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嗯哼大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重生之宠上眉梢 作者:苏朵朵 文案: 眉心这辈子最憋屈的事就是嫁给尚玉衡这只白眼狼。 从进门之后,他一直不碰她就算了, 冷眼看着她被一家子贪财如命的极品欺负也算了, 还拿她的钱去外面养女人,这就绝不能忍了! 老天有眼,让她重生回洞房之夜。尚玉衡,你死定了! 尚玉衡:我说我是冤枉的,有人信吗? 看文须知: ①谈情说爱为主,顺便斗斗极品。 ②1v1 HE,温馨治愈,日更不辍,看偶真挚的眼神。 ③男主不渣!男主不是渣!男主真不是渣!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重生 甜文 欢喜冤家 宅斗 主角:沈眉心,尚玉衡 ┃ 配角:尚家一众人 ┃ 其它:锲而不舍的蜗牛君 ==================   ☆、第1章 洞房夜 尚府,入夜。   端坐在鸳鸯罗帐中的眉心猝然扯下头上的大红绸盖头,榻旁案几上一对描金龙凤喜烛的光瞬间刺痛双眼,她以手遮住半张脸,良久,才缓缓放下,懵然打量眼前的一切。   前一刻,她还于淇水畔策马狂奔,惶惶如丧家之犬。   黑暗中马失前蹄,她滚落河中。二月刺骨的寒水从口鼻汹涌灌入,意识渐渐模糊前,那个女人楚楚动人的小脸犹在眼前,说怀了尚玉衡的骨肉,求她成全。   尚玉衡,是她的夫君。   这辈子,她最后悔、最憋屈的事就是嫁给尚玉衡那只白眼狼!   当初是他尚家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过门的。嫁过来之后,她恪守妇道,受尽白眼,甚至连累双亲为她低声下气地求人,以为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就算是块冰也能捂化喽,可结果呢?   从进门之后,他一直不碰她就算了,冷眼看着她被一家子贪财如命的极品欺负也算了,居然为了一个野女人骗她的钱,骗她的感情,把她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最后连孩子都有了!   眉心扯下凤冠霞帔,狠狠丢到地上。   镇远国公府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百年老宅子,打磨得如玉石般光滑的暗色紫檀木地板在暖黄的烛火下泛着莹莹光泽,大红的喜服落地,恍如一滩凝固的淤血,触目惊心!   一针一线,当初绣得时候有多甜蜜,如今就有讽刺。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啊!”乳娘鲁氏忙蹲下身子拾起嫁衣,仔细吹了吹,劝慰道,“新姑爷定是在外头被宾客绊住了,来得晚些,咱再耐着性子等等啊……”   被宾客绊住了吗?   若是以前,她也会这么想,可惜啊……   眉心唇边泛起讥讽的笑意,时光倒流,往事重现,她当然知道那个男人洞房花烛之夜为何迟迟不来。难不成是上辈子造孽太重,老天爷要罚她再一次遭受被欺骗被背弃的耻辱?   说起来,也怪她自己太蠢。   沈家先祖乃是大楚的开国功勋之臣,天下大定后,沈老爷子便效仿春秋时的陶朱公范蠡辞官归隐,泛舟四海。并定下家规,沈家人后人不得入仕为官。   不能为官,自是为农为商。经数代积累,沈家俨然富甲一方。   眉心是沈家这一代家主沈甫田的独女,又是中年得子,宠爱得紧,舍不得女儿嫁出去,早作下招婿入赘的打算。不说沈家泼天的富贵,眉心亦是江南一带数得上的美人,未待及笄,求亲的人早踏破沈家门槛,什么样的好夫婿寻不着?   可她呢,偏挑中了震远国公府尚家的二公子尚玉衡。   尚家先祖与沈家先祖曾是同袍,战功赫赫,为人却过于耿直莽撞,不识进退,常在金銮大殿上就与皇帝吵得面红耳赤。大楚开国皇帝圣武帝念着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情谊,加之彼时边疆尚不安宁,还需要能征善战的尚家军镇守,自是百般容忍,尚家风光一时无两。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台后,虽说不至于卸磨杀驴,驴毛却是一把把往下薅。尚家到了这一代,早已今非昔比。袭国公爵位的尚家大公子尚开阳只是正六品昭武校尉,二公子尚玉衡更只是京都凤翎卫中小小的从七品翊麾副尉。   震远国公府的名头虽在,却早已没落。   大概是祖上杀孽太重,子嗣多康强早逝。尚玉衡的父亲尚安邦、伯父尚安国皆而立之年便猝然病故,三叔尚安宇身体也一直不大好,看样子亦是日时无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尚家与沈家结亲看中的是沈家的钱。况且京城世族高门里的规矩多,沈家人也不愿让女儿远嫁受委屈,正欲拒绝,孰料眉心竟一口咬定,非尚家二郎不嫁。   世人自是不知,连尚玉衡也不知道,十三岁那年,淇水畔,沈眉心对他一见倾心。   现在想来,那一次相遇真真是段孽缘。   罢了,不提。   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只可惜重生这时节太糟糕,眼下已过拜堂,悔婚是来不及了。不过……眉心敛眉轻笑,如此也好,尚家看中的不就是她沈家的钱财吗?   那么,这回就让他们人财两空好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呢!”鲁氏捧着又砸得七零八落的凤冠,痛心不已。她早知道京城里头的贵人是瞧不起商户人家的,她家小姐虽说有些孩子脾气,可心地好,生得又美,何必嫁过来看人脸色?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劝着……唉,都是命啊。   “鲁妈妈,别捡了。”眉心蹲下身子,拉住鲁氏的手,“他不会来了。”   鲁氏心都要碎了,连忙哄道:“可别瞎说,兴许一会儿就来了……”   眉心眼圈泛红,紧握住鲁氏的手,认真道:“鲁妈妈,之前是阿眉太糊涂,不听您的劝。他尚家瞧不起咱,咱还瞧不上他们呢!他不来便不来,咱该吃吃,该睡睡,不必管他!”   从一开始鲁氏就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她却被尚玉衡那道貌岸然的嘴脸迷昏了头,一个字也听不进。嫁过来之后,鲁氏处处提醒她,她却偏生不肯认错,觉得是鲁氏在嘲讽她识人不明,有眼无珠,反而冷言冷语相讥,惹得老人家伤心不已。   鲁氏顿时哭笑不得:“傻丫头,你可又胡说?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你既已进了尚家大门,就是尚家的媳妇,哪能再像在家时随心所欲呢?”   眉心晓得她这位乳娘是个实心眼的好人,只会劝她一味隐忍,便不再多说什么,扯开话题道:“鲁妈妈,阿眉饿了。想吃薏米红豆粥,奶黄包,酱黄瓜……”   鲁氏一愣:“阿眉肯吃饭了?”   先前这傻丫头听说京城里头的贵女都是楚腰纤细以瘦为美,自打定亲后,便每顿只吃半分饱,晚膳更是只喝一碗稀粥。不足两个月,硬生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疼得她暗中不知抹过多少泪水。想这丫头生下来时粉嘟嘟的,面团似的可爱,眉心天生一颗朱砂痣,像极观音坐下的童子。   以前多水灵圆润的姑娘,你看如今瘦得……   眉心无地自容,抱住鲁氏的胳膊,撒娇道:“奶娘,人家饿得实在受不了,快去嘛!”她真恨不得跳回去捏死那个愚蠢至极的自己!   鲁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心疼,叮嘱眉心耐心等着,便出门去了。   这时丫鬟喜鹊推门进来,皱眉道:“小姐,我瞧见新姑爷进书房了。”   “是吗?”眉心淡淡应声。   “这尚家也太欺负人了吧?”小丫头愤愤不平,“咱沈家虽是商贾之流,却是他尚家巴巴地自个跑上门求亲的。咋的?新婚之夜新郎就抛下新娘子不管,传出去小姐你的脸往哪隔啊!”   喜鹊与眉心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同姐妹。小丫头性子直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她这么说也全是为眉心抱不平,却没想到这些话对于眉心来说简直就是啪啪地打脸。   前世眉心就因此狠狠训斥喜鹊,伤了姐妹情谊。   为个男人,她竟糊涂如斯?眉心拔下发簪,如瀑眉心飞泄而下,“不来便不来,谁稀罕。”   喜鹊瞪大眼睛,吃惊道:“小姐,你说什么?”她可是再清楚不过她家小姐对尚家那位公子有多痴迷,出嫁前连作梦都会笑醒。谁敢在她面前说尚家一个不是,立马就翻脸骂人呢!   眉心嗤笑:“不然如何?难不成要我去求他?”   上一世的她久等尚玉衡不来,就涎皮赖脸寻去书房,结果被人家的小厮挡在门外,连门都没让进。很快就有流言说沈家小姐轻佻放荡,身子不清白,尚家二公子怒宿书房,沈家小姐在书房外哭求到半夜……种种无耻流言,令眉心丢尽脸面。   枉她沈眉心是双亲当心头肉养大的娇女,竟巴巴地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可悲啊!   “可是……”喜鹊撅嘴,“哪有新婚之夜就分房睡的呀!”   眉心晓得喜鹊在担心什么。这世道竟是这般可笑,明明是他尚玉衡举止不端,倒头到脏水全泼到她头上。横竖现在亲成了,堂也拜了,她不能白担这个空名。眉心心下一转,已有打算,附到喜鹊耳朵低语。喜鹊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小脸通红道:“小姐,你……你不是说笑吧?”   眉心把玩着手中细长的金簪子,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可是……”喜鹊为难,“那些话我说不出口啊!”   “你平日不是自比花木兰么,莫不是被国公府的气派吓到了?”   “才不是呢!”喜鹊一脸不屑,“瞧这屋里头的东西都又旧又破的,下人房比咱们沈家的猪圈都不如,哪里气派了!”有话句她没敢明说,什么京城里头的高门世家?明明是瞧上他们沈家的钱,偏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嘴脸,实在可笑!   “口无遮拦。”眉心轻戳小丫头的脑门,“少啰嗦,快去!误了事我就将你许给赖大宝。”   赖大宝是沈家门口一个讨饭的傻子,浑身癞疮,奇丑无比,却偏喜欢追着俊俏小姑娘动手动脚。喜鹊吓得不行:“小姐,话我带到,尚家公子不来可不怪我啊!”   眉心冷笑:“他不来更好。”   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那个男人尝尝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滋味。   喜鹊没由来打了个寒噤,她怎么觉得她家小姐突然似变了个人似的?   二更将尽,尚玉衡掩上书卷,打算就寝。   小厮茂林推开门,奉上清茶,谄笑道:“二公子,您今儿就歇在书房?”   “嗯。”尚玉衡执起茶盏轻啜,语气平淡。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已褪下,此时只着一件素色长袍,扣着冰蓝骨瓷的十指修韧细长,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优雅。   茂林上前一边收拾书案,一边觑着尚玉衡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   “有何事,说。”   “公子,我知道您不乐意这门亲事,可……”茂林暗暗摸了摸袖中的还没捂热乎的金锭子,硬着头皮道,“一进门就把人家给得罪了,日后,恐怕……”   “啪!”尚玉衡搁下茶盏,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相厌 茂林吓得浑身一哆嗦,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心知肚明的,咱国公府外面瞧着风光,日子早已捉襟见肘。如今三老爷病情日笃,老太太只知吃斋念佛,大公子又事事不问……”   “去年后山那块地,不是得了一大笔银子吗?”   “唉,可别提了。”茂林叹气,“早用光了。”   尚玉衡蹇眉:“这么快?”   前些年父亲与伯父病重,遍请名医,各种珍贵草药银子流水花出去,已耗空家资。如今偌大的国公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只靠尚开阳与尚玉衡微薄的薪俸,早已入不敷出。去年三爷尚安宇病重,不得已之下尚玉衡将后山平日里用来跑马练兵的武场悄悄卖掉。   这才不足一年,竟又败光了?   “哎呦,爷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茂林一瞧,哟,貌似有戏?一想到方才那个沈家小丫头许诺事成之后,还会再赏他两只金锭子,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喋喋不休道,“爷您知道您喝的这杯顶级碧螺春值多少银子吗?身上穿的,平日吃的,用的,又要花多少银子?”   尚玉衡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茂林说的确是实情,别看他尚家表面无光,早已捉襟见肘。   不错,府里头值钱玩意是不少,典出一件两件,就够吃上一年半载的。可且不论脸面问题,那些大多是御赐之物,岂能随便拿出去卖?   于是现任国公府夫人,大房夫人罗氏才把主意打到联姻上来。   尚这一代只尚开阳和尚玉衡两个男丁。罗氏自是舍不得自个的儿子,尚开阳三年前已娶亲,娶的是自己娘家的亲侄女太常少卿罗家三小姐。太常少卿品级高,却是个没油水的闲官,家里头不过是又多了一张吃闲饭的嘴,总不能从娘家往婆家揩油水吧?   罗氏挑中沈家,一是沈家祖上毕竟也是名门大家,说出去不至太丢脸。二是沈家只沈眉心一个女儿,日后嫁过来,那些金山银山还不都是尚家的?再则嘛,沈家远在江南,在京城并无根基。一个小姑娘孤身嫁过来,还不是任他尚家拿捏?   这门无异于“卖身求荣”的亲事尚玉衡自是不愿意,但尚玉衡生母生他时难产去世,父亲病故后就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婚姻大事还不全凭长辈作主?   女人家一哭二闹的,老夫人也点头了,尚玉衡又不能看着三叔身子日渐衰弱,不得不答应。   反正沈家攀上尚家,也不过是为了国公府的名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大家相安无事便好。所以事先他早命人将一应用具搬到书房,新房那边不过留个空壳子给人看而已。   要他舔着脸去巴结,简直作梦!   茂林岂会不懂自家公子的心思?这位爷多孤傲的脾气,能应下这门亲事已是不易。人娶回来了,总得摆出点姿态表示自己是被逼的,爷心情很不爽吧?   想起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这四处低声下气赔笑脸,就是想攒够银子能娶房媳妇替他老曾家传宗接代。这位爷倒好,送上门的美人都不碰,真是……   茂林想了想,小声道:“晚衣姑娘下个月就满十五了。”   听到“晚衣”,尚玉衡眉头皱得更紧了,冷声道:“茂林,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哎呦,看我这张嘴,该打!”茂林立马讨饶,心中却嗤笑不已。他家这位爷还真是天下少有的“痴情种”。人家去云阙楼那是花天酒地,逢场作戏。他家这位倒好,竟打算花大价钱请尊佛回来。那虔诚劲儿,就差沐浴更衣,拿根香磕头上拜了。   堂堂国公府的二公子,一把年纪了还是个雏儿,说出来你信吗?   反正他这种俗人是不能理解,放着好端端的大美人不碰,傻啊?   “公子,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晚衣姑娘最是温柔体贴,必能体谅公子的苦心。况且……”顿了顿,小声道,“我听说沈家小姐生是十分美貌呢……”   “咔嚓”一声,冰蓝骨瓷杯应声碎掉。   茂林吓得不敢再多话。二两八钱的杯子啊,这么碎了……碎了……   眉心沐浴后,换一身素色的宽松袍子,斜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发呆。半干的长发随意披在脑后,修长的玉颈下,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一双水润匀称的秀腿在袍子下若隐若现,两只白嫩的莲足轻轻晃动。素净至极,也妖娆至极。   鲁氏推门进来,饶是她自小看着眉心长大的,也被眼前少女出水芙蓉的冶艳之姿惊住。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做好的晚膳一一摆到榻旁的紫檀案几上,暗暗叹气。   都快二更天了,新姑爷怕是真不会来了。   明儿一早要去给长辈敬茶,她家阿眉不知遭受怎样的冷嘲热讽,鲁氏一想心口就疼得厉害。   眉心悠然地踱过来,捏起一只奶黄包,惬意咬着:“嗯,好吃。”   “阿眉,不如……”鲁氏试探道,“阿妈去书房请姑爷过来?”只要能把人请过来,凭她家阿眉的好相貌,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   “鲁妈妈,你别操心了,阿眉自有打算。”是要让他过来,却不是低三下四地去“请”。   鲁氏还要劝,眉心将点心一丢,三两步跳到喜床上,被子往头上一蒙,闷闷道:“鲁妈妈不要再说了,阿眉困了,要睡觉了。”   鲁氏无奈,只得离开。   一刻后,喜鹊笃笃敲门,声音抑制不住的喜悦:“小姐,尚公……姑爷来了!”   来了?   眉心猛地坐起身,跳下床,赤着脚走到墨竹深雕刻镂空地屏风后,望着门口大红灯笼映衬过来的挺拔修长的剪影,愣住了。   前世她哭哭啼啼哀求许久连面都见着,如今不过略使手段,人就乖乖的来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也让你尝尝吃闭门羹的滋味!   不,这太便宜他,应该一脚踹出门外才解气!   见里面半天没动静,喜鹊不由焦急起来:“姑爷说他不进去了,跟您说几句就走。”   眉心骤然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   嘴上心里发狠,真见着那个男人却又六神无主的,连魂都没了?莫不是人家稍给点好脸,就顿时将一切怨恨抛到脑后?还要被人家当作傻子般玩弄于鼓掌之间?   沈眉心啊沈眉心,你醒醒吧!她越恨他,说明越在意他。   眉心深吸一口气,冷道:“叫他滚!”   “小姐……你……你说什么?”喜鹊被吓到了。有没有搞错?她豁出面皮,费了好大劲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才把人带来,居然就是为了出口恶气?   枉她还以自家小姐终于不再耍孩子脾气,稳重懂事了,这下好,直接耍无赖了!   尚玉衡更是气得脸色发白,十指骨节被捏得微微泛青。他根本不想来,是茂林那个混账东西在他耳朵絮絮叨叨,说什么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嫁到尚家,孤苦伶仃,他就算跟长辈怄气也不能牵扯到无辜之人。再说了,他新婚之夜宿在书房,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是他……咳,有什么隐疾。   确实,这交场易中他与沈眉心都是无辜的。不如就过去一趟,说清楚,以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倒好,变成了自己送上门被羞辱了。   尚玉衡冷哼一声,扭头要走。   “且慢。”眉心快步奔到门口,隔着门板,强压着火气问,“阁下有何话要说?”   尚玉衡止住脚步,他心里虽有气,但良好的修养仍让他不可能对女人发火。清清嗓子,冷淡地表明自己的打算。   眉心听了冷笑三声,反诘道:“尚玉衡,你有多大脸,让我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尚玉衡脸倏地冷下来,吓得旁边的喜鹊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哎呀,娘啊!她家小姐简直就是瞬息万变,阴情不定啊!昨儿还羞答答只会傻笑,这么多就翻脸就不认人了?   “沈小姐,尚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尚玉衡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才没一脚踹开房门。不过等他回去之后,某个混账东西就该千刀万剐了。   “该好自为之的该是你吧,尚玉衡?”眉心咄咄道,“你不想娶我,我难道愿意嫁你?”   尚玉衡到底还是年轻,火气腾地上来了,冷冷道:“小姐所言极是,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呵呵,各取所需?”眉心嗤笑,“算了吧,尚二公子,实话告诉你,沈家才不稀罕攀上国公府这根高枝。不过是我瞎了眼,是人是狗分不清罢了!”   “你……你说什么?”尚玉衡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论出身,论才华,论相貌,好歹他也是京城里头排得上号的公子哥儿,何时被人如此羞辱?更不提还是个女人!   “少废话,回去拟休书吧!”眉心骂完之后,心里别提多爽了。脑子一热,猛地拉开房门,抬起脚狠狠踹向尚玉衡的心口,“白眼狼,快滚吧!”   有多远滚多远!   按说这么近的距离,人就在跟前,眉心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踹到。可尚玉衡是什么人?京都御林军中的负责保护皇帝的凤翎卫,精锐中的精锐,千里挑一人的出色人物。只略怔了一下,身子微转,便轻松避开。眉心一脚踩空,整个人如同断线纸鸢般一头栽向门外。   喜鹊吓傻了。   鲁氏虽闻声慌忙赶过来,却终究还是迟一步。   至于茂林那个倒霉催的,早不知躲哪个角落藏着去了,哪敢冒头?   于是乎,眉心就以一种极其惨烈的狗刨式砸向院中泛着寒光的青石板路上,而且是脸朝下……千钧一发间,尚玉衡几乎是本能地身子跃起,一把扯住眉心的衣领。   “嘶”地衣帛撕裂清晰传来,眉心被身材高大的尚玉衡像一块风干的腊肉般拎在手里,宽大的袍子脱落,光裸的纤背一览无余,白嫩细长的脖颈上系的红绳子摇摇欲坠……      ☆、第3章 春光泄 尚玉衡手一哆嗦,差点把眉心扔出去!   幸好他极时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拎着的是个人,一个近乎半裸的美得惊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今天刚跟自己拜过堂,成过亲,眼下本该是他们洞房花烛夜……   如此一想,尚玉衡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眉心死里逃生,好半天才回过神,发生自己正被那个无耻的男人……拎在手里?   “放开我!”眉心如一只被激怒的野猫,狠狠地咬住尚玉衡的手背。她此刻的内心几乎是奔溃的,前世成亲大半年,她跟尚玉衡连手都没碰过,更别提像眼下这般……   混蛋啊!谁让你拉我啦!我宁愿也不愿让你个混蛋来救啊!   尚玉衡整个人已经石化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她咬。   “小……小姐……”喜鹊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跑上前将眉心扶起来,把脱落的袍子拉好。袍子后背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怎么遮都遮不住,急得不行。   鲁妈这时也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正要同脱下外衣披到眉心身上,忽灵光一闪,将喜鹊好不容易帮眉心披下去的袍子又不动声色的扒拉下来,“哎呦,可吓死我了!让阿妈瞧瞧,阿眉有没有伤着啊?”   眉心生不如死道:“别管了,快扶我回房。”   “阿眉放心,这里是内宅,没外人的。”鲁氏凑到眉心耳边小声道。   眉心都快气疯了,谁说没有外人?那边木愣愣杵着的男人是谁!快去把他的眼珠子给我抠出来!   尚玉衡也郁闷了,这里是他家吧?那女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吧?一脸良家女子惨遭恶霸轻薄的表情死死瞪着他是怎么回事?算了,爷才不稀罕跟个疯丫头计较呢,走人!   “呀,姑爷,您别走哇!”鲁氏急了,“我家阿眉这是害羞呢!”   “滚!都给我滚!”眉心快疯了。她怎么养了一帮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嫌她不够丢人吗?   尚玉衡恨得牙痒痒,扭头就走。   “阿眉,你怎么就……”鲁氏懊恼不已。唉,多好的机会啊!居然白白放走了!   眉心气得肝疼,冷冷道:“鲁妈妈,您过分了。”好了,这下尚玉衡定以为她是故意玩色|诱勾引他呢!她就算一辈子没人要,孤独终老,也不稀罕那只不要脸的白眼狼!   喜鹊忍不住插嘴:“小姐,我娘也是为了你好嘛!”   “死丫头,还有脸说!”鲁氏狠狠敲了下喜鹊的脑袋,“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又转向眉心,耐心劝道,“阿眉啊,我知道你觉得阿妈啰嗦。阿妈以前是不看好这门亲事,可既然嫁进门了,总盼着你们小夫妻俩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眉心冷着脸不说话。   鲁氏见眉心愿意听,心下一喜:“阿妈是过来人,我瞧着新姑爷虽性子冷硬了些,却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那些贵族少爷成亲前哪个房里没有几个通房侍妾的?咱姑爷身边竟个丫鬟都没有呢!”有句话她不好意思当着小丫头的面明说,尚家那位公子八成还是个雏儿呢!   瞧他那脸红哟,啧啧,她绝不会看错!   眉心嗤笑:“身边没丫鬟,那是因为他尚家穷。”尚府里头仅有的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可都在大房惊涛阁里头呢!   按大楚国公府公子的份例,尚玉衡手下伺候笔墨、茶水、膳食、浆洗等丫鬟婆子小厮统共应有二十八人。因尚府下人的月俸常年拖欠,府里除了家养的奴才或是签过死契的还老实守着,其余大多是在府中挂了个名,私下在别处讨营生。没办法,人家总要吃饭吧?   所以沧浪园里常在的下人除了尚玉衡贴身小厮茂林之外,也就三四个年迈的老仆人,住在前头杂院里。还有个叫修竹小厮,在外面武馆做武师赚钱补贴自家公子,不能常回来。   听起来是不是很心酸?   前世眉心就心疼得不行,各种古玩字画锦衣美食不要钱地往尚玉衡房里送,结果呢?一个谢字没有,一转脸就拿去讨好外面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   眉心并不想提的,却终究是心头的一根刺。   鲁氏哪能猜透眉心的心思?她也并不十分了解尚家真实境况,只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家再穷,堂堂国公府的公子连个丫鬟都养不起?   再说了,就算家里没有,公子哥儿外头寻花问柳的多了去了。   况且那孩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有美人投怀送抱,明明都看傻了,却终究没有为美色流连,扭头就走。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是柳下惠转世,坐怀不乱,有定力!   鲁氏喋喋不休,将尚玉衡从人品到相貌气度狠儿夸赞一番,简直就是天下无双的绝佳夫婿。   喜鹊听得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尚二公子长得好帅!帅得惨绝人寰!   眉心实在忍无可忍:“呵呵,他柳下惠转世?跟外面的野女人连孩子都有了!”不过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罢了,原本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浅薄无知,没想到她身边全都是眼皮浅的。   鲁氏白眼:“你当瞎吗?”   眉心冷笑:“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   喜鹊风中凌乱:“小姐你逗我呢!”   眉心懒得再多说了,回房将门“嘭”地关上!看来她得抓紧让她娘派几个有脑子的过来伺候,不然迟早要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猪队友母女给卖了。   门口。   喜鹊目瞪口呆:“娘,你说小姐会不会是乐极生悲,然后被刺激傻了?”   “胡说!”鲁氏一巴掌朝喜鹊脑门招呼去,“你说我跟你爹都是老实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多嘴饶舌的丫头?刚才姑爷要走,你怎么不去拦着!沈家养你有什么用!”   “娘,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喜鹊抱头鼠窜。凭啥什么都赖到她头上?人家尚二公子生得就是好看嘛,她说实话还有错了?人家身高腿长的,一步抵她三步,她怎么拦?   好想离家出走,不要拦我!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眉心便起身。   昨晚并没睡好,眼圈微微泛青,但比起前世双眼哭肿到变形的窝囊样子要强上百倍。   尚玉衡昨晚离开后没再回来,这本在预料之中,哀莫大于心死,没有希望便无所谓失望。眉心长长伸了个懒腰,接下来要忙的事情很多,才没闲工夫理会那个虚伪的男人如何!   “起来了呀?”鲁妈闻声推门进来,暗暗打量眉心。还好,只是憔悴了一点,瞧着精神还蛮不错的,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阿眉啊,不是阿妈说你……”   眉心凉凉一瞥,一脸“你要是再敢为那个混蛋说一句好话,咱们就恩断义绝”的表情,吓得鲁氏连忙改口,嘿嘿笑道:“天色还早呢,阿妈去做吃的,阿眉再睡会吧?”   “我要吃桂花莲藕粥、土豆香饼、珍珠肉圆……”   “小馋猫,就知道吃。”鲁氏暗暗叹气,摇头离开。   喜鹊探头探脑的进来,“小姐……”   眉心当没听见,自顾打开床头的妆奁,取出帐册,清点陪嫁过来的嫁妆。六十四抬的陪妆箱昨儿一到尚家就被锁进尚家库房,库房大门的钥匙在当家主母大房罗氏手中。箱子里头都是些上等绫罗绸缎,大小各式器具物什,价值不菲。   前世眉心如何也不会想到,堂堂国公府夫人竟会做出监守自盗的勾当!   好在真正值钱的珍宝玉石、古玩字画、铺子地契都锁在眉心随身带着的妆奁里。为了能让好在尚家过得舒服,爹娘真真是舍下血本了。   “小姐,我错了还不行吗?”喜鹊苦着小脸,慢吞吞凑过来。   眉心头也不抬:“错哪了?”   “哪都错了。”喜鹊撅嘴,哼!她明明哪都没错!明明是你哭着喊着要嫁过来的,昨晚上人也是你让去请的,翻脸就不认了。她出力不讨好,被主子骂过,又挨亲娘揍……   呜呜呜,还有没有天理啊!   “下次再敢胳膊肘往外拐,帮外人说话,明儿就派人送你回江南许给赖大宝。”   喜鹊气得直哆嗦,能不能不要提那个傻子?从小到大总次都拿这个吓唬她,能不能换个花样啊!   眉心见小丫头赖着不走,抬头望了她一眼,“还有事?”   “小姐……”喜鹊吐吐吞吞,“尚二公子身边那个小厮方才问我讨要事成之后的赏金……”   “啪!”眉心将帐册重重摔到案几上,“马上去把这沧浪园的下人都叫到花厅里候着,就说今儿我要发赏钱。再把小鹌鹑叫来,另外让鲁叔把马车备好……”   喜鹊愕然:“小姐,你又要做什么?”天啊,不会一气之下回娘家吧?   “少啰嗦,快去!”眉心扬起手中的帐册要往喜鹊身上砸。喜鹊吓得一溜烟跑了。   眉心以手扶额,若有所思。   “姐姐,你叫我?”不多时,一个黑瘦的小少年从门后探出脑袋,嬉皮笑脸。   “快进来!”眉心恍然回神,招手道。她嫁过来身边只带了四个人,鲁家一家四口,都是沈家家养的奴仆,算得半个亲人。先前她不肯多带人,是怕他们商户人家的教养出来的下人粗陋,不懂京城贵人家的规矩,到尚家会给她招惹麻烦。现在想来,真是……呵呵。   小鹌鹑跳进来,东张西望,摇摇头:“啧啧,比咱沈家差远了。”   眉心面无表情地将清点好的东西都锁入一只尺余的粗木箱中,递给小少年:“交到鲁叔手里,送到庄子里存着,尽量不要旁人瞧见。”前世尚家人脸皮之厚,一再出乎她的意料。妆奁里这些贵重物什放在房里也不安生,不如送到沈家在京城的庄子里存着。   别看小鹌鹑才十来岁,人却比猴还精,眨巴眼睛道:“姐姐,咱这是要卷铺盖回江南吗?”   眉心愣一下,旋即扯着小少年耳朵,“多嘴!”   说实话,这个鬼地方她真一刻也不想待。可若真贸贸然卷铺盖逃回娘家,只会令双亲蒙羞,沈家受辱。惊涛阁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要是再乘机敲诈一把……呵,倒正遂了他们的愿!   走,定是要走的,却不能担着不堪的恶名狼狈而逃。   锁到府库里头的东西也要想办法弄出来,绝不能便宜那帮厚颜无耻的东西。   至于尚玉衡,本就是一场妄念。他若不再来招惹她,她何必再巴巴地凑上去犯贱?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即使骂他几句,狠狠打一顿,又如何?   她才十五岁,人生最美好时光,何必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忘了吧!      ☆、第4章 斗恶仆 上 天大亮时,眉心吃完早膳,梳洗更衣。   鲁妈挑出好几套做工精美的日常喜服,为难了,穿哪件好呢?   新婚第二天,新嫁娘要给长辈奉茶。大红大绿的显得俗气,素净的怕被人家看轻,太奢华的话又怕被让人家耻笑满身铜臭。京里贵人的心思她真拿不准。   眉心淡淡瞥了一眼,笑:“别挑了,穿着舒服就好。”   前世她哭了一夜,就连给长辈奉茶时尚玉衡都没露面。打扮得再花团锦簇也不过是出门被人指指点点,嘲笑讥讽罢了。这一世她也不打算刻意去讨谁的欢心,穿什么有何要紧的?   再说了,尚家人眼里只有她的银子,尚玉衡更不会正眼瞧她一眼。自己觉得舒心就好。   鲁妈犹豫再三,最后挑了件大朵牡丹逶迤曳地织锦绯色罗裙,身披银丝薄烟白纱。眉心松挽朝云近香髻,斜插一枝镶嵌珍珠碧玉步摇。打扮妥当,鲁氏上下细细打量,不由叹息。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说是天仙似的玉人一点都不为过,怎么就……   唉,只怪尚家那位公子是个没眼光的,不知惜福。   尚府敬茶是在辰时,大夫人罗氏房里的婆子来催请。不过是个三等的粗使婆子,架子摆得比主子还要大。见到眉心不仅不行礼,臭着一张脸,直拿鼻孔朝人。眉心想不通了,自己当初怎会对这样一个蠢货吓得不行,然后双眼红肿蓬头垢面独自一个人跑去请安奉茶?   眉心懒懒一抬眼皮,全当没看见,往花厅行去。   沧浪园一丈许的小花厅里早挤满了人,三三两两大声交谈。见眉心进来,个个赶忙闭嘴,眼神热切地望向眉心……身后丫鬟喜鹊手中捧着的喜盘。   花厅主位与外厅隔着一道纱帘子,喜盘上面又蒙着红绸,看不清里面数目。   听说沈家是江南首富,富得流油。昨儿花轿一落地,尚府每个下人都得了一百钱的喜钱。今儿新少夫人是要特别赏自个院子里的人,钱定不会少。一百钱总会有吧?兴许还会发银锞子呢!   不少人伸长脖子,两眼放光。大爷的,都多久没摸过银子了?   花厅里有人等着不耐烦了,嚷道:“怎么还不发赏钱?”   眉心抬眸望去,很陌生的一张脸。她淡淡扫一圈,居然来了不下四十人!   前世就是这帮人拿着她的钱,对她冷嘲热讽,不遗余力地散播关于她的“丑闻”……   金钱确实能收买人心,却不是喂白眼狼的。   眉心笑了笑:“喜鹊,发赏钱。”   喜鹊上前一步,扯开蒙在喜盘的红绸,瞬间满室金闪闪!   金花生!居然是一盘实物大小金花生呢!   这时躲在门口的茂林才猛地窜进来,笑得一脸憨厚:“嘿嘿嘿……小的有事来迟了,少夫人恕罪,恕罪……”当他抬着看清眉心的脸时,神情一滞!   新娘子很美,比他见过的女人都美……   咳咳,当然这不是重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茂林总觉得眼前这位美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眉心也望向茂林,唇角微弯,她等的就是他。   这小子是尚玉衡手下最得力的狗腿子,生得唇红齿白,斯文白净,对谁都笑呵呵的,满嘴的甜言蜜语。前世从她这里讨的好处最多,背后帮尚玉衡欺她、瞒她、捅她刀子也是最狠的一个。   眉心扬起下巴,缓缓道:“按大楚国公府公子份例名下侍从的人是二十八人,我也只备了二十八只金锭。现下忽多出好些人,想必是有人想趁机混水摸鱼。大喜的日子,不能弄人难堪。这样吧,你们谁不是这院子里的,自己主动退出去可好?”   花厅里众人你瞪我,你瞪你,没一个动的。   眉心等了片刻,蹙眉道:“既然如此,就改日再赏吧,总不能厚此薄彼……”   “喂,你谁啊?快滚出去,别耽误咱领赏钱!”先前嚷着发钱的络腮胡子一把揪住茂林的衣领,跟拎只小鸡似的往门口一扔,“奶奶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发钱的节骨眼上捣乱!”   此人是大夫人罗氏娘家九曲十八弯的转折亲,在府里看大门的。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仗着罗氏的照拂在府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茂林气得鼻子都歪了。靠!罗三你又不是沧浪园的,跑来凑什么热闹?   再一看,这里站着的几乎全特么是来蹭赏钱的!   罗山这一搡,好了,厅中顿时炸开了锅,个个厮打起来,争着把人往外撵。   金子,那可是金子啊!有多少人一辈子连摸都没摸过啊!   饶是鲁氏那般宽厚隐忍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叹气。她实在没想到国公府的下人竟会如此不堪,为了点赏钱就争得头破血流!   眉心冷眼看了一会儿,让喜鹊拎着喜盘,走人。   刚从小门走出花厅,一个圆胖的妇人就花枝招展地扭过来,乍呼呼道:“哎呀呀,里面发生什么事了?闹出这么大动静?”   眉心听声音就晓得,来的是大夫人罗氏贴身侍奉的孙婆子,一张白脸生得圆滚滚,瞧着像是个厚道人,事实上肚子里的心眼比身上的肥肉还多。前世罗氏一点点榨干眉心带来的嫁妆,这婆子没少跟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真真吓死人了!”喜鹊嘴快,三言两语说了方才的事,末了忍不住抱怨几句。   鲁氏赶紧掐了喜鹊一把,赔笑道:“没有的事,别听这丫头瞎说。”   孙婆子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喜鹊手中的金花生上挪开,上前抓住眉心的手,装腔作势道:“哎呀,年轻人嘛,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怎么样,没惊扰到少夫人吧?”   眉心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淡道:“还好。”   孙婆子两只小眼睛不由又落到金锭子上,蠢蠢欲动:“少夫人身娇体贵的,不必跟那帮下等奴才一般见识。不如这样,这些赏钱老身帮您去打点如何?”花厅里发生的事,这人精岂真不知?看到那么多金子她都恨不得冲进去,更别提那些穷疯了的下等奴才。   呵,送上门的肥肉,不宰白不宰。   眉心差点笑出声,交到你手上,还能指望再吐出来?好歹您也国公府一等仆妇,要点脸行不?她沈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扔到水里还能听到响声呢。给你,肉包子打狗吗?   她懒得跟无聊的人多费口舌,说了句“不劳烦了”,便要回房。   孙婆婆急了,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忙拦住眉心去路,皮笑肉不笑道:“少夫人是江南人,初到京都一切可习惯啊?院子里丫鬟婆子有不听使唤的,尽管告诉我,缺什么少什么……哎呀!”孙婆婆猛地一拍大腿,“时辰不早了,二公子不会还没起身吧?”   眉心顿住脚步,冷冷梭了孙婆婆一眼。果然又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吗?   孙婆婆被盯得浑身一个激灵,心里阵阵发虚。尚二公子新婚夜宿书房的事府里早暗中传开了,究竟是什么缘由大家都心知肚名。她先前就眼罗氏商量,无论如何,这种事丢脸的都是女方,他们正好拿这事作出点风浪,搞臭沈家小姐的名声,到时候还不是任她们拿捏?   莫非被这丫头看穿了?   不可能吧?她早打听到沈家这位小姐是蜜罐里娇惯大的,没见过风浪。按理说受了这么大的屈辱早该哭哭啼啼六神无主才是,怎会这般冷静?   到底是世故堆里多年滚打过来的,孙婆婆很快便反应过来,看穿又怎样?这是在尚家,一个小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于是端出长辈的架子,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二公子居然还在蒙头睡懒觉?太不像话了,老身这就去叫醒他!”   说完便扭着一身肥肉往正房去。   鲁妈妈错愕,感慨:“这婆婆倒是个热心肠的。”可新姑爷根本不在正房,该如何是好?   眉心冷笑,热心肠?不过是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婆子也是热心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把尚玉衡骂得狗血喷头。当时她在尚家孤苦无依,又肯向家里低头认错,被感到得一塌糊涂,甚至把她当作亲人看待……   谁又能想到那些关于她“身子不洁”的流言,却正是这个“热心肠”的婆婆传出去的?   被信赖的人背后捅刀子的感觉,比用钝刀割肉还难受。   “哼,我瞧着却不像个好人。”喜鹊不屑撇嘴,“娘你刚才是没瞧见,那肥婆子瞧见这些金花生,眼珠子都恨不得黏上来呢!”   鲁氏作势要打:“死丫头,可这比不得在家里,满嘴胡说。”   喜鹊正要争辩,眉心凉凉瞥了喜鹊一眼,“这么快就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咱们是一家人,切不可为外人伤了和气。”   鲁氏收回手,忧虑道:“姑爷昨夜宿在书房的事,若是传出去,恐怕……”   “有什么可怕的?”喜鹊不服气道,“又不是咱小姐的错!”   沈家家风古朴,眉心又是独女,没见过诸如“妻妾争宠”“嫡庶相斗”等阴私之事,就连丫鬟婆子一个个也都纯善不谙世事。然而这却是个人善被人欺的世道,一味的与人为善,隐忍退让,换来的并不是同情和怜惜,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第5章 斗恶仆 下 眉心思忖片刻,将鲁妈与喜鹊叫到僻静的角落,略去重生之事,简单说了自己的打算。   鲁妈惊得合不拢嘴,直呼:“这如何使的!”   喜鹊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尚家欺负人,咱还要忍气吞声受着不成?若他尚家真容不下咱们,咱们也不必死皮赖脸,大不了回江南。咱沈家家大业大,老爷夫人又疼小姐,怕什么吗?”   鲁妈听了直摇头:“话虽如此,可是阿眉毕竟是女子,女人家的名节……”   “名节值几个钱?难不成比小姐的幸福还重要?”   眼见这母女俩又要吵起来,眉心打断,严肃道:“公道是在人心,我们守好自己的本分,若是旁人要欺负来,定要以牙还牙!”她主意已定,必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任人欺凌!   “对,就该这样!”喜鹊拍手。   鲁氏连声叹气:“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哪懂得流言可畏啊!”   “好了,鲁妈妈我晓得你是为我好,阿眉自有分寸的。”眉心知道一个人的本性非三言两语所能扭转,正如她自己,即使重生十次、百次、千次,也做不出那等栽赃陷害落进下石的龌龊事。   此时孙婆婆已从正房出来,扯开嗓子就嚎:“哎呀呀,不得了!昨夜上新郎官居然……”   “昨晚上尚玉衡确实没宿在新房里。”眉心冷冷打断道,“他不来,那是他不守礼法。那么白喜帕也不可能有,自然也与我的清白无关。若是不信,你大可让叫尚玉衡过来当面对质。”   孙婆子傻眼了,这小蹄子不应该觉得羞愧难当,没脸见人吗?居然敢跟她叫板?   鲁氏也惊呆了!她家阿眉何时变得这般……泼辣了?   只有喜鹊默默竖起大拇指,小姐,干得漂亮!   眉心继续义正言辞道:“尚家不愧是堂堂国公府,规矩果然不同。但尚家的规矩再大,大不过古法国法。尚二公子新婚夜宿书房,翌日不向长辈敬茶请安,可作媳妇是不能乱了伦理纲常。烦请婆婆带路,眉心要向尚家长辈尽一分绵薄孝心。”   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孙婆子脸色顿时大变!这小蹄子要翻天不成!   眉心说完,便冷脸睨着孙婆子不说话。   孙婆子气得直抖:“你……你……”   “你什么你?”喜鹊抢白道,“我家小姐哪说错了吗?”   “二少夫人,别怪老身多嘴。”孙婆子阴沉着脸,尖酸道,“进了咱尚家大门就是咱尚家的人,就要守咱尚家的规矩。女人家‘三从四德’出嫁从夫,二公子再如何,那也你的夫君,你的天,你必须服从!难道二少夫人在家时爹娘长辈没教过你吗?”   说完又转脸瞪向喜鹊,“老身虽是下人,好歹也是长辈。我跟二少夫人说话,哪有你个贱丫头插嘴的份?”治不了你主子,还治不了你一个小丫头?真想翻天了你们!   眉心:“说完了?”   孙婆子得意:“怎么着?还不服气啊?”   “啪!”眉心干净利落地甩出一个巴掌,“就凭你也配谈教养二字。”   孙婆子被打懵了,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你……你……居然敢打我?”   “啪!”又是一个巴掌!   眉心轻笑:“就是打你了,怎么样?”   “你……”孙婆子双目赤红,狠狠瞪向眉心,“你等着!”之前她没多带人过来,是怕多一个人多分一块肉,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喜鹊这时才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来反唇相讥:“哟,你也知道自己是下人啊?冲主子吆三喝四的,又是哪家规矩?像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喜鹊!”鲁氏刚要阻止,被眉心及时扯住,眯眼笑道:“别急,让她们吵去。”   孙婆子气得直发抖,浑身的肥肉乱颤,她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奴才而已,眉心到底是主子,就算被当众连扇两个嘴巴她也不能敢真敢对眉心怎样,只双手掐腰跟喜鹊大吵起来。可她平日颐指气使惯了,论耍嘴皮子她哪是喜鹊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喜鹊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耍赖,使劲干嚎,引人过来看。   不一会儿,果然引得不少人聚到沧浪园门口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喜鹊,快闭嘴!”鲁氏赶忙喝止,忧心忡忡望向眉心,“阿眉,你看这……”唉,年轻人,只图一时痛快却不考虑该如何收场。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眉心估摸着差不多了,走上前,不紧不慢道:“孙婆子,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独子满仓在京城文昌街上金玉满堂玉器行里当学徒吧?”   孙婆子顿时愣住了,这小蹄子不是刚到京城吗?她的家事她怎会了解这么清楚!   眉心又道:“那您可知道,金玉满堂是沈家名下的产业。”   沈家的产业?怎会这么巧!   孙婆子心底没由来涌起一阵恐慌。她嫁到婆家后连生五个丫头,年近四十才生下独苗满仓,心肝肉似的疼得不行。前年托了好些人,使了不少钱才能混到文昌街上的铺子做学徒,眼见着明年就能出师做玉匠了,这小浪蹄子是什么意思?她想干嘛!   孙婆子两只小眼睛咕噜噜转几圈,从地上爬起来,戒备道:“二少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眉心对喜鹊使了个眼色,喜鹊立刻会意,悄悄塞一粒金花生到孙婆子手里。   孙婆子反倒更糊涂,斜睨着眉心不动。   眉心淡淡一笑:“婆婆是个聪明人,该晓得怎么说,怎么做吧?”   孙婆子这才恍然大悟,这小浪蹄子是想收买她?!   瞧着年纪不大,心眼倒挺多,竟懂得威逼利诱软硬皆施?孙婆子笑眯眯地捏着金花生,想收买她,可以啊,只有钱使得足,她不介意做墙头草。   眉心岂猜不到这婆子在想什么?她深知白眼狼是永远喂不熟的,前世她低声下气的讨好,人家却以为她软弱可欺愈加不放在眼里。拿了她的钱,翻脸就不认人。只有先让他们怕,拿捏到他们的痛处,然后再给点甜头,这样才能乖乖听话,为她办事。   她只想不令沈家受辱,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并不想真闹得鱼死网破。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如果连这点菲薄的愿望都要掐灭,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婆婆,有劳前路带路吧!”喜鹊一脸不屑,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今儿算是真真见识了。   鲁氏这时才长舒一口气,望向眉心的眼神十分复杂。   眉心亲昵挽住鲁氏的胳膊,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鲁妈妈放宽心,阿眉只是不想被人欺负。那些勾心斗角害人的事阿眉是不会做的。”   “傻丫头……”鲁氏叹息,“自己养大的孩子心性如何,阿妈会不清楚?阿妈只是心疼你。当初若是乖乖听阿妈的话留在江南,岂会受这些闲气?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阿眉说得对,咱不招惹别人,可别人若欺到咱们头上,定要好好教训回去!”   眉心眼圈微红:“鲁妈妈能体谅阿眉心就好。   说实话,她真怕鲁氏以为她会变成那种满肚子坏水的女人而对她失望。孙婆子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尚家真正厉害的是惊涛阁那位大房夫人罗氏。   接下来,她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们此去敬茶请安,先要去的是尚家老夫人的浮云堂。   尚老夫人姓赵,名凤仪,是真正的天之娇女。父亲是大楚朝开国元勋威名赫赫的靖江王,生母是大楚开国皇帝圣武最宠爱的妹妹。赵凤仪是家中的幺女,上面有四个哥哥,有倾国之姿,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无一不精,当真是集万千宠爱与一身。   大楚天下大定,河海晏清。赵凤仪与几位闺中密友创立女子书院,读书,习武,入朝为女官,个个巾帼不让须眉,开创千古之未有的繁华盛况。   当年尚家正权势滔天,煊赫无双,尚老爷子亦是那一代少年郎中的翘楚,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两人大婚时的空前绝后的盛况至今为许多老人津津乐道。   成婚后,两人琴瑟甚笃,一起读书抚琴练武,宛如一对神仙眷侣。赵凤仪几年内连诞三子,尚老爷更是定下尚家子孙年过四十方可纳妾的家规。当时羡煞多少人?   可惜,好景不长。   尚老爷英年早逝,赵凤仪竟一滴眼泪也没掉,倾尽心血拉扯三个儿子长大,成家立业。然而未及安享天伦,大儿子竟而立之年便突然病逝!还没等她从悲伤中走出来,二儿子又紧步后尘。现如今小儿子缠绵病榻,接踵而至的打击让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女一夜白头!   此后,赵凤修便深居佛堂不理世事。   前世敬茶时,眉心本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急切地想一睹她幼年时曾极为仰慕的女中豪杰。可当她见到真人时,却大失所望。传说中的一代奇女子竟然是个整日躲在阴暗的佛堂里吃斋念经形容憔悴瘦小枯槁的老妇人,真真与“豪杰”二字沾不上半点干系!   那时她满心满眼只有尚玉衡,哪能体谅老人家丧夫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加之罗氏不时在她耳边暗示是尚老夫人命格太硬,克子克夫。又说老夫人性格阴鸷孤僻,有时会突发癫狂,曾无缘无故活活打死一个近身侍奉的丫鬟,吓得她魂不附体,对老夫人如避蛇蝎。   敬过一次茶后,她再也不肯踏进浮云堂半步。   无知的她哪会想到,罗氏本是寻常官宦女子,嫁入尚家后被太过出色的婆婆处处压制,所以一直心怀怨愤。丈夫去世后,日子寂寞难熬,更是将一切罪愆全推到老夫人头上。   千不该万不该,尚家三爷尚安宇病危时,她竟在罗氏的挑唆下傻乎乎当着老夫人面问她“克夫克子”的传言是不是真的?老夫人听了,沉默良久,却并没怪罪她。   一个月后,老夫人黯然离世。   此后,尚玉衡对她再无好脸色。   如果说尚家她觉得唯一感到愧歉的人,就是那位老夫人。尽管当时她至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但事实上,她确实愚蠢地是当了罗氏杀人的刀。   罪无可恕,只能赎。      ☆、第6章 狭路逢 行至沧浪池旁,眉心止步,让喜鹊回房去取床头小几上放着的檀木盒子。   前世敬茶去得匆忙,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干净,更别提备礼物了。这次不能再丢脸,更不能再伤老人家的心。檀木盒子里装的是她今儿早上特意挑出来的一串佛珠,她及笄前日娘亲特意上大明寺向高僧求来的。佛法大道,这些东西她原是不在意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重活一世,她才明白,信仰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沧浪池不算大,池中的小亭子更修得雅致精巧,眼下正值初夏,草木葳蕤,莲叶田田,数条金红的锦鲤悠然嬉戏。眉心让鲁氏与孙婆子先到门口候着,独自一人坐到亭中静思。   待会见到老夫人,一定耐心陪老人家多说会话,能尽一分心算一分。   至于罗氏,懒得跟那女人多费口舌,论心机,她重生十辈子都玩不过人家。所以那些陪嫁妆奁若是讨不回来就算了,就当喂了狗。但再想从她手里捞油水,门都没有!   回来之后就把休书拟好,不管尚玉衡签不签,借着三日回门,她就从尚府搬出来。   出来后,她也不急着回江南。沈家的家业在玉器、丝绸、茶叶、酒楼、药堂、钱庄等均有涉足,“金玉满堂”、“天衣坊”、“绿杨春”三个牌子早已名扬天下,京城也有数家分号。凭着爹娘给的这些家底子,她要靠自己一双手在京城闯下一番事业。   虽不敢比当年尚老夫人创一代传奇,好歹也不能灰溜溜地逃回去让人耻笑。   即使一败涂地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有财大气粗的爹爹撑腰!   这时小鹌鹑突然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兴奋地跟眉心汇报事情都办妥了。眉心狠狠夸赞一番,让她通知沈家在京城的各位掌柜的,明日巳时到国公府上述职。再让他有空就多上街转转,看看哪有地段好门脸好的铺子转让。说干就干,才不能像前世那般只会围着一个男人转!   交代完毕,喜鹊也将盒子取来了。   眉心打发小鹌鹑,正要提起裙裾步出湖心亭,却望见不远处尚玉衡正往亭子里走来。   一见到这混蛋,昨晚上那不堪的一幕又在眉心脑海中不停闪现,令她又气又恼!更糟糕的是,尚玉衡不会以为她专门在这儿等他的吧?   呵,又犯糊涂了?就当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好了,有什么好慌的?   眉心浅笑盈盈,提着裙裾悠然步出湖心亭。   尚玉衡身形矫健,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长眉深蹙,墨发高束,玄色的袍子随着步伐猎猎生风,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长剑,锋利而冷酷。喜鹊瞪大眼睛,吓得呆在岸边不敢上前。   眉心走到栈桥头,正要上岸,尚玉衡恰好走到她跟前。   她的身量在江南女子中算是出挑的,却堪堪才到尚玉衡的下巴。她只能看见他绣着暗色云纹的挺括衣领,里面纯白的中衣规规矩矩地高出一寸,纹丝不差。此时他刚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清冷的梅香。发梢微湿,墨眉如画,如山一般静静伫立在她面前,目光肃穆而深邃。   眼前的情形,让眉心不由想起两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   两年前,她和爹爹带着娘亲来京城看病。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京城,好奇得不得了。可爹爹要陪娘亲,没空也没心情带她出来逛。傍晚时,她跟着叔叔家的堂哥沈锦程偷偷溜出来。如两只挣开牢笼的小兽,他们到处跑啊,跳啊……后来跑着跑着,她和沈锦程走散了。   一开始,她被京城的繁华迷乱了眼,并没感到害怕,直到她发现自己被三个地痞流氓盯上了。   她在拥挤的大街上拼了命的跑,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纠缠。她如一只无头苍蝇般跑到淇水桥畔,眼睁睁看着那三个如野兽般狰狞的男人一步步逼近。她大声呼救,终于有路人停下脚步,但那些人却谎称他们是她的下人,奉老爷之命带离家出走的小姐回家。   她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摘下来,扔给他们。然而,他们仍不肯放过她。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恐惧与绝望的滋味,那三个男人下流猥琐的眼神比她在科尔沁草原上见过的狼还要可怕!她怕了,她真的害怕了。她被逼到栈桥的尽头,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大江,退无可退。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绝对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她衣衫凌乱,满脸泪痕,绝望至极。   就在这个时候,尚玉衡出现了。   那天,是她短短一生中最恐怖的记忆,也是最惊艳的时光。   眉心抬头,平静地望着曾让她仰慕痴狂的男人,笑:“尚二公子有事吗?”   尚玉衡低头望着她,不说话,也不动,让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光笼罩在眉心头顶,让眉心感到微微的局促。这男人想干嘛?莫不是为了昨晚的事要找她算帐?哦,也有可能是今早上的事。她把人家的小花厅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茂林那小子肯定跑回去添油加醋告状了吧?   眉心仔细想了想,尚玉衡貌似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吧?   前世尚老夫人离世的那天晚上,尚玉衡也只是双眼通红地瞪着她良久,最终拂袖而去……   “我们是不是……曾见过?”尚玉衡突然开口,神情凝重。   “不好意思,以前我眼神不好经常把狗看成人。这么说,我们应该见过吧?”眉心确定尚玉衡不会对女人动手之后,突然涌起恶劣的念头。尚玉衡,上辈子受够了你们尚家一帮极品的闲气,如果不原原本本还回来,那多不好意思,对吧?   “你……”尚玉衡望着眉心,震惊,错愕,似乎不敢相信。   “看什么看?”眉心冷冷翻白眼,“好狗不挡道。”   “走吧。”尚玉衡突然身子一偏,给眉心让出道,“不要误了时辰。”   眉心愣了下,警惕道:“去哪?”   尚玉衡一脸看白痴的表情:“请安。”   眉心:“……”貌似有哪里不对啊?   尚玉衡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情,冷道:“快上来。”   “呵……呵呵……”眉心冷笑三声,“尚二公子,你不会以为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吧?我很好奇,到底谁给你的勇气和自信,以为我见到你就非得像狗见到骨头似的扑上去?你昨晚上的提议,我同意了。休书如果拟好的话,麻烦早点送过来……”   尚玉衡蹇眉:“什么提议,我不记得了。”   眉心震惊了,这个人是在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吗?   “快走吧,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尚玉衡冷着脸,似极不情愿地向眉心伸出手。   眉心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好意思,我自己有腿,会走。”说完便昂着头,大步跳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   沧浪园门口,鲁氏正与孙婆子相谈甚欢。   眉心揉揉眼,确实不是她眼花。喜鹊也是一脸吃了苍蝇的惊恐表情。这两个人居然能聊起来,看来尚玉衡方才确实只是“不小心”跟她狭路相逢而已。   方才的感觉真是爽,简直爽呆了!   浮云堂离沧浪园不算远,穿过一道花廊,步行半炷香便可到。   路上,眉心刻意放缓脚步,好奇地低声问鲁氏方才跟孙婆子聊了什么,居然让向来跋扈刻薄的孙婆子对她们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如此恭敬?   鲁氏淡道:“没什么,我就告诉她,金玉满堂现在的大掌柜是我的兄长。”   眉心:“……”   喜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对吧?“眉心轻咳,“鲁大伯好好的在沈府当大管事,什么时候来京城了?”   鲁氏默默看了眉心一眼:“不把我大哥派来,就凭你这个傻丫头能镇得住京里头那帮老滑头?”   鲁氏一家本是岭南大户,遭天灾逃难到江南,被沈家收留。眉心的娘亲容氏身体一直不好,须常年静养,所以眉心与鲁氏在一起的时间倒比亲娘还要多。鲁氏不仅做得一手好针线,厨艺出色,还识文断字,眉心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就是鲁氏手把手教的。   唉,没想到自己一个愚蠢的决定,竟害得鲁家一家人千里迢迢跟着她受累。再想起前世鲁氏为了她受尽尚家恶主刁仆的欺凌,忍气吞声,眉心愈加愧疚不安。   眉心垂下头:“鲁妈妈,是我不懂事连累你们了。”   鲁氏苦笑:“傻孩子,我倒宁愿你一辈子都不必懂事。”   说话间,浮云堂已在眼前。   传说佛门圣树有四种:一是佛祖诞生处的树,名无忧树,二是佛祖成佛处的树,名菩提树,三是七叶树,四是娑罗树。眉心望着眼前浮云堂寂寥的小院,一株巨大的菩提树遮天蔽日,柔和的晨曦从大片大片的菩提叶中漏下斑驳的影子,风移影动,恍如隔世。   柔情百转梦难成,似水碧天浮云轻。小窗清风月如雪,白发苍颜哭此生。   时光回转,她竟感觉从未有过的安宁。   可以有一个机会弥补,多好。   眉心笑笑,正要进门,忽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到她身侧,黑着一张脸,眼神冷飕飕有很吓人。   这混蛋,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眉心眼眸低垂,有意让尚玉衡先进去。尚玉衡双亲早逝,自小是跟着这位祖母长大的,感情颇为亲厚。他来向祖母请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尚玉衡却像是跟她耗上了似的,她不动,他也不动。   眉心有点恼了,这男人到底想干嘛?      ☆、第7章 浮云堂 “二少夫人,时辰不早了。”鲁氏在后面无表情地催促。   喜鹊忍不住“噗嗤”笑了。   眉心咬咬牙,小心提着裙裾跨过门槛。   浮云堂的门槛很高,高与膝齐。门槛儿是护家的神,不能随便踩蹋……眉心默念着儿时鲁氏教她的老规矩,尽量忽视身旁那人的存在。想起来也挺可笑的,前世她心念念的是尚玉衡,最陌生、最不了解的也是尚玉衡。这男人定是气恼方才的事,要寻机会给她难堪吧?   无聊。   穿过高大茂密的菩提树,正对着的是佛堂。每日平旦,尚老夫人就跪坐在佛堂诵一个时辰的经。向左侧走十步就是花厅,孙婆子已快一步进去向罗氏复命。   眉心不想进花厅,就静静站在佛堂门口,听里面传来的单调而有韵律的诵经声。   浮云浮云,集于扶桑。扶桑茫茫,日暮之光。   非日之暮,浮云之污。嗟我怀人,犹心如蠹。   浮云浮云,集于咸池。咸池微微,日昃之时。   非日之昃,浮云之惑。嗟我怀人,忧心如织。   浮云浮云,集于高舂。高舂濛濛,日夕之容。   非日之夕,浮云之积。嗟我怀人,忧心如惄。   时间仿佛凝滞了,偶有几只小鸟飞来,落在茂密硕大的菩提树上,愈发显出小院的寂寥。眉心不禁想起娘亲容氏住的月池,每个角落都种满花草树木,春有桃花,夏有蔷薇,秋有瘦菊,冬有寒梅,一年四季花开不败……热闹归热闹,给她感觉却如同眼前的小院,很寂寞。   她,到底还是有点想家了。   “呀,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坐啊?”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打破静谧。   眉心淡淡抬眸,终于来了。想安静一会儿都不行呢!   来的人正是罗氏。   她今日着一身紫色的繁花齐胸襦,肩披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紫色的花纹,头上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愈加称得整个人雍容华贵。左右两个容貌艳丽的少女,身后十多个丫鬟婆子如众星捧月,贵气逼人!   “你就是玉衡侄儿的媳妇眉心吧,让婶娘瞧瞧,当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呢!”罗氏上前亲呢地拉住眉心的手,圆润的脸上笑意盎然,恍若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前世,眉心就被罗氏的样貌迷惑,以为是个和蔼高贵的夫人,可实际上……眉心懒得跟这女人废话,也不想当着老夫人的面翻脸吵闹,索性当没听见,不吭声。   她是来赎罪的,不是想跟无聊的人闲扯蛋的。   罗氏似对眉心的冷淡毫不在意,依旧笑得亲切无比:“啧啧,婶娘真是越看越喜欢,只可怜……”目光似无意扫向尚玉衡所站的方向,“有些人啊,不识好歹……”   这就是罗氏比孙婆子高明之处。孙婆子的精明强悍都露在脸上,挂在嘴上,稍一激怒就跳脚大骂。虽然讨厌,却不可怕。而罗氏这个女人心机就藏得深了,永远笑如春风,和蔼可亲,说出的话也温温柔柔的,让人听了又舒服又感动,不知不觉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前世眉心就是听了罗氏的话,愈加觉得委屈,真心把罗氏当成亲人,感激涕零。再见着尚玉衡,就整日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讨债脸,谁见了会喜欢?   而尚玉衡呢,这门亲事他本就不情愿,对罗氏这个女人亦是厌恶至极。罗氏帮眉心当面指桑骂槐地骂他,他自然就把眉心归到罗氏一流,哪还会有脸色?   除此之外,罗氏特意跑来佛堂跟着说这些话,当然是说给里面的老夫人听的。   尚老夫人偏爱尚玉衡,而对罗氏所生的尚开阳一直不冷不热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尚玉衡父母早亡,他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老夫人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又无爵位可袭,多有照拂也是应该的。但罗氏心中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隐忧,令她寝室难安。   尚开阳娶的是罗氏娘家的亲侄女小罗氏,本是亲上加亲的好事。谁想小罗氏嫁进尚家三年多,无一男半女。四处求医问药,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若是眉心抢先一步诞下子嗣,依尚老夫人对尚玉衡的偏爱,难保不会将国公的爵位传给尚玉衡的儿子。   一想到此事,罗氏就恨得牙痒痒!   她费尽心机挑拨眉心与尚玉衡,不仅是给老夫人难堪,更是不能让尚玉衡先有子嗣!   其中的利益干系,精妙算计,就算是比同龄人都早熟沉稳的尚玉衡尚且被罗氏牵着鼻子走,岂是眉心这个蜜罐里长大的娇小姐所能看透的?   这种满肚子算计的女人,眉心真真一点都不想招惹。反正她不怕得罪谁,更不想巴结谁,继续耷拉着眼皮装死。   罗氏脸皮再厚,这时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她先前听孙婆子说沈家这位小姐像是个不简单的,她还不信。一个商户女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识?连唬带吓的,还愁拿捏不住?可现在看来,这贱丫头确实不寻常,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竟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大概是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廉耻心,那她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罗氏轻咳一声,她左侧着鹅黄襦裙的少女立即娇嗔道:“娘,你太坏了,哪有当众揭人家伤疤的?”   说话的是罗氏的女儿尚家大小姐尚月芙,身形眉目都酷似罗氏,生得圆润白净,笑起来娇憨可爱。当然,这些只是表相而已。尚月芙今年已年方十七,比眉心还要大两岁,婚事却迟迟未定下来。自然是因高不成低不就,眼光挑剔得很呢!   “就是!就是!”罗氏左侧的儿媳妇小罗氏也跟着附和道,“这种事,对我们女人家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若是换作我,早羞愤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有脸见人?”   这小罗氏年纪还不到二十,穿着一身姜黄的夹衫,挽着团髻,竟显得比身旁的婆婆罗氏还要老气。又因整日喝药,整个人显得恹恹的没精神,一双眼睛却又冷又毒,说出的话也阴阳怪气。   喜鹊一听就不乐意了,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家小姐不要脸是不是?   不等她开口,眉心一记眼风扫过,鲁氏及时将喜鹊扯开。   之前眉心敢毫不客气地抽孙婆子两个大嘴巴,那是因为孙婆子再横,也只是个下人。可罗氏就不一样了,她不是尚家的主事夫人,更是长辈。眉心装死不搭理她,这女人最多嘲讽几句,再暗中给眉心下套子、使绊子,总之明面上是不会闹得多难看的。   但若喜鹊敢放肆,罗氏绝对不过放过“打狗给主人看”的机会。   果然,虽然喜鹊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眼尖的小罗氏已察觉到了,阴恻恻道:“沈家妹妹身后的小丫头似乎对我刚刚说的话很不服气啊?有什么不满的,说出来听听?”   喜鹊憋得满红通红,没吭声。   小罗氏岂肯就这么算了?咄咄逼人道:“难道我哪里说错了吗?女人家若是连丝毫廉耻心都没有,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况且就算是我说得不对,也轮不到一个低贱的丫头甩脸子吧?”   “不会吧?”尚月芙掩口惊讶,“我看小嫂子是个娴静性子,丫头岂会那般不懂事?”   “这可难说了……”小罗氏冷哼,轻蔑地斜眼睨着眉心,“毕竟是商户女,家风能好到哪去?我可听说那些商贾之家后院里父子聚麀、乱伦扒灰之事多了去了。我倒是觉得新郎官会新婚之夜抛下新娘不管,八成觉得是新娘子身子不干净吧?”   这女人本就尖酸刻薄,来之前罗氏又叮嘱她务必扮好黑脸,她向来惟罗氏马首是瞻作,当然表现得更加卖力。一番话说出来,别说喜鹊,就连脾气敦厚的鲁氏都气得脸色发白。   眉心可以忍受旁人骂她,却绝不能容忍有人诋毁她们沈家!   这群下流东西就是要故意激她在佛堂面前失态,大哭大闹方才罢休。那她就偏不如她们的意!打蛇打七寸,这几个女人的致命弱点她可清楚得很呢!   “都给我住口!”罗氏见眉心变了脸色,心下冷笑不已。金花那死丫头嘴皮果然厉害,该她出来揉揉了。遂佯作大怒,厉声训斥小罗氏,“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岂是你所说的贩夫走卒之流!还不快向你眉心妹妹道歉!”接着转向眉心,满脸慈爱,“哎呀,眉心啊,你这嫂嫂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你莫要跟她们一般见识啊!不过呢,她也都是好心,一听说昨夜上……”   “大夫人!”   “大夫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眉心吓了一跳,咦,她不是出现幻听了吧?   只见一直站到菩提树阴后的尚玉衡三两步走到眉心跟前,站定,目光冷峻地看向罗氏,沉声道:“大夫人,此事好像与你无关吧?”   “玉衡侄儿,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罗氏一脸惊愕,委屈。   “虽然我不明白祖为何偏要我娶这个女人,不过……”尚玉衡面无表情地瞥了眉心一眼,“她既已与我拜堂成亲,就是我尚玉衡的人,绝不会让旁人欺负!”   罗氏假笑的脸终绷不住了,笑意一点点从眼角裂开:“玉衡,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这个儿长辈的关心一下小辈子,有错吗?再说了,明明是你做的不对,眉心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你竟然新婚之夜抛下她不管!作婶娘的教训你几句,怎么了?难道还说不得吗?”   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眉心都忍不住要拍手称赞了。   “大夫人还真是消息灵通呢!”尚玉衡一把将眉心揽到怀里,“不过呢,咱们小夫妻之间就算拌几句嘴,那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合,就不必大夫人操心了吧?”   不光是罗氏,眉心也被尚玉衡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惊了!   周围明里暗里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被眼前的情景震得目瞪口呆!府中谁人不知,尚家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冷漠少言,平日仍罗氏再冷嘲热讽,再无事生非也不过是冷眼相对,不作理会。   今儿这位爷是抽哪门子风,居然跟罗氏当面叫上板了?   呀,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第8章 世情薄 眉心觉得耳根发热,下意识地想挣开。可她越是挣脱,尚玉衡反而搂得更紧。这下不光是耳根,眉心的整张脸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窘迫极了。   由外人看来,这两人确实像极了一对闹了别扭的小夫妻。   罗氏憋得脸色发青,似笑非笑道:“哎呦,我说玉衡侄儿,当初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儿的是你,如今出尔反而的也是你。婶娘这般紧张也是为了眉心好,指不定哪天侄儿你又变卦了呢?”   “绝无可能。”尚玉衡斩钉截铁道,“尚家祖训,非七出大罪不得休妻。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谁再敢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就算是夫人你,也休怪我不客气!”   