半晌突然道:“太子……”   感情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选择,也从不是别人给的方向。青瞳心里有抱负,不愿过人下人的日子,后来心里又有了许璟,动摇过要不要放弃初心,甘愿为他描眉画唇,只居深宫。妻不成,甘为妾。   动摇不过些许时候,青瞳还是选择了自己。依赖别人还是依靠自己,青瞳从小就知道,在这边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终生依靠。那将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只怕,更是依靠不得的。   收了横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青瞳只花几日伤怀,便又全然恢复往日模样。知道家中顾名弘学识甚好,便把自己春闱时作的文章默下来,与他品评,再讨教学问。其他时间,不是在监学,就是在书房,总归日日书不离手。   许璟私下里要见她,她只当不知,自然是不见。如今许璟又贵为太子,也不好直冲到莱国府门上,拎了青瞳来见面,更是不好在那监学里堵她。凡事都要受到些约束,也凡事都不那么尽如人意。   如今许璟已身居东宫,婚礼大典也早行过,宫中有一太子妃孙宝贞,日日相陪。佳人在侧,却怎么瞧着怎么不是滋味。而佳人,则更不是滋味——嫁给太子这么久,他竟是连一次都没碰过自己。   “殿下……是不是嫌弃臣妾?”孙宝贞忍不住的时候,这么问许璟。   许璟看也不看她,“我哪有那闲功夫!”   连嫌弃都没功夫嫌弃?孙宝贞泪眼涟涟,只能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吞。   许璟再按捺不住之时,摔书拍桌子沉声吼:“去逸王府!”   ☆、第九十九章   逸王府的待客大厅中,许琰和顾长生陪许璟坐着,厅中不见一下人。也不知道许璟突然到访是为何事,顾长生和许琰客气一阵,把客待完,驱了下人,才问他:“太子这次来,所为何事?”   许璟不出声,直接从衣襟中摸出一方叠起的丝帕来,伸手送到在顾长生和许琰两个人面前。顾长生不明所以,看了一眼许琰,伸手接了那丝帕打开,并轻翻开丝帕里包着的纸张,便见得里面包着的是自己立给许璟的那份字据。   看罢,顾长生又慢慢把字据叠起来,看向许璟道:“不知太子……要我做什么?”   许璟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我要见青瞳一面。”   顾长生和许琰相视一看,又问了几句。许璟话不多说,出来的几句也是含糊,但顾长生还是听出来了,青瞳在躲着许璟,避不相见。既知道了两人知道的关系,顾长生也不装糊涂,看着许璟道:“既然太子已有太子妃,又何必再去找青瞳呢?她本不愿做女儿身,太子只当她是男儿郎,岂不好?”   许璟眼神略飘忽,“她都跟你说了?”   顾长生摇头,“她什么都没说,只说没考上进士,心里郁结。想来,这会儿也正是在家用功呢,没空见外人。太子的心思,不如就此收了,也不会横生出其他事情来。若是叫皇上知道了青瞳是女儿身,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许璟道:“只当男儿郎青瞳死了,换个名字跟我入宫,又有什么不好?一辈子吃喝不愁?难道不比她日日废寝忘食考功名好些?”   顾长生笑了笑,玩笑似地道:“若真是好的,想来太子也不会这么轻易坐上今日的位子。”   “什么意思?”许璟皱眉片刻,看着顾长生和许琰,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他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盯着许琰道:“皇位是你不要的?!”从小跟他较劲至今,本以为总算是赢了他把他压在底下了,到头来,皇位是他不要了才轮到自己的?   许琰亦笑着道:“自然不是,父皇有父皇的考量。”   许璟看了许琰半晌,也没心思再追着这个问题问,又坐下来,看着顾长生:“就这么不愿意做皇上的女人?”   “不见得。”顾长生道:“青瞳怕只是不想为妾。”   不为妾,那就是太子妃,将来他登基,那就是皇后。可是太子妃皇后这样位子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许璟能决定的。到时候即便他做了皇上,有了大权,也不见得想让谁做皇后就能让谁做。   “我还是想见她一面。”沉思片刻,许璟仍对顾长生说了这么一句。顾长生收下字据,这不违背道德伦常的事情,也便就帮他了。帮了他收回了字据,以后也与这将来的帝王少些关系。伴君如伴虎,少有瓜葛为妙。   如今封子晏也考上了进士,早在殿试之后就离开了监学。许琰成婚,许璟当了太子,都不再去监学,只有青瞳一个人罢了。在没考上进士又见着许璟娶了太子妃,青瞳蔫吧了些时候,但在想通之后,也就一甩阴沉,变得十分有活力了。   在监学中,青瞳还是男学生里最讨女孩子喜欢的,时常是被一群女孩子包围着,问这问那。想来古今无差,只要是妇人嘴,都逃不过“八卦”二字。再有,那男学生里有相中哪个女孩子的,也找青瞳从中牵线。于是,青瞳又成了递情信的。总之,好好坏坏,许多事情都在她身上。谁叫……她人缘好呢?   今儿在监学里学罢课,自收拾了东西往府里回。骑了马一人在路边晃悠,她这会儿骑马好了,连小厮也不要了。早上自己骑马上学,到马厩中把马栓上,晚上再去牵马走人。因着如此,与各家小厮也能说上些话,熟个五六分。   哼着小调一路至莱国府,青瞳亲自去把马栓好,自然又去自己的小书房里。那没读透的书,还得接着读不是。在前世都没读过这么些书作过这么些文章,有时想来,她要是回去了,就成一名大文豪了,估计得震煞不少人。可惜啊,回不去了!   青瞳刚推开自己小书房的门,就见得一人在她书房中。自是熟人,也不需惊讶,入步关门,没有大惊小怪。   青瞳放下书袋子,也不行礼,看向顾长生道:“王妃怎么回来了?”   顾长生从椅子上起来,到青瞳旁边,“这是我家,如何不能回来?”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青瞳咬着音儿道,一边说一边掏书袋子里的书。掏着掏着,掉出一张纸来。   顾长生先一步弯腰拾了,直起身子打开细看。青瞳并不以为什么,直看到顾长生笑得嘴角都合不拢了,直扯了帕子遮住笑出声儿来,才觉出有问题。上前一把夺了细看,看完后青瞳脸都绿了。   顾长生仍捂着帕子笑,青瞳过来狠戳了几下她的腰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人长得俊,收些情信不正常么?”   顾长生躲了几下,好容易止了笑,说:“你说这姑娘要是知道你跟她一样,会不会把脸都气绿了?”   青瞳把情信揉了,丢在纸篓子里,看着顾长生道:“说罢,回来找我何事?若是没事,我可不陪你闲说。还要看书呢,再考不上,我也不必混了。”   “你在躲着许璟?”顾长生不与她扯,便直奔主题。   提到许璟,青瞳脸上神色就没那么轻松了,冷了道:“他如今是太子,只当朋友处也不能,又有什么好见的?”   顾长生拖了椅子过来坐着,“他找过我了,要见你一面。”   “不见!”青瞳斩钉截铁道。   顾长生拉了青瞳胳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虽然你不与我说,但我也知道你跟许璟之间的事情。想来你是已经定了心不与他在一处的,但也不必做到话都不讲的地步。你若真打算过一辈子男儿身的日子,想入朝中为官,那他就是君,你是臣。如若他不护你,你又怎么呆得住?”   青瞳沉默,顾长生看了她半晌,只带她思考罢了,又说:“去见他一面,把话说明了,也好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惹怒了他,揭了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好处?”   “不至于……”青瞳低声道,声音却极弱。许璟是什么样的人,她真的十分清楚?   君与臣,偏她所有的底牌都在许璟那里。这辈子,若说跟许璟再无瓜葛又不想过穷苦日子,想来也是不大可能的。这一面,似是非见不可。   与顾长生说罢这话,青瞳也算是松了口。既然不打算再有交集,那就以君臣相待,自然相处便是了。若是这么躲下去,会产生反作用也未可知。至少,许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青瞳叹了口气:“罢了,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   说罢看着顾长生,半晌又道:“你怎就这般顺心顺愿顺风顺水?着实太不公平了!”   顾长生笑,“因为该吃过的苦都吃过了。”   “什么苦?”青瞳往顾长生面前凑了凑,除了遇到海难流落寿山那次,还真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再者说了,她那时候已经非常照顾顾长生了,那能叫吃苦?若这都算,那她青瞳的人生简直是泡在胆汁儿里啊!   顾长生看着青瞳,很认真地又笑了一下:“上一辈子吃的苦。”   青瞳却是一愣,眨巴了一下眼睛,嘟哝道:“那我是因为上一辈子活得太好了?”   顾长生还是盯着她,抱着蛋都已经扯了那就扯下去的心理问:“那你上辈子都怎么好了?”   青瞳想了想,一个个手指往上竖:“吃着火锅唱着歌、吹着空调上着网、费着光阴啃着老、天上飞飞机、地下跑火车……”如数家珍地数了很多,最终连自己都相信了。上辈子过得太好,所以这辈子要吃这么些苦头。   说完后,也不管顾长生听得还稀里糊涂的,看着她也抱着扯淡的心理道:“你上辈子都吃了什么苦?”   顾长生有点懵,也竖着手指头道:“家破人亡、满门被灭,夫家退婚、爱人抛弃……”   青瞳眉心蹙了蹙,又蹙了蹙,然后把顾长生往怀里抱了抱:“那你是应该,过一世好日子。”抱完放开顾长生,又扬了声线问:“真的假的啊?真有这么惨吗?”   顾长生笑了一下,“那你真有过得那么好吗?”   青瞳也笑了,前世如何又怎样,都是前世而已,与今生没有任何关系……这想法没完,青瞳就又看向了顾长生,犹疑半晌,小心试探道:“你……重生的?”   顾长生眸中光线一闪,不过与她开玩笑说说这些,怎么就猜到这个了?张合了几下嘴巴,顾长生不否认也不承认。青瞳看出了答案,伸出手指指向自己,慢声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是穿越的……”   ☆、第一百章   “穿越的?”顾长生把这三字重复一遍,跟青瞳许多嘴中生僻的词一样,这个对于顾长生来说,依旧是听不懂半分的。   青瞳直了直身子,往顾长生面前靠了靠,小声道:“就是……从未来世界来的。”   “未来世界?”顾长生以为自己和许琰的重生已是轮回之中的奇迹,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比这更奇迹的事情。未来世界,那是一种怎样的世界?   青瞳见顾长生新奇得紧,也来了兴趣,直坐着与她讲了许多。从天上飞的,说到地上跑的,说到水里游的,又把这古时候诸多的不方便之处,一一与“未来”对比,说得顾长生差点掉了下巴,最后说了句:“你读书读傻了吧?”   青瞳笑笑,再不与她多扯,让她走了,自己拿起书来看。越说便越想回到自己的那个世界去,若是能回去,何至于在这里过这种苦日子。而眼前的一切,便越看越发不顺眼。只好不去想,也能踏实些看书。   许琰等了顾长生许久,等她找完青瞳出来,又与她一道去与高老太太等人辞过,一起回家。高老太太行动不便,蒋氏与莫绮烟几个直把许琰和顾长生送到二门上,见人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莫绮烟和沛馨郡主前后跟着蒋氏,夸一番顾长生和许琰的日子,只道是神仙眷侣,无人能比,只是不知“这王妃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蒋氏又如何不急,还想着抱外孙呢。她也是问了顾长生的,顾长生倒也不藏着掖着,只跟蒋氏说现时还不想要。蒋氏不能理解,拧眉问:“这都成婚多久了?为何不想要孩子?是你不想要,还是王爷不想要?”   顾长生笑笑,“太太别急,该有的时候,总归就有了。”   “叫我不急就能不急了?”蒋氏反问她,“快些把孩子生了,没的叫人戳了脊梁骨,还要让皇后给王爷纳个侧妃呢!”   顾长生知道蒋氏担心的出发点,也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自然应下。等跟高老太太坐着的时候,高老太太又说:“荀儿啊,你怎么不给我生个曾外孙啊。你再不生,我怕是没命抱了啊。”   蒋氏也附和道:“就是,你不为我想想,不为王爷想,也该为老太太想想。”   顾长生回趟娘家,便被逼了一场生养之事。先时被逼着成婚,这会儿又要被逼着生孩子,突然觉得自己使命感重大。这会儿在马车里,想着蒋氏和高老太太以及她大嫂子二嫂子等人的话,脑子里还嗡嗡的,只是叹气。   许琰不知何故,拉了她坐自己腿上,揽着她的腰道:“怎么了?与青瞳谈得不好?”   “倒不是青瞳的事,青瞳被我说通了,答应与太子见一面。”顾长生说罢,又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许琰一时想不到,除了那事,还有什么好叫她唉声叹气的。   顾长生想了想,抬起胳膊勾到许琰脖子上,盯着他道:“老太太、太太、大嫂子、二嫂子,都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没有肚子,还要给我看大夫。”   许琰反应过来,伸手抚上顾长生的小腹,“我也觉得,是时候该要一个了。”   “别动!”顾长生低声呵斥,圈着许琰的脖子并不松手,脸色微赧。   许琰微抬头看她:“要不就现在?”   许琰的脸离顾长生很近,睫羽微颤的动作都能落到眼睛里,显得分外诱人。她低头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又覆上去,嘴上却说:“不要。”   “那你在干什么?”许琰低声问,被覆了唇说话不清。   顾长生压着许琰的唇不动,然后笑,极低声道:“憋死你……”   许琰也笑,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回吻回去。等到了逸王府,直接打横抱下马车,往白凤阁而去。风吹云铃响,伴着另一番甜腻的吟哦,旖旎了一夜春光。   国子监大门外,许璟坐于一辆马车内,靠着车避闭目不语。车外有风,吹得窗帘一阵一阵地震动,更衬得这马车里气氛阴沉。   坐等许久,方听得外人有人说:“爷,人来了。”   “让他上车。”许璟沉声道,睁开眼睛,身子却不动一下。   不消一会,马车帘子便被打了起来,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因在国公府里养着,以前在寿山的糙糙的男孩子早不见了影子,这会儿的青瞳,身上仍有英气在,却瞧着细皮嫩肉的。   打了帘子进马车,知道在外头不便,青瞳便也没行礼,直接往一侧坐了。许璟拍了拍自己旁边剩下的半截坐垫道:“坐过来。”   青瞳并不过去,坐着道:“有这么话,这么说便是了。”   许璟不跟她废话,起身上手揪住她的衣襟子,要她拉过来。青瞳却是又抬手一把握了他的手,皱眉道:“请爷放开。”   许璟手上力道重了重,攥的不过还是衣服,盯着青瞳道:“我能吃了你吗?!”   “能。”青瞳认真地点头。   许璟有些无语,懒得再跟她争辩,攥着她的衣服就往后拉。刚好外头车夫抽了一鞭子在马屁股上,马车动了起来。