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兰心素语凝)为您整理制作 《嫡女重生之弄权》 作者:云上糖 文案: 为替兄长报仇,身为靖宁侯府嫡女的展宁,铤而走险冒兄长之名存活于世。 奈何一步错满盘输,大仇未报,她却遭庶妹和姨娘陷害,沦为他人玩物,最终屈辱死在别人床上。 一朝重生回五年之前,她暗暗起誓,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人随意拿捏在手。纵是女儿身李代桃僵入朝堂,她也要将权势紧握在手,将过往恩怨是非,一一清算! 内容标签: 重生 主角:展宁 第一章 冬末春初,燕京的天气还有些偏凉,展宁只穿了一身素白单袍,怔怔坐在镜子前,指甲狠狠掐着掌心,有些缓不过劲来。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张过分精致的脸。 莹白如玉的面庞之上,黛色峨眉轻扬,眉下一双杏核眼,眼睫浓长,眼眸清亮如水,顾盼间似有一泓清泉流动,几乎可将人溺毙其中,再看那瑶口琼鼻,无一不令人惊叹造物主的偏宠。 可就是这张脸上,此刻没有半点血色,原本该如花般娇嫩的唇瓣,也隐隐泛着白。那夺人心魄的眉目之间,更萦绕着一股黯然惨淡之气。 展宁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抚着自己的唇瓣,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贴身丫鬟瑛儿站在她身后,拿了木梳正准备替她梳头,瞧她这模样,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小姐,你怎么了?” 展宁还未来得及回答,外间的房门突然被人叩响,接着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大哥,你起身了吗?曦儿替你把药熬好了,先给你送进来?” 展宁眉头猛地一跳,眼眸中浮起一片狠戾冷色,她将嘴角轻扯,明显的嘲讽之意顿时显露无疑。 瑛儿看的心里也是一跳。 前些日子倒春寒,她家小姐着凉染了风寒,一病数日,人都病得恹恹的。夫人自己身子骨也不好,来看过几次后,小姐怕夫人被传染,也不让夫人再来。反倒是庶出的四小姐展曦,平日不太亲近,这会却殷勤来伺候着,亲自守着熬药,用心准备药膳,陪小姐说话谈心,体贴照顾下来,小姐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好。 她瞧得出,小姐对这个庶出的四小姐的态度越来越亲密。 可就是前几日,小姐夜里一场噩梦惊醒之后,整个人就有些不对劲了。原本快好的病陡然加重不说,整个人也阴郁许多,不爱说话,有时候坐着就能发上半日的呆。 更让人奇怪的是她对四小姐的态度。原本是亲热熟络的,最近面上虽然还是和气,但她跟在小姐身边十多年,哪里看不出,小姐面上笑着,眼里却有股子冷意。比如现在,四小姐端着药在外面候着,连问了几声,小姐却像没听见,丝毫不应声。而刚刚那一瞬她眼中闪过的狠戾之色,除了大少爷出事那次,她还从未在小姐身上见过。 “大哥?你在吗?” 久久等不到展宁的回答,门外的展曦有些奇怪,不由又出声询问。 瑛儿看了展宁一眼,试探着开了口,“小姐,这四小姐在外面……” 不过她话才开口,展宁便道:“让她等着。先替我梳头。” 瑛儿不敢再多嘴,专心打理起展宁的头发。她的手巧,展宁如今梳的又是男儿家的发式,很快便打点妥当。然后她开了妆盒,将展宁的五官修饰得稍英气些,又寻了件暗青色绣竹纹的衣袍过来。一番收拾过后,展宁起身前去开门之时,俨然已是位丰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纵然是经自己的手打点出来的,瑛儿也有片刻的失神,“小姐这般打扮,和大少爷瞧起来完全没有半点分别。” 展宁脚步一顿,冷脸沉声道:“瑛儿,这侯府之中,里没有大小姐展宁,只有大少爷展臻。今后不许再犯,否则我便送你离开。” 展宁的语气太过严肃,瑛儿心里不禁一颤,但再想想大少爷出事后的种种,想想自己随大少爷一起死去的弟弟,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的靖宁侯府,容不下半点不小心。小姐这些日子的怪异,或许就是想透彻了什么吧?这般想着,瑛儿神色微敛,垂眸认真道:“奴婢一定谨记,还请……少爷放心。” 展宁瞧她神色,知道这丫头将话听进去了,便点点头,走到外间。 一拉开房门,展曦那张俏丽的脸庞毫不意外地落入眼底。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展曦面上的愕然,以及一点来不及收敛的不耐烦。 展宁见状,心底不由冷笑,瞧展曦这模样,她以前怎么会以为,这个妹妹是个乖巧良善的? “大哥……你怎么突然出来了?我唤了许久没人应声,还以为你没起身呢。” 展曦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原本的不耐烦迅速散去,转而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吩咐身边的丫鬟将药端了过来,“刚好,这药凉了一会,正好入口。我还给大哥你熬了点清粥,喝过药喝点粥,嘴里和胃里都会好受一些。” 展曦和那丫鬟端着药就想进屋,展宁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却并不让开身。 托盘之上,鲤鱼戏荷的白瓷药碗里,褐色药汁犹冒热气,边散发出浓烈的药味。不知怎的,那药味到了展宁鼻子里,就变成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甚至不用闭眼,也能想到自己死时那一幕。 严豫死死抱着她,两人肌肤□□相贴,他浑身滚烫,她却周身冰凉。他前一刻还是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她撕碎在床上,那一刻却怔住了,待反应过来后,他面上竟然现了惶恐慌乱之色,疯狂地叫人唤太医。 无法克制的疼痛,难以忍受的屈辱,随着她身下不断流出来的血,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生命。她气如游丝,却止不住地冷笑,“你何必救我……死了倒是解脱……” 严豫掐住她手腕的手瞬间收紧,力道大得像要掐碎她的腕骨,“展宁,你敢死,我就让展家和林家的所有人全数陪葬。” 她闭眼只是冷笑,严豫那张脸,惹得燕京多少女子春心萌动,可她……真是看一眼都嫌难受啊! 她在乎的展家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 至于林家……托展曦和严豫他们的福,她也已经不必再在乎。 “我……一个玩物……,还劳王爷您动怒……” 她的反应无疑惹得严豫大怒,他的声音低沉可怖,“展宁,你别以为我做不到,你怀着我的孩子故意寻死,你若敢死,我就敢让展、林两家所有人替你们陪葬!你不是舍不得林辉白吗?你想让他陪你死?!” 她只是惨笑,她自然不信的严豫的。 若说以前她还有些自以为是,到那一刻,她早已认清,自己不过一个玩物,谁会在乎?严豫不过没玩尽兴,但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将手伸向展、林两家。 他的野心,不会让他这般任性。 自己只是懂得太迟,才会被逼到现在这步。 “大哥,你穿得单薄,就这么站在门口,若是再染了风寒怎么办,赶快进去吧。” 展宁在门口站了太久,展曦更加觉得奇怪,不由出声提醒。 不过展宁还是没有让开,她就那么站着,神情淡淡地看着展曦。她比展曦身量高出不少,眉目又生得极为出众,那一双眼眸更如青山秀水般明澈。只是此刻嘴角噙着一丝笑,冷眼看人的模样,却带了一种极致的冰寒之意。展曦在她目光里莫名打了个寒颤,怎么一日不见,她这个原本对她和颜悦色的嫡出大哥,会用这种冷淡疏离的眼光看着她?她甚至觉得,里面有些一闪而过的弑杀之意。 而就在展曦脸上笑容僵硬之际,展宁出了声,吩咐身后的瑛儿将那丫鬟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然后轻扯了个笑,和声对展曦道:“让你等这么久,是大哥的错,药大哥自己端进去就好,只是大哥眼下有些事,实在不方便,还请曦儿你先回去,大哥隔日给你赔罪。” 展宁态度温和可亲,语气自然,展曦眉头略略一跳,也觉方才是自己多心了。 自从家中嫡姐出事以来,她一直对这个大哥百般示好,对方对她也越来越信任看重,特别是这次他生病,自己整日在他身边伺候着,她瞧得出,这个大哥已经拿她当嫡亲的妹妹来看待,怎么会突然对她冷言冷语呢?想来自己是女子,即便是兄妹,也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想通之后,展曦回了展宁一个笑,又乖巧懂事地嘱咐了她几句,要她多注意身体,才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展宁望着她的背影,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 展曦接近自己,对自己百般示好,为了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这个“嫡子”的身份,也是为了林辉白。 她当初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觉得展曦是个良善的? 结果被她得知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不说,还被她亲手设计,送到了严豫手中。 她大仇未报,却沦为严豫的玩物,眼看仇人得意,林辉白也与她形同陌路……到最后,她会那边屈辱地死在严豫床上,也是展曦在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 过往那些画面不断在脑海里回溯,展曦觉得牙关处都咬得冒了血腥味,眼里也掠过恨意。 可不管是展曦,还是严豫,只怕谁都不会料到,她展宁竟然能够死而复生! 就是她自己,在醒来那一刻,望着镜中人的面容,看着房中的摆设,听着身边伺候丫鬟说话的声音,也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回到了身死的五年之前。 这年夏末,她的孪生兄长,靖宁侯府的嫡长子--展臻,携她外出游历时遭遇意外,展臻拼了命护住她逃脱,自己却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母亲多病,性子又来得柔弱,她膝下仅有展臻与自己这一双儿女。父亲一贯偏宠贵妾钱氏,对钱氏所出的一子一女更是看重异常,说得不好听些,甚至有宠庶灭嫡的迹象。 按照大梁朝例,公侯之家的爵位传袭,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但要是嫡子身死,如果不想“身死国除”,就只能上书祈求圣上开恩,允许庶子承爵。 以展宁对父亲与钱氏的了解,钱氏绝不会给母亲再生下一个嫡子的机会。而母亲的身体,恐怕也没法那么争气。父亲不会想要身死国除爵位被削,最终一定会在钱氏的鼓动下,想方设法让二弟承袭爵位。 钱氏原本就恃宠生娇,不将母亲放在眼中,她那一对儿女也处处与自己和兄长互别苗头,若让她的儿子承袭了爵位,她与母亲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根本不必想象。 孪生兄长死得蹊跷,母亲性子柔弱无法依仗,她不愿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干脆铤而走险,李代桃僵,冒了兄长展臻之命存活于世。 于是,靖宁侯府在意外中去世的,便成了嫡长女--展宁。 展宁天资聪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兄长展臻虽是京中出名的才子,也常常在她面前感慨,自己空有才名,可比起这个孪生妹妹来,还处处逊色一筹。若不是自己这个妹妹深居简出,连京城中贵女们的应酬也不爱参加,以她的容貌与才学,只怕早已名动京师,一家有女百家求。 恰逢今年是三年大考之期,展宁思量再三,决定借科考入仕,积攒自己的力量,以便查清兄长遭遇意外的真相,替兄长报仇雪恨。 她果然在秋闱中轻易夺魁,得了头名解元。可眼看不久便是春闱会试,她却染了风寒久久不愈,亏得展曦“悉心照顾”,她才逐渐好转。 而前世的她,也正是因为这次染病,才开始对展曦托以信任,把这个表面上乖巧良善,对她百般照顾,暗地里却与钱氏母子沆瀣一气的婢生子视作亲妹,以至后来追悔莫及! 思及往事,展宁眼中惊涛骇浪掠过之后,渐渐浮上坚毅之色。她狠狠握拳,老天爷终究对她不薄,让本该魂消魄散的她侥幸重生,虽然重生的时机并不够好,没有让她回到兄长发生意外之前,可现在母亲虽然体弱,但并未到药石惘然的地步,她还没有遇上严豫那个一生的魔煞,也没有被展曦得知自己是女儿之身的秘密,她与林辉白……更还没有到爱消恨切的境地。 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这一次,她珍惜的,她在意的,她定将全力去守护。 对于那些负她的,伤她的,害她的,她将竭力去讨回。 孪生兄长的大仇她一定要查清,让冤仇得报。 展曦和钱氏等人欠她的,她会让她们如数奉还! 至于严豫,就算他贵为亲王,可随意主宰他人生死,这一次,她绝不会让自己再像前世那样,沦为他的玩物,在他身下屈辱至极地死去! 第二章 “公子,趁热喝药吧。” 思量间,瑛儿已将药端到了她的面前,劝她喝药。展宁心中虽对展曦不满,但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身子不能胡闹。毕竟不久后的春闱,她必须全力以赴。 不过,展宁接过药才抿了一口,脸色便陡然变了。她猛地放下碗,起身在房里四处查看。 瑛儿不知她为什么这般反应,不由问道:“公子,你这是在找什么?这药有问题?” 展宁没有理会她,目光在里间外间巡视一阵,终于瞧见一旁小几上的花瓶里,几枝冷梅之间,夹了几朵不起眼的小白花。她捻起一朵在鼻子下面轻轻一嗅,一股熟悉的馥郁香味顿时窜入鼻中。她不由冷冷一笑,“想来今天我这房里,多半会很热闹。” 瑛儿听得一头雾水,接着却见展宁将那花放回冷梅之间,转身端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她不由急道:“公子,这药是不是真有问题?你怎么还喝?” 展宁搁下药碗,眼里闪过一点戏谑光芒,唇边带笑,口气却冰冷,“这药的确有问题。可不喝,别人怎么会把戏唱给我听?” 吩咐瑛儿将空空的药碗送回厨房,展宁瞧屋外阳光还算晴好,便起身到院中坐了一阵。 院中清风习习,她看似在闭目养神,暗里心思却转了个不停。 她死而复生,回到身死五年之前,自己身处的局势与前一世并无差别,重生这几日来的种种,也与自己记忆中出入不大。不过,在她记忆里,自己生病这段日子,不管是展曦也好,还是钱氏等人也好,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为何今日,展曦会在药里动手脚?还有那冷梅之中夹杂的幽寒花,是展曦的手笔,还是钱氏的? 是五年前的自己太过大意,没有发现这些蛛丝马迹,而动手脚之人又临时更改了主意?还是自己重活这一世的轨迹,终究与前世有所差别? 展宁想了一阵,并没有理出多少头绪,却听见身后有些细微的响动传来。她以为是瑛儿,便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有回声。 她不由转回头去看,但刚刚一动,便觉一阵莫名的燥热从体内传来。明明是三月清寒的天气,她却觉得腹下蹿起了一股热意。 这种感觉,她何其熟悉?幽寒花与朱情果的药性,果然不可小觑。 心头一凛,展宁扯了扯衣领,撑着站起身来。不过药性凶猛,她脚踩沾地,面上已然一片绯红,鼻尖渗出汗水,脑中更是阵阵眩晕,险些一个踉跄栽倒下去。 幸好有人及时扶了了她一把。 扶住她胳膊的,是一双白皙匀润的手,顺着那手往上看过去,是刻意低开的衣领,以及衣领处露出来的小幅春光。再往上,那是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院子里?!” 扶住她的人是个衣着暴露的艳丽女子,瞧那穿着打扮和面上风情,不用猜也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展宁面色陡然一变,想要甩开对方的手,不料对方却跟跗骨的软虫似的,死死缠着她不放,柔弱无骨的身子还不断往她身上黏。她想要避开对方,可身上一阵阵燥热乏力,根本避不开,还让对方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你做什么!放手!快来人!” 她厉声叱喝,那女子却俏声发笑,在她耳边道:“哎呀,公子可真不解风情。奴家瞧公子玉树临风,神仙一样的人物,一颗心都落在了公子身上,只想好好伺候公子。公子怎么还要叫人来?再说了,奴家来的时候,您这院里子可一个人都没有。这不是公子特地安排的吗?难不成公子还喜欢玩些特别的戏码?” 展宁只觉手下触感温软,心头不由一阵阵反感。 听这女子的言语,她定是让人特地从烟花地寻来,送到她院中的。 动手这人不仅在她药里、房里动了手脚,还看准了她院子里的人手少。 她毕竟是女子,纵然是假冒孪生兄长,又刻意用药改变了嗓音,但若身边伺候的人精明些,很可能会发现她的秘密。 所以,自从数月前兄长展臻过世,她李代桃僵入住这安澜院开始,便借口丧妹悲痛,想闭关潜心读书,将院中原本贴身伺候的人全撤了出去,转而换上了打小伺候自己的丫鬟瑛儿。 瑛儿是她和兄长展臻幼时偶然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的,当时一道救回来的还有瑛儿的弟弟。瑛儿打小伺候她,瑛儿的弟弟长生则做了兄长的书童,姐弟两人感念她和展臻的恩情,一直对他们忠心耿耿。而数月前的“意外”,她失去了孪生兄长,瑛儿也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如果说这侯府中有什么她能真正信任的人的话,瑛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只是这样一来,稳妥是稳妥了,安澜院里贴身伺候的人手却显得少了。 譬如眼下,瑛儿被她遣去厨房,寻常伺候的下人没有经她允许不能随便至此,以至于她喊人,却根本没人来应。几番拉扯之下,反倒和那女子一起跌坐回旁边的躺椅之上。 她在下面,那女子就伏在她的身上。 这般姿态让展宁皱紧了眉。她微抿着唇,一脸不虞神色,偏偏受药性影响,一张精致的绝艳容颜泛红,额间渗出的汗珠、微微扯开的衣领,与她身上原本清冷的气质相对应,反倒生出一种别样的禁欲诱惑,让人很想看看她这张脸上露出迷乱的表情。 那烟花女子原本是风月场磨出来的老手,此刻看得也有些失神,好半晌反应过来后,往展宁身上黏糊的劲头就更急切了。 今日别人找她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哪家个富贵人家的猥琐男子,结果却见了这么一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别说是还有大笔银子等着她,就算不给银子,和这位公子有上一段情缘,倒不像是对方嫖她,而是她嫖了人家。 “公子既然让人请了奴家来,奴家定然会把公子伺候好,奴家的工夫,你放心……” 那放□□子给展宁抛了一个媚眼,原本放在展宁肩膀上的手边往下抚了下去,眼看就要触到胸口衣襟,却被人一把扣住手腕,狠狠摔开。 “哎呀,公子怎么还别扭啊?” 她以为展宁是故意逗趣,柔弱无骨的身子又附了过去,只是她眼神和展宁眼神接触那一瞬,却觉一股寒意直窜心底,让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原本还一脸□□的俊秀公子,此刻俊颜凝霜,一双明澈眼中的冰寒与傲气,让人无端不敢造次。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由得你造次?” 就在展宁与那烟花女子纠缠不清的时候,一道带怒的中年男子声音骤然响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烟花女子显然未料有人会突然来到,脸上表情顿时僵住。 而展宁听见那声音,也稍微怔了下,好半晌才慢慢转头,顺着声音源头看了过去。只见一群丫鬟仆妇拥着一对中年男女行来。说话的正是那个男子,他年龄近四十岁,一身紫色锦袍,衣着考究,五官英俊,气质儒秀,只是此刻他满面怒容,脸上表情不免有些骇人。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生了一张鹅蛋脸,柳眉凤目,红唇皓齿,身姿婀娜,将一袭浅碧衫裙穿得格外风流。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展宁的亲生父亲,靖宁侯展云翔,以及他偏宠的贵妾钱氏。 重生之后再一次见到这两人,展宁心头的感情有些复杂。对于钱氏,她心头倒只有刻骨的恨。但对于展云翔这个亲生父亲,对于这个得知她女扮男装冒充兄长,又因此被严豫胁迫玩弄,第一时间不是想救她,而是怕她连累靖宁侯府,第一时间就想对她斩草除根的父亲,她除了怨恨与失落之外,还有一些说不尽道不明的悲哀。 第三章 “你这逆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情来!身体抱恙,不能给你祖母请安,倒、倒能做这等□□之事!亏得你钱姨娘还劝我来瞧瞧你!真是瞧得好!” 瞧展宁与那女子的模样,紧紧贴在一起,还衣裳不整面带红潮,任谁都会想到不好的方面。 只是展云翔不问半点因由,开口便是责骂,从这般反应也看得出,他对这个儿子并不是太喜爱。 反倒是他身边的钱氏拉住了他,一面温柔地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一面开口软声劝道:“侯爷别生气,这么劈头盖脸地骂大公子,还不伤了彼此父子感情?不说大公子是侯府嫡子,身份尊贵,前些日子又夺了秋闱魁首,就是这年轻人血气方刚,行事难免冲动,虽然荒唐了些,侯爷也不必气成这样。” 钱氏这番话表面是劝,实际上却有点火上浇油。 梁朝重风雅也重德行,对士子名声极为看重。身为侯府嫡子,胞妹身亡不过数月,春闱在即,自己又在病中,居然还召风尘女子入府,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院中行苟且之事,这种行事,只怕只有那愚蠢至极又□□熏心的人才做得出来。 血气方刚?荒唐? 展宁记得,今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是阁老方杜若,这位方阁老性情刻板,又重士子品性,今日的事要是被人传扬出去,传到方阁老耳中,恐怕不会是这么简单的评价。只怕自己的前程和名声,都会就此断送。 而且若今日被设计的人不是熟悉幽寒花与朱情果药性,还是女儿身的自己,而是真正的展臻的话,只怕此刻被人看到的,会是更不堪入目的景象。 但看钱氏和展云翔来得这么巧,想来这件事里面,展曦扮演了什么角色暂且说不准,但必定有钱氏的手笔。 展云翔叱骂之时,展宁是低着头的,让人瞧不起她面上表情。此刻,听了钱氏的话,她缓缓抬起头来,面上依旧有些可疑的红潮,但面上却一派沉静,没有半丝慌乱之色,也没有被人撞破苟且之事的羞愧。只见她抬眸扫了一眼仍旧愣愣伏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冷色吐出几个字,“滚下去。” 那女子被展宁身上气度慑住,又让那眼中冰寒之意冻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展宁身上起来,浑身哆嗦地跪到了一旁,好半晌醒悟过来后,才开始拼命地朝展云翔和钱氏磕头,“侯爷饶命,夫人饶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今日有人来楼里,说有人点了我进府伺候,我这才到了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求侯爷、夫人饶命!” 她听了刚才展云翔和钱氏的话,就算再蠢笨,此刻也算反应过来了。像她这种出身风尘的女子,居然进了侯府,被侯爷撞见自己与侯府嫡子白日宣淫,一般这种情况,为了名声着想,将事情掩盖下去,自己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她原本还以为撞上个好事,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撞到了刀口上! 果然,钱氏听了她的话,嫌恶地看了她一眼,用极为鄙薄的口吻道:“侯爷,这女子真是不知廉耻,定然是她迷惑大公子,诱得大公子召她入府,还口口声声不知情,把过错全都推给大公子。这种无耻浪荡之人,赶紧拉出去乱棍打死,别脏了侯府的地方!” 钱氏仍旧在话里藏刀火上加油,看似为展宁开脱,实际上是在展云翔面前扣死她招妓入府的罪名。而且还借着维护她的名头,直接要将这女子灭口。这样一来,不管因由如何,她这嫡子在展云翔心目中的形象,仍然是大打折扣。 “来人,把她拉出去,乱棍打死!” 展云翔正在气头之上,闻言直接照着钱氏的话吩咐下人。 那烟花女子被吓得浑身瘫软,哭叫不休不肯让人拖走。毕竟关乎生死,别看她一介女流,拼命挣扎之下,两个下人居然还拖不走她,反倒让她扑到了钱氏面前,抱着钱氏的腿拼命求饶。 这期间,展宁就坐在躺椅之上,冷眼看着面前的闹剧,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一般。 那般模样让展云翔见了,更是心头火气,上前去抬起手掌,就想一巴掌招呼过去。 但他的巴掌还未落下,展宁却朝他一笑,先一步开了口,“父亲若是不相信儿子,便将儿子打死也好。但若父亲还有一点相信儿子,就请听儿子说几句话。” 展宁的笑容里的感情很是复杂,似乎有些苦涩,有些无奈,还有些黯然痛意,展云翔看得心头一凝,手上的动作不觉顿住,虽然还是满面怒容,却也道:“我亲眼撞见,你这逆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展宁摇摇晃晃起身,捂着胸口朝展云翔跪倒,她这般身体不对劲的状态先引得展云翔皱了眉。而她虽是跪着,腰却打地直直的,丝毫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她语气沉痛地对展云翔道:“儿子虽然驽钝,但自小受父亲大人教诲,打心底孺慕父亲大人的德行,事事皆以父亲大人的行事为准绳。父亲大人性情端宁,行事正派,儿子又怎么能够做出私下招妓,百日宣淫,辱没门楣的丑事来?而且宁儿出事不久,儿子尚在悲痛之中,怎么能有这般心情?” 展宁一席话说来,态度不卑不亢,完全不是犯了错的人该有的坦然。而她话里又暗暗把展云翔捧得极高,还显露了自己自己对展云翔的尊崇与孺慕之情。展云翔一向以君子自诩,又素来有些自傲,听了展宁这话,心头很是受用,怒气消散一些后,便生出些狐疑来。 比起爱妾钱氏所出的一双子女来,他对面前这个嫡子真谈不上喜欢。可他也多少知道对方的性情。他那正室所出的一对儿女,性情不像他也不像他们的母亲,反倒像他们那舅舅,骨子里就有一股惹人厌的冷傲。一旁跪着那个烟花女子,论相貌论气质,以他这个儿子的性情,多半是看不上眼的,更别提被迷惑到脑筋不清楚的地步,还召到侯府来□□。这事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想到这,展云翔的语气不觉放缓了些,他问道:“那今日的事,你要作何解释?” 展云翔态度的转变,展宁立刻察觉了出来。她深知此刻该趁热打铁,便膝行着上前几步,到了展云翔面前,一脸恳切望向对方,“一切但求父亲大人明鉴。儿子近日身体抱恙,一直在院中养病,未曾外出。这段时间还劳烦四妹日日给儿子送药来。只是奇怪,今日儿子服药不久,就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偏偏体内还燥热难耐。儿子以为病情反复,忙让身边的丫鬟瑛儿去请大夫,自己则到院中透透气。谁曾想没多久,这女子莫名其妙进了儿子的院子,与儿子一番拉扯,儿子身上乏力,避她不过,这才让有了父亲刚才撞见那一幕。” 展臻与展宁的性情皆有些冷傲,平日对展云翔偏宠钱氏又很是不满,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并不亲切。 但此时此刻,展宁望向展云翔的眼中,却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与信赖。 除了幼时,展云翔还未见过这个嫡子在自己面前这般模样。对方的态度让他心底隐隐觉得舒畅,对对方的话也就听进去了不少。而且在他伸手想扶起展宁的时候,一接触到对方的手,便觉对方身上温度烫得惊人,果然是有些不对劲。于是他不觉变了脸色,道:“来人,去唤大夫!” 钱氏被那烟花女子绊住,一时还没顾上展云翔这边的情况。这会见展云翔态度转变,心里不由暗叫不好。 她深知展云翔与展臻的性情,父子俩都不是和软的性子,常常一言不合便发生争执。而展云翔又一贯不太喜欢展臻,她想着,有自己在一旁煽风点火,今天的事够展臻喝一壶的。可没料到一场病下来,展臻居然连性子都变了,肯服软不说,还会拍马屁了,没几句话就将展云翔的怒气打消,如今还要唤大夫来。 她虽然有把握,寒幽草和朱情果的药性不容易被人瞧出来,可事情这走向开始出乎她的预计,这可不是好兆头。 “侯爷……” 钱氏想了想,正打算开口说上两句,不过她嘴才一张,就见两道人影匆匆从院外赶来。 走在前面的一道,恰恰是展臻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瑛儿,而另一道,却是常常在侯府出入的一名刘姓大夫。 第四章 瑛儿一进院子,就瞧见院里乌压压的一群人,她心里头立马咯噔了一声。再看展宁面色潮红衣裳不整地跪在展云翔面前,跪着身子还有些摇摇晃晃。而钱氏身旁,两个仆妇押着一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那女子拼命挣扎,口中还不断哭诉求饶。钱氏被缠得火冒三丈,命人上前抽了对方两记耳光,又喝命对方住嘴,院子里才稍微安静下来。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眼见展宁的身子又摇晃了下,似乎就要跪不住了。瑛儿丢下刘大夫,赶紧跑了过去,想要扶住展宁。只是她手还没伸出去,展云翔带怒的目光就扫向了她。 “你方才到什么地方去了?” 展云翔脸色阴沉,瑛儿看得心里一沉,转头瞥了眼刘大夫,低声回答道:“回侯爷的话,公子之前喝完药不久,身体就有些不对劲,奴婢怕是公子的病情有什么反复,就赶紧出门去请刘大夫了。” 展云翔闻言皱了皱眉。 瑛儿的话与展臻的话并无出入,而那刘大夫也果真一并前来。如果展臻真有心招妓□□,定然不会让贴身丫鬟去请大夫来坏事。这么说来,今日这事情,展臻还真是被人设计冤枉的。 可刻意设计展臻的人是谁? 给展臻送药的人是展曦,而今日劝自己来看看展臻的人,却是他宠爱的钱氏。 虽然不愿,但展云翔心里头忍不住冒出了怀疑,他转头深深看了眼钱氏,看得对方面上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转回头来,向候在一旁的刘大夫道:“刘大夫,你替公子把把脉,看看可是有什么不适?” 展宁被扶到一旁坐下,由刘大夫替她诊脉。 院里的下人除了展云翔和钱氏的心腹外,都被勒令管好嘴巴退下去。 至于那烟花女子,被堵了嘴绑着,丢到院子一旁等候发落。 院中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刘大夫和展宁身上。 展云翔面色阴沉,眼神不自觉在钱氏身上打转。 钱氏的目光则有些闪烁,表情也不如刚来时的春风满面。展云翔的态度,明显是对她生了怀疑。而今天的事情,也的确是她的手笔。只是她交代得清清楚楚,让身边的丫鬟在瑛儿去厨房的时候绊住对方,怎么瑛儿会脱身出了府不说,还把这刘大夫给请回来了? 这刘大夫一贯是给主母和展臻兄妹请脉的,若是展云翔让人唤大夫来,她还可以请自己熟悉的大夫,让对方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可这刘大夫……钱氏心里开始有些慌了,她隐隐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邪门,自己想设计展臻,但好像反进了对方的套子! “大夫,怎么样?” 看刘大夫收了工具站起身来,展云翔立马开口发问。 刘大夫犹豫了下,老实开口道:“回侯爷的话,大公子体内的脉象很是古怪,有些像中了一味奇药。但这位奇药需要一种特殊的引子来触发药性,我得去大公子房中查探一下,才能确定。” 刘大夫的话一出,钱氏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揪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展云翔瞧她一眼,迟疑了下,还是吩咐刘大夫进屋查看。 展宁将钱氏和展云翔的表情看得分明,垂下头冷笑了下。 她这个父亲对钱氏,还真有几分情真,眼下只是怀疑对方,都会有所迟疑。但当初对她下狠手,甚至害得母亲郁郁而终的时候,她可没见他的犹豫。 很快,刘大夫就从展宁房里出来了。他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多了几支红梅,而红梅之间,夹着了些零星的白色小花。 “我果然没猜错。既然这些幽寒花在此,那大公子的症状,的确就是中了朱情果。” 幽寒花和朱情果素来少见,知道它们药性的人自然更少。展云翔听得有些糊涂,“刘大夫,这两种东西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刘大夫道:“这幽寒花和朱情果都生在岭南酷热之地,是极为少见的奇药。只是这两种东西,分开来都是好的,但若遇到一起,虽不会害人性命,但会惹得人……” “惹得人怎么样?” 刘大夫说到这,略略迟疑了下,目光往在场的女眷身上扫了扫,显得有些尴尬。直到展云翔催促,才继续往下道:“会惹得人意识迷糊,心绪大乱,行为也会失控……” 刘大夫说得隐晦,但在场众人全都明白他的意思。 说白了,这两样东西凑在一块,就是那下三滥的□□。 事情似乎越发明了,一时间,在场诸人的表情显得都有些丰富。 要知道,半个月前,靖宁侯府庶出的二公子,也就是钱氏所生的庶子展颉,才从岭南回来! 展云翔面色是一片铁青,钱氏是忐忑不安却强作镇定,刘大夫是眼观鼻鼻观心退到一旁充木头桩子,至于展宁,却是摇摇晃晃站起身,再度给展云翔跪了下去。 似乎是药性发作得更厉害,她的动作更是不稳,跪下去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听得展云翔眉头跳了一下。他平日再是不喜欢这个嫡子,也明白今日的事对方受了委屈,不由道:“你这是做什么!来人,扶大公子回屋里躺着去。刘大夫,大公子身上的药性可容易解?” 刘大夫尚未来得及接话,展宁已先一步开了口。她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一字一句吐得缓慢,可其中坚定却让人不能忽视,“儿子人在病中,却有人在药中动手脚。这侯府森严,一个烟花女子莫名进到安澜院,如入无人之境。要说这背后没有人指使,任谁也不会相信。儿子自认为人恭谨,从未与人结恶,实在想不出,是谁用心险恶至此,竟然想出这般下三滥的陷害于我。若不能将此事查清,儿子是在寝室难安,还请父亲替儿子做主,彻查今日之事!” 展宁的态度,明显是今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而她的话也的确在理。 幽寒花与朱情果皆少见,侯府也不是一个烟花女子能随意进出的,这背后定然有人插手。 这人是谁暂且不论,但他想要谋害侯府嫡子的心思却毋庸置疑。 展云翔不管是作为展宁的父亲,还是靖宁侯府之主,断然没有将这件事就此揭过的道理。 但展云翔心头有种直觉,这事往下查下去,结果可能不太会是他想见的。 不过没等展云翔犹豫多久,只见一个小厮匆匆从院外赶来,道:“侯爷,老夫人和夫人听说大公 子这里出了事,已经赶过来了。” 展宁闻言,唇边漫上点不着痕迹的笑。 来得正是时候。 她母亲的性子柔弱,凡事不敢争不敢斗,可为母则强,自己遭人陷害,她不会就此作罢。 而她那位祖母个性强硬,一贯说一不二,就是展云翔,也少有忤逆她的意思。她虽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可也不怎么喜欢钱氏。她平日对于这侯府内院的争斗一贯不太过问,但今日之事性质不同。父亲展云翔志大却才疏,在朝中并不受重用,不过承祖上福荫,承袭了这靖宁侯的爵位。但这些年来,靖宁侯府一直在走下坡路,若府中再无人在朝中立足,按照梁朝子承父爵降一等的规矩,再过些年头,这靖宁侯的爵位就得变成靖宁伯了。 老夫人心中最看重侯府名声与侯府的利益,自己前些日子在乡试中夺魁,给了老夫人一道振兴侯府的希望。如今有人居然在春闱之前暗害自己,用的还是这种污蔑自己名声,给侯府蒙羞的手段,她相信,就算钱氏等人心思缜密,让人抓不出真凭实据,但就是老夫人的怀疑,也够让她喝一壶的。 于是,在瞧见老夫人和母亲身影进院的那一刻,展宁悄悄给身边的瑛儿使了个颜色,然后身子一歪,砰地一声昏倒在了地上。 第五章 老夫人汪氏和夫人张氏来的时候,看到的正好就是这个场面。 瞧见儿子昏倒,张氏顾不得身边的老夫人,也顾不上一旁的展云翔和钱氏,直接扑了过去。 “臻儿!你这是怎么回事?” 瑛儿早就得了展宁的眼色,先一步扶住展宁,边一脸忐忑,带着几分凄惶与委屈,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倒也没多添油加醋,只是展宁一身的狼狈,与院子角落里那烟花女子的扎眼,已经刺得夫人张氏眼泪直流,抓着展宁的手望着展云翔和钱氏,“侯爷,我已经失了宁儿,如何臻儿人在府中,还被人这般构陷,还请侯爷给我们母子一个公道!” 老夫人汪氏则气得七窍生烟,手里的拐杖恶狠狠敲上了青石砖地面,骂道:“混账东西!咱们侯府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下作的事!来人,将大公子扶进屋去。旁边那肮脏东西,押去柴房里锁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对了,赵嬷嬷,你带人把今看门的给我带来,好好查一查,是谁把那肮脏东西带进府的。还有,让人去把四小姐给我叫来!” 汪氏作风强硬,行事也来得利落。一番吩咐下来,已将院里的事安排了七七八八。 展宁被送进房休息,刘大夫也跟着进去诊治开药。 那烟花女子被锁起来待审。 亲手熬药的展曦自然脱不开干系,被人从自己院里请来。老夫人甚至吩咐身边的嬷嬷,去厨房把熬药的器具、药渣一并找来。 至于钱氏,老夫人目光扫过她之时,那眼风里仿佛带了刀,割得钱氏脸上的赔笑都要裂开了。 “我听说今日是你性儿好,老爷去你那,你却劝老爷来看大公子,是吗?还真是来得巧!” 这种局面,老夫人说这话,实在有点诛心。钱氏听得浑身发软,脸色一白忙要辩解,但老夫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拐杖又往地面重重一敲,“都给我进去等着,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经过刘大夫的施针用药,展宁很快“醒”了过来。 期间大夫人一直陪在她床边抹眼泪,眼圈都红了。 展宁最见不得母亲这幅模样,一来心里心疼,二来有些气闷。 母亲堂堂正妻,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在老夫人面前不讨喜过得不顺畅也就罢了,钱氏一个妾室也能侍宠生娇让她膈应,她却只会自己难过。可这世间最是弱肉强食,你的对手不会因为你难过就心慈手软,只会变本加厉。因此,比起眼泪来,还击要有用得多。 只可惜,她的母亲上一世直至死的时候,也没明白这个道理。 不愿看母亲继续掉眼泪,展宁伸手握住张氏的手,轻声道:“母亲,别哭了,我没事。” 谁知她这话一出,张氏的眼泪掉得更厉害。她瞅瞅周围除了瑛儿没有别人,不由道:“怎么会没事?今日幸好那药不是毒药,也没让人识破你的身份,要不然我怎么保得住你!” 展宁轻笑,“我早就知道那药有问题,只是没料到她们到底想做什么罢了。不过她们既然找上门来,我怎么也得给她们一点唱戏的机会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展宁心里其实觉得有些讽刺。 她会熟识朱情果和幽寒花的药性,还是拜严豫所赐。 她个性倔强,为了逼她低头,严豫搜罗过不少下作的东西用在她身上。谁知到今日,这些屈辱的曾经,却让她躲过了钱氏的设计,还能将计就计,引得对方冒头。 展宁这般态度让张氏更是担忧,“你这是侥幸!你这孩子,当初怎么不肯听我的话,执意做出那样胆大妄为的事来。你一个女儿家,从今往后,难道真要顶着你哥哥的身份过一辈子?其实就算日后你二弟承了爵,你也是侯府嫡女。而且你与辉白自小的婚约,他会好好待你,你大可不必为了我……” “母亲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展宁握住张氏的手力道顿时加重,打断她后面的话。 开弓已无回头箭,走到现在这步,她已经没有退路。 她不愿兄长枉死,也不愿母亲日后受苦,更何况,就算她想借嫁给林辉白这条路逃离侯府深潭,别人又怎么会放过她? 想到林辉白这个名字,展宁心里有些刺疼,脸色也微微发白。 张氏瞧她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没法再说出什么来。 说到底,还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懦弱无用,不能保护子女,竟然还要靠女儿来保护。 房间里一时静默起来,气氛异常压抑。瑛儿站在一旁大气都不好出。 直到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过来,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才将这沉默打破。 得知老夫人那边人已到齐,就差开场唱戏,展宁撑起身子,坚持与张氏一道前去。 她这个母亲少年时被外祖父、外祖母宠得太好,顶上还有个近乎无所不能的哥哥护着,在蜜罐里养大,不知人心险恶,也没什么手段,还将一颗真心错付给了父亲。以至于外祖家道中落,舅舅又意外离世之后,在侯府的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以钱氏的手段和展曦的唱功,自己不跟着去,纵然有老夫人发话,她也不放心。 等展宁母女去到现场的时候,展曦正一脸茫然地站在屋中,门房和展曦身边的丫鬟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由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领着,手捧大棒守在门口,浑身是蒸腾腾的煞气。 而老夫人端坐上首,展云翔在她左手边坐了,钱氏紧缩眉头伴在展云翔旁边。 老夫人右手边留了两个位置,见张氏和展宁进来,便招招手示意两人坐过去。 “臻儿身子可好些了?” 老夫人问话,展宁微微咳嗽了身,略低头答得恭谨,“让祖母操心,经大夫施针用药,已经好了许多。” 老夫人见她面色虽然苍白,但状况比之前好了许多,便点点头道:“既然好了,那就开始吧!” 最先被盯上的便是展曦。 展曦的母亲原本是府里的丫鬟,容貌俏丽,还别有一番江南女子的娇弱风情。展云翔一次醉酒后风流,有了展曦,才将她抬了做了姨娘。 虽同是姨娘,但丫鬟出身的姨娘与钱氏这种家世清白的贵妾比起来,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连带着展曦也是一样。 老夫人对这个庶女,自然谈不上多重视,平日也不见得有多和颜悦色。 不过今天老夫人的态度却有些诡异,她开口便是笑:“听说最近四小姐和大公子走得近,为了大公子的病劳心劳力,连熬药都是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这样很好,这同是一府的兄弟姐妹,不管嫡出庶出,都该像这般友爱。” 展曦是直接让老夫人身边的人从屋里带过来的,路上也没人给她传音送信,她虽然一进屋就感觉气氛不对,但对究竟出了什么事好像还不太清楚,对老夫人的态度也拿捏不清。只见她眉头微微一闪,脸上带着惯有小心懂事,柔声道:“夫人身子不好,大哥房里伺候的人手也少,做妹妹替大哥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老夫人颔首一笑,“的确应该。”笑着笑着却变了味,“只是熬药熬出歹毒心思来,就不应该了!” 说着,老夫人扫了身边伺候的婆子一眼,对方会意上前,将一个纸包摔到了展曦面前。纸包敞开,露出了里面褐色的药渣。 展曦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孙女不懂祖母的意思,还请祖母明示!” “不懂?”老夫人冷笑一声,“我问你,你大哥今日服的药,是不是你亲手熬的?” 展曦一直道自己对兄长尽心,事事亲力亲为,连身边的丫鬟都不让插手,如今哪敢摇头? 老夫人见她不否认,又道:“那我问你,你亲手熬出来的药里,怎么冒出了朱情果这种东西?!还有近日除了你,就没人去过你大哥房里。你大哥房里的梅花也是你前些日子送过去的,里面怎么就夹了幽寒花?” 展曦一脸茫然无措地摇头,“孙女不明白祖母在说什么。大哥的药的确是我亲手熬的,那梅花也是我剪了送过去的,可什么朱情果、幽寒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展曦辩解之时一脸无辜,一双俏眼含泪,欲落未落,瞧起来十分可怜。 展宁看得真切,心底忍不住暗嘲。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自己从来就没学会过。难怪林辉白当初娶了展曦后,没多久便化了绕指柔。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不吃这套? 奈何老夫人明显不吃这套,“不知道吗?我让人给你解释解释!你也解释给我听听,怎么你亲自经手的东西,出了问题你还不知道?” 老夫人这话一出,她身边的人自然言简意赅地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在提及朱情果和幽寒花时说得有些隐晦,可以展曦的心思,也足够弄明白了。 展曦面上有些发憷,也不知是得知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还是被揭穿了所作所为心虚。但是她并不肯认,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祖母,我一个久居深闺的姑娘家,怎么可能知道这什么朱情果、幽寒花,又怎么可能弄得到这些东西?” 展曦的话其实也在理。老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今日的事,不管是下药也好,还是带这烟花女子入府也好,都绝不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小姐做得下来的手笔。但她拿展曦开刀,就是要隔山打牛! 接着,老夫人冷哼一声,厉声道:“你不知道,那你告诉我,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碰过那些东西?有吗?!” 第六章 老夫人冷哼一声,厉声道:“你不知道,那你告诉我,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碰过那些东西?有吗?!” 展曦先是怔了一怔,脸有些不自觉地往展云翔的方向偏了偏,但很快就缩回来,然后朝着老夫人的方向重重磕起头来。 “孙女真的不知道,孙女也没做过,求祖母明鉴。” 老夫人没有理会她。 展曦含泪看了在座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展宁身上。 她膝行着上前,跪到展宁身前,泪眼婆娑望着对方,语气哀戚,“大哥,你也不信曦儿吗?曦儿真的没有做过。别说我没有害人之心,就算有,这些日子大哥的汤药吃食都经过我的手,我就算再蠢,也不会在里面动手脚!” 展曦的辩解句句在理,她在这府中又一贯低调乖巧,从未露出过半点歹毒心思。 张氏面上神情已有动容。展云翔皱了眉,也似要开口。 展宁瞧着暗想,换做是上一世的她,可能也会相信展曦吧。只可惜,在经历过前世那么多的背叛与算计之后,她对面前这个庶妹,已经没了半点信赖! 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在没有拿捏住充分的证据前,有些姿态还是要做的。毕竟展曦照顾他这么“尽心”,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得有关爱之心。 展宁忙站起身,伸手欲扶起展曦,“四妹快起来,大哥自然是相信你的。今日的事等祖母审明白,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展曦直摇头,眼泪如珠串般掉下,并不敢起身。 她这般模样委屈至极,却不知一旁的老夫人已十分不悦。自己这做祖母的讯问她,她竟然撇下自己跑去找苦主含冤,还弄得这般梨花带雨委屈可怜,这不是明摆着怪自己污蔑她吗?不肯给她公道吗? 因此,老夫人冷冷发了话,“哭哭啼啼拽着你大哥做什么,不知道你大哥这几天身子不好吗,这里是侯府,不是戏台子!既然要跪,就给我跪到门外去!” 展曦面上表情瞬间僵住。在老夫人面前跪着不算什么,到门外院里去跪着,天冷遭罪不说,更是丢人至极的事情。就算是庶出,也是侯府正经的小姐,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拿出来,就让她跪到一帮子下人面前,这以后让她拿什么脸呆在侯府里? 展宁知道展曦的性情,表面温柔乖巧,暗地里自尊心却强到可怕的地步,别人对她的好记不住,别人折辱她半点,她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只待日后百倍奉还。老夫人这招,比打她还让她难受。 展宁心头冷笑,面上却露出不忍神色,开口欲求情。不过她一句“祖母”才唤出口,已被老夫人打断。 “谁也不必求情。来人,带四小姐去院里跪着!” 展曦被带出去的身影十分狼狈,但老夫人盛怒之下,也没人再多求情,屋里的气氛因此更加凝重。 接下来被讯问的,便是侯府里的三个门房。 展宁母女到来之前,老夫人已经让人暗地里审问过那烟花女子。 那女子花名玲珑,是燕京有名的妓馆翠云楼里的姑娘。今日到楼里带她出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貌稀疏平常,几乎是那种一丢进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的人。全身上下唯一一点能作为记号的东西,大概就是对方右耳后有颗绿豆大小的红痣。 那人并没有告诉她要来的人家是哪家,只骗她说自家公子癖好奇特,不喜欢到秦楼楚馆寻欢,只喜欢挑中意的姑娘到家里伺候。她本不愿去,但对方给的银子丰厚,她也就动了心。 不过那人行事十分谨慎,在将她送到展宁的安澜院前,始终蒙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知晓周围的情况。他们一路上似乎并未遇到什么人,也没听带她入府那人与谁谈话,自然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门进的府。 为此,老夫人将府里几处门的门房都召了来。本以为必定会有发现,谁知事情就卡在了这。府中的门房全都一口咬定,今儿个自己没有放过可疑女子进府。 老夫人气得让人赏了每人二十板子,但他们仍然坚持自己未曾放人入府。最后还是西侧门的门房熬不住,道自己因肚子不舒服,耽搁过半柱香的时间,如果有人带那烟花女子入府,大概也只有这个机会。 之后不管老夫人如何惩戒,就再问不出别的消息了。 老夫人也暗地里让那烟花女子将府中男子都查看了一遍,特别是钱氏和二公子展颉身边的人。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府里根本找不出任何右耳后有红痣的男子。 线索就这么断了。 明明种种的迹象和嫌疑都指向钱氏,可老夫人亲自出马,仍然找不到半点真凭实据,自然也就无法问钱氏的罪责。 大张旗鼓开了场,明知道府里有人作怪,却查不出来,闹了这么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老夫人汪氏很是胸闷。 展云翔脸色也不太好看,但眼下这种状况,他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要出面善后。他向老夫人汪氏道:“娘亲,查了这么久,您也累了。臻儿受了委屈,人也还在病中,今日的事不如暂且到此,剩下的交给儿子处理,我会彻查这件事的。” 展云翔这是搭梯子给汪氏下台。 汪氏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把视线瞥向了受委屈的孙子,“臻儿,你怎么看?” 钱氏的手腕,展宁上辈子就领教过。这滴水不漏的做派,一时间要查个所以然,并不现实。再瞧她爹那一脸替对方担心护短的模样,今日自己也没占多大的赢面。而且什么事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从来没有痴心妄想,今天就能把钱氏和展曦一并打入绝境。眼下,她就先给她们点小教训,讨点利益好了。 展宁心思一转,面上表情显得颇为无奈,“这偌大一个侯府,竟然能凭空冒出一个人来,还查不出究竟。想来对方是有备而来,也谋划了许久,咱们很难查到证据。祖母今日为了孙儿的事情已经过度操劳,孙儿不愿您再为此劳心劳力,这事就依照父亲的意思处理吧。” 展宁的话令展云翔面色舒缓了些。 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更沉,但嘴上却不说什么,沉吟一阵后,她颇为不愿地点了头。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暂告一段落的时候,老夫人汪氏却道:“今日的事可以慢慢详查,但有几件事情拖不得,得先做个决断。” 展云翔奇怪道:“什么事?” 老夫人目光冷冷往他身边的钱氏身上一扫,缓缓道:“虽然这事没查清楚,但有些该改改的地方,仍然该改。” 钱氏眉头一跳,暗暗揪紧了帕子。她本来紧张地望着老夫人,突然间,却觉得有一道清寒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去,正好对上展宁好整以暇的目光,以及一脸了然的笑。她恍惚觉得,对方那笑别有深意,似乎在告诉她,你的麻烦来了。 就是钱氏恍惚的工夫,老夫人已经把几件事一一道了出来。 “这第一件,是四小姐展曦的事。她既然口口声声要照顾大哥,就该事事小心细致,可自己亲自经手的东西,还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不管这朱情果、寒幽花是谁的手笔,都跟她不够尽心有关系。咱们侯府的小姐,不该有这种言行不一的浮夸性子,就让她在自己院里禁足半月,好好养养性子!” 老夫人对展曦的处置,其实有迁怒的意思。可她这么定了,旁人也没有劝的,展曦这禁足的惩罚也就板上钉钉了。 “第二件,是大公子院里伺候的人手问题。堂堂侯府嫡子,身边竟然就一个贴身丫鬟伺候着,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成何体统!明儿起还是照规矩,再加拨两个一等丫鬟,三个二等丫鬟,四个小厮和四个婆子过去伺候。大公子平日要嫌他们碍了你读书,不让贴身进屋,在院子里伺候着也成!” 往自己院里添下人的事,老夫人汪氏之前已然提过,展宁一直借口要潜心读书推辞。今天出了这样的事,老夫人会旧事重提并不意外。就是展宁自己也觉得,身边的确该添几个信得过的人。她想了想,也不推辞,只笑了向老夫人道谢,“谢祖母关心,之前是孙儿任性不懂事。不过孙儿院里添人不急在这两日,孙儿想等身子好了,自己挑几个合意的。” 对展宁的要求,老夫人并不觉得突兀。 今儿的事也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侯府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脱了她的掌控,别说展宁,就是她自己,搞不好身边都被人塞了人! 这么想着,老夫人看向一旁钱氏的目光就更冰冷了。 “这第三件事,是钱姨娘协助夫人管家的事。原本我瞧夫人性软心善,担心她一个人打理侯府太过操劳,又见钱姨娘平日能干聪慧,才叫钱姨娘协助夫人管家。但从今日的事情看来,连个门房都管不好,竟然把烟花女子放进了府!这当初还是我看走了眼!从今儿起,钱姨娘手上所有的事务交回夫人手上。” 钱氏身子陡然一震! 方才老夫人一开口,她就已知道不妙。只是她想着老夫人毕竟没真凭实据,就算要找她麻烦,也不会太难应付,谁曾想老夫人下手会这么干脆,半点不提是谁指使谋划方面的事情,就只揪着这门房上实实在在的失误,直接夺了她手上管家的权利! 要知道,夫人张氏性子柔弱,又没多少手段,平日说是她协助管家,但仗着展云翔的宠爱,这侯府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经了她的手。她虽是个姨娘,可手中实打实的权力,比起张氏这个主母还多上几分。 这要没了这些权力,别的不说,就是瞬间少掉的实惠,都能让她心疼死! 而且这些年她借着管家挪用了不少银子,虽然做平了账目,不容易被人发现,但要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这样的结果,钱氏自然不愿看见。可眼下老夫人正恼她,她也不好开口,便在暗地里扯了扯展云翔的衣角,一脸期盼望着对方,希望对方替自己开口。 展云翔对钱氏一贯宠爱,之前虽有怀疑,但眼下没有证据坐实,他自然不愿再去疑心钱氏。这会见老夫人罚得重,得了钱氏的眼风,也就准备开口。 不过他嘴才一张,老夫人就道:“今日的事暂就到此,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说完这话,老夫人起身就走。展云翔没机会再求情,一群人也很快依言散了个干净。钱氏再不甘心,也只有暂时认命。 展宁与母亲张氏经过钱氏身旁,看着她那一副压不住的肉疼样,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钱氏大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的滴水不漏既是好事,也是天大的坏事。 一个妾室,在侯府居然有这么大的能力,凭空塞进来一个人,还让老夫人都查不出线索。试想想,老夫人怎么会再给她继续管家的机会? 树大招风,就是这个道理! 你在这个地方赢了一场,在别的地方总要输一些。 第七章 春寒渐渐褪去,天气一日一日地转暖,展宁的身子也一日一日地好转。 烟花女子莫名摸进他的安澜院这件事,在展云翔接手之后,渐渐没了声息。 对此展宁倒不意外。 既然老夫人当初出马没有审出个所以然来,事情再往后,不过就是给了钱氏喘息之机。以钱氏的手腕,以及她对展云翔的影响力,这事要能查出什么来,展宁才要感到奇怪! 而这期间展曦一直被禁足,不用面对那张虚伪的笑脸,展宁心头觉得舒坦不少。但为了配合她这个“好妹妹”前些日子的贴心,她还是让瑛儿给展曦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些消磨的书籍,一次是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也算是告诉展曦,自己这个“大哥”没有怀疑她。 至于安澜院添人的事情,展宁凭着前世的记忆,在母亲张氏和老夫人汪氏的院子里各求了几个人,把三个二等丫鬟、四个婆子的空缺顶上。可就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两个一等丫鬟和几个小厮,她却一直没有定下来,仍然只让瑛儿打理。 老夫人汪氏以为她是不放心府里的人,准备让人伢子领几个身家清白、聪明伶俐的人来给她挑选,她也婉谢推拒了,只道是自己另有打算。 她如今是侯府的嫡长子,前途又一片大好,对于这些小事,汪氏虽然奇怪,也都由了她。 二月这最后一天,春阳妙曼,展宁觉得身子利落许多,便带了丫鬟瑛儿出了府。 五年的时间,在燕京这座百年都城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记。 展宁循着旧日记忆,直接去到了东城长乐大街的陶然居。 燕京的格局,皇城坐北朝南,东富西贵,南面多贫贱。这东城多是商贾富户,这长乐大街,正是燕京最繁华的商圈所在。而这陶然居,则是燕京里有名的食府,环境清幽雅致,菜品别具风味,不少贵家子弟都爱到这地方小聚。 今日展宁到这里来,是想找两个人。 上一世的时候,她曾听对方提起过,对方就是二月末的这一天,在陶然居门口被人救下的。 她想试试看,这一世,情况还会不会一样。 为此,她特地挑了二楼临街的雅间。人往窗前一坐,楼下长街之上的动静尽在眼底。 刻意的等待让时间变得冗长,瑛儿坐得无趣,展宁却兀自品着茶,波澜不兴的模样,看不出半点焦躁。 就在她添到第三杯茶的时候,楼下长乐大街上终于响起了异于平时的喧闹声。 展宁放下茶杯起身一看,只见远处一团黑影飞快逼近,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打马穿街而过。 这会时将近午,长乐大街街上行人如织,这男子当街纵马,自然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躲避。动作快的还好,动作慢些的,一不留神便被抽了一鞭子,一时间街上乱成了一团。 “这人是谁呀?当街纵马,也太嚣张了!要是撞着人怎么办?” 瑛儿看得十分不忿,正抱怨着,却见展宁脸色猛地一变,匆匆起身下了楼。 “公子,你这是去哪?” 瑛儿不明就里,奇怪地往楼下一看,却见街边一对少年男女避马的动作慢了些,那女子被一鞭子抽翻在地,那少年居然冲上去想拦马,结果惊了马,马上那男子险些被掀翻下来。那男子自然大怒,好不容易稳不住马,翻身下了马,抽回鞭子劈头盖脸就往那对少年男女身上招呼。 “糟了,公子准是去帮忙去了!” 瑛儿估摸着展宁的性情,定然见不惯这些事,心里担心,也赶紧跟了下去。 展宁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赶到的时候,那对少年男女已经吃了不少鞭子。 期间,那少年一直将那姑娘拼命护在身下,自己背上衣裳都被抽碎了,脸上也是几道血痕,看起来狼狈至极。不过他的性子却是个倔的,明明被打得可怜,却还梗着脖子怒视那纵马的黑衣男子,“京师重地,你当街纵马还任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 那男子一脸怒气,也不言语,冷笑着抬手又是几鞭抽过去。 围观的路人瞧得不由倒抽冷气,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敢怒不敢言,更没人敢上前拦阻。 “住手!”展宁瞧得面色发冷,上前冷声道:“这位公子好大的威风。当朝法令,严禁任何人闹市纵马,违者杖刑二十。你公然犯禁不说,还敢行凶伤人,莫非真是如这位小兄弟所说的,眼里没有王法了吗?” 那男子见有人多管闲事,手上鞭子一顿,满脸戾色地转头看过来,抬手似乎就要一鞭子抽过去。不过他的目光才触及展宁,手上动作便犯了迟疑。展宁衣着华贵,相貌精致出尘似画中人,一身气质清冷,一看便是贵家子弟,不像地上那一对少年男女,是可以随意鞭打的对象。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息事,那黑衣男子似乎觉得脸上不好看,不由怒瞪了展宁道:“你是什么人,敢管我的闲事?!” “我敢管,自然就有管闲事的资本。趁我现在不与你计较,自己滚一边去!” 展宁轻蔑看他一眼,便不再与他多言语,转而俯身将那对少年男女扶起身来。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带着些许虎气。他身上脸上鞭痕吓人,但都是皮外伤,不是太碍事。 被他护在身下的那个姑娘瞧起来年龄比他略大些,生了一张瓜子脸,眉目清秀是清秀,却有些寡淡。因为那少年护得死心,她身上的鞭伤并不严重,但她面色微青,唇色发白,眼睛半阖半开,眸中没有半分神采,明显就是在病中。难怪刚才一鞭子便被抽翻在地,没了声息。 “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快将她扶好,随我去医馆!” 展宁瞧着那张苍白的熟悉面孔,心头略略一紧,赶紧就想将人带去医馆。 那少年本已将那姑娘扶起,听了展宁的话略微一愣,奇怪看了展宁一眼,眼中不觉带上了些警戒色彩。 “愣着做什么?这模样还不赶紧去医馆,你想害死她?瑛儿,过来,扶着这位姑娘!” 展宁见少年那神色,心里多少猜到,对方大概是担心自己打这少女的主意。可她眼下也没办法跟对方解释,只能吩咐瑛儿过去帮把手,和那少年一道,一左一右扶着少女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几人说话的工夫,一直被展宁晾在一旁当空气的黑衣男子面上有些架不住了,上前拦阻道:“站住,这小子惊了我的马,这么便宜就想走?没那么容易,让他给我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展宁看他的眼神冰冷,“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这情形,到底该谁给谁道歉?” 那黑衣男子额头青筋一跳,马鞭指着衣衫偻烂的少年,“这种贱民,抽死也是活该。本公子莫非还要给他道歉不成!” 展宁听得心头怒火升腾,本想与他计较,但听身侧那少女难过地□□了一声,再想想上一世救了这少女那人或许就在附近,她心知此时不是该纠缠的时候,便压了火气,不再理会那男子,吩咐瑛儿扶着人离开。 不料就在她转身之际,那黑衣男子自觉一再受轻视,心中不悦,抬手一鞭就朝展宁抽了过去。 展宁听得身后风声疾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本以为定然要挨上一鞭子,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反倒是那男子惨叫了一声,手中鞭子也坠了地。 展宁奇怪地看过去,只见那黑衣男子手腕上一道血痕刺眼。而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展宁极为熟悉的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身着一袭月白云锦绣袍,长身如玉,黑发如墨,飞眉如刀裁,朗目若星辰,俊朗不可方物。而与他俊朗面容相对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锋锐气息,他只是无声站在那,却让人觉得那是一把出鞘的刀,气质锋锐到斩开了周围的空气。 他是微笑着看着展宁的。 但展宁看着他,却觉得自己嘴里突然泛起了一股血腥气。 她几乎要用尽了所能的力气,才能迫使自己将心中翻江倒海的厌恶与抵触压抑下去,冷静地站在原地。 第八章 睿王严豫。 展宁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将牙关咬得死紧。 她到底还是遇上了。 遇上了这个嚣张而可恨,毁了她上辈子的男人,她上一世躲不开避不过的魔障。 今日在出府之前,她就设想过这场会面。 她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来这一趟,可身旁这对少年男女,是她必须来的理由。 而且她既然顶替了哥哥展臻的身份活下来,就注定要进入仕途,那么终究有一天,她仍旧要同对方碰面。 她不可能躲着对方一辈子,躲不过,便只有争到底。 她倒要看看,这一世,严豫是否还能将她拿捏在手心里! 展宁打量严豫的同时,严豫也在打量着她。 身为天家子弟,打小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长大,即便母亲德妃贵为四妃之首,在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父皇也对他十分宠信,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严豫仍然是在看不见的荆棘中长大,对揣摩人的心思自有一套。展宁虽然强压着情绪,但严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初见他那一刻,眼中掠过的厌恶与抵触。 她厌恶他。 这样的认知让严豫唇边的笑稍微淡了点。 不过那只有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展宁身边的那对少年男女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展宁的身上,他朝她淡淡一笑,“这位公子,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面对严豫的“好心”,展宁虽然很想若无其事地回对方一个笑,可她只是这么远远站着,看着严豫,上一世与严豫相处的那些画面便不可抑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初次见面对方意味深长的笑与饱含掠夺的目光,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与试探,得知她真实身份后如猫捉耗子般的刻意戏耍,以及强迫她留在身边的种种折辱,母亲、兄长的冤仇、自己的尊严与自由……所有她在意的一切,都因为他而失去。 对他,她根本没有办法平常心对待。 彼此对视的目光之间,是漫长的沉默。深知再这么僵持下去,必定会惹得严豫疑心。展宁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在暗地里狠狠掐了掌心一把,借着疼意支撑,她才听见自己尽量平静,却仍显冷硬的声音,“多谢公子刚才出手相助,在下不甚感激。”说着,她指了一旁捂着手腕一脸铁青的黑衣男子,道:“如果公子还愿意帮忙,烦请将这位送去京兆尹府,也烦请公子替他做个闹市纵马、当街行凶的证人。” 那黑衣男子闻言不由怒骂,“谁敢!知不知道本公子是……唔……” 他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见严豫手一挥,严豫身后两个贴身侍卫立即上前,动作粗暴地堵了他的嘴,还将他拖了下去。 那黑衣男子一脸怒色,严豫却向展宁笑道:“为公子效劳,在下乐意至极。” 展宁这会心绪稍已平复了一些,不愿在此久留,她语气淡然地同严豫道了谢,只道要赶紧送身边这位少女去医馆,便向严豫告辞离开。 本以为严豫会说点什么,但对方居然好说话地点点头,让她请便。 展宁带着那对少年男女与瑛儿离开,走出好一阵以后,才觉得有些奇怪。 上一世她初见严豫,是殿试三日后的琼林宴上。那一日严豫就对她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一再与她接近。今日她本以为对方会有些纠缠,不料却脱身得如此顺利。 莫非重活这一世,她与严豫的关系,有了大的变数? 展宁心中犯疑,却不知道,在她的身后,严豫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人群里,才收回了视线,皱了眉沉声道:“展宁,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展宁将那对少年男女送到附近医馆,大夫替两人诊治后,发现那少年的确只是皮外伤,他身子骨好,简单用药之后便无大碍。 至于那姑娘,大夫越瞧脸色越差,最后黑着一张脸告诉展宁,这姑娘得了时疫,身子底子又差,施针用药不过是尽人事知天命。不过这疫症凶猛,一不留神身边的人都会遭殃染病,他店小命薄,可不敢随意收留这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展宁赶快带着人走。想来若不是看着展宁一身清贵之气,这大夫早让伙计把人撵出去了! 那少年一听,一双眼立马瞪得老大,望着大夫满是怒气,“你是大夫,怎么能够不管病人死活?” 大夫笑得讪讪得,“我开门求财,可这种病症,还是命要紧。我瞧你们这形容,是跟着前段时间北方的流民进城的吧?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这染了病的流民,让官府知道,可没我仁慈……” 少年还要争辩,被展宁拦了下来。 上一世碰巧救了这对姐弟的人不是她,她后来也只是从当事人嘴里简单听过这段经历,并不知其中还有这些曲折。 但她知晓,这年年初,北方幽、并两州雪化之后不久,便爆发了一场瘟疫。两州州民病死无数,不少人背井离乡逃难,这对姐弟也是由此流落进京的。 燕京是京师重地,达官贵人多惜命,对这批可能感染时疫的流民管控极严。这对姐弟也算运气好,居然躲过官兵盘查进了城。这要真被盘查出来,必定会被送到隔离所,到了那种地方,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这大夫会有这般反应并不奇怪,就是瑛儿,听了大夫的话,望向那对少年男女的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她看看展宁,又看看那对少年男女,有些犹豫地劝道:“公子,你前些日子重病了一场,这身子才好,千万不能再大意。眼下还是小心些……要不咱们给他们点银子,让他们去别的医馆瞧瞧?” 瑛儿声音虽压得低,但那少年还是听见了。大概是被瑛儿言辞间的避讳刺伤,他对方怒目一瞪,道:“谁想要你们的银子!我不要你们假好心!” 瑛儿被瞪得面上一红,心头有些愧疚,又有些不满。她那话的确有点不好听,可她也不能拿展宁和自己的命开玩笑啊!而且展宁刚刚才救了他们,这少年却出口恶言相向,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不过没等瑛儿辩驳什么,展宁已先一步开了口。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少年,目光有些冷,口吻里也带了点嘲讽,“我的丫鬟要给你们银子,就是她的好心,至于收不收留你们,那更是我们的自由。这世上,没有谁有必须帮谁的义务。反倒是你,流落异乡,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可以依仗之物,却还这般傲气。若不是你姐姐护着,只怕你连燕京城门都进不了吧?如今你姐姐命在旦夕,你还留着你那点可笑的骨气,是真的想救她吗?我看你是想害死她。” “你说什么!我、我怎么可能想害死姐姐……” 那少年性子倔强,平日从不肯低头,此刻被展宁讥讽得浑身血气上涌,张口就要反驳。可他才说了一句话,便听身边姑娘难过地呻吟了几声。他脸色不由一变,再抬头对上展宁清冷的目光,看着对方眼中的责备之意,又反思自己的处境,他后面的话越发没底气起来。到最后,他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突然嘭地一声朝展宁跪了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语气也因为难堪而显得艰涩,“刚才是我的态度不对,请你帮忙救救我姐姐,只要你能救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当真?要知道,你能帮我做的,我或许并不需要。” 展宁的话语中仍有为难之意,那少年的脾气并不是好的,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展宁的目光带刺。 可两人对视一阵,最终还是他垂下头来,极为艰难地道:“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吩咐,都可以……只要你救她。” 展宁抿着唇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就在少年都以为她不肯答应的时候,她却叹了口气,开口吩咐他道:“把你姐姐背起来,跟我走吧。” “公子,这……” 瑛儿不知道展宁想做什么,想出言再劝,却被展宁打断,她道:“白水坞那座小别院眼下无人,我暂时把他们安置在那边。你替我去请刘大夫,把这姑娘的情况说给他听,劳他立马跑一趟。” 第九章 白水坞的别院是展宁母亲张氏的陪嫁。 院子不算大,不过两进,但胜在地方清净,环境也来得清幽雅致。往年夏天,她与兄长、母亲都会过来小住一段日子。 这别院中伺候的下人不多,且大多都是当年跟着母亲从张家过来的,不像靖宁侯府,人多眼杂,处处让人不放心。 展宁将那对少年男女安置在别院西厢,还拨了两个身体康健的仆妇帮忙伺候。 刘大夫来看过之后,道那姑娘的确是染了疫症,但病尚未入骨,不算无药可治。他替那姑娘开了治病的药方后,顺带又替展宁把了道脉,把完之后脸上现了些担忧。 “公子,你身上的风寒症状倒是褪尽了,可我观你的脉象并不稳健,似是心事过沉郁结于心所致。有道是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啊!我替你开副方子调理一下,但还是要你放宽心思才行。这世间事,过犹不及,凡事也都不必太好强。” 刘大夫当年曾受过展宁母亲张氏的恩惠,一直对张氏怀有感激之心。展宁与展臻兄妹自小就是请的他的脉。展宁以女儿身顶替哥哥的身份存在,男女脉象不同,所以刘大夫是为数不多知晓真相的人之一。他也算看着展宁长大,对她的性情比较知晓,又担心她的身体,才有这番规劝。 展宁明白刘大夫是好意,可自己受尽陷害屈辱而死,死又复生这些事情,她连母亲都无法开口,又怎么能对刘大夫言语?而她经历过的那些背叛与暗算,折辱与痛苦,旁人又怎么会理解?几乎重生后的每一个夜,她都会在噩梦中醒来。那些过往死死纠缠着她,让她不能喘气。 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必须事事好强,无路可退! “多谢您关心,我会记住的。” 展宁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不显露,只真心诚意地谢了刘大夫的好意。刘大夫观她神色,也知她自有打算,轻叹口气收拾了医箱起身。 “你让人随我去取药吧。还有,那姑娘的病症传染性很强,以防万一,我再另外开些预防的药,今日接触过她的人都喝上几日。另外她住这院子也要注意,必须每日不间断地焚药,以免疫症蔓延扩散。” 安置好一切,从别院回府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瑛儿跟在展宁身后,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公子,你怎么能将秦思姐弟安顿在别院呢?若是那时疫控制不住,蔓延开来,这责任可就大了……” 展宁与瑛儿主仆离开别院之前,那姑娘醒来过一次。知道是展宁救了她们,又不顾她染病将她收留在府中,感激不已。她拉着少年再三向展宁道谢之后,也将自己的身家来历交代了出来。 她与那少年是姐弟,她唤秦思,弟弟叫秦川,都是随着流民由幽州进京的。他们的父亲本是幽州下面一个县的小吏,家中虽不富贵,但还算殷实,两人一直生活得不错。但幽、并两州这次瘟疫来得凶猛,他们父母都在瘟疫中丧生,只有他们姐弟二人只身逃了出来。他们父母过世前给了他们一件信物,道是京中有值得信赖的故友,让他们前来投靠。只是姐弟两人才进京,信物就被人偷了,姐姐也染了病,眼看着身上银两都快耗尽,今日还在街上惹了瘟神。若不是展宁出现,姐弟两人只怕就要走投无路。 秦思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温柔沉静,显然在家中时也是教养极好的姑娘。瑛儿对秦思姐弟的遭遇很是同情,但人心都是偏的,亲疏远近仍有不同。展宁如今自己的处境都艰难,称得上如履薄冰,瑛儿怎么也不愿意她再往自己身上找麻烦。这私底下收留感染时疫之人,要让侯爷和老夫人知道了,展宁保准要被责罚。 相对瑛儿的担心,展宁的态度要淡然从容许多,“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刘大夫不是说过,只要调养得好,秦思的病不是没法治吗?而且我收留他们,不仅仅是看他们可怜,更是有我的用处。” “用处?”瑛儿一脸的不相信,那姐姐秦思的性情还是好的,展宁身边缺信得过的人,以后若可能,将她收在身边还算有点用处。可弟弟秦川那脾气,瑛儿想想就忍不住摇头。 面对瑛儿的怀疑,展宁并没有解释,只是思绪有些飘忽。 今日她明知道有可能撞上严豫,还要来找秦思、秦川这对姐弟,的确有她的打算。 秦思上一世是在严豫身边伺候的丫鬟,在她最艰难的那些时候,这个心软温柔的姑娘暗地里帮扶了她许多,最后也是因为她的原因,被严豫发卖了出去。这一世,她得还秦思的情。 至于秦川,她救他既是看在秦思的面上,也是因为……这个少年真的有他独到的用处。 而这个用处,不用多久就能发挥出来。 回到侯府以后,展宁先去了一趟母亲张氏的院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在那见到了父亲展云翔。 说起展云翔和张氏两人这些年来的感情,用相敬如冰来形容其实也不为过。 张氏年少时一番真心错付在展云翔身上,当时展宁的外祖、外祖母尚在,展宁那个曾经被称为不世将才的舅舅也还在,以张家当时的境况,其实是看不上展云翔的。奈何外祖、外祖母拗不过女儿,最后主动议亲,贴着嫁妆嫁女儿不说,还让儿子在朝堂上一再提携女婿。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父亲展云翔当初已经暗地里与钱氏生了情。他即看重张家的好处,又舍不得“心上人”,在与母亲成亲后不久,就以母亲怀孕不能伺候为由,将钱氏也纳进了门。 当年张家势大,展云翔还会做几分面子功夫,可自从舅舅与外祖先后离世,张家逐渐败落之后,他对母亲就益发冷淡。这一年里头,他大半时间都宿在钱氏的院子里,在张氏这边的时间屈指可数。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态度,将钱氏一个妾室,还有钱氏所出的庶子、庶女,捧得比她与兄长这正宗的嫡子嫡女还高。 “你回来了?先坐吧。” 见到展宁,展云翔微微一点头,让展宁坐到一旁去。在展宁与展臻面前,他素来是一派严父形象,可在钱氏所出的展颉与展欣面前,这严父陡然就变了慈父。展宁上一世也曾奢望过展云翔的慈爱,但现在,她根本就不在乎。 不过展宁才一落座,展云翔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整个一愣。 “你来得刚好,我正同你母亲商议你们几兄妹的婚事问题。” 展宁蓦地抬头望向对方,然后很快地,她便记了起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展云翔的确提过她的婚事问题。那时候,展云翔准备替他议亲的对象,好像是安国公家的嫡次女? 上一世,她一介女儿身,自然是拼了命地把婚事往外推,不敢应承。 但如今……展宁视线往张氏面上一扫,见张氏果然面带慌色,打眼色示意她推拒。展宁暗忖一阵,却开口道:“敢问父亲,您打算为我求哪家的姑娘?” 展云翔道:“前几日,你祖母悄悄替你相看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女,那姑娘秀外慧中,娴静孝顺,你祖母很是满意。正好过些日子是安国公夫人的五十寿宴,你与你母亲一道前去,也稍留意一些。若是合适,晚些便让你祖母拖人去求亲。” 张氏听展云翔说得这么急,心里自然着急,不由道:“侯爷,过些日子就是春闱,臻儿的婚事,我看还是等春闱过后再考虑吧。” 展云翔闻言没好气地看张氏一眼,“现在春闱也没多少日子,早晚还差这点时间?” “可是……” 张氏还想分辨,展宁却微微一笑,朝张氏摇了摇头,示意张氏别再开口,接着她转头同展云翔恭敬道:“关于安国公家的姑娘,儿子也曾听人说过,道他们家的姑娘才情品貌都很出众。想来祖母替我相看的,定然是好的,这事但凭祖母与父亲做主。” 比起张氏的一再推搪,展云翔对展宁的态度满意许多。他觉得自己这个嫡子,自从这场病过后,整个人好像乖顺许多,对他也比以前尊重,不再像以前那样,总为了钱氏的事情与他计较,没有半点做儿子的恭顺。那么这接下来他要提的事,只要这个嫡子答应,应该也就好办许多。 这般想着,展云翔轻捋了捋胡须,道:“趁着你也在这,这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和你母亲商议。是关于你三妹妹展欣的。” 婚事、展欣……展宁脑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心里多少猜到了展云翔可能要提的事。但她只装作不知,问道: “三妹妹的什么事?” 展云翔道:“你三妹妹今年已经十四岁,之前因为宁儿婚事的关系,一直没有议亲。如今宁儿不幸去了,欣儿的婚事也不该再耽搁了。我想把她记到你母亲名下,以嫡女的身份替她议亲。” 第十章 在展云翔开口之前,展宁其实已经想到了他要提的事情。 可真听展云翔说出来,她在心底仍然止不住冷笑。 不用说,这一定是钱氏的主意。 自古男女婚事,都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而这门当户对下面,还有许多的规矩,比如嫡对嫡,庶对庶,这庶子庶女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要比嫡出的差一头。 展欣想要嫁得好,记在母亲张氏名下,自然比记在身为妾室的钱氏名下容易。 只是,自己与母亲为什么要便宜她? 展宁面上仍是微微笑着,并没有说话。 展云翔瞧她的模样,以为她不反对,便又道:“这事说到底,也是为了侯府和你的未来着想。我只有宁儿这一个嫡女,她的婚事原本是极好的,林相家的嫡次子,多少人家想与之结亲都求不来。奈何宁儿福薄,没等嫁过去,人就这么没了,我们侯府也因此少了一方得力的姻亲。如今你底下那几个妹妹都是庶出,要想配上多好的人家也不容易。我想你三妹妹乖巧懂事,才情品貌也最为出众,若能记在你母亲名下,寻上一门好亲事,日后你入了仕,朝堂上也能多些助力,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 展宁听展云翔说着,面上一派认真,不时微微点头,似乎对展云翔的说法很赞成,不过衣袖之下,她的手已经紧紧握了拳。 她这位父亲还真是好计量。将展欣记在母亲名下,展欣可以议上一门好婚事,侯府能多一方助力,的确很美。可是这事对她与张氏有什么好处? 不过是把自己当了垫脚石,让钱氏母女踩着她们往上爬,爬完了还回来践踏她们几脚。 什么日后他入了仕的助力,展云翔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展欣若嫁得得意,更能帮着展颉找自己的麻烦。 而且展云翔提起逝去的嫡女之时,话里话外只有对失了林辉白这桩婚事的惋惜,至于丧女的悲痛……她真是一点也没听出来。 展宁心里冷得可以,但面对展云翔,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反对的意思,反倒赞同地道:“父亲考虑得周全,也很有道理。” 展宁这话一出,张氏的脸色几乎立马就变了,看着展宁一脸不解。 展云翔也愣了一下,有些不敢想象地看着展宁,“那你的意思,是同意这件事了?你不反对?” 展宁微微一笑,本就精致得过分的五官更加灵动,她道:“父亲说的是好事,三妹妹能嫁得好,又能给侯府和儿子增加助力,儿子怎么会反对。” 展云翔来之前,还以为这事定然要费一番苦功夫。张氏性情虽柔弱,但只要事关展宁和展臻的,她都会强硬几分。加诸钱氏和张氏一贯不太融洽,展宁故去不久,自己就要把钱氏生的庶女记到她名下,她多半不愿意。而且……展云翔想着前一阵子闹出来的烟花女子那桩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钱氏总是有嫌疑的。如今展宁答应得这么爽快,展云翔心头莫名有点一点歉意。这些年,他对张氏和张氏所出的一对儿女,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偏差。 只是歉意归歉意,钱氏的要求与侯府的利益还是最重要的,而且这事也的确是双赢之事。这么想想,展云翔底气又足了起来。他将目光转向了张氏,道:“既然臻儿都不反对,你一向识大体,自然也不会反对吧?” 张氏脸色略沉,没有说话。 展云翔只当她是默认,他继续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笑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你们都没有意见了吧?” “一切听父亲的意思。”展宁将作为一个儿子,面对父亲时该有的尊重顺从演了个十足十,“这府中的兄弟姐妹本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与我自然都希望大家好,绝对不会有意见的。只是这事父亲可问过祖母和钱姨娘的意思?祖母最近正恼钱姨娘,这会将这事提出来,恐怕迁怒到三妹妹。至于钱姨娘那里,我担心钱姨娘会怪母亲抢了她的女儿。” 展云翔闻言思忖了一阵,笑道:“这一家子人,就该和和气气,你最近懂事了许多,很好。至于你祖母和钱姨娘那边,你不必担心。欣儿嫁得好,你钱姨娘只会感谢你母亲。你祖母那也只是一时之气,待她气消了,我会亲自与她说。今儿个天也晚了,你来是想陪你母亲说说话吧?你们慢慢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展云翔得了展宁和张氏的同意,心里舒畅,也想着早点将这消息告诉钱氏,当个安慰,免得她总在自己耳边念叨,要他向老太太求情,讨回她的管家之权。于是他简单与展宁和张氏说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展宁将他送出院门,再转回屋之时,见张氏仍旧之前的姿势坐在桌边,木着一张脸出神。那偏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映着屋中的富贵,有种说不出的哀凉。 展宁将房中伺候的丫鬟都遣了出去,锁好门,自己放轻手脚坐到张氏身边,俯下身子,将头搁在张氏膝盖之上,伸手环抱了张氏的腰。 “母亲,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从小到大,展宁只要淘气惹了祸,张氏生气之时,她都会这么跟张氏撒娇。 不过半年前的那次意外过后,她顶着哥哥的身份活下来,便不敢再随意做这样的举动。 张氏见她如此,身子微微一震,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里有些湿润,“傻孩子,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不争气,当初不顾你外祖父母和舅舅的反对,因着一场花灯节上的邂逅,就认定了你的父亲。自己这么多年过得委屈不说,还委屈了你们兄妹。你前些日子被陷害,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臻……宁儿去得可怜,你父亲却要把那个女人的孩子记到我的名下……” 展宁见张氏情绪低落,环住张氏的手臂又用力了些,似乎要借此给张氏依靠,“母亲,这么多年,你给了我们兄妹很好的照顾,不要觉得委屈了我们而自责。而且事情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的,有些事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说到这,展宁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也不会让钱氏如意,这一世你注定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别的人……就算只是挂在你的名下,也绝不可能!” 展宁声音里的笃定让人无法怀疑,只是张氏却不懂,“那你方才还答应你父亲?” 展宁低声道:“事事忤逆他的意思,只会让他越来越反感我们。而且这事他若说动了祖母,你也不能硬扛到底。倒不如在面上做个顺水人情。但之后的事情,若是钱氏她们自己出了岔子,就怪不得我们了。” 张氏听得云里雾里,“你这孩子,到底在打算些什么?钱氏那边能出什么岔子?还有安国公家那桩婚事,你怎么能答应呢?” “母亲你相信我,不管是安国公家的婚事也好,还是展欣的事情也好,我都会解决的,而且我还会送钱氏一份大礼。” 展宁往张氏怀里又钻了钻,感觉母亲身上传来的温度,让她那颗一直浸在冰雪里的心也温暖了点。她知道,也难怪张氏担心,自己今日做的事情,件件都对自己不利。不过很多事情,她现在还没法子给张氏解释。老天对自己重活一世的馈赠,就是让自己能够知道未来这五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秦思姐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验证,就算有些地方改变了,但有不少事情,还是会延续原本的轨道。 张氏见她说的肯定,料想她有自己的主意,心里虽然担心,也不再一个劲追问,只轻轻抚着她的头。说起来,怀里这个孩子与自己是不同的。比起软弱又识人不清的自己,虚伪而薄情的展云翔,展臻与展宁这一双孩子,性情上更肖似自己的兄长、他们的舅舅张易安。毕竟兄长在世的时候,这一双孩子,不少时间是在他膝下受教的。当初展云翔对此颇有微词,可如今看来,张氏倒是庆幸当初的做法。 却说展宁在张氏怀里撒了一阵子娇,待心中的冰寒稍淡去些后,便直起身。她一脸正色望向张氏,“母亲,有件正事我要与你商议一下。” 她说得正经,张氏便也正了正色,“什么事?” 展宁道:“是关于这侯府官家之权的。原本钱氏仗着父亲的偏宠,说是协助你打理家中事务,实际上却越俎代庖,几乎已将你架空。如今祖母收回了她手上的管家权,你要趁机将这侯府整肃一二,让钱氏以后也不能再插手。” 听展宁说的是这事,张氏有些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对这些事情从不在乎。你父亲的心都在钱氏身上,我把着这官家之权,又有什么意义?” “那母亲是要就此认命吗?” 第十一章 张氏这般不争不夺的淡然个性,若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来讲,其实是极好的。可作为一个丈夫偏心,贵妾阴狠的侯府主母,却完全不适合。展宁也想让她平平静静过些简单的日子,可现在的自己,还无法庇护母亲到这一步。也只有张氏肯振作起来,帮她一把,她才可以在不久的将来,让自己和母亲都生活得更好。 因此,就算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触碰张氏的伤心事,但展宁仍然要说下去。 “就此认命,任由钱氏再将管家之权拿回去,任由她借着手上权力,将这侯府把持得滴水不漏,就连祖母也抓不出她的把柄?还是任由她借着父亲的宠爱,一步步蚕食属于我们的东西,让她和她生那一对儿女,踩在我们头顶之上?母亲,那日我被陷害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们与钱氏之间的争斗,在哥……在宁儿过世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我以这个身份活下来开始,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展宁的话让张氏浑身一震,面色也益发苍白。她虽然性情柔弱,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对高门后院里的争斗,这些年更是见得多。展宁说的道理,她如何不懂?而亲生儿子的死,丈夫的薄情,钱氏的一再逼迫,她如何不恨? 展宁瞧着张氏面上神色变换,知她心意有改,又伸手握了张氏的手,一脸恳切道:“母亲,帮帮我。我知道你体弱,也不喜争斗,但有些事,由不得我们让步。” 张氏思量一阵,最终点了点头。展宁身上压的重担已经够多了,虽然不赞成她为了报仇,以身涉险到这个地步,可她是自己仅剩的骨肉,就算是拼却自己性命不要,自己也要护着她的。 “母亲只怕自己无能,反而会拖了你的后腿。” 展宁握紧她的手,贪心地汲取这世上最疼惜她的人给的温暖,认真道:“母亲不必担心,你只是性软心善,很多事下不去手,并非管不了这侯府。而且你身体弱,不宜太过操劳,我会找信得过的人帮你,最重要的……是要你这个当家主母管事的名头。” 张氏慈爱地摸摸展宁的脸庞,“都听你的。” 在展宁的劝解下,张氏终于开始把正心放在管家上。 张家当初也是顶尖的人家,展宁的外祖母更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张氏自小养在母亲膝下,性子虽不随母亲,但耳濡目染,管家的能耐还是有几分的。 原本她是对展云翔心寒,不愿争,不想管,性情又天生有些软,才让钱氏险些翻了天。如今让展宁一壶冰水从头教到脚,便将身边陪嫁过来的心腹抽出来,先整理起侯府的账本来。 张氏忙碌,展宁也不清闲。 时隔五年之久,再在会试殿试之上争风云,她虽然自持腹中有诗书,也还是要用心准备。而且主持这科会试的方阁老对文章的喜好如自身性情,喜欢词笔工整架构严谨的文章,而展宁文笔风流恣意,情随意至,并不是方阁老的心头好。 上一世也是因为如此,她才错失榜首没了会元。 这一朝,她定要求个三元连中。 毕竟梁朝开国以来,能够三元连中的人屈指可数。她得替自己争这一份,一旦博了三元连中的名声,他日金銮殿上点的官职,定然比一个不得看重的靖宁侯嫡子的荫官来得好。 不过再忙,展宁还是抽时间去了白水坞的别院几次。 刘大夫医术高明,又被照顾得妥当,没了之前的颠沛流离之苦,秦思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到安国公夫人五十寿宴前日,秦思基本已经痊愈。 展宁觉得,也是时机与这对姐弟谈一谈他们的去处问题。 面对这对姐弟,她选择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道自己身边缺少信得过的人,希望秦思姐弟留在身边帮忙。 秦思姐弟二人本就没什么去处,秦思对展宁又心存感激,闻言先只愣了愣,思量片刻后便点头道:“我的命是公子救的,公子有吩咐,不敢推辞。” 秦川却没那么好说话,他几乎是闻言就炸了,一把将姐姐护在身后,瞪得微圆的眼里满是戒备,看展宁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居心叵测的纨绔。 “我当日说过,只要你肯救我姐,我什么都能帮你做。男子汉大丈夫,我说话算话!可我姐不会给你当丫鬟,更不能让人随便占便宜!” “小川!不得对展公子无礼!” 秦思听秦川说得无礼,当即责备地打断对方。可秦川仍旧梗着脖子护在他身前,一脸坚持对着展宁。 从头到尾,秦川对展宁都是怀着几分戒备的。突逢剧变的少年,性子里本就带着几分虎气与执拗,一路上即便有姐姐护着,也算见了不少丑恶。因此,不管是展宁过分大方的帮忙,还是一开始展宁对秦思不寻常的关注,都让秦川误会了展宁的心思,以为展宁对秦思有什么企图。 展宁对这少年的紧张感到好笑,却也为他护姐的举动动容。她浅浅一笑,对着秦川认真的视线,郑重道:“我从来没有委屈你姐姐做丫鬟的意思。我有我的难处,需要信得过的人相帮。我与你们姐弟虽然相识不久,但大家交浅言深,我想请你们相助。且你们留在我身边,并非卖身与我,来去皆由你们自由。” 展宁这番话说得客气,也毫无夏挟恩求报的意思。但她观秦川的性情,虽然带着鲁莽与傲气,但骨子里绝不是肯欠人恩情的人。果然,考量一阵后,秦川最终还是点了头。 姐弟二人随展宁回了靖宁侯府。 展宁将秦川留在自己身边做了书童,却将秦思以张家远房表小姐的身份,送去了张氏那里。 安顿好秦家姐弟,隔日安国公夫人的寿宴,展宁便带了秦川,与庶弟展颉一起,随展云翔前去赴宴。 张氏虽不喜这样的场合,但身为主母,底下还有几个到了议亲年龄的庶女,不管是看在展云翔还是老夫人的面上,她都得领着这几个庶女走这一趟。 展云翔膝下一共二子四女,分别是张氏所出的嫡长子展臻和嫡长女展宁,姨娘颜氏所出的二小姐展绮,钱氏所出的二公子展颉和三小姐展欣,以及最会做戏的四小姐展曦。 展曦这会已经解了禁足令,但禁足的事对她打击不小,她俏丽的脸上较平日少了几分娇艳,多了点楚楚可怜。就是身上的衣着,头发的发饰,也都选得雅静低调。 不过纵然是这样的素净装扮,她往一身盛装的展欣身边一站,却丝毫不显逊色。至于庶出又不得宠,相貌还仅仅是清秀的二小姐展绮,就更无法与她争锋了。 展宁忍不住多打量了展曦两眼,却发现这个庶妹虽然妆容淡雅衣饰素净,但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马虎。明明是精心装扮,却又掩人耳目,不与得宠的展欣比风头,却也不落人之后……她这个四妹妹,还真不是个简单的。 到了安国公府邸,送了礼物之后,便各自落座。 展宁等人虽是一道来的,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圈子,展云翔自然要往同僚那一边去,张氏则带了展欣等人往夫人小姐们的圈子走。而剩下的展宁与展颉兄弟,却是要到各家的年轻公子那一圈去。 想来靖宁侯府和安国公府内,两家想要结亲的风声还是吹了些的,展宁一出现,安国公夫人所出的长子江远峥便笑着迎了上来,上下打量展宁一阵,笑了与他寒暄。大概是为妹审夫,江远峥言辞之间虽然带笑,却略微带了点品评考校的意思。他先问了展宁前些日的病,后来又谈起她乡试时的文章,以及不日后的春闱。 展宁一一笑了应对,态度从容,没有半点刻意之举。她本就生得好,一身冷冷清气,言谈之间更别有见地,江远峥与她交谈一阵,面上笑容较方才又满意了几分,态度也益发热络起来。 相比江远峥对展宁的看重,同来的展颉就显得被冷落了。 钱氏得宠,展颉与展欣也被展云翔捧在手心宠惯了,颇有几分端不出自己的轻重。在他眼里,展臻这个嫡出的兄长除了生母身份比自己母亲好,其余的也不见得高出他多少。因此,即便他与展宁一同参加乡试,展宁夺魁中了解元,他名落孙山,却还认为自己不比对方差,是考官有眼不识金镶玉。 此刻他与展宁一块同来,江远峥却厚此薄彼,加诸展云翔有意为对方求取江家女儿的事情他也知晓,更明白以自己庶子的身份,就算展云翔再宠爱他,要想寻一个家世相当才貌双全的嫡出女为妻,那也是十分困难的。这般想来,展颉难免有几分意不平,再见四周并无相熟的朋友,他独自有些尴尬,于是一拂袖,便转身往相对僻静的地方去了。 展颉心里带着气,自然走得急,也不怎么看四周动静,这才转过一座湖边假山,便与另一面转过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谁这么不长眼!” 他本来有些不悦,可话才出口,便觉一阵幽香入鼻,心头已是一颤,再抬眼一看,却整个人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第十二章 这天下事,素来无巧不成书。 与展颉撞在一起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老夫人汪氏打算为嫡孙求娶的对象,安国公嫡次女——江静姝。 这位江小姐正是豆蔻年华,相貌也生得出众,俏生生的瓜子脸,白净面皮,面上一双俏眼似水含情,一头乌发挽起,几支钗环错落插在头上,简单中透着股巧妙雅静的美。 且她即是嫡女,生母出生名门,教养自然是极好的。此时与展颉相撞,尽管展颉出口的话就不动听,之后愣愣看着她的模样也显得轻狂浪荡,但今日是家中主母大寿,江静姝这个做女儿的,无论如何都要忍让一下的。 因此,即便心中不悦,她还是略带歉意地给了展颉一个笑,道了一声抱歉,便带着丫鬟低头错身离开了。 美人低头含笑的那一抹娇羞与婉约,一下子就击中了展颉原本还带着不忿的心。待江静姝都走了老远,他还愣愣站在原地,望着人家的背影出神,心里一边有点恶意的揣测。汪氏想要给展臻求娶江家女又怎么样,安国公嫡长女他“有幸”见过一次,那相貌实在普通,想来妹妹也漂亮不到哪去。以展臻那副长相,丈夫倒生得比妻子好,可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哪比得上刚才撞见这姑娘?生得美不说,一瞧就是温柔可人的性子,若能娶回家,比娶那什么高门嫡女好得多! 只是展颉心里这点因腹诽而生出的快意还没持续多久,接下来的认知就让他更加火大起来。 因为他发现,刚刚错身离去的美人,很快与之前冷落他的江远峥聚到了一块。而且瞧江远峥那模样,似乎是有意领着展臻与她一见。 展颉虽然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但反应还是不慢的。他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对这美人的身份也就有了计量,于是赶紧往江云峥那边赶去。赶到之时,也正好将相谈正欢的三人说的话听进耳,彻底把美人的身份验证了个十足十。 展颉的脸色几乎是当场就变了。 展宁的视线轻飘飘往他那方一绕,将他那点神情看得清楚,心头道了句果真,唇边却扯出了一抹笑。 看来这缘分还真是诡异的东西,上一世,她这位庶出的弟弟就对安国公这位嫡次女一见倾心,不想这一世换了相见的场景,展颉还是躲不开这根红线。 只是上一世,展颉娶不到江静姝,这一世,他同样别想! 展家人同去了一趟安国公府,再回去之时,各人的情绪与来时就有了点差别。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对展宁颇为满意,有极大可能结上这么一户亲家,展云翔也觉得很满意。只是在看一贯偏疼的庶子展颉时,他心里又有些不如意了。展臻的婚事说得好,若是展颉差得太远,别说钱氏不乐意,就是他也觉得委屈了庶子。看来不仅展欣记到张氏名下的事情要加快,展颉这边也得从长计议才好! 张氏则显得有些郁郁。今日带了三个庶女出门,蒋欣骄纵爱出风头,蒋绮如同透明人,反倒是看起来沉静低调些的展曦,表现得进退得宜。可这三个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都不是她亲闺女,她瞧着别家夫人母女天伦,自己却觉得被刀剜了心似的难受。再想想展云翔要将展欣记在自己名下的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回程中也就沉默少语。 展曦三姐妹呢,展曦面上带笑继续装乖巧,展绮仍旧没什么存在感,展欣还是仰着头如得意的孔雀。 至于展颉,可以说是所有人中情绪变化最大的。 从知晓江静姝的身份起,他的脸色就阴沉沉的,偶尔看展宁一眼,那眼神里都带着股怨恨不甘。 偏偏展宁似无所觉,他每每看过去,脸色越是阴沉,展宁回给他的笑容益发耀眼,噎得展颉一口血哽在喉咙里,根本没办法吐。 好不容易回了家,甩开了一帮子人,扑到钱氏的院子里,话没跟钱氏说两句,先是愤愤摔了茶杯。 接下来一句话,把钱氏惊得摸不着头脑。 “娘,展臻和安国公府的婚事,咱们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搅黄了!” 要说展臻与安国公府的婚事,钱氏也是不愿意见的。 因为这世上她恨的人里面,张氏和她生的那一对儿女,毫无悬念地占据了前三名的位置。 钱氏的父亲是个五品官,早年在老靖宁侯麾下效力,她与展云翔少年初见便对了眼,一来二去更生了情。奈何她的家世与靖宁侯府实在差太多,五品官对上侯爷,就算是个走下坡路的侯爷,也是不匹配的。偏偏赶得巧,钱氏这边还在为不能与情郎相守熬心的时候,那厢张氏在灯会上意外邂逅了展云翔,竟然一颗真心错付,不顾父母兄长相劝硬要家给对方。 张家当年祖上有从龙之功,得封肃诚侯,几代承袭下来,到张氏父母这一辈,不但没有降级,反倒升了国公。而且张氏的兄长张易安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有他在,张家可谓得意非凡。 这样的人家,嫡出的独女,与父亲是五品官的钱氏相比,老靖宁侯夫妇选谁做儿媳妇,完全是没有悬念的事情。 偏偏张氏肚子还争气,进门没多久,便诞下了一双儿女。 即便钱氏后来仗着展云翔的宠爱入了门,可不单自己是个妾,生的儿女还不占嫡也不占长,生生被压了一头。 即便展云翔处处抬着她,张家败落后,更是待张氏还不如待她一根小指头。但她仍然不满意,总觉得是张氏欠了自己的,张氏的儿女欠了自己儿女的,变着方给对方找难受。 去年夏末的意外,她本来都等着展臻和展宁这一对拦路石销声匿迹,却不想展臻命大,竟然活了回来。 而且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身边人全遣了个干净,凡事防她防得紧紧的,让她一直没找好下手的机会。 更可恨的是,展臻参加科考,竟然一举夺了解元。老夫人汪氏原本就看重嫡庶之分,现在展臻更得了她青眼,对她所出的展颉,连个眼角都懒得给。 上一次她意外得了朱情果和寒幽花,想着这东西少见,便捡着展臻生病和院里人少的漏子,给对方下套。没想到却被对方反将一军。虽然自己行事谨慎没被抓住真凭实据,可因此被老夫人收回去的管事权,已经让她几乎疼掉了一块肉。 汪氏有意替展臻求娶安国公嫡次女的事情,她一直是知道的,为此还在展云翔面前酸了两回。 可她也只是想让展云翔顾看展颉的婚事,不能亏了展颉,可暂时还没动搅黄这桩婚事的心事。怎么自己儿子往安国公府上走一趟回来,气成这样?莫非在对方府上遇上了什么? 钱氏心里存了个心眼,将展颉细细一问。 亲生的母子,几句话一说,她眨眼就摸透了展颉的心思。 钱氏从来与张氏母子抢东西抢习惯了,心里存着的想法,也是要展颉出人头地,踢开展臻做这侯府的继承者。如今见儿子犯了相思病,对象又是安国公的嫡次女,老夫人给展臻相的媳妇人选,她心里头一计较,立马就生出条恶毒的计策来。 她拍拍儿子的手,道:“颉儿你放心,娘不仅有办法把这桩婚事给展臻绞黄了,还有办法把这姑娘给你抢过来!” 展颉心头一喜,转瞬又有些不肯相信,“娘你有什么法子?” 钱氏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自己的想法。展颉听得脸色变了又变,既觉得这法子可行,又觉得有些冒险,不由问道:“这法子能不能行?我瞧祖母和爹的意思,都很想促成这桩婚事,到时候我怕他们着恼……而且安国公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钱氏冷笑一声,凤目里寒光掠过,“你祖母那我不好说,可你爹,只要和安国公家结亲的是展家的儿子,若把你换成展臻,他只怕还高兴几分。而且到时候木已成舟,就算是你祖母,也得顾着侯府的利益,与安国公家交涉。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冒大风险,哪来的大益处?今晚等你爹过来的时候,我便与他说道这事!老夫人不是想撮合展臻和江家女吗?我就给她找个由头,找个机会!” 第十三章 当天晚上,展云翔果然如往常一般,到钱氏的院子歇息。 钱氏屏退了房中婢女,亲手服侍展云翔洗漱更衣,一面状似无意地问起了今日安国公夫人寿宴上的事。 今日宴上,展云翔与安国公江启就这儿女婚事打了机锋,大家都还比较满意,寻思着再过些日子,就使人说媒下聘,将婚事定下来。他心里头正惬意,得钱氏问起,也不疑有他,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钱氏听着,面上仍然笑得柔媚可人,尽心服侍着展云翔,心里头却暗暗咒骂不已,把老夫人汪氏、张氏、展臻连同故去的展宁都怨毒了个够。而待她与展云翔一番*,相拥温存之际,钱氏在展云翔耳边下起舌头来。 “大公子这桩婚事若是成了,老夫人一定很开心。” 展云翔眼皮有些沉,顺口应道:“那是自然。娘对老大看重,加诸她与安国公府上也有些亲戚关系,能讨得他家女儿做长孙媳妇,自然是开心的。” 老夫人汪氏的外甥女儿,嫁给了安国公江启的表弟。这亲戚关系虽隔得稍远了一点,可还是沾亲带故的,两家平日里也在相互走动。汪氏对江家的教养的确比较满意,也对这桩婚事很是期待。 钱氏接着又道:“大公子这桩婚事倒是结得好了,你也不能忘了颉儿,得替他也寻一桩满意的。” 展云翔眼皮开始打架,脑子也有点迷糊,可爱妾在耳边说着爱子的终身大事,他还得强打起精神对付,“你放心,你和颉儿、欣儿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一定会为你们谋划好的。” “你就知道哄我。”钱氏含嗔带笑推了展云翔一把,笑过后倒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宠我护我,我是知道的。可惜我是个妾,颉儿这庶出的身份,要想求一面与大公子一样体面的婚事,我知道那是难为你。我不舍得你为难……这公侯家嫡出的小姐不敢求,庶出的也没什么,我只要你给颉儿求的姑娘良善懂事就行。” 两人才温存过,钱氏一张桃花面含春,正是动人。她这一番话又说得楚楚可怜,令展云翔大为心疼,睡意都消散了许多。他正待宽慰钱氏两句,却听她又道:“我之前听人提起,安国公家除了这位嫡出的二小姐,还有位庶出的三姑娘,和颉儿年龄相仿。据说也是温婉贤淑,聪慧孝顺。侯爷如果有心,便替颉儿求了这位小姐吧。这亲姐妹嫁给亲兄弟,能够彼此帮扶不说,彼此间血脉亲缘牵绊,还能更和睦,不失为一桩美事。” “呃……” 钱氏突然提了这茬,刚刚还在怜香惜玉的展云翔思绪一时还没转过来。但等转过来之后,他心里盘算一阵,觉得钱氏这提议还不错。以安国公的门第,就算是庶出的女儿,也是不错的。而且这亲姐妹配亲兄弟,彼此之前的情分也真比一般人亲近些。只是展臻娶了嫡出的,展颉却只能配个庶出的,心里会不会有落差? 于是,他问:“颉儿会不会觉得委屈?” 展云翔也是疼钱氏和展颉、展欣疼昏了头。展颉自己就是庶出的,娶个国公家庶出的女儿,他还担心展颉委屈。这要让安国公江启知道了,别说亲生的女儿,只怕侄女都不给一个! 钱氏忙道:“是他自己没有更好的福分,怎么觉得会委屈?只是我终究只是听说过这位三小姐,不知道与传言中相不相当。若有机会,倒想有机会与颉儿都看上一看。” 展云翔听了便道:“这有何难!现已是三月初,你难道忘了每年春昌盛长公主的规矩?到时候我央了母亲,让她出面托人说个嘴,想办法让安国公家两位小姐都往长公主别庄上走一趟,不就能见上了?” 展云翔口中这位昌盛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与皇后的长女,为人贤惠大度,知进退懂礼仪,很得今上与皇后的欢心。这位公主旁的爱好没有,就爱花,还在京郊寻了一座别庄,庄中遍植各类花卉,题名琼花苑。 每年三月十五,她都会邀上些贵族家眷,往她别庄上赏花。安国公府是这庄上常客,而靖宁侯府呢,因为张氏与昌盛长公主少年时有些交情,也在这被邀请的名单之上。 钱氏心中如了愿,面上却是一派喜不自禁,将头搁在展云翔肩上,柔声道:“还是侯爷办法多。” 之后又是一番体贴话语,说得展云翔越发心喜,也顾不得去想,这钱氏之前还不愿儿子落了展臻半分,怎么一眨眼,居然主动让步了? 钱氏与展颉这方暗自算计,展宁那边却似毫无所觉。 每日照常往老夫人房里请安,往张氏处帮忙打理家中事务,在自己院中读书,偶尔出一趟门。 要说特别的,就是他专门给秦川请了个武术师傅,说是秦川那种鲁莽不讨喜的性子,有点功夫底子,虽然可能闯更大的祸,但终归会少吃点亏。 秦川对他的点评很是不服,跟着师傅学起武艺来倒很尽心。 加诸他看展宁把他姐放在老夫人房里,还对外宣称是远方亲戚,似乎也没有把秦思当个丫鬟占便宜的心思,对自己也不错,心里头对展宁的芥蒂就越发少了。虽然面上仍有些许不服,私底下却是认可了对方的。 而且他进侯府这几日,对府中情形也大致摸清楚了,还听人碎嘴说起了当日展宁被陷害招妓的事。少年人心性单纯,不免为展宁和张氏抱不平。学武之时心里还暗暗存了个想法,有他跟在展宁身边,定然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 这日,展宁在书房里写了一阵文章,又将这科的主考官方阁老的著作翻来看了一遍,看得有些乏了,瞧外面天气还不错,想起每月这时候常去的书斋都会来些新书,便起身出外去了。 今日恰巧秦川不练武,她出门也就没让瑛儿跟着,而是让秦川陪她一道去。 她日后有一步棋要压在秦川身上的,趁今日少年对她的态度转变,彼此也该增进些“情谊”才是。 展宁常去的这间书斋,叫做博古斋。 书斋主人是个不曾入仕的世家子,家世渊博,学识出众,又有些真名士自风流的疏狂,所以这书斋里的书比别处都有趣些。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这些常见的不用说,一些被认为上不得台面的灵异志怪小说也有,而它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它时常会出一些当世大家最新的文章,散乱丢在书架上,既不奇货可居,也不漫天要价,只讲求一个有缘。谁见着就是谁的! 要知道,这些当世大家的笔墨,一般少有在市面流传,除了人家的弟子或家人,等闲之人甚至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有。 展宁今天就是来撞运气的。 秦川对书一点不感冒,看了两眼甚至嫌里面光线不好,有霉味,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到门外蹲着了。 展宁看着好气又好笑,也不管他,自己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挨着看过去,嗅着屋里笔墨的独特香味,觉得心里都沉静了不少。但沉静过后,却有些心酸。 以前这个地方,她常跟着兄长展臻一块来。 女子不合经常在外行走,扮作男儿装扮,学做男儿举止,也是那时候就开始的。 还亏得这些,也亏得她与展臻差不多的身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相貌,纵然身形略单薄了些,但靠着丧妹伤痛消瘦的借口,以及在衣物内做手脚,终究让她把并不亲密的展云翔、钱氏以及祖母等身边人哄了下来。 一想起去年夏末那场意外,展宁心绪便有些不稳,握着书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那场意外,她凭直觉与钱氏脱不开干系,但钱氏和她的娘家,理应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才对。当时她与展臻身边也带了不少护卫,可对方十来人,下手就有摧古拉朽之势,身边随从与护卫一个不剩,展臻为着她掉落悬崖尸骨无存,她被塞到崖壁窄洞里躲过一劫。但等她千幸万苦回到侯府,才知靖宁侯报了官彻查此事,却半点苗头都查不出来。 展宁想得入神,突然觉得手上一阵拉力传来。 她猛地回神,原来是有人在书架另一侧拉她手中这本书。 这种举动实在无礼,展宁不觉皱了眉。她手中这卷书并非她所好,只是随手抽到,因此有人抢,她也就顺手放了。 可待对方将书自书架上取开,少了遮挡,她与对方那一双眼相对时,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那是何其熟悉的一双眼。 又是何其令她厌恶的一双眼。 睿王严豫,并不喜欢书斋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有意还是无意?上一次陶然居前相见,他不是对她没什么兴趣吗? 展宁冷冷看着对方,尽量不让自己的防备姿态太明显。 但她也知道,对上这个人,自己表现得出来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善。 偏偏严豫不太在意,这个从来爱给别人看脸色,却看不得别人脸色的嚣张皇子,面对她的冷脸仍旧笑吟吟的,还将刚刚从她手里抢过去的书册往她眼前一递。 “展公子竟然也看这样的书?这种怪力乱神的离奇事,你也相信吗?” 展宁视线往书皮上一扫,整个人不禁一怔。她随手抽到的那一本,竟然是最近市面上流传很广的一本话本小说《离魂记》,讲的是女子死而复生,重生到多年后的孙女身上的故事。 “或许这世间,当真就有这样的事?” 她不答话,严豫笑着又问了一句。只是这一次,他面上的笑显得淡了一些,身上那种刀锋一般的冷锐感便冒了出来,似乎冬日塞外寒风,刮得人生疼。 第十四章 “能够死而复生,只是不是重生到别人身上,而是重生到自己身上,改写人生?” 展宁如遭电掣,整个人愣在当场。 她既是重生之人,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上严豫,毫无准备地听对方说出那样一番言语,由不得她不心生警惕。 严豫这人,说话做事向来讲究一个干脆利落,从来不会花时间做无目的的事,说无意义的话。 他刚刚这话,似有所指,不像与她巧遇闲聊,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或者说在试探什么。 可是自己重生这件事已经够离奇诡异,严豫何以能觉出端倪? 毕竟不论是她,还是真正的展臻,上一世和这一世,在初见之前,都没什么交集。 严豫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母亲德妃出自将门,舅舅莫昭是当朝大将军。有了这等背景,严豫作为皇子,十六岁便随军出征,到如今七年下来,已立不少战功。战场上的血与火,也将他锤炼出一种别的兄弟没有的特质,他整个人往那一站,明明是如画的眉目,却如同一把淬了血开了封的战刀,锋锐、凌厉,极具压迫性。 但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以来,严豫在边关的时间居多,在京中的时间少,说得不好听些,严豫与皇家那一群兄弟姐妹的联络都不够紧密,更别说结识靖宁侯府这样一个不得力的侯府家的子女了。 这样一个近乎毫无交集的人,怎么会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呢?是自己多疑吧? 展宁越想越深,越想越是理不出头绪。而她的沉默,让严豫唇边的笑全然散了去。他挑眉冷冷看着她,口气从一开始的戏谑,转为了冷厉。他道:“展公子连一句话也不肯与我说,莫不是看不起在下?” 展宁被困在严豫身边近五年,对严豫的情绪变化感觉特别敏锐。见他如此,知他这是动了怒。她虽厌恶严豫,不愿与对方有多余交集,却未想过要在毫无依仗的现在与之交恶。她暗暗咬牙,接着心念一转,压下心中烦躁,面上依旧一派淡然,语气平缓开了口,“公子何出此言?当日陶然居前的事,在下未来得及感谢公子出手襄助,心中还有歉意。只是刚才想事情入了神,突然见到公子,不料由此巧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请见谅。” “见谅?我一贯大度,这样的小事,何需谈见谅。只是展公子……” 严豫说到这刻意顿了顿,眉锋微挑,突然笑了笑,往前一步,压低身子凑近了展宁。展宁几乎是反射性地退了半步,而这一退,她心头不由暗暗叫苦。糟了,她怎么能忘了,严豫这人的个性,就是典型的犯贱,贴上去的他厌恶,避着他的他反倒非要拿捏在手。自己这一下,定然又触了这人的逆鳞。可是她却控制不住,只要面对严豫,身体已经比思维先一步有了反应。远离这个人,是她的反射性反应。 果不其然,她这一退,令严豫脸色又差了几分。他伸手压住她的肩,冷声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只是展公子的模样,分明逼我如蛇蝎,我要如何见谅?而且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身份?” 严豫话到最后,语气极重。那双如墨一般沉浓的眼眸里,闪动着笃定的神采。 展宁在他的视线中突然脑中白光一闪,冒出个匪夷所思又可怕至极的猜想来。 按理这一世,除了那日救下秦家姐弟时的一个照面,她与严豫从未见过,认不得对方也是正常的。对方何以笃定自己认识他? 再者,上一世自己月月来这书肆,也从未遇见过严豫。何以今日会遇上?他还口口声声唤她展公子,字字句句若有所指…… 难不成,严豫和她一样?身子里装的也是另一个灵魂,另一个知晓未来事的灵魂?她抢先他一步,在陶然居前救下秦家姐弟,漏了端倪? 毕竟她可以死而复生,别人呢?难道就不可以? 这样的猜想,令展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她也知道,这种事只是自己的猜想,眼下严豫的行为虽像在试探,但并不一定如此。即便真是如此,她也不能自乱阵脚,让对方拿捏住把柄。 于是,展宁强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面上原本一瞬的慌乱也转作意外,“公子说笑了。我不曾避公子如蛇蝎,只是不习惯与陌生人过于亲密的接触。而且我虽姓展,却的确不认识公子,公子是否有些误会?” 展宁想着,自己这般一再否认的态度,定然会惹得严豫更不满。可事到如今,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是重生而来这事,绝不可以泄露。 但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严豫听了她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看着,他面上原本冷硬的表情倒慢慢缓和了下来。到最后,他松开手放开她,将手里那本话本丢回书架上,“的确不认识吗?看来倒是我失礼了。打扰你看书的雅兴,抱歉。” 之后,他竟然径自转身离去。跨出书斋前却又转回头,丢下一句话才走,“希望下次再见之时,你我能重新结识。” 严豫的意外到来,与莫名离开,让展宁再没了寻书的心思。 对方一走,她浑身绷紧的弦就断了开来。整个人如脱了力般,毫无形象地靠在书架上。皱紧了眉头,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她重活这一世的计算里,出现了一个极可怕的变数。刚刚严豫注视她的目光,让她心里不可抑制地想起上一世被这个人一步步逼至绝境的无力与痛苦。他扣着她最大的把柄,扣着她在意人的生死,逼得她步步后退。那种被人困在方寸之地中,视为猎物狩猎玩弄的经历,她绝不想再来一次。 展宁有些怨恼,自己为什么要重生到兄长身死,自己李代桃僵之后。上一世的自己,为什么又要做这样一个太过冒险的抉择。 换做这一世的自己,即便仍是女儿身的身份,还是一个在外失踪一月、名声受损的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有办法重新搅动风云,而不是如现在一般,留着一个最大的破绽。任何人握住这个破绽,都能给她致命一击。 “你这是怎么了?刚刚出去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守在门口,一直没见到有人进来啊?” 将展宁从懊恼之中惊醒的,是从书肆门口匆匆赶进来的秦川。秦川一脸急切之色,之前他与展宁来时,书斋内并没有其余的人,他不喜欢这里么的味道,也就在门口去守着了。谁知过了一阵,却听里面似乎有说话声,他起初不怎么在意,只打算进来看一眼,谁料刚往里走几步,就撞上了脸色不善的严豫。他对严豫有点印象,记得那天这个人也帮过他的忙。本打算给对方打个招呼,可还没开口,对方就冷着脸错身而过。待进来一看,展宁一脸惨白靠在书架上,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才有些慌了! “是不是刚刚那人找你麻烦?!我去找他!” 秦川这少年心性鲁莽又单纯,起初事事防着展宁,如今倒怕她吃了亏。却不想,暂不论身份地位,就以严豫自小习武,又在战场上淬炼数年的身手,哪是他这个半吊子比得过的? 不过展宁见到他,却让他这一嗓子叫回了神,心中刚刚的消极念头也给喊散了些。 是了,不管严豫今日出现在此为何,是找她麻烦有意试探,抑或天下巧字成书,是无意间所为,她也不能对手还未张弓,她就成了惊弓之鸟。就算做最坏的打算,严豫身体里装着的,也是个和她一样的货,她也不能就此认输。严豫抓着她的死穴,她跟在他身边多年,也知他的秘密! 而且天家本就凶险,今圣正值壮年,底下几个皇子却已长大成人,哪怕是父子,也免不了猜忌。加诸几个年长的皇子中,三皇子有贤名,严豫有军功,虽比别的兄弟风光,可也比别的兄弟容易惹猜忌。严豫就算贵为亲王,如果他执意要视她为猎物,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没什么,只是一时有些乏罢了,我们今日先回去吧!” 心中打定主意,展宁恢复了力气,出言安抚了一脸愤慨的秦川,准备动身回侯府。出门的时候,她还在计算,压在秦川身上那步棋,是不是要拨动得早一些才好? 正想着,书肆旁停着的那辆马车上却跳下来一个车夫,朝展宁一拱手,道:“我家主人吩咐,让小的送公子回侯府,还请公子上车。” 展宁和秦川俱是一愣。他们出府之时瞧着天气好,并未带车前来,这马车从哪冒出来的? 再一瞧车上徽印,展宁立马认了出来,这是睿王府上的。 虽不明白严豫为何如此吩咐,但这车,展宁是决计不肯上的,当下便客套道了个谢,直言拒绝。 那车夫得了主人吩咐,十分为难,正低声下气求展宁上车,免得自己回去被责罚,一道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 “展臻,你怎么在这?” 那声音如清泉流石,却在展宁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抬头去看,不远处另一辆马车上,有人挑了车帘看她。 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得修眉朗目,一身青色锦袍,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佩饰,仅以玉簪绾发,却显得别样的清雅风流。 对方见到她,面上先是露了喜色,继而像想到什么,略染上些黯然。 而展宁惊骇过后,心里却忍不住暗暗自嘲,今儿个是怎么了?上辈子的故人,竟然都在这撞上了? 林辉白,她曾经无缘的未婚夫婿,上辈子的妹婿,以及她上一世身死的因由之一,这一世再见,对她而言,当真已是隔世。 第十五章 “今儿个出来没带车?现在要回侯府吗?上来,我送你一程。” 其实林辉白在出声唤人的时候,就已将书斋前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管是车夫的言语,展臻的态度,还是那辆马车上的徽印。林辉白不是个傻的,他虽然不知道展臻何时和睿王严豫有了交集,但他看得出,展臻并不愿和多方扯上太多关系。所以他才出声解围。 而对展宁而言,虽然面对严豫和面对林辉白,她的心情同样复杂,但比起睿王府的马车,她还是宁愿选择林辉白的。 “有劳你家主人费心,但我遇上了朋友,他自会送我回府。” 权当给严豫点面子,展宁与那车夫客套交代了两句,便一掀袍摆上了马车。 秦川也跟着爬了上去,不过没进车厢,而是在车前与车夫并排坐了。 车夫将马一催,车轮辘辘,马车驶离书斋。 睿王府那车夫一脸苦色望着远去的车影,垂头重重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回去给严豫交差,却见眼前黑色绣麒麟纹的袍摆一闪,再一看,严豫已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爷,小的无能,刚刚林相家的……” 他忙要开口求饶,但话才开头,严豫便一抬手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了。” 车夫拿眼角余光小心翼翼打量了下他的脸色,猛地又闪开了去。 王爷这脸色,完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车厢之内,仅坐了林辉白与展宁两个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展宁恍惚记起,相对这一世而言,她与林辉白现在这次会面,还是去年夏末那次意外之后见的第二面。 第一面,是在意外发生的两个月后。奉召出使高昌国的林辉白终于得知了消息,匆匆赶回,到侯府来见她。那时候,她已顶替了兄长的身份。因为害怕林辉白看出端倪,也害怕自己在他面前失态,她借口眼睛有恙,不能见风见光,还是选择在暗室与林辉白见的面。 当时两人所谈的,无外乎“展宁”的逝去,以及那场意外背后可能的黑幕。 展宁与林辉白自小定亲,彼此情投意合,展宁的死给林辉白的打击颇大。只是逝者已矣,高昌国要事未了,林辉白奉召在身,在京中停留了数日,拜托父亲帮助展臻追查当日遇袭一事后,又不得不赶回了高昌国。 掐掐时间,恐怕他也才再度回京不久。 “几个月未见,你脸色仍不太好。听说你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你可要保重身体,宁儿与你感情最要好,若是她见你如此,必定不会开心。” 林辉白打量了展宁一阵,见他气色不好,不由开口关心了两句。 他比展宁兄妹大上几岁,一贯以兄长的身份自居,与展宁说话的口吻,自然也是关心弟弟一般。 展宁听来,心中百感交集。 世事弄人,她与林辉白,本来前年就该完婚,偏偏遇上林辉白祖母过世,林辉白身为长孙,必须守孝三年,不得已将婚期延迟。 这一延,就延出了许多意外。 先是林辉白出使高昌国,一去大半年,再是他们兄妹遭遇意外,展臻身死,她李代桃僵,彻底抹杀了这桩婚事。 再到最后,她被展曦蒙蔽,没有瞧出对方的狼子野心,竟然让母亲将展曦这个婢生子记在自己名下,养在自己身边。给了展曦嫡女的身份,还让展曦得以打着死去“姐姐”的感情牌,千方百计得了林辉白的好感,最后如愿以偿嫁入林府,做了相府的少夫人。 而自己,则被一步步送上了绝路! 哪怕在母亲过世,她又怀了严豫的骨肉,万念俱灰之际,展曦仍然恨她占了林辉白心中一席之地,一面借口让林辉白见她,替她安顿退路,又刻意引来严豫,让她与严豫间的那些不堪,彻底暴露在林辉白面前。 林辉白那日看她的目光,是她从来未想象到的轻鄙和痛恨,“我倒希望,展宁真的已经死在五年之前。” 那样刻薄的言语,让她心中最后一点星火终于熄灭。她也将自己当了行尸走肉,即便知道严豫接下来的怒火难以承受,她也忍着身体不适,丝毫不言语。 那时候,她大概是蠢到着了魔,竟然将死当做了解脱。 却没想过,自己死了,真正的解脱的,只有那些将她逼上绝路的人! 重生过后,展宁也曾想过,当初她与林辉白若是没有延迟婚期,抑或自己遭遇意外之时,还有林辉白在京中帮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般艰难的境地? 只是这世界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假如。过去的终究成定居,现在与未到来的则操控于自己之手。 现如今的她,再面对林辉白,在最初的情绪波动过后,既谈不上恨,也谈不上怨,只是心底已经没了当初的爱慕,好像她曾经最珍惜的那一段少年□□,已经随着上一世的她,彻底被埋葬掉了。 现在的林辉白于她,更多的意义,应该是当朝右相之子,年轻有为的鸿胪寺少卿。 是她该争取的助力,以及绝不能再成为妹婿的人! “我只是染了风寒而已,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 展宁收敛心神,回了林辉白的话。林辉白怀疑地打量了他两眼,虽不大相信,但也没有多追问,而是关心起另外一件事。 “我瞧刚才那辆马车上,有睿王府的徽记?你何时和睿王有了交情?说起来,这位王爷论能力是一等一,论性情实在不怎么好,杀伐气有些过重。你若与他相交,还需注意些。” 林辉白对严豫的评价还算中肯,但也听得出,他对严豫的行事作风很不以为然。 展宁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听了也就点点头,“我知道。” 林辉白今日几番与展宁对话,她的态度都显得有些淡淡的,与林辉白记忆中,展家兄妹对他的熟络与亲密不同。他心头有些奇怪,不由问道:“展臻,你心里是不是装着什么事?” 展宁自然不会说实话,仍是淡淡一笑,道了句无事。 林辉白对她这般态度有些无奈,问不出什么,两人也就转而谈起别的事情来。 林辉白果真是近日才从高昌国返京,这一次,高昌国的事情已经了结,他不必再前往。只是他在鸿胪寺任职已三年,林相想让他去地方上历练一番,再回到京城中枢中来。但具体去哪里,什么时候去,都是未定之数。 林辉白也问起展宁接下来的春闱,展宁也不谦虚,直言道自己心中有数,中举应该在意料之中。 两人一路聊着,没多时,马车已到了靖宁侯府之外。 展宁自己先下了车,她本来要邀林辉白进府小坐,不料林辉白却拒了。 “我才返京不久,还没去看过宁儿。趁着今日时间还早,我去看一看她。” 林辉白要去看的,自然是埋在展家坟地里那一个衣冠冢。 展宁没料到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中突然被风吹了吹,有些怅然之感。但她最终只是一笑,谢了林辉白对展宁的牵挂,便带着秦川告辞离去。 待回了自己的安澜院,展宁还未进屋,就在门口遇上了展曦。 自从上次被禁足以后,展曦这还是第一次来找他。 “大哥,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一阵。” 似乎是怕她生气,又或害怕她厌恶,展曦面上表情有些怯怯的。展宁对她这般故作无害的模样早已见惯,淡淡道:“四妹妹等我做什么?” 展曦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一个香囊递了过来。那香囊做工精巧,面上绣了一只展翅大鹏,刺绣之人绣工精湛,大鹏瞧起来活灵活现。 “前些日子大哥生病,曦儿本该尽心照顾,却疏忽大意,让人在药里动了手脚,险些害了大哥。亏得大哥不怪罪,祖母处罚曦儿,大哥还多加照顾。曦儿想着大哥这段日子读书辛苦,便替大哥做了这个香囊,里面装了提神清脑的香料,希望大哥能用得上。” “多谢四妹妹。”展宁将香囊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只觉味道清凉,倒真是醒脑提神之用。 不过,依她对展曦的了解,对方来此送这个荷包,除了示好兼试探她的态度外,恐怕还有别的事情。 “大哥喜欢就好。”果然,展曦见她收下东西,态度又如常之后,便开口提起下一个事来,“曦儿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听说昌盛长公主邀了母亲,三月十五到琼花苑赏花。曦儿想冒昧问问大哥,能不能让曦儿也一起去?” 第十六章 “大哥喜欢就好。”果然,展曦见她收下东西,态度又如常之后,便开口提起下一个事来,“曦儿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听说昌盛长公主邀了母亲,三月十五到琼花苑赏花。曦儿想冒昧问问大哥,能不能让曦儿也一起去?” 展宁闻言,将眉微微一挑,“长公主家送了帖子来?” 展曦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在今天你出门不久后送来的。我听父亲吩咐,让母亲带二哥和三姐一道去,也多结识些人。我听说琼花苑中各种奇花异草争芳斗艳,很是有趣,很想见一见。但我不比二哥和三姐,得父亲喜爱,时时记挂在心上。只有借着大哥心善疼惜妹妹,才厚着脸皮来求大哥。” 展曦说这话脸上表情略略有些委屈,话说得也点到为止,但里面的意思却足够丰富。一来给展宁戴了高帽子,让展宁不好拒绝,二来在展宁面前给钱氏母女三人下眼药,提醒展宁展云翔的偏心。 展曦上一世就是这般做派,两面讨好,两面挑拨,借着钱氏与展宁斗法从中得利。若不是偶然撞破展宁的真实身份,她大概还不会因为林辉白的关系,彻底倒向钱氏一方,将展宁陷入绝地。 偏偏当初的展宁对展云翔的偏心深有体会,只当这个庶妹与自己同病相怜。还觉得自己好歹占着嫡长的身份,展曦不得展云翔喜爱,又是婢生子,她对自己照顾体贴,自己也该多照拂她。 想想自己上辈子的愚蠢,展宁心头不由冷笑。但面上却将眉头一皱,如展曦所愿地沉了点脸色,“父亲让二弟和三妹妹也去?为什么?他们往年不是不爱去吗?” 展曦摇摇头,“听父亲当时话里的意思,似乎与二哥和三姐姐的婚事有关。但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昌盛长公主每年三月邀人赏花游园的规矩,展宁自然是清楚的。靖宁侯府能有这份被邀的脸面,也是托的张氏的福。 张氏本身喜爱花草,往年都会带一双儿女前往。钱氏起初爱争风头,也借展云翔向母亲施压,跟着去了两次。 可昌盛长公主是什么身份?能让她下帖子相邀的人,多少也有些身份地位,怎会愿意给钱氏这样一个妾室青眼? 钱氏白白讨了两次没趣之后,总算稍微拎清了点自己的分量。她虽然因此对张氏更加痛恨,但长公主每年即便有帖子来,她也不再想跟着去。连带着她所出那一双儿女,也因生母受了冷落,竟端出几分可笑的姿态来,似乎不是人家不欢迎他们,而是他们自己不想去。 这三母子的姿态都摆了好多年,怎么今年转了性? 凡事反常则为妖,展宁直觉这里面有事。她心里默默一想,近日钱氏几人要作怪的,恐怕只有自己与安国公家的婚事问题。 上一世她推了这桩婚事,展颉却对江静姝钟情,展云翔被钱氏的花言巧语灌昏了头,竟然跑去安国公府,为自己的庶子求娶人家嫡女,结果险些让安国公江启当场翻脸,展、江两家也从此交恶的事,展宁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这一世自己应下这桩婚事,她们就更坐不住了? 展宁草草应付了展曦几句,答应她的要求后,便去了母亲张氏那里。 她将展曦所说的事向张氏一问,才知事情果真是展云翔吩咐的。且听展云翔话里的意思,似是有意替展颉求安国公家庶出的三小姐,到时候亲姐妹配亲兄弟,也是一桩美谈。不过考虑到这是儿女婚姻大事,理应稳妥些。恰巧昌盛长公主每年三月十五邀人赏花,这安国公家的女眷是常客,两位小姐也多半要去的。于是便让张氏将展欣、展颉一道带过去,既拓宽交际,也趁机相看相看江家姐妹。 这样的说辞本没什么异样,换做别人也不会有多少疑心,但展宁深知展颉的个性,他被展云翔和钱氏捧上了天,人虽不蠢,但也实在不聪明,再兼没有自知之明,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强,只是生不逢时,撞到了姨娘的肚子里。撇开他对江静姝怀有的情愫不说,就这么一个盲目自信,又总觉得世上人都欠他八吊的人,怎么会在自己可以娶嫡出的姐姐时,甘愿娶人家庶出的妹妹? 兄弟姐妹情深?相互照应?这借口都能笑死人!恐怕也就展云翔肯信。 钱氏母子的目的,只怕是要趁机做什么手脚,搅了自己与江静姝的婚事,再让展颉趁机抱得美人归吧? 使什么法子,才可以让安国公府同意,将自家嫡出的女儿,嫁给一个并不出色的侯府庶子呢? 展宁突然想起上一世听到的一点风声,以及展颉曾被祖母汪氏派人杖责五十大板,关进祠堂的经历。 她心里头掠过点苗头,这钱氏母女,打的难道是那般恶毒又卑鄙的主意? 如果是,那倒好了,自己可以好好助她们一臂之力!这一次,不仅是自己与展颉的婚事,就连展欣妄想记到母亲名下的事,也一并解决! 确定了钱氏母子可能使坏的方向,展宁心里略有了底。她先将自己的担心与张氏说了,让张氏有个准备,到时候多个心眼。然后又挑了信得过的人,棋分两招,一面暗地里偷偷查钱氏和展颉最近几日的动静,一面让人去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那边打探,看看能否摸清,最近琼花苑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抑或有没有钱氏或展颉的人来这边,与谁接触过。 而这一摸排,还真让她摸出点情况来! 时间匆匆,三月十五转眼就到。 因为展欣、展颉同往的关系,展宁还特意让钱氏往老夫人汪氏处走了一趟,邀请汪氏一道前往。 至于展曦,展宁当日应了她的请求,自然也要将她带着的。只不过临出门的时候,汪氏与她一打照面,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再听说她是求了展宁,要展宁带她去,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你二哥和三姐去,自有他们的道理。你倒是个心眼多的,偏知道找你大哥。你瞧瞧你二姐姐,可有你这般在家里呆不住?” 上次那烟花女子的事情过后,汪氏对展曦始终有点不待见。特别是看她老在展宁身边转悠,汪氏在深宅大院里呆了几十年,老靖宁侯的后院也不是个安宁的院子,自然对展曦那点讨好卖乖的心思瞧得清楚。而对汪氏而言,展曦这样的婢生子,十个也顶不上展宁这一个前途大好的嫡孙。 一番训斥过后,汪氏直接不准展曦出门。 展宁开口要求情,话说了个头,就给汪氏阻了回去。 “你什么都好,就是心软耳根子也软。这丫头的性子该养养,今天就好好留在家里。别的不用再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展曦当众闹了个没脸,心里怨毒了汪氏,可不敢发作,只能一脸委屈退了回去。展宁为她求情也不过做个面上功夫,既然如此,也就抚慰了她两句,转而与展欣、展颉等一道,随汪氏、张氏出门。 去到琼花苑,苑里奇花异草已知春意,开得正是热闹。 昌盛长公主与驸马颜越两个都是妙人。虽是邀众游园赏花,被邀的大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彼此间说不定还多能理上些亲戚朋友关系。但男女毕竟有别,男客女客还是不当同聚在一处。昌盛长公主和颜驸马便吩咐手下匠人,以天然树木花草、假山为屏障,借着视线错落掩映,将偌大的花园不着痕迹分为两个部分。 昌盛长公主与各家的夫人小姐们在一处,驸马则与男客们在一处,彼此隐约能闻其声,却不能见其影,颇有几分影影绰绰的美感。 驸马颜越是当朝有名的才子,出身世家,师从当代鸿儒岑延生。梁朝祖制,男子一旦尚主,于仕途便再无前景。好在颜越虽然满腹才学,却生性散漫,不喜官场约束,加诸昌盛长公主性情温婉,夫妻两人情投意合,平日或摆弄花草,或煮茶论书,倒似一对神仙眷侣。 眼下,颜驸马又想了一出好招。 琼花苑中建了溪流,自外引活水而入,溪流两旁山石错落,花木杂生,十分雅致。 颜驸马便借此玩起曲水流觞的游戏来,命人在上游将装满酒的酒杯一只只放下,酒杯顺水而下,溪流多曲折,酒杯停留在谁面前,谁便取杯喝酒,再借景做诗一首。 今日展宁运气不错,酒杯只在她面前停了两次。她素有急才,两首即兴诗难不倒她,倒为她争了个满堂彩。就是颜驸马这等有名的才子,也对她赞誉有加。 安国公世子江远峥今日也应邀前来。上次接触,他对这个未来妹婿还是比较满意的,如今见对方出众,脸上也颇有喜色。 相较之下,展颉的运气却有些不好。他在展宁下手不远处,那酒杯就跟长了眼似的,总停在他面前。他可不比展宁,虽然自以为有经世之才,可一遇事就漏了底。才几杯酒下来,做的诗益发不堪入耳。 周围众人都知他们俩是亲兄弟,熟悉些的,恐怕还知道靖宁侯捧这个庶子比嫡子还用心。如今一对比,这谁是良材,谁是朽木,一眼便知。众人看两人的目光里,含义也就越发复杂。 展颉本就心急,再被那些眼光频频看过来,心里越发不自在,面皮也有些发胀发烫。他再想想今日自己的正式,便借口不胜酒力,站起身准备往别处透透气。他起时脚步有些漂浮,不小心还带翻了旁边的酒壶,弄了一身的酒味。 来者是客,虽不怎么看得上展颉这装醉躲场子的行为,颜驸马还是赶紧唤了下人来,让领着展颉去客厢换身衣服。 展宁望着展颉远去,心里默默掐算了下时间,面上却一派淡然,继续饮酒做诗,边又与身旁的江远峥相谈。 然而酒过几巡,一道刺耳的女子尖叫声却从客厢处传来。 展宁眼皮一跳,她身旁的江远峥却跟被针扎了似的,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起来的。 第十七章 展宁动容,是因为心中早有预料,如今听见动静,知道正事来了! 而江远峥失态,却是因为听出,刚刚这声尖叫,似乎是他妹妹江静姝的声音。 江远峥与江静姝一母同胞,对自家妹妹再了解不过,那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平日里行止言语都不肯出半分差错,如今在昌盛长公主府上,若不是遇了大事,怎么会发出这等失礼之极的尖叫声来? 这一声尖叫来得突兀,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江远峥不及多想,拔步就要往客厢赶。 展宁也随他起身,边问道:“江兄这是怎么了?刚刚那一声……”她话到一半,陡然住了声,眉头更是一皱,接着便有些迟疑,“莫非是令妹?” 因不知自家妹妹到底遇了什么事,江远峥并不愿展宁知晓。奈何自己刚刚过于失态,也不想展宁此人思维竟敏捷至此,一下便猜中,只能含糊点了点头。而这时候,驸马颜越也过来了。他也听到了那身尖叫,又瞧江远峥与展宁先后起身,料想事情必定与这两家有关,他身为主人,自然要过来询问。 江远峥尚未开口,展宁扫了眼四周,见有些人也已起身,似乎想往声音来处看个究竟。她忙将江远峥衣袖一扯,“江兄速去!” 展宁这一提醒,江远峥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当下心中更加焦急,与颜驸马说了声抱歉,火速转身往客厢去。而他方走一步,便听身后展宁压低声音与颜驸马道:“刚刚的事恐与安国公家女眷有关,此时情况尚不清楚,眼下人多嘴杂,万一以后传出什么流言,于他人清誉有损。恐还要劳烦驸马与公主,暂且别让他人前往客厢。” 江远峥脚步稍停片刻,随即拔步又走。但他心里对展宁又高看了一份,更念了展宁一个人情。 毕竟世间口舌胜于利器,若妹妹那方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烂在少数人肚子里,也比被别人口口相传要好不是? 颜驸马也是聪明人,当即便答允下来。他一面派人去昌盛长公主那边传话,一面出言安抚在场客人。让下人给所有人满斟一杯酒,道自己府上有些小事,扰了大家兴致,借这一杯酒给所有人陪个罪,自己有事先去看一眼,请大家继续饮酒作乐,不要坏了兴致。 颜驸马赔罪这话当然只是客套话,暗地里要大家留在这别瞎掺合的意思也很明白。不过在场的多数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偶尔有蠢些的,也不敢挑昌盛长公主和她家驸马的刺头,所以颜驸马先干为敬,也匆匆离去后,大家纵然心痒难耐好奇不已,但都老老实实留在原地,心不在焉地继续喝酒做诗。 期间倒有两个好奇心重的,跑到展宁面前套展宁的话,“展兄,刚刚你与安国公世子坐得近,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又问:“我瞧你与驸马说了什么,你是不是知情,能不能透露一二?” 展宁只歉意笑了摇头,道自己并不知情,而且别人家的事,她也不便多言。 那两人见问不出什么,大概也觉得男儿家碎嘴不大好,又悻悻然退了回去。 展宁依旧在原地坐了,见溪中有酒飘过,她伸手捞起,以酒就唇淡淡一抿,嘴角接着勾起,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来。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请她前去。展颉和展欣,他们可千万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展宁果然没有猜错。 江远峥走后不过一盏功夫,就有昌盛长公主家的下人前来,请展宁前去客厢一趟。 她装作不解,皱眉问道:“为何请我过去?” 那下人只是摇头,“小人是按公主吩咐前来,所为何事却不清楚。只知靖宁侯府的老夫人、夫人都在客厢。” 听对方这么说,展宁心中几乎可以肯定,展颉和展欣那对没脑子的兄妹,果然对江家小姐做出了那般下作的事。 她也不再多问,只是面上仍旧挂着疑惑,随那下人赶去。 待去到客厢,展宁饶是有心里准备,也给面前的景象唬了一跳,这动静,似乎比她预料中的还大? 江静姝双目红肿,披着一件外袍被昌盛长公主护在身旁。展宁眼尖地发现,江静姝外袍下露出来的衣袖似乎破了一点。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坐在江静姝另一边,小心翼翼扶着江静姝。细看她的眉目,与江静姝有几分相仿,只是生得要素淡些,不若江静姝的秀丽大气。想来这就是安国公府那位庶出的三姑娘。 而展颉脸上红肿嘴角淬血,并两个陌生丫鬟跪在地上。江远峥握着拳头对他怒目相视,颜驸马在一旁相劝。展欣则一脸煞白站在旁边,带着小心瞥向江远峥。看样子刚刚展颉被这位安国公世子教训了一番,展欣担心他再吃亏。 至于汪氏和张氏两人,这会也已经到了,两人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一边,面上都是羞愧难堪之色。而汪氏扫向展颉的视线里,更带了一份狠色。 见展宁到来,昌盛长公主吩咐身边人,“既然人都来齐了,这事情便先说一说。在我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我理应给个交代。赵嬷嬷,你去将门掩上,再给老夫人、侯爷夫人和展公子看个座。另传我的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到客厢来。” 赵嬷嬷得了令,很快就将一切准备妥当。 汪氏等人如坐针毡地坐下,江远峥也被颜驸马劝了到一旁坐下,期间看了展宁一眼,面上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愤慨,又似懊恼惋惜。至于展颉,没有人管他,还是让他跪着。 昌盛长公主娓娓将事情道了来。 展宁听完,简直想给展颉这个色令智昏的猪脑子道个贺,再给他那色胆包天的肥胆子说声佩服! 事情的前半段,展宁是有所预料的。 这年头要令安国公府同意,将一个嫡出的女儿,许给一个并不出众的侯府庶子,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展颉去发奋图强大放异彩,惹人另眼相看,而是往对方身上泼脏水,降低人家的档次来便宜自己。 钱氏那般恶毒心眼,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儿子女儿齐上阵,再收买琼华苑内的下人,让衣衫不整的江静姝和展颉偶然撞到一块,再引得外人知晓,坏了人家江家小姐的名声,让江静姝不得不下嫁展颉。 不得不说,她这主意还是有点谱的。 江静姝见过展宁,对展宁也颇为动意,所以面对今日展欣的热络相交,她想着这很可能是未来小姑,不管庶出嫡出,还是应该相处和睦的。至于安国公府那位庶出的三小姐,也隐约听过汪氏让人递过去的话,知道展颉有意求她为妻, 展欣又是展颉的亲生妹妹,她也得给几分面子。 恰巧今日安国公府主母有事未到,由江远峥这个兄长带着一双妹妹前来。展欣与江家姐妹三个,年龄相当,起初相处也颇为愉快,只是期间不凑巧,有个不长眼的丫鬟提了食盒来,将一盒子汤水撞到了江静姝裙摆上。 江静姝虽然恼怒,但昌盛长公主家的下人,犯了错也不是她有资格责罚的,只能带着一肚子不悦随对方来客厢整理衣服。她那位庶妹本要一起前往,却被展欣绊住了脚步。而江静姝想着这是在公主的别院里,能有什么事?也没太在意,自己一人就独自随那丫鬟去了。 谁曾想衣衫换到一半,竟然进来一个浑身酒气的陌生男子。她几乎立时就要尖叫,但自小而来的修养与认知让她努力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一嗓子叫出来,若招了旁的人来,传出去什么流言蜚语,自己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而她再冷静一看,竟辨出这人有几分眼熟,似乎是那日自家母亲寿宴,随展宁一道赴宴的展家二公子。她忙掩了衣衫,急急对对方道,“公子还请速速离去!” 她只想着对方一走,自己也赶紧离开,将这事掩盖下去。却不想展颉本就怀了下作心思而来,巴不得她失态尖叫引来旁人,才好癞□□得吃天鹅肉,抱得美人归。眼下见江静姝竟要生生将事情压下来,哪里肯离开? 他脑子一转,竟胆大包天装醉上前,只做意识不清,又把江家小姐当了府中奴婢,想要一亲芳泽。 江静姝性子再沉稳,可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少女,自小娇宠养大,何时遇过这样可怕的事? 当即一嗓子再憋不住,拼命尖叫起来! 她这一叫,展颉心中暗喜,等着将旁人引来。却不料展宁先有动作,提醒昌盛长公主和颜驸马将客人约束在原处,而江远峥又赶来得快。 所以他等来的,就是江远峥的一顿拳头,以及随后赶来的昌盛长公主、颜驸马的怒火。 只是眼下虽再无他人撞破此事,但江静姝到底名节受损,展颉也好歹是靖宁侯庶子,昌盛长公主觉得此事必须有个交代,这才将展家人都通知了来。 昌盛长公主先问苦主兄长,“今日之事,世子有何打算?” 第十八章 江远峥与展宁不同,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展颉兄妹早有预谋的。 他的气愤,也只是把展颉当做了醉酒轻薄妹妹的登徒浪子。 他平日最疼爱这个妹妹,一心愿她嫁个如意郎君,幸福安乐一生。本来以他们家的打算,展家嫡子展臻人才出众,前途大好,展云翔这个父亲虽不怎么样,张氏这个母亲却是个少有的良善人。江静姝嫁过去,定然不会吃苦。 谁知事情刚提个头,就出了这档子糟心事!他们家已认定的未来女婿,竟然有这么一个不靠谱又没形没状的庶弟,还因酒轻薄了自家妹妹! 女儿家名节最重,这样的事情,过往别的人家也曾有过,解决的办法无外乎一种。那就是将自家妹妹,下嫁给对方。 可江远峥待这个妹妹如珠如宝,且在之前的诗会上,有展宁珠玉在前,越发衬得展颉如瓦砾,这让江远峥如何能开口,将妹妹嫁给他? 因此,对于昌盛长公主的问话,他真是一肚子的火气与郁闷,恨不得把展颉活活打死,再封了所有人的口,让这事彻底消散,可这可能吗?不可能! 但事情必须求个解决,江远峥只得压了怒火,冷冷扫了展颉一眼,语气森寒如冰,眼中却快要喷出火来,他道:“此事关乎舍妹清誉,必须禀明家中父母,由父母大人做决断。但在此之前,还恕晚辈斗胆问一问,靖宁侯府,准备怎么给我们一个交代?!” 老夫人汪氏闻言眼皮微微一跳。 这个交代,靖宁侯府无论如何也要给的。只是怎么给,却是个问题! 江静姝是她亲自相中的,想要求来做嫡长孙媳妇的,如今却被展颉这个混蛋轻薄了去!出了这等事,展宁和江静姝的婚事是彻底完了。要想平息这事,也只有将展颉狠狠收拾一番,先消了安国公府上的气,再将礼数备全,自己这张老脸也涎出去不要,请同是两家亲戚的外甥女儿出个面做个说客,自己亲自上安国公府上赔礼道歉,转替展颉求了江静姝。 到时候安国公府上就算再看不上展颉,也只能点头,毕竟……汪氏目光往江静姝破损的袖口一望,心里阵阵气闷。但气闷之外,她还有些疑心。昌盛长公主这琼花苑,不管是钱氏也好,还是展颉兄妹也好,这些年都是不怎么好意思来的。怎么今年突然转了性要来,一来还出了这档子事? 老夫人汪氏心念默默一转,那几分怀疑几乎让她恨毒了钱氏母子。只是眼下江远峥怒目相视,又在昌盛长公主和驸马眼皮子底下,家中的龌蹉事,无论如何也得掩下去,先保了靖宁侯府的面子里子再说。 心下主意一定,汪氏一脸愧意起身,先与江家兄妹道了声抱歉,接着又与昌盛长公主道:“养出这等孽子,是老妇人无能,也是侯府有愧。如今老妇人也不敢包庇,由公主与驸马做个证,老妇人将他将交予安国公世子处置,是杀是剐,悉随尊便。” 江远峥闻言冷笑,这老夫人还真是以退为进,交给他们?他们能打,还能杀了不成? “老夫人言重,晚辈深知,这位二公子可是靖宁侯心头肉,安国公府还真没能耐私下处置!” 江远峥不肯接招,老夫人汪氏早就预料到。她这话也只是这么一说,这该有的姿态,还是得她来做的。 “世子顾虑,老妇人心中明了。也罢,这个交代,老妇人现在便先给一个。只是恐污了公主的地方,还得请问公主的意思。” 知道今日安国公府上这气,必须要下点狠手才能暂且压一压的。汪氏便向昌盛长公主与颜驸马请罪,道要借两位府上的刑杖一用,先将展颉敲打上几十大板再说。 上门做客,在主人家里动刑,是极为不礼貌的事。但眼下江远峥怒在头上,昌盛长公主又是不太讲究忌讳的人,加诸她少年时与张氏有旧,对展云翔捧着妾室和妾室所出的子女,对张氏冷淡一事颇有义愤,眼下展颉做的事也太让人看不上眼,昌盛长公主可不计较展云翔那点面子,当即便冷着脸点了头。 “我不计较那些,老夫人请便!” 为了避开苑中客人耳目,昌盛长公主也没再另唤人,直接指了身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展颉拖去隔壁屋,堵了嘴打上三十大板再说。 展颉起初做下这事,就知道事情撞破时定然要吃点皮肉之苦。但三十大板并不是江远峥的一顿拳头能想提并论的,实打实打下去,最差也是伤筋动骨的。他一听就想挣扎。奈何汪氏下了狠心要给他一点教训,昌盛长公主更是看他不上,至于江家兄妹,只恨不得直接打死了他,惟有颜驸马心软,还想劝上一劝,但见自家平日温婉大度的妻子难得的一脸寒冰,话到嘴边也就罢了。 展颉这三十板子挨得一点不轻巧,纵然堵了嘴,噼里啪啦的板子打肉声和展颉越来越微弱的闷哼声,还是隐隐传了过来。 江远峥面上多少露了些解恨的神色,江静姝脸色却越发苍白,一双眼盈盈含泪,瞧来十分可怜。 展宁望着她,心里忍不住有些愧意。这件事中自己虽没有推波助澜,可故作不知也不是什么好的作为。她为了与钱氏母子斗,的确对不住这姑娘。她再看一旁的母亲,张氏心软,面上更早现了不忍之意。 而汪氏处罚展颉的姿态已做,又见江远峥脸色稍缓,忖度着又开了口,这一次却是求和了。 “那孽子犯下这样的事,三十大板只是轻的。老妇人与犬子隔日定会上门负荆请罪。只是眼下事已至此,江、汪两家也非一日相交,段不能为了此事断绝两家数十年交情。老妇人虽然惭愧,也知那孽子配不上江二小姐,可还得厚着脸皮求一句,为两家求这一桩婚事……” 汪氏这话一说,在此诸人,没有不懂话里意思的。 江远峥是早有预料,只是心中不愿。 昌盛长公主夫妇对这样的事也有所耳闻,自然明白这解决办法。 只有原本一直低头不语的江静姝,闻言陡然抬起头来,却是幽幽看向了展宁。 展宁在她一双泪眼之中,只觉心里头难受愧疚得厉害,可思及前世血海深仇,如今四周的虎视眈眈,她不得不顺势一撩袍摆,单膝跪了下去,截过汪氏的话,“今日之事全是舍弟犯下的错,于二小姐无关。展臻深知二小姐性情恭宁,人品贵重,若二小姐愿意,展臻愿替舍弟赎罪,求娶二小姐为妻。” 展宁话刚落音,屋中人均是一震。 汪氏和张氏一脸震惊。昌盛长公主微微点头,颜驸马侧目。而江远峥未料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话,心头略略动容,再念及他之前与颜驸马所交代的话,明显是维护自家声誉,心中对展家人的愤恨略淡了一点,对他这番提议也有所意动。他们家都看得上展臻,瞧展臻这样子,对妹妹也似怜惜的。 就在江远峥要开口之际,一直不曾言语的江静姝突然开了口。少女的嗓音有些嘶哑,“多谢大公子垂怜。今日之事,自是静姝的劫,但大公子的好意,我却不能领。” 江远峥皱眉,“静姝,你……” “哥哥不必多说。”他话未说完,又被江静姝阻断,江静姝颤颤站起身来,竟是向昌盛长公主拜倒。昌盛长公主忙要扶她,她去不肯起,只哽咽道:“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今日静姝斗胆,想替自己做一次主。不管是大公子也好,还是展二少也好,静姝都不会嫁。展二少今日醉酒胡为,刚刚已经受了惩戒,好在今日之事除了在场各位,并无外人知晓,静姝只求公主做主,令此事就此掩去。以前以后,静姝与展家任何人,都无任何关联。” 展宁与江静姝两人一前一后的举动,转折太大,让在场诸人一时间都有些缓不过劲来。 最先回味过来的倒是昌盛长公主,她是皇家长大,纵然性子温婉,但见得多想得深,也就明白得快。 先瞧江静姝看展臻的模样,明显是对对方有意的。展宁的提议固然是好意,也似对江二小姐有情,可身在江静姝的位置,恐怕越看得上展臻,越不能同意那般提议。 自己被未来夫婿的亲弟弟轻薄,这样的事,就算对方不在意,那也是梗在自己心里的一根刺。她若嫁入展家,不管嫁给哥哥,还是嫁给弟弟,对于另一个,都是无法面对的。倒不如让此事彻底烂掉。 “唉!”昌盛长公主轻叹一口气,望望脚下跪着的一双少年男女,一个如芝兰玉树,胸怀沟壑,一个若娇俏玉兰,兼外柔内刚,本该有望做一对佳侣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她心下有些惋惜,又有些同情,“你们俩个都是好的,只可惜世事弄人。罢了,既然求了我,我便冒昧替你做了这个主,今日之事,便依二小姐之意了结。日后但凡让我听到半点风声,莫怪我到父皇跟前分说今日是非!” 第十九章 “唉!”昌盛长公主轻叹一口气,望望脚下跪着的一双少年男女,一个如芝兰玉树,胸怀沟壑,一个若娇俏玉兰,兼外柔内刚,本该有望做一对佳侣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她心下有些惋惜,又有些同情,“你们俩个都是好的,只可惜世事弄人。罢了,既然求了我,我便冒昧替你做了这个主,今日之事,便依二小姐之意了结。日后但凡让我听到半点风声,莫怪我到父皇跟前分说今日是非!” 到底是天家之尊,昌盛长公主说到后半段话时,话中威严之感不容置喙。 江远峥一开始的一点糊涂过去,这会也想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虽然心疼,却也无奈,只在心中给靖宁侯府和展颉狠狠记上了一笔。来日方才,这位展二少,自己定不会让他好过! 老夫人汪氏呢,心中知晓这桩婚事若结不成,和安国公府便只能亲家不成成仇家了,奈何公主之威也不是她能挑衅的,也只有认命。 靖宁侯和安国公两家,眼下在场的做主之人都没有异议,不管彼此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事情至此也就暂告了一个段落。昌盛长公主亲自将江静姝扶起,柔声安慰了几句,又令展宁起身。 江远峥瞧着自家妹妹浑身微颤的模样,心里阵阵发紧,便与昌盛长公主道:“多谢公主殿下为舍妹做主。今日她受了惊,未免打扰别的客人雅兴,晚辈且先带她回家。” 出了这档子事,昌盛长公主也不可能留客,便点头头,吩咐身边嬷嬷亲自带路,引着江家兄妹从后门离开。 江家兄妹一走,老夫人汪氏也坐不住了,同样起身向昌盛长公主告罪告辞。 昌盛长公主淡淡看她一眼,道:“刚才那阵动静,只怕不少客人都听见了。这江家三兄妹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又跟着去,难免惹人疑心。不如这样,几位还是回园中继续赏玩,至于那位二公子,就让他在这醒醒酒,等别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才好挪动他。” 展颉本就是借酒犯事,三十大板下去,那酒更是醒得差不多了。昌盛长公主这般安排,虽是不愿惹人耳目,但也是心中不悦,想要令展颉多吃些苦头,任他被打得屁股开花躺在客厢里,不仅不给大夫看治用药,还堵着他的嘴,令他没法呼痛。 汪氏、张氏和展宁等人如何猜不出昌盛长公主的心思?只不过她们心中对展颉的气怒只多不少,哪还会为了他去触长公主的霉头?至于展欣,她与展颉同胞兄妹,又是这件龌蹉事的同谋,心里自然是担心的,可还没等她开口求情,汪氏已经一记眼风狠狠扫了过去,那眼中的冷意冻得展欣一抖,到口的话不敢再说,只能随了汪氏等人重回园中。 而他们跨出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昌盛长公主处置跪在地上的那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一个提着食盒撞了江静姝一裙子汤水,引着对方来客厢换衣,却没有好好在外守着。另一个将醉酒的展颉引来客厢换衣休息,却遥遥指个路,没将这位公子哥彻底安顿好就离开,让展颉有机会“误闯”江静姝换衣的房间。 昌盛长公主心中不悦,令两人各自去领十大板,又罚了她们三个月的月银,并严令两人缄口,不许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句。 两个丫鬟自是流着泪战战兢兢地答允。 汪氏回头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眼中划过些许琢磨。 这后半段游园赏花的时间,对汪氏等人来说好比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客人散尽,将已经活活痛昏过去的展颉从客厢移出,离开之时,昌盛长公主还一脸冷意嘱咐汪氏,对展颉要严加管教,别让靖宁侯府祖上积攒下来的荣勋,辱没在子孙手里。 汪氏一张脸臊得通红,又羞又怒,待回了靖宁侯府,直接命人将展颉往地上一丢,又把展欣带下去免得使坏,就让人去请展云翔和钱氏来。 却说汪氏等人刚回府,钱氏就得了消息。展颉借酒冒犯江静姝这事,还是钱氏咬着儿子耳朵吩咐的,如今听说儿子好端端出门去,却是昏迷不醒地回来,她怕是事情漏了陷,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倒比展云翔还来得快些。她这一进门,就看见自己儿子臀部腿部血迹斑斑,跟破烂似的被丢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她心里头咚了一声,面上却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眼睛一眨,眼泪一下子就下来,整个人扑地跪到旁边,一面拉扯着儿子,一面含泪望向汪氏。 “老夫人,颉儿这是怎么了?就算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是您的亲孙儿,这一身的伤,怎么也该先请个大夫瞧瞧。” 汪氏今日在江远峥和昌盛长公主面前闹了好一个没脸,又因着自家与安国公府上亲家变仇家的事,心里已经憋了好一口气,正找不到地方发泄。钱氏这一番哭诉可算是撞到了刀口上。 “颉儿?我的亲孙儿?”汪氏冷笑了一声,“原来你还知道他的身份。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府里二公子的名字,是你能唤的吗?再者你刚才的意思,是在质问我?看来平日真是侯爷把你宠过了头,让你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按梁朝法例,女子为妾,那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所出的子女是主子,妾室却等同于奴婢,主人家可以随意打骂,可以买卖。按理而言,展颉、展欣只能唤张氏为母亲,不能唤钱氏叫娘,钱氏也不可以直呼展颉、展欣的名字。但因为钱氏虽是妾,却是官家之女出身的贵妾,加诸展云翔偏宠她到没边,张氏又性软,所以这些规矩在靖宁侯府从来没有正经立过。 汪氏现如今点出来,其实有些借题发挥。钱氏被问得突然,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却听汪氏指了身边嬷嬷,“赵嬷嬷,给我狠狠掌嘴,也让钱姨娘长点记性!” 赵嬷嬷跟了汪氏几十年,是汪氏身边极为信任的人,若说别的下人还要给钱氏点面子,赵嬷嬷对于汪氏的话,那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上前去揪了钱氏,甩手便是一个大耳刮子。 赵嬷嬷生得膀大腰圆,力气自然也不小,一巴掌扇下去,钱氏的半边脸立即红了起来,耳朵也是嗡嗡作响。汪氏尤不解气,又叫再打,但这一耳光还没下去,却被一个声音及时喝住! “住手!” 匆匆赶来的展云翔,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汪氏唤了来,一进门还刚好撞见这场面。 却说钱氏头一巴掌给打懵了,下一刻立马就反应过来,忙膝行着跪倒展云翔面前,拽了展云翔的衣袍,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串似的,扑朔扑朔往下掉。钱氏虽有三十来岁,但模样生得俏,鹅蛋脸上一双媚眼,哭起来娇媚惹人怜,当即就哭软了展云翔的心。而且钱氏还是个会说话转移重点的,“侯爷,妾身身为妾室,的确不该直呼二公子的名字,老夫人教训我是应该的。只是二公子今日好端端出门赏花游园去,却一身是伤昏迷不醒地回来,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还请侯爷看在父子情面上,先给二公子请大夫瞧瞧伤势。” 展云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爱子无声无息躺在地上。他再瞧钱氏红肿的半张脸,心里火气和怀疑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觉得这事是张氏和展宁母子的原因,目光冷冷扫过去,出口便是质问:“怎么回事?颉儿和你们出门一趟,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弄成这副模样?你们俩个一个当家主母,一个大哥,是怎么看顾他的?” 明明是展颉做出下作事,展云翔不问青红皂白,先就叱问张氏和展宁的错处。相对上次展宁无辜被陷害,他却直接骂展宁不知廉耻、败坏门风。 这种明显的分别对待让张氏一愣,让展宁心寒,就连老夫人汪氏,也对儿子的偏心看不下去了。 汪氏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今天带他们出门的人是我,他弄成这副模样,也是我让人打的,你要兴师问罪,尽管冲着我来!” 展云翔给吼得一愣,心头更是疑惑不已,“母亲息怒,儿子不敢。只是颉儿究竟犯了什么错,母亲你要这般责罚他?” 汪氏望着展云翔那模样,转眼看看一旁的张氏和展宁,又看看地上躺着的展颉和跪着的钱氏,只觉心里憋了一口血,噎得气都快上不来。她对展云翔偏宠妾室的事曾经说过多次,但展云翔始终不当回事,她心中虽不赞成,却也无奈。可瞧如今,却觉得这势头不能继续下去了,她那儿子的心都快偏成什么样了?眼光也差到地步了?展颉和展臻,这两个孙子,且不论嫡庶,光论人才品貌,谁优谁劣,简直都不用比!偏偏展云翔就看不出来! 汪氏眼中厉色一闪,伸手指着地上的展颉,“好、好!我就告诉你,你这好儿子犯了什么错!他这孽障,今日居然在长公主的别院里,轻薄了安国公家的二小姐!莫说责罚,我今日就是打死了他,也是他活该!” 第二十章 汪氏这话一丢出来,饶是展云翔,也给镇住了。 他虽然志大才疏,能耐与眼界不对等,又偏宠钱氏母子过头,但他还没蠢到家。 展颉轻薄江静姝这件事可一点不小,又是犯在昌盛长公主的别院里。这事若是真的,自家和安国公府结了仇不说,只怕在长公主那也挂上了号。若是长公主心里存了疙瘩,不仅展颉日后前途堪忧,就是整个靖宁侯府,也得不了多少好。 这般想来,展云翔脸色略略犯了青,“母亲所言当真?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颉儿一贯懂事,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汪氏气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这孽障轻薄江二小姐,被安国公世子当场抓住,连公主与驸马都惊动了!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孽障,是不是打死了也活该!” 展云翔眉头皱起,人也沉默了下。 跪在地上的钱氏听着汪氏的话,脑子转得飞快。她当初下这步险棋,仗着的是展云翔的宠爱,和女子对名节的看重。展颉只是醉酒,“无意”撞见江家小姐衣衫不整,闹出了动静,就算老夫人怪展颉坏了展臻婚事,安国公府或者也有气恼,但只要将江静姝娶到手,以江静姝可以带来的助力来看,一切都是值得的。可现在展颉居然被打成这样,展欣瞧不见人影,瞧汪氏的态度又怒到了极致,莫非这当中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不管出了什么意外,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保住展颉,将自己和展欣从中摘出来! 钱氏心头忐忑,抬头却是一脸的震惊,似乎不敢置信,连拽着展云翔袍子的手都在不住发抖,她道:“侯爷,二公子平日恭谨懂事,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她说着,又放开展云翔去瞧展颉,只觉血腥气下,一股酒味扑鼻而来,她忙道:“我、我瞧二公子这一身的酒气,似乎是喝多了。二公子当时定然与大公子在一处,大公子没有照料着弟弟吗?” 钱氏这一番惺惺作态,为的是提醒展云翔,展颉喝醉了酒,就算犯下什么错,也是“无意”。而她话中捎带上展宁,却是要将火往展宁身上烧。 果然,展云翔被钱氏这一提醒,蹲下身查看了下展颉的情况,毫不意外地闻到了一身的酒气。在他心里,这钱氏是娇美可人的,展颉、展欣是乖巧懂事的,至于张氏和展宁,平日没碍着事还好,一旦出了事,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于是不待钱氏再多说,展云翔对展宁已经有了不满,开口便道:“你和你弟弟一道,他喝醉了酒,你也不知道约束顾看着?结果闹出这种事来!” 展云翔说这话,是典型的心里有气找不到撒处。 张氏一听脸色顿时一白,掐着帕子的手指骨节都白了几分。 展宁听了却要气笑了。 不过钱氏会演戏会示弱,她也不是傻子。她上辈子吃了这一身傲骨不懂低头的苦,没理由这辈子还学不会虚与委蛇。 于是展云翔话音刚落,她立即一撩袍摆跪了下去,一脸愧疚地道:“当时二弟弄脏了衣衫,驸马让人领着他去客厢换衣,我想着那是在长公主府上,又见二弟只喝了几杯酒,想来不碍事,便没有跟着去。都怪我当初大意,没有顾看好二弟,才闹出这等事来,还请父亲责罚。” 展宁认错认得快,言语中又含蓄点出,展颉当时不过喝了几杯酒而已。 展云翔没有听出其中关键,但见她这般态度,也不好再多责备他。 可汪氏坐在堂上,见了这一出,她老人家却不肯依了! 展臻什么事没犯下,今日在公主府上,他主动求娶江静姝,好歹让昌盛长公主和江远峥对展家人少了点鄙视愤恨,展云翔倒好,火气不朝罪魁祸首发,倒朝着无辜的展臻发,真是被钱氏迷昏了头! 而且汪氏本身对这事就是有怀疑的。 展颉不过喝了几杯酒,就能醉得敢轻薄江静姝?而且那么巧,两个人都弄脏了衣服,领着他们前去客厢的丫鬟还都出状况? 江远峥和昌盛长公主等人不知道这家里的龌龊,没有把事情往更坏的方面想,可汪氏却不一样。毕竟钱氏和展颉那点总想压正房一头的心思,从来就没收敛着。 不过怀疑归怀疑,瞧展云翔对钱氏等人维护的态度,又有上一次展臻被陷害,她着手彻查却无功而返的事情在先,老夫人汪氏这次也多了点计较,并没有将自己的怀疑点出来。她想着,这一次怎么也要查出点证据,把证据甩动展云翔面前,才好让这迷了心窍的儿子清醒点! 但是在找出证据之前,这事也不能就这么了了!她得先给钱氏她们点教训才行! 汪氏心中打定主意,冲头的怒火下去些,心思反倒静了下来。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展宁,她道:“臻儿别跪着,这事与你无关,你能有什么错?起来!” 展宁并没有直接起身,而是抬头看向展云翔,似乎没有这个父亲发话,她不敢起身。 展云翔心头窝火,却也再没理由往张氏和展宁身上撒,只能沉着脸道:“起来吧,这事的确不怨你多少。” 展宁这才起身。汪氏朝她招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去,之后便将视线投向了钱氏。她的目光寒恻恻的,让一贯机警的钱氏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汪氏问:“钱姨娘刚刚怪大公子没有照看弟弟,我倒想问一句,展颉那孽畜做出这等事来,到底该怪谁管教不严?看顾不周?” 汪氏这么一问,钱氏立马就反应过来,老夫人这是要拿她开涮!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庶出的女儿家无所谓,庶出的儿子却是要养在嫡母身边的。可钱氏事事要压张氏一头,哪能让自己的儿子抱到张氏身边去养?所以展颉一直是在她身边长大的,这出了事要怪教管不周,当然也只能找她不是? 钱氏立马就朝汪氏叩了个头,不过主动认错求饶的话还没说出来,汪氏已经下了杀手锏,“自己上不得台面,教养得侯府正经的二公子也上不得台面,还敢胡乱攀咬。赵嬷嬷,找竹板来,钱姨娘掌嘴二十!” 这竹板打脸,可比手狠多了。二十下下来,只怕要留下印子!钱氏心中大骇,抬头一双泪眼盈盈,立马望向了展云翔。 “母亲,这责罚是不是太重……” 展云翔想要维护,汪氏却重重一拍桌案,也不看展云翔,只向赵嬷嬷吩咐道:“把人拉下去掌嘴,谁敢拦着,我就亲自动手!到时候就不只是掌嘴二十了!” 汪氏话都说到这份上,展云翔一时哑然。 而且汪氏让人把钱氏拖下去后,也没给他跟过去的时间。她直接问起他更重要的事情,“钱氏这些年让你宠过头,益发不清楚自己的分量,我教训教训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而且你是侯爷,后宅之事不该由你来操心,我且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展颉?