周围的众人又被震住了。   怪不得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新娘子生得如此美貌,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哎呀,真看不出来。这尚二公子平日里冷声少语的,发起威来,倒真有几分尚家老爷子当年的风采!   此刻,眉心脑子也有点乱。   重生一世,事事皆按着前世的辙印碾过,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唯独尚玉衡却屡屡出乎她的预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在她看来,不管前世还是今世,尚玉衡都是一个虚伪花心的渣男,她必须狠狠唾弃,踩踏脚底下,如此方能一雪前耻,解心头之恨。   然而有些问题,她从未认真想过。   如果这一世尚玉衡没有欺骗她,也没有背弃她,她是不是还要冷脸恶言相对甚至仇恨报复?   就好比一个穷凶其恶的坏人,前世他杀人如麻,这一世他却还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孩子,那是不是该未雨绸缪先把这个孩子杀了,以绝后患?   不过呢,她好歹是死过一次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尚玉衡要是个渣,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她要是这会儿跟他翻脸,岂不是如了罗氏的意?但若是不吭声吧,又让尚玉衡以为她非得靠他庇佑,呵呵,算盘倒是打得响!   “婶娘,你就没怪玉郎了。”眉心抬起头,眸中带泪,柔弱无比道,“我既然嫁给玉郎,即使玉郎他……他不能……我也绝无怨言……”   谁让你替我出头了?我自己能解决的好不好!   对付罗氏这种虚荣心极强的女人,你只要问她头上绾的镂空金凤钗好漂亮,就是颜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吧?不像她沈家金玉满堂的工艺,不会是鎏金仿品吧?   这女人保准一句废话都不会再说,掩面而逃!   小罗氏,你就问她怎么还没怀上?绝对气得当场昏厥。至于尚月芙那朵小娇花就更简单了,直接喊她一句姐姐,问她婆家定下来了吗?非得哭死给你看……   你看看,她都准备得妥妥的,就等爆发,结果这个混蛋男人非要跳出来捣乱!   那好,就别怪她放绝招了!   尚玉衡浑身一僵,看怪物似的盯着眉心。   众人也一愣,片刻后恍然大悟,个个眼神诡异地望向尚玉衡,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罗氏忡怔良久,才反应过来,冷笑连连道:“哎呦,婶娘才知道侄儿你竟然……唉,怪不得脾气这么大呢!呵呵呵……”闹半天竟是个无能男人!我呸!   不就是京都凤翎卫中小小的从七品翊麾副尉么,居然如此张狂,敢威胁她?皇帝老儿身边亲信之人又如何?就是一只看家咬人的狗罢了,说不准哪天一个不小心,脑袋就搬家了!   话虽这么说,罗氏对尚玉衡终究还是忌惮的。   京都凤翎卫,大楚各大名门世族子弟云集之处,家世、人品、相貌、武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少年才俊。当年罗氏为自己的儿子尚开阳能入选凤翎卫,拉下脸四处求人,连昔日陪嫁的箱底子都翻空了,还是没选上。这尚玉衡倒好,一考即中,轻松得跟玩似的,差点把罗氏活活气死!   如今尚开阳虽袭了国公府的爵位,却也只在京都城门司作个正六品昭武校尉。直白点说,就是个看大门的。日日天不亮点卯,早出晚归不说,还没丁点儿油水可捞。尚开阳本人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粗鲁性子,不跟人打架惹事罗氏就算烧高香了,根本不指望他会逢迎巴结上司。   如不出预料,尚开阳这一辈子顶多做到正五品的游骑将军,饿不死罢了,指望他养家都困难。   而尚玉衡就不同了,皇帝身边的亲信之人,指不定哪天护驾有功龙心大悦就蹭蹭升上去了。就算遇不到露脸的机会,身边结交的人也是非富即贵。别看尚玉衡那小子整日板着脸,闷不吭声的,私下里跟陆太尉家的三公子陆放舟、大司马顾家的小儿子顾云庭称兄道弟,关系匪浅。   只要抱对大腿,到时候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罗氏活了大半辈子,看得很明白,人活在世上,光傻乎乎地闷头干事是不行的。上头有人,再有人脉,想不飞黄腾达都难!   正因如此,罗氏虽对尚玉衡恨得咬牙切齿,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却不敢真撕破脸皮。再怎么说,他家开阳也是尚玉衡亲堂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若尚玉衡日后真发达了,能不管自己家里人?   她之所以敢在家里嚣张,就是吃准尚玉衡性子高傲,不会跟她个妇道人家计较。但尚玉衡真要计较起来,罗氏自然就怂了。   尚玉衡面如寒冰,森然道:“大夫人若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罗氏不敢激怒尚玉衡,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眼珠子转了转,又望向眉心,满脸堆笑道:“眉心啊,婶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日后玉衡若再不懂事欺负你,只管跟婶娘说,婶娘替你做主啊!”   哼,小兔崽子,真能耐了!你当众给老娘难堪,老娘也不让你好过!   可眉心岂会看不出罗氏的算计?   想想也真可笑,这么明显的挑拨之语,她以前竟丝毫没察觉出来?居然被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上赶着把爹娘给的宝贝往人家手中塞,还生怕人家会嫌弃不要……   “婶娘,你就别说了,玉郎他……”眉心含羞带怯,“他也不是愿意的。”   呵呵呵,尚玉衡,被人泼脏水的滋味好受吗?   “哎呦,这可不是小事儿!”这下罗氏来劲,“女人这一辈子啊,最要紧的是……”   “吵什么吵!”一个身材瘦小五官阴沉的老婆子突然现身,“都到正厅去候着,老夫人马上就到。”来人是尚老夫人身边的花嬷嬷,性子孤僻乖戾,颇有些手段,就连罗氏见了都忌惮三分。   罗氏冷哼,趾高气昂地领着一大帮人走了。   终于滚了!   眉心仰头冷冷瞪向尚玉衡,“喂,你的爪子该挪开了吧?”   尚玉衡紧盯着眉心,脸色沉得吓人:“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啊?”眉心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说啊!”   尚玉衡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似乎在极力忍耐,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眉心有点怕了,就当她以为尚玉衡要暴怒打人时,尚玉衡却突然松开手,一本正经道:“你不用担心,那几个女人惯会搬弄是非,你不理会便是,有我在,她们不敢把你怎么样。若我不在府中,你尽管找祖母替你作主。”   说完,蹙眉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需要什么,尽管跟茂林说,让他去买。”   眉心怔了怔,“那多谢了。”   敬茶请安是在浮云堂的正堂。   虽说吃斋念佛,须清心寡欲,但浮云堂的简陋仍出乎眉心的预料。偌大的正厅中,除是正中放着一张磨得面目全非的檀木罗汉床之外,两边只各设三张四脚矮凳,上面连个垫子都没有。   右手侧的一溜的矮凳都空着,罗氏坐在左手侧首位,中间空着,下首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纤弱苍白,怀里半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双髻女娃娃,也瘦得可怜。   这对母女便是尚家三爷的妻子白氏和唯一的女儿尚月蓉,尚安帮常年缠绵病榻,自是不亲临。   尚开阳天没亮就得去城门司,今儿到他轮值,也不能来。   所以满屋子的人中,除了尚玉衡之外竟全是女人。   进厅里,尚玉衡径直坐在右手侧中间的位置。坐定后,抬头瞥一眼眉心。   眉心冷着脸站到他身后。   尚老夫人进来时,原本嘈杂的正堂瞬间安静。   即使曾经的名动天下的一代奇女子如今已沦落成干瘪枯瘦沉默寡言的老妇人,也只须抬眸淡淡一扫,所过之处无不敛声低头。就算嚣张跋扈如罗氏,也得乖乖闭嘴行礼。   猛虎虽死,余威犹在。   高门世家的“请安”并非字面上那般简单,早上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一日不得怠慢。自五年前尚老夫人将中馔之事交给罗氏之后,每日的昏定晨省也减作初一、十五两次。除逢佳节大典或是忌日,老夫人一概关门不见客。   当然,除了老夫人最疼爱的尚玉衡。   这位爷想什么时候来,浮云堂的大门都是开着的。为此罗氏亦是恨得磨牙。   尚老夫人在罗汉床左侧的位置上坐定,淡淡开口:“敬茶吧!”   这时尚玉衡携着眉心上前,双手执起芳婆婆盘中的蓝纹粗瓷茶盏,恭敬地捧到老夫人跟前,俯身作揖,口中朗声念道:“恭祝祖母福寿安康。”   眉心虽是个娇惯大小姐,该有的规矩还是懂的,恭顺地跟奉茶。   出嫁前,沈甫田也特意请了一位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教过她礼仪。敬茶时的仪容姿态比起京城里的贵女半点不差。加之她心里本就对尚老夫人存着愧疚,行礼祝福时格外虔诚。   这一世,她必会努力解老夫人的心结。      ☆、第9章 人情恶 “好了,都退下吧。”尚老夫接过茶盏,象征性地啜了一口,便挥手让众人离开。   前世也是这样,老夫人接过茶,什么话都没说就将眉心打发了。她当时以为这老太太不喜欢她,心里本就委屈,再想起罗氏说的话,差点当场掉眼泪。后来她才知道,老夫人自两个儿子先后离世,小儿子缠绵病榻后,就不肯再多说一句话,而并非针对她。   老夫人走后,厅中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尚玉衡双亲皆故,依着大楚的礼仪,一对新人除了给老夫人敬茶外,余下的长辈也是要敬的。   尚玉衡面无表情,先向罗氏奉茶:“请喝茶。”   罗氏冷哼一声,佯装没看见。心道任个小混蛋再如何横,还不得乖乖俯身敬茶?敢给老娘难堪,老娘非要众人面前晾着你,也给让你丢脸不可!   这位太常少卿家的嫡小姐,年轻时也曾是气质温雅、小有才情的清丽佳人,却被岁月无情磨成粗俗不堪的村妇。可怜当局之人却不自知,反而得意不已。   她身后的小罗氏与尚月芙亦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初嫁入尚家,小罗氏对这位生得俊雅不凡小叔叔尚玉衡还是颇有好感的,光看着就极为养眼。谁想这位爷年纪不大,架子倒大得很。整日板着一张死人脸,竟从没有正眼瞧过她这位嫂嫂。   女人家的心思,爱与恨,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几乎是无缘无故的,尚玉衡就被小罗氏给恨上了,连带着他新娶的女人。   尚月芙不待见她这位堂哥,原因简单明了。尚玉衡凤翎卫中所结识之人,哪个不是大楚少年郎中翘楚?两年前,她心仪太尉陆家的三公子陆放舟,求尚玉衡牵线搭桥。   尚玉衡却说陆放舟非良配,劝她断了念头。   尚月芙听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人家陆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京城里头多少名门贵女梦寐以求的好夫婿,尚玉衡他居然说“非良配”!?   这种拙劣之极的搪塞之词尚月芙自不会相信,拉下脸再三央求,尚玉衡仍无动于衷。   一年后,陆放舟迎娶太子太傅江家嫡长女江临月,尚月芙算是结结实实把尚玉衡给恨上了。   在众人满含嘲讽的目光下,尚玉衡躬身等了片刻,竟执起茶盏,干净利落地洒到地上。再面对虚空处优雅地三作揖,恭敬道:“伯父尚飨。”   罗氏当即气得从矮凳上跳起来!   她身量不高,站起来才及尚玉衡胸口。坐着的时候,她还能有点心理上的优势,一但站起来,仰望着面前小山似的身影,气焰顿时消了大半。   “你……你什么意思?”   “请喝茶。”尚玉衡又端过一杯茶,送到罗氏跟前。   此刻,他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波澜不惊。   罗氏却心慌了。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太了解尚玉衡了,表情越是平静,就越表明他生气。这小混蛋从来不发怒,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可当他冷着一张脸盯着你时,比被毒蛇盯上还要可怕。   罗氏忍了又忍,又傲慢地接过茶盏,随手就丢到身旁的小几上。   下面轮到新妇敬茶。   眉心淡淡一笑,竟有样学样,也先把一杯茶洒到地上,向虚空行礼。然后再端起一杯茶,双手奉到罗氏跟前,和尚玉衡一样板着脸,冷硬道:“请喝茶。”   厅中瞬间安静。   罗氏死盯着眉心,恨不得在她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   从心底上,罗氏瞧不起眉心。一个商家女,看一眼都嫌丢份儿。尚玉衡给她难堪就罢了,为了自家儿子的将来考虑,她忍着,可凭什么一个嫁进门的贱丫头也敢在她面前放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   罗氏接过茶盏,手一扬,往眉心脸上泼去!   就算泼到这个小贱货,她就推说是不小心手滑。尚玉衡再横,难不成也敢拿茶泼她?小贱货要忍忍气吞声受着便罢了,若是敢造次,那小贱货以后就别想在这个家里有安生日子过!   然而,罗氏和眉心一样,忽略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   就茶泼出的一瞬间,尚玉衡手指微动,罗氏只觉得手腕一麻,手中茶盏“啪”地滑落,应声而碎!   罗氏吓傻了。   她身后的众人也噤若寒蝉。   出正厅后,眉心却未跟尚玉衡回沧浪园,而是折到老夫人的佛堂。   眉心让鲁氏和喜鹊候在门外,自己整肃仪容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门口的粗布蒲团上,虔心听老夫人诵经。前世她以为老夫人是性子孤僻,不喜外人打扰。后来她才慢慢明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老夫人她终究是信了“克夫克子”之说,自我禁锢。   眉心安安静静地跪了一刻后,老夫人才抬头,漠然望向眉心:“丫头,别枉费心机了,这里没你想要的东西。”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眉心想了想,才恍然明白老夫人在说什么。   尚家虽败落,毕竟根深叶茂,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必不少。罗氏等人就一直不相信尚家家底子真被掏空了,心想一定是被那死婆子藏起来,想偷偷留着传给尚玉衡。罗氏曾三番五次借机到佛堂翻找,后来被自己的儿子狠狠训斥一顿,方才收敛。   老夫人这是把眉心视作与罗氏同类了。   眉心并不辩解,只平静道:“老夫人,我来这儿,只是想为我娘祈福,可以吗?”   “你娘?”   “是的,我娘。”眉心垂下眸子,缓缓道,“我出生时难产,差点要了娘亲的命。有人说,我是讨债鬼托生,命中带煞,会克死亲人。原本我是不信的,可是……”她咬紧嘴唇,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娘亲真的对我很冷淡。她不许我喊她娘亲,只许叫‘夫人’。她住的地方不许我随便进,一年到头,我只见到娘亲的次数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说到这里,眉心眼眶还是红了,“哪有娘亲这样对孩子的?一定是我天生不详,才让我娘厌弃我……”这些话,本是深藏在心底,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此时说出来原是想开解老夫人,却不料触及到自己的伤心处,竟哽咽不能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娘亲是因为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并不是不想见她。爹爹又那么宠她爱她,她已经很幸福了,何必自寻烦恼?   此时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终究不能释怀。   眉心揉揉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让老夫人见笑了。”   “你怨你娘吗?”老夫人垂着眼皮,淡淡问。   “哪有孩子怨恨娘的?”眉心黯然,“我只恨自己命不好,连累亲人。若老夫人不嫌弃,我便早晚过来为娘亲诵经祈福,也算尽到为人子女的微薄心意。”   前世她之所以轻易相信罗氏所说的“老夫人命硬克夫克子”之说,恐怕就是因为自己也曾被这样中伤诋毁过吧?她一向自诩不敬鬼神,不信命,内心深处却到底还是信了。   她不仅信了,还用别人曾伤害过她的流言来伤害另一个人。   可笑,亦可悲。   老夫人静默了片刻,冷淡道:“你出去吧。”   眉心福了福身子,恭敬退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有足够的耐心来融化老夫人心头雪,心头刺,以弥补她前世所犯下的大错。也算是不枉上苍给她重来一次机会吧!   眉心走后,芳嬷嬷从帷幕后走出来,盘坐到老夫人对面的蒲团上,笑道:“不愧是醉容孩子,眉眼,举止,就连难过时颦眉的样子都像极了。”   “比醉容那鬼灵精差远了。”尚老夫人摇头,“那傻孩子是想来开导老婆子,最后却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嘴上虽责怪,语气却满是欣慰,“难得不像她娘是个冷心肠。”   “不错。”芳心嬷嬷点头,“只是玉衡那呆木头不识好歹,委屈人家丫头了。”   尚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边正厅中,尚玉衡不在,罗氏又嚣张起来。   可惜眉心走了,她只得将矛头转向好欺负的,比如说三房的白氏母女。   白氏虽也出身官宦之家,娘家却早已没落。嫁的男人是个病鬼,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日子艰难可想而知。罗氏欺负白氏,不外乎炫耀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嘲讽白氏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但这个女人骂人从来不直说,都是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所以表面上看来,罗氏哪里是在欺负人家?分明就是一个“热心”的主母在关心妯娌。再加上小罗氏与尚月芙在旁边一唱一喝,白氏有口难辩,垂着头,抱着怀中女儿瑟瑟发抖。   世情薄,人心恶。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的少。   前世眉心虽也可怜这对母女,但她自顾都不暇,哪还有心情再管旁人?除了最初拜访时送了好些珍贵补品草药之外,便再未登门。而人家白氏却可怜她远嫁异乡,又整日闷闷不乐,时常拿着自己做小吃食过陪她聊天,解闷,体贴入微。   可她呢?听罗氏说白氏身上晦气重,浣溪苑里的猫儿狗儿都养不活,便信以为真,把人家好心拿过来的点心随手丢掉,在路上碰偶尔见白氏都是绕道走的,更不提伸手帮人家一把。   此时,站在门外的眉心真真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10章 土豪女 眉心真想冲进去劈头盖脸的骂罗氏,你臭八婆还有脸当众揭人家伤疤?   三房开销本就大,你还处处克扣人家!白氏身上的首饰几乎都当掉买药了,就连女儿尚月蓉的衣裳都是白氏用自己的旧衣裳改的。整个浣溪院除了白氏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婆子,连个粗使下人都没有。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你这种女人!   不过,眉心不会愚蠢到真跟罗氏这种泼妇吵架,骂输了,丢人。骂赢了,更丢人。   不就嘲笑人家白氏没漂亮衣裳首饰吗?不好意思,她沈眉心有的就是钱。   “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眉心含笑走进来,话虽是对大家说的,眼睛却只看着白氏,“方才仓促,没来及给婶子行礼,婶子莫怪。”   按照礼节,新人确实也该给白氏敬茶。可这白氏实在被罗氏欺负怕了,只要有罗氏在场,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让旁人都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久而久之,大家便习惯性的忽略这对存在感极低的母女。   尚玉衡也不是个爱作表面功夫的人,罗氏又卯着劲找不痛快,何必给白氏惹祸上身呢?   况且他要真给白氏敬茶,白氏绝对会被活活吓死,这才作罢。   眉心当然不会想这么深远,只当尚玉衡目中无人,瞧不起白氏母女。她亦非什么大善人,只不过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也便回敬一分罢了。白氏胆小懦弱,不是她所欣赏的女子,却是个可亲之人。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能多个说得上话的人,很不易。   白氏受宠若惊,睁大眼睛望着眉心,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她母女俩被欺压惯了。猛地有人笑脸相向,她反倒害怕,抖得更加厉害了。   眉心含笑捏了一下白氏怀中小女娃稚嫩的小脸,“这就是月蓉妹妹吧,生得好乖巧。”   小女娃顿时吓得哇哇大哭!   眉心:“……”   并非她生得凶神恶煞,而是太美,反而让人产生距离感。加之今日鲁氏特意为她梳了端庄正式的随云髻,双眉如远山,肌肤胜雪,华丽的锦衣曳地,明艳不可方物。   女人的美,有时是把双刃剑。   “嗤!”毫不掩饰的耻笑声响起,小罗氏翘着兰花指,阴阳怪气道,“唉哟,还真是王八看绿豆,对色了呢……”哼,真恨不得撕烂那张刺眼的脸!   眉心懒懒地瞥了小罗氏一眼,没有接话。有些人就像疯狗,你越在意她就越来劲。人生苦短,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让喜鹊取出锦囊,蹲到尚月蓉跟前,逗弄道:“月蓉妹妹,初次见面,姐姐这有些小玩意,拿去玩呢!”   小女娃脸上犹挂泪痕,好奇地盯着眉心手中色彩明艳的锦囊,又怯生生回头望向自己的娘亲。白氏晓得这是新妇给的见面礼,不好不收,遂点点头。   小女娃打开锦囊,小心翼翼从里面摸出一颗明灿灿的金花生,捏到眼前瞧,“咦,这是什么?”   眉心笑道:“这是金花生,好玩吧?”   小女娃鼓着嘴,低低道:“可惜不吃……”   眉心:“……”   这时,罗氏那群女人笑不出来了。   尤其是孙婆子,眼睛都绿了!   她生生挨了两巴掌才得到一颗,那小蹄子竟眼睛都不眨把一袋子全送给一个毛孩子!   金花生是按实物大小铸造的,一颗就不得了,那一袋子少说也有十多两。十两黄金是什么概念?够普通人家吃喝好几年的!那小蹄子好出手好生阔绰!   不仅孙婆子这么想,就连尚家的当家主母罗氏都被震住了。   罗氏出身官宦世家,父亲是正三品太常寺卿,掌管朝廷大典、宗族祭祀。然而品级虽高,却无实权,都比不得一个七品的知县权大油水多。她活了半辈子,算见过大场面,却也从未见过像眉心这般随随便便拿一袋子金花生逗小孩子玩的。   这贱丫头到底是真糊涂呢,还是充大方?   罗氏眼珠子飞快地转着,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氏也被吓到了,这般贵重的礼物她见都没见过,哪敢收下?   “不过是一点小玩意罢了!”眉心一脸毫不在乎,挥挥手道,“婶子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十足十的暴发户嘴脸,与端庄明丽的容貌形成巨大的反差,竟也不惹人生厌,反倒觉得骄纵得可爱。   喜鹊憋得肚子疼,也劝道:“三夫人就收下吧,我家小姐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白氏仍不敢。   眉心估摸着也该炫得差不多了,携着白氏的手,细声细气道:“当然,礼物是不白收的。听说婶子祖上也是江南人士,那你该晓得咱江南人的口味与京城大不同。婶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多做些江南点心吃食,以解眉心的思乡之苦呢!”   这不仅在弥补前世她把人家好心送来的点心扔掉的过错,更是为白氏寻个台阶下。   白氏是个单纯的,想了想,便勉强应下了。旁的不好说,点心糕点她确实拿得出手。   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步出正厅,完完全全把罗氏等人晾在一边。大概都被方才眉心那包金花生震住了,竟没一个出声阻拦,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望着眉心一行人走远。   交浅不宜言深,眉心只与白氏话些家常,逗不逗小女娃,再三邀请明天白氏到她的沧浪院里坐坐,便转身回沧浪院。白氏胆小,人又太善良,打那包金子主意的人定不少。她爹沈甫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救急不救穷”。说到底,人得自己有本事才行。她能帮白氏一次,不能帮一辈子吧?   得想个好办法,让白氏有营生之道,不再受他人白眼欺负才好。   路上,鲁氏数次欲言又止。   眉心心情大好,轻笑道:“鲁妈妈想骂阿眉便骂好了。反正我又不会改,把您老人家憋坏了就不好了。”让她对罗氏那帮人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想都别想!   “贫嘴。”鲁氏摇摇头,“是你娘的事。”   “我娘的事?”眉心停下脚步,“什么事?”   “先回去再说。”   眉心心头惴惴的,又不敢催促,只得加快脚步往沧浪园走。      ☆、第11章 定风波 行至沧浪园门口的白玉兰树下,眉心实在忍不住了,央求道:“好妈妈,你快告诉我吧!”   短短一盏茶的路程,她心似油煎。娘亲为何对她那般冷淡?这个问题她曾不止一次想过,猜过,也问过,可得到的答案不是敷衍就是缄默。   难道她是抱来的,不是娘亲生的?   娘亲容氏是江南一带极出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皆个中翘楚,吟诗作赋亦丝毫不输男子。时人有云“忆秦娥晴空碧,吴山染就丹青色”,一幅山鸟画千金难求。而作为女儿的她,相比之下确实太平庸。至多算是初通文墨,与才女半点也沾不上。   说不是亲生的,连她自己都信。   可如果她是抱来的,为何爹爹那般疼她入骨?   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爹爹和别的女人的私生子?!   话到嘴边,鲁氏又犹豫了,“唉,这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可是……”   眉心都快急哭了:“我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傻丫头,瞎说什么呢!”鲁氏一怔,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娘亲生的?鲁妈妈可是亲眼看着你出世的呢!”   眉心张了张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她是娘亲与别的男人生的,爹爹不知道。所以娘亲视她为耻辱,一见着她就有罪恶感,所以才不愿意见她?!   鲁氏看眉心痴痴呆呆的模样,忙将眉心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阿眉别急,妈妈慢慢跟你说。”   眉心不敢动,眼巴巴望向鲁氏。   鲁氏稳了稳心神,让喜鹊到不远处看着,才缓缓道:“你上头原是有一对孪生哥哥的,一个生下时已没有气息,另一个养到半岁也没了。你娘身体原本就孱弱,丧子之痛,令她整个人都垮了。大夫曾断言,这辈子你娘不会再有子嗣,谁料后来竟怀上你……”   眉心黯然:“娘亲果然是嫌弃我……”   “可又胡说!”鲁氏厉声喝止,“你可知道你娘怀你生你多不易?照你娘当时的身子的景况,极有可能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大夫严厉不能留,你爹也苦苦相劝,可你娘却执意要生下你。你的命,是拿你娘的命换来的,知道吗?”   “那我就更不明白。”眉心大恸,“娘为何要对我那般冷漠?”   “最初,你不懂事时,你娘恨不得将你日夜夜留在身边。后来你娘身子时好时坏,担心哪天她突然去了,你会受不了,这才让你与我亲近。唉……”   “命煞之事,是真的吗?”   “命煞之说,确实有,不过指的不是你,而是你娘亲。”鲁氏叹了一口气,苦笑,“傻丫头,这世上哪有娘不爱孩子的?你娘刻意疏远你,不是不喜欢你,而太喜欢你了,所以害怕……害怕自己会……你娘亲多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也信了那等无稽之谈……”   鲁氏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眉心哪还会不明白?   “对不起……”一语未出,眉心已泪如雨下,“我错怪娘亲了。”   她竟把娘亲想得那般不堪,简直枉为人子!   “傻孩子。”鲁氏将眉心搂得更紧,“没人会怪你的。”   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眉心扑在鲁氏怀里,索性哭个痛快。鲁氏也任她抱着自己,陪着一起掉眼泪。这个傻孩子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从小到比男孩子还要顽皮,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谁能想到小小的人心里竟藏着这么大的苦楚,从不追问,也从不抱怨。   哭了许久后,眉心红着眼,羞得不敢抬头,“让妈妈笑话了。”   “妈妈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笑你呢!”鲁氏心软得一塌糊涂,“傻孩子,记得以后心里有事都要跟妈妈说,不要一个人强撑着,知道吗?   “嗯。”眉心乖巧地点点头。   “小姐。”喜鹊怯生生喊了一声,神色惊惶。   眉心抬头望去,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五月的白玉兰渐渐凋零,硕大的白色花瓣静静地躺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一袭墨衣的男子长身而立,挺拔如竹,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她,仿佛已看了很久。   尚玉衡!混蛋!居然偷听!无耻至极!   眉心又羞又气,她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让人家看到她软弱流眼泪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男人!   前世,她为他流过多少眼泪?他可曾有一丝怜悯?反倒是她至亲至爱的娘亲,她竟至始至终未挂在心上。她不敢想象,当她娘亲听到她落水而死的噩耗传来,会有怎么的反应……   “等等。”尚玉衡快步上前,拦到眉心跟着。他并非有意偷听。在眉心来之前,他已站在白玉兰树下。不过是冷冷瞥了喜鹊一眼,没让那个丫头通报罢了。   所以,不算逾礼。   眉心狠狠瞪他,“再说一次,好狗不挡道!”   尚玉衡似乎根本不介意有人骂他,唇角微弯,嗓音低沉道:“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中午不必等我吃饭。你……”他顿了一下,凑近眉心的耳尖,“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眉心愤然:“滚!”   尚玉衡唇角翘得更高了,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转身离去。   “喜鹊!”眉心转过身子,凶神恶煞朝喜鹊扑去,“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喜鹊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道:“小姐……不是我不想提醒啊,是……是姑爷那眼神……太……”   “姑你个鬼啊!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眉心将一腔怒火全撒到可怜的丫头身上,两人你追我赶,在沧浪园中玩起猫捉老鼠的把戏。若真论身手,喜鹊自不是眉心的对手。可眉心今日穿的是一件三重锦的曳地长裙,一不留神就可能踩到衣角,根本不敢放开步子。   喜鹊吓得抱头鼠窜了一段路后,回头一看,差点乐晕。   然后猫捉老鼠就被成了老鼠戏猫。   眉心哪里是真要打喜鹊,不过是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该如何排解罢了。跑得大汗淋漓,心里反倒畅快。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眉心靠在白玉兰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息。   对现在的她而言,亲人的安康,比世上的任何事都重要。   她总算明白为何鲁氏总劝她忍气吞声,说她不懂流言可畏。别说她的死讯,就算是被夫家扫地出门的事情传到她娘亲的耳朵里,都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风浪?   即使她没有错,被弃休就一生的耻辱。   烙印在身上,永世不得翻身。   “咯咯咯……”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声传来。   眉心扭头一看,是小罗氏。这女人孤零零一个站在沧浪园门口,阴恻恻得吓人。   前世,眉心其实挺同情这个女人的。   小罗氏虽是罗家大房的嫡女,娘亲却去世得极早,继母对她面热心不热,爹爹眼里又只有儿子,遂造成她温顺又敏感的性格。罗氏让她作儿媳妇,就是觉得小罗氏性子软,好拿捏,还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彩礼钱。亲上加亲的好事,何乐不为?   嫁过来之后,夫君尚开阳是个粗鲁汉子,说不上好,也不上坏。但指望他能理解女儿家的细腻婉转的心思,比让母猪上树都难,更别提什么心有灵犀,琴瑟相合。   新婚燕尔时,两人也算恩爱。日子久了,小罗氏的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境况就难熬了。   小罗氏不仅每日早晚要喝三大碗黑黢黢的苦药汁,还要吃各种古怪偏方。有一回,眉心就亲眼瞧见小罗氏面无表情端着一碗活蝗虫在吃,恶心得她三天吃不下饭。   后来她听说,小罗氏还吃蛤蟆、蜥蜴、蝎子……   在尚家,小罗氏不仅事事看婆婆脸色,还要担心丈夫会到外面寻欢问柳,养私生子。   这种日子看眉心看来,简直生不如死!   眉心联系她,以为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引她为知已。谁想到最后还是应了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要可恨之处。她前脚刚跟小罗氏掏心掏肺,转脸人家就把她给卖了。   她的真心,在人家眼里一文不值。   “玩得很开心吗?”小罗氏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一双眸子又毒又亮,盯得人极不舒服。   眉心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别急着走嘛,咯咯咯……”小罗氏阴阳怪气捏着嗓子笑,“姐姐可是好心来告诉你,为何昨晚上尚玉衡宁愿睡到书房,都不愿碰妹妹这个大美人,妹妹想知道吗?”      ☆、第12章 一念起 眉心回她的是一记白眼。   莫说她知道,就算不知道她可能从小罗氏口中听到真话吗?   “鲁妈妈,喜鹊,关门放狗!”眉心冷笑一声,转身折回里院。她走得极快,异常决绝,似乎在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阿眉?”鲁氏瞧出眉心的不对劲,柔声劝道,“你别信那个女人的话,她……”   眉心盘膝坐到窗下的软榻上,闭目淡淡道:“鲁妈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人在暴怒之下,往往会做失去理智的举动。方才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尚玉衡这混蛋,一定是去找外面的野女人了!一定是!这个声音不断嘶吼着,叫嚣着,恨不得吞噬一切!   长这么大,娘亲对她的教诲少之又少。   出嫁前,容氏也只陪着帘子状似很随意嘱咐她一句:事前不冲动,事后不后悔。   当初她执意要嫁给尚玉衡,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一意孤行,最后她后悔了。   可后悔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比如说现在,她可以撕破脸逼尚玉衡休了她。也可以虚与委蛇,维持着幸福的假象,过着疑神疑鬼的日子。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要想要的。   就算尚玉衡是去找他的心上人,又与她何干?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如若尚玉衡心里有她,自不会欺瞒她、背弃她。如若没有她,她更不必伤心。   最坏的事,她已见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此静静想了一盏茶后,眉心渐渐平和,不复方才的暴戾不宁。   “小姐……”喜鹊从窗外探进脑袋,可怜兮兮道,“你打吧!我绝对不跑了,小姐就你别生气了……”   “傻。”眉心伸出纤细的指头,轻戳小丫头的脑门,笑了。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关心她,挂念她,因她的一个举动一个表情而惶惶不安,她又有什么脸面自怨自艾呢?   人啊,不能太不知足。   眉心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眉眼弯弯道:“去告诉鲁妈妈,我今儿想吃口水鸡、红烧小排骨、麻酱炖鸡蛋……对了,顺便去把尚玉衡那个小厮茂林叫来……”   “哦……”喜鹊缩回脖子,觑一眼眉心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正常,才蹦蹦跳跳的去了。   茂林到时,眉心正坐在窗下翻开帐册,默默清算她手头上的所有资产。身为商家女,琴棋书画拿不出手就算了,算账再不会,就不要苟活在世上浪费粮食了。   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渗透到衣食住行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铺子遍地开花,但在京城却出人意料的收敛。偌大的京城繁华之地,沈家只有“金玉满堂”、“天衣坊”和“绿杨春”三家铺子,甚至别无分号。   江南的玉石、丝绸和茶叶名扬天下,生意自是兴隆。货物皆是沈家商队亲自押送至京,京城的铺子只算个落脚处,根本谈不上经营,日常管好帐目即可。   京城的这三家铺子,静静伫立在京城最繁华的文昌街上,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傲气。至少明面上看,不依附于京中的任何达官贵人,凭得只是口碑。所以世人认定沈与国公府尚家结亲,一个为权,一个为钱,各取所需而已。但眉心很清楚,凭沈家的人脉和财力,就算是京里的亲王府都能说上话,哪会将小小的破落国公府放在眼里?   不过是沈家家训,尽量不卷入朝政罢了。   当然,也只是“尽量”而已。官与商自古就互为皮毛,沈家居江湖之远,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京城里头那些贵人们却也不得不打点一二。沈甫田特意将沈家大管事鲁俊达派来京城,就是怕眉心不懂事,任性胡来。有这个人镇着,眉心只需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眉心苦笑,原来她在爹爹眼中就是一只“米虫”而已。   茂林不敢贸然进内屋,只隔着屏风恭敬问道:“少夫人找小的有事吗?”   之前他只以为眉心就是那种满身珠光宝气俗不可耐的富商之女,成亲前,他默默为自家俊雅无双的爷掬一把同情泪。可见到真人之后,相貌,气质,举止,谈吐,竟比他见过的所以世家小姐都更像世家小姐。就连身边的丫鬟都伶牙俐齿,娇俏可人……   咳咳,当然,这不是重点,不是重点啊!   昨晚上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家那位爷居然没寻他麻烦,怕是也对这大美人动心了吧?他还听有才那帮混账东西说,他家公子还为了新少夫人跟罗氏翻脸了?哎呦,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   那帮死女人,他早就想抡起大耳刮子使劲地抽……抽……   “茂林,你去大夫人那一趟,就说我要把沈家陪嫁过来的东西全搬到沧浪院来。”眉心头也不抬,淡淡吩咐。仿佛在说“今儿的天气真不错”,十分轻松自然。   茂林顿时傻眼了!要他去找罗氏讨东西,这是与虎谋皮啊!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小的太——愿——意——了!”茂林咬牙切齿。大爷的,果然越漂亮的女人心越狠!   眉心笑眯眯道:“你怎么还不去?”   “小的这就去。”茂林眼含热泪,“若天黑之前小的还没回来,少夫人记得明年这个时候给小的烧点纸,小的感激不尽!”说完,头一昂,一脸悲壮地走了。   “噗……”躲在窗子外面的喜鹊笑得肚皮都快破了。这家伙,好逗!   眉心根本没指望茂林真能从罗氏手时把嫁妆讨回来,她这么做,一是告诉罗氏那帮女人,她沈眉不是好糊弄的。二是杀杀尚玉衡身边这小厮的威风,前世敢跟她玩心眼,我玩死你!   喜鹊轻手轻脚蹩进来,好奇道:“小姐,你又要玩……做什么?”   眉心让喜鹊取出笔墨纸砚,喜鹊研磨,眉心提着笔出神,想到一条,便往宣纸上写。   首先,这门婚事绝不能贸然毁掉,得先跟爹爹通气,慢慢告诉娘亲,等娘亲能接受了再说。既然暂时走不掉,吃的穿的得舒舒服服才行。尚府比不得家里,最新鲜的吃食、最新款式的衣裳自的人殷勤送上门。而现在,她吃的东西都是鲁叔一大早去菜场买,鲁氏亲手做。就连洗衣、打扫都是鲁氏和喜鹊在做。要知道,鲁氏一家人在沈家是半个主子,哪里做过粗活?   沧浪园里是有两个做粗活的婆子,但都太老。又不是自家人,用起来也不放心。   所以,先得让鲁伯伯送几个手脚伶俐可靠的下人过来。   其二,白氏该如何安置。现在上头有老夫人镇着,罗氏只敢暗中搞点小动作。一旦老夫人西去,罗氏第一件事就是分家,把累赘三房踢出门!   眉心打算盘下一间药铺子,训练好得力的人手,留给白氏作傍身之用。   其三,她在京城一定要有自己的铺子。   人活于世,首先得能赚钱养活自己。别看沈家上下几百人父慈子孝,一派祥和,那是因为有她爹在。可爹爹再强悍,也总有老的一天。他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到时候他们能靠谁?   她必须要强大起来!   最重要的一点,她也不能让自己闲着,闲则生事。明儿一早就京城里转转吧,顺便“微服私访”自家的铺子,总比闷在房里胡思乱想的好。   想好之后,眉心迅速落笔,写好吹干,折好,等小鹌鹑回来送给鲁大伯。   下面该写家信了。   这回眉心却提笔良久,无法下笔。她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心中千言,不知所起”的苦楚。喜鹊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眉心闭上眼,想象如果她与尚玉衡相处得很好,如胶似漆,会是怎样的心境?   一想之后,她才明白人们为何老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前世她根本都没想过写家书,满心满眼的都是尚玉衡,哪有闲工夫管爹娘的死活?就连死之前,她满脑子也都是男人的背叛令她生不如死,丝毫没有顾忌如果她有个好歹,爹娘亲人们会如何?   幸好,她醒悟了。   情啊,爱啊的,跟自己的至亲相比,算个屁!   眉心想了想,只匆匆在纸上落下一行字:女儿很好,爹娘不必担心。   再多说一句,她都怕被心细如发的娘亲看出端倪。   转眼已至晌午,鲁氏摆好饭菜,招呼眉心来吃。   眉心走到鲁氏身后,一把抱住鲁氏,闷声闷气道:“鲁妈妈,辛苦你了。”   鲁氏吓了一跳!她现在有点看不透眉心,不懂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转过身,望着眉心的眼睛,小心试探道:“阿眉,你是不是又有心事瞒着阿妈?”   “没有啦。”眉心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鲁妈妈,小鹌鹑和鲁叔还没回来吗?”   “他大伯留他们吃饭,不回来了。”鲁氏狐疑地盯着眉心,“真没事?”   眉心拿起筷子,岔开话题:“哎呀,今儿这红烧小排骨一看就很好吃呢……”   鲁氏才没那么好糊弄,犹豫了一下,神色凝重道:“阿眉,就算你不爱听,阿妈还是要说。阿眉是觉得新婚第一天,姑爷就急着出门,定疑心姑爷出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吧?阿妈是过来人,可以很明确告诉你,男人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去有事,那必是有正事儿。况且,阿妈看得分明,姑父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在外面行蝇营狗苟之事,阿眉不要胡乱猜忌。”   “哦。”眉心敷衍一笑。是啊,她前世也是这么认为的呢!   鲁氏眉头一皱,叹气:“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从不听人劝。”   眉心这才敛起笑意,放下筷子恭顺道:“嗯,鲁妈妈的话阿眉会认真记在心上的。”   “你啊你……”鲁氏无奈,把冷好的蛋羹递到眉心跟前,“吃吧,多吃点!”   事实上,眉心确实冤枉尚玉衡了。      ☆、第13章 凤翎卫 大楚凤翎卫,也唤作“金吾卫”,是拱卫京城和宫城的御林军精锐部队。   凤翎卫平日并不需要时刻跟在皇帝身,在举行诸如封禅登基祭祀等隆重大典时,才须凤翎卫锦衣华服执戟前行。与罗氏等人想象中那种“皇帝吃饭在一旁看着,皇帝上茅房在一旁闻着,甚至皇帝与妃嫔行鱼水之欢也要在旁边听着”的近身侍卫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史书记载,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年少时,只是个没落皇族,一介布衣。刘秀曾经去长安求学,在街上看到执金吾走过,场面甚是壮观、阔气,大为感叹,发出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感慨和向往。这句话广为流传,引发了许多“乱世枭雄”的共鸣。   所以说,大楚的“凤翎卫”,相当于朝廷的将帅预备营,与国子监太学生不过是武与文的区别。   大楚世家子弟,年满十六便可投考凤翎卫,三年一次,每人终生只有一次机会。只要入得了凤翎卫,除非太烂糊不上墙的,三年期满后都能封个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   值此太平盛世,这等升迁速度真可谓“扶摇而上”。   尚玉衡十七岁进凤翎卫,今儿是第三个年头。现任凤翎卫大统领陆放舟是他过命的兄弟,有意等三年期满,让尚玉衡留下任副统领。虽有这层关系在里面,尚玉衡个人德才、武艺也摆在那儿,倒真没人敢多嘴。就是心里真不服气的,也得先掂量自个有没有胆子惹陆放舟。   太尉府的这位爷儿,那可是响当当的京城一霸,谁敢惹他?   尚玉衡此次出门,便是前些天就与陆放舟与另一位好友顾云庭约定好的,请兄弟们喝酒。   这三人平日里互相宴请是常有的事儿,陆、顾二人都晓得尚家如今的光景,吃饭的地儿都是随尚玉衡选的。就算是吃路边摊,只要有酒,也能喝个痛快!   这回尚玉衡要请他们到绿杨春。   “啥?”陆放舟牛眼一瞪,“老子才不去那鬼地方喝什么鸟茶!”   京城里头有顺口溜:“望江楼的鲈鱼,醉仙居的酒,云阙楼的美人,绿杨春的茶。”   绿杨春除了茶叶、茶水、点心之外,也做菜肴。只是口味偏江南的清淡,大老爷们喝酒不够味,价钱还死贵。正因如此,绿杨春渐渐的成了世家小姐们闲谈小聚之所。   “听说绿杨春的点心味道确实好,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嘛!”顾云庭忙上前打圆场。此人生得唇红齿白,清隽灵秀,站在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陆放舟身旁,倒像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家。   顾云庭是当朝大司马顾家最小的嫡子,比尚玉衡小一岁,与尚玉衡同一年入凤翎卫。尚玉衡对其婚事一直三缄其口,顾云庭察觉得出尚玉衡的抵触之心。这也正常,像他们这种世家贵公子,婚姻大事又有几人是能自己作主的?   明白归明白,可毕竟年轻气盛,难免心有不甘。   不过他瞧着,这位爷心情似乎还不错?那就是对新娘子满意了。   陆放舟这只蠢猪,定是不清楚绿杨春就是那位尚家新娘子的产业。当面骂人家面,骂人家媳妇的铺子是狗屎一堆,这不是找抽是什么?跟这种人做兄弟,得有分分钟钟原谅一百次的博大胸襟以及比城墙拐弯还要厚的脸皮,不然迟早得被活活气死!   “好个屁!”陆放舟一巴掌拍过去,“上回跟你去,吃的啥玩意?没滋没味的,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老子请客,去醉仙居,不醉不归!”   顾云庭被拍个正着,龇牙咧嘴道:“火气这么大,莫不是又被表嫂骂了?”他的母亲是陆放舟的小姑母,他自小与陆放舟一块长大,感情自然非同一般,说话自也随意。   “你个小兔崽子!”陆放舟火气腾得直窜,飞起一脚踹顾云庭,“毛还没长齐呢敢管老子的闲事?我看你是活腻味了!”他半年前成亲,娶的是太子太傅江家的嫡女江临月。从成亲之后,这位爷就整日阴沉着一张脸,比死了亲娘老子都恐怖。见人就骂,三言不合就打,凤翎卫一帮人见着陆放舟就跟见鬼似的,偏偏又躲不掉,弄得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淡。   想想,也正常。江临月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姿容出色,端得是名门闺秀之风。   而陆放舟呢?典型的粗鲁武将,张口闭口不是屁啊就是老子。   天意弄人,非把这两个人凑一堆,结果可想而知。   古人所说的“牛嚼牡丹”、“煮鹤焚琴”,大抵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吧?   正值休沐,三人没有穿着炫目的龙云纹凤翎卫官服,只着着家常便服,随意在站在文昌街头僻静的一角,但极出众的容貌气质还是引得不少过往路人驻足。   尤其是一些小姑娘,含羞带怯,情意绵绵。   当然,她们的目光大多是停留在尚玉衡身上。即使这个男人面容冷峻,一言不发。   陆放舟一看更来气!大爷的!你们一个个眼瞎啊?   那个什么“京城四公子”,老子明明排第一人的好不好?   顾云庭默默转过脸,已不忍直视。他能说现在的“京城四公子”里根本没有陆放舟吗?   这种“京城第一才女”、“京城四公子”之类的坊间传说大多都是以讹传讹,或是为别“有心”之人造势。就说江临月,京城那么多名门闺秀或是小家碧玉,真没一个比她强的?未必吧?   难道世家小姐、贵公子会像选青楼里花魁般站在台上任人凭头论足?   不过是世人的茶余饭后无聊谈资罢了。   陆放舟曾经确实排在京城四公子之首。原因嘛,大家都懂的。不过从这厮成亲后,就被无情地撸下榜。都成亲了,还要那哄人的嘘头作甚?   但这种事,谁敢在陆放舟跟前捅破,那真是嫌命长了。   顾云庭缩缩脖子,算了,还是小命要紧。   这时,尚玉衡才面无表情的瞥陆放舟一眼,淡淡开口道:“五十年的醉清风。”   陆放舟挥舞的爪子立刻缩回去,瞪大眼睛:“真的?”   醉清风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酒放入口甘冽,回味绵长,初饮时只觉得浑身舒泰如沐春风。不知不觉中醉意绵延,渗入四肢百骸,肺腑间郁结之气随酒气散发,酣畅淋漓!   只可惜此等佳酿已绝传与世,喝一杯便少一杯。即使是皇宫的酒窖里,亦所剩寥寥,却不知早已破落的国公府尚家竟能时不时地拿出一坛子,且皆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无论如何陆放舟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尚平衡皆讳莫如深,不吐一字。   这个人不想开口,你就是拿铁锹也难撬开他的嘴。   陆放舟一人独霸酒坛,仰着脑袋咕嘟咕嘟牛饮一通,再美美地打了个酒嗝,才摇头晃脑道:“舒泰!”又喝一口,骂道,“你说虚空那秃驴好好的经不念,非要酿什么酒?大爷的,你酿就酿吧,死了非让秘方也跟着这死秃驴陪葬!等老子下了地狱,非找这秃驴好好理论理论!”   虚空大师是京都千年古刹卧龙寺的高僧,一生狂放不羁,屡有惊世骇俗之语,但让后世铭记的却是这位大师一时兴起所酿制的醉清风。百年前,此酒一出,令天下多少酒痴欣喜若狂。然虚空此人脾气乖戾,管你是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还是引车卖浆之流,只要看得顺眼,便整坛相送,看不顺眼的,直接就拎起酒坛子往人家脑袋上招呼。   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大师一生痴醉,死时亦将酒的秘方毁掉,实乃世间一大憾事。   陆放舟又仰头喝了大口气,酒气直冲入百骸,畅快道:“好酒!好酒!”   顾云庭嘴角抽了抽,“你不是又要独吞吧?”   “老子就是要独吞了,咋地?”陆放舟翻白眼,笑得极其欠扁,“有本事你来抢啊!”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只剩下小半的酒坛子推出去,身子猛地砸向绿杨春雅间精致的刺绣靠背上。这时他已薄有醉意,执起桌几上的竹著,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自成亲后,这位仁兄像这般发酒疯不是第一次,余下两人早已见怪不怪。   尚玉衡淡然地拎起酒坛,为自己和顾云庭各斟一杯。   绿杨春的杯盘皆小巧玲珑,菜肴精致养眼,就连雅间的布置也匠心独运,令人恍如置身杏花烟雨江南的画舫之中,别有一番风味。尚玉衡执起竹著,夹起一块白嫩嫩的凉拌豆腐,滑腻清凉,入口即化。这令她不由想到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顾云庭轻啜一口,眯起细长的凤眸回味良久,才睁开眼道:“沈家新娘子,对你胃口?”      ☆、第14章 绿杨春 尚玉衡垂眸,手指抚着绿杨春极具特色的莲叶造型的青釉酒盏,似不经意道:“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日,淇水断桥,我们曾救过一个遭歹人挟持的小丫头。”   “记得,当然记得!”顾云庭又啜了一口酒,才道,“那小丫头倒也奇了,分明吓得腿都软了,却还能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的首饰,与歹人周旋。即使最后被逼入绝境,连眼泪都没掉一滴。说来也气人,当时明明救她的是我们三人,那上丫头眼里看到的却只有你……”   “是吗?”尚玉衡面无表情,“我不记得了。”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顾云庭笑得狡猾,“人家小丫头扑到你怀里,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挂在你脖子上死活不肯松手。后来……后来那小丫头倒不哭了,却嚷着什么‘一见玉郎误终生’,缠着你,非要你娶她,就连自个贴身戴的玉佩都拽下来给你……”   尚玉衡打断:“是她把我的玉佩拽走了。”   “哎呦,反正都差不多啦!”顾云庭顿了顿,奇怪道,“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尚玉衡兀自喝酒,没有回答,嘴角却漾起淡淡的笑意。   顾云庭多玲珑的心思,恍然拍手大笑,“不会吧,竟是她!”   尚玉衡轻“嗯”了一声。   “天下竟真有这么巧的事?”顾云庭深深震惊了,“之前你寻了那么久都没半点音讯,居然自个送上门了?哈哈哈!真是踏破铁屑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顾云庭冲尚玉衡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昨晚上,你们两个,嘿嘿嘿……”   “咳!”尚玉衡神色一僵,扯开话题,“我觉得那三个歹人十分可疑……”   “得了吧你,别岔开话题!”顾云庭执起酒盏,一饮而尽,怪声怪调道,“真真乃天作之合也……”   “什么天作之合?”陆放舟猛捶桌子,打了个酒嗝,“都他娘的放屁!”   顾云庭扯下一只鸡腿往陆放舟嘴里塞,“闭上你的鸟嘴!”   “操!老子就要说!”陆放舟酒劲上来,这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挥舞着鸡腿,骂骂咧咧道,“老子娶江家那小娘们时,你们个个都说天赐良缘,天赐你大爷啊!人家是娶媳妇,老子是娶了后娘回来,得供着,哄着,就这样还动不动就冲老子甩脸子!”   顾云庭皱眉:“表哥,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给我闭嘴!”陆放舟翻了个大白眼,“别跟我提什么京城第一才女,老子见着她连想放个屁都得憋回去。床上更是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对着她,老子都硬不起来。”   顾云庭冷笑:“暴殄天物。”   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尚玉衡才淡淡开口:“又出什么事了?”   “还是兄弟你懂我。”陆放舟猛拍尚玉衡的背,手中鸡腿被震飞,满手的油腻一个劲往人家身上蹭,“你说女人家老实在家呆着,吃了睡,睡了吃不行吗?非得没事找事!   尚玉衡脸都僵了,嫌恶道:“先把你的爪子挪开。”   陆放舟又转手去拍顾云庭,“就这两天,那臭婆娘又拿紫玉青霜生事。你说那两个丫头跟了我快十年了,把她们赶走,不等于抽老子的脸吗?”   顾云庭:“呵呵……”怎么没抽死你丫的?   陆放舟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老子一个人过得挺快活,干嘛找个女人来管东管西的?”娶个母夜叉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夜叉不仅有学问,心眼还多,把整个太尉搞得死气沉沉,丫鬟见她都吓得直哆嗦。就这样,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他陆放舟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最可恨的是特么这个女人他还不能得罪,休都休不掉!   操!憋屈死老子了!   “玉衡,早知道就娶你那个堂妹了。”陆放舟像一只吃醉酒的大狗,趴在桌子上吐舌头。   尚玉衡淡定喝酒。当初尚月芙求他牵线搭桥,他一口回绝,理由是“陆放舟非良配”。真实的原因却是人家陆大统领根本瞧不上尚月芙,他不过是不想当面令她难堪而已。   况且他的那个堂妹,瞧着确实像个没心机的天真小姑娘,事实上……   陆放舟发了一通酒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顾云庭一脸鄙夷:“想我那舅舅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厉害人物,生出来的儿子竟如此不堪。”若是上头有你老子罩着,就凭你这德行能当上凤翎卫的大统领?我呸!   尚玉衡沉默片刻,摇头:“不,这才是陆太尉真正高明之处。”   顾云庭不解。   尚玉衡道:“太宗曾有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历朝历代,新帝践祚,第一次事便是修缮前朝历史。西汉时的霍光大权独揽,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官至大司马大将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谓煊赫之极。然一旦身死,霍家一族即遭到满门抄斩,长安城中有数千家人家被牵连族灭。现如今的陆家如再不知收敛,恐怕将是下一个霍光。”   顾云庭若有所思,恍然道:“你是意思是,陆崇左让陆放舟故意装疯卖傻?”   尚玉衡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你未免太高估你这位表兄了。”   “那是什么?”顾云庭更糊涂了。   陆方舟那头倔驴,炸毛起来,谁都不怕,却唯服尚玉衡。   之前顾云庭就是觉得好奇才有意与尚玉衡结交。初相处,只觉得此人又闷又冷,毫无过人之处。可相处久了,顾云庭渐渐看得分明,尚玉衡确实与他们这些未见风浪的公子哥大为不同。   古人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为至善至柔;水性绵绵密密,微则无声,巨则汹涌;与人无争却又容纳万物。水有滋养万物的德行,它使万物得到它的利益,而不与万物发生矛盾、冲突,人生之道,莫过于此。   尚玉衡就是这样的人,不怒不争,却往往一针见血。   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家与曾经的尚家何其相似?其间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唯有亲历,方知椎心泣血之痛。并非顾云庭这样的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贵公子所能理解与承受的。   尚玉衡并不想多解释,只笑笑道:“何必庸人自扰,喝酒。”   “你啊你……”顾云庭讪笑,“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却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不世之才。怪不得祖母总让我与你多亲近。陆放舟与你交好,也是我那舅舅授意的吧?”   尚玉衡轻笑:“可世人皆认为是我攀龙附凤,抱你们的大腿呢!”   “狗屁!”顾云庭忍不住爆粗口,“一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此时门扉轻响,陆放舟的贴身侍卫承影领着绿杨春的青衣小倌进来,说是楼里弹词的时辰到了,贵人们若有意,可移驾到大厅二楼的隔间听曲儿。   顾云庭是个爱弄风雅之人,抽中袖中的沉香木三十二骨折扇,摇了摇,“去,当然要去。”   一楼二楼的大厅比不得三楼雅间,围着中间大厅一溜的看台,只是用梨花木竖屏风隔出一间间不足丈方的小阁子,外罩纱帘,底下戏台风光尽收眼底。   陆放舟睡得像头死猪……哦,不,死猪都比他好点,好歹不打呼噜吧?   尚玉衡命侍卫承影和纯钧守在外头,与顾云庭一起下楼。隔间是早定好的,蹩在楼梯后头极不起眼的一间。顾云庭虽然嫌弃不已,但晓得尚玉衡的不爱出风头的性子,只得忍着。   坐定后,顾云庭上下扫了一圈儿,这地方果真是女子多。三三两两的小姑娘凑到一堆吃着点心瓜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偶有男人,那也是与心上人私会来的,一对人儿依偎着喁喁私语。像他与尚玉衡两个大男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纯粹坐着听曲的,显得十分可笑。   不多时,唱弹词的小姑娘与一位中年男人坐定,轻拨琴弦,咿咿呀呀唱起来。   尚玉衡脊背如松,一动不动,像是听得极入神。   顾云庭听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了,摇着骨扇,唉声叹气道:“玉衡,如今你也成亲了。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唉,可怜啊……”   尚玉衡瞥了顾云庭一眼,正纳闷这小子发什么神经?又听顾云庭接着叹道:“实在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姑娘太多,我挑花了眼,怎么办?”   尚玉衡望着他,不说话。这小子一紧张就会抽出扇子摇个不停,还自以为掩饰得极好。   果然,顾云庭手中的扇子摇得愈加风骚,踌躇良久,才低低道:“下个月,晚衣就满十五了。”   十五岁,对寻常姑娘家来说就要将长发挽起,及笄,嫁人。但对于西昌门外九离江畔京都第一教坊云阙楼的姑娘来说,却是行开|苞礼,挂牌迎客的日子。   每每思及此,顾云庭就心如油煎。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15章 竹马来 尚玉衡淡淡抬眸:“此事与你何干?”   “我……我喜欢她。”顾云庭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艰难道,“我知道,你定会骂我没出息,竟会对个娼门女子动真情。可晚衣……晚衣她与别的青楼女子不同。晚衣虽堕入风尘,却身洁如莲,高华无双。你虽瞧不上她,可我知道她心念念的只有你……如今你已成亲,尚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想,这回……这回她总该死心了吧?”   尚玉衡沉默,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盯着顾云庭。   这种沉默比打骂令顾云庭更感到恐慌,却仍强撑道:“我是真心喜欢晚衣。”   他们口中所说的“晚衣”,本名“向晚”,是尚玉衡故去母亲萧氏胞妹之女。   萧家与顾家一样,本是百年的名门望族,簪缨世族大家。十多年前卷入储君之争,被当今的庆隆帝以谋逆大罪抄家,原本是判定男人流放南疆蛮荒之地,女人沦为官妓,家财尽数充公。   萧家抄家时,尚玉衡才不到五岁,只从旁人口中隐约得知萧氏一族出了事,却没有具体的概念。彼时尚家本就日薄西山,又遭逢接连丧亲大难,撇清干系都来不及呢,哪敢再惹祸上身?   等到尚玉衡长大成人,萧氏后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即使寻到一两个,亦是旁枝远亲。   尚玉衡查寻良久,得知母亲的直系亲属只剩一个小姨母家的妹妹尚幸存。抄家时那小女娃才一岁多,即使还活着,恐怕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谁能想到,两年前的一次偶遇,尚玉衡竟一眼认出。原因无它,实在是那姑娘与尚玉衡母亲生得太像。   尚玉衡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他没见过她,家里留存的只有一幅旧时画像。   那姑娘竟像是从画像上走下来一般。   但这一切,尚玉衡没有告诉任何人,表面上甚至以一种近乎冷酷的轻怠态度对待向晚。因为尚玉衡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陆放舟行事太过张扬高调,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三人。如今向晚只是寻常堕入风尘的良家女,赎身消籍并不难。若被扯出萧氏一族的往事,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风波。   顾云庭虽比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陆放舟稍微好些,却也是个心无城府的孩子脾气。向晚赎身的钱物他已准备妥当,为免节外生枝,尚玉衡一直对此事绝口不提。   “云庭,我们是兄弟,才奉劝你一句。”尚玉衡漠然开口,“顾家是绝不可能容许你娶罪臣之女进门,更何况她如今身处娼门,即使是你能替她赎身,纳作妾室亦是难于登天。你是想让她做你一辈子见不得人的情妇,还是打算始乱终弃,玩玩就算了?”   顾云庭一怔,愣愣道:“不会,我娘很疼我的,她一定不会反对……”声音越来越小。他性子再单纯,也不会傻到真忘了他们顾家向来视“声誉”比性命还重要。   之前他每每提到晚衣,尚玉衡皆讳莫如深,他以为是尚玉衡对晚衣有意。那般皎如明月的妙人儿,哪个男人能不动心?他就算再喜欢,也不能跟兄弟抢女人。   可现在看来,他根本连抢得资格都没有!   尚玉衡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对顾云庭本还怀着一丝微茫的希冀,现在看来,果然是他想多了。顾家侯门似海,云庭性子又软弱,绝非向晚好归宿。罢了,早点替向晚赎身,离开那等是非之地吧!   这一声叹息令顾云庭如坠深渊,他端起酒盏,猛灌两口,呛得涕泗横流!   “阿衡,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窝囊,一点没用都没有?”   “阿衡,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晚衣……”   “阿衡,你不晓得我以前多恨你。从小到大,只要跟你站一块儿,女孩子的眼睛就只会往你身上看。就连陆怡君那个疯丫头,谁都不放在眼里,唯对你……”   陆怡君是陆家嫡长女,陆放舟的胞妹,五前年入宫,如今贵为大楚武慧皇后。顾云庭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闭嘴,缩着脑袋,做好被骂个狗血喷头的准备。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尚玉衡有反应,抬头一看,这家伙竟直愣愣地望着楼下发呆。   他顺着目光望下去,顿时眼前一亮。   绿杨春古朴精致的雕花木楼梯上,一抹惊艳的窈窕身影跃入眼帘。隔着帘幕,顾云庭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只瞧得出是个绝色美人。   嘁,再美也不及晚衣半分。   顾云庭白了一眼尚玉衡:“阿衡,你不是……”   “哇!快看!门口刚进琮的白衣公子是不是京都第一才子江临川?!”   “什么?江临川来了!让我看看!哇!真的临川公子!”   “哇!哇!哇!”整个大厅都沸腾了!二楼隔间的帘幕纷纷被扯开,无数人涌到窗前,挥舞着双手冲着楼下尖叫:“临川公子!临川公子!”   叫声震耳欲聋!   顾云庭捂住双耳,愤然撩开帘子向下一看,果然是江临川那贱人来了!   尚玉衡虽然也会招蜂引蝶得令人不爽,但尚玉衡性子孤傲,又整日冷着一张脸,小姑娘就算是春心萌动,也只是远远看着,默默眉目传情而已。江临川这贱人就不一样了,逢人就发骚贱笑,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还在地上爬得奶娃娃,到哪都引得一帮疯娘们尖叫发狂,搅得全世界不得安宁!   特么贱人就是事多!   正往楼上走的眉心也被突然其来的尖叫声惊到,吓得她差点一脚踏空滚下楼梯。她捂着耳朵,顺着众人所指的方向望去,不期然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临川,她幼年最亲密的玩伴江临月的哥哥。   隔着如潮水般涌来的疯狂人群,一身白衣胜雪的公子似乎也认出了眉心,遥遥相望。   江临川抿唇轻笑,冲眉心轻轻招手。   疯狂的人群这下更疯狂了!   “哇!临川公子笑了!临川公子还对我招手!”不少女孩子尖叫着幸福到快要昏厥!   眉心捂住耳朵,冲江临川一撇嘴。这家伙,记得他以前蛮腼腆的啊?多看他一眼都会羞得满脸通红。几年没见,居然混成了风靡万千少女的风流公子哥了?   说起来,沈家是江临川一家的恩人。   江临川的父亲江清源当年不过一介落魄秀才,靠在街上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养家糊口。一次偶然,沈家老爷子看见江清源留一处残壁上的诗,顿起惜才之心,资助江清源攻读科考。   江清源踌躇满志,却接连三次落榜。年岁渐长,母亲又常年卧病不起,江清源便放弃应试之心,娶妻生子,在沈家作了一名私塾先生。   沈家财大气粗,庄园占地百余亩,仆从上千人,小时候的眉心却常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因为她这一代,几个叔叔家男孩子居多,两个堂姐比她大了十多岁,根本玩不到一块。于是沈甫田特意就让江临川江临月两兄妹陪眉心一起在沈家私塾读书,也住在沈家庄园。   江临川比眉心大五岁,妹妹江临月只比眉心大一岁,名义上是伴读,其实就是玩伴罢了。   少年时的江临川是个木讷刻苦的孩子,除了读书,平时连门都很少出,整日皱着眉头,连笑都很少笑。眉心与江临月就常常以逗江临川笑为乐。那时的江临川脸皮真的好薄好薄的,眉心只要盯着他看,他的脸就会一点点变红,从耳根到脖子,羞得恨不得把头埋到书堆里去。   眉心还记得,有一回,她问他,江临川你长大以后入赘到我们沈家好不好?江临川气得脸红脖子粗,将手中的书一摔,落荒而逃!竟一个月都没理她。   那时眉心哪懂什么叫“入赘”?不过是鲁妈妈常在她耳边唠叨罢了。后来她虽然明白“入赘”的意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件极耻辱的事,但她始终拉不下脸跟江临川道歉。   再后来,慢慢长大了,也就更疏远了。   江临川也总算没有辜负父亲江清源的殷切期望,自小便是江南一带远近闻名的神童,九岁考童子科,十三岁中举人,次年进京,考入太学。   此后,江家举家迁居京都,一晃都六年过去了。   每年清明,江家倒是年年都返乡祭祖。但眉心最后一次见到江临川却是在三年前,那个时候江临川已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性格倒还是一如记忆的腼腆。这才两年没见,整个人竟如脱胎换骨,除了一张脸没变,全身上下寻不到丝毫昔日的影子。   眉心摇头,白云苍狗啊!   江临川凝眸望着眉心,踌躇了片刻,似乎想走过来,疯狂的人群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一步都动不了。“临川公子!我在这里!”一声刺破天际的尖叫,不知是谁先解下腰上的香囊抛给江临川。这下好,一个学一个,玉佩、珠钗、手镯雨点般往江临川身上砸去!   眉心:“……”原来史书上写的“看杀卫玠”是真的吗?   “阿眉,这里太乱,我们上去吧。”鲁妈妈绷着脸催促。   眉心垂下眸子,心里情很复杂,却又说不清是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又想起江临月,她幼年最亲密的小伙伴。记忆中的江临月是个文静又爱哭的小丫头,一条毛毛虫就能吓得她大喊大叫,养得兔子病死了,就能整整哭上一天,还非拉着她一起为兔子挖坑、下葬,最后插上一块小墓碑,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刻上“爱兔之墓”……   如今肯定也大变样了吧?   听说临月去年也出嫁了,好像还嫁给了一户很厉害的人家,不晓得过得怎么样?      ☆、第16章 惊鸿影 “咋回事,这么吵?”陆放舟踉踉跄跄推门进来,一屁股把顾云庭撅开,也趴到窗前向下乱瞅。这位爷喝得醉眼朦胧,只看到一片花花绿绿的女人围着什么东西哇哇尖叫。   “那些人都看啥呢?”   顾云庭翻白眼:“还不是你那个大舅子又出来发浪。”   陆放舟反应好了一会儿,才恍然:“哦,江家那臭婆娘的哥哥啊……老子见过啊,娘们兮兮的,长得那鸡|巴样儿也有这多么人跑去看?都眼瞎啊?”   顾云庭瞥一眼尚玉衡,见他面色沉肃,仍在盯着楼梯上的美人发愣。顾云庭眼珠子转了转,压低低声对陆放舟道:“你知道如今‘京都四公子’之首是谁吗?”   陆放舟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不就是老子吗?”   “呵呵……”顾云庭冷笑三声,“几个月前就被江临川那贱人抢走了!”   没错,顾云庭就是在煽风点火。上回儿他去看晚衣时,与江临川狭路相逢。晚衣尚未在云阙楼中挂牌,所以点她的人并不多。特么那贱人居然敢跟他抢,气得他当场撸起袖子就冲上去……   结果,他被打趴下了!   他都没看清江临川怎么动手的,人就软了。   江临川把他放倒之后,还笑眯眯地把他扶到门口,温言细语跟人说他喝多了,嘱咐人把他送回家。而他只能睁眼眼地看着那贱人扬长而去,动都不能动。   此等奇耻大辱,他当然不能忍!   他自己打不过,可以找人帮忙修理啊?   尚玉衡向来不惹事,只会劝他忍气吞声,而且事关晚衣,也绝不能让他知晓。所以他去找陆放舟替他出气,谁料那头猪居然说什么他老爹严令他不能惹江家人……气得他差点吐血!   “被江临川抢走了?”陆放舟脑子晕乎乎,好半天才猛地一捶墙,双目圆睁,勃然大怒道,“你说啥?老子京城四公子之首的名号被姓江那小白脸抢走了?”   顾云庭火上浇油:“不仅如此,表哥您还被踢出去了。”   “操!江家小白脸欺人太甚!老子去跟他理论理论!”陆放舟的推了一下围栏,没推动,然后直接一脚踹开,迈开大步踏出去……陆放舟是个醉鬼,那也是个身手敏捷力大无穷的醉鬼。顾云庭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等他反应过来伸手要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楚凤翎卫陆大统领以饿狗扑屎的姿势直直地砸向一楼大厅!   “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躁动中的女人们呆呆扭头望着从天而降的不明庞大物体,愣住了,掉下来的好像是……人吧?   一动不动地趴着,是死了吗?   死人!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顷刻后,人群发出比之前强烈千倍万倍的刺耳叫声!尖叫着四处逃散!   绿春的装帧走得是江南小桥流水的精致路线,偌大的厅堂只有左右两条窄窄的楼梯盘旋而上。这些女人受到刺激后下意识全往自家的小隔间逃!别看这些娇小姐们平日娇滴滴似弱柳扶风,一旦逃起命来比抽羊癫疯还可怕,眨眼间全爬上楼梯,拼了命似的往前挤!   眉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愣神,疯狂的人群已挤到跟前。   鲁氏忙挡到眉心背后,猛推她:“愣什么,还不快跑!”   眉心却一把将鲁氏拽到自己身前,冲前面的喜鹊大喊:“快拽着你娘跑!”   “小姐,你……”喜鹊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快跑!”眉心厉声吼道!生她的那年,娘亲难产。正值数九寒天,外面冰冻三尺,大雪漫天。鲁氏就一直跪在门外面,向菩萨佛祖所有她能想到的天地神明祈求祷告。   娘亲痛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她。   鲁氏也整整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此后,便落下双腿酸痛的旧疾。   那一年,鲁氏十九岁。   来不及再多想,喜鹊拽起娘亲就跑!   眉心拼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推着鲁氏向上爬,可她们还是太慢,失控的疯狂人群挤得她站立不稳,而头顶的窄仄盘旋的台阶一级级仿佛没有尽头……   原以为经历过一次生死,便会不再害怕。   可真当身处绝境,巨大的恐惧又如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眉心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伸开双臂膀死死将鲁氏遮住,抱着她一起向前逃!   不知是不是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产生幻觉,眉心只觉得眼前突然掠过一道白影,紧接着耳朵传来“轰”地巨响,眼前骤然一黑,她整个人就飘起来了……   难不成……她被踩死了?   眉心动了动,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她,真死了吗?   还是被坍塌的楼梯压到底下了?   那鲁妈妈和喜鹊她们怎么样了?会不会……都怪她,好好在家呆着不好吗?非要跑出来干嘛!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涌出,眉心又悔又怕,直到鼻翼传来阵阵熟悉冷梅的清香,她狂躁的心情才稍稍安定。只是……怎么会有梅香?淡淡的,若有似无,像极了尚玉衡衣襟上熏染的味道。   她怔怔睁开眼,朦胧中竟看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   “小姐,你没事吧!”喜鹊焦急的叫喊声传来!   咦?她没死啊!眉心猛地睁大眼睛,吓得哇哇大叫!尚玉衡……尚玉衡……真的是他!他……他从哪冒出来的?!怪不得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人家怀里!   她还是被踩死算了!   “你,还好吧?”尚玉衡面无表情开口。   眉心实在装不下去了,别扭道:“没事,放我下来。”   尚玉衡松开臂膀,小心翼翼将眉心放到地上。可能是惊吓过度,眉心沾地时腿一软,差点跪下,又被尚玉衡及时一把捞起来,左手扶住她的腰,让她依偎在他肩上。   眉心:“……”好想死,怎么破?   时间仿佛过去许久,其实才转瞬而已。混乱发生时,尚玉衡从靠着楼梯的小隔间窗口跃下,救出眉心一人很容易,但鲁氏和喜鹊就顾不得了。千钧一发间,他拎起厚重的铁力木案几攀跃到楼梯上,先以案几将鲁氏喜鹊和上涌的人群隔开,紧接着抱起眉心,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门口的江临川也赶过来救人,却还是慢了一步,眉心已被尚玉衡抱在怀里。他索性白衣翩然立在横挡楼梯的案几上,含笑安抚惊慌失措的众人。   这招果然有效,吓傻的女人们看见自己心目中的男神如神祇般从天而降,都呆住了,痴痴地仰头凝望,哪还记得刚刚从楼上摔下一个人的事。   此时顾云庭也咬牙从二楼窗口跳下,连滚带爬到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陆放舟身旁,双目赤红,惊恐、害怕、后悔、懊恼……各种情绪交杂,令这个从没见过风浪的贵公子哥儿魂飞魄散!   “表……表哥……你死……死了吗?不……不!你可……不能死啊!陆……陆放舟……你……你快……快醒醒啊!”顾云庭扑到陆放舟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拼命摇晃!   侍卫承影与纯钧站在一旁,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过一了会儿,陆方舟果然醒了。他摇摇脑袋,在顾云庭惊恐万分的目光注视下,晃悠悠爬起来,一脸困惑地嘀咕道:“什么破门槛,这么高,差点摔死老子!”   顾云庭:“……”   众人:“……”   良久,顾云庭猛地跳起来,大吼一声:“陆放舟!怎么没摔死你这头猪!”   绿杨春的小倌们手脚麻利收拾地上的狼藉,女掌柜叶轻眉领着几位管事出来安抚受惊的客人。能到绿杨春喝茶的,自是非富及贵,出了这样的大事哪是三言两语能平息的?   可那些平日里高傲的小姐们在江临川寥寥几句劝慰下,竟都乖乖散了!   当然,真正高贵的世家嫡女都会自矜身份,即使是庆隆帝亲临,也不可能疯了似的跑下来大喊大叫。围着江临川哭喊的这些女人,大多都是低品级的官宦小姐,或是商贾女。京城第一才子江临川对于她们来说,犹如挂上天上的月亮,看得到,却摘不到。   但是,她们又不甘心。   她们当中,或是自负美貌,或是自恃才华,或是有万贯家财,或仅仅是自我感觉非常不错……不管什么原因,都幻想着江临川多看她一眼,兴许就动心了呢?   人潮终于渐渐退去。   眉心望着眼前的一切,简直像在做梦。不远处那个白衣飘飘弄得跟神仙下凡似的家伙,真的是江临川吗?那个记忆中她看他一眼,就会脸红不安的腼腆少年?   喜鹊见自家小姐没事,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却被鲁氏给拽住了。   江临川从案几上轻盈落地,缓缓走到眉心跟前,笑如清风拂面:“小眉毛,好久不见啊?”      ☆、第17章 执子手 “小眉毛”是眉心的乳名,但只她爹爹一人这般唤她。此刻,被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用软软的乡音喊出来,令眉心觉得亲切,又有一种莫名的别扭感。   貌似,她跟江临川不算很熟吧?   可她若是不搭理,又显得自己心里好像有鬼似的。   眉心有点恼了,这家伙众目睽睽之下置她难堪,莫不是报复她小时候总欺负他?都陈芝麻烂谷子多久以前的事了,有必要吗?不觉得无聊吗?   “嗯。”眉心哼一声,敷衍了事。   江临川深深看一眼眉心,轻笑出声,转向尚玉衡,拱手道:“尚兄昨日大喜,涤尘未能登门道贺,实在遗憾。不如改日有空涤尘设宴,请尚兄喝两杯如何?”   眉心暗暗吃惊,他们两个很熟吗?她怎么不记得了?   还有,貌似江临川比尚玉衡大吧?眉心掰指头,江临川比她大五岁,今年弱冠,涤尘应当是他的字。尚玉衡……咦,他多大?   尚玉衡淡道:“可以。”   “那就一言为定。”江临川似乎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了,南焰兄托我问你,十天后的凤翎卫与虎贲军的大比武,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他口中的南焰兄是京都御林军四卫之西卫虎贲军大统领魏烈,字南焰。   如果说凤翎卫是京都世家精英子北云集之地,那虎贲军则个个是从最底层拼杀上来的寒门武士。一个自矜天生贵胄,谁都不放在眼里;一个靠得是血与汗一步步爬上来,睥睨众生。在这里铁血汉子眼中,凤翎卫不过是一帮衣着光鲜却徒有其表的漂亮公子哥,皇帝装点门面的摆设罢了!   这话听起来大不敬,却也一语戳中凤翎卫的痛处。说是经层层考核遴选出来的,事实上连顾云庭这种连二十斤入门级重弓都拉不动的废物不照样进来了吗?   如今庆隆帝不拘一格,唯才德是用。虎贲军众将士早就看不惯凤翎那帮酒囊饭袋整日游手好闲,却占着御林第一卫的头衔,拿着比他们高的爵位俸禄,还处处瞧不起他们出身低微!   两天前,虎贲军大统领魏焰向凤翎卫下战书,来一场军中大比武。到时候,是骡子谁是马,出来溜一溜便知道了。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哪还用比?不过是虎贲军寻个借口找凤翎卫难堪罢了。   军中大比武是常事,凤翎卫可以拒绝,那就相当于直接认怂!   凤翎卫的大统领是陆放舟不错,可这位爷平日里除了喝酒骂人,啥正事不管,日常训练管理具体事宜都是尚玉衡一手操办。但江临川当陆放舟的面,直接询问尚玉衡,这居心就有点险恶了。   尚玉衡只要开口,那就是僭越,就是不把陆放舟这个大统领放在眼里。即使陆放舟不介意,但人家太尉老爷子怎么看?凤翎卫的兄弟们怎么看?围观的人民群众怎么看?   不开口嘛,呵呵,难道真打算认怂了?   “喂,江贱……那个谁!”顾云庭鼻涕眼泪不及擦干净,跳出来,愤怒道,“这是我们凤翎卫与虎贲军之间的事,关你个狗屁的祭酒什么事?滚回家喝你的酒去!”   虽然以他那点脑容量根本参透不了江临川的曲折用心,但见那小子笑得那么贱,就一定没好事!   “噗……”眉心一个没忍住,喷了。   祭酒,也就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是大楚朝最高学府,下设国子、太学、四门、律算、书等六学,各学皆立博士,设祭酒一员,掌监学之政,并为皇太子讲经。   三年前,江临川与其父江清源同列殿试鼎甲,父状元,子探花郎,举国上下一时传为美谈。江清源蒙帝恩,擢为太子太傅,为太子启蒙鸿师。江临川入太学,次年升国子监祭酒,掌太学。此等奇事千载未闻,令天下寒门子弟无不磨拳檫掌,待来年一跃龙门。   简单的说,就是当今的庆隆帝试图以“科举”来打破沿袭千里的世族门阀禁锢,大敢破格重用提拔寒门子弟,以抗衡朝中盘亘深远的勋贵势力。   江临川父子,恰逢其时。   “酒,哪有酒?”陆放舟摇摇晃晃走过来,一看见江临川,顿时怒火冲天,“好你个……你个……”他一拍脑袋,“咦?我之前想说什么来着?”   顾云庭: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是谁?麻烦赶紧拖走好吗!   “哦,对了,酒!”陆放舟涎皮赖脸凑到江临川面前,“醉清风,你喝过没?”   江临川不动声色躲开陆放舟的熊掌,淡笑道:“澹远兄说笑了,醉清风乃百年前一代奇人虚空大师所酿制,除皇宫御膳房尚有几坛,世间早已绝迹……”   “放屁!”陆放舟怒了,“我刚刚还喝了大半坛呢!那可是三十的陈酿的!”   “三十年……陈酿?”   “嗯呐。”陆放舟一脸骄傲,“我兄弟,尚玉衡家里藏了好多坛呢!”   江临川神情古怪地瞥了尚玉衡一眼,轻笑:“是吗?”   “江家大舅子,吓傻了吧?”陆放舟一脸鄙夷。他跟江临川只寥寥见过几次面,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可每每看到这张与家中母夜叉极其神似的脸,他就气不打不处来啊!要不是他老爹再三训斥他不许得罪江家人,说什么是崛起的新贵,他早一拳头砸过去了!   不,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把那个臭婆娘给休了!   眉心当然认得陆放舟与顾云庭二人,尚玉衡最铁的狐朋狗友嘛。上辈子见过一两次面,只知道这两人出身贵胄之家,狂傲不羁,却没料到竟“不羁”得拉不回来了。   人家虚空大师都死了一百多年,哪来的三十年陈酿的醉清风?诈尸吗!   顾云庭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来。心里仔细琢磨一百年和三十的之间到底有啥问题呢?忽而灵光一闪!怔怔地望向尚玉衡,崩溃了!   天呐!谁能想到这么个严肃又正经的家伙居然耍自家的兄弟玩!   难道说尚玉衡拎来的那几坛醉清风都是假的?不可能啊?他和陆放舟可是参加过御宴,喝过皇帝亲赐的醉清风,味道分明丝毫不差。难不成皇帝老子也拿假酒哄人不成?   再说了,就算他喝不出来,陆放舟那鼻子比狗都灵的烂酒鬼会喝不出来?!   总之,顾云庭风中凌乱了。   江临川笑笑:“涤尘还有琐事在身,先告辞了。”   言毕,潇洒转身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几人,大眼瞪小眼。   陆放舟:“呵呵,土鳖你怕了吧?”一转身看见眉心,“哟,哪来的小妞,长得不错嘛……”顾云庭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生怕这醉鬼又说出什么惊世之语。   陆放舟没认出眉心倒也不奇怪,两年前他们在淇水断桥遇见的是一个小脸圆嘟嘟的小姑娘,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如今却出落成一个杏眼瓜子脸的美人,纤腰束素,清丽妩媚。若不是眉间一颗朱砂痣,就算是尚玉衡也敢肯定就是同一个人。   顾云庭呢,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可他又不傻,瞧尚玉衡对小美人恨不得捧在心中疼着那小样儿,用脚趾头也猜得出来啊!   尚玉衡面色一沉道:“老三,你送老大回家。”   “阿衡,你就没什么要解释一下的吗?”顾云庭小眼神无比哀怨地望着尚玉衡。虽说江贱人那点小伎俩根本挑拨不了他们之间如泰山般巍峨深厚的兄弟情义,但他还是觉得深深受到伤害,再也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了。连尚玉衡都能骗人,呜……太可怕了!   “滚!”   顾云庭伤心欲绝,这个重色轻友的世界太可怕了!   绿杨春的女掌柜满脸含笑,正要上前,尚玉衡眼锋冷冷一扫,女掌柜便识趣退回去。   “走吧。”尚玉衡面无表情,揽着眉心的腰就要向门外走。   “啊?”眉心愣了一下。   “回家。”   眉心:“……”   我是这的主子!我是来微服私访自家铺子的好不好?!   眉心之前是乘沈家自己的马车来的,里面铺着一层冰丝席,各种精致点心吃食。出门后,却被尚玉衡强行“扶”上国公府的马车。气派是气派,可里面好硬啊!连个靠垫都没有是闹哪样?   尚玉衡登上车后,松开将一直扣在眉心纤腰上的手,转而握住眉心的左手,紧贴她身侧坐下。然后便如老僧入定般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眉心试着挣开,却被那双修韧有力的大力握得更紧,再挣,竟成了十指相扣。   “喂!”眉心怒气冲冲瞪向身侧的男人,恰如他幽深如潭的双眸相遇。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眉心可以清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雪白的中衣坚领规规矩矩地高出暗云纹锦衣半寸,脊背峭拔,整个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可就这样一个正经不能再正经的家伙,却强拽住她的手,在他略带薄茧掌心轻轻摩挲。   他看她的眼神,执着,隐忍,又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情|欲。   眉心的双颊一点点染上绯红。      ☆、第18章 桃花劫 “你……认识江临川?”尚玉衡开口,音色黯哑,似在极力克制情绪。   “怎么,”眉心扬起下巴,“不可以吗?”   哈!这混蛋居然有脸怀疑她?你在外面养野女人我都懒得问,怕脏了口,我不过是恰巧碰见个熟人你就疑神疑鬼的逼问,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以。”尚玉衡语气冷硬,“但以后再出门,必须事先告诉我。”   这下眉心彻底被激怒了!喂!你谁啊你?别以为刚刚你玩一出狗雄救美,我就得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上辈子老娘可是被你这个混蛋活活气死的!大不了扯平了,谁都不欠谁!   眉心平复一下心情,倨傲道:“不可能。”   “你……”尚玉衡的手骤然握紧,痛得眉心差点叫出声来,“松手!”   尚玉衡当然不会松手,眉心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眉心这一口牙那是打小啃猪蹄磨出来的,一口下去,轻松在尚玉衡的手背上啃上一排森森的牙印,紫红的淤血瞬间涌聚,瞧着还挺吓人的。   尚玉衡面无表情,冷冷盯着眉心:“你不答应,我是不会松开的。”   “幼稚。”眉心一脸嘲讽,“尚玉衡,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井水不犯河水,这算什么?想反悔吗?”   不好意思,晚了。   尚玉衡沉默了,良久,突然冒出一句:“对不起。”   眉心怔了一下,旋即轻笑:“尚玉衡,挑明了说吧,若不是顾忌着我娘的身体,不想让她老人家受刺激,你们尚家那个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留!再说最后一次,休书之事不是跟你说笑,你要是懒得写,那我自己写好了。等哪天有空,麻烦你签个名,咱们好聚好散……”   “够了!”尚玉衡厉声喝止,“绝无可能,不许再提。”   眉心陡然回过神,她这是怎么了?竟跟个泼妇似的胡搅蛮缠?   不,她才不要变成那种可悲的女人!   “好,这是你说的。”眉心笑意森然。对尚玉衡来说,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不就是钱吗?行啊,那她也不介意在尚家白吃白喝多懒几天。至于她沈家的钱,一分一毫都别想!   直到停车,尚玉衡才缓缓松开手,神情孤傲中透出几分落寞。   若是以前,眉心见了,定会心疼得不行,可现在……   眉心轻理裙裾,仪态万方,缓缓下车。   穿过长长的曲水花廊时,罗氏正坐在凉亭里跟府中一帮女人喝茶闲聊。眉心趾高气昂,无视而过。众人皆一愣,罗氏正要出声叱责,又看见尚玉衡阴沉着一张脸,继续无视走过。   罗氏怒不可遏制,“目中无人的狗东西!什么玩意!”   “娘,别生气。”尚月芙冷哼,“看他们能得意到几时!”   只有小罗氏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阴恻恻道:“哟,早上还郎情妾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半天不见,又闹翻了吗?咯咯咯……还真是有趣呢!”   罗氏神色微变,望向小罗氏,眼珠子飞快转起来。   眉心跑回房中,将房门拴上,身抵着门扉大口大口喘气,心绪稍宁。   可一静下来,心中的欲念却更如猛虎般呼啸而出。方才在马车上,她竟忍不住想扑上去,一把撕开尚玉衡雪白整饬的衣领,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咬上一口……   她一定是疯了!   不多时,鲁氏与喜鹊坐着另一辆车也赶回来了。   “小姐,我……”喜鹊兴奋冲进来,刚要开口。眉心沉着脸打断,沐浴,焚香,换一身素净的衣裳,取出放在床头妆奁中未来得及送出的菩提子佛珠,盘膝坐到窗下的榻上,闭目念经。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喜鹊:“……”   午后,拜访纷至沓来。   先是三夫人白氏命贴身丫鬟清浅拎着酸枝缠莲纹三层食盒过来,请眉心品尝点心。   敬茶时眉心向白氏讨要点心,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并未放在心上,可当她打开最上面一层的食盒时,眼前顿时一亮,再抽出下面两格,就足可以用“惊艳”来形容了。   第一层是桃花酥。   第二层是做成各色花形的水晶桂花糕。   第三层碧色小碟子中,一颗颗硕大的露珠静卧在鲜嫩的莲叶上,水珠中包裹着的樱花含苞待放,饶是她这等嘴叼的吃货也从未见过这般赏心悦目的点心,若不是露珠上袅袅甜香温热扑鼻,她倒以为是水晶雕琢的珍品。   清浅见眉心一直盯着点心看,却不动,惴惴道:“都是夫人亲手做的,奴婢不过跟着打打下手。”   “哦。”眉心想到前世她竟看也不看就将这么好的东西扔了,真真暴殄天物。   清浅愈发不安,夹起一块放到嘴里,急切道:“二少夫人放心,这点心都是干净的!”   “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太漂亮,不忍心下口。”眉心羞赧,小心捏起一颗放入口中,甜滑软糯,口齿噙香。白氏此人,虽懦弱,却是个极有风骨的女子。别人对她一点,她必会竭力补偿。小小点心,足见用心之诚。这样的人,值得真心相交,而不是施舍怜悯。   看来药铺之事,得从长计议。   眉心让清浅回禀白氏,就说她半个时辰后到浣溪阁,登门答谢。   浣溪阁前世她去过一次,急匆匆将礼物一丢,便避瘟疫般逃了。   现在想来,实在惭愧不已。   眉心想了想,决定也亲自下厨跟鲁氏学做了几样简单的点心。才开始和面,喜鹊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喊不得了啦,清浅被人给劫持了!   眉心吓一跳,忙问:“人在哪?”   “就在沧浪院门口!”   这话听起来荒唐,居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沧浪院打劫?   眉心不及多问,手也没洗便急匆匆跟着喜鹊来到沧浪院门口一看,愣住了。   清浅确实是被“劫持”了,而且是被一大帮男人团团围住。中间一个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家伙拦在在清浅面前,嚷嚷着让清浅嫁给他。清浅满脸通红,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眉心看了一会儿,察觉出不对劲。为首的那人她认得,叫罗山,罗氏娘家一个远方亲戚,在尚府作门房。之前她发赏钱时,就是这个家伙闹得最凶。若是罗山真想娶清浅,就应当正而八经请媒人到浣溪阁求亲,而不是跑到沧浪院门口堵住人家小姑娘闹事吧?   大楚风气虽开放,却也没开放到众目睽睽之下逼婚的地步吧?   眉心又想到晌午回府时她没搭理罗氏,依着这女人的脾气必不会善罢甘休的。罗氏刚在她这里吃过亏,定不敢妄动,就故意派这罗山玩杀鸡儆猴的把戏?   不得不说,眉心真相了。   这罗山本就对清浅有意,无奈人家姑娘根本瞧不上他。经罗氏三言两语一撩拨,这条狗便颠颠跑来闹事了。这府里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尚玉衡,事先他派人盯着,确定尚玉衡与茂林已出府,沧浪院里只剩下几个老弱妇孺,这才敢肆无忌惮地跑到沧浪院门口来闹。   “住手!”眉心冷脸呵斥!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这罗山再横,谅他也没胆子真敢动她。她好懊悔当初没多从家里带人过来,这样的恶狗就该往死里打!   罗山那帮人不仅不收敛,反而得寸进尺,直将清浅逼到墙角,竟开始动手动脚了!   眉心气得手脚发抖,“罗山,再不住手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   “哟,是二少夫人呀?”罗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这丫头是浣溪阁的人,人家主子都不管,您操什么心啊?再说了,老子瞧上她,也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嗷~~”   一声杀猪似的惨叫传来!   罗山正得意呢,谁料半空中飞来一团烂泥巴,不偏不倚狠狠砸他一脸。   这边喜鹊一手握着泥团,一手掐腰骂道:“畜生,再不住手姑奶奶对你不客气了!”   罗山推开众人,嗷嗷叫要冲过来,眉心挡到喜鹊面前,冷冷看着他笑,“怎么,要跟我动手?”   罗山顿住脚步,满是泥污的脸上狰狞凶狠,拳头紧握刚抬起来,突然斜冲过来一个身量矮小瘦弱的男人,飞起一脚竟将小山似的罗山踹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一帮人全吓傻了!特么那人是谁啊?看起来还不及罗山的胸口高,竟……竟这么厉害?!   罗山也懵了,方才那一脚正中胸口,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劲!   眉心缓步上前,将清浅从男人堆里拉出来,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罗山那帮人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猛遇到硬茬,顿时就不知道该咋办了。再看罗山龇牙咧嘴坐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更是惊慌失措,几个人赶紧拽着罗山屁滚尿流滚了。   “鲁叔,多亏你了。”眉心向方才踹人的瘦小中年男人道谢。此人自然就是沈眉心陪嫁过来的车夫,也就是鲁氏的丈夫,喜鹊与小鹌鹑的爹。   鲁叔憨厚笑了笑,与方才打人时的狠厉判若两人。   眉心又冲惊魂未定的清浅一笑,“走,一起去浣溪阁。”      ☆、第19章 葬相思 白氏没想到眉心会来,匆忙换掉身上做活时的粗布衣,来不及细细梳妆,便赶紧携着女儿尚月蓉到门口亲自迎接。平日她几乎不出门,所以并不知道方才在沧浪院门口发生的事,吩咐清浅去准备茶水,自己则带着眉心在浣溪院里四处逛逛。   尚家三爷尚安宇常年卧病在床,庭院却无一丝破败气息。整洁,干净,处处花草,清香怡人。踏入垂花拱门,迎面一泓清浅的溪流潺潺流过,岸生簇簇幽兰,令人恍若置身幽谷。   白氏一身半旧的布衣,素面朝天,恭敬却无谄媚之态。   尚月蓉虽还是怯怯的躲在娘亲身后不敢抬头,却已能主动向眉心行礼问好。   眉心含笑听着,认真问庭院中的花草品种。   转到正房时,三爷尚安宇正卧在窗下的软榻上看书,体弱不便起身,便颔首示意。   这是眉心第一次见尚家三爷,全无想象中憔悴病态,竟是个清矍风雅的俊秀年轻男子。   窗明几净,墨兰如画。榻上的男子比画中更几分清雅淡远。   而眉心再看身旁的白氏,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眼生细纹,发鬓染霜,本该是绣花抚琴的纤纤玉手被摧残得如干枯的柳枝,触目惊心。   她,可曾后悔过?   浣溪阁也有一只小小的洗心亭,里面清浅已备好茶水。   眉心与白氏相对而坐,莲花小几石摆着一套白瓷墨兰茶具。白氏双目微垂,选茗、择水、烹茶、洗茶、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不出的优雅端庄。   白氏双手执盏,奉于眉心:“尝尝如何?”   沈甫田精于茶道,眉心她自小耳濡目染当然不陌生。这白氏的手法气韵皆佳,毫不逊色于江南绿杨春的茶道师父。真没想到这破落国公府中竟还藏着这么一位茶道高手。   眉心执盏轻啜,茶水入口鲜醇甘厚,味道竟十分……熟悉?   再低头细细一看,杯中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汤色碧绿清澈,叶底嫩绿明亮,分明是顶级的碧螺春!   “茶叶是晌午时二公子送来的。”白氏柔柔一笑,“我不懂茶,却也喝得出定非凡品。”   “哦。”眉心放下茶盏,双眸低垂。她记得尚玉衡是不爱喝茶的,难不成这一世性子会突变吗?   呵,不管怎么变,又与她何干?   “咱院子虽清贫,吃的穿的却样样不缺,这么多年也多亏他暗中帮衬着。”   “看不出倒是个热心人。”眉心轻拂茶盖,样样不缺?瞧你姑娘衣服都旧成啥样了?尚玉衡若真心想帮你,岂会纵容罗氏那恶妇欺负得你抬不起头?   白氏是过来人,岂会看不出这小两口心有芥蒂?终究是玉衡那孩子伤人家在先,偏又是个心高气傲不善言辞的主,令她这个外人看着都着急。   “阿眉,容婶娘多一句嘴。玉衡那孩子算是婶娘看着长大的,人冷,话也少。不怕你笑话,就连婶娘我见着他都怵得慌,却着实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孩子。只叹这孩子命苦,爹娘去得早,老夫人又是个不问世事的,人□□理方面没人教过他,难免会犯错……”   眉心轻笑:“婶娘是作说客来了吗?”   白氏讪笑:“婶娘不过是多一句嘴,不忍看你们两个孩子蹉跎好时光。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遂人心?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若是过不去呢?”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你们还年轻,自是不会懂得年少时以为毁天灭地的大事,多年后再回头一看,原本根本不值得一提。就好比当年……罢了,不提那些。这事确实是玉衡做错了,且错的离谱。等有空,定让他叔好好训他一顿!”   眉心沉默良久,摇头:“我与尚玉衡之间……你不会明白的。”她能怎么说?说她与尚玉衡之间的症结根本不在于“新婚夜宿书房”一件事,而是……   算了,解释不清的。   “婶娘怎会不明白?”白氏暗暗着急,“玉衡那孩子除了脾气硬了点,人品绝对没得挑。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晓得你心里一直想问我嫁入尚家悔不悔?婶娘告诉你,嫁给三郎,我从未悔过。如果是下辈子,我……我还愿意嫁给三郎。”   为了能劝这一对小儿女解开心结,白氏连埋在心底最深的念头也豁出面皮说出来了。因为她太清楚,心中芥蒂初时微不可见,日积月累的就会凝成心病。   眉心微微动容:“婶娘,你是有福之人。”   “不,阿眉,你比婶娘有福气。”   人心如沉渊,除非自渡,无人可渡。如果尚玉衡能一心一意待她,哪怕她吃糠咽菜,像白氏一样日日侍奉汤药,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   这一世,她断不会再傻傻交出真心。   眉心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婶娘,我此次登门是想跟您学学如何做点心的。您让清浅送来的那个叫……叫樱花水信玄饼,真真令人大开眼界呢!”   “哦,不难做的。”白氏干干一笑。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光靠她劝说是不行了。   眉心走后,清浅收拾茶盏,轻叹道:“夫人,二少夫人似乎有心事?”   “是啊,多好的孩子……”白氏摇头叹息,“只怪玉衡做得太过,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清浅摇头:“夫人,恐怕好像不仅仅是昨夜之事……”   白氏一怔:“你知道什么,快说。”   清浅小意斟酌道:“我以前无意间听茂林提过,两年前二公子曾遇见一位心仪的姑娘,连尚家祖传的螭龙云纹玉佩都作定情信物送出去了,后来……后来那姑娘竟再也没出现过……”   “竟有这样的事?!”   “还有呢……我还听说……二公子前段日子一直在筹银子为……为云阙楼里一位姑娘赎身……”   “嘭!”白氏气得生生摔碎一只茶盏,“尚玉衡这臭小子,太不像话了!”抬头瞪向清浅,“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清浅捏着衣角,不安道:“茂林不让说出去……”   “荒唐!”白氏又摔碎一只茶盏,“你个小蹄子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夫人息怒!”清浅吓得慌忙跪下,“二少夫人嫁过来之前我们哪晓得是怎样的人?再说了,从一开始二公子本就不愿意这门亲事,若是贸然说出来……”   “好了,你起来吧。”白氏揉着发痛的额角,烦闷不已。清浅这丫头自小跟她,品性如何她很清楚。连她都瞒,看来这些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谁能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怪不得沈家那丫头……唉,麻烦了!   白氏在洗心亭整整坐了一下午,最后决定还是找眉心谈谈。   这种事,若直接找尚玉衡,他定不会承认。茂林与清浅两人一向感情甚笃,若是尚玉衡因此迁怒茂林,怕是要耽误两个人孩子的姻缘……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眉心回沧浪园后不久,原沈家大管事鲁俊达到访。   鲁俊达生得高大俊朗,性格干练豪爽,然年近不惑却仍孑然一身,多少人为他说亲,他竟一个都看不上。一直将眉心当作亲闺女看待,十分疼爱。   一家人见面自是欢天喜地,分外亲切。眉心与喜鹊一左一右抱着鲁俊达的胳膊撒娇,闹腾了好一会儿,鲁氏拽着喜鹊小鹌鹑离开,留下他们两人说正事儿。   眉心在他面前不拘礼,直接问京都三家铺子境况如何。   鲁俊达沉吟片刻,只说了两个字:“强龙。”   其实鲁俊达不说,眉心也能想到经百余年的光景,京都的“金玉满堂”、“天衣坊”、“绿杨春”已根深蒂固,自上到下,俨然各有其主,哪是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口小儿能管得了的?若不是货源由沈家直供,恐怕连招牌随时都可换掉。   然而实际情况比眉心预想的还要糟。   就拿天衣坊来说,将别家的次等衣料混入江南顶级丝绸中混卖不说,沈家严令不与官家过多牵扯,这天衣坊的大掌柜不仅与京都的高门世家来往频繁,竟暗中接宫中司衣坊的绣活!   宫中御用的东西,那可是一个不留神就能被株连九族的大事!   再说金玉满堂,哪里是单单一个玉石铺子那么简单?就能连一个玉匠都须耗尽家财层层打点,里面的猫腻可想而知。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据可靠消息,金玉满堂是京都倒卖宫里的、死人墓里的、偷来抢来的等等最大的销赃黑市,哪一个不是杀头的大罪?   相比之下,绿杨春算是干净许多。   眉心去过一次,虽说还没上楼就被人给揪出来了,但她总觉得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鲁俊达苦笑:“还真被你这丫头猜对了。”      ☆、第20章 故人来 绿杨春如今是一位女掌柜当家,名唤柳映眉,父母早逝,夫君成亲不久也猝然病故。这女子倒是非同一般,仅任一人之力将绿杨春经营得有声有色。   即使生逢盛世,想在煌煌京都站稳脚稳,必定有十分过人之处。   眉心对这个与她同样名中带“眉”字的女人只是匆匆一瞥,双二十年华俏丽小寡妇,身量纤细高挑,生得不算多出挑,胜在气度自如大方,倒也不讨厌。可眉心就是觉得这女人有点……怪怪的。怎么说呢,那女人身上有股子掩不住的俗气,与茶馆周遭的清雅格格不入。   所以,眉心料定绿杨春的幕后主子不可能是柳映眉。   鲁俊达的看法与眉心一致,据他的人暗中调查,有个惊人的发现:绿杨春暗中与京都第一歌舞坊云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极有可能,绿杨春与云阙楼的主子是一个人!   云阙楼名曰歌舞教坊,不过是高雅的妓院罢了。   妓楼娼馆往往是官商士三教九流各方势力牵扯最深最杂之所,云阙楼能做到京都第一教坊,背后必定有极强硬的后台。若再往深处查,恐怕连整个朝廷都要扯进来。   眉心不解:“京都三家铺子都烂成这样了,爹爹怎都不管管?”   鲁俊达苦笑:“京都的铺子一直是教给你二叔管的,明面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江南十镇,沈家上千家铺子,你爹爹都忙不过来,你娘身体又不好,哪有空千里迢迢收拾京都的烂摊子?”   “是这样……”眉心暗暗叹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爹爹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似山伟岸,似水柔情,世间千般万般都抵不上爹爹一人……   可事实上,江南沈郎,一代儒商沈甫田也只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寻常人而已。   “鲁大伯,你可有对策?”   “对策有是有,不过……”鲁俊达轻捏胡须,“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眼下的景况,他们要么“扬汤止沸”,慢慢派人渗透进去,最终取而代之。这个法子稳妥,却收效甚微,不知要耗到猴年马月。要么“釜底抽薪”,将原来人员悉数清洗,大换血。听起来不错,真正做起来变数却极大,闹不好三家铺子暗渡陈仓留个空壳子,或是直接造反!   眉心心情陡然沉重。   “哟,丫头这是怎么了?”鲁俊达戏谑道,“我可听你鲁妈妈说,你想休了尚家小子,留在京都大展拳脚呢!不会刚一遇见棘手的事就退缩了吧?   “鲁老头,不许胡说!”眉心的脸“腾”地红透。   “哈哈哈!”鲁俊达大笑不止,“想休就休,咱沈家大小姐不必受谁的闲气。”   可能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思维区别,遇到这种事女人顾虑得多,往往劝合不劝离,讲究的是“宁折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而男人就豁达很多,人一生很长,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当然了,鲁俊达并非真煽动眉心“休夫”,这种事不管孰是孰非,吃亏都是女子。他是摸准眉心的脾气,你越劝她忍气吞声,翻到越激起小丫头的逆反心理。一个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大小姐,远嫁他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杀人放火就不错,居然还劝她咬牙忍着?   眉心被鲁俊达一激,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总不能袖子一撸,真自个写封休书砸尚玉衡脸上吧?   鲁俊达顺水推舟,“丫头,咱不惹事,也不怕事。若真是尚家那小子在外头不规矩,不用你说,大伯亲手废了他!可凡事得有理有据,不能听风就是雨,你说对吧?”   他寻思着眉心哭着喊着要嫁尚家小子,定是下了大心意。依小丫头倔驴似的性子,即使受了委屈也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吭都不吭一声。如今竟起了撕破脸一拍两散的心,怕是另有隐情。女孩子家,最恨的就是男人花心,滥情,所以他推测眉心是听到了关于尚玉衡的不堪流言。   在眉心嫁过来之前,他就特意派人打听过,还真查到一些尚家小子的“风流韵事”。   到京都后,他又仔细查探,尚玉衡确实与云阙楼里一位叫“晚衣”的清倌人有过来往。但奇怪的是那小子似乎只是单纯的听听小曲儿,根本没眠花宿柳的意图,真真奇了。   其实对于鲁俊达来说,男人家里有侍妾通房,外头有几个红颜知己都再正常不过。   但这种话,绝不能对眉心说。   小丫头的双亲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她自小便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正常的,三妻四妾,朝秦暮楚那就是禽兽不如的混账东西!   然而,这是一个“男权”社会,纵使是双亲捧在心中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出了家门,你就必须遵守外面的规矩。否则,丢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颜面,还会殃及双亲以及整个家族。   眉心绷起脸,严肃道:“不许再闲扯,说铺子的事,我有主意了。”   “哦,这么巧。”鲁俊达笑,“不如我们找笔纸过来,写下来一起亮出来如何?”   眉心磨牙,就知道这只老狐狸故意吓唬她!   唤喜鹊端来笔墨纸砚,两人背对背,挥笔疾书。眉心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很漂亮,提起笔,吹了吹,才拎起来往鲁俊达眼晃了晃,颇为得意。   她写的是“不破不立”。   既然已经烂到根里了,不如弃之,另起炉灶。   鲁俊达笑眯眯点头:“嗯,孺子可教。”   眉心探头望向他面前,雪白的子邑纸上笔走龙蛇三个大字“绿杨春”。   “先从这家下手。”   眉心颔首:“我正有此意。”   天衣坊对沈家货源的依赖最大,最好拿捏,敲打敲打即可。金玉满堂看着最混乱,但“倒买倒卖”这种事历朝历代屡禁不绝,因为根本禁不了,打点好了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都懂的。最要紧的是先摸清的交易账目,敲山震虎,再徐徐图之。   惟有绿杨春,早就改姓换主了,还留着空壳子吗?   恰好中午又闹那么一出,主子在自家楼里差点把被踩死了,这还了得!眉心要是不整出点事来都对不起“沈家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响当当的名号。   大局敲定,下面就是选铺子、聘人等琐碎事宜。   外头的事有鲁俊达在,眉心不用操心。但她也不能闲着,茶点的事她拍着胸脯应下,允诺三天之内拟出三十道独家秘制的菜肴点心。   鲁俊达缓缓卷起子邑纸,漫不经心道:“阿眉,你还记不记两年前京都劫持你的那几个歹人,当时他们操的什么口音?”   眉心仔细想了想,摇头:“当时太慌了,没注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虽长在江南,娘亲容氏却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所以眉心自小便会一口流利的京都官话。记得那时呼救时,她怕旁人听不懂特意用的京都语,至于歹人是何口音,她倒真没留意。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就是歹人说的话她能听懂。   “没什么,随口问问。”   眉心盯着鲁俊达:“鲁老头,欲语还休不是您老风格吧?”   鲁俊达淡定道,“是有些事,不过等我查清楚之后再跟你说也不迟。”   “哦。”眉心虽心存疑虑,却没再追问。这小老头子嘴巴可严实着呢,以前任她怎么逼问他为何不娶妻生子,鲁俊达都是哈哈大笑,闭口不谈。   “对了,我要的人鲁伯伯可帮我留心了?”   “明一早儿送来,都是自家庄子收养的孤儿,放心用。小鹌鹑还不到十岁,又是初来乍到京都,别让他整日在外面瞎跑,伯伯另给你挑一个得力跑退的,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太好了!跑腿的嘛,要求不用太高啦!”眉心掰着指头数,“只要长得顺眼,嗯,不能比鲁伯伯您长得难看吧?身手要好,如果再发生今儿这样危险的事,能立刻把我跟鲁妈妈喜鹊全提溜出的那种。识文断字,会算帐,这个也是必须的,还有啊……”   鲁俊达的脸越拉长,他突然好同情尚家那小子。   “鲁伯伯留下来吃晚饭吧!”眉心抱住鲁俊达的胳膊撒娇。有亲人在身边宠着的感觉,真好。   “算了吧!”鲁俊达干笑,“我还是赶紧去找一个比我长得好看的、身手比你鲁叔厉害的、头脑比你爹灵光的、你要求不高的跑腿的去吧!唉,不知老夫穷尽一生,可否寻到此人。”   “噗……”眉心捂着肚子大笑。笑完之后,她又心生悲凉。   她何尝不明白鲁俊达并非不想留下来吃饭?   吃了晚饭,眉心按时辰到浮云堂请安。   尚家的规矩,初一十五请安即可,老夫人喜清净。   眉心才不信那套说辞,人啊,越老越孤独,怎可能不想有人陪着呢?她命喜鹊取来一只尺余的扁口琉璃瓶,亲自到沧浪池旁连根挖出一株生得正艳的鸢尾,小心剥离泥土,植入瓶中。换了一身简朴的素裙,捧着琉璃花瓶往浮云堂行去。      ☆、第21章 点绛唇 尚老夫人似乎每时每刻都端坐在佛堂念经,庭院寂寥,唯有古老菩提树随风轻摇。   眉心将琉璃瓶放到菩提树下的小石几上,敛容提裾,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闭目静思。半个时辰后,睁开眼,对着佛堂正中宝相尊严的释迦牟尼佛顶礼膜拜,三下,起身,退出佛堂。   至始至终,老夫人的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眉心踏出佛堂,一抬头,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菩提树下,静静望着石几上的鸢尾。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尚玉衡听见脚步,抬头见是眉心来了,便迈开步子朝她走来。根本不给眉心任何反应的时间,拽起她的手就走!   “喂!”   “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自己会走。”   尚玉衡嘴唇紧抿,拽着眉心从浮云堂的后院穿出,来到后山。   传说玉兰花中有种“龙女花”,又叫大理木兰,花色洁白而馨香,据《滇海虞衡志》载:“龙女花,止一株,在大理之感通寺。”谁能想到尚家的后山,大片大片的龙女花遮天蔽日,凋零的花瓣铺落芳草萋萋的地面,像笼上一层静静的雪片。   石径幽深之处,有亭,亭旁有秋千,树藤为绳,寂寥地伫立在夕阳下。   眉心望着眼前恍如仙境的美景,惊叹不已。她快走几步,来到秋千旁,小心翼翼坐上去,藤蔓发出吱呀的响声。脚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落叶,看得出这秋千很多年没有碰过了。   尚玉衡跟到秋千旁,居高临下,眉头紧蹙:“你怎样才可以原谅我?”   哟,原来是想求她原谅啊?不错啊,还学会欲擒故纵了。   眉心轻笑:“不可原谅。”   “你……”尚玉衡眉头皱是快要拧出水来,“能不能讲点道理?”   “不能。”   尚玉衡简直要疯了,俯下身子,双手抓住秋千的两根藤蔓,咄咄道:“沈眉心,当初说要非我不嫁的人是你,拽走我玉佩的人也是你,这算什么?想反悔吗?”   眉心脑子一下子“轰”地炸开了!   他认出她了?   他居然认出她了?!   “怎么,还想继续装傻?”尚玉衡将身子缓缓逼近眉心,咬牙切齿道,“沈眉心,你死心吧!这辈子你生是我尚玉衡的人,死是我尚玉衡的鬼。想反悔,晚了!”   “咔嚓”!   手臂粗的藤蔓竟被生生扯断!   一阵天旋地转,眉心猝不及防仰面摔到地上,紧接着,一具沉重炙热的身躯重重压下。她惊恐地睁开眼,发现尚玉衡的脸近在咫尺,急促的喘息清晰可闻!   尚玉衡狠狠吻上眉心的唇,毫无章法地咬着,掠夺着,一路横冲直撞!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眉心懵了!她瞪大眼睛,男人冷峻的容颜近在咫尺,眸色沉沉,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好疼……放开我!”她吃痛,想推开,反而更激起男人占有征服的欲|望,炙热的舌粗暴地撬开她紧闭的唇瓣……   “呜呜……”眉心很没出息地哭了,嘴唇上破了皮,好疼!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尚玉衡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然而体内极速涌起的燥热与不安却不让他浅尝辄止,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   眉心是真的怕了,哭着骂道:“尚玉衡,你混蛋!”居然敢咬她!   见小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尚玉衡强压下周身的躁动,僵硬地爬起来,别开脸,“你……你没事吧?”   “滚!”眉心摸着被咬烂的嘴唇,又羞又恼,抓起地上的落叶朝尚玉衡身上砸去,可叶子轻飘飘倒落得她满头满身都是。她难过极了,将脸埋入双膝中,哭得好不伤心。   白衣素颜,青丝如墨,勾勒出纤细悲伤的身影。   尚玉衡有些不知所措了,“对不起,我……。”   原本只想问几话,谁想到……   “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哦。”尚玉衡呆呆站起身,“你别难过,我……”   “滚!”   不知哭了多久,眉心才闷闷抬起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不就是被咬一口吗?就当不小心碰见一只疯狗好了,哭哭啼啼的多丢人。   眉心缓缓站起身,眼下这副尊容要是被罗氏那帮女人瞧见,又该幸灾乐祸了,索性等天黑了再回去吧!她垂着头,在树林中漫无目的走着,走着,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她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想,而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呼啸着想破茧而出!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时肚子已经好大了,说是快要生了?当时她粗粗一算,尚玉衡娶她之前那女人就怀上了,所以才会羞愤难当,策马狂奔而逃!   如果是这样,尚玉衡与那女人早该有过肌肤之亲,可刚刚尚玉衡明明就像是……像是从未经历过。虽然她也不懂,但是女人敏锐的感觉骗不了人。   难道说,她一直误会了尚玉衡?   不,不可能!   似乎潜意识中,眉心对尚玉衡在外面养野女人的事坚信不疑,这个念头盲目到毫无理由,无比坚信。此时,眉心却突然怀疑了,她为什么会那么肯定?前世她几乎一直躲在房中顾影自怜,连门都很少出,一开始她是怎么知道尚玉衡在外面养女人的?   好像……是喜鹊告诉她的?   对,是喜鹊!她不可能怀疑喜鹊,所以就认定是尚玉衡在骗她!   可喜鹊是从何处得知的,她竟一无所知。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哪会想到去追问质疑?从小到大的姐妹,喜鹊不可能会背叛她。唯一的可能就是喜鹊被人利用了。   这个答案一出来,眉心不禁脊背生寒。   天色渐暗,寂寥的树林传来几声鸟叫,扑愣愣向远处飞去。残破的千秋,高大茂密的白玉兰,疯狂滋生的野草,在黑暗中仿佛化作野兽的巨口,将要吞噬一切!   眉心双臂抱紧,快步逃离!   黑暗中猛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吓得她魂飞魄散,刺耳尖叫!   “别怕,是我。”一个低沉嗓音传来,很快眉心被拥入宽厚温暖的怀中。她不顾一切死死抱住那人的脖子,恐惧莫名。有人要害她!为什么?为什么!   “别怕,没事了。”尚玉衡好生懊恼,自己似乎又干了一件蠢事。   深林静谧,如钩银月散发淡淡的光辉。   最初的惊恐退去,眉心松开手,猛地推开抱着她的男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怎可能仅凭感觉就断定尚玉衡是无辜的?莫不是被人家亲了一下,就春心荡漾摸不着北了?   “你,还好吧?”尚玉衡干巴巴开口,想上前,又不敢。   眉心抬起头,平静道:“尚玉衡,你想让我原谅你,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第22章 立中宵 回到沧浪院,眉心快步跑进房中,“嘭”关上房门!   “小姐,你……你的嘴怎么?”喜鹊哇哇大叫。天呐!她家小姐衣衫不整,满脸潮红,连嘴唇都……这模样,分明就是……啊!啊!啊!怪不得她娘不许她跟去!   眉心被吵得心烦,操起茶盏砸过去,小丫头这才闭嘴。   尚玉衡没跟着进来,也没去书房,一个人静静站在院中的白玉兰树下,闭目沉思。   眉心摸出一盒绣花针,将尚玉衡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当靶子,用针使劲戳戳戳!她心想,这混蛋定是舍不得外头那个女人吧?小模样是生得不错,哭起来梨花带雨呢!   而尚玉衡想的却是,不让他碰她,究竟是多久?   他以指抚唇,细细回味从未品尝过的娇嫩甘美滋味,柔若无骨的小手,不盈一握的纤腰,她趴在他怀中微微的娇喘……那些他曾嗤之以鼻人的东西,如今竟化为蚀骨的毒|药,令他欲罢不能。   不许碰她,怎么可能?   眉心戳累了,望着密密麻麻满是针孔的窗纸,忽感颓败。将针一丢,熄灯睡去。   翌日拂晓,眉心被喜鹊刺耳的惊叫声吵醒。她本就一夜不曾安眠,刚才有了睡意又被打扰,登时怒气冲冲跳下榻,冲过去打喜鹊。却见喜鹊双目圆睁,一脸震惊地指向窗外。   眉心顺着望过去,愣住了。   白玉兰树下,尚玉衡竟还静静站着。凋零殆尽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衣角,犹似一夜未曾动过。   听到这边的动静,尚玉衡大步向窗下走来,身上的花瓣飘落,近乎梦幻。   “我想好了。”尚玉衡走到窗前,神情肃穆道,“后两条都依你,只是第一条……”   “第一条……第一条怎么了?”眉心猛回过神,有些慌乱。她本以为他说的“想想”只是拖延搪塞之辞,竟真的想了一夜吗?还有,他该顾虑的不是第三条吗?怎么会是第一条?   呃……第一条是什么来着?   “你说不许我碰你。”尚玉衡又靠近半步,直视着眉心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最深处,“请你给个期限,是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多久?”   眉心很想脱口说“一辈子”,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垂下头,宁了宁心神,“一年,一年以后……”尚玉衡快速打断她,“好,就一年,我等得起。”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多久?”   “不是多久的问题!”眉心恼了。这种事,怎么能像买萝卜白菜似的讨价还价呢!   她说一年,就因为半年后,那个女人就会大着肚子找上门的。若真有误会,一年的时间也完全能澄清,若不是误会……那她,也该彻彻底底死心了。   “好,你慢慢想,我不着急。就算是一辈子,我也等得。”尚玉衡低低笑了,声如碎玉,“我这些天有点忙,你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不过,我……我晚上会尽量早点回来的。”说完转身便走。身形挺拔,步履矫健,毫无一夜未眠的疲态。   眉心恍然惊觉,她一直以为尚玉衡身上是梅香,原来竟是白玉兰的味道。   .   鲁俊达办事雷厉风行,第二天果然把眉心要的人送来了。   眉心正蹲在浮云堂荒芜的空地,挥舞着小铁锹,将采买来茉莉树苗一株株种到庭院中。喜鹊欢天喜地来报信,眉心连头也没抬,让喜鹊先领着人到沧浪院花厅候着。   将几十株茉莉树全栽好后,眉心洗净手,仍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闭目沉思。   圣人说:“日三省吾身。”确实有道理。静下心来,即使什么都不想也会有很大的收获。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眉心当然不可能无欲无求,她虔诚跪在佛祖面前祈祷,一愿双亲福寿双全,二原沈家昌隆永济,三愿……好吧,她果然还是太贪心。就只愿她的亲人都平安健康吧!   只要亲人们都好,她就满足了。   “听说二小子要跟人比试?”端坐在佛像下的老夫人突然开口。   侍奉的芳嬷嬷点头:“是虎贲军那帮小子挑衅,大张旗鼓下战书,凤翎卫怎么也得应承下来。陆家小子与玉衡交好,这些天玉衡都在忙着这事呢!”   “哦。”老夫人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胜算有多大?”   芳嬷嬷想了想,摇头,“怕是……凶多吉少。”   老夫人幽幽叹息:“想当年凤翎卫刚创建时,何等意气风发,如今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天下之事,事事难料。咱们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管那么多了。”   翎卫是尚家先祖一手创下的,尚老爷子也曾担任过凤翎卫大统领。那时的凤翎卫说是在皇城横着走也毫不夸张。如今才不过百年,竟已物是人非,老夫人岂能不感慨万千?   眉心就跪在门口,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前世凤翎卫和虎贲军那场比试她偷偷混进去看了,凤翎败,而且败得很难看。这也在预料之中,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如何抵挡得住铁血磨砺出的武士?   其实那一战,尚玉衡可谓风头出尽。骑射百发百中,均无人可敌。剑术与虎贲军大统领魏烈堪堪打了个平手,魏烈盛赞尚玉衡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在凤翎卫埋没了。   然而,即使尚玉衡再厉害,以一个之力根本扭转不了大局,凤翎卫还是输了。这件事似乎对尚玉衡的打击很大,回来之后,关在书房三天没出来。她等在外面,心急如焚。   这一世,怕也是在劫难逃。   因为知道结果,眉心反而心无波澜,只是有一点点……同情吧?   跪完半个时辰,眉心向老夫人行礼,问安。   老夫人闭目摆摆手,不发一语。   看起来,老夫人似乎太过薄凉。人家小辈儿好意来陪你,一句话不说就算了,都不曾拿正眼瞧人家。但眉心晓得,老夫人没把她撵出院子已是极大的宽容。昨天她送来一瓶鸢尾,今儿早上已被放到佛堂内案台上,所以她才敢得寸进尺在院子里挖土栽花。   六月将至,到时候茉莉花开,一室清香,但愿老夫人心头的阴霾会渐渐散开。   眉心走后,老夫人睁开眼。   芳嬷嬷送一方帕子给老夫人擦手,笑道:“小娃娃是个有心人,送来的花花草草都是连根带须的。如今的年轻人啊,谁还晓得顾忌这个?难得,难得啊!”   老夫人接过帕子,没作声,脸上的皱纹却层层舒展开来。   眉心刚走出云浮院,白氏便连忙迎上来,携着眉心的手,笑道:“你可算出来了。”   “我正要找婶婶呢!”眉心话锋一转,“不过呢,婶婶要还是为尚玉衡作说客,那就免谈了。”   “哟,阿眉这小嘴,越来越会呛人了。”白氏笑得愈加和蔼,“婶娘要说,难不成还真堵婶娘的嘴不成?”她当然是为了尚玉衡的事来的。昨晚上她越想越心惊,沈家这小姑娘瞧着性子随和,其实是个有大主意的。若被她知晓尚玉衡在外头惹下那些腌臜事儿,还不搅得个天翻地覆?   偌大的国公府,她所能依恃的唯有尚玉衡。这两人要是闹出个好歹,罗氏那女人必会愈加嚣张,到时候这家里还有他们三房立足之地吗?   “婶娘说笑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白氏也是一番好心,眉心岂能真跟人家翻脸?   “婶娘就知道阿眉是个好孩子,心软,舍不得,呵呵……”白氏舒了一口气,“婶娘今儿早又做了几样糕点,阿眉过去尝尝吧?”   眉心点头:“好,我正好也有事请婶子帮忙。”昨儿她拍着胸脯跟鲁俊达应下三十道菜肴糕点,当时只图嘴上痛快,事后再一想凑齐了是容易,但她若挤垮人家雄踞京都百年的老店,非得下大工夫才行。点心这块儿,还真得好好请教白氏。   浣溪苑一如往常清幽寂静。   眉心坐在洗心亭里,细心品尝白氏新做的糕点。   说实话,她是山珍海味吃腻的主儿,舌头早就成精了。白氏做的点心味道算不上特别,出彩的是式样新奇精巧,讨人喜爱。眉心思忖片刻,与白氏商议,她派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过来跟白氏学做点心,等新茶社开张盈利,算白氏占一成。   白氏一听,慌道:“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闲着无聊做着玩的,哪能上得了台面儿。”   眉心再三央求,白氏才勉强应下。只是不肯要那“一成”的得利。   白氏越是这样,眉心反倒更过意不去。她又见白氏一身旧布衣,头上只斜挽着一根玉簪子,不管白氏肯不肯,摸出袖中提早拟好的约书,威逼利诱,撒泼耍赖哄得白氏签了。   白氏哭笑不得:“阿眉是要做京都第一女富豪吗?”   “有这个打算。”眉心吹干墨迹,小心折起约书,收入袖袋中,这事算是谈妥了。不等白氏再开口,忙推脱有事,溜了!   走出浣溪苑,眉心心情大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鲁氏小声道:“妈妈瞧着这白氏像是个不简单的。”      ☆、第23章 满庭芳 “是不简单。”眉心深以为然,“孟子夫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白氏虽贫,却不卑不亢,不贪小利,算得上女中丈夫。”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鲁氏摇摇头,“算了,反正她也没坏心。”   眉心笑:“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多的。”   刚到沧浪院门口,喜鹊就一蹦三跳跑出来,小脸涨得通红,“哎呀,你们怎么才回来?快去、快去看看大伯送来的人……”   眉心盯着喜鹊,那个诡异的念头又冒出来了。   “小姐,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喜鹊缩了缩脑袋,眼神好陌生好可怕!   “瞧瞧你,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整日疯疯颠颠的像什么样子。”眉心一脸嫌弃。这样一个直肠子的傻妞,被人利用太简单的不过。可那个人会是谁呢?   眉心实在想不明白,谁会害她?   罗氏那帮女人讨厌归讨厌,却只是想从她身上捞好处罢了,不至于害她。京城中她算得上认识的人,除了鲁氏一家之外,别无他人。哦,江临川和江临月一家也是认识的,可前世她躲在府里极少出门,并没遇见过江临川。再说了,人家现在混得可比她强千百倍,有闲心来陷害她?   层层梳理下来,唯一有嫌疑的就是云阙楼那个女人。   以前她认定是尚玉衡滥情无耻,那女人不过也是个被蒙蔽的可怜人,所以尽管厌恶,却并没有去寻那女人的麻烦。现在她转念一想,甘于作人外室,妄图携子上门“逼宫”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人?人家都算计到她头上了,她还傻乎乎可怜人家?   这一世,她要在那女人对她使绊子之前,先下手为强!   眉心招来小鹌鹑,对他耳语几句,“告诉鲁老头,务必尽快查出来。对了,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娘和姐姐,明白吗?”   “姐姐放心,一定办得妥妥的。”小鹌鹑挤挤眼,一溜烟跑了。   走进沧浪园花厅,眉心终于明白喜鹊为什么兴奋了。   二十个梳双鬟着松石绿齐胸襦裙的丫鬟齐齐站成两排,个个容貌清秀,恭顺有礼,等了一个多时辰竟纹丝未动。最前方立着一个持剑少年,虽是一身寻常的蓝布衣,却无法掩盖其周身的清贵倨傲之气。若是不知情的,倒以为是宫中哪位皇子便服下来体察民情来了。   眉心不由啧啧称奇,鲁老头真牛人也!   粗使的丫头两个就够了,余下的十八人,一半安排到沧浪院,一半去浣溪苑。都是极训练有素的,送入宫中侍奉皇帝都绰绰有余,更不提她与白氏都是极好说话的人。   丫鬟悉数退下后,持剑少年仍冷冷站着,笔直如石雕。   “叫什么名字?”眉心坐到主位上,捧着茶盏闲闲啜着。她特意盛装打扮,一身紫金色古纹双蝶云形逶迤拖地千水裙,手挽碧霞罗牡丹薄雾纱。长发绾成的飞仙髻,数枚饱满圆润的珍珠点缀发间。樱唇微抿,美目低垂,涂着艳红的丹蔻纤指傲慢翘起,优雅华贵。   “砚青。”少年躬身回答,不卑不亢。   “会武吗?”   “会。”   “喜鹊,请鲁叔过来。”眉心抬起眼皮漫不经心瞥少年一眼,“过不了三招,立马滚蛋!”不知鲁俊达从哪弄来的人,形貌竟与尚玉衡有七八分神似。这个臭老头子,他想干嘛?   鲁叔很快到了,一身褐色粗衣,瘦小木讷,扔进人堆里绝找不出来。   小时候,眉心老觉得鲁妈妈嫁给这个人亏了。鲁妈妈比不上娘亲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可也算温婉贤淑的小家碧玉,怎么就挑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嫁了?   后来她才知道,鲁叔本名雍阳,是传说中天下第一剑派天纵剑的传人。年轻时那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惜她生得太晚,见到的只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沈家护院。据说雍阳有一回被仇家追杀,整个人都被捅成筛子了,被鲁大伯捡回沈家,在鲁妈妈的精心照料之下,竟然好了?   最后,这个叫雍阳的剑客就连名字都不要了,赖在沈家,终于抱得美人归。   眉心让喜鹊搬张躺椅到门廊下面坐着,捧着点心瓜果,看着他们二人在院中比试。   雍阳看见砚清时,平静无波的脸上陡然一沉,“你师从何方?”   少年站得笔直,冷道:“恕不能告之家师名讳。”说完就拔出手中剑,摆出攻击架势。他见雍阳手中无剑,并不急着出手,似乎在等对方亮出兵器。   “呵呵……”雍阳低低笑了,突然冲上前,眨眼间竟将少年手中的剑夺来,拿在手中轻轻摩挲,“天纵剑竟沧落到你这个废物手中,可惜了。”   少年脸色大变,惊骇不已,“你……前辈是……”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雍阳冲少年招手,“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少年刻恭谨无比,屁颠颠跟着雍阳走了。   眉心嘴里的瓜子“啪嗒”掉到地上。说好的大战三百回合呢?   鲁老头,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沧浪院这么大阵式,不可能不惊动罗氏。按说人家娘家送来的下人,派人到主母在报备一下就成了。只是这送上门的肥羊岂有不咬一口的道理?罗氏眼珠子转了转,派孙婆子领着一帮人以“府中进人须长房先挑”为由,来沧浪院要人。   眉心一口老血正梗在喉咙没处发呢,当即把一盘瓜子壳全扣孙婆子脑门上,滚!   孙婆子一朝被蛇咬,对眉心颇有几分忌惮,二话不说折身回惊涛阁向罗氏添油加醋狠狠告上一状。罗氏气得直颤,反了!反了!不给点那小贱蹄子厉害瞧瞧,真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眼里了!   眉心也料到罗氏必不会善罢甘休,摆开架势等着罗氏放马过来。可等了好一会儿,只见那孙婆子又过来了,阴声怪气说大夫人请去惊涛阁叙话。眉心失笑,这罗氏倒有点意思,还学人家摆鸿门宴?好歹鲁老头送这么多人给她来撑面门,怎好意思藏着呢?   眉心一身华裳,引着十八个双鬟青衣侍女,浩浩荡荡向惊涛阁行去。这丝毫不逊于王妃出行的大阵式,引得府中下人们纷纷跑来围观,无不啧啧称奇。   怪不得世人皆汲汲于名利富贵,不得不说,就连眉心自己都颇有一种睥睨众生的傲然。   惊涛阁门房婆子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赶紧恭敬地将人往里面请。眉心提防着罗氏闹幺蛾子,所以步步小心,直走到正堂也未见不妥,反倒令她愈加不安。   正德厅中,罗氏端坐在首坐,小罗氏与尚月芙侍立左右。里外侍奉丫鬟婆子皆敛声屏气,神情恭肃。厅中静悄悄的,愈显得诡异。   眉心淡淡扫一眼,发现罗氏左手侧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华衣妇人。      ☆、第24章 今非昨 那妇人见眉心进来,正欲起身相迎,却被旁边的罗氏殷勤拉住,“哎呀,卿妈妈,不过是个小辈,哪能劳烦您起身,快坐!快坐!”又转脸呵斥眉心,“还愣着干嘛,这是太尉府少夫人身边的卿妈妈,还不快行礼问安。”谄媚之意,十分露骨。   原来是尚玉衡的狗友陆放舟家的人,怪不得穿戴气度不凡。不过好歹您也是国公府正经的当家主母,就算太尉府再位高权重,也用不着跪舔一个下人吧?   眉心置若罔闻,悠哉坐到右手位第一张织锦背椅上,倨傲点了一下头,算是见过。   罗氏勃然变色,狠狠剜眉心一眼,果然是商户女,没规矩。又转向卿妈妈,“哎呀,让卿妈妈见笑了,是我平日疏于管束,惭愧!惭愧!”   “噗……”眉心忍不住笑出声,“若没我什么事,恕不奉陪了。”   尚玉衡与陆方舟什么交情?莫说是陆家区区一个下人。就是陆放舟本人来,她也不会上杆子巴结。这世上能让她舔着脸讨好的人,还没出生呢!   “沈眉心!”罗氏终于绷不住了,“你……你敢!”   “夫人息怒,莫伤了和气。”卿氏缓缓起身,走到眉心跟前,圆圆的脸上堆满笑容,“二少夫人,我家少夫人想邀您到太尉府喝茶,这是帖子……”说着取出一张烫金的帖子,恭敬递到眉心跟前,“明日巳时,请二少夫人赏光。”   眉心望着眼前这张笑容可掬的脸,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身后的鲁氏俯身凑到她耳边低低提醒一句,眉心神色遽变,仔细盯着卿妈妈,差点跳起来!   “有劳卿妈妈了!”罗氏快步上前,欲过接帖子,“代我回禀你家少夫人,明儿……”   “不好意思,我家少夫人特意嘱咐帖子必须亲手交到二少夫人手上。”卿氏不动声色拽回帖子,又恭敬送到眉心面前,“二少夫人,请收下吧!”   “哦。”眉心回过神,收下帖子,震惊不已。她竟是江临月的乳母!若不是鲁妈妈提醒,她如何也不会将眼前这位富态圆滑的贵妇人与记忆中瘦弱沉默的女子联系到一起,变化实在太大了。   等等,江临月嫁的人居然是陆放舟?   那个粗鄙傲慢不可一世的莽夫?!   眉心突觉天塌地陷。她的小阿月那般温柔胆小,嫁给陆放舟那蠢货还不得被欺负死啊!   “阿眉啊,明儿让芙儿陪你一道去吧!”罗氏轻咳一声,端出主母的架子,“太尉府高门大户规矩多,你初到京城,若有不懂的让芙儿在一旁帮衬着,我也放心。”事实上,她恨不得跳起指着眉心的鼻子骂,瞧你那一脸蠢相!人家太尉府少夫人可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岂是你这等没教养的商户女可比的?不过是看在尚玉衡的面上抬举你一下,还真以为自个有多了不起?   “是啊,就由妹妹陪小嫂子一块去吧!”尚月芙亲热挽起眉心的手,笑靥如花。   眉心岂会不明白罗氏母女打得什么算盘?尚家式微,罗氏这帮女人又粗疏不堪的,渐渐被排挤出京城贵妇圈子。尚玉衡虽与陆顾二人交好,却从不牵扯私事。尚月芙屡次求尚玉衡牵线搭桥都被拒绝,今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结交太尉府的少夫人,怎可能放过?   恐怕尚玉衡根本不是什么不徇私情,是怕尚家这群女人出去丢人现眼吧?   眉心拂开尚月芙的手,问卿氏:“卿妈妈,你家少夫人请的是我,还是尚家大小姐?”   卿妈妈含笑应道:“当然是二少夫人。”   “哦,是这样啊。”眉心冲尚月芙挑眉,“不好意思啊,人家没请你呢!”   “你……”尚月芙的表情如同吃了一只苍蝇般,吞不得,吐不出,“您就不要戏弄人家啦!芙儿……芙儿也好心,担心嫂嫂初到京都,许多规矩……”   “不必了,我自己会小心的。”眉心晃晃了手中的请帖,想拉她作登墙梯,做梦吧!   从惊涛阁出来后,眉心请卿氏到沧浪院里坐坐,卿氏推说急着回去复命,眉心也不便强留。回沧浪院的路上,眉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鲁妈妈能认出卿氏,卿氏必不可能认不出她们。可方才卿氏的态度表面上恭敬有礼,滴水不漏,事实上只将她当作尚家二少夫人对待,这是为何?   况且若江临月真有心请她,何必绕到罗氏那里,直接递给她不成吗?   种种疑问,令眉心不禁怀疑起江临月请她的目的,只是单纯的叙旧情,还是……   “鲁妈妈,你有没有觉得……”   “等回去说。”鲁氏沉着脸,似乎隐忍着怒火。   回到沧浪院后,鲁氏命喜鹊在门外守着,才拉着眉心坐在窗下的榻几上,冷声道:“好一对江家兄妹,原来竟是一对白眼儿狼!”   眉心胸口一滞,果然被她猜中了吗?   先前在绿杨春遇见江临川,事后鲁妈妈就再三提醒她离江临川远些,觉得此人心怀不轨。当时她颇不以为意,虽说江临川当着尚玉衡以及众人的面儿唤她乳名,令她感到难堪。但怎么说沈家也是江家的恩人,江家现在又混得风生水起,岂会故意来刁难她?   今儿江临月又突然请她去太尉府喝茶,却非要大费周章闹到罗氏那里。罗氏刻薄刁钻的名声京都圈里谁人不晓?她跟罗氏闹起来,不管谁占上风,在旁人眼里都是尚家狗咬狗,一嘴毛。卿氏在一旁冷眼瞧着,看似帮她,实则是煽风点火。   幸亏眉心多留心眼,没当场相认。若是卿氏装糊涂,她岂不成了不要脸想抱人家大腿的跳梁小丑?   “鲁妈妈,好好的人,怎会变得面目全非?”眉心黯然叹息。她还没见到江临月,却能想象得出绝不可能还是那个文静爱哭的女孩子。   鲁妈妈苦笑:“傻丫头,你心性纯善,你以为是沈家是江家的恩人,江家却以曾受沈家的恩惠为耻辱。你当江家兄妹是幼时玩伴,亲密无间,他们却认为自己是忍辱负重,屈居人下。如今江家风光煊赫,当然要在你这个破落的旧时主子面前耀武扬威,以雪前耻。”   一番话字字如针,刺得眉心骨肉生疼!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尽管她多么不愿意相信,却根本无法辩驳,这是事实,令人心寒的事实!   “鲁妈妈,你之前说白氏不简单,又从何说起?”   “阿眉,你别难过,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忘恩负义的。”鲁氏晓得眉心听进去了,既欣慰,更多的却是心痛。“白氏此人虽不简单,却没什么坏心,你不必提防她。”   眉心摇头,诚恳道:“不,鲁妈妈,我要听,我想跟你学识人之道。”      ☆、第25章 少年游 其实不消鲁氏言明,通过寥寥几次相处,眉心也看出来白氏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懦弱无能。相反,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清楚自己在尚家的处境。一无娘家撑腰,二无夫君依恃,在刻薄跋扈的罗氏面前她只能忍气吞声,作小服低。   她这么做,除了不想招惹是非,更是为了逢迎尚家她唯一可依靠之人尚玉衡。   尚玉衡此人孤高寡言,最不喜人无事生非。罗氏有多面目可憎,那他就对白氏有多同情。若是没有尚玉衡暗中帮衬,浣溪苑岂会像如今这般庭院清净,草木葳蕤?   尚玉衡在外人面前对白氏不假辞色,那是作给罗氏那帮人看的。而白氏呢,恰恰也是极懂事的,配合得极默契,以至于眉心都会认定尚玉衡是个无情寡义之人。   这一世,敬茶时眉心送给白氏整整一袋金子,引得多少人眼馋?   白氏得了钱财之后,一未谄媚巴结眉心,一未为自己添置衣物首饰,却颇费心思送来一盒不值钱的点心。因为白氏知道,像眉心这种富贵窝里长大的娇小姐,偏偏还就最吃这一套。   