许璟被晃得一阵后仰,跌坐回原位,青瞳却被他拉着一下跪下下去,下巴磕在他膝盖上!   这他娘的!他不是故意的啊!   许璟忙把青瞳拉起来,拽到自己旁边坐下,上去盯着她的下巴看了看又捏了捏,不住问:“没事吧?疼不疼?”   青瞳张了张嘴,盯回许璟:“你磕一下试试!”   许璟懒得理她,直接去撩开她下面的衣摆,要看她裤子下的膝盖。青瞳吓得把腿一夹,一把把他推开,又把衣摆摆好道:“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许璟:“……”我能干什么?   “我看看你膝盖磕破没!”许璟又上去扯她衣摆,青瞳死拽着自己的衣服,急道:“你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跳车了。”   许璟把手往她腰间一环,“你跳啊。”   青瞳败下阵来,许璟把她的裤子捋起来,细看了两个膝盖,见没有伤痕,这才放心,又帮她把裤子塞好到靴子里。青瞳坐着不说话,任许璟做这一系列的事,自己只拿眼看马车窗,虽然只有帘子,看不到外面的东西。   许璟直起身来,看了她半晌,突然出声问:“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嗯。”青瞳应,马车里的氛围瞬间又沉郁起来。接下来是沉默,因为许璟除了一个妾的位置,给不了青瞳其他的承诺。他不说话,青瞳的嗓子干,也不说话。   沉默半晌,青瞳稳了情绪,嗓子不再哽着东西,才转回头来,看着许璟开口道:“也不能说再不想见到你,因为总是要见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做了女儿身,有诸多的不得已。因而我想做男人,至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自己一份安全感。”   “我也可以给你。”许璟道。   青瞳笑了笑,“你给不了……”   “等我登基,天下都是我的,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你的?”许璟不服。   青瞳还是笑,“我要你废了太子妃,你能吗?你成了皇上,立我为皇后,你能吗?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吗??”   许璟不说话,青瞳收了笑,继续道:“你不能,所以我们到此结束吧。我没什么打算,就是想考个功名,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到时候,我是您的臣子,希望您能手下留情,青瞳自会对您感恩戴德。”   “如若不答应呢?”许璟咬牙。   青瞳直视他的眼睛,“那您便判我个欺君之罪,推出午门斩首便是。”   许璟吼:“别以为我不会那么做!”   青瞳吼回去:“那我就等着您那么做!”   许璟实在是气得脑子要炸壳,一把掐住青瞳的后脖,便不容分说地咬住了她的唇。是咬,生生咬出血腥气。青瞳吃痛,一把推开他,“你疯了!”   “我没疯。”许璟说罢,又咬上去,只是这一回没再咬破她的唇,而是半途成了吻。他粗暴地把青瞳压在车壁上,唇齿间亦是粗暴不已,带着吞噬性的愤怒。   直吻得青瞳呼吸不能,他才放开她,看着她道:“官场权力,真的比我重要?”   青瞳低垂着眼睑,睫毛上不知何时挂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她哑声开口:“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其实许璟还是放不下,放不下皇位,放不下权力,放不下他现在所得到的一切。可偏偏,他又同时放不下青瞳。他想两全,可青瞳却又不是那个能让他两全的人。还没有登上皇位,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够拥有什么,可是现在,已经开始失去了。   许璟放轻了动作,把青瞳揽进怀里,吻上她的眼睛,吻掉那不知为什么而流的眼泪,又吻上她的鼻梁、鼻尖、嘴唇。青瞳在他怀里很顺从,不再推不再抗拒,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回应他的吻。   许璟心头生痛,环着青瞳的腰身不断收紧,唇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血腥味弥漫开来。他不管唇间的疼痛,亦没有放开青瞳,和着血腥味越吻越深,心里在想着:要不直接扛回宫关起来吧。   ☆、第一百零一章   一吻缠绵又血腥,毕了,两人慢慢分开。瞧着许璟眼睛里还是诸多不甘心的色彩,青瞳却只问了句:“你不疼吗?”   许璟拿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心房部位:“没这里疼。”   青瞳把手抽出来,嘟哝了一句:“疼死拉倒。”   “混账东西,你他妈没有心肝吗?!心是肉长的吗?!”许璟气恼:“怎么就不见你有所不舍,有所难过?全数是我,老子欠你的啊!”   青瞳往后挪了一下屁股,不愿再多牵扯纠缠的样子,看着他道:“咱们已经讲清楚了,殿下放我走吧。以后,若能成为您的臣子,也算是咱们有缘了。若是不能,你便当我死了,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那要往哪去?”许璟抬手掐住她肩膀。   青瞳耸了下肩道:“找个男人,织布种地,生个孩子……谁知道?田园生活,大致也就如此了。”   许璟的手指慢慢抠进青瞳的肩骨里,眼睛冒火:“你这辈子都别想跟别的男人!”   “我也不会跟你。”青瞳忍着肩上传来的疼痛感,强做镇定道。这儿不把话说死了,不叫他再不来烦自己,岂不是白见了?她不是没有心,她也会难过心疼。可是,更好更坚强地活着才最重要,不是么?   许璟只要活活被气死,突然松手放了青瞳的肩膀,冷声道:“你走吧。”   “停车!”青瞳自不纠缠,在车里随即就喊了一声。马车果然减下速,慢慢停到了路边上。她起身要去打车帘子,手在碰上车帘的一瞬,被许璟又一把拽了回来:“叫你走就真走吗?!”   青瞳:==到底想怎样?   许璟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把青瞳拽回怀里,在她耳边说:“陪我一个晚上,以后,我再不烦你。等你夺得功名,我是君,你是臣,可日日见你也好。”   青瞳突然有些心软,但又想到他是太子,便道:“并未瞧见你带什么人出来,不好不回宫。”   除了车夫,许璟确实一个人也未带。因是来找青瞳,也不能带来。若是传出了有关两人的事情,许璟没什么,青瞳怕是不好。如今宫中那太子妃他还没动过,外头却有个让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必是有人会下毒手的。只这车夫,是个心腹。   许璟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   “可我陪你一个晚上又如何,不陪又如何?”总归是要分道扬镳再无牵绊的。   许璟说:“你答应我,我便答应你。”他想好好与她告场别而已。   思索片刻,青瞳点下了头。再撩开马车窗帘往外看时,车早已不在城内街巷,而是到了郊外。马车还在往外走,往着人烟稀少无园无景处而去,进入一片树林尽头。   好容易停了车,青瞳狐疑地去打起车帘子,车夫已经不见了。她又回头看了看许璟,出声道:“便在这里?”   许璟点头,“这里没有人。”   青瞳下了车,只见眼前有一垂直而下的小瀑布,瀑布之下清澈可见河底之石的清水。青瞳往往小瀑布前站了,这会儿已到傍晚,夕阳西下,暗色微浓。她又舒展了下四肢,顿时远离集市,听得这潺潺水声,感觉十分好。   许璟后下车,到她旁边站着。见青瞳神色享受,他突然抬脚,冷不丁地把青瞳踹水里了。青瞳被吓得尖叫一声,砸起一阵水花,从水里冒出来一抹脸蛋,骂了句:“你神经病啊!”   许璟在岸上笑,一边笑一边脱外衣,说:“等我下来陪你。”   这河水瞧着甚是清澈干净,冰冰凉凉的。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入水一冲,也是身心凉爽。青瞳懒得看许璟在上头脱衣服,一头扎到水里,然后从水面上再冒出来,发丝甩出一阵水花。许璟看得有点呆,稍慢了脱衣服的手。   许璟也未脱得光不溜秋,而是留了一件白色里衣,然后便去了水里。青瞳还记着他冷不丁地踹自己那一下子,如何就能好好跟他玩了?正想着怎么捉弄他的时候,许璟已经到了青瞳旁边,笑着道:“衣服都湿了,不难受吗?”   说罢,伸手把青瞳的外衫给脱了,在手上绕成一团,往岸上一扔。青瞳也撕扯不过他,不过往后缩,尖叫道:“你干什么呀?”   许璟只是笑,逼到青瞳面前,把她抱怀里,又伸手到里面,把裹胸的白布一圈圈也给扯了。直扯得青瞳在水里直转圈,罢了身子一停,跌进水里。   从水中钻出来,白色里衣布薄,水一浸便没什么遮头,衣服下就全走了光。青瞳双手抱在胸前,懊恼地蹬起一脚踹在许璟的胸膛上,把他踹翻在水里,怒道:“不准跟着我!各玩各的!”   青瞳转身张开手臂游走,游了两下,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回头看了看,还是没有动静,人没有上来。许璟是会游泳的,能下去就上不来?青瞳闲闲出声道:“上来吧,别装了,我是不会过去的。”   半晌……无动静……   青瞳眨巴眨巴了眼,又说:“那你就死在里面吧。”作势游了两下,仍不见人出来。便是故意的,憋气久了难保不憋死啊!难道是自己踹了那一脚,把人踹晕了?   思及此,青瞳也不管他是不是在逗自己了,忙一头扎进水里。果见许璟闭着眼飘呢,嘴里直吐泡泡。   这他娘的,这什么男人啊!青瞳无语,游到许璟面前,手抱上她的胳膊,把他往上拉。浮出水面,再一直拉着往岸上去。好容易到了岸边,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岸,一把撩在草地上。接着便跪过来,按压胸腔,一边道:“你别死啊,死了我可赔不起的!”   按了半天没反应,青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上去又给他度气。嘴唇刚压上去吹气,身下的人就抬手揽了她的要,然后把她撂倒,继而就压到她身上去了。   青瞳无语,能不能有点新鲜的?她长吐了口气,翻了白眼,装死。然后突然睁眼,曲起膝盖往上一顶,刚好顶在了某人的关键部位。许璟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捂住下体,头上青筋暴起,滚到一边,挤出声音:“你个毒妇!”   “知道就好,别耍花招。”青瞳说着话,在地上找了件许璟的衣衫,拿着便往马车里去。   许璟从地上滚起来,踉踉跄跄地又跟着往马车边去。青瞳在里面把湿衣脱下,换上拿的那件衣衫,用腰带系了,却还是大很多。换好衣服刚打起马车帘子,就看到许璟在面前。青瞳闭气,剪刀手直插许璟双眼而去,却被许璟截了个半道。   青瞳索性不下车了,把换下的湿衣拧干了晾到马车顶上。然后往马车门口一坐,双手托腮看着许璟,一脸“你这个神经病我一点都不想跟你玩”的表情。许璟只当不见,往她旁边坐了。青瞳往旁边避了避,嫌弃道:“都是湿的,别碰到我。”   “那我脱了好了。”说罢,许璟竟真就把身上留的最后一件里衣脱了,浑身便只剩下一条裤子。他把里衣拧成一团,去水,最后抖开,起身晾在马车顶上,复又坐回去。   夜色漫上树梢,只剩水声,风声。因为身子热,风吹一阵,许璟身上的裤子就差不多已被风干。青瞳被风吹得眯着眼不说话,许璟便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一时沉默,好似不相干的两个人。   终听到“咕噜”一声,许璟看向青瞳:“饿了?”   “嗯。”青瞳老实点头。   许璟指了指面前的河水:“我去给你抓条鱼吃?”   “徒手抓鱼?”青瞳挑眉。   许璟觉得,每次与青瞳私下在一起,自己有莫名有点她嘴里“神经病”的特质。每每是要耍帅的,最后都是卖蠢。明明他就是个才学满腹骑射一流的当朝太子,到了她面前,屁一样的,一点威严都没有。   青瞳自己从马车里拿了盒糕点出来,坐在许璟旁边,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许璟吃了一块,看着她说:“要不你一口我一口?”   青瞳想把他踹下马车,但看他表情真诚,还是忍下了。自己了咬了一口手里的金丝山楂糕,看着他问:“你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也这样?”   “天地良心!”许璟不悦出声:“在监学里,除了顾家四姑娘,你见过我跟谁说过话来!就是娶的那王妃,老子到现在都没碰过!”   青瞳咀嚼的动作放缓,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山楂糕塞进了许璟嘴里。许璟几口吞下,酸酸甜甜的,看着青瞳又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糕点塞自己嘴里……   吃罢糕点,两人又一起去林子里捡了些柴火回来,生了火,在火堆边烤那湿了的衣服。烤得差不多了,都叫许璟拿去晾在马车上。许璟半身光裸,青瞳也不觉得有什么,谁还没见过不穿上衣的男人?男人不都这样么?   晾好全部衣服,许璟又在青瞳的吩咐下,把火堆给扑灭了。许璟自觉不穿衣服多少有点尴尬,虽然在他旁边的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又去拿了那干得差不多的里衣来套上。两人无处可去,便沿着河边儿散步。   青瞳勾着许璟的手指,晃晃悠悠的。她与许璟在一块,百分之六七十的时间都在闹腾,好似八字不合,天生犯冲。在她眼里,许璟就是个神经病,八字欠虐!可真安静下来的时候,也不是不美好的。   再过这一夜,明儿便要散了,想起来心中郁闷。青瞳轻出了口气,正伤感着,脚下被树藤一绊,被许璟伸手一截,没摔个狗啃泥。   青瞳这会儿只穿了件许璟的外衫,里面一件衣服也没有。便是那平日里分分钟都用布裹着的胸,这会儿也是没有保护的。许璟截住她的时候,那只手正按在了她左边的胸上。   两人动作定格,青瞳默默转头看向许璟,许璟眨巴了一下眼。长这么大,在一起这么久,摸胸……还是头一次。这软软的手感……好像还不错。   青瞳直起身来,又要踹他命根子。这回许璟可是有防备,松手往后一躲,顺势把青瞳抬起的腿握在了手里。青瞳单腿着地,晃晃悠悠道:“放手啊。”   许璟不放,反而往前一拉,然后一手掐上青瞳的腰,把她扛肩上去了。青瞳在他身上蹬腿,他便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他想做一件事,想很久了。   把青瞳扛到马车上,塞进马车,自己再跟进来。青瞳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许璟要对她做什么。身上衣服宽松,挑了腰带,穿不穿也就一样了。   青瞳在他身下挣扎,说:“许璟,我会恨你的!”   “你不恨我,能记得我吗?”许璟动作不停,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明儿就分开了,那今晚,就在一起吧,许璟这么想。总之,他会让她成为下一届的状元,会让她入翰林,让她日日伴自己左右。在那之前,她若是想忘了他,或是想勾搭上别的男人,都不可能。   从撕疼喊叫变做享受吟哦,惊起林间鸟雀。两人皆是初尝滋味,许璟欲罢不能,直折腾了一夜。