安国公府上,你又要如何交代?”汪氏将今日在琼花苑内的事情,仔仔细细同展云翔道了出来,还特别点出了她有意与安国公府上结亲,对方却直言拒绝,最后由长公主将此事敲定的情况,以及自己离开琼花苑之时,长公主要他们对展颉严加管教的告诫。“长公主虽道此事就此了结,但你我都知晓,这件事是我们理亏,若处置不当,安国公府上只怕就此怨毒了我们。” 门外,钱氏被掌嘴的啪啪声,和她的哭叫声一起传来,搅得展云翔心神不宁。他心里明白,汪氏所说的事若处置不当,自己日后在朝堂之上也受影响。他对展颉做下的事,自然也是气恼不已的。可眼下展颉已经给打得昏迷不醒,外面钱氏又哭得凄惨,让他不由有些动摇。他迟疑一阵后,终道:“颉儿虽然犯下大错,但毕竟是醉酒无意所为,母亲今日在公主府上已经教训过他,一罪不二罚,不如今日暂且饶过他吧。且他腿上伤得厉害,还是先唤大夫来替他看过,以免留下根子。待他身上伤好些,我再亲自绑了他上安国公府负荆请罪,求得江启原谅。” 汪氏问展云翔,一来是找他商量主意,二来也是探他的态度,奈何结果让她失望了。 她有些头疼地望着自己这个儿子。她记得展云翔年少时,才学品貌虽比不得张氏那位兄长,可也并不十分差劲,怎么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越瞧,越觉得这个儿子糊涂呢? 在母亲心里,自己儿子总是好的。汪氏也不例外,她对展云翔的失望,最终转为了对钱氏的怨恨。认为正是展云翔受了钱氏蛊惑,宠庶灭嫡,乱了家里的规矩和法度,这些年靖宁侯府才越来越走下坡路。 心中益发定了彻查这事的决心,汪氏面上却松懈下来。她轻叹口气,无奈道:“待伤好了再绑去安国公府上,你当江启能消气?明日你就给我绑着这孽畜去江家请罪,或许苦肉计还有几分效!至于这孽畜身上的伤……罢了,你且唤大夫来给他看看。” 那厢钱氏的二十下嘴掌得快,声音渐渐消了下去。展云翔担心这一对母子,心里也因为与安国公府上亲家变仇家的事情烦恼,又与汪氏说了两句话,便让人带着展颉和钱氏回他们院里去了。 汪氏瞧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人微靠在椅背上,恍惚有些脱力。 展宁在她身边,瞧着她面上神色变化,对她的心思也暗暗估摸了一些,顺势便劝慰了她两句,接着还提到:“祖母,明日父亲若得空,只怕昌盛长公主和驸马那边也要送一封请罪的帖子去才好,毕竟今日是咱们扰了他们的兴致。” 汪氏闻言重新坐直身子,点点头,望向展宁的目光中闪过赞许,她伸手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全,不像你父亲……”说到展云翔,汪氏情绪又低落了些,转头看了眼张氏,不由叹了口气,“唉!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们了。今日你们母子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你们放心,这家里的规矩,一定会整顿整顿!” 展宁与张氏对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只劝慰了汪氏几句,让她放宽心,之后便退了出去。 待她们走后,汪氏静静在椅子上坐了许久,直到她身边的赵嬷嬷回来,小声唤了她一句,她才醒过神。 待望向赵嬷嬷时,她面上黯然神色已然褪去,转而添上一抹凌厉,连语气也略带森寒,她道:“最近这时节,庄子上也没多少事情。你让你家儿子回来一趟,我有些事要交给他去查。” 第二十一章 展颉轻薄江静姝一事,在靖宁侯府内,似乎以展颉挨了三十记板子,钱氏被掌嘴二十的惩罚,暂时画上了句号。 展颉酒后挨了打,腿上屁股上皮开肉绽,又因昌盛长公主有意惩戒,没有及时给他寻医问药,伤口发了炎,当天夜里便发起了热,整个人烧得昏沉沉的。展云翔本来有意等他好转些,再绑了他到安国公府上请罪。但汪氏坚决不肯,道展颉既然有胆子做下了混账事,就得想办法消了江家的怒气,他这苦肉计上门若还有效,也算抵他的罪过。 钱氏这时已经从展欣嘴里,得知了展颉的胆大妄为,竟然把她一开始安排的“无意撞见”,活生生搞成了“有意非礼”,她一面恨展颉犯蠢,一面又心疼儿子受罪。但钱氏终归是个狠得下心的女人,知道这事是展颉做过了界,既然娶不到江静姝,那必须得上安国公府上告罪,少被对方恨一分算一分。因此,她倒反过来劝起了展云翔,泪眼盈盈道自己不贤,展颉不孝,醉酒闯祸,将展云翔陷入艰难境地,展颉如今的境况上门告罪,若能让江家消点气,为展云翔分忧,也是值得的。 钱氏这一番话说来极为委曲求全,实际上却是颠倒黑白。奈何展云翔就吃她这一套,再瞧她那张平素娇俏可人的面庞变得红肿不堪,更觉她受了委屈,连带着心里对展颉的气怒都淡了点,虽然最终还是押着展颉上了安国公府,但心里一杆秤已经全然偏向钱氏与展颉一方,甚至隐隐觉得汪氏不近人情。 展宁被汪氏亲自指派,随展云翔和展颉一道前去。汪氏考虑着,江远峥昨日对展宁还留有两份情面,有展宁在,或许不会被对方直接赶出门。 结果汪氏也算漏了。 安国公江启与文人出身的展云翔不同,他祖上便是马上得功勋,世代传承下来,江启身上自有一股子武人的彪悍劲。 展云翔和烧得昏沉沉的展颉被晾在前厅半晌,连江启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连人带礼请出了安国公府。 期间江远峥倒是出来了一趟,只不过不是来客套的,而是来向展云翔传江启的话,道是昌盛长公主已有令,此事就此了结,未免惹人猜疑,还请靖宁侯及其家人以后莫再上安国公府。这话却是断绝两家交情的意思了! 展云翔这辈子在朝堂上一直不得势,但也还未被人这么直接地下过脸,当即便一张脸臊得通红,再呆不下去,带了展颉匆匆便走。 展宁临走之前,将一只小锦盒交到江远峥手中。那是她身边随身许久的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经相国寺主持大师开过光,有安神宁气的效用。她知道江静姝信佛,便托江远峥将此物转给对方,以做告罪之用。 江远峥拿着盒子,神情很是挣扎,一方面展宁送这东西赔罪也算有心,一方面却觉得昨日之事错虽不在展宁,但展宁终归是展家人。犹豫许久后,江远峥最终收了盒子,却道自己只负责转交,最终收与不收,但看江静姝的意思。 展宁也不再强求。她送上这佛珠,未免不是想给自己求一点心安的意思。而她也清楚,就算事情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说到底,她这点微渺的补偿与赎罪,终究来得虚伪。 却说展颉受了这一趟折腾,回府之后烧得益发厉害。等身上的热度完全退下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至于他身上的伤,要养的时间就更久了,且听大夫的意思,这三十大板挨得过重,伤口又发了炎,如若不慎,腿脚有可能留下不便。钱氏也因着脸上的伤,不敢随意见风见光,一直在自己院里躲着,连带着展欣也收敛了些平日的傲慢劲。 少了这碍眼的三个人,展宁觉得侯府里都要清净舒适上几分。而六日之后,便是三月二十二,梁朝惯定的会试开考之期。展宁也暂时收敛了心思,潜心准备起会试一事。 如今她这院中比过去热闹不少。上次汪氏发了话,院中新添了三个二等丫鬟和四个婆子,三个二等丫鬟都是云字辈,分别唤云春、云夏、云冬,与王、李、方、白四个婆子一起,平日仍不得随意进她的房间,都交由瑛儿约束,帮着瑛儿打理安澜院中大小事。 除此之外,她还收了秦川在身边。 秦川名义上是她的随从,但除了一开始她故意磨他脾气的一段时日,他实际上享受的待遇,倒跟她的弟弟差不多。展宁特地给他请了教习武艺的师傅不说,连读书习字也没让他漏下。秦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小时候也是家中父母呵护万千地长大,后来遭了意外随姐姐秦思颠沛流离,吃了许多苦头,这一开始才对展宁颇有戒心。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见展宁对他与秦思是真的照顾,张氏又是少有的和气人,知道他们姐弟的身世,对他们也颇为心疼,他打心里也对展宁与张氏这对母子亲近起来,甚至很多时候在展宁面前,还会露出原本脱跳莽撞的少年性子。 会试前三日,展宁在书房中随意翻着书,秦川胳膊底下夹着两个礼盒,兴冲冲打外面进来。 “大公子,今天居然有人给你送了礼物过来,还是两份。” 秦川说着话,将两个盒子往展宁面前一放。 那两个锦盒几乎一半大小,只是一个是沉稳的暗青色,一个是低调中隐带奢华的暗紫色。 展宁先开了暗青色的盒子,只见里面是装的是一套文房四宝,泰山砚、玉田墨、紫毫笔并素云笺,都是极为精致的东西。盒子里还压着一张竹青色便笺,展宁拿起一看,上面是林辉白熟悉的俊挺字迹——蟾宫折桂。 展宁捏着便笺,微微愣了愣神。上一世的时候,林辉白也给她送过这么一套东西。她当时的心情好似是甜蜜而又伤怀的。甜蜜是因为林辉白对“展臻”的照顾,来自于对她的遗情。伤怀则是因为知道,自己迈出李代桃僵这步路开始,她与林辉白,终其一生都无法回头。 “居然是文房四宝,另外一个盒子又是什么?” 秦川对习武倒是兴致勃勃,可对读书习字那是十分抗拒。见到盒子里的东西便撇了撇嘴,一脸嫌弃。 展宁知他性情,也知他真正底细,有时候心里也忍不住狐疑,这人的血脉天性似乎真有那么悬,明明没有长在身边,这嗜武轻文的性子,怎么就与那位一模一样? 不过被他这一搅,展宁心里那点黯然也散了些,她抬眸一笑,将锦盒掩上,抬手递给秦川,“去,放到右边架子上。”之后又打开了另外那只暗紫色的锦盒。 这一开,秦川看过去,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又是这些东西?这不会是一个人送到吧?” 然而秦川叫过之后,却觉有些不对。 因为原本嘴角还带着点笑的展宁,望着那盒子近乎相同的文房四宝,以及文房四宝上一张仅写了一个豫字的纸笺,嘴角的笑意全然散去,只剩下一脸的冰冷之意。特别是她那双眼,分明生得如青山秀水般明澈,但眼里却清清寒寒的,似乎没多少人气。 秦川个性莽撞,对展宁的情绪变化却极为敏感,他望着那盒子,还有那个如铁画银钩一般写就的豫字,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日与展宁在博古斋内,遇到那个令展宁情绪大变的男子的模样。他不由问道:“这东西……是不是那天书斋里遇到那人送的?” 展宁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沉默良久后,重重合上盒子,起身朝外走去,走时还吩咐道:“把这盒子东西拿去处理掉,别再让我看见。” 秦川还想再问,却见展宁出了书房门,不小心和门外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怀里抱了书册,哗啦啦掉了一地。 秦川赶紧跟过去一看,才发现跟展宁撞在一块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姐姐秦思。 秦思大概是来得急,面上有些泛红,气息也有些微喘,眼下与撞着了展宁,她很是不好意思,忙道:“大公子,抱歉,有没有碰着你?” “是我走得急没注意,不碍你的事。”展宁摇头,俯身帮秦思捡落在地上的书册。对于这个前世用心照顾过她的人,她有些对许多人都没有的善意与耐心。然而她一捡起地上的书册,随意一翻,面色却变了一变。“这是府里的账本?” 听出她语气变化,秦思面上的些许红潮褪去,转而挂上一脸的凝重。她眉目生得极为素净,凝眉正色的模样,瞧起来颇有几分严肃之感。只听她道:“得大公子看重,秦思这些日子帮着夫人打理家务,对府里的账目也看了不少。先父以前是县内主簿,我自幼调皮也跟着学了不少账目上的东西,我觉得……”秦思说到这,显得略微有些迟疑,但她一抬头撞上展宁那双极清极秀的眼,被对方眼中似乎鼓励的神采一引,她的迟疑立马消了去,接着又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这些账目有问题!” 第二十二章 秦思自入侯府以来,就以张家远房表小姐的身份,跟在张氏身边,帮着张氏打理家务。 她虽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但身为主簿的父亲开明,教了她不少东西,她精于写算,心思又细腻,倒替张氏解了不少忧。 秦思发现府中账簿有问题,是近两日的事。她入府已有一段时间,对府中情形大致了解。知道张氏管家之前,府中大小事务,多由钱姨娘把持,因此这账目中有蹊跷,多半和钱姨娘脱不了干系。她本打算将这事告诉张氏,但转念一想,张氏虽是家中主母,个性却偏软,平日诸多事宜,都要与展宁商量,她考虑一阵,最后干脆抱了几本账簿,直接到安澜院来找展宁。 为防隔墙有耳,展宁将地上账本全部捡起,便与秦思退回了书房,又关了门窗,打发秦川去门外守着。 秦思先开了口,“几日过后就是会试之期,我本来不想拿这些事来打扰大公子,只是我想着,钱姨娘才惹怒了老夫人,此事现在揭露出来,比放到以后揭露出来效果要好……” 秦思到底是个心思好的姑娘,对高门大户里的尔虞我诈还不够习惯。她这一番考量本来十分正确,痛打落水狗,是谁都懂的道理。趁着老夫人对钱氏的痛恨,把钱氏在账目上动手脚的事情揭露出来,正好将钱氏逼入绝地。可她说着,脸上却有些羞赧,声音也越放越小,似乎对这样的算计颇为羞愧。 展宁早知她的性情,也正因为她心中这份常人难及的柔软,才对她另眼相看。因此,对她的解释,展宁只是笑笑,道了句“我知道”,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免得秦思尴尬。接着,展宁将几本账本摊开在桌案上,仔细翻看了起来。 秦思做事仔细,账目上有疑问的地方,她都用朱笔勾了出来,此刻见展宁查看,她还逐处同展宁解释。展宁一一听来,心头渐渐有了计较。 她早就知道秦思精于写算,所以才将秦思送去张氏身边帮忙,而不是留在自己身边。却不想这般安排还能带出一个意外惊喜,秦思竟然揪出了钱姨娘在钱财上的问题。 “你将这些账簿先收起来。这几日要辛苦你,将这些账簿上有问题的地方逐一整理出来,我会找个时机,让母亲送给老夫人过目。对了,我娘现在在房里吗?” 秦思点头,“在的。” “那我去她那一趟。” 展宁吩咐秦思姐弟对此事守口如瓶,以免惊动钱氏之后,便往张氏房中走了一趟。 张氏昨晚似乎没休息好,面上有些疲惫之色。展宁将钱氏在账目上动手脚的事情与张氏一说,让张氏近日寻个时机,把此事报给汪氏知晓。 “我听那日祖母话里的意思,对展颉轻薄江二小姐一事似乎也怀有疑心,不打算就此作罢。我想她老人家定然会着手彻查,反正都是查,干脆就连着别的问题一起,查得彻底些!” 张氏听了展宁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沉思一阵后,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昨天早上我去给你祖母请安,远远瞧见个身影,当时只觉眼熟,没对上号,现在一想,那好像是你祖母身边赵嬷嬷的儿子,咱们庄子上的管事--卓管事。” 赵嬷嬷一家都是汪氏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汪氏对她们一家颇为信赖,就连靖宁侯府的产业,也交了不少在赵嬷嬷的丈夫儿子手里打理。赵嬷嬷的儿子卓管事,就负责打理侯府在京郊的几个田庄。平常时候,他并不会到府里来。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被老夫人召回来,汪氏的用意不言而喻。 展宁乐得见钱氏倒霉,微微笑道:“那正好,我就送卓管事一个人情,将前些日子查出来的东西,找个机会送给他。”到时候钱氏数罪并身,汪氏又动了狠意,就算展云翔要保,也定然得不了好。 张氏平日也不喜钱氏,但此刻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展宁瞧着,不由便问:“母亲是不是有心事?” 张氏看着展宁,与她有几分相仿的眼里一片忧色,她抓起她的手,忧心忡忡道:“宁儿,三日后的会试,你借病缺考吧。以女子之身入仕,是欺君大罪,若被发现,罪无可恕啊!现如今钱氏惹怒了你祖母,她在账目上动手脚的事情再被捅出来,就算你父亲要保,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展颉这次也得了教训,就是你父亲想将展欣记在我名下的事,你祖母如今也不肯了。事到如今,你不一定非要冒险入仕。” 展宁未料张氏是在忧心这件事。她反手覆上张氏的手背,心中是被人记挂担忧的温暖,但她的神色却无丝毫所动。经过那过往那五年的艰难,她从不会像张氏一样,轻易将事情往最好的方面想。 “母亲,身为侯府嫡长子的我,不可能不入仕。钱氏与你争宠多年,祖母一直冷眼旁观,为何这次决心插手?母亲以为是为了什么?是因为钱氏的争宠越了界,损伤了祖母最看重的侯府利益,也是因为……祖母在我身上,压下了重振侯府的筹码。若我不是她前途大好的嫡孙,你以为在祖母看来,我与如今的展颉又有多少区别?” 张氏被问得哑然。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无法看着自己剩下的唯一的孩子,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这些日子,离会试的时间越近,她越是惴惴不安。可展宁的反问也让她认清了自己无力阻止一切的现实,她似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软软靠着椅背,眼里有些湿意,连声音也略带哽咽。“可是你有没有替自己想过,这条路再走下去,你要怎么收场?” 回答她的,是展宁给她的一个拥抱。展宁对她道:“母亲,你放心,只要替哥哥报了仇,替你安顿好一切,我自然会有收场的办法。” 展宁说得那般肯定,可张氏眼中泪却落了下来。即便知道这个孩子心性坚韧,心中谋划不亚于任何人,对她这番话,她却无法信任。展宁走了这么凶险的一条路,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三月二十二日,会考之日如期而至。 展宁收拾齐整,带了秦川,在汪氏、张氏、展云翔等人情绪各异的目光里,离府去到了礼部贡院。 梁朝开国至今近百年,历经四代帝王,科考选拔之制也益发完善。单就这会试而言,为了防止考生舞弊,三百考生赴考,每个考生各被分派了一间号房,人一入房间,房外立即落锁,直至三日考期满,或是文章著成,方才开锁放人。 展宁上一世便经过这场会试,对会试的题目早就知晓。拿了题之后,破题、立意、剖析、落笔,不到一日工夫,一篇循了主考官方阁老喜好的锦绣文章便跃于纸上。 展宁受不得三日都困在号房内的拘束与邋遢,也刻意博一个才思敏捷、下笔如神的名声,当即便交了卷,出了贡院。 她在进贡院之前就吩咐秦川,让秦川在贡院外等着,不需一日,她定会出来。可眼下她在贡院外看了好一阵,却始终没瞧见秦川的身影,心中正奇怪,却见对面一辆马车朝她驶来,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驾车的车夫瞧起来有些眼熟,展宁心头一跳,尚不及反应,便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掀开了车帘,接着,一张俊美非凡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展公子,请上车。” 已有多日不曾见过的严豫,竟然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且瞧他的模样,并不是偶遇,而是特地在这里等她。 可是会考是三日之期,严豫又如何能得知,她会提前到这么早出贡院? 展宁发现,只要一面对严豫,她平素面对别人的冷静与自持都会受到影响,似乎只要碰到这个人,她的心绪就会乱掉。 马车内空间密闭,她实在不愿与严豫同处,只能勉强扯了个笑,道:“多谢公子,但我的随从很快会来接我。” 严豫从来不是容易被说动的人。他那双如墨一般沉浓的眼眸紧缩展宁的双眼,看得那双青山秀水般明澈的眼中渐渐有些掩不住的焦躁,他才抿了抿嘴唇,沉声道:“随从,那个被你救下的半大孩子吗?我不想被别人打扰,所以委屈他暂时在别的地方呆一会。” 展宁闻言脸色微变,难怪她出来不见秦川的人影!听严豫话里意思,秦川是被他控在手里! 展宁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秦川在哪里?” “你若肯赏光,他自然会无碍。他对你而言还有不少用处,不是吗?” 在展宁难看的脸色下,严豫再度开了口。他一边说话,一边拿手指轻扣放在膝上的东西。那是一个暗紫色的锦盒,瞧那形状大小,似乎是那日被送到侯府,又教展宁让秦川丢掉那只,只是不知怎么回到了他的手上。 严豫手指轻叩锦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极有节奏,展宁却觉得自己绷紧的神经也被一只手拨弄着,一下又一下,险些就要断掉。 她前些日子那些荒谬又可怕的猜想,似乎就要压抑不住地浮出水面。 展宁听见自己有些发哑的声音,“我与你并没有多少交情,你到底想做什么?” 严豫闻言,竟然朝她一笑,他勾唇的模样,莫名有点嗜血的冷酷。下一刻,他将膝上锦盒放到一旁,径自跳下车,三两步走到她身前。他俯下身,只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却让展宁瞳孔猛地一缩,那一刻,她的心跳声似乎也就此停顿住。 严豫对她道:“我只是想要和你好好谈一谈而已,阿宁。” 第二十三章 如果说,展宁以前对于严豫是否也是重生而来一事还心存侥幸的话,那么这一刻,严豫这一声阿宁,算是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在她与他纠缠不清那几年,他心情还不错或是有事情谋划的时候,一般都会唤她阿宁。 语气低柔迟缓,宁字的尾音略略拉长,带着点宠溺与无奈,有些似对情人的呢喃。 但展宁深知,那不过是一生顺遂、总想要事事称心的睿王爷,兴起之时对所有物的戏玩态度。 是了,她之于他,便是一个有着几分傲骨,几分趣味,让他想要烙上自己印记,宣誓主权的玩物。 “阿宁,我厌倦了你躲我猜的游戏,所以干脆些,咱们好好谈一谈。” 严豫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着,展宁紧咬着唇,任胸中厌恶、痛恨、抵触等种种情绪升涌、纠缠,翻江倒海,然后又一点一点被压制平复下去。最后,她抬眸望向他的眼,明澈眼中再看不出多少波澜起伏。她听见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道:“睿王爷,我与你之间,能有什么好谈的?过去那么长的时间,你对我还没厌倦吗?我倒觉得已经够了。” 以严豫的性情,在她与他的对峙中,他从来不是沉得住气的一个。 眼下,他既然自己开口挑明了一切,她也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因为否认也罢,周旋也罢,对习惯掠夺的严豫而言,根本没有用。这位王爷的性子她太了解,此刻的她若再假装懵懂,抑或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的话,严豫完全可能直接绑了她,用他的办法替她验明正身。 她终究不是男儿身,有这个致命的把柄在,倒不如像严豫说的,干脆一些好了。 彼此将事情讲清楚,若能两不相干最好,若不能……最坏的结局,也不过鱼死网破。 严豫因她的话眉头略略一皱,脸色微微沉了一点,半晌后却是转身走回车前,亲自替她掀了车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还真没觉得厌倦。上车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此时已近黄昏,放下车帘,马车里的视线显得有些阴暗。 车内空间并不太大,展宁靠着侧壁,尽量坐得离严豫远一些。 严豫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那只曾被秦川丢掉的暗紫色锦盒就放在他们之间。 “我与林辉白一道送去的东西,他的留下,我的便丢掉,对吗?” 严豫近乎质问的口吻让展宁有些失笑。重活一世,这位王爷居然还是这样子,认为她是他的所有物,对她与林辉白之间的关系,也总爱自以为是的过问。可是,他凭什么? “王爷计较的地方是不是错了?” 展宁话语中的嘲讽与不屑,严豫如何听不出来?只见他身形一动,人已逼到展宁面前。他不过一抬手,便将展宁压制在车壁上,他扣了她的下巴,指腹重重地摩挲过她的嘴唇,动作暧昧,语气却有些恨恨的,“是你做的事,逼着我去计较。” “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总逼着谁?你放开我!” 严豫的动作令展宁瞬间记起那些过往,心里头抵触感陡深,挣扎几下挣扎不开,又觉在唇上摩挲的手指躲不开避不掉,就似指引一般,提醒她想起死前那些情景。强压的情绪终于忍不住露头,伪装出来的冷静也有了裂缝,她最后竟忍不住张了嘴,对着严豫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她咬得极狠,口里很快弥漫出了血腥气。 十指连心,饶是严豫也忍不住皱了眉。但他竟然没有抽手,而是任她咬着。直到展宁自己受不了嘴里的血腥味,松开口低头恶心干呕了几声,他才收回去。 他眉宇间一派阴郁,看了展宁一阵,却松开了对她的压制,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展宁按着胸口冷冷看他,没有接。 短暂的沉默过后,严豫轻吐了口气,道:“阿宁,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我们换一种相处方式吧。” 严豫最终将展宁带到了京中一处茶楼。 展宁依稀记得,这处茶楼是严豫的产业,因为环境雅致,平日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来小坐。却不知道这座茶楼正是严豫的一处情报网,来此的客人平日里嘴里蹿出来的东西,如若有用,没多时就会出现在睿王爷的书房案桌上。 此刻,茶楼三楼的雅室里,展宁与严豫面对面对着。屋子里没有别人,展宁一脸寒霜,反倒是严豫伸手取了桌上杯盏,替展宁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阿宁,你最喜欢的碧潭飘雪。” 白瓷素净,茶液澄清,翠色茶叶之中白色花瓣如雪,随着热气起伏,清幽茶香寥寥而起。这的确是她最喜欢的茶。可惜在严豫面前,所有的喜欢都可以变作抗拒。 “睿王爷,我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旧可以续,正如你所说,我们干脆些,直入正题吧。” 展宁的抵触让严豫眉头皱起,但见展宁眼中坚持,他最终笑了笑,笑里有些轻嘲,他道:“那便依你的意思,我有话直说。从上一次你抢在我前面救下那对姐弟开始,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时机又来得如此凑巧?而今天你提前出贡院,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你我一样,都知道一些即将发生的事,对吧?” 严豫将话挑明,展宁没有否认。 面对同样知情的严豫,她的作为的确有许多疑点。上一世会试,她并没有提前两日出贡院。在不知道考题的情况下,就算她才思再敏捷,也没法托大到这般程度。 见她默认,严豫又道:“既然如此,那你我都清楚,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彼此想要的又是什么。阿宁,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甚至在你达成心愿之后,我可以帮你恢复女儿身份。你总不能顶着你哥哥的身份过一辈子吧?而我,只需要你答应我一点。” 严豫的提议并未出乎展宁的意料。相较上一世,他对她倒要大方一些。那会的严豫,只会变着法子要她臣服,替她做事,帮她的忙?他不曾那般仁慈,她也不想把自己变得那般肮脏。 想起严豫上辈子那些手段,展宁忍不住冷笑,“那我真要感谢王爷的大方。可你要我答应的,我答应不下来。而且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执着?这张脸大概生得还过得去,这副身子或许还有点价值,可你贵为王爷,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偏要与我为难?说到底,你不过要寻个有趣的玩意,我这种性子,平白惹得你不开心,何必呢?” 展宁这番话说来,尽量想显得不在乎,言语中也多有自我轻鄙之意。但她脸色却忍不住发白,搁在桌上的一双手也微有些颤意。严豫见状脸色益沉,他伸出手去,似想握住展宁的手,但才一碰到那冰凉的手指,展宁便如触了电般猛将手缩了回去。 严豫握了个空,眼神转黯,顿了好一阵后才道:“阿宁,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的确想要你。可这一次,我没有打算逼迫你做我的人。我只是要你别再避我如蛇蝎,就当我们以往未曾相识,也未曾有过那些不愉快……我们试着重新来过。” 展宁从落座之后,一直低了头不愿看严豫。这一刻,她却忍不住抬起头来,愕然看向对方。 严豫在想些什么,她与他之间,重新来过? 展宁想起她与严豫相处那几年,其实也有过些不那么难堪的时光。在林辉白娶了展曦,她意外受伤卧床不起,暂敛了傲气,收了锋芒,不再与严豫如生死之敌的那段时间,严豫对她,恍惚也是极好过的。好到她正是那时候有了误会,以为严豫对她,除了对玩物的态度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但最终,那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已。 “王爷说笑了,我之于你,不过一件玩物。你肯放过我,彼此两不相干,我就已经感激不尽。至于重新来过……恕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重新来过的必要。” 她与他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的不堪与屈辱,能够前尘尽弃已属不易,或者说是自己势弱下的避其锋芒,谈何重新来过?她的心,没有大到那样的程度。 “展宁!”展宁眉眼间的淡漠,让严豫语气终于差了起来。“我与你之间那么长的时间,你就认定我对你只有逼迫玩弄吗?” “不然呢?”展宁望着他面上冷色,倒觉得面对这样熟悉的严豫,让她觉得要稳妥一些。“王爷,你的骄傲只怕远胜于我,你我若异地而处,一段以胁迫作为维系的关系,你认为能够有什么? 严豫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只是眼中神采益发转黯。 “眼下,话既已至此,我便全都说了吧。不管王爷究竟想要什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你的帮助我要不起,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若王爷愿意放我一马,从前事就此断绝,从今后各不相干,那我便谢过王爷成全。但若王爷仍想将我控在鼓掌之中……”展宁说到这,眼中闪过清寒光芒,其中决绝清晰无比,“那就恕展宁斗胆,昔日跟在王爷身边多年,王爷的许多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别的不说,王爷在京中耳目成网,恐怕与圣上的皇城司相比也毫不逊色。圣上多疑,王爷定然不会想惹圣上再增疑心吧?” 皇城司直接隶属于皇帝,专门负责为皇帝监控大臣、刺探消息。严豫手下虽有些耳目,但要与皇城司相提并论,却实在不在一个档次上。 展宁说的最后几句话,无疑是在夸大其词,也是在冒险威胁严豫。她冒险赌严豫暂无杀她灭口的心思,他握着她最大的把柄,但她也非对他一无所知。 他要么直接除了她,要么……就放过她。让她如前世一般臣服与他,绝不可能! “王爷,杀了我或放过我,都可以让我彻底闭嘴。” “阿宁,你宁愿激我杀你,也不愿试着与我重来吗?” 严豫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他眉目生得冷峻,气质又来得锋锐,此时眉眼含霜的模样,纵然是熟悉他的展宁,在他冷厉的目光之下,手心也微微渗出了汗。 而就在严豫话音落下,准备站起身之际,一阵嘲杂之声却从外面传来。 听那动静,似乎是什么人想往三楼雅室闯,却被掌柜的拼命拦住。 一同响起的,还有一个展宁熟悉的少年的嗓音。 “你别挡着,人一定就在上面!让我上去!” 第二十四章 听到那声音,展宁猛地站了起来。 秦川! 他不是让严豫的人“请”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他是如何找过来的,和他在一起的又是些什么人? 展宁心中惊疑不定,自是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严豫。而严豫面上居然也有须臾的不确定,似乎他也对这状况摸不着头脑。 这茶楼是严豫在暗处的产业,严豫虽不能出面,但自有人在负责打点。平常时候,是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的。 但眼下,外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听来好像是秦川莽撞,不顾掌柜阻拦偏要往三楼雅室里闯。可严豫和展宁还在里面,掌柜的哪敢让他上去?于是招呼了店里伙计阻拦。 和秦川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想来平日也是跋扈惯了,一言不和居然动起手来。 严豫和展宁这话是没办法再谈下去了。 严豫眉宇间一片冷色,与展宁对视了一眼,转身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因为严豫的出现,门口的嘈杂声停顿了一刻。 掌柜的一脸惶恐之色,茶楼里一众伙计面面相觑。 而秦川看见严豫,立马激动地冲上去,“我们公子在哪里?” 严豫视线只在他身上一扫,便投向了秦川身后的人。这一看,他脸色不觉一变。 与那些伙计动手的,是几个青衣侍卫。 秦川一个书童,这些人自然不是他的,而是随他一道来的人的。 那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长相英武,气质硬朗,一身褚色劲装打扮,举手抬足间自有一股武人的干脆利落劲,一看便是久居行伍的人。偏偏他眉宇间还有一段尊贵气,那种自然流露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有久居高位的人才有。 “豫儿,怎么是你?” 看到严豫,那中年男子显得有些吃惊。 严豫转眸,淡淡扫了那掌柜一眼,掌柜立刻意会,带着一干伙计轻手轻脚地火速退了下去。之后,他微微一抿唇,态度恭谨地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向对方低头唤了一声,“九叔。” 秦川闻言顿时一怔,抬头看看严豫,又转头看看自己身边那个中年男子,显得有些不敢置信,“你们认识?” 展宁这会也已经从雅室里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秦川与他身后那人,这一见,她心里不由突的一声。她明明还没开始筹划,这两个人怎么撞到一块去了?! 然而未等她多想,秦川一抬眼看见她,立马快步赶到她身旁,急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展宁摇摇头。 秦川上下打量她一阵,见她的确无碍,神色也还正常,多少松了口气,但接着,他却是一转身挡在她面前,对着那中年男子道:“多谢您帮忙,我要带我们家公子离开。” 展宁虽不知秦川与那男子之间究竟有些什么事,但想来是对方帮了他,还与他来此寻自己。她是知道秦川性情的,这少年骨子里就有几分虎气几分莽撞,还不怎么会隐藏心思。此时他虽向人家倒谢,但挡在自己面前的姿态却是带着防备的。想来知道对方与严豫相熟,纵然对方刚才帮了他,他对对方仍然有些信不过。 上一世的展宁,受过秦思的恩情,与秦川却几乎没有交情。若不是秦思,这个少年于她,大概只算个陌生人。 这一世救下对方,既是看在秦思的面下,也是因为他的身份。 她一开始就对他怀有利用之心,对他的照顾也非全然出自真意,却不想这少年是个实心眼的,得她一点好,便对她真心相护。明明她是主他是仆,她还比他年长三岁,他在她面前却做出这种维护姿态。也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该说他与他姐姐一般,心性纯善。 展宁心中暗暗感慨,面上却笑了笑,让挡在自己面前的秦川让到一旁,“在两位王爷面前,不得无礼。我只是得睿王爷邀请,到此小叙,如今话已说好,还能有什么事?” 秦川本是不知严豫身份的,对与他同来之人,他也是不知底细。此刻听展宁这么说,既是惊讶于两人的身份,又对展宁的睁眼说瞎话有些不理解。她分明是被强“请”来的,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 不过秦川跟在展宁身边这段时间,对她的话还是比较听的,既然展宁这么说,他也就退到了一旁,只是偶尔抬眼看严豫之时,那眼神有些似记仇的小兽。 偏偏严豫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的视线始终在展宁身上。 展宁在“教训”过秦川过后,举步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躬身向对方行了一礼,“靖宁侯府展臻,见过汝阳王。” “靖宁侯府?展臻……”那中年男子略略一思量,似乎对展宁的身份有了点印象。“你见过我?” 展宁道:“曾随家父远远得见王爷英姿。方才我的随从无状,还请王爷见谅。” 她怎么可能没见过这位王爷? 先帝多子,今圣多疑,登基十余载,一干兄弟死的死,贬的贬,唯一还胳膊腿健全,留在京城尊享富贵的,就只剩下这位与今圣一母同胞的汝阳王了。 要论原因,两人一母同胞的血缘大概占了点优势。而今圣当初登基,也多亏了这位战功彪炳的王爷的一力扶持。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这位王爷的睿智。他在今圣登基三载,根基稳固之后,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出,留在京中做了个闲散王爷。今圣顾念他是自己亲弟,感念他助自己上位的情意,又对他无忌惮芥蒂之心,所以他虽无实权,却有着今圣的信任与荣宠。这京城的公卿侯爵之中,恐怕没有人不知道他。 “无事。他不过少年心性,又不知道我的身份,谈不上无状。” 这位汝阳王好武轻文,早年常在行伍之中,这些年虽然手无军权,但行事仍带着武人惯有的直接干脆。对于展宁代秦川的告罪,他并不以为意。但是对于展宁所说的受严豫邀请,他也是不相信的。只不过如今天下局势,与他经历过的当年又有了几分相仿,对于他皇兄所出的几个儿子,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侄子,可以他的立场,只要事不涉己,他也不会多加过问。 今日插手此事,一来是意外,不知道此事与严豫有关,二来则是因为秦川的关系了。 汝阳王的视线在秦川身上流连了几次,秦川自己无所察觉,展宁和严豫却是清楚的。 因为不管是谁,若稍加留意,定然会发现,秦川和汝阳王的面貌,其实是有几分相仿的。只不过汝阳王久居高位,气质尊贵,又是成年男子,面貌显得更英武硬朗一些。而秦川还是少年,五官犹带稚气,又是展宁随从的身份,寻常时候,谁都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汝阳王状似无意地又扫了秦川一眼,道:“今日的事也是个误会。这少年方才以为你出了意外,我碰巧撞见,见他心急,也就随手帮他一把。现在既然误会已消,我也就应当告辞了。你们主仆似乎未带车驾,如若要回侯府,我命人送你们一程。”说完,他又将目光投向严豫,“豫儿,你与这位公子的事已经商量完了吧?” 汝阳王这么问,便是在委婉地帮展宁脱身了。他不愿干涉严豫的事,对展宁的谎言自然不会拆穿,于是顺了展宁的话往下说,只道是顺便帮忙,却绝口不提秦川是他从严豫的手下手中救下一事。 汝阳王在此,论地位最为尊贵,论辈分最长,他这么一说,就算是严豫也不可能反驳。因此只得深深看展宁一眼,道一句无事,任她与秦川随汝阳王离开。 不过在两人错身之际,他却低下头,压低声音在展宁耳边问了一句:“九王叔这步棋,是不是你提前所为?” 展宁身形微顿,并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弯弯唇角,之后便举步离去。 出了茶楼,天色已然尽墨。京师重地,宵禁令极严,一更天后至五更天前,皆是宵禁时间。 眼看宵禁时间将到,汝阳王并未再说什么,只让身边侍卫亲自驾了马车,送展宁与秦川回侯府。 待回了府,侯府众人未料展宁竟然会提前两日出贡院,又让汝阳王的人送回了府,都吃了一惊。等送走汝阳王的侍卫,展云翔立马询问展宁是怎么回事。 展宁绝口不提严豫之事,只道自己已完成会试文章,提前出了贡院,在贡院前有幸结识了汝阳王,对方顺势送了她一程。 展云翔对她提前两日出贡院一事极不赞同,道她自恃才高,行事浮夸,将她狠狠责骂了一番。但对于她能结识汝阳王一事又颇为心喜,还嘱咐她隔日登门道谢,争取能入了汝阳王的眼,搭上汝阳王这尊大佛。 对展云翔的责骂也好,嘱咐也罢,展宁不管心中怎么想,嘴上全都一一应下。终于等展云翔说完话,汪氏与张氏等人也关心完自己,她便带了秦川,直接回了自己的安澜院,再将书房门一关,询问起秦川与汝阳王的事情来。 “你被睿王的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撞上汝阳王?他又怎么会帮你?” 第二十五章 对展云翔的责骂也好,嘱咐也罢,展宁不管心中怎么想,嘴上全都一一应下。终于等展云翔说完话,汪氏与张氏等人也关心完自己,她便带了秦川,直接回了自己的安澜院,再将书房门一关,询问起秦川与汝阳王的事情来。 “你被睿王的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撞上汝阳王?他又怎么会帮你?” 秦川少有见展宁这般急切,稍微愣了愣,之后便将展宁询问之事一一道了出来。 原来展宁进了贡院不久,严豫便来了。严豫向秦川问起展宁,秦川因为书肆相遇和那套文房四宝的关系,知道展宁对这人有极大的心结,自然不会与他说什么。 却不想严豫行事作风极为强横,秦川不愿说,严豫也不多问,直接让身边的人将秦川绑走。 当时贡院之外的人并不多,严豫手下人的动作又来得利落,秦川虽然已经学了一阵子的武功,但他那点能耐显然还不够看,也只来得及挣扎了两把,喊了两声,就给堵了嘴绑了腿,丢到马车上直接拉走。 他在马车里给颠得昏头转向,根本不知道严豫的人带着他要往哪走。他心中担心展宁,也担心自己,正绞尽脑汁想要逃跑,马车却突然停了。接着他便听见外面有打斗声传来,过了好一阵,那声音渐渐消了,有人掀开车帘,将他从马车里扯了出来。 他这一出来,见到的便是那位汝阳王。 “他说我被绑走的时候,他刚巧路过,见着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好奇便跟了上来,这才碰巧救了我。” 秦川的解释极为简单,可展宁心里明白,事情绝对不会就这么简单。 从这位汝阳王主动交兵权的行事来看,他信奉的绝对是明则保身。他要真像今天这么爱管闲事,还能在天性多疑的当今圣上眼皮子底下活这么滋润?怎么可能! 展宁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秦川的脸。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虽不若林辉白的风流雅致,也比不得严豫那种引人注目的俊美,但也算五官端正。若再长开些,眉目间的英宇气出来,再与汝阳王相比,只怕就更相像了。 常人都说,这父母子女之间,总有一份莫名的血脉羁绊。 虽然她从未在自己父亲身上体会到,但未尝别人之间就没有? 上一世,关于秦川与汝阳王的事情,她是自别人口中听来的,对他们具体如何相认的细节并不清楚。严豫不会讲,即便是秦思,也未对她说过这些事情。 但或许,汝阳王上一世也是这么偶然撞见秦川,心中意动,便有了后来的事。 不过不管起因是什么,只要汝阳王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他一定会着手查探此事。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顺着他的手,将薄雾之下的真相拨开来罢了。 展宁的目光在秦川面上停留了太久,久到少年都有些不自在,甚至连鼻尖上都微微渗出了点汗。 他伸手摸摸鼻子,不自在地问道:“公子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长花。” 在少年看来,就算脸上要长花,那也是展宁才会长。他活了十多年,还从未见过有哪个男的长得像展宁这般精致好看。不对,应该说就算算上女的,他也没见过。 展宁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闻言只是收回视线,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人傻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着那两位王爷也敢大呼小叫,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秦川有点不服气,“那位睿王爷一看就不是个好的。可那位汝阳王却挺和善,今天不是还帮了我们?” 展宁心头暗道,那是因为有你的原因,不然你以为他有那么好心?面上却没有显露,只笑了顺着秦川的话说了声是。她对上少年带着股虎劲的一双眼,心里头想着这少年之前在茶楼对她的盲目维护,心里头有些触动,不由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动作里带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亲昵,就当对自己的亲弟弟那样。 “你今天吃了苦,待会我让瑛儿给你做些好吃的,再让你姐姐来瞧瞧你。对了,你身上有没有伤,要不要上药房取些药?” 秦川因展宁突然的亲昵动作有些脸红,又对对方拿他当小孩子哄的态度不太喜欢,不由小声嘟哝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做好吃的……” 展宁听了却没管他。 她上一世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在她看来,秦川这般年纪,就像是她的一个弟弟。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既然真心对她好,那她也会真心回护他。 她原本打算的,不过是利用秦川的身份,卖汝阳王一个人情,至于秦川之后如何,她并没有打算插手太多。毕竟那已经是汝阳王的家事了。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有些地方要重新谋划过。因为对秦川而言,汝阳王府,既可能是一个振翅而飞的平台,也可能是一个会吞没掉他的龙潭虎穴。 展宁凝神思索的工夫,秦川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他跟在展宁身边已有一段日子,平素极少见展宁失态,偏偏每次只要遇上那位睿王爷,展宁就会情绪大变。他撞见过几次,心里早已堆满了疑问,不过是怕惹得展宁不高兴,才勉强按捺下来。今日闹出这桩事,他踟蹰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好奇,开了口问道:“公子……那位睿王爷为何三番几次找你的麻烦?却还要送你东西?” 不过秦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因为原本脸上还挂着几分浅笑的展宁,因为他提到严豫,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下来。 她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收回在他头上轻揉的手,清声道:“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你今日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去,晚些我让人把饭菜和药送到你房里。” 展宁对他的态度仍旧是和煦的,但秦川明显感觉得到,她看他的眼里少了刚才的亲昵。就像原本冒着热气的星火,一下子被抽走了火种,只剩下余烬。 秦川张张口,本打算再说点什么,可什么话到了嘴边,都好像不对劲。他只能暗暗骂了自己几句,低头懊恼地出门去。 展宁看着他出门,又看着门关上,然后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望着桌上摇曳的灯火,以手撑头,肩膀无声垮了下来。 之前在茶楼之中,与严豫争锋相对之时,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心里梗着一口气,反倒消了惧意。如今冷静下来,再想想严豫与她说的那些话,心中除了恨意之外,还多了些慌乱后怕。 严豫竟然真的也是重生而来! 那他上一世生命的终结,是在什么时候?离自己的死有多长时间? 自己能够知道的,不过是未来五年里的一些事情,那么严豫呢?他又比自己多知道多少? 如今,他对她居然还不肯放手,那她要怎么做,才能彻底脱出他的掌控?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再做他的禁脔!她也不相信,老天爷让她重回五年之前,是要让她重复当初的命运! 滋滋滋的一阵微响,让展宁抬起了头,跳跃的猩红火焰里,扑火的飞蛾被烧焦了翅膀掉落在灯油里,她紧紧咬着嘴唇,看着那飞蛾挣扎着,一点一点没了声息。 她慢慢闭上眼,在沉浓的黑暗之中,她暗暗想,汝阳王大概不久后就会有动作,她是否应该先从这位王爷身上着手,先给自己求一点对抗严豫的助力? 果然不出展宁所料,在会试之后不久,就有人前来侯府打探起秦川的讯息。 打探消息之人显然不愿声张,但秦川是展宁带进府的,要问来路,也只能问到展宁院里人头上。 展宁上一世就是吃了身边人的亏,这一世重来没几日,又险些着了道,因此她对于自己院里的人,是用了心整治的。 瑛儿跟了她多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就是后来她选进院的云春、云夏、云冬三个丫鬟,以及王、李、方、白四个婆子,也都不是管不住嘴的人。 因此就在来人打探秦川消息的当日,展宁便得知了情况。她心中明了,也就顺水推舟,让人将秦川的来历如实说了出去。 --从幽州益县逃难出来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家中父母早亡,原本是到京城投靠父亲旧友,奈何失了信物,无处可去,机遇巧合之下被展宁救下,带入侯府,收在身边做了随从。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汝阳王府上送来了一张帖子,却是点名送给展宁的,邀她两日后往京中有名的云外水阁一聚。 汝阳王深得圣心,可在京中却不随意与人结交,不少人有意攀扯关系,递了帖子上去还吃个闭门羹,如今他居然给展宁这样一个未出仕的小辈下帖子,这份脸面,就是展云翔和汪氏见了,也忍不住有些吃惊。 不过展宁能入汝阳王的眼,汪氏自然是心喜的,她深觉自己没有看走眼,侯府的未来,的确得押在她这个嫡长孙身上。 就是展云翔,也因为此事对展宁另眼相看了几分。 府中唯一对此事不喜的,恐怕只有钱氏和展颉、展欣母子。 钱氏好生将养了十多日,脸上的红肿终于褪了,也因她护得好,侥幸没有留下印子。不过在她心里,这被掌嘴二十的仇怨,却免不了给张氏、展宁等人记在了头上。 至于展颉,他冒险行事,得罪了整个安国公府,挨了一顿饱揍和三十大板,至今走路还有些不大方便,且还在昌盛长公主和颜驸马那里留下了案底,今后仕途也得受影响,却没能如愿抱得佳人归。反观展宁,虽然与江二小姐的婚事被毁,可又另有奇遇,竟然得了汝阳王垂青,汪氏本就对他极为满意,如今就连展云翔也对他多了好颜色。这让展颉心中如何能平? 钱氏尚且能忍得住,但展颉到底道行还浅,当日晚上众人一道用饭之时,他看展宁的眼神里,那股怨毒嫉妒怎么也掩盖不下去。 展宁看得分明,心中冷笑,只做不知。 汪氏在一旁见了,握着扶手的手狠狠一按,脸上一抹狠色闪过,却强压了没说什么。这段日子,展宁已经通过卓管事的手,陆陆续续将钱氏动过手脚的账簿以及一些线索送到汪氏手里,汪氏对这对母子做过的那些糟心事早知道了七七八八,只不过想着眼下是展宁的重要日子,会试刚过,殿试将至,府中不宜闹出大动静,才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待秋后算账。但若是钱氏母子不识好歹,敢在这节骨眼上再弄些什么幺蛾子,她不介意提前动手! 一顿晚饭,各人吃得心思各异。 饭后,汪氏留了张氏说话,展宁等子女辈的各自回屋,展云翔照例去了钱氏的地方。 却说钱氏跟了展云翔这么多年,儿女都生了一双,她容貌和身材虽然都还保持得很好,但这侯府里面,比她年轻貌美的并不是没有。她能将展云翔牢牢攥在手心里,一来是凭着两人年少时的情分,二来则和她那会扮娇作媚的性情脱不开关系。 其实论貌美,张氏还胜过钱氏几分,可张氏性情贤淑,行事端庄,纵然心里装着展云翔,也做不来钱氏那般俏媚。加诸她当年嫁给展云翔,不少人都道张家这是在低嫁女儿,让展云翔总有一份被轻视了的不平感。 钱氏将展云翔这份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平日在展云翔面前一副丝萝依乔木的柔媚,言语间不着痕迹讽刺张氏端姿态,张家以势压人,挑拨得展云翔与张氏渐远,也替她和她那一双儿女争了不少本该属于展宁兄妹的好处。 眼下,钱氏瞧着展宁事事顺遂,而展颉却诸事不利,心里不由又打起了主意。 梁朝虽已开科举,但荫任制仍在,公侯伯爵的子孙,可以不通过科举,直接入仕。父辈的爵位越高,权势越大,子孙可以享受的荫庇就约丰厚。展云翔身为靖宁侯,虽然不得志,但若是他的嫡长子,依制还是可以得到一个实职的官位。可要再往下排,像展颉这种庶子,若是自己没本事通过科考入仕,那就没什么希望了。 这一次,钱氏想从正房手里争的,就是靖宁侯爵位的荫庇。 在自己房里,遣退了丫鬟,钱氏拉了展云翔的衣袖,与展云翔吹起了耳旁风,“侯爷,如今大公子事事顺遂,又入了汝阳王的眼,在仕途上必定是一帆风顺。可我瞧颉儿今年似乎运道不好,早些不慎落了榜,如今又因为醉酒惹祸消沉,我担心他出仕不易。” 钱氏这话若让别人听见,只怕牙都要笑掉。展颉自己才华不济落了榜,她却怪运道不好,展颉自己包藏祸心,她还说是醉酒惹祸。奈何在展云翔眼里,展颉的确是块宝,自然不觉得钱氏的话有什么,只是觉得惋惜,“哎,颉儿今年是有些不顺。欣儿那里也是,本来张氏已经答应将她记到名下,好给她议一门好亲事,谁知道出了安国公那档子事,母亲竟迁怒到欣儿身上,宁愿让曦儿记到正房名下,也不肯答应欣儿的事情。” 钱氏心里因为这事早就气得不行,如今听展云翔这么说,面上却还不能显露,只故作贤淑口口声声道是自己的错,引得展云翔心更软,她才将话引到荫官的头上。 “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听家兄提起件先帝时候的旧事,很是有趣。说是前延平伯家的大公子,得了荫官却不肯做,转而让给庶弟,结果倒博了礼让的美名,连先帝都出言称赞,还传为一桩美谈呢。” 第二十六章 “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听家兄提起件先帝时候的旧事,很是有趣。说是前延平伯家的大公子,得了荫官却不肯做,转而让给庶弟,结果倒博了礼让的美名,连先帝都出言称赞,还传为一桩美谈呢。” 梁朝嫡庶之分一向泾渭分明,但林子大了,什么鸟的都有,像展云翔这样宠庶灭嫡到脑子不清楚的,绝对不只一个。 钱氏口中这位先帝时候的延平伯,便是个中翘楚。 按照例制,勋贵家子弟的荫任,由吏部稽勋司负责。谁家子弟到了出仕的年纪,根据父辈爵位应任什么官职,稽勋司都会有安排。而这位前延平伯呢,按功勋只够荫庇一个儿子,自家不受宠的嫡子得了委任书,宠爱的庶子却什么没捞着,他心里头不舒坦,竟然想了个歪招,逼着嫡子回家写了个陈情礼让表,道是自己才学浅薄,不如家中庶弟,自请将职位让给弟弟。 荫任这东西,当事人愿意让,被让的人要接,稽勋司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拦着。 加上前延平伯自己心里略心虚,一个劲往外吹嘘自家儿子和睦礼让,这所谓的“美谈”也就传出来了。 前延平伯那位嫡子算是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来,可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明眼人是一看就清楚的。 钱氏如今提起这事,用意不言而喻。 展云翔心虽然偏得没边,但也不是真蠢,这一闻弦歌,立马就识了雅意。他略略一琢磨,面上不表露,心里却不免有些意动,可再往深了想,又觉得自家这事有点独特,和前延平伯家没法比。 展臻并没有打算靠父荫入仕,所以才走了科考这条路。展云翔对展臻的才学还是比较信任的,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要不出意外,展臻这榜得中进士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一罪不二罚,一功自然也不能二赏。展臻若是通过科考得了官,那荫任的官职自然就没有了。即便是有,也只是个挂名的虚职而已,绝不可能是实职。 那展颉拿来有什么用? 展云翔将这意思与钱氏一说,道:“这事怕是不可行,还得另外计议。” 钱氏眼珠子一转,她这不要脸的主意也不是今天才开始打的,展云翔考虑这些,她老早就考虑过。眼下见展云翔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明白事情已算有了五成谱,立马笑盈盈软言软语又道:“其实若是大公子心疼弟弟,愿意相帮,也没有什么不可行。大公子既然得了汝阳王的看重,以汝阳王在圣上面前的荣宠,到时候只要大公子在上表之时,替颉儿要一个实职,再请汝阳王出面说说话,保准是成的。” 钱氏这个女人心思深沉,算计起别人来更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她明明嫉妒展宁事事顺遂,但一转手利用起展宁时,却连对方一丁点得意的地方都不肯漏掉。若真照她这般做法,汝阳王对展宁又是真的“看重”的话,展颉得到这个实职并不困难。可这样一来,在汝阳王心里,在别人眼中,展宁可就成了那不知礼数不知进退的贪心人,甚至别人议论起整个靖宁侯府,那评价也必定是不好的。钱氏这一招,是拿展宁的名声与前途,来换自家儿子的仕途,不可谓不恶毒。 要是换个清醒点当家人,听到钱氏这主意的时候,就该狠狠收拾她一番。 只可惜清醒这件事,和展云翔一贯没有太大关系。 他听了钱氏的主意,思量一阵后,竟然觉得可行,还同钱氏许诺道,隔日便与张氏母子商量这事。 钱氏心中欢喜,对着展云翔笑得更加柔媚,又软软与他说了一阵子甜言蜜语,甚至哄得展云翔答应,暂不将此事与汪氏讲,免得汪氏因为近期恼怒她们母子几个出手阻扰,重蹈展欣一事的覆辙。只等到时候事情落定,木已成舟再说后话。 却说钱氏这厢哄好了展云翔,心中正正得意。另一方老夫人汪氏的鹤年居里,汪氏微靠在软榻之上,听着底下跪着的一个绿衣丫鬟说着话,听着听着,她渐渐坐直了身子,眼里光芒也越来越冷,端着茶碗的手甚至气得有些发抖。待那丫鬟说完,她已经气得面色发红,狠狠将茶碗往地上一砸,怒道:“这个贱人,竟然敢打这种主意!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死了她!” 汪氏脚下这地上铺的,是暗红色织锦花纹地毯,茶碗摔下去并没有多大声响,只是晕湿了一大团。但因为她这动作,底下跪着那丫鬟不由打了个激灵。便是汪氏身边的赵嬷嬷,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汪氏一眼。她跟了汪氏快一辈子,见到汪氏像现在这般恼怒的模样,次数也不算太多。 不过她倒是很理解汪氏的气怒。因为钱姨娘最近的行事,实在是一再踩到了汪氏的底线。 在汪氏这里,后宅里的争风吃醋也好,小倾小轧也好,都不算什么,但若过了界,损害了侯府的利益,伤到了侯府的根子,那就是决不可饶恕的。 自从上次江二小姐的事情过后,汪氏就对钱姨娘有了怀疑,开始着手查探钱姨娘的事情。她除了将赵嬷嬷的儿子卓管事召回来,还威逼利诱收服了钱氏身边的一个一等丫鬟云喜,让她替自己留意钱姨娘的言行。 这一个是府里最为尊长的老夫人,一个是个姨娘,即便再受宠,也是翻不过老夫人手掌心的。何况钱姨娘平日对上谄媚,对下人可没多好的脾气。在这两个人之间,云喜要选谁,几乎是不用想的。于是钱氏那边才跟展云翔咬完耳朵,转眼汪氏便得了消息。不得不说,钱氏这次这个主意实在有点大,挑拨着展云翔做下这等事,很可能毁了大公子的名声和前途不说,还可能让人拿宠庶灭嫡的事情参展云翔一本。这简直是要拿整个侯府的利益来赌她那点龌蹉心思,这让汪氏如何受得了? 赵嬷嬷看汪氏的气怒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先是展颉轻薄江家二小姐,再是账簿问题,还有眼下这桩,看来这一次,钱姨娘就算不死,恐怕也要脱层皮了! 果不其然,汪氏骂完之后,在椅子上坐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收了怒色冷冷吩咐那丫鬟云喜道:“这件事我知晓了,你这次做得不错,待会赵嬷嬷会带你去领赏。之后你立刻回钱姨娘院子去,免得露了行踪惹人疑心。” 云喜赶紧磕头谢过汪氏的赏赐。汪氏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又吩咐道:“你捡一两件钱姨娘贴身用的东西,要侯爷也知晓的,明日上午送到赵嬷嬷手里。” 汪氏的吩咐有些奇怪,云喜心中疑惑,但却不敢多问,忙点头应下,接着便行礼退了下去。 赵嬷嬷依言带她下去领赏,之后便回转身来。她这脚才迈进屋,便听汪氏唤了她一声,“阿钱。” 她抬起头去,正对上汪氏阴沉沉的脸,和精光闪现的一双眼,心头不由猛地一跳。接着她便听汪氏道:“你家卓青前阵子查出来,钱姨娘有个远房的破落户表哥,和她年龄差不多,刚好耳后有颗红痣,对吧?” 赵嬷嬷心里头暗暗嘀咕,得了,她还给钱姨娘记漏了一桩。开春时大公子在自己院里被人陷害“狎妓”的事,也跟钱姨娘脱不了干系。当时汪氏没抓着钱姨娘的把柄,这一次查江二小姐的事情时,反倒赶巧逗上了。默默给钱姨娘念了声哀,赵嬷嬷小心应道:“正是。” 汪氏冷冷笑了声,“那正好,明日让你家卓青带几个人,把钱姨娘那表哥给我绑来。再者让他把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东西,一件件一桩桩整理好了,也带到府里来。我本想等大公子科考的事情定了再动手,让那个贱人多舒坦两日,眼下既然她要自己找死,我就成全她!明天先给她搭个台子,让她给大伙唱出好戏,也让侯爷看看,自己这些年宠了个什么东西!呵……那贱人在这府里的根子,不就是侯爷的宠爱吗?她敢起心思毁我侯府的根子,我先毁了她的立身之本!” 汪氏一席话说咬牙,赵嬷嬷听着她的话,再想想她刚才对云喜的吩咐,对汪氏明日的打算立马就猜到了□□分。不过汪氏现在不说,她自然不会多嘴,只是将汪氏的吩咐应下,便转身出去,想办法通知自家儿子。 看情形,明日汪氏要钱姨娘唱这台戏必定热闹得很,她得让自家儿子做好准备,别到时候出了篓子,惹得汪氏不喜。 第二十七章 老夫人汪氏这方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钱氏犹自不知,还沾沾自喜。 而张氏和展宁母女,虽知道汪氏在查钱氏的事,却没有料到钱氏心思太大,竟然逼得汪氏提前动了手。 侯府里的气氛一切如常,也仅有赵嬷嬷等少数人知道,今天府里的风向要有不对。 这日午后,展宁正在张氏屋里陪张氏说着话,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展云翔居然也到张氏屋里来了。 展云翔这番来,要与张氏和展宁谈的,自然是钱氏昨天给他咬耳朵的那件事。不过就算是他,说出那番话来也多少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开门见山,而是坐下扯了几句闲话,还破天荒地“关心”起张氏的身体来。 张氏打还是姑娘的时候,身子骨就有些娇弱,不过在家里将养得好,平日也就不显。待嫁到靖宁侯府,十多年来日子就没顺心过,丈夫偏宠妾室,父母兄长先后离世,自身孤零零无所寄托,所出的一双儿女一个死不见尸,另一个却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连番打击下来,张氏的身体益发不好,一个月的时间,怕有大半个月和药罐子脱不了关系。 上一世的张氏,便是在展宁成了严豫的禁/脔,大半个侯府的人都对她们母子讽刺欺压的境况下,忧病交加,最终活活病去的。 这一世展宁重生,除了和钱氏母子斗,和严豫抗争之外,最担心的便是张氏的身体。 刘大夫曾道她心思过重,如不看开,可能年寿不永,可展宁知道,张氏的心思,只会比自己更重。 然而对于这些,展云翔从来没有过问过。他也从没有注意过,他这位夫人,在最如花的一般年龄怀着梦嫁给他,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褪去了少女时的天真与娇美,变得眉目间都是忧愁。他只会觉得张氏一脸苦相,瞧起来就心烦,不比钱氏娇美可人,温柔解语。 所以此时此刻,展云翔上门关心起张氏的身体来,除了让张氏和展宁意外之外,还让两人都有点戒备。 张氏这日染了点风寒,刚刚喝过药,她微微咳嗽了两声,道:“谢过侯爷关心,我这身子这些年来都是这样,虽不见好,倒也不至于更坏。侯爷今日来我这,可是有什么事?” 张氏当初对展云翔有情,这些年的糟心日子过下来,感情一点一点磨没了,怨倒是真生出了不少。她这一番话说来,虽然语气平和,但多少听得出点哀怨。展云翔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太舒坦,可为着钱氏和展颉,他还是坐了下来,又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话,才开始谈起自己的来意来。 这一次,展云翔也借了钱氏的开头,把那位前延平伯家的事情又扯出来说了一遍。 他这话题一起头,展宁立马就悟了,心里头登时燃了一把熊熊烈火。张氏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展云翔说到后半段,她才把展云翔的来意摸清楚。这一下,当即觉得一股急怒攻心,忍不住捂着嘴就是一阵咳嗽,且咳得有些撕心裂肺,久久平息不下来。 展宁见状立马起身唤人。秦思平日多半在张氏身边,这一听赶紧端了润肺的糖水进来,伺候着张氏服下,才好歹缓和了些。但张氏眼角依然咳出了泪花,面上也是一阵涨红。 展云翔本还想开口,展宁心底泛冷,脸上却满是焦虑之色,急急同展云翔道:“父亲,我瞧母亲咳得太过厉害,须得唤大夫来瞧一瞧。这会还是先扶她去床上躺一会,兴许会好过些。” 展宁这是拿张氏的身体不适暂堵展云翔的嘴,让展云翔没法直接将来意说明。展云翔脸皮再厚,看张氏这模样,也不好在这时节开口,只有郁郁点点头,让展宁扶张氏进屋休息。 而张氏和展宁母女前脚转身,后脚汪氏的人就来了,道是老夫人有急事要找侯爷,请侯爷速速去鹤年居一趟。 展云翔对汪氏还算孝顺,汪氏急召,他立马就动身过去。而来传话的人却刻意留了一步,吩咐秦思转告夫人和大公子,说是老夫人吩咐,让夫人和大公子隔半个时辰以后前往鹤年居。 张氏刚才那阵咳嗽是给气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太严重。展云翔人一走,她与展宁听了秦思转告的话,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汪氏这般安排,是打算做什么? 展云翔急急赶到汪氏处,本以为他娘那里出了什么事,可过去一看,却发现鹤年居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汪氏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全都退到了外面,仅有赵嬷嬷等几个心腹留在屋里。 “侯爷来啦?” 汪氏坐在屋中,见到他来,冷冷问了一声,面上带着一层寒霜,看他的眼神也满是不虞。 展云翔立马察觉出气氛不对,接着便听汪氏又问:“你平日也不爱往你夫人那里去,今天怎么有心思过去?寻她有事?” 汪氏这话,明显是话里有话。展云翔既已觉出不对味,对于他去找张氏和展宁的来意又如何能照实说?回答时不觉便有些踟蹰。 岂料汪氏对他那点计量早就心知肚明,见状不过是坐实了而已。登时除了气恼冷笑之外,不禁还生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抑郁来。这都说是虎父无犬子,怎么到了她这家里,做老子的反倒不如儿子来了?她自认不是个糊涂人,怎么自己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会是这等模样? 怒到极致,相反倒发不出火来,汪氏这次也没有拍桌子摔茶碗,只是冷冷看着展云翔,缓缓道:“你还想替那贱人瞒着吗?教嫡子让荫官与庶子,她还真敢想?你也还真敢应?你就不怕被御史弹劾你宠庶灭嫡?” 自己与钱氏那点小商量,被汪氏直白点了出来,又给一通责备,展云翔面上不禁有些青白交加。他忍不住反驳道:“前延平伯当年不是也干过这事,没有母亲说的那么严重。而且这事若是臻儿自己提出来,人家只会称赞他礼让弟弟而已。” 汪氏闻言气得快要笑了,“没有那么严重?你这事可比他严重多了,人家至少没想一个人要两份官职!还敢把主意打到汝阳王头上?你也不想想,别说臻儿才有机会与汝阳王相交,便与人家提这等要求,让人家怎么看待。就是他科考入仕得了官,还敢要荫任的实职,那就能让全京城的人看轻了他!也看轻整个靖宁侯府!” 展云翔一时间没法反驳,只能涨红了脸不说话。 汪氏如今也没指望他一下子就能清醒过来,只打算趁今日收拾了钱氏,让他耳边没了吹风的,自个冷静些,再好好敲打敲打他。于是她也不再责备展云翔,而是转头示意身边的赵嬷嬷,“把那东西给侯爷送过去,让侯爷认认。” 赵嬷嬷应了一声,端起旁边一个小托盘,给展云翔送到了面前。托盘之上,是三件女人的东西。 一个鸳鸯戏水的荷包,一方绣了并蒂莲的丝帕,还有一件女人贴身的兜衣。 展云翔粗一看,脸色涨得更红,前两样还好,这最后一样简直上不得台面。汪氏何以让人给他看这东西,还让他认认? “母亲这是何意?” 汪氏脸色也不大好看,“你只管先看一看,这几样东西你识不识得?” 展云翔皱着眉瞅了几眼,初始十分抵触,待多看了两下,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几样东西的做工与刺绣手法,瞧起来十分眼熟。他心头突然猛跳了一下,摸了摸自己垂在腰间的荷包,再仔细与托盘上的东西一对比,顿时只觉一股血直冲头脑。 这些东西,必定是出自钱氏之手! 可汪氏从何处得来?为何还让他辨认? 而汪氏接下来的说的事,更让他觉得犹如五雷轰顶,简直不敢置信。 “我本也是不信的,可瞧你这模样,怕是真认得这几样东西,那么事情就不是假的了。” “什么事?” “你可还记得,早些开春的时候,臻儿还在病重之时,有个烟花女子摸进了他的安澜院。那个烟花女子自称是让人带进来的,带她入府之人是个男子,耳后有颗绿豆大小的红痣。” 展云翔点点头,这事他还记得。他起初也怀疑过钱氏,但后来钱氏在他面前一再陈情自辩,加诸根本没有证据指向钱氏,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这些日子让人去查点事情,误打误撞,倒在一个赌场撞到了这么个人。他与人赌钱输红了眼,向人借钱时自称有远房表亲是豪门贵妾。这几样东西,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汪氏这话说得含蓄,可什么远房表亲,豪门贵妾,无疑指向就是钱氏。而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搜出来钱氏的这些东西,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简直不需要揣度。 “这、这不可能!” 展云翔只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心里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人心一向多疑,怀疑这种子一洒下去,就忍不住生根发芽,见风而长。 汪氏并不与他相辨,反而道:“可不可能,我也下不了定论。所以我才让人将那男子绑来,让你亲自审问。” 展云翔狠狠握着自己垂在腰间的荷包,突然发力一把拽了下来,一双眼瞪得发红,“那人在哪里?” 第二十八章 展云翔狠狠握着自己垂在腰间的荷包,突然发力一把拽了下来,一双眼瞪得发红,“那人在哪里?” 汪氏拍拍手,赵嬷嬷走到外间轻唤了一声,立马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夹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那中年男子给蒙了眼堵了嘴,两只手臂也给反扭了绑在身后,那两个婆子将他往地上一扔,他站立不稳,立马就摔了下去,刚巧摔到展云翔的脚边。 其中一个婆子取了他嘴里的帕子,眼布仍旧让他蒙着。 那男子嘴里得了空,却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绑了他的又是些什么人,只赶紧地往地上磕头,一面求饶,“小的不知道得罪了何方神圣,还请放小的一马。若是小的欠了贵人们的钱,小的有个表妹可是有钱人,小的会想办法还上的!求贵人们饶命啊!” 那男子磕头如捣蒜,展云翔带怒打量了他一阵,见这人大概四十岁上下,身材还算高大魁梧,但一张脸生得稀疏平常,和当日那个烟花女子形容的差不多,属于一丢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的。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展云翔却恍惚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也刻意看了这人的耳后,当真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痣。 一想到这么个低贱猥琐的人,可能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展云翔就觉得脑子嗡嗡嗡作响,心中更是怒不可遏。他上前一步,一脚踏在那男子背上,厉声问道:“如果想活命,就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那男子连声应诺,“是、是、是!大爷您问!小的保管句句属实!”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的人?你口中的表妹又是什么来历?!她凭什么替你还钱?” “这……” 听到是这问题,那男子迟疑了一下,展云翔脚下一发力,踩得他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不想死就说!” 那男子不敢再犹豫,“小的说!小的说!小的叫吴方中,就是燕京人士。我那表妹姓钱,是侯府的贵妾。我们表兄妹自小感情就好,我也帮她做了不少事情,所以她一定会帮我还钱的!” 展云翔听他这么说,再观他的面貌,自己似乎真在什么地方见过。 按理说这么一个破落户,他在别的地方见过,应该也没什么印象才对,莫非……真和钱氏有关?他知道,钱氏的舅家正是姓吴。而且他起初觉得,这样形容的人,给自己提鞋都不配,钱氏必定是看不上的,可若自小感情就好呢?这自小的感情……他待钱氏的种种不同,不也是看在两人少年时的感情吗? 展云翔越想越来气,提起脚来一脚将那男子踹翻,转而踩在他心口上,“你身上那些荷包手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偷的!” 那吴方中起初听到荷包手帕的时候还愣了下,但展云翔踩得太狠,他快给踩得快踹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也不待多想,只将展云翔等当做了要债的,拼命胡诌道:“不是偷的……是小的表妹送的。那些都是贴身的东西,她若不送我,我哪能拿得到。你瞧……我们感情真的很好,她真的会帮我还钱的。” 展云翔闻言狠狠咬牙,眼睛里气得都是血丝,他脚下也益发用力,恨不得把这吴方中直接给踩死。 汪氏在一旁冷眼瞧着,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给赵嬷嬷打了个眼色,自己边同展云翔道:“你也别忙着动怒,这会把他弄死了,事情还真弄不出个明白来。自古拿贼拿赃,捉奸捉双,钱姨娘她父亲好歹跟了你爹一场,便当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生死都给她个明白。你先坐下缓缓气,我已经让人去领钱姨娘来与这人对质,且看她有什么好说的。” 汪氏发了话,赵嬷嬷赶紧让那两个婆子把人从展云翔的脚下拽了出来,免得展云翔真把这人踩背气了。 而那吴方中听了汪氏的话,略一回味,似乎终于弄明白了自己身处何方,面前这几位又是何方神圣。感情这几位不是找他讨债,而是抓奸?那之前绑了他那人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什么欠债不还、断手断脚之类的,莫非是讹诈他? 吴方中觉得自己似乎被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情里面。他原本还憋得发红的一张脸唰地白了,浑身冷汗唰唰冒了出来,半趴半跪蜷缩在地上,一个劲求饶,“贵人饶命,小的刚才都是瞎说的。那些东西不是我表妹送我的,不对……那什么荷包、手帕我见都没见过,根本不是我的!” 他先前为了让人相信他与钱氏关系匪浅,不待多想信口胡诌,现下知了展云翔等人身份,又急忙撇清。这一认一悔,相反有点越描越黑的味道。若说展云翔原本还只有着三分怀疑,听了他这一番申辩,心里头怀疑反倒加重了几分。 不是他的,那他刚刚为什么承认? 钱氏贴身的东西,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他身上去? 而且荷包、手帕也就罢了,怎么连兜衣也有? 展云翔捏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几乎要将扶手捏下一块来。 汪氏淡淡瞥了一眼,转头又朝赵嬷嬷看了看。赵嬷嬷立刻会意,让人上前将那男子的嘴重新赌上。 房间里恢复了清净,但在静默之中,气氛显得更加压抑。而这种安静,也容易让人想得更多,想得更深、更远。 所以,钱氏让人带过来的时候,展云翔心里虽还未定下钱氏的罪,可脑子里有些想法却早已经跑偏了。 却说钱氏一进鹤年居,便觉得气氛不对。本想与带路的婆子套套话,可人家根本不理会她。待到了汪氏和展云翔面前,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吴方中,脸色唰就白了。 她这般形容落在展云翔眼里,那简直是活生生的罪证。 “钱氏,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展云翔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药味。 这人就是这样,越是对自己关系亲密、得自己看重的人,越是容不得对方一点欺骗与背叛。若是原本关系就稀疏平常,或许还没那么计较。府里的几房妻妾,展云翔对钱氏最为偏宠,结果到最后,却是钱氏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光。要知道,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容得下带绿帽子,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展云翔? 钱氏这会还不知道,这边给她定下的罪名是与人有私,她看见吴方中的第一瞬间,直觉反应便是自己陷害展臻的事被抓住了。她本想咬咬牙装不认识吴方中,可转念一想,这人的确是她远房表哥,知道的人不只一个两个。汪氏既然抓了人来,必定早就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自己不承认,汪氏若找了她娘家人对质,她也是赖不掉的。她思衬一阵,最终决定丢车保帅,先将人认下,至于展臻那件事,她可以抵死不认,把事情往吴方中自作主意上面推。 这般一想,钱氏便换上了一脸恐慌与懵懂,她那一双盈盈媚眼望向展云翔,“侯爷,这是我娘家表哥。他这是犯了什么事,何至于被这般对待?” 展云翔见钱氏认下,只觉心里噎出了一口血。 他正要再问,座上汪氏截过了话头,“何至于?钱姨娘是不是忘了,早些开春的时候,大公子被人陷害招妓,当时带那肮脏东西进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耳后有颗红痣的男子。我倒想听你解释解释,你这位娘家表哥,怎么耳后刚好有颗红痣?” 汪氏这番问话,让钱氏彻底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今天自己被叫来,是早些时候陷害展臻的事情露馅了! 她瞧展云翔一脸气怒,想想以展云翔对自己的宠爱,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定然不会这般动怒。那么必定是吴方中挨不住汪氏的手段,已经招了!这种时候,自己一味隐瞒反倒不妙,于是她想了想,装作一脸惊讶道:“这……怎么有这种事?我表哥不会做下这样的事情啊!” 汪氏闻言,知道钱氏进了套,便刻意继续误导她下去,“他若没有人指使,自然做不下这样的事。” 汪氏话音一落,钱氏立马就给汪氏跪下了,惶恐道:“老夫人明鉴,我和此事绝无关系啊!这、这……”钱氏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道:“或许……或许要怪我有时说话不慎,偶尔在娘家人面前抱怨,大公子因为侯爷宠爱我的关系,对我总有些成见……我表哥和我关系自小就好,听了我的话定然是误会了,心中为我不平,才做了错事。” 这话漏洞百出,汪氏自然是一脸的不相信,冷笑道:“听你这意思,这事还是你表哥自己做下的了?真是笑话,且不说他如何能在大公子房里、药里动手脚,便是这侯府的大门,也不是他随便能进的!何况大公子所住的安澜院,他一个外人,如何寻得过去?!” 钱氏也明白自己的解释难以取信于人,但眼下既然说了谎,就要想办法编圆。 只要她能将事情的主要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再让展云翔求情,哪怕会吃点小苦头,应该也能躲过汪氏这关。 毕竟展云翔对她,可比对展臻看重得多,不是吗? 心里这般想着,钱氏的谎便越发说得大。 她只道吴方中幼时曾寄住她家,自小与她感情要好,后来她嫁入侯府,吴方中家道中落,她心中不忍,便常常接济对方。但她觉得自己身为侯府的人,总是接济娘家人不是太好,不想被侯府中人知晓,所以每每吴方中前来,她都让身边丫鬟去接他,从侯府侧门进府。侧门的门房得了她的好处,也就替她隐瞒。而她身边那两个丫鬟是随她陪嫁而来的,自然也认识这位表少爷。大公子的事情,想来是她平时说话不注意,与吴方中抱怨得多了,吴方中一时冲动想替她出头,便伙同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干出了陷害大公子的事。 也亏得钱氏会说谎,这一番解释说来虽然牵强,但好歹能自圆其说。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解释,却完全印证了她与吴方中有私这件事。 从小感情就好?常常接济对方?连身边的丫鬟都与对方熟识? 展云翔只觉自己头顶飘了老大一朵绿云,不由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偏偏钱氏还不知死活,照旧扑到他面前求情。 展云翔望着她梨花带雨的俏媚模样,以往见了只觉心软,此时此刻却觉得讽刺至极。他掐了钱氏的下巴,目光阴沉看她一阵,突然将她往旁边一摔,一脚踹过去,“你这个贱人!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居然敢做下这等下贱事!” 展云翔这态度转变得有点太快,钱氏一时间还适应不了,当场就给摔傻了。 不过她给打懵了,汪氏可是精明的。 这场误会是她一手主导,自然不可能给钱氏洗涮“冤屈”的机会。她当即便截过展云翔的话头,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贱人,我早就让你不要过分偏宠他,你偏不肯信。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动怒,免得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依我的意思,此事不可张扬,她这个什么表哥就是个泼皮无赖,先绑起来关着,晚些再处理。至于她,我还有几件事情要与她一一清算。这一次,却需要把你夫人和几个儿女叫过来了!” 展云翔此时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他平日对钱氏有多么宠爱,这一刻心里就对她有多么痛恨。戴绿帽子这种事,他恨不得把知情人都掐死,怎么还愿意张扬?至于那什么表哥,展云翔眼里冷光掠过,心头已经动了杀机。 所以对于汪氏的安排,他一点异议都没有。不过听到汪氏要将张氏和几个儿女叫来,他有些不解,“母亲还有什么事?需要将他们也唤来?” “刚刚这件事情,关系到你的颜面,所以我不让你夫人和几个儿女知晓。但眼下这几件事,却与他们有关,理应让他们知晓。” 汪氏边说着,边对赵嬷嬷招了招手,赵嬷嬷忙招呼了两个婆子,手脚麻利地将那吴方中拽了下去。之后又过了一小会,赵嬷嬷却带了一堆账簿和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赵嬷嬷的儿子卓管事。 展云翔是认识卓管事的,他看到那堆账簿,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正待要问,却见方才出去的一个婆子折身进来报,“禀老夫人,夫人和大公子他们已经到了。” 第二十九章 展宁与张氏母女按照汪氏的吩咐,在展云翔离开半个时辰之后,才动身前往鹤年居。 谁知在路上,他们竟然遇上了展颉和展欣。 这对兄妹也是得了汪氏的吩咐,要他们前往鹤年居。 这一撞上,彼此都有些意外,对汪氏的安排也忍不住嘀咕,这情形,应该是府里出了大事情吧? 展颉这会儿走路还有些不大方便,步子拖得慢些,展欣扶着他,面上虽少了些往日的骄矜,可望向张氏与展宁的目光仍没有多少温度。 张氏是主母,庶子庶女见了主母,理应恭恭敬敬的。可展颉与展欣只是不咸不淡地唤了声张氏一声夫人,对于展宁,展欣好歹还叫了声大哥,展颉却是沉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明显是仗着展云翔的宠爱,不把张氏和展宁放在眼里。 张氏看他们这副德性看了十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当下也懒得与他们计较。 而展宁心里清楚,自己通过卓管事的手,送到汪氏手上那些东西,很快就会让钱氏吃尽苦头。到时候没了钱氏的庇护,这一对兄妹,一个心思恶毒手段拙劣,一个骄矜傲慢腹中空空,他们还能靠着展云翔的偏宠在侯府里安然多久? 对这种愚蠢却又掂不清自己斤两的人,展宁没心思与他们较真,只是冷冷笑了下,转而扶了张氏的手,道:“母亲,咱们走吧,祖母还在等着呢。” 展宁的模样生得好,偏偏气质清清泠泠的,冷笑之时眼角眉梢不免带了股孤高感。展颉这会心里正不顺畅,见状便觉得展宁是在讥笑他行走不便,当即一股火气直冲头脑,在嫉妒与愤恨的驱使下,他竟不顾张氏在场,直接沉了脸色质问展宁:“你是在嘲笑我?” 展宁本已迈开步子,闻言回转身来,只见展颉那与钱氏有几分相仿的眉眼里,那份怨毒浓得都快溢出来。她心头立生反感,再想想展云翔今日提起的,想教她让荫职与展颉的话题,平日的漠视之心便淡了许多,她不禁挑高眉轻蔑一笑道:“你若是这么想,那就当是好了。自己没有半分本事,总想在别人手里抢东西,这都不嫌丢人,还怕人嘲笑?” “你!” 展颉闻言气结,与展宁怒目相对。 展宁冷眼看他,眼里满是讥嘲,出口却是教训,“别总是你你我我的,在这府中,论嫡庶我为嫡你为庶,论长幼我为长你为幼,你理应称我一声大哥。若是不会唤,便闭着嘴,否则我不介意禀告祖母,请她再为你延请一位师父,教教你身为侯府公子最基本的礼数!” 除了之前因为江二小姐的事情挨揍,展颉少有被人说过重话,被展宁这一通讥讽,肺都快气炸了,当即挣脱展欣的手,就要冲到展宁面前。 跟在展宁身边的秦川见状,忙一个挺身挡了过去。展颉腿脚其实不便,动作哪快得过秦川,这一下刚好跟秦川撞在一起,自己被撞得反坐到了地上。他当场丢了丑,脸色涨得通红,翻起身来,举拳就朝秦川挥过去,“你一个贱仆,居然敢与我动手!” 不过这一拳还未落下,手便被人架住。 一抬头,展宁冷冷看着他,“我身边的人,怕还轮不到你动手教训。我瞧你这几十板子,是打到头上去了?连基本的尊卑长幼都打没了?” 挨这三十大板,是展颉心头的一根刺,如今展宁话语中极尽嘲讽,他哪听得下去?当场就要与展宁起冲突。 秦川正在一旁,少年一身虎气,心中一贯就认张氏、展宁,从未将展颉等人看在眼中,自然就没有尊卑有别不能对展颉动手的概念,见状一把就将展颉反推开去。 展颉连退两步,得展欣帮忙扶了一把才站稳,他接连丢丑,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吩咐身边伺候的两个小厮道,“你们都是瞎的吗?眼睁睁看着!给我把这个冲撞主人的贱仆绑了,拉下去打断腿!” 展颉与展欣身边带了四个下人,听了展颉这吩咐,一时面面相觑。绑一个秦川打了没什么,可眼下张氏和展宁可都在啊?就算展颉再得展云翔的心,那顶上不是还有老夫人压着吗?何况大公子近日的得意,他们也不是没听说,如何能在这节骨眼上去得罪人? 而他们这一迟疑,展颉顿时更为火光,“你们是不是聋的,一个贱仆,绑了也就绑了,打死了都我负责!” 秦川少年心性,听他一口一个贱仆,气得狠狠握了拳头。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觉肩头被人按了一把。一转头,展宁目光清冷望着他,“不必理会他,乱吠而已。” 秦川在那目光里,觉得心头火气像被风吹了一下,立时小了许多,他稍稍站了片刻,便忍气退到了一侧。 展宁转而将目光投向展颉,语气沉肃,“我身边的人,怕还轮不到你处置?说话做事前,先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别搞不清状况。”展颉口口声声秦川是贱仆,只怕再过几日之后,他想巴结秦川,人家还不想理会他! 张氏看了这一场,也对展颉的嚣张气结。一个庶子,何以张狂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仗着展云翔的偏宠吗?她虽是个软性子,但也再忍不下这口气。见展颉还想闹腾,不由冷声呵斥:“二公子闹够了没有!我还在这里,你这般言行,可有将我放在眼中?” 张氏少有发怒,这一回冷声呵斥,倒把展颉和展欣喝得愣住了。 展欣对要记挂在张氏名下一事仍未死心,这会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宜与张氏闹得太僵,不由拉了拉展颉袖子,压低声音劝道:“二哥,且忍一忍气,待过后再请父亲做主。” 他们兄妹二人咬耳朵的功夫,展宁已懒得再与他们纠缠。 几个跳腾不了太久的人,很快就会得到收拾。 她现在比较关心的,是汪氏那边有什么安排。 于是,她只冷冷扫了展颉与展欣一眼,便唤回秦川,扶着张氏,丢下两人径自离去。 那不屑一顾的轻视态度,让展颉只觉浑身的血都在烧,他怨毒地看着张氏等人走远,才咬牙切齿地道:“他以为攀上了汝阳王就了不起吗!主母又怎么样?嫡子又怎么样?父亲看重的人是我们,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今天这么对我!” 展颉心里憋着一口气,正待找展云翔替他撑腰。张氏与展宁前脚离开,他与展欣后脚匆匆跟上。彼此一前一后,到鹤年居的时间倒都差不多。 汪氏早安排了人在门口守着,见他们到来,进去禀告之后,很快就出来带他们进去。 展颉气昏了头,尚且没觉出气氛不对劲,进门先看向展云翔,张口便想给展宁头上扣顶帽子。 谁知话还没说,便见展云翔含怒瞪了过来。那目光中满是怒气,甚至还有愤恨,似一把利刃直戳展颉心头。 他长这么大,即便是得罪了安国公府,展云翔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展颉不明就里,但到嘴边的话却再说不出来。之后他再定睛一看,钱氏一身狼狈跌坐在地上,脸上没了平日的娇媚,而是一脸的恐慌。他不知出了何事,不由着急道:“父亲,娘这是怎么了……” 话未说完,座上汪氏已冷声打断他的话,“二公子在胡说些什么?夫人才是你的正经娘亲,叫一个贱妾做娘,你的规矩让狗吃了?” 展颉憋着一股火气来告状,如今状没告成,却被连泼了几盆冷水,登时就把他的气焰泼熄了。 同来的展欣见状也愣了,开口想问,也被展云翔一记眼风扫得话都说不出来。 而展宁与张氏一进屋,见到屋里的情形,再看见卓管事和他身边那一堆账簿,对自己插过手的事,如何还能不清楚?知道今日汪氏必定是要收拾钱氏,母女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与汪氏和展云翔见过礼,便安静地退到了一侧,静等汪氏发话。 “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果然,汪氏淡淡瞥了屋中众人一眼后,便施施然开了铡刀。 她让人与张氏和展宁看了座,却与展颉、展欣兄妹道:“你们两个不肖子孙,也给我跪下。今天有几件事情,我要和你们仔细清算!” 汪氏这一开场就给下马威,展颉与展欣平日被宠上了天,这会也知道事情不妙,想想自己与钱氏平日做下的那些事,一件件一桩桩,也不知是哪件暴露了,心中慌乱,跪下之时额头竟然都冒了汗。 钱氏这会却已醒悟过来。她知道卓管事是汪氏身边得信的人,他带着这一堆账簿出现,必定是自己管家之时贪墨府中银子的事情败露了。而汪氏将展颉和展欣也召来,她这一双儿女会被卷进去的事,无意就是展颉轻薄江二小姐那桩。汪氏这般大手笔,三件大罪同时清算,这是要致她于死地啊! 钱氏这会整个人如同水里来火里去,一时间为展云翔的冷酷心悸,一时间又为接下来如何辩驳心忧。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死罪早已在展云翔心中定下,这旁的几件,不过是汪氏另外加的几把火,做给府里其余人看的,她早就没了辩驳翻身的机会! 汪氏接下来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 她先拿钱氏贪墨银子一事发落钱氏。 秦思做事细致认真,卓管事替侯府打理庄子多年,钱氏动过手脚的那些账本,经过这两个精通账务的人的手一整理,立刻现了原形。而她自己手里藏着的真实账本,汪氏在今日开场唱戏之后,就命人往她院里搜查。有了云喜那个内线,汪氏的人没多时就把东西拿到了手,这会刚好砸到钱氏脸上,两相一比对,让她根本无法狡辩。 而且汪氏有意推钱氏上绝路,问起钱氏贪墨那些银子的去处时,幽幽说了一句,“敢情你贴补娘家人的钱,就是这么来的?你这胃口也太大了,寻常时候,府中一年下来的全部花费也不过几千两银子,你竟然划去了三成!” 这话别人听不出什么蹊跷,展云翔却一听便知。 钱氏贪墨他的银子,拿去贴补她那劳什子表哥,他展云翔不但戴了绿帽子,还养了奸夫,简直是忍无可忍! 展云翔心中一瞬间对钱氏恨极,哪还听得下她那些漏洞百出的狡辩? 所以在汪氏拿展颉轻薄江二小姐一事清算,将钱氏暗地里收买昌盛长公主别院的下人,展颉借酒行轻薄之事,展欣包藏祸心假意亲近江静姝,实则与展颉里应外合的伎俩一一道出来之时,任钱氏如何抵赖,任展颉与展欣兄妹如何求情,展云翔对他们母子三人都没有丝毫维护之意。 他平日宠展颉和展欣,那是钱氏得力,如今钱氏身上背着与人有私的污名,展云翔再看她所出那一双儿女,心里免不了生出怀疑,就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汪氏对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如何摸不清,见状知道她这桩釜底抽薪的计策得了效,也不再久拖,直接定下钱氏等人的罪。 “钱氏贪婪恶毒,为一己之利,陷整个侯府于不义之地。这等行事,侯府中再难容你,但看在你父亲曾跟随老侯爷的情面上,且留你一条性命,即日送到城郊庄子上,永不得返回侯府!至于二公子和二小姐,德行无状,行为不检,且先罚往西山云栖寺抄写经书三月,修身养性,之后看悔过情况,再接回府中严加教管!” 第三十章 “钱氏贪婪恶毒,为一己之利,陷整个侯府于不义之地。这等行事,侯府之中再难容你,但看在你父亲曾跟随老侯爷的情面上,且留你一条性命,即日送到城郊庄子上,永不得返回侯府!至于二公子和二小姐,德行无状,行为不检,且先罚往西山云栖寺抄写经书三月,修身养性,之后看悔过情况,再接回府中严加教管!” 汪氏一锤定音,钱氏一脸煞白,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爬到展云翔面前,拽着展云翔袍摆苦苦哀求。 她发髻凌乱,面上涕泪横流,哪有平日半分美貌? 莫说展云翔此刻怒极,就是他有半点心软,见到她这模样也只觉恶心,抬脚便将她踢开,骂了一句滚,之后便一撩袍摆,含怒而去。 展云翔撒手不管,汪氏当下一挥手,她手底下几个婆子就将钱氏从地上拖了起来,连推带拽带了出去。展颉与展欣兄妹想拦阻,奈何自顾不暇,在汪氏的示意下,也给带了出去。 一场大戏突然开幕,又迅速收场。 饶是张氏事先多少知情,也被汪氏这般雷霆手段惊了下。 展宁上一世便知,这位祖母维护起侯府利益时的杀伐决断,眼下虽不如张氏般惊讶,却有些疑惑展云翔的态度。按理说,展云翔不该这么简单就对钱氏厌弃才对,只不知汪氏究竟使了什么办法,竟然让展云翔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过她虽然好奇,对这其中蹊跷却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钱氏的下场,还有钱氏身上藏着的一些秘密。 当初她与兄长遭遇的那场意外,虽没有丝毫头绪,但要论动机,必定与钱氏脱不了干系。但钱氏究竟是得了哪方助力,才能做下这么大手笔,却丁点破绽不留?那场意外,事前事后的筹划与善后,不是钱氏和钱氏娘家就能做下的。若是别人插手,为的又是什么? 展宁思忖着,钱氏如今被逼到绝境,必定会向对方求助,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抓出这条线索! “臻儿,这些年让你与你母亲受委屈了。不过如今府中毒瘤已拔,你父亲自己也会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府里未来的希望,可侯府也是你的依仗。以往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切不可放在心上。” 展宁正想着,却听汪氏与她说话。汪氏话里意思明白不过,无非是道昔日她与张氏所受委屈,都是钱氏的错,她身为人子,不可记恨父亲,自然更不可怨怪侯府。她与侯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凡事当以侯府的利益为重。 展宁对展云翔,毕竟还有一份血缘在,心中虽不齿,但若展云翔不再苛刻她与张氏,她也不会对展云翔出手。 因此对于汪氏的吩咐,她倒是坦然应下。 汪氏今日排了这场大戏,耗费不少心力,见展宁知意,也就不再多言,只再宽慰了张氏两句,又与展宁说了说她明日赴汝阳王邀约的事后,便让两人回去。 回到张氏住处,张氏尚有些恍惚。她受了钱氏十多年的气,没想到一朝天变,钱氏居然就这么给送到了庄子上了。更奇怪的,展云翔对此还不闻不问。她不由感慨道:“我以为依照你祖母的性情,不会这么快发落钱氏,却没想到动手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不过钱姨娘虽被送到庄子上,但以她在你父亲心目中的分量,只怕等你父亲气消了,还会想办法再接她回来。” 展宁倒不这么认为。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想明白不少。汪氏突然动手,定然是钱氏又踩了她的底线。而钱氏近期的作为,会逼得汪氏动手的,自然就是想要她让荫官与展颉一事。眼下,汪氏既然定了心要整治钱氏,展云翔消不消气其实并不重要。 “母亲以为,祖母还会给钱氏翻牌的机会吗?你想到的,祖母必定也想到了。” 展宁说到这,突然顿了下。 汪氏今日之所以对钱氏留了一线,恐怕还是考虑到展云翔,这么多年的感情,就算再气恼,突然要将对方送上绝路,那心底还是会有些犹豫的。相反,若只是将对方送到庄子上,气头上的展云翔绝对不会多过问。可钱氏只要离了侯府,到了庄子上,那再出点什么意外,就不是展云翔能够控制的了! 钱氏的死活她无所谓,可那场意外的真相,不能就这么简单随钱氏一起消失。 “母亲,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你早些歇息,不必管我。” 展宁心头一紧,丢下这一句话,急急便出了门去。 张氏不明就里,不知她为何这般着急,赶紧吩咐秦川也跟了过去。 汪氏要将钱氏送去的庄子,是燕京城外三十里处丹霞镇上的一处田庄。 那田庄的管事不是别人,正正是那位卓管事。 与钱氏一起被弄过去的,还有她那个远房表哥吴方中。 展宁还真猜准了汪氏的心思。 汪氏自个儿心里明白,钱氏与吴方中所谓的通奸,完全是被自己构陷,是子虚乌有的事。展云翔也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被怒火冲了理智,才没有细想。但若展云翔怒气消下去,再细细一想,未必不会有怀疑。 汪氏如今对自己这个糊涂儿子也不怎么放心,与其让他想明白钱氏的事情,再把人弄回来惹事,倒不如下手狠一些,永绝后患! 所以,汪氏早就吩咐了卓管事,等这两个人到了庄子上,便在两人饮食里动手脚,把人就地解决了,别留下痕迹。 因此,展宁的反应虽快,可卓管事下手更快,等展宁赶到庄子上的时候,那吴方中已经连声息都没了,钱氏也给灌了药,被两个人驾着,连想扣喉咙把药呕出来都做不到,只有眼睁睁等死,正绝望得浑身发抖。 卓管事见到展宁,吃了一大惊。他此次回侯府,他娘赵嬷嬷对他耳提面命了一顿,他当然知道,如今这位大公子在汪氏心目中的分量不比以往,所以虽然惊讶,态度还是极恭敬的。 “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展宁看向钱氏,再看看她身边的碗,当下也顾不得会不会惹汪氏疑心,只劈头问卓管事道:“你给她喝了什么东西?” 展宁问得这么直接,让卓管事忍不住有点头疼。 汪氏早就吩咐他,要将此事做得隐蔽些,谁知这人还没送走,却让大公子闯来见了个正着,这可怎么给汪氏交代。 展宁瞧得出卓管事的头疼,眼下时间紧迫,她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祖母的安排我早就猜到了,她的死活我也不关心,我来这里是有些要紧事问她。你若认我这个大公子,便让所有人退出去,我问完事情便走,绝不让你难做!” 卓管事只犹豫了下,便爽快地点了头,带着他那两个心腹退了出去。 他与他娘虽是汪氏的人,可瞧如今侯府这局势,未来怕还在眼前这位大公子手里。 他是识时务的人,不会自断前程。 卓管事出去时还体贴地将房门掩上,空荡荡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展宁和钱氏,以及躺在一旁早没了声息的吴方中。展宁没见过吴方中,不知对方是谁,也没心思细究,只上前一把掐住钱氏下巴,将钱氏的脸转向那具尸首。 “钱姨娘,我问你一件事,你最好老实回答。若我满意,或许还能让人把解药给你,留你一命,但要是你不答,那就是你唯一的下场。” 展宁的眼中尽是阴霾狠色,钱姨娘印象里,这个大公子少有这般狠辣的模样,加诸自己命悬一线,惊恐之至,不由抖了抖,嘶声问道:“你要问什么?” 展宁望着她,每个字眼几乎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去年夏天那场意外,我知道和你脱不了关系。你不用狡辩,我也没有心思去听,我只问你,以你和你钱家的能耐,还没本事做下这么大一笔,当时究竟是谁帮着你做下的?” 第三十一章 展宁望着她,每个字眼几乎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去年夏天那场意外,我知道和你脱不了关系。你不用狡辩,我也没有心思去听,我只问你,以你和你钱家的能耐,还没本事做下这么大一笔,当时究竟是谁帮着你做下的?” 钱氏未料她这节骨眼赶来,要问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不由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也对,去年那桩意外,她虽然做得天衣无缝,可拦不住别人怀疑她。毕竟展宁兄妹若是死了,她那一双儿女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钱氏怕死,原本浑身都在发抖,腹中还一阵阵绞痛,逼得她冷汗直流。 但展宁问起这事,却让她陡然警醒了过来。 汪氏今日突然动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又手段狠辣,不惜毒死她送她上路。她前脚给灌了药,后脚展宁就赶了来,明显是对汪氏的安排有所预料。 她近日诸事不顺,为着儿女的几番谋划,最后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正房却渐渐得意,连原本壁上观的汪氏都开始偏帮他们。 她起初不觉得,如今一细想,这位大公子从年初大病一场过后,行事似乎就有些不一样。 只怕是从去年那场意外开始,他就一直疑心着她,只是按兵不动,暗暗下手。她今日这场灾祸,必定少不了他的功劳。 怪只怪她轻敌,一直以为别人是她棋盘上的棋子,却不想对方深藏不露,反手将了她一军,还一击毙命。 想通这关节,钱氏心头希望瞬间淡去,惨然一笑,忍着腹中剧痛有气无力地道:“大公子既然怀疑那件事是我做下的,又怎么会救我?你当我是黄口小儿,任你讹诈的吗?” 钱氏言语之中已有认命之意,展宁怕她就这么咬紧牙关死去,掐着她下巴的手又用了些死力,道:“没准我恨你入骨,只要看着你生受折磨,不愿意让你这么痛快死去呢?钱姨娘,你从来就不是个肯认命的人,怎么今日就这么容易认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留你一条命,你才有翻身的可能不是?怎么,莫不是你不敢试?你难道就不替展颉和展欣想想,你那一双儿女有多少斤两,你只怕比谁都清楚。没了你的庇护,又不得老夫人的心,你觉得他们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展宁话中真假掺杂,既是激将,也是引诱钱氏的求生之意。 钱氏闻言,起初目光闪动,似乎有些动摇,可在展宁提起展颉兄妹后,她眼神陡然一黯,眼中那些犹豫反倒褪了去。 她想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忍着痛惨笑道,“我从不知道,大公子口舌这般凌厉,我险些就要被说动了……可你放心,即便没了我,我那一双儿女还是有他们的依仗。你想问的事情,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即便是怀疑,也只能带着怀疑,日日思悼你那苦命的妹妹。” 真相就在临门一脚,却死活踢不开那道门,展宁心中恨极,“你真不怕死?” 钱氏此刻腹中绞痛益发难耐,胸口处更是血气翻腾,她咬咬牙,口中已经泛起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知道自己今日在劫难逃,但想着自己被拖出来之时,好歹趁乱将信物交给了展颉兄妹,让他们兄妹一有机会,便去找那人求助,她心里又欣慰了几分。 她就算不在,自己的儿女还有翻牌的机会,这就够了! “谁会不怕死?我只是清楚,哪怕告诉你真相,你也不会放过我,何必自己又多认一桩罪呢?而且你要问那人,不是你能争得过的,我只需在下面看着,等着你迟早下来见我。” 钱氏虽然可恨,有时候也胃口过大,但到底还有些头脑。 就算她将线索说出来,展宁也真不会放过她。 可见她如此嘴硬,展宁心中实在气恼,继续激她道:“既然他那么厉害,你何不现在告诉我,让我去自寻死路?” “不用多费口舌,不过看见你这么着急我死,我还真是痛快……” 钱氏说着话,嘴角渐渐溢出了黑血,气息也开始微弱起来。 展宁知道她打定了主意不肯松口,且听她的意思,那人倒还会找上门来,她无奈恼怒之际,望着钱氏凄惨的模样,心里又有股解恨的快感。这人临到死,还盼着她也不得好吗?不过她岂会如她所愿,让她满意而去? 她丢开钱氏,嫌恶地擦擦手,看着她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你尽管在下面等着。看看你先等来的,是你那一双儿女,和你背后那所谓的依仗,还是我。” 钱氏还想再说什么,但毒药已经完全发作。她疼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张口便只有痛呼。到最后,她张着嘴,黑血从口里溢了出来,却连声响都发不出了。 展宁冷眼看她一阵,最终转身拉开了房门。 卓管事带着人手守在数米之外,见她出来,视线先往她身后飘去。 “我已经问完话了,你们进去吧。今日之事卓管事如果需要,尽管向祖母禀告。但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当承了卓管事一个情。” 展宁话说到这份上,卓青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得罪展宁去领汪氏的罚,与卖对方一个人情你好我好,他自然选择后者。于是他当即便保证道:“大公子言重,今日之事并非要紧事,无需告老夫人知晓,大公子尽管放心。” “那便谢过卓管事。” 展宁告了谢,举步离去。 秦川牵了两匹马等在一旁。他跟着展宁一路赶来,展宁却不肯让他进屋,只让他在外面等着。如今见展宁出来,脸色却十分不好,他不由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展宁朝他摇摇头,“无事,来问些事情,没有问出来。如今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走吧。” 说着便从秦川手中接过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一抽马鞭,人已先一步疾驰而去。 秦川本对展宁这般敷衍的回答有些气闷,但见对方快要走远,怕跟不上,又只得跟着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展宁回府之后不久,钱氏在庄子上畏罪自杀的消息便传了回来。 展云翔听了这消息愣了许久,当晚便喝了半晚上的酒,甚至破天荒地不顾形象,在后花园里发起了酒疯,结果不慎落了水,吃了惊,唤了大夫来折腾了半夜。 汪氏为此气恼不已,却也暗暗庆幸,总算收拾了钱氏这个祸害,展云翔如今是心里憋气,想来闹腾一阵,慢慢就会好了。 展颉与展欣这会已经被送去了栖云寺抄经,那边离庄子上要远一些,大概还没得到消息。 至于展宁,她对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自然也就不去理会。 她如今心里揣摩的,是钱氏不肯松口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能替钱氏办下这么大一桩事,要么和钱氏关系匪浅,要么就是两人有共通之利。听钱氏死前的意思,明显是留了一手,将对方留作展颉兄妹的依仗。眼下钱氏死得突然,展颉、展欣日后回来,必定还有得闹腾。以他们的能耐,必定会被汪氏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到时候,他们背后这个依仗,应该就会露出端倪吧? 钱氏死去这一夜,展宁睡得并不好。 或许是钱氏死时的模样,挑动了她心里某处记忆,又或是对钱氏隐瞒那人想得太多,她这一夜,又梦到了当初那场意外。时隔六年之久,兄长为护她而掉落悬崖那一幕犹在眼前,生动得让人心悸,她骇然转醒,一摸脸颊,一阵冰凉。再之后,便是一夜无眠。 待第二日去赴汝阳王之约时,她眼下是深深的一片乌青。 汝阳王相约的地方,是京中有名的云外水阁。 九座楼阁架在九曲湖之中,彼此之间需靠小舟通行,若是要想说些隐秘些的事情,在这种地方是最好不过的。 展宁心中知晓,汝阳王此次邀她,为的必定是要求证秦川的事情,所以她未曾带秦川前往,而是让秦思与他一道。 秦川对这个安排很是不理解,近日他跟在展宁身边,见展宁心中隐藏着不少事,却丝毫不肯让他知晓,他也没有插手之力,他只觉心中似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极不舒服,却又说不清因由,最后倒有点闹性子生起闷气来。 展宁没有去细究他的心思,只觉得这少年犟脾气又犯了。 倒是秦思与秦川相携长大,对弟弟的性子很是了解,见他如此,不由将他拽到了僻静处,用少有的严厉口吻责备道:“小川,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大公子对我们好,给我一个表小姐的名头,又收你身边,拿你当弟弟对待,你便真把咱们当这侯府里的贵客了吗? 秦川不肯承认,闷闷道:“我没有。” 秦思才不信他,只是道:“大公子行事自有他的安排,且他要做什么,哪是你能过问的?你与我当做的,是感念大公子的恩情,好好为他做事,而不是仗着他的好心,给他添堵。今后可别再让我见着你与大公子使脾气。” 秦思心地好,性子也好,自小对秦川是照顾有加,少有这般疾言厉色。 秦川心里正憋气,让姐姐骂了一顿,更加不好受,可秦思的话句句在理,他连一句也反驳不出来。而且他那不舒坦的原因,也实在难以启齿。 展宁要做什么,愿不愿意告诉他什么,都是她的自由,他有什么资格过问? 即便是过问,他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少年打生下来,一直有股横冲直撞的虎劲,也总不爱服软,但这一刻,他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种横冲直撞的个性,或许真的太过于幼稚,不让人信赖。 所以,在目送展宁与秦思离去之时,原本还气冲冲的人,一下子就变得恹恹的。 展宁见了还奇怪问了秦思一句,“你与他说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秦思脸上一笑,不好意思地道:“没什么,他就是不懂事,闹脾气。说起来大公子你千万别惯着他,他那般性子,惯着是要出毛病的。” 展宁听了这话,略略怔了下,片刻后却笑了小声道:“也就这几日,以后没有谁会再惯着他。” 秦思没大听清楚,好奇看过去,“公子刚刚说什么?” 展宁摇摇头。 一入侯门深似海,就她前世的印象,汝阳王那王府之中的情况,比靖宁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既然定下心要回护秦川,就要在送秦川回王府之前,尽量给他添些筹码。 她不能让秦川跟上一世一样,被汝阳王找回不过一年,便被那深宅大院里看不见的怪物吞掉了性命。 第三十二章 展宁到云外水阁之时,已有人在九曲湖边候着了。对方见到她与秦思,问明了她们身份,便以小舟将她们二人引向最北向的一座楼阁。 那楼阁共分两层,上为雅室,下为厅堂,展宁将秦思留在楼下,自己先随人上了楼。 楼上南向一间雅室的房门正开着,汝阳王负手站在窗边看水,领展宁上楼那人在门口禀报了一声,“王爷,人到了。” 汝阳王回转身来,一双虎目光芒内敛,隐隐含威往展宁面上一扫,态度虽不傲慢,但也绝不亲近。 这位汝阳王是出了名的不爱与人结交,展宁倒未想过,他会因为秦川的缘故,给自己多好的态度,因此也不意外,只上前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晚辈展臻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展宁依言进了屋。屋中并无下人伺候,领她前来那人也随即掩上门退了出去。房中仅剩下她与汝阳王两个人。 汝阳王不似严豫,虽请展宁落了座,却绝不会主动与展宁斟茶。展宁身为来客,虽不好反客为主,但她知晓这位王爷从不是拘小节的人,也就主动伸手,替彼此倒了杯茶,还将一杯推至汝阳王跟前,笑道:“王爷请用。” 她举止从容,神态自若,既没有寻常人在汝阳王面前的拘谨或谄媚,也不至于像某些清高之人,身处低位不愿被人看轻,便要显出一副铮铮铁骨。汝阳王看他一眼,目光微动:“我今天请你来,是同你要一个人。” “不知王爷要的,是什么人?” 汝阳王开口便直奔主题,展宁嘴里说着不知,面上倒没有丝毫意外。幽州城离燕京不过三百余里,快马加鞭数日便可来回。州中即便遭了瘟疫,居民或死或迁,但地方府衙仍在,秦川故去的“父亲”又是县里主簿,以汝阳王的身份,要探查一个秦川的底细,再容易不过。而他给自己下帖子的行为,也说明对于秦川的身份,这位王爷的心里,恐怕已经认可了八成。 展宁的毫不惊讶,让汝阳王微微眯了眯眼,顿了一顿,缓缓道:“那日跟在你身边,那个名唤秦川的少年。我用五百两银子,换他的卖身契。” 靖宁侯府中人,一向只知秦川是展宁的随从,却不知道秦川是自由身,并没有任何契约在展宁手中。这事展宁未刻意透露,汝阳王自然不知。以一个随从而言,五百两银子的价钱,无疑是极高的。何况还是汝阳王亲自讨要?这般条件,寻常人必定不会拒绝。 但展宁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歉意一笑,道:“我当日收留秦川在身边之时,便已与他言明,我不需要他的卖身契,他是自由之身,来去皆随他的心意。所以王爷虽向我要人,这个主我却做不了,一切还需看他的意思。且秦川名义上虽是我的随从,我却视他为弟弟,因此请恕晚辈冒昧一问,王爷为何向我要秦川?” 展宁对秦川的态度,侯府中人都看得到。那日严豫为难,秦川对展宁的紧张也溢于言表。这点汝阳王早就探知,此时听展宁这么说,看向展宁的目光里便多了些审视,之后还是回答道:“他的父母与我有旧,我当照顾好他。” 看来对于秦川的真实身份,汝阳王并未打算对她严明。展宁闻言笑了笑,出口却是冒险之言,“那晚辈斗胆再问一句,是王爷与秦川父母有旧,还是秦川……乃是王爷的血脉?” 展宁这话无疑冒昧得很,她话音未落,汝阳王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他本是久居高位之人,这一动色,屋子里的气氛都凝重了几分。 展宁似无所觉,还抬眼迎向汝阳王锐利的目光,嘴边挂着一丝浅笑继续道:“晚辈得王爷襄助那日便已察觉,秦川的面貌与王爷很有几分相仿。随后又有人往侯府打探秦川的消息,这时间实在巧得很。偏巧当年王爷府上那桩旧事,事发之时晚辈虽年幼,但恍惚还有些印象,今日再遇王爷要人,便大胆往上面猜了一猜。” 展宁口中的旧事,是十二年前的一桩无头公案,当时闹得轰动,但毕竟年岁久远,到如今已没有多少人会提起。展宁也是因为与林辉白订过亲,又仔细问了张氏,才将这事与记忆深处的零星碎片攒起来。 眼前这位汝阳王,一生之中娶过两次正妃。 第一任王妃是当朝林相之妹,林辉白的嫡亲姑姑,嫁给汝阳王多年无所出,反倒是汝阳王的两位侧妃福泽深厚,接连生了两个庶子三个庶女。肚子不争气,即便贵为王妃,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大概是长期郁郁寡欢,没过几年,林辉白那位姑姑便给磨得形销骨立。可也不知老天是怜她还是戏弄她,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这辈子生不出来的时候,久病的她却怀上了孩子。只可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的身子挨不住,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自己却撒手人寰。 堂堂王府之中不能没有当家主母,当今圣上心疼弟弟,太后心疼儿子和孙子,很快就给汝阳王指了第二任王妃。巧的是这位王妃也出自林家,算起来还是林辉白姑姑的堂妹,只是那一房不若林相显赫,三公九卿的边都没挨着,只外放江北做了个正四品的盐运副使。但给人做续弦的,本也不必那么显赫。 秦川便是这第二任王妃所出。大约是秦川周岁之时,汝阳王被当今圣上派往苏南公干,王妃便携了秦川并一众随人前往江北省亲。谁都没想到,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几百里的距离,硬生生成了断魂路。王妃在路上遇了暴匪,不幸身亡,秦川下落不明,待消息传回京城,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时事发是在幽、并两州接壤处,两州知州还因此受了牵连,汝阳王之后也花了大量精力寻找秦川,但都无功而返。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求什么?” 被展宁点破真相,汝阳王口气有些不善。从那日严豫绑了展宁,展宁却只说是对方相邀的情形来看,汝阳王并不认为展宁是个莽撞无智、口无遮拦的人。她明知可能得罪自己,仍然要点破秦川的身份,只能说是对他有所求。 “王爷英明,晚辈的确有所求。”展宁对这位王爷的性情还算了解,深知此刻再装客气,只会惹得汝阳王更加不喜,于是直接了当道:“这第一,我想求王爷对秦川多用些心思。我与他也算有缘,之前怀疑他和王爷的关系,便斗胆调查了一些事情。王爷对自己府中情形必定比我清楚,秦川少年心性,行事冲动,冷静不足,这样的他回了王府,又无母亲庇护,若王爷再不对他多加用心,倒不如任他跟在我身边。虽然没有富贵荣华,但好歹一世安稳。” 汝阳王的两位正妃都不得善终,当初第二任王妃过世后,不管当今圣上和太后如何相劝,汝阳王都绝了续弦的心思。太后怜惜儿子,便将林辉白姑姑所出的嫡子接入宫中,亲自教养,又因可怜他丧母,对他甚至比严豫这几个嫡亲的孙儿还好些。可也正因如此,他与生父相处的时间反倒不多,汝阳王与他的感情,并不如其余几个庶出的子女深厚。 府中没有主母坐镇,汝阳王这种不拘小节的性情,对后宅之事绝没有过问的心思。两位侧妃明争暗斗,都想抬一格升正。嫡出的世子得太后喜爱,但与生父的感情却不若别的兄弟姐妹。庶出的儿女一大堆,良莠不齐,总不能个个都得到十成庇护,那要想过得更好的,必然就得争。这样的汝阳王府,就秦川那样的心性进去,哪能不让人担心? 展宁这番话也是十分大胆。汝阳王的家事,哪是她能妄议的?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说明她对秦川是真的关心。宁愿冒着得罪汝阳王的风险,也要为他多争一些庇护。 汝阳王的脸色几番变化,先是一脸沉肃,之后却渐渐和缓。最终他望向展宁道:“你倒是真的大胆。不过对他,倒也算真用了心。既然这是第一个要求,那你不妨说说,你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久居行伍又好武之人,多半看重两样东西,即胆色与真性情。 展宁听汝阳王的语气,便知道自己这番赌对了。她之前面上从容,心里其实捏一把汗,如今缓下劲来,若不是在汝阳王面前,她倒想长舒一口气。 不过她接下来的第二个要求,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展宁暗暗握了握拳,缓缓将第二个所求道了出来。 她的语速不急不缓,但汝阳王听完却拧了眉,沉吟好一阵,才终于点了头。 “看在你救过他的份上,你这第二个要求虽然贪心,但我答应你,若真有那一日,会全力相帮。” 展宁紧握的手终于放开,“谢王爷宽恕晚辈的冒昧。” 汝阳王一摆手,“你我之间,一事换一事,谈不上谢与不谢。我瞧你来之时还带了个姑娘,她是否就是秦川那个姐姐?你带她来做什么?” 展宁道:“秦川的个性有些冲动。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王爷突然与他提起,只怕他一时接受不了。秦思与他感情最是要好,有些事由她去说,必定比别人开口效果要好。” 第三十三章 秦川在展宁身边这段日子,闲暇时候,也曾同展宁提起过他过世的“父母”。 那是一对善良聪慧的夫妇,身份不显赫,家中也无万贯钱财,可夫妻伉俪情深,对膝下一双儿女关怀备至。秦思和秦川兄妹,都是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中长大。也正是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他们,才有着这些朱门大户中人没有的纯善。 秦川对他的养父母有着极深厚的感情,在他的印象里,亲人代表着的是爱与温暖。所以他对靖宁侯府的倾轧很是反感,对这些朱门大户的勾心斗角更是看不上。今日若是换做别人,突然冒出来汝阳王这么一个生父,只怕能欢喜到癫狂。可展宁却敢肯定,秦川对突然冒出来的显赫身份,以及紧随而来的复杂的王府一家子,不会抱着多欢迎的态度。 汝阳王的心思并不如展宁般细腻,自然想不到这一层面。不过展宁将自己的考量委婉表达过后,汝阳王想想会试那日秦川的行事,倒也不反对。 “便先让那姑娘与他谈谈,我过几日再见他的面,接他回府。” 之后,汝阳王特意与秦思见了一面,还同秦思问了不少秦川少时之事。 秦思一来不知汝阳王身份,二来不知他与秦川的关系,对他的询问很是奇怪,但看展宁嘴角含笑朝她点头示意,她也就捡了些秦川幼时的有趣事,与汝阳王说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有一份特殊的血脉亲缘在,加诸秦川自小活泼,闹了不少趣事,汝阳王一一听来,面上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笑意。 展宁与秦思直待到日暮西斜,一湖碧波都泛了鎏金色,才离开云外水阁,返回侯府。 回去的路上,秦思终于忍不住,问起了汝阳王的来历,“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对小川的事情格外在意?他与小川……是什么关系?” 秦川并非自己的亲生弟弟,这事秦思是知情的。她比秦川稍长几岁,秦川被父亲捡到带回来的时候,她多少已能记事。而汝阳王的面貌,与秦川又很是相仿,她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种种迹象凑在一块,对事情的真相早就猜了个七八分,只是不能确认而已。 展宁与汝阳王见这一面,预计的目的都已达成,心头已放下大半。而她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如何让秦川坦然看待这件事,并在回王府之前,先把那浑身的棱角磨一磨。 秦思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她个性虽柔软,可秦川对于她的话,却是很听得进去的。 因此,秦思一问,展宁便将汝阳王的身份、他与秦川的关系,以及汝阳王府的状况、秦川恢复身份后将面临的处境,都一五一十与秦思说了。 秦思心中虽已猜到七八分,这一听,仍是愣了。特别是听到汝阳王的身份,以及那比靖宁侯府还复杂的府中关系时,她一张清清丽丽的小脸唰就白了,目光闪烁一阵,道:“那样复杂的地方,哪是小川那种个性能应付过来的。与其让他去得那短暂的凶险富贵,倒不如一辈子做个寻常人,平淡安乐。” “他若是未遇上汝阳王,或许还能一辈子做个寻常人。可既然遇上了,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了。现如今,倒是该让他尽快接受这件事,认清自己的处境,且趁他回府之前,多教他一些东西。” 秦思闻言点点头,她情绪未稳,显得有些慌乱,“他需要学的的确太多了。这礼仪也好,规矩也好……” 展宁打断了她的话,“那些都不重要,入了王府,王爷自会替他请先生。他最该学的,是深宅大院里的……生存之道。” 秦思整个人僵住,原本就偏白的脸色又白了两分,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裙摆,将一方绣帕在手中绞了又绞。 剩下的路程,秦思一直低头不语,想着秦川的事情。待回了府,她随展宁去了安澜院,直接到秦川房中,姐弟二人关门谈了起来。 展宁将旁的下人都遣走,自己留在房外等着。她听房间里的声音小声且压抑,渐渐的似有了争吵,然后又再度低下去。过了一阵,房门突然被人从里边一把拉开,秦川虎着一张脸冲了出来。 这一冲,就跟门外的展宁刚好打了个照面。 少年眼角有些发红,显然刚才与秦思的交谈不是很愉快。 两人目光相对,少年眼底甚至有着些怒气,展宁以为他是对自己的新身份一时无法接受,正要出言宽慰两句,不料少年却瞪着眼望向他,出口便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川的怒气似乎是冲着她的? 展宁稍稍有些意外,正要解释,却听少年又道:“你是不是在救下我那天就知道了?你救我与姐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对吗?” 展宁这下子是彻底感到意外了。 然而片刻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心思简单的人,不被浮云遮望眼,直觉倒是异常的敏锐。 少年见到她的笑容,脸色又难看了一些,紧紧握拳道:“真的是吗?” 这会功夫,秦思也从房里追了出来,听到秦川这话,顿时皱着眉低声呵道:“小川你在胡说些什么,马上跟大公子道歉。” 少年倔强地梗着脖子,既不低头,也不道歉,只是用那双带着虎气的眼固执地看着展宁,等对方的回答。 他跟在展宁身边也有一段时间,对展宁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这个人的心性,说得好听些是淡然,一进一退都有考量,可说得不好些,其实有些淡漠,对人也不会轻易给予信任。侯府中人来来去去,似乎能得展宁在意的,也就一个张氏,一个瑛儿,还有自己和秦思。 前者一个是展宁的生母,一个是自小跟随的贴身丫鬟。可自己和姐姐呢,只是她碰巧在路边撞见救下的。 这样一个人,绝不是好管闲事的性情,就算当日是路见不平,也断没有将他们收在身边贴身带着,视为心腹的可能。 他从来将展宁对他们姐弟的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时虽不解,却也从未怀疑过。但今日秦思与他说起汝阳王的事,他脑子里轰隆一声,一下子就冒出那么个不堪的猜测来。 --展宁救下他们姐弟时,是不是早就知道汝阳王这一出? “小川!马上道歉!” 秦思的语气已十分严厉,秦川继续固执地看着展宁。他心里五味杂陈,之前话冲口而出之时,他立马就后悔了,可看着展宁随即绽开的那个不甚在意的笑容时,他却非想要一个答案不可了。但他却不敢深究,若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他当如何。 好在展宁带笑看他一阵后,缓缓开了口。 “不是。” 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他如释重负。仿佛原本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被无形的手推开。 不过随后,强烈的内疚敢便袭击了他,秦川脸色有些发红,又有些许局促,“公子,抱歉,我刚刚……” “不必说抱歉。”展宁打断他的话,面上依旧带着点笑,但目光却有些转寒,“只是你这样的性情,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着性子来,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但别人呢?你过些日子恢复身份回了王府,遇见事情,是否也用今日这样的态度,对待你的父王,对待你的兄弟姐妹?秦川,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任你糟蹋?还是你以为,你那些兄弟姐妹,会比这侯府里的人良善?” 少年被问得面上滚烫,心里却还有些不服气,梗了脖子小声道:“那什么王府,我根本就不要去!” 展宁听了,微微一皱眉,却是径自转了身。 秦川以为她生自己的气,心底一慌,正犹豫要不要追上去道歉,却听展宁道:“秦川,随我去书房,我有事和你谈。” 去到书房,将房门一掩,展宁捡了临窗的位置坐下,秦川就站在她对面。 少年的态度有些矛盾,即为刚才对展宁的质问后悔尴尬,又有些排斥展宁将要与他提到的汝阳王的话题。 在此之前,他对汝阳王的观感很不错。可今日乍然听说对方竟然是自己的生父,心里已生了怪异之感。再听闻秦思向他转速的汝阳王的家事,知道汝阳王接连娶了两任正妃,前一位算是自己的姨母,却抑郁而亡,后一位自己的生母更惨,居然死于暴匪之手,而汝阳王府里却子女成堆。他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把汝阳王和展云翔比了比,对那更为复杂的王府顿时一点兴趣都提不出起来。 展宁看秦川那模样,对他心中所想多少猜到了几分。 她开口之时,丝毫不提汝阳王之事,却是道:“我有没有听你说过,我原本有一个孪生妹妹,如果还在,现在可能刚巧要做新嫁娘。”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准备更新就看见伽倻投的地雷,好开心,感谢 第三十四章 “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原本有一个孪生妹妹,如果还在,现在可能刚巧要做新嫁娘。” 关于去年夏末那场意外,秦川曾听别的下人碎嘴说起过,知道张氏的另一个孩子--侯府的嫡长女,折在了那场意外里,连尸骨都没能寻回来。因为这事是张氏和展宁心头的痛处,他和秦思虽也在暗地里讨论过,却从没在张氏和展宁面前漏过半个字眼。如今被展宁问起,秦川不觉怔了怔,一时间倒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展宁瞧他愣愣的模样,淡淡道,“瞧你的反应,想必是知道的。知道也没什么,这府里的下人,不可能个个都是锯嘴葫芦,不去讲主人家的是非。而且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和我谈?”秦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不想承认,可他知道自己对于展宁而言,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展宁想什么、做什么,也从来不会与他讲。他之前生闷气,正是这方面的原因。 “对。” 展宁点点头,让秦川在自己旁边坐了,与他说起去年那场意外来。 纵然过了六年,她对当初的景象依旧记得很清楚,与秦川说得也就很细致。兄妹出行时的言笑晏晏,遇险的突然,突围的惨烈,独自死里逃生的凄惶,以及后来追查凶手无踪的无力。她语速沉缓,并没有多少起伏,可眼里却是一片化不开的阴暗。 秦川听着又是气恼,又是担心,踟蹰一阵后出言安慰道:“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你不要……” 话未说完,却见展宁摇头,“宽慰的话,我已经听过许多。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要听你的同情或是安慰。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那场意外,并非外人所为,而是这侯府里的人一手谋划。” “什么?”秦川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展宁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压制了回去。“是谁?” “钱姨娘。”展宁没有隐瞒,“只是这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做下的,背地里还有人在帮她。我上一次追到庄子上,就是想揪出她背后的人,只可惜祖母下手太快,我赶过去还是太迟。” 秦川本想问问为什么,可稍稍一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这些朱门大户里的纷争,来来去去,不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他和秦思自小生活的环境单纯,养父母将他们照顾得很好,他打心里就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计量。可没有,不代表不懂。钱姨娘对展宁兄妹出手,不就是想要替自己的儿女争属于展宁他们的那一份吗? 秦川到此事,对展宁与他谈起这事的意图多少已经了解,“你与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我,汝阳王府之中,也有钱姨娘这样的人。我现在的个性如果不改,进了王府,必定是斗不过他们的,对吗?” 少年的悟性总算不差,展宁心里放心了些,却听少年话锋一转,道:“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进那王府,更不想与那些人争什么。” 展宁明白少年心中抵触,询询劝导道:“会试那日,你对汝阳王不是还很感激吗?且不管王府之中是什么境况,有着什么样的人,你的生母当年又遭遇了什么,你都是他的血脉,他也是你的父亲。今日我与他见面,我瞧得出,他对你是很在意的,与你姐姐说起你幼时的事情,也很是开心。而且,你随他回府,会有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自古儿当成名酒当醉,你还小,有更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接受?” 展宁将汝阳王问起秦川旧事时的情况一一说来,瞧着少年面上表情有所缓和,而在提到建功立业时,少年的目光略略闪烁了下。 少年男儿天生就有血性,不管出身如何,所处的境地又如何,对建功立业总有所憧憬。何况秦川好武的个性与汝阳王如出一辙,学起武艺来异常能吃苦,对兵法也很有兴趣,他对于沙场边关,必定是向往的。 不过秦川性子倔,嘴也硬,“即便不回去,我也能有自己的出路。” “可回去,能全你与汝阳王的父子之情,也能让你有更好的路。而且……”展宁望着秦川,认真与他说道,“我希望你能回去。” 展宁的态度太过认真,语气太过诚挚,让秦川原本到嘴边的反驳都顿住,最终化作一句,“为什么?” 展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轻一笑,“一来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二来……去年那场意外,我不会就这么作罢,我希望你日后能帮我。” 其实展宁之前也犹豫过,是否要与秦川说实话。可当少年虎着一张脸站在她面前,质问她当初为什么救他的时候,她改了主意。 她既然已决心拿他当弟弟对待,便对他再多一份真诚。她之前利用了他,之后她不会再这么做。 对于恢复身份返回王府一事,少年想了一整个晚上,最终顶着黑眼圈到了展宁跟前,表示他愿意回去,也愿意在回去之前,让展宁多教他一些东西。 至于秦思的去留,上一世秦川回王府之时,曾将秦思一道带去了汝阳王府。可他自己尚且庇护不了自己,又如何能够庇护秦思?最终倒让人寻了由头,陷害了他一番,还将秦思赶出来府。秦思因缘际会之下重回严豫府上,这之后,才有了她与展宁的相交。 这一世,展宁原本以为秦川会想要带秦思同去,还准备了一番说辞劝他,不料她尚未相劝,秦川自己先开口道:“依照你与姐姐昨日所说的,以那王府之中的复杂,现在的我带着姐姐回去,只会拖累她。夫人是善心人,待姐姐也好,我想让姐姐继续留在侯府,今后再做打算。” 展宁闻言一笑,敢情少年这一晚上,倒想明白了许多? 欣然答应秦川的请求过后,展宁便开始替秦川恶补起返回王府后基本的生存之道来。 时间紧迫,她也说得简要,除了梁朝立国以来勋贵之中最基本的规矩,汝阳王府中人的情况,她提点秦川最多的,便是他的行事。 “遇见任何事,都不可冲动,也不可自乱阵脚。自己身处弱势之时,即便别人挑衅,也需记得一个忍字,忍而后动,一击便要得手,不能暴露了自己,又给了别人反扑的机会……” 秦川听来闷闷点头,想来以他的性情,耳朵里听着,真遇了事,却不一定会照着办。 好在展宁还留了一手,她教了秦川一些基本的东西之后,便将人送到了汪氏手里。 即便重活一世,对于汪氏这个祖母,展宁也从未轻看过。在深宅大院的勾心斗角里浸蕴了一辈子的汪氏,对内宅之中那些谋害人的手段,远比她来得精通,且汪氏年长,在燕京多年,交际广阔,对汝阳王府中人和事的了解程度,也远比她来得深。 展宁在与汝阳王见过面后,便将秦川的身份如实告诉了汪氏,请汪氏提点秦川一些东西。 汪氏见过秦川几次,对跟在展宁身边这个少年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有些话尚且不用展宁多说,她也猜得到,像秦川这样一个性情的人,回到汝阳王府会有什么境遇?但若她此时帮秦川一把,只要秦川未来能站住脚跟,结交上汝阳王的嫡次子,对靖宁侯府而言,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汪氏做事从来利落,闻言立马就应了下来。之后两日,秦川在汪氏那里,倒把汝阳王那两位侧妃并几个庶子庶女的性情、后宅之中常用的害人手段都恶补了一番。最后不知汪氏还与他说了些什么,少年从汪氏处回来时,脸色都青了几分,就连原本那莽撞的个性,似乎也沉稳了点。 对此展宁倒觉得放心不少。 可汪氏也在这个时候,与展宁提起一个旧话题来。 --那是展云翔曾经提过的,将庶女挂在张氏名下,方便议亲。 展欣与展颉还在西山云栖寺内禁足抄经,钱氏一个妾室,死得又不体面,汪氏自然不会替她发丧,所以展颉和展欣连钱氏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钱家虽也有人上门来,想讨个说法,可老夫人一口咬死钱氏是暴病而亡,又将吴方中一事拖了出来,钱家人便没脸再说什么,只得灰头土脸地滚了回去。 所以老夫人这次考虑的人选,并不是展云翔曾经中意的展欣,而是准备在二小姐展绮和四小姐展曦中选一个。 “你父亲当初的考虑,也有他有道理的一面。宁儿去后,侯府之中没有嫡出的女儿,想多结一门好的姻亲,为侯府增些助力也不容易。只是剩下这两个姑娘,展绮资质平平,不管是才学、相貌还是性情,都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地方,展曦倒是聪明伶俐些,模样也比她姐姐生得好,偏偏生母的身份实在太差。我思来想去,总有些拿不定主意,你父亲最近精神不大好,你母亲一贯又是个没主意的,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囧囧的我之前还不知道,留言超过25字,系统会出来赠送积分的按钮,可以赠送积分O(∩_∩)O,欢迎霸王冒泡哦 第三十五章 重生以来,展宁先是忙着科考一事,接着又被钱氏和严豫绊住了手脚,就算是最近,也还在忙着计划秦川的事情,对上辈子暗害了她的展曦,一时间还没抽得出手来料理。 展曦上辈子害得展宁最惨,实际上却是最好料理的一个。她身后毫无依仗,上一世靠着的,不过是她那点小聪明,以及展宁对她的错信。 这一世,展宁早看清了她的嘴脸,对她表面和煦,实则疏远。没了展宁的帮衬,她又不得展云翔喜欢,最后转来转去,倒是趁着钱氏倒台的机会,到汪氏面前现殷勤,让汪氏对她的态度好了些。 展曦这人,真对谁讨好起来,那是十二万分的用心。汪氏对她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虽瞧得明白,可在汪氏看来,展曦根本翻不出什么大波浪,只要她不和钱氏勾结,不像钱氏一样将侯府利益作为自己争利的踏板,对这么一个变着花样讨好自己的孙女,汪氏还是不吝于给她一点甜头的。 而且与二小姐展绮相比,若不论出身,展曦各方面的条件,的确都要好一些。 这样一个女儿嫁出去,也更能抓住丈夫的心,多帮衬娘家。 汪氏的算盘暗暗敲打得响,却不曾料想,展宁壳子里装的,是个对展曦厌恶至极的灵魂。 所以汪氏这个话题一提出来,展宁心里已经把展曦排除掉了。 她稍稍拧眉,作沉思状,片刻后道:“若依孙儿的看法,真要选一个,便将二妹妹记在母亲名下好了。” “哦?为什么?” 汪氏原本心中中意的人是展曦,与展宁说这一番话,一来是探探展宁对此事的态度,二来也是表示自己对展宁的看重。但在她看来,展宁多半也会选展曦,却不料对方给了她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展宁正色道:“祖母掌管侯府多年,自然比孙儿清楚,这些个勋贵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若是大智慧还好,若只是小聪明,倒不如安分些妥当。毕竟两家结亲之日起,就是绑在一块的,小夫妻俩感情和睦当然更好,但即便是不太好,只要不成仇人,那也没什么。且四妹妹生母的身份实在太低,即便记在母亲名下,遇上讲究些的人家,也还是会计较。” 按梁朝之例,姻亲之间的关系是颇为紧密的。 就算是谁犯了大罪,摊上灭族之祸,多半诛的也是父、母、妻三族。 所以两家人若是结了亲,夫妻俩只要不闹成仇人,这份关系就在,彼此也就称得上荣辱与共。 展宁这番话说得在理,汪氏沉吟一阵,又将她年轻时料理过的丈夫的那些“聪明”小妖精回想了下,当下便觉得自己刚刚是在犯糊涂。 “你说得对,倒是我想偏了。你若得空,先将此事与你母亲谈一谈,问问她的意思。若她不反对,我过些时候便与你父亲提一提。毕竟你二妹妹和四妹妹的婚事,都不好再耽搁了。” “是。” 展宁应了汪氏,又坐了一阵,便起身前往张氏处,与母亲说话。 不料话刚提了个头,张氏竟然与她道:“其实今年开春时,你被陷害那件事,你四妹妹也是无辜受了牵连,她向来不得你父亲的宠爱,钱氏母子平日对她,又多是欺负刻薄。咱们有什么地方能帮帮她的,其实可以帮她一把。” 展宁的脸色因张氏的话瞬间沉了下来,心里头更生出些不悦来。 她在张氏面前一贯不作伪,张氏瞧得分明,不由奇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是出了什么事?” 展宁摇摇头,却没了继续与张氏闲聊的心思,只推口心里突然发慌,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想回自己院里休息去。 张氏知她这是推口话,可一时间不明白她为何生气,只得嘱咐她好生照顾自己,便让她回去了。 出了张氏的房间,展宁暗地里问了秦思,果不其然,这段日子趁着她忙碌,展曦除了向汪氏示好以外,张氏这里也没落下,几乎是天天到张氏这问安伺候。她相貌讨喜,嘴甜会说话,讨好人时又肯花心思,张氏就跟当初的自己一样,真把展曦当了良善可怜人。 可她展曦真是想得美,自己上一世跌倒过的地方,难道还会再跌一次? 她本没打算这么快着手料理她,可既然钱氏先走了一步,展曦又不肯安分,自己倒不介意送她一程。毕竟会试即将放榜,待自己入了仕,接下来要腾出手料理的事情只会更多,将一个居心叵测的展曦留在侯府里,留在张氏和自己身边,那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展宁这刚动了料理展曦的念头,机会隔日就送上了门来。 不过送机会上门这人的身份,着实有些微妙。 那是展宁最避之不及的人--睿王严豫。 其实展宁之前也一直在奇怪,怎么上次会试当日,严豫强请了她去,却被汝阳王搅了场后,一连数日,这位王爷都没再找她的麻烦。 那日两人算是不欢而散,以展宁对严豫的了解,他绝不会是突然想开了,想要就此放过她。结果后来一探听,才知道严豫当日就领了皇命离了京,□乏术,才找不到时间来寻她的麻烦。 而他这一回京,交了差事,立马就上靖宁侯府来堵她。 严豫贵为王爷,身上战功赫赫,又颇得当今圣上看重,说不准就是下一任的天子。对于他的上门,汪氏和展云翔都即惊喜又重视,颇有点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的感觉。而在听闻严豫是来找展宁后,汪氏和展云翔一面忙让人去唤展宁来见严豫,一面在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以前也没什么迹象啊,展宁最近怎么突然就跟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扯上关系了? 而严豫随之而来的要求更让他们吃惊,“不必麻烦,我有急事见她,只需让下人领我去她的住处便是。” 严豫纡尊降贵亲自去见展宁,汪氏与展云翔都忙道不敢,可严豫坚持,他们也没办法,只能依照着做。 但等严豫离去,两人一肚子狐疑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都在心里揣摩这位王爷的来意。后来是汪氏先回过头来,看看身边自从钱氏死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儿子,不由轻声怪道:“你瞧瞧,臻儿哪点不比那钱氏给你生的的儿子强?你也就是鬼迷了心窍,才总刻薄他,去扶那扶不上墙的展颉!” 却说严豫到安澜院之前,展宁已先一步从前来报信的下人口中得了消息。 对于严豫的来意,她多少能猜到。 当日两人的谈话被汝阳王打断,他今日上门,必定是老调重弹,要她依从于他而已。至于他那些手段,恐怕也仍旧是以前那些使尽了的威逼胁迫。 若换在前两日,她或许还会处于劣势,但如今得了汝阳王许诺的她,却有了新的依仗。对于要见严豫的面,她虽然不耐,但倒不至于犯憷。而且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倒想到个借严豫之手料理展曦的办法。 今日秦川刚巧与秦思出府办事,展宁估算着严豫眨眼就会到,忙唤了瑛儿来做交代,“传我的吩咐下去,这院子里的人,几个丫鬟并几个婆子,全都退到了院子外面去。待会睿王爷来后,不管什么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入院察看。若是祖母或侯爷前来,便告诉他们,这是睿王爷的吩咐。安排好后,你再亲自去四小姐那跑一趟,告诉她我有要事相请,带她到我院里来一趟。至于来的时间……” 展宁让瑛儿附耳过来,在她耳边细细说了后面的交代。瑛儿越听越是奇怪,但看展宁一脸的严肃,她也不好多问,只照着吩咐赶紧安排下去。 安澜院里的下人前脚刚撤出院子,后脚严豫就到了。 展宁就在院里的藤花架子下等他。 看着仅有展宁一个人在,严豫面上的表情略略僵了下,片刻后却大步流星地上前,走到展宁面前,猛地一张双臂,竟是要将展宁抱入怀中。 展宁对他一直存着戒备之心,见他的动作,立马往后退开两步远,精致眉目间一片冷色,“王爷,还请自重。” 严豫伸手抱了个空,其实以他的身手,要将展宁抓到怀里并不困难,可不知怎么,在展宁那冷得如同凝了冰霜的目光里,他竟有些伸不出去手,只深深望着展宁,目光之中竟然带了些许贪念。 严豫望着展宁之时,展宁也在打量他。如果她的消息没错,睿王爷这次领皇命外出,去的是苏南富庶之地,负责的也不是什么极凶险的差事,怎么一遭回京,瞧那形容,竟显得憔悴了五分。他下巴之上有着浅浅的胡渣,眼眶底下一片青黑,眼中布满血丝,若不是他那五官底子在那撑着,这模样的睿王爷丢出去,不知道要伤了多少燕京贵女的心。 “王爷的精神瞧着可不大好,若是身体抱恙,还请回王府休息。我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展宁这话算得上连讥带讽,严豫听了,难得的眉头也不皱一下,视线仍旧固执地锁在展宁身上,瞧得展宁心里都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人出去一趟到底是怎么了的时候,才听他开了口。 而睿王爷出口的,又是莫名的言语,“阿宁,你这话里,可有一分在关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不是全职,每天码字的时间有限,所以更新上没办法更得很多。但入V之后,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都会日更三千,更新时间多半在晚上六点以后。 希望追文的小伙伴们别嫌少,爱你们么么哒╭(╯3╰)╮ PS:感谢 oοΟ梦天使 的火箭炮 感谢 包包尼雅 的地雷 感谢 酥心柒 的地雷 第三十六章 “阿宁,你这话里,可有一分在关心我?” 展宁听了严豫的话,先怔了怔,片刻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笑得有些放肆,彷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黛眉高挑,一双青山秀水般明澈的眼斜斜看过去,显得很是讥诮。 严豫的表情在她的笑中一点点僵硬了起来。 好半晌,展宁终于止住了笑,道:“睿王爷若是想要谁的关心,我相信这燕京城里不少人排着队都会给你送过来。至于我……你觉得可能吗?” 她恨他躲他都来不及,怎么还会上赶着凑过去?严豫出去这一趟,是出了什么事,把脑子摔昏了吧?不然以他的骄傲与自负,怎么会同她问出这样的话?自取其辱,可不是这位王爷的行事风格。 谁料严豫目光一闪,竟然又问:“当真半点也无?” 展宁这下真有些奇怪了,这人把脸给她打一次也就够了,居然还中了邪似的凑上来打第二次? 不过这样的问题,就算他问上千百遍,答案也是一样的。 她收了面上讥诮笑意,换上一脸冷色,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严豫双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面上初时的一点恍惚之色缓缓褪尽,浑身上下那种强硬的压迫感又冒了出来。他的声音显得低沉喑哑,“好,我知道了。” 再之后,四周的空气彷佛凝固了起来。 展宁冷笑不说话,严豫无声看着她,两个人沉默相对了好一阵,就在展宁准备问问这位王爷的来意,早些将话说开之时,严豫在她前面开了口。 “展宁,其实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真的没拿你当过玩物。初回这一世的时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不停地梦见你。梦见当初在琼华宴上初见你的模样,梦见你一次又一次总想从我身边逃开,梦见你和林辉白你侬我侬……但我梦见的最多的,还是你死在我怀里的模样,那种失去你却无可奈何的感觉,我不想尝试第二次。” 展宁未料严豫竟然会与她说这么一段。 严豫的语气中带着沉痛,也有不甘,他望向她的眼神,明明似在极度克制,又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他从未与她说过这些,即便说过,她也未曾认真去听过。但这一刻,展宁突然觉得,在她与严豫这段关系中,她似乎忽略了一些东西。 她或许错估了自己对严豫的影响力,因此也错估了严豫对她的执着。而这一点,却会影响到她和严豫之间的博弈的结果。 展宁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严豫,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此次奉召离京之后,突然又开始做噩梦,每一次眼睁睁看着你死去,我都无能为力。你知道,我最痛恨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我的耐心也已经告罄,我原本还想多给彼此一些时间,可现在我觉得,或许只有确认你安安稳稳地呆在我身边,我才能彻底静下心来,去做旁的事情。” 展宁听到这,不由冷冷笑了一下,严豫口中这旁的事情,必定是他的天下之争。照他这意思,自己倒重要到影响他的宏图霸业了吗? “王爷,你与我说这些,该不是要告诉我,你是对我动了真心吧?” 严豫没有反驳,“若我说是,你会怎样?” 睿王爷的表白,不知京城里多少贵女求着要,可展宁面上并无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一笑,“只求王爷勿要错爱。” 严豫所有的表示,到了展宁这,都像重拳击到了棉花上。严豫的形容原本就有些憔悴,此时脸色更加不好,“阿宁,我说过,我的耐心已然告罄,只有确定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严豫话里的意思,展宁再明白不过。这人控制欲太强,若是自己对他的影响力真超出了他的预计,又不在他掌握之下,他会做的,仍然是像以前一样,想方设法将自己牢牢控在掌心里,以求他的安心。 严豫这个人,即便是真对谁动了几分真情,却仍旧是不懂得如何与之相处。 他果真是适合战场的,只会掠夺,不会给予,更不会去爱人。 自己被这样的人看中,倒真是一场劫难。 “王爷若是继续像以前一样强迫于我,就不怕当初的结局,仍然会重演吗?毕竟这人要寻一个解脱,谁也拦不住。” “再次寻死?你不会的。而且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度发生。阿宁,你是躲不开我的,何不试着接受?我们之间,可以重新开始的。” 严豫并不吃展宁威胁这一套,诚然,展宁跟在他身边数年,对他的性情是了解的。 可他对于展宁的个性,又岂会丝毫不知? 展宁是个骨子里就有着傲气的人,这样的人,自我放逐这样的路走过一次,重新再来的时候,绝不会再来一次。同样的愚蠢与懦弱,是她不能允许的。 展宁想想,笑了笑道:“的确不会,可要再次任由你掌控,我也做不到。” 其实展宁有时候都无法理解,严豫为什么会有那么强大的信心,认为她与他之间的那些过往能够抹去,能够重新开始?何况这样的重新开始,还是建立在他的再次逼迫之上?可若说严豫对她半点不了解,却也不是那样。瞧瞧现在,他不就料到,即便再次身处前世的处境,她也不会再次放弃自己的性命吗?毕竟人活着,才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王爷,你手中握有的我的把柄,不就是我是女儿身,女扮男装参加科考这一条吗?的确,罪犯欺君,按例当诛,且举族不能幸免。只是不巧,前些日子我同汝阳王求了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听到汝阳王的名字,严豫脸色微微一变。展宁面上笑容加深,精致的眉眼间带着谋划得逞时的得意光芒,让她本就出众的容貌显得更加耀眼。 “若有一日,我犯下弥天大罪,罪及家人之时,只要我所犯之罪并非谋逆,也未危及江山社稷,汝阳王便会在圣上面前保下我的家人,论罪量刑,只问我一人。” 上一世,展宁便是为着张氏等人,被迫委身于严豫。 这一世,她便先斩断了这条路。 严豫即便握着她最大的把柄又如何?他能要到的,只是她一个人的性命而已。 偏偏这位王爷想要她给的东西很多,唯独不包括她的性命。 严豫听了展宁的话,面色又沉了几分,眸子里划过一丝恼怒。可他看了面上挂着耀眼笑容的展宁一阵,面上阴霾之色倒渐渐消去些,眼中也有了些许沉迷。他突然伸手,托起展宁的下巴,勾唇挑起个笑容,缓缓道:“阿宁,我倒真不能轻看了你。可偏偏我最喜欢的,也就是你这般骄傲的模样,让人只想狠狠将你扣在掌心里,再好好藏起来,一丝一毫也不要给别人看到。” 严豫扣着展宁下巴的手微有些用力,要拼力气,展宁自然挣不过他,只能听他道:“借由秦川那半大孩子,找上我九王叔,求得他的庇护吗?不错,在我父皇心里,九王叔的分量,的确够保你一家性命。只是阿宁……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上一世你故去之后,究竟是谁登上了九五之位?” 展宁瞳孔猛地一缩。 她之前也曾怀疑过,严豫虽是重生,但一定比自己死得晚。他死在什么时候,后来的时局又发生了什么改变,她虽然想知道,但一直无迹可寻。 如今严豫主动提起,听那口吻,似乎……是他得了帝位? 果然,严豫倾□,与她靠得更近了些,属于他的气息洒在她面上,让她忍不住别开了脸。严豫却态度强硬地将她的脸扳了回来,他道:“父皇的皇子里面,最终登上九五之位的人,是我。你今日即便能求得九王叔的庇护,可到时候呢?待那一日,整个天下都掌握在我手里,又何况你一个人?” 严豫的话太过震撼,即便曾猜测过,可真正被证实的时候,在心里引起的冲击又是一回事。 展宁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严豫却步步紧迫,既是威逼,又是相诱,“阿宁,我手握无边江山之时,心里仍旧空了一块。我知道,若是没有你,我心里空着这一块始终无法被填补上。我与你这么多年相处,即便有迫过你伤过你的地方,可你便丝毫未瞧见过我对你的好吗?且当日的你,若肯对我花三分心思,我也不会那般使手段逼迫你。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我与林辉白相比,又有哪里不如他,他能入到你心里,我却半步踏不进去?” “依你所言,当初的事,倒是我的错吗?”展宁脑中本来念头纷繁,有些失神,可严豫的话,却让她因恼生笑起来,“严豫,以你的性情,必定是想不明白的,你我之间,即便没有林辉白,也不会有任何可能。而且就算最终问鼎帝位的人是你又如何?以后的事情,没有人能说得准,如今我且求得九王爷的庇护一日算一日。你若非得要我,不如真到了你权掌天下之时再说。” 展宁倔强至此,严豫就算深知她的性情,也给激得略略动了怒。 他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一道女声在远处响起。 “四小姐,您怎么自个进院子了?大公子吩咐过,没有他的吩咐,不准人随便进去的!” 严豫脸色陡然一变,循声望过去,只见院子角落竹影处,有一点嫩黄色裙摆一扫而过。他眼一眯,冷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睿王爷(酷帅狂霸拽):我今天没吃药,觉得自己萌萌哒! 作者(扶额):我觉得你今天会被喷成个筛子…… PS:感谢 oοΟ梦天使 的火箭炮,你这么壕……请收下我的膝盖! 第三十七章 严豫脸色陡然一变,循声望过去,只见院子角落竹影处,有一点嫩黄色的裙摆一扫而过。他眼一眯,冷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随着严豫的喝问,一道嫩黄色的人影从竹影暗处怯怯移步出来。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容貌俏丽,身段婉约,举手投足间带着种江南女子的娇柔风情。不是展曦又是谁? “是你?” 严豫上一世,是认识展曦的。可以说,展宁最终被送上他的床,展曦有着不小的功劳。而展曦一个侯府婢生子,最后能嫁给林辉白做正妻,纵然是林辉白坚持的原因,但这里面,何尝没有严豫的推波助澜? 他们两个,是拿展宁和林辉白在做交易,以算计别人,来填自己的欲壑,倒都是聪明人。 看到这两人再度凑到一块,展宁笑容里不觉多了几份讥诮,她挣开严豫的钳制,以嘲弄的态度压低声音道:“看来我该恭喜王爷,喜遇故人。” 有外人在,严豫倒还有几分收敛,没有继续纠缠展宁,而是提步走到展曦跟前,他目光森寒,语气冷厉,“你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许是严豫表情太过渗人,展曦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一张脸泛白,连额头上都冒了汗,“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既然什么都没听到,你这么怕做什么?” 严豫显然是不信的。对于展曦,他还有些印象,这个女人有点小聪明,做事情也够下得去手,若她没有听见自己与展宁说的话,理应不会吓成这样。但若是听到了……严豫眼再度眯起,眼中嗜血的光芒掠过。这个女人,大概不能留着了。 展曦听对方这么问,额头上冷汗便冒得更厉害。她一脸惶恐,迟疑一阵后,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展宁,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句,“大哥,我是得了你的吩咐,才来安澜院的。我是刚刚才到,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展曦的话才落音,刚刚发出惊呼的瑛儿也一脸忐忑跟进院子来。见了展宁和严豫的面,她立马就给两人跪下磕了个头,道:“王爷恕罪,大公子恕罪,是奴婢失职。大公子之前吩咐奴婢,寻四小姐前来有事相谈,不想王爷突然驾临,奴婢便让四小姐先在院子门口等一等。谁料奴婢稍一耽搁,转身回来时却发现四小姐自个进了院子。奴婢一时着急,出声惊扰了王爷与大公子相谈,奴婢罪该万死,还请王爷和大公子饶恕。” 瑛儿咚的一个响头磕下去,在场之人的脸色又变了变。 严豫不由看了眼展宁,展宁却皱着眉看向展曦,“既然瑛儿已经有了交代,四妹妹为何还要自个进院子来?” 展曦脸上这会是一点血色都没了。 之前,瑛儿去到她那儿,说是展宁有要事找她。她以为是为了自己记在张氏名下这事,当下不敢耽搁,赶紧随了瑛儿前来。谁曾想到了安澜院门口,却给展宁院里的白妈妈拦住了。道是大公子突然有贵客来访,这会正在院子里谈着要紧事,不许人随便进去打扰,让展曦且先等一等。 她当下心里便有些不快,可瑛儿也好,白妈妈也好,都是展曦身边的人,她平日又装惯了乖巧懂事,自然不会表露出来。 她们在门口等了一阵,瑛儿与白妈妈一起说了一会话,突然发现有夫人给的要紧东西掉在了路上,忙要折转身去寻。白妈妈与瑛儿关系好,也就帮着她一块去找。白妈妈走之前还特地嘱咐了展曦,今日来的贵客非比寻常,展曦虽是大公子请来的,也千万别自个进院子去,且先在门口等一等再说。 展曦应得好好的,可瑛儿和白妈妈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呆不住了。 她一个奴婢生的庶女,在这侯府之中,别人虽唤她一声四小姐,可真论起来,她恐怕还不如汪氏身边得宠的丫鬟的日子过得好。而她和她的生母不同,她的生母不得宠也不会争,她却不肯轻易认命,她百般讨好汪氏、展宁等人,就是想为自己多争些筹码,嫁一个好夫婿,改写命运。 如今听说院里的贵客非比寻常,她的心思便活泛起来。想着这能到侯府来见展宁的贵客,多半都与展宁交好,自己不妨偷偷进去瞧一眼,即便被发现,只装作误闯,想来也是不碍事的。但若自己能和这位贵客有什么奇遇,那便是赚到了。 抱着这般想法,她偷偷溜进了院子,谁知一进去,却发现院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那位贵客瞧起来倒是贵气逼人,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比起她心中肖想已久的林辉白来甚至还胜一筹。可是他对大公子的态度,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那眼神、那动作,不似在对朋友,而似在对情人?! 这样的认知让展曦整个人都给劈愣了,而接下来钻入她耳朵里的话,更让她如遭电掣。 那贵客竟然是当朝睿王爷--四皇子严豫!而他竟然唤大公子展宁!还有他们口中所谓的重活一世,她虽听得糊涂,却知道自己是撞上了了不得的事情,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不敢让人发现。而待她听到最后问鼎江山那些话时,她腿脚都忍不住发软,背后更是汗湿重衫,片刻也不敢再呆下去。她正待轻手轻脚退出院子,谁曾想竟被去而复返的瑛儿一声喝破!彻底暴露在严豫和展宁的面前。 她虽未见过严豫,但也听闻过不少有关这位王爷的传言。这位身上背负着赫赫战功的王爷,手上可沾染着不少鲜血。自己听到了这般隐秘的事情,他哪里还容得下自己? 短短片刻之间,展曦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保命的办法,又一一被她否决掉。最后,她想着严豫对展宁的态度,决定孤注一掷,将所有的筹码压在展宁身上。在她印象里,张氏所出的这一双子女都是和张氏一样的良善人,她得赌他们的心善。于是她眨了眨眼,几滴眼泪落下,面色也臊得通红,“是妹妹不懂事,对大哥院子里的贵客好奇,这才不懂规矩闯了进来,还请大哥勿要责罚。” 她望向展宁的眼中满是乞求,展宁与她对视一阵,面色终现了点犹豫之色,伸手扶了她起来,“罢了,四妹妹年幼,偶尔犯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且你我是一家人,生死荣辱都是绑在一起的,有些事情,四妹妹理应知道分寸。” 展宁说话之时,目光却是看向严豫的。 严豫沉默一阵,最后冷声道:“都下去!” 展曦紧提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地,起身近乎踉跄地退了出去,瑛儿也跟着离开了院子。 待院里再没了别人,严豫望向展宁,嘴边扯出点冷酷笑意,“阿宁,今天这一出,你是想要借刀杀人吗?对这位展四小姐,上一世的林少夫人,你倒是颇用心思。” 严豫不是展曦,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纠葛,不会怀疑她的用心。所以他能看得出这是自己有意算计的,展宁并不意外。 因为事到如今,不管这个局是不是自己所设,以严豫的性情,是断不会留下展曦性命的。 她要的是结果,其余的并不重要。 不过在展曦的催命路上,她不介意再加一成助力。于是,她笑了回严豫道:“王爷说笑了,我就算想要借刀杀人,也不会借王爷的刀。她上一世,可为你做了不少事情。从一开始设计我*于王爷,再到令我对林辉白彻底死心,直至最后那日……在我的茶水里下药令我胎动,送我上黄泉,这一件件一桩桩,王爷不是该感谢她吗?” “你说什么?那日不是你自己服的药?” 严豫脸色突然剧变,上前一把扣住展宁的肩膀。他的目光极为可怕,如墨一般沉浓的眼眸当中,已是乌云沉聚。 肩膀被扣得生疼,展宁面上笑容不改,“在那日之前,虽然过得生不如死,但我还真没打算要去死。” 严豫身子一震,骤然垂手,望着展宁愣了一震,张了张口,声音嘶哑无比,“阿宁,我以为你……” 展宁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院中微风吹过,那丛翠竹梭梭作响,她将落在耳边的几缕发丝捋至耳后,视线越过严豫投向不知名的地方,“严豫,我突然改主意了。” 严豫有些不解,“什么?” 展宁的声音很低,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但一字一句,落在严豫耳中,却显得清晰无比。 “或许真如你所言,我注定逃不开你。可凭心而论,我没有办法忘掉过去,接受你。所以……我们干脆赌一局吧。以三年为期,你若登上帝位,我便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你。如若不然,他日即便你权掌天下,这天地苍茫,你也需由我自由来去。” 作者有话要说:内宅卷终于搞定,可以开启朝堂卷新副本的作者好开心。 PS:你们觉得严变态会赌吗?女主用心很险恶哦…… PPS:非常感谢 oοΟ梦天使 的火箭炮! 第三十八章 几阵春风几阵雨,燕京城内的春意很快便渐渐褪了下去。 严豫下手一贯快准狠,那日被展曦撞破他与展宁的谈话过后,他隔日便下了手。 展曦当时也是给吓破了胆,初时胆战心惊,夜里半夜辗转难眠,一闭上眼就想起严豫眼中掠过的杀意,转而惊出一身冷汗来。 不过她到底是个心眼多的,连惊带吓过后,她琢磨着自己听来的那些秘辛,后怕之余,忍不住开始暗暗窃喜。 她那嫡出的长姐,竟然胆大至此,敢玩李代桃僵的把戏,假冒兄长,还妄图通过科举入仕。虽说这是欺君之罪,一朝败露,整个靖宁侯府都跑不掉,可自己握着她这么大一个把柄,怎么也要好好利用才对!而且瞧那睿王爷对她的态度,明显是志在必得,若自己能顺手推舟助他一把,卖他一个人情,日后他如果真的位列至尊,自己的好处定然是少不了的。 展曦这一夜连惊带吓再兼算计,几乎没合上过眼。 第二日起床之时,难免头重脚轻两眼发黑。 偏偏事情来得巧,这日上午,兵部楼尚书的夫人给汪氏下了帖子,邀汪氏城南游湖,帖子里还特地点了展曦的名,要汪氏携她前往。 尚书夫人这样的要求未免有点奇怪,汪氏仔细一问,竟是那日在安国公夫人的寿宴之上,尚书夫人瞧上了展曦,想要讨展曦给自家三公子做媳妇。 兵部尚书楼孝之身上虽无爵位,可正当壮年,又极得圣宠,难免不会再进一步。因此,即便知道楼夫人口中这位三公子不是她亲生,而是庶子,汪氏还是特地嘱咐了展曦,要展曦好好准备。 展曦自个出身不够好,心气却来得高,让她嫁给一个兵部尚书的庶子,她心里自然有几分不愿。不过她可不敢得罪汪氏,仍然依照吩咐小心装扮了随汪氏出门。 出门之时,她心里还盘算着,她得好好利用昨日撞破的秘密,至少先让展宁点头,把这劳什子楼尚书家的婚事推掉,另给她寻一处好的。只是怎么利用,这方法还得好好想想,她可不能把展宁给得罪狠了,若是惹得睿王爷插了手,自己可就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惜展曦这些盘算最终都是无用功。 因为她这一次出了门,就再也没能回来。 汪氏与她所乘的马车在往城南的路上,在一条僻静巷子里受了冲撞,马车整个都翻了过去。汪氏倒只是受了惊吓,又伤了手臂,可展曦却在这场混乱里失踪了。 汪氏为着展曦和侯府的名声,当时不愿声张,连尚书夫人那也瞒了下来,只道是自己和展曦受了点小伤,不能赴约,便匆匆赶回侯府去。 但等汪氏急急忙忙召了展云翔和展宁回府,再着手去查的时候,却连一点线索都查不到了。 展曦一个大活人,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而劫走她的人似乎也不是为财,接连几日,都没有人与侯府通信。 汪氏平白受了惊吓,伤了手臂,还丢了一个活生生的孙女,再想起去年夏末展宁她们所遇的那场意外,头疼愤怒之余,却忍不住开始往深了想。 这一桩可以说是意外,但接连两桩,就绝不可能是意外了。 这必定是有人在刻意针对靖宁侯府。 可这人是谁呢? 靖宁侯府这些年,似乎也没和谁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啊?就是安国公府那,即便是因展颉轻薄江静姝的事情迁怒,也绝没有绕过展颉、展欣来对付展曦的道理。至于展云翔所处的位置,品阶倒还过得去,可就是挂个名,并不得重视,也不至于挡谁的道啊? 汪氏思来想去猜不出由头,与展云翔和展宁商议,展云翔同样摸不着头脑,展宁倒是猜得到这是严豫的手笔,可她不可能点破,只以展曦性命重要为由,是劝汪氏与展云翔去京兆府报案。 府中最近接连出事,汪氏也不能只顾着侯府名声,终还是点了头让展云翔去报案。 可严豫做事,哪是那么容易让人查出端倪的,一直到会试放榜,展宁又在殿试中点了状元封了官,展曦还是没有被找到。 这样的局面,大家都默认了展曦的凶多吉少。展曦在侯府中原就不受重视,到如今,也仅有她的生母和张氏为她掉过眼泪。展云翔和汪氏更多的,不是伤心而是气怒,气怒有人打了侯府的脸。 不过他们这种气怒,在展宁三元连中,被擢级授为正六品的工部都水司主事时,得到了一定的平息。 按照梁朝惯例,当科进士授官,即便是一甲头名的状元,也多只授到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直接做六品官的少之又少。 原本按当今圣上景帝的意思,仍是让展宁入翰林院,翰林院是清贵之地,展宁文采卓然,在翰林院磨练一阵,再合适不过。 去工部都水司,却是展宁自己求来的。 在别人看来,工部都水司的差事,不比翰林院内,可以常奉圣命,若得了圣心,擢升也就比常人来得快。 可展宁心中另有考量。 一来,她的兄长展臻推崇格物致知之理,平日对各类山水志多有研究,对治水之道也有独到见解。展宁跟在他身边,受他的熏陶,也学了不少有关的东西。 工部都水司掌天下水利,她入了都水司,也算有所长、有所用。 二来,她清楚地记得,这年夏季,南方雨水不断,导致渭河暴涨,江南三省被淹近半。当时事发突然,地方全无准备,朝中也给闹了个措手不及,虽及时委派官员前往江南治水赈灾,但收效甚微。前往治水赈灾的官员贪墨赈灾银两,加诸洪水过后又是瘟疫,导致江南三省平民死伤无数。 好好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被弄成了人间地狱,于是有部分灾民迫于生计,挑头闹起了动乱。严豫领命前往江南镇压,不出半月工夫,便以雷霆之速抓了叛乱挑头之人,平息叛乱。但他只问了主事之人的罪过,并不追究从事的平民,还着手揪出了前往赈灾官员贪墨一事,将赈灾银两尽数返于灾民之手。 这一打一扶的好手段,既平息了叛乱,稳住了江南局势,又得了民心。 若说在此之前,严豫与三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是平分秋色的话,那么江南这一桩差事,却让严豫隐隐占了上风。 被展曦撞见那一日,展宁与严豫许下那一场赌约,其实是借着严豫对自己的执着,逼着严豫加快夺位之争。 上一世她死去之时,严豫尚且未登上储位。即便严豫后来得了帝位,所花费的时间,也绝对不止五年。 自古以来,要想登上那个九五之位的人,都要花费许多的心思,做上许多的谋划。当今景帝多疑,三皇子也是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严豫即便是重生而来,手中握有不少筹码,可要在短短三年之内夺得帝位,时间也显得过于紧迫。他原本许多的谋划必定要有许多改变。 这谋大事,心越急,变数越多,可能产生的漏洞也就越多,自然也就越危险。 而展宁,便是要在这些变数中,一点一点削弱严豫握有的筹码。 这第一步,她便打算从江南治水案入手。 她要让严豫,在上一世取胜的第一步上,就失掉先机! 展宁这些盘算,倒没想过能彻底瞒过严豫。 可就算严豫知道,以他的自傲,以及对自己的志在必得,他也会赌一把。 何况自己才让他知晓,上一世他的孩子,并不是让她亲手打掉的。给她下药的人,是以陷害她,从他手上得了好处的展曦。 对于她与那个孩子的死,严豫该有一丝愧疚。 最终不出她所料,严豫思量一阵后,答应了这个赌约。但他也是给这个赌约增加了一个条件,“我答应同你打这个赌,但你得答应我,这三年期间,不得与林辉白再生情愫。” 展宁笑着应下,“王爷以为,我现在的身份,别说三年,便是这一世,莫非还能做林少夫人不成?” 其实严豫还是不了解,感情这种东西,恨可以轻易绵延,爱却不能简单重续。 她与林辉白的缘分,上一世便尽了,这一世,他之于她,再不会是那山涧明月、阶前玉树。 只当是个寻常人。 不过展宁这般想,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林辉白却没把她当寻常人。 在林辉白看来,此刻的展宁,是自己故去未婚妻的胞兄,也是自己该多加照拂的少年。 林辉白出使高昌国回返之后,按照林相的意思,是让他往地方去一趟,多些历练,过个三五年,攒些功绩再回来,才好进入到权力中枢。 所以这一次,林辉白的职务也有了调整。景帝免了他鸿胪寺少卿的职务,将他外放出京,到离京几百里外的定州做了知州。 林辉白临行之前,特地邀了展宁过府小聚。 展宁在感情一事上已对林辉白死心,但对于对方在仕途之上的照拂,她并未打算推却。 她如今的处境,也讲不来那般清高。 所以她欣然应了约。 只是到了林辉白府上,见到在座的另一人时,她却有些吃惊。 因为这个人的身份实在特别,他与林辉白、严豫甚至秦川的关系,都非同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猜猜这位是谁? 感谢 oοΟ梦天使 的火箭炮,对手指,虽然很开心,但亲不用每天丢火箭炮啊,好费钱的说╭(╯3╰)╮ 第三十九章 座上这另一位,不是别人,恰恰是秦川的兄长,汝阳王世子--严恪。 