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sheech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生之将门弱女》 作者:俺也试试 沈汶是与将门格格不入的弱女子,只羡慕那些文雅端庄的风范。父兄被杀,沈家军覆灭,她被指是大义灭亲献出了父兄投敌证据的人,随后就被丈夫勒死,沈汶才知道自己白活了这一世,她是如此的羞愧与不甘,魂魄竟然在人世间流连千年,直到有一天,她重归此世………… 向所有的重生文宫斗文宅斗文致敬,算是我看得手痒,自己想写着试试,所以放在了“俺也试试”名下。不能说是纯粹的重生文,复仇文,甚至言情文。也许是因为怕虐,我写不出那种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情感了,更多的,是细水长流,同甘共苦,是相互的包容。 我依然很别扭,总有自己的想法和教条。在我的世界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义必胜,有情人终成眷属,自然是HE。 ☆、重生 ?  绳索勒住脖子后,窒息的痛苦并没有比心中已经体会的痛楚更加巨大,相反,沈汶有些欣喜地迎接这残忍的死亡。她早已了无生趣:半年前,北戎突起战火,实兵五十万号称百万大军横扫北疆。她的父亲镇北侯沈勇领长子沈毅和次子沈坚率军坚守抵抗,无粮无援,三月之中,各个要塞城池相继沦陷。沈坚在与敌交锋中战死,镇北侯在北方重镇燕城城破时战死,沈毅在突围求援时战死,二十万沈家军几无幸存。   北戎长驱直入内地,沈家在京城的幼子沈卓和有“将门虎女”之称的沈家长女沈湘起私军和义兵,随同平远侯张镇挂帅、三皇子监军的援军北抗强敌。援军与北戎主力交锋后,陷入重围,两军纠缠近二十余日,平远侯战死,沈湘陷入敌中不能脱身,为免受辱,自戕身亡。   为保持实力,三皇子和平远侯长子张允铭及沈卓率残部突围,突出重围后,南返中却遭到朝廷所派精兵的伏击,所余军士全部被歼,张允铭和沈卓护着三皇子退到一处山壁前,被万箭穿身死在一处。   盖有证据指明镇北侯和平远侯与三皇子早有预谋,想勾结北戎入侵,让三皇子乘机获得军权,好逼宫上位。可惜北戎强大,镇北侯图谋不遂却玩火自焚,反丢了卿家性命。   这个指控中最重要的证据是由镇北侯出嫁的幼女沈汶提供的,她大义灭亲,献上了父兄通敌的书信。   皇上得知了他们的诡计后,决定弃都南迁之际,号称为死难将士民众报仇,倾所余军事全力,铲除了三皇子这个心怀不轨引狼入室的逆子和镇北侯平远侯的余孽,并发旨虢去镇北侯平远侯的爵位,沈家张家男丁一率处斩,女性贩为官奴。念沈汶举报乱臣贼子有功,免死,赐封慧德郡主之号,夫君官升一级。   镇北侯之母,老夫人顾氏听闻消息后就撞死在了祖宗牌位前。为镇北侯生了三子两女的夫人杨氏,在侯府前痛斥了前来宣旨和缉拿人犯的官兵后,命人举火,点燃了镇北侯府中堆积的薪柴,自己走入了火中。长子之妻柳氏和次子之妻严氏相继投缳自尽,有老护卫带着柳氏七岁和五岁的儿子出逃,没出城就被查获,当场正法。   如果不是出了件古怪的事,平远侯府也大同小异:大多没有死在战场上的男子也死在了朝廷的刀下,女的或自尽或被杀,被卖为官奴的只是些年轻的。   在这场杀戮中独生的沈汶,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她刚成亲一年,嫁给了太子的幕僚、从五品的詹事府喻德洗马郑谦。   沈汶虽生在武将之家,却自幼喜静不喜动,爱读诗书,与从小习武、惯使一杆长枪的沈湘截然不同,和那三个天天舞刀弄剑的兄长就更有隔阂。侯府中老夫人和夫人也有武将家庭背景,都喜欢爽朗快捷的人,沈汶觉得她们行止粗俗,没法与京城的那些文官的夫人相比。   因此,沈汶在家里就总觉得格格不入,十分向往早日嫁个文官,有自己的府邸,能按照那些书中的礼仪规范治家。   沈湘痴迷武艺,迟迟不肯出嫁,让夫人杨氏十分头痛。沈汶十三四岁有人来求亲时,沈汶就说自己会听母亲的,言外之意就是会尽早成亲。夫人杨氏虽然觉得这个女儿过于软弱,但是还是喜欢她的顺从,就先为她张罗亲事了。虽然长女未嫁,但沈湘的情况实在特殊,而且镇远侯是武官,没那些文官那么讲究,小女儿先成婚,也算是喜事。   说来,郑谦还是沈汶自己心许的婚事,当初来求亲的几家,母亲都带她去相看了。她独喜欢郑谦的文人书生模样,向母亲多少表达了自己的意向。虽然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前男女双方还是有花会宴席等机会见面,而父母也是会询问一下儿女的意思,以免安排个两看相厌的婚事。   成亲后,沈汶与郑谦真的相敬如宾,两个人从不争执吵嘴,和公婆的交往也是十分礼貌客气,家中安静融洽,与镇北侯府中的时常爆发的吵闹大相径庭,沈汶非常满意。   半年前,边境不稳,沈汶开始为父亲兄长的安危担忧,接着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沈汶心忧胆战。郑谦却因公事繁忙,常常几夜不归,回来了,也只是匆匆几句,就又说战事紧急,有要务要办,沈汶只有在屋中独自流泪。她几次想回侯府,却不被婆婆允许。说现在形势不稳,还是不要多走动。   一个多月前,她发现她不能出院子了,自己原来用的人都换了。身边十几个婆子,她的起卧坐立都有人盯着,而郑谦也好,公婆也好,都再也不现身,她想去请安都不能。今日,她从下人口中知道了镇北侯府的下场,其中竟然还说是自己提供了书信。她惊怒之余,还不及大哭大闹,就见两个男子拿着绳子进了院子。她方诧异外男怎么就进了内宅,三个婆子已经按住了她,两个男子把绳子缠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汶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见郑谦吗?有什么可见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用她的名义扳倒了镇北侯,为掩盖真相,她也得死。想问他当初为何娶她?这又有什么意思呢?郑谦是为太子干事的,她现在这个下场不就解释了所有吗?想问他心里是不是有她?这一年来,两个人也算处得和睦,可他能让两个外男来勒死她,他的心思还用说吗?……   突然,疼痛消失了,沈汶从身体里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脖子在两个男子大力拉扯的绳套里耷拉着。她“看”见人们的思绪和话语像烟雾般缭绕在他们的头顶:“少夫人可真够倒霉的……”“也够傻的……”“这下官人可以娶那位了……”   沈汶飘出院落,看着下人去向郑谦回话,郑谦吩咐他们把尸体投到乱坟岗,接着郑谦去见他的父母,他们交谈,对外宣称沈汶病死,但是棺中不放尸骨,他们不愿意沈汶葬入郑家的祖坟……   沈汶飘向烧成一片废墟的侯府,远远地,她似乎看见有相识的影子在那里游荡,她没有向前,而是离开了。她无法去见她的母亲和奶奶、给她操办了婚事的嫂子们、还有那两个她以前觉得闹得人心烦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她没有献什么书信,但是她害怕她们相信了……她飘向城外,掠过遍野的流民,向北,穿过北戎浩浩荡荡的马队,找到尸横遍野的战场。她不敢近前,怕碰上三哥,那个从小总嗤笑她又呆又笨的文武双全的高傲青年。她寻寻觅觅,想找到沈湘死的地方,她也不敢见她,不敢对她说自己错了,不该总笑她粗鲁,不像个女子。她只想看看沈湘曾经拼杀过的地方。她到了北方,那片沈家军用血肉浸透的边界地带。成团的灵魂飞升远去,她不敢近前,怕遇到自己仰慕的父亲,自己佩服的大哥,总是笑咪咪的二哥。……她不能面对他们……   战火和混乱中,朝廷弃都南下,同时以割让半壁江山为代价求和。北戎人困马乏,也正想休息,双方罢战。皇帝在南方再建都城,求仙问药,走火入魔而死。太子继位,歌舞升平中,郑谦娶了皇后的表妹,官至二品。   南方新帝不思图强奋进,反而一味求和。对内则忌良妒贤,出尔反尔,政令混乱多变。不几年,南方流民遍野,朝政腐败。到处有盗匪横行……南北战火再起,北戎得胜,却也不善治理。民不聊生中,各方拥戴王侯,又一轮混战……   这些,沈汶都不在意,她只是无穷无尽地在原来的侯府、那片战场、北方的要塞等地徘徊。许多许多年,她不敢太靠近,以免碰上她亲人的灵魂。渐渐地,她知道他们都离开了,她才仔细地在那些地方徜徉。   物是人非,江山不同,但是沈汶却被禁锢在了自己的持念里。   她一次次地寻找着那些不存在的痕迹,想重温一下早已消失了的情景。她也曾旁听了那些人的谈论,知道了整个陷害侯府和三皇子阴谋的来龙去脉后,但是愤怒和怨气都没有她对自己的自责沉重,尤其是她看了那些害人的人生前和死后面对的痛苦,她只剩下了对自己的不容。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人们对那段历史的谈论少了,到最后只有偶尔在书中能见。沈汶漠然地看着城乡一次次在战火和和平中变化,有时她也会四处漫游,可最长久地还是在那几个亲人死去的地点流连。她不知道如果按照尘世的时间衡量,她有时会在成为了交通枢纽的古战场一站十年,无数车辆穿过她的影子;在塞北的山石上一坐三十年,久久地望着那片毫无往日荒凉的土地……   也许是因为当她活着,她没有明白自己,也没有看清他人,所以她死后才要这么长久地凝望,希望能看清楚这个世界。   慢慢地,她不仅能“看”到人们的语言和片段思维,后来还能看“穿”物质,看出不同的东西其实是在以不同的频率振动着的物体。又经过许多年月的凝视,她发现自己的意念能成为力量,进入那些频率中,改变它们,由此改变物体。她开始试着挪动东西,为了检查效果,还专门到有活人地方去动作。在人们的惊呼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搬动了椅子等物品,而不是异想天开。   能够使用意念,让沈汶滞留变得多彩了些。除了一如既往地在那几个地方来回看之外,她还能读书。她在藏书楼和后代的图书馆里,阅读人们对那段历史的评价,为那些文字愤怒或者欣喜。无风自动的书页曾让人们惊叫着逃开。   开始,如果有人写了让她生气的东西,如果那人还活着,她还会找到作者家去捣乱。后来,她只是读了,再回到那些地方去回想往昔。她一点一滴地回忆自己短暂的人生,恨不能把每一日都想清楚。她甚至画画,可惜意念掌握的画笔怎么也无法画出她想要的画面。虽然人们写明白了那段历史的前因后果,皇帝的猜忌,太子为自己扫平障碍等等,那些学习军事的,还将战役做成例子,讲解其中的得失……沈汶却觉得自己比他们知道的更多,他们永远也写不出来自己亲人的音容和英姿,那些自己辜负了的爱……她怕自己忘记,有时也用笔写下那段历史的片段,作为佚名手稿留在书馆中,任人阅读。   沈汶读的书多了,意念力也越来越强,能如人的视力般伸展到远方,还能同时操纵多种物体。她能“看”见人体中骨血经脉的景象,有时她遇见重病的人,如果有人长得像她以前的亲人,她会用意念梳理病人凝滞的血脉,救人一命。可也有时,看对方不顺眼,也会用意念扭曲对方身体里的经脉,让人苦痛一番。   人类变化着,大地更改,天气变幻,人们进入了太空。按照人间的计算,她已经留在这个不上不下的空间千年多,有关她的那个时代的痕迹大多泯灭无踪,沈汶越来越珍惜所有有关那个时代的记录。自从她学会用意念力操纵计算机,她就更细致地搜索有关那个时代的一切信息。从野史杂文,小说诗词,到奇人轶事,从围棋国手的棋谱,书法大家的遗迹,从天灾人祸,到市井杂物的记录……   在这个时空,沈汶不是唯一一个滞留的魂灵,可她却是孤独的。她不与任何影子接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多次,她感到那些熟悉的影子前来寻找她,她用意念拒绝了他们的接近,封锁了交流。她不想接触他们,不想接受他们的原谅,她的羞耻是如此阴晦,她无法面对光明。   千百年中,她也曾多次聆听那些宗教教诲,知道只要自己放弃执念,就能离开这片土地,前往彼岸。如果照那些僧人所说,来世她还有机会讨还欠了她的或者偿还她欠的债。   但是她不想,她怕她一旦离开了,自己的愚蠢和无能就不再这么鲜明,亲人的死难就不再这么痛,自己满怀的怨意就不再这么深刻,所有的罪恶都会烟消云散,她就会原谅了自己,逃避了她应该承受的愧疚。那是她无法接收的“不公”。她放不过自己,放不过深深的不甘。她不想让那十七年的一世过去,就用自己永久的飘荡来留住它。   有关时空扭转的研究被报道后,沈汶就时刻注意着这方面的消息。她找到了世界最大的物理试验所,在庞大的试验室和机械中穿梭。终于有一天,整个物理试验所高度紧张,一次时空扭曲的试验在众多科学家的观测中展开。沈汶看着大型密封的钢罐里,强大的引力改变了物质的振动频率,让时空停滞,她有了另一个执念——她要回去,回到自己无法释怀的那一世去。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大,有几次,她觉得自己周围的频率都因此有了改变。她知道造成那么短暂的时空扭曲都要强大的能量,自己根本无法操纵。可她心性固执,既然能滞留千年,那就还能留万年,十万年……总有一天,她要寻找到回去的道路。她开始专注地提高自己的意念力,冥想到能自如地改变周围物体的频率,可还没有等到她将力量修炼到更加强悍的地步,人类真的发明了时空机。   沈汶知道如果自己还有身体的话,自己现在一定激动得乱抖,但现在自己周身只是聚满了意识能量。她附身在那机器的核心上,“看”到巨大的能量凝滞了时空,历史的平面弯曲,往昔扑面而来,自己像一个在平纸边上的小爬虫,因平纸的卷起,可以轻易地到达过去遥不可及的另一边……   纷纭而来的无穷人事,足以让任何一个灵魂迷失无返,可沈汶千年的执念和凝望,却让她在无穷无尽的嘈杂中,抓到了宛如海中一粒沙子般细小的熟悉感:那是属于自己这个灵魂的相应频率,虽然极为微弱,几不可闻,但沈汶的意识却如一缕长丝,伸延而去,触摸到了那个身体……片刻间,沈汶的魂魄就像被扯动一般,飞掠而去。   瞬息中,时空能量平衡被打破,强大的能量将庞大的时空机碎成齑粉,历史不再……? ☆、回家 ?  沈汶剧烈地咳嗽,咳出了卡在喉中的一粒东西,旁边响起自己那么熟悉却已感陌生的声音:“哎呦,可吓死我了,你这个不省心的,是想要了我的命呀!”这是她的母亲!她原来觉得粗暴俗气的母亲。沈汶眼泪横流,放声大哭,后背又是一通猛拍,沈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拍出来了,更哭得喘不过气来。   “来来,祖母看看,哎,你就别再拍了,孩子这么小,拍坏了……”这是祖母顾氏。泪眼中沈汶觉得自己被抱起来,进入一个怀抱,依稀里,祖母的鬓发还没有全白,沈汶又狂哭起来。   她记得以前母亲说过,她两岁多时曾经因为吃一颗花生,咽得背过气,差点死了,被母亲倒放了身体,把花生拍了出来。而母亲说自己那次算是因祸得福,从那以后开始讲话了,其之前都是傻傻的,沈汶想自己以前的灵魂也是在此时进入这个身体,现在自己回来了,算是划了一个圆圈,可是这次,她的生活将走出另一条路。   在哭声中,她听见母亲问责道:“三郎,你干吗喂小妹吃花生,看看,差点把她呛死!”一个童音回答道:“娘,我没给呀,是她自己从桌子上拿的……”一个女童音说道:“是呀,她垫着脚尖够到的!”   是沈卓和沈湘!夫人杨氏嫁给镇北侯时才十五岁,可十六岁就诞下长子,取名沈毅,取有决断之毅力,乃是为将者之首要素质。一年半后就生了次子沈坚,取坚定不移之意。再两年,她不到二十岁,生了第三个儿子,取名沈卓,望其卓越超群,不让兄长。三个儿子后,杨氏就一心想要个女儿,结果她二十三岁时,终于生下了个女儿,侯爷说是女儿就取水字边,望其善良温和,就取名沈湘。再过了两年,二十五岁,生下了沈汶。   此时,沈汶两岁,姐姐沈湘四岁,三哥沈卓才七岁,二哥沈坚十岁,日后严厉稳健的长兄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沈汶想到自己死去时,沈湘还不到二十岁,沈卓二十二,才定了亲,二哥也就二十四五,有了两个儿子的大哥,刚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她前世时,觉得他们都很大了,可在这千年的游荡中,她无数次觉得他们死时还那么年轻!此时他们还这么小,沈汶悲喜交加,哭得肝肠寸断,嗓子都哑了。   沈汶的悲哭里,杨氏怒了:“她才多大?你们多大了?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她去够花生,你们不能挡住她吗?!”   那个男童的声音:“可是母亲没说小妹不能吃花生呀,昨天母亲还说小妹太瘦,该多喂她吃的。”   女童附和着:“是呀是呀……”   杨氏叫起来:“还敢顶嘴?!拿尺子来!”   那个女童大声哭了,沈汶使劲扭身,哭着对着杨氏的方向摇头,老夫人顾氏笑着说:“小妹求情了,多好的乖女,话都不会说就知道向着哥哥姐姐了。”   杨氏从老夫人手里接过沈汶,一边拍打着一边说:“傻囡囡!就知道吃!”   杨氏此时二十七,虽然生了五个孩子,腰身有些粗壮,可眉眼大方,只眼角有几道浅纹。她的夫君镇北侯沈勇今年三十三,五年前,老镇北侯在边境巡查时中伏身亡,因沈家军由独子沈勇掌控,圣上允平级袭爵,沈勇成为镇北侯,其母顾氏被尊为老夫人,其实现今也不过五十岁。沈汶伏在母亲肩上,继续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多泪,魂灵无法流泪,想来千年攒下了不少。   杨氏一边抚摸着沈汶的后背,一边训诫身前的两个儿女:“你们以后可小心了,别给小妹吃小的东西,不仅是花生,就是枣子什么的也不行。”   男童的声音:“我们不给,可她自己总找东西吃,她前天还捡了石子吃呢。”   女童的声音:“是呀是呀,她放在嘴里又吐出来了。”   杨氏说:“你们这是气我呀!小妹身边谁看着呢?!换人!”一片劝解声……沈汶哭得累极,抽抽搭搭地睡着了。   在醒来,沈汶发现自己是在乳母的怀里,她的乳母何氏这时才二十来岁,日后作为陪房一起到了郑家,侯爷出事时,她反复安慰沈汶,可她只是个妇人,与沈汶一样束手无策。自从沈汶被软禁,就再也没见到何氏。沈汶死后从下人的议论里知道,自己被软禁后,随嫁的丫鬟陪房都被打死了,连他们的孩子都没活下来。沈汶又眼泪汪汪。   何氏小声唠叨着,说晚餐已经摆了,现在侯爷在京城,今晚侯爷回府,大家都一起吃饭,所以小娘子不能睡了。到了大厅,见大家都已经坐了,老夫人正笑着看着坐在杨氏身边年轻而英武的父亲,大哥和二哥稚气未消的脸,三哥一副调皮捣蛋的神情,沈湘对着哥哥们满脸敬仰地笑着。沈汶的眼泪流下来。   杨氏示意乳母把沈汶递过来,一边说:“怎么还在哭?”抱在怀里拍着,镇北侯沈勇对小女儿总有些偏爱,从杨氏手里接过沈汶来,放在腿上一边颠着一边问:“这是怎么啦?”沈汶扭头使劲眨眼,想看清父亲的样子,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哭,可还是忍不住哭出声。   杨氏扫了一眼沈卓和沈湘,沈湘眼睛看地,有些害怕的样子。   沈卓小声说:“小哭包!”   镇北侯严厉地看向沈卓:“你干了什么?”   沈汶拼了命,结巴着:“爹……爹……”   沈勇一愣,笑起来,“乖女叫爹了?”抱着沈汶到脸前亲了一下。   杨氏也愣了:“这么久终于叫了!两岁多了,当初大郎十个月就叫了。”她从镇北侯手里抱过沈汶,用绢子给沈汶擦着鼻眼,抱怨着说:“叫爹了,娘呢?谁今天给你拍过气来的?”   沈汶再接再厉,用不听话的舌头发音:“狼……”杨氏笑出声,大声诶道:“乖囡囡呢!”   沈汶又哭了,这次沈湘在一边学着沈卓口气小声说:“小哭包!”   杨氏笑着斥责道:“别这么说你妹妹,她还小呢……”   沈汶抽泣着,瞪大肿泡泡的眼睛,来回看着桌边的人。这是她的亲人们,她千年的悔恨,她无法放下的歉疚。她回来了,她将改变未来。百川归海,殊途同归,人类总有一天会进化到后世,或早或晚地飞入太空,污染地球到毁灭自己,这些都不是她的责任。她只想在此世竭尽全力,保护住这些人,让忠良不悔,让阴谋不遂,自己万死而不能辞,好让自己死后良心能安,解脱那束缚了自己千年的沉重锁链,容自己能与他们一道前往光明的彼岸。   后面两年,“小哭包”这个绰号在非正式的场合下,代替了沈汶的名字。   沈湘五岁开始习武,沈汶被乳娘抱着观看沈湘拜师的仪式。   沈汶前世觉得沈湘高大健壮,现在想沈湘终究是一个女子,浑身能有几斤肌肉?如何能和北戎那些虎狼之士拼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没有结婚生子,陷于敌阵中,死时会不会感到孤独?想到这些,沈汶就开始哭。   看着沈湘给一个中年女子跪拜,就哭着摇头,张手让沈湘抱。她不想让沈湘习武,但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眼泪自然没什么用,大家都说小哭包想姐姐了,沈湘完成了仪式后,才昂头挺胸地过来抱了下沈汶,深觉自己与这个小哭包不在一个等级上了。   沈毅十三岁在狩猎里猎到了一只鹿,得到皇帝的称赞。皇帝赐了鹿肉,府中设了鹿肉席。沈汶见了肉,又哭了,心说前世自己家人与这只鹿有何区别,都是受人宰割。人们见小娘子临席流泪,猜想是不忍血腥,都说二小姐这个孩子心善,几个孩子自然又把“小哭包”叫了十几遍。   沈卓十岁时写了诗,沈汶流泪。   沈坚得了骑射的头名,沈汶抽泣。   侯府后院的桃花开了,沈汶哭。秋天侯府桂花飘香,沈汶又哭了。……   反正沈汶一直哭哭啼啼地长到了六岁,全府上下无人不知小小姐为人性软如棉,见风落泪,对月伤怀,是武将府里少见的柔弱女子。侯府里儿女都学武艺,只有二小姐不碰兵器,不习拳脚,只稍微学了些轻功。   习文方面,府中也请启蒙先生,小小姐天资聪颖,认的字与三公子不相上下。可与平素引经据典动辄论兵述道的三公子不同的是,小小姐常常捧着本书长吁短叹,连读个百家姓都能潸然泪下,让先生苦笑不已。   没人看到,在黑暗的帐中,年仅幼童的沈汶长久地端坐在夜色里,双目紧闭,表情比成人还肃穆,她在筹划着该如何避免未来的悲剧。   重生后,沈汶发现自己还是能运用意识力,但是受这个身体的局限,意识力比过去她只有魂魄时要弱许多,她发觉是身体的振动阻碍了意识力的伸展。只有通过冥想和吐息,控制身体的振动,才能加强意识力。   她每夜早早地上床,在丫鬟们出门后,打坐练习。她不需要老师,只参照意识力的增强或者减弱来调整呼吸。她还能内观自己的经脉,用意念引导气息游转四经八脉。她希望有一天与人对阵,她不需要用兵器拳脚,只需专注意识力,像过去自己是魂魄时那样,能扭曲对方的经脉。而且,她的意识力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达到远处,不过能达周身三步而已。沈汶相信随着自己的成长和练习,自己的意识力应该更强。   沈汶曾经想到在自己意识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暗杀掉太子甚至皇上,但这并不是一条保险的道路。首先,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识力要通过多长时间才能达到那么强悍的地步,在这之前,太子也许就会下手了。即使暗杀成功,北戎的雄师依然会南下,沈家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还是会覆没。其他参与那次血案的人都还在,他们完全可以拥立另一个主子,在沈汶没有预见的地方算计沈家。沈汶不想丧失自己能预见的未来,这样,在事情发生时,她能有相应对策。她想消灭掉想伤害自己家的全部主力,只能在对方暴露出全部实力后,再一一剪除。   沈汶不愿先下手还有其他考虑:她流连两界千年,多少次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们在死后要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或者罪行,设身体会自己给他人带来的苦难,点滴都不会遗漏。她虽然有报复的心,但却不愿用自己永恒的归宿来交换。她希望自己能和家人一起,去往光明处,而不是归于黑暗。所以,她必须后发制人,让对方罪有应得,而不是在对方没有犯罪时就先下了手,这样,她才能和那些杀害无辜的罪犯有所区别。   沈汶只能设下陷阱,她的第一步,就是让自己成为侯府的弱点。前世,那些人以她的名义置侯府于不忠之地,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她。这一世,沈汶要表现得比上一世还软弱而愚蠢,让对方前来寻找她利用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从一个小哭包做起吧。   童年总是如飞而逝,沈汶刚刚把“小哭包”的印象建立起来,就已经六岁了。   这年春天,十五岁的大哥沈毅议亲,侯府在四月将举办个赏花会,邀请各家适龄的女孩子前来。无论前世或者现在,这都是她有生以来侯府最大的社交活动。前世时,沈汶就是在这场花会后开始厌恶侯府,疏远家人。   知道花会的日期后,沈汶开始准备要在花会上送人的香囊。她准备了两种,一种是丫鬟们做的,绣了简单的花装了香料的小香囊,和其他人的香囊没什么大的区别。一种是她自己亲自做的,一共六个。她不讲究做工,针脚乱七八糟,边缘缝得也是歪七扭八,外面也没有什么绣花,就是用单线绣了花会的年月日,字体自然也是像蜘蛛爬的一样。还好,里面的香料很是清香,而外面要么缝了一颗硕大的珠子,要么是一块小玉环,都是沈汶能找到的最贵重的小玩意。在她单独练字时,她写了六个字条,趁着没人看见时缝入了她亲手做的香囊里。这些香囊,是她要送给日后她要取得信任的人的。   四月中,花会的前一天,侯府从大门入内,沿路都摆了一盆盆的花,没有几盆是真正栽培的,大多是从树上折下插到土里。   杨氏的父亲也是武将,只是级别远低于镇北侯。杨氏的父亲曾经在老侯爷陷入敌军围困时,夜奔三百里前来增援,救了老侯爷。老侯爷在战场上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老夫人得知后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她原来也是武将出身,可门第与镇北侯相当。虽然她的娘家后来因一门男子都死得七七八八,没落了,她还是希望独子沈勇娶个名门闺秀什么的。后来得知杨氏从小舞刀弄棒,可却除了大嗓门,没学到多少武艺,就更不乐意。下聘前,老夫人还唠叨了几次,老侯爷气愤:人家救了我的命,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有这么忠义的爹,女儿肯定错不了。   成亲后,虽然杨氏貌不惊人,但性情爽朗,与沈勇倒是处得来。而且,还没等老夫人来得及摆些婆婆的架子来拿捏她,她就怀孕了,而且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侯府沈勇这代是一线单传,老夫人其他的孩子都没保下来,老侯爷还不纳妾,现在突然就有了孙子,她立刻把自己对杨氏出身不够高贵的不满抛到了脑后,每天喜笑颜开地看孙子。小孙子刚到处跑,杨氏又生了一个!老夫人乐得不知道闭嘴了:两个胖娃娃,这是她一直私心念着的。可喜事还没完,小的还不到桌子高,杨氏生了第三个儿子。老夫人暗赞侯爷眼光真准,杨氏旺家旺室,侯府从这一代算是真的兴旺了。   侯爷死时,老夫人悲痛欲绝,但有三个小孙子在一旁陪着哭,杨氏又怀了一个,老夫人心中就有了指望,后面的日子不那么难熬。   杨氏生了三子两女,底气十足,丈夫无意娶妾,侯府里全是自己当家做主,这些年不免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作风。老夫人见杨氏天天趾高气扬的,心里有些不喜。她现在丈夫没了,儿子又不在身边,总觉的日子没有意思,就指望杨氏再生几个。可近年镇北侯沈勇常年在外,杨氏自然无所出。虽然知道不是杨氏的问题,老夫人却不讲理地怨杨氏。   侯府多年没有举办什么花会了,这次的花会以老夫人的眼光来看,杨氏的管理和自己年轻时干的差远了。她无心思管家,可时不常地挑个错什么的还是可以做到的。   老夫人手拉着沈汶,跟着杨氏在府中院落里走一圈,做最后的巡视。周围丫鬟婆子跟着一大群,杨氏间或停下,一手插着腰,一手比划着让人调整花盆的位置,急了还喊两嗓子。老夫人也没闲着,这一句那一句,有时跟杨氏唱反调,让下人们无所适从。   杨氏皱眉:“这盆花别摆了,都蔫儿了。”   老夫人指点着:“跟你说了要用盆栽的花,这么插上,一个时辰都保不住。”   杨氏不耐:“娘,现在说这些有何用?你们赶快给换一盆。”   老夫人继续念叨:“你明日可不能这么大声说话,现在那些夫人可精贵了,如果觉得你是个恶婆婆,谁都不会愿意女儿嫁过来。”   杨氏挥了下手:“我是谁大家都明白,装模作样的没意思。这个花会就是一帮孩子来玩玩,互相看看谁顺眼,又不是挑什么花,她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们呢。”   老夫人有些生气:“你怎么不听劝呢?你看看别人府里,婆婆讲话可有媳妇不听的?”   杨氏有些急:“娘,我哪里不听您的话啦?现在再换盆栽真的来不及了,当初就是买不到那么多盆栽的才用插的花……”   老夫人也着急:“就是那个晚了,明天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儿声?”   杨氏皱眉:“我尽量吧,那明天您多跟那些夫人们说说话,我少露面?”   老夫人指着杨氏:“你还是不听话!”   那边沈湘跑过来,大声喊着:“娘!我今天把三哥打倒了!”   后面沈卓气哼哼地大步走跟着:“娘!根本没有!我是故意坐倒让着她的!”   沈湘扭头说:“才不是!我把你打倒了!”   沈卓回嘴:“没有!”   沈湘停步:“就是打倒了!”   沈卓在母亲和祖母以及一大队下人面前是怎么也不会承认的:“就是没有!你胡说!”   沈湘急了,反身扑向沈卓:“你不认账?!”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夹杂着些拳脚花样。沈湘八岁,长得高大壮实,沈卓十一岁,虽是男孩子,也练武,但是他身形瘦,像个小豆芽菜,当着众人的面,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只能处于防守状态,两个人一时胶着。   杨氏大喊:“三郎!你还有没有当哥哥的样子?!怎么能和妹妹打?”   沈卓说:“她想习武,自然要打……”下了个绊子,把沈湘扭倒在地。沈湘方才在练武场凭着巧劲儿终于赢了一把,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了,一时脸色通红,大叫一声跳起来,继续和沈卓打在一处,也不讲究什么招数了,就跟一般孩子一样胡乱捶打。   杨氏又喊了几句,看他们不听,大声一叹,领着众人绕过他们,继续巡查。老夫人也摇着头,拉着沈汶跟上,小声说:“囡囡最乖了,日后可不能这么打架。”   杨氏回头说:“娘,他们这么打打,日后身手好。”   老夫人哼一声:“你就只知道和我犟嘴,他们学了你,才这么不听话……”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走,沈汶扭身看远处的沈湘和沈卓,两个人还在那里推推搡搡地。想起前世就是因为侯府时常爆发的这些小打小闹,明日她看到那些文官夫人们被丫鬟扶着进来,弱柳扶风一般,步履缓慢而文雅时,才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觉得侯府低人一等。   这个时代,朝廷重文轻武,平素的国家大事一盖由文官决定,武官毫无发言权。就连武官在疆场征战后,最后的赏罚也是由文官们议定。平素里,文官和武官的作风有明显的区别。就从举止而言,文官阵营里,不仅夫人小姐身边有丫鬟扶持着走路,讲究裙摆都不能起伏,就连那些文官出门在外行走时,也要有两个美婢搀着,慢慢地一步一步踱来,才显得有风度。武官自己独立行走毫无气派就不说了,连带着家中的女子也都健步如飞,让文官的家属们十分看不起。文官大多以科举晋身,家中自然偏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武官讲的是日后战场上的厮杀,上阵父子兵,要的是从小练武,就是有点文的,也是为了熟读兵书。两方朝廷相见,谈吐上立见高下,武官的行止和言辞都显得粗糙无礼。可惜文官不上战场,所以武官怎么也找不回场子来,只能私下里骂骂。   武官府中办的花会,在京城里只属三流,平常文官的家属都不会光顾。只是镇北侯现在手握重兵,威震北疆,是朝廷里第一武将,侯府的花会自然也会吸引一些文官的夫人小姐。   因为明日就是花会,杨氏告诫沈汶的丫鬟要让沈汶早睡觉,沈汶却再次确认她为次日准备的六个香囊。   乳母何氏看着沈汶在那里仔细检查珠宝和香囊的边缘是不是缝得紧密,手里拿了线,有的地方还再三缝了几趟,让本来就乱七八糟的针脚更突出,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不禁苦笑着说:“小娘子为何不都让丫鬟做?何必自己动手?”这不是糟蹋东西吗?那么好的宝贝配在这么难看的香囊外面?丫鬟们的手艺肯定比沈汶强多了,到时候给人也不会拿不出去手。   沈汶认真地说:“母亲说过,自己做的才有心意呀,这些是我做给哥哥姐姐和朋友的。”   何氏叹气:“你现在还小,眼睛弱,两年再做也不迟。”等你的手艺好点。   沈汶笑:“我知道我绣的不好,所以我才把这么好的珠宝放外面,他们就不会随手扔掉了。而且,我做成这样,他们日后才会记得这是我六岁送给他们的呀。嫲嫲帮我看着,别让人拿走了。”   何氏连连点头:“好的,一共六个,我让夏红收好了,快睡觉吧。”   沈汶应了一声,夏红忙过来服侍。沈汶指着四个淡绿色的香囊说:“这些是我明天要给哥哥姐姐的,别跟这两个绿色的混了。”夏红嗯了一声,把香囊收拾了。夏红已经十三岁了,并不是日后和沈汶出嫁的人,沈汶对她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她话很少,大多时间都是默默的。   沈汶心中暗叹:她现在没有人。这个丫鬟不会久留,何氏又是个软性子。其他的丫鬟见自己爱哭,平素都不太亲近自己。自己既然要伪装软弱,就不能拿出架势来收服其他的人。而且镇北侯在边境,老母妻子都在京中,说不是人质谁信?府里布满皇帝的眼线,她不敢随便选择心腹。许多她知道日后与侯府共存亡的人还都太小或者没有出现,她只能等待。? ☆、香囊 ?  花会当日,沈汶天刚亮就被叫起来了。武将之家一个六岁的女童有什么可打扮的?可是杨氏这次告诉丫鬟们好好装扮两个女孩子——这些来的人家里可能有年纪相当的儿子,现在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日后易于谈婚论嫁。   沈汶坐了镜前,想到行将到来的一系列与人的周旋,神色有些恹恹,夏红以为沈汶还没有睡醒,手里把用黄色的纱花箍了一边发髻,一边微笑着说:“小娘子看看,多漂亮。”   沈汶抬眼,看镜子中的自己,她的面相与二哥都随了老王妃,眼睛细长,可自己的两颊怎么这么圆乎乎的?嘴唇厚的像要撅起来。她在漫长的孤独里看透了世态的变幻和虚妄,不喜什么首饰和衣服,可唯独对饮食很在意,也许是因为她在虚空中有时可以闻到食物的香气。重生以来,一改前世她十分挑嘴的毛病,只要是吃的,她都喜欢尝尝,结果生出了比前世多了一倍婴儿肥。   她皱眉,暗自下决心不要吃那么多东西了,日后成个小胖子可怎么办?与她要缔造的林妹妹的形象太不符了。人说心宽体胖,她若再哭,人们很可能觉得是假的。想到此,更添愁怀,小眉毛微皱起来。   夏红一见,不敢说话了,怕这位又哭起来,一会儿还得去请安呢,她哭哭啼啼的,夫人又得换人。自己再做一年就能嫁人了,此时可要小心,善始善终,别被贬成个粗使丫鬟什么的。   当沈汶穿着淡黄绸子嫩绿纱条滚边的衣服进了主厅时,发现哥哥姐姐都到齐了,夫人和老夫人还没出来。今天是赏花会,想来杨氏把孩子们都叫过来,做最后的叮嘱。   沈毅板着脸,剑眉微蹙,紧抿着嘴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想让自己显得有二十五岁才好。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衫,白色腰带,在一帮孩子中间,显得很超然。   沈汶走到他面前,笑着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作为打招呼。沈毅勉强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摸摸沈汶的头顶。沈汶明白沈毅知道这次花会的目的,大概有些紧张。在沈毅身边的沈坚比他小了一岁半,脸上总是笑咪咪的,微弯了身子,小声对沈汶说:“别惹大哥,他正在害羞呢。”   沈毅的脸一下子红了,含怒看沈坚,沈坚扬了一边眉毛,挑衅地回看沈毅。沈汶忙努力堆起笑脸,仰头看看沈坚,也扯了他袖子一下。她的心智不是幼童,有时尽量少说话。   旁边的沈卓撇了下嘴说:“小妹,别求着人抱了,你现在这么胖,像个小猪似的,谁也抱不动了。”武将家中男女大防不是那么严重,但沈毅沈坚都是少年人,不怎么抱沈汶了,倒不是因为她胖。沈汶努力瞪眼,做出愤怒的样子看沈卓,沈卓对着她一通扭鼻子挤眼睛。   沈卓旁边的沈湘出手推了一下沈卓,斥道:“不许欺负小妹!”看来她还记着昨天与沈卓的打闹。沈湘长得浓眉宽额,因为练武,两眼有神,与大哥沈毅有些像,有种带了英姿的美丽,她今天穿了一身桃红色的骑服,窄袖短裙,显得格外爽利。   内间传来脚步声,看来老夫人和杨氏要出来了,几个孩子都站直了些,沈卓一挪脚,踩在了沈湘的脚面上,沈湘哇地叫起来,然后对着沈卓一拳击去,沈卓刚挨到拳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时老夫人和杨氏正进了外间。杨氏先喊起来:“拿尺子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这两天白说了?!”   沈湘不服气地也叫起来:“他踩了我的脚!”   沈卓倒立眉毛成八字:“我不是有意的!”   沈湘立刻反驳:“就是!他还欺负小妹!他叫小妹小猪!”   沈卓坐在地上不起来:“你不也在叫?娘,她还推了我一下!”   杨氏已经拿了尺子在手里,对沈湘说:“伸出手来!”   沈湘眼睛含泪了,她是杨氏生了三个儿子只后的第一个女儿,杨氏从小对她娇宠有加,很少真的动手教训,养成了个骄傲的性子,况且她现在觉得都是沈卓的错,就更委屈了。   沈汶前世最不耐这两个孩子天天打来打去,可如今看着,就觉得可爱好玩。见杨氏真的要打沈湘,忙上去拉了杨氏的手,也不说什么,就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来。她相信如果杨氏知道这两个孩子日后的下场,肯定是舍不得打的。   沈坚笑嘻嘻地说:“娘别生气,今天花会,大妹妹的手如果肿了,可怎么去接待那些小姐们?”   沈毅也郑重地说:“大妹妹与三弟只是在玩笑。”   老夫人也开口道:“就是呀,显得我们侯府没有规矩,怎么能在这见人的日子打手?”不满意地看杨氏,好像都是她的错。   杨氏拿着尺子下不了台,盯着沈湘说:“就打一下!”   沈湘皱着眉慢慢地伸出手,杨氏啪地打了一戒尺,沈湘咬着牙缩回手,横着眼睛看沈卓。杨氏也扭脸看沈卓,沈卓起身,拍拍衣服,到杨氏面前,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伸出了手掌。杨氏粉面含霜,狠狠地打了一下,沈卓嗷地叫了一声,抬手到了嘴前使劲吹,沈湘“扑哧”一下笑了,沈汶也笑了,眼泪还留在脸上。   老夫人把沈汶拉到身边,抚摸着沈汶的后背说:“汶儿就是心软。”   杨氏叹气:“这孩子,天天哭,跟湘儿真不是一个性子。”   老夫人又不乐意了:“都一个性子可哪成?龙还生九种呢。”   杨氏撇嘴,对几个孩子说:“今天府里人多,你们都收着些性子,莫要惹人笑话。”她看了眼沈毅继续说:“在一旁盯着,我要是叫你们来,就马上过来,别拖拉。”   沈毅垂眼点头,沈坚嘻嘻一笑说:“一定一定,娘放心。”   沈卓假装不明白地问:“为何要马上过来?是要见什么人吗?”   沈毅侧脸看沈卓:“三弟,我好久没有指点你的武艺了,明早在校场等我。”   沈卓马上陪笑脸,“大哥对我真好,我好感激。”   沈湘摩拳擦掌:“太好了大哥!我也去,好好教训他!”   沈卓凑到沈汶身边:“妹妹也要来呦,看三哥和大哥习武,日后好保护妹妹,这是当兄长该做的。”他这话里是提醒长兄要爱护自己,而且小妹最爱哭,一见自己被打了,一定哭,大哥看不得眼泪,自然就不会下狠手。   沈湘也凑过来:“小妹,他方才还叫你小猪来着!”   沈卓回嘴道:“我都不叫了,你叫了两遍。”   沈汶咬着食指,看沈卓,弱弱地问:“那你现在该叫我什么呢?”   沈卓一愣,看着沈汶还带着泪的小肿眼睛,不可置信地眨了两下眼,他如果现在服软叫沈汶一声好听的,那么在沈湘面前就有些掉价,显得他当着长辈有另一套行事。如果不叫好听的,母亲和祖母就在眼前,大概讨不了好。看着沈汶穿的嫩黄色的衣裙,胖乎乎的孩子脸,沈卓可不相信沈汶是在给他下套,少年人的心性占了上风,他正经地对沈汶说:“自然是小黄鸡了,肥肥的小黄鸡!”   沈汶使劲闭了闭眼睛,挤出一滴眼泪,往下拉了两个嘴角,扭头看老夫人,老夫人指着沈卓气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汶儿这么好的妹妹也欺负。”   杨氏拿起尺子,对沈卓说:“你!过来!反正你也不用接待女客!”……在沈卓夸大的哀嚎和沈湘的咯咯笑中,沈汶也含了微笑。沈湘对沈卓从敬佩到争斗到长大后又重新敬佩,两人其实是感情最好的一对兄妹,自己前世是嫉妒吧,所以才使劲看不惯他们。   杨氏打了沈卓手板后,又叮嘱了几句,让人上了早餐,大家安安静静地吃了早饭,杨氏要理府中的事宜,孩子们告辞出来。   到了院子里,春天的清晨轻风和缓,沈汶语气甜糯地说:“哥哥姐姐们,今天是我见的第一个花会呢,我做了香囊,给哥哥姐姐做个念想。”说完,她示意夏红,夏红端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四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沈汶挑拣了一个,双手捧给了大哥沈毅。   沈卓见到香囊,噗地笑出声。   沈汶怒视了他一眼,然后扭脸赔笑看大哥,说道:“大哥不用戴,只要挂在哪里别扔了就行了。”   沈毅低头看看才到自己腰间胖胖的沈汶,又看了看丑丑的香囊,微笑着说:“小妹做的怎么能不戴?”说完拿起香囊挂在了腰带上,做工粗糙的香囊在沈毅绣工精美的腰带下显得格外不合适,   沈汶目瞪口呆,有些结巴地说:“可是,我做的不好看……”   沈毅一笑说:“小妹才六岁,做的已是很好了。”   沈汶拉着沈毅的袖子:“戴一会儿就行,别让人笑话,但是,大哥一定要留着!”   沈毅点头:“既然上面有今天的日子,就戴一天,然后我一定留着。”   沈汶笑了,又拿起一个给沈坚,沈坚笑着接过来,也挂在了腰上,不等沈汶开口就说:“妹妹放心,我肯定不会丢了的,这上面的这块玉可稀罕了。”   沈卓用左手挑了一个,苦着脸说:“丑死了,他们带了我也不能不带,不然人家会以为我不是你哥哥了,这是什么东西缀在上面,看着像个小石子,小胖鸟,你可害苦我了。”   沈湘一把把他推开,拿了最后一个,边往腰上挂边说:“你真傻,那是玛瑙,小妹别听他的,你缝的比我好,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在上面。”   沈汶笑了,又示意夏红,夏红递过来两个看起来与其他人一色的香囊,沈汶挂在了自己的身上,沈坚问:“小妹还给自己做了,怎么要戴两个?”   沈汶认真地说:“如果遇上了要送礼的人,我会送出去。”见她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子,几个人都笑了。   沈毅再次轻拍沈汶的头顶,说道:“好的,小妹想得周到,也许这样就能找到好朋友。”   沈卓撇嘴:“大概会是一个和她一样胖胖的。”   沈汶露出哭样,沈坚忙笑着说:“小妹别理三郎,我明天和大哥一起教教他武艺。”   沈湘盯沈汶:“你不会有了手帕交就把我忘了吧?”   沈汶对着沈湘使劲摇头,“不会不会,你是我的姐姐,谁都替不了的。”   沈湘满意地笑,沈卓见状说道:“你还是姐姐?哪像个女子,当哥哥得了。”   沈湘立了眉毛,抬手便朝沈卓肿着的右手拍去,沈卓转身就跑,边跑边说:“四弟!你别追了,再追也变不回去了……”沈湘追着跑过了。   沈毅看着那兄妹两个走远了,就对沈坚说:“离人来大概还有段时间,我们去藏书阁吧。”   沈汶马上说:“我也去我也去。”藏书阁是沈汶最喜欢去的地方,沈毅自然同意,告知了杨氏的人三人的去向,三个人就去了不远处侯府的藏书阁。   其实所谓的藏书阁只有一层,而从藏书数量来说,也远不及文官家的量。武将之家有个书房,就已经很风雅了。藏书阁里收藏的大多是兵书或者史书,沈毅兄妹进了阁,沈毅找了本书,自己一边坐了,就读了起来。沈汶知道这位长兄并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平素不喜言谈。沈坚却是陪了沈汶在书架中间慢慢地走。   这时的书籍都是平着摆放的,一摞一摞,要一本一本地翻。沈汶个子矮,只能看下面的两层架子。沈坚平时多和大哥沈毅在一起,没有时间和沈汶玩,今天有空陪着沈汶,觉得这个妹妹圆圆乎乎,性子柔弱,可爱得很,就翻着沈汶够不到的架子上的书一本本告诉沈汶,沈汶如果说想看,就拿下来递给沈汶。   太阳高了些,屋子射入阳光,书架间的阳光里有微微的浮尘,窗外鸟叫,空气里有春天的清香。沈汶的目光掠过书籍,瞥见专注地读书的沈毅初现刚毅线条的侧脸,听着身边沈坚带着哄小孩的语气说话的声音,远处隐约有沈湘的笑声,只觉得这世间可以如此温馨和美,她前世过得稀里糊涂,从来没有珍惜过这样的日子。   窗外有人禀告说平远侯夫人带着长子张允铭和两位小姐来访,已经见过了老夫人和夫人,张家的两位小姐留在了那边,张允铭过来见公子们。沈汶提起精神,这时虽然男女有别,但是她才六岁,按理应该没有太多顾忌。果然,沈毅稍迟疑了一下,就站起来说请。   一会儿,书僮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进来。沈汶前世从来没见过这位和沈卓、三皇子一起死的平远侯长子,不由得注意地看他。   张允铭此时应该才十三岁,端正的眉眼尚未长开,但行止明显是在模仿文人的做派,步态缓慢,挺胸正颌,一只手还拿着把扇子,手肘微曲地放在身侧。沈汶知道他从小习武,对他这种做派不禁含笑。   那边张允铭与沈毅和沈坚见礼后,转眼看到沈汶,沈毅就说道:“这是我家幼妹。”沈汶年幼,该先行礼,忙福了一下。她人矮小而微胖,显得有些笨拙。   张允铭笑着回礼说道:“小娘子不必多礼,吾与你家兄长们十分熟。”   张允铭这话不是客套,两家是世交,前辈曾在战场上一同厮杀过,镇北侯和平远侯是一同长大的好友。只是平远侯随着自家侯爷在边境上打杀了十几年后,就以身有伤患为由交出了兵权。不像镇远侯手握着重兵,驻扎在边境。平远侯实际是个空头王爷了,还娶了个被人轻看的商家之女李氏,在京城不问政事,过着奢华的生活。   据说那个商人的女儿李氏极妒,仗着自己娘家是江南的首富,不许平远侯娶妾室。平远侯有张允铭这一个儿子,接着有了两个女儿,大儿子都十岁了,才终于又得一子。大女儿常年生病,出来走动的是小女儿。沈汶知道这个张允铭日后会总去和文人们一起作诗吟赋,被人目为附庸风雅之人。   前世,镇北侯和长子身死,沈家军覆灭后,一直明哲保身的平远侯最终挺身而出,再领帅旗,他的夫人李氏倾尽家私为他筹备粮草,援军才能在短时间内整顿而出,而他的长子请为先锋。那时人们才知道这个平素文人打扮,还去考了个秀才的张公子,是个身怀武艺不打折扣的武人。   沈汶甜甜地看着张允铭说:“既然公子与我家哥哥们相熟,那我也要和你家的姐妹们相熟才好,请问今天来的是哪位姐姐?”   张允铭回答:“今天来的是我的堂妹,张二小姐和我的小妹,六小姐。” 平远侯有两个兄弟,没有分家,看来这就是平远侯兄弟的女儿和张氏自己的小女儿。   沈汶故作不解地问:“那你的大妹妹呢?为何不来?我们府里有好多花,可好玩了。”然后眨眨眼,唯恐自己不可爱。   张允铭果然笑着说:“大妹妹病了,出不了门。”他说得十分熟练,可见已经多少次这么对人说过。   沈汶就等着这句话呢,忙蹙了眉真诚地说:“那可怎么好?”童声童气。   张允铭忙安慰道:“她一向身体不好,只要多休养就行。”   沈汶故作难过,从腰上解下了一个香囊,递给张允铭说:“请帮我把这个香囊送给大姐姐吧。”   张允铭有些为难,看向沈毅,沈毅微笑:“是幼妹为了这次花会专门做的香囊,你看,上面还有今天的日子呢。”   张允铭只好接过来,沈汶认真地说:“你可一定要给大姐姐呀,她生了病,不能来,心里肯定不好受。你看,我这香囊上缝了块玉佩,上面刻了祥云,会给她好运气的,也许她的病就好了呢。”   沈坚笑了,对张允铭说:“你拿着给你大妹妹吧,小妹对她的香囊可看重了。”   张允铭只好接了过来,沈汶又做出极度可爱的样子乞求着:“你可要给她呀!改日我去看她,告诉她今天我们的花会都干了什么。”问问你给没给。   张允铭忙点头:“肯定,我一定会给她,我在此先替我大妹妹谢过了。”   沈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她走完了一步棋。   前世皇帝迁都前,抄杀镇北侯平远侯两府,平远侯夫人李氏为护幼子一同被杀,因缠绵病榻还没有出嫁的侯府长女与李府其他女子被收为奴。可当夜,这个长女手刃二十余人闯出了官营,接着趁着城中迁都的混乱,纠集了平远侯旧人,行刺太子,未遂后冲出了京城。人们这时才知道这位养在深闺平时闺名不露的病长女原来不是女子,而是个男子!名叫张允铮。   在她刚死去迷茫的游荡中,沈汶没有多注意这回事,只是后来她越来越关注人们对这段历史的述说,她才知道了这个张允铮的身世。   原来平远侯曾在战乱中救过一个道士,那个道士告诉他,他的次子要以女孩的身份养到二十二岁,那之后,再脱了女子身份娶妻生子不迟,若不如此,恐难活过二十二岁,就是成了婚,也会全家遭殃。平远侯并不想这么干,可他的夫人李氏却十分迷信,持意要如此。这个次子从小以女子身份养着,也就是张允铭口中那个总托病不出的“大妹妹”。前世平远侯府事发时,离这个次子的二十二岁生日只差十来天。   张允铮杀出京城后,就到处联络沈家和张家的旧部,揭露太子陷害忠良的阴谋。当时北戎已然横扫北方,朝廷南逃。他无力抗争北戎,就也到了南方。那之后,他一次次地带人谋杀当时的太子也就是日后的皇帝,几次刺杀不成,就到处行刺太子手下的人。有时得手,有时失手仅逃得性命,可却没完没了。他杀了太子的两个小妾、几个幕僚、登基后皇帝身边的太监、皇帝重用的官僚,最后还杀了一个年幼的皇子,被他伤过的人就多了。他在后面的二十多年中就没有消停过,时不常就出来制造血案,简直是后世所说的恐怖分子。   朝廷多年对他通缉追杀,太子登基后更是对他恨之入骨,曾用他作为例子告诫手下“斩草一定要除根否则后患无穷”的道理。张允铮在四十多岁时被围在一座山上,手下人都死光了,他饿着肚子与官兵整整周旋了七天七夜后被俘。皇帝命对之处以极刑,他受尽酷刑后,被活剐而死。他临死时有人问他是否有悔意,他说自己求仁得仁,死不悔改。   沈汶知道他死后也遭罪,必然要体会他杀的那些无辜者所感到恐惧和痛楚,但她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也谅解他的所作所为,那是作为幸存者的痛苦和绝望:如果无所作为就无法面对惨死的家人。自己在那漫长的孤寂中无法放下这一世,何尝不是因为在生时没有为家人尽过心力,负疚感如此沉重以致不能追随他们离去。   沈汶此世最想结交的就是这个人,可惜现在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沈汶不知道如果不经家毁人亡的大变,这个人是不是还会焕发出那样倔强的斗志。但不管怎么样,此人心智坚韧,自己今天送香囊,就是为了日后见面埋下伏笔。? ☆、花会 ?  不多时,外面就有人来报说夫人让他们都过去。几个人走到正厅,夫人杨氏坐了上座,沈卓和沈湘已经貌似老实地站在了杨氏的身边,杨氏旁边的座位坐了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夫人,可面容极美,细长的柳叶眉,丹凤眼,神态端庄,穿着非常讲究。虽然在颜色上并不是亮色,但衣料暗花繁复衣边的绣工精美异常,头上的几件首饰也是不可多见的宝物,看来这就是平远侯娶的那位身家极富的商人之女。她身边站了个七岁左右的女童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都表情恭顺。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打扮是正常富贵人家的样子,七岁女童的相貌并不如那位夫人美丽,可穿着从头到脚都金玉耀眼,奢侈得过分。   侯府的几个孩子上去对着平远侯夫人李氏行了礼。   李氏忙说:“莫要多礼了,多好的孩子!”示意身后的丫鬟,丫鬟递过来几个荷包,李氏一一递给了沈家的几个孩子,又介绍身边的两个女孩说:“这是我府的二小姐和六小姐,快去见过礼。”   沈汶知道平远侯女儿的名字是张允锦,只不过这时女子的闺名不在外称扬,外人只称未嫁的女子某某小姐娘子或某氏,出嫁后就成了某氏某夫人了,从称呼上就没把女子当个独立的人,连中国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女子都没有全名。   两个女孩子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连那个女童的姿势都十分小心,不失分毫,明显是经过很好的训练的。   杨氏叹息道:“看你府的女孩子们多有规矩,哪像我家的!”沈汶前世听了这话都会心中不快,可此时知道这些是母亲想让李氏高兴的话,母亲对自己两个女儿的爱没少半分。但她可不能放弃这个缔造自己形象的机会,马上从袖中拿出手帕在手里乱拧,脸上一副幽怨的神情,眼睛湿润。   李氏矜持地微笑,拉了沈汶到身边,揉着沈汶胖乎乎的小手说:“多乖的囡囡,这么招人爱。”忙又扭脸对沈湘说:“大小姐也是好的,会武艺,日后可以助父兄一力呢。”她说话圆润,不想偏袒一方。   杨氏叹息:“我可不指望她助什么力,日后嫁个好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行了。”沈湘脸腾地红了,使劲皱眉,十分气愤的样子。   李氏忙打圆场说:“谁不这么想?对女儿家,平安是福。”   正说着,外面报有多府的夫人携小姐们到了。杨氏站起身,迎出厅门外。前院里,一群丽人相继行来。   前世,沈汶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举止优雅话语温和的妇人小姐,如同一场华美的演出,一个个出场的人物表演得都十分完美,满院锦绣环佩,衣香花香弥漫,给了那时年幼的她足够的震撼。   现在,她看着那位以美貌闻名的二品武官夫人和身后娇艳的两个女儿,想的是这个夫人抓了个错令人把丈夫的小妾打死后,还让把那个妾室的眼睛挖出来。那个仪态端庄被两个年轻丫鬟搀扶着的四品文官夫人,日后把庶女嫁给了一个年老的高官为继室,十五岁的女孩子一年内就过世了,不知道她心中可有丝毫可惜?而那个说话慢悠悠咬文嚼字的才女,日后逢人就说沈湘如何粗鲁不堪,侯府品味如何低劣。……原来不仅是自己,许多人都有伪装。   正想着,沈汶突然听到下人的传报:“秘书少监夫人孙氏携大小姐,二小姐……”   沈汶的眼睛聚焦了,前世她都不记得这些人来过。秘书少监只是个从四品的文官,但这个文官的姐姐嫁给了三代为相的吕家长房太傅吕言博的长子吕正操,生下的女儿就是日后的太子妃。太子妃成为皇后之后,自己前世的丈夫就娶了这个文官的二小姐。   沈汶专注地看着走进来的孙氏和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孙氏该是三十多岁了,面容精致,挂着得体的微笑。她身边十几岁的大女儿,细眉长画过眼角,唇点朱红,很是漂亮,只是神情有些骄傲。小女儿应该才五六岁,两眉间画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痣,衬出肤色雪白,玉琢粉雕一般,可见长大后的艳丽。   杨氏与孙氏明显不熟,只是礼貌地交谈了几句,孩子们自然互见长辈再相互行礼。沈汶扭扭捏捏地走了这个过场,显出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孙氏的笑容没有改变,她身边大的那个女孩子脸上有一丝不屑:她的表姐就要嫁入皇室,自己的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地不同了。再看这些武将家中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面目平庸。   刚见完了礼,有人跑着进来说五公主来了,由三皇子护送着,快到了府门了。杨氏赶快让人准备,自己亲自去大门处迎接。这位五公主与杨氏有转弯的亲戚关系,今年八岁,原来说由着宫中的嫲嫲陪着来花会看看,可谁知三皇子会来?众人都兴高采烈起来,有个皇子参加,让这场花会格调高了许多。   周围似乎突然降温了,沈汶寒战了一下。她前世糊里糊涂,只顾着羡慕那些夫人小姐们的风度,就是知道三皇子来过这次花会,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在大难发生的十多年前,就出现了蛛丝马迹。   皇上曾有五位皇子,活着的有四位。   大皇子的母亲是当今皇后,可是已经失宠皇帝多年。   去年底,大皇子与“一门三相”的吕府定了亲事,娶吕太傅吕言博的嫡孙女为妻。虽然大皇子未来的老丈人吕秉操只是个政绩平平的四等官,可他的父亲太傅吕言博却是门生故旧满朝,比如,当朝的首辅就是吕言博的学生。大皇子这门婚事,表面上显得平常,但后力无穷。明年,大皇子满十八岁时,会被指为太子。   二皇子七岁时得了天花,不久就没了,其母梅贤妃不久也抑郁而死。   三皇子的母亲陈贵妃长年圣宠不衰,十三岁的三皇子因学文习武甚是努力,几次得了皇帝的赞赏。   四皇子今年十一岁,去年夏天因坠马而折了腿,医好后还是瘸得厉害,不久,他的母亲蒋淑妃病死了。沈汶死后才读到,四皇子的腿是他的母亲蒋淑妃指使人制造了落马事故,然后趁机锤断的。想来这位女子未雨绸缭,希望以此护住自己的儿子。但是后来太子登基,四皇子被幽禁,一直没有留下子嗣,在太子重病时被毒死。可见就是断了腿,也没有过上好日子,不知道那位蒋淑妃是否后悔下了这样的狠手。   五皇子还不到三岁,据说连话都说不全。日后北戎南下时,这个十三岁的皇子在逃亡路上病死。   此时,大皇子定了亲事不过半年,他未婚妻的舅家就前来朝中第一武将府中参加为侯府长子议亲筹办的花会——大皇子的未来老丈人家已经为他在打点了。   前世,侯府没有选择孙氏的长女,而这次三皇子来又与沈毅沈坚等见面,按照前世的发展,会成为好友,这是不是就已经注定了侯府日后灭亡的下场?   沈汶此时六岁,如果是个正常的孩子,自然什么都不懂。其他的孩子也没好多少,侯府的长子沈毅方才十五岁,能有什么政治的敏感?杨氏和老夫人都是性情直爽的妇人,而侯爷又长年在边境秣马厉兵地防范外敌,对朝政就是有心也没有余力。不管十三岁的三皇子是不是有意而来,但在此时此刻,侯府里肯定没有人会预见到这场花会埋下的恶果。   几年后侯爷大约是察觉了不妥,把大哥和二哥都带到了边境,也许想以示中允。可此举于大局已是无补,侯府早就被划入了三皇子的阵营。手握重兵又如何?自有境外的强敌来收拾你。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算无备,自己的一家从一开始就处了下风。   看着夫人杨氏带着长子沈毅次子沈坚去往前院的背影,沈汶眯着眼睛,面露伤感,有点儿要哭的样子。   平远侯的小女儿张允锦见了,挪了一步到了沈汶身边,小声问:“妹妹怎么了?”   沈湘也扭头,见了沈汶的样子,对张允锦嘀咕:“别在意,我妹妹就是这样,时常要哭的,她可能是舍不得母亲和兄长。”   沈卓探过头来:“不,她是因为饿了,你看,她那么胖,就是因为总是要吃东西。”   张允锦笑了,沈汶扁着嘴看沈卓,沈卓背手昂头,不再看沈汶。   张允锦笑着拉了沈汶的手,低声说:“妹妹别哭,你一点都不胖。”   在一旁的张允铭笑着拉了下沈卓:“你还不道歉?我要是说这话,可要被母亲责备的。”   沈卓伸出有些肿的右手:“只是责备?看见没有?!我的手都成这样了,不多说几句不亏了?”   沈湘小声说:“你活该!”张允锦又低笑了一声。   沈汶低头,前世,她一直盯着那些文官的女眷们,不爱搭理沈湘和沈卓,他们也不惹她。张允锦那时与沈湘和沈卓相熟,后来杨氏曾经想与平远侯府结亲,可对方没有接这个茬。想来平远侯立意远离朝政,不愿与重兵在手的镇北侯有瓜葛,其实最后也没逃过去。   张允锦最后嫁给了她母亲那边的一个商家子弟,沈汶忘记了她后面的结局,而前世沈卓一直拖到了二十二岁才定了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允锦。   杨氏迎到了五公主和三皇子,一群人又回到院落中。那边有人搀着“在后面礼佛”的老夫人出来了,众人又一通见礼。其实沈汶知道老夫人只是懒得一个个地接见来宾,等人都到齐了,出来见一面就行了。杨氏接着请人带着小姐们去园子里玩,自己领着夫人们前往后厅,那里支了牌架子,有各种小食,能让夫人们谈天休息。   人群散开,沈卓沈湘带着沈汶,引了张家的大公子张允铭、二小姐和六小姐张允锦往花园走。   沈汶远远地看向三皇子,许多小姐们不远不近地围在他的左近。这个少年头戴着皇子所佩的金环,眉目端正,身穿了一领淡黄色的长衫,玉带缠腰,身材笔直,有种皇家人士特有的高高在上的气质。五公主在一旁指划着,沈毅和沈坚陪着他们说着话,忽然五公主指着沈毅腰带,然后又指了沈坚的腰带,沈坚转身来回看,找到了沈汶这帮人,向他们招手,可不等他们过去,三皇子他们却往这边走来。   两群人走到一处,旁边围观的人也尽量不动声色地往这边来。前世,沈汶没有给香囊,自然没有得到三皇子和五公主的注意。这位五公主比自己大两岁,和沈湘一般大,十五岁时被和番嫁给了北戎大汗的二儿子,北戎大举进犯边境前死的。后世有记载说她实际是被杀死的,以示北戎的绝决——断没有去攻打人家还留着人女儿当老婆的道理,万一有了儿子是谁的江山得以承继?也有野史说她知道了北戎的计划,想逃回来报信,可是中途被杀,该被收入烈女传。   沈汶躲向沈湘身后,一副胆怯的样子。沈湘现在充大人了,一把紧紧握住沈汶的手,低声说:“小妹莫怕,一会儿别说话就是了。”   不一会儿三皇子一群人就到了面前,作为同母的亲兄妹,五公主眉眼与三皇子很相像,只是多了分女子的柔美,沈卓沈湘和张家的小姐们都行了下礼,五公主笑着说:“沈家小妹做的香囊可是真有趣。”   沈汶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多谢五公主。”   三皇子看着面前扎了两个女童髻的黑脑袋顶逗沈汶道:“你给哥哥们做的香囊好有趣,就也给我一个吧。”   听来只是少年哄小孩子,可沈汶满心思都是阴谋诡计,自然怀疑其中蕴含的意思:他难道表示他就如自己的哥哥们吗?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别人的叮嘱来与侯府套近乎?正在思忖间,五公主说:“怎么能只给三哥?要给也得给我才是。”   沈汶抬头,很真心地说:“那些都太难看了,我有好看的,可以给三皇子和五公主。”说完看夏红,夏红忙拿出几个丫鬟们做的香囊,针线要好得多。   三皇子摇头说:“我不要那些,我要这种缀着珠宝的。”   沈卓笑起来:“这不是财迷吗?”   沈毅对沈卓皱眉:“不许胡说。”   三皇子摆手,笑着从腰上解下一颗大大的珠子递向沈汶:“看,我用这个珠子和你换,这个珠子和你香囊上的差不多吧?”   五公主不甘心地叫起来:“我也有!”也把腰间挂的珠子拿下来,沈汶眼睛亮亮地,看着五公主的珠子说:“这个大!”马上解下腰间的香囊递了过去,现在她只能做这么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沈汶抬眼间见三皇子看她的眼睛,心中警惕,皇室的人都长了八个心眼,她可不能让他看出她有意不给他香囊,忙接过五公主的珠子就往嘴里放去,几个人大叫起来,沈湘和张允锦几乎是同时抓住了沈汶的手腕,张允锦笑着:“妹妹呀,这可是不能吃的!”   沈卓得意地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她是饿了。”   张允锦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雕刻精致小兔子形状的糖,沈汶面露喜色,一把拿过来吃了,几个人又笑了。   三皇子手里的珠子也不收回去,就递给沈毅说:“你的小妹妹真有趣,这珠子你替她拿了,做个钗子,别让她吃了。”沈毅苦笑着接了,沈汶暗叹:还是没躲过去。   别人看他们在这里谈笑,渐渐地围拢过来,间或有女孩子过来行礼,对着五公主但实际是三皇子自报家门,做出一系列微笑低头等动作。沈湘拉了沈汶,慢慢地挪着步往人群外面走,沈卓看见了,也跟着他们撤退。   张允锦拉了下二小姐,二小姐没动,她就自己随着他们走开。张允铭想走,却被沈坚一把抓住,不让他动,只能硬着头皮和沈毅一起陪着三皇子和五公主。那边三皇子见礼和问答间忽然扭头看来,沈汶这些人已经离开了些。沈汶见三皇子目光扫来,忙靠紧沈湘,又是一副怕怕的样子,沈湘却是对着三皇子做了个笑脸,脚下不停,拉着沈汶走得更快了。   几个人一路走进花园,侯府的园子有个小湖,沿湖种了垂柳,铺了石子小路,间或放置了假山,一处几曲白玉小桥连着水中一个小亭子。   沈湘领着大家到那个小亭子坐了,在亭中望着园中一片姹紫嫣红,倒是分外有意趣。旁边的丫鬟们过来奉上了茶水手巾,等几人擦了手,就再捧上了几碟点心放在了亭子里的小石桌上。   沈卓挤眉弄眼地对沈汶说:“这些够吗?用不用把湖边那块大石头也搬过来?”   张允锦又一下子笑了,沈湘抬手打了下沈卓,沈卓哎呦了一下,抱怨道:“我是好心哪!她这次当着皇子公主吃珠子,还贪了人家的糖果,肯定是饿极了,不填饱了她的肚子,她一会儿把这亭子吃了怎么办?太阳大了,会把妹妹晒黑的……哦,其实根本不用再晒了……”   张允锦又笑了,她的长兄张允铭平时讲究温文尔雅,哪里见过沈卓这样爱说俏皮话的,一时忍不住连连发笑,让沈卓大受鼓舞。   沈湘对沈卓连推带打,嘴里说:“走开走开!别在这里找打!”   沈汶撅嘴皱眉,张允锦笑着安慰沈汶道:“妹妹别生气,你三哥只是在逗你玩。”也是在安慰沈湘的意思,沈汶心说,他在逗你玩还差不多。   沈卓被打得趴在桌子上,哀叫着:“当着人就这么打我,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沈湘一通狠捶,叫着:“不要了不要了……”   沈卓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起来,仰面朝天靠在椅子上,翻了白眼睛,舌头伸了出来,含糊地说:“我不成了……”   张允锦笑得掏出手绢掩了嘴,沈汶也忍不住皱着眉笑,她偷眼看张允锦,虽然才七岁,没有她母亲李氏的美貌,看来和张允铭一样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可面容齐整眉眼舒展,特别是一副好教养的样子,举止极为规范,让人另眼相待。   沈卓看惯了奔放的沈湘和懦弱的沈汶,今天见了这位好容止的女孩就犯了人来疯。   沈湘打够了,一推沈卓说:“一旁待着去!别碍事!”然后笑着对张允锦说:“让妹妹笑话了。”   张允锦微低头,小声说:“怎么会?姐姐别这么见外,你有如此兄长可以玩笑,本是好事。”   沈卓又活了过来,瞪眼说:“对她是好事,对我可就不是了。”   张允锦低头又笑,也不抬头说:“你明明……很欢喜的……”   沈卓看着张允锦张口结舌,沈湘哈哈笑起来。水面上声音传得远,她的笑声让在远处的湖边被沈毅引领着参观园中花卉的三皇子张望过来,沈湘却没有注意到。   沈湘笑完,问张允锦道:“你在家平常都干什么呀?”   张允锦低着头说:“没什么,不过是读书、写字、绣花什么的。”   沈卓马上十分有兴趣地问:“你读了什么书?”   张允锦老实地说:“刚刚开始读《论语》。”   沈卓摆手:“那么无趣,我跟你说,你要去读《山海经》,或者《孙子兵法》。”   张允锦迟疑着:“我母亲,大概不会让我读。”   沈卓出主意:“你爹是武将吧?你是武将之女吧?怎么也得读读孙子兵法吧?你别跟你娘说,直接找你爹!这在兵法里写了,叫围魏救赵!”他盯着张允锦,用食指摸下巴,做出很老谋深算的样子。   张允锦捂嘴笑,沈湘皱眉:“我怎么觉得不对呢?你不是在骗我们吧?”   沈卓翻眼睛:“你们都没读过,骗了你们,你们也不知道。不骗白不骗!”   沈湘大喊一声,又扑上去打沈卓,沈卓哎呀呀地叫着,对张允锦说:“你读了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其实……你读什么都成……就是别练武……哎呦!哎呦!”   春风和暖,花香柳绿,水中亭子里的男孩子神采飞扬地叫喊,衣装华美的女孩子矜持有礼地微笑……沈汶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青梅竹马了,她现在已经很肯定沈卓前世为何那么晚才定亲。沈汶决定,这次重来,如果张允锦真的对三哥有意,就一定要成全他们,至于该怎么办,她现在还没有主意!   沈湘打够了,他们又接着聊天。一会儿讲到习武,一会儿讲到书中的故事,完全不在意呆坐在一边的沈汶。   谈性正高时,有人过来说三皇子和五公主要离府了,夫人说让他们到府门处去送一送。沈卓有些勉强,但沈汶忙站了起来。前世她匆忙地到府前行了送别之礼,然后就回来了,没有见到日后的沈毅娶的柳氏与沈毅和夫人碰面的情景,听下人说,当日沈毅一见柳氏就留了意。   柳氏出自书香门第,她的曾祖父是闻名的大儒,学子满天下,还曾当过是先帝的老师。据说因为当初赞扬过当今皇帝的兄弟,恐被当今皇帝不喜,就在皇帝登基后致仕养老去了。为免是非,也不再教学生。柳氏的祖父早逝,父亲中了进士后,在官途一直逡巡不进,只是个四等文官,柳家其他子弟也没有什么建树,柳氏一门明显没落了。   当初柳氏的曾祖父年轻时曾偶遇过老侯爷,两人虽是忘年,还一文一武,却交谈甚欢。日后老侯爷名高权重时,两个人反而再没有什么交往。但老夫人记得老侯爷曾经提过与柳老先生交往的事,老侯爷过世时,老夫人让当时主办丧事的杨氏给柳氏的祖父送过信。原来以为对方也就来个回信表达一下哀悼之情,可谁知柳氏的父亲却亲自来侯府吊谒,这让杨氏印象深刻,所以这次花会也给柳府发了一份帖子。   杨氏实际并没有考虑过柳氏,这点她就如当初的老夫人一样,一门心思想给沈毅找个门第尊贵的女子。柳氏的祖父虽然清贵,但毕竟那是往日之事了。谁知一啄一饮,沈毅却因为这次相遇看上了柳氏,属意于她,杨氏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自己的过往,最后还是定了柳氏。   现在沈汶到处都看到阴谋,柳氏的曾祖父曾经赞赏过现在皇帝的兄弟,侯府与他的孙女联姻,是不是会被皇帝嫉恨?柳氏父亲只是个低等的文官,这对侯府日后毫无助力,父母这么决定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考虑大哥的喜好?这次沈汶想去看看他们的相见,好奇大哥怎么一见柳氏就定了主意。   在府门处,沈汶躲在沈湘身后对着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礼告别,她有种感觉,三皇子的目光总看向这边。终于等他们上车上马,被一群仆从宫人簇拥着走了,沈汶才敢抬眼左右观望。   在府门内的阴影中,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位少女,她的一袭淡蓝色的衣裙衬得她的脸色白皙,细眉浅画,面容清秀。沈汶知道她是柳氏才对她注意,大多人在送别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后的嘈杂中都没有留意到这几个人。   见人都散开了,有人向杨氏示意柳氏,低声介绍了,柳氏带人走了过来向杨氏见礼。柳氏神态娴静,行止文雅端庄,和那些文官的女眷没有太大区别,沈汶看着站在杨氏身边的沈毅脸上也没有什么异色。杨氏与柳氏笑着客套了几句后,就转身要往回走,忽然间,也许是累了,脚下一软,身子一晃。   杨氏平时身体强健,根本不让丫鬟随身跟着,旁边的沈毅手疾眼快地搀住了母亲,才发现另一边柳氏也已经伸出了手,停在了杨氏的胳膊边。见杨氏没有摔倒,柳氏收回了手,低身行礼道:“请夫人恕我无礼。”杨氏一笑,说道:“倒是多谢你。”   几人一同向府中走去,沈汶见沈毅看向柳氏的目光已是不同。沈汶撅嘴,大哥也太好糊弄了,柳氏表示要扶母亲,他心里就有了偏向。可又一想,人之性情多从细节昭示,柳氏能这么快地伸手,显示她平素为人亲和,那些被人伺候的小姐们,不见得有这样的眼力价。柳氏很可能平时照顾长辈,对别人多了一分体贴。接着又为柳氏操心:一伸手想做件好事,结果就嫁入了这个家。虽然婆媳相处的好,夫妻和美了几年,还有了两个儿子,但是下场悲惨,不知道柳氏是不是觉得值?   她尚在惆怅中,张允铭却带着张二小姐来唤张允锦了,说日已过午,该同母亲一起回家了。张允锦与沈湘沈汶告别,说会下贴子请她们过府来玩,又对沈卓施了一礼,脸上绷不住地笑。可沈卓脸上有些笑不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张允铭带着姐妹两个去见平远侯夫人。   后面的半天,沈卓没了兴趣,自己去了藏书阁。沈湘带着沈汶在那些小姐之间游荡了几个来回,沈湘一身戎装,在片片七彩斑斓的裙衫中格格不入,沈汶记得前世她为沈湘感到尴尬,现在她却自豪有这个任性骄傲的姐姐。她表情傻傻呼呼地跟着沈湘,在大庭广众下还绊了一跤,当众哭起来,被沈湘拉着离开,十分丢份。   当夜,沈汶冥想后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她现在才发现她面临的不是一场两场大战,而是对方日积月累编织的罗网。现在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也该动手建立防御系统。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她根本不能指望她能说服父母或者长兄,只能隐晦地布置,不引起人们的注目。这期间,她还得注意一下沈卓、沈湘的姻缘,简直比父母还替他们操心……沈汶突然明白了一个头两个大是什么意思。   ? ☆、教习 ?  不久,平远侯府就送来了“大小姐”为沈汶送的香囊表示谢意的便签和回礼,签上字体清秀,明显是女子手笔,回礼是一个绣工普通的荷包,大概不想让沈汶为自己的绣功难堪,只是外面缀了连成梅花型的金珠,以示没有占便宜。   杨氏好好休息了几天,等到她再次底气十足地指挥家事时,沈汶去向她提要求了。   “什么?!你要找个嫲嫲学礼仪?”杨氏诧异地问沈汶。这年月女孩子们虽然都要学规矩,但是哪个不是赶鸭子上架般被父母逼着去的。沈汶才六岁,性子绵软,怎么就这么上赶着要学规矩了?   她不知道花会后沈汶意识到时不我待,即使她现在如此年幼,也不能不加快步伐。一次花会,几次朋友的交往,都不足以尽快把她软弱无能的名声传播开去。最迅速的,倒是找个在各府走动的教养嫲嫲,来府中好好教教她,而后好对别人言说她的性情。她在亲身行动前,一定要先做好伪装,这样日后就不会轻易引起怀疑。   沈汶扭扭捏捏地说:“花会上,我摔了一跤,她们都笑话我……”   杨氏忙安慰:“汶儿还小呀。”   老夫人说道:“孩子要学规矩是好事呀,你怎么还拦着?汶儿若是真学好了,也让人说我们侯府的女孩子行止无缺。”言下之意是说沈湘的行止有问题。   杨氏听出了老夫人话里的意思,心中有些不喜。沈湘是她盼来的女儿,自然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好的。武将之家,习武也是应该的。但老夫人这么暗示了,就说道:“那就让湘儿也一起学学吧,你们两个做个伴儿。”   老夫人对沈汶说:“你可要用功啊,湘儿虽然武功好,这学规矩也不用力气,你也许比湘儿还学得好呢。”老夫人觉得如果不时时表示一下与杨氏不同的立场,就无法显示出自己的权威性。   一般的女孩子听了这话肯定冒了劲儿地努力了,可沈汶心里对老夫人抱歉,知道自己必然要让她失望了。   二十来天后,杨氏才找到了一位愿意来府中教导的嫲嫲。镇北侯是朝中第一武将,人们都觉得武将暴戾,这样家中的女子,肯定傲慢不驯,教得好教不好是一回事,弄不好自己被打一顿或者被砍一刀都有可能,多少钱也买不来性命。最后还是一位从宫中出来的资深嫲嫲,仗着以前和老夫人有些交往,确定没有被伤害的危险,才应下了这个差事。   上课的第一天已是初夏,天亮得早了。沈汶早上去请安,见沈湘一脸郁闷地站在那里,沈卓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见沈汶进来,沈湘扭头不理她。沈毅见状很严肃地对沈湘说:“女子学些规矩有诸多好处……”不等他说完,沈湘就打断道:“谁想学谁学去!干吗要拉着我?!我每日的武习就要荒废了!”   沈汶当仁不让,立刻眼泪汪汪,开始哽咽起来。老夫人和杨氏走进来,见此情景,杨氏不满道:“谁又让汶儿哭了?”沈卓马上为沈湘打掩护:“妹妹今天要去见礼仪嫲嫲,吓的!”   老夫人忙把沈汶拉过来,好声劝着:“汶儿既然爱学,肯定会学的很好,嫲嫲必然喜欢,不需慌张。”   沈汶抽抽搭搭地,直到沈湘气哼哼地对她说:“别哭啦!谁也没欺负你!小哭包!”   杨氏责备地看着沈湘,“不能这么说妹妹!”沈湘一点儿都不怕,对着母亲做了个鬼脸。前世,沈汶总觉的母亲偏爱沈湘,沈湘欺负了自己母亲也没把她怎么样。现在看着,沈湘也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之间有什么是非?母亲其实根本没有把这些吵闹放在心上,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当初自己的心眼怎么那么小?可话说回来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如此偏颇,也不会执意千年不能归去。   向老夫人和杨氏问安后出来,沈汶一脸巴结地跟着沈湘。沈湘看着她心烦得很,觉得这个妹妹真不可爱,既不喜练武,爱哭,还要学什么规矩,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到了课室,拜见了教养嫲嫲秦氏。秦氏五十岁了,满脸郑重。倨傲地受了她们的礼,客套几句后,端着腔调说道:“为女子者,品格淑贞,不可懈怠,谦让恭敬……”沈汶打了个哈欠。秦氏利眼看向沈汶,平着声调问道:“二小姐,我方才讲了什么?”   沈湘惊讶地看沈汶:她怎么比自己还不耐?   沈汶使劲眨眼,半张了嘴看着秦氏:“说……说了什么?”   秦氏嘴角出现了向下的线条:“这是第一堂课,我还没讲三句,二小姐已经听不下去了?!”   沈汶惊恐地摇头:“怎么会?是我向母亲要求学习规矩的,怎么敢听不下去?”   秦氏缓和了下,问道:“那我刚才讲了什么?”   沈汶眨了下眼:“我……听不懂。”   沈湘有些奇怪地看沈汶,这个妹妹别的不好,可是识字却早,三岁时已经认字了,现在读书比自己都多,怎么会听不懂方才嫲嫲的话?   秦氏耐心地讲解:“女子当以柔和为美,女有四行,曰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妇德以谦让恭顺为德……”沈汶又打了个哈欠。秦氏真怒了,拿起戒尺来对沈汶说:“你竟然又打哈欠!”   沈汶吓得摇头:“不打了不打了!”   秦氏带了怒气继续:“谦让恭顺是指女子要能忍让他人,对一切事和物抱着顺从之意……”沈汶用手捂嘴,但是明显地又打了哈欠。   秦氏喝道:“伸出手来!”   沈汶哭了,沈湘这时说话了:“嫲嫲暂莫如此,我这位妹妹最是柔顺,这些事不讲也罢!”   秦氏怒目沈湘:“你是教养嫲嫲还是我是?如此无礼,手伸出来!”   沈汶忙哭着说:“是我不对,我实在忍不住,嫲嫲一讲那些话,我耳朵里就嗡嗡响,想睡觉……”   秦氏更加恼怒:“这是连训诫都听不进去了?!回去将女戒抄上五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沈湘拉了沈汶行了下礼,转身就走,边走边小声说:“抄就抄,有什么了不起。”   秦氏气得对着她们背影挥尺子:“真是没有教养之人!”   一路回去,沈汶有些忧心地说:“五十遍女戒怎么抄呀?”   沈湘一挥手:“包在我身上!让三哥的小厮帮着抄就是了!”   秦氏当日就向老夫人抱怨沈湘不服管教、沈汶心不在焉。   晚餐后,老夫人对两个孙女儿说:“既然请了教养嫲嫲,湘儿就要留心一下。还有汶儿,如果听不懂,就好好询问,不要不专心。”   沈汶使劲点头,一副听话的乖样子。   沈湘撇嘴,“凭什么要女子谦让恭顺?如果男子是坏人呢?一味谦让,不是让坏人更加猖狂吗?”   杨氏点头:“我们武将之家不讲究那些什么谦让恭顺,什么都讲究个理儿,可也不能一味让着,不然还不让人踩在头上去了?”   老夫人指责杨氏:“你这么教,湘儿日后对谁都不让,谁敢娶她?”   沈湘脸红:“我才不嫁呢,就守着奶奶和爹娘,一生习武!”   杨氏斥责:“你讲什么呢?才几岁就这么胡说八道的!”   老夫人看杨氏:“这就是你教的女儿!”……   一场混战又起,沈汶在一边咬着嘴唇兴致勃勃地看着。虽然现在沈湘显得是个麻烦,但她有信心日后让她们觉得自己才是最麻烦的那个。   次日沈湘和沈汶去见秦氏,沈湘拉着沈汶的手,一副保护她的姿态,和前一日完全不一样。   进门行礼后,沈湘递上了一叠纸,秦氏皱着眉头接过来,才翻了几页就一把拿起尺子,沈汶又是要哭的样子,沈湘立眉叫:“嫲嫲为何打我们?”   秦氏咬牙道:“我让你们抄女戒五十遍,为何这些纸上笔迹不一?!”   沈湘理直气壮地说:“你让我们抄,我们让别人帮着抄,自然笔迹不一!”   秦氏被气得呆了,停了片刻才说:“你怎么竟敢让别人抄?!”   沈湘很不在乎地说:“当然敢!有什么不敢的?!我真刀真枪都敢耍,让别人帮着抄书又怎么了?”   秦氏忽然冷静了,暗骂自己怎么忘了这是什么地方。镇北侯从小就随老侯爷征战南北,杀人无数,他的长子一旦成亲有子,也会去北疆助父一臂之力。这些女孩子在这样的父兄教导下,尤其这个沈湘,急了就是看着老夫人的面子不伤害自己,打自己一通也是绰绰有余。自己费心思教她们干吗?把钱挣到了就行了。   想到此,秦氏放松了面颊,冷淡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来背背女戒吧。我解说一段,两位小姐好好读,然后自行背诵。等你们记下了,我们再讲下面的。”说完,就逐句讲解了女戒开首的一段话。   因为她讲得清楚,沈湘想明白了,自己背诵了一会儿就记熟了。而沈汶在那里看着非常用功,喃喃地嘟嘟囔囔。等到秦氏检查时,沈湘一次过了,而沈汶结结巴巴,丢三落四地,怎么也背不下来。   秦氏让她接着背,自己看着沈湘默写。等到沈湘写下来了,沈汶背得强差人意,还是不能每句都对。默写就更别指望了,错别字连篇。