再说前世,白氏对眉心百般示好,关切入微,真只是因为怜悯眉心孤苦无依?   眉心要是能有人家白氏一半的玲珑心思,上辈子也不至于被罗氏耍得团团转,做下许多蠢事,令她与尚玉衡之间渐生嫌隙,最终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阿眉,妈妈又要多嘴了。”鲁氏面色凝重,“明天太尉府之行,绝不能就贸贸然去了。妈妈不晓得你与尚二公子之间究竟如何。但就事论事,姑爷与江临月的夫君交好,可以先向尚二公子先打探打探,才好作应对之策。咱们不算计旁人,可不能傻傻被旁人作践。”   眉心沉默片刻,点头:“嗯,我听妈妈的。”   鲁氏这才舒了一口气:“乖,这才是懂事的好阿眉。”   做午膳尚早,鲁氏将自己拿手的菜品整理出来,粗略一算,有二十多道。不过大多都是江南的家常清抄,闷炖,算得上独具特色的并不多。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吃食已不是果腹,而是一种色香味的品赏。新茶社必须在材料、品相、菜品再多下点儿工夫。   两人讨论得正热烈,喜鹊突然慌慌张张闯进来,“打……打起来了!”   眉心骂道:“整日一惊一乍的,好好说,谁打起来了?”   “听说罗山昨天调戏清浅的事儿,茂林跑去找罗山单挑了!”   眉心脸色一沉,她对茂林的印象一直不好,圆滑世故,贪财无耻,就他那竹竿似的小身板去找罗山单挑,不是找死吗?不过茂林被打,她拍手还来不及呢,喜鹊怎会这般慌张?   莫不是喜鹊看上茂林了?   这也正常,小丫头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茂林又是个惯来油嘴滑舌最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眉心忧心的是茂林会不会就是被那个女人收买,然后“利用”喜鹊的人?   “喜鹊,你不会对茂林……”   喜鹊跺脚:“哎呦,我的小姐,哪有心情跟你闹着玩,再不去拦着,茂林真要被打死了!”   眉心让喜鹊去前院将新来的小子唤来,换了身轻简明艳的衣裳,不紧不慢往前院走。茂林那混账东西她还不晓得?人精一个,绝不会做吃亏的事。他敢去撩罗山,定是有后招的。   出现下人聚众斗殴这种事,寻常人家必是严惩不贷。罗氏这位尚家主母倒好,听说后,竟冷哼一声,让婆子传话,“仔细”点打,不弄出人命就成。   这话的弦外之音谁能听不出来?罗氏是要将之前在眉心这儿受的气撒到沧浪院小厮身上。主母都发话了,惊涛阁的人恨不得人人拿杆旗子替罗山擂鼓助威去。   等沧浪院一行人到时,尚府正中的大广场上早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人。罗山大马金刀山坐在铁木扶椅上,身后一帮狗腿子,颇有几分山寨头头的气派。   茂林单枪匹马站在罗山对面,指着罗山的鼻子骂,单薄的小身板愈发显得可怜。   罗山本是个暴脾气,可昨天挨那一脚着实不轻,这会儿心口还疼着呢。他和眉心和想法一样,茂林这小滑头岂会活腻了主动跑来送死?肯定有后招!可这位爷耐着性子等半天,那怂货还只是一个劲指着他鼻子骂。罗山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扭脖子晃腰,将手指按得咯咯作响。   茂林愣了愣,咬咬牙,继续骂!   “操|你奶奶的,真当老子是死人啊!”罗山暴呵一声,挥起拳头砸向茂林!   罗山面目狰狞,块头也吓人,有胆小的丫头“啊”捂住脸尖叫起来!茂林竟似不慌不忙,堪堪躲过罗山的拳头。众人震惊了,没想到茂林这小子深藏不露啊?哎呦,有看头了!   但接下来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精彩的对决场面,基本上就是罗山撵着茂林四处乱窜,茂林躲闪不及也生生挨了几下,不多时便鼻青脸肿,不成人样儿了。   “你们……你们别打了!”清浅从人群中站出来,浑身发颤,凄声哀求。   罗山打得正爽呢,一见心上人出来更如火上浇油下手更重几分。茂林到底扛不住了,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罗山冲上前如踢死狗般踹向茂林,骂骂咧咧,“操!这么不经打!”   人群中发出阵阵嘘声。   有人幸灾乐祸喊道:“罗山,大夫人吩咐了,下手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   “欺人太甚!”喜鹊忍不住撸袖子要冲上去。眉心凉嗖嗖瞥她一眼,偏头问身侧的少年,“唉,那个谁,你叫什么来着?”   少年躬身道:“砚青。”   “哦,那以后就叫你小燕子吧!”眉心指向场中,“去给那个大块头点教训,记着,打得漂亮点。”   少年嘴角抽了抽:“遵命。”   能被天纵剑客雍阳喊去谈人生的当然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没人注意到这个叫砚青的清俊少年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把茂林从罗山脚底下拖出来的,等众人回过神时,罗山已经被砚青如抡一根鸡毛掸子般砸到地上,轻飘飘,如掸去衣角的灰尘。   罗山被摔后,愣了半晌才爬起来。此人身手一般,但皮糙肉厚的,耐打,摔一下不过是挠痒痒。嗷嗷扑过去,结果连砚青的衣角都被碰着,又被人家揪起衣襟重重砸到地上。   砚青摔完人之后,气定神闲,并不出手。可只要罗山爬起来,他走过去抓起人往地上摔。   罗山皮再厚那也是肉长的身子,连摔了七八下后,实下爬不起来了,两只充血的牛眼瞪着砚青,“哪……哪来的……野……”竟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后面那帮狗腿子一看,我擦,不对劲啊!赶紧冲上前七手八脚抬着罗山就要溜!砚青足尖一点,挡到前面,冷冷一扫,这帮人竟丢下罗山撒丫子全跑了!   围观人群“哄”然散开,却都舍不得走,个个看妖怪似的盯着中间那个站得笔直如雕塑般的少年。   少年躬身向眉心行礼:“主人,可以了吗?”   眉心猛回过神,愣愣道:“不错,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亮瞎狗眼好吗?!   躺着装死的茂林也忍不住睁开眼,心中直骂,卧了个大槽!不说是个干瘦小老头吗?这……这从哪蹦出来的妖孽,特么小爷的风头全被你抢了!      ☆、第26章 泼茶香 回到沧浪院,眉心面色不善,盯着哼哼唧唧的茂林,“别装了,快说吧!”   “说……说啥啊?”茂林抱着肚子,一脸幽怨,“没看我都让人打成这样了吗?”   “再不说实话立刻废了你!”   “另介!”茂林立马举起双手,“我说!我说!”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递给眉心,“诺,从西抱厦下去,用这个钥匙打开……”   眉心上去一脚:“别废话,带路。”   茂林虽没有丢掉半条命那么夸张,但罗山那几脚不是白挨的,疼着呢!可比起罗山,他现在更怕眉心这个蛇蝎美人,强拖着伤残的身子,一步步往西抱厦挪。西抱厦藏在正房后面,十分隐蔽。茂林领着众人好半天才挪到门跟前,颤巍巍抬手用钥匙开门,可捅了半天愣是没捅进去。   眉心有点糊涂了,这小子到底搞什么鬼呢?   她命砚青上去,替茂林把门打开。   门“吱呀”一声推开后,里面安安静静的,光线昏暗,依稀可见一道幽深窄仄的楼梯盘旋着通向下面,深不见底。   砚青率先进去,很快出来,向眉心行礼:“主人,可以进来。”   眉心狐疑走进去,小心翼翼走下楼梯,抬头一看,愣住了。   宽敞的地下室,整整齐齐码着一圈高大的华贵的檀木箱子,皆用大红绸捆扎,分外醒目。这是眉心陪嫁的妆奁,一共六十四抬,一个不少。   至此,眉心才恍然明白,原来竟是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   明面上,茂林挑衅罗山吸引注意力,暗地里尚玉衡手下另一个得力狗腿子修竹带人悄悄潜入府库,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将六十抬的陪嫁全搬到沧浪院!   之前茂林跟尚玉衡抱怨眉心派他向罗氏讨陪嫁妆奁的事儿,本想让尚玉衡亲自出面强要,谁想尚玉衡竟弄出这么个损招儿。茂林应下这等苦肉差事,嘴上说是为主子尽忠,万死不辞。其实嘛,这小子一直对清浅有意,两人感情也极好,可每到谈婚论嫁清浅就支支吾吾。茂林晓得清浅是忌惮罗山那混账玩意,就想借着这机会玩一把“苦肉计”,杀杀罗山的威风。   茂林算计得好好的,罗山虽横,凭他的三板斧的能耐还弄不死他。昨儿罗山又挨了一脚,哼唧大半夜,更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就算再不济,他事先向喜鹊透露风声,依那小丫头咋呼性子定会把她主子请来。到时候他佯装重伤,让喜鹊她爹出手狠狠收拾罗山。   雍阳身手再好,毕竟是个干瘦半老头子,抢不了小爷他的风头,谁料半路杀出个妖孽来!   茂林捂着胸口,哀怨地将钥匙捧到眉心跟前,“我家公子说了,咳……以后惊涛阁那位……咳咳……再敢放肆,您就拿陪嫁妆奁‘失窃’的事儿压她……”   喜鹊皱眉:“你少说几句。”   “不,我要说。”茂林一脸大义凛然,“小的命是公子给的,就算公子让小的上刀山下火海……”   眉心拿起钥匙,一脸漠然地走了。   .   晚间去浮云堂请安时,眉心踏进院门,吃惊地发现原本她只种下一排茉莉花苗,如今竟种满了整个庭院,碧莹莹的叶子间珍珠般白色花骨朵儿随风轻摇,煞是好看。   花垅间,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提着水桶,陪着旁边白发老妇人执瓢浇花。   眉心停顿片刻,便神色自若地拎着花肥小锄头,蹲到花垅的一头,挨个给花苗施肥。   庭院寂静,茉莉花海中祖孙俩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家常话清晰入耳。除却日常吃穿的琐事,两人的话题主要围绕十多天后“凤翎卫与虎贲军”的大比武。尚玉衡冷静分析形式,老夫人神色淡然,并不多言,只是不经间的微微叹息还是泄露了心底的忧虑。   将带来的花肥施完,眉心就着菩提树下的池水洗净手脸,整肃衣衫,依旧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闭目静思。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旁止住,接着便没了声息。   半个时辰后,眉心睁开眼,旁边的男人正盯着她看。目光相遇,两人飞快别开脸。   “回沧浪院,有事与公子说。”眉心淡然起身,丢下一句话。   夏初时节,沧浪池中的莲叶田田,稚嫩的小荷才刚刚冒出头。尚玉衡站在湖心亭中喂锦鲤,每投下一颗香团,数十尾金灿灿的锦鲤在水中翻滚着抢食。   “好漂亮的鱼儿!”捧着茶盘的喜鹊惊叹。   眉心凉凉瞪了她一眼,喜鹊吐吐舌头,放下茶盏一溜烟逃了。眉心施施然走进亭中,端坐到一端的石凳上,平静开口:“我想跟你谈谈凤翎卫与虎贲军大比武之事。”   御林军之间的大比武,本不容她这个闺阁女子不置喙,更不提出谋划策帮尚玉衡扭转败局。但前世她毕竟目睹过整个比试过程,两支队伍部署上的优劣得失亦得瞧出一二。   按着大楚军队惯例,两军比试的流程分为徒手搏击、武器单打、射靶、骑射四大项目。不管是个人还是团体,经无数大小实战磨砺出的虎贲军远胜于惯于摆花架子的凤翎卫。但凤翎卫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比如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锤十八种兵器,凤翎卫中皆有人精通。而虎贲军大多数为底层战士出身,招式战法注重实用,其华而不实的钺、锏、鞭、挝、鞭、流星锤等精通者寥寥,甚至有些摸都没摸过。   如果在赛制上动点脑筋,就算胜不了,也不至于输的太难看。   眉心说的时候,尚玉衡正襟危坐,听得极用心。眉心说完后,他定定望着她,问:“为何帮我?”   眉心执起茶盏,轻轻啜着,“一不想欠你人情,二不想老夫人失望。”   尚玉衡沉默。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眉心起身要走。   “等等。”尚玉衡唤住她,沉声道,“我也有一事与你商议。”   “何事?”   “从今晚起,我宿到正房,分榻而眠,如何?”   “呵……”眉心一手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现在才想起天下的悠悠之口,不觉得太迟了吗?”   “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算了吧。”眉心冷冷丢下茶盏,“茶凉了,涩得慌。”   尚玉衡没再开口,他目送着美人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渐起的暮色中,起身,坐到对面,执起眉心曾用的茶盏,缓缓凑到唇边,一点点将凉透的茶水抿入口中。   没关系,可以捂热的。      ☆、第27章 番外:尚玉衡 尚玉衡从没有见过他的娘亲,他甫入人世,她娘亲咽气,甚至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据后来接生的婆子讲,当时他的父亲冲入房中,拎起奄奄一息的他就要掐死。众人阻拦,他才得以活下来,只是背部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刺伤,经年累月,已磨得只剩下淡漠的疤痕,永存。   父亲应该是极爱娘亲的,便视他为害死娘死的凶手。曾经高大威猛的汉子在病痛和酗酒的煎熬中日渐消瘦颓败,唯一不变的就是对他的恨。父亲常常让他跪到娘亲的画像前,一跪就是整整一夜。父亲拿剑鞘抽他,即使已形销骨立病入膏肓,却到底是习武之人,冰冷的剑鞘一下一下狠狠抽在他身上,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噩梦,在寂静的午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肉碎裂的声音。   他应该是很乖的吧?无论有多疼,他都咬着牙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如果痛成为一种习惯,便也不觉得有多疼了。   八岁那年,父亲再也握不住剑鞘。他背上不痛了,心里却像有人拿刀子在割。父亲出殡的那天,他披麻带孝一身素白跪在灵柩旁,没哭,也没掉一滴眼泪。   从此,这世上他再无至亲。   幸而还有一个疼爱的祖母。   为了让他开口说话,寡居以久的祖母带着他参加各色宴会,鼓励他与同龄的孩子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尚玉衡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人心易冷。   尚家已不是当年煊赫一时的国公府,他只不过是个有影子的透明人。   有一回,陆家的大公子陆放舟让在场的少年轮流上前挑战他。一个个上去,一个个被打得抱着鼠窜,少男少女如众星捧月般围着他,高呼战神转世,无人可敌。   尚玉衡站在幽暗的角落里,如看一场滑稽的闹剧。   有个穿着狐裘的漂亮小少年得意地问他,听说你们尚家祖爷爷被封为大楚战神,怎么样,敢不敢去挑战?尚玉衡认得他,是大司马顾家最受宠爱的小孙子顾云庭。只是他不明白,他怂恿他去挑战的意图。要知道,那时他九岁,可陆放舟已是十三岁的少年。   小少年撇撇嘴,冲人群喊道:“陆表哥,这个家伙要向你挑战!”   人群如潮水般涌过来,纷纷起哄喝彩。   有人小声嘀咕,尚家那小子个头才到陆大公子胸口,一拳就打趴下了。平日里瞧着闷不吭声的还以为是性子孤僻,不喜欢说话,原来是个傻子啊!   尚玉衡不想惹事,转身要走。顾小公子在他身后低低骂了一句:“孬种!”   那一架终是打起来了。陆放舟仗着人高马大,像拎小鸡仔般将尚玉衡拎在手里往地上摔着玩。摔一次,尚玉衡爬起,再摔,再爬……衣衫被撕烂,头发披散,清俊白皙的小脸上满是灰尘,就这么倔强地一次次站起来,冷冷瞪着陆放舟。   “操!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陆放舟如一只被激怒的蛮牛,拳头如雨点般砸向尚玉衡。尚玉衡竟丝毫没有躲闪,反而跳起来一头撞向陆放舟的脸,瞬间鲜血四溅!   围观的人傻眼了!   陆放舟也傻了,他一抹脸,满手鲜血吓得他差点哭出来。长这么大,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更被说被打到出血!尚玉衡却趁着陆放舟发呆的工夫,一个过肩摔把陆放舟放倒在上,脚踩到他的胸口上,居高临下,冷冷问他:“你服不服?”   陆放舟吐出一口血沫子,骂道:“老子怕你个鸟!”   尚玉衡收回脚,用膝盖抵到陆放舟胸口,捏着他的手腕用力反拧,又问:“你服不服?”   抽筋错骨的痛是比用刀刺更令人痛不欲生,陆放舟先前还嘴硬,渐渐的声音小下去,只剩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你个混小子!你等着,老子绝不会放过你……”之前他不想有人过来打扰自己揍人玩,特意选了偏僻的角落。这下完了,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此时,吓傻的孩子们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去找大人。   等到大人们来时,尚玉衡已放开陆放舟,掏出一方雪白的锦帕,安静擦着脸上的血。   有个孩子指着尚玉衡尖叫:“就是他!就是他把陆大公打……”   “放你娘的狗屁!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被打了!”陆放舟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转身指着尚玉衡,“好小子,你有种!一个月之后,咱们再打,敢不敢?”   尚玉衡抬起头,平静道:“可以。”   他走到吓傻的顾小公子旁边,问道:“为什么要陷害我?”   八岁的顾云庭吓得哇哇大哭,“怡……怡君姐姐她……她们说你长得比我好看,我……我不服气!”他口中所说的怡君姐姐是陆放舟的胞妹、太尉府陆家嫡长女陆怡君。陆怡君和她哥哥一样,嚣张霸道,她说什么,那就必须是什么,没人敢反驳。   此后,每个月,陆放舟都会与尚玉衡打一架。   每一次,顾云庭都跟着在一旁放风端茶倒水,陆怡君盛装打扮,远远观战。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   六年后,陆放舟再也碰不到尚玉衡的衣角,心甘情愿认输。   这一年,陆怡君行及笄,将要入宫为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的宿命。然而在入宫一个月前的黄昏,陆怡君却找到尚玉衡,让他带她走。   尚玉衡平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陆怡君冲上前抱住尚玉衡的腰,哀求他,说她不想进宫,求他带她远走高飞。   尚玉衡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掰开陆怡君的手指。陆怡君死死地拽着,不肯撒手。那一天,是这个天之娇女第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动容,却最终也没有换的心上人回头一顾。   最终,陆怡君还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入宫为后。   次年,便诞下太子。   陆怡君大婚的那天夜里,尚玉衡与陆放舟顾云庭一起坐在西城楼上喝酒。三个少年喝得酩酊大醉,砸碎酒坛,放声高歌。从这一天起,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站得有多高,就有多么不自由。   他们的人生轨迹,从出生的那天起已注定。   再后来,陆放舟入凤翎卫,父母之命与江家长女江临月定亲。   行定亲礼那天,陆放舟离家出走。尚玉衡与顾云庭找到他时,这家伙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骂着,老子才不要娶那块木头!一脸贞洁烈女的假清高,瞧着就恶心。   尚玉衡和顾云庭坐下来,陪着他一起喝。   顾云庭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指着陆放舟的鼻子骂,特么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人家江临月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又是个大美人,要不是陆家权势遮天,轮得到你这个夯货!   顾云庭又问尚玉衡,喂,你以后想娶什么样女人了?   尚玉衡沉默,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十七岁,尚玉衡与顾云庭一同入凤翎卫。   那天晚上,兄弟三个照例凑到一起寻个地方喝酒聊天。   路上,不知哪家的小丫头离家出走,几个家丁在后面穷追不舍。经过他们身边时,那小屁孩突然抱住尚玉衡的大腿,眼泪汪汪求他救救她。尚玉衡没有动,小屁孩子惊慌失措继续往前跑!   陆放舟很不满,操!老子堂堂京都四公子之首,为啥不抱他大腿?   顾云庭哼唧,就你那张脸,吓哭人家还差不多。   尚玉衡没有应声,冷着脸一路跟着方才那小姑娘。一直跟到淇水断桥,看见那个圆乎乎的小丫头将身上的首饰一件件抛给追着她的人,可那三个男人仍一步一步逼进。   小丫头退无可退,眼神悲凉而绝望。   不知为何,尚玉衡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曾经无数个深夜跪在娘亲画像面前,父亲拿着剑鞘一下又下一抽打他的情形。当时的他,一直死死盯着画中身着一袭春衫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多希望画上人能突然走下来,抱住他说,乖,别哭,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可是没有那个人。   即使是说爱他刻骨的陆怡君,也永远是盛气凌人地远远望着他。   小丫头转过身,正欲往水里跳时,尚玉衡飞跃而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悠悠落地。   小丫头满脸泪痕,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如漫天星辰闪耀。她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闹着要以身相许。她强拽下他贴身所戴的螭龙云纹玉佩,说是定情信物。   不多时,小丫头的家人赶到。   一个儒雅华贵的中年男人将小丫头从他身上扯下来,丢下一只锦盒,便飞快骑马离去。   顾云庭好奇地捡起锦盒,打开,是一沓银票,价值千金。   此后,尚玉衡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丫头。      ☆、第28章 番外:枉凝眉 是不是一步走错,步步皆错?   朔朔寒风吹彻,淇水刺骨冰寒。尚玉衡低头望着怀中的人,湿漉漉的发梢上的水珠顺着苍白消瘦的小脸滴落,双眸紧闭,嘴角倔强抿着,依稀可见曾经娇俏模样。   天知道,当他知道她竟是他的新婚妻子时,内心是怎样的狂喜与懊恼!   遍寻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生怕一眨眼又是一场梦。可她却惊惶退缩,眼神满是失望、怨恨与陌生。   他讪讪收回手,悔恨如蚁噬心。记忆中圆润娇俏的莽撞小丫头变成了纤瘦敏感的美丽少女,陌生而疏离,唯一没有变的便是那眉心一点朱砂,鲜艳欲滴。   好在未来还有很长很日子,让他来尽心弥补赎罪。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   家道的败落,败得不仅仅是身份地位,更是人心。曾经文雅骄傲的婶娘愈发刻薄贪婪,为了敛财竟到了不顾廉耻颠倒黑白的地步!   她听信了那些不堪的流言,每日闭门枯坐,黯然垂泪。   他怕吓着她,更怕自己的笨拙会错上加错,不敢贸然靠近。   祖母劝他,儿啊,你婶娘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不容易,莫跟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再说了,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也不该插手后宅琐事。怪只怪祖母老眼昏花,本以为依她爹娘那般惊世绝的人物,生得女儿总不会差,谁想到……儿啊,是祖母错了,祖母错了……   他不屑与妇人作口舌之争,也不想祖母伤心。   他恨不得将一颗心剖出来捧到她面前,给她看。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确实有事瞒着她,之前没有告诉她,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等一切办妥再言不迟。更何况天地日月可鉴,他行得光明磊落没有做丝毫对不起她的事。可她不信他,不见他,从嫁入这个家门,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给他一点点解释的机会。   他对自己说,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虎贲军的公然挑衅,令他忙于应对。即使明知是必败的结局,他也必须拼尽全力。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更是荣耀与尊严。   然而,还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他身心俱疲,狼狈不堪,他多想从她那里得到安慰,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好。等到他回家时,惊喜地发现她站在他的书房,他激动万分推开房,看到的却是她拿着他娘亲的画像,愤怒无比地逼问他,这画像上的女人是谁?   他垂下头,低低道:“是我娘……”   “骗人!事到她如今你还敢抵赖!”她疯了似的撕掉画像,“我都知道了,婶娘都告诉我了!”   他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娘亲唯一留下来的画像在自己眼前被撕成碎片。无数个如噩梦般漫长而恐怖的夜晚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再疼、再累、再难过,他都一直坚信他的娘亲就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柔看着他,对他说,乖,不要怕,娘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可现在没有了,再也看不见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哭红双眼,愤怒质问他。   他,心力交猝。   善良的小婶娘安慰他,说她还小,孤身一人远嫁京都,是因为太再乎他,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祖母骂他,那件事你既然心中无愧,为何不事先跟她说明?画像被毁,是他咎由自取!   确实,是他隐瞒才造成误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趁。可他不是不想说,她没给他机会。他更怕自己嘴笨说不清楚反而招致更大的误会。   任谁听说他为一个青楼女子赎身,都不会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吧?   那个女人是他的表妹又如何?是他娘亲萧氏一族留下的唯一血脉又如何?形貌酷似他的娘亲又如何?只会将人引向更加下流不堪的猜测吧?   他怕啊,他真的不敢再让她受半点惊吓呀!   但说到底,还是他错了。他没有脸辩解,只能加倍地对她好来弥补过错。   可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哦,应该说,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他爱她,她也爱他,为什么就偏偏互不相信、互相伤害呢?   没关系,他们还年轻,日子还长。   后来……   他看到她把小婶娘送来的点心看都不看一眼就丢掉,嘴里骂着晦气。   小叔叔病危,她与婶娘罗氏那帮女人一起嘲讽小婶娘是丧门星,一身煞气。急得小婶娘差点抱着八岁得小女儿跳湖。小叔叔一口气没上来,含恨而终。   出殡那天,她当着众人的面儿,问祖母她“克夫克子”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祖母沉默良久,回到浮云堂,闭门不见任何人。   一个月后,祖母黯然离世。   他,心灰意冷。   再后来……   亲人接连猝然离世,爱人的猜忌冷漠,令他日日醉酒,不肯归家。   兄弟陆放舟劝他:“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实在过不下去就休掉拉倒!”   他反问:“你那讨厌江临月,你为什么不休?”   陆放舟仰头长叹:“操!老子倒是想休啊!老爹不让啊!”   他黯然:“我答应过她,我照顾她一辈子……”   “我呸!”另一个兄弟顾云庭不屑道:“尚玉衡,你特么少装深情了。沈眉心她再蠢,好歹人家整日乖乖呆在家里,恪守妇道吧?你个不要脸的伪君子,难道晚衣肚子里那孩子不是你的种……”   “什么?”他脸色遽变,“那孩子不是你的吗?!”   顾云庭一愣:“她是你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碰她?”   两人面面相觑,惊恐涌上心头。   他丢下酒坛子,疯了似的往家跑!   等到他回到家时,她不在!!   那个容貌熟悉透骨的女人挺着大肚子,一脸怨毒,站在沧浪池旁,望着他放声大笑,“尚玉衡,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他如坠深渊,没有心情理会,翻身飞奔出城!   等到他终于找到她时,她已经静静地睡在冰冷的淇水中。   他抱起她,紧紧拥入怀中,看见她湿漉漉的发梢已凝结成冰渣的水珠顺着苍白消瘦的小脸滴落,双眸紧闭,嘴角倔强抿着,依稀可见曾经娇俏模样。   “公子,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可好?”   那一年,她也曾在他怀里。   .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第29章 琼林宴 巳时近,太尉府朱雀漆大门外车马云集。   眉心坐在距太尉府十多丈远的马车中,惬意捏着葡萄吃。   “小姐,时候不早了,看样子人家都到齐了,我们到底进不进去啊?”喜鹊等得着急,小脑袋伸到窗子外面四处张望。她实在猜不透自家小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早早的来了,却又远远躲着不进去。万一迟了,岂不让人笑话?   “急什么。”眉心将剥净皮儿的葡萄放入口中,漫不经心扫一眼停在太尉府邸前的马车,个顶个的华丽,车壁上皆绣着繁复瑰丽的族徽。她对京都的世族大家了解不多,但也晓得“王谢袁萧、顾陆朱张”八大家族。可瞧门口马车上那些族徽,五花八门的,却并未出现这八家。   且不说太尉府如今权势遮天,煊赫无双,就是江家亦是炙手可热的冉冉新贵。堂堂太尉府大少夫人请客,来的尽是些不入流的,这就耐人寻味了。   她来见江临月,为的是叙旧情。   原本她以为人家也定是这般想的,可现在,她却踌躇了。   古人说“近乡情怯”,她越是想见,就越怕见。若是不见,江临月仍是记忆中美好模样,一旦见了,那幻想怕是要摔得粉碎。难过,说不上,淡淡的失落却是有的。   毕竟,她们曾经亲如姐妹啊!   眉心拿起帕子细细擦拭手指,要想在京都这卧虎藏龙之地混下去,就必须逼自己去面对一切愿意或者不愿意的。上辈子她就是自己蠢死的,这一世绝不能再被人耍得团团转。   江临月,我的好阿月,但愿不要被她猜中。   巳时整,眉心引着喜鹊鲁氏下车,入太尉府邸。   门房接过帖子,恭敬将人从角门引进去。太尉府虽气派非凡,到底落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道上,比靠着西重门的国公府规模要小许多。越过一道影墙,绕着半亩荷塘旁上的游廊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便到远远望见江临月正与一众贵妇人坐在凉亭中吃着鲜果点心聊天。   不待婆子通报,眉心便快步走上前,高声呼喊:“阿月,我来了。”她提起裙裾小跑,浅碧的长裙如风中柳丝轻摇,引得凉亭中众人纷纷侧目。   这是谁啊,这般放诞无礼?   “阿月,我好想你。”眉心气喘吁吁跑入凉亭,粉颊泛红,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直直望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端庄华贵的女子,笑颜如花。   江临月也望着眉心,怔怔无言。   眉心笑得娇憨而天真,“阿月,不认得我了吗?”   “阿眉……”江临月霍然起身,惊喜道,“阿眉,你怎么才来?”   眉心嘿嘿傻笑:“昨晚上兴奋得没睡好,起迟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江临月亲热执起眉心的手,上下打量,“瘦了。”说着便眼眶泛红,拉着她坐到身侧,“阿眉,江南一别,我们有六年未见了吧?”   “嗯,六年了。”眉心嬉皮笑脸,“阿月倒是比以前胖了呢!”   “少夫人,这位妹妹就是您日日挂在嘴边念叨着的沈家小姐吧?”江临月右手侧一位着鹅黄春锦的女人满脸堆笑,“啧啧,瞧这通身的气度,果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众人的目光也全聚集到眉心身上。   眉心大咧咧打招呼:“各位姐姐好。”   “阿眉我在江南时的好友,如今是镇远国公府尚家二少夫人。”江临月微笑着向众人介绍,她身着十二幅湘绣山水锦裙,端庄优雅,容貌举止皆精致得无可挑剔。   闻言,在场的十多位年青贵妇皆露出奇怪的神情,似乎想到了什么,却都欲言又止。   “哎呀,渴死我了。”眉心浑然不觉,抓起一盏茶咕嘟咕嘟喝起来。   鲁氏皱眉,喜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亭中众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眉心放下茶盏,一抹嘴:“阿月,她们都是谁啊?我都不认识呢!”   江临月拉着眉心一一为她介绍,果然,全是五品以下的官宦女眷。但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至少目前为止,江临月的神情举止都落落大方,未见丝毫不妥。   介绍完毕,江临月拉着眉心依着她左侧坐下。   还是方才那个鹅黄春锦的贵妇人,向眉心戏谑道:“妹妹来迟了,可是要罚的。”   “没问题。”眉心大手一挥,命喜鹊端上托盘,得意道,“京城金玉满堂的铺子是我爹送我的陪嫁,妹妹特意挑了一些玉石小玩意,姐姐们若是喜欢随便挑。”   这粗野无礼的举动当即引来不少人掩口窃笑,没人上前去拿。   江临月款款起身,带头挑了一件,轻笑:“阿眉,你还是小时候的莽撞性子。”   主人都拿了,余下的人也便纷纷起身,态度矜持地各挑一件,道谢,入座。   眉心笑得愈发得意:“这些玩意我家多的是,大家不用客气。”   众人十分默契都笑而不语,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有个绛红衣衫妇人笑道:“瞧妹妹是个豪爽人,前些日子姐姐听到一些关于尚家的无稽笑谈,说是尚家二公子新婚夜,那个……哎,姐姐实在羞于开口,只是好奇得紧,想问妹妹是不是真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望向眉心,好奇的,憋笑的,窃窃私语的,众生百态。   眉心脑袋“轰”地一声,呆住了。   “呀,瞧妹妹的这模样,不会是真的吧?”红衫妇人夸张瞪大双眼,“哎呀,妹妹这般标志的人儿,那尚二公子竟能忍心?啧啧,真真作孽哟!   眉心垂下头,生硬道:“没……没有的事。”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叽叽喳喳,追着眉心询问。   “既知是无稽之谈,何必再问。”江临月冷声呵斥,“宁佳姐,还不快向阿眉道歉!“   “哟,是姐姐多嘴了!”红衫妇人连声道歉,“该打!该打!”   眉心一把抱住江临月,感激道:“阿月,还是你对我最好。”心却一寸寸发冷。   前世江临月不可能不知道她嫁入尚家,为何不见她来找她?   这一世见了,却弄来一帮乌七八糟的女人给她难堪,为什么?   眉心失笑,呵呵,江临月,你果真没让我失望呢!   名门贵女聚会,不过是品茶赏花听听小曲儿。因江临月京都第一才女名头,又多了行簪花令与赛诗的环节。不管是真情或是假意,众人玩得极欢,江临月穿行其间,如鱼得水。   眉心懒懒吃着葡萄,望着众星捧月般江临月。说起来她只比自己大一岁罢了,竟似云泥之别。   明明是她送出的玉石的首饰,众人拿了她的东西,念的却是江临月的好,为什么?   偌大的太尉府,江临月一手掌控中馔大权,凭的是什么?   布衣出身的女子却能在世族权贵林立的京都混得风生水起,名声赫赫,凭的又是什么?   之前她不明白江临月这样对她,此时她才恍然,前世江临月不愿搭理她,那是因为她混得太惨,被罗氏那帮女人耍得团团转,声名狼藉,人家根本不屑沾惹。这一世精心设下“请君入瓮”的局,因对于江临月来说,她沈眉心就是棵又粗又蠢又好掌控的摇钱树。   人家根本不是针对她,习惯使然尔。   是不是很可怜、可悲?   眉心一直认为是江临月变坏了,其实只是人家成熟了,变得现实了而已。   古圣人谆谆教导“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父母师长耳提命“以诚侍人”,可事实上,这世间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如同这满院的官宦女眷,为何对江临月唯唯诺诺恭敬如斯,而任情恣意的她却被当成粗鄙无礼的跳梁小丑?   是不是很讽刺、很可笑?   可这就是现实啊!   为何世人皆叹“知音难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以诚待人,掏心掏肺对人家好,人家未必能这般待你,甚至都未必领情,只觉得这个人傻。你以为的朋友,不过是因为你有利可图。一旦哪天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便弃之如敝履。   这世上唯一能真心真意对你好却不求回报人,大概只有自个的亲爹亲娘了。   眉心将剥净的葡萄放入口中,微微涩味弥漫。论出身、相貌、心性她皆比江临月强,如今却被人当作冤大头傻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觉得羞耻吗?   傻瓜,别再天真了。      ☆、第30章 醉美人 眉心坐在凉亭吃了一颗又一颗的葡萄,江临月领着一帮人作了一首又一首诗。空暇时,江临月还不忘过来招呼眉心,左右逢源,滴水不漏,却又处处不失优雅矜贵。   这时眉心也渐渐看出一些门道,陆江两家联姻,陆崇左那老狐狸给自个留条后路,江家则是籍此跻身京都上层。而江临月今儿请的那帮女人虽非出身高门,却同江临月一样皆是清流新贵之家。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江临月,还是小看她了。   过了晌午,用完中膳,众人都有些乏了,相继告辞。   眉心特意留到最后,缠着江临月问东问西。江临月忙了一整天当是累极了,面对眉心的纠缠却始终淡淡微笑,没有一丝不耐烦。可江临月越是对她客气,眉心反倒越心凉。   不得不说,罗氏那帮女人“打一巴掌,再揉一揉”的小伎俩比起江临月差得十万八千里。江临月用的是“攻心计”,要的是让她心甘情愿跟着她。   不就是玩心计么,她也会啊!   江临月,你真的就完美到一点点瑕疵都寻不出来吗?   “阿月,我瞧你光顾着招呼旁人吃东西,自己都没吃上几口呢。”眉心抱着江临月的胳膊,献宝似的让喜鹊拎来食盒与酒坛子,“这是我特意让鲁妈妈做的江南小点,还有从江南带来的你最爱喝的桂花甜酒。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边吃边喝边聊,好不好?”   江临月笑得有点僵,“好,都听阿眉的。”   她也确实饿了,眉心带来的点心虽有些凉,却正适合薄夏的天气。桂花甜酒清凉爽口,喝着也极解渴。眉心一边殷勤添酒,一边说些小时候的趣事。江临月再如何世故老成,终究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况且她也十分清楚自己这位幼时玩伴是什么样的人,便也渐渐敞开心扉。   不知不觉,半坛子甜酒入腹。   江临月酒量不错,只是微熏,这种似醉非醉的感觉如踩在云端一般,惬意舒泰。但眉心明显是喝多了,脸颊通红,趴在小几上,大着舌头冲她傻笑。   “阿月,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若是平时,江临月定是淡然一笑,笑而不语。可此时酒香暖身,熏得人晕晕的,婆子丫鬟也悉数屏退,在自己的房里,对着一个傻乎乎的醉鬼,便懒得再装。   “还好吧。”江临月执着琥珀盏,漠然道。   在世人眼中,她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吧?可其中的艰辛苦楚,又有几人知晓呢?   这些年她拼命拼命努力,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诗酒茶,一刻不敢懈怠才融入京都贵人圈子。盛名之下,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别看如今一个个对她笑脸相迎,若是哪天她不小心跌下来,当初将她捧得多高,就会将她踩得多惨。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向前,直到死的那天。   “可我过得不好……”眉心撅着小嘴,一脸委屈,“尚玉衡那混蛋看都不看我一眼,尚家那帮女人也没一个好东西……呜呜呜……阿月,他们都欺负我……”   江临月心道这傻货果然是醉了。不知为何,此刻突然她竟又妒忌起这个没心没肺的好命鬼!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妒忌沈眉心。   这个傻货除了吃喝什么都不用做,照样有一堆人疼着她宠着她,锦绣良缘等着她。而她呢,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博得一点点关注,凭什么?凭什么!   “没有的事,阿眉这么可爱,人家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欺负你?”   “就是欺负我了!”眉心拍案而起,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阿月,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千万……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哦,什么秘密?”   眉心跌跌撞撞凑到江临月跟前,一身酒气,神秘兮兮道:“就是先前有个女人不问我跟尚……尚玉衡的事吗?阿月,我告诉你哦,是真的,尚玉衡那混蛋现在还睡在书房呢!”   “竟有这样的事?”   “对啊!你说气不气人?”   “是太过分了。”江临月饮尽盏中酒,心中十分畅快。天生的好命又如何?如今不也沦为可悲的弃妇,世人的笑料吗?呵,沈眉心啊沈眉心,人若是犯蠢,连老天都帮不你。   “还是阿月最疼我……”眉心瞥一眼江临月身后不远处二十四幅山水檀木竖屏风底下露出的影子,笑嘻嘻问,“阿月,你跟你夫君怎么样?他疼你吗?”   江临月拎起酒坛子倒一大杯,一饮而尽,“还好吧。”   “呜呜呜……阿月真幸福……”眉心满脸羡慕,突然压低声音,“阿月,你是洞房过的,能不能跟我讲讲,那滋味……如何?真跟戏文里唱的一样销魂蚀骨吗?”   “呵。”江临月冷笑一声,又倒了一杯,饮尽,“鸡肋罢了。”   “嘭”!硕大厚重的屏风被一脚踹开,一个身形魁梧面目狰狞的男人风似冲到江临月跟前,咆哮道,“臭娘们,你居然敢在背后说老子坏话!你给老子说清楚,老子怎么就鸡肋了?”   酒意上头,江临月只觉整个轻飘飘的像飞上天,明艳艳的面颊泛起一层诱人绯色,伸出如葱尖般白嫩的指头,戳着陆放舟的鼻子,笑得风情万种,“鸡肋嘛,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操!”陆放舟气得跳脚,“你敢再说一遍?!”   江临月笑得花枝乱颤:“鸡肋,鸡肋,我说了,你能拿我怎样?”   “你……”陆放舟气极,扭头冲后面吼道,“尚老二,滚出来把你家婆娘拖走,老子要施家法了!”   这时从帷幕后面又缓缓行出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抱起笑得傻兮兮的眉心,大步离去。   “鸡肋是吗?”陆放舟一步步逼近江临月,咬牙切齿,“老子今天就让见识一下什么叫霸王枪!”      ☆、第31章 蝶恋花 眉心没有醉,头却晕得厉害,手脚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何尚玉衡抱着她在太尉府招摇过市,引得太尉府阖府上下众姨娘小姐公子丫鬟婆子仆人纷纷上前围观。   光天化日,人心不古啊!   出门后,眉心窝在尚玉衡胸口,生硬道:“放我下来。”   尚玉衡不理她,抱着她一起钻入马车。眉心大惊,想起上次与这混蛋同坐一车就吃了哑巴亏,她不会再上当呢!于是冲着尚玉衡的领口“哇”地吐了一大口。   这混蛋这爱干净,非把她扔了不可!   谁料尚玉衡只是身子僵了一下,淡定脱掉外衫,继续将眉心抱在怀里。   夏日衣衫薄,眉心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只隔着一层柔软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独属于男人结实紧绷的肌肉和炙热雄性气息。她睁开朦胧的眼,看到男人坚毅的下巴和紧致端肃的雪白衣领……   真是的,这么热的天,居然还裹得这般严实。   也许是真喝醉了,眉心傻兮兮去扯尚玉衡的衣领,嘟哝着:“你不热吗?”手背蹭到他冒着硬硬胡茬的下巴,好痒,她又蹭了几下,痒得她咯咯直笑。   尚玉衡眸色深沉,低声道:“别动。”   “我就动,怎样?”眉心仰起小脸,挑衅。   尚玉衡突然握住眉心乱摸的小手,拽到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呀,好疼!”眉心缩回手,酒意阵阵上涌,她的脑子越来越重,眼皮沉沉,终忍不住睡去。   不多时,车厢内响起阵阵轻微的呼噜声,夹杂着几声含混不清的呢喃。   尚玉衡低头望着怀中的小女人,一身酒香,脸蛋绯红,小嘴巴紧紧抿着。鬼使神差般他缓缓垂下头,就在快到碰触时又蓦然止住。   他答应过她,一年之内不碰她。   可是……   酒香醉人,温香在怀,少女水润的红唇如一颗熟透的樱桃待人采撷。尚玉衡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轻轻吻上她的额头,顺着小巧的鼻梁一路向下,印上他渴望已久的唇……   眉心睡了一路,回到尚府,被尚玉衡从小门抱回房中。   一觉醒来,天已黄昏。   眉心坐起身,长长伸个懒腰,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吓得她猛跳下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才长舒一口气。浑身一股的酒臭味儿,脏死了。   “小姐,你醒啦……”喜鹊端着醒酒汤进来,笑得贼兮兮。   眉心头还有点晕,三两口喝下醒酒汤,便急匆匆去沐房。泡在热气腾腾的澡桶中,出了一身汗,脑袋才稍微清醒些儿。回想今儿这一天,确实精彩。能把大名鼎鼎的京都第一才女给耍了,她还蛮有成就感的。不过她也清楚,就凭她这点小伎俩根本不是江临月的对手。   在人精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哦,其实她都不作装,直接“本色”展现就行了。   有一点眉心还没想通,江家人如今是厉害,却也犯不着把她往死里整吧?   况且江家与陆家是姻亲,陆放舟跟尚玉衡又是拜把子的兄弟,为何要挑拨尚玉衡与她的关系呢?   难道幕后的黑手另有其人?   眉心想了好一会儿,没头绪。还是等鲁老头查到那女人的消息再说吧!   眼下已过了昏定的时辰,眉心草草喝了点稀粥,还是决定去一趟浮云堂。   老夫人没坐在佛堂念经,正与尚玉衡一起为茉莉花苗施肥。眉心看得出来,尚玉衡虽是个人渣,却也是个极孝顺的人渣。反思自己,爹娘辛苦养她十几年,她都没静下心好好陪过老人家。   这一点上,尚玉衡胜她百倍。   眉心远远向老夫人恭敬行礼,便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静心思索。   新茶社“菜肴点心”筹备进行很顺利,明日凑齐三十道不成问题。白氏确是个不简单的,新来的丫头被她训练得相当不错。才一天工夫,连最难做的水信玄饼都做得有模有样。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选定铺子,装修,招人手,明儿一早儿让宴清去鲁老头那瞧瞧。   罗氏那边,抓住陪嫁妆奁“失踪”的事让喜鹊和茂林去狠狠闹上几闹,果真安生了。恐怕那女人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整整六十抬的妆奁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吧?   想到这,眉心忍不住笑出声。   尚玉衡站在她身后,屏气敛息,静静凝视。   眼前的少女身着一袭浅碧色雪纱长裙,衣襟袖口处绣着淡雅的白玉兰,犹如炎炎夏日一泓汩汩清泉,沁人心脾。娥眉淡扫,青丝松挽,斜插一只薄如蝉翼的玉兰花簪,鲜嫩欲滴。   如果新婚那夜,他没有愚蠢的宿在书房,该有多好?   因天色已晚,眉心只静坐一柱香,便三拜起身。她转身时,看见站在门口的尚玉衡,微微一怔。太尉府时,这男人的出现,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   说不清为什么,她就知道他会带着陆放舟回府,所以她才精心诱引江临月上演一出“酒后吐真言”的闹剧。借江临月的口,替她骂他。   一切都很完美,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报复的畅快,反而觉得很可笑。   尚玉衡是有错,是可恨,难道她就是一朵圣洁无暇的白莲花,一点点错都没有吗?   前世的凄凉收场,难道不是她的愚蠢轻信造成的?   罢了,这世上没有谁是完美的圣人,也没有谁能如婴儿般纯净。人生路很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对她下黑手、使绊子的人,她绝不放过。至于尚玉衡,只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好聚好撒吧!刻意去刁难嘲讽,只会暴露自己的自私卑鄙。   眉心冲尚玉衡淡淡点头,从容走过。   尚玉衡默默望着她走远,他并不知道眉心在想什么。大概还是怨他吧?   他抬手抚上唇,嘴角漾出温柔的笑意。   没关系,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他会慢慢等。   回到沧浪院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小鹌鹑急匆匆送来一张拜帖,说是绿杨春的女掌柜前来拜访。   眉心讶然,这么晚了,那女人突然来找上门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第32章 试牛刀 难道她打算新建绿杨春的事儿被她知晓了?   不可能吧?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白氏和鲁老头,就连鲁妈妈和喜鹊亦是一知半解,并不清楚她的具体打算。鲁老头行事果决谨慎,应该不会泄露,难道是白氏?   不,茶馆出事,对白氏一点好处都没有。   正在眉心惊疑不定时,小鹌鹑又神神秘秘拿出另一封信函。眉心回到房中,屏退所有人,小心打开信函,里面是关于那个“女人”的资料。   晚衣,孤女,十五,云阙楼清倌人。   纸上只有这寥寥几句话。   眉心卷起字条儿,凑近烛火点燃。什么清倌?分明怀有快两个月的身孕了!   看来那女人确实不简单,与其等着她大着肚子登门,不如……现在就把她买回来?   对啊,把那女人买回来,送给尚玉衡。眉心有很强烈的预感,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尚玉衡的。让尚玉衡尝尝喜当爹的滋味,应该有惊喜很有趣吧?   如此一想,眉心有种恶作剧的快感。   “小姐,绿杨春女掌柜的来……来了……”喜鹊慌慌张张跑进来。   眉心对这小丫头的一惊一乍已习以为常,淡淡道:“不见,让她滚。”   喜鹊哭丧着脸,“她……她们已经闯进来了!”   果然,院子里传来阵阵喧闹声,女子娇媚的笑声。眉心推开窗子一看,垂花拱门下,绿杨春女掌柜柳映眉带着两人衣着妖娆的美艳女子要进来,砚青面无表情持剑阻拦。   “哎呦,小兄弟,就通融一下下嘛!”其中一个紫衣女人媚笑着用半裸的雪白酥胸往砚青身上蹭。砚青大概没遇见过此等架势,被逼得连连后退。此时鲁叔也闻声赶来,另一个红衣女人也挺着胸脯迎上去,鲁叔好歹是多年行走江湖的,不待人靠近,一脚踹过去。   “哎呦喂,这位爷可踢疼人家了呢!”这女人竟也是个练家子的,灵活躲过之后,猛地抱住鲁叔的大腿,咿呀咿呀哭起来,“好狠的心哟,快给人家揉揉嘛……”   趁此空隙,柳映眉扭着细腰一摇二摆走进来,“我要见大小姐。”   “我家小姐不见客!”鲁妈妈气得脸都白了,好歹是堂堂国公府,门房都是死人吗?居然随便把这种人放进来!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性子,瞧着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抱着自己丈夫的腿,大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不停往蹭来蹭去,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眉心却看得分明,恐怕罗氏正因为看来者不善,才故意把人放进来恶心她的。   怪不得她总觉得柳映眉哪里怪怪的,哪里像茶馆女掌柜,分明就是个放荡的青楼老鸨!   一提到青楼,眉心就无比火大!   说实话,她原本对与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尊卑看得并不太重。从来没把鲁妈妈和喜鹊她们当过下人,至于那些沦落风尘的妓子,也以怜悯居多。   可现在……这些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到她头上!   “哎呀呀,这位妈妈,奴家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儿要见大小姐呢!”柳映眉娇滴滴的鼻音故意拖得老长,令人听了浑身不自在。步子却利落得紧,从鲁氏跟前一晃而过,走到窗下,仰脸望向眉心,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笑得眯在一起,正要开口,不料兜头一盆凉水迎面泼来!   “哎呀呀,不好意思,没注意到外面有人呢……”喜鹊学着柳映眉的调子,怪里怪气道。太不要脸了,居然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调戏”她亲爹!   柳映眉倒是个人物,被泼成落汤鸡却丝毫不乱,盈盈冲眉心弯腰行礼,“见过大小姐。”   眉心居高临下,冷声道:“这么晚了,柳掌柜有事?”   柳映眉翘着兰花指娇滴滴笑道:“早听闻沈家大小姐国色天香,聪颖无双,前天在茶楼奴家……”哎呀,真不好意思啊,那天让大小姐受惊了……”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眉心忍耐到极点,那边的两个女人越来越发不堪入目,“若没别的事,快带着你的人回吧!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柳映眉大概是跟男人撒娇惯了的,小嘴一撅:“哎呦,大小姐您这说的什么话?”   “快滚!”   又一盆水狠狠迎面泼来!   喜鹊娇也翘着兰花指滴滴笑道:“呀,不好意思哦,又没看到呢……”这回她换了热水,里面还很贴心地打了蛋花,虽不至于烫掉一层皮,也够这女人受的!   再不发威,真当她们是好欺负的吗?   柳映眉再强的忍耐力,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极其爱美的女人,满头满脸挂着黏糊糊的蛋花任谁都会抓狂!一张娇艳的小脸顿时扭曲,尖锐叫出声来!   垂花拱门下那两个妖艳女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砚青与鲁叔都不屑跟女人动手,茂林不知从挑来一桶新鲜的大粪,跟小鹌鹑两个人拿着粪勺子追着那两个女人泼。   一时间,女人杀猪般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沧浪院。   眉心惬意躺在廊下的躺椅上,连吃葡萄边看戏。   不得不说,喜鹊和茂林这两人还真是绝配,这种馊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柳映眉面目狰狞,整个人如同一条阴冷的蛇,盯着眉心,“沈大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什么意思?”眉心吐了葡萄皮,笑,“我倒要问柳大掌柜的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呆着,却带着两个不要脸女人跑到国公府来撒野,又是什么意思?”   “听说大小姐想新建茶楼?”   “哦,你消息倒是灵通。”   “哪里,哪里……”柳映眉翘起兰花指,“本来呢,奴家是想跟大小姐就新茶楼的事儿心平气和谈谈的,谁想大小姐竟这么不给面子。真真伤奴家的心呢!”   “这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多嘴!”眉心神色骤变,冷冷道,“回去告诉沈甫原,京都的铺子如今归我管,叫他手别伸得太长,沈家的大当家还活得好好的呢!”   柳映眉脸色陡变,“你……别太猖狂了!”   “果然是他……”眉心眯起双眼,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确定柳映眉心背后的人是沈甫原,只是诈一诈柳映眉,竟然被她歪打正着了?!   这女人不过是个管事的掌柜,居然肆无忌惮跑到主子府上闹,后头必定有强大的靠山。   其实猜幕后黑手是沈甫原,再简单不过,京都的铺子本就归沈甫原管。眉心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她那位二叔在世人眼中实在太稳重厚道,与沈家大当家沈甫田兄友弟恭,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就连见着眉心也是客客气气唤一声大小姐,哪像敢在背后耍手段的人?   况且沈甫田只眉心一个女儿,以后沈家家业还是要落到二房长子沈锦程头上,何必急于一时呢?   以前眉心确实是这么想的,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怎么可能呢?可这些天在浮云堂闭目沉思时,她想起鲁俊达突然问她两年前劫持她的歹人是何口音?   鲁老头为何要问这个,难道他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眉心将两年前的事仔仔细细梳理一遍,她猛然意识到那次她之所以会偷偷跑出去,她冲动没脑子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受堂哥沈锦程的煽动唆使。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种种疑问,让眉心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是不是她嫁入尚家也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   柳映眉冷笑:“原来小看沈大小姐了呢……”   “是吗?”眉心也笑,“那我倒是高看你了。本以为二叔养得狗总该有点特别之处,原来除了会吠两声之外,也不过而而。”   这话似乎正戳到柳映眉的痛处,瞬间陷入癫狂,指着眉心尖叫道:“你骂谁是狗?!”   眉心嫌恶捂住耳朵,似笑非笑道:“柳大掌柜的,你信不信今儿我就算是弄死你,沈甫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恐怕还会颠颠凑上来拍手叫声好呢!”   柳眉心这女人敢这么嚣张,跟沈甫原的关系定非同一般吧?      ☆、第33章 西风烈 “什么人大呼小叫的?”罗氏领着一帮人突然气势汹汹杀进来,“这里是堂堂国公府,居然阿猫阿狗都敢跑来撒野,成何体统!”   她当然不可能是来帮眉心解围,人就是她让放进来的。   这两天可把她给憋屈死了,六十四抬的嫁妆大白天的居然凭空消失了?说没人搞鬼谁信啊!尚玉衡那小混蛋阴着呢,定是他背后捣的鬼。可她又偏偏没凭没据,只能吃哑巴亏。那三个骚娘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尚玉衡在外头招惹的贱女人。   哼,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柳映眉闻声,眸光一闪,翘起兰花指:“这下有好戏瞧了。”   没错,她就是来闹事的。   京都这块大肥肉已喂大了沈甫原的胃口,再让他乖乖吐出来,简直痴人说梦!   别看沈家在京都的只有三家铺子,里头盘根错节水深着呢!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沈甫原早料定眉心来了之后必会大动干戈。虽说沈眉心是个草包,可鲁俊达不傻。一旦查下去,暗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迟早被一一揪出来。沈甫田不是吃素的,真到那时就不好收场了。   要保住京都的铺子,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搅得沈家大小姐自顾不暇,没工夫瞎胡闹。鲁俊达再如何精明能干毕竟只是下人,在京都又人生地不熟的,沈甫原自有手段慢慢收拾他。   来之前,柳映眉已暗示罗氏,京都沈家的铺子是二爷当家。沈眉心嫁入尚家,那就是尚家人。若是罗氏好好“管束”好这位尚家儿媳妇,绝对亏待不了她。   眨眼间,罗氏一帮人全涌到沧浪院。除了小罗氏与尚月芙,白氏也来了。   罗氏冷冷扫一圈儿,目光刀子似的投向眉心,“方才乱哄哄怎么回事?”   “没事,教训一下不懂事的家奴而已。”眉心闲闲剥着葡萄,头也不抬,“大夫人这么着急赶来,是寻着失踪的陪嫁妆奁了吗?”   “混账东西!”罗氏冲上前,劈手打掉眉心手中的葡萄,“见了长辈竟然不起身行礼!”一提这陪嫁妆奁罗氏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恨不得撕烂这小贱人的嘴!   眉心站起身,一福身子,“大夫人金安。”   “你……”罗氏被呛得竟不知该怎么说了,眼珠子转了转,望向一旁的柳映眉,“这不是绿杨春的柳大掌柜吗?说说,怎么回事?”   “大夫人您来得正好,您可要替奴家作主哇!奴家不过是好心拜访二少夫人,不料二少夫人竟……”柳映眉以手掩面,泫然欲泣,目光却冷冷瞥着眉心。   她何尝不知,对于沈甫原来说她就是一只乖巧听话会咬人的狗,从未对她有过一丝真心?可那又怎样?如果不是沈甫原,自己恐怕早就被人踩死在泥里,丢到荒野喂狗了。   她这样的女人,本就不该奢望真情。   至少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竟然有这样的事?”罗氏佯作吃惊,“若是传出去,我堂堂国公府的颜面何存?”   “大夫人这话从何说起?”眉心失笑,“奴才不懂事,教训一下不应该吗?倒是府中门房那帮人,我都说了不见,还把人往府中放,大夫人不该管束管束吗?”   罗氏自知理亏,昧着良心胡搅蛮缠,“你还敢犟嘴?”   眉心打着哈欠,不耐烦道:“天色不早了,大夫人若是不没紧要,请回吧!”她算是看出来了,罗氏就是只纸老虎,窝里横罢了。你越给好脸,这女人就越猖狂。   “混账东西!”罗氏扬起手要打眉心,被白氏拦住了。   “大夫人,这是沈家的家事,我们外人不便插手吧?”   “你说什么?”罗氏愣住了,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贱女人居然敢拦她!想造反啊!   眉心好心重复:“小婶娘说这是我们沈家的家事,让您别插手。”   “你给我闭嘴!”罗氏火冒三丈!反了!反了!一个个都要造反了!   “大夫人,请自矜身份。”白氏淡定拂开罗氏的手,站到眉心身旁,“老夫人让我支会您一声,从明早上起,恢复每日的昏定晨省,大夫人切莫忘了。”   这下不光罗氏被震住了,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呆呆地望着白氏,又望向眉心,都疑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向来懦弱胆小的白氏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大胆,居然敢跟罗氏顶嘴?还有……还有,刚刚说什么?老夫人要恢复每日的昏定晨省?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眉心暗暗摇头,这帮人啊,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哪里会注意到她每日早晚去浮云堂的跪拜?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第一次去,可能被当作居心叵测。第二次,第三次,只要坚持不懈,持之以诚,老夫人岂会分不出真情假意?   而白氏呢,受了眉心的影响,也有事没事带着女儿到浮云堂坐坐。   白氏是个聪明人,晓得如何在“不经意”间告之府中的景况。老夫人不理世事,却并不糊涂啊!罗氏将阖府上下弄得乌烟瘴气,德行崩坏,老人家岂会真不放在心上?   对付罗氏这种人,不能硬碰硬,毕竟辈分摆在那儿呢。前世眉心就是太傻,只一味自怨自艾,不懂得如何巧妙应对。只要老夫人出面,罗氏那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不过眉心还是低估了一位资深泼妇的战斗力。   罗氏转了转眼珠子,轻蔑一笑:“你们少拿老夫人压我,再怎么说我是尚家的当家主母,教训教训小辈这点权利还是有的,不用打扰老夫人清净。”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她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清楚,脸面那都是虚的,真金白银那才叫真。京都繁华之地,最是踩低捧高势力眼,没钱,谁搭理你?沈家二爷讲得明白,只要她能压得住沈眉心,文昌街的金玉满堂分她一成的利!   一成的利,够她家那个傻儿子累死累活看十年大门!   儿孙她是不指望了,总该为自个存些养老钱。不然像浮云堂里头那个老不死的,年轻时再风光又有何用?老来连口棺材没钱置办!   其实罗氏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时不时寻寻沈眉心这贱丫头的晦气,让她过得不痛快就成了。吵架撒泼耍赖无事生非,对于她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罗氏笑得那个得意,趁着沈家二爷的人在,她不妨卖力表现一番。反正她是长辈,再怎么闹,那贱丫头能吃了她不成?不过是作些口舌之争,实在吵不过就动手呗!正好她借机大闹,把沈眉心的名声完全搞臭。到时候,一个被丈夫嫌弃、对长辈不敬的女人,这辈子都不要抬头做人!   眉心神色不变,轻笑:“看来大夫人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沈眉心,你怎么跟我娘说话呢!”尚月芙趁机帮腔,“懂不懂规矩!”   “咯咯咯……”小罗氏笑得阴恻恻的,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柳映眉和那两个妖艳女人也不嚎了,幸灾乐祸,远远瞧热闹。   白氏面露忧色,轻拽眉心:“不要硬来,我们还是……”到底被罗氏的淫|威压了这么多年,唯唯诺诺惯了的,哪是说变就能彻底变的?   “小婶娘,你莫忘了,有些人就是蹬鼻子上脸。”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你不想惹事,可偏偏有人找上门挑事。所以说,人啊,不能软弱,越是软弱反而越被欺负……”   罗氏反正是豁出去,不要脸了:“臭丫头,牙尖嘴利,今儿就让你晓得什么叫规矩!”   说着便挥起胳膊往眉心脸上抽!      ☆、第34章 残阳血 白氏飞快将眉心拽到身后,“啪”一巴掌响亮落到白氏脸上。   罗氏一怔,坏了,她打眉心,可以说是长辈教训晚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白氏的脸,传到浮云堂去可不妙。不过,她很快又转念一想,呸!就打了又怎样?白氏这贱女人,一没钱,二没靠山,居然有狗胆子敢替那死丫头出头?打了也是白打,活该!   反正动手了,今儿不打到那死丫头她绝不罢休!   罗氏整个人魔怔了似的,扬起胳膊还要打,外头守着的孙婆子匆匆赶来,附到罗氏耳边嘀咕一句,罗氏脸色瞬间大变!   罗氏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带着一帮人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罗吓成那样?   眉心拉住白氏的手:“小婶娘,害你替我挨巴掌,疼吗?”她原本打算顺势玩一出“苦肉计”,明儿早上顶着一张打肿的脸去浮云堂,就不信老夫人还能沉得住气?不想白氏突然顶上来替她受了。   不过呢,白氏挨的这一巴掌,却比她更有“价值”。   以前罗氏欺负白氏,至多是指桑骂槐逞口舌之快,抓不到确凿的证据。今儿当众扇人家巴掌,还寻不到开脱的由头,这就是失德,仗势行凶。罗氏所依仗的不过是尚府当家主母的名头,作主母的必要德行服众。这件事传到浮云堂老夫人耳中,恐怕就不仅仅是生气那么简单了。   家宅不宁,万祸之始。   说到底,论辈分、论地位,尚家是老夫人为尊。她可以赋权,也可以收权。罗氏一旦下来,大权必然落到白氏手中。到时把尚家上下彻底整顿清洗一番,就不会有那么多糟心事了。   “疼一下罢了,不碍事的。”白氏反握住眉心的手,羞愧不已,“倒是我这个作婶娘的该惭愧才对,眼看着大夫人仗势欺人,竟被吓得六神无主,唉……惭愧!”   “哪里,小婶娘已经很棒了呢!”眉心抱住白氏的胳膊撒娇。改变一个人,哪是一朝一夕之事?白氏能敢站出来,跟罗氏对峙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对了,小婶娘,我们也去外面看看吧!”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方才不是看她的热闹吗?现在也轮到她去瞧瞧热闹!   尚府的人此时全涌到正德堂前面,数十丈方的院子已乌泱泱挤满了人,却静悄悄的没人出声,只听见中央传来阵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诡异得吓人!   眉心一行人没有靠近,登上不远处清音楼,院子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人群中央放着十来张长凳,五六个男人面朝下被按在长凳上,衣裤褪掉,露出后背和臀部,两边各有一个执木棍的壮汉轮番击打。打人的像有极有经验,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被打的人嗷嗷直叫,拼命挣扎,可惜手脚俱被粗绳索傅住,越扎反倒勒得越疼。   十几棍子下去后,被打的喉咙已吼得嘶哑,身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尚家门庭衰微,人丁寥落,罗氏虽尖酸刻薄,终是寻常闺阁女子,纵是处罚下人也不过随手打骂几下。府中上下哪里见过此等血腥场面,个个被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   眉心也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这才看清正德堂鎏金的硕大牌匾下端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神色凶悍的男人,罗氏正哭哭啼啼指着那男人骂,气得几欲昏厥。   那男人,有点面熟。   眉心仔细回想,再结合眼前的场景,推断那男人应该是尚家大公子尚开阳。   对于尚开阳,眉心很陌生,只知道他是尚家长房长子,正六品昭武校尉,供职于京都五城兵马司的城门司。皇城寅时一刻开城门,申时三刻闭城门。早出晚归,他们可以碰面的机会实在寥寥。前世她匆匆见过尚开阳一二面,却从未讲过话,更不提了解。   这个在尚家几乎是隐形人般的存在,为何突然间大发淫|威惩治起下人来?   更令人费解的是,被打的那几个人中身材最为庞大的那个分明是罗山,剩下那几个也正是整日跟着罗山的狗腿子。换句话说,被打的都是罗氏的人。   尚开阳纵使与罗氏再不合,那也是母子,至亲,何至于打起自家人?   眉心问白氏:“小婶娘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白氏摇头:“虽说大公子素来与大夫人不和睦,却是个孝顺孩子,不知今日……”棍棒的击打声,惨叫声实在太吓人,白氏不敢再开口,只静静看着。   任那罗山再皮糙肉厚,几十棍子下去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也合该这小子倒霉,近日来旧伤未好,又添新疤,纵是铁打的也抗不住啊!余下的几人就更怂了,早哭爹喊娘直讨饶,场面凄惨无比。   罗氏见哭骂没用,索性往地上一瘫,撒泼:“逆子!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   尚开阳这才挥挥手,命人停手。一声令下,棍棒皆停,整肃划一。怪不得打人壮汉手法如此纯熟,玄衣皂靴,赤褐腰带,系着鎏金的红头牌,正是京都城门司的公差。   “把那三个人带上来。”   很快,玄衣公差拖着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进来,利落绑到空余的几张长凳子上。   眉心一看,竟是柳映眉与带来的两个妖艳女人!她们本就衣着轻薄,此时更是凌乱不堪,胳膊大腿全暴露在外,饱满的酥胸呼之欲出。   然而,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家都惊恐瞪大眼睛,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   尚开阳冷冷开口:“可有人认得她们?”   没人开口。   谁敢开口?就连罗氏脸上也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儿子。   他,真是自己的儿子吗?   柳映眉“噗嗤”一声笑了,然不及她开口,旁边的公差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柳映眉顿时口喷鲜血,娇俏小脸瞬间高高肿起,吓得旁边低低哀嚎的几人连忙闭嘴!   尚开阳又问:“你们擅闯尚府,有何企图?”   “呸……”柳映眉吐出一口血痰,又是一巴掌招呼过来!   原本还在搔首弄姿的红衣紫衣女人傻眼了,连忙娇声讨饶:“官爷,不关我们的事儿……”   尚开阳冷酷打断:“还嘴硬,看来非得动刑了。”   四个公差上前,一个按手,一个拿着泛着寒光的尖嘴钳子,夹住女人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女人吓得连连尖叫:“是柳映眉带我们来的,我们真的什么都不……”   公差手中的铁钳子猛地一拽,生生扯下女人的指甲!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众人没有一丝丝防备,惊恐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音引来无妄之灾。