次日林中射入阳光,青瞳开合了几下眼,觉得这个身子已然不是自己的了。酸疼,散了架一样。   许璟脸上没了笑,恢复往日模样,拿了所有晾干的衣服进来,帮她裹了胸,又耐心地一件件帮她把衣服穿上。等车夫再出现时,马车已动,往来时的方向回去。青瞳合了合眼,睡着过去。   梦中惊坐起,发现自己在自己的小书房里。除了身子极酸极疼,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嘶嘶抽气起身,自是拿了书来看。   那人走了,自己还得过自己的日子。   “嘭——”吴贵妃扫落一盘茶壶茶杯,尽数砸落在许璟面前,碎成一片一片。茶水溅湿他的衣袍,留下一串茶渍。   许璟彻夜未归,原是跟自己宫里的下人嘱咐过的。哪知昨晚吴贵妃来了,还坐着与孙宝贞说了许久的话。女人间,若是都有苦处,坐下又都能说出自己的苦处来,关系一下子就近了。因而,孙宝贞自然把自己的处境跟吴贵妃说了个干净。   吴贵妃一直只道是孙宝贞肚子不争气,还暗下怪着皇后,说是皇后找了这么个不能生养的给她儿子做太子妃。但这孙宝贞是皇后侄女,她也只能暗怪,并不敢说什么。   昨晚听得孙宝贞一席话,吴贵妃才知自己一直来生错了心思,一时气愤,差点翻了白眼。还是孙宝贞给她顺了气,一个劲地安慰,“母妃莫气,想是宝贞不好,配不上殿下。”   吴贵妃也不会在她面前说自己儿子的不好,只是拉了孙宝贞的手,百般安慰,又说:“等他回来,我非好好责问一番不可!”   而许璟瞧着吴贵妃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把事情猜到了大概,却装不明道:“儿臣不过是在外留宿一宿,算不得大事,母妃为何如此动怒?”   这会儿许璟是太子,吴贵妃再是母妃的,也要顾及太子的颜面。不好直接骂了,只把下人都轰走,留下孙宝贞,开口道:“你对宝贞如何,你心里清楚!”   许璟瞥了孙宝贞一眼,心道:已经开始告状了么?却并不往心上放,只道:“儿臣做了太子,较之前繁忙许多,又哪来的心思想那些事情?母妃也是个望儿臣成为人中之龙的,如何不明白儿臣的苦处?”   “放屁!”这俩字到了吴贵妃嘴边儿,又被她给咽了回去。男人什么心理,她这个过来人不知?还有嫌那事耽误时间的?若是不想做,必是不想跟这人做。只是如今孙宝贞是太子妃,他不给她一个孩子,这么僵下去,总不是个事。   孙宝贞怕吴贵妃和许璟间再生出嫌隙来,那自己可就是挑拨离间的罪人了,忙跪了说:“母妃,殿下已是不易。昨晚是宝贞一时心闷口快,原不该说那些话。”   吴贵妃拉她起来,看着她道:“好孩子,你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今儿母妃不给你讨个说法,就不出这东宫。”   许璟不以为意,往一旁椅子上坐了,端起茶杯来自顾喝茶。生为太子,娶什么女人自己坐不了主也就罢了。要是连跟不跟女人上床自己都做不了主了,还有甚意思?!   吴贵妃也发现怒激没用,又换了策略,耍起了苦肉计,直哭自己在宫中的艰难。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了头,偏儿子又不听话。若是一直生不下孩子来,叫五皇子再来夺了帝位,可怎么办呀!   许璟目光冷冷扫向吴贵妃,开口道:“这话若是传到父皇母后的耳朵里,怕是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五弟何时,要来夺位了?”   好在屋里也没其他人,吴贵妃忙闭了嘴。许璟搁下茶杯,又道:“若是太子妃生不出孩子来,必是要给儿臣立侧妃的,而不是废太子,母妃大可放心。”说罢又看向孙宝贞,“你若不想做这太子妃,可回了母后,叫她放你回家,再做婚配。”   ☆、第一百零二章   许璟一走,吴贵妃和孙宝贞抱头痛哭,嚎做一团。一哭自己生了个不孝子,全然不顾他母妃的面子,不把他母妃的话当回事,当她是个死人。一哭自己命苦嫁了个不要自己的男人,想来是要守一辈子活寡的,可怜可叹!   哭罢了,吴贵妃看着孙宝贞道:“好孩子,不着急,咱再耐心等些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开窍了呢?”   孙宝贞知道吴贵妃怕她去皇后面前说些什么,毕竟她孙宝贞是皇后的侄女,再是妻为夫纲的,皇后心里都不见得不会有意见。皇后两个儿子都在,偏这太子之位在许璟身上,吴贵妃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踏实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宝贞也明白,这事儿闹大了于自己没甚好处。殿下如今心思不在她身上,那就耐着性子且再等一等吧。她想着,自己温柔贤惠了,不信那太子就真是的石头心的人,眼瞧着她艰难不生恻隐之心么?旁的且都不敢想了,只要有恻隐之心也就够了。   吴贵妃也想到了许璟怕是在宫外恋着什么人,遂也叫人暗下查过,却没查出什么眉目来。有些放心,却又更不踏实起来。她儿子不小了啊,怎的到这会儿还不想那事呢?莫不是……身子有毛病?   做亲娘的不好开口问那个,便问贴身服侍许璟的太监。那太监想“我不曾试过,如何知道?”只对吴贵妃说:“太子生得魁梧俊朗,早起有勃凸,不像是有毛病的。”   吴贵妃放下心来,又让那太监细心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不妥,随时告诉她。这太监应了,自细细留意起许璟,不见他有什么不寻常,遂也没什么特别的告知吴贵妃。   只是……太子好似一日倦怠于一日了……   夏日过去,转入了秋,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入了深秋,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也多见枯枝残叶,飘飘荡荡往下落。顾长生歪在秋千椅上荡了几个来回,手中的书盖在腿上,便熟睡了过去,神色安然。   丝琴寻到园子里,见她睡得正安宁,遂也没叫醒她,只是回去又拿了件披风,帮她盖上,又悄悄离去。回去后与如画一起,她做针线,如画在一旁打络子,随便说些闲话。   许琰从朝中回来,等两人行罢礼问了句:“王妃呢?”   “王妃正在园子里的秋千椅上睡着,奴才没敢吵醒,现还在那里呢。”丝琴道,许琰点了头,自往园子里去。   这边丝琴和如画复又坐下,丝琴念叨道:“夏日过了有些时候了,也该过了倦怠期了。你瞧王妃,怎么还跟夏日里似的,日日精神不见好,反倒睡得越来越多。”   “我也不知。”如画继续那没打完的络子道:“想来,许是王府人少,太清静无趣了些,所以王妃才闲来无事总睡觉呢。往常在国公府上的时候,多少人,总能各处串串门的。这下倒好,王妃平日里除了王爷,就再没说话的人了。叫她往别家串门去,她又懒,竟连门也不想出。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说得也是。”丝琴念道,再不说这话,又与如画讨论起自己绣的花样来。   那边儿许琰去到园子里,果见顾长生还在睡着,身上落了数片枯黄的叶子。丝琴如画发现的事情,他自然也有察觉。到了秋千椅边儿,自己往旁边挤了,伸手就去掏顾长生的腰窝。顾长生被惊醒,拧眉嗔道:“连个觉也不叫好好睡了么?”   许琰把她揽怀里,“睡得忒多了些,赶上外头人养的猪了。这已不是夏日里,合该多走动,不能这么常睡。再有精气神的,都叫这觉给睡没了。”   “乏……”顾长生看着许琰,“不睡不成。”说罢便往他怀里,又要睡。   许琰仍伸手往她腰窝里挠,挠得她笑起来,想恼也恼不成,断断续续道:“再闹我可跟你生分!”   许琰不挠了,顾长生趴他怀里,整个抱着他,抬眼看他一下道:“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眼皮子啪嗒了两下,果睡着了。   许琰嗔目结舌,低声道:“不会叫什么附了体罢?”不成,得找太医来瞧瞧。   找了太医来,把了脉,原是王妃有孕了。丝琴如画呆了半晌,许琰也是呆住,只有顾长生还笑:“唬我呢罢?”好端端的,有什么孕呢?   太医笑:“王爷王妃放心,微臣至今还没诊错过喜脉。”   许琰又愣了些许时候,才问:“果真?”   太医道:“千真万确。”   到此,逸王妃顾长生被确诊为怀孕了。消息张了翅膀,没的一会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数都知道了。能攀上些关系的,都来逸王府瞧瞧顾长生,带份厚礼。攀不上关系,让带句话。皇后亦让人从宫中拿出东西来,又带话:“闲了来宫里陪本宫说说话。”   等一番人接待过,青瞳才上门。每次顾长生和青瞳见面都是个大问题,总要拿许琰当个幌子,防着叫人说出闲话来。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青瞳是个男儿身。   青瞳瞧了顾长生肚子许久,只问了句:“真怀上啦?”   “嗯。”顾长生点头,“感觉……怪怪的……”   “你又犯症,怀了孩子,怎么叫怪怪的?”青瞳嗔她,顾长生笑:“瞧着你比我懂。”   “那可不,我懂的东西可多呢。”青瞳得意,指了指自己脑袋瓜子道:“集万千先人的智慧结晶。”   “那就考个状元回来,别丢了咱们的脸。”顾长生仍笑道:“瞧你身上酸腐味儿都出来了。”   青瞳抬袖闻了闻,知顾长生与她玩笑呢,便放下袖子道:“我也想呢,哪是那么容易的。若人人都像你二哥哥那样儿,那也没个高低贵贱之分了。”   “二哥哥读书好,你可多问他。只一点,别瞧着欢喜,就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青瞳眉毛一竖,“怎的怀了身子没变得有温柔起来,反倒促狭了?我瞧你这张嘴,得撕!”说罢就作势要上去撕顾长生的嘴,顾长生忙捂了,咯咯只是笑。   顾长生变了,青瞳感受出来的。许是清闲日子过得满足,越发地烂漫了起来,也越发美好起来了。以前还要盘算这个盘算那个,这会儿还有什么好盘算呢?爱的人在身边儿,矢志不渝的,又有了孩子,皆大欢喜。   “而我呢……”青瞳在心里默想,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顾长生这个朋友。余下的,只是半生努力罢了。若是老天不成全,她也不能把天砸破。想来,还是会认命的。青瞳现今努力了许多,却也悲观了许多。每每想到功成名就之时,才会打起些精神,却还是会被湮灭在书海中。   书,如今几乎便是青瞳的全部。若不多想,把自己埋在书中,其实也有种苦逼的快感。   由秋进了冬,屋中放了暖炉,青瞳还是坚持坐在桌边儿直着腰看书,并不靠暖炉太近。若是近了,暖气一轰,立马就会昏昏欲睡。实在睡得难受些,青瞳便会出屋子,借一些月光,在寒夜的院子中来回踱步,念念有词。冻得狠,脑子便会清醒。   等到年间假期结束,青瞳仍收拾书袋子装了一应所需物品,日日往监学里去。监学里的博士大多也都与她很熟,知道青瞳这个努力上进的弱孩子的存在。博士们瞧着她架子小,也劝:“身子得好,否则拿什么读书考功名去?”   青瞳应下,还是照例往死了读书。也只有读书,把脑子塞满,不闲着,才不会去想那不该想的人。每于闲时想起来,看月而问他在做什么,日子过得如何。宫里的日子,太子的日子,可见自己是白瞎想,仍是低头读书。   书中自有美男子,书中自有黄金屋,青瞳自我催眠着捧书看着春去夏来,季节轮换,再没见过许璟。   然后,顾长生在自己十六周岁的年纪,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女孩儿,沛姐儿。   沛姐儿满月的时候青瞳携礼上门,与众多宾客一道贺喜吃喜酒。顾长生已能下地招呼客人,与没生孩子之前相比,又变了一番样子。青瞳站于许琰面前贺喜,只说:“不知王爷能否让沛姐儿认我做个干爹?认个穷干爹好养活。”   已经是干叔父了,又做干爹?罢了,许琰随她去了。总归顾长生这辈子,与这不男不女的处得最近,无话不说。想来这不男不女的这辈子也是没孩子的了,就让她做这干爹吧,也抚慰抚慰她孤寂的心灵。   青瞳见许琰应了,冲顾长生眨了下眼,自往宴席上去。   再不多时,忽听得说太子亲自登门贺喜,连太子妃也一道儿来了。众人起身,青瞳便也跟着起身,只当是听了个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该行礼行礼,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不抬头。   许璟和孙宝贞一道进入宴席厅,刚入厅门,绕过屏风,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青瞳。一袭月白色长衫,银冠束发,面粉唇红,俏生生的。她不抬头,不看他,当他无物。   青瞳不想看,因为摆在她面前的,是赤裸裸的现实。该站在许璟旁边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她,只会是孙宝贞那样华贵无比的人。她无所谓孙宝贞长什么样子,即便没有这个孙宝贞,也会有另一个穿着华服的孙宝贞在他旁边,被人称作太子妃。往后,再被称作皇后。   许璟和孙宝贞入席,自然是最高座次。听着下面大臣吃酒谈天,许璟面上无笑。他冷惯了脸,人也都习以为常。而许璟这回确实也是冷脸有因,在他有意无意看了青瞳无数眼之后她愣是没回望一眼,只知道吃时,他就有些怒了——猪吗?就知道吃!这么久不见,见到老子还不如见到肘子亲近!老子还不如肘子!   一顿喜酒,喜气洋洋,偏许璟吃了一肚子的气回了宫里。他生气不生气旁人也看不出来,孙宝贞不常伺候他的,就更看不出来了。只当无异,晚上自还是回自己的住处独寝,在心里感叹一回,睡也睡不下。   一直拿来与太子比较的逸王都有孩子了,她呢,和太子还没圆房。因着许琰有孩子这事,吴贵妃还担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女人家的,心眼小心思重,风吹草动的都想得天崩地裂。别的不怕,就怕活得风生水起的逸王抢她儿子皇位。   孙宝贞早已无心管皇位不皇位的事,她现在能做个正常女人,能伺候自己的男人,便也就心满意足了,哪还有其他什么奢求。   而孙宝贞走后,许璟梳洗后躺倒榻上,也是迟迟睡不进去。他想的自然不是孙宝贞不是逸王府里的孩子,而是今日在逸王府见到的青瞳罢了。总算是好过一场,他就不明白,那女人怎么那么狠心,还是就没有心!   翻过来,睡不着,翻不起,仍是睡不着。再翻,从榻上坐起来。也不叫人,自己找了衣服穿上,头发也不梳,随便往脑后一绑——他决定偷偷半夜出宫!   青瞳自打把书当成饭一样,就很少再往顾府正院里去。不需人服侍,不要人打扰,自己搞定自己的一切。若是需着什么东西,才会往正院里去,到蒋氏那里说一声。其他时候,不是在监学,就是在前院的小书房里。   到了晚上,仍旧掌灯温书,并不早歇下。这一日去了逸王府吃喜酒,回来梳洗一番外,自是更要多看些。直看到夜深露中,伸了懒腰欲睡觉时,小书房的门响了起来。   “谁呀?”青瞳问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外头人没应声,但门一开,青瞳便傻眼了。那本该在东宫搂着美太子妃睡觉的人,怎么出现在她的书房外了?傻了片刻,青瞳立马要把门合上,却被许璟一脚支住,然后强行入了书房。   既已如此,怕被人看到,青瞳忙又把书房门关上,回身道:“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许璟往书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坐,理所当然道。   