秦氏不得已,往下又教了一段。讲得仔细生动,沈湘又背下来了,沈汶更背不下来,急得开始哭。   看到天已过晌午,杨氏那边有人来说小姐们该去吃饭了,想来是下人告诉了杨氏。秦氏也不勉强她们了,让沈汶回去背这两段,明日务必要背下来。   次日来上课,沈汶还是背不下来,沈湘在旁边有时还提个醒,沈汶不听还好,听了就会愣在那里,更想不起来了。秦氏无奈,只好接着教沈湘,让沈汶自己努力。等沈湘把女戒都背下来了,沈汶还是没背下开头。秦氏开始觉得沈汶肯定脑子有问题,蠢不可言!   老夫人听了,不但没有责怪沈汶,反而向杨氏抱怨:“孩子这么小就让她背这些,不会把脑子弄坏了吧?”人老了,就喜欢那些小胳膊小腿的孩子。现在沈湘已经长大了,不那么可爱了,就剩沈汶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她对这个小女儿很有些偏心。   杨氏也觉得小女儿太柔弱,背不下来大概是被教养嫲嫲吓的,心中有些后悔找了这个嫲嫲,但是那是老夫人认识的,也不好说这个嫲嫲的坏话,就说道:“还是请娘跟嫲嫲说说,孩子这么小,教个举止起坐什么的就行了。那些女戒什么的,以后让教书先生教就是了。”老夫人见杨氏同意自己的看法,很高兴媳妇的顺从,就同秦氏打了个招呼,说少背书,多学点动作。   秦氏听了气得半死,女子行止中的神韵来自性情的陶冶,如果不从心里接受女戒之类的教诲,养成温良恭顺的德行,那么举止之中就无法达到真正的柔美。她心里看不起这府里的粗鄙,也不在意真把这两个小姐给教出来了,就不再纠结女戒之类的教条,开始教举止谈吐。   沈湘一向习武,动作中怎么也表现不出那些优雅轻柔的味道,多被指导几句她就很不耐烦。而沈汶倒是很认真,瞪着眼睛一副勤奋好学的表情,可是她又矮又胖的身材,总是把动作演绎得又蠢又笨,行个礼也不稳,秦氏动手矫正,沈汶能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   教到言谈,明明平时沈汶说话好好的,一到咬文嚼字地说那些客套话,就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说了前边的忘了后面的,有时还流个口水之类的,常常说自己饿了,即使才吃了早饭不过一个时辰。秦氏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可看见这么愚不可教的学生也时常气得脸色沉郁。   沈湘看沈汶这个样子,心中想沈汶虽然不习武,可她四岁武功启蒙时也跟着师傅学了一年多的轻功。这些年自己忙于习武,根本没关心过她的功夫,现在她这么笨拙肯定是因为平时不好好练,于是下了课就把沈汶拉到练武场上让她展示一下她练习的轻功。   沈汶平时打坐时疏通经脉,于轻身有极大好处。夜里如果能避过夏红,她会出来在侯府空寂的习武场练习,知道自己在轻功上绝不输人。可一旦在人前用轻功时肯定藏拙,从不显示自己的真实水平。被沈湘拉到练武场上,见周围有人,就放重步伐,摇摇摆摆地跑起来,像个小鸭子,把旁边看着的沈卓沈坚逗得哈哈大笑。   沈湘插了腰,指着他们道:“你们还笑?!妹妹这样,日后可怎么办?有什么事,她逃都逃不出去!”沈坚沈卓不笑了,很严肃地看沈汶,沈汶跑过来,喘息着,两手相握,面露害怕的表情。   沈坚心酸:“我回去好好翻翻武典,为妹妹编几招拳法。管用的,能救命的。”   沈卓拉起沈汶的手臂,把她胖乎乎的手伸到沈坚面前:“就这样的肥手,什么招数都没有用!练了也只能是去抓吃的!”   沈汶猛地抽回手臂,动作极快,沈卓从小练武,比沈汶大五岁,可手中竟然空了,不由一愣。沈汶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地就把手收回来,忙“哇”地大张嘴哭了。   沈湘把沈卓撞开,拉了沈汶说:“妹妹别哭,从今天起,每天早晨我跟你一起练轻功,至少你该跑快点儿!”   沈汶叫苦,她难道也要像沈湘那样早起了吗?忙哭着说:“我起不来,下午吧……”   沈湘气得甩开沈汶的手臂:“你这个懒虫!”   沈卓接茬道:“是肥懒虫,你忘了说‘肥’了!”   沈汶放了心,知道沈卓没注意刚才的事儿,毕竟是个才十一岁的少年。心里一放松就更加纵声大哭起来:这么多下人在旁边看着,她可不能错失让人觉得她总受欺负的机会。   从此,沈汶不仅要应付秦氏,还要应付沈湘。每天完成了教养嫲嫲的课后,沈湘就拉着沈汶傍晚在习武场上跑圈。沈汶还得注意不能真的轻身而起,总得行走笨拙,一个时辰下来也累得浑身是汗。   时值盛夏,沈汶说淡色衣衫会透,就要穿一身深色的。杨氏想给她做红色的,但沈汶说不想和沈湘一样,要深蓝色的。杨氏觉得这么小的女孩子穿深蓝太肃静,就让人在衣襟上绣上红色花朵和大蝴蝶什么的,弄得沈卓说沈汶跑起来像花瓢虫。   不久,沈坚也凑热闹,编出了一套近身搏击的招式,教沈汶练习。他可和秦氏不一样,无论沈汶怎么装笨,他从来不急,在一旁看着矮小的沈汶,穿得花花绿绿,胖手胖脚地比划动作,只觉得很可爱。他认为这个妹妹太小,学得慢些没什么,于是能笑眯眯地哄着沈汶一个动作练上半个时辰,一个招式重复上百遍,真应了他的名字:沈坚,坚持不懈。   但沈汶心中叫苦连天,她早就烂熟于心了,还得假装学不会,时刻警惕着不能露出会的迹象,谁说当骗子容易,用后世的话就是压力山大!   沈汶原来只想学三个月,可是她总做出一副努力学习的样子,让秦氏常抱着期待:觉得多教几次她也许就能开窍了呢,于是过了三个月秦氏表示还是该继续。   夏天过去,沈湘沈汶先后过了生日,沈湘九岁,沈汶七岁。   沈汶估算着日子,开始了一次重大的行动:去找那个前世名动一时的女子。这是自己极为需要的一个人,找到了她,许多关键的步骤将事半功倍。   深夜里,等丫鬟们睡熟,沈汶穿上深色短装,翻窗而出,轻身攀上屋脊。还好现在是夏天,有的窗户整夜半开着,她不必担心开关惊动了人。   侯府的环境和警卫她自然熟悉,几次穿行就出了府。前世她曾经多少次在这周围徜徉不去,侯府周围十几里方圆的每一方寸都已了然于心。一出府,她就在屋脊民墙上飞奔,毫无迟疑。没想到经历了千年,她的记忆竟然还如此清晰,可见她深刻的执着。   沈汶要去的是一个名叫万花楼的春院。她前世就知道万花楼曾是京城第一妓馆,以女子的绝美娇媚和多才多艺而著称。可她只知道大致方向,从来没有去过。此世她也没法张口问任何人,身边的夏红又不贴心,只能自己去找。   第一夜她只在市中的繁华地段走了两三条街,虽然她行走如飞,身轻似燕,可架不住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体力有限,不能久留在外。回来休息了两天后,她再次出府,这么反复,到第四夜终于找到了万花楼。   休息了几天,沈汶又跑去万花楼。她现在找到了最近的道路,飞奔两刻钟就到了。时近午夜,坐在屋顶的暗影里,沈汶怡然地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繁忙景象。越是光明热闹的地方,黑暗就越深沉,沈汶很放松。   她听力过人,仔细聆听着周围人们的谈话:“大爷最近……”“快去给飞燕阁端去……”“姑娘真是……”“公子莫要……”   听了近一个时辰,也没听到她想听的东西,看着夜深沉了,沈汶起身在万花楼的几个主要楼阁上转了转。万花楼号称有十二美人阁,外带各色小间偏舍,过二百多间房。沈汶决定每次来看几处,不信不能把人找出来。   她正在长身体时,常这么夜里在万花园和侯府之间奔走,就是通过打坐能缓解疲乏,还是不能完全弥补缺觉后的疲惫,白天上课可真的困得睁不开眼了。   秦氏教了半年,从一开始还有些严厉,最后越来越松,沈湘经常说要习武就不来了,秦氏也不恼,只有沈汶还兢兢业业地学习,可惜天资太低,实在为难。但如此朽木不可雕的人,竟然越来越哈欠连天,明显不尊师道,让秦氏深觉受辱。最后她对沈汶的痛恨甚至超过了对桀骜不驯的沈湘的鄙夷,每每对沈汶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夏末秋初,秦氏终于放弃了,向老夫人辞了差事,离开了侯府。这以后,她再到别的府中教习,在夫人们谦虚地说自家的女儿不够聪明时,总唏嘘地说:“夫人可不能能这么说,我原来教过一对姐妹,姐姐专爱那些刀剑棍棒粗鲁得不得了,那个妹妹,哎,我就没见过那么蠢笨的人!书背不下来,默写也写不出来,行个礼能坐在地上,又胖又慢,天天就知道吃!跟猪没什么两样!连她的兄姊都看不起她!夫人的女儿可太好了……”   虽然秦氏不会点出侯府的名字,但是大家谁不知道她曾为镇北侯的女儿们教习。京城里请得了秦氏的而家中有习武女子和一个胖胖的妹妹的,非镇北侯莫属。   秦氏的评语如此恶毒,沈汶又胖又蠢的“美名”终于在京城的女眷中广泛传开了。人们想到肥胖和愚蠢时,总会想到丑陋,所以传到后来,人都说镇北侯的小女儿貌丑无颜,身段肥胖,心智低下,被镇北侯全府上下嫌弃。   后宅女子们幸灾乐祸津津乐道中的沈汶在秦氏走后也没松一口气,沈湘要求上午也要练功,被沈汶断然拒绝后,就把练功时间延长了一倍,沈汶觉得只有装病才能休息几天了。   可还没等沈汶装病,沈卓就来挑衅了。他见沈坚亲自教了沈汶近身搏击之术,就觉得技痒,这天跑来缠着沈汶动手比划。沈汶不能露出本领,只能让自己被沈卓打翻在地。沈汶正是疲惫交加之际,索性哇哇大哭起来。   老夫人听说了,马上把正在府里的沈坚沈卓和沈湘沈汶都叫到了跟前。看着浑身是土、眼泪汪汪的沈汶,老夫人狠狠地训斥沈卓道:“我听人说你把小妹妹打倒在地,她几岁你几岁?!你对她逞什么英雄?你看看你妹妹,被你打成了什么样子?!你可真能干!”   沈卓方要用以前对沈湘一样的说辞分辨,转目间看沈汶,突然发现沈汶明显瘦了,立刻吓了一跳,又仔细看了看,一时竟然很难过,低头说:“是我不好。”   满屋子里的人都愕然,沈湘原来虎视眈眈地准备和他斗嘴,这时只盯着他。沈卓抬头看了看大家,突然对这沈汶掬了一礼:“请妹妹恕我不懂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沈汶也被沈卓的异常唬住,愣在那里。沈卓又低头说:“妹妹,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你……赶快胖起来吧……”   老夫人叹气:“这才是好孩子。”又对沈汶说:“可怜的孩子,别怪你三哥……”   沈汶忙借机打了哈欠说:“也不怪三哥,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够……”   老夫人皱眉,提声说:“快叫夫人来,汶儿这么小,得找人看看。”   杨氏不久到了,老夫人马上对她唠叨:“你看你,这段时间干什么了?汶儿说她天天没精神,这要是伤了气血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你怎么当娘的,是亲生的吗……”   杨氏听了一肚子火,心说你不也和我一样天天见她吗?可一看到狼狈的沈汶,立刻心软了,着急地问:“没精神?!这可不成,该不是累着了吧,我马上去请人来。”一时间杨氏十分懊悔,这个小女儿不像大女儿那么彪悍,万一伤了身体日后可怎么办?!女孩子就怕伤了身子骨,子息艰难。看来是她前段时间学规矩累着了,自己该早给找人看看。   一个时辰后,侯府常请的郎中就进了府。沈汶“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暗地里放松了经络。郎中听下面丫鬟讲了沈汶这半年又有教养嫲嫲又练武,就知道了大概。号了号脉,说小娘子是劳累了,要多休养,开了些温补无伤的药。   杨氏就让沈汶早上好好睡,不用每天都来问安,晚上一起吃饭就是了,还让厨房给沈汶多加肉食。沈坚等都叮嘱她多休息,他们从沈汶的院落告辞出来,碰见了回府的大哥,几个人谈论沈汶的状况。   沈坚摇头道:“这段时间小妹很是刻苦,真是累着了。”   沈毅板着脸说:“她和沈湘不一样,日后你们就别总逼着她习武了。”   沈卓也叹气:“她那么软绵绵的,哪里经得起这么跑,你看她瘦成什么样子了……”   沈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为了她好。”   沈毅做决定般地说:“我们就不让她练武了吧,反正她年纪最小,日后有什么事,肯定轮不到她上场的。”   其他几个孩子都点头同意,沈卓说:“她最好再长得胖胖的,像以前那样。”大家又都点头。   沈毅去探望了沈汶,从此后,沈汶就不再被拉去练武场了。   沈卓嘴里“软绵绵胖胖的”沈汶美美地睡了几天懒觉后,觉得浑身是劲儿,不跑都不舒服,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真气充沛的意思。既然沈湘不拉她去习武场,她就只能专心在夜里狂奔了。她吃得好睡得好,不久就发现自己的轻功大有进步,速度和时间都提高很多。   这夜,沈汶再次跑到了万花楼,在一处偏院屋脊上轻走时,听见院落里有人说:“……不许给她吃饭!让她顶一夜!以为自己是谁?看她长得漂亮抬举她了,她就端着架子不放下了,得让她吃些苦头……”   沈汶忙停步,仔细听下文。? ☆、婉娘 ?  那个说话的妇女走出了院落,接着有人在屋中说:“红鸾,还是向嫲嫲道歉吧,说你愿意留下来。”屋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房子里走出来,也出了院子。   仔细聆听审视了周围,沈汶从房顶跳下,如一片叶子落在了地上,她慢慢地走到门边,从虚掩的门缝间往里看。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就没有了别的家具。桌子上有一盏灯,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盘子。地上正直挺挺地跪着一个女孩子,该才有十来岁。   她的膝盖跪在竖起的铁锥间,铁锥有一尺高,这个女孩子不能坐下,也不能挪开,只能这么直着跪着。她头顶着一个盘子,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上还有铁链拴着。沈汶心说难怪她们可以放心地走开,门都不用锁。   沈汶微开了些门,自己还站在阴影里。屋内的女孩子没有动,眼睛看着地,没有抬起。沈汶轻声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她怀疑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女子。   女孩子眼皮颤动,微抬眼,身子脖子都不动,转动眼珠往这边看来。微弱的烛火下,她的眸光流溢,丽质天成,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沈汶觉得自己找到人了。   沈汶在暗影里,女孩子看不清她,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谁?”她的声音有些哑,可音调婉转,平白有种动人的韵味。   沈汶答道:“过路的。”   沈汶才七岁,语气再老练,也难掩女童稚嫩的嗓音。女孩子又垂了眼睛,无精打采地小声说:“你还是快走吧,这不是好地方。”   沈汶心想就是为了你这句话,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会救你了,接着问道:“我如果以后救你出了这里,你能给我当丫鬟吗?”   女孩子没说话,沈汶看她这个倔强的样子,忙又说:“丫鬟只是名字啦,不然我就是救你出去了,你又能去哪里?”   女孩子的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泪,带了哽咽的语气说:“小妹妹,多谢你。你快走吧,一会儿有人来了你就会遭殃了。”   沈汶总是自己哭,还很少看别人哭,忙安慰道: “我知道当丫鬟委屈了你,你别哭,我把你当成姐妹,你先跟着我,等我日后长大了,能做主了,肯定让你脱了奴籍……”   女孩子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慢慢地平定了呼吸才说道:“小妹妹,如果你能救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不要说我可以为你为奴为仆,就是当牛做马,我都愿意。若是我不能脱身,那我一定尽快了结此世,好用来生还报你!”   她说的如此悲惨,沈汶忙说:“你别这么说,我只是想找个给我帮忙的人,没想要你一辈子,更别说你的命了。咱们说好十年行不行?十年,你对我忠心,别背叛我。”   人还没逃出去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女孩子现在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傻子,白感动半天,眼泪没了,咬了下嘴唇,叹了口气,小声说:“小妹妹,这么晚了,你家里人大概在找你呢。”   沈汶也叹了口气:“看来你不答应,没办法,我会救你的,谁让我喜欢你这个人呢……”童声童音,可偏老气横秋的语气。   女孩子差点笑出来,忙梗住脖子,极缓慢地扭脸,可还是看不到暗影里的沈汶,她放慢了语气说:“小妹妹,多谢你,你记着,我叫苏婉娘,不是什么红鸾绿鸾。我苏家,男不为仆,女不为妾,就是死,也不能失了气节和清白,这是我父亲说的。他去世了,我就更不敢忘了。小妹妹,你快走吧,别再到这里来了。”万一这个孩子是那些人送来试探她的,她还是如以前一样。   沈汶高兴:这正是她要找的人!她语气里就带出来了快乐:“你平常住在哪间房?不是睡在这里吧?”   女孩子愣住,对沈汶这种快跃不解,有些迟疑地说:“我住在这西边院子的北房里。”   沈汶点头:“那我先走了,过些日子我来告诉你怎么办。这些天你可别受伤,你别这么和她们硬顶着,得先缓缓。我来救你时,你要能跑动才行。”说完就走,黑影一闪上了檐壁,毫无声息。屋子里的女孩子不知该有希望还是该无视这次谈话,一时怅然若失。   沈汶轻松地往侯府奔去,心中为自己花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人了而高兴。   苏婉娘,前世京城的首席花魁,生在一个官宦之家。她父亲为户部之金部主事,苏婉娘从小貌美聪颖,得父母钟爱,琴棋书画地养在深闺。这年的春天,她的父亲因被参贪污而入狱,她的母亲一病不起,她的弟弟才四岁,年纪将满十岁的苏婉娘接了家事,马上变卖家产为父亲斡旋,可不到一月,案子未断她的父亲就死在了狱中,接着家产被抄没,全家被赶到了街上。   父亲的家族在南方,高堂已然过世,其他的亲戚匆忙间连个送信的都找不到。苏婉娘的母亲潘氏本是个小官的女儿,她抱病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可娘家怕受连累,影响官途,连门都不敢让他们进。无奈,母女两人卖了头上的首饰,租了一间小房,苏婉娘的母亲病势更重,苏婉娘靠着针黹维持生计。   勉强过了两个月,苏婉娘一次上街买药时,被万花楼的老鸨看见了背影,就跟踪了一路,找到了家里。一见面,老鸨就说她天生禀异,身段风流,持意要买了她。苏婉娘自然不肯,可老鸨次日就带了人到了她家,当面强按了手印,把几两银子扔给了她躺在床上的潘氏,硬抢了她。   入了万花楼后,苏婉娘死活不从,逃跑了多次都被抓了回来。这年的秋天,潘氏病得更重,苏婉娘逃回见了躺在床上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再被抓回来时,就从了老鸨,只有一个要求,让她每月支了钱赡养家人。老鸨同意了,毕竟,每月两贯钱对于夜入千金的万花楼算不上什么。   苏婉娘有了钱就找人给父亲的亲戚送信,想让他们来人接走弟弟,还雇了一个妇人照顾母亲和弟弟。被雇的妇人大包大揽地许了好话,但实际上却嫌潘氏起不来床,拉撒很难伺候,四岁的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非常不耐。苏婉娘每每让人送了钱,中间的人层层抽了成儿,到了那个妇人手里的也不算多,她就更不上心。   这年秋天,潘氏病死,入冬时,苏婉娘的弟弟染了伤寒,那个妇人不请郎中,小孩子烧了几天就死了。可恨的是那个妇人为了继续拿钱,竟然不告诉苏婉娘,只让人把死者胡乱地葬在了郊外。   到了新年之际,苏婉娘求了老鸨,终于能回家一次。她到了家门前,那个妇人隔窗见了,就从后窗跑了。苏婉娘敲门不开,心中慌乱,找到邻居,才知道母亲和弟弟早就过世,而她还月月地付着钱给那个间接害死了他们的人。苏婉娘当场就疯了,砸开房门,扑进屋中,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痛哭失声。   后来,万花楼的人找来了,苏婉娘哭闹着抱了母亲和弟弟的遗物不想回去,但是她用了万花楼的钱,告到官中都无礼,自然又被扯了回去。她再次天天折腾,不想学艺。不久,她父亲的亲属到了京城,找到了苏婉娘,痛斥她自甘堕落不孝母不护弟,为苏家祖上丢脸,告诉她会被从族谱上除名。   苏婉娘这次没有哭闹,重新开始学艺,只是请求老鸨:她从此不用艺名,用她的真名。女子入了风尘,都唯恐会辱及先人,哪里有用真名的?老鸨认为是苏婉娘恨苏家要将她除谱,以此报复苏家。老鸨才不管这些,只要苏婉娘听话,加上她的真名也不错,就同意了。   从此,苏婉娘苦学技艺,三年后,以能歌善舞而名,加之她貌美无匹,眼眸灼人,一曲歌舞,能让人如痴如醉,不知故里。曾经有“婉娘一舞,十街九空”之说。十五岁时,她夺得京城花魁之名。万花楼为了竞卖她清倌人的初夜,安排了昂贵的歌舞之夜,苏婉娘将连舞带唱,尽显其艳夺群芳的风采。这次晚宴成了富贵风流的象征,连太子都慕名微服而来,被安排在了前排。   这一夜,苏婉娘一曲歌一曲舞,让人们见识了只应天上有的绝美舞姿和动人心弦的歌声。她几次在太子的席前下腰弄姿,让人们以为她定是对太子有意。老鸨也非常满意,她告诉了苏婉娘要多讨好太子,苏婉娘真的听话了,这些年的培养终于有了回报。   歌舞的高潮,苏婉娘身着五彩纱裙在香雾缭绕里飞速旋转,她手臂上的玉环叮当脆响,脚下是层层被她的舞裙旋风荡起的鲜花,她仿佛是仙女在万花中翩然徘徊。   正当人们心醉神迷之际,苏婉娘携着一道亮光直扑太子。她虽然动作迅速,但毕竟是个舞者,没有功夫,太子身边的护卫用刀鞘一挡,她就失了准头。太子侧身一避,苏婉娘的刀锋只划伤了太子的上臂。   几个人把苏婉娘压在地上,一片混乱中,苏婉娘喘息着尖声叫骂,她的声音清脆锐利,似能断金石。她说太子指使人诬陷她的父亲,再于狱中杀人,然后大声拜谢了老鸨的养育之恩,说深憾今生无以为报。她受过训练,吐字清晰迅速,几句话后就咬舌自尽,护卫都没来得及堵她的嘴。   太子大怒,命人立刻查抄万花楼,老鸨人等缉拿入狱,严刑拷打,找出指使之人。满堂权贵,人人屏气不言。次日,苏婉娘被裸尸示众,然后弃尸荒野,不准收尸。……   沈汶知道这时的大皇子,日后的太子在未来丈人的帮助下已经开始动作。苏婉娘的父亲在户部,管金银,很可能是大皇子要剔除的异己,被害也不奇怪。苏婉娘能查出来,可见其慧。沈汶只是惋惜现在自己太小,根本无法染指朝政,找苏婉娘都费了这么大力气,别说救她的父亲了。   按时间来说,现在的苏婉娘刚刚被抢进了万花楼,还没有为了给母亲治病养活弟弟而屈服。沈汶决定尽快动手。她没法直接去要求杨氏把苏婉娘从万花楼里赎出来,侯府里人多口杂,苏婉娘的父亲如果是太子要除掉的人,侯府就更不能主动出面。她要救苏婉娘只能伪装成一次偶然。   次日醒来,沈汶就赶紧地去请安了。她得向杨氏要求出府,一路走着,她在心里编着各种理由,还想着怎么把沈湘沈卓撺掇着一起出去才好。   进了大厅,老夫人和杨氏都已经在坐。沈汶意识到自己晚了,可不等她道歉,杨氏高兴地说:“汶儿今天来了?可是觉得好多了?”   老夫人忙招手让沈汶过来,关切地说:“汶儿多睡会儿才好,你看眼底下还是青的呢。”   杨氏也看,皱眉对沈汶的丫鬟道:“明天让二小姐多睡,别叫她起来。”   沈汶忙说:“是我自己想过来请安的。”   杨氏笑了,“汶儿真讲规矩。”她转头拿过来两封纸简,说道:“平远侯的小女儿张允锦发帖子请汶儿和湘儿过府,说知道教养嫲嫲走了,让你们去赏菊。他们府大公子也给毅儿他们发了请柬,你们十七那天去吧。”   沈汶想杨氏并没有收到请柬,明显是平远侯府不想把这次邀请上升到成人间的社交地位,只定位在小儿女们的交往上。   沈汶等着这份请帖等了好久,想到平远侯府试试能不能见那个“大小姐”。沈湘与张允锦经常通个信什么的,可沈汶自己一个七岁的孩子,实在没有机会写东西,只能有时向沈湘问起张允锦,表示自己因为那颗她给的糖果想念她。现在这帖子终于来了,沈汶也就不用编出府的理由了。   杨氏又说:“你们到了人家府中可不能淘气闹事,别丢了侯府的脸。”   几个人孩子自然诺诺地应了。   临去平远侯府的前夜,沈汶等着身边的丫鬟们都睡熟了,再次出府。这次,她带了包糕点和专门围住脸的巾子。   到了万花楼,她来回跑了几次,确定了她原来找出路线的环境没有大变动。然后去了上次见到苏婉娘的小院,里面静静的,看来苏婉娘今天没挨罚。她往西边的院落里去,这里明显是下人的住处,院落和房间都很窄小。夜静更深,别的院子里面人声喧嚷,这里却是静悄悄的。   沈汶从北房外侧落下,凑到微开的窗下,侧耳细听,屋子里有几个人的呼吸声。沈汶知道仆人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就轻推了下门,果然没有插上,她蒙了脸,微开了门,闪身进了屋中。   沈汶在夜里目力极佳,先看了第一个女孩,是个小丫头。又看了一个,身材胖胖的。到第三个,看着眉眼像是苏婉娘,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头。苏婉娘睡得很不踏实,马上就醒了,一睁眼,沈汶就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   苏婉娘看着黑暗里矮小的身影,马上想到了那夜与她说话的女童。她这些天来想着那天夜里听得女童的话,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怀了期待。她对管教的嫲嫲说自己要好好想想,老鸨喜爱她的资质,觉得还是让她甘心才好,就容她几日,不再每天折磨她。   苏婉娘坐起来,沈汶对她附耳低声说:“穿好,我带你出去。”苏婉娘确定了这是那个女孩,浑身一激灵,摸索着穿了衣服和鞋。   沈汶拉着苏婉娘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苏婉娘看着沈汶,明显年纪不大,还不到自己的肩膀高,就停了脚步说:“小妹妹,别惹祸了,我跑了多次,他们人多,路也不好走,你快回去吧。”   沈汶紧拉着她的手说:“你别怕,跟着我。”   苏婉娘觉得沈汶的手柔软而温暖,点了下头,心想如果有机会逃走,拼着挨一顿打,也要试试。这孩子能在院落里穿行,也许是哪个贵人的孩子,想来被抓着也不会被罚。   沈汶拉在苏婉娘在院子里穿行,比她飞檐走壁费劲多了。好在她已经选好了路径,无论路径如何错综,都知道往哪里走。有时在假山间躲一下,有时在阴影里驻步,曲曲折折地到了后院一个紧锁的小门前。   苏婉娘看到了小门,心里激动,可上去一推,再摸了摸横栓下的铁锁,心就凉了。这门久已不用,锁都锈了,两边高墙难越。她叹气,低声对沈汶说:“小妹妹,我们回去吧,多谢你了。”   沈汶抬头看苏婉娘,小声说:“我说过的话,你一定要好好地记着。”说完闭上眼睛,在意念中观察铁锁,寻找到了早已锈蚀到酥脆的一点,集中意识力一击,铁锁内部一声微响,沈汶示意,苏婉娘再次用力一掰,铁锁应声而开。   苏婉娘倒抽了一口气。   沈汶完全可以事先撬开或者锯开铁锁,但是她需要得到苏婉娘的信任。苏婉娘十岁,她才七岁,她得为自己树立起可信性。   苏婉娘轻手轻脚取下铁锁,用力拉开了门栓,然后慢慢地开了门。门枢处的吱呀声在夜中格外响,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沈汶又拉了她的手,在深夜的街道上快步行走。遇到有人或者有打更的人时,沈汶总能拉着她提前躲入门洞或者黑暗的犄角旮旯。   走了三刻多钟,苏婉娘虽然受了些舞蹈的训练,比平常的女孩子耐力好些,但也气喘吁吁,脚步踉跄了。沈汶停下来,可苏婉娘喘息着说:“不能停……他们有狗……能追来……”   沈汶点了下头,小声说:“来,我背你。”   苏婉娘看着沈汶矮小的身体,连连摇头说:“不成,小妹妹,你背不动。”   沈汶说:“我就背一会儿,而且,等天亮了,人多了,地上的气息就不容易找了。我们不用走太远。”   苏婉娘迟疑着趴在沈汶的背上,沈汶被压得半弯了腰,用不了轻功,但脚步还算轻快。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高楼的附近,沈汶放下苏婉娘,拉着她躲到了小巷里拐弯的阴影处。沈汶弯身,从地上抓了些土,递给苏婉娘说:“把脸涂花了吧。”   苏婉娘这次毫不迟疑,把土揉在脸上。沈汶指着那处高楼说:“那是卖点心的桂香园,今天未时末,我应该到那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出来喊叫,说自己不愿堕落春楼,求人搭救,记住,不能说你父亲的事,还有,要装作不认识我,有关我做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你娘也不行。”   沈汶的语气成熟老练,与她短小的身材和幼稚的声音非常不衬,可这时苏婉娘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希望,不禁激动得浑身抖,连连点头。   沈汶接着说:“我应该今天来,但万一我今天来不了,明天或者后天肯定来,你相信我吗?”   苏婉娘坚定地点头道:“我相信你,就是你明后天不来,当乞丐我也会等在这里,只要他们没抓着我。”   沈汶拿出拿包糕点递给了苏婉娘,刚要走,又回头问道:“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我们用不用说定一个词?”   苏婉娘看着沈汶说:“我能。”她拉了沈汶的手说:“小妹妹,你若是能把我从万花楼里赎出来,容我去安置我娘和我弟弟,我可以给你当一辈子丫鬟。”   沈汶反握了苏婉娘的手说:“我一定能把你赎出来,你在这之前可千万不能回家,他们很可能就在家里等着你呢。等你成了我的丫鬟,就能照顾他们了。而且,我也不要你当一辈子丫鬟,我只要你助我十年。”   苏婉娘点头说:“我明白,要忠心,不背叛。你放心,就是现在我不是你的丫鬟,你来不了,他们抓到我了,我也不会卖了你。”   沈汶看着苏婉娘说:“若是他们抓了你,你卖不卖我都没关系,反正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喜欢你,我还会带你出来的,只是我不会让你当我的丫鬟了。”   苏婉娘忍住眼泪,点头说:“小姐快去吧,天亮了就不好了。”她改了称呼。   沈汶认真地说:“我说过,只是名义上的丫鬟。我把你当成姐妹,你还是叫我小妹妹吧。”   苏婉娘“嗯”了一声:“小妹妹,你要……小心哪。”   沈汶也低声说:“你也小心躲好,我们今日下午见。”说完她转身跑了。苏婉娘捧着那包糕点,呆立在黑暗里许久,才找了处残破的墙洞,猫腰躲了进去。   沈汶估计天真的快亮了,一路狂奔,赶在凌晨时分进了侯府,回到卧室里匆忙地脱了衣服放好,才眯了片刻,丫鬟们就起来了。今天他们要去平远侯府,沈汶不能睡懒觉。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蓝云高,大雁南飞。沈湘和沈汶一辆马车,三个男孩子都骑马。镇北侯府是武将之家,男儿从小就要熟习弓马。沈湘非常想出去骑马,可杨氏说她已经九岁了,要有些女孩子的样子,还是坐车吧。   这是沈汶重生以来第一次出府,以前杨氏都以她年纪太小不让她出府,连那些灯会什么的都不让她去。沈汶的心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自然从来没有吵闹过。想来沈湘也只出过几次门,在车厢里,沈湘一次次地微微撩开车窗的帘子向外张望。同车的丫鬟们见沈汶竟然连一眼都不往外看,都觉得小小姐的规矩学得真好啊。   沈汶知道过了年,沈湘武功少成,就开始使长枪,会常在习武场与沈卓他们马来马去地交锋,出门自然不愿再坐什么车了。杨氏对沈湘从来顺着,说过她几次沈湘不听,就由着沈湘去了。说来,以后她与沈湘这么同车的机会并不多。前世也是,她们渐渐长大,渐渐分开……   沈湘看着窗外说:“小妹你看,那边有人在卖把戏呢……”没听见沈汶回答,扭头一看,皱眉道:“你怎么又哭了?我们就要去做客,哭红了眼睛可怎么好?”   对面的夏红不出声,因为实在见惯了沈汶哭。沈湘不快地看了夏红一眼:这个丫鬟怎么也不哄哄小妹。沈湘的丫鬟春绿明白沈湘的意思,忙笑着问:“二小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沈汶的好吃懒做已经全府闻名了。   沈汶抽泣着看沈湘:“我害怕……”   沈湘问:“你害怕什么?我在这里,大哥他们就在外面,还有我府四十多护卫随行。”   沈汶哽咽着:“我怕有一天你们都会离开我,不理我,不要我了……”   沈湘哈哈笑着:“怎么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心想这个妹妹有些笨,自然软弱,日后自己可得多照顾些,不要让她这么觉得会被人嫌弃,沈湘拉了沈汶胖乎乎的手,也不看外面了,问道:“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一定要高高兴兴的,不然母亲就不让咱们出来了。”   沈汶使劲点头,擦了眼泪说:“好,一定高兴……”   沈湘看着小妹带着眼泪的圆乎乎的脸,母性大发,豪迈地说:“你什么都不用怕!如果你练不好功夫,日后我就替你去打架!不管有谁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绝不会饶了他!”   沈汶双手合拢,认真地握着沈湘的手说:“我一定会告诉姐姐的!”沈湘大声笑,春绿和夏红对视一眼,一个骄傲一个无奈。   到了平远侯府,张允铭迎了出来,领着他们进了府,到院子里沈湘沈汶下了车,众人先去拜见平远侯夫人李氏。   大厅外是两片青竹,中间却是用汉白玉铺出了一条路。汉白玉石白色中夹杂着荧光,与绿色相映,给人格外清爽的感觉。厅门外站着两排仆人,都垂首侍立,寂静无声,满院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竹叶的沙沙声响。沈汶心说平远侯还是武将出身,虽然府中点缀奢华,但看样子还是军事管制,这些人比侯府下人平时散漫的举止要规矩得多。   沈汶现在明白,也不是侯府不会严厉管理,而是不能太严。手握重兵,府中还严得内言不出外言不入铁桶一般的话,就会让人因看不透而生疑。像现在这样,镇北侯府不松不紧,平常家里人打打闹闹也不避下人,也许是侯爷和杨氏商量的策略。毕竟,如果侯府坦坦荡荡,谁的人都能在里面看着,也许就能让人相信镇北侯无任何不轨之心。可惜,也许就是因为知道镇北侯无私,才会被人置之死地——因为看清了镇北侯没有反手一击的准备。   进了大厅,地上铺着丝绵织成的地毯,余光可见两边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古董,厅中香气淡然。   李氏微笑着和沈家的几个孩子见了礼,她特意看了看沈汶,这个孩子可能慢了些,胖了点儿,哪里有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堪?自己不爱出门,都从偶尔来访的人嘴里听到了有关这个女孩的恶毒评论。丈夫反复叮咛不能露出与镇北侯府交往过密的样子,更不能为他们说话,所以就是她听见那些话时,也不能为沈家女儿们澄清。   李氏十分庆幸自己在礼仪上从小严格要求子女,在外面绝对不能给平远侯府丢了面子。如果自己的女儿遭到这样的批评,她一定会羞愤难忍。镇北侯夫人杨氏平素和自己一样不爱与人交往,也不知道听没听说那些对她女儿的非议。   李氏没说了几句,马上就让他们自己去玩了,唯恐让沈家的下人们觉得自己太过热情。   张允锦高兴地拉了沈汶的手,引着她往后花园走,小声说:“我让人给妹妹准备了好多小点,酸的甜的,妹妹肯定会喜欢的。” 李氏不对张允锦说那些不好的话,张允锦刚八岁,还不常出府,自然也没听过什么闲话,对沈汶还是如上次那样那么亲切。   沈汶听说点心,出声地咽了下口水,真心真意地说:“谢谢姐姐,如果张姐姐没准备,我也会问姐姐要的。”沈卓嘿嘿一笑,可忍住没说什么,沈湘忙为沈汶遮掩地问张允锦:“你们后花园也有个小湖吧?”   张允锦点头说:“的确有,许多菊花就摆在湖边,以水映菊花为景。”   沈湘说:“那我们还是去湖边吧,就像上次那样。”   沈卓听了高兴地说:“好好,就去就去!”   沈毅见张允铭脸上稍微僵了一下,就笑着拉着沈卓说:“她们姐妹们去那里,你跟着去干嘛?我们随大公子。”   张允铭笑着说:“我带你们先到处转转。”不动声色地把男孩子和女孩子分开,沈汶看出平远侯府的规矩比自己家讲究多了。      张允锦领着沈汶和沈湘往后面走去,沈汶用自己能努力到的最幼稚可爱的语气问:“听说姐姐还有个大姐姐,上次我府花会时病了,我托张大哥哥给她带了香囊,她还回了礼,不知她现在好没好?”   张允锦马上叹气道:“我家大姐姐长年生病,并没有好。”脸上毫无做伪的迹象,沈汶想平远侯看来是瞒着自己的小女儿。   沈汶摇着张允锦的手说:“我要去见大姐姐!我要去!”   张允锦笑着说:“我家大姐姐自居一处,以便养病,不出来见人,我父母亲也不让人去打扰她。”   沈汶大声叹了口气,小大人一样。张允锦被逗笑了,握了握她的手说:“我一定告诉母亲你问她好了。”沈汶明白这表示张允锦平时都见不到张允铮。   三个人往后面走,张允锦遥遥地指了一方说:“我大姐姐就住那边。”沈汶往那边看,只能见一片浓密的杨柳,遮掩得密密实实。平远侯能将这个秘密隐蔽了将近二十二年,可见其对府第的掌握之严谨。沈汶放弃现在借故去看看的想法,以免打草惊蛇。   到了湖边,在一处小亭里,有众多人等着侍候。她们一走近,人们迅速而无声地散开,端盘的端盘,持巾的持巾。等她们进了亭子坐下,马上有人上前奉上水盆让她们洗手,然后是从旁边的小泥炉上取下茶壶给她们倒了茶,接着一串点心摆了上来。   沈湘惊叹道:“哇,你们府里可真好!”旁边沈湘的丫鬟春绿忍不住低声咳了一下,张允锦忙笑着说:“可不能这么讲,你府上也很好。”   沈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如果说自己家不好,岂不是对母亲不敬,忙说:“还是张妹妹周到,我们才经了教养嫲嫲的训诫,还是不会说话。”   张允锦也微叹了一下,小声说:“教养嫲嫲哪里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沈湘问:“你肯定是有过教养嫲嫲吧?”   张允锦对周围的人很严肃地说:“你们都下去吧。”旁边的丫鬟婆子低声应了,远远地退开了。沈湘见状,就对两个沈府的丫鬟说:“我们要说悄悄话,你们也都歇着吧。”春绿和夏红点头,也走开了。   张允锦这才低声说:“我两岁就有了教养嫲嫲了,一直学到了七岁。”沈汶知道这府中规矩森严,张允锦绝不敢当着下人抱怨母亲的,就是这样的话也要支开人才能说。   沈湘不由得感叹:“难怪你有如此好的仪态,你不是日后要当皇后吧?”   张允锦忙捂沈湘的嘴,嘀咕着说:“你胡说什么呀!让人听见怎么办?!”   沈湘忙四周看,又小声说:“你真受苦了!”   张允锦从小被母亲耳提面命地学规矩,读女戒女训,从来没敢有过异议。可今天忽然有一个她私心仰慕的女孩说她受苦了,看着沈湘神采焕发的脸庞,略显不整的鬓角,一如上次见面穿的窄袖短装衣饰,再看看在桌前正专心地吃点心的胖沈汶,又想起上次见过的那个满嘴俏皮话的少年,张允锦忽然发现人生有另一种活法,脱口道:“你们府上真好。”正是方才沈湘说的话,话语未落,两个人都捂着嘴笑了。   两人开始讲教养嫲嫲的琐事,张允锦经常被沈湘的行径惊得摇头,还可怜沈汶的缓慢。   沈汶吃得差不多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就要求去静房。沈湘张允锦正说得高兴,自然让丫鬟陪着沈汶和夏红去。沈汶从静房出来,就贪看各色菊花,拉着沈府的丫鬟让她到处转转,兜兜转转地沿湖绕了大半圈,远远地看见了张允铭和几个兄长,沈汶就跑过去见他们。   张允铭不好把沈汶轰走,只好与几个人陪着她一同走回来见张允锦和沈湘。沈汶反客为主,引着他们进了小亭,大家坐了,丫鬟们又上来了茶点,沈卓精神头大盛,一个劲儿说笑话,时常逗得张允锦和小丫鬟们都低头笑。   张允铭见状忙让人摆了棋盘,要和沈家兄弟对弈了几局,沈卓被张允铭抓住杀得大败,就安静了许多。   大家又谈笑了一阵,沈毅带着弟妹告辞。   沈汶恋恋不舍地看眼桌子上空了盘子,带着情感说:“张家姐姐的点心是天下最好吃的!”使劲说了“天下”和“最”几个字。   张允锦不明深浅,笑着说:“多谢妹妹夸奖。”   张允铭大了些,听出了不妥,他为人谨慎,马上说:“可不能说是天下最好吃的,这京城里有几家点心楼,都做得更好。”   沈汶眼睛使劲睁大:“叫什么叫什么?”   张允铭笑着回答:“有城南的飘香阁,城中的万家糕,北面的桂香园……”   沈汶扭头看沈毅:“大哥,我们回府时会路过哪个吗?”   沈毅想了下说:“应该是桂香园。”   沈汶跳着脚说:“我要去我要去!”   沈毅摸了下她的头说:“别闹,母亲还在家等着呢。”? ☆、入府 ?  沈毅摸了下她的头说:“别闹,母亲还在家等着呢。”   沈汶闭了嘴,眼睛马上蒙上了眼泪,细眉紧皱,幽怨地看大哥。   沈毅叹息着说:“那我让人去给你买……”   沈汶马上笑了,打断说:“我要自己去自己去!我要自己挑!”   沈毅犹豫了,沈汶一见,立马不笑了,眼泪又涌出来,有一大颗将将地停在下眼睫边,就要掉下来。   沈卓见状说:“大哥,我们就从那里过一下吧。”   沈湘也说:“我也想去挑几样点心,给母亲和祖母。”   沈坚低声对沈毅说:“我们这么多人,就买个点心,应该无事。”   沈毅思索片刻,终于点头,沈汶破涕为笑,拉了沈毅的袖子说:“谢谢大哥。”   沈坚咳了一声:“还有二哥呢……”   “三哥呢……”   “姐姐我呢……”   张允铭也笑着说:“大概也应该谢谢我吧,不然你怎么知道去哪里?”   沈汶捂了脸,扭着又养胖了些的身子:“你们笑我,坏啦……”   张允锦来拉沈汶的手说:“不是不是呀……”   几个人说笑着走到了府门,两家的孩子们对着行礼告别,沈湘和沈汶又上了马车。这次,沈汶在车里明显坐立不安,一次次地问沈湘:“我们到了吗?”   沈湘笑着推她:“小馋猫。”丫鬟们心想沈汶还是没过关,来的时候坐得住,有点心吃就露了真容了。   不久,马车停了,外面听着像人们在下马,沈汶激动地尖声叫:“到了吗?!”   车外沈卓笑道:“到了,你别这么叫,人家还以为起火了呢。”   沈汶撅嘴说:“他说他不欺负我了。”沈湘笑:“这不叫欺负,这该叫提个醒儿。”   丫鬟们在车下放了小凳,扶着沈汶下车。沈汶边下边急着说:“我要去挑,自己挑!”旁边的沈卓和沈坚连声说:“让你挑让你挑,别这么急。”沈湘一下子就跳下了车,沈汶转身拉了她,咯咯笑着说:“姐姐,我跟你去给母亲她们挑一些。”   沈卓及几个护卫陪着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进了店,店家看着门里门外镇北侯府装束的护卫哪里不敢好好招待,向她们展示各色点心,并让她们试尝,于是里面经常传来沈汶的惊叹:“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啊!这个太好了!”   沈毅和沈坚守在外面,相对苦笑,沈坚叹息道:“小妹这是第一次出府吧,看她高兴的。”   有一盏茶的功夫,沈汶才与沈湘恋恋不舍地出来了。沈汶满脸笑得开花一样,大声对沈毅说:“大哥,我们还给你挑了点心呢!”护卫们大盒小盒地端着她们挑的点心。沈卓对着沈毅说:“快走快走,不然她们要把这店买下来。”   丫鬟们拥着沈汶和沈湘往车上走,沈毅等人正要上马,突然,一声尖叫从旁边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扑到了护卫脚边,大声哭叫着:“救救我!救救我!”远处几个人见状,匆匆地奔来。   这个女孩子自然是苏婉娘。她躲在附近墙根,灰头土脸的,一直不惹人注目。她吃了那包点心,可是没有水,但是怕错过时辰,她根本不敢离开。眼看着时辰快过了,一队彪悍的护卫行来,街上的人众急忙躲避。在一片嘈杂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到了吗?”   苏婉娘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她来了!看着那些强悍的护卫和他们簇拥着的三个衣着华美、神色高傲的少年,苏婉娘终于信了那个女孩子的话:她一定能救自己出来!   她悄悄地挪到接近护卫的地方,轻声问观望的人:“这些是什么人呀?”   一个人不回头地说:“呵,是镇北侯府,咱们朝里武将头一名……”   “那是侯府的大公子吧?”   “二公子也在……”   “哎呦,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兴师动众的?”   “好像是那个小女儿要买点心……”   “诶,我可听说,那个侯府的小女儿是个小废物呢……”   苏婉娘咬住牙,转头看,远处有万花楼的人来回观望,看来是来抓她的人。店门外,人群松动,那个熟悉的声音响处,她看到了一个圆乎乎笑眯眯的小女孩。苏婉娘心中激荡,那个孩子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这是她求生的机会,现在就看她的了!她看准了人群的缝隙,纵身扑了出去。   听到女孩的叫声,沈毅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沈坚和沈卓马上站到了沈汶和沈湘身边,沈湘把沈汶拉到自己身后。沈汶好奇地往前面探脑袋,问道:“出了什么事?什么事呀?”   苏婉娘放声哭叫起来:“救救我,我不想落入万花楼!她们强买了我,我娘正病着,我弟弟才四岁啊!我不想在万花楼!救救我吧!”她口齿清晰,几句话就是全交待清楚了。这么长时间没喝水,她嘴唇干裂,这番话后,口唇渗出鲜血,见者惊心。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那边赶过来的几个男子上来抓住了她的肩膀,苏婉娘挣扎着:“救我啊!他们是万花楼的人啊!要带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娘还病着啊——”她哭得声嘶力竭。   沈毅皱着眉头没说话,沈汶好奇地问:“万花楼是什么地方呀?也是卖点心的吗?”她稚气的声音在女孩子哭泣的空挡里格外清晰。   有人吭哧一笑:“卖点心?嘿嘿,是卖肉的……”   人群里嗡嗡议论,一个春楼,这个女孩子……大家立刻心里有了感觉,侧目万花楼的人,当街这么拉人,不是卖点心的,还这么明目张胆的……   沈坚看沈毅,沈毅说:“我们回府。”就要上马,沈坚小声说:“这是要逼良为娼,我们看着不管吗?”   沈汶听见了,又清清脆脆地问:“什么叫逼良为娼?”   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官府也不管?”“人家有撑腰的。”“镇北侯都不能……”   护卫外边,万花楼过来的人开始拖着苏婉娘走,有旁观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来的人骄横地说:“这是我们万花楼逃出来的!有卖身契在,去了衙门我们都有礼!”   苏婉娘竭力哭诉着:“他们是抢了我来的!救命啊!你们会害了我一家啊!我娘重病在床,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弟弟可怎么办啊!”   沈汶听了流眼泪了,哽着声音说:“她好可怜,她娘亲若是去了,那个小弟弟也活不了了……”说完,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沈卓看不过,大声叫道:“你们等等!光天化日下就这么抢人?”   苏婉娘听了,拼命往这边挣扎,大声喊着:“救我!我愿为仆,也胜过流落娼门!”   旁边的人们议论起来,有什么“镇北侯……见死不救……不想惹事……”   沈毅叹了口气,示意护卫让开些,走上前去。那些万花楼的人见他过来,只好放开了苏婉娘,对着沈毅行了个礼。苏婉娘坐在地上哀哀哭着,满脸是土,被泪花了脸,看不出容颜。   沈汶挣开了沈湘的手,跟着沈毅走过去,沈坚沈卓和沈湘赶快跟上。万花楼人中的一个刚刚对沈毅说道:“请公子见谅,吾等只是在追拿逃奴……”   还没等沈毅开口,沈汶抹着眼泪过去对女孩子说:“你别哭了,你愿意当我的丫鬟吗?”   苏婉娘马上就势俯身对着沈汶说:“我愿意给小姐为仆为奴,当牛做马!”   沈汶脸上带着泪痕转头对沈毅说:“大哥,你看她答应了,就让她当我的丫鬟吧。”   苏婉娘放声哭,对沈汶深深施礼。   大庭广众下,沈毅只得压住气,冷着脸对万花楼的人说:“我府买下她了。”扭头对两个护卫说:“随他们去拿卖身契,然后领他们到侯府去拿银子。”又对另两个护卫说:“随她回家,将她的母亲和弟弟都带到侯府。”   万花楼的男子说道:“万花楼可不想卖了她!你这是强买……”   话语未落,一个护卫扬手一个耳光把他煽倒在地,嘴里斥道:“竟然敢骂镇北侯的大公子,你这个奴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个护卫拔出腰刀,刀面反射了一下日光,然后“哐当”一声猛地把刀插回鞘中。   人们一片肃静,镇北侯是朝中持掌重兵的武将,这些护卫不是一般家中的家丁,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征杀过的人。   沈毅冷淡地对沈汶说:“回车上去吧。”   沈汶脸上还挂着泪,小心地看着他,蚊子一样说:“多谢大哥。”   沈毅转身沉声说:“上马回府!”   一时间人们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一行人车马辚辚而去。几个如狼似虎的护卫分别陪着万花楼的人和苏婉娘离开了。   沈汶知道事成了大半。   苏婉娘的性情极为刚烈,她谨遵父训要保住清白。前世,如果太子那夜没有去,她可能会隐忍而成为一代名妓,伺机色诱太子,找个单独与太子相处之时再行刺。可是她清倌人的最后一夜,太子去了她的舞会,她有了个即能保全清白又能行刺太子的机会。她明知一击必死,可还是挺身而出,不求刺死对方,只求传名于世,败坏太子的声誉,可见她的绝决之心。   这样的人只要进了侯府,面对这个脱离万花楼的一线生机,必然会全力以赴地留下来。自己只需注意她不要用太强烈的手段就是了……   沈汶在车里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两只手在身前几乎把手帕给揉碎了。沈湘见不惯她这样担忧,大气地说:“你别这么胆小,不就买了个丫鬟吗?你身边的夏红年纪也大了,前些日子母亲还说该让人牙子来了,这时买了有什么不好?那个女孩子是自己愿意的。”   沈汶不出声,只一个劲儿落泪,弄得沈湘郁闷。   沈湘也明白侯府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随便就让人来当丫鬟?除了家生的孩子,如果从外面买人,每次都有牙婆做保,把对方底细摸清了才会买来。这么从街上就买了,连大哥都生气了,更别说是母亲了。可看到沈汶这么可怜的样子,暗自决定一会儿一定为沈汶去说情。   车外,沈毅低声对沈坚说:“你带人去查那个女孩子的家世。”   沈坚点头,可也小声说:“就一个女孩子,看着和大妹妹差不多。”   沈毅叹气:“父亲不在,我们总是要小心些。”   回府后,一行人马上就去见杨氏。早有人飞马回报他们回来了,还把路上的碰到的事儿说了。五个孩子一进大厅,只见杨氏面容严肃地端坐正中,老夫人也微皱着眉坐在另一边。   沈汶一见,马上“嘤嘤”地哭起来,浑身抖着。   杨氏没说话,老夫人先软了,开口道:“汶儿哭什么?”   沈汶抽搐着,几个字一打嗝地说:“我……看她……可怜……她的娘……病了……弟弟……会不会死? ……我想让她……当我的丫鬟……呜……该来问了母亲再说……是我不对……下次不了……我还给……母亲和祖母……买了点心……很好吃……呜……”   沈毅说:“事出突然,妹妹只是心软,我让人买下了那个丫鬟,让护卫去领她的母亲和弟弟来府,看看她是不是说了实话,明日会去查她的身世。”   杨氏皱眉道:“与青楼夺人,你不知道这么做会有麻烦的吗?传出去,说我们看上了万花楼的人,我们府的名声怎么办?又是你出的面,你就要提亲了,你的名声怎么办?”   沈汶更大声哭了:“对不……起……是我……想要的……大哥……这可怎么办……哇!哇!”   沈毅低头说:“小妹妹看上……就是我府看上的人,怎么能不夺来?”   沈卓说道:“对呀,难道我们侯府还不如一个万花楼?!”   沈湘也开口说:“娘,妹妹不就想要个丫鬟吗?又不是金山银山天上的月亮什么的,怎么就不行呢?而且,是那个女孩子自己认了要当妹妹丫鬟的。”   沈坚慢慢地说:“妹妹一向懂事明理,这助弱扶贫,本是美事……”   杨氏斥道:“你们懂什么?!你们父亲临走时,反复跟你们说不能惹是生非,你们难道忘了吗?!”   沈毅固执地说:“母亲息怒,当时众人围观着,我们如果见死不救,也会有损我府声名。”   老夫人本来就觉得杨氏谱儿太大了,当着她的面儿就这么大喊大叫的,没把她放在眼里。此时对沈汶招手说:“汶儿,到祖母这里来,有什么事儿值得汶儿这么哭!不就是个丫鬟吗?竟然要汶儿的眼泪才买得到?镇北侯府从来不是怕事儿的,汶儿不用哭,说句话就行了。”   她掏出手帕给沈汶擦泪,“一会儿那女孩子的家人来了,咱们看看她是不是说了谎,若说了谎,就把她处置了也不能把人还给万花楼。若是没说谎,咱侯府干了件好事,救了她,有什么可担心的!”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还拿眼角很不屑地瞥了眼杨氏。   杨氏气苦,她这么担惊受怕又是为了谁?若只是考虑自己,她什么不敢干?可丈夫临走时说把孩子们和老母都托付给了她,她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地。她已经隐约听说有人说汶儿不好,现在万一再有人传言说镇北侯府长子抢青楼的女孩子,日后声望有损,怎么服众带兵?她怎么对得起丈夫?   正说间,外面人传将那个女孩子和她的家人带来了。杨氏一扬下巴,示意几个孩子都靠边站着,开口道:“都带进来吧!”语气严厉,沈汶哆嗦了一下。   老夫人不满地看了杨氏一眼,伸手抚摸着沈汶的后背,小声说:“祖母给你做主,你别怕。”   屋里正说着,几个婆子带着苏婉娘进来,后面两个人抬了一扇门板,上面躺着一个妇人。一个小男孩手拉着那个妇人的手,一同走了进来。   苏婉娘进了门,马上跪在地上行礼道:“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个门板上的妇人挣扎着想坐起,嘴里说着:“奴家……潘氏……”可实在起不来,只扯了扯那个男孩的手,嘶哑着声音说:“去……谢……”   沈汶看潘氏已经瘦得脱了形,可眉眼还留有美貌的痕迹。   小男孩长得极俊秀,走上来规矩地行礼,稚声稚气地说:“我代我娘谢谢……”他停住,眨眼看苏婉娘,苏婉娘低声说:“夫人。”小男孩点头接着说:“谢谢夫人,救了我的姐姐。”   老夫人大声叹了口气,扭脸不看杨氏。   杨氏脸色缓和了,柔声道:“你叫什么?家中父兄可在?”   苏婉娘低头说道:“我姓苏名婉娘,无兄长。我父苏长廷,原是户部官吏,入狱而亡,家产被抄,我娘得了病。我被强买入万花楼,如果不是府上救助,我娘和我弟弟凶多吉少。”   杨氏的脸色再次阴下来了,这次老夫人也不说话了,沈毅眉头微蹙。   沈汶似乎没有注意到,瞪圆眼睛摇了摇老夫人的手,问道:“她娘的确病了,她弟弟也很小,她没有说谎,她能成我的丫鬟了吧?”   屋里安静,连杨氏都没有开口。最后,老夫人微叹了下,低声说:“若是一般的人家也就算了,可她是犯官之女……”   沈汶追问道:“什么是犯官之女?”   苏婉娘抬头看来,含泪说道:“我父虽死狱中,可并没有判下罪名。我家被抄,只说是要搜罗证据,可到现在,也没有给出个说法。我父自幼教导我清白守节,我不信他犯了罪。”   杨氏也叹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众口铄金,侯府不能……”   沈汶又哭了:“可我以为……她已经是我的丫鬟了……”一副失望的痛苦状。   杨氏严肃地说:“她不能留在这里,我们就把她的卖身契给她,让她回家就是了。”   沈汶哭着说:“那……那些……什么花楼的人不会再去找她吗?”   杨氏说:“那就不是我府之事了。”   沈卓小声说:“那别人会不会说是我府怕了万花楼……”   沈湘不服气地说:“是呀!别人还以为我们理亏了呢……”   杨氏立眉道:“收犯官之女为家奴又会被别人如何说?!如果有人找侯府的麻烦……”   苏婉娘跪得笔直,再施礼道:“夫人!苏婉娘谢过夫人、公子、小姐们相助之恩!望夫人日后暗中接济下我娘和我弟弟,莫让他们……”话未说完,猛地起身,往厅中的柱子上撞去!   屋子里的人都惊呼起来,沈汶早就防着她这么干,忙闭眼,用意识力点了下苏婉娘的环跳穴,苏婉娘腿一软,力度大减。这时沈湘正飞身扑上,凌空抱住了苏婉娘,两个人一同滚落在地,打了几个滚。   沈汶睁了眼,马上大声哭,跑过去,叫着:“姐姐!”   那个小男孩跑过来,也叫着“姐姐!姐姐呀!”   两个孩子一下撞在一处,倒地后都狼狈地往沈湘和苏婉娘落地的地方爬去。   门板上的潘氏滚落在地,然后就一动不动地昏过去了。   沈毅大声喊:“快去找郎中!”与沈坚和沈卓到了沈湘身边连声地说:“大妹可好?”“你伤到哪里没有?”“可是头晕?”   沈湘“哎呦”了一声,坐了起来,摇动肩膀说:“还好,我没伤着。”   苏婉娘一手支着身体要坐起来,那个男孩子扑到她的怀里,哭着说:“姐姐!你要干什么呀?!”苏婉娘抱着弟弟也哭了……   沈汶哭着到沈湘身边,拉了她的手,又去拉苏婉娘,抽泣着说:“好……就好……不然我……也不活了……”这话就真重了。   一屋子丫鬟婆子大乱,老夫人一拍桌子,人们的声音小了些,只余下几个小孩子的哭泣声。   老夫人开口道:“当初老侯爷年轻时,曾亲率一千余众,入敌身后,突袭北戎主帅之军。那一战,千余将士,回不满百,老侯爷身中三刀两箭,侥幸得生。”她有些哽咽。满屋的人都静静的,不明白在这节骨眼上,老夫人怎么讲起这话了。   “我沈家儿郎,为国,不惜身,为民,不吝死。不惧强敌,致死不降,马革裹尸也是英雄一场。”老夫人谁也不看,继续说:“镇北侯名威声重,武将中无可匹敌,可就是我沈家未得爵位前,也从来没有要让一个女孩子自尽来保沈家声誉、以免是非的先例!”   老夫人说完了,慢慢起身,叹息道:“看把汶儿逼成什么样了……”自顾自地离开了。   杨氏满脸通红,明明是老夫人也在意犯官之女,怎么到最后全是她的不是了?她眼里含泪,压抑了半天才说:“汶儿,那是你的丫鬟,你看着安排。”也站了起来,沈汶马上跑过来,哭着抱着杨氏说:“娘,别生气,是我给娘惹麻烦了。”   杨氏摇头,摸着沈汶的脑袋说:“是娘糊涂了,你快带着那孩子去收拾一下,也找人给她娘看病,咱府上给她付钱……”实在忍不住眼泪,推开沈汶急步走了。   看着杨氏走了,沈汶回身,找到站在一边的沈毅说:“大哥……我真没惹祸吗?”   沈毅笑了一下,摸摸沈汶的头:“小妹怎么会惹祸?小妹是个好孩子。”   至此,大事已成,沈汶真诚地表现出舒心的样子,破涕笑了。   就如沈汶事前的猜测,只要把苏婉娘入了侯府的大门,她一定会竭力争取,如果不能得救,她拼却一死,也要让侯府因负疚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这种强悍,心软的老夫人和表面泼辣的杨氏根本无法匹敌,必然让苏婉娘如愿以偿。自己只需要确保苏婉娘别真的死了就行了。   现在尘埃落定,沈汶心中对方才利用自己亲人的情感多少有些内疚,正想着该如何撒娇弥补,沈湘已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苏婉娘说:“你真糊涂,多跟我娘说说就行了。我有事的时候,一次不成,说上个三四次的肯定行。哪里有自己要撞死自己的?”   苏婉娘心想那是你,你是夫人的女儿,当然说个三四次就行了。自己如果不这么寻死,就会被送回去了。她当然无法说出来,只能低声哭着不说话。   沈汶看着沈湘现在在劝着苏婉娘不要寻死,可她自己前世就是自尽,一时心中酸楚,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点歉意烟消云散。   她心情轻松了,看到苏婉娘还抱着弟弟在抽泣,就到旁边桌子上堆着的点心堆里开了盒子,拿了块点心,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把点心递给了那个小男孩,说道:“来,吃点吧,算是……”她假装皱眉想,沈卓过来也蹲下:“压压惊。”沈汶忙点头。   那个小男孩接了点心,看着苏婉娘,给她递了过去,苏婉娘抽泣着摇头,指了指小男孩的嘴,小男孩又扭头找他的母亲,一眼看见潘氏倒伏在地,又叫了一声娘,苏婉娘也抬头看到了,也惊叫了一声,两个人扑到潘氏身边,再次大哭……   郎中来了,给潘氏看了病,开了药。杨氏的管家婆子安排了屋子,带了苏婉娘的母亲潘氏和弟弟过去休息,沈汶院子里的丫鬟带着苏婉娘去了沈汶住的地方。   这边几个孩子商量着,端了点心分别去见杨氏和老夫人,沈汶使出了浑身解数,卖萌撒娇,就差满地打滚了,好容易把两个人都哄好了,都出来用了晚餐。   老夫人也觉得今天的话重了,晚餐上就不再说什么。杨氏默默地听沈卓和沈湘汇报在平远侯的琐事,偶尔地笑着应付几句。饭后大家道了晚安,沈汶回院子梳洗了,天已经黑了。   坐到床边,沈汶感到疲惫不堪。她昨夜几乎没睡觉,今天早上去平远候府,下午夺苏婉娘,再去劝人,折腾了大半天,真恨不能马上倒头就睡。但是她知道有些事必须尽快安排,就对夏红说:“我今天买的丫鬟呢?我想见见她。”   夏红虽然对沈汶不那么上心,这时也不免有些吃味。她服侍沈汶七年,沈汶一直对她不那么亲热,可现在竟然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么闹,就说道:“天晚了,小姐先睡吧。”   沈汶压住不耐,撒娇着说:“我就要见她呀,快让她来吧!”   夏红无奈,出去说:“让那个新来的来见小姐。”语气里带着不快。   苏婉娘被带到院子里沐浴换了衣服,有院子里的婆子把她当粗使丫鬟,对她吩咐了一系列的规矩。苏婉娘在家也有丫鬟,自然明白里面的程序。心中也许生出些感慨,但她在万花楼比这更残忍的折磨都受了,这时并不觉得郁闷。那个孩子把她从万花楼中救了出来,还让母亲能看病,粗使丫鬟又怎么了?就安静地答应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她来的这么小半天,偶尔听到丫鬟们对侯府这位小小姐沈汶的议论,大多是带了些轻蔑。什么“就知道哭哭啼啼的……”“惹了麻烦都不知道……”“远不如大小姐……”   她现在多少理解了沈汶要求她来当丫鬟的原因,看来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竟然没有一个对沈汶在意的人。可这孩子为何费了这么大力气找自己,而不是从街上或者牙婆手里买上几个人从小调--教,她就有些不解了。看这府里的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是刁钻之人,对这个孩子不错,她的兄长和姐姐明显对她多有相护,怎么她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请求呢?她为何掩蔽自己的性情,做出这么又笨又爱哭的样子呢?苏婉娘也有一大堆问题。   听到沈汶这么快就要见她,苏婉娘欣喜,忙跟着婆子去沈汶的上房,沿途时有丫鬟们的冷哼声,苏婉娘洗干净了脸,大家都看出她相貌美丽,立刻不喜。   夏红看到进来的苏婉娘也一愣,沈汶立刻大叫道:“哎呀!你长得可真好看呀!”跳下床,趿拉着鞋,拉着苏婉娘的手一起坐在了床边,痴痴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苏婉娘假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小姐夸奖了。”   夏红咬了下嘴唇,勉强笑着说:“既然小姐喜欢她,那就给起她个名字吧。”   沈湘沈汶院子里的丫鬟是春、夏起头,沈坚和沈卓院子里是秋、冬,只有沈毅院子里的是“青”字起头,暗合沈家军青色的军衣。给新买的丫鬟起名字,有的人觉得是恩赐,可对原来有家世的人来说,却是背祖弃宗之辱。这个女孩子是犯官之女,原来官宦之家出来的,当是有些傲气才是。   沈汶瞪大眼睛看苏婉娘,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名字呀,还是叫你婉娘吧!”   夏红一愣,过了片刻才笑着说:“小姐,这不符规矩呢。”   沈汶使劲眨眼,看夏红说:“可娘说……让我看着安排呀……”一副不解的样子。   苏婉娘看不过夏红这么压着沈汶,就说:“小姐,还是别破了规矩吧。”   沈汶又看苏婉娘,一副孩子气地笑着:“那你想取什么名字?”   夏红皱眉,竟然让这个苏婉娘自己取名字?苏婉娘心中一热,这和男子成人后自己取字一样,根本没了任何羞辱感,微低头说:“小姐这里是夏字起头,就叫我夏婉可好?”   夏红抢着说:“后面该是个颜色才成。”   沈汶却有些不耐烦地摇手道:“就是夏婉啦,我喜欢这个名字呀!你这么漂亮,就是要与其他人不同才好!”童言无忌,给苏婉娘拉了一大堆仇恨。   夏红脸色不好,忍着气说:“天晚了,小姐还是睡吧,不然明天夫人又要见怪。”言下之意不只是夫人会怪沈汶,更可能是怪罪下人,让她们跟着受气。   苏婉娘沉了脸,没想到下人对沈汶说话这么无礼,小姐这样被欺负。沈汶却无知无觉地笑着说:“婉娘姐姐,哦,夏婉姐姐和我一起睡!我有时忘记了,就叫你婉娘姐姐可好?”   苏婉娘说:“全听小姐的。”口气温顺。   夏红撇了下嘴,对苏婉娘说:“那你就照顾着小姐吧!”说完转身就走了,一副撂挑子的样子。她反正就快嫁人了,谁愿意为这个又蠢又傻的小姐操心!   沈汶笑眯眯地说:“我们快上床呀,我都困了。”说完自己滚到了床上。   苏婉娘点头答应着:“我收拾一下,就来了。”起身去再次洗漱,又回来查看了门窗,见床里的沈汶闭着眼睛,以为小孩子已经睡了,轻轻放下了帐子,小心地躺在了床外侧。   刚躺下,就发觉沈汶一只手过来,拉了她的手,把她往里面扯,苏婉娘轻声说:“我睡在外面就行。”   沈汶发腻地说:“来嘛来嘛,我要和你说话。”   苏婉娘转身紧握了沈汶的手,小声说:“谢谢……”   沈汶捏了下她的手,苏婉娘停住,沈汶半天不说话,四外静静的。苏婉娘再次以为沈汶要睡了,她也十分疲倦了,也不再说话,刚要合眼,就听沈汶在耳边极低声地说:“婉娘姐姐,从今后,你是我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同进共退,不能相弃!”? ☆、定盟 ?  苏婉娘猛地清醒过来,想到这个小女孩的这番安排动作和院子外面那些丫鬟们对她的鄙视,以为她只是想要个对她忠心的人,也小声说:“你放心,你救了我和我家人,我必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欺负。”   沈汶小声说:“我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而是帮助我,帮助我家。”   苏婉娘终于不解地问:“小姐想让我做什么?侯府手掌重兵,有谁会对你家不利?而且,我看你的兄长们都向着你,他们不比我更能干?……小姐自己就有武艺,轻功上佳,内力惊人,加上心智过人,为何要这样避着人?并不是我不想帮着小姐,只是我怕小姐要对我失望……”   沈汶又安静了片刻,才低声说:“我这么避着人,是因为侯府有强大的敌人。我就是有轻功,有内力,也无法抵御几十万大军,也无法防备身后的冷箭。十年后,害死了你父亲的人,就会害死侯府满门,连带沈家军上下二十多万将士和万千增援的军民,更不要说战火濒及的众多百姓……”   苏婉娘全身一抖,“腾”地坐了起来,被沈汶一把拉了回来,倒在了床上。苏婉娘颤抖地说:“你说我父亲真的是被害的?!他是冤枉的?!我就知道……”声音虽然压抑着,可已经带了哭腔。她心里开始信任沈汶,加上本来就有对父亲案子的疑虑,沈汶一说她就信了。   沈汶用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别哭!”苏婉娘竭力压抑,可还是低声抽泣,沈汶继续说:“不能哭出声!我一会儿捏你手的时候,你一定要说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的事,现在既然进了侯府,生活有了依靠,就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了,只想好好挣些钱,养活母亲和弟弟,明白了吗?”她听力极好,已经听到了慢慢地向这边接近的脚步声。   苏婉娘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嗯了一声。沈汶又等了一会儿,捏了下苏婉娘的手,用幼稚的语气说:“我的大丫鬟夏红跟了我好久了,但是她快嫁人了……嫁人是什么?我问了姐姐,她笑话我……我娘说要给我挑丫鬟呢,你就当我的大丫鬟吧!”   苏婉娘有些哽咽地说:“小姐……你对我……太好了……”她知道这是有人到了外面,连她都能听见窗外极细微的响动。她带着哭腔,别人会以为她只是受宠若惊,毕竟,当丫鬟都是从下面一步步做上去,哪里有立马成贴身大丫鬟的。侯府小姐的贴身丫鬟简直是半个主子,她真是走了大运,哭一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汶又孩子气地问:“哦,在大厅里,我娘说什么……犯官之女,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是犯官?是你父亲吗?他姓犯吗?”   黑暗里,苏婉娘泪如雨下,深吸了口,颤抖着声音说:“他不姓犯,犯官,就是……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没听说,我父亲就下了狱。我娘让我卖东西去打点,可我一个女孩子,家门都没出几次,哪里知道怎么打点!接着就听说我父亲死了,有人来把我们赶出了家,什么都不让拿,我和娘只有头上戴着的首饰。我娘病了,我弟弟还那么小……幸好小姐买了我,我日后就全心靠着小姐了,挣几个钱,养活我娘和弟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真聪明!我果然选对了人!沈汶叹气:“好可怜,我可喜欢你弟弟了,比我还小呢,你经常带他来玩儿吧,我可以给他点心吃。我姐姐也会喜欢他的,哦,也许我哥哥们还能教他武艺呢……我大哥特别严厉,还是不要向他学……”又说了几句话,沈汶才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沈汶小声说:“走了。”   苏婉娘低声地哭着说:“小姐可知道那害我父亲人的姓名?”   沈汶小声地说:“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苏婉娘坚定地说:“你说,我信。”   沈汶冷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对你说害死你父亲的人与侯府有关联,让你里应外合,为父报仇。你是信我今天告诉你的,还是信那个人的?”   苏婉娘愣住,浑身冰冷,难道,这个孩子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复仇,才设了这个局?!难道是侯府害了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夫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侯爷又常年在外……   沈汶叹气:“你看,要人相信我有多难。”   苏婉娘想到昨夜自己还在万花楼,想起沈汶对自己的说过的话,下定了决心:“我信你的!我父亲不是侯府害的!请小姐告诉我内情,我必要为父报仇!”   沈汶摇头道:“你现在十岁,你弟弟才四岁,你娘重病,那边的人势力渐成,你就是想报仇,也绝不是现在,你明白吗?”   苏婉娘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这样等日后我和弟弟都长大了,才能为父伸冤。”   沈汶回答:“你既然进了侯府,你父亲的事就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任何人都能拿来离间你。但是不是由我们来查,因为我们都不能出面,也不是由侯府来查,不然你总会有疑问……”   苏婉娘忙说:“不会……”   沈汶握住了苏婉娘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你嘴上说信了,可心里总会有不信的时候。没关系,我会请淮南大儒严敬的弟子、被称为‘当世弈秋’的季文昭为你来查这个案子,让你明白始末,知道那人是怎么干的。”   苏婉娘惊讶地问:“‘当世弈秋’季文昭?!那是闻名的奇人,你认识吗?”   弈秋是孟子提到的春秋时代的著名围棋大师,被称为当世弈秋的人,自然是博弈的奇才。据传季文昭生于书香门第,四岁时,见人对弈,旁观片刻就伸手放下一子,当场定了输赢。从此后,开始与人解弈,锐气逼人,每战必胜,从无对手,名噪大江南北,在十二岁时就被尊为国手。   他的父母不喜他沉溺棋艺,他八岁时,要求他读书,结果天才就是天才,季文昭过目不忘挥笔成章,可就是不愿科举,说什么那样落了他的身段。他自觉高人一等,根本不屑与常人那样去考什么功名。无奈之下,他父母只好把他送到了著名的大儒严敬门下。   严敬年过花甲,二十岁时以状元之位入仕翰林。从政二十余年后,致仕回乡,写作教书。致仕二十年后,严敬著作等身,又有从政的经验,弟子满朝野,倍受清流敬仰。季文昭的父母苦心积虑,日后如果季文昭想干什么,出自严敬的门下,他将无往而不利。   沈汶说:“我不认识,但是我会让他来见我的。”   苏婉娘好奇地问:“来见你干嘛?”   沈汶说:“他以弈棋出名,就让他来找我问有关围棋的事呗。”   他还用来问你?苏婉娘惊住,沈汶知她不信,也不多说,打了哈欠,苏婉娘忙说:“你快睡了吧,别伤了身体。”   沈汶躺好,小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以后在人前,你要让人们觉得你强我弱。这府里满是眼线,你不能让我暴露了,明白吗?”   苏婉娘心乱得很,问道:“小姐怎么能知道这些事?”   沈汶用了个大众借口:“我做了个梦。”总不能告诉你我是鬼魂还阳吧?你更不会信了。   苏婉娘不知道该信该疑,接着问:“若是你已知道谁将对你家不利,就是你觉得别人不信你,难道你不该告诉父母兄长,他们该信你呀。”   沈汶低声说:“若是你父亲被害之前,你四岁的小弟弟对你父说他做了个梦,知道有人要害你父亲,你父亲会信吗?”   苏婉娘无言,沈汶又问:“如果此时你四岁的小弟弟告诉你,他知道你的杀父仇人是谁,他从来没出过门,没见过别人,你相信他吗?”   沈汶再说道:“如果你只有一次机会能救你的家,要是走露了任何风声,对方换个方式下手,你就会失去这个机会,家破人亡,你能冒这个险把事情告诉家人吗?   苏婉娘想了想,小声问道:“那小姐为何不展示心机?赢得家里人的敬佩,也威慑对方,不让他们敢轻易动手?”   沈汶耐心地解释道:“论勇武,我父掌着重兵,论沉稳,我大哥少年老成。我二哥心思缜密,我三哥日后必显才华,我大姐是女中的俊杰……我沈家一门精英,可对方照样会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狠毒,针对我的各个家人,务必斩尽杀绝,以除后患。所以,我不用逞强,我要示弱。给对方一个侯府的弱点,日后让他们从我这里下手才好。”   苏婉娘想到沈汶不过是个七岁的女孩子,不禁从心底发憷,可又想到,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沈汶在胡思乱想……   正在此时,沈汶叹息道:“你看,我现在告诉了你这些,你还是我昨日亲自带出来的,口口声声地说你相信我,可你心里也会忍不住疑虑——怀疑我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七岁孩子编织的谎话?毕竟,小孩子爱瞎想。”   苏婉娘一惊,如果沈汶这么神经兮兮的,弄不好是有疯病,但是自己是她救出来,就是她有病,自己也哄着她就是了。可怜的小孩子,也许因为几个兄长姐姐都很优秀,自己觉得压抑,就想找个人佩服自己……再又想到昨日在那后门前,生锈的铁锁莫名地断开了……   苏婉娘再次喃喃地说:“我真的……相信你。”   沈汶又一次打哈欠,小声说:“这些都不是说就能说出来的。没事,以后有时间我们慢慢地建立起信任。现在,你要把院子里管起来,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我是个无能的小姐。”   苏婉娘真心地点头说:“我明白了,你放心。”   沈汶带了睡意说:“也不能滴水不漏,只要能在你掌握之中就行,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太厉害了,得把你除去。”苏婉娘打了个冷战。   沈汶接着说:“为了自保,你要有个弱点。”   苏婉娘问:“什么弱点?”   沈汶说:“你母亲和弟弟就是你的弱点,你要赡养他们,自然需要钱,这就是你的短处。”   苏婉娘忙说:“小姐,我不会……”   沈汶拉了下她的手说:“我知道你,你不会的。只是表面上,以弱示人也没什么。有人给你送钱,拿着就是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谁是……”   苏婉娘恍然道:“对,这样,我们就知道了。”   沈汶“嗯”了声,很快睡着了。苏婉娘虽然累极了,可却是睡不着了。闭着眼睛,一会儿想到父亲是被害的就泪流不至,一会儿又惊诧于一日夜间自己就已经跳出了火坑,到了这个掌握智珠的女孩子身边,一会儿细想沈汶的告诫,明白侯府也不是个安逸的地方……只是浅眠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就起床了。   苏婉娘轻手轻脚出了门,往丫鬟的屋里去。外面守夜的婆子见了,从鼻子里出声,小声地说:“什么东西……真是青楼里的人……”   苏婉娘站住脚,冷冷地看着那个婆子,也小声说道:“我若是得了小姐的欢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踢出去!”   那婆子本是夏红的远亲,昨夜晚见夏红出来脸色不快,接着听她向丫鬟们抱怨那个新来的苏婉娘狐狸精一样,迷住了小姐,竟然和小姐同床睡了,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明天一定要向夫人抱怨一下。   她现在见了苏婉娘,晨光下,果然见她容色艳丽,已有绝色美人的雏形,想到小姐再喜欢她,她也不过是个新来的丫鬟,撑死了当个二等丫鬟。那婆子就“呸”了一声说:“大话谁不会讲,我就等着你呢!我要是不出去,就打你的脸!”   苏婉娘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屋里洗漱了,给自己梳了一个丫环的双髻头,前额留了长长的刘海,挡去了小半个脸。然后再出来,听见沈汶那边说起床了,就主动上去询问着哪里摆着洗漱用品什么的,要给沈汶送去。丫鬟们都不理她,自顾自地送了东西进去。   苏婉娘要往里面去,有丫鬟挡住了她说:“喂,别瞎走,这可不是青楼,是有规矩的地方……”话还没落,里面沈汶叫:“婉娘姐姐呢?夏婉姐姐呢?婉娘姐姐!”   苏婉娘忙应声走了进去,沈汶刚擦了脸,把巾子递给夏红,见了苏婉娘就咧开了嘴笑,扭脸看夏红说:“快开了匣子,给婉娘姐姐十两银子,她的娘病着,弟弟还小……”   苏婉娘刚要开口拒绝,又想起昨夜沈汶的话,活生生地停住,支吾着说:“小姐……不必……”   夏红站着不动,说道:“小姐,昨日夫人已经请了郎中了。”   沈汶跺着脚说:“我要嘛我要嘛!”眼泪就下来了,刚进来的奶娘何氏忙说:“别让小姐哭呀,这大早上的。”   沈汶含着眼泪说:“快给她,我要带着她去给娘和祖母请安呢。”   众人都皱眉头,随身同去请安的,一般都是贴身的大丫鬟,这苏婉娘昨天才进了门,怎么就把小姐迷成这样?!   夏红耷拉着脸,打开了匣子,要从里面取银子,沈汶伸手说:“把匣子递给我。”   夏红以为沈汶要自己找银子,就递了过来,沈汶接过上面还插着钥匙的沉甸甸的银匣子,向苏婉娘招手,苏婉娘上前,沈汶吃力地把匣子往苏婉娘前面一送,笑着说:“你拿着吧,日后你娘有要钱的地方,就拿着去用好了。”   满屋人都惊得呼道:“小姐!”苏婉娘满眼是泪,夏红气哭了,说道:“我做了什么,小姐这么对我?我侍候了小姐七年!”   沈汶有些惊讶地看夏红,说道:“我怎么你了?我没觉得你不好呀?也没有要你对账什么的。我听她们说你等不及了想赶快嫁人,我只是帮着你呀,我做错了吗?呜……”也哭了。   夏红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确多次对人说她想快离开,不愿意守着这么个天天哭的小姐身边,总怕夫人的责备。看来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   苏婉娘抹了抹眼泪,对沈汶说:“我定不负小姐的托付,小姐快别哭了,还要去见夫人。”她竟然自称“我”?这么没有规矩!众人都对苏婉娘怒目。   沈汶却干脆地应了,苏婉娘关了匣子,沈汶叫着:“婉娘姐姐,你还没拿银子呢!”   苏婉娘犹豫了下,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五两银子放在袖中,然后关了匣子,抽出钥匙,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屋里的人都目露鄙夷,此时苏婉娘若是拒绝拿银子,肯定能给大家留下一个不爱财的印象。小姐对她这么器重,连账都不对就把匣子给了她,自己私下里拿多少不行?偏等不及!真是小家子里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苏婉娘对着门外说道:“给小姐上点喝的。”   这次,门外马上有人端着茶盘进来,苏婉娘端起茶水,滴在手腕上,试了下温度才递给沈汶,对着来人说道:“小姐才起,喝茶伤胃,你们明早准备些红枣汤。”   端着茶盘的丫鬟本想不答应,可沈汶笑着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真好,谢谢了。”端茶的丫鬟才忙应了。   苏婉娘帮着沈汶穿戴了,简单地梳了下头,沈汶就急着出门了。苏婉娘跟在她身边,夏红在最后。