有胆小的丫鬟早就吓得哭了,三三两两抱在一起,浑身发抖,却又拼命忍着不敢动。最可怜的是罗氏,就在她眼前,有人被生生扯去指甲,飞溅的血珠喷到她脸上,顿时眼前一黑,吓晕了!   尚开阳冷漠道:“继续。”   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惨叫传来,响彻寂静的夜空!   众人已经麻木了,呆呆站着。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第35章 小楼风 直到十根指甲悉数拔尽,公差才松开手。两个女人软软垂下头,已昏死过去。   柳映眉怔怔望着身旁犹如地狱般的惨象,脸色惨白。她不是只知躲在闺阁绣花的小姐,她以为自己见惯了这世上的肮脏、黑暗、恶毒,再不会感到恐惧。可是,她错了。   她抬起头,眼睛望向灰蒙蒙的夜,诡异一笑。   沈眉心,除非她死,不然今日的屈辱一定加倍讨回来!   不远处清音楼上眉心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女人虽然没有看见她,她却能感觉到如毒蛇般阴冷恶毒的眼神。可笑,真是可笑!明明是先来招惹她的,到头来却把一切罪责推到她头上!   “别怕……”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眉心猛地回过神,糟糕!她……她什么时候钻到尚玉衡怀里了!   清音楼灯火阑珊处,眼前的男人一身凤翎卫常服,竖领窄袖,玄色锦衣上以金丝绣着浴火鸣凤,栩栩如生。墨发高束,金带缠腰,更称得他气宇轩昂,俊美非凡。   眉心有一瞬的失神,很快挣脱开,“你……你怎么在这?”   “我没碰你。”尚玉衡表情严肃,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姿态,“是你自己……”   “闭嘴!”眉心咬牙切齿!方才看见那些人一根根拔指甲时,她吓得傻了,以为旁边是白氏便紧紧抱住,谁料到……哼,一帮吃里扒外的家伙!   尚玉衡眉头微蹙,她生气了?   明明就是她自已往他怀里钻的,他总不能往外推吧?好吧,虽说他故意没提醒,还趁机……但那也是她……算了,反正便宜是他占了,被骂几句也没什么。   尚玉衡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你定想知道正德厅是怎么一回事吧?”   “不想知道。”话一出口,眉心又后悔了。   她想知道,当然想知道了!   但她又拉不下脸追问,只得恨恨扭头就走。   “等等!”尚玉衡飞快拽住眉心的胳膊,眉心凉凉一瞥,尚玉衡缩回手,“最近几天,你……不要随便出门。”他见眉心小脸绷得紧紧的,以为她是真生气了,心下有些惴惴的。可当目光落到眉心微微撅起的小嘴上,尚玉衡脑海中又浮现起傍晚时马车中的旖旎风光……   那么软,那么香,怎么吃都不够。可又怕惊醒她,只得小心翼翼浅尝辄止。   唔,真是从未经历过那般煎熬难耐又甜蜜入骨的滋味……   眉心冷哼一声,扭头又要走。   “再等等……”   眉心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那个……”尚玉衡突然结巴了,别扭道,“太尉府大公子陆放舟携夫人明晚上在望海楼摆全鱼宴,想请我……我们赴宴,赔罪,你去吗?”如果再喝醉了的话,他岂不是又可以……   “不去。”赔罪?兴师问罪还差不多?江临月那等人精,恐怕识破她的小伎俩了吧?   “哦。”尚玉衡面上浮起淡淡的失望,“你不去,我也不去。”   眉心一时无语。她怎么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   一定是她今天惊吓过度,受刺激了。   楼下见着白氏一帮人,眉心翻白眼无视而过。喜鹊缩着脑袋不敢上前,还是白氏追上去,连声赔罪:“好啦,我的好阿眉,乖啦,别生气!对了……”白氏突然话锋一转,“我想起来大公子……嘘,外面人多口杂,我们回沧浪院说,好不好?”   眉心被勾起好奇心,停下脚步,“小婶娘以后若再这样,休怪我再不理你了。   湖心亭摆下茶水点心。   眉心问道:“尚开阳滥用公权,乱动私刑,就不怕被人告发吗?”   “谁会告?”白氏执起茶盏,为自己和眉心各斟一杯茶,“主子惩戒家奴,只有不出人命,不会有人管的。况且就算出了人命,不过多打点些钱财,也就不了了之。”   “可柳映眉和那两个女人不是尚家人。”   “柳映眉不过被赏了两巴掌,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两个女人……浓妆艳抹,举止放荡,多半是年老色衰的妓子。这样的人比家奴更要低贱几分,就算打死了扔到街上也没人过问的。况且大公子已是手下留情,拔指甲瞧着吓人,对身体损伤却不大。”   眉心惊愕:“好歹是活生生的人,生生拔去指甲该多痛啊!”   白氏“噗嗤”笑出声:“到底是孩子,剜眼、拔舌、灌药,那才是真正的酷刑呢!”   “莫非小婶娘见过?”   “见过。”   眉心吃惊地望向白氏:“真的有那等可怕的事?”   白氏轻笑:“阿眉生于富贵之家,又得爹娘宠爱,自是没机会碰见那些阴私之事。”   “可我还是觉得……”眉心咬着嘴唇,没有说下去。她没权利指责白氏冷血无情,前世她可比人家冷血多了,白氏的丈夫,老夫人的死,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你是觉得那两个女人可怜,想要帮她们?”白氏将茶盏推到眉心跟前,“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你帮不完的。再说了,柳映眉敢公然带着妓子到国公府闹事,就没打算让那两个女人活着出来。大公子手下留情,略作惩戒,可等出去后,柳映眉照样会灭口的。对了,阿眉,这几日你不要随便出门,尤其是一个人,柳映眉那女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氏一番话,让眉心不寒而栗,这个社会原比她想象的要肮脏可怕得多!   “小婶娘,谢谢你。”良久,眉心才艰难开口。   白氏手握茶盏,轻叹一声:“吓到了?”   “嗯。”眉心轻轻点头。   “不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了。”白氏轻拍眉心的手,笑道,“小婶娘跟你说说大夫人与大公子的事。说起来,也是一段冤孽呢!”   尚开阳与罗氏这一对母子可谓是积怨已久。   当初尚开阳与身边的大丫鬟秋云两情相悦。可罗氏嫌秋云出身低微,逼他娶表妹小罗氏。尚开阳多倔的人,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况且当时丫鬟秋云已怀有身孕,尚开阳怎可能抛妻弃子?谁料罗氏竟以死相胁迫,硬是逼得尚开阳应下婚事。   就在尚开阳成亲当夜,秋云离奇失踪。   尚开阳翻遍了整个京都也没寻着秋云的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能跑到哪去?尚开阳久寻不见,便怀疑是罗氏将秋云藏起来。罗氏指天咒地发誓没有藏人,尚开阳虽命自己的娘亲没有办法,但心里终里结下疙瘩。   眉心只听闻尚开阳与小罗氏关系疏离,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只是,尚开阳再跟罗氏不对付,都过去好几年了,一直都是形同陌路,怎么今儿突然就爆发了呢?再说了,尚开阳打罗山他们倒是可以解释,但对柳映眉那几个女人下狠手,有点说不通吧?   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是尚开阳在帮她出气?   白氏戳了一下眉心的脑门:“傻丫头,定是玉衡那孩子在后头撺掇的。”   眉心当然猜得到是尚玉衡在背后搞鬼,“我可听说尚家两兄弟关系不怎么样,尚开阳可能为了帮尚玉衡得罪自个老娘?”罗氏被这么一折腾,非得折掉半条老命不可。   白氏也很疑惑:“这个我也没想明白。不如,你去问玉衡?”   “算了吧。”眉心懒懒打个哈欠,“我困了,想睡觉了。”   “阿眉啊,两人之间相处最紧要的是沟通。若你不问,他也不说,日子久了,再好的感情也要生分了,况且你们两个……”   眉心伏到石几上,打起呼噜。   白氏无奈摇头:“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小冤家啊!”都不肯主动低头,这可如何是好?   白氏走后,眉心便拉着鲁氏坐到榻上询问有关沈甫原的事。   柳映眉那女人这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必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她那位躲在暗处的二叔,敢派人来闹事,恐怕也是处心积虑。她得抓紧想好对策,总不能老这么被动。   鲁氏仔细想了想,道:“二爷的事儿,我知道的真不多。但一直以为二爷是个稳重的君子,对谁都客气得很,跟你父亲更是从没红过脸,若说他有……异心,不可能吧?”   眉心追问:“跟我父亲就真没起过一点点争执?”   鲁氏垂下眼皮,想了片刻,道:“若非要说有争执的话,那还得说到你出生之前,大夫断言你娘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孩子,沈家老爷便属意把你堂哥沈锦程过继给你爹爹。后来你娘怀上了你,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二爷对此无并点怨言,反倒十分庆幸不用过继自己的长子呢!”   “哦。”眉心陷入沉思。也就能说通沈甫原为什么非要她死了。   沈家她这一辈不是只有沈锦程一个男丁,以后的家主之位并非只能传给他。只有她死了,沈甫原才能有借口把儿子继给爹爹,才能做稳家主之位!   爹爹那等厉害的人物,不可能察觉不到沈甫原的居心。所以这些年才会把她寸步不离带在身边,不让她乱跑,就是怕被心怀叵测之人暗下毒手。两年前,她出事之后,爹爹更是把她牢牢关在家里,连大门都不让出。以前她无数次抱怨,现在方知爹娘的良苦用心。   眉心叹气,这世道,连好好活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36章 望海楼 翌日一早,眉心照常去浮云堂请安。   想必昨夜是事早该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了。不过呢,这种事她这个作小辈的不能贸然过问,否则反会引起老人家怀疑她居心叵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问心无愧,何必管那么多?   眉心到的时候,老夫人正与尚玉衡于佛堂危襟正坐,似乎在谈论什么玄机之事。眉心不想有偷听的嫌疑,先提着木桶打水浇花。等到她浇了大半之后,尚玉衡才走出佛堂。   经过眉心身侧时,尚玉衡停了片刻,望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眉心握住木瓢,等他开口,结果那厮竟轻咳一声,飘然而过……   “啪!”一个蒲团从佛堂里飞出来,骨碌碌滚了好远。   眉心一惊,赶紧快步跑过去捡起小蒲团,恭敬送回佛堂。   老夫人神情庄肃,问她:“听衡儿说今晚陆家小子宴请你们,你不愿意去?”   “没……没有的事,我愿意去。”眉心一口血梗到喉咙,混蛋!无耻!居然跑到老夫人跟前告状!   从浮云堂出来,眉心一眼就瞧见立在玉兰树下佯装看风景的尚玉衡。春尽,花瓣落尽,蓊蓊郁郁的枝叶遮住阳光,叶缝间落下斑驳的影子,随风轻摇。   “你,过来。”尚玉衡转过身,冲眉心招手。   眉心嘴角抽了抽,她脑子有坑才会搭理这个背后告黑状的混蛋!   尚玉衡眉头微蹙,思忖片刻,迈开长腿挡到眉心跟前,从背后拿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簪子,双手递到眉心面前:“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眉心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尚玉衡:“你没病吧?”   “没病。”尚玉衡把手中的簪子又往眉心跟前递了递,“送你的,拿着。”   眉心忍无可忍,扭头就走。   谁家簪子上的纹饰是金元宝啊!这混蛋是特意跑过来羞辱她的出身嘲讽她满身铜臭吗?   尚玉衡愣愣望着暴走的眉心,又低头望了望手里的簪子,不明白他又哪做错了?顾云庭不是说女人都喜欢男人亲手做的东西吗?茂林还夸簪子上元宝个个雕得圆润逼真,她一定会喜欢……   莫非,如同陆放舟所言:欲得其心,先攻其身?   当然了,这种文绉绉的话,陆放舟是说不出来的。他的原话是“女人啊,只要在床上干得她舒服了,那你让她干啥就干啥!”   尚玉衡手握玉簪,若有所思。   望海楼在京都东重门,与西重门的国公府邸一东一西横跨整个京城,坐车也得半个时辰。尚玉衡安排妥当训练事宜,提早下职,回尚府接眉心一起赴宴。   眉心晓得推不掉,早早梳洗上妆。鲁妈妈拿出一堆花团锦簇的衣裳首饰,又不知该挑哪件好了。眉心好笑,人家本是兴师问罪来的,打扮得越好看反而越遭人烦吧?   对,她就要打扮漂漂亮亮的,气死江临月!   尚玉衡见着眉心时,愣好久,才想起来扶她上车。   眉心掀开帘子一瞧,颇为意外。原本硬邦邦的车厢铺上一层柔软灯绒草席,两三个素雅的靠枕,临窗放着梨木小几,上面摆着古朴的九格食盒,装满各色干果点心。   她已用过晚膳,没什么胃口。一路靠着窗子,默默发呆。   白日里见到鲁俊达,谈及昨日发生之事。鲁老头沉默良久,告诉她,沈甫原的野心恐怕不止是沈家家主那么简单。数日来,他奔波于寻找铺面,屡屡被拒,就算他咬牙将价钱提高两成,都不成。京都恐怕已被沈甫原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连脚都插不进,可谈取而代之?   沈家家训,沈家子孙不得摄政,这条百年的规矩已毁于沈甫原之手。   经商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其中涉及的门道千千万万,即使像爹爹那般沈甫田天纵奇才也无法完全掌控,更不谈连懂皮毛都算不上的无敌小丫头。可笑眉心之前志得意满,对白氏夸夸其谈,现实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令她措手不及!   鲁俊达劝慰眉心不要着急,他会尽快将消息密告沈甫田。只要家主出手,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到头来,还是要靠爹娘。   眉心沮丧,又心有不甘。她忽想起尚府后山那一大块空地,那也是爹爹送给她的嫁妆。如果在那块空地上修建茶楼,可以吗?地段当然比不上文昌街那等繁华之所,好在西重门离城中央并不算太偏,地盘大,景致也美,又靠着府邸,来去便利。如此想来,不是不可以,只是……   她一直不愿提起那块地,就像不愿触及伤口。   前世她把那块地修成跑马场,又重金购得数十匹西域宝马,在尚玉衡及冠那天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他。尚玉衡当时虽然什么都没说,却破天荒第一次抱着她一起纵马驰骋……   那天,是她嫁给尚玉衡之后最快乐的时光。   如果不是紧接着她轻信流言,冲动之下撕毁尚玉衡娘亲留下的唯一画像,他们后来未必渐行渐远吧?现在想来,有些人真是机关算尽,见不得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眉心陷入沉思,尚玉衡就这么默默看着她发呆。   这小女人本就生得美,今日看起来尤其动人。一袭素白轻纱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青丝绾成风流别致飞云髻,眉间一点朱红氤氲成含苞的傲骨红梅,令原本清丽的脸蛋上褪怯了稚嫩的青涩显现出动人的妩媚,双眸似水,染着淡淡的哀愁。   她似乎有……心事?   哦,是怕江临月寻她麻烦吧?   尚玉衡嘴角微翘,心道,傻瓜,有他在,怕什么呢?   他此刻心情大好。凤翎卫与虎贲军大比武已有对策,他依眉心的提议,在赛制上作文章。十八般武艺,样样比试,凤翎卫的胜数大大提高。虎贲军那帮家伙当然不肯轻易妥协,可有陆太尉这尊大神镇着,下面一帮人装模作样议来议去,反倒又增添几项。   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在京都引起不小的轰动。庆隆帝谕旨,比赛当日亲临,胜者重重有赏。   大楚风光开明,女眷也可亲临助威,到时……   尚玉衡望着眉心,她心底是在乎他的吧?   .   眉心设想了无数个江临月可能使出的刁难,却怎么也没料到她是秀恩爱来了!   没错,秀——恩——爱。   说好的望江楼摆全鱼宴给她“赔罪”,为昨日的醉酒失言道歉,可结果呢?   江临月这位京都第一才女,端庄优雅的贵女楷模,眼下正如初坠爱河的少女,羞答答地为陆放舟挑尽鱼肉上的刺儿,亲昵喂到陆放舟口中。陆放舟乐颠颠的一边吃,一边伺机偷香……   眉心震惊了!如果不是昨日亲耳听到江临月的“酒后真言”,她真要以为……   奇怪,江临月为什么要这么做?众目睽睽之下不觉得难为情吗?   “阿眉,别愣着啊!望江楼的鱼是京都四绝之一,味道鲜美,很不错哦。你多吃点……”江临月殷勤劝道,眼角眉梢满是幸福的笑意。   那笑容,有点刺眼,似乎想昭示什么?   尚玉衡蹙眉看了一会儿,也有样学样,把剔好的鱼肉放到眉心的盘子里。他动作灵敏,眨眼便在盘里子堆起一座肉山。眉心却愣愣望着对面“恩爱的一对儿”,没动筷子。尚玉衡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夹起一块鱼豆腐,喂到眉心嘴里。眉心下意识张嘴,吃掉……   吃到第三口,眉心才突然反应过来,尚玉衡在喂她!   “啪嗒!”嘴里的圆润的鱼圆子掉下来……   尚玉衡想都没想,淡定捡起鱼圆子放到自己嘴里。   眉心:“……”   顾云庭幽怨地咬着筷子,眼泪汪汪,太过分了!你们这是要虐死单身狗吗?!   “哎呦……”江临月掩口轻笑,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阿眉,你昨儿还跟姐姐抱怨尚公子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我怎么看尚公子对妹妹你贴心得很呢……”   陆放舟嘿嘿直笑:“老二,你终于也开……”   尚玉衡轻咳一声,打断,继续淡定为眉心夹菜。   明白了,眉心终于明白了。江临月定是后悔昨天的“酒后胡言”,更怕她传出去,所以才急吼吼拉着陆放舟当着众人的面儿澄清“误会”来了。      ☆、第37章 暗波涌 眉心轻笑:“阿月,你昨儿不也说你家夫君是鸡……”   “阿眉,昨儿喝多了胡言乱语。可莫要再提,羞死人了!”江临月慌忙捂作脸,一副小女人的娇羞之态。   眉心无语,果然如此。说不上生气,有点失望罢了。不过,她们现在算是扯平了。江临月再敢将像上次那样领着一帮女人围观嗤笑她,她也不介意做一个口无遮拦的泼妇。   “这么多话。”尚玉衡面无表情地夹起一颗鱼圆,“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眉心一看见他严肃又正经的模样,就想起方才这男人一脸淡定地捡起她嘴里掉下来的东西,吃下去……眉心赶紧吞下鱼圆,结果吞得太急,噎住了……   “小馋猫,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尚玉衡嘴上责备,手却体贴轻拍着眉心的后背,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似乎在他眼中只有眼前的女子,旁人都成了多余摆设。   江临月的眸色一暗,旋即轻扯着陆放舟的衣袖,半是娇羞半是嗔道:“哎呀,阿舟,你看看人家,多贴心。你就光顾着自己吃,都不晓得帮人家夹菜……”   陆放舟顿时火大,操,你自己非要喂老子,又没说让老子喂你,莫名其妙当着兄弟们的面抱怨老子,啥意思啊?可他转念想到昨晚的一夜风流销魂,顿时又气消了。还是老爹说得对,女人啊,还得哄。遂夹起一只硕大的鱼头,直直戳到江临月跟前:“诺,吃吧!”   “噗……”顾云庭喷了。   江临月气得筷子都抖,这男人……这男人……   厢房中的气氛太诡异,眉心走到外面栏杆处透透气。   她前脚出来,尚玉衡也跟着出来。两人近在咫尺,又恍似远隔云端。   两个人默默站着,没有说话。   望海楼被称为京都第一楼,高大巍峨自是不必说。眉心站在第九层,遥望暮色笼罩下的繁华京城,地上的点点灯火与天天的莹莹明星交相辉映,称得人愈发得渺小。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油然而生。爹娘再疼她,不可能陪她一辈子。鲁妈妈有鲁叔叔,喜鹊会嫁人……   这世上,只她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   “若是不喜欢,便走。”尚玉衡蹙眉,“不必顾虑什么。”   眉心倚着栏杆,垂头,没有动。尚玉衡又唤了一声,才发觉出异样,这小女人居然……哭了?   “怎么了?”尚玉衡不由得靠近,抬手想为她擦眼泪,又生生忍住了。他怕吓着她。   眉心匆忙擦去泪痕,别过脸,冷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傻话。”尚玉衡失笑,“我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   傻瓜,我答应照顾你一辈子的啊,只是你自己忘记罢了。   “不需要,我……你……”眉心心口阵阵刺痛,并非她冷酷,不近人情,她是害怕,害怕会像曾经那样爱得不可自拔,最后又被伤得遍体鳞伤!尚玉衡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良久,终于抚上少女纤细的肩头,小心翼翼拥她入怀:“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原来看着她哭,心也会很痛呢!   “呵呵,好巧。”不远处传来戏谑的笑声,“尚兄果然是伉俪情深呢!”   尚玉衡脸色骤变,冷冷抬头,望向隔壁栏杆处的一袭白衣的清俊公子,江临川。   闻声,眉心也连忙擦干眼泪,从尚玉衡怀中挣脱。当她看见说话的人是江临川时,不由警觉。   好巧?真的是碰巧遇见?   尚玉衡察觉出眉心的紧张,一手扣紧她的腰,平静望向江临川:“江公子有事?”   “上次在绿杨春,不是说好请尚兄喝一杯吗?”江临川笑得风淡风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   尚玉衡打断:“不好意思,今日已有宴请在身。”   “呀,哥哥,你也在这啊?”江临月轻柔的声音传来,“巧了,我见阿眉妹妹出来久出未归,我这个作东的还以为招待不周客人跑了呢!既然碰见,哥哥不如一起过来?”   江临川淡淡扫向尚玉衡:“太冒昧了吧?”   “有什么好客气的?”江临月笑意盈盈,“阿眉,我们三人有好久没聚在一处了,他是我哥哥江临川啊,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眉心轻笑:“记得,只是变得太多,不敢贸然相认了。”   这两兄妹一唱一和的,配合得极其默契,哪容旁人说半个不字?   江临川并不是一个人,还带一个人过来,算起来也是老熟人,正是虎贲军大统领魏烈。此人眉心前世在比武场上远远见过,印象中是个与陆放舟一类的粗鲁汉子。近看之后,眉心发现此人相貌虽生得极其英雄壮硕,眉目间倒有一股儒雅的书卷气,堪称气宇轩昂,人中龙凤。   眉心敛眉心坐在尚玉衡身侧,悄悄打量。   她虽猜不透江临川为何偏要挤过来,但总之来者不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江临川进来第一眼看的人是她,而那魏烈看的人竟是江临月!   江临月定的厢房足可容纳数十人宴饮,再多来几个亦是绰绰有余。坐定之后,江临川宣兵夺主,反倒成了宴会的主人,殷勤劝大家喝酒吃菜。此人也确有些能耐,每道菜都如数家珍,背后的历史典故娓娓道来。江临月再跟应和,场面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融洽热闹许多。   “吃就吃,那么多废话干嘛!”陆放舟怒了。老子请客,要你叽歪个毛!   魏烈举起酒盏,遥向陆放舟:“澹远兄说得对,咱们喝酒,不醉不归!”   陆放舟直接拎起酒坛子:“老子陪你喝!”操!老子就算打不过你,喝酒也要喝死你!   江临月扯住他的衣袖,娇嗔道:“少喝点。”   “放心,老子喝醉也能弄得你欲死欲仙!”陆放舟甩开江临月的手,拎起坛子咕嘟咕嘟灌起来。这话说得粗俗不堪,江临月羞得险些要哭出来。   顾云庭反正是看戏的不怕事大,冲江临川挤眉弄眼,你个贱人,跑来嘚瑟啥?你妹子再京都第一才女又如何?还不是被我兄弟压在身底下,呸!   江临川却只是淡淡一笑,似浑然不在意。   眉心暗暗叹气,尚玉衡这两个兄弟,简直了……相比这下,尚玉衡真算很正常了。   怪不得前世凤翎卫战败,尚玉衡那般难过自责,而陆放舟竟似个没事人。这家伙,脑袋长在脖子上纯粹是为了作摆设吧?江临月嫁给他,真是……呵呵。   尚玉衡轻声问她:“想回去了?”   “嗯。”眉心点头。她心里有事,没闲情陪一帮无聊的人浪费时间。   江临月哪敢让他们先走,拉着眉心不撒手:“哎呀,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的,干嘛那么扫兴嘛?非不是嫌姐姐招待不周……”   眉心被缠得喘不过气,也只能半推半就留下来。   她有点奇怪,她在这儿分明就是可有可无的,何必非让她留下?   酒过三巡,江临月请来歌妓隔帘抚琴唱曲儿。   在场的男人,除了尚玉衡,个个皆喝得面红耳赤,酒意微醺。甚至连向来谪仙般不食烟火的江临川也大着舌头,嘿嘿傻笑。不知是谁开的头,由唱曲儿的歌妓,说到京都第一教坊云阙楼的美人,接着又说到下个月云阙楼的花魁比试,最后,终于扯出一个眉心最不愿意听到的人。   晚衣。   下个月初五,她的开|苞挂牌大礼之日。   江临月听了直皱眉:“喂,都胡言乱语什么?当我和阿眉不存在吗?”   眉心转头望向尚玉衡,见他脸色微沉,放下酒盏,拉起她:“我们走。”眉心没有反对,沉默跟着他出来。里面的人仍在醉生梦死,她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太明显,明显得她都想笑。如果换作前世,她一定会好奇追问晚衣是谁?   然后呢……   “你笑什么?”走到僻静的一角,尚玉衡俯身望向眉心。   “没什么。”眉心捂住嘴,想憋住,可怎么也憋不住,索性趴到栏杆上放肆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她又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为什么啊?她只想守着喜欢的人,安静过自己的小日子,到底碍着谁了?   从一开始的罗氏那帮女人,到柳映眉,江临月,现在竟连江临川也搀和进来了。难不成她就是传说中的狗都嫌?一个个就这么见不得她过上一天顺心日子?   尚玉衡静静望着眉心,藏不住的忧心与自责。是他太自私,非要迫她来。早该料到江临月不是等闲之辈,却还是没想到那帮人竟无耻到这地步!眉心虽然没问,但他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本以为问心无愧,便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如何说,可是,如果她误会了呢?   他该如何解释,她才会相信呢?   不多时,江临月一群人竟也出来了,东倒西歪,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阿眉,你们藏在这儿呢!正好,今儿夜色不错,一起逛逛吧?”江临月笑意盈盈走过来,仿佛先前差点被气哭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   眉心唇角一弯:“好呀!”她倒是要看看,到底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第38章 暗夜杀 大楚京都不设宵禁,望海楼毗邻繁华的东市,即使是夜晚亦是华灯璀璨,人声鼎沸。   一行人,陆放舟与魏烈行在最前面,江临月挽着眉心紧随其后,尚玉衡、顾云庭与江临川断后。各家的侍卫仆从散在四周警戒。大楚承平日久,又是京畿重地,一派歌舞升平,众人沿着东重河畔数丈宽的青石板路阔步高谈,夏风习习,酒兴遄飞。   男人谈男人的事,家国天下,金戈铁马;女人家凑到一起,不过闲话些家常。   江临月口才极佳,对京都的人情风貌了如指掌,以悦耳轻柔的声音缓缓道来,眉心听着也极有趣。聊着聊着,不免又扯到自家男人身上。江临月一反昨日的深闺怨妇情态,嘴上虽骂陆放舟如何粗鲁不堪,对牛弹琴,但眉心听得出,人家这是明贬暗褒,含蓄的秀恩爱。   婚姻如同鞋子,外人所见的只是这鞋好不好看,至于穿在脚上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眉心不敢断言江临月与陆放舟在一起,究竟幸不幸福。但她深知一点,人往往缺什么,才会拼命向别人证明什么。江临月这般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告诉她,昨日说得都是“酒后荒唐言”,其实她很幸福吗?   江临月螓首微抬,望向眉心:“阿眉,你怎么不说话?”   眉心低头看着脚尖:“听你说,也挺有趣的啊。”   “我说了这么,你也说说你自己啊!”江临月亲昵拉着眉心的衣袖,“我也想听呢!”   眉心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让你作笑料吗?   江临月望着眉心,似乎有话要说,犹豫良久,才凑近眉心耳畔,低低道:“阿眉,我前些日子听到一句荒唐流言,说……说是你家夫君,那个……是不是……不能……”   眉心抬头,平静道:“阿月,你不用遮遮掩掩,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江临月微讶:“那,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真的。”眉心一脸坦然,说起嫁过尚家第一次敬茶时,面对罗氏的羞辱刁难,她心中对尚玉衡有怨气,才胡诌出什么“不能”的慌话。   “本是一句搪塞之言,阿月从何处听来的?”   江临月略有些慌乱:“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眉心嗤笑:“你曾说过,既然是道听途说,又何必问?”   江临月俏脸涨红:“姐姐只是关你才多嘴的……”   眉心望着江临月,认真道:“阿月,你不必再试探我。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不好,夫妻疏离,亲戚不睦,一堆糟心事儿……但这都是因为我自己蠢,太任性所致,怨不得旁人。阿月你自小温柔聪慧,人人怜爱。你若过得好,我替你高兴;你若过得不好,我替你难过。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以前把你当姐妹,现在还是把你当姐妹,将来,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姐妹。”   “阿月,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我敬你,服你,所以,请不要再做一些折损你高贵品行的蠢事。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只会失望罢了。”   “阿眉……”江临月眼眶泛红,拉住眉心的手,哽咽道,“是姐姐心胸狭窄了。”   眉心苦笑:“不,是我以前太不懂事了。”她当然不会以为一两句话就可化解江临月对她长久以来的敌意。但终究姐妹一场,合则合,不合则散,总该尽到心意才不会遗憾。   江临月挽住眉心的手,幽幽叹息,不知在想什么。   陆放舟回头瞪她们两人一眼:“磨叽啥,快走啊!”跟女人一起就是麻烦,麻雀似的说个不停,还动不动就抹眼泪。操,老子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出来尽丢老子的脸!   魏烈笑道:“本就是逛着玩的,又不是急行军。嫂子那般娇贵的人,澹远兄竟舍得责怪?”   陆放总觉得得这魏老狗说话酸溜溜的,听着令人不爽,但也有道理,便刻意再三放慢步子,嘴上仍骂骂咧咧道:“逛什么逛?有啥好看的!”哪有回家睡女人爽!   江临月冲眉心挤眼,低声骂道:“莽夫!”   眉心掩嘴,吃吃笑起来。这时,她们仿佛回到幼年时光。眉心一手掐腰,指着江临川大骂“书呆子”,江临川不搭理她,仍埋头看书。眉心就一把抢过江临川手中的书,花蝴蝶似的引着江临川满世界去追她。江临月就在一旁捂着嘴,吃吃的笑……   往事历历在目,转目物非人亦非。   眉心蓦然回道,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尚玉衡,墨衣掩映于夜色,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正定定望着她,仿佛已看了很久,很久。他身侧,一袭清风月白的衣角犹为夺目。   眉心冲他浅浅一笑,便飞快转过头。   方才不经意一瞥,她看见江临川深邃晦暗的目光一闪而过,很快,又笑得云淡风轻。   这个家伙……到底捣什么鬼?就算小时候,她是老欺负他,都这么久了,犯不着那么记仇吧?!   “哟,回眸一笑百媚生吗?”江临月戏谑道,也飞快转头看了一眼。她看的是江临川,目光有担忧,更多的却是……怜悯。她这个哥哥,没救了。   越往城中走,人愈多,集市愈发热闹。   江临月雀跃道:“阿眉,你还没逛过京都的夜市吧?我带你去看看,可有趣呢!”   眉心想了想,摇头:“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她是个顶爱热闹的人,可自从两年前那场突然其来的灾难之后,她对夜幕中的街道生出难言的恐惧。   “哦,那就下次吧。”江临月一脸惋惜,“下次我们早些……”话不及说完,女人尖锐的叫声夹杂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扰了喧闹的人群!   不远处,一个衣衫艳丽的少女正死死抱着发狂的马横冲直撞而来!   马狂奔的方向正对着眉心与江临月,江临月站在外侧,首当其冲,吓得花容失色!   前面的两个男人,魏烈打算拽缰绳,而陆放舟则猛地冲上前飞起一脚踹向马腹!   “嘭”!一声巨大的轰响!   那匹马竟被陆放舟一脚踹倒,马背上的少女狂叫着狠狠摔下来!   魏烈愣了一下,忙飞身上前救起即将被马压踏的少女。而陆放舟则拍拍手,走到吓傻了的江临月身旁,指着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着的马破口大骂:“操!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撞,眼瞎啊!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匹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倒霉疯马吸引时,人潮拥挤,混乱间,一个微胖的老妇人踉跄着挤到眉心身旁,当她的手在触及眉心身体的一刹那,尚玉衡猛地推开那妇人,将眉心揽入怀中!那妇人竟没有躲开,反倒大力向尚玉衡身上撞去!   阑珊的灯火下,妇人长长袖间寒光一闪!   人群太拥挤,尚玉衡将眉心护入怀中,施展不开脚步,堪堪躲过一击,旋即那女人便被尚玉衡踢中膝盖,跪倒于地!顾云庭拍着胸口惊叫:“有……有……”   尚玉衡眸光一闪,顾云庭的惊呼声又咽回肚子中。   江临川手持素锦折扇,嘈杂的人群仿佛于他来说只是不相干的背景。他淡淡挑眉心,含笑望着尚玉衡怀中的眉心,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尚玉衡一手扶着眉心,一手捏着妇人的颌骨,冷声道:“你主子是谁?”   老妇人的头被高高抬起,华灯下,竟是一张年轻女人妖艳的脸,目光涣散,涩笑道:“贱人,你害死我的姐姐,我要让你为她们偿……”言未皆,赤黑的血从嘴角溢出,表情瞬间僵直。   “糟糕!”尚玉衡暗叫,果然,那女人眼睛虽仍死死盯着眉心,人却已气绝身亡。   眉心惊恐捂住嘴,才没尖声大叫!   “怎么了?”陆放舟痛骂一顿疯马之后,发觉这边的异样。   顾云庭神色复杂,望向尚玉衡,目光又落到眉心身上,欲言又止。   尚玉衡松开手,搂紧眉心,淡淡道:“没什么,这位老妇人方才惊吓过度,晕过去了。修竹,你扶着她送到附近的医馆去看看。”   一个相貌的清瘦少年迅速从人群中站出来,双手扶住妇人的腋下,将人拖走。   陆放舟嚷道:“哎呦喂,我说尚老二,你瞧瞧你家养的奴才,瘦得跟猴似的,连人都扛不动,还是让纯钧他们……”   “不必了。”尚玉衡打断,“我看嫂子吓得不轻,你早些带她回府歇息吧!”   陆放舟低头看了一眼紧紧拽着他衣角惊魂未定的的江临月,活像一只受惊吓小猫,一脸不屑道:“女人就是胆小小,不就一匹破马吗?瞧吓得那个怂样……”话虽如此,他还是将江临月像扛麻袋般扔到肩头,大踏步往太尉府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云庭,你过来。”尚玉衡示意顾云庭走近,压低声音道:“今晚的事儿,不要跟任何人提。”   顾云庭愣愣点头:“好,那……我回去了?”   “嗯。”尚玉衡点头,目光淡淡扫过江临川,扶着眉心快步离开。走出人群,尚玉衡越走越快,半抱着眉心飞速赶回尚府的马车旁,先小心将眉心推进去,纵身跃入!   眉心声音微颤:“你……没事吧?”   “没事。”尚玉衡深吸一口气,缓缓摊开缩在袖中的右手,原本修韧白皙的掌心赫然被刺成一个个血窟窿,鲜血淋漓!   “啊!”眉心忍不住惊呼出声,“怎……怎么回事?”她明明看见尚玉衡躲开妇人的偷袭,怎么会……哦,对了!尚玉衡为了护住她时,推了那妇人一把……   天呐!怎么会这样!      ☆、第39章 祸福兮 尚玉衡对着从车窗口漏下的月光,仔细翻看手掌,除了阵阵针扎般的刺痛,似乎……并无异样?   眉心不安之极,轻拽了下尚玉衡的衣袖,颤声问:“很……严重吗?”   “只是皮外伤,无妨。”尚玉衡从车厢中翻出一只尺许长的黑木药匣子,打开,取出棉纱沾去血迹。没有毒,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条人命,只为伤他右手,也太看得起他吧?   “让我来吧!”眉心忙抢过棉纱,替尚玉衡清理伤口,“对不起……”   尚玉衡沉沉望向眉心,任由她清理包扎:“此事与你关。”   “不,是我连累了你……”眉心愧疚不安。那个女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尚玉衡若不是为了救她,不会受伤。平日受点小伤当然没什么,可再过几日就是凤翎卫与虎贲军的大比武。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最紧要的右手受伤,尚玉衡最擅长的骑射剑术都完蛋了!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没有生命危险……方才她真的要吓死了!   尚玉衡苦笑:“若是因你而伤,我心甘情愿,只可惜,那些人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眉心愣了一下:“可是,那个女人分明说……”   “障眼法罢了。”   眉心摇头:“你不必宽慰我,我欠你两条命。”他救她三次,她为他死一次,所以是两条命。尚玉衡却心道,是三条,前日的绿杨春,今日的东重门,还有……两年前的淇水断桥,只是你忘记了。“我没有宽慰你,确实是冲着我来的,否则江临川不会袖手旁观。”   “江临川?”眉心手上一滞,关他什么事?   尚玉衡深深望她的眼睛:“如果你真有危险,江临川不可能不管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眉心脸倏地红了,缠纱布时不由用力。怪不得上次从绿杨春出来,他冲她发那么大的火,原来……原来这混蛋是疑心她与江临川有私情?!   尚玉衡轻嘶了一声,闷声道:“直觉。”   眉心这下真恼了,推开他的手,背过身,不想搭理这个幼稚得可笑的男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手伤了好不好?居然还有闲心怀疑她跟旁的男人……简直不知所谓!   “哎……”尚玉衡憋了一会儿,轻拽了眉心的衣角,“你生气了?”   眉心冷嘲热讽:“你不是直觉很厉害吗,你直觉一下看看啊?”   尚玉衡默默缩回手,过了一会儿,突然揽住眉心的肩,低声道:“你别生气,我……我确实派人查过江临川。不过,我没有怀疑你,只是……江临川确实对你心怀不轨。”   “呵!”眉心被气笑了,“你以为我是谁啊?天上仙女下凡吗?人家江临川可是京都第一才子,站在城楼上振臂一挥,想嫁给他的姑娘挤破头好吗?真可笑……”   尚玉衡一只手缓缓揽住眉心的腰,将头垂到她肩上,闻着独属少女淡淡的馨香,微不可闻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仙女啊……”   “你说什么?”   “我说,江临川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尚玉衡将脸贴到眉心柔软的颈窝,用鼻子拱了拱,哼哼道:“真香……”   “你……怎么没羞没臊的?”眉心羞得小脸通红,用手推他的肩背,“再胡来,我可急恼了!”她感觉到尚玉衡身子僵了一下,似乎是碰到了他的痛处?   眉心把手缩回来一看,又吓了一跳:“呀,你后背……有……有血!”   “没事的……不疼……”尚玉衡继续往眉心身上拱。眉心又气又急:“都流血啦!别乱动,让我看看,包扎一下!”眉心想去解尚玉衡的衣领,谁料他竟似被火烙似的躲开,不自然道:“真没事的,不需要包。”他的反应太奇怪,眉心愈发不安,“让我看一下。”   尚玉衡表情很生硬:“不需要。”   眉心怔了怔,眼圈微微泛红。   尚玉衡晓得眉心是误会了,忙道:“你别多心,我……我只是不习惯有人碰我。”   眉心垂下眼皮,笑道:“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是啊,她成天嚷着要和离,说不准哪天这男人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非要扒开人家衣服瞧,真是太不知羞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尚玉衡神色焦急,却又拿不出合理的解释,只是干巴巴重复着,“你别多心,我只是……只是……还不习惯……”   车厢中陷入难堪的沉默。   眉心抱紧双膝,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辘辘的车轮声,哒哒的马蹄声……   尚玉衡将眉心送回沧浪院,亲自交到后跟上来的鲁氏和喜鹊手上,才匆匆离开。   眉心回房后,沐浴,更衣,盘膝坐到窗下漫不经心吃绿豆百合。   鲁氏并不清楚之前究竟发生何事,只当眉心被惊马吓着了,温言安慰几句,并未放在心上。眉心吃完粥,以手支头,靠着美人榻上略出了一会儿神,命喜鹊叫茂林过来一趟。   隔着屏风,茂林诚惶诚恐。这位每次寻他,总没好事。   眉心唤茂林过来,本有意打探尚玉衡身上究竟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人来了之后,她又觉得好笑。一句没说,便挥手,又让茂林回去了。   尚玉衡出府后,骑马直奔文昌街西的单家武馆。   马蹄急促,一刻后便赶到。修竹已在侧门候着,尚玉衡将马鞭抛向青衣小厮,随着茂林向后院疾步行去。武馆后院有间僻静的练功房,房中地上横摆着几张草席,上面赫然躺着三具女尸。   武馆的大当家单四爷见尚玉衡,忙迎上来:“听茂林说公子您受伤了?”   修竹拉上房门,守到外面。   “无大碍。”尚玉衡连说边练功房中,冷脸打理地上的尸体,“查清楚身份了吗?”   单四爷年近花甲,相貌清矍,一双细长眼微眯,道:“如公子所料,都是绝色坊的女刺。”   尚玉衡本就冰寒如霜的脸愈发冷冽。他知人心险恶,却从不未料想人心之险之恶可以到这种地步。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尚未开局,便已押上三条人命。从柳映眉带人到尚府闹事,接着是两个不明身份的年轻女人横死尚府门口,再到今晚的疯马冲撞人群,一步步,可谓机关算尽!   单四爷问:“公子可猜出是谁做的?”   尚玉衡笑:“还能是谁?”   可笑的是,他即使明知道幕后的黑手是谁,却不敢动他分毫。   单四爷蹇眉:“公子,此事要不要……”   “不必了。”尚玉衡望着地上三个横死的年轻女人,叹道,“都处理掉吧!”   那人竟如此了解他,料定他最终会选择不了了之。   尚玉衡纵马返回府邸,已过辰时。步入沧浪院,他并没急着进书房处理背上的伤口,反倒缓步踱到正房窗外的玉兰树下,望着已熄灯的小轩窗,出神。   她该睡熟了吧?   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该吓坏了吧?   最后还是想到马车中,她要看他的伤,他不肯,她受伤委屈泛红的眸子。此时,尚玉衡方感到肩甲处微微有刺痛传来,探手一摸,血迹已干涸,凝成硬硬的痂。   伤口很快就可以愈发,若是真伤了她的心,该怎么办?   这么多年,他还是不习惯,不习惯把最不堪的痕迹暴露于人前。   可是她,也不行吗?   “吱呀……”紧闭的窗子突然被推开。一身素衣的眉心立下窗下,凉凉道:“喂,对面的傻瓜,饿了吧?我熬了红豆粥,还温着呢!”   尚玉衡似不敢置信,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竟是真的!巨大的喜悦弄得他手足所措,竟两三步冲到窗下,纵身一跃,跳入房中!   眉心吓了一跳,骂道:“不会走门吗?”   尚玉衡怔怔盯着眉心,忽而将她紧紧拥入怀里,低低道:“你不生我的气,我太开心了。”   眉心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儿:“放手……不然……我……我可喊人了啊……”   尚玉衡噗嗤笑了:“你喊吧!”   眉心本要打掉他的手,看见他右手上缠着的绷带,心又软了,嘟哝道:“等一会儿粥就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尚玉衡这才极不情愿松开手,跟在眉心后头,看着她掀开焐在暖稞子的小砂锅,拿着半个巴掌大的细口白瓷碗,细细盛了一碗粥,又抽出小巧的银汤匙,推到他跟前,“吃吧!”   尚玉衡晃晃缠着绷带的手:“我受伤了。”他看出这小女人是个嘴硬心软的。早知道,就……   眉心竟没说什么,端起小碗,拿起勺子先挑了一点尝尝温度,觉得正好,才又舀一大勺送到尚玉衡嘴边。尚玉衡张口便吞下,眼睛却一直盯着眉心的唇,粉粉的,像极了娇嫩的花瓣,嘴角还残留一点粥残渣……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似燃烧起一团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很快,一碗下肚。眉心又盛了一碗,尚玉衡依旧乖乖吃了。   连吃三碗之后,眉心收起碗勺,笑道:“不能吃多,不然晚上会睡不好。你快回去睡吧,明早儿我熬阿胶红枣粥给你吃,好不好?”   尚玉衡抿了抿嘴,问:“我……能留下来吗?”   “不能。”眉心回答得干脆,“爹爹从小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你连连救我性命,大事上我帮不到你,做点吃的喝的,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挂在心上。”之前,她想了很久,即使那些人本不是冲着尚玉衡来的,但尚玉衡救她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报答归报答,她与尚玉衡之间……终究还有一笔烂账没理清。   尚玉衡没有出声,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   眉心以为他要走,正要松口气,却不料尚玉衡竟当着她的面儿,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      ☆、第40章 风乍起 眉心目瞪口呆:“你……你干嘛?”   “你不是要看我背上的伤吗?”尚玉衡沉沉望向眉心,用力一扯,单薄夏衣脱落,“来,看吧!”   眉心赶紧扭过头,又羞又气:“那是在车上,情况紧急!现在回府了,你……你去找茂林帮你处理。”   “不,我只让你看。”   不就包个伤口吗?用得着说得这么暧昧吗?男人身子她又不是没看过,小时候她还偷看过江临川洗澡呢……呃?眉心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小时候的她原来那么恶劣?   眉心咬了咬嘴唇,生硬转过脸,朦胧的灯火下,尚玉衡的身体光洁如玉,宽肩窄腰,肌肉紧绷,除了异于寻常的苍白之外,并没有预想中的残缺或是丑陋的疤痕。   尚玉衡望着眉心,神色平静,净如天河之水。   眉心深吸一口气:“坐到榻上,转过身去。”当她转到尚玉衡身后,不由捂住嘴巴,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该如璞玉般无暇的修韧有力背部竟布满一条条可怖的……裂痕?是的,裂痕,就像是玉石摔碎后形的。眉心伸手触碰,又冷又硬,竟像触碰到蛇的鳞片,吓得她赶紧缩回手。   “你……你背上怎么了?”   “伤疤,很久以前留下的。”尚玉衡的语气很平静,“吓到了?”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眉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凑近,伤疤吗?不像啊?忍不住又伸手碰了一下,不是纹身,也不是鳞片,确实就像是石头碎开的层层裂痕。右肩头有一处寸许的暗褐色伤口,本已凝合,大概是刚才脱衣时,淤血黏到衣服上,强拽之下伤口又撕开了。   眉心心尖抽了抽:“你别动,我去拿药匣子。”   尚玉衡安静坐到榻上,眸色沉沉:“你不问我,疤痕是怎么回事吗?”   眉心笑笑:“不就是疤吗?有什么好问的。”她原以为尚玉衡不肯让她碰,是因为嫌弃她,或是身体上有不为人知的残疾,原来竟是因为一身的疤痕。看样子,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尚玉衡讳莫如深,想必是小时候遭受过虐待,而且,不止一次。   该有多大的仇恨,才会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孩子下毒手?   如果说,那个人还是至亲之人,就更不敢想象了。   伤口很好处理,眉心小心擦上伤药,再用细纱布裹起来。伤的是背,缠纱布时眉心不得不弯下身子贴近尚玉衡。近看之下,尚玉衡的皮肤犹如上好的汉白玉,坚韧,饱满,充满冷硬的侵略性。两人靠得太近,眉心可清晰感受到男人的深重的呼吸,砰砰的心跳声……   眉心的脸渐渐红透,蔓延到耳尖脖子。   “好了。”眉心终于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   尚玉衡定定望着她,忽而长臂一揽,将眉心拉入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眉心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很快有凉凉柔软的东西覆到她的唇上,还来不及感受,又如蜻蜓点水般离开了。尚玉衡紧紧抱着她,将唇贴到她的耳侧,轻声道:“谢谢你。”   他抱起眉心,一步步走向床榻。   眉心的心一阵狂跳,似乎有什么要从胸腔中破茧而出!   她让他进屋,喂他吃粥,替他包扎伤口,就该想到这一步。她的所谓“知恩图报”,在男人眼中恐怕就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他会以为她欲擒故纵,而发怒吧?   但她真的真的只是想对他好一点,而已。   尚玉衡把眉心轻轻放到床上,眉心全身绷紧,紧张至极,尚玉衡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不要胡思乱想。”说完,他便利落转身,捡起架几上的衣裳穿上。   穿戴整齐,他又折回来,在眉心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接着渐渐加深这个吻。眉心心慌意乱,伸出手,触及他缠遮厚重绷带的胸口,僵住了。   唇齿纠缠,辗转反侧,久久不愿离开……   等眉心终于恢复清明时,尚玉衡已经走了。   如释重负,更多的却是怅然若失。   她从不知道,亲吻竟可吸走一个人的魂魄。是她太轻佻放浪了吗?   思虑太重,眉心辗转难眠,近拂晓才沉沉睡去。等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别说熬阿胶红枣了,就连去浮云堂的时辰都过了。   喜鹊笑吟吟凑过来:“是姑爷不让我们叫醒哒!”   眉心揉揉发痛的额角:“滚!”   虽已过时辰,但浮云堂还是要去的。眉心到门口时,发现老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跪到佛堂念经,和芳嬷嬷两人,悠哉盘膝对坐在菩提树下对弈。夏阳炎炎,从茂密的菩提叶间落下点点细碎的光,洒到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身上,一扫往日颓败灰暗气息。   眉心小步走上前,恭敬行礼:“老夫人。”   芳嬷嬷起身,笑着走开。   老夫人淡淡瞥眉心一眼:“坐下,对一局。”   棋琴书画诗酒茶,眉心学过,但也仅仅是学过。硬着头皮走了几步,便退无可退,羞愧道:“老夫人棋艺精绝,眉心认输。”   老夫人淡道:“不过怡养性情罢,没什么精不精的。”   “老夫说得是。”眉心还是觉得很羞愧,若是她能有江临月一半用心,定不会败得这般难看。   老夫人缓缓归子:“听衡儿说,你在寻地儿开铺子?”   眉心一愣,手中白子差点掉落。世人瞧不起商贾之流,世家大族尤甚。她这般大张旗鼓,老夫人莫不是要……   “呵。”老夫人轻笑,“到底是小丫头,小脸都吓白了。老婆子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岂会再拘泥于繁文缛节?一辈子汲汲于高雅,到头来竟为口腹自役,岂不可悲?人啊,活到最后才会明白,富贵荣华,都抵不过家事和睦,子嗣昌隆。丫头你说,对与对?”   眉心还是摸不清老夫人的意思,只怔怔点头。   这时芳嬷嬷拿来一只窄长的漆木匣子,放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又将木匣子推到眉心面前:“尚家虽败落,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上,旁的没有,有几块地还是拿得出来的。你自个挑挑,看哪块合眼,就拿去吧。”   回到沧浪院,眉心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她小心把袖中的地契取出来,看了又看,才确定方才不是作梦。怪不得罗氏三番五次寻借口到浮云堂翻找,老夫人手中确实藏着金山银山。   老夫人叮嘱她,除了变卖,任她处置。   听到这句话,眉心想起尚府后山那块地儿,心虚得不敢与老夫人对视。   莫不是老夫人全都知道了?   罗氏曾上次的惊吓,晚上便病了。尚府中馔之权随即由白氏代掌,行事之快,大大出乎眉心的预料。老夫人深居浮云堂,闭门不出,府中一切却似乎都在老夫人的掌控之中。曾经那般精才绝艳的人物,她的小聪明看在人家眼中就如同小孩子的笑话吧?      ☆、第41章 借刀杀 眉心将地契折起,锁好。唤来小鹌鹑通知鲁俊达,铺子的事解决了。   鲁俊达为方便行事,住所毗邻文昌街,离尚府不近。老头子弄来为她跑退的那个叫“砚青”的家伙,现在基本上被雍阳独霸了,俨然一副天纵剑关门弟子的派头,哪敢使唤?   老夫人之前那一番话,眉心仔细琢磨来,就一个意思,做生意老人家没偏见,大力支持,但最要紧的是子嗣。老人家盼望着尚家有后,这无可厚非,并且是以一种近乎讨好的姿态来央求她,想想也蛮心酸的。上一世老夫人溘然离世,最大的原因就是尚开阳成亲多年无子,尚玉衡与她又势同水火,尚家血脉眼见着要断绝,尚三爷的病逝,最终将老夫人彻底压垮。   如今,眉心对尚玉衡恶感虽消,但若说全身心交付,与他生儿育女……她做不到。   至少,现在她还做不到。   长辈赐,不可辞。那她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报答了。   白氏初掌中馔大权,头等大事是清查尚府帐目。罗氏这女人虽泼辣厉害,却不什么会管事的精明人,尚府这些年的帐目她都是交与下人打理。重重几箱子帐本翻出来,都是一笔笔烂帐。白氏忙得焦头烂额,便派清浅去请眉心过来浣溪阁帮忙。   眉心刚出沧浪院,便看见一身白衣的小罗氏阴恻恻对着她笑。   几日不见,眉心发现这女人似乎又憔悴不少,双目空洞,白衣空荡荡,若是晚上突然跳出来,定会让人误以为是索命的白无常。   眉心不打算搭理她,可小罗氏却跟阴魂似的缠上来,咯咯笑道:“妹妹瞧着气色不错嘛……”   眉心冷眼看她,不明白这女人为何非要跟她过不去?   “妹妹……”小罗氏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尚玉衡的书房里有一张画,画上是个绝色美人儿。尚玉衡天天晚上抱在怀里睡觉呢……咯咯咯……他宁愿抱着画睡,也不碰你,妹妹觉得可有趣……咯咯……”阴测测的嗓音加上诡异的内容,青天白日竟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惊悚!   眉心本已走出几步,听见小罗氏的话,脸色骤变!   前世,她轻信流言,一怒之下冲到书房撕毁画像。后来才知道那是尚玉衡娘亲留下的唯一画像,她追悔莫急,却无法挽回。可以说,那是她一生中做的最蠢的事!   喜鹊气极,撸袖子就要冲上去,被鲁氏拽住。再怎么说,小罗氏也是尚家正经大少夫人。   同行的清浅也颇为愤怒,驳斥道:“大少夫人,有些话不可以乱说的……”   “闭嘴!”小罗氏狠狠剜了清浅一眼,“别以为自家主子得势就张狂起来!”   眉心转过身,让清浅和喜鹊鲁氏守到沧浪院门口,自己上前一把拽住小罗氏的胳膊往沧浪院里拖。小罗氏身轻如纸,被眉心一拽似要飘起来。   小罗氏有点慌了,戒备道:“你想干嘛!”   眉心似笑非笑:“大少夫人既然来了,就赏脸到妹妹这坐坐,喝杯茶吧……”说着便强拽着小罗氏坐到湖心亭。喜鹊不放心,跟着眉心后头,死死盯着小罗氏。   眉心松开手:“画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呀,还以为妹妹不在乎呢!”小罗氏扬起尖尖的下巴,恶劣道,“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   “再问一遍,画的事儿是谁告诉你的?!”这一声可谓声色俱厉,连喜鹊都吓了一跳!   小罗氏脸上也浮起惊慌神色,但她料定眉心不敢对她怎么样,反倒愈加嚣张大笑:“哎呦!怎么了妹妹?气急败坏了?被戳中痛处了?咯咯咯……”   眉心猛然揪住小罗氏的衣领,将她推到水边,指着池中的倒影:“你睁大眼睛看看,就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喜欢你?你自己把自己作践弄成这个样子,却都赖到别人头上。自己过得不好,非着搅得别人也过不好,你不觉得太可悲吗?”   小罗氏挣扎不过,喉咙发出桀桀怪叫:“你生得美,又如何?照样独守空房,咯咯咯……”   “独守空房又怎样?”眉心嗤笑,“就算我一辈子独孤终老,也不会像你这般自轻自贱!”   小罗氏咧嘴冷笑:“你有什么脸教训我?若不是有钱的娘家撑着,你能这么嚣张?”   “呵……”眉心像是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不是最瞧不起商户女吗?怎么,妒忌了?”   小罗氏脸上的怪笑僵住,一双空洞的眸子盯着眉心,似乎在害怕什么,身子突然哆嗦起来,喃喃自语道:“是啊?她是卑贱的商户女,我为什么要妒忌她?她又凭什么过得比我好?不……不……我不甘心……啊!”尖锐的叫声,小罗突然挣开眉心的束缚,双手抱头,狂奔而出!   “小姐,这女人是……是不是疯了?”喜鹊战战兢兢道。   眉心蹙眉:“确实不正常。”   前世告诉她“画”的事的人是喜鹊,所眉心深信不疑。这一世怎么变成小罗氏这个疯女人?就算她不晓得真相,也不会轻易听信小罗氏的话吧?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哪出了问题……   眉心缓缓坐到湖心亭中,以手扶额,静心沉思。上次柳映眉带人到府上闹,她就觉得奇怪,她那二叔胆子也忒大了吧?人还在江南,就不怕她爹收拾他吗?现在看来,柳映眉根本就不是沈甫原的人,他们的目的是尚玉衡,只不过是用沈家内斗当幌子罢了!   这次背后那人唆使小罗氏过来,难道“画”的事也只是幌子?那真正的目的是……   眉心终于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惊道:“喜鹊,快去前院把你爹和那个什么燕的都叫过来,赶快去找小罗氏那女人!快!”小罗氏那女人就像游魂一样儿,身边从不跟人。方才她大叫着从沧浪院跑过去,万一……万一有个好歹,绝跟她脱不了干系!   喜鹊平日里咋呼,关键时还是管点用的,小腿跑得飞快!   眉心也坐不住,清浅领着她和鲁氏起顺着沧浪院往偏僻有水的地方寻。尚府很大,想找一个人着实不易。白氏闻言也赶来,立即倾全府之力四处翻找。人多力量大,不多时便在沧浪院东边的一处水潭中寻着小罗氏。幸而落水时间不久,救上来吐两口水便醒了。   “到底出了何事?”白氏问眉心。   眉心舒了一口气,将方才的经过如实道来。   白氏诧异,小罗氏这女人向来脸皮极厚,怎会被驳斥几句就想不开自杀?   眉心望向白氏,面色凝重道:“恐怕不是自杀。”   这回,她彻底被激怒了!   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非要三番五次陷害她!      ☆、第42章 酸枣糕 江临川!一定是江临川!   除了他,还能有谁?眉心气得心疼肝颤,实在想不通,只为旧时那么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吗?至于吗!她真恨不得立刻将江临川揪过来,当面唾他一脸吐沫!   “阿眉,你怎么了?”白氏见眉心脸上阴晴不定,颇为担心。   “没事,方才吓着了。”眉心平息心绪。她想见江临川很简单,找江临月牵线便可。但若她贸然孤身去见,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非。稳妥起见,还是等尚玉衡回来,陪她一起吧!   白氏哪是好糊弄的,追问道:“你说小罗氏不是自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眉心笑笑:“小婶娘,别紧张,也许是我想多了。大白天的,府中大少夫人落水,身边竟连一个陪护的人都没有。看来这府中的下人是该好好管管了。”尚府的下人本就不多,先前罗氏手下那批被尚开阳打的打,撵的撵,现在反倒是惊涛阁的人手最缺。   白氏颔首:“是该找人牙子采买一批伶俐可靠的人进府,只是……”只是她初掌中馔,除了一堆烂帐,四处的亏空,连应付府中日常开销都艰难,何谈添置人手?   小罗氏被救起后,众人一起送回惊涛阁。   惊涛阁是尚府正房,居中,修建得富贵气派。前世眉心经常来,只得觉得处处光鲜亮丽,这次来,竟觉得这院子似乎灰暗不少。地上落了一层树叶也无人打扫,几个婆子聚在假山后的亭子里赌钱喝酒。听到有人来了,也是不紧不慢抬头瞧一眼。   尚开阳从那日棒打恶仆之后,再未回府。罗氏被夺了主母之权,府里头那些惯会踩低捧高的奴才们晓便将不再罗氏放在眼里。罗氏生病卧床,近前竟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世态炎凉,令人心惊!   见白氏与眉心来了,罗氏登时从榻上爬起来,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女人如今憔悴不堪,唯有眼神依旧犀利警惕。“你们来干什么?想看笑话的,赶紧滚!迟一步别怪老娘翻脸!”   白氏皱眉:“恶仆欺主,大夫人如今自食恶果,还不知悔悟吗?”   “哈!”罗氏大笑,“白氏,你才当几天主子,敢教训老娘?老娘告诉你,这世上,男人靠不住,儿子闺女通通靠不住。老娘最后悔的事便是把所有钱财贴到尚开阳那个混账东西身上,为了一个卑贱的丫头,连亲娘老子都不要了!”声音尖锐嘶哑,炸得人脑壳疼。   眉心轻拽白氏衣角:“我们出去吧!”她虽不喜罗氏,却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兴趣。   尚府眼下处于最艰难之时,那些刁仆恶妇一个都留不得。白氏不肯开口向她要钱,眉心也不硬往人家手中塞。眉心思忖再三,便将老夫人交与她西重门一块地儿的事实告之白氏。反正这事也瞒不住,如今白氏当家,她拿了老人家的东西,为府中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的。   白氏自是喜不自禁。前任大总管被尚开阳撵了,她提出让茂林暂任尚府大总管一职。   茂林是尚玉衡的贴身小厮,白氏让他当大总管,自是想报答尚玉衡以往对三房的照拂。茂林此人年岁不大,人却机灵老成,是有点能耐,但做国公府的大总管根基还嫌浅。眉心建议还是从尚府老仆中挑资历深稳重之人担当大总管,让茂林跟着学两年再说。   白氏欣然应下。   午膳后,眉心和白氏带人一起查看西重门那块地儿,是偏僻了些,风景却不错,依山傍水的,地界也大。如此也好,远离皇城,难道清净。   回府后,眉心帮着白氏算了半晌的留在浣溪阁用晚膳。喝茶休憩时,眉心问起尚三爷的病况。这些年尚家花重金,请过不少名医,为何竟丝毫不见好转?   白氏幽幽叹气,从老太爷到大爷二爷,都是这种怪病,查不出病因,只见人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如今也不过好生将养着,能挨一天是一天罢了。   查不过病因,才是最可怕的病。病不知所起,便无从对症下药。但若任着拖下去,早晚……   眉心暗暗着急,三爷一旦出事,老夫人她……   “阿眉,你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白氏有意岔开话题。都熬了这么多年了,她早作好最坏的打算。只盼着月蓉长大成人,能嫁个好人家,她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眉心回沧浪院略梳洗一番,便又去了浮云堂。   老夫人正坐到菩提树下,望着一院的盛开的茉莉花,微微出神。见眉心来了,招手让她坐到身侧。“这些小花真了不得,这么快便能扎根存活,抽芽吐花,羡慕啊!”   眉心听出来老夫人话中有话,却也不好接口,只垂头应了一声。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丫头,你说老婆子当年定下‘尚家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条家规,是不是错了?若不是老婆子冥顽,重孙子都该满院子爬了吧?”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依眉心本心来说,她自是忍受不了男人三妻四妾,一堆姨娘小妾争风吃醋搞得家中乌烟瘴气。可尚府的现实摆在眼前,如今只尚开阳与尚玉衡两个男丁。尚开阳成亲多年无一男半女,若是换作其他世家大族,就算不休掉小罗氏,也早抬几房姨娘进门了。   而尚玉衡,若是他真在外面有人,还怀了孩子……老夫人怕是要高兴怀了吧?   人丁兴旺,多子多福,谁家不盼望?老夫人要强一辈子,终还是低头屈服了吗?   眉心淡淡一笑,道:“老夫人,圣人言‘三纲五常’,可你瞧这世上纲常败坏之事,历朝历代,数不胜数。难不成是圣人的话错了吗?”   老夫人一怔,不禁莞尔:“你这丫头,小嘴挺会哄人。老婆子年轻时,一心想学那花木兰做个女中豪杰,办女学,开辟女官署,丝毫不输男子,出格的事儿没少做。可老了老了,竟只盼着尚家能子孙满堂,安稳度日就好……怪不得,都越老越没用,果然呐!”   若这些话是一个寻常老婆子说出来,太正常不过。尚家老夫人,赵凤仪,曾经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竟沦落到眼中只有子嗣血脉,何其可悲?   世上什么东西最可怕?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眉心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凉和无奈。   夜暮降临,眉心起身回去。刚出浮云堂,便见尚玉衡迎面阔步行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白衣翩然,眉眼含笑。   江临川,他怎么来了?!   眉心惊讶不已,尚玉衡的脸色也不好看。一行人走进沧浪院,坐到湖心亭中,摆上茶。江临川笑眯眯捧着茶盏,轻轻啜着,瞧眼前这光景,不知情的到以为他是这的主人。   “江公子此来何事?”尚玉衡语气冷淡。   江临川低低笑道:“过来喝杯茶,不行吗?”   “行。”尚玉衡盯着他,一脸不耐烦,“喝完赶紧走。”方才在大门,这厮不知从哪窜出来,硬是厚着脸皮非要跟他进来,撵走撵不走。   眉心本来心里头还有点惴惴的,猜不透江临川突然上门搞什么名堂。可一见尚玉衡板着一张脸,说话跟吃了火药似的,又有些想笑。这傻瓜,难不成真以为她跟江临川……   一盏茶,江临川喝得有滋有味,摆明了赖着不想走了。   尚玉衡对眉心道:“你先回去。”   眉心忍住笑,起身告辞。   江临川放下茶盏,闲闲道:“小眉毛,别听他的。咱们多年没见,坐下说会话儿。”   眉心微怔,瞥向尚玉衡。尚玉衡的脸色骤然冷了几分,一抬手,将眉心拽到怀里,“可以,说吧。”   江临川终于敛了笑意,一双凤眸直直望着眉心,根本不把尚玉衡放在眼里。“小眉毛,你肯定有话想问我吧?问吧,只要你想知道的,我必知无不言。”   这两人都吃错药了吧?!   眉心简直无语了。   “没有,我累了。想回房歇息。”   江临川似浑然不在意眉心的冷淡,手指轻轻摩挲茶盏,像拂过少女娇嫩的肌肤,淡笑道:“小眉毛,你可以怀疑我,我不怨你。你只需记得,这辈子,你的阿川哥哥都不会伤害你。至于他嘛……”江临川极骄傲地瞥了尚玉衡一眼,笑而不语。   尚玉衡也笑,极冷:“有话直说。”   “呵……”江临川笑出声,“尚兄不必多心。我来,不过是想好心提醒小眉毛一句,即使我不出手,你跟这个男人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尚玉衡淡道:“茶喝完了,可以滚了。”   江临川站起身,望向眉心:“小眉毛,不管到何时,只要我活着,我都愿意等……”一杯茶直直砸过来,江临川身子一侧,茶盏“嘭”落入池中,惊散一池锦鲤。   天渐渐黑了,尚玉衡才松开扣在眉心腰上的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眉心心情也很复杂。当着尚玉衡的面儿,听江临川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令她有一种被戳破“奸|情”的羞耻感。明知道,那些可能是江临川故意说出来挑拨她与尚玉衡的,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而且她看尚玉衡的神情,似乎是当真了?   头疼。   “还有粥吗,我饿了。”尚玉衡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   阿胶红枣粥是鲁氏一大早就熬好的,夏日天热,眉心担心坏了,就吩咐重做了几样可口的清粥小吃。尚玉衡也不管端来的是什么,闷头全吃进肚子里。眉心怕他撑坏了,忙将剩下的碟碗全收起来,摆上消失的酸枣糕,坐到尚玉衡对面。   尚玉衡吃了一块酸枣糕,又吃了一块酸枣糕,才闷闷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丢脸?”   “啊?”眉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原来说得是方才尚玉衡拿杯子砸江临川的事儿。“哦,没有啦,还好……”确实,这男人不善言辞。比起舌灿莲花的江临川,只有被气得跳脚的份儿。但若说丢脸嘛,眉心真不觉得,反倒觉得他傻得可爱。   尚玉衡将一盘子酸枣糕全倒进嘴里之后,忽而站起身,扯开衣襟:“帮我换药。”      ☆、第43章 西窗烛 一回生,二回熟。尚玉衡三两下便除去上身的衣裳,端坐到窗下的榻上,背对着眉心。   眉心的脸倏地红了,这混蛋,怎么动不动就脱衣服啊,真是……尚玉衡背上的伤并不深,昨夜敷药,静养一天即可愈合。可等眉心解开绷带一看,伤口居然挣裂发脓了!   “你身上有伤不知道吗?”眉心又气又心疼,“都不晓得疼吗?”   “不疼。”   “不疼?那你还找我换什么药!”   “你别生气。”尚玉衡转过身,一双沉静的眸子望向眉心,“我真的感觉不到疼。”   “胡说八道。”眉心看他失落的模样,心一下子又软了,“哪有人不晓得疼的!”   “哦,大概是……是我没注意吧?”尚玉衡似犯错的孩子,垂下头。他此刻心中的酸楚,就是吃一筐酸枣糕也抵不上的。身体上这一点小小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为何他每次见到江临川都如临大敌,甚至忍不住想大打出手。那是因为他自卑,深入骨髓的自卑。尚府的衰落,让他很早便懂得什么是“世态炎凉,人心易冷”。   世人冷眼看他,他便冷眼看这世界。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可如今,却终逃不过被处处比下去的可悲境遇。江临川双亲健在,春风得意,而他呢?他有什么?   江临川是她的青梅竹马,他,只不过是个被忘记的路人罢了。   眉心懒得与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取来药匣子,小心清祛脓汁,上药,再包扎。她这娴熟的手艺完全是小时候太顽皮,受伤多了,自个实践出来的。可那些曾痛得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伤,如今身上已寻不着半点痕迹。尚玉衡到底曾遭受过什么,才在背上留下这些恐怖的疤痕?   他说感觉不到痛,怕是早痛到麻木了吧?   “你这疤,到底怎么来了?”   “我父亲,用剑鞘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   尚玉衡沉默了片刻,平静道:“大概,是因娘亲生我而死吧……”   眉心愣住了,接着便是不可遏止的愤怒!“你傻啊!都不知道反抗吗?!”反应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太懂得被亲人疏离的痛楚,而尚玉衡,不仅仅是疏离,甚至是被至亲所憎恶!   尚玉衡的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他轻握住眉心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着:“嗯,是我笨。”   眉心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怔了一下,才抽出手,不自然道:“你背上的疤其实也没什么啦,你若觉得难看,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刺青师父,可以用纹饰遮住你背上的疤痕……”她不过随口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不料尚玉衡竟一口答应了。   “哎,你可想好了?”   “嗯。”尚玉衡不肯将伤痕暴露于人前,是他觉得那是耻辱的印记。可当他真以破釜成舟的决绝展现在眉心面前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如撕裂伤口般的痛,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尚玉衡拿起衣裳,一件件穿好。“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眉心有点懵,他要走了?似乎……似乎有哪里不对啊?   尚玉衡系好腰带,冲眉心笑了笑,便转身大步向门口行去。吱呀门响,人消失。   眉心愣愣坐到榻上,她居然舍不得他走?   “你是舍不得我走吗?”耳朵突然传来低低的笑声。眉心抬头一看,尚玉衡的脸赫然出现在窗外。两人互相望着,好一会儿,眉心才反应过来,操起榻上的软枕头砸向那张可恶的脸!   尚玉衡躲开,从窗外一跃而入,如一只敏捷的豹子般将眉心压到身下。眉心羞得满脸通红,作势要打,尚玉衡顺势将她的两只手按到头顶,一低头,吻了下来。   他轻轻吮吸着她娇嫩的唇瓣,温柔而缠绵……   不知吻了多久,两人的气息都乱了,紧贴在一起,大口大口的喘息。尚玉衡将唇贴到眉心的耳畔,低低问她:“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   灼热的气息,撩得眉心心慌意乱。她别开脸,生硬道:“可是你的伤……”话一出口,她的脸霎时如火烧般,烫得吓人。哎呀,她说什么呢!   “呵……”尚玉衡低低笑了。眉心愈加窘迫,将头埋到他怀里,不敢抬头。尚玉衡一手抱着她,一手摩挲着她光滑如锦的青丝,半晌,才道:“没事的,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白日他忙着应付五日后的大战,训练,调配,人事安置,一刻不得闲。陆放舟依旧是甩手掌柜的,每日踩着时辰来到衙署,不过是吃点小酒,四处转转。顾云庭今日倒是比往常来得要早,悄悄问他伤势。得知不过是皮外伤之后,也就没再挂在心上,懒洋洋玩去了。   