青瞳有些气结,只站在门边儿上,吸了口气道:“赶紧走!”   “我看够了你,自然会走。”许璟道。   见青瞳仍是面色不善,僵持在门边。许璟站起身来,往她面前去了,看着她道:“你这么讨厌我?哪怕我半夜从宫里偷偷出来,只为见你一眼,你也分毫不感动?”   “该说的话早就说清楚了,请殿下赶紧离开,速速回宫。”青瞳面无表情,声音冷冷道。要是被发现了,他身为太子没什么,叫她这不男不女的如何自处?   许璟还要再说话,青瞳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挤出一个字:“滚!”   声音闷沉地砸在许璟的耳膜上,直击心脏,缩得一阵疼。许璟一把掐住了青瞳的脖子,眸子喷火,盯着她道:“你再说一遍!”   “我让你赶紧滚!”青瞳被他掐得有点气弱,却还是一字一字极重地咬出了这句话。   “我他妈疯了!”许璟收起眸子里的火星,一把撩开青瞳,开门头也不回去了。   青瞳大喘着气去到门边,已不见许璟的身影。便是出了书房去看,也再看不到人的去向。只好回来书房,关了门,吹了灯,躺于里间的榻上,静静地想:他再也不会把自己放心上了罢。   眼睛干涩得很,其实是哭不出的。   许璟一路沉着脸,浑身散发着要杀人的戾气。只有一名亲信侍卫跟随,别无他人。两人趁夜回宫,到达东宫之时,发现自己房里灯亮着。而灯下,孙宝贞正托腮发呆。见他回来了,忙上来问:“殿下去哪了?”   “天热,去御花园走了走。”许璟道:“不早了,赶紧回去睡吧。”   如此态度,孙宝贞也是呆不住的,只说了几句让许璟注意身子的话,又交代下人几句,表表贤良淑德,自还是黯然去了。原是睡不着来的,竟不知他不在,且宫中无一人知道他去向。说是去御花园了,可她又不是没派人找过,暗暗问过各处守卫。   他出宫去了,去找了谁?   孙宝贞一夜无眠,第二日去给吴贵妃请安,嗫嚅半晌,在吴贵妃的追问下,还是把太子夜半出宫之事跟吴贵妃说了。这会儿,婆媳俩可是一条心,只差穿一条裤子了。   关于许璟的话,自然都是两人暗下里说,连下人也不叫听到。吴贵妃一听这事儿蹊跷,便问孙宝贞:“那知道他出宫做什么去了?”   孙宝贞摇头:“不知。”   女人生性多疑,有时候疑的事情也多半确有这事儿。两人没挑明,但也都默认了,许璟怕是外头有人。只是这人十分神秘,一时间查不出来罢了。   “再等等。”吴贵妃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不信他能一直藏着,迟早要与咱们知道的。知道了,自有法子。”   孙宝贞见吴贵妃维护自己,心里自然踏实。不管许璟外头的人是谁,想来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若是上得了台面,何故不直接纳进宫来?只要翻出这人来,不怕绝不了许璟的心思。手段,总是有的。   ☆、第一百零三章   吴贵妃和孙宝贞暗下一条心,开始各方盯着许璟的举动。但凡是要出宫的,更是派人暗中盯着,想知道许璟在外头有什么人没有。却是盯了一段时间下来,并未见出异常,两人便越发狐疑了起来,不知这许璟到底怎么回事儿。   而许璟,不说身为太子,就是单单身为男人的尊严,被青瞳那一晚便打击得七零八碎。那女人也是胆子大,竟然敢那么跟她说话。若不是念着旧情,非掐死她不可!想来也是,自己太纵着她了?   总之,伤了面子,许璟又安分了许久。青瞳已是那般,若不想闹得太难看,他只能不再去烦她。若是炸开了锅,于谁都不是好事。   再有,吴贵妃和孙宝贞的动作,他如何不知道?   或许也是,没有了他,青瞳的日子才简单好过。虽说心里有一百个放不下,猫爪子挠一般,许璟还是生生压了。平日里在宫中学习,慢慢参与朝中之事,得皇上赏识。闲来,出宫溜溜弯,在国子监和莱国公府一带转悠。   有时见着青瞳,远远瞧着,再不上前。再是心中生出闷意来,就去保康门瓦子里吃酒看戏,排遣排遣。   如今的保康门瓦子,内饰通换了一层,与十多年前孔青在的时候已大不一样。如今这瓦子里唱小唱的女子,也都换了一轮,全是鲜嫩水灵的。以前那些老人,莺莺燕燕,都不知被多少人抛去了脑后。便是那时候与顾家叔侄搞上的孔青,也没人再提起。   今日许璟又去瞧了青瞳,自找郁结,看罢又来这瓦子里吃酒。于角落了要了一桌,便是夹菜端杯,时而会瞧一下勾栏。那勾栏里说书的,唱戏的,弹琴的,他皆不感兴趣。庸脂俗粉,庸脂俗粉罢了。   只这一日瓦子里来了个唱小唱的新人女子,老板推了出来见人,自是要隆重些,搞些许多花头,勾得在座者心痒。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结果还他妈犹抱琵琶半遮面。要不说呢,生意做生意总是有一手的。   许璟在角落瞧向勾栏,见到那轻纱遮面,手抱琵琶的女子,瞬时有些晃神。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如何,他瞧着这女子,竟有点像青瞳。只是,是真正的女版青瞳,身上英气全无,全是素雅。许璟摇了下脑袋,想着必是自己吃了些酒,眼花了。   台上又逗了一阵,老板赚足了酒钱,方才让女子揭了面纱。美目含羞,娇娇弱弱于台上坐着,手中仍是抱着琵琶。底下欢呼声沸腾,老板乐得很,好半晌等消停了,方又说:“今儿可有老顾客?瞧出咱这姑娘,面善否?”   瓦子中另一角,一个正在吃酒的官爷几乎捏碎了酒杯子,正是顾家大爷顾名扬。这姑娘,一打眼瞧过去的时候,十分像一个旧人。瓦子里有人出声,叫了句:“孔青。”   “这位客官好记性。”老板忙接话道:“那再猜一猜,咱们这位姑娘,又叫什么?”   “孔白。”起哄不要钱,下头又有人答道,众人皆笑。   老板也笑,开口说:“青菜白豆腐么?咱们这姑娘,确实也姓孔,单名却不是一个白字,而是‘黛’字。连起来就是,孔黛,大家认识认识。”   众人欢呼,算是跟这孔黛认识了。想来这十多年没人接孔青的班,这个姑娘就是来接班的。只是人又猜测,长得这么像,莫不是孔青的闺女。那孔青先时做了顾府三老爷的姨娘,怀着孩子跑了,莫不是就那孩子。   一时流言四起,孔黛的名声一下子就出去了,惹来许多人观看。又有许多舍得花钱的,邀了孔黛到自己桌前唱小唱,陪喝几盅酒。孔黛倒不像十几年前的孔青孤傲,随和地很,也是爱玩的性子,陪人喝酒唱歌儿,都是乐在其中。   顾名扬派了人去查这孔黛的身份,怕她真是孔青所生的那个孩子。这会儿回来了,能没记着旧仇么?怕又要扰得顾家不安宁。他现在家庭和睦,儿女两三,必不允许孔青再出现的。不管是不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他都不会认!   这边儿是一样,许璟那边儿又是另一样儿。他连着几日出宫来,都到这瓦子里,日日暗瞧着孔黛。原以为是自己吃酒出的幻觉,几日瞧下来,他越发觉得这孔黛在某个地方像青瞳。不是很像,许一般人还瞧不出哪里像,可他就是觉得有点像,也说不出来哪里。   先还是瞧着,后便找她喝起了酒,听她唱起了歌,然后成了老顾客,也能闲说起来了。   吴贵妃和孙宝贞先时看许璟老在国子监和国公府一带转悠,心里就有猜测。他心中那人,怕是就在这一带了。要么是监学里的女学生,要么就是这一带谁家的小姐丫鬟,或者……妓女……至于青瞳那种不起眼的男娃,也没哪个缺心眼会往他身上疑。   等孔黛出现的时候,吴贵妃和孙宝贞就知道了,是妓女。孙宝贞又泪珠涟涟,心里苦得很。想她夫君,宁要那不干不净的人,也不要她,何等讽刺!   吴贵妃私下里没少骂许璟,什么“混账”、“猪油糊了心的”、“鬼迷了心窍的”、“叫狐媚子勾了魂”、“非得弄死那不要脸的!”等等。   但明里,还是只当什么事都没有。皇上皇后那里什么都不知,只知道孙宝贞肚子有些不争气,总不见有动静。太医瞧了,药也开了不少,还是没用。而许璟呢,越发有了君王的样子,凡事都上手得快,有自己的想法政论,皇上一日放心过一日。   至于太子的私生活,皇上不问不知,自也不管。   查了数日,顾名扬得知这孔黛与孔青并无半点瓜葛,也就放下了一颗心。瓦子里的老板说,只是巧遇上这姑娘长得像孔青,便给她取名孔黛,也算是捆绑推人气了。借着旧人积下的名气事迹,火得也快一些。   而许璟呢,和这孔黛成了朋友。孔黛不知他的身份,两人便是说说闲话此类。许璟也说不清怎么就和孔黛成朋友了,细细想来,可能还是她长得有点像青瞳的缘故。   孔黛也只把许璟当朋友待,平日里给他唱唱曲,或是喝喝酒,都是快意之事。除了在青瞳面前,许璟在其他人面前话都少,其实跟孔黛在一起,也不过是听她说她的那些琐屑事。他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不听那就更没事儿了。   这样一直到天气凉起来,许璟和孔黛也算成了熟人。吴贵妃和孙宝贞只是暗中观察,并未有什么举动。也没听探的人回来说,两人住在一起啊!   许璟还是会去偷偷看青瞳,时而骑马,时而马车一辆,有时是路过,有时是在暗处等着。而这些,怕是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若哪一日青瞳不在国子监读书了,他找不到地儿去看,怕还不习惯呢。   探子见了,回去只跟吴贵妃和孙宝贞说:“想是太子念着在监学的时光,遂时常去缅怀。到底现在身负事情多了些,没有那时单单在监学里读书快乐。”   吴贵妃叹气,也道自己的儿子是不容易的。想来也是宫中诸事缚身,想闲一闲心,也才出去找了那瓦子里的戏子呢。但又想自己儿子收心,便对孙宝贞说:“不如收了那戏子进来,也好叫璟儿把心收回来。”   孙宝贞早知道自己嫁的是个什么人,自然不会以“妒”之态反对,只说:“那是戏子,恐上不得台面,又如何能纳给殿下?那不干不净的,别人不说闲话么?”   其实吴贵妃现今想要个孙儿的心思居多,她也是着人摸过孔黛的底的。虽是戏子,但到底只是卖唱,没有做那卖身的勾当。想来也是因此,才没见她与许璟在过一起。若是能弄进宫来,给自己生个孙儿,也是好事了。许璟就是不与孙宝贞圆房,难道她就一直不要孙子?管她是什么人生的,总归许璟登上皇位之后,那就是龙种。   这样的想法吴贵妃自然没与孙宝贞说,但孙宝贞也瞧出了一些。心下苦意一片,也算是习惯了。说什么要使着手段断了太子与外头女人的心思,到头来,其实还是想要个孙子抱抱。亏她还信吴贵妃的话,真以为她把自己当闺女,知道她的苦处呢!   吴贵妃自然也怕孙宝贞难过,再去皇后那说出什么来,没的添出许多麻烦,便还是安慰她道:“你也别难过,得想想以后。你是太子妃,众人和母妃不会向着别人,只会向着你。若是外头那个真能给璟儿生个孩子,咱们又为何不要?有了孩子,那大人留不留还不都看你。你把那孩子夺过来,只做傍身,再慢慢等着璟儿的心思转到你身上,岂不好?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你不虚么?”   孙宝贞又觉吴贵妃说得有道理,总归自己现在是最无奈憋屈的人,遂也就认了,随她怎么折腾去。自己找了佛经,年纪轻轻的,竟抄起佛经来了,再不管其他的事。   而吴贵妃呢,也撤了所有暗中盯着许璟的人。仔细琢磨一番,打算暗下操作一切,偷偷把那孔黛弄进宫来。等她有了身孕,再给个名分,顺理成章,也不需去费抹掉她戏子名头的事。   却说书读得多了,青瞳便读了一身酸腐呆气。平日与监学里的人说话也少了,那传情信之类的事,也都不再沾手。即便有女孩子心悦于她的,她也全数当看不见,只是读书读书。以前常与她玩的,这会儿全都笑她——书呆子一个!   自然,青瞳也不知许璟与跟她有一丝丝相像的戏子勾搭上了,还闹得宫里的吴贵妃正打算着怎么把那戏子弄给宫,好给他生孩子。但她知道,许璟还是会时常来看她,呆在暗处。她有时候会瞥到,有时候能感觉到。有时候想过去跟他招呼一声,总是想想后又撤了步子,只当不见。   这样的日子,也总是无趣的。直到一日……青瞳在监学门口被一个人扑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姜煜,她的日子,好像不无聊了。   “你怎么来了?”青瞳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   “什么叫我怎么来了?当时你死活要出寿山,我拦不住你,说会出来找你,这不就来了么?”姜煜看着青瞳,得意道:“别呆愣着了,我带你吃酒去,坐下好好说。”   青瞳也觉这监学门口说话不便当,毕竟是老熟人重逢啊。再抖落出她是女儿身的事情,搞不好要倒大霉。废话不多说,青瞳便带着姜煜去随便找了家酒楼。要了几盘小菜,坐下后就问:“姜大奶奶怎么会放你出来?还是……你一家都来了?”   “他们可不想来上京。”姜煜道:“就我一人来了。”   “可有娶亲了?也带来京城了?”青瞳又问。   “没找到你,我怎么娶亲啊?”姜煜反问,“我爹我娘,也是看我死活不愿成婚,没法才放了我走的。好容易来了上京,置了处小宅子,住下有一段日子了。来了就在找你,这才找到。”   青瞳吃了口小菜,慢放下筷子,看着姜煜道:“可我……还是不打算这辈子成亲了……”   “我知道。”   本来青瞳以为他又会像以前一样耍赖,暴跳,结果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停了一下,复又说:“在京城打听这么久,我知道你一直做男儿身。认了莱国公顾太师做干爹,还在监学里读书。中了举人,却没中进士。打算再备三年,到时一举成士。”   青瞳抿了抿唇,姜煜干笑了一下,“这一路上我吃了不少的苦,在打听到你所有的消息后,我也想通了。本来不想见你的,但还是忍不住啊,就找去监学了。”   “我知道,你都走到这一步了,不会轻易放弃的……”   “你那么讨厌姜家,更不可能放弃现在的一切,跟我回去成亲……”   “所以!”姜煜突然振士气似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也决定了,不回去,留在上京。我要进太学,跟你一样考功名,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要像我爹,大半辈子都窝在那座山上,不知世界有多大,自己能飞多高。”   ☆、第一百零四章   青瞳眨巴眨巴了眼睛,呆着样子给姜煜拍了拍手,然后他就自己坐到座位上,闷喝了一口酒。青瞳还没出言打击他呢,他倒先自己泄了气,看着青瞳道:“我到现在才发现,我读的书真是太少了。从小就看着你爱读书,只当你傻。这会儿才知道,我有多没出息。”   士气高涨和现在的垂头丧气判若两人,青瞳只差怀疑姜煜在来京的路上吃多了苦,这是精分了。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青瞳气息饱满道:“男儿志在四方,你走出了这一步,已是值得鼓励。既然你有这样的志气,那就努力!”   姜煜抬头看了看青瞳,“可我连太学都进不了,就更别说科考了。到时候也别提什么衣锦还乡,怕是家都不敢回。”   “怎地这般没志气?!”青瞳瞪他:“既然如此,那回去好了,又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去找个翠花,生个娃娃,你姜家仍是大族,吃不了什么苦。”   “翠花?”   青瞳嘿嘿笑,“没啥,就是女人。”   姜煜又喝了口酒,半天抬起头道:“我在这里无依无靠,却也是真想试试能不能闯出个名堂来。现今是入不了太学的,身上所带盘缠也有限,不能请了先生来家里。所以……要不……”   “你说!”青瞳看姜煜犹疑,自己却十分痛苦道:“但凡我能帮的,必竭力帮忙。你能来找我,就说明咱是……”   “兄弟!”   姜煜道:“不要银钱,我给你做书童。也沾着那监学的光,兴许能在窗外听些课。或有不明白了,也好直接向你讨教。你读书比我认真许多,量也多很多。有你在,我也有个倚靠,不至成了没头苍蝇。”   