夏红看着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听着沈汶向苏婉娘介绍着侯府里的路径和主人的方位,心情苦涩。   她没喜欢过这个小姐,觉得她爱哭得烦人。可这个小姐从来没有难为过人,更没有打过人。现在自己要走了,才突然发现,这个软性子的小姐,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自己每夜不用起夜照顾,小姐从不挑食,什么吃的都说好,衣服上也不讲究,不逼着人做针线,现在人们看她对苏婉娘就那么交了钱匣子,其实这些年来,她也是这么信任着自己。在金钱上随自己做主,从来不过问。自己掌握着每月丫鬟们月例过年红包的发放,得到大家的巴结,日子过得很滋润。现在,对比那个苏婉娘对小姐的态度,一下子就显出了自己每月拿着大丫鬟的月例,其实没有用心照顾过她……   她们在屋中交匣子又哭又闹,到了请安的正厅自然又晚了。沈汶拉着苏婉娘小跑着进去,对着杨氏和老夫人行了礼。   苏婉娘虽然用刘海遮了前额,但她天生丽质难自弃,等行礼后抬头,屋里的人都愣了。老夫人和杨氏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原来如此”的意思:难怪万花楼要抢这个女孩子。   沈汶像是唯恐大家没注意到苏婉娘的美丽,拉着她对杨氏说:“母亲,她长得真好看呀!我好喜欢她,我要她当我的大丫鬟!”   杨氏怔了一下,看沈汶后面的夏红,夏红躬身道:“小姐已经给了夏婉银匣子。”这是告诉杨氏苏婉娘已经得到了沈汶院子里的财权。   不等杨氏说什么,沈汶抢着说:“是呀,我让她要钱的话就随便拿。她的娘病了,她给她的母亲治病,是孝顺呀。娘不是说要孝顺老人吗?”说完,得意地看杨氏和老夫人,脸上带着“快表扬我吧”的表情。   杨氏语塞,看老夫人,老夫人笑着让沈汶到身边,揽了沈汶到膝盖边说:“汶儿是心善的孩子。”嘴里说着,眼光锐利地看向苏婉娘。   苏婉娘深施了一礼,口齿清楚地说:“小姐如此对我,我苏婉娘必对小姐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杨氏看看表情坚定的苏婉娘,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夏红,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你真心护着小姐,我侯府绝不会亏待了你。”若是不真心,那么自然是要“亏待”的了。   苏婉娘谢了。杨氏又说了几句,就让孩子们出去了。   沈汶激动地一路向自己的兄长姐姐显摆:“你们看我的婉娘姐姐好看不好看?”   沈毅想到这个女孩子可能给侯府带来的麻烦,心中暗叹,沈坚则想着怎么去查查她父亲犯案的缘由,两个人都只是敷衍。沈卓满脑子是张允锦那端庄的姿容,不禁说:“不和别人一样吗?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沈湘拉了苏婉娘说:“你是长得太好看了,这可不行!”   苏婉娘吓了一跳,瞪大眼,心想这是想让我毁容吗?   沈湘严肃地说:“我昨天扑倒你,觉得你一点气力也没有,浑身软绵绵的。我妹妹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你这么漂亮,还没有武功,日后你们两个不都是只能惹祸而没法避祸了吗?你得练武!”   苏婉娘躬身就拜,说道:“求大小姐教我武艺。”   见苏婉娘正确地领会了自己意思,沈湘满意地说:“好吧,你明天四更就到练武场来,我们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这么瘦,硬功夫学不了了,只能学些暗器和轻巧功夫,你都这么大了,不下苦功可不行!”一副教导的口吻。   沈汶忙求情说:“可是,她还要照顾我呀……”   苏婉娘却激动地说:“我肯定准时就到!太谢谢大小姐了!”扭脸对沈汶说:“你多睡会儿,我练完了你再起床就好了。”   沈湘与苏婉娘两个就开始讲习武的准备,要什么衣服,要什么式样,要什么颜色,还要什么鞋子……苏婉娘都没有,沈湘就说去她那里,先穿她的。她们与几个男孩子告别,情绪高涨地往沈湘的院子里去了。   大厅里,杨氏和老夫人少见地默契,都坐着不动。   杨氏皱着眉,轻声地说:“娘,您怎么看?”   老夫人沉思半晌,说道:“那是个烈性的孩子,这样的人不容易害人,除非被惹到了心头上。汶儿性子太软,如果这孩子真心感激汶儿,日后必一心护主,汶儿倒也需要这么个人在身边。那个夏红年纪大了,急着嫁人,而且,我看这些年她也不那么尽心。”   杨氏点头:“我让我身边的一个嫲嫲过去坐坐镇,看她怎么把院子接过来。这孩子原来也是官宦人家,看来是个有教养的。”   说道苏婉娘的背景,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最后老夫人说:“毅儿的亲事开始操办了吧,虽然……”她叹气。   杨氏点头说:“我明白娘的意思,柳氏是弱了些,可毅儿似乎喜欢她。我给侯爷写信,说了几家,侯爷最后挑的也是这家。说高嫁低娶,我们侯府已然惹眼,不能再与个权势之家联姻了。”   老夫人点头:“你看着办吧,也借着这次成婚,给老二看看。他们哥儿俩年纪相近,婚事也别隔得太远了。”   杨氏有些惆怅地说:“孩子们,就这么一个个地长大了啊。”   老夫人笑了:“可不是嘛!我可等不及,他们赶紧成亲,我好抱个重孙。”   杨氏想到自己才三十多就要成祖母了,却没怎么高兴。   与此同时,大皇子新开的府邸内书房里,几个人正轮流向大皇子报告着前日里发生的事。从政事的安排,到皇帝新发的诏书,桩桩件件,有条有理。   大皇子现在十七岁,长方脸,眉尾深重,眼睛陷了些,看起来很有气势,可也有些阴沉。他蓄了淡淡的上唇短须,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   一个人说道:“昨日在后花园,皇上对贵妃说三皇子长得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贵妃掩唇而笑,没有说什么。”   大皇子冷笑,另一人见势说道:“不过是个妃子,就凭着讨皇上的欢心才得宠而已,哪里能比得上皇后。”   一人说:“哦,昨日,镇北侯府的孩子们回来的途中,从万花楼逃出来的苏长廷的女儿苏婉娘撞了过去,哭诉说万花楼强买,母亲病重,弟弟年幼。那个镇北侯的幼女心软,当场说要让她给自己当丫鬟,镇北侯的长子沈毅就带走了苏婉娘,让侯府护卫去万花楼取了卖身契,还把苏婉娘的母亲和弟弟带入了侯府。”   大皇子皱眉:“苏长廷?金部主管,春天被我们换下,在狱中死的那个?”   有人回答:“正是,他不贪金银,也不愿归顺,还可能存了不利我们的证据,我们怎么折腾他他也不说,后来抄他的家,也什么都没找到。”   大皇子握了下拳,“镇北侯……老三去了他们的花会后,就总说和那沈毅成了好友。这事,你们没有好好查一下?他们不是有意买了苏婉娘吧?”   有人忙说:“查了,那个苏婉娘从万花楼已经逃跑了几次,想去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都又被抓了回去。这次让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后门,锁生锈了,一掰就断,没有其他痕迹。她碰上了镇北侯府的车驾应该是她的运气好。那天镇北侯府的车队本是去拜访平远侯的,回府时根本没有想从那里走,就是因为那个镇北侯的幼女想吃点心,离开平远侯府时,才临时改道,过了那个苏婉娘藏身的地段。”   大皇子皱眉了:“这么巧?镇北侯的幼女?她多大?”   幕僚马上说:“哦,那个幼女,今年才刚满七岁,一向缺心眼,曾经教养过她的嫲嫲逢人就说,她天生愚笨,书都背不下来。我们侯府中的人也说,她自幼天天哭来哭去,软弱无知,被兄姊看低。那天,她还是第一次出侯府,听到苏婉娘的哭诉,当着众人面哭了,她平时没事都哭一哭,这本是平常。可在大街上,见她哭,沈毅就落不了侯府的面子,只好把苏婉娘买了下来。”   大皇子还是不说话,看来疑虑未消。   幕僚忙接着解释:“苏婉娘被带进府中,杨氏听说是犯官之女就说不要,让把卖身契退给苏婉娘。那个苏婉娘当场撞柱自尽,被镇北侯的大女儿救了下来,幼女吓坏了,哭着说出了事她也要死了。老夫人看不过去,出面说话,才留了下了苏婉娘。”   大皇子终于点头了,旁边的人总结道:“这真的是巧合。若是杨氏或者镇北侯的大女儿出面买下了苏婉娘,都有可能是安排好的。可这个幼女,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她自己长得不漂亮,看苏婉娘长得好看,就喜欢得拉她一起睡。苏婉娘也高兴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对幼女感激涕零,说能给她母亲治病就行,并不想追究她父亲的事。”   大皇子淡淡地说:“她不想追究,就不追究了?找人安排下,如果哪天那个苏婉娘想知道她父亲的事,就让她查出苏长廷的死和侯府有关。杀父之仇,我就不信她不在乎。”   一个幕僚击掌道:“妙啊,这是又给侯府安排了一个钉子,还是他们自己收进去的。”   大皇子嘴角上翘,但是没有笑意:“父皇知道镇北侯给长子挑的亲事了吗?”   有人答道:“知道了,孙公公说,皇上说了句‘镇北侯还是那么不知趣’。”   大皇子哼了一声,“父皇就是这么放不开,明明不喜欢他们选了过去说过父皇坏话的柳家,可还不做什么。”   屋子里没人搭腔,一方面是不好说皇上什么坏话,另一方面,镇北侯守着北疆,皇上能做什么?? ☆、疑生 ?  已经被大皇子方预定下的“钉子”苏婉娘次日天不亮就已经到了习武场,从蹲马步开始学起。让沈湘惊讶的是,这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看着娇滴滴的,可愣是在那里蹲了一个时辰的马步,浑身是汗也没有要求中间休息一下。   天亮了,苏婉娘觉得沈汶该起床了,就站起来,腿抖着向沈湘说:“我得回去侍候小姐了。”   沈湘豪爽地拍了下苏婉娘的肩膀说:“好吧,明早见!”就听“噗通”一声,苏婉娘坐到了地上。   沈坚正从旁边走过,笑着说:“你们也别太心急了,哪有一天吃成个胖子的?”   沈湘扶着苏婉娘起来,苏婉娘颤着声音说:“大小姐,明早见。”   沈湘扶着她走了几步,让她缓缓劲儿,嘴里说:“你比我妹妹强多了,她蹲马步最长只蹲了一刻钟就掉眼泪了。”   苏婉娘说:“小姐是精贵人,岂是我能比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可别人都觉得她懂本分。苏婉娘看自己的腿差不多了,就向沈湘告别,碎步往沈汶的院子去了。   沈坚和沈湘看着她走远,沈坚问沈湘:“你觉得她是什么人?”   沈湘说:“她挺对我的脾气的,性子倔,又肯吃苦。”   见沈湘答非所问,沈坚叹气:“你是谁肯和你一起练武就都对你脾气。”   沈湘借机对沈坚说:“二哥好久没和我过手了,快来试试,不然可就不对我脾气了。”   苏婉娘到了院子里,沈汶的屋里还是静静的。苏婉娘洗漱了,到了沈汶的屋外,夏红等在门外,一脸不耐地说:“你去哪里了?早上要在这里守着懂不懂?”   苏婉娘也不多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门边。   夏红不甘心,又开口道:“你这么不守规矩……”   苏婉娘打断她说:“你知道小姐已经选了我,你就要走了。你让小姐高兴点,她还能念念旧情,说不定多给你些东西。你要是不顺着她的心意,主仆一场的,这么不快地分了多不好。”   夏红哼了一声说:“我跟了小姐七年,我还不知道她?她心软,怎么可能不对我好?”   苏婉娘冷笑:“你这是拿捏着她心软呢!我该告诉你一声,我心可不软。现在我掌握着钱匣子,能不能多给你些,可得看我的心情呢。”   夏红咬牙:“你才来了一天,就这么猖狂?!”   苏婉娘看入夏红的眼:“对!我就这么猖狂!小姐喜欢我,你最好放明白些!”   夏红气得脸都红了,里面沈汶大声地打哈欠,夏红怒气冲冲地进屋,对着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沈汶说:“小姐!你没听苏婉娘说……”   苏婉娘一步上去从床边拿起一件衫子给沈汶披上,一边说:“深秋了,小姐起来要慢一些,等着我进来给你穿上外衣,别冻着。”   夏红愣在那里,沈汶顺着苏婉娘的手穿上衣服,甜甜地苏婉娘笑着说:“婉娘姐姐对我真好!我得去告诉母亲,让她知道我没挑错人。”   苏婉娘也一笑:“我已经让人给你煮了红枣汤。”   沈汶拍手:“太好了!”   苏婉娘撩开了被子,不等她扶,沈汶自己的跳下了床,苏婉娘又叫住她,让她穿上袜子再穿绣鞋。   沈汶去洗漱了,回来见桌子上摆了汤,端起来喝了,连声说:“真好喝,如果酸点儿就更好了。”   苏婉娘宠溺地笑着说:“好,我明天让她们放个梅子。”   沈汶坐在梳妆台前,苏婉娘给她梳头,沈汶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问夏红:“哦,夏红,你刚才一进来的时候要说什么?”   夏红一直在一边没插上手,看着这一对主仆笑得舒畅的样子,只觉得心头气闷,勉强笑着说:“没什么,只说夏婉还得多学学这院子里的规矩。”   沈汶被揪着头发,没法点头,就笑着说:“是呀,婉娘姐姐,你得把这院子管起来,得赶快熟悉了规矩。”夏红嘴都惊得张开了。   苏婉娘像是没注意到夏红的样子,笑着说:“夏红姐姐是这个院子的老人了,哪里轮得到我。”   夏红闭嘴咬牙:什么叫“老人”?!我才多大年纪?   沈汶说:“夏红姐姐要嫁人了呀,我娘说成婚都是喜事,夏红都等不及了。你要好好帮着她准备些东西,她服侍了我这么多年,很辛苦的!”   苏婉娘忙点头说:“我明白,小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帮夏红姐姐备嫁。”   这两人一唱一和,夏红根本没法插话。听这话,竟然是真的让苏婉娘管着要给自己的钱了?!夏红更加抑郁。   沈汶梳妆完毕去请安,还没出门,就遇上了从杨氏那边过来的钱嫲嫲。钱嫲嫲是杨氏的陪房,一直是杨氏的心腹。沈汶忙笑着叫:“钱嫲嫲好,我正要去给母亲请安。”   钱嫲嫲笑着对沈汶行礼道:“小姐尽管去,夫人只是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夏红面露喜色,这是夫人对苏婉娘不放心才派来的人吧。   沈汶笑着说:“那太好啦!我已经让婉娘姐姐管这个院子了,你来了正好帮帮她。”一下子就给来人定了位。   钱嫲嫲没恼,笑着对苏婉娘说:“那我就帮着姑娘了。”   苏婉娘也行了一礼,笑着说:“什么帮不帮的,我就是想替小姐理理院子,让院子里的都是对小姐好的人。”   她这话一出,周围人的眼里都射出愤怒的光线,恨不能把她洞穿。难道现在院子里的是对小姐不好的?   苏婉娘彻底无视,继续说:“我觉得这院子有一半的人可以放出去,就如那个脸色那么难看的婆子——”她指了一下那个昨天对她恶语,现在正狰狞地看着她们的婆子:“看着就不像是高兴在这里当差的样子。她敢给小姐甩这样臭的脸子,怎么能让府里拿银子养着她呢?”   那个婆子刚想说不是对小姐甩脸子是对苏婉娘,沈汶就像刚刚才看到了她一样手压了胸口说:“是呀,我才发现,她这副样子像是要吃了我一样,我可是哪里得罪她了?”然后眼泪自然出现,典型的伤心表情。   这时这个婆子再分辨也显得是在找借口了,钱嫲嫲点头说:“小姐可以把要换的人理个单子,让夫人看看。”   沈汶立刻一副胆怯的样子,拉了苏婉娘的手说:“这么麻烦呀,还要写单子?婉娘姐姐,你看着写吧,你写了,我去交给母亲就是了。”   众人虽然没见过皇帝,但觉得历史上那些被人唾骂的“昏君”大概就是沈汶这样的人。同时,许多人看向苏婉娘的目光立刻变了,从鄙夷和仇视,变成了讨好和谄媚。   苏婉娘当仁不让地说:“好,我就写个单子。”她转脸对钱嫲嫲说:“嫲嫲也帮我看看,如果真的对侯府有功的人的亲戚,那可不好让人走。其他的……看小姐的意思。”   沈汶忙摇头摆手说:“我不懂我不懂,这些年,我有些人都不认识。你看着办吧。”   众人愤怒:好大的口气!苏婉娘是什么人?她真成主子了?!大家都期待地看向钱嫲嫲,等她说阻止的话。   可还没等到钱嫲嫲张嘴,苏婉娘笑着说:“小姐信任我,是我的福分,我一定好好挑那些真心对小姐好的人。”一下子,谁也别说话了:难道挑真心对小姐好的人有错?   这院子里的人没几个对沈汶有好感的,谁不觉得这个小姐是个软弱无能的哭包?谁没说过她的坏话?听了苏婉娘的话都有些心虚。   沈汶也不多耽误了,对钱嫲嫲说:“劳驾嫲嫲先帮着看着院子吧,我们请安了就回来。”说要赶人走院子里就不能没有人看着了。   钱嫲嫲点头说好,看着沈汶带着苏婉娘和夏红走了。转头对那个看门的婆子说:“你也听见了,收拾东西,她们回来了你就随我去管事那里吧。”   那个婆子大哭起来:“那个小贱人是哪里来的?青楼!她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敢这么欺骗小姐?!……”   钱嫲嫲想起杨氏在她来之前对她说:“汶儿喜欢那个苏婉娘,持意要让她当大丫鬟。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肯定和现在院子里的人处不好,就随她赶一批人吧,要不然什么都做不好反而会连累了汶儿。你在那里待上段时间,仔细看着,那个丫头如果对汶儿好,她怎么折腾都没关系。如果不好,马上就告诉我。”   钱嫲嫲看着这个婆子这么闹,倒是印证苏婉娘做的对了,不由叹道:“你也别这么说了,你要是真心向着小姐,就不会对她挑的人这么骂了。小姐可怜她,当街流了眼泪,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她带进了院子,你们这么挤兑她,不明摆着看不起小姐,不给小姐脸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脸上讪讪的,可不是?沈汶从街上挑了个青楼的女孩子做丫鬟,而且还马上提成了大丫鬟,这不是犯傻是什么?这种小姐怎么能让人看得起?   等到苏婉娘和沈汶请安回来,钱嫲嫲带着那个婆子走了,满院子的人对苏婉娘的态度就不同了。   沈汶要自己读书,苏婉娘守在门边,间或就有丫鬟过来笑着说:“婉娘姐姐,这是我绣的荷包,婉娘姐姐如果不嫌弃,就先用着。”“婉娘姐姐,你看我打的这个络子如何?小姐戴着可好看?”“婉娘姐姐,你真好看,这钗子是以前小姐给的,婉娘姐姐才配得上……”   躲在里面翻阅《易经》的沈汶很高兴苏婉娘能在这么短时间就立了威,她找到了第一个能与自己共进退的人。可喜的是,两个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从此后,沈汶再也不用担心她正在读书或者写字时有人闯进来,再也不用担心她夜里出去后,丫鬟突发奇想地来看看她睡的如何,结果发现床上被子里是一堆枕头而叫唤起来……   苏婉娘进来给沈汶递茶时,沈汶拉了下苏婉娘的手说:“谢谢姐姐。”   苏婉娘小声说:“你有要留的人就告诉我。”   沈汶听了听周围,也小声说:“除了乳母何氏,给你送钱的人要留下一两个。”丫鬟之间送些小东西什么很常见,但若是现在对苏婉娘真金白银地送钱,除非是真心喜欢她,可见其心术不正。   苏婉娘沉重地点头,脸色阴下来。   一个月后的一天,钱嫲嫲向夫人和老夫人汇报沈汶院子里发生的事:“昨天牙婆带着人去儿小姐的院子里,二小姐左看右看,说拿不定主意,最后婉娘,哦,夏婉,帮着挑的人。”   杨氏皱眉:“她竟然让那个丫鬟挑人?”   钱嫲嫲点头:“二小姐对那个丫鬟很上心,虽然起了名字叫夏婉,可平时就‘婉娘姐姐’‘婉娘姐姐’地叫,什么事都由着那丫鬟做。那丫鬟也是能干,这一个月把院子里七七八八的人都打发了,剩下的都分了工,扫地的抹窗的挑水的,每天都有人盯着看做了没有。当班的人还有不同颜色的巾子扎在腕子上,让人一看就知道谁是管什么的。平时还不能在院子里扎堆儿扯闲天儿,不能对外边的人说院子里的事儿,常还把人聚在一起说道说道。现在那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平常安静得很,丫鬟们可听话了。” 钱嫲嫲自然不会知道这些是沈汶的主意。   杨氏苦笑:“她竟是比汶儿还像个主人。”   老夫人也点头说:“这样子,比湘儿那院子里不差,湘儿那是照着军中的样子理的院子。”   杨氏说:“我听说她父亲出事,是她掌了家,这么能干也不奇怪。”   老夫人问道:“说到她的父亲,你可是让人去查过?”   杨氏叹气:“毅儿和坚儿去查了,可得到的信儿都是说她父亲贪了钱财,有人证没有物证,在狱里就死了,可能是自杀呢。”   老夫人皱眉:“这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儿,没一样儿是准的。你对毅儿说,动静别太大,如果人家知道镇北侯府为了自己的丫鬟查朝廷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嚼舌头呢。”   杨氏忙说:“还是别再多问了,只要那个丫鬟人好、对汶儿好就行。”她看向钱嫲嫲。   钱嫲嫲赶紧说:“我看着那丫鬟对二小姐是好。平时管束着丫鬟们不准讲小姐的坏话。说见着小姐就是不行礼也得笑笑,记着这是养活她们的人。天天对二小姐关心冷关心热,衣服要怎么相配还要暖和。吃的就更别说了,小姐喜欢吃的都记下来了,什么汤水什么点心什么口味,写得清清楚楚,交给了厨房。”   老夫人点头说:“看来是个知恩的孩子,汶儿有她是福气。”   杨氏有些犹豫,她抬眼看看周围,其他站着的丫鬟看见她的眼色就退了下去。杨氏才低声说:“那孩子的模样那么出挑,日后汶儿和她一比……”   一般女孩子出嫁会有陪嫁,有些就成了夫婿的妾。虽然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如果妾太美貌,而主母又弱,日后难免会影响家庭稳定。   钱嫲嫲也小声说:“我听那丫头说苏家‘男不为仆女不为妾’,才让小姐求了夫人让她的母亲和弟弟搬出了府。”   杨氏恍然道:“哦,难怪,她这是怕他们一直住在下人的房子里,被人看成了仆人。”   钱嫲嫲继续嘀咕说:“小姐说让她的母亲和弟弟去住客房,让那丫头拦住了,说别给侯府添麻烦了。”   杨氏点头:侯府以待客之礼对待犯官的家人,这可不行。   钱嫲嫲说:“那丫头给他们在侯府外面租了间小房子,小姐让她时常去看看。那丫头对小姐感恩戴德的,一说起来就眼泪汪汪,更下狠劲儿管院子。”   老夫人说到:“既然她说家训‘女不为妾’,看她这性子又是个要强的,日后就别让她当陪嫁,好好的给她找个人。”   杨氏放心了,对钱嫲嫲说道:“这几年就由着她吧,但是你时不常地过去看看,和汶儿说说话。”   钱嫲嫲忙应了,又说道:“夏红的父母前些日子过来说想让夏红年底回去,要准备她的亲事了。”   杨氏还在迟疑,老夫人摇头:“你让她去吧,这是打不过那个丫头,想走了。”虽然不喜欢老夫人指手画脚,可杨氏不好当着别人的面驳老夫人的话,只好点头。   钱嫲嫲应和着说:“那个丫头说话不饶人,平时院子里就对着何氏还亲切,对其他人总横眉立目的。明明长得漂亮,可让人不敢小看。夏红的确是争不过她。”   杨氏说:“我听说她原来和湘儿早上习武?”   钱嫲嫲说:“哪儿是原来?现在也是,从来没停下。大小姐也欢喜,总让人给她送练武的衣服,说不用她另做了,是自己的旧衣。可我看着,那都是新的!”      杨氏苦笑:“湘儿总想收徒弟,汶儿不喜武,她还跟我念叨过让我再给她生个弟妹,这下可随了她的愿了。”   老夫人眼睛一亮,“哦,要说给湘儿再生个弟妹什么的也不错,侯爷不是快回来了吗?”   饶是杨氏三十几了,也红了脸,皱眉说:“您说什么呀?侯爷说想回来参加毅儿的婚礼,那不得皇上同意才行?再说,就是皇上答应了,这至少也得一年半多呢!”   老夫人“啧”一声:“你这么数日子当然觉得慢。其实别太在意,日子就过得快了。一年半载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大概被说到心事,杨氏脸更红了,钱嫲嫲赶快笑着凑趣说:“大公子的亲事要走三媒六聘,男方聘请媒人,女方聘请媒人,然后还要有个中立的媒人。接着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婚礼的亲迎。行聘的礼物,房屋的装修等各色准备,都得动手啦。夫人肯定得盯着日子,可也一定忙得很,这一年半可不一眨眼就过去了?”   老夫人笑着对钱嫲嫲说:“你倒两边都不得罪!”   杨氏小声说:“到时候可得请娘多帮着拿拿主意。”   老夫人很舒心地笑了。这么多的事要干,两个人的关系倒是比以前好了些。   如果侯府的忙碌刚刚开始就话,大皇子的府邸已经忙了一段时间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后,新春三月就要迎娶新娘。这是皇上长子的亲事,而对方是“一门三相”文贵之家,无论如何,婚事都得大操大办。   入夜了,大皇子的书房站了四五个人,他们轮流报告的却都不是有关婚事的消息。等他们把该说的都说了,已经是接近子时了。   大皇子疲惫地出了口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那次提到的……那个镇北侯家二小姐……她买了个丫鬟……”他回忆着。   一个幕僚忙说道:“哦,那丫鬟叫苏婉娘。有信来说,镇北侯的二小姐把她升成了大丫鬟,让她管院子。结果不到一个月,她就把人赶出去了大半,里面包括她刚到侯府出言讽刺她的婆子还有其他对她不善的丫鬟。我们的人送了银子才留下来。那个二小姐对她言听计从,连牙婆送来的人都让她来挑。她在那院子里成了真正的主子,下人们都说她恃宠而骄、公报私仇。”   大皇子反而皱了眉头:“那个幼女就这么纵容她?”   那人忙说:“镇北侯家的二小姐一向软弱,她的院子原来也是个大丫鬟管着的,可没有像苏婉娘这么严。苏婉娘一进来,就把原来的大丫鬟挤到一边去了,听说不久就要走了。”   屋子里另一个人说道:“这个苏婉娘这么厉害,奴强主弱,日后必乱。”   还有一人说:“镇北侯府看来失于管理,杨氏也许是图省事。”   大皇子沉吟了片刻,说道:“新年后,安排一下,我要见见她。”   有人问:“苏婉娘?”   大皇子慢慢地摇了下头:“是那个二小姐。”   几个幕僚对视了一眼: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大皇子大概知道他们的疑惑,解释般的随口说:“我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的能那么蠢。”   大家笑起来:“镇北侯乃一员武将,顾氏和杨氏都不是世家出身,那个二小姐唯一的姐妹又是喜欢习武,她所受的家教有限。而且,那个曾经教养过她的妇人似乎说这个二小姐天生蠢钝,脑子不好。”   大皇子也一笑,手端向茶杯,众人纷纷告辞。这件事再也不会被提起,大家虽觉得大皇子想亲自去查看一个七岁的孩子纯粹是多此一举,可这也说明了大皇子事无巨细都会用心的谨慎。   当然连大皇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人有对危险的直觉,只是这种感觉多偶尔才出现,而且一闪即逝,让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如大皇子想见见沈汶,以为自己只是想看看她有多么蠢,完全没有想到他的直觉是在告诫他应该去看看她有多么聪明。   大皇子开了口,又没有说不用了,该安排的还是得安排。不久,皇后娘家长乐侯府的当家夫人就给镇北侯府发出了请柬,请两位小姐前来参加长乐侯府的元宵灯会,与京城权贵之家的名媛小姐们共度佳节。   杨氏虽然自己不喜交际,但沈湘已经快十岁了,也该与其他家的女孩子走动,况且这灯会只是傍晚时各家的女孩子来聚一下,猜几个灯谜,做几句诗词,显示一些才艺,然后再分头回家或者去街上看灯,本也不会太长。杨氏让人写了回帖,谢过了邀请,告知长乐侯夫人届时侯府两位小姐都会去。   ? ☆、国士 (抓虫) ?  将近年关的一天下午,被人惦记上的沈汶,在闺房里放下笔,向门口坐着绣花的苏婉娘说:“好了,你来一下。”苏婉娘向外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人,走过来,见书案上平摊着一幅白绢,上面画着一盘黑白相间的棋局。   沈汶拿起笔沾了墨递给苏婉娘说:“用左手写,季文昭。”   苏婉娘毫不犹豫地接过笔,仔细而笨拙地写了季文昭的名字。沈汶又指着棋盘的上部说:“这里,写‘黑先,白活’。”   苏婉娘写完了,沈汶吹开了墨,小心地把棋盘折叠了,与一把扇子放在一起,又拿出一个小纸条说:“写几句,跟他说四月初四,午时整,你在城南的香叶寺外的看月亭见他。”   苏婉娘想了想,提笔写:“春末四月四,桃花剩几支,若想逐春去,城南香叶寺。寺外看月亭,午时景正好,放眼天际边,满目皆绿草。”   沈汶惊讶道说:“婉娘姐姐,你真是全才!”   苏婉娘端着架子说:“咱们怎么也得有些格调。”   沈汶把几样东西包了一个小包,递给苏婉娘说:“收好,十五我们出府就送到观弈阁去。你去求那里的东家把这棋局挂在墙上容人讨论,如果季文昭去了,询问东家这棋局是谁送的,就让他把这扇子和这纸条给他。哦,你不能让老板知道你是镇北侯府的人”   苏婉娘知道观弈阁是一个茶楼,里面定期设立棋局,是许多棋士下棋和观棋的地方。她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东家会收下?”   沈汶小声说:“我在夜里去了好几个能摆棋局的茶楼,看来看去,就是这个观弈阁最合适。这个茶楼的东家是个姓包的官人,长得胖胖的,脸上常带着笑。平时总在茶楼里,如果不是他母亲和夫人天天让人来催着,他宁可不回家。据说他爱棋如命,可却下一手烂棋,输了就不愿停,还缠着人下,弄得大家都不喜和他对弈。但他并不悔棋。他就靠着这个茶楼引着名家来下棋,他能在一边看看,有时还能蒙着谁和他下一盘。”   苏婉娘笑起来:“他倒有趣。”又问道:“就是他收下了,你肯定季文昭看了这个就会四月四去等我们?”   沈汶说:“会。”这次却没有多解释。   季文昭既然是国手,必是对围棋有着从心底的喜爱,无法拒绝有关围棋的挑战。沈汶画下的棋谱是《发阳论》里面的一道难题。   《发阳论》(别名《不断樱》)是举世公认的围棋死活方面最高著作。此书成于1719,是当时日本棋界最高领袖、“井上家” 第四代家族首脑桑原道节,为了培养“井上家”的接班人而精心创作的高级教材。   书成后,为了防范其他门派“盗”走这部“武林秘籍”,“井上家”实行了严格的保密制度:不但原作当作传世之宝而秘藏不露,就连书中的内容,本家庭之中的一般弟子也无从窥其门径。只有极少数年轻有为而又忠诚可靠的“候补接班人”,才得以在家族的亲自传授下,按部就班地修习书中的题目。   桑原道节在这本书的跋文中说:“类似棋的配置、结构那样的东西可以称为‘阴’,而棋形中所隐伏手段则可称为是‘阳’。”故此,“发阳”一词,是从特定的棋形中去发现它的“阳”——即发现那隐伏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这本书中有许多经典的难题,其惊人之处在于其在局部变化上的博大精深,吸引了几个世代的中日顶级棋士来研究推敲,最终使其达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也显示了围棋的深奥属人类所能达到智慧的高端。   沈汶在漫长无边的孤寂中,曾经观看无数棋手的对局,毕竟,这是她的时代就有的活动。日月更迭,她能感到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少,而围棋却是其中之一。她在那一次次的黑白对局中,有时会想象自己逆时光而返,在看着三哥和大哥或者二哥下棋。久而成精,沈汶就是自己无法下棋,也对围棋中的各种布局和战略都十分熟悉,多种传世的棋谱早熟记于心。   她有了意识力之后,还试图通过意念能量给棋手提个醒儿,就是集中意识,向对方的思考区域传送自己意念中的图像或者话语。有时,敏感的棋手能收到她的意念,忽发奇想地下一步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棋,进而得胜,快乐不以。沈汶也以此为乐,想象自己是给兄长们指了棋。   沈汶知道季文昭这年的初春会到京城,前世,他马上就到了观弈阁横扫了京城的棋手,立下了威名。只要这棋局挂在了墙上,沈汶不信季文昭看不出这其中的精妙,能抵抗住诱惑不去深究这棋局本身和其来源的神秘。尤其是这棋谱上写了他的名字,他怎能不向老板问个端详?即使棋谱还不够让他动心赴约,那么那把扇子也应该。   那把扇子的扇面上简单地绘了一卦,是易经的第四十九卦:革卦。   史书记载,季文昭,字修明,自幼天资过人,广博群书,自视甚高。他在棋坛上已鲜有对手,在严敬门下几年,得到严敬的喜爱。严敬督促他投身仕途,于治国救民方面一展身手。季文昭也有凌云之志,但他为人清高,不能决定是否该效力朝廷。为此他曾斋戒沐浴五日,虔心祝告,最后得到了革卦。此卦象有“利于变革”之意,他依此做出了决定,独自入京。   到京后,他先在观弈阁扬名。其后不久,大皇子就派人前往拜问,邀他为幕僚。他见其他皇子尚未成年,大皇子必成太子,日后有掌事之任,他如作为幕僚必有用武之地,就同意了。   后面的几年,季文昭多次为太子献出有关调整税收、保护农人利益和精简官僚方面的政策,其恰当及时之处,为皇上大为欣赏。季文昭精于博弈,着眼大局,能前瞻预见。而且,他的思维异常敏捷缜密,遇事瞬间能断,断而无误,无数次为太子出谋划策,救急补缺,是帮助太子在被册立后迅速得到朝中众臣肯定的得力助手。   他的恩师严敬欣赏他的才华,把最喜欢的嫡孙女嫁给了他,也就等于向自己在朝经营多年的广泛人脉表明了态度,谁日后都得卖季文昭几分人情。   季文昭能力卓越,又得了许多文官的支持,人们说太子登基后,他总有一天会成为宰相。   可惜季文昭无论行了多少谋略,可却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阴谋家。当三皇子年纪渐长,与镇北侯府的儿子们交厚,太子日益将三皇子引以为患时,有人向太子出策:与北戎相谋,外引北戎军入境,内断军援,里应外合歼灭沈家军,除去三皇子所依;再诬陷镇北侯三皇子通敌,让皇上诛杀二人,就可彻底扫平太子登基隐患时,一向以泰山崩前而不动自持的季文昭竟然破口大骂那人愚不可及,自毁江山而不知。   可此计一出,就得到其他太子心腹的支持,有人说北戎与沈家军两败俱伤,必无力南进,不会祸及江山。还有人云,不行险计,不能成事。   季文昭以种种推理陈述若沈家军灭亡,北戎必然南进,避无可避,指对方祸国殃民,引狼入室,后果不堪设想。   而对方则说季文昭过于谨慎,束手束脚。三皇子羽翼渐成,如不剪灭,对太子威胁太大。大家身为太子幕僚和东宫官吏,该全心护主,不能置之不理……   季文昭力证三皇子只是与一武将交好,而以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号召半数群臣,更何况太子外家等诸多支持,皇帝也绝不会容三皇子取太子而代之……   对方则说若镇北侯策动重兵,多少文官也说不过刀枪剑戟……   季文昭说镇北侯忠心耿耿,就是他的儿子们与三皇子交厚,也不会因此起不臣之心……   对方说人心叵测,不能想当然。史上曾多次出现兄弟叔侄兵变,争夺皇位……   双方争辩一夜,谁也说不服谁。   季文昭见无法说服对方,就直言询问太子,是否会考虑行此毒计。太子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季文昭大怒,拂袖告辞就往外走。众人都目视太子,太子迟疑片刻,向门边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拔剑向季文昭背后刺去,当场将季文昭刺死于阶下。   据说当时太阳初升,季文昭眼望东方,死不瞑目。   太子对外说有刺客行刺,季文昭为护主身亡。因所谈之事太过机密,当夜的知情者后来多被灭口,倒是平远侯逃出的次子张允铮追寻真相,找到了当时在场的一个,严刑下说出了经过。张允铮让人将此事大肆宣扬,可惜那时镇北侯平远侯三皇子都已死,北戎近逼,大势已去,于事无补。   另一方面,太子也没落下多大的好处。史书评价,太子登基后毫无作为,半壁江山也没有守住,这与他成为皇帝后就不思进取、荒淫无道的人格缺陷有关,也与他身边无治世良臣有关。日后他病死时已知北戎破了长江天险,不日就可达南都,而自己的孩子们都尚且年幼,根本无法与北戎抗衡,不知他是否后悔过杀了季文昭?可以说,他选择放弃季文昭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也许能成功地登上皇位,但成为明君的希望渺茫。   这一世,沈汶绝不会让太子得到季文昭这个国士,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季文昭。   这些,苏婉娘自然不知道,她藏了小包裹,心里想的是对观弈阁的东家说辞,还有,她虽然知道了正月十五她们肯定会出府,观弈阁也正是临着灯市,可怎么才能正大光明地进去?她现在是沈汶的丫鬟,而沈汶肯定会和沈湘在一起,她怎么才能离开他们单独行动呢?   一般来说,“小孩盼年,大人盼闲”,小孩子最是喜欢过年才对。老夫人和杨氏觉得沈汶是最小的孩子了,一定是孩子里面最向往过年的了。所以临到年关,对沈汶的关注最多。侯府里上下都做了新衣,独给沈汶的红衣服上绣的花最大最艳,还给她配了同样大朵的红色头花,觉得这样才喜庆。   结果合家过除夕,初一拜祖宗时,沈汶最惹眼,像个走动的大红球,几个孩子见了她就发笑,老夫人和杨氏更是高兴得合不上嘴,给压岁钱格外大方。沈汶用给老夫人和杨氏做的七扭八歪的护膝换来了沉甸甸的银子和金首饰,心中觉得十分值得,让大家笑笑也没什么了。   她心里惦记着那行将到来的长乐侯府里的灯会。前世,她可不记得府里收到过这样的请柬。长乐侯府是当今皇后的娘家,是大皇子的外家。这灯会的请柬该是大皇子的意思。看来,接苏婉娘入府还是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这灯会上大皇子一定会来查看一番的。   正月初二合家人一些晚宴后,丫鬟们上了茶水,老夫人和杨氏与几个大些的孩子们聊天时,沈汶从桌上拿了几个果子,悄悄地用手绢包了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她做得很小心,一副自以为没有人看见的样子。沈湘眼角看了,噗地笑了,小声说:“你院子里没有吗,要这个时候拿?”   沈汶也小声说:“我院子里没有这种的,我得拿些,到时候好给张家姐姐,她那次可给了我好的点心呢!”她嘴里的张家姐姐,自然是平远侯府的二小姐张允锦。   沈卓一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尖儿就竖起了,探了身子过来,小声问:“你什么时候要见张家姐姐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汶无辜地瞪大眼睛:“我们不见她?这是过年了,她是我的手帕交,怎么能不见?”理所当然的口气。   沈湘笑着推了沈汶一下:“什么你的手帕交?你才几岁?她是我的手帕交还差不多。”   沈汶委屈地看沈湘:“怎么不是我的却是你的了?她可没有给过你那么多点心!”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哈哈笑起来。老夫人笑着说:“好吧,也是汶儿的手帕交,湘儿大方些。”   沈汶马上笑着看老夫人说:“那我能去见她吗?再晚些我给她留的点心果子什么的会坏的。”   众人又笑了。   老夫人说:“汶儿又不是属老鼠的,是怎么知道屯东西的?”   沈湘说:“你留了那么多日子的点心还是别给她了!”   沈汶焦急地说:“什么叫那么多日子?就这几天的。那我们明天就去见她吧!”   杨氏笑着摇头说:“大过年的,不能乱跑,你们上次去打扰了人家,这回得下帖子让他们来才好。”   沈汶在椅子上扭着说:“我只想见张家姐姐,不想见别人。”   杨氏装着严肃斥道:“怎么能这样没礼貌?得都邀请才好。上次你们去了,张家的大公子不也来陪着你们了。这次也要邀请他,另外,还得说他们带谁来都可以,万一你那张家姐姐想带个女伴儿来呢?”   沈汶撅嘴:“张家姐姐是我的!她只给我点心!”   大家的笑声中,杨氏笑斥道:“你这个小心眼的孩子,几个点心就被买了去。”她扭脸对沈毅说:“你下帖子邀请那府的大公子,就定初八吧。”沈毅应了。   杨氏又对沈湘说:“你请那府里的小姐们,记住两个小姐都要请,大小姐来不来是她的事,可我们这边得有礼数。”又吩咐人说:“若是那府里回了帖,你们那天要多做些点心小食招待客人,替汶儿回礼。”大家再次笑了。   老夫人对站在沈汶身后的苏婉娘说:“你可看着你们小姐,别让她把那些过了日子的果子什么的给了客人。”苏婉娘笑着应了。   沈汶哀叹道:“我都白留着了?”一副难过的样子,大家又笑。   回到院子里,沈汶小声对苏婉娘说:“快把这两天积攒的果子点心都给你的娘和弟弟送去,别等着坏了。”   苏婉娘也低声说:“原来小姐这两天使劲拿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见张六小姐?”   沈汶悄声回答:“也不是,是为了给我们去观弈阁找借口。”苏婉娘似有所悟。   她包了东西,沈汶又持意让她拿了五两银子,就出了侯府,去了一街之外的小院落。一进门,她的小弟弟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苏婉娘的腿。正月里不能哭,苏婉娘忍了半天才忍下了眼泪,她笑着把手里的小包递给弟弟:“快打开,小姐给的,好多点心和果子。”   小弟弟高兴地接过来,跑到桌边打开,叹了一声,拿起来一个跑到床边递给正要坐起来的潘氏。苏婉娘上去扶起母亲,勉强笑着违心地说:“娘看起来好多了。”   潘氏坐稳,接过了点心,笑着对小男孩说:“你也快去吃一个吧。”小男孩马上跑到桌子边,坐下拿起一个点心,慢慢地吃起来。   潘氏悄悄把点心放回苏婉娘的手中,小声说:“我现在吃不下。年前,府里何嫲嫲的侄女天天过来,帮着收拾屋子,买年货。我要给银子,她说何嫲嫲已经付了。”   苏婉娘想起过年前沈汶让她给乳娘何氏额外的银子,想来是这个意思。她与沈汶几乎片刻不离,但沈汶还是能找到背着她的机会去托付何氏,怕当面让她难堪,可见沈汶的用心。她一时感激,说道:“何嫲嫲是……”她把“是小姐的乳母,应该是小姐吩咐的。”咽下,改口道:“是个好心的人。”   她在府里这几个月已经看清了沈汶的为人:明明是心机莫测的人,却要在面上表现得毫无心机,蠢笨不堪。虽然有时还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沈汶的臆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她还要小心地维持沈汶的表象,不能辜负了沈汶对她的信任和恩情。   想到沈汶说过有关她父亲的话,苏婉娘放低声音问道:“娘,父亲在出事前,有没有和您说过什么?”   潘氏脸色一变,先微侧脸看了下正在吃点心的小男孩,然后低眼,拉了苏婉娘的手说:“哪里说了什么?他从不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谈公事。”   苏婉娘手下一紧,刚要再问,潘氏抬眼看苏婉娘说:“你好好在侯府,我能撑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哪天去了……”   苏婉娘打断道:“娘,别说这样的话!   潘氏继续说下去:“你就把你弟弟带入府中,别在意苏家的什么家训,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们家不来养活你弟弟,你就得给他找个活路。如果那府里要个书僮什么的,就让你弟弟去吧。”   苏婉娘摇头说:“娘,你肯定会好好的,我挣的钱够养活你们了。我还给您雇了个妇人,过了年就能天天来帮衬一下。”   潘氏叹气道:“雇个人来,那要多少钱哪。”   苏婉娘忙说:“没有多少,我的月银足够了。小姐……”她再次改口:“小姐让我管着钱,要紧的时候也能接济一下。“   潘氏立刻瞪了眼睛,聚集了气力厉声说:“你可不能贪她的钱!你父亲守着金银,可从来没有……”她停下,捂着嘴咳了起来。   苏婉娘忙给她抚胸,一个劲儿地说:“娘,你说什么呀,我不会做坏事的,真要用钱了,也是借……”   潘氏咳着说:“借……也不成!会落人口实……你不能……我宁愿死了 ……”   苏婉娘使劲点头:“不借,不借……”   小男孩跑过来,也帮着给潘氏拍背,一边说:“不借!我也能挣钱……”   苏婉娘含泪笑着斥道:“什么挣钱?!一边去!好好习字,我可是要看你功课的!”   小男孩摆手道:“早做了,字都会写了。”   潘氏边咳边推苏婉娘:“你去……教他字,我歇歇……”说完闭眼躺下了,不再看苏婉娘。   苏婉娘给母亲盖了被子,到一边看了弟弟的功课,又教了他几个字,可心里却反复想着她娘方才的几句话:说到父亲的事时,娘不看自己。讲到钱,娘的意思是说父亲没有贪过钱。难道她娘知道她父亲是冤枉的?只是不想告诉自己?让弟弟进府是不是也是为了保护他的意思?……   “姐姐,你在想什么?”她的弟弟摇着苏婉娘的胳膊,苏婉娘一笑:“没什么,胡思乱想。”她现在有些理解沈汶为何要找自己了,有的话需要找人谈谈,不然只在心里捉摸实在太累。   夜里,苏婉娘把事情讲了,又告诉了沈汶自己的疑问,沈汶想到苏婉娘的母亲前世死了,苏婉娘作为一个青楼女子,线索必然有限,可最后她还是查到了太子身上,很可能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留下了线索。沈汶小声说:“你注意点儿,你母亲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你和弟弟都还小,她大约还不想告诉你们。”   苏婉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拳,沈汶把手放在苏婉娘的手上说:“你别急,一年之内,季文昭应该能查出来是怎么回事,那时去问你娘,你娘就该告诉你了。”   苏婉娘问:“你肯定季文昭会去查?”   沈汶点头:“当然。”苏婉娘不语,沈汶笑了:“你至少比上次好些,我第一次说让他来见我,你都不相信。”   苏婉娘不好意思:“小姐……”   沈汶笑着说:“叫妹妹更有用……”两个人嬉笑后,沈汶打坐,苏婉娘睡了。   正月初八早上,沈毅带着弟弟们在前门外迎了平远侯的大公子张允铭,又让马车进了前院,沈湘和沈汶迎接张允锦。张允锦下了车,众人一起去见了杨氏,过了礼。   出了正厅,几个女孩子走在前面,沈汶问张允锦:“你的大姐姐病着不能来,可她年过得怎么样?吃年夜饭放鞭炮了吗?”   张允锦摇头说:“她病得出不来院子,我父母去看了她。”看来连张允锦都没有去看那个“大小姐”。   沈湘叹气道:“她可真可怜。”   沈汶说:“我们家给你们准备了许多点心,你临走时可要给她带些。”   沈卓从后面几步凑过来说:“你没听见吗?人病得都出不了门了,怎么能随便吃点心?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沈汶心说怎么可能吃坏,只有不够吃才对。可表面惆怅道:“好可惜。”   沈卓趁机对着张允锦说:“我妹妹从年底就开始存点心要给你了,可是你别担心,我祖母说了,小妹存的那些日子太久了,今天给你们的都是新做的。”   张允锦半低了头笑着说:“多谢了。”   沈卓马上说:“没什么,我们到你府上吃了许多,哦,我们那天离开你们家,就去了桂香园,买了好多点心,其中……”   走在后面的张允铭见状,大声说:“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你们了,得好好与你们下几盘棋。三弟,过来吧,我可不想落下你。”   沈卓回头说:“我不想下棋,让大哥和二哥陪你。”   张允铭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沈卓说:“三弟别这么谦虚,上次我就看出你棋路很有灵性,这次我们再下几盘。要知道博弈乃是兵家必知之技呀。”   沈卓苦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张允锦和沈湘沈汶说着话走远了。   几个女孩子到了沈湘的院子里,丫鬟们上了点心小食,张允锦让自己的丫鬟端上来食盒,打开却是一格格的蜜饯果脯。沈汶欢呼了一声,沈湘忙招呼丫鬟上热水,大家洗了手,张允锦和沈湘开始谈论些这几个月干了什么,偶尔用小勺吃口东西,可沈汶根本不说话,只一个个地品尝张允锦带来的蜜饯果脯,说话时只是把蜜饯递给身后的苏婉娘,让她尝尝,帮着自己记住这个味道,日后好去街上买。   张允锦笑着问沈湘:“你妹妹这么喜欢吃这些零食?”   沈湘看一眼沈汶说:“她何止吃零食,吃什么都香!你没看我祖母,吃饭时如果没有我妹妹在一边,就说没有胃口,偏要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饭才好。”   张允锦捂嘴笑:“这倒是好养活。”   沈湘也笑:“我娘可高兴了,总说这几个孩子里最不让她操心的就是我妹妹,爱吃爱睡,还那么软的脾气,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像我,总惹她生气……”   沈汶低头把一个蜜饯放在嘴里,杨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杨氏是个粗线条的妇人,大声说话,爱叉腰挥手……   张允锦说:“我也看出来,你们兄妹都喜欢她。”   沈湘哼一声:“她最小,还总爱哭,我们几个不都得护着她些?”   沈汶尽量把眼泪憋回去,前世,她自己封闭了与亲人的交流,总看大家不顺眼。失去后才知道这些人在自己心里的份量。现在,她就在他们中间,有时还觉得不够近。她愿意竭尽全力让他们幸福,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她们聊了半天,又把沈湘收藏的小玩意找出来,各种小巧的泥人兵勇车马,可以列队组合,三个人评价把玩了一番。   一个多时辰后,门外有人说张大公子要小姐过去,说该回府了。他们出了门,到前面与男孩子们会合,沈汶见沈卓情绪低落,天真地问:“三哥下棋下得好吗?”   沈卓一转脸不理沈汶,沈湘笑着说:“看着像是输了。”   沈卓皱着眉说:“我才刚学不久!”   沈坚笑着说:“的确,三弟,有空我与你多下几次。”   张允铭也文雅地微笑说:“是呀,三公子有天赋,才不可量,日后我们见了,还要好好切磋。”   沈卓脸色尴尬,不再理张允铭,对张允锦堆起笑容,问道:“六妹妹玩得可好?”   张允锦微笑着点头。   沈卓马上眼睛放光,对张允锦笑:“上次我们谈到兵书,我找到了……”   张允铭轻咳了一下,对沈毅说:“时间不早了,多谢相邀,我们就此告辞了。”   沈毅与他客气了两句,张允铭看着张允锦上了马车,就告别而去了。   沈卓没找到机会和张允锦说话,有些闷闷不乐,对沈毅和沈坚说:“我去书房。”说完,自己走了。   沈毅看沈坚,沈坚笑着说:“肯定去找有关博弈的书去了。”两个人相对一笑,然后和沈湘沈汶告别走了。   然后,沈湘要去练练功,沈汶则回自己的院子。路上,苏婉娘小声说:“小姐肯定找到借口了。”   沈汶微笑点头。前世,她只知道沈卓在十几岁时突然喜欢上了围棋,总拉着大哥和二哥一起下,下得越来越好。现在她才明白了原因:张允铭一定是在围棋上把沈卓打得大败,激起了沈卓的好胜心。既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面就好说了。   她对苏婉娘说:“我们去看灯的时候,你得了我的提醒,就这样说……”   苏婉娘点头,暗暗记下。   现在就等着元宵节那天了。? ☆、府会 ?  正月十五的下午,苏婉娘在为要去长乐侯府灯会的沈汶梳妆打扮。不是往好看了去装扮,而是……   “把两个脸蛋上涂上圆圆的红胭脂,颜色要深红,很浓重。……两眉中间那个点要画得大些,像个铜币。……头发上插大朵的花,就像过年那样……”   苏婉娘叹了口气,看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蠢!   沈汶也小声说:“对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成功的第一印象可以给对方留下难以改变的看法。其实每个人都很固执,如果想改变已经形成的看法,要有多次的失望或者惊讶才行。”   苏婉娘皱眉想:“你是说你要把自己这个糟糕的印象留给对方,以后对方就不容易改变对你的看法了,就能犯许多错误?”   沈汶笑着:“我就知道婉娘姐姐最懂得我。”   苏婉娘翻白眼: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自己呢?   长乐侯府是皇后的娘家,杨氏和老夫人商量了,觉得还是别让长子沈毅陪着去,以免显得太正式,有结交的意思,沈坚快十五岁了,陪着去一个女孩子家的灯会有为自己挑老婆的嫌疑,就让十二岁的沈卓带了侯府的卫队随女儿们去。其他府里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兄弟,管事和嫲嫲也能领着人送,侯府既然有三个儿子,一个跟着去就行了。   沈汶出了院子,见沈湘正往这边走来。十岁的沈湘穿了深红色带雪白翻毛的斜襟窄袖袄,几乎至膝,下面是鹿皮靴子,浓黑的头发上只简单地插了支镶了红珊瑚的发簪,显得飒爽精神。而站在她面前的穿了大红色厚厚的棉袍加同样颜色及至脚面长裙的沈汶,就显得臃肿而笨拙。加上脸画得都是红圈圈,更让人哭笑不得。   沈湘看了苏婉娘一眼,苏婉娘红了脸,低头喃喃地说:“小姐想要这身衣服……”   沈汶笑着拉沈湘的手说:“是呀,姐姐看看,好看不好看?”她扭动了几下身体。   沈湘看着沈汶胖乎乎上下桶一样的身材,加上脸上开心的笑,像个圆乎乎的宝宝,忽然觉得沈汶很可爱。   沈湘毅然地握了沈汶的手说:“是,很好看!妹妹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两个人手拉着手去杨氏那里道别,进门就看见老夫人也在。苏婉娘还担心她们会对沈汶的装束说什么,可老夫人笑着说:“汶儿好喜性的穿戴,这才是过年的样子!真讨人喜欢!”马上把沈汶叫了过去,又掐脸蛋又捏胳膊地揉搓开了。   苏婉娘暗出了一口气,老年人的看法可真不一样。   杨氏见状马上说:“湘儿穿得也漂亮,衬得眼睛都是亮的。”   沈湘带了些矜持地微笑着说:“谢谢母亲夸我。”比还窝在老夫人怀里卖萌的沈汶有风度多了,她现在长大了,不与沈汶一般见识。   说了几句话,沈卓也进来请安,他穿了湛蓝的棉袍,因为要骑马,还有披风和护膝。   杨氏叮嘱了几句,就对沈卓说:“你带着妹妹们去,如果散的早的话,就去看看灯,可也别往远了走,亥时正可要回来。”这是说晚上十点前归府。   沈卓应道:“母亲放心吧,我带了五十多个人呢,还有老关也跟着我去,不会有事的。”   老关是护卫队的老领头了,说是老关,其实也就三十四五。沈汶知道这个老关在侯府覆灭时,曾带着大哥的两个儿子出逃,却没有逃出京城,与两个孩童一起被杀。   杨氏点头,孩子们行礼告辞,沈卓带头,沈湘示意沈汶过来,拉了沈汶手跟着沈卓出了门。   沈汶听着心里计算着:冬日太阳落山得早,下午五点多天就黑了。她们到长乐侯府大约该是在四点多,正是傍晚。小姐们趁着余晖写几句诗词什么的,就该点灯让人猜谜了。在那府里待上两个小时足够了,七点前告辞出来,晚上九点来钟肯定到家了。只是如果大皇子想见自己,他不来时,肯定有人拖住她们不让她们走。可自己得去观弈阁,一定不能在长乐侯府多耽搁。但愿大皇子来的不要太晚才好。   他们一行人到了长乐侯府。一般来说,封侯的多是有军功或者杰出的政绩,但长乐侯贾庆封侯主要因为他的妹妹贾氏是当今的皇后。   当初贾氏容貌出众,艳丽夺人,皇帝被封为太子时,她是侧妃。太子妃怀孕后,她也怀孕,只不过太子妃生下了个女儿,她生的是儿子。长子还没有周岁,太子就登基了。当时就有传言说这个儿子给皇帝带来了好运,贾氏也因此深得皇帝宠爱,她生下的儿子成了大皇子,她后来又生下了四公主。   太子妃成为皇后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孕,女儿又出了天花死了,不久皇后也病故了。贾氏在先皇后病故后被封为后,其兄长也被封为长乐侯。当然皇帝也有梅妃、蒋妃,云妃和圣宠不衰至今的陈妃。近年来,皇帝几乎不再光顾皇后的殿所,但是这些都不能贬低贾皇后的地位,皇后手腕高强,维系着后宫的稳定。虽然皇后的家族并不强大,但其他有了皇子的嫔妃,也不是出自名门望族。   皇上的子息并不茂盛。   皇后生的长公主死于天花后,二公主和三公主都没有活过周岁,只有贾皇后所生的四公主和陈贵妃所生的五公主都还好。   五个皇子中一个死了,一个还是个幼童。四皇子自从腿残后,就深居简出,除了皇帝诏唤,很少露面。健康的就剩下了大皇子和三皇子。皇上有些偏爱长相英俊锋芒毕露的三皇子,但对给自己带来过好运的大儿子也并不冷淡。大皇子这些年已经开始接触政事,为皇上料理简单的朝务,做事四平八稳,没有纰漏,皇上经常表示很满意。   长乐侯贾庆今年四十二岁,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还有八个庶生的儿女,长子二十五岁,已经有了儿女,可算是子孙成群。长媳魏氏在府门前迎接着各府的女眷和儿女,左右逢迎,长袖善舞。按常理,沈卓才十二岁,可以跟着沈湘她们进院子里观灯。可是他们一进府,沈湘和沈汶刚被长乐侯府的一个庶女引着往里面去,沈卓就被长乐侯的十七岁的幼子邀去书房少坐品茶,显得格外正式。   沈卓被张允铭几次在棋盘上杀得落花流水,心中愤懑,这些日子狠狠地恶补了一通博弈的书籍后,就总想着和谁试试手。反正他对游园猜谜没兴趣,就拉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少年下棋。   这个贾家孩子的差事本来就是把沈卓和沈湘沈汶他们分开,何乐而不为?沈卓虽是初学,没打过张允锦,可他聪明异常,长乐侯的幼子也没在这方面花多少功夫,两个人半斤八两,坐下来就没动过位子,一直下到了院子里来人告急的时刻。   沈汶见沈卓被别人领走,就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大约不久沈湘也会被支开。她拉着沈湘的手,一副不能离开沈湘的紧张样子。   院子已经挂满了各色灯笼,有些下面缀着灯谜。虽然天色还有些落日的余光,大厅里面已经掌了灯。   大条案上摆放着碟碟果子点心,另有大书案,备了纸砚笔墨,还有一条条的红纸,表示小姐们可以随性赋诗作词,还可以写个灯谜。厅中衣香鬓影,满是女孩子的嬉笑声。   沈湘带着沈汶进门,里面的人一开始没注意到,间或到来的女眷络绎不穷。等到随同她们的女孩子向其他人解释这是镇北侯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时,周围的声音就小了片刻,众多女子的目光都看过来,大约是想看看这两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   沈湘昂头挺胸,根本不在意谁在看她。她天天习武弄剑,最近喜欢上了长兵器,想着哪天会去边关相助父亲,心里看不起这帮娇滴滴说话忸怩的女孩子,神情上就露出了些许傲气,完全符合了大家听闻的镇北侯府长女傲慢无礼的形象。沈汶则半张了嘴,直着眼睛,左看右看,被人们立刻和那个传言里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对上了号。   厅中的女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真的呀……”沈湘听力过人,十分不耐,周围看了看,也不想写什么诗词,就要拉着沈汶离开,嘴里说:“这里真闷,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沈汶指着长案说:“等等,我拿点吃的。”   沈湘脸上带着无奈的微笑,带着沈汶到了长案前。沈汶瞪大眼睛,伸手拿了两个油炸果子就要放在袖子里,后面苏婉娘笑着说:“小心油了衣服,给我拿着吧。”不由分说,从沈汶手里把果子拿过去了。沈湘和苏婉娘一同练武,待她如姐妹,道她只是爱护妹妹,没觉得什么。其他人却感到这个丫鬟对主人没有什么尊敬,怎么能当着众人的面这么管教主人呢?   沈汶像没注意到,笑着说:“那我再拿两个!”又去拿了两个糕点放到苏婉娘手里。   有女孩子冷笑着小声说:“跟饿鬼似的。”   有人讥笑着搭茬道:“镇北侯府里没吃的吗?”   沈湘听了,怒目瞪起,猛扭头回顾,看谁在说。一屋子的人淡淡地笑着,沈湘想说什么,但她可以在习武场上施展手脚,口舌上却不利落。   沈汶懵懵懂懂地抬头问道:“我听见有人说镇北侯府,她们在说什么?”童音响亮,一屋子人都安静了,想听沈湘怎么说,沈湘脸红了,可怎么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斥责沈汶。   苏婉娘温温柔柔地低声说:“哦,小姐,我没听清说镇北侯府什么,但是我听着倒是像有人不喜欢这府里的吃食,说谁吃就是饿鬼。”她声音虽然小,但是咬字清晰。一时,祸水东引,把饿鬼这个名字给了所有吃东西的人。   原来说怪话的人目瞪口呆:讥讽人家吃东西,可不是也是在说这府里的东西不好吃?   沈湘后面的春绿反应过来,大声说:“啊?!长乐侯府这是请的什么白眼狼,好吃好喝地供着,却有人拦着不让客人吃东西?”   陪着她们的长乐侯府的女孩子也脸红了,不等方才说话的人出来辩解,沈汶好奇地问苏婉娘:“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苏婉娘叹气道:“小姐是不知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有的人在家里姥姥不疼娘不爱的,就喜欢到外面搬弄是非,引人注目。”谆谆教导的口气,一点儿都没有敌意,可这下,刚才想开口为自己澄清意思的人就站不出来了,谁是鸟?还要担个姥姥不疼娘不爱的名?   沈湘趁机拉沈汶说:“走吧,我可不想让你学坏!”扯了沈汶就往门外走,沈汶逆来顺受地被扯了出去,那个陪同的长乐侯府的女孩子也一起出来了。   屋里的方才说话的几个人被气得咬牙,见她们走了才“呸”道:“真没教养!”   “就是,丫鬟竟然接话头,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就是青楼出来的人。”   “难怪……”   沈湘等人走到院落中,正迎上了张允锦走过来,张允锦见了她们忙笑着过来,行了个礼问道:“姐姐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湘鄙夷地瞥了眼大厅,说道:“里面脂粉气太重,出来到园子里走走。”   张允锦抬袖掩唇笑:“姐姐乃女中丈夫,自然不耐平常女儿们,我跟你们一起去。”   长乐侯府的人笑着说:“那我们这就去园子里看灯吧。”带着几个人往园子去。   冬天日落后,天马上就黑了下来。花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下人们正忙着把一个个灯笼点亮。灯笼下的字条上是灯谜,长乐侯府的女孩子笑着介绍说:“如果猜出来了,就把条子取下来,再到大厅里去对对,猜得多的,有彩头呢。”   沈湘笑着对张允锦说:“我可不怎么会这些,看你的了。”   张允锦也谦虚着:“我也不行,随便玩玩呗,不用太认真。”   沈汶放开了沈湘的手说:“我要自己猜。”   沈湘笑着说:“好好,你自己猜。” 让苏婉娘跟着沈汶,她和张允锦两个人一边看灯一边猜,说笑着往前走。那个庶女领着她们走了一条宛转的小路,不久就把沈汶隔在了两个拐角后。   苏婉娘拉了沈汶的手说:“小姐莫急,慢慢猜。”   沈汶半天看一个,摇摇头,接着再看一个,又不知道,还是摇头。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等到看不见沈湘她们时,就停在一棵大树下,枝干间挂了有二十多个小灯笼。沈汶一副目不暇接的样子,抬头左看右看,最后找到了一个,盯着看半天,嘴里念着:“四山纵横,两日……两日什么?” 同时,手里捏了苏婉娘几下,她听见了往这边来的脚步声,有几个人,步履有力,该是成年男子。   苏婉娘面带微笑,摆出很耐心的样子说:“稠繆。”   沈汶皱眉:“是什么意思呀?”   苏婉娘说:“应该是紧紧挨着的意思。”   沈汶点头,可还是疑惑着,继续念:“富由他起脚,累是他领头。”脸上似乎有些明白了,对苏婉娘说:“我想应该是……”手伸向那张灯谜,刚要扯下来……   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个这么好猜!是个‘田’字,我来拿了!”一只手伸过来,将沈汶刚要碰到的纸条扯了下来。这种动作很是无礼,一般人都会生气,可是沈汶却微笑着扭头说:“姐姐也知道了?姐姐真聪明。”   “也?”这就是说她不是唯一知道的人,即使是好话的那半句,也让人觉得不对劲:被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夸奖有什么可骄傲的?   站到了沈汶附近的女孩子该有十多岁,长得格外美丽,黛青长眉,双眼皮的桃花眼,悬胆鼻,樱桃小嘴,只是一边腮下有一个黑色的绿豆大的痦子。就凭这颗痦子和她的装束,沈汶就知道这是皇后所生的四公主,比五公主大一岁。比自己该大两三岁,但并不准备表示自己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感慨了下:难怪贾皇后当初能登上后位,看她的女儿就可知她当初的美丽。   这女孩子的神情带了丝蛮横,这位四公主的残暴宫外都有所闻。她平时性情暴躁,随意鞭打宫人。此时她听了沈汶的话,冷笑了一下,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夸我?!”   沈汶脸上现出不解的表情,皱眉想了想,看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我说错话了吗?”   苏婉娘嘴角微提:“这位小姐不高兴,你当然说错话了。”言外之意:你不该说她聪明。   沈汶恍然地“哦”了一声,马上不再看四公主,拉着苏婉娘说:“我们快走吧!”一副不准备再搭理对方的意思。   见她们要离开,四公主喝道:“站住!见了皇室之人却不行礼,这么没有规矩,是谁家的?找打吗?!”   沈汶茫然地看着她,然后看苏婉娘,半张着嘴。苏婉娘垂着眼睛,小声说:“小姐,我是个丫鬟,她在和你说话,我就不好上前问话了。小姐得问问她是谁?如果是皇室的人,小姐要行个礼,不能失了礼数。”这话中说的是对方根本没有介绍自己,怎么能指望别人行礼?按理说公主的穿着和头饰都有特征,可沈汶这么小,看不出来也是可以原谅的。   沈汶再转了眼睛,看着四公主说:“我是镇北侯的幼女,请问你是谁?”语气格外客气,苏婉娘在沈汶旁边低声说:“小姐真是有礼貌,这样就对了,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再等着她告诉你。”像是个知心大姐姐在告诉小妹妹该怎么办,但这话里又指对方没有礼貌。   四公主自然听得出来,咬着牙说:“我是四公主,你行礼吧!”   沈汶看了她片刻,不确定地扭脸,慢吞吞地问苏婉娘:“她说她是四公主,我该行礼吗?”“说”字咬得很重,这意思是对方看着不像四公主,四公主气得脸红了。   苏婉娘皱眉了,也小声地说:“我也没见过。”   沈汶看着四公主狰狞的脸,一副担心的样子:“会不会是这位姐姐生气了,来和我开玩笑,想诳我行个礼?”   苏婉娘低声说:“我是新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我喊一声,找个侯府的人过来吧?”说完,就抬头大声喊道:“有人没有?来人呀!”   她清亮的声音一下子传开,走远了的沈湘立刻回身往这边急步而来,到了园子里的其他女孩子听见了动静,也往这边走来。   沈汶和苏婉娘周围马上拥上了几个人,四公主厉声道:“你如此无礼,给我掌嘴!”   沈汶还是一副无知的样子说:“为何掌嘴?我娘都没说过要掌我的嘴。”   苏婉娘也是一副焦灼的样子:“小姐,这可怎么好?如果她打了你,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怎么向大公子他们交代?如果让侯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一句话,完全点出了后患:如果四公主打了沈汶,镇北侯府能善罢甘休吗?   四公主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们,气得说:“你见了我不行礼,难道不该打?!”   沈汶带了些殷切的神情看着四公主,半天没说话。旁边的人都已经近了,四公主喝道:“你发什么呆?!”   沈汶眨眼:“我在想你像不像公主。”还是不认为她是公主?   围上来的人中有侯府的人大声说:“这是四公主!哦,还有大皇子!”听到的人都纷纷行礼。   沈汶带了惊讶说:“你真的是公主?”竟然还不相信?   四公主刚要发作,沈汶说:“我给五公主姐姐行过礼呢!你看看,是不是这样?”说完,极为笨拙地行了一礼。大家看着都觉得她很用心,但动作做出来显得蠢得要命,扭曲得难看,一点都不恭敬。而且这话说的,倒像是在重复她给五公主行过的礼,而不是在给四公主行礼。   沈湘到了,匆匆行了礼,一把拉起了沈汶的一只手,微笑着看四公主:“我是镇北侯的长女,这是我的妹妹,四公主有事?”沈湘习武,身才高挑笔直,虽然比四公主小些,却比她还高些,在气势上一点不让四公主。   四公主冷哼道:“你的妹妹见到我不行礼,该掌嘴!”   沈湘闻言眼睛一瞪,锐利的目光让四公主一愣,沈汶却摇着沈湘的手抢着说:“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四公主呀。她来抢了我看的灯谜,说我是什么东西,然后就让我行礼,从来没有说她是四公主呀!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我说她聪明而生气了,要骗我给她行礼呢。”周围听的人都忙低头,以免看向四公主的目光里泄露了心思。   四公主盯着沈汶,恶狠狠地说:“你竟敢污蔑我?!”   沈湘把沈汶往身后拉,可沈汶迎着四公主的目光清脆地说:“什么叫污蔑呀?我说你聪明,你说我说错了。我就没再说什么了呀……”完全是孩子话,可这简直是在骂四公主,说她聪明竟然是错了。旁边的人都不敢说话,怕四公主就要发火。   四公主果然气得脸红,刚要开口,沈汶突然往她身前凑了一步,瞪大眼睛压低了些声音说:“你脸上没擦干净,有个大黑点……”一副好心好意的样子。   四公主最恨人说起她脸上的黑痣,平时有人看一眼她都要找茬整那人,可今天沈汶竟然当众说出来。四公主暴怒间扬起手猛地向沈汶挥来,嘴里说:“你好大胆!”   沈湘怎么可能让她碰到沈汶,拉着沈汶一退,就让开了。沈湘忍住笑,把沈汶拉到了身后,向四公主说道:“我家小妹年幼无知,请公主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四公主气得发抖,又要动手。可一见沈湘一手随意放在身前的样子,想到人们说镇北侯的长女习武,就不敢自己动手,如果让别人来,对方也是勋贵之女,怎么也不会容下人动手的。她正气闷中,沈汶身后的苏婉娘带了责备的口吻对沈汶说:“小姐怎么能随便说人家长脸上的东西?”   沈汶带了哭腔回答:“我原来以为是苍蝇,想替她赶赶。后来见它不飞走,才以为是脏东西。谁知道是长在脸上的,我从来没见过谁脸上有这东西……”这不还是在骂四公主吗?这孩子是不怕死呀。只见沈汶再接再厉,拉了拉沈湘说:“我给她赔礼吧,说日后再不说她脸上的大黑点了行不行?”   还“大”黑点?!四公主大叫一声,要扑过来,被旁边的大皇子拉住了。大皇子从阴影里显出身来,微笑着说:“四妹不要生气,那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   沈汶看着各色纸灯环映下的大皇子,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前世,她曾旁观过众多冤魂在他临死时到他的身边看他如何结束生命。那时他虽然才不过五十来岁,但因多年荒淫而病痛缠身,日夜无眠。每当他在极端的疲惫中要入睡时,他的意识会松懈下来,就能看到那些在他身边环绕的灵魂,他每每惊得醒来。   那些灵魂对他满怀着仇恨,一次次搅扰他,问询他为何干下那等丧心病狂的事,不仅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还断送了大好江山。等到他脱离了肉体,他的灵魂挣脱了众多怨灵的围绕,却滞留在了一个需重新体会此世经历的空间,要体会他给别人带去的苦痛或者快乐。到最后,所有欠下的债,他都要用自己感受到的相同的痛或乐一一还了。   见到他这样的结局,众多怨灵都完成了未尽的心愿,轻松地离开了,只有沈汶继续留了下来。   她笑着看着大皇子,心中想对他说:其实追求皇位并没有什么,你忌惮你自己的兄弟与我家联盟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渴望,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成名,有人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不该运用邪恶的手段,不该那么肆无忌惮地用别人的生命和鲜血为自己铺路……其实,就是你这么做了,也没什么,毕竟你要在死后偿还一切。只是你不该无视卑微的灵魂,因为你不知道,表面懦弱无能的人,可能有一个执拗狭隘的灵魂。这个灵魂,因为无法放弃此世而流连了千年,直到有一天,她回到了阳间——那就是我。   我今日一旦归来,你今生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你不必等到死后才会面对幻灭,你的有生之年,就会看到你的下场。可以不夸张地说,我是今生你的劫。这怎么能不让我倍感愉快?   大皇子早就在一边观察了苏婉娘,这女孩子的刘海垂到了眉毛以下,就剩下半边脸,可看着还是很好看,难怪被青楼选中。又仔细看了沈汶红红的脸蛋,从心底不喜,有种想把这个带着愚蠢笑容的脸拍扁的冲动。   知道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大皇子带着平静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湘身后的沈汶说:“你知道错了吗?”认错了,这事就是沈汶的不是,如果不认错,连大皇子都开口了说她错了,就不就是以下犯上了吗?   沈湘皱眉,可沈汶一点怕的样子都没有,笑着问大皇子:“叔叔,请您告诉我,我哪里错了?我一定改。”   叔叔?!大皇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才过十八岁,刚叫了四公主“四妹”,他如果成叔叔了,难道他像是和四公主隔代的人?而且,让他说说沈汶怎么错了,这不是给他挖了个坑吗?他说的情况如果不是事实,那就是偏袒自己的妹妹,如果是事实,四公主还真不占着理儿。大皇子盯着沈汶,不相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会给自己下这样的套子。   沈汶迎着大皇子的目光,忽然有些对眼儿,带着惊讶的口吻说:“叔叔,我发现,你的鼻孔,正在变大……”周围被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不仅骂四公主,连大皇子都敢说啊,真是吃了狼心豹胆!   沈湘差点笑出来,忙低了头,拉了沈汶一行礼说:“吾妹实在年幼,母亲叮嘱我们要及早回府,请容我们告退。”   四公主气得叫道:“不许她们走!”   沈湘昂头道:“请问公主为何不让我们走?”   四公主说道:“你妹妹出言不逊!”   沈湘问:“请问如何出言不逊了?”   四公主跳着脚说:“她说我脸上有黑点,说我皇兄鼻孔大!”周围的人实在忍不住了,扑哧扑哧地笑出来。   沈湘尽量绷了脸说:“公主也说了这些话,又当如何?”   大皇子拉了四公主一下,对沈湘说道:“小孩子说话,的确没有挡头。你们该请个教养嫲嫲好好教教你的妹妹礼仪。”   沈湘点头应“是”,沈汶探头出来说:“我有个教养嫲嫲,是秦嫲嫲,她可好了,从来不打我。”从此,秦氏的名头就毁了。   大皇子终于失去了冷静,看着沈汶训斥道:“你言语粗俗,可见管教不够!”   沈汶眨了下眼睛,只需稍微开启那积攒了千年的惆怅悲怆,马上就泪如泉涌。沈湘一见,赶快从袖子里摸手帕,可沈汶已经“哇”地大声哭起来。   见识过沈汶的哭功,她身后的苏婉娘,沈湘的丫鬟春绿也都掏手帕,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左近的人们面面相觑,觉得她们有些大惊小怪的。   沈汶哭得悲切万分,哭声凄惨中还夹杂着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那个姐姐过来抢了我的灯谜,我没说她不礼貌呀……她说自己是公主,我没说公主可不是这样的,五公主姐姐多好呀……我没说那个叔叔牙有些黄呀……呜……我也没说那个叔叔的眼睛看着很吓人……呜……我没说我闻到那个姐姐嘴里有臭味……为什么说我……”   大皇子和四公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暗,旁边听的人们不敢笑,只能纷纷侧脸:这叫“没说”,这叫没少说!   沈湘苏婉娘几个轮流上阵,给沈汶擦眼泪擦鼻涕,一个个手帕换掉,沈汶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沈卓正在棋局中,就听有脚步急匆匆地走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有人说:“大小姐和二小姐在院子里和大皇子四公主……”沈卓一下子起身,立眉道:“怎么回事?”   来人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四公主抢了二小姐的灯谜,然后两个人说话不对劲,大小姐过去了,大皇子也站了出来,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沈卓对身边的小厮说:“去跟老关说把车子准备好,府门处等着我们。”然后对还愣在桌子边的长乐侯小儿子说:“快给我带路!”   沈汶已经哭湿了五条手帕,还用自己的袖子把脸都涂花了。沈卓大步走过来,看了看还在痛哭的沈汶,心中已然生怒,但表面冷静,向脸色不善的大皇子和四公主行了礼,然后说道:“我是镇北侯三子沈卓,舍幼妹年方七岁,幼稚无知。如有要事,请告知于我,我若不能解决,就回府呈报母亲,若母亲也不能,还可报与父亲得知。请大皇子和四公主高抬贵手,莫诘难一个垂髫小童!”   这话说的!指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欺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事不能跟大人讲,却要把一个孩子为难成这个样子?   大皇子焦躁挥了下手,勉强笑着说:“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你妹妹太当真了。”说完,拉着四公主转身走了。这边沈湘拉了沈汶的手,也牵着她走。沈卓前面带路,沈汶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路哭一路走地穿过长乐侯府。   人们纷纷避开,谁也不敢和她们搭讪:这个幼女简直是闯祸精,大皇子日后肯定成为太子,她就这么替镇北侯府得罪人!   沈卓匆忙地向长乐侯府的人告了辞,到府门处,镇北侯的车驾已经都在等着了。   心地早就坏啦坏啦的沈汶到了府门处,临上车前对着沈卓哭道:“三哥……对不起……”   沈卓叹气:“也没什么啦,下回……别理他们就是了。”   沈汶摇头说:“是那个姐姐来和我说话的……”   沈卓皱眉:四公主来找麻烦,难道皇家对镇北侯府有不利之心了?回去得跟大哥他们说说。   沈湘也说道:“我是该与妹妹在一起的。”   沈汶终于止住了哭,眨着肿眼睛说:“姐姐是与张家姐姐在一起的,张家姐姐怎么样了?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呢。”   沈卓的耳朵竖了些,想到既然张允锦来了,不知道张允铭来没来?他周围看看,也没见有人过来。也许是怕麻烦不敢过来了,这个不仗义的家伙,沈卓对张允铭早就心生不满,这下更看不惯了。   沈湘回头看看,说道:“现在不能回去找她了。她说这之后要看灯呢,也许我们到灯市去看看,能碰上她。”   沈卓高兴了一下,接着迟疑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是马上回府吧。”   沈汶马上说:“可我也想看灯!”   沈卓看着沈汶:“你哭成这样还想看灯?”   沈汶说:“可我已经哭过了呀,可以看灯了。”   沈卓看着沈汶满脸红红的胭脂,可是含着笑的肿眼睛,不解地摇头。   沈湘笑着说:“你知道她,哭了就哭了。大过年的,让她高兴高兴,我们看看灯吧。”   沈卓点头了,派了一个人先回府,把这里的冲突向夫人汇报一下,再告诉杨氏他们再多一个时辰就能回去,然后带着马队护送着两辆马车前往城中央的灯市。? ☆、灯市 ?  大皇子可根本没有心绪再看灯,直接回了府。到了书房中,听人说沈家兄妹竟然去看灯了,一时更生起气来:那个熊孩子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竟然还能接着去看灯,她是没心没肺还是有意和自己捣乱?   见他皱眉沉思,一个幕僚问道:“殿下觉得那个幼女是怎么回事?”   大皇子只觉一阵深深的厌恶从胸中涌起,想起沈汶那一句句明明是孩子气可处处让四公主和他丢了面子的话语,气得哼道:“一个蠢货!让人散出言论去,说她毫无教养,这么小年纪就如同泼妇般,看她日后还怎么嫁人!”   人们很容易讨厌让自己丢了脸的人,这种讨厌也会激起内心的抵制:把对方贬得一无是处。这就引导着人犯下另一个错误:低估自己的敌人。   大皇子今晚带着一向脾气暴躁的四公主去,就是去给沈汶找麻烦的。他想看看沈汶的反应。在他的预见里,沈汶可能保持住镇定,从容应付或者惊慌失措,被四公主狠狠地羞辱,丢尽脸面。但他没有预料到沈汶能撕破了脸,大哭大闹起来。毕竟,一般权贵之家七岁的女童都有了礼仪教养,当着外人面时,连哭都不能出声,笑都要掩唇,哪里会像沈汶那样无羞无耻,连清誉都不要了。   也有一个瞬间,他曾想到,也许沈汶是有意地装傻骂他和四公主,可马上就否定了。有哪个聪明人会干这样的傻事?!他是大皇子,得罪了他对镇北侯有什么好处?但凡有些微头脑的人,都会和他保持礼貌。沈汶才几岁?她若真的聪明,岂能干这样的蠢事?她哪里有这个胆子?!   如果沈汶真的小心翼翼地冷静应付,他还会猜忌沈汶有心计,可现在他想起沈汶那一身大红的臃肿,猴屁股一样的脸,就认定了沈汶是个愚蠢的、被惯坏了的、没家教的孩子,把别的想法都抛开了。   