严恪的母亲是林相的亲妹妹,他与林辉白之间,自然是表兄弟。 而汝阳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严恪与严豫,也是关系极近的堂兄弟。 当年,严恪的母亲生他之时伤了元气,不久便郁郁而终,他自小被接到皇太后身边抚养,与父亲汝阳王的感情不太亲厚,可同舅家的感情,似乎还不错。 上一世的时候,展宁也见过这位汝阳王世子几次,基本上都是因为林辉白的缘故。 不过,不管是自己还是兄长展臻,与这位汝阳王世子都没有交情,林辉白临行之前邀自己小聚,居然连这位也请来了,他这打得是什么主意? 展宁心头正疑惑,林辉白已瞧出她的意外,他笑笑招呼她坐下,替她引见了严恪,又向严恪介绍了她。之后,他笑着对展宁道:“你还未去工部报到,想来还未见过,阿恪可是你的上峰。我这一次外放出京,长则三五年,短怕也要一两年,你年少入朝,我又看顾不到,总得要找个信得过的人照拂你才是。而我和阿恪感情最好,拜托他,我比较放心。” 展宁这才恍然大悟。 她入工部,是为了与严豫抗衡,她只考虑了自己的所长和数月后的江南水患,倒丝毫没记起严恪这一桩。 景帝疑心病重,当年汝阳王助他上位之后,便主动交出了手中兵权。景帝心中虽有些愧对弟弟,但这么多年来,却从未动过要让汝阳王复权的心思。许是为了弥补,又或是皇太后在其中起了作用。对于汝阳王的这位嫡长子,景帝倒早早让其入了朝,还委以重任悉心栽培。这位汝阳王世子十六岁入朝为官,至今已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且工部尚书年事已高,若无变数,近两年就会致仕,到时候,工部尚书的位置,顺理成章就会落到这位汝阳王世子的头上。 展宁记得,这位汝阳王世子好像比秦川年长六七岁,如今当是二十岁上下。再过两年,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即便是亲王世子,以这般年纪,位居二品大员之位,掌一部之首,从梁朝开国时数过来,百余年间,好像也没有几个。 幸而这位汝阳王世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至少上一世的时候,工部在他手中,从未出过乱子。 以严恪的身份和官位,林辉白托他照拂展宁,是再合适不过。 只是他临出京之前,还为她打算了这么这一步,却让展宁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说不上欣喜,却略略有些感激,还有点掩不住的怅然。 不愿让心头的复杂情绪久久盘桓,展宁不再多想,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严恪身上,打量起这位汝阳王世子来。 严恪的相貌,大概是随了母亲,与汝阳王、秦川都不太相似。汝阳王和秦川都是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类型,相较之下,严恪的五官要生得精致俊美许多。他的面部轮廓和五官线条都有些深,高鼻深眸,修眉之下,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挑,略带桃花,唇形优美,但显得有些薄情。 这样一幅长相,本该是有些风流轻佻的,不过严恪那一双眼眸的颜色极浓,如同黑曜石一般,硬生生将这种轻佻压了下去。且他与展宁视线相对之时,眸中神色无多少波动,就像是一潭沉静幽深的湖水,一眼望进去,只觉深不可测,若再瞧得仔细些,竟似要被淹没其中。 生着这样一双眼,有着这样平静眼神的人,性情必定也是极沉稳的。而就展宁上一世对这位汝阳王世子为数不多的了解,对方的个性不仅仅是沉稳,甚至还称得上是严正。 她记得曾有宗室的浪荡子这么形容过严恪--长了一张风流脸,却生就一副严正个性,也不知道性子糟蹋了脸,还是脸带累了性子。 展宁想起那浪荡子说这话时扼腕叹息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一笑。 殊不知她在打量严恪之时,严恪也在打量她。见她这一笑,对方目光微敛,道:“展公子在我脸上瞧到了什么好笑的?” 严恪说这话时的语气,并没有任何不悦,似乎只是寻常一问,但展宁听着,心里却是一凝,暗暗道自己失态。 林辉白既然将严恪引见给她,又托了对方照拂自己,她想从江南治水案着手削弱严豫的筹码,那取得严恪的信任,通过严恪的手插入江南治水案,是再好不过的。她怎么一时松懈犯了糊涂,望着严恪的脸发笑,若让这位汝阳王世子对她的第一印象便不好,那可是大大不妙。 展宁正想出言挽救一二,林辉白却插了进来,为他解围。 “初次见面,阿恪你这般严肃做什么?展臻比你我都小上不少,性情自然活泼些,不过想起趣事笑了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倒是想得多。” 林辉白与严恪之间的感情想来很不错。他与严恪说话之时,口吻也比往常来得随意许多。只是他这么一说,展宁自己倒不好再多解释。偏偏自己的性情……似乎和活泼没多大关系。 展宁暗叹口气,林辉白这番话,与其说是替她解围,倒不如说是坑了她。 不过有林辉白的刻意介入,接下来的相谈,虽不算十分投趣,倒也没有闹出不愉快。 严恪似乎也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对展宁介怀,他还问起了她入工部的原因,“听说圣上本有意让你入翰林院,是你自己要求到工部都水司。这事换了不少人,怕都不会这么选。” 展宁知道,自己这选择不少人觉得奇怪。展云翔当日还责备过她,就是林辉白,也不太理解她的选择。如今严恪问起,这其中有关严豫的原因,展宁自然不能说,便挑了真相的另一部分来答,只道是比起翰林院的清贵,自己更想做些实事。为了让严恪相信,她还将格物致知的理念搬了出来。 意外的是,她这么一说,严恪面上无多少波澜,眼中倒现了些许赞许笑意。 再之后的谈话,倒又融洽不少。 天色近晚,林辉白留展宁和严恪用了晚饭过后,便送两人出府。 展宁与严恪都各自带了车驾,展宁同林辉白、严恪道了别,正要上车离去,却不料严恪叫住了她。 “展公子,我还有点事情,想与你谈一谈,不知能否赏光。” “世子有何事?”展宁奇怪回过头去,严恪和她,能有什么事谈? 严恪在她疑惑的目光里,缓缓道:“是关于舍弟严川的。” 展宁最终上了严恪的马车。 严恪口中的严川,便是秦川。 数日之前,汝阳王见了秦川的面,将秦川带回了王府,让他认祖归宗。 既然认了祖归了宗,堂堂汝阳王的嫡子,宗室子弟,那并需得禀告圣上,报请将名字刻上玉碟的。 秦川自然要改回严姓。 不过少年念着养父母的恩情,虽然改了姓,却留下了养父母给他取的这一个川字。 到如今,秦川已经回了王府一段日子。或许是因为当日展宁的提醒,这一次,汝阳王对秦川多了许多看顾,知道秦川喜武好兵法,不仅专门替秦川延请了名师,还亲自教导秦川兵法。又因秦川初回王府,身边没有合用的人,便将自己的心腹卫士拨了几个过去。 汝阳王这般态度,明显是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嫡次子颇为看重。 他那汝阳王府虽然复杂,但一时之间,还没有人敢贸然对秦川下手。 而秦川隔个两三日,也总会抽时间出府见展宁一面,与展宁细说近日所遇之事和接触的人,让展宁帮着他分析利弊,指点他下一步当如何做。 这内外兼有助力,秦川渐渐在汝阳王府站住了脚跟,并没有像上一世一样,一回府就遭遇各方势力的各种手段,又不得汝阳王看重,以致最后连性命都丢了。 展宁也因此对秦川放心了许多,却不想今日,严恪竟然会与她谈起秦川之事。 天色渐暗,长街之上并无多少车马,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辆辘辘声显得异常清晰。展宁坐在严恪对面,对上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里有些发沉。 她只想帮着秦川在汝阳王府站稳脚,可对这位世子,却少了些考量。 上一世的秦川,对这位世子而言,没有丝毫威胁,而这一世呢?一个得汝阳王看重的嫡次子,和一个优秀却与父亲感情不深厚的世子,好像不会是多融洽的关系。 而严恪开口的一句话,让展宁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严恪道:“舍弟对展公子似乎很信赖,他回府以来,每隔两三日,必然要见你一面。想必对你的话,他也是颇为听从的。” 严恪这话,往深了想,倒有些指责展宁诱导严川的意思。 这样的罪名,展宁自然不能认,她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听见车外马儿长嘶一声,接着马车猛地一阵剧烈颠簸,她未能坐稳,整个人竟直直朝严恪摔了过去。 事出突然,严恪伸手要扶她,可自己的身子也给颠得歪斜,竟让展宁直直撞进了自己怀里。 而他伸出去扶展宁的手,不巧刚刚压到了展宁胸前。 展宁一时间脸色剧变,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猛地挥了开严恪的手。 第四十章 展宁的女儿身份,是她最大的死穴。 这意外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严恪手压在她胸前的第一瞬间,她的身体迅速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应。 可是在挥开严恪的手过后,她立马就后悔了。她默默让自己冷静下来,勉强将面上异色收去,故作镇定地从严恪怀中退了出来。 “在下失礼,刚刚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展宁努力让自己的反应显得平常一点。 如今已是春末夏初,燕京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她的衣衫自然也开始穿得薄一些。但为了谨慎起见,胸前绑着的束胸她一直没松过。 刚刚严恪的手按在她胸前只有片刻,且当时情况又混乱,严恪或许没有发现异样也不一定。 而且就算这样的想法是侥幸,她也必须得把眼前这关蒙混过去,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败露身份。 大概是展宁挽救及时,严恪的表情还算正常,似乎真没发现什么。他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不过是小事,没什么。展公子大概是不喜与人接触过密吧。” 人家主动搭了台阶,展宁自然要顺着下,她只当默认了严恪的说法,又说了声抱歉。 严恪却不再理会她,而是打起车帘,询问外面的状况,“连安,怎么回事?” 负责驾车的是严恪的随从,闻言赶紧应道:“回世子,是皇城司的人马。” 皇城司?这唱的是哪一出? 展宁清楚地见到,严恪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下一刻,他径自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眼见他下了车,展宁自然也跟着下去。 挡在马车前面的,是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个身着暗朱色鹰袍的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岁上下,身量瘦削,面白无须,凤目狭长,显得有些刻薄。跟在他身后的,是七八个二十来岁的精壮青年,着一色的暗蓝色鹰袍,长相各不一致,但个个面上都带着几分倨傲。 果真是直属于景帝的皇城司的人马。 只见严恪朝那领头的中年男子拱了拱手,“魏督公,这是有公干?” 展宁知道,那领头的中年男子姓魏名海,乃是皇城司的督公。 据说他是罪臣之后,阴错阳差之下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后来不知怎么地,又得了景帝的信任,成了景帝的心腹。景帝登基之后,为了掌握朝中大员、边疆将吏的情况,专门设了皇城司,直接听命于他,负责为他刺探各方消息。皇城司中人多为宫中太监,而魏海,理所当然地就成了皇城司的掌权督公。 皇城司设立十多年来,他为着景帝办事,将不少大臣暗暗送上了黄泉路。这里面,自然有些是和他有私仇,被他诬陷谋害的。朝中文武官员大都看不起他,暗地里骂他是乱咬人的疯狗。可人不能和狗对咬,所以谁也不肯轻易得罪他。 上一世,即便是严豫,也没和这位起过正面冲突。毕竟魏海的背后是景帝,天子的信赖不好得,天子的猜疑可来得快。 展宁心底有些奇怪,这位今日怎么咬上了严恪?谁知对方见了严恪,却显得有些惊讶,立马从马上翻身下来,与严恪道:“原来是汝阳王世子,咱家奉陛下之命出城公干,因时间紧迫,行得有些莽撞,冲撞了世子的马车,还请世子见谅。” 展宁不动声色打理了下四周境况。他们所处这条街道,的确不算宽敞,对方人马若行得急,躲避不开有所冲撞也是情理之中。可当真就这么简单? 严恪不知是否相信魏海的说辞,但他显然没打算计较,反倒让连安将马车赶到了一边,“督公客气,既然督公有急事要办,我也就不耽误督公的时间了,督公请吧!” “谢世子不罪之恩。”魏海嘴上说着谢,面上倒坦然得很。且他与严恪说过话,目光突然往展宁方向一转,看见展宁,他挑高眉冷冷一笑,尖声道:“哦,这位就是近日三元连中的状元郎吧?都说靖宁侯府的大公子是个别致人物,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因为净过身,魏海的声音显得有些尖细,且他面相生得刻薄,笑起来之时有种阴寒之感。展宁被他这么一笑,莫名觉得背上一阵恶寒,魏海盯着她看的目光,也让她觉得似被毒蛇盯住似的,浑身不舒服。再者,魏海的话,听着似乎是在称赞她,可那语气里,却一点称赞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对上这么个人,展宁绝不可能去得罪,只上前拱手见了礼,“承蒙督公夸赞,在下愧不敢当。” 魏海冷冷一笑,未再与她说话,只与严恪说了句告辞,便翻身上了马,领着一小队人马绝尘而去。 待魏海走远,严恪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展宁一眼,“瞧魏督公的态度,你得罪过他?” 展宁一怔,以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而言,魏海刚才对她的态度,的确有些微妙的敌意。可别说这一世,就是上一世连在一块,她和魏海也没有交集,哪能得罪对方? 展宁没有头绪,只能摇摇头,道:“今日之前,我与魏督公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开罪过他。倒是今日世子马车被堵,究竟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世子也需多几分心思。” “倒烦展公子替我操心了。” 严恪似乎并不在意,淡淡应了一句,便道天色已晚,请展宁重新上了车,吩咐连安驾车往靖宁侯府去。 因着魏海这飞来一笔,打断了两人刚才的谈话,一直到回了靖宁侯府,严恪都没再与展宁提起严川的话题。 过了两日,展宁与严川见面之时,特意向他问起了严恪的情况,以及严川对严恪的观感。 严川挠挠头,想了好一阵,似乎颇为头疼,“我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我和他接触不多,也不太好形容。如果真要说,就跟个深潭似的,瞧起来无波无澜,八方吹不动,可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我不喜欢和他接触。” 展宁听得好气又好笑,但对严川的话,她也挺认同。 这心思单纯的人,看人看物皆由心,看得倒比别人准确些。 上次的谈话半途而废,展宁尚且摸不透严恪的心思,也不知对严川的认祖归宗到底抱着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不好误导了严川。因此,她并未将上次严川与她说过的话告诉秦川,只是吩咐秦川,在王府之中务必更加小心谨慎,若如可能,尽量与他的父王和嫡兄处好关系。 就目前而言,这两个人,都是他在王府之中站稳脚跟的关键。 严川每次见展宁都很开心,但并不太喜欢展宁和他谈论王府之中的勾心斗角。他闷声应下展宁交代的事,又关心地问了些秦思和展宁近日的情况,听闻展宁隔日就要到工部任职,反倒转过头来让展宁自己要多加注意。 展宁让他一脸的严肃逗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你有空担心我,倒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再说了,只要你在王府之中站住脚,我便有了依仗不是?” 严川被揉得有些恼,“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可恼过之后,却又一拍胸脯认真道:“不过你放心,你想做的事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有能力帮你。” 展宁让少年如小兽一般诚挚又恳切的眼神看着,嘴角的笑意似乎漫了些入心。 她正色道:“好,那我可等着你。” 四月二十八,展宁如期到工部都水司报到。 梁朝沿袭前朝官制,设了礼、吏、工、刑、兵、户六部,每部以尚书作为主官,属正二品大员,尚书之下又分设左右侍郎,协助尚书管理部内事务,为正三品官。 其中工部之下,设了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都水司四司,负责掌管各项工程、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的施行。 展宁所在的都水司,正是天下水利管辖之所。司内共有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两人,正六品主事四人,之下还有司务、笔帖式等数名。 都水司的郎中姓曹名典,约莫四十岁,生得肥头大耳,来历却不一般,乃是当今三皇子生母淑妃的堂兄。这人腹中没有多少能耐,姿容又欠佳,即便倚着淑妃,也只做了个五品郎中。 偏偏他有点自以为是,总觉得以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坐着这个五品郎中的位置屈了才,总想再往上升一升。 展宁如今不过十六岁,却顶着三元连中的殊荣,直接被任命为正六品主事。曹典见了她,再对比对比自己,心里莫名就有点不平衡。加诸靖宁侯府这些年越来越走下坡落,淑妃却圣眷正浓,三皇子也颇得圣心,曹典心里并没有把靖宁侯府当回事,于是他面上不表露,暗地里却准备拿小鞋给展宁穿上一穿。 展宁到职的第一日,曹典没给她委派具体差事,只让人领着展宁去了存放都水司历年案卷资料的书室,道是展宁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不用忙着插手具体事务,先把这历年的资料理一理,熟悉了情况再说。 这都水司掌天下水利,存放着梁朝近十年来各省水利相关的重要资料,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几乎近万卷。别说理一理,就是点一点,也得花上大半个月。 曹典这般安排,无疑是要给展宁一个下马威。 都水司内其余人见了,心善些的暗暗替展宁不平,阴暗些的幸灾乐祸,还有的隔岸观火,冷眼看展宁如何应对。 原本,以曹典的打算,展宁年纪轻轻便三元连中,难免得意轻狂,自己这般安排,展宁必定不服。到时候只要展宁来找自己表示不满,自己便寻机治对方一个以下犯上不服管教之罪。 谁知展宁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态度从容地谢了曹典的安排,便真的着手整理起那些资料来。且一连数日如常,没有半分不满。 曹典挖好了坑等展宁来跳,不料对方跟泥性人没有火气似的,根本不动气。反倒是曹典等了几日,等得心烦气躁,特地往书室去了一趟,变着法挑了一通展宁的刺,只想激怒对方。 但任凭他如何挑错,展宁全都笑了接受,末了还恭恭敬敬地与他鞠了一躬,倒是感谢上司的提点,噎得曹典一口气哽在心口,脸都差点憋紫。 最后他想了半晌,出言怪是展宁效率太低,来了这么些时日,连整理历年资料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要展宁加快进度,将所有资料按年份、地域、类别重新整理好,他十日后来查。 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典这是变着法要拿展宁开刀,有个主事心好些,又因展宁平日与人相处和洽,便在暗地里提点她,要她去给曹典服个软,让曹典找了茬骂上一通,或许对方气也就平了。毕竟这近万卷资料,十天时间,一个人怎么整理得过来? 展宁谢了对方的好意,并没有去找曹典,而是真按照曹典的吩咐,将那些资料重新整理归档。 而她每日离署的时间,便比旁人晚了近两个时辰。 这第八日上头,展宁正在书室里奋笔疾书,突然有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她所写的东西。 她抬头一看,却是严恪站在跟前。 书室内光线并不是特别好,但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人的眉目轮廓仍旧分明得如笔画就,特别是那一双眼,如无波古井一般,深邃得望不见底。 “我听说,曹郎中吩咐你十日内将都水司内历年案卷重新归档,你日日留到宵禁之前才离署。可你现在写这东西,跟他的要的,完全是两回事。”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严恪的试探 展宁写的,和曹典要的,的确是两回事。 曹典有意要整治她,她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傻乎乎往曹典挖好的坑里跳。 不过她不和曹典起冲突,并不意味着她会对曹典的吩咐照单全收。 这几屋子的资料,她真要重新归门别类起来,只怕半年的时间都会花在上面。她与严豫的赌约不过三年之期,曹典等得起,她还耗不起! 所以这些日子,她虽在整理资料,且日日留到宵禁之前才走,但她重点查整的,是近十年来江南三省的水利资料。 此刻严恪手里拿着的,便是她据此写的一纸治水策。 江南三省,渔米水乡,得渭河穿境而过,境内又有不少大小湖泊,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乃梁朝最富庶之地。 每年梁朝赋税,近四成出自江南三省。江南三省也因此被称作天下小粮仓。 可江南三省因水而兴,也常因水得祸。渭河年年小涨,虽然麻烦,但不碍事,让人真正头疼的,是每隔十多或者二十年,渭河便会有一次暴涨,其时洪水肆虐,闹得沿岸各地民不聊生。 景帝虽是个疑心病重的君主,但早年勤政,绝非昏君,对江南水害也曾花大心思整治。可过往治水,重防甚于治,无非是设水报预警、加固堤坝这样的手段,收效甚微。 展宁这篇治水策却别开生面,另树一帜,其中所言,与过往治水手段全然不同。她主张一个治字,提出以疏代堵的办法,深扩渭河河道,疏浚渭河与江南三省境内其余支流交汇口,另广设水库,丰水期引渭河水入水库,缓解渭河干流水势,枯水期引水库之水灌溉田地,竟是变害为利、一举两得之策。 严恪本来只是随手一翻,但多看两年,他的脸色却渐渐变了。他也不管书室凌乱,就在展宁对面直接坐了下来,认真翻看起来。 待将一篇治水策看完,他抬起头看向展宁,平素如古井一般幽深的眼瞳中现出惊诧,脸色也变得严肃异常。 “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应当只有十六岁?” 展宁自然知道,严恪问这话的意思。 因为以一个才十六岁,初入朝堂之人的阅历,是写不出来这样一篇治水策论的。 别说是她,便是在水利方面独有专研的兄长展臻,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解。 她能写出这篇治水策,是托了上一世的福。 上一世严豫在江南治水案上受益,隐隐有压过三皇子之势。三皇子不肯服气,也在这件事情上与严豫争起了高低。 他暗地里网罗水利方面的高人,并府中幕僚,前往江南三省访查地利水情,足足五个月,才拟出这治水的法子。 展宁当时在翰林院,因职务之便,见过三皇子上书的折子。那封折子上写得,比展宁这篇治水策详细多了,展宁只是提了这治水的新思路,但三皇子那封折子,却详细到了具体治水的章程和要点,洋洋洒洒四十余条。若不是展宁对水利一事本就有心,又兼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根本记不住。 展宁明知道严恪的震惊与怀疑,偏偏故作不知,“世子为何有此一问?” 严恪倒也直接,“以十六岁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篇治水策,实在过于惊人。你可曾到过江南三省?” 展宁微微笑道,“两年前去过,渭河沿岸八州,一一访过。世子这么说,是在怀疑我?” 严恪没说话,但不说话的态度,却是默认。 展宁又笑了笑,“我却不曾料到,世子竟是以年龄论断事情的人。可世子不也是十六岁入朝?当初必定也有人因年龄质疑过世子的能耐,我想到如今,这些人应该不再质疑了吧?” 展宁这话既是相激,却也肯定了严恪的能力手段。严恪闻言深深看了展宁一眼,只见展宁抬头笑对他的目光,笑容里几分倨傲几分挑衅,倒是坦然得很。 严恪的眉头难得地皱了一皱,他是逆光而坐,暗影之中,他面上的神色有些模糊,那张俊美的脸上少了严正之色,莫名多了股风流魅惑。 两人对视一阵,最终,是严恪打破了沉默。 “这治水策你继续写,写完后呈给我看一看。若可,我会上书呈给陛下。” 严恪这态度,终是退了一步,似认可了展宁。 展宁欣然一笑,不卑不亢道:“下官先谢过世子。” 严恪没再说什么,起身待走,但这一次,却是展宁叫住了他。 “世子且慢,下官冒昧,有一件事想问一问世子。如果冒犯了世子,还请见谅。” 严恪回头:“你说。” 展宁道:“离开林相府那日,世子与我说起严川,是为了什么?世子既然连我与秦川会面都知晓,那么对于这位弟弟,你想必是有所关注的,你对他……抱着什么样的看法?” 严恪的性情,波澜不惊,让人很难猜到他心中所想。展宁很想知道严恪对严川的态度,但她自认没有读心术,索性便趁着今日已经冒昧过,就再冒昧一次。严恪就算因此不悦,有着林辉白的托付,他大概还能忍她一忍。 因为展宁所问之事,严恪顿了顿,竟然坐回了展宁对面,他道:“我对他抱着的,自然是兄长对弟弟的看法。而我也想问一问,你对于我的家事,是否过问过多?” 严恪四两拨千斤,反将问题丢回给展宁。 的确,若站在汝阳王府的立场,展宁与严川频频见面,完全能让人怀疑她的用心。 面对严恪的试探,展宁一脸坦然,“我与严川算是有缘,说句冒昧的话,我将他视若亲弟,自然希望他能与世子相处融洽。” 严恪闻言,竟然牵动唇角笑了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本就深邃的五官线条更加明朗,显得比往日还要瞩目一些。 展宁瞧着,心头不禁有些感慨,汝阳王与秦川的面貌,都只称得上英武俊朗。偏生严恪却能得这样一副相貌,只不知林辉白那位姑姑,有着何等的美貌。 只是严恪出口的话,以及说话的语气,就不及他的笑那般赏心悦目了,“哦,你对舍弟的这份关心,倒真是难得。” 不知为何,严恪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讥讽。似他这般性情的人,少有情绪外露。因此,展宁不禁怔了一怔,有些想不通自己刚刚的话何处刺到了这位世子。 但眼下话已至此,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都说开了。于是,展宁没有理会严恪的讥嘲,认真道:“我说来世子或许不信,又或者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不管世子对严川抱着什么样的看法,我都得替他说一句。严川心性纯然,不论是对王爷,还是对世子,或是汝阳王府之中的其余人,都只有友善之念,无争夺之心。” 展宁这番话,是替严川陈情。以她对严恪的观感,这位世子的眼界与处世之道,都不当是那种局限于内宅手足相争的人。她不愿他误解严川,平白替严川增了敌人。严川在汝阳王府之中,若能与严恪交好,那是再好不过。即便不能,也千万不能与之交恶。 但展宁未料到的是,她这一番话说得越恳切,严恪面上的嘲讽越重。到最后,严恪竟冷声道:“你与严川相交不过数月,对他倒是关心得紧。那你与辉白十余年的交情,有件事上,何不劝他一劝?” “什么事?” 展宁一时不解,这有关严川的话题,怎么一绕,能绕到林辉白身上? 严恪不答反问:“你有一个妹妹,曾与辉白定过亲,对吧?” “!” 展宁心头一震,越发不明白严恪的意图。她脑子里忍不住想起那日马车之上,严恪意外压在她胸前的手。他是发现了什么?可他当日的表现,分明没有异样。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舍妹去年夏末已离世,那桩婚约,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展宁面色略略变了变,严恪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打量,又似在琢磨。片刻后,他徐徐道:“辉白是个长情的人,他离京之前,舅父几次想替他另议亲事,他都坚决不肯。舅父逼得紧,他暗地里曾与我道,心中放不下舍妹,要替舍妹守志三年。本来这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不便多说,但如今我却觉得,你该劝他一劝。” 严恪这话说到前半段的时候,展宁只觉心里有些怅然。但待严恪话锋一转,说起但是的时候,展宁的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严恪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本不愿干涉林辉白,现在却觉得,林辉白不当守志吗? 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而严恪接下来的话,似乎是在印证她的猜测。只见他瞥她一眼,眸光淡淡,“正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即便放不开,也该看当不当守。”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突来的信物 当不当守……严恪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展宁心头已有了七八分肯定,这位汝阳王世子,恐怕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替林辉白报不平。 严恪不是她,没有经历过那漫长而绝望的五年。他不知道,她对林辉白的感情,已经在那五年里一点一滴消耗殆尽。那么,在严恪看来,她假死李代桃僵的做法,对林辉白实在过于残忍,过于无情。 按理说,她与林辉白青梅竹马的感情,即便遭逢兄长惨死的剧变,也该视林辉白为依靠。可她呢?眼睁睁看着林辉白为她神伤,为她守身如玉,她却无动于衷。 她这些日子以来,忙着的都是什么? 与钱氏斗法,借严豫之手铲除展曦,将靖宁侯府的钉子一一拔除。 送严川回汝阳王府,与严川频频见面,帮助严川在汝阳王府站稳脚跟,以求得汝阳王府的助力。 着手于江南三省水患,逆治水策,妄图在朝中崭露头角,进而平步青云。 她的心思,都放在了报仇和与严豫抗衡之上。对于林辉白,她连半分心思都没有分给对方。就是对严川这么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少年,她所给与的关心关注,也远比给林辉白的多。 这一件件一桩桩,于她而言,是步步为营无可奈何。但于严恪而言,只怕是处心积虑,以利为上,不折手段。 难怪情绪一贯不外露的严恪会对她露出那样的讥嘲表情。换了她是严恪,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更加不屑吧? 原本打算拉拢交好的对象,居然厌恶你。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展宁忍不住自嘲笑了笑,老天爷还真是作弄她。不过好在严恪眼下,并没有揭穿她身份的意思,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相处的时间的还差,希望她还有机会,能扭转严恪对她的看法。 想通其中关节,展宁面色由惊转沉,又由沉回复平常。她微微笑一下,笑容浅淡,“世子所言我已明白。林兄那里,是舍妹没有福气。我会好好劝他,毕竟逝者已矣,他该多用心思的,是自己和家中父母,为舍妹守志这样的做法,不值得,舍妹若在世,也不愿见他如此。” 严恪打理了她一阵,似乎在观察她的话有几分真假。展宁迎着他的目光,笑容里没有半分虚假。 “但愿你所言真如你所想。” “世子放心,我的话句句属实。不过世子似乎对我有成见,这倒让我不放心,你可是我的上司……” 展宁这番话,的确是真心话,不过严恪究竟信了多少,就不是她能左右的。好在严恪对她旁的事,并不是太关心。他道:“你也尽可放心,只要于我无涉,旁人的事,我没有兴趣过问。” 严恪这话,于展宁便是保证了。而就展宁所知,这位汝阳王世子,的确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个性。 “谢世子成全。” “治水策写好之后,送到我桌上。” 说完,严恪没有再理会她,径自站起身,出了书室。 展宁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治水策,是展宁入都水司前就筹划好的一步棋。只要时机成熟,任何时候都可以写好呈上去。 第二日一早,展宁就按照严恪的吩咐,将治水策送到他的桌案之上。 严恪虽对展宁有些成见,但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对于展宁的才干,他还是认可的。且江南水患事关江南三省民生,如今已是五月上旬,每年六七月间,便是江南梅雨泛滥,渭河上涨的时节。时间紧急,严恪看过之后,当日便托人将折子递到了景帝的案头。 景帝对严恪这个侄子,倒是难得的看重。见了他的折子,不免就先翻了一翻。而这一翻,却让他再丢不开手。恰好当时右相林启业和睿王严豫都在御书房内议事,景帝看过折子之后,又将折子递给了两人。 “你们也瞧瞧。这一榜的状元郎,年纪虽轻,倒有些意思。” 林启业也算看着展宁长大,接过折子仔细看了一遍,面上不禁现了惊叹之色,“这……当真是后生可畏。” 而严豫将那折子一翻看,脸色却微微一沉。 景帝瞧得分明,不由问道:“你觉得这折子有什么不妥之处?” 严豫自然知道这治水策的真正出处,也因此料到了展宁的打算。 但他如何能照实说?他只好道:“不是不妥,而是儿臣有些惊讶。这位状元郎年纪不大,见识却远非寻常人可比。” “是个人才。”景帝抚须轻笑,“不过这纸上谈兵容易,实际施行如何却有待考证。恰巧这月下旬就是工部历年往江南巡水之期,不如让严恪带了这位状元郎前往,一来试试这治水之策,二来也替朕考量考量,这位状元郎的本事。” 严豫眉头微微一跳,片刻后上前道:“请父王准许儿臣一道前往。” 曹典给展宁的十日之期转眼就到,他一大早就雄赳赳气昂昂杀到展宁处,过问展宁历年资料的整理情况。 展宁这段日子查整资料是真,但看的都是江南三省相关的资料,并未真正按曹典的吩咐做事。如今见曹典气势汹汹前来,她只是笑了赔罪道:“下官无能,对于主事的吩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主事宽限些时日。” 曹典本就是故意如此,哪会宽限?当即便从鼻孔里喷了点气出来,趾高气扬地道:“宽限时日?可以,当日我许你十日之期,如今时辰尚早,我便宽限到今日未时好了。” 曹典这模样,明显是急着拿展宁下刀,半点都等不得了。旁人都暗暗替展宁捏了半汗,谁知展宁却丝毫不急,依旧气定神闲地整理着手边卷宗。那副淡然的模样,让曹典并都水司的人都愣了。只不知展宁到底是胸有陈竹,还是脑子不清醒,根本不知道事情轻重。 但当日下午未时之前,事情的发展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竟然有御书房伺候的内侍来到都水司,替景帝宣赏。而景帝赏赐之人,正是才入职不久的展宁。 虽然赏赐之物仅是一方寿山砚,但天子恩赐,点滴都是荣宠。且展宁一个六品主事,竟然能够上达天听,这背后的深浅,便让人摸不清了。 曹典本想着,一个走下坡路的靖宁侯府,整治也就整治了,但如今,他心中妒恨虽然更重,却不敢贸然动手了。面对展宁整理不完资料前来告罪,他只能憋着一肚子的气,半点发作不出来。 更让他气愤的事,景帝的赏赐刚走,严恪的吩咐便跟着来了。道是前往江南巡水之期将至,让展宁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随他前往。 严恪这一安排,让曹典短期之内都没有了排挤冷落展宁的可能。他吃了瘪,有气没处发,之前趾高气扬地来,这会灰溜溜地转身回去。 曹典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展宁虽没将他放在眼里,瞧见他这般模样也还是有些好笑。 不用再应付曹典,这一日展宁按正常时间离开了都水司官署。时辰尚早,她本打算去平日惯去的书肆走一趟,谁料刚离开官署没两步,便有个少年冲过来撞了她一下。 那少年来得突然去得又快,展宁却觉得怀里多了一件东西。她掏出来一看,脸色不由剧变,当下顾不得多想,追了那少年就过去。 那少年塞到她怀里的,是一块羊脂玉佩。玉质温润,洁白通透,其上还刻了一个臻字。 这玉佩本是一对,是张氏的哥哥,她与展臻的舅舅张易安得了好玉亲手所刻。其中一块在她身上,刻了一个宁字。而这少年塞给她的这一块,是属于她的兄长展臻的。 去年夏末那场意外,展臻为着她掉落悬崖之时,这块玉佩,就在他的身上! 展宁一心挂念兄长展臻之事,追那少年追得急,根本没顾忌周遭的人。就连严恪打她旁边过,她也没注意到。 严恪瞧她面色惨白形容匆匆,不觉多看了她两眼,直看到展宁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才上了马车,吩咐连安驾车回王府。可刚走了两步,他想了想,突然又道:“连安,转身回去!” 展宁追着那少年越走越远,也越追越偏僻,四周渐渐由宽敞的大道变作僻静巷子,展宁突然停住脚步,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握了握手中玉佩,稍稍有些犹豫。 上一世直到她死之时,也没有得到过展臻的任何消息。 何以这一世,这块玉佩会被送到她的手中? 是因为她重生一遭,有许多事情也跟着改变了?还是……因为钱氏的死? 展宁眉头一跳,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她正打算转身,却听见身后有利物破空声传来。 与此同时,严恪也出现在了巷子另一端。 他望着她,面上是意外的惊诧,“低身,躲开!”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今晚更新这么迟。因为突然遭遇大姨妈造访的作者腰酸背痛,差点扑街TAT 第四十三章 严恪的提醒,和背后传来的声响,让展宁一瞬间反应过来,后面来的会是什么! 她想躲,但身体的反应是赶不上思维的,她不过才一低身,便觉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只听噗嗤一声响,利刃撕破皮肉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强烈的痛楚更让她喉头发甜,眼前发黑,整个人也被箭矢的冲力带得往前跌了两步。 但暗算之人的伏击显然还没有完。 只听飕飕两声,身后竟又有箭矢飞来。 展宁平素要强,但毕竟是女儿家,身子骨不比男子,总要纤弱一些。刚刚那一箭穿肩而过,若不是硬拼着一口气撑着,只怕她当场就能昏了过去。如今听着身后破空声再起,心头不由一冷,只道今日要折在这里。 但下一刻,她却觉得整个人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严恪身形如电,急掠至她身前,带了她躲过身后随后而来的两支利箭。 也就这躲避的工夫,展宁恍惚瞧见,巷子尽头的高墙之上,趴了个黑色身影。他搭箭拉弓,将白亮的箭头再次对准了她。 “连安!” 斜阳西堕,染红半边天幕。历经生死之后,再一次与死亡如此靠近,展宁却发现心中意外地没有惧意。她只听严恪冷喝了一声,便见平素跟在他身边那青年提剑追了过来。 连安明显也是个练家子,他一见巷中情形,不待严恪发话,脚下一点,几个纵身,已借力踩上墙头,提剑直冲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见势不对,当即不再纠缠,收了弓箭抽身边走。 连安还要追,却被严恪叫住,“别追了,回来!” 连安折身回来,往严恪和展宁身上一瞧,脸色不由大变,着急道:“世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严恪今日穿了一袭霜色衣袍,颜色浅淡,让展宁肩头的血一染,不免显得血迹斑斑骇人至极。 “我没事,是展大人受了伤。你去把马车赶过来,马上送她去医馆。” 连安得了命,不敢耽搁,转身便去。 严恪却觉得有只手扯上了他的衣襟。 展宁此事说话都有些费力,“劳烦世子帮人帮到底,送我去城东太安巷的回春堂。”回春堂是刘大夫的医馆。她的伤,只敢让刘大夫知晓。 严恪闻言皱眉,“城东太安巷,离此需一个时辰,你不怕流干了血。” “若是去别处,稍有不慎,与死……大概也没多大差别。” 今日伏击她的人既然带着展臻的信物,明显是当日意外的知情之人。眼下没有杀的了她,难保不会有后招。 她是女儿身这件事,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 展宁此刻的模样十分狼狈。半截箭头穿透肩膀,整个左肩全部让鲜血染红,一张精致的脸白如金纸,没有半点血色,额头、鼻尖全是冷汗,似乎一碰就会倒。可瞧她那双眼,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光芒,似乎严恪不答应,她就不肯罢休。严恪与她对视一阵,古井无波的眼中光芒略略一闪,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但在连安赶车过来,他扶了她上车过后,他却吩咐道:“去城东太安巷,回春堂。” 连安稍稍一愣,迟疑地看了眼展宁,对着那稍显单薄的身板估量了下,道:“世子,这附近就有医馆,去城东……展大人的身体,只怕挨不住。” “去城东。”严恪没有与连安多解释,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吩咐,又道:“另外把你身上的匕首和金疮药给我。” 见严恪如此,连安便知他自有打算,不再多嘴,只赶紧将身上带着的金疮药和匕首给了严恪,然后便驾了车火速赶往城东。 车厢之内,展宁侧靠在车壁上。连安驾车赶得急,车身颠簸,她肩上伤口被牵动,血流得更加厉害,脸色也越来越白。 疼痛似没有止境。 她其实是极怕疼的人,小时候淘气跟着展臻爬树,从树上摔了下来,不过扭了脚,也能哇哇哭了两个时辰。只苦了展臻,分明与她一般大,可担着兄长的名声,为了哄好她,几乎抓秃了脑袋。 眼下利箭加身的疼痛,远比小时候扭了脚疼上千倍百倍。换做展臻在的时候,她只怕即刻便放任自己昏了过去,借此逃避掉这折磨人的疼痛,将所有的烂摊子都交给展臻收拾。 可现在却不行。 纵然严恪没有揭穿她的身份,今日又救了她,但他不是展臻。不是她那个护了她一辈子,一直到自己死的时候,还将她护得牢牢的兄长。 她如今只是孤身一人,身后却还有性软体弱的张氏。她一倒下,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将倾覆。她一路荆棘走到现在,怎么能放任自己就此倒下? 别人要她死,她已死过一次,既然老天爷不收她,她便要好好活下去,将该讨回的尽数讨回。 严恪进到车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展宁小心侧靠在车内软垫之上,死死咬着嘴唇,强睁着眼。分明是脆弱至极的模样,骨子里却带着种矛盾的坚韧,好似永远不会倒下。 严恪目光不由一闪。这样脆弱而又坚韧的矛盾存在,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二次见。 曾经他日日翻看的那卷画轴之上,那个美貌的纤弱女子,眼神里也有这样的坚韧。让人忍不住好奇,那样纤弱的身子骨里面,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倔强? 严恪有片刻的失神。只待马车又一次颠簸,展宁闷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和金疮药,与展宁道:“你身上的箭,必须马上拔出来,敷上药暂时止住血。否则不用去回春堂,你就会失血过多,熬不下去。你要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帮忙?” 展宁疼得快撑不住。听见严恪这话,倒忍不住笑了一下。 都道这位世子爷性子严正,原本还不觉得,现在却不得不信。 这种时候,征求她的意见,固然是男女有别,顾全她的名节。可要她自己拔箭……他也太看得起她。 “承蒙世子看得起,可下官对自己,还不够狠得下心。且世子无需有顾忌,在性命与别的之中选择,下官必定是惜命的。” 展宁这般坦然,严恪脸上倒稍稍现了点不自在。但再想想展宁之前要去城东回春堂的坚持,他心里难得有些恼,“你若真惜命,便不用受现在这罪。” 只是他嘴上说着,手上动手却利落。趁着说话的工夫,他握住箭矢长端,手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挥,削断箭杆,接着用力一拔,将断箭拔了出来。 严恪的动作很快,又没有提前告知,展宁根本没有防备。上一刻她嘴角还挂着点微弱笑意,这一刻,那点微弱笑意却瞬间散尽。她痛呼一声,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即便极力抵抗,人还是慢慢没了意识。 严恪让她伤口溅出的血液弄了一身,他天□洁,不免有些嫌恶地将手中断箭丢到一边,又用匕首稍稍将展宁伤口附近的衣裳割开了一些,打开金疮药替展宁上药。 展宁肩上伤口狰狞,却益发显得附近完好的肌肤白净如瓷。且她伤的实在不是地方,严恪替她上着药,手稍稍一动,不小心便碰到展宁前胸。 女子与男儿到底不同,即便缠着束胸,触感也是大不相同的。严恪草草上完药,耳后已微微现了点可疑的红潮,面上也有些热意。 “我能帮你的就是这些,能不能熬到医馆,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严恪对自己这样的反应很是不喜,出口的话语便有些生硬。本以为以展宁的个性,必定会强撑着笑了谢他。可过了半晌,车厢里一点回音都没有。 严恪脸色一变,忙去查看展宁的状况,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见惯了这人在他面前的坚韧模样,严恪不觉有些意外,片刻后却吩咐道:“连安,再快点!” 严恪带着展宁赶到回春堂的时候,刘大夫已经准备打烊,冷不防见两个浑身血气的人撞进来屋,不觉一愣。待定睛再一看,被抱在怀中已经没了声息的人竟然是展宁,他眼皮不由一跳,赶紧道:“她这是怎么了?快快,赶紧把她抱到里面去!” 严恪自小养尊处优,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支使过。但碍着展宁的身份,他也不能让连安接手,只有自己亲力亲为,一路照着刘大夫的指示,将人抱进了医馆内室。 “她肩头中了一箭,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我之前替她拔了箭,也用了金疮药暂时止了血。” 严恪三言两语将展宁的情况交代了个清楚,接着,他打量了下医馆内的境况,见仅有刘大夫并两个年轻的伙计,眉头不由皱了皱,问道:“你这儿是否有婢女?” 话出口的同时,却听刘大夫吩咐那伙计道:“快去后院请芸娘过来帮忙。” 严恪与刘大夫对视一眼,均是一愣,但都没有说什么。 而过一阵,方才得了吩咐那伙计已领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前来。 刘大夫让两个伙计退下,严恪不便多呆,也跟着退了出去。 医馆里几盏油灯明灭,严恪吩咐连安去靖宁侯府报个信,只让说是工部今日有要事,留了展宁在署中,对展宁遇险受伤一事,只字不准提。 他自己则留在医馆等着。 内室的灯火要明亮一些,他瞧着刘大夫并芸娘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神思却有些飘远。 大约过了三炷香时间,门吱呀一声响,刘大夫走了出来。 刘大夫不知严恪身份,但瞧他送了展宁前来,又知悉展宁的身份,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她肩上的伤虽然深,但已不碍事,只是她身子骨本就弱,又失血过多,只怕半夜挨不住,发起热来麻烦。小女留在房中照顾她,你是否要进去瞧瞧?” 第四十四章 刘大夫不知严恪身份,但瞧他送了展宁前来,又知悉展宁的身份,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她肩上的伤虽然深,但已不碍事,只是她身子骨本就弱,又失血过多,只怕半夜挨不住,发起热来麻烦。小女留在房中照顾她,你是否要进去瞧瞧?” 严恪神思回转,再瞧外面天色,几乎全暗了下去,他想了想,问道:“她何时能够醒来?” 刘大夫摇了摇头:“眼下说不准。若是运气好没有发热,过阵子就能醒,若是发起热来……便得看何时退热了。” “我明白了。”严恪点点头,起身提步往内室走去。 他气度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尊贵气度。刘大夫也常出入达官贵人府邸,观他形容,料想他身份不俗,虽然好奇他与展宁身份,但也不敢随意探知。又见他一身衣袍染血,便吩咐了伙计打些热水送进内室,让严恪简单清洗。 却说室内,刘大夫的女儿芸娘刚替展宁擦过脸,在一旁看顾着。见到严恪进来,她稍稍一惊,犹豫了下,本准备退出去,却让严恪叫住。 “不碍事,你就在这守着,等她醒来再说。” 刘大夫知晓展宁的身份,芸娘却是不知道的。之前帮着父亲替展宁疗伤,发现对方竟然是女儿身时,她也狠狠吃了一惊。 芸娘到底是女儿家,刘大夫对展宁的事情守口如瓶,她不知究里,脑子里却对瞧起来貌美纤弱,偏偏女扮男装还身负箭伤的展宁充满了好奇。如今再一见严恪,瞧对方容貌俊美,气度贵重,在外形上与展宁瞧起来很是登对,这心里头也就误会了。 默默了坐了一阵,她观严恪不似凶恶之人,想想父亲刚才抱怨过的话,便忍不住与严恪道:“父亲方才同这位姑娘治伤之时提过,若是今夜不发热,早些清醒过来,她身上的伤养一段日子就会无碍。不过她忧思过甚,身子底子又不大好,现在年纪轻,却已有内虚之象,若是不好生调养,年寿难永……公子你当劝一劝她。” 芸娘这番话,让严恪稍稍愣了一下。 他将目光投向床上闭眼昏睡的展宁。 之前因为箭伤,展宁疼出了一身冷汗。芸娘替她擦脸之时,也就把她脸上那些许的伪装擦了去,露出她原原本本的面貌。 展宁此刻的模样,褪了眉目间故意描绘出来的英气,显得要比平日娇柔俏媚许多,又因为受伤昏睡,更平添了一份脆弱。即便严恪不喜她心思深沉、处心积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生了极精致的一张脸。 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动人,再兼些玲珑心肠,难怪林辉白心头放不下。 只是忆起林辉白与他谈过的展宁,似乎与面前这人,判若两人。 林辉白口中的少女,骄傲聪慧,明艳皎洁,让人想将她捧在手心之上,一辈子不让明珠蒙尘。但面前这个人,外表清冷柔媚,心思深沉难测,步步算计,更兼薄情逐利。 一场意外,一年时间,便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不同? 严恪一向不为外物挂心,这一刻却突然有些好奇,对于展宁,到底是林辉白从未看清过她,还是她的改变当真如此之大? 严恪看着展宁出神,可面上表情平淡,看不出丝毫关怀担心。 芸娘一颗石子投湖,连个浪花都没见着,也隐约发觉自己方才的猜测和言语都冒昧了,当即不敢再多言,只默默守在展宁床头,偶尔替展宁擦擦汗。 严恪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守了一阵子,估算了下时辰,料着连安将回,便起身准备往外查看一二。 他今日在展宁身上耗费的时间已经太久,加诸身上染了血迹,即便简单清理过,仍然不舒服,只想待连安来后,便将人交给连安和芸娘守着,自己回王府去。 却不料他刚一动,床上的展宁也动了一下,似乎是昏睡中仍不安稳,还低低喊了两声。 芸娘的目光嗖一下就投向了严恪,小声道:“她……好像醒了?” 严恪脚步一顿,听展宁又小声说了什么,他眉头一皱,折转身去,略略低下头,凑得近些,才将对方所说听清楚了。 “大哥……” 展宁的声音里竟然带着点哭音,严恪这一听,一时怔了怔,下一刻,放在床沿的手却让人抓住。 展宁的手冰冷柔软,严恪有些不习惯,想要抽回手,可展宁却握得紧紧的,声音的着急委屈也重了些,“大哥……别丢下我……” 展宁不肯松手,严恪怕扯动她伤口,没有强抽回手。就这么僵持了一阵,芸娘在旁边见了,只低低垂了头,假装瞧不见。 严恪眼看着一道水痕从展宁脸颊滑过,心里莫名有了点烦躁后悔,后悔当日答应林辉白照看展宁,后悔今日没有照常回王府,折回去趟了这淌浑水,瞧如今这模样,竟似抽不了身? 不过没等严恪后悔多久,前去靖宁侯府报信的连安终于回来了。 但严恪没有料想到的是,随连安同来的,竟然还要一个人。 --他的堂兄,睿王严豫。 严恪与严豫虽同是皇家血脉,但因为汝阳王明哲保身,不愿涉足皇子夺嫡之争的态度,严恪与诸位皇子的感情并不要好。 他平素与严豫,也仅是寻常交情。如今见到,他不由有些奇怪,“王爷怎么会来此?” 他话刚出口,便觉严豫的目光在他与展宁的手上扫了扫,那目光微微带刺,严豫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阿恪又怎么会在此?” 严恪回头望了眼床上的展宁,“展大人今日遇了刺客,不慎中了箭,我送她来医馆。” 对展宁遇袭的事情,严豫来的路上便听连安说过,他眼下在意的,是展宁的伤势,“她的情况怎么样?” 严恪如今已经能够确定,他这位堂兄的到来,是为了展宁。但他好像从未听林辉白提及,展宁与严豫之间,有过什么交集? 不过严恪随即又觉得有些讽刺可笑,就是展宁未死这件事,林辉白也不曾知晓,还要为对方守志三年,别旁的事情,他不知道,也不奇怪。 他突然开始好奇,在展宁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她所盘算的是些什么?她将手伸向汝阳王府,贪图的又是什么? 严恪心头想着,面上却不显。只边将刘大夫所言转述给了严豫,边观察着严豫的神色。 严豫听完,神色并无异常,只扫了眼他身上血迹,冷声道:“你今日也受了累,且先回王府收拾一下,养养精神。展大人这里便交给我,我来守着她。” 严豫说这话的语气绝非商量,而是吩咐。 严恪听他话里意思,与展宁很是熟悉。他对两人的关系不由更多了些猜测。他试探道:“我瞧展大人已经恢复了些意识,不如将她送回侯府?” 严豫闻言皱眉深深看他一眼,眼中几许冷意转瞬即逝,但严恪并未看漏,显然严豫对于他的“多管闲事”,并不太高兴。 “阿恪尽管放心把展大人交给我便是。” 严豫说完,径自走到展宁床前,在床沿坐下。他轻托起展宁抓着严恪的那只手,将展宁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让严恪抽回了手。 展宁手里抓了个空,昏睡中仍显得有些不安,小声嗫喏了一句,又要伸手去抓。这一次,却被严豫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严豫的动作其实放得很轻柔,尽量没有弄疼展宁,但他这举动,却隐隐带着种宣誓主权的霸道。 严恪瞧得心疑,再想起从去年以来,景帝几次要给严豫指婚,倒都被严豫推脱掉。平素燕京之中,也有不少女子对他这位堂兄倾心,可严豫少有对哪家姑娘假以辞色,何以今日……倒似换了一个人。 许是严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得太久,严豫抬起头来看向他,“阿恪还有什么事?” 严豫这后来居上、喧宾夺主的霸道态度,倒是严恪所不能及的。 他不得不回了句无事,便与严豫告辞,带着连安退身出去。 只是将出内室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严豫正伸手轻触展宁的柔软的唇瓣。 那动作实在暧昧,严豫的神色也是少有的温柔。 严恪瞧得分明,再想起数百里之外的林辉白,眉头深深皱起,心头也生出一股不悦,只快两步踏出内室,又唤了连安道:“连安,回府。” “睿王怎么会跟你来?” 出了医馆,严恪便问连安。 连安有些心虚,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来。 本来,他按照严恪的吩咐,前往靖宁侯府报信,不料却撞见睿王也在靖宁侯府府上。而听说严恪留了展宁在工部有事,靖宁侯没说什么,反倒是这睿王奇怪,非要往工部走一趟,道有要事必须要见展大人。 他如何能让睿王跟着来? 可他编谎话那点能耐,在严豫面前根本不够看。路上几番搪塞,最终仍被严豫抓了错处,逼问出实情来。 “世子,我觉得睿王爷对展大人的态度,有点奇怪。方才在路上,他听说展大人中了箭,那脸色……便是我看了都有些发憷。” 连安自认不是没胆识的人,但记起之前严豫的可怕脸色,倒第一次觉得,这位战功赫赫的王爷,与景帝其余几位儿子相比,的确有些不同。他身上那种刀锋淬血的锋锐与冷酷,是别的皇子身上没有的。 “世子?” 连安说了一阵,却没听见严恪的回音,他不由问了一声,却只得了严恪一句简短的吩咐。 “别说了,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我百折不饶,一次又一次,终于登陆上了后台…… 摔!小天使们能不能来表样坚韧不拔的我~~~~(>_<)~~~~ 第四十五章 严恪离去之后,严豫就坐在展宁床沿,神色复杂地望着展宁。 在昏睡之中,展宁仍显得不安稳,眼睫不时轻轻颤动,似濒死时颤抖的蝶翼。一道水痕从眼尾划向发间,再加上苍白的脸色,颜色浅淡的唇瓣,让她瞧起来很是脆弱。 严豫瞧得有些出神,他一只手被展宁抓着,另一只的手就从她的唇瓣往上,轻轻拭去她眼角水痕,再转到她脑后,突然手指一勾,将她束发的发带抽散开来,让她一头墨发洒在枕头之上。 芸娘从严豫进屋开始,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 她之前敢与严恪搭话,这会却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她直觉觉得,这个男人,不会比严恪好说话。 可随后,她瞧着严豫对展宁的态度,却有点摸不清了。 严豫瞧来一身冷硬气质,但对展宁的态度,倒比看起来温和的严恪温柔在意许多。他的那些动作,无一不带着种情人间的暧昧在里面。 芸娘是女儿家,心思细腻,这一瞧,便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些琢磨。 但没等她多想,严豫下一个动作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他竟然轻掀开盖在展宁身上的薄被,解起展宁的衣结来。 芸娘的脸腾一下红了,她猛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的阻止道:“公子,你、你……这样不合适。” 严豫目光冷冷往她身上一扫,猜到她大概是医馆中人,他虽停下手,却冷声吩咐道:“出去。” 严豫五官俊美,但不是严恪那种带着点风流秀美的长相,他的眉目皆带着股锐气,冷下脸的时候,就是连安也觉得发憷,何况是芸娘? 芸娘的腿有些发软,当即就想落荒而逃,只是想着父亲千叮呤万嘱咐要她顾看好展宁,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坚持道:“我得看着她……万一她晚上发热,我还得替她擦身。你是男子,男女有别……” 芸娘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奈何严豫并不当回事,只冷声重复了一遍,“出去。” 芸娘瞧着他眉目凝霜的模样,终于没了勇气再争辩,只得提了裙摆战战兢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身后有声音响起。 “打些热水,连同干净的帕子送进来。在外面守着,有事我会叫你。” 芸娘看着黑冷的外堂,心里头直打突,可不知怎么的,她却没胆量拒绝,只跟蚊子似地小声应了一声,便赶紧退出去。 而反手掩门的时候,她清楚瞧见,严豫低□,在展宁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分明是个性情可怕的男人,偏偏那一吻瞧起来却极小心谨慎,芸娘瞧得脑子嗡地一声响,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浑浑噩噩关了门,转身在外堂的椅子坐下时,只觉一颗心莫名乱糟糟的,就连脸上也烫得厉害。 她觉得今日撞见的人和事都跟做梦似的,凭地不真切。 展宁做了极长极乱的一场梦。 梦里头有许多人的脸,兄长展臻的,母亲张氏的,林辉白的,还有钱氏等人的,一张张或喜或怒或嗔,生动无比。 但到最后,所有人的面目都化作了相同的一张。 那张脸与她的脸有几成相似,只是眉目比她英朗一些,那是展臻的脸。 他望着她一脸的笑意,“阿宁,你总这么任性,小心林兄不要你。” 她笑吟吟抬头,一脸的娇嗔与傲气,“那我就让哥哥养一辈子。” 下一瞬,眼前景象却陡然变了,展臻满身是血,带了她躲避追杀。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展臻的动作却越来越慢,终于,他们被逼到了绝路之上。 展臻望了望身后追兵,又探身看了下崖下情形,咬牙对她道:“阿宁,待会别怕,凡事有我!” 她尚未反应过来,展臻却一手扯了崖上垂藤,一手揽了她,纵身往崖下一跳。 风声呼呼过耳,崖壁上竟有一处凹洞,展臻借着崖间小树以及手上垂藤的助力,将她送进洞中。她伸了手想将他也拉进去,可展臻扯着的垂藤却被崖上之人一把削断。 她伸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跌落悬崖。 她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似的,尖叫声想要从喉咙里穿出,可拳头已先一步堵住嘴。那些尖锐的惊恐与痛意,都只能化作细碎的悲鸣。 她难过得浑身发抖,突然间,却似有人紧握住她的手。她心里头一喜,猛地睁开眼,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晃动,她不禁颤声唤道:“大哥?” 没有回音。 她眨眨眼,眼前那模糊的人影稍稍清晰了一些。随即映入眼底的那张脸,让她猛地怔住。心头先前一瞬的狂喜与忐忑如潮水般褪去,全部变作了抵触。 从右手传来的热度清晰无比,展宁猛地抽回手。因为失血过多,她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但最初的晕眩过去之后,她开始慢慢整理起思路来。 她离开工部官署,有人给她送来了展臻的玉佩。 她在暗巷里中了埋伏,严恪救了她。 她坚持要来回春堂,严恪在马车上替她拔了箭止血…… 但再后面的情形,她却没有丁点印象了。可一睁眼,严恪怎么变成了严豫?莫非严恪知道她和严豫有过什么? “怎么是你?严恪呢?” 展宁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理不清因由,她边问,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奈何刚一动,就牵动了左肩伤口,她吃疼手臂支不起力,整个人便跌回了床上。 还想再试,却被严豫制住,严豫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没有回答她的问他,只是道:“别动,若不想以后左手留下毛病,就老实躺着。” 她好手好脚的时候,也抵不过严豫一身力道,何况如今?不过起不了身,她也不想理会对方。若换在平时,她或许还能应付严豫一二,可刚刚那场梦过后,她想着怀中那块玉佩,整个人都是乱的,哪还有半点心绪去过问严豫?当即便转了脸看向床内侧,不言不语。 严豫见状眸光一冷,眉心紧缩,深吸口气后才道:“伤了你的是什么人,你可有眉目?对方既然动了手,很可能会有下次,我挑两个暗卫给你,你带在身边。” 展宁没有应声。 对方的来历,她也不清楚,只猜得出对方与去年的意外有关,应该就是钱氏背后那人。但她并不想与严豫多说。至于严豫的人,她更不可能要。平白将自己所有的动静交到严豫手上,那她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却不想她这般态度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严豫的神经,对方突然伸了手,钳住她的下巴,硬逼着她将脸转过去面对他。 “看我一眼都嫌难受?不想理会我?可之前严恪在的时候,你却死死抓着他不放?还一醒来就问他的下落?阿宁,我给你三年之期,是不想逼得你太紧,并不是让你再勾搭上谁,与我添堵。” 这种时候,严豫的强横态度只让展宁觉得比往日更可恨,她不由冷笑道:“王爷这话什么意思?莫说我与汝阳王世子没有什么,便是有,三年之期未到,与王爷何干?” 展宁面色惨白,一头墨发散在身后,益发衬得莹白如玉的小脸楚楚可怜。奈何就是这张惹人心怜的俏脸,只要一对上他,便只有冷色。严豫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想对眼前这人好一些,可看她浑身带刺的模样,再想起赶来时她死死抓着严恪手的景象,就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撕扯着一样,一股子火气无处发泄。 他扣着她下巴的手便更用力了一些,看着她吃疼皱眉,他冷声道:“与我何干吗?那三年之约本就不是我的本意,你若想毁约,我求之不得。你若是呆在我身边,今日这样的事也不会有。” 展宁面上的冷笑又深了些,严豫与她生气,她却觉得心里有更多的苦闷难过想要发泄。 细算起来,展臻的死,她是脱不了干系的。当日展臻外出之时,并未打算带她。是她任性,非要跟了去。若非她这个负担,展臻当日……独身能够脱逃也不一定。 于是她知道严豫在意什么,便刻意挑了他的逆鳞去碰,似乎只有这样,将心里那些压抑已久的苦痛内疚发泄出来,她才可以不拼命地想起兄长死时那一幕。 “在你身边?王爷是不是忘了,上一世,我可是死在你身边的。或许仔细算算,我是死在你手里的……” 展宁剩下的话没能继续说出口。 她触碰严豫的逆鳞触碰得很成功。 严豫的脸色因她的话当即变了,一双眼中阴云密布,瞧起来很是可怖。他狠狠看着她,他的手几乎要捏碎她的下巴。 “展宁,你的心,其实比我还硬。” 扣着她下巴的手,再往下一点,应该就能掐住她的咽喉。 她觉得严豫有可能会掐死她,可那只手最终落到她衣结之上,猛地一扯,将她的衣襟撕扯开来。 “展宁,那个赌约,我后悔了。” 严豫这个动作,让展宁整个人像搁浅的鱼似的,身子一下子弹了起来,“不……严豫你住手!” 第四十六章 其实之前展宁昏睡的时候,严豫就已解过她的衣衫,瞧过她肩头伤口。因而此时只是一扯,便将她的衣襟扯开了来,露出光洁的肩头和胸前一片雪白肌肤。 严豫眼中戾气沉浓,他一手掐了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恶狠狠吻下去,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前胸,继续拉扯那些束缚。 胸前绑着的层层束带被扯开,唇瓣被吮吸,就连胸腔里的空气也被挤压殆尽。严豫身上熟悉的气息将她死死包围,她如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被逼到绝路,挣不脱,逃不掉。 或许是因为她的倔强不肯臣服,过去的许多时候,严豫在床上,对她总有几分狠劲,也对她使过许多的手段,甚至曾将那些下三滥的药物用在她身上,他总要逼得她卸了全身的刺,哭着与他讨饶才肯罢手。 所以即便被迫跟在他身边五年,展宁对于与严豫之间的欢/爱,仍然是打心底怕惧。 身体的被迫臣服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那样的折辱,让她所有的骄傲与自尊,被践踏得丝毫不剩,让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人,仅仅只是个玩物,任人亵玩。 重活一世,她耗费心力,步步算计,为的就是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谁料一着不慎,她竟然又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 怎么可以! 刻骨铭心的痛恨,心底深处的惧怕,让展宁的挣扎益发剧烈。她几乎是豁出去命一般,与严豫抗衡,他的吻落在她唇上,她便狠狠咬下去。他的手放在她胸前,她便拼了命去推开。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严豫手臂里,肩头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挣扎而流血不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只是展宁这疯了一般的反抗,反而激起了严豫更强横的压制。 他的唇被展宁咬破,嘴角沾了血迹,他冷冷一笑,一手抓了展宁推拒的手,另一手移到展宁受伤的左肩,笑容里带着些势在必得的残酷,“阿宁,挣扎得这么厉害,你伤口不会痛吗?还是说,再多的疼,在逃离我面前,都不算什么?” 严豫说着,放在展宁左肩的手突一用力,展宁眼前一黑,痛哼一声,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严豫却拉着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前。他的语气放在极为低沉,“不过你应该不曾想过,我这里也会痛。我是真心想要对你好一点,可你总是要在我心口捅刀。你以为,你与我的三年赌约,我真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江南治水,你这第一步棋走得倒不错……可是你知道的过往,我也知道,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打乱我全盘计划?” 逼疯人的疼痛略略散去一点,展宁将严豫的话听入耳,先是顿了顿,片刻后却突然大笑起来。 她笑得有些放肆,偏偏笑声里又满是凄惶,落在严豫耳中,只觉刺耳无比。 严豫目光如剑,抬起她的脸,“你笑什么?” 展宁勾着唇角,冷冷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严豫,若我真没有打乱你的计划,你会这么着恼吗?至于你的真心……从来都是你逼着我,我并没有主动招惹过你,你的真心我根本就不想要,你的痛,也是自找的,我为什么要理会?仅仅因为入了你的眼,我就要被迫承受你给的所有折辱,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展宁的话,如同无数只利箭,将严豫最后一点冷静彻底击碎。他眼中一片赤红,掐着展宁下巴的手指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冷冷一笑,“好,好得很。既然你心里从来没有半点位置给我,也不打算给我,那我何必与你打那不公平的赌。我只要将你锁在身边,牢牢看着你,让你逃不掉就够了,不是吗?”说着,他手指勾了展宁一簇乌发,放到鼻下一嗅,动作柔缓,语气却让人发寒,“我也真是魔怔了,软玉温香,总要抱入怀才放心,何必便宜了别人?” 再之后两人间的形势陡变。 严豫的动作,倒比之前更残酷霸道一些。 展宁的反抗益发没了用,身上的衣衫渐渐零落,严豫滚烫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流连,逼得她一阵阵颤抖。 他的吻落在她胸前的时候,她的手被压制在头顶,无法挣脱,便侧头一口咬在严豫肩膀上。 她咬得入骨,血腥味呛了满口,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严豫的。 奈何严豫似不知痛似的,任她咬着,不肯停手。 展宁只觉被逼到了绝境,就要无计可施,原本紧闭的房门却突然被撞开来。 她带着几分恍惚看向门口,这一望,不由愣住了。 而严豫终于也因这声响停了动作,他回过头去,眼中冷光一闪,已然动了杀意。他眸中怒气闪动,“不想死便滚出去!” 撞进屋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刘大夫的女儿,一直在外面等候吩咐的芸娘。 她原本在外间守着,初时一颗心乱哄哄地,总想着严豫小心翼翼落在展宁唇边的那个吻。 她从未见过如严豫这般相貌出众,气质又来得硬朗的男子。可瞧起来那般强势的一个人,竟然会有那样温柔小心的动作,瞧他的模样,大概是将床上那个姑娘装在心尖上的吧? 他们之间,该是怎么样的关系? 还有之前送那姑娘来那男子,又是怎样的人? 芸娘想得脑袋发沉,渐渐来了睡意,头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不过她没瞌睡多久,却听屋里突然闹起了动静。 一开始里面的声音不真切,她还没听明白,但后来她却隐约听见里面有衣帛碎裂声,以及女子的哭声,她脑子里一个激灵,虽然不敢往那方面想,可心里却莫名地清楚,里面是出了什么事。 她于是也不待多想,昏昏沉沉就撞了进去。 待看清屋里的景象,看清床上的惨烈和严豫修罗一般的面容,她只觉浑身上下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腿也开始发起软来。 “滚出去!” 严豫又冷冷喝了一声,云娘若不是扶着门,几乎就要腿软站不住。她与对方目光一交接,直觉背后冷汗一潮潮冒了出来,她明白自己该快点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她闻着房里浓郁的血腥味,瞧着床上那个美丽女子的惨烈模样,再想起之前见到的严豫那近乎虚幻的温柔,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迎着严豫的视线,将之前对严恪说过的那番话说了来。 “她身上带着伤,你、你……不该这么对她……而且她身子底子差,心思又重……本就不是长寿之相……” 芸娘一席话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严豫却听明白了。他压制住展宁手腕的手一松,脸上现了错愕之色。展宁得了空,立马挣扎退到床铺角落,扯了床上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 这一次,严豫没有制住她,只是目光森寒望着芸娘,“你说清楚,什么叫不是长寿之相?” 芸娘方才话说完,那一点胆气也去得差不多了,此时看着严豫的脸色的,浑身一抖,当即垂下眼,不敢再看,只忐忑地将刘大夫对展宁下过的定论说了出来,“她曾经伤了身子底子,不曾养好……又长期忧思过重,若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恐怕只有十来年寿命。” 严豫听得浑身一震,他看芸娘说话神情不似作伪,便将视线转到了展宁身上。 展宁此刻正扯着被子靠在床铺角落。她身上衣衫已然被扯得零落,肩上伤口满是血迹,一张俏脸雪白,带着错落水痕。只是她模样狼狈,神情之中却仍带着几分倔强与硬气。 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展宁曾听刘大夫同她说过。当初那场意外,她在崖上困了数日,后来费尽心思逃脱,但终究亏了身子,加诸后来又是几场大病,她忙着侯府中的一摊子烂事,以及春闱试验,始终不曾养得好。自己的身子,她多少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有人告诉她,具体的期限而已。 十来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 比她上一世,活得久多了。 展宁见严豫看过来,面上似有紧张之色,她心头不由冒出些嘲讽念头,不由只回了严豫一个冷笑。 严豫知她性情,瞧她这般反应,便知芸娘所言不是信口雌黄,他重重一握拳,看了展宁一阵,却是深深吸了口气,起身朝门口走去。 芸娘见他一脸冷意朝自己走来,心头大骇,面色也阵阵发白。却不想严豫走到她旁边,顿了一顿,只吩咐了一句,便越过她出了门。 他道:“去打些热水,再取些干净的衣物和伤药来,替她整理干净。我在外面等着。” 第四十七章 芸娘照着严豫的吩咐,赶紧去打了热水,又取了自己的干净衣服和伤药来,替展宁整理形容。 展宁本不愿让人见到自己一身的狼狈,可她刚才与严豫争执已然耗尽了力气,特别是左肩伤处,疼得厉害,几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根本没办法自己整理,只能任芸娘替她清理伤口上了药,又帮着她穿好了衣衫。 芸娘的身量比她矮些,她的衣物穿在展宁身上,显得有些短小。 但不合体,总比衣不蔽体来得好。 这一日对展宁而言,简直是劫难。白日被刺杀,弄了一身伤,夜里居然还要招来严豫这个魔障。她有些无力地靠在床头,看芸娘一脸尴尬收拾她原本的衣物。 那些衣物都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现在恐怕只能勉强称之为破布。芸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收拾起来的手都是抖的。 展宁瞧着,嘴角笑容冷冷的,用沙哑至极的声音道:“烧掉。” 芸娘从壮着胆子撞进来,到严豫出去,再到现在,一直没听展宁开过口。此时突然听见,不觉吓了一跳。且她没大挺清楚展宁的话,不由转头看过去,小声问道:“你说什么?可是不舒服,想要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展宁摇摇头,道:“把那些东西烧掉。另外……你是谁?” 展宁曾来过回春堂,但没撞见过芸娘,只是瞧她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她今日承她的情,得她帮了一把,总得在心里记上一笔。 “这里是回春堂,我爹爹是这里的大夫。” 芸娘一面小心回着话,一面忍不住悄悄打理展宁。 换回了女装,简单整理过形容的展宁,即便身上衣衫不太合体,脸色又白的厉害,可那张脸依旧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且她这般柔弱无依躺在那的模样,少了些平日的冷清,倒更显得惹人怜些。 芸娘想着之前屋里的惨烈,以及严豫错身而过时,颈上和下巴上带着的伤,再想想展宁肩上伤口的狰狞,与她身上那些尴尬的痕迹,一时间倒无法将面前这个人与那些惨烈联系在一起。她面上有些发臊,心里却说不清对展宁是同情还是好奇,想了想后忐忑着劝道:“等会那个人进来,你且先服一服软,我觉得他对你……” 芸娘本想说严豫对展宁该是心疼的,她从他赶来时对展宁伤势的急切,以及小心翼翼落在她唇上那个吻瞧得出来。可她又觉得说出不出口。 那个人,若对面前这个姑娘是心疼的,又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芸娘一时语塞,展宁倒不在意,只是淡淡与她一笑,“今日的事,谢过你与你爹爹,你收拾好便回后院去,也别让你爹爹出来,剩下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刘大夫和这个姑娘都以善心待她,严豫性情难测,如今又在气头上,她不能让他们父女遭了牵连。 芸娘还想说什么,却见展宁靠在床头闭上了眼。 展宁面貌生得美,与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可瞧她此刻闭目不语的模样,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淡漠感。芸娘张张嘴,终究没能说什么,只安静收拾好东西后,便自己退了出去。 此时已是子夜,回春堂外夜色如墨,医馆外堂也只点了一盏昏黄油灯。严豫便坐在灯旁一张木椅上,以手抵唇,垂眸望着不知名的暗处出神。油灯明灭,光影跳动,他的五官分明,此刻蒙上一层暖光,显得俊美如神邸。 芸娘走到他身旁,望着他,只觉心里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正待开口,严豫眼帘抬起,眼中光芒锐利,一下子将之前昏黄灯火下的柔和逼退,显出他原本如修罗般的冷硬来。 “她怎么样?” 芸娘的心因为他的视线漏跳了一拍,好不容易稳住心跳,赶紧道:“肩上的伤已经处理过,好歹没再流血。不过瞧她的精神,不是太好……” 严豫哗地站起身来。 芸娘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却看他一言不发,直接进了屋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挺拔如山峰,可不知怎么得,她莫名觉得,那绷紧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会垮下来。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展宁虽然闭着眼,可从严豫进屋开始,她就已经知道了。 她只是不想睁开眼。 她痛恨这个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只会更甚。 偏偏现在的她,还不够力量与他抗衡。 今日她因为展臻的事情失了该有的冷静,纵然用言语狠狠伤了严豫,可伤敌八百,反而自损一千,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一点不划算。 眼下,她知道自己应该把心中的痛恨收一收,把今晚的局面扳回来。她得为自己争取时间,她和严豫的三年赌约还得继续。 可她心里明白,情绪却不由理智所控制。她的噩梦因严豫对她的执念而起,可她此刻能用来与严豫谈条件的,竟然是严豫对她的在意? 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悲? “仍然不愿与我说话吗?” 严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展宁仍旧没有睁眼看他。但下一刻,她却觉得身子腾空,整个人竟被严豫打横抱了起来。 展宁猛地张开眼,严豫的解释倒比她先了一步。 “阿宁,今晚我们都各自退一步吧。我不想再伤害到你,所以……你也仁慈一些,别再往我心上捅刀子。” 展宁指甲狠狠掐进手心里。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到嘴边的话强逼了回去。今晚上这样的暴风骤雨,她的确已经没有力气再承受一次。 严豫抱了她往外走,“你如今的模样,靖宁侯府是不能回的。我的府邸,你也必定不愿去。我在九曲湖有一处别院,你暂且过去住两日。你的身体,我会找太医替你仔细瞧瞧。” 严豫的府邸,是展宁的梦魇所在,她自然不愿去。 如今的她,也争不过严豫,只能被对方带去了九曲湖边那座别院。 严豫贵为皇子,宵禁之于他,并不算什么。他将展宁带到别院之后,又命人带了他的手信,连夜将太医院首官揪了来。 室内灯火通明,层层帐幕垂下,展宁就坐在垂幕之下,让太医给她把脉。 刘大夫并非庸医,太医替展宁诊过脉后,所下定论,与刘大夫所言相差不远,都道展宁体虚气弱,且郁结于心,并非长寿之象。 不过瞧着严豫随即沉下的脸色,太医及时转了口,“但若姑娘能放宽心思,好生调理,她毕竟年轻,是有转圜之地的。” 之后,太医开了方子,留下一堆医嘱,便让严豫命人送了出去。 同时,屋里的下人也被严豫一并遣了下去,偌大一间屋子,顷刻间只剩下他与展宁两个人,隔了层层帐幕沉默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严豫开了口。 “阿宁,你即便恨我,但身子总是你自己的。我们之间的三年赌约,暂且缓一缓,有些事情……过阵子再说吧。” 严豫的让步,是展宁始料未及的。她猛然抬头,室内无风,隔了层层垂幕,严豫的面容已然看不清,只有他的声音在继续。 “今晚你先歇下,等你伤好些,我会放你回府。” 展宁被迫在严豫的别院养了三日伤。 严豫派了人往靖宁侯府报了信,又替他向工部告了假。 这三日里,严豫没有再强迫过她,只是各种汤药和补品,却流水般的被送到她房中,逼着她服下去。 第三日上头,展宁再熬不住,主动找了严豫,坚持要回靖宁侯府。 她尚且不知,今年工部例行公事的江南巡水,除了严恪以外,严豫也要前往。她只掐算了时间,如今已是五月上旬,就算即刻动身,去到江南也是五月下旬。 上一世那场洪灾,来的时候是七月末,她若是赶得慢些,只怕会来不及布置。 这一场洪水太过重要,不但她的仕途要靠这场洪水搏一搏,还有江南三省无数人的性命,也系于这一场水灾。 她并非心怀天下、慈悲济世之人,但明知道事情走向,还要置无数人性命于不顾,她尚且做不到。 展宁坚持要走,严豫难得地没有阻止。他亲自将她送了回去,一同送去靖宁侯府的,还有一副药方和无数珍药。 严豫的东西,展宁一点不想要,奈何严豫行事霸道惯了,只道是展宁要仍随便她,她前脚扔,他后脚会再送过来,之后留下东西便离开了。 展宁无意与他在这种地方较劲,只让人将东西丢去了药房,便不再过问。 她接连数日未曾回府,展云翔那里尚且不用管,但汪氏和张氏两处,她得去走一趟。 展宁先去了汪氏那里,但尚未进鹤年居,先在路上遇了瑛儿。瑛儿见到她,面色一喜,随即又露出几分焦急来,将她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公子你可回来了!昨儿个二公子和三小姐提前回了府,我听人说……他们是让端王殿下送回来的。” 第四十八章 展宁先去了汪氏那里,但尚未进鹤年居,先在路上遇了瑛儿。 瑛儿见到她,面色一喜,随即又露出几分焦急来,将她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公子你可回来了!昨儿个二公子和三小姐提前回了府,我听人说……他们是让端王殿下送回来的。” 端王严懋,景帝第三子,生母乃是四妃之一的淑妃,外家曹家是梁朝数得上号的世家,家中人才济济,虽有曹典这样拎不清自己斤两的蠢货,同样也有不少能耐之人。 严懋素有贤名,个性温雅,礼贤下士,在梁朝清流人士之中,他的人缘和名声,远比战功彪炳,但个性手段皆来得强硬的严豫要好。 景帝未立太子,年长的几个儿子中,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脚带残疾,一出生就注定与皇位无缘。二皇子生母身份低微,伺候了景帝二十余年,至今还未混上个妃位,只得了个昭仪的封号。五皇子才情品貌倒是上佳,奈何满心风月,只爱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若是生在世家,或许还能如昌盛长公主驸马一般,做个真性情的风流名士,可生在皇家,那就只能是个浪荡了。 于是剩下来的三皇子严懋和四皇子严豫,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便毫无疑问地成了下一任天子的最可能人选。当然,这两兄弟也暗暗将对方视为了死敌,彼此暗地里你来我往,诸多动作。 在展宁上一世的印象里,三皇子严懋和整个展家都没有交集,何以这一世钱氏一死,展颉与展欣往西山云栖寺走一遭,竟然就和这位攀上关系了? 祖母汪氏给展颉、展欣定下的三月之期尚未到,严懋却送了这一对兄妹回府,这其中相帮的意味不言而喻。 展宁左肩伤口仍隐隐作痛,她想起钱氏死之前的言语,心里头蓦地一沉。 难道说,钱氏口中那人,竟然与三皇子严懋有关? 可以严懋身份地位,何至于为了一个钱氏,与靖宁侯府为难,与她和展臻为难? 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意外,让展宁眉头一皱,低声问瑛儿道:“端王殿下亲自送二公子和三小姐回府?你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瑛儿摇摇头,“具体情况奴婢也不大清楚,只听老夫人房里的人说,似乎是二公子和三小姐救了端王世子。” 严懋比严豫年长几岁,景帝两年前为端王严懋指了婚,端王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大人的嫡亲孙女。瑛儿口中这位端王世子,便是这位端王妃所出,若她没记错,最近恐怕才满周岁。西山云栖寺在燕京也算小有名声,端王妃似乎信佛,若是她带了刚满周岁的小世子前往云栖寺祈福,侥幸让展颉、展欣撞上,也有可能。 展宁心念默默一转,面上神色恢复如常,低声交代瑛儿,这几日让人小心留意展颉、展欣院里的动静,便动身继续往汪氏的地方去。 汪氏因为前些日子江二小姐和钱氏的缘故,心中对展颉、展欣兄妹不喜,但若是这对兄妹攀上了严懋,那老夫人的态度,恐怕就有得琢磨了。 眼下,她的心思怕要在江南治水上耗好一阵子,这后院里,可乱不得。 展宁去到鹤年居时,汪氏正在鹤年居的小佛堂里念佛。汪氏身边的赵嬷嬷见了他,忙要去传,展宁却摆摆手示意赵嬷嬷不必打扰汪氏,自己放轻手脚在一旁等着。 等汪氏念完经出来,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工夫。见到展宁,她先是仔细地上下打量她一阵,然后问道:“最近署里的事这么忙?怎么接连着三日都回不了府,还让睿王殿下和汝阳王世子派人往家里送信?” 展宁知道,自己这个祖母精明。以她一个六品主事的身份,哪重要到需要严豫和严恪留着商量事情,还一连三日?汪氏这么问她,一半是关心,另一半却是疑惑了。 展宁笑了笑,亲自替汪氏倒了杯茶,送到汪氏手上,“祖母念经想必渴了,先喝杯茶润润喉。这几日署里忙着往江南巡水一事,汝阳王世子点了我随他一道,我初上任,许多事情不熟悉,花在署里的时间便多了些。恰巧严川那有些事,与睿王爷和汝阳王世子都有些相关,我因为严川的关系,也跟着耽搁了一阵。” 展宁扯了严川做虎皮,汪氏本也只是疑惑,当下也没再追问。不过听说她要随严恪往江南巡水,只觉她上任便得看重,心中满意,便笑吟吟夸赞了她几句。 展宁带笑听下,见汪氏说得差不多了,便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来的路上,听府中下人说起,二弟和三妹妹回府了?” 汪氏本正端着茶碗,用茶盖轻拂水面上“飘雪”,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之后放了茶碗,转眸看了展宁一眼,眸中光芒复杂。 展宁心头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接着,便听汪氏轻叹了口气,道:“本来我寻思着,等你回来,也该寻个时间和你商量商量这事,现如今你问起,我干脆便先说了。前些日子我与你商议过,本打算将二小姐展绮记在你母亲名下,但如今,这主意恐怕要改改了。” 展宁心里一动,二小姐展绮记在张氏名下一事本已成定局,汪氏甚至还给展绮物色好了一门亲事,只待挑个黄道吉日便把这事给办了。如今箭在弦上,却要异弦更张,展宁猜想,这事必定与端王严懋送展颉兄妹回府有关。她略略皱了皱眉,只作不解地问道:“那祖母的意思是?” 汪氏搁下茶碗,声音略略压低了一些,“你二弟和三妹妹这次往西山云栖寺修身养性,倒也有些长进。前几日还得幸救下了端王世子,端王殿下亲自让人送了他们回府来。我瞧端王殿下对你三妹妹的态度,颇有些看重。且观他的意思,似乎有意将你三妹妹纳入府。就是你二弟,他也有心保荐一把,先替他谋个官职。” 汪氏这番话,全然出乎了展宁的意料。 她没想到,这展颉和展欣往西山走一趟,竟然还转了运道! 说起来,钱氏和展云翔的相貌都不错,展欣继承了两人的优点,论长相虽比不得展宁,可也算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且她还有钱氏那么个娘,虽然不够钱氏机灵心眼多,但或许对付男人的功夫颇为厉害也不一定。 只是以展宁对端王严懋的印象,这位殿下素来爱惜名声,处处要占一个贤字,平素与端王妃之间,也总是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这一眼钟情,为美色所惑的事,似乎不该是这位能做下的事? 难不成端王严懋,臻与钱氏等人有些不为人知的纠葛? 展宁想着,心中暗暗记下了一笔,面上仍旧带笑,拢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与汪氏道:“竟是这样吗?若是端王殿下看中了三妹妹,将她记在母亲名下,将来她在王府之中立住脚,也不至于在身份上吃了亏。只是……” 说到这,展宁语气一顿,显得有些担忧。 汪氏道:“只是什么?臻儿,你我祖孙之间,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展宁眉间带着几分迟疑,“只是钱姨娘去得突然,二弟和三妹妹被祖母送去西山,又骤然失了生母,我担心他们心中有怨。” 聪明人之间,说话一向点到为止。 汪氏那般九转玲珑心肠,自然瞬间了然。 展颉和展欣的性情摆在那,都是让展云翔和钱氏骄纵坏了的,占着别人的好处时只觉理所应当,若是别人打了他们的脸,只怕没有轻易忘记的可能。 汪氏之前对钱氏母子等人使那般的雷霆手段,又活活逼死了钱氏,此刻即便怀柔,恐怕展颉兄妹也不会领情。到时候展欣、展颉借着端王立住了脚跟,若是反咬一口,汪氏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些计量,汪氏原本心中就有,再得展宁一点,更加生了犹豫。她想了一阵,道:“你的担心也对。反而二小姐的婚事已有眉目,干脆就照原本的计划,先将她的事情定下。至于你三妹妹,咱们且观一观她的性情再作打算。” 汪氏说话之时,眉心皱起了一个川字。 她还有些意思没说出来。 展颉、展欣若是学机灵了,她不介意前嫌尽弃抬他们一把,但若他们要因钱氏的事,想攀着端王殿下这根高枝跟她使坏,那她就得先下手为强了。 展宁与汪氏一番谈话,好歹将老夫人的心思控在了对自己有利的范围。之后,她又与汪氏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去了张氏那里。 张氏接连几日不曾见到她,心中已然担心不已。她不是汪氏,知道展宁实则是个女儿家,心里的顾忌便要多得多。又接连得了严恪和严豫的人来送信,难免对展宁与这两人的关系有了想法。如今见到展宁,忙遣走下人,将展宁拉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通。 展宁肩上的伤,养得好也要月余才能完全康复,此时被张氏牵动左臂,当即一阵抽疼。她不敢让张氏知道自己被刺杀一事,怕张氏担心,便强忍了痛不让张氏瞧出来,只顺口道是无事,想要躲开张氏的查看。 却不想她这般态度,越发惹得张氏担心,母女拉扯之间,她原本高高束起的衣领被拉开些,竟然露出雪白颈项上严豫留下的几个暧昧红痕来。 张氏是过来人,一瞧便知道那是什么痕迹,手当即一抖,心中冒出些可怕的猜想,眼前也有些发晕。她死死抓了展宁的手,颤声道:“宁儿,你脖子上是什么痕迹?” 展宁的手反射性地抚上自己的脖子。 那夜严豫那般疯狂,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无数,她已经小心遮掩起来,不料还是被张氏发现。她正准备拿话搪塞,张氏却突然发了狠,猛地扯起她的衣服来,想要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展宁哪敢让张氏瞧? 而张氏少见的发狠态度,也让她心头大骇。 上一世,张氏的病情突然加重,就是自己和严豫之间的事情被她知晓导致的。 在张氏心目中,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连贞洁都没了,被迫沦为男人的禁/脔,那是生不如死的事情。张氏心疼她,却也怪她当初冒险走上李代桃僵这条路。 想起当初张氏看着她时,那心疼又哀默的目光,展宁决计不想再瞧见。于是她猛地推开了张氏的手,“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若让人撞见可怎么办?” 展宁的避讳,落在张氏眼里,更证实了她那些可怕的揣测。张氏一张脸发白,嘴唇索索颤抖,好半晌才找着声音,“宁儿,那人是谁?是汝阳王世子……还是睿王爷?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张氏说到后面,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拔高。 展宁心头也有些慌乱,正心急该如何把张氏这关搪塞过去,门外却响起了秦思的声音。 “夫人,大公子,老夫人让人来请。” 屋里没有人应声。 张氏死死盯着展宁,想要把她所有隐藏的秘密都看穿。展宁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借口,又被自己否定掉,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秦思不禁又问了一遍。 展宁这才扬声应了一句,“什么事?” 她才从汪氏那里过来,这才多会工夫,怎么又让人来请了?还连同张氏一起,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却不想秦思应道:“睿王爷府上送来一个人,指名是给大公子您的。老夫人不好处置,让您和夫人都过去一趟。” 秦思这话,让展宁一颗心突突地往下沉。严豫才离开侯府多久,从哪又找个人送过来,是想做什么?! 而张氏闻言,抓着她手臂的手一紧,一双眼里光芒亮得吓人,“是睿王爷做的?!” 展宁只觉头疼无比,心里将严豫又恨上了几分。她深吸口气,忍着头疼与张氏低声道:“母亲,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眼下祖母那还在等着,你留在房中,我去去就回。回来后,我会仔细同你解释。” 张氏的视线像要望进她心里面,好一阵,展宁才听她开了口。 “不行,我和你一道去。” 第四十九章 严豫送过来的人,是个十*岁的女孩子,身量挺高,穿了一身深色衣衫,打扮素净,眉目间还带着些许勃勃英气。瞧起来,不太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子。 因人是点名送给展宁的,汪氏不好随意处置,同时她也不大明白,睿王爷何以送这么个人给展宁? 这十*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长相又只能算端正,往展宁跟前一站,只怕立马被衬得给烧火丫头似的。 所以这姑娘,决计不是送来给展宁做红袖添香用的。 可若只是个寻常的使唤丫头,费得着让睿王爷点名送过来吗?靖宁侯府还不至于缺这一两个下人。 汪氏难得地犯起了嘀咕,索性便让人去请了展宁母女来,一来瞧瞧睿王爷送这姑娘来的目的,二来也想摸一摸,展宁与严豫的交情深浅。 又因人送来的时候,恰巧被原本要出门的展颉给撞见了,展颉心里同样好奇,便临时改了行程,找了借口与汪氏一道在前院侧厅等着。 所以展宁与张氏去到前院侧厅时,汪氏便在厅中上首坐着,展颉坐在她右手边。而严豫送来那姑娘,则安安静静地站在下方,态度不卑不亢,坦坦然然地受着汪氏和展颉的打量。 展宁一看那姑娘,眼皮不由微微跳了两下。 这个人,倒是个认识的。 上一世的时候,她曾在严豫身边见过她,名字好像叫怀素,是严豫的暗卫之一。 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严豫送怀素来的目的便一目了然。无非是为着前几日展宁遇见的那场刺杀,给她派个护卫在身边跟着。至于这护卫还兼不兼间谍的作用,那就只有严豫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睿王爷派你来的?” 展宁心中虽然知道对方的底细,可在汪氏等人面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她装作不知情地问起了对方的来历。 怀素得展宁问起,未先回话,倒是两步走到展宁跟前,单膝与展宁跪下,双手将一个小檀木盒子托起。 她这般郑重其事,展宁倒也不好不接。但等她接了盒子,打开来一看,却又愣了一下。 那盒子里装着的,却是一张契书。契书的内容,自然是关于怀素的。 暗卫与寻常奴仆不同,与主人家签下的,是生死之契。展宁得这一纸契约在手,同样也就将怀素的生死握在手。严豫来这一出,大概是怕她怀疑他的居心,不愿收下怀素吧? 可即便如此,这个人,展宁仍是不想要的。 她信不过严豫。 展宁合上盒子,将契书交还给怀素,清声道:“睿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人也好,东西也好,我都不能收,你且回去吧。” 严豫一贯不由人忤逆,他吩咐的事情,怀素没有办到,哪里肯起身?她依旧跪在展宁面前,道:“王爷让怀素转告公子,人既已送出,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让公子不必担心。” 奈何展宁的态度十分坚持,“你且回去,我自会向睿王爷解释。” 怀素见她如此,神色微微一动,收了盒子站起身,却是出乎意料地到了汪氏跟前,转而给汪氏跪下。她与汪氏道:“奴婢名唤怀素,粗通医理,奉了睿王爷之命,前来伺候展大公子,替大公子调理身体。王爷有命,若是大公子不肯收下奴婢,便让奴婢自绝于此。还请老夫人慈悲,救奴婢一命。” 怀素这番举动,让展宁眉头深深拧起。严豫这是料到她不肯收人,竟然把主意打到汪氏头上,强逼着她点头吗? 可他这么做,落在汪氏和张氏心中,会生出什么样的怀疑?特别是在已生了疑心的张氏面前,让她如何圆场? 展宁心头恼恨,目光往汪氏、张氏并展颉面上一扫,见几人面色虽各自不一,但都现了怀疑之色。 汪氏那是纯粹的摸不着头脑。瞧这情形,睿王爷送了这么个人来,倒是在求着展宁收下?这和她平素知晓的睿王爷的行事作风,似乎差得太多?自己这个孙子,和睿王爷之间,到底是什么交情,值得对方如此? 不过即便心中疑惑,汪氏也同样担心,怀素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展宁还不将人收下,难免会将严豫得罪狠了。靖宁侯府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去得罪一个深受倚重的皇子。反正横竖不过是个丫头,收着再做打算也好。 “怀素是吧?你且先起来。大公子不过是觉得王爷心意过重,不敢接受而已。不过王爷既然有心,侯府若再三推拒,也就显得不知礼数了。这样,你先留在大公子的安澜院伺候着,至于具体差使,到时候让大公子身边的大丫鬟瑛儿与你交代。” 汪氏这是代展宁表了态。 展宁碍着祖母的面子与权威,倒也不能当场反驳。 张氏在一旁瞧着,脸色却是青白交加。她原本就对严豫有怀疑,现在又闹了怀素这一出,便越发肯定展宁脖子上的痕迹,与严豫脱不了干系。只是严豫既然知晓了女儿的身份,又轻薄了她,这会却眼巴巴送人过来,是为着什么?还调理身体……莫不成,展宁已经是严豫的人?! 汪氏与张氏,一者是疑惑,一者是担心。至于展颉,那心思就来得简单多了,单纯是好奇之后,开始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中伤展宁。 展颉原本被展云翔捧得过高,一直太把自己当回事,总想着压展宁一头,将来承袭爵位。可这段日子以来,他却接连受挫,先是看中的美人未能抱入怀,反倒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接着又被展云翔厌弃,送往西山云栖寺禁足,就连生母钱氏也突然暴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整个人的性情都变得阴郁暴戾。在云栖寺的那段日子,他心里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要扳回一局,将曾经受过的罪,一一报复在展宁身上。不……不仅仅是展宁,还有汪氏、张氏等人,所有对不起他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钱氏留下的东西,与那个人的到来,让他有了扭转局势的依仗! 眼下,汪氏话音方落,展颉便冷冷哼笑了一声,有些阴阳怪气地道:“祖母说得是,既然睿王爷一番心思送了人来,大哥何不坦然收着?说起来,睿王爷年纪也不算小,可至今尚未娶妃,听说连侍妾也没两个,该不是……”展颉说着,目光往展宁身上上下一扫,带着几分恶意道:“仔细瞧大哥的模样,倒比府里几个妹妹生得还好。睿王爷的心意,大哥也是当得起的。” 展颉这话说的暧昧,竟是暗指严豫有龙阳之好,对展宁怀有别样心思。 他这番话在汪氏听来,当真是混账又大胆!严豫堂堂皇子,岂是他能随意污蔑的?汪氏当即便冷了脸,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展颉对汪氏的呵斥并不如何在意,他冷冷一笑起身,“祖母,这戏我也看够了,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出门一趟,去端王殿下府上拜会,请恕孙儿先告辞!” 他说罢,径自起身走了出去。 汪氏在座上见了,直气得手发抖。展颉这番举动,完全是仗着攀上了端王严懋,全然没将她放在眼里。 可气过之后,对于展颉说的混话,她仔细一想,又隐隐有了几分心惊胆战。 严豫今日的举止,的确有几分放□段的刻意讨好,而展宁对此的态度,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有些推拒。莫不成,真是展颉说的那样? 汪氏想得心惊,一时间倒不愿再往深处寻思,且怀素还在这里,对方毕竟是严豫的人,有些混账话,她可不想传到严豫耳朵里。于是,汪氏抬手揉了揉额头,有些头疼地与展宁道:“臻儿,你二弟说的混账话,别放在心上。这姑娘既然睿王爷送来了,你便先收着,旁的事以后再说。不过她所说的调理身体是怎么回事?你身体有什么问题?” 汪氏避而未谈,展宁却已料到,严豫为了逼她收人,这事做得突兀,展颉那番混账话,定然让汪氏起了疑心。不过比起汪氏,她眼下更头疼的,是如何与张氏解释。 因此,汪氏既然未追问,展宁也就避重就轻地道:“今年开春那一场病,留下了病根。前几日在署中,事情过多,不巧晕过一次,让睿王殿下撞见。他道是身边有懂医理的下人,要送一个与我。我本不敢承这份礼,不料今日人就送过来了。” 汪氏听完没再多问,只让展宁自己注意身子,又让她务必唤大夫再来瞧瞧,便作了罢,让展宁带了怀素下去安置。 张氏此时满心想的都是展宁与严豫之间的事,如今得了空,也赶紧与汪氏告辞,要与展宁一道出去。 汪氏摆摆手让她退下,待几人的身影看不见,她才卸了面上原本的和柔表情,露出些许阴霾神色来。 自己的孙儿能与睿王爷交好那是好事,但若是以那样的关系……却是个不能忽视的问题了! 被严豫强逼着收了人,展宁心情很是不好。而她前出了偏厅,后脚张氏便追了上来,要展宁随她回房。 展宁知道她要问什么,虽然头疼,也只得随手指了旁边一个小丫头,让那小丫头带怀素回安澜院,暂时交给瑛儿安置,自己则随张氏去了张氏的住处。 遣走了下人,母女两人进到内间,将门一关,张氏有些脱力地往软榻上一坐,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寒,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展宁,好一阵后艰难地开了口,“宁儿,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子……是不是已经让睿王爷……占了?这几日你没有回府……可是在他那里?他送这么个人来,又是什么意思?”说到这,张氏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子,拽过展宁的手,握得死死得,就像握住了一丝救命稻草,“他打算怎么安顿你?若他愿意对你负责娶了你……他是王爷,你现在的身份他应该有办法解决……” 展宁因张氏的问话浑身一震,她倒未曾料及,张氏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些上面。她更没想到,张氏会寄望她借严豫的庇护,脱离现在的尴尬境地。 可转念一想,对于张氏而言,这样的猜想,才能让她心里好过一点吧?自己的女儿,身上带着别的男人留下的暧昧痕迹,若是对方对她上心,愿意对她负责,在张氏看来,恐怕就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展宁的手指指甲往掌心重重一掐,自己身上的痕迹,若张氏执意要看,那是掩盖不过去的,若是要让她放心,顺着张氏这个荒唐的想法蒙混过去,可能性倒大一些。 犹豫了一阵后,展宁坐到了张氏的身旁,反握住张氏的手,显得有些难堪地道:“母亲在胡说些什么,我与睿王爷之间是清清白白的。那些痕迹……只是……” 张氏着急,“只是什么?” 展宁心头一阵阵冷嘲,那一晚的惨烈,与上一世的诸多景象叠加在一起,让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难堪屈辱多一些,还是无奈痛恨多一些。但不管怎样,接下来那些荒唐的谎言,她还得继续下去。她装作不好意思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只避开道:“只是……他一时情难自禁,但再未做别的出格的事情。他想要替我重新伪造一个身份,以便迎娶我,但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张氏握着展宁的手收紧了些,追问道:“真的?可是他送来的那个怀素,你为什么不肯收?” 第五十章 对于自己与严豫之间那些纠葛,以及自己遭人刺杀一事,展宁都不愿让张氏知晓。 一来是因为重生一事太过荒谬,她根本无法说出口。 二来则是因为张氏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帮上她的忙,反而平添烦恼。 张氏的身体本就不好,展宁并不需要她替自己遮风挡雨,她需要的,只是张氏生活得好好的。 张氏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只要张氏在,哪怕脚下满是荆棘,她的一颗心,也能有寄托之处。 所以,为了平息张氏的疑惑和担忧,展宁只能编造了更多的谎话,来圆之前的谎。 “我与睿王爷相识,是在去年夏末那场意外之后。当时帮了我的人,便是他……” 情急之中编造出来的故事,展宁自己说着都感到可笑。 在她的故事里,严豫与她,倒是由救命之恩衍生出的一段感情。 他对她有意,她李代桃僵作为展臻以来,也得了他不少帮助。只是她心中对林辉白尚未忘情,也觉得自己现在这般处境,与严豫之间绝无可能,所以不愿与严豫相交过深。 之前那几日,她本来真是在工部忙着公事。但严豫因她总避着他,着了恼,到工部堵了她,强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别院。 她本就不是和柔的性子,一来二去与严豫起了争执,她脖子上那些痕迹,也是严豫气恼之下留下的。 她当时羞愤难当,加上前些日子劳累,不免气昏了过去。严豫也因此吓着了,没有再对她做下出格之事。 “我心中气他冒犯了我,自然不愿收下他送来的人。且他身为皇子,婚事哪能由他说了算?就算他想替我觅一个新身份,娶我为妻,其中坎坷艰难,也绝不不会少。不过母亲你不必担心,我自会与他说清楚,像那日那样的事情,也绝不会再有。” 张氏听了展宁的话,想想前些日子严豫亲自上门来寻的情形,以及今日他送怀素来的用意,对展宁的解释已信了八分。 只是即便如此,她仍然忧心忡忡,“我也听说过这位睿王爷的性情,他若对你中意,又岂会轻易罢手?而且……”话至此,张氏目光略略一闪,道:“而且如今钱姨娘已过世,你也不必担心我在府中受了委屈。若睿王爷真对你有心,你便借了他的助力,从现在这个泥潭里跳出来吧。即便只能做个侧室,但天家与别处不同,他只要宠着你,你的日子……总会比现在好过的。宁儿,你毕竟是个女儿家,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啊!” 张氏一番话说来,到最后已带了哽咽。展宁听得心里微微发酸。展颉今日仗着端王撑腰的嚣张的模样张氏并非没看见,她却为着让自己安心,睁着眼睛说出她不会在府中受委屈的话来。 张氏固然是为着她好,可首先她这一番解释是假的不说,即便是真的,她也不可能去做严豫的侧室。 但这个节骨眼下,为了宽张氏的心,展宁没有与张氏分说,只装作有所意动,沉思了一阵后道:“母亲说的话,我会再考虑。不过江南雨季将至,近些日子,我会随汝阳王世子往江南巡水。这一次出去,短则一两月,长的话恐怕得花上三五月。如今二弟和三妹妹回了府,他俩本就是骄纵性子,这次又救了端王世子,只怕还会得劲些。我不在这段时间,母亲不如去养心庵小住一段时间?” 展宁前往江南,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张氏。 如今展颉与展欣回来得突然,她恐怕没几日就得动身启程,一时间还找不到时间对付这对兄妹。而自己前些日子才遭了暗算,她不在燕京这段时间,留张氏独自在侯府之中,她总觉得不妥当。 梁朝尚佛,皇室之中也有不少信佛之人。这养心庵就在燕京郊外,据她所知,昌盛长公主每年夏季都会去养心庵小住一段日子。张氏这段时间住到养心庵去,倒比在侯府呆着让人放心。 刚巧严豫送来的这个怀素,她放在身边碍手碍脚,不如让她去跟着张氏。她会医理,可以替张氏调理身体,又懂武功,有她在,总不会让张氏被人欺了去。 展宁与张氏一番谈话,总算将事情暂时蒙混了过去。 至于展宁让她去养心庵小住的提议,她也没有拒绝。她本就是信佛的人,展宁不在府中,她去养心庵住一段时间,远比在侯府里看着展云翔和展颉那对兄妹来得舒心。 安抚好张氏,展宁回安澜院简单收拾了下,见时辰不算晚,便又动身准备往工部走一趟。 她接连耽搁了几日,虽然严豫替她向工部告了假,但严恪那本就对她有些成见,她还想借着严恪的手在江南治水上做些文章,可不能让自己在严恪心目中的认可度越发低下去。 怀素本就是严豫送过来给展宁当贴身护卫的,眼见展宁要出门,忙主动要跟着去。 展宁已经想好了安置她的办法,临行之前这短短一段日子,倒也不怕她跟着,于是便没拒绝,点头同意。 好在怀素到底是严豫身边呆过的人,还算知情识趣。她将展宁安然护送到工部门口,不待展宁发话,便自己寻了空在附近等候,并没有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展宁进了工部官署,先回了都水司一趟,之后便去见了严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展宁隐约觉得,三日不见,严恪对她的态度,倒比三日前还多了些微妙的不喜。 不过严恪这种严正的性子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公是公,私是私,他个人对展宁的观感,并不影响他对展宁这个人能力的看法。 “你来得正巧,我才与睿王爷商议过,准备十日内动身前往江南。你且将这次巡水的路线拟一拟,送来给我过目。” 展宁闻言眉头一皱,“睿王爷也要前去?”这件事,她怎么没有听严豫提起? 而严恪见她意外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他将眉微微一挑,带着几分疑惑并几分嘲意,“你与睿王爷一块呆了这么些天,还不知道他也要去江南?他一向对水利之事没兴趣,此次突然主动向圣上请旨前往,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严恪这番话,让展宁不觉一怔。即是因为严豫也要前往江南的意外,更是因为严恪话中明显的嘲意。 可她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日她明明是被严恪救下,送往刘大夫那里,可一睁眼,见到的人却是严豫。不管严豫是怎么来的,严豫在严恪面前,必定表现出了什么。 严恪只怕是误会了她与严豫之间的关系。 “世子只怕有些误会。睿王爷请旨前往江南一事我并不知情,他也绝非是为了照拂我。” 严恪抬眼看了展宁一眼。展宁一番话说得坦然,可严恪并不如何相信。他与严豫关系虽不亲密,但毕竟是堂兄弟,对严豫的性情还是了解的。严豫那样的人,从不做无意义无目的的事情。且那晚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分明就对展宁很在意。 “你不必与我解释,我对你与睿王爷的私事并不关心。而且你若有空与我说这些,不如想想你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劝一劝辉白,别在不必要的人和事上耗费心思。时间紧迫,你且下去吧,尽快拟好行程送来给我过目。” 严恪的态度已经非常明了,展宁身为下属,也不好继续呆着自讨没趣。因此她只微微一笑,应了声是,便从容退了出去。 严恪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脑海中浮出那日马车之上,她一脸苍白摇摇欲坠,却又倔强忍耐的表情,心里头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好似还未遇见过展宁这样的女子。生了一张极好的相貌,瞧起来赏心悦目,内里却与脸不相衬,不仅薄情淡漠,而且诸多算计,明明有着未婚夫,还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可就是这样不堪的内里,却有一副荣宠不惊的性子,从容淡然。还有她身上那柔弱又坚韧的矛盾存在,总会让他不自觉想到那画卷之上的女子。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怎么会有那般相似的神情? 展宁拟好前往江南巡水的路线,送到严恪处后,见时辰已经不早,便起身回了靖宁侯府。 她在回安澜院的路上,与展颉撞了个正着。 展颉之前说是去端王府上拜会,眼下却面带红潮,脚步不稳,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味,一瞧便喝了不少酒。 展宁暂不想理会他,带着怀素准备直接越过他离开,不料展颉却刻意拦了上来。 大概是喝了酒,展颉行事比白日还放荡无形一些,竟然一把排上了展宁的肩膀,“瞧瞧,睿王爷送来的人,大哥不是才说不要,可这转眼就在身边带着了?不过睿王爷也真不大方,要送就送个出色些的,这丫头的长相,连我房里的粗使丫头都不如,也不怕碍了大哥的眼。” 展宁不耐地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二弟,谨言慎行。” 展颉闻言呵呵一笑,“大哥在睿王爷面前,也是这副清高模样?莫不是睿王爷就好这个性子的?” 展颉这话实在说得混账,且又刚好踩到了展宁的痛处。严豫当初对她使的百般手段,不就是要磨掉她一身的刺,敲断她每一寸傲骨? 展宁面色冷寒,转眼看了怀素一眼,“狠狠抽他两个嘴巴。”然后便扔下展颉,径自离去。 展颉听了她的话,一股火气直冲头脑,伸手就要去拽展宁,嘴里边道:“怎么,之前那小兔崽子送去了汝阳王府,现在带着这么个丫头,也想给我好看?你别……” 展颉话没说完,伸出去的手却被一把扭住。怀素瞧起来不声不响的,手上劲道却大得很,展颉一个男人也挣不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怀素左右开弓,啪啪地甩了两个耳光。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又被怀素狠狠往地上一掼,整个人重重坐了下去。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展宁和怀素都没了影,只气得他一脚踹了旁边花树一脚,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等着!” 展颉这事对展宁而言,只是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展颉越是嚣张,她越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样得了一点劲就不知深浅的人,即便有人在背后撑着,也翻不出大浪花来。 而且展颉越是混账,以汪氏的性情,只怕越是看不下去。她很希望汪氏在自己之前,先给展颉一点苦头。 可展宁也没料到,第二日一大早,展颉便带了人在她的院子里闹腾起来。 展颉似乎是怒到了极致,展宁人在内室,都听得见他在院子里的咆哮骂声。 “展臻,你给我滚出来!今天这事,你无论如何得给个说法!” 展宁听得皱眉,吩咐身边的瑛儿道:“你出去看看,二公子在乱吠些什么?另外让人去请祖母过来。” 瑛儿得了命令下去,没一会便匆匆回来复命。她的神情很是古怪,似乎又是惊讶,又在强忍笑,连脸都憋红了。 展宁瞧得奇怪,不由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这副表情?” 瑛儿尚未说话,先噗地笑了一声,可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好,忙强收了面上笑意,正经道:“二公子昨晚被人作弄了,他怪是大公子你做下的,非要向你讨个说法。” 展宁问道:“怎么个作弄法?值得他闹成这样?” 瑛儿听她问起,眼睛弯了弯,小声在展宁耳边说了几句。 展宁一听,不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跟我去看看。” 第五十一章 展宁和瑛儿去到院子里的时候,展颉正带着人在院子里拿东西撒气。 院子里石桌倾倒,展宁平日颇爱的那一丛藤花架子也被打翻在地,花叶惨乱,一片狼藉。 展宁院里的几个丫鬟和妈妈上去拦,展颉抬脚便踹翻了两个。他是主子,怀素恰巧也不在,展宁院里的其余下人不是严川,没有还手的胆子。而展颉折腾完了东西,还不解气,便又拿展宁院里的人动手。他一把揪了白妈妈的领子,甩手便是一个耳光子过去,边低吼道:“去把展臻给我叫出来!不然今天我拆了你的老骨头!” 展颉这般行事太过无法无天,展宁瞧得心火陡起,不然冷声喝道:“住手!展颉,这是我的地方,容不得你放肆!” 展颉本是背对着展宁的,他听见展宁的声音,一把推开了白妈妈,转过身来恶狠狠看着展臻,面色阴寒,目光怨毒,瞧那表情,似乎恨不得把展宁撕成碎片。 而展宁看着展颉那张脸,虽然已得瑛儿告知,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作弄展颉这人,实在有些恶意。竟然将展颉的全部眉毛和右半边头发剃了个精光。展颉虽然带了帽子,又用炭笔画过眉毛,可终究遮掩不完,那模样瞧起来,仍然滑稽得不行。 “二弟这副形容是怎么回事?须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荒唐做派,不怕父亲和祖母生气吗?” 因展颉这次回来后行事益发乖张,展宁也懒得与他客气。她面上挂着几分讥嘲,出口便给展颉扣了个行径荒诞的罪过。 而展颉昨夜借酒向展宁寻衅,却在怀素手底下吃了亏。他带着一肚子火气回了自个住处,拿气发落了底下一干下人一通,之后挨不住酒意,早早睡了过去。睡到半夜,他隐约觉得头皮发痒,但当时睡得懵懂,他也没当回事。不曾想这一早醒来,往铜镜面前一站,却惊得他险些踹翻了铜镜。 他的一双眉毛,和右半边头发,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而惊讶过后,看着光秃秃的眉毛和青幽幽的半面头皮,他只觉心头一股怒火翻江倒海,冲得他差点晕了过去。 近日端王严懋已许了他,会出面保荐他为官。他正为这事得意,谁料竟然出了这种糟心事! 要知道,这做官不仅讲究才学,讲究出身,还讲究仪容,才学品貌,都是考较人的条件。自己现在这幅模样,他连出门见人都觉得羞愧,还能去朝堂之上丢脸? 展颉心中直觉此事与展宁有关,于是草草掩饰过后,便带着人过来找展宁要个说法。 眼下见了展宁,再被对方一方嘲讽,展颉一双眼当即便红了,怒气冲冲朝展宁冲了过去,“你别给我装糊涂,这府里除了你,谁会对我做这样的事!今天你必须给我给说法!” 展颉嘴上吼着,手上还想去揪展宁的衣领。展宁退开一步,避过他的手。而瑛儿知道自家小姐的秘密,也不敢让展颉近展宁的身,接着便挡在了展颉的面前。 “二公子,有话好好说。大公子可是你大哥,你怎么能同他动手。” “滚开!” 展颉正在气头上,哪会把瑛儿放在眼里,只抬手抽了瑛儿一耳光,一把将人推翻在地,便又要朝展宁动手。 展颉曾学过些拳脚功夫,真要动起手来,展宁绝非他的对手。瑛儿见状大急,边爬起身又要去拦,便向旁边吓傻了的白妈妈等人喊到:“你们傻站着做什么,快去拦住二公子!” 瑛儿着急,却意外地见展宁面上却没有丝毫慌乱之色,正担心,突听一阵异响,接着便见身后一只青色瓷碗飞了过来,砰地砸到了展颉伸向展宁的手臂上。 瓷碗之中装的是滚烫的汤药,展颉被烫得惨叫一声,一下子捂住了右臂。 瑛儿回过头去,只见一大早不见人影的怀素手里拿着一个木制托盘,面色沉冷地站在院门口。 怀素露了这一手,倒把院子里的人都镇住了。展颉身边跟着的下人见展颉吃了亏,忙过去查看,可刚一碰展颉的手臂,展颉便一阵惨叫。 除了烫伤以外,怀素刚刚那只汤碗,竟然砸断了他的手臂骨! “展臻,你欺人太甚!” 展颉一双眼赤红,眼底血浪翻腾,满是恨意。 展宁嘴角微勾,不疾不徐道:“二弟与我动手,我的下人不过拦了一拦,怎么成了我欺人太甚?祖母当日送二弟去西山云栖寺,是让二弟去修身养性的,怎么你这一趟回来,性情倒比去之前还要浮躁。你也太辜负祖母的一番苦心了。” 展宁一提西山这茬,展颉心头的恨意更甚。原本他是展云翔的心头宝,可不知怎么的,展云翔突然对他态度大转,将他送去西山不说,连生母也在这期间丢了性命。他认定展宁在其中动了手脚,也因此恨毒了汪氏。此时闻言,气怒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 “什么苦心!她不过就是护着你,想要我和欣儿也跟我娘一样,不得好死罢了!”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展颉一席话说得咬牙切齿,话中对汪氏的怨毒之意十分明显。可他却不料,自己话才落音,便听身后一声怒喝。 他回过头去,只见汪氏正让赵嬷嬷虚扶着,站在安澜院门口,双目含怒看着展颉。而汪氏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多日未见的严川。 安澜院内,花架倾倒,桌椅凌乱,怀素砸出去的汤碗碎裂,褐色药汁洒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虽然展颉形容奇怪,手臂也受了伤,但展宁身边的几个下人个个挨了打,白妈妈和瑛儿脸上的巴掌印明显无比,再加上汪氏等人来时两人的一番言语,今日的是非是谁挑头,不用问便一目了然。 严川关心展宁,先一步入了院子,赶到展宁身旁,小心打量她一阵,担心道:“你没事吧?” 展宁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而汪氏没去问展颉眉毛和头发的事情,手中拐杖先重重一敲青石地面,“二公子这一大早的,到你大哥院里撒野,还口出恶言。今天若不能给出个解释,休怪家法无情!” 汪氏心中对展颉有怒,难免有偏帮。展颉本就不服她,闻言冷笑一声,道:“祖母偏心展臻也偏心得没边了。我不过动了这院里的死物和几个下人罢了,祖母便要家法伺候。可展臻支使手下人与我动手,还将我弄成这副形容,怎么不见祖母责问他半句?” 前靖宁侯过世之后,汪氏掌管侯府这些年,还没被人这么忤逆过。如此被展颉的态度气得手微微发抖,她目光冰冷往展颉头皮和眉毛上一扫,眼中现出些厌恶之意,“你的意思是,你这副鬼样子是你大哥做得?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我既然敢来找他讨个说法,当然就有!只是祖母是不是会秉公处理,不偏帮展臻,孙儿就不知道了!” 汪氏被展颉的话气得恨不得一拐杖敲死这混账,但当着满屋子人和严川的面,却不得不压着气,带着赵嬷嬷和一干下人缓步进了院。 展宁给瑛儿使了个眼色,瑛儿赶紧带了两个丫鬟进屋,搬了椅子出来。 汪氏便在院中坐了,与展颉道:“你将证据拿出来!若真是你大哥做的,我便让他给你一个说法。但若是你无故污蔑你大哥,来此撒野,今天我绝饶不了你!” 展颉冷笑,伸手指了跟在他身边一个下人,“王安,去,把东西拿出来!” 那下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呈到汪氏面前,边道:“二公子昨儿个歇下时还好好的,可一觉醒来,头发和眉毛都被人剃了。贼人来无影去无踪,却不小心在二公子房里掉下了这东西。” 院中众人听了这话,视线都往那物事上扫去。看过之后,各人面色不一,但目光全都齐刷刷地转到了怀素身上。 只因那件物事是个绣荷包,而荷包之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素字。且刚才怀素露那一手,明显是个会功夫的! 汪氏见状眉头也是一皱,她抬眼望了望展宁,却见展宁嘴角含笑,并无半丝慌乱之意。汪氏便收了心头怀疑,向展颉道:“这一个荷包,不过绣了个字,并不能证明就是你大哥身边的人所有,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展颉对汪氏的态度并不意外,他冷笑着又扫了自己院里另一个丫鬟一眼,“芳桃,把你昨晚瞧见的说说!” 那芳桃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模样生得白净,瞧起来有些怯弱弱的模样。得展颉点了名,她上前朝汪氏福了一礼,又小心翼翼瞧了一旁的展宁和怀素一眼,道:“禀老夫人的话,奴婢是二公子院里伺候的丫鬟。昨晚奴婢值夜,半夜里听到院里有些动静,奇怪出去看了一眼,却见到一个黑影从二公子房里出来。那黑影动作很快,奴婢揉了揉眼又不见了,便以为是自己看差了眼。结果今天一早,知道二公子房里出了事,才知自己没看错。” 展颉这一出,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汪氏目光不着痕迹往展宁身上一扫,见展宁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又道:“哦,那你可瞧出对方是谁?” 芳桃得了汪氏问话,目光怯怯往怀素身上一扫,细声细气回道:“瞧那身形,是大公子身边的怀素姑娘。” 第五十二章 芳桃一口咬出怀素的时候,汪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而展宁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到今时今日,她竟然有些同情钱氏。 钱氏固然心思歹毒,吃相难看,可好歹还不算蠢,临死还能给自己那一双儿女留条后路。 但钱氏恐怕没料到,自己那个儿子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蠢到没边,连打狗需看主人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 他展颉只记得怀素抽了他的耳光,记得怀素是她身边的人,可他倒忘了,怀素是严豫点名送给她的,就算契书在她手上,怀素也是严豫的人。 而且怀素今日露这一手,已经表明,她的身份,并不只是个简单的丫头。别说他展颉没有随意处置怀素的本事,就是汪氏发落起来,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打了严豫的脸。 展颉今日若是攀咬她身边别的人,或许还有几分意思,但对上怀素,他在汪氏心里就输了先机。 展宁这会连看展颉蹦跶的闲心都没了,刚巧她离京在即,正愁没时间找展颉动手,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她今日索性快刀斩乱麻,先成全了他! “臻儿,这事你怎么说?” 怀素是展宁的人,却不是侯府的人,汪氏自然将问题踢给了展宁。 展宁面上带笑,缓步走到那叫芳桃的小丫头面前,问道:“我问你,昨夜你可瞧清楚,从二公子房里出来的人,是怀素?” 展宁笑得温和,面貌又生得好,芳桃被她那双如青山秀水般明澈的眼一望,竟然怔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暗暗一瞅旁边的展颉,只见二公子目光阴鸷,一张脸沉得都快滴下水来。她心头一惊,赶紧挪开眼,低声道:“回大公子的话,瞧那身形,的确是怀素姑娘。” 展宁又问:“那我再问你,昨夜月色如何?” “月色?”展宁问得跳跃,芳桃心里叮咚一下,莫名有点不安,踌躇一阵后道:“昨夜没有月亮。” “那你听见动静,起身查看之时可曾掌灯?” 芳桃心里越发不安,但转念想想,黑夜之中,自己点灯必然会被发现,于是也就摇了摇头,道:“奴婢没有点灯。” 芳桃生怕展宁还要问些什么,不想展宁却弃了她,走到汪氏面前,与汪氏道:“祖母,可否允许孙儿瞧一瞧那只荷包?” 其实展宁方才这一番问话,院子里但凡心思通透些的,略一思衬,都有些醒过味来。 汪氏熟知内宅争斗之术,更是瞬间了悟。展宁这一说,她便点点头,让赵嬷嬷将绣了素字的绣荷包呈给展宁,“你尽管瞧。”之后还冷冷瞥了展颉一眼。 展宁将那绣荷包拿到手,细细瞧了两眼,便递给了怀素,“这可是你的东西?” 怀素被人当众指认,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态度坦然道:“不是奴婢的东西。” 展宁继续道:“那昨夜戏弄二少爷之事,可是你做下的?” 怀素否认,“奴婢昨晚未曾离开过安澜院。” “何人可作证?” “奴婢与云夏共住一屋,昨晚奴婢是否出过院子,云夏必然是清楚的。” 展宁与怀素一问一答,展颉在旁边听了,当即冷笑着道,“展臻你别装模作样,这年头做贼的,难道还会自个承认不成?至于作证,你院子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是照你的吩咐,谁肯信?” 展颉目光阴鸷,盯着展宁的模样,仿佛毒蛇一般,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咬上一口。展宁有些轻鄙地瞧他一眼,就了他的话反唇相讥道:“照二弟的说法,王安也好,芳桃也好,他们都是你院子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也都由着你的吩咐,他们指认芳桃,那也不可信了?” “展臻,你这是胡搅蛮缠!我手上可有证据!” “证据?”展宁轻蔑一下,一扬手,将那绣荷包直接扔到了展颉面前,“你好好瞧瞧你这证据,这荷包明显是个旧物,可上面绣的那个素字,却是新绣上去的,这东西我都能瞧出古怪来!你若是不肯认,我们便在府里随便唤个绣娘来瞧瞧!” 展颉自然是不肯认的,但这荷包也罢,芳桃的证词也罢,其实都是他临时编造的。 他虽然认定事情是展宁做下的,可手上并没有任何证据。他只是一时气冲头脑,咽不下这口气,才想了这么个损招。谁曾晓,会漏洞百出? 事到如今,他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撑着,“唤便唤!而且你别忘了,芳桃可瞧见了你身边的人!” 听展颉这么说,展宁面上轻蔑笑意越深。她都快被这人蠢笑了,自己刚才问那一番话,就是严川这等心性纯善、不喜争斗之人,面上都露了恍然大悟之色,展颉却连丁点不妙都没觉察到,也不知钱氏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亏心事做太多,报应在他身上,导致他缺了脑子。 “二弟,怀素是睿王爷昨儿个才送到我身边的。她来之时,你院里可没人见着,之后她便随我出了一趟门,直至傍晚才归,我且问一问,芳桃是何时见过怀素?” 展颉死鸭子嘴硬,“都在这侯府之中出入,睿王爷点名送人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芳桃要见她一面,莫非还有难处不成?” 汪氏闻言伸手轻扶额头,她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场闹剧闹到现在,算是让她彻底认清了,钱氏把自己这个家毁得多彻底。把自己的儿子教唆得糊涂不说,连生下的孙子都是个愚蠢的。偏偏还没点自知自明,整日就蹦跶着找死! 这样愚不可及,真让他攀着端王爷,只怕到时候爬得越高,给侯府招惹的祸害就越大! 罢了,她既已在一个孙儿身上压了注,那便压得实诚些。毕竟一个聪慧知进退的,和一个狂妄不知深浅的,该选哪个,用脚也能选出来。至于睿王爷和他之间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且瞧一瞧再说,再者,她相信自己嫡孙骨子里带着那几分清高傲气,应该容不得他去做那等委身人下的龌蹉事。 汪氏正准备出言了结这场闹剧,一直在旁边的严川却先她一步插了嘴。 严川对展颉一直就没什么好观感,眼下见他又来寻展宁的麻烦,手段还来得拙劣,不由冷笑了对展颉道:“你是真蠢还是装傻?你院里那小丫鬟,昨日至多不过见了怀素一面,半夜里没有月亮,又不曾掌灯,她一眼就能瞧出,从你房里摸出来那人是怀素?这般天赋异禀,还做个小丫头,真是浪费了!” 严川说话做事少有弯弯绕绕的时候,一席话说得直接又难听,连讥带讽,差点没把展颉给噎死。 展颉还记着严川当日与他动手的仇怨,气怒之下,张口便将心里对严川平日的称呼吐了出来:“小兔崽子,你少管闲事……” 可严川如今是什么身份? 汝阳王嫡次子,当今圣上亲侄,太后亲孙,展颉这一句小兔崽子,论起真来,简直是一竿子把景帝连窝打翻,就是他自己倚着的端王严懋也没跑掉。 “混账东西,住口!” 汪氏再听不下去,这一次气得连人都唤,手中拐杖直接就往展颉身上招呼过去。她尚且不知展颉手臂已受损,一拐杖过去,刚好砸到展颉伤处,展颉不由惨呼一声,一时间痛得眼前发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汪氏也不想再听他说话,直接定了他的罪,“二公子不思往昔过错,一再算计嫡兄,如今竟然做下自损污蔑嫡兄之事,心思之恶毒,手段之卑劣,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来人,先将二公子绑去祠堂,在祖宗面前跪足三日再说!” 汪氏这一番发落,不仅定下了展颉诬陷展臻的罪过,甚至连展颉被戏弄,刮去眉毛和头发一事,都道是他自己自损。展颉这一次吃了大亏,又面临重惩,哪里甘心?手臂上的痛劲缓过之后,便高呼要找展云翔评判。 可展云翔心里扎着被带绿帽子的刺,自从钱氏过世之后,整个人一直有些提不起劲,平日酒喝得渐多,对府里的事情过问得越发少,就是端王送展颉、展欣回府,他见了一面之后,也没再过问两人。 展颉闹腾一番,自然没有人理会。汪氏因他闹得心烦,还让人堵了他的嘴,直接拖下去。 院子里好不容易清净下来,汪氏脸色讪讪,代展颉与严川赔了礼,又知严川寻展宁必定有事,便吩咐同来的下人搭把手,帮着展宁院里的人整理院子后,便带着赵嬷嬷离去。 展宁看着汪氏走远,方与严川道:“你寻我可有急事?” 严川道,“我听严恪说了些事,特地来瞧瞧你。” 展宁稍稍一愣,倒不知严恪与严川到底说了什么。但想严川主动寻上门来,一时半会怕是完不了事,而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无需避讳他,便道:“那你且等我一等,我有些事处理。”接着她一点怀素,神情严肃地道:“怀素,你与我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包包尼雅 小天使的地雷,MUA一口 第五十三章 展宁领着严川与怀素进了书房,将门一关,展宁并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便与怀素道:“怀素,二公子那件事,是你做下的,对吧?” 展宁的口吻,并非询问,而是肯定。 其实也不怪展颉上门来闹,毕竟这侯府之中,有这等本事,能不知不觉剃了展颉的眉毛和头发,又有这等动机的,除了怀素,不作第二人选。 看见展颉吃瘪,还主动给自己送这么一个把柄上门,展宁心中不是不喜,但比起这事,怀素的擅作主张,也是不能容的。 得展宁点破,怀素没有分辨,只直直与展宁跪了下去,告罪道:“二公子三番两次出言辱没王爷与大公子,怀素气不过,自作主张,愿受大公子责罚。” 展宁面色如水,淡淡看她一阵,突然转身,到书桌上取了一个檀木盒子来,将它递给怀素,她道:“责罚我是不敢的。王爷虽将你送给我了,可你自作主张做下这等事,心中根本就没有认我为主。这是你昨日带来的契书,你自己收着,且回王府去。睿王爷那边,我自会与他解释,不会令他怪罪于你。” 怀素闻言脸色一僵。 其实展宁有句话没有说错,虽然严豫将她送给展宁,命她护卫展宁安全,替展宁调理身体,可在怀素心目之中,严豫才是真正的主子。 展颉三番两次出言辱没严豫,她心中气愤,才给了展颉一点教训。她原本想着,事发之后,展宁大不了责罚她一顿,她受了便是。却不想展宁做得直接,径自让她回去。 严豫御下极严,她领命前来,如今擅作主张被遣回去,如何讨得了好?严豫可不会理会展宁的解释。 “奴婢自作主张,理应受罚。但奴婢的契书都在大公子手中,心中自然也认了大公子为主,绝无返回王府的道理。今日大公子的任何处罚,怀素都愿意领下,只求大公子仁慈,不要赶奴婢走,否则奴婢只能自绝于大公子面前。” 怀素故调重弹,以死相逼。昨日在汪氏面前,展宁便被她得了逞,心中已有不悦,如今闻言,面色一冷,“一纸契约,几笔言语,哪能约束得住人心。你只道已随了我,可今日若是换了睿王爷,你可敢在他面前以自绝相逼?” 怀素给问得面上一赧,应不上话来。 展宁又道:“你心中既未认我为主,一个对我没有忠心的人,我何必留在身边?我这用不着你,你带上契书走吧。若你执意要自绝,我也只有将你的尸身退回给睿王爷。”展宁说着,目光往旁边的严川身上一扫,“恰巧汝阳王府的四公子也在这,还能与我做个见证。” 若说在此之前,怀素还只把护卫展宁当做了严豫给的一个任务,心中并未对展宁有多少认可的话,到这一刻,她却不敢再以同样的心态对待展宁。 她之前也是犯了混,只想着使点小手段,逼着展宁同意她留下,再之后,她护着人不出事就足够了。 哪曾想展宁是个眼里不揉半点沙子的人,她那些小手段,展宁根本就不理会。 怀素这时心中才真真怕了起来,伏□子与展宁一个叩首,道:“怀素之前无状,如今已知错处,还请大公子能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必定只奉公子之命行事,如有违逆,天打雷劈。” 怀素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展宁仍旧不语。 怀素为求她答应,低身砰砰砰便是一阵磕头,直磕得额头红肿,甚至隐隐渗出了血丝,展宁才出了声,“罢了,我且容你这一次。过几日我将往江南,夫人会到庵中小住一段日子,你便随夫人前往,代我顾看夫人身体。” 怀素闻言一怔,她不敢离了展宁身边,想要开口,却见展宁眸光清冷淡淡扫过来,“你若不肯,便自行离去。” 她跪在那思量好一阵,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终还是一个响头磕了下去,“怀素听凭大公子吩咐。” 展宁见敲打怀素敲打得差不多了,便道:“你额上的伤,自己下去料理一下,退下去吧。” “是。” 怀素退下去之后,房里便只剩了展宁与严川两个人。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距离他离开侯府不过短短一段日子,少年的身量似乎又蹿高了些,且因练武的关系,他身板看起来也比之前强健,往展宁面前一站,倒比之前多了不少气势。 只是少年此刻看展宁的目光有些过于专注,展宁给他看得奇怪,不觉摸了把脸,边往桌边一坐,道:“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觉得我刚才太过冷血,替怀素抱不平?” 换做以前,正义感泛滥的严川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回王府这段日子,身份不同,历经的事情不同,看问题的眼光也就渐渐有了转变。深宅大院中人的无奈与争斗,本是寻常人家无法体谅的,他已身在其中,对展宁今日的做法自然不会有非议。 严川跟着拣了展宁旁边的位置坐下,“她是睿王爷送来的人,心里没把你认作主子,你放在身边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我怎么会替她抱不平。” “几日不见,你倒又长大不少。”展宁满意地笑笑,伸手要揉严川的头,结果却意外地被严川一偏头避了过去。展宁看着少年皱着眉颇为不乐意的模样,知道他一贯不喜自己拿他当孩子的动作,不由有些好笑,却也没有再伸手,只笑了问道:“你这次来寻我,是什么事?” 少年抬眼望她,如小兽一般的眼珠黑黝黝的,与往常没有多大分别,出口的话却让展宁愣了一愣,“我快满十四了,父王前日与我商议,想让我入神枢营历练。” 梁朝的京都燕京,并没有在梁朝的中心腹地,往西北不过五百里,便是北漠游骑出没之境。 十年前,北漠新君登基之后,南侵之势益显,景帝顾虑到京都安危,专设了京师京营,作为驻京的常备军队,内可加强京师防御,外可上阵御敌。 严川口中的神枢营,便是是京师京营的三大营之一。 这三大营分别为飞虎营、骁骑营和神枢营,其中飞虎营为步兵营,骁骑营为骑兵营,神枢营则以机关火器等重兵器为主。三营主将均是景帝心腹,由景帝亲自委任。而三营之中,又以神枢营最得看重。 朝中不少勋贵子弟,在年满十四之后,若想走武的路子,多会选择三大营为起步点。 汝阳王这般安排,倒是对严川挺上心,也是对严川能耐的一点肯定。而从景帝对严恪的态度来看,这位多疑的帝王对弟弟的下一代,大概是存了一些弥补的心思,加上又有皇太后的作用,严川的前途应该还是颇为光明的。 但展宁听到神枢营,脑子里却猛地蹿出了上一世,京营里闹出的一件大事,她忙问严川,“汝阳王可有与你提起,让你入神枢营哪一军旗下?” 严川摇头,“父王未曾提及,神枢营下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军中的将官,不少都是父王旧部,入哪一军都有可能。” 展宁想了想,与严川道:“如若可能,你尽量与你父王争取,入神机营左掖军。” 严川听得奇怪,“为什么?” 展宁摇摇头,“如今为时太早,可能有些变数也不一定,我暂不能与你讲。但你相信我,若是时机得当,后年春末,你可能会有大的收获。” 在展宁记忆中,上一世的天和二十二年夏初,也就是距今大概两年以后,神机营以左掖军为首,右哨和左右掖三军叛乱,被严豫强横镇压。这一次,景帝震怒,神枢营元气大伤,严豫去得以在景帝最看重的神机营中,种下了自己的人手。 这一世,若严川能在严豫之前获悉先机,先下手为强,那不仅严川能立功,严豫的计划也会被打乱。 即便严豫针对此事同样有所动作,但此时让严川先入神机营,埋下一步棋,总也是未雨绸缪之策。 平日对于展宁的话,严川即使不明白,也不会有太多质疑。他对于展宁,有些出自真心的莫名信任。 但今日,展宁这么说了以后,严川看着她,面上疑惑并没有消去多少,反倒皱起眉头,露出些苦恼与犹豫来。 展宁只当自己这关子卖得太大,严川不明白才会如此。可这一世事情变数太多,时间也还长,她还不能对严川明说,只好笑道:“你这副苦恼的样子做什么?我现在虽不能告诉你,但我总不会害你。” “我当然相信你。”严川听她这么说,一句话也冲口而出,并不愿展宁误会他怀疑她。可一句相信过后,他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些,他道:“可是我前日去工部寻你,你不在署中。问了姐姐,姐姐道是你未曾回府。我便与严恪问起你的情况,他说……” “他说什么?” 展宁眉头稍拧,严恪一直疑心她送严川回汝阳王府,又与严川频频见面的动机。如今他知悉自己的身份,还误会她与严豫的关系,以严恪的立场,会对严川说些什么的确不奇怪。 严川抬眼直直望向展宁,目光里带着些执着的求证,“他说,你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与你的妹妹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男主,之前因为有自己的考量,一直不想点明。不过看文下的小天使们站队站得很痛苦,我干脆说了,男主是世子,不是严豫。 PS:我知道我说了就会被很多人抛弃TAT,不过世子还是很有爱的,他现在虽然对展宁有误会,但是相信我,世子的心理健康程度是严豫拍马也追不上的…… 泪奔等着掉收藏的作者圆润滚走 第五十四章 严川抬眼直直望向展宁,目光里带着些执着的求证,“他说,你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与你的妹妹有关。” “……”展宁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严恪知道她的身份多日,隐而未发,到如今,终于忍不住出手干涉了吗? 展宁一时无言,严川的视线专注落在她面上,将她的表情细细收入眼,边道:“我知道他是胡说,你没有瞒我,对吧?” 少年此刻的神情,替她辩解的言语,让展宁猛地想起了那日,严川刚刚得知他的身世时,带着怒气与忐忑,来向她求证时的情形。 虽然当日的少年怒气勃勃,今日的他则小心试探,但他目光中的执着都是一样的。 少年当初在意的,是她救下他与秦思,和对他们好的原因。 而今日,少年要的,大概是她对他的坦诚与信赖。 要不要如实相告?展宁心中有片刻的犹豫,书房里淡香缭绕,脑子里一阵天人交战之后,最终,她在少年恳切的目光中开了口,“他没有胡说,我的确瞒了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严恪既然已经知晓,又刻意点拨了严川,那么早晚有一日,他会对严川说破。自己如果继续隐瞒,那绝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且上一次面对少年的求证,她说过谎之后,就已在心中暗暗许诺,少年对她一派赤忱,她当时是迫不得已,从今往后,她能够对他坦诚的地方,绝不再欺瞒。 “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是不能够对你说,后来,却是没有必要特地提出来讲。你我之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因这件事有所更改。” 她视他做弟弟,严川如今也似将她当了兄长,姐弟情分与兄弟情分,大致是差不多的。 听展宁这么说,少年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到底是什么事情?” 展宁带着些许歉意抚上他的头,就像对自己闹别扭的弟弟,这一次严川倒没有躲开,他的心思都在展宁的答案之上。 “我当日告诉你,我有一个孪生妹妹,死在去年夏末的意外之中。实际上,我曾经有的与失去的……都只是一个哥哥。” “……” 展宁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内容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严川整个人都愣住了。 明明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觉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暗暗捋了好一阵,才不敢置信地开了口,“你、你的意思是……你是你妹妹……不是,你是你……” 少年有些语无伦次,但展宁知他的意思,微微朝他一笑,点了点头,又与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件事,她不再瞒严川,但也不能多声张。 严川望着她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望着她明澈眼中的淡淡笑意,好一阵子以后,终于把这个震惊的答案消化了下去。 其实也不算特别不能接受,他以前就觉得,别说男的,就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女孩子,也没有一个长得比展宁好看的。 她是女孩子,倒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心底甚至有些奇怪的欣喜,像是长久以来的别扭有了因由,只是…… 少年突然想到点事情,一张脸腾地就红了起来,一伸手抓了展宁揉着他头的手腕,急切问道:“那这件事情,我大哥为什么会知道!还有那位睿王爷,他三番两次缠着你,又送怀素到你身边,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那他对你……” “严川。”少年提到严豫之时,展宁眼中的笑意不由淡了下去。不愿听少年口中说出那些她都觉得是侮辱的揣测,展宁轻声唤住了他,“你大哥识破我的身份,是场意外。至于睿王爷,我和他之间的纠葛很久以前就有,其中缘由,我现在不太想谈。” 既已开了口,有些事也不必再瞒。展宁将她与严恪如何因林辉白相识,当日她遭人刺杀,如何得严恪相救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严川。 只是对于严豫与她的纠葛,她连张氏也难以启齿,所以对于严川,她选择了避而不谈。 好在少年没有继续逼问。 但少年的态度也有些让她不解。 她以为,以严川的性情,得知自己瞒了他这么大的事,必定是要闹一阵子别扭的。谁曾想少年连一点生气闹别扭的意思都没有,他听闻她受了伤,着急问了她的伤势,知道只需养一阵子后,便将注意力落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问起了林辉白的事情,“他是你自小定亲的未婚夫,我在侯府的时候,听府里下人说过,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你们都快完婚了。他既然托我大哥照顾你,显然还未对你忘情,那你对他呢?” 少年问到后面,面色益发显得不自在,拳头紧紧握着,似乎不太欢喜。 展宁倒不想他小小年纪,也爱过问这些男女纠葛,有些无奈地笑笑,“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不是话本里那般坚贞不摧的……在生死间走一遭,许多感情都会改变的。”特别是在遇过严豫那个一生的魔障过后,她对于男女间的情爱,恐怕已经不能再敞开心扉。 展宁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情显得有些寂然,精致的眉眼蒙上一层黯色。严川听得似似而非,只当展宁所说的生死,是去年夏末的那场意外。但展宁身上笼罩的那股寂然,却让少年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整个人都不舒服。他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心绪,只凭着心头一股冲动道:“不总是那样,我就不会!” 展宁听了只是笑笑,不再辩驳,她在严川这般年纪,也曾少女怀春,一副衷情托付于林辉白身上。 那时候的林辉白之于她,便是阶上白露,山涧明月。 她与他,本当有机会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但如今,过往皆成空。 她与严川道:“你说的对,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日后你若订了亲,需好好对待对方。” 不知为何,展宁的安抚反倒让严川心里更加不快。但少年在王府中呆了一段日子,也经了不少事,不再是以前那种丝毫沉不住气的性子。明白自己在这种问题上纠缠,会显得幼稚,他压着心中不悦,转而与展宁商量起正事来。 展宁此次前往江南,怀素、秦思都会随张氏前往庵堂小住。云夏、云冬几个丫鬟,以及白妈妈等几个婆子,都不是全然能够信赖之人,那么展宁能够带在身边的,不过一个瑛儿。偏偏钱氏幕后之人已然露头,还动手暗算展宁,对此严川心中总有些不放心,提议要同往江南。 “我与父王求一求,只道随大哥出外历练,也多学些东西,父王应该会同意的。” “不行。”严川的提议一出口就被展宁否决。暂不论严豫,就以她对严恪这人的感觉,严恪应该很不喜欢别人借力相压。严川这么做,不仅会加深严恪对她的不喜,恐怕也会影响他们兄弟之间原本就不亲厚的关系。“王爷对你的事情自有安排,你不可任性胡为。而且我此次出行,有睿王爷与你大哥同行,护卫定然森严,你不必担心。” 在严川看来,他对严豫,比对钱氏身后那人还不放心。他坚持要去,但与展宁辩了一阵后,让展宁一句话打焉了。 “睿王爷于你,既有兄长的名分,位分又比你尊贵,你即便跟去,能有什么用?有这时间,不如在京中好好与你父王学东西,你若能早一日独当一面,才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严恪性情沉稳,丝毫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却比较利落。展宁与严川见面后不过两日,严恪便敲定了巡水路线,并将五月十六作为前往江南之期。 因严豫临时得了景帝吩咐,不得不在燕京多耽搁几日,严恪与展宁便先一步动身。同行的还有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方陌,以及一个七品文书晏均。 严恪与展宁两人原本都是轻车简从,严恪仅带了连安,展宁身边也只跟了个瑛儿。就是那同行的员外郎方陌和文书晏均,行囊也较为简单。偏偏临行之时,严豫神来一笔,派人赶了两辆马车来,车身外观平常,内里却布置得宽敞舒适,同来的居然还有个大夫,带了不少珍贵药材,道是路途遥远,有备无患。 方陌和晏均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还道是沾了严恪的光。 但严恪只悠悠看展宁一眼,眼中萦绕的了然,让展宁有苦说出不来。她将怀素赶去了张氏身边,严豫转眼就送个大夫,打的还是体恤下属的旗号。东西和人不是点名给她的,纵然不会再像上一次一样给她招惹非议,可这样一来,她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一行人按照尊卑,本该是严恪独乘一车,方陌与展宁排后,晏均再次之。但严恪此行打算先暗察江南三省沿河八州情况再说,不愿阵容太过庞大,既然严豫送了马车来,索性就弃了原本的车马。 他先上了车,展宁本准备去与晏均同乘,不料严恪却打了车帘,道:“展主事与我共乘一车。” 第五十五章 因严恪唤这一句,让展宁不得不上了他的马车,员外郎方陌也自觉地去和晏均挤了一挤。 照例是连安驾车,瑛儿未与展宁共乘,车厢之内,仅有展宁与严恪两个人。 生了一副风流长相的世子爷今日穿了一件暗朱色锦袍,或许是衣服颜色的关系,衬得他的深邃眉目比往日多了几份风流,少了几分严谨。 展宁知严恪不喜她,上车后也不多言,只暗暗瞅了他一眼,略略腹诽了下这人脸和性子的极度不对等,便抽了一卷书在手,靠在车壁上看起书来。 严恪见展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外物的模样,稍稍皱了下眉,“你倒一点不好奇,我为何让你与我同乘。” 展宁放下书,一脸的恭顺,“听任世子差遣,是卑职的本分。” 以展宁的相貌,与清灵气质,配上那一脸的诚恳,本该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但在知晓这人背后的面貌之后,再看那诚恳,严恪只觉展宁这副面具虚伪且刺眼。他嘴边笑容淡得有些不真切,道:“差遣倒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那么多人对你死心塌地。林辉白那一个痴的也就算了,还有我四弟那个愣的,明知道你骗了他,还特意跑来托我路上照顾你。这下更好,睿王爷一贯是个冷心冷性的,对你倒上心得紧。” 严恪这一番话,以他的性情来讲,已经算是极不客气。 展宁知道他对她有成见,倒不想这成见越来越深。 关于林辉白为她守志三年一事,她既答应过严恪,便抽空与林辉白去了一封书信。信中委婉劝过林辉白,人当往前看,逝者已矣,过往前尘终须放下。虽然爱消,但她对林辉白从未有过怨恨。只要对象不是展曦,她衷心希望林辉白这一世能有一段美满姻缘。 奈何她的劝解也没有用,林辉白只回了她一句,少年旧梦徘徊,一时难舍。 严恪与林辉白亲近,难免给她记了一笔。他点醒严川来试探她,谁料严川是个一根筋的,认准了她,便是全心的信赖,不但没有与展宁生出嫌隙,反倒扯下脸回去求严恪多照拂展宁,今日严豫还来这么一出…… 展宁觉得,自己眼下,就算长了一百张嘴,恐怕也辨不清。好在严恪的私人感情不会带入公事中,她要借助他的,仅是公事而已。她索性不多解释,只与严恪笑了笑,“世子对我成见颇深,即便我解释自己没什么本事,是世子误会了我,世子怕也不是不信的,所以我无话辩解。不过世子当日的救命之恩,我铭感五内,日后如果世子有需要,我赴汤蹈火也当偿还。” 展宁这一番话,有些出乎严恪的意料。他少有这样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抑郁感,但对着展宁的笑容,更严厉的话语却似无法说出口,皱眉看对方一阵,他最终低头,也抽了一卷书在手,默然看起书来。 严恪动作从容,依着车壁看书的模样专注,若是不少闺阁小姐看了,恐怕能当场红了脸,恨不得自己能作他手中那卷书,得他专注凝望。 但展宁却莫名从严恪的动作间看出了些不该有的尴尬,她忍不住笑了一笑,也垂首将注意力放回书上。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她低头之后,严恪的视线转而落到她身上,良久。 梁朝版图共辖二十八省一百零五州,景帝按照山川地利、风土人情,将天下分为十道,每道设总督,负责督导道内各省要务,每省又设巡抚,掌一省军政大权。 江南三省归属于江南道,共十三州,其中有八州分布于渭河沿岸。 这一次,展宁和严恪等人要巡的,便是渭河水情,和这沿河八州的水利工事情况。 在展宁的记忆里,上一世水情最严重,平民死伤最多,以及后来最先出现乱民的,便是位于下游的安南省的惠州和安州两州。所以这一次,在拟巡水路线时,展宁特地将这两州放到了首位。 严恪对她拟定的路线改动不多,于是一行人离京之后,便直奔最下游的安州,准备由安州、惠州沿河逆行而上,逐一访查各州情况。 展宁等人到达安州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江南进入梅雨季节,淫雨霏霏,让人觉得空气里都能拧出一把水来。 方陌和晏均都是北地人士,对这种阴绵的天气很不习惯,便是严恪,见了那接连几日的阴雨,原本就沉肃的脸色也更沉了几分。一行人中,反倒是展宁劲头最足,她肩上的伤已养好八成,一路上又让严豫派来的大夫日日灌药,这会多少养了些底子起来,便镇日拽了晏均和连安,带着笔墨,将安州沿河两岸地界跑了个遍。 而她这一跑,便跑出不少问题来,也让她跑明白了为何上一世那场水患,安州会闹得天翻地覆。 按照惯例,一入梅雨季节,为防水患泛滥,江南沿河各州,必须在河边设水报,令专人驻守,每日观察水情,直报州府。另外还需加高加固两岸防洪堤坝,以免水势凶猛,堤坝决堤酿成大祸。 可展宁跑了这几日,不仅见州中各县水报疏忽,仅是空设了驻守点,却未令人十二个时辰顾看水情。而且各地防洪工事简陋陈旧,该有的加高加固没有不说,恐怕连每年例行的维护也偷工减料,不少地段的堤坝甚至有大条裂缝。 这种境况,洪水一来,堤坝哪能挡得住? 堤坝决堤,又无人示警,组织居民疏散撤离,上一世的安州,怎么能不变作人间地狱? 展宁并不是严川那般正义感泛滥的性子,可她想起上一世江南洪涝遍野的惨状,再亲眼瞧瞧这地方官吏的疏于职守,仍觉得心底一股愤慨压抑不住。而待她将这数日所察呈给严恪瞧时,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也有些动了真怒。 “看来每年工部都水司拨给江南三省八州的银子,都该仔细查查,到底拨到什么地方去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严豫会在安州与严恪、展宁会合,所以到了安州以后,严恪一直在等着严豫的到来。严豫比他们晚两日动身,以严豫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应该和他们差不多到。 可严恪他们等了几日,都不见严豫踪影。 严恪原本打算再多等两日,但这会他由展宁和连安带着,将防洪工事最为粗陋的几处地方瞧了一瞧,便改了行程,只留了个下人在安州等严豫,他则带了展宁、方陌等人直上惠州。 令人气愤的是,惠州的境况,并不比安州好,说得严重些,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恪一脸沉肃,“就安、惠两州的情况,假若真遇上洪水,只怕两州知州并安南省巡抚,都得提头道到圣上面前请罪。” 严恪只是一时之语,而展宁却是知晓上一世的情况的。因此,一次她与严恪外出时,便避了方陌和晏均,与严恪道:“自我们入江南以来,雨水一直不曾断过。我之前整理过都水司内近十来年有关江南三省的水利资料,似今年这样的境况,只有天和五年才有过。那一年,江南三省八州,几乎全遭了洪水。如今已是六月,治水不是一时之策,要命各省各州加固堤坝恐怕也已来不及了,为今之计,怕要令沿河各州居民做好撤离的准备。” 严恪的神情因展宁的话变得更加严肃,他道:“撤离?你可知道江南三省沿河各州共多少居民?若仅仅是你的估计,最终并未爆发洪涝,这般劳民伤财之举,别说是你,就是我与睿王爷,也当不起御史台的弹劾。” 严恪的反应在展宁的预料之内。 的确,洪水未来之前,谁敢这样妄言? 可展宁知道,自己若能救下这上万百姓的性命,不仅能让她仕途通达,便是于她的本心,也是庆幸欢喜的。 因此,她仰首迎着严恪并不太信任的目光,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笃定,一字一顿道:“我的估计并非空穴来风,相关的数据资料我有整理一份,回去后便可呈给世子过目。我敢以性命做赌,今年江南三省,必遭百年一遇的洪灾。” 展宁说得那般斩钉截铁,以致严恪有许久的沉默。 然后沉默一阵后,严恪转开了视线,转而挑起车帘,似不在意地看向车外,便淡淡道:“展主事,我该当你是自傲,还是该当你危言耸听?” “我有自傲的底气。” 展宁坚持说服严恪。 虽然不知严豫是何原因,耽搁了前来江南的行程,但展宁很乐意见到这样的局面。没了严豫插手,她若能说服严恪,这一笔功,便与严豫没有任何干系。 展宁说着话,视线边随意往严恪挑起的车帘外看了过去。而这一看,一个意外之极的熟悉身影猛然跃入她的眼帘,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停跳了一下,后半句话陡然止住,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顾不得想,只高声唤连安停车,接着便在严恪主仆两人诧异的目光中慌忙跳下车,如疯了一般朝人群中挤去。 第五十六章 车外下着绵绵细雨,但因是江南六月初一庙会的缘故,街上仍旧人头攒动,热闹得紧。 只是旁人大多撑了伞,抑或披了蓑衣,展宁这一番挤过去,头上脸上落了一层蒙蒙水雾不说,身上也便沾了不少别人雨伞和蓑衣上的水,水渍在深色衣衫上大片大片浸开来,不仅湿冷粘腻,还显得挺狼狈。 但展宁似无所觉。 她只拼命朝街对面那个素白身影挤过去。 她脑子在嗡嗡作响,一颗心乱得厉害,连手脚都在发抖。 虽然只得刚才马车上那惊鸿一瞥,可那身影,与常在梦中徘徊的兄长那样相似,以至于她根本顾不得其它,只想冲过去求证,那个人是不是他。 若是他…… 展宁不敢细想,四周的湿冷让她鼻腔有些泛酸,喉头也有些发堵,似乎只要再想一想,眼泪就会立马掉下来。 自从兄长过世之后,她已经不习惯掉泪,同样也没有掉泪的资格。 “劳烦让一让,让一让。” 展宁的视线始终凝在那素白身影身上,并未注意左右环境。却不想右边有人推了一辆堆满了货物的板车前来,推车之人的视线被高高的货物遮挡住,展宁又突然冲出来,对方避不及,板车前端便与展宁撞在了一起。 对方冲力太大,展宁一下子被撞倒在地,板车上堆得极高的一箱货物不稳,兜头便罩了下来。 展宁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砸中,突然间有人提了她的领子,将她一把拽到后面。她恍惚一回头,连安放开手,与她歉意一笑,“展大人,情况紧急,有所得罪。” 展宁只恍惚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目光赶紧又望向原本那素白身影所在之地,可这一看,却让她心头一紧,感觉有如一盆冰水浇了头,浇得她浑身发冷,失望至极。 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已经没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怎么会……”展宁有些不甘心,可顾目四盼,刚刚那道身影就像是她的幻觉一般,根本没有踪迹。展宁突然一把扯了连安的手臂,指着对面街角处一个卖杂物的摊子问道:“刚刚那站了个年轻男子,穿了一身素白衣衫,身量比我稍高一些,你有没有瞧见?他刚刚还在那的,这会去哪了?” 连安给问得一头雾水。 他原本在车上,因见展宁的态度有些不大对,失魂落魄的,短短一段路,和周围的行人都撞了两次。 他有些担心,又得了严恪的许可,便匆匆下车赶过来。 这一过来,还刚巧又救了展宁一次。 可展宁口中所说那年轻男子,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哪会知道对方去哪了? 连安无奈摇头,“我不曾见到。展大人,你许是看差了,而且这里人这么多,又下着雨,要找人也不好找。不如先回车上去,世子还等着你。” 一瞬的狂喜之后,展宁心头涌上来的失望渐渐变作了绝望,排山倒海般似要将她淹没。 她也是痴了,那人怎么可能是哥哥呢? 且不论那日的悬崖壁立千仞,险绝万分,展臻跌下去,必定尸骨无存。也不管上一世她死的时候,都未寻到展臻的任何消息。单就当日,他们出事的地点在燕京附近,而这里是江南惠州,与燕京八百里之遥远,展臻当日就算大难未死,也不当流落到这种地方。 鼻腔酸得厉害,还不能让旁人瞧出来,展宁强压住心头的冰冷,点点头与连安道了谢,便转身回了马车上。 她此刻虽压制得好,可她眉目之间还有些掩不住的黯然与悲戚,且她方才的反应实在太过失态,严恪心中存了疑惑,便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你刚刚瞧见了什么?” 展宁勉强一笑,“看差了,以为是一个故人。方才失态,还望世子见谅。” 严恪望着她脸上勉强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皱了一皱,没在追问,转而扬声与连安道,“连安,暂不去巡抚府,先回客栈。” 严恪对安、惠两州水利工事极为不满,本准备去安南省巡抚马文正的官署走一趟,可眼下还未到,怎么就折回去了? 展宁闻言有些不解,奇怪看过去,严恪目不斜视,淡淡道:“马巡抚一省首官,二品大员,论官阶,我尚且在他之下。此次前去官署,展主事这般形容,未免失礼。” 论官阶,正三品的工部侍郎,的确在一省巡抚之下。可京官巡查地方,乃是代景帝行使圣名,身份已然不同。更何况以严恪的身份,别说一个安南省巡抚马文正,便是江南道总督到了跟前,也得给严恪几分薄面。毕竟严恪背后,除了汝阳王,还有皇太后。 严恪说这话有些不实,但展宁看了看自己身上,也知自己形容狼狈,的确不适合前往巡抚府。于是,她敛目与严恪告了声罪。 严恪看她一眼,却从袖中取了一方帕子递给她,之后便收回视线,未在与她多言。 展宁捏着帕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严恪一阵,却见对方连分视线也懒得分与她,显然与以前一样,对她仍是不喜。展宁心头不由奇怪又好笑,这位世子爷,明明对她有成见,却还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脸,难不成,这倒是个心好的?可就她过去对这位的了解,似乎不是这样? 这日赶得巧,展宁与严恪回到落脚的客栈,燕京便来了消息。 其中一则消息是严豫传来的,不过寥寥数语,只道是北漠来使,他需在京中多耽搁了一段日子,恐怕还有些时候才能动身,让严恪等人自行处置江南水事。 另一封消息却不知是京中何人传来,直接送到了严恪手上。严恪看了消息过后,径自将书信放入怀中,却将视线投向展宁,道:“你可知此次北漠来京,为的是什么?” 展宁给问得有些莫名,“下官不知情。” 严恪深深看她一眼,眸中神色有些复杂,“此次北漠使团中,有北漠恭帝最宠爱的心玉公主。北漠是为和亲而来,圣上卿点了睿王爷负责接待使团。” “若是如此,那怕要恭喜睿王爷了。” 严恪刻意与展宁说这一桩,用心有些难测,也不知是试探,还是仅仅是告知。展宁听到这消息,面上笑笑,显得不以为然,心头却着实有些震惊。 她本不知严豫是让北漠使者前来一事阻了行程,如今知晓,她回想了一番前世这个时候的事情,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北漠在梁朝西北,与梁朝以农耕为主不同,北漠土地贫瘠,地形复杂,环境也来得艰苦,北漠之人多以游牧为生。但环境的艰苦,益发逼出了北漠人的彪悍,北漠游骑,是梁朝军队最头痛的敌人之一。往年每逢落雪草枯之际,北漠游骑便会滋扰梁朝边境,而十年前北漠恭帝登基后,这种滋扰便越发频繁。 景帝当初设京师京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北漠也派了使者前来,为的似乎也是和亲。 可当时的和亲对象,只是个不得宠的郡主。怎么这一世,却换成了北漠恭帝最宠爱的心玉公主?而且当时负责接待使团的,是鸿胪寺,圣上并未卿点皇子相陪,何以这次竟然点了严豫? 是北漠出了变故,还是梁朝这边? 但不管怎样,严豫大概是不愿娶这位心玉公主的。 不管对方是不是恭帝最爱的女儿,就目前梁朝与北漠的局势,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和亲,大概只是北漠的缓兵之计,以一个公主遮掩几年的和平,模糊梁朝的视线,待爪牙锋利,便挥师南下。 在这种情况下,娶一个敌国公主为妻,其实是放了一个烫手山芋在身边。而且若是别的公主,咬咬牙或许也就罢了,但以心玉公主的身份,就算匹配亲王,恐怕也是要做正妃的。 一个手握兵权,有意问鼎天下的皇子,娶敌国公主为正妃,不仅会失掉原本可娶正妃家族的助力,时间一长,还会令本就多疑的景帝心生忌惮。 严豫怎么会愿意?他此刻在燕京,大概有些焦头烂额。不过这样也好,他越被缠得紧,越无法抽身过问江南之事。 展宁想得有些入神,嘴角还略略浮出点笑意,严恪一直在注意她的神情,此刻见她这般表情,心头不由生出些疑惑来。展宁这反应,和他预计的实在太不一样。 “你似乎挺为睿王爷高兴?” “睿王爷若能迎娶心玉公主,下官由衷替他高兴。” 展宁这一句话可是出自肺腑。因为这位心玉公主虽是北漠人,但在梁朝也是声名赫赫,不为其它,仅为北漠恭帝对她的宠爱,以及她本身彪悍的性情。据传,这位心玉公主上一世尚了三次驸马,每一次都是因为善妒,把驸马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到最后她没再成亲,却在府中养了一群面首,整日寻欢作乐。 这位公主即便在民风彪悍的北漠,也是位让人头疼的人物,严豫若是得她看中,那可真是可喜可贺! 第五十七章 严豫短时间之内无法到来,江南之事,顺理成章便由严恪全权做主。 因江南连绵阴雨不断,巡水的日程拉下不少,严恪干脆兵分三路,以十五日为限,令方陌和晏均各自领了人,分别前往位于西宁省和肃方省的另外六州巡查,十五日后再碰头,将巡查的情况汇一汇。 至于他和展宁,则留在安南省,去会一会安南省巡抚马文正。 展宁当日与严恪谈起过提前疏散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一事,但并未说服严恪,又因那个与展臻相似的身影,半途搁置了下来。 可展宁掐算着日子,离上一世洪水爆发之日越来越近,假若再不能说服严恪,借助严恪之力与江南道总督并三省巡抚交涉,只怕会来不及。 只是要说服严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严恪这样的人,身居高位,依仗颇丰,别人汲汲钻营一世也求不来的东西,他唾手可得。可越是拥有得多,他越不会轻易冒险。因为他一旦行差踏错,可能失去的东西,也别寻常人多得多。 就以江南洪灾而言,若是做得好了,得了景帝欢心,他能得到的封赏,也是有限的。他已是汝阳王世子,注定承袭汝阳王的亲王爵位,要想再进一步,岂不是天家宝座?但他要是采纳了展宁的谏言,真的与江南道总督和三省巡抚交涉,组织八州居民疏散,最后却是一场闹剧的话,那事情传入京中,他这耳光可就被打得结结实实了。 为此,展宁做了十分的准备。 她将自己收集整理的过去十来年,有关江南气候、水位等数据资料罗列了一份,呈与严恪。 又结合着这些日子跑惠、安两州巡查水情收集到的情况,将上一世三皇子严懋命人拟出的四十余条治水详策,稍作修改完善,然后逐一列出,同样送给严恪过目。 她得让严恪先信服她的能耐,继而相信她的判断,才能站在她那一边。 展宁去找严恪的时候,已是傍晚,严恪正在房内看书。 展宁有意瞥了眼书皮,只见暗蓝色云纹纸的封皮上,浮生散记四个字风骨嶙峋。 那本书展宁也曾看过,是前朝一位名士辞官归去后,携夫人游历山川记下的游历趣事。那本书写的随意,除了山川地理、人文风俗散记,还夹带了那位名士与夫人间的闺房趣事。 严恪居然会看这种书,倒让展宁有些惊讶。在她看来,这位世子爷,对这些小情小趣,应该是不屑一顾的。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严恪收了书望向她,“有事?” “世子也对这本书感兴趣,倒有些让下官吃惊。”展宁笑笑,收回目光,将准备好的东西递过去,“上次我曾与世子爷提起过,今年江南三省必遭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我当时道自己有自傲的资本,既然话已说出口,总得拿些东西来向世子证明一下,我并非逞口舌之利。” “我且看看。” 展宁做这些事做得用心,严恪将她呈上去的资料一样看过后,原本面上淡淡看不出深浅的表情略略收了些,转而露出些凝重来。他先点了点那四十余条治水详策,看着展宁的目光里有着压不住的惊讶,以及明显的琢磨,“展大人的确有自傲的资格,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自认没有能耐写出这些东西。” 展宁听严恪这番话,知他是认可了这四十余条治水详策。 那毕竟是上一世整个三皇子幕府和不少水利方面的能人近五个月的心血,展宁还根据上一世治水策施行中遇到的情况进行了调整。若说上一次她呈上去的折子,只有一个大概的治水思路,还有纸上谈兵之嫌的话,那这一次,她拟这四十余条,便从治水如何具体施行、京中与地方所担职责、大致耗费银两和时间,以及治水短期、长期受益之处着手,将之前的思路落到了实处。 这四十余条,即便是送到景帝手中,也一定会被景帝认可。 展宁正待趁胜追击,严恪却伸手取过另一份资料,话锋陡转,“只是我想知道,展大人何必这般拼命?你若是想一鸣惊人,这四十余条治水详策已然足够。可你执意要我疏散三省八州居民,若洪水真的到来,固然是大功一件,可你曾想过,若你估算失误,你可能再无翻身之计。展大人总不会告诉我,你心怀天下,不忍见苍生受苦,甘愿以自己做赌?” 严恪的话虽然有些尖锐,却是实打实的道理。 展宁若只求仕途豁达,那四十余条治水详策已然足够,她没有必要冒险一搏。 而且严恪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一个女儿家,冒险入朝堂,还这般汲汲钻营。他一路观她走来,只觉她所求甚大,却一时摸不清,她到底在求些什么? 展宁心中所求,与这么做的原因,自然不能对严恪言明。不过一味的虚伪,也不容易说服严恪。 于是她只笑了笑,缓声道:“我并不是慈悲济世之人,我没有那样的善心,也没有那样的能耐。只是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过万,我能救这些人一条性命,却不肯搏一把,终究于心有愧。