青瞳到底不知这姜煜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是盯着他认真问:“你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姜煜使劲点头——找了这么久找到你,你不走我不走,你孤身一人,那我就陪你!或有一日,我心思不坚了,自会回去。   青瞳再不试探,应了姜煜那做书童的事情。总觉得这事儿不大靠谱的,姜煜那纨绔,真个能静下心来学习考功名?他家虽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到底也算是富贵人家了,考不考功名都饿不死的。若不是追求地位权力的,考他作甚?   而接下来的日子,青瞳便发现姜煜他是来真的。虽说是没认真读过书的,但到底该读的都读过些,只是没有认真参详而已。这会儿上手再读起来,也是容易,端看认真程度和领悟能力罢了。   青瞳倒是极有耐心,真个儿当起先生来了。可这姜煜读书忒死,很少有问题问她。只得青瞳拎了,逼着问:“真个全看得懂?那你也不必读了,直接考便是,必是状元。”   姜煜原是不想麻烦她,给她添事。但见她问得紧,也就把自己全部不懂的问题中提出一两个,问她一问。每每都是青瞳提起来,他才会问,遂青瞳又教育他的学习态度来了。太过被动,不知主动,如何能学好?这样闷死了学一辈子,都是个庸才!   姜煜只是点头称是,多半乐得给青瞳牵马挎书袋子,真像个奴才。青瞳于马上看着,想起姜家的人,又生出感慨来。姜家对她的一切不好,好似都从姜煜这会儿给她还回来了。所以啊,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感慨一番,青瞳便问姜煜:“姜大奶奶知道你出来找我,也没拦着?”   姜煜牵着马也不回头,出声道:“怎么没有?险些上了吊,说是冤孽。闹了许久,后来闹不动了,也就随我了。后来又说是报应,不该那么欺负你。现在倒好,拿个儿子来陪,可怜啊……”   青瞳看姜煜讲自家的事情跟讲书似的,莫名有点想笑。笑意刚到嘴边,姜煜突然回了一下头,看着青瞳道:“你知道吗?老爷的四房姨娘,死了。”   青瞳一怔,四房姨娘,不就是自己的亲娘么?好端端的,怎么死了?   “怎么死的?”青瞳倒也没难过的情绪,那女人,死不死与她何干。是怀胎十月,给了她一具肉身。可除了这具肉身,除了各种虐待苦处,她又给过什么呢?想来,全数都抵清了。   姜煜看不出青瞳在想什么,他知道青瞳恨她娘,所以估摸着她这会儿应该会畅快吧。牵着马,慢走着路,姜煜说:“她总生不下来孩子,我爷爷死了,她也没个依靠。我爹和我娘都容不下她,哪里还让她住那别馆?老爷一死就把她拉了出来,要把她再发卖出去。却还没带她出寿山,她自己先吊死了。”   青瞳不说话,在马背上慢慢晃悠着身子,半天道:“死就死了吧。”   姜煜见她没什么情绪,也就不说了。过去的事情,早该不提了。那是她亲娘,给了她那样苦难的童年,估计心里早不知盼她死过多少回了。这下死了,原就没有牵挂,这会儿更是一了百了了。青瞳只是莱国公的义子,没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过去。   青瞳深深吐了口气,说不出心里有什么感受。原来出寿山的时候,那是有一肚子的怨恨的。想着出息了,成为人上之人,必要回去,叫她们一个个都没脸。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有成为人上人。而寿山,怕是早就物是人非了,又还能有多少人在等着她荣耀回去?   世事变迁,总是你想跟也跟不上的。   青瞳从马上下来,与姜煜并排走着,像是打开了心结一般,又问了他许多关于寿山的事情。其实问下来,也不过就是姜家和她亲娘的事情。姜老爷和她亲娘都死了,姜家大姑娘二姑娘也嫁人了。现在姜家,只剩姜大爷、姜大奶奶和那房还没走的妾室罢了。   问罢了,青瞳也没有太多的言辞。那里的一切,从此,以后,再与自己不会有关了。   却在路口将转的时候,看到了同样散步街巷的许璟。而许璟旁边,赫然站着一青衣白裙的姑娘。青瞳看着两人停住步子,愣在原地许久。倒不是因为许璟和一姑娘在一起而愣的,实在是,这姑娘太像他亲娘了!   姜煜想是也瞧出来了,一直在讲青瞳亲娘,结果讲着讲着出现一个与她亲娘那么像的人,也是晴天劈下一道雷一样的感受。好半晌他才注意到姑娘旁边的许璟,自然记得他是谁,当初救到家里的人嘛。   青瞳愣了一会,然后便扯了一下姜煜的袖子,只当没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人,又直直过去。扯袖子那微小的动作落在许璟的眼睛里,他眸光一冷,眉心蹙了蹙,自然把青瞳旁边那厮是谁想起来。那厮对青瞳不一般,许璟也是知道的。   直走过去许久,孔黛才开口问:“是熟人?”   许璟淡然答道:“原在监学里上过学,同窗罢了,算不得熟人。”   孔黛笑:“难怪连声招呼都不打。”   两人又并排走了。   过去了的姜煜也好奇,看着青瞳问:“那是许璟吧?怎么见面连声招呼都不打,莫不是回京后坏了关系?他不是皇子么?”   “他现在是太子。”青瞳淡声道。   姜煜赶紧又回头看了两眼,嘀咕道:“这他娘的,太子在大街上跟一女子逛街?!”   青瞳又道:“不要声张。”   “哦……”姜煜又把嘴闭上了,再不提许璟。难怪装不认识,原来是私服出来玩的。   许璟没有跟孔黛再多走多少街道,不过拐过了弯,便让孔黛回去,自己又潜回来,偷偷跟在青瞳和姜煜后面。见两人不是回的莱国府,而是去了一个小胡同,入了一座小宅子,许璟就有些沉不住气要炸了。   在门外踱步很久,许璟最终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甩袖而去。生分他拒绝他,现在倒好,跟那寿山的纨绔搞一起去了!   许璟很生气,脑子发涨,上了马车仍顺不了气。车夫在外赶车,他在车厢里砸车壁。亏得那车夫见惯了风雨,只做不闻。   就这样,许璟自想了很多。想那小子千里迢迢来京城做什么。与青瞳那么亲密的样子,想来已经来一阵子了。怎么?他一不在,那小子一找来,她就迫不及待投怀送抱了?还去一个院子,孤男寡女,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不成?   他妈的他妈的!许璟差点就把这马车拆了,好在后来闭目忍下了——他是要做君王的,实不该为个女人而这么气急败坏,不该!   嘴上暗示着不该,强迫着自己不要去在意。那女人不跟他,不是他的女人,他就没权干涉她的生活。若她看上了别的男人,也是她的自由。她是个女人,总是要看上男人的。不是他,那自然就是别人。   可结果,他许璟偏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青瞳一入监学,刚与姜煜挥手别过,还没走几步,就在无人处被人绑了……   ☆、第一百零五章   此人速度极快,扛了她不消一会儿就出了监学后院,往一马车里一塞。青瞳本来还鬼喊狼嚎的,看到马车上的许璟,瞬间不喊了。再感受时,马车已经动了起来。   “你……你又干嘛?”青瞳好半天结结巴巴出声:“放……放我下去,我还要上学呢。”   “不需急,托人帮你告了假了。”许璟看着她,毫无情绪道。   青瞳也看着他,有点怵:“你又绑我作甚?”上次对他说话那么狠,还没把他自尊心伤透呢?又或者,他现在就是因为当时的耻辱,来找她报仇的?   青瞳在胡思乱想着,许璟上来解开她手上的绳条,一边说:“有话问你。”   “问!”青瞳搓了搓双手手腕。   许璟看着她,脸上慢慢浮出恼气,使得青瞳往后缩了缩。那一晚对他说“滚”的气势,这会儿一点也没有了。到底不知道,这人抓她来干嘛的。话都说到那种程度了,合该再没有瓜葛才是。   许璟坐在马车上一直没说话,看青瞳老实了,自己往车壁上一靠,闭目养神去了,还说:“老实点。”   青瞳懒得跟他闹腾,果真老实,从书袋子里掏出一颗苹果,又掏出一本书,一面吃一面看起书来了。许璟微睁开眼看了她一下,气得胸口直是不住起伏——真是奇了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也真是倒了霉了,他怎么就遇到上了这样的女人,还念念不忘。   青瞳也不知这马车走了多久,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书本上。只等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是上一回来过的老地方。小瀑布,小溪水,深潭浅沟。而上一次,却是一年前,那时是夏日里,而这会儿,空气里要有了寒意,已是入了冬了。   景在人亦在,却处处都怪怪的。青瞳放下车帘子,也并未出去,看着许璟道:“有什么话,问罢。”   许璟脸上恼气更盛了一点,一把抓了她的衣襟子。青瞳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问就问了,这么粗鲁干什么?!快点问,问完我还得回去上学呢!”   许璟气得鼻孔喷火,把青瞳拎到自己旁边,哼声问:“除了上学读书,你还有没有别的追求?”   “没有。”青瞳摇头。   许璟意识到自己赌气地说了个神经病一样的问题,压了压气,总算有些正常了,方问:“姜煜那小子怎么来了?”   “他想来读书考功名,所以就来了。”青瞳回答得简单,又接着说:“但是以他现在的水平,入不了太学,便自降身份,做了我的书童,帮我牵马拿书袋子。”   骗鬼呢!许璟盯着她,又问:“下学后不回国公府,为什么回他的宅子?”   青瞳眉毛一竖,“你找人跟踪我?!”   “我自己跟的,快说!”   青瞳:“……”   青瞳往后挪了点,才说:“关你什么事,你不是家里养着一个,又照样在外面明目张胆跟别的女人走街串巷吗?那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吧,你能找女人,我找男人怎么……”   “了——”字没出口,青瞳就被许璟掐了下巴。   许璟说:“我没有找女人。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背着我找男人,就是给我戴绿帽子。”   眼见着许璟眸子里喷火星子,就要咬上她的唇,青瞳侧头一躲,忙道:“我只是跟他一起学习,没有做别的事。要是有,我早是姜家少奶奶了,也不会来京城,也不会跟你有什么瓜葛。”   许璟眼里的怒气渐消了,捏着青瞳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所以你在意我找别的女人?”   “不在意。”青瞳淡淡道。   “口是心非。”许璟吻上青瞳,手指蹭到她耳后滑下去,把她整个人往怀里抱了。   青瞳推了他两下没推开,便被熟悉的气息淹没,就有些无力绵软起来。许璟越吻越深,抱得也紧,躲也不让她往后躲。青瞳红着脸,气息微乱,耐不住磨,便也从欲拒还迎的状态变做了迎合之态。   耐不住身子老实,只好在心里又给自己宽慰——再放纵一次。   唇瓣蹭到她的耳侧,许璟哑声问她:“有没有想我?”   青瞳不说话,与他欢好,已是又越了界了。至于心中所想,便留在自己心里罢。都摊开了,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罢了,青瞳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别再来监学里看我了,总归也没个结果。你若喜欢昨晚路上见的那女人,便带回宫里,也好安了一颗心放在朝政上……”   许璟又把青瞳按进了怀里——操心的太多,合该把嘴缝上。   青瞳回到监学的时候已过午后,听了半天课,下学又与姜煜一起回去。姜煜这一天也没在监学里看书,而是出去打探了一圈消息。和青瞳走着回去的时候,便与她说:“昨晚那女人,我打听了,叫孔黛。”   “你打听她做什么?”青瞳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姜煜是为了许璟才为她打听的。许璟的女人有多少,都是谁,她心里确实在意,但还不会刻意去管这种事。但又转念一想,姜煜不知道她和许璟的关系啊,随即便想到是为啥了。   果然,姜煜说:“她长得那么像你娘,你不想知道她跟你是什么关系吗?”   其实是好奇的,青瞳看着姜煜:“你打听出来了?是我同胞姐妹?”   “这倒不是。”姜煜道:“便是的,我也打听不出这样深的消息。只听她现在在的那个瓦子,在十多年前,有另一个人,叫孔青,与她长得十分相似,遂她才叫了孔黛,借孔青的名气,在这瓦子里唱曲儿。”   “那又如何呢?”青瞳眨巴眨巴了眼,没听出有什么关联啊。   姜煜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也就是巧了,可能长得像。不过,这个孔黛没什么,那个十多年前的孔青,倒是蛮有故事的,与你干爹的弟弟顾家三老爷,和你干哥哥顾名扬,都有牵扯。”   听到这,青瞳慢下了思绪和步子,她看向姜煜,问:“什么牵扯?”   姜煜道:“说先是那顾家大爷顾名扬与孔青不清不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孔青与顾名扬就断了关系,又与顾家三老爷顾国圻搞在了一起,据说还怀了孩子。顾家三老爷喜欢她,便纳了她做妾室,后来听说是孔青身上带煞,冲撞了顾家四姑娘,险些要了四姑娘的命,顾老夫人就把她撵了出来,叫顾三老爷另置宅子,养在外头。后来,那孔青变卖宅子里的值钱物件,带了一直服侍她的丫鬟,卷了银钱跑了。”   姜煜说罢顿了顿,又道:“这是事情原来的样子,还有其他补充说法。据说那时闹得上京人人都知,还有话本子流出来。说是孔青被顾家大爷负了心,又拿了顾三老爷当垫脚石,入了顾家复仇去的。想来……是天公不作美……”   “应该不是天公不作美。”青瞳怔怔道:“怕是顾四姑娘不作美……”她是重生来的,预先知道事情的不好,必有防范。   “什么?”姜煜没听明白。   青瞳再不理他,上马拉了马嚼子就飞奔而去。姜煜还莫名其妙,在后头追了一两步也就罢了。不知她往哪去,只好把她的书袋子往身上一甩,自己回家去了。   青瞳打马一路来至逸王府,求见逸王爷许琰。   孔黛与孔青长得十分像,与自己的亲娘长得也十分像。她亲娘说过,她命苦,是因为没爹。而要怪,就怪莱国府的大爷顾名扬,是他杀了她爹,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亲娘,恨毒了顾名扬这个人。   但她亲娘不叫孔青,叫青眉,所以她叫青瞳。以名为姓,逃出上京,遇到了姜家老爷,无力过活做人妾室,靠宠而活。势单力薄,心力不足,再寻不到顾名扬报那负心仇,所以把所有的恨意都报复在她这个闺女身上么?   假若推测是真的,那她亲爹呢?是谁?是顾名扬?   许琰接了青瞳入府,她这会儿是顾长生孩子的干爹,见孩子也是理所当然。再有许琰做幌子,自去与顾长生说话。   顾长生刚逗孩子玩了一阵,听说青瞳来了,便来迎她。入了屋让她看了一阵孩子,见青瞳眉眼笑意牵强,便拉了她到炕上,给她倒了茶问:“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青瞳又笑了笑,酝酿半晌,方道:“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问呢。”顾长生看她吞吞吐吐的,自己倒有些着急。   青瞳干笑了笑,又抿了口茶,才开口道:“保康门瓦子里出现个姑娘,名声已是极响,叫孔黛。据说与十多年的前的孔青,长得十分相像,你知道孔青么?”   提到孔青这人,顾长生脸色稍变了变,不过也只是一瞬,便看着青瞳道:“自然认识,你既然听说了以前的故事,那想必也听说了,孔青是入过国公府的。怎么对这个好奇了,单单跑来问这个?”   青瞳装着淡然一笑,“不过是听说了,十分好奇,就来问你了。