他哪里想得到沈汶根本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她知道如果北戎入犯,多少女孩子会被玷污而死,有个好名声管什么用?她这次归来,承载了千年的等待,连命都可以不要,何止可以不要名声?她能保持住底线已经不容易了。   幕僚思考了片刻,说道:“殿下当着众人训斥了那个丫头,日后这事必然传到镇北侯耳中,他又会如何看待殿下?”   大皇子哼笑了一下:“父皇最不喜镇北侯,当年老镇北侯曾经与那姓柳的老头号称什么‘忘年交’,而姓柳的公开对皇伯赞不绝口,老镇北侯又几次说什么‘北疆有沈家军就能保无忧’,这不是威胁吗?如果没有沈家军,北疆就有忧了?父皇那时就怀疑皇伯与镇北侯有瓜葛。皇伯死了,父皇继位,老镇北侯才不再做声。现在镇北侯又给他儿子娶柳氏,父皇都说他‘不知趣’。我给镇北侯下个脸子,父皇只有高兴的,没有不高兴的。”   幕僚放低声音:“可镇北侯手握重兵,万一……”   大皇子扯了一下嘴:“他们那种人总把什么‘忠君报国’挂嘴上,犯上作乱是肯定不敢的,顶多倚兵自重,想对朝政指手画脚。他的儿子们和三弟走得近,大概又想玩老镇北侯的那套把戏。想得美!”他语气轻松,可幕僚心中却是一寒。   沈卓一行人到了灯市,就让几个人随着自己跟着沈湘和沈汶步行,其他人在灯市外的街口等着。   沈汶下了马车,只见满目华灯:街道两旁的门户上都挂了彩灯,沿街还有长长的竹竿或者绳子,上面也挂着灯。各色灯笼,争奇斗艳,不禁高兴得说:“真太好看了!比方才长乐侯府的好看多了!三哥,你说是不是?你喜欢那府里的?还是这街上的?”   沈卓自然说:“我方才与人下棋来着,没怎么看那院子里的灯。”   沈汶瞪大眼睛问:“三哥可是赢了?”   沈卓带了些骄傲说:“各有胜负吧。”接着又说了一句:“他比我大四五岁呢。”   沈汶拍手说:“哇,三哥真厉害,日后可以打败所有的人了!”   沈卓马上正色道:“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读了几本书,勉强应付罢了,哪里能打败所有人?能打败……”他把张允铭的名字咽下去。   沈汶像没注意到他只说了半句话,继续激动地说:“三哥只读了几本书就这么厉害了,那再读几本就行了,我们府里有那么多的书呢!”   沈卓笑着说:“得是博弈的书才行,咱们府里也没有多少。”   沈汶瞪了眼睛说:“那我们去买呀!婉娘姐姐,该去哪里买下棋的书?”   苏婉娘一笑,按照两个人早定下的话语说:“小姐你看,那边的观弈阁就是个下棋的地方,也许里面有下棋的书卖呢。”   沈汶摇着她的手说:“那你去看看吧,如果有我们就都过去给三哥挑挑。现在,我们先得在这里找找张家姐姐。”   苏婉娘低头应了一声,对沈湘说:“大小姐,我去去就来。”   沈湘说:“带上个人跟着你,我们就在这附近。”   苏婉娘说:“不用了,就几步路,我就去看一眼。护卫不多,还是留在小姐身边吧。”   沈卓也想去看看,但听到沈汶说要在这里找张允锦,就怕错过了,就对苏婉娘说:“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   苏婉娘点头,快步走向观弈阁。   到了观弈阁前,见里面灯火通明,苏婉娘走进去,对着一个年轻的伙计行了礼,笑着问:“能不能见一下贵东主或者管家?”   她容貌清丽,言行有礼,让人喜欢。那个伙计马上说:“请姑娘这边来吧。”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偏间中。苏婉娘就等了片刻,门帘一撩,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进来,笑着问:“小娘子找我何事?”   苏婉娘行了一礼,问道:“可是包官人?”   包官人笑着点了头,苏婉娘从袖中拿出小包打开,展开那副白绢上的棋局,递给包官人。包官人接过来,一看就不错眼了,半晌后,惊叹道:“这是季文昭出的局吗?我根本走不出十步……八步啊!季文昭,国手啊!”   苏婉娘忙说道:“我家主人请包官人帮一个忙。”   包官人不抬眼地问:“何事?”   苏婉娘说:“请官人将此局悬于壁上,容众人观赏捉摸。”   包官人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此局必然精妙,非一人之力能解。”   苏婉娘又笑着递过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说道:“若是哪日季文昭先生亲来,问起此局,请官人将此两物传递给他。”   包官人终于抬头,更惊讶地说:“季文昭竟然会来?!那是国手啊!我之小小观弈阁何德何能……”可马上接了东西小心地放到怀里。   苏婉娘笑着打断,递上了五两银子说:“此事烦劳官人守密,我家主人不欲众人都知,请官人确定了季文昭身份后,再私下给他东西。些微银两,只是为了酬劳官人的麻烦。”当初沈汶说银子不能给的多了,反而会引人猜疑。五两正好,算是手续费。   包官人忙推辞道:“何须银两?!如此棋局一出,我茶楼必然来者甚众!其中盈利已是酬劳,请你家公子不必破费了!”又低头看棋局。   他自动将苏婉娘嘴里的主人想成了公子。苏婉娘也不纠正,把银子放在桌子上行礼道:“主人之命,我不敢违。官人之助,在此谢过了。”   包官人像是没听见,嘴里说着:“哪里哪里……”眼睛看着棋局,喃喃地说:“要是黑棋这么走……得在棋盘上摆摆才行……”   苏婉娘笑着离开了,临出门,见茶楼里没有什么卖书的架子,可茶楼门口处却有一个书摊,上面净是《弈理》《谈弈》之类的书,看来是专门面向到茶楼来下棋的棋士们的。苏婉娘匆匆离开,回到了沈汶她们看灯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张允锦和沈湘正在说话:“……你们走了不久,我大哥就到了,正好出来。”   沈湘说:“我们一起看灯吧。”   沈汶对着苏婉娘说:“太好了,你回来了,正好一起走。”   沈卓脸上一片笑意,虽然张允铭正挡在他和张允锦之间。沈卓见到苏婉娘,脸上表情有些紧张,苏婉娘知道他不想让张允铭知道他在找博弈的书,低头一笑,随着沈汶跟着前面的沈湘和张允锦走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乏有衣装富贵的男女。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倒并不惹眼。在一团团温暖的明亮里,沈汶心情大好,拉了苏婉娘的手说:“婉娘姐姐,我好高兴啊!”   苏婉娘与沈汶相处了几个月,已经大概摸清沈汶真的和假的笑,现在见沈汶哭过的脸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高兴,心中有些发酸:自己没见这个七岁的女孩子有几次这么开心,她天天费劲心机地筹划,时常夜中出府,又是何必?有什么事不能告诉父母兄长去做的?她虽然对沈汶言听计从,但在心底还是存着疑问。她真有些等不及去见季文昭,去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因,看是不是像沈汶说的那样,是因人陷害。   她们正走着,迎面来了几个人,中间的少年衣衫格外华贵,银线绣出的吉祥云纹镶嵌了深蓝色锦缎做的衣服边缘,在灯光下隐隐发亮,他一步步地走过来,周身似有璀璨的光线缭绕。他眉清眼亮,面容极为俊秀,只是神情阴郁,眉头微蹙,嘴紧抿着,像是在生气。   他一眼横扫过来,前面正热烈聊天的沈湘和张允锦没有察觉,可沈汶却觉得那眼神明晃晃的,亮如刀刃,她惊讶一个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么清厉的眼神,又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不由得盯着那个少年与自己擦身而过。   那个少年带着鄙夷瞥了沈汶一眼,然后狠狠地撞在了沈汶身后和沈卓并肩走着的张允铭身上,把张允铭撞得后退了两步。那个少年扬了下脸:“抱歉了,这位公子。”语气傲慢无礼,不等张允铭开口,竟然就继续走了下去,头也不回。   他身后的几个人一个劲儿作揖,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了。”小跑着追着那个少年去了。   沈卓虽然对张允铭看不惯,但见他被撞,也不由得说:“你怎么样?要不要我过去跟他说几句?”帮平时看不上自己的人的感觉真好。   张允铭晃了晃肩膀,笑着说:“不妨事,我也没伤着。”   沈卓又回头看那个远去的少年,张允铭却说:“我们走了一条街了,家母说不能在灯市上久逛,我也该带舍妹回府了。”   沈卓皱眉看张允铭,心里希望方才那个人把张允铭撞倒在地才好。   张允铭对着沈卓一笑道:“可惜今日不能与三弟对弈,我们下次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说完就上去与已经停步回头的张允锦说了几句话,张允锦看了沈湘一眼,面露不舍,可她行止规矩,马上就向沈家兄妹道别,正要离开,就听有人说:“这不是沈三公子吗?哦,张大公子也在,好巧。”街上一群人中站着便装打扮的三皇子和五公主。   沈汶上次见三皇子是去年春天的花会,相隔时间还不到一年,可三皇子长高了不止两三寸,看来男孩子在十三四岁真蹿个子。他今天虽然穿的是平民的服饰,但也是做工讲究,式样华丽,活脱脱一个正当青春的风流少年。   沈卓和张允铭忙走过去,带着女孩子们行了礼,三皇子笑着说:“别多礼了,大庭广众的。”   五公主也回了礼,她与沈湘和张允锦岁数相近,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后,扭头笑着对沈汶说:“这位妹妹可还记得我?”   人说陈贵妃性情温柔甜美,她的女儿五公主想来在模仿她的作态。虽然看得出刻意,但毕竟比四公主的蛮横让人喜欢,沈汶也笑着说:“记得,姐姐给了我珠子,今天也有吗?”   沈湘笑着一拉沈汶:“小财迷。”   五公主却是笑着从腰带上解下了一个佩玉,玉下的络子缀了一颗明珠,递给沈汶说:“拿着吧,小妹妹喜欢就好。”皇室人物戴着的都是精贵之物,这块玉在夜晚的灯笼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沈汶看沈卓,三皇子笑着对沈卓说:“莫要客气,正月里送礼或是得了彩头,都是好兆头。”   沈卓点了下头,沈汶喜滋滋地接了,递给苏婉娘说:“好好替我收着,我回去再给这位姐姐做个香囊。”   沈湘笑:“你可千万别做,这大半年也没见你拿过针线,做出来说不定还比不上上次的。”大家都笑了:这买卖做的也太值了。   沈汶严肃地把小胖食指放在脸上,思索着说:“可怎么也得还了礼才好。”   五公主学着大人的样子大方地说:“小妹妹说什么呀,这是姐姐给的,哪里是什么礼?你下次见到我还记得我就行了。”虽然才是个九岁的女孩子,可已经会说漂亮话了。也许她这么做有母亲的教导,也许如此行事是为了结好镇北侯府,可沈汶是个气量小的人,心想为了她今日的这一颗珠子,日后就不让她嫁去北戎,把那个四公主嫁过去吧。   三皇子问沈卓道:“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呢?我和他们年前一起打了次狐狸,过年就没见着。”   沈卓说:“我今天送着妹妹们看灯会,他们两个也许自己出来看灯,也许在府里,我还真不知道。”   三皇子又问张允铭:“张大公子可有兴趣骑猎?月底我和沈家公子们还要去城外山里,可想一起去?”   张允铭文绉绉地笑着说:“多谢……”   三皇子说:“就叫我三公子吧。”   张允铭语气真诚地说:“多谢贵人相邀,可我的骑术拙劣,怕去了反添麻烦。”沈汶对着张允铭抿嘴笑:这个人撒谎不眨眼。他四岁骑马五岁射箭,只是平远侯从来不让他在人前展露,这样的掩饰真跟我有一比。   张允铭余光掠到沈汶的笑容有片刻恍惚,以为这个女孩子知道自己在说谎。好在三皇子明显没看穿,笑着说:“人们都说张大公子文章精彩,看来张大公子是要弃武从文了。”   张允铭忙笑着答道:“我本来也没什么武,家父总说武将之位到他这辈就算了,让我多读书,今年先去考个秀才。”沈汶知道张允铭这是在替他父亲递话呢。   三皇子郑重地点头说:“祝张大公子一路得中,日后也许是要在殿试上看到张大公子。”   张允铭谦虚道:“我哪里有那么高的才学,家父说能中了秀才就是我家烧了高香了。”大家应景地笑了,张允铭马上就又将原来的说辞拿出来,向众人告别,行礼后带着张允锦和仆人们走了。   张允锦一离开,沈卓也趁机告辞,说妹妹们不可久留。他虽然年少,也知道在这样的公共场所,还是不要与皇家的人过多交往。双方又行了礼,三皇子笑着说:“替我向老夫人和夫人问好。”沈卓忙谢了。   他们离开了三皇子一行人,张允铭兄妹也已经走远。沈卓的神情有些郁闷:那个张允铭就这么带着张允锦跑开了,竟然不等着我们。   苏婉娘这才对沈卓低声说:“那观弈阁外有卖有关博弈的书,还不少呢。”   沈卓对身后的中年护卫说:“老关,你听见了没有?等她们回了车上,你让人去给我买,每样都买一本,我就不信……哼!”   那个老关一副庄稼人的面孔,脸上有深深的皱纹,忙笑着应了。   他们回了府,自然去见杨氏道晚安。到了正厅,发现老夫人也在座,显然在等着她们。杨氏脸色严峻,对沈汶说:“你再把事情说一遍。”   沈汶马上露出可怜相,结巴着说:“我……我和婉娘姐姐正在看灯谜,那个,是那个……”眼泪就涌上了眼眶。老夫人又心软了:“汶儿过来,有事慢慢说,别怕。”   杨氏叹气,看向苏婉娘,苏婉娘行礼,说道:“我和小姐正看着灯谜,小姐马上就要猜出来了,那谜就被一人摘了去……”她口齿清晰,把事情来龙去脉好好地说了一遍。沈湘又把她到后发生的事补充了些,沈卓最后讲了他见到的情形。   杨氏听了皱眉头,问老夫人说:“母亲怎么看?”   老夫人扫了下周围,叹了口气:“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不要当真。”这就是反话了。   杨氏点了下头,知道不能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讨论这事,就对沈汶说:“你日后可得好好学学规矩了,怎么能这么当着旁人的面哭呢?”   沈汶眼泪流下来了,哭泣着说:“我什么也没做呀,干嘛说我管教不够?我明明是有过教养嫲嫲的……”   杨氏咬牙,竟然说自己的女儿没管教?!这话传出去,不是在打侯府的脸吗?自己的女儿日后怎么做人?老夫人也面露怒意,但拍了拍沈汶的背,没说什么。   杨氏强打起笑容,对沈汶说:“别哭了,也看了灯了,那些事就别想了,好好去睡觉吧。”   沈汶马上不哭了,抱了抱老夫人道了晚安,然后又跑来拉了杨氏的胳膊道了安。沈卓和沈湘都不屑这么撒娇,好好行了礼,三个孩子出去了。   杨氏却和老夫人继续留在了厅中,杨氏对旁边的人说:“去准备些夜宵,天晚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一会儿回来了,肯定会饿了。”   看身边的人都走开了,杨氏才低声问老夫人:“母亲,这是怎么了?就是婉娘那个丫头说话向着汶儿,但汶儿的性子咱们都知道,脑子慢,没事就知道哭,肯定不会主动惹麻烦的。四公主为何要找汶儿的茬儿?”她平时和老夫人较劲,可真的有为难的事了,不找老夫人,她又能找谁商量?   老夫人叹了口气,低声说:“把这事写信让侯爷知道,也别说什么,就把四公主和大皇子说汶儿的话写进去就成了。”然后起身,摇头道:“老啦!我先去歇了。”   杨氏躬身送走了老夫人,自己坐在位子上愣神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想大皇子的位置,怎么看都是会当太子的人。他如果对汶儿这么不客气,是不是说对镇北侯府不客气?那么他的态度,是不是皇帝的态度?……越想越心虚,可自己出身中下等武官之家,只为丈夫守在京中管家,既不能联系朝官,又不能进宫活动,能干什么?   有人报说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杨氏坐直了,等沈毅和沈坚一脸轻松地进来,杨氏看着他们还年轻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命人摆上了夜宵,看着两个孩子用了,问了问灯会的事,没有把这事告诉他们。反正沈卓会说给他们听的,让先他们过一个快乐的元宵节吧。   十五一过,这年就彻底过去了。杨氏自己亲自持笔,给镇北侯写了一封长信,里面有长乐侯府的事,灯市遇见三皇子的事,等等,让人送往北疆。   信送出的次日,这封信的抄件就摆在了大皇子的书案上。大皇子读了,只是笑笑。他喜事将近,心情很好。   沈汶的心情也很不错。她过了几日后夜里去了次观弈阁,看见自己画的那盘棋高挂在最大茶室的北墙上,周围的茶桌上都摆放着棋盘,虽然已经入夜,许多人还在那里对弈或者研讨。那个包官人笑眯眯地走在茶桌间,有时指着棋盘说几句自己的见解。虽然总被人嗤之以鼻,但他却毫不以为意。   沈汶回来告诉了苏婉娘,现在只用等着季文昭入京了。? ☆、探府 ?  三月春风正浓时,季文昭坐着马车进入了京城的南城门。他从马车的车窗向外观看,京城里街道宽大,人流不断,比江南他居住过的城市都热闹不少。可他脸上带了丝微笑,毫不把这繁华放在眼里:他是逢时而至的应运者,他将在这里开始一盘棋,一盘人生大棋,会涵盖此世万千民众,他是持掌乾坤的棋手,落子无输。   半月后,在京城好好地休整后的季文昭,昂首挺胸地踏入了观弈阁的大门。   就如沈汶干过的,他打听了几处供人设局的茶楼及其东主,发现观弈阁的包官人最是大度而热情,他的茶楼毫无门第之念,只要自称是棋手,无论什么样的背景或身世,只须少量银两,就能在茶楼摆设棋盘邀人对局,甚至自办擂台。季文昭知道“国手”之名会给自己带来许多方便,就准备见包官人,设一个“文昭台”,在下一个月内,名义是切磋,实际是挑战京城乃至附近城市的棋手。   他穿了件铅灰底色织了淡灰云纹的长衫,显得稳重而奢华,应该立刻得到人们的敬仰。他二十来岁,相貌上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气质潇洒豁达,进门时,他期待人们该纷纷抬头看他才对。   可没人抬头。   一进门是个隔间,按理应是伙计前来搭讪客人的宽敞的地方,但现在满满地摆了茶桌,每个茶桌上都摆了棋盘,看来下棋的人很多,大家都忙着。   好吧,季文昭对自己说,这种氛围也很好,方要开口问询向他走过来的伙计哪位是东主包官人,就听有人大声说:“这季文昭真是欺人太甚!”   季文昭一愣,转目看去,一个中年人推盘而起,说道:“出这等艰深难解死活之局,就想贬低他人,抬高自己!”   另一桌人说道:“老兄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从众位这月余对此局的多种揣测中,得益匪浅,可以说季文昭此局开了一代先河,引人从难处着手,比平常对局更能让人进步。”   另一人道:“正是呀,你我平常下棋,不过争一时输赢,哪里有过真的死里求生之境?季文昭下棋求险不求稳,出如此死活之局,就看出他为人之凌厉,若是能解了,日后与他对局时,也有个准备。”……   季文昭听得莫名其妙,忙问到了身前的伙计:“他们所谈‘季文昭之局’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打量了他一下,笑着说:“客人肯定是刚刚进京的,季国手的死活局已经在我们这儿挂了一个多月了,京城里的棋手都来看过了……”   季文昭更摸不到头脑:“什么?!季文昭的棋局就挂在你的茶楼?!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是季文昭呢!   伙计带了得意的神情:“当然挂在这茶楼里!这是外茶室,原来算是过道,季国手的棋局就挂在里面主茶厅的正墙上,里面早就坐满了人了,这才在外面都放了桌子……”   季文昭听了,越过伙计就往里面走,伙计在他身后喊:“客官,里面没座位了!”   季文昭不理,进了里间,这才是一个大厅,尽头正面的墙上,果然挂着一副棋盘。大厅里满是人,却并不喧嚣,大多人都是在静静地对弈,就是谈论也很小声。一个伙计小心地笑着低声说:“对不住,客官,这里满了,要不,您到偏厅或者外面?……”   季文昭摇摇头,指里面说:“我不喝茶,就想看看那盘棋。”   那个伙计马上点头说:“当然当然,我领您过去。您可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干的,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人,就来看看棋局,可看了就走不了了,站半天,最后还要了桌子,在这儿边喝茶边下棋,还能结识许多棋友……”   季文昭懒得理这个啰里啰嗦的伙计,眼睛直盯着远处的那盘棋,走到近前一看,当时火起,脱口道:“这是什么烂字?!”   啰嗦伙计立刻辩驳道:“您怎么能计较这些细微末节呢?人家季国手是大才,天才!脑子都用在下棋那里了,哪里有时间练字?我小的时候就最烦练字了,一下午坐在那里,写不了几个,我特别理解他……”   季文昭恶狠狠地说:“你不理解他!”   伙计马上举手说:“当然当然,人家是国手哇,我是什么人?一个茶楼的伙计!你看看人家出的棋局,就是字写得不好,不也一样把大家震得一愣一愣的?”   季文昭已经开始看棋局,但还是分心反驳道:“谁说他的字不好?!”他的字很不错好不好?   伙计像是看惯了季文昭这种马上变主意的人,又附和说:“您看您,又说他字好了,这字,说实在的并不能真说好……”   季文昭已经听不见伙计在说什么了,他看着这险恶的布局,开始想如果黑先,白棋怎么可能活,一步一步地,他在脑海里演算着……不行,这样不行,如果这样……我得找个棋盘……   他猛地抬头,大厅里还是满的,那个啰嗦伙计远远地见他扫视周围,忙小跑过来:“客官,累了吧?您说是‘看看’,可是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好几个人跟您说话您都不搭理人家,包括我们东家,可我们东家说您这样的才是真的爱棋之人,他问您有空能不能跟他下盘棋?”他小心地问,以防对方愤然离去。   季文昭回过神儿来,问道:“你们东家在哪里?”   那个伙计眼睛大亮:“您同意和他下棋了?!太好了,您跟我来!我们东家在那边小侧厅里呢……”   他领着季文昭出了大厅,到了一个偏厅前,在虚掩的门前高兴地说:“东家,我给你找到了想和你下棋的人了!”   “真的真的?!”门一开,一个胖乎乎的人笑着迎出来,对着季文昭举手抱拳:“快请进快请进!在下姓包名轩字乐庭,不胜荣幸……”   季文昭不说话,冷着脸进了屋,包官人也不计较,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给了伙计,伙计大声地说了句“谢谢”跑开了。   季文昭见这偏厅中间一张桌,桌子上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旁边几把椅子,墙边条案上摆着茶水点心,马上就觉得饿了。心中有求于人,脸上就放缓了些表情。   包官人笑着请季文昭坐下,手忙脚乱地收拾棋盘上的旗子,嘴里说:“多谢官人能与我下棋,我方才看官人专注的神情,就知官人必是深谙棋道之人,不知官人高姓大名……”   季文昭道:“我姓季,名文昭,字修明。”   包官人点头:“哦,季官人……”他停住,手里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盘上,眼睛瞪得巨大:“季文昭,季修明?!季国手?!”   季文昭沉重地点了点头,包官人差点流泪了,合掌说:“诶呀,您可算来了!不然我可怎么办?!”   季文昭再次莫名其妙,皱眉看包官人。包官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继续说:“自从人家给了我您的棋盘,我这里生意大火呀。可我若是办不成人家托的事情,这不占了大便宜吗?我这心里可慌死了!这是要折寿的……”   季文昭明白了,心中一动:“是有人给了你那个棋盘?”为何属了自己的名字?   包官人连连点头,刚要把小包递过来,突然停下,小心地问:“您是季修明吗?”表示尊重,要称对方的字。   季文昭傲慢地说:“当然是!”   包官人又问:“是那个国手季文昭?”   季文昭皱眉:“正是!”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方印信,上面有“衡山文昭”,是他一向用的。可包官人还是有些犹豫,小眼睛使劲眨:“这个,真的印信其实我也没看过……要不,您与我下几手?”   季文昭不耐烦了:“我和你下一盘,让你五十个子!只小半个时辰。”   包官人脸上放光,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五十个是不是多了些?三十个就可以了……”   季文昭挥手:“快点!也不猜子了,你持黑先下吧。”他想看看那个包裹里是什么。   包官人不推辞了开始下子,季文昭几乎不看棋盘,下子迅速,脑子里却在想着这件事:有人用他的名字放出这棋局,引来了众多的注目,看来也是料定了自己见了会问一下究竟。肯定是一个不认识自己的人想见自己,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才如此曲折。如果要做得这么隐蔽,大约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人能出这样的生死局,可见其思虑之甚,也许是自己未得谋面的高超棋手,想借此邀自己对局……   一边想,一边自己伸手从条案上取了点心放在嘴里,见包官人只看着棋盘不抬头,就喊道:“上杯茶来。”   包官人还是没抬头,可跟着季文昭大声吆喝:“快点快点!来杯茶!”   啰嗦伙计跑进来,给季文昭上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小声说:“我们东家人可好了,您慢慢下,把点心都吃了也没关系,他还会让人送来的。” 对他一通挤眉弄眼后走了。   季文昭郁闷:这是把我当成来骗吃骗喝的了?!   不多时,这局棋就结束了,棋盘上一片白色,包官人的黑色就剩了两个连环眼,可包官人还是留恋地看着棋盘问道:“能否请季官人再不吝相赐一局?可否让我七十子?”   季文昭断然道:“否!”   包官人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扇子和一封信,临要给季文昭时,忽然说:“如果我说这扇面上是一卦,季官人会猜是何卦?”   季文昭只觉后背一阵发凉,他有些迟疑地说:“该不会是……革卦吧?”   包官人一拍手道:“正是革卦!看来官人果然是季文昭!与你那位友人心意相通啊!”说完再无梗介地把扇子和信递了过来,讨好地笑着说:“我看了扇子,可没有看信。”   季文昭打开扇子,看着扇面上那简单的卦象,冷意从后背蔓延到了前胸。他把扇子和信一并放入怀中,起身行礼道:“多谢包官人为我传信。”   包官人长舒一口气:“不要客气,我也算是完成了别人托付的事情。哦,还有一事,”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季官人什么时候会给出棋局的答案?还是就这么一直挂着?当然,如果官人不想说也没什么,可是能不能私下告诉我,我甚是好奇……”   季文昭故作高深地咳了一下,说道:“还是……暂且……不说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包官人面露失望,但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笑着说:“大皇子的管家给我留了信儿,说如果哪天季官人前来收这个棋盘,就告诉季官人,说季官人随时可以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对官人的才华十分赞赏。那位管家还说,如果官人忙碌,他可以代大皇子上门拜访,只须给他递个消息。”   如果没有这个棋局,这本来就是季文昭私心想通过打擂台达到的目的。现在他还没与京城的棋手对局,仅凭这一棋局,就给自己闯出了名声,得到了大皇子的邀请。可现在他倒不想去拜见了,首先,万一大皇子问起这闻名京城的棋局怎么解,他怎么说?难道说不是自己出的?至少要先自己想出来解答,再去应承。再者,有人这么近切地知道了他的心思,这人肯定不是大皇子,他也得看看这人是什么人,再做打算。   想到此,季文昭对包官人说:“我现在才到京城,尚不知道是否要在此长留。”   包官人连忙点头说:“明白明白,那我就不多嘴了。”季文昭转身就要走,包官人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季官人随时可以来观弈阁,我可给季官人免费茶点,专置偏厅,决不让人打扰官人清思,只是……”   季文昭见他说出这些优惠,就怕他又拉着自己下棋——他的棋实在太糟,真辱没了自己的棋艺,忙往门口迈步,包官人赶忙说:“日后季官人如果与人对棋,可否就选观弈阁?如果是私下对局,尤其是与这个送来了棋盘的高手,能不能让我在一旁观看?我不求官人与我对局了——一次就够了,我日后可以跟所有人说季官人与我下了一盘棋,看他们谁还敢推辞与我下棋!——我只是想旁观季官人下棋。行不行?”   季文昭看着包官人眼中孩子一样真挚的神情,点头说道:“我若是与人对局,肯定选你观弈阁。若是在此下棋,无论公私,包官人都可旁观。”这本来正是他想要的,而且,你是东主,谁能把你赶出去?   包官人喜笑颜开,季文昭低声说:“还要请包官人不要告知他人我拿到了这个包裹。”   包官人捣蒜一样点头:“知道知道,那位高手的人送棋盘来的时候,也说要保密,我肯定不说。你看,这么长时间,根本没人知道那棋盘不是你给我的。”   季文昭再次谢了,出了偏厅的门。从大厅慢慢地走过,眼睛瞥着周围人们摆放的棋局,看是不是有人解开了这个难题。刚走出大厅,身后传来啰嗦伙计的叫声:“这位客官,我们东家送您的茶叶和点心,谢谢您陪他下了棋!”一路箭步而来,这是给他东家拉棋友呢吧?季文昭真怕了他了,连连摇手,脚下如飞,从桌间穿过,在啰嗦伙计抓到自己前出了大门。   回到住所,季文昭就打开了信,读了自然知道这是邀请自己四月四日,正午时分,去香叶寺外的看月亭相见。想来对方费了这么大心思,不该是为了谋害自己的性命,心里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高人。   打定主意后,就吩咐了下人去准备饮食,自己拿出棋盘,摆下了那生死局,坐下来好好琢磨。他可不能去见那个人时此局还没解开,太丢脸面了。于是这近一个月时间,季文昭大多时间都是在屋中枯坐,苦苦研究,没有太在意城中的大事:大皇子十里红妆迎娶了太傅之孙女吕氏。   嫁妆所经之处,路两边站满了围观的人。看热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沾沾喜气儿。一担一担的嫁妆,有许多是珍本书籍,各色文房用具,虽然不能说值多少银子,可显示出了新娘超俗的书香世家背景,连带着把大皇子的格调也提高了许多。   因为沈汶沈湘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元宵夜的龌龊,侯府的人都没有去观嫁,可婚礼的当夜,沈汶却对苏婉娘说她要去看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   苏婉娘心中震惊沈汶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廉耻之余,还要为了沈汶担心,因为这次毕竟去的是大皇子府,与以前沈汶去的什么万花楼观弈阁之类的不可同日而语。沈汶临走时,苏婉娘左叮嘱右叮嘱让她千万小心。沈汶离开后,她认真地考虑去请一尊菩萨供上,自己太担惊受怕时,也好有个能跪下祈祷的地方。   沈汶倒不是去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的,她想的是正值大喜之夜,大皇子府中人来人往的,乱得很,她可以去试着找找大皇子的书房所在,日后好去听壁脚。   沈汶一点也不紧张,孩子的重心低,行动迅速,虽然耐久力不行,但她自信自己短时间内跑的比谁都快。有苏婉娘在,她都不用再自己亲自探路了,早让苏婉娘把大皇子府的方向打听好。她一路向那个方向疾奔,入夜后,离着老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的,自然就是大皇子的府邸。   跑到了附近,沈汶在一处民宅的房顶休息了一会儿,才摸到了大皇子院墙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围墙。她在墙头上端坐了片刻,闭目用意识力探索了周围,发现隐蔽处没有人,才牢记了周围的特点,从墙上滑下,进入了院落。   才走了不久,沈汶就听见前面有脚步声,忙躲在了一处山石后面。   “前面宴席的酒够吗?今日来宾不少。”   “我这就去酒窖拿。”……   脚步声远去,沈汶犹豫着是不是去酒窖看看,又听见人说:“东院的玉姝姑娘想要夜宵呢。”   有人答道:“要这要那的,不知道大家正忙着呢。”……   如果我找不到书房,也许该去厨房,今日大院宾客,肯定少不了吃的……沈汶想。   又往院子里走了段路,听远处两个人对话道:“……你这是要去殿下的书房吗?”   “是,等一会儿,殿下也许还会过去。”   “殿下实在是操劳,大婚之夜,还不去陪新娘子。”   “天欲降大任呗,况且大约只有半个时辰,新娘子肯定等得及……”   他们告别后,各自行路,沈汶高兴,自然跟上了那个要去书房的。   一处院落外站着几个侍卫,那个人和他们打了招呼进了院子。沈汶不能上前,就藏身在角落。发现不仅那几个站着的人,周围还有来回走动的护卫。   远处一阵人声,五六个人簇拥着大皇子一路说笑着走过来。   大皇子一身红衣,在提灯的映照下,满脸喜色。众人都进了院落,后来听着声音又进了屋子,周围安静下来。   沈汶沿着院子外围慢慢地绕圈,终于等到了走动的人之间的一个空档,摸到了黑暗的院墙下。她刚要提气往墙上跳,忽有警觉,又猫腰蹲下。果然,墙头上有阴影轻轻行过,看来不仅有明哨,还有暗哨。   沈汶也知道可以做些声东击西之类的事情引开这些人,可现在还不到关键时刻,不必要打草惊蛇,她反正也找到地方了,就决定今夜到此为止,可以回家睡觉去了。她屏住呼吸,等待巡逻的空挡再出现,好离开她藏身的院墙。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也猫着腰闪过,躲在了离沈汶不远处的院墙暗影里。这个黑影虽然算得上灵活,可动作比沈汶慢许多,但沈汶还是警惕起来,弄不清这是暗哨还是也如自己一样来踩点儿的人。   黑影停了会儿,忽地起身,就要往上去,沈汶已经听到了暗哨走过来的细微沙沙声,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的原则,还有万一这个笨人惊动了哨卡,自己也得倒霉的忧虑,就闭眼用意识力催起一片枯叶,轻轻地打在了那个黑影的肩上。   中国古代有许多文字记录了人们御气飞箭、隔空打牛或者拈花伤人的故事,譬如一个女子一拍后脑勺,脑后的簪子就飞出,取了对方性命。仇家将手放在棺材外就震碎了里面的石头。其实这些都是意识力对能量的运用,有些人把这种精神的力量称为内力,这并不完全准确。后世的人们强调力量的练习,而渐渐忽视了意念的专注,让那些神奇的功夫渐渐失传了。   沈汶现在的意识力远没有她作为灵魂时强。如果有凭借物,用意念加强已经存在的频率,或者只是瞬间出力,比如击碎朽坏锁芯,都比凭空持久地移动物体要容易。以她这么多年通过打坐对意识力的修炼,也只能挪动一片叶子,小石子都拿不起来。比起过去她是鬼时能把沉重的书搬出架子差多了。   可这片叶子也够了,那个黑影马上俯下身去。墙上的暗哨正好走到,站在那处墙上片刻,又慢慢离开。   沈汶不再停留,见到空挡再现,急窜出去。她记路记得很准,几次曲折就到了她进来的院墙处,翻身上了墙头,听见院子的黑暗里远远地有低低一声:“谢……”   沈汶哪敢深究,头也不回,纵身跳下了围墙,疾步奔入了深夜的民居巷陌中。她这次出来为了怕人看出身材,不仅蒙了头脸,穿了深色衣服,还穿得鼓鼓囊囊的,在他人眼里就像是一个小黑球,隐没在了暗影里。   ? ☆、亭约 (抓虫) ?  沈汶没听到壁脚,自然不知道大皇子在微醉中,听着幕僚们汇报了当日的事务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怎么能让镇北侯府大大地丢一次脸才好,最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听着像是醉语,众人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皇子是借着酒意,吐出了心里话。他对长乐侯府的事还记着仇,散布流言还不够,想再做点儿什么。   大皇子的话可不能被忽视,一个人说:“那就得找个那府里的……人们出府的时候。”就不用点出那只是个孩子了吧?   大皇子点头说:“你们好好想个法子。”   大家忙应了,大皇子这才笑着起身,去享受他的新婚之夜了。   沈汶可不知道自己被关注了,她跑回了自己院落,轻轻地碰了下房门,房门马上无声地打开。沈汶闪身入内,从外面进入更黑的屋子里,她眨了半天眼。   苏婉娘低声地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我头发都快急白了!”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沈汶脱衣服。   沈汶听了听院子里,发现没动静,才小声说:“我发现还有别人夜探大皇子的府邸。”   苏婉娘也轻声答:“真的?你没让人看出你是个孩子吧?现在大家都知道大皇子不喜欢的小孩子就是你。”   沈汶低声笑:“就是让人发现是个孩子也想不到是我,那个人的个子也不高。”   苏婉娘拉着沈汶往床那边去,悄声道:“小心使得万年船,你不能大意。”   两个人一起到了床上,沈汶说:“你听着像个老婆婆。”   苏婉娘叹气道:“我觉得一个时辰就长了十岁!”   沈汶笑着轻推了一把苏婉娘:“那可不是老婆婆,是小媳妇。”   苏婉娘掐了沈汶肉胳膊一下:“才几岁就说笑这个?平常可不能这么说!”   沈汶叹气:我有千岁了好不好。   苏婉娘又小声问:“你肯定我们四月四能出府?这都三月中了,怎么也没听见有要出府的安排。”   沈汶笑:“你又等不及了,每年那个时候大哥他们都会带上沈湘出去踏青,在香叶寺住两三天。我往年太小,他们不带着我。今年我肯定会求着他们带着我去,他们若是不答应,我就……”   苏婉娘接口道:“你就哭!”   沈汶嘿嘿笑,苏婉娘又问:“你若是和他们出去,怎么去见季文昭?“   沈汶低声说:“我不去,你去!”   苏婉娘叹息道:“我今夜是睡不了好觉了!”   次日,沈汶果然去问沈湘什么时候去踏青,沈湘这次都不等沈汶要求,就主动说带上她一起去玩,让沈汶当时高兴得连连拍手,抱着沈湘笨笨地跳了跳。   沈湘轻推开沈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摆出大人的样子说:“你出去可不能乱跑,要一直跟着我!”   沈汶马上说好,一副乖乖的样子。沈湘觉得当个长姐很不错,就继续说:“哦,还有,不要告诉别人你自己的名字,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随便就相信别人说的话,如果有陌生人来对你说母亲找你……”   沈汶呆呆地说:“可是母亲并不一同去呀。”   沈湘挥手说:“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说的是你要小心再小心,你这么大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沈汶在心里望天,什么叫这么远的门?我见得不比你多?可表面却老实得很,忍住哈欠,郑重地点头。   沈湘告诉沈汶这次定了四月二日离府,六日回来,让她准备些换洗衣服,只带一两个下人就行了。沈汶说就让苏婉娘和奶娘何氏跟着。   定了行程,苏婉娘就开始失眠。每夜临睡时,她会反复与沈汶念叨她要说的话和要背诵的棋步。季文昭是国手,是天才,是已经闻名天下的能人,她唯恐无法说服季文昭去帮助她查她父亲案子的真相,心中紧张,于是就睡不着了。   沈汶不能告诉他有关季文昭的前世,只能一个劲儿安慰她,但是苏婉娘听不进去。沈汶只好教她瑜伽功,希望她能放松。   黑夜里,卧室里没有点灯,只有窗格子透纱而入的淡淡月光。地上的绒毯上,两个女孩子在悄悄说话。“这样,放松,吸气,一二三……六,屏住呼吸,再吐出来……换成这个姿势……别动,就这么抻着……”   一连几夜,苏婉娘必须练到精疲力尽才能睡一会儿,可早上还坚持去习武一个时辰,到她们出行的那天,她眼睛下面是黑色的阴影。   出行那天,天还黑着沈汶就起来了,可到了正厅时,自己还是最后一个。杨氏和老夫人面前已经站了一排人。沈汶赶快道了早安,错步站在沈湘的一边。沈湘皱眉看沈汶,小声说:“你怎么这么晚?不是跟你说了我们要早早地走吗?路上人少,能快些。”   沈汶马上一副小女孩样子,打了个哈欠说:“我起不来呀。”   老夫人忙笑着说:“不晚不晚,汶儿应该多睡睡。”   沈汶马上笑着对老夫人点头,沈湘撇了下嘴。   杨氏看着站在面前辞行的五个儿女,又骄傲又担心。   她最近得知京城内到处传言沈汶是个“愚蠢无教养的女孩子”,她能猜出这传言的来源非大皇子或者四公主莫属,老夫人说为了不给侯爷惹事,还是不要反击,所以她只能在家生闷气。有时和老夫人私下讲起,就忍不住眼睛发红。她自从生了长子,一直感觉顺风顺水,已经许多年没有哭了,可现在看到自己这么乖巧柔弱的女儿被人污蔑,心疼难忍。老夫人除了叹息也没办法,只说等几年,这流言过去了,就以沈汶的名义办些善事,人们自然就会忘记这些坏印象。   这次出行,杨氏心里其实不想让沈汶去,怕中间见了别人,说些不好听的话让沈汶听见难受。可沈湘的大嘴巴已经答应了沈汶,听说沈汶还特别高兴,如果这时再不让去,她怕沈汶伤心。一想到沈汶受的非议,她就舍不得让沈汶失望,总希望她一直高高兴兴的才好。况且,因为沈汶正遭着非议,侯府也不敢举办花会什么的了——万一没有几个人来或者来的人说些风言风语,不是自取其辱吗?春天都没有玩乐的事情,也该让沈汶跟着去。好在香叶寺地处僻静,有沈毅护着,应该没事。   杨氏看向身材挺立,肩宽背直的长子,张口道:“毅儿……真是长大了。”   老夫人说:“可不是长大了?都要成亲的人了!”这个儿媳今天怎么了?   沈毅也有些诧异,母亲一向干脆利落,临行时大概会说一些让自己照顾弟妹之类的老话,怎么现在这么欲语又止的?   杨氏看向两个女儿,大女儿还是一身武打装束,脸上有种自傲的神情。小女儿穿了嫩绿色的春装,对襟衣衫曳地长裙,衣边绣着五色蝴蝶,还剩了些婴儿肥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杨氏忽然心疼,忙转了眼睛,又看向儿子们,说道:“你们日后,要好好护着你们的妹妹……”   沈湘翻了下眼睛,小声说:“谁需要他们护着,我自己能行!”   沈汶却笑眯眯地附和着点头,像个讨好的小松鼠。   杨氏眼睛红了,带了点艰难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惹事。侯爷不在京城,这么多人在看着,许多人……也没安了好心……你们可千万……别给侯爷添麻烦……”   沈汶还是笑着点头,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沈毅心中却是一紧,他与二弟沈坚互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年纪只差了一年多,两个人从小一起习武一起启蒙学字,有了其他弟妹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与其他弟妹要默契,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元宵灯会后,沈卓和沈湘早把四公主和大皇子欺负沈汶的事告诉了他们。少年人心性骄傲,况且又是朝中首位武将镇北侯之子,两个人一直在私下里商量着怎么给对方个难堪才好。可惜那边一个是大皇子,不能随意报复,一个是四公主,平时也不出宫,一直没机会能让他们干什么,这事就一直搁在了心上。现在听杨氏的话,是让他们听见了闲言碎语也不能行动,一时两个人心中不服,都沉默不语。   沈卓最近天天读棋谱,恶补那些对弈之术,自己深觉开始领悟战略之道。他见两个兄长不说话,大妹妹根本没听出话茬,小妹妹混沌无知,杨氏眉头皱起来,眼里含泪看着他们,马上有了种重任在肩的感觉,笑着说:“母亲不必担忧,我们怎么会公开惹事?”   沈坚反应过来,恢复他了平时笑眯眯的样子:“就是呀,母亲也太小看我们了。”惹事也不用“公开”。   沈毅终于点头说道:“母亲请放心。”   老夫人哼道:“别耍心眼,要知道别人也一样精明。”   沈卓马上嬉皮笑脸地说:“不会不会。”   杨氏叹气:“你们都长大了,不听娘的话了。”   沈汶赶快说:“我听话,我听娘的话。”   老夫人招手道:“汶儿,来让我抱抱,真是好囡囡……”沈汶过去卖了通萌,才与兄长姐姐们告辞出来。   杨氏又把随着出行的沈汶沈湘两个贴身丫鬟苏婉娘和春绿,以及沈汶的乳母何氏三个人叫了进去,嘱咐了一些多加小心,不可在外面让两个小姐露面的话。   众人离开侯府时,天稍透亮。   去城外香叶寺的路上,苏婉娘昏昏欲睡,头一次次地碰到车板上,同坐在车里的沈湘笑着问:“你这是怎么了?夜里没睡够觉?”   苏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第一次和小姐出城……”   沈湘啧声:“你担心个什么劲儿,有我和哥哥们,还能出什么事?”苏婉娘没敢接茬:沈汶明显担心着她的这些兄长们和姐姐,才在暗地里使劲折腾。   如果紧赶慢赶,一个时辰也能到香叶寺。可沈毅知道沈汶第一次出来,怕她受不了颠簸,就让马车慢慢行走,接近午时,他们才到了香叶寺。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大皇子也得到了镇北侯府的儿女们早上如期离府,前往城外香叶寺的报告。   大皇子正在新婚中,情绪很好,语气淡淡地问:“都准备好了?”   幕僚回答:“都安排下去了,这次,肯定让镇北侯府丢尽脸面,沦为京城笑柄。”   大皇子伸展了下双肩,提前放松了一下。   香叶寺地处偏僻的山脚,只是一个小寺院,里面加上主持,总共就三个和尚,平时根本没人来。侯府这些年一直给着供奉,支持着这个寺院的开销,大概就是因为这几个孩子春天总要到这里踏青游玩几天。   寺院里早就准备好了给他们的斋居,是一排院落,因为沈毅带了侯府几十个护卫,屋子不够,沈汶和沈湘以及自己的丫鬟都挤在一个房间。   众人用了午饭,再安顿下住的地方,寺院里走走,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明天才正式踏青,大家早早地用了晚餐就去睡了。   苏婉娘与人同住,就无法练什么瑜伽功,她已经到了城外,眼看就要见到季文昭,更安不下心来,一夜辗转反侧,没睡多少觉。   次日清早,大家在寺里用了早餐,沈毅就带着众人出了寺。   香叶寺建在山脚下的一片缓坡上,周围种了各种果树,还有小块农田,靠山泉灌溉。此时仲春时节,各色果树有花有叶,农田上一片新绿,漫步其间让人心旷神怡。   这群五谷不分的勋贵儿女,走了大半天,见天色过午,就让人在一处林间围了幕帐,地上铺了绒毯线毯,席地坐了,吃了午饭。   几个孩子很少这么聚在一起,去年沈汶还没跟着出来。今年算是他们第一次离开了长辈的监督,自在地玩在一起。他们聊着各种趣事,八卦他们听到的传闻,自然没有人讲到有关沈汶的那些传言。   到了下午,沈卓最近迷恋围棋,就缠着沈毅和沈坚和他一起下棋,沈湘却想到周围走走。沈毅就陪着她出去了,沈汶则要看沈卓和沈坚对弈。   阳光微斜,树影渐长。两个少年席坐于地,面前摆着矮几,轮流放下棋子。清脆的落子声夹杂在空山传来的鸟鸣间,远处山泉的潺潺水声里,让沈汶好几次差点应声落泪。她一手托腮,半眯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棋盘。有时,她会在意念里给沈卓出主意,有时又往沈坚的头脑中输送画面。偶尔他们接收到了她的信息,走出她想出来的棋步,沈汶就会傻傻地笑起来,掩去眼睛里的泪光。   苏婉娘在早上周围走动时就找到了寺外果林间残破的看月亭,想到明日就是与季文昭会面的日子,她感到一阵阵心跳过速。这毕竟牵扯到她父亲的死,杀父之仇,怎能淡然?   太阳快要西斜时,沈毅和沈湘回来了。沈卓与沈坚相峙了一个多时辰,沈卓赢了一子半,算完了棋,沈卓高兴得在草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沈坚翻了翻眼睛,沈毅笑着说道:“三弟,胜负乃兵家之常事,你二人尚有明日,不必如此。”   沈卓忙整理了下衣服,咳嗽了一下,对沈坚行礼道:“多谢二哥相让。”   大家笑起来,沈湘撇嘴道:“这还差不多。”   沈卓仰着下巴对沈湘说:“我现在肯定能赢你,你信不信?”   沈湘插了腰说道:“不就赢了盘棋,你就来显摆,你忘了我在你五岁的时候就把你打倒过了!”   沈卓皱眉喊:“怎么可能?!你那时才三岁吧,你肯定那时你不是在做梦?”   沈湘上前挥拳说:“你才是在做梦!”两个人在人们收拾东西的空档里打打闹闹,丫鬟小厮们一边笑着躲避,一边喊着让他们小心碗碟。沈毅和沈坚则去拉架,间或还趁机踢打沈卓几下子——这个三弟开始得瑟起来了,得教训他一下。沈汶在一旁看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又赶忙擦去了。   这一夜,苏婉娘自然又没睡着觉。等到次日起来时,她端茶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沈汶在吃了早饭后,握了下她的手说:“别这么紧张,真的没事,他肯定会答应的。”   苏婉娘一个劲儿点头,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次日,沈毅决定去登山,沈坚等都跟着去,可沈汶说自己怕累,就留在了寺里。沈毅带走了大半护卫,给沈汶留下了五六个人,又再三叮嘱沈汶不要出寺,有事就让人放信号,才带着众人走了。   将近正午,她们用了午餐后,沈汶让苏婉娘出去给自己折几支花来,苏婉娘应了。何氏陪着苏婉娘对守在院门外的护卫说了,然后苏婉娘匆匆地离开了她们的院落,穿过游人稀少的寺院,出了大门。   寺门外停了三四辆马车,侯府的车马都在寺后,这些就是今日到来的了。苏婉娘仔细看了看,那些车看着都是好材料,可没有任何标记,该是今日到寺中烧香的人。苏婉娘猜测这几辆马车里可能就有季文昭的车。   看月亭是在果林里的一个小高坡上,已经年久失修,漆皮剥落,亭子角都掉了一个。人在里面能越过树枝看到天上的月亮,可周围的果树又遮掩着亭子,让这个地方很清静。苏婉娘远远地绕着看月亭走了一圈,确定疏散的果林里没有人,才从林间穿过。快到亭子时,她隐约能见里面站着一个人。   苏婉娘的心都快跳出了来了,她不急反慢,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平息自己的呼吸。   季文昭站在亭子里,看着阳光树影间走过来的少女。虽然才十岁出头的样子,可已经能看出日后必是绝色。她衣衫简单,头上也没有贵重的首饰,应该只是个婢女。季文昭感叹这必然是极为权贵的人家,连一个下人都如此美貌。   苏婉娘进了亭子,对着季文昭先施了一礼,季文昭还了礼。苏婉娘不说话,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毕竟,她是丫鬟装束,谁会关心一个丫鬟的姓名?   季文昭等了片刻,先打开了手中的折扇,露出了那个革卦,这算是介绍了自己。   苏婉娘一笑问道:“请问先生为此卦曾经斋沐了几日?”   季文昭却没有笑,盯着苏婉娘,苏婉娘还是微笑着:“我家主人精于术数,想以此看公子是否是季文昭本人。”她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袖子里的手却是紧攥成拳。   季文昭说道:“一共五日。”   苏婉娘点了下头。季文昭问道:“如果我没有说五日,小娘子又会问什么话?”   苏婉娘再次微笑:“会问公子所定之亲是何人家。”   季文昭心里发憷:他临行之前,恩师才与父母定下了亲事,说好在他成为幕僚之前不对外言说,以免让人觉得他奇货可居,如果得不到他,会向他下手,以防便宜了对手。他所在的城市离此地几百里,若是有人送信,倒也有可能……   季文昭又问道:“若是我还是没有答对,小娘子还会以何来证?”   这次苏婉娘叹气了:“若是公子两次都没有答对,那么要不你不是季公子,要不就是季公子不能以诚相待,我家主人也就不想结交季公子了。日后季公子的祸福也就不会再让我家主人挂怀。”   季文昭皱眉:“什么叫‘我的祸福’,难道你家主人竟然算出我有祸事?是不是下面就是要以帮我避开祸事为由招揽我为你家主人效力?”   苏婉娘垂目道:“我家主人并非想招揽你,只是想托你查一件案子,她说这件案子如果查出了底细,你也许就能明白你日后想要报效的该是何人。”她心中对此极为紧张,此时只能保证自己声音不发颤。   季文昭终于笑了:“你家主人就这么自信我肯定会帮这个忙?”   苏婉娘怕暴露了自己的迫切,连眼皮都不敢抬,低声说:“我家主人说,查这个案子,对于你来说,并不艰难,可日后你也许就因此捡了一条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季文昭心里一动,“此为何讲?”   苏婉娘说道:“天机不可泄露,我家主人说若是公子查出了案底,自然就会明白何去何从,若是不明白,那丢了性命就莫要怨天尤人死不瞑目了。”   季文昭再次感到背后发冷,但他一向骄傲,就笑着说:“说来像是我占了大便宜,你家主人倒是深谙威胁利诱之道。”   苏婉娘没了笑容,板了脸说:“我家主人欣赏你才华盖世,才愿如此指点迷津。若是公子不信,我家主人也不勉强,容我就此告退了!”她觉得季文昭是不准备帮忙了,心中一寒,脸上就冷淡如冰,转身就走。   季文昭一见,脱口道:“请小娘子留步。”   苏婉娘失望太大,几乎要流泪,她不敢回身,只努力稳着声音问道:“公子有何见教?”   季文昭皱眉思索,此时此刻,怎么也弄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是要招揽自己吗?可一听自己不接这事,马上就弃自己于不顾,好像自己不名一文一般,自己是国手好不好?!但若是无意招揽,为何又要出棋局,又要给扇子,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来安排这次见面?   想到此,季文昭问道:“你的主人出了那生死局,他自己可有解?”   苏婉娘平板着语气,开始背诵……   季文昭这些日子终于想出了解答,此时他闭上眼睛,脑中按照苏婉娘说的摆棋,刚听了二十几句就喊道:“停!”这个解法比他的答案更大胆,他不敢听下去,准备按照这个思路,回去自己再琢磨一下。在他的想象里,这个美貌婢女的主人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棋艺卓绝,会卜善算,想考验一下自己这个年轻人。   看着苏婉娘的背影,季文昭出声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算是我对此局的酬谢,就接你们主人的这个案子吧。我师门在京城的弟子门生遍布各个司衙,想来查什么都该不难。说吧,想让我去问问谁的事?”   苏婉娘心头狂跳,可她慢慢地转了身,先对季文昭施礼道:“多谢公子。”然后说道:“我主人还说,如果公子接了这个案子,要公子答应在查此案中不能惊动任何人,不能暴露公子在查这个案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人委托了公子来调查,公子多近切的朋友亲人都不能,否则公子性命有忧。如果公子不能保证这三条,我家主人还是不会让公子去做这件事,以免公子因此身亡,我家主人会为此不安。”   季文昭喔了一声:“有这么危险?”他傲气地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是生出兴趣来了。好,我都答应了,那就请告知是谁的案子吧。”   苏婉娘抬眼看了看周围,亭外果林静谧,没有人,她的眼睛再次盯着脚尖,身子前倾,用极低的声音说:“户部之金部主事苏长廷被以贪污之名缉拿,可尚未定罪就死于狱中。请公子查查他犯罪的证据何在,是谁将他告发,他在狱中又是怎么死的。”苏婉娘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不让自己浑身打颤,可是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季文昭倒是没有注意到苏婉娘的紧张,他努力听清了苏婉娘的低语,似有所悟地点头:金部,管理钱财之地……得此位者,就有了掌控金银的权利。户部又是任命官吏之部,掌握了官吏的薪俸……季文昭微笑道:“好,我就去看看,是谁干了这事,这人是有罪还是无罪。请问小娘子,我若是有了结果,该如何来告知?”   苏婉娘低着头说:“明年正月十五晚亥时半,观弈阁内。”   季文昭惊讶道:“现在才四月,这案子竟会用得了这么长时间?”   苏婉娘说:“也许公子能及早查出来,但我家主人不希望公子露出马脚,还是谨慎为上。时间充裕,公子也就不会匆忙行事了。”   季文昭笑了一下:“就谢过你家主人的好心了,我想你家主人是不准备告诉我他是谁吧?”   苏婉娘点头道:“我家主人说公子还是不要探究她是谁,以免引起他人注目,对公子、对我家主人都是麻烦。”说完又施礼道:“再谢公子援手,告辞了。”   她出身官宦之家,自有礼仪风度。行礼后匆匆而去,季文昭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叹息:一个婢女都有如此风仪,那个主人会是个多么超然优雅之人啊。   季文昭知道镇北侯府的人现在正在寺中,可他对武将之家多有轻视,而且,寺外也有其他人家的马车,借着镇北侯府做掩护实在太容易。他知道对方不欲他探寻身份,就没有再深究,上车回城,想着怎么开始查案子。   ? ☆、麻烦 (抓虫) ?  苏婉娘急步从林间走过,远远地还是绕着看月亭来回走了走,再次肯定周围没人。她折了几支花,才向寺里奔去。她觉得与季文昭的对话的时间漫长而难捱,怕自己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引起人们的怀疑。   进了寺,苏婉娘避开了有些人声的正殿,从旁边的甬道向后院快步走去,周围静悄悄的。   她终于将这件事办成了,急不可待地想赶快回去告诉沈汶。她一边疾走一边低头回想着方才与季文昭的谈话,一个拐弯,恍惚觉得前面有人,再抬头已经晚了,猛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苏婉娘手里的花枝散落满地,而那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重重地摔倒在地。   苏婉娘吓了一跳,连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赶快过去半跪下来想把那人扶起来。可她到底还是正经人家出身,这时束手束脚,只伸着手,还是不敢碰人家的胳膊。   倒地的是个少年人,穿着素雅,面庞清秀,此时正双手抱着自己一只腿的膝盖,紧锁了秀眉,闭着嘴唇,脸色煞白,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来。   一个二十来岁的仆人急忙蹲下来,扶住这个少年的后背,低声叫着:“……公子,公子……你怎么样?”然后怒目盯了苏婉娘一眼。   苏婉娘看这个少年人这么痛苦,心里也十分难受,急得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很疼吧,我们赶快去叫郎中吧!”她虽然只是个丫鬟,可如果这个人真摔断了腿什么的,她也该向沈汶借钱为他治……但想到母亲说不准借钱的话,苏婉娘急得出了汗。   听到要叫郎中,那个少年使劲摇头,咬着牙说:“别!……我没事!……等等就好了……”   苏婉娘扎着手,焦灼地说:“你这么疼,是不是骨头摔到了?还是请郎中来看看吧,我来出钱。”   那个少年人还是一个劲儿摇头,慢慢地出气吸气,过了半晌,脸色渐渐不那么苍白。他抬眼看了下苏婉娘,勉强笑了下,说道:“不妨事了,姑娘一定是有急事,还是快去忙吧。”他对扶住他的仆人说:“去帮着把那些花拾起来。”   仆人不乐意地应了声,起身去把散落的花枝一一捡起来,皱着眉放到了苏婉娘的身边。   苏婉娘已经许多夜没睡好觉,本来就到了崩溃的边缘,方才与季文昭的会面,又造成她情绪的极度紧张。终于心事如愿,心中刚轻松了些,才匆忙行路,可接着就撞了人,还把人给撞伤了!她又得打起本来已经所余无几的精力,再来应付这一紧急事件。谁想到,明明是自己撞了对方,对方那么疼,却如此通情达理,告诉自己可以走了,这让她松口气时,也深受感动……几番起伏,饶是她早熟强悍,可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自律神经终于失控,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哽咽着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哭,就不可收拾。她自从父亲出事,母亲孱弱病倒,幼弟又太小,就挺身而出,掌管起了一个家。而后,父死家破,她们投亲不成,她又被青楼强买,期间艰辛不能尽言。她强撑着,唯恐一个软弱,就顺遂了老鸨。后来沈汶把她救了出来,她不惜寻死,以求让侯府收留。可入府后,看着沈汶的行事,发现侯府里一样是风霜刀剑,她一点也马虎不得。平时言语中处处要小心谨慎,一个字也不能说错。在外面,还要专心领会沈汶的意图,与她配合。沈汶夜出不归,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这些日子里的疲惫、绝望和孤独一时全都涌上心头,苏婉娘虽不敢大声哭,可怎么也无法停下啜泣。   坐在地上的少年手足无措,在苏婉娘压抑着的哭泣中,尽力安慰:“可是姑娘有了麻烦?如果是为了花枝被损,我可以让我的仆从与姑娘走一趟,就说是因我之故,才撞坏了姑娘的花枝。如果需要,我的仆从可以去摘一些……”   苏婉娘听见,泪流得更厉害了,含糊地说:“是我撞了你……你又没有错……”她掏出手帕抹脸,可很快,手帕就湿了。她因为沈汶常哭,多带了一条手帕,赶快拿出来,擦了几次泪,揩了几次鼻水,也湿透了。   那个少年犹豫着问:“你可是需要巾子?” 苏婉娘摇头,她这点意识还是有的:怎么能用男人用的手帕擦脸?谁知道那帕子在什么地方用过?可她现在鼻涕眼泪横流,只好接着往袖子上擦。   好容易哭够了,苏婉娘长出了口气,只觉心头大快,她忽然理解了沈汶:想来经常哭哭,才能稍解心头的重负。   苏婉娘把湿漉漉的两条手帕揣了,轮流用两只袖子胡乱地把脸抹干些。泪眼朦胧中笑了笑,对着呆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公子见笑了,实在对不住公子……”   那个少年赶忙使劲摇手说:“不必,不必如此!”真吓死人了,这要是让别人看见,我可怎么解释?   苏婉娘大概也觉得不妥,匆忙地伸手捡起地上的花枝,那个少年对身边目瞪口呆的仆人说:“你陪着她去解释一下……”   苏婉娘忙摇手说:“不用了,我不会有事的!多谢公子了!”然后起身深施了一礼,抱着零乱的花枝小跑着离开了。   见苏婉娘消失在了拐角处,那个少年才示意仆人把他扶起来。少年慢慢地往寺外走,他的腿瘸得厉害。   青年仆人低声说:“看来就是那家的人,我是不是借机会去见一下?”   少年摇了下头。他就是平时隐居不出的四皇子,听说大皇子和四公主深恨镇北侯的幼女,连带了那府里的其他儿女,就鬼使神差地存了想看看镇北侯子女们的念头。他母亲临死前反复叮嘱他不能与大皇子或者皇后作对,可他就是一心想结识他们。   身边的内侍打听到了镇北侯府中的孩子们这个日子会来这僻静的小寺院踏青,正好是个不招人注目的好地点,他就借口散心出了宫,微服前来,想偶遇一下。可方才那丫鬟因撞散了花枝,就哭成了那个样子。她平时一定经常落泪,因此才带了两条手帕。那丫鬟相貌绝丽,宫中都未曾见过如此美貌,却会这么恐惧和悲哀,可见这府中主人的严厉和无情。   他一时兴趣索然,不想再见任何人,瘸着腿走出了寺门,觉得方才摔到的地方格外疼痛。   苏婉娘低头对着护卫打了招呼,才走进寺后沈汶住的小院,在院子里晒被褥的何氏见了她,大吃一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苏婉娘知道自己的脸肯定难看,匆忙地往屋里走,边说:“我跌了一跤,没什么。”   沈汶正歪在床上看着寺中放置在屋中的经书,一见苏婉娘的样子也愣了,见何氏跟着进来,不能细问,只能问:“摔疼了吗?”   苏婉娘摇头,低头找到了桌上的净瓶,把花枝一根根插入。何氏叹道:“还是孩子,去折个花都能把自己摔哭。”见苏婉娘低头不说话,屋里也没什么事,就嘟囔着:“不知道大公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走回院子中去接着忙活,这山中湿气太大,被褥总觉得冷。   沈汶见何氏出去,把书一放,站起来带了气说:“他竟然不答应吗?!”   苏婉娘忙低声说:“他应了。我真的摔了一跤,还撞了人。可人家没计较,我就哭了……”   沈汶长舒口气:“你呀,就是最近没睡好觉,这叫精神崩溃。”   苏婉娘瞪大眼:“这还有名字?”   沈汶点头说:“当然啦。”招手让苏婉娘坐在床边,苏婉娘走过去,小声把经过讲了一遍,连同自己怎么撞了人,怎么哭个半死也都说了。她知道沈汶做事从来注重细节,自己什么都不能瞒着。况且,沈汶理解她的失控,她对着陌生人一顿哭泣,沈汶该知道过程,以免有什么意料外的事。   沈汶默默地听了,很赞许苏婉娘的坦诚。季文昭那边她都预料到了,可是苏婉娘撞的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沈汶仔细问了这个人的年纪和长相,他身边小厮的模样,又低声问:“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苏婉娘仔细回想了下:“应该是有暗蓝团花的蜀锦……”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那人表面穿着朴素,可蜀锦岂是普通人家能穿的?这个人应该也是富贵出身。   沈汶又问道:“你肯定这是个意外?”   苏婉娘迟疑了下,可还是说:“应该是,我把那个人撞得很狠,他坐在地上疼得脸都白了说不出话来。”   沈汶思索着,苏婉娘心里一寒:难道那一撞是安排好的?自己竟然还哭了!一时她心中无名火起,脸都涨红了。   沈汶慢慢地说:“我觉得那一撞不见得是故意的,可这个人不应该在这里。”   苏婉娘也点头道:“既然出身富贵,可为何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身边没有多少仆从。”千金之体,不坐垂堂。富贵人家出来的,怎么能没有人保护?如果没有保护,那就自己有武艺。但那个人看着没有什么功夫……   沈汶同意:“对,这香叶寺又小又偏僻,平时和尚也不接待其他的香客。除了侯府的人,很少有城里的人来。即便来了,一年中,碰上我们正好在,也是很凑巧了。”   苏婉娘皱起眉头,沈汶却笑了一下:“没事,大约是想和侯府搭上关系的人,不见得是有恶意。”   苏婉娘松口气,拍了下胸口说:“下次我可不能随便对人哭了。”   沈汶笑着用手肘碰了下苏婉娘:“你怎么可能是随便的?跟我再说说他长的样子,是不是眉毛很黑?脸白净,看着像个清秀的书生?”这都是方才苏婉娘用的词。   苏婉娘脸又红了,拧了沈汶胖乎乎的脸低声说:“你才几岁?!啊?!才几岁?!就说这样的话!”   沈汶低叫:“姐姐饶命啊!……”两个人笑着滚在了床上。   两个人闹够了,都坐起来,互相整理了衣环。沈汶收了笑容,低声说:“虽然此人可能无恶意,但既然他能找了来,就说明我们这次出来,惹了人的眼。这样也好,给了我们一个提前回去的借口,我原来还想着要装病才行呢。”   苏婉娘不解地说:“为何要提前回去?你怎么原来都没有告诉我?”   沈汶说:“你已经紧张得不得了了,我准备等你和季文昭谈后再告诉你。我们当然得提前回去,你想想,如果你是想整治下侯府的小孩子,会怎么办?”   苏婉娘恍然道:“当然只能等她……你出府!所以,我们现在出来了,就肯定会有麻烦!小姐,你怎么不告诉大公子他们?我们得赶快回去!”   沈汶扁嘴:“好不容易出来了,自然要让大家都玩得尽兴才行。”   苏婉娘有些焦急:“可是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麻烦,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沈汶拉苏婉娘的手:“你看,一告诉你了,你就又紧张起来了。其实没那么糟糕,因为他们只有一个选择。”   苏婉娘还是不放心:“怎么会?想惹麻烦的法子多了。”   沈汶说:“当然,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你假装是大皇子,如果你想报复让自己丢了脸的人,你会怎么办?”   苏婉娘想着:“那个人两个眼睛看着离得有些近,该是个心胸不宽的人。若是觉得丢脸,当然是让对方也丢了脸才好。”   沈汶高兴:“婉娘姐姐还会看相?”   苏婉娘不好意思:“只是看着书上瞎说的。”   沈汶问:“那你说,他怎么才能让咱们丢脸?”   苏婉娘斟酌道:“可以找个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羞辱咱们。或者,找偏僻的地方,狠狠打咱们一顿,但别让人抓住把柄。”   沈汶挽了苏婉娘的手臂笑着说:“婉娘姐姐真是军师了。我父重兵在手,他们倒是不敢下杀手,我大哥带着众多护卫,想打咱们一顿可不容易。”   苏婉娘明白了:“那就是肯定要在有人的地方来惹麻烦了,这个地方偏僻,自然无事,那该是在我们回城时……可是,他们在我们出城时怎么没动手?”   沈汶说:“我们走的早,大早上的,路上人不多。而且,万一我们不出来了,就用不着安排人了。现在知道我们到这里了,才好布置。”   苏婉娘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汶在苏婉娘耳边悄声说:“侯府到处有别人的眼线,我们这一行里肯定也有。真的要早回去,也不能明着说出来,更不能由我说出来。你有了这个撞人的借口,正好去和沈湘说……”   沈毅带着人太阳下山前回来的,从护卫那里知道沈汶一天都没出去,寺里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沈毅就没有多想。   晚饭后,苏婉娘却笑着对沈湘说:“我好久没练武了,想去走几步,大小姐能不能指点一下?”   沈湘登了一天山很累了,可她自从那次扑过去把要寻死的苏婉娘救了,心里就对苏婉娘有种照顾感。平时带着苏婉娘练武,关系又似师徒,感觉比沈汶都近。这时也不推脱,就笑着说:“我可只动动嘴,走是走不出来了。”   苏婉娘笑着说:“没事没事儿。”两个人走到了后院,苏婉娘行了几招,沈湘过去到她身边,搬动苏婉娘的胳膊示意她正确的姿势,笑着问:“你眼睛怎么肿了?”   苏婉娘说:“我今天出去采花,回来的时候摔了下。哦,我看到寺门口有几辆好看的车子,你们回来时看到了吗?”   沈湘一愣,摇头道:“没有。”   苏婉娘周围看了看,小声说:“这个小寺这么偏僻,有谁会赶着和咱们一起来?小姐在长乐侯府里,与大皇子和四公主吵了嘴,你说,会不会有人来看咱们是不是在这里,然后,等着咱们回去,在路上捣捣乱?”   沈湘想了想,说道:“我得去跟我哥他们说说!”就要走,苏婉娘马上抓着她的袖子,小声嘀咕道:“如果没有府里人报信,谁会知道的这么准?大小姐就是要去与大公子他们商量,也不能这么明着闯过去。”   沈湘虽然是直性子,这时也知道轻重,小声说:“好,你再练几招,我再去找他们,就说是问明天的事。”   苏婉娘点头道:“其实,只要跟一个人说了就行了,别惊动了大家。而且……”她在沈湘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沈湘点头道:“太好了!多谢你的提醒。小妹妹年纪小,还不懂事,又是我们里面不懂武的。你比她大,又机灵,平时有什么想法,和她说不清的,就来告诉我。”   苏婉娘心说你那个妹妹可不是不懂事不机灵,是太懂事太机灵了,都快成精了,但嘴上却说:“好,我听大小姐的。”   沈湘迟疑了下说:“我从来没把你当丫鬟的,你就算是我徒弟吧!”   苏婉娘扑哧一声笑了,她的年纪比沈湘大些,觉得沈湘还是带了孩子气,说道:“多谢师父了。”   沈湘被笑得脸有些红,嘴硬道:“你是我的大徒弟,有什么好笑的?日后我要当个女元帅呢!就是不成,至少也该是个行走江湖的大侠。你去和别人说起我是你师傅,那可是要被许多人羡慕的!”   苏婉娘更笑,对着沈湘行礼道:“大侠元帅,或者,元帅大侠在上,受弟子一拜。”   沈湘一推苏婉娘笑着跑开了。   沈湘接着去找沈卓,说要请教他几招。两个人交了几下手,看着又吵了几句嘴。她走后,沈卓缠着沈毅和沈坚下棋,三个人说屋子太小,拿了棋盘要去林间下棋。出寺时顺便问了问和尚今日是否有人来上香,得到的答案是有那么三四户人家。   三个兄弟在林中下了会儿棋,又追逐打闹了半天,日落时,才回到了寺里。   本来,他们会再停留一日,后日一早离开回城。次日,沈毅说要带着几个弟妹去访问一下周围的前朝古迹,只带了一半护卫和三辆马车中的一辆给沈汶和几个丫鬟坐。寺中留下的护卫等到天都黑了,刚以为出了事,有人回来告知说,临要回寺时,大小姐突然肚子疼,大公子怕在这郊外不好找到郎中,就赶紧带着人回府了。余下的人明日一早按原定计划回去,一路小心。   太阳落山后,用了晚饭的杨氏听闻沈毅带着人回来了,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提前返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喜的是孩子们回来了,她这一直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下了。   沈毅也知道在侯府里不能随便说话,就咬定了原来的借口,说是沈湘肚子疼。沈湘也捂着小腹,一副皱眉不舒服的样子。杨氏知道这个女儿自幼练武,身体强壮,说自己病了那肯定是真的了。忙让人去请郎中,让女儿赶快去休息,让人上晚饭给其他孩子们吃。   郎中来了诊了脉,说大小姐可能是受了寒,又过于紧张,喝些姜水,睡一觉就好了。   沈湘和沈汶睡了,可沈毅和沈坚却亲自巡查侯府,一个管上半夜,一个管下半夜,带着人严查门户,不准人进出。连沈卓也半夜起来,周围转了转,可侯府什么事儿也没有。   一夜无话,次日其他人回府时报告说,他们临进城时,正当着南来北往的众多人众,被一群地痞流氓挡住了,其中一个异常丑陋肮脏的汉子,口口声声说方才看见了这队伍马车里有一个少女撩开车帘向他微笑飞眼,他前来问一下姓名,想结识个小美人。   人声嬉笑中,大家都知道这是镇北侯府的车队,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想看看热闹。可车队中根本没有女的,沈湘沈汶和春绿苏婉娘何氏前一天就回府了。领着车队的青年命人把马车帘子都打开,让围观的民众看清队伍里根本没有女人后,就向护卫们点了下头。侯府护卫一向傲气,谁曾受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诬陷,愤怒下出手格外狠,把那个说刚才有女子向他招手的男的连带几个地痞打到满地找牙。直到这些人哀声求饶,先后说没这回事,只想来敲诈些银子,领队的青年不想出人命,才让人停了手。   这事刚过,进城到了集市热闹之处,又有几个打扮妖艳的青楼女子过来大声说应邀到此与原来的姐妹相会,看看能不能也被买进侯府。领着护卫队的青年冷笑,让人去报了衙门,当街与那几个女子对峙,说她们血口喷人。那几个女子信誓旦旦地说的确得了准信儿,让护卫问一下队里的丫鬟就知,或者让她们亲自去相认,那个丫鬟和她们说好了在这里与她们见面的。等衙役到了,领队的青年才散开了护卫队,再次打开了马车,让人们看清了没有女子在其中。众人的哄笑中,衙役把那个捣乱的女子押走了。   杨氏和老夫人听了半天没说话,等人都退下去了,杨氏才用绢子擦了下眼睛,气愤地说:“这些人是想毁了湘儿和汶儿啊!”   如果车里有女孩子,那个无赖就硬说向他招手了,谁又能分辩得清楚?哪怕是个丫鬟认了,别人还会说是为了小姐顶罪。在闹市中,如果苏婉娘当时在,那些青楼女子过去相认,周围的人们会怎么看待用了这样的丫鬟的沈汶?   一想到如果这些事干成了,沈湘沈汶会受多大的伤害,杨氏气的眼泪都出来了。她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想让孩子吃亏。一看有人对她的孩子不利,她想拼死的心都有。   老夫人皱眉摇头,低声说:“现如今,不能动作,如果真的对上了,是我们这边吃亏。”这边是未成年的少女,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背上污点。   杨氏咬牙道:“现在就这么欺负人,日后要真成了……”   老夫人咳了一声,责备地看杨氏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嘴没遮挡?!当家主母了,要沉住气!”   杨氏梗着脖子,不看老夫人。老夫人再次叹气,心里对死去的老侯爷说:这就是娶了小户人家女儿的问题,遇到大事,一点主意也拿不了,就知道在那里置气。   杨氏紧握着绢子说:“有什么道理,说出了子丑寅卯来,为何要玩这些阴的?真不是好东西!”   老夫人无奈地说:“你听听你这话,像是个六岁孩子说的!这世间,哪里是清清白白的?若是不能做什么,就得先忍耐。侯爷回信不也说了吗?让孩子们少出去。这次我不是说他们最好都别去了,你还是让他们出门,如果不是毅儿那孩子警醒,这不就有事了吗?”   你看他们高高兴兴的样子,不也没敢说出来?现在却来怨我。杨氏不能和老夫人斗嘴,只能恨道:“难道我们就得躲在家里?谁家孩子得这么憋屈地过日子?”   老夫人见说不通杨氏,更加摇头:“你这脾气!也不是说要躲一辈子,女孩子拘在家里也好磨磨性子。汶儿七岁,湘儿也才十岁,还有几年。就让那些人先说几天、闹点事,算是出了气。正事儿多着呢,谁会抓着一个孩子不松手?这些日子,就不要让汶儿出去了。”   杨氏半赌着气:“那一年也别让她出门了!”   老夫人却不觉得杨氏在耍脾气,马上叫人唤了苏婉娘和乳母何氏来,告诉她们这一年左右,别让沈汶随便出去,有事要来对自己说了再干。平时好好管着院子,别让人乱传话。苏婉娘和何氏忙好好地应了。   苏婉娘回到院子里,当着几个小丫鬟的面对沈汶一惊一乍地说:“小姐,夫人说不让你随便出门了!”   何氏也叹气道:“夫人只是为了……”为了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汶听了,马上泪汪汪地说:“我没干什么呀!母亲为何会这样做?”拿出手帕捂了眼睛,抽动着肩膀回里屋去了。   苏婉娘沉着脸,一只手背支在腰间,对众人提高了声音说:“大家都小心些!夫人说了,日后这院子要管得严严实实的,有关小姐的事,谁也不能乱说!”大家面露难色:这院子已经严得让人不敢乱动了,如果再严些,不跟监狱一样了?何氏长吁短叹,也不说什么,自己到偏间里绣花去了。   苏婉娘挥手让人都下去,摆出一副要好好劝慰小姐的庄重样子,关了屋门。   里屋,沈汶坐在床上,歪着头想事。苏婉娘坐在她身边,小声说:“小姐不难过吗?”   沈汶一笑:“我夜里能出去,有什么可难过的?”   苏婉娘叹气:“没想到,那个大皇子这么计较。”她压低了声音:“他这么干,大公子他们大概不会甘休。”   沈汶摇头:“哥哥他们明打明斗没什么,但阴谋诡计方面就不行了。”   苏婉娘悄声问:“小姐想怎么做?”   沈汶撇嘴:“这没有什么难的,他敢做就不要不敢当,只需让人放出风声,说大皇子不喜欢镇北侯七岁的女儿,找人毁她的清白!”   苏婉娘点头,如此一来,就显出大皇子的恶毒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子懂什么?他一个成了亲的人竟然害一个孩童的声誉,这就是人品有缺了。   沈汶又摇头:“只是……”   苏婉娘接口道:“我们没有人。”   沈汶点头:“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一定要找你了吧,没有人,什么事也干不了。”   苏婉娘小声说:“要不,把这主意告诉大公子他们,让他们去找人?”   沈汶再摇头:“不妥,首先,他们不会这么做。”   苏婉娘嗯了一声:这流言里会提到沈汶,即使为她辩护了,也是损坏了她的声誉。女孩子的名声如果夹杂在对他人的负面评价里就不是什么好事。侯府的公子们自然不会这么打自己妹妹的脸。   沈汶继续说:“即使他们同意了,侯府人杂,这事如果做不好,还会留下把柄。”   苏婉娘想了想,轻声说:“我去做。”   沈汶摇头说:“你会被人记住,日后认出来,我得自己去。”   苏婉娘皱眉:“你怎么去做?”   沈汶一笑说:“他们用青楼说事,那我们也用青楼,我夜里去万花楼。”   苏婉娘明白了,说道:“你可要小心,不能让人看到。”   沈汶说:“看到也没事,你把我装扮成个丫鬟。”   苏婉娘叹气:“还是要小心吧,尽量别露面。”   沈汶应了,又对苏婉娘说:“你最好告诉沈湘,别让大哥他们现在就有动作,大皇子那边大概正在盯着侯府呢,一定要等等。”   苏婉娘点头,沈汶又说:“哦,去打听一下,领着后面的人回来的是谁?在闹市里能把衙役找来,而不是息事宁人……”   她停住。苏婉娘一心百窍,低声说:“小姐是觉得他可靠,可又怕他是以此博得信任?”   沈汶前世没有在意过侯府里的仆人护卫,死后只通过人们的议论或者记载,知道寥寥几个与父兄和姐姐一起死的忠诚之士和背主之人的名字。现在不敢随便相信人。她说道:“先问问名字吧,看看我知不知道他。”   苏婉娘没听出有何异样,都仔细记住了,然后悄悄给沈汶缝制夜行的衣服去了。? ☆、反击 ?  遥远的一处残破的道观内,一个头发灰白的道士正在一个熟睡的孩子身边打坐。忽然睁眼,有些疑惑地掐指算起来。良久后,他对着睡着的孩子说:“命数有变,你可能觉察?”   熟睡的孩子自然没有反应。老道士叹气:“风起于青萍之末,无息无影,非能窥天道之人不可知也,你自然不懂。”他看着残破的窗口,沉思许久,终于重新闭眼,继续打坐。   大皇子府中,大皇子的情绪本来很好:皇上已经下了旨,大皇子以其“为嫡、为长、为贤”而被立为太子,礼部将安排册封仪式的具体时间。在行将举行的太子册封典礼上,皇上将召集众臣,当众晓谕立诸,任命辅助太子的官吏。然后,太子将搬入禁城之朝华殿,周围宫殿院落从此被指为东宫。   一旦成为太子,皇上为太子封的“三师三少”(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将训练太子日后君临天下的能力。