且世子应当知道,我是个贪心的,能有机会要得更多,就不会介意用自己赌一把。” 严恪闻言道:“你倒是坦诚。” 展宁笑容不改,坦然道:“我与世子不同,身后毫无依仗,靠的只能是自己。若不贪心一些,便只能沦为他人刀俎下鱼肉。” 严恪将展宁这一番话话听来,莫名觉得有些刺耳。最近这段日子,他对面前这人倾注了太多的注意力,他总想要替林辉白瞧瞧,在这人过分漂亮表皮之下,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堪。可瞧来瞧去,却越发觉得看不清这个人。于是便更加用心去看……仿佛恶性循环一般,开始不受控制。 对自己这样的情绪有些厌恶,严恪皱起眉,出口的话便比往常刻薄了些。 “毫无依仗?你身后的睿王爷,莫不是你的依仗。” 严恪三番两次试探展宁与严豫的关系,展宁多半一笑置之。 但总被与自己厌恶躲避之人相提并论,她心底还是有些着恼的。 她面上原本不在意的笑容略略一变,灵秀的眉挑高了一些,笑容间也现出些讽刺来,“关于我与睿王爷之间,我三番两次解释过,世子既不信,又何必再提及?我虽处心积虑,可要求什么,都会自己去求,并不需托睿王爷之手。” 展宁少有与严恪这般说话,而严恪之前的话出口,也觉得自己莫名且刻薄,如今他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沉默一阵后,竟与展宁说了声抱歉,“这些东西我会再考虑,你且先下去吧。” 严恪尚未回展宁的话,倒先带着她往巡抚府上走了一遭。 方陌、晏均暂未回返,另外两省六州情况好坏不知,严恪也未打草惊蛇,只与巡抚马文正道,自己一行刚到惠州,准备按往年规矩,巡查安、惠两州水事,请马文正安排两州各县准备向导领路。 这工部每年江南巡水,都是例行公事。往年下来的人,都被底下各州打点得妥妥帖帖,马文正未曾料想,严恪已先往各州走了一遭,将各处弊病记录得清清楚楚,心中还当这位世子爷与传言中不同,也不是什么不好糊弄的人,又因严恪的身份,不免存了几分讨好相交的心思,嘴上应着要立马遣各州准备人手,接受查验,转眼却将一张帖子送到严恪落脚的驿馆,道是家中饮宴,请严恪赏脸。 严恪见了帖子,琢磨一阵,倒当真赏了脸,带了展宁同去。 马文正的确是在自个的别园中摆宴,也真心希望严恪赏脸,但他见了同来的展宁,面上表情却有片刻的僵硬。 展宁初时不解,待宴过三巡,马巡抚将自家女儿唤出来抚琴之时,才恍然大悟。 展宁这些日子在惠州奔波,也曾听过一些是传言。道是马巡抚有个姑射仙子似的女儿,才貌出众,安南省不少人家上门提亲,险些踩破了马巡抚家的门槛,却没一个入得马巡抚的眼。 敢情这会,马巡抚是看中了严恪,想招严恪做乘龙快婿? 展宁在脑中努力回想了下,却没想起上一世这位世子爷到底娶了哪家姑娘。不过事不关己,她在席间又被劝着多饮了几杯酒,头脑稍稍有些昏涨,便借口不胜酒力,请旁边伺候的丫鬟指了个路,准备往园子清净处透透气。 反正这只是马巡抚的别园,不大会惊扰马家女眷,也算不得失礼。 但展宁不曾想,自个出了别园,路过两重假山之时,竟会撞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生了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面上一双俏眼似水含情,一头乌发挽起,几支钗环错落插在头上,简单中透着股巧妙雅静的美。她骤见展宁,眼中先一惊,立在原地怔忡了一阵,待反应过来,面色微微有些泛红,看向展宁的目光既又惊喜,又有些掩不住的哀怨。 第五十八章 展宁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马巡抚的别园里,遇见久不曾经的江家二小姐--江静姝。 骤然相见,她也愣了一愣,但随后让对方脉脉如水的眼神一扫,她心里头一个激灵,立刻浮出些愧疚来。 她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得出,江静姝对她颇有好感。 而她呢?令对方痴心错付不说,在展颉那件事情上,也让江静姝吃了不少的苦头。 园里清风带露,展宁心头愧疚,面上却不能显露,忙敛了心神,与江静姝客气问了一句,\"二小姐怎会在此?\" 江静姝原本直愣愣望着展宁,被这一句问话唤回神,颇有些尴尬。为掩饰尴尬,她抬手捋了捋耳边鬓发,柔声道:\"我往江南散心,寄住在舅父家中。今日舅父设宴款待贵客,我陪表姐前来。\" 之前三月里,江静姝遇了展颉那桩混账事,当时事情虽被压了下来,未传出任何流言蜚语。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被人轻薄,中意的婚事再无可能,心里如何轻易放得下? 她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眨眼便消瘦了一大圈。 安国公夫人马氏与安南省巡抚马文正乃是嫡亲姐弟,见女儿日渐消瘦,心疼不已,恰巧马文正生辰将至,她思量一阵,索性将女儿送到弟弟家来,借此让江静姝散散心。 今日马文正款待严恪,又让女儿出面抚琴,本就存了攀严恪这桩婚事的心思。 不过他那位女儿毕竟脸皮薄,又与江静姝处得好,便求了表妹来陪伴。 江静姝离开京城离开得早,并不知道展宁入了工部,自然也就不知展宁前来江南巡水,初时胡乱猜测,险些误会今日舅舅宴请的贵客就是展宁。她心头一瞬冒出些失落酸涩,好在转念一想,以展宁的身份,大概还当不起舅舅这般重视,才将心头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压了下去。她又捋了捋耳边发丝,问道:\"展公子又怎会在此?\" 她捋发的时候,衣袖袖口往下掉了一截,露出雪白的一段皓腕。同时露出来的,还有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展宁看得视线一凝,那串佛珠,竟然是她当日托江远峥转交给江静姝的。 展宁一时心头更加歉疚,倒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江二小姐,\"我入了工部都水司,此次随汝阳王世子前来将来巡查江南三省水事情况。二小姐比当日清减不少,还当放宽心思,好生将养。\" 展宁的视线落处,江静姝一下子就察觉了。 她赶紧放下手,垂下衣袖遮了腕上佛珠,脸色却不可抑止地红了起来。不好再与展宁多说什么,她垂头低声说了句表姐还在等着,便匆匆告辞。 展宁望着她背影,许久后伸手揉了揉眉心,轻吐了口气。 \"到底还是造了孽啊。\" 因江静姝这一桩小插曲,展宁再回宴上之时,便有些沉默失神。 她本不是今日的主角,旁人倒也没注意到她。 只除了两个人。 陪伴马家小姐出席宴会的江静姝,偶尔会趁人不注意,将几缕视线投向她这方。 还有就是严恪,他从展宁离宴开始,视线便在不自觉搜寻展宁的身影,待对方回去,更敏锐地发现展宁的情绪稍有些低,与之前刻意避出去的低调不同,而是整个人兴致不太高。偏巧江静姝瞧展宁的眼神又让他撞见两次,他模样生得好,出身又贵重,对那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只是对象是展宁,却让他益发奇怪起来。 这一场宴,马巡抚费了心思,马家小姐的视线也频频落在严恪身上不少。 只可惜严恪全场都是一派八风吹不动的淡然姿态,瞧不出欢喜与否。 待散了宴,更是客套地写过马巡抚的款待,便带了展宁径自离去,弄得马巡抚颇为尴尬。 第二日严恪与展宁前往渭河巡查水情之时,马巡抚没有亲自陪同,而是点了副手作陪。 偏偏赶得巧,正是这一日,渭河沿河惠州段的堤坝,垮塌了近五丈。 多日来,江南阴雨不断,加上上游也是雨水连连,渭河水位已较往年同时候升高不少。 这堤坝这一垮塌,立马就得组织人手抢修。 严恪与展宁当时正在附近,得了消息随即赶过去查看。 因严恪巡水的消息已然传下去,他们去的时候,惠州州府的官员倒都在场,在指挥着临时征调的民夫维修堤坝。 展宁因前次已查探过这一段的情况,对情况相对熟悉,直接便挤到了最前沿。 其实抢修堤坝,多是以麻袋装满砂石,从垮塌处一层层迅速垒起来,减缓河水对堤坝的冲击力,避免决堤的裂口增大。 现在指挥的官员明显缺乏经验,临时征调的民夫跟无头苍蝇似的,现场一片混乱。 展宁瞧得皱眉,思量片刻,最终还是与严恪请了命,道自己斗胆,接手指挥一事。 严恪深深看她几眼,最终点了头同意。 展宁的身量,在北地女子中算是极高的,到了江南,与寻常男子相比,也输不了多少。而她面相虽嫩,身上却有一股冷清傲气,让人不敢轻视。 所以她贸贸然接手了现场的指挥权,惠州州府官员心底虽有些嘀咕,倒也没敢轻视她。 而她接手之后,迅速将现场的民夫分了几个组,分别负责砂石的装袋、运送和累叠,又由惠州州府的官员分别督促其中一处的进度,一时间分工明确,秩序井然,堤坝的缺口开始慢慢补上。 严恪在一旁瞧着,起初是眉头微皱,眸中满是琢磨,可到了后面,面上却忍不住浮出赞许之色。 似展宁这样的女子,他当真未曾见过,若不是过于薄情算计,道她是巾帼不让须眉,也不会有半点夸大。 许是严恪的视线在展宁身上停留了太久,展宁似有所觉,抬起头朝严恪这方看过来,与他视线相撞,展宁坦坦然然回了他一个笑,眉眼均弯,精致的五官即便染了尘色,却莫名别往日耀眼,让严恪瞧得怔了一怔,一时倒未能移开视线。而待他醒过神来,察觉自己刚才的失神,不由深深皱了眉。 却说展宁这一忙碌,便忙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托严豫送来那个大夫日日灌药的福,她这一段日子虽然奔波劳累,但身子骨并未继续亏下去,相反还稍微养好了一些。 可就算这样,接连几个时辰的带雨河风吹着,也让她有些受不住,在堤坝缺口处站着,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没有踩稳,竟然直直往底下摔了下去。 旁边的人见状大惊,伸手忙去拉,却慢了一步,让她就这么摔进了水里。 严恪脸色一变,赶紧奔了过去。 他身边的连安是个练家子,动作自然更快一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直直弹到堤坝决口处。 连安往下一看,只见展宁正在水里扑腾,好不容易伸手扒住了堤坝壁,又给一道浪兜头浇得狼狈。 连安当下不敢耽搁,忙纵身跃下堤坝,迅速往展宁处游去,伸手抓住她,又带着她借力在堤坝上几下起跃,迅速翻身纵回岸上。 而他这一回岸上,正好对上自家世子爷颇为难看的脸色。 展宁一时不察,从堤坝上直直摔进水里,虽没有受重伤,但到底受了惊吓,掉下去时又呛了几口水,脸色不免苍白得吓人,一双手更是在堤坝壁上划了不少血口子,手里却意外抓了个乌沉沉的小铁盒子。 夏日衣衫相对单薄,展宁此时浑身湿透,胸前波澜虽被束带层层绑缚住,可在知情的严恪眼里,她属于女子的那份婉约纤细依然露了端倪。 此时天色已暗,旁边已有人赶紧寻了件披风过来,严恪接过披风,竟直接将展宁整个人罩住,还伸手自连安怀中接过人,与连安吩咐道:\"将马车赶回来,回驿馆。\" 除了上次被人刺杀,展宁还未与严恪这般亲近,此时她冷得厉害,属于对方的热度即便隔了衣衫,也能清晰传过来,熏得她脸色有些不自在。 好在马车很快赶了过来,严恪就现场的事交代了几句,便带了她赶回驿馆。 回到驿馆,严豫派来那个大夫见了她的模样,先吓了一大跳,一面吩咐驿馆中人替展宁准备浴汤,一面忙不迭地下去准备驱寒的汤药。 不一会,浴汤送到她房中,展宁也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敢久拖,便锁了门开始沐浴换衣。 等她收拾好,换好衣衫,擦干头发,又让驿馆里的人将房间整理干净,才注意到房中桌上,那个被她从水中意外抓上来的小铁盒子。 她当时在堤坝决口处一阵乱扒拉,只想找个借力点,结果怎么抓了这东西在手里都不知道,还将它莫名带回来了。 她暗暗笑笑,不知自己有没有运气,也同那话本小说里的人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个宝物。抱着点嘲弄的心态,她将盒子打开,但往里一看,她的脸色却陡然变了。 这简直不是什么宝物,而是祸物! 恰巧此时,房门被人叩响了来,严恪的声音跟着响起,\"是我,能否方便进来?\" 第五十九章 严恪来得突然,展宁险些给吓了一跳,她赶紧将那盒子扣上,转身返回内室,压到了枕头底下,才折返身来开门。 “世子请进。” 严恪进屋,与展宁打了个照面,眼里光芒微微一闪,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向一旁。 展宁才沐浴过,换了一身素白衣衫,益发衬得身量纤细。她那一头墨发未干,湿漉漉地披在脑后,未施脂粉的脸庞莹白如玉,两颊让热气蒸得有些泛红,面上一双眼脉脉如水,就是唇瓣也比往日显得娇嫩。那模样,恍若出水芙蓉,固然少了平日的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份柔媚。 饶是严恪自小在太后身边养大,见过的美人多不胜数,便是他的自己的容貌,也少有人及得上,但初见那一刻,仍觉心神一荡,心底某处像被一只手小小掐了一把,立马泛出些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来。 展宁见严恪的反应,视线往自己身上一扫视,顿时也觉失礼。但眼下既已开了门,再遮遮掩掩反倒矫情,索性她现在是“男子”的身份,便大大方方地请严恪落座,又给对方倒了杯茶,“世子请坐。这么晚了来找下官,可是有什么事?” 严恪却未坐下。他抬手将一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瓶放到桌上,“这是连安身上的金疮药,比一般的好些。” 展宁之前落水之时,两只手都被划了些口子,让水泡一阵,更是钻心地疼。 严豫派来的那位大夫姓莫,先前已给了她一些治外伤的药,眼下严恪专门送了来,倒让展宁有些受宠若惊,她道谢道:“多谢世子。” “顺手而已。”严恪依旧站着,目光重新回到展宁身上,那双深潭古井一般让人瞧不出深浅的眼眸里又恢复了往日沉静。他道:“我来找你,是想与你说一声,你前些日子的提议,我考虑好了,我且信你一次。但五日之内,你需给我一个可用的疏散方案。” “……”展宁今日接连在严恪这得了意外,一时间倒有点吃惊,“世子为何改变了主意,肯相信我?” 就严恪之前两日的态度,她还以为,要想说服他,还得费上不少事,不想对方居然就这么点了头? 严恪未直接回答她,只是道:“修缮堤坝一事,明天自有人接手,你不必前往,就留在驿馆里,拟一下疏散三省八州居民的办法。” 他这般安排,口头上是让展宁做事,实际上却让展宁在驿馆之中修整,不必再奔波劳累。 展宁知道严恪一直对她不喜,平日在公事上能做到公事公办已经很不错了,如今他突然体恤起她来,让她很是诧异。 偏偏严恪的个性,不太会理会别人对他的看法,交代了这几句之后,便起身离开。 展宁看着他背影远去,久久未曾收回视线。 怎么往江南走这一趟,这位世子爷的心性,还越发难琢磨了? 待严恪走后,展宁赶紧关了门窗,进到内室,将之前压在枕头底下那个乌沉沉的小铁黑子取了出来。 铁盒大概是由寒铁所造,自水底取出,铁盒上却无半点锈色。 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个巴掌大小的乌黑色铁人,看起来与铁盒是一般材质。 而铁人的头顶、心肺处并四肢关节、脚底,全都扎了铁钉,而铁人背后,还刻了名讳及一串生辰八字。 展宁望着那个名字,只觉手里的铁人沉甸甸的,烫手无比,一颗心更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这随手一抓,还真是抓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这铁盒子里的小人,毫无疑问,是做巫蛊之用。 自古以来,都道山川河流皆有灵气。 以寒铁铸人形,头顶、脚底、心肺并四肢关节扎针,镇于山穷水恶之地,乃是诅咒人横死,且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咒。 自梁朝开国以来,历任帝王对巫蛊一事都非常厌恶,先帝在位之时,更因出了后宫妃子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嗣的祸事,先帝特地命人修了律法,规定凡行巫蛊之术诅咒他人者,一律判处斩立决,家人流放三千里。若事涉国政,抑或涉及天家之人,施咒者及相关人士诛灭三族。 眼下展宁手里这个铁人,所诅咒之人,名唤温陵。 虽不是皇家之人,且已经过世三年,但此人在朝在野,甚至在景帝心中的地位,都不是一般皇室宗亲能比拟的。 此人乃是一代名臣,景帝恩师,生前位及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当日他因病亡故,景帝罢朝三日不说,还令天下服丧。此等尊荣,当世之下,恐怕寻不出第二个人。 此事若被景帝知晓,只怕要有一场祸及无数人的血雨腥风! 展宁之前不想让严恪发现这物事,盖因她也只瞥了两眼,还没将盒子里的东西琢磨清楚。 但眼下琢磨清楚后,这事的影响又实在太大,在一点眉目都没有之前,她不敢贸贸然交到严恪手里。 谁知道这东西是何人所为,又会牵连到哪些人? 拿着铁人思衬了一阵,展宁决定,暂且先将这物事藏好,明日趁着严恪去堤坝决口处查看,自己留在驿馆之机,暗中将此事查上一查,待多少有些眉目,再告知严恪。 翌日一大早,严恪离开驿馆,展宁让莫大夫抓着喝了药后,后脚也跟着出了门。 她要去的地方,是惠州州府衙门。 温陵三年前就已过世,诅咒他的人绝不会在他死后再下咒,所以这个铁盒,必定是三年前就已镇在水底。 而铁盒子重量并不算沉,以渭河惠州段的水势,要想不被冲走,定然是镇在堤坝底部的。 此次堤坝决堤,它才刚好暴露出来。 梁朝对于水利工事的建造、修缮都管控得比较严格,每一段堤坝的修建工匠、督工官员都会有资料记载,刚巧眼下决了堤,她可以借口查看昔日工事资料,去瞧一瞧相关的记载。 依展宁看来,会以这种方式诅咒温陵的,应该不是一般的工匠,甚至品阶低一些的官员也不大可能,但若是身份较高之人,做这等事心中心虚,一定不会亲自动手,以免惹人怀疑,多半会借工匠之手。 但事情做下之后,以免泄露天机,这个工匠多半会被灭口。 她得查一查当初这一段工事的工匠名录,瞧瞧哪些可能会有异样。 却说展宁前往州府府衙查看资料之时,决堤的堤坝口子上,安南省巡抚马文正有些心神不宁地等着严恪的到来。 之前,他因严恪不给他面子的缘故,心里多少有些不悦,昨日也就未亲自陪同严恪。 谁料时间赶得那么巧,堤坝居然绝了堤,还刚巧给严恪碰上。 而且等他得知消息赶来之时,严恪已经与展宁回了驿馆。 他猜想以严恪传言中的行事作风,第二日一早必定还要亲来,所以他今日特地赶了个早。 一个方面,是来向严恪告罪,且做个姿态,表明自己心系水事。 另一个方面,他则要试探下严恪的态度。这个该死的决堤,让他一下子记起些快要忘掉的旧事,虽然不大可能,但那件旧事要是被翻出来……将是灭顶的祸事! 马文正等了一阵,终于见了严恪的面。 他已知晓展宁落水之事,便先与严恪告了罪,道是自己失职,惠州段堤坝决堤,竟然没有及时赶到现场,反倒让严恪和展宁受累。 “马大人言重。渭河水势凶猛,堤坝决堤也不是没有过的事,眼下的要紧事,是赶紧修缮缺口。” 严恪神色淡淡,一番话说得客套,让人瞧不出真假。 马文正心头的不安感又强烈几分。他看了看严恪身后,不曾见到展宁身影,便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不曾见展大人身影,可是昨日落水受了惊,身子不适?我府中有医术精湛的大夫,我且命他去驿馆一趟,替展大人瞧一瞧。” 马文正此刻对展宁的态度,比之设宴那日,不知要重视多少。严恪面上虽没什么表现,心底却有些异样之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边道是有大夫随行,便替展宁婉拒掉了马文正的好意。 马文正试探不出深浅,又不愿露了端倪,只好不再纠缠,转而陪同严恪巡查起现场的修缮工事来。 这一陪,就陪到了近午时分。 马文正本要邀严恪共用午膳,但严恪却执意要回驿馆。 马文正送了他离去,不知怎么的,总觉得眉心一阵阵发跳,突然间,他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也顾不得其它,便吩咐身边人赶了车来,转身去了惠州府府衙。 去到府衙,见了惠州知州,他旁的一概不问,只问当日修建惠州段堤坝的工事资料保存在何处。 知州被问得有些糊涂,忙唤了掌管资料的文书来。 待一细问,却听文书道:“今儿一早工部都水司展大人来了一趟,将当日的资料借走了。” 马文正原本是坐着的,闻言猛地站了起来,望着那文书,表情有些少见的凶狠,“你说什么,借走了?!” 第六十章 展宁的确将渭河惠州段堤坝修建、维护的工事资料带回了驿馆。 据她查来,渭河惠州段堤坝首建于天和十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当时主持修建工事的是惠州府主簿。然后是在天和十七年,既三年前,惠州段防洪堤坝进行了一次大的修缮,负责督促修缮事宜的官员却莫名升了一级,乃是安南省主簿。 此次决堤这一段,因恰巧在渭河与惠州境内一条支流交合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相关资料便记得详尽些。 其中登记在册的工匠共有七人,都是惠州本地人,不过分布在州下各县。 展宁将那七人的名单、住址抄录下来,望着名单想了一阵。 根据时间来看,诅咒温陵的铁人设下的时间,应该不是新修建堤坝时,而是在三年前修缮之时。 只是三年前她年纪尚小,上面有展臻护着,平常从不为琐事烦心,自然更不会过问朝堂之事。对于温陵这样的重臣,也只偶尔从展云翔口中听过对方的事宜,并没有多少了解。 如今她虽有这几个工匠的名单在手,好歹有个查的方向,可对于何人可能因何事对温陵下咒,她却一点眉目也没有。 因此等到严恪回来之时,她刻意到对方房中,借口询问今日堤坝缺口处的修缮情况,旁敲侧击地谈起温陵过世前后的情况来。 严恪自小养在皇太后身边,与温陵的接触不算少,且温陵过世之时,他已入朝,对温陵的事还算了解。 “温太傅离世,是在天和十七年冬。他往江南探亲归来,不慎染了沉疴,返京不久便故去了。”严恪稍回想了一阵,将当年的事简单说了说,之后却有些疑惑地望着展宁,“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展宁一听说温陵过世之前,竟然来了江南一趟,立马觉得事情有蹊跷,她借口仰慕温陵德名,近日恰巧听人提起过他,心中好奇而已,将严恪的问题搪塞过去,接着又追问道:“那世子可知道,温太傅有什么亲眷在江南?“ “温太傅本就是江南惠州人士。不过他膝下无子,仅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昌盛长公主驸马颜越的本家叔叔。温太傅过世后,他女儿与江南这边,大概就没多少联系了。“对于展宁的借口,严恪心里是存了几分怀疑的,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顺便又道:”说起来,马巡抚在安南省也呆了不少年,与他差不多资历的,大多都擢升了。他按理也该往上升一升的,不过圣上因太傅是在他辖下染病,又未及时延治,多少有些迁怒……“ “……“ 展宁听得有些无言,这么算起来,马文正还真有些冤枉。 不过她猜想,当年温太傅回江南省亲之时,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招人诅咒。 可发生的,会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事,才值得以这样卑劣的手段诅咒人?温陵当初的离世,是仅仅因为染病,还是有别的原因? 展宁一时想得深了,不觉便有些失神。 严恪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阵,见她一脸盘算,却又不知她在盘算什么,心里莫名有些不喜。他目光闪了闪,似古井遇风吹,微启波澜。他道:“我只给了你五天时间,拟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的疏散方案,你还有时间琢磨这些,是觉得以你的才干,时间太长?是否需要改到三日?“ 展宁给问得一愣。严恪这口吻,听着怎么有点不善啊? 按照常理,三省沿河八州需疏散的居民上万,组织起来,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哪是那般容易? 且洪水乃是天灾,谁若能得天灾示警,预测天灾来临之机,趋利避害,固然是祥瑞之兆,可要是处理不当,也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攻击,甚至闹出大的祸事来。所以这疏散的时机,也得把握恰当。 这一件件一桩桩事情考虑下来,五日的时间已经很紧。展宁如今瞧起来轻松,不过是早有准备。但严恪要减她的时间,确实有意在为难她了。 他昨日才稍微开始体恤下她,如今这做派,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平时都道女人心海底针,这一刻展宁却觉得,汝阳王世子那颗心,比海底针难琢磨多累。 许是展宁的目光太过直接,又或是腹诽时脸上表情露了端倪,严恪似有察觉,微微一抿唇,径直道:“展大人这反应,似乎没有异议,就这么定了,三日后我要看见东西。“ “……“ 展宁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张口,不料刚唤了句世子,还未来得及辩解,便听屋外连安来传。 “世子,马巡抚马大人求见。“ 马文正的到来,让严恪和展宁都有些意外。 初时,严恪与展宁还道他是为昨日堤坝决堤之事前来,毕竟辖区内防洪工事在汛期出了问题,又赶上工部巡水,并不是什么好事。 马文正来打点一二,也说得过去。 不过待见到马文正,以及他带来的大夫时,严恪和展宁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马巡抚马大人此次前来,竟然是带了府中专用的太医,来替展宁把脉。 “展大人连日辛劳,昨日还不慎落了水。虽听世子说起,有大夫一路同行。可这江南气候不比燕京,水土也不相同,还是得仔细些。不如让我府中这位大夫替展大人瞧上一瞧,开副方子,调理□体。“ 展宁实则是女儿身,男女脉象自有差异,随行的大夫是严豫安排的人,她虽然心中有些抵触,不过并不担心因此暴露身份。 但马文正带来的人可不同,她如何敢让对方把脉? 自己的身份一暴露,那可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 只是马文正一省巡抚,当朝二品大员,亲自带了大夫来,给她这个六品小主事把脉,她若不识抬举,那可是噼里啪啦在抽马文正的脸了。 虽说严恪前几日已经隐晦地小小打了一下,可严恪跟她,能相提并论? “劳烦巡抚大人费心,下官惶恐。“ 展宁心头叫苦不迭,嘴上说着惶恐,目光却无奈地投向严恪。现在这种境况,惟愿严恪能帮她说句话,别让她一个六品小主事,梗着脖子得罪马文正才好。 展宁的目光满是恳求,严恪瞧得分明,唇瓣不着痕迹勾了勾,一点笑意一闪而逝。 不过他并未如展宁期待的那样开口替她解围,只是淡然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展宁见状心里简直快噎出一口血,她无望地收回视线,正要硬着头皮婉拒,“下官才……” 谁知道话刚出口,便被严恪截了过去。 严恪道:“展大人昨日回来便请随行的大夫开了药,不过落了次水而已,年轻人身子骨康健,不必这么在意。不过我往江南这些日子,总有些水土不服,随行的大夫也开了方子,但总有些不得劲,不如请这位大夫替我瞧瞧?“ 严恪这话一出口,马文正还能说不好? 他虽然有些奇怪,严恪这态度怎么像对展宁不太满意,可他此次前来,本就不是带人来给展宁瞧病的。 他来,是心里不踏实,想探一探虚实。 因此,他带来的大夫去替严恪诊脉之时,他便与展宁假装随意地闲聊起来。 他先是赞了展宁少年英才,小小年纪便受倚重。之后又道展宁做事严谨细致,日后必能担大任。总之话题七拐八拐,最终绕到了展宁前往惠州府衙借阅渭河惠州段堤坝修建工事资料上。 若说此前,展宁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的话,那么这一刻,她心里头不由叮咚了一声,立马冒出些警觉来。 马文正与诅咒温陵一事,或许有那么一点关系? 展宁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马文正为官多年,胸中城府决不可小看。他若真与诅咒温陵一事有关,那么此刻,他便是在试探她。 她只要露出一点点破绽,后面的调查便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展宁脑子里转得飞快,很快便想到了应对之法,她装作面色一僵,道:“下官冒昧,觉得渭河惠州段防洪工事在质量上,似乎有些问题,于是便往州府衙门借了当时修建和维护的资料。” 马文正微微眯了眼看她,目光狡诈似狐狸,“那瞧过以后,展大人以为如何?“ 展宁眉目间划过些犹豫,似乎有些挣扎。但挣扎一阵后,她猛地抬眼,直视马文正,语气有些生硬,“还请马巡抚恕下官无礼。下官以为,该段工事不论是在当初的修建设计,还是后期的修缮上,都有许多不足之处。” 她人微言轻,却在一省主官面前,坦言道对方辖下存在问题。这般反应,说得好听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若说得难听些,那叫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官场哲学,只有一身的鲁莽与冲动。 偏偏马文正听了这话,眼底却闪过些微微的笑意。 他正待开口,旁边却插进来一道声音。 严恪出现在一旁,看着展宁的目光带有责备,“展主事的确无礼。” 第六十一章 “年纪尚轻,入工部都水司才短短两个月,毫无在地方主持水利工事的经验,只不过查阅了些陈年资料而已,展主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与胆量,可以随口断定惠州段防洪堤坝的问题?” 严恪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厉,看向展宁的目光更是带着明显的责备,展宁给说得面上一臊,当即便涨红了脸,尴尬地想要争辩,“世子,我……” 不过一句话没说完,严恪的视线已冷冷扫过去,目光中蕴含的冷意,别说展宁,就是旁边的马文正看了也觉得背脊一寒。 “少年有才干是好事,但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那就值得商榷了!” 严恪这话说得十分重,展宁所有的辩解都哽在喉头,脸色益发涨红,她死死握了拳头,背脊直直僵着,似乎对严恪的指责颇不认同,只是碍于上下级的身份,不能当面顶撞,这才强忍着。 马文正的目光在严恪和展宁身上转了几个来回,虽说仍有些疑心,但比之来时,心头的怀疑已散去不少。 他观展宁的行事,的确有些不知深浅,自以为是,肚子里还装不住东西。她往惠州府衙借阅资料,大概真是只是在怀疑工事的质量。 再者,当初那件事那般隐蔽,渭河水势凶猛,东西又来得小,决堤那么久,搞不好早就冲到了河底,哪会有那么巧,展宁不慎落水一次,就发现了端倪? 他也是太担心了! 马文正心头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赶紧便做起和事老来,他劝严恪道:“世子不必动怒,展大人少年心性,心直口快,谈不上失礼。而且展大人既然能三元连元,腹中必有真墨,他所说之事,不一定不可信。待我回去之后,必定会命人仔细详查,给世子与惠州百姓一个交代。” 有马文正从中调和,严恪倒也给了他一点面子,没有再继续责备展宁。 而马文正前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又坐了一阵,与严恪说了几句话不咸不淡的话之后,便起身告辞。 严恪将他送了出去,待折转身来,却吩咐展宁去他的房间。 “今日之事,给我一个你的解释。或者说坦白一点,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连安在门外守着,严恪将房间的门一关,转身坐到桌旁,目光如炬,看向展宁。 展宁从跟着他来那一刻,就知道今日的事再瞒不下去了。 她在严恪面前,行事虽有大胆之处,可不论是拟治水策也好,还是坚持要疏散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也好,她都是有理有据地与严恪交涉,从不信口雌黄。 像今日这样,无凭无据,就倚着从惠州府衙借出的几卷旧日资料,就贸贸然在一省巡抚面前,直言对方辖下水利工事出了问题,这绝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严恪不可能不怀疑。 展宁心头暗叹了口气,和过于敏锐的人共事,有时候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请准许下官先回房一趟,取件东西,下官会给世子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不能隐瞒,展宁就只有坦白从宽。 她回到自己房中,将昨日从堤坝决口处捡到的那个寒铁盒取了来,交给了严恪。 饶是严恪那边波澜不惊的脾气,见了盒子里的东西,也怔了片刻。 “这个盒子,是你前日落水时捡到的?” 展宁点点头,“下官当日捡到这个盒子,见了里面的东西,觉得干系太大,想稍微查出些眉目,再向世子禀报。下官并非有意欺瞒,还请世子恕罪。” 展宁这一席话,倒是实打实的真心话。这事干系太大,她一个人绝对捂不住,最后必定要跟严恪坦白。只不过今日若非马文正找上门来,她坦白的时间不会这么早。 展宁心里这点盘算,严恪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 他看着她,嘴角稍稍挑起,勾出一点浅笑来。只是展宁与他视线相对,却能明显感觉得出,对方有点不大高兴。 果然,严恪出口的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感觉。 “我是不是该谢谢展大人,这么替我考虑。只是你随随便便一捡,就能给我捡出这么个大麻烦,这运气会不会太好了些?” “世子说笑了。” 严恪这话,暗里倒有些讽刺展宁是个倒霉添乱的,展宁听得郁闷,却没脸反驳,只能在心头暗想,她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位世子爷说话噎人的功力,简直太炉火纯青了! 不过严恪讽刺归讽刺,待展宁将自己的怀疑,以及马文正今日来询问她借阅资料一事告知严恪后,严恪对她“顶撞”马文正一事便没再追究。 她当时也是迫于无奈,与其让马文正探知更要紧的事,把自己放在极度危险的境地,倒不如在马文正心目中留下一个莽撞不知深浅的印象。 “这件事你暂时别插手,也不可声张,我会让连安暗地里去查。” 严恪将展宁抄录的那几名工匠的信息看了看,最终将事情揽了过去。 展宁虽然好奇,倒没和他争什么。 如果马文正真与诅咒温陵一事有关,那么今日自己的反应不一定会让对方满意,马文正没准还会让人盯着她。她与严恪如今都在马文正的地盘上,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凡事都该小心些为好。 而且这位世子爷显然也没打算让她有心里管别的。 他将事情安排给连安之后,竟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提醒她道:“展大人的三日之期,可别忘了。” 关于严恪要的疏散三省八州居民的方案,展宁早有准备,拟起来并不碍事。 不过第二日上头,她便将东西准备好了。 不过她隐约觉得,这几日的严恪似乎不太见得她顺心,这么快将东西交给严恪,太过惊人不说,没准严恪还会给她找点麻烦,索性便等到三日之期到了再说。 这日趁着严恪不在,连安又去追查那几名工匠的情况,展宁便独自出了门。 江南山灵水秀,风景别致之处不在少数。展宁对游山玩水倒没有多少兴致,只是想要往惠州城外的云隐寺走一趟。 六月初一庙会那日,她在街头偶然撞见的那个身影,与展臻几乎一模一样,她虽然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看差了,可有时心里又忍不住暗暗祈祷,当日的她并不曾看差,大哥真的还在世上。 上一世的她,其实并不信神佛。 可重生以来,她却有些相信,这世间冥冥中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在操纵一切。神佛之说,应当也有它的道理。 云隐寺在江南一带颇为出名,据说寺内如来十分灵验,她大概是病急乱投医,心里空闹闹的没有着落,明知是虚妄,仍想要求一求神佛垂怜,让她能与兄长再见。 待去到云隐寺,寺中香火果然鼎盛。 展宁将香油钱交给引路小僧,小僧暗暗垫了垫手中银两,对展宁态度立马十分恭顺。 待展宁在如来面前许了愿后,又对展宁道:“施主与佛有缘,今日主持刚巧在寺中,施主若有事,不妨前去求一支签,住持解签很是灵验。” 小僧说得似模似样,展宁想着来也是来了,便点点头,说了句劳烦师傅领路,然后随那小僧去了求签之处。 展宁闭目摇了一支签,再睁眼之时,小僧已捡了签送到她面前。 签上签文是这样写的--“人望中秋月正圆,谁知条被黑云绳,幸有狂风吹散去,满天星斗却如前”。 那倒是只吉签,尚不用住持解签,展宁也基本明了其中意思,无非是柳暗花明、去凶逢吉之说。 “我替施主将签文送予住持,还请施主稍候。” 展宁点点头,任小僧离去,她独自在求签之处坐了小一会,便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她只当那小僧来去得如此之快,不由往门口看了过去,这一看,她却有如遭了电掣一样,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出现在的门口的,并不是那个引路小僧,而是个少年男子,对方年龄与她差不多,身量却比她高一些,穿一袭褚色衣袍,肩袖和腰处都做得紧窄,看起来精神奕奕。 而最让人吃惊的是对方的相貌,若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对方与展宁的脸,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硬要说差别,大概一者肤色白一些,显得更加灵秀,一者肤色深一些,眉目硬朗一些,更显英气。 展宁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空白之后,却又涌起了无数的念头。她心中似乎有前言无语,可一张口,却化作了哽咽。 眼泪似开了闸一样,有些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大哥……” 第六十二章 “大哥?” 相较于展宁的激动与欣喜,对方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刚开始,乍然见到一个与自己一般容貌的人,他显得很是吃惊,但吃惊过后,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激动与欣喜,而是露出深深的疑惑。 “你认识我?” 展宁被对方问得一愣,只觉兜头一盆浇下来,浇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面前这个人,瞧身量、容貌、神态,甚至说话的声音,分明就是记忆中的兄长展臻。 她可能认错任何人,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孪生兄长,她怎么可能认错? 脑子里乱得厉害,闪现的念头太多,她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徒劳无功。最后,她只听着自己哽哽咽咽地问道:“你不认识我?我是阿宁啊!” “阿宁?”对方英气的眉头深深皱起,那副与她相似的容颜熟悉万分,可面上的陌生与怀疑,却与记忆中兄长面对她时完全不同。而且对方努力想了一阵,终究没想到什么,只歉意与她笑一笑,“很抱歉,我想不起你。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展宁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但立马又有些不甘心。 之前抽到的签文,道她会柳暗花明、去凶逢急,她开始还不以为然,结果这一转眼,就撞见这么个人。 他应当就是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是! 似濒死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展宁有些着急地扑了过去,抓住对方的右臂,猛地将对方的衣袖往上一捋,“不会认错的。你胳膊上有一道上,是小时候练剑伤到的,伤口很深,一直都在……” 就刚刚见面的人而言,展宁的动作是非常冒昧的。 对方似乎也是不喜欢与人接触过密之人,加诸他的衣裳本就是箭袖削肩的样式,展宁还未将他的衣袖全部捋起,对方便挣开她的手,猛退了一步,面上也露出些不悦来。大概是脾气使然,他没有与展宁生气,只是面色微沉,说话的语气也略略有点生硬。 “我手臂上没有伤,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展宁不肯相信,“怎么会,你分明……” “师兄,怎么了?” 不过没等她的话说完,一道属于女子的清冽嗓音便插了进来。 门外接着转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形高瘦,穿一身深色衣衫,衣服上没有多少女儿家的繁复花饰,简洁到几乎辨不出主人的性别。她的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还算秀丽的五官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灵动,且眉目间自有一股勃然英气,尤其是她那双眼,眼中有着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成熟与复杂。 展宁只看了两眼,就能够断定,这样一个姑娘,绝不可能是大家闺秀,也不会是小家碧玉。 再瞧她的穿着打扮,虽然衣饰并不寒酸,但也绝不精致。且她唤面前这男子叫师兄,那她的身份,估计是凭着一身技艺讨生活的人。 那姑娘一进屋,立马就察觉出屋里的气氛不对劲。 而她再一看展宁,也吃了一惊,一双眼在展宁与那男子面上转了又转,最终问道:“师兄,这位是?” 那男子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但他显然认错人了,以为我是他哥哥。” 那姑娘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便与展宁微微一笑,解释道:“若公子在找兄长,就公子与我师兄的相貌来看,的确可能误会。不过我与我师兄一道长大,他自小便拜我爹为师,如果公子的兄长不是自小失散的话,理应就是认错人了。” 对方说的如此肯定,展宁直觉一颗心像被不知名的手揉碎了似的,痛的话都快说不出来。 人就是这样,一直处在绝望之中,或许还能够承受。 但某一日,有人将你拽出了绝境,给了希望,最后再亲手把希望打散,那心里的痛苦远胜过于之前。 在外人面前,展宁的眼泪流不出来,可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白得可怕的脸色,全都在显示着她此刻的痛苦。她带着些执拗与乞求望着那男子,哑着声音慢慢道:“大概我真是认错人了,刚刚我太过激动,有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不过相识是缘分,不知公子能否告知你的身份与住所,我改日好登门致歉。” 展宁这般讲,其实还是怀着些侥幸,想要再确定一下。 却不料对方与她摇摇头,“我与师妹即日便会离开惠州,登门致歉,就不比了。” 展宁忙问:“那你们打算去往何处?” 对方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困恼,展臻烦恼之时,也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但对方出口的话,却明显带着抵触,“请恕在下不便告知。” 展宁还想追问,对方却径自转身,扶了他那位师妹到佛前软垫上跪下,取了签筒问签,不再理会展宁。 恰巧此时,前去解签的引路小僧也折身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男子,大概也是来求签的。 人多眼杂,屋中已不适合再多追问,展宁魂不守舍地自小僧手中接过住持的批注,却连小僧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直直望着那男子的背影,正想着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展臻,对方却似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彼此视线相对,对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只手却在身体右侧与展宁比了个手势。 展宁一见,暗地里手指指甲狠狠掐住掌心,才将胸口涌上来的狂喜,以及快要再度掉下来的眼泪压了回去。 那个手势,分明……分明是她与展臻小时候的小秘密。 她和展臻小时候多在舅舅身边,她个性要骄纵淘气一些,舅舅严厉,一旦她犯了错,必定会责罚,有时候甚至会禁足。展臻替她求饶不行,便会与她做这个手势。 意思是--阿宁乖乖的,我会偷偷来找你。 对方不肯相认,却又与她做了这只有展臻才知道的小动作。 展宁已经能够肯定,他就是展臻。 可她心头也由此生出无数疑惑,去年夏末那场意外,展臻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到底是怎么逃过一劫的?而他之后为什么不回来?甚至于在她一世是之时,已是出事后的五年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为什么他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是她上一世没有往江南走这一趟,无缘与展臻相见? 还是这一世老天垂怜,不仅让她重活一世,也让展臻的命运改写? 不过即便心中疑惑,展宁这会心头的激动与欣喜渐渐褪去,理智也一点一点回来。展臻眼下这么做,必定是有所防备,她就算再心急,也只能够压着性子离去。 她一路心绪复杂地回到驿馆,严恪与连安早已回来。 便是之前兵分几路带人前往西宁省和肃方省的另外六州的方陌和晏均,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十五日之期尚未到,两省六州的路程并不短,观两人的形容,比去之前憔悴了不少,再瞧他们的神态,都显得过于凝重。 只怕西宁省和肃方省的情况也很不妙。 果然,见到展宁,严恪招呼她坐下,遣了闲杂人等出去后,便关了门和她说了说情况。 就方陌和晏均此次前去暗查的情况来看,西宁省与肃方省的另外六州,水利工事的修缮、水情的监测情况虽然要比惠、安两州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若真遇上了展宁口中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必然会酿成大祸。 方陌和晏均往年也曾来过江南,只是往年工部巡水,少有如今年严恪这般,暗中查访的,并没有瞧出这些问题。 如今一见,两人也有些心惊,赶紧加快了行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方陌的年龄大些,处事老成些,顾虑也多,他斟酌着道:“世子,如今这种状态,若如实禀报圣上,只怕江南三省巡抚都会受一些苛责。眼下江南正是梅雨季节,我观渭河的水势也益发迅猛,是不是该就此事与江南道总督交涉一番,令江南三省先自行整顿?” 方陌这般考虑,无疑是想两全齐美,既履了自己的职责,又不会得罪江南三省官员。 严恪闻言未知可否,晏均年纪轻些,却有些沉不住气,小声嘟哝道:“江南三省这般境况,就像之前世子所说,每年都水司拨往江南的银子,不知道做什么用了。若不如实回禀圣上……” 晏均话没说完,便让方陌的眼风重重一扫,“年轻人知道些什么!事情还需由世子定夺!” 严恪冷眼观他两人相辩,并没有下定论,只道两人一路辛劳,且先下去修养整顿一番,至于是否如实回禀圣上一事,他要再考量考量。 严恪这么说了,方陌与晏均也就退了下去。离开之前,方陌还责备地看了晏均一眼。 展宁本也准备退下,她今日的心思,总悬在展臻身上,有些心神不宁,且展臻既然在世,她原本计划的路就必须更改,她得回去仔细想一想。 不过没等她退出屋,严恪却唤住了她,“展大人,留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逗比作者昨天经历了惨痛的一天,足足十点才到家。 早上打了个喷嚏,把脖子扭了o(╯□╰)o 下午下班买菜,面前一辆车把小狗撞死了Σ( ° △ °|||)︴ 做菜出门买盐,把自己锁门外了( ̄ε(# ̄)☆╰╮( ̄▽ ̄///) 去找人拿钥匙,路上遇见一个井盖没盖,守着的阿姨没带手机,让帮打110,打了后110让我看看那是什么井,我拿手机电筒一照,眼泪差点掉下来……尼玛的逗比公司,这井的主人按职能归我们单位管 拿到钥匙身上还有五块钱,打的起步价都不够,等了半小时公车没来,眼泪汪汪问个的士师傅,能不能送我过江,师傅最后送了。 我心塞无比,只能安慰自己,最终是喜剧收场TAT PS:谢谢立千仞小天使的地雷,爱你~ 第六十三章 展宁本已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收回来,重新回到屋中,奇怪问道:“世子还有吩咐?” 严恪已在翻看方陌和晏均带回来的东西,他抬头看她一眼,“你今日到什么地方去了?” 展宁有些不解,严恪何时对她的行踪关注起来? 她道:“往城外云隐寺去了一趟。” 严恪目光一闪,“去求什么?” 展宁心里更奇怪了,这位世子爷这几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平常时候,他可没有这样与她闲聊的心思。 不过没等她回过味来,下一刻,严恪头也不抬丢出来的一句话立马让她醒悟过来。 “莫不是三日之期太短,交不出东西来,便去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倒不曾想,你是信佛之人。” 敢情严恪才不是关心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而是因为她给他找了麻烦,心里不忿,话里话外总要敲打她几句才好。 还说什么不信她是信佛之人,是暗讽她心无向善之念吗? 是谁说这位世子爷性子严正的,她这几天怎么觉得,这位世子爷无聊起来,也够可以的。 展宁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世子尽管放心,明日之前,下官定会把东西交给你。” 许是她的语气要比平时显得无奈和不忿一些,严恪抬起头来看向她。 他那深邃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瞧得很认真,目光瞬也不瞬,似乎想通过她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心里面。 屋里灯影闪烁,严恪看得那般久,且目光里并没有展宁以为的怀疑或不喜,只是单纯的专注,像是要看清她这个人一样。 展宁给瞧得心里突了一下,屋子里静悄悄的,一角香炉里佛手的味道弥漫,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她不由抬手轻咳了一下,借此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静,以及心头浮起的一点尴尬。 “前几日才落了水,身体不好,就别总在外面乱跑。”严恪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了一句话既像关怀又像责备地话,然后不等展宁细究,又道:“刚才方大人与晏均的意见,你更赞成哪一个?” “啊?”严恪的话题跳跃太快,展宁今天本就有点魂不守舍,一时间还有点跟不上。等回味过来,她想了想,道:“若以本心而言,我当然赞成晏均的。不过人在世上,并不能事事依凭本心。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方大人的办法虽有些违背本续心,但既能令三省自行整顿,又卖了江南道总督和三省巡抚一个人情,对世子而言,显然是更有利之策。” 为官处世,更多讲究均衡之术,而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 严恪出身皇室,又身居要位,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不过他这般问她,得了她这样的回答,只怕更会觉得她工于心计吧? 果然,严豫微拧了眉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又似在琢磨。过了一阵,只听他缓声道:“人至察则无徒吗?展宁,我很好奇,靖宁侯府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毕竟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没有你这般世故。” 世故吗?意料之中的评价。展宁微微一笑,回道:“那是世子的福气。世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如果没有,请恕下官告退。至于世子关心的东西,明日一早,我会送到世子面前。” 展宁面上笑着,笑意并未入眼。 严恪当然察觉得到,自己刚才的话,令展宁以为是讽刺。 但他说得是实话。 虽说天家无真情,汝阳王府到底还隔了几层,即便府中糟心事不少,但他被养在皇太后身边后,针对他的龌龊事便少了许多。 他十六岁入朝之时,虽也算少年老成,但总也有几分少年血性。 可面前这个少女呢?面貌间或许还带着些许稚嫩,可那双灵秀眼中,却寻不出半点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她平日说话做事,一进一退,也总是算好了的,几乎未见有冲动莽撞之时。即便与他说起预测洪水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也是有理有据,理智到可怕。 他心中虽早就对她下过定论,可有时又隐隐觉得,她不当是那样的人? 严恪不知怎么开口解释,但瞧着展宁那疏离客套的笑意,他又觉得假得难受。 他忍不住想起那日堤坝之上,夕阳余晖里,展宁抬眸与他一笑,眉眼均弯的模样,让她整个人都似蒙了一层暖光。 那样的她,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那样的她,似乎才是真实的她。 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严恪猛地回过身来,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摆摆手,让展宁退下。 待展宁出了门,将房门关上后,他望着门上雕纹,抬手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懊恼。 与展宁这趟江南之行,他似乎让自己陷入了一个糟糕的境地。 翌日,展宁依言将拟好的疏散方案交给严恪,严恪仔细瞧过,又对其中一些细节作了修改完善过后,便带着连安亲自去了一趟惠州相邻的熙州。 江南道总督府设在熙州,江南道总督蒋云奇与汝阳王有些旧交情,严恪此去,即是就江南三省水利工事疏漏一事与蒋云奇做个交涉,卖蒋云奇一个人情,也是要说服对方,在展宁预计的洪水来临之期前,组织疏散三省沿河八州居民。 惠州风景别致,严恪走后,劳累了好一阵的方陌与晏均相携出去游玩,两人也邀了展宁一道。展宁虽跟着去了,可她心中总装着展臻的事情,不知展臻何时会来找她,又怎么找得到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 晏均性子脱跳些,见状不由打趣展宁,可是出门时间久了,想着燕京的心上人,犯了相思。 展宁笑着辩了两句,心里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江静姝。 就当日马文正马巡抚前来试探的态度,诅咒温陵一事,就算不是他做下的,他必定也是知情者。 且连安跟随严恪离开前,已前去查访过展宁抄录下来的几个工匠,非常巧合的是,这七名工匠要么举家搬离,要么意外亡故,总之没留下半点讯息。 这样的状况,绝不正常。 马文正与安国公家是姻亲,马、江两家的关系也走得近,巫蛊一事本就敏感,又事涉温陵,到时候呈到景帝,马文正难脱干系,江家搞不好也会受些影响。 她已欠了江静姝一段情,若然可能,她希望能把江家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眼下,或许该寻个机会,先想办法让江二小姐回京,离了这是非之地再说? 却说展宁心事重重回了驿馆,已是未时,她本准备回房歇息,不料却有人接着送了封书信来。 信封上的字迹熟悉无比,瞧得她心头一震,当即连手都有些微微发抖,险些就要捏不住信。 她的反应让身边的晏均瞧了,不免有些诧异,关心问了她一句:“展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展宁慌忙拆开信来一看,看完却与他摇摇头,只道是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些不用等她用晚膳,便捏着信匆匆出了门。 那信是展臻来的。 她与展臻自小一道读书一道习字,彼此的字迹很是相仿,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信上约她在响雨巷相见。 展宁让驿馆中人备了车,匆匆赶往响雨巷。 她在惠州呆得时间不长,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路上,她问了问车夫,才知道那是个临水的小巷子,曲巷幽深,一到梅雨季节,屋檐落水滴滴答答,巷子里雨声潺潺,因而得名。 不过巷子的名字来的诗情画意,巷子里住的却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人家。 多半都是些私妓,或是些落魄江湖客,三教九流,混乱得紧。 展宁听得眉头直皱。 那场意外之后,展臻究竟遇到了什么?那日在灵隐寺,跟在他身边那个姑娘是谁?他为什么不肯与她相认,他在顾忌些什么? 展宁心里装了无数的疑问,可等到她了响雨巷,见着巷子口水坞旁立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她脑子里所有的念头一下子全都消散了,只有一片空茫。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遣走了车夫,又是怎么走到对方身旁。 她只知道对方转过身来,以一张陌生的容颜,和记忆中熟悉无比的嗓音,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宁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一哭,对方立马就有点不知所措,他赶紧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故意咧嘴一笑,没心没肺的模样,和出事前一模一样。 “阿宁,别哭。是不是我现在这样子你瞧不惯?虽然没有我原本的模样好看,可也不至于吓到你吧?” 可他越说,展宁越觉得眼泪停不下来。 她就像一个丢弃了所有,一路爬山涉水想要走到目的地的人,可走了一半,却发现自己以为已经失去的,最在意的、最放不下的东西,竟然在原地等着她。 她一路上所有的痛苦与绝望,所有的艰辛,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值得的感觉。 她以往心里装的都是仇恨,支撑着她往前走的,是要摆脱前一世命运的仇恨。每每夜里梦回,想起上一世的旧事,她都会感到通体冰寒。 可所有的这些,在展臻这一声阿宁面前,通通化为无形。 她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个人,她有着依仗,有着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 展宁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止住的泪。 她是被有些无措地展臻带着,上了水边一条小船,船上并无船家,展臻将船摇到了河中,才又慌忙哄起她来。 虽然是陌生的容颜,但他哄她时的笨拙,还是跟过去一模一样。 “前日我不敢认你,是因为我最近在追查一些事情,对方有所察觉,我怕当时身后缀着尾巴。我和你的容貌在那摆着,若被知情的人瞧见,那还了得?所以我只能换了装扮再来见你……再说你都是得了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这让我怎么放心……” 展臻的个性爽朗,可哄她的时候,却跟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能说上一大通。 以前展宁总嫌他烦,如今听着听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脸上带着泪,一会哭一会笑,把展臻吓得够呛,有些事还不待展宁问,就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去。 “阿宁,哥哥求你,别再哭了。我不是故意吓你,也不是故意不回去找你的。当初我受了伤,被人救了下来。一开始的时候,根本记不起以前的事情。救我的人要回江南,我便随他们一路来了,来了之后,我才开始断断续续想起以前的事情……” 原来,展臻当日掉落悬崖之后,因崖上树木阻挡,减缓下坠的冲力,崖下又有河流,他虽然遍体鳞伤,却大难不死,让一对路过的父女救了。 那对父女姓叶,父亲是专司堪舆之术的风水师,女儿就是展宁那日在云隐寺见过的那个姑娘 父女两人均是江南惠州人士,三年前因为避祸,远走他乡,路过燕京之时,救下了展臻。 展臻当时伤重,又记不起以前的事,恰巧救了他的叶姓风水师膝下无子,堪舆之术传男不传女,他见展臻资质聪慧,不愿自己一身本事就此断送,便收了展臻为徒。 师徒三人游走各地,半年前,展臻的师傅因为旧友生死之约,决定回江南一趟。 却不想,这一回没多久,便遭了意外,落脚之处被烧成灰烬,他师傅死在那场火中。 他与他师妹侥幸逃脱,或许是再一次的生死刺激,他开始慢慢记起以前的片段,直到今年春末夏初,展宁三元连中的消息从京师传至江南,他从别人议论中偶然听来,才彻底将自己的身份、发生过的事情全数记了起来。 他与展宁是孪生兄妹,对彼此的性情了如指掌,一猜便猜到展宁必定是冒险走了李代桃僵的路子。 他本想带了师妹立即回京,谁料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他与她师妹意外找到了师傅留下的一本手札,手札里记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应该就是他师傅当初避祸远走,以及回来后意外身死的原因。 “什么秘密?” 展宁听到这,眼泪早已经不再掉了,但心里却一下子紧了起来。 莫非上一世,她直到死的时候,都未能收到展臻的任何讯息,是因为展臻追查这个秘密,在江南出了事吗? 而且刚才展臻说被他追查的人有所察觉,那不是意味着此刻的展臻正处在危险之中? 她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怎么能够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展宁问得急切,展臻却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道:“事涉天家,其实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展宁哪里肯依? “我与你是双生兄妹,什么事不可以让我知道?而且要说危险,从我顶替你身份活在世上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是拿命在赌。我们两个,难道还要去计算谁会拖累了谁吗?” 第六十四章 “我与你是双生兄妹,什么事不可以让我知道?而且要说危险,从我顶替你的身份活在世上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是拿命在赌。我们两个,难道还要去计算谁会拖累了谁吗?” 一直以来,在展宁坚持的情况下,展臻多半是拗不过她的。 他本不愿讲,可等展宁问到他,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自己顶着他的身份,要如何过一辈子的时候,他才有了些松动。 “大哥,你相信我,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只能躲在你背后的阿宁了。当初钱姨娘与人勾结,暗算我们兄妹的仇,我已经报了一半,我借了祖母的手,送了她上路。她背后的人,我也会找回来,替你我讨一个公道。所以,不管你查到的是什么秘密,你都得告诉我,我真的能帮你。” 河中波澜微动,小船起伏,展宁抬眸望着展臻,眸中全是恳切与担忧。 而展臻看着面前的妹妹,一时间却觉得有些陌生,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和自责。 他与她才分别一年,原本被他捧在手心里宠得骄傲任性的少女,此刻即便在他面前,也再寻不到一点点如往昔般任性胡为的痕迹。 换做过去,他不肯讲,她会与他赌气,与他使性子,逼着他讲。 她知道他是宠着她护着她的,所以肆无忌惮。 可现在,她却在与他讲道理,在拼命向他证明,她有能力与他一起承担所有的事情。 他不在的时候,府里的龌蹉,到底将她逼成了什么样子? “阿宁是真的长大了。”展宁先前哭得太厉害,此刻眼角仍有泪痕。展臻抬起手,将她面上残存的泪痕抹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道:“我相信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展臻的师傅姓叶名乾,专司堪舆之术,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名气,他常出入达官贵人府邸,替人看风水、断凶吉。 做他们这一行的,多道风水一事,泄露天机,若以因果轮回来论,定然会遭反噬,所以但凡有名的风水师,大多身后无人。 叶乾年轻的时候也不信邪,可人至中年,结发之妻病重亡故,幼子也突然夭折,膝下仅剩一女,他才渐渐信了起来。 之后,他再与人看风水、断凶吉,总会留几分余地,并不会将实话说尽。 偏偏他这般做派,反倒益发令人信服,名气越来越大不说,日子也越发好过起来。 就在叶乾准备再做几年,便金盆洗手,带了女儿换个地方生活,也替女儿觅门好亲事的时候,却出了点意外。 一位常请他看风水的贵人母亲去世,请他去瞧了渭河某处水域,道是有人指点他,那是处福地,若将家中长辈棺木水葬于该处,子孙福泽不可限量。 梁朝重孝道,家中长辈过世,一般都会葬在家族坟地当中,选择水葬,对死者不敬不说,也太过大胆荒唐。 那位贵人心中顾虑,又因叶乾名声在外,所以暗中请了他去瞧。 叶乾当时瞧了,指点那位贵人的人并没有看错,那的确是处福地。 他如实将话告知了那位贵人,因他与那位贵人接触颇多,当晚,贵人在自家别院里设宴,特地款待他。 祸事便出在这一场宴上。 席间,那位贵人频频劝酒,叶乾平日都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便不曾防备。谁曾想半壶酒下肚,他脑子就开始犯昏,嘴巴也不牢靠,竟说起往日绝不会说的秘辛来。 他告诉那位贵人,他选的福地对面那处山脉,三川交汇,聚气集福,山尾掩于渭河之中,有神龙摆尾之相,而山头起伏,若龙头昂扬之势。这样的地形,在风水中来讲,那是千载难寻的潜龙飞天之地。只可惜渭河惠州段的防洪堤坝从该处过,坏了那处的极佳风水,若不然,借了那处的真龙之气,寻常人家也可位列公卿,至于天家之人,则可以问鼎九五。 渭河惠州段的防洪堤坝?! 听展臻说到这,展宁心里头叮咚了一下,瞬间想起那日堤坝决堤之时,她从水里摸出来的那个小铁盒子。 难不成,世间事巧合成这样? 展臻追查的秘密,竟与温陵被诅咒一事有关? 展宁呼吸不由加重,她忙追问道:“那后来呢?你师傅还说了什么?” 展臻道:“那位贵人听说后,便追问我师傅,可有破解之法。我师傅告诉他,风水玄学,讲究因果轮回,有人坏了那处的风水,要想补救,便得以人做祭,镇于堤坝之下,以做偿还。且做祭之人必须是极为尊贵的命格,生辰八字、身份地位都有讲究。真龙之地的风水,要想补救,搞不好得拿当朝丞相来偿。” 展臻这话一出,展宁只觉一颗心狂跳不止,温陵的命格,恐怕比当朝丞相还贵重一些。 不过,因为这样的风水玄学,便做下这样胆大妄为之事,会不会太荒唐了一些? 展宁将这样的疑问道来,展臻听了不由一笑,笑容里有些嘲讽。 “风水一事,我本不大信,不过跟着师傅这几月,瞧他替人相看风水,断论吉凶,却发现世间事,只要存在,必定就有它的道理。而且自古以来,风水玄学,不信的人一笑置之,信的人却奉若圭臬。那毕竟是“真龙之地”,若有人动了心,又自以为做得隐蔽,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展臻的话自有他的道理。 展宁细想了一阵,以温陵在朝在野的分量,以及他在景帝心中的地位而言,就马文正一个人而言,理应做不下这么大胆的事情。 他的背后,必定还有别人。 真龙之地……马文正背后的人,会是景帝的几位皇子之一吗? 而景帝的诸位皇子中,除了严豫私下是狂妄到不信天不信神明的人之外,其余的几位皇子是否信奉这些,展宁并不太清楚。 不过她却清楚,展臻此刻查这件事情,到底有多危险! 他上一世未能回京,恐怕就是…… 展宁不愿再往可怕的地方想去,她突然紧紧抓了展臻的手臂,“大哥,这件事你别再查下去了,你带了你师妹即刻离开江南,回燕京去!” 展臻笑笑摇头,“阿宁,别的事情哥哥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师傅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死得凄惨,我总要替他求一个公道。” 展臻的个性,展宁是知道的。他和她差不多,都讲究恩偿恩,仇偿仇。他欠了他师傅那么深的恩情,要他因为危险就撇清干系,的确不可能。 但要展宁看着他涉险,展宁也做不到。事到如今,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借着严恪的助力,将展臻那方的危险减到最小。 她问:“那你可知道,那位贵人是谁?” 展臻笑道:“与师傅有来往,三年前又丧母之人,并不算难找。” 展宁接过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安南省巡抚马文正?” 展宁语出惊人,展臻面上不由露了意外之色。片刻后,他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 展宁将自己殿试夺魁后入了工部,此番随汝阳王世子往江南巡水,又自堤坝决口处意外摸出了诅咒温陵的铁人一事,掐着重点告诉了展臻。她道:“大哥,你将你师傅留下的手札交给我吧。你自己之前也说过,你追查此事,对方已有察觉。你与你师妹既然已经露了痕迹,为了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尽快离开江南。这件事,极有可能涉及天家之人,你我追查起来,都束手束脚,最后还可能讨不了好。汝阳王世子即已接手此事,你将东西给我,我转交予他,才是上上之策。” 展臻倒不曾想,世间还有这等巧合。展宁随随便便往水里一摸,竟会摸出这等秘密。 他们兄妹兜兜转转,竟然都在查同一件事情。 可对于展宁想将此事全盘交予严恪的做法,他并不是很赞同。他道:“汝阳王的行事,你我都是了解的。他即是汝阳王长子,是否会与他父王一样,不愿涉及天家争斗,本身就很难说。而且他接手此事的时候,那不过是个巫蛊之祸,但现在,这件事却可能与诸位皇子有关,他是否还愿意插手,很值得怀疑。” 展臻的考量一点没错。 以严恪的性情,会不会去沾这一身腥,的确很值得怀疑。 展宁本身并没有十足把握,她那样说,只是想让展臻离开江南而已。 此刻听了展臻的话,她不由反驳道:“我会劝服他。而且大哥你就算把这件事查得再清楚又怎么样,你现在身无功名,要如何替你师傅讨回公道?你终究要借别人的手,才能将这事捅到圣上面前。你借严恪的手,你能借谁的?” 她抓着展臻胳膊的手用足了力,好像只要一松掉,面前的兄长便会再度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展臻感觉得到她的紧张,他拍拍她的手,“阿宁,别紧张。我既然要替师傅讨回公道,怎么会傻到只凭自己的力量?他们皇子间的争斗,便让他们内部解决。诸位皇子中,最不可能做下这件事的人,便是我要借力之人。” 展宁略一思量,心里立马浮出些不好的预感,“你说得是谁?” 展臻笑了笑,“四皇子,睿王严豫。” 第六十五章 “不行!” 即便心头已有一些猜测,但真从展臻口中听到严豫的名字,展宁还是想也不想地就出言反对。 且不论她打心眼里不愿与严豫联手,更不想严豫借了这事铲除异己,从而离九五之位更近一步,单就展臻还活在世上这事来讲,她也绝不能让严豫知道。 在没有想到妥善的办法,换回她与展臻的身份之前,展臻的存在,若让严豫知晓,将成为她的一个致命弱点。 展宁反对的态度太过强烈,以至于展臻感到有些疑惑,他奇怪问道:“为什么?就诸位皇子而言,最不可能沾惹这件事,便是四皇子。而此事涉及皇位之争,旁人插手,总不若他们内部解决来得合适。” 严豫的某些行事作风,的确是有些强悍到不惧神佛的。 他十多岁随舅舅上战场,一战俘敌三千,却因当时天气苦寒,粮草又不足,不愿这三千俘虏成了累赘,也不想放虎归山,便命人将三千俘虏全部斩杀。 战场上凶险重重,局势瞬息万变,他这般行事,就兵家战术而言无可厚非。 可自古以来,杀降都被认作不详之事,朝中清流也因此认为严豫杀戮太重,相较于三皇子严懋的仁德,无疑太过残暴,并非明主之相。 这样一个人,要说他因为风水一说,做下诅咒温陵之事,显然是无稽之谈。 展臻选择严豫作为借力之人,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 严豫没有嫌疑,那么必定会全力追查事情真相,借此打压其余的竞争对手。 到时候,严豫自有他的好处,展臻师父的大仇也可得报,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展宁清楚展臻的考量,却不能告诉对方,因为她与严豫那些扯不清的过往,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她合作的对象。 “的确,就这件事而言,睿王爷是最没有嫌疑的。可是他行事强横又霸道,大哥你借了他的手报仇,事后能否全身而退,实在有待商榷。他那样的人,就像一把双面刃,别人想握了它,最后很可能伤了自己。” 在最亲近的兄长面前,说起严豫之时,展宁虽然有所克制,但神态间流露出的抵触与痛恨,仍然被展臻敏锐地捕捉到了。 展臻不禁皱了眉头,“阿宁,你对睿王爷的评价,是不是太差了些?我倒觉得他做事干脆利落,大开大阖,比起端王爷的步步为营来,更对我的胃口。而且盛世出明君,乱世出霸主,就梁朝如今的局势而言,国势积弱,强敌环饲,一个‘仁德’的守成之主,怕是不如一个强硬的开拓之君。” 展臻这一番话,是极有见地的。 世间万物,从来是盛极衰,衰则败,败灭之后再新生。 没有哪一个王朝,能够延续永久的繁华昌盛。 梁朝从建国至今,已有百余年,表面上看上去花团锦簇,但在吏治、财税等方面已开始暴露问题。且北漠与梁朝关系日益紧张,随时可能有一场大战。 而一场大规模又持久的战争,不管最终结果是胜还是败,都会让一个国家暴露出更多问题。 这样的局势下,比起端王严懋的“仁德”手段,严豫的确更适合、也更有机会坐上那个千万人瞩目的位置。 上一世的他,也的确坐上了那个位置。 从理智上来讲,展宁认同展臻的看法。 可从情感上而言,她却不能看见这样的结果。 那样就意味着,即便重活一世,她还是被严豫控在掌心里,被那个可怕的人,把她骨子里的所有骄傲与自我全部磨灭。 即便他口中说着在意她,但他那样只知道掠夺的感情,带给她的只有毁灭。 想起某些不愿回想的旧事,展宁只觉身子有点发寒,她环臂在前,却侧脸望向船外微微起伏的水纹。她听见自己用极低的声音道:“大哥,我不想见到睿王爷登上皇位。” 船上只有展臻和展宁兄妹,展宁这话一出,船舱里便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展臻看着自己妹妹的目光不由多了几份探究与考量。 展宁对于严豫的态度,十分不正常。她刚刚不仅仅是在讨论一个皇子是否适合为帝,她不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她对严豫,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与不喜。 “阿宁,你和睿王爷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展宁环住自己的手臂略略收紧了些。 这是典型的防备的姿态。 展臻瞧得眼瞳一缩,心里益发多了几分肯定,“阿宁,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连我也要隐瞒吗?” 展宁的心里有一点点乱。 展臻不是张氏,她当初搪塞张氏那些话,是没办法用来搪塞展臻的。 而且面对展臻,她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她是张氏的依仗,而展臻,却一直是她的依仗。 在他面前,她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将所有的委屈痛哭全部倾泻出来。可她与严豫之间的纠葛,实在不适合在这种一团乱的情况下说出来添乱。 她也没有想好,要怎么与展臻坦白,自己是重生归来一事。 “我与睿王爷之间,的确有些矛盾。等江南事了,回了燕京,我会找机会与你细说。不过你师傅的事情,我还是希望借汝阳王世子之手来办。” 展宁不肯说,展臻观她神色,知她心中主意已定,便没有急在这一时逼她坦白。 只是对于她的打算,他有些苦恼地一笑,“阿宁,可能已经迟了。多日前,我与师妹已将师傅的手札拓写了一份,托人送上燕京,交给睿王爷。” “什么?!” 展臻的话令展宁脸色陡然一变。那样的东西,交到严豫手上,京中正被北漠心玉公主绊住的严豫,只怕刚好有了借口脱身!而他若赶到江南,自己之前那些盘算,统统都得改写。 她一把抓住展臻衣袖,“现在可还有办法将东西追回来?” 展臻无奈摇摇头,“东西此刻恐怕已经送到了燕京。” 展宁抓住展臻衣服的手有些无力地落下。 她拧眉想了一阵,最终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 事已至此,要拦住严豫已不可能,她眼下该做的,是务必要隐瞒住展臻的身份,保证展臻的安全。 她抬头,将视线落到展臻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面容上,“大哥,你脸上的可是易容?容不容易被人瞧出异样?” 展臻摸了摸脸,“这是师傅教的易容术,以特殊的材料装饰,寻常人一般瞧不出来。” 展宁想了想,将自己的打算与展臻说了来。 她让展臻与他师妹都将容貌掩饰一下,干脆先扮作她收的仆从,随她入住驿馆。驿馆之中,好歹比外面安全。 展臻的师傅叶乾的手札,也给她一份。 “真龙之地”的事情,她准备试探一下严恪的态度,再决定是否告诉严恪。 毕竟严恪已着手在查温陵被诅咒一事。这位世子平日虽对她不喜,但并没有任何苛刻她的地方,甚至在不少时候还护了她一把。如果可以,她不能让他卷进这么大一件事还不自知。 到时候,如果严恪能够接受,愿意相帮,自然最好。 如果严恪不能接受,等严豫到来,展臻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需说是叶乾的弟子便可。她会与严豫周旋。 对于展宁这般安排,展臻倒没有拒绝,只是道要回去与师妹商议一下才好。 两人在水上呆了大半日,天色渐晚,展臻见展宁脸色不好,便执意先送她回驿馆。 两人上了岸,没一会,展臻便从巷子外赶了辆马车来,他扶了展宁上车,驾车往驿馆驶去。 江南梅雨季节多雨,如今日这般天气晴好的时候并不多。 展宁自重生以来,也没有哪一日的心情如今日这般晴朗过。 虽然前途依旧坎坷,周围埋伏的危险也比以往更甚,可展臻活在世上这个消息,却足以抵挡掉所有的不好。 只要他们兄妹度过眼下这个劫难,平安回了燕京,再想办法回复彼此的身份,到时候,她没了最大的弱点,不管是钱氏幕后之人也好,还是严豫也罢,与之交锋起来,也不会再如过去一样束手束脚。 从响雨巷回驿馆,大概要小半个时辰。 展臻并未将展宁送到驿馆门口,而是在驿馆前一个巷子停了车。 两人历经生死之后再次相见,纵然知道只是短暂分别,展宁心里仍有些不愿。 大概是失去得太久,以至于她有些害怕再次失去。下车的时候,面对展臻那双带着熟悉的关切笑意的眼,她倒难得地露了些昔日的小女儿姿态。 瞧着四周无人,她忍不住伸手抱了展臻一下,将脸埋进展臻怀里,“大哥,答应我,务必要好好的。” 其实展宁像现在这般撒娇,在十二岁过后就再未有过,虽是孪生兄妹,男女之防还是有的。 展臻让她抱得怔了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抚道:“阿宁别担心,等了结了这事,我们兄妹便回燕京。” 展宁在他怀中重重点头。 良久,她从他怀中退出来,微微笑了与他道别,转身往驿馆去。 展臻看着她背影渐渐消失,才重新上了马车,驾车离去。 却不想两人各自离开后,两道人影才从旁边的巷子角落里转了出来。 连安是一脸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支支吾吾道:“世子,刚刚那个是展大人吧?他怎么和个男人那么亲密,而且那姿态也怪怪的,就像、就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他有龙阳之癖?!” 可他问了半晌,根本没有人回话。 他忍不住看了看旁边的严恪,却发现自家世子一张脸比炭还黑,嘴唇紧紧抿着,明显是不悦的表情。 他猛地住了声。 他们家世子对着展大人,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难不成…… 刚刚才说过的四个字蹦出脑海,连安一张脸又青又白,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严恪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阵,突然手一松,将一件物事丢在巷角,转身往驿馆的方向走去。 连安偷偷往巷子角落瞧了一眼。 之前在路上,世子爷顺手买下的一只核雕可怜兮兮躺在那,滚了一身的尘土。 第六十六章 展宁回到房中没多久,便听说严恪与连安回来了。 她先对着镜子,稍稍修饰了下形容。 之前在展臻面前,她哭得太过放肆,所以即便过了这么久,她的眼睛仍然显得有些浮肿。 她关心严恪与江南道总督交涉疏散三省居民的情况,也想尽快试探一下严恪对“真龙之地”一事的态度,不过她可不想自己这一副才哭过的模样,被别人瞧见。 毕竟眼泪这种东西,除了在在意自己的人面前,都只是无能与懦弱的表现。 展宁去到严恪房外的时候,连安刚顶着一脑门的冷汗退出来。 见到她,连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有些奇怪,既像尴尬,又像吃惊,甚至还有些紧张在里面。 展宁瞧得一肚子疑惑,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连安赶紧摆摆手,连声道没什么,可他瞧展宁的眼神,却让展宁觉得心里怪怪的,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不过连安不肯说,展宁也就没有细究,她问:“世子可在里面?” 不料她这一问,连安的表情更奇怪,他小心翼翼瞅她一眼,瞅得展宁简直莫名其妙。 她记得严恪身边这个随从,一贯挺懂规矩,今天是怎么了? 展宁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可是世子不方便见我?” 连安心里其实也是欲哭无泪。 就他们世子那个个性,有什么事从不会直说。他虽然瞧得出他不高兴,这不高兴多半还与面前这位展大人有不小的关系,可至于世子方不方便见对方,哪是他能知道的? 连安只有硬着头皮重新扣了门通传,“世子,展大人求见。” 屋里初时并没有回应,就当展宁与连安都以为严恪不想见她的时候,才听严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让她进来。” 展宁进到屋,屋里没有掌灯,光线虽不算太暗,但也绝不明朗。 严恪便坐在屋子右侧临窗的椅子上,展宁瞧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些不悦。 再联想之前连安的反应,展宁以为是严恪的熙州之行不太顺利,她微微蹙眉,轻声问道:“世子,可是熙州之行不顺利,与蒋总督的交涉没达成?” 严恪先没有回话,而是抬起眼来看向她。 他那一双桃花眼本生得风流,但眼底水色如墨,硬生生将这股风流绮丽压了下去。 此刻,他视线的温度比什么时候都来得低,展宁让他看着,心里竟莫名有了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这位世子爷对她的不喜又重了几分。 她从未打算与这人交恶,但好像天公不作美,她分明没做什么,这人却越看她越不顺眼? 就在展宁以为,严恪要说什么话刺刺她的时候,却听严恪道:“熙州之行还算顺利,蒋总督虽然不太赞同疏散一事,但我以自己与展大人的前途做赌,又有三省八州上万人的性命压着,他也不能硬扛着不答应。” 严恪说话时语速平缓,并未带上多少喜恶,不过展宁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种冷意和疏离,比之前更甚。 展宁心头疑惑更深,本想再问一问,顺便也好就“真龙之地”一事探一探严恪口风,不过没等她说话,就听严恪再度开了口。 “展大人,如今离你预测的洪水来临之期不足一月,这场豪赌,你若赌输了,丢官只是轻的。但若赌赢了,圣上必有嘉奖。工部都水司绝非你想长留之地,你心中可有去处,到时候我可以替你在圣上面前说一说。” 对原本的展宁而言,工部都水司的确只是一个跳板,她是要借着这个跳板,往更高的地方去。 不过如今展臻回来,她终究要与展臻换回身份,严恪所说的去处,她须得与展臻商量。 而且严恪提起这事有些突然,她觉得他不是出自帮她之心,而是实在太不喜她,想将她踢出自己的领地? 心里就自己的念头暗暗笑了笑,展宁回道:“世子还请放心,洪水一事下官有十分把握,绝不会带累了你。至于你所说的去处,下官尚未想过。” “我今日有些倦了,展大人若没有事,不妨就下去好好想一想。” 严恪这话已近乎于逐客。 他这般态度,展宁自然无法拿“真龙之地”的事情试探他的口风。 索性便依了他的吩咐,先行告辞离去。 待她离开房间,又关上房门之后,严恪站起身,从窗外望向驿站中的方井,暮色沉沉,一如他眸中颜色。 他往熙州走这一趟,其实并不轻松。 蒋云奇虽与他父王有些旧交情,但此人行事专横独断,又将他视作依仗血统身份上位之人,只将他所说之事视作无稽之谈。 他废了不少心思,以江南三省八州近万人性命相迫,又直言自己将一力承担所有后果,最终才令蒋云奇松了口。 蒋云奇不理解他为何甘冒那么大的风险。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自己。 他对展宁的观感,从一开始便不大好。即便后来因为她与画上那人莫名的相似之处,让他在她身上多放了几分视线,又因这趟江南之行,让他对她的才干颇为认同,他也未对她彻底改观。 可他怎么就那般相信她的判断?抑或是信了她当初那句话--她并非心怀天下之人,只是有机会救下上万人性命,却不去试一试,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待与蒋云奇交涉妥当,他带了连安赶回惠州。 路上,他被人拦着买了一只核雕。那核雕雕工并不算精致,他自小见惯了好东西,寻常东西哪入得了他的眼? 当时一时意动,顺手将东西买下,不过是见核雕上刻的众佛图,莫名想到了展宁往灵隐寺祈福一事。 可东西一拿到手,他心里立马就打了个突,脑子里又一次想起决堤那日,展宁那神采飞扬的一笑。 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未动过男女之情。可他并不驽钝,即便心底有排斥,也不愿去细想,却也知道,自己这般状态,已有些不对劲。 他或许是在那人身上投放了太多注意力,以至于瞧得久了,便有些走火入魔。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扰乱自己心绪的是,是那样一个人。 撇开她的身份、处境复杂不说,她与林辉白曾有婚约,与严豫也牵扯不清,更讽刺的是,他与连安回驿馆的路上,也能撞见她与陌生男人亲昵。 巷口那一幕扎眼异常,除了她中箭昏迷那日,他还未见过她露出过那样的小女儿娇态。 那一刻,他清晰感觉到自己心底浮起的怒意,但愤怒过后,他感到的更是对自己的轻视。 他还真是着了魔,那样不堪的人,如何值得? 自严恪从熙州回来后,展宁明显感觉到,严恪在有意冷落她。 除了必要的交涉,他一般少有见她,她若在驿馆,他便会带了连安早早出去。 有两次,她特意寻了机会想与严恪谈谈温陵被诅咒一事,可每每刚开了头,便被严恪一句他会追查打断。 严恪这莫名的态度也就罢了。 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自从上次一别过后,展臻久久未有消息传来。 她等不及去响雨巷寻过他一次,可不管是展臻,还是展臻那位叶姓师妹,她都未能见到。 展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若不是她还相信自己,几乎就要以为,当日那一场会面,是她做的一场梦。 展臻从来不会这样,不给任何消息,就突然撇下她。 展宁直觉感到,展臻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心里头的恐慌和担忧一日比一日重,就在她快要忍不住,准备从马文正方面着手查探的时候,一个意外之客寻上门来。 那是叶乾的女儿,展臻的师妹。 姑娘与那日的展臻一样,在面貌上也作了一些伪装,展宁刚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和声音有一点熟悉。 直到对方给了她一张展臻所写的便条,她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展臻的便条上仅有驿馆的地址。 展宁捏着字条,强压住心头快要冲出喉咙的惶恐,问那姑娘道,“你师兄在哪里?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姑娘面上露了哀戚之色,与她点点头,没有与她细说,却让她跟她走。 展宁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跟了出去。 两人出了驿馆,便从正街往旁边的僻静巷子去,一路拐了七八个弯,最终去到一处低矮简陋的灰瓦黄墙的小院里。 院里不大,三间房屋歪歪斜斜,院角一棵歪脖子树,枯死了大半。那姑娘指了指右侧看起来稍齐整些的一间小屋,展宁一头扎了进去,推开门,再挑开床前的帘子一看,一颗心像被刀重重刺了一下,说话时嘴唇都有些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七章 同样简陋的床上,展臻毫无声息躺在那里,脸色白中带青,嘴唇干涸,眉宇间缠绕着一股令人担忧的死寂之气。 他的衣衫还算整洁,可微微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了带血绷带的痕迹,小小的屋子里,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展宁不需要问,都知道这股血腥气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果然,她只掀开展臻身上简单一查看,便发现他身上不只带了一处伤。而且他身上还发着热,面色明明白得吓人,但触手的肌肤却滚烫,这绝不是好的兆头。 展宁替展臻整理衣衫的手微微颤抖。几日前,他还允诺她会好好的,很快就会再与她相会,为什么一转眼,他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无声无息地躺在这? “到底出了什么事?” 得展宁问起,叶姑娘的脸上浮起了愧疚之色,眼里也满是悔意,“都是我的错。我与师兄追查父亲之死时,本就打草惊蛇露了行踪,之后好不容易摆脱跟踪,我却执意往父亲坟上去了一次,结果……”她说到这,有些再说不下去,眼里水雾略起,而水雾之后,还有痛恨,“师兄护着我逃脱,身上受了不少伤,胸口还挨了一剑,虽然避开了心肺要害,可那剑上抹了毒……” 展宁脸色陡变,手指猛地用力,将手下薄被揪得紧紧地。 她对面前这个姑娘生出了一瞬间的怨怪,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 她心中其实怕得厉害,情绪却在这种极度的害怕中镇定下来。 她决不允许展臻再次出事! “这是多久前的事?可知道是什么毒?他身上的伤,是谁处理的?” 展宁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问得叶姑娘一开始还有点愣。 不过她也是历过不少事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压住心中的羞愧,赶紧回答展宁的问题。 她与展臻,是在两日前遭的伏击。 叶乾在风水玄学上颇有钻研,对医术也有些研究,她是叶乾的女儿,跟着叶乾行走江湖多年,也算粗通医术。 当时展臻受了伤,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不敢去找大夫,害怕暴露行踪,便是她就着手上有的药,替展臻料理的伤口,她还给展臻服了解毒丸。 本以为展臻能够挨得过去,不曾想一日过去,展臻的状况更加不好,先是高热不退,到后来,竟然彻底失了意识。 “师兄身上最要紧的,是他中的毒。那毒虽然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可要解毒,还得几味特殊的药引。我曾改了装扮去几家药馆探过,却发现药馆里都布了人,不仅那几味药买不到,去配药之人,也会被盘算。我不敢再打草惊蛇,因他曾与我提过你,身上又有驿馆的地址,我才不得不来寻你帮忙。” 话至此,展宁对展臻这几日的遭遇和目前的境况,都大致弄清楚了。 现在这个简陋的小院,绝不是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展臻已然受了伤,若伏击他们的人再追来,他们绝无逃脱的可能。 至于展臻身上的伤,马文正此刻已经有了防备,又在城中各处药房布下了眼线,不管是她,还是叶姑娘,都不敢贸然去寻那几味药。 叶姑娘是经不得盘查,而她,之前马文正曾对她起过疑心,这节骨眼上,她不能再将对方的注意力引过来。 她此番来江南,人生地不熟,半点人脉没有,思来想去,此刻唯一能求的,只有一个严恪而已。 她必须求得严恪的助力,庇护住展臻! 如若可能,只要展臻情况一稳定,她就得立刻想办法将展臻和她师妹送出安南省! “你将你父亲的手札给我,然后老实呆在这里,等我一阵子,我去去就回。” 展宁想起严恪这几日对她的态度,很有些头疼。但眼下情况非同一般,容不得再耽搁,就算是以性命为注,她也得保住展臻。 她让叶姑娘将展臻提过的手札交给她,又交代了她两句,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去。 回到驿馆,幸而严恪与连安都是在的,她也不得平时的客套礼数,不管连安的为难,径自冲到了严恪房间里。 严恪正在房中看书,房门骤然间被推开,展宁未经通传便闯了进来,即便是他,也稍稍愣了下。 他略带责备地看了连安一眼。 连安小心瞧着自家世子的脸色,这些日子来,严恪曾吩咐过他,若非要事,若展宁来寻,便说他不方便。眼下这境况,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世子,展大人说有要事,执意要见你……” 严恪将目光落在展宁身上。 展宁一路匆匆赶回,不免气喘吁吁,形容有些狼狈不说,更少见的是,她眼中带着些许少见的凄惶慌乱。 “世子,我有事想与你单独谈一谈。” 严恪静了静,如古井深潭一般的眼中瞧不出多少情绪。半晌后,他朝连安点点头,“你先下去。” 连安退了出去,房门被掩上,房间里便只剩下严恪和展宁两个人。 严恪垂首,随意又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有什么要紧事,展大人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 回答他的却是“咚”的一声闷响。 他皱眉抬头,见是展宁掀袍单膝跪到了他面前,双手将一本手札托起呈给他。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里面的坚毅与绝然强烈到不容忽视。 “下官恳请世子看一看这本手札,之后再斗胆求世子救两个人。” 展宁这般郑重其事,严恪心中虽有芥蒂,但还是收了原本的轻慢态度,取过她手中东西翻看起来。 他看着看着,脸色逐渐转沉,看向展宁的目光也严肃起来,“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你要救的,又是什么人?” 展宁迎着严恪审视的目光,不敢有半点退惧。 她将事情一一道来:“下官要救的,是这手札主人的女儿和徒弟。这东西,正是从他们手上得来。温太傅被诅咒一事,并非简单的巫蛊之祸。他们本已将这手札抄了一份,托人送上燕京,交予睿王爷,但后来行藏败露,被马巡抚的人发现,受了重伤,此刻就躲在这附近。” 叶乾这件事,比诅咒温陵一事还要非同一般。诅咒温陵一事不过是巫蛊之祸,即便涉及帝师,也不比皇子夺嫡之争,一旦卷进去,搞不好便会惹上一身腥。 若是站对了队,投对了主子还好,功名利禄一朝到手。 若是站错了队,他日新君登位,便是清洗之时。 以严恪的身份地位,汝阳王府的一贯准则,以及皇太后对他的宠爱,他是没有必要冒险去站这一番队的。 “睿王爷得了这东西,只怕已在赶来的路上。你贸贸然将它交给我,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你应当知道,这趟水有多深。” 严恪的话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展宁其实也猜不到他所想,只能将话尽量往有利的方向说,“此事虽然凶险,可并非无利,圣上对世子看重,世子想必也想报答圣上恩情。而且,世子若真不愿淌这趟浑水,可以当做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我只求世子相帮,在睿王爷到来之前,救下那两个人的性命。我以性命起誓,他日就算粉身碎骨,也定当偿还世子这笔恩情。” 严恪握住手札的手指略略用了些力,他看向展宁的目光增了疑惑,许久后,他开了口,语气却来得沉缓,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不解。 “你这般拼命,到底想要些什么?” 权势?地位?抑或是更大的野心? 是什么的目的,能让一个人总将自己置于死而后生之地,去博最大的利益? 严恪的问题,展宁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严恪也没想过她会给出他满意的答案。 他只是收了手札,将东西还给展宁,“你的性命,我并不想要。要我答应,不如再给我一个坦诚些的理由。” 展宁将手札取回,心里一片冷意,身体里崩紧了的那根弦几乎要断掉,手心也有些发潮。 她咬唇沉默了一阵,最终抬眼对上严恪的视线,眼中的绝然与坚毅不如之前,反而现出一些无力与脆弱来。 她听见自己哑得厉害的声音,“除了你,我无人可求。” 严恪最终还是随展宁去了那处低矮简陋的小院。 但等见到床上躺着的人时,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他的记忆力是极好的,即便只见过一次,他仍然记得,床上这个男子,正是那日与展宁在巷口亲昵那位。 他看向展宁的目光不觉带了点讥嘲,又带了点了然。 展宁给他瞧得有些莫名的心慌,下一刻,她见严恪冷冷笑了道:“展大人不妨再坦诚一点,床上躺着这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的身份,应该不只是叶乾的徒弟吧?” 试问一个侯府嫡女,一个风术师的徒弟,在展宁来江南以前,怎么可能有交集?但若没有交集,她与他,怎么能有那样亲昵的举措? 第六十八章 展宁并不知道,那日自己与展臻在巷口的亲昵,通通被严恪瞧见了。 她自然也不知道,严恪对她与展臻的关系,已然有了误解。 严恪与她来时,本已算默应了她的要求,此刻她骤然被严恪这么一问,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寒意,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严恪怎么会知道,展臻的身份,不仅仅是叶乾的徒弟那么简单? 是自己之前太过紧张,露了端倪,惹得他怀疑了吗? 即便眼下严恪是她唯一能求的人,展宁也没打算过,要向他袒露展臻的真实身份。 她不由有些踟蹰,犹豫该如何应对严恪的疑问。 她这般反应落在严恪眼中,却刚好证实了严恪的猜想。 他只当她是说不出口。 严恪嘴角的冷意越重,而眼里除了寒冷以外,还有些轻微的恼意。 他是在着恼自己。 明明已打定主意,不要再过问眼前这人的任何事情,待江南水事了结,回了燕京,彼此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结果却又因着对方露出的几分脆弱,以及那一句除了他无人可求的话,便趟进这么大一淌浑水来。 他之前还道林辉白糊涂,如今倒觉得,自己怕比林辉白还要糊涂些。 前者是蒙在鼓里,他分明一清二楚。 这般想着,严恪唇边冷笑便更深了些。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这般笑起来,面上那点嘲弄的情绪便显露无疑。他道:“展宁,我不是林辉白,也不是睿王爷。在我面前,不如收起你那些小手段。你要救面前这人,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严恪这话一出,展宁目光一颤,她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兄长,攥紧了拳头。 她不知严恪是从何处生了怀疑,又因何情绪骤变。 但他的话却是真的。 他不是林辉白,与她之间没有之前十数年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是严豫,没有那种对她势在必得的执着。 她在他面前,除了说服对方愿意,并没有什么额外的筹码。 可是现在,她要怎么选? 将展臻的身份彻底暴露在严恪面前,换严恪的帮助?抑或继续隐瞒,另寻出路? 展宁心中犹豫,而严恪自己将那话一说出来,顿时更是懊恼不已。 他倒是昏了头,竟然将自己与林辉白、严豫相比,还用那样的语气?落在旁人耳朵里,倒似他在计较一样! 只是话已出口,不可能再收回,再多说什么,又有越描越黑之嫌,严恪索性不再多言,只冷眼等展宁给他答案。 展宁望着床上的展臻,心中天人交战一阵,最终坐到了床边。 她将展臻滚烫的手扣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往他紧闭的眉眼上轻轻绘过。指下温度滚烫,可那热度的主人的生命却无比脆弱,就在她与严恪拉锯这些时间里,也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展宁的动作亲昵,望着展臻时那种依恋不舍的神情,在严恪看来无比扎眼。 就在他想要再度开口之时,展宁却先一步出了声。 她依旧握着展臻的手,却抬头与一直担忧守在一旁,不知究里而不敢随意插话的叶家姑娘道:“劳烦你,将他面上的易容去了。” 叶姑娘虽有些犹豫,但见展宁坚持,也就转身出去了一趟。 没多时,她自院里打了一盆水进来,放在床头,又自怀中掏出一个红顶青花的白瓷瓶,取了盖子,倒了些东西在水里。 粗布帕子沾了盆中药水,一点点擦拭过展臻的脸。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伪装慢慢褪去,渐渐露出一张出众的脸来。 严恪瞧着那张一点一滴显露出来的面容,唇边的冷笑渐渐褪去,眼中的讥嘲也慢慢变作了震惊。 只待叶姑娘端了水转身出去,展宁抬起头望着他,问了句“世子可还需要别的诚意?”时,他竟已说不清楚,自己心中那一刻升起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展臻与展宁是孪生兄妹。 就面前那两张近乎相同的面容,的确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解释。 展宁兄妹去年夏末遭的那场意外,严恪曾从林辉白口中听过,后来撞破展宁身份,也只当展臻已然故去。却不想兜兜转转,他竟然成了叶乾的徒弟,还搅进这么复杂的一桩事里面。 这背后,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故事? 这一对兄妹,到底又在做些什么? 严恪怔忡的工夫,展宁再一次开了口。 “我知道世子心中有许多疑问,只是兄长命悬一线,容不得再耽搁。我的诚意已经给了世子,但求世子仁慈,帮我这一把。待兄长情况稳定,世子还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奉告,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展臻的情况的确已经容不得耽搁。 严恪简单问明了情况,知道展臻与叶家姑娘是因为追查叶乾身死一事暴露了行踪,引得马文正派人杀人灭口,此时城中大小医馆都被布了眼线,马文正也以搜寻要犯之命四处搜查后,他想了想,道:“大笔人马在城中搜寻了两日,却找不到人,马文正必定会扩大搜索的范围。他前些日子来驿馆探过,本就生了疑心,且此处是他的辖地,驿馆中也该有他的眼线,此刻贸贸然将人带回驿馆,并不妥当。” 展宁其实也有这样的考虑,只是她环视了下自己身处这简陋的屋子,“但这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而且我大哥身上带着伤,又中了毒,必须尽快解毒。驿馆去不得,那世子可另有稳妥的去处?” 展宁还有句话未能说出口。到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敢让展臻离了她的视线。 上一世展臻必定是在江南出了事,她怕这一世,稍有不慎,她又会失去他! “我在惠州并无可信赖之人。”严恪摇摇头,他微拧眉想了想,突然舒了眉头,“不过驿馆也不是去不得,只是去的方式得谨慎些罢了。” 展宁不解问道,“什么方式?” 展宁与严恪这方步步小心,安南省巡抚马文正的书房里,马文正的情况也不是太好。 他坐在书桌前,目光阴鸷地盯着底下站着的心腹,听着对方的汇报,扣着砚台的手手指关节发白,几乎是忍了气,才没将手里的砚台摔出去。 “一个重伤的废人,一个姑娘家里,你们这么多人,足足找了两天都没找到,还有脸回来见我!简直是废物!” 底下的心腹也有些委屈,“大人息怒。那个男的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我们已在各个医馆设了人,还封锁了各个城门,盘查进出城之人。这两日来,属下敢保证,他们绝对没有机会出城,也没有办法解毒。我们就算短时间找不到他们,可他们肯定会先撑不住,甚至那男的有可能已经毒发身亡……” “我要的不是有可能,而是确切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有半点闪失!” 马文正终于没能忍住,他将手中砚台重重一摔,只听叮咚一声响,砚台在地上摔作两截,墨汁洒了一地,墨迹缭乱,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也难怪他这么沉不住气。 原本以为是两只兴不起大波浪的小虾米,自己随随便便就能将他们扼杀在惠州,谁曾晓几番布置,竟然都被那对少年男女逃脱。 而他们手里捏着的东西,一旦落在别人手里,不仅能够让他一无所有,还可能让他一族尽灭。 叶乾那该死的混蛋,实在太过狡猾,生的女儿和收的徒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他一时大意,让他借口潜龙飞天之地还有关键之处,被他拖延了时间趁机逃出惠州,才惹出这一大堆的祸事! 偏巧汝阳王世子此刻又在惠州,前次堤坝决堤,对方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可他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近日江南道总督蒋云奇还传下话来,道今年或将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让各省组织沿河各州居民疏散,同时抓紧加固三省水利工事。可自己伸的手,自己知道,安南省的水利工事……真遇了百年难遇的洪水,那状况真不敢想…… 而且据说睿王严豫也因被北漠心玉公主缠得不耐,离了燕京,正在来江南的路上,只怕不日就会到。 到时候这一尊尊大佛扎在惠州,他若还没把那两根刺拔掉,处境可就更被动了! 马文正越想,脸色越是难看,他一步步攀爬到如今,与他差不多出身、经历的人,这几年大多动了一动。他却因为被温陵不喜,一直不得帝心。他咬咬牙重新选了新主,又借着潜龙飞天之地得了看重,还趁机阴了温陵一把,眼看着今年得了许诺,会助他升上一升,这节骨眼上,怎么能出差错?! 马文正想得眸中厉色闪现,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底下的属下,声音阴冷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再给我搜,加大搜查的范围,就是汝阳王世子所住的驿馆,也暗中与我探上一探!还有那个靖宁侯府的展臻,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替我盯着他一些!” 那属下赶紧应了声退了出去。 马文正在书房里呆了一阵,也起身离去。 待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后,一道纤细人影从书房角落里转了出来。 江静姝端了一盅补汤,面色复杂地望着舅舅离去的方向,一颗心通通跳个不停。 第六十九章 江静姝端了一盅补汤,面色复杂地望着舅舅离去的方向,一颗心通通跳个不停。 身为安国公府的嫡出女儿,江静姝并非只知扑蝶刺绣、不韵世事的千金小姐。马文正方才说话时森寒的语气,话里让人不敢深究的内容,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按照自小母亲的教诲,以及她自己的行事准则,今日的事,她本该当做没听见,就此抹去。可最后从马文正口中吐出来的那个名字,却让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悬了起来。 靖宁侯府,展臻。 手腕上小叶紫檀的佛串已带了许多日子。她明知道她与他是再不可能的,即便她初见他,便有心跳如鹿之感。那日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内,他主动求娶她那一刻,她更将这人深深刻在心里。 但她与他之间的所有可能,却在那一刻之前就被毁了。 她自小是出众的,也是骄傲的,她怎么能够允许,自己最不堪的一幕,被所爱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所以她当日拒绝得那般决绝。 可转身过后,她心里却始终似空了一块,终日不展欢颜。 母亲心疼她,将她送来江南,江南千里风光迤逦,舅舅舅母还有表姐对她都很好。她以为自己会渐渐忘却,可那日别院里再度相见,她才骤然惊觉,她的目光仍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她不想见他有任何损伤,可他到底是在什么事情上碍了舅舅,舅舅竟似要对他动手?她又该怎么办才好? 江静姝端着一盅快冷掉的补汤回了房,昏昏沉沉想了半日,一时想往驿馆送个信,一时又怕自己鲁莽害了舅舅。辗转一夜难眠,她最终没能出门去,每日却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马文正书房的情况来。 她发现,之后的接连三日里,那日从马文正书房出来那个属下又来了几次。 马文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平日在府中脾气也越来越大,舅母与表姐都因为一点小事被他呵斥过。 特别是一日京中来了消息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小半日,没多时,又召了那日那个心腹前来。 她挣扎了许久,最终忍不住端了一盅补汤,小心翼翼往书房去。 因是在自己府中,马文正并未有多少警惕,书房外也没有人守着。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一些,书房里的说话声便隐隐透了出来。 马文正的声音是带着恼怒的,“还没找到人!我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江静姝隐约记得,被训斥那人姓洛,是马文正的幕僚,平时府中人都唤他洛先生。 那人被训斥得没能应声,只听马文正又道:“驿馆那边怎么样,可有什么异样?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还有我让你盯着那个展臻,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江静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只听屋里道:“驿馆那边并没有可疑的人出入,那个展臻也一直呆在驿馆,没有出去。要说异样……近几日,陆陆续续有不少箱子送到驿馆,我打听了下,是皇太后寿辰将至,汝阳王世子在筹备寿礼。”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 江静姝暗暗掐了掐日子,皇太后的生辰的确将近,汝阳王世子自小养在皇太后身边,感情来的亲厚,替皇太后筹备寿礼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屋里静了一阵后,又传来了马文正的声音,“那些箱子的大小可有异样?” “有大有小……最大的有半人高,据说是汝阳王世子寻了一座极难得的沉香木雕,有半人大小,珍贵异常,准备近日就送进京去。” “半人高!你们可查过那些箱子?” 回答的声音有点惶恐,“那可是给皇太后的贺礼……” 屋里接着响起了马文正强压着怒火的低喝,“两个活生生的人,掘地三尺一样地查了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人,难不成他们会飞不成?皇太后的贺礼也得查!明日我给汝阳王世子下帖子,请他和工部那几个人再到别院赴宴,你趁机去查一查。几个城门口也让人守着,若是箱子要出城,必须得查清楚!” 马文正这般吩咐,那洛先生显然是犹豫的,“大人,这恐怕……” 这次没等他说完,马文正的声音里火气终于压不住了,“这什么这!今日京里来了消息,睿王爷离京的原因只怕不简单,照圣上一开始的意思,是没准备让他离京的。他这次来,很有可能是……” 马文正似乎是说到了极要紧的部分,即便生着气,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江静姝赶紧往前跨了一步,贴得更近些,才隐约听到点模糊的尾巴。 “……明晚你查清楚后,立刻回来报,若是发现了那两人,格杀勿论。至于汝阳王世子他们……如果他们和那件事有干系……决不能留他们见到睿王爷!” 话语里有些内容听得不太清楚,可话中浓浓的杀意,却让江静姝不寒而栗。她慌忙转身要走,可不想走得太急,裙摆扫翻了旁边的小花盆,瓷器碎裂的声响一下子惊扰了屋里人。屋子里猛地安静下来,书房的门立即被打开,马文正和那位洛先生一脸铁青赶了出来。 见到门口的江静姝,马文正眼里利光一闪,严声道:“静姝,你来这里做什么?!” 驿馆之中,一轮弯月悬空,清辉从窗前照进屋中,铺了满地银光。 展宁坐在床前,瞧着展臻将药服下,才道:“我与世子已经商量好了,明日借着给皇太后送贺礼回京的由头,让方陌和晏均先行回京。你与你师妹也一道离开。” 展臻前几日受了重伤,又中了毒,严恪一面让连安马不停蹄出城往相邻州县取药,一面借着给皇太后筹备贺礼的由头,混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将展臻弄回了驿馆。 展臻这一次也是命大,解了毒再治了伤,在昏迷了一日夜后,终于醒了过来。 只是就他与叶姑娘目前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继续留在安南省。 所以展宁几乎是以死相逼,终于逼得展臻同意,将叶乾的手札给了她,自己和师妹先离开惠州再说。 兄妹俩经历了太多坎坷,再一次临近别离,彼此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担忧。 “阿宁,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展宁笑了与他摇头,“你和你师妹离开了惠州,马文正没有凭据,是不敢轻易对我和严恪下手的。而且今日睿王也来了消息,他不日就会到,到时候这些烂摊子,通通交给他去收拾好了。反倒是你不走,留在这里,若被马文正抓住了苗头,才会惹得他狗急跳墙。” 情势不由人,展臻这一次只能认同展宁的意见。 兄妹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展宁担心他身上的伤,便让他早点休息,自己退了出去。 展宁转到外间,见严恪正拿了封折子在那细看。 为了稳妥起见,这几日展臻占了严恪的房间,严恪自个在外间软榻上休息。 这位世子爷平素虽不算娇生惯养,可也是养尊处优,显然少有受这种罪,瞧着脸色都比平日差几分。 展宁心里有些愧疚,不由上前,主动与严恪道:“世子在看什么?” 严恪没有说话,只将折子递给她,她接过一看,却是她自己写的治水详策,上面用朱笔批注修改了一些,是严恪的字迹。 “方陌和晏均此次回京,便将这封折子带回呈予圣上。”严恪目光落到她面上,语气沉缓,“即便江南三省洪水未如你预计那般到来,圣上看在这折子的份上,应该会留着你。” 严恪的话让展宁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出了声道:“多谢世子。” 她这一声谢是诚心实意的。即是谢严恪替她留一条命的考量,也是谢之前严恪救下展臻的恩情。 说也奇怪,她一直都知道这位汝阳王世子对她有成见,可一而再再而三,总是这位在帮她。 他救过她的性命,也救过展臻的性命,她这一路走来,已欠了他许多恩情。 对于她的感谢,严恪面上没露多少表情,却问道:“若洪水如期而来,你回京之时,便是加官进爵之时。如今你大哥也已回返,你有什么打算?” 严恪问的,自然是展宁与展臻如何解决彼此身份的问题。 之前严恪救下展臻之后,展宁便依着之前的许诺,将自己与展臻被钱氏勾结外人暗害,展臻坠崖失踪,自己不愿便宜了仇人,铤而走险冒名顶替兄长的事告诉了严恪。 除了自己是重生,以及自己与严豫那些说不出口的纠葛外,她全说了实话。 甚至对于林辉白,她也坦然了自己真正的心态。 “世子因为辉白的事情,认为我薄情算计,我并不狡辩。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再回头去看,我与他过去那些情谊,终究比不过自己与母亲、兄长性命来的重要。我这人,或许从骨子里便来的世俗。” 她本以为严恪会因此对她更加轻鄙,却不想对方难得地没有露出轻视的神情来。 严恪并没有评判她的对与错,之后也未与她说起任何有关的话题。 直到此刻,才算他第一次问起她。 第七十章 因展臻在内间,展宁与严恪说话的音量并不高。 得严恪问起今后的打算,展宁微微笑了笑,小声道:“此次如能安然返京,大哥必然是要先恢复身份的。至于我……毕竟是已死之人,要死而复生,还得从长计议。” 当日展臻坠崖之后,她冒名顶替,坠崖尸骨无存的人,便成了她。 她毕竟是侯府嫡女,死之后,衣冠冢还是有一座的。 眼下,死了的人突然复生,怎么也得体谅下周围人的心情吧? 而且女儿家重名节,她“坠崖”后失踪一年,音讯全无,贸贸然回去,就算人活了,无数的闲言碎语也能压死她。 她可不敢忘了,她那位祖母,为了靖宁侯府的名声与利益,可以狠到何种程度。在汪氏眼里,一个失了名节和清白的侯府嫡女,日子定然是很难过的,甚至还会带累张氏和展臻,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展宁说着话,又想到了严恪与林辉白的关系,顺便解释了一句,“至于我和林辉白的婚约,世子大可不必担心。我与他既已没有当初那般情意,便不会再误他。” 以林相的地位,林家的门第,即便她找了个好的办法解决自己“失踪”一年的事,林家恐怕也是想要解除婚约的。 恰巧林辉白已被外放,到时候鞭长莫及,她再暗中推一把,要想解除婚约并不困难。 难得,只是如何解得面上好看些罢了。 展宁解释这一句,是因为严恪一贯对她有成见。认为她品性不佳,罔顾林辉白的情谊,还与严豫纠缠不清。不想严恪误以为她恢复身份后还会攀着林辉白。 只是她话出口,严恪却没什么表露,只是目光沉静如水,在她面上落了好一阵,才突然冒出一句,“温太傅的女儿温茹,与她的夫婿颜仲衡,都是当代儒学大家,两人常年游学各地,上次离京的时间,倒与你出事时差不多。他们眼下还未回京,此番温太傅之事若有个了解,温茹定会感激你。你可以从他们身上着手。” 展宁听了严恪的话,先是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却有些不明白严恪的用意。 若她没猜错,严恪那话,是在给她支招,让她借温茹夫妇之手,解决自己“失踪”一事?毕竟温茹与颜仲衡这样的名士,名声是极好的,若自己出事后是被他们给救了,又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那她的名声问题,可就迎刃而解了。 只是她怎么觉得,从她坦白展臻的身份后,严恪对她的态度,比起以前来,莫名友善了许多? 展宁这般想着,望向严恪的目光里便带了几分疑惑,严恪给她瞧得似有些不自在,自展宁手中收回方才的折子,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送你兄长出城,早些休息。” 展宁瞧着他面上淡淡神情,以及那双桃花眼下的暗青色,嘴角不觉浮出些笑意,“这几日烦劳世子,世子的恩情,我铭感五内。” 翌日上午,方陌和晏均收拾好了行囊,严恪这几日来费心收罗的寿礼也被一一抬上车。 方陌与严均共乘一车,连安则驾了满是大小箱子的那辆车,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动身。 不过他们还未曾离开驿馆,马文正的人和帖子就一并到了。 见到驿馆门口的马车,马文正一脸惊讶之色,“世子这是要动身返京?” 马文正来得突然,严恪与展宁这些日子虽也提防着,但还是有些吃惊。 两人不着痕迹交换了个眼色,之后,严恪便淡淡笑了,回了马文正一句,“并非我要返京。江南水事未了,睿王殿下也传了消息来,他即日便到,我还得在此处等他。只是皇祖母寿辰将至,今年我无法赶回燕京,便只有搜寻些皇祖母喜欢的东西,麻烦方大人与晏大人跑一趟,替我送进京,聊表孝心。” 马文正闻言,笑了踱步到连安所驾的马车之前,带着些好奇道:“世子孝心可彰日月,即便不能亲自前往贺寿,太后也定会欣慰。我听闻世子为太后寻了一座半人高的沉香木雕,珍贵异常,很是好奇,不知可否有幸一睹?” 马文正笑容满面,说得也客气,但展宁与严恪却知晓,这人多半是有备而来。 今日若不让他瞧那箱子,只怕他不肯轻易罢休。 “马大人客气。沉香木虽难得,但也算不是世间珍品。” 严恪说着,边朝连安打了个眼色,连安会意,自行跳下车,又挑开车帘,令车中大大小小的箱子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马车当中,果真有一个半人高的木箱,瞧那大人,完全够装下一个活人。 严恪这般坦然,倒让马文正稍稍犹豫了一下。 不过迟疑归迟疑,这事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他宁愿冒昧得罪严恪,也不敢冒半点风险。 很快,木箱被人从车上抬了下来。 要打开盖子的时候,马文正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箱子,生怕漏掉了任何可疑的痕迹。 可箱子打开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却忍不住露出些失望的神色,箱子里仅有一座半人高的木雕,木色黝黑,散发出暗沉香气,雕工细致,雕成的观音栩栩如生。 沉香木价比真金,这样一座沉香木雕,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只可惜,这不是他要找的。 失望之后,马文正脸色挤出来的笑略微有点不自在,不过他毕竟是官场打滚摸排多年的人,那点不自在很快就散去,他笑了与严恪说了一堆赞誉之词,又寒暄了几句,便让驿馆中人帮着重新将箱子封好,送回马车之上。 之后,他与严恪道:“在下瞧着这几日风清气朗,便命人在别院备了宴,准备邀请世子和各位小聚,不想方大人和晏大人走得突然,倒有些不巧了。不知世子和展大人可还愿赏脸?” 马文正在贺礼中瞧不出异样,他仍不死心。只想着严恪是否没打算送叶乾那个徒弟和女儿出城,人或许还在驿馆之中,便准备趁方陌和晏均等人离去,严恪与展宁也不在之时,让人暗中搜查驿馆。 他本担心严恪与展宁会有所推脱,到时候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严恪应得极爽快,那般坦然姿态,让马文正忍不住觉得,自己大概是找错了方向,面前这几位,根本没有掺合进叶乾那桩烂事里? 这一次马文正摆宴,还是在他第一次款待严恪的别院。 院中景色依旧怡人,晏中丝竹融融,别有江南韵味,美酒佳肴也无一不精。 只是在座诸人的心情,都有些不大相同。 特别是马文正。 他安排了洛先生带着人,借口要犯逃脱,考虑到世子安危,前往驿馆搜查。只要发现那一对少年男女的踪迹,立马将人诛杀,并派人来报。他在这别院之中也设下了埋伏,若严恪与展宁是知情人,他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惠州。 甚至今日离开惠州的晏均和方陌等人,他也有派人暗中跟随,并往京中送了信,到时候只要发现异样,便斩草除根,不留任何隐患! 这一场宴,对马文正来说,是焦急而忐忑的。 宴中的严恪与展宁倒是一派悠然模样,但展宁自己清楚,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 她并不知马文正已安排到这一步,她更多是担心展臻的安危。 展臻走得急,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这长途劳顿,不知能否受得住。 心里忐忑,面上却要从容,这种滋味一点不好受。展宁为了掩饰,不觉便比上次多喝了一点酒。 给她斟酒的是个圆脸的小丫头,眼睛生得大大的,面上还有些稚气。许是年龄还小,她替她斟酒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些在展宁衣袖上。 小丫头犯了错,脸上立马带了惶恐,“奴婢该死,笨手笨脚,还请大人恕罪。”一面告罪,一面忙要替展宁擦去身上酒渍。 展宁自然不会与一个小丫头计较,只摇摇头与她说了无事,正要自己整理一下衣衫,却觉对方将一件物事塞到了她手心里。 她心头突地一跳,再抬眼看那小丫头,却见对方仍是一脸犯了错的惶恐,除此之外瞧不出任何异样。 展宁心知手中的物事必定有文章,她不动声色起了身,垂袖将手笼住。心里暗暗一握,发觉手心里的东西大概是串手串,她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人,心里更因此浮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恰巧这时候马文正与严恪都朝她这方看了过来,她便趁机与两人告了罪,道是不胜酒力,离宴透一透气。 马文正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只唤了下人来与他引路。 严恪与她目光相对,她不敢露了痕迹,彼此目光一错就过。 展宁随着引路的下人离了宴,往园中走去,路过角门之时,险些与人撞到了一块。 那是个高瘦个、长脸的中年男子,面色偏黄,眼神显得挺机灵,展宁对他毫无印象,对方却频频看了她几眼,直至两人错身过了,他还回头来望了她一眼。 展宁心头奇怪,不由便问引路的下人,“刚刚那位是何人?” 引路的下人答道:“回大人,那位是洛琯洛先生,一贯很得巡抚大人看重。” 第七十一章 对于洛琯这个名字,展宁并没有什么印象,她之前也没见过这个人,只是对方之前频频看她的动作,却像是认识她。 展宁想了想,便又问了一句:\"洛先生是哪里人?\" 引路的下人回道:\"好像就是惠州人士。\" 不是燕京来人,那应该不是她以前认识的人。展宁将过往记忆搜寻了一遍,的确找不到与洛琯这人有关的任何信息,只能作罢。 出了角门,外面便是烟柳荷塘,荷塘边树木苍郁,假山错落,此刻没有旁人,正是清净。展宁握着手心的珠串,借口要在此处待一会,便让引路的人先行离去。 待引路的下人之后,展宁才摊开手,这一看,之前那圆脸小丫头塞到她掌心里的,果真是她当日送给江静姝的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显然佩戴之人珍惜,佛珠久经人手,木色温润,浸着一层柔光。 可展宁看着那串佛珠,一时不由有些疑惑,江静姝为何小心翼翼将这东西送到她手上? 即便是要斩断前尘,将东西退予她,也没有必要这般遮掩? 江静姝防的,是谁? 莫非是她的舅舅马文正? 展宁心里隐约冒了些苗头,她赶紧一颗颗仔细察看起那串佛珠来。 这一看,还真被她看出了些名堂。 有一颗佛珠被剖成了两半,内里凿空,里面塞了极小的一张纸条,之后再合上去,用蜡封好。 展宁打开那张字条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值得江静姝以这等手段送出来的消息,绝不简单。 而江静姝身为马文正的亲外甥女,想要给她递消息,还要这般弯弯绕绕,那她现在是什么处境? 而展宁所有的这些担心与疑惑,在看见字条上的四个字时,变得更加强烈。 --\"速离江南\"。 字条上的字迹娟秀,一如它的主人,但瞧得出来,写字之人写这四个字时,是慌乱不安的,因为有些笔画突兀地缭乱。 展宁将那张字条紧紧捏了许久,最终揉碎了丢进池塘里。 盛夏夜风过,烟柳朦胧,水波青碧,展宁的心绪却极为烦乱。 江静姝让她速离江南,只有一个原因,她必定是发现了什么,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特地来信警示。 而这个危险,是来自于马文正的。 难道是马文正握住了什么线索,知道展臻与她有所接触,决定对她与严恪动手? 那今日出城的展臻呢?是否也会有危险? 还有今晚这场宴席,可是马文正准备动手的掩饰? 种种疑虑,展宁一时猜不透,但她却知道,这个鸿门宴是不能久呆了,她得寻个借口,与严恪先离了这是非之地再说。 这边,展宁匆匆赶回宴上,准备与严恪寻机离去。 另一边,洛琯正附耳在马文正跟前,悄悄与马文正报告今日搜查驿馆的情况。 方陌与晏均等人已然离去,严恪又带了展宁在此饮宴,驿馆中无人相拦,洛琯的搜查很是顺利。 只是搜查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偌大一个驿馆,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更别谈叶乾女儿和徒弟那两个大活人。 之前出城的马车没有异样,洛琯在驿馆中也没找到人,没有任何线索证明严恪等人与叶乾一事有牵连。 马文正心里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担心。 不过没有发现线索,他在别院里的布置也就用不上了。他有些倦怠地摆摆手,让洛琯撤了在别院的布置,暂且下去。不过城中的搜查要加大力度,以往未曾搜寻过的一些人家,有嫌疑的都要查一查。 洛琯领了命令下去。 展宁也恰巧返回。 两人再度错身,洛琯的视线忍不住又在她身上落了一阵。 展宁的位置在严恪附近,因江静姝那张纸条的关系,她落座之后,注意力忍不住往马文正身上跑。 可她暗暗打量马文正一阵,却发现这位巡抚大人的状态,与之前有不少改变。 在她离去之前,马文正的目光,一直在严恪与她身上打转,他脸上虽挂着笑,可那笑容里总有些森寒的味道。 可她回来之后,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从她和严恪身上移开了不少,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盯不放的状态,就像是拉满了的弓,莫名松了下来。 马文正的态度转变,让展宁有些意外。她直觉地感觉到,这位巡抚大人对她与严恪,似乎没有之前那样的防备与试探。 不过她并不敢大意,仍然抽了空隙提点了严恪,要严恪找借口早些离席。 毕竟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展宁没有提江静姝的提点,只委婉与严恪提醒了下,好在严恪领悟得快。得了提醒后状若平常地又坐了一阵,便借口近日替皇太后搜罗贺礼疲惫,不胜酒力,与马文正告辞。 马文正此刻正糟心,找不到展臻和叶姑娘,严恪等人似乎又和这事真没关系,既然严恪执意要走,他也就不再费心思招呼,客套一番后送了严恪出门。 待严恪与展宁上了马车,走出视线好一阵后,马文正也让人备了车,准备回自己府中。 他府里还有些小麻烦要处理。 然而马文正上车走了没多久,便听身后有马蹄声急急逼近,还有洛琯的声音响起。 \"大人留步!\" 马文正让人停车,掀了车帘一看,却是洛琯急急忙忙追了来。 洛琯在他车前急勒了马,翻身下马,连平常的礼数都省了,便赶到车前,与他压低声音道:\"大人,事情不妙!\" 洛琯面带急色,大概是赶来得紧,额头满是汗,说话也有点气喘吁吁的。马文正心一跳,不由厉色问道:\"出了什么事?\" 洛琯的声音依旧压得低,但里面有掩不住的焦急,\"刚刚在别院里,我一直觉得那位展臻展大人有些眼熟,但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刚刚我突然想起来,叶乾死的那晚,带着叶乾女儿一起逃掉那个男的,就是他!\" \"你说什么?!叶乾出事的时候,他可还在燕京!\" 马文正让洛琯这番话给弄得有点糊涂了。 叶乾那个徒弟的画像他也见过,相貌平常,绝不如展宁出众。 这两个人,能是同一个? 而且就出事的时间来讲,也不可能啊! 洛琯显然也无法解释清楚,只能抓着自己敢肯定的地方坚持道:\"叶乾死那晚上,我和那个男的打过一次照面,对他的相貌还有印象。只是我之前一直没见过展臻,没留意到展臻的长相。而且除了叶乾出事那晚,之后与叶乾女儿在一起出现那男的,相貌与之前大不相同,现在想来,似叶乾这些人,会些容貌上的小伎俩也不一定。\" 马文正沉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声音冰寒可怖,\"你能肯定吗?\" 洛琯迟疑了一下,最终重重点了个头。 \"就那位展臻展大人的相貌,一万个人中也挑不出几个,我最初是不曾留意,现在仔细一回想,的确是他。\" 马文正眉间皱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我在燕京的时候,隐约听说过,靖宁侯府得了一对孪生兄妹。叶乾死的时候,展臻理应是在燕京的。你看见的那人,如果不是他,搞不好就是他那个妹妹。不过不管怎么样,事情和他有关系,他便不能留了。\" 马文正话里的森寒听得洛琯背后一冷,他小声问道:\"大人打算怎么做?\" 马文正稍稍沉默了一阵,然后冷声一字一顿地道:\"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被五鼎烹。照原本的打算,一个不能留。\" 展宁与严恪乘车离了马文正的别院。 路上,严恪问起展宁急忙离去的原因。展宁便将江静姝的提点告诉了严恪。 严恪听闻后,微微抿了唇,目光在展宁身上停驻一阵,\"安国公家的二小姐?她与马文正是亲舅甥,怎么会冒险提点你?\" 这个问题问得展宁有些尴尬,\"我与江二小姐,原本有些旧交情。\" 严恪想起那日宴上,江静姝望着展宁时幽幽带怨的眼神,虽不知内里曲折,但也多少猜到些因由,看向展宁的目光便多了些深意。 展宁心头更加尴尬,忙道:\"世子,惠州如今不是久留之地,我们不如趁早出城,往江南道总督府去。\" \"以睿王爷的行程,怕是这两日便会到。\"严恪对展宁的意见不太赞同,他道:\"你我毕竟是在安南省地盘上,此刻贸贸然离开,搞不好更令马文正疑心。今日他来驿馆,没有瞧出马车上的异样,随后设宴,怕也是想调开你我,在驿馆中搜查。他之后放我们离开,定然是毫无发现。我猜在找到你兄长他们以前,他是不会贸然动手的。\" 严恪的分析也有他的道理。 展宁点点头,反正严豫很快就到,段段一两日的功夫,应该也出不了大问题。 不过没等她一颗心安稳下来,车外却响起了一阵突然的动静。 听那响动,倒似有人马从身后急追而来,马蹄声阵阵,在寂静夜里显得过于清晰。 第七十二章 惠州不比京师重地,在宵禁一事上自然不如燕京严格。但暗夜城中纵马,来人还众多,绝对不正常。 展宁与严恪对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有些变化。 严恪先一步支起马车后方的小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十数骑人马正从身后匆匆追来。 来人均是身强力壮的年青男子,一色的皂衣如墨,月光之下,隐隐还能瞧些不详的雪亮刀光。 情况不对! 虽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但人对危险本能的感知,让严恪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忙让车夫勒马停车,便吩咐对方道:“马上下车,往安全的地方躲。” 说罢,他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唰唰几下斩断了马缰绳,接着便一把拽了展宁,上马双腿一夹马肚,飞速冲了出去。 他们此处所在的位置,是一条僻静长巷,离驿馆尚有一半路程。 马车沉重,绝不可能跑得过后面的追兵。 严恪反应极快,弃车上马几乎是瞬间的事。 连安走后,驾车的车夫是驿馆里的人,遇见这境况,一开始还有点懵,待听身后马蹄声越近,惊觉不对,想要逃走之时,却已经迟了。 只听咻的一声破空响,一只白羽箭射来,直接将他射了个对穿。 车夫一声惨叫,展宁恰好回过头去,见到那一幕,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忙回过头,与严恪道:“世子快一些,往热闹的地方的去,先甩掉他们!” 身后的人,百分之百是马文正的人。 以严恪的身份,马文正还决意动手,那必定是发现了什么! 而且他这一动手,便是生死之局,若没有十成把握将她与严恪除掉,那便是将自己一家老小放在火上烤。 马文正不会想留活口,这种境况下,驿馆是绝对不能再回去了。 本来她与严恪该想办法出城,可眼下各处城门必定是严加封锁,他们这会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反倒是往最热闹的地方去,趁着人多眼杂,甩掉追兵,再谋后策。 展宁的想法与严恪不谋而合。 出了僻静长巷,严恪便催马往惠州城南去。 那是惠州城内最乱的地方,与展臻曾经落脚的响雨巷有几分相似,赌馆妓馆遍布,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马文正一方长官,唯一可能伸不进手的地方,便是这些不入流之人的聚集之地。 只是展宁与严恪两人的脑子转得再快,身下的马却不够争气。 本就是拉车的马,并非了不得的良驹,眼下还载了两个人,跑了一阵,展宁两人与身后追兵的距离相反拉得更近。 对方带了弓箭,距离稍近,危险便越大。 耳边利箭破空的咻咻声不断响起,展宁坐在严恪身前,看着从身边飞过的箭矢,只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突然间,她听身后严恪闷哼了一声,人也似往前一撞,她心头猛跳,忙问:“你怎么了?” “仔细坐好。” 严恪闷声应了一句,一手扯了马缰绳,一手却握了匕首,重重往马臀上一扎,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带着两人拼命朝前跑去。 耳边冷风急掠而过,刮得人脸发冷,偏偏身上冷汗也是一潮一潮的。 身下坐骑发力狂奔,展宁与严恪被颠得厉害,必须死死抓紧了缰绳,才避免被颠下来。 待到了城南热闹却又杂乱之地,那马儿终于熬不住,一双前蹄一跪地,展宁与严恪一个不慎,双双被跌下了马。 好在跌落之地并非石地,两人虽摔得鼻青脸肿,痛疼难耐,但好歹没伤到筋骨。 “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 展宁忍着痛爬起身来,接着要搀扶身边的严恪,可一看对方,伸出去的手却有了一瞬间的僵滞。 严恪的背后,竟然插着一支白羽箭。 箭头已全然没入,他今日衣衫颜色穿得浅些,大片的血迹染红了他大半个背部,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过展宁的僵滞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因为身后马蹄声渐渐又起,身边也渐渐有陌生的脸孔好奇围过来。 她不敢再耽搁,忙使出全身的力气,费力扶起严恪,选了一条乱巷子,跌跌撞撞奔了进去。 马文正为何突然发难,她已无暇去想。 只好在展臻已被送出城,平平安安往燕京方向去。以他们的行程,以及之前严豫来信所言,他们至多一日功夫,便能在路上遇见。 而连安也往江南道总督蒋云奇处借人,若自己与严恪能躲过这一劫,熬到连安或严豫前来,便能大难不死。 若不能…… 却说方陌、晏均并连安等人一早出了城,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曾有半点耽搁。 晏均还好,人年轻些,身体也好,还耐得住。 方陌毕竟年长,之前照严恪吩咐,兵分两路往另外六州查访水情时已受了不少罪,如今返京,还要受这种折磨,不免就有些不耐了。 时将入夜,在官道旁的驿站用过饭,方陌本打算就地歇息,第二日再走,连安却不肯,道是严恪有吩咐,必须日夜兼程往回赶。 方陌身为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好歹是个从五品的京官。虽说连安是严恪的贴身侍从,自古又有宰相门人七品官的说法,可到底尊卑有别,一个下人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方陌心里总有点疙瘩。 方陌坚持称,眼下留太后寿辰还有一段日子,连安若是担心误了送贺礼回京的日子,那大可不必。 谁料连安是个油盐不进的,一面与方陌告着罪,一面道世子吩咐,不敢随意违逆,若方陌与晏均实在劳顿,他可以押着东西先行上路。气得方陌险些吹胡子瞪眼,还是晏均从中周旋,才勉勉强强成行。 这一赶,又是大半夜的路。 待月隐云后,星子满天之时,方陌在马车里颠得直打瞌睡,突然间却听寂静夜里似一阵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那声响极大,震得他一个激灵,待挑起车帘,揉了揉睡得懵懂的眼一眼,只见前面道上数只火把星星点点,似与天上星辰交错。即便在夜里,数十骑人马仍然形容整肃,迅速向前行进。 这样的阵势,多半是军中之人! 方陌的瞌睡瞬间醒了大半。而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有人远远喊了话,“前方何人?!” 方陌还不曾答,却听行在前面的连安回了一声,“敢问可是睿王殿下尊驾?” 方陌的瞌睡这下是彻底醒了,两方人马越靠越近,他定睛一看,对面数十骑人马当中,火把之下,那一身墨色锦袍,眉目间锋锐毕现的英俊男子,不是睿王爷严豫又是谁? 方陌与晏均都下了车,与睿王爷行了礼。 严豫不曾下马,微微一颔首,权当受下。之后,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便将目光移到了连安身上。 他与严恪同是皇室中人,严恪自小又养在皇太后身边,平素感情虽不亲厚,见面的机会却不少。连安是严恪随身带着的人,他自然还是认识的。 他问:“你家世子与展大人呢?” 展宁不过一个六品小主事,严豫对方陌和晏均都视若无睹,却专门问起展宁。方陌和晏均闻言都暗暗有些嘀咕,之前展宁才入工部不久,就得了景帝嘉奖。这一趟往江南来,严恪对她更是看重。如今连眼高于顶的睿王爷也记着她,看来以后,对这个展主事,他们还不可轻看。 而连安得严豫问起,先自怀中取出一只黑铁盒子,呈到严豫跟前,才道:“因江南水情不乐观,世子与展大人仍留在惠州。世子得知殿下将至,特地命我先行一步,一来送太后寿辰贺礼回京,二来将这件要物交予殿下。” 严豫身边之人上前,取了盒子交给严豫。 严豫打开来一看,脸色微变。 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铁人,铁人头顶、心肺、脚底各处扎针,分明是做巫蛊之用。 待他将铁人翻转,瞧见铁人背后铸刻的名讳和生辰八字时,面上神色已沉如水。 连安仍在跟前,略略低了头,神色恭谨等着他的吩咐。 他看他一阵,突然觉得心里一动,吩咐对方道,“你抬起头来。” 连安本以为他会问起铁人之事,不料严豫出口会是这个吩咐。他略有些疑惑抬起头去,这一看,便撞进严豫那双带着琢磨的眼里。 严豫与他对视一阵,突然开了口,暗夜之中,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声调却显得有些冷。“你不是连安,你到底是谁?” 连安听了严豫的话,眼里闪过一瞬的怔忡,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面上表情显得有些糊涂,他道:“小的驽钝,不明白睿王殿下的意思……” 严豫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锐利如剑,似要从他面上一直看到他心里。 良久,除了贴身的两个侍卫,他吩咐身边人全部退出一段距离,连同与连安同来的方陌、晏均等人也一道退开。 火把跳跃,火光之下,严豫的面貌俊美如神祗,那双眼却冷寒似修罗。 “你这双眼睛,绝对不是连安。如今人已退下,我给你一个自己坦白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严豫:本王爷多久没露过正脸了! 作者:长得帅也不能章章出场啊…… 严豫:你找死? 作者这几天三次元有那么一点小混乱,更新不太稳定,很抱歉TAT 第七十三章 旷野之中,静静伫立的两人彼此对视,如同在打一场拉锯战。 严豫的态度是高高在上,好整以暇。那姿态彷佛在告诉对方,他早已将对方看透,对方即便不自己坦白,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开口。 连安在严豫压迫性十足的姿态下,倒没有显得局促不安,只是他僵持一阵后,微微笑了一下,那双被严豫瞧出端倪的眼中光彩流转,让严豫不觉抿了抿唇。 “睿王殿下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连安”略低下头,以衣袖挡了半张脸,动作缓慢地除下了面上的伪装,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那是张年青男子的脸,面容白净,五官端正,虽算不得英俊,但瞧起来还算舒服。而他面上最出众的,便是那双眼,清清透透,明秀动人。 “在下顾成,叶乾之徒。殿下手中那本手札的临摹本,便是我送去的。” 这里这位“连安”,实际上是展臻所扮。 当日严恪假借为太后筹备寿礼之名,将他带进驿馆。但因提防马文正,离开之时,同一个伎俩便不敢用两次。 于是严恪一方面让连安带着叶家姑娘先一步偷偷出了城,叶家姑娘自己往燕京去,连安则带着严恪的信物前去找江南道总督蒋云奇,向蒋云奇借点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方面,展臻留在驿馆养伤,离开之时却扮作连安的模样。 马文正当日前来探查,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马车和箱子之上,却不想那些都是烟雾弹,他要找的人就在他眼皮子下面呆着。 展臻离开之前,展宁与他再三嘱咐,切忌不可在睿王爷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所以即便见了严豫,他也假装作连安。 却不想严豫目光歹毒,竟瞧出了破绽。 但听严豫的话,他是从自己这双眼睛上瞧出问题的。 展臻在燕京之时,与严豫并无接触。连安不过是严恪的随从,严豫虽认识对方,平素却不大可能放太多注意力在连安身上。 何以此刻,对方能从一双眼,轻易就判断自己不是连安呢? 展臻想着当日在响雨巷,他与展宁提起严豫时,展宁显得有些过激的反应,脑子里隐约冒出些想法。 他与展宁是孪生兄妹,一双眼睛,自然也长得十分相似。 严豫刚才,是将这双眼,错认作了展宁的? 看来……这位睿王爷与阿宁间的纠葛,绝不是一般的深。 “是你送的东西?” 看着对方褪去伪装,露出的面容,却不是自己以为的人。严豫心里极为难得泛起些自嘲,他这是怎么了?即便那双眼睛十分熟悉,两人的声音、身量都有差别,他怎么会想差呢? 将心头的一些异样感觉掠去,严豫的面上比之前多了些冷酷。他掂了掂手上的小铁盒子,看向展臻的目光锐利,“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你为什么又会扮成连安的模样,与工部的人一道离开惠州?” 严豫在燕京,正被北漠的心玉公主缠得头疼,恰巧这时候,有人将一本手札送到他手上。 手札之上的内容,竟然涉及“真龙”之地。 而且这“真龙”之地所在,还恰巧是展宁与严恪所去的江南三省。 虽不知东西是真是假,又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送到他手上,但这东西,却给严豫制造了一个离开燕京,前往江南的极佳契机。 景帝与他不同,景帝对神鬼之事,是存着几分信赖的。而且身为天子,即便不信神佛,对于有人妄图用神佛之力,染指自己的位置,那也是极度痛恨的。 于是严豫即刻将东西呈给了景帝。 景帝多疑,对自己的儿子也一样,他若选择暗中查探此事,借此打击其他竞争对手,可能在拖了别人下水的同时,也让景帝对自己生疑。 在北漠心玉公主的麻烦还未消除之前,严豫不会让自己陷入更多麻烦。 至于为什么送东西的人独独挑了他,这其实也很好解释,知子莫若父,他不畏天不惧神佛的脾气,景帝是了解的。送东西的人,大概就是瞧中他这一点。 果然,景帝将他送去的东西收下,考虑了一晚,第二日便 下了令,让他挑选信得过的人手,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他本就放心不下展宁与严恪在江南,领了命当即出京,日夜兼程赶路,却不料在此处遇见了展臻。 而且对方一见面,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疑团。 身为皇家人的谨慎天性,让他必须得把一些关键问题弄清楚。 展臻自然猜得到严豫的怀疑。 可他一路匆匆赶路,就是为了早些与严豫相会。 对于独自留展宁与严恪在惠州一事,他心中始终存着几分担忧,希望严豫早些赶到,确保展宁的安危。 于是展臻很快条理分明地将严豫所问之事答了来。 “刚刚呈给殿下的东西,并非在下发现的,而是工部展大人当日不慎落水,意外从渭河惠州段防洪堤坝决口处捡到的东西。至于在下扮作连安的模样,则是因为在下前几日露了踪迹,被安南省巡抚马文正追杀,受伤后得汝阳王世子与展大人救下,两位大人为了安全起见,才让在下假扮连安离开惠州……” 严豫听展臻将近日的事情一一道来,脸色一点一点难看起来,到最后,他眉头深深皱起,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汝阳王世子和展大人牵扯进了这件事里,马文正对此还有所察觉?” 展臻点头。 严豫眼中冷光迅速掠过,不再与他多问,径自吩咐身边留下的两个侍卫道:“传我命令,留下五个人护送工部之人与太后贺礼回京,这个顾成,在我回京之前必须留在睿王府,不能有半点闪失。其余人与我即刻动身,必须在明早之前,赶到惠州!” 屋内红烛高烧,女子的娇笑声,男人的调笑声,或远或近地传来,四周是浓郁的香粉味,蜡烛里大概添了些不入流的东西,闻得人脸色发红。 因身后追兵追得紧,展宁之前带了严恪,一路跌跌撞撞撞进这家妓馆的后院,寻了间无人的屋子,一头撞进来,暂时躲在了床底之下。 严恪的情况不太好,大概是失血过多,脸色有些发白。 他这一箭中的位置,恰好是右胸处,比起上一次展宁受伤,情况还要复杂。 一来后有追兵,没有办法立刻寻医用药。二来伤的位置要凶险些,虽避开了心脏,但箭头扎在肉里,不能强拔,必须要有麻沸散、止血散之类的药物,先将箭头附近的肉划开,把箭头挖出来,才能上药止血包扎。 眼下的境况,根本不适合。 严恪倒是哼也没哼一声,不过脸色越发地白,展宁扶着他,碰了他的手,觉得他手心都有些发凉。 展宁担心地问:“世子,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严恪用左手将匕首递给她,大概是因为忍痛,他额头上冒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声音也有一点发哑,“先替我把箭杆斩断,现在情况不明朗,箭头只能寻机再挖出来。” 展宁接过匕首,匕首刃口雪亮,看起来便是削铁如泥的好东西。可展宁总有些担心。 虽然汝阳王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严恪却是在蜜罐里养大的。即便生母早逝,汝阳王府里也不是什么菩萨友善地,但有皇太后护着,这位汝阳王世子估计没吃过什么苦头。 她怕一匕首削下去,箭杆要是没削段,倒把严恪弄得跟自己上次一样,直接晕了,那可是个麻烦事。 “别担心,我受得住。” 严恪瞧出展宁的犹豫,哑着声又吩咐了一句。展宁无法,只能先用匕首在旁边床脚上试了试,然后扶住他,一手抓了匕首,一手小心扶了箭杆,咬咬牙削了下去! 好在箭杆应声而断,严恪死死咬了衣袖,展宁听他闷哼了一声,只见他额头汗珠大滴大滴滚落,有几颗砸到她手背上,砸得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说到底,严恪落到这样的境地,都是受她的牵连。 若不是温陵一事在先,兄长的事紧随,借马文正十个胆子,马文正也不会对严恪下手? 展宁很想说声抱歉,但此刻说这些,却来得有些矫情。而紧接着,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响了起来。 展宁与严恪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从床底看过去,只见两只脚一路停停绊绊朝床边来。 一双是女子的脚,穿了绣花鞋,另一双则是男子的皂靴。 一路朝床边来的,还有些不断散落的男女衣物,以及让人尴尬万分的声响。 很快,头顶的床重重一颤,大概是那两人倒在了床上。这里是妓馆,这两人是做什么的,又要做些什么,展宁与严恪都心知肚明。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错开视线,彼此在无奈之外,都看到了对方的尴尬。 第七十四章 屋里红烛跳跃,艳/香弥漫,床上的两人益发*,动静越来越大不说,那些暧昧淫/乱的声响也开始在屋里不断回响。 展宁与严恪在床下听了,都觉尴尬万分,连转过头去看彼此的勇气都没有,还得小心翼翼趴着,以免被人发现。 展宁一张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她紧紧咬了嘴唇,很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严恪的脸和嘴唇颜色都因失血而偏白,偏偏耳根处忍不住现了些可疑的红潮。 两人本来是在生死线上悬着,心中紧张不已,现在却因这一出意外,在紧张之余又生出些暧昧尴尬的别样情绪来。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尴尬多久,床上酣战正烈,屋外却响起了异样的嘈杂响动。 上十人的脚步声匆匆而至,院子里的东西被随意乱掀,各个房间也似被随意乱闯,女子的尖叫声,男人的怒骂声一时间不断。 追兵来了! 展宁与严恪这下顾不得尴尬,转头迅速看了彼此一眼,面上神色都来得凝重异常。 听着脚步声似往这间屋子迅速逼近,展宁扶着严恪,放轻动作小心往床内侧又缩了缩,床帐垂下,她与严恪刚好隐藏在阴影里。 不过严恪背上伤口流血依旧未止,就这么一点细微动作,几滴血珠便洒落到了地上。 展宁赶紧抬袖擦去,这一擦才发现,不远处床沿边的地面上,几滴血迹很是显眼。 展宁心头一紧,赶紧伸出手去,拿袖子抹了血迹,正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遗漏之处,却听“嘭”的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来,几双靴子纷纷踏进屋来。 展宁只得退回去。 头顶的床上,被惊扰的一对野鸳鸯先是一愣,继而是那女子尖叫起来。至于那男的,则裸着身子爬起身粗声骂道:“你们有病吗?滚出去……” 不想一句话没骂完,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骂声便戛然而止。 进来搜查的人一句废话没有,直接一刀柄就将那男子敲晕,那男子一下子从床上栽倒下来,再被人狠狠踹上一脚,正好脸朝内堵在了床脚边。 展宁正好对上了那张油光满面的肥脸,以及对方赤/裸的上身。 到底还是女儿家,即便情况紧急,见了这场景,展宁心底的厌恶感仍然压制不住。 她正想别过头,旁边的严恪却先一步伸了手,抬袖挡在她面前。 严恪衣袖上的淡淡熏香,以及混杂了熏香的血腥气就在她鼻尖,展宁的视线被遮住,心头却莫名颤了一下,她别过脸,严恪面色沉肃,目光中也尽是凝重,可展宁心头无缘由地比之前多了点心安。 搜查之人开始在屋中肆意翻找,屏风被推倒,衣柜被打开,桌椅被掀翻,屋子里如狂风过境,一片凌乱。 那女的这下子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了,只死死捂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来人,更别提上前拦阻了。 至于展宁与严恪,这会也是屏住了呼吸,只祈祷屋子里别再有别的血迹,或是对方别朝床底这边细查,要不然以她和严恪现在的处境,完全就是困顿之兽,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幸而老天垂怜,昏死了堵在床脚边那男子身形肥硕,将展宁与严恪遮挡在了里面。前来搜查的人也因他堵在那,没有将他挪开翻开床底,只隐约往床底下看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异样,便又如来时一般,飞快地撤了出去,开始搜查其余的屋子。 外面的声响依旧不断,一片鸡飞狗跳,展宁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好不容易往下落了些。 她小心扶着严恪,两人也不知究竟在床底趴了多久,只觉得手脚都趴得发麻发冷了,外面院子里的声响才渐渐消了来。 而床上那女子这会也缓过劲来,哆哆嗦嗦套了衣服,下床来瞧恩客的境况。 她费劲力气将恩客往外拽了出来,瞧对方额角冒血,双目紧闭,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心头不由着起慌来。 她正准备出门唤人,却觉得床下似乎还有些东西,她心里头有些莫名,鬼使神差般俯身去一看,却正好与床底下两人的目光对上。 “啊!” 女子高亢的尖叫声再度响起。 展宁心头暗骂了一声,不待严恪说什么,已先一步握了匕首滚出床底,接着一抬手便将匕首压在了那女子光裸的颈项上。 “不想死就住嘴!” 那女子自然是不想死的。今晚状况迭出,她早给弄得六神无主,这会被展宁用匕首逼着,只得死死咬了手背,才将剩下的尖叫压回去。 展宁伸手摸了把怀里,严豫派来跟着那大夫给她配的一些调理的药丸还在,她心头一动,赶紧单手取了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在手,接着一把扯开那女子的手背,逼着她将药丸吞下去。 那女子惊恐不已,“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补药!”展宁匕首压在她脖子上,丝毫不敢松开,边冷声道:“快去把门关上,刚刚你那叫声若招来了人,我便拉你陪葬。” 展宁一脸冷色,那女子哪会相信自己刚才吃进去的是补药? 她本就是烟花地里打滚的人,平素什么下三滥的东西没听说过?只当展宁给她吃的是那些能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好借此威胁她听话,于是忙不迭地求饶,“公子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照你的吩咐做!” 严恪这会也从床底下出了来,他用完好的左手扯了床上被子,一把丢在旁边那恩客的身上,边抬头望向那女子,他的语调和目光都显得沉冷。 “住嘴,去关门。” 马文正派出来的人已然撤走。 那女子的尖叫惹来的,最终只是妓馆中人。 妓馆的老鸨今儿个一肚子的火气,也不知哪招来了一堆瘟神,进屋便闹了个鸡飞狗跳。且她上去还没拦,刚说了两句话,就给对方抽了个耳光,一把抽到一旁,这会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却听院子里又叫起来了。 老鸨进屋时都是骂骂咧咧的,“花枝,你这又出了什么事?叫魂啊!” 那女子将地上被打晕的恩客扶起,见到老鸨来,一面抹泪,一面照着展宁的吩咐解释道:“妈妈,这可怎么办才好,刚才来了群凶神恶煞的人,赵爷不过骂了一句,就给打成了这样……” 这位赵爷似乎还有点分量,老鸨看着他流血不止的额头,还有紧闭的双眼,心里头也咯噔了一声,不由骂道:“哭什么快,哭丧啊!快让人去请大夫来,给赵爷瞧瞧伤……千万别有什么大事,等他醒了你再好好哄一哄,这群瘟神呀!可害死人了!” 老鸨叫骂了一阵,又交代了那花枝一番,恰好旁的屋子似乎也闹出了事,又有人来找她,她便匆匆去了。 老鸨交代过后,大夫来得很快,动作麻利替那位赵爷瞧了伤,包扎了伤口,留了药,说对方只是脑部受了震荡,明日醒了若无大碍,应该就无碍了。 今日妓馆受伤的人不止一个,大夫瞧往就要去下一处,花枝想着展宁的吩咐,趁着周围没人,忙把大夫拉到一旁,又给大夫塞了点碎银子,道是自己有时要用,额外问大夫要了些止血散和消炎镇痛的药物,才将大夫送出门去。 之后,她将房门锁死,战战兢兢往一旁大衣柜后道:“人已经走了,你们出来吧!” 严豫率人抵达惠州之时,天方露白。 他一路快马加鞭,展臻等人白天赶了快一天的路程,他夜里行路也只用了几个时辰。 惠州城门已开,但一大早进出盘查就很严,城门口的守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带着薄雾的空气里弥漫着股紧张的气息。 这样的境况,并不正常。 严豫随行的贴身侍卫上前问道,“王爷,是否让属下先行探一探情况?” 严豫抓着马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目光冰冷望了眼城门,接着却是一抖马缰绳,双腿再一夹马肚,丢下一句话,人已径自往城门冲去。 “不必,直接随我去驿馆。” 严豫打了头,他身后跟随的数十骑哪敢耽搁?当即跟了上去。 惠州城门的守卫本还在盘查过往行人,突然间却听马蹄声震耳,奇怪抬头去看,只见数十骑人马气势汹汹直冲而来。 被盘查的行人见状赶紧避到一旁。 “快下马!你们是要做什么……” 守门的守卫忙举了长枪要拦,但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严豫一鞭子抽来,卷住长枪连人一起甩到到一边。他的同伴要去帮忙,却结结实实挨了严豫身后随来人马的一顿鞭子。 等他们一身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时,严豫的数十骑人马早已闯过城门,只留下一路烟尘。 一个守卫捂着胳膊上的伤,一脸的惶然,“这来的是哪一路,怎么这么嚣张?可得赶紧去报告长官!” 第七十五章 严豫一行入了城,随便找人指了路,很快便赶到了驿馆。 严恪与展宁自然不在,就是严豫派来跟着展宁那位姓莫的大夫,也没了踪影。 这般境况,再联想起昨夜那位“顾成”说过的话,严豫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不过他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当即也不耽搁,直接与驿馆中人亮了身份,便让属下提了两个人来问话。 严豫身边这些人,多半是跟着他从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出来的,手下狠辣,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而且他的身份摆在那,他要问话,甚至不用拷问,对方便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只是对于马文正暗地里做的事,驿馆里的人并不知情。 他们知道的,也就是昨日巡抚大人亲自来过,请了汝阳王世子和展大人赴宴。谁知严恪与展宁一去未返,期间有人以搜查要犯为由,来驿馆中搜查过一次不说,入夜的时候,原本留在驿馆中的莫大夫也被马巡抚身边的人带走了。 这些情况,多少有些反常。驿馆中人隐约感觉得到出了事,不过他们人微言轻,自然没有过问的资格。 严豫听了驿馆中人的回话,在椅子上静静坐了一阵,他手指微屈,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缓缓轻敲。 他面色冷峻,抿了唇沉思不语的时候,身上比往常还少了些烟火气。屋子里安静且压抑,连个大喘气的人都没有。 就在跪在地上的那两个驿馆中人都要绷不住,冒了一后背冷汗的时候,严豫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身,毫无温度的视线从地上跪着那两人身上掠过,投向外面。 “留人手封锁驿馆,在找到汝阳王世子和展大人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再让人带我的手信,速去见安南省兵马使于仲通。剩下的,与我去会一会这位马巡抚马大人。” 马文正这会,正在焦头烂额。 刚刚府中管家来报,送表小姐回京的马车已启了程。他有些烦躁地让管家退下后,自己独自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呆着,却觉得绷紧的神经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他为官多年,还没有那一次像现在这样,从心底感到不安和恐慌。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最近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冒险对严恪与展宁动手,结果却让对方逃脱。 大批人马在城内掘地三尺地找,却没找到对方的踪迹。 同样如同消失一般没了踪影的,还有叶乾那该死的女儿和徒弟。 睿王严豫正在来的路上,他的时间有限,偏偏该斩草除根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全都留着漏洞。 马文正双拳抵住额头,只觉额角青筋一阵阵跳跃,心底各种交杂的情绪,拼命想要撕扯一个口子,发泄出来。 房门是在他将要爆发的时候被敲响的。 洛琯形色匆匆进了屋来,“大人……” 马文正面上现了急色:“找到人了?” 洛琯面色晦暗地摇了摇头,“还在找,汝阳王世子受了伤,躲进了南城兴乐坊,那里三教九流混杂,找起来人有些麻烦。” 马文正面上的急切换过了愤怒,“还在找?之前叶乾那个徒弟和女儿找不到,汝阳王世子和展臻在眼皮子底下溜掉了也找不到,我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洛琯给骂得面皮发红,却也不能在马文正气头上与之分辨。偏偏眼下他来,还有别的消息要报告,而这个消息说出来,马文正恐怕会更加暴跳如雷。 洛琯的反应落在马文正眼里,马文正虽在气头上,对底下幕僚的心思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冷声问道:“还有什么事?”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洛琯心头暗叹了口气,道:“刚刚西门守卫来报,有人带了数十骑人马硬闯进城,然后往驿馆中去了。” “你说什么!是什么人?” 马文正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心头一下子冒出个人选,可又不敢去相信。或者说,更多的是不愿。 偏偏洛琯还是丢出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方与驿馆中人亮了身份,似乎是睿王殿下……”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马文正浑身的力气像被人抽走了一半,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喃喃吐了一句话,望向前方的眼神都有些失神。 “大人,睿王爷来者不善,必须小心应对……” 洛琯见马文正这模样,心头不安之感益发强烈。马文正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步险棋,眼下睿王前来,汝阳王世子毫无音讯,若不能打起精神与之周旋,便只有束手就擒。 洛琯在马文正这条船上,要沉要浮,都与对方绑在一块。 他不得不出言相劝。 然而他话才起个头,书房外却突然闹了起来。马文正府中管家的声音传来,带着焦急与惊讶,“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乱闯巡抚大人的府邸,不要命了吗?” 马文正脸色猛地一变,忙站起身,匆匆打开房门。而他跨出书房的那一刻,恰巧与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子打了照面。 对方的相貌是极英俊的,眉眼口鼻都似精工雕就,俊美摄人。只是对方看向他的那双眼,眼中浓墨一片,可就是那般沉浓的颜色,也掩不住那如刀一般的锋锐迫人。 马文正原本就绷紧的神经,几乎就要在那种锋锐中应声而断。是在官场打滚数十年练就的本能,以及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认命的侥幸,才让他在脸上挂起了惊讶之色,他看看严豫,又看了看四周及严豫带来的人,疑惑问道:“睿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严豫冷冷扫他一脸,眼中掠过些不耐烦,他开门见山道:“汝阳王世子与展臻现在何处?” —————— 惠州南城兴乐坊,沿了兴乐大街往里走,街尾转角处是一处妓馆。 这处妓馆昨夜和兴乐坊中别的地方一样,都有些倒霉,让一群来得莫名去得突然的黑衣人闹了个鸡飞狗跳。 不过这些地方,龙蛇混杂,这样的事情虽不多见,但也不是从未有过。在这里立足的老板们早被磨练出了一身迅速适应的本事,足足一夜又大半日,足够他们指挥着人将自己的地盘收拾妥当。 唯一还没能从昨夜的影响中恢复过来的,大概就只有妓馆中的姑娘花枝了。 至于原因,很简单……昨日招来那场麻烦的两个瘟神,这会就在她房间里呆着。 她的恩客赵爷昨夜没多久便醒了过来,任她好话哄尽,还是一肚子火气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只怕以后也不会再踏她的门。 那两个瘟神却没走,反而在她屋里躲了下来。 本来躲着也就算了,可那个拿匕首比着她,又迫她吃了毒药的年轻男子居然让她帮忙,就在她房里给另外一个男子治起伤来。 另外那个男子背上中了箭,箭头还嵌在肉里。他们被人追捕,显然不敢找大夫,但也不敢放着伤势不过问。便就着她向大夫要的药物,拿屋里的烈酒消了毒,把匕首在火上烧过,连麻沸散都没有,就这么硬生生划开背上的皮肉,将伤口里带着倒钩的箭头挖了出来。 屋子里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她在旁边帮忙递东西都看得手脚发软,动手那个男子年纪明显轻一些,紧咬着嘴唇,一脸凝重。至于受伤的那个,则死死咬了嘴里的布巾,额头上汗珠大滴大滴地砸下来,脸色也是一片惨白。可从头到尾,却连哼也没哼一声。 她瞧他们的衣着打扮,再观那形容气度,虽然弄得一身狼狈,但仍不掩一身贵气。 这样的人,大概是没吃过多少苦头的,却不想有这般硬气。 花枝原本对两人又惧又怨,这会却隐约多了点佩服。 那两人折腾了这么一通,也都倦了,受伤那男子失血过多,敷了药包扎好伤口后,到底熬不住些,便在屋中的软榻上靠了休息。喂她毒药那个人面上也尽是疲色,却强打了精神守在一旁,不时探探受伤那男子额上温度,一直折腾到半夜。 花枝心里惶恐,没能睡着,便与他大眼对小眼坐了一夜。 待天色破晓,那男子却突然与她开了口,“姑娘,麻烦你去打些热水,再寻些吃食来。” 她被那一句客气至极的话说得一颤,忙不迭点了头,匆匆掩了门出去。 对方显然是不怕她去告密的,她昨夜吃进去的毒药还不知道是什么,她也不敢冒险。 热水和吃食很快寻了来,年纪轻些那男子简单打理了下自己,又将软榻上睡得并不安稳的另一人唤了起来。 花枝看着两人简单梳洗过后,露出了原本的相貌,这一看,却觉得一颗心噗通通跳得厉害。她自认见过的男人不少,可容貌气度如面前这两个一般出众的,她还从未见过。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也丝毫不夸张。 两人整理过形容后,便开始用饭。受伤那男子伤在右臂,左手吃饭不便,年纪轻些那位似乎迟疑了下,然后端了碗筷,试探些地问对方,“要不我帮你?总要吃些东西进去,才熬得住。” 受伤那男子沉默了下,许久后才微微点了头。 两人这一顿饭吃得沉默,一个喂,一个吃,都没有多余的话语。 花枝在旁边看着,却隐约觉得两人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要让她说这种不对劲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大概是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留了太久,年纪轻些那位男子先转过头来看她,精致到女子都嫉妒的面容上,隐约似有些尴尬,他问她:“你可是要用早饭?” 花枝赶紧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开玩笑,她又不是饿了半个月,为了一顿饭,连命都不管了?不过摇完之后,她想着自己吃下去的毒药,忍不住开了口道:“公子,你吩咐的我都做了,你什么时候能把解药给我?” —————— 今日无雨,时辰又还早,响雨巷里清清静静的。 巷口有一棵老树,花枝将一个木盒子埋在树下。 闯进她屋子的那两个人,给她解药的条件,便是让她将一封书信埋在这。 她没敢看信的内容,埋好东西起身准备走,抬头却撞上一堵人墙。 那是个面貌冷硬的中年汉子,一身劲装打扮,腰间悬刀,身上硬邦邦的,撞得她额头发疼。 “抱歉。” 花枝心里莫名发憷,爬起身想赶紧走人,不想刚抬步就给对方扣住了肩膀。 “把刚刚埋的东西挖出来,跟我走一趟。” —————— 花枝走后,展宁帮着严恪用过饭,自己又草草吃了几口,便去取了昨日大夫留下的药,看了看严恪背后的伤口。 这种地方看病的大夫,给的药并不太好,严恪背后伤口深,昨夜才包扎过,这些又透了血迹出来。 展宁心头也不知是担心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拿了药有些讪讪地道:“世子,我替你把药换了吧。” 严恪没点头,也没摇头,却看了她一眼,道:“你给那女的,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屋里没别人,展宁老实道:“莫大夫给我调理身体用的。” 严恪本没想过她能随身带什么毒药,可听了这答案,仍给噎了下。这种东西用来吓唬人,也亏得花枝没头脑,居然还信了? 展宁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所想,有些无奈地解释了一句,“人许多时候,本来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严恪未置可否。 屋子里一时间有点沉默。 展宁又道:“现在你我不敢随意露面,也只有冒险一把,让她帮忙送个信。我们原先便与连安约定好的,他回城发现异样,必定会去响雨巷看一看。”她说完,抬头看了严恪一眼。哪怕处在这种境地,对方面上也没有多少情绪流露。不过严恪越是这样,她心里越发有些歉意,她顿了顿,终还是道:“抱歉。若不是我的缘故,你不会陷入今日这样的困境。” 若不是被她牵连,严恪这辈子估计也尝不到这种憋屈的滋味吧? 展宁本以为,自己这句抱歉说出去,多半会是石沉大海,却不想严恪低声缓缓道:“都是我自己选的,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的态度,的确没有埋怨与不满,就是如往常那般的讥嘲也没有。 展宁稍稍有些意外,一抬眼,恰好便撞上严恪的视线。 严恪受了伤,又折腾了一日夜,即便休息了一阵,脸色依旧不好。但他那双古井一般沉寂的眼,却与往常一样深邃。而他看她的目光里,带着些令人误解的专注,认真到似要将人吸进去。 展宁心里莫名跳了一下,心里涌起的异样感觉,就跟严恪昨夜抬袖挡住她视线时一样。 她突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赶紧收回了视线,为了掩饰尴尬,她道:“我替你把药换了。”说着便将手伸向了严恪的衣襟。 而她手指一触及对方衣上盘扣,却又觉得更加尴尬。 昨夜她替严恪挖出箭头疗伤之时,也曾见过对方的身体。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严恪那一身的血迹也让她没心思顾忌别的。 可眼下,她在对方专注的视线里,却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实在碍眼。 就在她踟蹰之际,头顶响起了严恪的声音,“那就劳烦了。” 短短几个字,多少化解了些展宁的尴尬。眼下反悔,反倒显得更加矫情,而严恪身上的伤也不能耽搁。 展宁只有忽略掉心底那点异样,放轻动作替严恪解了外衫,之后又是里衣。 当属于青年男子的肌理分明的身体展露在她眼前时,展宁脸色红得跟滴血一样,根本不敢抬头。 赶紧替严恪换了药,又重新包扎过伤口,展宁便着手帮着严恪穿上衣衫。 