原来只觉大户人家规矩颇多,断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只没想到,咱们莱国公府也发生过这么一段风流的故事。”   顾长生将信将疑,面上仍是笑着,脑子却转得很快。她不说话,青瞳便又说:“你是重生的,我想问你,前世孔青如何,今世又如何?”   与青瞳早是剖了心腹的关系,顾长生自也不打算瞒她,便道:“前世孔青坏了我大哥哥和大嫂子的夫妻情分,自己没落什么好,我记得不清,这一世他有身孕,上一世我记事的时候她没有身孕也没有孩子,想来是流掉了。扰乱了府上,自然也就被发卖出去了,能落个什么好?这一世倒好上许多,她身子没流,还卷了许多银钱跑了。只是不知……后来怎……”   话没说完,顾长生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她看向青瞳,仔仔细细盯着她看了许久。以前她极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养得嫩了,忽有点觉得她像孔青。虽只是一点,那张脸却还是带了孔青的影子的。不见了十多年的人了,谁还记得她的事。只是今番提起来了,又给想起来罢了。   要不是刻意往上头联系,不见得能瞧出来青瞳与孔青有什么瓜葛。要不,她能在顾府上呆那么久,没被顾名扬剁了?   “怎么?”青瞳看着顾长生盯着自己猛瞧,想来也是想到什么事了,自要问她。   顾长生仍是看了青瞳很久,似是在努力想着什么,半天恍然出声道:“秀儿……”   “什么秀儿?”青瞳不解,又哪来秀儿这个人?   “在寿山镇,别馆里给你送银子的那个人,她是我家的丫鬟,秀儿……”顾长生平铺直叙地说出这句话,声音浅浅,似还是在想着,“难怪我瞧着面熟,不像是在圣母庙见过一面那么简单,难怪……”   青瞳这会儿倒没了疑惑了,心情也沉了下来,她看着顾长生道:“她一直服侍我娘,从我出生她就跟着我娘,我叫她秀姨,我娘一直叫她秀妹妹。至于是不是叫秀儿,从未问过。到了姜家,人都管她叫秀姨。”   顾长生把手藏进袖子,蜷了又蜷,有点对眼前的事情接受无能,半晌道:“你是……”   青瞳却十分镇定,慢慢道:“上一世孔青没有孩子,这一世因为你,多出来一个孩子,所以我来了这里,来了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真想谢谢你。”最后一句带了埋怨味道。   顾长生愣了愣,没说出话。半晌,青瞳低下头,很久又吸了口气,抬头看向顾长生:“罢了,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在寿山那个山窝窝里啃野菜呢。想来也是缘分至此,把我们两人栓到了一起。虽我与孔青并无什么感情,却还是想问,我这边的爹……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顾长生也摇了头,跟青瞳说:“孔青私下跟我说过,说孩子是我大哥哥的。但当时我看出她是为了利用我,至于是不是真话,我也不知道。若要知道是不是我大哥哥,还得亲自问了他。但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大哥哥一家和睦不已,想来也是不会……”   青瞳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点了下头,开口道:“我也只是好奇罢了,并无他想。我明白,若爹是你三叔,那爹早不在了。若爹是你大哥哥,他是不会认我的。有可能,还会剁了我。现在我已经是顾家的一份子,老爷待我不薄,我别无他想。”   “那你来找我……”顾长生还是揪着心的,她也担心,如若青瞳有什么执念,十多年前的旧恩怨再被翻出来,不知道顾家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青瞳却释然地笑了笑,起身下了炕道:“不过是猜测,来向你求证罢了。已经知道答案了,心满意足。我可不想做你侄儿叫你四姑姑,还是唤你一声四姐姐比较好。既然我本就是顾家的人,那往后可就不客气了,该拿拿,该吃吃,该花花。”   顾长生也起身,看青瞳是真的释然加会心的笑,自己也是笑了,看着她道:“那我给你保密,以免我大哥哥知道,剁了你!”   “谢谢啊~”青瞳上来挠顾长生的腰身,闹着闹着就抱一块儿笑了,还说:“快给我生个干儿子啊!”   许琰进来刚好看到两人抱在一起,一男一女,十分刺眼。他上来扒拉开青瞳,瞪他道:“注意影响,叫人瞧见了,又给我扣一顶绿帽子。”   青瞳伸手去摸了下顾长生的胸,看着许琰挑衅道:“王爷戴的绿帽子还少吗?”   说完这话,青瞳跳起来就跑,上了马头也不回去了。她的身世,只是她和顾长生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青瞳的心情是十分怅然的。不管以前受过许多苦,也总算有个说法了。想来孔青也是不易,只是她青瞳倒霉罢了,投错了胎,承受了孔青对顾名扬的所有恨意。   这一晚并没多想许璟,就想着自己的过往,又感慨着造化弄人,让自己与顾长生相识并还来了顾家。细细想来,她怕是跟顾家就扯不开关系,所以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若说要为谁报仇什么的,她没有那心思。只是越发的,看顾名扬不爽了。   总是不说想不到,非得联系上了,还能看出来。都说女儿多像爹,从镜子仔细瞧一瞧,她身上还是有顾名扬的影子的。   她是顾名扬的私生女,还是不能相认的。若是相认了,怕被他亲爹剁掉,何等讽刺。她这辈子所受的所有虐待苦难,也几乎全都源自顾名扬一人。那就等她有能力了,在朝堂上,好好跟他玩儿。   接下来的一段青瞳都心情很好,走路也有些晃晃悠悠的。姜煜瞧在眼里,也高兴呢,便问她:“遇着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啊。”青瞳道:“参透了书中几句话,十分畅快,只是如此。”   “参透几句话就能这么高兴?”姜煜表示不理解,总之他看书,参不透也就参不透了,随它去。   青瞳心情好了,也算是心血来潮,便要去保康门瓦子看看孔黛,听她唱唱小曲儿。男人嘛,都喜欢这种地方,姜煜欣然随往。到了保康门瓦子,坐下来要了酒菜,再找老板要孔黛来唱曲儿,才听老板说:“两位来迟啦,今儿咱们的孔黛姑娘就走啦。”   “去哪儿了?”青瞳问老板。   “这可不能说。”老板神秘兮兮的,面上又高兴,没人强他,自己又倒豆子似的说:“我跟两位客官说,你们可别说出去。原咱们都不知道,宫里的太子竟也常来咱们瓦子,暗暗瞧上咱们孔黛啦。这不,接进宫去了。”   姜煜无语,“老板你见人就说,还不准我们说,什么道理?”   老板笑笑,“明白就好。”   姜煜更是无语地看着他——我明白什么呀我?   “不打扰两位了,两位吃酒。若是要别的姑娘,找我,我给两位带来。”老板笑着辞过,姜煜自端起酒杯吃了一口。再放下酒杯时,发现青瞳脸上已经变色了。才刚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却满是冷沉,不见一丝笑影儿。   姜煜只当她是来迟了没见着孔黛不高兴,正要说话宽慰她,却见她端起酒壶猛灌了一通酒,搁下酒壶起身就走了。   姜煜呆——又怎的了?又丢他一个人……只好付了酒钱跟上去……   出去后青瞳也没回家,姜煜跟着她,仍是找了一处坐下来喝酒。青瞳想喝酒,劝不住,姜煜只好陪了。而这场酒,却不是把酒言欢的酒。喝了一会之后,姜煜才感觉出来,这是闷酒的酒,一醉解千愁的酒。因而,姜煜便不喝了,只是看着青瞳喝。   喝了烂醉,姜煜也没送青瞳回国公府,而是背着她去了自己的宅子里。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青瞳迷迷糊糊地一把拽了他的衣襟子,含含糊糊道:“你有太子妃,又有了孔黛,还会有更多的人,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姜煜粗暴地帮青瞳脱了外衣,然后手指擦了她眼角的泪痕,帮她盖上被子,出去靠在廊柱上看月亮去了。冬日里的北方干冷,吹过一点风,那风都像刀子一样坚硬。月亮也是清清冷冷的,洒了一院子。   他想家了。   姜煜身上的盘缠快没了,做不来苦力,找不到挣钱的法子。他卖了来时买的这处宅子,凑了些盘缠,去跟青瞳说:“我想通了,我读不来书,我还是回家去了,做做家里的生意,收收租子,娶个翠花,简单过日子。”   “眼见着就快过年了,要不过了年再走。”青瞳这么说,姜煜笑着摇头,只道:“我已经没了住处,若再把钱花了,也回不去了。”活这么大,也就出来这段时间,才知道银子意味着什么。   青瞳也没有钱,吃顾家的喝顾家的,每个月确实有点月钱,但根本没什么用。买买书,买买笔墨纸砚,又还剩多少呢?她算是寄人篱下,又敢有什么其他要求?   青瞳送姜煜出城,站在城壕边冲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变小变得再也看不见,才放下手来。他原不属于这里,又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能出来这一趟,已是不易,不知受了多少在家中受不到的苦。   而这一趟上京之行,姜煜不后悔。   没几日便到了年下,红红火火也便忙碌了起来,宫里亦如此,大典不断,十分忙碌。身为太子,许璟就更忙了些,大大小小的事他都需在场,伴着皇上皇后,礼遇外宾,礼待百官。   等诸事忙罢,快出了正月,也总算能松一口气了。复又想起青瞳来,打算出去看看她。却正要出宫时,被吴贵妃截了半道,喜气洋洋地跟他说:“璟儿,你有喜啦!”   许璟心想我又不能生,我有什么喜了,便见吴贵妃后头出来了一人,神色凝重不已。许璟眉心蹙了起来,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只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孔黛怎么在宫里了?   孔黛没说话,倒是吴贵妃说话了:“我知道璟儿心系于她,遂瞒着你把她接进宫来了。这不么,打算等你忙完再告诉你。结果……你猜猜……怎么了?”   “怎么了?”许璟还是蹙眉。   吴贵妃欣喜道:“她有你的孩子啦!”   许璟脸都绿了,他都没睡过她,哪来的孩子啊?!吴贵妃却还是很欣喜,一直道:“找太医把过脉了,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啦。”   “母妃,这不……”许璟有些气急败坏,能别这么没脑子好吗?谁的孩子都不知道,就他妈往家里领吗?头上赫然一顶山大的绿帽子好吗?这他妈的喜当爹好吗?   但见孔黛脸上表情难看,额头都是细细的汗珠,许璟又把话压下了,缓了声道:“这个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把孔黛留下,我有话与她说。”   吴贵妃欣喜去了,留下孔黛给许璟。孔黛吓得一身冷汗,只当自己要死了,现在才长长吐出气来。许璟无语,看着她问:“你怎么来宫里了?”   “我倒是不想来,也没想到你是当今太子。若是知道,我也不与你为朋为友。”孔黛道,你娘你不知道么?官家想弄个戏子进家门,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许璟又问:“什么时候来的?”   “快两个月了。”   许璟看了看她肚子,“这又怎么回事?”   “自然不是你的。”孔黛看着他:“所以……你放我走吧。”   风月场上的人,虽标得清素不卖身,但又怎么可能没有情郎。靠着平日里自己唱的小曲赚钱,也买不起那上好的胭脂膏子和首饰。只是,怀上孩子这事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被吴贵妃发现,搞得现在想闷声打掉都不能。   许璟回看着她:“拿什么理由放你走?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家的,那就不能走。若不是,还有命走吗?”   “那怎么办?”孔黛皱眉,这是横竖走不了的意思?   许璟想了想,然后说:“你留下吧,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说,没人知道。反正你本来就是戏子,孩子说是谁的都成。”   吴贵妃不过是想要他生个孩子,都想得鬼迷了心窍了,把孔黛弄进宫来。给她一个孩子,兴许就消停了,也就不那么盯着他了。既然她以为自己是心属孔黛的,那就让她这么以为下去好了,也可得一份安宁。   而孔黛却傻逼了,怔怔看着许璟,问了句:“你说什么?”要给别人养孩子的太子,脑子没病吧?   “出去吧,没事不要来烦我。如果宫中烦闷,就学着太子妃,抄抄佛经。”许璟丢下这句话,再不想理她。   孔黛出去后,自没能再出皇宫去。进来了容易,再要出去,哪是易事。如今只能谨慎保着命,不死罢了。只是她不知许璟是什么意图,心里又没底。但又想着,若是孩子生下来了,许璟也没说不是他的孩子,那这孩子不就是太子的了么?   这事蹊跷得要死,孔黛不敢轻举妄动,便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而也正因为孔黛怀了孩子,吴贵妃十分欢喜,对她好似亲闺女一般,十分照顾。宫里面的好东西,让孔黛见了不少,又受到了主子般的待遇,得了名分,孔黛的心飘了。低贱任人踩踏的妓女,和这宫中的主子,那是全然不一样的。   或许说,起先的时候孔黛还想出去,后来,便再也不想出去了。也有点忘了,那孩子其实不是许璟的。   二月春风和煦,柳枝儿上柳叶细长青嫩,柔柔地飘在春风里。   青瞳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了异样反应,常常有种恶心作呕的感觉,心下便觉坏事了。又不敢这个样子去找大夫,便去集市买了套妇人穿的粗布灰衣,换了行头,又买了布巾子把整个脸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去到一间很小的医馆看了大夫。   大夫给她把了脉,捻着胡须道:“喜脉啊……”   咔嚓——五雷轰顶,青瞳被雷得外焦里嫩。   ☆、第一百零六章   从医馆出来青瞳就有些神游无主,走路无根。手压着布巾子遮脸,露出一双眼睛无神,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她想了很多,最起先的想法,自然是把孩子打掉。这么个意外来主,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留着作甚?   可毕竟,又是在她肚子里长出来的小生命,是她的孩子,青瞳又有了犹豫。走着走着见一观宇,抬头一看是佑神观。青瞳无处想去,便入观到偏殿一侧的高阶上坐下。遮脸托腮,思考人生。   每每这个时候,总是希望身边有个给自己拿主意的人的。可现在,青瞳却不想跟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哪怕是顾长生,怕都不知道她跟许璟还藕断丝连吧。   想了许久,直到天色黑尽,佑神观即要关门之际。青瞳起了身,去到正殿三清殿,烧了香拜了神,又摇了签。神神佛佛的,青瞳从未信过这些。但这一回,她想让这观中的签,给她做个决定。若是上签,便留,若是下签,就打了他,只当没有过。   竹签从签筒出落出,青瞳自己瞅了两眼,不知具体何意,便找了观中道者解签。道者拂尘搭腕,接了她的签文,看了两眼道:“恭喜施主,此签乃为上上签……”   下面的话青瞳也未多去听,只挑了一下眉头看着道者,道:“不会那筒子里的签文都是上上签吧?”