这些都是太子的老师,负责提高太子的思想素质,教导太子治世原则,但大皇子已经满了十八岁,这些人做的更多是辅助引导而不是教育启蒙了。   依史例,太子的地位仅次于皇帝本人,拥有自己的、类似于朝廷的东宫。东宫的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有詹事、春坊、寺等侍从,还拥有一支类似于皇帝禁军的私人卫队“太子诸率”(唐制)。这些人都将帮助太子熟悉国情政事,掌握为君之道。一旦太子登基,这些人会成为新皇的心腹之臣。   从此,太子将正式介入朝政,旁听大臣的启奏,阅读奏折,有时会在皇帝的监督下对政事做出决定。日后还可以监国、领兵、代替皇帝巡查外省等等,可以说是江山之主的正式继承人,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大皇子如何能心情不爽?   皇太子的妻妾也如皇帝的妃嫔一样,有正式的封号,太子新婚正妻将被封为太子妃,另外还会册封太子侧妃、贵妃、太子嫔、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孺人等。   虽然在众臣面前,正式册封太子的典礼还没有举行,但旨意已下,大皇子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了,整个大皇子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可本来该充满欣喜的大皇子,却在为几件很小的事情而心烦:   那个博弈国手季文昭到了京城后,大皇子的人几次招揽,对方都装聋作哑,没有回应。   四皇子微服出了宫,有一天不明去向,很晚才回来,而且十分疲惫。那天正是镇北侯的子女在郊外踏青的时期,但是镇北侯府的眼线并没有见到四皇子。应该只是巧合。   还有,侯府的长女在游玩中突然腹痛难忍,于是长子沈毅带着人提前一天回了府。侯府那夜巡查得很严,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这边有什么安排,就没赶着出来报信,觉得次日再报也没什么,所以己方的人没及时得到消息,而郊外留下的卫队里面的人也不可能回城送信。结果,次日侯府卫队回来时,己方按照原来的安排依然拿女子的名声去找麻烦,卫队里根本没有女的,众目睽睽之下,谎言被揭穿了,自然都没成事。   那些安排的人,男的被打得半死,几个青楼女子被带到了衙门。因那几个男的说出是受人指使,怕被侯府追究,就都已经灭了口。至于那些女子,她们只是万花楼里过气的妓女,这次只是给了银子,让她们去闹闹,也没告诉她们是谁的主意,所以倒也不怕她们乱说。已经让人告诉府衙从宽处理,关几天教训几句就让她们回去,免得她们说出受人指使这种话。   大皇子觉得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按理说这样大喜的日子,这些小小的不如意,应该完全被忽略,可他就是不舒服,脸色阴着,不说话。   此时,能在屋中的都是心腹幕僚,他们都很快会有官衔,心里正高兴,看见大皇子这般表情,面面相觑,有些不解太子的阴郁。   一个幕僚小心地说:“殿下,季文昭之事,等到太子册封大典后,东宫正式配备官职,吾等再以高位官职相邀,大概就行了。”   大皇子依然没有舒缓表情,另一个幕僚揣测着大皇子的心思,试探着说:“侯府那件事不足为道,日后我们再安排就是了。况且,镇北侯之幼女现在才七岁,等她成年后,再毁她声誉,不是更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可以等一等。”   大皇子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那个幕僚也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猜对了。可心里有些纳闷:不就拌了两句嘴吗?这算得了什么仇呢?大皇子怎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该是季文昭那件事才更重要。   大皇子心中也有些困惑:他想毁掉那个长相愚蠢的女孩子的心怎么就这么急切呢?如果不是镇北侯的军威在那里摆着,他真想让人把那个女孩子杀了,这种怒火是从何而来?   大皇子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告诉我们在侯府的人,勤快些,事无巨细都要及时上报,别再出这种漏洞!不然,让他们小心点!”   众人都点头称是。一个幕僚心中一个闪念:是不是侯府有了戒备,才会让大皇子的安排落空了?那个大小姐的病是不是借口?……   可看了看大皇子松弛下来的表情,还是没开口:侯府是不是戒备,都改变不了大皇子成为太子的事实,那个幼女的声誉更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不必因此再惹大皇子生气了。   当夜,沈汶梳了丫鬟简单的发髻,穿了暗色的丫鬟短服,又用香灰抹了脸。苏婉娘一边帮她准备,一边细细地反复说几个一般客人们会经过的地点。沈汶半听不听地,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选择好了地点——净房!只有在那里,人们才无法在听到了声音后,立即去看个究竟。   沈汶怕告诉了苏婉娘,苏婉娘大概又会掐她的脸。   子时前,沈汶到了万花楼,她先在花园里折了两枝树枝,选择了净房后,就在附近的屋顶上坐下,等着她要传话的对象。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大伯被两个丫鬟扶着过去,这个人大概都听不清别人说话了,沈汶没动。一个醉得七倒八歪的醉汉被小厮拖拉着,沈汶也放过去了。接着的几批人都是连着来的,沈汶没冒险。   两个青年人一边说笑边走过来,旁边没有仆人:“方才那个芳儿很有味道……”   “你别说,她唱那个曲儿的时候……”两个人进了净房。   沈汶感觉了下周围,发现近处没有其他人,就跳下了屋顶,放重了脚步,一步步向净房边走过去,同时将两手里的树枝配合着脚步轮流一下下地打在地上,模仿另一人的脚步声。   她先用尖细的声音带着焦灼的情绪问道:“……你说呀,那些被抓到衙门里的姐姐们会有事吗?她们拦的可是镇北侯府的车队呀!”她调动了意识力,加强了自己声波的振动频率,明明不太响的声音,穿到人们的耳中,却清晰可闻。   净房里两个人隐约的谈笑停了。   沈汶又放粗了声音,带了轻蔑的语气:“怎么会有事?你不知道是谁让她们去干这事的?”她早已成人,用成熟些的语气说话,就是嗓音有些单薄,也与前面的声音有明显不同。   沈汶用细嗓子问:“谁呀?谁敢找镇北侯府的麻烦呀?”   沈汶粗着声音说:“镇北侯府?大得过大皇子吗?”   细嗓子再问:“大皇子?大皇子为何要整治镇北侯府的小姐呢?”   沈汶粗了嗓子低咳一声道:“跟你说了,你可别乱说去,正月里,大皇子的妹妹四公主和镇北侯的小女儿吵了一架,这事谁不知道?大皇子就不喜欢镇北侯府啦。趁着她出门,就找了咱们楼的姐姐们去闹闹,让那个和他妹妹吵了架的小姐难堪呗。可谁知,那个府里的小姐不在车上,咱们姐姐们就被抓了。没事,过两天她们就会回来,你等着吧。大皇子可厉害了!”   细嗓子高兴地说:“这太好了!”   沈汶已经走过了净房,粗着嗓子说:“当然啦!送信来的人是我家的亲戚,大皇子想要干的事,没有不成的。算那个侯府小姐倒霉,谁让她和四公主吵架的?早晚会被搞得臭名远扬……”   远离了净房,沈汶扔了树枝,蹿上屋脊,几个跳跃又回到了净房附近。   过了片刻,那两个人走出了净房,周围看看,才低声谈论道:   “这是真的吗?大皇子出手整治镇北侯府?就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和四公主吵架了?”   “其实这事我早就听说了,可不仅是跟四公主,当时大皇子也在场。据说那个女孩子又蠢又笨,说话不管不顾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她多大岁数?”   “应该是七岁吧。”   “七岁?!七岁懂什么?大皇子也太……”   “嘘,你可别瞎说什么,这位眼看着就要成为太子了。”   “这不就咱们两个人私下聊聊吗?你相信大皇子借了万花楼的手去败坏那女孩子的声誉?”   “我听说这万花楼的老妓女到街上拦了镇北侯府的车队无理取闹,被送官衙了。你想一想,如果大皇子没出手,镇北侯府是什么地位?京城衙门怎么也得给侯府一个面子,治那几个女子个轻罪,至少打几下板子。可如果大皇子真的是在这事的后面,那几个妓女就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这就是告诉大家,她们拦着车队说的那些混话是真的。”   “哦!是这样的安排!真是高明啊!只可惜,用在了一个女童身上……”   “你喝醉了吧?不长记性?”   “该打该打,我这嘴!我只是觉得……”   两个人走远了,沈汶也起身离开了万花楼,奔回了侯府。   过了三天,那几个万花楼闹市拦车的女子果然被放了回来,官府说她们的确认识侯府里的丫鬟,只是记错了相会的时间,算是误会,并未犯下什么罪行。   许多人都因此知道了侯府小姐用人不慎,贴身丫鬟竟然是个青楼老妓的手帕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想而知她的人品如何了。   但也有传言说,这是大皇子报复与他吵架的侯府幼女的手段,不然以侯府之威,如何无法奈何几个闹市挑衅、毁人声誉的青楼女子?可见万花楼后台之硬。恰在此时,大皇子被册封太子的消息公布于众,大家更相信能公然羞辱镇北侯府的非太子莫属了。   了悟之余,众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侯府的幼女也许真的蠢笨无礼,可毕竟那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况且,镇北侯三代忠良,前面的老侯爷都是死在战场,现在的镇北侯带着二十万沈家军守着北疆,一直是朝中的英雄人物。太子这番作为,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而起因不过是孩童间的吵闹,这人的心胸……品德……仁慈……   幕僚们多少听到了这些谈论,有好几个人曾想与大皇子谈谈有关侯府的民议。大皇子刚刚被皇帝立为太子,正是该赢得大臣和民众的首肯,以示皇帝选择无误的时候。可大皇子却公开与一个小女孩斗法,就是赢了,那个小女孩被毁了名誉,大皇子的名声也受了损。那个女孩子顶多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可这边大皇子却会因此失去太子的德名,谁轻谁重,难道不一目了然?   可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大皇子一触及有关镇北侯府和那个幼女的事,就容易变得焦躁不快。此时又进入了夏季,天气渐热,大皇子的脾气更不好。众人谁都没有勇气提这个话题。   礼部已经将册封大典定在了金秋九月,正是天高气爽之际。算来只有不足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许多人事的安排,东宫的布置,与朝臣的沟通诸等杂事,尚未解决。此时一个幼女所引起的议论,就不要提到议程上了。   大家都默契地齐心协力,要以完成庆典,落实官位为主要目的,其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侯府这边也十分忙乱。侯府和柳家已经走了定亲的过场,给长子定下了次年三月迎娶的日子。   长子成亲是件很隆重的事。侯府中单拨出了院落,觉得屋宇不够宽敞,还在原来的房舍边又建了几间。把旧的房屋粉刷修缮,屋顶置瓦,门窗换新,院子里再铺路修坪,种花种树,很费时费力。   苏婉娘苦口婆心,说服了沈湘此时不是行动的时候。大皇子刚刚被指为太子,侯府这时任何行动,都会被人曲解为对太子、对皇上决策的不满。沈湘再去与兄长们商量,也都明白现在不可多事,先忍耐一下。秋天时,太子册封大典时,侯爷也要回来,到时候看看侯爷的意思是什么再说。   几个孩子既然决定了不去给行将成为太子的大皇子捣乱,心里都不舒服。沈毅就建议去野外游玩,这次沈汶坚决地被留在了家里。   沈湘在春天踏青回来,就选了弓箭作为武器,马术自然也说得过去,他们几个就都骑了马,一辆马车都没有,带了卫队出城,走了半个多月才回来。   他们回来后沈汶才知道,在出城路上他们遇见了也去郊外骑马的三皇子,既然都是去游玩,两处人马就汇在了一起,一同在百里外的山林丘陵地带过了这段时间。三皇子与侯府几个孩子日日在林间或草地上呼啸驰骋,夜晚则点起篝火,谈笑烤肉,过得很畅意。   沈汶记得前世没她这档子的事时,沈毅和沈坚就与三皇子经常一起出去骑马,但好像没有像这次游玩得这么久,这么明显地交好。   沈汶不知道这次沈毅是与三皇子有约在先还是偶然相遇,但是她可以猜测从行将成为太子的大皇子的角度看,沈毅等人与三皇子的这次同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必将进一步加深他对侯府的憎恶。   如果说花会是冲突隐蔽的开场,那么沈汶元宵佳节与大皇子四公主的吵闹,就是让原来隐约的不和提早暴露了出来,这次与三皇子的出游,就把侯府的立场完全明朗化了。   一方面,沈汶后悔自己行动太早,过快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而且,在对方前来探听虚实时,自己没有压住气,本意是想给大皇子留下一个愚蠢的印象,但因为不愿被羞辱,结果阴了大皇子一下。从大皇子对他们回城的行动来看,自己低估了大皇子的愤怒。   环环相扣,沈毅反击了,公开地与三皇子站在了一起。   沈汶开始担心从此后,大皇子会加快事件的进程,提前对侯府下手,而自己还太小,有太多事情没有准备。   可另一方面,沈汶知道也不能再等待。她不能让太子得到季文昭这个最得力的羽翼,可如果想阻止季文昭,她就得借助帮手,而最合适的就是苏婉娘。救出苏婉娘,就惊动了对方……   沈汶纠结了许久,最后想到,前世此时,大皇子得了季文昭,后面两年干的都是励精图治的事。没记得有什么针对侯府的事。现在季文昭并没有投靠太子,该是对方一大损失,算是减缓了对方的力量。下面只能尽力破坏对方的势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对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很快整治侯府。   沈汶猜得一点也不错。大皇子得到沈毅等与三皇子出游半月这个消息时,半日阴着脸不怎么说话。周围的幕僚用各种方式旁敲侧击地开导他都无济于事。这日下午,大皇子派人给皇后递了信,要求参见母后。皇后马上让人请大皇子前来共用晚餐。   皇后这年不过三十四岁,依然是个容光焕发的妇人,柳叶眉碧色莹润,丹凤眼神光外露,只是眉眼间已经没有了任何温情,嘴角微微向内,似乎总在不快之中。可见到了从宫门处走进来的大皇子,皇后贾氏还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礼后,皇后笑着说:“这几日不见,皇儿看着像是瘦了。”   大皇子微叹道:“诸事繁忙,无暇休息。有时我真羡慕三皇弟,前一阵子,和镇北侯的公子们去出游半月,玩得很开心。”   皇后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变,可笑意却消失了,语气含了教训的口吻说:“我何尝不羡慕陈贵妃,天天只侍候着皇上,开开心心的,后宫的杂事都不用管。人的命不同,皇儿身为长子,很快就成太子,这可是谁都比不上的。你不该总拿着自己的不满之处去比对方的得意之处,我曾多次告诉你,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若是也到处去玩,可还想当太子吗?人若是没有凌云之志,自然是会甘于平庸。他玩了两天你就羡慕他,他若当了太子,你又当如何?!”   大皇子慌忙点头说道:“母后说的是,孩儿不该说羡慕三皇弟,该庆幸自己能得到父皇的首肯。”   皇后点头道:“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况且,月有圆缺,人有祸福,他玩来玩去,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平时我儿只要专心为皇上做事,其他的就不必放在心上。”   大皇子低头说:“谢谢母后,听了母后的指点,孩儿才觉得心安。”   皇后微笑:“何需客气?来,好好与我用顿晚饭,知道你会来,我让他们准备了糖醋鲤鱼……”   用过了晚餐,大皇子告退,皇后处理了些宫中杂务,从侍寝记录上就知道了皇上今夜又宿在了陈贵妃的殿中。   皇后情绪恶劣,旁边的宫人动作缓慢,皇后不由得斥责了几句。众人见皇后放下了书册,就忙上前为她就寝进行准备。有人帮着卸去钗环,有人扶着皇后更衣沐浴。   宫人太监将烛火一一熄灭,皇后的寝室中只余床下和门边的烛火。三个宫女服侍了皇后上床,只有一个留下,为皇后做最后的打理。   屋中黑暗,孤独的烛火把皇后的脸映得有些狰狞。   皇后似是在自言自语:“那个贱人是不能留着了。她这么张狂,她的孩子就敢给皇儿添堵……”   她身边的宫女只“嗯”了一声。皇后躺下,宫女放下了绣着丹凤朝阳的轻帐,熄灭了床下的烛火,留了门口处的小灯,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皇帝夜宿的贵妃殿内外,也同样一片漆黑。   晚宴后,陈贵妃让人在院落里搭了纱帐,熄了周围的灯火,在远处轻吹笛箫,自己则与皇帝躺在长椅上,遥望着夏夜的璀璨星空,轻言慢语地聊天。   陈贵妃虽然二十七岁了,可那说话中的曼妙声调还宛如一个待字闺中的羞涩少女。   似是无意中,皇帝问道:“我听说三郎最近与镇北侯的孩子走得很近?”   陈贵妃慢慢地叹了口气,微带了悲伤的语气说:“孩子大了,就喜欢到外面去骑马,总说日后想为国家去守着边关。这城里最厉害的武将就是镇北侯了,他总想起去和人家的孩子一较上下。回来还向我吹他比那个府里的什么大公子骑马还快。一点也不知道羞!我说怕是人家在让着他,他却说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人家才不会让着他,是他自己赢的,得意得很。陛下,你有时间就敲打他几句吧,别让他总这么骄傲,他现在总觉的我这个为娘的没有见识,陛下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皇帝笑起来:“他还是个少年人呀,倒是该有这种狂性子才好。能胜了镇北侯的孩子也是该高兴,朕的孩子应该高人一头,别让他说自己‘不是人物’这种话,日后他可是要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   陈贵妃“嘤”声一笑:“陛下总是这么宠他,如果陛下不喜他与镇北侯府有什么接触,就告诉他!让他别跟人家争了。陛下,可别惯着他,最好抓个机会打他几下子,看他还敢不敢到我面前来吹嘘他又胜了什么之类的……”   皇帝哈哈笑:“争就争呗!赢了别到你这里吹,到朕那里去说,我有彩头赏他!”   陈贵妃带笑轻叹:“皇上呀,我先替他谢恩了。您对他可真太好了,他日后真得成个大将军才行了,不然怎么对得起皇上这样的栽培。”   皇帝笑着说:“那是以后的事啦,现在,爱妃,倒是该想想如何对得起朕……”   夏虫鸣响,暖风阵阵,纱帐中一片朦胧。? ☆、傲气 ?  沈毅与三皇子一同游玩了半月这事,老夫人和杨氏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女人们平时的话题不过是名声家世外加收入和礼物之类的,很少有朝政方面的讨论。   将身边的下人支开后,老夫人不无忧虑地对杨氏说:“你还是得和毅儿他们说说,平时不要和三皇子过密往来。这一下子出去一同玩了半月,谁不知道?朝廷可不愿皇子与文臣武将有过多交往。”      杨氏也叹气道:“我也对毅儿说了,因为侯爷以前也叮嘱过,不要与皇家的人深交。可毅儿说以前他们也一起玩过,这次路上碰见了,三皇子开了口,就没法说不成。因为那年花会,三皇子也曾来过府上。那时没把人赶出去,现在大皇子就要册封为太子了,就拒绝人家,显得咱们侯府太没骨气了。可我也觉得,毅儿他们觉得大皇子不地道,与三皇子一起,也算表示下不快吧。”   老夫人摇头说:“孩子家不知轻重啊!大皇子为了汶儿的事都计较成那个样子,毅儿他们这么干,他还能不放在心上?你一定找机会好好对他们说说,千万不能再这么着了!”   老夫人刚撂下了话,杨氏还没有找到机会与沈毅私下好好说说,几日后,她就接到了五公主的帖子,说要来给沈湘过生日。拿着这拜帖,杨氏简直像捧着火,马上就去见老夫人。   “母亲!”杨氏现在也不嫌老夫人对她挑刺儿了,有个家里老人能商量商量是好事。丈夫不在,娘家没什么人,孩子们要么是明显不听话了,要么是不懂事,自己这些年一心掌着侯府,也没有过心的闺蜜,她除了婆婆还能找谁去?   杨氏叹息:“这五公主要来,三皇子肯定是送她来,这不又得和毅儿他们搅在一起了吗?”   老夫人拿着帖子仔细看,疑惑地问:“五公主怎么会想到来给湘儿过生日?”   杨氏有些不好意思:“早年间,我生湘儿,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女儿,咱府里不是给湘儿大办了次百日吗?陈贵妃和我家转弯有点儿亲,为凑个热闹,就给她送过帖子。她当然没有来,可还派人送了礼来,很有人情。这些年,五公主也就来了次花会什么的,别的没什么往来。这次是她头一次要来给湘儿过生日,也许因为湘儿今年是个整日子,十岁了。”   老夫人皱眉半晌,慢慢地叹气道:“若说避,也不是没有法子。”   杨氏急忙问道:“该如何做?”   老夫人眼望着窗口轻声说:“到那天,找个事儿,把毅儿他们支出去,等五公主他们走了,再让毅儿他们回来;或者,我在那前日,突然病了,这样,湘儿就过不了生日;再或者,让湘儿装病,给五公主报信儿……这法子,多着呢。”   杨氏犹豫着:“那娘说,我们用哪个法儿?”   老夫人慢慢地转了目光,看着杨氏说:“你看着办。”   杨氏皱眉:“娘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微微摇了下头:“我老了,想不开了,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杨氏没想明白,告辞了出来,偷偷叫来了自己的陪房钱氏,把事情讲了一遍,问道:“母亲给了主意,可又说不想用,让我看着办,这是什么意思?”   钱氏深叹了口气:“夫人,老夫人这是气不过呀。您还记得当初苏婉娘那丫鬟要寻死,老夫人说的话了吗?”   杨氏想起来,点头。   钱氏继续说:“老夫人心里傲气呀,镇北侯府的今天是老侯爷和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如果咱们府连来给小姐过生日的客人都不敢接待,非让自己的孩子避出去或者主人装病,这活得多憋屈呀。当初那些人死了就为了今天咱们这么活着吗?所以老夫人说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她不想低头呀。可咱府里有孩子,她让夫人来拿主意。”   杨氏眼睛红了,拉了钱氏的手说:“嫲嫲,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活着,当初我爹总说,人如果对得起良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我怎么能不担心?正月里,汶儿就是和大皇子四公主拌了几句嘴,你看看这后面的事儿,他就能那么不要脸!”   钱氏吓得忙捂嘴,左右看看,小声说:“夫人,您也不是不知道,这府里人多杂,这话可不敢乱说!”   杨氏低声说:“既然这府里人杂,就不能弄那些装病的事儿,万一传出去,咱们府为了躲着不见三皇子竟然让小姐装病,连生日都过不成,那咱们府的脸就丢尽了!我去问问毅儿吧,他如果愿意,就让他带着二郎一起出去,只留三郎接待三皇子。三郎才十三岁,就是真见了三皇子,也该不算是什么结交吧。”   钱氏“哎呦”了一声:“那三皇子也不过十五岁,与咱们府的二公子,平远侯的大公子差不了一岁半岁的,你看三公子和二公子还有张大公子处得多好,总要和他们下棋,哪里显得他小了?真要是他留下来了,弄不好和三皇子下一天棋,让三皇子留的时间更长呢。”   杨氏皱眉道:“那看来真得都支出去才行啊。可侯府三个男孩子都不在,还偏偏是大小姐的生日,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钱氏叹道:“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嘛,大家谁会看不出来?这就是表示侯府不想让三皇子和公子们交好了,也给大皇子递个和好的意思,表示咱们府和他是一起的。”   杨氏火儿了:“凭什么?!”   钱氏“嘘”了一声:“夫人啊,这可不是小事呀。这大皇子就要成太子了,日后可是皇帝。咱们府是臣子,怎么能不听皇上的?”   杨氏气愤地说:“可他现在还不是!”   钱氏无奈了:“老夫人让夫人‘看着办’就是这个意思,最后还是得夫人拿主意。”   杨氏在愤怒、不甘和对孩子的担心中,左右摇摆,游移不定,最后还是决定和大儿子谈谈,又想说服他带着弟弟们出府,又想听听他有什么不同的建议。沈毅毕竟是十七岁的大人了,明年就要成婚,平时总自己拿主意。   沈毅对杨氏让他出去的建议断然拒绝:“母亲,此事不可。我带了弟弟们在大妹妹的生日时离府,五公主又正好由三皇子陪着来给大妹妹祝寿,谁看不出来是为了何事?镇北侯府如果如此行事,日后我们怎么能在人前直腰?”   杨氏心说这倒是与老夫人同出一辙,自己虽然同意这种观点,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还是违心地问:“我儿能不能想出即能保住侯府的脸面,又能不与三皇子交厚的方法?”   沈毅闷闷地说:“母亲容我再想想,现在还没有。”可听那个意思,他根本就没打算想。   知道了公主要来,府里怎么也得准备一下。向几个平常还算说得上话的人家发了帖子,定了宴席,雇了管弦。正是七月盛夏,在小湖边的凉亭摆放了席子和竹椅,给女孩子们布置了换衣更衣或者休息的小偏厅。   到了沈湘生日那天,沈毅的方法也没拿出来。而前几日,杨氏委婉地问沈湘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个生日就别过了,也让沈湘拒绝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杨氏怎么了。   杨氏从早上一起来,就觉得心口发闷,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可是想到要到大厅里去见来请安的孩子们,只得强打了精神梳洗装扮。她现在就是真的不舒服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侯府上下老老小小的都会觉得她在装病,日后谁都看不起她。   夏日的早上,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热意。   杨氏走入大厅,步履沉重,后背有点出汗。屋子里,几个孩子站起来,对她行礼。沈毅穿了一身白色夏衫,腰扎了一条浅绿色玉带,显得挺拔英俊,毫无畏惧。这是她为之骄傲的长子,杨氏鼻子一酸,忙抿了嘴角,做出笑脸,转眼看沈湘。沈湘就是生日这天,也是一身短打扮,她喜欢的淡红色衣裤,头上插了支雕着莲花的金钗。   杨氏笑着说:“今天是湘儿的生日,大家都好好玩玩。”说完,竟然想不起还该讲什么。门外老夫人走了进来,众人都道了早安。   老夫人看着却是情绪很高的样子,坐下后说:“我可一直等着个热闹事儿呢,听说请的那些管弦,在京城里是很好的。”   杨氏忙说:“是,我给了她们单子,她们说随时都可以点,娘有什么要听的曲儿,让人告诉她们就行。”   老夫人挥手道:“只要是喜庆的,都好听。”   杨氏嗔道:“喜庆的都是敲锣打鼓的,这大夏天的,娘也不嫌吵。”   老夫人笑着说:“我老了,听不清了,吵也是吵你们。”   大家都笑了,杨氏让人上了早饭,与孩子们一起吃饭。   沈汶记得前世此时五公主也来给沈湘过生日了,而三皇子自然也一起来,还和几个哥哥在习武场里比划了几下。可那时自己正在跟母亲闹别扭,因为自己的生日就在一个多月之后,但母亲却说自己还小,不给自己过了。那时自己根本不知道侯府是否对自身的危机有过感觉,是不是有意接待了五公主和三皇子,可这次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和杨氏以及沈毅都是有意选择了骄傲,而不是妥协。   早饭中,老夫人如往常一样高兴,坐在沈汶一边,总给沈汶夹吃的,告诉沈汶多吃点,而杨氏的脸色时常露出忧虑。沈毅板着脸,沉默不语,沈坚笑咪咪地,沈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沈湘也许有些激动,脸红红的,吃的不多。   饭后,杨氏又嘱咐了几句,声音有些哑,像是没力气。沈汶闭眼,在意识里看杨氏不过是肝气郁结,大概是这些日子焦虑过度。借着告别,就跑上去,缩在杨氏的怀里,对她一通揉搓,暗地里用意识力为她梳理了下过中焦的经脉,然后才笑着与沈湘走了。   杨氏长出了口气,觉得心头大爽,不禁笑着对老夫人说:“汶儿这么一闹,我倒是舒服很多。”   老夫人也笑着说:“汶儿是个贴心的孩子,又温顺,又懂事,日后不知道谁会得了这个福气。”   杨氏刚好了的心绪又黯淡下来,低声说:“她的生日就是一个月之后了,这次肯定没法办。”万一来的人说什么,不更堵气?   老夫人叹气:“好好地给她做几件衣服,打几件好首饰,告诉她等她长大些,我们再好好给她过生日。”   杨氏点头,马上就支人出去找时兴的首饰样纸去了。   五公主的车马在下午申时到的,三皇子陪着五公主在前院下了车,杨氏迎出来,双方行礼之后,平远侯的车队也正好到了门外。   这边杨氏刚刚完了礼数离开,留着几个孩子与五公主和三皇子说话,那边平远侯的长子张允铭也陪着张允锦和以前来过的张二小姐过来了。   张允铭远远地看见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就想先到别处等等,与他们错开,可沈卓已经看见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向他们招手。   张允铭只好带着两个女孩子走过去,正看见五公主给了沈湘一把外面镶了宝石的短剑,又拿了颗缀在金线编成的络子下的硕大珍珠递给沈汶。沈汶摇头,扭脸看沈湘。   沈湘皱眉道:“这么大的珠子,太珍贵了,不能给她。”   五公主笑着说:“这是第三次见到妹妹了,珠子要比以前更大些才送得出手。”   三皇子对沈毅说道:“快让你妹妹拿着吧,这么举着不好看。”   沈毅只好向沈汶点头。沈汶接了,行了个礼,笑咪了眼睛说:“多谢五公主。”   沈湘对沈汶笑着说:“你下回就别跟着我过来见五公主了。”   五公主也掩面笑:“别怕,我如果没有更大的珠子了,就再送你两个小的。”   沈汶笑得两眼快闭上了,一个劲儿点头。   沈湘一拉她:“别这么明显呀!”   张允铭等人到了旁边,一一行礼后,张允锦给了沈湘一根金柄马鞭,张二小姐给了一个绣得精美的荷包。   三皇子笑着对张允铭说:“恭喜你得中了秀才,听说你今年要下乡试?”   张允铭回答道:“就是去练练手,我父亲说我的秀才是蒙上的,得再考个举人让他看看。”   大家都笑了。   三皇子对沈毅说:“好不容易见到你们,咱们去习武场走几下吧。在宫中没有人练手,实在难受。”   五公主笑着责备道:“还以为你是陪着我来的,却原来是借机来找沈家哥哥们练手的,也不问问人家想不想陪你玩。”语气宛转,似嗔非嗔。   沈汶觉得五公主对陈贵妃的模仿渐得真谛,越来越自然了。   三皇子忙说:“倒是我唐突了,请问你们今日有时间吗?”   话说到这里,沈毅就不能推脱了,只好说:“天热,你就等着出汗吧。”   三皇子无所谓地说:“那没什么,我有换洗的。”他转脸对张允铭说:“你也来?”   张允铭忙摇头道:“不了不了,我这手,写字写得发酸,现在摇扇子都觉得累。”   众人又笑了,沈卓忙说:“那我正好与你下盘棋!”拉着张允铭就往藏书阁那边去了。   沈湘带着五公主和张家姐妹往湖边去,那边管乐悠扬,有几家平时与侯府有些关系的中等武将家里的女孩子们。除了五公主和张家姐妹,没有一家显贵之女。   五公主倒是没显出什么不满,见礼后,与到她面前的女孩子都说笑了几句,与坐在她身边的沈湘更是笑谈甚欢的样子。张家二小姐坐在离五公主不远的地方,有时也探身来凑几句,但在沈汶身边的张允锦却只是笑着,不怎么说话。   沈汶凑到她耳边悄声问:“你的大姐姐怎么样啦?现在是夏天,‘她’可是好些了?”   张允锦端坐着,只微侧脸小声说:“听我父母讲,还是不好。平时院子门都出不来。”   沈汶点点头,又小声问:“她喜欢吃什么?一会儿你带点走?”   张允锦终于笑了:“你就知道吃,怎么每次来都说要给她吃的?”   沈汶对着张允锦瞪大眼:“难道有比吃的更好的东西?”   张允锦憋住笑,沈汶又说:“我真不懂,有人竟然不喜欢吃东西。”   张允锦小声问:“谁不喜欢吃?”   沈汶天真地说:“我三哥呀。这阵子他下棋,一下起来,就不吃东西了。好几次,我们晚餐时,娘让人去叫他吃饭,他都说有事。让人给他送去,他也不吃。我娘就说他着魔了,午饭就没好好吃,饿了一天了,还说不饿。”   张允锦抿唇不语,沈汶又说:“他买了好多下棋的书呢,说一定要把你哥打败。他干吗跟你哥过不去?我觉得你哥是挺好的人呀。”   张允锦脸微红,小声说:“你可不能这么随便议论别人,在我家可是要打手板的!”   沈汶做出害怕的样子:“真的呀?我娘可从不打我,要打也是打我三哥。他的手硬,娘说打两下没关系。如果你娘要打我,你能不能让她打我三哥?”      张允锦笑得低头,低声道:“还说?!再说可就不给你点心吃啦。”   沈汶忙作揖道:“不说了不说了。”然后在张允锦松了一口气时说:“那你能给我点心了吗?”   张允锦笑:“天热,点心容易坏,我这次没带。”   沈汶露出失望的表情,可马上又说:“那我生日的时候,就是八月初六,那时候不算热了吧,你能不能带来?”   张允锦笑得厉害,小声说:“有你这样的吗?追着让人给你过生日?”   沈汶不屈不挠地继续装天真:“我怎么了?哦,你说不让我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忘了?是不是关于我三哥的事?”   张允锦屈服:“好好,我到时给你带来,你就先别说话了!”   她们坐了有大半个时辰,三皇子就来了。他虽然换了衣服,可还是可以看见脸上泛着红,隐有汗迹。他笑着对五公主说:“你玩得好吗?该回宫了。”   五公主哼了一声说:“你看来是尽了兴,就来催我了。”   三皇子爽快地说:“和他们打一场真是痛快,五妹妹玩的可好?”   五公主抿唇一笑说:“自然是好的。”   她告了辞,就要和三皇子离去,那边突然传来沈卓高兴的声音:“我赢了!我赢了!”   原来沈卓抓了张允铭去下棋,张允铭想着自己离府前,父亲再三叮嘱只是给侯府长女过个生日,交了礼物后,稍作停留就回来,晚饭绝对不要吃。可一到这里,就与三皇子见面了,里面五公主也与张允锦在一起……心思就不由得有些散乱,一不留神,就被沈卓提了条大龙。再想扳回,就要费许多时间,看着时间,也该走了,就投子认输。   这下,沈卓可高兴坏了,一路跑过来,直着就对着张允锦嚷,可到了近前,反应过来,嘿嘿地笑了几声,放慢了脚步走过来,对着沈湘笑着说:“我赢了张大公子。”眼角扫过张允锦。      张允锦脸色一沉,嘴微撅起来。   后面张允铭走过来,大度地拍了拍沈卓的肩膀说:“后生可畏呀,沈三公子真是进步神速,我甘拜下风。”   沈卓脸红了,喃喃地说:“侥幸之胜,不足挂齿。”   五公主见张允铭与自己三哥年纪相似,一副文静书生的样子,竟然管沈卓叫“后生”,接着逼着沈卓自己放弃了胜者的骄傲,不由抬袖掩颊,两眼弯弯地一笑。   三皇子笑着说:“我是不会下棋,我四弟喜欢,哪天我带他出来,也让他和你们对对弈。”   张允铭忙说:“些许小技,怎敢劳动皇子。”   三皇子摆手道:“张大公子太谦虚了,谁不知道你多才多艺,是京城风流名少。”   张允铭忙摇头:“哪里有此说法,真愧杀我也!”   三皇子笑道:“哦,你若是懂诗文,今夜就去万花楼吧,那里有个‘万花之舞’,各个花楼里的顶尖舞娘将轮流献舞。当场会有许多人赋诗作词,你也去写一首,马上就会被人传唱的。”   张允铭又摇头说:“在下无甚文采,怎么能人前露丑?   三皇子轻推了下张允铭说:“你总是这么惺惺作态,别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你问问沈毅他们,我没那么多讲究。”   张允铭再次行礼道:“三皇子天家贵胄,尊荣无上,岂是吾等小民可望项背?”   三皇子一手捂脸:“真酸死我了!”   五公主掩面而笑。   沈卓在一边语带关切地问道:“你这么说话你爹知道吗?”那语气就跟“你偷东西你爹知道吗”是一样的。   大家齐声笑起来,连张允锦也翘起了嘴唇。   张允铭脸稍微有些红。沈卓终于呼出了口气,为自己能射出一冷箭而高兴。   三皇子带着五公主离开后,张允铭也带着张家姐妹走了。余下的客人用了顿晚餐,沈湘的生日就算过去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沈汶轻声对身边的苏婉娘说:“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大皇子府看看?看能不能听见他会怎么说今天三皇子五公主他们来的这件事?”   苏婉娘心中十分不愿沈汶夜里出去,尤其是大皇子的府邸,就说:“他怎么说还用想吗?”   沈汶慢慢地点头,大皇子必然再次被激怒,以大皇子的对她急躁的反击来看,应该提前下手。下面他会做什么呢?上次她想过这个问题,没记起大皇子有什么动作。可想起今天看见的五公主,她心中一动:两年后,陈贵妃得病了,很快就死了。陈贵妃不死,五公主也不会被和亲。现在看来陈贵妃的死也不是偶然的,如果是大皇子或者皇后的作为,这次,会不会提前?   沈汶低声说:“我记得……觉得……陈贵妃应该很快就会生病,拖个两三个月什么的,就会死了。”   沈汶不知道她还是慢了一步,大皇子早就告知了皇后动手了。   苏婉娘倒抽冷气:“这么厉害?这可是他亲兄弟。”杀其母不就是为了日后除了三皇子吗?   沈汶想了想,小声说:“你用左手写:有人将毒杀陈贵妃。我今夜给他送去。哦,用最平常的纸,也别用给季文昭同样的笔迹。”陈贵妃如果不死,大皇子就多了一个对手。   苏婉娘皱眉道:“三皇子住在宫里,宫墙高巍,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日后有机会再说。”   沈汶说:“你没听见他说今夜万欢楼有那个万花之舞吗?他听着挺感兴趣,我去看看,他是不是会去那里。”   苏婉娘还是不放心:“那么多人,你准备怎么做?”   沈汶心中毫无头绪,但怕苏婉娘更加担忧,表面装着不在乎地说:“到时候看呗,还把我打扮成丫鬟就是了。”   苏婉娘沮丧着脸,到书案前写了个便条,折好了递给沈汶,嘟囔着:“你可千万别再收人家珠子了!三个珠子就把你买了,这也太亏了。”   沈汶也叹气:“贪小便宜吃大亏就是这个意思……”   苏婉娘猛地捂了沈汶的嘴说:“呸呸!什么吃大亏?!小孩子家别乱说!嗯,那三个珠子价值千金,你就去送一个便条,容易得很!扔过去就是了!好吧,我们赚了!你快说呀!”   沈汶一个劲儿点头,苏婉娘放开手,沈汶抱住苏婉娘撒娇说:“我最赚的就你呀!我的好姐姐!”   苏婉娘不依不饶地说:“也赚了五公主和三皇子他们!”   沈汶只好点头:“当然当然!我们只赚不赔还不行?”   苏婉娘捂胸叹气:“行了。你比我弟弟都让我操心哪!我弟弟至少不干这些让我睡不了觉的事。”   沈汶忙说:“我娘不让我出府,你就常带他进来,说让他来陪我玩玩,我想教他识字,过过当先生的瘾。”   苏婉娘的弟弟六岁了,该启蒙了。可是苏婉娘的母亲还在病中,也无法请先生,更不能把他送到别处去。苏婉娘知道这是沈汶又在帮助自己,觉得沈汶在自己这里也是做了亏本的买卖,可担心触了霉头,就没再说什么,开始为沈汶打点夜里去万花楼的行装。? ☆、偷看 ?  沈汶对万花楼已经熟悉得像在自己府中一样了,她天一黑就出了侯府,到万花楼时,里面处处华灯,沈汶找到了前院歌舞台附近的一棵大树,隐身其间。   从树冠处看去,最大的厅中摆满桌椅,前面厅门都卸去了,座位都正对着一片青石铺成的台面。台面延伸到厅前的水池里,如浮桥般平在水面上,水上浮着各色彩灯,给石台添加了梦幻般的背景。   大厅外还有管弦琵琶正在演奏中,水池两边有长长的回廊,缀了长长的纱绸,里面也有灯火,可以隐约看到长廊里闪动的窈窕身影,那是正在为上台做准备的舞娘们。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也有零星几个女子陪伴客人,但更多的是丫鬟们来来往往地递茶送水,伺候纸墨。   沈汶知道这种场合以附庸风雅为主,讲究的是随性赋个诗填个词,命人击板吟唱,惹人喝彩为上,招妓猥亵就落了下乘。   沈汶在树上极目将里面的人好好看了一遍,没看见三皇子,心里反而松弛下来:现在不用费心思递信了,也许就该像苏婉娘说的,以后再找机会。她准备在此看一两支歌舞就回府。   管弦器乐之声渐渐加强了,预示舞蹈就要开始了。人们纷纷停了谈论,正等待间,沈汶见三个人沿着灯火照亮的小径向这边院子走过来,其中一个少年正是三皇子。   三皇子穿了淡绿色的便装,远看着绣得花里胡哨的,活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样子。他旁边走着的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面皮白净,应是个太监,另一个看来比三皇子年纪稍大些,从穿着看,像是个权贵子弟。   沈汶闭眼看这两个人,身体里血脉充沛,肌肉发达,都该是习武之人。尤其那个太监,经络清晰如画,说明气血极为通达。她不能贸然下去接近三皇子,这两个人肯定会阻挡她,而她现在还不能露出身份。   他们越走越近,沈汶手拿着苏婉娘写的便条,越来越愁:如果三皇子到了大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她就更没有了机会,难道还要等着三皇子再离开?   忽然,沈汶一愣:自己钻进牛角尖了?为何一定要不让别人知道三皇子接到了这个纸条?如果他身边的人是他的心腹,自然会帮助他。如果他身边的人是别人的人,还能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大皇子不好马上下手。如果是大皇子的心腹,这个纸条还可以让大皇子以为自己身边有人走漏了消息,何乐而不为?   想到此处,沈汶轻折下一小截树枝,穿过了折成方块的纸条,冲着走过来的三人投了出去。树枝太轻,沈汶只好用自己的意识力加强了投掷的频率,让它飞得远些。   那个太监样的中年人物首先向这边看来,接着那个青年人也抬头看,纸块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几步外。中年人手起到胸间,沈汶转身几个跳跃从树的另一面跳了出来,又借着屋脊和墙壁一气跑出好远。听着后面没声音才回头遥遥看。   那个中年人守在了三皇子身边,青年人来回走了几步,看了周围,才从地上捡起了树枝,摘下纸块递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打开一看,马上就要转身往外走,被青年人一把拉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拉着他继续往歌舞台方向走去。中年人周围看了看,走开几步,离了灯火照亮的小径,隐身在了黑暗里。   沈汶不敢多看了,转身忙往外面疾奔。她将近八岁,人矮腿短,靠的是步履快捷。疾跑到了围墙处,正好看到一个黑影从不远处一段墙头上冒出来。   沈汶不知道这是来拦她的或者跟她没关系,这时也没有区别了,因为她听见了身后迅速接近的声响。沈汶提了一口气,猛地窜上了墙头,耳听得那边墙头一声:“咦……”她无暇扭脸,风一样飘下了万花楼的围墙,闪进了错综的民巷小街,在暗影里狂奔而去。   身后隐隐有片刻声响,然后就安静了,只有偶尔从万花楼传来的音乐声。   沈汶跑回府中,这次,她有些喘息。苏婉娘在黑暗里为她换衣,语气急切地问:“你是不是累着了?是不是受伤了?”   沈汶摇手:“就是……天太热了……”   苏婉娘松气,小声问:“有麻烦吗?”   沈汶说:“我把纸条扔给他了,然后他身边的太监追了我半天……”   苏婉娘“啊”一声:“那是不是江湖高手啊?!追上你了吗?”   沈汶笑:“哪里那么多高手?自然没追上。而且,我发现还有别人去万花楼,他们碰上了,不知道谁打得过谁。”   苏婉娘又叹气:“谢天谢地,只要没追上你就行。”   沈汶又笑:“这就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苏婉娘点沈汶的头:“会贫嘴了!你才几岁呀?”   沈汶心说一千岁了,可嘴里却对苏婉娘撒娇说:“几岁都是你妹妹啦,你可别不满呀。”   这件事做了,两个人心都安了,好好睡觉不提。   这一夜,大皇子府中和宫中三皇子的殿院,灯烛亮到深夜。   幕僚向大皇子通报了三皇子陪五公主到镇北侯府去给沈大小姐过生日,然后和沈毅沈坚在习武场了练了半个时辰拳脚。浑身大汗,竟然还在侯府沐浴,换了衣服,把侯府当成了自己家一样。   镇北侯府明知三皇子会陪着五公主去,没有拒绝,还设席招待。老镇北侯夫人和镇北侯夫人都对大皇子颇有微词……   大皇子拍案怒道:“他们竟然敢!”   一名幕僚赶紧安慰大皇子道:“那些只是妇人,只看眼前之事,不懂深浅。而三皇子也许只是少年心性,喜欢与人过手。”   大皇子冷笑:“那些妇人难道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思?!陈妃不知对父皇灌了什么迷汤,父皇不仅不忌讳他与侯府子弟交往,还说赢了他们就到父皇那里领彩头。这怎么可能是少年心性?这是好盘算!你因何为他开脱?!”   那个幕僚忙低头,一时不敢再开口。   另一人上前禀告说:“三皇子从侯府出来后回了宫,晚餐后,去万花楼看万花之舞。我们的人说三皇子下车入院时还满脸喜悦,可到了舞池边却神情淡漠,看着歌舞显得心不在焉,旁边跟着他的人也没有太专心。那个他平常到外面就带着的谷公公虽然与他一同下车,却没有同他一起入席。两个舞娘跳过后,谷公公才到的。我们的人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在万花楼去了何处。谷公公到后,三皇子又看了两支歌舞,就起身离席而去。歌舞其实很精彩,看来应该是在院子里出了变故。”   大皇子本来就生气,听到后再拍桌子:“废物!难道就不能一直跟着吗?假装是个客人一路随着他们走就是了,为何让他们在院子里自己走?”   幕僚叹息:“殿下有所不知,那个谷公公是个厉害的人物。他自幼习武,极为警觉,皇上让他跟了陈妃许多年,不然陈妃怎么能安然生下三皇子和五公主?现在又跟着三皇子,手下人不敢近前。”   大皇子面色发黑:“既然是父皇手下的人,父皇为何将他给了陈妃?”   众人都没说话,大皇子不耐烦地挥手:“快说!”   一个幕僚迟疑着低声说:“有传言说,自从殿下诞生后,嫔妃怀上的孩子都没活下来,皇上担心子嗣不旺。那时陈妃刚得宠,正是烈火干柴之时,陈妃有孕,就向皇上哭诉说自己胆小,一个人在宫殿里住着,看见影子都害怕,这样对孩子也不好。皇上就对她说,自己手下这个谷公公十分了得,神鬼皆惧,让他到这里守着,陈妃就不必担心了。”   大皇子皱眉:“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事?”   幕僚小心地说:“殿下如果不登太子之位,这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利平时与其他皇子的相处。”   大皇子哼了一声:这是说如果他不是太子,那么他就不该了解这些后宫的黑幕,毕竟这些是皇帝的私事。而且,他一旦了解,就难免涉及在其中。如果让皇帝知道自己的儿子掺合到了自己妻妾的纷争中,必会心生不快。而现在,他将成为太子,太子日后也会有后宫,那么知道这些隐私也算是学习的一个部分了。   大皇子又问道:“母后就没有异议吗?   幕僚回答:“皇后也曾几次找那个谷公公麻烦,可是每次发作,即使当时占了上风,皇后手边的人很快就会莫名生病或者死一个。久而久之,皇后也知道了,两下罢战,互不相扰,这才过了这么多年。”   大皇子气得咬牙:“他竟然如此猖獗!父皇怎么能容忍得了他?我明日就去见父皇!”   一个幕僚马上说:“殿下不可。殿下没有看出来吗?这谷公公是皇上给陈妃的,只要陈妃一天得宠,这谷公公就会一天保护她和三皇子。谷公公不是为了陈妃干事,谷公公是听从皇上的旨意。如果哪天皇上不喜陈妃了,那么杀了陈妃和三皇子的就可能是谷公公。”   大皇子慢慢地点头:“那么,我们就等着看陈妃的下场吧。”   幕僚们并不知道大皇子与皇后的交谈,一个人担忧地说:“皇上虽然宠幸其他嫔妃,可陈妃这么多年来一直与皇上关系亲密。皇上每月必去她那里五六天,想要动她,大概得费些力气。”   大皇子冷冷一笑:“以色事人,色衰恩驰。人有旦夕祸福,她也不可能总健健康康的。”   他大约知道皇后的方法,几年前蒋淑妃就是病死的,死前明显知道了原因,还指使人弄断了四皇子的腿。哪天陈妃真的也那样去了,他得让他手下的这些人明白,这是他的手段,别让他们觉得是个偶然。   众人听出意思,噤若寒蝉,不再议论这个话题了。   三皇子回到殿中,手握着那张纸条,坐在桌子前久久地发呆。谷公公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到了深夜,三皇子叹息着站起来说道:“明日我要去见母妃,怎么也得告诉她一声。”   谷公公微弯了下身说:“好。”   三皇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追的是什么人?”可马上又说:“你如果不想说也行。”   谷公公面部似乎一笑,低声说:“那该是个矮子或者侏儒,轻功极佳,来去如风。墙头处有接应的人,挡了我一下,只是虚招。我也知道对方没有伤人之意,没动真的,让他跑了。”   三皇子向往道:“能让你夸奖的,一定是高人了……”他看向谷公公:“我现在学轻功是不是已经晚了?”   谷公公终于有了明显的笑容:“殿下骨骼已成,的确不能习轻功了。而且,轻功除了讲究吐纳,还要有灵性,并非人人能学。但殿下从小就学了拳脚刀箭和骑术,只要继续练习,日后还能有成。”   三皇子叹气:“我真的想当个将军,日后去沙场征战一番。如果我生在……反正我喜欢镇北侯的那几个公子……”   谷公公收敛了笑容,没有说话。三皇子与他道了晚安,低着头走了。   四皇子寝殿里虽然熄了灯,可听着四皇子在床上翻身的声音,睡在外间的内侍就知道四皇子还没有睡着。自从春天在城外被那个丫鬟撞了以后,四皇子就经常神思恍惚。   内侍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被家人卖了,然后就进了宫,取了当日的日柱,姓了丁。后来小内侍总想如果当日是癸日可怎么办?自己难道要姓“鬼”?   当初的日子苦不堪言,且不说净身就是死了一回,活过来了,他还小,干的都是最简单的活,可总是挨打,还吃不饱。有一次饿得要死了,早上在花园里浇水时就想偷吃花园里的花,因为他听其他太监们说有妃子吃花美颜,刚摘了一朵就被旁边走过的一个宫女看见了,大嚷起来,几个宫女过来把他抓住,一顿抽嘴巴,打得他晕头转向。   正在他以为他要昏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他朦朦胧胧地听不清,可耳光停了,打他的几个宫女走了,一个女子过来对她说话,他两耳嗡嗡地响,只对着那个说话的女子肿着嘴含糊地说:“我饿……”那个女子哭了,让人来拉了他的手把他带走了。   他长大后,推算那年自己该是六七岁,领了他的女子是新被册封的十九岁的蒋昭仪,据说那天她刚刚得知自己怀了身孕。   从那以后,丁内侍就成了蒋昭仪宫里的小太监。他从打杂扫地做起,蒋昭仪生了四皇子后,升为淑妃,他也被升了级,开始帮着照顾四皇子。   他比四皇子大了八岁,自己没有过童年,却是和四皇子一起经历了童年。两个人一起追逐皮球,一起玩积木,一起堆沙子……以后四皇子启蒙读书了,回来会还学着先生的样子教给他几个字。   丁内侍十分刻苦,会趁着给四皇子收拾书案书房时读书。不干活时,会一遍遍在地上写那些四皇子教给他的字。   他对蒋淑妃更是感恩戴德,从来不违背蒋淑妃的意愿,直到蒋淑妃重病临死托付他去做一件事时,他说了“不”。   “奴婢实在不能……”丁内侍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   蒋淑妃奄奄一息,颤抖着手指着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丁内侍哭着磕头:“真不能啊!求娘娘……求娘娘了!”   蒋淑妃眼里含泪:“你不知……如果不这样……我儿难……”   丁内侍也哭:“我知道……可我真的下不了手,我知道我下不了手……我对不起娘娘……求娘娘……”他急起来,连自称奴婢都忘了。   蒋淑妃长叹:“你这个……没用的……”   丁内侍哭着使劲磕头:“奴婢这辈子一定跟着四皇子,一定好好对他,不会负了娘娘。求娘娘,求娘娘……”   后来,四皇子从马上跌下来,随行的没有丁内侍,闻讯赶到“照顾”了四皇子的也不是丁内侍。四皇子伤后,日夜看护他的是丁内侍,蒋淑妃逝后,四皇子身边最近的就是丁内侍。   有几次,皇后派人来找丁内侍问话,四皇子扣着不让去。惹得皇后说四皇子不孝,罪名惊动到了皇帝。   四皇子一瘸一拐地扶着丁内侍的手臂去见皇帝,当庭伏地落泪,说请求母后给他留一个知道怎么照顾他的内侍。如果因此忤逆母后,是他不让内侍离开,就请父皇降罪于他。   皇帝看着行走不便形容憔悴的儿子,想到新丧不久的蒋淑妃,暗怪皇后多事,当场安慰了四皇子,告诉他好好休养身体,令随行的丁内侍小心照顾,让他们回宫了。   皇后听闻后,说四皇子多心了,自己不过是看蒋淑妃过世,想叮嘱下那个内侍好好服侍四皇子。好心当成驴肝肺,自己还不如不费这个心呢!   这三年,四皇子宫落的大门紧闭不开。四皇子日日读书写字,有时会几个时辰自己下棋,可他再也不碰以前喜爱的琴箫,十几岁的少年活得像个老人。院落里平常静寂如死,宫人们连气都不大声喘。   丁内侍掌握了蒋淑妃所有的人脉和联络。蒋淑妃的娘家虽然不显赫,但很富裕。对这个残疾了的外孙,心疼万分。如果不是皇子,真的要接回家去养着才好。平素里送来的金银财宝无数,丁内侍在宫内十几年了,上上下下也摸得门清。靠着钱财,他大致保持了信息的灵敏,也能偶尔安排四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到想去的地方。   他是四皇子的贴身侍从,自然知道四皇子的喜怒哀乐。   夏夜的更鼓声里,丁内侍想起城外的山寺,那个丫鬟凭空冲出来,把四皇子撞到在地,她哭得那么伤心,四皇子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四皇子心中伤感了……   丁内侍想起自己打听到的事,侯府那次从城外回来时,有青楼女子前往邀见被买入了侯府的姐妹,看那丫鬟的容色,那些妓人说的被买了的青楼女子很可能就是她了。如果是普通的人也就罢了,让蒋淑妃的外家向侯府重金买下,日后等个给外祖祝寿的日子,让四皇子借机过去看看。可偏是这么个惹眼的,肯定有许多人盯着,最好别跟她有瓜葛。   子夜过后,四皇子终于睡了,丁内侍也放心睡了,他并不知道,四皇子经过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于下了决心。   次日起来,眼睛下面带着黑晕的四皇子少见地坐在桌前,没有马上捧起书,而是看了看门窗。   丁内侍知道他的意思,走出去,在窗下巡视了一通,见周围没人,才又进了门。   四皇子半垂眼看着桌面上的笔墨,小声说:“让人去镇北侯府打探,看那个丫鬟一般何时出府,她姓甚名谁,家有何人。”   丁内侍的心一忽悠: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要开口劝说,可看着四皇子未满十三岁却表情淡然的少年脸庞,鼻子发酸,低声说:“是。”   沈汶的生日到了,早上去请安时,大厅里摆了好几套花红柳绿的新衣,桌子上是几套金银饰品。   沈汶一见就扑上去,一套一套衣服轮着往身上比划,对着几个几个兄长和沈湘问:“这件我穿上好不好看?”“这件呢?”……   老夫人笑得眼睛里有泪花,说道:“那里有不好的?汶儿这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沈湘撇嘴:“都是裙子,娘,你怎么没给她做套短的,日后也可以骑马?”   杨氏忙摆手:“那可不成!你已经没了女孩子样儿了,汶儿还是穿裙子吧。”   沈汶却就杆爬:“我也要短衫啦!姐姐有的我也要!”   杨氏瞪沈湘一眼,叹气道:“好吧,好吧。快去看看那些首饰。”   沈汶又过去看首饰,一边拿起来赞叹,一边对沈湘说:“姐,你来看看,有没有想要的?这只钗子上的珠子好大呀!”   沈毅笑着说:“这就是三皇子给的那颗珠子,镶在钗子上了。”   沈汶笑着递给沈湘说:“我把这支钗子给姐姐吧,我还小,戴不了。这上面就一颗大珠子,姐姐戴着显得爽利。”   沈湘摇手说:“不要,那是三皇子给你的……”   沈汶不由分说踮着脚给沈湘往头上插:“那我现在给你了……”   沈湘躲闪着:“你这是要划我的脸吧。”一把把钗子夺了下来。   杨氏笑着说:“妹妹给你的就拿着吧,别这么来回闹,划伤了可不好。”她对大女儿有种格外的偏爱,原想着小女儿生日也该给大女儿东西,怕小女儿吃味,才没有准备。现在见沈汶大方,就忙让沈湘接下。   沈湘无奈只能拿着,沈汶拍手,又跑回桌子前,对沈湘说:“这个喜鹊弄梅小钗很好看呀!”   沈湘不屑:“我可不要了,那么繁琐的花枝,重得很,插在头上骑马时掉下来怎么办?我还得下马去捡?”   沈汶又拿起一支雕刻精美的银丝蝴蝶小发钗讨好地说:“那这个轻巧。”   沈湘还是摇头:“看着一碰就坏,打斗时,我还得照顾它?”   杨氏拍手:“我真怕你了!你没事打什么斗什么?平常戴个花呀朵的不行吗?怎么天天打扮得跟个小郎似的!”   老夫人笑着说:“汶儿过来,我给你插上那支喜鹊闹梅的钗子。”   杨氏怪道:“娘,这根本不和时令啊。”   老夫人一边拉过沈汶一边说:“谁会看得那么清楚?就是一片金灿灿的,富贵得很,还特热闹。”大家都笑了。   早饭上就有鸡丝面,饭后杨氏说:“中午你们自己分头吃,晚上我还让他们做了臊子面,大家都要吃。”   几个孩子一片哀声:“又吃面……”   杨氏板脸说道:“那中午也一起吃面吧!”   老夫人笑着说:“面好吃呀,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娇生惯养!”   沈毅带着沈坚和沈卓告辞去习武了,沈湘陪着沈汶走到了小院子,问沈汶道:“你想干点什么?我带你去!”   沈汶看了眼身边的苏婉娘说:“我想下午的时候在侯府外面转转,买点儿零食吃。”   沈湘知道杨氏说平时不让沈汶出门的话,觉得这个妹妹被憋得狠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该让她高兴高兴。就说道:“好,我申时过来(下午三点),带你在府外周围走走。”说完不等沈汶道谢就走了。   沈汶回到屋中,对苏婉娘说:“你现在去接你弟弟来,下午正好跟我出去时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家。”这些天,苏婉娘有时会把弟弟带过来,沈汶教他几个字,他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家。   沈汶上次替杨氏揉搓了一下,看着杨氏舒服很多,她就想去看看苏婉娘的母亲是什么病,能不能帮她一把。几年后她大概要出城行走,如果苏婉娘的母亲不好,苏婉娘就不会放心跟着她离家。   苏婉娘不疑有他,查了遍院子里的事情,离开侯府去自己家。她自然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她为自己谋私,仗着是二小姐的大丫鬟就这么来去无阻。   侯府外,有在路边喝茶的一个人,远远地见苏婉娘出了侯府,不久带着弟弟又进了侯府,就离开了。   消息传递到宫中已经快到午时了,丁内侍轻声对四皇子说:“那个丫鬟如果带了她的弟弟进侯府,一般来说,下午申时正就会再出府把弟弟送回家,然后自己回侯府。”   四皇子起身道:“那我们快些动身吧。”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苏婉娘,她的身世和家人,他等不及想再见着她。不知道她这次会是什么样?   丁内侍扶着四皇子坐了轿子,这些天他早就安排了,四皇子要出宫行走的牌子已经备好,一行人出了宫,转乘马车,进入了闹市。   在车里,四皇子微蹙着眉头,小声说:“她能带着弟弟这么公然往来侯府,看来,相当得宠。”可上次她为何痛哭呢?   丁内侍也小声说:“这何尝不是侯府做出的一种姿态,知道大皇子拿着这青楼女子说事儿,却让她成了那个二小姐的大丫鬟。据说二小姐的院子里,这丫鬟说一不二,她的弟弟由二小姐启蒙,她简直是半个主子了。也许,侯府是想把她养成……”他突然住嘴,装着警觉看窗外。   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肯定不会总是个丫鬟,也许是培养起来,给侯府哪个公子或者未来的女婿做妾。但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出来,丁内侍暗暗后悔,他平时与四皇子知无不言,可到了这个女子身上,恐言多语失,真不能随便说话。   他们的马车在闹市里来回走,到了一家茶庄。四皇子在丁内侍的搀扶下带着三个内侍上了二楼,找了个单间,独自品茶。   单间有暗门,丁内侍扶着四皇子从茶庄后面的一条楼梯下来,上了一辆早就等在那里的轻便马车。丁内侍隔着帘子低声对车夫说了一句,马车往侯府方向去了。   到了侯府门前,他们的马车停在了侯府外热闹的小食一条街的阴凉处,丁内侍和四皇子坐在车内,隔着窗纱盯着。丁内侍觉得度日如年:他们的时间有限,万一今天出了什么事,那个丫鬟已经带着她的弟弟离府又回去了,四皇子不就在这里白等了吗?他心里该多失望……   丁内侍在心中暗暗向蒋淑妃祈祷:娘娘,请让那个丫鬟……可又想,娘娘就是在世,也许不会喜欢四皇子来这里看一个丫鬟,会不会娘娘的魂魄不喜,就不让四皇子心愿得偿……   在丁内侍的胡思乱想里,侯府的边门开了,走出来几个护卫,中间是个身材高挑戎装打扮的女孩子,后面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人,其中一个就是苏婉娘。再后面却是个胖乎乎的小厮,手牵着一个长得非常秀气的小男孩,看眉眼,应该是苏婉娘的弟弟。   四皇子低声问丁内侍:“那个小姐就是人们所说的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吗?看着不像呀?”   丁内侍也仔细看:“应该不是,二小姐也就七八岁,这位姑娘该有十岁了,应该是侯府的大小姐。”      两个人凝视那一行人,四皇子小声说:“那个小厮,该是个女孩子。”   丁内侍点头道:“那该就是二小姐了。”   四皇子摇头道:“没看出多么蠢……”   丁内侍接口道:“就是有点儿胖。”   沈汶牵着苏婉娘的弟弟,指着府前的小食街说:“就到那里看看吧。”   沈湘点头,护卫刚要往这边走,一辆马车在府前停下,车上毫无标记,但是车里有人说了几句话,沈湘停下,对着车里人笑着说:“你怎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撩开的车帘内,张允锦急急地说:“快把盒子接过去,我娘不让我过来,可我答应了你妹妹,要给她点心的。我偷偷出来的,你拿着,我得赶快走。”   赶车的人递过来了一个盒子,沈湘接了盒子,叫沈汶上前答谢,张允锦忙说:“别过来,她一个小男孩的装束,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还以为我和你们的公子有瓜葛。”   沈湘笑着谢了,张允锦说:“记得有空就给我下帖子,十次里面,我娘怎么也得应一次。”   沈湘答应了,马车走了。   沈湘把盒子递给沈汶说:“你看,有吃的了,还要走这条街吗?”   沈汶接过盒子,在外面闻了一下,高兴地说:“不要了不要了,她府里的点心可好吃了。我们帮着婉娘姐姐送她弟弟回去,然后就回府吧。”   沈湘乐得少事,就示意苏婉娘带路,往苏婉娘家走去。   沈汶打开盒子,拿出一个点心刚要放到嘴里,眼角看见旁边苏婉娘的小弟正仰脸看着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把点心从嘴边拿开,递给小弟,嘴里说:“来,小哑巴,吃啦。”   苏婉娘的弟弟叫苏传雅,沈汶开始时叫他“小雅”,后来觉得不顺口,就变成了“小哑巴”。   苏婉娘扭头脆声说:“小雅,你别先吃!要有礼貌,让小姐先吃。”   四皇子的心提上去了:她在主人面前这么无拘无束,听着哪里像个丫鬟在说话,倒像是长姊在教导两个小弟妹,不知道那个二小姐会如何反应……   小雅果然对沈汶说:“你先吃,再给我。”   沈汶一看盒子里,各色点心有十几种,如果整个吃,三四块肯定会饱了,可如果每样只吃一口,倒是都可以尝尝,就咬了一口,然后把点心给了小雅。小雅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了。沈汶又拿起另一块来……   车里四皇子皱起眉头:这二小姐倒是没介意苏婉娘的口气,可这不是侮辱人吗?给孩子吃剩下的东西?因为苏婉娘,他根本没觉得二小姐高人一头。   他不知道苏传雅这些天与沈汶和苏婉娘一起吃饭,经常把沈汶吃了几口就放一边的东西给吃了。开始沈汶还觉得不好,并且几番制止,可后来见他真的抢着吃,她心里明白,这也许是小哑巴心里想把她当成一家人的表现。反正男孩子在长身体,胃口大,而且孩子之间你一口我一口吃东西实属平常,就也不计较了,两个人常常一起吃一份糕点。   丁内侍告诉车夫跟着那群人,见沈汶和小雅一边走一边吃,心中开始同意人们说的有关侯府二小姐的传言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样在大街上吃东西?一点礼仪都没有!难怪风评那么差,还不如一个丫鬟懂事!   这一行人到了苏婉娘家门前,门一开,全进去了。只有那个扮成小厮的沈汶,似乎无意般扭头向他们慢吞吞地走着的马车望了一眼。丁内侍只觉得心头一沉,忙让人停了车。   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着那些人离开了苏婉娘的家,又一路走回了侯府,四皇子才点了下头,丁内侍让车夫赶车回了茶楼,再从密道上楼,然后回了宫。? ☆、线人 ?  沈汶这里回到院子里,小声对苏婉娘说:“你明天对沈湘说,你看见外面有马车跟着咱们,下次你回家时,让两三个护卫陪你一下。”   苏婉娘吓一跳:“真的?!”   沈汶点头:“一辆青篷马车,一个车夫,里面两个人,没有兵器。”   苏婉娘有点紧张:“会不会是对我弟弟不利的?我爹就这一根独苗。”   沈汶慢慢摇头:“我倒觉得是对着你来的。”她看了一眼苏婉娘,苏婉娘满十一岁,日后征服了京城的绝色容颜已经露出端倪,把刘海梳到了鼻子中间也只能掩盖三分之一。   苏婉娘摸了下脸:“那我戴大帽子吧。”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戴面纱面巾之类的,一个丫鬟,戴个帽子就是了。   沈汶严肃地说:“凡事多加小心。”   如果四皇子知道沈汶那么一回顾,苏婉娘就戴上了大帽子,非把沈汶恨死不可。从此后监守的人就发现那个丫鬟进出都戴了个布帽,下面只能看见个下巴,而且身边总有护卫。   丁内侍知道后,明白是那天有人看见了他们。可想来想去,那时看过来的只有那个“胖小厮”二小姐,肯定不是她发现的,一定是周围有侯府的暗哨。他告诉四皇子,从此不能去侯府门前偷看苏婉娘了,那里有暗哨监视着。   四皇子点头,可半天后却说了一句:“偶尔去一次,应该无妨。”丁内侍不敢再说话了。   沈汶那天到了苏婉娘的家,见到那个苏婉娘雇的妇人倒是很勤快,屋里收拾得整洁。苏婉娘的母亲也看着干净。可她说话气喘吁吁,沈汶在意念里看她的心脏处血气滞留不通,该是后世所谓的心力衰竭。沈汶知道这种病可不是她能疏通几处要穴就能治的,虽然苏婉娘的母亲现在还活着,可按这种样子,只是熬日子罢了。   她不敢这么直接讲出来,只好对苏婉娘说:“你娘的病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起色,该换个郎中。你去找一个叫施和霖的郎中,据说他是个高手。”   苏婉娘皱眉说:“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京城的一大圣手,可许多人说他是个骗子,大多病治不好,还常治死人。”   沈汶说道:“那是因为他敢去治别人不敢治的那些难病和疑病,也敢收快死了的人。”他留下的案例在后世都奉为经典。   苏婉娘点头,有些发愁怎么去找,沈汶说:“你去跟沈湘说你担心你母亲的病,听说有这么个人,让她帮忙。”   苏婉娘笑:“你是吃定了她了。”   沈汶说:“她特别仗义,那时才见面就去救你,现在更肯定帮忙。而且,也不是她去干,十有八九,她会让沈卓去办这件事。”   自从苏婉娘在香叶寺提醒了沈湘,他们提前回来,避免了那些麻烦,沈湘就与苏婉娘变得亲近。夏日早上习武后,两人有时会一同走回来,聊天说笑,然后一个去叫沈汶起床,一个回去洗澡准备请安。   苏婉娘比沈湘大,沈湘渐渐把苏婉娘看成了一个和自己谈得来的姐姐。   这日,苏婉娘刚刚说想请京城的怪医施和霖给母亲看看但是苦于不能到处打听,沈湘就包揽下来:“我去帮你,是叫施和霖吗?我让三哥去找,找到了就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怪。”   苏婉娘差点要哭,强笑着说:“谢谢大小姐。”   沈湘啧一声说:“你好没意思,这么见外!要说也该说谢谢师傅才对。”   苏婉娘刚要开口,沈湘又马上说:“现在别说!一点也不真心实意!”   苏婉娘抹了下脸说:“你真烦人,成心想让我哭。”   沈湘用胳膊去碰苏婉娘:“你千万别跟我那个妹妹似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简直像块湿手巾,一拧就是满手的水。”   把苏婉娘又逗笑了:“你敢这么说她,看她不对你哭。”   沈湘忙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她!我真怕了。”口气跟杨氏一样。   两个人笑着告别,秋天的太阳刚刚升起。   九月里太子册封大典,镇北侯从边关回来观典。   杨氏就像发了疯似的,天天喊东喊西,指挥着府里上下人等,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打扫房屋,修理草木,采买食品,给侯爷做新衣等等,跟要过年一样。   正经的节日八月十五却过得潦潦草草,不仅侯府没有什么赏月歌舞,府里的孩子们还一律不准出去参加别府的庆祝,只让厨房做了月饼,里里外外发放了就算完事。   老夫人虽然说了几句风凉话,但是脸上也是忍不住总是笑着。   九月初二早上请安后,下人传报侯爷接近了京城,今天该能进城了。沈毅问了路径,就要出迎,杨氏挡不住,刚同意他出城,沈坚也要去,沈卓自然不甘落在后面,不等杨氏再说什么,呼啦啦都跑了。   不多久,有人来说,大公子他们骑马出府了,大小姐沈湘也跟着去了。   见此情景,杨氏又急又喜,看着偎在老夫人身边的小女儿,叹息道:“还是汶儿乖啊,那几个总是气我。”   沈汶激动地跑过来挽了杨氏的手说:“娘亲,爹回来会有好多好吃的吗?”   杨氏笑着点了下沈汶的头:“就知道吃啊!都八岁了!”   老夫人在一边说:“爱吃好!汶儿是有福之人呀。”   沈汶无耻地扭着腰说:“我听祖母的!”   屋子里的人都凑趣地笑。沈汶思衬着,镇北侯今天回来,大皇子肯定不会太高兴,自己这番表演被那些眼线传达过去,该让他的情绪上有个亮点。   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吧,毕竟,我将要毁掉你的一切,沈汶不无恶意地微笑。   到了中午,沈毅让人送信来说已经在城外迎到了父亲,可父亲说要先进宫面圣,不能回府。几个孩子陪着他去皇宫,然后会在那里等着他出宫。   杨氏听了皱眉说:“这几个孩子!这要等多久?!见皇上会那么快吗?还不如在家里等着。”   老夫人叹气道:“他们多日不见父亲,这是他们的心。你让人给送过茶水和饭食去,免得他们不想离开宫门,没吃没喝的。”   杨氏马上说:“快去准备,给大公子他们……哦,还有侯爷,备些吃喝送过去,别饿着。”   沈汶这里一直在杨氏屋里等着,知道父兄门不可能那么快回来,但杨氏和老夫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让她自己回去,就也一同等着。   一起吃了午饭后,杨氏让苏婉娘带着沈汶到后面的偏堂睡午觉,那意思还是要在这里等着,难道是怕侯爷到了门口来不及去叫沈汶?沈汶知道这是杨氏心中焦虑的表现。   按沈汶的猜测,镇北侯肯定不会那么快见到皇帝。皇帝大概会让他等到宫门将关的时候再见他,借此表示一下轻蔑等情绪。这就是作为忠臣的悲哀:皇帝知道镇北侯手握重兵也不会造反,那么除了不要把事情做绝,礼仪上就无需太顾忌。这么算来,镇北侯不到天黑是回不了家的。   当然,沈汶不会这么告诉杨氏:没必要在众多眼线面前表示自己聪明。她躺到床上,撒娇地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陪我睡觉啦!”   苏婉娘一副无奈的样子躺到了沈汶的身边,沈汶小声地在苏婉娘耳边说:“别忘了我昨晚说的。”   苏婉娘应了一声。   果然,入了二更时 (约晚九点到十一点)外面才有人来报,说侯爷和大公子们离开了宫门,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该到府了。   杨氏让人全府张灯,虽是黑夜,却将侯府照得通明。杨氏领着沈汶走到了大门处,远远地听着车马声近了,沈汶还没哭,杨氏却开始哭了。沈汶也只好跟着抹眼泪。   门口一片下马声,杨氏已经哭得浑身颤抖。旁人终于发现了沈汶的爱哭脾性是从哪里来的了。   镇北侯从大门外被几个孩子簇拥着走进来,杨氏哭得喘不上气,挪着步子上前行礼,哽咽着说:“侯爷……你……可算……回来了……”然后用袖子蒙了脸,泣不成声。   几个孩子见平时刚强的母亲此时如此痛哭,原来哭过的眼睛也红了。   镇北侯走过来扶起妻子,眼睛发热,可嘴里说:“你……别哭呀……这么多人看着……”他左右看看,沈毅带头扭脸看别处,只有沈汶还在一边嘤嘤地小声哭,眼睛眨巴着看着镇北侯。   镇北侯还不到四十岁,可长年驻守塞北,让他满面风霜感,皮肤粗糙干燥,因为经常皱眉,浓眉间有深的褶印,眼角也现出明显的皱纹。   镇北侯看到几年不见的小女儿,从矮胖的小婴孩,长成了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心中高兴,一把将沈汶抱起来,笑着说:“汶儿这么大了!”   沈汶抱住镇北侯宽阔的肩膀,哭着叫了一声:“爹,你怎么才回来呀……”生生地把杨氏刚刚平静下来的哭声又了惹起来。   镇北侯一手抱着沈汶,一手拉了杨氏,笑着说:“我不是回来了吗?就别哭了。”   沈毅走过来,低声对沈汶说:“爹肩上受了伤,你别让爹抱着了。”他们宫外等着的这段时间,他早就向随行的军士把镇北侯的事情打听了许多。   杨氏马上抬头说:“侯爷受伤了?!汶儿,快下来。”   镇北侯忙说:“没事,不是抱她的这边,而且已经封口好了。我抱抱汶儿,好久没抱了,她长得这么快,下次回来肯定就不能抱了。”   沈汶一下子双手趴在镇北侯肩上装死般说:“我不下来,我要让爹爹抱!”   几个孩子都对她怒目,沈汶闭了眼睛,不加理会。在意识里,她探索着镇北侯伤处,用意识力催动凝住的血块,梳开粘结的脉络,用意识能量一次次撞击着几个闭塞了的要穴。   杨氏知道镇北侯受伤,眼泪就停不了,用手扶了镇北侯那支胳膊往府里走。   镇北侯只觉杨氏碰着的伤臂一阵阵发酸,还会突然火烧般疼一下。他以为是连日劳累,牵动了结痂的伤口,也不表露出来,任杨氏拉着他,一路安慰低声哭泣着的杨氏。   到了大厅,里面等待的老夫人早就站在了门口,镇北侯放下沈汶,向老夫人跪下行礼:“不孝儿……”   老夫人也哭了,扶了镇北侯起身,说着:“你让为娘操碎了心……”镇北侯怕老夫人哭出事儿来,忙起身扶了老夫人,强笑着说:“儿子不挺好的吗?娘不用担心。”说完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知道这是不让告诉老夫人他受伤的事,哭着点了下头,然后对钱氏示意。钱氏忙出了大厅说:“上晚饭,快点!也给外面的人都上饭!”   老夫人拉了镇北侯的手,在已经摆好的大圆桌边一同坐下,嘴里说:“上马饺子下马面,要用汤水先养养胃。天晚了,先吃饭,别忙着换衣服沐浴什么的了,在府里不用讲究这些。”   镇北侯见皇帝时曾换了身衣服,洗过脸,现在也不算太过征尘,就示意几个孩子都坐下。沈汶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镇北侯伤臂的一边,弄得沈毅少有地对她横眉立目。   镇北侯却笑了,轻拉了沈汶的小胖手说:“汶儿就坐在这里吧。”   老夫人对站在一旁的杨氏说:“你也坐下。”   杨氏摇了下头说:“我来服侍吧。”老夫人知道杨氏的心意,没有再说什么。   镇北侯伤在右臂,明显举箸不便。他其实正觉得右臂格外难受,抬举中有些热感,一会儿疼得要命一会痉挛不已,不禁微微皱眉。   杨氏在一边含着泪殷勤地盛汤盛饭布菜,那意思就差亲手把饭喂到镇北侯嘴里了。   坐在镇北侯身边的沈汶含着一大口食物,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让人以为她在专心吃饭。其实她正闭着眼在意识里,根据镇北侯肩部的动作,用能量撕开那些阻碍着血液循环的坏死组织,并一次次地刺激周边大穴……   她太专注,根本没注意到众人都纷纷地放下了筷子。身后苏婉娘轻声地咳了一下,沈汶猛抬头,见大家都看着她。沈汶意识到自己满嘴是米饭,方才还闭着眼……   老夫人笑着说:“汶儿到底是个孩子,看着是要睡着了,小心把脸放到碗里。”   杨氏也笑道:“汶儿在这里等了一天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   沈汶忙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拉了镇北侯的袖子,含糊着说:“我不回去,我要守着爹。”   镇北侯将沈汶抱起来放在膝头笑着说:“没事,要是睡了,我一会儿抱她回去。”   杨氏嗔怪道:“你的……”被镇北侯一眼看来,忙改口:“千万别惯着她……”   沈汶依偎在镇北侯的怀里,像一个发困的孩子样闭上眼睛:她已经将伤口处的淤积组织都清理了,只需继续疏通经脉刺激穴位,伤口就能加速痊愈……   她听着杨氏让人撤了饭菜,上了淡茶,又说了几句话。钱氏过来对杨氏说随镇北侯来的人都已经用了晚饭,也安排了澡水和住宿,杨氏很满意。钱氏又小声说:“侯爷还带回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杨氏一愣,镇北侯听见了,说杨氏道:“你让人把跟着我的叫耿彪和王志的两个孩子和那个女孩子都带过来吧。”   苏婉娘看向镇北侯怀中还闭着眼睛的沈汶,别人也许看不出沈汶脸上的表情,可苏婉娘却觉得那上面透出一丝冷笑来。   一会儿,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两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个是个相貌姣好的少女。   镇北侯对杨氏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说:“他叫耿彪。”又指着另一个长得伶俐喜人的:“他叫王志。”两个少年行了礼。   镇北侯说:“他们的家人都在北戎犯境时死了,我手下的军士救了他们。”   每年都会小股北戎军队过境骚扰,洗劫村落,抢粮抢人。镇北侯说是手下军士救了他们,其实是他自己在带兵追剿过境的北戎军兵时,从北戎的手中把他们截了下来。为了救其中的王志,他还在右肩上中了一箭。这些细节,他不准备告诉杨氏,接着说:“他们年少,我看着都很聪明,带回来给大郎和二郎做伴。他们生于苦寒,性子比富贵人家的孩子强韧,大郎二郎两三年间就要随我去北边,日后他们该能帮着大郎和二郎。”   沈毅和沈坚都站起来行礼道:“多谢父亲操心。”   杨氏看着两个少年,笑着说:“耿彪看着朴实,就跟着大公子。王志这孩子年纪小些,就跟着二公子。”两个少年行礼谢了。   沈汶微睁开了眼,看着这两个少年。耿彪鼓鼓的脸上带了丝迷茫,王志则带了喜悦。   沈汶通过那些史料知道,这个鼓头鼓脑的耿彪,日后与大哥沈毅一同战死在求援途中,他为沈毅挡了十几箭,死时还张着手臂,日后被人称为“忠义之士”。王志,却是在沈坚陷入包围与敌拼杀时,从背后偷刺了沈坚一剑,令沈坚重伤。虽然他被沈坚身后的护卫看见了,怒杀了他,但沈坚也因此被敌人砍死。   同样是被侯爷救回来的,有人成为忠诚的战友,有人成为背叛的白眼狼。   让王志做出这样狼心狗肺之事的,就是这站在一边的少女。她神带怯色,新月眉,单眼皮,皮肤白皙,嘴唇淡红,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如果说苏婉娘的美是那种绝世倾城的美丽,那么这个女孩子就是那清淡里带了娇羞的柔媚,虽然不出众,但因平易而让人觉得容易接近。   此时,镇北侯指着她说:“我们回来的路上,见到这个女孩子在自卖自身,说是父亲死了,自己被继母赶出了家门,到此投亲不遇。有几个纨绔样的子弟在调戏她,她对着路人哭求帮忙,我就买了她。”   沈汶暗中白眼:真没有新意!没比我高明多少。   杨氏微笑着说:“现在我可知道汶儿是和谁学的心软了。”   大家都笑了,沈汶却像是不满地撅了嘴:这个女孩子前世被名为“春紫”,成为了沈湘的丫鬟。沈湘出战,她没有跟着去。侯府灭亡后,她成为一个东宫臣子的小妾。   杨氏看着这个女孩说:“看年纪,就给湘儿……”   沈汶忽然开口:“我要她给我当丫鬟啦,娘刚才还说我是向爹学的心软,爹买了的,自然是我的呀!”然后使劲眨眼看杨氏。   杨氏看沈湘,沈湘今晚对沈汶的表现极为不满:知道爹伤了还一个劲儿让爹抱着!然后就仗着自己年纪小,坐在爹身边。