替严恪打上里衣衣结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慌,接连几次都手滑了。 展宁窘迫不已,简直想找个洞把自己埋掉,却不曾见到,头顶之上,严恪的嘴角不着痕迹弯了弯。 “还是我自己来吧。” 严恪虽然这么说,手却没动。展宁知道他伤口的情况,只摇了摇头,“没什么,很快就好。” 她稳了心神,终于将里衣衣结一一打好,正伸手取了外袍,准备替严恪穿上,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展宁心一提,抬头与严恪对望一眼,还不待反应,房门就被人狠狠撞开来。 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先一步撞进屋来,见到屋里的景象,全都愣了一下。 而在几个侍卫之后,出现在门口的,是一脸沉郁之色的严豫,以及在他身后哆哆嗦嗦的花枝。 第七十六章 见来的不是马文正的人,展宁略微松了一口气,原本高高提起的心落回原处。 这恐怕也是她重生以来的第一次——见到严豫,心里的感觉居然不是单纯的抵触和提防,而是庆幸。 至少比起马文正来,严豫还不至于要致她与严恪于死地。 展宁这方是松了一口气,相较之下,严豫的面色却着实不善。 他的视线在仅着里衣的严恪身上,以及正拿着严恪外袍的展宁身上打了个来回,之后又望向严恪身旁小桌。 小桌之上,摆着些染血的白布,以及尚未收好的伤药。 “阿恪这是受了伤?” 严豫一边说着,一边抬步跨进屋中。他先走到展宁面前,伸手自展宁手中取过严恪的外袍,“你刚刚是在替阿恪换药?” 严豫与展宁说话之时,目光如针,略寒的语气中暗藏将要勃发的怒气。 展宁熟识他的脾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她与严恪之间的情形,多半是教严豫给误会了。 严豫这人,性情霸道不说,独占欲也来得极强。凡是他的“东西”,哪怕丢了毁了,也由不得别人染指。 展宁上一世,就因为林辉白的原因,被严豫狠狠折腾过许多次。 “世子背后中了箭,手不方便,我替他换药。” 被严恪视为所有物,展宁心中很是厌烦,但眼下人多眼杂,又是非常时刻,她不愿与严恪当众闹出些什么,便只有忍了不耐解释了一句。 严豫听了她的解释,目光在她颜色明显偏红的脸上停留了好一阵,一双眸色眼瞳中乌云密布。良久,他才转过身,转手将手中严恪的外袍丢与身旁侍卫,冷声道:“与世子更衣,回驿馆。” 严豫带来的人手下利落,很快便服侍严恪穿好了衣裳。 一行人来去匆匆,严豫本打算处理了花枝,但被展宁拦了一把。 这个出身妓馆的姑娘并没有害过她,也不知道什么隐秘的事,不至于就这么摊上一条性命。 展宁随手倒了颗药丸与她,只说是解药,之后便与严恪随了严豫一道离去。 回去驿馆的路上,展宁与严恪知晓了严豫这么快寻来的因由。 因为担心展宁的安危,展臻化名的“顾成”早就将严恪两人与连安的约定告诉了严豫。 严豫一早入了城,听说展宁与严恪没了消息,便一面派人与安南省兵马使于仲通去信,控住安南省的驻防兵马,防止马文正狗急跳墙,一面又直奔马文正府邸,直接将马文正扣了下来。 上一世亲手整肃过江南,对于马文正这人,严豫知晓的,自然比展宁和严恪多一些。 这个安南省巡抚,是他三哥端王严懋的人。 眼下,他手里既已握了叶乾的手札和诅咒温陵的铁人,又得了顾成这个人证,对于“真龙”之地这件事,马文正多半是跑不掉了。 再拖延下去,不过是给了马文正时间。 而马文正多一分时间,展宁与严恪便多一分危险。 他索性直接扣了对方,逼问展宁和严恪的下落。 与此同时,他也派了人去“顾成”所说的地点守着,看能否等来严恪与展宁。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花枝。 回到驿馆,严恪与展宁先各自回房收拾自己一身的狼藉。 昨夜,马文正的人来驿馆搜查了一通,带走了莫大夫,也将几人的行囊翻了个乱七八糟。 好在对方是要找叶乾那本手札,并没有动他们别的行李,他们的衣物这些都还在。 展宁刚刚换好衣衫,房门便被人直接推开来。 这般行事,自然只有严豫做得出来。 没了外人,展宁面对严豫,脸上也就摆不出几分和缓,“睿王爷进别人房间之前,能否有些基本的礼数?” “你是要与我讲礼数?”严豫冷笑一声,口气莫名不善,他举步跨进屋,反手关了门,一双眼紧紧锁住展宁身形,问道:“那今日你与严恪换药,替他更衣,讲的又是哪门子的礼数?” 严豫的语气,关门逼近的动作,带着侵略性的眼神,让展宁心头蓦地生出些紧张感。 她不觉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些防备的姿态,“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就已解释过,他背上中了箭,我替他换药,不过是事急从权。” 展宁这种防备躲避的态度,让严豫眼中跳跃的怒火更旺了些。 从知道她可能陷入危险开始,他面上不曾表露,心里却始终是悬着的。他总会想起曾经不断困扰他的那些梦。她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任他威逼哄诱,却不肯睁眼看他一眼。 即便他之后手握天下,也无法再将她握在手里。那种失去的感觉,比从未拥有还要让人难受。 所以他一路急赶而来。 马文正府中那个幕僚,也被他手底下的人折磨得脱了形,只是为了问出她的下落。 待终于从花枝那里知晓她的消息,他忙调人匆匆赶完兴乐坊。可赶到那,见到的那般情形,却让他觉得心里头如同扎了一根刺,还让他想起曾经的那次,展宁受了伤,人在昏迷之中,却紧紧抓了严恪的手不肯放。 那时候便是那样,这一趟江南之行,她与严恪一道呆了这么长时间,两人之间可又有些什么? 严豫想得眼中寒光闪现,他上前一步,一把扯起了展宁的手腕,不准她再往后躲,“事急从权?阿宁,我真该让你看看,自己当时的样子,脸红成那般模样,我到之前你们在做些什么?只是上药而已?” 严豫话语中过分的揣测,让展宁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脑,她用力想要甩开严豫的手,不悦道:“你放开我。我与汝阳王世子能做什么?你别把谁都想得像你睿王爷那么可耻。” 展宁的挣扎,却只换得严豫手上力道又加大了些,他将她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几乎将人拉入怀,然后,他冷笑着道:“可耻吗?阿宁,你大概不知道,以前你在我床上的时候,也没露出过那样的表情……”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严豫后面的话。 展宁空着的右手手掌火辣辣的,刚刚那一巴掌,她用了十成的力道,严豫脸上一下子红了起来,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一巴掌下来,不管是打人的展宁,还是挨打的严豫,都有一时间的沉默,屋子里只听得见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展宁是一时气怒,出手之后却又隐隐后悔。 严豫却是从未挨过这样的耳光,一时间倒有些懵了。 不过严豫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寒可怕,展宁在他近乎冰一般的视线里,有了些想要逃走的冲动。 但严豫不可能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扣住她手腕的手力道惊人,就似要捏碎展宁的腕骨一样,他道:“展宁,大概是这段时间我对你太仁慈了一些,才让你忘了我最介意什么。你的三年之约也好,你算计我也好,我都可以忍。但你得记清楚,这些都有条件。你的那颗心,必须给我好好收着,林辉白不可以,严恪也不可以。你别以为他背后有皇太后撑着,我便不敢动他。还是你痴心妄想到,以为一个汝阳王世子,就可以成为你赢过我的筹码?” 展宁手腕被捏得生疼,但她紧咬了下唇,不肯露出半点怯色,迎着严豫冰冷的目光,她正色道,“我没有拿他当筹码,且我与你之间的赌约,与他没有任何相干。” 展宁其实有种冲动,这种时候,越是要捡些严豫不爱听的话来说,刺得他越难受,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只是理智让她压抑住了这种报复的冲动,严恪已经被她拖进了江南这一趟浑水之中,不管是为了他救过他、救过展臻的恩情,还是单纯就对他这人的认可,都让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将他拖进自己与严豫这个死结之中。 奈何展宁这种维护,让严豫更是不信任,他望着她那双格外灵秀的眼,突然露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既然没有任何相干,不如让他彻底知道,你是我的人。反正你的真实身份,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对吧?” 严豫的话让展宁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心里瞬间便涌起了一阵抗拒。 她不愿意让严恪知道,她与严豫之间那些不堪的纠葛。即便严恪早有误会,对她的观感也一直不好,可她心底深处,却突然不想令严恪的这种误会和不喜加深下去。 “严豫,你不能总是这样迫我。” 严豫尚未答话,方面却又一次被人敲响起来,门外响起的,竟然是严恪的声音,“四哥,展大人,我有事与你们商量。” 严豫闻声,嘴角略略一勾,冷冷一笑,以只有他和展宁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来得倒是刚好。” 第七十七章 严豫闻声,嘴角略略一勾,冷冷一笑,以只有他和展宁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来得倒是刚好。” “严豫,我和严恪真的什么都没有,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展宁瞧着他嘴角冷冷笑意,不知他到底想在严恪面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时间心里乱得厉害,与严豫说话之时,倒极为难得地服了软,目光之中也带上了一些祈求之意。 严豫一直以来,都恼展宁不肯对他服软。上一世种种手段使尽,也不过强留了人在身边。这一世重来,她仍拒他于千里之外,难得这一次服软,竟是为了严恪? 怒到极致,严豫唇边笑意反倒更深,恰巧屋外严恪似等得不耐,又问了一句,“四哥,展大人,我能否进来?” 展宁望着严豫摇头,严豫却死死扣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另一手一抬,扯了她束发的发带。 黑发柔柔散落下来,将展宁原本便精致的脸庞修得更加柔美。展宁一时不明白严豫的举动,下一刻,她的下巴被抬了起来,他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 严豫这个吻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属于他唇上的温度滚烫,逼得展宁拼命闪躲,奈何严豫认真起来的时候,她要与他比力道,是没有半点胜算的。 原本颜色偏淡的唇瓣被强吮得发红,胸腔里的空气也被压迫尽,严豫甚至还在她唇上重重一咬,咬破了她的唇瓣。 血腥味一下子弥漫出来,严豫终于放开了她,可还不待她平复呼吸,严豫却已扬声道:“阿恪,你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展宁窘迫几乎想要立刻消失掉。 她都不用照镜子,就能知道自己与严豫此刻的情形,落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她衣衫不整,气息不稳,头发未束,唇瓣被咬破,让严豫困在怀中,这模样别说是让本就对她有成见的严豫看见,就算是展臻见了,也会误会。 严恪推门进来,见到屋中情形,眼中微光一闪,眉头也微微皱了一皱。他身上受的箭伤并不算轻,受伤后还未修养得好,眼下简单整理过,精神虽然好些,但脸色依旧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嘶哑低沉,“四哥,你们这是……” 严豫制住怀中展宁的挣扎,与严恪视线相会,他的目光犀利,不肯漏掉严恪面上任何一丝表情。 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极暧昧的,“阿宁恼我来得迟,在与我闹脾气,让阿恪见笑了。” 展宁挣不开严豫的钳制,而在严恪面前与严豫拉拉扯扯,只会显得自己更加不堪,且对于严豫那些刻意误导的话,她也不知要如何解释。 眼见已是如此,口说又以何为凭? 严恪恐怕也只是觉得污了眼,对其中究里,不会有兴趣探知。 严豫瞧展宁垂首默然不语,又见严恪目光始终落在展宁身上,心中对两人的关系更多了揣测,他眼中冷意森然,缓缓又道:“阿恪身上的伤口可处理过了?你受了伤,可得好好养着,要不然回了燕京,叫皇祖母知道,定会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四哥说笑了,若非四哥及时赶来,我与展大人只怕已遭遇不测。且我身子底子康健,不是什么致命的伤,过一段日子就没有大碍了。”严豫一番话说来,表面似关心,实则没有什么关心的态度,严恪听了并未有太大反应,几句话谢了严豫的“关心”,接着拿视线瞥了瞥展宁,继续道:“倒是展大人前些日子落过水,身体并未恢复,这段日子又接连奔波,需得注意些。” 严恪的话令展宁颇为诧异,她蓦地抬头看向严恪,却意外地发现,对方那双眼眸中并没有她以为的鄙夷不屑,只是一派沉静,与往常无异。 严恪这样的反应,明显不是严豫想要见到的,再听闻展宁曾落水,他脸色不免更沉了一些,“阿宁的身子一直不好,我派莫大夫跟着她,正是这个原因。阿恪你刚刚讲有要事相商,指的是什么事?” 严恪将目光从展宁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严豫。“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问一问四哥,打算如何处理马文正一事,又打算何时回京?” 他娓娓说着话,略显苍白的脸上是一派沉静,并没有严豫想要看到的不悦,仿佛眼前的暧昧情形,对他而言并不存在。 严豫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仍未放开展宁,只回道:“马文正一事,自然是如实回禀父皇,由父皇定夺。至于返京之期,待阿恪身上伤好些,我们就立即动身。反正江南洪水一事,你之前已与蒋云奇安排妥当,无需你与展宁继续留在江南。阿恪对此可有异议?” 严恪与展宁预言洪水之期,组织江南三省沿河八州居民疏散一事,蒋云奇已经上折子急报过景帝。且这么大的动作,严豫也不可能不知情。 他与展宁同是重生而来,自然知道这意味了什么,也明白展宁在盘算些什么。 目前这事虽被展宁和严恪拔了头筹,先挣了一份大功,但他对于后面尚有安排,不管是洪水之后的救援,还是景帝必会重视的江南治水,他都要□□手去,不能被挤入被动之地。 至于马文正一事,更是益快不益慢,他已派了人往叶乾所指的潜龙飞天之地,取了里面设下的东西。人证物证齐全,此事只要运作得好,他能狠狠打压严懋一盘。 所以这回京之期,越快越好。 于展宁而言,哥哥展臻先一步返京,又化名顾成被扣在严豫手中,她也无心在江南久留。毕竟回京之后,她与展臻今后要何去何从,还得从长计议。 至于严恪,对比好像更无异议,听了严豫的话,他目光淡淡扫了眼展宁,便与严豫道:“一切听四哥安排。” 严恪这种八风吹不动的淡然反应,即便是严豫,也有了些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泄力,而他打量严恪的目光里,更比之前多了些审视。 他之前说严恪来得倒巧,可在他心里,并不认为严恪来此是巧合。 若非有意,严恪身上还带着伤,为何要急着往这来一趟?来了所说之事,其实也谈不上紧要。若说严恪是因为展宁而来,倒更说得通一些。 所以他才刻意在严恪面前宣誓自己对展宁的所有权。 偏偏严恪的反应,又来得平静了些。 严豫心中揣测,口中又道:“阿恪可还有别的事情,若没有,我让人送你回房静养一阵。你身上有伤,有什么事情让人传话即可,不必亲自过来,于身体无益。” 严恪闻言却与他一笑,温声道:“谢四哥关心。” 他笑容里一片诚恳,只是在与严豫目光交汇时,空气里却陡然多了些暗潮涌动的感觉。 待连安从江南道总督蒋云奇处匆匆借了人回来,严恪的状态已稍微养好了些。 因事情敏感,蒋云奇这一次也一道来了,严恪与严豫、展宁就疏散沿河八州居民、洪水来后救援处置等事宜,又与蒋云奇做了些交涉,便动身返回燕京。 启程时,严豫有意为之,安排展宁与他共乘一车。 展宁根本不愿上去,正与严豫僵持,严恪却带了笑过来,“四哥的马车舒适宽敞些,可否让我占个便宜,与四哥同乘?” 伸手不打笑脸人,严恪又有伤在身,这般要求虽让严豫皱了眉,却也不好直接拒绝。 到最后,竟是严恪用了严豫备的马车,严豫自己骑马,展宁也独乘一车。 展宁暗暗松了口气,但也有些疑惑,严恪这么做,倒像是在替她解围。 可为什么? 他对她,没必要做到这步。 返京这一程,虽比严豫来时走得缓慢些,可也不轻松。 寻常时候十来日的路程,这次少用了好几日。 一路上,展宁有意想避着些严豫,可严豫不肯放过她,总爱在严恪面前对她做些令人误会的举动。 展宁不知是尴尬还是怎样,越发不敢直面严恪。 她以前并不在意严恪对她的观感,可到如今,她却莫名不愿在对方眼中再见到那些鄙夷轻视。 这种在意让她有些不安。 严恪倒始终是无波无澜的模样,不曾表现出对展宁的轻视,也未表现出对严豫举动的在意,更未询问过展宁任何的问题。 一直到几日后到了燕京城外,即将入城之时,疾行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走在前方的侍卫匆匆调头返回,与严豫禀报。 展宁的马车当时就在严豫身后,挑了车帘看过去,只见严豫脸色铁青,似极为不耐。隐约间,她还听见那侍卫说到了什么心玉公主。 展宁心念一动,想听得再仔细些,严豫与那侍卫已策马往前去。 展宁下了车,正想瞧一瞧情况,久不曾独处的严恪却意外出现在她身旁。 身边无人,严恪唤住了她。他直接唤的她的名字,“展宁,当时你求我救人之时,承诺事后将一切事情告诉我。如今,除了你之前说过的以外,我还想多知道一件事。” 展宁心中浮出些许异样,“什么事?” 严恪转头看向她,深邃的双眼中,清晰地倒印出她的模样。他低声道:“你与睿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要让装修弄死了,更新很抽搐,请原谅o__o"… 第七十八章 严恪转头看向她,深邃的双眼中,清晰地倒印出她的模样。他低声道:“你与睿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未料严恪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个问题,展宁脸色微微一变,秀气的眉头蹙了下,自意外之后,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关于她和严豫的关系,严恪以前言语中曾有过试探,但并未这样直白地问过她。 而她呢,以往总是道自己与严豫没有别的关系,可就严豫这一路上做的事说的话,换了谁来,也不会相信吧? 唇上那日被咬破的伤口早就好了,可在严恪的目光里,展宁却觉得那里微微作疼。 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视线转向远方空茫之处,带了些无奈艰涩的话语从指缝间溜出,“若我说,我与睿王爷之间,并非世子以为的那般,世子也不会信吧?” 女子的名节是最易污损的东西。 她从铤而走险假冒展臻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在意这个,何况重生这一世? 以往严恪认为她薄情算计也好,认为她行为不端也好,她都懒得出言辩解。 但如今,即便不愿细究心底的一点莫名情绪,可她却知道,自己似乎不愿严恪继续误解下去。 至少不愿严恪以为,她是为了名利权势,攀着严豫,做那出卖自己的勾当。 “你若肯说,我未必不信。” 展宁眉宇间的几分苦涩落在严恪眼里,让他的目光微微一闪。 其实从认识展宁以来,他对她的观感,少有好的时候。 即便往江南走这一趟,在帮她救下展臻以前,他的视线虽总是在她身上停驻,可在他的心里,并不怎么信她的。 且那日严豫寻来,他亲眼瞧着严豫对她的紧张,瞧着严豫在他面前宣告对她的所有权,还有瞧着她气息不稳、双唇红肿困在严豫怀中的情景,若说他心中没有怀疑与揣测,那便是傻子也不会信。 但他并没有看漏展宁对严豫的抵触,也没有漏掉自己在怀疑与揣测之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嫉妒与恼怒。 他对男女之情虽然陌生,却没有迟钝到搞不清自己心情的地步。 即便不知为何,也有过挣扎与矛盾,但他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落在展宁身上,已不是因为林辉白的关系,自己对展宁的关注,早已经超出了应有的范畴。而他也常常会觉得,这个身上隐藏着太多秘密,对旁人狠心,对自己也不宽容的女子,或许不是他一开始认为的模样。 他愿意赌一赌,若她值得他倾尽心思,那他就不会委屈自己的心意。 皇太后将他打小养在身边,教会他最好的事情,便是对自己坦然,对真心想要的任何事物任何人,都值得试一试,不必让自己日后遗憾后悔。 展宁因严恪的话愕然回头,却发现他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带着真切的诚挚与问询。 她心头微微一颤,与他静默相对好一阵,终于,她听见自己开了口,“我与睿王爷打了个赌,赌约的内容我还不能告诉世子。至于赌注,我若赢了,那么这一世,便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展宁回答得隐晦,她与严豫前一世的纠葛,终究无法对严恪启齿。认真论起来,她与严豫哪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她拼命想与对方撇清关系,想要逃离对方的掌控而已。 严恪听了展宁的话,略略一思索,立刻觉出其中的含义来,他那双桃花眼里的严肃更重了些,“若是输了呢?” “若是输了……”展宁呢喃一句,手重重握拳,青山秀水一般明澈的眼里先有些黯然,继而划过狠意,她与严恪微微一笑,笑容突然带上了决绝与坚毅,“我没有想过那样的可能,以自己为赌的人,总会要拼命一些。” 她从未去想,自己与严豫打赌要是输了会怎样。 她与严豫的三年之约本就是缓兵之计,她即便是输了,也绝不会履约。 而且,她就算是拼尽性命,也不能让自己输掉。 展宁这一句话,更多不是与严恪解释,倒是与自己承诺。 严恪闻言,眉头深深皱了一皱,再看向展宁的眼中,却比之前多了一点怜惜和了然。 他这一路行来,始终不知这人为何时时对自己那般狠,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但如今,却多少有了点了悟。靖宁侯府本就凶险,她以为展臻已死,自然步步荆棘,何况之外还有严豫的相逼。 京郊矿野,天近黄昏,风从原野之上掠来,带着一点腥咸粗砺的沙尘,展宁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本就纤细的身形在风中显得更加单薄。偏偏就是这样单薄的身子,笔直站在那,却显出一种别样的坚毅来。就似疾风中的草叶,偶尔随风起伏,但风过之后,仍然以自己的姿态站在那。 严恪上前两步,站在风来的方向,替展宁稍稍挡了一挡。他的声音不高,在风中被吹得有些碎落,但足够展宁听清楚。他道:“展宁,若你所言是真,我可以帮你。” 今日严恪所言所行,全都出人意料。 展宁怔怔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平素在他面前,或精明或坚韧,或算计或冷清,却少有这般呆呆愣愣的模样。严恪瞧了不由一笑,笑意从眼中漫出,眼中的沉静与严正淡去,属于面相上的风流便显露无疑。 展宁怔忡之外,觉得心里莫名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耳后也有点发烧。她赶紧移开了视线,接着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世子为何要帮我?江南这一趟,即便世子无心,可落在别人眼里,大概会将世子与睿王爷划作一脉吧。” 展宁说着,心底隐隐更生了愧疚。 严恪与她往江南走这一趟,还真是被她坑得挺深。 被追杀受伤不说,原本中立的立场也被打破,别人不说,至少在马文正背后的皇子眼中,严恪身上睿王党的标签多半是打上了。 而严恪当日便说过,以他的身份,是没有必要去站这个队的。 展宁心中不解,严恪却又笑了笑,他与她站得很近,彼此目光相对,能清晰看见对方眼中的任何情绪。他认真与她道:“我觉得,你或许不是我曾经以为的模样,我想想看一看真正的你。而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帮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善待自己的心意。 严恪这一番话,让展宁更加不敢深想,一深想便觉得心里乱得厉害。 但她想再说什么,时机却已不大合适。 一串马蹄声由远极尽,她转眼望去,只见严豫与之前的侍卫正疾驰而回。 严豫身后还紧跟了一道火红的身影,对方骑术了得,与严豫几乎是齐头并进。 待行得近了,展宁瞧出,那是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年龄大概十六七岁,五官明艳,面上自信满满,看人之时也带着几分娇嗔,给人的感觉便像是清晨带露芙蓉,艳丽尊贵,张扬肆意。再瞧那女子的衣着,并非梁朝的雅致繁复,而带着北漠的简洁大气。 展宁联想到之前那侍卫隐约提到的一些话语,心中对这个女子的身份已有了九分肯定。 她恐怕就是北漠恭帝最宠爱的女儿,与北漠使团一道来燕京的心玉公主。 只是她独身一人来此,是为了什么?为了严豫吗? 难不成这位传言中彪悍至极的主,来梁朝和亲,还真是看上了严豫? 展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面上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笑。 她相貌生得极好,这一真心笑起来,眉目更显动人。 严豫与那红衣女子的马转眼间便至跟前,两人先后勒马停住。严豫瞧着展宁面上笑容,再瞧瞧站在她身旁的严恪,目光微微一凝,本就带有不耐之色的脸上又多了些不虞,他与展宁道:“外面风大,你呆在这里做什么?回马车上去。” 展宁尚未回话,那红衣女子却先一步翻身下了马,转到展宁跟前,细细打量起展宁来。她的目光大胆且肆意,出口的话更是豪迈,“你们梁朝的男的,怎么长得比咱们北漠的女人还秀气。”说着,她又瞅了瞅旁边的严恪,摸摸下巴,一副品评的模样,“啧啧,我那几个哥哥跟你们一比,简直不能看……” 展宁早听过这位心玉公主的传言,如今一见,倒觉得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她性子内敛,并不会轻易将心中想法写在脸上,较陌生人看出来。 而以严恪那般个性,被人这般打量品评,显然不会太高兴。不过他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不至于与一个姑娘计较,同样也就没说什么。 展宁和严恪两人都很表现得克制,那红衣女子自己说了一阵,没人应声,也没觉得尴尬,却转而回头与马上的严豫一笑,笑容明艳夺目,“不过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第七十九章 心玉公主的豪迈之语,让在场诸人的神色,全都在一瞬间复杂起来。 严恪对这样大胆直接的女子,还有些欣赏不来,不过对方表示好感的对象不是他,他也不必替人头疼。且他的目光往展宁处一扫,见展宁惊讶过后,竟然面露笑意,明显对严豫与别的女子的关系毫不在意,他心里还禁不住有些欢喜。 而展宁听心玉公主的语气,是真看上了严豫,她虽不明白这一世什么地方出了变故,让这位公主跑来横插了这一杠子,但她打心底希望,以心玉公主的彪悍,能把严豫扣在手里,让严豫没时间再对她步步紧逼。 展宁面上的笑意毫不掩饰,严豫看得分明,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他突然催马往前两步,踱步到展宁跟前,然后俯身一捞,径自将展宁捞上马,之后再未管严恪与心玉公主,猛地一拍马,如一道烟尘般疾驰而去。 严豫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展宁未料他在心玉公主面前也有这一出,被他强捞上马后,困在他双臂之间,心头火大之外,恨不得立刻从马上翻身下去。 “王爷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嫌我活得太好,想让我给心玉公主当靶子吗?” 展宁希望心玉公主多给严豫找些麻烦,不过她并不希望这趟火连带烧到她身上。如今严豫当着心玉公主的面掳她上马,是什么意思?让心玉公主误会他是断袖之癖,还是让心玉公主找她的麻烦吗? 而且还当着严恪的面……想着严恪刚刚说的那席话,展宁心头乱腾腾的,有些莫名的喜悦,却又被那种不敢往深处想的忐忑压了下去。 她在他面前,总是最糟糕的模样,他对她,怎会有好的观感? 甚至眼下也是,此刻的严恪,会怎么想她? “我的事,轮不到那个女人过问。”展宁火大,严豫的心情也不好。他的语气阴沉沉的,带着压抑的火气,“当着我的面与严恪眉来眼去,阿宁,你真当我的死的吗?” 展宁被他这种质问的态度搞得更加火大,可气怒之余,她也知道,就这样的事情与严豫理论,完全是白费口舌。因此她避开他的话题,直接道:“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我管不了。你放我下马。” 严豫没有应声,反而单手扯了马缰绳,另一只手臂环上她的腰。她的腰肢纤细,严豫勒在她腰间的手臂有力,像要将她整个勒断在怀里。 展宁恼得伸手去掰,但徒劳无功。身下坐骑跑得越来越快,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将她的脸吹得发红,发丝也被吹乱。她被颠得厉害,怕被颠下马去,不敢再乱动,只能紧紧抓了马鬃,任严豫困在怀里。 风声肆虐中,身后似有马蹄声紧随而来,她小心侧回头去看,只见一道火红身影不断逼近。 竟是心玉公主赶了上来。 展宁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强硬,“严豫,你放我下去,心玉公主追上来了!” 严豫也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但他连头也没回,只是皱了皱眉头,之后反倒将马驾得更快。 旷野之上,一前一后两匹马你追我赶,到后面,展宁浑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一张口便灌了满嘴的风,连声音都被风吹得零落。 “严豫……你到底想做什么……” 身后的严豫安静得有些过分,只是勒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展宁被他勒得快要断气,身上坐骑的速度也快得过于离谱,两旁的景色如箭一般风速向后掠去,身后原本紧随着的心玉公主也被拉出了好大一段距离。在这种近乎极致的速度中,展宁心头突然冒出种荒谬的感觉,她身后这个人,或许想就这样与她一起毁灭掉? 和严豫同归于尽,在重生之前,展宁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想法。 可现在,她却不这么想。 既然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就得珍惜自己这条命。而且哥哥还活在世上,她更加不能出事。 因此,即便觉得自己的感觉来得荒谬,展宁也不敢再去激怒严豫。她想了想,最终放软了态度,她的声音在风里是断断续的,“严豫……你慢些好吗……我真的难受……”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呛了一口风,一下子猛烈咳嗽起来。咳嗽声在风里被撕裂,显得更加支离破碎。 身下的马匹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严豫缓缓勒住马,之后自己先一步翻身下马,又伸手将她抱下去。 展宁面上被吹得冰冷,浑身都被颠得发疼,因为咳嗽的关系,眼角也现了红意,那模样瞧起来有些可怜。严豫的目光动了动,他上前一面与她拍着背,帮她顺了顺气,一面说出来的话,却森冷到让人身上发寒。 “阿宁,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心,你若是将它再随便给了别人,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对你做什么。” 严豫的语气,与以往发怒时有些不同。 并没有多少怒气夹杂在其中,却让人更没有怀疑。 展宁猛地抬头看向他,却在严豫锋锐的视线中,看到了一些洞悉世事的了然。 他似乎看透了什么? 她心头突地一动,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原本紧紧跟着的心玉公主已赶了过来。 红衣如火的美人性情也有些如火,下马见了他们,直接便扑到严豫面前,上下打量了严豫一番,见对方无碍,才瞥了一眼一旁狼狈的展宁,但很快又将视线转回严豫身上。 “你刚刚是做什么?那种不要命的骑法,骑术再好也不是那样……” 心玉公主的话里明显带着担心,不过话没说完,便让严豫打断,严豫对她,可谓不假辞色,“本王的事情,无需与公主解释。公主独自离京,随行使臣恐怕会担心,还是早些回京为妙。” 心玉公主被严豫的话噎得顿了顿,片刻后扬了眉道:“我只是关心你而已。”说着,她视线又往展宁身上一转,这一次的打量,却比上一次多了一些不善的意味,就连说出口的话,内容虽然和之前差不多,其中语气,却要引人深究了,“你们梁朝的男的,相貌还真好得过分了。” 严豫突然闹这么一出,展宁回到燕京之时,整个人都跟要散了架似得。 而身体上的不适是一回事,严豫之前的威胁也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她能感觉到严恪的目光朝她看来,她却不敢回望回去。 严恪说要帮她,可他难道没想过,这一帮忙,或许会将他自己陷入极不利的境地。 与严豫这样的人为敌,并不是好的选择。 展宁的有意回避,让严恪目光凝滞了下。 严豫在一旁瞧着,薄唇微抿,抿起的线条显得有些冷酷。他吩咐人送了严恪回汝阳王府,又另外让人送了心玉公主回驿馆,自己则亲自送了展宁回府。 展宁拒不过,暂且只有由他。 好在严豫时间也紧,并未在靖宁侯府久留,毕竟马文正一事也好,江南水患一事也好,他都得赶紧入宫向景帝复命。 展宁回京突然,张氏与秦思等人尚养心庵,未曾回府。展宁先去给汪氏和展云翔请了安,礼貌性地说了几句话,便回了自己的安澜院。 她往江南这一趟,遇了不少事情,如今虽然平安回京,但一切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必定会有一场硬仗要打,她得先仔细想想后面的路。 首先,是要让展臻化名的“顾成”,从潜龙飞天之地这件事里安然脱身。而展臻现在还在严豫府中,她得与严豫探一探这事的深浅,还不能让严豫察觉出她对展臻的在意。 其次,她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避开严豫的耳目,同展臻换回身份。严恪上次给她提过的那个点子不错,只是她与温茹夫妇从无交集,即便她在温太傅被诅咒一事上出了力,也得找个契机与对方攀上线才好。 再者,如果换回了身份,她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与林辉白的婚事问题。如今的她,是绝不可能再与林辉白的成婚了,即便这一世没有展曦,林辉白也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可她与他之间,早回不到少年时。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些费人心思的头疼事。展宁今日本就乏,想了一阵,益发想得头疼,本打算先休息一阵,却不想念头刚起,院里白妈妈就来报,说是有贵客上门,要见她的面。 展宁寻思一阵,她才一回京,就这么着急来见她的,还是贵客,恐怕只有严川那少年。她离京多日,也不知少年是什么境况,便起身准备去见。 出房门时,她随口与白妈妈多说了一句,“与门上说一声,以后汝阳王府的四公子来,可以直接引到我院子来。” 白妈妈闻言自然点头应诺,但面上表情却有些疑惑,“大公子,这会来的不是汝阳王府的四公子,而是北漠的心玉公主。” 第八十章 展宁脚步一滞,转头看向白妈妈,“来的是心玉公主?” 梁朝不比北漠,民风彪悍,对男女之防也不大讲究。白妈妈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堂堂公主,居然跑去陌生男子府邸求见的。此刻见展宁一脸诧异,顿时深有感触,点头一脸不能置信地道:“我也特地问了两次,来的确实是心玉公主,公主还点名要见大公子您。” 白妈妈不知道这位公主寻上门来做什么,展宁想着严豫之前闹那一出,再想想心玉公主之前打量她时不善的眼神,对这位公主的来意,已经猜了个大概。 只是心玉公主来得这么急,连一个晚上都忍不住,这性子未免也太急躁了些? 这样鲁莽无心机的性情,能绊住严豫? 展宁揣着满腹怀疑与心玉公主见了面。 对方显然是一被送回使馆,就立马溜出来的,身上的衣衫还是白日那套火红的骑装,手里拿了马鞭,看人之时,微微抬起的下巴,肆意直接的目光,全都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娇嗔傲慢。 这位公主大概自小被北漠哀帝捧在掌心上,身份又来得尊贵,没有受过气,也没费过心思与人勾心斗角,就连问话也是半点不绕弯子的,“你和睿王爷,是什么关系?” 这位公主的个性傲慢,说话做事也极不礼貌,但展宁瞧着她骄傲得如同一团火的模样的,心里却莫名对她讨厌不起来。 因此,对于心玉公主的问题,她只轻轻一笑,四两拨千斤地道:“公主这话问得奇怪,我与睿王爷,自然是臣属关系。” 展宁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一段清灵气流转,衬得原本精致的五官更不似凡尘中人。 心玉公主瞧得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后,艳丽双眸中多少划过些恼意,她将手中马鞭往桌上一放,略略扬高了些声音,“你用不着和我打机锋,我们北漠,也有男子喜欢男子的。你只需要回答我,严豫是不是喜欢你?” “……” 早料到这位公主是个做事简单粗暴的,但对方简单粗暴到这种程度,还是出乎了展宁的预料。 但转念一想,一个能公开养面首的公主,名声甚至传扬至他国,性情若没有几分彪悍,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但好在对方未怀疑她的身份,只是怀疑严豫的喜好不正常而已。 “他真喜欢男的?”展宁这一时的无言,落在心玉公主眼里,就成了默认。“难怪我缠了他那么久,他连半分好脸色也没给过我。本公主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 展宁听得额头直冒冷汗,为免这位公主知“难”而退,她赶紧替严豫正名,“公主这话说得差了,睿王爷就是那样的个性,不喜欢女子缠着他而已,并非喜好有什么问题。在下以性命作保证,睿王爷绝无断袖之癖,自然也不可能与我有什么。” 心玉公主并不轻易罢休,“那他今天对你的态度怎么解释?” 严豫惹下的麻烦,展宁一时也没办法寻到更好的解释。毕竟严豫当时的态度,真不该是一个皇子对臣下的态度。即便说是朋友,也解释不通。 她索性不解释,“睿王爷行事一向不随常理,心情不好的时候更是如此。公主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他。” 心玉公主若有本事从严豫嘴里撬出话来,哪里还会来找展宁? 她有些着恼,正待说话,却被展宁先一步截住话,“在下有一事很好奇,还想请公主替在下解惑。” 心玉公主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展宁打量她一眼,嘴边挂着些浅淡笑意,她道:“北漠与梁朝数十年来并不和睦,公主生在天家,必定比我清楚,两朝关系,绝非一场和亲就能缓和。公主在北漠,在贵国陛下的掌上明珠,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毫不为过。但公主若选了睿王爷,离乡背井,要想有在北漠的惬意,就是绝无可能的了。” 遇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与心玉公主这样的人,不适合绕圈子。 展宁很好奇,这一世是出了什么变故,前来和亲的人竟然变成了心玉公主,而且对方还一门心思瞧上了严豫。 她这话说得这般不遮掩,饶是心玉公主也皱了下眉头。 不过很快,对方皱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她将脸一扬,艳丽的眉眼中尽是张扬之意。 “人生苦短,何必想得那么远。我本不是一定要来和亲的,但我看中了他,想要他,这就够了。” 心玉公主这般爽快的答案,倒让展宁真心佩服起来。 人生在世,能随心所欲到这种地步,即是一种能耐,也算是一种洒脱。 展宁原本还担心这位公主城府不够,给严豫惹不了多少烦心,如今瞧对方这份直接得过了头的个性,倒有些期待起接下来的事态。 因为再多的心机算计,有时候还不如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有用。 只是这种简单粗暴需要实力而已。 心玉公主比起她来,多的恰恰就是这种实力。 因着对心玉公主的欣赏,以及对严豫头疼的期待,展宁颇为“好心”地将严豫的喜好列了单子,交给了心玉公主。还暗地里告诉了心玉公主平日严豫爱去的一些地方,以便她能更好地“缠”上严豫。 展宁知道严豫这么多的事情,心玉公主自然有疑惑,但展宁学了她的爽快,回得简单,“公主不是说,凡事不必想得太远太复杂。我为何知道这些事,睿王爷对我又是什么态度,于公主而言,都不重要不是吗?对公主重要的,不过是如何将看中的人擒到手。” 她这样的做派,莫名合了这位公主的胃口。 对方来意并不善,离开时神色却转和了许多,也没有为难展宁,还道若有需要,再来请展宁帮忙。 展宁应诺得爽快,心里已带了几分恶意开始期待,严豫接下来会有多头疼。 短暂的修整过后,展宁便回了工部做事。 严豫将“真龙”之地一案回禀了景帝,景帝听闻恩师温陵被诅咒,马文正胆大包天,涉及此案不说,还为了隐瞒真相谋害严恪,当即震怒,将马文正打入大牢,又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让严豫和严恪都从旁听审。 叶乾的女儿,展臻的师妹--叶清珊,之前与展臻分道上京,如今也抵达了燕京,作为人证之一,与展臻一道,由大理寺着人看顾起来。 展宁不想惹严豫生疑,也就不敢表现出对展臻的格外在意。但她放心不下展臻,只有请严恪帮忙看顾,并替她与展臻传递消息。 严恪没有半分推辞,一口应下不说,还与她道,他会保证展臻的安全,待这件案子明了,便将展臻与叶清珊安然带出来。 展宁感激严恪的相帮,可对于严恪看她的目光之中,比以往越来越明显的一些东西,却不敢去深究。 她甚至说不清,自己的不敢,是因为严豫的威胁,还是因为对自己的不确定。 在经历过生死离散,经历过于严豫长达数年的纠缠之后,她不知道,即便自己逃离了对方,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否还有为别人跳动的能耐。 又或者,她背地里背负的那些东西,有谁能够全然接受? 展宁的态度,始终带了些回避。严恪瞧得清楚,但一直没说什么。他只做不知,对待展宁的态度似乎如常,但经常会在一些小地方回护她,且他看她的目光,与她说话的时的口吻,都渐渐熟络起来。他甚至有时会主动到靖宁侯府寻她,在说些展臻的事情之外,与她闲话些家常。 仿佛他与她,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而是朋友知己一般。 这一日,展宁前脚出了工部官署,连安驾着的马车很快就追了上来。严恪打了车帘,面上带笑与她道:“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展宁问了,严恪却不肯说,只坚持要她上车。 她看着他那双眼里的和暖笑意,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忍不住又咽了回去。 车轮辘辘,最终停下的地方,竟然是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 时隔数月,再踏上这个地方,情境已然大不同。琼花苑内繁花依旧,但远不如春日三月时的热闹,少了姹紫嫣红,多了青翠苍郁。 展宁的视线兜兜绕绕落向远处的客厢,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江静姝。 当初就是在这,她欠了她一份情,谁料还没还清,江南一行,又欠上了更大的一份。 当日江静姝与她通风报信后,便让马文正送回了燕京,虽躲过接下来的祸事,可马文正如今身陷囹圄,妻女儿子一并入案待判,安国公府与马文正是姻亲,关系亲密,必定会受些影响。 江静姝在安国公府的日子,只怕也会不好过。 严恪瞧出展宁的失神,问道:“瞧什么瞧得这么入神?” 展宁收敛心神,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世子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严恪没有介意她错开话题,道:“离署之前,江南来了消息,渭河暴涨,江南三省八州或轻或重受了灾。不过沿河居民几乎都被疏散,死伤比原本减少了八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mint夏 的地雷(づ ̄3 ̄)づ╭?~ 第八十一章 对江南洪水一事,展宁心中虽有计量,但消息一日未确定,心中总有些许担忧。 这一世走来,与前世已有不少改变,若是洪水一事也如心玉公主一般生了变故,那她不仅仅是把自己害了,还把严恪拖进了深坑。 如今听严恪这么说,她心里原本悬着的部分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 “陛下已知晓此事。我之前替你呈上去的治水策,陛下也看过,对你很是赞赏。如今江南一片混乱,他想待水势暂消,便让人前往江南,主持治水一事。” 若说严恪前一番话,让展宁的一颗心落了地,那么他后面所说之事,便又让展宁的心提了起来。不过前一次悬着是隐忧,这一次却是期盼。 她眼中划过喜色,“陛下可有说起,主持治水的人选是谁?” 展宁自己或许不知,但如今的她在严恪面前,流露真实情绪的时候,要比以前多得多。 以前严恪看她,总看不透,就像是一副绝佳的山水画,但画上始终蒙了一层薄雾,美则美矣,却来得虚伪。 如今她欢喜也好,忐忑也好,在他面前总有些痕迹可循。 这样的状况,至少说明她对他,比之从前,打心里便多了认同少了防备。 严恪唇角勾起,笑道:“想知道,你不如猜一猜?” 他少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展宁瞧着他唇边笑意,很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愣愣道:“我少有得见天颜,对陛下的性情不了解,猜不出来。” “你。” 严恪面上笑意未收,说出来的话却让展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伸手指指自己,愕然道:“我?怎么会……” 江南三省被水患困扰多年,治水一事涉及数州,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她初入仕,论资历也好,论品阶也好,都不是主持治水的好人选。 “不拘一格降人才,陛下从不是拘泥之人。且提前疏散江南三省八州居民一事,论功行赏,你也当往上升一升。曹郎中在都水司也待了不少时间,他的位置,很快应当就会挪出来。” 都水司正五品郎中曹典,乃是三皇子严懋的表舅。 梁朝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同一人在同一个职位上待的时间,是不能超过十年的,以防老树盘根,结党营私。 曹典在工部都水司,待了似乎有七八年,换一换位置,也没什么特别。可出了潜龙飞天之地这个案子,曹典又是三皇子派系,景帝的任何举动,可能都别有深意。 “温太傅的案子,大理寺审得怎么样了?陛下可有什么意图透露出来?” 能够升官,还是从六品直接跳到五品,中间跨了一个从五品,展宁自然是欣喜的。 她折腾那么多,就是为了要让自己的翅膀硬一点。 眼下展臻回来了,她与他要换回身份,她也想帮着展臻站上更高的位置。他们兄妹是紧紧绑在一块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过升官的欣喜,与潜龙飞天之地一案背后的夺嫡之争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端王严懋与睿王严豫,是最有可能登上九五之位的两个人。 严豫不用说,展宁绝不希望他胜出。 可严懋与钱氏背后之人关系不明,他若登位,对她与展臻而言,也不一定是好事。 何况潜龙飞天之地一案背后的人若是严懋,那在严懋眼里,她和严恪只怕都是板上钉钉的睿王党,要想和严懋修好关系,觉不容易。 展宁原本的打算,要让严豫错失九五之位,那最好的办法,便是暗中投靠严豫的对手。 可瞧现在的局面,这条路,并不是最初以为的那般通畅。 她在不经意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严恪道:“还在审。马文正知道自己是脱不了身了,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并没有太多隐瞒。他道潜龙飞天之地一事是为二皇子办的,不过我瞧陛下的意思,并不太相信。” 说实话,严恪对此也不太相信。 马文正是个急功近利之人,这从他所做之事就能看出来。而二皇子本身在几个兄弟中不出众也就罢了,生母那方也没有什么助力。舍弃比起风头正劲的严豫和严懋,选择毫无优势的二皇子,马文正应该不会这样择主。 严恪接着又道:“不过从潜龙飞天之地启出来的东西,并没有明显的线索指向哪个人,马文正又一口咬死了二皇子,大理寺各种手段使尽,他都不曾改口……若是没有再多的证据,这件案子只怕就这样了。” 展宁蹙眉问道:“那睿王爷呢,他对此能接受?” 这样的结果,展宁也说不上好与不好。 她占了便宜,严懋和严豫谁也没占全上风,只有二皇子是个倒霉催的,平白被咬了一口。 不管景帝信与不信,最终又如何处置,总是无故遇风。 不过她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严豫遇上这么好的机会,能轻易放过? 听展宁问起严豫,严恪目光里转过些深意,他顿了顿才道:“有些事情,越是心急,越不能太用力。” 严恪的话说得含蓄,但展宁略一回味,就反应过来。 严豫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得。 一开始叶乾的手札就是交到他手里的,前往江南将马文正带回来的人也是他,现在从旁听审的还有他。他若硬要将火引到严懋身上烧,一个不慎,只怕连自己都会被燎上一把。 帝王的信任从不易得,但帝王的怀疑与猜忌,却很容易招来。 而且三皇子能与严豫抗衡多年,也绝非这一桩案子就能轻易扳倒的。 想明白后,展宁也就没去细究这事背后的弯弯绕绕。 她本打算问一问严恪,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案子大概什么时候能够收场。要让展臻和叶清珊安然从这件事里脱身,得提前布置。他们俩的身份虽是证人,但很多时候,天家秘辛,只要知悉,就是罪过。 只是她话刚到嘴边,却听见一阵细碎响动从身侧传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我道阿恪要带什么人来我的园子,原来是靖宁侯府的大公子。” 那是昌盛长公主的声音。 展宁循声看过去,只见昌盛长公主正虚挽了一位中年美妇款款行来。那妇人大概三十七八岁,装扮素雅大方,面貌不算极美,但瞧起来秀雅大气。最为难得的是,那妇人身上自有一段沉静睿智之气,即便是一身素净站在贵气逼人的昌盛长公主身旁,也没有输掉半点气度。 展宁还是靖宁侯府嫡女的时候,对京城贵女圈的交际并不热衷,不过对于京中出众的太太小姐们,她多少还有些印象。 可她从未见过这位妇人。 按理说,这样的气度,见过一次便不会忘的。 眨眼之间,对方便走得近了。 展宁一面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位妇人的身份,以及她和昌盛长公主的关系,一面与昌盛长公主和那位妇人行了礼,“展臻冒昧,又往公主府上叨扰,还请公主勿怪。” 昌盛长公主与严恪是平辈,但年龄要虚长严恪近十岁。因此,她瞧展宁,便有些如同瞧晚辈一般。且上一次江静姝的事情,让她对展宁的印象很不错。如今展宁礼貌客气,她听了也就一笑,“大公子不必客气,我这园子你也不是初次来。而且阿恪前两日就与我说起,要带一个朋友来见温姑姑,我当时还好奇,这个朋友是谁呢,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也算是缘分了。” 温姑姑?! 对方姓温,昌盛长公主又唤对方姑姑,展宁脑子里乱了一下,接着便跳出一个严恪曾经提过的名字来。她蓦地转头看向严恪,目光中满是惊诧与探究。 难道说,这些日子里,除了对展臻的看顾,就是她要与展臻换回身份一事,严恪也已经在着手帮她了吗? 严恪对上展宁询问的目光,微微一笑,与她点了点头。接着,他微笑着上前与那中年妇人道:“温茹姑姑,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朋友,靖宁侯府的大公子展臻。” 温陵乃是帝师,与景帝关系极不一般。 如今瞧来,温陵的女儿温茹,在景帝身边可能也是个特殊的人物。 昌盛长公主与严恪与她熟稔,在她面前态度恭敬,甚至还唤她姑姑。而这些,温茹都坦然受着,明显是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展臻在打量温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温茹的眉眼生得温柔,略略含笑看人之时,让人觉得心中极为舒畅。她的声音也是柔和动听的,“展公子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瞧着便让人舒心。我已经听阿恪提过了,家父之事,我承了展公子的恩,展公子的请托,我力所能及之处,必定全力相帮。” 作者有话要说:再一次感谢 Mint夏 小天使的地雷 么么哒 第八十二章 展宁不知严恪是怎么和温茹说的。 温茹答应帮她两个忙。 一个忙,是关于展臻和叶清珊的。 温茹道她会与景帝求一求情,看在故去温太傅的面子上,让这两个知晓天家秘辛的人安然脱身。 第二个忙,则是关于她和展臻换回身份的。 展宁兄妹的事,严恪并未对温茹和盘托出,温茹还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只与她道:“寻个合适的日子,引你妹妹来与我见一见。我身边没有女儿,若是投缘,便让她给我做个义女,可好?” 且不论温茹与景帝关系如何,也不论温陵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单就温茹与她的夫婿两人在学问上的成就,能做他们的义女,对展宁来说,绝对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温茹这话问得客气,也留了余地,展宁仍然正了颜色,与她深深谢了一礼,诚恳道:“舍妹若能入得夫人的眼,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都先代舍妹谢过夫人。” 展宁态度放得端正,言语中也是恳切之意,温茹瞧了微微颔首,温和笑道:“有你这样的兄长,妹妹定然也是出众的。我若能得个贴心的女儿,也是我的福气,只希望你母亲莫要生我的气才好。” 温茹语气温柔,话中又带了几分调侃,一下子便让气氛活络了许多。 短短几句话,展宁对温茹的观感已经很好,但她也打心底明白,温茹对她这般和气,必定因着严恪的关系。 她不由抬头感激地看了严恪一眼。 严恪恰巧也在看她,两人视线撞在一块,短暂纠缠之后又分开,但心中情绪,已如平湖起波澜。 见过温茹,时辰已不早,因张氏这日要与秦思从庵堂回来,展宁便先一步告辞。 严恪起身准备送展宁,跨出门之时,被温茹唤住,“阿恪送了展公子便回来,我还有事与你讲。” 展宁不好耽搁温茹与严恪的时间,忙推辞了严恪的相送,自行离去。 严恪这次倒没坚持,待展宁走后,他坐会温茹身边,见温茹笑盈盈望着他,笑容里除了一贯的温柔,还有些额外的探究,“阿恪告诉姑姑,你求姑姑收这个义女,是因着那位展公子,还是因着人家的妹妹?我瞧那位展公子的相貌,已经是极少见的好,哥哥都生成这样,妹妹岂不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温茹在外人面前一贯端庄大方,在严恪面前却很随意,还拿展宁打趣严恪。 不过她这话也只是说说,以严恪的个性,她并不以为他会回应。 没料严恪迎着她打趣的目光,想了想后,竟回了她的话:“神仙一样的人物倒不至于,只是与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太一样。” “你是说真的?”严恪这般坦诚,让温茹这个打趣别人的反而愣了一下。她观严恪的神情,瞧对方面上并无伪色,面上的笑意不禁收了起来。她暗暗思忖一阵后,突然像想到什么,微微皱了下眉,看向严恪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位展小姐,和你舅父家的次子订了婚,对吧?” “她与辉白是打小订下的婚事。” 温茹这下子眉头皱得更深了,“我道你有那么多的人选,为什么偏生让我来收这个义女,替人家解困。原来你是看中了我和林家那点陈年纠葛,留了一手在后面等着。她失踪一年,又作了我的义女,只怕和林家的婚事就成不了了……阿恪,你这么盘算姑姑,姑姑不会与你计较。可你这么做,是认真的?” 温茹问得认真,表情也收了之前的促狭,十分严肃。 严恪神态仍如之前,他伸手端了面前的茶盏,盛夏已过,秋风将起,有一两张早知秋意的叶片随风打着卷落下,恰巧盖住杯口。他没有看温茹,只是看着杯口的落叶,唇边带着一点无奈之意,“姑姑不要总是这么聪慧。” 盛夏的酷暑全然褪尽的时候,潜龙飞天之地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 因为温茹求情的关系,展臻与叶清珊被严恪从大理寺安然带了出来,悄悄安置在白水坞的别院里。 马文正死罪难逃,家中除五十以上长者,和五岁以下稚童,家人子女全数流放西北。 二皇子虽被他一口咬死,但景帝并未处置二皇子,只是将他手里本就不多的差事又收了一些,转由严豫接手。 三皇子始终没被这件事沾上身,但展宁敏锐地感觉到,朝中原本属于三皇子派系的朝臣有了一些变动,如吏部、御史台等关键地方,都换上了严豫的人。 工部都水司员外郎曹点正式挪了地方,转到户部任职,展宁的官位,也往上升了一升。景帝还专程召见过她一次,与她谈起了江南治水之策。她一一对答,景帝瞧来颇为满意,也如严恪所言,流露出了让她前往江南主持治水的意思。 而昌盛长公主在琼花苑摆宴,宴请众人的请帖,也在这时候送到以往相熟的人家。 比起三月里琼花苑赏花,这一次受邀的人里面,还多了几位不常来的客人。 爱热闹的北漠心玉公主算一位。 汝阳王世子和四公子在列。 就是平日少有出席这些宴会的严豫,也赏脸赴了宴。 原因无他,只因为昌盛长公主这一场宴上,有两位比较特殊的客人--已故太傅温陵的女儿女婿,温茹和颜仲衡。 梁朝的世家贵族,多少都有些附庸风雅的毛病。寻常时候,彼此之前还爱比比谁比谁祖上尊贵,谁又比谁如今风光,要说谁打心底给谁面子,那还真没有。但等遇了温茹和颜仲衡这种要出身有出身,要名声有名声,平日又不常在燕京圈子里混的人,大家又都想要结识一番,沾一沾名士的高远出尘。 托温茹和颜仲衡的福,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驸马颜越一直是个有主意会享乐的雅致人,曲水流觞、茶话诗会这些玩法都试过后,他又和昌盛长公主养了一个戏班子,唱自己写的戏本。 颜驸马的戏本子写得有趣,宴席之上,太太夫人们瞧得欢心,便是在神机营里困了几个月,终于得空出来透个风的严川,也瞧得颇有趣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温茹和颜仲衡夫妇的姗姗来迟。 两人许是有事耽搁,来之时酒已过三巡。 昌盛长公主夫妇及一些与温茹、颜仲衡相熟之人先迎了上去,“怎么来得这么迟?” 颜仲衡与颜越是本家,见面先一步寒暄起来,“临出门前遇了点小事,耽搁了一阵,这才来得迟了。” 温茹则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搀挽着。 那少女身量高挑纤细,穿了一件月白色对襟衫,下着嫩黄色缠枝莲高腰裙,本就纤细的腰肢被盈盈一束,仿佛不足一握。她稍稍垂了头,额前发丝垂落遮住眉眼,从昌盛长公主的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她的面貌,只能瞧见俏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唇,以及尖削的下巴,和一段雪白的颈项。 昌盛长公主莫名觉得,这姑娘瞧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在温茹身边,又没见过这么一个人。 她不由问道:“温姑姑,这位是?” 温茹轻轻拍了拍少女挽着她的手,动作亲昵又带着宠爱,“这是我去年离京时收的义女阿染,身子一直不大好,前些日子都在府中养病,你还未见过。来,阿染,这位是长公主殿下……” 那少女依言抬起头来,露出极精致的一张俏脸。 昌盛长公主一见,却大惊失色,连一贯的从容气度也失了几分,望着对方怔怔道:“你……你不是靖宁侯府的……” 那少女一脸茫然,温茹也很是奇怪,“什么靖宁侯府?” 温茹夫妇一进来,园子里大多数的人的目光已投了过去。 昌盛长公主的失态,自然也有不少人瞧见。 北漠心玉公主是异国来客,在燕京并没有熟识的朋友。而她也不爱与燕京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们打交道,反而一直缠着严豫不放。 这会,她听见昌盛长公主那方有动静,出于爱热闹的本能,她不觉抬眼看了过去。 这一看,她不觉皱了眉,忙碰了碰旁边的严豫,“咦,你瞧瞧那个姑娘,好像长得很眼熟?对了,她长得和工部那个展大人很像!” 自打江南回返,严豫一直被心玉公主死死纠缠。 他一面忙着借潜龙飞天之地一案打压严懋,在原本属于严懋的地盘安插的自己的人手,一面还得避着心玉公主的纠缠,加之展宁又有意避着他,接连一段日子下来,他连展宁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他本不爱出席这些宴会,今日来此,一是因为温茹夫妇的关系,二来则是因为靖宁侯府上是昌盛长公主宴请的常客,他想来与展宁见一面。 却不想来了许久,靖宁侯府的汪氏和张氏倒是来了,展宁连面都没露。而那个烦死人的心玉公主,又不知死活地缠了上来。 她扯他的衣袖,他本来十分不耐,正准备起身离去,却因心玉公主的一句话转头望了过去。 这一看,他猛地站起身来,直直盯着温茹身边的少女,眼里全是震惊。 第八十三章 严豫赫然起身之时,袍摆带翻了面前矮几上酒盏,酒盏哐当坠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里,不少人的视线又从昌盛长公主那里转到了严豫身上。 睿王爷此刻的脸色是极难看的。 他紧抿了唇,眼角眉峰全是隐忍的怒意,线条分明的五官更显锋锐之气。 他全不顾自己袍脚沾惹的酒液,目光死死锁在温茹身边的少女身上,眼眸中跳动的阴霾之意,让人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与他有着刻骨之仇。 心玉公主也被严豫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出声询问:“你怎么了?你认识她吗?” 严豫没有理会心玉公主的询问,他在最初的诧异过后,很快便肯定下来,此刻搀挽着温茹那个少女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展宁。 即便她此刻装出一副柔弱乖巧、茫然无措的模样,与平时全然不同,可他与她两世纠缠,早将她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刻入了骨,他怎会认不出她? 而她怎么会贸贸然换回女装,还与温茹搅到了一起?她打算做什么?在自己被心玉公主和潜龙飞天之地一案绊住的这些时间里,她背着他做下了什么手脚? 脑子里几个简单的疑问冒出来后,严豫心里其实很快就有了模糊的答案。 在这样的场合,展宁以女装出现,还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不是她想拉着整个靖宁侯府的人一起寻死,那么就是她想要恢复本身的身份。 但是她恢复本身的身份之后,展臻呢?展臻的空缺怎么办? 严豫突然想起来了前往惠州的那个暗夜,旷野之中,与他静静相对的那个名唤顾成的男子,叶乾的徒弟,同时也是这个案子里主动找上他的人。 那个男子有着一双与展宁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就连他第一次见,也认错了。 他始终对那个男子存着一份戒备之心,回到燕京之后,对他也有几番试探,可全被对方蒙混过去。 直到潜龙飞天之地一案了解,他本打算将那个男子和他师妹一并了结,永除后患,却不曾想慢了一步,待他的人赶到之时,那两个人已被严恪接走。 他当时还疑惑,严恪对这两人的关心,有点超乎寻常,如今想来,这些都是早有预谋! 电光火石之间,严豫脑子里诸多的疑点一下子全部串了起来。 他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严恪。 此刻的严恪与严川是呆在一块的。他们兄弟的感情比之刚开始,亲密谈不上,但多少要好了一些。 严川这会也愣愣望着温茹身边的少女,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严恪面上却没有半点惊诧,仿佛早就知晓这件事一样。 且温茹身边那少女还往严恪那方瞧了一瞧,他们两人目光一碰,虽然很快便转开,可严豫还是清楚地瞧见,她转开目光之时,唇边勾起的一点娇俏笑意。 那不同于她在他面前的讥诮、冷清抑或敷衍,而是从心底漫出来的,带着些女儿家独有的俏媚的笑。 她在他面前,从未露出过那样由衷的笑容。 是啊,她连看他一眼都嫌难受,怎么会给予他那样的笑容? 手指关节因握得太用力而发白,严豫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克制力,才将心头一瞬间翻涌上来的嗜血之意狠狠压了下去,然后逼着自己将事情的后续看下去。 而严恪也终于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与他目光撞上。他给了严恪一个不善的冷笑,对方稍稍皱了皱眉,最终却移开了视线。 因为温茹带来的这个少女,昌盛长公主与睿王爷一前一后闹出了动静,这下子,宴上之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那个少女身上。 众人先是被那少女过人的美貌摄住了心神,待反应过来后,很快就有些人暗暗嘀咕起来,“这位姑娘,瞧起来怎么那么像近日风头颇盛的展臻展大人?” “你说的是靖宁侯府的大公子?今年三元连中,又递了治水策的那位?” 去年靖宁侯府出的那场意外,在场有些人时知晓的,这一联想,不由就开始揣测起来。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长得像的人,这位姑娘该不会就是靖宁侯府的嫡长女吧?” 再说今日汪氏与张氏都在琼花苑,听见这动静,自然也好奇地瞧了过去。 这一瞧,两个人齐刷刷都愣住了。 跟在温茹身边的那个姑娘,不是展宁吗? 汪氏还好,秉着几分冷静,忙带了张氏过来细瞧。张氏却有些稳不住,一颗心颤巍巍地,水里来又火里去,不知展宁怎么恢复女装出现在这里。只是她不知展宁的打算,不敢随意漏了端倪,以防给展宁惹祸,只有强撑着跟在汪氏身后,满心忐忑地过去温茹旁边。 汪氏先仔细打量了一阵展宁,心中既狐疑又忐忑,继而有些歉意地望向温茹,“老身可否冒昧问夫人一句,这位姑娘,与夫人是什么关系?” 温茹与展宁今日唱这一出,就是在这等着的。 汪氏如今撞上门来,两人的戏便得开场唱。 一露面便惹出诸多风波,展宁带着些怯意地往温茹旁边靠了一靠。温茹赶紧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之后便微微皱了眉,与汪氏道:“这是我去年收的义女阿染,她身子不大好,平日少有在外走动,有些怕生,还请老夫人莫怪。不过老夫人为何有此一问?” “去年……”汪氏瞧那姑娘,除了那怯怯的神情,与一贯自信耀眼的展宁不同,那眉眼口鼻,那身形,全都活脱脱就是展宁的翻版。再听温茹所说的时间,汪氏当即心里便敲起了小鼓,莫非世间事有这么巧?于是汪氏又问:“老身冒昧再问夫人,阿染姑娘是你如何收下的?” 汪氏问得太详细,温茹显得有些不太愿意答。 汪氏瞧出她的犹豫,忙压低声音解释道:“老身自知问得失礼,可夫人或许不知,这位阿染姑娘,与老身的嫡亲孙女阿宁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阿宁福薄,去年夏末的时候,与她哥哥外出时遭了意外,不慎落下悬崖,至今生死未卜。老身也只是抱着一丝奢望,希望她尚在人世……” 汪氏一番话说得动容,旁边的张氏眼中却已现了泪意。 温茹听了她们的话,再观她们的神情,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秀美的眼中却浮出了愕然之意。 昌盛长公主在一旁瞧见她神情变化,不由出声问道:“温姑姑,你到底是怎么收下阿染做义女的?” 温茹看了一会旁边的展宁,又看了一会汪氏和张氏,面带惊讶地道:“我遇上阿染,的确是在去年夏末。她当时落在水边,浑身是伤,我恰巧路过,救下了她。我与仲衡没有女儿,因她乖巧懂事,又忘了前事,便将她收在了身边……那条河的一侧,往上的确是悬崖峭壁……” 年龄相同,面相生得一模一样,出事的时间地点也对得上。 事情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汪氏不由伸出手去,握住展宁的手,一脸的慈爱怜惜,“你真是阿宁……老天怜见,让你得遇夫人这样的贵人,这才留住了性命……” 展宁显得有些无措,想要抽回被汪氏握住的手,却又犹豫,只能求助般地看向温茹。 “阿染别当心。”温茹安抚似的宽慰了她一句,便与汪氏和张氏道:“骨肉情分难以割舍,两位的心情我很理解,只是就这么断定阿染是贵府的女儿,是否太过武断?而且事情突然,别说阿染忘了前尘旧事,一时难以接受,就是我与仲衡,这一年多年都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也舍不得她。今日时间地点都不恰当,不如劳烦二位缓两日,仔细查清楚事情再做决断?” 昌盛长公主的一场宴,竟然遇上了这样曲折离奇的事情。 不管是当事人也好,还是旁观的众人也好,都没能完全消化下来。 温茹的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张氏虽然担心展宁,可汪氏同意了温茹的说法,她也不能反对,只担心地望着展宁。 展宁之前担心张氏的性子藏不住事,在尘埃未落定以前,她并未将展臻的消息告诉张氏。如今瞧见张氏担忧的目光,她只得轻轻与她一笑,示意她莫要担心。 闹出了这样的意外,温茹夫妇都没有了饮宴的心情,且宴上之人的目光不断落在展宁身上,或品评或探究或揣度,多少让人有些不舒服。于是温茹夫妇只待了一阵,便与昌盛长公主和驸马颜越告辞。 展宁自然也一同离去。 三人刚刚出了琼花苑,正要上马车,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来。 “且留一留步。” 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展宁与温茹夫妇回过头去,只见一道红色身影如火,急急从门内追了出来。 而那道火红身影的背后,则是冷着脸紧抿了唇的严豫。 第八十四章 心玉公主到梁朝这段日子,对严豫一直穷追猛打不放。 北漠民风彪悍,梁朝女儿却要内敛沉静许多,心玉公主这般做派,自然很快就声名远扬。燕京的夫人小姐们说起这位公主,都是一脸促狭。 是以温茹回京时间不长,对这位心玉公主也有所耳闻。 便是她前日进宫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皇太后与她说起这事,还忍不住叹了气。 “老四的年纪也不小了,别说他前面几个哥哥,就是小他好几岁的老五,也已经娶了正妃。哀家和陛下每次同他说到婚事,他就百般推搪,有时候陛下骂得狠了,他就一言不发任他父皇骂……近日北漠那心玉公主缠得他紧,对方性情虽然彪悍了些,也是北漠出了名的美人,但哀家瞧他,对人家不耐烦得紧……” 因此见对方和严豫一前一后追来,温茹不由有些纳闷,她与心玉公主从无交情,对方追出来做什么?而且严豫不是对心玉公主避之不及吗?这会怎么主动到一块去了? “请问公主有何事?” 心里疑惑,面子却不能不给。颜仲衡与温茹停住脚步,温茹开口问了话。 展宁站在温茹身旁,仍是在宴上那副温柔安静的模样,她抬起头来看了心玉公主和严豫一眼,没有出声。 温茹和颜仲衡两人,在北漠也颇有声名,但心玉公主个性彪悍,对自己不在意的人,一贯懒得理会。所以得温茹问话,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将刺啦啦的目光投向了温茹旁边的展宁。她上下打量展宁一阵,之后摸摸下巴微微点头道:“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 品评完后,她转头望严豫一眼,手里随时带着的马鞭隔空指向展宁,美目轻扬,朗声问道:“严豫,你中意的人就是她,对不对?” 心玉公主这一句话,犹如巨石投湖,惊起波澜无数。 温茹和颜仲衡都愣了一愣。 温茹转眼看了下展宁,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虑。 “我不认识他……” 展宁面上尴尬震惊,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位公主总不按常理出牌,真是让人防不慎防。她认颜仲衡和温茹做义父义母的初衷,便是为着自己那点名声打算。这下好,心玉公主这话要传扬开来,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恰巧这时候,严恪与严川兄弟也追了出来。 之前在宴上,他们俩见温茹三人一离席,心玉公主和严豫便跟了上来,两人心中担心,也跟着出来,这下子正好听见这句话。 严恪闻言眉头一皱,而严川性子直一些,望向心玉公主的目光立刻不善起来。 他虽不知展宁这一出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面前这女子到底是不是展宁,但出于本心,他立马出言维护起展宁来。 “还请公主慎言,梁朝不比北漠,女孩子的清誉,经不得随意败坏。” “活生生的人,让那些繁文缛节困着,最是无用。”心玉公主不以为然,轻嗤了一声。见严豫不答话,她又问展宁,“你不认识睿王爷,那她对你有意,你不知道?” 这话实在问得荒唐,连温茹也听不下去了。温茹正色与心玉公主道:“阿染一直在我身边,近日才返回燕京。她性子沉静懂事,与睿王爷从无来往,公主莫要拿这种事开玩笑。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与阿染还有事,便先告辞。阿染,我们走。” 温茹带了展宁转身就走,心玉公主还想追上去,严川却往前拦了一步。 严恪也出了声,“温姑姑乏了要回府,可日后相见的机会还多,公主何必在今日紧追不放?” 严恪说话之时,目光是看向严豫的。 严豫之前虽与心玉公主一道追了出来,但一直一言未发,便是心玉公主问他之时,他也只是冷冷看了展宁默然不语。 此刻见严恪瞧过来,他与严恪目光相会,他冷冷笑了一笑,目光里冷光如雪。接着,他出声与心玉公主道:“我的事情,莫要再随便插手。再有下次,别怪我不给北漠留颜面。” 说罢,他径自转身,也不理会旁人,便直接离去。 展宁与温茹知晓,现在这样的局面,多呆一刻多一份麻烦,当即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驱车离去。 心玉公主闹了个没劲,一脸僵硬站在原地,站了一阵后,也追着严豫走了。 严恪摇摇头,转身准备回琼花苑,与昌盛长公主交代一声。 只剩下严川还是一头雾水,外带几分气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明天我得告假去见一见她!” 严川心里的打算,是要去靖宁侯府见一见展宁,确定这个阿染姑娘,和她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有着他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张氏和汪氏也离了宴,匆匆赶回府。 汪氏不知道展宁玩的李代桃僵的把戏,想着还是要尽快见见儿子和孙子,把展宁在世这事告诉他们。老夫人心里已经盘算了一遍,本来展宁若是没死,失踪一年,即便回来,名声也毁了。可如今不一样,温茹和颜仲衡的义女,有这一成身份在,不仅于展宁的清誉无损,甚至还是大大的好处。 她得早些将展宁接回侯府。 展宁和林相家次子的婚事,得尽快提上日程。林家那孩子出身好又有能耐,这次放出去一段日子,回来必定是要升一升的。且他对展宁一片痴心,竟然还肯为展宁守志。因此这桩婚事只要成了,日后靖宁侯府便多了一大助力。 相比汪氏的乐观,张氏心里面却是七上八下的。展宁都跟着温茹离开了,汪氏回去,能不能见得到“孙子”的面?还有展宁这孩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竟然也不与她通一通气…… 婆媳两人心情迥异地回了侯府,问了门上,得知大公子早他们一步回了府,便马不停蹄地赶完安澜院。 到了院里,还没等两人问话,便见展臻坐在院里,正与瑛儿交代着事情。听见两人来的响动,他回过头来,有些诧异:“祖母,母亲,你们不是去赴昌盛长公主的宴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展宁以前假扮展臻的时候,衣服鞋子上都动了手脚。鞋子内里垫高了些,衣服也是瑛儿特别改动过的,穿上去便写得身量高一些,身板宽厚一些。 但女子身形与男子总有些差异,以前没有对比不觉得,这一前一后见了,张氏立马察觉到了一些差异。 做母亲的,与自己的亲生骨肉之间,那种联系是常人不能体会的。 所以汪氏尚不曾察觉,张氏望着展臻,眼泪却扑索索掉了下来。 展臻见状立马站起身来,“母亲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宴上出了什么事?” 汪氏只以为张氏是为展宁的死而复生掉眼泪,她对张氏软弱的性子一贯不太看得上,不由皱眉道:“话都还没说,哭什么?阿宁遇了贵人相助,能活着回来,是天大的好事。眼下先将事情与臻儿说一说,好好商议一下,如何尽快将阿宁接回府,才是正经。” 张氏赶紧点头,抬袖抹了眼泪,想将眼泪收回去,可还是泪汪汪的。 汪氏无奈,也懒得寄望于她,自己亲自开口,同展臻将今日昌盛长公主宴上的事情一一说了来。 展臻与展宁换回身份之前,早就商议好了许多事情。 他这会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装得震惊不已,“阿宁没有死?” 汪氏肯定地道:“虽说她记不得出事以前的事,可那身形相貌,的确是阿宁没有错,出事的时间、地点也吻合得上,我想不大可能认错。” 展臻一脸严肃,他沉吟一阵,“祖母,那我明日与工部告个假,递个帖子,前往颜府拜会一下,先见一见阿宁再说。” 汪氏点点头,“也好。只是你们虽是亲兄妹,但眼下她名义上还是颜家的义女,男女有别,你与你母亲一道去比较好。我明日也要去见一见林相夫人,阿宁若是接回来,她和林辉白的亲事,便不能再耽搁了。” 汪氏只顾着自己心里的盘算,并未注意到,她提起林家婚事的时候,旁边张氏的身子猛地一震,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就是之前止不住的眼泪,也收住了。 汪氏没瞧见,展臻却瞧见了。 待送走了汪氏,展臻将院子里的下人遣到一办,只留了瑛儿在门外守着。 之后,关了门,他掀了袍子先往地上一跪,与张氏道:“儿子该死,迟迟未返,令母亲担心,实属不孝,还请母亲责罚。” “你、你……真是臻儿?你真的回来了?” 张氏伸手摸摸他的脸,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阵,激动得连话都说不顺畅,哪里还会有心思责罚他。 她赶紧问了展臻出事后的情况,以及失踪这一年的经历。展臻与展宁一样,不想她担心,便捡了好的说,只道自己让人救了,又跟着救他的恩人去了江南,因为失了记忆,所以没有回来,直到展宁去了江南,兄妹二人见了面,这才想起以前的事来。 “我与阿宁并非有意瞒着母亲,只是阿宁当初冒险,顶替了我的身份,换回身份一事必须妥善安排才行。” 绝大多数做母亲的都不会与自己的子女计较,张氏更加不会。她心中别的情绪早就被喜悦冲淡,她摸着展臻的脸,高兴地道:“你回来就好……只要你和阿宁都好好的,就够了……” 纵使是男儿眼泪不轻弹,展臻眼角也有些发红。他又安慰了张氏一番,才与张氏问道:“母亲,刚才祖母说起阿宁与林家的婚事时,我瞧你神情不太对,可是我不在这些日子,出了什么事?” 张氏原本在展臻脸上摩挲的手一下子僵住。 她想起那一次,她在展宁身上瞧见的那些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 严豫都与展宁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展宁如今换回身份,还能与林辉白完婚?严豫那样强硬的个性,能够允许? 第八十五章 面对展臻的问询,张氏略略有些迟疑。 在她看来,女子的名节如同性命一般珍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展宁与严豫有了肌肤之亲,再与林辉白完婚,以后若让林家知晓,她该如何自处? 而照展宁从前的说法,她与严豫之间,也是互相有情的。如今她能换回女儿身,最好的归宿,恐怕不是与林辉白完婚,而是风光体面地嫁给严豫。 但这些事情是展宁的私密事,即便对展臻,张氏也在考虑要不要如实相告。 “母亲,我与阿宁是孪生兄妹,有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张氏面上的迟疑落在展臻眼中,让展臻更加肯定张氏有事情瞒他。“有时候多一个人,多一分主意,母亲与其瞒着我,但不如如实告诉我,我也好想一想解决的办法。” 展臻询询相劝,张氏耳根子本就来得软,一贯又没主见,之前展宁是她的主心骨,如今展臻回来,自然也就拿儿子当了主心骨。 于是,她考虑一阵后,终将展宁与严豫的事情告诉了展臻。 当然,她口里说出来的,都缘于展宁上一次对她的说辞。 --去年那次意外,展宁得严豫相助,两人渐渐暗生情愫,甚至还有了肌肤之亲,只是迫于展宁冒了展臻之名入仕,两人这才不敢声张。 展臻听了张氏的话,眉头拧起,心里也翻起阵阵惊疑。 上一次尚在江南之时,他曾与展宁谈起过严豫,展宁表现出来的态度,绝不可能是对严豫有情。那样强烈的抵触与厌恶,要说是恨还贴切一些。她甚至还和他说,她不愿见到严豫坐上九五之位。 可展宁为什么会与严豫有了肌肤之亲,又为什么要对张氏说谎? “阿宁现在的境况,怎么还能同林家那孩子完婚呢?你祖母明日就要去见林相夫人,想重提婚事,可这事让睿王爷知道,他要是不乐意,闹出什么事情来,叫阿宁以后怎么收场?” “母亲莫要心急,祖母那边我会去劝一劝,让她暂时别去林相府。一切等我明日见过阿宁,问清了她的意思,再做决断。这是阿宁的婚事,我必须得照顾阿宁的意愿。” 隔日一早,展臻趁着汪氏还没出门,先赶去了汪氏的鹤年居一趟。 他劝汪氏劝得简单,只是说眼下展宁的身份没有最终确定,温茹夫妇是什么意愿也不清楚,贸贸然与林家重提婚事,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反而不好,倒不如等事态明朗些,再与林家见面。 展臻的说法在理,汪氏也是个稳妥为上的性子,因此他没费多少唇舌,就把汪氏劝了下来。 之后,展臻便与张氏一道,备了帖子和礼物,前往温茹府上拜会。 却说昨日心玉公主和严豫神来一笔,温茹夫妇对严豫和展宁之间的关系,免不了有了些揣测。 但颜仲衡是个一心做学问之人,对学问之外的事,一般少有挂心过问。 温茹处事周全,个性又来得豁达,她帮展宁,一是承恩,二则是受严恪所托,对这些少年男女间的感情纠葛,既然身为当事人的严恪都在场,她也没必要越俎代庖,插手他人的事。而且她也算瞧着严恪长大,对严恪识人的眼光与能力信得过,并不担心严恪会被人蒙蔽。 是以展宁随温茹夫妇回了府,两人都不曾问起她与严豫的任何事情,待她也与之前一般,周全细致,没有半点轻看或怀疑,好似展宁真是他俩人收养在身边的义女一样。 温茹夫妇这样相待,让展宁暗暗舒了口气。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跑来盘问她与严豫关系的人,居然会是展臻。 展臻昨日从张氏口中听过那些话后,将在江南重遇展宁以来,展宁和严豫之间的一些蛛丝马迹细细想了一遍,脑子里隐约有了些结果。 严豫瞧起来,对展宁应该是极在乎的,所以才会对自己与展宁相似的眼睛敏感,也才会在听到展宁可能涉险后那样紧张,连夜赶完惠州。 而展宁对他那般反感,却又与他有了肌肤之亲,还在张氏面前说谎。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严豫对展宁有意,展宁却不愿,严豫很可能在强迫展宁。展宁当时处境艰难,又不愿张氏担心,才对张氏说了谎。 这样的可能让展臻即愤怒又心疼。 他捧在手心里护着长大的妹妹,过得这般委屈,曾经身上的骄傲与灿烂,都被一点点打磨掉。 她现在比以前沉稳懂事,比以前能干聪慧,可在他看来,他倒宁愿她还是以前那个会与他闹脾气,个性里还带着骄纵任性的阿宁。 “阿宁,你告诉哥哥,恢复身份之后,你是否还愿意与林家完婚?” 顾虑到展宁的心情,展臻并未单刀直入,而是循序渐进。展宁初时没有防备,她早就决定要解除与林辉白的婚约,面对展臻,自然不会违心说谎。 展臻追问:“为什么?你与他的感情一直很少,他也为了你拒了不少婚事,不是吗?” 展宁没有办法解释她曾经经历过的那几年,只能将物是人非那一套作为解释。 这话换在之前,展臻或许还会信,可现在,他听了她的解释,却只是心疼地望着她,“阿宁,我知道你之前许多的委屈,也过得艰难,可我已经回来了,从今往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在前面为你挡着,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你若是因为睿王爷的事,才放弃与林家的婚事,大可不必。” 展臻这话让展宁心里敲起警钟,“我与他的感情是真的过去了,与旁人没有干系。” 她再三隐瞒,展臻深深看她一阵,最终还是捅破了窗户纸,“阿宁,母亲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那些话,你骗得了她,又怎么骗得过我?” 展宁的眼猛地睁大,她曾经说来宽慰张氏的那些话,她当然还记得。可展臻刚刚话里的意思,对那些话明显是不信的。那他猜到了什么?又猜到了多少? 展宁的表情让展臻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脸色沉下,放低语气道:“果真是睿王爷逼迫你?阿宁,告诉我实情。从今后,凡事有我在,不需要你事事殚精竭虑。” 展宁最终没能瞒住展臻。 他本就知道得太多,而她也背负得太累。 展臻和张氏是她最亲近的亲人,张氏面前不能说,她能够依靠的,便只剩下展臻。 是以除了她和严豫是重生而来这件事之外,展宁将严豫的步步相逼、她与严豫的三年之约都告诉了展臻。 “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的那些日子,的确是很艰难。可如今一切都在好转,你我已换回了身份,他手上再没有我的致命把柄,他虽贵为王爷,但我不可能是他想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任他宰割。”张氏在别处与温茹说话,屋子里只有兄妹两人,展宁坐在展臻对面,视线没有看向展臻,而是静静落在地上,“本来我与他的三年之约,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只是他个性来得强横,对看中的东西又不肯轻易放手,他日若登上帝位,只怕天地间没有我展家人的容身之所。” 展宁这一次阴了严豫一把,借着心玉公主和马文正两桩事情缠住了严豫,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自己与展臻的身份换了回来。 但她并不认为,严豫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昨日看她的眼神,冷汗如刮骨钢刀,她想,严豫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但这动作会从何方而来,她却猜不透。 她只是最怕严豫对展臻动手。 “我之前递了治水策上去,江南的洪水退后,陛下就会令人前往江南治水。陛下本有意让我前去,但如今你我换回身份,前往江南之人也只能是你。这次的案子,端王严懋的人被拔掉不少,严豫却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上去,你前去江南,需得多加小心。” 展宁的嘱咐让展臻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更沉,“阿宁,我说过,这些事情今后由我来操心。你眼下最要紧的,其实是你的终身大事问题。你若心里还有林辉白,那与林家这桩婚事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如愿。若你心里真放下了他,你如今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不能再因为睿王爷的事情继续这么耗下去。你心里若有合意的人,不妨告诉哥哥,哥哥会替你安排。” 展臻提起合意之人的时候,展宁心里莫名闪过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俊美到有些风流的脸,长眉斜飞入鬓,眼尾挑带桃花,五官轮廓深邃,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那一双眼,沉静幽深,一眼望过去,只觉波澜深邃,让人不自觉沉陷。 展宁想着,不觉有些失神。 恰巧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展宁被吓了一跳,原本虚端在手心里的杯子一下子翻倒在桌面上,茶水滴滴答答洒了满桌。屋外叩门之人的声音接着传了进来。 好巧不巧,却正是刚才她心头飘过那张脸的主人。 “展臻,阿宁,你们可在里面?” 展宁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样,脸上一下子有些发烫。展臻就在她对面,见她面颊飞起的那点淡淡红潮,眼眸一转,似乎有些了然。 第八十六章 严恪的到来,令展宁兄妹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断。 昨日当着汪氏的面,温茹说的那些舍不得展宁的话,其实就是做些面上姿态。一来让自己与展宁的反应合情合理些,二来显示自己与颜仲衡夫妇对展宁的看重。 展宁无论如何都要恢复身份,回去靖宁侯府的,只是回去的时间和方式,还得选一选而已。 展臻与张氏今日到来,便是将这时间定下。 之后,他们也好借着温茹重视义女的名义,在汪氏面前做些文章,让展宁在靖宁侯府中地位更高些,也更能有话语权。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让展欣从展宁以前住的听雪楼里搬出去,给展宁挪位置。 再然后,还得将展宁的衣冠冢推掉,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去年夏末,展宁与展臻兄妹出事后,展宁搬到了展臻的安澜院,她原本住的听雪楼便空了下来。 张氏当初生下展宁兄妹的时候,张家还显赫,哥哥又出色,是以靖宁侯府对她生下这一双嫡子嫡女很是看重。 安澜院与听雪楼,算是侯府里除了汪氏的住处以外最好的院子。而且当时张家还搜罗了不少贵重家具、古董摆设,送到这两处院子里。 听雪楼空出来以后,府里其余几个庶出的女儿对此都有些眼热。只是二小姐展绮一向老实,没那么多心眼。四小姐展曦心眼多,却还没那个分量。唯有钱氏所出的三小姐展欣,借着钱氏得宠,在展云翔那里吹枕边风。展宁的衣冠冢立下才没多久,展欣就搬进了听雪楼。 张氏为此气哭了好多次,展宁当时处境艰难,也没去争这些身外之物。 如今她既然恢复了身份,就要取回属于她的东西,没有让别人平白占着的道理。 却说展宁前往江南这几个月,展颉与展欣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十分惬意。 展颉被剃了半边头发和眉毛,又挨了重罚,一直困在院子里不敢出去丢人。直到这段日子头发长得差不多了,才开始重新露面。 展欣倒似真得了端王严懋的青眼,隔三差五便会被端王妃邀约一次。端王妃甚至还隐晦地与汪氏提起,严懋有意纳了展欣。奈何汪氏心里早因展宁的话生了防备,对展颉和展欣忌惮多于信任,并不愿他们爬得太高太远,所以对端王妃的暗示只装作不懂。 不过汪氏这样的人,除非有十成把握,并不会轻易把事情做得太绝。是以她虽然没有捧着展欣和展颉,但也没有明显打压。府里下人不少都是见风使舵的,展欣有了端王府这个依靠,比起钱氏刚过世那一段日子,面上也还算风光,吃穿用度上,隐隐比当初钱氏在时还要好。 展欣在心里早把自己抬高了去,如今一下子让人从听雪楼里撵出去,难免有些接受不了。在她看来,展臻虽然得看中,往江南一趟回来,便直接升了一品,但怎么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如何能与端王爷相比?展宁是温茹收的义女又怎样,一个已故太傅的女儿,又有多了不起? 因此,在汪氏让她搬出听雪楼,回自己以前住的院子时,她竟然道:“何必那么麻烦,大姐回来,让她去住我原本住的院子不就行了吗?” 堂堂侯府嫡女,去住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女住过的院子。展欣有那个脸说得出口,汪氏却没耐心惯着她。只回了她一句听雪楼本就是展宁的地方,展宁这一年多来在外受了不少委屈,她做妹妹的,要多体谅,便没再与她多嘴。 展欣闹了个没脸,心里怨着汪氏,也暗暗记恨了展宁。 展宁回到侯府那日,温茹与颜仲衡夫妇亲自送了她回来,严恪借口陪着温茹,也来了一趟。 汪氏自然给出了十分面子,当着温茹夫妇与严恪的面,把展宁当成了眼珠子一般宝贵。 展云翔这段日子也算从钱氏的阴影里缓过来了,还新收了一房娇美的妾室。他心情和脸色都比以前好很多,瞧见展宁平安归来,在温茹夫妇面前,好歹做出了点为人父者该有的姿态。 展颉自从钱氏的事情过后,性子从原本的嚣张乖戾,变成了如今的阴郁扭曲。他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一脸寒恻恻地盯着展宁和展臻,面上的讥嘲和阴冷之意,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汪氏瞧得分明,心里恨展颉丢侯府的颜面,可当着温茹夫妇和严恪,也不好呵斥他,只道他若是身子不大好,便先回房休息。 不料展颉接了这话道:“孙儿身子的确不大好,但总比祖母来得康健。孙儿听说,这立了衣冠冢的人,死而复生可不是好事,祖母年纪大了,法事还是多做两场,以免被什么东西冲了。” 展颉说这话,是刺啦啦地在指展宁晦气,还诅咒了汪氏一把。 汪氏给他噎得险些吐了一口老血,只因在外人面前得顾忌侯府的颜面,才没当场发作,只沉了脸让展颉回自己院子去。 展颉倒是一拂袖走了,展欣却又上来添堵。 她假装亲热地挽了展宁的手,“大姐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别和二哥置气。他话说得难听,但也是担心祖母。我和二哥当初在西山时候,认识几位庙里的师傅,很有能耐,不如请他们来驱一驱邪?” 展欣话里夹枪带棒,展臻和张氏脸色都变了一变。 展宁瞧着展欣带了几分恶意的笑脸,轻轻一笑,伸手覆住展欣挽着她的手,显得真与她亲热无比。她柔声问道:“你是三妹妹吧?抱歉,我对以前的事情记不大起来,也不大认得人。不过妹妹既然这么说,想来是有经验了,若是为府里好,请人来驱邪做法事也是应该的。只是三妹妹一个姑娘家,怎么和二哥住到西山寺庙里去了?是为府里祈佛?” 被送去西山云栖寺的那段经历,对展颉和展欣来说,都是不能踩的痛脚。至于他们兄妹被送去的原因,更加不敢对外启齿。 因此展宁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展欣跟被夹了舌头似的,讪讪说不出话来。 待温茹与汪氏道想去瞧瞧展宁的住处,好把自己府里展宁一些合用的东西送过来时,她便抽了空逃了开去。 展宁瞧了她的背影,嘴边轻轻勾出点冷笑。 其实展颉与展欣不必主动来惹她。如今,展臻平安归来,她也恢复了身份,没了致命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她有的是时间与他们过招。和钱氏的帐已经清算,可同展颉展欣背后暗藏着的那个人,她还有得帐要算。 折腾了半日,送走温茹夫妇和严恪后,汪氏因为展颉展欣的表现,气得在鹤年居里狠狠发了一通火。 她的心腹赵嬷嬷劝了她好一阵,才将她的气劝平息。 “老夫人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大小姐如今平安回来,便是天大的好事,之前您不还一直惋惜她和林相家公子的婚事吗?现在可不是好了?” 汪氏想想最近重新打起了精神的展云翔,想想争气的展臻,再想想平安回来的展宁,心里总算气顺了些,“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搁,阿宁今年都满十七了,和林家的婚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给我备份礼物,我明日要去林相府上一趟。” 翌日上午,赵嬷嬷备好了礼物,汪氏却没去成林相府。 因为一大早,林相夫人的轿子便先一步来了靖宁侯府。 之前因为展宁“失踪”,林辉白又了为展宁推了许多婚事,林相夫人虽然可怜展宁去得早,但心里也免不了对展宁生出了些许怨气。 这一个还没过门的未婚妻,就让林辉白如此,这若没死,真过了门,她在儿子面前,恐怕说句话都没分量。 心里带着怨,又没了之前的纽带,两家走动便少了许多。 林相夫人这次来,恐怕是今年来的第一次。 汪氏本还以为,对方是得了展宁回府的消息,前来与她相谈婚事的。毕竟那日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内,众目睽睽,展宁“死而复生”这事早就传扬开去。 汪氏暗暗心喜,忙打发了下人去请张氏,又着人看座备茶点,边笑了与林相夫人道:“夫人许多时候未曾来,今日怎么得空了?” 汪氏一脸喜色,林相夫人面上表情却有些尴尬。得了汪氏问起,讪讪一笑,“晚辈今日来,是为了小儿辉白与贵府大小姐的婚事。” “刚巧。我也正准备去府上,将阿宁平安回来的消息告诉你与林相。” 林相夫人的反应有些不对,汪氏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不过没等她琢磨出来,林相夫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整个愣住了。 “大小姐能够平安回来,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小儿辉白与她的婚约,却是不成了。” 第八十七章 林相夫人主动上门,竟然是要退婚。 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汪氏的意料,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整个人也愣了一愣,好一阵才出声问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相夫人赔了笑道:“阿宁这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我对她一直很中意。可去年那场意外过后,我们都以为她过了世。辉白为此还很伤心,后来家中为他另择了几门亲事,他都不肯答应。一直到前些日子,他才终于松了口,应下了武安侯家的三姑娘,两家前几日也交换了庚帖,只等他从定州回来便完婚。眼下一切已成定居,却不想阿宁福大命大,完完整整地回来了……”林相夫人说到这,幽幽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与无奈,“这都是老天爷作弄,辉白与阿宁命里无缘,一桩婚事一波三折,最终还是……只可怜这两个孩子。” 展宁“过世”一年多,靖宁侯府甚至给她立了衣冠冢。 她和林辉白只是未婚夫妻,林辉白并没有义务为她守志。 林家为他另择婚事,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而林相夫人嘴上说着惋惜,话里却句句不谈退掉林辉白与武安侯家三姑娘的婚事,只道是展宁与林辉白无缘。显然是来之前便已有了决断,舍展宁而选武安侯家三姑娘。 汪氏本就是精明人,如何听不出林相夫人话里的意思?她握着帕子的手重重一掐,眼里一点恼色一闪而过。 林辉白前往定州不过几个月,他离京之前还为了展宁再三推拒婚事,怎么这离了燕京,没有父母相逼,反倒松了口?而且两家订婚的日子与展宁回来的日子靠得那么近,是真这么巧,还是另有文章? “竟然是这样?”汪氏心里着恼,面上却没动怒,只拿手帕掖了掖眼角,语带伤心,“这事本是阿宁福薄,怨不得任何人。可那可怜的孩子才刚回来,林家就在这节骨眼上退婚,这叫她如何受得了?而且之前因为辉白出使高昌国一事,婚期往后延了一年,阿宁如今已过了十七岁,又被人退婚,这叫她今后怎么嫁人?” 本来展宁失踪这么久,若不是温茹和颜仲衡的缘故,名声必定受损。 就是现在,背地里嚼舌头的也不一定没有。 林家在这种时候退婚,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怕还是展宁这方有什么不当,到时候耳口相传,还不定会传出什么流言来。 到时候,一个过了十七岁,被人退过婚,名声受损的姑娘,要想觅一门好亲事,只怕比登天还难。 汪氏话中丝毫没有责怪林家,可也暗暗指出林家此举不厚道,是在逼着展宁上绝路。 林相夫人脸上讪讪的,有些尴尬地劝了汪氏几句,又与汪氏赔了不是,可退婚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不肯做半点让步。最后甚至与汪氏道:“阿宁是女儿家,被人退婚的确有损名声。好在辉白与武安侯家三姑娘的婚事并未传扬开来,我们可以等府上主动提出退婚,再对外公布婚事。” 她这样子,汪氏也算觉出味来,林相府上是铁了心思要退掉这桩婚事,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靖宁侯府主动提出退婚,展宁的名声还能好些,若不然,吃亏的只能是女方。 两害相较则其轻,汪氏沉默一阵,掖着眼角的帕子最终放下,面上哀戚之色淡了些,语气也冷了点,“既然如此,那待老身与阿宁父母商议过,便选个日子,到府上退了这桩婚事吧。” 林相夫人来去匆匆,汪氏这精干的老太太在她走后,精神也有点恹恹的,一张脸更是彻底阴沉下来。 待张氏赶来,她将林家退婚之事与张氏一说,便吩咐道:“阿宁与林相次子这桩婚事是成不了了,她要再寻个同样出色的,并不容易。只好在是我们主动提出退婚,颜面上能好看一些,她那对义父义母也对她看重,或许沾他们的光,还能为她寻一门稍好些的婚事。这段日子,你除了多和她说说府里的事情,让她尽快熟悉环境,早些想起以前的事之外,也多带她出去走动走动,与各府的夫人小姐们打打照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张氏原本还为展宁与林辉白、严豫的关系发愁,不曾想一日之间,林家竟然上门退了婚。 她虽然也有诧异和低落,但她脑子里随即想到的,是严豫对此事可能有的反应,他是不是会娶展宁过府?展宁的身份,给严豫做正妃或许差了点,但做个侧妃足够了。 张氏心里盘算着事情,面上自然就显得淡定许多。 她只想着回去与展宁说说这事,因此应了汪氏的吩咐过后,便自己退下了。 她一贯是个沉不住气的,今日遇上这样的大事,竟然没掉眼泪,也没露惊慌之色,汪氏心里奇怪,瞧着她出了门,身形渐渐不见,才转头与身边赵嬷嬷问道:“她这反应,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赵嬷嬷也有同感,却因为大公子益发得势的缘故,不好随意说张氏的好坏,只道:“夫人大概是有些懵了,没能缓过劲来?” 汪氏摇了摇头,眯眼想了一阵,但没再说什么。 张氏从汪氏处回去之后,便将林家退婚的事情告诉了展臻和展宁。 她试探着问了问展宁,她与严豫眼下是何种情况,言语中倒希望严豫娶展宁过府。 展臻之前已与展宁细谈过,在展宁的婚事上与她达成了共识,一听便截过了张氏的话,只道妹妹的婚事他已有打算,让张氏暂且不必操心,只需等一段时日,这才将张氏安抚下来。 不过张氏这边平息下来,汪氏那边却开始插手了。 在与林家退了婚事后,她便开始让张氏多带展宁往相熟的夫人小姐府上走动,也开始替展宁相看一些条件相当的人家。 只是不知为何,即便汪氏有意隐瞒,展宁并非主动退婚,而是林家提出退婚这事,开始隐隐在燕京勋贵世家的圈子里流传。 展欣和展颉最高兴展宁等人不顺,于是话里话外总要刺展宁两句。 展宁倒不是肯吃亏的人,一般都会当场讨回来,让展欣和展颉闹个不痛快,但次数多了,难免有些心烦。 恰巧端王妃生辰,因展欣曾“救”过端王世子,这一次的生辰宴上,端王妃便请了靖宁侯府的人。 而且除了汪氏和展云翔夫妇,展颉和展欣兄妹,展臻和展宁也意外地在被邀之列。 暂不论展欣与展颉背后之人与端王严懋是什么关系,就江南一行后,严懋对展臻只怕已经没什么好的观感。 至于展宁,与端王府上也没有什么交情。 兄妹两人都隐隐嗅出,这一场宴怕不是什么好宴。 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展欣与展颉背后之人一直隐藏在暗处,相反对他们更不利,若能寻到线索将对方揪出来,以明对明,总比以明对暗要好。 展宁与展臻到了端王府上,汪氏、张氏自然是与夫人们在一块说话,展颉与展臻另有圈子,展欣却一脸亲热劲挽了展宁,将展宁带去她平素相交的圈子。 “大姐记不得以前的事情,还是与我在一块的好,免得出了什么差错,祖母还得责怪我。” 展宁本就不惧展欣,顺带也想看看她是不是有什么盘算,便微微笑了随她去,“那倒谢谢三妹妹了。”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展欣一个庶出的女儿,原本结交的,也多半是各家的庶女,后来得端王府抬举,成了端王妃的座上客,这相交之人才比以前上台面一些。 展宁随展欣走了一阵,便瞧见曲水湖边凉亭下,坐了三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有两位她不大熟悉,只隐约照过面,连名字都对不上来。剩下的一位她虽认识,也叫得上名字,可若没有林家退婚这一桩事,她和对方,大概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 立刻猜到展欣的打算,展宁心里禁不住有些冷笑,她似乎高看了展欣,这人动的手脚,就是在这等着给她难堪? 这种戏码,未免太过低劣。 展欣带了她过去,那三个少女纷纷笑了起身相迎,“阿欣你可算来了,咱们等了你好久。” 她们一面说着,一面又将视线落到了展宁身上。 因端王妃生辰,展宁今日的衣衫,比起往日的素雅来,选得要鲜艳一些。 她五官绝美,身量窈窕,绯色掐腰对襟衫子和石榴红的百褶绣花罗裙,旁人穿起来或嫌俗艳,在她身上却只显得清新可人,特别是她那白净的肤色,被绯色一衬,更加细腻如雪,连带着眉眼都透着股鲜嫩水汽。 她年龄在几人中算是最大的,可这么一瞧,倒比另外几位都显得娇美。 女孩子家对容貌一贯在意,展欣是个骄纵又爱出风头的性子,她交好的人,多少与她类似。 于是三人看展宁的目光,隐约有些不太友善。 其中一位穿翠绿衫子的姑娘先开了口,她问展欣道:“阿欣,这位姑娘是谁,我以前好似没见过?” 展欣似正等她这句话,闻言便将展宁往前一推,挑高眉道:“这是我大姐展宁。大姐,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姐妹,这位是……” 借着展欣的介绍,展宁总算将那两个对不上名字的姑娘认了出来。 穿翠绿衫子先发问的那位,是端王妃的庶出妹妹,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大人的孙女,名唤孙云萝。另一位穿嫩黄衫子的,则是昌盛长公主驸马颜越的堂妹,叫颜安真。 展欣介绍完这两位后,便又将展宁介绍给剩下的那位姑娘。 这才是展欣的重头戏。 她说话之时,音调都比刚才拔高了些,语气中更带着些掩不住的恶意,“这位是武安侯家的三小姐柳音。大姐你以前大概没见过,不过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林相家的二公子,就是因为和阿音定下了亲事,才要和你退婚。” 第八十八章 展欣说话之时,音调都比刚才拔高了些,语气中更带着些掩不住的恶意,“这位是武安侯家的三小姐柳音。大姐你以前大概没见过,不过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林相家的二公子,就是因为和阿音定下了亲事,才要和你退婚。” 她的话说得直白,只见柳音脸色微微一变,再看向展宁的目光,隐约比之前还要不友善。 孙云萝和颜安真则打量展宁一眼,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面上表情都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换做别家姑娘,这会只怕觉得尴尬难堪,抑或伤心愤怒,可展宁即已对林辉白无心,又早历经生死,心中那点小儿女的情怀早被世事磨得淡了,哪会在乎展欣这点挤兑? 她面上淡淡笑意不减,与柳、孙、颜三家姑娘各自打了招呼,道了一声有幸相识。 她面色从容,态度沉静,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丝毫没有因展欣的话而受影响。 展欣见状,艳目里闪过一点怨恨,却还不肯罢休,又道:“不过这事也不能怪阿音,婚事是林相家主动提的。听说林相二公子之前总不肯松口,到了阿音这,却一下子转了态度。也是,阿音的人品相貌,哪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展欣这般做派,一边踩着展宁,一边捧柳音,柳、孙、颜三位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展欣对展宁的恶意。 孙、颜二位窃窃笑了,在一旁看等着看好戏。 柳音因展欣的话题与她有关,便带了些羞恼,似埋怨一般轻剜了展欣一眼,“阿欣胡说些什么!婚姻大事,都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我做主。再说了,我与林相家二公子,哪有他和令姐的情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林相二公子为了她,把之前的婚事都拒了。” 柳音的相貌生得还算不错,丹凤眼柳叶眉,悬胆鼻红菱唇,只是人身量偏瘦,下巴略尖,音调也较旁人稍尖利一些,整体便显得有些许刻薄。 她说话之时,表面上是在埋怨展欣胡说,实际上却一直盯着展宁看,目光中还有些挑衅与敌意。 展欣要的就是她这样的态度。闻言拿帕子轻掩了嘴唇,娇声一笑,“阿音你这是恼我,还是在害羞?林相家二公子哪怕拒了再多的婚事,最终不也因为你化了绕指柔。说起来,还是我姐姐没福分,下落不明一年多,林家是缨簪之家,对名声德行都看重,哎!” 展欣的话越说越过分,原本只是借着柳音踩展宁,这会倒好,竟然暗指展宁失踪一年,清誉有损,林家才不肯要她这个儿媳妇。 可展欣这个没脑子的也不想想,她与她是姐妹,她被人质疑名声,丢的是整个靖宁侯府的脸,让人质疑的是整个靖宁侯府的教养,对她有多少好处? 展宁不由冷笑了下,略略挑高眉,带了几分轻蔑几分怜悯似的看向展欣。 展欣原本想看展宁难堪,没想对方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半点不动怒。还用那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她。展欣心里顿时着恼,恶意道:“哎呀,姐姐对不起,都怪妹妹嘴笨,和阿音她们说话随便了,也没顾忌到你的心情。你可千万别难过,你的婚事祖母可挂心着呢,这段日子带着你到处走动,不就是想替你重新选一门合意的亲事吗?” 展宁冷眼看她做戏,待她说完了,才温温一笑道:“刚刚柳小姐说得对,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之前的情投意合,那可是戏文里唱着玩的。我虽忘了以前的事,可跟在义母身边学了一阵,也知道私相授予是上不得台面的。三妹妹想来说话随意惯了,刚刚那些话我们几个听了就是,这要传扬出去,还不得坏了柳小姐的名声?” 展宁这话,算是转手甩了展欣一巴掌。 展欣想挑拨柳音对她不满,她也不介意捎带她一把。 梁朝可不是北漠,女子讲究矜持,男女多要避嫌。她与林辉白自小定亲两小无猜是一回事,像林辉白与柳音这种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数时候,未婚夫妻成亲前也得遵礼守法。林柳两家的亲事定下才多久?像林辉白遇了柳音便化绕指柔这样的混账话,也只有展欣这种脑子里有坑的才说得出来。 而柳音只要脑子里没坑,回味一阵后,也不会觉得这等有损她名声的话是好话。 显然,柳音脑子里的坑要比展欣浅一点。她虽没有因此恼展欣,但也与展欣道:“令姐说的是,阿欣可别乱开玩笑。” 展欣憋着劲让展宁难受,结果一头撞了个空,脸色立马变得挺难看。 便是柳音,面上也没多少笑意。 在燕京的年轻公子里,林辉白无论家世、相貌还是才学,都是顶顶出众的。柳音能捡到这么个未婚夫婿,心里也极满意。但展宁与林辉白之间的事,她也曾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展宁,心中虽不愿承认,却也自知,若论容色,她远远不及展宁。 她心里一下子就梗了跟刺。 至于孙、颜两位,与展宁没什么过节,可毕竟与展欣、柳音交好,见两人如此,一下子也讪讪地,不好多说什么。 气氛顿时有点冷场。 像这种时候,以展宁以往的个性,多半就先走一步,不与这些小姑娘惨和。但她本就想探一探展欣身后之人,眼下觉得难受的也不是她,索性就留了下来,刻意给这几位添堵,顺便瞧瞧展欣还有没有后招。 可没等展欣再次发难,亭子里却来了旁的人。 那是个眉目带有几分威严的嬷嬷,瞧衣着发饰,都是宫里的模样。她被个小丫头引到亭子里,精明的目光往在场几位小姐身上一扫,最后落到展宁身上。她与展宁略略欠了□:“这位可是靖宁侯府的大小姐?我家夫人想请小姐去说一说话,还请小姐与我一道走一趟。” 展宁心中泛起了思量。 这是宫中来人,虽然与她行了礼,但礼节做得极敷衍。 话说得还算客气,但并不是与她打商量,而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这位嬷嬷,在宫中的品阶一定不低,保不准是哪位娘娘身边得信的人。 可是宫中哪一位娘娘会要见她? 今日是端王妃设宴,莫不是端王严懋的生母淑妃?但淑妃为什么要见她? “敢问嬷嬷,你家夫人是哪一位?” 心中知道多半问不出来,展宁还是随口问了一句。结果毫不意外地得了对方一个软钉子。 “小姐去了也就知道了。颜夫人也在我家夫人处,小姐无需担心。” 对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且态度客气中带硬,显然展宁若不去,她便在这候着。 再瞧一旁,展欣与柳音等人皆是一脸好奇,展宁想了想,便与那嬷嬷道:“那便劳烦嬷嬷引路了。” 展宁随那嬷嬷一前一后离了去,展欣仍是满心的不忿,柳音瞧着展宁的背影,则有些失神,像在想什么事情。唯有端王妃的庶出妹妹,孙家小姐孙云萝拧着眉尖想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就觉得刚刚那嬷嬷有些眼熟,那好像是德妃娘娘身边的人,我曾跟着姐姐瞧见过。阿欣,你这位姐姐和德妃娘娘有交情?” 展欣闻言脸色更差,她想了好一阵,想不到展宁何时与德妃有旧,只隐约记得睿王严豫与展臻有些交情,甚至还因为展臻有段时间身子不好,送了个叫怀素的丫头到侯府上伺候。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丫头最后反倒跟在了张氏身边。 展欣心里暗暗嘀咕,或许该找机会问一问端王妃。 展宁让那嬷嬷领着,七拐八绕去了一处僻静小院。 温茹并不在院里,在院里等着她的那位,却着实令她有些意外。 那竟然是严豫的母妃——四妃之首的德妃。 上一世,她有幸见过这位德妃娘娘几次。 严豫当初与她的那些事,并不是全无痕迹,自然有人将话传到了德妃耳朵里。德妃特地让人召了她去见过,甚至也对她动过杀机。 “我的儿子从不是个胡闹的人,偏偏到了你这,却胡闹得没边。他年纪还轻,有糊涂的时候,我这做母亲的,可不能让他糊涂。” 德妃当初与她说过的话她还有印象。 她当时心里的感觉却有些模糊了。 大概是想着张氏,同样为人母,德妃不能让严豫糊涂,可张氏何曾想让她如此不堪? 心里转着以往的破碎片段,展宁该有的礼数却半点没失。在对方主动透露了身份之后,她从从容容与对方行了礼问了安,之后便安静站在下方,等德妃开口。 在她印象里,这位德妃娘娘,并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太精明抑或太通透。 果然,她静立了一阵后,对方开口道:“你不问问本宫为何召你来?” 她一脸恭顺应道:“阿宁不知,但等娘娘吩咐。” 德妃对她的恭顺还算满意,打量的目光从她头转到脚,又从脚转到头,最后微微点了点头,“这模样的确可人,本宫在宫中多年,见过的美人成千上百,你倒不曾输了谁。” 德妃的话让展宁心里隐约有些不妙之感,而下一刻,德妃出口的话更让她不由一怔。 “本宫召来你,是想瞧一瞧,豫儿想求陛下指婚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 第八十九章 展宁知道,严豫不可能就这么被她摆一道,却丝毫不反击。 只是她没想到,或者说没想过,严豫会出这么一招。 她与他之间的三年之约,严豫是从没当回事的,可以严豫的野心而言,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成婚人选。 因为靖宁侯府还不够格。 德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她不会这么着急,竟然在端王妃的宴上召她见面。 严豫和严懋的关系,可没和睦到这份上。 德妃抛出那句话后,便微微笑着观察起展宁的反应来。她与严豫是母子,面貌上颇有几分相似,雍容大气之外,是夺人心魄的艳丽,夺眼得让人不能忽视。 展宁心里一阵翻腾,然后在她审视的目光里,将面上的怔忡缓缓换作疑惑,她皱了眉道:“阿宁不太懂娘娘的意思。” “不,你已经懂了。”德妃又笑了一笑,她并不理会展宁的装傻,而是由那嬷嬷搀扶着站起身,缓步走到展宁跟前。“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与本宫装傻。说实话,来之前,本宫已打定了主意,不能教这桩婚事能成。但见了你这一面,本宫倒觉得,你也不算差。靖宁侯府虽没什么底子,你那位嫡亲兄长却还有点意思。豫儿的正妃本宫另有人选,侧妃之位却无妨。” 得人认同是一件好事。 可这一刻的展宁,打心眼里希望德妃娘娘瞧不上她。 但德妃说到这,便不再说下去,显然是在等展宁的应对。 展宁心中踟蹰一阵,最终却是盈盈与德妃跪了下去。 “阿宁自知粗鄙,不敢攀附睿王。” 德妃秀美一挑,艳目里闪过一段冷光,语气也带了几分寒意,“怎么,你是看不起端王侧妃之位?” “阿宁不敢。”的确是亲母子,德妃动怒之时,迫人之势也与严豫一般锋锐,但展宁面上没有半点惧色,声音虽柔,嘴上也说着不敢,态度却是不卑不亢,“阿宁虽忘了前事,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但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阿宁无论出身,还是自身资质,都配不起睿王殿下,绝不敢肖想正妃之位。还请娘娘勿因此事烦心,另为睿王殿下择选佳偶。” 展宁的态度不似欲拒还迎,也不像以退为进。 德妃久居深宫,察言观色的能耐早就练得炉火纯青,眼下瞧她是在真心推拒此事,她的面色越发冷了下来。 这些年来,严豫总不肯成婚,无论她为他精心选了多少人家的姑娘,他都似瞧不上,她早为此伤透了脑筋。 直到前几日,严豫突然态度大转,进宫想求景帝赐婚。她问明人选,得知竟然是那破落靖宁侯府的姑娘,当即把这事拦了下来。更趁着端王妃过生辰宴请了展家人之际,来瞧瞧儿子看中的姑娘。 见面的结果倒出乎她的意料。 靖宁侯展云翔那种窝囊人,养出来的姑娘倒出人意料地不错,相貌身段、气度谈吐,全都令她满意。 再想想她有个能干的兄长,入仕不久,她便从景帝口中听了对展臻的好几次称赞。她还有温茹夫妇这对义父母,旁的不说,温茹在太后和景帝心中的分量,她还是清楚的。 她想着便退一步,让这姑娘给严豫做个侧妃,谁曾晓她开了恩,人家却拿起乔来了! 她冷声又问:“你所说的,都是真话?” 展宁面色诚恳,“不敢有半点虚言。” 天下间做母亲的或许都有种通病,无论身份高低,眼界深浅,对自己的儿子总是不一样。 只由得自己儿子瞧不起别人,由不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儿子。 展宁这一番推拒,让德妃对她的几分好感一下子没了,她冷声道:“这桩婚事,本宫自有计较,你且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透露半句。” 德妃下了逐客令,展宁便施施然起了身,又由德妃身边那位嬷嬷带着,经来时的路回了去。 展欣见到她,忙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哪位夫人要见她? 展宁哪会与展欣说实话,随便搪塞了几句,便没再理会她。 展欣因她的态度暗暗咬牙,奈何展宁这会没心思和她纠缠,找机会甩开了她,起身去寻展臻。 严豫打的这主意太给她惹麻烦,德妃之前的态度也不明朗,她得有应对之招。 展臻这会正与严恪在一块,不一会得下人送信,说是展宁寻他。 他赶紧辞过严恪,随送信的下人过去。他一见到展宁,便觉得展宁的神情不太对,“阿宁,出了什么事吗?” 兄妹两人往僻静的角落里走了一走,展宁环视四周,见没有旁的人以后,便低声将德妃召见之事与展臻说了来。 展臻听完,目光闪烁了下,“若他真求得陛下赐婚,再想让陛下收回成命,那就难了。你今日虽拒了德妃,可也不能疏忽大意。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赶在陛下可能赐婚之前,先给你订下一门婚事。” 展臻说的这个办法,展宁当然知道。 这也是目前最好的釜底抽薪之术。 只是她才与林辉白退了婚,哪有这么快就订下新的亲事? 而且终生大事,岂能草率? 她不由苦笑道:“哥哥你说得倒轻巧,可这门婚事要到哪里去寻?” 她本是随口一句笑怨,不料展臻却正经望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身边,不是有恰好的人选吗?” 展宁猛地抬头,愕然望向展臻。而展臻接下来吐露出来的名字,让她一下子有点傻了。 “汝阳王世子刚刚才与我问起你。这段日子接触下来,我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而且对你挺上心。颜先生夫妇收你做义女一事,不也是他从中转圜帮的忙的?” 展宁不知道展臻怎么会突然提到严恪,她想起那日脑子里飞过的那张俊颜,只觉心里莫名有点乱。她赶紧分辩道:“大哥你胡乱说些什么?汝阳王世子帮我,不过是因为林辉白的离京前的请托。” “果真?” 展宁着急,展臻嘴角反倒噙了笑,温和望着她,他眼底浮现的了然让她感到有些窘迫。 “我还能骗你吗?他一开始对我就有误会,如今虽然误会消了些,可也不会对我有什么。何况他与林辉白可是表兄弟,关系又近,这种话可不能再随便说!” 别说靖宁侯府与汝阳王家世并不匹配,便是她这种与表哥退了婚,转而嫁给表弟的尴尬关系,汝阳王与皇太后也不可能点头。 否则到时候,这流言蜚语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好在展臻没有再继续与她纠缠这个话题,只笑了一笑,与她道:“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这事也还得求严恪帮个忙,如果严豫真要求陛下赐这个婚,咱们就只能通过他或者温茹,换道借一借皇太后的力。但这事不能耽搁,晚些寻个合适的时候,我便与他说一说。” 展宁与展臻是亲兄妹,展臻那种“好好好”的口吻,她一听便知道他心里还有计较,并没有全然相信她的话。她略略有点恼,怕展臻与严恪说起不该说的事情,忙又叮嘱了展臻一番,让展臻保证了不会擅作主张,这才作罢。 却说端王妃这一场生辰宴,靖宁侯府一大家子来回一趟,展欣和展颉虽仍变着法给展宁她们找堵,但他们身后那人始终没露出半点痕迹。 反倒是德妃这位意外之客的召见,又引出旁的事情来。 展宁回府后考虑了一阵,还是准备亲自出面,去拜托一下温茹。 她如今是温茹的义女,不管温茹当初收下她是不是因为严恪的缘故,她们如今的关系总是摆在那了。 人与人之间最是奇妙,即便没有血脉亲缘,若是走动得多了,来往又合心意,有时候彼此间的关系,远比她和展欣展颉这样的姐妹兄弟间亲密。 又因前一次温茹收她做义女,为她解围一事,她还未正式谢过对方,所以连着这一次一起,她准备给温茹夫妇备一份礼物。 温茹与颜仲衡那样的人,一般的珍宝玉器送上去,对方只会觉得俗气,而书法字画这样的东西,要寻得合他们心意,又可遇不可求,于是展宁特地往久不曾去的博古斋走了一趟。 她记得前一世的这段时日,她就是在这个常去的书斋,寻到了一套前朝儒学大师赵熹的孤本,这种东西送予温茹和颜仲衡,再恰当不过。 展宁的记忆不错出错,这一套孤本她找到得极顺利,只是出了不少的银子。 待封好书,她带着瑛儿从书斋里出来,却意外地在书斋外瞧见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马车帘打起,车上的人跳了下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阿宁……我往这过,瞧见你家的马车,想着会来这的,不是你便是你哥哥,没想到竟然真遇上了。” 对方的一声阿宁唤得悠长,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带着惊喜,可惊喜之下,又带着些急切与慌张。 “我一听说你的消息,便立刻回京。退婚不是我的主意,我与柳家小姐的婚事也做不得数的……” 第九十章 对方的一声阿宁唤得悠长,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带着惊喜,可惊喜之下,又带着些急切与慌张。 “我一听说你的消息,便立刻回京。退婚不是我的主意,我与柳家小姐的婚事也做不得数的……” 马车之上跳下来的人,是离京数月的林辉白。 也不知是定州比不得燕京富庶,或是旁的原因,昔日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如今堪堪立在面前,竟是一身风尘,满面尘霜。 “阿宁,我特地告了假,日夜兼程赶回来,不想还是迟了。但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柳家的婚事我会退掉,之后再去府上告罪,重新提亲。” 他解释之时面上的急切,看着展宁时眼里流转的种种情绪,让展宁一时间有些哑然。 在林辉白眼里,她还是失踪前的那个展宁,带着一点任性与娇嗔,心里满满都是他,有任何的开心与伤怀,都会坦率地向他表露出来。 他怕带着几分傲气的她生气。 可重生这一世至此,她对林辉白,早已放下了过往那些少年情谊。 她感激他的照拂,也会感慨世事的变迁,但她从未想过要与他再续前缘。 他为了她拒掉婚事,她心里除了感慨,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负担。 林家这次主动提出退婚,虽然对她名声不利,可她心里反倒更轻松一些。 她也未曾想,有一日他会以这般面貌站在她面前,急切地与她解释,他退婚并非自愿。 展宁的沉默的落在林辉白眼中,倒以为她还在生气。 他上前几步,急切地要抓展宁的手,“阿宁,你别生气。这事是家里闹出来的误会,你听我与你解释。” 展宁这下不能再不说话了。她一下子退开一大步,避过林辉白的手,似被吓住了似的,带着几分惊愕与恼怒,以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向林辉白,“这位公子,我不记得你,男女有别,还请公子自重。” 展宁这一句不记得与自重,让林辉白上前的脚步陡然止住。 定州与京师相隔数百里,他仅知道展宁死而复生,家中却为他另定了婚事,并不知展宁“记不起”以前的事,闻言不觉愕然看向展宁,似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瑛儿见状,不得已小声提醒了林辉白一句,“林公子,我家小姐当时受了伤,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就是夫人和大公子,她也只有些许印象。” 林辉白不曾有这么一出,看向展宁的眼底闪过一些痛色,许久才不肯置信地问道:“阿宁,你连我也忘了吗?我是林辉白啊。” 展宁完全是假失忆。 就算是真失忆,这些日子以来,林家退婚一事总被人在她耳边念叨,林辉白的名字她也听熟悉了。 于是她假装陡然反应过来,略略睁大双眼,瞧向林辉白。 就在林辉白面上浮现期翼之色时,却听见她用略显冷淡的声音道:“林家二公子吗?我知道你是谁了。只是你我以前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得了。你我之间的婚约也已经解除,你如今与柳家三小姐才是未婚夫妻,难不成你还能退掉柳家婚事,再与我定亲吗?” 先是退掉她的亲事,与柳音定亲。 再退了柳音的亲事,重新向她提亲。 即便林家显赫,林辉白前途万丈,这样反复无常的荒唐事情做出来,林相与林辉白必定会被弹劾,更别说到时候燕京之中提出几家人,会是怎样一种讥笑的口吻。 这事不止林相与林相夫人不会同意,就算是一心舍不得这么亲事的汪氏,也会掂量掂量。 她靖宁侯府又不是嫁不出去女儿,连脸面都不要了,由得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样的道理,林辉白哪会不明白。 他只是心中不肯接受而已。 如今听展宁这么说,他愣了一愣,却还坚持道:“阿宁,我只认你。” 他这话说得认真,眼中定定神彩,与旧日合欢树下,含笑看了她的少年眸中爱慕重合。 展宁心里有些怅然,但她沉默了一下以后,终于用自己都嫌冰冷的声音道:“我不懂公子的意思,你我既已解除婚约,一切就已成定居,婚姻大事,岂是能反复更改的儿戏?林家显赫,可以不计较别人的言语目光,靖宁侯府却还要掂量掂量。而且恕我冒昧,不管我与公子从前有过什么,对如今的我而言,公子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公子已与柳三小姐订了亲,就该对柳三小姐负责,我在此先祝你们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若说林辉白此前只是风尘仆仆满面尘霜色,那这一刻,他面上连半分血色都没有了。 他怔怔望着展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祝我与她白头偕老?” 面前的少女正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自她出事以后,他心魔难消,每每午夜梦回,梦中总是她令他魂牵梦萦。本以为今生心头注定如失却了一块,却骤然得知她死而复生。他本该感谢老天垂怜,但讽刺的是,与之传来的,却是家中父母退掉与展家的亲事,为他另外择妻的消息。 他不惜违抗家中父母之命,告假自定州日夜兼程赶回,他想着,只要安抚了展宁,就算是前途再艰难,他也不会丢开她的手。 可为什么,她竟已忘了他,对他如同一个陌生人,对他与她的婚事,更没有半点留恋。 林辉白的模样,连瑛儿瞧了都有些不忍。 她跟在展宁身边,林辉白这一年多来对展宁的照拂,她隐约知道一些。 她不知道的,只是自家小姐为什么突然淡了对林辉白的感情。 “小姐,林公子一直对你……” 她小声唤了展宁一句,想要替林辉白说两句话。 展宁早知她心思,不待她说完便已打断她。“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瑛儿,咱们回府吧。” 她与林辉白走到如今这步,只能怪世事弄人,谈不上谁对或谁错。 如今她已抽身,与其顾忌林辉白一时感受,放柔态度相对,还不如残忍一些,慧剑斩情丝。 长痛不如短痛,后抽身的人,总会痛苦一些,但若痛得狠了,反而好得快。 这是她能回馈林辉白最好的东西。 人生何其漫长,他总会放下她。 展宁径自越过林辉白,上了马车,走得毫无留恋。 放下马车垂帘,展宁端坐车中,目光平平直视前方,面上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反倒是瑛儿打了帘子,小心翼翼往博古斋外瞅了一眼,只见林辉白整个人如长枪一般,直愣愣孤零零站在书斋前,一脸惨白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燕京里秋风渐起,撩动他的衣袍,也卷起一地寂寥与苍凉。 “小姐,林家退婚一事,林公子或许真不知情,你为什么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展宁摇摇头,只说了一句,“他知不知情,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更改。断得彻底一些,对我与他都好。” 瑛儿还想再劝一劝,展宁却闭了眼养起神来。 车轮声辘辘,瑛儿瞧她淡然无波的表情,踟蹰一阵,终于没有劝出口。 展宁外柔内韧,做了决断的事情,即便是展臻开口相劝也难劝回,何况是她? 瑛儿只能放下马车帘子,安静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马车过了两条长街,又转进一条窄巷,突然间,车轮像压到了什么,车身猛地跳了一跳。 展宁被震得睁开眼来,瑛儿忙拔高声音问了一声车夫,“出了什么事?仔细些,别颠着小姐!” 车夫没有回话,反而是痛呼了一声,瑛儿心头一跳,展宁也皱了眉,下一刻,马车帘子被人掀了起来,马车前的景象让主仆两人都变了脸色。 车夫被人打倒在地,额头泂泂躺着鲜血,四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堵在车前,手中兵刃雪亮,冷冷看着她们。 展宁往车厢内退了一退,镇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对方声音与手中兵刃光芒一样偏冷,“我们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你只需和我们走一趟。” 却说林辉白在博古斋前站了一阵,燕京秋风略寒,吹得他浑身发冷。 但身上的冷,还是抵不过心里的疼痛与寒意。 驾车的是他自定州带回的亲随,见他怔愣的模样,终忍不住小声唤了他一生,“大人,咱们这是回相府,还是回定州?相爷和夫人如果知道你私自回来,一定会生气的。” 林辉白并未回他的话,仍是举目望向展宁马车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言。 就在那亲随以为林辉白不会回应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身,重新上了马车,然后出声吩咐道,“先不回相府,也不回定州,你快一些,与我追上前面那辆马车。” 第九十一章 展宁较林辉白先走一步,林辉白追到那条窄巷的时候,恰巧看见展宁的马车消失在巷尾。而马车之后,车夫正额角冒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这情形一瞧就不对劲。 “停住!” 林辉白忙大声喝道,一面催着车夫赶紧追上去。 此刻驾车之人,正是那四个黑衣人之一。 听见林辉白的声音,其中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从车上跳了下来,剩下一人留在车厢之中,守着展宁和瑛儿。 本来听到林辉白的声音,瑛儿面上已忍不住露出喜色,正要高声呼救,守在车中这人就已看出她的意图。 他冷冷瞧着瑛儿,手里匕首凑到展宁面前,威胁着比划了两下。 “老实点,上面虽然吩咐了不要弄出人命,但没说不准在你家小姐这漂亮的脸蛋上划两刀。” 瑛儿到嘴边的呼救声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生怕在展宁脸庞比划的刀子不长眼,一下子毁了展宁的容。 展宁面上倒没有半丝惧色,她一边留意着车里车外的动静,一边在心里暗暗思量,这位半路劫持她的人是何方神圣,又想对她做些什么? 对方显然要留着她的命,又不介意给她点教训。 这绝不是严豫的做派。 而展欣与展颉背后之人,前一次暗杀她之时不留半点余地,这会应该也不会这么“客气”才对? 排除了这两位,还有嫌疑的,会是谁呢? 是德妃?这个念头一起,展宁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位居四妃之首的德妃,要取她的性命,绝不会用如此招摇又费事的办法。 猜不出来人来历,展宁却听出后面林辉白的声音越追越近。 林辉白一介文人,即便带了亲随,对上两个穷凶恶极的黑衣人,仍然有些危险。 展宁掂量着对方主人既然吩咐不要弄出人命,恐怕行事上也有几分谨慎,便刻意提点了下林辉白的身份,让对方有所顾忌。 “后面那人可是林相的公子,尊上找我一个小女子的麻烦没什么,可若伤了后面那人,林相必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对方闻言,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仍旧以匕首对着展宁与瑛儿,人却反手打了车帘,侧了身子小声与驾车之人交代了两句。 他说得小声,展宁毕竟离得近,大致还是听清了他说的话。 “后面那人阻住便是,别伤了对方性命,多生是非。” 驾车之人闻言,曲指在唇边轻吹了几下,几声尖细的哨声立马响了起来,长短间杂,高低有别,明显就是训练有素的人之间交换信息的暗语。 展宁一听,脸色不由有些变了,秀气的眉间也染上些许疑惑。 这种哨声,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很有几分熟悉。 可仔细一想,却又想不出来历。 正努力回想着,急速奔驰的马车突然遇到了矮坑,车身猛地往下沉,车中的人却因惯性腾了起来。 那黑衣人侧着身子说话,不由歪斜了下。 说时迟,那时快,瑛儿那丫头突然往前一扑,一把抱住那黑衣人的胳膊往外一撞,边同展宁道:“小姐,你快从后面跳出去!” 瑛儿虽然忠心护主,但她一个弱质女流,哪会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对方稳住身形后,空中的一只手单手将她往外一拖,便将她生生拖到了车厢边缘。 “死丫头,找死。” 眼看对方就要将瑛儿扔下车去,展宁面色一变,弯身一把抓了车塌之下的小矮凳,兜头往那黑衣人头上砸了下去。 那黑衣人一只胳膊被瑛儿抱着,另一只手揪了瑛儿衣领,眼见展宁原本还是弱质芊芊的模样,下一刻却敢对自己下如此狠手,心下当即一个咯噔,放开瑛儿抬臂就去挡。 展宁这一砸,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砸中对方那一刹那,她虎口给震得发麻,同时听“喀”的一声,对方的臂骨竟似被生生砸断。 他手里的匕首也哐当掉落,被展宁一把抢在手里。 那黑衣人疼得痛呼一声,驾车之人不得不暂时勒住马车,转身回来要帮着他挟制展宁主仆。 展宁心知如果硬拼,自己与瑛儿绝不是对方的对手,忙将手里的矮凳朝驾车之人迎面一扔,逼得对方后仰躲开,她则拽了裙摆往车外一跳。 奈何女儿家的装扮不方便,情况又险急,她跳下车的那一刻,立刻便觉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脚踝传来--竟是拐了脚。 瑛儿见她跳下车,却不知她伤了脚,心头大喜,更不要命地死死抱住那黑衣人的胳膊,“小姐,你快跑,去找林公子。” 那黑衣人被缠得心头怒火陡起,抬脚恶狠狠一脚踹开了瑛儿,之后又不解恨,又补了一脚,直接将瑛儿踹下车去。 然后,他也顾不得手臂上的伤,与驾车那人一起跳下车,忙追展宁而去。 展宁伤了脚,踉踉跄跄逃了十几步远,身后的人便追了来。而前方,两个黑衣人正与林辉白和他的亲随斗在一起。 林辉白和那亲随明显落了下风。 “阿宁!” 林辉白瞧见她,面色一喜,顾不得身边刀锋,便要冲上去迎她。 结果右臂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鲜血立刻漫了出来,染红他的衣袖。 伤了他那黑衣人无心与他纠缠,一把撞开了他,飞身撤回去,阻向了拼命逃跑的展宁。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长长巷陌又只有一前一后两个出口,没有别的路可逃。 展宁最终被三个人阻在了巷子中间,往前看,林辉白与他的亲随均受了伤,往后看,瑛儿抱着肚子蜷在马车一旁,似乎连爬起来都有些困难。 她将背贴着身后冰凉的石墙,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声音里却尽量保持镇定。待对方逼近,她手中匕首猛地抬起,一下子压到了自己的颈项上,“你们主上不是让留着我性命吗?我跟你们走,但先放他们离开,否则大家鱼死网破。” 今日的工部都水司内,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 曹典调任之后,都水司的事务,暂由新提拔的都水司员外郎展臻主持。 展臻年龄尚不足十七,入仕也不过半年,这样的资历,又没有严恪那样足够显赫的出身照拂,难免在某些时候不能令人信服。 好在展臻手腕了得,自身有干才,人情世故也通透,一段时日下来,整个都水司运转得比曹典在时好了许多,原本不服他的人,也渐渐对他改观,不再在私底下窃窃议论,也不消极怠工以对。 但今日,随着景帝的一道圣谕下来,私底下的窃窃之声比以前更甚。 原因无它,江南洪水已退,受灾的三省八州居民大致得到安置,景帝着人速往江南,主持三省八州治水一事。 景帝选中的前往江南主持治水之人,便是资历尚浅的展臻。 这般安排,让大家都忍不住猜测,这位年轻的员外郎,为什么这般入得了圣心。他这一番前往江南,是会陷于江南水患泥潭,还是治水有方,继而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身为大家议论的中心,展臻在严恪处,听严恪与他交代了一番景帝的安排,又得严恪将他批注过的,昔日展宁所拟那卷治水详策给了他。 展臻早已瞧过这些东西,展宁与他说的,比写的这些还要详细。 而他于水利之事,比展宁还要精通许多,得了这些点子,自然一想就通透。 “你到江南,若有为难之事,可以我的名义,去寻江南道总督蒋云奇帮忙。” 严恪还将一道信物给了他,他之前因疏散三省八州居民及马文正一事,与江南道总督蒋云奇打了不少交道,也算让蒋云奇避了祸领了功,蒋云奇与汝阳王本就是旧交,如今对严恪信服,彼此关系也拉近了许多。 展臻接过信物,在手中掂量了下,他微微笑着看向严恪,先是道了谢,接着却突然问了一句,“下官斗胆问世子一句,世子何以对下官这般照顾?” 严恪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抿了唇望向对方。 他尚未回答,却听展臻又问:“是因为阿宁的缘故吗?” 严恪的眉头这下子跳了一跳,他那双如古井一般沉寂的眼中隐隐掠起些波澜。 展臻瞧得分明,嘴角含笑道:“下官即将前往江南,心中最不放心的,便是阿宁这一个妹妹。下官与她几次承了世子相救,心中感激不尽,但也有些好奇,世子是天生的古道热肠,还是另有因由。若这因由是为着阿宁,下官便想再冒昧一次,我离京这段日子,请世子代我照拂好阿宁。” 第九十二章 “下官即将前往江南,心中最不放心的,便是阿宁这一个妹妹。下官与她几次承了世子相救,心中感激不尽,但也有些好奇,世子是天生的古道热肠,还是另有因由。若这因由是为着阿宁,下官便想再冒昧一次,我离京这段日子,请世子代我照拂好阿宁。” 展臻与严恪目光交织,一者含笑耐心等待,一者眸中波光闪烁似有考量。 屋外窗前,几束垂丝海棠随风摇摆,摇来一鼻馨香。 最终,严恪开了口,他声量不高,但一字一句如石落瓷盘,清越且清晰。 “你不在燕京之时,我定会照拂好她。” 严恪个性内敛沉静,他这般应承,无疑是变相地回了展臻的话。 他对展臻的诸多照顾,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展宁。 “那下官在此先谢过世子。”展臻闻言唇边笑意更深。但他没有就此作罢,却是再一步相问,“只是阿宁虽已与林家退婚,但世子与林辉白关系亲近,若插手照拂阿宁,世子可考虑过将有的波折?” 展臻问得冒昧,可他面上全是一派诚挚之意,问这些话更是因为爱妹之心,严恪初时眉头微微皱了下,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展臻问这话,无非是担心严恪与林辉白关系亲密,展宁和林辉白曾经订婚一事,会让彼此乃至两家尴尬。 严恪却心知,林家退婚一事,绝非林辉白自己的意思。 他与展宁相识,缘于林辉白的请托,却不想阴错阳差,又兼情难自已,他竟会对展宁动了心。 他遵从于自己的心意,也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甚至林家主动退婚,也有他插手的缘故。但他日面对林辉白之时,他仍然会有愧欠。 于是,他犹豫再三过后,将展宁“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往了定州。 展宁既已口口声声说对林辉白再无男女之情,那他便将林辉白再往前推一步,让林辉白早日认清这一切,也早日放下对展宁的感情。 彼此断得干净彻底一些。 “我与辉白之间的关系,于我和阿宁,不会有任何影响。” 严恪思量良久,最终缓缓将一句话道出。 他语气沉肃,说来不像是回答,更像是与展臻的承诺。 心是他要动的,人也是他看中的,既然一切的选择都是他自己定下的,无人干涉,无人强迫,那他与展宁之间相处,便只关乎彼此是否两情相悦,并不该因旁人的干系有所改变。 展臻得了严恪的承诺,又观他眉宇间无半分伪色,心中原本有的几分担忧便都放了下来。 他与严恪接触已有一段日子,也放心将展宁托付给对方。 虽然从心底讲,他更中意知根知底的林辉白,可他最先要在意的,仍然是展宁的心意。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世子,还请世子从中斡旋。” 展臻将德妃暗中召见展宁,透露严豫有意求景帝指赐婚一事告诉了严恪。 严恪显然也不知严豫有此一招,面色微微一变,想了一阵后与展臻道,“此事我会请温姑姑出面帮忙。婚姻大事,即便是父皇指婚,也得先问一问父母之命。阿宁是温姑姑的义女,温姑姑在父皇面前说几句话,远比旁人有用。” 展臻听严豫这般说,知道严豫腹中自有盘算,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展臻与严恪说完话,两人瞧着天色,时辰已不早,便一同离了署。 正准备分道扬镳,各自回府,展臻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扑了过来。 瑛儿钗发凌乱,一身狼藉,赶到他面前,带了哭音小声道:“大公子,出大事了!” 展臻瞧她的模样,心头立马涌起深深的不祥之感,他赶紧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快说?” 严恪也止住脚步望向她,“可是你家小姐出了什么事?” 瑛儿小心瞧了瞧四周,强压了声音小声哭道:“小姐、小姐被一伙蒙面人劫走了……” 展臻和严恪双双沉了脸色。 工部官署之外,车马来往频繁,此事明显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 严恪和展臻忙带了瑛儿转入工部内僻静处,详细问起瑛儿展宁的详细情况来。 瑛儿因展宁以死相迫,和林辉白三人得以先一步离去。 林辉白已带了他那亲随回相府,领人前去追查展宁的下落。 瑛儿则赶来与展臻报信。 “今日,我陪小姐去博古斋选东西,选好出来没多久,便遇上一伙贼人……” 展臻和严恪听瑛儿断断续续将事情讲完,展臻尚未发话,严恪忍不住就想起他与展宁相识之初,从别人箭下救下展宁一事。 后来严豫插手,他便未再过问,如今想起,不由怀疑两件事是同一伙人做下。 他将当日展宁所遇暗杀告诉展臻,边问道:“是谁与你们有这等深仇大恨,接连对你与阿宁动手,你可有眉目?” 展臻尚不知展宁还遇了这一桩险,听来面上一片沉肃。他在心中将可能做下此事的人排了一排,最后倒只剩下一个可疑之人,“同我们兄妹有仇怨之人并不多,值得动如此手段的,说来可笑,倒极有可能同出一脉。” 展臻与严恪正因展宁被劫之事头疼不已。 展宁却在瑛儿及林辉白等人走后,被那几个黑衣人重新带上马车,一路带往未可知的地方。 经历了之前的逃跑事件,那四个黑衣人对展宁起了防备之心,不仅将她的手脚绑住,还用黑布蒙了她的双眼。 手脚不能动弹,目不能视,展宁只能靠四周的声音变化以及马车行在路面上的状况做一些简单的判断。 博古斋所处之地还算热闹,但她之前与瑛儿经过两条长街,又过了这条窄巷之后,周围便渐渐清净起来,直到许久之后,才开始现出一些嘈杂之音。而马车却越来越颠簸,显然脚下路况越来越差。 京师重地,城门关卡严禁,这几个黑衣人不可能带着她出城。 从博古斋一带,先经热闹之地往僻静处走,再到嘈杂之地,路况却一直在变差,那么揣测起来,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这伙人带着她在往三教九流混杂的燕京西郊。 那种地方,类似于她与严恪在江南惠州时曾经藏身的长乐坊,来往之人复杂,想藏身容易,但相对的,想要找人就难了。 到这种时候,展宁也不愿坐以待毙,她试着与那几人说话,想多了解一点讯息:“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问那么多做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 方才被她砸伤胳膊那人一脸阴鸷,冷冰冰应了一句。 展宁并不在意,又道:“派你们来的人是否在哪里,他要见我?” “哼……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们主上事务繁忙,哪有功夫与你这等大小姐耗时间。处置你,有咱们就够了。” 展宁观这几人行事,明显训练有素,并非一般的市井亡命之徒。而听他话中意思,他们主上身份地位理应不低。而他们对她,用了“处置”这个词。 明显不善。 不闹出人命,却又要对她不利,这样的安排,到底是出于什么机心?他们又想对她做什么? 思量间,马车却停了,展宁被人拉下车来。她本就伤了脚,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如同锥心一般,对方却恼她之前逃跑伤人,对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硬生生拖了她走得飞快。 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她听见有门开的声音,紧接着,她便被人扔进了一间屋子里。 她手脚被绑缚,根本站不稳,被这一扔,整个人一下子便摔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地上似乎还有不少枯草,扎得脸生疼,草间一股霉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抓个千金小姐,怎么这么久,还能弄成这样子,你们是蠢货吗?” 屋外又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应该是男子嗓音,却显得有一些古怪。对四个黑衣人抓她却浪费了时间,还受了伤这事颇为不满。 那几个黑衣人也不敢分辨,只将路上发生之事小声向对方汇报。 对方听了之后,沉默了一阵之后,冷声道:“连林相的公子也卷了进来,那这事就不能拖了。你们谁去做个好事,托人到京兆府报个信,道是靖宁侯府的大小姐被人劫了。” “小的这就去。” 四个黑衣人中有人应声极快,展宁心头却是疑惑不已。 对方劫了她来,却主动去报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没等她想个明白,她就听那陌生声音又道:“时间紧迫,去把人带过来,好好招呼下展家小姐,也好让京兆府的人赶得及看场好戏。” 展宁目不能视,只听见又有一阵嘈杂声传来,似乎有人被带着进了她呆的这间屋子。 同时进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下一刻,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被人一把拽下,在她面前,除了原本的几个黑衣人之外,还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个黑衣蒙面的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装束与劫了她来的人差不多,但蒙面以外露出来的肤色却白得惊人,身量较其余几人的孔武有力,也要显得瘦削修长一些。 而另外一个,则是个衣衫偻烂的醉汉,他望着她,带着血丝的红眼里带着些令人作呕的猥亵光芒。 第九十三章 重活一世,展宁并非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子,那醉汉眼中的猥亵光芒,她怎会瞧不出其中的含义? 难怪这些人要主动去京兆府报官。 他们留着她的性命,并不是有什么顾忌,而是要坏了她的名节,让她生不如死。 堂堂侯府嫡女,让个下三滥的男人污了身子,还给京兆府的人撞见,这要传扬出去,她活着,只会比死了更惨。 背后指使之人这么卑鄙的算计,这么恶毒的心思,当真是厌恨她到了极致吗? “展家小姐生了一副倾国倾城貌,这醉鬼倒是上辈子修的好福气,这辈子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后出现那位肤色苍白的男子冷冷一笑,将那醉汉往屋里一推,话语里隐含的意思让展宁不觉打了个寒颤。 那醉汉已醉了七八分,酒壮人胆,又添色心,醉眼惺忪间见展宁手脚被缚,玉容惨白跌坐在屋中,那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巧,那婉约身段无一处不风流,仅剩的几分神思当即更没了影,本就泛红的眼血丝更浓,他涎笑着一步步进屋,将手伸向了展宁。 展宁将身子不断往后缩,想要避开那肮脏的手。 她珍命惜命,大仇未报,绝不愿在这种地方香消玉殒,可要让这样不堪的人碰她,她死也不能接受。 心咚咚跳得快要跳出胸腔,展宁脑子里有无数的念头闪过,这伙人可能的身份,他们言谈中透露的讯息,他们传讯的方式,那男子带着异样的嗓音……许许多多的片段聚在一起,却有拼不出具体的东西,那醉汉的手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她根本无处再躲。 “小美人儿,躲什么躲,让我香一口……” 脚踝处传来一阵大力,醉汉带着贪婪笑意的浮肿的脸,浓烈的酒气,飞快地朝着展宁靠近。 “走开!” 展宁的手腕被紧紧绑住,她拼命挣扎,手腕处的肌肤都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却根本挣不脱分毫。 那醉汉的手摩挲上她的脸,她厌恶地将脸别向一边,向门口冷眼瞧着的几个黑衣人道:“叫他住手!我要见你们主上。” “展家小姐倒有点脾气。不过我劝你省点力气,别这场好戏还没给咱们演完,就一命呜呼了,那晚些在主上那,咱们几个还不好交代。” 那脸色白得跟厉鬼一样的黑衣人,说话的语调也极为奇怪。 阴阳怪气不说,还带着股寒恻恻的意味,就似地府里冒出来的勾魂使一样。 展宁莫名觉得,她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样的声音。 可不待她多想,一道恶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小脸可真滑,不知道身上是不是也这么滑……” 那醉汉在展宁脸上摸了两把,益发急色,手一下伸向展宁衣襟,猛地一扯,将展宁衣襟撕开来。 湖水绿的对襟衫子下,是雪白的里衣,以及比衣衫颜色还要白皙一些的娇嫩肌肤。 展宁只觉心头翻涌起一阵血气,眼前也是阵阵发黑,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克制着没让自己尖叫起来。 她脸色惨白如纸,身子不断战栗,左右躲闪的模样显然愉悦了门口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尖利,一下子拨动了展宁即将崩断的神经。 她总算想起来,这人的声音奇怪在什么地方。 他之前说话,与刚刚这一笑,是有些许差别的。 他之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声音显得那么尖利,让人听出异样来。 直到这一笑才露了痕迹。 这个人,说话有一点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她原本是没往那边想,现在却忍不住猜想,对方多半是净过身的人。 而她也终于想起,之前在路上,这伙人传讯之时的方式,她上一世的确听过! 那还是跟在严豫身边时侥幸听过的--直属于景帝的皇城司中人传讯的方式! 展宁脑子里浮现出了她与严恪相识那晚,严恪的马车半路被惊扰,拦路之人,便是皇城司督公魏海。 当时那位魏督公与她说话,话语中便带了不善,甚至于看她的眼神,也有些阴寒可怖。 严恪甚至还让她想一想,自己可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魏海。 她当时尚不知缘由,如今危难时刻,脑子里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冒出了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 钱氏幕后之人,莫非不是旁人,而是这位身份特殊的魏督公? 胸前衣襟被彻底扯破,令人绝望的裂帛之声中,展宁听见自己有几分颤抖的声音,她已经是孤注一掷,拼死一搏,“我要见你们的主上,魏海魏督公!” 展宁喊出魏海的名字之时,已是揪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她猜错了幕后之人的身份,那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幸而她这话一喊出,门口冷眼看戏,无情嘲笑的几人一下子止住了笑。 瞬间的沉默,与之前的喧闹,这般明显的对比,无疑是在告诉她,她赌对了! “我与家兄早就知道,不管是去年夏末那场意外,还是今年家兄遭遇的暗杀,都是魏督公的手笔。今日我即便在这里出了事,冤有头债有主,总会有人为我讨回来!” 心里其实有些掩不住的慌乱,但展宁仍旧强作镇定,将一段话清晰吐了出来,假装自己与展臻早已知晓魏海的手笔。 魏海这种人,一辈子做的是刺探人隐秘的勾当,疑心自然比旁人重。 在他手底下做事,必须打着十二分的小心。 不能轻易做错事,但更不可以随意越矩。 展宁便是要借着面前这些人在魏海面前的小心谨慎,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那醉汉的两只令人作呕的手在她身上一再肆虐,她身上衣衫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就在那带着刺鼻酒味的热气要洒在她颈项上之时,她终于听到了如同救赎般的声音。 “把那醉汉带出去,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再把她换个地方关着,待我回禀主上再做决断。” 展臻和严恪两人得了瑛儿报信之后,细想了一阵,严恪突然起身,将燕京城内地图寻了来,在桌案之上铺开。 他取了朱笔在博古斋附近一点,问瑛儿道:“你家小姐可是在这里被截走的?” 瑛儿赶紧点头。 严恪将地图往旁边的展臻面前稍移了下,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了几处,“博古斋所处之地相对热闹,仅有这两条长街外的巷子僻静一些。对方选在这里动手,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阿宁平日是常去博古斋,还是偶尔?” 这一次展臻尚未回答,瑛儿已抢先一步道:“小姐以前去博古斋去得勤,可这次从江南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去,为的是给颜夫人挑选礼物。” 严恪闻言眉头拧了下,又问:“那她今日出门,有什么人知晓?” 瑛儿平日跟着展宁身边,也算是个机灵丫头,脑子转得并不慢,之前展臻与严恪猜测指使之人的话并没有避开她,她对靖宁侯府的情况也非常清楚,如今听严恪这么问,心里哪还有不通透的? 她将今日与展宁出门前后的事情稍稍想了一想,脸色猛地一变,惊道:“这件事莫非真和二公子、三小姐有关?小姐今日出门,就是对老夫人和夫人,也只说要去颜夫人府上拜访,并没有说要去博古斋挑选礼物。唯有早些离开听雪楼的时候,在路上随口与奴婢说了一说,当时刚巧撞见了三小姐……” 展臻听得面色冷寒,眉宇间一点阴霾之色闪过。 严恪眉头拧得更紧,他就手中朱笔在纸上又划了几道路线,“阿宁被掳走的这个地方,周围环境比较复杂。京师城门关卡严禁,他们带着她,应该不会出城。而这附近最容易藏人的地方,是西郊这一带……阿宁是个女孩子,被劫之事不宜张扬,这事不便由官府插手。不过汝阳王府有部分亲兵可调遣,我这就令怀安前去点人前来。不过就算有人手,在偌大的燕京之中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多一些耽搁,阿宁就多一份危险,若是可以从知情之人口中撬出些消息……” “劳烦世子带人延出事之地往西郊搜寻,我这边先回府一趟。若问出消息,我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世子。” 严恪话中意思,展臻瞬间便了悟。 对方劫走展宁的意图不明,一个女孩子,被陌生人劫走,所面临的危险比男人多得多。 轻则名节受辱,重则性命不保。 展宁是他珍视的妹妹,他怎能无能到一再令她涉险? 这一次,他便是强卸了展颉与展欣的骨头,也要将展宁的下落问出来! 非常时刻,展臻说完话,也不再顾忌虚礼,带了瑛儿就要回靖宁侯府。 严恪却在他身后的道:“搜寻之事我先吩咐连安去做,我与你一道前去。” 第九十四章 汝阳王府不缺兵卫,林辉白也已先一步回相府调人手,眼下当务之急,其实不是调遣人手大海捞针一样地搜寻,而是如何从展颉与展欣口中,尽快将展宁的下落问出来。 展臻此时心中已然动了狠念,想着哪怕用上些极端手段,也要撬开知情人的嘴,绝不能让展宁出事。 严恪身为汝阳王世子,身份摆在那,即便这是靖宁侯府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但必要时候,借他压一压场子也是好的。 所以严恪提出要一同前往之后,展臻并未犹豫,只想了想便答应了。 路上,展臻与严恪合计了一番,他准备回到侯府后,先从展欣处寻找突破口。 展颉个性阴沉,不容易撬开嘴。展欣一贯骄矜傲慢,又因着端王严懋那一些看重,近日益发飘飘然,等闲不将人看在眼中。 展臻和严恪便打算借她这点不知轻重,索性让人假扮劫走展宁的黑衣人,诈一诈展欣。 到时候只需对展欣道,劫持展宁那伙歹徒半路失了手,被抓了一名同伙,严刑审讯之后,歹徒一口咬死,绑架展宁一事与展欣、展颉有关。 “这法子其实有些冒险,如果展欣不露破绽,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可眼下非常时刻,也只有兵行险招,阿宁那边只怕由不得耽搁。”展臻心中挂心妹妹安慰,眉宇间一派焦急之色,而焦急之外,又闪过些冷厉,“如果她实在嘴紧,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 严恪望着他那张与展宁相似的脸庞,想着此时落在歹人手里,不知境况的展宁,心里也觉得沉甸甸的,周围的气氛更似山雨欲来。 他此刻即是担忧,又有些懊恼,懊恼当初那桩刺杀之后,他为什么对展宁的事没多留意一些,往深处查一查。只因严豫插手,就对展宁生了误会,撒手不管,要不然此刻,他也能多一些线索,不至于毫无头绪。 但想到严豫,他眼中划过一些挣扎后,立刻与展臻道:“阿宁被劫这事,或许可以向睿王爷处问些消息。阿宁当初假扮你,被刺杀那次,他或许有查到什么线索。” 提起严豫,莫说严恪不愿展宁继续与他牵扯不清,便是展臻也皱了眉。 但眼下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两人最终还是遣了瑛儿,往严豫府上跑一趟,以求能找到些线索。 从工部到靖宁侯府,路程并不算太长,只是对满心焦灼的两人而言,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回了府,展臻让人将马车停在侧门,与严恪一道从马车上拖了个狼狈不堪的黑衣人,一面往展欣的院子去,一面让人去请汪氏。 他暂且还不想惊动展云翔和张氏。 但在汪氏面前,他却要将去年那桩意外背后的东西,掀开来给汪氏瞧一瞧。 他得让汪氏知道,有人始终想对他和展宁不利。展宁当初瞒着被刺杀的事情不敢吐露,那是怕被验明正身,如今的他可不怕! 即便前些日子展颉依着端王严懋的帮扶,也入了京师京营,谋了差事,但汪氏仍然把靖宁侯府的希望压在他身上。 如今在府里处置人,能借汪氏的力更好办。 展臻与严恪有备而战,却不想尚未到展欣所住的院子,汪氏已带了人先一步寻来,在半道上截住了他们。 同来的还有展云翔和张氏,甚至于展欣也在。 张氏一双眼通红,展云翔面带怒色,展欣一脸紧张,却又像要强行压抑。汪氏相较之下情绪最为内敛,但她眉头也是紧紧皱着,一脸阴云。她先扫了眼严恪,对严恪在此有些意外,再看两人带着那黑衣人,更是不解。 “世子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这又人是什么人?” 展臻已瞧出府中各人神色不对,心中已有猜想,莫不是府中又出了什么事?他赶紧代严恪回道:“世子来府上,是因为阿宁的缘故。我瞧祖母与父亲、母亲神色不对,可是出了什么事?” “因为宁儿的事?”汪氏眼中精光一闪,声音略略高了些,“莫非你们也知道了?” 汪氏这般反应,无疑彼此说的事,都是同一桩。 展臻见她目光总在严恪身上流连,知她是因严恪是外人,家事不愿传扬,说话有所顾忌,便道:“若是阿宁的事情,祖母但说无妨。世子知晓此事,也正是为相帮而来。” 汪氏又看了严恪一眼,这如实才道:“就是在刚才,京兆尹派人来报,说得人报信,有歹人劫持了宁儿,在西郊一处荒宅落脚。你父亲正要带人前去,我也正想通知你,你便回来了。” 汪氏的消息着实出乎展臻和严恪的预料。 报信之人是什么人? 若是局外人?如何得知展宁的身份? 如果是那伙歹人,何以他们有备而来,成功劫了人,却这么快就透露展宁的下落? 他们这么做,是在图谋什么? 展臻和严恪脑子里一瞬间都有无数的猜想冒出来,但两人最终交换了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好的想法。 “阿宁被劫的时候,林辉白和瑛儿也在场,我与世子是从他们处得的消息。”震惊过后,展臻简单回了汪氏的话。他因汪氏询问的目光又瞥向那名黑衣人,心里头突然灵光闪现,将对方往前一提,“这人便是与林辉白动手被抓住的,只是阿宁也被他们劫走。既然京兆尹传了消息来,那我与父亲即刻便带人前去西郊,至于这个歹人,眼下暂且将他关在柴房,让人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接触,一切等我与父亲回来之后再处置!” 展臻这几句话说得略大声,他说话之时,视线状似无意地往展欣脸上一瞟。 果不其然,见展欣脸上露了一丝慌乱,他再转头看严恪,严恪抿了唇,与他微微点了点头。 展臻回来之时,展云翔已点好了人,准备前去西郊,只是因他回来得巧,这才暂时阻了脚步。 展宁那方十万火急,眼下他这般提议,本就在情理之中,汪氏没多想,一面让人带了那假扮的“歹人”锁在柴房,一面让展臻父子赶紧前去。 展臻动身之前,却与汪氏借一步瞧瞧交代了两句,汪氏听了,脸色猛地一阵变幻,但最终还是点了头,“你速去瞧你妹妹,府中的动静我会留意。” 却说展宁因踩破了幕后之人的身份,暂且免了被侮辱的祸事。 那几个黑衣人之前刻意报了官,眼下计划好的戏唱不下去,也不敢在原地久呆,速速将那名醉汉带下去处置之后,便将展宁从地上拽了起来,要将展宁转移到别处。 展宁先前扭了脚,刚才与那醉汉一番拉扯,脚上疼得更厉害不说,身上衣衫也被扯破,益发遮不住妙曼身形。 这般模样落在几个男人眼里,就算是皇城司的阉人,她也觉得难堪至极。 被拽起身之时,她白着脸道:“你们好歹解了我手腕上的绳索,让我整理下衣衫。我这般模样被你们带着,万一让人撞见,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何不彼此求个好?” 展宁的请求本在情由之中,奈何为首那人只冷冷一笑,“展小姐的花样太多,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就这么绑着吧。一切等咱们禀明主上,听主上吩咐再说。” 对方语气决然,绝无转圜之意。 他一声喝令,那几个黑衣人手下动作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又将展宁眼睛蒙住,丢上来时的马车,将她转移往别处。 马车行得极快,展宁蜷着身子缩在马车之中,被颠来撞去,一身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撞青了多少地方。 但比起身上的疼痛,让她更加难过的,是接下来可能遭遇的东西。 她虽然躲过了刚才那一劫,不至于被个下三滥的醉汉污/辱,又被京兆府的人撞破,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可她就这么直接地喝破魏海是幕后之人,稍有不慎,对方恐怕就会将她灭口。 林辉白与瑛儿逃脱,这会必然已经将信传给了展臻,他们能不能及时找到她的下落? 从被劫开始,展宁脑子里各种想法和念头就没有停止转过,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奈何眼下这般境况,脑子里冒出无数办法,却没有一个能让她逃脱的。 马车颠簸,她的心却颠簸得更加厉害。 一面想着若是魏海肯见她,该如何与之谈判,魏海这人在意的是什么?前世她与对方几乎没有接触,尚且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死穴。 一面又听着车外动静,从原本的寂静转为喧闹,马嘶声人语声不断,但却辨不出究竟是在何处。 正在展宁一筹莫展之际,她听车外有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一对人马正在逼近。而马蹄声中,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好几天的人羞愧滚回来更新了 卡文好忧伤~~~~(>_<)~~~~ 第九十五章 展宁听到的那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恰恰是北漠心玉公主。 她自从恢复女儿身,行动便不若当日假扮展臻时自由,与这位公主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 如今在这种状况下骤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展宁心里忍不住涌起了一丝希望。 这位心玉公主是个彪悍的主,听外面的动静,她身边似乎带了不少人,自己若是能想办法引起这位公主的注意,便有机会逃脱。 可她要怎么才能向对方求助? 手脚被绑住,无法动弹,眼睛被蒙住,不能视物,嘴巴更被堵住,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破碎音节。平日再简单的事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艰难无比。 马车颠簸,沉沉的车帘晃动间,属于车外的亮光便透了几分进来。 展宁不肯认命,她眯起眼,透过蒙眼的黑布,循着那断断续续闪现的亮光,就靠着身子的蠕动,一点一点朝外滚去。 但令人懊恼的是,她费力朝车外蠕动的一小段距离,经不住马车的一阵摇晃颠簸。 她所有的努力,轻易就被颠了回去。 自己所乘的马车和车外心玉公主的速度都很快,眼看就要错身而过,展宁着急得几乎要将唇瓣咬破。 然而,就在她以为最后一丝希望就要消失的时候,马车却似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猛烈地一阵颠簸后,突兀地停了下来。 展宁的后背重重撞到了车壁上,她疼得闷哼一声,眼前也禁不住一阵阵发黑。 不过等痛意消散一些,她听着车外的声响,一颗心却不可抑止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你们是怎么驾车的,险些撞了人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的人动作快,这两个小孩子就没命了!” 心玉公主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带着惯有的高高在上。 听那动静,似乎是展宁所乘这辆马车行得过快,险些撞了路上行人,被心玉公主所带的人救下。 展宁默默祈祷,驾车之人能与心玉公主起冲突。 奈何事与愿违,驾车之人见心玉公主神态倨傲,又人多势众,再想一个女子,带着这些人手打马过街,身份必定非比寻常,他没必要多生是非。 展宁听着他态度恭顺地与心玉公主赔礼道歉,又给自己险些撞到那小孩子的家里赔了银两。几方安抚下来,小孩子的家长没有追究,心玉公主也没有再苛责。 生怕两方就此别过,展宁一咬牙,抬起被绑住的双脚,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蹬向了车壁。 咚的一声闷响,车身也微微摇晃了一下。 驾车之人听着车内动静,脸色立马就变了,心玉公主奇怪地望向马车,“这是怎么回事?” 瞧心玉公主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驾车之人生怕对方发现展宁的存在,忙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家主人身体不太好,性情也有些急,这是在催我离开。” “险些撞了人,不下车瞧瞧,还这副德性,活该身子不好。” 心玉公主闻言,面带不豫冷冷刺了一句。那驾车之人却接连与她赔不是。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心玉公主再多的不满,对着这一团棉花,也不得不没了影。 她抬手一挥,正准备重新翻身上马,带了手下的人离去,却不想马车内又是咚咚的一阵声响传来。且这一次,这声响比上次还来得大,接连三声,就像应心玉公主那句话,在表示自己的不满一样。 心玉公主这下脸色有些难看了,她一把挥开挡在面前的驾车之人,冷声道:“我倒要瞧瞧,你们梁朝是什么人这么张横!” 心玉公主说着就要去打帘子,驾车那人如何肯让她动手? 忙与另外一名同伴一起,要拦心玉公主,“我家主人年纪小,一贯身子不好,脾气才有些怪,还请小姐见谅,别与他见怪,我这就带他回府去。” 展宁这会在车内,犹如落水之人抓紧了浮木,即便腿上已经没了半分力气,仍然咬着牙又踹了几下车壁。 心玉公主的个性,从来经不得这种挑衅,当即抽了身上马鞭,重重甩了一鞭出去,一下子便绞碎了车帘垂角,还将车帘略略掀起了一些。 车内光线并不明朗,可心玉公主生在北漠,虽是女儿身,却被养得弓马娴熟。这一眼望过去,已足够她瞧出车内的异样。她当即脸色一变,与手下之人一打手势,“上来,把这两人绑了!” 之前劫持展宁的,共有四人,加上后来来的那位,总共五个。 这五人里,分了人手去处置那醉汉,又留了人留意京兆府和靖宁侯府来人的动静,所以负责将展宁转移地方的,便只剩下眼前这两个。 而心玉公主带了五个人,个个是身手矫健的北漠汉子,就是心玉公主本人,也是个能与严豫马上争锋的巾帼,这一下动起手来,不多时刻,那两个人便落了下风。 眼见情形不对,两人犹豫了下,并没有留下硬拼,而是丢了展宁速度挤入人群之中,匿了身影。 心玉公主并没有派人去追,而是走到马车前,挑了马车帘子,仔细往里一看。 展宁此时狼狈不堪,又给蒙了脸堵了嘴,心玉公主一时没认出她来。 好在北漠民风虽然彪悍,心玉公主对男女之防也没在意,看着马车里衣衫不整的姑娘,却难得地多了点顾忌,没有让她那些属下上前,而是自己上了马车,替展宁取了口中堵物,又扯了她面上蒙眼的黑布。 “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会被人绑了来?可需要我送你回家去?等等……”待将展宁蒙眼的黑布取下,瞧清楚展宁的相貌,心玉公主面色陡变,“怎么是你?!” 展宁浑身都在发疼,刚才拼命踹车厢之时,原本就扭伤的脚伤得更厉害,这会脚踝处肿得老高,疼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她脸色发白,额头发丝也让汗水浸透,狼狈地黏在脸上脖子上。她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可否请公主帮人帮到底,送我去见我兄长?” 托严豫的福,心玉公主对展宁可谓印象深刻。 她生性彪悍,性子爽利,对梁朝娇滴滴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儿家最是看不惯。 偏偏在她眼里,展宁又是这类女子的个中翘楚。 她虽对展臻的观感还过得去,但对展臻这个妹妹,却打心底里不喜。 当然,这种不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严豫对展宁,明显不一般。 此时意外救下展宁,又见展宁这一身狼狈,也不难想象出她遭遇了什么样的事。