一摇就是上上签,活见了鬼了。   道者笑,把那签筒的中的签子挑了些许拿出来,送到青瞳面前:“施主请看,这支,乃为下签,这一支,则为下下签……”   青瞳也不是来找茬的,自不再与道者争辩。又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子,捐做了香油钱,走了。   月下暗巷中有些许冷月光,青瞳又在这街道集巷中走了一阵。最后也是找了地方,换了身上的粗衣,仍是一袭男装,才回的国公府。   坐在小书房里,手指展开贴压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到这会儿,青瞳已是全然没有心思读书了。那个签,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打掉孩子的理由,却谁知又逆自己意愿摇了上上签。且不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个上上签的命。   在小书房坐了一阵发闷,便要呕吐。青瞳索性把书房门打开,直接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微仰头看着天上的弯钩银月。   青瞳想,许璟有孙宝贞,有孔黛,不缺她给他生孩子,要这孩子作甚?但又转念一想,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如若不要,想着往后的仕途,还能有孩子么?难道一辈子,真的无儿无女,孤身为权为势?   青瞳一直坐着想到疲倦不已,便坐在这门槛上睡着了。夜间风凉,吹得身子冷透,冻醒过来,青瞳不自主抖了一下身子,裹了裹身上的衣衫,又进小书房去了。   第二天青瞳也没有去监学,而是告了假。挎着自己的书袋子,骑马出城,在城郊各处闲走。南熏门外虽已是出了城,但仍旧集市热闹,买卖诸多。那街道往后,街巷中多半是百姓居房,无有官家住在城外。   青瞳牵着马,逛了许久集市,看过几个瓦子,最后又在巷子间穿走。就一个人,静静的,像是脱离这个世界地看着这个世界,心情又是不一样的。   行走间,看到民房前多有妇人集聚,一边儿晒太阳一边儿说闲话的。许是自己怀了孕,目光所及之处,也总能看到三两挺着肚子的人。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才该是完整的罢,青瞳这么想。她又想了许多,最后不过绕到那她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孑然一身。难道赤裸裸来,再什么都不留下地走?她这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能出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或许,活着就更有希望更有劲儿了。权势是冷冰冰的,只有人才心才是热的呀。   思索三五天,青瞳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上京,悄悄的。   正是开春时节,万物复苏,连小病小痛的也多。沛姐儿伤了风,整日绵绵的,一个喷嚏一个喷嚏地打。顾长生觉得,把那么点大孩子带大成年,可真是任重而道远。   今日正找了太医来看过沛姐儿,太医前脚刚走,青瞳后脚就到了。听说沛姐儿病了,便在摇篮边看了许多,又跟顾长生唠叨了许多小孩子粗养娇养方面的道理。顾长生不知道,她对养孩子还有一套理论。   说罢养孩子的事,又坐下吃茶说别的。今儿青瞳的话特别多,说了孩子,自然而然就说到生孩子的事了,又问了许多顾长生生养期间的事情。瞧着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要不是顾长生知道她没心思找男人生娃过日子,还真以为她这是要从了谁生娃了呢。   顾长生看她兴致高,听得十分起劲认真,遂就多讲了一些。从有身孕开始,何处开始孕吐的,之后又如何挑嘴子,心血来潮想吃奇怪的东西,到嘴边儿又吃不下。后等胎儿稳定了,各项状况才好些。说起妊娠反应,顾长生一个头两个大,太痛苦,到现在还不想要第二个孩子。   说到最后,要临盆之前的阵痛和生时候的痛楚,那更是不能提,简直人间炼狱。青瞳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蜷起食指咬在嘴里,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顾长生瞧她表情痛苦,笑着道:“你又摆出这个样子来做什么?难道你还打算生孩子不成?可有那生孩子的人?”   青瞳伸手打了顾长生一下,“何苦拿我取笑,不是沛姐儿,咱们能说起这话来?”   顾长生也笑了笑,自不取笑她,又把生完孩子要做月子,那月子里又要注意什么,一一都跟青瞳说了。难得有件事是她经历过的,眼前人一窍不通,传授传授,说起来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青瞳听罢只是眨眼,“罢了,也忒麻烦了。”   “可不?”顾长生道:“可生了孩子,跟没生,那又是不一样的。”   青瞳看顾长生脸上浮出了温暖的笑意,便问:“怎么不一样?”   “多了一份牵挂,你瞧着她一天天变化,心里满实。每每瞧见她笑,任何事也不觉得是事了。”   瞧得出来,顾长生过得好。青瞳笑了笑,只道:“原听你给我炫耀了一番为人母的心情,可恨。”   顾长生上手捏她:“我瞧着你听得格外仔细,到头来又怪我炫耀,再不跟你说的。”   余下又说了一点此番事情,青瞳都默默在心里记下了。晌午也未回去,在逸王府吃了饭,下午又与顾长生一起,琢磨琢磨了家里的园子布置,再种些什么花草之类。   到园中之时,许琰一直跟在一侧,虽不说话,却总觉得青瞳怪怪的。往常她来逸王府,不过有话说话,说完便有。这一日竟也不想那避嫌不避嫌的事情,在府上呆了这么久,与顾长生天上说到地下。   到了傍晚,又在王府里吃了晚饭,看着沛姐儿好些了,却也还是不走。许琰只是暗瞧着她,便见她又在顾长生旁边赖到夜色浓重,才要回国公府。   许琰送她到门上,看着她问:“今日瞧着不似往日,有事?”   “孤家寡人的,能有什么事?”青瞳看回许琰道:“王爷心细,也太细了些。不过也好,至少长生受不到苦。此生她得你这样一人,也是值的。”   青瞳越说这样的话,许琰就越发觉得不对,仍问青瞳:“今儿为何没去监学?”   “日日去,偶有一日不去又如何?”青瞳笑道:“倒是长生嫁出国公府,我便不常能与她说话。今儿告了假,来府上玩一玩,倒还要被你盘问。”   许琰逼视青瞳,轻启薄唇:“你在说谎。”   青瞳笑,再懒得跟他说话,上马挥挥手去了。   许琰心中犹疑,又觉得恐是自己真的多心了,便也没跟顾长生说这事儿。但再两日,青瞳已经不在上京,再找不到了。   却说青瞳在逸王府呆了整整一日,回去后就收拾了些东西。把自己这么几年攒的钱带上,去找了顾国坤。顾国坤一听她要离开顾家,不明所以,便道:“今年又是秋闱的日子,到了来年二月,那就到了春闱。如何这时候要走,岂不废了功名?”   青瞳说:“回老爷,总觉得自己思想太过狭隘,许是见识的太过少了。自想出去游历一番,丰富见识,体察各地民情。等到学有所成,再回来考功名,想来也轻松些。那时便是做了官,也深知民之艰苦,方才能做个好官。”   顾国坤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又说她是有大志的,不仅不再阻拦,还给她准备了许多盘缠。青瞳百般拒绝,顾国坤只道:“我认了你做义子,你便这辈子都是我顾家的人。早先看你就不比其他人,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相信我没看错人,你得好好做出番样子来。”   青瞳推辞不下,自然接了,跟顾国坤保证:“必在学有所成一日,回来报效家国。”   顾国坤满意:“好孩子!”   除了顾国坤,青瞳未和任何人告别。便是包括顾国坤在内,也无一人知道她往哪去了。只有人瞧见,她骑马出了城门,一直往南,消失在城郊之外,再不见人影。   许璟等忙完宫中诸事再出来找人时,青瞳已经凭空消失了,好似从来也没来过京城一样。她什么都没带来,自也什么都没留下。国公府、国子监、甚至各处酒楼瓦子,都再不见青瞳的身影。而姜煜曾经置过的宅院,这会儿已经又住上了别的人家。   各处找不见人,许璟便冲到逸王府,问顾长生:“青瞳呢?去哪里呢?”想着别人不知,她难道能不知道么?   顾长生呆愣,等许璟说出青瞳不见了,这才知道青瞳走了。回家一问亲爹,得知青瞳出去游历去了,却不知去的哪里。   青瞳不是许璟的人,没人能给许璟做个交代。顾长生也在背后极怒,怨青瞳不告而别这事儿做得太过荒唐。到底是好友,是相依相伴过的人。便是要走,也该坐下,喝一场哭一场,好好道个别的。这会儿凭空消失,把人都当什么了?   许琰听说此事,微微一怔。他就觉得青瞳不对,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突然不告而别。看她那天那个样子,便是心中有事的。但这事儿需要悄无声息离开上京,许琰便想不到是什么事了。   但见顾长生气愤,许琰又安慰顾长生:“想是她有什么苦衷呢?”她那么想考个功名,想为官得权,靠自己的实力养活自己,不靠任何人。她过怕了苦日子,一心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眼见着又到了春闱的日子,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走掉?   顾长生静下神来,自然把青瞳走前的种种行为想了一遍。想到最后,就落到了青瞳问了许多生孩子养孩子方面的事。除了这个,其他都有点闲语的意思,就这个她听起来格外认真仔细。难道……顾长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   终是让许琰去找了许璟,问他跟青瞳有没有肌肤之亲。被人问到自己跟自己喜欢的女人有没有肌肤之亲,许璟还是有些尴尬的。他挑眉看许琰,出声道:“这不该是你八卦的事情吧?也不该是你的性子吧?”   许琰把青瞳走前问了顾长生许多生养方面的事情一说,许璟手指握成了拳。他看着许琰,半晌道:“你的意思是……她有身孕了……?”   “我不知道。”许琰淡淡道:“这得问你。”   许璟捏着拳头,指节泛白。许琰看他的样子就猜到了答案,再不多问,辞过去了。而许璟心底深寒,想着——怕是真怀上了!   别的人不知,他和许琰、顾长生都知道,青瞳是多么在乎功名。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上京,出去游历。她不想打掉孩子,所以想偷偷生下孩子!只是她一个人,怎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顾长生也担心此事,即便青瞳不是真的有了身孕,她一个女孩子在外也是不安全的。许琰派了人出去找,许璟自然也是暗中动了自己手上亲信力量,打算把青瞳找回来。如果找回来,他一定把她的屁股打开花,看她还敢不敢不告而别,一句话都不留下!   只是找了两三个月,时至夏日,也并无一点消息,顾长生无力了,许璟也失望了。茫茫人海,若是走失了一个人,又何处找去?   青瞳也知道,在这个只有车马舟船,通信极度不发达的时代。她走了,他们便是很难再找到她的。而许璟还是派着人在外不断打探,穷尽一生,难道找不回她么?   心里缺了个口子,许璟还是会在空闲时去监学处呆着,只是再没见过青瞳从那扇大门中走出来过。她消失了,彻彻底底消失了。   孔黛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越发受到吴贵妃的关注。便是皇后那边儿,也时常送东西过去,皆是补品一类的。孙宝贞的肚子还是那样,没有动静。她看着孔黛活得滋味无比,红光满面,也只能暗自垂泪罢了。   日子过得越是好,孔黛便越发忘了自己的来处。偶有时候,连太子妃也不放在眼中了。话里话外带着酸意,直说得许璟宠她是多真的事情一样。孙宝贞无话可说,时常都会避开她,只是在自己院中默默抄佛经。孔黛也知道,许璟从来没碰过孙宝贞,她就是个摆设太子妃罢了。   这两人之间如何,许璟自然都不上心分毫。只要不扰到他,就成了。若是扰到他的,一个煞冷的眼神扫过去,再有话要说的也乖乖闭嘴了。   孙宝贞也瞧出来了,许璟对孔黛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即便是她怀着孩子,平常瞧起来,也没有多少温意,倒是跟对她差不多的。孙宝贞心里默默地有思量,却是什么都不说。至于许璟那里,她也再没有什么心思。她所有的期盼,早就被磨得一丝不剩了。   而许璟还是会去监学,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不想改。以前他还拿孔黛当个朋友,说些琐事。自打孔黛进了宫,也便再没有朋友一说。有时为了让吴贵妃安心,才会与她多说上两句话罢了。在吴贵妃看来,许璟能多说两句话,已是对她不一般。至少对孙宝贞,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除了在监学外等那个再也不会从里面出来的人,许璟也越发关心朝中之事。庄穆帝有意授权,他便一一都接过来,不辞劳苦。庄穆帝满意,权力自然也就越授越多。这老皇帝,做皇上早做腻了,早就想深藏功与名不干了。   光阴辗转,时至八月,又进入了一年一度的科考季,如火如荼。各州皆设考场,秋闱也就这么开始了。青瞳早先就中了举,自然不会在此次秋闱的名单内,许璟自也不在意。到了九月,孔黛腹痛,生下一个男婴来,多人欢喜多人忧,许璟也不在意——又不是他的种,有什么好在意的?   吴贵妃喜得可得无可不可,只道自己有孙子抱了。以前总是跟孙宝贞一条战线的,这会儿也全与孔黛一处。孔黛毕竟是烟花之地出来的,嘴甜会哄人是最基本技能。她又不比孙宝贞从小娇养,大家闺秀,许多话是放不下身段说的,怕跌面儿。而孔黛不一样,能把自己比进尘埃里,能把吴贵妃捧到云头上。吴贵妃喜欢她,一跟她说话就开心。   此类种种,许璟仍旧丝毫不关心。   有了孙子,吴贵妃也看开了,还管你儿子什么的。她也不再去许璟那烦她什么,只是瞧着自己的孙子,就是开心。他不常来看孔黛,吴贵妃还能安慰孔黛,说许璟就是个心忧国家,没有人心思往女眷身上放的人,妥妥的君王命!   孔黛笑,嘴上应着,心里可跟明镜儿似的。别的她不懂,男人她还不懂么?就算是心忧家国的,那也没有说就不要女人的道理,除非这人就不行。就她瞧着,这许璟心里怕是有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不在身边儿,所以才这般罢了。只是这个女人是谁,她孔黛不知道。心里又想着,迟早一天得浮出水面的。   还有,孔黛不是孙宝贞。说她搞不定什么男人,她还真不能认。风月场上混了那么久,可不能是白混的。再者说了,只要是男人,没有不沾荤腥的。   等身子养好了,又有吴贵妃帮扶,孔黛便常进许璟房中,服侍他生活起居诸事。许璟自赶她走,她偏不走,笑着说:“殿下何必这么与我生分,只如往前一样,待我为朋为友便是。我只是瞧着殿下常是一人,怕是憋闷,遂来服侍服侍您,跟您说说话。”   “我不想说话!”许璟沉声一语,把她打发了。他又不是傻子,瞧不懂她的眼神,看不出她的意图。若是真要女人,他宁肯要孙宝贞,也不会要孔黛。更别说,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女人。他现在每天无不在想,等青瞳回来了,他要怎么折磨她,怎么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让她乖乖听话。