接着还坐在了爹的怀里……   这么个不懂事的妹妹,沈湘不屑与之为伍,她带了些不耐烦地说:“妹妹想要就给她吧,况且她看着这么娇滴滴的,大概也不适合我的院子。”   沈汶忙对着沈湘发甜地说:“谢谢姐姐啦,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沈湘皱眉:“那你还不坐过来,别总让爹抱着!”   沈汶拧着腰赖在镇北侯怀里说:“不,我喜欢让爹抱!”   镇北侯笑着说:“湘儿莫要担心,汶儿很轻,抱抱无妨。”   沈湘撇嘴:“她还轻?!那么胖!肯定沉。”   沈汶转身扑到镇北侯的肩头说:“我不沉呀!”   镇北侯只觉受过伤的肩头一阵大热,舒服得很,笑着晃着沈汶说:“不胖不胖,不沉不沉……”   又说笑了几句,老夫人说:“侯爷累了,大家都该歇着了。”   几个孩子都告了晚安往外走,沈毅示意两个少年跟上,苏婉娘冷着脸对那个向侯爷张望的女孩子说:“你跟着我们走吧。”那个女孩子怯怯地答应了一声。   出了大厅,沈毅皱眉对沈汶说:“小妹,你今天真不对!”   沈湘马上跟上:“就是!有那么缠着爹的吗?”   几个人纷纷开口指责沈汶,沈汶开始抽抽搭搭:“我只是……很想爹……”   沈湘严厉地说:“你既然想爹,就不能这么不为他着想,累了爹的伤口怎么办?!……”又是一通数落。   沈汶哭得厉害,最后沈毅叹气道:“妹妹还小。”   沈湘说:“她都八岁了,也该明白事理了!”   沈坚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以后小妹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沈汶使劲点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沈卓也劝沈湘:“成啦,她都哭成这个样子了,就不用再说她了。”   几个孩子分头走,苏婉娘带着那个新来的女孩子跟着还一个劲儿哭的沈汶顺着张灯结彩的小路往院子里走。   那个新来的女孩子小声地问:“这位姐姐贵姓?小妹有礼了。”   苏婉娘语气淡漠地说:“你看着比我还大,不必称我为姐姐。既然是二小姐院子里的人了,要以‘夏’和颜色为名,日后你就叫‘夏紫’吧。”   “瞎子”?!这个女孩子不自觉地哽住,她看了眼前面走着的沈汶,低声问:“这是小姐给我的名字吗?”   苏婉娘带了丝严厉:“小姐院子里的人都是我给起名字,你不喜欢,可以去告诉夫人。”这意思是不用告诉小姐了,那没用。   夏紫微低头,不再说话。   苏婉娘想起前一晚沈汶的低语:“婉娘姐姐,明日,我爹会带回来一个女孩子,她是眼线,我要把她放在我的院子里,你给她起名‘夏紫’……”   夏紫,一个眼线被命名为“瞎子”,这是沈汶的恶作剧吧。   次日清晨,夏紫就被叫了起来,她新来乍到,苏婉娘把她分到了丫鬟的最低等级。那个级别的领头粗使丫鬟,自然把她分去做最脏的活:打扫厕所。   夏紫能被养得这么娇媚,当然从来没做过这些苦事,做起来毫不顺手。苏婉娘要求厕所每一个时辰就要打扫一次,还会有人来检查,如果不合格,就要看着人按照列出的条例,当场一样样清理,干不完就不能离开。   这一天,夏紫大多时间都花在了厕所,怎么也打扫不干净。   傍晚时,沈汶漠然地坐在桌前,听着远处间或传来夏紫的哭泣声。   前世,夏紫被分给了沈湘,沈湘怜她身世凄凉,没有让她从粗使丫鬟做起,直接就成了二等丫鬟,平时只擦拭一下桌椅,端个茶水。沈湘的贴身丫鬟春绿出嫁后,夏紫,那时的春紫,成了沈湘的大丫鬟。   刚进府时,春紫对侯府几个公子投过眼波。侯府是武将之家,最忌男孩子沉湎闺阁,怕虚了身子,战场上可就活不了了,几个公子从不用丫鬟,自幼习武,打练筋骨,见了女的自然能拢住心神,元气不乱。况且沈毅就要成婚,一心想着柳氏那温顺的模样,无心他顾。沈坚虽然表面笑眯眯,其实心中淡漠,对谁都离着些,没有近过哪个小厮。此世他因为查了苏婉娘的身世,心中总有疑虑,连苏婉娘那样的绝色都戒备着,前世对春紫就更不会上心。而沈卓对行止优雅的张允锦有了心思,自然看别人都不顺眼。   得不到公子们的青睐,春紫就向几个公子的小厮展示魅力。侯府家养的小厮平时随着主人们在京城往来,见过的美貌丫鬟多了,没把她太当回事。刚进府的耿彪有些愣愣的,一心一意地跟着大公子,积极地习武识字,唯恐大公子觉得他傻。只有长得伶俐的王志对她的眉来眼去很当真,很快被迷得神魂颠倒,用自己的月银给她买各种脂粉小食。   可当沈湘发现了,私下问她是不是要嫁给王志时,她又哭着对沈湘赌咒发誓,说什么自己一定要伺候沈湘一辈子。   日后沈湘出征,夏紫以不会武艺不能给大小姐添麻烦为名百般推却,已经嫁了人的春绿闻讯回府,陪着沈湘去了战场,最后死在了一起。   沈汶冷笑:她不会主动害人,但是也不会怜悯一个派来的眼线。这是夏紫从对方领的差事,她该付出一些代价。况且,沈汶相信不久,她就不会再做这些苦差事了。   果然,过了五六天,苏婉娘在夜晚低声对沈汶说:“夏紫今天给了我这个。”她让沈汶看手里的东西:一块青白色的玉佩,上面雕着代表福寿双全的双狮戏球,看着十分精美。   人们常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一块好玉能卖出天价,更何况有好的刻工。   沈汶嘿嘿笑,说道:“这是哪儿来的?她来的时候可就是一身衣服。”   苏婉娘说:“她说是她亲娘给她留下的,她一直戴在脖子上。”   沈汶小声说:“虽然不是她亲娘给的,也不能算是撒谎,毕竟她亲娘亲爹都还活着,只不过把她卖了而已。你一定要把这个当了,看银子多不多,多了就拿银子给你娘治病。不多,就拿着当铺条子给她看,说没几个钱,你看不上。”   苏婉娘点头道:“不这样也显不出我需要钱。然后,把她调去扫地,你说她是不是就安定了?”   沈汶慢慢摇头:“够呛,到了冬天,每天早上风里雪里的,她还是会受不了的。你等着她再拿个她亲爹给的什么物件贿赂你,这次要更贵重些的,当了后,就把她调到针线上面,对她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帮忙了。让针线上的人别拘着她,她随便出来,也让她和以前给过你钱的人住在一起。”   苏婉娘说:“这样就显得我们对她没有什么提防?”   沈汶一笑不语:不这样,她怎么再去勾引各方人士?怎么再迷惑住王志?怎么传递消息?难道让对方另派人来?   次日,苏婉娘去了当铺,那块玉佩很值钱,可她只当了十两银子。然后她一副高兴地样子回了院子,马上把夏紫调去扫街。虽然扫街要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而且还要一日打扫庭院三次,但比起打扫厕所还是好多了,夏紫马上应了。   太子的册封大典沈汶自然没法去,与城里的欢庆气氛不同,镇北侯府在太子册封大典的当日,是一片沉沉之感:镇北侯在大典后就要回北疆,杨氏为镇北侯打包要带回去的物品,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镇北侯一早离开,这一整天,孩子们谁也没有出府。天擦黑了,人传镇北侯回府了,所有的人都聚在了大厅。镇北侯脸色平静,没说什么,就让传饭,与大家用了晚餐。   席上菜肴丰盛,当家主母杨氏再次亲自为婆婆和镇北侯伺奉饭菜。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闷,老夫人吃的很少,杨氏总是一副想哭但是勉强笑的样子。沈汶这些天见到镇北侯时就给他做些意识按摩,现在他的肩膀已经完全好了,但是镇北侯举着筷子的样子却像那筷子很重。沈汶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边咀嚼一边来回看父亲和老夫人,心想大典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对。   前世,她对这个父亲并不亲近,父亲不常回来,沈汶总觉得父亲离自己很远。直到最后父亲死了,沈汶也没有了解过父亲。她想起父亲,只记得父亲很显老,而且经常绷着脸,没有笑容。沈汶从来没有对父亲撒过娇,父亲也没对自己说过几句话。即使她死后回想,父亲的面目也是模糊不清。   现在她用一个成熟千年的目光来看,侯爷不过是个还不到四十岁的中青年人。他是家中的独子,从小就担负了沉重的责任。对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从来没有说过个不字,对皇帝,自然也从没有生过反心。沈汶觉得自己的祖父死得太早了,让父亲在三十多岁袭爵,过早地成了一军领袖,只能关注战场,还没有来得及熟悉政事,自然也就无从与太子争斗了。   饭后,镇北侯对孩子们说了些要好好习武读书之类的不动脑子的话,就让他们回去睡觉了。   沈汶一路急急地回了院子,哈欠连天地对苏婉娘说:“好困呀!”   苏婉娘就知道沈汶这么做作时,就是晚上想出去的时候,忙说:“小姐赶快睡吧。”大声让院子里的准备澡水等等。   沈汶洗漱后,在黑暗的屋子里换上了苏婉娘给她新作的夜行衣,还用黑布蒙了脸。   苏婉娘小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汶小声回答:“就是侯府,我得听听爹他们是不是讲悄悄话。”   苏婉娘一惊,可接着又放心了:就是被抓着了又怎么样?这是二小姐。她笑着说:“若是你被抓到,哭就行了。”又一想:“其实哭都不用,耍下赖就行了。”? ☆、北归 ?  沈汶嘿嘿一笑,爬出窗户上了房。小心地借着阴影溜出了自己的院落。她可不想被抓到,这么辛辛苦苦地保持的伪装怎么能放弃?且不说府里杂人太多,老夫人和杨氏都是不容易作伪的人,日日的行为中很容易露馅。   沈汶猜测如果父亲有什么事情要说,该是在老夫人那里,就往侯府后面老夫人住的独门小院小心地摸过去。   接近后院时,沈汶发现周围到处是走动的军士,这下,她反而高兴了。如果他们密谈的地方是杨氏的主房,她可能接近不了,可是如果真的是老夫人住的地方,她可是有自己的秘密通道的:一个被人填上的狗洞。   沈汶知道老夫人许久以前养过狗,可杨氏生了小孩之后,老夫人怕狗惊了孩子,就把狗送到庄子上去了。老夫人住的院落里的狗洞,本来是虚挡上的,因为老夫人总想着孩子大些就把狗接回来。谁知道杨氏一个接一个地生,那狗都老死了,也没回来。虚挡上的狗洞因为小,成人钻不过去,也就一直没有认真填茨实。   沈汶选了巡视的军士的一个空隙,接近了院墙,到了那个被砖石和杂草塞满的狗洞前,轻轻将几口石头拿出来,暗影里就出现了一个洞。幸亏她还是个八岁孩子,虽然胖了点,但长年习练轻功,身体柔软,摒住呼吸就钻了过去。   她回身又用杂草把洞口遮了,免得透出亮光。小院子里没有人,可见镇北侯说的话并不想让军士们听到。   沈汶知道镇北侯习的是硬功夫,但也是耳聪目明,就格外小心,像只猫一样轻轻地在阴影里接近老夫人的正房。   一到了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沈汶就停下,减慢呼吸,闭眼聆听屋里的谈话。   镇北侯的声音:“……祥兽生了怪胎,太子就说那是天有警兆,预示有人心怀不轨,有乱臣贼子之心。皇上说如果真的有人心藏叵测,那么日后千秋万代都会背上骂名,死了也会在十八层地狱中受永世煎熬。”镇北侯叹了口气,说道:“皇上说完,久久地盯了我一眼,众臣子也都看着我。我对皇上说,我沈家忠君报国,以为国为民死在疆场为荣。皇帝笑了一下,说‘朕知镇北侯必不该是二心之臣。’语中多有轻蔑之意。”   老夫人“呸“了一声,说道:“就因为老侯爷当初说……”她深叹了一声。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杨氏有些哽咽着问:“侯爷,那我们该怎么办?”   镇北侯再次长叹,慢慢地说道:“就如我在殿上所说,我沈家可以为了国家和百姓战死沙场,皇上怎么想,太子怎么想,都不能改变我沈家的赤子之心。”   杨氏有些结巴着说:“可是,皇上如果……”   镇北侯说道:“那又如何?皇上无论怎么样,也不可能对我下杀手。自古北戎犯我之心从不曾死,现在那个吐谷可汗,生性彪悍,有称霸野心,当下只是因他和几个兄弟叔伯正在争夺北疆霸主之位,无暇南顾,每年只是试探。如果皇帝除掉我,由他人前来领兵,纵然沈家军顾全大局,听命新帅,也必然给北戎一个可乘之机。我现在只能好好守住北疆,不容北戎过境,保住我朝百姓不遭战乱之祸。若是有一天,我力不殆……”他停了下来。   老夫人慢慢地说:“我儿说的对,真的有那一天,不过就是去见老侯爷。我沈家没有欠负君恩百姓,到哪里都不用恐惧。”   杨氏低声哭:“我愿随夫君一同走……”   镇北侯说道:“到那时,如果我沈家还有后人,你一定要好好看顾,不可犯糊涂。”   杨氏只是哭。老夫人叹气道:“哭什么?现在还没怎么样。二十万沈家军是我朝最强军旅,皇上如果不想自掘坟墓,就不该办傻事。”   镇北侯又说道:“在京城,让孩子们尽量少与皇家往来。”   杨氏迟疑地问道:“三皇子,有没有……可能?”   镇北侯马上说:“太子是嫡长,近年来从没有办过错事。群臣所向,如果更改,朝纲必乱。这次册封之典甚是隆重,皇上看来十分确定这个储君。”   杨氏叹息道:“我看那三皇子为人还算爽朗……”   镇北侯打断道:“此事千万不可再提。我知大郎与三皇子交往过密,明年给他娶亲后,他一有孩子,就让他与我去边关。二郎也一样,成亲后尽早离开京城,也少给人口实。”   大概舍不得两个儿子离开,杨氏抽泣着应了,完全没有平时的粗犷劲儿。   沈汶感到深深的愤怒。   她原来以为侯府在无知无觉中步入了太子的圈套,现在才明白镇北侯也许早就知道了皇帝和太子对自己有排除异己之心,可却无法有任何行动。因为如果镇北侯有异动,不仅会造成北疆不稳,战火乱及苍生,还会被永久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饱受后代的抨击。在这个重视名誉的时代,这种耻辱比死亡都可怕。   镇北侯只能继续为了百姓和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守着北疆,等待着那屠刀落下的一天,不能回避,不能反击,睁着眼睛迎接死亡。也许“求饶归顺”就能得到活命,但是镇北侯根本没有想到过,老夫人和杨氏也没有提过这个建议。   沈汶慢慢地退到了院墙处,爬出了洞,将石块和杂草填回洞内,穿过了军士的巡查,却没有回院子,直奔着院外去了。   她心中集聚了太强烈的情绪,必须宣泄一下,就一路跑向大皇子府。   前世死后,她曾经非常仇恨太子,以为是太子忌讳镇北侯与三皇子交密,不放心,所以要一石几鸟,除掉自己不喜欢的隐患。现在她看清楚了,早在那最后的杀手锏之前,皇帝就默允了太子的恶意,也许,这本来就是皇帝的私心。他用所谓的“忠君之道”“贰臣之心”等等道德理念紧紧地束缚住镇北侯,可却不检点他和他儿子的行止,这种双重标准的虚伪,完全昭示了皇权的狠毒。   沈汶现在才理解了后世那些人对千年皇帝制度的强烈抨击,才领会了后人所说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现实含义。   镇北侯的忠诚就是他的死刑判决书,而太子的险恶,就是他必胜的缘由。   沈汶从暗影处越过高墙,进入大皇子府。   大皇子府中一片夹杂着欢乐的喧闹。   太子册封之典后,正式入主东宫。明日开始搬家,今夜府中大宴宾客,往来人流不断。沈汶轻车熟路地到了上次她来过的那个太子与幕僚密谈的小院附近,今日,那里灯火通明。   暗影里,沈汶遥望着通往小院的门,想着是不是该放一把火,烧了它解解气。但是她在千年中了解到,人死后将体验自己在生时给与他人的一切,又让她慢慢地冷静下来。   看时间差不多了,沈汶刚想离开,远处一群人簇拥着太子走过来。太子明显喝醉了,笑着说:“……父皇就是高明……你没看见镇北侯的脸色……真好笑……”   众人应和着,有人说道:“殿下还是进屋再说。”   沈汶终于没忍住,闭眼在意识里弹了一下太子右腿的阳陵穴,太子一条腿一软,就往地上跪去,旁边的人刚要扶,沈汶又触了太子另一边膝盖的委中穴。   太子先觉得一个膝盖突然发麻,重心自然转到了另一边,接着觉得那边膝盖后边一酸,酸麻感向小腿扩散,就是有人拉着,还是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膝盖撞地,如同下跪,衣袖“刺啦”一声,在接缝处被扯开了一条口子。   众人先是一惊,可接着笑着说:“殿下醉了!”七手八脚地扶太子起来,一个说:“还是去休息吧!”   太子焦躁地嚷嚷着:“不行!去……去书房!不然我……睡不着……”   几个人扶着他进了院子。   沈汶遥看着太子跪倒,心说,这算是给你醒醒酒。从今后,你多做多错,罪有所惩!你的从众和庇护都会随着你被连根除去,即使你的父亲,尊为皇帝,也同样无法幸免。你一定要继续这已经开始了的灭亡之旅,千万别让我失望。   想到这些,沈汶长呼了一口气,才转身又奔到了高墙处。刚上墙,一个早伏在墙上的身影小声说:“你……真来了!你……等……”   沈汶身体一停,她听这个声音微有些耳熟,就更不敢开口,头也不回跳下墙跑了,墙上的人不满地“哎”了一声。   都快跑到侯府时,沈汶才隐隐觉得那个声音有点像张允铭的。这个人明显是在那里等着她的,可对方肯定也不是太子的人,大约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家伙。沈汶知道对方绝对追不上自己,而且对方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她不想伤害对方,只好一再无视,否则返头去追究对方,更容易暴露自己。   太子醉醺醺地坐在书房里,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如果每天不在这里坐坐,与幕僚谈谈话,说说杂事,他就觉得这一天过得不踏实。无论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婚礼也好,册封大典也好,最后,他还是要到书房,同这些心腹之人交谈几句。   太子方才摔到了地上,心中很觉不吉:屈膝跪地,是臣服,象征失主之位;袖子在肩膀处撕裂,象征羽翼被损。加上膝盖摔得生疼,他一下子情绪低落,方才的笑容满面,就变成了闷闷不乐。   见太子不快的样子,一个幕僚忙说:“殿下可是为了方才那一跤烦恼?殿下不必疑虑,大鹏展翅之前,都要下蹲一下,才能直冲九霄。殿下是大鹏,自然要先抑后扬,日后必有大作为的。袖子撕开,表示旧去新来,说明殿下肯定是要广招幕僚属下,丰实助力。”   太子这才舒了眉头,点头道:“很有道理。”又问道:“最近,镇北侯府可有什么动静?那个……”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一个人回答:“我们的人已经被镇北侯买入了府中,是那个二小姐要了她,就像当初要了那个苏婉娘一样。她一听什么身世凄凉,就心软收了人,可见苏婉娘那次绝对是巧合了。我们的人说这个二小姐在府中被兄姊们嫌弃,责备她不懂事,她就知道哭哭啼啼。在院子里,凡事都是听苏婉娘的,她自己的乳母都在苏婉娘的管制之下,算是当初白养了她,完全是个白痴。”   太子冷笑,幕僚接着说:“镇北侯还是像以前那样,张口闭口地就让孩子们好好习武读书,也没和京中武官联络,去找他的人,他多推辞不见。他的夫人这些天就开始收拾行装了,从来不与其他家的亲眷走动。”   太子点头:“他老实些,就少些麻烦。”   众人一齐表示赞同,虽然他们也拿不准太子能给镇北侯什么麻烦。   大典次日,老道士在树林里盘腿坐在一个树桩上。他举手反复掐算着,不远处,垂髫小童在林间来回跑跳着。老道士不高兴地对小孩子皱眉:“昨日晚上就是因你发烧,我没能去看天象,现在就是算出来了,也不敢相信。”   那个孩童根本没听见,继续自己玩着。老道叹息:“当初算你是通灵之人,可晓古今,收养了你到现在,我也没看出来!”   那个孩童跑过来,笑着说:“师傅,你看,这个甲虫!”   老道专注地看孩童的眼睛:“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新封太子龙气淡薄,命程模糊,国运混乱?这其中有逆天之力隐现……”   孩童惊讶:“这个甲虫有这么多用处?”   老道挥手:“去玩吧去玩吧!我再算算……”   同样的早晨,京城的天空也晴朗无云,三皇子进了陈贵妃的殿门,陈贵妃一如既往地柔美地笑着,说话又轻又慢:“皇儿来了?近来可好?“   三皇子几步上前,行礼后对陈贵妃说:“今日太阳好,孩儿陪母亲去花园走走?”   陈贵妃一笑点头,三皇子马上虚扶了陈贵妃的一边胳膊,搀着陈贵妃慢慢地走出大门。他引着陈贵妃在秋后寥落的花丛间走着,离着那些宫人和太监远些了,才脸上带笑可口气里带着焦灼地低声问:“母妃,上次的条子您看了,您说让我先回去,您要想想,您有什么主意了?准备怎么办?”   看着日渐凋零的树枝,陈贵妃微叹,轻声说:“其实,就是我去了也没什么,我真是烦透了……”她脸上的淡笑未改,可声音显得疲惫不堪,语气冷淡。   三皇子吓了一跳,停步看陈贵妃,在他的眼里,母亲娇美的容颜总是带着暖如春风的笑容,话语里常带着温情热意,可现在,陈贵妃眼中似乎毫无生机,还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却像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   陈贵妃还是看着远方,梦语般道:“十七年了,这一天天,没完没了的……我真倦了……”   三皇子突然想哭,好像自己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双手拉住了陈贵妃的胳膊说:“娘亲!您在说什么呀?!您出了什么事,我和妹妹怎么办?!”他平时都称陈贵妃为“母妃”,可现在急了,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叫了一声“娘亲”。   陈贵妃慢慢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又是那个笑意柔暖的女子,她抬手轻拍了下三皇子的手背,点头说:“是呀,我还有你和你妹妹,自然是不能走,至少,不能没把你们安排好就走的道理。”   三皇子听着总觉的哪里不对,可又不知道怎么劝说,那边一个宫人往近前走来,三皇子只好强笑着问:“母妃喜欢什么?儿子最近常到外边去,给娘带回来。”   陈贵妃笑了一下,小声说:“我小的时候,总想着去游山玩水,春天看看人们说的百里桃花开的样子,夏天泛舟千倾湖上,秋月下在山里竹林里吹箫,冬雪亭里煮个茶什么的。这些,我长了这么大,都还没干过……”   三皇子眼睛里真的有眼泪了,带了丝哽咽说:“母妃,日后孩儿若是有了封地,就求父皇让孩儿带了母妃出了这里,让母妃去封地好好玩玩。”   陈贵妃微笑着点头,轻声说:“好,为娘就等着你给我安排了。”   三皇子告别了陈贵妃出来,心中感觉沉沉的。到最后,陈贵妃也没有告诉他,她会如何防备别人将对她的毒杀。也许,陈贵妃根本不知道怎么防?或者无法防?想到此,三皇子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马上就去找父皇要封地。可他今年十五岁,大哥十八岁才被册封为太子,他也至少要等到十八岁才可能封王封地。陈贵妃能等过这三年吗?   三皇子憋得难受,很想去找沈毅他们打一架。可镇北侯还没有离京,他也知道现在不能去镇北侯府,只闷闷地回了自己的宫殿。想找谷公公练练手,可谷公公也不在,就到了殿后的空场将几路拳法反复踢打,直到浑身大汗。   谷公公正与皇上在一起。   三皇子在万花楼接到了纸条的次日,他就把这事告诉了皇帝。可这么长时间,太子的册封大典都过了,皇上也没对此事有过任何指示。今天突然把他叫了来,谷公公以为皇上要告诉他怎么保护陈贵妃。   皇上对谷公公说:“你离开朕也好久了,该回来了。”   谷公公心中一惊,但已经低身道:“就听陛下吩咐,奴婢今日就搬过来。”皇帝这是要放弃陈贵妃了。   皇帝一笑:“你倒是忠心。也不用这么急,你心里明白就是,年底回来吧,这事不用弄得人人皆知。”   谷公公又低身:“都听陛下的。”   皇帝叹了口气:“陈妃的确善解人意,可朕也算对得起她。”   他做了个手势,谷公公躬身告退。   谷公公没问任何问题,因为他自认为对皇帝颇有了解:皇帝将大皇子册封为太子,成为日后协助自己治理国事的人。有些小事,就遂了太子的心愿,可以让太子和自己一条心,不会生出间隙。陈贵妃毕竟是十几年的“老人”,圣宠这么多年,就是死了,皇帝也觉得“对得起她”了。至于三皇子,大皇子已经成为太子,坚不可破,无需再找这个弟弟什么麻烦,陈贵妃就是不在了,这个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不像以前。   镇北侯在太子册封典礼后五天启程回转北方。   天没亮,老夫人和杨氏带着五个孩子在大门处送别镇北侯。镇北侯一身军人的轻甲戎装,外罩着黑色披风,府门外二十匹战马待发,军士肃然。   镇北侯先拜别了老夫人,老夫人忍住眼泪,低声说:“我儿好好保重。”   镇北侯点头道:“母亲不要挂牵。”又向着泪流了一脸压着泣声的杨氏说:“我明年大郎成婚时就回来了,这次离开的时间并不久。”   杨氏行礼,哭着说:“怎么能算是不久?没良心的……”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发脾气,什么事都要吵几句。   镇北侯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儿女,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当着孩子的面呢……”   杨氏双手捂住脸:“我才不管!”呜呜地哭出了声。   老夫人皱眉,小声说:“都多大了?还这么小性子!”   杨氏哭得更厉害,几个大孩子见母亲这么痛哭,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有沈汶过去拉杨氏的袖子,哭着说:“母亲莫哭……”   杨氏今年三十三岁,当家主母,这里的人都觉得她该十分成熟稳重了。沈汶前世也认为杨氏有时太容易激动,可现在看来,却觉得杨氏还是个年轻少妇,后世在这个年纪,女子都算还年轻,正是该和夫君琴瑟相谐的时光,可杨氏却要送别只处了半个月的丈夫。她当初多么用心地打扫准备,现在就有多么痛心。   镇北侯对着几个眼睛里含泪的大孩子嘱咐了些不要惹事之类的老话,抱起沈汶颠了颠,杨氏放下手哭着说:“你抱她干吗?!忘了……你不累吗?!汶儿,快给我下来!”   沈汶用意识力撞击了镇北侯肩上的几个穴位后,哭哭啼啼地扭着身体要下来。镇北侯笑着说:“不妨事,汶儿一点也不重,每次抱了汶儿,我都觉舒服许多。”   杨氏哭道:“你莫胡说!”   老夫人不满地咳了一声,杨氏又举手捂脸哭。老夫人对着几个孩子说:“你们都向你们父亲告别吧,别误了时辰。”这就是在催促杨氏了。   镇北侯再次向老夫人行礼,老夫人点头,五个儿女向镇北侯行礼告别。然后老夫人招呼沈湘沈汶过来扶着她,又对着沈毅沈坚和沈卓示意跟着他,带头往府中走去。   临拐弯时沈汶回望,见镇北侯的披风正挡住了杨氏的身影,她的父母在清晨灰色的黯淡里相互依偎着。   沈汶泪如泉涌,她在此时十分庆幸自己游荡了千年,没有放弃这一世。如果她的执着能换来这些人此世的安康,她就是要在孤寂里等待万年,也绝无悔意!   ? ☆、郎中 ?  镇北侯离开不久,沈卓就让人找到了那个叫施和霖的郎中。他和那个郎中约了去看苏婉娘母亲的日子,沈汶也想见见这个日后医学史上有名的人,就要和苏婉娘一起回家。   沈湘要看护沈汶,就陪着苏婉娘,领着“胖小厮”沈汶以及经常来府里蹭饭的苏婉娘的弟弟苏传雅,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进了苏婉娘母亲住的小院子。   周围的邻居见到,都觉得这个家里的孩子可不得了,回一次家,侯府里的小姐连同护卫都陪着。   他们进了门,一个苏婉娘雇来的妇女扶着苏婉娘的母亲坐起来,苏婉娘忙说:“母亲,不要着急。两位小姐您以前见过。”   苏婉娘的母亲喘着气说:“礼不可废,小姐们有礼了。”   沈湘从来豪爽,根本不在意这些,以前也见过,忙回了礼说:“夫人不必多礼,快好好躺下。”沈汶行礼后,见苏婉娘的母亲气色青白,比上次不好,暗暗看了苏婉娘一眼。苏传雅马上坐到了母亲身边,很乖顺的样子。   不一会儿,护卫说郎中来了。   院门处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额头微秃,留着山羊胡子,有点儿对眼。另一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短眉小眼,相貌平常。   进了屋门,见到沈湘,两个人都一愣。沈湘穿着她喜欢的红色短装,腰间挂着短剑。   那个中年人施礼道:“在下施和霖。”拉着腔调。   少年人也马上跟着施礼说:“在下段增。”学着施和霖的口气,特别成熟的样子,可带了江南口音,又急又快。   沈汶差点惊呼:段增?!这个时代的名医,虽然没有留下著作,但是有关他的传奇故事总在小说里出现。说他是个医学天才全才,内科外科妇科骨科……反正他就是那个手到病除的大拿。可他会是这个小孩子吗?不是同名同姓吧?   沈湘点头,抱拳道:“我本是镇北侯长女,请郎中帮忙看看这位夫人的疾病。”   苏婉娘也上去行礼道:“这是我的母亲,多谢郎中了。”   施和霖看着苏婉娘丫鬟的服饰,一时感叹道:“镇北侯府如此仁心大义……”   段增在一旁说:“别拍马屁,快点看看吧,别到时候治不了。”   施和霖气愤道:“你怎么见得我治不了?我还没看呢!有你这么当徒弟的吗?!”   段增道:“我可不是你徒弟,你上次说了,你根本没有我这个徒弟!”   施和霖一边坐到了床边,一边说:“我还说让你把房子整个打扫一遍呢,你怎么没干?”   段增说:“那是你把我当女的了,自然不算数!”   施和霖还要斗嘴,可手已经搭在了苏婉娘母亲的手腕上,脸色一沉,不再开口。他号了会儿脉,又要苏婉娘母亲的另一边手腕,也号了半天,看了看苏婉娘母亲的脸,叹了口气。   段增在一边凑过来说:“该我了!”施和霖没言语,起身走开了。   段增也号了脉,皱眉想了想,扭头问施和霖:“师傅,你准备怎么治?”   施和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现在成了你的师傅了?!啊?!什么叫怎么治?你……出来说!”   两个人在其他目瞪口呆的旁观里,一起走出了门。沈汶好奇,跟着他们进了院子,只见他们一路走了出去,到了大门外。沈湘和苏婉娘也都跟着出来了。   这时施和霖才说道:“没法治!”   段增一梗脖子:“什么叫没法治?!你如果没法治,我干吗叫你师傅?!”   施和霖瞪眼:“你叫师傅也没用了!她心脉已衰,只是时日而已,还谈什么治?她应是得了些照顾,服了些好药,心情也还算开朗。不然的话,去年就去了!”   苏婉娘开始流泪。   段增不买账:“她现在还活着,就要治!有一天算一天!心脉虽然衰了,但可用药补肝气,肝为心之母,肝气壮些,心脉微弱也还可支撑一段时日。”   施和霖指着段增:“你懂个屁!她神色黯淡,血气不足。人在血气同时不足时,不能补气,需要先补血,因为血为气之母,否则就成了干烧器皿,把内脏烧坏!”   段增反驳说:“那就血气同补呗。”   施和霖皱眉道:“说得轻巧,她虚不胜补,岂是随便就能补上的?谁为君?谁为臣?谁为药引?她的症状是如何情形?你试着写写!”   段增说:“懒得写!你快告诉我,看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施和霖跺脚:“你要气死我!这个病治到最后还是个死,平白又给了我个坏名声,我不想治。”   段增说:“昨天那些人来打砸,是我替你挨了那几棍子,现在还肿着呢。你有个坏名声又怎么了?不疼不痒的,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快点说出来,不然我说了,你又说我说的跟你想的一样,你明显是抄我的!”   施和霖要跳起来了:“你个小豆丁,还不到我一半大,我抄你的干嘛?当初是谁把你从野地里捡回来的?你这个小狼崽子……”   沈湘大声打断说:“请郎中还是写个方子吧。”见两个人都看向她,沈湘迟疑了下说:“谁写都行。”   施和霖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胸口的衣襟,慢慢地说:“这个病,很复杂,其中用药曲折,很费心思,而且……”   沈湘挥手说:“你放心治吧,钱上面……”   苏婉娘哭着说:“我来付,若是不够,就请小姐先借给我,我写下欠条。”   沈湘大方地说:“没事,你是我徒弟,自然我来付……”一想到其实钱不在自己手里,就又加了一句:“我去跟我娘说。”   苏婉娘摇头,持意道:“我娘的意思,我不能……”   沈湘懒得争论,对施和霖道:“反正,不管怎么样,肯定会把钱付给你。”   施和霖微笑着点头说:“那样就好,我这就写个方子……”   段增皱眉头:“你也别要得太狠,那个小姑娘的母亲让她写欠条。”   施和霖愤怒地看段增:“你是我的徒弟吗?!你在帮着谁?!你没听见那个大小姐说吗?她能管侯府夫人要钱!就是那个小丫鬟真写了欠条,数目太大,日后不用还就是了!”   苏婉娘哭着说:“我……虽然不知道能怎么还……但肯定还……”   段增也愤怒了:“你听听,方才那个小姐说这个丫鬟是她的徒弟,她罩着她。你是我师傅,怎么就不照顾我的意思呢?!”   施和霖抓住自己的发髻使劲:“我要被气死了!这是什么徒弟?!这简直是催命鬼!”沈汶心说难怪他都快秃了。   段增固执地说:“什么叫催命鬼,我只是在催你写方子。你就是在拖延罢了,你到底写得出来写不出来?你不写我可写了!”   施和霖叫道:“你写呀!第一味药该是什么?”   段增断然道:“自然是黄芪!”   施和霖带了些悔意说道:“这谁不知道!我给了个你简单的问题!”   段增责问:“那你说第二味该是什么?”   施和霖怒道:“你竟敢考我?!谁是师傅?!……”   两个人无视旁人,开始争论方子里应该是什么药,要多少量,有时面红耳赤,有时轮流暴跳,最后定下来了一个方子,这才走回了院子,进了屋,写下方子交给了苏婉娘。   显得有些精疲力竭的施和霖说:“先拿这个方子吃半个月,我半个月后再来。”   段增说:“我也来。”   施和霖懒得理他的样子,说道:“诊费一两。”这的确是很贵的费用了。   段增皱眉,说道:“没有钱的话,半价就行。”   施和霖咬牙看段增:“你给我闭嘴!闭嘴!”   苏婉娘拿出一两银子给了施和霖,施和霖马上微笑着接了,段增皱着眉头,表情不快。   两个人行礼告了别,离开屋子,里面的人听见段增说:“贪者必贫,你不该多要钱!”   施和霖说:“我哪里多要了?这是劳有所得,你懂不懂?再说,里面一半还是你的。”   段增说:“我才不要。”   施和霖说:“你拿着吧。天下哪里有我这样好的师傅?你修了几世呀……”   段增说:“你要是真对我好,为何不让我走?”   施和霖大叫起来:“你才多大就想自己出去走?胳膊上没有几两肉,被人抢劫了怎么办?被人卖了怎么办?遇到仇家了怎么办?等你再大些,我肯定让你自己去闯荡行医。”   段增问:“多大?”   施和霖说:“二十八九……”   段增说:“我这就走!”   施和霖叫着:“好好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难道不想成家吗?至少生个孩子再走呀,话说我可是你师傅啊,你不能不管我呀……”   屋中的人面面相觑,然后都笑了起来,连苏婉娘都含泪笑了。   从这以后,每隔半月,施和霖都会和段增来一次。按照苏婉娘或者苏传雅的描述,两个人开方前总会到外面争论一番,平时谈话也是十句九吵,没有安静的时候。沈汶想也许就因这两个人的奇怪组合,才造就了一个著书立说一个留下了诸多传奇。   树叶都落光了的时候,谷公公陪着三皇子去见陈贵妃。   谷公公现在还记得许多年许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一个初冬时节,他初见陈贵妃,那时还是陈昭容。一个像初绽鲜花一样的女子,让人错觉冬日成了春天。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多次见到长大的陈贵妃,谷公公还是无法忘记她年轻时的样子。有时,谷公公觉得陈贵妃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少女时的样子,更别说皇帝了。   谷公公知道,鲜花不可能绽放在冬天里。如果没有自己,那个女子绝对不可能在宫中活这么多年。可是,到最后,她的日子还是到了尽头,满打满算,她也没到三十岁。   他与三皇子踏入宫门行了礼,陈贵妃起身相迎,如往常一样,请他坐下,而他也如往常一样,拒绝了,只站在了桌子旁边。这十几年中,无论陈贵妃多么得宠,她对谷公公一直礼遇有加。而谷公公也一向如平常太监般恭敬。   其实陈贵妃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一直有礼而谦恭。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她和她孩子们的命就在这些人手里攥着。   陈贵妃让人上了茶,放在了谷公公站着的桌边,笑着对谷公公说:“谷公公请用茶。”就像过去的每次见面一样。   谷公公如平素一样,也不说话,只一欠身,用两指掐着杯子,端到唇边,却在行将触及唇边时,又把杯子放了下来。   陈贵妃一笑,轻声说:“这些年,麻烦谷公公了。”   谷公公欠身说道:“都是皇上的吩咐。”   陈贵妃笑着点头说:“从那年的初冬到现在,谷公公辛苦了。”   谷公公面无表情地再一欠身。   陈贵妃又笑着对三皇子说:“这些年,谷公公也教了你许多武艺,记着要对谷公公以师礼相待。”   谷公公忙推辞道:“奴婢不敢。”太监怎么让当皇子持师礼?   三皇子笑着说:“母亲放心,孩儿对谷公公一向尊重。”   陈贵妃再次温柔地点头,叹气般说:“皇儿能有此真诚实属不易,为娘甚是欣慰。你日后要好好看顾妹妹,她还小,不很懂事。”   三皇子心里一酸,带了些慌乱说:“那母亲就该多多教导她才是。”   陈贵妃微低下头:“我有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三皇子忙说:“孩儿一定去说说她,让她好好听母亲的话。”   陈贵妃对三皇子笑着说:“长兄如父,你真是长大了。”   三皇子恍惚觉得陈贵妃眼里似乎有泪,可仔细看,又似乎没有。   又聊了一会儿,三皇子就与谷公公告辞了。   不多久,陈贵妃就开始生病。往常,皇帝都会亲自探望。这次,皇帝只是遣了御医前来。   几个御医诊过,都说贵妃只是换季时不适,没有其他病症。可是陈贵妃却越来越虚弱,不思饭食,开始卧床不起。   三皇子和五公主都在日间轮流前来探视照看,到了晚上,都要回到自己宫殿里过夜。   白日越来越短,寒气愈甚。隆冬的深夜,黑暗的宫殿里,冷风窸窣而过。木质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似是在开合。   一个黑影闪入了陈贵妃的寝宫中,无声地贴着墙壁往陈贵妃的床前移动。   殿中静寂,那个黑影似乎根本不存在,可陈贵妃还是轻叹了一声。那个身影闪出,到了她的床边,从怀里拿出一块糕饼和一颗丸药,放到了陈贵妃的脸颊边,然后又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陈贵妃拿起那块糕,慢慢地放在口中吃了,接着,她又把那丸药含化在嘴里。清冷的夜色里,陈贵妃憔悴的脸上流下一缕泪光。   杨氏在镇北侯走后的日子里都无精打采,府中诸事颇有怠慢。且不说有关沈毅婚礼的种种安排还未妥当,临到年关了,年货的采买,年礼的往来迎送都没有一一落实。   老夫人只得亲自出马,分去了一半事物,每天和杨氏一起在办事厅打点杂事,时常要用话敲打杨氏几句。可无论老夫人说什么,杨氏都代答不理,该愣神儿时照样愣神儿,懒得说话就不说话,逼得老夫人帮着解答,几次把老夫人郁闷得够呛。   沈汶见到杨氏这个样子,想起前世太子册封典礼后,杨氏精神疲怠,过了年,就大病了一场,卧床一个多月。好了后脾气很不好,经常斥责人,还和老夫人使劲闹,那时的自己觉得她作为当家主母真是特别没有风度,侯府乱得很。   那次老夫人让沈湘帮着理事,可沈湘毫无兴趣。老夫人就让沈汶帮忙,沈汶烦老夫人平时喜欢挑刺的习惯,也不愿干事,半心半意地帮着记了几次账。   她怕杨氏病起细微时不知,过年才发出来,就让苏婉娘去找沈湘,让沈湘说服了老夫人和杨氏,下次施和霖和段增来看苏婉娘的母亲时,顺路来给杨氏看看。   施和霖和段增来时,几个孩子和老夫人都在厅里等着。   两个人行礼后,施和霖见厅中大大小小地站了五个孩子,赞叹道:“镇北侯府就是厉害啊,看看这些儿郎们,个个器宇轩昂……”   段增皱眉:“你是不是担心他们府一会儿给的钱不多?”   施和霖气得咬牙,看到侯府老夫人端坐正中,就没和段增吵架。   老夫人说道:“请郎中为夫人诊下脉搏,她近日精神不济。”   施和霖称了声诺,上前为杨氏号脉。才号了片刻,就抬头说道:“夫人有喜了。可胎脉不稳……”   老夫人一下坐直:“什么?!”   杨氏也一愣,问道:“郎中可是当真?”   施和霖撤了手,傲慢地抬头说:“当然!喜脉如此明显,又易诊,难道还会错?我徒弟都能诊出来。”   段增黑着脸走上来,也号了下脉,说道:“夫人最好马上卧床休息。夫人怀孕后心绪不安,肝郁不疏……”   老夫人不等他说完,就喊着:“快!抬春凳来!抬夫人回房休息!”   沈毅和沈坚马上跑了出去。一会儿,两个人抬着一架春凳进来了,杨氏苦笑着说:“哪里需要这样,我方才还是自己走过来的。”   施和霖捻着胡须说:“夫人还是小心为妙,若不是吾等前来,夫人这一胎,大概保不过年关。”   老夫人拍着大腿说:“怎么能有这么糊涂的人呀!这是自己的孩子!气死我了!”指着杨氏的陪房钱嫲嫲和几个丫鬟说:“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杨氏有些羞愧地说:“我也没多想,只是以为……”她其实中间流了点血,所以当那是小日子,加上思念镇北侯,就没往别处想。   沈汶和沈湘扶了杨氏坐在春凳上,沈汶在意识里非常仔细看了看,才看到了一个极为微小的跳动深埋在杨氏腹中,心中骂自己大意。她平时常看血脉,但没想到去看怀孕的征兆。看来前世杨氏不是生病,是因为怀孕后情绪波动太大流产了!   三个男孩子加上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抬了杨氏回屋休息,老夫人对施和霖和段增说:“多谢两位郎中,真是救命啊!我侯府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段增忙说:“老夫人过奖了,为医者……”   施和霖打断道:“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为贵夫人写个方子……”   段增说:“你要写什么?先告诉我!”   在老夫人面前,施和霖端着架子说:“这么简单的方剂就不用你了!她心绪郁闷,加之年纪大了些,自然要开些安胎舒肝之药。”   段增犟嘴说:“那只是一样,她看着这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元气有伤……”   老夫人又拍腿:“哎呦,是呀!吃不好睡不好的!是我疏忽了!这要是出了事,我可悔死了。”   段增说:“所以说,应该加些补气之物,比如人参……”   老夫人忙说:“有啊!快,取钥匙去拿。”   施和霖又说:“其实也不必是百年老参,太子参,温和些的也可以。”   段增说:“若是太子参,就不必入药,就着菜做了就是了。”   施和霖道:“放药里也可以呀,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两个人又是一边争论一边写,拟出了一个方子。   施和霖把方子给了老夫人说道:“先吃这个,我五日后再来……”   段增说:“其实十日就行了,不必这么勤,就是要多静养。”   施和霖瞪眼:“我想来!你管得着吗?!”   老夫人笑着说:“好好,来就来,我们侯府派车去接你们。”   施和霖得胜地看段增,段增不屑地“哼”一声。   老夫人说道:“请封二十两银子给郎中。”   施和霖大瞪了眼睛:“二十两?!太好了!多谢……”   段增却郑重行礼道:“老夫人,此诊费过重,只是喜脉和安胎药,非常简单,一两二两就足够了,二十文都行,不至于二十两。”   施和霖指着段增结巴:“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不是我徒弟!你是来向我讨债的!”   老夫人笑得嘴合不上,说道:“这哪里是诊费?是救了我孙儿的谢银。我孙儿命有多值钱?二十两哪里够?日后生下来了,还会再重赏两位。”   下人笑着捧上几封银子,施和霖伸手接了银子,段增马上向老夫人行了礼,扭头对施和霖说:“快走快走,打劫了人家要赶快走,我没你那样的厚脸皮,脸上真挂不住。”   众人都笑,与他们作别,老夫人还让人套车,送两个人回家了。   老夫人摇头叹气,抚着胸口说:“我的错我的错啊……”   沈汶赶快也过去给老夫人捶背,大献殷勤。   老夫人看着沈湘说:“你母亲就不能理事了,你来帮着吧。”   沈湘马上摇头:“不行,我实在没这个脑子。您让我耍七十二套枪法没事,但是别让我记账。”   老夫人又看肩头旁的沈汶,沈汶忙笑着说:“我来帮忙,我来帮忙,我能记账。”   老夫人发愁:“眼看就要近年关了,可不是只记个账呀。”   沈汶一指旁边的苏婉娘:“让她帮忙吧,我院子里的事都是她在管呀。”   苏婉娘忙表示推辞,老夫人叹气道:“事到临头也只好如此了,你跟着二小姐每天点卯过来,帮着理事。”   沈汶高兴地说:“婉娘姐姐成了管事了!”   其他人看到沈汶没有身边的丫鬟能干,还如此无知无觉,暗地鄙视了她一把。   告别老夫人出来,沈湘和沈汶与苏婉娘和春绿一同往回走。沈湘对苏婉娘感慨道:“你看,你让我帮你找施和霖治你的母亲,可最后,他却诊了我的母亲,救了我的弟弟或者妹妹,这就是善有善报吧。”   苏婉娘看了沈汶一眼,谦逊地说:“是夫人福泽深厚。”   沈汶默默地挽着苏婉娘的手,也同样心中感慨:前世,苏婉娘没有在这里,她的母亲此时已经过世。而自己的母亲也会流产。现在,因为苏婉娘,带来了施和霖和段增,前世都没有出生的孩子就会活着到来,未来也将如沈汶努力的那般变得与前世完全不同……   沈汶在没有救苏婉娘时,心中忐忑,但现在,她充满了信心,因镇北侯离开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   回到院子里,沈汶让苏婉娘守着门,自己又画了一张《发阳论》里一局艰难的生死劫。这次,她亲自用左手写了“黑先,白活”然后让苏婉娘过来,好好收藏了。   苏婉娘小声说:“上次给你看的夏紫拿来的那件古玉项链真值几个钱呢,我当了二十五两。”   沈汶笑:“那也是她家传的?她家可真富裕呀。”   苏婉娘点头说:“她真的像你说的,说每天起来扫地太苦了,天还黑的,手脚都要冻掉了。我让她去做针线了。”   沈汶说了声“好”,苏婉娘又道:“你曾经让我打听那个在闹市上把青楼女子交给了衙役的人,他叫齐久林,是曾经在侯爷军里待过的人。”   沈汶听着这名字耳熟,想起前世沈毅身边的副将叫齐久林,与沈家军都死在了北疆,就知道他日后会跟着沈毅离开侯府,于是只记住了这个人,没有再让苏婉娘做什么。   次日起,苏婉娘和沈汶每天早上就到大厅与老夫人一同理事。沈汶借着八岁的身份,只帮着记记账,写几个名字。苏婉娘却是要承担起大部分的杂事,在老夫人的教导下,给各家准备过年礼物,查点田庄的收入,为农庄分配银两等等,忙得没有时间习武,也没有时间经常回家看她的母亲了。   因为她母亲的病到了冬天更重,苏婉娘怕那个雇的妇人无法照顾弟弟,就常让侯府的护卫去把苏传雅接来,与沈汶一起守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因为杨氏又怀了孕,深感生活格外美好。眼前多个六岁的苏传雅,让老夫人很喜欢,认为正可以给侯府添添男孩的气息,也许杨氏的孩子就因此是男孩了呢?   老夫人觉得男孩子多少个都不嫌多,私下里很不赞成杨氏说想“再要个女儿,这样三男三女正对称”的观点。可现在杨氏正静养,老夫人什么不同见解的话也不敢对她说了。   苏婉娘和沈汶都不再院子里了,乳母何氏平常什么都不管,夏紫就出来活动。她平时穿得鲜艳些,总在公子小厮们往来的路上来回晃悠。   沈毅在杨氏卧床后,就与老关加紧了侯府的守卫。他把沈坚沈卓和沈湘都编了轮班,日夜巡查,维护府中的秩序,侯府比过去反而严密了许多。   夏紫平时见不到几个公子,就开始关注小厮们。   今世,府里有了苏婉娘,在年轻仆人小厮眼里,那可是个真正漂亮的人物。苏婉娘管事后,为人严厉,令下禁止。平时走在路上,没事对人正眼也不给一个,傲气得要命。小青年们见了苏婉娘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都抬不起来,恨不得趴地上让她踩着走过去。   相比之下,他们对夏紫这个过于友好的丫鬟反而看不起,见了她对着自己媚笑,常装看不见。   夏紫晃来晃去,终于有一天看入了王志的眼里。   那天镇北侯走时,王志感到深深的庆幸:他留下来了,不用回到那凄冷贫苦的北疆,不用再一天两顿吃粗粮咸菜,有时热水都没有一口。不用在冬天时被冻得手脚长疮……   侯府是如此舒适的地方:院落整洁,食品丰盛。往来的人们,哪怕是小厮,都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有时王志真为镇北侯叫屈:放着这么好的地方待不了,却要驻守在北面的边关。   他被分到沈坚身边,一想到有一天沈坚也要去北面,他心中就提前难受。况且沈坚为人虽然平和,但对他不冷不热,并不很照顾。他想起侯爷当时说他和耿彪比侯府里的公子们性子坚韧,觉得沈坚并没有真的把侯爷的话放心里,对他不够重视!   有时他能看见在大公子沈毅身边的耿彪。两个人在这里算是老乡,按理说应该经常联络,可耿彪却很忙,根本没时间与王志见面。沈毅走到哪里,白日练武,夜里巡行,耿彪都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相比之下,沈坚常自己单独在院子里舞剑一两个时辰,不让人进去。平时,又喜欢与他的弟弟沈卓下棋,两个人一坐下来,就把人都支开了,谁也不让上前,说会打扰了他们。   而且,沈坚喜欢文墨,王志不认字。虽然沈坚教了他几个字,他觉得太难,怎么也记不住。所以沈坚读书写字时,身边自然不是他伺候。   再反观耿彪,明明同样不识字,沈毅进藏书阁,他也能随着进去,最后帮着沈毅搬个书出来。   这样,王志总觉得没有真的接近沈坚,像侯爷说的那样“作伴”。   同是北寒之地幸存下来被送入侯府的孩子,王志认为耿彪明显更受重用,他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过去人们都说他没自己聪明!王志深感不公,又叹命运弄人,也许自己跟了大公子就不会这么被冷落了。于是,心中对沈坚生出一层不满来。   正当王志心怀失落感在院子里溜达时,他抬眼看到了一个少女对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这个少女是他们行将入城时侯爷让人买下来的,当时她哭得梨花带水,显得特别可怜。后来在厅中,她只看着地,自己也紧张地等待侯爷的安排,自然没对上过眼神。可此时,少女的眼里脉脉含情,正盯着自己的眼睛。   王志的心大跳起来,一下子明白了以前听人说过的“心里装了个兔子”是个什么意思。他的脸涨得通红,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夏紫好容易找到了个正眼看了她而且有了反应的,心里高兴。她轻步走来,衣袖上带着熏香的气息。王志愈加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夏紫在王志身前一步处停步,半侧了脸,微挑眼帘,从旁边斜瞄着王志,柔着声音说:“王志小哥,可好?”   王志用袖子遮着自己互掐的双手,让自己安定下来,深吸了口气,也看向夏紫,模仿着沈坚的语气笑着说:“多谢小娘子问询,请问小娘子名姓?日后也好称呼姐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小厮们说起过那个和他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被起名夏紫,听着像“瞎子”,大家还笑了一番。可这样问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礼貌,毕竟两个人以前没说过话,王志自感很聪明。   夏紫的脸微红了,轻声说:“奴家夏紫,是二小姐院子里的……”   王志学着沈坚的样子行了礼,说道:“我是跟着二公子的……”有意停下,一个是二小姐,一个是二公子,这算不算是有缘?   夏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娇羞地点头,转身慢慢地走开,几步后还回头看了王志一眼。   王志惆怅地看着夏紫的身影走远,这么好的女孩子给起了那么糟糕的名字,被小厮们背后取笑。他不曾听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可若是听说,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引用来描写他的心境。王志在心里默默地决定,日后要寻机会常见见这个女孩子,看看有什么能帮她的地方,让她也喜欢上自己。? ☆、遇见 ?  皇后神情轻松地坐在了暖和松软的被褥上,眼睛看也不看俯身在腿旁为自己脱去厚袜按摩着小腿和脚的宫人,懒散着声音说:“那人,怎么还活着呢?”   宫人低声回答:“平素的汤水食品中都下了。有时她的儿女还给她带吃的,可也许是她害怕我们把药下到她儿女的吃食里,她一直不吃他们带的,只在他们手里喝点水。这么多日子了,该是快了。”   皇后哼了一声:“她倒是警觉,怕连累了那两个小畜生。”   宫人不敢说话,那两个怎么也是皇帝的孩子,要是他们成了畜生,那皇帝……   皇后又问道:“那个谷公公最近有何事?”   宫人回答:“听皇帝身边的公公说,他年底这几天就要回皇帝身边了。”   皇后终于哈哈地出声笑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终于厌了吗?那贱人这些年挖空了心思讨好他,可又怎么样?十六七年了吧?还不是厌了?他是不是又有新的人了?”   宫人点头说:“新进来的姚才人,十四岁,长得有点像陈贵妃当年,只是比陈贵妃矮了些。极会吹箫……”她的头更低了,像是不好意思。   皇后扁嘴:“就知道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不见得有那贱人的心机,长不了。”   宫人换了一条腿,皇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着说:“你说我是不是去见见她呀?她膈应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也得让我高兴一下。”   宫人低头说:“全依皇后的意思。”   皇后点头道:“明天我去看看。哦,你让人紧盯着些,晚上也要有人常进去看看,别让她骗了,那个贱人一惯会装。”   次日,皇后盛装,去了陈贵妃的宫殿。   陈贵妃听了,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被宫人半扶半拖着,到了宫门前,对皇后行礼。可她病体羸弱,一时也站不稳,宫人扶不住,一下子就扑倒在了皇后面前。   寒风卷着几片残叶在宫墙的角落处翻滚,皇后笑看着匍匐在面前的瘦弱身影,笑着说:“妹妹真是讲究礼仪,此大礼甚重,好让本宫不好意思呢。”但是并没有让陈贵妃起身。   陈贵妃低声说:“姐姐贵为皇后,统领着后宫嫔妃,又何需有羞愧之处呢?姐姐才是多礼了。”这话里是说皇后应该感到羞愧吗?   皇后冷哼了一声:“妹妹算是伶牙俐齿了,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么多年下来真说出了个天吗?皇上现在忙的很了,哦,忘了说了,皇上的新宠,可是特别像妹妹……”皇后咯咯一笑“年轻时候的样子呢。”她把“年轻”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陈贵妃轻声说:“皇上有了新欢,皇后也该高兴才是。”   皇后嘴角不自主地拧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说:“本宫原来还以为妹妹心系皇上,现在看来,妹妹对皇上可不上心呀。怎么妹妹没说自己高兴呢?”   陈贵妃似乎是轻轻一笑,没抬头地说:“若是皇上和皇后都高兴了,臣妾自然也就高兴了,一直如此呀。”   皇后忽然想到,何时自己和皇上“都”高兴过呢?大概从来没有,难道说陈贵妃的意思是她根本没高兴过?可这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远远地,正往这边走的三皇子听闻皇后去了陈贵妃的宫殿,更加疾步往这里小跑来。他后面跟着几个太监,其中就有面无表情的谷公公。   皇后身边的女官上前对皇后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后又笑了一声道:“既然妹妹不舒服,本宫就不打扰妹妹了。若是妹妹再需要御医前来,尽管说。本宫自然会让御医好好为妹妹看看的。别忘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可是有很深的情分呢!”   陈贵妃低声说:“姐姐为了我费了不少心思,妹妹我怎么敢忘了呢?永生永世也不敢忘了姐姐对我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好好报答姐姐的。”   皇后心头一跳,但冷笑道:“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永生永世的话?许是有人死的不那么甘心,拿些报应什么的自己骗自己。要我看,现世里看不见的,就没有呗。胜者王侯败者贼,输了,当了贼,就要认了,别还使劲说嘴,平白惹人笑话。”   陈贵妃轻叹道:“姐姐说得对,姐姐看不见的,自然是没有的。”   皇后微笑,总算让陈贵妃服了软。   陈贵妃却又说道:“可怎么那么多人说有‘良心’呢?谁曾见过良心?姐姐见过吗?”   皇后紧咬牙,她能说什么?!自己怎么可能见过“良心”,若是没见过,那就是说自己没有“良心”吗?!这个贱人!到现在了还在与自己对嘴!   三皇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到了旁边:“拜见母后!”   皇后笑着转头,看着三皇子说:“你是来看你母妃的?来得正好,离年关也没几天了,好好孝顺你的母妃吧,也许能过个年呢。”话语里,陈贵妃是过不了年了。   三皇子哽咽着低头行礼:“御医都诊不出是何病患,不知能否请母后找宫外良医前来查看。”   皇后答道:“当然可以,本宫让人问问。可有时,有些人就是心病,多少药都治不好的。皇上最近不来这里了,你母妃也许是因此不快,这样的事,找什么人都没用。”   三皇子忙说:“母亲对父皇一向温良恭敬,怎么可能对父皇不快?望母后不要如此猜测。”   皇后一笑道:“那你就在此好好对你的母妃说说你那好父皇,你的母妃对你的父皇那么恭敬,也许你的母妃就能好了呢。”她说完笑着转身,庞大的裙摆扫起微尘,落在了低头伏在地上的陈贵妃的肩上。   三皇子行礼送走皇后,过去扶陈贵妃。陈贵妃用袖子掩了面孔,低声说:“我容颜已毁,不想见人。”   三皇子流泪了,对身边的几个太监说:“你们都退下吧。”等人都走开,他抱起陈贵妃走入了宫殿。   深夜,一个黑影接近了陈贵妃的宫殿,几个腾跃,到了窗外。殿内,陈贵妃咳了一声,似是用了很大力气。那个黑影停了下来,与阴影融为一体。   殿内有轻轻的脚步声,低声的问话:“娘娘可是要什么?”   陈贵妃没有回答。   这一夜,陈贵妃没有睡踏实,经常咳嗽,她身边的人也只好常问一两句。   殿外的人在寒风中的阴影里一直站到了四更天,天色渐亮,才无声地离开了。   太子最近非常愉快,不仅朝中大事他的建议得到父皇的肯定,就是一些小事也很顺利。   大皇子府已经全部迁入了东宫,官吏侍者乃至太子妃和各级侧妃美人也都到了位。太子每日随着皇帝上朝,议事读奏折,感觉就如皇帝一般,统治着这个庞大的王朝,让他充满自豪和成就感。   镇北侯悄无声息地离京,没有与任何人往来,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言论。皇帝很满意,太子也觉得解气。   为镇北侯府准备的眼线已经顺利地进了府,这个女孩子眼含媚态,就是勾引不到行将成婚的长子,下边的两个儿子也该有机会。虽然镇北侯夫人怀孕这个消息不能算好,但那个幼女竟然让自己的丫鬟管家,一个青楼女子管家!可见侯府真的堕落了。   三皇子因为陈贵妃的病,天天在宫中陪伴陈贵妃,也没时间出宫与镇北侯府的人勾搭了。人就是这样,非得被狠狠地整治一下,不然就不会学乖!   唯一有些不顺的是,幕僚们几次去招揽季文昭,官衔已经升到“庶子”,离着最高的“门大夫”只差一级,可季文昭还是在推三推四,说什么年纪太轻,不想做官之类的。他来京城后,就串访他恩师门下的那些学生故旧,跟人家下棋饮酒,谈诗论道,唯独不言政事,让人摸不到头脑。   太子有些不快,暗自决定:如果这个季文昭有投靠其他人的想法,就不能留着他了,赶快除去了事。不过是一个下棋的,端什么架子!少了你一个我还当不成太子了吗?   太子挺胸昂头地走入皇帝的后殿,来与皇帝议定元旦祭太庙的几个细节。   进宫门时,一个太监正好走出来,太子认出这是那个常在三皇子身边跟着的谷公公。谷公公面无表情地低头,让开道路,站到了一边。   太子瞪了他一眼,迈步走入了大殿。   皇帝一身便装坐在书案后,他将近四十岁,双眼皮的眼睛下方已经有了突出的眼袋。也许年轻时他曾经英俊,可现在,两颊下垂,让他有了老态。   行礼后,太子与皇帝说了有关祭奠三四个的细微末节的安排。年年同样的仪式,今年有太子参加,就加了几个步骤。   皇帝都一一首肯。   正事讲完了,太子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情绪不错,就笑着说:“父皇,孩儿看见了父皇过去给了三弟的谷公公,听说他武艺超群,父皇是不是把他给我?”   皇帝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心中一寒,忙俯身行礼道:“父皇请恕孩儿鲁莽。”   皇帝对周围站立的太监挥了下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周围的人见机全退下,包括皇帝身边的孙公公。   见人都走了,皇帝才半笑不笑地看着太子说:“皇儿就这么等不及?才当了几天太子,就要把谷公公除去?”   太子忙说:“孩儿不敢,的确只是想……”   皇帝嘿笑着打断他说:“你毕竟是年轻了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他跟了老三这么多年,刚回来朕这里,你就这么急着要他,谁能不知道你的意思?”   太子急忙说:“父皇教训的是!只因他曾让孩儿不快,一时气恼……”他面现愧色地低头。   皇帝一笑:“他让你不快过?不见得吧?”   太子的汗流了下来,他目露哀求地看皇上,说道:“父皇,孩儿错了,实在是,因为他曾让母后不快……”   皇帝哈哈笑:“你呀,才说了实话。你想这么干,也算是孝顺。可你也不思量一下,你又何必生他的气?他是个什么人?一个阉人,连条公狗都不如!你也不是个没见识的妇人,不用对他认真。”   太子垂头道:“谢父皇教训,孩儿不会再……”   皇帝笑着摆手说:“也不是说你不能下手。只是要讲究方法,他武功过人,为人机警。怕是没动到他,你就让他先下手害了。”   太子对着皇帝行礼:“谢父皇指点。”   皇帝低声说:“他现在正年富力强,还能有些用。等过几年,你要还是真想除了他,朕让他去干件完不成的差事不就行了?只是记着,对这种人,你要是给他一杯毒酒,不仅不能提前让他知道,就是他喝下去了,都不要说破。一定要等他死透了,头割下来了,才能说出你的意思。千万不能提前露了心思,明白吗?”   太子对皇帝跪下说:“父皇深恩,万死不能报一。”   皇帝呵呵笑道:“你是朕的儿子,何必要这么郑重。”   太子起身又行了大礼道:“孩儿实在浅薄,劳父皇时常提点。”   皇帝挥手道:“你是太子,朕自然要好好教导。”   太子告辞而出,才觉出冷汗已经把后背都湿透了。   大殿墙壁高处,一扇通风小窗旁,谷公公像壁虎一样横着平贴在檐下的凹陷处,下面偶尔走过的太监都没有注意到。   听着太子走了,谷公公无声地滑下高墙,顺着小路,走出了大殿后的阴影。尘土在他灰色的衣袍上看不出痕迹。远远地,他看见三皇子匆匆地走向皇帝的宫殿,他没有走过去。   三皇子脸色憔悴,他记起陈贵妃让他发的誓:无论如何,不能请求皇帝来看她。“我要这个面子。”她虚弱地说。   三皇子真想哭。原来他曾听人笑过镇北侯府二小姐是个小哭包,他无法理解有人为何总哭,可现在才知道哭泣是这么容易的事。   每次,他看着陈贵妃曾经容光四射的脸,就忍不住要落泪。可当着陈贵妃还要强作欢颜。有时他和五公主出来,五公主会对着他哭,他想起陈贵妃说的长兄为父的话,就又忍住了眼泪。   前几日,从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边的谷公公突然走了,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听人说他回到皇帝身边做事了,三皇子又有要哭的冲动,可又不愿让人们传播他对父皇的决定不满。   三皇子很想对着父皇大哭一场,他觉得也许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大哭后,许多事情就迎刃而解,母亲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玩具,父皇会把他高高举起。   听到太监的传报,皇帝笑着让三皇子进来,看到皇帝的笑容,三皇子原来就要破坝而出的眼泪,消失全无。   皇帝问道:“我儿最近功课如何?临到年关了,可是谢了先生?”宫里的皇子没几个,年纪还不同,皇后自幼要求为大皇子单请先生,皇子们都是分别教养的。现在大皇子成了太子,有了自己的一套老师。其他皇子里,四皇子自从母亲死后,就闭了宫门,谁也不见。三皇子还有先生。   三皇子规矩地行礼道:“孩儿不敢懈怠片刻,已经给各位先生备了谢礼,年关时就送去。”   皇帝点头道:“如此甚好,元旦的宴席上你做篇贺词吧,朕前日还与太子的太傅讲起,我儿的文采不让那些进士。若是好,祭太庙时也可以用上。”   三皇子觉得胸口压了块大石头,努力地说:“孩儿听父皇的。”   皇帝又问:“还有事吗?”   三皇子慢慢地摇了下头,向皇帝行礼退下了。   皇帝看着三皇子的背影慢慢地嘘了口气,他问身边的孙公公道:“陈妃,差不多了吧?”   孙公公摇头说:“看着,怎么也能过了年关了。”   皇帝不悦道:“年关前去了也就算了,真在正月里……也不挑好了日子,没一个省便的!”   孙公公忙弯腰说:“奴婢去看看。”   皇帝说道:“别亲自去,省的人以为朕欠着谁了。”   孙公公马上领悟道:“正是,陈妃得圣宠十几年,已经是她配不上的福分了。现在不过是让她过正月,别给宫里添晦气。”   皇帝点了下头,说道:“这事之后,看着点老三。”   孙公公一愣,小心地说:“三皇子对陛下一向……”   皇帝说道:“就怕陈妃给了他什么不该有的想法。陈妃自作聪明,哄得朕容老三与镇北侯往来。”他“哼”了一声:“她那点儿小心思,朕还看不出来?”   孙公公终于懂了皇帝为何突然对陈贵妃放了手,任皇后下手除去她。   皇帝冷冷地说:“她要是老老实实的,就是朕厌了她,也许还留着她。竟然想玩弄朕?她以为她是谁?宠了她十几年,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皇帝推案而去:“朕皇后都敢处置,何况她一个妃子?一个妾!放在平常人家中,就是打杀卖了,也没人说一句不是。……”   孙公公不敢说一句话:皇帝不喜三皇子去与镇北侯的孩子们结交,即使这也许是他的宠妃为了他孩子的安全做出的安排。他明白了皇帝对镇北侯的恨怨超过了对陈贵妃十几年的宠爱,甚至超过了他对三皇子性命的顾虑,这种情绪下,皇帝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   当夜,陈贵妃没有咳嗽,黑影再次进了她的寝宫。这次陈贵妃没有叹气,她一直艰难地喘息着,每一声都似叹息。黑影见状,没有把东西放在她的脸颊旁,而是把糕掰成小块,一点点地喂给陈贵妃。   陈贵妃吃得很艰难,嗓子里偶尔发出咳咳的声音。因为她时常咳嗽,外面的人倒也没有在意。   等陈贵妃吃完了,那个黑影把丸药捏碎,放在她嘴里,刚要离开,陈贵妃低哑含糊着说:“别……来……了。”   那个黑影回到床边,陈贵妃艰难地喘息着:“我不……能咳……了”   那个黑夜俯身到床边,在陈贵妃的枕边低声悄语:“莫担心我……”然后像风一样,吹入了黑夜。   镇北侯府由于主母卧床,这个新年过得比较混乱。老夫人年纪大了,白天要睡午觉,晚上还熬不得夜,苏婉娘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过去哪里掌管过侯府权贵之家的事务,许多细节难免遗漏。   到了年关那天,苏婉娘还在忙乱地查点与各府往来的礼单,年夜饭后,她郑重地告诉沈湘说来不及了,要大家都动手才行。   守夜时,侯府所有的孩子都上了阵,一整夜都是在对礼单、包礼品、整理各色糕点吉祥物品中度过的。   元旦后的那些天就更忙,虽然镇北侯府不受太子青睐的事已经众人皆知,可镇北侯还是第一武将。朝中的武将不能不相互往来一下,老镇北侯以往的战友也会祝贺下新年。府中的往来应对就全落在了老夫人和孩子们身上。女眷就由沈湘和沈汶扶着老夫人出面应付,男的,就由沈毅带着沈坚送往迎来,客套答谢。   好容易到了正月十五,眼看着这个年就算过去了,虽然出了些送错了礼之类的小错,但没出什么大错,大家都松了口气。   沈汶都不用建议,沈毅就说大家一起去观灯,连这段时间泡在侯府的苏传雅都带上,算是好好犒劳这段时间的辛苦。   苏婉娘因为知道正月十五要到观弈阁去见季文昭,就又睡不好觉了!加上侯府过年的繁忙,到了十五这天,她再次感到了以前曾经有过的紧张感:心跳快,胸中发虚,出冷汗,手时常发抖。   坐在去往灯会的车里,苏婉娘腰挺得笔直,全身紧绷。沈湘在外面骑马,车中只有沈汶和苏传雅。沈汶知道苏婉娘是怎么回事,有苏传雅在,也不能安慰她,只能一手握着苏婉娘冰冷的手。   今夜苏婉娘将知道害了她父亲的人是谁,这可不是一个会让人愉快的夜晚。   到了灯会的附近,街上已经满是车辆了。沈毅决定大家都下马,一起步行前往那片灯火辉煌的地段。   离灯市越近,人就越多。      片刻后,沈汶就对苏婉娘说:“我有点饿了。”   苏婉娘一副懊恼的样子:“哎呀,我没有带些点心出来!我这就给你去买些来!”   沈湘对苏婉娘说:“你别去了,丢了怎么办?她才走了几步就饿了?晚上也不是没吃饭!”   沈汶撅嘴说:“可我就是饿了!”   沈湘不理沈汶,对苏婉娘接着说:“让她饿点儿没事。没听人家说吗,若要小儿安,三分饥和寒。”   沈汶嘴角往下坠:“姐姐不喜欢我!不想让我高兴,我想哭了。”   沈湘有点尴尬,的确,自从沈汶在镇北侯面前撒娇耍赖,她就觉得沈汶太不懂事了,时常过来说她几句。   苏婉娘笑着说:“我还是去买吧,有个果子铺子就在前面不远的观弈阁旁边。”   沈卓听了一耳朵,马上凑过来说:“你去吧,我让大哥也往那边去,我还想去观弈阁看看有没有人解了那个季文昭留下的棋局。”   苏婉娘点头,匆忙地走了。   沈湘看沈汶:“你也八岁多了,怎么还没有小雅懂事?你看,他都没说要吃的!”   苏传雅见状,过来拉了沈汶的衣袖,仰头看沈湘:“我也想吃。”   沈卓哈哈笑,对沈湘说:“你不是孩子了,你不懂。”   沈湘一跺脚,不理他们两个了。   他们一行人到了灯市处,慢慢地走,看着街边高挂着的各色彩灯。沈汶怕苏传雅走丢了,就拉了他的小手。   不远处,正看灯的一群人中有女孩子的声音说道:“咦,这不是沈家姐姐吗?”   沈湘扭头,高兴地招手说:“张家妹妹!好久不见了!”原来是张允锦和几个姐妹外带丫鬟及小厮,旁边自然站着穿着文人袍装的张允铭。   张允铭似乎才发现了他们,忙领着人走过来对着沈毅等人行礼,张允锦等人也与沈湘和沈汶见礼,见沈汶手拉着的苏传雅,笑着说:“这位弟弟好漂亮。”说完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包着的点心递过来,苏传雅看沈汶。   沈汶让苏传雅接了,可又满怀期待地看张允锦,张允锦不好意思地说:“就一块,原来想给你的,可有个更小的弟弟,就得给他了。”   苏传雅一听,马上说:“我们分我们分!”打开了油纸,把点心捧给沈汶,殷勤地说:“你先咬!”   沈汶见随着张允锦来的人在看着,做戏就得做到底,拿过来咬了一口,又递给苏传雅,嘴里含着点心说:“好……好吃……”   张允锦忍不住掩唇笑,沈湘瞪一眼沈汶,小声说:“没出息!……猪!”   沈汶马上泪汪汪了,张允锦使劲拉了下沈湘的衣袖,笑着低声对沈汶说:“别难受,小猪很可爱的,我娘总说属猪的孩子好呢。”   苏传雅把点心放嘴里,也点着头呜呜地说:“我娘说我再晚生些也属猪了,我就算是猪吧!好和你作伴……”   张允锦笑得拿袖子挡嘴,旁边的沈卓看着她。   张允铭和沈毅客套了几句,回头看到沈卓的目光所在,就往这边走,笑着说:“沈三公子可好?最近有没有下棋?一定是长赢无输的吧?”语中在讽刺上次沈卓的自大。   沈卓挺胸:“正要找张大公子下几局。听说张大公子下了场,不知道是否上榜?”大家都知道平远侯的公子没上榜。   张允铭呵呵笑着:“自然大败而归,知道山外有山,只能回家再好好读书,下次去试试。”张允铭坦然地说,显得大方而谦逊,倒让沈卓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声嘈杂间,沈汶听见有人说:“是沈大公子吗?”   沈汶抬头看,见三皇子一身便装,带着同样衣装简单的五公主和几个随从走了过来。   沈毅一个示意,他身边的老关指挥着护卫散开又合拢,将三皇子等人与其他民众隔开了。   沈毅向三皇子行了礼,其他几个孩子也上去见礼,张允铭自然也得带着张允锦等人见过两人。   街灯下,三皇子面容消瘦,才十五岁的少年,却像是老了。他身边的五公主明显眼睛红肿。人们见此情景,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常的信口寒暄显得不合时宜了。   五公主看到了拉着苏传雅的沈汶,两个人唇边都带了些点心渣子,可见是刚刚吃了东西。想到宫中的母亲,一口吃的也咽不下去,就红了眼睛,伸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镶着珍珠的头钗,递给沈汶,带了哭腔说:“妹妹拿着这个,姐姐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总要给个珠子……”   这次,没等沈毅说话,沈汶就伸手接了过来,孩子气地说:“谢谢姐姐了。珠子可是好东西,我想要很多很多的……”   沈湘气愤地看沈汶:“你……”   沈毅也皱眉了:“小妹……”   沈汶瞪着眼睛说:“是婉娘姐姐说的,她说把珠子研了粉,往脸上敷着可以变得更好看。吃了也可以,珠子粉粘着脏东西,拉……”   沈湘低声喝道:“闭嘴!你还想把这珠子研粉?!这是五公主的礼物,还回去!”   沈汶惊恐地闭了嘴,眼睛又满了泪水,紧握着钗子,万般不愿地递还给五公主。   三皇子心中一动,人说珍珠明目排毒……   五公主却无知无觉地说:“妹妹拿着吧,就是研了粉也没事,那珠子也不大……”   沈汶马上收了手,眼泪也没了,说道:“多谢公主姐姐。可是,大珠子研粉才好呀,姐姐下回要戴个有大珠子的……”   沈毅也不好意思了,对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礼道:“小妹无知,万望恕过。”   三皇子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大公子不必客气,沈二小姐天真无邪,正是可爱的年纪。”   张允铭仔细看了沈汶一眼,沈汶正低头摆弄着那支钗子,用手指拨动着钗子头上的几颗珍珠,看那意思真的是想把珠子掰下来。这只是个八岁的有点傻的女孩子……   张允铭晃了下头,摈弃了心中古怪的感觉,笑着对三皇子行礼道:“家母要吾等早归,我先带着妹妹们告辞了。”说完就示意张家众人与他一同行礼。   张允锦还没同沈湘说上几句话,神色有些黯然地跟着张允铭行礼告别。   沈毅也不挽留,让护卫让开,张允铭带着张允锦等人刚刚走出护卫圈,街上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少年一伸腿,似乎是无意间,把正回头客套作别的张允铭绊了个踉跄,张允铭晃了几步,还是一下子跌倒在地。   沈汶知道他练武,觉得他的跌倒是故意的,可周围的家人忙上前搀扶,张允锦都过去连声问:“兄长,可是受了伤?”   众人看得分明,有护卫大声喝道:“好无礼!”   那个少年回头,异常俊美的脸上带着傲慢和愤怒,语带轻蔑地说:“自己不看路,还赖别人?!你们敢怎么样?!想打架?!”   这明显是在挑衅,当着镇北侯府的面欺负镇北侯府的朋友,沈毅和沈坚对看一眼,手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张允铭挣扎着起身,笑着拍打着衣服说:“无妨事无妨事,是我不小心,无关这位小哥,诸位不必费心。”   那个少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他后面的几个人无声地对众人作了好几个揖,跟着跑了。   张允锦问张允铭道:“哥哥真的没事?”   张允铭笑着说:“真没事,真没事,我们走吧。”向沈毅等人又行了礼,说了多谢,领着人们匆忙走了。   沈毅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沈卓低声说:“张大公子怎么这么窝囊?”   沈汶却认出那个少年就是前一年灯街上前来撞了张允铭的人,明显是又来向张允铭找茬的人。一年不见,那个少年身量高了许多,长得愈加英俊了。   三皇子也慢慢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周围,沈毅使了个眼色,几个孩子围在了三皇子身边,把他和护卫又分开了,连沈汶都被沈湘扯着站了过去。   三皇子低声对沈毅说:“我母妃病重,宫里的御医都查不出是什么病,你有没有认识的好郎中?”   沈毅点头:“给我母亲看病的施和霖还有他的徒弟段增,十分不错。只是,他们是平民,大概进不了宫。”   三皇子摇头说:“也不是为了让人进宫去,我只想把情况说说,问问郎中可能是什么病,能用什么药。”   沈毅皱着眉说:“他们五日后要去我府中……”   三皇子再次摇头:“我现在不能去你们府上。”他隐约听人议论,说皇上不喜镇北侯府。这时母亲病着,不该让皇上生气。   沈湘忽然说道:“他们也会去苏婉娘的母亲那里。”她看沈汶:“他们何时会去?”   沈汶一副怯懦的样子回答道:“自然是在同一天啦,我也不知道早晚……”   沈毅对沈卓说:“你到宫门接了三皇子,一起去。”   三皇子说:“也不用到宫门处……”他思索着。   沈卓说:“那就到前面的观弈阁吧,五日后,我从早上就去那里看棋局。”   三皇子点头说:“就这么定了,我也去看棋。那我们就回宫了。”   沈毅等人行礼告别,三皇子带了五公主也不看灯了,往灯市外走了。   沈汶猜测三皇子大概是借着带着五公主看灯的理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想托沈毅找郎中问问。   听来,陈贵妃病得不轻,自己已经示警了,可三皇子竟说连御医都看不出来陈贵妃得了什么病。把御医掌握在手的人,非皇后莫属了。而能让陈贵妃病成这样,皇帝肯定也默许了。这样一来,宫中谁还是陈贵妃的心腹?谁还能救陈贵妃?这些,她都一无所知。   沈汶现在意识到,无论她读了多少有关这个时代的资料,她永远也不会了解所有的细稍末节。而决定了人的命运的,往往是细稍末节。   如果陈贵妃死了,三皇子还是个少年,与皇帝也不会太亲近,太子少了一个对手,势力强了一分,又能集中精力来对付侯府了。   沈汶情绪低落了,拉着苏传雅,跟着对她横眉冷对的沈湘,继续在灯市街上晃荡,等着苏婉娘回来。? ☆、再试 ?  四皇子听说镇北侯府上下都去看灯,就也上车到了灯市。   他后来又去了一两次侯府看苏婉娘,但每次都只看见了个戴着帽子的身影。而且,这段日子,苏婉娘都不出府了,只有护卫来回接送她那个弟弟。   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他的车早就远远地跟着侯府的车队。见侯府的人都下车了,他也让丁内侍扶着他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远远地跟着那帮护卫,希望能偶尔看见苏婉娘不戴帽子的样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苏婉娘竟然离开了那些人,独自一人走开了!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在后面跟上,心中激战是不是对苏婉娘打招呼。可苏婉娘步履太快,四皇子瘸着腿怎么也追不上,远远地看着苏婉娘进了观弈阁。   苏婉娘走进观弈阁,她的心在狂跳,脸色都有些苍白。   她刚要向一个伙计询问东主在哪里,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人站起来,走过她的身边低声说:“跟着我。”转身出了观弈阁的大门。   苏婉娘认出这人正是季文昭,就等了片刻,然后也离开了观弈阁。到了大街上,季文昭不紧不慢地走,苏婉娘跟着,七转八拐,到了一间小门脸的小饭馆。   四皇子遥看着一个青年人出来,灯光昏暗,看不出面目。苏婉娘马上也出来了。虽然两个人不是一起走,但四皇子就是知道苏婉娘在跟着他。   看着那两个人走入了小巷里,他一时万念俱灰,驻足不动。看来那个人,是她的……他想都不敢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丁内侍心中怜悯,他小声说:“也许,是她得了差事……”   四皇子就跟活过来了一样,点头说:“对呀!她是要给人办事的!那个人,年纪那么大了!能当她的父亲了!还那么难看,怎么会?”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继续慢慢地往苏婉娘消失的方向走去。   丁内侍心说那个人远看着是个青年,哪里能当个十一二岁孩子的父亲?而且也没看清长相,怎么就说人家难看?但四皇子现在也不打寒战了,就不说什么了。   季文昭选的小饭馆里点了火烛也显得半昏,阴影里只坐了一两桌客人。   