心玉公主神情复杂地看了展宁好一阵,最终,她解了身上披风,有些嫌恶地丢到展宁身上,替展宁盖住衣衫不整的模样,却也与展宁道:“我可以送你去见你兄长,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借你确认些事情。” 展云翔与展臻、严恪一道,带了人火速赶完京兆府来人所说的西郊荒宅。 路上,展云翔刻意与展臻并马走了一阵,将严恪拉得稍远一些,才与展臻问道:“你妹妹的事,让汝阳王世子知晓,是不是不大好?一个姑娘家,让人掳走,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言出去,她也好,侯府的颜面也好,都不好看……” 即便没了钱氏,展云翔仍然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父亲。 在他眼里,最担心的显然不是展宁的安危,而是靖宁侯府的颜面。 展臻与展宁不同,对展云翔的本质看得没有那么透,也不够失望,这一下闻言,当即觉得刺耳至极。 “父亲言重,被人劫持,过错又不在阿宁,有什么不光彩?比起所谓的颜面的来,难道不是阿宁的安危更紧要吗?而且汝阳王世子人品贵重,他与我来,只是看在朋友之谊,断不会做出损害阿宁的事!” 展云翔在儿子这碰了个软钉子,一时间噎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冷了脸不再说话。 展臻心中不悦,又兼担忧展宁,猛地将马鞭一抽,又催着马儿加紧赶了几分。 严恪落在两人身后,对两人的话听得并不太真切,可观两人神情,凭着那些断断续续落入耳的词语,也足够他猜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展云翔这般想法,许多人家都有。严恪并不陌生,但不知为何,他想起展臻未回返燕京前,展宁在他面前显示出的那种坚韧,以及坚韧之外偶尔露出的脆弱,心里像被一只手轻轻掐着,疼得并不算厉害,却连绵不间断,让人更加无法忽视。 以至于他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想要将展宁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再不让她经受这些坎坷艰难。 他希望看见她在他面前卸下所有的坚硬外壳,也希望她能在他面前露出他曾经见过的那种灿烂耀眼的笑容。 由心而生,由心而发,让她整个人如同染了一层柔光,灼灼生辉。 严恪与展臻都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一行人疾驰而往,很快就赶到了西郊的荒宅。 京兆府的人比他们先到半步,见到来人,负责这桩案子的官员急忙迎了上来。 “见过世子,见过侯爷与展大人。” “不必多礼。”严恪与展臻等人火速翻身下马,一面大步流星往荒宅里赶,一面着急问道:“宅子里情况怎么样?” 那官员赶紧陪着他们往里走,也有京兆府的人识趣地在前面领路,“并未发现歹人和展小姐的下落。不过宅子外面有些车马的痕迹,凌乱仓促,又是新留下的,显然今日有人来过,但在我们赶来之前,便离开了。或许是对方发现露了痕迹,及时撤离了。” 严恪与展臻父子往荒宅里查看了一番,展宁呆过的那间破屋里,枯草凌乱,明显有争执过的痕迹。 展臻蹲□细细看了一下,突然从枯草堆里捡了一支细小的珍珠发簪出来。他手掌猛地收紧,掌心被发簪间断扎破了一些,他面色极其凝重。 “可是有什么发现?”严恪上前小声询问。 展臻沉声道:“阿宁的确来过这。而且……” 展臻剩下的话突然说不出口,这屋里的凌乱痕迹,展宁掉落的发簪,全都是极不好的预示。 他都不能,也不忍去细想,展宁到底遇到了什么。 他只能死死扣着那枚珍珠发簪,对掌心传来的痛意全不在意,而以一双隐隐泛红的眼望向京兆府的官员,“可有报信之人的线索?” 对方被他慑人的目光瞧得心里一紧,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道:“没有,是一个小乞儿收了别人的铜板,来报的信。” 展臻闻言,视线益发冰冷,他环视一眼四周,最终将目光投向严恪,“这方圆数百米以内的人家,得通通盘查一番,务必寻到写歹人的蛛丝马迹。我且回一趟侯府。” 展宁与展臻两处皆是风云剧变。 靖宁侯府之中,却也不怎么安稳。 展臻与严恪带回来那黑衣人,被汪氏派人锁到了柴房里。 汪氏派了人在柴房外守着,自己领着身边得信的几个嬷嬷,在柴房里审了一通。也不知汪氏用了些什么手段,屋子里惨叫连连,其中两个嬷嬷还抬了小半桶泛红的血水出来倒掉。那渗人的颜色顺着乌黑的泥地淌了一阵,最终便掩藏入乌黑之中。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汪氏才带着人出了柴房,又着人将柴房的门锁上。 汪氏是一脸的不悦,边走边对身边的赵嬷嬷道:“这该死的贼人,骨头倒挺硬,这么久的工夫,也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且先晾他一晾,等等侯爷和大公子处的消息,晚些再来处置他。” 赵嬷嬷赶紧劝道:“老夫人别着急,人的骨头再硬,也得经得住磨。而且刚刚他不是也透了一点东西吗?只要再加……” 赵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了去,汪氏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了极好的办法。 待汪氏领着人离去后,一个人影从柴房附近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她望了望汪氏离去的方向,又小心翼翼观察了下四周,瞧见没有旁人以后,才赶紧快步走向柴房。 在之后,她手一抖,从袖子里滑出一串钥匙。她取了其中一把,又向四周张望了下,才赶紧开起锁来。 第九十六章 开锁这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衣饰精致,身段婀娜,一身装扮明显不是下人。 大概是因为慌乱,她拿着钥匙摆弄了好一阵,终才听见锁芯叮的一声响,弹了开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那是张年轻鲜艳的脸,飞眉凤目,娇俏中带着几分妩媚,不是靖宁侯府的三小姐展欣又是谁? 只见她开了锁,又左右张望下,见没有异样,便赶紧推开柴房的门,一闪身溜了进去。 而待她看清柴房里的情形,她脸色先是一白,继而嫌恶地捂住了鼻子。 汪氏之前显然对那黑衣人用了刑,那黑衣人身上的衣衫破损了许多处,渗血的伤口从衣服破损处露出来,显得触目惊心。而空气里血的腥味,与柴房原本的霉臭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 那黑衣人似乎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整个人如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枯草之上,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也只微微动了下手指,连视线也没能移过去。 展欣自小被娇宠着长大,除了在西山云栖寺那一段日子,从未吃过苦头。如今,她看到这屋里的场景,自有有些胆战心惊。可她皱着眉头犹豫了下,还是捏着鼻子走到了那黑衣人旁边。 她先是拿脚蹬了蹬对方,见对方仍然没什么反应,她便缓缓蹲□去,小心打量了对方一阵,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展欣咬了咬牙,双手握了匕首把柄,将匕首尖端对准了那黑衣人的心窝。 只是她显然是害怕的,不仅将脸转向了一旁,就连握着匕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事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没用,竟然被人抓住了。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能让他们从你嘴里问出展宁的消息,更不能把我和哥哥陷进去……”她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用这样的话语给自己增添勇气,而这方法似乎也真有效,她的手渐渐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到最后,她闭了眼一咬牙,将匕首狠狠向下一刺。“冤有头债有主,你死了就去找抓了你的人吧!” 展欣这一刺是彻底狠下了心,使出浑身力气想要结果那黑衣人。 但令她诧异的是,她这一刺,竟然没能刺进黑衣人的心窝。 她的手腕被人一下子架住了! 她慌忙转头去看,却惊恐地发现,原本奄奄一息躺在枯草上的黑衣人,居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望着她,他还咧嘴与她一笑,雪白锋利的牙齿似乎闪着冷白的光芒。 “冤有头债有主,谁要杀我,我当然就得找谁!” 突生变故,展欣的脸色剧变,青一阵白一阵的,一颗心更是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等她好不容易平复一些,勉强找着自己的声音,她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会醒过来……你不是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那黑衣人挡住她匕首的速度,和与她抵抗的力道,完全不像一个受了重刑奄奄一息的人。 展欣心里猛地冒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手上一软,手里匕首哐当落地,她一下子站起身,拔腿就要冲出柴房。 但让她心惊的是,柴房的门先一步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原本已经离去的汪氏领着赵嬷嬷等几个亲信,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用锐利得似要戳穿她的眼神狠狠望着她。汪氏张口的声音就阴沉无比,“展欣,你给我个解释,你来这里做什么?” 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展欣惊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来看看,想帮忙问问大姐的消息……” 她这话说得颇没底气,汪氏听了冷冷看着她,目光往她身后一扫。那原本如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手里还拿着展欣掉落在地的匕首。汪氏身边的钱嬷嬷走过去把匕首取了过来,送到汪氏跟前。 汪氏目光似剑,狠狠刺向展欣,“那这东西怎么解释?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有怎么解释?”她说着话,突然声音拔高了些,冷厉道:“你大姐的事,你给我老实交代清楚!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展臻前去西郊之前,暗中与汪氏合计过。 这黑衣人本就是严恪的人的假扮,送来此不过是为了试探展欣。 展臻一走,汪氏假意拷问黑衣人,还与钱嬷嬷在柴房门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展颉此时尚在京师京营,没有回府,展欣经不住吓,竟然直接上了钩。 汪氏原本对展宁被绑与展欣有关一事还将信将疑,眼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当即怒不可遏。 她将柴房中人尽数遣了出去,只留下展欣,以及钱嬷嬷等两个亲信,然后锁了门,开始逼问起展欣来。 展欣中了计,早已面无人色,却仍要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到最后被逼得狠了,竟然将端王严懋抬了出来,想压汪氏。 谁知汪氏从他们兄妹攀上严懋这根高枝起,心里就已经对他们生了防备。如今见他们对展宁动手,不由忆起自己害死钱氏一事。 展欣展颉能对展宁出手,日后翅膀再硬些,难保不会对她下狠手? 这么一想,汪氏心肠更硬了几分,眸光森寒,她与钱嬷嬷打了个示意的眼神,“让人去请二公子回府。” 无毒不丈夫,她今日便要借展宁这桩事,料理了这两个心怀叵测的东西。免得他们总在阴暗处呆着,冷不丁地扑上来咬她一口。 当然,料理他们之前,展宁的下落必须审出来,他们背后的助力也必须审出来。 即便真是端王严懋,在靖宁侯府之内,也管不到她的家法头上! 展臻从西郊赶回靖宁侯府时,汪氏仍在柴房之中。 展欣的嘴巴算硬的,心眼也算多,可汪氏的那些手段,当初连严川也吓住过,她一旦动了念头,哪是展欣挨得住的? 到最后,她不得已将知道的事情尽数吐了出来,“展宁就在西郊那座荒宅里,父亲他们这会应该已经找到她了。只是这时候,她也就是个残花败柳而已……”她说到这,被抽肿的脸上露了些得意的笑,随即又扯到痛处,忍不住呲了一口气,“祖母,你就这几个孙女,展曦没了,展宁毁了,二姐是个窝囊废,我和二哥却不一样,依着端王爷,靖宁侯府必定会比以往荣耀……” 展欣这些恶毒谋划,让汪氏脸色益发难看。 恰巧展臻匆匆赶回,她将展欣吐露出来的事情与展臻一说。 展臻想起那荒宅之中的动静,以及展宁掉落的那只珍珠发簪,紧紧握了拳,额头青筋直跳,心里更是快恨出血来。 “你可寻到你妹妹?她是不是真的被人……” 展臻面沉如水地站了一阵,直到汪氏与他问起展宁的情况,他心头突然一个激灵,激动地道:“孙儿赶去的时候,并未发现阿宁的踪迹。歹人用心恶毒,特意报了官,又引我们去,就是要让阿宁身败名裂,让靖宁侯府颜面扫地。他们既已盘算好一切,按理不应该随意更改。如今事情有变,定然是中间出了变数。阿宁一贯聪慧,很可能是她使了什么法子,逃过了一劫!眼下,咱们得从展欣口中问出,到底是谁插手了这件事,帮他们劫了人,才好循着线索找下去!” 再说展宁被心玉公主救下后,又让心玉公主带去了北漠使团落地之处。 心玉公主行事跋扈,又我行我素,但却不是阴毒之人。她虽然不喜欢展宁,但也没有刻意为难展宁。她将展宁领到自己的地方后,让人寻了干净衣物给展宁,让展宁整理形容,还找了大夫来给展宁治了治脚腕处的扭伤。 心玉公主这般以礼相待,倒让展宁一时间有些猜不透深浅,只隐约知晓,对方不送她回府,却带了她来此,多半是因为严豫在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上闹那一出。 除此之外,恢复女儿身的她和心玉公主之间,实在没有别的交集。 心中有疑问,对待直接的人,展宁索性开门见山:“多谢公主相救之恩,但敢问公主,想要借我确认什么事情?” 展宁的反应其实也出乎心玉公主的意料。 盖因展宁伴温茹出现那晚,乖巧温顺的形象装得太入骨,心玉公主一直当她是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类型,原本料想梁朝的女儿家遭了展宁这样的事,多半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失魂落魄,却不想展宁初时虽也面色苍白,一身狼狈,但收拾妥当后,却没有半点惊慌失态,反而淡定自若地与她道谢,还与她问起事情来。 原本只以为是美丽娇弱的芙蓉花,却不想是内里柔韧的蒲草,虽被风侵,却难被折断。 心里头对展宁的观感意外地好了些,心玉公主面上少了些冷漠与嫌恶,对于展宁的问题,她也答得直接。 “我想借你确认一下,某些人的心意。” 心玉公主的答案,但没怎么超出展宁的预计。 不过以她如今的处境,是不合适表现得太通透的。 于是她诧异道:“我不太懂公主的意思。” 心玉公主回了自己的地方,已将一身火红骑装换下,却还是一套红色衫裙。她似乎很喜欢这种张扬的颜色,也驾驭得住。展宁坐在床沿,她就往展宁对面的椅子上一座,一双艳目往展宁身上冷冷一扫,目光也如那火红颜色一般直接,“我让人送了信与严豫,告诉他你在我这里。至于你可能遇到的事情,我也告诉了他。” “……” 自从那晚在昌盛长公主的琼花苑上见过面后,展宁和严豫再未打过照面。 一来是因为她换回女儿身深居简出,二则是严豫似乎又得了景帝的安排,在忙些什么事。 期间有所交集,倒只有德妃那一次有意召见。 “公主为什么……” 展宁还想装作一无所知,心玉公主却不耐烦了。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往,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还是假装。虽然你不肯承认,严豫也不愿多说,但我不是瞎子,他那晚看到你的反应与眼神,绝对不正常。”心玉公主的目光往展宁面上扫过,隐隐有几分恼色,“你虽长得很美,但我贵为北漠公主,可以给他更多的东西。我就想借你确认一下,对他而言,是男女之情重要,还是宏图霸业更重要。” 第九十七章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往,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还是假装。虽然你不肯承认,严豫也不愿多说,但我不是瞎子,他那晚看到你的反应与眼神,绝对不正常。”心玉公主的目光往展宁面上扫过,隐隐有几分恼色,“你虽长得很美,但我贵为北漠公主,可以给他更多的东西。我就想借你确认一下,对他而言,是男女之情重要,还是宏图霸业更重要。” 心玉公主坦诚到这份上,展宁还真有些装不下去了。 但对于心玉公主想要确认的东西,她大概能给出答案。 严豫那样的人,宏图霸业自然是要的,但对她,上一世有所缺失,这一世也不肯放手。 他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这是让她头疼的地方,却也是她的一线生机。 毕竟这世界上,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的确不记得以前的事,睿王爷对我而言,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公主或许有所误会,但梁朝与北漠风俗大为不同,对女子名节看得极重。今日我虽逃过一劫,但所遇之事传扬出去,仍然会让我难堪至极。我既已承了公主相救之恩,就再斗胆与公主求一求,请公主替我保守今日之事,睿王爷已知晓不必再提,可除此之外的人,莫要再让他们知晓。” 心玉公主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今日展欣等人使在展宁身上这种龌蹉手段很看不上眼,听展宁这么说,当即冷冷点了头,“本公主对那样不入流的手段,还看不上眼。我身边的人,我自会打招呼。” 得了心玉公主的许诺,展宁微微一笑,面色依旧苍白,笑容却清丽不可方物,“公主大恩,我铭感五内。” 展宁的态度,似乎对严豫的到来并不在意。 心玉公主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阵,也有些看不透她是真是假。 而且她说话的语气神态,让她觉得很有几分熟悉。 琢磨好一阵后,心玉公主用有些疑惑的口吻道:“我觉得你和那晚瞧起来,怎么有些不一样?倒是挺像你哥哥……” 听心玉公主提起展臻,展宁目光一闪,顺势接过话道:“公主既已让人请了睿王爷来,今日不管公主做何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全力配合公主。但我今日失踪已久,家中母亲和兄长必定担忧,而且家母体弱多病,经不起情绪上的大起大伏,能否请公主这会也派人往靖宁侯府通传一声,令我的家人安心?” 这一次,心玉公主掐算了下时间,大概是觉得此事对自己的安排已无影响,便点了点头道,“现在可以了。” 心玉公主打发了人去靖宁侯府替展宁报个平安。 她的人前脚一走,严豫后脚便赶了过来。 心玉公主让人先拦住了他,自己也接着赶过去与严豫见面。 甫一见面,严豫皱紧的眉头和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之气,便让心玉公主的心情差了几分。 比起展宁的轻描淡写,严豫的这个态度,实在反差太大。 若要让心玉公主告诉自己,他们两个过去没什么,恐怕她打死自己都不能够相信。 “她人在哪里?” 严豫见到心玉公主,半句寒暄没有,直接便追问展宁的下落。 心玉公主深深看他一眼,艳丽眉眼中闪过些不甘,她没有回答严豫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她?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只因为相貌生得美,便让你放不下?我比起她来,也不会差什么。而且我能给你的,她绝对给不了。” 严豫的个性霸道,占有欲也强,却最烦别人缠着他,抑或强迫他做什么事情。 很不巧,心玉公主这段日子以来,把他这些忌讳都犯得差不多了。 他心头不悦,沉了脸色道:“公主救下她,本王十分感激,这份恩情,本王也会一力偿还。但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公主过问。” 严豫对心玉公主不假辞色,言语中偏又将展宁划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心玉公主听来,脸色涨红了几分,有些恼道:“我喜欢你,便有资格过问。至于我救下她,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偿还?而且我瞧人家的态度,根本不记得你,会不会承你这份情,那还难说。” 心玉公主这几句话也算是因恼而发,有些口不择言,可不巧就踩住了严豫的痛脚。 展宁当然不想承他的情。 她和展臻、严恪趁着他前段时间□□乏术,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一出死而复生、失去记忆的戏码,换回彼此的身份,让他手中握着的最有力筹码被毁掉。 展宁原本就对他避之不及,这一下更可以处处躲着他。 林家退婚后,他本打算釜底抽薪,直接向景帝求赐婚,偏偏德妃对他的娶亲人选另有考虑,偏非要从中拦一把,倒把本该很顺遂的一件事弄得麻烦起来。 他这段日子已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不料今日展宁的贴身丫鬟一脸惶恐赶到他府上,竟与他说展宁半路被劫,至今下落不明,向他询问可能的线索。 上次展宁遭人刺杀之后,他曾着手查探过背后的线索,可费尽心思查来查去,线索竟隐隐指向了皇城司。 他本以为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便命手下之人再查,但因为北漠使团来京与江南巫蛊之祸接踵而来,暂分了心神,皇城司是景帝直接掌控,轻易不能插入手,所以直到前几日,他手下之人才将这事查了个大概。 随之摊开在他面前的秘密,让他也惊讶了一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带着这个秘密去找展宁,对方便下手了。 他深知这事的棘手,怕展宁出事,匆匆布了人手便要去寻,不想机缘巧合,倒让心玉公主先一步救下了人。 这下子,他再烦心玉公主的纠缠,也得主动上门来。 他和心玉公主的个性都来得强势,一上门,话没说两句,已经是不投机。 严豫心中不悦,眸子里便添了几分冷漠,“公主的喜欢,本王无福消受。有些话本王始终未曾说过,但北漠与梁朝关系究竟如何,公主心里比我更清楚。公主有时间纠缠本王,倒不如早些返回北漠,另寻良人!” 北漠君主穷兵黩武,梁朝也是雄卧南方巨狮,两者皆强,皆有野心,绝不可能对另一方俯首称臣。 这种局势,其实颇像他与心玉公主之间。 要维系表面上一时的和平已经很不容易,谈何结百年之好? 严豫这番话,已经扯破了之前蒙在面上的一层薄薄的窗纸,露出底下的冷漠与尖锐。 简直是不管不顾撕破脸的做法。 心玉公主还未经受过这样的难堪,她面色变了又变,雪白皓齿将鲜艳红唇咬出了深深的痕迹,呼吸加重,胸脯也随着呼吸声微微起伏,明显是气到了。 但她涨红脸看了严豫好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发泄出来,而是以无比正经的语气道:“严豫,我问你,若我可以令我父皇许诺,北漠梁朝两国息战三十年,你待如何?” 心玉公主问这一番话时,目光直视严恪双眸,看得极其认真,不曾漏掉严豫面上任何一丝痕迹。 但她看得再认真,最终也从严豫面上看到惯有的不耐烦与嘲讽。 “公主是高看了自己,抑或低看了两国九五之尊的野心?而且本王要什么,尽可凭自己的手去取,何需靠别人给予,更枉论因此受人胁迫?” 严豫这种态度,已经是最明确的回答。 心玉公主脸上血色哗地褪去,原本艳丽夺目的容色也蒙了一层暗淡。 但她的骄傲与霸道从不输别人,这种局面下,她最终只是一抬手,高声召了人来。 “来人,领睿王爷去见人!” 之前被遣去屋外候着的下人匆匆赶来,心玉公主仰脸与严豫一笑,笑容里有些惨败,而惨败之外,又有些报复的恶意。她与严豫轻声道:“以前你们梁朝曾有人与我说过,这世间事,有得有失,有盈有亏,但终归是平数。我原本不信,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道理。或许我在睿王爷这里的难堪与失缺,睿王爷转眼就会在别人那得到。” 严豫闻言眉头微微一跳,唇边线条显露出几分不虞,但这一次,没等他开口,心玉公主已然拂袖转身。 “睿王爷要见的人,会有人带你去见。本公主的耐心也是有限,今日便不伺候了!” 展宁之前与心玉公主话刚说完,很快便得人来报,道严豫已赶到。 心玉公主匆匆而去,展宁在房中等了一阵,边想着待会在心玉公主面前,该如何应对严豫,却不想严豫被人领来之时,旁边竟不见心玉公主的身影。 而且领严豫前来那下人将人带到后,也接着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她与严豫两个人。 这样的独处,令展宁心底有些紧张。 她想从床上站起身,但脚踝处疼得厉害,刚一站起来,便又疼得跌坐了下去。 她今日半路被劫,乃至被心玉公主救下时的状况,严豫都已知晓。 此刻见她这般模样,自昌盛长公主设宴那晚积攒下来的火气倒稍稍消了些。 他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细细看了她几眼,见她除了脚上伤处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异样,这才出言问道:“你可还好?” 边说着,严豫便伸手去捏了展宁的脚,要替她看脚踝处的伤势。 展宁忙往旁边一躲,“劳烦殿下挂心,我没有什么不好。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殿下自重。” 严豫抬眼看向她,眼里沉沉墨色浮现,目光中也有几分警告的意味,“阿宁,这里没有旁人在,你不必与我装失忆,也不必假装不记得我。你搞的那些把戏,你我之间心知肚明,何需捅破?” 展宁不知心玉公主此刻在何处,她与严豫确认之事又谈得如何,在别人的地盘上,她始终存了几分小心,不想把不该露的底牌露出来。 但她也明白,这种境况下,与严豫撕破脸,对自己并没有好处。借着自己被劫受伤,严豫对她尚有一点容忍,维系住表面这点平静,拖延到展臻到来,是最好的做法。 所以严豫这般说了过后,展宁便没有再假装,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与严豫道:“有幸得心玉公主相救,我除了脚上的伤以外,旁的并无大碍。脚上的伤也已请大夫看过,并未伤到骨头,养一阵子就会好。” 展宁一旦没有针锋相对,严豫对她便会宽容许多。 大概也是不想与她在这种时候起争执,严豫没有再要看她的伤势。只是他与她目光相对,深邃的眼眸中一派冷意,线条明晰的五官之上也有隐隐怒意。他与她道:“你且耐心等一等,今日之事,连同与你上次被刺杀那笔账一起,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展宁听他话里意思,明显是知晓了什么。她如今已猜出钱氏幕后之人乃是皇城司督公魏海,但对于钱氏怎么会和魏海扯上关系一事,她却并不知情。此刻不由心念一动,向严豫问道:“这两次的事,是同一人做下的?殿下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严豫心中计量,他求景帝赐婚一事势在必行,展宁终归会在他羽翼之下,眼下他并不打算与她细说,而是道:“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多过问。你兄长近日不是要动身去江南吗?他这一去,短则数月,长恐上年,我上次送予你的人,你且带在身边。今日若她跟着你,必不会出这样的事。” 严豫上次送来的怀素,展宁哪里敢用?反倒一直丢在张氏身边。 她与展臻许多事都未曾对张氏明说,也不怕怀素探了多少消息去。 如今严豫重提此事,展宁口里没反对,也没应答,倒是垂了眼帘,在心里盘算起展臻是否将来。 她这分神落在严豫眼中,让严豫眼中神色一闪,随后,他突然伸手,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他视线相对,“阿宁,我母妃前几日见过你,必定与你说过些事情。是吧?”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正妃之位 展宁的分神落在严豫眼中,让严豫眼中神色一闪,随后,他突然伸手,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他视线相对,“阿宁,我母妃前几日见过你,必定与你说过些事情,是吧?” 展宁心知,德妃对她不够满意,选在三皇子府上偷偷见她,必定是背了严豫的,至于严豫为何知晓,她就不得而知了。 但严豫提起这事,让她心里嘀咕了一下,她思量一阵,然后在严豫的目光里点了点头,“德妃娘娘关心殿下,是常理之事。” 展宁避重就轻,严豫却没有轻易罢休,他抬起她下巴的手略略加重了些力道,望向她的目光中更多了些锋锐,“我母妃与你所说之事,错了一点。我的确打算求父皇赐婚,但并不是侧妃。” 展宁原本低垂了眼帘,避过严豫灼灼的目光,此刻闻言却不由抬起眼来,目光也是一闪。接着,她便听严豫压低了声音与她道,“阿宁,我以正妃之位求娶你,上一世的遗憾,这一世我以与你共享江山做偿还。” 展宁的背脊挺得有点僵。 严豫说出来的这番话,是许了她未来皇后之位。 但她与他心知肚明,她的家世,与他没有任何助益。 共享江山这样的许诺,换了别的女子,大概会有所动容,可于她而言,却是一种令她更为头疼的绑缚。 展宁沉默不语,严豫幽深眼瞳里有了些跳跃的火光,“阿宁,为什么不说话?” 他这是要逼她表态。 也是要打破自她被刺杀那日之后,他与她之间表面维系的平衡。 虽然从换回身份起,她就知道自己与严豫的三年之约再无半点约束力,但对方在现在这种状况下逼得这么紧,她却不想在心玉公主的地方与他起冲突。 “殿下的许诺太重,我担不起,这万里锦绣江山,我也无心。” 展宁的回答在严豫意料之中,可真听她轻口说出来,他面上的神色仍在一瞬间冷得可怕。 “那你对什么有心?严恪吗?退了林家的婚事,更方便了你与严恪?”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展宁和林辉白的婚事,虽是女方提出,但实际上是林家退了亲,另结新亲。 可在知情人那里,却知展宁不过是顺水推舟,真正放不下的,反而是林辉白。 严豫因为前世种种,一开始也对林辉白介怀,可三番四次之后,他却发现,严恪与展宁间的关系绝不一般,两人经常间的目光交流,相处时对彼此意图的心领神会,都有种外人无法插足的默契,这样的模式,让严豫心里早憋了一股邪火。 偏偏展宁听了严恪的名字,脸色便白了一白,避过他的视线道:“我早就说过,我与汝阳王世子之间光明磊落,王爷不肯信也就罢了,何必对此事紧咬不放。” 她这话没多少说服力,严豫冷笑一声,“阿宁,你就算对严恪有心,也没有半点可能。我虽未向父皇请旨,却已同皇祖母透了口风。我告诉皇祖母,我在长公主府上,对温茹的义女,靖宁侯府的嫡女一见如意。皇祖母把阿恪当眼珠子,对他的婚事甚至比对我们这几个皇子还谨慎,她绝不可能替他选一个被他的表兄退过亲,还可能与他的堂兄有感情牵扯的女子为妻。” 展宁从来就知道,她和严恪之间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且不论严恪待她究竟如何,就是皇太后那一关,也不容易过。 但心中知晓是一回事,真正有所决断又是一回事。 严豫这么做,便是彻底断了她和严恪的可能。 展宁稍稍有片刻的失神,眼神也有些飘乎,恍惚了下才无奈笑笑,哑声道:“多谢殿下告诫,不过殿下担心多了,我于世子同样无心。” “那样最好。”严豫的视线不曾看漏展宁面上任何一丝表情,自然也不曾漏掉她一瞬的恍惚,他目光冷厉,“我以前就说过,我可以容忍你算计我,容忍你与我耍手段,但你的心和感情,必须收好,别轻易再舍了人。否则你一定会后悔,对方也不会好过。” 严豫这一番警告意味深长,展宁却没有与他争执。 两个人彼此沉默相对,屋子里的气氛比之前还有沉肃,就像是六月雨前的天气,被沉甸甸的乌云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就在这种时候,房间门被人轻轻扣了两下。 严豫冷声道:“谁?” 屋外传来一个微怯的声音,大概是心玉公主身边的侍女,“公主命奴婢禀告王爷,靖宁侯府上来了人,前来接展小姐回府。” “来的是靖宁侯府的什么人?” “好像是展小姐的哥哥,侯府的大公子。” 展臻来得比意料之中来得还要快些,展宁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扶着床边扶栏想要站起身,不想严豫扫她一眼,却伸手压住了她的肩膀,又问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谁?” 门外的女声回答,“好像还有汝阳王世子。” 严恪竟然同来,这让展宁面色微变,严豫面上冷冷一笑,意味深长看展宁一眼,“但凡你的事,他还处处不拉下。看来我这个堂弟始终没明白,你是我的人,不该他多惦记。” 严豫那笑容里有些让展宁心寒的情绪,可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下一刻,严豫突然低身将她打横抱起。 身子突然凌空,让展宁心漏跳了一拍,但严豫打算做的事,更让她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她做这样的举动,便是要与严恪宣誓他对她的主权,可这一路出去众目睽睽,只要有只言片语流出去,她的名声便毁尽了。 眼见严豫抱着她想要出门去,心知挣扎不过,展宁赶紧道:“殿下若想同上一世一样,毁了我的名声,让我只能被你扣在手心里为所欲为,何必惺惺作态,与我说什么重新来过,又许我正妃之位的话?你我都知道,但凡殿下这一步跨出门去,再有些流言蜚语传扬开来,只怕我入了睿王府,也是个玩物的名声。” 展宁说话之时,话语里几分讥诮几分自嘲,青山秀水般的眼中也有些许黯然,看起来颇为可怜。 她与严豫针锋相对时,总是弄得伤痕累累,可今日她示了弱,严豫的脚步却突然顿了下。他迟疑了一下,竟与门外的人道:“那便将靖宁侯府的大公子和汝阳王世子带到这里来。” 展欣自己按耐不住,轻举妄动想要杀人灭口,结果败露痕迹之后,汪氏与展臻一合计,决定将展颉召回府,关上家门,将展宁的下落从这一双心思歹毒的兄妹口味逼供出来。 不曾想展颉尚未回来,心玉公主派来报信的人却先一步到了。 听闻展宁被心玉公主救下,展臻心里沉甸甸一块石头落下大半,他没有耽搁,取了银钱谢过报信之人以后,便跟着对方立即赶往心玉公主的地方。 恰巧严恪与京兆府的人在西郊荒宅附近搜寻一阵,没寻到展宁的任何线索,倒是发现了那个醉汉的尸首。 那醉汉尸身尚有余温,明显是刚死不久,死的时间与地点又来得巧合,严恪心思细腻,做事谨慎,直觉这个醉汉的死与展宁被劫一事或有关联,于是,他一面让京兆府的人查探这名醉汉的身份、近日接触的人等情况,一面赶往靖宁侯府,与展臻说这情况,看能否寻到些新的线索。 彼此恰好在路上遇上,听闻展宁被留下,严恪毫不迟疑地与展臻赶了来。 只是不想赶来后,竟听闻严豫先来了一步。 展臻与严恪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现了担忧之色,一经心玉公主身边下人引路,两人简直是飞速赶往展宁与严豫所在之处。 到了地方,房门吱呀一推开,看到屋子里两人还算相安无事,展宁除了脸色不大好,瞧起来也暂时没有大的问题后,展臻和严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而两人也才一前一后与严豫见了礼。 毕竟严豫是亲王,心底如何是一回事,面上的礼数却是不能少的。 严豫冷眼坐着,坦然受了礼,偏寒的目光在展臻身上很快掠过,直接投向了严恪。 “阿恪,最近我们兄弟很有些缘分,总是能在与阿宁有关的场合遇上。” 严豫的开场白便有些不善,屋子里的人摸不清他的意思,一时间连同严恪一起,都没有人应声。 严豫接着又道:“说起来,阿恪你的年龄也不算小了,莫不是也动了情思,将阿宁瞧进了心里?” 第九十九章 “说起来,阿恪你的年龄也不算小了,莫不是也动了情思,将阿宁瞧进了心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严豫的语气清寒,带了冷意的声音在屋中流淌,字字句句清晰无比。他说话之时,看向严恪的目光如炬,其中满是试探之意。 展宁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禁不住抬起头来,也看向了严恪。只是与严豫的不善相反,她的目光是带着几分担忧,又有几分忐忑的。 她有些紧张严恪的答案。 若严恪回答是,那便是与严豫撕破了脸。之后再做什么,都有些被动。 但他若回答不是呢? 展宁心知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暗地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说来可笑,到底还是女子情思,即便重活一世,对着某些人,那心思仍改不了千回百转。 展宁面上细微的神情变动,被在场其余三人都看在了眼中。 而之后,大家的目光又全都集中在了严恪身上。 展臻身为展宁兄长,在这种境况下不由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严肃道:“还请睿王殿下恕下官冒昧。阿宁是在下的妹妹,女儿家名节不可损毁,睿王殿下问这样的问题,是置阿宁于何地,置靖宁侯府于何地?” 展臻想用礼法的说辞将马虎眼打过去。 严豫哪会理会这些,他冷冷一笑,仍是盯着严恪,追问道:“阿恪,你且说,是与不是?” 被紧咬不放,严恪抬起原本微垂的眼帘,先看了看严豫,接着与展宁目光碰触,然后,他微微笑了一笑。 严恪不笑的时候,出自皇族、养在太后身边养出来的沉肃气度,以及那双深如海沉如墨的眼,让他原本显得有些风流轻佻的眉眼多了一分严正。而此时,他勾唇一笑,望向展宁的眼里一段柔光流转,本就风流的五官顿时鲜活起来,飞眉入鬓,桃花眼含情,整个人比之平时更添了一分夺目。 展宁心头竟突地一跳,面颊之上也飞了一点嫣红。这样的蠢动,她尚有记忆的,似乎还是上一世年少,与林辉白两情相悦时。 展宁稍稍有些不知所措,但严恪开口吐出来的一个字眼,让她整个人愣在当场。 严恪回道:“是。” 严恪这一个“是”字,说来轻巧,却犹如平地惊雷,让房中另外三个人纷纷变了脸色。 展宁是怔忡之外,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迎着严恪带笑的温柔目光,更觉得鼻腔发酸,眼角也带上了潮湿。她明知接下来或许会有狂风骤雨,但心里竟然有压不住的欣喜。 展臻也惊讶,但惊讶过后,看着严恪与展宁,心里也有些欣慰。 唯一脸色难看至极,眼中风雨欲来,情绪聚散的人,是严豫。 他望着严恪,若目光可化刀锋,那必定可以将严恪凌迟。 “阿恪倒是坦诚,可阿宁注定是我的人,你我兄弟,莫非要因此与我争锋?” 严豫这话已经说得很重,其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 相较于他的一脸森冷,严恪含笑四两拨千斤,“我敬四哥如亲生兄长,但情之所起,由心不由人。而且感情一事,还得讲究两情相悦,没有阿宁点头,她又怎会注定是四哥的人?” 严豫手紧紧一握,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眉头一跳,勾唇笑了起来,眼中寒光如雪,笑容也带上了残酷的血腥之意。 “阿恪的意思,是决意要与我一争高低了吗?” 严恪摇头,“我无意与四哥争锋,一切取舍,均在阿宁。” 严恪的回应,看似轻巧退让,实则将严豫逼到了角落里。 他与严豫都清楚,展宁对严豫的抗拒那么强烈,若如可以,展宁怎么会选择严豫? 而且他这样的态度,也似在告诉严豫,展宁在两人中会倾向于谁,他信心满满。 这样的比较下,严豫对展宁的逼迫,自然更加落了下乘。 严豫目光益冷,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压慑人,但最终,他只冷笑了回道:“九王叔虎父无犬子,阿恪的坦然,实在令本王欣喜。只是这是在心玉公主的地方,咱们叨扰已久,不便在此再耽搁,且先送了阿宁回府之后,你我兄弟再择时间叙一叙旧。” 在心玉公主的地盘之上,探讨这些事情,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而展臻与严恪也想快些知道,展宁今日究竟遭遇了些什么,又怎么会被心玉公主救下,还有严豫为什么会先一步来此? 严豫的提议没有收到任何反对。 为了避免这位王爷再有惊人举动,展臻这一次的反应足够快,先一步扶起了展宁。 严豫和严恪则在他们后面,一路出了心玉公主的府邸,登车返回靖宁侯府。 到了侯府之后,张氏忙不迭赶上来查看展宁的情况,一副担心着急的模样,展臻顺水推舟,赶紧让展宁跟了母亲离去。 他还暗中与严恪打了眼色,暗暗说了几句。 侯府之中局势已经够乱了,展欣和展颉的事情还未处置,严恪留在这,一时插不上手,还会令事情更复杂,不如先一步回汝阳王府,过一阵子他再与严恪细说别的事情。 严恪领会了展臻的意思,在展宁与张氏一道离去后,便也同汪氏等人告辞。走之前,他还特意叫上了严豫,“四哥可要一道走?” 不想严豫却与他道:“阿恪自行回府便是,我尚有些事,想与老夫人谈一谈。” 严豫竟然要与汪氏商谈事情,展臻一听,心里便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奈何严豫身份尊贵,汪氏面前,对他的吩咐是拒不得的。 严恪是外人,插不上手,展臻不得已让人送了严恪离开,又瞅着汪氏将严豫请着移步小花厅之后,便招手唤了瑛儿来,在瑛儿耳边交代了几句,这才匆匆赶去张氏处,查看展宁的情况。 汪氏对于严豫的要求,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她活了这么多年,自认看人还有几分眼光,眼前这位睿王爷,年纪不算大,一身的凌厉之气却不容人忽视。 她一向认为,这位王爷绝不是位好相处的主。 所以眼下,严豫一个王爷,在展宁险些出事的节骨眼上,亲自送了人回来,又要与她商谈,她丝毫不敢怠慢,移步小花厅,奉了茶水点心之后,她连贴身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赵嬷嬷也打发了出去。 屋中无旁人,汪氏小心问道:“老身冒昧,敢问殿下有何吩咐?” 汪氏的谨慎还算令严豫满意,他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缓缓道:“老夫人客气,吩咐说不上,只是有件事,需得令老夫人知晓。” 汪氏心中益发疑惑,“什么事?” 严豫道:“今日阿宁被劫一事,幕后主使之人,老夫人可有眉目?” 严豫这一声阿宁唤得亲切。 汪氏听得眼皮一跳。 前一次严豫送怀素来府里的时候,因为展颉的疯言疯语,她还怀疑过严豫是否对展臻有些龌蹉心思,这一转眼,展宁才找回来,这位王爷就惦记上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只是严豫问这事,是靖宁侯府的家丑,她不知道对方知晓什么,并不愿轻易坦然相告。 于是,汪氏一面盘算,一面装作苦恼地道:“说来惭愧,自去年以来,侯府之中频频出事,先是臻儿兄妹遇险,又是四姑娘失踪,好不容易宁儿福大命大,得她义父义母相救,平安归来,这才多会工夫,就又险些遭了祸……可老身无能,竟连是什么人在背后算计我们,都毫无头绪。” 严豫听着汪氏诉苦,面上并没有多少表露。他着人查探过展宁被暗杀一事,查出那秘密也颇费了些心思,汪氏不知幕后主使之人倒也应该是真的。但若说靖宁侯府内宅之中的龌蹉,汪氏仍然不知,那就有些虚假了。只是他并不关心汪氏对他是否说真话,他只要自己手里的筹码够分量就是。 于是,待汪氏说完,严豫才又开口道:“老夫人不知,本王却有些线索。去年阿宁兄妹遇险,以及近日阿宁被劫一事,恐怕都是同一伙人所为。” 汪氏听严豫知情,握着帕子的手暗暗一拧,追问道:“那是谁?” 严豫望着她,轻描淡写丢出了一个名字。 汪氏闻言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严豫,“殿下所言属实?” 严豫言之凿凿,“本王不是妄言之人。” 汪氏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可靖宁侯府与那位无冤无仇,他何必下此毒手。而且这件事……” 汪氏本想说这事是展欣和展颉那两个祸害弄出来的,但话才起个音,便打了个激灵。她或许一开始就怀疑错了方向,以为展欣与展颉是攀了端王严懋的高枝,可万一事情是倒过来的呢?展欣和展颉与严懋的联系,也是托了别人的福?那就更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去年这两个祸害还没攀上严懋之时,展宁兄妹也能遇上“意外”。 汪氏面上神情变化被严豫瞧在眼里,严豫心知她已动了怀疑。他今日本就不是为卖关子而来,于是又坦然将自己查探出来的那个秘密,一道告知了汪氏。 汪氏听完,一张脸青了红红了白,衣袖遮掩之下,指甲狠狠抓着手背,几乎抓出几道血痕。 明白严豫不是无缘无故和她交底,她好不容易克制下来,又望着严豫道:“老身谢殿下指点之恩,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汪氏知情识趣,严豫也不用多费口舌,他顺了她的话,沉声缓缓道:“本王相信,侯府内宅之中,老夫人自会处置妥当。本王也可与老夫人许诺,侯府之外的障碍,本王会代为处置。这一切,权作本王给阿宁的聘礼。” 第一百章 严豫在侯府之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与汪氏商谈了一段时间后,便动身离开了侯府。 展臻之前吩咐过瑛儿,借口送茶点之类,想办法打探一下严豫与汪氏谈话的消息,却不想汪氏谨慎至此,竟然连心腹赵嬷嬷都遣了出来。 想从汪氏身边之人下手也行不通,展臻只能暂时打消了念头,准备稍过些时候,先把展宁这安顿好,再亲自去探汪氏的口风。 不过没等他去到汪氏那,汪氏已经先一步来瞧展宁。 汪氏收了之前在严豫处的震惊,面对展宁是一派温和好祖母的模样,若是忽略掉她隐晦问起展宁是否受了侵犯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的话,就完美无缺了。 展宁倒不会蠢得将自己在西郊荒宅里遭受过的屈辱告诉汪氏。 除了展臻以外,即便面对张氏,她也不会坦言。 一来是不愿说出口,二来也是保护自己。 她只道自己被对方掳了去,在西郊荒宅呆了一阵子,还有个醉汉意图对她不轨。但之后不知为何,对方突然慌慌张张将她转移了地方,结果在路上遇见心玉公主,还和心玉公主起了冲突,她趁机逃出生天。 “孙女今日承蒙北漠心玉公主相救,待稍好些,还得备上一份礼物,选个日子前去与心玉公主道谢。” 汪氏听了沉吟一阵,点点头道:“是该备份厚礼上门致谢。再者除了心玉公主之外,睿王爷和汝阳王世子处也得备上一份礼物,今日宁儿的事情,也承蒙他们帮了忙。” 汪氏考量周全,本没有什么奇特,不想她说到这,话锋陡然一转,“不过上门致谢一事,宁儿就不必亲自去了,让你哥哥替你走一趟。一者你是女儿家,抛头露面多了不好,再者你被劫持一事尚未水落石出,这段日子为了稳妥起见,你暂时别再出门,好好在府里呆着,等事情了结再出去。” 汪氏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要变相禁了展宁的足。 展宁皱了皱眉,展臻想起严豫之前与汪氏的密谈,不由生了怀疑,于是他试探着道:“祖母说得极是,这段日子阿宁还是呆在府中稳妥。不过别的几处都还好,我可以代劳,但阿宁的义父义母处,该备的礼物还未送去,是否我送阿宁亲自去一趟来的好?” 汪氏闻言摇摇头,正色道:“颜先生、颜夫人爱护宁儿,定然会理解的,臻儿你便一道顾全了,总之事情平息以前,宁儿都呆在府中,不要随意外出。” 汪氏这般安排,内里似有文章,展臻心里暗暗盘算了下,正要再度开口,汪氏却唤了他道,“臻儿,宁儿这里有你母亲照顾着,你与我来一趟,我有些事情交代你。” 展臻随了汪氏移步鹤年居。 汪氏所说之事显然非同小可,屋子里只有他们祖孙二人,赵嬷嬷也照旧被打发了出去。 避了旁人,坐在榻上的汪氏的神态显得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灰败,只靠那双闪烁着岁月沉积光芒的眼,才将平素的气度撑起了几分,“臻儿,自今年以来,你已算是这家里的半个主心骨。这件事情,我思来想去,你父亲恐沉不住气,你母亲的性子又经不得事,阿宁是女儿家,我只有与你讲来最合适。” 汪氏说得严肃,展臻一时摸不清深浅,他疑心是不是严豫与汪氏提及了展宁的婚事问题,便顺势问道:“可是睿王爷与祖母说了什么?是有关阿宁的吗?” “与宁儿有关系,但主要不在她。”汪氏抬眸看展臻一眼,否定了他的猜测,“今日,睿王爷提点了我,去年你与宁儿遭遇之事,以及今日宁儿所遇劫难,都是由谁主使,又因何而起。” 展臻之前在展宁处,兄妹两人避了张氏,暗中说了些事情。 展宁告诉了他自己的发现,他已知晓钱氏幕后之人乃是皇城司督公魏海,这段时日以来,背地里帮着展颉与展欣兄妹的也是这位魏督公。 不过对方为何相帮钱氏,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而严豫对此事似乎有所了解,只是他不愿意相告。 这会,展臻听了汪氏的话,眉头微微一皱,他暗暗想道,严豫不肯对展宁坦白,却与汪氏和盘托出,再瞧汪氏沉肃的神色,搞不好严豫拿手中的秘密与汪氏谈了什么条件也不一定。 而严豫与汪氏谈的条件是什么? 多半是展宁的归宿问题! 身为兄长,一心疼护的妹妹被逼得性情大改,展臻心中对严豫自有几分埋怨,不过在汪氏面前,他不便显露,只能问道:“那是何人所为?因何之故” “睿王爷告诉我,幕后主使之人,乃是皇城司督公魏海。” 展臻早已得知,这会却装作大惊失色,“怎么会?!皇城司替圣上专司暗探之职,魏督公行事也有些跋扈,可靖宁侯府与他无冤无仇,他何必三番四次为难?而且睿王爷又怎么会知晓?” 汪氏听展臻发问,目光往他身上一转,隐约带了几分打量与探究,她沉声缓缓道:“睿王爷只道是无意中知晓,看在你与宁儿兄妹的面子上,才提点靖宁侯府一二。我其实也想问问你,你也就罢了,宁儿与睿王爷,是如何有的交集?” 汪氏这话,便是在刺探展宁与严豫的关系了。 展臻不知严豫究竟与汪氏说了什么,不好说得绝对,只能谨慎应道:“宁儿与睿王爷,除了那日在长公主宴上,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理应没有什么交集。不过睿王爷对宁儿似乎有些好感。” 展臻应得谨慎,落在汪氏耳中,也的确比一口咬定两人毫无交情来得可信。汪氏听了未在追问,她皱眉轻叹了口气,伸手与展臻招了招手,示意展臻到自己跟前。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臻儿,接下来我与你说的这件事,你得与我保证,这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不仅不能向外人吐露,便是你父母和妹妹处,也不能透露只言片语。这件事弄不好,便是我靖宁侯府祸事之端。” 展臻少有见汪氏这般严肃,闻言赶紧点头应诺,汪氏得他起了誓后,才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展臻听着,面色也是大变,连心跳也加快了些。许久,待汪氏将话说完,他才听自己道:“此事要解,必须釜底抽薪。祖母打算如何处置?” “魏海此人,并非你或你父亲能简单撼动,好在睿王爷许诺替我们挡上一挡。如今你我需做的,是料理了府里这两个,不能让他们再祸害我们。不过事情得办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以免太快惹了祸事。” “祖母要怎么做?” “要让两个人死得合情合理,又无人详验,最好的办法,便是恶疾了。这年头穷人堆里,别的不好找,找个得了天花之类的孩子,还不是个难事。” 展欣早被关押起来。 展颉比展宁迟一步回府,回来后尚未见到展欣,便让汪氏的人控制了起来。 汪氏出手突然,展颉与展欣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随后汪氏又下了令,关闭侯府大门,府中下人暂不准随意外出。 她这般举动,再应衬着她之前的话,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展颉展欣兄妹如同两条毒蛇,总想藏在暗处咬人,展臻对他们并无兄妹情谊,也不会怜惜他们的性命。但他心里隐约有些说不清楚的不安之感。 “只怕在外人看来,侯府今年是流年不利了。” 今年靖宁侯府死的人,已经不少,若再添两个,落在别人嘴里,必定说得极难听。 换在平常时候,展臻也不会在乎这些。 但他想想展宁,再想想严恪,皇太后拿严恪当眼珠子宠着,汝阳王府的门第又高了靖宁侯府老长一劫,本就不算门当户对,靖宁侯府再闹出这么多闲话,加上严豫从中作梗,这两个人之间就更艰难了。 汪氏平日也是在意这些的,但她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当舍则舍,永远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最重要 “无妨,料理了这些龌蹉之后,会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替侯府冲一冲之前的晦气。” 展臻心头一跳,“祖母说的是什么喜事?” “喜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也会告诉你。”汪氏拍拍他的手背,眼中闪过些许光亮,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道:“你去江南之前,先帮着祖母去办件事,让人去找个染了恶症的无根之人。做的小心谨慎些,别露了痕迹。” 汪氏心意已决,展臻见问不出多的东西,只能点了点头,“孙儿转身就去办。” 他在心中暗忖,既然严恪已坦然了心意,他必须再一次确认展宁的想法,然后去见一见严恪。瞧汪氏这样的安排,展宁的事情如不处置妥当,搞不好他去一趟江南,再回来之时,一切就难以更改了!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景帝已然下了旨意,展臻动身前往江南的日子,左右不出这几日。这就意味着,在离京之前,他要尽可能地安顿好手里的事情。 首先要处置的,是汪氏交代的事。 展宁在西郊荒宅之时,为了自救,已然喝破魏海身份。这一打草惊蛇,魏海必然很快就会有动作。 展欣和展颉如今被汪氏控在府中,动弹不得,不过是因为汪氏手段凌厉,又打了时间差,对方没能反应过来而已。 这打蛇得打七寸,一击未中要害,便会引蛇随棍上,被反咬一口。所以汪氏交代的事情,半点耽搁不得。 展臻照着汪氏的吩咐,改换了装束,带人往燕京郊外的破落地里,寻了个染了恶疾的乞儿,悄悄带回府中,与展欣、展颉兄妹关在了一起,两人贴身的心腹之人,也被打发处理掉。 展臻还有意找了大夫询问,特地将关押两人的地方环境弄得极度恶劣,几乎是隔日夜里,展欣、展颉兄妹便发了病,昏沉沉高热不退,神志不清,一整日间,连醒的机会都不多。 汪氏这个主意称得上恶毒,还有些缺德,却十分奏效,也让人抓不到痕迹。 期间,端王妃带着儿子亲自往靖宁侯府来了一趟,借口小世子想念展欣,想要见展欣的面。 汪氏和展臻得了严豫提点,对端王妃的来意心中通透,知道对方多半是为刺探消息而来。 汪氏做戏的功力深厚,在端王妃面前,话还没说,眼泪就先滚了下来。她与端王妃一脸哀戚地道:“去年至今,或许是侯府冲撞了哪位神灵,这家宅之中就没安稳过。四姑娘至今没有消息,三姑娘和颉儿又染了恶疾……王妃和小世子记着三姑娘,是她的福分,可这恶疾凶猛,若是带累了王妃和小世子,那靖宁侯府的罪过可就大了。” 天花一疫凶恶,一旦染上,轻则毁容,重则丧命。而且这病年龄小时容易得,但相对生还的几率大,待到年龄长了,再得这病,丧命的风险也就跟着大了。 端王妃听闻展欣、展颉竟然得的是天花,虽然有所怀疑,但心里已怯了几分,前去探望展欣的念头也就淡了些。或许是因为受人所托,她犹豫一阵,最终打发了个身边的丫头去瞧一瞧。 汪氏也惧她瞧,嘴上又劝了几句,见端王妃坚持,便着人领着那丫鬟去展欣的院子。 “三小姐的病发得突然,二公子与她兄妹情深,非要在一块照顾着,却不想连自己也累病了。这病凶猛,又见不得风,老夫人谨慎,便没有挪动二公子,让二公子与三小姐在一个院里养病。大夫这几日来了几回,回回都是摇头,也不知道二公子和三小姐何时才能痊愈。” 带端王妃的丫鬟前去探视的,是汪氏身边一个婆子。她一路上话多,便领着人去,边在路上将展欣、展颉的情况告诉了对方。 是人都惜命,那丫鬟给说得心里直敲小鼓,恨不得拔腿就跑回去。等到了展欣院外,但闻见浓郁的药草味道,又见院里静悄悄的,人丁萧条,心里更是害怕。 偏偏那带路的婆子走到院门口就不肯进去,高声唤了院里一个小厮来,与对方交代道:“这位姑娘是端王妃身边的人,老夫人让领着她去瞧一瞧三小姐,也让三小姐知道端王妃的心意。” 那婆子说完便杵在门口,明显是让那丫鬟自己进去。那丫鬟碍着端王妃的吩咐,硬着头皮往里走,每走一步,腿便软了一分。待那小厮领她走到一处门窗紧闭的房间前,与她说了句,“三小姐的房间到了,姑娘自进去吧。”她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那小厮却似无所察觉,还一把将门推开了去。 黑洞洞的门口,仿佛巨兽的大嘴,要将人一口吞噬。浓重的药味,以及一些破碎的□□声从门口传出来,那丫鬟心跳如雷,进门后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 待她好不容易走到内间,透过垂下的纱帐,隐约瞧见展欣躺在里面,面色潮红,满面水痘,痛苦的□□声更是不断。她连打起帘子的勇气都没有,站了一阵后转身忙不迭地往外跑,跑出院子时还不小心跌了一跤。待回到端王妃跟前,得端王妃问起,她一脸惨白将所闻所见告诉了端王妃。 端王妃见她那神态,心里也怕了起来,与汪氏又客套了几句,便带了儿子匆匆离去。至于那丫鬟,也被她勒令先去庄子上呆着,待过一段时日,没有问题才准回王府。 展欣与展颉的事暂告一段落,展臻接着要操心的,便是展宁的问题。 汪氏对展欣、展颉不手软,展宁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 自那日被严豫、严恪送回府后,她虽然被好吃好喝照顾着,汪氏却借口担心她的安危,变相将她禁了足,不许她外出。汪氏还将自己身边一个婆子遣到了听雪楼,嘴上说是听雪楼得力的丫鬟少,特来照顾大小姐的起居,但实际上,却隐隐有些监视的意味。 而林辉白那日也领了人四处寻她,奈何扑了个空。后来得知她回府的消息,匆匆赶了来,想见展宁一面,却被汪氏以两家已解除婚约,林辉白也另外结亲,再见面有损林、柳两家情谊,更影响展宁名声为由,客客气气地拒在了门外。 退婚一事是林家面上理亏,林辉白在侯府外失魂落魄地呆了好一阵,最终还是被劝了回去。 且林辉白走后,严川从神机营回王府,得知展宁的事情后,忙不迭赶了过来。结果也没能见着展宁的面。 汪氏这般做派,让展臻和展宁禁不住怀疑,严豫与她密谈那次,两人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展颉、展欣在西山期间,莫名与端王严懋攀上了关系。如今看来,这里面多半是有魏海的因素,要不然一个靖宁侯府,两个不成材的庶子庶女,如何入得了端王的眼?只是没想到,魏海竟会与端王勾在一起。” 展宁细细梳理着长时间以来的一些线索,在她看来,魏海是景帝养的一条狗,乱咬没什么,为谁咬很重要。他对景帝的忠心,才是他的护身保命符,如今景帝身体尚康健,他竟然会另择主,这让展宁很是意外。 “朝中但凡有眼的都看得出,这下一任君王,只会在端王和睿王之间。以魏海的行事,今圣一走,若无好的依仗,必定会被清算,而且今圣用惯了他,一道带下去伺候也不一定。而端王和睿王两位,端王爷行事要柔和一些,应该也更容得下一条乱咬人的狗。” 展臻与展宁略略分析了下,展宁听来,点了点头,她想了想,道:“你道祖母与你讲,严豫向她许诺,会帮靖宁侯府对付魏海?” “正是。但祖母许了睿王什么,并没有说。” 展宁倒知道严豫的个性,沉吟片刻道:“祖母许给严豫的,只怕是我的婚事。他那样的人,总想处处占全,手里大概握住了魏海和端王的什么把柄,准备对对方下手,还想着借这件事,要挟我们一回。一箭三雕,他倒是想得好。” 展宁说起严豫之时,眉眼间一派冷色,不见半点和软。 即便严豫许她正妃之位,邀她共享江山,可严豫怎么会知道,她对他从没有爱,只有抗拒与痛恨,这样的感情,如何能携手终老? 展宁想着,脑海里禁不住冒出了严恪的脸,那日在心玉公主府上,在严豫跟前,他明明知道严豫来者不善,却带笑深深望着她,与她说的那个“是”字。 严恪那样直接地袒露心迹,听到那一刻,她心里是欣喜难耐的。 她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人,知道这种欣喜因何而来,因何而生。 心中装着的人,对你怀有同样的感情,那是上天给的最好的恩赐。 可她对于这样的恩赐,却有一些畏惧。 遇上严恪,于她是幸。可严恪遇上她呢?遇上这个背负有太多的秘密,肩膀上有太重负担的她,带给严恪的,是幸? 只恐怕是劫难。 展宁想得有些恍惚,兄妹连心,展臻瞧她面色一会冷厉,一会欣喜,一会又带有隐忧,对她的想法多少有些了解。他本就要确认展宁的心意,见状不由道:“阿宁,我问你一件事,你需与我说实话。” 展宁被唤回神,见展臻问得正经,便点点头,“大哥想问什么?” “你对汝阳王世子,怀着怎样的心情?他已坦言对你有情,那你呢?” “我……”展臻问得直接,展宁面上微讪,好一阵才苦笑了下道:“我与他,实在太过艰难。门户不够当对,我还与他的表兄有过婚约,而且我也不愿把他牵扯进我和睿王爷的泥潭里……” 在对严恪动心意之前,展宁是想要他的助力的。可真真动了心意,她却矛盾地不愿他被牵扯进来。 展臻并不管她的解释,他打断她后面的话,望着她认真问道:“阿宁,眼下只有你我兄妹,有什么事不能坦诚?你便告诉哥哥,你对他,到底有情还是没有?” 许是展臻的语气太过认真,目光太过温和,展宁自己心里也装了太多太多不能吐露的东西。她在他的注视下,只觉得又似回到了小时候,她被他宠得无法无天,有喜欢的或厌恶的,都会坦然告诉他。 良久,展宁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悲哀,“有的。” 而她话方落音,展臻尚未说话,房门便有了点声响。 展宁心头一惊,猛地抬头去看,只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第一百零二章 良久,展宁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悲哀,“有的。” 而她的话音方落,展臻尚未说话,房门便有了点声响。她心头一惊,猛地抬头去看,只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身量修长,眉目清俊,一双桃花眼稍带风流,好在眸色沉浓,幽深似水,微微带笑瞧起人来,便显得沉稳严正许多。 这人不是严恪又是谁? “怎么是你?宋妈妈呢?” 汪氏这段日子替她拦了好几回客,派来的宋妈妈还整日将她盯得死死的。展宁不知严恪怎么突然进到了自己房间来。女子的闺房,让男子闯入本就有些暧昧,何况她刚刚说的话,大概已经被对方听进了耳朵里。 展宁面上不禁有些发烫,她转头一看,展臻面上毫无意外,明显是早就知情。 她心念一转,立马明白这是展臻刻意安排的。做哥哥的,竟然这般盘算自己的妹妹,展臻只怕是梁朝行事出格的第一人! 展宁脸上窘迫,心里又气恼,不由狠狠瞪了展臻一眼。 展臻自知这事做得不地道,可自江南与展宁重遇以来,他感觉展宁的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的展宁,要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得多,现在的展宁,虽然行事比以前成熟周全,可于感情一事上,却有些患得患失,或者说是畏首畏尾。 他看得出展宁和严恪相互有情。偏偏两人间问题不少,严豫虎视眈眈,展宁不肯直面自己的心情,而他马上又要离开燕京。他索性做一回出格之事,出手推一把,让展宁直面自己的心意,没办法再躲避,也让严恪知晓展宁的心情,这样他不在的时候,便有人替他照拂好展宁。 “我让瑛儿想办法支开了宋妈妈,你们若有话便快些说,我去外面守着。” 展宁的目光带怒,展臻也不好多解释,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以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展宁和严恪两个人。 严恪目光灼灼,平日沉静幽深的眼里,一泓光亮如水,脉脉流转,且他的视线灼热,带着甚于平时的热度与专注,展宁面上本就发烫,在他这样的目光里,更觉得自己脸上快要烧着了。 “阿宁。” 严恪唤了她一声,展宁垂了眼帘,心里乱糟糟的,没有应声。 人最是奇怪,初识严恪的时候,与他同乘坐一车,甚至于狭小的车厢内,她中箭被他抱在怀中,他替她取箭,当时他与她之间的接触,比之现在这样的相对,要亲密许多。可那时候她的心情,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扑通扑通跳着,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更不会像现在一样窘迫,无措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我很欢喜。”展宁不肯应声,严恪又往前了两步,他自行在展宁旁边坐下,与展宁柔声道:“能听你亲口说心中有我,我感到特别欢喜。” 展宁逃避,严恪却不肯装傻,将话直接点明了来。 展宁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 躲不过去,她猛地抬起头,正巧撞进他含笑的眼里。 那一刻,展宁脑子里莫名窜出个念头,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并不如她以为的,抑或是他一贯表现出来的那样的严正沉稳,而是带着点小小的坏心眼。 比如现在,她被他抓住视线之后,便再没办法躲回去。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对我成见很深的吗?” 展宁心头烦乱,也不知如何回应,一开口,倒莫名其妙把久远以前的事情扯了出来。刚刚相识的时候,严恪的确是很讨厌她的,甚至于一同前往江南之时,他对她也有极深的成见。 这也怨不得他。 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也对他隐瞒太多,换了谁,都会误会。 而且不仅从前,那怕现在,甚至以后,她或许也不能够完完全全地对他坦白。 这样带着隐瞒,不能全然坦诚以待的感情,真的会是严恪想要的?又真的能够长久? 别的不说,就是严豫对她紧追不放的事情,她应当如何同严恪解释? “我之前便同你说过,是我误会了你,你并不是我一开始以为的模样。这段日子以来,我已经重新看清楚了。” 严恪的话并未令展宁释怀。她摇摇头一笑,“那或许有一日,你发现现在的你看错了,我就是你一开始以为的模样呢?” 重生一世,即便命运已经在改写,可她心底有过的那些旁人看不见的痕迹,却不会彻底抹去。 更何况,严豫也是重生而来。男女情爱比任何感情都来得自私狭隘,只怕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女人,曾在另一人身边呆了五年吧? “阿宁,我不仅有眼睛,我还有心,我会去感觉。我知道你现在有些事情没有对我说明,可我能够体谅你有的苦衷,我也有耐心去等,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但在这之前,你总要给我机会,继续去看去感知你。这样,我才知道我究竟爱上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展宁的这些担忧,都被严恪看在了眼里。他虽不知她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却知道她有不少事未曾对他坦言。 严豫不是个做事无因由的人,会这般对展宁穷追不舍,背后必定还有故事。 男人对喜爱的人,天生便有独占欲。他也不例外,心里也并非不在意,只是对展宁动心是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一开始他就知道她背后有故事,他既然要选择她,便要让自己相信她,少去猜忌。 展宁的双手被严恪握住,他手心的温度滚烫,从指尖传过来,一路传到微寒的心里。待听到严恪说到爱上的时候,展宁鼻子一酸,倒有两滴泪涌了出来,啪嗒落在严恪手背之上。 “我怕你会后悔。” 严恪少有见展宁哭鼻子,忙伸手替她抹了眼角的泪痕,边笑了道:“一切都是我选的,我自己都不担心,你何必替我担忧?阿宁,对我有信心一些,也对你自己有信心一些。” 一再在严恪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展宁窘迫得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却不知在严恪心里,正暗暗因为她在他面前卸下坚硬的外壳,露出小儿女娇态而欣喜。他替她抹掉眼角泪痕后,又与她温声道:“阿宁,今日能得知你的心意,对我而言,是一件意外之喜。我今日来,是还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什么事?” “心玉公主已然与圣上提出,近日便会动身返回北漠。北漠使团这一次是打着和亲的旗号来的,和亲一事虽然未能议定,可送客人走还是该客客气气的。圣上准备在宫中设宴,为心玉公主践行,到时候,我会让温姑姑带你入宫。” 听到这,展宁努力将心头纷繁的小儿女情丝拨到了一旁,疑惑问道:“带我入宫做什么?” 严恪握着她的手力道稍稍加重了一些,他的语气也很是严肃,“严豫与皇祖母透了口风,道是对你一见如意,想求皇祖母赐婚。他这些年来不知拒了多少桩婚事,就是这次心玉公主,也在他那碰了一鼻子的灰。皇祖母和圣上对他婚事,早就头疼到不行,如今他主动提出来,皇祖母已动了念头,想要召你进宫一见。” “……” 展宁心头一时间把严豫怨了个透。如果她对严恪无心,皇太后真召她入宫,往最坏的方面打算,她大可表现得令皇太后不满意。可现在呢?她若令皇太后不喜,再以后与严恪的路,只会更艰难吧? 但严恪这般安排,又让温茹出面,应该是有所盘算。 于是,展宁问严恪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阿宁懂我。”严恪微微一笑,那双带着惑人光芒的眼中也有笑意一闪而过,“严豫想先下手为强,我却只装作不知。温姑姑熟知皇祖母的喜好,进宫之前,她会一一教给你。而且皇祖母喜爱姑姑,你是她的义女,皇祖母对你也会爱屋及乌几分。到时候,待你随姑姑见过皇祖母,我便往皇祖母面前,请她赐婚。” 严恪的话令展宁大惊,她着急地道:“你的婚姻大事,哪会这么简单?别说皇太后是否会同意,便是你父王那里,你也得听他的意思……” “阿宁,你听我说。我的事情,从来都是皇祖母过问,我父王一贯不插手。”严恪打断展宁的话,“而且不算是皇祖母那里,还是父王那里,我都自有办法。其实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将你以后的所有,全都托付给我?” 第一百零三章 如果换在重生之初,有人这样问展宁,是否愿意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那展宁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那时候的她,一心装着的,是忘不掉摆不脱的血海深仇。 除了自己,她没有办法去依靠任何人,也不敢轻易去信赖。 但一路行来至此,她的心境渐渐变了。 许是因为秦川、秦思姐弟的以诚相待,许是因为展臻的安然回返,更许是因为严恪的多番回护,如今的她,不再满心满眼只有仇恨。 人总是贪心,有一便有二,得二又求三,她也不例外。 她以前只想情仇相偿,再为张氏安排好后路便是,但如今,她开始想要得更多,她想要有不一样的人生,想要幸福美满,更想要与心上之人相携到老。 即便是贪心奢望,也仍然想要。 展宁久久未曾给出答案,严恪看向她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些担忧,语气也略略有些不肯定。 “阿宁,你不愿意吗?” 严恪的神情显得有些受伤,展宁心中天人交战一阵,最终还是屈从于自己的贪婪,她用力摇了摇头。 她的本意是愿意,奈何这种关头,严恪也误会了下,眼里光芒一暗,“为什么不愿,你还是不信赖我?” 展宁这下点头也不对,摇头也不对了,只能小声开了口,“不是,我愿意的。” 只是这样的话说来,实在大胆,她脸上益发臊得慌,便垂了眼帘不要再去看严恪。 严恪一颗心被高高抛起又落下,如今见她赧颜垂首,娇羞的模样比平日还要醉人,他心头一热,突然间伸了手,竟将展宁揽入怀。 展宁因他的动作吃了一惊,想要挣开,奈何那温暖的怀抱强硬,她根本推不动他。 而严恪随后在她耳边低语的一句话,让她推拒的动作稍滞。 “阿宁,我还从未有哪一日,如现在这般心喜。” 屋里暖风习习,暗香盈动,虽近晚秋,却别有一段旖旎□□。 展宁被严恪拥在怀里,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声,面上微热,心里却是压不住的喜悦。 连时间都像停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两声轻微的咳嗽声,展宁猛地醒过身来,尴尬看过去,只见展臻一脸正色站在门口,正拿拳头抵在唇边,小声咳嗽了提醒人。 “咳咳……世子,我领你入阿宁的闺房,已经做得荒唐,你可别让我更后悔才是。” 展臻这话说得促狭,严恪不得不放开了展宁,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 而展宁之前好不容易降下去热度的脸,一下子腾地又红了起来。 她不好去看严恪的脸色,只能抬头狠狠剜了展臻一眼,恨不得好好把这个没正行的哥哥教训一顿。 而展臻瞧她含羞带怒的模样,又有了几分出事前的任性嚣张在里面,他不由哈哈一笑,道:“阿宁,哥哥知道错了,你可别再恼我。再说了,我进来可是有正事的。”他说着边瞥了严恪一眼,“世子在这呆的时间也不短了,瑛儿那般怕缠不住宋妈妈,你们俩的话若是说完了,便赶紧随我离开,以免节外生枝。” 汪氏多半已和严豫达成了协议。 让她知晓展宁和严恪私下相会,显然不是有利之事。 展宁这会也给展臻闹得尴尬不已,哪还有心思留严恪下来,闻言赶紧让人离开。 比起展宁的羞恼,严恪却是满面的春风,唇边更是一直挂着一点笑。 他又与展宁低声了说了两句话,让展宁耐心等温茹上门来寻她,这才跟着展臻离去。 两人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妈妈和瑛儿一道归来,宋妈妈并没有发现异常,照旧如往常一般,偷偷盯着听雪楼里的动静。 温茹上门来见展宁,是在严恪来过后的几日。 大概是心玉公主回北漠的时间紧,景帝这场替她践行的宫宴也来得急,就定在三日之后。 那日三皇子妃来过后,汪氏和展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展欣和展颉没能熬过几日,在温茹上门的前一晚闭了眼。 汪氏着人谨慎处理了两人的尸首,却秘不发丧。 展臻也若无其事地按照原本的安排,动身离开了燕京,前往江南。 侯府中的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展宁感觉得出,一场新的风波只怕马上就要蔓延开来。 展宁有所察觉,汪氏自然更加谨慎。 对于温茹要带展宁入宫赴宴这事,汪氏一开始显得有些为难,甚至以上一次劫持事件尚未查明,担心展宁的安危为由,想婉拒温茹的邀请。 温茹受了严恪委托,自然不会被汪氏客客气气的几句话阻住。她索性将皇太后搬了出来,话语中隐晦地告诉汪氏,是太后有意要见一见她这位义女。 温茹的话说得委婉,藏七分露三分,汪氏思及严豫与她说过的话,不免疑心太后要见展宁,是因为严豫的关系,也就不再阻拦,点头应允。 之后,她生怕展宁初次见太后,不懂规矩惹了事,还将展宁唤在身边,扎扎实实地教导了几日进宫当守的礼仪。除此之外,她还给展宁新置办了一套头面首饰和衣物。 展宁相貌本就是少有的夺目,东西又打造得精致,这一悉心装扮起来,便是当日温茹来府上接展宁入宫,见了展宁的面,也稍稍愣了一愣。 温茹心里更是暗暗感慨,且不论展宁的内秀,单就这副精巧的模样,只怕不少男子见了,都会心醉神迷。 北漠强盛,心玉公主又是北漠君王的掌上明珠。景帝对这一拨的北漠使团极为重视,领了皇后亲自出席宴会不说,诸位皇子公主、朝中有脸面的大臣勋贵,也几乎到了个齐全,算是给了北漠十足的面子。 另外不知是为了给梁朝多挣点面子,还是想多尽些地主之宜,宴席之上的歌舞杂耍很是费心,一出接一出,令人眼花缭乱。到了后面,景帝瞧得兴起,还有几家勋贵的儿女也助兴献了节目。 不过心玉公主作为今晚的主客,却一直没大露出笑容。她的目光有时落在严豫面上,有时又越过诸人往展宁面上扫一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听闻北漠儿女皆能歌善舞,豪爽热情,公主是否也让手下之人露一露脸,让我们开开眼界?” 梁朝这边一位郡主的泼墨画才罢,景帝便带笑看向了心玉公主。 心玉公主沉吟一会,径自起身,与景帝道:“承蒙陛下盛情,心玉不才,愿为陛下嫌舞一曲,以祝梁朝与北漠结百年和平。” 心玉公主竟然肯亲自上阵,景帝自然应诺。 心玉公主一双明眸隔着人往严豫面上一扫,之后便大步走到场中,她先与景帝一拱手,“心玉此舞,与梁朝女子的妙曼婉约不同,但需两件物事,还请陛下赐予。” 景帝笑问:“公主需要什么,但说无妨。” 心玉公主仰首,如牡丹一般艳丽的脸上,总有几分高贵骄傲,她的声音清悦,“一来需要三尺青锋,二来需要一位琴师。” “三尺青锋?”景帝听心玉公主这么说,大概能够猜出,这位公主要表演的,是北漠女子的剑舞。而禁宮之中,不许人私带兵刃入宫,心玉公主要剑,自然要经过景帝的许可。“来人,替公主准备一柄软剑。” 景帝发了话,软剑很快就寻了来。心玉公主接过剑,在手中了两下,似乎还算满意。景帝正要让宫中乐坊的琴师上前,听候心玉公主吩咐,却听心玉公主开了口,“我想另选一位琴师,还请陛下应允。” 景帝有些疑惑地问道:“哦,公主想要哪位琴师?” 大概是因为已故温太傅的缘故,温茹在景帝心中的地位颇不一般。 她的位置,就紧挨着昌盛长公主。 展宁作为温茹的义女,温茹为了照顾她,便让她坐在了自己的下首。 至于严恪,位置则在几位成年皇子的下方。 两人中间恰巧隔了舞台,彼此偶尔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倒颇有些外人难以体会的心喜。 展宁原本的注意力并未在心玉公主身上投注太多,但在景帝问心玉公主需要那位琴师之后,她一下子觉得一道极为明显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循着感觉望过去,正巧就与心玉公主的视线撞上。 心玉公主与她扬眉一笑,那笑容让展宁心头暗叫不妙,而下一刻,她果然就听心玉公主朗声道:“听闻靖宁侯府嫡出的大小姐琴艺乃是一绝,心玉冒昧想请她替心玉抚琴。” 随着心玉公主的话,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在了展宁身上。 展宁没料想这位又突然发难,心头无奈,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能将询求的目光望向景帝。 景帝对展宁并没有多少印象,可听见靖宁侯府几个字,他立马就想到了展臻。之后他再观展宁,只觉这姑娘清丽不可方物,相貌出众不说,一身清清灵灵的气质更是令人赏心悦目,于是不由哈哈一笑,对展宁道:“看来靖宁侯府还颇有些灵气,男子女儿个个出众。既然心玉公主点了你,你便照公主的吩咐,为她抚琴一曲。” 第一百零四章 景帝对展宁并没有多少印象,可听见靖宁侯府几个字,他立马就想到了展臻。之后他再观展宁,只觉这姑娘清丽不可方物,相貌出众不说,一身清清灵灵的气质更是令人赏心悦目,于是不由哈哈一笑,对展宁道:“看来靖宁侯府还颇有些灵气,男子女儿个个出众。既然心玉公主点了你,你便照公主的吩咐,为她抚琴一曲。” 君主一脸既出,便难有转圜之机。 即便不知心玉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展宁也只有施施然起身,与上首的景帝及皇后,对面的心玉公主各福了一礼,“那臣女便献丑了。” 展宁态度从容,行止有据,本已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而她容貌绝美,身段婉约,一路款款行至场中,让人只觉衣袂带风如莲开,步步生香惹人醉。 景帝和皇后看了都微微笑着颔首,便是之前因严豫的关系对她有所不满的德妃,也忍不住将视线停驻在她身上。 至于严恪和温茹,两人都稍有担心,怕心玉公主又意外生事。好在摆琴的宫人做了件好事,将琴案放在离严恪不远处的一角。展宁落座后,视线不着痕迹与严恪的视线碰了碰,彼此心领神会,便转回了头。 严豫将两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薄薄的唇瓣不由抿紧了下,更显冷酷。他抬头看了一眼心玉公主,目光中带上了明显的警告之意,心玉公主瞧得分明,却只是微微勾了唇角,露出一点讥诮笑意,便收回视线,不再瞧严豫。 北漠民风彪悍,更崇尚雄浑刚猛,心玉公主虽是女子,用的又是轻便灵动的软剑,但她的剑舞仍然带有一股子锋锐凌厉之气。 要配上这样的舞,琴音也必须铿锵激越。若是抚琴之人弹奏出软绵绵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那定然是要贻笑大方的。 众人看展宁外表秀弱,心玉公主展示剑舞却点展宁抚琴,不由猜想她是不是有这方面算计,想看展宁丢丑的意思。不少人心里或多或少为展宁捏了把汗,还有些则是等着看好戏。 展宁倒不这么以为。以心玉公主的性情,应该是不屑玩这些琐碎的小心思,她恐怕更喜欢直来直往。因为实力够强,只要绝对性的压制就够了,阴谋完全是浪费时间。 而且单就抚琴一事而言,她毫无担忧的必要。她只往那一坐,略略试了下音,便向心玉公主道:“敢问公主,想要哪一首琴曲相衬,是《塞外长河》,抑或是《萧关辞》?” 展宁询问心玉公主的两首琴曲,都是铿锵激越的金石之音,心玉公主不想她开口就选准了曲子,略略顿了下,才道:“就《萧关辞》吧!” 展宁微微一笑,七弦琴上纤细修长的十指翻飞,清越的琴音缓缓自她指下流淌而出。 场中,心玉公主红衣如火,手中三尺青锋光芒胜雪,随着展宁的琴音,飞身、踢足、旋舞,身姿轻灵,动作中又带着一种野性与彪悍之美。 两人配合得很好,宴上众人原本准备看好奇的心思渐渐淡去,开始被展宁和心玉公主吸引住了目光。而就在不少人瞧得渐渐兴起之际,场中却出现了变故。 心玉公主朝着展宁的方向,一剑递出,都快至展宁跟前,却仍未收回,反而直指展宁的眉心。 心玉公主去势如电,眼见剑锋锐意就要划破展宁眉心。 昌盛长公主不由低低呼了一声不说,温茹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接着便立刻看向严恪。 严恪的座位离得展宁最近,他对心玉公主也早有防备,这刻见情况不对,几乎是在心玉公主发难的同时,他也跃身而起,急急抢上前去。 两人动作都快,但最后还是严恪快了一步。 严恪将展宁抢入怀,避过心玉公主的剑锋,心玉公主长剑递空,面上表情未变,回身收剑在手。只是收剑之时,剑气锐意仍然划断了数根琴弦。 “砰砰砰”的断弦之音中,除了心玉公主,场上众人面上都变得非常难看。 “公主这是何意?” 北漠与梁朝的关系,本来就有些暗潮涌动。因北漠师团此次打着和亲的旗帜前来,这一次两国的接触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温和。 结果亲没结成,想着彼此好聚好散也成,却不想心玉公主临行之前玩上这么一出。 她这么做,可不是针对展宁一个侯府嫡女那么简单。 她这么做,是将梁朝的脸打得啪啪响。 被人打了脸,景帝自然不悦,即便忍了怒气,说话的语气也明显与之前有别。 “心玉一时习艺不精,一时脚滑,险些伤了展家小姐,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景帝问得不悦,心玉公主眉眼间仍带着惯有的骄傲,但说话的语气却和软下来。景帝到底也没打算和北漠彻底撕破脸,因此就算心底对她那“脚滑”的解释嗤之以鼻,嘴上却没有再追究。 不过对于险些遭了殃的展宁,看在展臻的面上,他还得表示下安抚。 “心玉公主的剑舞,与展家小姐的琴音俱是一绝,朕前些日子得端王爷献了一对七孔玲珑钟,颇有些意思,今日便赐给两位。” 景帝这是和稀泥,将刚才的事当做意外抹掉。 事关两国邦交,展宁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叫板,索性她毫发无损,心玉公主过了这几日,也当离了燕京返回北漠。自此后,若无意外,她们两人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交集。今日这刺空一剑,权作还当日心玉公主相救之恩,她还占了便宜。 不过展宁在听到景帝所说的“七孔玲珑钟”时,脑子里却莫名闪过点什么。 这东西上一世她就听过,而且隐约记得,当时因为这东西,似乎还出了点什么事? 然而,是什么事呢? 严恪这会已经放开了展宁,因严豫也是重生而来,自己知道的事,严豫也当知情,所以展宁的目光微微往严豫处扫了一扫。 严豫此事刚好也在看她,只不过他对“七孔玲珑钟”好像没什么反应,而是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沉冷。 展宁给看得心下不安,便垂了眼帘,努力搜寻起上一世脑海里关于这东西的记忆。 而不多时候,宫人便捧了一对白玉钟上来。那对白玉钟外形精巧,玉质温润细腻,一看便是宝贵之物。只是这样的物事,在景帝面前没有上万也有八千,如何当得起一个有意思的赞赏? 展宁正在疑惑之际,又听景帝身边的皇后娘娘道:“别瞧这钟外表普通,但内里另有乾坤,钟内七孔设计巧妙,置与风廊之下,便有妙音流出。据说此物是前朝之物,也亏得端王有心,替陛下寻了来。” 皇后娘娘这话,自然是在替景帝补后句。 一来点名这东西的尊贵之处,二来彰显景帝对心玉公主和展宁的大方。 心玉公主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不过北漠的东西始终不若梁朝精巧,闻言也稍稍有了几分好奇。 而展宁听完皇后娘娘的话,心里却是如擂鼓般砰砰砰跳了起来。 她总算是想起来了,这个七孔玲珑钟,上一世出现可没这么早。她听说这件物事,还是她死之前的一个月。 那会她刚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又因为展曦、林辉白等人的缘故,整日过得昏昏沉沉,七孔玲珑钟惹出来的那件天大的事她听过就算了,没有仔细探听过。 但这一刻,她瞧着宫人捧在手上那一对玉钟,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瞥向了严豫。 奈何严豫面上情绪没有半点波动,展宁忍不住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记差了? 可上一世,似乎就是这么一件物事,也是在景帝将它赏赐给人的宫宴之上,闹出了苦主行刺之事!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东西是端王严懋送上去的。 如今它这么早出现,是严豫的手笔,还是因为这一世变故太多,不知名的手拨乱了故事原本的走向?那原本的行刺之事,还会不会来? 严豫莫不是提前做了布置,要借此事打压严懋?他之前还与汪氏许诺,要帮助侯府对付魏海,难不成他胃口大到这种地步,还想同时对付这两位? “将这一对玉钟分赏给公主和展家小姐。” 景帝发了话,宫人捧了一对玉钟朝心玉公主和展宁走来。 展宁心中担忧,目光开始不着痕迹往四周看了看。 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比起展宁,宫人自然要先将东西赏给心玉公主。那宫人没走两步,心玉公主带着的一个使女便上了前,那使女是北漠人装束,大概不知南朝规矩,竟要伸手代替心玉公主去接这对玉钟。 展宁瞧着她,突然觉得一点雪亮光芒从那使女袖中透了出来。 她心下突然一凝,忙出声道:“小心那北漠使女!” 也就在展宁喝破的一瞬间,那使女径自从宫人身边擦过,袖中飞出一柄匕首,然后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直扑向了座上景帝。 第一百零五章 那使女突然发难,在场之人始料未及。 而她似乎有些武艺傍身,得展宁喝破之后,动作比之前还要快,她完全是豁出命的架势,转眼便飞扑至景帝案前,也根本不管两侧及身后赶上来的护卫,只将那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刺向景帝。 未料有人行刺,景帝脸色一变,忙往身后一仰,堪堪避过了剑锋。 他身边的皇后娘娘就没那么好命了,那使女一击不中,竟转了方向,手上一挥,将匕首刺向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一介女流,身手不如景帝利落,见匕首刺来,虽也躲了,身旁的婢女还拉了她一把,但那匕首仍刺进了她的胳膊。 那使女伤了皇后娘娘,丝毫不耽搁,在皇后的惨叫声中一把抽出匕首,又一次朝着皇后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好在这一次,原本离那使女最近的严恪已经赶上前来,飞起一脚踢中那使女的手腕,让她这一刺扑了个空。 而周围的护卫也纷纷围了上来,刀兵如森,将那使女团团围住,再动弹不得分毫。 今日一场送别宴,接二连三生出波折,最后还弄了个喋血当场。 赴宴之人瞧着景帝森寒的脸色,以及皇后娘娘离开时染血的衣衫,全都生生捏了一把冷汗。 就是之前还趾高气扬的心玉公主这下也有点怔住了。 她之前给展宁下马威,景帝还能看在北漠的面子上和稀泥,可现在她身边的使女竟然行刺景帝,这事要是不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包括她在内的北漠使团这一行人,恐怕没办法活着走出燕京。 心玉公主惊诧不已的这些时间,景帝身边的人已将那使女制服捆了起来。 端王爷严懋平日素有仁名,这仁德孝义,他素来要做表率的。 此刻,他义愤填膺站了起来,喝问那使女道:“大胆奴才,竟敢行刺父皇,快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的?” 那使女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只冷冷盯着端王爷。而端王爷的这番问话,也成功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心玉公主身上。 心玉公主手中尚且握着那柄软剑,之前大家瞧着,都觉得红衣美人舞剑醉人,这会却在心里感慨,这位公主到底是被北漠哀帝宠得昏了头,嚣张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还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被人给陷害了? 毕竟她是在梁朝的地盘上,放任身边的使女刺杀景帝,这种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做不出来。 别人的揣测,心玉公主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她这会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张脸青了又青,白了又白,脸色难看得跟鬼一样。在她身后的北漠使团诸人,这会也跟她一样,脸色青白交加。再瞧梁朝这方,以景帝为首,到各位皇子公主,再至公卿贵族,脸色全都不善,他们便更有些紧张,生怕下一刻,这种僵持的静默就会被打破,上演不可挽回的剧集。 沉默一阵后,心玉公主开了口。她先丢了手中软剑,单膝跪地,与景帝陈恳道:“让陛下受惊,心玉难辞其咎,还请陛下相信,此事绝非心玉以及北漠所为,恳请陛下给心玉一个彻查此事的机会,心玉以性命作保证,必定会给陛下、给大梁一个合理的解释!” 心玉公主话落音下,景帝仍旧目光森寒望着她,没有给出只言片语。 端王严懋一向惯于揣测景帝心思,见状便冷哼了一声,道:“公主这话,恐怕难以自圆其说!与北漠没有关系?这刺客难道不是公主的使女吗?” 心玉公主之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那是没有人和她较真,这一刻她面对严懋的质问,又看了眼地上被制服的使女,眼神不由闪了闪,道:“这使女的确是我身边的人,但并非我从北漠带来,而是来梁朝后无意救下,收在身边的。” 这一次严懋没开口,大皇子插了一句嘴进来,“新收在身边的人,公主便这般信任,连入宫也带在身边?” 大皇子乃是皇后所生,母后受了伤,话语中难免带了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是心玉的疏忽,心玉甘愿担责。但不是心玉和北漠所犯之事,心玉绝不承认分毫。” 心玉公主的辩驳有些苍白无力,只是一身如火的红衣,衬托着如火的星眸,多少为这苍白的辩驳增添了点颜色。 宴上纷争不断,景帝冷眼瞧了好一阵,目光在那被压制的刺客、心玉公主、端王严懋等人身上绕了一圈,又撇了撇其余的皇子公主,以及公卿大臣,最终将目光投向了一边的汝阳王。 “九弟,这事交给你来查,五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说完,景帝又朝心玉公主以及北漠使团诸人道:“今日之宴本是为公主及诸位送行,不过眼下出了这事,为了公主及北漠的清白,还请公主及诸位在使馆中暂留几日,等一切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景帝这样的安排,虽没有立刻判定北漠的罪,但也软禁了心玉公主等人。 而三皇子出头露了脸,景帝却没将差事交给他,也不知是因为更信赖汝阳王,还是前一次江南冒出的案子,到底让有了些芥蒂。 展宁对景帝的心思摸不透,暗暗却转眼去看了严豫。即便严豫面上如往常般毫无波澜,展宁却打心底怀疑,这事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展宁今日在宴上,已几度看向严豫。 她的动作虽小心,可在场有两个人却瞧出来了。 一个是德妃。 另一个则是严恪。 德妃前次暗中召见展宁,展宁口口声声对严豫无意,今日却频频看向严豫,这让德妃心里忍不住有些嘀咕,这个看似淡然,实则心眼不简单的侯府嫡女,到底是在与她玩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所图? 严恪是知晓展宁对严豫的抵触的,此刻见她如此,心中虽也有些许不悦,但却不会有如德妃一般的误会。反倒是想起展宁听见七孔玲珑钟时一闪而过的惊诧,以及喝破那刺客动作的及时。他隐约觉得,就今日这事,展宁和严豫之间,隐约有着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德妃和严恪心中各自转着的心思,展宁并不知晓。 因为景帝在交代了汝阳王彻查此事,又“客气”地软禁了心玉公主及北漠使团诸人以后,便将注意力放回了展宁身上。 展宁一介弱质女流,论眼力、论对危险的敏锐感,都比不上在场懂武艺之人。 可来得奇怪,最先喝破那刺客阴谋的,反而是她? 景帝多疑,不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发现那使女有问题的?” 展宁心里叮咚一声。她当然不能说自己知道这玲珑钟的一点事,于是只有道:“臣女所站的位置凑巧,瞧见那使女袖中有匕首的反光,心里一急,也就胡乱喊出来了。” 这人长得美,本就要占便宜些,加诸景帝对展臻的观感很好,连带着对展宁也和气几分。加诸展宁方才的一段琴音悦耳,此刻略略低头回话的模样也赏心悦目。所以景帝今晚一肚子的火气,并没有再朝着展宁发出来,反而颔首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孩子。今晚你也受了惊吓,这一对七孔白玉钟先赏给你压压惊,晚些朕再命人将别的赏赐送到侯府之上。” 今晚这样的局面,展宁非但没被殃及,还得了景帝的赞赏与赏赐,便是自己也有些意外。 她赶紧与景帝谢了恩,又匆匆退回了温茹身边。 一场宴会至此,断然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景帝也明显不悦,简短两句话后,便让众人散了,他返身去瞧受了伤的皇后娘娘。 原本按照温茹和严恪的盘算,今晚要带展宁去见太后,让展宁先给太后留个好些的印象,严恪才能就两人的婚事徐徐图之,不至于被严豫打得措手不及。 可眼下出了行刺的事,事情还涉及两国邦交,景帝面上不说,在如何处置心玉公主上,只怕也是有嘀咕的。 若事情真与心玉公主有关,那一国之君的性命和颜面都不能轻视,必定要给北漠一个好看。 但两国交战并非儿戏,其中可能涉及的种种利益纷争,对朝中局势的影响,都是难以估算之数。 这种情况下,恐怕太后得知消息也是心烦的,展宁过去,能不能讨喜不好说,若是惹得太后不欢喜,就有些划不来了。 宴席散去后,温茹难免有点踟蹰,她本想与严恪打个商量,却不想才往严恪那边走两步,严豫却先她一步唤住了严恪。 “阿恪留一步,我有话与你讲。” 温茹这下总不好再过去,便收了步子回到展宁身边。 但她才转回身,便见一个二十来岁,作宫人打扮的姑娘,领着两个小丫鬟,快步朝她走了来。 那姑娘温茹认识,正正是皇太后身边服侍的女官,名唤素锦,生得秀丽大方,很得太后喜欢。 见了温茹,素锦先福身行了一礼。 温茹赶紧回礼,边问道:“姑娘这会来是做什么?” 素锦一双眼温润,柔柔看了一眼温茹,又看了看她旁边的展宁,“这就是夫人的义女吧?太后吩咐奴婢来请夫人,道是想夫人了,要您过去说会话,您这位义女,也一并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御花园中的闹剧,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太后所居住的寿康宫的宁和。 寿康宫里的宫人各自安安静静地做着手中的事情,展宁与温茹一道,在素锦的带领下,安静地穿过宫中廊道,最终在寿康宫最西面的小佛堂外停了步。 此时天色已暗,橘黄灯火从佛堂里透出来,洒在青石台阶之上。 一道传来的,还有朗朗的诵经声。 那诵经声听不大真切,温茹不由小声问素锦,“太后可是在诵经?是否等一等再通传?” “不必。太后吩咐过,夫人来了,只管直接进去,她等着夫人。”素锦与温茹柔柔一笑,摇了摇头。本来只有七八分的秀丽容颜,因这笑笼罩了一层温婉柔光,让人瞧来很是舒服。 展宁的视线在素锦与温茹身上打了个来回,突然觉得,这两位给人的感觉很是相似。 太后宠爱温茹,又将素锦收在身边重用,想来是挺喜欢这一类温婉大方的女子。 在进宫之前,温茹便与展宁说了些太后的喜好,零零种种下来,展宁对太后喜好的女子,大概有了些印象。 聪慧却不张扬,温婉但不怯弱,懂事而不刻板。 这样的女子,很适合在宫中生存。 但平心而论,展宁的性情,与这几点要求并不相符。她知道,自己给人的观感,其实是有些冷清自傲的,而这种冷清自傲,较昌盛长公主或温茹的性情更引人注目,却不如她们容易惹人讨喜。 因此,在随温茹进入佛堂的短短一段路上,展宁心里有些纠结,是否该尽力敛一敛本身的冷清气质,装得和顺乖巧一些。但皇太后那样的人,只怕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她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展宁心中思量,步子便放得稍慢了些。温茹也不知是因此觉出了她的担心,还是巧合,她稍稍慢了半步,等展宁跟上来后,小声与她说了一句,“无须担心,你平素如何,今日见了太后,仍是平素的样子就好。” 景帝和汝阳王都已入中年,皇太后作为两人的生母,年纪自然不算轻。 不过她出自世家大族,伴随先帝一生,又将亲子扶上帝位,这个梁朝最尊贵的女人,本身相貌秀美,又保养得到不说,通身的气度更是常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展宁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心中早有估量,也还是为她面相的年轻吃了一惊。 “太后,夫人和靖宁侯府的小姐到了。” 素锦与太后行礼通报之后,便站到了皇太后的身后伺候。 温茹与展宁也依礼与皇太后问了安。 皇太后瞧起来至多不过五十岁,眉眼之中依旧可以瞧出年轻时候的风华,她带笑的目光淡淡扫过温茹与展宁,看似温和可亲,却让人不敢轻视。她先拍了拍身侧的一个座位,与温茹笑道:“阿茹到了,来,坐到我这边来。” 温茹依言坐了过去。 之后,皇太后又看了看展宁,面上仍然带着笑,目光里却少了看向温茹时的慈爱,多了些许审视。 展宁心里有些忐忑,不知皇太后对自己观感如何,面上倒装作一派淡然的模样,浅浅笑着接受皇太后的打量。 皇太后带笑看了她一阵,终于开了口,却是先问了温茹,“阿茹,这就是你收的义女?瞧起来倒是个聪明的孩子。” “聪明的确聪明,还很乖巧贴心。前段日子还费尽心思替我和仲衡寻了一套前朝赵熹的孤本,太后您是没瞧见仲衡那样子,欢喜得饭都顾不上吃,就捧着书看去了。” 温茹笑了接过话,顺着太后夸了展宁两句。 “倒也有心。”皇太后点了点头,边让旁边的素锦与展宁看了座。待展宁落座后,她突然问展宁道:“你叫阿宁对吧?听说今日御花园的宴上,你替北漠心玉公主奏了一曲《萧关辞》,这首曲子,女孩子家弹得好的并不多,不如弹给我听听?” 听太后话里的意思,她对御花园那场宴席之上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知晓。 她一不问心玉公主为何点展宁抚琴,又为何在场中剑指展宁,二不提宴上刺客被展宁喝破一事,三更不问展宁有关严豫抑或林辉白的半点事情,单单要听展宁抚琴。 展宁心中猜不透太后的意思,这种情况下,与其自作聪明抑或束手束脚,倒不如坦坦然面对。于是她也不推辞,只与皇太后道:“只恐琴音粗劣,污了太后的耳朵。” 皇太后笑笑,“我也只是随便听听,你更不必过谦。” 素锦做事机灵,皇太后的吩咐才下没多久,她立马便招人送了琴来。 琴案旁焚香袅袅,展宁净了手,正襟危坐案前,缓缓将一曲《萧关辞》奏了出来。 她的琴技上佳,心性又坚韧刚强,与这首琴曲之中的铿锵相得益彰,一首曲子下来,皇太后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比之前和气了几分,也毫不吝啬地赞了几声好。 因为心系严恪的关系,展宁心中难免患得患失,这会后背微微有些濡湿,但观皇太后神色,她心里也比之前略略放心了一些。 一曲终了,皇太后让人收了琴,又与展宁说了会话。 话里起初都是些寻常的事情,无非问问展宁幼时读书、年少习作之类,待末了,皇太后却突然话锋一转,与展宁提起前往江南的展臻来。 “我听陛下说过几次,你这位兄长虽年少,眼界却来得不一般,江南百年水患若能止于他的手,可谓是功在千秋的一件大喜事。” “家兄自小潜心水利之事,此番初入朝堂,便能得陛下信任,一来一展所长,二来为江南百姓谋福利,是家兄乃至整个靖宁侯府的福分。” 展宁答得谦逊,却也肯定展臻的才干,既不过分谦虚,也不至于虚伪,太后听来微微一笑,没有在展臻的话题上再深入下去,反倒挑了当日呈上去那封治水策中的几点,与展宁探讨起来。 那治水策本就是展宁所拟,展宁如何不知? 她借口跟在展臻身边耳濡目染,正正经经与皇太后应答了一番,这一首曲子谈下来,又这一番话说下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皇太后面相年轻,但年纪到底大了,不能熬得太晚,又与温茹说了两句话,便让温茹与展宁出宫去。 她未有片语之言提及展宁婚事,只是在展宁离开时,让素锦取了一只玉钗来,作为给展宁的赏赐。 出了小佛堂,被夜里的风一吹,展宁只觉背心湿漉漉的,又冷又黏腻。 皇太后今日的表现,对她似乎还算满意,可她心里总不踏实。 毕竟心玉公主在宴上闹一出,单单挑她找碴,落在旁人眼里,多半都会有些疑心。即便后来被行刺一事压了过去,但若皇太后有心,仔细探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那可就麻烦了。 她与严恪前途堪忧是一出,她与严豫之间真被认定有什么纠葛,那已被林家退过婚的她,要想登汝阳王府门,只怕是白日做梦。 温茹瞧出她的心神不宁,笑了笑低声安慰她道:“阿宁,我瞧太后娘娘的意思,对你还算喜欢,你别太担心。如今时辰不早,阿恪恐怕还在等着咱们,且先去见了他再说。” 展宁回了温茹一个笑,谢过她的宽慰。两人一道又走了一阵,刚出了寿康宫,却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碰上了。 来人并不是展宁和温茹以为的严恪,而是令展宁避之不及的严豫。 展宁本不愿理会,与温茹一道同严豫简单打个招呼后,便想插身而过。 却不想两人错身之时,严豫唤住了她,“阿恪让他父王唤了去,你一时半会只怕等不到他。不如等一等,让我送你与温姑姑回府去。” 展宁脚步稍滞,面上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平常,“王爷说笑了,我自与义母一道回府,无需劳烦你。” 展宁的拒绝其实在意料之中,但严恪仍然禁不住冷笑了下,“阿宁,你以为,你能与我装一辈子的傻,还是以为你能躲我一辈子?” 当着温茹的面,严恪把话挑得这般明了,展宁面上有些尴尬。 她抬眼望了望温茹,温茹竟是难得的好修养,对此装作丝毫未闻。但展宁心里仍然难堪,再想起严豫与汪氏的密谋,两人只将她当做筹码来交易,她回起严豫的话来便不如之前客气,“若能躲上一辈子,自然是我的福气。” 严豫听得眼神一寒,冷冷瞧她一阵,最终没再与她做口舌之争。 他一拂袖子,越过她往寿康宫走去。 但是离开之前,他压低声音丢下了一句让展宁的心瞬间提起来的话。 “你见过了皇祖母,今晚我许给靖宁侯府的聘礼也兑了现,你再想装傻,或者是躲着我,只怕也装不了多久,躲不了多久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黄雀在后 自从交出手中兵权后,汝阳王这个闲散富贵王爷做了许多年,远离朝堂争斗、刀光剑影也许多年,还没有哪一段日子过得如最近一般头疼。 这头疼是景帝亲自给他找的。 那日,北漠心玉公主的使女在践行宴上行刺景帝,景帝将北漠使团一行人暂时扣留燕京,虽然仍然以礼相待,却也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北漠使团对此颇有不满,奈何理亏在他们,虽心中惶惶,抗议了几次,也撩了几番狠话,到底也没有做出更激烈的行为来。 期间,他们也想暗中与北漠通信,但都被暗中截了下来。 在截下来的消息里,北漠使团表现得一派无辜,甚至疑心刺杀一事乃是梁朝栽赃嫁祸,为了日后与北漠兵戎相见师出有名。让北漠一来想办法派人接应,保护心玉公主安全,二来注意两国边防,以防梁朝暗中调兵遣将,突发奇袭。 北漠使团这样的表现,似乎刺杀一事真与他们无关。 而从常理来论,他们也不应当在梁朝的地界上做出这等以卵击石又落人口实的蠢事。 但兵不厌诈,两国相交,种种手段层出不穷,北漠是在故布疑阵也说不一定。加诸景帝心思深重,想得也深远,汝阳王并没有因此取消对北漠的怀疑,而是顺着心玉公主那位使女那条线,彻查起这件事来。 结果这一查,就查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对于那位使女的身份,心玉公主并未说谎。 对方名唤蒋怜,并非北漠人,而是梁朝岭南人士。数月前孤身入京,却被人追杀,得心玉公主救下后,因做事聪明伶俐,讨了心玉公主喜欢,又向心玉公主表示,自己在梁朝无处容身,祈求心玉公主带她前往北漠,这才被心玉公主带在了身边。 只是心玉公主或许不知道,她救下这位蒋怜,并非普通的梁朝女子。 她所出身的蒋家,往前追数两百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虽经朝代更替、世事变迁而落魄,到蒋怜这一代,更只剩了蒋怜这一支十来口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钱财等身外物没了,书香世家传承的底蕴还留了一些,蒋怜身处死牢,卸去伪装之后,谈吐行事气度,比起一般的官家小姐丝毫不弱。 这种气度是装不出来的,而这样一个女子,费尽心思搞行刺这一出,自然不是一时脑袋发热,毫无原因。 而这原因,就是麻烦的根子,它不仅涉及到景帝手上最信任的皇城司,就连端王严懋也搅合了进来。 皇城司直属于景帝,皇城司督公魏海也直接听命于景帝,可以说是景帝的心腹之兵。 心腹之兵,竟然与可能继位的皇子搅到了一起,这事情一旦坐实,意味着什么,嗅惯了腥风血雨的汝阳王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他一辈子连沙场驰骋都能舍弃,就是不愿深陷于皇权争斗的泥潭,如今安稳了几十年,却被这一桩事情拖下了水,这让他很是烦恼。 但烦恼归烦恼,他捏着查出来的消息在府中犹豫了许久后,最终还是让人备车,入了宫。 ———————— 汝阳王在这边头疼烦恼,展宁所处的靖宁侯府里,一场早该上演的大戏也终于揭开了序幕。 展颉与展欣早已在府中殒命,汪氏却一直隐瞒着消息,秘不发丧,似乎在等什么契机一样。 这一日,展宁瞧见上一世在严豫身边见过的一个青年,从汪氏的鹤年居里出来后。没过不久,展欣与展颉感染恶疾,不治身亡的消息便传扬开来。 今年对靖宁侯府而言,可谓是多事之秋。除了大小姐展宁的安然回返,以及大公子展臻的仕途通达、二小姐展绮出阁以外,全是坏的消息。钱姨娘身亡,四小姐展曦失踪,如今展欣和展颉还一道病故。 出的事多了,难免就有人嚼舌根,那些本就是侯府家奴的还好,不多说主人家闲话,那些半道进来的,抑或没有签卖身契约的,便有些管不住嘴了。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说靖宁侯府这是犯了太岁,倒霉还在后面,搞得人心惶惶,有些签活契的甚至想要离府另谋生路。 对此,汪氏的脸色极其难看,着手整治了几次,拿两个下人杀鸡儆猴以后,闲话才少了起来。但对于那些要另谋生路的,汪氏并没有拦阻,只道是该走的留不住,要留的不会走,脚长在别人身上,只要没把自己卖给侯府,来去都可以,不过留下来的,再敢乱嚼舌根,就当心自己的舌头。 在汪氏的震慑下,侯府里的惶惶之气被压下许多。 展颉和展欣虽是小辈,但他俩的丧事,汪氏仍命人操持得颇为体面,对着前来吊丧的端王妃等人,汪氏表现得伤心不已,一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憔悴模样。 展云翔虽对钱氏并展欣、展颉早不复当初的宠爱,可到底是放在心尖子上偏宠了多年的人,一下子全都没了,展云翔忍不住有点懵。亏得他那新纳的妾室乖巧,始终宽慰着他那本就不专情的心,才让他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 展宁陪着汪氏演戏,面上也是一副哀戚模样,可心里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 ——关于严豫和汪氏的密谋。 那晚出了皇太后的寿康宫,严豫曾对她说,他许给靖宁侯府的聘礼已经兑现,她再躲不了多久,逃不了多久。 这么看来,严豫和汪氏暗中商定的,的确是她的婚事。 汪氏用她,换取了严豫对付魏海的助力。 而严豫会那么说,也就说明,当晚的践行宴上,那场刺杀与他脱不了干系。那场刺杀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对付魏海和端王爷严懋。甚至严豫还有可能更贪心一些,想要把北漠也拖下水,把这趟水搅得更浑,以便浑水摸鱼,获取更大的利益。 严豫也是重生而来,上一世还登上了九五之位,她知悉的事情,他比她知悉得更多。如今他的网已布到眼前,她要如何才能撕开这张巨网,打开新的局面? 首先就眼下而言,她的婚事,必须要尽快做一个了断。 —————— 展宁曾试探过汪氏的口风。 但许是严豫交代了什么,又或是汪氏也不知情,展宁并没能试探出什么。 倒是那晚她从宫中回府之后,景帝的赏赐很快跟了来,汪氏还询问了一番,皇太后见她的情况。 再之后,汪氏仍然变相禁着展宁的足,不许展宁随意外出。 在展欣、展颉下葬之后,汪氏借口心中伤痛,两人又死于恶疾,让整个侯府中人开始深居简出,连外客也不大见了。 这样的境况下,展臻又去了江南,展宁要与严恪通消息很是困难,她不知道严恪是否按原本计划的,与太后坦诚过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太后当日对她的观感如何,更没办法把侯府中的情况、自己的揣测传递给严恪。 展宁担心严豫那边随时会生变故,她在听雪楼中困了几日后,再也没办法这样待下去,她唤了瑛儿来,与瑛儿偷偷交代了一番,吩咐瑛儿前去白水渡的别院,将展臻的师妹请来帮忙,她要借着展臻师妹易容的功夫,溜出府去见严恪一面。 然而,瑛儿前脚才溜出府去,侯府里后脚就闹出了新的动静。 这动静与已经下葬的展欣、展颉有关。 这一对兄妹,即便是入了土也不愿意安稳,仍然要闹腾一二。 两人下葬才没两日,展颉的墓穴,竟然被人盗了,墓中陪葬的金银宝器并无短少,唯一不见的,是展颉的尸首。 而更为奇怪的是,展欣的墓穴却丝毫未损。 汪氏为此大为震怒,立刻着人前往京兆府报官,要求京兆府彻查此事,给靖宁侯府一个交代! 展宁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些,而是从张氏口中听说。张氏说来不觉奇怪,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展宁听着听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首先是展颉墓穴被盗这事,发现得有些太刻意。据在场的下人讲,展颉尸首被盗,墓穴外观却未被损毁,盗走展颉尸身之人小心恢复了墓穴,是汪氏前往墓地,发现展颉墓前土色有异样,坚持让人开墓才发现的。 其次是汪氏的态度。汪氏能够下狠手灭了展颉和展欣,自然谈不上对这两个孙辈有多深的感情,哪会频频往墓地走,还一下子就发现了展颉的墓穴有问题?而且以汪氏家丑不肯外扬的个性,这一次这么果断地报官,也和她一贯的做派不相符。 可要说这件事是汪氏设计的,汪氏没事去盗展颉的尸首做什么?设计这一场戏又能有什么收益? 展宁百思不得其解,只怀疑这是严豫与汪氏又一处手笔。她心下益发担忧,好在瑛儿办事还算牢靠,小半日功夫后,便把展臻的师妹——叶家姑娘偷偷带进了府来。 第一百零八章 江南对叶家姑娘来说,是生活了十数年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 而叶乾死后,江南于她,也不再是有根之处。 所以这一次展臻前往江南治水,叶家姑娘并未一道返回江南,而是留在京师,在白水渡的别院内安顿了下来。 展宁也曾试探过展臻对他这位师妹的态度。 展臻身为侯府嫡子,他的婚事问题,汪氏必然看重,若展臻与叶家姑娘有情,叶家姑娘除了委身做妾室一途,只怕没办法堂堂正正入侯府的门。 好在展臻对叶家姑娘并无男女之情,仅有兄妹情谊。他将叶家姑娘安顿在身边,一来是为了照拂对方,二来也有他日寻一处好人家,将对方当做妹妹风风光光嫁出去的意思。 这会,为避人耳目,叶家姑娘特地换了身装束,随了瑛儿入府,对外声称是小姐寻的绣娘。 “展小姐,你匆匆找我来,是师兄有事?” 叶家姑娘平日与展宁少有联系,见了展宁,叶家姑娘颇有些疑惑,不知展宁为何偷偷请她前来,还当是展臻出了什么事。 “不关大哥的事。”展宁与她摇摇头,“你与哥哥一样,唤我阿宁便是。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家姑娘这下更疑惑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展宁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她,轻轻一笑,道:“我想让你帮我改变下容貌,我装作你的模样出府一趟,你假扮做我,替我在这里呆上小半日,行吗?” 展宁的要求虽然奇怪,但对于叶家姑娘而言,并不算困难。 她皱眉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接着便让瑛儿准备了热水和妆盒,就着随身带的一个小皮囊里的东西,开始替展宁改换起容貌来。 瑛儿还是初次见这样的本事,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待面前的展宁在叶家姑娘的手下慢慢掩去原本的耀眼,最终变作一个与叶家姑娘有着六七分相仿的陌生女子时,瑛儿的下巴险些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也太神奇了。” 叶家姑娘端详了展宁一阵,拍拍手,收了东西,“我与你的相貌相差太多,时间又紧,只能到这种程度。我扮成你的模样,也有同样的问题,若是很熟悉的人,再面对面仔细看两眼,就会发现问题。你出府办了该办的事,还是尽快回来,以防出什么状况。” 结果虽不如预期的完美,展宁也已经满足了。 她谢了叶家姑娘,又交代了瑛儿几句,便与叶家姑娘换了衣服,装成对方的模样,跟着瑛儿出了府去。 她算了下时间,今日该是严恪休沐的日子,如无意外,应当能在汝阳王府寻到对方。 一个年轻女子,独身上门见严恪,并不太恰当,所以在去汝阳王府之前,她还先走了一趟白水渡的别院,改换了男子装束才出门。 到了汝阳王府,她用顾成这个名字递了帖子,指名要见严恪。 幸好严恪正在府中,不多时候,连安便匆匆赶了来,一见她的面,先是愣了一愣。他与叶家姑娘打过几次照面,瞧着对方有些眼熟,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你是……” 展宁不好与他解释,只能道:“你家世子可在等我?你先带我过去。” 顾成这个名字,是展臻在江南曾用过的,如今展臻已离京,严恪多半猜得到,会用这个名字的人是谁。 果然,她这么一说,连安便不再打量她,而是转身带了她入府。 汝阳王府的格局,与靖宁侯府大不相同。 靖宁侯府偏求雅致,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中都有些江南的秀致在里面。而汝阳王府的布置则显得简单大气,大开大阖,与汝阳王给人的感觉很相近。 严恪在后花园假山上的亭子里等着展宁,见到她时,他也稍微怔了下,片刻后,他与她双目相对,他瞧着那双掩不住灵秀的眼,嘴角绽开一抹笑,轻声道:“阿宁,我险些都要认不出你来。” 自那日宫中宴会后,展宁始终未曾见过严恪。 这几日来事情颇多,可静下来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会想到对方。如今得见,瞧着对方面上微微的笑,以及那双沉静眼眸里的温和光芒,展宁发现,自己这几日来总不太安宁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平和。 这大抵就是心之所属的缘故。 越发认清自己的心意,展宁与严恪相处之时,倒也越发褪了原本的一些羞赧,多了一些坦然自若。 时间紧迫,她随严恪在亭子中坐下后,便将靖宁侯府中近日来动静,以及自己关于刺杀之事的一些揣测,通通告诉了严恪。 严恪静静听完了她的猜想,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他与她道:“你猜错或许没错,就如今的线索而言,心玉公主的使女刺杀圣上一事,最先牵扯出来的人,便是皇城司督公魏海,以及端王爷严懋。” 猜测是一回事,真正得到应证又是一回事。 思及刺杀一事是由汝阳王在负责追查,再听严恪这么说,显然是查到了什么线索。展宁忙问道:“可是王爷查到了什么?” 汝阳王的确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不过严恪所知的情况,并不是从汝阳王口中知道的。而是从太后那听到一些零碎的线索,自己串在一起的。 心玉公主身边那个行刺景帝的名唤蒋怜的姑娘,是个人不可貌相的韧性女子。 蒋家曾与魏海有过陈年旧怨,蒋家败落,魏海得势,即便远避岭南,最终还是落了个家门破碎的下场。蒋家十数口人,最终活着逃出来的,也就一个蒋怜。 展宁有印象的那一对七孔玲珑钟,乃是蒋家传世之物。 蒋家被灭门之时,这一对七孔玲珑钟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魏海手中。 以展宁的聪慧,听到这,立马就会意过来。 “可这一对七孔玲珑钟,却是经由端王爷的手送给圣上的。这两个人有所牵连,对圣上而言,恐怕比刺杀这件事本身还令他着恼。” 自古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养在身边咬人的狗,背着自己另外认了主人,随时有可能反咬自己一口。 以景帝的个性,不论是对这条狗,还是它新认的主人,心中只怕都会狠狠记上一笔。 严豫这一招,倒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此事只要坐实,魏海自然再留不得,严懋在景帝心中的位置,也会一落千丈。偏偏景帝其余的儿子大都不争气,到时候,渔翁得利之人,自然就成了严豫。 展宁暗暗感慨严豫这招的杀伤力,但她想着想着,很快又想到一处不合理的地方。 “不对,那姑娘记恨魏海,为何会混入宫中刺杀陛下。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也说得过去。”严恪摇摇头,“这姑娘表现出来的,便是个破罐子破摔,拼得一身剐,敢把天捅破的性子。她一口咬定,自己人单势薄,不可能告得倒魏海,也不可能有正正当当的途径报仇,索性便把天捅破,刺杀当今圣上。把事情和天子的安危牵扯到一块,才能让这件事,入到天子的眼睛里。” 严恪这样的解释,让展宁不由沉默了下,过了一阵,她又道:“那圣上对此是什么态度,信了多少?” 严恪道:“圣上信了多少,谁也说不准。不过我父王最近忙得王府都不回,便是为了继续追查这事。而我从太后处听到一点风声,皇城司的副督公近日里越过魏海入过宫,见过圣上。” 景帝释放出来的信号,明显是对这事入了心。 严豫既然出手,定然不会无功而返。 展宁想着这一桩事情过后,朝堂格局将有的风云变幻,再看看面前的严恪,她犹豫了一阵,终于张嘴与严恪道:“如今朝上的格局,若是端王爷势弱,那么圣上心中的天平必定会摆向严豫的一方。你我即便能求得太后赐婚,可有朝一日,他若登基继位,这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你我的容身之地?” 这是展宁第一次主动与严恪说到严豫的事情。 站在展宁的立场,她没有办法不考虑这些。 严恪有自己的抱负,他若是因为她而困顿一生,她于心难安。 严恪听了她的话,眉头不禁一皱,他伸手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指冰冷如水。知她心中担忧,严恪握紧了她的手,正色与她道:“阿宁,你什么都好,就是担心太多。这朝中格局,我并非瞧不见,自温太傅那桩案子后,端王爷便已在圣上心中得了过,其余的皇子并不出众,这天下说不定哪一日便是严豫的。可天下之大,总有他伸不过手的地方。真到了那一日,他又容不下你我,你我便离了燕京,另寻去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眼下最紧要的,是你我的婚事问题。” 第一百零九章 严恪听了她的话,眉头不禁一皱,他伸手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指冰冷如水。知她心中担忧,严恪握紧了她的手,正色与她道:“阿宁,你什么都好,就是担心太多。这朝中格局,我并非瞧不见,自温太傅那桩案子后,端王爷便已在圣上心中得了过,其余的皇子并不出众,这天下说不定哪一日便是严豫的。可天下之大,总有他伸不过手的地方。真到了那一日,他又容不下你我,你我便离了燕京,另寻去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眼下最紧要的,是你我的婚事问题。” 展宁此番乔装冒险出府来见严恪,为的其实就是她两人间的婚事问题。 那晚见过太后之后,她始终未曾收到来自于严恪的只言片语,反倒是严豫步步紧逼,形势益发不利,她有时候都害怕,一朝天家旨意临门,却是将她许给了严豫。 到时候君命不可违,她会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 属于严恪的温度从相握的指尖传来,他给出的承诺,也让这暖意流淌到展宁心间。她抬头看向严恪,清声道:“你有你的理想抱负,如若不是因为我,你不至于与严豫为敌。汝阳王府一向不涉及皇子争斗,它日不论谁即位,对你都不会有所影响。我怕你……” 这一次,展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严恪打断。严恪皱紧了眉头,平素沉静无波的双眼中有些明显的不赞同。 “阿宁,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有信心一些?我喜欢你,选了你,日后无论如何,我都当按照自己的选择走下去。而且我已经和皇祖母坦言,对你钟情,恳请她下旨赐婚。” “你已经向皇太后请旨?!”展宁听了严恪的话,心头不由一惊。而惊讶过后,随即又生了忐忑,“太后定然不肯答允,对吧?” 以严恪的身份地位,才学品貌,要配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她展宁自认不比谁差多少,可她的出身,她和林辉白、严豫的纠葛,都是致命的弱点。 “果然就是爱担心。以后等我们成了亲,我一定不让你像现在这样,总爱皱眉。”严恪的手指轻轻抚上展宁眉间褶皱,动作温柔,像要将那眉间萦绕的清愁抚去。 他的话语,他的动作,让展宁有些误会,又有些不敢肯定。她怔怔看着严恪,眼神里似有脉脉水意。 严恪在她的凝望中,眼眸颜色越发幽深起来。突然,他低下头去,在展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额头上突如其来的柔软和温暖,让展宁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她和严恪如今是在屋外,突然作出这等亲密举动,若是被人瞧见……展宁脸上发热,耳垂发烫,但还不等她推开严恪,对方磁性低缓的声音入耳,让她陡然僵住。 “皇祖母一开始是不允的。可温茹姑姑在她心中的地位很不一般,长公主对你的印象也很好,有她们俩在皇祖母耳旁吹风,德妃娘娘顺带还在暗中使了点力,皇祖母最终还是允了。你且在府中再委屈几日,旨意很快就会下来,到时候,你祖母也不能再禁着你。” 严恪说得云淡风轻,展宁听来却觉是雷霆之音,震得她一阵阵发懵。 “怎么可能?德妃娘娘使了什么力?你父王呢,他同意这桩婚事吗?” 她总觉得事情不可能如严恪说得这边容易,这背后或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怔忡的模样有些呆呆的,不复往日的聪慧。她的容貌扮得似叶家姑娘,远不如原本的相貌夺人心魄,可她那一双眼依旧美得惊人,此刻呆呆的模样,引得严恪一笑,低头在她耳边笑道:“阿宁,你偶尔呆一点,也很让人喜欢。” 这样的甜言蜜语,从严恪嘴里说出来,很是难得。展宁心中因皇太后答允婚事的惊诧还未褪去,又添了些羞赧。她正不知如何反应,却突然听得假山之下,连安的声音响起。 “四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今日得了假,回来见见父王与大哥。听下人说大哥在这边,这才过来看看。是不是不方便?” 汝阳王府的四公子?不就是严川吗? 展宁从江南回返之后,因为诸事缠身,又被汪氏变相禁了足,还未与少年好好地见过一次面。如今听到对方的名字,感觉退开两步,与严恪拉开了距离,然后她转头看了过去,只见假山之外不远处,少年一身石青色衣袍,如一挺长枪立在那,身量较前些日子又挺拔了些,益发褪了少年稚气,多了男子气概。 展宁与严恪瞧见了严川,严川自然也瞧见了他们。 他其实早就看见假山上凉亭中有人,知是严恪的客人,他本未在意,却不想突然见到严恪与对方举止亲密。他心头吃了一惊,惊讶之外本想偷偷离开,却不想连安眼尖,发现了他,这才不得不露了踪迹。 原本属于两人间的宁静被打破,此刻天色也渐渐转暗,展宁出来一趟,耽搁的时间已经不少,是时候该回去了,以免府中生出波折。 她虽也想关心一下严川这段日子在神机营的状况,但她眼下的装束,刚才与严恪的举动,都不适合与严川细说,于是她轻轻与严恪道:“我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得赶紧回去一趟。若是叶姑娘代替我的事情被人戳穿,那就麻烦了。” 严恪含笑望着她,带笑的眼里有些不舍,握着她的手稍稍捏了一下,才放开她。 “我送你出去。” 展宁转头看了看远处有些尴尬的严川,不想让少年对自家哥哥生出奇怪的怀疑,她摇了摇头道,“严川来找你,必定是有什么事,你让连安带我出去就好。” “那好,你且先回府去。你府里发生的事,我会替你留意,有关魏海这方的情况,我一旦有消息,也会想办法尽快告诉你。在皇祖母的旨意下来之前这段日子,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谴人传信给我。” 展宁这么说,严恪也没有坚持,他带了展宁从假山中的亭子里下来,一面吩咐了连安送展宁出去,一面走向严川,问道:“四弟,你寻我有事?” 自以为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严川显得有些尴尬,与严恪说话的时候,目光也忍不住有些飘忽躲闪。 展宁与连安自他身旁走过,他视线往展宁面上一扫,明明是一张陌生的容颜,可他这一眼瞥去,却觉得心里头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一种奇怪的熟悉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再瞧展宁的身形和走路的举止,这种熟悉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他本想看得再仔细一点,严恪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轻轻咳了一声,又唤了他一句,“四弟?你找我有什么事?” 严川骤然回神,面上一下子来得更加尴尬。好一阵,等他把这种尴尬褪去,展宁却已随连安离了园子。 严川把心头方才浮起的那点奇怪感觉压下去,与严恪说起自己特地调假赶回来的事情。 “我在营里,今日才听说,北漠心玉公主的使女刺杀陛下。在此之前,心玉公主还特地寻了靖宁侯府大小姐的麻烦,是不是?” —————— 展宁尚且不知,严川匆匆自神机营回府,为的是探听她的消息。 她跟着连安出了汝阳王府,又让连安送她到了白水渡,改换成离开靖宁侯府时的装束,才匆匆往回赶。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之时,瑛儿打点过门上,只说是大小姐有紧要的绣活要看,门上便放了她进去。 展宁一路回了听雪楼,瞧着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火摇曳,并没有什么异样,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可等她进了自己的小楼,唤了一声瑛儿,却没有人应声。她不由再唤了一声,这一下,原本偏暗的房间却突然腾地亮了起来。 数盏灯火一下子被点燃,屋子中央,汪氏一张脸冷得跟冰霜一样,在她旁边的地上,瑛儿和叶家姑娘都低着头跪着。 汪氏的目光锋锐,在展宁面上来来回回,她看看展宁,又看看一旁低垂着头的叶家姑娘。最后,她将视线投向了展宁。 “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还第一次开了眼界,有幸见这么稀奇的把戏。你们谁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氏说到最后几个字之时,音调猛地拔高了些,手也重重往椅子扶手上一拍,沉闷闷的声响彰显了她此时的愤怒。 展宁目光闪烁了下,她这招来得冒险,叶家姑娘的相貌和她又实在相差太多,虽然不知怎么会被汪氏亲自撞破,可眼前这一出,她必须得想点理由蒙混过去才对。 脑子里各种主意起起伏伏,展宁沉默的功夫,汪氏却不肯让她沉默。 汪氏站起身来,走到展宁身旁,盯着展宁的眼睛狠狠看了几眼,然后手中拐杖猛地一敲地面,厉声道:“阿宁,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从哪找来的这姑娘,你又装成这幅模样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章 汪氏站起身来,走到展宁身旁,盯着展宁的眼睛狠狠看了几眼,然后手中拐杖猛地一敲地面,厉声道:“阿宁,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从哪找来的这姑娘,你又装成这幅模样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眼前这情况,算得上是人赃并获,展宁想要抵赖,也抵赖不过。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在汪氏带怒的目光中,缓缓跪了下去。 “阿宁胆大妄为,自知有错,还请祖母息怒。” “既然知错,那就如实告诉我,你出府做什么?” 汪氏的语气依旧严厉,并没有因为展宁的认错而缓和。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展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还无人察觉。若不是睿王府送了东西来,点名要展宁亲自收下,让她往这听雪楼走了一遭,只怕从头到尾,她都被蒙在鼓里! 侯府内宅之事脱离自己的掌控,是汪氏极难容忍的事情,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展宁的一举一动,可都跟靖宁侯府的沉浮系在了一起,绝对不容许有半点意外。 “阿宁外出,是去见义父义母,想从义父义母口中探一探心玉公主那件事的消息。” 汪氏紧扭不放,展宁不愿将自己与严恪之间的事情暴露出来,只能冒险编了个借口。然而话说至一半,汪氏已冷笑了打断她的话,“阿宁,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你当真以为祖母不会责罚你吗?” 展宁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果然,汪氏接着又道:“我已派人往你义父义母府上问过,你今日并未去过。你惯去的书斋,甚至是林家,我都让人问了,你通通不曾去过。那你告诉我,你费尽心思出府,是做什么去了?” 即便严恪告诉展宁,有关两人婚事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展宁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冒险,将自己与严恪之间的事情提早暴露出来。 汪氏这一手已将她的后路截断,她要编出合理的解释并不容易。 她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低眉垂眼,但却沉默不语。 她这种无声的反抗令汪氏心火陡生,汪氏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停顿一小会后,她看向了旁边的瑛儿和叶家姑娘。“不肯说是吧?你是我的亲孙女,我下不了狠心处罚你,但你犯了错,总要有人受罚。瑛儿这丫头不守本分,帮着小姐胡闹,侯府里再留不得,赵嬷嬷,着人将她发卖出去!” 汪氏将矛头对准展宁身边的人,逼得展宁猛地抬起头来。 一旁的瑛儿闻言,也给吓着了,忙向着汪氏将头磕了下去,连声求汪氏饶恕。 汪氏置若罔闻,她那一双精明的眼锁住展宁,接着又道:“至于假扮你这女子,来路不明,又懂这些下九流的江湖招数,想来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为着你好,我只能将她送到官府,让官府发落!” 叶家姑娘并不是侯府的下人,之前让逼着跪着,也是看在展臻面上,不给展宁多生是非。此刻听了汪氏的话,她将眉一挑,冷了脸便要反驳。 展宁瞧得分明,哪敢让她再捅了篓子,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人生在世,左右不是进,便是退,如今退不过,便只有往前一步。 展宁抬眼望着汪氏,清声道:“祖母,阿宁自知今日私自出府有错,但错皆在我身上,与我身边的人没有干系。而且阿宁很想知道,为何自从上一次睿王爷来过之后,祖母便禁了我的足,连义母来见我,祖母也不许?是睿王爷许了祖母什么,还是要求了祖母什么?” 展宁会将话挑得这么明,颇有些出乎汪氏的意料,也成功地将汪氏的注意力转了方向。 汪氏与严豫的秘密约定,连展云翔也不曾告知,这一刻被展宁当众点出来,她面上表情不由僵了一僵。 汪氏不清楚展宁到底知道多少,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让展宁再多说些什么。她紧缩眉头,转头看了身边的赵嬷嬷一眼,与赵嬷嬷打了个眼色,然后才与展宁道:“阿宁,你与我去里面!” 避开了众人,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展宁这时候也没跪着了,面上也少了一些之前的温顺乖巧,露出性格中本来的一些棱角来。 汪氏看着面前这个孙女,她敏锐地察觉到展宁身上这种细微的变化,而这种变化让她感到不好掌控。 “你知道了什么?” 既已捅破窗户纸,汪氏便开门见山,展宁人在府中,便在她的控制之下,并不能翻出大跟头来。 “祖母是以阿宁做筹码,换了睿王爷对靖宁侯府的相帮,对吧?” 汪氏眼微微一眯,“谁告诉你的?” 展宁坦言,“我自己猜的。祖母这段日子禁着我出府,禁着我见外人,那祖母应该知道,我是不愿意嫁给睿王爷的吧?” 汪氏的脸色益发难看起来。 展宁一句话比一句话直白,却也句句猜在了点子上。 严豫当日与她相谈之时,便告诉过她,他们之间的谋划,不要让展宁提前知晓。而在展宁嫁入睿王府前的日子,汪氏得替他看住展宁,不许展宁与温茹夫妇多接触,也不能让展宁多出靖宁侯府。 被魏海这么一条爱咬人的狗盯上,汪氏对严豫摆出的条件虽有犹豫,但最终无法拒绝。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连这样的道理,也还需要我来教吗?而且睿王爷许了你正妃之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在孙辈面前,作为祖母的汪氏自然不愿意落了下风,她冷冷开口,将女子的三从四德搬了出来。 但展宁今日既已挑明了话头,就不会再被这些简单的借口压制下去。 “比起嫁给睿王爷,阿宁宁愿削发入庵堂。” “你胡说什么!你想气死我吗?” 展宁的话说得决绝,气得汪氏手里拐杖狠狠捣地,险些将青石地面捣碎。 “阿宁无意惹祖母动怒。”展宁将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倔强劲,“只是这样的我,即便祖母绑着我嫁入睿王府,也只会惹恼睿王爷。到时候于我于侯府,都没有半点好处。” 展宁的话说得刺耳,但其中道理,再明显不过。 汪氏本身对严豫就有一种本能的惧意,那样一个人,身上强硬霸道甚至是冷酷的气息太过明显,与他交好,能得到他的助力固然是好事,可若开罪了他,那就不仅仅是坏事两个字能够形容了。 心中浮起阴云,展宁的忤逆也让汪氏怒火难耐,她冷冷盯着展宁,那目光几乎没有任何热度。 “说得好,不愧是我靖宁侯府养出的女儿,这股劲头若是用在男儿身上,不会比你哥哥逊色。可阿宁你这么做,可曾替你母亲想过,替侯府想过?睿王爷看中了你,对你势在必得,你若忤逆了他,不用他对侯府做什么,就是眼下这一场祸事,单单靠我们自己的力量,也不一定躲得过去!” 展宁等的便是汪氏这句话,她仰头看着汪氏,一字一顿缓缓道:“那边先借着他的力,躲过了眼下的祸事再说。” 汪氏微微一怔,对展宁话里的深意一时间不敢肯定,“你什么意思?” 今夜的靖宁侯府不平静,汝阳王府中,严川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里也不平静。 他从严恪口中问清了那日践行宴上的情况,知道展宁未曾受伤,也未曾受心玉公主带累,还得了景帝的赏赐,他心中总算放下了一些。 可仅仅也就是一些而已。 近日他也往靖宁侯府上去过,但从未见到过展宁,他总觉得侯府里的气氛不对劲,展宁一定是遇到了难为之事,可他却有种使不上力气的无力感。 他自从入了神机营,一直是拼了命地让自己变强,他想着总有一日,他要实现对展宁的承诺,替她遮风挡雨,能够做她的支柱。 但总是远远不够。 他学到的东西,增长的历练,似乎总比不上展宁所面对问题的困难。 而且他似乎离展宁越来越远,越来越不清楚她的情况,也似不被她需要。 严川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想着,却又想起之前在园子里,与严恪在假山上凉亭里说话的那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陌生的相貌,他却总觉得对方很熟悉。对方的身形,走路的举止,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严川想得入神,他把身边可能想象的人排了一遍,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始终未曾怀疑过的身影,然后,他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床上翻了起来。 展宁! 他一直没有往展宁身上想,可那人的身形和举止,与当初假扮展臻的展宁十分相似。 可她乔装打扮出了府,为什么会到汝阳王府来见严恪? 而她既然见了自己,为什么又不肯对他表明身份,还要假装不认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心最是难料,心里一旦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很快就会生根发芽,见风而长。 严川不想怀疑展宁,更不想把她和严恪的关系往复杂了想,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纠缠的总是一个个的疑问。 为什么展宁要来见严恪?为什么展宁要瞒着他? 从什么时候起,展宁对严恪有着远多于他的信任? 少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练,性子较以往沉稳了不少,可从骨子里来说,他还是过去那个认准南墙不回头的严川。 最终,在床上翻了无数个烙饼之后,他一个骨碌爬起身来,穿好了衣裳,顶着已有几分朦胧的月色出了房门。 月朗风清,略带几分清寒。 严恪房间的书案前一盏灯火摇曳,他望着面前突然造访的严川,神色中有几分意外。 “四弟这么晚来找我房间,出了什么事?” 严恪习惯在晚上看会书,一贯睡得比较晚,所以严川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未上床歇息。 但这个点,实在不是兄弟谈心的好时间,而他和严川,也没有亲密无间到这种份上。 严川一贯是个直性子,这一回倒难得有了些迟疑。得严恪问起,他犹豫了一阵,才咬咬牙问出了口,“大哥,之前和你在园子里说话那人,是谁?” 严恪微微挑了挑眉。 少年到底城府不够,即便想装得坦然一点,但眼中的紧张与不悦,还是暴露了他的本心。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他这里来,就为了问这一件事,多半是知道了吧。 严恪自己于感情一事上经历虽少,一双眼却不算瞎,严川对展宁的信赖与维护,他从一开始就看在了眼里。至于严川的那些小心思,只怕严川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他便有所知悉。 他以前只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脑子里没几个弯,不想他被展宁骗了去,在王府里闹出些不该有的麻烦来。到现在,他虽不曾把严川视做威胁,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觊觎了一般。 “四弟问这个做什么?” 严恪不紧不慢与严川兜着圈子,严川哪见得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暗暗将拳头握了握,便挑破了窗户纸,“那人是展宁,对不对?” 屋外的夜风呜呜从窗口灌进来一些。 原本便在不断跳跃的灯火闪了闪。 严川的视线一直紧紧盯着严恪,灯火闪烁间,他似乎看见他嘴角牵过一点笑,然后,他听见他如惯常一般沉缓的声音。 “是她。” 心底的疑问被证实,严川却没有半点好受的感觉,他忍不住又问道:“她来找你做什么?” --还有,她为什么找你,却假装不认识我? 少年人的傲气的自尊,让他没能把后面的话问出来。不过严恪接下来给他的回答,却让他的脑子嗡嗡嗡一阵乱想,一下子呆立在当场,一时间连该做出什么反应都不知道。 严恪是这么说的。 “她来找我,是为了我和她的婚事。应该用不了多久,你就该改口叫她大嫂了。长嫂如母,阿宁也一贯视你如亲弟,待我与她成了婚,她会好好照顾你。” 严恪一面说着话,一面微笑着拍了拍严川的肩膀。 落在肩上的力道并不大,严川却觉得如有千斤重,似乎要被狠狠压进地里。 长嫂……他心里从未想过,有一天展宁会以这样的身份存在。 在他的记忆里,最多的还是展宁离开江南之前,笑着望着他的眼,与他道,她会等着他尽快成长起来,成为她的依靠。 为什么短短数月,这一切通通变了模样。 “不可能!” 严川有些烦躁地拍开了严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转身顺着来时的路,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严恪望着他的背影,瞧了许久才收回视线,他垂了眼帘,轻轻叹了口气,“阿宁,你还真是……能惹麻烦。” 严恪并不知道,自己的暗自感慨,倒真成了展宁眼下的真实写照。 她的确是麻烦缠身。 偷偷外出被汪氏抓了现行,还连累了叶家姑娘和瑛儿。 为了保住她们两个,她不得不与汪氏玩心眼,一方面对与严豫的婚事抵死不从,让汪氏有所迟疑,另一方面又刻意在汪氏面前故弄玄虚,让汪氏摸不清真假,以至于不能轻易下决断。 “睿王爷帮着靖宁侯府对付魏海,不过是他与端王爷争储之斗的附带物。魏海选了端王,有皇城司归顺,端王爷那是如虎添翼,睿王爷哪能坐视不管?靖宁侯府眼下的大难,不就是魏海吗,只要睿王爷帮着先拔了魏海这颗钉子,我与他的婚事成与不成,都是后话。” 展宁话里意思,竟是要先利用完严豫,借严豫之手铲除了魏海再说。 汪氏见她竟知晓如此多的内幕,目光微微一闪,冷声道:“你如何知道这么多事?而且你以为,避过了魏海这一劫,却得罪了睿王爷,于靖宁侯府就是好事吗?须知道,得罪了这位睿王爷,只怕比得罪了魏海还要麻烦。” 汪氏口中的怀疑展宁听得清楚,她眼中的坚定却丝毫未减,“那祖母更要担心,若祖母将我绑了嫁过去,我自有千百种得罪他的办法。” 汪氏将眼一眯,“你这是在威胁我?” “孙女不敢,只是对祖母坦白而已。”展宁迎着她的视线,道:“且我今日偷偷出门,是去了汝阳王府见严川。如今汝阳王对严川这个儿子很是看重,我知道的这些消息,都是从严川那得来的。我向祖母许诺,我有办法令我与睿王爷的婚事成不了,也不会让睿王爷将过记到祖母头上。这样的结果,不是更两全其美吗?” 展宁说得恳切,汪氏却没有给予多大的信任。 不过,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太少,她也担心展宁即便嫁了严豫,仍是这种态度,会给靖宁侯府招来更大的祸事,于是即便心里不相信,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有什么办法?” 展宁哪能将严恪告诉她的底牌彻底亮出来,她微微一笑,故弄玄虚,“这件事孙女暂且还不能说,请祖母耐心等待一段时日。今晚之事,还请祖母看在孙女面上,暂且放过我身边的人。毕竟我私自出府一事,若是让睿王爷知道,对祖母也没有好处不是?” 展宁这一场拉锯战打得辛苦。 展臻不在,自己被禁足,汪氏在侯府之中又是总揽大权,她要保住瑛儿和叶家姑娘,也藏住自己与严恪会面的小秘密,能够依仗的,无非是一张利口和几分心思。 好在软硬皆施真假轮上的结果,是汪氏暂时放了她一马。 她没有处置瑛儿和叶家姑娘,也没再逼问她今晚的去处。但她并没有就此相信展宁,而是将展宁连同瑛儿、叶家姑娘一起,禁足在了听雪楼里。 这一次,汪氏布置在听雪楼里的眼线更多,展宁别说出侯府,就是要出自己这个院子,也难于登天。 被禁锢住了行动,所以展宁并不知道,就在她与严恪见面后的两日后,天色尚早,京兆府的人便来了侯府。 领头的是个姓王的小吏,身后带着几个兵卫。 他们一道带来的,竟然是有关展颉尸首的消息。 对着汪氏和靖宁侯展云翔,王姓小吏很是恭敬,“昨晚,京兆府的几个兄弟得了消息,在城郊一处宅子里找到了贵府公子的棺木,为了稳妥起见,府尹大人命小的前来,请侯爷和老夫人派人与小的走一趟,确认一下棺中人究竟是不是贵府公子。” 自去年以来,靖宁侯府一直祸事连连,及至上次展颉尸首被盗,汪氏大为震怒,定要京兆府早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侯府一个交代。 这一次不知是京兆府终于得了力,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不同于前几次的不了了之,京兆府办案神速,很快便有了消息。 府里出的事太多,展云翔的脸色并不太好看,汪氏面色倒是如常,客套地谢赞了王姓小吏几句,便与展云翔道:“这种事,还是侯爷亲自去瞧一眼。若真是颉儿,便早些接回墓地,让他入土为安。” 展云翔得了汪氏的吩咐,也就亲自虽京兆府的人跑了一趟。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王姓小吏所说的城郊的宅子。 说来奇怪,那座宅子虽然冷清,又无人看顾,但宅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内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根本不像是盗墓贼用来随意停尸的地方。 更奇怪的是,展颉的棺木被停放在宅子西厢,厢房设置成灵堂的模样,烟烛贡品样样齐全。 展云翔瞧得心里疑惑陡生,不由问那王姓小吏,“可有查出,盗走小儿尸身的人是谁?这座宅院又是谁的产业?”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环环相扣 展云翔瞧得心里疑惑陡生,不由问那王姓小吏,“可有查出,盗走小儿尸身的人是谁?这座宅院又是谁的产业?” 展云翔到来之时,便已先一步开棺,查验过棺中人的身份。如今天气微凉,展颉虽已过世一段时日,但棺木中放了防腐的药材,尸身被保存得很好,一眼就能辨出身份。 盗墓之人不贪墓中陪葬,只盗走了展颉的尸身。如今又为展颉设置灵堂,香火供奉。这样的做法,别说展云翔心里生疑,就是京兆府的几位差人,也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面对展云翔的疑问,王姓小吏只能陪着笑道:“京兆府昨日抓了两个盗墓贼,查他们所犯案件的时候,顺藤摸瓜牵出了贵府二公子的下落。至于这座宅院的主人,我们也还在查,还请侯爷宽限两日。” 对方的态度客气又恭谨,展云翔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眼下虽未查出盗取展颉尸身之人的身份和目的,但好歹寻回了展颉的尸身,也算暂了了一桩事。 展云翔口头上谢了京兆府的差人几句,又将汪氏备好的银两打赏暗暗塞给了王姓小吏,便吩咐府中同来的下人动手,准备将展颉的棺木运出宅子,回祖宗坟地入土为安。 王姓小吏得了赏,态度自然越发尽心,招呼着同来的几个弟兄,也在一旁搭把手。 人多力大,半人多高的棺木很快被抬上车,展云翔带了人翻身上马,准备打道回府。 王姓小吏留了两个弟兄继续查探宅子里可能留下的痕迹,也一同做个陪送。 藏有展颉尸身这座宅子在燕京京郊,进入宅子之前,要经过一处树林,林中虽有宽道,但马车驮了展颉的棺木,负重太大,行进起来颇为吃力,所以这一路走得很慢。 这一日的天气也有些奇怪,早些时候尚且见阳光暖媚,临近中午的时候,天色却阴沉下来,乌云沉沉遮了日光,几阵冷风过后,竟然砸起了雨点。 展云翔心里暗骂了一句,便催着手下人走快些。但越急越出乱,不知怎么回事,马车遇见坑陷一阵颠簸,用来绑棺木的身子莫名松了,展颉的棺木从车上滑落了大半。 “小心些!” 展云翔皱眉呵斥了一声,驾车之人赶紧勒住马,那王姓小吏和几个差人也挺住,开始帮忙重新绑棺木。 雨珠越砸越急,一群人正在忙碌,又给雨淋得浑身湿透的时候,光线晦暗的林子里突然响起两声尖利的竹笛声。声音短促而尖利,让林子里的人一下子警觉起来。 “怎么回事?是谁?!” 对危险最本能的直觉让展云翔感觉到了不对劲。而京兆府同行的几个差人已纷纷拔出了腰刀,一面向展云翔靠近,护卫在展云翔身侧,一面一脸警戒地盯着竹笛声传来的方向。 “什么人在那故弄玄虚,出来!” 随着其中一个差人的呼喝声,一道白光从林子里射了出来,喊话那差人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便捂住眼跪在了地上。 一只精钢打造的小箭就插在他的右眼处,殷红的鲜血从他捂着眼的指缝间渗出来,显得触目惊心。 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林子里,杀气突然间浓重起来。紧接着,数道黑夜如鬼魅一般,从林子里冒了出来。他们俱是黑衣蒙面的打扮,瞧不清相貌,但个个身材高大,身手矫捷,手中兵刃泛着森冷寒光,一看就来者不善。 “保护侯爷先走。” 到底是衙门里的人,京兆府那个王姓小吏反应要快得多。他指挥着人护住展云翔先一步撤离,自己则带了另外的人迎上前去,阻拦那群黑衣蒙面之人。 展云翔一辈子在官场上不得志,可也算是养尊处优,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当下已然敲起了小鼓。他见京兆府的人迎上前去,和那些黑衣蒙面缠斗起来,当即不敢有半点耽搁,手下人一绑好棺木,他立马就策马撤离。 可说来也怪,那群黑衣人出场下手来得狠辣,这会瞧起来却不像是要斩草除根的,一个个与京兆府的人相斗时,全都不肯恋战,反而全都冲着展云翔这边来。 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多是冲着展颉的棺木去的,有两个则冲向了展云翔。 对方身手矫捷,人数又占优势,加诸对地形熟悉,不多时候,展云翔和京兆府那边就落了下风,绑着展颉棺木的马车被夺了回去不说,两个逼向展云翔的黑衣人一左一右,已在展云翔手臂上、腿上各砍了几道口子。 展云翔此时狼狈至极,周围护卫着他的人越来越少,手脚又负了伤,行动越发不便,眼看才躲过正面一记砍刀,右面又斜斜刺来一剑,从侧面直挑喉咙。 展云翔惊得一身冷汗淋漓,他拼着求生的意志一把抓住那右面那黑衣人的手腕,重重往外一扭,但正面才躲过的敌人又逼上来了。 展云翔本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王姓小吏驾了马飞速驰来,一把将他拽上马,带了他突出围去。 这一场死里逃生来得惊险,展云翔上马之时,竟然拽破了右面那黑衣人的袖口,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他拽进了手里。他一开始惊魂未定,尚未察觉出来,待被那王姓小吏带着奔出了林子,甩掉了追兵,他看着手里的破碎布料,以及里面二指宽窄的一块小木牌,一时间怔住了。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再看看那木牌上精致的花纹,以及花纹中的谛听图像,他觉得全身的血冷得都快被冻住了。 这种模样的令牌,他一辈子没见过几次。 可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谛听谛听,传说中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的通灵神兽,可以通过听来辨认世间万物,尤其善于听人的心。 皇城司,对景帝而言,就是一只为他收集各种声音的谛听。 为什么,皇城司会搅和进展颉棺木被盗的案子里,为什么皇城司会想要他的性命? 耳边的雨未曾停歇,坐在前面的王姓小吏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展云翔带着几分忐忑与恍惚,将那枚令牌紧紧握着,死死扣在了掌心里。 —————— 汝阳王府之中,连安撑了一把竹伞,匆匆穿过后园,上了假山之上的凉亭。 严恪在凉亭之中的石桌旁坐着,身边没有留人伺候,一盏浅碧清茶几乎没了热气,淋淋细雨的潮湿之气伴随着间或的风,从通透的亭子四方往里灌,润得严恪手中的书页也有了几分潮气。 “可是探到什么消息?” 处在北方,一年里面,燕京的雨水并不算多,但这一场雨,从两日前一直绵绵下到了现在。 两日前,靖宁侯府找到了失踪的二公子展颉的棺木,前去迎回的途中,却遭到不明人士袭击,京兆府的差人都折了几个在那,靖宁侯展云翔也挂了彩。 京师重地,闹出这种事,京兆尹脑袋自然有点疼,靖宁侯府也没能咽下这口气。 严恪一直让连安留意着靖宁侯府的动静,连安今日出去了一趟回来,脸色很是凝重,步伐也较往日匆忙,严恪深知他的性情,一瞧便猜他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连安放下雨伞,小心环顾了下四周,见没有旁人踪迹后,才凑近严恪,小声与严恪说起话来。 “……不知道是谁给了靖宁侯那么大的胆子,他持了一块皇城司专用的令牌,一口咬定当日截杀之事,乃是皇城司所为。还道去年侯府大公子和大小姐的意外,以及之前那位庶出四小姐的失踪,都与皇城司脱不了干系……” 皇城司,是朝中官员最不愿沾惹的地方。 皇城司督公魏海是条乱咬人的狗,这是一个原因。 而另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条狗是景帝亲自养的,它咬上你,是谁的意思,真说不一定。 靖宁侯府这么高调地和皇城司杠上,只要是有点警觉性的人都嗅得出,这其中的味道不一样。 “这位魏督公,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要说截杀这事是他做出来的,却又让展云翔溜掉,还捏住了皇城司的把柄,我还真不大信。”严恪沉思了一阵后,开口替魏海略略感慨了一句,之后,他又与连安问道:“我让你查的另外那件事怎么样了?靖宁侯府那位故去的姨娘钱氏,和魏海到底有什么关系?” 连安点点头,回答道:“虽然不多,但还是查到一些。那位钱姨娘是前靖宁侯属下的女儿,与靖宁侯算是青梅竹马。靖宁侯取了夫人张氏后,与这位钱姨娘闹过一段时间的别扭,恰巧魏督公那段日子最为落魄……” 连安的声音越说越低,严恪的面色渐渐沉肃。良久,待连安将查探到的事情说完,严恪才出声道:“想办法递个消息进靖宁侯府,给侯府的阿宁小姐。”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连安办事机警,他知道这段日子一来,展宁在靖宁侯府中不自由,得了严豫的吩咐后,既没有用汝阳王府的名义上门,也没有假借温茹夫妇的名义递东西,而是选了一个最不容易被怀疑的人做文章。 那就是远在江南的展臻。 连安以展臻的名义,给靖宁侯府送去了几个礼盒。盒子里都是江南的特产,不算名贵,只胜在精巧别致。 礼物送的人也有讲究。汪氏一份,展云翔夫妇各一份,展宁一份,甚至连已出嫁的二小姐展绮也备了一份。谁都有,不显突兀,也不惹人疑心。 因为是自己最得意的孙儿送回来的东西,又人人有份,汪氏这一次也大了意,简单瞥了一眼各人的东西,便让给各个房里送了去。 东西送到展宁的听雪楼时,展宁还有一点意外,盒子里的是几件杂耍玩意,另带一卷书,翻开内容,却是江南流行的词曲簿子。 展臻前往江南治水,只怕镇日忙得焦头烂额,怎么千里迢迢送东西回来,却挑了这么一件东西? 展宁带着几分疑惑又翻了翻书,这一翻,才瞧出了点名堂。 词曲簿子里面有些地方做了朱批,那字迹,不是展臻的字迹,而是严恪的。而做朱批的部分也别有讲究,循着规律连起来,倒是句暗语。 礼物中另有乾坤,展宁心中洞明,面上只不作声色,带了礼盒回到自己房间,锁了门避了汪氏的眼线,在装礼物的盒子上倒腾了一阵,最终从盒子夹层里摸出了一封信。 信上字迹,自然也是严恪的。 信里面说的事,除了严恪探知的目前皇城司、睿王爷严豫、端王爷严懋几方的一些动静外,还有一件完全出乎展宁意料的事情。 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钱氏此人,怎么能和皇城司督公魏海攀上关系,又有什么本事能令魏海一而再再而三帮扶展颉兄妹,甚至设计让两人攀附上端王爷严懋。 到如今这原因摊在眼前,虽然匪夷所思了些,却也合情合理。 只是她看着这薄薄的一张信笺,再想想前世和今生里,展云翔因着钱氏母子给她与张氏、展臻的难堪,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竟不知此刻是该冷笑,还是该心寒。 她那偏心的父亲,说来还真是可怜。宠着一个钱氏十来年,不惜打压着她与展臻,想让展颉鸠占鹊巢。可到头来,他却不知道,展欣虽是他的女儿,展颉却根本不是他的骨血。 展颉是魏海和钱氏的骨肉。 也难怪魏海这么护着展颉这么个不成器的人。 本以为已经绝了后,没曾料还有骨血流落在外面,这唯一的与仅剩的,自然不同于一般。 就算是烂泥,也得拼命往墙上扶。 “小姐,大公子的信上说了什么吗?” 瑛儿因为帮着她私自出府,被汪氏着人掌了嘴,如今脸上还有些红肿,但总算没被发卖出去。她见展宁看了信之后,整个人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那嘴角噙着几分冷笑的模样,与大公子刚出事不久很是相似。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展宁如此,不由便担心地问了一句。 “去打盆水来。” 展宁被唤回神,却没有回答瑛儿的问题,而是吩咐瑛儿打水。 瑛儿心头莫名,不过她知道展宁的个性,不想说事情的时候,便绝不会开口。她很快打了水回来,再度关上房门,却见展宁将刚才看过的书信丢进了水盆里。 墨字遇水,很快就模糊起来,纸张一点点被浸泡,丝丝墨色在水中散开。 展宁冷冷望着水盆,就在瑛儿以为她会看着那张信纸彻底浸烂也不会有反应时,她却突然冷冷一笑,开了口道:“瑛儿,给我备纸墨。有些东西,虽然祖母想捂着,但我觉得,该让应知情的人知晓。” 上次严豫来过之后,汪氏便定了决心对展颉兄妹下杀手,想来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吧! 前两日展云翔的遇袭,恐怕也是严豫的手笔。试想魏海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若是对付一个展云翔都能失手,还把自己的罪证送到人家跟前,那重用魏海的景帝恐怕是瞎了眼。 从那对七孔玲珑钟开始,到御花园中的刺杀,再到魏海浮出水面,这些事情,必定是一开始便布置好了的,一环套一环。 汪氏想静悄悄地处理了这件事,不让展云翔知情,又卖了她和严豫结盟。严豫想一石二鸟,对付了严懋和魏海,又逼她就范,她偏不遂这两人的愿。她就要让事情闹开来,最好让汪氏和严豫之间的合作更加不稳妥! ------ 靖宁侯展云翔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府里流年不利总出事也就罢了,儿子死了埋坟地里,也能被人盗了尸身。 好不容易给京兆府找到了,自己前去迎回,竟然会遇上杀手。 而这帮子杀手,还和皇城司搅合上了关系。 虽然在汪氏的坚持下,也是因为自己的颜面与性命问题,他捏着那块皇城司的令牌与皇城司较上了劲,可打心里来说,他总有几分不踏实。 汪氏的坚持和保证有些不踏实。 而魏海堂堂皇城司督公,为着展颉的尸首与他为难这事,更让他感觉不踏实。 他总觉得这背后还藏着什么大事,一不小心就会闹个天翻地覆。 钱氏死后,展云翔颓唐了一段日子,幸好后来收了个年轻貌美又乖巧伶俐的宠妾芊芊在身边,有对方解语花一样抚慰着,心里才慢慢舒坦起来。 展云翔这次受了伤,心里不舒坦,张氏那定不想去,旁的几个妾室也没意思,自然就窝到了年轻貌美的芊芊这里。 他受了伤身子虽不方便,可芊芊懂事乖巧,自有别的手段服侍得他舒舒服服。 前一夜闹得晚了,这一日展云翔起得有点迟。他起身的时候,身上还攀着一双玉臂,芊芊睡得沉,美人春睡很是赏心悦目,展云翔也就没有叫对方起来伺候他起身,而是自己动了手。 可他起身自己穿衣服的时候,一抖衣裳,一张薄薄的纸便从衣裳里掉了出来,他有些奇怪地捡起那张纸,只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上?” 展云翔不知这东西从哪冒出来的,心下好奇,也就认真去瞧了瞧纸上内容,而这一瞧,他只觉脑子里一阵阵轰隆隆作响,外面分明是朗朗的晴天,他却觉得乌云沉沉压头,一道道落雷霹雳,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劈成渣滓。 脑子里原本疑惑的,怀疑的,想不通原因的,一下子全部有了解释。 以前有些蛛丝马迹的,更是得到了坐实。 “混账,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心里恼恨,展云翔僵了好一阵,捏着纸的一双手不住颤抖,良久,他突然狠狠一脚踹向旁边的雕花屏风,那雕花屏风轰然倒里,弄出了巨大的声响。原本熟睡的芊芊一下子翻起身来,惶恐不已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侯爷,怎么了?” 惯常一向对她怜爱有加的展云翔这一次却没有理会他,只见他一张脸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捏着一张纸气怒不已地冲出了房间。 芊芊望着他的背影,待再瞧不见之时,面上的惶恐才慢慢褪了下来,换上一脸的平常之色。 ------ 展云翔冲出芊芊的房间后,在院子里茫然立了好一阵,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怒吼,脚步却一时间有些迟疑该迈向何处。 他沉默地站了一阵,最终匆匆去向了汪氏的居所。 汪氏平日起得早,每天的这个时候,汪氏都已经起身了。展云翔平日过来,一般也不必特地通传。 但今日展云翔在气头上,到了汪氏的鹤年居,却被汪氏身边的赵嬷嬷拦了一拦。 “侯爷稍等一等,老夫人在里面会客,特地交代不许任何人进去,还请侯爷容奴婢先通传一声。” “什么客人?!” 展云翔这会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心里更是有一股火在烧,哪听得进去赵嬷嬷说的话。 他嘴里问着,脚下步子却不肯停,越过赵嬷嬷直接就要往里走。 “侯爷请等等,里面的客人是睿王爷。” “睿王爷?” 展云翔这下更有些奇怪,汪氏和严豫,能有什么秘密的要紧事商量,还不许人进去? 眼看赵嬷嬷又要上前拦阻,展云翔沉了脸色,一脸戾气瞪着赵嬷嬷,“这侯府里有什么事,老夫人还要避着我?!你就在这呆着,我自己进去,再敢多嘴,别怪我不看老夫人的颜面,对你不客气!” 平日展云翔从未这般下过赵嬷嬷的脸面,更罔论用这样暴戾的语气与她说话,赵嬷嬷不由愣了一愣,这一愣,就让展云翔径自进了屋去。 展云翔这会虽然火气上头,但进去并未打算直接打扰汪氏和严豫,而是打算听了听这两人有什么秘密事情相商。 而他刚走到鹤年居会客的花厅门口,便听见汪氏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睿王爷的许诺,是不是真的算数?就算真的是要对付魏海,前几日我儿子遇见的刺杀,是不是也做得狠了一些?老身至今都有几分后怕,生怕孙女还没嫁出去,唯一的儿子却折损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展云翔刚走到鹤年居会客的花厅门口,便听见汪氏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睿王爷的许诺,是不是真的算数?就算真的是要对付魏海,前几日我儿子遇见的刺杀,是不是也做得狠了一些?老身至今都有几分后怕,生怕孙女还没嫁出去,唯一的儿子却折损了。” 因是在自己的鹤年居里,避开了众人,汪氏心中对严豫这桩事做得又颇有几分不满,虽然对严豫有所忌惮,她这声音却没压多低,所以她说的每一个字,展云翔都听得真真的。 这下子,展云翔原本就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的脑袋彻底炸锅了!什么对付魏海?他遭遇的刺杀?合着魏海和他家的不对付,他娘早就知道根源,还暗中和睿王严豫有所谋划?怪不得汪氏会因为一块皇城司的令牌,就揣掇着他跟皇城司死磕! 塞在袖子里的那张墨迹斑斑的纸似有千斤重,展云翔原本强压着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若不是因着严豫在里面,他几乎立马就要冲进去。而在他这刻意压制的工夫,严豫那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老夫人不必动怒,本王做事,自然有分寸,靖宁侯乃是阿宁的父亲,本王岂会未来的岳父大人有所闪失?何况侯爷的受伤也是有所回报的。父皇信任魏海,一方面是魏海得力,另一方面未尝不是觉得一条绝后的狗,就算爱咬人,胃口也是有限的,不会轻易背叛他。现如今得知魏海暗中有后,在看他之前犯下的事,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严豫这一番算不得解释的解释,汪氏听来倒也明白其中曲折,可涉险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嘴上虽不再辩驳,脸色却还有几分不好看。 严豫没理会汪氏的情绪,接着问了些展宁近些日子的情况。汪氏自然不敢把展宁私自出府一事透露出去,只是粉饰太平。 严豫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只深深望汪氏一眼,眼神中几分警告几分意味深长,“如无意外,本王许给老夫人的承诺,近几日便可兑现,还请老夫人守好与本王的承诺。另外我为阿宁准备了些东西,劳烦老夫人替我转给她。” 严豫说话间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汪氏接过盒子,想着那日展宁誓死不从的模样,只觉手里东西烫手无比。好在严豫事务缠身,将东西交给汪氏,又说了些事情后,便不再耽搁,与汪氏告辞离去。 而展云翔听得屋里动静,赶紧闪到一旁角落里,避过了严豫视线。待听严豫脚步声远去,彻底离了鹤年居后,他才带着满腔再也按捺不住的火气,冲到了汪氏面前。 “母亲,儿子想要您给一个解释!” 一张墨迹斑斑皱巴巴的纸,被重重拍在了自己面前。汪氏原本还望着手里的盒子头疼,一眨眼展云翔又涨红了一张脸气势汹汹冲到跟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汪氏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忍不住有点愣,只习惯性地板起脸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这一板脸,展云翔心里的逆反与愤怒更重。听汪氏与严豫之前的话,他头上戴绿帽子这事,汪氏从来是知晓的,却不肯告诉他分毫,甚至还与严豫合谋,至他于险境。他活着大半辈子,一直被汪氏压制,重新一个钱氏,又遭遇了男人最大的耻辱,展云翔愤怒的心里,除了怒火与屈辱外,又生出了一股不管不顾的恨意来。 “儿子什么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何曾拿我当过儿子,你瞒了我多少事,又背着儿子做了多少勾当?听睿王爷的意思,母亲好像还暗地里卖了孙女不是?” 展云翔这辈子没敢用这样的态度对过汪氏,而汪氏这会也才觉出味来,展云翔竟然知道了展颉与魏海之事,甚至还偷听了她和严豫的话。她气恼之外,也隐隐有些头疼,说话的气势自然稍微弱了一些,带上了安抚之意,“展颉的事,我不是刻意瞒着你,而是怕你心里难受,这才想自己解决了这事。至于睿王爷与阿宁,我也是无可奈何……魏海身为皇城司督公,他要找侯府的麻烦,若不是睿王爷想帮,我们岂是对手?” 展云翔这满腹的火气,岂是汪氏简单几句言语能安抚下去的,可他再怎么气怒,这怒火也似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钱氏和展颉他恨,可钱氏和展颉,甚至展欣都已经死了。 魏海他也恨,可他还不敢就这么面对面地去和魏海杠上。 他甚至迁怒于严豫,可他对着严豫能做什么? 出奇的愤怒,与从未如此明显被感知的窝囊,让展云翔压在桌沿的手不断发抖,就在汪氏说起当初展臻与展宁遇袭一事,也是钱氏勾结魏海的手笔,为的是替展颉扫清障碍之时,展云翔突然暴吼一声,一把掀翻了桌子,便转身冲冲而去。 翻倒的桌面刚巧砸到汪氏腿上,汪氏疼得惨叫一声,眼前也是一黑,但展云翔此时哪听得见,只如一阵狂风似的,便卷了出去。 待赵嬷嬷听到声响匆匆赶来,汪氏已经疼得冷汗连连。赵嬷嬷好不容易扶了她起身,又赶忙让人请了大夫来瞧。 大夫替汪氏上药包扎后,说她这伤了骨头,年龄又大了,起码要修养月余,汪氏捏着袖子里展云翔留下的那张纸,一张脸气得都有些扭曲了。送走了大夫,她将那张纸狠狠捏成团,拍在面前的矮几上,“这宅子里竟然还有不安分的,让我查出来,非让他好看!” 鹤年居的动静,汪氏虽禁了下人的口,可展云翔一脸的阴沉暴戾,以及汪氏伤了腿脚的境况,仍然传到了展宁的耳朵里。 消息是展宁亲手捅到展云翔那的,她脑子只要转一转,便猜得出她那父亲定然是与祖母起了些冲突。对于汪氏和展云翔,她心中的亲情远少于憎恶,所以对于两人的不顺畅,她也乐于得见。她更希望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父亲,能把汪氏和严豫之间的事给搅合了——虽然这不大可能成功。 相对于靖宁侯府内的阴沉不顺,朝堂上的格局颇有不同。 有了景帝的插手,以及严豫暗地里的推波助澜,展颉的尸首很快再度被找到,而且找到的时候,还拿住了皇城司中人。 人证物证俱在,魏海与展颉的关系,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景帝对魏海原本的信任,尽数化作了猜忌。景帝态度的大转变顺理成章地影响了端王严懋在他心中地位,毕竟从江南水事带出温陵一案时,严懋就已惹了圣怒。 杀鸡儆猴,对自己的儿子需要多方权衡,相较之下,景帝对魏海的处置来得迅速得多。 魏海皇城司督公的职位很快被革除,又由原本的副督公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督公奉旨彻查魏海所犯之事,历数魏海各种罪状数十条,其中自然包括迫害岭南蒋家、刺杀靖宁侯展云翔这几桩。 魏海被下入死牢,不日处以极刑。他在朝中疯咬多年,一朝下狱,朝中大臣不落井下石的已算厚道,哪还有人肯相帮? 端王严懋这一次也折了羽翼,收拾锋芒,借口身体不适,开始深居简出。 而被变相软禁在驿馆的心玉公主等人终于得以脱困。景帝未处死刺杀他的蒋家后人,只将那姑娘黥面流放千里,对于被“牵连”的北漠使团,景帝虽不再处置,也未将事情上升到两国邦交,却也不想再留他们在京城刺眼,而是赶紧送走。 这一番快刀斩乱麻,热闹了许久的京城似乎一下子静了许多。 严豫便是在北漠使团离京后的第二日,又到了靖宁侯府上。 严豫这一次未与汪氏密商,而是直言要见展宁。 他这样的做派虽不大合礼数,汪氏也不能与他多计较,只能请严豫在花厅坐了,让人去请展宁来。 只是这日偏偏赶得巧,汪氏遣去请展宁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宫里面居然来了宣旨的人,道是传太后懿旨,令汪氏、靖宁侯展云翔并夫人张氏以及嫡长女展宁上前听宣。 这宫中来人来得实在突然,汪氏心里疑惑,不觉便看了严豫一眼,若不是严豫也面露疑色,她几乎要以为,这宫里来宣的,是替严豫与展宁赐婚的旨意。 不过疑惑归疑惑,既是宫中来人宣旨,他们怎么也得依规矩上前听宣。 严豫身份特殊,并不曾回避,但随着那旨意宣下,他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起来。便是汪氏与展云翔、张氏等人,也俱是一脸的震惊。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靖宁侯府嫡长女展宁柔嘉玉质、聪慧兰仪,赐婚汝阳王世子严恪……” 这竟是赐婚展宁与严恪的旨意! 展宁尽管早有所知,但真亲耳听见之时,一颗心仍然突突直跳,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而严豫却在宣旨宫人话音尚未落下之下,猛然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他那一双眼中光芒阴鸷,看得那宫人心头一颤。 “王爷这是?”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而严豫却在宣旨宫人话音尚未落下之下,猛然扣住了对方的手腕,他那一双眼中光芒阴鸷,看得那宫人心头一颤。 严豫的突然发难,令宣旨的宫人大为失色,心里也是疑窦丛生,“王爷您这是?” “这果真是皇祖母的旨意?” 严豫扣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额头冷汗淋漓,既惶恐又莫名,赶紧辩解道:“王爷何故有此一问?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伪造太后娘娘的旨意啊。” 何况他伪造这一桩赐婚旨意做什么?对他又没有半点好处。 严豫将那宫人的惶恐莫名通通看在眼中,他自小生在皇家,对皇家旨意的真假如何辨不出? 只是他上一世已得了帝位,这一世重生而来,心中不管是对帝位,还是对展宁,都势在必得。如今眼见他已将展宁困在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太后竟然下旨赐婚展宁和严恪,硬生生坏了他的计划,这才叫他难得地失了态。 而他这厢怒不可遏,反观仍在地上跪着的展宁,面上虽还带了几分诧异,可在诧异之外,那从她那双灵秀眼眸中透出来的喜悦,几乎都要压抑不住。 展宁抗拒与他的婚事,却想要嫁给严恪。 她的心里已经装下了严恪! 回想起近日以来,严恪与展宁相处相望时的种种眼神,严豫就算千般不愿万般不肯,也不能不正视这一点。 他辗转两世,软硬皆施求而不得的展宁的感情,已经被别的男人得到。 再一次被别的男人得到。 上一世是林辉白,这一世是严恪。 从来不是他。 严豫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手指关节握得发白,他眼中的光芒暗沉阴鸷,被他扣住手腕的宫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腿脚都软了下去。 “王爷,小的真的是奉了太后娘娘旨意,前来宣旨,若有冒犯王爷之处,还请王爷饶恕……” 宫人的声音里带着惶恐,严豫丢开他,微微侧身,一双冰寒的眼定定看向展宁,视线里没有半点温度。 展宁这会已从初始的惊喜中冷静下来,开始权衡自己眼下的处置。 宣旨的宫人奉太后之命而来,自然会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回禀太后。严豫选在这关头发难,对她本就岌岌可危的声名而言,绝不是好事。 展宁微微垂眸,心中念头匆匆转过,再抬头之时,她没有避开严豫的视线。她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与他浅浅一笑,笑容里没有讥诮没有嘲讽,只是淡淡的,清浅若初雪中绽放的白梅。 “王爷与世子兄弟情深,又对臣女素有偏见,可旨意乃是太后娘娘所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王爷有所质疑,也当让臣女及父母先接下旨意才好。” 展宁一番话语气和缓,可严豫与她相处过那么长时间,如何听不出,她刻意咬重的那几个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严豫想在这节骨眼上坏她的婚事,也得拿自己的前程做赌。 他纵然已压倒严懋一筹,可景帝眼下一肚子都是火气,他要做出格之事,也得掂量掂量。 握得死紧的手缓缓松开,严豫收回与展宁纠缠的视线,冷冷一笑之后,一拂袖转身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屋子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缓和许多。 汪氏和展云翔、张氏压着满心的诧异与莫名,在有些古怪的气氛里接了旨意,又给传旨的宫人塞了厚厚一封谢银,暗地里说了不少好话,才将那宫人送了出去。 待送走宫人,汪氏着人关了府门,带着展云翔与张氏回转身来,三双眼睛虽情绪各异,但视线均如炬,通通射向了展宁。 “宁儿,这婚事来得突然,你前次蒙太后召见,是否已知悉风声?” 虽离受伤已有一段时日,但汪氏毕竟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腿伤依旧未好,行走也诸多不便。今日不过是严豫先至,圣旨又临门,才不得不让赵嬷嬷搀扶着出来。 不想这一接,就接下这么一场热闹来! 之前展云翔袖中墨书一事,汪氏暗暗查了一通,却没查到背后之人。她自然怀疑过展宁,但一来展宁被困在听雪楼中行动受限,二来钱氏与魏海一事隐秘,展宁也不应当知晓,加诸拿不住证据,只能就此作罢。 但不知为何,如今汪氏总觉得,自己这个孙女绝不简单。 就如同眼前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一样! 汪氏心中猜忌,展宁哪能不知?但她绝不肯与这位祖母说实话。 她只装作茫然,“前次承蒙太后召见,只照太后旨意替太后抚琴一曲,太后对孙女的婚事,未曾有直言片语……” “当真?” 汪氏对展宁的话将信将疑,张氏却在惊讶之后颇为欣喜。从展宁女扮男装,到与严豫纠缠不清,再到林辉白退婚以后,她一直都在操心展宁的婚事,生怕这个女儿情路坎坷,不曾想一遭天降甘霖,太后竟然会赐婚展宁与汝阳王世子。这严恪论家世人才品貌,可样样不输林辉白。 张氏不知汪氏心中存疑,只当汪氏是单纯关心展宁婚事,如今听女儿这么说,不由破天荒大着胆子上前护了几句,“母亲,这桩婚事虽来得突然,却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能与汝阳王结为亲家,不论是对宁儿,还是对侯爷,都只有益处不是?” 展云翔这段日子连遭打击,对钱氏母子痛恨,对汪氏不满之际,想起以前自己为了钱氏母子一再苛责张氏母子的事情,心里倒难得地生出了一点懊悔。这样的心理驱使下,他便也帮着张氏说起了话,“太后娘娘赐婚,对方又是汝阳王府,母亲不替宁儿高兴,反倒询问这许多有的没的,是何因由?” 展云翔话里有话,噎得张氏一肚子闷气,能与汝阳王府结亲固然是好事,可若因此惹恼了严豫,对方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满腹的担忧不能明言,汪氏望着面前这一个傻的一个精明过头的外带一个不成器的,险些要呕出一口血来。 靖宁侯府中许多风波,汝阳王府内相对却平静许多。 汝阳王与严恪虽为父子,但关系一向来得不够亲厚,严恪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又素有主张,即便是他的婚姻大事,太后既已首肯,汝阳王也无法干涉太多。 而另一方面,因着秦川的关系,汝阳王对展臻也有些好感,对他的同胞妹妹,即便有林辉白退婚的风波,也稍微宽厚了一点。 至于汝阳王那两房侧妃,她们即便敢暗地里嘀咕靖宁侯府这个亲家不够格,选展宁这么个退过婚的姑娘做世子妃也有些掉价,但严恪的事情,她们还真没胆子当着面管。 是以严恪这方颇为清净。 他独自在房中燃了一炉香,自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卷画,缓缓张开画卷,望着画卷之上的人出了许久的神。 一直到房门被人叩响,连安带着点着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世子爷,宫里递了消息出来,太后娘娘派去靖宁侯府宣旨的宫人前脚刚回,睿王爷后脚就进了宫面见太后,似乎宣旨之时,睿王爷也在靖宁侯府上……” 严恪握着画卷的手一顿,片刻后便收了画卷,将东西重新放回床头暗格,然后起身拉开了门。 “睿王爷什么时辰进的宫?” 连安掐了掐时间,赶紧回道:“大半个时辰以前。睿王爷进去太后寝宫不久,太后身边伺候的人就给遣了出来,是以无人知晓睿王爷与太后谈了些什么。” 严恪闻言眉头一皱,飞眉俊目间都浮上一点不虞,他道:“替我备马,我要进宫见皇祖母。” 严恪深受太后宠爱,进出寿康宫是极为寻常之时。 但这一次去到寿康宫,却被皇太后身边的素锦姑娘拦了一拦。 这位与温茹颇有几分神似的姑娘,也同温茹一样,生了一双似能洞察世事的眼睛。她微微笑着与严恪道:“世子爷还请等一等,睿王爷尚在皇太后跟前说话,世子爷不方便进去。” 严恪闻言有些意外,“四皇兄还在皇祖母跟前?” 依他收到的消息,严豫进宫已有一个多时辰,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怕都已足够,何以仍在皇太后跟前? 严恪眉头再度微微皱起,一贯严正的表情更显沉肃,素锦浅浅看他一眼,仍是微微笑了道:“睿王爷不定一时半会还走不了,世子爷若有事见太后娘娘,不如随素锦去小佛堂候着,太后娘娘晚些定会过去。” 素锦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说话做事颇有分寸,严恪并不指望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也就点点头随素锦去了佛堂。 这一等,便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太后的身影。 见到太后,严恪先依着规矩行了礼,太后拦了他,让他在跟前坐了。 之后,太后一双见惯风霜变迁的眼在他身上缓缓一扫,“阿恪,豫儿今日在我这呆了小半日,刚刚才走,你可知他为何而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之后,太后一双见惯风霜变迁的眼在他身上缓缓一扫,“阿恪,豫儿今日在我这呆了小半日,刚刚才走,你可知他为何而来?” 严豫为何而来,严恪当然心知肚名,否则他也不会这般匆忙进宫来。不过太后这般直接问来,倒严恪让有了片刻的踟蹰,犹豫着是否要如实作答。 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展宁身上是非已经够多,再添几件,会让太后对这桩婚事生出犹豫。 毕竟他一开始求这场婚事的时候,太后并不太乐意。还是在见过展宁之后,又有温茹在耳边吹风,以及严豫生母德妃暗中使力,加上他的再三坚持,最终才点了头。 这要是才赐婚,就让太后对展宁生了不喜,以后展宁的日子可不能好过。 严恪那点踟蹰落在太后眼中,让太后不由微微摇了摇头,她缓声道:“靖宁侯府那姑娘我也见了,的确是个出众的人儿,身上那股清灵灵的气质我也喜欢。可她就是再好,若是惹得你与豫儿兄弟失了和,你和她这桩姻缘,便不是件好事了。” 太后这番话,让严恪不由抬起了视线。太后与他目光相对,看出他眼中的不赞同,又轻叹了口气,接着说:“方才豫儿进宫来,便是为着你与展宁的婚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未想过有哪一日,他那般性子,居然能为着谁跪在我面前,求我收回成命。他是怨怪我过度偏袒你,你俩同样是我的孙儿,明明是他先在我面前求了展宁,我却给你们俩赐了婚。” 太后语气中的慨叹,让严恪的心略略沉了下。他从椅子上起身,掀袍跪到了太后面前,与太后道:“皇祖母,婚姻大事,岂有先后之分?四哥的怨怪并无道理。而且这事也非阿宁的错,皇祖母慈爱大度,定不会因四哥一厢情愿的缘故,便怪责于她,更不会就这么更改孙儿与阿宁的婚事。” 严恪说话之时,一双眼中尽是恳切之情。 皇太后在他的目光里沉默了一阵后,才缓缓道:“阿恪,你先起来。这天渐渐凉了,皇祖母这寿康宫的地面,虽不比外面冷冰,但想来跪着也不够舒服。你四哥方才已经在我跟前跪了一个多时辰,我可不想瞧着你再这么跪。” 皇太后语气中的无奈,让严恪听了,心思益发沉重起来。 严豫那般聛睨天下的性情,为着展宁与他的婚事,竟然执拗地在皇太后面前跪了这么长时间。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严豫对自己的婚事一贯抗拒,独独这一桩,却一反常态地上赶着,严恪心里不由担心,皇太后会有所动摇。 “皇祖母……” 严恪还想说话,话语方起便被太后挥手打断,“阿恪,皇祖母一贯最疼你,你也要拿自己逼迫祖母吗?” 物极必反,皇太后显然已经让严豫扰得头疼,严恪不好再这般跪着忤逆她,只能依言起身,重新坐回皇太后身边。不过他仍是开了口,“孙儿绝不敢逼迫皇祖母,只是心之所系,一时情急,还望皇祖母勿要动气,您若气着了,便是孙儿的罪过。” 严恪态度诚挚,眼中也是孺慕之情,皇太后一贯宠他,此时并非真的恼他,闻言拍拍他的手背,道:“祖母并不是气你。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我既已为你与展宁赐婚,那无论如何,也没有收回旨意,再将她转赐豫儿为妃的道理。如若这般,你与豫儿,岂不就成了这燕京里的笑话?祖母只是未曾想,豫儿这一次,竟是动了真意。祖母是担心你们兄弟失和……” 太后这一生历经风雨无数,一双眼虽不至于看透红尘万丈,但对朝中格局,还是能看个究竟的。 她这几个皇孙,严豫无疑是极为出众的,现在端王严懋连连惹事,严豫在一众兄弟中就更加显眼。景帝百年之后,这大梁江山传于何人之手,其实已有端倪。 她在赐婚展宁与严恪之前,也曾有过犹豫。 这种犹豫并不只是因为展宁的家世,抑或她与林辉白曾经的婚约,而是因为严豫曾提过他对这个姑娘中意。 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例子多了去,兄弟阋墙的情况更不少见。她起初未曾想严豫对展宁认真至此,也因着德妃一再与她另求严豫的婚事,再有温茹在耳边吹风,一时便应了严恪。 如今得严豫在跟前这一通直愣愣的跪,她自然要多想几分。 汝阳王与景帝皆是她的亲生骨肉,严恪与严豫也都是她的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日后她不在了,严豫承袭帝位,他心中对严恪有怨,严恪如何自处? 眼下,赐婚旨意已出,正如她自己所言,断不能收回旨意,另将展宁赐婚给严豫,毕竟皇家的脸面开不得玩笑。 但若她不应允严豫的要求,却也不令严恪与展宁成婚,或许…… “阿恪,展家姑娘其实是个好的,难得你和你温茹姑姑都喜欢,但为着你与豫儿之间兄弟情义,皇祖母……” 太后心中思量,面上神情也微微转变,严恪知她性情,听她说话的口吻,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他赶紧截断了太后的话,他道:“皇祖母,孙儿心中已认定了阿宁,一生但求这一人,还请皇祖母成全。至于四哥那边,阿恪会想办法化解四哥的心结。” 严恪说得笃定,略带桃花的眉眼里一派沉凝肃色,透着难以妥协的坚持。只是他清楚太后心思,太后又何尝不熟悉他? 听他这么说,太后静默了下,之后倒苦笑了起来。 “阿恪,你在想什么皇祖母心里知道。既然你这么说了,皇祖母也不妨坦诚问你,以豫儿的性情,他真将展宁放上了心,你夺了他所爱,能有什么办法消除他的心结?阿恪,皇祖母是顾念你啊!” 太后话已至此,在她带着几分慈爱几分关怀的目光里,严恪有片刻的失语。 的确,就算太后不说,严恪心里也知道,严豫的性情,被人夺了心中所爱,如何能轻易放得下? 而对太后而言,兄弟和睦重要,江山社稷重要,严恪未来的前程重要,与这些相比,展宁与严恪能否相守,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恪,时辰不早了,你今日且回府去,好好想一想,想得清楚明白了,再来回皇祖母的话。” 严恪沉默的工夫,皇太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小佛堂。 之前一直在旁边静静呆着,对诸事似充耳不闻的素锦赶紧上前来,微微虚扶住她,迎她往外走。 然而皇太后的步子才刚迈动,便听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她皱眉回过头去,只见严恪再一次跪在地上。这个她最为宠爱、放在身边亲自带大的孙儿,用那双一贯沉静幽深如古井的眼眸专注望着她,面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坚持与认真。 “皇祖母,孙儿求尽快与阿宁完婚,然后请往封地。” 严恪的音量不高,音色低沉,但一字一句,如同磁石坠地,叮叮咚咚尽数敲打着皇太后的耳膜。 她看着严恪的目光一点点严肃了起来,原本的慈爱关怀淡了些,显出益发多的皇家威严来。 “阿恪,你说什么?你要请往封国?” 依照大梁祖制,除了储君以外,皇子成年后,均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地,之后若无特殊事要蒙圣上召见,不得自行随意返京。 开国至今以来,这规矩一直延续,直到景帝那一辈乱了规矩。 先帝久久不曾立储,到景帝登基,一干兄弟已经斗得也没剩下两个了,汝阳王便因着景帝与太后的关系,留在京中不曾前往封地,而且这一留京,便是许多年。 而到严豫这一辈,景帝久久未立储君,一干皇子成年后也未曾被要求前往封地,这规矩也就搁那了。 不过规矩搁着虽隔着,但汝阳王身为王爷,仍然是有封地,而且封地地处东南富庶之地,是绝对的好地方。 太后宠爱严恪,自然希望严恪留在京中陪伴,甚至从未打算过要让汝阳王与严恪前往封地。如今严恪主动提出,她先是一愣,继而再想清楚严恪这般请求的原因,心里倒有了点怒气,“惹不起躲得起,这就是阿恪你化解你四哥心结的办法吗?” 太后的一点怒气,是气严恪为了展宁,自愿离京请往封地,之后就是以太后之尊,要想时常见到严恪也不容易。而且严恪这般请求,汝阳王自然也是要离京的,这一走就送走父子几个,让太后心里哪里能欢喜? 严豫也知道自己这话一出,太后定然会有些着恼,他便又道:“孙儿自知不孝,但心之所向,不由自主。且如今京中已是风雨将起,已孙儿与父王的立场,依循祖宗规矩离京前往封地,或许才是幸事,但望皇祖母成全。”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严豫进宫,在太后面前跪了一个多时辰的事情,展宁并不知晓。 严恪为着他两人的婚事,与太后自请往封地的事情,她也不知晓。 可就算不知情,在宫中赐婚的人走后,她应付完汪氏与张氏的盘问,独自回了自己的听雪楼,想着严豫走之前的目光,心里止不住有些担忧。 她知道严豫那个人的性情,最是霸道强横,他一贯将自己视为所有物,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但这一日,她却凭着太后懿旨,与严恪订了婚约,严豫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 尤其在严豫替靖宁侯府料理了魏海之后。 不知道严豫会使出何种手段来破坏这桩婚事? 月色几分疏懒,展宁抱膝坐在阶前月色下,尖巧的下巴抵着膝盖,灵秀的眉微微蹙起,想得有些失神。 而想着想着,她的心思又禁不住落到了严恪身上。 那日微雨之中,长身玉立的青年与她许下一生之诺,她本以为经历了前世的惨痛,她的真心再难予人,可每每撞进严恪那双如古井深潭般沉静幽深的眼里,望着他眼底独予她的轻暖笑意,她就会无由来的安心。 如今历经重重波折,她与他竟真的得来了太后赐婚懿旨,能够相守一生。 这叫她在惊讶之外,忍不住生出压抑不住的欢喜。 心中喜悦,便连梦都是甜的。 前半夜翻来覆去,后半夜一梦不醒,待到第二日清晨起身,展宁揽镜自照,望着镜中光彩照人的女子,一时间都有些诧异。 她有多久未曾见过这样的自己? 仍然是那副眉眼,可眼角眉梢少了原本的清冷淡漠,转而浮上掩不住的春情喜意。 手指指尖抚过眼尾,她暗暗自嘲,展宁啊展宁,枉费你活了两世,怎么还是就这么点出息?也不嫌丢人? 但自嘲过后,她却比谁都清楚,能够有这种没出息的喜悦,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喜事一旦上门,似乎便挡不住。 太后亲自赐婚,尘埃几乎已定,汪氏心中就算有再多忐忑,暗地里又与严豫生了约定,这会也不好再依着严豫的意思,继续禁展宁的足。便是她用来挟制展宁的叶家姑娘,也放回了白水坞的别院。 而汝阳王府也在赐婚旨意下来后没两日,便由汝阳王带着严恪亲自上了门。 天家赐婚,六礼之中的纳采、问名自已不必,但随后的纳吉、纳征、请期等礼节却不能少。 汝阳王府对这桩婚事显示出了足够的重视。 汝阳王父子亲自将严恪的生辰八字送至侯府,另外还拟了洋洋洒洒数页的聘礼单子,交予汪氏和展云翔夫妇过目。 早些年靖宁侯府未曾衰败的时候,汪氏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长长一封单子拉下来,饶是她心中担忧严豫为难,这会也为这聘礼的丰厚生出些惊叹来。 看起来,汝阳王府对展宁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应该是颇为满意的。 汪氏暗暗打量着严恪,心中也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只是汝阳王父子何等身份,她怎么也得把脸面给足了。 汝阳王府除了送严恪庚帖和聘礼单子以外,此次前来还有商议婚期的这一目的。 严豫虎视眈眈,朝堂格局又处于瞬息万变之期,依照严恪的想法,未免夜长梦多,这婚期自然是定得早些好。 而展宁方面,她已年过十七,这般年龄还未成婚,在梁朝贵族女子中,算是较为少见的。展云翔和张氏自然也希望择个良成吉日,将她早早嫁出。 只奈何汪氏心中有所担忧,两厢一合计,最后还是借着展宁嫡亲兄长展臻尚在江南治水,归期未定之事,将婚期硬生生定到了年后。 梁朝男女大防不比前朝,未婚男女订婚之后,见面更要自由许多。 因着严豫作梗,这许多日子来,严恪见到展宁的次数屈指可数,心中自然想念。眼下婚期议定,虽不尽然如意,他仍是与汪氏等人请求,要见展宁一面。 严恪这般请求,虽显急切,但并不冒昧。汪氏只得让人领了他前往听雪楼。 严恪与展宁定下婚约后初次见面,彼此相对而立,眼角眉梢都是飞扬喜意,目光接触处尽是绵绵情意,可张开口,腹中话语万千,一时间倒不知从何处说起。 两人静默站了半晌,最后还是严恪先微微笑了起来,他手臂一伸,竟将展宁伸手揽入怀,他低头以下巴抵着展宁的头,闻着鼻尖属于展宁的淡淡馨香,低低唤了一句。 ”阿宁。” 短短两个字里,柔情无限,情丝万缕,所有的言语似乎都融于这两个字。 展宁红着脸应了一声,接着却听严恪又唤,”阿宁。”一声再一声,温柔宠溺,也是严恪从未有过的多言。 展宁不曾再应,只抬起手臂,反抱了一下严恪。 是了,就算不曾言语,她也知道他一再唤她名字的意思。 哪怕过往诸多坎坷,前程再多险阻,这一刻,她在他怀里,她在他心里。 而他,亦然。 至于别的,无需多言。 禁足多日,消息被阻隔,但展宁也知道,自己与严恪的婚事,费了温茹不少心思。 对于这个算半路”捡”来的义母,展宁是颇为感激而且喜欢的,所以这一解了禁,又与严恪见过面之后,她便精心备了些符合温茹喜好的喜好的小礼物,再度往温茹府上拜会。 谁知去了才发现,温茹和颜仲衡夫妇正准备动身离京。 这一对夫妇一生不好荣华富贵,不好虚名利禄,偏偏醉心学术和名山大川,两人一年之中在京中呆的时间并不长,这一次也是这样,回京呆了几个月后,便又打算离京游历。 对于温茹的离京,展宁一贯情淡,这一刻也有些舍不得。 倒是温茹收了礼物后,又笑着揶揄她,倒是自己与颜仲衡定会准时回来参加她与严恪的婚宴,又取了一对极贵重的玉镯,赠予展宁做贺礼。 饶是展宁平素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这一次也闹了个脸红,结果那春意满面的模样,更被温茹打笑,道是这般模样的女儿,让严恪求了去,是严恪前世修来的福分。 展宁在温茹府上坐了好一阵,眼看着天色不早,这才动身回靖宁侯府。 而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辆马车跟了上去。 钱氏母子三人早已殒命,魏海未得善终,便是北漠心玉公主,也离开了燕京。这段日子以来,除了一个阴魂不散又地位尊贵的严豫,和展宁不对付的一干人,都已经不存在。 展宁这日来见温茹,便未曾在意。 结果便被人堵在了路上。 ”我家王爷请展小姐九曲湖云外水阁一见。” 九曲湖云外水阁,是展宁与汝阳王曾经相约商谈秦川身世的地方。 九座楼阁架在九曲湖之中,彼此之间需靠小舟通行,最适合想说些隐秘的事情,同样的,也可以令人插翅难飞。 这样的地方,严豫的邀约,展宁并不愿去,奈何对方并不考虑她的意愿。 她被带到云外水阁其中一处小楼的二楼时,严豫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独自坐在屋中曲椅上,手中端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后,咚的一声搁到旁边桌面上。他抬起头来,目光冷冷扫视展宁,身上的威压气质显露无疑。 ”阿宁,我曾经警告过你,你要与我玩花样玩手段,没什么,我都可以忍。但独独有一件事,你……要管好你自己的心。” 严豫剑眉凝霜,星眸藏雪,一句话说来,屋里气氛便冷凝了几分。 寻常人在他面前早已腿软,奈何展宁最厌恶他这般强横,闻言不觉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恰恰她这般傲骨铮铮,视他于无物的态度,是严豫最为舍不下,也最为痛恨的地方。严豫目光不着痕迹往屋子右侧淡淡一扫,一点阴鸷光芒闪过,随即又转了回来。他勾唇挑起一个冷笑,”你从来都知道,怎么样能惹得我最生气。林辉白、严恪……一个又一个,阿宁,我在你面前一再退让,是不是让你以为,我会容忍你同别人成婚?还是你觉得,就凭着太后懿旨,严恪就能争得过我?” ”哦?王爷的意思,是不把太后的懿旨放在眼里?可是王爷的气急败坏,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严豫的话落在展宁耳中,无异于天大的笑话。他对她从来步步紧逼,不折手段,何尝有过退让?难道对严豫而言,她拼死博出来的一线生机,就是他的退让?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有时候还真不明白,明明也算是一脉相承的血脉,严恪和严豫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她对上严恪只觉满心都是柔情欢喜,可对上严豫,却觉得无比的厌恶可憎,心中的怨恨与戾气,多得她自己都惊诧。 展宁忍不住反唇相讥,严豫被刺得眉头一跳,展宁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不想他硬生生压了下来,人仍在座位上坐着,冷冷笑了道:”阿宁,你何不问问你自己,在我身边呆了那么长时间,你真的还能够再嫁给别人吗?你那副身子,是我一点点□□出来的,每一寸肌肤都烙着我的印记,就算过了再久,也抹不掉我留下的痕迹。说起来我可记得,你在我床上的模样,真是美得能让人疯狂。” 严豫话语中的别样意味,让展宁脸色蓦地一白,原本娇艳的唇瓣也瞬间失了颜色。 严豫看得分明,随即又道:”你拼了命要嫁严恪,这日后若是和他欢爱,却把他当了我可……” 屋子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次,严豫侮辱人的话语没能说完,便被展宁狠狠的一巴掌打散了。 ”住嘴。一切已经重新来过,那些过去的噩梦,你别以为我会记着!” ”你真忘得了吗?你的身体,你的心,若真能忘得了,你刚刚何必这么激动?” 严豫一把扣住展宁的手腕,展宁与他目光接触,以为会从他眼睛里看见滔天的怒火,却不想除了原本的冰冷以外,还有一丝恶劣的笑意,似乎有什么东西得逞。 展宁心头一下子冒出些不好的预感。 而下一刻,严豫丢开她,从座位上起身,转身走到屋子右侧,推开了那原本紧闭的一扇窗。 窗外是另一间屋子,里面有着另外一个人。 展宁觉得浑身的热度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方才抽了严豫一巴掌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疼,这会在不住地颤抖。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四哥百忙之中抽出身,定要臣弟来此,就是想让臣弟听这些吗?” 相邻屋子里的那个青年,有着极为英俊的一张脸,飞眉俊目,古井深潭一般瞧不见底的眼眸里,萦绕着浅淡而冰冷薄霜。 他缓缓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影落在展宁眼中,让展宁一颗心猛地抽疼了起来。 之前面对严豫时的傲骨像被谁抽空了去,四肢莫名软得厉害,若不是与生俱来的一点骄傲撑着,她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重生一世,际遇更改了那么多,但严豫丝毫未变,还是那么残忍。 “阿宁,你管不好自己的心,我会想办法替你管好。你说,这一刻,阿恪心里在想什么?” 他刻意落在耳边的低语,残酷得令人发指。 展宁木着一张脸,没能回应他只言片语,只将眼神投向从对面屋子里走过来的严恪,眼睫不断轻颤,犹如蝴蝶濒死前扇动的蝶翼。 她怎么能那么大意? 严豫这人蛮横不肯吃亏,今日既然出手半路截了自己,就不可能没有后招。她竟然被他那些下流言语引着,在严恪跟前,承认了自己与他那些不堪的过往。 严豫说得没错,那些过往的噩梦,她其实一刻也不曾忘。 五年的时间,严豫在床上折辱她的种种手段,逼着她哭求讨饶的那些记忆,即便重生而来,身体上的痕迹消了,她心上也仍留有痕迹。 以至于直到现在,她在面对严豫时,身体上也有克制不住的战栗和抵触。 有过那么多不堪的她,真的能放开一切过往,假装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与严恪相守白头吗? 以前她心底还有庆幸与奢望,但这一刻,她垂下眼帘,突然不敢再去看严恪的目光,她害怕从里面看到轻视和厌恶。 展宁的躲闪被严恪看在眼中,他眼里闪过一丝暗沉和隐痛,接着,他大步上前,欲伸手从严豫身边拉过展宁,却被严豫伸手挡住。 严豫的笑容冰冷且残酷,“阿恪,众多兄弟中,我最欣赏的人一直是你。但展宁是我的人,由不得你来争,你现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 严恪素来沉静的眼眸中,这一次终于跳跃起了愤怒的火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宁出众,惹得四哥动了心,并没有什么。可臣弟与阿宁两情相悦,也由皇祖母做主赐了婚,四哥使出这种手段,挑拨我和阿宁,辱没阿宁名节,是否太过下作?” “挑拨?辱没?阿恪何必自欺欺人。”严豫唇边勾出一点讽刺的笑,转眼看了看旁边明显神思不属的展宁,心里头既有些快意,又有些刻骨的嫉妒和痛恨,以展宁的性情,若不是在意严恪,岂会因为今日这些言语,就露出这种模样?好啊,她敢把心给了严恪,他也能叫他们这一生心里都插着一根刺。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心上人与别人有染。严恪越是珍爱展宁,这根刺就越扎得深,扎得疼。心头妒恨之意翻滚,严豫冷声又道:“你若不信,何不让展宁亲口告诉你,她身上有哪一处地方是我没碰过的?甚至她心口那颗朱砂痣,我也……” “住口,别再说了。” 严豫的话语益发不堪,原本一直咬着唇不能言语的展宁再听不下去。她一张脸白如金纸,苍白的唇瓣簌簌发抖,声音涩得可怕。 严豫冷冷挑眉,“我说的难道不是真的?你难道不是我的人?” 展宁痛苦地闭上眼,就算她千般不愿万般不肯,但严豫说的,偏偏许多都是真的。 她心口的确有颗朱砂痣,她身上也没有那处地方没被严豫碰过,哪怕只是上一世。 可这些她要如何向严恪解释?她能如何开口? 她不愿骗他,却也不能将自己最不堪的过往摊开来给他看。 人常道近乡情怯,却不知,人在真心相对的人面前,更会胆怯。 她终究没敢去看严恪的眼,只能恨恨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严豫,就算是死,我也不是你的。” 展宁觉得,自己再没有勇气在这个地方呆下去。 她丢下面前脸色皆难看至极的两个人男人,转身匆匆出了房间,然后下了楼。 叮咚脚步声越来越远,严豫冷冷笑着,没有急着去追,而是伸手拦住了欲追出去的严恪。 “阿恪,你放手吧。就算再一次毁了她,我也不可能将她拱手让人。” 他不是林辉白那样的无能懦夫,展宁一句不爱就能打发。她死也不做他的人,殊不知,他活着一日,便不能让她投入别人怀抱。 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而且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用死来逃离。 严恪因为严豫的话而愤怒不已,却也注意到他用了“再一次”这样的字眼。面对严豫势在必得的强硬宣誓,严恪强压下心头的愤恨,冷声笑道:“四哥,难怪阿宁对你避而远之,看来你真的不会爱人。” 说罢,他不再理会严豫的阻拦,抽身大步离去。 展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侯府。 她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以至于在自己的听雪楼里,都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被摔破,血迹弄脏了裙摆,腿上疼得厉害,可心里似乎更要疼一些。 其实身处今日那样的局面,她并不是不能反驳严豫,毕竟这一世的她与严豫并无苟且。 可是在严恪面前,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虚假的谎言,他一贯坦诚对她,护她助她,即便是最初对她有所成见之时,也不曾刻薄于她。 她做不到对他虚伪。 而且她心底深处,对于与严豫的那些曾经,也是心魔难消。 那么多的不堪,连她自己都不愿去直视,严恪又如何能接受得下? 展宁想起不久之前,也是在这听雪楼里,她与严恪紧紧相拥,那时候只觉万千情意绵绵,连过往的风都带着甜香,这一刻,却只觉阶前白露如霜,月寒似水,满心都是苍凉。 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如何面对,面对紧追而来的严恪,展宁做了最愚蠢又最无奈的举动。 她拒绝见严恪的面。 即便不知情的汪氏和张氏出面劝说。 最后,不愿将事情闹大,惹得汪氏和张氏怀疑,严恪不得不撒谎,道是自己惹展宁生了气,让展宁先冷静两日,才黯然离去。 展宁在汪氏的怀疑苛责和张氏的担忧询问里,始终沉默不言。 之后,她在冷寒的夜风里坐了大半夜。心中凄惶,且急怒攻心,展宁的身子虽较以往好了许多,但底子仍然若,这段日子大喜大悲起起落落,受了凉之后,竟然高热不退,大病不起。 惯替展宁母女看病的刘大夫不在京中,京城里其余有名的大夫来来去去瞧了不少个,却都没有什么用,展宁接连两日都烧得浑浑噩噩的,连人都不大认得了。 张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想要给远在江南的展臻去信,最后被汪氏拦了下来。 “臻儿远在江南,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何必徒惹他担心?我瞧宁儿这病来得凶猛也蹊跷,恐怕除了身子弱以外,还有心病的原因!” 汪氏想着展宁病前与严恪的古怪,心中存疑,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派了身边得力的嬷嬷,往汝阳王府上跑了一趟,只道是展宁突然病得凶猛,旁敲侧击地想问问严恪,他与展宁当日到底闹了什么不快。 严恪被展宁拒之门外这些日子,心里也是极不好过的。 他并不是圣人,谁都有嫉妒心和独占欲,对于自己心上之人被他人染指之事,没有人会不在意。 他之前一直给予展宁全部的信赖,可展宁那日在云外水阁的反应,以及之后的逃避,却让他没办法不想起严豫所说的那些露骨的话。 难道展宁与严豫有过那些过去? 可他在对展宁动心以前,就查过展宁的底细,和严豫所说的并不相符啊? 为了求个水落石出,严恪吩咐连安再去查展宁和严豫的纠葛。连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了好几日,却发现在展宁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以前,她和严豫并没有什么来往。 越来越多的疑惑笼罩在严恪心头,就在他这厢找不出真相的时候,靖宁侯府的人就上了门。 听闻展宁重病不起,又听靖宁侯府中人谈及心病,严恪心中立马就联想到,展宁这场突然起来的病症起因在何处。 他心中担忧,当下再顾不得别的,忙随侯府来人匆匆赶往靖宁侯府。 这一次,不管汪氏、张氏等人如何,也不管合不合礼法规矩,他坚持要见展宁。 严恪来到展宁床前的时候,展宁刚巧被喂过药,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给烧得通红,原本诱人的唇瓣干得起了皮,一双璀璨的星眸紧闭,再瞧不见半点平素的清透灵秀。 他心里微微发疼,忍不住从瑛儿手里接过沾水的丝绢,一点点润着展宁的唇瓣,一面轻声唤了展宁的名字,“阿宁,我来瞧你了。” 也不知是唇上沾染的湿润的缘故,还是真的听见了严恪的声音,展宁微微掀了掀眼帘,带着混沌光芒的眼眸缓缓投向床边人,待看到严恪,她怔了一怔,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严恪,下一瞬,两颗水珠跟着滚出了眼眶。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展宁眼角滑落的泪滴,如同滚烫的火焰,灼得严恪心底生疼生疼的。 他少有体会这样的感觉。 这种恨不得代展宁将所有的苦痛承受,只要见她展欢颜,而不要见她伤心难过的心疼感觉,对他而言,其实是挺陌生的。 他出身尊贵,可自幼丧母,与父亲又不亲密,自小被养在太后身边,除了太后和温茹等少数的几个人,他并未如现在这般珍视过谁。 平常人都道他性子沉稳,少年老成,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实则是有些冷情的,他的严正性子,不过是少有人和事能令他动容。 可如今展宁面色苍白,一脸憔悴落泪的模样,却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让他在怜惜展宁的同时,对严豫生出了十成的怨怪。 “阿宁,别哭。” 微凉的丝绢润湿了嘴唇,又擦去眼角泪痕,展宁昏昏沉沉间,见着面前严恪的容颜,看着对方眼里的疼惜与担忧,一时间恍惚似在做梦,一时间又觉得这梦过于真实。 严恪怎么还会来瞧她? 就算来瞧,也不该是这样的表情吧?没有半点厌弃和鄙视,也没有失望和难过。 这还是在梦里吧? 费力地将手抬起,展宁想要触碰一下面前严恪的脸,但烧得无力的手堪堪抬起,便要落下,还是严恪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而下一刻,展宁苦笑着的呢喃低语响起,让他觉得心里的疼意更重了几分。 “阿恪……这梦做得……倒似真的一样……” 展宁的笑容瞧起来很是脆弱,似乎一碰就会碎。严恪抓起她的手,将那双柔弱无骨却滚烫不已的手贴在唇边,他的声音显得艰涩不已,但其中却透着股强硬与执着。 “阿宁,这不是做梦。我说的话,你都要好好听着。” 展宁神思依旧恍惚,眼神也透着迷蒙,严恪将她的手背贴在唇边贴得更近,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我说了多少次,你要对我有信心一些。我既然决定与你相守一生,便会相信你。所以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没有听你亲口告诉我之前,我都不会信。我现在心里有许多的疑问,也特别的生气,你要快一点好起来,亲口解释给我听……” 严恪的声音放得很低,展宁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严恪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了许久,却见她渐渐闭上了眼,昏昏沉沉没了反应,只是她眼角仍有泪痕,沾湿了秀美的脸庞。 展宁这一次病得凶猛,严恪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见过展宁后,连夜进了宫,求太后指了太医院的首席医官前来替展宁诊治。 好在太后指的人,终归有两把刷子,两服药下去,好歹让展宁把烧退了,若不然再这么烧下去,不死也得烧傻了。 不过烧退是退了,但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展宁仍病恹恹下不了床,就是下了床,也走不了几步便头昏脚软。 严恪日日都来陪她,各种药材补品也拼命往侯府里送。 展宁见了他,虽不再如之前那样避而不见,可每每目光相对,她总是垂下眼帘,不肯与严恪直视。 严恪怜她在病中,一直不曾逼迫她,但他心底的压抑与烦躁,却日积月累益发浓烈。 直到这一日,展宁身子好了些,能够下床了,严恪才将瑛儿遣了出去,与展宁独自呆在屋内,想与展宁将事情摊开了谈。 逃避与沉默不是办法,人心都是自私的,隔阂一旦产生,越是沉默,越是逃避,只会让心中骨刺越扎越深。 他不愿与展宁走到那样的局面。 “阿宁,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避着我一辈子?” 从瑛儿离开房间,与严恪单独相处那一刻,展宁就知道严恪想要做什么。但真听他的开场白,展宁手指指甲仍忍不住掐住了手心。 “严豫说那些话,不就是想挑拨你我,让你我心中一辈子都扎着根刺吗?你这样一味避着我,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严恪说的话,展宁哪里会不明白? 她一贯是敢拼敢搏的个性,逃避与沉默并不是她的处事原则,独独这一回,她却没有勇气将一切摊开来讲。 她就像站在一个分叉口,前面各有一条路,但都是死路。 欺骗严恪,矢口否认自己与严豫之间的过往,她尚是清白之身,或许能蒙混过去,可这样一来,且不管严豫还有什么龌蹉手段会使,就是她自己在严恪面前,也会觉得愧疚不安。 可将一切坦白,严恪是否会相信?重生一事已经来的荒唐,那些她与严豫的不堪,又该如何启齿?说到底,她还是害怕失去严恪。 展宁垂首不语的模样令严恪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火气。 “阿宁!” 他唤她名字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些,但当他看见她紧紧咬着唇瓣,眼神闪烁的模样时,心里又忍不住心疼。 生气、心疼、疑惑甚至因严豫那日的话语挑起的嫉妒,一时间占据了严恪所有的思绪,他必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心头纷繁呈杂的各种情绪稍微压制了下去。 可他也知道,再这么与展宁僵持下去,他与她之间,或许就要有一个人绷不住了。 严恪深深皱眉,凝视了对面的展宁好一阵,终于在心底下定主意,这一次,他放冷了语气。 “你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我便这么不能令你信任?或者说,严豫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辩无可辩,无话可说吗?你真的是他的人?” 严恪冰寒的语气,责备的话语,令展宁陡然抬起了头。 “不是那样的……” 不愿在那双曾经装满这世上最动人温柔的眼眸里看见对自己的轻鄙,展宁忍不住出言解释。 严恪眉间褶皱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的视线紧缩住展宁的双眼,不再放任她逃避退缩。他继续用略冷的声音道:“那究竟是怎样的?阿宁,我愿意给你所有的信任,可你总要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信任没有错。” 终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严恪不再放纵她,他一击出手,便容不得她再逃避。 指甲掐在掌心的肉里,那疼痛清晰而真实,展宁与严恪目光相对,她深深看见那双可以沉溺人的眼眸里,看着自己在其中的挣扎与痛苦,最后,她听见自己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用有些狠决的声音道:“我也希望自己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恪这世上的事,许多时候总是残忍得过分。既然你一定要听我给出一个解释,那不管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有多荒谬,我都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而且这些话你听过之后,绝不可再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答应你。” 展宁过于严肃的态度,令严恪真切地感觉到,接下来他要听到的,是一些并不太好的东西。 但他不曾想,展宁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他打懵了。 “你相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以前我是不信的,因为这世间若有鬼神,怎会眼睁睁看着我陷入那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却毫无怜惜。可当我死而复生,在这一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却信了。这世上不仅有鬼神,或许还真的有因果轮回。” “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恪有些担心地看着展宁,甚至想伸手碰一碰展宁的额头,试一试手下的温度,以此来证明展宁不是又烧了起来,在说胡话。 他的动作让展宁无奈一笑,笑容显得苍白而脆弱,“你瞧,你到底是不信的。可我并没有疯,也没有说胡话,我说的,是我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情。严豫那日说的话,有许多都是真的,并不是假话。我曾被迫呆在他身边五年,这五年里,我是他的人。” 展宁亲口承认与严豫有染,令严恪觉得心里如被巨木重重一击,令他眼前一黑,呼吸也是一窒。但很快,他想起有不对劲的地方。 “五年……不对,阿宁,你如今不过十七,五年前你才十二岁,且那几年严豫人在边关……” 对于严恪的疑问,展宁惨然一笑,过度秀美的五官透着种凄凉的美,“因为那是我上一世的事情。上一世的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或许该从我和大哥被钱氏和魏海的人马暗算,大哥跌落悬崖生死不明,我李代桃僵冒充他存活于世说起……上一世的我与你并不熟稔,我在殿试夺魁后,却被我那庶妹展曦发现了真实身份。严豫当时对我多有纠缠,展曦与钱氏合谋,将我送到了严豫手里……” 展宁将前世的那些遭遇,一点点与严恪说了来。 说起她如何被展曦与钱氏出卖送到严豫手上,又如何为了张氏和林辉白苟且偷生,结果却落了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 说起她如何死在展曦的毒药下,又如何侥幸重生,自此步步荆棘步步算计,争名夺利不择手段,将前世暗害过她的人一一送上绝路。 当所有的故事一点点说完,屋外暮色已近,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沉,一片寂静。 展宁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掐出了血,她的声音木木的,她与严恪道:“你瞧?这么不堪的过去,这么阴毒算计的一个我,我自己都瞧不起,又怎么敢让你知道?” 第一百二十章 当所有的故事一点点说完,屋外暮色已近,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沉,一片寂静。 展宁掌心不知何时已经被掐出了血,她的声音木木的,她与严恪道:“你瞧?这么不堪的过去,这么阴毒算计的一个我,我自己都瞧不起,又怎么敢让你知道?” 她那清冷的音色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似料峭的春寒袭来,严恪的唇抿得紧紧的,面无表情,但原本那一双沉静幽深的眼里,却是惊涛骇浪不止。 在逼展宁开口之前,他想过千万种展宁可能给出的解释,也替展宁找了千百种借口,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解释。 前世纠缠,死而复生,多么荒谬而又诡异的解释? 偏偏他将过往的事情理一理,却隐隐觉得,展宁口中这荒谬诡异的事情是真的。 若不是如此,展宁怎会知晓严川的身世,那么巧救下严川姐弟?十多年前的无头公案,知情人寥寥无几,展宁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过假扮了展臻几个月,绝不可能有这般聪敏的耳目。 若不是如此,江南巡水,展宁又怎能信誓旦旦地以性命为赌,断定江南三省八州定遭百年一遇的洪水? 若不是如此,这一世查起来几乎没有交集的严豫和展宁,居然会生出那么多的纠葛? 理智和情感在相互冲击,饶是严恪这般波澜不兴的性子,这一刻竟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他沉默不语的模样,落在展宁眼里,却是别样的含义。 严恪终究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他是她这一世偷来的一点幸运,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便再也无法强留。 努力将心头排山倒海般的无力与软弱压制下去,展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可怜,她的骄傲让她扯出了个僵硬的笑,“阿恪,很抱歉隐瞒了你这么多,你有足够的理由怪我。我和你之间的婚事,是我贪心奢求,你还是求太后娘娘收回懿旨,我……” 展宁想要表现得淡然一点,向她过往的那些时候一样,看开一些,洒脱一些也就好了。 可她发现,要装作淡然太过困难。 她脸上的笑早就挂不住,说话的语气也有一些细微的哽咽,鼻子酸得厉害,眼睛里更是模糊起来,她不想让严恪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赶紧垂了了头。 下一刻,几滴眼泪便砸了下去。 严恪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分毫,她的这些反应,他通通看尽了眼里。 平心而论,听展宁说起她与严豫有染,甚至在严豫身边呆了五年之久时,若说他心里没有半点妒恨与不悦,那是假的。 相反,他快让心底的不悦和嫉妒吞噬淹没了。 他妒恨严豫拥有展宁那么长时间,妒恨严豫瞧过展宁所有的模样。 他也恼怒展宁对他的欺瞒,让他不自觉被她吸引,爱上她以后,才知道这所有的真相。 可是在听完展宁所说的事情之后,在心底的恼怒和嫉妒之外,他更加强烈感觉到的一种情绪,是他对展宁的心疼。 他以前一直就疑惑,展宁那样冷清自傲的性情,兼一身的硬骨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算计,又那么的重名重利?到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是被逼无奈。 在靖宁侯府那布满荆棘的泥潭里,在严豫的步步紧逼下,由不得她不阴毒算计。 “我不会求皇祖母收回赐婚旨意的。” 严恪的话让展宁身子不由一震,她猛地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严恪,眼底沾染的水痕尚在,让她清灵如水的双眸更显柔美。 严恪的目光与她相对,他与她笑了一笑,笑容里几分苦涩几分无奈,“阿宁,坦白来说,我现在心里也很乱,我不知道该不该全然相信你的话,也不知道是该生你的气,还是生我自己的气。我只能肯定一点,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事情的错并不在你,而不管怎样,我也不打算解除和你之间的婚约。” 严恪的话,如同破开重重乌云的一道曙光,让展宁原本跌落到谷底的心活了一点,她那双水眸里更是不可自已地带上了一丝期盼,当然,更多是的忐忑,“那你的意思是?” 严恪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之后,他将她的手捉起,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我很肯定自己对你的感情,也很肯定自己仍然想同你相守一生。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理一理这所有的事情。时辰已经晚了,我得先回王府去,你早些歇息,我隔日再来看你。” 严恪想要回府去,静静地想一想他和展宁之间,展宁和严豫之间,还有他和严豫之间的纠葛,想一想他们今后要走的路。 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展宁落在他身体投下的暗影里,心里有着按捺不住的恐慌。 严恪这么说,到底是心里扎上了刺吗?他再理一理这些事情,是不是会更难以接受?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只觉得最浓重的悲伤袭上心头,让呼吸的空气都滞闷起来。展宁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终于,在严恪开门的吱呀声响起以后,她唤住了严恪。 “阿恪。” “怎么了?”严恪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展宁的声音很低很低,却透着股坚毅,“不管我隐瞒了你多少,又有多少让你生气的地方,但我想告诉你,我想与相守的心意是真的。” 到最后,她再要不起她的骄傲。她想,自己至少要告诉他,她对他的感情是真心的。这样即使他们最终无缘,她大概也会少一点遗憾。 人果真是最奇怪的生物。 展宁以为,在与严恪坦白一切之后,自己大概会比以前更加难过,但结果并不如此。 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之后,即便受了重伤,可比起之前悬而未落的时候,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她逼着自己振作起来,好好吃药,疗养身子,陪张氏说话,与江南的展臻去信,询问江南水事情况。 同时,她也在等着严恪想清楚,给她最终的答案。 她其实是个固执的人,严恪虽然已经给了她承诺,道仍愿与她相守一生,但她并不想如严豫的愿,让自己和严恪心里都扎着一根刺。 若是那样,严恪陪着她冒那么大的风险,最终却相互折磨空成怨侣,那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可以终生不嫁,但她绝不会让严豫如愿以偿。 母女连心,展宁大病一场之后,虽然表现得无事,但张氏却敏感地察觉到,女儿有心事。 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偏偏整个人像失了神采一样。联想起这两日严恪未来,张氏忍不住询问展宁,“阿宁,你可是和汝阳王世子闹了不快?” 展宁笑笑摇头,只道是无事,让张氏别胡思乱想。 张氏哪会信她? 正要再追问,却突然有了下人来报,道是汝阳王府来了人,请小姐去见。 展宁当即面色便变了一变,也没多问,便匆匆去了。 反倒是张氏多嘴问了一句,但问清楚来人后,张氏眉头皱了一皱,起身与身旁伺候的秦思道:“罢了,你也陪我去一趟。” 展宁匆匆赶回自己的听雪楼,却没有发现严恪的身影。 她之前心里乱得慌,这静下来以后才发觉不对劲,以往严恪来,下人都会报是汝阳王世子前来,这一次并未点明。 严恪为何没有亲来? 展宁心里忍不住有了许多想法,但等她见到来人时,她不由愣了一愣。 汝阳王府的来客,不是旁的人,而是许久不曾见到的严川。 展宁拾缀了下心情,与严川微微一笑,招呼严川在院外石桌旁坐下,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严川入了神机营,整日忙着操练,她与他已许久未见,这节骨眼上见到他,展宁一时间也不清楚他的来意。 是替严恪而来?但严恪并不是这种做事有始无终的类型,他们兄弟的感情好像也还没有亲密至此? 相较展宁内心的诸多猜想,少年的脸色是极沉冷的,与他平素小兽般的模样很不相同。得展宁问起,他抬眸望了展宁一眼,眸光里的一点闪烁火光,瞧得展宁一愣。 “听说你前几日病了,可好些了?” 展宁点点头,应道:“染了风寒,有些发热,已经好了。”她心里却对少年表现出来的不悦感到奇怪。 而不待她问起,少年接着丢出来的一句话,却又更加莫名,“你与我大哥的婚事,我最近才听说。你所有的事情,不管是你当初假扮你兄长,还是你被劫受伤,甚至你前些日子易容去找我大哥,一件件一桩桩,我全都是最后一个知道,而且还是从他的口中知道。你当初不是告诉我,要我快些成长起来,成为你的依靠吗?可你现在这些做法,到底是把我当成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少年的感情 “你与我大哥的婚事,我最近才听说。你所有的事情,不管是你当初假扮你兄长,还是你被劫受伤,甚至你前些日子易容去找我大哥,一件件一桩桩,我全都是最后一个知道,而且还是从他的口中知道。你当初不是告诉我,要我快些成长起来,成为你的依靠吗?可你现在这些做法,到底是把我当成了什么?” 严川的质问是展宁始料未及的。 少年质问时眼中闪过的火光,火光之外的隐痛,更是让展宁心头猛地一跳。 她有一种感觉,她和少年之间,她一直忽视掉了什么,如今这被她忽视掉的东西正在生根发芽,随风疯长。 “我自然是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看待。前些日子的事情,没有告诉你是我的疏忽,但你最近一直在神机营操练,我恢复女儿身以后,也没有那么多机会见你……” 不想去触碰那不该碰的东西,展宁语气轻和地与严川解释之前的事情,但她的安抚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让少年眼底的火光更加炙热。 少年身上一直有着一种小兽一般的热血和执拗,他乌黑的眼珠死死盯着展宁,带着几分暴躁打断了展宁的话,“可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想做你的亲弟弟!我只有一个姐姐,叫做秦思。” 展宁被严川的话刺得有些哑口无言。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很讨厌被你当做小孩子看待。我回到汝阳王府,进神机营,努力得到父王的认可,是因为我想有一日,能成长成你的依靠,而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我。” “严川,你……” 严川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且面带赤色。他对展宁的那些心思,他一直未曾坦言,但突然之间,展宁却要成为他的大嫂,而在她眼里,他不管做什么,做多少,都始终是个孩子,是长不大的弟弟。这种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让他再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懑与苦痛,他终于不管不顾地要将一切都说出来。 “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不想要做你的弟弟,而是想要做……” “严川,住口,别再说下去了。” 展宁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她冷声喝断严川的话。 是了,少年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话语,到底是拿她当了什么人,又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她,若说她现在还看不出,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可她根本不可能接受少年的感情,她甚至不能让少年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眼下,因为严豫,她和严恪之间已是风雨飘摇,若是在这段本就艰难的感情中再加上一个严川,她…… 展宁不想再想下去。不论严川如何作想,他都是严恪的亲弟弟,她若是可能嫁入汝阳王府,那她便是他的大嫂,同在一个屋檐下,来来回回,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绝不能让他有半点荒唐的想法。 “你今日在犯糊涂,我也倦了,今日的话到此为止,若没有别的事,你且回府去。或者你想要去看你姐姐,我让瑛儿来领你去。” 展宁冷下来的面孔,故作疏离的口吻,让少年心里抽疼起来,同时,也让少年心底的愤懑更加压抑不住。 她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根本不让他说出口。 她不肯给他一点点的机会。 少年狠狠咬唇,黑得发亮的眼眸里,跳跃的火色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没。半晌,他恨恨地道:“你不让我说,我却偏要说。你其实知道,我是想站在你身边一辈子,让你把我当做一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能做你喜欢的事,说你希望的话,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的人!我才不要这样,我不要让你做我的大嫂!”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展宁的眉头深深拧起,看向少年的目光也带上了为难,正待她准备与少年说清楚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一点异样声响。 她心头暗叫一声不好,忙抬起头去,原本闭着的书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她惊疑不定地喝问道:“是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来。 张氏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出现在书房门口,而在张氏的背后,是一脸尴尬与担忧的秦思。 少年最终还是被劝出了侯府。 秦思对于少年的莽撞,以及他对展宁的心思感到歉疚不已,也不知她到底与严川说了些什么,严川走的时候,一双眼红通通的,似受伤的小兽一般,而他远远看向展宁的固执眼神,让展宁心里头很有几分不好受。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且不论她日后该如何面对严川,若是严恪知道了这件事,又当对她如何看待? 在得知了她与严豫的那些过往之后,他会不会还如以前一样信任她? 她不得而知。 比起展宁的担心,张氏更是如临大敌。 在遣走了身边所有人后,她将展宁偷偷拉近房,语气严厉地与展宁问道:“宁儿,你与我说实话,近些日子你和汝阳王世子是不是闹了别扭?为的便是严川的事情?这可怎么好,嫂嫂与小叔……这别说汝阳王世子会介意,就是随便换了哪个男人,也会不舒服的。” 展宁心里本就烦乱,眼下听张氏越说越没边,心头急火一冲,喉头一痒,一阵咳嗽便拼命冲了出来。 她咳嗽得厉害,张氏听得心里一紧,忙问道:“宁儿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展宁与她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她抬眸看向张氏,苍白面上一派强硬与冷凝,“母亲在胡说些什么!我与严恪并没有闹什么不愉快,至于严川,那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犯糊涂,这件事情我会解决,母亲不必担心。” 展宁的态度让张氏还未来得及说的一肚子担心哽住了,她张了张嘴,本想再说几句,但最终还是消了声。 展宁素来有主见,也比她能耐,她从来做不得她的主。 “你真的有办法?要不我让秦思去劝一劝严川,他们也是姐弟,秦思的话他一贯要听的。你是他未来的大嫂,他怎么能对你……” 张氏的主意一出,立马被展宁否决了。这件事就该彻底烂在尘埃里,搀和的人越多,越容易闹出乱子。她道:“母亲,你别插手,我自会与严川说清楚。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只要装作从来没听见过就好。特别是父亲和祖母那里,你千万不能透露只言片语。还有哥哥那里,也不行!” 展宁神情严肃,张氏踟蹰了一阵后,最终点了点头,“好。” 秦思是在张氏走后主动寻上来的。 一见到展宁,避开了瑛儿等人,她二话不说先与展宁跪了下去。 “小川糊涂,不知感恩,冒犯了小姐,令小姐为难,我已经责备过他,还请小姐原谅他的莽撞。” 严川的事情,根本怪不得秦思,便是对少年,展宁虽然烦恼他对自己的心思,但却不能够去责怪他。 到底还是自己先错了。 她一开始,便对严川存了利用之心,事情走到这一步,虽出乎她的意料,但也算得上是报应。 “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待他,便如你待他的心是一样的,我拿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待。只是他对我的心思错了。” 展宁的态度令秦思更为愧疚,她脸色微红,“小姐放心,我会劝好他的。” 展宁摇摇头,“这件事因我而起,还是由我来结束吧。我如今不太好出面找他,你替我去一趟汝阳王府,约他后日与我见一面。之前仓促,有些话不曾与他说清楚。” 秦思闻言担忧地看了看展宁,然后小声应诺道,“我这就去办。” 展宁想着,要斩断少年这不该有的情愫,便要彻底令对方死心,所以才让秦思约严川一见。 而她不亲去汝阳王府,一是为了避嫌,二来……则是近乡情怯,有些怕见严恪的面。 她不知道他想清楚没有,又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不过不等她与严川见面的时间来到,只见严川袒露心迹的第二日,数日未上门的严恪居然前来。 侯府中的下人将严恪一路引到了听雪楼内,其时,展宁正在房中抚琴,当日御宴上一曲金石铿然的《萧关辞》,却莫名染上了哀伤迟缓之意。 曲由心生,展宁抚琴之时眉间微蹙,一抹清愁在她眉宇间萦绕不散,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神思不属,甚至没能察觉到严恪的到来。 瑛儿想要出声提醒,却被严恪摆手制止。严恪示意瑛儿出去,接着便自己站到了一旁,静静听展宁的琴音。 直待一曲终了,展宁犹自望着琴案出神,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唤了展宁一句。 展宁听到他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待看到他时,却不由愣了一愣。 “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怎么来了?” 展宁的语气惊中带喜,兼有一些不肯定。看向严恪的一双眼眸里,更似有脉脉水流转动,期翼、想念、忐忑……万千情绪都溶于这一双清灵秀美的眼中,严恪被瞧得心头微微一震,半晌后,他上前去,牵了展宁起身,然后将展宁轻轻揽入怀。 “阿宁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么不能来见你了?我前两日就想来见你的,只是临时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身,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严恪这几日,仔细想了许多,若说已对一切彻底释怀,那是假话,甚至于在今日跨入听雪楼之时,他心底也有一些细微的烦恼。 说到底,还是男人的自尊心与独占欲在作祟。 但这些烦恼,在见到展宁的那一刻,特别是被她用那一双饱含万千情绪的眼眸看过来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罢了吧,不管过去展宁和严豫有多少纠葛,也不管严豫还在前面设着什么局,都罢了。 眼下怀里的这个人,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而他,也是将她放在了心尖子上,这就够了。 他反正放不开她。 那么,前尘过往皆是空,从今往后,他只要日日见她展欢颜,得她携手相伴,就足够了。何苦庸人自扰,用无法改变的过去,平白损了两人的感情。 “阿宁,我想你了。” 展宁被严恪抱在怀中,瞧不见严恪面上表情。只觉得无限暖意从他身上传来,将她心里的寒冰逼退了去。她听着他说着极少吐露的亲昵话语,只觉鼻腔一酸,在被心底汹涌而来的庆幸淹没的同时,还忍不住带了一点点担忧问道:“你想清楚了吗?有那么多不堪过去的我,你还愿意信任?” 回答她的,是严恪陡然收紧的手臂,以及他落在她耳边的低语。 “阿宁,我在皇祖母身边,同她老人家学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件,是最紧要的。” 严恪的话题突然跳跃,展宁有些奇怪,问道:“是什么?” “人生在世,不可能十全十美,就算是九五之位上的帝王,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所以人要知道,自己最在意的是什么,只要最在意的这一点在,其余的,都应该释怀。我最在意的,是你是否与我有同样的心意,只要你我心意相通,那过去的一切,便都不再重要。何况在我眼里,你从未有不堪的一面,我只心怜你。” 惊喜来得冒昧,让展宁一时间觉得似在梦里。雾气在眼眶里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它滑落下来,展宁将脸埋在严恪肩上,从严恪身上传来的熟悉的熏香味,似一剂灵药,安抚了她所有的忐忑忧伤。 老天爷到最后还是仁慈了一回,对于她偷来的这一点幸福,选择了宽宏。 她闭上眼,用有些哽咽的声音道:“严恪,至此、今后……我心里的人都只是你。” 微风传动,轻纱飘舞,听雪楼里却一派春日和暖。 瑛儿期间偷偷摸摸来瞧过一次,见到屋里的情景,忙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展宁靠在严恪肩上许久,待鼻腔的酸涩彻底褪去,才与严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她与严恪斟了茶,同严恪说起他方才提到的话题。 “你前两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边关战事。心玉公主在燕京受了委屈,北漠恭帝动怒,令三万铁骑屯兵于云州萧关外,要大梁给北漠一个交代,否则便挥师南下。军情紧急,兵部忙了个底朝天不说,户部、工部也没办法得闲。” “边关战事?怎么会这样……” 在展宁的记忆里,前一世的这个时候,前后两三年间,北漠与梁朝一直相安无事。梁朝内局不稳,而北漠也需囤积势力,双方都有顾忌,所有都没有贸然发动战事。这一世,因着严豫设计心玉公主的关系,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是因果遵循,还是严豫有意为之? 若是严豫有意为之,他图的又是什么?他已将借心玉公主身边“侍女”刺杀景帝一事清算了魏海,打击了严懋,还胁迫了汪氏,在这一石三鸟之外,莫非他还有算计? 严恪察觉到展宁眉眼间掠过的疑惑与隐忧,再听她的喃喃低语,不由问道:“阿宁可是想到了什么?其实每年入冬前后,北漠游骑都会滋扰边境,掠夺过冬物资,但从没有这一次这么大的阵势。不过心玉公主是恭帝心头肉,北漠使团又被扣押了这么长时间,恭帝借题发挥,也算合情合理。” 展宁摇了摇头,“我之前与你坦白过,我是侥幸重得了这条性命。在我的印象里,上一世并无这场战事。而这场战事的引子,却是严豫埋下的,我担心……” 展宁的话尚未说完,严恪便已经领会到她的意思。 他将食指压在唇边,与展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起身到门外查看了一遍,见无旁人,又关好了门窗,才返回展宁身边。 “阿宁是担心,这件事是严豫埋下的一步棋,他想从中获利?”严恪已经自展宁处知道,严豫与展宁一般,都是重生而来,他前几日梳理心情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这一点。“阿宁,我想问你,上一世究竟是谁得了帝位?” 严豫问话之时,面上神情极为凝重。寂静的房间里,气氛沉重得几乎连空气都流转不动。 展宁抿了抿唇,轻声道:“是严豫。而且这一世的变故很多,许多事情和原本的轨迹已经不同,我虽然暂时逃过了严豫的逼迫,但严豫在夺嫡这条路上,也比原本走得快得多。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与端王严懋之间的势力只能是平分秋色,但眼下,说他们的胜负是七三之数也不为过。或许严豫坐上那个位置的时间,会比前世快许多,也容易许多。” 严豫最终夺得天下这件事,一直是展宁心里的一个极重的负担,她与严恪在一起,心里最担忧的也是这件事,她害怕自己无法扭转局势,却害得严恪与她一道受累。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若是一个人,孑然一身,倒也不惧着严豫什么。人生在世,最艰难不过一个死字,她早已历经,不会再怕到哪里去。 可如今,她的母亲兄长安康,还有严恪携手相伴,她担心严豫最终夺了帝位,会对他们不利。 展宁忧心忡忡的模样,落在严恪眼中,严恪自然明了她心中在想什么,他伸手捉过她那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缓声道:“事情尚无定数,阿宁何必这么早就担心。而且我求皇祖母赐婚之时,便已替你我两家人想好了退路。若严豫有一日登上帝位,却容不下你我,这天下之大,也不会没有你我立足之地。” 严恪的声音里,有种安抚人情绪,让人信赖的力量,展宁被他握着双手,心里的担忧也淡了一点,她问道:“你说的,是什么退路?” 严恪与她轻笑了下,“阿宁,你可听过一句民间的玩笑话?打不过就跑。别说严豫还未登上帝位,便是他登了位,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皇祖母已经允了我的请求,待你我成亲之后三年,便让你我前往封地。到时候,若你的家人愿意,自然也可一道前往。” 因汝阳王一直留居京师,展宁上一世与汝阳王府也少有来往,她早把封地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如今听严豫提起,她稍稍愣了下,仔细想了一阵,道:“阿恪,你父王的封地,似乎是东南最为富庶的锦、荣两州?这两处一年物产,缴纳的赋税,全都不是小数目。只是,锦、荣两州虽离京师千里之遥,但也并非严豫鞭长莫及之地。这个躲法,能躲得掉?” “所以我与皇祖母另求了封地。” “什么?你另求了什么地方?太后娘娘怎么会答应?” 展宁这下听得更加吃惊,这先帝封封诸王之地,岂能随便更改?便是以太后之尊,没有了景帝同意,没有百官赞许,也不能轻易更改的。 严恪听她一连串的疑问,不由轻叹口气,道:“阿宁,你什么都好,就是爱担心。这件事虽未尘埃落定,但皇祖母既已允了我,便有八成胜算。你只管信赖我便好。” 展宁还想说什么,严恪却笑了打断她的话,“若你想操心,不如操心操心别的。眼看入了冬,很快便是年关,每年年关都是官员校考之时。展臻肩上虽担着江南治水重任,年前也要回京接受校考。等他回了京,离咱们的婚期也就不远了。阿宁,我想早些将你迎进门。” 严恪平素性情一贯严正,今日却频频与她说着亲昵言语。 展宁脸色不禁飞了红霞,心里却自有一番难以对外人道的喜悦甜蜜滋味。 她与严恪目光相对,视线纠缠,只觉万千言语都在这脉脉相望间相通。 她想,这一世她所求,便是与严恪一道,从少年青丝,一路到暮雪白头。 此生足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从赐婚开始,短短一段时日,展宁算是经历了悲喜几重。 到如今,她与严恪心结解开,两家又开始筹备婚事,并在暗地里部署退路问题,从上一世至今,严豫带给她的阴影好像第一次淡了下来。 阳光透过阵阵阴霾,洒在心上的感觉,舒爽温暖得令展宁有种恍惚感,好似这一世的种种,都虚幻得似一场梦。让她偶尔会忍不住害怕,这场梦突然会醒,而她,还活在上一世。 就在展宁这种不太真实的幸福里,她与严川相约会面的日子到了。 展宁始终把严川当做自己的弟弟,以前与严川见面从不避嫌,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与严恪已是未婚夫妻,严川又挑明了对她的心意,她就算心中坦然,又是为了斩断严川的执念而来,也免不了要避个闲,所以特意带上了秦思和瑛儿。 到了相约会面的茶室,严川已经先一步到了,展宁让秦思和瑛儿等在外面,自己进了屋。 不过两天未见,少年的精神看起来并不好,十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最精力旺盛的时候,但他眼里浓重的血丝,眼眶底下深深的青影,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是颓唐。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虽对严川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从这个少年一派赤子之心,因她一点有目的的好处便对她真心以待,全力维护时,她便拿他当了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所以见他这副模样,展宁心里并不好受。 而严川在见到她的一刻起,原本晦暗的眼中便闪过了一道亮光,而待展宁吐出关心之语时,这道光芒更为炙热。他带了几分喜悦几分赌气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吗?” 少年目光中的神采意味着什么,展宁这时候已经全然清楚。 她即无心,便不能让少年再错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如往常一般揉一揉少年的头,但手刚伸出去,少年便皱眉不悦地往旁边一躲。 他最讨厌她拿他当小孩子。 展宁手一顿,片刻后无奈收回,接着,她与严川道:“小川,在我心里,你和我的亲弟弟一样,我怎么会不关心你?” “亲弟弟?”少年目光里的神采因展宁这一句话瞬间灰暗,接着又生出一些怨气来,他略略拔高了声音,“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弟弟,也不要做你的弟弟。你找我来,如果是要和我叙姐弟情,那完全没有必要。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要你嫁给严恪。” 少年这般年纪,正是情意萌动的时候。他个性直爽,又一派赤子之心,自将展宁放在心里开始,便时时因这人喜、因这人忧。喜怒哀乐皆系于一人身,偏偏这人却只把你当做孩子,还即将嫁与他人,做他的大嫂。 少年从未动过这样的感情,尝过这样的滋味,更不知道这种无力与愤懑到底要如何排解。苦恼、不甘、愤怒以及隐藏在心里的一点微渺的希望,几乎要逼疯了他。 可当他对展宁发火以后,心里又后悔起来。 她本就觉得他不成熟,现在只怕更是如此。 少年心中的百转千回,展宁自是无法品味。 但她清楚少年的性情,严川长了一身的倒刺,越是顺着他,越是抹不平,必须得狠下心来拔了这些倒刺,才能让他醒悟。 于是,她在少年的怒气中冷了脸色。 “不要?小川,一个人的婚姻大事,一个人的人生路,要怎么走,是该依着她的心意,还是依着你的不要?” 少年被问得理亏,加诸他本就言拙,嘴张了又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所有的解释与辩驳都变成了一句质问,“可严恪有什么好,你就那么喜欢他?我现在是不如他,可你等我两年,我会比他更强大,更能够保护你……” 少年的固执展宁早就领教过,但这一刻,她才前所未有地头疼起来。 不等少年说完话,她打断了他,“这不是你和严恪谁好谁坏的问题。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弟弟,这不可能更改。你对我的感情,或许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只是年纪小,将对我的关心当做了喜欢。” “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的心意。”严川一双眼显得更红,声音益见恼怒。他站起身来,走到展宁面前,少年的个子蹿得很快,展宁的身量已算高的,如今却也比他矮了一点。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我说的一切!” 少年眼中一派赤忱,小兽一般的眼眸里,浓浓的恳求让展宁心头很是难受。 她别开眼,不想再去看少年的眼睛,清冷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清晰而决绝。 “我不能够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 我喜欢严恪,想要与他一生一世,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因为你的事情误会。你对我的感情是错的,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你也会遇到与你相守一生的人。小川,若你不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那就不要再与我见面了。但若你想清楚了,你仍是我的弟弟。” 展宁绝情的话语令严川瞳孔猛地一缩,他扣着展宁肩膀的双手力道不自觉加重,“你便那么在意他?!” “是。” 展宁坚定吐出的一个字,令少年彻底变了脸色。他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有一瞬间,他简直想要把展宁彻底揉碎了,占为己有,但看着她面上冷冷清清的表情,他最终无力放开了手,丢下一句话,然后一头冲出了房间。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比他差劲。” 展宁担忧的目光紧跟着的少年的背影,直至少年消失不见。 瑛儿和秦思进到屋来,展宁瞧秦思一脸担忧欲言又止,便与她道:“你去瞧瞧他,让他别再犯傻。” 秦思应了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展宁伸手揉了揉眉心,很有些困恼。 许是被展宁的话彻底伤了心,少年再未来见展宁。 倒是严恪几乎日日都来见她,她与他都爱看书,有时候在听雪楼里沏一壶香茗,一人一本书,便可以静静坐上许久。 私底下,严恪的话并不多,展宁亦然,可两个人就这么相伴坐着,有时候眼神交汇,彼此一个笑,便觉得世间的安宁美好都聚集在了这一刻。 其间,展宁也忍不住向严恪问起过严川的境况,得到的消息是,少年已回了神枢营,镇日操练,连回汝阳王府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展宁想着,少年如今是在犯拗,再过一阵子,等他想通了,那点朦胧的错爱或许就能平息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日,严恪会带来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消息。 两国几番交涉,北漠屯于萧关外的三外铁骑始终不肯离去,景帝命大将军萧陌--也就是德妃的同胞兄弟、严豫的舅舅领兵前往萧关。 若北漠执意犯境,梁朝不惜一战! 景帝不是个没血性的君主,事关国土,丝毫不让。 而严川,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要求离开神枢营,前往边关战场。 战场的残酷,展宁是清楚的,两国交锋,严川虽然贵为汝阳王之子,可他如今品阶不高,又缺少历练,去了边关,便时刻都将性命暴露在刀剑之下。 何况领兵之人还是严豫的舅舅? 少年那日拂袖离去前,与她说的证明,便是要这么证明吗? 展宁眉头一皱,着急问道:“他这么胡闹,你父王同意吗?” “他不是我,我父王可不会觉得他是胡闹。”严恪笑了一笑,笑容里有几分转瞬即逝的苦涩,那苦涩褪得太快,以至于展宁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儿当成命酒当醉,七尺男儿,一腔热血,于战场之上建功立业,他的想法,与我父王几乎一模一样。有这么一个肖他的儿子,我父王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扰呢?” “阿恪,你……” 严恪话语里浅淡的无奈令展宁心里微微一动。 在她的印象里,严恪与汝阳王的感情,一直就不怎么亲厚。 而汝阳王对于这个出类拔萃的长子,似乎也没有一个父亲应有的荣耀感,特别是这一世,他对严川的用心,似乎比对严恪多得多。 “我没什么。”感觉到展宁目光里的关心,严恪安抚般地回她一笑,“比起严川来,无论相貌、性情还是喜好,我的确与我父王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严川,我父王自会为他打点,而且……”严恪说到这,稍稍顿了顿,再开口之时,声音却压低一点,“圣上对待我和严川的态度,与当初对父王的防备很是不同,或许是补偿的心态,所以出乎意料的宽容优待。严川此去边关,虽然危险,但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际遇。毕竟在战场上,立战功升迁的机会,可比在京师京营里呆着多得到。” 严恪的话自有道理。 寻常兵士从边关起步,想要往上爬并不是很容易,际遇、贵人、能力缺一不可。 但严川不同,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的起点比别人高。 而且边关与京师京营不同,没有多少贵族子弟愿意拿命去战场博。严川若是肯博,自然就更添一份胜算。 展宁沉默一阵,心里几番权衡,还是与严恪道:“可战场凶险,他年纪还小,历练也少,你若能够,还是劝一劝他吧。” 严恪深深看她一阵,之后,他轻轻与她笑了一笑,古井深潭一般的眼眸里一派柔软。 “我会把你的担心转告给他,也会好好与他谈一谈。不过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他自己在走,我只能与他分析利弊,却不能、也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嗯。” 展宁听了,思索一阵后,轻轻应了一声。 的确,这路得严川自己去选,别人只能与他说道利弊,却不能够代替他做选择。 他的人生,得由他自己决定。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萧瑟秋风几起几息,冬雪赶着落叶走。 这年燕京第一场冬雪下来的时候,严川随大将军萧陌的部队离了京。 因为严恪的那番话,即便心中有担忧,也有些负疚,展宁并没有坚持阻挠严川的决定。 少年这一番离去或许是赌气,抑或是真的要向她证明自己的能耐,但不管怎样,对少年来说,这都是一次成长的机会。 她没有立场为了自己的负疚,去阻扰少年可能的际遇。 而且出去以后,眼界宽了,心里的东西装得多了,少年对于她,或许就能够释怀也不一定。 而这场冬雪之后,靖宁侯府也再度迎来了喜事。 一去江南数月的展臻因回京述职,接受年终校考的关系,终于回了京。 张氏早就对展臻的归来判穿了秋水,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忍不住喜极而泣。汪氏对这个孙儿寄予厚望,见他归来,面上也颇有几分真情流露。便是原本不喜张氏和展臻、展宁母子的展云翔,因为钱氏的背叛,回想过往种种,心中有些悔意,对张氏和展臻、展宁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一些。 展臻与祖母、父母一一说过话,又分别给他们送上了特地从江南带回的礼物,直到傍晚时分,才抽出身来,去到了展宁的听雪楼。 兄妹两人感情一贯要好,这一次别离数月,甫一见面,都关心地询问对方的情况。 “阿宁,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大哥,你在江南的情况如何?” 两人同时开口发问,话赶话撞到了一块。彼此目光相对,不禁都是一笑。 之后,展臻开口说道:“阿宁,你想问什么,就先问吧。我在江南的时候,听家里传来消息,道你与严恪得了太后赐婚,连婚期都定下了,眼看我都要嫁妹妹了,这要问的东西可多了,一时半会儿只怕说不完,干脆你先问。” 展臻说话时眼里带着欣然,但也有着揶揄,展宁被他打趣,不由抬眸瞪了他一眼,怪道:“哪有哥哥整天拿自家妹妹打趣的,大哥你真是越来越没正行。” 展臻被她瞪,却也不怕,只是哈哈一笑,“哥哥说的都是真话,怎么能算打趣呢?阿宁这是自己害羞了,却怪在我身上,霸道得好没道理。” 比起夏季江南重逢时,那个在他面前乖巧得不像话,拨掉了全身尖刺与傲骨,变得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展宁,他更愿意看到以前那个仗着自己宠她,就无法无天的展宁。 他希望她在他面前任性、撒娇,他希望她过得恣意痛快。 展臻越说越来劲,展宁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再见他仍是笑得没正行,她也懒得再和他斗嘴,转而与他问道,“说真的,你这次前往江南治水,情况怎么样?我虽听阿恪说起,治水进展很是顺利,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江南富庶,油水又足,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你初担重任,只怕遇了不少麻烦吧?” 说起正经事,展臻倒也没再和展宁玩笑,而是正正经经与展宁说起江南治水的情况来。 展宁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南的势力也的确盘根错节,展臻以如此轻的年纪,肩负江南治水大任,虽有景帝旨意,又有严恪帮忙打点,可开始的时候,他还是遇了不少明枪暗箭。 那些江南官员想着,展臻必定会熬不住,却不想展臻极为硬气,做事又来得沉稳有度,几番交锋下来,原本给展臻使绊子的人渐渐收敛,治水事宜也逐步步上正轨。 到如今,淮水干流、支流的疏浚工程已进展到一半,各处的屯水水库、防洪水利工事的修建也有序推进,若无意外,待年后展臻重往江南,再整顿半年时间,到明年夏季之时,江南洪灾必定会有大的改善。 这些情况,江南和工部呈给景帝的奏折中早有谈及,而展臻一回京,尚未回靖宁侯府,便被景帝的人叫进了宫。君臣间一番对答,景帝对展臻在江南的作为很是满意,更与展臻许诺,待他年后再返京师之时,他还有重任相委。 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 修身治国平天下,出将入相,只怕是天底下大多数男子的梦想。 展臻得景帝看重,前途一片大好,正是一展拳脚的好机会。可展宁看着哥哥神采飞扬的模样,却不得不想到了久远以后。 若这天下落入严豫之手时,展臻是否还能有这样大展拳脚的机会? “阿宁?”展宁想得有些失神,展臻见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唤她回神,“你在发什么呆?哥哥可把江南的事情都告诉你了,那你是不是得把你和未来妹婿的事,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缠不过展臻,加诸本就没打算瞒他,展宁将展臻离京以后,自己与严恪之间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展臻。 一并说起的,还有展颉与展欣兄妹的亡故,以及展颉的真正身世。 展宁本以为展臻多少会有些吃惊,却不想展臻并不大意外,毕竟他离京之前,就从汪氏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秘密,而且他也看出汪氏动了杀心。 对钱氏和展颉、展欣,展臻并没有妇人之仁,听完只是拍拍阿宁的肩,“如今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如今咱们一家人便该向前看,开开心心过好以后的日子。我瞧祖母和母亲已经在替你准备嫁妆,你在家里呆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严恪虽然对你好,但到了汝阳王府,就要守人家的规矩。所以这剩下的在府里的日子,你定要过得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事,哥哥给你担着。” 从小一块长大的妹妹,眼看着就要去到别人家里,展臻刚开始还没什么,说到后来倒真的有些感伤。 展宁瞧出他的不舍,听着他的言语,心里也有点发酸,却又布满了暖意。她将头靠向展臻的肩膀,笑道:“大哥若真舍不得我,我不嫁就是了。” 不过她话刚说完,就得了展臻一阵取笑,“大哥是真舍不得,但有些人说不嫁,恐怕也是舍不得的。” 气得展宁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 展臻疼得连连抽气,可过后却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展宁既恼又无可奈何。 按照梁朝的惯例,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五以后,各处官署便开始休沐,直到正月初七以后才开始正常运转。 而除夕夜里,景帝会在宫中设宴,款待宗亲、重臣及其家眷。 往年这样的宴会,靖宁侯府自然是没有资格出席的,但今年因着景帝看重和严恪的缘故,展臻和展宁兄妹都得以参加这除夕的宫宴。 景帝不喜奢华,如今北漠三万兵马依旧在萧关与大梁僵持,军费耗损极大,国库紧张,所以这一年一次的除夕宫宴,也选择了从简。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从简,宫宴的繁华精致还是非一般宴会可比拟。不说别的,就是宴上各家太太小姐的装束,便能闪花无数人的眼。 展臻和展宁都是这宫宴上的新面孔,但这两张极为相似,又极为出众的脸,毫无疑问地为他们吸引了许多目光。 这些目光善恶不一,有的赞赏,有的痴迷,有的嫉妒,也有的不以为然。 但令展宁感到极难受的,还是从严豫处出来的目光。 *裸的,极具侵占性,那种将她视做所有物的侵略眼神,几乎不用看,都知道是来自何处。 严豫自从上次设计她和严恪,想令她和严恪生隙不成后,便不知是忙于北漠战事,还是另有筹备,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 可展宁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 严豫不是一个肯轻易放手的人,他这样十年磨一剑的做法,更让人心头担忧。 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宫宴之上,男客女眷是分开坐的,严恪与展宁隔得有些远,期间只远远投过来几道目光,两人相视笑了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但展宁旁边坐着的,却是一位渊源极深的故人。 安国公家的二小姐,江静姝。 许久不见,江二小姐身形又清减了几分,本就小巧的脸显得更加玲珑,下巴尖得惹人心怜。 对于这位江二小姐,展宁心里的歉意不止一丁点。而且瞧江静姝这模样,这段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开心。想来当初为着她舅舅的事,她家里是怨怪了她的。 “江小姐……” 眼看江静姝人坐在自己旁边,目光却隐隐瞧着对面某处,展宁有些好奇地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竟然看到了正与人相谈的自家哥哥。 展宁这下子心里是更不好受了,她抿唇想了想,正想主动与江静姝攀谈,谁知刚叫出对方的名字,对方也才转回头来看向她,宴上却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而这嘈杂之声还是从景帝那方传来的。 展宁赶紧循声望过去,这一望,却是大惊失色。 原本端坐高位上的太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从座位上栽倒下来,幸而她旁边的素锦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可太后娘娘似乎已经昏迷了过去,没有半点意识。 景帝也变了脸色,连声呼唤太医上前,便是下首的汝阳王和严恪,也猛地直起身,往太后娘娘身边赶了过去。 原本场中的轻歌曼舞赶紧打住,好好的一场宫宴,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太后的突然昏迷,令一场宴会戛然而止。 这突生的变故,也让这喜庆的日子蒙上了一层灰蒙色彩。 随着景帝、皇后和一干皇子妃嫔护着太后先后离去,宴中众臣也带着家眷陆续离开。 有机会出现在这宫宴上的人,要么出身贵重,要么颇有能耐,大家都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并没有嘴碎说什么,不过从有些关系好的三三两两的扎堆里,传来的窃窃低语还是泄露了一些端倪。 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虽然平日身子康健,没听说有什么病痛,也一贯保养得好,但这有些年纪的,病来如山倒,稍有不慎,说不准身子骨就这么塌了。 展宁随着展臻出了府,期间一直想着严恪赶往皇太后身边时的焦急神情,一时也没顾上再与江二小姐攀谈,彼此就这么错身过了。 倒是展臻过来接展宁的时候,还念着江二小姐在江南襄助展宁的恩情,与江二小姐笑着点了点头,问了句好。 江家小姐神情恍惚应了一句,接着却垂下视线没再看展臻。 除夕夜里,即便是京师重地,也难得地解了宵禁。 街上热闹得紧,鞭炮、烟火接连不断,夜市上更是人潮拥挤。展宁与展臻回去的路上,马车行得极慢,展宁挑了车帘望着车外,明明是热闹至极的场景,她的心思却根本停不在上面。 她在担心太后娘娘的情况。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太后娘娘的身子骨似乎还很康健。她记得太后她老人家病故,还是在她死的前一年。那时间距离现在,足足还有三年。 不过这一世变化太多,她早已不能用前世已知的讯息来衡量今世的事情。 太后对严恪的宠爱,是他们与严豫抗衡很重要的一个助力。 若是没有太后相帮,严恪想要变换封地,避开严豫的打算,只怕会变得更难。 但展宁对太后身体的担心并不只是因为这样。 更多是因为担心严恪的感受。 她知道,严恪自幼失去母亲,和自己亲生父亲的感情又不亲厚,他那日说起汝阳王对严川的赞许时,虽未表露出来,但展宁仍然看得出,他心底其实是有些介怀的。 而太后一手将严恪带大,严恪对她的感情,只怕比任何人都要深厚。或者说,严恪对于亲情更多的感触,应该是来自于太后的。 若是太后有些什么,严恪心里定然不会好过。 车轮压倒凸起的石块,猛地跳了一跳,展宁被颠得歪倒身子,展臻忙一把扶住她,“阿宁,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是在想太后娘娘的事情?” 展宁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随后,她像想到什么,抬眸与展臻道:“大哥,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什么地方?” “汝阳王府。” 听到展宁说出目的地,展臻眼神闪了一闪,随即有些无奈地道:“阿宁,我知道你担心严恪。但今晚太后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严恪不定要在宫中待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这天寒地冻的,要不咱们先回去,明天再去见他?” 展臻说的都是实话,展宁也觉得自己在犯傻,可人总有些时候,理智压不住心里的蠢动,她只能拉了展臻的手臂,“大哥,我就想去等等他,或许他没多久就回来了。要不这样吧,咱们最多等到一个时辰,若他还没回来,咱们就回去?” 展宁倔起来的时候,展臻从来拿她没有办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吩咐车夫驾着马车赶去了汝阳王府。 展宁尚未过门,如今只是严恪未婚妻的身份,除夕夜这样特殊的日子里,严恪和汝阳王都不在府里,甚至严川也还在边关,她即便有哥哥陪着,也不合上门去。 于是展臻便让马车在汝阳王府外巷子口的树下等着,这里是严恪回府的必经之路,他一旦回府,他们就能瞧见。 等待明明是很漫长的一件事,可时间却像过得很快。 说好的一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严恪并没有回来,反倒是一点绵绵细雪洒了下来。 展臻想让展宁回去,但他不过看了看妹妹凝望车外的表情,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他从车厢里摸了半瓶酒,丢给车外的车夫,让他喝了暖暖身子,自己则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在车里陪着展宁。 严恪的马车,是在近子时的时候出现在巷子口的。 同行的还有汝阳王的车驾。 自家妹妹这么晚等在巷子口见严恪,绝不是件好宣之于众的事情,所以展臻没让展宁露面,而是自己出了面。 汝阳王认识展臻,可见他这么晚出现在这,还是有些奇怪,“展公子有事情?” 展臻与汝阳王见了礼,歉意笑笑,“晚辈有事需见一见世子,冒昧等在这,还请王爷见谅。” 汝阳王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便摆摆手示意无事,丢下句话让展臻自便,就自行回了府。 展臻与汝阳王说话的工夫,严恪也已经挑了车帘跳下车来,对于展臻深夜等候,他也同样意外。 “这么晚找我,是不是阿宁有什么事?” 展臻与他一笑,没有回答,却是指了指停在树下的马车,让车夫离开,又示意严恪上车。 严恪不知展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在展宁的面上,他虽皱了皱眉,还是依言上了那辆马车。 待他看到车中的人时,却陡然愣住了。 “阿宁,你怎么……” 车中挂了一盏灯,光线并不算亮,但昏黄的光芒让车内这狭小的天地陡然增添了温暖色彩,有别于外面的白雪冰寒。 展宁披了一件白狐领的披风,领口一圈白毛围着,衬得一张如画的小脸益发精致。她等得有些久了,鼻尖冻得微红,瞧起来却显得惹人怜爱。 她先前坚持要来等严恪的时候,满心都是理由,但这一会真见着严恪了,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任性。严恪这会的心情只怕并不好,她还在这与他纠缠,不知严恪会作何想法。 “我瞧着太后娘娘不太好,有些担心你,所以想在这等等你,见你一面……如今见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先回去休息,我也回去了……” 展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说完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蠢的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但她话才落音,却觉得手腕上一紧,下一刻,她已经被严恪一把拉近怀里,然后紧紧地抱住。 “阿恪。” 她身上冰得厉害,严恪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可他抱得她那么紧,紧得她都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她有些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刚一开口,就被严恪打断了。 “阿宁,什么都别说,让我抱一会。” 严恪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少有显露的无力,展宁没有再出声,只反手抱住了他。 严恪这般反应,大概皇太后的情况并不太好。 她今晚突然生出念头来此,便是想要给他一点自己的关心,如今能够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依靠,她的目的便已经达到。 车外的时间不知如何流淌,展宁只觉得,这一个拥抱似乎有一生那么漫长,却又像一个眨眼那么短暂。 矛盾至极。 “阿宁,你来这里等着我,是因为担心我吗?”严恪终于放开了展宁,但他看着展宁问话时,眼里的温度却像要将展宁融化。 “嗯,我怕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你心里难受。”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即已与他心意相通,就没必要隐藏自己的心意。 得了她肯定的回答,严恪轻轻与她笑了笑,伸手触了触她冰凉的脸颊,用带着一点心疼的语气道:“我的阿宁怎么这么傻?脸上冻得这么冰,在这里等了很久吧?” 展宁摇摇头,“不算很久。”还有一句话她还没说,严恪身上其实比她还要冰。 “还骗我。”严恪放在她脸颊上的手不曾移开,又是轻轻笑一笑,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低缓,“可是阿宁,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 展宁这么晚还在这里等着他,原因只有一个。 她在意他,关心他。 她知道皇太后对他的意义,怕他难过,所以不顾礼法,冒着风雪守在这。 若说在此之前,他对于展宁的心意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肯定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已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真正正被展宁放在心上的。 何其有幸。 她的眼里、心里都装着他。 严恪嘴里说着欢喜,面上也带着笑意,但展宁却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些忧色。 他一贯是替她遮风挡雨,为她出谋划策的,他还未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的颓势。 她担心地望着他,禁不住问道:“阿恪,是不是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大好?她到底是怎么了,今晚为什么突然晕倒?” 第126章 番外之夜深每梦少年事 腊月里,萧关下了一场连绵数日的雪。 梁朝军队的军营里,守夜的赵五围着一团篝火取暖,间或在呼呼的风中缩着颈子搓搓手跺跺脚,一面抱怨这该死的天气,一面有些眼馋地瞧着远处的主帅军帐。 这种天气,在那密不透风的军帐里呆着,再喝上一壶小酒,可比在这吹冷风来得惬意啊。 说到底,还是当官的命好,他们这些当兵的歹势。 “瞧什么瞧,眼馋一辈子,你也住不到里面去。”许是赵五的眼神太过□□裸,又或是有同样的感触,旁边的同伴一胳膊肘拐过来,捅了捅他,“咱们主帅年纪也不算大,能坐到这位置,你以为人家跟咱们一样,是泥腿子出身,一没依二没靠,就拿命混口饭吃吗?” 赵五才入营不久,对主帅的来历背景并不清楚,只远远瞧见过对方几次,对方瞧起来不到三十岁,身量高大,五官生得很端正,面上少有笑容,瞧起来便很有威严。他听同伴话里有话,心里好奇,不由问道:“那你说说,咱们主帅是什么来历?” “这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在营里混的。”同伴轻嗤了一声,对赵五的消息闭塞很是鄙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这带着点得意小声宣扬道:“告诉你吧,咱们这位……那来历可不一般。人家老子是谁?是先帝的同胞弟弟!这种出身,这种来历,是咱们这种人能想的?这龙生龙,凤生凤,打祖上就注定了的!” 皇家子弟,龙子龙孙,血脉里留的血都跟他们不一样。 赵五听得暗暗咂舌,再看那军帐时,心里的滋味就更复杂了,除了艳羡、敬佩之外,还有些隐隐的胸闷。 这时他还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竟然有机会和主帅坐在一起喝酒。 那是在他知悉主帅来历的七天后,又是一个雪天,还是他守夜。 同伴闹肚子,在茅厕和火堆之间来回跑,没人和他吹牛,守夜的日子便越发难过。 风雪冷寒,他拿起酒囊想要灌一口酒,暖暖身子,可递到嘴边才喝了两口,就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该死!” 他低身咒骂了一句,正要站起身跺跺脚,面前却突然递过来一个酒囊。以为是同伴从哪找来的酒,他高兴地一笑,接过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直到酒入喉才发现不对劲,这酒醇香绵柔,入口辛辣之后,还有回甜,哪是他们平日喝的劣质酒? 他猛地抬起头看过去,这一看,却连腿肚子都吓软了。 面前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庞,五官端正,眉眼浓郁,英气勃勃,通身的威严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主、主帅……” 他竟然喝了主帅的酒! 赵五慌慌忙忙要站起身,主帅却先他一步,袍子一撩直接坐到了他旁边。 “你哪个营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 “回主帅的话,小的叫赵五,今年十六,是左营的……” 赵五脑门上一阵阵冒汗,整个人像被火灼了一样,猛地跳起身,忙不迭将主帅的问话答了出来。 青年见他惶恐的模样,再听他的回答,竟然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那种威严气度稍微淡了点,五官瞧起来温和不少。 “十六吗?我第一次到萧关的时候,年纪比你小些,不到十五。” 主帅说话这么和气,赵五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再听主帅入营的年纪,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他们这些穷人家的男儿,这个年纪进军营,到边关上前线,那是没办法找罪受,怎么这皇家子弟也这么小就到边关来了? 不等他疑惑完,赵五听主帅又与他问道:“你为什么来边关?” 赵五没读过什么书,但参军前还是在村里的先生那听过些故事,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说点好听话,说自己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之类的,可话到嘴边,对着主帅脸上淡淡的笑,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后,他只有尴尬地挠挠头,低声道:“家里穷,没办法,当兵挣口饭吃。” 他以为主帅或许会恼,又或许会看不起他,但他没想到的是,主帅再度笑了笑。 “你倒是实诚。” 这话题到这里或许就该打住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抽了什么疯,竟然反问了主帅一句,“那主帅你是为了什么上前线的?” 赵五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因为下一刻,主帅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了。 耳畔寒风呜呜吹过,风里夹着雪粒。萧关的雪不比京都,鹅毛大雪落下,纷纷扬扬似春天里的柳絮,带着雍容之美。萧关的雪是细碎的,如盐粒般洋洋洒洒,夹在可恨的北风里,恶狠狠刮在人脸上的时候,甚至能刮出细碎的血痕。 主帅的脸上也是有这些细碎痕迹的,他喝了一口酒,抬眼遥遥望向京师的方向,目光里有些牵牵连连的东西,看得人心里有点不好受。 就在赵五恨不得彻底缩起来,假装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的时候,主帅收回了遥望的目光,转而看着旁边的火堆,有些自嘲般一笑,低声道:“我是为了向一个人证明,我可以为她顶天立地,为她遮风挡雨,我不比别人差。” 主帅这样的反应,这样的表情,赵五平日也是个老实到不开窍的,这一刻却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主帅嘴里的这个人,多半是个女的。 而且还是主帅的心上人。 赵五这时候心里就跟猫爪子抓似的,好奇得不得了。可他实在又没胆子再刨根问底,只能眼巴巴瞅着主帅,希望主帅还能透露点什么。 然而对方却只是带着些嘲弄的笑意,一口接一口喝着酒。直到那一皮囊的酒喝完,才直起身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赵五目光紧紧粘在他身上,瞧他走出了几步远,又转回身来。 这一次,主帅没有笑,面色很正经,“守夜喝酒,按照军规,应责十军棍,你明日自去领罚。领过罚后,到我营中取一坛酒,算是你陪我喝酒聊天的谢礼。” “啊!” 赏罚一道下来,赵五这下子傻了,都说主帅治军极严,他还傻愣愣的,这下好,撞枪口上去了! 可他怎么打完还给赏啊? —————————————— 老实地去领了十军棍后,赵五没敢到主帅的营帐里药酒。 他屁股疼得厉害,脑袋也比昨天清醒点。 他昨天是给冻傻了。 不过他在床上趴了一天,主帅身边的人却亲自送来了两坛子酒,和上好的伤药。 “将军许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赵五傻乎乎抱着酒坛和药瓶,心里滋味更复杂。但从那以后,他便忍不住注意起主帅的一举一动来。他觉得,这高高在上的主帅,与他印象里那些当官的老爷,好像很不同。 冬季过后,春日短暂,夏季芒草疯长,北漠的铁骑又来挑衅。 赵五由于吃得苦又肯拼,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被收入了主帅的贴身卫队里。 在一次与北漠铁骑对峙中,主帅率亲卫孤军深入,斩了北漠领军主帅,但自己也受了伤,身中两箭不说,还与大部队失散。 赵五背着主帅在地形复杂的密林里穿行,凭着可怜的记忆和已经模糊的标记回营。 主帅的情况不大好,赵五不敢让他昏迷过去,只能拼命找着话题和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奈何他对主帅向来敬畏,可以说的话题太少,没多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惊觉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赵五绞尽脑汁,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赶紧问主帅道:“主帅,你曾经说自己十五岁为了一个人上前线,那个人是你什么人?” 背上的人猛咳了两声,“问……问这个做什么?” 赵五壮着胆子继续道:“主帅,那是您心上人吧?她如今是不是将军夫人?我如今算救了您一命不是,您就告诉告诉我?” 背上的人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赵五以为主帅是不是已经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听见主帅嘶哑的声音,“我并未娶妻,她自然不是将军夫人……她也从来没有给过我向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主帅一句话说得很慢很慢,那话语中似乎有着极重的寥落感,让赵五听得心里难受。 而他还得继续用这个话题刺激主帅。 “那她现在在哪里?” 这一次,赵五等了很久,主帅也没有回答他。 赵五知道,主帅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梁朝贵族男子在这样的年纪,不说妻妾成群,怎么也该有妻有室,甚至有儿有女。 赵五虽不知主帅未娶亲的具体缘由,但直觉觉得,这事与主帅口中那人脱不了干系。 他突然不明白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连主帅这样的人都求不到。而主帅又是因着什么,从十五岁到二十八岁,十三年的时间,却不能对对方释怀。 “主帅,你的心上人一定很美吧?你有没有画像?等咱们回到军营,给我看一眼好不好?只看一眼,之后主帅您罚我一百军棍,我都认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一百军棍……也不怕打死了你……” ———————————— 赵五不知道自己是凭着什么毅力,终于在两天后背着主帅出了密林。 主帅当时已昏了过去,军医紧急救治了数个时辰后,主帅才醒了过来。 赵五救了主帅,立了大功,可他心里却有点后怕。 他在林子里和主帅说的那些话,算是不要命了,主帅虽然不是爱记恨的人,可他问的都是些秘辛,主帅心里会不会有疙瘩? 他还想继续呆在主帅的亲卫队里,不想被调去别的地方。 主帅养了小半个月的伤,赵五也就提心吊胆了小半个月,旁人都羡慕他大难不死交了好运,只有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种忐忑一直到主帅叫人来唤他。 带他前去主帅营帐的人很快便退了下去,偌大的营帐里,只有他和主帅两个人。 主帅重伤初愈,脸色还有点发青,而他看向赵五的目光炯炯,瞧得赵五心里打鼓。 “主帅,您找我有事?” 主帅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卷画,递给了她。 “你救了我的命,你这是你上次讨的东西。” 赵五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讨的东西,不是要瞧一瞧主帅的心上人? 他没想到,主帅居然真给他看。 赵五心里乱得厉害,理智告诉他,上次密林里是迫不得已,如今可别再去触主帅的逆鳞。可那双手却像不受控制似的,微微抖着伸了出去,结果了画卷。 展开画卷,那是一副女子的小像,画上的女子浅浅笑着,眉眼精致得不似尘世中人。 赵五看得几乎呆了。 他从未见过比这还要好看的女子。 不过吃惊归吃惊,对画上之人他不敢有半点亵渎,又扫了一眼后,赶紧卷了画轴,毕恭毕敬还给了主帅。 主帅收了画,没说什么,便让他回去。 赵五出了营帐,被外面的日头一照,莫名想起那卷画卷之上,还有一行小字。 他如今已识得一些字,认得出那是主帅笔迹。 ——“夜深每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卿。” 他对那行小字的意思似懂非懂,可抬头望着头顶明晃晃的日头,他却忍不住响起第一次与主帅喝酒的那个雪夜。 主帅遥遥望向远方,脸上浮起的那个苦笑。 这一刻,他隐约有些懂了,主帅那是目光里缠绕的情绪,是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皇太后的情况并不乐观。 从她在晚宴上晕倒,直至严恪父子离宫回府之时,她都未曾转醒。 景帝仔细盘问了替太后诊脉的太医,以及太后身边伺候的素锦姑娘,原来太后半个月前就有心慌气短和胸口疼的症状,太医替她把了脉,也开了方子。 因为近日朝中事情颇多,太后不愿景帝烦心,便没有让人声张,却没想到突然间会这么严重。 景帝为此震怒,将太医和素锦都痛责了一顿,又命太医院太医替皇太后会诊。 这一番瞧下来,太医院一干太医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院首上前与景帝回话时,颇有些吞吞吐吐。 “观太后娘娘的症状,是因心虚邪乘、血脉闭塞引发的心痹,这一次发作得凶猛,微臣只能谨慎用药,若无意外,太后娘娘明日应能转醒。但太后娘娘毕竟年岁已高,精气神不比以往,此症又凶猛,药石只能治标……” 院首的态度惶恐,话也说得委婉,但其中意思清楚无比。 --太后娘娘这病症,并无根治的办法。 这世间什么事都谈不上公平,只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即便是大梁朝最尊贵的女人,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无能为力。 对于这突来的意外,严恪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展宁听他说完情况,再设身处地替他一想,原本到嘴边的万千问话全都作罢,最后只是握紧了严恪的手,安慰他道:“阿恪,太后娘娘会没事的。她老人家喜欢你,你有空便多进宫去陪陪她,她心里欢喜了,身体也会好得快些。” “会没事的。” 严恪点点头,与她轻轻一笑,奈何眼底的愁绪太重,连笑意都被掩去。 在太医院的诊治下,太后隔日倒真的转醒。 可她心慌气短、胸口疼,甚至头晕的状况却没有改善,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弱,福寿宫里渐渐染上了药味。 景帝为次还杖责过太医院院首,但打完之后,景帝自己也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 严恪进宫陪伴太后的时间越来越多,展宁也与他一道去过两次。 太后待人还是一贯的温和,但展宁明显看得出来,老人家的精神与她俩初次相见相比,明显差了许多。 在太后染病的时间里,与梁朝对峙已久的北漠三万铁骑,终于在元宵节当晚对萧关发动奇袭。 厮杀持续了大半夜,熊熊烈火和鲜血几乎染红了萧关半片天空。 两军伤亡惨重,梁朝主帅萧陌中了冷箭,负伤败阵,萧关失守,梁朝大军被迫后退三十里。 之后,梁朝为夺回萧关与北漠几番交手,但都无功而返,只能退守钱平镇,踞燕寒山与北漠相持。 咽喉重地落入北漠铁骑之手,北漠恭帝随之狮子大开口,要求梁朝将边防线从萧关后撤百里,将这百里土地划入北漠版图,同时向北漠进贡五百万两岁银,以补偿心玉公主及北漠使团在燕京受到的屈辱。 消息传回,满朝震惊,景帝本就为太后的病情心烦,闻讯后在御书房里气得摔了军报,并将远在边关的萧陌骂了个狗血淋头。恰逢德妃前往御书房寻景帝,不免便糟了池鱼之殃,为着兄弟吃了败仗一事,让景帝呵斥了一番。 这样的局势下,沉寂已久的端王党敏锐地嗅到了机会。 弹劾萧陌的奏折开始出现在景帝案头,换帅的声音也开始在朝堂之上响起。 即便是吃了败仗,阵前换帅仍然是兵家大忌,景帝心中虽对萧陌有所不满,但一开始并没有采纳这些建议,反而将提出换帅的官员斥责了一顿。 谁知萧陌不争气,那一支冷箭伤了他的肺部,萧关天寒地冻,他的伤势竟然恶化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换帅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景帝再没有斥责谁。 他再三思量后,在朝臣提出来的主帅人选中,圈出了睿王严豫的名字。 严豫与萧陌乃是亲舅甥,临时接替萧陌,不会引起萧陌麾下将士不满。 而且严豫身为皇子,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阵前换帅,对士气的影响最若。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严豫好像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合适到端王党似乎都没有找出反对的理由。 事情就这么敲定,展宁从展臻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何,隐约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严豫此去萧关,定然会有一场大的风浪等在后面。 眼下的燕京,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而严豫也在离京之前,刻意找过展宁一次。 那是在展宁从博古斋返回侯府的路上,严豫的马车拦下她的,然后不顾瑛儿的拦阻,径自上了展宁的马车。 这是自九曲湖云外水阁的有意挑拨之后,他们俩第一次单独见面。 严豫看她的眼神出乎意料的平静,而在这平静之下,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冷厉。 “阿宁,我会去萧关一段时间。” 严豫说话时,手指从展宁面上划过,欲挑起展宁的下巴,却被展宁嫌恶地避开。 “睿王爷说话归说话,还请守些礼法。” 被展宁用这种态度对待,严豫难得没有动怒,他只是轻轻一笑,笑容冷冷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守礼法。不过我倒有些奇怪,以阿恪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连你是我的人这样的事实都能接受下去,阿宁,看来他倒是真心喜欢你。” 严豫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展宁心头几乎要恨出血来。她上一世就曾绝望地想过,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惹上严豫这么个魔障。到今世她终于明白,自己并未造孽,只是严豫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的劫难。 “他的真心我知道,我的,他也明白。” 知道什么话是严豫最听不得的,展宁特意挑了说。 不过严豫这一次的容忍度出乎人意料,他闻言勾唇一笑,笑得很是讥诮。他将一封信递给展宁,“阿宁,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展宁自然不会伸手去接。 严豫将信放到展宁身旁,说道:“我把东西放在这,不妨拆开来看看,或许你会喜欢也不一定。” 说罢,严豫便下了车,径自离去,爽快得展宁都有些不习惯。 这人这次来,难道真的是单纯来向她辞行? 这绝不可能! 展宁带着疑惑拿起身旁的信封,拆开来一看,脸色却陡然变了。 信封里装的,是一张房契。 严豫给她的,是一处园子。而这处园子不是别处,正正是上一世她被困在严豫身边时,每每去的地方。 严豫送来的房契,展宁回府之后便给烧了,烧得连灰都不剩。 可房契没了,严豫的举动仍然给她心里蒙上了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恶毒地希望,严豫能这么折损在边关,永远不要再返回燕京来。 严豫走后的第二日,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暖意驱走寒意,将春日气息带近了一些。 太后娘娘派人到侯府来宣展宁,道是想念展宁,让展宁进宫陪她说说话。 除了第一次召见以外,除了有严恪陪同,展宁还未曾单独蒙太后召见过。这一次,她自然是十二分小意,仔细地收拾了一番,选了一件铜绿对襟窄袖短袄,下配秋香色百鸟绣襦裙,打扮得素雅清丽,得体而不显喜庆,素净却不失精巧,既不会失礼于太后,也不会让病中的太后觉得碍眼。 她还带上了一件展臻从江南带来的小玩意--饮水鸟。 紫檀木雕刻的小鸟憨态可掬,面前放有同样木刻的水杯,用精巧机关相连,只要在水杯里倒上一点水,小鸟就会不断来回点头啄水。 这玩意并不贵重,也不是什么宝贝,但想来太后病中无聊,权当做博她一笑。 展宁的用心没有白费。 太后见到她之时,已对她的装扮微微笑了点了点头,待她将饮水鸟呈上之时,饶是尊贵端庄如太后,也忍不住莞尔。 “你倒是有心,难怪阿恪中意你。” 因天气晴好,太后让素锦将她扶到了福寿宫右面的清澜园里。她靠在躺椅上,膝盖上搭了一条薄毛毯,说话时微微眯了眼,笑得如同普通人家慈爱的祖母。 但她下一刻,话峰却陡然一转。 “不过一开始,我是不同意你和阿恪的婚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展宁心里头叮咚一声,太后娘娘今日召她来,似乎不是单纯说话这么简单。 “阿恪值得更好的人。臣女虽然心中慕他,想要与他携手一世,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他最好的选择,只是因为自私的天性,不愿也不肯让他陪伴了别人。太后娘娘爱护阿恪,自然更要为他着想。” 展宁的回答让皇太后眼角的笑纹加深了些,她笑笑道:“别说燕京里的贵女,就是这皇宫里养出来的公主,论气度论才貌,比你强的并不多。你除了家世差了点,以前又订过婚,倒没什么配不得阿恪的地方。” 太后对展宁的评价如此之高,倒让展宁稍稍有些意外。 不过她知道,太后的话还没有说完。 所以她低垂着头,温顺地等着后面的话。 而太后在顿了顿后,果然道:“我不同意,是因为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生得聪慧,必定懂我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冲喜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展宁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她不认为,自己与严恪会应验这句话。 心中不认可,即便话语不反驳,她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她的想法。太后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继而在阳光里眯眼笑了笑,“哀家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剔透玲珑的人,相貌生得好,才情也出众,独独心思藏得太深,一言一语都不肯逾越半点,但也不肯泄露半点本心。阿恪早早过世的生母,便是你这般。” 严恪的生母,是林辉白的姑母,林相的妹妹。 展宁曾听过不少关于她的形容,天之骄女,貌美聪慧,曾是燕京里不少男子的心中明珠,但最终却困在汝阳王府内郁郁而终。 太后话里意思,竟是担心她福薄,与严恪缘浅? “臣女与已故的王妃并不相同……” “别急,听哀家说下去。”展宁想要说话,刚一开口,太后便摆了摆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道:“阿恪自幼失母,他父王是个粗人,也不知如何待他好,哀家虽将他接到身边来养,却替代不了他的亲生母亲,这宫里的束缚,还养成了他早慧的性子。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行事稳重,其实哀家知道,他也是将心思藏得太深。你们两个人的个性,颇有些相似之处,若是过得好,当是一对佳侣,但若不慎,却会将彼此都伤得极深,哀家原本是担心你们……”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在皇太后脸上,她说话之时微闭了眼,语调也放得很慢。 观她的态度,并不是想要教训抑或敲打展宁,而像是要与她拉拉家常。 太后并非来意不善,展宁原本有着的两分担忧便放了下来。不管太后今日与她说这些的目的何在,她听得出,太后并没有后悔赐婚的意思。将太后膝上的薄毯往上叠了叠,她顺着太后的话问道:“那太后娘娘最后为什么改变主意,允了我与世子的婚事?” 不知是因展宁的动作,还是因为展宁的话,太后睁开眼,在温暖的阳光里与展宁轻轻笑了笑,“我一开始不同意,是因为顾念阿恪。而最终点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从小到大,一贯自持严谨,若不是将你放在了心尖子上,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我。我就算担心,也耐不住他这般求我,总得允了他。” 太后的话,如同清风拂过湖面,让展宁的心湖微微起波澜。而她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的并不是一个皇太后对臣僚子女的审读,而是一个祖母对孙儿未来伴侣的温和。 展宁心念一动,她似乎知道了太后今日找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她抬起眼眸,对上皇太后的目光,眉宇间一派坚定神色,口气中也满是坚持,“展宁与世子两情相悦,展宁以性命向太后起誓,终此一生,都不会辜负世子对展宁的用心与情义。” 展宁说得坚定,太后微微笑着看了她一阵,最终拍拍她的手背,“哀家相信你。” 除夕夜宫宴上昏迷过后,太后的身子大不如以前。她与展宁说了这一会的话,再让清澜园里冬日的阳光晒着,人不觉有了倦意,眼皮微微搭了起来。 展宁怕她在院子里睡着会着凉,便抢在她睡意朦胧前询问她的意思,想要推她回寿康宫。 “是该回去了。如今哀家这身子骨,若不注意些,又得让儿孙担忧。” 太后微微点头,吩咐展宁推她回去。待回到寿康宫,太后的困意彻底上头了,素锦赶紧服侍着太后睡下,展宁在旁边搭了一把手,之后准备退下,已躺倒床上的太后却微微睁开眼。 接下来,太后低声丢出的一句话,让展宁跨出去的步子猛地僵住。 “阿宁,哀家会与陛下说一声,让你的兄长晚些时日再去江南。你和阿恪原本的婚期定得晚了些,哀家近些日子身子骨沉得厉害,想早一步瞧着你们完婚,权当给哀家这老婆子冲冲喜吧。” 严恪和展宁的婚期,原本定在五月份。 太后不知是担心自己身体的缘故,还是真的是想冲冲喜,出面做主,寻钦天监另合了日子,将两人的婚期提前到了三月底。 婚期陡然提前两个月,原本不紧不慢的一些活计便紧张起来。别的不说,展宁的嫁衣便要加紧赶制才行。 虽说活计紧张了,但对于婚期的提前,展宁和严恪心底都暗暗松了口气。 严豫对展宁的执着,始终是埋藏在两人心中的一个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睿王爷便会搞新的花样来。如今倒好了,他去了萧关,短期之内应该无法回京,太后娘娘将婚期提前两个月,待严豫从萧关回返,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心头轻快,再忙碌起来,日子一下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三月上旬。 展宁的嫁衣赶制得差不多了,一应头面首饰也准备了个七七八八。张氏瞧着展宁试了一次嫁衣,但见红衣如火,美人如玉,仿佛眨眼功夫,自家的女儿从原本玉雪可爱的婴孩,长成了娉娉婷婷的少女,张氏心中欢喜之余,又生出几分不舍来。 展宁见她笑着带泪的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母女俩不由相拥说了些体己话,到末尾,瞧瞧彼此眼角带泪,却面色带喜模样,都不由发笑。 笑罢,张氏提点展宁道:“阿宁,世子待你的心是极好的,别的不说,暗地里拿自己的私房与你添嫁妆一事,便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但世子待你再好,王府不比自己家里,你嫁过去,切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随性,得孝顺公公,友爱弟妹妯娌,凡事多忍让,不能让世子难做。” 汝阳王府的聘礼下得重,礼尚往来,靖宁侯府回的嫁妆若是轻了,难免有些不好看。 但靖宁侯府的家底摆在那,原本的底子就薄,这些年展云翔纵容着一个钱氏捣乱,连张氏当年的嫁妆也挥霍了许多。张氏原本还为着展宁的嫁妆头疼,不想严恪悄悄将自己名下一些商铺田庄送了过来。那些铺子田庄都是太后以往赏赐给他的,究竟有多少,汝阳王也不知晓。 他这般做法,张氏虽有些歉疚,但心里却也更念着他的好,总是在展宁耳边提点。 对于母亲的教诲,展宁自然是连声应下。但她想想汝阳王府内的情况,别的不说,就汝阳王那两个侧妃,以及那两个侧妃所出的子女,前一世让严川生生折在了王府里,若真是性软的人去了,不定给欺负成什么样子。 她一贯是人不犯我,我不烦人,若能相安无事最好,但若对方欺负上门,她也不惧着谁。 ———— 从严豫离京到三月上旬,边关的局势已是几番更替。 严豫初到边关,接替舅舅萧陌掌兵之后,立即鼓舞士气,重整旗鼓,趁夜奇袭北漠铁骑,一鼓作气夺回了萧关的控制权。 捷报传回京师,景帝喜上眉梢,对严豫大为称赞。 端王严懋因魏海一事深居简出了许久,如今终于开始冒头,可他还来不及做点事情挽回景帝的心意,便让严豫抢了风头。他表面上不曾显露,背了景帝,却忍不住透露出些不满的言语来。 而端王党刚想压一压严豫正劲的风头,北漠那边便给他送来了机会。 夺回萧关控制权的严豫不知为何,贸贸然再度出击,这一次却铩羽而归,虽然勉强保住了萧关,梁朝驻边四万兵年马却折了五千,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而且据潜伏在北漠境内的密探来报,双方僵持已久,北漠恭帝并无退兵之意,反而再度调兵遣将,有往萧关增兵八万,与梁朝一较长短的意思。 景帝对严豫的赞誉还没消散,一时间气得连骂都不知道怎么骂,只能再往萧关增兵。谁料这一次,严豫吃败仗的影响没消,居然又和监军闹起了矛盾。被监军冒死参了一本,道他刚愎自用,贪功冒进,置边疆安慰和将士性命于不顾。 一时间,朝堂之上纷纷扰扰之音不断。 严豫本已稳稳压了端王严懋一头,但这一回,他与北漠的对峙若没能讨到好处,只怕回京之后,在景帝心中也会得过。 展宁筹备婚事之余,从展臻和严恪口中听着这些纷扰,若不是边关安危并非儿戏,严川也在驻边军队之中,她真恨不得严豫一直这么焦头烂额下去。 只是有些时候,她想着严豫走前给她的房契,再想想严豫在边关闹出来的这许多事,总觉得不大对劲。 以严豫的行事作风,霸道是一定的,刚愎自用也不是别人冤枉他,可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算计别人,这次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被端王一派的人抓了痛处? 心头有股疑惑挥之不去,展宁也与展臻探讨过此事,但最终没讨论出结果来。 这一日上午,展臻和严恪都在官署之中,展宁带了瑛儿出府去,准备去白水坞的别院瞧一瞧叶家姑娘。在路过一处僻静地方的时候,展宁和瑛儿的马车被人拦了下来。待展宁瞧见拦车的人,她面色不由变了一变。 “怎么是你?你想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严豫大张旗鼓,领兵欲夺回萧关,结果再度铩羽而归。 出兵前,监军曾规劝过他,道是梁朝兵马已经连败了数场,士兵疲惫不堪,士气又低落,应谨慎出兵。最好先休养生息,寻天时地利人和之机再行动,而不应过度计较于萧关一时的得失。 结果被严豫态度强硬堵了回去,“本王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监军还要再规劝,竟被严豫身边的侍卫绑了,硬拉回营帐看管起来。 监军本就是三皇子严懋生母淑妃的娘家一脉,受了这档子窝囊气,哪能咽得下去? 待到严豫兵败而归,他二话不说,提笔就开始写密报,恶狠狠地参了严豫一本,什么刚愎自用、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一顶又一顶的帽子毫不犹豫地给严豫扣在了头上。 密报传回,景帝看得大为火光。据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偷偷地传话,景帝气得砸了最爱的寿山砚台,怒骂睿王爷的声音震得整个御书房内嗡嗡响。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两日内,朝堂之上,讨伐严豫的声音四起。弹劾严豫的奏折如雪片般飞上景帝的案头,要求急召回严豫,不可将大梁边境安危系于严豫一人之身。更有甚者,开始隐晦地质疑起严豫的军功来,言辞闪烁间,竟暗指严豫以前的军功不实,有依靠舅舅萧陌作假和夺人功绩的嫌疑。 一时之间,严豫似乎成了众矢之的,与出征前的众望所归相比,形势陡然逆转。 而原本深居简出的端王严懋,终于重新回到了朝堂中心,金銮殿之上,参议政事,一抒己见,表面上兄弟情深,每每替严豫开脱说好话,实际上句句暗含玄机,处心积虑在景帝面前给严豫上眼药。 朝堂上也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严豫的人,为着自家主子据理力争,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怎能轻易以几次败仗定严豫的罪? 一派是严懋的人,逮着严豫刚愎自用、与监军不合等事大做文章,就想令景帝对严豫不喜。 至于这剩下的一派,便是保持中立,就事论事,或者说是明哲保身,不掺和两位皇子的龙争虎斗。 严恪和展臻都是这中立的一派。 偏偏景帝却问起了他们对严豫战败一事的看法。 而至此时,展宁已经“失踪”了整整五日。 婚期就在眼前,靖宁侯府原本不愿让严恪知道此事,想暗地里寻到展宁,暗中抹平这事的所有痕迹。却不想汪氏派出去寻找展宁的人将京城找了个遍,展宁的消息却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事情根本瞒不下去,最后是展臻做了主,坚持将展宁失踪一事告诉了严恪。 展臻相信以严恪对展宁的感情,不可能因为展宁婚前失踪一事心生嫌隙,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严恪的力量帮忙,尽快找到展宁。 严恪深知严豫对展宁的势在必得,在得知展宁失踪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他最先怀疑到了严豫头上。 可他暗中往严豫的王府、名下的别院都探过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再一观严豫自己在边关的处境,严恪心里暗暗都有些嘀咕,严豫这会自己都是一身腥,还能有多余的心思和力量来劫持展宁?可若不是他做的,又会是谁? 毕竟钱氏、魏海等人先后亡故,会对展宁动手的人,实在不多。 虽说寻人一事毫无线索,严豫又有极大的嫌疑,但面对景帝的问询,以严恪的立场和个性,就算心中不喜严豫,也只能就事论事,道严豫战败一事不能简单论罪,边关也经不起二度易帅,否则到时候军心涣散,边境防线崩溃,北漠铁骑长驱直入,利剑直指京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展臻,排开展宁的因素不提,从他内心而言,在景帝的众多皇子中,他最看好的人其实是严豫。在他看来,这个人该狠的时候够狠,该强硬的地方强硬,虽然刚远胜于柔,可比起端王严懋这种纯粹的玩弄权术之人,严豫是个能成大事、也能做实事的君主。以梁朝眼下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内忧外患的情势来讲,严懋的个性和处事风格,更适合做这个王朝新的主人。 心头对严豫先有所肯定,展臻自然更不会说不利于严豫的话,而是与景帝道:“睿王爷行事作风虽强硬,但多年以来,并未有过刚愎自用不分轻重缓急的情形。睿王爷此举或另有深意也不一定,陛下不妨再给睿王爷些时日,静观其变。” 景帝对二人的回答似乎挺满意,最终在满朝纷纷扰扰的争执里,一锤定下音来,再缓两日,看看严豫的表现再说。 展臻和严恪都是被景帝私下单独召见的,待景帝问完话,两人相携出了宫门,再度说起严豫在边关闹出的风雨,严恪皱了眉道:“展臻,你有没有觉得,以睿王爷的个性和一贯的行事作风,不该被北漠打压得这么厉害,而朝中质疑他的声音,似乎也太多了?” 严恪从展宁口中已经得知,严豫也是重生而来,而且他上一世还登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这样一个本身就强悍的人,又比别人提前知悉以后多年的事,更知道眼下许多人都不知道的秘辛,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僵局?仿佛被北漠和端王严懋联手压着打一样。 太过示弱,便是反常。 严恪想要表达的意思,展臻一听就明。他皱眉稍稍想了一阵,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点光芒,“严豫目前的处境,倒有些像刻意为之。但若他是故意让自己陷入这样的不利局面,为的是什么?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他具体想做什么,暂时还没有眉目。”严恪眉头深锁,压低声音道:“但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便是他有意安排好的,阿宁的失踪,说不定也是这其中的一局。我们之前查得不够谨慎,应该再增加人手,对严豫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一处一处再详细探寻。” 展臻点了点头,道:“只不过这么盲目地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啊!” 严恪想了想道:“且先找着。我去见一见皇祖母,她身边的素锦姑娘是个机灵人,我想办法托她从德妃娘娘那探点消息,或许严豫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我们不知晓的。” ---------- 京师的纷争,用两日工夫便传到了钱平镇。 今年萧关的天气莫名,往年开春之时,常常见不到一滴雨水,今年的绵绵冷雨却总来造访。 严豫已经擒了阿注五日。但他未曾声张,只将阿注点了哑穴,抹黑了脸,换成寻常北漠士兵的装扮,与别的俘虏一道锁在营里。 当日擒获阿注时,身边都是他的人,他有意隐瞒,这事便连监军都不知道。 北漠的探子倒是暗中来探过两次,但都无功而返。严豫冷眼瞧着,却假装不知。不过对方来得这么勤,显然如北漠营中细作传回的消息一样,蒙哥对于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是颇为看重的。 而蒙哥对阿注越看重,对他后面的布置越有利。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严豫却早已听到,他知道这是自己身边的人,所以没有回头就这么问道:“什么事?” 来人低声道:“王爷,京里来了消息,一切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好。”严豫目光依旧穿过窗户,看着外面在雨水滋润下,冒出来的越来越多的新绿。“那咱们这边也可以动手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不过……”身后的人应了声,却没有如往常一样退下去,而是用有些踟蹰地语气道:“京里的消息称,别院里的那位,这两日状况不大好。” “怎么回事?”严豫回转身去,神情微冷,“不是让好生看着她吗?” 下属垂了眼,“那位进了别院的前几日还安分,但近两日却开始水米不沾,要求见王爷您的面,否则要留她在别院,便只能留住一个死人。怀素没办法,只能硬生生给她灌些补品,可这人不是铁打的,那位一心如此,恐怕……” 下属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严豫重重拧眉,眼里阴郁一片,“她不就是算着她那婚期吗?本王不可能让她如愿!告诉怀素,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逼她吃东西。” 那下属有点迟疑,京里的消息里,那位的倔强不是一般。如果怀素不是没了手段,哪敢来惊扰王爷?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替怀素开脱一二,却又听头顶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道:“罢了,让怀素告诉她,本王十日内定会返京见她的面!” ------ 屋外天气晴好,花团锦簇,新绿怡人,衬得姹紫嫣红更是灿烂。 展宁软软靠在木榻上,神情冷然地瞧着远处院中的□□,瑛儿在她面前小声劝着,“小姐,奴婢知道你心里着急难受,但你这样子,自己的身子会先顶不下去的。” 困在这别院之中,久不见严豫的面,展宁一开始尚沉得住气,可眼看着婚期一日□□近,心里却经不住沉重起来。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于是她开始绝了水米。 刚开始怀素还不当一回事,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出尽,甚至拿瑛儿开刀。 偏偏展宁倔得厉害,便是任她捏着下巴灌东西下去,也能想办法给她吐出来。搞得怀素还真不敢把瑛儿往绝路上逼,怕彻底没有治展宁的筹码。 几天下来,展宁便瘦了一圈,她身形本就单薄,这下子更显得纤弱。 一直到严豫十日内返京的消息传回,她勉强开了口,但吃的分量也有限,大有豁出去鱼死网破的迹象。 怀素只有把瑛儿放回她身边伺候她。结果瑛儿瞧着她这模样,心里也吓住了,生怕自家小姐没等到离开这别院,先自己饿出毛病来。 瑛儿在耳边不停念叨,展宁给扰得心烦,便与她道:“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她怎会真的想饿死自己? 只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说来可笑,她一贯最看不上的,就是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谁知道落到严豫手里,她还只剩下自己的性命可以用来做筹码。 她上一世就用死得了解脱,这一世,严豫一定接受不了同样的失手。 他要她死都逃不掉,不是吗? 别院里的日子,展宁是一点一点数过去的。 幸而严豫这一次没有失约,在第十日返京,来到了别院。 展宁得了消息,第一件事倒是与怀素道:“让厨房给我备些清粥小菜。” 她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狠了,要见严豫之前,得先找点力气回来。 怀素看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古怪无比,她却懒得理会,只是问:“听不懂我说话吗?还是这点要求都不能够答应?” 这一次,怀素未来得及答话,严豫已经跨进屋来,瞧着卧榻上明显瘦了一圈的展宁,他眼里的冷意让这屋里的气氛几乎凝结。 “照她的吩咐去做,另外让炖些参汤过来。” 怀素赶紧退了出去,连杵在展宁旁边的瑛儿也给生生拽了出去。她跟在严豫身边许久,一见严豫那表情,便知道他是怒到了极致,自己若不小心点,只怕讨不了好。 清粥小菜很快上来,摆到了展宁跟前。 严豫坐了过去,目光一寸寸从展宁身上扫过。展宁的身量本就纤细,这一番折腾下来,下巴更见尖巧,面上一双清灵秀眼也显得更大,加上苍白的肤色和唇色,让她显出一股格外的脆弱纤柔。 严豫没有说话,只端起面前的粥,试了试温度,亲手喂到展宁唇边。 展宁冷冷看他一眼,目光里的抵触让严豫正要开口威胁,下一刻,展宁却垂了眼,张口喝下他喂到唇边的半勺粥。 这一世再遇以来,展宁几乎从未有过的顺从,让严豫不由愣住了。再之后,他半勺清粥一点小菜间或喂过去,展宁都未曾拒绝,反而乖乖全吃了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严豫觉得归来之时,满心的戾气似乎都散了去。待一晚粥喂完,他目光定定望着展宁,一时间心头像被羽毛拂过,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只心底有些细微的声音,他愿意用自己拥有的许多东西,来换这一刻的延续。 “阿宁,你……” 严豫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柔缓,但未等他说完,展宁却嘲弄地一笑,一双清灵秀美的眼眸往向他,“我不会让自己真的去死。阿恪还在等着我,我舍不得不是?” 简单的阿恪两个字,以及展宁说起这个名字时语气的甜柔,让严豫原本心头浮出的柔软一瞬间被扫净。 如果说方才展宁的柔顺让他心中有多少触动,那么她这接下来的一句话,便刺得他有多疼。 人心是最奇怪的东西,他一直知她厌恶他,知她的心给了严恪,他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也打定主意以自己的手段来改变。认清楚了这些,他以为自己最看重的是结果,别的都能看轻,似乎并不那么难受。 可方才,展宁安安静静一口一口喝下他喂的粥,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轻颤,看着她唇色稍稍红润一点,心里头浮出的,竟是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柔软。 他甚至有种荒唐的错觉,觉得展宁和自己之间本该如此,安宁静好,她心中的人是他,无需他任何威逼强迫的手段,她都愿意这样呆在他身边。 他才发现,自己要的,其实比自已原来以为的更多。 放下手中的碗,他伸手探入自己怀中,贴身放了多日的瓷瓶带着他的体温。 他轻轻一笑,笑容分明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但这种温柔落在展宁眼里,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残酷,“阿宁,你何必故意气我?我这一次不会再伤你,只是会让你忘了严恪,也忘了过去的一切,我和你之间,应当有一个新的开始。” 第一百三十章 严豫轻轻一笑,笑容分明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但这种温柔落在展宁眼里,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残酷,“阿宁,你何必故意气我?我这一次不会再伤你,只是会让你忘了严恪,也忘了过去的一切,我和你之间,应当有一个新的开始。” 严豫话中隐含的意味,说话时的语气和笑容,通通透着一股古怪,让展宁心里禁不住一沉。 她一时间有些猜不准他的意思。 什么叫忘了过去和严恪? 什么叫新的开始? “严豫,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和你之间,从上一世就已经错了,也绝不可能。我忘不了过去,忘不了阿恪,自然也不可能与你有什么新的开始。” 展宁的态度绝然,换做往日,严豫定然听不下去,但今天他的耐心却出乎意料的好。他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展宁,语气平缓地道:“对我而言,世间事,从无绝对。你现在的身体太弱,且先修养两日,至于我想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严豫的油盐不进,让展宁很是厌烦,“我没有兴趣知道,我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你放我离开。” “阿宁,你怎么会这么天真?我不可能放你离开。”严豫看着她那双因怒火而益发明亮的眼眸,看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倔强,眼中浮起些迷恋的色彩,他伸手拂过她细腻的脸庞,“你和严恪的婚期就在三日之后,我倒想看看,这缺了新娘子的婚事,要如何开场。” 展宁厌恶地躲开严豫的触碰,冷冷道:“我相信阿恪,即便我不在,他也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展宁一口一个阿恪,听得严豫脸色一沉,但他想想怀里揣着的药瓶,脸上的冷意又生生褪了下去,转而化作一种恶意的微笑,他的手指继续欺上展宁的脸颊,“是吗?你若真的相信他能解决,何必以绝食的方式自残,逼迫我现身?阿宁,你我都清楚,你心底远没有你说的那样信赖严恪。你知道,在我面前,无论权势、手段,他都没有办法争过我。” 严豫说得肯定,那自以为是的态度让展宁大为火大,她冷笑着反问严豫,“是吗?至少我的心,在他身上。” 严豫摩挲着展宁脸庞的手指一顿,眼里闪过一丝阴沉。展宁看得分明,接着又道:“严豫,两军对峙,你身为主帅,擅离边关,私返燕京,此事若被陛下知晓,就算你有千百遍理由,也无法脱罪吧?” 展宁有意激怒严恪,此时提及边关战事,更是想从严豫口中套出些端倪。严豫闻言倒不在意,他扣起展宁的下巴,倾身望着展宁道:“你肯关心我,倒是件好事。不过你不用往这方面白费心思,萧关的事情,你不可能插得进手。虽然那边有个严川,但他在我看来,还太嫩了,连一朵风浪都掀不起。而且与北漠这一场战事,是我送给我三哥的一份大礼,你若希望,我也可以把严恪和九王叔牵扯进去。” 听严豫亲口承认,北漠一事是他早有计算,展宁面上微微一变。再听他有意牵扯严恪,展宁咬了咬下唇,她目光不着痕迹往眼前严豫的颈项处一扫,趁着严豫不备,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抬起,一点金色光芒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此项了严豫的颈项处。 展宁这动作来得太过突然,严豫不曾料想,饶是他身手了得,反应也慢了半拍,被那道金光擦着脖子划过,生生划出了一道血痕之后,才一把扣住了展宁的手腕。 展宁纤白的手中握着的,是一只镶金玉簪,簪尖锋锐,完全可以夺人性命。 “你想杀我?” 严豫的语气森寒,眼里瞬间翻起了几分猩红,扣着展宁手腕的手力道加重,几乎捏碎展宁的腕骨。 展宁疼得脸色发白,却偏偏强笑着道,“严豫,你想清楚了,你若强留我在你身边,那么之后的每一刻,我都会想方设法要你的性命。我和你之间,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否则绝对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好,好得很。”至此时此刻,严豫表面上的从容终于被打破,露出了内里被划得血淋漓的模样,他一把抽出展宁手中的玉簪,狠狠掼到地上,摔得粉碎。“那咱们便看一看,到底你能不能要了我的命。” 之后,他摔开展宁,站起身来,朝着屋外冷声喝道:“怀素,让你熬的参汤好了吗?端进来,从今天开始,就算是用强灌的,也得让阿宁小姐把东西吃下去。” 严豫几乎是用了所有的克制力,才没有让自己出手伤了展宁。 他必须要忍耐,他已经得了天底下难得的秘药,这药有个好名字,叫忘忧,可以让人忘却前尘旧事。 既然展宁放不下过去,放不开对他的怨恨,那他就把一切都抹去。 只是这药的药性凶猛,以展宁如今的状况只怕受不住,他必须得让她的身子养好一点点,再让她服药。 他马上就可以拥有她的全部,他不在乎再多等两日。 而且他有些残忍地想看看,严恪和展宁费尽心思求来的成婚之日,会以怎样可笑的局面收场! 随着婚期的一天一天逼近,展宁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严恪和展臻心里的巨石越压越重,两人一面压着消息,不敢让人发现端倪,一面动员自身所有的力量,在燕京乃至燕京周边寻找展宁的踪迹。 偏偏每每都是无功而返。 眨眼间,离婚期便只剩下了两天时间。 靖宁侯府内一派凄风惨雨,张氏六神无主,展云翔唉声叹气,汪氏几番提出,是否去向太后说明实情,主动告罪,以免日后大祸酿成罪加一等。展臻费尽心力将几人劝慰下来以后,自己也再坐不住,于是又一次去寻了严恪,与严恪商量对策。 “前两日太后派了宫人来,赏赐阿宁首饰衣物,我们都以阿宁前往寺中祈福,不在侯府为由,由祖母代为接受赏赐,勉强蒙混过去。可这眼看就是成亲之日,却还找不到她,到底该怎么处理?” 严恪面上也是一派倦色,眼底甚至有些青影,展宁失去踪迹多少天,他的一颗心便悬了多少天。面对展臻的问询,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此事不能告诉父王与皇祖母,更不能走漏风声,否则便中了他人下怀,坏了阿宁名声,更让她以后难以立足。眼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到阿宁,便只有李代桃僵,先请你那位师妹用易容之术更改容貌,顶过这一关。” “……” 严恪的办法着实冒险,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展臻沉默了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两人相对沉默地坐了一阵,严恪起身道:“我再进宫一趟,看看素锦姑娘是否从德妃娘娘那探到了消息。” 展臻闻言也跟着起身,“我和你一道去,我在宫门外等你。没有阿宁的消息,我回去侯府,心里也慌。” 严豫对展宁志在必得。 他的生母德妃却不愿儿子与展宁在一起。 她更中意的睿王妃人选,绝不是一个靖宁侯府的小姐。她更中意的是自己的娘家侄女,自己哥哥的女儿,严豫的表妹。 且不提自己娘家人,亲上加亲这份独特的血脉牵连,便是她娘家的权势手段,也是靖宁侯府拍马也赶不上的。 所以之前太后赐婚严恪与展宁,她还背地里使了不少力气。 严恪深知这一层,于是便想借着素锦之手,想从德妃口中探一探讯息,瞧瞧严豫是否有古怪之处,能否借此查到展宁的下落。 不过素锦虽与他关系好,但素锦毕竟是皇太后的心腹,他并没有将展宁失踪的实情告知素锦,而是另寻了借口,求素锦帮忙。 严恪去到宫里,皇太后正在午睡,这些日子皇太后的病情没有再继续恶化,但也不见好转。 严恪见了素锦,先问了皇太后的情况,接着便问起了自己的托付。 “睿王爷去了萧关以后,任何讯息都未曾传给德妃娘娘,如今朝中上下关于睿王爷的纷争极多,我瞧德妃娘娘的模样,自己心里也是担忧不明的。” 又一处希望破灭,严恪眼中不由浮上些黯然。他勉强笑了与素锦道过谢,便匆匆出了宫。 素锦瞧着他匆匆来匆匆去,不由摇了摇头,但她刚转身,便见太后房中守着的小宫女快步走来,见到她,忙与她道:“素锦姑姑,太后娘娘请你过去,她有事问您。” 却说严恪出了宫门,在宫门外等着的展臻赶紧迎了上来。 而展臻还未开口询问,一见他面上表情,便已明了了八分。 这多半是没有收获。 而他没开口,严恪却道:“你那位师妹可是住在白水渡的别院里,我们先去寻一寻她,有些事……不如早作打算。” 展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好。” 连安赶着车往白水渡赶,车轮辘辘,车内的两个人沉默坐着,脸色都不太好,车里的气氛沉得像六月里雨前的模样。 也不知木然坐了多久,展臻轻叹口气,将脸转向车外,这一转,整个人却像发现了什么,猛地撞了严恪一下,指了街旁一间店铺门口站着的一个人道:“你快看那个姑娘!” 严恪有些不解:“怎么了?” 展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素色身影,道:“那个姑娘叫怀素,是严豫身边的人,以前阿宁遇袭,严豫硬将她塞进过侯府一段时间。眼下咱们毫无线索,不如偷偷跟着她走一段,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怀素在店铺门口站了一阵,很快便有马车上前来接她。 严恪只迟疑了片刻,便吩咐连安小心跟了上去。 这样毫无由头地跟踪一个严豫身边的侍女,严恪与展臻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活马当做死马医了。两人心里都揣着一点微渺的希望,却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多半是在做无用功。 马车一路离了闹市,往清净地方去。随着车马越来越少,连安怕被人前面的人发现,跟得越发小心谨慎,与怀素间的距离也拉得稍远了些。 就这么小心跟了一路,怀素的马车最终在一座古朴雅致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严恪和展臻远远瞧着她下了马车,然后叩开门进了屋去。 宅院的外表不打眼,内里守备却很严,怀素闪身进去后,还有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出门来瞧了一圈,瞧见周围似乎没有可疑,才转身进院关了门。 “这种清净地方,守备却如此森严,里面多半有问题。”展臻远远将那宅院打量了一通,沉吟片刻后,与严恪道:“我师妹那里暂且不急,若真找不到阿宁,晚一步再与她商量易容之事也可以。我想在这里守一阵,趁入夜后想办法进去探一探情况。若能发现阿宁的踪迹最好,即便不能,也瞧瞧是否有别的线索。” 严恪点点头,“我与你在这里守着,让连安去你府上说一声,就说你在我府上,以免你家里担心。” 严恪考虑得仔细,展臻便任连安去了。他则与严恪呆在附近,远远观察着那宅院的动静。 不过两人守了一阵,尚未等到暮色来临,便等来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在宅院门前停了下来,驾车之人上前叩门,门上只看了对方一眼,便赶紧打开了门。 之后,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那人身量颀长,着一身麒麟暗纹墨色锦袍,远远瞧不起相貌,但只是瞧着对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便让展臻与严恪双双变了脸色。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置信。 “如果我没看错,那位应该是睿王吧?”眼瞧着对方进了宅子,然后宅子的大门又再度紧闭,展臻忍不住皱了眉,向严恪表达了自己的疑问。“但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应该在萧关吗?两国交锋,他身为主帅,擅离边关,这罪名一旦坐实,就算他是皇子,也不好与景帝交代!” 严豫这样的人,行事作风虽然强硬霸道,但并不鲁莽妄为,不应该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这不是把自己的死穴往端王严懋手里送吗? “你没有看错,的确是他。”严恪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但他与严豫毕竟熟悉许多,虽未瞧清楚面容,仅凭那个身影,也足够他确定对方的身份了。“我不知道萧关如今究竟是何种情况,但两军对峙的节骨眼上,他竟然出现在这里,那么阿宁便有九分的可能也在这。” “等天色再暗一些,我进去探一探!” 想到展宁极可能在里面,展臻夜探宅院的心思更加坚定。不过严恪沉吟一阵,却摇了摇头,“不行,我这位堂兄不是个简单人物,他若在,你贸贸然进去探看,很可能打草惊蛇。” 展臻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严恪轻轻皱眉,他的目光投向宅院不知名的深处,一双深邃的眼中泛起些波纹,缓缓道:“安排人手在这里小心守着。我进宫一趟,你去一趟端王府,找个人给端王爷递个消息。” 严恪的意思展臻一听便了然,他这是要把严豫悄悄回京的消息卖给端王。 端王一旦收到消息,必定会前来一探真假,到时候,端王和严豫两方相斗,他们才有机会趁乱探查展宁的消息。 “我这就去!” 两人商定主意以后,展臻当即便动身前往端王府。事涉两王夺嫡之争,展臻当然不会亲自露面,而是以左手写了封书信,寻了个街头的小童,交给他十来个铜板,让他将书信交到端王府门上,假道是睿王爷府上托人送来的。 他假借严豫名义,为的是怕端王府门房上不将这信当回事。 但从对手府上送来的东西,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书信递进去没多久,展臻便见端王府有人匆匆出门来,没多久,端王严懋也亲自出了府。他略略沉吟了下,便悄悄跟了上去。 至于严恪,他今日两度进宫,前一次为的是从素锦口中探风,这一次,却是要去见景帝。 严豫暗中自萧关返京,这事是否有景帝的手笔,他得试探一二。 然而这一次,严恪人才入了宫门不久,尚未去得御书房,便被太后娘娘的人半道截了下来,道是太后娘娘有急事请他去寿康宫一见。 严恪本想先去景帝处求见,之后再往皇太后处,奈何来人态度坚决,竟一意要严恪先往寿康宫。 太后平日对严恪素来宠爱宽和,如今她身边人这种态度,不由让严恪心里泛起了疑。他跟着对方去了寿康宫,先见到的,便是素锦。 “世子与我来。” 素锦淡淡看了严恪一眼,转身带着严恪往里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严恪几度想问问素锦,太后急召他前来所为何事,但不巧身边总有别的宫人来往,让严恪没法开口。 等到了太后歇息的西尽间,严恪瞧着软榻上闭目养神的太后,正要请安,皇太后却猛地睁开了眼。那一双历经岁月风霜的眼淡淡看着他,似乎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素锦你先下去,哀家有话与世子说。” 素锦退下去后,严恪便问道:“皇祖母急召孙儿来,是为了何事?可是身子不大舒服?” 皇太后没有回答,反倒是静静看了他好一阵,才出声道:“阿恪,你可有事瞒着哀家?” 严恪被问得心里打了个突,皇太后这般行事,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他该不该将展宁的事情如实相告? 严恪有些迟疑,而就在他迟疑的工夫,只见皇太后微微笑了又道:“好些日子没见到展宁,哀家倒有些想她了。前几日哀家派人去靖宁侯府上赏赐她些小玩意,听说她刚巧在庙里祈佛,连赏赐也是她祖母代为收下的。” 皇太后这一番话如同巨石投湖,让严恪心里波澜更起。 他踟蹰了下,最终一掀袍摆,单膝跪到了皇太后面前,“孙儿有事欺瞒皇祖母,还请皇祖母恕罪。” 随着他这一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转而换上一脸的严肃,“阿恪,你瞒了哀家什么事?” ------ 却说展宁惹怒严豫后,倒没有继续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 这一回不用怀素使劲种种手段,甚至强捏着她下巴灌,她自己便把一应的饮食补药全都吃了下去。 态度配合得令怀素心里忍不住生疑,怀疑她又在盘算些什么。但她瞧来瞧去,却没发现展宁有什么异样。最后也只能自己劝服自己,展宁或许是发现争不过严豫,想通了。 对于展宁这种反常的配合,严豫心里也是有疑惑的,但他并不在意展宁暗地里有什么想法。到如今,一切几乎已成定局,展宁肯老实吃东西,早些把身体疗养好,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他可以早些将忘忧用在展宁身上。 因为展宁的配合,以及严豫的回京,怀素对展宁的戒备轻了一点,展宁在这院子里的行动也就稍微自由了一些,虽然仍然走到哪都有人盯着,但她的活动范围宽了不少。 展宁发现,自己所住的院落,与寻常院落极不一样,大概是在修建时用了些障眼法,这座院落像是独立于整座宅子,连通道都是隐蔽的。再加上四周的重重关卡,以她和瑛儿两个不通武艺的女子,绝没有可能逃出去。 除非严豫带她离开。 展宁掐着日子一算,她被困在这座宅子里足足有十多日,而她与严恪的婚期,就在后日。 如今严豫的人仍然盯她盯得这么紧,想必她失踪的事还没有暴露出来,她与严恪的婚事也未受影响。她料想以严恪和展臻的行事,大约不会坐以待毙,让成婚之日没有新娘子这样的闹剧出现。他们应该在一面找她,一面设法将婚事蒙混过去。 而蒙混的办法,大概是她曾经用过的李代桃僵。 毕竟展臻的师妹叶家姑娘擅长易容术,这是绝佳的便利。 她应该冷静下来,暂不去管婚期的逼近,想着要在婚期之前逃离,而是该想办法,将严豫私自返京这消息透露出去,让他的谋划出些差错。 展宁想得极多,这一夜直至月上中天,她仍然没有睡意。 而就在她想得入神之际,原本安静的宅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听得仔细些,还会听见马儿的嘶鸣声,以及不少人的说话声。 “给我挨着挨着搜,不能够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争锋 宅子里的宁静被彻底打破,隔着深深的高墙,展宁仍然能够看见墙另一侧的火光。 什么人敢在严豫的地方这么放肆? 莫非是严恪和展臻发现了她的踪迹? 展宁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瑛儿便在外间伺候着,这会也被外面的喧嚣闹醒,再一听展宁屋里的动静,连忙赶进屋来。 “小姐,这外面是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人上门寻事,怎么也是个机会,咱们先收拾好,见机行事。” 瑛儿点点头,赶紧服侍展宁穿好了衣服。 展宁的视线往屋子里环绕了一圈,最终落在桌面上的茶壶上。她走过去,伸手取了茶壶,转身拿衣裳裹了,狠狠往地上一掼,茶壶摔得粉碎,却未发出刺耳声音。 瑛儿奇怪地看着自家小姐从碎片里捡了两块碎片,然后用手帕包了起来,塞回袖中。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先把碎片藏起来。” 展宁没有与瑛儿详细解释,而是让她将屋子里的碎片清理掉。那日她用簪子伤了严豫后,她和瑛儿身上所有尖利的东西全被收了起来,包括首饰。如今外面院子里闹了起来,不管后面情况如何,随便带点利物傍身,总好过没有。 收拾妥当后,展宁带着瑛儿出了屋子。 她顺着火光和声音,往吵杂的地方过去,不过她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下一刻,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阿宁,你想去什么地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严豫沉着脸站在面前,如墨色一般浓郁的眼瞳似乎也被外面的火光照亮,跳着一簇火光。他的眉头也是紧紧拧着,藏满了不悦。 展宁见他这般模样,心情便往上扬了扬,不由冷嘲道:“看来睿王爷运气不佳,这么晚了也有人上门寻隙。” 严豫眸光益冷,“想找我的麻烦,那也得他们有这个本事!” -------- 院子另一面,怀素带了人,将凶神恶煞冲进院子里的几十个官差打扮的人堵了下来。 两边的人点了灯,灯火通明的院落里,怀素正色下来,一张脸上神情凝冰,清秀的眉目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势,她冷冷扫视了下对方的人,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为首的官差却不把她放在眼里。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长得人高马大,着一身劲装,腰悬佩刀,他上前与怀素一拱手,勉强算作了个礼,但与怀素说话之时,神情却是倨傲的。 “我乃是刑部的人,今日牢中跑了钦命要犯,有人亲眼瞧见他进了这座院子。这犯人干系重大,决计不能丢了,所以今日这就算是天皇老子府上,也得让咱们搜一搜。若搜不出人来也就罢了,但若搜出什么东西,这宅子里的人都别想脱身!” 怀素跟在严豫身边,还少有人敢这样与她耍横。 她闻言彻底冷了脸,“刑部跑了钦命要犯,与我这有什么干系!这可是睿王爷的地方!” 寻常人听说严豫的名字,或许也就哑了。偏偏那为首的官差似乎是个混不吝的,闻言冷哼一声道:“你说这是睿王爷的地方就是睿王爷的地方?少唬我!再说了,我是奉上命行事,除了搜查犯人,别的一概不管!若这真是睿王爷的产业,咱们还得搜仔细些,若是让那钦命要犯惊扰了王爷的人,上峰可饶不了咱们。弟兄们,别愣着了,给我进去仔细搜!” 对方油盐不进,要么就是真混,要么就是有备而来,刻意为之。 展宁被囚在院子里,傍晚时分严豫来瞧她,也就在这宅院里歇下了,如今还没走。 怀素哪能让这些人进去? 对方要冲,怀素要拦,两相僵持不下,最后不知怎的,推拉间竟动起手来。 而怀素这方一动手,带头那官差立刻拔了佩刀,“竟敢与官差动手,我瞧你们这院子里就有古怪!还敢冒睿王爷之命行骗,弟兄们,把这些人都与我擒了,一个不能留。” 怀素闻言脸色黑得厉害,“我看你们敢!” 这宅院里留了不少人手,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一时之间,谁也没占到上风。怀素瞧了瞧形势,趁着乱与身边一个侍卫交代了下,让他进去与严豫报信。 ------ 展臻自与端王严懋递了消息后,便一直跟踪着严懋的动静。 严懋也不负他的期望,知道趁热打铁,竟然趁夜调了人,借口刑部要犯走失,前来严豫这处别院搜查。 如今两方起了冲突,展臻躲在一旁暗中观虎斗,见彼此斗得热闹,而严恪却久等不回,他思量一阵,最终提了剑,用备好的黑巾蒙了面,绕到宅院的另一面,翻身跃了进去。 院子里乱得厉害,他趁乱一路摸进去,都无人发现他的踪迹。 不过这座宅院并不小,足足有三进,房间众多,展臻毫无头绪,又不清楚地形,只能挨处搜寻,一时间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若是怀素的人占了上风,自己很容易被发现。但若是端王府的人控制了这座宅院,也不是全然的好事。阿宁被困在这的事情若被他们发现,于靖宁侯府和汝阳王府而来,都是极其打脸的事。 更何况,这桩婚事还是太后赐下的。 而就在展臻苦寻无着之际,他突然眼尖地发现,一个人影从前面争斗处暗暗脱身,往着宅子深处去。 展臻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跟了上去。 他要是没猜错,这人应该是去与严豫通消息的。 只要能找到严豫,那离找到阿宁,也就不远了! ------ 展宁被严豫带回屋中,屋里没有点灯,她与严豫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仅有朦胧月色的屋子里,看着对面对方并不真切的脸,沉默不语。 瑛儿站在门口,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屋子里过度的寂静,让外面的喧嚣更加明显,虽然隔得远,但兵刃相交声仍然传了过来。 展宁听着那些声音,心里是有所期待的。 今晚,是上天给她的脱身的机会。 她不能够在这里坐以待毙! 展宁心里各种念头如乱马奔腾,面上却波澜不兴,严豫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分毫。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有人从前院匆匆赶了来。那是平日总与怀素在一块的一个侍卫。看见屋子里暗沉一片,他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看清坐在屋里的严豫,他忙快步过去,附耳在严豫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侍卫的声音压得很低,展宁并不曾听真切,只隐约听到对方提到了刑部和避锋芒等字眼。她心里很是疑惑,外面这些人,莫非是刑部的人?刑部至今似乎还在端王手里,难道是端王严懋得了严豫私自返京的消息,前来探查?并不是严恪或者展臻寻到了她吗? 寻思间,严豫站起了身,她听他道:“依我那三哥的个性,不可能不留后招。他既然让人上门闹事,外面也应该布了局,如今避出去,不定正中了他的计。你且先出去,告诉怀素,今日上门寻隙的,全都不用手下留情,任何后果,我自有办法承担!” 那侍卫得了严豫的命令,立马去向怀素报备了。 而严豫说话之时,视线总是缠绕在展宁身上,其中的有些东西,让展宁心里莫名浮出些不安的感觉。 而不待展宁理清楚这种不安,严豫却已走到她的跟前。 她坐着,他站着,他居高临下俯身看她,锋锐的视线和勾起她下巴的动作都极具压迫性。 “阿宁,你是不是很希望,外面来的人是严恪?” 展宁皱眉,“睿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严豫笑得冷酷,“你大概要失望了。外面的人,是我三哥的手笔。他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得了消息,想来打我个出其不意。他的人多半发现不了这个地方,不过以防万一,有件事我必须得提前做了。” “你什么意思?” 严豫话里带着的一点诡谬,让展宁心头紧了一下。下一刻,她看着严豫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那瓷瓶的大小,仅有严豫手掌的三分之一,瓶身圆润,月色里瞧不清真正的颜色。 “这是我为你寻的东西,名字叫忘忧,可忘前尘旧事,解一世之忧。” --忘前尘旧事,解一世之忧。 --既然你放不下过去,那我就把一切都抹去好了。 将严豫此刻说的话,与前两日说过的话联系在一起,展宁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瓷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的手滑进袖子里,原本用帕子包好的瓷器碎片边缘尖利,她用力一按,尖角便刺破了指尖。十指连心,那疼意直窜入脑海,接着,她听见自己有些不稳的声音。 “我和你之间,是血淋淋的仇恨,即便是饮了孟婆汤,我也不可能忘了过去和你从头开始。” 严豫只是笑了笑,他拔开瓶塞,扣起展宁的下巴,将瓶子抵在了展宁的唇边,“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这药喝下去一开始会有些难受,但只要熬过今晚,一切都会是新的。我会给你新的身份,新的开始,以后,我还会给你一个新的天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争锋 “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这药喝下去一开始会有些难受,但只要熬过今晚,一切都会是新的。我会给你新的身份,新的开始,以后,我还会给你一个新的天下……” 展宁将牙关咬得死死得,不肯让那瓷瓶的药半点入了嘴。 忘掉前尘旧事,忘掉母亲和哥哥,忘掉严恪,冠上虚假的身份,被严豫困在身边,或许还会心甘情愿陪伴他一世,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展宁便宁肯死了。 可严豫不肯放过她。 他手上劲道很大,轻易便捏开了她的嘴,硬要将那药往她嘴里灌。 展宁挣不开,唇角已沾惹上了湿润,嘴里还尝到了苦涩的药味。 那药除了苦涩之外,还带着一股着诡异的异香。展宁心里跳得厉害,右手捏着袖子里的瓷器碎片,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就这么将那瓷器的尖端狠狠刺向了严豫的心口。 月色朦胧,严豫未曾料她手里还有利器,加诸此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忘忧身上,只将展宁的动作当做了挣扎推拒,却不想下一刻心口猛地一疼,那疼意钻心,令他拿药的手都抖了一抖。 下巴上的力道陡然松了一些,展宁脑子里一股血气喷涌,一时间什么也不顾,就着手上的瓷片,又一次朝严豫的心口扎了过去。 瓷片尖端刺进严豫的血肉,也深深割破展宁的手,血腥味在屋里弥漫,拨动着人脆弱的神经。 “你还真是无时无刻都想要我的命。” 在展宁再一次刺过去的时候,严豫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将瓷片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扔得远远的。那瓷片尖端虽锋利,但却不够长,严豫心口重重挨了两下,但伤口并不算特别深,虽然疼得一头冷汗,却不至于就此晕厥过去。 而展宁再一次伤他的举措,也彻底激怒了他。他再度扣住展宁下巴,硬生生要将整瓶忘忧灌入展宁口中。 “不过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严豫灌得急,展宁给入喉的药呛得咳嗽了起来,瑛儿原本是站在门边的,这会见小姐吃亏,也顾不得害怕,赶紧冲上来拉严豫的手,却被严豫一脚踹开。 好在她这一拉,让展宁暂时得已从严豫手中脱开。她当即什么也不顾,先低身用手指猛抠喉咙,拼命将刚才严豫灌入她口中的忘忧吐出去。 “阿宁,别再白费力气。” 瑛儿被踹到一旁爬不起身,没了人再阻拦,严豫伸手抓住展宁的手臂,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就在他准备再一次逼展宁服药的时候,突然一道雪光从旁边刺过来,硬生生隔开了他和展宁。 来人一声墨色衣衫,黑巾蒙面,月色下只露出一双极度清灵的眼。他冷冷看着严豫,声音冰冷,“逼迫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睿王爷这样的做法,未免有失风度。” 或许是因为愤怒,来人并未刻意伪装。严豫瞧着他那双与展宁极为相似的眼,再听他说话的声音,不过片刻功夫,便识出了他的身份。他轻按住胸口伤处,强捺住心头翻滚的嗜血之意,冷声警告道:“展臻吗?我看在阿宁的面子上,暂且留你一条活路。我和阿宁之间的事,由不得你插手过问。” 展宁自然也认出了自己的哥哥。初听见展臻的声音,她心中涌起的是无限的狂喜,仿佛久旱之人得遇甘霖。但再一看展臻的打扮,竟像是孤身一人夜探此处,她心里不由担心起来。 这里毕竟是严豫的地方,虽然外面明显起了乱子,但展臻孤身涉险,会不会因此受伤? 月色朦胧,屋子里血腥味浮动。展臻被严豫识破身份,并没有任何慌张,而是将长剑横在身前,一面小心防备着严豫发难。一面将展宁带到自己身边,他担心展宁受了伤:“阿宁,可是你受了伤?” 方才被严豫掐着下巴硬生生灌了些忘忧,展宁虽抠着喉咙呕出来一些,但那药力凶猛,她只觉心口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生疼生疼的,头也有些发昏,眼前的精致也较之前昏暗。此事听到展臻问话,她不想展臻分心,便强打了精神假装无事。 “大哥,受伤的不是我。” 展臻问着房间里明显的血腥味,再看严豫轻按住胸口的动作,立刻便明白了。 受伤的不是展宁,便只有严豫。 虽不知严豫为何受了伤,但这对展臻来说,是件好事。 面对严豫的威胁,他缓声回道:“即便你贵为王爷,阿宁不愿意,我也不会让她受委屈。我今日必定会带阿宁离开,哪怕是压上我的一条性命。” 展臻说话的声音不高,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展宁听着他维护自己的言语,只觉鼻腔阵阵发酸,揪疼着的心里也涌起阵阵暖流。 而严豫听完,不由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然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你。索性阿宁服了忘忧以后,也不再是你的妹妹,你的死活,毫不重要。” 严豫残酷的言语令展宁怒不可遏。 到底是什么样残忍的心性,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都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对于严豫来说,简直是最贴切的写照。这个人不管重活几次,都只会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想要的,便要千方百计要到手,根本不会在意对方的感受。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当做一个与他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有着自己意志的人。 她被他看在了眼里,或许说放在了心里,对于他的想要,便没有说不的权利。 “严豫,你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真心对你。我不会让你如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以前做得出,现在也做得到。” 大概是药性开始发作,展宁觉得头益发昏沉,心口也疼得厉害。但她心里亦然下定了决心,今日便是玉碎,也绝不会让严豫得逞。只是……展宁脑中闪过几张脸庞,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将头中的晕眩逼退一些。这一世她得到得太多,不到万不得已,她还舍不得走绝路。 严豫今日既已给展宁强灌了药,就已然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即便以他这般强势的做派,也明白他与展宁走到今天这步,再无转圜之地。 今晚,展宁只要脱出他的掌控半步,从今往后,他与她之间,就是一生无法解开的死结。 唯有让展宁忘了前尘旧事,他与她之间,才有可能。 “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面对展宁,严豫冷冷吐出一句话,话音未落,他骤然发难,抽出腰间一柄软剑,欺身上前,欲从展臻身边夺过展宁。 展臻哪会让他如愿,回手一剑隔开严豫的攻击,边将展宁推向自己身后,“阿宁到我身后去,小心刀剑无眼伤了你。”说着手上动作不减,将一柄寒剑舞得滴水不漏,与严豫缠斗在了一起。 严豫意欲格杀展臻,留下展宁。 展臻却无意久留,只想尽快带着展宁脱身。 两人一者步步杀招,一者且战且走,毫不留恋。 平心而论,展臻年龄较严豫轻上好几岁,身手也要比严豫差上一些。 换做平日,他与严豫交手,恐怕是要落下风的。 但今日严豫毕竟受了伤,心口的伤处虽未深至伤及内腑,但也并不轻松,动起手来不免受了影响,倒让展臻占了些便宜。 加诸展宁一直在展臻身边,严豫投鼠忌器,几十招走下来,竟然让展臻带了展宁退出了房间,往院子出口避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 见展臻如此难缠,严豫目光一寒,不再理会胸口伤口,已经展臻斜下里刺过来的长剑,手腕一抖,挽起一朵剑花,直封展臻的咽喉。 他这样的打算,竟是拼着受展臻一剑,也要格杀对方的心思。 严豫这招来得凶险,展臻一时撤招不及,展宁瞧得分明,想要上前去拦,但她身上药性越发厉害,连站稳都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此时想要阻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看着展臻一剑斜刺过严豫右肋,而严豫冷寒的剑锋直直刺向了展臻的喉咙。 展宁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住了。 脑子里嗡嗡作响,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硬生生扑入了展臻与严豫之间。利剑刺入皮肉的噗呲声,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的血液喷溅出来,不止染红了展臻的衣裳,便是展臻身后呆着的展宁,也被几滴温热的血液溅到。 血液腥咸,血气弥漫,展宁看清那道身影,再看着对方脸色露出来的痛苦神色,身子禁不住地发起抖来。 重生以来,除了令她痛恨的钱氏母子,她还从未如此近地贴近死亡,贴近自己身边人的死亡。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圣心 扑到展臻与严豫身边,硬生生替展臻挡下这致命一招的人,是之前被严豫一脚踢得险些爬不起身的瑛儿。 她不过一个小丫鬟,并不通武艺,这一剑挡下来,虽然救了展臻,却也正中了自己的要害,当即连话也说不出,只能痛苦地望着自家小姐和少爷,嘴里鲜血涌出,眨眼间便失了意识,没了声息。 看着瑛儿在自己身上断了气,别说展宁,饶是多见过生死的展臻,也一时间有点愣。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将瑛儿放在地上,再看向严豫时,目光里闪着两簇火光。 严豫方才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与展臻交手。如今自己硬生生受了一剑,展臻却因瑛儿舍身捡回一条命。当下局势立改,两人间的强弱差距瞬间拉大。 严豫对着展臻眼中的火光,强咬了牙想要再战,可他肋下伤势不轻,提着软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却说展臻怒视严豫的工夫,展宁已扑到瑛儿旁边查看瑛儿的情况。 这个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即便上一世她众叛亲离也不曾离开她的丫鬟,这一世竟然比上一世还要坎坷,就这么闭了眼。 瑛儿溅在她脸上的几滴血黏腻腥膻,让展宁脑子里叫得更厉害,她抬眼看着一旁负伤的严豫,心里翻涌着浓浓的恨意和杀意。 她想要让这个人彻底消失在世上。 她想要从今往后,再不用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展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又是怎么要从展臻手中夺过剑,但当她与严豫目光相对时,她看到对方目光里震惊过后的阴沉。 “阿宁,你以为你能杀了我?” 严豫身负重伤,身上的强势却不曾减弱。展宁的杀心,展臻也察觉了。他虽然同样痛恨严豫的行事,但此刻的他却比展宁冷静一些。 严豫毕竟是皇子,如今这是在严豫的地方,端王的人也在外面,贸贸然对严豫下手,必定会让展宁乃至整个靖宁侯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展臻一把扣住展宁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往前。却意外地发现,展宁身上的温度极高,他再观展宁的情况,发现展宁一张脸白得厉害,神情也不大对劲,跟魔怔了差不多。 “阿宁,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带着瑛儿离开,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展臻说着就要带展宁离开,但刚提步,院子出口处便有匆匆的脚步声伴着光亮传来。再一看,原来是怀素带着几个人赶了进来。 “王爷,外面的情况不大对,刚又来了一帮人马,还请您先避一避……” 怀素的话,在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时戛然而止。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怀素几乎是在瞬间抢到了严豫旁边,与此同时,她带来的几个人也将展宁、展臻兄妹以及地上的瑛儿团团围住。 严豫在怀素的搀扶下站稳,他望着展臻和展宁,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除了阿宁小姐,旁的人不留活口!” “属下领命,但请王爷先行避退。” 怀素领了命,与她带来的几个人纷纷亮了兵刃,被围在当中的展臻兄妹脸色都变了。 展臻如今的状况,以一敌多,再带着展宁,必定难以脱身。 展宁不由道:“大哥,你别管我,你且先走。” 展臻却不肯,“我自有分寸。” 说话间,怀素已先一步动了手,其余几人也纷纷围上来。而就在局面一触即发之际,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赶了进来,听那声响,人数竟有数十人之多。 展宁忙抬起头,一眼望过去,待看清楚领头的人时,她心头一颤,整个人只觉如隔世般恍惚。 这一次领头前来的人,竟然是严恪。 严恪进到院子里,扫了一眼院中情形,视线飞快地从受伤的严豫、地上毫无声息的瑛儿、尚且安好的展臻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到展宁身上。 展宁与他关切的目光一撞,直觉心头更疼,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不过眼下的情景,并不适合两人诉衷肠。于是严恪给了展宁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严豫。他对严豫的伤视若无睹,只道:“四哥自萧关回返,路途艰辛,陛下已经知道您回了京,特地让阿恪来请您入宫。” 从严恪带着人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严豫便一直沉默着。 他身上带着几处伤,额上早是冷汗密布,脸色也沉得下吓人。但等听见严恪提及景帝之时,他的目光微微一闪,里面席卷的阴云更加沉重。 “这么晚了,阿恪还来传父皇的旨意,倒也是难为你了。” 严恪不与他辩驳,只面上一派寒霜,清声道:“四哥,陛下还在宫中等着你,你莫非是想抗旨不成?” 严豫目光阴鸷,直直看着严恪,严恪抬头迎视回去,彼此目光交接,其中究竟有多少风云变换,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 最后,是严豫先撤回了目光,他扫了眼严恪身后带着的人马,开了口道:“父皇旨意,本王岂会违逆。” 一场纷争至此戛然而止。 严豫深深忘了展宁一眼,然后在怀素的搀扶下,先一步朝院子门口走去。 路过严恪身边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丢下一句,“严恪,你且等着看,本王还没有输。” 严恪面上神色未动,声音低沉,“我与四哥不同,四哥的输赢太多,而我的输赢,仅关乎阿宁一个。” 严豫冷笑一声,提步离去。 严恪一挥手,让随他同来的人紧跟而去。 很快的,原本满是人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严恪、展臻、展宁三个人。 “阿恪……” 展宁轻唤了严恪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身子却莫名一晃。严恪瞧得心惊,忙要迎上前去,却不想他尚未赶到,展宁浑身一软,整个人竟直直往地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德妃 严豫被严恪带来的人“请”着,连夜入了宫。 白日里雄伟肃穆的宫城,此刻被笼罩在夜色里,只瞧那轮廓,隐隐似吃人的巨兽,大口张嘴,露着锋利的獠牙。 这一路行来,严豫身上的伤益发严重,他却冷着脸一声未吭。扶着他的怀素站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味,再瞧着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心里为他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王爷这副模样,见了圣上,该如何解释?他私自从萧关回返,却不先面见景帝,以景帝的多疑,就算严豫早有计划,也可能惹怒圣心。 不过怀素担心归担心,周围紧随的侍卫却让她连半个字都不敢吐露。 直到入了内宫门,早有宫人候在门内,见到严豫,先与严豫见礼道:“陛下正在等着殿下,还请睿王殿下与奴才来。”那宫人说完,细长的眼睛冷冷斜了一眼怀素并严豫身后的人,“其余人等,一律在此处候着。” “王爷身子不适……” 怀素担心严豫的伤势,开口想要提醒那宫人一句,话未说完便被严豫一道眼风扫过来,当即知道自己逾越,赶紧闭了嘴,退开身去。 “请总管带路。” 严豫也不要人搀扶,伸手按着肋下伤处,与那宫人一道去了。 越往里走,四周显得越发安静,而这种安静之下,又透着一股风雨将起的不安。 那宫人带着严豫走了一阵,严豫环顾四周,脸色渐渐变了,他停下脚步,问道:“这不是去御书房的路,总管这是要带本王去何处?” “王爷,这……” 那宫人待要解释,前方却传来匆匆脚步声,只见三个人影匆匆行来。观当先一人的身段步伐,似乎是女子,不过月色里,她穿了一身暗色衣裳,又罩了一件兜衣,帽子盖住大半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你退下。” 那女子步履匆匆行到严豫跟前,先冷声喝退了宫人,继而抬起头,一双凤目含怒,怒视着严豫。 严豫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已是一愣,再看清对方面容,更有些意外。但他还未开口,那女子已先一步抬起手来,狠狠一巴掌抽到他脸上。 静夜之中,“啪”的一声脆响极其刺耳。 随之响起的,是女子压抑的低叱声:“孽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为着一个破落侯府的女儿,你连自己和母妃的命都不要了?” 明明是景帝召见,却被自己的生母德妃半路截在路上。 饶是严豫,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德妃没等他想清楚疑点,便发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带怒的一巴掌打下去后,她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再看严豫难看的脸色,以及他按住肋下的手,脸色便变了变。再等她拉开严豫的手,看到他肋下极深极长的一道伤口时,她一对柳眉倒竖,眼里冷光如雪,声音里也带着怒意,“你这是怎么了?谁不要命敢伤了你?” 严豫环顾四周,他们此时正在假山暗影下的小径上,四周静谧,但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压低声音道:“母妃,是否父皇并不知我已回京?若是,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德妃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她压住了气,吩咐自己身后同来的两个心腹宫人道:“扶睿王爷去我的寝宫。陛下今日在太后处,必不会过来。” 应该是早有安排,德妃偌大的寝宫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德妃自己和她身边的这几个心腹,旁的宫人似乎都被打发去了别处。 关了房门,着人替严豫上药止血包扎了伤口,又命人去熬药过后,德妃与严豫母子两人坐在屋中,彼此目光相对,面色一派沉肃。 德妃先开了口,“豫儿,你是着了什么魔?擅自回京,连我也不说,却将靖宁侯府那丫头私扣在别院里。我今日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将这事拦了下来!若叫你父王即刻便知晓此事,你要如何收场?” “母妃如何知道我回了京?是严恪告诉你的,还是皇祖母?” 德妃一开口,严豫听她话中内容,再想起严恪之前的话语,对今晚的事,心里立刻理出些眉目来。 严恪假借景帝之命宣他入宫,迎他的却是德妃? 景帝今晚还刚巧在太后处? 这些事绝非巧合。那么,便是严恪的手笔吗? 德妃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道:“你先回答我,你私自回京,除了为着靖宁侯那丫头,还有没有别的谋划?如果没有,今晚你便连夜返回萧关,我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严豫见到德妃面上的坚持,眼神微凝,随后,他附耳在德妃耳边说了几句话。德妃听着,蓦地抬头看他,“你可有把握?” 严豫道:“我得知道今晚的事情,我回京这事,皇祖母是否知道?严恪是否以此向母妃你求了条件?” ------ 白水渡的别院内灯火通明。 惯替展宁母子几人诊脉的刘大夫被人连夜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快马加鞭带到这,几乎抖散了一身骨头。同时被请过来的,还有他的女儿芸娘。 “大公子,您这么着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展臻面沉如水,抿了唇未曾解释,只是领着刘大夫与芸娘往屋子里去。 屋中,展宁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严恪坐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心。 见到这情景,刘大夫与芸娘都愣了愣。 对于展宁,他们当然认识,便是严恪,也有过一面之缘。 刘大夫记得,上一次展宁中了箭,便是这位抱着展宁到他的医馆求医。他后来也知晓,展臻大难不死回了府,展宁更恢复了身份,得太后赐婚汝阳王世子,得了一桩好姻缘。莫非面前这位,便是汝阳王世子? 至于芸娘瞧见展宁,心里第一瞬想起的,却是那晚歇斯底里的场面,她心里有些替展宁感慨,为什么这么精致出众的一个人,回回见着她,都是伤病的模样?她不是侯府嫡出的大小姐吗,又许了那么好的人家,理应被人捧在手心上,不受半点磕碰才对啊? 这一对父女心思各异,严恪却没时间理会,见到刘大夫的第一瞬,他便问道:“大夫可曾听过忘忧这种药?” “忘忧?听是听过,可从未亲眼见过。”刘大夫初听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愣,而他看看展臻和严恪凝重的神色,再瞧床上展宁闭目不语的模样,他心头灵光一闪,立刻意识到了严恪问这话的原因。“莫非大小姐服了这位药?” 展臻点头,“服下去的分量应该不算多,但她已经昏迷了一个时辰,身上也一直在发热。你先替她诊下脉。” 忘前尘旧事,解一世之忧。 刘大夫行医多年,医术精湛,对这位药自然是听过的。 但这位药极为难得,许多年来,他从未见过,更未诊治过服了这药的病人。 如今,他替展臻把脉,听着听着,脸色倒越发难看。 “这位药的具体效用如何,我从未见过。不过观大小姐的脉象,这药的药性十分凶猛,她的身子又一贯来得弱,如今昏迷,应该是承受不住药性。我且先替她开一位保心提气的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喝下去,先养两日,等她醒了,看情况才好做下一步的治疗。” 刘大夫的话说得保守,不过展臻和严恪听着,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如今展宁的情况,先醒过来才是要事。 至于她醒来后会不会失掉记忆,还得再看。 “连安,先随大夫去取药。” 连安将刘大夫父女送出屋子,严恪坐回展宁床边,将展宁较往日还要瘦削一些的手紧紧握住,放到唇边。他看着她紧闭的眉眼,苍白的睡颜,眼里是化不开的黯然之色。 “阿宁,是我没用,没能早一点寻到你。” 展臻将严恪的自责瞧着眼里,自己心中也满是懊恼。他若能到得早一些,阿宁就不会被严豫强逼着服下忘忧,甚至瑛儿没有在展宁面前殒命,或许她此刻也不会如此凶险。 但在懊恼之外,展臻还得担心别的事情。 如今已是深夜,待明日一过,后日便是展宁与严恪的婚期。展宁如今的模样,即便是明日醒了,只怕也撑不过繁复的婚礼。 他不得不问严恪的意思,“后日的事情,你可有打算?” 严恪的目光未曾从展宁面上移开分毫,“就照一开始的计划,请你的师妹假扮阿宁。婚期已定,绝不能更改。即便忘忧药效凶猛,真的令阿宁忘了我,她也定是我的妻子。” 他许给她的一世之约,绝不会失约。 他不曾失约,她也不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古常言,人生两大喜事,无外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与心爱之人拜堂成亲,结百年之好,乃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件大事之一。 这样的喜事,却不得不令他人假装。 展臻知道,展宁日后心中必定会有遗憾。但眼下这般处境,事急从权,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师妹那边我会交代,她和阿宁相貌差距虽大,但只要多费心工夫,新娘子的妆扮又厚重,应该不会被人瞧出端倪。侯府之中,祖母和爹娘那我也会安排。不过王爷那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严恪道,“王府之中,我会负责,你不用担心。” 观严恪的态度,自是早有谋定,展臻倒也不担心汝阳王府中会出什么岔子。 他眼下放不下心的,是展宁的身体,以及今夜严豫那方的状况。 “你之前进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何以你会代陛下传命,宣严豫进宫?” 之前严豫进宫之时,只是前往探听宫内动静。他们当时未拿住严豫私返燕京的确凿证据,严恪理应不会将此事贸贸然捅到景帝面前才对。 “陛下并不知情,一切是皇祖母的手笔。是我之前疏忽大意,皇祖母对阿宁的行踪生了疑。我眼见瞒不过,索性与皇祖母坦白。” 严恪的话令展臻大吃一惊,太后竟然知道了这件事。他不由问道:“那太后娘娘对阿宁可有怪罪?” “皇祖母处一切有我。”严恪摇了摇头,道:“待阿宁醒来,此事也无需令她知晓,以免她多想,增加无谓的烦恼。” 严恪与展臻说话之时,始终紧紧握着展宁的手,平日波澜不惊的一双眼里,满是沉沉浮浮的怜惜柔意,便是他替展宁擦拭额头汗珠的动作,也带着平日从不曾有的温柔缱绻。展臻瞧得分明,心中既为他对展宁的情意欣慰,可一转念,又不由心疼展宁的坎坷。 她这个妹妹,从那一次意外开始,便背负了太多的沉重。 而她被严豫看中,更是惹了冤孽,弄得一身是伤,与心上之人的情路更是坎坷。 “太后娘娘以陛下之名宣严豫入宫,这之后的事,待如何收场?你与阿宁的成婚之日,即是叶师妹李代桃僵,也需万分小心才是。” 展臻想起严豫对展宁的执念,总有些放不下心。严恪这一次将目光从展宁身上移开,落到展臻身上。展臻瞧见严恪眼里掠过的冷厉颜色,听他道:“我与阿宁的婚事,不会再因他生出任何问题。皇祖母有皇祖母的考量,虽未将严豫私自返回燕京一事告知陛下,但端王既已得了消息,派出去的人又全部折在了严豫手上,必不肯善罢甘休。不管严豫此次私自返京究竟有什么盘算,他与端王之间,一定会有一场恶斗。他要想在短时间内抽出身来,并不容易,而且……”严恪说到这,语气稍稍顿了顿,像想到了什么,待他再开口之时,说话的语气变得重了一些,“而且我以他私自返京的消息,换了德妃娘娘的承诺,我与阿宁成婚之日,严豫绝无动手的可能!” ------ 今夜的宫城格外不宁静。 先有严恪连夜入宫,又有德妃暗迎严豫,到如今月上中天,居然还有人披星载月进宫求见。 这半夜前来之人恰恰是端王严懋。 端王爷最近的情绪起伏颇大,境遇也变化多。 他先是好不容易捏住了严豫的痛处,利用严豫在边关失利的机会,重回朝堂,甚至在原本由严豫掌控的兵部、户部等机要地方安插了自己的人。他本想一鼓作气打压严豫,却不想景帝不知中了什么邪,对严豫格外宽容,让他脚抬得老高,还攒了一身的劲,却死活踩不到严豫死穴上。 就在他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的时候,居然有人暗中给他递了消息,道是本该在萧关的严豫私自回了京! 这消息若是真的,那还了得? 若让他抓了严豫这个把柄,定能将对方狠狠打击到脚底下。 面前的诱惑太大,因此即便心中怀疑,他仍然派了人前往密信中所说之地,查探消息。 而那处果真是严豫的地方。 只是不想严豫手下竟凶悍至此,将他派去之人诛杀殆尽,唯有一个武艺高强些的趁乱逃出,与他报了信,之后尚来不及说什么,也一命呜呼。 到眼前的巨大好处,一下子就没了。 严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思来想去,想着自家父皇那性子,最后一拍板趁夜入了宫,就算没抓着严豫的现行,他也得把这事捅到景帝面前,让严豫得不了好。 往日这种时候,景帝早该歇下,但今晚来得奇怪,严懋只在景帝寝宫外侯了片刻,景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景总管便来领他进去。 待去到寝宫,宫内更是灯火通明,景帝衣冠齐整坐在椅上等他,严懋也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错觉,他总觉今晚景帝看他的目光寒恻恻的,让他背心有点发冷。 莫不是他做了什么触怒圣心的事? 可不能啊?最近他除了找严豫下手,并没有暗地里做什么事,而且以往对于他和严豫的明争暗斗,只要不太过出格,景帝并不会如何插手。 景帝自己就是这么跟一帮兄弟斗上位的,或许他久不立太子的原因,就是想要个强者居上的结果。 严懋在心里揣测圣意的工夫,景帝眼里的寒意稍稍敛了些,他看着自己的三子,道:“你这么晚入宫见朕,有什么要紧事?” 方才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消散,严懋暗道是自己太过敏感,如今得景帝问起,赶紧回话道:“儿臣得了个消息,虽不知究竟是真是假,可想着这事干系重大,无论如何也得禀告父皇。” 景帝看他一眼,目光里有些难解的情绪一晃而过,随后,他沉声道:“什么事?” 严懋道:“儿臣今日得人告知,道是有人在京中一处宅子见到四皇弟出入。如今大梁和北漠两军交战,四皇弟身为主帅,理应在萧关坐镇,怎么会私返燕京?儿臣本想,这消息定是有心人散布,中伤四皇弟,但出于担心,仍然命人往那宅子探了一探,准备探明消息后再回禀父皇。谁知那处宅子当真是四皇弟的地方,而且四皇弟手下的人似乎是为了隐藏什么秘密,竟将儿臣派往探查的官差全部格杀。儿臣心下担忧,是否四皇弟出了什么岔子,府中人才这么不服管教?怕闹出大事,这才匆匆来禀告父皇。” 端王此人,行事与严豫是两种风格。 严豫行事作风强悍,能碾压的,绝不多费心机。不能硬对的,也不轻举妄动。 而端王,最善做表面文章,做事从来留三分回旋,不肯轻易将自己置于绝地。但相反的,也给对手喘息之机。 他今夜来与景帝密告,言语间句句诛心,面上却装作担心严豫,无非是想令景帝生疑,接手此事。 他本以为景帝闻说此事会动怒,继而派人前往查探真假,却不想景帝听他说完,面上却没有多少愤怒或惊诧,而是端坐座位之上,淡淡问他一句,“依你之见,以你四皇弟的个性,在两军对峙的关头私返燕京,可能是为了什么事?” 景帝这一问,倒把严懋问得有点懵。 景帝这反应不太对劲,和他以为的实在出入太大。可他既已把事情捅了出来,就没法收回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给严豫上眼药:“儿臣不敢乱作揣测,但四皇弟行事做法虽果敢决断,却绝非不顾大局之人。他此次在边关的种种表现都有些反常,如今还私自返京,竟似未将大梁安危放在眼中。说起来,昔日北漠心玉公主在燕京之时,对四皇弟青眼有加,四皇弟对心玉公主从不假以辞色,也没理由因为她与北漠有什么异常啊?” 皇子手握重兵,驻守边关戍敌之际却暗中返京。纵观过往诸朝,出现过这样情形的,多半是皇子有意谋逆。 严懋虽拿不准严豫的虚实,却有意误导景帝,让景帝怀疑严豫是否与北漠有所勾结,返京另有图谋。 他这一席话说完,景帝面上一派阴沉,之前严懋初进殿时感觉到的那种阴测测的目光又回到景帝眼中。 “你说得有些道理。这次北漠慕容翰那老儿,先是派最宠爱的心玉公主来燕京和亲,接着心玉公主身边的使女又行刺朕,及至之前铁骑犯境,若说北漠没有图谋,朕也不信。说不准,前次心玉公主来京,打的是和亲的幌子,实际上却是与人密谋。” 景帝话中的意思让严懋心中稍喜,但不等他的欣喜落定,景帝的话锋却突然一转,“只是这与北漠有牵连之人,究竟是你四皇弟,还是另有其人,却要仔细查一查了!” 景帝语气不善,严懋便是再迟钝,这会也觉出不对劲来。 而下一刻,景帝拍了拍手,原本寝宫内垂着的一处帷帘被撤开,严懋转脸一看,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 他似乎摊上事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帷帘之后坐着的人乃是严豫。 他极为难得地穿了一身素白色的衣衫,可即使是这样浅淡的颜色,仍然淡不了他身上如战刀般的锋锐之气。 他坐在那,一只手微微按着肋下,一双眼冷冷看着严懋,那眼神令严懋无端想起夏日皇家围猎之时,围场里狼的眼神。 --随时可能一跃而起,越过密密的箭雨,一口咬断狩猎之人的咽喉。 ”你……” 你怎么在这? 剩下的话,严懋并没能问出来。 即便还没抓住问题的关键,但在皇家纷争中锤炼出来的对危险的本能,已经让他嗅到了今夜不寻常的味道。 本该掩藏行迹的严豫,竟然出现在景帝的寝宫里。而观景帝的态度,对严豫比对他要和善得多。 这说明什么? 景帝对严豫私自返回燕京一事,并没有动怒。甚至于他刻意的误导,也没有让景帝相信。而且景帝陡转的话锋,明显不善。 三月里,燕京的深夜还有些偏凉,严懋的额头却微微渗出了冷汗。他发现,大概是严豫在边关的接连失利让他放松了警惕,他竟然会这么轻易钻进一个设计好的圈套里来。 严豫回京这个局,是设给他的! ”四皇弟怎么在这,我还正担心你可是出了什么岔子。”强压住心头涌上来的不安感,严懋扯出一个笑,摆出一副关怀的态度面对严豫。而他说话时,视线扫向严豫肋下,只见严豫手掌之下,素白的衣衫上沾染了些许血迹。他心里一转,面上随即浮现诧异之色,”四皇弟这是受了伤,究竟怎么回事?难道边关战事有变?” 严懋强作镇定,换来的是严豫的冷笑,”三皇兄关心兄弟,为着我的事深夜不眠,皇弟深感不安。边关战事并无问题,至于我身上的伤,还得感谢三皇兄手下留情。” 严豫的回答令严懋变了脸色,”四皇弟,我好意关心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父皇面前,你莫要污蔑于我!” 严豫神色不变,只冷冷扫他一眼,然后抬眼望向一旁的景帝。 景帝看着两兄弟之间的你来我往,面上神情阴沉如水,接到严豫的眼神,他微微颔首,与严豫道:”你尽管说,朕自有论断!” 得了景帝首肯,严豫再看向严懋时,眼神里便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 ”三皇兄,我是否是污蔑,你心中清楚。我此次暗中返京,就是要避开你的耳目,面见父皇。却不想被你得了消息,一路截杀,今夜若不是我的属下拼死护卫,母亲连夜相救,我只怕已是你刀下亡魂。”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何曾派人截杀过你!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严豫说出来的一席话,令严懋犹如五雷轰顶。这皇家争斗,指鹿为马,黑白颠倒那是常有的事,他也并不陌生,可自己被严豫这般指控,他仍然压不住心头汹涌澎湃的愤怒,以及愤怒之后的强烈不安。 他知道自己是进了套,但可怕的是,他连这套子里究竟装着什么,都不能完全肯定,更罔论回击。 ”三皇兄要理由吗?” 严豫看着明显愤怒起来的严懋,仿佛在看一只困兽。 这个天下,以前曾是他的,重活一世,他要再掌天下,只会比以前容易千百倍。 从江南水事开始,他就已经在设局。至心玉公主入京,魏海伏诛,再到边关烽烟燃起,北漠大军压阵,甚至于舅舅萧陌失守萧关,全都有他布下的旗子。 他本未打算这么快收紧织好的网,可他重生以来,诸事都在他掌控之中,唯独一个展宁,却屡屡逃出他控制之外。 让他不得不早一些将这天下掌控在手。 上一世他失了她,纵使江山在手,仍觉得心头空了一处。 这一世,江山他志在必得,对展宁,他也决不能再失手。 他要她生做他的人,死……他若不许,她连死都不准。 今夜他告诉严恪,自己并没有输,并非逞口舌之快。很快,他就会扫清眼前的障碍,将展宁再度控在手里。 她今夜喝了忘忧下肚,即便药量不足,也够发挥一些效力了。 至少严恪和她的婚事,别想如期举行。 严豫想着今夜之事,脸上的神情便更冷了一些,他接着道:”事到如今,三皇兄何必惺惺作态。你与北漠勾结,在梁朝军中安插棋子,与北漠统帅蒙哥互通消息,导致萧关失守,我军伤亡惨重。” 两军交战,勾结敌国,出卖军情。 这样的罪名,即便严懋是景帝亲子,也是担不下的。 不等严豫说完,严懋已骇然打断严豫,”你血口喷人!谁不知道,边关驻军都是你和你舅父萧陌的人,安插棋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你定是自己连番失利,无法面对父皇,才捏造这子虚乌有的罪名的诬陷我。” 严豫与严懋间剑拔弩张,景帝却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过观他的态度,应是要严豫继续说下去。 严豫也不会对严懋客气,他冷冷一笑,”三皇兄自然不会承认。若不是我擒了蒙哥父子,从他们身上搜出证物,我也不敢相信,我大梁堂堂的皇子,竟然会与敌军勾结,卖国求利。” ”你擒了蒙哥父子?!” 严懋听见这话,整个人不由愣了一愣。 他自然知道,蒙哥是北漠主帅,敌军主帅被擒,必定是有大捷。如何这样要紧的消息,监军为何没有传回只言片语? 而且距离严豫上一次强夺萧关失利,被监军狠参一本,不是还没多久吗? 事态怎么会改变得如此之快? 可生擒敌军主帅这等大事,严豫再胆大,也不敢在景帝面前信口开河啊! 局势变幻如此之快,严懋纵有三寸之舌,一时间也僵住了。 而他这样的反应落在早有疑虑的景帝眼中,无疑是雪上加霜。景帝看向严懋的眼神冰寒如雪,刺得严懋后背发冷。 被景帝这样瞧着,严懋已经没法去细想,严豫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逆转战事格局,又如何控制全军,将这么大的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 他只知道,严豫这一击,必定是图谋已久,自己现在应该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只差最后一个指头的力道,就会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三皇兄尽管瞧瞧,这些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这是不是你的印鉴,还有这几个人,是不是你的。这次两军交战,你在兵部和户部安插人手,干涉军务,对边关粮草和军饷也暗中动手。如今蒙哥父子人证尚在,一干物证齐全,父皇面前,你还待如何抵赖?” 严懋额上冷汗淋漓,严豫瞧着他发白的脸色,不急不慢地拍了拍手,随即有宫人捧了一个漆盘出来。漆盘之上,分列着数封书信,一块玉佩,还有一份名单。 严懋不用细看那些书信的内容,只用看书信表皮上的字迹,还有那块雕工精湛的羊脂玉佩,脸色的血色便如潮水般唰地退了下去。 书信表皮上的,分明是他的字迹,但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写过这些信。 而那块玉佩,前几日还在他自己手中,怎么突然间就到了严豫手里? 至于那份名单,严懋用微颤的手抖开一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他惨然一笑,再看向严豫之时,眼里较往日的不喜与厌恶外,还多了许多的惊畏。 他与他自小斗到大,到今日第一次发现,他这个四弟的城府与算计,竟然深到这样的地步,完全超出他以前对他的认知。 他还为这次的小胜沾沾自喜,自以为将兵部和户部这样的要害位置把握住了,却未曾想,他这一次送上去的人,已是严豫用来对付他的箭。 脑子里如乱马奔腾,即便已被困住不能动弹,也知道自己所有的辩解,在严豫设下的这桩天衣无缝的局里有多苍白,严懋仍无法坐以待毙。他将额头死死抵在地上,声音嘶哑,与景帝求道:”父皇明鉴,儿臣绝不敢做下这等事情。一切都是严豫设计于我,还请父皇着人彻查!” ---- 德妃一夜未眠。 自严豫离开她的寝宫,主动去到景帝处时,她一颗心便揪着,人坐在椅子上,直直望着屋角,心里想着严豫与她说的盘算,只觉生死荣辱都系一线之间。 直到天方露白,严豫才被景帝身边的宫人送了过来。 德妃听到通传,猛地站起身来,这才惊觉,她背后的衣衫湿了一片,黏黏贴在后心,很不舒服。 她匆匆带人赶到寝宫门口,严豫之前才换上的衣衫,右肋下已渗出血迹,脸色也显得苍白。 但好在别的都是好的。 德妃提着的心放下一半来,而待景帝身边的宫人与她交代,道是睿王爷伤重,先在她这修养一阵,替睿王爷诊治的太医即刻就到,她另外的一半的心也放了下来。 景帝这样的态度,应该是信了严豫。 ”快扶王爷进去,再把煎好的药先端上来。” 重重打赏了宫人,德妃赶紧让人将严豫扶进屋休息。他身上的伤并不轻巧,之前勉强上了药,却没怎么止住血,虽有苦肉计的意思,但真往景帝处折腾这么久,想来也难受。 寝宫内的人一番忙碌,终于将严豫安顿了下来。药也很快端了上来,德妃试了试热度,刚好入口。 她亲自接过来,之后便遣退了宫人。待宫门关上,她先压低声音问了严豫一句,”豫儿,事情如何?” 严豫视线往周围转了一圈,回道:”父皇着人彻查,不过我有把握,不会给严懋翻身的机会。” 得他这么说,德妃眼里的担忧褪了下去,她将药碗递过去,”来,先将药喝了,你身上的伤口太深,不能马虎。” 严豫接过药,先没急着喝,而是问德妃道:”母妃,我的人还在宫门口候着,你着人去将怀素领进来,我有重要事情与她交代。” ”什么事这么重要?”德妃闻言眼神一闪,见严豫似不想说,又道:”罢了,我这就让你去唤她。你先喝药。” 严豫点点头,将药在鼻下不着痕迹闻了下,才开始喝了起来。 德妃交代了人转身过来,刚巧瞧见,眼里闪过一点冷色。之后,直待严豫将一碗药喝完,她才冷声开了口,”豫儿,我没在药里动手脚,不过你也别想继续你那些魔怔了的心思。靖宁侯府那丫头,你要么就让她和严恪成亲,从此两不相干,要么……”德妃说到这,语气加重了来,”母妃便彻底解决了她。” 她这儿子从小冷心冷情,这次虽是早有谋划,可也为了这丫头打乱不少步伐。 她绝不能再让他魔怔下去。 ”旁的事,都可由母妃做主,独独这一件,我不许任何人干涉。” 严豫听了德妃的话,脸色骤然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来,但人一起身,一阵晕眩便袭上头,他浑身的力气也跟被抽干似的,整个人不得已又倒回床上。猜到德妃的打算,他强挣着想要和这股药力抗争,但最终抵不过。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听见德妃的声音在耳边,”豫儿,你且安心休息两日,你父皇面前,我会告诉他,你这是伤重昏迷。旁的事,别再乱想。”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汝阳王府与靖宁侯府的结亲,成了燕京三月底最盛大的一桩喜事。 太后赐婚,汝阳王府显赫,迎亲之日,严恪身骑白马,着一袭喜袍,鲜艳的红色衬得他的眉目更显风流。他打马从街上过,修长挺拔的身姿,格外俊秀的眉目,硬生生叫周围围观的姑娘们看红了脸,一面感慨新郎的风姿,一面对靖宁侯府那位嫡出的大小姐艳羡不已。 只是旁人艳羡,当事之人心中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严恪人在马上,本应是春风满面,但他眼里却凝着一层薄冰,若非今日身上喜袍的颜色喜庆,险些要压不住他眼里的冰寒。 迎亲的队伍到了靖宁侯府,侯府内外也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喜轿落定,喜乐声中,展臻亲自背了新娘子上轿。 火红嫁衣绣百鸟,凤冠霞帔耀人眼,新娘子的面容被掩在喜帕之下,叫人看不分明。只能从她的婉约身段中,隐约猜想这位新娘子的容貌。 倒是有知情的人瞅瞅背着新娘子的展臻,与旁边的人暗暗道:“听说靖宁侯府这位大小姐,与大公子是孪生兄妹,容貌几乎一般无二致,瞧哥哥生得这般出众,想来妹妹只会更动人。这么一来,与汝阳王世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一路吹打弹唱,鞭炮声接连不断,迎亲的队伍自靖宁侯府返回王府,新娘子陪嫁的妆匮远远排了老长一队。 至花轿进门,吉时正好。 替严恪主婚的,乃是昌盛长公主驸马颜越的伯父,当朝太傅、世家大族颜家的宗主。一眼望过去,堂上宾客也都是显赫贵重之人。 这一场喜宴,当的是繁花胜锦,喜乐非凡。 再之后,便是三拜之礼,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今天这样的状况,严恪身为新郎官,即便头上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挡酒,也免不了被灌酒,这众多的宾客应酬下来,他步履虽还沉稳,但眼尾已现了红意,一贯清明的眼中也浮了薄雾。 堂上宾客本还不肯放过他,有意再闹一闹洞房,但到了洞房门口,让严恪深不可测的眼一扫,再想想这人一贯严正的性子,再被驸马颜越等人一劝,倒也不敢过度放肆,闹了几句便识趣地散了。 宾客散去,严恪进到洞房,喜娘和伺候的婢女忙迎上来。 新娘子已在喜床上坐了大半日,如今时辰不早,这揭喜帕、喝合衾酒等一应礼节可还没走过。不过奇怪的是,喜娘才把揭喜帕的喜秤拿来,便见世子与她摆摆手,“你们先出去,剩下的事情我知道。” 这明显不合礼数,喜娘有点踟蹰,“世子,这礼还没结束……” 严恪冷冷看她一眼,眼里的幽深让她自觉闭了嘴。喜娘息了声,房中伺候的婢女也自觉跟了出去。待人退去,房门关上,严恪尚未说话,喜床上听着响动的新娘子已先一步自己掀了喜帕站起身来。 喜帕之下的人,相貌与展宁有近八方相仿,但那一双眼却没有展宁那边的清灵剔透,旁人或许不察,但严恪一瞧便知道。 展宁如今尚未苏醒,还躺在白水渡的别院里修养。刘大夫父女都被留在别院里照顾展宁。 面前这个新娘子,自然是由展臻的师妹叶清珊假扮。 “今日之事,谢过叶姑娘相助。”对方虽然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毕竟是女儿家,代人出嫁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事。严恪与对方拱手行了一礼,极为正式地与对方道谢。“宁儿苏醒之前,得委屈姑娘继续伪装一段时间。这期间姑娘安心歇在房里,我晚些会宿在书房。” 叶清珊并非扭捏之人,见严恪这般态度,也大方点点头,“世子不必客气,师兄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会尽力。且今晚特殊,世子还是留在喜房之中好些,世子是磊落之人,我信得过。” 洞房花烛之夜,新郎官夜宿书房,的确容易惹人怀疑。 严恪也就没有再坚持。 最后让叶清珊睡了床,自己则在椅子上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按规矩新人一大早得向公婆奉茶。严恪生母早逝,即便是汝阳王续娶的夫人,也已经不在人世。汝阳王府中仅有两位侧妃,一位姓何,一位姓容,是当不得严恪的妻子奉茶的。 于是接受新媳妇奉茶的,便仅有汝阳王一人。 叶清珊今日除了新娘子的厚重装束,仍假扮作展宁的模样。汝阳王对她的相貌算不得熟悉,倒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只是隐隐觉得面前这位儿媳妇,仿佛不若往昔几次见的时候夺目。 至于一旁的何、容两位侧妃,她们倒是早听过展宁的声名,毕竟当初昌盛长公主府上,温茹初带这位义女出席,便已艳惊全场,及至北漠心玉公主的送别宴上,这位更是大出风头,再加上她与林家过往的亲事,何、容两位侧妃早就想瞧瞧,这位靖宁侯府的嫡出女儿是何种模样,竟让一贯严正沉稳的严恪也动了心,不顾她定过亲,坚持求太后赐婚。 今日一见,倒的确是极为出众的人物,眉眼口鼻都生得精致,身段也是风流婉约,但细细看下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差了点,但要细究,却说不出来。 不过这两位,在汝阳王府中二十余年,早就练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肠,哪会当着汝阳王和严恪的面说半点不好? 只嘴里涂蜜般将新娘子夸了一通,夸得新娘子如天上有地下无,叶清珊假作羞赧谢过,间或看了看严恪,只觉严恪一双幽深眼眸里波澜不兴,竟是瞧不出半分喜怒。 奉了茶,用过早饭,便是新人回门之期。 靖宁侯府之中,汪氏和展云翔夫妇都知道展宁昏迷不醒,由叶清珊易容代嫁一事。他们自己帮着掩盖真相还来不及,严恪倒也不用刻意假装,只照着规矩带了叶清珊往靖宁侯府走了一趟,便转道去白水坞的别院瞧展宁。 一道同去的还有展臻。 也是他们赶得巧,刚到别院门口,便见刘大夫的女儿芸娘匆匆忙忙碎步赶出来。见到他们,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她小心瞧了瞧左右,这别院里如今都是展臻安排的可信之人,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来得刚好,小姐醒了。” 她话刚落音,面前的展臻与严恪面色俱是一变,两人二话不说,提步就往院里赶,把叶清珊直接撇在了门口。 展臻与严恪本是并肩进去的,但到门口之时,展臻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严恪,微微把脚步放慢了些,让严恪先进去。 屋里,刘大夫刚刚提起药箱,见到快步赶来的严恪,先是愣了愣,继而笑道:“世子来的巧,大小姐刚刚醒。我替她诊了脉,她的身子恢复了不少,只有好好调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刘大夫说着话,却见严恪一双眼直直望向垂帘后的婉约人影,不觉一笑,“你先去瞧瞧大小姐,我在外面,有什么事唤我便是。”说完兀自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这两位。 从严恪的位置看过去,展宁靠卧在床上,垂下的纱帘因风轻动,便教里头婉约的身影随之而动。 从帘前到帘后,短短数步的距离,严恪却有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待走到床边,得展宁用一双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他时,他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宁,你总算醒了……身体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严恪问话之时,心里头是既喜又怕的。 喜的是展宁终于转醒。 她在严豫手中困了十多日,将自己的身子糟蹋得已不像话,又被强灌了忘忧。严恪将她带回之时,只瞧着她尖巧的下巴、过度苍白的肤色,便觉得心里像被钝刀刻着似的,钝钝地疼,疼得不要命,奈何从不肯止息。 他一直在怨怪自己,没有将展宁照顾好。在明知道严豫对她不肯放手的情况下,疏忽大意,以至于展宁受了这么多的苦。 至于怕的,却是展宁体内的忘忧药性。 她会不会忘了他? 她刚刚瞧着他的疑惑眼神,让他很是担忧。 “阿宁?”展宁未曾应声,严恪心里的担忧更重了一分,他坐到床边,拉起她的手,有些着急地问道:“你可还认得我?” 展宁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了些,她垂眼望望严恪抓着她的手,又抬头看看面前一脸着急的严恪,那双蕴满天下灵秀的眼里,一点点染上了匍匐水汽。 严恪不知她这般反应是何因由,正待再问之际,却觉得怀中一沉。 展宁突然扑过来,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靠在他怀中,脸埋在他肩上。她的声音带了哭意,闷闷的,像小兽的呜咽,挠得他心里酸疼。 “阿恪。” 她唤起了他的名字,短短两个字,在他耳中,却犹如天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不会忘了你,不会的……” 展宁语气哽咽,她的性情内敛,即便在严恪面前,也少有如现在这般主动,如今她抱着对方,却久久不肯松手。 服了忘忧的日子,她人在睡梦中,思绪却沉沉浮浮,看着前世和今生的事情纠缠,忽远忽近,严恪、展臻、严豫、林辉白、展曦……那些或爱或恨的脸庞在眼前来来往往,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每每伸出手去,都抓了个空。 过去的记忆越走越远,越来越淡,她以为自己真的会如严豫所希望的那般,忘掉前尘旧事,但就当脑袋里所有的人脸都淡去的时候,她莫名看见了自己前世死去那一幕。 与她有着同样眉目的女子,脸色灰白,眼睛里是一片死寂,大片大片的血色在她身体周围洇开,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生命。 那副画面就像一把利刃,将她脑中的迷雾一把劈开。 那么多的不堪,那么的屈辱,她怎么能忘!又怎么能顺了严豫的心意,忘了一切心甘情愿做他的人?那她重生这一世,多活的这一遭,岂不是个笑话! 她让仇者快,那爱她的人呢?又该如何自处? 脑中渐渐清明起来,她看着迷雾越来越淡,而迷雾之后,最先出现的,是严恪的脸。 他看她的眼神里溢满温柔,那温柔蚀骨,让她的心难以克制地拧疼起来,“阿宁,你许了我一世之约,怎么能够失约?” 是啊,她与他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守,她怎么能够失约? 她必须清醒过来! “阿恪,现在是什么日子?” 展宁在严恪怀里哭了许久,似乎要把梦里的惊慌、忐忑、痛苦和不安全都哭出来。严恪也被她吓着了,一面连声安慰她,一面请拍着她的背,生怕她背过气去。 直到肩头的衣衫都被浸透,展宁的眼泪才慢慢止住。而她止住哭泣后,心里头又忍不住一惊,慌忙问起严恪日期来。 她昏迷了多久?她和严恪的婚期怎么办? 展宁一问这话,严恪便明白她在担心些什么。他忙将叶清珊襄助一事告诉了展宁,又与展宁道:“阿宁,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夫人,虽然成亲一事上我让你有遗憾,但我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令你受半点委屈。我说过要保护你生生世世,让你将自己托付给我,从此不再为任何事烦心,我之前没有做到,可你相信我,今后我绝不再失言。” 严恪这些诺言,即是说给展宁听的,也是在同自己起誓。 展宁失踪的那些日子,他整日过得提心吊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那样的滋味,他终此一生,也不想再次尝到。 “阿恪,我信你。” 展宁听着严恪落在耳边的誓言,看着他眼里深深的歉疚,本有千万言语,本想告诉严恪,自己的失踪不是他的错,他不需要负疚,但最终都作了罢。 严恪此刻要的,也只是她的信赖而已。 这是她能且仅能给的。 一双新人回门,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新娘子的脸色却显得苍白许多。 晚上的餐桌上,汝阳王没怎么察觉,何、容两位侧妃心细,当然瞧得分明。 何侧妃性子泼辣些,也就敢开口些,只见她一双眼尾上挑的媚眼一闪,一脸关切地瞅着展宁,道:“世子妃这是怎么了,回家理应欢欢喜喜的,怎么去了一趟,这会倒显得恹恹的?莫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真心讲,冗长的一梦醒来,发现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严恪,展宁心中的欢喜远大过遗憾。 只是她身子还虚弱,就算强打着精神,也总有些疲态露出来。 如今被何侧妃这般问起,她笑笑与对方道:“许是回去的路上吹了风,有些许不适。” 展宁笑得浅淡,何侧妃与她目光一对,人却不由怔了一怔。她怎么觉得,展宁这会脸色瞧着不好,笑起来的模样,却莫名比早晨见时多了几分灵动诱人?还真是怪了。 何侧妃愣神的工夫,严恪瞧了瞧展宁的脸色,已将展宁扶起身来。他与汝阳王道:“父王,阿宁今日回去的路上受了凉,她身子本就弱,我担心她晚些头疼,且先带她回房去歇息。” 汝阳王也看了一眼展宁,瞧她脸色的确不好,便点了点头,“去吧。” 严恪得了许可,便扶着展宁往外走。走了两步,想起些什么,又回过头来与何侧妃交代道:“我近日胃口不大好,还得劳烦,让人在我院里设个小厨房,方便些。” 王府里王妃之位空悬,平日里府中事务,便由何侧妃和容侧妃携手打理。 汝阳王府的惯例,除了不在府上,或有事情耽搁,用饭都在一块,并无设小厨房的例子。 此时严川尚在边关,汝阳王府庶出的三位姑娘已外嫁,屋子里的人,除了汝阳王和何、容两位侧妃,尚有严恪那两位庶出兄长和他们的夫人。 此时他们听严恪这么一说,都不由看了多看了严恪一眼。 汝阳王对这个儿子一贯不够亲近,却也不如和约束,严恪要在自个院子里设小厨房,这等小事,在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但何、容两位侧妃想法就不一样了。 严恪哪是这么娇气麻烦的人啊?这小厨房,怕是给这位身子弱的世子妃设的吧。设也就设了,严恪还自己开口把责任往自个身上拦,大概是不愿展宁担了任何不喜。 按理说别人夫妻情深不碍着谁,但何、容两位能掌着王府的中馈,那是因为顶上没有王妃,可如今不一样,严恪取了妻,这中馈理所应当该交到世子妃手里。 展宁尚未过门的时候,何、容两位心里就有了嘀咕,如今再瞧严恪把人护得小心翼翼的模样,越发觉得展宁不简单。彼此交换了下视线,对手中的掌家之权有了些担忧。 何、容两位想得深远,实则严恪和展宁现在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事。 严恪如今想着的,是早日将展宁的身子养好。 他成亲有七天休沐,这几日便都在自个院子里守着展宁,药膳补品流水一般往展宁房里去。接连几天下来,展宁的气色比刚苏醒的时候好了许多,胃却开始受不了了。 这日傍晚,用过晚膳后没多久,严恪又着人将一盅补品送到展宁跟前,展宁不觉皱了眉,有些可怜巴巴地瞅着严恪,“阿恪,能不能不喝了?” 展宁这般模样,倒跟怕喝药的小孩子耍赖讨饶一样,少有的撒娇可怜,瞧得严恪心头好笑。但他并不肯松口,“不行。” 展宁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脸嫌恶看着那补品,好似在看洪水猛兽。 严恪心里更加好笑,他挥手让房里伺候的下人出去,自己亲自接了补品,试了试温度,喂到展宁嘴边,“阿宁乖,张嘴……” 展宁让他那哄孩子的语气闹了个大红脸,不由瞪他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 殊不知她这一眼瞪过去,脸上红霞如醉,眼中半嗔半羞,令本就动人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妩媚。严恪的目光不觉凝了凝,幽深眼底墨色浮动,掀起许多炽热来。 他的眼神过于灼热,又过于专注,展宁哪能感觉不出? 展宁脸上禁不住开始发热,屋里一时间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两人的心跳声一般。 春日里的燕京暖凉相宜,屋外繁花似锦,暗香轻送,诱起一室旖旎。 展宁听得咯噔一声,倒是严恪放了手中补品,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人轻轻扣起,严恪倾身望着她,那双古井深潭一般的眼里涟漪阵阵,似要将她溺毙其中。 “阿宁……”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较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喑哑,她觉得脸上烫得厉害。这种时候,她大概该要避开眼的,可她却不知怎的,自己将手臂伸出去,勾住了严恪的脖子。 “我在这。” 她的手腕攀上严恪颈项的那一刻,她感觉手底下肌肤的热度烫人,紧接着,她感觉身子猛地凌空,竟是被严恪打横抱了起来。 而严恪抱着她去的方向,俨然是内室里的大床。 展宁这下子的脸彻底烧了起来,环佩叮当声中,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严恪的脸,更不敢去细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到底装着多少热情。 她只能红着脸被严恪放到了软床之上,严恪的手臂撑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沉迷地盯着她的俏颜,闷闷笑道:“我的阿宁怎么这么害羞?你我是夫妻,你怕我什么?” 严恪少有这样不正经的时候,他明知道她在羞恼什么,却还明知顾问。展宁很想挠他两下,可才恨恨瞪过去,就被严恪倾身吻了下来。 他平素的吻都是温柔似水的,这一次却强势许多,带着掠夺和侵占的霸道,将她的唇瓣吮得发红,口腔扫得发麻。而且这个吻还在渐渐失控,从她的眼上、唇上,一直蔓延到颈窝、锁骨,再到敏感的胸前。 第一百四十章 严恪平素的吻都是温柔似水的,这一次却强势许多,带着掠夺和侵占的霸道,将她的唇瓣吮得发红,口腔扫得发麻。而且这个吻还在渐渐失控,从她的眼上、唇上,一直蔓延到颈窝、锁骨,再到敏感的胸前。 身体像被点了火一样,越发不由自己控制。 此时尚是四月初,天气明明还不热,展宁却觉得自己与严恪的呼吸都粗重起来。衣衫一点点褪去,相贴的肌肤一片滑腻,更热得惊人。 “阿宁,把自己交给我。” 严恪落在耳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欲/念,还有些化不去的痴迷,令他的声音较平日的清朗多了几分诱惑。他的手在展宁妙曼的身躯上移动,激起展宁一阵阵战栗。他的唇落在她心口,那酥痒的感觉,逼得她眼里都蒙上了水雾。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泓春水。 这样的反应,令展宁在神思恍惚之间,忍不住生出些许庆幸来。 往日,她嘴上不说,也不肯承认,但对于自己与严豫的过去,她实则是有心结的。 她前一世对男女间的情/事极为抵触,甚至有着深深的恐惧,她害怕这种心结,会带到她与严恪之间。 好在她没有。 她的身体顺从了她的心。 她爱着身旁这个人,她信赖他依恋他,对于他的索取与热情,她只有沉迷与快乐,并无恐惧和抵触。 这样的认知倒让她的羞赧褪去了一些,她不再如方才一般只知羞涩躲避,她转过头,雪白皓腕主动勾上严恪的脖子,她附在他耳边道:“阿恪,我是你的。” 严恪原本就幽深不见底的眼眸因她的动作和言语,颜色变得更加沉浓,其间还有两簇火光跳动,炙热得几乎要将展宁点燃。 再往后的事情便越发失控。 此时天色并未完全暗下来,纵使闭了房门,又有屏风和纱帐重重隔绝,屋子里仍有朦胧的光亮。 而这点朦胧使得床上的一切增加了一种独有的魅惑。 严恪眼神幽暗,火热的唇舌在展宁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印记,看着那雪白如玉的肌肤因自己染上绯色,他便觉得浑身更加炙热。 当彼此间所有的遮蔽都已褪尽,严恪火热的双掌扣住展宁纤细的腰肢,他用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阿宁,别怕……”随后,他身子一挺,将自己深深埋入了展宁的体内。 身体被疼痛劈开那一瞬,展宁疼得忍不住低喊了一声,眼中凝聚的水雾也终于落了下来。 严恪一面温柔吻去她眼角的泪,一面柔声哄着她,但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就此停下。 他固执地一次次侵占她,看着她在自己身下绽放,脸上的痛苦渐渐褪去,化作沉迷与欢愉,他只觉一颗心都被她胀得满满的,再装不下任何东西。 “阿宁,我爱你。” 似许诺又似宣誓的爱语不断,从爱人身上滴落的汗珠落在她光/裸的肌肤上,彼此的身体紧密结/合,气息交缠,展宁放纵自己将身上的人缠得更紧一些,继而引来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掠夺。 她的意识益发模糊,在要逼疯人的绚烂到来前一刻,她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她同样爱他。 展宁第二天醒得很晚。 醒来的时候,严恪正拿帕子替她擦拭身子。 纵然昨晚已将自己交付给对方,但在严恪的手拂过她腿间时,她脸上仍是一红,身子也往后面缩了缩。 严恪见她的模样,不由起了逗弄之心,在她耳畔轻轻一笑,“阿宁这会才害羞,是不是迟了?你昨晚的热情,为夫可都记得。” 展宁这下子脸更加如火烧了! 即便后来意识都已模糊,但她并不能忘记,自己如何攀着严恪,在他的强势侵占中失去自我。 “我自己来就好。” 想要自严恪手中接过帕子。替她清理身体这样的事,由他来做,她更不好意思。 奈何严恪不肯放手,“你昨晚累得厉害,还是我来吧。” 替她清理了身子后,严恪又亲自替她穿衣。她本想唤丫鬟来,不过却被严恪阻止。 “阿宁现在的模样,我连一眼都不愿别人瞧了去。” 她从不曾想他也有这般霸道耍赖的时候,但奇怪的是,她心底竟然觉得满满都是幸福,险些都要满溢出来。 幸而严恪对替女子梳头化妆这样的事实在不懂,否则依他的,只怕还要替展宁绾发点妆。 但就这么折腾下来,两人出门之时,说是日上三竿也不为过。 何侧妃等人都是过来人,一瞧展宁走路的模样,再瞧她面上不自觉流转的娇媚,哪有不懂的?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得展宁简直想挖个洞躲起来。 用过早饭之后,严恪让人备了车,道要带展宁去个地方。 展宁因为还有些羞恼,并没有多问。连安驾了车离了王府,一路往城外去。展宁初时还有些疑惑,可等马车落定,她瞧着面前的相连的两座矮墓时,一下子便反应过来。 她的身子蓦地有点僵硬。 一直坐在她旁边的严恪当即便感觉到了。他伸出右臂环住她的肩,左手轻轻拍拍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你之前一直要来瞧她,我担心你自己的身体受不住,才总不肯让你来。如今你来了,想必她心里也欢喜。” “人死了以后,哪里还会有什么欢喜。” 知道严恪是为了安慰她,但展宁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这样的安慰也仅止于安慰而已。 人生在世,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本,一旦死去,便万般皆空了。 在严恪的搀扶下,展宁跳下了车。 瑛儿被葬在她弟弟的坟墓旁边。 他们两个是展宁和展臻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除了彼此,再没有旁的亲人。瑛儿的弟弟跟在展臻身边伺候,在那一年钱氏谋划的意外里,就已经丢了性命。 之后,瑛儿一直跟在展宁身边,小心护卫着自家小姐,如今眼瞧着她弟弟的大仇得报,她却也没能熬得过去。 “她若没有跟着我,或许不会这么早就殒命。” 四周清风微凉,展宁闭上眼,那晚混乱之中,瑛儿扑到展臻身前,替展臻挡下那致命一击的画面,清晰得如在眼前。她似乎还嗅得到喷溅在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阿宁,瑛儿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严恪瞧着她眉宇间浮起的沉痛之色,忍不住牵住了她的手。 展宁听了他的话,重新睁开了眼,她望向他,清明眼里除了愧疚之外,还有一些分明的冷色。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瑛儿的事,她自然有错,可更多的过错,在严豫身上。若没有他的步步紧逼,瑛儿怎会殒命? 祭奠了瑛儿,严恪又带着展宁去了一趟她在白水坞的别院。 展宁本还奇怪,严恪为何又来此处,结果却意外地在白水坞的别院里见了一个人。 那是个陌生的姑娘,身量不算高挑,相貌生得甜美可爱,但肤色却没有一般姑娘家的白净,反而带着些阳光的蜜色。她一笑颊边便浮起两个酒窝,圆圆的眼眯起,让人见之心喜。 “瑛儿不在了,你身边总得有合心意的人伺候。悬铃是连安的同门,你别瞧她这副小姑娘的模样,她的身手不比连安差。我不在府里的时候,有她在你身边跟着,我才能放心些。” 严恪这般安排,自然是怕展宁再遇上上次那样的事情。 展宁明白他的关心,而她也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连安是严恪的心腹,这个叫悬铃的姑娘既然是连安的同门,又是严恪刻意寻来的,必定是可信的。 因此展宁没有任何异议,便让悬铃跟在了自己身边。 先是出城祭奠瑛儿,接着又转道白水坞,两人出来已有一段时间,瞧着天色不早,便又乘车赶回汝阳王府去。 回到王府的时候,恰恰是傍晚时分。 王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瞧车上的徽记,俨然是宫中出来的。 展宁和严恪不由多看了那马车一眼,但因汝阳王是太后亲子,景帝亲弟,宫中来人的时候颇多,两人也没怎么在意,径自进府去。 往常这个时候,王府中应当正在准备晚膳。展宁想着自己这段日子都在自个院里的小厨房用饭,这虽是严恪的安排,用的也是严恪的名义,但她初嫁入王府,这样特立独行总是不好,也就与严恪说了,一道去花厅用饭。 不过他们两人带着连安和悬铃尚未走到花厅,却瞧见汝阳王与一个宫人步履匆忙往王府外走去,那形容让严恪眉头一拧,他大步迎上前去,“父王,可是有什么事?” 汝阳王瞧见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展宁,英武的眉间是一些掩不住的忧思,“你皇祖母又晕倒了,你回来得正好,随我一道进宫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寿康宫内灯火通明。 太医院一众医官忙碌了大半宿,卧榻之上的太后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从除夕夜宴上的突然晕厥,到今日的再度昏迷,明眼人都瞧得出,太后的身子骨是越发不行了。 生老病死最是无常,又最是寻常。有时候来得突然,但仔细想来,全都遵循天理。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街角乞儿,都逃不过这自然之力。 展宁这一次陪着严恪进了宫。 太后未醒之时,她紧紧握了严恪的手,感受着从对方指尖传来的罕见的凉意,她心里禁不住有些心疼严恪。 在别人眼里,这位汝阳王世子出身贵重,人才品貌样样拔尖,还深受景帝倚重,年纪轻轻已是朝中二品大员,可旁人大概都瞧不见,他也有他的苦处。 生母早逝,父子间礼重于情,独独一个宠他护他的太后,却已是风烛之年,如今更是病魔缠身,只恐年寿难永。 “阿恪,皇祖母会没事的。” 她捏了捏对方的手,小声安慰了严恪一句,即便这安慰来得无力,但严恪看着她眼中的关怀,指尖的寒凉仿佛消了一些。 而屋子另一侧,严豫伴着德妃站在一旁,视线在展宁与严恪相握的手间停留了一阵,移开眼时,眼里的一片冰雪封寒。 待到太后醒了,陪在太后跟前的景帝和皇后与她说了会话,便又让几个皇子并汝阳王父子进去。 德妃等妃嫔和展宁未曾听宣,便仍在外面候着。 侯了一阵,太后身边的素锦姑娘款款走出来,道是太后精神仍不大好,暂不见其余人,让德妃等人先各自回各自的寝宫去。末了,她特地走到展宁跟前,与展宁小声道:“世子与王爷今夜恐要在寿康宫里多呆一阵。世子担心世子妃身子初愈,枯等难熬,已交代了我,世子妃且先随我去旁边屋子休息一阵。” 太后如今的情况,汝阳王和严恪要多在旁边陪伴一阵,早在展宁预料之中。而经历了上次的事情,即便悬铃和怀安都在宫门口候着,严恪也不放心她夜间一个人回府。毕竟方才,严豫那不善的目光仍总落在他们身上。于是,展宁颔首与素锦微微一笑,谢了素锦,便随素锦去旁边屋子休息,一边等着严恪父子。 人是严恪亲自交代的,又是在太后的地方,展宁想着不会有什么岔子,待素锦离去后,她在屋子的软椅上坐着,思绪却飘了老远。 她知道严恪对太后的感情,也不愿以悲观的态度揣测太后的病情。但现实摆在眼前,太后的身体,恐怕熬不住多久。 而严恪失了太后的庇护,又因自己的关系与严豫交恶,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只要严恪没有谋反篡位的意思,那么趁早为今后的事情做打算,避开严豫的锋芒一事迫在眉睫。 她前次昏迷苏醒之后,朝中局势已然又是另一种局面。 严豫私自回京之前,萧关一役,先后擒了北漠主将蒙哥父子,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令蒙哥父子承认与端王严懋勾结,端王严懋意在皇位,而北漠则求萧关以南两省之地。 景帝震怒,将端王严懋软禁,又着人彻查此事。如今案情尚在进展之中,但景帝对严豫越发倚重,严豫在一干皇子之中可谓一枝独秀,朝中有眼之人都看得出,未来的新皇,□□不离十便是这位睿王爷。 严恪之前与她提过,要请改易封地。但这封地易往何处,如何改易,汝阳王府与靖宁侯府诸多人又如何安置,一件件一桩桩,都得详细计量。而且这件事,最好在太后身子尚撑得住的时候,敲定下来…… 展宁思索间,有人推门进来。 她只道是严恪,转眼过去,眼中的柔情却在看清门口的身影时一瞬间化作冷寒。 她皱着眉看着来人,眼中是掩不住的憎恶,她冷笑道:“睿王爷为何阴魂不散?这可是皇祖母的地方,皇祖母才刚苏醒,你这做孙儿的不在病床前伺候,却来寻我这做弟妹的麻烦,若被人得知,就算睿王爷如今再得圣心,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吧!” 展宁刻意咬重了皇祖母和弟妹两个词,一来提醒严豫这是太后的寿康宫,让他不要轻举妄为,二来也有些隐隐的报复之意,严豫对她不肯放手,那她就刻意提醒他,自己已经是严恪的妻子,纵他千般歹毒手段,仍然棋差一招。 展宁话中暗喻,严豫如何不懂? 他当日百密一疏,竟然在生母德妃的手里中了招,被德妃迷昏,昏睡三日,待醒来之时,展宁已嫁入汝阳王府。 他上一世富有天下,独独一个展宁是心中遗憾。这一世重生而来,本以为江山美人都是囊中之物,却不想老天给他开了天大的玩笑,江山离他越来越近,美人却已入他人怀抱。 他有几次妒恨入了心,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到汝阳王府将人劫了出来,自此后强扣在手,终此一生也不放她任何自由。 可最终仍旧是理智占了上风。 这个天下,尚是景帝的,由不得他做下这等事。若做下,太后与景帝饶不了他,群臣也会以死弹劾。 可理智占上风的结果,却是对自己的无尽折磨。 他始终觉得展宁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得不到展宁的心,先困住人也是好的。而且他还寻到了忘忧,总有办法让展宁忘记严恪,呆在自己身边。 他从未去深想过,展宁就这么嫁给了严恪,成了严恪的人。 他只要一想到,前世展宁在他身下露出的所有模样,都让严恪得了去,甚至还是展宁心甘情愿的,他便觉得心头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妒恨在翻滚,再想想他回京那晚,他给展宁喂饭,展宁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下去时的宁静乖巧,错觉与真实交错,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以前从未有过的心痛之感。 心里像被一根巨木撞着,一下又一下,不能要人命,可也不能停歇,逼得他心底的嗜血之意都翻腾起来。 “呵……弟妹?你这副早就习惯了我的身子,严恪能让你满足?” 说着那些粗鄙的话时,严豫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痛快。他似乎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一种人,对身边的一切无法掌控,只能以口舌讨一些虚渺的安慰。但他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特别是今日再度见到展宁,看着她更换的妇人装束,看着她与严恪恩爱亲昵,以及她雪白颈项上露出来的一点可疑红痕,全都在提醒他,她是严恪的。 严豫的话令展宁气结,但在看到严豫那双眼里泛起的血丝后,她突然扬眉一笑,眼波流转,清丽绝伦的脸上浮起的笑里,带上了几分妩媚,又隐隐有几分刻意。她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娇媚,“这就不劳睿王爷担忧,阿恪让我欢喜得很。我爱他,他能给我的欢愉,岂是王爷给得起的。” 明明是个清灵剔透的人,如今一副媚态说起这些闺房里的事,展宁那模样刺痛了严豫的眼。 他气得咬牙切齿,“你简直无耻!” 展宁听得好笑,明明是严豫自己挑了头,倒反过来责骂她无耻,真是好大的脸! 不过她瞧着严豫怒不可遏,自己心里倒越痛快,冷冷笑了回道:“阿恪喜欢就好。” 一句话噎得严豫一双眼几乎变了赤红。 “展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为今日之事后悔。你爱严恪吗?好……我便让你看着,我如何令他生不如死。皇祖母已经护不住他多久,我倒想看看,一辈子风光无限的汝阳王世子,若因为你的缘故跌落谷底,是否对你没有半点怨怼!” 严豫到底城府颇深,被展宁几句话激得怒意翻腾之后,用了不多时间,仍然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而没有在太后的地盘上做出什么冲动举动。 他今日跟着展宁偷偷过来,本也是心不甘,被妒恨趋势,鬼使神差之下所为。 太后病中,饶是他,也不会在寿康宫里生事。 深吸了一口气,他压低声音,在展宁耳边低声说出那些既是威胁,又是发泄的话语,然后一撩袍摆,转身走了出去。 而他走到房门口时,听到身后的展宁淡淡开了口。 “我拭目以待。” 严豫的报复,一直是她心头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可她的夫婿,不会是那般无用之人,轻易就被严豫压到谷底。 而且有些事情,在被灌下忘忧那一晚她就已经想明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相信严恪,即便是自己与他一道死了,他也不会愿意,自己委曲求全,用自己来换他的荣华。 若他愿意,根本不会与严豫作对,费尽心思娶她为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太后再度昏迷之后苏醒,心痹之症较之以前已然加重,纵使太医院一众医官费尽心思,天下间最珍贵的各种药材流水一般往寿康送,也阻挡不住这个梁朝最尊贵的女人生命消逝的脚步。 一整日的时间里,太后大多数时候是昏昏欲睡的。 她喝的药里有些镇定安神的成分,以此来减缓她的心悸和头疼。 严恪进宫陪伴太后的时间越来越多,今年早些时候,工部尚书江靖安因年高体弱,主动上书致仕,景帝已经允了。如今工部一应事宜,均由严恪做主。工部事务繁忙,又总要抽出时间陪伴太后,严恪陪伴展宁的时间相应便少了许多。 严恪曾因此与展宁说过抱歉,只得了展宁一个笑容。 “皇祖母待你恩宠有加,她如今卧病,你多陪伴她是应当的,我若因此和你怄气,岂不是太混账了些?何况夫妻之间,也不当说什么抱歉。” 若真要论起来,她要与严恪说的抱歉,又何止一点两点? “皇祖母精神好些的时候,若不嫌我烦,我也随你一道去与她说说话,替她解解闷。” 展宁这般贴心,严恪心中大感宽慰,拥了她入怀道:“阿宁这般懂事,皇祖母怎么会嫌你烦。她前日还与我说,想听你弹琴。” 太后的身子日渐沉疴,因为展宁婚事,在京中逗留了很一段时日的展臻却不得不离京前往江南了。 江南治水已逐步步入正轨,但不少事宜还得展臻盯着,大约得等今年春末夏初雨季过去,洪灾的警报解除,展臻才能回京。 如今展臻在朝中崭露头角,展宁又嫁入汝阳王府做世子妃,张氏的一双儿女都颇为争气,连带着她在侯府里的日子也要好过许多。 汪氏要给她几分薄面,展云翔待她也不如以前混账。 不过张氏早被展云翔伤透了心,对展云翔这好转了一丁点的态度根本不瞧在眼里。她自是在秦思的帮衬下,掌着侯府的管家之权,过着自己正房大夫人的日子,虽谈不上美满,但至少还算舒畅。 见她如此,展臻倒也能安心离京。 离京之前,他来看了展宁一次,兄妹俩说了些体己话。末了,展臻要离开之时,却被严恪派连安请去了书房。 展臻和严恪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两人却颇投缘。展臻的年纪比严恪小一些,但他自小就是以展宁大哥的身份自居,事事都想着要照顾妹妹,又因钱氏暗算流离江南,也算经历了不少风浪。是以他身上有着一种远甚于同龄人的成熟,做事情也颇得严恪心意。 “世子寻我来,是为了睿王爷?” 书房的门一关上,两人相对而坐,展臻一开口便道破了严恪的心思。 自太后病重,展宁担忧的一应事宜,严恪也自有考量,如今展臻即将离京,有些事情,他还得说与展臻知晓。毕竟靖宁侯府中的一些事情,得由展臻着手安顿。 “正是为了这件事。端王勾结北漠一事已被坐实,陛下不日内便会发落,端王即便性命可保,也会玉牒除名,贬为庶人。纵观陛下一干皇子,原本除了端王可与睿王爷争锋,其余的都构不成威胁,如今端王败落,这梁朝天下的未来之主,大约不会有变了。严豫对阿宁的执念你我都清楚,在他掌握朝局之前,我会带阿宁离开京师,前往封地。” 严恪信得过展臻,又是在自己的书房内密探,说话也没有顾忌,将事情与展臻说得通透。 他之前即未插手端王严懋与严豫间的争斗,之后也无意扶持别的皇子再与严豫抗衡,在由谁做这梁朝天下的未来之主,才对这梁朝天下更有利这一点上,他就算不喜严豫,也与展臻有着同样的做法。 这个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处处拂袖的梁朝,外有强敌侯伺,内有腐朽弊端,严豫这等有着铁血手腕的人上位,或许才是最合适的。换其余那些软弱些或无能些的皇子上位,在北漠日渐强盛的今日,梁朝还能走多远,没有人能保证。 是以他选择了避,而未选择争。 避得过,便不必令这天下多生纷争。 “避往封地?行得通吗?王爷可愿意?” 汝阳王的封地在何处,展臻略略一想,便记起来了。可在他印象里,那封地虽富庶,但绝非严豫鞭长莫及之处?严豫若执意寻衅,严恪和展宁恐怕也避不了一世。 “不是父王的封地。阿宁与严豫之间的纷争,父王并不知情。”严恪说着话,眼神稍稍一黯,但随即又恢复如初,他道:“我会同皇祖母及陛下另求赐封地。父王如今对严川看重得紧,没了我以嫡长的身份与严川相争,他心里或许还畅快些,定然不会阻扰。” 梁朝的惯例,世袭的王侯之位,有嫡传嫡,无嫡或降爵传长,或无嫡而终。有严恪这个世子在,严川自然捞不着王位,除非自己挣功名。严恪话里面,隐隐似要放弃王位,另求封赐的意思。展臻闻言眉头皱起,本想细问,犹豫了下终未深探,而是问道:“你看中了何处?” 他有预感,严恪看中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极特殊的地方……至少会让严恪无可奈何。 “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崖万转。” 严恪并未名言,而是念出两句时下才子曹建文的诗。展臻一听,脑中灵光一闪,即可便醒悟过来。严恪瞧中的,竟然是那一处地方! 也是,听曹建文这两句诗便知道,青川那地方,地势之奇险。更为难得的是,入青川必经一道天堑剑门峡,那是两面悬崖间的一线峡谷,幽长狭窄,若是据住了这剑门峡,便是千军万马,也难以攻入。不过青川紧邻南诏,南诏境内巫蛊横行,瘴气丛生,从来除了被贬谪之人,还没有出身贵重的皇家子弟自愿请往的。 “你为了阿宁做到这种地步,太后宠爱你,如何肯应允?” 严恪为了阿宁自请前往青川,展臻心中既欣慰他对展宁的看重,可也隐隐有些愧疚之意。 严恪瞧出他面上负疚之意,只是笑笑,“我请往青川,并非只是为了阿宁。你是阿宁的嫡亲兄长,有些话我也不怕与你明言。若无皇祖母,这京城于我,并无多少值得留恋之处。相反我还要感谢阿宁,若无她陪在我身边,皇祖母仙去之后,无一人时刻在心,这漫长人生数十年,我只怕会觉得无趣至极。我曾去过青川,入青川虽险,但川内风景奇秀,又远离京城纷争,说是神仙之地也不为过,我与阿宁能在那等奇秀之地做一对神仙眷侣,未尝不是欢喜之事?” 严恪眼中一派诚然,展臻与他目光相对,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信他,还是他只是在宽慰自己,以免日后展宁负疚,但他最终选择了相信严恪的话,不再多寻烦恼。于是他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你需要我做什么?” 严恪笑笑看他,“侯府之中的事,我也自阿宁处知道不少。你与母亲,都是阿宁珍视之人,我想知道,你们可愿随阿宁同往青川?” ---- 送展臻离京后,展宁嘴上不说,心里却闷了一阵子。 就算嫁了人,对于这个自小粘到大的兄长,展宁还是舍不得的。 严恪见状忍不住逗她,“阿宁你都已经嫁给我了,还这么黏着你家哥哥,难道不怕我吃味?” 严恪这人在外面一派严正,让人都不敢在他面前开些过分玩笑,谁知成亲后,避了外人,在她面前却总没正行,也不知是不是和展臻越发走得近,被展臻传染了的缘故。 “我的亲哥哥,你吃什么味啊?”展宁不由瞪他两眼,末了想起些什么,便又问道:“那日你和我哥在书房里说什么说了那么久,连连安都遣得远远的?” 严恪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手指挑了她一束顺滑的青丝把弄,又低头嗅着她发间清香,不觉有些心猿意马,“前次年终官员校考,江南的官员换了一拨,我和他说了些江南的局势变化,让他这次前去江南时注意些,免得惹了麻烦。” 严恪这话半真半假,他暂不打算将青川之事告诉展宁,以免展宁乱想,心里添包袱。 他的确和展臻说了江南的局势,但展臻如今是他的妻舅,江南那边一应官员,总要给他和汝阳王几分薄面的。是以展臻这次的江南之行,应当会比前次轻松许多。 “哦。” 听严恪这么说,展宁也没有怀疑,只是觉得严恪放在腰间的那只手越发不安分,原本在她发间轻嗅的鼻也唤了地方,移到她耳边。从他鼻间喷出来的湿热气息落在她耳廓里,酥酥麻麻的,让人腿窝发软。 她脸上有些发臊,不由轻轻推了他一把,与他说起另一件事,“阿恪,今日你不在府中,我听父王提起,这一次前往萧关的队伍已经回拔,严川也快回京了。他这次似乎立了点军功,父王有意……呀……” 展宁的话还没说完,耳垂上突然一疼,竟然是严恪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下一刻,他又轻轻咬上了她玉白的颈项,环在她腰间的手猛一用力,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前方是雕花的屏风,屏风之后便是垂落的罗帐,严恪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展宁脸上益发臊得慌,却听严恪在她耳边低声说话,那声音低沉磁性,惹人心乱,“阿宁,在我怀里,别管那混小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萧关一役,蒙哥被擒,北漠恭帝狮子大开口不成,反倒出了不少真金白银赎回蒙哥这员大将。 但也有不少人在这场战事中获利。 严川便是其中之一。 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恨着一口气去的边关,严川硬生生用性命搏出了军功。擒获蒙哥一役,正是他一刀斩断北漠帅旗。 而严豫作为主帅,非但没有刻意倾轧他,反倒在景帝面前替他美言,加上他的出身,景帝倒也乐得给自己这个侄儿升官,直接将严川擢了正六品忠显校尉。 官职不算显,但严川年龄还小,只要一开始的路走顺了,来日方长。 汝阳王对此很是高兴,令何侧妃负责,在府中摆一场家宴,为严川接风洗尘。王府中人个个不得缺席,便是已出阁的三位郡主,也都回府来。 展宁瞧得出,便是严恪以弱冠之年掌工部一部事务时,汝阳王也未有过这般重视。 或许在汝阳王看来,严川才是一众儿女中最类他的,可展宁瞧着面上笑意淡淡的严恪,想起那个雪夜,她在车中等到他时,他紧紧抱着她,声音中泄露出的一些寥落,她心里禁不住有些不舒服。 人大概都自私,瞧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受半点委屈。 当然,展宁心里还有一点担心。 这是她嫁入王府之后第一次与严川相见,她担心严川露出什么端倪。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府中人已有一些了解,别的不说,何、容两位侧妃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少年对她那点不应该的感情,可不要被瞧出来才好。 而在饭桌上再一次见到严川时,展宁这点担心一半化作了难言。 面前的少年面目并没有多少改变,不过是黑了些瘦了些,眉眼口鼻还是那副模样,只是他的眼神却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或许是经了血和火的淬炼,明显多了一些沉稳和凝重。 定是要经历过事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偏偏这较过往沉稳许多的眼眸,在看向她时,一瞬又燃起了昔日的倔强火焰。此外,还有掩不住的痛意与恨色。 他显然不曾放开。 在少年过于直露的眼神中,展宁只能避开了眼。她拿他当作弟弟,并不愿他为她情苦,可这种时候,她但凡有半点心软,只会令事情更加复杂。 少年情怀最是无常,或许一阵子后,她便如一阵风从少年心头褪了。 林辉白昔日于她,不比她于少年更重吗?也总有忘怀淡看的一天。 展宁别过眼后,恰巧撞上严恪带笑的眼神,那眼眸中明明写着了然,令展宁心里微微一跳。 不过严恪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然后伸手替她扶正头上发钗,与她温和一笑。 在外人看来,只觉恩爱得刺目。 严川微冷的面容又沉了些,何侧妃坐在他斜对面,这一眼瞧过去,微微一笑,但有了几分意会。 这位四少爷,被王爷接回府前,不正和靖宁侯府有些渊源吗?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末了,汝阳王唤严川去书房里说话,严恪则带了展宁回自己的院子。唯有何侧妃瞧着他们各自散去的身影,再瞧瞧自己那一双儿女,笑得意味深长。 —————— 那一场接风洗尘的家宴过后,严川便与汝阳王请求,道是自己在军中呆惯了,在家中闲着不舒服,荒废了武艺,隔日便回了京师京营。 他仍是在神枢营里,只是职位不同而已。昔日的同袍不少瞧着他有些眼热,嘴里的话语或是真心恭喜,或是语带嫉妒,他都是一般模样。 他原本便不爱与人相交,称得上朋友的不过一两个,如今倒比以前还要独来独往些。 这一日操练完,他与军中结交的朋友元问在校场外的草地上坐着说话。 多半是元问问他在萧关的事,元问问一句,他便答了一句。几番来回以后,元问也有些撑不住了,“阿川,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你这不是才立了功擢了校尉吗,有什么不开心的?难不成还为了那群比妇人还饶舌的眼红鬼生气?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严川与元问背抵着背,他仰脸望着天,阳光有些刺目,让人眼睛生疼。“莫问了,我不能说。” 他少年情愫初动,中意的女子嫁入他家,做了他的嫂嫂,还在他眼前与他哥哥伉俪情深。这样的话,任凭同谁,他也不能说吧? 可那满腹的痛苦在体内一个劲冲撞,越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越是难耐。他甚至开始怀念起萧关战场上的血与火,在那里痛苦与无力才有发泄的口子。 “求而不得,当然不会开心。” 头顶刺目的阳光被遮盖住,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接着,便有一个男声道破了他隐藏的心思,那般直接,又那般不怀好意。 严川依旧坐着,神情不虞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没有丝毫言语与动作。反倒是他背后的元问听着声音不对,回转身来一看,这一看,却给被火烧了似得,猛地跳了起来。 “王、王爷!“ 出现在面前的人,居然是睿王严豫。 这位铁血王爷原本就是许多军中人仰慕的对象,经了这次与北漠之战,他的声名更显。元问当然也在这些人之中,见到连说话都激动得有些结巴了。 “我有事找阿川谈谈。” 严豫今日的态度要随和许多,而他这么一说,元问立马就领悟了,自觉退开。 严川是汝阳王的幼子,算起来可是严豫的亲堂弟,人家兄弟说话,他当然不能碍事。 元问买账,严川却不怎么买账。 他和严豫虽是亲堂兄弟,但向来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亲厚。即便在萧关战场上,彼此也只是主帅和属下间的关系,严豫今日私下来找他,还唤他“阿川”,又点破他那点隐晦心思,若说他来此是善意,严川并不信。 “王爷找我有什么是?” 严川态度冷淡,严豫并没有在意,只是不带任何温度地笑了笑,视线扫了扫远处校场上的人,道:“有些事并不适合在这里说,不是吗?或者说是你怕我,不想和我私下相处?” 严川冷冷看他一眼,“王爷,激将法完全没有必要。”只是他嘴上这般说着,人还是站起身,随严豫而去。 别的不提,单单严豫点破他心思这一点,他便不得不去。 求不得……他的苦,不正是求不得吗? 他离京之时心里堵着一口气,只想要作出一些事情,来向展宁证明,自己不比严恪差。可造化弄人,太后竟然会将两人的婚期提前,他尚且还没有证明任何事情的机会,展宁便已嫁了人。 自此后,鸿沟万丈,难以逾越。 —————— 严豫没有驾车,与严川各自骑了马离开京营。 京师京营在京郊,严川跟着严豫走了一阵,发现这位王爷越走越远,竟是要离开京营。 “这里已经没有旁的人了,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 即便心里对展宁嫁予严恪一事有怨怼,但这并不代表,他和严豫便可以相交。展宁对严豫的厌恶与抵触,严豫对展宁的别样心思,他都不曾忘。 严豫闻言勒马停步,环顾了下四周。出了军营,便是一片苍茫绿野,一眼望去,几乎瞧不见人烟。 这个地方说话,倒也不怕隔墙有耳。 “本想带你去见个人,但你不放心我,要在这里谈也可以。” 严豫微微笑着开了口,他一贯稍有露出这样不具侵略性的笑容,不过即便如此,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锋锐仍然让他的笑不具任何亲和力。 “说吧!”严川并不喜欢他,也不想与他多呆。 严豫手一抬,将一件物事丢予他,严川反射性地抬手接住,却看见手心里的是一块翠绿翠绿的玉佩,玉佩中间有着样式独特的徽印,徽印当中,隐隐有一个林字。 “这是什么?” 这徽印有些眼熟,严川想了一想才记起,这似乎是林相家的徽印。 “这是林家的东西,和你生母的死可有着莫大的关系。” “你什么意思?” 严川眼神一变。他的母亲,是汝阳王的第二任王妃,早在他周岁的时候,就已死在回家省亲的路上。这事当年便是一桩无头公案,即便是汝阳王亲手,也未查出线索。严豫此时莫名丢出一块玉佩,竟是要被林相和他母亲的死牵连在一起,他当然不会以为,严豫只是无聊得慌而已。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你生母的死,你们当初遭遇的那场袭击,并非所谓的暴匪所为。试想想,王妃省亲,寻常暴匪岂敢有异动,又怎会严密到令九王叔都查不到线索?” 严豫话中的暗意呼之欲出,严川哪能听不出来,他闻言不由冷笑,这位王爷找他来说这些,就是为了挑拨他和严恪吗? “你是想说,我和我生母当初遭遇的袭击,是林相一手安排的吗?那我可真好奇,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林家自然有理由这么做。( 全文字 无广告)”严川的不信任早在严豫的预料之中。他负手在身后,看着严川的眼睛里带有一些讥讽笑意,冷声道:“严恪是嫡子,你也是九王叔的嫡子。严恪能做得世子,你为何做不得?而且林家对严恪生母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九王叔没过多少时间又娶了你母亲进门,林家看你母亲,又哪能顺眼?” 严豫的话,自有一定的道理。 站在林家与严恪的角度,汝阳王续娶的王妃,和她生下的嫡子,对严恪来说,的确是莫大的威胁。 人心都是自私的,何、容两位侧妃为着自己庶出的儿子都还绞尽脑汁,贪念那个唯一的王位,严川比起头上两位庶出的兄长,至少身份上与严恪是平起平坐的。这种情况下,要小林妃不生贪念,还真不容易。 严川将严豫的话往深想了想,目光不由转沉了些,但很快,他又抬起头,与严豫冷冷地道,“呵……过去多少年的事情,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但凭王爷一张嘴说出来的东西,谁能辨得清真假?你与我说这些,不就是想挑拨我和严恪之间的关系,好为你所用吗?你不必白费心思,我就算不喜欢严恪,也不会被你利用。” 不想与严豫久做纠缠,严川直接将话挑明,之后便一扯马缰绳,想要离开。 但严豫骑术比他强得多,一扭马头挡住他的去路,“你说得没错,我是想挑拨你和严恪。但我并没有骗你,你母亲的死,的确是林家所为。要不然你以为,九王叔与严恪之间的关系,为什么没有半点寻常父子间的亲密?以严恪的能耐才干,甚至于性情,都应当是一个令父亲感到荣耀的儿子,不是吗?” 严豫的话令严川离去的动作不由顿住。 汝阳王和严恪之间相处,的确少了父子间的亲密。若说只是因为严恪自小养在太后身边,与汝阳王相处时间少,那么他呢? 他与汝阳王相处的时间,远比严恪少吧? 但他明显感觉得出,汝阳王对他,甚至是对两位庶出的兄长,都比对待严恪的态度亲密一些。 “你若不信,大可回去试探一下九王叔的而态度。”严豫瞧着严川面上神色微动,嘴角的冷笑益发深了些,“九王叔对当年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他查到了一些端倪,只是苦无证据而已,而他对严恪的态度,也是在迁怒。” 听及此,严川的面色益发沉了些。 他虽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对她的印象也仅停留在汝阳王等人的口中,以及王府里当初伺候过她的下人的只言片语里。但血脉亲情难以割断,对于这个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不一样的。 “王爷的话说完了吧?既然完了,那我先回营去。” 严川对严豫始终怀着一分芥蒂,此时就算脸色变了又变,仍不愿与他有任何交集,他丢下一句话后,再度准备离开。 这一次严豫没有拦他,而是让开了路。 不过在严川骑马打他身边过的时候,他带着冷笑刻意丢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何必在我面前装得这般无所谓?自打展宁嫁了严恪起,你与我对严恪的心思,都是一般的。你明明比他先认识展宁,却被他占了先机。而且你与他同样是嫡出,若不是林家害了你们母女,你今日与他站在一块,也不会有丝毫逊色,展宁又未尝不会选择你。” 严川心里像被钝刀子猛地刺了一下,身下马儿脚步也跟着一缓。 严豫的声音接着传来,“不过世间并没有假如。如今的你和严恪相比,打一开始就输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都输给了他。” 严川脑海里忍不住想起自己前去边关前,质问展宁的那一番情景。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肚,驱马扬长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将严豫浸了毒液一般的话语远远扔在身后。 只是在驰到京营门口时,他忍不住一勒马缰绳,在那站了好一阵,然后掉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 -------- 展宁觉得,严川最近很是反常。 之前应该是因为她的关系,严川在回京之后没多久,便自请回了京师京营。 展宁心里一方面觉得有些无奈,一方面又暗暗松了口气。与严川同在一个屋檐下,偶尔面对着少年不加掩饰的眼神,她也感到很头疼。 但她没想到的是,少年只往京师京营里走了一趟,隔日傍晚又回了王府,在汝阳王的书房里呆了许久。 父子两人到底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当日在书房外伺候的仆人暗地里与人说,当天王爷似乎发了老大一通火,还砸了书房里的东西。 只奇怪的是,第二日众人用早饭的时候,汝阳王和严川父子间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相反,汝阳王说起严川在京师京营和萧关的表现,还对严川大加赞赏,道是他在府中年龄最小,却是最吃得苦,也是最像他的。 汝阳王一席话说来或许无心,但桌上其余人听了,心思却各异。 何、容两位侧妃看看自家儿子,嘴上附和着汝阳王的话,笑容却有些勉强。 严恪低头未曾理会,俨然一副食不言的严谨模样。 展宁暗暗看他一眼,他察觉到展宁的眼神,与她一笑,笑容里没有半点异色,“吃完饭,阿宁随我一道进宫,去陪陪皇祖母吧。” 展宁点点头,回他一个浅笑,转回眼时,却见斜对面的严川看着她,面上冷沉沉的。待与她视线相触,他又猛地转头,不再看她。 严川的动作太过明显,表情也未加掩饰,在座的人大多都发现了,不由瞧瞧严川,又瞧瞧展宁,一个两个暗地里表情丰富起来。 展宁坐在那,只觉得如坐针毡。 也正是自那日之后,严川便莫名针对起严恪来。 平日里说话隐隐带着刺不说,府中一些事情上,也开始与严恪对着干。甚至于对严恪主管的工部的一些政务,严川也会出言针砭。 展宁有种感觉,严川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地在汝阳王面前,与严恪互别苗头。 严恪的性子一贯沉稳,又自认长严川几岁,一开始不大与严川计较。可严川对他的针对却越演越烈,对严恪不仅没有对兄长最基本的尊重,而且连兄弟感情也不顾忌。 偏偏汝阳王在这件事上也没能一碗水端平。 他偏袒严川偏袒得很明显,有几次展宁在旁边见了,都忍不住有些着恼。 这日,严川又与严恪在话语上争锋。严川一再如此,严恪对他的容忍也够了,这一次便未在让着他,反而与他认真理论起来。 兄弟两人脸色越辨越不好看,最后是汝阳王忍不住,喝止了两人。但还是责备严恪多一些,道严恪年长严川不少,却与严川计较,着实没有必要! 严恪难得地沉下脸不再说话,展宁从侧面瞧着他面部五官冷峻的线条,心里也对严川的一而再再而三感到了恼怒。 觉得事情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待到众人散了,展宁忍不住,偷偷去寻了严川。 汝阳王府的后园里一派静谧,仅有初夏的虫鸣唧唧,展宁看着面前越来越褪尽稚气,眉眼间开始显露男人坚毅的严川,再想想当初在靖宁侯府时,如小兽一般真心护着她的少年,只觉得恍如隔世。 而她尚未开口,严川先出了声,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情绪有些复杂,“你找我,是因为我这些日子和严恪过不去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少年的不加掩饰,让展宁稍微愣了一下。 她并没有打算这么直接地和严川谈这个话题。 不过在少年逼人的目光里,她很快调整了面部表情,微微皱了眉,带着几分不赞许,兼几分担心道:“你为何刻意与他过不去?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也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知道为什么,何必多此一问?”展宁摆出来的尊长的姿态,让严川眼里现出些嘲弄笑意。“至于兄长,我和他之间的兄弟感情如何,你也应当知道。本来就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我的出现对他而言,意味着多一个人来分他有的东西,难道他真的会毫无芥蒂地把我当亲弟弟?展宁,他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害那么好。” 在这些朱门大户里长大的人,一辈子尔虞我诈见得多了,的确没有谁是真的单纯无害。 严恪跟着太后长大,年纪轻轻已主管一部事务,展宁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单纯无害之人。 上一世,严川会折在汝阳王府之中,严恪大概也曾冷眼旁观。 但即便如此,展宁也能肯定,严恪对严川,至少是没有加害之心的。 “阿恪他对那些东西,没有你以为的看重。你们毕竟是兄弟,同在一个屋檐下,弄得太僵,对你们都没有好处。你不是讨厌我拿你当小孩子吗?可你如今的做法,不就是个泄愤的孩子?” “你今日来寻我,就是替严恪抱不平吗?若父王偏袒的人是他,你根本不会理会吧?” 严川的话令展宁眉头再度皱起,他自己也清楚,在他与严恪的争锋相对中,汝阳王是偏袒他的。 而且,他在利用这种偏袒来打击严恪。 “严川,阿恪是我的夫君,而你是我的弟弟,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只是意义不同而已。你……” 这一次,展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严川截住,“我说过许多次,已经不想再重复,我不是你的弟弟。而他是你的夫君,只这一点,便让我觉得难受。” 不管如何改变,严川骨子里的直接与冲动仍在。 在展宁面前,他似乎更不会去掩盖。 “你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敞开自己的观点后,他转身准备离去,不过他才转过身子,又像想到点什么,回过头来与展宁一笑,笑容里嘲意十足,“在你眼里严恪千般好,可这么好的人,偏偏连自己的父亲都与他不亲近,难道便没有别的原因吗?” 说罢,严川不等展宁反驳,挟怒径自离去。 展宁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最终也转身离开园子,返回自己和严恪的院落。 待他们两人离开后,园子假山后闪出一个人影,观那身段,俨然是汝阳王的两位侧妃之一的何侧妃。 这位何侧妃五官生得秾艳,或因性格的原因,瞧起来总有几分傲人之感。 如今,她勾眉冷冷笑着,笑容艳丽,却让人心中生寒。 “嫂嫂和小叔,这场面还真有趣。看来,只等宫里那位熬不住,这王府里的风,也就该起了。” 展宁回了自己和严恪的院落,与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问了一声,得知严恪没有去书房,而是在他的卧室里呆着,她径自便往卧室去。 这段时间,严恪嘴上不说,面上也不曾表露,但展宁却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 宫里太后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太医院甚至与景帝吐了实话,倒是让景帝有心里准备。 府里面,严川的针对严恪或许不会太介意,但汝阳王的过度偏袒,严恪恐怕还是在意的。 她不愿看他面上露出那样的黯然。 到了卧室门口,展宁让悬铃在外边候着,自己放轻手脚独自进去。 屋里此刻没有别的下人在,严恪坐在床前,似乎在看些什么。展宁离得近了些,才发现那是一副画。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展宁手脚很轻,严恪似乎未曾察觉,直到展宁站到他身后,笑着探过头去问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而展宁的目光落在那副画卷之上,整个人不由一愣,怔怔问道:“这、这是谁?” 严恪看得极其专心的那副画卷之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素天净地,一片白雪之中,盛放的只有那女子的笑靥,以及身后的红梅。 那样夺人心魄的眉目,那样逼人的艳丽,饶是展宁生了一副少有的精致容貌,也为这女子的模样而惊叹。 而她心里除了惊叹以外,隐隐还有些胸闷。 严恪何以瞧得这般入神?这女子是什么人,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何从未与她提过? 展宁眼中的疑惑未曾掩饰,严恪瞧见后,看看她的表情,又看看面前的画卷,不觉笑了笑,拉着展宁在自己身旁坐下。 “阿宁不会是吃醋了吧?” 展宁面上有点热,张口想要反驳,但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心念一转,索性大方承认了来,“我就是吃醋了,这画上的人是谁?” 展宁的坦诚成功逗笑了严恪,他哈哈笑了起来,眼底之前沉积的一些阴霾也因此散了些。 “阿宁这么坦诚,还真是少见。不过你要吃醋,也不该吃她的。” 展宁略略挑高眉,对画卷上女子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她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都没将这人和谁对上号。就在她打算再追问严恪之际,她脑子里突然光芒一闪,一个人的名字猛地冒了出来。她望向严恪,“她莫非是你的……” 严恪瞧她面上神色变幻,知她大概是猜到了,于是道:“她是我母亲。” “……” 展宁哑然了好一阵。她对严恪这位生母,虽早早听过关于她的形容,但却从未看过她的肖像。这一次吃错了醋,自己还大方承认,当真是丢人丢到了份上。 展宁这下闹了个大红脸,严恪瞧着她粉面含春的模样,笑着长臂一伸,将人揽入自己怀中。 “阿宁不必不好意思,你这么在意我,我心里很欢喜。” “谁要你欢喜!”展宁没好气回了一句,话出口没多久,她突然想到严川之前在园子里说的话,瞧着严恪心情好似不错,不由又抬起头,带着几分认真看着严恪,道:“阿恪,父王和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严恪面上的笑容随着展宁这句话消散。 他望着她,深邃的眼底一片难解光芒。 就在展宁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觉得他揽着她的手臂一紧,他将她往怀里带得紧了些,之后,他将视线落在那画卷之上,“也谈不上误会,他就是不喜欢我而已。” 环在腰间的手臂那边温暖有力,落在耳边的话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展宁忍不住覆住严恪放在她腰间的手。 她也想如他待她一般,拂去他心头的不如意。 “准确的说,他是不喜欢我的母亲,也不喜欢我。当初他娶了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林家最受宠的女儿。而陛下在当时……需要林家的助力。” 展宁听说过,严恪的生母,是林相的亲妹妹,也是林家最为受宠的女儿。 甚至于她在王府郁郁寡欢之后,林家与汝阳王之间,二十多年来一直存有隔阂。 “生在王侯之家,婚姻很多时候都是一场交易。我母亲最大的错,大概就是给出了真心。她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惯了,突然受了委屈,便是一丁点,都容不下去吧。她去的时候我还小,可我听她身边人说起,她走得很不甘心,父王也不太耐烦。偏偏我和父王一点都不像,无论相貌、性情,还是喜好,我都随母亲多一些。他不喜欢我,也是自然的事……” 严恪的语气与平日有些不同,展宁听着,心里也跟着闷闷的。 她想要安慰他,告诉他汝阳王并非如此,可那些话语有多么苍白无力,她非常清楚。清楚到以至于难以出口。 最终,她只是抓起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与他低低道:“阿恪,我喜欢你。” 展宁的声音并不高。 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严恪的心上。 他忍不住低头咬起展宁玲珑的耳垂来,然后恶意地看着那小巧的耳垂一点点泛红,边往上边吹气,然后感受着怀里的身子轻轻战栗。 “阿宁,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这般举动,明显是逗弄。换做平时,展宁必不肯惹他。 但今日,展宁的目光往那画卷之上一扫,只迟疑了片刻,便又道:“我喜欢你,想陪着你生生世世。” 展宁话音刚落,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严恪抱起。他将她转过身来,与自己相对。然后,他在她微赧的目光里,垂下头去,吻住了那张才吐露过爱语的唇。 这一吻缠绵且悠长,展宁一直被吻得快踹不过气来,严恪才放开了她。 而他的眼里,还有化不开的让人脸红心跳光芒。 屋外一片通透光亮,不远处的垂帘后,便是卧室的大床。严恪往那里面望了一眼,抱着展宁似乎准备往里走,展宁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她目光闪了又闪,然后突然问道:“最近都没瞧见连安,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多事之秋。 这是展宁脑子里第一瞬间的反应。 太医道太后这一番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危急,极有可能醒不过来,汝阳王和严恪尚未离开官署,就被传进了宫去。 如今府里居然又出了状况。 “怎么会中了毒?四公子可醒了?” 展宁敏锐地察觉到,何侧妃在她问起严川的情况时,面上有丝冷笑一闪而逝。她心头登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何侧妃开口的语气也是不大善的。 “世子妃对四公子还真是关切。” 展宁面色微微一变,“何侧妃这话什么意思?” 容侧妃在旁边拐了何侧妃一肘子,然后上前来接过话道:“太医只瞧得出是中了毒,而且是□□,但究竟是什么毒,该如何解,一时间还没有眉目。府中出了这样的事,必须得请王爷和世子回府。” 展宁皱了皱眉,将宫里的情况简单一说,道:“王爷和世子如今都在宫中,只能先派人前去传消息,请他们回府。再让人去将京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来,替四公子会诊,务必先寻到解毒办法,让四公子苏醒再说。另外四公子院子里伺候的人全部扣起来,分开关押,不能走掉一个。其余事情,等王爷和世子回府后再行定夺。” 展宁这一番安排,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不过何侧妃在听完后,面上又现出些冷嘲,“世子妃的安排很是妥当,我和容侧妃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有件事得先知会世子妃一句,好让世子妃有个心理准备。四公子吐血的时候,世子妃院子里有个丫鬟,就在四公子房中,而且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展宁面色一变,目光微寒,“是谁?”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展宁的预计。 她从侯府带来的丫鬟,严恪原本院子里的人,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这个丫鬟不是别人,恰恰是悬铃盯着的紫玉。 今日她与悬铃不过进了一趟宫,这幺蛾子就出得这么及时,还真是掐准了时间。 汝阳王和严恪得了消息,很快便赶回了府中。 景帝也听说这事,虽然太后仍旧昏迷不醒,但宫中并不缺人,便让他们父子先回王府,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解决好。 堂堂汝阳王府的四公子,在自己房里中毒吐血昏迷,当时身边还有个衣/衫/不/整的丫鬟,出了这种事,本就心情沉重的汝阳王简直是个炮仗,点火就炸。 一群太医围着严川望闻问切折腾了一整夜,才有太医犹豫着道,四公子中的似乎是一味叫牵机的慢性毒,无色无味,毒性却极为霸道。每天只需要一点分量,二十一天之后,中毒者便会昏迷不醒,然后在昏迷之中,五脏六腑全部丧失功能,最终一睡不醒。 汝阳王脸色难看至极,“这毒可有解药?” 大夫成功地在他难看的脸色里支吾起来,“牵机这种毒极为少见,小的也只遇见过一次,还需要时间研配一下解药,究竟能不能解,还要看四公子的造化。” 听大夫这么说,汝阳王几乎马上就要发作,但大夫虽然惶恐,却仍然咬死了自己刚才的答复,汝阳王也只能作罢,让他先照看严川,研配解药。 让人将大夫在府中安顿好,严川醒来之前都不得离开。汝阳王便开始提审严川院子里的人。 紫玉自然是被审问的重中之重。 这丫鬟长了一副好相貌,骨头却软得很,噼里啪啦一顿板子打下去,打得她一条命去了半条,便哗啦啦全招了。 招的东西全都对严恪不利。 紫玉道她与严川并无私情,她是世子严恪的人。她之所以这段时间总往严川的院子里跑,还与严川的贴身侍从来往甚密,那是因为奉了严恪之命,接近严川,好向严川下毒。 还道严恪允了她,只要她替自己解决了严川这个隐患,他便收她做妾。 展宁听着紫玉说的话,一颗心直往下沉,面上神色也是冷沉沉的。 紫玉一开始是何侧妃送来的人,严恪真要找人做这样的隐秘之事,有的是合适的人选,无论如何也选不到她头上。 她冷冷看着紫玉,将这个意思一说,紫玉未曾开口,被引火烧身的何侧妃先冷哼了一声,“世子妃这般想法,大家都会有。可正是这样,紫玉这贱婢才是最佳的人选不是?一旦出了事,便可混淆视听。” 被何侧妃这么一点,紫云也通透了,扑腾腾朝着汝阳王在地上磕头,“奴婢本来是让富贵迷了眼,想要做世子爷的人,不再整日辛劳,可何侧妃对奴婢有恩,奴婢不能害了她。还请王爷饶奴婢一条贱命,奴婢都是被逼的……” 闹剧演起来便没有收藏的时候。 汝阳王照着紫玉的说法,在她的房里找到了牵机的□□,□□上还写有用法,那笔迹俨然是严恪的。 而且在严恪房间的床头暗格里,藏有严恪生母画像的地方,同时也发现了牵机。 一切的证据通通指向了严恪。 所有事情都刚刚好,就如同端王严懋被指证谋反一样。 动机、证物、证人一应俱全,可又显得异常刻意。 若不是汝阳王被愤怒和偏见蒙蔽了眼,应该能瞧见这种诡异和刻意。 但是他没有。 而从始至终,严恪看着这一场闹剧,没有为自己辩驳,脸上表情也未有多少更改,一直挂着一些冷冷的嘲弄,看向汝阳王和何侧妃等人的目光也匆忙了讥诮。 他这般桀骜的表现,落在汝阳王眼里自然是异常刺目的。 特别是在牵机□□连同严恪生母的画像被送到汝阳王面前的时候,汝阳王彻底爆发了,他将两样东西一并扔到严恪脚边,“逆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严川是你弟弟,不过和你争执了几句,你便下这等毒手。你不就是怕你皇祖母病重,他威胁了你的世子之位吗?你和你母亲心肠一样歹毒,令人生厌。” 严恪原本只是静静站着,不反驳也不抵抗。 从宫里回来开始,他整个人浑身上下就透着一股疲惫。那股疲惫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教展宁看得十分心疼。 展宁知道,严恪此时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抵触,汝阳王的偏袒早就教他寒了心。 不过再多的沉默,也有被点燃的时候。当汝阳王骂严恪与他母亲一般心肠狠毒,又将那画像丢到地上,牵机□□洒出污了画的时候,严恪终于发了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王骂我倒也没什么。但敢问父王,我母亲做了什么歹毒的事情,让你如此痛恨?比起一个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续弦另娶她族妹的丈夫,她似乎更要不值当一些?” 严恪说话之时,目光里的讥诮浓得快要溢出来,话语里也别有意味。 展宁对汝阳王府这些旧事从来只知道皮毛,如今听严恪的意思,似乎还有更深的故事在里面。 但不管当年的事情究竟有何隐情,如今激怒汝阳王并不明智。许是因为太后的缘故,严恪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失了一贯的冷静。展宁忍不住牵了牵他的衣袖,担心地看着他,示意他暂且冷静一下。她一面蹲下身,拿手帕拂去画上沾染的□□,想要将画捡起来。 但她才伸出手去,便被严恪一把拉起身。 “阿宁,别碰那药。” 严恪的动作是急切的,声音也有些焦燥在里面,生怕展宁沾惹了牵机。 但他自己却取过展宁手中的手帕,将污了的画卷小心擦干净,然后卷起来拿在手中。 他方才的言语和眼下的动作惹怒了汝阳王,汝阳王怒道:“不知悔改的东西。当年也罢,如今也罢,你们不就是怕严川夺了属于你的东西吗?当年的事我作了罢,如今我却不能再袒护你下去!我明日便上书陛下,夺了你的世子之位,由严川承袭!” 汝阳王说出前半句的时候,何、容两位侧妃面上都露了一点隐约的欣喜。但等听说他要将世子之位给严川之时,两人那一点欣喜又转了黯然。 展宁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心头边将这些反应记了下来。 之后,她忍不住与汝阳王道:“父王,阿恪是你的儿子,四弟是他的弟弟,之前他和四弟虽有些不愉快,可阿恪不是记恨这种小事的人,更不会做下谋害四弟的事。他方才顶/撞你,是因为担心皇祖母,还请父王体谅阿恪的孝心。” 展宁意在缓和父子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她话还未落音,严恪已拉起她的手。 他在与她说话,目光却投向汝阳王,“阿宁,不必解释了。父王要怎么想,我管不着,只是这世子之位,我一点不在乎,夺了便夺了。” 严恪不顾时机火上浇油,冲动得展宁几乎都要不认识他,大概事涉母亲和祖母,谁都不能冷静吧。 而汝阳王是不可能体谅严恪的。 他怒声吼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绑起来,关到禁闭室,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见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严恪被汝阳王关入禁闭室中,不许人接近,便是身为妻子的展宁,也不能探看。 汝阳王第二日还果真上书与景帝,道是严恪忤逆人伦,不顾兄弟情分,要夺了严恪的世子之位,由严川承袭。 按理来说,严川也是嫡出,若严恪真做下谋害亲弟之事,汝阳王又坚持的话,这世子之位由严川承袭也说得过去。 但景帝望着自己这个唯一的胞弟,却真心感到无奈和头疼。 “别说阿恪也是朕瞧着长大的,以他的心性,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便是真的做出了,以母后对阿恪的疼爱,就她现下的状况,朕也不先能应了你。你可想过,若母后醒来要见阿恪,却得知这事,她的身体可受得住?” 景帝一针见血,汝阳王想想病榻上的太后,脸色变了又变,很是复杂。 景帝对他府中那点事情,隐约还是知道的,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少有的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当年严川生母遇袭一事,林家的确有嫌疑,可别说事情不一定是他们做下的,便真是,当时阿恪的母亲已经过世,阿恪又还小,你不能因着他和林家亲近,就对他有心结。” 汝阳王负气而来,结果满身的力气打在一团棉花上。可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厌恶。他想着严恪那日的忤逆态度,再想想从小到大这个儿子对自己的疏远,对林家的亲近,对景帝的劝说并未真心听进去几分。 景帝也瞧得出他现下的心思,只能道:“你且再回去仔细查一查此事,莫要冤枉了阿恪。若是真的,你也坚持,那也等母后情况稳定了,朕再允了你。” 景帝相当于给了承诺,汝阳王也不能再不识好歹。 说起太后的病,他又问了问太后的境况,景帝只沉着脸与他摇头。 太后这一次昏迷的时间相当长,直到现在仍未醒来,景帝虽然气得把太医院院首敲了一顿板子,却也清楚自己只是迁怒。 他嘴上不说,可他和汝阳王心里都明白,太后大概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汝阳王就算真要处置严恪,也得让太后她老人家安安心心地去。 ———— 夺去严恪世子之位一事暂时按了下来,但汝阳王仍然没有放严恪自由。 甚至于展宁,也被变相禁足,大概是暂时不愿家丑外扬,让流言蜚语先传扬出去。 展宁行动被限制,她身边的悬铃身手不错,倒能往外传递些消息。太后此时不能依靠,展宁本想先将消息偷露给林家,好让林家帮严恪一把,同时她自己也着手查院子里的事,看看幕后之人是否有痕迹留下。 但悬铃临动身前,展宁还是阻住了她。让她先想办法去禁闭室见一见严恪,听下严恪的意思,再决定是否让林家插手。 汝阳王和严恪的症结,似乎在严恪的生母和林家身上,此时贸动,搞不好会害了严恪。 悬铃夜里偷偷出去了一趟,带回来的是严恪让展宁稍安勿躁的口信。 被严恪派去外地办事的连安也在几日后回了燕京,不过先从悬铃口中得到消息的展宁让他先不要回府。同时,悬铃还带回了一件物事。 那是连安从青川寻回的一种蛊虫——同命蛊,养在密闭的陶治容器里,母蛊子蛊中在不同的人身上,便将两人的性命连在一起。母蛊亡则子蛊亡,但子蛊对母蛊却没有牵制作用。 展宁以前只从闲书上看过蛊毒这样的东西,如今听说这东西的奇特,心里既是怀疑,又是好奇,但末了,她心念微动,便先将东西收了起来。 “世子妃,这蛊虫很是凶狠,要不还是由我保管?” 悬铃有些不放心,展宁却摇摇头,“暂且不用,我会小心的。” 而她话说完没多久,却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难受,忍不住扶住桌沿干呕起来。 她这难受发作得突然又凶狠,悬铃都吓了一跳。本想叫大夫来看看,但展宁平复了一阵以后,道是没有大碍,不必唤大夫来。 谁知道到了傍晚,她又害起恶心来,这一次悬铃无论如何也不听她的了,坚持要叫大夫来替她诊治。 严恪如今被关禁闭,展宁被禁足,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的多,以前对展宁恭恭敬敬,现下却有些爱理不理。悬铃说了几次,下人才不情不愿地从外面请了个大夫来,也不知那大夫医术究竟如何,不过他替展宁把过脉以后,却是连声恭喜,“恭喜夫人,夫人这并非害病,而是害喜。夫人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震得展宁和悬铃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展宁吩咐悬铃,从屋子里取了重重一锭银元宝来,塞给了大夫,“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别人,你对外只说我是吃坏了东西,胃胀气难受。” 大夫大概不知这府里的弯弯绕绕,虽然觉得展宁这反应奇怪,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手下银子离开。 只不过他离开汝阳王府之后,七拐八扭走了不少地方,最后竟转到了一处气势恢宏的宅院前。 而那宅院门口的门匾上,三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睿王府。 ———— 傍晚时分的汝阳王府一派宁静,突兀出现在面前的人,让展宁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如今严豫在京中的势力首屈一指,可这汝阳王府,何时也由得他乔装改扮进来。 “你来做什么?我只要喊一声,让人瞧见你在这,你当如何向你九王叔解释?” 严豫看着她的目光里,比上次还多了一些让人胆寒的东西,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他冷冷一笑,“我说过,严恪有的东西,我会一件件夺走。他现在这般处境,你这时候再让他名声受损,让人以为他戴了绿帽子,我也不介意。只是不知道,他因你不能陪最疼爱他的皇祖母最后一程,又被夺了世子之位,心里会不会毫无芥蒂?” 严豫的话刻薄又狠毒,展宁咬咬唇,很是怨恨地瞪着他。 她原本便怀疑严川中毒的事情有人在背后做鬼,本以为是何、容两位侧妃,现在却发现,还有严豫往这伸了手。 难怪何、容两位侧妃二十多年没翻出大风浪,这节骨眼上却能耐了。 也难怪严豫能进到她这里来!这天下家贼最是难防! 但严豫接下来的话更让展宁恨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阿宁,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打掉你肚子里的孽种,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我便把严恪应有的东西还给他。当然这一次,睿王妃之位不再是你的了,但你也不在乎这些,不是吗?” 双手轻轻放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面孕育的,是她与严恪的未来。展宁的身子微微发抖,说不清究竟是气的,还是为严豫的手伸得这么长而惊诧。 “不可能。” “上一次我告诉你,会把严恪踩到谷底,你也道不可能。可阿宁,你现在对严恪,真的还有之前的自信?你想守着一无所有的他,被他怨恨一世吗?爱侣变怨侣,最是残酷也最是常见不是?”展宁的回答在严豫意料之中,他今日是假扮做前次那个大夫的徒弟前来,也不便在此处逗留太久。有些东西,只要意思到了便够了。“我再给你几天时间考虑,到时候告诉我你的答案。” 严豫如魔魅般出现又消失,自他走后,展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悬铃并不知严豫和她谈的内容,只从她的反应中瞧出她不正常,一直在房外走来走去,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两人就这么一静一动直到月上枝头,悬铃才被展宁唤了进去。 一进去,便见展宁看着她的一双眼如水洗过般明亮,“悬铃,我必须得见阿恪一面。” ———— 幽暗的禁闭室内光线不佳,但展宁仅借着月色,仍然瞧得出,面前的严恪俨然瘦了许多。 她伸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脸颊,心里的心疼难以抑制。 “阿恪,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 严恪望着她同样憔悴了的眉眼,“阿宁,抱歉,我又失信了。” 他成亲之日才与展宁许诺过,终此一生都不会再让展宁受委屈,可不过短短数月,他又失了信。 展宁知道他话中意思,听了这话心里益发难受。 “这次受委屈的是你。” 而且这委屈还是因为她受的。 严恪是她这一世的福星,给她的人生带来了许多的不同,也带给她新的希望。 但她对于严恪,大概是灾星。 上一世的严恪顺风顺水,何曾有这些劫难? “阿宁,别担心,船到桥头自有路。” 展宁眼睛有了湿意,严恪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水珠,安慰了她一番,之后便开始问起太后的情况来。 展宁虽然被禁足,但比起严恪来,消息要灵通得多。 太后娘娘至今还未苏醒,据说礼部已经在做些筹备,这个最疼严恪的长辈的生命,几乎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听闻这个消息,严恪的肩膀垮了下来,那双平素沉静幽深的眼眸里一瞬间被展宁所不熟悉的痛苦和无力淹没。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他,“阿恪,别这样,或许皇祖母吉人自有天相,能够熬过这一关。” 严恪在她怀中静默无语。 展宁却清楚地感觉到,一滴灼热的泪落在她颈间,几乎将她的心都烫出了一个洞。 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负疚感和罪恶感。 连对严豫的厌恶和对严恪的爱意都压制不下去这两种感觉。 都是因为她,才让严恪陷入这样的境地。 第一百四十九章 研配牵机解药的大夫在困在汝阳王府近半个月后,终于成功配出了解药。 严川服了药后醒了过来。 他在床上昏迷了半个月,吃的全是硬灌下去的流食,如今虽然醒了,但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只能继续留在府中调养。 他醒来也听身边人说了严恪被关禁闭,展宁被禁足一事。同他邀功汇报这事的是个丫鬟,说起严恪一副罪有因得的模样,“这世子一病,世子妃那边三天两头就害病,要大夫往里跑,也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在耍什么花招……”严川听了一半,摆摆手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丫鬟满肚子话生生憋在嘴边,本来还有点刹不住,但一瞧四公子的脸色,赶紧噤了声。 她怎么觉得,四公子这反应不对啊?陷害他的世子爷被关了起来,王爷还要让他承袭世子之位,可他似乎没有半点高兴,脸色冷冰冰的,像被人触了逆鳞一样。 “你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别让人进来打扰我。” 严川把那聒噪的丫鬟撵了出去,自己在房间里坐了一阵,没多久,房门却又被推开了。 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去,“不是让别进来吗?把我的话……” 他后面的话蓦地消了音。 推开房门进来的不是他房里的人。那张面孔在汝阳王府出入的时间并不长,但不妨碍严川认得她。 她是展宁身边的人,名字似乎叫悬铃。 “你怎么会在这?” 这人不应该和展宁一块被禁足吗?何以能够来到这里 继而他很快想到一个可能,“是她出了什么事?” 对于他口中的她,悬铃显然能够意会。她看他一眼,眼神里有几分轻微的不满,“世子妃没有大碍,不过是知道世子醒了,想见世子一面。” 严川听闻展宁无大碍,面上的急色去了些。但听闻展宁要见他,他沉默了下,接着嘴角扯出一点嘲弄的笑,展宁这种时候为了什么见他,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你回去吧,今日我只当做没有见过你。但我不会见她。” 他还不到见她的时机。 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去看她眼里的怀疑与责备。 悬铃的无功而返,在展宁意料之中。 少年的倔强,他认定的东西,要更改有多难,她不是早就知晓吗? 可她还是有些失望。 掌心不自觉紧贴腹部,她垂眸看着脚尖好一阵,才与旁边等着她的悬铃道:“我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你让人再帮我请大夫来一趟。” “世子妃……” 悬铃担心地看着她。 展宁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去吧,我知道。” 悬铃只能退下去,待她离开,展宁将面前柜子底层的一个陶罐拿了出来,看了许久,最终将手伸向了密封陶罐口的火漆。 ———— 前来替展宁看诊的大夫被悬铃带了下去。 闭了门窗略嫌幽暗的房间里,改了装扮的严豫坐到展宁对面。 展宁伸手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了严豫面前。她与他目光交会,严豫在里面看到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这股死寂甚至压住了她对他一贯的怨恨。 “你决定好了?” 严豫瞥了眼展宁推到他面前的茶杯,并未伸手。 展宁讥讽一笑,冷嘲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不就清楚了吗?”说着,她瞥了一眼严豫面前的茶,“怎么,还怕这里面有毒?睿王爷的本事那么大,我不会蠢得以为毒杀了你,就能结束一切。虽然我很想。” 之后,展宁猛地伸过手,端起那杯茶,兀自递到嘴边喝了起来。 才喝到一半,却被严豫扣住了手。 他看着展宁眸中闪过的一点怒意,那点怒意终于让那片死一般的寂静有了点裂缝。他扣着她的手,将那仅剩下半杯的茶送到自己唇边,就着展宁的手,喝了下去。 严豫这个动作意味明显,展宁眉头一皱,想要抽回手,严豫却不肯放。 “你既然决定好了,就要习惯。现在大概要难一些,不过我可以对你仁慈一点,我手上还有忘忧。” 手腕上的禁锢牢不可破,展宁咬了咬唇,最终作了罢。 严豫瞧着她的顺服,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冷冷道:“东西我很快会送来。你兑现了你的承诺,属于严恪的一切,我就都还给他。” ———— 乌褐色的药汁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展宁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 就在旁边的怀素以为她不会喝的时候,她突然端起了药碗,大口大口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大概是喝得急了,到后面的时候,她有些呛到了,猛地咳了起来,咳得一张脸通红。 “你还好吧?” 怀素假扮了丫鬟送药进来。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对严豫意味着什么,生怕她呛出点问题来。不过她才问完,就想起自己这点“关心”有多多余。 因为展宁很快就捂着肚子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冷汗一潮一潮从她额头上涌出来,汗湿了她的鬓发。她一张脸惨白如纸,蜷缩着身子紧药了牙,默默沉受着腹中翻腾的绞痛。 她从来不知道,将一个生命从身体里剥离,会疼到这样的境地。而且那绞痛会从腹部蔓延到心里。 上一世她浑身是血死在严豫身边时也是这样的境况。 可那时候她心里更多的,是解脱和仇恨。 而现在,淹没她的是无尽的疼痛和心伤。 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过腿间,展宁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滑出眼眶。她疼得意识都快模糊起来,连面前怀素的脸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那一日,严豫从身后揽住她的腰,他温热的手掌放在她腹间。 “阿宁,替我生个孩子。” 她有他的骨肉,可他一面都见不上。 她扼杀了它。 血腥味在鼻尖萦绕不去,就在展宁觉得自己所有的意识都快消散的时候,房门被人一把踹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冲进来的人看清屋里的情景,再瞪向怀素时,里面的光芒凶恶得想要噬人。“你怎么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展宁在有人破门而入那一刻微渺的期待,在看清来人时消散了下去。 她用仅剩的力气推着来人,不愿在他怀里呆一刻。 这个曾经令她感到动容的少年,这一次是推了她一把的侩子手。 展宁推拒的举动令严川一双眼益发血红,他抱起她就往外冲去,“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那苍白的脸色令他胆战心惊。 有些事,他做下选择后就知道后果,但他没想过,会见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他宁愿她责备他,对他失望,痛恨他,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 眼见严川就要冲出门去,怀素一把拦住他。 她不能让严川坏了王爷的事。 “你放下她,她不会死的。等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王爷自有安排。” 严川此时心头已是一片混乱,听到孩子两个字时,整个人更是如被电击一般愣了愣。但等他反应过来后,却猛地与阻拦他的怀素动起手来,“滚开,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怀素对严川并无顾忌,当即出手拦阻,绝不肯让严川踏出房门半步。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一声暴喝在门口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汝阳王盛怒的脸出现在门口。 紧随其后的,是何侧妃。 展宁的衣裙下摆已染了暗红,严川将她紧抱在怀中,那猩红的眼,带着几分痴狂几分凶狠的表情,落在来人眼里是何种情境,不言而喻。 何侧妃暗暗一笑,不忘火上浇油。 “四公子当初是在靖宁侯府待过一段时间,也承过靖宁侯府的恩情,可世子妃是你嫂嫂,叔嫂之间如此,不应该啊。” 何侧妃刻意咬重的叔嫂和恩情两个字,令严川脸色益发难看,他猛地瞪过去,“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 汝阳王一张脸铁青,这府里出的丑事还不够多? 严恪那混账的事情还没了结,严川这又爆出一个。 觊觎嫂嫂的小叔,莫说是王侯之家,便是那三教九流之地,也是龌蹉可耻的丑闻! 汝阳王冷寒的目光从严川脸上,移到了展宁身上。儿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怕是恨铁不成钢,也总有几分余地,但外姓人不一样。 “放下她,滚出去!这件事我过些时候与你算账。” 汝阳王眼中泄露出的狠意,严川并未错过。他更加不肯松手,“我先带她去找大夫。” “你想让多少人看见这副丑态!”汝阳王怒意被撩拨上了一个高峰,他手指一指展宁,“这种丑事,烂在家里就够了。这种女人,王府里也留不得!” 何侧妃之前隐晦与他讲,严川和展宁之间似乎不大对,他还没当回事。可后来几次,他也瞧过两人间的气氛,心里隐隐已有点不悦。 待今日见到这般景象,之前耳边听到的一些闲碎言语都已被坐实! 汝阳王看着紧抱展宁的严川,眼里的杀意令严川一震。继而,严川将目光投向了汝阳王身后的何侧妃,毫不意外地在那种脸上看到了得逞的笑意。 他瞬间领悟过来。 先和他合作设计了严恪。 再反过来灭了他,多好。 这府里嫡出的都被踩了下去,她的儿子才能出头不是? 他岂会如她的意。 眼里闪过一丝如野兽般的凶狠决然,严川抱着展宁咚一声与汝阳王跪了下去,“我与展宁没有私情。不过我和何侧妃之间倒有些交易,可以同父王坦诚。”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少年的不加掩饰,让展宁稍微愣了一下。 她并没有打算这么直接地和严川谈这个话题。 不过在少年逼人的目光里,她很快调整了面部表情,微微皱了眉,带着几分不赞许,兼几分担心道:“你为何刻意与他过不去?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也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知道为什么,何必多此一问?”展宁摆出来的尊长的姿态,让严川眼里现出些嘲弄笑意。“至于兄长,我和他之间的兄弟感情如何,你也应当知道。本来就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我的出现对他而言,意味着多一个人来分他有的东西,难道他真的会毫无芥蒂地把我当亲弟弟?展宁,他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害那么好。” 在这些朱门大户里长大的人,一辈子尔虞我诈见得多了,的确没有谁是真的单纯无害。 严恪跟着太后长大,年纪轻轻已主管一部事务,展宁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单纯无害之人。 上一世,严川会折在汝阳王府之中,严恪大概也曾冷眼旁观。 但即便如此,展宁也能肯定,严恪对严川,至少是没有加害之心的。 “阿恪他对那些东西,没有你以为的看重。你们毕竟是兄弟,同在一个屋檐下,弄得太僵,对你们都没有好处。你不是讨厌我拿你当小孩子吗?可你如今的做法,不就是个泄愤的孩子?” “你今日来寻我,就是替严恪抱不平吗?若父王偏袒的人是他,你根本不会理会吧?” 严川的话令展宁眉头再度皱起,他自己也清楚,在他与严恪的争锋相对中,汝阳王是偏袒他的。 而且,他在利用这种偏袒来打击严恪。 “严川,阿恪是我的夫君,而你是我的弟弟,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只是意义不同而已。你……” 这一次,展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严川截住,“我说过许多次,已经不想再重复,我不是你的弟弟。而他是你的夫君,只这一点,便让我觉得难受。” 不管如何改变,严川骨子里的直接与冲动仍在。 在展宁面前,他似乎更不会去掩盖。 “你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敞开自己的观点后,他转身准备离去,不过他才转过身子,又像想到点什么,回过头来与展宁一笑,笑容里嘲意十足,“在你眼里严恪千般好,可这么好的人,偏偏连自己的父亲都与他不亲近,难道便没有别的原因吗?” 说罢,严川不等展宁反驳,挟怒径自离去。 展宁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最终也转身离开园子,返回自己和严恪的院落。 待他们两人离开后,园子假山后闪出一个人影,观那身段,俨然是汝阳王的两位侧妃之一的何侧妃。 这位何侧妃五官生得秾艳,或因性格的原因,瞧起来总有几分傲人之感。 如今,她勾眉冷冷笑着,笑容艳丽,却让人心中生寒。 “嫂嫂和小叔,这场面还真有趣。看来,只等宫里那位熬不住,这王府里的风,也就该起了。” 展宁回了自己和严恪的院落,与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问了一声,得知严恪没有去书房,而是在他的卧室里呆着,她径自便往卧室去。 这段时间,严恪嘴上不说,面上也不曾表露,但展宁却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 宫里太后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太医院甚至与景帝吐了实话,倒是让景帝有心里准备。 府里面,严川的针对严恪或许不会太介意,但汝阳王的过度偏袒,严恪恐怕还是在意的。 她不愿看他面上露出那样的黯然。 到了卧室门口,展宁让悬铃在外边候着,自己放轻手脚独自进去。 屋里此刻没有别的下人在,严恪坐在床前,似乎在看些什么。展宁离得近了些,才发现那是一副画。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展宁手脚很轻,严恪似乎未曾察觉,直到展宁站到他身后,笑着探过头去问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而展宁的目光落在那副画卷之上,整个人不由一愣,怔怔问道:“这、这是谁?” 严恪看得极其专心的那副画卷之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素天净地,一片白雪之中,盛放的只有那女子的笑靥,以及身后的红梅。 那样夺人心魄的眉目,那样逼人的艳丽,饶是展宁生了一副少有的精致容貌,也为这女子的模样而惊叹。 而她心里除了惊叹以外,隐隐还有些胸闷。 严恪何以瞧得这般入神?这女子是什么人,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何从未与她提过? 展宁眼中的疑惑未曾掩饰,严恪瞧见后,看看她的表情,又看看面前的画卷,不觉笑了笑,拉着展宁在自己身旁坐下。 “阿宁不会是吃醋了吧?” 展宁面上有点热,张口想要反驳,但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心念一转,索性大方承认了来,“我就是吃醋了,这画上的人是谁?” 展宁的坦诚成功逗笑了严恪,他哈哈笑了起来,眼底之前沉积的一些阴霾也因此散了些。 “阿宁这么坦诚,还真是少见。不过你要吃醋,也不该吃她的。” 展宁略略挑高眉,对画卷上女子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她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都没将这人和谁对上号。就在她打算再追问严恪之际,她脑子里突然光芒一闪,一个人的名字猛地冒了出来。她望向严恪,“她莫非是你的……” 严恪瞧她面上神色变幻,知她大概是猜到了,于是道:“她是我母亲。” “……” 展宁哑然了好一阵。她对严恪这位生母,虽早早听过关于她的形容,但却从未看过她的肖像。这一次吃错了醋,自己还大方承认,当真是丢人丢到了份上。 展宁这下闹了个大红脸,严恪瞧着她粉面含春的模样,笑着长臂一伸,将人揽入自己怀中。 “阿宁不必不好意思,你这么在意我,我心里很欢喜。” “谁要你欢喜!”展宁没好气回了一句,话出口没多久,她突然想到严川之前在园子里说的话,瞧着严恪心情好似不错,不由又抬起头,带着几分认真看着严恪,道:“阿恪,父王和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严恪面上的笑容随着展宁这句话消散。 他望着她,深邃的眼底一片难解光芒。 就在展宁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觉得他揽着她的手臂一紧,他将她往怀里带得紧了些,之后,他将视线落在那画卷之上,“也谈不上误会,他就是不喜欢我而已。” 环在腰间的手臂那边温暖有力,落在耳边的话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展宁忍不住覆住严恪放在她腰间的手。 她也想如他待她一般,拂去他心头的不如意。 “准确的说,他是不喜欢我的母亲,也不喜欢我。当初他娶了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林家最受宠的女儿。而陛下在当时……需要林家的助力。” 展宁听说过,严恪的生母,是林相的亲妹妹,也是林家最为受宠的女儿。 甚至于她在王府郁郁寡欢之后,林家与汝阳王之间,二十多年来一直存有隔阂。 “生在王侯之家,婚姻很多时候都是一场交易。我母亲最大的错,大概就是给出了真心。她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惯了,突然受了委屈,便是一丁点,都容不下去吧。她去的时候我还小,可我听她身边人说起,她走得很不甘心,父王也不太耐烦。偏偏我和父王一点都不像,无论相貌、性情,还是喜好,我都随母亲多一些。他不喜欢我,也是自然的事……” 严恪的语气与平日有些不同,展宁听着,心里也跟着闷闷的。 她想要安慰他,告诉他汝阳王并非如此,可那些话语有多么苍白无力,她非常清楚。清楚到以至于难以出口。 最终,她只是抓起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与他低低道:“阿恪,我喜欢你。” 展宁的声音并不高。 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严恪的心上。 他忍不住低头咬起展宁玲珑的耳垂来,然后恶意地看着那小巧的耳垂一点点泛红,边往上边吹气,然后感受着怀里的身子轻轻战栗。 “阿宁,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这般举动,明显是逗弄。换做平时,展宁必不肯惹他。 但今日,展宁的目光往那画卷之上一扫,只迟疑了片刻,便又道:“我喜欢你,想陪着你生生世世。” 展宁话音刚落,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严恪抱起。他将她转过身来,与自己相对。然后,他在她微赧的目光里,垂下头去,吻住了那张才吐露过爱语的唇。 这一吻缠绵且悠长,展宁一直被吻得快踹不过气来,严恪才放开了她。 而他的眼里,还有化不开的让人脸红心跳光芒。 屋外一片通透光亮,不远处的垂帘后,便是卧室的大床。严恪往那里面望了一眼,抱着展宁似乎准备往里走,展宁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她目光闪了又闪,然后突然问道:“最近都没瞧见连安,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何侧妃完全没有料到,严川竟然会这般自断后路。 或者说,她从未看清过面前这个少年。 她完全低估了他的冲动与绝然,也低估了展宁对他的影响。 毕竟和嫂嫂拉扯不清这样的事情,比起和她合谋陷害严恪比起来,前者只是令汝阳王心生不喜罢了,而后者,罪名可严重得多。 有一瞬间,何侧妃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 “四公子中毒昏睡多日,怎么醒了没多少久便胡言乱语。四公子这时候转移话题,也不该攀咬我呀?” 何侧妃一边说话,视线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一旁的眼神冰冷的怀素。再想想怀素身后的人,若知道是她因着自己的小心思把严川逼急了,那她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什么交易?” 何侧妃的紧张,汝阳王也察觉到了。他含怒看着面前这个失而复得,最类他的小儿子,他有种感觉,他口中说出来的东西,应该不是他想听的。 怀里的展宁的身子益发的冷,她裙摆沾染的血迹让严川额头青筋突突突地直跳。他眼前飞快地闪过许多画面,他初见展宁,他与她争执,他随她回府……不过是去年的事情,可现在想来竟如隔世一般。严川冷寒的视线在怀素身上掠过,之后便落在了何侧妃身上。他的笑容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冰冷与凶狠。 “我中毒一事,并非严恪所为。而是何侧妃与我合谋,紫玉是她安插在严恪身边的人,牵机是我自己服下去的,严恪房里的□□是紫玉放的。我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林家曾经对我母亲做过的事情,我无法释怀。至于何侧妃的动机,父王想想也就明白了。” 那么多阴损的算计,从严川口中说出来,不过短短几句话。 他刻意避开了严豫不谈,也未点破怀素是严豫的人。 汝阳王如今对展宁已经动了狠念,但若知道展宁与严豫还有牵扯,知道这些谋害与展宁有关,那么他更不会放过展宁。 “一切都是儿子和何侧妃犯下的错,严恪与展宁只是被陷害的。还请父王请大夫过来,替她诊治。” 严川把展宁彻头彻尾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何侧妃虽知道□□,可她张了张嘴,感受着从怀素那方传来的目光,最终不敢吐露有关严豫的半点。 严川是算准了她不敢与严豫为敌! 这小犊子何时变得这般恶毒?! 何侧妃扑通与汝阳王跪了下去,“四公子这是胡乱攀咬,就是为了保他怀里的世子妃,还请王爷明鉴,臣妾绝对不敢做出谋害世子的事情。” 何侧妃的辩驳,汝阳王心中信得有限。 但她有一句话却说对了,严川不惜毁了自己,就是为了他怀里展宁的一条性命。 他看重的小儿子,为了自己的嫂嫂做到这一步,在他看来,绝不是好事。 就在汝阳王带怒扫视众人,考虑处置之法时,院子外又闹出了声音。 “出了什么事,喧闹什么!” 外面的人是王府的管家,管家的声音很是惶恐,“禀王爷,宫里来人传信,太后情况不妙,陛下宣你火速进宫。” 汝阳王满腔的怒气被一把巨锤猛地砸了回来。 他双目狠狠扫了眼屋中,与管家吩咐道:“把四公子和何侧妃请回屋中守着,我回来之前不许他们离开房门半步。把世子和世子妃的院子封锁,闲杂人等一律离开,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汝阳王这等命令,是要生生耗死展宁。 严川心头大骇,忙扑过去求情。 汝阳王一脚踹开了他,拂袖离去。 怀素纵然身手不错,也不能在王府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将展宁抢出带走,只能在王府侍卫来押她之时,骤然发难,先行逃脱。 临走之时,她留给何侧妃的眼神充满了警告,让何侧妃后背发起寒来。 原本闹哄哄的院子很快便清净下来。 连悬铃都被强带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被看得密不透风,只有展宁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腿间一片湿腻。腹部的绞痛似乎轻了一些,可意识却越发模糊。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却有些欢喜。 她终究不全是严恪的灾星。 眼皮越发的沉,心里却有种难得的安宁,展宁微微闭了眼,她这段日子身心都疲倦到了极致,她想要休息一阵子。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她恍惚觉得,有人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放到温软的床铺之上。有温热的布巾替她一点点擦去身上的粘腻,又有人的指腹一点一点描过她的眉眼口鼻。 动作那般温柔眷念,让她想起心中最软的那部分。 “阿宁,让你受苦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展宁费力将眼帘掀开一些,旁边模糊又熟悉的人影,恍惚是在梦里。 而就在她想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一阵阵的悲凉绵长的钟声响起。 那音调……展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些。 是宫里的丧钟。 那是皇后、太后薨才有的丧钟。 ---- 汝阳王在半路就听到了丧钟声,等他赶到寿康宫时,更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对。 景帝的一众嫔妃跪在外面,衣着素净,神色悲戚。 皇子跪得近一些,但仍未进到太后榻前。 他心如擂鼓,随着领路的宫人快步进到太后的房间去,却瞧见景帝跪在太后榻前,抓着太后消瘦的手,头无力地低着,微弯背脊上似乎有着一国之君也不能承受的伤痛。 他双腿一软,咚地一声就跪到了景帝身后。 景帝听到那声响,缓缓回过头去,平素一贯精光湛湛的眼睛,似乎也有一些失焦。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只是里面仍然溢满了沉痛。 “你来了?母后临走前与朕交代了些事,你今日在她跟前,朕再问你一句,你前些日子上书,要夺了阿恪的世子之位,改立严川做世子,如今可还坚持?” 汝阳王脑子里是一派喧闹。之前府里的闹剧,他还未完全消化,如今又遇太后故去,这种情况下突然被景帝问起这事,他不由愣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的怔愣落在景帝眼中,却是另一种意味。 他叹口气,道:“你既然坚持,朕便允了你。但朕要让母后走得安心,阿恪之事,朕另有定夺,你便不要再管了。” 汝阳王一时间没明白景帝的言外之意,本想要多问一句,景帝却与身旁的内侍总管交代道:“令众嫔妃和皇子们进来。” 太后薨,举国同丧。 繁复的礼节一重又一重,有些体弱的宫妃都险些跪不住。 汝阳王是行伍出身,这些苦尚是吃得消的,只是他看着稍迟一些来到的一个浑身缟素的人时,面色却不由变了一变。 但他转念一想,这必定是景帝的安排,母后身前最疼爱严恪,此时送她走,若少了他,母后走怕走得不安。 严恪明显消瘦了不少,面上也是一片疲惫,汝阳王思及之前之前严川的坦诚,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面对这个儿子。 按照规矩,严恪跪到了汝阳王的身后,他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目含悲望着前方,目光中的孺慕之情,是他一辈子也没从他眼里看过的。 心里一下子就觉得闷闷的。 他与这个儿子的父子情分,当真浅淡得很。 沉默着送走了太后的最后一程,连番反复折腾下来,汝阳王铁打一般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 临回府前,他特地等了等严恪。 可他这一点迟来的友善,并未被严恪放在眼里。 严恪路过他时,倒是停了一停,但看向他时如同瞧路人的目光,冷漠的态度,令他心火陡起。 “皇祖母即已归极乐,我与王爷的父子恩情,自此断绝。世子之位于我无半点意义,王爷尽可放心。” 汝阳王气得想要怒斥他,但严恪说完话便径自离去,连呵斥的机会都不给他。 汝阳王憋了一肚子气回到王府,却得管家来报,道是宫中景帝派人,将世子从禁闭室迎了出去。圣命如天,他自然不敢阻拦,而同样被带走的,还有世子妃展宁。 严恪被景帝派人带走的事情,汝阳王早已清楚。不过连展宁也带走,汝阳王想想自己走前对展宁的处置,再想想严恪与他恩断义绝的话语,额头莫名有些疼。 景帝到底得了母后什么交代?对严恪又会是什么安排?还有这府里的严川和何侧妃,如何处置又是后话。 不等汝阳王头疼多久,府里的乱麻还未理清,他便得到了景帝的答案。 朝堂之上,景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免去严恪工部职务,同时不再承袭汝阳王爵位,改立严川为世子。 这一条旨意抛下,朝堂上众人看严恪和汝阳王的目光立时丰富起来。平素与严恪走得近些的同僚更是担心不已。 但不等众人的同情显露,景帝另一条旨意接着下来。 这一次,朝堂之上更是震惊。 汝阳王和严豫的脸色同时一变,都将目光投向严恪,却见严恪神色淡淡,只出列下跪谢恩,仿佛荣辱均不在心。 景帝的旨意是这般意思--感念严恪孝悌之心,派严恪前往孝陵为太后守陵三月,另擢封严恪为蜀王,封地合青川、陵州两州之地,食邑两万户,守陵期满即刻前往封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严恪此番际遇,在外人看来,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荣是辱。 被夺了世子之位,却另封为王,两万户的食邑,在诸王中可谓首屈一指,便是景帝的几位皇子封王时也及不上。 可他的封地却在蜀地的青川、陵州,那等险恶之地,纵有奇灵险秀的景致,可也有边陲之地的复杂。而且景帝还令严恪走得这般急,几乎是太后丧仪结束,严恪便要动身离开。 这究竟是什么境况? 众人揣测纷纷,严恪却表现如常。 罢朝之后,他便着手准备送太后遗体前往形龙山一事。 梁朝开国以来,历代帝后均葬在形龙山。先帝陵墓乃是孝陵,便在形龙山中断,此番开陵将太后遗体葬入,有诸多事宜需要筹备,半点马虎不得。 汝阳王蓦地被这么个惊雷炸下来,本想下朝后与严恪问个明白,但严恪却真如他之前所说,与他父子恩情断绝,根本不理会他,便径自离去,空留汝阳王在那瞧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头说不出是怒气多一些,还是空茫多一些。 严豫的情绪比汝阳王还要复杂。 何侧妃耍小聪明,结果坏了他的事。接着展宁已被严恪接走,不知所踪,甚至连靖宁侯府之中的张氏,也在日前接了江南展臻来的书信,离开了燕京。张氏对外宣称是去江南看顾展臻,可据严豫探知,张氏根本没有去江南! 如今,严恪被封蜀王,不日前往封地。青川那地方他如何不知?只要严恪入了青川,据着一线峡天险,他日便是他得了帝位,也难奈何他! 严恪退避青川的这步棋,是早就下在这里的。 他想带着展宁走! “传令下去,连夜在形龙山设伏,本王绝不会让严恪安然离京。” 怀素得令正要下去,刚转身,严豫又唤住了她,“那日你可是瞧清楚了,展宁喝了药,已经失了孩子?” 怀素愣了下,继而点点头,“属下瞧得千真万确。” 得了答案,严豫摆摆手让怀素下去。 他与展宁纠缠两世,上一世,他失了他的孩子,这一世,他让她失了严恪的孩子,按展宁的话来说,的确是冤孽。 偏偏这冤孽,他还想要继续。 ———— 太后过世后几日,霪雨不断。 形龙山形如其名,如巨龙盘踞山顶,山势迤逦起伏,道路曲折难行。 严恪等人上山的时候还好,待一应事宜落定,下山的时候,被雨泡了几天的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步走上去,几乎都是踩在刀刃山。稍有不慎,便会跌落险崖。 严恪怕人多越发凶险,便令大部队暂时在山上扎营留驻,自己则领了小队人马先行下山。 一同护送太后遗体前来的礼部侍郎劝了他一道,让他等大部队一起走,可严恪不听劝,礼部侍郎也没办法,只能由他去了。 他如今已封亲王,他执意如此,这随行众人,谁拦得住?而且临行前景帝还暗暗嘱咐过他,一切事宜,皆由严恪定夺。 道路难行,严恪和他带着的小队人马清晨动身,直到入夜时分才下到形龙山脚下。 四野空旷,下过雨后的旷野里有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清新得令人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些。 不过没等他们彻底喘过气,旷野中突然燃起的星星点点的火把,以及那些手持兵刃的黑衣蒙面人,让四周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阻拦蜀王道路?” 跟随严恪下山的一名校尉出言叱问,话未落音,便见对面的黑衣人中缓缓踱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未曾蒙面,而那张脸,京中少有人不认识。 “睿王爷……” 那校尉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转念一想,却惊骇不已。 严豫这举动,明显是要对严恪不利。他既未蒙面,那么就是笃定他们这些人逃不出他的手心。 只有对必死之人,他才不需要遮掩行迹。 “她在什么地方?老实说出来,我或许会看在兄弟一场,网开一面。” 严豫本以为要与严恪费一番唇舌,却不想严恪未曾开口,他身边一个侍卫打扮,以斗篷盖住半张脸的人却驱马上前来,与严恪并肩而立。 那人缓缓掀开头上的帽子,露出来的是一张清丽的脸庞,眉眼口鼻均如妙笔绘就,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望向严豫,面上带着冷冷的嘲弄笑意,“睿王爷现场才与阿恪说起兄弟情,是不是太不知廉耻了些?” 她出言刻薄,严豫却未动怒。 他对她的出现有那么一些意外,接着,他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腹部。 展宁察觉到他的视线,脸上的冷笑更深,“很抱歉,逆了睿王爷的意,您的歹毒心思未能实现。” 她绝不可能答应严豫的要求,即便对严恪愧疚万分,也不会瞒着严恪,用自己去换严恪的安稳。 因为即便她这么做了,严恪也不会开心。而且以她对严豫的了解,就算她答应了那荒唐的交易,严豫也不会收手。他从不会点到为止。 也幸好她没有做傻事。 许多的事情,严恪早在一步步的铺路。他真正无力对抗的,不是严川的设计,不是汝阳王的偏袒,甚至不是藏在何侧妃等人背后的严豫。他无力的,只是太后即将离去,他却无法阻拦的现实。而他这一次的示弱,也是为了迷惑严川、汝阳王和严恪等人的视线。 那日怀素端来给她的药,固然是打胎的药物,严恪却已先一步让连安找了人,在怀素来的路上换掉了药。连安做得隐蔽,怀素并未发现异样。 她服药之后的痛苦,都是预先设计好,装出来的。她对前一世历经的痛苦刻骨铭心,假装起来并未露馅。而她的苦肉计,也逼出了严川的坦白。 那个少年对她,终究还是遵从了本心。 ———— 旁人或许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严豫却一听就了然。 虽对其中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尚不清楚,但他知道,展宁腹中的严恪的骨肉还在! 严豫眼中冷意掠过,他既已得了展宁行踪,便不再迟疑,今日在场诸人,除了一个展宁,他谁都不打算留下。 无毒不丈夫,今晚注定是个嗜血之夜。 “没关系,过了今晚,我有的是时间来料理。” 严豫一个手势,他带来的黑衣人便会意动了手。 严豫今晚下了必杀之心,带的人个个是好手,人数也远多于严恪一方。 刀光剑影之中,严恪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连安、悬铃、展宁还在他身边。 悬铃一直护在展宁身边,她身手虽好,但要照看展宁,也有些吃力。好在严豫下了命令,不准伤及展宁,才让悬铃得以□□顾看严恪一些。 严恪此时身上已然负了伤,展宁的目光紧紧瞧着他,显得很担心。突然间,展宁面色一变,只见严恪才逼退了一个黑衣人,接着又有人欺身上前,对方手中长剑冷寒,直直刺向严恪心口要害之处。 严豫始终在一旁冷眼旁顾,未曾亲自动手。 看见手下的剑刃就要刺入严恪胸膛之时,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胸口的疼意猛地袭来,上一次被展宁刺伤的地方,似乎再次被劈开。 他眯眼看过去,只见严恪冷笑着看着他,面对面前的剑不闪不逼,“我不介意与睿王爷同归于尽,但看睿王爷肯不肯。” “都住手!” 即便觉得这疼痛来得荒谬,严恪的话又莫名,但对危险的本能直觉,还是令严豫喝止了自己的手下。 那手下不明所以,但不敢违逆严豫,硬生生撤了力道,长剑剑尖堪堪抵着严恪的胸膛。 但令严豫意外的是,严恪竟然主动伸出手,握住胸前的长剑,然后,他在展宁的低呼声里,将那剑尖往自己胸口一送。 严恪这一送自然是有分寸的,避开了要害。但严豫想不到的时,一股尖锐的疼痛居然从他的胸口处传来。他喉头更是一甜,一点血丝从嘴角溢出。 “这是怎么回事?” 以手背擦去嘴角血迹,严豫看着同样艳红的鲜血从严恪胸前溢出,他目光森寒不已。 严恪倒是忍痛回了他一个笑。 “青川紧邻南诏,南诏有一种蛊虫,名唤同命蛊,不知睿王爷有没有听过?” 严豫脸色猛地变幻,这种离奇蛊毒,他本是不相信的,可刚刚的一切,也是他的亲身经历。而他再一想,猛地将视线投向了展宁。 可展宁根本没有看他,她匆匆赶到严恪旁边,忙着瞧严恪的伤势,一面责怪严恪的胡来。 自己的胸口似乎更疼了,严豫清楚地记得,他去找展宁的那日,就着展宁的手,喝了展宁喝过的半杯茶。 除此以外,严恪再无下手的机会。 他以为算准了一切,结果……却被展宁反算了一笔吗? “我与睿王爷的性命,是绑在一起的。睿王爷若不惜命,我也可以舍命相陪。”严恪将展宁放在他胸前的手抓了下来,紧紧拽在手中,然后回了展宁一个安抚的笑,之后才与严豫道:“睿王爷今日是要我死在这,还是要放我离开?” ———— 原野中的泥土和青草沾染了血腥味,混合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刚才还是修罗场的死生之地,一瞬间却静默得只剩下风声。 骑在马背上的严豫背脊僵直,目光在严恪和展宁身上来回,他紧抿着唇,极度难看的脸色,过度冰冷的眼神,令周围的时间都似乎凝结。 严恪给了他一道艰难的选题。 他杀不了他。否则便是选了同归于尽。 他还有万里江山万丈雄心,如何能在此时自掘坟墓? 可今日一旦放严恪归去…… 他不由想起上一世的那些个日夜,他身为一国之君,万圣至尊,富有天下,后宫佳丽无数,可每每午夜梦回,却总是看见展宁染血的模样。 得不到的或许真的是最好的。 他上一世已然抱憾,这一次还要继续曾经的遗憾吗? 对面严恪与展宁十指交扣的模样刺眼万分,严豫心中天人交战,许久后,他用艰涩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望着展宁,“本王不信同命蛊这些东西。我的命,在我手里,纵是天收,也得问问我的意思。” 严豫的话令展宁和严恪都有一些意外。片刻后,严恪笑了起来,“睿王爷坚持这么选吗?” 严豫没有回答他,而是缓缓抬起了手,与他带来的人打了个手势。 “动手!” 严豫话音落下,他同来的手下却有些犹豫,严豫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再度发了号令,这一次,争斗与厮杀终于又继续起来。 然后奇怪的是,严恪面上并没有慌乱,反而有些好整以暇的笑意。严豫正疑惑他到底是故弄玄虚,还是另有伏笔之时,又一阵马蹄声踏破了旷野的宁静。 那声音来得快且急,一队人马很快遍冒了出来。 那是从燕京方向来的人马,严豫只瞧了一眼打头的人,面色便难看起来。 这位是魏海死后,皇城司新任的督公,算起来,他的上位还得感谢严豫一把。不过今日面对严豫,这位新上任的督公并没有几分客套,而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与严豫道:“奉陛下之命,请睿王爷入宫面圣。”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豫皱紧了眉头,皇城司之人怎会趁夜来此?他今夜的安排,理应不会泄露才对? “还请睿王爷即刻动身。” 见严豫沉默不语,皇城司那位督公再度出了声,瞧他这般态度,今日是务必要请走严豫的。 严豫拳头握紧,目光扫向严恪,严恪与他一笑,笑得有些讥讽,“我知道,睿王爷舍不得我离京,只能多些考虑。睿王爷与其在这里枯耗,不如想一想,如何与陛下解释才对。” 皇祖母殡天不久,身为皇子的严豫竟然暗夜劫杀严恪,这样的做法,不孝不说,还过于跋扈,严豫是该给景帝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他到底有没有把景帝放在眼里,解释在他心目中,这大梁的江山……目前还是谁的天下! “睿王爷,求仁得仁。” 僵持之中,严恪笑笑,丢出一句话。这万里江山,与心中执念,总要顾及一方。否则一切都是空。 严豫扯着马缰绳的手猛一握紧,手指关节瞬间发白,良久,他猛地一抖手腕,调转马头,往燕京的方向赶去。 皇城司诸人见状,急忙紧随而去。 那位督公临走前停了停步,与严恪留了句话,“圣上让下官转告王爷,若想要离京,不必再向他辞行。” 严恪与对方拱拱手,“谢过督公。” ———— 所有人的离去,如他们到来时与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若不是徒留在草地上的数具尸体,刚才的一切几乎要让人以为是一场梦。 展宁与严恪紧扣着的手心里满是汗。 她并不如之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等严豫一走,她身上的力气似乎都被卸了一半。 连安牵了马来,严恪翻身上马,接着又将她拉上马,抱到自己怀中。严恪这一动,自然又牵动了伤口,展宁让他小心,他却笑笑,只将展宁牢牢抱在了怀中。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形龙山,眼中许多眷念。 展宁知道,他是在看远处的孝陵。 那个严恪最割舍不下的老人,哪怕是在生命尽头,也尽自己所能为严恪铺好了未来的路。 “阿恪,我们再陪皇祖母一阵子?” 严恪转回头来,摇了摇头,与展宁道:“我之前已经失了信,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险些连咱们的孩子都没了。我不能再让你有闪失。阿宁,我们连夜动身吧。” 这燕京之中,再无值得他留恋之物,记挂之人。 而前往青川,他与展宁还有未来的一生要走。 他想要像此刻这样将她护在怀中,与她携手走过未来的所有道路,看遍所有她希翼的风景。 “可你的伤……” 展宁还在担心他胸口的伤势,严恪却摇摇头道,“不碍事,我自己下的手,还能没有分寸?母亲这会应该快到青川了,我们快一步,才能赶得上。等展臻江南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也会赶来,你不想早些见到他们吗?” 即便心中仍有担心,但在严恪温柔的话语中,展宁最终还是点了头。 她想要见到母亲和哥哥。 她想要和严恪前往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那里不再有严豫的阴影,不再有燕京的尔虞我诈,有的,是她与他的真心相伴。 见她点头,严恪轻笑起来,双腿一夹马肚,一句动身,便与展宁先行动身。 悬铃和连安对望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此时赶去青川,芙蓉应当开得正好,青川城上遍值芙蓉,四十里花开如锦的景象,展宁尚未见得。 他要带她看一看。 本书由(兰心素语凝)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