用顾云庭的话说,反正注定是输,准备再多有何用?   再说了,凤翎卫本就是他们贵族子弟晋升台阶而已,何必跟虎贲军那帮粗俗下等人争斗?当初就不该搭理他们,自辱身份。陆放舟也笑尚玉衡太较真,等三年期满,领凤翎卫副统领,他们兄弟仍在一处,吃吃喝喝,又体面又舒服,理那些无聊的鸟人作甚?   尚玉衡满腔热血,到头来,在他人眼中竟是闲得无聊?   他的“伤”,真挂在心上的,恐怕也唯有怀中这个嘴硬心软的小女人了。   眉心闷哼:“说什么?”   尚玉衡抓起眉心的长发,放到唇边轻拂:“就……说说今儿府里发生的事儿吧。”   初夏夜晚,凉风怡人,窗外是漫天星辰,室内一盏红烛。眉心靠在尚玉衡宽厚温暖的怀中,莫名的心安。缓缓将今日小罗氏到沧浪院闹事,差点落水身亡之事平静道来,并未特意提画的事儿。若尚玉衡有心,必会相告。若他不想说,她也不会追问。   尚玉衡静静听完,愧然道:“对不起,是我顾虑不周,没有照顾好你。”   “你有你的事要忙,哪能顾得了那么多呢?”眉心笑,“放心,我应付得来。”他真的不想告诉她画的事儿吗?虽然她已知道真相,可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她啊!   尚玉衡将眉心搂得更紧,似乎要嵌入自己身体中:“眉儿,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那画儿,是怎么回事?”眉心咬唇,轻问。   “画?”尚玉衡想了想,才迟疑道,“她说的可能是我娘的画像吧?除了那幅画,书房中并无旁的女子肖像。小时候,我常抱着娘亲的画像方能入睡,大了,便很少再拿出来。”   “哦,是这样?”眉心抬头看他的脸,很平静,坦坦荡荡,并无一丝惊慌或是掩饰。   原来,一直是她多心了?   尚玉衡蹇眉:“不对,小罗氏她是如何知晓的?”再联系小罗氏出了沧浪院后就离奇落水,心下陡然升起不安的情绪。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除非是……   “怎么了?”眉心感觉出尚玉衡的不安。   尚玉衡看着眉心的眼睛,犹豫了片刻,道:“我怀疑背后有人操纵。”   “是……江临川吗?”   “不是他。”尚玉衡苦笑,“我虽然讨厌那个家伙,但我却坚信他不会害你。”要害,也是害他啊,傻瓜。   “那是谁?”眉心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尚玉衡居然相信江临川,她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尚玉衡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与陆怡君有关。”   “陆怡君?”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你不认识她。”尚玉衡墨眉深蹙,“少年时的恩怨,没想到她……算了,过去的事不提。陆怡君如今贵为大楚皇后,陆家又权势滔天,确实难对付。好在有陆放舟可以从中斡旋,如若查实这些事确定是她做的,那么……眉儿,你怎么了?”   眉心整个人都傻了!   陆怡君?大楚皇后!那种高高在上神一般的女人怎么跟她扯上关系的?   “眉儿?”尚玉衡被眉心剧烈的反应吓一跳!   “她是你的青梅竹马?”眉心回过神,盯着尚玉衡,笑得意味深长。这些话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她都会嗤之以鼻,认为是痴人说梦。唯独尚玉衡说出来,她丝毫不怀疑。陆怡君是陆放舟的胞妹,尚玉衡是陆放舟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两小无猜什么的,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尚玉衡勉强点头:“算是吧。”   “噗……”眉心忍不住喷了,“喂,人家如今可是皇后呢!是咱大楚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你这一脸嫌弃不想承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眉儿,别闹了。”尚玉衡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   眉心挤到尚玉衡近前,戏谑道:“说说你们……以前的事儿?一定很有趣吧?”   尚玉衡认真思索片刻,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从小到大,陆怡君都是众星捧月,天之娇女,连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施舍和不屑,何谈相处?唯一能算得上事的,是陆怡君进宫的一个月前,突然找到他,要他带她走。他拒绝,她抱着他大哭大闹一场……   后来,还是入宫了。不久便诞下太子,母子荣华。   再见到陆怡君时,她还是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高贵女子,盛装华服,冷若冰霜,对他根本不屑一顾。所以尚玉衡常常怀疑那晚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荒唐可笑的梦。   眉心撇嘴:“不想说就算了。”   尚玉衡反诘:“那你说说你跟江临川的事,也一定很有趣吧?”   “你……”眉心气结!那么丢脸的事她才不要提!   尚玉衡见眉心的脸居然憋红了,心里顿时像喝了一缸醋,酸溜溜的。一赌气,居然背过身去,不理眉心。眉心也恼了,哎呦喂,还好意思跟我闹脾气?你家老情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说几句都不行啊?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也一转身,闷头不理人。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尚玉衡突然转过身,猛抱住眉心,不说话,只将头紧紧埋入眉心的颈窝。   “滚回你的书房去!”眉心的倔脾气上来了。   尚玉衡将人抱得更紧,闷声道:“我不走。”眉心用手推他,他压住她的手,她用脚踹他,他就用腿夹住,纠缠间,两人愈发分不开了。呼吸渐渐急促……   最后,还是眉心讨饶了:“我困了,想睡觉。”   “好。”尚玉衡起身,抱着眉心,一起躺到红绡帐下的古朴大床上,被子一拉,“睡吧。”   眉心:“……”这样她怎么睡得着啊!      ☆、第44章 尚家规 再睁开眼时,天已亮。   眉心揉揉昏沉沉的脑袋,瞥一眼身侧,空的,然而余温犹存。应该……没发生什么吧?   昨晚上她明明把那混蛋踹下床了啊,难不成趁她睡着又爬上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有一双臂膀从身后揽住眉心。他应该是练完武,刚沐浴过,身上传来淡淡的玉兰香,沁人心脾。   眉心转脸瞪向身后的男人:“你……你昨晚上……”   “你说呢?”尚玉衡从身后抱着眉心,一只手隔着轻薄的衣料轻轻摩挲她胸前的一方柔软,一只手扳过她的脸,嘴唇热切贴上她的唇瓣,含入口中,细细品尝。   眉心的脸渐渐染上红晕,呼吸变得急促了。   “小姐……”喜鹊伸长脑袋往门里探,刚伸出头,便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砸来,吓得她哇哇大叫而逃!怪不得,她娘不许她过来……啊啊啊!她好像看到不得了的东西!   “你……你走开……”眉心慌乱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尚玉衡紧抱着她,低低笑着,“羞什么,我们是夫妻啊?”   眉心别扭极了,大白天的,好羞耻的好不好?她愈是害羞,小脸憋得通红,尚玉衡愈觉得心痒难耐。他非孟浪之人,实在是情动难以自禁。他含着她的小巧的耳垂,低低道:“眉儿,我今晚上会早些回来……”声音黯哑低沉,仿佛一根羽毛轻拂心尖。   眉心岂听不出此中的深意?心里却又暗暗纳闷,昨夜上,难道他们真的……   可是她只记得闹到后来沉沉睡去了呀?身体似乎也并没有……   “傻瓜。”尚玉衡捏了一下眉心的鼻尖,“昨晚上,我们只是……睡在一起而已。”谁料到这小笨蛋竟会闹着闹着,头一歪就睡着了呢!两人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了许久,尚玉衡才恋恋不舍紧开手,叮嘱她,在家乖乖呆着,若有事便让茂林去找他,云云……   尚玉衡走后,眉心的心仿佛空了一截,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赤足下床,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取出一只墨绿云丝锦囊,打开,里面躺着一块古朴的螭龙云纹玉佩。她将玉佩握入掌心,凉凉的触觉仿佛那人伤痕斑驳的背。   这块玉佩,两年来她贴身带着,从不离身,不知它的主人可还记得。   用完早膳,眉心正要去浮云堂,白氏跟前的小丫鬟跑来,说惊涛阁出事了。   罗氏病情加重,脾气愈发暴躁,身边人都躲得远远的,连个端茶水的都没有。唯一的女儿尚月芙却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归,对病榻上的亲娘问都不问一声。   罗氏一怒之下,将惊涛阁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还觉得不解气,又跑到小罗氏房中,边骂,边拿着藤条往小罗氏身上抽。小罗氏昨日落水后,一直发着低烧,人昏沉沉的躺着,毫无反抗之力。不多时,便被抽得遍体鳞伤!   白氏闻声过来,也差点被气疯了的罗氏打伤,气得脸都白了。   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将罗氏抱住,罗氏仍挥舞着藤条,不停咒骂。骂儿女是混账东西,骂尚家忘恩负义,骂娘家潦倒破败,骂白氏……骂老夫人……   眉心冷眼看了一会儿,瞧得清楚,罗氏是装疯卖傻罢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尚开阳是“公务繁忙”,所以经常不着家。昨晚上她才从尚玉衡口中得知,其实尚开阳早就寻着当年被罗氏赶走的丫鬟秋云,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宅院。   原本尚开阳顾念着与罗氏的母子情义,时常回来看看。与小罗氏嘛,至少面子上也过得去。   就在尚开阳棒打恶奴的前一天,小罗氏不知从何处听到尚开阳置“外室”的事,与罗氏一起带着一帮人登门大闹,将秋云打得半死。小女儿为护着娘,也被打得头破血流。秋云当年怀着身孕流落在外,生孩子时本就亏了身子,眼下又遭劫难,只剩下一口气罢了!   尚开阳岂能不恨!   他没把那群奴才活活打死,已算仁至义尽!   罗氏是他亲娘,小罗氏是他妻子,他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愤然离家!   若是以前,眉心听到男人在外头养女人,正室上门痛打,她定会拍手称快。可一想到尚开阳与秋云本就是恩爱的一对儿,连孩子都有了,却被罗氏生生拆散……   就算是身份卑贱的丫鬟,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对于罗氏和小罗氏,眉心同情不起来。至多派人过去照料一下,更多的,她不愿意。   从惊涛阁出来,眉心与白氏一齐去了浮云堂。   路上白氏叫苦不迭:“老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一想到府中的烂摊子,愁得我晚上都睡不好。阿眉,待会你与老夫人说说,把大公子请回来,不然家里真要乱套了。”   老夫人近日迷上了养花种菜,见她二人来了,不紧不慢浇完一畦南瓜,才洗净手,出来。白氏说了惊涛阁的事儿,这时候,也只有请老夫人出面了。   老夫人听了,捧着茶盏眯了一会儿,道:“把那个孩子接回来吧!”   那个孩子,指的是尚开阳与秋云的女儿,小字蕊儿。   白氏应下,即刻派下人到别院知会尚开阳。   尚开阳就一句话,除非尚家认下秋云这下媳妇儿,否则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府。   眉心这才恍然,为何昨日老夫人突然问她“家规”的事?老夫人是早就预料到尚开阳会提这个条件吧!   按理说,尚开阳提的条件不算过分。人家姑娘跟了他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忍辱负重。如今命在旦夕,不过求个名分。可偏偏尚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要接秋云进门,势必先休掉小罗氏。可眼下罗氏装疯卖傻,小罗氏也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所以,老夫人就把难题推到白氏和眉心头上。   白氏谨慎,扯了半天,不置可否。   眉心心知老夫人心里是想让尚开阳回来的,却不好自食其言,所以找个台阶下。而白氏之所以不表态,是考虑到尚开阳一旦回府,大房又可死灰复燃。若罗氏再得势,第一个收拾的就白氏。   她若说好,必会得罪白氏;说不好,老夫人又不痛快。   思来想去,眉心索性也耍滑头,推到尚玉衡身上。   出了浮云堂,白氏小意试探眉心的态度。   眉心轻笑:“先前小婶娘不是嚷着要请大公子回府吗?”   白氏脸一红:“阿眉,你可以耻笑小婶娘虚伪,口是心非。可我……实在是被欺负怕了。”   眉心摇头:“小婶娘,你糊涂了,别忘了,你的权是老夫人给的。”   她能给,也能收。   白氏一怔,握住眉心的手,羞赧道:“小婶娘真是糊涂了!以前什么都没有时,只想着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心无旁骛。一旦手中有权,反倒患得患失,失了本心。谢阿眉及时点醒!”      ☆、第45章 纳妾 一 白氏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眉心仍照常到浣溪苑帮着白氏清算帐目,聊聊三爷的病情,逗逗尚月蓉。   晌午后,鲁俊达来访。   果如眉心所料,她那位二叔是有野心,却还没嚣张敢到公然派人上门闹事。柳映眉那女人,从那天后便不知所踪,绿杨春便全权交给鲁俊达,也算是因祸得福。   至于“金玉满堂”和“天衣坊”,帐目和人手都在循序安排,急不得。   眉心带鲁俊达去看了西重门的那块地儿,鲁俊达转了一圈儿后,建议道:“西重门这块地风水不错,却过于幽僻。若是开茶楼,当然还是繁华闹市。如今绿杨春已到他们手里,旧址上重建也比新开到此处强。倒不如开一处歌舞坊,正好与西昌门的云阙楼隔江相望。”   眉心翻白眼:“喂,鲁老头,你的意思是让我开妓馆?”   鲁俊达哈哈大笑:“小丫头莫瞎说,歌舞坊归歌舞坊,妓馆是妓馆。云阙楼的前身是官妓教坊,后改制为私人歌舞坊,弄得不伦不类。江南歌舞坊家兴盛,沈家名下也有数家,皆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如若将江南的顶尖的歌舞技艺引到京都来,生意定当兴隆。”   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歌舞教坊历来牵扯各方势力,水极深浅,她能应付得来吗?   眉心叹了一口气:“容我再想想……”   忙了一整天,日暮时分,眉心躺到庭廊下的藤椅上,惬意剥着葡萄吃。   喜鹊慌张跑起来,气得小脸鼓鼓。   原来是尚玉衡带着两个绝色美人回来了。   尚玉衡阔步朝眉心走来,眉心仍靠在躺椅上,把剥好的葡萄往嘴里塞,对尚玉衡的到来视而不见。尚玉衡一俯身,张口吞掉眉心手中的葡萄,声音沉沉道:“眉儿,我回来了。”   眉心板脸:“不用解释一下吗?”也怪不得喜鹊大惊小怪,两个美人一着紫衣,一着青衣,身量高挑,容貌冷艳,还是一对少见的孪生子。说来也奇怪,若是前世,她看见尚玉衡突然带着女人回来,非得气疯了不可。而现在,她意没有一丝怒意或是怀疑。因为她相信,尚玉衡在外头没有女人。   至于那个叫“晚衣”的,八成又是离间的小把戏罢了。   呵,她自己都不懂是哪来的自信!   尚玉衡轻笑:“这是紫玉,青霜,以后就跟着你。”   “拜见主人。”两个美人躬身行礼。   眉心懒懒扫了一眼,紫玉,青霜,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尚玉衡一挥手:“退下吧!”   “是。”两个美人竟飞快一闪,消失了!   尚玉衡坐到眉心身侧,随手剥好一颗葡萄,送到眉心嘴边:“有没有想我?”   “她们是什么人?”眉心还在想方才那两个美人,瞧着娇滴滴的,身手竟如此敏捷!   “陆放舟身边的暗人。”尚玉衡抓住眉心的手,“我们回房里说,好不好?”   眉心恍然,早就听闻太尉府养了一帮能人异士,陆放舟身边的个个都顶尖高手。“没想到你的面子挺大的嘛,竟将人家贴身侍奉的美人都讨来了?”   “不是,江临月容不下她们,陆放舟不得已才转送与我的。”   “哦,原来是江临月吃醋了……”那送到这来算什么?难道她就比江临月心胸开阔吗?   眉心撇撇嘴:“对了,尚开阳提出让尚家承认秋云,老夫让我问你意见。”   尚玉衡显然已知道这件事:“我会去跟祖母说的。”   “昨儿我跟你说过的,老夫人给我的那块地儿……”   “眉儿。”尚玉衡似有些等得不耐烦了,老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干嘛!   眉心这才注意到尚玉衡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白皙的脸上泛着潮红,气息急促,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直直盯着她,急切而狂热,像是要把她吞入腹中!尚玉衡等不及了,直接将眉心拦腰抱起,大步往房中走去。羞得眉心又捶又打,这男人疯了吗?天还没黑呢!   步入内室,尚玉衡反脚踢上门,反身将眉心压到门板上,急切吻了下来。   热烈而缠绵的吻,从额头、鼻尖、嘴唇一直蔓延到颈间,辗转流连。   夏日衣衫单薄,眉心只穿了一件松松的素锦袍子。尚玉衡一只手紧扣住眉心的腰,另一只手探入敞开的衣襟……之前他只隔着衣衫碰过,当布满薄茧的指腹直接碰触少女身上最娇嫩的肌肤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激荡。他的手战栗着,他身下的人也随之战栗不已。   尚玉衡猛抱起眉心,往红绡帐中走去!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女人凄厉的哭声,尤其刺耳!   按说有沧浪院中外有雍阳砚青,内有紫玉青霜,等闲人是闯不进来的。可小罗氏那女人确实能折腾,又哭又闹,扬言不放她进来就一头撞死在沧浪院门口。眉心穿戴整齐,出来时,就看见小罗氏站在沧浪院门口,衣衫凌乱,满脸伤痕,厉鬼似的对着她笑。   尚玉衡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很清楚小罗氏的来意,但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与女人打交道,撒泼耍赖,蛮不讲理,还不能动手。不过,今儿若是把他惹急了,他不介意破一回例。   眉心扯尚玉衡的衣袖,笑道:“让我来应付吧!”   尚玉衡反握住眉心的手,面色凝重道:“眉儿,我不与人争,是不想,而不是不能。在这个家里,你没必要忍气吞声,更不用受谁的气。”   眉心失笑:“一点小事,我应付得来。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话虽如此,心里却是暖暖的。她让人把小罗氏领进来,自己坐到先前的躺椅上,继续剥葡萄吃。   小罗氏幽灵似的飘过来,阴恻恻道:“尚玉衡呢?”   “你是为秋云的事来的吧?”眉心懒懒道,“听我一句劝,你跑来这闹是没用的。事到如今,你该做的是如何弥补,而不是一错再错。”   “错?”小罗氏尖声道,“我有什么错?!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那个野女人进门!”   “那你跑来沧浪院哭闹就有用吗?”眉心捂住耳朵,耐心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非要嫁给尚开阳?对,你可以说你是父母之命,你是被逼的。可现在,你若接受不了那个女人,你可以选择和离,我想尚开阳绝对求之不得……”   “不!我不甘心!”小罗氏情绪十分激动,“我不会让那个贱女人得逞的!我要见尚玉衡!”   “你见他又有什么用?他凭什么要帮你?”   小罗氏空洞的眼中闪现狂热的光芒,诡异笑道:“不,他会帮我的,一定会!”现在就连罗氏也逼着她接受那个贱女人。尚玉衡虽冷漠少言,却是这个家里唯一算得上公正宽厚的人。   眉心深感无力,跟一个泼妇讲道理,真心累人。   “眉儿,让我来吧。”尚玉衡从房中走出,坐到眉心身旁,淡漠地望向小罗氏,“你说吧。“      ☆、第46章 纳妾 二 小罗氏惨白的脸色愈加难看,尚玉衡虽说一言不发,但他坐到那里,无形中就有一股压力,压得她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大骂。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蠢女人可以得到尚玉衡的宠爱,而她……长久以来的不甘、屈辱和愤怒令她忘却来意,尖声怪笑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吗?”   眉心被那渗人的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女人,真疯了不成?   你生不生得出孩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尚玉衡是送子观音娘娘转世,你求他就能让你生孩子?   尚玉衡却似不在意,平静应声:“为什么?”   “那是因为尚开阳根本从来没有有碰过我!”   眉心愣了一下,嗤笑:“你以为这样说我们就会可怜你?”第一次敬茶时,这女人是怎么羞辱她来着?好像是说,新郎新婚之夜抛下新娘不管,是觉得新娘子身子不干净。这种事,对女人家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若是换作她,早羞愤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有脸见人?   真是天大的讽刺。   “很好笑,是吗?咯咯……咯……小罗氏空洞洞的双眼望向眉心,忽而咧嘴一笑,“你们不能让那个女人进尚家,否则,我是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是吗?“眉心忍不住反唇相讥,“若是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不会有半分留恋,立马收拾包袱走人。而不是像你一样,没脸没皮赖着不走,四处哭诉……”   “眉儿……”尚玉衡颇为无奈,“别胡说。”   眉心吐吐舌头,心道我才没有胡说,上辈子……好吧,上辈子她脑袋被驴踢了!   尚玉衡对小罗氏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罗氏敛起笑意,惨白的脸上浮起异样的红晕:“二公子,当初我嫁的人若是你,该多好……”   “咳……”一颗葡萄卡到眉心喉咙里!   小罗氏走后,眉心绷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不已。   尚玉衡黑着一张脸,冷道:“不许笑。”   眉心揉肚子:“可是……停不下来啊……“   尚玉衡俯身,以唇封住眉心的嘴。   “别……会被人瞧见的……”眉心被亲得心慌意乱,连连躲闪,“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尚玉衡这才放过她。   回房后,尚玉衡先去沐浴更衣,出来时,眉心已备好晚膳。尚玉衡吃饭快极快,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默默看着眉心吃。眉心葡萄吃多了,也没什么胃口,便撤掉碗筷,泡上一壶清茶。   相识这么久,他们两人坐在一起说话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眉心吹着茶盏,问:“小罗氏的事,你打处怎么处理?”在她看来,小罗氏虽然可怜,却多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老夫人都开口的事,他们作小辈的还能说什么?   尚玉衡蹇眉:“眉儿,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将秋云母女的事泄露出去的?”   眉心疑惑:“不是你吗?”   尚玉衡望着眉心:“原来在你心目,我竟是那样的人。”   尚玉衡与尚开阳两兄弟之间虽算上亲厚,却也绝非外人想象中的形同陌路。找到秋云母女的人,正是尚玉衡。当时秋云沦落异乡,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凄苦度日。罗氏强势跋扈,尚开阳不敢将人直接领回尚家,就安置在一处幽僻的别院中,时常探望。   这件事能隐瞒两年之久,尚玉衡没少帮衬,尚开阳自身也极为小心。尚开阳已作好耗到四十岁,再将秋云母子“娶”进门的打算,谁想到事情竟突然泄露!   背后有人搞鬼,这是一定的。关键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秋云是孤儿,性情温厚,素向连大门都极少出,应该不会是针对她。   尚开阳呢,脾气是暴躁,却极讲义气,出手也阔绰大方,从不与人计较。城门司是个清水衙门,里面的人大多为平异出身,像尚开阳这种袭国公爵位的,见了都会敬上三分。加之他生性散淡,不慕功名富贵,不争名夺利,谁会跟这样的人过不去?   眉心捧着下巴:“会不会是冲罗氏或是小罗氏来的?”这两个女人向来行事嚣张言辞刻薄,出了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拍手称快呢!   尚玉衡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几日发生的事,令他不得不事事往深处考虑。上次柳映眉带人来尚府闹事,却偏巧碰上秋云被打,尚开阳回府怒打恶仆,后又引出望海楼的刺杀,最后竟牵扯到三条人命。看似巧合,实则是一步步设下的圈套。   尚玉衡行事极谨慎低调,这些年,算得上有过节的人唯有陆怡君和江临川。   他之所以推测幕后的人是陆怡君,并非他对眉心所说的“江临川不会害她”,反是因为事事都冲着眉心来的。他的受伤,在外人看来,是被眉心所“连累”,绝色坊三名女刺的死,明面上也都跟眉心脱不了干系。换作旁人,早该心生猜忌和嫌隙。   这些事,尚玉衡未与眉心说破,是怕她忧心。   眉心本觉得没什么,被尚玉衡一说,也不由紧张:“那现在该怎么办?”   “不能让秋云进尚家。”   “可老夫人都开口了,况且……”眉心想说她觉得秋云母女很可怜,忽而想到前世她不就是因为外面的女人大着肚子找上门,才丢掉小命的吗?   “祖母那边我会去说,现在最关键的是大哥那边。”尚玉衡轻握住眉心的手,“你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去别院探望大哥和秋云母女。”   眉心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让喜鹊拿来几种名贵的滋补药材、长命锁以及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鲁氏又特意做了许多点心。准备妥当,两人一起乘车前往别院。   别院在京都北郊,坐车得走上近一个时辰。   尚玉衡今日提早回府,将未处理的文策随身带回。明日是提交比试名单的最后一天,人员安置必须要今晚定下来。他怕眉心憋闷,车上备下许多吃食。眉心见尚玉衡确实忙,便一边悠哉吃着零食,一边看着尚玉衡批阅文策,墨眉微蹙,容颜如画。   在她的印象中,尚玉衡就该是手握长剑的武者,握书卷的样子别有一番儒雅气质。   窗外天色已黑,沿路亮起万家灯火。   良久,尚玉衡放下文策,冲眉心招手:“过来。”   眉心伏在窗棂上,佯装看外面的风景。尚玉衡嘴角微翘,起身依偎到她身后:“生气了?”眉心正要回头驳斥,尚玉衡趁机飞快用吻上她的唇。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洒入,笼上一层朦胧的银辉。耳畔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悠长、悠长……   马车在一处幽僻的小院前停下。   京都东贵西富,南杂北荒。尚开阳的别院在北重门外的翠微山脚下的一座小镇上。这里山多地少,地势险要,除了土著山民,多有高士闲人隐居与此。举目望去,山脚下,安安静静的小村落,昏黄的灯火,寥若晨星,又亮如渔火。   尚玉衡为眉心拢了拢散落的发髻,扶着她一起下车。   眉心红着脸,羞得不敢抬头。   好在赶车的小厮修竹与茂林性子截然相反,是个闷葫芦,不然她真真没脸见人了。   尚开阳的别院在小镇的西角,背山临湖,景色很美。马车刚到,小院的门扉便吱呀轻开一条缝,有人探出脑袋看了看,见来的是尚玉衡,才打开门,恭敬迎上来。   别院的下人不多,原来只有一对憨厚的老夫妻。秋云是个极勤快的女人,衣食洒扫照顾孩子都亲力亲为。受伤之后,尚开阳才又找了一个小厮看门,一个丫鬟熬药。他这几天日夜守在秋云床前寸步不离,人明显憔悴不少,胡子拉碴的,瞧着有些吓人。   尚玉衡让眉心留下照顾秋云和蕊儿,自己和尚开阳到偏厅说话。   床上的秋云鬓发散落,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仍昏迷不醒。三岁的小女儿蕊儿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眉心瞧。   眉心拿出点心和小玩意,弯腰逗小女娃玩。   小女娃似乎很警惕,没敢接,却又被点心的香味吸引,馋得直舔舌头。   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眉心深感挫败,自顾拿□□心咬了一大口,边吃边有意逗小女娃。小女娃眼巴巴盯着眉心的嘴,忽而一转身,朝床头走去。   眉心以为小丫头被她气跑了。再一看,小丫头竟是为她倒茶去了!三岁的小娃娃,还没有桌子高,她小心翼翼踩到一张小凳子上,踮起脚尖,颤悠悠拎起小茶壶……   动作很娴熟,看得出小丫头经常做这种事。   “喝茶。”小女娃把茶盏捧到眉心跟前,抿了抿嘴,小心道,“你们不要打我娘。”   一瞬间,眉心的眼泪突然下来了。      ☆、第47章 相思引 回来的路上,眉心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不舒服。   不晓得尚玉衡跟尚开阳说了什么,尚开阳居然答应暂时不提让秋云入尚府的事。眉心一想到蕊儿双手捧茶,哀求她不要打她的娘的样子,就恨死罗氏那帮女人了。   “尚……衡,蕊儿太可怜了。”   尚玉衡抬眸:“你叫我什么?”   眉心脸微微红了,她叫尚玉衡叫顺口了,可当面直呼其名不太礼貌,叫“玉衡”和“阿衡”又觉得别扭,便扯开话题:“别院的人手太少,尚开阳一个大男人家哪懂得服侍人?反正这事儿都挑开了,不如我们在尚府附近置一处宅子,将秋云母女接过来……”   “不行。”尚开阳断然否决,“秋云重伤昏迷,宜静养,我们多派些人过去照看便是。若贸然接回府,惊涛阁那帮人必容不下她,反惹是非。这段时间我太忙,怕是无暇照看。等忙过这一阵子,秋云的身体好转,再提接回府的事也不迟,你说呢?”   这些是原因,却不是根本原因。   他有预感,有人会拿秋云这件事大作文章,所以他不得不谨慎。   “嗯。”眉心点头,“是我太想当然了。”   说来也奇怪,她以前最厌恶的便是男人纳妾。可对秋云,她似乎并不讨厌。   可若是放到尚玉衡身上呢?她能接受吗?   “想什么呢?”尚玉衡揽她入怀。   “我在想……”眉心微微叹息,“尚开阳耽误小罗氏一生不说,还害了秋云母女。如果……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想了一下,如果尚玉衡,真的在外头有女人,她定会失望之极,她根本没法接受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前世如此,这一世还是不能忍受。   尚玉衡轻笑:“又胡思乱想了?”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眉心转身望向尚玉衡,缓缓道:“那你能告诉我,晚衣,云阙楼的晚衣,她……是你什么人?”   尚玉衡蹙眉,向晚的事他未与任何人提起,怕的是节外生枝。云阙楼素来美人如云,不久前,向晚还只是个极不起眼的清倌人。上个月江临川与顾云庭那一闹,竟让向晚名声大噪。   云阙楼的一般姑娘,要赎身,凑够银子便可。可若是当红的清倌人,必要等到及笄开|苞的那天,云阙楼趁机狠赚一笔。尚玉衡处处谨慎,没想到,还是被另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怎么,不能说吗?”眉心心口陡然一紧,难道……   “不是,此事说来话长。”尚玉衡思忖片刻,便将晚衣的身世以及他的顾虑一一道来。   言毕,他沉沉望着眉心:“眉儿,你信我吗?”   任谁听说他为一个青楼女子赎身,都不会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吧?   那个女人是他的表妹又如何?是他娘亲萧氏一族留下的唯一血脉又如何?形貌酷似他的娘亲又如何?只会将人引向更加下流不堪的猜测吧?   眉心点头:“我信你。”   前世,她从未信过这个男人。这一世,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纵使他骗她又如何?她已作好最坏的打算,便无所畏惧。   尚玉衡怔住,紧紧拥住眉心,良久,叹道:“眉儿,今生我必不负你。”   抵达尚府时,已过巳时。   马车颠簸,眉心迷迷糊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   比试前这三天,尚玉衡非常忙,一大早天未明便起身去衙署提交名册。他见眉心睡得正香,不忍打扰,俯身在她的额头唇上亲了又亲,才不舍离去。   尚玉衡留下一张信笺,寥寥几句,眉心却看了许久。   这些天尚玉衡要住到衙署,不能回来。   眉心恹恹起身,梳洗,用膳,到浮云堂请安。   眉心进来时,白氏正与老夫人说着什么,神情悲戚。眉心隐约听到是“三爷”“咯血”之类的字眼。她略算了一下,前世也就在这个月底没的,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老夫人见眉心来了,招手让她坐到身侧。   近处看,老夫人好不容易才舒展开的眉头又蹙起,一夕之间像又老了好几岁。   罗氏也在,打扮得珠光宝气,得意洋洋。似乎看见别人难过,她就百般痛快。尚安宇一旦去了,白氏膝下就一个不中用的丫头,能翻出多大风浪?尚开阳脾气再横,那也是从她肚子里头出来的。就算她把秋云那小贱人打了又怎样?闹了几天脾气,还不是乖乖答应回来!   眉心恨极,像罗氏这样的女人,真恨不上去甩她两巴掌方解气!   暑气渐盛,浮云堂里却寒如严冬。   老夫人不想尚玉衡分心,嘱咐眉心此事先不要告诉他。   尚三爷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心里都有准备,药石无效,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一天天衰败,直至死去。生老病死,本是无可奈何之事。令眉心不忿的是,好人偏偏不长命,而像罗氏那等恶妇却活得好好的。本来秋云的事,她不想多掺合。现在,她改主意了!   出了浮云堂,白氏泪角犹带泪痕。   “小婶娘,三叔定会没事的……”梅衣不知该如何安慰。   白氏却笑道:“阿眉,你不必替我难过。嫁给三郎,我从未悔过。今生得他相伴十年,满足了。”   眉心听了,心里更难受。   府中的帐目眉心这几日已核算得差不多,剩下的交给清浅处理。眉心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闲脑子里都会涌起奇怪的念头。尚家男丁皆短命,那尚玉衡呢?   处理完府中之事,鲁俊达来访。   除了带着绘图师傅来谈新馆建造之事,还有一位花重金请来赋闲在家的老御医。眉心领着人去浣溪阁,一番诊断,老御医并没说什么,不过还是开了滋补养身的方子,嘱咐静养调理。   白氏已然习惯,恭敬道谢,派人按方子抓药。   眉心一旁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管有没有用,心意总该尽到。   将人送走之后,眉心匆匆用完午膳,亲自挑两个伶俐的婢女,带上好些药材补品,又去探望秋云母女。车程漫长,她拿出鲁俊达送来的几份样图,一张张过目。看着,看着,脑海中又涌起不详的念头。万一尚玉衡得了和尚安宇一样的病……   眉心赶紧使劲拍拍脑袋,不许自己胡思乱想。   今天早上,秋云已醒过来,身体太孱弱,仍躺在榻上昏昏睡着。   尚开阳对眉心的态度很冷淡,只瞥了一眼,连招呼都懒得打。眉心见他双目赤红,疲惫不堪,想是这几天日夜守着都没睡,便提出让她来照看。她本以为尚开阳不会放心将人交给她,谁想尚开阳听了,竟一头栽到床旁边的矮榻上,再一看,人已沉沉睡去。   蕊儿怯怯望着眉心,小声道:“爹爹三天三夜都没睡了。”   眉心蹲下身,冲小女娃笑:“蕊儿乖,你困不困?”当她的目光落到小女娃缠满纱布的额头上,又笑不出来了。她伸出手,轻轻一碰,“头还疼吗?”   “蕊儿不疼,蕊儿要守着娘亲。”   眉心的眼圈不由又红了,比起这个小丫头,她真是太不孝了。   尚开阳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又翻身起来,坐到秋云身旁。大概是几天没有洗漱过,身体的味道熏人。蕊儿拧着鼻子,嫌弃道:“爹爹臭,爹爹快去洗澡!”   尚开阳一个大老爷们顿时脸臊得通红,轻捏蕊儿的小鼻子:“臭丫头,敢嫌弃自个老子!”   蕊儿抱住尚开阳的脖子,咯咯开心大笑!   眉心对这个男人本是瞧不起的,自私,懦弱,耽误小罗氏一生,还害了秋云母女。   可现在,她竟觉得有些可爱。   路程太远,眉心未多作停留,嘱咐带来的两个丫鬟尽心伺候,便登上回去的马车。   雍阳驾车,紫玉青霜左右侍奉,眉心应该很安心。她伸出小指,轻轻撩起帘子,同样的夜,同样的路,同样的风景,她却感觉莫明的孤独。   大概,她是想他了吧?      ☆、第48章 家务事 日子忽然间变得漫长起来。   眉心明明想着那个人,却又执意不肯让自己去想。   三爷的身体日渐不好,老夫人闭门不出,日夜诵经,浮云堂又恢复了入往日的死气沉沉。眉心通过各种门路,不惜重金,请来数名神医名医为尚安宇诊断,却还是查不出病因。   查不出病因,只能等死。   白氏以泪洗面,却还要一面忙着照料夫君和女儿,一面处理府中琐事。罗氏冷眼瞧着白氏操持忙绿,不帮忙就算了,还时不时挑刺添乱。在这个家里,眉心一直是局外人的身份,总想着过不好便卷起包袱走人。这时,她不能再冷眼旁观下去。   处理家事,她一窍不通,她可以学啊!   她所识人中,江临月便是其中翘楚。经望江楼那一场惊魂,两人关系反倒融洽。眉心请她到京都最出名的醉仙居,屏退下人,一人一个酒坛子。三杯下肚,面染红霞。   尚府的事儿,江临月怕是比她还要清楚,眉心也不绕圈子,直问她该如何处置。   江临月毫不掩饰嘲讽,尚府人丁寥落,只一个没权没势的罗氏竟能搅得一府不宁?   眉心苦笑,那女人脸皮够厚,又能闹腾。尚老夫人自矜身份,不过问。白氏又是个软弱惯了的,指望不上。她毕竟是小辈,至多顶上两句,却不能做的太过。   江临月伸出指头,戳了一下眉心的额头,骂道:“笨!”   罗氏还能闹腾起来,不过是有个袭爵位的儿子。一旦这儿子跟她闹僵,怕比什么都管用。把尚开阳和外头那母女俩弄回来,保准罗氏气得寝食难安。   眉心岂会不懂,只是……这不等于以领为壑,把祸水引到秋云母女身上吗?   江临月望向眉心,一脸鄙夷。做主母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心慈手软。若是没点手段,太尉府那一大帮子姨娘庶女,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若是不够狠,能把陆放舟身边伺候十多年的婢女撵走了?就像打蛇一样,要打七寸,掐准了就要狠狠挥起棒子打下去!   累吗?很累,机关算尽,步步小心。可能得到眼前的一切,她觉得值得!   江临月抱着酒坛子,笑得花枝乱颤:“阿眉,很小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我要穿世上最漂亮的衣裳,带最昂贵的首饰,嫁最出色的男人……哦,除了最后一条,我都如愿了呢!”   眉心拎成酒坛子,笑:“那我祝贺你了。”她蓦然惊觉,原来从最初,她们所追求东西就完全不同,她与江临月永远不可能像曾经那般亲密无间了。   又是几口酒灌下肚。   江临月笑嘻嘻问眉心:“喂,阿眉,你和你家玉郎怎么样了?”   “玉郎”这个称呼令眉心一愣,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含糊道:“嗯,还好吧……”   江临月挤挤眼睛:“小眉毛,你不说实话哟!”   眉心已然有八分醉意,嘿嘿笑道:“玉……玉郎他……对我是很好。阿月,我也不瞒你,我是喜欢他的,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似乎他对我越好,我反倒越害怕了呢……”   “你啊,这是患得患失,说明你动情太深!”江临月幽幽叹了一口气,“可怜我那傻哥哥……”   “这事我也正想说呢!”眉心撇嘴,“你说你哥哥心胸怎么窄得跟……跟芝麻一样小?小时候的事,都过去多久了?他竟耿耿于怀,三番五次,非要……”   江临月望着眉心:“你是真不知道?”   “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江临月喝了一大口酒,欲言又止。   眉心抬眸,盯着江临月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对了,阿月你来京都这么久,可见过当今皇后?”   “当然见过啊……”江临月不自在别开眼,“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眉心敛起笑意,可怜巴巴抓住江临月的衣袖:“阿月,你就告诉我吧!”   江临月当然知道眉心想问什么。陆怡君与尚玉衡之间纠葛,她自是有所耳闻,虽不十分清楚,但也能猜出八|九。江临月是聪明人,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面对那样一双对她满是信赖的纯净眸子时,那些虚伪的敷衍之词她竟说不出口了。   她本是最“虚情假意”之人,最能打动她的反倒是“情义”。   这世上,除了沈眉心这只蠢货,还有谁能与她毫无顾忌抱着酒坛子喝酒胡扯?   江临月拎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大口:“阿眉,你怕是有大麻烦了。”   一向清醒沉稳的太尉府少夫人,此时,也有些醉了。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讲给眉心听。眉心今日真喝多了,喝了解酒汤,走路还是直打晃。江临月指着她哈哈大笑,却没想自己一头撞到墙上。好在醉仙居是陆家名下的产业,两人喝醉之后,便在醉仙居的厢房里抵足呼呼大睡。   醒来之后,天已昏黑。   两人沐浴更衣,散尽酒气才各自归家。   登上马车,眉心掀起帘子,回望一眼华灯初上的繁华街市。   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谁又会注意到灯火照不及的地方,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每日早晚,尚玉衡都会派修竹往家里传信。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每次也就那么寥寥几句话。眉心收到后,总是默默看许久,似乎要看穿纸背。   修竹问,夫人可有回话。   眉心也提笔,三言两语,嘱咐到安心训练云云。   她考虑再三,并没有依江临月的建议把秋云母女接回来。反倒是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小罗氏拽起来,命人替她梳理打扮,拉着她一起处理府中大小琐事。   小罗氏冲眉心阴恻恻笑:“想让我会帮你,做梦。”   眉心不咸不淡回道:“这个家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倒是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哪有一点当主母的样子?”   小罗氏怔住。   眉心又道:“秋云母女回来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你这个正印夫人还不如一个妾室体面得宜,丢脸的恐怕不是我吧?”   小罗氏空洞的双眼终于露了一丝光亮。   江临月说得对,打蛇打七寸。小罗氏这种逆来顺受惯了的女人,不会强求尚开阳只守着她一个人。她担心的不过是秋云母女会抢了她的位子。那便提醒她,她是尚府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外头的女人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再作践下去,丢脸的是她自己!   家里还有个一大把年纪嫁不出去的大小姐尚月芙,一无是处,还自视甚高。京都的贵女圈子她进不去,就整日跑出去跟一帮小门小户出身的厮混,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对于这种活在梦里的井底之蛙,眉心瞧不起她,更不会想去帮她。   可现在,她当家,站的位置不同,考虑便也不同。她跟江临月提了此事,江临月笑,这好办,你把她带到太尉府,让她瞧瞧什么是真正的贵女。   果不其然,跟着眉心参加过一次京都上流贵女的诗会之后,尚月芙如同从天上生生被人踩到泥里,震惊、失落、不甘……重重打击,令她再不敢在人前趾高气昂。   眉心又请来一位宫里退下的老嬷嬷,教习尚月芙和尚月蓉礼仪。   尚月芙一心想着下回聚会博回脸面,学得极其用心,便不再陪着罗氏去找白氏的不痛快。罗氏向来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如今小罗氏忙着学管家,尚月芙忙着学礼仪,都没工夫搭理她。以前手下得力的奴才如孙婆子之流又都被打发走了,顿时蔫了。   西重门那块地儿,眉心也开始派人清理挖基。   一切井井有条,并行不悖。   连鲁俊达都捋着胡子笑,不愧是沈甫田的女儿。再锻炼几年,他就可以放手回江南种田了。   只有眉心自己清楚,唯有忙起来,她才没闲暇理会那些荒唐念头。   终于,凤翎卫与虎贲军大比武之日到了。      ☆、第49章 情难禁 这天晌午后,眉心带着小罗氏一同去别院。   宽敞的车厢中,两人相对而坐,眉心专注于手中的帐册,头也不抬。小罗紧捏衣角,眼角微垂,即使脸上擦了厚厚的胭脂,仍透着苍白。本就长得路程被沉默拉得愈发漫长。   抵达别院,眉心抬头,默默瞥小罗氏一眼。   小罗氏身子微微发颤,可还是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角下车。   守门的小厮见来得是位面生的夫人,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四处张望。见着是尚府的马车送来的,反倒更加警惕。“夫人,您找谁?”   “请你家爷出来,就说……是尚府的大少夫人要见他。”   “好,您稍等。”小厮掩上门,转身向里面的人传话。   不多时,门再次被打开。   愤怒中尚开阳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素蓝锦衣端庄羸弱的年轻贵妇人,有一瞬的失神。在他印象中,那个女人永远是空荡荡的白衣,眼睛如毒蛇般又阴又冷,怎会……   “你来干什么?”这个女人向来阴险,莫不是又要耍诡计!   “夫君……”小罗氏的身子抖得厉害,当尚开阳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更抖得腿都软了。对这个男人,她一直是又恨又怕,即使知道他不会对女人动手,可她仍被那双赤红的眼睛瞪得魂飞魄散。   “滚!”尚开阳毫不留情关上大门。   小罗氏单薄的身子被震得踉跄着后退半步,死死咬着嘴唇,良久,才微弱道:“夫君,早些回府吧……是我……错了……”声音渐不可闻。   她失神地望着紧闭的门,等了许久,终于僵硬转身离去。   喜鹊从后头的车悄悄爬到眉心身旁,皱着眉头问:“小姐,你干嘛对那个女人这么好?别忘了,她以前骂咱骂得多难听。这事儿若是被大公子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眉心手指轻摩挲着帐册,淡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明白吗?”她以前也是喜欢谁便对谁好,不喜欢谁,看都懒得看一眼。可结果呢?麻烦自然会找上来。   遇着问题,逃避是没用的。   喜鹊翻白眼:“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帘子被掀开,小罗氏哆哆嗦嗦爬上来。她大概是怕极了,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其实她不仅仅是怕,更多的是羞耻。她居然低声下气过来给那个女人道歉!凭什么?凭什么!   喜鹊吐了吐舌头,悄悄爬回去。   眉心望着眼前面色阴冷的女人,轻笑:“觉得委屈,是不是?”   小罗氏冷冷盯着眉心,问:“你为何帮我?是……是尚玉衡让你这么做的吗?”   “噗……”眉心忍不住喷了,“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蠢了,没想到,还有人蠢得更离谱。罗玉儿,你是什么身份,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清楚吗?”   小罗氏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车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鞭响,马车辘辘而行。   来时眉心看帐册看得头昏昏的,便将核对好的册子丢到小罗氏面前。自己懒懒倚靠着团锦垫上,向窗外望去。炎炎斜阳下,寂寥的古道,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人渐渐得有些乏了。双眼似合未合时,眉心仿佛看见一匹纯白的骏马哒哒而来。   马上一位白衣清雅公子,一手执缰绳,一手悠哉甩着银丝马鞭,正冲她微微笑着。   眉心以为是做梦,也便对着马上的那人笑。心想,那人长得真好看,白衣飘飘,跟天上的神仙似的。可是她太困了,脑袋一歪,便沉沉睡去了。   小罗氏看着睡熟的眉心,又盯着窗外那人看了好一会儿,冷冷拉上帘子。   眉心醒来时,马车已抵达尚府。   小罗氏盯着她瞧,神色有些怪异。但眉心对这个女人的阴晴莫测已经习以为常,并未放在心上。   下车后,小罗紧跟着眉心,一直跟到沧浪院,她才阴阴开口:“我会看紧你的。”   眉心微怔,笑了:“随你。”   回房后,眉心沐浴更衣,开始挑选明日要穿的衣裳首饰。   修竹带信回来,明天一早儿会来接她去京都皇家校场看凤翎卫与虎贲军的大比武。   前世,她也去了。不过是花钱买通关系混进去的,穿着一身滑稽的丫鬟衣裳,远远观望。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作为贵夫人被邀请去旁礼的,明天不管输赢如何,她必要盛装打扮。   鲁氏见眉心挑了一堆平日里最不喜的繁复装束,夸张的金玉珠钗,不赞同道:“京都里的贵妇人打扮讲求品级,并非越贵重越好。况且眉心你年纪轻轻的,戴这些太……太……”   “太俗气了,是吗?”眉心捏起一副赤金打造的凤吐珠头面,金灿灿得直晃眼,笑意苦涩。   可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吃晚膳时,喜鹊凑过来,小心翼翼道:“有件事儿,我娘不让我说……”   眉心冷冷瞥她一眼:“那就别说了。”她太了解这小丫头了,你越是不让她说,她反倒越憋得难受。果然,喜鹊皱着眉头,打了好几个转,一跺脚,道:“回来时,江家少爷跟了我们一路。”   “什么江家少爷?”   “江临川江少爷啊!”喜鹊颤悠悠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笺,“这是江少爷托我带给你的。”   眉心脸色骤然一沉,没有接。   她突然想起小罗氏的话:“我会看紧你的。”   喜鹊急忙将信笺塞到眉心手中,抱着脑袋哀求:“小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我娘说啊!”说完便想逃,被眉心一把拽住!眉心冷冷盯着喜鹊的脸,执起揉皱的信笺。   “张嘴,吃下去。”   喜鹊大惊:“小姐,我……唔……”   眉心近乎残忍地捏着喜鹊的嘴,看着她把信笺吞下去,才松开手:“滚!”   喜鹊哭着滚了。   眉心行到窗下,自斟一杯清茶,捧入掌心,温热细腻的触觉令她感觉到片刻的心安。   醉仙居,江临月的欲言又止,她岂会没有察觉?   那样的人精,怎会无缘无故说漏嘴?不过是故意引着她追问吧!她没有问,是她不愿意去触碰,因为太荒谬可笑,更怕那又是一个吃人的圈套。江临川,与陆怡君一样,也是不甘心吧?   不知不觉中,杯中茶水冷去。   眉心拎起茶壶,又斟了一杯。手不可抑制微微发抖,茶水洒满落案几。她手忙脚乱去擦,窗子传来“咔”的轻响,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炙热的气息扑来:“眉儿,别怕。”   “玉……玉郎?”眉心怔怔转身,“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尚玉衡横抱起眉心,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你方才唤我什么?”   “玉郎。”眉心轻声道,脸更红了。   “呵……”尚玉衡低低笑了,他将脸深深埋入眉心的劲窝,喟叹,“我好想你。      ☆、第50章 秉烛谈 眉心很想说,我也想你了。可她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入腹中,故作平静道:“明日便是比武,你贸然回来,会不会……”   “没事的,都安排好了。”尚玉衡抬眸,深深望着怀中人,“你……想我了吗?”   夜深人静,初夏的晚风阵阵袭来,满室弥漫着淡淡的荷叶香。烛火摇曳中,男人如山岳般高大的身躯缓缓逼近,目光如火,炙热的气息萦绕鼻息……   眉心的心恍然漏了一拍。   “我……”眉心还是说不出口,脸上像火烧似的,烫得厉害。她怕尚玉衡发觉她的窘态,刻意用手捂住脸。尚玉衡清冷的眸子盛满笑意,拂开她的手,轻轻吻上她醉如烟霞的面容。   温热的吻,温柔而细密,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翘的鼻尖,印上柔软的唇瓣……   他一边吻着,一只手从她宽松的衣襟探入,略带剥茧的手指寸寸探寻,轻轻摩挲。所过之处,如惊石激起的浪花,漾起层层涟漪。眉心娇喘,颤抖,仿佛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尚玉衡笨手笨脚去解她挂在颈间的衣带,反倒越扯越紧,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我……我自己来吧……”眉心羞得快要昏过去了。   红罗帐暖下,晶润柔嫩的身体皎如明月。尚玉衡的双眸如被火点燃,他急切得想占有,又怕会伤着她,他极力的克制与隐忍。眉心闭上双眸,任凭他莽撞粗暴的采撷。情动处,她将双手紧紧勾住他修韧有力的脖子。这几日种种不安与委屈,都化作泪水顺着眼角滴滴滑落。   这个男人不够强大,不够体贴,甚至算不上温柔。她本是骄纵惯了的,却为他忍气吞声,如履薄冰。她这般委屈自己,值得吗?   当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诚如江临月所说,她患得患失,恰是动情太深。   爱一个人,他也许不是世间最好的那个,却一定是最令她牵肠挂肚的那个人。   “眉儿……”尚玉衡有些慌了,他见她哭,以为她是害怕。他轻吻去她眼角的泪,咸咸的,有点苦。“眉心,你若是不喜欢,我……”   “没有……”眉心微不可闻道。她的手抚上他的背,指尖轻触他背上斑驳的痕迹。这一举动,对尚玉衡是一种极其的折磨,更是一种无声的挑逗,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失控。他翻身躺到眉心身侧,发出粗重急促的喘息,一手握住她的手,缓缓下移,黯哑道:“帮帮我,好吗?”   眉心又羞又窘,将头深深埋到他怀里。她的手,被他包裹着,终于握住那难以启齿的地方……   那一瞬间来得极猛烈!   饶是尚玉衡这般内敛沉默的人,仍忍不住如兽般低低吼着:“眉儿,我觉得快要死了……”   “不许胡说!”眉心忙捂住他的嘴。   尚玉衡大汗淋漓,笑得极畅快:“为你死,我心甘情愿的。”   眉心急了:“再说这些,我可真恼了!”   “好,好,我不说了。”尚玉衡轻吻着她小巧的耳垂,起身拿起干净的棉巾,替她擦手。   眉心忙缩回手,慌道:“我……我自己来……”   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勾得尚玉衡抱住她,又是一顿猛亲,才松手,下榻去清洗。   重新换了衣衫,两人依偎在一处。   尚玉衡轻叹:“眉儿,这些天委屈你了。”   眉心“嗯”了一声:“没事儿,我应付得来。”   尚玉衡抬起眉心的脸,令她与他对视,沉声道:“我想,你还没明白我意思。无论是尚府的人,还是外面的人,甚至包括陆怡君,你都不必忍气吞声。你要明白,我不与人争,是不想,而不是不能。先前我再三忍让,是看在陆放舟的情面上。若她再不知收敛,必令其自食恶果!”   一番话,直白得近乎大逆不道。   若是旁人听来,定觉得尚玉衡大言不惭。陆家凭恃辅佐庆隆帝登基之功,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可当今的皇帝已经当初的无知稚子,大开科举,拔擢能人干吏,为的不就是与横亘朝政的世族大家相抗衡?没有永世不朽的家族,也没有永盛不衰的宠幸。   四年前,陆怡君求他带她走,尚玉衡拒绝,那时她便撂下狠话,他会为今日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她过得不好,他这辈子也别想好过!尚玉衡本以为是陆怡君气恼之下随口说说罢了,可近些年,京都竟无一人敢为他保媒做亲。曾对他表达爱慕的女子并不少,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日子久了,尚玉衡终于意识到当年陆怡君的话并非戏言。   今日种种,便是昨日之因。如非不得已,尚玉衡不愿意反目成仇。可若他再放任下去,殃及得恐怕就不是他一个人的颜面荣辱。陆怡君,陆家给了她无上的尊贵与荣华,她没资格任性。   “可是……”眉心感到鼻子酸酸的,不知是感动,还是委屈,“她毕竟贵为皇后……”   尚玉衡问眉心:“你觉得,我为何为陆放舟、顾云庭交好?”   眉心微怔,道:“那两个人虽然……虽然不着调,却都是真性情之人。”   曾经,她也和许多人一样,理所当然认为尚玉衡与陆顾两人交好,无非是攀龙附凤抱大腿。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竟还不如小罗氏了解尚玉衡。   “你明白就好。”尚玉衡不想再多说,“总之,不必为谁委屈自己,明白吗?”   “哦。”眉心傻傻点头。她在犹豫,要不要把江临川的跟着她的事告诉他?   尚玉衡微叹,算了,她不信他也正常。没当面唾他一脸吐沫,骂他口出乱言吹牛就不错了。“眉儿,等忙过这一阵子,我陪你一起回江南省亲,如何?”   “啊?”眉心颇为意外。要知道远嫁京都世族大户的女子,不过是派人回去行个过场,能够亲自千里迢迢回乡省亲的,少之又少。旁的不说,路上一来一回的就要耗费近一个月的时间。   “那个……”眉心深感愧意,坦白道,“今儿出门时,碰见江临川了。”   “哦?”   “他还留着一封信给我,我没看。”   尚玉衡眉头微挑:“下次这厮再敢来纠缠你,回来告诉我,我去揍他。吟诗作赋我不及他,但打架他绝不是我的对手。”   “噗……”眉心失笑,“不许跟人家打架。”   尚玉衡也忍俊不禁,小女人傻乎乎的模样,实在太逗了。他让她躺到自己的臂弯中,相对而卧,柔声道:“嗯,我们睡吧……”   “好。”眉心如乖巧的猫儿拱了拱,寻着一处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睡了。      ☆、第51章 大比武 上 眉心没想到尚老夫人也会去观礼。   准确的说,除了白氏留下照看尚三爷,罗氏、小罗氏、尚月芙及尚月蓉皆一同前往。   眉心以为是老夫人的“心血来潮”,可当她看到齐整整的数套藏青底云锦广袖礼服时,才知道老夫人早已准备妥当。六月天渐炎,厚重的礼服穿在身有些燥热。但当换好装,梳起高高的云鬓,双手交叠而立时,通体散发肃穆而高雅的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大比武地址设于京都皇家校场,庆隆帝与武惠皇后亲临,仪式隆重而庄重。众世家女眷马车行至东安门,皆下马,由宫人引至校场。四周皆有侍卫持长戟森严把守。   老夫人、眉心与尚月蓉共乘一辆马车在前,罗氏、小罗氏、尚月芙在后。依时辰抵达东安站,门口早停满各家族的马车,冠盖云集,项背相望,除了低低的马嘶,无一丝喧闹声。眉心规矩规矩立于老夫人身后,抬头望向巍峨的皇城墙,旌旗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庄严而苍凉。   眉心没进过皇城,比想象中的还要阔大雄伟。巨大的城门下,人如蝼蚁一般。尚月芙怯怯拽住眉心的衣角,似乎有些害怕。就连向来嚣张的罗氏也大气不敢喘。其实眉心也怵得慌,但她一想到尚玉衡每日行走于此,又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众世家女眷在宫人的引领下缓步向校场,虽仍静默无声,无不暗自打量。   大楚风光开放,贵族女眷多着抹胸长襦裙,披各色纱衣,明丽炫目。像尚家这般着竖领广袖束腰云锦长裙的,着实引人瞩目,引得不少胆大活泼的女子看过来。   尚老夫人行到前面,腰背挺直,步伐如风,曳地的云锦如流水般飘逸。   眉心深吸一口气,稳稳跟在后面。   校场四周皆有看台,中间尊位如山岳般昂扬挺立。东为文武百官,西为各家女眷。   尚家虽败落,国公府的爵位却不低,被安排在中间第三排的位置。眉心坐下之后,仿佛置身天宫的琼台玉宴。举目望去,入目皆是矜持而陌生的面孔,衣香鬓影,极尽精致华贵。终于,在紧临尊位的第一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尉府少夫人江临月。   巳时正,雄壮的鼓声响声。   帝后亲临。   眉心随众人垂首称礼,从指缝间遥望尊位上这个世上地位最尊贵的两人。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们的容颜,只见一身刺着耀目龙凤金纹玄色广袖锦衣,帝冕凤冠,华贵无双。   繁琐的仪式之后,当今大楚皇帝庆隆帝宣布比试开始。   又一阵雄壮的鼓声,接着吹起绵长高亢的号角,两阵全副戎装的武士从校场南北两侧持刀枪剑戟迈开整齐的步伐惊天动地而来。南面的武士金甲银盔,身披赤色长披风;北面的玄衣墨甲,披暗金纹长披风。威武肃杀之气,引得看台上一阵惊叫骚动。   第一场比的是阵列。   从步伐气势上来说,不分伯仲,虎贲军的变化机敏更胜一筹。但论姿容仪表,以武力著称的虎贲军自是无法与金玉其表的凤翎卫相比。   没办法,虎贲军挑人看的是实力,凤翎卫挑人看的是脸。   西看台的世家女眷多是凤翎卫的母妻姐妹,不少女子冲着下面娇声高呼。   接下来是“十八般武艺”较量。   枪、戟、棍、钺、叉、鎲、钩、槊、环、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两队皆出一人,耍得是虎虎生威,非常漂亮。   对,给人的感觉就是打得很热闹,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表演。   眉心暗暗纳罕,她记得前世比试很简单,就是两队人凑到一块儿,真刀真枪打上几场,胜负立见分晓。可现在比试却突然变得“耍把戏”,尚玉衡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么闹,虎贲军居然会同意?   经过方才一阵闹腾,看台上的气氛明显轻松许多。趁着间歇,文武大臣们高谈阔论,联络感情。贵妇贵女们则凑到一块,吃着点心,对着场上的少年才俊们评头论足。   与其说她们是来看比武,倒不如说是看人。   眉心也急切往场中张望,想找出尚玉衡。貌似前面的比试他竟一次都没出面?   也是,他的手伤了,如何比?   本在预料之中的事,可眉心仍感到淡淡的失落。前世,尚玉衡可是最耀眼的那个啊!   分量最重的“射”、“刀”、“剑”留在最后。   射箭分“立射”和“骑射”。   先是立射,一石弓,靶在百步之外。   虎贲军与凤翎分派两名弓箭手持弓箭上场。人甫站定,看台上传来阵阵巨大的喧哗声与笑声。眉心眯起眼睛望去,除了虎贲军的那位射手个子矮小些,没什么可笑的吧?   小罗氏低声道:“凤翎卫出战是顾家小公子。”   眉心大为吃惊,什么?尚玉衡居然派的是顾云庭,那个传说中连弓都拉不动的废物?!   不错,靶场上那位面红齿白的俊俏少年正是顾家小公子顾云庭,而他身旁的那个黑瘦矮小尖嘴猴腮的家伙,却是虎贲军中鼎鼎大名的神射手貂九。   比试之前,名单是保密的。所以当貂九看到与他比试的人居然是顾云庭时,恨不得立马摔弓走人。凤翎卫那帮没用的东西,是赢不了,就故意来捣乱的吗?   三角红旗挥落。   顾云庭如调试琴弦般,低头慢腾腾试弓。   貂九已极娴熟操起三支白羽箭连珠式射出,箭箭直中靶心!   顾家老爹捋着胡子不说话,脸色明显不善。   顾家大公子陪笑道:“爹,不过是玩玩罢了,不当真的。”   “喂,小子,磨蹭什么呢?”貂九冷冷瞪向顾云庭,跟这样的人比试,简直是耻辱!   顾云庭忽而将弓箭移向貂九,杀气毕现:“闭嘴!”   貂九惊出一身汗,这小子不会……不会是想……   终于,顾云庭挽起长弓,身白衣轻甲,英姿勃发,拉弦,引得一群小姑娘哇哇叫。可靶子那头挥旗小吏却紧张得不行,操起一块硕大的盾牌挡到胸前。惹看台上笑声四起。   “咻……”第一箭射出。   众人不由屏息望去,白羽箭贴着靶子飞过去了。   “切!”人群中传来一阵嘘声。摆了半天姿势,竟连靶子都没碰到?你逗我呢!   顾老爷的面色倒是缓和下来,臭小子总算装模作样能拉动弓了,不错,有长劲!   顾云庭摇头,又捡起第二只白羽箭,挽弓,拉弦……他双眼紧盯着百步外的红心,一动不动,心里默默念道:射中靶子得晚儿人,射中靶心得晚儿心……   “咻……”第二箭射出。      ☆、第52章 大比武 中 不偏不倚,一箭正中持着盾牌的小吏。   被射中小吏差点吓尿裤子,场内的哄笑更大了!   顾云庭皱眉,莫不是注定今生与晚儿无缘?不,还有最后一支箭。他深吸一口气,按着平日里训练的步骤,搭弓,拉弦,一目微闭,瞄准,放箭!   第三只白羽箭总算堪堪射中靶子。   虽没中红心,至少射中了。顾云庭放下弓箭,仰脸冲看台上的某处露出灿烂的微笑。   得不到晚儿的心,能得到她的人,他也知足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长得实在太俊美,尤其是此刻手持长弓,一身酷酷的银白轻甲,阳下这展颜一笑,颇有几分动人心魄的美,迷得看台上的小姑娘尖声大叫,香囊帕子美玉纷纷往下砸!   场面一时失控。但大楚风气向来如此,况且又不是祭祀大典,即使是尊坐上的庆隆帝,也只是含笑摇摇头,并未阻止。倒是有不少人被激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也撸袖子冲上去比试。   最郁闷的就是貂九,你们一个个都眼瞎吗?他三珠连发,皆中靶心,连声好都没听见。那小子不过是射中而已,居然闹出这么大动静!操!长得帅了不起啊!   这一局凤翎卫虽然输了,却输得不难堪。一个是虎贲军第一神射手,三发齐中不足为奇。一个是凤翎卫中出了名的废物,只要能射中箭靶子,就是天大的奇迹。   眉心不得不承认,尚玉衡这招行得大胆而漂亮。   但这种不入流的招数,用一次大家觉得有趣,再用,就落于下乘。   看台上的众人也好奇,下面的骑射,凤领卫又会派谁上场呢?   鼓声起,两名骑士从两侧纵马奔驰而入!   一名是墨衣金甲,一名是金衣银甲,皆矫健峻拔,气度非凡。一边纵马驰骋,一边举起手中长弓,对准五十步外的箭靶。骑射比立射难度要大得多,既要控制马匹,又要挽弓射箭。一上场,就让人感觉到与前一场的“闹剧”迥然不同,两名骑士水准极高。   场上的喧闹声骤止,众众皆瞪大眼睛望向场中。   “虎贲军派出的是大统领秦烈,凤翎卫派的是尚玉衡。”小罗氏面无表情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比试者又都身披盔甲,快马驰骋。这女人居然能一眼认出来,着实不简单,   见出战的是尚玉衡,眉心的心不由砰砰乱跳!   但一听对手是秦烈,心又陡然一沉。   前世,也是这两人对战。两人骑术相当,箭术也相当,最后都是连中靶心。不过尚玉衡更技高一筹,三只箭几乎是叠在一起,离中心分毫不差,凭着微末的优势取胜。   可现在,他右手掌手受伤,能射中靶心就算是上天保佑了,哪能指望再现奇迹?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打个平手,而输掉的可能性却极大。   世上有天才之说,但眉心清楚尚玉衡这一身武艺凭得是勤学苦练,一日不辍。立射可能还有运气和临场发挥的变数,但骑射,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小小的误差,连靶子都沾不上。   就在此时,骏马奔过中场,秦烈挽弓而射,毫无意外直中靶心。   而尚玉衡却策马经过,并未出手。   看台上传来阵阵嘘声,有人肆无忌惮道,凤翎卫不会黔驴技穷,又耍滑头吧?   此刻眉心心情有些复杂。除却尚玉衡,凤翎卫中确实无人能与秦烈相匹敌。但尚玉衡有伤,硬拼,输掉的可能性极大。他是凤翎卫中第一人,一旦输给秦烈,那就是实打实的丢脸。而若是耍手段,眉心又深感不齿。两相比较,她宁愿尚玉衡光明正大输掉这一局,而不是……   第二箭发,秦烈又正中靶心。   尚玉衡还是没出手。   看台上的嘘声更大了。   小罗氏疑惑道:“尚玉衡的骑术和箭术皆不输于秦烈,为何迟迟不出手?”   眉心有些烦躁:“他的右手掌心,前几天受伤了。”   “受伤?”小罗转头望向眉心,空幽的眸子满是震惊。   终于,到了最后一箭。   秦烈率先纵马而出,疾驰之下再次轻松命中靶心,引得场上阵阵如雷的叫好声!   秦烈收起长弓,缓缓打马经过尚玉衡身边。尚玉衡右手受伤的事,他当然知道。比试,讲求的是实力。对手“不幸”受伤,他深感遗憾,却无丝毫同情或是怜悯。方才他见凤翎卫连顾云庭都派出来了,还以为尚玉衡会放弃骑射,谁想到这小子还是硬着头皮上来了。   既然敢上来,就要承受的后果。若是再像上一局那般耍滑头,只会令人瞧不起。   尚玉衡没有理会秦烈的挑衅,猛夹马腹,冲向场中!在掠过靶子的一刹那,他忽然仰面躺到马上,以足尖踩弓,左手接弦,右手操起三支白羽箭,三箭齐发!   时间仿佛霎时凝固,看台上的人望着正中靶心的三支箭,傻眼了!   紧接着,是震天的欢呼声!   眉心捂住嘴,憋了许久的泪水刷刷往下掉。这个傻瓜,他赢了!   秦烈本来倨傲的脸顿时僵住,旋即,又笑了。他策马走到尚玉衡身旁,朗声道:“你赢了。”   尚玉衡望向两只靶子,一脸平静道:“不,是平局。”   “玉衡老弟太谦虚了。”秦烈笑,“想不到玉衡老弟竟然能想出借脚发力的策略,秦某甘拜下风。不过后面的刀剑无眼,玉衡老弟可要小心了。”   尚玉衡点头:“你也保重。”   这个时候,气氛发生微妙的变化。看台上的众人收起戏谑之心,开始意识到眼前是大楚最精锐的两只队伍之间的硬碰硬的比试,而不是供人看乐子的小打小闹。   下面是“刀”的比试。   汉朝时,自天子至百官无不佩刀。佩刀表示达官贵族的身份等级。东汉时,对天子百官的佩刀形制及装饰都有极严格的明文规定,谁也不准许逾越。   而大楚以剑为尊,天子配剑,贵族子弟武器大多也是选择剑。刀,便沦为猛士莽夫的象征。   尚玉衡习得是剑术,凤翎卫中十有八|九也修习的是剑。   而虎贲军中,除秦烈配剑,下面的将士都是用刀的。   上一世,刀的比试,虎贲军派出的是大楚第一猛士廉化,凤翎卫派的是陆放舟。陆放舟修习的虽是剑术,却因力大无穷,偏爱刀法的勇猛凌厉,遂刀剑双修。   论刀法,陆放舟自是敌不过大楚第一勇士,但他身份摆在这儿呢,谁敢真把他揍趴下?秦烈要打的是凤翎卫的脸,却不敢真惹陆放舟。所以廉化手下留情,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一世,应当也是一样的安排。   眉心默默算了一下,连最开始的阵列以及射箭,虎贲军与凤翎卫“恰好”平局。这一局若是也平了,那么剩下最一场最引人瞩目的剑术,不管谁赢谁输,面子上都不会太难看。   前一世,四场比试,立射貂九赢得非常轻松,骑射尚玉衡略胜秦烈。比刀,傻子都看出来是廉化故意让着陆放舟,弄成平局。比剑,尚玉衡与秦烈鏖战良久,不分胜负。其实到后来,明眼人看得出尚玉衡体力透支得厉害,若秦烈不收手,最后定落败无疑。   所以从分数上看,凤翎卫与虎贲军旗鼓相当,但实际上……   眉心苦笑,无论如何,这一世,凤翎卫不会再贻笑大方,沦为笑柄。   鼓声再起,高高的擂台上,两名武者登场。   虎贲派出的是廉化,而凤翎卫应战的居然……居然是尚玉衡?      ☆、第53章 大比武 下 眉心惊得差点站起来!   就算尚玉衡没有受伤,也抵不过素有第一猛士之称的廉化。上一世廉化对陆放舟手下留情,那是心存顾忌。对尚玉衡,未必会手软。比试用的虽是未开刃的钝刀,廉化力可拔山,凶悍如虎,就算他手中拿得是一根烧火棍子,被他抡到一下,顷刻血肉横飞!   现在,眉心所担心的不是输赢,而尚玉衡的安危。   小罗氏“咦”了一声,但并没说什么。   一直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的老夫人此时脸色也微微变了。   尚月蓉小声紧张道:“阿眉姐姐,那个人长得好高好凶啊,二哥能打得过吗?”   单从体型上看,廉化比尚玉衡要高出大半个头,虎背熊腰,一肌肉贲张,瞧着就很吓唬人。   眉心深知,这个人不仅是看起来厉害,拳脚工夫和刀法俱是一流。尚玉衡擅长的是剑术,就算敌不过秦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现在,居然要拿刀和廉化对阵?   玉郎啊,玉郎,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鼓二响,擂台上两人相对而立,作揖。   廉化使的是一把颇为霸气的形似“大夏龙雀”的大刀,刀刃三尺,下为大环,以缠龙为之,其首鸟形。尚玉衡手中所持的是一把凤翎卫常佩的仪刀。仪刀盖古班剑之类,晋宋已来谓之御刀,后魏曰长刀,皆施龙凤环。至隋,谓之仪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   简而言之,廉化用的沙场对战的战刀,尚玉衡拿的却是装点门面用的礼仪刀。   兵器一出,场下台上,一片哗然。   那仪刀刃长六尺余,细如棍,根本无法佩戴,大多是拿在手中像拐杖一样拄着,何以用来对战?众人皆表示,不是尚玉衡疯了,就是陆放舟事先对廉化下黑手,令他不敢使全力。   议论声中,鼓三响,比试开始。   廉化虽瞧着是个粗鲁人,实则是个细心圆滑的。像他这种凭实力一步步拼上来的底层武者,最懂得权衡。尚玉衡虽不比陆放舟家世显赫,掉根头发都有可能赔上自个的身家性命,但也不是他能得罪的。听说这位凤翎卫中的实际掌权者所擅长的是骑射和剑术,刀,似乎都没人见他用过。   而且,这小子右手还受伤了。   这一局,只要不败即可,那就陪这位漂亮的公子哥儿随便玩玩呗……   大夏龙雀使的是大开大阖的招术,廉化挥起长刀便向尚玉衡劈来!   尚玉衡身手不错,轻松躲过廉化的第一击。他能察觉到对方并未使出全力。他也很清楚,硬碰硬,他必输无疑。所以尚玉衡接下来都采取避退的方式,凭借着敏捷的身手与对方周旋。   数十招对下来,廉化火了!他奶奶的!把老子当猴子耍呢?   这小子不厚道,那也别怪他不客气了。   擂台仅丈方,廉化发威,将大夏龙雀舞得密不透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凭着他壮硕的身躯、凌厉凶猛的刀法,一时间逼得尚玉衡四处躲闪,颇为狼狈。看台上传来阵阵抽气声,幸而是一把仿制的无刃刀,若廉化手中拿的真是大夏龙雀,这尚玉衡恐怕早被刮掉一层皮了!   眉心的心揪作一团儿,好在她看得出那个大块头是个有分寸,否则她真不敢再看下去。   尚玉衡手拄仪刀,东躲西闪,眼见着被廉化逼到擂台边缘,退无可退,才举起手中长长的仪刀抵挡。廉化原本还想给尚玉衡留着颜面,但这小子滑不溜秋的,一肚子坏水,生怕拖久会生变数,不如速战速决。双手举起大夏龙雀,以力敌万钧之势劈下!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再来十个,也挡不住他的惊天一击!   尚玉衡再退一步就是落下擂台,可若硬抗,无异于找死。   擂台下的陆放舟高声喝道:“老二,快下来,别硬扛!”   