季文昭这才示意苏婉娘跟上他,选了靠里面的一个桌子坐下,他的样子就像是带着个丫鬟的平民,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明显小心翼翼,时刻扫视着门口,这种警觉与那时他在看月亭与苏婉娘见面时的洒脱无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季文昭叫了几个小菜,等着伙计走了,才眼睛瞥着大门,低声说道:“小娘子,请代我谢谢你家主人,也许他真的救了我一命。”   苏婉娘紧张得想吐,但是只一躬身,轻声说:“公子不必客套,请公子告诉我有关案子的详情。”   季文昭靠近苏婉娘,小声说:“苏长廷是户部主管金部的司珍,户部进出之金银都经他手。有人要他投靠私党,他没同意。就被他的下属于良福诬陷贪污。于良福是吕太傅出了五服的外甥的儿子,没边儿的亲戚,谁也无法指摘吕太傅。苏长廷被落了狱后,于良福就被推举掌了苏长廷的位子,保举人是现今的太子少保的父亲。这些拐弯的关系只能说明太子,那时的大皇子,想要苏长廷的官位,换上自己的人。其实,若是他们只如此干些捏造诬告的事,当算是平常的官场倾轧,没什么稀奇。”   苏婉娘颤抖起来:这么看来,是太子要谋父亲的位子,害了父亲。   季文昭叹息了一下,继续说道:“让我心惊的,是他们的手段。苏长廷被陷入狱后,就被动了私刑。他是个耿直的性子,自诩清白,他们早就知道他不会投靠。若是怕他告发,杀了他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们却把苏长廷慢慢地折磨死,浑身烙铁,骨头一块块打碎,最后他是被断了的肋骨戳破了胸肺,呛死的。这实在是根本没有必要做的事,纯粹是为了泄愤。”   苏婉娘紧咬着牙,怕自己哭出来,可季文昭没有注意到,看了看门口,又说:“也是我大意了些,让人找到了狱卒,灌醉了他,问清了详情。过了几天,那个狱卒的家就失火了,一家老小,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四岁小童,都被烧死,一个个地并列躺着,没一个有往外逃的样子,明显是先杀了人再放的火。可衙门却断案说是那个狱卒酒醉睡去,失了火。另外一个狱卒,我都没找他,就在家被刺了十七刀而死,可衙门却定为‘自杀’,可见太子势力之大。幸亏我知道了苏长廷的死就知道对方心狠手辣,马上把我找的人遣走了,不然,恐怕他被发现了也活不了。”   苏婉娘牢记着沈汶的叮嘱,强忍着眼泪低着头小声说:“公子现在也有危险。”   季文昭叹气道:“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就不想投靠他们了。革卦中有云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他看了眼苏婉娘,解释道:“说的是君子变革,到处德行蔚然成风,连小人都洗心革面了。所以那时我曾想投太子,以为……”他摇头道:“他是君子,谁知……”他是个小人。   苏婉娘还是低着头,艰难地说:“我家主人说,小人势不惠人也,趋之必祸焉。”   季文昭手抚着桌面叹道:“何其精辟!小人的势力不会给人带来好处,趋附它一定会招致祸害!小人做事,毫无底线。为达私己之目的,不惜诬陷残害毫无过错的清白臣子。为了灭口,可以杀掉证人的无辜亲属。所以,如果知道对方是小人,只有远远避开才能免祸。圣人所说‘远小人’,诚不诓我也!当日我若投身依靠,日后真说不定会如你家主人所言死不瞑目,所以我要谢你家主人的救命之恩。”   怕自己露出哭声,苏婉娘努力咬清字句说道:“公子现在不能贸然离开。”   季文昭点头道:“的确,我现在相信你家主人能掐会算。太子已经派人多次招揽于我,我若不受而走,怕是要引起他的怀疑。加上我回去要是娶了我恩师之女,又不投他,他大概就不会让我活着。”   苏婉娘说:“我家主人说,第一,请公子绝对不能透露婚事内情。第二,公子要在公开的场合,败走京城,并扬言日后回来,才能让对方不怀疑公子是避难而走。”   季文昭思索着:“该是如何败走京城?”他为人傲气,何能轻易言败。   苏婉娘靠近些,小声说:“公子二月二时,请在观弈阁公开解这挂了一年的生死劫棋局。到时,必然有众多人到场观看。公子邀请京城各方提出答案,评点之后,再说出自己的答案,请公子务必要睥睨群雄,表现得格外骄傲。”   季文昭笑道:“这实在不难。”   苏婉娘从袖子里拿出了卷成了一小卷的棋局,交给了季文昭,接着说:“然后,请公子找人伪装成陌生人,当众把这个展示给公子。”   季文昭拿过来,周围看看,在桌子下面展开,看了片刻,就皱了眉头。   苏婉娘说道:“届时公子也要如此,以为是有人前来为难公子,让公子当众难堪。若有人起哄就更好,公子勃然而怒,要悲愤吐血!然后说一年后再来,看谁能解开此局。”   季文昭点头:“好!这样,也显得我并非避官而去。定下一年后再来,至少让人觉得还有机会招揽我。我会依言而行,请再谢你家主人,还望日后有缘能当面致谢。”   把事情都交代了,苏婉娘站起,对着季文昭欠身行礼道:“谢公子查清此案,我在此谢公子之恩,望日后能有机会偿报。”   季文昭奇怪地抬头看苏婉娘,才发觉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季文昭皱眉道:“我对你有何恩?难道,那……苏长廷……”   苏婉娘实在忍不住了,带了哭腔说:“是……家父。”转身走了出去。昏暗的烛光下,没有人发觉这个低头的女子正压抑着哭声。   季文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婉娘离开,一个丫鬟?!她的主人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这个丫鬟查明她父亲的死因?这丫鬟是他什么人?   他在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个主人不是为了这个丫鬟,而是为了他。   苏婉娘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哭。想到父亲所受的痛苦,他死时会多么绝望无助,想到儿时父亲对自己的喜爱和赞赏,父亲如何抱着自己教自己画画,评点自己写的诗……想到母亲因父亲之死一病不起,看来,也没几天活路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不敢往灯市上走,就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双手捂脸,压着声音,痛哭起来。四皇子追不上苏婉娘,早把他们跟丢了。他不甘心就这么走回去,扶着丁内侍的胳膊瘸着腿在小巷里左转右转,寻找苏婉娘的身影。忽然,他听到了有人在低低地哭,那声音他听见过。   四皇子激动地一步步走向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暗夜的微光下,一个女孩子面壁低泣,双肩抖动,痛不欲生。四皇子感触到了那种悲伤,一时也觉得心酸。他拿出了手帕,可是站在了十几步外,却不敢上前去。   苏婉娘哭了半天,想到沈汶她们正等着自己,急急地用袖子擦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出角落。猛抬头,看到了稍亮的街道边,站着一个少年人。   远处的灯会照亮了少年微蹙的秀眉,含着伤痛的眼睛,像是明白她现在的心境。苏婉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举手捂嘴哽咽了几下,使劲把哭声压了下去。   四皇子向苏婉娘举起了手中的手帕,开口道:“你可是要多余的巾子?”   苏婉娘仔细看少年,认出是自己曾经撞过的那个人,一时又窘迫又紧张,结巴着说:“不……不用……多谢了……”低头就要走开。   四皇子急忙又说:“你可是有……要帮忙的地方?”   苏婉娘摇了下头,想起沈汶说过这个人不见得是坏人,可能只是要与侯府建立关系,就又看了一眼少年的衣着。四皇子的衣饰很简单,但就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看得出精致。   自从苏婉娘知道了是太子害了她的父亲,她就想起来了沈汶说过的,害了她父亲的人也会来害侯府。一时,沈汶所有的谨慎都显得必不可少:对方是太子!日后的皇帝!难怪沈汶这么费尽心机。   苏婉娘还不知道沈汶如何能知道内情,但是她现在已经把自己和沈汶,和侯府完全连在了一起。既然这个少年想与侯府搭上关系,那么自己就帮他一下,也许能给侯府一些助力。   苏婉娘又抹了下湿漉漉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礼,问道:“公子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四皇子一愣,放下手帕,摇了一下头。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为何哭?……可是差事没有办好?主人要苛责你?”语中有真切的关怀。   他提到差事,苏婉娘就想到季文昭和今晚知道的事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下来了。她一下下地用手擦去眼泪,哽咽着说:“不是……是我……想起了亡父……”   她一下子低头,用双袖掩了面,大恸转身,要往那个角落退去,四皇子一步上前,急切下迈的是伤腿,腿一软,身子向前跌去,被丁内侍抱住,可手下意识地一抓,正抓住了苏婉娘的裙子!   苏婉娘一迈步,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大怒,虽然四皇子马上放开了手,苏婉娘跟沈湘学的那些武不是白练的,飞起一脚,把尚未站稳的四皇子踢倒在地。   丁内侍大惊,扑过去扶着倒在地上抱着膝盖难受得蜷成了一团的四皇子,愤怒地对苏婉娘说:“你这娘子!怎么这么不善?!我家……公子有腿伤,行走不便,方才不过是跌倒时误拉了下你的裙子,你就这样的狠?!”   苏婉娘也后悔了,赶快蹲到了四皇子身边,没来得及止住哭,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   丁内侍不依不饶:“上次就是你不对,你撞伤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现在竟然踢人?!”   苏婉娘真后悔了,抬头问:“难道上次我把公子撞坏了?!”   丁内侍哼了一下:“当然伤得不轻!”   这下苏婉娘害怕了,更哭得痛切:“我一定会为公子治伤的……”   四皇子缓过些气儿,忙使劲摇手:“不是……你的事……我原来就有伤……”又皱眉看丁内侍:“你……莫吓她!“   丁内侍恨铁不成钢地瞪眼看四皇子。   苏婉娘却觉得这是这个少年不愿意让她负疚,心里更觉得对不起对人,她擦擦泪,可还是止不住地流泪问道:“公子可有郎中医治?”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流泪的脸痴在那里,忘了答话。   丁内侍哼道:“他们不治还好,若是治了,更好不了了。”   苏婉娘使劲抹去眼泪,关切地看着四皇子说道:“我主人给我娘请了施和霖和他的徒弟段增,这段时间我看着,他们医术过人,你想不想让他们过府给你看看?”   四皇子摇头说:“我……住的地方,实在不便。”   苏婉娘又想了想:“他们五日后要到我母亲那里,你能不能,去那里见见他们?”她可没办法带着这两个人进侯府。   四皇子马上点头,说道:“好,几时去?”多少有些急。   苏婉娘踌躇着说:“我也不知他们会几时到,这样,他们如果早到了,我让他们等等,公子未时到就行了。”   四皇子赶快又点头:“多谢姑娘安排,就这么定了。”他倒是不在乎看什么郎中,但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去苏婉娘家去见她,算是极大的进步,见一面是一面。   苏婉娘这时终于止住了哭泣,长出了口气。想到离开沈汶太久了,就行礼告别,起身刚要走,才忽然想起来:“哦,我娘住的地方是……”把地址告诉了四皇子。   借着夜中的天光和街边人家泄露出的微弱灯光,四皇子看着苏婉娘哭肿了的眼睛和带着忧伤的美丽面容,一时恍惚,根本没听清苏婉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   等苏婉娘走远了,他还坐在地上,半天不动弹。   丁内侍在旁边低声说:“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四皇子低声说:“不凉,很暖和。”   丁内侍无奈地叹气,抬头看了看元宵夜空里朦胧的月亮。   苏婉娘急忙往观弈阁方向小跑过去,到了观弈阁门前,没有看到侯府的护卫们,就往她来的方向走,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有侯府的护卫,也有太子府的侍卫,苏婉娘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往那里去。   到了跟前,她让侯府的护卫给她让路,往里面挤进去。没到中间,就听到四公主傲慢的声音:“……你见了太子就要叩头!如果不听指令,打死你也是应该的!”   苏婉娘问身边的侯府护卫:“怎么回事?”   护卫低声说:“遇见了太子带着四公主赏灯,四公主上来就要二小姐给太子跪下磕头,说孩子要这么给太子见礼。大公子要拦着,可二小姐说要自己决定,就这么跟四公主对上了。”   哪里有见了太子要磕头的道理?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可日后追究起来,四公主只需说沈汶是个八岁的孩童,见了长辈都理应磕头,更别说是太子了,就能让谁都说不出什么。如果沈汶不磕头,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听公主的话,说轻了,是镇北侯府没有家教,说重了,镇北侯府有反骨都能讲通。   苏婉娘继续往沈汶处走去,人群里,她已经见到了太子,面带微笑地站在几个东宫官吏中间,他侧前方是一身艳装的四公主和三四个宫人。正对着他们,站着穿了一身臃肿红棉袄,嘴边还有一颗芝麻的沈汶。   苏婉娘心头火起,肿了的眼睛眯起来,觉得如果手里有一把剑,她能扑过去刺向太子。现在,她要挡在沈汶面前。   还没等苏婉娘到沈汶边,沈汶大声地问:“公主姐姐让我给太子磕头,可是因为太子是大官吗?”童声响亮。   四公主高声说:“当然!太子是君!”看到沈汶有些迷茫的眼神,她加到:“比你父亲的官都大!”   沈汶瞪着眼睛,看着还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他是最大的官吗?”   四公主面露轻蔑地冷笑:“对!他就是最大的官!你快磕头吧!”   见到此情景,苏婉娘叫:“小姐!我回来了。”如果有什么事,她来帮着沈汶!   沈汶笑着看向苏婉娘,招手大喊,清脆的童音惯耳:“婉娘姐姐,你快来呀,看看比皇帝官都大的太子!”一时间,仿佛一个炸雷打响,四周的人都没了声音。   沈汶在人们片刻的静寂里还大声补充了一句:“四公主姐姐刚刚告诉我的呀!”   苏婉娘装作惊讶地也大声问:“真的?!”   沈汶像个小动物一样激动地点头:“是呀是呀,公主姐姐说,最大!最大呀!”   苏传雅的小脑袋也探出来,回声般说:“最大!最大!”   四公主终于回过神,气急败坏地说:“我哪里说过太子比皇帝大了?”   沈汶疑惑地看苏婉娘:“婉娘姐姐,太子不是最大的吗?”   四公主说道:“我说的是官!”   沈汶还是不解地说:“你也说是君了呀,不是吗……”   她看向苏婉娘,苏婉娘认真地说:“对,是君,不是储君,就是君的继承人……”   沈汶摇脑袋:“我不懂,反正公主姐姐说太子是君,是最大的!”   苏传雅又应和:“最大的!最大的!”   天雷阵阵,隆隆响过人们的心上。谁不知道储君与皇帝关系微妙,一方面,皇帝需要有继承人,另一方面,皇帝也要总防着太子夺位,史记上的戾太子们,可就是提前觊觎了皇位后,被皇帝踢下了太子之位。   太子不得不出阵了,他对着沈汶笑了一下,里面的阴沉让沈汶身后的沈毅全身戒备起来。太子说道:“沈二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皇帝是天子,天下最大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镇北侯是怎么教导你的?”   沈毅屏住气,沈坚脸上没了笑容,沈卓和沈湘都紧闭了嘴。   沈汶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太子叔叔!我爹总是这么教导我:皇帝最大!可现在我没看见皇帝呀,只有太子叔叔呀!”只知太子,不知皇帝!众人暗抽气,童言无忌,可是童言也一向被认为有预言之力。   太子鄙夷道:“父皇在深宫,自然不是你这等小民能见的!”   沈汶瞪圆眼睛,点头说:“对呀对呀,我们见不到皇帝爷爷,所以公主姐姐才让我给太子叔叔叩头,不用给皇帝叩头了呀!”   什么叫不用?!四公主急忙说道:“你见到了皇帝自然要给皇帝磕头,现在你见到了太子就要给太子磕头!你竟敢不从吗?!”   沈汶忙点头:“我从呀我从呀。日后我见了皇帝,也一定磕头,还告诉他,我第一个给太子磕了头,第二个就给他磕头了!公主姐姐,还有没有要磕头的?是皇后奶奶吗?”什么叫第一个?什么叫第二个?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儿?!   四公主暴怒:“什么?!你竟然敢骂我母后?!我打死你!”皇后奶奶?!母后才多大?说完就举手,苏婉娘忙护住沈汶。   沈汶躲在苏婉娘身后大哭起来:“我怕了呀,好吧!我第一给太子磕头,第二给皇后奶奶磕头,第三才给皇帝爷爷磕头还不行吗?你们高兴了吧?别打我呀!……”   太子咬着牙说:“大胆!你竟然不敬……”   沈汶根本不让他说完,大声哭喊:“太子叔叔!我错了,根本不该说给皇帝爷爷磕头,我原来就想听我爹的话……可你这么生气,又是最大的君,我只给你磕头还不成吗?公主姐姐,我只给太子磕头可以了吗?……”   太子咆哮起来:“谁说过不让你给父皇磕头了?!你这个信口雌黄的……”   沈汶照旧大哭:“你从来没说过要尊敬皇帝爷爷呀!你只说要尊重你,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呜呜,皇帝爷爷,对不起了!太子叔叔这么厉害,不先给他磕头,他会打死我的……”沈汶把“先”字说得格外清楚。   苏传雅也跟着哭起来:“别打呀别打呀……”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旁边的东宫官吏拉了下太子的袖子:“殿下,别……别说了什么了……”不能说了啊!赶快回宫吧!   太子气得脸恨不能拧在一起,指着沈汶道:“你这个……”   沈汶在苏婉娘身后放下袖子,颤抖着说:“太子叔叔,我都说不先给皇帝磕头了,你还这么生气,你到底要拿皇帝爷爷怎么办才高兴呢?”   周围的人们吓得都傻了,太子旁边的人脸色灰败。太子气得颤抖,指着沈汶道:“你这大逆不道的……”   沈汶大喊:“皇帝爷爷!救命啊!我说了你的好话,太子叔叔要杀了我呀!”   东宫官吏再也不敢停留了,拉了太子撞开人群就往外走,四公主仇恨地看了沈汶一眼,说道:“你等着吧!”   沈汶忙殷勤地点头道:“好的好的,我等着公主姐姐再来告诉我太子最大!”   苏传雅又拍手了:“最大最大!太子最大!”   四公主旁边的宫人哭着扯着四公主跟了太子的侍卫急速地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侯府的几个孩子目瞪口呆地看沈汶,沈汶懵懵懂懂地回望,脸上泪痕未干,问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沈毅猛抬头看天,深吸了口气,然后才对着沈汶说:“没有!”   沈湘过来,狠狠地捏住沈汶的脸蛋,咬着牙说:“你这个……小猪!”   沈汶哇哇叫起来。沈湘放了手,看苏婉娘问道:“你给她买的吃的呢?咦?你怎么还哭了?”   苏婉娘低头说道:“钱,丢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两者。   沈湘马上说:“我们一起去买。”   沈毅有些担忧地说:“还是回府吧。”   沈坚笑着说:“大哥,至少,今晚,应该没事儿了,我们好好逛逛吧。”   大家都笑了,苏传雅过来,去拉沈汶的手,一边问:“姐姐,我做的好吗?”   不等沈汶回答,苏婉娘一把拉过他的手说:“以后小姐说话的时候你不许说话,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苏传雅说:“当然懂,我和小姐吃一块点心。”   众人哄笑,一行人又逛了一个时辰的灯市才回了府。   回到了皇宫,三皇子与五公主道别时,俯在五公主耳边轻声说:“找几颗大的珍珠,明日交给我。”   五公主一惊,然后沉默地点头,两个人分开,消失在宫墙内。   四皇子一路不言不语,一直到睡了,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外面的丁内侍知道,他入睡得很晚。   太子气得浑身抖着回到了东宫,幕僚和东宫官吏都被召集到议事殿中。   夜深了,烛光下,太子的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宰了她!宰了她!让人宰了她!”   一个幕僚皱眉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向皇帝那边交代。”   太子拍了一下桌子:“别只说什么当务之急,说该怎么办!”   一个人迟疑地开口:“可以说那侯府之女,愚钝不堪,胡言乱语……”   另一个说:“也可以说是侯府有意中伤,想离间太子与皇上的关系。”   还一个迟疑地说:“那女孩子年方八岁,看着并不伶俐。”   再一个叹息道:“不管怎么说,那些话都会传到皇上耳中,殿下还是要想想该怎么说些让皇上放心的话。”   太子又拍书案:“那个蠢货!那个呆货!我要杀了她!不,毁了她!让她生不如死!”   说这些话也杀不死人,一人小心地说:“我们找人去绑架了她如何?”   太子想了想说:“她还太小,太混!我要等着她长大些,让她倾心于谁,然后被辱被弃,被夺清白,被毁闺誉,被指为人可尽夫!让侯府蒙羞……”   几个幕僚都觉得太子有些本末倒置,现在是该想想怎么消除皇帝的疑心,而不是对一个小女孩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人再次努力说:“若是不与皇上解释一下,皇上也许以为殿下心虚……”   另一个说:“不见得,也许皇上以为殿下坦坦荡荡,不会让这些事缭绕心际。”   一人说:“还是该说一下,我觉得,就说那个女孩子蠢笨吧,无心之语,不要当真。”   又一人说:“还是不要说,或者,等着皇上开口,皇上不表示,就别主动提起。”   再一人道:“不如在日后的事情上,处处向皇上请教,说些自己不知深浅之语……”   旁边一人:“还是不要如此明显……”   太子又一次拍案:“到底该如何说?!”   众人安静了会儿,有人小声说:“还是请殿下明日一早就去请安,随机应变。”   次日一早,皇帝在寝宫里就知道了前一晚沈汶的那些“只知道有皇帝,不知道有太子”话。   皇帝哈哈一笑,“小儿信口雌黄,或者……”他皱了一下眉:“镇北侯说了什么?”   伺候的孙公公小声说:“听说那个女孩子八岁上下,长得蠢胖,昨夜与太子和四公主对话时,嘴边还有点芝麻粒。镇北侯长子本来不愿她开口,可她说自己想与四公主说话,才让她到前面来见了四公主。听报说,沈毅一直在后面看那个幼女,好像要随时阻止她,不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   皇帝沉思着说:“让那个孩子进宫,见见皇后。”   孙公公应声说是,皇帝又笑了一下:“太子还是沉不住气,才成了太子几个月,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惹镇北侯府的人。朕这么多年,也没公开留下把柄。这事后,他就是百般解释,也在民中留了口实。”   孙公公低声为太子说好话:“开始,是四公主起的意,太子倒是没……”   皇帝呵呵打断:“他那个小心眼朕还不明白?指使自己的妹妹四公主去打头阵,自己在旁边掠阵。上次在长乐侯府里,吃了个小亏,他就心里放不下。这一年了,想找回来。专门地跑到灯市上去截人家,可还是没得手……”   外面有人告说太子前来请安了,有时太子会来向皇帝请安,同用早膳后一起去上朝。   可今天皇帝微笑着摆手着:“让他等等,朕还想在床上坐会儿。”   孙公公为皇帝加垫了靠枕,心知雁过留痕,那些话还是在皇上心里落了影子。   皇帝可不觉得自己是忌讳太子,他不快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没有让那个女孩子给皇帝叩头!只一个劲儿在那里斗嘴,没一句话说皇帝怎么神圣不可侵犯,怎么不能让那个丫头随便开口就挂在了嘴上。在他看来,太子应当借这个机会当场遥遥跪拜,领着众人山呼万岁才对。这么看来,还真像那个丫头叫出来的:太子那时只想着怎么让人尊重他,没想到该怎么尊重皇帝!这点,皇帝决定还是该给太子一个教训。   果然,太子等大半个时辰,皇帝用了早膳才见了太子,然后一起上朝。时间紧迫,太子也没有时间提起前夜的事,毕竟那只是件小事,提出来,反而显得心虚。   这一日,太子在朝堂上每次开口,都被皇上笑着打断,转头问其他朝臣的意思。太子后来不说话了,又被皇帝说不专心朝政。太子饿到了下朝才吃了点东西。傍晚想找机会去见皇上,却说皇帝要早些休息,去了姚才人那里了。   太子忙去见皇后,把元宵夜和今日朝上发生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其实在白天,四公主也已经来过了,皇后早知道了前后详情。   皇后听太子说完,笑着拍拍太子的手说:“皇儿不必担忧,你父皇今日让人传了话来,说找日子叫那个女孩子进宫让本宫看看,你看,这不就是给你出气的安排吗?本宫寻个京城命妇都到场的日子,狠狠地羞辱那个丫头一场,让她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太子笑了笑,可接着小声说:“可父皇,会不会多心……”   皇后又笑:“怎么会,你可是一个你父皇称心如意的儿子,不然怎么会册封你为太子呢?”她强调了“一个”。   太子松了口气,对皇后说:“多谢母后。”   皇后也笑了:“皇儿多礼了,现今是正月里,要高高兴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多想。”   可这事情其实没过去,太子接着做的几件事都被皇上批了“思虑不周”“心急气浮”等语。太子格外谦恭守礼,在朝上对皇上毕恭毕敬,一点都不敢违拗,动不动就行礼谢过皇帝的指点。   旁边人看着,明白这是皇帝得知了那元宵夜的传言,敲打太子呢,而太子则在表示服从皇帝。原来和谐的皇帝太子关系中,出现了第一条细细的裂纹。? ☆、会诊 ?  元宵节当夜,苏婉娘把季文昭说的告诉了沈汶,深夜里又低声哭了一场。沈汶虽然陪着苏婉娘流了泪,但心中更多的是放松:季文昭算是彻底与太子断了瓜葛,这两年,前世曾为太子获得了君臣称赞的那些政事建言就不会出现了。   她特意要挑选苏婉娘作为自己的帮手就是为了季文昭。苏婉娘的父亲肯定是被太子而害,不然前世苏婉娘也不会那么舍身忘死要杀了太子。季文昭虽然精于谋略,但内心深处还是有正义感,不会干残害无辜的事。让季文昭查清了苏婉娘父亲的案子,就认清了太子的面目。无论他多么野心勃勃,都不会投靠这种行事无所顾忌的小人。   这一举多得的事,怎能让沈汶不救苏婉娘?哪怕是因为苏婉娘过早地惊动了对方沈汶也在所不惜。   苏婉娘也把自己又碰上了以前自己撞的人的事告诉了沈汶,并说了自己这次还误踢了人家一脚,把那人的腿给彻底踢坏了,所以约了那个人五日后去自己母亲的家里见见那两个郎中。   沈汶觉得有些古怪,有个念头隐约一闪,但又抓不住。接着想起那天沈卓也会带着三皇子去那里,也把这事对苏婉娘说了。   两个人都怕这是一个要刺探三皇子的阴谋。虽然苏婉娘根本不知道三皇子会那天去,对方就是知道了,也无法保证苏婉娘会邀请他,可两个人还是仔细地回顾了苏婉娘遇到那个人的过程。最后讲到苏婉娘离开,那个人还坐在地上起不来,跟在寺里一样,可见伤得不轻。如果说是安排好了被踢,以便那天与三皇子碰上,这也太牵强了。   沈汶和苏婉娘都想不出怎么才能让一方不来,只能希望那天两拨人在不同的时间到。毕竟,谁也不能完全肯定那被苏婉娘踢坏了腿的一方是敌是友。   元宵节次日,沈毅早早去请安,赶在大家来请安之前把前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老夫人。   杨氏虽然出了孕期头三个月,可老夫人让她还是多静养,不要管事儿。这次胎气不稳,一直要小心才对。所以府里的事还是都要先过老夫人,然后她再下达给钱嫲嫲或者苏婉娘等去做。   老夫人边听边笑,到后来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沈毅也禁不住微笑。   老夫人笑后,又沉静下来,小声问道:“汶儿,是故意的吗?”   沈毅摇头说道:“不像,妹妹当时刚与苏传雅分吃了个点心,嘴都没有擦干净。然后又沿街吃了许多东西,一点也不把遇上太子的事放在心上,没看出有什么心思。”   老夫人沉吟着,这时外面传来了声音,几个孩子一个个走进来,沈汶哈欠连天地进来,摇晃着对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笑着受了礼,看着沈汶问道:“昨天晚上汶儿去灯市玩得好吗?”   沈汶忙打起精神,使劲地睁眼说:“好呀好呀,张家姐姐给了我块点心,我和小哑巴分着吃了。然后,婉娘姐姐把买吃的钱丢了,姐姐给了钱,婉娘姐姐给我买了炸果子,糖面球,腌红果,津梅子……”   老夫人笑着打断道:“这么多吃的,还有别的事吗?”   沈汶摇摇头说:“没什么了……”   老夫人诱导:“你还见到别的人了没有?”   沈汶眼睛一亮:“哦,一个公主姐姐给了珠子钗子,一个公主姐姐告诉我太子最大!”   一屋子的人都笑,沈汶茫然地看大家,老夫人叹息道:“应该是皇帝最大。”   沈汶固执地说:“可是那个公主姐姐说了,太子最大,要让我给太子磕头呢!”   老夫人看着沈汶幼稚的圆脸,笑着说:“汶儿还是个孩子呀。”   沈汶使劲摇头:“不是了不是了,我比小哑巴大!”   大家又笑,老夫人不再说什么,让孩子们去吃饭了,留下了苏婉娘说:“汶儿心性单纯,你要帮着多看着些。”   钱嫲嫲也说:“是呀,你现在不仅管着她的院子,府里的事儿也都知道了,时常给二小姐提个醒,懂得些轻重。”钱嫲嫲自从杨氏静养后,就有时往来在杨氏和老夫人之间,协调府中的事情。   苏婉娘一宿过去,眼睛还是肿的,行礼道:“我一定好好照看小姐。”心说什么心性单纯,这府里的人大概没有比她心眼更多的了。   钱嫲嫲关心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肿?这得哭了有一夜吧?”   苏婉娘面露悲伤地点头说:“昨日去给小姐买吃的,被人偷了钱。我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钱嫲嫲又问:“有多少?”   苏婉娘带了些愤恨地说:“因是元宵夜,我多带了些,怕小姐要用,有一贯三十二钱呢!”   老夫人笑着对钱嫲嫲说:“你就把这钱支给她吧,看这孩子哭的!”   苏婉娘忙堆起了笑,对老夫人谢了。   太子东宫里,幕僚奉上了侯府来的消息:那个幼女根本不懂事,只是深信了四公主说的话,事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身边的丫鬟苏婉娘非常爱财,对钱心疼得要命,为了一贯多钱哭了一夜。   到了施和霖和段曾过府的那天,沈汶和苏婉娘一早就去苏婉娘母亲那里等着,沈湘在府里等着两位郎中,唯恐他们到了侯府后会有事不去看苏婉娘的母亲。沈卓去了观弈阁等着三皇子,沈毅和沈坚都不好有所行动,只在府里老夫人身边等着郎中们的到来。   沈毅私下告诉了老夫人今天三皇子要看郎中的事情,老夫人认为这事自己最好假装不知道,只让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里面斡旋就是了,连杨氏都没有告诉。   沈汶和苏婉娘进了苏婉娘的家时,天还只是微亮。可苏传雅已经起来了,听见声音迎出来,见礼后小声说:“我昨天睡觉前看娘坐着,今早起来娘还是坐着,看着好像很累。”   苏婉娘皱眉,对苏传雅说:“你去告诉邻家的嫲嫲,今日先不用过来,我来照顾娘,我走时你再去唤她就是了,钱照给。”苏传雅应了,小跑着去了。   苏婉娘给母亲雇的人就住在附近,每日白日来做饭打扫。   苏婉娘和沈汶进了屋子,苏婉娘打开了外间的窗户,屋子里没有几样家具,都擦得很亮,地上也干净。苏婉娘示意沈汶先在外间坐了,自己进了里屋。里面传来苏婉娘低声问候声,然后苏婉娘出门打了水,服侍了她母亲潘氏洗漱。又给潘氏煮了些稀饭送进去……   苏传雅回来,也吃了早饭,和沈汶坐在一边,沈汶给他看功课,连带教他几个字。   忙了好久,天已经大亮了,苏婉娘再出来,面露愁郁。见沈汶盯着她,就附到沈汶耳边轻声说:“我娘看着越来越弱了。”   沈汶知道这是必然的,心里虽然难受,可还是犹豫着问:“那……你该问问你娘了……”   苏婉娘一愣,想起沈汶曾说过的她的母亲可能知道一些有关她父亲的事。她这几天思及亡父,有时还是流泪。现在母亲的情形不好,提起父亲,是不是会更加感伤?可如果不提,哪天母亲去了,那么证据就会石沉大海。父亲怎么能就那样白白地惨死呢?   苏婉娘咬着牙点了下头,反身进了里间。她在面色颓败的潘氏身边坐下,还未开口,眼泪就涌了起来,潘氏微弱地问道:“婉娘……何事……”   苏婉娘努力了片刻,低声说:“娘,我知道了,父亲是被人陷害的,是被冤枉的!娘,父亲是不是对您说过什么?”   潘氏听闻一阵气喘,然后咳嗽起来,苏婉娘吓得不敢哭了,忙一个劲儿地给母亲拍背,小声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潘氏喘着气,从枕边拿起了一块手帕,塞给了苏婉娘,轻声说:“我原想……等你们都长大……”   苏婉娘展开手帕,一看就流下眼泪,呜咽着说:“娘一直都知道……”   潘氏拉着苏婉娘喘息着说:“……不能急……你们……要长大……要成家……”   外面沈汶大声说:“施郎中、段郎中好!”原来是施和霖与段增到了,苏婉娘忙紧握了锦帕,擦了下眼泪迎了出去。   外间,沈湘领着两个郎中进来,郎中们与沈汶见礼,苏婉娘行了礼,带了他们进里间。   沈湘皱眉看沈汶,小声说:“你来这里干吗?!”她为了减少知道这事的人,只带了几个护卫,连丫鬟都没有让跟着。   苏传雅马上站起来,仗义地说:“小姐是来看我的!”   沈湘扑哧笑了,点了下苏传雅的脑袋说:“来看你干什么?”不等苏传雅愤怒地辩说,就一把拉了他的手说:“去,让护卫送你去府里,老夫人正念叨着你呢,昨天的字写了半页就跑了。”一手又去拉沈汶,“你也回去!别在这里添乱!”   沈汶摇手说:“我要和婉娘姐姐一起走!”   苏传雅跳着脚说:“我也要我也要……”闹得沈湘心烦,顾不上拉沈汶,先把苏传雅拎了出去,交给护卫抱走了,才回来又对沈汶说:“你老老实实地回府去!”   沈汶扭动身体:“不嘛!我要等婉娘姐姐!不让我就哭!”   沈湘气鼓鼓地看沈汶,沈汶笑着拉沈湘的手:“好姐姐,我保证不捣乱啦,只乖乖坐一边啦,我反正也是知道的……”   里屋的门一开,苏婉娘和两个郎中走出来。沈汶跳下椅子,溜到了墙角站了,表示自己不碍别人的事。   苏婉娘眼泪汪汪,回身轻轻关了门。   施和霖叹气道:“我给你娘服了丸药,该能让她睡一会儿。”   段增也少见地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竟然什么都没说,看来潘氏的情况不妙了。   苏婉娘付了诊银,段增在一边对施和霖低声说:“咱们还是别拿了……”   施和霖愣了一下,竟然没有争执,分了一半递还给苏婉娘说:“只是那丸药钱……”   苏婉娘流泪把钱推了过来,小声说:“多谢郎中,我有足够的钱,郎中拿着吧。”   施和霖把钱递给段增说:“我多配一些药,让你娘尽量舒服些。”   苏婉娘只咬着牙点头,沈湘忙低声说:“请郎中稍坐。”   苏婉娘想起来他们还要在这里等着,忙去给两个郎中准备茶水。路过沈汶时,把手中的锦帕塞到了沈汶手里。   沈汶在一边悄悄展开锦帕,上面是一幅普通的绣品:一树桃花从一段院墙内探出来,墙下有一块假山样的石块,几只小鸟在啄食。沈汶将手帕折起,放入了怀中。   难怪前世苏婉娘虽然没有见到潘氏,还是得到了潘氏留下的证据,查到了太子身上。这块锦帕肯定是苏婉娘从潘氏的遗物里得到的,这绣的情景一定是苏婉娘知道的地方,小鸟啄食的地点可能就是埋藏了东西的地方。   沈汶感慨:潘氏不想让年幼的儿女知道真相,可又不愿因为自己的死而泯灭证据,就想出了这个方法,她有这样的心机,难怪苏婉娘那么聪明……   院子里传来了声音,苏婉娘忙迎了出去。沈湘以为是三皇子来了,站起身看门外。可院子里走过来的,是一个青年人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那个青年人面皮白皙无须,也许别人会觉得他是因为年轻,可沈汶看出他是一个太监。她马上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了,一时头大:四皇子怎么卷进来了?!   前世,四皇子至死也没跟侯府有过任何联系,此世,这个人怎么和苏婉娘撞到了一起?她不知道,如果她不救苏婉娘,就不会惹起大皇子的注意,也就不会有长乐侯府的争吵,自然不会让四皇子动心去结交侯府的儿女……牵一发动全身,她只要有行动,就会有后果。   沈湘也惊讶怎么来了个陌生人,转脸看苏婉娘,苏婉娘脸有点红,低声解释道:“我把人家撞伤了,就让他来家……”   四皇子进门,见到两个侯府的小姐都在,同样吃惊,表面上忙谦恭地行礼。沈汶赶紧回礼,沈湘并不知道这是四皇子,只觉得这少年有些怪异,但她虽然骄傲,可是已经快十一岁了,对着弱小有了种爱护的母性,见少年的腿脚不便,就格外有礼,怕让人难堪。   苏婉娘不好意思地对着四皇子行礼,请他坐了,转身对两位郎中说:“我……请了这位公子来……”   施和霖马上说:“如果是骨头被伤着了的话,我只能用些药,无法……”他听见苏婉娘告诉沈湘她把人撞伤了,又见那个少年腿瘸,怕是伤了骨,就先把话说清楚,外伤骨伤什么的,可不是他的专长。   段增却马上走了过去,蹲在了四皇子腿边,两手马上就按在了四皇子的腿上。   施和霖急得跟过去,小声说:“你知道什么?!别乱动!”   段增嘴里说:“你才不懂!你别动就是了!”摸了摸,伸手就把四皇子的裤子卷了起来,露出了四皇子苍白干瘦的腿,沈湘和苏婉娘忙转脸不看,一边的丁内侍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段增一翻眼睛:“给他看腿!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想让我给他看就别挡着!”他虽然才十二岁,但长年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口齿格外犀利。   丁内侍被斥责得一愣,四皇子见苏婉娘虽然微侧了脸,可肯定看见了自己的枯瘦的残腿,一时满脸通红,青筋都快爆炸了,恨不得把这个少年郎中一脚踹出屋去,可是自己的腿就在人家手里,那个少年的手指如钢针般,触及的地方疼得要命,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疼得冒汗,只能咬牙不出声,根本无法张嘴说话。   一时屋里没人说话,沈汶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地看段增对四皇子的腿上上下下地闭着眼睛乱摸,她也闭起眼睛,看到了段增脑子里特殊的频率,猜到了段增为何成了一代名医,决定有机会找他核实一下。   过了一会儿,段增放了手,丁内侍手忙脚乱地给四皇子放下了裤子,指着段增气愤地说:“你最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   段增一瞪眼:“不然怎么样?这腿骨断了以后接得乱七八糟,让他一走路就疼个半死,你们请的郎中是存了害人的心吧?”   苏婉娘吓呆了:“我……我把他的腿撞……撞断了?!”   四皇子忙说:“不是……不是你……”   段增撇嘴:“这应该有两三年了,如果你是那时候撞的,有可能。”   苏婉娘忙抚胸口,松了口气。但马上觉得对不起这个少年,怎么能因为不是自己撞的就这么高兴呢?为了弥补,赶快去倒了一杯茶水,赔笑着放在他的手边,也表示下安慰。   见到苏婉娘的笑容,四皇子脸上的尴尬慢慢褪去。   施和霖在一边说:“哎呦,怎么会有这样的郎中?话说如果不会驳骨就不要害人呀。比如我,就从来不接这样的病人……”   丁内侍失望地说:“你不会治骨伤?!那我们来干嘛?”   施和霖一愣:“谁说我会治骨伤了?我让你们来了吗?”   苏婉娘忙说:“我并不知道是骨头坏了,以为只是腿疼……两位郎中这么出色……”   听到赞扬,施和霖捻着胡须笑了:“当然,我可以用些药剂,暂缓疼痛,即使不能驳骨……”   段增不耐烦地打断:“那是你!别拉上我。”   丁内侍看着段增:“你能吗?你才多大?别信口开河!”   段增冷笑:“你少看不起人!我把他的腿打断了,重新接上,保证他比现在要好!能走能跳能跑,顶多天阴下雨有些酸痛,老了成个老寒腿,如果他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话……”   丁内侍吓得结巴:“什么……什么?!你要打断……皇……我家公子的腿?!”   段增皱眉:“不打断怎么重新接?我再给他接出条腿来?你见过三条腿的人吗?!”   施和霖用教导的口吻对丁内侍说:“这位小哥,这驳骨,是要先打断再接的……”   丁内侍急得出汗了:“你打断了……能再接上吗……”   施和霖也在一边拉段增:“你……徒弟,你能行么?”   段增一甩施和霖的手:“当然!以前的大黄小黑和翠儿不都是我接的?”   丁内侍明显松了口气,可施和霖急切地说:“那是狗、猫和一只鸟!”   丁内侍愤怒:“你只给飞禽走兽接过?!竟然就想给皇……公子接骨?还要先打断?你好大胆!”   段增也怒了:“你懂什么?!飞禽走兽更难接!我接的时候告诉它们别动,它们根本不听!就那样我都接好了!给他们卸了泥巴后,大黄跑得飞快,小黑能从房上跳下来,翠儿还给我叼了虫子来呢!你知道它这是在对我说什么吗?!”   丁内侍茫然地摇头,“我怎么知道鸟在说什么?”   段增像对着白痴一样说:“那是感谢!我接的不好,它能说谢谢吗?!”   丁内侍张口结舌,段增再接再厉道:“我还告诉你,你家这位公子现在还不算老,骨头没长硬,让我赶快重新打断再接,他一点儿都不会瘸!再等几年,就是再重接,能让他不疼了,也无法让他像常人那样走路了!”   施和霖点头同意段增道:“这倒是,这位小哥也就十三四岁吧,骨头还算稚龄。就是不让我这位徒弟驳骨,也该马上找人重新接一下,不能再拖了。”   丁内侍喃喃地说:“还能治好?还能治好吗?”说着,他竟然哭了。      施和霖和段增面面相觑,施和霖小声对段增说:“你看他多激动,徒弟,你可一定得给人家接好了,不然他失望了,来烧咱们的房子都有可能。”   段增无所谓地说:“在他小腿上,就是一条大骨头,又不是细了吧唧的翅膀,很好接,肯定没事儿!”   四皇子一脸痴呆的样子,丁内侍抹了抹脸,看了看四皇子,又问道:“到底要怎么办?”   段增说:“哦,很简单,我将他的腿骨打断——要我来打,我知道打哪里……”   苏婉娘心中一疼,看向四皇子,四皇子的眼眸,正对上苏婉娘的眼神。   丁内侍忙问道:“可是会疼痛?”   段增又不耐烦:“当然疼!这不是废话吗?!把你腿打断试试?看你疼不疼!”   苏婉娘眼泪又出来了。她这些天哭得太多了,先是父亲的消息,接着今早又知道母亲也快不行了……动不动就流泪,简直比沈汶都能哭了。四皇子见苏婉娘流泪,心中又酸楚又温暖。   施和霖说道:“我可以给些药,能稍减疼痛,只是这些丸药很贵……”   丁内侍摆手道:“多少钱都没事!只要能治好!”   施和霖张开嘴笑了,段增不高兴地说:“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他转脸对丁内侍说:“我给他接上,用泥巴固定了,他得一动不动地躺上一百天!早一天都不能下床。中间不能被挪动,不能受颠簸。不然的话,骨头错位,就是白接了!如果他不能这么躺三四个月,还是不要受这个苦。”   丁内侍的脸色突然暗了,一副沮丧不堪的样子。   施和霖咦道:“家中难道不能让他静养?”他看了看四皇子的衣饰:“看起来你们也是富贵之家,不该要去谋生计,躺上百天有何难?”   四皇子慢慢地叹了口气:“怕是不会让我安心躺上百天,总会有事把我弄起来的。”   施和霖嘶了一声,低声对段增说:“你听听,我原来以为他的腿接成那样是找了棒槌郎中,现在看来……”   段增点头,施和霖问段增:“我给他配上驳骨丹,驳骨散,你觉得会有多少天?”   段增对四皇子说:“若是有我师傅的汤剂,你可能早上十天能下床。”   四皇子苦笑:“若是知道我要静卧,我大概都不能躺十天吧。”   段增愤怒了:“你这是什么家?有这么害人的吗?”   施和霖拉段增:“这是大户人家的隐私,少问!你年纪太小,别乱说!”   四皇子无力摇了下头,示意丁内侍扶他,对苏婉娘说:“多谢……”那意思是要走。   段增止住他:“不行!你一定要现在治!不能就这么走了!”   丁内侍怒气冲冲地说:“我……家公子没法静养,你说的,治也白治,还要受罪!”   段增语塞了,在一边的沈汶愣愣地说:“没法在家静养,就到外面静养呗。婉娘姐姐说了,兔子还有三个家呢……”   沈湘低声斥责沈汶:“你胡说什么?”   苏婉娘领悟,说道:“对呀!家里如果不好,就别回去呀!”   丁内侍苦笑道:“怎么能不回……”宫?   沈汶像小孩子讲故事一样说:“我要是不想回家呀,就在路上跌一跤,大家看着我动不了了,就请了郎中,然后郎中叔叔就把我接走啦……”   沈湘不屑地说:“那母亲接着就让人去接你呢?你敢不回来?”   沈汶抱着自己说:“我病啦,病啦,很难受啊!不要回家啦……”   苏婉娘与沈汶的眼睛对上,马上领会了沈汶的意思,低声说:“对呀,你们出来,找个地方,然后就跌倒,郎中过来给你诊病,说你病得厉害,要赶快送走……”   丁内侍脸色变了:“瘟疫?!”   苏婉娘撇嘴:“当然不是真的!”她看向施和霖:“有没有能让人显得有病的药?”   施和霖不自然地咳了一下:“这个,我平时,很少……”   段增不耐烦地说:“当然有,我师傅特别爱琢磨那些,什么让人满身生疮,到处痒痒之类的……”   施和霖马上打断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好奇!”   沈湘也明白了,摇手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吧,但是当场去看病的可不能是你们两个,大家都知道你们给镇北侯府看病,别把侯府扯进去。”   施和霖捻须思考:“我有个师弟,那简直是个庸医!从来没诊对过病,可人却非常好……”   苏婉娘说:“要找个大庭广众的地方,让人抓不到线索。”   丁内侍说:“哦,还得有个借口,让我家公子能正大光明地离……府。”   施和霖皱眉道:“你家公子都不能离开家?”   丁内侍点头说:“我们今天就是偷偷出来的。也不是不能,就是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能让人看出是特意出来生病的。”   大家都安静了片刻,苏婉娘突然想起来,说道:“我听说,二月二日季文昭要在观弈阁解那个挂了一年的生死劫,你家公子会不会下棋?如果会下,就说要去看季文昭的棋局。”   沈湘也变得有兴趣了:“对呀,季文昭是国手,他的棋局肯定不能错过。你要是不下棋,现在回去赶快假装喜欢吧。”   丁内侍高兴地说:“我家公子喜欢下棋,那时就借着这个理由出来!”   沈湘像个指挥将领般指点说:“你们到时就到观弈阁,然后剩下的就由这边安排。”   苏婉娘忙说:“双管齐下,你们到了观弈阁外,借机摔一跤,然后就动不了了。郎中来看,说还有病,该马上治,把你抬到医馆。到了那里,就说这病会传人,你接着高烧不起,谅也没人敢把你接回去……”   段增问:“那能坚持百日吗?”   丁内侍也担忧地说:“家主……肯定会派人来,那些郎中,都是顶尖的……”   段增不相信地问:“顶尖的郎中还能把他的腿……”恍然领悟,气愤道:“这是败坏医德!师傅,那些人是败类,咱们可不能输了!”   施和霖也气愤:“你总是这个时候才叫我师傅!你到底想干嘛?!”   段增说:“当然是要如何骗过那些医家败类了!”   施和霖捻了胡须,微闭双眼,大家都看着他,屋里静静的。施和霖明显非常喜欢这种氛围,捻得格外长。   四皇子偷看苏婉娘,见她双眼紧盯着施和霖,专注得发亮。   施和霖哼了一下,段增问:“快点!你到底要如何?”   施和霖瞥了一眼段增,端着架子说:“别忘了叫师傅。”不等段增发狂,转脸问丁内侍:“我可调出药来,让你家公子心跳加速,如同发热,体出红斑,类似有疫……”   丁内侍担心地说:“可不要害人。”   段增说:“他是我师傅,怎么能害人?”   施和霖感激地看段增:“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丁内侍着急地问:“别互相吹捧了,还有什么?”   施和霖又说:“然后再肚泻不止,恶臭难闻……”   大家都做出恶寒状,沈湘忽然觉得不对,问一直默默不语的四皇子:“喂,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呀?”   四皇子看了几个人,眼里像是有水影,吞咽了一下,清楚地说道:“不同意!”   “什么?!”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诧异道。   四皇子板起脸:“不同意。我要……回去了。”他扶着丁内侍的手臂站起来。   段增急了:“你别走,你必须治!”   四皇子冷淡地说:“我不治!”转身,丁内侍不动,四皇子皱眉使劲拉丁内侍的胳膊,丁内侍眼含着泪水说道:“……治吧……”   四皇子坚定地摇头:“不治!”   段增跳脚:“你这是什么脾气?每天走路都疼你喜欢呀?!你站都站不起来还不治?!你看不起我年纪小?!我告诉你,我段增可是天生的神医!世上没人能比我更好!我能……”他咬了下嘴唇:“我能给你把骨头接得不差一分毫!”   四皇子转头固执地对段增说:“那我也不治!”段增愣在那里。   四皇子对丁内侍恶狠狠地说:“回……去!”   丁内侍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地哭了:“可是我要治!我要……公子治啊!”哭着拉着四皇子的衣袖不走,四皇子气得脸红,扯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外挪步。   大家都傻了,施和霖过去扶四皇子:“别别,别这么意气用事。这位小哥,你还是治吧,若只是金钱,我可以给你很大的折扣……”   沈湘大方地一拍案说:“我们侯府给你付了!”   苏婉娘着急地说:“我撞了公子,可以付一些……”   四皇子只是摇头,沈汶突然拍着巴掌咯咯笑了,众人愣住,看沈汶,沈汶脆生生地笑着说:“我知道他为何不治了!”   沈湘怒目:“你知道什么?”   沈汶瞪圆眼睛,笑着说:“他怕万一他厉害的家主知道你们给他治了病,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弄不好都被好好地打板子呢!”   大家恍然,四皇子摇头道:“不治!”   正争持间,院子里有人声,门口处,沈卓带着三皇子走了进来。   三皇子一见四皇子就愣住了,脱口道:“四弟,你怎么在这里?”   沈湘和苏婉娘都见过三皇子,他这么一叫,马上就明白了四皇子的身份,了悟地看过来,一同进来的沈卓也好奇地看四皇子。   四皇子原来微红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他看向苏婉娘,怕苏婉娘觉得他隐瞒了身份,前来戏弄她。一阵头晕,摇摇欲坠。   可苏婉娘一听三皇子叫破四皇子的身份,马上明白了四皇子为何不治腿了:如果这个计划败露了,给四皇子治腿的郎中、涉事的医馆、参与其中的太监,都躲不开一个死字!一时心中万分难过,看向四皇子,见他脸色惨淡,眼露绝望,以为他被三皇子撞见了,害怕三皇子去告密,心中恐慌。   苏婉娘知道三皇子也是背着皇帝前来,同样是秘不可宣的事,见四皇子晃悠,忙过去虚扶了他,引他坐下,小声地安慰说:“没事。”   听了苏婉娘这两个字,四皇子才缓过气儿来,对着三皇子微弱地叫了一声:“三……哥。”   施和霖和段增互看,不知道这来的人是什么人,方才这位小哥的家里可是有问题的,治腿都不能。   三皇子也知道四皇子被自己吓到了,忙抱歉地说:“四弟不要惊慌,我只是来问问这里的郎中……有关我娘的病……”三皇子面现悲伤。   四皇子看着身边的苏婉娘,周围的几个人,想到他们方才那么热情地给他筹划,要为他治疗伤腿,一时有种豁出去了的感觉,低声说:“你娘……是不是跟我娘一样:开始时,头痛,目眩,掉头发,口舌生疮,然后,吃不下饭,可腹泻,呕吐。再后来,脸变得黑了,眼眶和两颊都陷下去了,头发全掉了,皮肤上,都是疮斑,咽不下水,吐出的东西有大蒜的味道……”   三皇子满眼眶的泪,一连点头说:“是……是……是这样的……”   施和霖大声说:“这么明显?!这不是中毒吗?”   段增说道:“还是最简单的毒,砒霜!你们找郎中了吗?”   三皇子身体颤抖着看段增:“郎中们说……看不出病症……”   施和霖“哈”地笑了一声:“你们请的都是什么狗屁郎中呀……”可看到了三皇子悲怆的样子,又闭了嘴。他看看三皇子,又看看四皇子,心说这是什么府邸?一个儿子的腿被接残了,治都不敢治。两个儿子的娘,中了砒霜都不知道……刚想到此,就猛地一个寒战,浑身抖了一下。   段增还没有察觉,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这已经是有段时间了,现在还活着可真是少见!你娘剩下日子该没多少了。”   施和霖拉了一下段曾的袖子,低声说:“别,别乱说……”   三皇子哆嗦着问:“能……能有什么办法?珍珠粉有……有用吗?”   段增摇头:“那些在早期还可以,可是现在,解毒已晚了,连镇痛的药都没有什么用,病人五内俱烂,最后满腹脓血。让她早点离开也许还仁慈些,能少受些苦。”   施和霖使劲拽段增的袖子:“你就别说啦!小孩子家,没出师别给人瞎看病!”   段增甩开施和霖:“这么明白的事还用出师吗?你别装糊涂!这才是真的是看不了的病,毒都把内脏烧穿了!天王老爷也救不了了。你拿不到钱的,讲清楚就行了,别卖关子……”   三皇子手扶了门框慢慢地转身,往外走,可到了院子里,他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   沈湘沈卓见状忙跑了出去,沈卓使劲扶三皇子起来,三皇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沈湘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交给三皇子,让他拄着慢慢地跪起来,然后又站了起来。   沈卓低声说:“我陪着你,我们去城外。”   三皇子手握着沈湘的佩剑,恍若无闻地磕绊着随沈卓往外走。沈湘急忙跑回屋里,对沈汶小声说:“我带着我的护卫跟他们走,给你留两个人。”   沈汶摇头说:“你都带走吧,谁会注意我们?”   沈湘说:“还是留两个吧,你们小心些。”匆忙地离开了屋子。   他们离开,屋子里清静了,施和霖开始哆嗦了,小声对段增说:“咱们……咱们惹大事儿了……”? ☆、解局 ?  段增皱眉:“要惹也是你惹的,我可没惹什么事儿,不过实话实说,还有错了?”   施和霖看着四皇子低声说:“他们……他们是……”   四皇子开口道:“我是四皇子,两位郎中,多有得罪。”他起身也向苏婉娘行礼:“这位娘子……”   苏婉娘忙规矩地行礼道:“见过四皇子。”   四皇子表情僵硬,沈汶笑眯眯地说:“我可不认识什么四皇子,还是叫公子哥哥吧。”过来行了个礼。   四皇子马上反应过来,对苏婉娘和众人说:“请呼我蒋公子。”不摆身份,也能近些。   苏婉娘抿嘴一笑,知道这个少年十分懂事,再次施礼说:“见过蒋公子。”盈盈之中,自有风流。四皇子也对苏婉娘行礼,就如一个普通的少年。   苏婉娘直起腰,就板了脸,看着四皇子说:“既然知道了公子家中不容易,公子的腿就更该治。”   施和霖皱着眉,段增却点头说:“对,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四皇子叹气道:“你们都不知深浅,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段增撇嘴:“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怎么倒像比我师傅还老。”   施和霖说:“老怎么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听不行啊!姜是老的辣……”   段增摆手说:“别理那帮老菜帮子!他们都特别胆小怕事……”   施和霖气得推段增:“你说什么呢你?!师道尊严懂不懂?!你这是犯上作乱!”   段增对施和霖说:“你要是拦着我,我这就出走!你信不信!”   施和霖结巴了:“干嘛……干嘛……要走?我们不还在商量吗?”   段增不理他,扭头对四皇子说:“你别这么东怕西怕的,怕的事儿,来了也躲不开。你不怕了,就不会发生了!”   沈汶在一边说:“就是呀,你若是怕被发现,腿接好了,还假装是瘸子不就行了?”   一声“瘸子”,让四皇子又红了脸,丁内侍点头低声说:“对呀,先治好,别露出来就是了。”   四皇子苦笑:“你们不懂,我怕的这百日中会出事……”   段增昂头:“我不懂?出事能大过死去?!我四岁时,父母满门被杀,我趁着乱,趴在仆人的尸体下才没死。他们走了,我溜到街上,见什么就捡什么吃,一直到我碰到了我的傻师傅……”   施和霖一副要抹眼泪的样子:“可怜的小宝宝,还没马车底座高,那个脏样子……你说谁傻?!我捡了你还是犯傻了?诶?你怎么会记得那些?那时你才多大?!”   段增翻眼睛:“我当然记得,我记得我父母的样子,我还知道那些人是谁!有时,家人就是仇人!我懂得!我一定把你治好!决不能让你的仇人们得逞!”   四皇子还是摇头,苏婉娘低声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别担心,我们会安排好的。而且,你看,你三哥的母亲正病着,这说明对方现在没有对付你,正好可以趁机给你治腿。”   沈汶一脸崇敬地看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可聪明了,一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谁也查不出来。”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更坚决地摇头:他可不能连累了她。   苏婉娘不看四皇子了,对着丁内侍说:“我们就这么定了,二月二,把这位公子带到观弈阁。就是把他迷倒了,也要带他去那里。到了那里,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办。后面的,你按着做就是了。”   丁内侍点头说:“好,我一定办到。”   四皇子皱眉道:“你敢?!”   丁内侍对着四皇子满脸放光地笑:“我们……回去吧!各位,先告辞了。”却没说敢不敢。   不等四皇子说什么,屋里的人都同时行礼告辞,四皇子摇头说:“不能!”   苏婉娘对丁内侍一点头,丁内侍扶着四皇子往外走,一边回头说:“如果有用钱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苏婉娘说:“你劝劝你家公子,别这么固执。好好配合大家,不然就连累了大家。”   四皇子急着说:“我就是不想……”   苏婉娘对他摇头:“不用多说了,我们大家都拿定了主意。”   四皇子知道不能改变,皱着眉急切地说:“你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别……”死了!   苏婉娘看了眼沈汶,见她微微点头,就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做到天衣无缝的。”示意丁内侍带着四皇子离开。   四皇子一步一回头,被丁内侍连拉带扯地领出了屋子,苏婉娘送他们出去,关了院子门,回来又关了房门,严肃地对着施和霖和段增说:“这可不是儿戏了,我们只有把这事办成才行。”   施和霖有些害怕地说:“这……这能成吗?”   段增却摩拳擦掌地说:“一定能成!我们好好合计合计!”   他们把计划详细地说了,又给每个人分了工,说清了各自的准备活动。再说好五日一聚,到这里来碰头,才准备分手。   沈汶将段增拉到了院子里的墙角处,小声地问他:“你能给那个公子驳骨,是不是因为你能看见?”   段增终于被吓住了,表情僵硬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正谈话的施和霖和苏婉娘,也低声说:“你怎么知道的?”   沈汶一笑:“猜的。”   段增看着这个小女孩,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小声问:“你不觉得我是妖怪吗?”   沈汶惊诧地说:“当然不是,你是仙人呀!”   段增差点哭了,看着沈汶说:“真的?!”   沈汶快速点头:“只有仙人才会看到。”   能透视人体,后世所谓的特异功能,其实就是人脑中的一处信号频率比常人快而已。有人生来就有,有人经过后天的习练也可以达到。沈汶自己就能,当然不会说是妖怪。   段增抬头道:“我就知道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我的命硬克死了所有的人,是因为我是天上下来的神医!”   沈汶再次鼓励:“对!你是神医!”她又小声问:“你说家人就是仇人,难道杀了你父母的人是家里的人?”   段增看着院墙说:“我祖父是名医,手到病除,我父亲是最小的儿子,也是从小就成名了……”   沈汶突然了悟:“你父亲的兄长们却不能!”只有段增的父亲继承了天赋,而其他人却没有……   段增面孔扭曲:“我父亲是幼子,比他们小很多。他们不想让他当家主,还有那些田产和药店……”   沈汶理解了段增为何这么坚定地要给四皇子治腿,他自己的情形激起了他对皇家内斗的愤怒,想治好四皇子,就如同给自己出了口气一样。   院子里,苏婉娘远远看着在墙角嘀咕的两个半大孩子,低声问施和霖:“这位小郎中甚是有趣,施郎中是怎么捡到他的?”   施和霖也小声回答:“我有一年去南边收药材,在一个大城外的村边看到他。他像个泥鳅一样,当时正在拔草吃,可他拔的是可以吃的草药,我就让他过来,问他家在哪里,他说没有,父母都死了,我就带着他回来了。你说,我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几次,偶尔一次就捡了个宝贝回来,我的福分匪浅哪……”他捻须感慨。   苏婉娘想到两个人的争吵:“宝贝?你们两个吵的那么厉害……”   施和霖怕段增听见,压低了声音说:“那孩子是天才,药材不知道名字,却知道药性。我只教了他两年的药理和经络,他七八岁起,什么病让他看一眼,八九不离十。什么病都敢治不说,拿起针来就敢扎人,一刺一个准儿。还敢用险药,只是用药的计量方面要指点些。我就是用‘师傅’的名头压着他,逼着他和我在一起,我也好学点他用药的方式。他总想着要离开我,走遍天下去行医,我现在还能拦拦他,可过几年,他长大了,肯定就会真的走了……”他突然有些哽咽,又说道:“我只能自称他师傅这几年,以后可不敢说是他师傅的,免得人们说我无耻……”   苏婉娘看着施和霖说:“郎中是个好人。”   施和霖笑了:“谁不是好人呢?小娘子也是好人……”   他们聊完了,施和霖和段增走了,苏婉娘去叫了那个雇的妇人来,然后与沈汶一起回了侯府。   沈汶让苏婉娘有时间去打听江南有没有著名的传世医家,问问有没有被灭了满门的。苏婉娘知道沈汶事无巨细都会留意,就都记下了。   沈卓和沈湘到了晚餐时才回了府。沈卓鼻青脸肿,一副被暴揍了一顿的样子,沈湘脸上也好几道子红印子。晚餐席上面对着老夫人探寻的眼神,两个人只说到城外骑马,进了灌木丛,沈卓被摔着了,沈湘被树枝划了几下。   饭后,出了大厅,见沈毅他们和沈卓一起走,沈汶追上沈湘,挽了沈湘的胳膊小声问:“是怎么回事呀?”   沈湘看着小个子的妹妹说道:“你回去睡觉,别管闲事!”   沈汶用甜腻的语气耍赖道:“你不跟我说,我可不让婉娘姐姐去找你玩了。”   沈湘想到还得和苏婉娘研究四皇子的事,只好无奈地小声说:“三哥要跟三皇子比摔跤,三皇子正气不顺,这不在找死吗?自然被三皇子打得半死,我只得去劝架……也被抓了几下。”她脸红了。   沈湘可不能告诉沈汶,她见三皇子把沈卓按在地上乱打时,过去使劲抱住三皇子的臂膀,他怎么甩也不放手。结果三皇子一把推到她的胸上……三皇子一愣神儿,被沈卓顺势反扑,挣脱了,反而把三皇子翻到在地。三皇子只好重新与沈卓翻滚揪打,不久,沈卓又处下风,沈湘只好再次去拦阻三皇子对沈卓饱以老拳……   那三皇子临走时,没说一句道歉的话。但看着他驼着背骑马远去的身影,沈湘一点都没有怨他……   沈汶没有再追问沈湘,而是自己琢磨:前世,自己真的是个八岁的孩子,还是个不喜欢侯府的变扭的小女孩,根本不关心周围的事情。前世陈贵妃病着乃至死去时,沈卓是不是也去宽慰了三皇子?两个人才成了默契之交,最后一起死在了山崖下?而沈湘是不是也对三皇子心怀同情,而后一直没有嫁人,直到与三皇子一起出征,死在了战场?   这次陈贵妃看来也无法避免死亡,而且时间还提前了!沈汶感到深深的内疚,她知道这其中有自己的问题——激怒了太子提前下手。   她感到有些惶恐了:事情的发展渐渐脱离了她的掌握。她原来设想的是针对对方的行为,一个一个地解决。可现在,有的人她救了,有的人她没救成。有的人还像以前那样出现了,有的人原来没有出现,也出现了……   沈汶心中发虚,老老实实地回了院子,让苏婉娘出去与沈湘商量事情,自己打坐到了深夜。   苏婉娘和沈湘说了安排,然后说沈卓已经知道了四皇子的事,就把他包括在行动里,其他人,大哥和二哥都先别说了。说了怕他们拦着,而且人多口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是沈汶的意思,苏婉娘当然不会说出来。沈湘同意了,答应私下去找沈卓商量。   同样的深夜,陈贵妃的宫殿。   正月还没有过去,陈贵妃还没有死。   黑影进入黑暗的寝室,他没有带糕点,只有一小瓶水。他把水一滴滴地滴入了陈贵妃微张的嘴唇,还用随身带的手巾擦去陈贵妃腮边流下的泪水。   次日,三皇子再去见陈贵妃,带了用珍珠粉泡的水。这是他连夜将几颗珍珠在被子里用两块石砚偷偷磨碎了,然后用自己喝的水泡过,再用银壶盛着带过来的。三皇子用银勺给陈贵妃喂了几口,陈贵妃就喝不下去了,脸上显出了痛苦的神色。   三皇子放下手里的勺子和壶,低声对陈贵妃说:“娘,我明白了……”   陈贵妃已经说不话来,只挪了挪眼珠看三皇子。三皇子拿起陈贵妃的手,在陈贵妃手心里写了“毒”字。他恨自己,明明有人示警,可等到陈贵妃真的病了,他却单纯地相信了那些御医!真以为是诊不出病来!这两个月来,总心怀了侥幸,到昨天还以为请个不同的郎中就可以给陈贵妃治好病了。谁知陈贵妃已经病得再无挽留之地。   可是他就是从一开始知道是毒又能干什么呢?他不能一天到晚守着,他带的吃的也是宫里准备的。如果他坚持陈贵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是不是对方会把毒下到自己那里去?也许这就是陈贵妃为何不吃自己和妹妹带的东西。   谁能在宫中这么猖狂地下毒?父皇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来看一眼?三皇子突然觉得眼前迷雾散去,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就是清楚,又能怎样呢?那是他的父皇!昨天,他在与沈卓搏斗时,从心底羡慕沈卓,羡慕侯府的孩子们。他们是那么快乐,他们的父亲不会纵容谁给他们的母亲下毒,不会任郎中们隐瞒实情,不会看着一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女人痛苦地死去……   陈贵妃的手在三皇子手心里写:“言”,三皇子眨眼,陈贵妃又写了“身”,三皇子再眨眼,陈贵妃才写了“寸”,三皇子还是连连眨眼——这是“谢”字。陈贵妃写了“谷”。   三皇子弄懂了昨天那个小郎中说陈贵妃活着“可真少见”是怎么回事,含泪点头说:“我什么都听娘的,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要以师礼对谷公公。   陈贵妃艰难地写了“北”字,三皇子再次眨眼,这应该是镇北侯府吧。陈贵妃似乎聚集了所有力量,写下了“亲”字。   这是要我与镇北侯府结亲吗?三皇子想起前一日,脸有点红。陈贵妃用力盯着三皇子,三皇子说:“娘放心,我一定。”   陈贵妃慢慢地出了一口气,一副疲惫的样子,合眼休息。三皇子守在床边,什么吃的喝的,都用银勺喂陈贵妃。一直到晚上,宫人来催促他回宫才离开。   三皇子刚刚走,一个宫人就走过来,给陈贵妃微张的嘴里又灌了几勺水,这次,没有银勺。陈贵妃任她行事,没有睁眼看这个宫人脸上的微笑。   这些,沈汶都不知道。前世,直到陈贵妃死,三皇子都一直懵懂不明,就是有人跟他说陈贵妃是被毒死的,他也许都不相信。在各路的监视下,陈贵妃无法明确告诉三皇子她想让他与镇北侯结亲的深意。陈贵妃死后,五公主和亲,三皇子也在许多年后,稀里糊涂地娶了皇后指定的人。   这一世,阴错阳差,三皇子得了示警,听到了四皇子的描述,有了郎中的诊断,再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像突然发现了自己所站立的地方,不是什么皇宫内院,不是锦绣之乡,而是恶魔盘桓的宫殿,是野兽环伺的荒野。   在深夜的寝宫里,三皇子双手握着昨日带回的沈湘的佩剑,他觉得那上面仿佛还有沈湘的体温,就如他昨日无意中触到的那个柔软的所在。他久久地呆坐着,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一边是纵容母亲中毒而死的父亲,他的心从中间裂开,都是生他养他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世为人。   二月二,龙抬头。   中国古代用二十八宿来表示日月星辰在天空的位置和判断季节。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组成一个完整的龙形星座,其中角宿恰似龙的角。每到二月初,黄昏时“龙角星(即角宿一星和角宿二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这时整个苍龙的身子还隐没在地平线以下,只是角宿初露,故称“龙抬头”。   前一日的傍晚,深山里的老道士不可置信地看着星宿的排列,又连连掐算了一个时辰,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翻天覆地?!”   他把那个在一边把几支小棍挑来挑去的垂髫小童叫过来,严肃地说:“你闭上眼睛。”   小孩子经常被这位师傅神兮兮地指示做这做那,马上按照他说的做了就可以接着去玩了,于是就闭上了眼睛。   老道士问:“你想想……额……龙!对,你看到龙了吗?”   小孩子摇摇头,老道士皱眉,又问:“你看到什么了?”   小孩子皱眉使劲:“一碗白米饭……”   老道士愤怒:“去玩去!龙抬头,龙抬头,真龙抬头了!人说你能看穿古今,怎么这点都看不到?!”   不仅那个小孩子,谁也不会去看“龙是不是真的抬头了”,京城里大家想看的,是季文昭的擂台战。   人们早在十几天之前就知道,季文昭在观弈阁将邀请所有破了他的生死劫棋局的人前来,当场解局,看是不是真的能破。如果无人能解,他就会给出自己的答案,而且挑战所有棋士,看能不能阻止他的破劫。   这天早上,观弈阁中就人满为患了。包官人笑得看不见眼睛,啰嗦伙计的嗓子都快哑掉了。   大厅正中被圈出了一块空地,里面摆了四个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是棋局。季文昭同时与四个人下。周围用桌椅搭起了台子,人们可以站在或者坐在上面看下面的棋局,还有人在一边记录,把步法照搬到外间的四个棋桌上去。   季文昭身穿了一身白色锦缎的长衫,周边的衣摆用黑缎子嵌边,像古代相传的潇洒名士。他脸上带着高傲的微笑,有时看也不看就落了子,可把与他下棋的人逼得满头大汗。   人们的评论源源不断:   “这简直是淮阴用兵,战无不胜啊。”   “这一招,神手啊!”   “如此异想天开,别开生面!”   “心思之巧,无人能比。”   “此招如天仙化人,绝无俗尘!”……   连被丁内侍连抱带扯地强拉来的四皇子不久也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一见季文昭的样子就有种熟悉感,等到季文昭开始与人对弈,他就被季文昭的棋风所迷,痴痴地看着他一步步落子与人对弈,眼睛都不敢眨。   到了午时,季文昭宣布道:“再有一个时辰,若是还无人能破此局,我将给答案,到时,如有高能之士,请上来与我对局。”   一时,来解局的人纷纷上前,一个下了一个马上顶上,轮流上棋盘与季文昭对弈。季文昭下得格外快,落子劈啪,上来的人一个个地败下阵去,其中就有侯府三子沈卓和平远侯的长子张允铭。   周围人们看得惊叹连连,摇头道:“这简直是血流成河啊!”“惨不忍睹!”   下了场的沈卓和张允铭对着一笑,两个人都是败将,算是同病相怜。   丁内侍早趁着乱,在一处偏厅与沈卓见了面,听了全部的安排。此时,他将从四皇子身上取下的一块玉佩递给从身边挤过去的沈卓后,悄声问四皇子:“公子觉得这季文昭如何?”   四皇子面带痴迷地说:“他的棋路轻灵多变,思路浑元,局面开阔,气魄雄大,用意曲其精微奥妙,真是非平常人所能。”   丁内侍得意地问:“幸亏来了吧?”   四皇子点头说:“为了他这一日棋局,死了都值了。”   丁内侍“呸呸”道:“公子胡说什么?!公子会长命百岁的!”   四皇子感慨道:“何必要活那么长时间?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拼杀一场。你看看季文昭下的棋,步步惊心,满含血泪,却是如此潇洒自如。”   丁内侍心头乱跳,偷眼看他一向静默无声的殿下,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等到了该解局的时间,季文昭再次挑战,这次无人应战了。季文昭开始解这棋局的生死劫,他每走一步,就赢来一阵赞叹。等在一边的太子幕僚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笼络到这个人才。   季文昭解完了全部生死劫,高调地下了最后一步,半仰面看着天,问众人道:“诸位觉得如何?”语气洋洋自得,夸耀之意溢于言表。   有人虽然觉得他太过自傲,但是他的确有真才实学,自然是满堂一片赞叹声!   突然,在这无数美言中,啰嗦伙计大叫道:“有人塞给了我一幅棋局,说是给季公子的!”   季文昭不在意地说:“拿上来我看看,又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显摆……”   啰嗦伙计挤过人群,兴奋地把画在丝绸上的棋盘递给季文昭,嘴里说着:“季公子肯定能解开的!”   季文昭带着傲慢的微笑拿过丝绸,展开看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些,接着肌肉跳动,似乎是在痉挛,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众人哗然,有些人开始问到底是什么棋局,季文昭不说话。啰嗦伙计小心地把丝绸从季文昭手中扯过去,季文昭好像没有注意到,手还虚空端着。   啰嗦伙计对着众人展开了棋局,大家一看,又是一个“生死劫”!   许多人开始抓了周围的棋盘开始摆,一片乱糟糟的动静。   季文昭突然仰天长叹!一副悲愤交加的样子,啰嗦伙计忙安慰道:“季公子,没事儿没事儿,慢慢想,别着急!”   包官人也挤过来,递上一杯茶说:“季公子,先喝茶。”他转头问啰嗦伙计:“是什么人给的棋局?”   大家都竖了耳朵听,啰嗦伙计说道:“就是一个中年……青年……人吧,反正就往我手里一塞,说让季文昭看看这个,别一个劲儿地吹嘘自己……噢,我还想说他两句呢,他就转身挤到人群里走了。”   季文昭咬牙切齿地说:“这是对我的污蔑!”   包官人马上安抚道:“季公子!别生气。您这棋局还在这里挂了一年呢,他给的棋局也不能马上解出来是不是?”   季文昭气愤地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中,大声说:“那我就一年后回来解这个局!我季文昭如果解不出来,从此再不下一步棋!”说完扯了那幅丝绸棋局转身就走!   包官人追着他喊:“季公子,季公子!让我临一下,我挂出来,让大家都帮着想想……”   季文昭气乎乎地推搡开众人,夺门而去。太子的幕僚追着到街上,刚要喊他的名字,季文昭仰头大叫一声,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着又吐了几口——好把口中那个红色丸药的腥气吐干净。   太子幕僚止住了脚步:这种能被一盘棋局气得吐血的人还是不要的好,日后朝政中气人的事儿多了,有多少血可以吐?   后面赶上来的包官人赶快扶了季文昭,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一步步地走远了。   沈卓皱眉看着,对身边的张允铭说:“他气成了这个样子?”   张允铭啧啧摇头道:“他太骄傲,盈满则亏,正在鼎盛之时被人难住,一时怕是想不开。”   两个人说着往外走。   四皇子皱着眉,从心底觉得怪异。   见人们都在纷纷议论,还没有散开,丁内侍忙扶起四皇子说:“该走了。”四皇子抬手,用袖子掩着,咽下了一个药丸。   ? ☆、驳骨 ?  此时,观弈阁外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里,临街的茶间里,施和霖正在请他的同门师弟秦全和其他几个郎中喝茶。   施和霖笑着炫耀自己在侯府得到的“厚遇”:“那位夫人不过是平常的喜脉,可是老夫人就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这是我平常三个月也挣不来的。我跟你们说,我现在可是明白了,给有钱人看病,就是好处多!日后,我只要看见谁穿的好,样子有钱,我就赶快扑上去,好好给人家看看!”   几个人都笑着应和,可心里有些酸意:怎么他运气这么好?!   丁内侍扶着四皇子离开了观弈阁,今日来观弈阁的人太多,马车早停了一路。他们的马车停在远处,要走一段路。碰巧的是,他们要经过施和霖的茶楼。   丁内侍扶着脚步不便的四皇子正走到了茶楼的门前附近,一个小乞丐沿街乱跑,一头撞到了四皇子的身上。   四皇子“哎呦”一声倒地,那个小乞丐看也不看,接着跑了。跑到一个拐角,旁边一人一把把他抱住,用布袋一装。布袋里的小乞丐——苏传雅,马上一动不动匍匐在地。平民服装蓬头垢面的的沈汶席地坐在布袋旁,在布袋上面盖了一个破草帽,追着小乞丐的人们沿着小巷跑了下去。   一辆平常的马车从巷口经过,段增从马车上跳下,扛起布袋放在了车上,沈汶也跟着跳上了车。   车厢里苏传雅钻出袋子,沈汶和苏传雅把外面的衣服都脱下来,放入了布袋。段增一直赶着车,到了苏婉娘的家门附近,看着周围没人,苏传雅和沈汶下车,溜回苏传雅家中,那里等着的沈湘和苏婉娘带着沈汶回了侯府。大小姐带着二小姐陪着苏婉娘去看她的母亲去了,这事发生过几次了。   观弈阁外,沈卓告别张允铭回府时,将丁内侍给的玉佩“遗落”在了路边角落处,个把时辰后,被人捡走了。   茶楼前,丁内侍一边扶四皇子,一边扭头喊:“那个小贼!偷了我家公子的玉佩啊!那是秦代的古玉!谁夺回来我家公子给赏钱!”   茶楼里的秦全一下坐直:“秦代的古玉?!”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谁会就这么戴在身上?他偷眼看施和霖,施和霖正和别的郎中聊着:“……我现在正在看黄杨木的家具,这不手里有钱了嘛,我得打几件……”   秦全咳了下,道声“抱歉”,说去更衣,见施和霖没看这边,可有别的郎中在看他,忙出了小厅的门,急步往下赶去。   小乞丐早就跑得没影儿了,门口那个仆人还在使劲扶那个衣着明显富贵的公子。秦全赶上前笑着说:“我是郎中,这位公子可是摔着了?”   四皇子无力地摆手:“不妨事,不妨事……”露出了手臂上几块红色斑疹。   秦全一愣,忙看向四皇子的脸,见也有红色斑疹,大惊道:“这位公子,你有疹子,现在觉得如何?”   四皇子一愣,手按向额头,低声说:“我觉得头痛……”   秦全小心地抓了四皇子的手腕号了下脉,问道:“公子,是否前几日有体热?”   四皇子点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也许吧,我只是有些累。”   秦全再问道:“身上可是有疹子?”   四皇子指了一下腰间说:“这里有。”   秦全大惊失色,说道:“公子,你可能是有天花呀!”   周围的人们同时惊叫,忙挪开些,丁内侍惊慌地说:“这位郎中,可该怎么治?我家公子有钱!”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秦全满脸喜惧交加的激动表情,有人说道:“是天花还不送到城外去?!”   秦全忙说:“要送就送我家的义庄吧!”一副抓住这有钱人,可以好好敲一笔的样子。   丁内侍迟疑着说:“我得回去跟家主说一下,家主也许要请别的郎中看看。”   秦全忙表现出害怕煮熟的鸭子飞跑的神色说:“你家公子如果真是天花,要赶快出城!你家家主可以遣郎中到那里去看。”   原来一起喝茶的几个郎中终于发现了动静,一起到了门前,施和霖跟着出来了。听到了秦全的诊断,一个郎中上前,给四皇子号了脉后,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像是天花。这疹子没有水泡。”   丁内侍焦急地说:“请各位郎中都帮助看看,我们有钱,每人都可以有诊费!”   施和霖听见了,忙几步上前号脉,然后说:“我也觉得不是天花。”   秦全急了:“怎么不是?!如果是的话可怎么办?”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怕不是天花,这位少年就要回家了,他就赚不到钱了。   施和霖迟疑地说:“我不能确定,也许是水痘。可以送到我的医馆去住两天,观察一下。”   大家又互递眼色:想想刚才这施郎中说的话,他这是在赚钱呢!人们马上把他说的病症也打了折扣。   