而对于别的家事琐事隐私,他都敞不开那心与人说道。   孔黛屡试无果,也有些气恼,却也不甘心,又打起持久战来了。   许璟觉得孔黛比孙宝贞烦多了,孙宝贞骄傲,孔黛就是没羞没臊不知什么叫不给她脸。她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心里拨着小算盘。   许璟终是拧了眉,看着孔黛说:“原我拿你做朋友,也为保你母子平安才留了你,你不该有别的想法。若总是别有所图,我大可把你送出宫去。母妃要的是孩子,不是你这个生孩子的。”   孔黛不说话了,再不敢来骚扰许璟。   过了年,到了二月。许璟借着理政,把参加春闱的名单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从头到尾不见青瞳,他又有些叹气。心里想着,她不会连自己最想的东西都不要了,再不回来了罢?可心里又有诸多不甘心,只是等着。   ☆、第一百零七章   青瞳在离开京城之后便一路南下,因着身怀有孕,骑马颠簸总想呕吐,就找了马市卖了马匹,后车舟复转,到达一处偏远的小县城——归安县。   青瞳决定在归安县落脚之时,已到了夏季,她的肚子也有了凸起来的样子。归安县地处南方,气候湿润,尤其到了夏日里,便觉那拂面的风都蒸满了热气。青瞳在此地买了一处小宅子,又买了一个丫鬟,取名翠花。   取了名之后,青瞳也并不说自己的名姓,只问翠花:“你想叫我什么?”   翠花怯生生地想了各种称呼,青瞳都不满意,最后便让她叫自己姑娘。反正确实没成过婚,姑娘听着顺耳些。其他的奶奶啊、太太啊、夫人啊,听起来没有一个不怪的。   跟翠花认识之后,青瞳便带着她把宅子收拾一通,置办了些东西,也就住下来了。翠花是人牙子手里买的,外地人,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正因着这一点,青瞳才要了她。若是那咋呼的,往后必不省心。   翠花老实,只拿青瞳当主子,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其实她不知什么是该问什么是不该问,只是都不爱问罢了。她也没话主动与青瞳说,多半是青瞳问起她的身世,她才会说一点。不过是家里穷,遇了饥荒,养不起了之类。   到达归安县后,青瞳并不做什么,她手里有足够的银钱,最起码几年内花不完。但也行事低调,并不惹人注意。她一个人,怀着身子,到一陌生的地方,置宅子买丫鬟,说起来总会叫人心生好奇的。遂青瞳也不大外出,不去结识这里的人。若有什么需要,叫翠花办就是了。   怀孕是件极辛苦的事儿,也就是怀了身子,才知道这辛苦是怎样的一种辛苦。之前一段时间都在赶路,在路上没少吐,茶水不进的时候也有。这会儿安定下来了,肚子孩子也长成稳定了,比之前便好了很多。   先时青瞳脸色蜡黄,还生出些许斑来,到这会儿都好了不少。南方的水土又养人,过的是不算差的。只是,这湿热未免太难受了些。   夏日里的时候,青瞳便总是让翠花出去买许多冰回来,沉在井底存着,往房里摆了降暑。青瞳睡正房,让翠花睡耳房。后来青瞳的肚子越发大起来,行动不便当,便让翠花直接住到自己房里,再摆张床。夜里起来了,或是睡不着要找人说话了,都方便些。   在一起时间久了,翠花便没有开始时那么拘束,试探性地跟青瞳聊天,问她些问题。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孩子,关于孩子的父亲,青瞳嘴里都没真话,给翠花编了好些故事。有时候编过自己都忘了,翠花说出来,她便恍然应声,说:“怀了孩子脑子都不好使了。”   翠花只是轻笑,她知道青瞳瞒她呢,后来就不问了。青瞳对她不错,吃的穿的跟自己都一样。青瞳不是个喜打扮的人,衣裳数量以够换洗为标准,遂在做衣裳的便会做两套,给翠花也做一套。   翠花绣活针线好,没事儿便坐下来给青瞳肚子里的孩子做些衣裳、肚兜、虎头帽虎头鞋之类。颜色多是红红绿绿黄黄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皆是用了心的。青瞳喜欢,便让她给自己也做些绣鞋。   在寿山的时候都是穿的粗布破鞋,后来到了上京穿的都是男人衣裳鞋袜。这会儿难得穿的都是女人家的衣服,说起来也是欢喜。再不喜打扮,女人心底里那种对美美东西的渴望,还是有的。   除了这些琐事,青瞳自然也还惦记着自己的前程,那书本可是摸着空就拿出来看看。没事了叫翠花磨墨,自己练练字做做文章。翠花没读过书,一个字都看不懂,青瞳来兴致了还会教她识点字。总之每天都一样,没什么出奇大事,打发时间罢了。   青瞳不与邻里认识,不走门串巷,人自然也都避着她。都说她是外来户,不知什么身份,几番猜测过后没了兴致,也就没人在意了。只知道,那宅子里住着个怀身子的单身女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种,躲到归安县生孩子来了。   青瞳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有点岔着腿。晚上睡觉最为痛苦,不管仰卧、侧卧都不舒服,最后没法,翠花只得给她叠床被子在身后,让她靠坐着睡。坐着睡本就累,那肚子里的小东西又没消停的时候,简直活受罪。   每每痛苦得抓狂的时候,青瞳就瞧着自己的大肚子,后悔为这球出上京。更是想,这要是一下子消了多好的。天天搁肚子里挂着,累死亲娘了!生出来要是个不孝子,非拿棍子给打死不可!受这么多罪,就为让他来世上再折腾自己,想想图啥啊?!   一看青瞳暴躁,翠花就会上来柔声细语地安慰她,给她描摹孩子出世的美好场景。哪知,青瞳越听头越大,简直巴不得把自己肚子里这东西除之而后快。翠花汗了,安慰也不敢了。   到了八月份,南方的天气仍是热的,青瞳挺着大肚子又骂起这天气来了。没早没晚,没日没夜,就他妈没有凉快的时候。   这几日青瞳又在房里吐槽这鬼天气,骂得翠花只是暗笑,开口道:“姑娘不知道,这儿可是秋天也没有的。夏天将将过了,接着不几天,冬日里就到了,可冷呢。也是这湿漉漉的冷,贴在皮子上。”   青瞳默默地看她,有种想吐血的感觉,然后肚子便是猛地一阵疼。青瞳直以为又是那孩子动了,便忍了一下,仍是坐着和翠花说话。说了一阵,那肚子又疼起来,青瞳这才觉得不妙了。翠花还小,更不懂这个。她想起顾长生跟她说过的,要临盆前,总是要阵痛的,先时隔得时间还长,然后阵痛时间间隔慢慢缩短,到最后一直疼,便是要生了。   心里慌慌的,青瞳面上却还保持着淡定。想来这还得疼一阵子,到要生还得等呢。只等吃了午饭,才叫翠花出去找稳婆来。翠花服侍青瞳的这段日子常出去,也会留意打听稳婆诸事,这会儿便直接到那稳婆家里,请了稳婆来。   稳婆问了一下情况,估摸着青瞳这还得有阵子才能生,遂也不急,叫翠花先回去。翠花回去后与青瞳一说,青瞳应下来,便抓着她的手,一阵一阵地忍着腹部的阵痛。直到天色将黑下来,稳婆才上门来。又是忙活一通,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各种接生物件。见青瞳差不多快生了,便卷起袖子来,忙活起来了。   翠花还是头一次见人家生孩子,在青瞳旁边看着,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样。等到真开始生时,只见青瞳额头上全是汗,疼得抓着床单撕心裂肺地叫,又要在稳婆的指令下使劲。   拿了帕子,翠花咬着下唇帮青瞳擦汗,还在一旁不断鼓励她,让她不要怕。这都到这时候了,青瞳又哪里能感受到怕,只剩下听稳婆说话,使劲、喊叫的心力了。   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不出来,翠花便是心急如焚,却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稳婆十分镇定,在无数次让青瞳使劲之后,终于看到孩子的头出来,欣喜若狂啊。顺产,头一出来,接下来便好办多了,稳婆只是兴奋地说:“头出来啦,再使劲,就快啦!”   青瞳使劲使得嘴唇发白,头上脸上全是汗,衣服湿了一大片。也不知又折腾了多久,喊了嗓子都哑了,才把那孩子从自己身体里挤出去。只那一瞬,大松一口气,青瞳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亮了。   再不要生孩子了,太他娘的疼了!   孩子一边在稳婆怀里哭,稳婆一边喜道:“恭喜夫人啊,是个哥儿呢。”   管他哥儿姐儿的,青瞳如是想,却又立马来了精神——这可是她千辛万苦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啊!忙跟稳婆说:“抱来我看看。”   稳婆把孩子送到青瞳旁边,自又跟翠花把屋里收拾干净。翠花按青瞳吩咐的,不止给稳婆接生的钱,又给了些小费,喜得稳婆美滋滋的,看青瞳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便又坐下跟青瞳交代了许多坐月子要注意的事情。多半还是说给翠花听,毕竟是翠花服侍青瞳。   翠花听了,一条一条都记在脑子里。听稳婆说,月子做不好,要留下许多病根,以后可不易啊,翠花便是一百个上心。   青瞳不想再费事多找人来,便多给了翠花月钱,让她多辛苦一点,又要服侍她这个坐月子,又要照顾孩子。翠花也没带过孩子,都是生手,一点一点学罢了。有许多不懂的,便出去找那些生养过的讨教一番。   哄孩子的时候,翠花常“哥儿”“哥儿”地叫,便抱着孩子去问青瞳:“姑娘,给取个什么名字呢?”   青瞳笑得有点涩,开口道:“乳名叫小井吧。”   “哪一个jing?”翠花继续问。   总不能是“许璟”的“璟”,青瞳又笑了笑,接下孩子:“横竖都是二的井。”乃至于后来,家里下人都称小井为二爷,横竖都是二爷,这又是后话了。   翠花不懂,自叫“井哥儿”,又问:“那学名呢?”   许璟那厮那么装逼那么冷,就叫青冽吧。青瞳默默在心里想,却没说出来,只是道:“再说罢,也不急。”   想着这学名得留着孩子的爹取,翠花便也没再多问。连自己的名姓到现在都没告诉过她,孩子爹的名姓,就更不可能告诉她了。而且关于孩子爹的事情,青瞳跟她说的都是假话。便是再问,那还是假话。有个乳名且能叫着,就先叫着吧。   做完月子后,青瞳可以下床走动了,也便开始帮着翠花分担点事情。井哥儿的洗三、百日、满月,一样都没过。不过就是翠花出去买了个长命琐,其他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周岁,抓周都是两个人在家里随便摆了些东西让井哥儿抓的。翠花看井哥儿抓了印章,欢喜说井哥儿是个做大官的命。   青瞳不信这个,道了句:“哼!周岁了还不会说话,这么蠢真是我生的么?这么蠢能做官么?”   也就是过了周岁,井哥儿还没开口说话,连声娘亲都没叫过,许也是没人教的缘故。青瞳不懂,翠花更不懂。俩傻子养出个傻子,只会爬来爬去,抓这个咬那个。如此,青瞳也还是要走了。   她十分郑重跟翠花说了这事儿,翠花不明白,只是问她:“姑娘为何不带我一起走?天涯海角,翠花不怕吃苦,都跟着姑娘。”   青瞳捏着她的手,“我把这里的宅子留给你,你看看能不能做点生意,好好过活。自己物色物色,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跟着我,必是没有安稳日子过的。”   难得遇到个对自己好的人,翠花十分想跟她走。但怎奈青瞳决定的事情,她一个都改变不了,最后也只能应下了。青瞳把身契给了她,把房子也留给了她,还留了点银钱。一时间,翠花就成个香饽饽了,有房有钱,亲事好说得很。   青瞳带着井哥儿离开归安县后,又是一月的舟车劳顿,到达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换了行装,恢复了男儿样子。这会儿井哥儿早断奶了,却还需要人照顾,青瞳便找了个奶娘给他。奶娘夫家姓何,丈夫是个做苦力的,生了女儿也将将一周岁,比井哥儿小几个月。   何妈妈教井哥儿说话,他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爹”。   青瞳眨巴眨巴了眼,心想这真尼玛怪异,明明应该叫娘的。罢了,这辈子她都是做爹的命了,便笑弯着眼睛应了声:“诶~小井乖……”   “走,妈妈带小井玩去,让你爹看书考状元。”于是何妈妈就把井哥儿抱走了,根本不叫青瞳多接触儿子。也是的,在常人眼里,爹不都是读书养家的么?又哪有哄孩子的呢?罢了,青瞳也就恢复了日日啃书的日子。   不同翠花,这何妈妈是个极好八卦的,因青瞳是男主子,平时话才少。但若是逮着机会,她也会问,“小井娘呢?”、“老爷不准备给小井找个后娘么?”、“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啊!”、“会长歪哒!”   青瞳想了想,看着何妈妈道:“有妈妈就够了。”   何妈妈红了红脸,“老爷莫瞎说……”   青瞳:“……”她瞎说啥了?   庄穆帝二十四年,青瞳离开京城已有三年,老皇帝身体抱恙无心朝政,退位做了太上皇,传位给太子许璟,人称庄和帝。从此,大庄朝又换了一任皇帝,举国皆知。却又不知,这新皇比起那旧皇如何,只看日后成果罢了。   青瞳仍是一味看书,把青冽丢给何妈妈带。何妈妈的闺女叫何碧晴,便是天天与青冽在一处,妥妥的青梅竹马。   何妈妈见青瞳有钱,又是个用功下劲考功名的,心里自然有私心。想着自己闺女和青瞳的儿子好了,那就是一门好亲家啊。再说青瞳一个男人带着个儿子,无官无爵的,就是有点钱,地位也没差到哪去。   如此,何妈妈便是对青冽一百个尽心尽力,更是叫俩小家伙的处得极好。青冽从会说话开始,身边的最亲密的小伙伴,就是何碧晴。何碧晴叫她井哥哥,青冽便一直叫她晴妹妹,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庄和帝二年,青瞳携子青冽于深秋赶赴京城。何妈妈一家甚是忠心,抛下乡间小宅,与青瞳一同随往,一路上极尽照顾。   于年底到达京城,置下宅院,采办了些东西,过了个简单的新年。何妈妈一家没见过京城此般繁荣气派之景,欲走动玩玩,怎奈人生地不熟青瞳又不准他们乱跑,免得生出乱子,遂也没能出去。   青瞳仍旧啃书,于二月春闱中一举中了进士,何妈妈一家欢喜,然后便发现家里门要被媒婆踏破了。可惜,她家老爷并没有续弦的意思,便都给推了。   青瞳入京后未有多走动,她不知这上京在她走后的四年间都有什么变化。粗粗打听了一下,国公府顾老夫人去了,连孝期都过了。在庄穆帝退休后,她干爹也辞了太师一职,只吃些国公的食邑。想来平常无事,也不过去宫中陪太上皇下棋。   逸王妃又生了两个孩子,加上沛姐儿,两女一男,男娃最小。而宫里,孙宝贞无所出,还是做了皇后,而孔黛因着有龙子,也成了身份尊贵的贵妃。算算时间,孔黛的孩子竟是与自己差不多时候怀上的,青瞳望望天,算了,没什么好再去想的。   庄和帝三年,四月,殿试在大庆殿举行,此乃庄和帝许璟登基后第一次主持殿试。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他日思夜想了四年的女人回来了,还会在殿中参试。   一袭威严龙袍加身,冠冕垂珠,许璟坐在龙椅之上,接受殿中考生礼拜。进士三百,皆于殿中。而那个人,与其他两百九十九人着一样的青边白袍,却还是一眼就撞进了他眸子里。   四年的等待思念怨恨愤怒,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眸子里的一汪春水,温柔无比。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