尚玉衡如一只断线纸鸢,身子猛地向后倒去,手中的仪刀却向上迎去,碰上大夏龙雀。“当啷”一声巨响,长长的仪刀竟从中间折断!   廉化一怔。   四周的人也发出一阵惊呼!   眉心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看到大刀只是劈断长刀,未伤到人,才又缓缓坐下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尚玉衡会被巨力击下擂台时,尚玉衡双膝骤然下沉,双臂高举仪刀,被大夏龙雀“劈”成的仪刀中间露出一截坚韧的银丝,紧紧缠上刀身。廉化被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想到收手,可尚玉衡借着廉化劈过来的巨大力道,竟如抛沙袋般将廉化向擂台下抛去!   “嘭”一声巨响!   廉化被结结实实摔到丈许高的地上!   场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旋即传来惊天动地的掌声和叫好声。   眉心捂着嘴,忍不住哭出声。尚月蓉到底是小孩子,激动得又蹦又跳。尚老夫人也轻舒了一口气,露出久违的笑容。倒是小罗氏还算镇定,只微微扯动嘴角。   此时就连坐在最高尊位之上的九五至尊庆隆帝也转头望着自己身侧的武惠皇后,颔首笑道:“这尚家二小子有点意思。”这位年轻的帝王不过二十许的年纪,生得白皙儒雅,风度翩翩,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若不是此刻身着龙袍冠冕,倒以为是太学里的书生。   陆怡君淡淡应声,凤眸黯沉,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局,尚玉衡利用廉化的狂傲自大“巧妙”赢下。最后一局的“剑”,凤翎卫就算是输,与虎贲军也是打了个平手,已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如果是平局是赢的话……不,不可能。凤翎卫中剑术最好的是尚玉衡,可与秦烈相比,至多算是不分伯仲。尚玉衡刚刚打完一场,就算是胜了廉化,那也得耗掉半条命。若勉强上场,对上秦烈必输无疑。凤翎卫中剩下的,比起秦烈都要差上一大截,派谁上来都是输。   可经历了刚刚那场大逆转,众人心中对这一局也产生隐隐的期待:凤翎卫必不会坐以待毙。   虎贲军大统领秦烈的脸色阴云密布,提着长剑登台。   众人对凤翎会派谁好奇起来。   待秦烈登上擂台,提剑而立时,陆放舟才漫不经心扛着一把重剑晃悠悠出场。这厮是拿惯了刀的,拿剑的姿势也如同握刀,毫无尊贵优雅风范,站到秦烈对面,相比这下,秦烈气宇轩昂,玄色腰带上的鎏金虎头称得他恍如战神临世,而陆放舟就像一个街头混江湖的老大。   见着上来的人是陆放舟,秦烈眉头微挑,朗声笑道:“澹远兄,请教了。”   陆放舟懒懒道:“放心,我必不会手下留情,尤其是……”他的声音一顿,“敢打我女人主意的,得要掂量掂量命够不够硬。”   秦烈面不改色,笑:“澹远兄说笑了。”   “少废话。”陆放舟抡起扛在肩上的重剑,“动手吧!”   看台上的人不晓得两人说什么,看样子这两位大统领关系还不错,三言两语之后,十分中规中矩拉开架势打起来。秦烈是顶尖的剑术高手,陆放舟技不如人,但皮厚、耐力好、抗打,抡起一把重剑见招拆招。秦烈攻,他退,再攻,再退,不知疲倦地与之周旋。   一刻后,两人仍在台上你攻我躲,“配合”得极为默契。   看台上的人忍不住摇头,这陆家果然权势滔天,比武比成这样,都不忍心看下去。   秦烈心知耗下去不妙,可陆放舟那是自小与尚玉衡……哦,被尚玉衡打大的,别的本事不说,挨打的本事绝对天下少有。虽被秦烈长剑逼得毫不还手之力,陆放舟却仗着秦烈不敢真伤着他,就这么跟他硬耗着。他的目的很明确,就算赢不了,也绝不能输!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妙流逝……   此时日上中天,夏日酷热,看台不少娇滴滴的贵女已被晒得恹恹无力,哀声一片。一些文弱的官员也不停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眉心也热得厉害,恨不得扯下紧裹的衣领,可当她看到最高尊位上的帝后,身着厚重严实的仪服,却要时刻保持天子仪态,坐得纹丝不动。   想必更苦吧?   眉心又望向前方的江临月,依旧脊背挺直,端庄大方,又忍不住想笑。   尚玉衡啊尚玉衡,她之前真太“小看”他了。   “喂,都打了一柱香,该停手了吧?”“是啊,还有完没完呢!”有不少人嚷嚷道。   赛制中只规定坠落擂台都输,却没限定时辰。之前秦烈虽注意到了,却并未放在心上。此时,他才给终于明白尚玉衡的“良苦用心”!   陆放舟只躲不攻,他又奈何不了,再这样下去只能言和。可若是言和,虎贲军就输了!   虎贲军绝不能输!   秦烈心一横,下手越发重了。他手中所持虽是钝器,但若击中要害部位,也是会要命的。陆放舟毕竟平日疏于练习,被连击中胸口,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小子,除非你有本事把老子弄死,不然老子绝不会认输。”陆放舟懒懒抹去嘴角的血迹,一脸挑衅。反正只要他不认输,虎贲军就必输无疑!   秦烈面色阴沉得可怕,有那么一瞬,他真想一刀捅死面前这个涎皮赖脸的男人。可他还是忍住了,他的滔天怒意无处可发泄,提起长剑,长啸一声,猛劈入如磐石般坚厚的擂台,顷刻间擂台从中间裂开!   秦烈丢掉长剑,冷道:“不打了。”   陆放舟骂道:“狗|日的,还有脸冲老子摆脸色?老子就是仗势欺人怎么了?你要是有种的话,明着来打啊?敢咱家老二下黑手,老子弄不死你!”   秦烈冷笑:“清者自清,秦某技不如人,告辞!”      ☆、第54章 琼林宴 凤翎卫赢了,尽管赢得有些……心酸,但终究是赢了。   曾经眉心觉得尚玉衡太过执着于输赢,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何以落了便失魂落魄,输不起?殊不知,凤翎卫是尚家先祖一手创立,当年何其意气风发,令人闻之起敬?尚玉衡不仅是为凤翎卫的尊严与地位而战,更是为尚家、为自己的尊严而战。   前世,凤翎卫的落败,在于凤翎卫的整体衰颓,即使尚玉衡再拼命、再出色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扭转大厦之将倾。这一世,尚玉衡聪明之处,是他认识到,凤翎卫,不是他一个人的凤翎卫。他成功激起凤翎卫所有男儿的血性,即使玩世不恭如陆放舟,也豁出去拼!   一场比试,让世人看到,凤翎卫不是金玉其表败絮其内的绣花枕头!他们是有血有肉、有尊严、有理想,可持枪报国、浴血拼杀,顶天立天的好男儿!   经此一役,虎贲军绝不甘于落败,而凤翎卫也不会再怯战。   好的铁,只有经千锤百炼,才能百炼成钢。   眉心望着台下被众人拥簇着的挺拔身影,墨发一丝不苟束起,衣领挺括,严肃得近乎古板。人群中,他没有江临川清风明月般的天人之姿,也没有秦烈的气宇轩昂,他常常沉默着,不善言辞,更不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沉默,低调,而强大。   仿佛是感应到眉心的注视,尚玉衡蓦然抬头,摇摇相望。隔得太远,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眉心只能依稀感觉出他在笑,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嘴唇,瞬间舒展开来。   “哇!那个……那个是凤翎卫的刚刚打败扛大刀的人吗?他在冲我们笑呢!”有少女惊吓道。   有人接口:“嘁,真没见识。他就是京城四公子之一的尚玉衡。”   “啊?他就是玉公子啊!一直只闻其名,从没见过呢!”   有个声音嬉笑道:“喂,瞧你小脸红的,不会是……”   “别自作多情了,人家已经成亲了。”   “啊?”那个娇俏的声音惊问,“成亲了?娶的是谁家姑娘?”   “喏,就是她……”   一瞬间,无数道灼灼聚到眉心身上。眉心置若罔闻,痴痴盯着台下,没有像此刻这般,想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   “她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娇俏的声音怒问。   有人压低声音笑道:“顾六小姐,你小哥哥与尚玉衡情同手足,你居然不知道?”   这位顾小姐,正是顾云庭异母妹妹,顾兰芷。顾兰芷今年刚满十五岁,虽知道尚玉衡的名字,也晓得与自己的小哥哥交好,但她向来瞧不起尚玉衡。即使她只是顾家不受重视的庶女,却依旧看不上靠“抱大腿上位”的尚玉衡。   倒不是说顾兰芷嫌弃尚家家道败落,这小姑娘自小崇拜大英雄,最见不得没骨头的男人。尚玉衡整日与陆放舟顾云庭混在一起,不就是巴结逢迎吗?可今日一见,另她大为吃惊。大楚第一猛士廉化的名号她是听过的,竟然被尚玉衡玉衡一把从台上摔下去!   原本顾兰芷一直倾心的人是秦烈,家里也有与秦家结亲的打算。   可她看到了什么?   秦烈竟跟京都最有名的浪荡公子哥陆放舟打了个平手?!   她不懂得武术,只晓得输赢。即使是秦烈打得陆放舟毫无还手之力,可最终却是平局。这令顾兰芷实在无法接受。反而是一直被她瞧不起的尚玉衡,令她芳心大动。   可尚玉衡居然已经成亲了?   旁边那少女又附到顾兰芷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顾兰芷脸色大变,愤然回头,斜睨着眉心,嚷道:“喂,你就是尚玉衡新娶进门的女人?”   眉心愕然,刚要张口,尚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道:“谁家丫头,如此不懂规矩!”   顾家主母朱氏听到动静,冷冷瞥了顾兰芷一眼,脸上掩不住的厌恶之色。回首对尚老夫人笑道:“小丫头不懂事,随口胡言,老夫人且莫放在心上。”朱氏她自小是听着尚老夫人的传奇长大的,即使尚家早已今非昔比,积年的威望犹在。   顾兰芷被训斥后,小脸涨得通红,愤愤瞪着眉心,一脸“你等着,有你好看”的表情。   她旁边的少女掩口轻笑。   “蘅儿……”朱氏对少女投以警告的目光。   少女撇撇嘴,似浑然不在意。一个是没娘的庶女,一个是破落户,有什么可怕的?   一段风波暂时平息。   却似在眉心心中投入一颗石子,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按着原定仪式,大试之后庆隆在朱雀大殿大宴群臣,武惠皇后于栖凤宫宴请各家女眷。   天气炎热,人潮拥挤,在等待的过程中有几个娇弱的女眷竟中暑晕倒。武惠皇后下懿旨,若有身体不适者,可告假回府。尚府一众女眷皆身着三重交衽云锦长裙,烈日炙烤下,亦是昏昏沉沉。眉心以为依老夫人的脾气,定会辞谢归家,谁料老夫人竟面色恭肃,毫无离去之意。   老夫人不提要走,其他人也不敢多嘴。   纵是眉心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尚月芙跟着宫中教养嬷嬷学了数天礼仪,叠袖正襟而坐,还能强撑着。尚月蓉年纪小,身体又弱,有些吃不消。幸而小罗氏预先带来几小瓶清凉露,洒到丫头颈间额头,驱散暑气。   出来这一趟,眉心对小罗氏刮目相看。这女人平日看里瞧着阴恻恻难以相与,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奇女子。三言两语间,似对兵法、凤翎卫、虎贲军了如指掌。   小罗氏面上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必高看我,我知道那些,原不过是为了讨好男人。”   眉心:“……”   所谓御宴,排场极基奢华盛大,与宴者却苦不堪言。留在栖凤宫的各家女眷有数百人,按着身份品级依次入座内殿、大殿、外厅。出乎眉心预料的是,尚家的座次被安排在内殿。   内殿左右各置五张案几,众人盘膝而坐。待众女眷悉数落座,武惠皇后才施施然前来,坐到正中尊位上,执起酒樽,恭祝大楚国昌民安,绵泽万世……   座无虚席的大殿静可听针,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祝辞言毕,王妃公主、世家命妇依着品级上前敬酒。待到尚家时,已然过了两刻。尚老夫人双手执银质酒樽,引着家中女眷,躬身上前。老夫人口中赞大楚昌明,帝后福祚泽万世。武惠皇后回礼,赞尚家满门忠烈,国之栋梁,两相执酒饮。   一番折腾下来,直叫人精疲力竭。   眉心暗叹,皇后也挺不易的,光是内殿诸人礼罢,恐怕连手都要举麻了。   内殿的需一一上前敬酒,余下大殿、外殿人集体恭祝。礼毕,宴饮启,整整耗掉近一个时辰。众人无不饿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眉心也快饿疯了,恨不得连盘子都要吞进肚子里。然而,没人敢在御宴上大吃大喝,都不过矜持地尝上几口,便放下筷子。   世上对残忍的事,不是挨饿,而美味佳肴摆在面前,却只能看,不能吃。   好不容易熬到武惠皇后离开,眉心趁人不注意,飞快藏了几块香酥小饼入袖中。众女眷从栖凤宫退走,又等了半个时辰。从栖凤宫步行至东安门,要半个时辰。再从东安门到西重门,又要半个时辰。等回到尚府,恐怕天都要黑了。   眉心仰望巍峨寂寥的宫墙,焦急难耐。   她想见他,非常想。   见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眉心摸出袖中的香酥小饼,悄悄递给尚月蓉一块,以长袖掩面,正要往嘴里送,忽有四个梳双鬟的宫装侍女行来,对尚老夫人恭敬行礼,说是武惠皇后有请。   “啪嗒!”香酥小饼掉到地上。   跟着宫女步入栖凤宫内苑,来到一处清幽的水榭。一池白荷花,又大又美。清香溢远,沁人心脾。水榭四处安置小几,摆满精致的茶水点心。眉心匆匆扫一眼,发现江临月和陆家顾家众女眷也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皇后的私宴,方才吓得她差点……   但愿是她想多了。   武惠皇后斜靠锦垫儿,淡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大殿之上离得太远,此时眉心才看清陆怡君的容貌,一身深紫七重领束腰锦衣,凤眸微翘,高贵明艳。陆家是皇后的娘家,几位命妇伺候陆怡君左右,专捡讨喜的话说,逗得陆怡君大笑。尤其是江临月,紧挨着陆怡君,殷勤添茶劝酒,俨然一对亲姐妹儿。   皇后笑了,众人自然也跟着笑。   气氛陡然轻松许多,大家随意吃吃喝喝,谈笑风生。   眉心坐到靠远的位置,只埋头吃点心。这种场合,她真心不喜欢。尚家众人,除了老夫人一直泰然自若,能够应对自如外,也无不拘谨。   待宾主兴尽,一一起身告辞。   谁料尚家一众人行至垂花拱门,又有宫女过来,说是武惠皇后要单独见眉心。   眉心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尚老夫人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嘱咐眉心悉心应对,切莫唐突。见老夫人如此反应,眉心心下稍安。赵凤仪,那可是比陆怡君还要显赫的天之娇女,即使多年深居不出,也不至于昏聩到事事不察。此次凤翎卫险胜,诸多较量,并非尚玉衡一人之力所能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陆怡君怎么说也是一国之母,不至于愚蠢到亲自出手弄死她吧?   眉心灿然一笑,谁怕谁啊?   月门下,江临月似乎有意等着眉心,擦肩而过时,江临月冲眉心微微摇头。   眉心不清楚江临月冲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只礼貌地回以微笑。   栖凤宫的内苑极大,穿过方才宴饮的荷塘水榭,来到一处古朴的庭院,眉心站在门口,讶异望见陆怡君新换了一身水蓝的襦裙,正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写字。   小男娃年纪尚幼,腕力不足,提笔不稳,墨汁溅到嫩白的小脸上。陆怡君捏着锦帕子,小心俯身替小男娃擦去,目光温柔而安静。   眉心怔住了。   至始至终,陆怡君眼里只有小男娃。   一盏茶后,有宫女出来,送眉心出栖凤宫。暮色将至,晚风送来缕缕荷香。眉心望着一池皎如明月的荷花,亭亭玉立,温柔静谧,像极了陆怡君望着小男娃时的眼神。   陆怡君,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第55章 逼上门 高耸的仪门下,年轻男人负手而立,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脊背挺拔如松,领口高束,整个人冷峻而沉默。听到脚步,转身瞧见来的人,微蹙的眉峰才一点点舒展开……   眉心揉揉眼睛,真的是他,不是幻觉!   她顾不得仪节,拽起长长的裙裾飞奔上前,差点一头撞入他怀里。   呃,好像有点丢脸。   眉心面染绯色,捏着裙角,嗫嚅道:“你怎么来了……”   “跟我来。”尚玉衡牵起眉心的手,面色沉肃道,“有要紧的事儿。”   “什么要紧的事?”眉心紧张不已,急忙上下打量眼前的男人,莫不是比赛时受伤了?   “跟我来就知道了。”   金乌坠地,华灯初上。   古老而繁华的大楚京都犹如一卷浓墨重彩的华章缓缓展现。亭阁楼台,金玉交辉、巍峨壮观。朱雀大道宽阔笔直的石板路坦荡无垠,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戒备森严。巍峨的城墙上卫士执戟伫立,在苍茫的暮色中犹如一座座冰硬的石雕。   尚玉衡牵着眉心,大步向东安门行去。   眉心不知道跟着他走了多久,纹饰繁复的广袖虽遮掩住两人十指交缠的手,但她仍觉得羞涩,这羞涩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甜蜜。   乍起的晚风拂过脸颊,稍稍散去不安与躁动。   眉心默默望着眼前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他牵着她,一直一直走下去……   终于,他们来到东安门。   东安门隶属尚开阳管辖,门口早有腰挂红头漆牌的皂衣门吏躬身相迎。尚玉衡牵着眉心随门吏从城楼里门入,通过盘旋幽深的层层台阶,来到京都最高的东安城楼上。   在抬头的一刹眼,眉心不禁热泪盈眶。   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喧嚣与繁华扑面而来。   “眉儿……”身旁的男人轻声唤她。   眉心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一抬头,额头碰到他炙热的唇。她急忙垂下头,小声道:“你说的要紧事儿,就是……”就是带她登上城楼看风景吗?   “傻瓜。”尚玉衡拥她入怀,叹道,“我想你了。”   眉心身子猛地一颤,似不敢置信。她瞪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亮如星子的眸子沉沉盯着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冷峻,沉默,而温柔。   他抱着她,在京都最高的楼城上,静静相拥亲吻。   .   回家的马车中,眉心像一只小刺猬般窝到车厢一角,愤愤瞪向尚玉衡。方才下城楼时,她的腿都是软的,尚玉衡竟直接将她拦腰抱起,一直抱上马车……   她从来不知道,尚玉衡的脸皮,居然……居然这么厚!   尚玉衡目光炙热得吓人:“坐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眉心戒备:“你……你不许胡来!”   “呵……”尚玉衡低低笑了,长臂一揽,将眉心圈入怀中。眉心刚要反抗,密密的吻就落了下来。从最初的青涩粗莽,到缠绵深长,吻得眉心昏昏沉沉,身子软软的,没有半点力气。情思涌动,尚玉衡揽到眉心腰间的手缓缓从衣襟中探入,轻轻摩挲……   一番缠绵,两人皆呼吸急促,情动不已。   尚玉衡将脸贴上眉心砰砰乱跳的胸口,黯哑道:“眉儿,今晚我们……”   “不许说。”眉心慌忙捂住他的嘴。若是被外面驾车的修竹听到,她真没脸见人了!   “傻瓜。”尚玉衡轻轻含住她纤细的手指,轻笑道,“我是说,今晚我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眉心羞满脸通红,别过头,不想理这个厚颜无耻的混蛋!   “好了,不说笑。”尚玉衡双手捧住眉心的脸,认真道,“眉儿,今晚我们重新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好不好?你不晓得,我这几日做梦都是与你……”他深吸一口气,“梦境中反反复复都是你一身凤冠霞帔,顶着鲜红的盖头,娇羞地坐在红罗帐下。我走过,刚想掀开你的盖头,然后……梦就醒了。每次醒来,我又悔又痛,夜不能寐,怕是要成为一辈子的心魔了。”   眉心望着他的眼睛,良久,点头:“好。”   她又何尝不觉得遗憾?   若能弥补,那是再好不过了。   下车时,眉心衣衫凌乱,两颊酡红,怯怯躲在尚玉衡身后,羞得不敢抬头。可偏天不遂人愿,她越是不想见人,却早有人在门口候着,请尚玉衡到浣溪苑,说有极紧要的事。   尚玉衡蹙眉:“何事?”   清浅目光游移,小声道:“二公子,您去了就知道了。”   尚玉衡沉默片刻,让眉心回房休息,他先去一趟浣溪苑。   见清浅奇怪的反应,眉心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想跟着尚玉衡一起去,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宜见人,便跟着鲁氏回沧浪院,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再说。   路上,眉心悄声问鲁氏发生何事?   鲁氏摇头,她也刚回府不久,并不清楚,听说府来上了一个陌生女人。   女人?   眉心诧异,是秋云回来了,还是……   眉心心绪不宁,不及仔细梳妆,只净了脸,换了身轻爽的襦裙。便匆匆起身。许是太匆忙,手臂不小心撞到妆奁,竟将放在上面的螭龙云纹玉佩扫落到地上。   “啪嗒”一声,玉佩应声碎成两片!   眉心胸口仿佛被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懵了!   出门时,清浅已守在门口,请眉心去正德堂。   正德堂是尚府正厅。眉心匆匆赶到,见芳嬷嬷守在外面,里面无半点声息,静得可怕。   眉心放缓脚步,轻挽雾纱,含笑步入堂中。先冲正座上的尚老夫人躬身请安,又侧身给右侧首座的白氏请安,最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跪在正厅中的白衣女子。   不是秋云。   眼前的少女,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一袭素衣黑发,体态纤细,眉目低垂,静静跪在空阔古朴的厅中。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被雨水打湿丁香花,柔弱,美丽,惹人恋爱。   似乎在哪里见过?   眉心眸色微沉,走到尚玉衡身旁,轻笑道:“这位妹妹瞧着眼生,叫什么名字啊?”   “玉衡。”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你自己说。”   尚玉衡面色平静,缓缓覆住眉心的手,紧握入掌心,才淡道:“她就是向晚。”   “哦,原来是她。”眉心语气也极淡,“即使是表妹来了,都是自家人,跪在地上干嘛,起来啊?”眉心欲挣开尚玉衡的手,作势去扶跪在地上的少女。   “眉儿……”尚玉衡望向眉心,艰涩道,“向晚她怀孕了,说……孩子是我的。”   向晚突然寻上门,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就在几天前向梅衣“坦白”之后,他便通过陆放舟的关系向云阙楼施压,替向晚赎身,派人日夜兼程送往千里之外的萧氏残留族人聚居之地,谁料到她竟神不知鬼不觉跑回来了!   而且还找上门,说怀了他的孩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噗……”眉心呛了一下,皱眉道,“玉郎,别闹了,老夫人和小婶子看着呢!”   “姐姐。”跪在地上的少女抬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尤其动人。她柔声道:“我真怀了尚哥哥的孩子,大夫说,两个多月了,看脉象,是个男孩呢……”   语气中三分天真,七分凄切。   “是吗?”眉心歪着脑袋,轻笑道,“你怎么能证明孩子是尚玉衡的呢?”   “天地可鉴。”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脸色皆一沉。   一个年轻女孩子,突然跑上门说是尚玉衡的嫡亲表妹,还怀他的孩子。留在府中的白氏自是不信,可偏偏这女孩子长得像极了尚玉衡故去的母亲,简直就像是……就像是灵魂转世一般!   后来尚玉衡回来,承认这女子确是他的表妹,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   白氏认识到事态严重,才通知老夫人与罗氏,一齐到正德堂审问清楚。尚玉衡只承认那女子是他娘亲萧氏一族幸存的唯一血亲表妹,却断然否认孩子是他的。那少女不哭,也不闹,只安静跪着,求老夫人和诸位夫人替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作主。   这事儿白氏本想瞒着眉心,可老夫人认为此事必须让眉心知晓,让她自己决定该如何处置。   言下之意,老夫人是相信这女子肚子里的孩子是尚玉衡的。   不光老夫人,白氏也信了。   两个月前,尚家正式向沈家下聘礼,结亲。尚玉衡明言反对这门亲事,情绪十分激烈。这种情况下,若尚玉衡解酒消愁,做下荒唐之事也再正常不过。况且白氏前些日子便从清浅那里得知,尚玉衡暗中出入云阙楼,早有为向晚赎身的打算。   结合种种,让人不信都不行。   “呵……”眉心嗤笑,“向晚,若只有天地可以作证,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呢!”   向晚凄楚一笑:“姐姐若是不信,晚儿也没有办法,只是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   “向晚,你是受……”尚玉衡刚开口,被眉心止住。她笑意盈盈,道:“你放心,无论孩子是谁的,你是玉郎的亲表妹,我们尚家自不会坐视不理。这样吧,明日我便派人到云阙楼为你赎身,再帮你寻一处安静的宅子,你安心养胎,等孩子生下来,再找大夫来验亲。若孩子是玉郎的,尚家定会给孩子名份。就算不是玉郎的孩子,尚家也绝不薄待你们母子,如何?”   这话说得是合情合理,算得上仁至义尽,连老夫人听了都微微动容。   尚老夫人听闻这件事,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管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必须弄掉。再派人把这女人送往远处,让人看着,一辈子都不能踏入京都半步。   眉心这般心慈手软,老夫人虽不认同,却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事儿伤害最大的是眉心,先顺着她的心意来。这孩子心善,无可厚非,恶人就由她来做吧!   虽说尚家子嗣寥落,这女人怀的又是男胎,流掉确实可惜,但她也绝不允许让私生子进门。尚开阳与尚玉衡还年轻,不着急,绝不能为了一个孽种坏了尚家的门风。   连向来温驯的白氏都觉得眉心太过仁慈,向晚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谁料到跪在地上的少女竟一口回绝。      ☆、第56章 步步惊 向晚恭恭敬敬向高堂正坐之上的老夫人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子,一字一顿道:“晚儿不在乎名分,只求老夫人怜悯晚儿腹中的孩儿,他毕竟是向家的血脉。”   白氏叱道:“莫要得寸进尺!”方才眉心分明说得很清楚,会送这女人出去安胎,待孩子生下来,验明身份再作打算。难不成她还想求老夫人让她留在府中,简直妄想!   向晚似没听到白氏的叱骂,仍望向老夫人,娇弱而又坚定,道:“老夫人,晚儿可立誓,孩子一下来,就将他交给主母抚养。晚儿甘愿落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老夫人务必护住晚儿腹中的孩子,因为……因为他是尚家唯一的血脉啊!”   眉心嗤笑:“向晚,没人要害你的孩子。”   更没人想要你腹中的野种!   若不是前世遭遇过一次,她真要被这女人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给骗了!   “姐姐。”向晚转身眉心,面容哀戚,“晚儿身子低贱,又做出此等……此等难以启齿之事,姐姐理应怨恨晚儿。晚儿自知罪孽深重,但事关尚家香火,晚儿……”   “够了。”眉心冷冷打断,“向晚,再说最后一次,尚家会护你母子平安,但你想借此留在府中,绝无可能!”原本她还顾念这女人毕竟是尚玉衡娘亲一族唯一血亲,不想做得太绝。可这女人竟贪得无厌,妄想攀附老夫人留下来,还含沙射影讽刺她?   什么事关尚家香火?难不成这世上就她一个人能生孩子?   还生下孩子就去出家,哄鬼呢!   老夫人神情淡淡的,望向眉心:“丫头,一切由你作主。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老夫人!”向晚突然膝行向前,猛抱住尚老夫人的腿,凄厉道,“老夫人,事到如今,晚儿只好如实相告。尚家祖上杀虐太重,因果报应,尚家男丁皆活不过而立之年……”   “向晚!”尚玉衡一把扯开向晚,“我尚玉衡自问无愧于你,你何以恩将仇报!”   “尚哥哥……”向晚如一朵风中摇曳的残花,哭得梨花带雨,“晚儿说得都是真的。不仅如此,尚家男子年过二十就不可能再有子嗣,如今……”   尚玉衡冷冷打断:“再敢胡言,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不打女人,尤其是对着一张与他娘亲如此相似的脸,可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玉衡。”老夫人突然开口,“放开手,听她说完。”   “老夫人!”向晚如蒙大赦,又爬到老夫人脚下,哭得哀婉凄绝,“老夫人,晚儿不敢有一句虚妄之言,请老夫人明鉴啊!”   “祖母,你千万不能听信!”尚玉衡恨恨抬头,震惊,痛苦,因太用力,腕上经脉暴突。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向晚说得都是真的!尚家男子确实都没活过三十岁,也确实二十岁之后再无子嗣!尚开阳早已弱冠,只有一个女儿。而他,下个月,即将满二十岁。   这就意味着,尚家极有可能断子绝孙!   莫说是世家名门,就算是村野乡夫,断子绝孙都是最毁灭性的灾难!   “玉郎……”眉心轻扯住尚玉衡的衣袖。尚玉衡能想到的,她能想到,老夫人和白氏都能想到。她原以为向晚,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不过是挤几滴眼泪博得同情罢了,厚颜无耻,仗腹耍横,已出乎她的预料。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留了这么狠的后招!   是,尚开阳与尚玉衡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急,可是万一……   这世上最怕的事,就是万一。   “眉儿,我……”尚玉衡松开手,愣愣望着眉心,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脆弱表情。他恨自己,恨不能护住所爱之人的,更恨上天的残忍与不公。尚家先祖为开创大楚盛世披肝沥胆、马革裹尸,子孙却落得门庭衰微、英年早逝。如今,更要对尚家赶尽杀绝吗?   向晚又爬到尚玉衡脚下,苦苦哀求:“尚哥哥,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   尚玉衡双眸泛起浓浓的厌恶之色,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一脚踹开!   “玉郎,别冲动。”眉心扯住他的衣袖,柔声道,“我信你。”   一个“信”字,令尚玉衡如万蚁食心,痛不欲生。向晚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然而,他竟不敢再辩驳。因为他深知,若是老夫人知晓实情,怕是……怕是……   忽有一阵夜风袭来,百年老宅子,灯火幽暗,晃了几晃。   老夫人的身子也随之晃了晃,失神道:“难道是天要亡我尚家吗?”   白氏犹遭痛击,懵立无言。她与三郎只有一个女儿,视之如命。以前虽遗憾没能替尚家延续香火,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懊恼痛楚。都怪她肚子不争气,不争气啊!   眉心上前扶住老夫人,小声劝慰道:“老夫人,玉郎他……下个月才及冠呢!”   “哦,是……是啊……”老夫人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我老糊涂了。”又低头瞥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向晚,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可即使老夫人不说,眉心岂会不明白?   “老夫人,天色不早了,您先回浮云堂歇息,这儿交给眉儿就好了。”   “好,好……”老夫人又看了一眼跪地上的向晚,才转身离开。白日里挺直的脊背,又垮了,昏黄的灯光,映上苍苍白发,一瞬间竟令人想到油尽灯枯。   眉心望着老夫人踉跄远去的背影,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小婶娘,你去陪陪老夫人。”   “好,我这就去,阿眉你……你别多想。”白氏也匆匆离去。   偌大的厅堂,更加静得可怕。   “眉儿,对不起……”尚玉衡将眉心揽入怀中,愧疚得无地自容。   眉心笑:“你老骂我傻瓜,我看你才是真傻呢!你又做对不起我的事,干嘛道歉?”   “可是……”尚玉衡痛苦不已,“让你受委屈了。”他再怎样都无所谓,却不能忍受连累眉心一起承受屈辱。更可怕是的,万一他也如父辈那般活不过而立,那眉儿岂不是……   “尚哥哥……”向晚怯怯喊道,“你别难过,晚儿真的……”   “滚!”   “玉郎,别冲动。”眉心拽住尚玉衡,俯身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轻笑道,“向晚,我不明白,你这又是何苦呢?虽不指望你知恩图报,但也不能……”   “姐姐,我知道你不肯相信,可是晚儿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   尚玉衡再也忍不住,双目赤红,暴呵道:“向晚,你不要太过分了!”   向晚抬头,眼泪早已哭干,嘶哑道:“向哥哥,晚儿知道你从没喜欢过我,甚至都没正眼看过晚儿一眼。可晚儿就是喜欢你啊,尚哥哥!尚哥哥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对晚儿好的人,你不认晚儿,不认晚儿腹中的孩子,晚儿都不怨,晚儿只求……”   “啪!”尚玉衡忍无可忍,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向晚,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腹中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人已经走了,你就不用再演戏了,恶心!”   尚玉衡再三克制,只用了三分力道。向晚白皙娇小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根红指印,她愣愣捂住脸,竟“噗嗤”笑了,笑得哀婉动人。   “尚哥哥,你就算打死晚儿,晚儿也绝无半点怨言。”   “你!”   “玉郎!”眉心急忙拦住尚玉衡,向晚有孕在身,再动手恐怕会出事。倒不是她可怜这女人,而是一想到老夫人临走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难受。平心而论,这种事情落到任何人头上,都不可能像老夫人这般隐忍与宽容。老夫人信她,尊重她,这让眉心很感动。   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老夫人的情绪,其它都可先放到一边。   先前她认定向晚是“借腹”撒泼,无耻到底。可她方才冷眼旁观,似乎这女人对尚玉衡确有几分真情?而她腹中的孩子,似乎她也认定就是尚玉衡的?   难道,这女人是被人利用的?   “向晚,你好好想想,你凭什么认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尚玉衡的?”   向晚斜睨着眉心,露出讥讽的笑:“姐姐,你不信晚儿就算了。这种事,怎可能会弄错!”   “眉儿,别跟她废话!”尚玉衡胸口气血上涌,他想不通,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玉郎,你别插嘴。”眉心瞪了尚玉衡一眼,又问向晚,“你说得没错,这种事原本不可能弄错的,但若是有心之人用了下作的手段,比如说迷香之类的。向晚你别急,慢慢想,那夜你确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还是半梦半醒,或是……”   向晚苍白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拼命摇头:“不!没有!没有!”   尽管她竭力否认,但神情已泄露一切。      ☆、第57章 美人谋 眉心冲尚玉衡挤挤眼,她就知道,事出蹊跷,必有“鬼”。   她信尚玉衡,并非盲目。什么酒后乱性?她老爹说过,那不过是男人推脱责任的借口罢了!若不男人不想,根本不可能发生。再说了,尚玉衡那性子,寻常人都碰不得,可能会乱性?   尚玉衡将眉心紧紧拥入怀中,眸中泪光闪烁。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向哥哥!”向晚疯了似的抱住尚玉衡的腿,“尚哥哥!你说话啊!晚儿……晚儿……”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竟眼一翻,昏死过去!   “呀,不好!”眉心急忙推开尚玉衡,去蹲下身子试了试向晚的鼻息,还好,只是吓晕了。她后怕不已,万一这女人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应对老夫人?   尚玉衡蹙眉,若有所思。   眉心唤来鲁氏并两个丫头,将向晚安置到离正德堂不远的清心阁。“玉郎,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这女人也是可怜人。   尚玉衡轻笑:“傻瓜,怎么会呢?”   眉心叹气,若向晚真被她气出个好歹,她……   “眉儿,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单独问她。”   眉心望向尚玉衡,看了好一会儿,道:“好,我等你回来。”   尚玉衡颔首应下,目光望向躺在榻上昏迷中的女子。   眉心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笑道:“玉郎,你早点回来哦!”   尚玉衡目送眉心走远,直至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才转过身,冷声道:“向晚,说吧,谁派你来的?”   “呵……”原本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女子嘴角忽然翘起,露出讥诮的笑,“尚哥哥,以前我以为是你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原来是真不解风情呢!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你就不怕你家那个娇滴滴的小媳妇胡思乱想吗?”   “向晚,我的耐心很有限。”   向晚侧身而卧,以手托腮,身姿玲珑诱人:“怎么,还要对我动手吗?”   尚玉衡神情漠然,转身就走。   “尚哥哥,你就不能哄哄人家嘛!”向晚气恼不已,“木头!果然是截木头!”   眼见着尚玉衡一脚跨出门槛,向晚才坐起身,捶床娇嗔道:“好了嘛!人家说,还不行吗?”   尚玉衡原地转身,冷道:“谁派你来的?”   “噗……”向晚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尚玉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咯咯……咯……尚哥哥,你知道吗?奴家正是爱煞了你这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呢!”   尚玉衡脸色骤变,向晚急忙敛笑,道:“别,别!奴家这就说……尚哥哥,你能靠近一点吗?”   “向晚,念在你故去娘亲情分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尚晚捧着心口,含泪而笑:“尚哥哥,为何你不就是不相信晚儿是真心爱你的呢?今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句句真心。你可以不相信,但我真以为腹中孩子儿是你的。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算了,孩子的究竟是谁的,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有谁派我来……”   尚玉衡丝毫不为所动:“关于尚家子嗣的那些说辞,就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向晚笑容苦涩,“信笺突然出现在我床头的……呵,尚哥哥,你信吗?”   尚玉衡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冷硬道:“你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会送你出府。”   “尚哥哥,你对晚儿真的没有一分一毫的感情吗?”向晚泪如雨下,“晚儿腹中的孩儿虽不是尚哥哥的,可也与尚哥哥脱不了干系吧?尚家子嗣之事,尚哥哥应当很清楚,晚儿无半点虚言。晚儿此次登门,除却私心,却也是为尚家考虑啊!尚哥哥,你忍心看着老夫人痛苦绝望吗?晚儿自知卑贱,从不奢求名分,只求能长伴尚哥哥左右,这点要求过分吗?”   尚玉衡笑:“向晚,你觉得我会在三十岁之前死掉吗?”   向晚一怔:“尚哥哥,我……”   “你不信。”尚玉衡笑得毫无温度,“所以你的那番说辞,我一个字也不信!”   向晚笑意凄凉:“尚哥哥,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哪怕只能和你在一起一天,晚儿也心甘情愿。你若死,我绝不独活!倒是尚哥哥你,你舍得你的那位美娇娘为你守一辈子寡吗?想想你的两个婶娘,她们的今天,就是沈眉心的明天,你不觉得心疼吗?”   尚玉衡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今晚的月色很好,荷塘静谧幽香,流水脉脉无语。   尚玉衡不清楚他已在沧浪亭站了多久,不远处的小楼灯火阑珊,他知道她一定在等他。   他真的不信命吗?那为何他踌躇不敢前行?   他转过身,心中默念道,再等一刻,若灯还亮着,他就进去。   他紧盯着满池的荷花,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差点失去转身的力气。他害怕啊,怕她像两位婶娘一样,被岁月折磨得面目全非。她是如此年轻而美好,他怎能那般自私?   可她在等他啊,他怎能不去?   回头,灯还亮着。   尚玉衡毫不迟疑,大步向心神所系之处走去。推门的一刹那,他有一丝的迟疑,可身体已快于他的理智做出选择。“吱呀”一声轻响,室里红烛高照。华美的红罗帐下,一身喜服的新娘顶着大红的盖头,静静坐着在床沿儿上,十指纤纤,紧紧相扣。   这……又是梦吗?   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尚玉衡缓缓走近,一步,两步,终于走到跟前。他伸出手,指尖碰触到红绸上精美的刺绣,近在咫尺,却恍若远隔天边。   明明只要轻轻一拉,可他却像用尽全身力气。   他害怕像以往的每次梦境中一样,一旦掀开,便会瞬间消失!   终于,红绸落地。一张娇艳的容颜出现在他面前。尚玉衡胸口狂跳,涌起阵阵惊慌,他不怕碰她的脸,生怕一碰,就会……   “玉郎,怎么才来?”娇艳的小脸含羞带怨瞪向他,她拉起他的手,“让我等得好苦。”   “哦!”尚玉衡猛回过神,狂喜,激动,愧疚,各种情绪交杂,令他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玉郎,我们喝交杯酒吧?”   “哦,好。”尚玉衡仿佛失去思考的能力,像具木偶被眉心牵着交臂,引下合卺酒。   放下酒怀,眉心白嫩的脸上泛起薄薄的绯色,指尖轻轻摩挲他雪白挺括的衣领,娇声道:“玉郎,还记得我说过要在你背上的伤痕上刺上纹饰吗?”   “记得。”   “那我给你刺,好不好?”   “好。”   “真的吗?”眉心极开心,“那你先把衣服脱了!”   尚玉衡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下意识抗拒思考,只按着眉心的话来。扯下外裳,褪去中衣,露出白皙坚韧的上身,背对眉心,坐到榻上。眉心一双眸子波光潋滟,在他的伤痕斑驳的背上流连。纤细的指尖轻轻触及,他的身子猛地一颤!   “有点疼,你怕不怕?”   “不怕。”   眉心低低笑了,俯身吻上他的背。他颤得更厉害了,似哀求道:“眉儿,别闹。”   眉心置若罔闻,恶劣地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跳起来!   “眉儿,你……”   “还说不怕疼?”   “可是……”   “哼,不许乱动!”眉心撒娇似的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硬生将他又按回去。转到他身后,继续亲吻他背上的伤痕。软濡的舌尖,顺着粗粝狰狞的伤痕,一点点往下游移,尚玉衡觉得自己被逼快疯了,终于再也忍不住,反身一把将眉心扯入怀中,狠狠吻下去!   唇齿纠缠,紧接着是两具身体的纠缠……   可最后关头,他却狠心推开她,低声嘶叫:“眉儿,你要知道,我可能活……”   “嘘……”眉心以指封住他的唇,“不许胡说。”   他浑身僵直,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眉心咬咬嘴,突然跨坐到他身上,纤细的腿紧紧缠住他的修韧有力的腰,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皎洁如玉的身体。谁能想到,华美的喜服下,竟什么都没穿!   趁着他震惊失神的瞬间,她抬起臀,狠狠坐下去!   疼痛,撕裂般的疼痛,令她泪水夺眶而出!   “眉儿……”他的声音仿佛兽的悲鸣。   不……不能半途而废。她死死咬着嘴唇,一点点将他吞没……      ☆、第58章 断魂玉 半个时辰后……   一只白嫩的玉足踹向尚玉衡的胸口,反被他捏入掌心,哄道:“眉儿,别生气了……”   “混蛋!滚开!”眉心气得牙痒痒。是她先撩拨得不错,可后来她实在痛得受不了,都哭着讨饶了,这禽兽却仍不依不饶的……讨厌,太讨厌了!   人面兽心,道貌岸然!   “眉儿……”尚玉衡的嗓音忽而低沉,“别闹了,我……”   眉心低头一看,糟糕,她忘了此刻自己不着片缕,猩红的薄锦被半遮半掩,香艳旖旎,就连她自己看一眼都面红耳赤。她又羞又怕,慌道:“你……你不许再胡来了!”   “好。”尚玉衡松开手,将受惊的小女人捞入怀中,轻嗅青丝,“我们睡吧。”   男人发出一轻满足的喟叹,便闭目睡去。   眉心转过身,盯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恨恨磨牙,混蛋,自己快活了就想睡?她心下一转,将两人的发丝捋到一处,指间翻转,编成几条滑稽的小辫子,贼贼笑了。   混蛋,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不久后,尚玉衡睁开眼,望着怀中小女人甜美的睡颜,又看了看两人紧紧交缠的长发,亮如星子的双眸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他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相拥睡去。   翌日清晨,眉心瞪着两人交缠的发丝,懊恼不已。完蛋了,居然解不开了!   她咬牙硬扯,痛得眼泪花花。   “喂,你怎么还不去衙署?”眉心昨夜想出将两人头发绞成一团的馊主意,就是想见尚玉衡第二天醒来,急着起身,又偏偏解不开的窘态。平日里都是天不亮就不见人影,可这会儿太阳都晒屁股了,这混蛋居然一点都不着急?还咧嘴冲她笑,笑你个鬼啊!   “今日休沐,不用去的。”尚玉衡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眉心无语望天,欲哭无泪。   吃早膳时,眉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一只饿疯了的小兔子。   尚玉衡抬手替她拭去嘴角的渣子,含笑道:“不用急的,今儿我一天都没事,陪你到京都四处逛逛……”   眉心气呼呼摔下筷子,走人!   混蛋,逛什么逛?她能不能走路都成问题了,好吗?   尚玉衡拽住她的手,低低道:“走不动的话,我可以抱你……”   眉心的脸倏地红了,嘴硬道:“不用了,我能走。”然后一手扶着细腰,一瘸一拐走开。该死的,书上写的分明都是骗人的!什么巫山云雨?腰酸腿麻浑身疼,哪都不舒服!   尚玉衡见眉心爬到榻上,撅嘴生闷气,便蹲到旁边,哄道:“乖,你再睡会儿,我去处理一些琐事。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出去,好吗?”   眉心愤愤扭过头,不理这个混蛋!   尚玉衡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吱呀门响,脚步声渐行渐远。眉心连忙坐起身,小心将窗子推,悄悄向外面看……   突然,窗子猛地被拉开!   惊叫声中,眉心落入一个宽厚炙热的怀抱,缠绵的吻铺天盖天而来……   眉心被亲得心慌意乱,急道:“放开啦,会被人瞧见的……”   尚玉衡亲了又亲,才恋恋不舍放手,叮嘱道:“乖乖等我回来。”   见尚玉衡真的走了,眉心的心陡然一空,莫名酸涩。她知道,尚玉衡是去浮云堂同老夫人说送向晚出府的事儿。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不介意向晚留下,尚玉衡却仍坚持必须把人弄出去。还一本正经教训她太单纯,不懂得世事险恶,人心叵测……   算了,随他吧!   眉心躺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昨天被她失手打碎的玉佩,猛地一惊,连忙爬起来!   这块螭龙云纹玉佩据说是尚家祖传的宝物,并不是常见的羊脂玉,或是翡翠碧玉,而是通体漆黑,极沉,握入掌心冰冷刺骨。上面刻着繁复的螭龙云纹,显得十分神秘。当年被她强抢过来,一直贴身带着,小心呵护。前些日子和尚玉衡闹僵了,才解下来的,谁想到竟摔坏了呢!   虽说眉心向来不信鬼神,可瞧着摔成两截玉佩,她总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   听说,金玉满堂的玉匠手艺非凡,可以修补好吗?   快晌午时,尚玉衡才回来,脸色……似乎不大好?   见着眉心,尚玉衡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歉意道:“等急吧?”   “嗯,有点无聊。”眉心撒娇似的拉住尚玉衡的手臂,“不如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尚玉衡唇角微弯,点头:“好。”   眉心的打算,他们先去绿杨春吃午膳,再去天衣坊和金玉满堂转转。她这个主子,来京都这么久了,连自己的铺子都没看过也太不像话了。   柳映眉失踪后,绿杨春新换了一位大掌柜。除了上次被毁坏的楼梯扩建重修,门庭也阔大不少。文昌街寸土寸金,扩一分都极为不易。鲁俊达倒好,竟命人拆掉重金盘下的铺子,挖出一只大池子,池里种满荷花,池畔栽满重重垂柳,搭配上小巧精致的水榭亭台,令人恍如置身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   眉心原本骂鲁俊达败家,可亲眼见凶,却大赞老头子有眼光。   因某种缘故,此次出门,她这个极怕热的,也随尚玉衡穿着束领交衽罗衫。两人的衣服皆是眉心特意嘱咐天衣坊做的,一色的青翠,清雅怡人,甫一下车,便吸引众多目光。   青衣小倌殷勤引着两人到绿扬春最好的雅间“如梦令”。   绿杨春的新菜都是眉心最爱吃的,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其中最新颖的三套鸭,是将菜鸽藏于野鸭腹中,再将野鸭藏于家鸭腹中,野鸭喷香,菜鸽细酥。十几道菜肴,再加上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蟹黄蒸饺、车螯烧卖等点心,摆得满满当当。   尚玉衡忍不住摇头:“太多了,哪吃得完?”   眉心笑眯眯道:“怎么,怕我把你吃穷了?”   尚玉衡失笑:“傻瓜……”   他知道,眉心虽什么都没问,心里却忧心得紧呢!   依着他的想法,女人乖乖呆到家里,绣绣花,弹弹琴就好,外面的事儿自有男人顶着。不过眉心真想知道,他也不隐瞒。早上,他跟老夫人言明,向晚不能留在府上。明面上的理由是不能违背“尚家家规”,实际上,他还是怀疑向晚处心积虑混入尚府,怕是居心叵测。   虽然她口口声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那种自小混迹风尘的女子,岂会真单纯如白纸?   眉心咬着筷子,迟疑道:“玉郎,你觉得背后的指使的人,是谁?”   她想了一上午,只可能两个人:江临川或是陆怡君。   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会这般无聊?   尚玉衡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别胡思乱想,有我在呢,不用你操心。”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太过惊骇,一旦戳破,恐怕被牵扯进来的……   眉心叹气,她也不想操心啊,可无论中两人中的谁,都很头疼啊!   “对了,向晚她……不会想不开吧?”   “没事。”尚玉衡不以为意,“她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总要顾忌腹中的孩子。”   眉心愣了一下。她忽想到栖凤宫中,陆怡君教小男娃写字的情形。陆怡君望向小男娃的目光,是那般温柔而专注,仿佛在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孩子……   不是陆怡君。   一定不是她!   眉心兴奋不已,故作深沉分析一番,最后连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尚玉衡听了之后,却似一点都不吃惊,拿起一块麻糕塞到眉心嘴里,道:“好好吃饭!”   用完午膳,两人先去天衣坊,眉心为她和尚玉衡悉心挑先布料,做了几身夏衣。   最后赶往金玉满堂。   鲁俊达一早接到眉心的信儿,亲自迎在门口。金玉满堂处到文昌街东角,门面儿并不起眼,进门一间小屋子,摆着寻常可见的玉石饰品摆件。穿过垂花门,是一间大上数倍的大厅堂,里面摆着的饰品摆件也明显比外面精致许多。再住里走,绕过一座假山,竟又是数间雅致的小阁子。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眉心已不知兜兜转转穿过多少道门,才来到最后的小院里。   小院中有一株数百年的银杏树,下有青衣小厮扫茗煮茶。   鲁俊达盛情邀尚玉衡品茗对弈,眉心蹲在一旁托腮看了片刻,便嚷着无聊。鲁俊达被吵得心烦,便唤来一位女管事,带着眉心去挑选最新的玉石饰品。   其实眉心哪有心情挑什么饰品?她让鲁俊达缠住尚玉衡,好趁机去找金玉满堂的大师傅,看能不能修补好被打碎的玉佩。   听说那位玉器大师,姓丁名琢,祖上数辈都是做玉的,宫中的玉石珍宝有半数出自丁氏族人之手。可惜到丁琢这一代,子嗣零落,竟后继乏人,这才沦落到金玉满堂做了玉匠师傅。   见到丁大师真人后,眉心大失所望,这老头也太……太老了吧?   须发灰白,形容枯槁,瘦得跟枯树皮似的不说,两目浑浊,走路都哆嗦,能补玉吗?   眉心极不情愿地将碎玉递到老头子跟前,来都来了,就碰碰运气吧!   谁料丁大师见着眉心掌心的螭龙云纹玉佩,耷拉无神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把夺过碎玉,恨不得贴到脸上!眉心吓坏了,以为这老头疯了,正要把玉佩夺回来,这老头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冤孽啊……冤孽……”干枯的老者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阵阵嘶哑吼声,“终于让我找到它了!”      ☆、第59章 生死劫 眉心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空山小院的,她倚到窄窄的月门上,望着古银杏树下对弈的两人,恍如隔世。就在刚才,那个姓丁的玉匠告诉她,她摔碎的这块玉,名彗孛流陨,也叫陨星。   陨星,顾名思义,就是从天上陨落的星星。   用陨星做成饰品,并不罕见,眉心妆奁里就有一串陨星石手链。那丁玉匠却说,尚家这块陨星玉不一样。同样是石头,有的戴在人身上会驱邪避灾、延年益寿,而有的却会吸人精血,长久之后,佩戴者气血败坏,枯竭而死。而尚玉衡的螭龙玉佩,就属于后者,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石。   眉心虽震惊,却并不相信,石头吃人,这世上哪有此等诡异之事?   就算她不是博览群书的才女,历朝历代的奇闻异事总也有所耳闻吧?   丁玉匠从随身的笢篓中取出一本新崭崭的官印书籍,封皮上端端正正书着《圣|朝史鉴》。丁玉匠极熟练翻到一页,枯枝般的手指重重点向其中一段。   “大楚天圣元年,邺城大战,天策上将尚蒙久攻不下。   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初赤黑黄云如幕,长数十匹,交错,声如雷震,坠地气热如火,尘起连天,邺城门轰然而塌!   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杯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   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一头微锐,重亦如之。尚蒙大元帅得之,以为天降祥瑞,匣藏之。”   天策上将尚蒙就是尚家先祖。   这段话的意思,简言之,就是“天上落下一块拳头大的陨石,巧好砸中城门,被尚家先祖捡到了。”但这也并不能说明尚家祖传的玉佩就是妖石吧?   丁玉匠见眉心不信,又折身取来一只漆黑的大木箱子,漆面斑驳,虎头锁浮起暗绿的铜锈,极费力打开后,里面竟装着满满一箱奇形怪状的石头。   石头中,埋着一只黛绿囊袋。   眉心好奇心被勾起来:“这是什么?”   丁玉匠把囊袋递到眉心跟前:“打开看。”   眉心迟疑了一下,接过囊袋,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一只鸽子蛋大小的墨玉麒麟。   通体漆黑,入手极沉,冰凉刺骨……   眉心手一抖,玉麒麟差点落地。这……这分明与……   “没错,它和你拿来的那块玉佩都是来自当年尚家先祖捡到的那块陨石。”丁玉匠将玉麒麟收回囊袋,声音嘶哑低沉道,“当年,那块陨星有拳头大小。尚家先祖以为天降祥瑞,将它带回京都,交给丁氏族人雕刻成传世之宝。当时,一共分雕成七件玉品。”   “这么多?”   “是啊,一只玉扳指,三只玉佩,三只玉挂件。”   “不可能!”眉心撇嘴,“拳头小大的玉石,能雕出三只玉佩就不错了。”这老头故弄玄虚,哄得她一愣一愣的,不会打算骗走她的螭龙玉佩吧?   丁玉匠嗤笑:“小丫头无知,这块陨星,岂是寻常玉石?如若老夫所料不错,如今苍龙扳指在尚家老夫人手中,蛟龙、螭龙、虬龙三块玉佩传给她三个儿子。麒麟、凤凰、玄龟三只玉挂件,麒麟在老夫这里,凤凰是京都凤翎卫的信物,玄龟……”   眉心无聊打个哈欠:“不好意思啊,我还有事儿,没空听您瞎扯。”   “嗬嗬……”丁玉匠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丫头,你猜我多大了?”   眉心忍不住翻白眼,都老成这样,还有闲心玩猜年龄的把戏?鲁老头找的这是什么人啊,还传说中的御用玉师世家?不会是走江湖的骗子吧!   “四十,老夫今年四十整。”   呵,当她是瞎的吗?   眉心将螭龙玉佩装入怀中,扭头就走:“您老慢慢玩,恕不奉陪了。”   “丫头,老夫好心奉劝你一句。这颗陨石玉佩不可长期贴身配戴,三年五载没什么,十年之后毛发衰竭,精血败坏,二十之后难有子嗣,寿数三十而尽……”   眉心骤然转身:“你说什么?”   “终于肯信了吗?”丁玉匠咧嘴一笑,暗淡浑浊的双眼露出幽暗的光芒,“尚家恐怕……”   这世上并没有那多的巧合。   尚家先祖六十而逝,尚玉衡祖父没活过四十,到了尚玉衡父辈这一代,竟个个不足到三十而亡故!世人皆以为是尚家先且杀伐太重,上天惩罚,可谁想到竟是被尚蒙当传家之宝的陨星所害!   眉心脊背生寒,这块螭龙玉佩,尚玉衡带了足足有十年!   若不是当年被她强抢来,恐怕……   “眉儿,你怎么了?”不知何时,尚玉衡突然出现月门前。   “玉郎!”眉心猛抱住尚玉衡,浑身抖得厉害,“我……我害怕……”   “怕什么呢?”尚玉衡柔声安慰。   眉心咬紧嘴唇,哆嗦着摸出那块碎掉的螭龙玉佩,带着哭腔道:“玉郎,我方才……方才不小心把它打碎了……呜呜呜……它是你们尚家的传家宝……呜呜……”   尚玉衡神情微滞,很快轻笑道:“傻瓜,这块玉佩交给你,就是你的了。”   眉心哭得更凶了:“玉郎,我……我……”   “好啦,碎就碎了吧。”尚玉衡将她揽入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眼泪,“老话不是说,碎碎平安吗?你若是真喜欢,再照着打一件就是了。”他心中也疑惑,这块玉佩坚硬如铁,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一直戴在身上。习武时难免磕碰,却从无损毁,怎么会……   “喂,丫头,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羞不羞啊?”鲁俊达笑呵呵走上前。   若是平时,眉心早气得跺脚了,可现在,她害怕,害怕她的玉郎也会像尚安宇一样,眼睁看着他一天天衰弱,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救无可救!   她不要!她不能接受!   她宁愿折寿三十年,也不愿眼睁看着她的玉郎死得那般痛苦窝囊!   尚玉衡发现眉心的异常:“眉儿,你到底怎么了?”   眉心哭得双目通红,嗓子都哑了:“玉郎,都是我不好。”早知道那块玉有问题,她十年前就该过来把玉抢走!   鲁俊达笑道:“玉衡啊,别看眉丫头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其实胆子小着呢!从小到大,大祸小祸不知闯下多少。这回倒好,竟把人家传家宝贝砸了,定是吓坏了。”   尚玉衡笑:“眉儿,别怕,真没人怪你。”   “丫头,别哭了。”鲁俊达劝道,“咱金玉满堂的玉匠师傅手艺绝伦,一定能帮你修补好的。玉衡,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带眉丫头去找玉匠师傅看看,这玉能不能修好。”   眉心抬头,愣愣望向鲁俊达。   不,今天的事绝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尚玉衡虽觉得疑惑,却未多问,又安慰眉心几句,才坐回之前银杏树下,低头思量方才未竟的残局。眉心望着尚玉衡挺直清冷的背影,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转过一道穿花水游廊,眉心骤然止步,面向鲁俊达,咄咄道:“是你故意安排的,对不对?”   她多希望这是鲁俊达安排的一场恶作剧,然而,鲁俊达却摇摇头,沉痛道:“阿眉,那只陨星玄龟在你娘那里。”   眉心呆住:“什么?”   “你娘当年是京都第一才女,也是尚家老夫人赵凤仪最得意的亲传弟子。你娘身体不好,赵凤仪便将尚家祖传玉石中的象征康兽的玄龟赠予你娘。那只墨玉玄龟极沉,性寒,你娘初时带了几年,觉得不舒服,才解下来置于匣中……你……”   仿佛一只重捶击中胸口,眉心嗓子泛起一阵腥甜!   此刻,她不仅是震惊,而是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眉心抓住鲁俊达的衣襟,声嘶力竭道:“为什么不早说!”   “就在数天前,你父亲偶遇玉石圣手丁氏后人丁琢,方知此事。在此之前,丁琢也不清楚那颗陨星竟然……阿眉,你放心,你娘除了身了弱些,并无大碍。你接触陨星,也不过才两年,你还年轻,以后善加调养,不会……”鲁俊达的语气十分平静,正是因为太平静反而显得残忍。   很显然,鲁俊达恨尚家人。   尽管当年尚老夫人是出于怜惜,才将尚家的宝物赠予眉心的娘亲。   眉心失神道:“那尚玉衡呢?”   鲁俊达神情冷淡:“丁琢应该和你说了吧?”   眉心摇头:“不,我不相信。”   “阿眉,你还年轻,千万不能糊涂!”鲁俊达语气陡然严厉,“再过几日,你爹会来京都……”   若是在此之前,眉心听说爹爹要来,定欣喜若狂,可现在……她爹爹来,恐怕不是看望她这么简单吧?眉心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向晚,那个向晚是你派来的吗?”   “阿眉,你胡说什么?”鲁俊达皱眉,“大伯就算想让你离开尚家,也不会使出那等龌龊伎俩。方才与尚玉衡对弈之时,谈到此事,那女人背后之人,怕是极不简单……”   眉心此时哪有心情关心这个?命且不保,还谈那些有何用?   “鲁伯伯,除了等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方才不是说了嘛,你接触陨石还不足两年,毒素不入骨髓,好好调养……”   “我不是说我!”眉心心乱如麻,近乎失态地吼道,“尚玉衡,他真的没救了吗?!”      ☆、第60章 情何去 游廊飞檐下挂着一串铜铃,轻风拂过,叮当作响。   炎火夏日,眉心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哭,喊,闹,是没用的。她只能面对现实。眉心擦掉眼泪,平静道:“鲁伯伯,您终身不娶,是因为我娘,对不对?”   鲁俊达微微错愕:“眉丫头,你……”   “鲁伯伯,你不用解释,我理解你,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眉心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这辈子,除了玉郎,我心里再容不下别的人了。他能活一天,我便陪他一天,他能活一年,我陪他一年。他走了,我年年为他扫墓烧纸……”   “傻孩子,何苦呢?”   “鲁伯伯,那你又是何苦呢?”   “好,好,不愧是伯伯一手带大的丫头。”鲁俊达怅然大笑,“你想怎么样,伯伯不为难,只要你能过得了你爹娘那关就行。”   眉心笑:“一言为定。”   “对了。”鲁俊达面色微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眉心原以为经过一番生与死的劫难,已再没有什么可以激起她心中的波澜,可鲁俊达说出的这件事,仍让她久久错愕。   浑浑噩噩中,眉心回到空山小院,尚玉衡仍坐到银杏树下对着棋盘出神。他从来不是多话的人,挺直的背,纹丝不乱的衣领,冷漠疏离,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尚玉衡转过身,冷峻的容颜才缓缓舒展开来。   眉心快步奔他面前,一言不发,紧紧抱住了他。她把脸贴到他宽厚坚实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修韧有力,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罗衫传到她身上。   难以想象,这样鲜活的一个人,会有一天……   世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死而有任何改变,文昌街上华灯璀璨,熙熙攘攘,身穿绫罗绸缎的富人们,躬腰含笑的生意人,阴暗的角落中,衣衫褴褛的乞讨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眉儿,你若想逛,我陪你。”   眉心吸深一口气,挤出笑容:“好啊!”   夜市很热闹,卖各种小吃的,玩杂耍的,热闹非凡。尚玉衡不是个爱逛街的人,大多是眉心在前头一个店铺又一个店铺的瞎看,有用的没用的,买了一堆。尚玉衡默默跟在后头,一只手护着眉心不让人碰到,一只手挂满各色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眉心不知疲倦地在拥挤的人海中穿来穿去,偶尔一回头,她看见紧紧跟着的他。   华灯之下,喧闹之中,她踮起脚尖,偷偷亲他。   “玉郎,你这块螭龙玉佩就是出自今儿你见的丁大师的祖上之手,他说了,能补好呢!不过呢,我不放心把玉交给他,让他明天一早到府,我看着他补,你说好不好?”眉心爬上马车,抱住尚玉衡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尚玉衡笑:“都依你。就算补不好,也不打紧的。”   眉心忽而忸怩起来:“呃,玉郎,好像我还没送过你东西呢……”   尚玉衡低头望向她,目光沉沉的:“哦?”方才确实从集市上买了不少东西,糖人?布偶娃娃?还是……   眉心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道:“回去再告诉你。”   越往西走,繁华褪去,只听辘辘的车轱辘声。   回府后,尚玉衡先去沐浴更衣,沧浪院中有浴房,但他更习惯到后院的温泉。   眉心将胡乱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喜鹊,梳洗,更衣,坐到软榻上等尚玉衡回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回来。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便提着灯笼去寻人。   刚出门,就碰见尚玉衡回来了。   “眉儿,我有些累了。”尚玉衡神色有些不自然,“早点休息吧。”   眉心心口一沉,笑:“说好的,要送给你礼物的,不许抵赖。”   这个男人,真一点都不会说谎呢!   眉心所说的“礼物”,是要亲手帮他后背刺纹。   望着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无法拒绝。尚玉衡默默脱掉上衣,端坐到榻上。眉心微凉的指尖一触及,他的身子就忍不住颤栗。幸而她并没有像上次那般,只是规规矩矩执起刺针,依着脑海中构建好的图画,依着背上伤痕的纹路,下针,染色……   尚玉衡松了一口气,却感觉更难受了。   过了一会儿,眉心问他:“疼吗?”   “不疼。”   可是他的心口好疼。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漏夜静,一条威风凛凛的八爪银龙渐渐从尚玉衡的背上腾云而起。银鳞盘旋的身子巧妙遮住了原本斑驳的伤痕,反而更添浮雕般的立体逼真。   眉心搬来铜镜,指给尚玉衡看:“好看吗?”   “好看。”   “傻。”眉心俯身,凑到他耳边,“说,是不是偷偷去见鲁老头了?老头子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你活不久了,让你休了我?哼,我告诉你,想到别想!你在你身上作了记号,不仅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寻着这记号找到你……”   一口气说得太多,眉心憋得小脸通红,可是她不能停:“尚玉衡,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   嘭!铜镜落地。   尚玉衡突然转身,猛地抱住眉心,头深深埋入她的胸口,哽咽不能言语:“眉儿,我……”   眉心扳开他的脸,与他对视:“玉郎,给我留个孩子吧?”   .   大楚朝例十天一休沐。   凤翎卫结束与虎贲军的大试,很快迎来最重要的每三年一次的选拨。往年,凤翎卫选拨大多过是走个过场,只要脸长得还行,就看后台硬不硬了,哪用大费周章的选拔?不过今年凤翎卫着实风光了一把,不令贵族子弟心生向往,就连不少外地的世族大户子弟亦纷纷闻名报考。   尚玉衡凤翎卫副统领的任书已下达,擢正五品上定远将军。   平日里,凤翎卫大少事宜便是他在处理,选拔大事,少不得他操心。尚玉衡提前一刻赶到衙署,意外发现陆放舟这个甩手大掌柜的居然已经来了?   不仅是陆放舟,向来不捱到最后一刻不会出现的顾云庭也来了。   三人碰面,脸色竟一致的都不大好。   陆放舟逮着尚玉衡,愤愤道:“你说女人都特么喜欢瞎折腾,是不是?家里那臭婆娘,前些日子要死要活,非让我把紫玉青霜给撵走,这才过几天,居然又非要帮我纳妾?我不同意,居然还给我甩脸子!操!你说那臭婆娘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啊!”   顾云庭冷哼:“表哥,是你下手太知轻重了吧?嫂子身子可娇贵着呢!”   “滚!”陆放舟飞起一脚,“老子的女人,老子自然会疼!”   顾云庭哪是陆放舟的对手,被打得上蹿下跳,嗷嗷直叫。两人厮打片刻,陆放舟似还没发泄够,下去找外面那帮小兔崽子出气。顾云庭捂着肚子,冲着陆放舟的背影龇牙,咒骂几句,才跑回尚玉衡身边,干干开口:“玉衡,那个……晚儿她……”   尚玉衡瞥了顾云庭一眼,冷漠道:“向晚怀孕了。”   “啊!”顾云庭傻眼,见鬼似的瞪着尚玉衡,“不会吧!你……你不是说……”   “看来不是你的。”   “操!当然不是我的!爷连手都没碰过呢!”   “云庭,向晚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尚玉衡骤然起身,警告道,“那个女人不简单,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死心吧。”   “喂,不是,玉衡,你说清楚啊,什么叫……”   尚玉衡不管顾云庭在身后急得直跺脚,他快步登上高高的朝凤台,望向西重门,他的家。   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他,一个将死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61章 别亦难 浮云堂。   十多年了,尚家再没有像今日这般齐聚一堂。   老夫人端坐罗汉床上首,芳嬷嬷手捧刻丝菱花银盘,盘中赫然放着数块雕饰古朴大气的墨玉。老夫人淡淡扫了一眼,对坐到左手侧的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道:“除了作为凤翎卫信物的凤凰印之外,老大家的蛟龙云玉佩三年前丢了,其余的都在这里。”   老者正是玉匠世家丁氏后人丁琢,他惊道:“丢了?此等害人之物,若是被……”   “没丢。”尚开阳突然站起身,拿出手中的玉佩,掷入芳嬷嬷手中的银盘中。   众人皆震惊地望向尚开阳,要知道,三年前,为这玉佩丢失之事,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罗氏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传家的宝贝翻出来。居然……居然没丢?   尚开阳神色冷硬,一言不发。   三年前,这玉佩交被秋云偷偷拿走了。他知道,却故意说丢了。这些年也一直是秋云贴身戴着的。昨日尚玉衡的贴身小厮茂林匆匆寻上门,说这玉有问题,让他务必带着玉一大早赶回尚府。他疑心是尚玉衡为哄他回去,设下的圈套,才熬到最后拿出来。   眉心开口打破僵局:“丁大师,请您过目!”   丁琢取出袖中的墨麒麟,也放到银盘上,黑白相彰,异常醒目。“冤孽啊!”老者嘶哑悲鸣,老泪纵横,“有生之年,终于熬到了结这一天啦!”   厅中众人,罗氏白氏等人只晓得这玉有古怪,是吸人精血的妖石,却不清楚究竟是何原因。白氏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是不是毁掉妖石,三郎身体就可以恢复?”   丁琢老泪浑浊,扯起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夫人,你看我有没有恢复青春的可能?”   白氏一愣,冷道:“老人家,恕妾身实在无心情说笑。”   丁琢桀桀怪笑:“在下正值不惑之年,比夫人大不了几岁。”   此语一出,众人除眉心外,皆倒吸一口凉气!   白氏惊呼一声,若不是旁边的清浅扶着,差点跌坐到地上,天呐,怎么会……   饶是镇定如老夫人,也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怪不得早年她日日对着苍龙扳指,反倒精神不济,身体日渐亏空。后来诡异佛门,清净不沾俗物,反而心神凝静,原来竟是这妖石作怪!可悲她竟视之为宝,三个儿子甫一出世,便日日贴身带着,以祈求尚家先祖庇佑,谁想到……谁想到竟是害了他们啊!   尚月芙冷笑不已,当年罗氏将传家玉佩传给哥哥尚开阳,她怨恨不已,数次想偷过来。而尚开阳性子大咧咧不喜带配饰,为此没少挨罗氏的骂,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倒是孝顺的尚安宇与尚玉衡两人将那鬼东西不离身戴着,啧啧,作孽哟!   小罗氏面色沉沉,猜不透在想什么。   眉心起身,镇定道:“敢问大师是如何发觉这妖石的蹊跷之处?”   “呵呵,一人不以为意,两人是巧合,倘若沾染这陨星之人皆遭不幸,如何不怀疑?”   确实,贸然来一个人,指着你家的传家宝物,说它是吸人精血害人之物,谁会相信?可联系当年陨星所雕出的七件玉品,除却束之高阁的凤凰玉印,苍龙扳指的主人尚家老爷子不到四十岁猝然离世。三龙玉佩的主人尚安国、尚安邦皆活不过而立之年,尚安宇亦是命在旦夕间。   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赵凤仪已成枯瘦沧桑的老妇人。   持玉麒麟的丁家如今子嗣凋零。   持玉玄龟的眉心娘亲容氏几经生死,半生缠绵病榻。   就连秋云,自拿去玉佩后,身体也一直不好……一切的一切,岂能是巧合?   向来最多疑的罗氏,此刻瞪大眼睛,捂着嘴巴震惊不已。她一辈子与人争,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到头来,反而正是儿子的“不听话”救了他自己的命!   更令她又惊又喜的是,尚家如今只剩尚开阳一颗独苗,那她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眉心将众人的反就看在眼里,神色平静,又问道:“请问大师戴这妖石有多久了?”   “十多年了。”   “大师年过不惑,尚能行走自如。我小叔叔而立之年,却缠绵病榻久矣,请问是何缘故?”   丁琢沉默了片刻,道:“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丁氏一族生下便与玉石打交道,妖石虽厉害,总有能压制之物。只可惜,丁某尚未查清是何物可以相抗。”   眉心颔首:“这些妖石该如何处置?”   “焚毁。”   眉心望向老夫人,老夫人面上血色尽褪,怔怔道:“一切依大师之言。”   尚府后山有一大片空地,鲁俊达命人送来一只数尺高的青铜大鼎,垒砌柴火烧至极旺。大鼎前摆着一张丈许的长案,上置三牲大祭,盛着六块陨星石的刻丝银盘置于当中。尚家主子并奴仆所有人皆盛装到场,按照尚家祭祖的礼仪规制进行陨得的焚毁事宜。   近晌午,尚玉衡才匆匆赶回府中,放入最后一块凤凰陨星石。   午时三刻,众人三拜,退后三丈。丁琢将装着陨星石的银盘高举过头,投入大鼎烈焰中!   大火持续燃烧一个时辰,除却添柴火的仆役,其余人皆静立,遥遥相望。火,能祛除一切邪祟灾难,他们期望大火燃尽,尚家劫难尽去,永世昌隆!   眉心悄悄转头,望着站在她身侧的尚玉衡,突然拽住他的手。   尚玉衡身体微僵,他没转头,也没挣开,默默望着熊熊燃烧的大鼎,神情肃穆沉静。   终于,大火燃尽。   丁琢上前,冒着极大的危险,将大鼎中的残骸装入一只用玄铁皮层层的包裹的装满奇形怪状黑石的木箱子中。这些残骸,他要运到九离江,投入茫茫大江之中。   结束了,持续百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在场之人无不松一口气,他们仿佛看到尚家重启昔日荣光,煊赫辉煌。   一个多时辰的祭拜,众人皆疲惫不堪。   眉心逃也似的奔回沧浪院,褪掉厚重的云锦长裙,梳洗一番后,才算缓过神。出来时,她看见尚玉衡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发呆。她悄悄踱到他身后,猛地抱住他!   “玉郎,你不要回衙署了,好不好?”   “眉儿,别闹……”尚玉衡低头,轻轻摩挲环在他腰间的小手,柔嫩光滑,散发着独属少女的淡淡清香。   世间最美,不过如此。   “不行,我不让你走!”眉心抱得更紧了,“我要和你生孩子!”   尚玉衡哑然失笑:“眉儿,你……不可胡说!”   “哪胡说了?”眉心转到尚玉衡面前,踮起脚尖,将自己的鼻尖抵到他的鼻尖上,“我不管,我就要和你生孩子。”说着,便双手勾上他的脖子,轻舔一下他的嘴唇。   昨晚上,这个臭男人居然不肯碰她,简直奇耻大辱!   尚玉衡气息瞬时微乱,慌乱道:“眉儿,我的心有点乱。我们彼此都静下来,好好想……”   “想个屁!”眉心耍赖到底,“你别想丢下我不管!”她岂猜不到尚玉衡在担心什么?鲁俊达话已说得很明白,她爹爹过即日便可抵达京都,他们的意思,希望她离开尚家。作父母的,自然要为子女的终生幸福着想。即使尚玉衡的身体现在无恙,可毕竟与陨星石相伴十年,谁晓得会不会像丁琢那般骤然衰老?或许会更糟糕,步尚安宇的后尘也不未知。   这些眉心都知道,她也理解爹娘的苦心,但让她抛下尚玉衡,绝无可能!   “傻瓜,我不会丢下你,只是……”尚玉衡蹙眉,想了想道,“冷静几天而已。”事实上,他想多寻几位大夫,仔细查查身体,若是真的……   他昨晚想了一夜,确实,眉心有更好的选择。   情爱不过一时,他的眉儿还年轻,他不能那般自私。   眉心吸吸鼻子,嫌弃道:“喂,你刚才是不是没洗干净啊?身上一股子汗味!”   “嗯?”尚玉衡一愣,“什么?”   眉心推他:“再去洗洗!”   尚玉衡一头雾水,糊里糊涂就被眉心推入沐房。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可能身上没洗干净。况且当着眉心的面儿,他怎好意思宽衣解带?   眉心端起一盆水,兜头泼向尚玉衡:“快点洗!”   尚玉衡浑身湿透,如一只落汤鸡般傻乎乎站着,委屈道:“眉儿,我……”   眉心抛下木盆,不耐烦道:“我出去,你快洗吧!”   弄成这样,尚玉衡不洗也得洗了。他解开腰带,才褪去湿淋淋的衣裳,方“出去”的人又折回来了。尚玉衡大窘,飞快扯过一块布巾,裹到紧绷的腰间。虽然他们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是大白天的,裸身相见,他还是会觉得有点别扭……   眉心以手扶着下巴,愤愤道:“喂,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小气!”   尚玉衡尴尬不已:“眉儿,别闹了。”   若是以前,他求之不得,可现在……他真快要绷不住了。   眉心大摇大摆走近,缓缓解开胸前的系带,昂起小脸,挑衅道:“我看你,你也看我好了,大家都不吃亏。”说话间,衣衫落地,白皙如玉的胴体完整呈现。   尚玉衡脑子轰然作响,炸开了!   “瞧你这出息,都流鼻血了喂!”眉心欺身上前,将双手勾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狠狠咬住他的嘴唇!      ☆、第62章 山雨来 半个时辰后。   尚玉衡替眉心掖好薄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睡吧,我走了。”   “玉郎,早点回来哦……”眉心拽住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哀求。湿漉漉的小眼睛弄得尚玉衡心痒痒的,禁不住又低头去亲她。眉心却趁机勾住他的脖子,宛如一只灵巧的美人蛇般缠上来。小兽似的狠狠啃噬他的唇,顺着坚毅的下巴、修韧的颈项一路向下蜿蜒……   “眉儿……”低唤声从唇齿间逸出,无奈而迷茫。   他该拒绝,可是如何能拒绝?   “乖,等我回来。”   尚玉衡下榻,披衣束发,临前走,又恋恋不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咯咯……”眉心抓着锦被,乐不可吱。混蛋,居然想丢下她不管,门都没有!   她的想法很简单,尚玉衡活一天,他们就在一起一天。什么将来啊,一辈子,那般虚无飘渺之事想那么多,不累吗?过好现在的每一天,足矣!眉心摸摸肚皮,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怀上孩子。就算有一天,尚玉衡不在了,可她还有个念想,不是吗?   然而,事情并非眉心想的那般简单。   尚玉衡怎可能仅仅因忧心自己性命不长,就狠心冷落她?   上午,他为取回“凤凰印”之事拜谒庆隆帝。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尚玉衡并不陌生。在他印象中,庆隆帝性情儒雅,平和,丝毫无帝王的冷酷凌厉之气。   尚玉衡如实禀明“陨星石”来龙去脉,庆隆听后,极爽快下谕旨命他带走凤凰印,随意处置。尚玉衡躬身拜谢后,便急匆匆带着凤凰印回尚府。   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并无半点不妥。   可就在他静观陨星石被投中大鼎中焚毁时,又想起昨日鲁俊达的一番话。那位玉石世家丁氏传人丁琢先在江南与沈家家眉心的父亲沈甫田“偶遇”,牵扯出“陨星石”,后奔往京都,与眉心碰面。就算没有螭龙玉佩摔碎之事,丁琢也会主动找上尚家。   如此看来,这位丁大师堪称尚沈两家的救命大恩人!   可沈甫田是何等精明之人?岂会仅凭三言两语便轻易于人。他暗中派人去察丁琢的身世,才发现,早在一百年前,丁氏一族在那块陨星石的出现之后,便销声匿迹。   这位丁大师,是否真是丁氏传人,已不可察。   退一步说,丁琢确是丁氏传人,当年陨星石也确出自他祖上之手,那么,何以百年之后,才发觉这个惊天的秘密?寻常人不懂,不会把“病”与“玉石”牵扯到一块儿很正常,可丁氏族人,这些一生与各种玉石打交道的行家里手,真会一点都察觉不出异样?   一百年,一个家族,整整四代人,就毁在一块拳头大石头上,真只是一个巧合?   尚玉衡越想越心惊,到底是意外,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他不知道。   也许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也许是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这种未知的危险,反而更令人胆战心惊。陨星已焚毁,看起来,尚家似乎污秽尽销,即将重新焕发勃勃生机,获得新生。可尚玉衡敏锐察觉出,似乎有一张无形得网已密密张开。   在他将一切搞清楚之前,他不想让眉心以及沈家牵扯进来。   可是,他该如何开口?   就算尚家真的即将遭逢大难,她会离开他吗?   在尚玉衡万分苦恼时,眉心正惬意地躺在暖榻上呼呼大睡,梦中生了一堆的孩子。   一觉睡饱醒来,已近黄昏。   眉心懒洋洋躺在榻上,一点都不想动弹。可偏偏江临月要请她去醉仙居喝酒,不得不起身。   一晌贪欢,既是甜蜜,又是煎熬。   尚府离醉仙居不算近,眉心到时,青衣小倌直接将她领到上次去的云上居。拉开重重竹制的屏风,一股子酒味熏得她泪水涟涟。等看清眼前的景象,眉心顿时被吓到了!   一片狼藉中,江临月手提酒壶,往嘴里灌酒,数个酒坛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阿月,别喝了!”眉心奔过去,抢下酒壶。这女人确实能喝不错,可也禁不住这种玩命的喝法啊!   江临月双目赤红,面色却惨白得可怕:“阿眉,陪我喝酒。”   “我不喝酒,你也不许喝了。眉心坐到她面前,冷声道,“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说出来就是了,解酒消愁有用吗?说吧,是不是陆放舟欺负你了?”   江临月嗤笑:“他,欺负我?”   眉心也笑:“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咱京都第一才女如此失态。”尽管每次碰面,江临月都把陆放舟贬得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可眉心看得出来,江临月是在乎陆放舟的。陆放舟那人虽粗鲁不堪,却也是真心实意对江临月好的。   莫不是,小两口又闹别扭了?   “阿眉,说真的。”江临月双手撑着案几,俯身凑近眉心,“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爹和尚玉衡,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可俱生,你会帮谁?”   眉心翻白眼:“呸呸呸!他们才不会呢!”当年她闹着要嫁给尚玉衡时,没一个人赞成,她爹爹也极力反对,可最后,爹爹也不同意了吗?就算尚玉衡身体不好,极有可能活不长,她爹爹至多骂她一顿,断不会因此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眉心摸摸江临月的脑袋,嘟囔道:“不会是喝坏脑子了吧?”   “我没喝醉!”江临月重重打开眉心的手,醉眼朦胧道,“快说,你选哪一个!”   眉心收回手,心情陡然沉重。江临月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即使她们是小时候的亲密玩伴,可依江临月谨慎的性子,怎可能再次对她“酒后吐真言”?   再说了,她爹和尚玉衡闹崩了,关江临月什么事?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江家与陆家出事了?   可江家和陆家,一个是崛起的新贵,一个是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能出什么事?江家巴结陆家还来不及呢,敢惹陆家?况且,如果江家和陆家真闹僵了,依江临月果决的性子,当然是哪一方对她有利,能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便会选谁,有何可纠结的?   什么亲人、情爱,对于江临月来说,都是不重要的吧?   “阿月,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吧!”   “阿眉,我有身孕了。”江临月突然道。   眉心拽住她衣领的手突然缩回来,吃惊得瞪着她,继而勃然大怒:“江临月,你疯了吗?怀了孩子还喝这么多酒!你不想要命了吗?”   江临月失魂落魄,低低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眉心气得七窍冒烟:“闭嘴!赶快躺着别动!”   这什么世道?想怀的,怀不上,怀上的,一个两个玩命的作!   醉仙居是陆家的产业,江临月贴身婢女就守在门口。眉心将人唤起来,替江临月洗漱,更衣,抬到里间的榻上,又灌了醒酒汤,看着人迷迷糊糊睡下了,眉心才起身出门。   走出醉仙居,一阵冷风吹来,眉心陡然惊醒。江临月豁出命喝酒,摆明了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若真出了事,恐怕她难逃干系!   不,不仅是她,还有尚玉衡,尚家……   眉心越想越害怕,扶着栏杆,脊背冷汗涔涔。   江临月啊江临月,你到底是何居心!   “小眉毛,原来真的是你。”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第63章 风满楼 江临川。   眉心看清来人,反倒愈加紧加。好在她每次出门除了鲁氏和喜鹊,紫玉青霜也暗中跟着,雍阳就守在楼下,除非江临川真是天上仙人下凡,不然奈何不得她。   眼下,她最忧心的是江临月。   若那女人要嫁祸于她,她真百口莫辩。人心叵测啊,她已处处小心,谁想到……   江临月一袭白衣胜,立在明月高楼之上,墨眉微挑,俊雅无双:“小眉毛,好歹你我自幼相识一场,为何每次见面都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着实令人伤心呢!”   “阿川哥哥,阿月她有身孕,你可知晓?”   “嗯?”   眉心满面愁容,忧心忡忡道:“她今日喊我来醉仙居喝酒,我到时,她已经喝了不酒。她喝多了,便发酒疯胡言乱语,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阿川哥哥,我真怕她会伤腹中的孩子。”   江临川默默望着眉心,仿佛看着一个从未相似的陌生人,良久,才轻笑:“你不用理会她。她那个人,最是精得很,岂会伤到自己?”   “可是,阿月真喝了不少酒啊!”   “你亲眼看见到喝下去的吗?”   眉心默然,如实道:“没有,只看到一地的酒坛子,很吓人。”   “呵呵,傻丫头。”江临川靠近半步,抬手去摸眉心的头,“你被她骗了。”   眉心不自然躲开:“阿川哥哥,阿眉已为人妇,不能再像儿时般随意胡闹了。”   江临川优雅收回手,笑道:“小眉毛,没想到你也学会演戏了呢?”旋即笑容骤止,“可我明知道你是作戏,明明可以利用阿月的事大作文章来威胁你,但一瞧见你那惊惶失措的小模样,心就软了。大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你说我傻不傻?”   眉心微怔,既然江临川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也不必再装。她转向江临川,神情坦荡道:“我对阿月的关心是真的。虽然我恼怒她陷害我,但我是真不喜欢她出事。而你,阿川哥哥,虽然我不奢望你能顾念幼时情谊,但也不希望我们处处为敌,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江家这对兄妹,皆是人中龙凤。她惹不起,也不想惹。   “处处为敌?”江临川轻轻笑了,笑声如溪涧流水潺潺,在寂静的薄暮中格外悦耳动听。“小眉毛,我从未视你为敌,反倒是你,处处视我为吃人的洪水猛兽罢了。”   今晚的江临川,似乎有点怪?   眉心盯着他,迟疑道:“江公子,若你还记恨小时候我欺……我冒犯你的事儿,那我现在郑重像您道歉。您现在是为京都第一才子,又贵为国子监祭酒,应该不会跟无知妇孺计较吧?”   “小眉毛,你……”江临川像是听到极有趣的笑话,乐得扶到栏杆上,颤悠悠指着眉心,语不成调,“你是要笑死我吗?哈哈哈……”   眉心不懂她的话有何可笑之处?忍了又忍,才没发怒:“江临川,你过分了。”   “对……对不起,容我再笑一会儿。”江临川扶着栏杆,笑声朗朗。候在不远处的鲁氏与喜鹊不禁探过头来张望。这让眉心脸上更挂不住了,低声狠道:“不许再笑了!”   “好,不笑了。”江临川直起身子,清风明月般含笑望着眉心。那目光似有实质般,缓缓拂过眉心身上的每一处,将她密密网住,如飞蛾入网,逃无可逃。   眉心脸色陡然红了,别开脸道:“若没事,我先告辞了。”   江临月并不阻拦,似自言自语道:“阿眉,两年前我去向你爹爹求亲,你知道吗?”   眉心脚步一顿,她可以一走了之,但这种牵扯不清之事,还是早说开早安心。她转过身,离江临川数步之遥:“我知道。阿川哥哥,从小你就很聪明,天赋过人,自然晓得自己究竟非要向我爹爹求亲。阿川哥哥入京都数年,繁华历尽,当晓得我沈眉心不过是极平庸的女子,及不上阿月的半分。镜花水月,之所以美,正是因为它得不到。阿川哥哥何必破坏这种美好呢?   “再则,感情之事不能强求。我心中早已有人,此生非他,再容不下旁人。”   “眉心言尽于此,阿川哥哥你听或不听,悉听尊便。”   江临川静静听眉心说完,似是很苦恼,摇头叹道:“可我此生非你,再容不下旁人,又如何是好?”   眉心不解:“阿川哥哥神仙一样的人物,何必非跟我过不去呢?”   “对啊,神仙一样的人你都看不上,非要跟着尚玉衡那块木头,你说你笨不笨?”   “你……”眉心恼了,“我好言好语跟你说,你竟如此不知所谓!”   江临川步步逼近:我也很好言好语劝你,你竟执迷不悟,又该如何?”   “无聊。”眉心瞪向他,冷冷吐出两个字,转身欲走。江临川飞快扯住她的衣袖,眉心勃然大怒,骂道:“江临川,你若敢动我分毫!”   “怎样?”江临川轻嗤,“难不成你要作贞洁烈女,一头从楼上跳下去,摔得个脑浆迸裂,横尸当场?还是学《女戒》中的女子,剁其手足,投缳自尽?”   眉心被呛得不轻,后悔自己太大意,竟当眼前这无赖是个谦谦君子!   “江临川,你放手,不要闹得大家都难看。”江临川身手是不错,可比起曾经的第一剑客雍阳来,还差得远呢!这厮再敢涎皮赖脸胡闹,可别怪她不客气了!   江临川一脸受伤:“小眉毛,你当真这么绝情?”   眉心冷冷抽回衣袖:“那你想怎样?”   江临川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你让我亲一下,咱们就算两清,以后互不相欠,如何?”   “胡说八道!”眉心气得不轻,“我何时欠你什么!倒是你们江家,才是一窝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小眉毛,当年你爹爹沈甫田明明说等我功成名就,就把你嫁给我的。两年前,我去提亲,他竟出尔反尔,说什么沈家家训,不可牵扯朝政。我当即辞去尚书侍郎的任命,到国子监作个清闲的祭酒,可结果呢?沈甫田转身就将你许给尚玉衡。小眉毛,若你爹爹从未有过许诺,或是你嫁的真是一介白丁,我江临川无话可说。可现在,你说,难道不是你沈家欺人太甚?”   眉心哑然,她并不晓得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只硬着头皮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用吗?”   江临川轻笑:“没关系,我可以等。”   眉心觉得太荒唐了:“好啊,随你。反正就算尚玉衡死了,我也会为他守一辈子的寡。”   “好啊。”江临月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我陪你。”   眉心冷笑:“可以啊,你愿意陪就陪吧!”   江临川笑意骤止:“方才,我说要亲你一下的,今晚月光如此美好,不可辜负良辰。”   这人,是疯了吧?   眉心警惕一后退几步,守到不远处的鲁氏与喜鹊也走上前。   众目睽睽之下,江临川广袖长舒,俯身轻轻吻上眉心映在墙上纤长的影子。      ☆、第64章 长相守 即使做出这般卑微的姿态,江临川的容颜举止依旧高雅出尘,仿佛他亲吻的是一尊高贵的神祇,如此虔诚,肃穆,不染半分亵渎之意。   眉心像胸口塞进一大团棉花,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江临川,你这是何苦呢?”她忍不住劝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江临川缓缓直起身,轻拂云袖,垂眸淡笑:“这世上,许多事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只要愿意,便没什么值不值得的。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厚颜无耻的纠缠者,而对于我来说……”他抬眸,“你是我生命的光。小眉毛,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瞧不起我,却不能否认我的真心。”   眉心沉默了,片刻之后,苦笑:“现在说这些意义吗?”   “我也不知道。”江临川露出迷惘的神情,”明明是我们相识在先,你却宁愿要一个陌生人。我也明知道你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适合我的,但我却忘不了你。小眉毛,你说我该怎么办?”   眉心有片刻的慌乱,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对着你虔诚而忧伤地诉说衷肠,说没有丝毫感觉,是不可能的。但这份慌乱与无措眉心只持续一瞬,又恢复清明与淡然。   她想起沧浪院中,那个沉默静立的身影。   他吻她时,急促而生涩的模样。   甚至是生生扯断秋千,吼着“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的”时的气急败坏。   “对不起,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眉心莞尔一笑,向江临川微微行礼,下楼。   眉心一出门,便被尚玉衡拽住手,沉默而迅速登上尚府的马车。   “玉郎,你怎么来了?”眉心心头有些惴惴的。云上居深藏醉仙居之中,十分隐秘,她与江临川那一番纠缠,外人是看不到的。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尚玉衡都知道了。   尽管她冷言拒绝了江临川,可眉心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尚玉衡紧攥住眉心的一只手,身姿笔直,目不斜视,沉默不语。   眉心心更慌了,将心比心,若是她瞧见尚玉衡跟旁的女人拉拉扯扯,即使没什么,她心里必定也会不痛快的。她想了想,将江临月请好喝酒到江临川突然出现,所有发生的事,老老实实全交代一遍,歪着脑袋,小意试探道:“玉郎,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言简意赅。尚玉衡仍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没生气,干嘛摆脸色给人家看?”   “没有。”   眉心郁闷了,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她问心无愧,坦坦荡荡,不理她,她还懒得理他呢!   就这样,一个沉默不语,一个低头生闷气。若不是两只手还紧紧扣在一起,眉心真疑心尚玉衡不要她了。哼,混蛋!不理就不理,谁怕谁啊?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尚府后门。   尚玉衡扶着眉心下车,眉心心中有气,不想理那个混蛋。谁想尚玉衡竟直接将眉心打横抱起,大步往沧浪院走去。眉心又惊又羞,捶打了几下,怕人听见,没敢多闹。   进入房中,尚玉衡将眉心放到榻上。   眉心正要发火,却见尚玉衡半跪在她面前,一双眸子火烧似的,亮得灼人。   “不要离开我。”   “哼!”眉心满腹的委屈,一听这话,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但她是个有骨气的人,这混蛋敢对她摆脸色,才不能这么轻易原谅他。   尚玉衡欺身上前,紧盯着眉心的眼睛,又说一遍:“不要离开我。”   眉心被盯着心头发紧,嗔怒道:“谁说要离开你啦?还不你发疯……唔……”尚玉衡犹如一只饥饿兽,狠狠咬上眉心的嘴唇。“眉儿,不要离开我。”他一边急促亲吻着,一边喃喃道:“眉儿,我真是愚不可及,以为可以……可以放手。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没错,眉心猜中对了,不过她只猜中一半。   眉心与江临月在云上居喝酒时,尚玉衡与江临川正在隔壁的一间厢房中。   江临川诉说衷肠,放肆扯住眉心的衣袖,包括最后的凄美的一“吻”,都悉数落入尚玉衡眼中。他沉默喝着酒,一言不发,直至眉心转身下楼。   江临川这一招,够狠,够无耻,却也恰似一记猛药,让尚玉衡明白,他所谓的长远之计,都是为“她”好,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莫说让旁的男人染指,就是离开他一天,一刻,一瞬,都无法容忍!就算是死,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尚玉衡扯开衣襟,重重压下:“眉儿,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眉心被他突然其来的狂热吓住了,她想说话,嘴被封住,紧接着,下面感到巨大的威胁。她吓得呜呜大叫,捶打她,他捉住她的手,吻掉她眼角的泪。   眉心气极了,狠狠咬住他的肩头:“混蛋,你疯啦!”   “嗯,疯了。”尚玉衡揽住她,温柔吻着她,一点点侵入她的身体……   从第一次,一直是眉心在主动,她没想到,男人一旦疯狂起来,恨不得将她拆开吞入腹中。最后,眉心实在乏得厉害,连连讨饶,尚玉衡才放过她,拥她入怀。   眉心蜷缩在他怀里,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画圈圈儿:“玉郎,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方才那股子狠劲,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弄得她直发怵。   “皇帝向陆家动手了。”   这话说得突兀,没头没尾的。   可眉心一想到江临月突然说不想要孩子,还拉着她当替死鬼,就恍然了。尚玉衡与陆放舟私交甚好,亲如兄弟。若皇帝真拿陆家开刀,尚家必脱不了干系。   “陆家想拉尚家下水,是不是?”   “没那么简单。”尚玉衡思索片刻,试图用最简单的话挑明其中的利害关系,“近几年,庆隆帝虽通过广开科举,招揽不少寒门子弟,暗中扶植亲信。但军权和朝中要害部门皆被陆太尉把持,他不敢明目张胆对抗。所以,庆隆帝打算借尚家这把刀……”   眉心反倒越听越糊涂了:“玉郎,你是说,是皇帝要用尚家对付陆家?”   “对。”   “不可能吧?”眉心诧异不已,“陆家多厉害,尚家……”她连忙捂住嘴,转而问,“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皇帝找你了?”   “没有。”   眉心翻白眼:“不会是你瞎猜的吧?”   “希望是我多心了。这些事儿,你听听就好,用不着费心。”尚玉衡似不想多说,淡笑扯开话题,“听鲁俊达说,明日晚时,岳父大人即将抵达京都,是吗?”   “对啊!对啊!”眉心拍手,“咱们得好好商量,该怎么应对那老家伙呢”   尚玉衡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不早了,睡吧,一切有我应付。”   翌日一早,尚玉衡与眉心一起去浮云堂。   尚玉衡将眉心支到院子里浇花,与老夫人细细说了近来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推测。老夫人越听面色愈凝重,却没说什么,只嘱咐尚玉衡照常去官署。   尚玉衡辞别老夫人,出来,见眉心将衣袖挽到肘上,执着瓢浇花。他默默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安心在家,我会早些回来的。”   日暮时分,沈甫田一行抵达京都东都门。   尚玉衡提早从官署回府,接上眉心与鲁俊达等人一同去城外迎接。   亲人见面,自是喜不自禁。眉心顾不得礼仪,冲上前,抱着沈甫田半晌不肯撒手。沈甫田一世精明,却拿自家这个宝贝闺女没办法,摇头叹气:“都嫁为人妇了,还像个小孩子,成何体统?”   沈甫田年过不惑,仍风神俊秀,儒雅清贵,丝毫无商贾之流的铜臭气。此行也甚为低调,只带了三四个随身侍从。沈家在京都有数处府邸、庄园,沈甫田不顾尚玉衡再三盛邀,仍坚持住进靠近西重门的一处府邸。三进的小院子,不算大,但常年有人照看,倒还算干净舒适。   看样子,老头子对女婿似乎不满意?      ☆、第65章 帝王心 上 眉心轻扯尚玉衡衣袖,说他爹爹不是有意冷淡,而是累了云云。   偏巧此时江临川来了,沈甫田立马变了个人似的,笑意吟吟迎上前,拉着江临川,奉上好茶,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江临川又是个顶会来事的主儿,两位风姿卓越的男人凑到一块,从江南旧事,谈到京都风光,诗歌应和,好不投机,根本当尚玉衡不存在。   眉心脸上挂不住了,跺脚道:“爹爹!”   沈甫田瞪了她一眼,转头对江临川赔笑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贤侄莫要介意。”   “怎么会?”江临川瞥了眉心一眼,笑得意味深长,“阿眉妹妹还和小时候一样率直可爱呢!”   眉心磨牙,笑什么笑,欠揍啊?   “眉儿,别闹。”尚玉衡拽住她,“我们明日再来便是。”   最后,沈甫田在眉心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松口,答应明日一早拜访尚府。   尚玉衡带着眉心告辞,沈甫田却以父女多日未见,以叙天伦之乐为由,留眉心下来用午膳。   当然,留下的人,也包括江临川。   尚玉衡蹙眉,沈甫田这么做,有些过了。他可以强行带眉心走,也可以厚着脸皮留下来,但无论走还是留,无疑都会令沈甫田愈加瞧不上。   他这位岳父大人,恐怕不是对他“不满意”那么简单。朝堂之事,波诡云谲,一步踏错便是灭门之灾。沈甫田撇下病妻,千里迢迢赶来京都,定是察觉到危机将至。   庆隆帝对陆家下手的迟早之事,这位年轻的帝王在短短数年间扶植一大批新贵势力,休养生息,广施恩泽,博得仁德宽厚的美名,怎可能甘心一辈子受控于陆家?   但此时发难,未免太心急。   陆家近年来收敛许多,谨小慎微,并无大的把柄可抓。唯一的嫡子陆放舟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庆隆帝若强行动□□,无异于卸磨杀驴,怕是要寒了世族勋贵们的心。世族衰落,新贵崛起,历朝历代,数见不鲜。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绝对的实力,就是自取灭亡。   帝心者,甚孤。   到底是何缘故,令庆隆帝不得不铤而走险,尚玉衡不得而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庆隆帝数次暗次他可取代陆放舟掌管凤翎卫,绝不是无心之语。   不管尚家站到哪边,皆是立于危卵之上。   若沈家此时拿尚玉衡之前做的蠢事作文章,加之身体之故,提出和离之事,合情合理,尚家根本没资格拒绝。眉心满不在乎,那是因为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若真把沈家整个家族的安危与两人的情爱摆在一起,让她选,她还能那般坚定不移吗?   昨日江临月闹的那一出,眉心不懂,尚玉衡却不糊涂。   江家是庆隆帝的人,江临月那么做,无非是想挑起陆尚两家的争端。可那位素来自恃甚高的大才女怕是对自家那位蠢笨不堪的夫君动真情了,并没真下狠心动腹中的孩子。   尚玉衡昨日会出现在醉仙居,当然也不是巧合。   邀请他的人,正是江临川。   不管江临川对眉心如何居心叵测,仅凭不肯让眉心身陷险境这一点,足以见那厮确是有几分真心。正是因此,昨晚上,尚玉衡才克制自己,没露面打断江临川诉说衷肠。   说来也可笑,尚玉衡平日交往最亲密的是陆放舟与顾庭云二人,多年的兄弟,彼此信赖,毫无嫌隙,却根本谈不上知己,甚至连话都说不到一处。常常是他沉默坐着,静听那两人,一个暴躁怒骂,一个冷嘲热讽,颇有些大人带着两个不懂事的顽童的无奈与孤独。   最后,尚玉衡将目光转到江临川身上。   他可以走,但这厮绝不能留下。   江临川是极聪明之人,不等尚玉衡开口,便推说有急事在身,不便多留。   出门后,两人分道扬镳。   一柱香后,两人又极有默契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酒馆碰面。   酒馆虽小,酒倒是不错。江临川先替尚玉衡斟上一杯,笑道:“尝尝,味道如何?”即使置身于低矮粗陋的小木屋中,也难掩京都第一才子的谪仙之姿。   尚玉衡端起饮尽,点头:“不错。”   江临川再斟,尚玉衡端起饮尽。如是者三,江临川丢下酒盏,笑道:“果真如传言中般,尚家二公子是个孤高寡言之人。真想不通,阿眉那般爱闹的性子,怎么会看上你这块木头?”   尚玉衡望着手中平平无奇的青花纹酒盏,沉默了片刻,道:“上天注定。”   江临川微怔,执酒盏一饮而尽。   他们凑到一起,当然不是为了喝酒,也非“争风吃醋”。   他们是为了同一个疑惑而来。   这段日子以来,从望江楼的行刺,到向晚突然登门,表面上看,都是冲着尚玉衡与眉心来的。可若往深处想,这些看似因争风吃醋引发的小矛盾,却都牵扯到陆家。   最初,尚玉衡怀疑过背后指示的人是江临川,后来,矛头更加指向陆怡君。   陆怡君身为陆家嫡长女,虽性子高傲,却并不是蠢笨之人,岂会为了个人私情而毁掉个人乃至整个家族?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母亲,大楚王朝当今太子的母亲。   尚玉衡与江临川昨日碰面后,都得出同样一个惊人的结论:主事者竟是庆隆帝!   江家虽是帝党,却也对庆隆帝的蠢蠢欲动深感震惊与不满。   平心而论,陆家虽权势滔天,但比起前朝那些权臣来,堪称“安分守己”。陆太尉本人,近年来推托年事已高,已逐步交出手中的兵权。陆家嫡长女武惠皇后陆怡君,就算称不上贤后,但入宫多年,并未做何逾矩之事。就连陆家的继承人陆家长子陆放舟,亦是个扶不上墙的土霸王,成不了气候。   庆隆帝不过二十出头,再熬上个十来年,根本不用他动手,陆家自然破落。何必逼人太甚?      ☆、第66章 帝王心 中 尚玉衡与江临川皆为皇帝近臣,但尚玉衡冷僻寡言,除非必要,从不主动与庆隆帝亲近。相比之下,江临川年纪与庆隆帝相当,又都是爱风雅之人,算得上熟稔。   即使如此,江临川亦不能理解皇帝近乎愚蠢的做法。   大楚朝立国百年,正值国力昌盛,四夷来朝的鼎盛时期。历史上的大唐盛世,也不过如此。盛唐因玄宗皇帝晚年沉湎女色,不理朝政,外戚横行,继而引发“安史之乱”。   泱泱大朝,竟从此一蹶不振!   江临川与尚玉衡彼此看不顺眼,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是大楚子民,都不想看着自己的家国陷入战乱之中。若庆隆真与陆家撕破脸皮,顾陆赵萧四大家族,同气连理,陆家遭难,其他三家绝不会袖手旁观。其他的勋贵世家,只要不伤到他们的利益,皇帝谁做都行。而庆隆帝煞费苦心扶植的新贵,多是诸如江临川之流手中尺寸之兵的文官,后果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陆家正好名正言顺扶如今还不满五岁的太子登基。   到时候,这天下,就真成陆家的天下了。   唯今之计,最紧要的是阻止庆隆帝继续蠢下去。   江临川的意思,想请尚老太君出山。   尚玉衡断然拒绝:“祖母年事已高,深居久矣,此事不宜打扰她老人家。”   “呵……”江临川轻笑,“得了吧,少在我面前装。你家那位老夫人,才真是人精中的人精。敢问,放眼当今天下,陆家将来的家主最听谁的话?你这呆愣性子,当年又是与何与陆放舟与顾云挺搭上的?老夫人苦心孤诣,忍辱负重这多年,究竟为的是什么?”   诚如江临川所言,尚玉衡与陆顾两人交好,是出于本心所愿,陆顾两人亦以诚心待他。但当初他能让这两人死人踏信服他,跟着他,绝缺不了尚老夫人在背后指点。尚老夫人自小教导他“慎独”——众处慎言,独处慎心,这才渐渐养成他孤高沉默的性子。   若他日太子上位,陆家外戚独大,而能左右陆放舟的唯有尚玉衡……   光是想一想,就令人心潮澎湃!   尚玉衡面上却无半点波澜,望向江临川:“注意盯着江临月。”说完,不等江临川反应,便推开酒盏,起身出门。   算时辰,眉心该用完晚膳了。   江临川望着尚玉衡离去的方向,神色晦暗莫明。   西重门僻静,入夜尤甚。   尚玉衡飞身上马,奔至沈甫田暂住的柳湖居,意外发现尚府的马车居然不在?他之前特意嘱咐过雍阳,要等他来再走。到底发生何事,竟先走了?   尚玉衡下马敲门,让门子通报。   许久,才有人回话,说他家主子已歇下,不见外客。   听到这个回答,尚玉衡岂会不明白,是沈甫田将眉心“扣”下了。他手执马鞭,在门站了片刻。夏木荫荫,明月融融,一道高墙隔开墙里的佳人和墙外的行人。   此刻,眉心正坐在柳湖居一间厢房中生闷气。   晚膳后,沈甫田屏退下人,告之她两年前拒绝江家提亲的实情。   两年前,眉心险遭歹人凌|辱。表面上沈甫田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将眉心带回江南,责令其闭门思过。而带眉心溜出门的堂哥沈锦程,沈甫田更是一句责骂都没有。然而这位沈家家主却深信,根本不可能是一场“意外”。他多次派人暗中查证,皆无所获。   沈家家世庞大,即使沈甫田疑心是其弟沈甫良,查无实据,也奈何不得。   恰恰此时,江家派人上门提亲。   沈甫田心绪烦躁,便以“沈家教训,不牵涉朝政”为由,拒了。   此后两年间,沈甫田动用手腕,不动声色将沈甫良赶出江南,沈程锦这个内定的继承者也被撵到乡间,美其名约磨砺锻炼。沈家年轻一代子侄甚众,其中不乏品行能力出众者。   经再三甄选,沈甫田挑中四弟沈甫野六岁的长子沈锦言。   虽正式过继之礼,但沈甫田亲自启蒙,出入皆将这孩子带在身侧,众人皆心如明镜。   然而,沈甫田不肯行过继礼的真正原因是还想着让自家女儿招赘,生下孩子后,由他一手教导长大,才是他此生最大心愿。人都是自私的,即使风雅无双的沈甫田亦不能免俗。   孰料不及眉心及笄,便有不堪流言传出。   所指之事,赫然就是两年前的京都那场“意外。”   大川可防,悠悠众口难堵,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在江南,眉心的名声算是毁了。恰在此时,江家再次登门提亲,并言明不再乎流言。沈甫田多心高气傲之人,岂会让宝贝女儿受此大辱?   江家越是言之凿凿,沈甫田反倒愈疑心始作俑者就是江家。   此前,沈甫田已查到当年救下眉心的是京都镇远国公府尚家二公子。眉心得知后,撒娇哭闹,各种手段用尽,非要嫁入尚家。沈甫田权衡再三,与其落人话柄,不如顺水推舟。   就这样,眉心终于得偿所愿,嫁给尚玉衡。   可嫁过来之后,便传出新婚之夜新郎夜宿书房之事。   沈甫田虽远在千里之外,消息却灵通得紧。眉心嫁入尚家所遭遇的种种不堪,令他这个作父亲的猛然意识到让女儿远嫁的决定太过轻率。近来又传出尚家妖石之事,更令沈甫田寝室难安。   安顿好娇妻与家族事务,沈甫田决定北上京都,接回女儿。   得知原委,眉心虽惊讶,但明言表示,绝不离开尚玉衡。   可她哪是沈甫田这老狐狸的对手?她好说歹说,嘴皮子都说干了,可那臭老头就是铁了心要带她走。还说什么,等明早到尚家吱会一声,以后两家便井水不犯河水。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眉心不同意,沈甫田居然强行留人!   不过她没哭,也没闹,该吃吃该喝喝。她坚信,尚玉衡一定会来带她走的!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眉心揉揉酸胀的眼睛,心里满不是滋味。那混蛋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被沈老头给吓唬住了吧?真没出息,这么容易就被吓到了,哼……   迷迷糊糊中,眉心感到有冰冰的东西碰到她的脸。   她陡然睁开眼,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飞快捂住她的嘴,黑暗中的人影冲她作出噤声的手式。      ☆、第67章 帝王心 下 眉心呆呆望着眼前人,眼圈瞬时红了。   “眉儿……”黑影松开手,长臂一展,将她拥入怀中。   “哼!”眉心没好气又捶又打。混蛋!混蛋!这么晚才来!害得她担心死了。   尚玉衡捉住她的手,倾身吻上她的唇。眉心心中有气,恨恨扭开脸。两人你追我躲,不知不觉中纠缠到一处。尚玉衡压到她身上,手极熟稔地向衣襟中探去,握住那方柔软,用力一握!   “啊……”眉心低低惊叫出声。   “小姐,你还好吗?”守在门外的婢女轻声问道。沈甫田怕眉心逃跑,不紧门窗紧锁,门口派人寸步不离守着,就连鲁氏和喜鹊也被安置在旁处。所以问话的是个陌生丫头。   “没事……”眉心衣衫半褪,气息紊乱,瞪向尚玉衡,“你是怎么进来的?”   尚玉衡从身后拥着眉心,轻吻着她小巧的耳垂,警告道:“不要说话。”   “你……哦!”又一声惊呼冲口而出!   “你……你混蛋!”眉心身子抖得厉害,羞愤无比。他……他居然用嘴咬那里,太过分了!   “是吗?”尚玉衡微抬头,坏笑道,“其实,我还可以再混蛋一点的。”   外面有人守着,眉心不敢出声,只能任着他放肆胡来。尚玉衡却是得寸进尺,以唇齿占据她的全身,在她羞怯愤怒的目光中,肆意攻城掠地。   良久,两人才虚脱般并躺在一起。   眉心抓起尚玉衡的左手,在他手背上狠狠留下一排牙印。该死的混蛋,故意折磨她!   手背上的刺痛,令尚玉衡微微皱眉,嘴角却仍愉悦向上弯起。等眉心发泄完怒火,他侧过身,目光沉沉,哑声道:“眉儿,我真一刻都舍不得跟你分开。”   之前离开柳湖居,尚玉衡未回尚府,而是直奔凤翎卫官署。   暗夜中,尚玉衡行走在空阔而寂寥的皇城,登上京都最高的东仪门城楼。斑驳的城墙见证他与眉心第一次相拥亲吻,更见证千年来无数风吹雨打,朝代兴衰更迭。   汉时,李陵之祸,李家满门一百多口,上至七十岁老翁,下至不满周岁的孩童,全部押至城楼上,斩首示众。鲜血涂满城墙,头颅堆起一座小山,惨绝人寰!   第二天,尸体被大车拉走,鲜血用水冲去。   除却淡淡的血腥味仍存,城门依旧巍峨,街市依旧太平。   尚玉衡日日从墙下走过,心如止水。   他恪守职责,心无旁骛。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甘于寂寞平凡。   尚玉衡相信江临川不会对眉心如何,却不相信江临川这个人。若庆隆帝与陆家真到非到拼个鱼死网破的地步,江临川身为庆隆帝的心腹,却将嫡妹嫁入陆家,难道不怕受鱼池之祸?   江临川,此人自视太高,很享受把一切握于鼓掌之中的优越感。   换句话,这个人,野心极大。   庆隆帝性子温雅,虽无经天纬地之大气魄大胸襟,也算得上勤勉仁厚的帝王。陆太尉陆崇左已位极人臣,帝王家赋予他无上的荣耀与权力。若不觊觎那九五尊位,已无所求。   多少人暗中嘲笑陆崇左精明强悍一世,却生了个草包儿子。   尚老夫人却告诉尚玉衡,这恰是陆崇左最厉害的地方。   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锦绣世家,十里皇都,曾出过多少簪缨望族?权臣生前显赫,死后大多树倒糊散。正如尚玉衡曾对顾云庭说过的霍光,大权独揽,历经汉武帝、昭帝、宣帝三朝,官至大司马大将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谓煊赫之极。然一旦身死,霍氏一族即遭到满门抄斩,女儿霍成君也被废处昭台宫,十二年后自杀。长安城中有数千家人家被牵连族灭。   现如今的陆家,怎知不是下一个霍家?   陆崇左风光一辈子,也得顾及死后自个的子孙后代。所以他养废嫡长子,几个庶子亦不成器。嫡长女入宫为后,早早诞下太子,谨言慎行,无半点错处可挑。   即使陆崇左不在了,庆隆帝也没必要对陆家赶尽杀绝。   然而帝王之权,讲求的是平衡,庆隆帝亟需足以与陆家相抗衡的势力。江家恰逢其时,一飞冲天。俨然炙手可热一代新贵。然而毫无根基的江家,如何与百年勋贵大族相抗?   陆崇左今年且五十,正值春秋鼎盛,要等着他老死,至少二十年。   江临川敏锐察觉到庆隆帝心中的焦虑,他怂恿庆隆帝搞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与其说是对陆家的挑衅,倒不如说是逼尚家在帝王与陆家之间作出选择。尚家满门忠烈,世代恪敬职守,纵使尚玉衡与陆放舟的私交再好,又如何抵得过君恩浩荡?   尚家没有选择,否则就是乱臣贼子。   若尚陆两家决裂,尚玉衡对陆放舟的影响力有多少,对陆家的打击就有多大。   江临川料定尚玉衡别无退路,索性全盘托出。他甘冒杀身灭族的大祸,那是因为他要做的不是宠臣,而能与陆家平起平做的权臣。或者说,他想取而代之。   此等权谋之术,历朝历代,数见不鲜。尚家可以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然而朝政大事,事关天下苍生社稷。上位者的一句无心之言,就可能造成血流成河的惨剧。   当年萧家惨遭灭门,不正是如此吗?   尚玉衡问眉心:“你怕吗?”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家破人亡。   眉心没有立刻回答,经历过一场生死,她不可能还视一切为儿戏。她的选择,不仅是她一个人的生死,会牵扯到她的父母亲人以及事个沈家。   可是,她不能离开尚玉衡,   “没有别的法子吗?”眉心陷入深深苦恼之中,她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她只能与沈家决裂。可一想到爹娘伤心难过的样子,她的心又痛得不行。   那个皇帝,脑子坏了吗?非要逼尚家干嘛?   还有江临川,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太讨厌了!   尚玉衡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轻笑道:“有。”   眉心瞪大眼睛:“是什么?”   尚玉衡望着她,没有说话。   “快说嘛!”眉心急了。   尚玉衡覆身封住她的唇,低低道:“狼,即使收起利爪,也还是狼。”   江临川确实厉害,有头脑,有胆识,也有足够的手段。但他却忽略一点,尚家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江临川以为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眉心很好奇,想要问清楚,可是……她已没有办法开口。   .   翌日一早,沈甫田践约登尚府。   老夫人偕尚家众人亲到门口迎接。沈甫田素有江南第一儒商的雅称,接人待物自是潇洒大气。两家人坐到正德堂上,言笑晏晏,可谈得内容却颇不愉快。   沈甫田果然提出和离之事。   尚老夫人言辞恳切,不肯答应。   可眼下,眉心在沈甫田那里,婚契不过是一张纸罢了。沈甫田不过看在尚老夫人曾是他妻子容氏恩师的面儿上,亲自登门吱会一声,便算是仁至义尽。   沈甫田走后,罗氏怒骂不止。她虽对眉心瞧不上眼,到底嫁到尚家,就是他尚家人。沈家打个招呼就想把人带走,未免太不把他们尚家放在眼里!   可惜只她一个人骂,连个搭腔的没有。   老夫人端坐不语。   前日,白氏带着三爷尚安宇与女儿到京郊尚家的庄子里避暑休养去了。   尚开阳长住别院不归。   尚月芙跟着宫里嬷嬷学了这么久,性子沉稳许多,不再像以往那般没心没肺跟罗氏无事生非。眼见着年底就满十七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嫁不出去作一辈子老姑娘了。   小罗氏呢,如今也改走端庄范儿,低眉敛裾,一言不发。   尚府太安静,罗氏反倒不适应,竟有些怀念眉心在时整日吵吵闹闹的日子。   “你个没用的东西!”罗氏扫了一圈,指着小罗氏的鼻子骂道,“还不去把你男人弄回家!”   小罗氏抬头,缓缓开口道:“不让秋云母女进门,开阳是不可能回来的。”   罗氏愣了愣,怒道:“那就一起接回来!”   小罗氏又道:“大夫人若是这个态度,人家恐怕不肯回来。”   罗氏气绝:“混账东西!难不成让我亲自去请不成?”   小罗氏起身,恭敬道:“如此再好不过。”   罗氏这下真要被气死了。   罗氏毕竟是长辈,颐指气使了半生,不可能轻易向小辈低头。但尚家眼下的光景,她岂能不低头?罗氏不肯亲去,便命人备下大礼,派小罗氏去接人。   晌午时,尚玉衡才匆匆回府。   获悉沈甫田要求和离之事,他沉默片刻,道:“不可能。”   尚老夫人晓得她这个小孙子话虽不多,却是个极有主意的。见他一派波澜不惊,便未多询问。倒是罗氏又气得跳脚,直骂尚家男人一个个都是榆木疙瘩!   光说话有屁啊?人都被带走了!   好啊,你们一个个爱面子,讲风度,老娘她反正撒泼惯了,面子值几个钱?罗氏二话不说,当即带着府中一众下人气势汹汹杀到柳湖居要人!   孰料沈甫田竟带着人跑了!      ☆、第68章 尾声 凤翎卫的官署毗邻东仪门,一座主殿,三座配殿,百丈的校场巍峨壮观。   身着赤金绲边凤羽服的凤翎卫副统领尚玉衡神情肃穆走向武德大殿,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太监,垂着头,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宫中圣人派内侍到凤翎卫传旨是常有的事,可今儿这位小公公瞧着极面生,小步扭得摇曳生姿,引得不少人瞩目。   凤翎郎们虽心中纳罕,却深知这位副统领是个不好惹的,哪敢多嘴?   步入武德殿,两边持戈侍卫腰杆挺直,目不斜视。   那小太监似乎颇为好奇,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啧啧,长得真高,站得真直,好半天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会是石头雕出来的吧?   行在前面的尚玉衡轻咳了一声,小太监才恍然回神,赶紧低着往前走。   内殿中,凤翎卫大统领陆放舟一如往常般,斜靠在座榻上,自斟自饮。   尚玉衡大步行到陆放舟对面,撩起衣摆,坐下。跟着他那小太监似极不情愿站到旁边。   陆放舟扫一眼尚玉衡身后的“小太监”,笑:“满京都的人都在传你媳妇跑了,你居然还有闲心上衙署,不愧是我大楚朝之中流砥柱。”说着把酒壶抛给尚玉衡,“陪老子喝两杯。”   尚玉衡轻松接过酒壶,却没喝,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道:“你若觉得无趣,去里间玩。”   “小太监”懒懒哼了一声,扭着小步子走开。   “老二,你这是玩得哪一出?”陆放舟执起酒樽,似笑非笑。谁能想到平日里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凤翎卫副统领大人竟然明目张胆带着媳妇上官署?说出去,怕是要惊掉一地眼珠子。   尚玉衡自斟一杯,淡道:“她想知道我平日里在官署做什么,就带她过来看看。”   “哟,没看出来,以冷傲著称的玉衡公子还挺疼媳妇啊?”陆放舟忽而压低声音,神秘道,“我说,你当初咋看上这丫头的?论长相,也就一般般。性子呢,也算不上温柔贤淑。当年怡君臭丫头苦恋你那多么年,你竟然……呵呵,不晓得你怎么想的。”   “那你呢?”尚玉衡反诘道,“你看上江临月哪一点了?”   陆放舟捏着酒盏,冷哼道:“那臭婆娘……臭婆娘……”嘟哝了半天,却久久没有下文。   尚玉衡又道:“陆怡君从没喜欢过我,你不必替她打抱不平。”   “狗屁!”陆放舟瞪眼,“你当老子是瞎子吗?以前咱们每场比试,那丫头可都在旁边看着呢!进宫前,怡君不是还硬要拉着你私奔来着?你小子扭头就走,臭丫头哭得那个惨哟……”   “也许在你们眼中,那是爱。但对于我来说,那样爱太沉重,太卑微,更像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她哭,不是因为我,而是被拒绝的不甘心。”   “得,得……”陆放舟挥手,“你小子有种,说得好像被臭丫头喜欢过是件多丢人的事!就算你怕你家小媳妇吃醋,也用不着这么绝情撇得一干二净吧?”   “我只是陈述事实。”   “好,全天下就你家那小媳妇最好,其他打你主意的女人都是狗屎,行了吧?”   尚玉衡思忖了片刻,点头:“你说得对。”   “嘭!”里间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陆放舟哭笑不得:“操!居然比老子脸皮还厚!”   “不扯了。”尚玉衡不想争论这个无聊的话题,“说说你,考虑得如何?”昨夜,他与陆放舟谈了许久。大楚承平日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致使许久人丧失对危机的感知。   庆隆帝搞得那些小动作,如何逃得掉陆崇左的眼睛?   陆崇左佯装不知,不过是等待恰当的时机。对于他来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取而代之。   一夕之间,京都悄然变天。   然而,在寻常人眼中,这一天与昨日、前日无甚区别。商铺按时辰开门迎客,卖货的依旧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街角的叫花子也还是眯着眼睛晒太阳,调皮的孩童跑来跑去……   文武百官按卯上朝,听知庆隆帝昨夜受了风寒,今日免早朝。国君因病不能上朝,是常有之事,实在不足为奇。大臣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几句,便各归官署。   不出所料,明日庆隆帝的“风寒”将会持续下去……   直到改天换日的那天。   然而朝代更迭,岂如儿戏?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杀戮、流血、动乱!   千里之堤,溃与蚁穴,身居高位,干系甚大。陆放舟再如何放诞不经,不理事务,他毕竟是陆家的嫡长子,大楚第一权臣的继承者,该他挺身而出时,当仁不当。   庆隆帝动不得,那么只能让江家作“替罪羊”。   陆放舟沉默,斟酒,再次一饮而尽,大笑道:“老子能怎么样?即使那臭婆娘从没对老子有半分真心,还特么连老子的孩子都想弄死,可老子就是喜欢她啊!就舍不得休了她啊!”   意料之中的回答。   这世上能让京都一霸陆太尉家的公子暴跳如雷抓心挠肝的“臭婆娘”,唯有江临月。   江临月嫁给陆放舟,是纯粹的政治联姻。成亲之后,两人的关系恶劣,近乎势同水火,互相谁都瞧不上谁。陆放舟家里受气,就跑到凤翎卫找人出气。闹得凤翎卫人人见到这位爷,跟见鬼似的。尚玉衡与顾云庭的耳朵也被这位爷唠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   有人就纳闷了,凭陆家的权势,就算是尚公主也轻而易举,何必娶个寒门女子?   京都第一才女又如何?要想休弃,不过一句话的事,至于自个找虐吗?   可又有谁知道,当初要娶江临月的人,是陆放舟。不是什么狗屁的政治联姻,纯粹是这位爷就看上人家姑娘了。他知道江临月根本瞧不上她,人家要入宫为妃。可他不管,看上了,就要娶回家。   他,陆放舟,连皇帝喜欢的女人都敢抢,多牛掰?   “玉衡,随你骂吧。”陆放舟咧嘴一笑,“老子特么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贱皮样儿!”   尚玉衡垂眸,盯着手中的酒盏,平静道:“陆太尉,他打算如何处置?”   情爱之事,本就没道理要讲。可如今陆放舟胡闹就罢了,偏巧宫里那位也是个不省心的。不得不佩服江临川果然好手段,庆隆帝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竟为了一个女人……   “那死老头子?”陆放舟撇嘴,“鬼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他们是父子,却比陌生人更陌生。   生母去世时,陆放舟才五岁,却清楚记得娘亲病怏怏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他那位父亲大人却娇妾美人在怀,日日寻欢作乐,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过来看一眼。   陆放舟是乳母养大的,陆崇左对他不闻不问。   在别的孩子的父亲严格考校学问时,陆崇左连私塾都不让他上。甚至连启蒙都是陆放舟的乳母跪到门外苦苦哀求,陆崇左才勉强请了位先生回来。陆放舟四处惹祸,寻衅滋事,无法无天,陆崇左不仅不责罚管束,反倒特意找武师教陆放舟拳脚功夫,以便以后能打人打得更狠些。   不仅如此,陆崇左还隔三差五得往陆放舟房里塞各色美人,给足他钱财,让他去喝酒赌钱诳青楼挥霍……这样的父亲,堪称旷古难得一见!   幸而,陆放舟因母亲的缘故,讨厌那些妖娆的女人,所以没被美色掏空身子。   幸而,陆放舟遇到了打死都不肯认输的尚玉衡,激起他的斗志,没空出去浪荡惹事。   陆放舟看上江临月,是因为这个女人超乎年纪的老成与干练,她端庄、优雅、八面玲珑,没有贵女身上常见的娇气与任性。在江临月面前,陆放舟犹如一只懵懂的雏鸟,他渴望被人管、被人骂、被人嫌弃!如此这般,他才能深刻体会到被人关注的滋味。   他,怎么能舍弃她!   “放舟!”尚玉衡沉声道,“当务之急,你尽快安排我与陆太尉碰面。”   “没问题。”陆放舟苦笑,“老头子要想造反,也不会把儿子养成这怂德行。若不是庆隆那二愣子惹毛了老头子,老头子不可能动手的。只可惜,如今已骑虎难下……”   就算陆崇左肯收手,此事也难善了。作皇帝的,疑心本就重,卧榻旁,岂容他人酣睡?陆崇左今日能软禁皇帝,谁晓得哪天会不会心血来潮,造反称帝呢?   庆隆帝一旦缓过劲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明白。”尚玉衡轻笑,“你去安排吧,剩下的由我来做。”   陆放舟走后,“小太监”眉心从里间小步扭出来,满面愁容道:“玉衡,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天啊,陆家连皇帝都敢软禁,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完了,她都听见了,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傻瓜。”尚玉衡伸手将眉心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眉儿,有没有兴趣做大楚第一权臣夫人?”   “嗯?”眉心不解,“什么?”   “就是……京都所有女人中,除了皇后,你最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这种玩笑?”眉心翻白眼,“你怎么不说让我当皇后呢!”   尚玉衡认真想了想,点头:“这个主意也不错。”   “喂!”眉心转过身,去揪尚玉衡的耳朵,“能不能说点正经点的!”   “哦,你想说什么?”   “就是……”眉心撅嘴,“你老实交代,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从来没有自己会配不上谁的念头。可那会儿听陆放舟一分析,眉心竟恍然意识到,她相貌虽不差,却绝不是最出色的。不说冷艳高贵的陆怡君,就连向晚,人家身上那股子娇媚,眉心都自叹弗如。   再说性情,棋琴书画,她略知皮毛……而已。   至于温婉娴熟,精明强干,眉心连人家江临月半根指头都比不上。   眉心越想越不安,当年尚玉衡是眼瞎到什么地步,才会非她不娶?   这世上是有一见钟情,却没有无缘故无故的一见钟情。两年前,那个夏夜,眉心强拽走尚玉衡的玉佩,叫嚷着此生非他不嫁,不仅因为是他在她万念俱灰绝望之极时救了她,更因为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的男人。所以,当时明明陆放舟与顾云庭也在场,可眉心眼里只有尚玉衡。   可她呢?那时只不过是个胖乎乎的傻妞,尚玉衡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小傻瓜。”尚玉衡轻戳她的小鼻子,叹道,“江临川说,你是他的光,他卑微仰望。那么,你对与我来说,就是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温暖。”   两年前那个夏夜,淇水断桥。   他看见她将身上的首饰一件件抛给追着她的人,可那三个男人仍一步一步逼近。   小丫头退无可退,眼神悲凉而绝望。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曾经无数个深夜跪在娘亲画像面前,父亲拿着剑鞘一下又下一抽打他的情形。当时的他,一直死死盯着画中身着一袭春衫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多希望画上人能突然走下来,抱住他说,乖,别哭,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可是没有那个人。   即使是说爱他刻骨的陆怡君,也永远是盛气凌人地远远望着他。   小丫头转过身,正欲往水里跳时,尚玉衡飞跃而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悠悠落地。   小丫头满脸泪痕,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如漫天星辰闪耀。她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闹着要以身相许。她强拽下他贴身所戴的螭龙云纹玉佩,说是定情信物。   “公子,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可好?”   .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69、终章 ...   两年后,西重门,尚府。   一身锦衣华服的清俊公子柔声向身旁的女子道:“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去吧?”   初夏的时节,那女子全身上下全笼在雾纱中,只露出两只清灵的美目流转,撅嘴抗议:“喂,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破?关在房里整整一个月,闷死人了!”   “不行。”尚玉衡无奈摇头,他这个小妻子即使已为人母,还是一副天真小女儿情态。   今日是他们一双麟儿满月的大喜日子,主人家要到府门前亲迎宾客。眉心这一胎“龙凤”子来得极不易,孕时遭了大罪,本以为生完之后便可解脱,谁想到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做,整日关在房里连门都不让出,差点憋疯了,便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出来迎客。   “为什么不行?”眉心哼哼,“阿霞和阿兰不也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嘛,你看她们……”   尚玉衡的眸风一扫,眉心身后两个年轻妇人“扑通”跪下:“大人息怒。”   这两人是眉心娘家送来的奶娘,皆是沈家生子,生得年轻健壮,除了奶孩子之外,眉心的饮食起居屋中的一应琐事,都是两人亲手操持,不见丝毫娇气。   “尚玉衡!”眉心气恼,“你吓唬她们干嘛!”   “阿眉,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眉心的娘亲容氏上前打圆场,笑意盈盈道,“玉衡啊,宾客将至,你出去忙吧,这里交给娘就行了。”   尚玉衡躬身行礼:“有劳……娘费心了。”虽不是第一次喊“娘”,却每每心中都潮水涌动。   眉心跺脚:“娘!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玉衡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眉心拽住尚玉衡,耍赖,“反正我就要跟你出去。”这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死倔。她都出月子了,还跟个犯人似的关着。瞧瞧,她都胖成啥样了!   “好,你跟我来。”   呃,居然答应了?眉心喜出望外,冲容氏龇牙咧嘴,忙颠颠跟上去。   行至隔壁耳房,尚玉衡突然揽住眉心推门而入,迅猛如兽般将她压到门扉上,狠狠吻下。算起来,他们两人已快一年未有过肌肤之亲。眉心怀有身孕时,他克制不敢妄动。生产之时,几经风险,令他心神大乱,备受煎熬。得子之喜,亦抵不过相思刻骨……   “唔……”眉心惊得魂飞,耳房与正房只一墙之隔,这混蛋!   “眉儿,我想你了。”尚玉衡抵在她的劲窝,哑声道,“很想……很想……”   “可是,我的身子……”眉心又如何不想?同住一屋檐下,日日相见,却因孩子的到来不得亲近。   “没事,让我再抱一会儿。”   “嗯。”   一柱香后。   “混蛋,快滚!”   “不是你非要跟着我吗?”   “滚滚滚!”眉心手忙脚乱扯上衣襟,若是此时有人恰巧推门进来,她真没脸活了!方才那么大的响动,不晓得隔壁有没有听见……眉心越想越气,混蛋男人!她鬼迷了心窍,才会昏头答应做那等……那等放荡羞耻的事!呜呜呜……好腥!好臭!   尚玉衡将气急败坏的小女人搂到怀里,亲了又亲,然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尚玉衡现下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凤翎卫大统领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手握京都军务大权。不少人趁着今日的机会登门逢迎讨好这位大楚朝最具权势的勋贵才俊。   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如今的尚府的繁华热闹,与两年的寂寥衰落天差地壤。   即使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尚玉衡依旧是冷淡寡言的性子,可来往的宾客哪个敢有半句不虞之辞?恭敬呈上贺礼,寥寥说上两句,便由府中小厮引入大堂。   将近响午时,一辆由两匹纯白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缓缓而来。   随着马车的到来,四周的热闹喧嚣渐渐黯去,众人的目光不由皆投向那辆华贵无双的马车。有眼尖的已猜到来者是何人,更是不错目盯着,生怕错过了。   银丝织锦的帘子缓缓掀开,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接着,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轻盈落地,眉目含笑,周身的气派,竟连夏日的骄阳也难掩其锋芒。   “哇!真的是临川公子!”娇俏的呼声传来。   “临川公子!”一阵阵尖叫声此起彼伏。   若不是那位公子不喜人近身,这帮陷入疯狂的女人早冲上前了。   相较于两年前,江临川不仅风华依旧,身为大楚中书令,更添一股天生的贵胄威仪。大楚朝,中书令一官最为清贵华重,常用有文学才望者任职。南北朝时期的名士谢安担任中书令执政,地位开始日益提高。十六国时前秦王鱼担任中书令,职高位隆,建言朝政。   若说尚玉衡手掌兵权,权势压人,那江临川则更具慑服人心的个人魅力。   长相出色,文采出众,智谋横绝,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再能比江临川更完美。更难得的是他温润如水的待人接物之道,笑意吟吟,令人如沐春风。相比之下,尚玉衡整日冷冰冰的,多看谁一眼,都会吓得人家直哆嗦。同样是股肱之臣,庆隆帝私下里也是与江临川较为亲近。   江临川此行只带了一个青衣小厮,竟理都没理尚玉衡,摇着轻扇径直走入。   这一举动,落在旁人眼中,愈加坐实这两位炙手可热的权臣“不合”的传闻。   内堂中,尚府主母小罗氏负责招待女眷。   此时,小罗氏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她双手放在宽松的罗衫下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脸上带着优雅矜持的笑意,利落安排一切。一个十来岁圆脸小丫头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角,悄声道:“大嫂子,你累不累?要是累的话,就坐下来歇歇,我来帮你招呼客人。”   “没事的。”小罗氏温柔浅笑,“咱们蓉儿会心疼人了呢!”   尚月蓉顿时不好意思了,害羞道:“是大夫人嘱咐我来照看你的。”当然了,大夫人罗氏让她来照看的小罗氏肚子里的尚家命根子。小罗氏有身孕,招呼女宾的事该由罗氏来做。可罗氏见眉心诞下龙凤胎,急得抓心挠肝,竟急火攻心,病倒了!   人啊,再怎么变,本性难变。罗氏虽不像以前那般刻薄跋扈,但狭隘易妒老毛病还是改不了。   “大嫂,小蓉,我回来啦!”一道欣喜的声音传来。   半年前,尚月芙嫁与虎贲军大统领秦烈。此人虽出身微寒,却手握实权,又生得魁伟傲岸,一表人才,就连顾家都有将嫡女下嫁的打算。尚月芙心念念的能将自己嫁出去就行了,万没想到秦烈会向她求亲。直到今日,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敢相信她竟能嫁给秦烈。   秦家府邸离尚府不远,府中只一个寡居的婆婆,每日埋头种菜养鸡,不理外事。秦烈公务繁忙,常常不着家,尚月芙便隔三叉五的往娘家跑。   “大姐,你来了!”尚月蓉亲热上前挽住尚月芙,“快去劝劝大嫂,忙了好半天,也不晓得歇一会儿。”   “哟,乖侄子,让姑姑摸摸。你娘不疼你,姑姑疼。”尚月芙小心凑过去轻抚上小罗氏的肚皮,一脸艳羡。虽说才成亲半年,可她年纪不小了,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有喜,难免着急。   眉心比她还小一岁,一下子生了双胞胎,这下尚月芙就更急了。   “都嫁人了,还整日没个正经!”小罗氏护住肚子,“喜欢就自己生个呗!”   尚月芙圆脸顿时垮了,不是她不想要啊,秦烈整日不着家,她跟谁生去啊?尚月芙将小罗氏拽入内室,压低声音,道:“嫂嫂,你教教我嘛!你跟我哥哥……”   小罗氏指向沧浪院,抿唇一笑:“你该请教的人不是我。”   尚月芙叹了气,好吧,虽有点拉不下脸,但为了孩子,豁出去了!   正宴时辰将至,宫里的帝后也派人送上贺礼。   依惯例,此时主人家该开席了。尚玉衡却吩咐再等等,有很重要的贵客未到。   众人纷纷猜测那未到的贵客是谁,好大的架子,竟敢让大家等他一个人。   不多时,一辆奢华的马车匆匆驶来,走下一对锦衣少年和美人。   “二哥,我来啦!”顾云庭扯着嗓子高喊。   众人见着来者,忍不住大笑。一年前,这位顾家小公子竟带着一个妓子私奔,险些活活将顾家老爷气死。所以大家都很好奇到底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能迷得风流的顾小公子做出那般荒唐事。   只可惜那美人轻纱掩面,难见真容,身段倒是婉约动人,可窥倾国之色。   两兄弟一年多没见,甚是想念。   顾云庭冲上前,抱住尚玉衡,大笑道:“哈哈!我顾云庭又杀回京都了!”又转头对身旁的美人道,“晚儿,你先去内堂,把准备的大礼送给咱们侄子和小侄女!”   轻纱美人对尚玉衡微微福身,温顺跟着尚府的婢女去内堂。   顾云庭大咧咧坐到首席,瞪了一眼白衣翩然的江临川,没好气道:“好久没见,你咋还是这副死德行?一身素白,奔丧了你?”   江临川手持轻扇,笑道:“江某不才,比不得顾家公子,可为红颜抛家弃业,令人佩服!”   周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咋的?好歹咱有媳妇了,你有吗?”顾云庭涨得脸通红,冷哼,“我劝你早点死心吧!少痴心妄想……”这贱人一直不娶妻,心里到底存着什么念头,别以为他不知道!   江临川手中轻扇微滞,凤眸泛□□点寒光:“你再说一次?”   “小爷我向来话不重言。”顾云庭不由打个哆嗦,死贱人,被戳中痛处了吧?   又等了片刻,还不见开席。   顾云庭摸摸肚子:“二哥,我都快饿死了,还要等谁啊?”   首座上还有两个位置空着,一个是泰山大人,另一个是……   顾云庭愕然,不会在等那家伙吧?   两年前,太尉陆崇左突然提出辞呈,要回归殷上老家种田。   就在世人以为是陆家不甘于臣子之位,借机生乱时,陆崇左竟真的交出手中的兵权,卷起铺盖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都。权势滔天的陆家一夕间突然败落!   之后,尚家接管陆家所掌兵权。   世人不禁猜测,难道是向来与陆家嫡子亲如兄弟的尚玉衡翻脸了?   顾云庭也跑到尚玉衡跟前质问,尚玉衡没有解释,只拿出陆放舟的一封亲笔书信。当时顾云庭心乱如麻,根本看不进去,情绪激动之下,把尚玉衡狠狠打了。   后来,顾老爷子告诉他,是陆放舟绑了自个老爹,亲手交回的兵符。   那个混蛋玩意,竟为了保全江家,毁掉自己的家族!   也正是受了陆放舟的刺激,半年之后,顾云庭才下了私奔的决心。   整整晚了半个时辰,沈甫田才“姗姗来迟”。   见了面,沈甫田第一句就质问尚玉衡:“你小子,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尚玉衡神情平静,恭敬道:“岳父大人请先入座。”   沈甫田人坐下了,口气仍冷硬:“今儿是给我那不省心的丫头面子,想抵赖,门都没有。”   首座在顶里间,在座的无不是京都城里身份尊贵的人物。沈甫田不过是一介商贾之流,竟在大喜日子当众吵闹,着实太不像话。不过呢,人家是尚大统领的岳父,身份摆着呢,众人即使心中再不悦,面上也都佯作淡然。听闻尚家那位少夫人亦是人不省心,皆不由为尚玉衡掬一把同情泪。   外面再风光强悍又如何,谁想到却是个惧内的,哈哈!   沈甫田入坐后,筵席开始。   众人拥簇下,眉心带着一对麟儿现身。尚玉衡板着脸,一手抱一个,如巡视般昂首阔步走一圈,再塞给眉心,低声嘱咐道:“你早些回去,小心染上寒气。”   眉心悄悄翻白眼:“我没那么娇气!”她是怕她那位老爹闹场,特意看着呢!   两年前,这臭老头子逼他们答应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抱回沈家,才让他们在一起。当时应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辛辛苦苦生下的娃,抱给别人,简直就是割她的肉。   沈甫田筷子一摔:“走,找你娘说理去!”   眉心抚额,得,这下又有得闹腾了。   尚玉衡轻揽着自己的小妻子,望着襁褓中的儿女,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此生,他已无憾。 —————————————————————————————————— 本图书由(嗯哼大王)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