秦全口气不善地说:“是我先看到了这位公子的,去我的医馆!”   施和霖面露不舍地说:“我也跟着去看看吧!”   秦全愤怒地说:“不劳师兄大驾了!”   施和霖一看没钱挣,也怒了,大声说道:“你的医馆那么简陋,还不如让他回家去歇着!”   秦全也大声争论:“万一是天花呢?他回家,那一家子人都染上了!”   施和霖冷笑:“天花哪里有那么容易得的?如果是天花,周围的人也该染上了。”大家听了,又离开得远些。   秦全不服气地说:“十疹九无惊,余一要你命!哪怕不是天花,就是水痘也能传给人!”   施和霖昂头傲慢地笑:“你还懂这些?你几次诊得准过?我跟你说,这就是寻常的疹子,让他赶快回家吧!”   有人低声说:“你这是自己挣不到钱,也不让别人挣到吧?挡人财路,如伤父母,做人要厚道啊。”   秦全也气道:“我偏不让他回家!医者父母心,哪怕有万一天花的可能,也不该回家。”   施和霖一副生气的样子哼了一下,鄙夷说:“你不过是想赚人的钱罢了!”转身背手离开了。   丁内侍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把四皇子交给了秦全,自己去马车停靠处叫来了马车。马车到来时,四皇子已经满脸通红,脸上起了好多红疹子,实打实的生病模样了。   丁内侍扶了四皇子进了马车,秦全自己却上了另一辆马车:表示万一是天花,自己可不愿传染!   秦全领着皇宫的马车到了自己的医馆,丁内侍打发了赶车的先回宫报信,说四皇子在外面突然发病,有郎中怀疑是天花,不敢回宫,先到郎中的医馆看看,请宫里快派御医过来。   到了医馆后,四皇子被抬入内室。秦全很快把外人都遣散了,说怕是天花,可连别的郎中都不让进,明显是想独吞那份钱。丁内侍也正大光明地把其他客人都赶了出去,说他的主人精贵,要郎中专心护理。   他们到了不久后,段增的马车就在医馆后门停了,段增不显山不露水地进了医馆。   秦全和丁内侍在内室等待。段增问道:“东西都弄好了?”   秦全端出一个泥盆,揭开上面盖的湿布,里面是按照段增指示和好的泥巴。他有些不信任地看段增,小声说:“你这小娃真行吗?不行的话,还是找个有名的……”   丁内侍忙打断说:“快些吧,现在另找人可来不及了,宫里的御医快到了。”   秦全帮忙让四皇子躺好,丁内侍卷起四皇子的裤脚。段增神色严肃,他把随身带的一卷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丁内侍也有些慌了,使劲咽吐沫。   段增先在四皇子的手腕处扎上了几支针,为四皇子喂下了一丸药,然后对秦全和丁内侍说:“你们按住他,也别让他出声。”   丁内侍开始乱抖起来,结巴着说:“能……能行吗……”   四皇子反而镇定下来了,自己拿出了块手帕咬在了牙齿间。   段增挽起袖子,露出干细如木的手,手指如爪,按在了四皇子的腿上。他上下点按了一遍,四皇子已经疼得满身是汗。突然,段增抬头说:“听!外面有人!”   四皇子和丁内侍脸色大变,不由转脸看门口处。就在这时,段增举起手掌在四皇子的一处腿骨上悍然劈下!   后世那些练了跆拳道的人,一掌下来,几块砖头都能应声而断。段增虽然是个少年,但他天赋奇绝,从小劈柴捣药练力,平时起手如风,又知四皇子断腿的骨缝之处,他手掌落处,只听轻微一声响,四皇子闷声一哼,疼得晕了过去。   秦全也快四十岁了,可被段增这一手吓得呆在当场,张着嘴。丁内侍抱着四皇子只能发出断续的哭声。   段增像没听见,闭着眼睛,双手在四皇子的小腿上慢慢摸索,秦全知道他在驳骨,就是将骨头揉并在一起。这是名家高人不传之密,谁能想到这一个少年竟然有此绝技。忙专注了精神,仔细观看。   段增停了手,将泥巴涂抹在断腿处,去洗了手,拔了针,小声说道:“等泥干了,就能盖上了。   丁内侍将四皇子放躺在床上,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段增把针袋卷好,拿开泥盆,说道:“我先走了,你们等着御医吧。”   他走了,丁内侍心惊胆战地看秦全:“能瞒过御医吗?”   秦全慢慢地从方才的震撼里醒过来,对丁内侍说:“不该有事,我那个师哥给的药一向灵验,照我师哥说的,一会儿你家主人的疹子该发得更厉害。而且他这么一折腾,元气大伤,脉象上就能诊出心脉薄弱,气虚不足,如果那些御医真的有两下的话。”   丁内侍放下些心,可又有些别的担忧,问秦全道:“你跟你师哥吵得那么厉害,他说你坏话,你在意吗?”   秦全有些诧异地说:“他从小就说我坏话呀,他嘴里哪里说过我好话?”   丁内侍犹豫着问:“你真不怨他吗?”   秦全皱眉:“我干吗要怨他?当初师傅因为我太笨,怎么也背不下来那些药汤,几次要赶我出门,都是师哥拦着,说我心好,是该当郎中的,就是日后真当不了郎中,也可制药。我刚开始行医时,治不好的病人,多少次都是师哥接过去,有时人死在师哥手里,他都说是自己的错。我去认错,他说我这么笨,什么病都看不出来,错自然没法犯,别凑热闹。后来,他就不让我看大病了,都是些小打小闹,有什么疑问,马上把病人给他转过去,他还跟我分诊银……”秦全例数着好事。   丁内侍打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秦全严肃地说:“他骂我是应该的!我师傅不比他骂我骂得狠?可现在师傅他老人家走了,我真的很想念他……”说到这里,他眼睛红了。   丁内侍这下放了心,明白施和霖为何选了这个师弟抬架子。   四皇子的消息带回宫中,太子自然得到了报告。当时,幕僚刚刚向他汇报了季文昭的事,说这个人太心高气傲,被人当众难住,就被气得吐了血。   季文昭被太子派人多次招揽,许多幕僚不服:不过就是一个棋手,只是投了个人脉广泛的师门,自己尚无从政经验,怎么能上来就当高官?虽然东宫的官吏多是恩官,但日后太子登基,这些身边的幕僚官宦,可多会成为宠臣。这些人有的从太子十四五岁就跟着太子的,想到季文昭可能会后来居上,就心头冒火。季文昭人还没到,就已经收获了嫉妒。   现在听说季文昭被气得吐血,可算抓住了季文昭的一个短处,好几个人都向太子进言:   “太子,这等不耐之人,还是该先等等,不要忙着招募。”   “是呀,太子殿下,季文昭也该借此机会清醒一下,免得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大家以为太子会为季文昭辩解几句,可太子却冷着脸说了句:“这种人走了就走了。”   有幕僚以为太子前一阵子那么热衷得到季文昭,现在只是被众人的言论压着,不能说什么,就揣测着太子的心思说:“既然季文昭说明年来再解局,也许那时他就会更胜一筹,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再试试……”   太子愤怒地一拍桌子说:“这个人莫要再提起!区区棋局,就能激得他吐血,可见他多么襟怀狭隘,不堪重任!这种人就是到了我的幕下,也是眼高手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日后就是他赢了百盘,也不及今日这一次更让他现了本色!明年就他赢了那个新局又如何?本太子不仅不要他,就是他有一天投到我名下,也决不用他!”   有人开口说:“季文昭的确是个人才,他曾经写过……”   太子打断道:“修身尚不完善,谈什么治国?不过一介腐儒,不必再提了!”   接着就有人说了四皇子当街发病,太子转了注意力,开始仔细地问当时的情形。   一个幕僚描述了过程,讲到一个叫秦全的郎中说是天花,一个叫施和霖的说不是。   另一人开口道:“这个施和霖,是给镇北侯府夫人诊病的。”   太子一愣,问道:“他当时说不是天花?”   幕僚点头说:“据说当场发生了争执,施和霖说该回家养着,秦全说哪怕万一是天花,也不该回家。即使是水痘,也会过了人。那个施和霖看吵不过秦全,就骂他说是想挣钱,翻脸走了。”   太子慢慢地说:“这个施和霖会不会认识四皇子?”   幕僚摇头说:“四皇子很少出宫,该不会。但是他身边是丁内侍,明眼人应该看出是个太监。”   众人都在心里嘀咕:难道这姓施帮着侯府?见是个太监陪着的人,就让他病着回宫,多染上几个?   太子沉吟着:“派我们的人盯着四皇子那里,看施和霖是不是会过去。另外,查查四皇子丢的玉佩,看有没有乞丐脱手。”   一个幕僚应了。   当天傍晚有人报回来,那块玉佩上有龙图,是皇帝过去赏给四皇子的一件玩意。一个当铺收了,看出是皇家的东西,不敢藏私,交了出来。宫里把钱给了当铺,又找到了那个行当的人,他说是在观弈阁附近捡到的。看来不是那个小乞丐跑时丢了,就是他撒谎,从乞丐手里买了过来不敢承认。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这证实了当时四皇子的确被乞丐撞倒在地。   施和霖根本没有去秦全的医馆,反而是在自己医馆里对来的病人说秦全又误诊了,把该送回家的病人留下来了。   皇后则没有问得那么详细,她知道四皇子去观弈阁看季文昭下棋,接着他就这么突然生病了,显得有些巧合。但是又听有人说可能是天花,就不想让人马上回来,派了御医去看。   御医回来说四皇子的确病得厉害,人都昏迷不醒了,心脉虚弱,浑身是红疹。不是天花,也是个急病。皇后让御医轮流在那里守着,看看情形,有什么异常,马上报回来。她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四皇子,现在有件好事更让她关心——正月过去了,陈贵妃该死了。   陈贵妃的确已经不行了,被抬到了皇宫一处僻静的小屋里。死过人的宫殿,以后没人喜欢住,所以,将死的人都会被抬到这里等死。三皇子和五公主都被劝走,说礼数不合,不能在此守夜。   小屋外,宫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人快死了,别缠上自己。白天正午时去看看就行了。   深夜,黑影再一次找到了陈贵妃。。   无月的夜色下,陈贵妃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黑影抱起了陈贵妃,越窗而去。   他抱着陈贵妃到了御花园的一处花丛边,迎春花刚刚开放。   二月初,风已暖和,春天来了,可陈贵妃已经看不见了。不仅眼睛瞎了,她的头发也都掉光了,脸上的皮肤都包在了骨头上,嘴唇烂了,身上发着臭味,她已经形同死尸。   黑影折下了一小截迎春花,贴到了陈贵妃的唇上,花朵在腐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   陈贵妃艰难地呼吸着,像是不愿放弃。   黑影低声说:“我会照顾你的孩子……”   陈贵妃依然拼命地呼吸,短促而浅薄。   黑影清晰地说:“下辈子,我会找到你。”   陈贵妃的呼吸慢了。   黑影接着说:“我会在你十二岁之前,就找到你……”   陈贵妃慢慢地透出了一口气,黑影继续说道:“……在一起……”   陈贵妃停止了呼吸,最后一线热意离开了她的身体。   黑影久久地抱着她:她在初冬到来,在初春离去,这个娇美如花的女孩子,喜欢亲吻花朵……明眸流转,风情万千地对他笑……他明知这是她的伪装,明知这不是为了自己,可还是会动心,还是会在不动声色里感到快乐……这十几年,哪怕她是在利用他,直到最后也许还用了心机,可她毕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每次见面,都为他准备茶水小食,对他谦恭有礼;逢年过节,给他礼物,有时甚至是她亲手缝制的腰带;这宫里没有另一个人能那么饱含了温情、声音甜美地呼他的名字;当着他的面,让她的孩子尊他为师……   黑影将那支陈贵妃最后吻过的花放入怀中,抱着陈贵妃回到小屋,让她躺好,盖上一床旧被,低声说:“等着我。”在陈贵妃凹陷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从窗口离开,消失在了黑暗里。   同样的黑夜,苏婉娘与沈汶窃窃私语。   苏婉娘问道:“季文昭今天离开京城了,太子真不会找他麻烦了吗?”   沈汶悄声说:“太子应该非常反感心胸狭隘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心极为小的人。他容不下任何对他不恭敬的人,即使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是对他的皇位没有危胁的兄弟。这种人,最看不起与他有相似特点的人……”   苏婉娘恍然道:“因为他看不起自己?”   沈汶点头说:“是呀,他不接受自己,所以在内心最深处憎恨自己的弱点。如果哪个人和他相似,他其实是非常厌恶那个人的。”   前世,季文昭襟怀广阔,处世练达,太子对他十分赏识。当然,沈汶是不会告诉苏婉娘这个背景的。   沈汶继续说:“他一旦认为季文昭无法接受失败,就会觉得季文昭有致命的短处。这样的人,他是不会重用的。你看,我这一计多么好,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让太子对季文昭失了了兴趣。可惜,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没人表扬我……”沈汶叹气。   苏婉娘笑着推沈汶道:“我知道,我表扬你啦!”想了想又问:“为何他是这样的人?”   沈汶轻声说:“这种人,一般是小时候就没有被无条件地接受和爱护过,总被人无穷地苛责和指摘。”   苏婉娘理解地说:“他是大皇子,皇后又是个厉害的,自然会那样对严格要求他才是。”   沈汶小声说:“所以呀,他不能接受任何失败,求全责备,要得到完全彻底的胜利,不给别人留一点活路!”   苏婉娘恨恨地说:“那就断了他的活路吧!我原来还同情他,可他不该如此肆无忌惮地害人。”   沈汶赞同道:“他最后的下场,肯定是没有活路的。他断了别人的生机,自己也会走进绝境,有没有我们都会如此。”   苏婉娘咬牙道:“但是我要让他通过我们的手走进绝路,这样才是他的报应!”   沈汶说:“我明白姐姐的意思。”见苏婉娘情绪不好,忙说:“不知那个四皇子怎么样了?”   苏婉娘果然转了念头,叹气道:“那可怜的孩子,被折腾惨了。”她忽然想起来:“哦,提到四皇子,就说到段增,我打听了,江南的确有一家世代行医的名家,姓曾。”   沈汶哦了一声:“段增,断曾,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哪。”   苏婉娘低声说:“最近的一代名医是曾老太爷,大江南北都有名声。这位太爷有十个儿子,都学医或者学药,但是他最喜欢却是他五十岁得的小儿子。那是他从青楼娶的一个小妾生的孩子,他从那孩子五六岁起,就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那孩子十七岁时,他为他挑了个正经人家的嫡女。而后就带着那孩子一起坐馆行医,那个小儿子也争气,药到病除,很快就有了名声。那个小儿子二十三岁时,曾老爷子七十三。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就要把曾家家主之位传给小儿子。曾家在江南有良田千余顷不说,还有二十多家医馆药房,外带其他生意,是一个大家族。”   沈汶连声说:“难怪呀难怪!”   苏婉娘也小声道:“就是呀,你想想,他五十岁才有了这个儿子,那前面的嫡长子还不大这个小儿子三十多?都有孙子了,怎么可能让这个青楼妾室生的小儿子掌了家?曾老爷子说了这话不久,小儿子家就遭了贼,小儿子和媳妇还有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都死了,当时和他们同住的曾老太爷妾室也死了,只有当时四岁的长子下落不明……”   沈汶只有继续感慨:“段增啊段增,的确是要断‘曾’啊。”   苏婉娘也叹息:“曾老爷子听了消息,当时就眼歪口斜,不能言语,拖了一年就去世了。”   沈汶深叹:“你说这世上怎么总是恶人当道啊!”   苏婉娘停了片刻:“所以上天要生出我们来,不然,怎么能惩恶扬善呢?”   沈汶抓住苏婉娘的手说:“婉娘姐姐,你真了不起!”   苏婉娘推沈汶:“你就知道说好话,每天嘴像抹了蜜似的,还不快睡觉!”   但是沈汶真不是在说好话,她为苏婉娘的担当感动。她自己是为了复仇而来,但苏婉娘却心存了道义。难怪前世她会不计后果,舍命相搏,因为她觉得如果她不这么做,就辜负了上天生出她而赋予了她的这份职责。   沈汶庆幸自己选择了苏婉娘,明白只要自己不背弃道义,苏婉娘会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 ☆、探宫 ?  太子让人日夜守着秦全的医馆,可施和霖或者其他人从没有去那里,宫里的御医们倒是每日都去待几个时辰,有的会过夜。   四皇子的疹子出了满脸,气虚体弱,每天昏睡。御医们虽然没诊出天花,可也诊出四皇子真伤到了元气。一次次回宫的报告都是四皇子的确病重无伪,谁也想不到这是因为他腿被重新打断造成的。   丁内侍几次哭得要背过气去,花重金让秦全和御医好好医治。秦全开的药都是虎狼之药,四皇子吃了只有更糟糕。可是御医们都不指出来。他们不知道真正到了四皇子口中的药却与药方不同。   施和霖到处骂秦全是庸医,把个不是天花的病患快治死了。如果让他治,肯定药到病除。他越这么说,宫中就越不让四皇子换郎中。   夜里,四皇子终于在昏睡里醒来,一边伺候的丁内侍摸黑给他喂汤水饮食。吃完清理完了,长夜漫漫,四皇子只有干躺着,看着窗户等着天亮。天一亮,他又会吃药再睡去。   无所事事中,四皇子只能在头脑里一遍遍地想那日季文昭的棋局、他的招数和棋风。一连几夜思考,终于有一刻,四皇子明白了自己为何对季文昭那日被挑战后的行为感到怪异。   他领会到的季文昭的棋风,是异常灵活而不失宏大,自然流畅,毫无阻滞,既有凌厉难当的锋芒,也有百折不挠的韧性。棋局的“生死劫”,是一方处于极端弱势,却要反败为胜,不比平常棋局难万分?季文昭解那“生死劫”,身处绝境都能死里求生,浴血杀出,最后得胜!一个新的棋局解不开怎么可能那么冲动?该是迎面而上,豪情万千才对!哪里用得着愤然离去?据说还吐血了……   联想到自己的境地和其中的曲折,四皇子突然明白了季文昭也是一招棋!虚晃一枪,假作真时真亦假。四皇子早就听说太子在网络人才,多次求贤季文昭。季文昭这么干,就是为了脱壳而去!   可惜太子阵营中没有一个人真心地热爱棋艺,揣摩过季文昭的棋风和他性情习性的联系。没有一个人像自己那样,被逼在静寂里通过细读棋谱,研究棋手的意图和风格来打发时间。也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在季文昭解局后立刻就被困在了床上,只能靠温习季文昭的棋局度日,因此能通过季文昭的对局,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大方度量,也就看穿了他的伪装。   想明白了这一点,四皇子在夜里笑了,如果不是怕外面有人听见,他大概会笑出声来。既然苏婉娘出主意将他的事安排在季文昭棋局的这一天,可以说明苏婉娘了解季文昭的行动。苏婉娘一个丫鬟,如果没有瓜葛,怎么会关注季文昭的棋局?很可能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在镇北侯府里。   他揣测着是谁在下这盘隐晦不明的棋:肯定不是苏婉娘,她只是个十来岁的丫鬟。肯定不是镇北侯,他都不在这里。肯定不是沈毅,他结交了三皇子,这个棋手不会干这么明显的事。沈坚和沈卓都还太小,这个棋手该是个老道的,能让季文昭都听他的……那么会是谁呢?四皇子希望有一天能见到这个人。   陈贵妃病逝的消息传到镇北侯府时,府中正非常热闹地为大公子三月初的婚礼和侯爷二月底的归来忙碌着。   侯爷虽然只在家住那么十来日,可已经让杨氏变得非常振作了。老夫人却高瞻远瞩:看杨氏现在每日喜气洋洋的,就知道侯爷一走,她该多么悲悲切切。所以杨氏精神好了,老夫人也不让她管事。只让她安心养胎。   可离侯爷回府的日子越近,杨氏就越无法安心,常到老夫人管事的大厅里坐着,时时指点上几句,特别像当初老夫人挑她茬儿的样子。   请事的人们在院子排着队,轮流进厅应答,一个下人匆匆地进了大厅。在老夫人看过来时上去低声说:“宫里的陈贵妃昨夜没了。”   老夫人愣住片刻,叹了口气,让钱嫲嫲到她身边,她口述侯府要备的葬仪。   在里间与苏传雅一起写字的沈汶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把这件事看成了自己的失败。   她以为自己有了千年的阅历,应该能够处理所有的问题,可真的到了现实中,才发现一己之力十分有限。   她决定今夜去宫里看看,就算是对陈贵妃告个别,虽然陈贵妃可能已经被送走了,可这样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   这么想了,沈汶就睡了一个长长的午睡。起来后记起上次去给三皇子送信被那个太监追得狂跑,沈汶让苏婉娘去问问沈湘有关三皇子的事,包括他身边伺候的太监们是不是都是武功高人。   苏婉娘前脚刚刚离开,夏紫就溜达着到了沈汶的房门附近。   沈汶身边只有一个苏婉娘,其他的六个小丫鬟都被苏婉娘分工到位,平时不用上前。乳母何氏近来越来越少言寡语,听说她的儿子就要成婚了,她想回家去。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拦着夏紫了。   沈汶隔窗看夏紫过来了,无法斥责她,只能摆出个儿童的痴呆样子,坐在桌子前面拿起笔无聊地写字。   夏紫到了门口,对着沈汶笑了笑,沈汶没抬头,皱着眉,一笔一划地写字。   夏紫咳嗽了一声,沈汶带着疑惑的目光看过来,做出不认识的样子。   夏紫笑着问:“二小姐,有什么要我干的事吗?”   沈汶眨了四下眼睛,才问道:“你是谁呀?”   夏紫愣了一下,当初不是沈汶要自己来的吗?她再次笑着说:“小姐,你忘了?那时侯爷带我回来,你说你想要我来你这里。”   沈汶恍然的样子,笑着说:“姐姐,你叫什么呀?”   夏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夏婉姐姐给我起了名字叫‘夏紫’。”   沈汶点头问:“瞎子姐姐,你喜欢这里吗?”   夏紫变扭地说:“很喜欢。”   沈汶充满孩子气地盯着她又问:“你喜欢这里哪里呢?你得干活,你没法出去玩……”   夏紫编着话:“我在家……也得干活呀,也不能……出去玩。”   沈汶又问:“你在家干什么活儿呀?”   夏紫努力想着自己当初对侯爷对夫人都讲了什么有关自己家的事儿,应该有个虐待自己的继母,就谨慎地说:“嗯,也要做些针线啦,打扫些房屋什么的。”   沈汶天真地问:“你想你的爹娘吗?”   想他们干嘛?他们早就把我卖了。夏紫摇头说:“不想。”   沈汶歪头:“为何不想?因为他们对你不好吗?”   夏紫赶紧摇头:“哦,是因为……他们都死了……”险些忘了当初是怎么说的了:亲娘死了,父亲死了,继母把自己赶出来……   沈汶睁大眼睛:“死了?那才会很想不是吗?因为见不到了呀……”   咒我父母死?夏紫忙说:“想呀,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汶还是不懂的样子:“不用不好意思呀,你不愿让人家觉得你孝顺父母吗?”   夏紫忙说:“我在这里当丫鬟,要好好给小姐干活,不能总惦记着父母……”   沈汶好心地说:“惦记有什么关系呀?对父母好也没有错,你看婉娘姐姐总回家,还带着我一起去呢。我顺便出府玩玩……哪天你也带我去看你父母吧?”   夏紫脱口道:“小姐太客气了,怎么可以……额……他们已经去世了……”   沈汶叹气:“说自己父母去世,实在是挺难受的事吧?”   夏紫皱眉,这话听着很模糊,倒像是知道自己父母其实没去世,可是得这么说的意思。她紧张地看沈汶,沈汶放下笔,两手支颌,小大人一样说:“我其实特别想出去玩,要不,哪天你就说带我去看你父母,领着我出府玩玩吧!”   夏紫心头又跳:“这个,小姐,我父母……已经过世了……”你要让我说多少次呀!   沈汶眨眼说:“我说的是去看看他们的墓呀,那样我就能出去玩了呀!你也能给他们上上香,磕个头,你不是很想他们吗?”   夏紫有些慌乱:“嗯,我的家很远……他们的墓也很远,不然,我也不会走这么远来投亲。”   沈汶打蛇顺竿上地说:“远才好呀!我们可以一路去玩呀!我哥哥姐姐都会骑马,我也要学的!而且,你走着都走过来了,我们骑马应该很快啦!你家乡叫什么?我让哥哥看看要骑几天马?”   夏紫当初对侯爷说的自己来的地方实在自己也没去过,进了侯府这几个月,从来没有人问起,就把地点忘得差不多了。猛提起来,一时记不清名字,迟疑地说:“叫……郓城……青……柳……阳镇……柳井乡……”   沈汶皱着眉点头说:“好难记哦!”   夏紫心中松口气,笑着说:“小地方,小姐不用记了。”   沈汶又笑了:“那给我讲讲你家乡的事吧!我没出过门,特别想知道外面的事儿。”沈汶知道夏紫就是京城的人,父母将她卖入了大皇子府。后来她嫁为小妾,送亲时的地点就在城里。   夏紫胡编着:“我家……有座山……”   沈汶马上问:“叫什么?”   夏紫眨眼:“叫南山。”   沈汶认真地点头:“哦,南山,我记住了,还有呢?”   你还记住了?!日后告诉了夫人去查怎么办?夏紫紧张起来,结巴着说:“还有,还有条河……”   沈汶热情地问:“叫什么叫什么?”她相信夏紫并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编织过整个背景。   夏紫腋下渗出汗来,勉强着说:“叫……叫小河……白河……”   沈汶高兴地去拿笔:“哇!柳井乡,南山,白河,我要写下来,交给我哥哥,让他找到这地方在哪里,以后我们可以去你家乡玩……”   夏紫真的慌了,来时知道在柳井乡真的有被继母赶出来的女孩子,被除了口后,自己就顶了身份,那边的人能为她的话做证,反正他们也见不到自己。可自己从来没在那里生活过,说到那边的风物肯定会露馅的。   她急忙过来为沈汶一边收拾笔墨一边笑着说:“小姐别管我家的事啦,我在家也不常出门,什么都是听别人讲起的,真的什么样子也不清楚。倒是小姐该告诉我,平时喜欢做什么呀?”   沈汶同情地看夏紫:谎话连篇很累吧?她在心中引为知己地说。一个谎言要用万个谎言来弥补,这可是很辛苦的工作。   沈汶任夏紫来桌子上摆放笔墨纸张,孩子气地说:“我跟你说了呀,我就喜欢出去玩!外面什么都比府中好!去婉娘姐姐的家都很好玩!”   正说着,苏婉娘从外面进来,一见到夏紫在沈汶身边,脸色立刻阴沉,表示很嫉妒。   夏紫陪着笑说:“夏婉姐姐,我只是进来帮帮忙。”   苏婉娘语气冷淡地说:“既然你有时间来帮忙,那我跟绣房的嫲嫲说多给你些活儿。大公子的婚礼就在一个月内了,府中上下都快忙疯了。虽然新娘子带了自己的绣品,可我们也得还礼什么的,小姐要给少夫人带来的人的香囊荷包还缺着几个呢。”   夏紫低头应了,往外走,沈汶热情地说:“瞎子姐姐,以后再来说话呀!”   夏紫忙回头笑了:“多谢小姐!”假装没看见苏婉娘狠厉的眼神,走出屋去。   苏婉娘在夏紫身后把门砰地关上,在门边听着夏紫走远了,才到了沈汶身边,低声说:“来套近乎了?”   沈汶微冷地笑:“她得知道我的底细、喜好,给我介绍人、哄我出府、往我这里藏东西,这些,都得先搭上话才行。”   苏婉娘噗地笑:“可够她忙活的。”   沈汶问道:“容不容易问我姐有关三皇子身边太监的事?我还替你发愁怎么提这个话茬呢。”   苏婉娘笑:“我原来也以为很难,准备了一大套曲里拐弯的话,可大小姐好像特别想谈有关三皇子的事儿,我刚说起宫里的陈贵妃死了,那是不是三皇子的母亲,大小姐就聊起了三皇子的身世,停都停不下来。说起三皇子是被陈贵妃一直养在膝下,他和陈贵妃母子情深,现在肯定特别难受。还说起宫内的皇后心狠手辣,如果不是皇上派了自己的太监谷公公跟着陈贵妃这么多年,陈贵妃和子女也不会活到现在,就会和以前的二皇子母子一样病死。哦,四皇子的母亲也是病死的。”苏婉娘同情地深叹了口气。   沈汶敏锐地抓住了要点:“皇帝派了自己的太监?难怪,大内高手,肯定是那夜追我的那个。”   苏婉娘说:“大小姐说,三皇子的武艺都是那个谷公公教的,他们过去出去骑马狩猎,谷公公都跟着三皇子。她说现在三皇子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谷公公了,她正月里元宵夜没见到,后来三皇子去我家还是没有他跟着,看来皇帝撤了自己的太监,陈贵妃才死了。”   沈汶皱眉,自语道:“这个谷公公,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苏婉娘摇头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我还问了大小姐呢,上次她的生日,我在府里怎么没见到谷公公。大小姐说谷公公从来不进侯府,说怕礼节有失,只在外面等着。”   沈汶心里一动:看来这谷公公十分了解皇帝的脾性,知道他不喜欢镇北侯府,连进都不进来。她仔细搜索有关前世的记忆,终于找到了这个名字的来由:明年冬天,皇帝会少见地举行一次冬猎,让太子替代自己行冬狩之礼。谷公公的名字是和这次冬狩联系在一起的。   古代的帝王还比较喜爱锻炼,有打猎的习惯,分别为春搜、夏苗、秋狩、冬狩。春搜,是因为春天大多是动物的发情期,以延续物种的繁衍。故此春天要顺应大地万物生长的规律,不打猎只去“搜搜”。到了秋冬就是收获的季节,庄稼熟了,野兽也吃得毛多脂厚,正是狩猎的好季节。以前,狩猎甚至是国家五礼之一,帝王要执行遵守。   有许多诗人写下过狩猎的壮观景色,其中很有名的是王维的《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可是本朝重文轻武,皇帝极少出去狩猎,太子自认稳重,也对此没有兴趣,只在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所以朝庭举办的正式狩猎,许多年才有一次,沈汶因此记住了她一生中发生过的唯一一次冬狩。她死后,还专门去阅读了有关这次冬狩的许多史料。   那次冬狩中,有二十余刺客对太子进行刺杀,祸及旁边的三皇子。刺客们杀了一个太子的侍卫,三皇子身边的一个太监,还有一个正好在与太子谈话的东宫文官。   在激战中,刺客们最后也全部被杀死了。   有人还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和镇北侯有关,但是当时沈坚带着沈卓疾奔到出事所在,以身保护太子,空手夺刀,还杀了一个已经冲到了太子面前的刺客,用事实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灭。   那个被杀的太监就是谷公公。   史料记载中,许多人怀疑这次刺杀就是太子安排的,旨在除去三皇子,可只是杀掉了谷公公。   沈汶知道自己把事件发生的顺序弄乱了:前世,皇帝没有撤去谷公公,谷公公死后,陈贵妃才死。今世,谷公公被调离了。陈贵妃死了,谷公公还活着。   如果当初太子下手,部分原因是因为陈贵妃活着,对皇帝有影响力,所以要除去三皇子。那么现在陈贵妃死了,谷公公已经被调离了三皇子身边,三皇子明显少了许多依靠,太子还会派刺客吗?   沈汶开始担心日后重要的事件也会不按照次序和原来的时间发生,自己就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她对苏婉娘说自己要去皇宫看看,言语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忧虑。苏婉娘一看就更担心了,小声唠叨着:“你等你长大些行不行?现在去那里干吗?”她想让沈汶改变主意。   沈汶说:“我就是去看看,什么也不干。”   苏婉娘低声或:“丈八的高墙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汶没告诉她后世的故宫,一个农民,竟然蹿越了几重十米高的宫墙,偷了正在展示的化妆盒手袋之类的东西,得手而去。人们嘲笑他偷的东西不对,可没有说他身手不好。更让保安郁闷的是,这个农民不是什么高手,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小个子。   沈汶小声说:“墙高没什么,关键是要躲着那些暗哨和会武功的人。我不往里面去,见不对就跑,你别担心。”   大皇子搬入东宫,他议事的院落是不是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小、那么容易警卫?以致容易接近些?这些问题,沈汶不准备说出来,决定见机行事,去看看,表达一下对陈贵妃的抱歉就回来。   天黑后,沈汶整装完毕,背后绑了两块用于过河的一尺长半尺宽寸厚的干木板,全身黑衣头上也蒙着黑巾。为了掩饰身材,她穿着上下如桶的薄袄,看着又矮又胖。   苏婉娘担心地说:“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是从侯府出来的——全侯府里,就你一个是这么高。”   沈汶笑着说:“你是想说这么矮吧?万一被发现了,我肯定不会跑回这里,一定往长乐侯府里跑,让他们到那里去找。”   苏婉娘忙说:“我说错话了!你哪里能被发现呢?!肯定没事的!”   深夜里,沈汶蹲在皇宫内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想到苏婉娘的话,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有“行动前不能随便说好话”这个忌讳,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一开始,这是一种感觉。沈汶的意识力无法延伸得太远,只能凭直觉。可现在她用意识力明确探索到了一个离自己一丈外的热体。   她听说过皇帝死后出东门,就想着一般死人都该停在皇宫东部,于是选择了从东边接近皇宫。   三排汉白玉石桥并列横跨护城河,桥上火把通明,映得桥下水色漆黑。城上角楼处有人远远瞭望着桥,但没有石桥的河面上黑暗笼罩。   沈汶的轻功还没有到能在水上疾走不沉,她只能将一块木板轻放在水上,提气蹲在上面,用另一块木板轻划河水,迅速地过了河。到了河堤下,她纵身一跃上岸,却用脚勾了身子,回头从河里捞起那块木板,与手里的同绑在背后,这才在河堤的阴影里,等到了一个城上巡逻中的寂静当口,手脚并用地上了城。   越过了护城河和外墙,沈汶松了口气,觉得过了最大的障碍,开始轻快地在城墙和屋檐上飞跑,巡视下面的房屋,想找到说话的人,听听他们在讲什么。   这个部分的皇宫静寂阴冷,没几个人住,也没什么暗岗。沈汶深入了几层楼阁,只见到几个宫女太监,没听到什么实质性的话。   沈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用的事,就选了个墙头默默地坐了会儿。她心里对死去的陈贵妃说了声“抱歉”:如果不是自己重生了,你可能不会早死。如果你真的是被毒死的,我日后收拾太子和皇帝的时候,也算你一份……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陈贵妃而来,是为了平衡自己的心理:她遭遇了重生后的第一次挫折,就想用一个挑战来弥补一下。皇宫深院,非常人能来。她需要来一次,战胜这个障碍,有点成就感,算是给自己打打气。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沈济感觉到有人发现了自己。   沈汶立刻起身往外墙方向飞跑。她记路,在错综起伏的房屋间毫不犹豫地蹿越,眼看就要到外墙处了,沈汶停下来,她需要等待墙上巡逻打更人的缝隙。这时,她用意识力准确地感觉到了追来人的位置。   沈汶不敢动了,减慢了自己的呼吸,进入龟息。她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像她这样使用意识力,人们还是需要依靠听觉和视觉来找人,她只要不动弹,呼吸极弱,想找到她的准确位置并不容易。   果然,对方失去了目标,也不动了,两方僵持了许久。   忽然,对方哑声说:“跟我来……”   沈汶一愣:这是敌是友?   接着对方转身就离开了,沈汶迟疑了:如果对方是敌人,这样跟着去了,万一是个陷阱,自己可就交代了。如果对方是朋友,自己就错过了一个机会……   可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忽然心中豪情暴起:我都死过一次了,还用怕什么?况且,自己的轻功可算世间无匹,论跑路,多少个人都不能奈何自己,就去看看又怎么了?   沈汶于是跟着前面那个黑影跑起来,两个人把前面的一个追一个跑的次序完全掉了个个儿。   那个黑影领着沈汶七转八转地宫中绕行,有时停下来,等着巡更的人过去。渐渐地,眼前灯火渐亮了,宫殿变得高大宽敞,有一间更是火烛高照。黑影到了那座宫殿附近,在一处屋脊上停下。   沈汶在黑影三丈外停了脚步,见黑影对着那座宫殿不动了,自己也凝神看去。宫殿外有侍卫往来,可是比那个大皇子府中的小院要松懈得多了。在隐约传来的谈话声中,沈汶听到了“殿下”“太子”等称谓,沈汶明白了,这是太子的东宫所在。   踏破铁鞋,得来轻易。沈汶笑了,但是她现在可不敢在这个人的旁观下进入东宫。外一这个人喊起来怎么办?她转身向外面跑,她得看看自己还认识不认识路,还好,不多时,她就成功地回到了外墙所在。   就在方才与黑影同时站住的地方,沈汶停下,果然,那个黑影也追着她过来了,停在丈余外。这时,沈汶基本能肯定,这就是上次追过了自己的谷公公。   沈汶不明白皇帝身边的谷公公怎么会给自己指点东宫的位置,是因为上次给三皇子示警,对方认为自己肯定是太子的敌人吗?还是在皇帝的示意下,顺藤摸瓜,通过自己找到提前给三皇子警告、与皇后做对的人?   现在最关键的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沈汶向对方抱拳行了一礼,对方没有反应。沈汶也不再多等,听着城上脚步声稀落了,怀着戒备轻身上墙,然后又飘然落下。那个黑影没有追着沈汶出宫,可沈汶觉得在自己从护城河上再次借着木板飞渡离开时,黑暗的城头上,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   为了保险,沈汶真的穿越了一角长乐侯府,才回到了镇北侯府中。这时天已经快亮了,苏婉娘坐在沈汶的床上,望眼欲穿。   沈汶一跳进苏婉娘给她专门半开的窗户,苏婉娘就忙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沈汶,低声说:“吓死了我,吓死我了!这中间有段时间,我觉得特别不好……”   沈汶想到自己今夜也算是冒了次险,顿时感到疲惫,反抱了苏婉娘说:“我也累坏了,帮我去向母亲和祖母请假,让我好好睡一觉。”   苏婉娘应了,忙帮助沈汶脱衣服,藏好木板。沈汶倒头就睡,除了中间短暂地起来了两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真的醒过来。苏婉娘严厉地不许院落里的丫头吵闹,自己去向老夫人和夫人说沈汶感了春寒,怕冷嗜睡。   沈汶身体一向好,老夫人就说让她先好好睡觉,再不好就让郎中来看看。结果沈汶次日早上醒来,去请安后与老夫人一起吃早饭,一口气吃了八个小包子,外加三碗粥,把老夫人吓坏了,最后使劲拦着不让她再吃了,说怕沈汶吃坏了肚子。请郎中给她看病的事就提也没提。   不久,乳母何氏辞了侯府的差事,回家去准备抱孙子了。众人都说她是被苏婉娘挤走的,苏婉娘在沈汶院子里的霸主地位再次得到了证实。   侯爷到府的那天,皇后的帖子也递进了府里。   季春之月,依循古例:“先王之法,天子亲耕,后妃亲蚕,先天下忧衣与食也”(引自《韩诗外传》),就是皇帝去假模假样地耕两下地,皇后嫔妃躬亲桑蚕——拣片蚕叶,在织机上纺两下线,表示关心和忧虑天下的收成和衣服,要亲自动手,虽然他们肯定是这块土地上最后被饿死冻死的人。   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皇帝带着文武百官,皇后自然让京城命妇按品随行。今年,亲桑典礼后,皇后还将按例在宫中摆宴与众命妇贵女同庆。   给镇北侯的帖子里特意点明,要镇北侯老夫人和夫人携镇北侯两个女儿前往赴宴。   老夫人看着帖子眉头紧皱,心中打鼓。可杨氏因为丈夫到家了,情绪高涨,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 ☆、家训 ?  这次侯爷回来,算是探亲。向皇宫报了个信儿,皇帝没有召见就在午后回了府。   杨氏五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显了怀,见到了侯爷行礼还没弯腰,就被镇北侯一把扶住了。两个人在老夫人和几个孩子的注目下,还是眉眼传情了片刻,杨氏眼泪汪汪的,一副小女孩的样子,老夫人使劲地咳了一声,表示了些自己的不满。   沈汶觉得也许是春天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母亲有孕,也许是因为大哥就要成亲了,这次父亲回来,整体气氛没有上次那么压抑。      孩子们在父亲拜见了老夫人后上去对父亲行礼,沈汶再次借着撒娇过去让父亲抱。她伏在镇北侯肩头用意识力探索,父亲的肩膀已经完全好了。   几个大孩子见沈汶又去耍赖,马上同仇敌忾地怒目沈汶。沈汶这半年窜了一寸多,真的是个大女孩了。她就是再厚脸皮,也觉得这么被父亲抱着有些不好意思,扭了两下,自己溜了下来,只拉着父亲的手装小孩。   春风里,午后的阳光明媚温暖。镇北侯一手拉着小女儿,一手扶着妻子,看着身体健康,正慈爱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要成亲的挺拔长子,温和含笑的次子,眼睛亮晶晶的小儿子,英姿飒爽的大女儿,一时心中欢欣,眼旁的皱纹都笑得深了。   沈汶傻傻的笑容下却是一颗愈加冷静的心:她刚刚有了一次教训,那就是不能因为自己多知多懂就以为自己战无不胜。事情是人来做的,没有人,有了信息又能如何?如果她不谨慎行事、不多方布局的话,那么日后,现在的幸福越强烈,结局就越显悲惨。   千年的游荡,完全打破了她原来的思维框架。她不再接受有人能刻意地去破坏他人的快乐和美满,无论他们有多么大的势力和理由,他们都不该有这个权利。   当晚给侯爷举行的接风家宴上,沈汶还是厚着脸皮地坐在了侯爷身边。她是最小的女儿,老夫人见她挤过来,就让她坐在了自己和侯爷之间,没有责备她。   沈汶因为与父亲相处的很少,总想抓着机会与父亲多待会儿,了解下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日后能不能向父亲揭穿太子的阴谋。   军中养成的习惯,侯爷吃饭很快,沈汶还在奋力咀嚼中,侯爷已经放下了筷子。   见几个孩子纷纷放筷子,侯爷说:“别学那些文官家里的事儿,你们接着吃。”可谁也不再拿起筷子。   老夫人笑着说:“他们平时吃的好,不用担心他们吃不饱。”一句话,算是把晚餐结束了。      餐后,茶点上来了,侯爷开始一个个问孩子们干了些什么。从沈毅开始,都汇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习了什么武读了什么书之类的,到了沈汶这里,沈汶说自己没读什么书,只是练习了些刺绣,被众孩子鄙视了一把。   汇报了功课,老夫人说侯爷累了,让孩子们都回去休息,只有沈汶死皮赖脸地抱了侯爷的胳膊不走,一个劲儿说再待一会儿。   老夫人倒没有太催促,等到几个大孩子走了,才说:“汶儿也被皇后邀请了,要去宫里参加宴会呢?”   侯爷马上笑了,刮了一下沈汶的脸说:“汶儿大了,要去见见世面了。”   沈汶面露害羞之余,立刻把侯爷归在了敏感度不高的那类人里。   老夫人倒是微叹了口气说:“汶儿和四公主还有太子有过口角,不知道皇后会不会……”   沈汶马上说道:“我怎么不记得和他们有过口角呀?我一直是笑的。”   侯爷笑起来:“还是汶儿说的对,孩子家,有什么大事?汶儿并没有口角过。”   沈汶将侯爷升级到了“木头脑袋”一类中。   老夫人似乎还有些疑虑,杨氏说道:“母亲不必忧虑,汶儿才多大?今年八月才满九岁吧,太子都多大了?皇后娘娘难道会为了些许小事为难八岁的汶儿?”   老夫人慢慢地摇了下头。   侯爷对沈汶说道:“汶儿,记住不能和别人吵架,遇事多谦让,对太子和皇后要有礼!”   沈汶一边点头一边再次将侯爷升级,入了“迂腐”等级中。她笑着问侯爷:“父亲,太子是好人吗?”   侯爷一愣,看了看周围,见没有外人,就低声问:“汶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汶满带稚气认真地说:“万一他不是好人,我可怎么办呀?”   侯爷皱眉,说道:“这种话,汶儿可不能乱说。太子是君,君是跟父母一样的,我们臣子就要好好听话,不能违背了……”   沈汶天真地打断说:“君就是好人吗?”   杨氏马上低声斥道:“汶儿可不能问这种问题!会给家里惹麻烦的!”   侯爷也小声说:“汶儿,不能议论君,这是有罪的……”   沈汶有些害怕地睁大眼,问道:“为何有罪?万一君是坏人呢?干了坏事可怎么办?想害了好人臣子怎么办?是坏人有罪?还是好人臣子有罪?”   侯爷板了脸,严厉地问道:“汶儿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问题?是谁让你这样问的?!”   沈汶愣愣地说:“还用有人教吗?人不是都有好人和坏人吗?坏人就不能成君了?好人就不是臣子了?”   侯爷大为头疼,冷了脸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敢说?!拿板子来!”   沈汶立刻眼泪汪汪了。   杨氏忙说:“自从长乐侯府的事后,我平常就不让她出府了。她没见识过多少世面,也好久不去学里了,这些日子也没好好读书,能知道什么?小孩子家!快去睡觉吧!”   侯爷拉了沈汶的手过来,声色俱厉地说:“我沈家忠君爱国,以死相报,绝对不能说什么‘君是坏人’之类的话!明白吗?!”   沈汶含着泪点头,小声嘀咕道:“那万一呢……”   侯爷打断:“没有万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地有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就是君!是管理臣子百姓的人,是天上的神明下界,不能违抗!臣子就要当好臣子,就如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父亲就是有错,儿子也只能好好地对父亲言讲,而不能打父亲。儿子就是没有错,父亲打了儿子,儿子只能忍着,日后再表明诚心。不能埋怨,更不能打回去!不然就乱套了!若是坏了纲常礼教,天下大乱,人如走兽!你明白吗?这是大事情,可不能马虎!”   沈汶老老实实地点头说:“谢谢爹爹教导。”心里叫了侯爷一百个“老古板”。   侯爷又对杨氏说:“你平时也不能放任她不管。汶儿渐渐大了,‘女戒’之类的,要多看看。”杨氏诺诺。   老夫人叹气道:“汶儿是想学,原来给她们请了教养嫲嫲,汶儿都学到累病了。”   侯爷皱眉看做出可怜相的沈汶,摆手说:“汶儿去歇着吧。”   沈汶行礼,悻悻地退了出来,暗自叹了口气。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年幼,父亲不敢对自己说出真心话也就罢了。可沈汶却是觉得父亲真心实意地想维护君君臣臣的关系,保持对皇权顺从。根本没想过如果一个品行恶劣的人成为君王,他应不应该筹划保护自己。   沈汶觉得日后到了真的安排具体步骤时,也不能告诉父亲自己的意图,大概得把兄长们拉进来,瞒着父亲策划对付太子和皇帝的事宜,不然父亲来个大义灭亲,把自己供出去了可怎么办?   次日,镇北侯在习武场看几个孩子演练武艺。侯爷站在一个小台子上,沈汶穿了一身裙装,十分不和群地站在他身边,还唯恐别人看不到她一般为哥哥姐姐的精彩动作叫好。   沈毅骑马射箭,都正中了靶心。沈坚舞了剑,沈汶知道那柄剑有二十多斤重,可在沈坚手里看着像是二两重,他的动作强健而迅速,明显下了苦功。侯爷对这两个孩子没点头,可也没说什么。   沈卓学的刀,可相对他十四岁的年纪,大刀耍得笨拙。侯爷下了场,一招一式地纠正了几个动作。   最后是沈湘,沈湘一身红色短装,跃马长枪,比划了一套枪法。   侯爷自己就擅长枪,沈湘初学,动作明显不利落,侯爷让人牵过来自己的马,提了枪,骑上马,与沈湘会合,与她在马上慢慢地错马往来,边给她指令,边与她对打。   三个兄长站到沈汶身边,遥遥地看着。沈卓不无羡慕地说:“我应该多出些错,让爹也多指点我一些。”   沈坚表示不齿地看了沈卓一眼,但是沈汶觉得沈坚也许想的是一样的。   小半个时辰,侯爷才与沈湘骑马回到看台边。两个人下了马,走回台子上,侯爷对几个孩子说:“你们都不错,要继续练下去。”几个孩子都齐声应了,只有沈汶笑咪咪地看着。   侯爷看沈汶,问道:“汶儿,可是练了什么武艺?”   沈汶摇头说:“太累,我不想练。”   侯爷自从昨夜听了沈汶说“君是坏人”后,就对沈汶有了丝忧虑,怕这个孩子走歪路。此时见沈汶怕哭怕累,就更有些不快,微皱了眉说:“汶儿,为人处世,要能吃苦受罪才行,不然何以成器?”   沈汶不解地问:“为何要成器?不成器不行吗?”   周围有人低声笑,侯爷叹气道:“你虽不是男子,不用上战场守边防,可身为女子,早晚要嫁人为妇。我沈家世代为武将,你日后大概也会嫁入武将之家,多少该知道些武艺。”   沈汶还是不懂的样子:“为何嫁入武将之家就要懂武艺?因为他们会打我,我得跟他们对打吗?”   众人哈哈大笑,镇北侯也笑了:“敢打我镇北侯女儿的人大概还没有生出来!”   沈汶想到前世自己何止是被打,而是被勒死的,一时眼睛湿润,忙连眨几下掩饰过去。   镇北侯又说:“汶儿,习武强身,你日后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养护子女,若是身体强健,就能好好持家,不会因病废事。”   沈汶撅嘴道:“习武累得半死,最后却是去给别人家做事了。我不练,日后就在家里,谁也不嫁。”   侯爷生气了:“这是什么话?!不嫁人,为人子女就是不孝!”   沈汶扭来扭去说:“我就在家陪爹娘,怎么算是不孝呢?”   侯爷叹气了:“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我得好好跟她说说!”   沈汶马上借机说:“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呀,我识字了,还会写诗呢!您听听:三月春风弱,路人北行多……”   侯爷更摇头:“这种句子,也不能当饭吃,写诗……有什么用啊!”   沈汶跳着脚说:“有用啊!我若是成了个才女,日后可以嫁个文官呀。”   众人哄笑,沈湘捏沈汶的脸:“羞死了你!现在就说要嫁人!”   沈汶委屈地哭:“不是我要嫁的呀,爹爹说我要是不嫁就要和娘去说说……”   大家笑着拥着镇北侯一起去吃午饭。   当天,有关镇北侯在家的一举一动,外加沈汶文不成武不就的言行就都报到了皇帝以及太子那里。   太子笑:“竟然会写诗?”   一个幕僚凑趣道:“算是打油诗吧。”   太子说道:“让人,把这事告诉皇后。”   沈毅的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场面并不铺张,来的人也不多。虽然镇北侯是武将的首席,但宴席上却没请几个武将,免得让皇帝怀疑他有结帮之疑。而武官本来就与文官没有太多交集,文官自然也没有来几个。   柳家已经半没落了,嫁妆也不丰盛,抬嫁妆的都不是自家的家丁,是雇来的人,可想而知柳家没有多少下人。   兵势强悍的镇北侯娶了个过气文官的孙女,大家都说这是侯府想避免出风头的一种表示。联想起太子对镇北侯府幼女做的事,许多人替镇北侯府叹了口气。   镇北侯府内还是很喜庆的,到处是红绸红灯。宴席上食物丰富充足,酒尽情喝。   平远侯府的张大公子带了六小姐张允锦和几个张家子弟来观礼。张允锦与沈湘好久没见,看过了新娘子拜堂后,就躲到闺房里聊了许久,而张允铭则防患未然地拉了沈卓,婚礼之后就去下棋,一直没有放开他,让沈卓很郁闷。   老夫人觉得沈汶和沈湘都还小,不该去闹什么新房,晚宴后就让她们去休息了。沈汶却没有马上睡,晚上穿了黑衣,躲在了侯府的一棵大树上。她在当初趁着婚宴去探了大皇子府,现在以己度人,也得防范着些。   等了大半夜,侯爷和杨氏已经入寝,不会有什么秘密会议,周围也没有人来探侯府,沈汶也就回去睡觉了。   次日,新娘子认亲。沈汶一大早就到大厅和众人挤在一起等着沈毅带着柳氏来。老夫人做了上席,然后才是侯爷和杨氏,旁边一溜孩子。   沈汶悄悄看,杨氏面色红润,嘴唇含笑。老夫人端着架子,偶尔对杨氏一瞥,带出些不接受的意思,沈汶暗地给老夫人配音:谁是新婚夫妇呀?虽然小别胜新婚,你们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吧?想当初我和老侯爷……沈汶刚配到这里,老夫人果然叹了口气,沈汶差点笑出来。   老夫人和杨氏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事都挂在脸上,沈汶暗叹一下,这就让她不敢在府中寻求一个能和她配合的家长。   沈毅和柳氏走进来,两个人都有些忸怩。沈毅平素总是郑重表情的脸上,难得挂了丝窘迫,柳氏更是满脸通红,眼睛都不抬。   前世,沈汶有些看不起这个大嫂,觉得她配不上自己敬佩的大哥。出身没落不说,相貌也不是那么出众,日常里的装束也不精美。进府后不久就开始管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庸得很。就是因为运气好,生了两个儿子,稳稳地占住了侯府长媳的位子。   那时,大嫂对自己尊敬,自己觉得那是她在讨好自己,因为自己是侯府的小姐,生来高她一头。大嫂为自己准备嫁妆,一点点地采买物品,后来核实礼单什么的,那都是长嫂应该做的。大嫂生了两个儿子,天天调皮捣蛋得很。大嫂管家忙碌,满府里就是自己年纪最小,所以他们总来烦自己。那时自己见他们不听管教,又不能下手打骂,在心里说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把他们打得服服帖帖的,哪里会像大嫂这么溺爱……   可现在沈汶看着害羞的柳氏,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后世时还在学校念书,大概连饭都不做衣服都不洗地娇宠着。在这里,她独自一人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大家庭,要伺候老人,爱护丈夫,日后再照顾孩子。侯府的特殊情况,她有了孩子后,丈夫就去了边关,聚少离多,没给过她多少爱怜。可到了最后关头,她送走了儿子,宁可投缳自尽也不能受辱人前,为了这个没有养育过她的侯府付出了一切……   柳氏到了沈汶面前,沈毅低声说:“这是小妹。”柳氏微笑着叫了一声:“小妹。”递过来一个荷包。沈汶接过荷包,还了柳氏一个荷包,还扑上去抱了下柳氏,甜甜地叫道:“大嫂!你真好!我喜欢你!”使出了她一向运用的蜜糖手段。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柳氏红着脸小声说:“我也喜欢……小妹妹。”   沈汶又拉着柳氏笑着说:“大嫂日后生了儿子,送来和我一起玩吧,我还可以教他们识字呢!”   这话听着平常,可刚经了人事的柳氏却脸红到了脖子根,只嘤嘤地说了声“谢谢妹妹”。   众人又笑,老夫人笑着说:“你现在就知道你大嫂要生儿子了?还‘他们’?看来不止一个。快,给二小姐拿一盒果子。”   杨氏对沈汶嗔道:“你就知道讨喜。”   老夫人赶忙拦住杨氏说:“快莫说她,别把好事给说没了。”   柳氏认了亲,老夫人说了些夫妻美满的话,侯爷和杨氏昨夜刚刚春风一度过,此时要教育两个孩子相亲相爱,早生贵子之类的,多少有些那个,只说了两三句就罢了,全家一起去吃午饭,柳氏是新娘,不用伺候,杨氏又怀着孕,所以大家都团团坐,高高兴兴地用了饭。   婚礼后,杨氏再也不管事了,天天分秒必争地与侯爷在一起,总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镇北侯又住了几天,就回北方去了。杨氏这次没有大哭大闹,因为施和霖说了,如果孕妇有太大的悲喜,日后孩子就会有问题。杨氏流了几滴眼泪,在府门处眼巴巴地看着丈夫走了,就失去了精神头儿,又去静养了。   老夫人也不勉强杨氏,看着三月底季春将近了,向宫中递了杨氏卧床的帖子,为杨氏不能参加皇后亲蚕典礼和晚宴告罪,可是知道典礼后还得带着沈湘和沈汶进宫赴宴。   四皇子已经在秦全的医馆住了一个多月了。红疹渐渐退了,可又开始上吐下泻,把屋子里弄得臭烘烘的,去诊病的御医都忍不住掩鼻。从脉象看,四皇子的确是气虚体弱,脸色也是蜡黄干枯,有御医亲手摸了,毫无作假的可能。   丁内侍看来也受不了这种味道,开始每天与秦全把四皇子放在板子上抬到院子里,让他好好晒晒太阳,去掉一些臭味。   秦全说四皇子是得了肠癖(痢疾)之类的瘟疫,有一个御医因为在那里喝了一杯茶,回家就拉肚子,也吓得半死。   丁内侍把四皇子病危的事告诉了蒋淑妃的外家,说为了救四皇子的命,要许多钱财药品。这下,蒋家差点把金山银山搬过来了,真金白银的诊费,各色滋补药材,送来了无数,秦全都无耻地留了下来。弄得施和霖见人就说秦全抓到了一个能敲诈的富裕人家,就这么使劲要钱!施和霖还特意跑到蒋家那里毛遂自荐,说把四皇子交给他,七天内他就保证能治好他。   蒋家派人去问了宫里的意思,宫里让他们听御医的。御医们则说现在四皇子身体太弱,还是不要轻易移动,就先在秦全这里养着吧。   秦全好像唯恐大家不知道他得了钱财,时不常地赶着他崭新的马车到集市上转来转去地买东西,自然会多次遇到施和霖。   施和霖明显憋着气,一看见了秦全的马车,隔着一条街也要跑过去骂几句!这天,明明两个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施和霖看到了秦全的马车,竟然掉头带着他的那个小徒弟追过去,直到跑到了马车旁。   施和霖大声说:“师弟!你那个病人是不是还没好?你这么治下去,那个人可真活不成了!”   秦全让人停了马车,跳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施和霖大喊道:“你总说他就要死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他不还没死吗?这是我的医术高明,把他的天花治好了!”   施和霖说:“上次我就说不是天花,你治的不对,伤了他的元气,所以他才会卧床不起。”   秦全说道:“才不是!那就是天花!我治好了,他身体弱,才又染了肠癖!”   施和霖道:“肠癖以有热故也,你治天花必用寒药,他还有什么内热?再这么治下去,他命不久矣!”   秦全愤怒地说:“师哥惯会危言耸听!他是我的病人,我要按我相信的治,我不信他会死在我这里!”   施和霖也怒道:“你不信他会死,他就不会死了吗?照你这么治,这人顶多再活两个月!”四皇子再有一个半月就该能下地了,两个月该够了。   秦全高叫:“就因为你挣不来这钱,你就这么咒我的病人?”……   段增见他们吵得厉害,背靠着马车看热闹,用身体遮掩着,把手里的一包药丸从马车的空隙里塞入了车厢。   施和霖和秦全对吵到面红耳赤,最后段增过去扶了施和霖的胳膊说:“师傅不要这么生气,还是先办事去吧,侯府还等着呢。”把施和霖劝走了。   秦全气哼哼地对着施和霖的背影说:“只许你给镇北侯府治病,不让我给一个富家子弟治病,这叫什么师哥?”御医不让秦全公开四皇子的身份,所以秦全对别人都说他接的是个富家子弟。说完,秦全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在车里的厢板上拾起那包药丸揣在怀里——驳骨丸,师兄专门为四皇子配出的养骨良药,这是第二批了,再有一批,四皇子的腿就该好了。   忙于亲蚕大典的皇后听了有关秦全和施和霖的争论后,又听取了御医对秦全医术的不屑评价,就让御医继续在医馆看着,不用把四皇子接回宫里了。不就能再活“两个月”吗?如果四皇子死在了外面,还省了许多口舌。   太子心中有些起疑:四皇子这病怎么好不了了呢?就让人严密监视秦全的医馆。可报回来的消息是根本没有可疑的人接近医馆,丁内侍连蒋家的人都不见,送来的东西都是秦全做主收还是不收。而秦全挣够了钱,平时也不接待病人了,只守着四皇子一人忙来忙去,除了有时喜欢出去买东西,外加向他的那个师哥施和霖显摆。两个人一见面就吵架,根本没有进行过任何传递东西的行为。   太子看不出异常,只让他们继续盯着,一有四皇子与其他人接触的情况就赶快回报。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四皇子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和他人接触,而是躺在那里不动。   季春,是春季的最后一个月,农历三月。万花吐秀,春光鼎盛。   皇后的亲蚕大典如期举行。? ☆、宫宴 ?  皇后的亲蚕典礼没有任何意外之处。   在灿烂的阳光下,皇家桑坛内的桑林旁,彩旗招展,金鼓齐鸣,采桑歌高唱,皇后一身盛装,手持金勾与金筐,在诸多艳装命妇的陪同下,姿态极为优雅而且非常郑重地采下了桑叶三片……   是的,三片!不能多了,那样就显得掉价了,毕竟,我们是皇后不是?本来不该做任何体力劳动,如此已经表明皇后为天下织妇做出了榜样。   皇后随后登上了观桑台御宝座,观看众妃嫔宫女和命妇等采桑。最后,由蚕母将所采桑叶送至蚕室喂蚕,整个祭礼结束。   回到宫中,皇后更衣休息。近晚时起来,再次梳妆,准备参加聚集了宫中嫔妃和京城命妇的宴会。   想到让自己儿子不快的那个女孩子,皇后问了一句:“镇北侯的二小姐来吗?”   宫人答道:“应该来,只有镇北侯夫人杨氏因卧床不起而告了假。而且,听说,要穿一身棕色的衣服呢。”   皇后笑了,又问道:“赐给她的茶准备好了吗?”   一边端着茶水的宫人马上说:“都准备好了。”   皇后再次微笑。自从陈贵妃死了以后,她笑颜频出,不由自主。正给她梳头理妆的宫人趁机将梳落的几缕皇后的长发藏入袖中。皇后最喜自己的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可不能让她知道她最近总掉头发。   皇后知道沈汶要穿棕色衣服实在不奇怪,为了这场宴会,沈汶早就扬言要穿件棕色的外衣。这是她针对着沈湘红色衣衫选择的颜色。在红色的衬托下,棕色显得很土性。可是沈汶的理由是,这么多女儿家,敢穿棕色的大概只有她,这样能显得出她的独特。   老夫人原来非常想让沈汶穿件喜庆些的颜色,可又一想,颜色暗淡些,也许沈汶就不那么扎眼,就同意了。   沈汶才八岁半多,富贵人家的孩子们都着彩衣,以求吉利,她春夏服装中都没有这么暗的颜色,沈汶就让老夫人找到了件棕色的衣服,苏婉娘逼着夏紫一连几夜给改了出来。   因此,沈汶还没有进宫,她选择衣服的无良品味已经传到了皇后耳中,博得了皇后一个笑容。   苏婉娘因为父亲死在牢中,算是没有了清白的身世,不能进宫,所以沈汶就“提拔”了夏紫跟着自己进宫。夏紫为了向沈汶表示自己的能干,特意建议沈汶带银色的首饰,这样可以有些亮色。   沈汶依言戴上了银项圈,银手镯,银发环,倒是真的在棕色中显得出彩了些,但是给人的印象还是脱不了一个“戴了银首饰的土疙瘩”的感觉。   沈汶和苏婉娘原来的计划是让苏婉娘去告诉沈湘戴银饰,可既然沈汶有了夏紫这个台阶,就省了苏婉娘一个动作。   宴席这日下午,苏婉娘坚持陪着沈汶一直到了宫门外,才下车与其他仆人一同在宫墙外等候。而夏紫在苏婉娘的横眉立目下,满脸放光地继续与沈汶一起步入皇宫。   走入了皇宫内城,老夫人第一千次地叮嘱沈湘一定要拉着沈汶,片刻都不要离开自己。沈湘知道这事情的严重,非常严肃地答应了,还严厉地告诫沈汶不能乱跑。沈汶则是一副激动难忍的样子,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频频扭动身体,左看右看,显然没听进去。   她们一行人向皇宫深处走去,周围是络绎不绝的各色贵妇人和小姐,满目是华美异常的衣饰,姹紫嫣红,轻纱丝缎,香粉扑鼻,斜落的太阳光在无数的金银翡翠首饰上跳跃闪烁。   沈汶不无惭愧地想,如果前世自己有这个机会到了这里,见到这样的排场,内心该是多么充满虚荣和骄傲。难道非得要有千年的孤寂,才能看清这繁华里的险恶和虚妄吗?   自己是一个八岁半的孩子,懂得什么朝政争持?懂得什么前辈恩怨?如果今天皇后向她下手,那她怎么反击都是对得起皇后的。沈汶面带真诚的快乐笑容,让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宫人看到后,心生鄙夷——祸到临头了还没有一点自觉。   她们一路走到宴席大厅,老夫人担心的什么沈汶走失、沈汶被人叫走之类的事都没有发生。安排给镇北侯府的座位靠前面,斜对着台子上皇后的长席。太监领着她们到了桌边入座。   半个时辰后,所邀的命妇和小姐都入席后,皇后带领着宫中嫔妃和公主们隆重出场。满厅命妇贵女和周围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俯身行礼,皇后不无得意地眼扫过这些向她礼拜的人们,早上典礼时感到的骄傲和满足再次浮上心头。   皇后示意众人礼罢,自己入座后,众妇人才纷纷落座。   随皇后到来的四公主眼睛看向宴席,等找到了前排傻乎乎地半张着嘴坐着的沈汶后,扯起一边嘴角,恶意地一笑。皇帝让皇后叫沈汶前来的事,皇后对她说了,今天,就是要给沈汶好看的。沈汶察觉到她的目光,向四公主使劲咧了下嘴,在四公主眼里,显得更加蠢了。   新近丧母的五公主也来了,她虽然穿了素淡的衣裙,可不能公开戴孝。嫡母尚在,皇帝康健,怎么能给一个失宠的妃子戴孝?她顺着四公主的眼光看过去,见到沈汶的样子,想起沈汶曾经碰巧说起了珍珠,才让三皇子想起了珍珠解毒之法,虽然太晚了,可毕竟是让兄妹两人尽了下心意。心知四公主用意不善,不禁对沈汶担心地微皱了下眉头。   离镇北侯席位不远的平远侯夫人李氏,也捕捉到了四公主不善的目光,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希求挡住些身边的张允锦。大家都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与镇北侯的长女交好,如果四公主不喜镇北侯的幼女,最好不要祸及鱼池,连累他人。   太监在席前念了篇皇后的懿旨,不过是感慨天赐万物之恩之类的吉祥话,接着就宣布宴席开始了。一串串宫女太监端着食物上来布席,这期间,皇后开始与嫔妃公主等谈笑起来,偶尔会传带品命妇带着有才有貌的女儿上前,皇后奖励几句,赐个物件。   沈汶在一边猜测着,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是在给自己的食品上下功夫呢?还是在言语上来计较?皇后是在宴前发难呢还是在宴后为难?如果是食品上,自己在席上就不吃不喝,你还能过来灌我?如果是语言,沈汶觉得自己凭着八岁的身份,其实比皇后有利。如果是宴前,那肯定是皇后恨自己太深,想让自己连饭都别吃了,受到侮辱后还得在大家的讥笑下坐一晚上。如果是宴后,皇后看来还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沈汶不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而皇后也很重视这个机会。   头盘上得差不多时,皇后笑着说:“本宫听闻镇北侯的长女善武,幼女能文,这文武双全的姐妹两个,本宫倒想看看呢。”   老夫人心里一紧:来了!她忙起身谢道:“皇后娘娘过奖了,两个女孩子粗笨不堪,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皇后雍容地一笑说:“顾氏莫要如此自谦,镇北侯是朝中的首位武将,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将门还有虎女呢,还是快领两个孩子上来,让本宫开开眼吧。”语中带着轻蔑,老夫人五十多了,在她口中,就是个顾氏。   老夫人无奈,看了沈湘一眼,沈湘紧紧地拉了沈汶的手,随着老夫人起身,走向皇后的席前。沈汶却挺高兴的——皇后在宴前召见自己,看来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碟菜呢。   沈湘快十一岁了,身体已经开始发育,个子高挑,加上自幼习武,走起路来挺胸抬头,与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真的有将门虎女的感觉。而被她拉着的沈汶,穿得那么难看!万紫千红中,一个土疙瘩!身矮腿短,脚步凌乱,踩不到点子上。   被遣来帮忙的谷公公远远的看着,表情瞬间有些奇怪:这个女孩子的脚步能从头到尾,一点都搭不上前面女孩子的节奏,可真是不容易。   到了皇后面前,老夫人带头向皇后行礼,沈汶的动作夸张而幼稚,不像是行礼,倒像是在扭屁股,后面的宴席上一片低笑声。   皇后傲慢地坐着受了礼,淡笑着说:“大小姐看着的确是习武之人,这二小姐可是会什么诗词歌赋吗?”   老夫人忙说:“皇后笑话了,二小姐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诗词,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话。”   皇后冷笑了一下:“虽然传言有时会把一个又蠢笨又肥丑的呆子说得跟仙女儿一样,可是有时传的话也许有道理呢,本宫倒想亲自问问这位二小姐,到底有什么可让人们夸奖的才华。”这话里就已经把沈汶定位在了“又蠢笨又肥丑的呆子”名头上了,再问沈汶不过是多骂她几句罢了。   老夫人脸上变了颜色,沈湘脸也气红了。   皇后不看老夫人的脸,笑着看沈汶,问道:“沈二小姐,来告诉本宫,你生在武将之家,却被誉为‘能文’之女,可是为何?本宫为你做主,莫要人说你有欺世盗名之嫌。”毫不掩饰语中的讥笑。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的事,沈汶怎么回答?我并不善文?这不是承认自己无能吗?还顶了个欺世盗名的帽子。我善文?那你给写点东西吧。   沈湘握着沈汶的手一紧,沈汶却挣脱出来,笑着对皇后大声说道:“皇后老奶奶……”众人一片倒抽冷气。皇后老奶奶?!皇后才三十几岁,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四公主咬牙: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初她在灯市上就一口一个皇后奶奶!现在还加了个“老”字!   沈汶继续欢乐地说:“我被称为‘能文’,是因为我能写文呀!比如现在,我就想写一篇‘皇后老奶奶颂’!请皇后老奶奶赐下笔墨,我这就为皇后老奶奶写出来。明日街上一传,大家读了我写的有关皇后老奶奶的文字,肯定再没有人敢说我什么……偷别人的名字之类的。皇后老奶奶读了,也一定会觉得我写的好,因为我要好好赞美一下皇后老奶奶的样子!真比我奶奶差不了多少,皇后老奶奶顶多也就显得稍微稍微有一点老……不!老很多!因为这是好事!越老越好!皇后老奶奶请放心,我会说很多您怎么显得很老的!我还要好好说皇后老奶奶穿的好看的衣服,皇后老奶奶戴的那么好看的大凤凰钗子……”   等到她说了有十几个“皇后老奶奶”了,旁边的女官才大喝道:“大胆!竟敢说皇后老!”   沈汶瞪圆眼睛:“‘老’怎么啦?我们府里我的奶奶‘老’夫人是最受尊敬的,我父亲镇北侯都得尊敬她,皇后在这宫里是最大的,当然要称为老奶奶了!这不对吗?”   这是一回事吗?!外面是尊老为上,但皇宫里讲的是年轻娇艳,才能得皇帝的青睐,可怎么和一个小孩子解释?女官一时张口结舌,片刻才勉强说:“可是,皇后并不老……”   沈汶充满爱意地看了眼皇后,孩子气地说道:“可我看着皇后老奶奶和我奶奶一样慈祥和蔼呀……”   皇后不能让她说下去了,咬着牙狞笑着:“本宫并不喜欢别人随意赞扬,你可以换了题目写写。”   沈汶摇头说:“我只写我喜欢写的东西,比如现在,我只想写有关皇后老奶奶的文字!请皇后老奶奶快给我纸笔,我特别想写,有好多好多形容皇后老奶奶的话呢!千万别拦着我,不然人们怎么说我‘能文’呢?”   沈湘低了头,使劲憋着笑意。席下的妇人们有的暗笑,有的惊讶得合不拢口:这丫头太大胆了!这么一招就捏住了皇后的死穴:你不是让我写吗?那我就写“皇后老奶奶”,无论写得多么狗屁不通,日后人们就是说沈二小姐是个欺世盗名的女孩子,也不得不引用她写的这篇“皇后老奶奶颂”为证,三十几岁的皇后被一个八岁孩童称为老奶奶,皇后的名字算是彻底臭了。   皇后摆了下手说:“本宫就不用让你写出来了,鉴于你一片热心,本宫赐你一杯茶,算是谢意吧。”皇帝经常赐茶给百官,皇后这么做也说得过去。   老夫人刚展开的眉头皱起来,对皇后行礼道:“我家幼女莽撞无礼,当不起皇后赐茶。”   皇后冷笑:“她这么伶牙俐齿,自然当得起本宫的这杯茶。”张嘴骂了我,还想没事儿?想得美!她根本不觉得是自己存心要羞辱沈汶在前才招来了沈汶的反击。   老夫人方要阻拦,女官已经端着茶过来,送到了沈汶面前。沈汶看了看皇后的脸,小心翼翼地问:“皇后老奶奶是生气了吗?”   皇后收了笑意,扬了下下巴说:“本宫怎么会生气,这是本宫赐给你的,喝了吧!”   沈汶伸手端起茶,闻到了一丝细微的杏仁味儿,她心中暗喜,含笑眨眼看皇后,天真地问道:“这是什么茶?喝了会死人吗?”   女官大喝一声道:“无礼!皇后赐下的茶,怎么能喝死人?!”   沈汶转脸看女官,辩解道:“宫里也会死人的呀,陈贵妃前一阵子不就死了吗?”后面又是一片冷气声,五公主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对这种偷换逻辑的话,女官都不知道怎么应答了,匆忙间只能再次喝道:“你说是皇后下毒毒死了陈贵妃吗?”   沈汶忙摇头说:“没有呀?我说了吗?”   女官这才明白了自己上当了,气得脸色发白。皇后也生气了,冷着脸说:“本宫赐给你茶,你竟然这么推三推四的,难道镇北侯没有教你要守王法吗?!”   这话就重了,沈汶眨眨眼,脆声说道:“怎么没教呀,父亲总说皇帝乃是明君,那皇后老奶奶肯定也是爱民如子的好奶奶了。我只是怕有人借着皇后老奶奶的手来害人,往茶里放了脏东西,然后让皇后老奶奶担黑锅,皇后老奶奶肯定这茶是您赐给我的,没有别人动过吗?”   皇后狞笑了:“你放心,这是我赐给你的,没他人动过,快喝了吧!”里面的砒霜不会要了你的命,但足够让你内脏受损,日后生不出孩子来!   沈汶放心地笑了,举杯向口中送去,看着是喝了一小口,可也像是一小口都没有喝,只用杯子沿儿碰了下下巴。   沈汶把杯子从口边拿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说道:“我怎么觉得这茶又苦又甜,味道不好呀?皇后老奶奶,这茶真没事儿?”   皇后咬牙说道:“喝下去!本宫赐茶,你竟然再三……”   话音未落,只见沈汶猛然弯腰,捂了肚子,再一挺身,手一举,把一杯茶泼到了自己胸前的银项圈上,接着弯腰坐到了地上,大声叫道:“我肚子好疼!”然后就一下子躺倒,来回滚了几下,两条短腿乱踢了一通,嘴里吐出了一大堆吐沫,一翻白眼,不动了!   沈湘大惊失色,蹲下身子看沈汶,一下子注意到沈汶胸前的银项圈变了颜色,大喊道:“茶里有毒!”   老夫人也忙到沈汶身边,看了一眼,抬头悲愤地看皇后,大声说道:“镇北侯无愧于君,为何皇后毒杀我府幼女?!”   皇后厉声道:“顾氏慎言!本宫何曾毒杀了她?!”   老夫人说道:“皇后方才口口声声说这茶是皇后所赐,无经他人之手,为何现在我孙女昏迷在地,银项圈变成了黑色,茶中分明有毒!”   皇后被顶得哑口无言,旁边女官道:“快去请御医!”   沈湘连声喊着:“妹妹,妹妹!你醒醒呀!……”   老夫人也哭起来:“我可怜的孙女啊!想我沈家为了朝廷,从来不惜身家性命,三代侯爷死在战场!可现如今,八岁女孩,被人下此毒手……”   现场大乱了!皇后在亲桑典礼后的大宴上,当众毒杀镇北侯府八岁的幼女,这要是传到北疆手掌重兵的镇北侯耳中,代表了什么?!   原来还有人觉得沈汶大胆,现在大家都觉得皇后实在太大胆了!为了几句和孩童的口角,就下此毒手,竟然将江山的稳定、文臣武将的和谐都置于不顾啊!   再联想起方才那个女孩说起的陈贵妃的死,大概是皇后下的手吧。   真弄不清皇后是想灭口还是想给自己出气了……   消息传到了前殿,正宴请文武百官的皇帝愣了:皇后怎么干出这么傻的事来?!让她找人过来给个教训,怎么能当众毒死了?!皇帝皱眉,示意太子往后宫去看看,自己心绪烦乱地在台上应付着余下的席宴。   皇后十分肯定沈汶是在装死!她才喝了多少?!可能一点都没有喝!就这么耍赖!她冷着脸等着御医前来,看你能装多久!   太子匆匆赶来了,皇后让太子到了身边,太子低声问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不屑地说:“她装死呗!”   老夫人听了,愤怒地抬头道:“皇后此话何意?这茶中分明有毒,皇后不马上追究下毒之人,却说我孙女装死,到底存了什么心?!”   皇后语塞,太子慢声道:“老夫人切莫心急,让御医看了再说。”   外面人说御医到了,太子示意御医去看看。御医挤到沈汶身边,拿起手腕来一号,脱口道:“没脉了!”   皇后气急:“怎么会?!拿刀来,给本宫捅她几下……”   众人哗然!人死了,皇后连尸体都不放过?!   老夫人一声哀嚎,说道:“你用心怎能如此恶毒?!杀了她还不够,还要……我怎么对我儿交代?!让我也死在这里吧!”就要往柱子上撞去!   这还得了?!皇后毒死镇北侯的幼女,他的母亲顾氏再死在这里,镇北侯必反哪!许多人涌过去,死死抱住老夫人,不让她动半分。   沈湘大声哭起来。   太子对御医使眼色道:“人肯定还没有死!莫要胡言乱语!”   御医忙又号脉,连声说:“还没死!还没死!”   沈湘喊道:“那快救我妹妹呀!她是中毒了!”   太子又死盯着御医,阴沉地问:“哪里有毒?!”   御医低头,再次号脉,然后哆嗦着说:“是……是惊惧气绝……该……该马上……”   太子接口道:“马上送她回府休养!”   御医忙说:“对!对,要回府休养,好好休养就是了……”   太子大声说:“去告诉父皇,镇北侯的幼女只是害怕皇后的威仪,惊惧昏倒,并非死亡。现在就送她们出宫回府!”   太监宫女听了,七手八脚,把哀哭的老夫人扶到一张行椅上,往宫外飞跑。接着把死抱着沈汶的沈湘也拉开,再按到另一张椅子上,追着老夫人那张接着跑。然后把沈汶抱到了一扇板子上,再紧追而去。随着三人进宫来的等在外面的丫鬟婆子见状,都慌忙地小跑跟着……一群人像是逃难般跑远了。   又有人唯恐大家不知道情况,一路喊着“镇北侯幼女没有死,只是吓晕了,已经回府了……”往前殿报信去了。   这一连串的行为都在京城众多命妇和小姐眼前展开的。有些人连连惊叹,有些人目瞪口呆,有些人手捂了嘴,避免出声,还有人眼看鼻鼻看嘴,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大家心中雪亮,都想的是怎么赶快回家,把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丈夫、儿子、兄弟、姐妹、姑婆、闺蜜……   皇后气得发抖,太子低声说:“孩儿还要去父皇那里报告这里的事儿,就先走了。”皇后点了下头。太子退走后,皇后打点精神,装着没事人的样子说:“开宴吧!”   众人应了,原来停下的宫人又开始上菜上汤。可吃饭的人很少,大多的菜食都原封不动地剩在了桌上。   皇后身后的嫔妃发出压抑的低笑,谁都知道这次皇后要有麻烦了。   皇后自己也根本没有了任何胃口,坐如针毡般等待着宴席赶快过去。前面她有多么风光气派,现在就有多么尴尬难捱。   她有些后悔把对待沈汶这件事放在了宴席之前。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什么差错。但凡自己多一点谨慎,就该把这事放在宴席后,如果失手,马上就遣散众人,能掩盖一二,不像现在,办砸了事儿,还得对着几百号人假装吃饭……   沈汶越来越深地进入龟息之境,她甚至感到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俯视着围住自己的老夫人和沈湘以及御医和女官太监们。   一条略显白色的细丝从她倒在地上身体的胸前延伸出来,羁绊着她的魂灵,让她不能走远。但是她还是看到了正在悄悄抹泪的五公主身边站着的一位宫装丽人,那就是陈贵妃吗?陈贵妃抬起头来,像是看到了沈汶,她影子移动,飘到了远处一个太监身边,挽了他的胳膊,对着沈汶一笑。   沈汶看那个面无表情的太监,正是谷公公。还在疑惑间,自己就被扯着往宫外跑了,只能遥遥地对陈贵妃招了下手。她知道留下的魂魄,都是因为心中有所挂牵。陈贵妃站在五公主身边是可以理解的,可为何亲近谷公公?是为了告诉自己谷公公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太监早去找了镇北侯府的马车,把抬出了宫门的老夫人和沈湘连推带拉地塞进了车里,然后把沈汶也抬了下来,半扔半抛地推给了沈湘。   苏婉娘哭着扑进车厢,大声喊着:“小姐,小姐!”   老夫人哭道:“我不活了!”   苏婉娘忙一把抱住老夫人说:“老夫人,赶快回府请施郎中和段郎中吧!如果小姐没死,就还有救啊!”   老夫人听了,忙拉起沈汶的手,虽然没有脉了,可还是软的。忙连声对车外说:“去请施郎中和段郎中,快去!到侯府去!”   外面的人应了。   苏婉娘又说:“夫人怀着孕,可不能受惊吓!”   老夫人冷静下来,擦了眼泪说:“好孩子,多亏了你提醒我!”她对着车外说:“传下话,这事不准告诉夫人!谁敢说出去,就打出府去!”   苏婉娘听了这些话,才放下心。在一旁拉了沈汶的手默默擦眼泪,心中暗骂沈汶狠心,把老夫人和沈湘弄得快哭死了。这是她头一次看到沈汶敢这么吓人。   一行人回到侯府,老夫人不让人声张,只让人把沈汶抬到了大厅,只叫了沈毅过来,其他人都不许说。   沈毅到了厅中,看平时男孩子一样的沈湘泣不成声,听老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事情讲了,当时脸色铁青,转身就往外走,苏婉娘忙拦住说:“大公子稍候,等郎中们来了再说吧!万一小姐有救,后面的事,就好说了。”   老夫人也点头说:“还是等等,但凡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撕破脸。”   人传郎中们到了,施和霖和段增两个人急匆匆地进来了。施和霖上去一号脉,面露疑惑。明明脉弱到摸不到了,可脸上没有死气。   段增刚要上去,苏婉娘在一边扯了他一下,段增扭脸,苏婉娘急切地说:“这位小郎中懂得针灸,肯定能救我的小姐一命!”   段增心有所悟,上去号了下脉,闭了一会儿眼,从手边的衣箱里拿出了自己的针袋,展开后取了一根长针,选了心脉上的部位,在沈汶手掌上一针扎了下去……   几针下去,沈汶的心跳慢慢增强,渐渐地,呼吸恢复了。老夫人惊叹道:“真是神医啊!”   施和霖也点头,拍了下段增的肩膀说:“徒弟,你真厉害!”   段增有点脸红了,喃喃地说:“她……没死……只是……背过气去了……”   老夫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看来真的是吓着了!可会留下什么病症?”   一向口齿流利的段增难得卡壳般地说道:“该……再睡那么一段时间,好好将养,就该……好……好起来……”   老夫人差点虚脱,靠了椅子说:“那就好了!”   沈湘擦干眼泪说:“妹妹运气好!那茶里就是有毒,你们看,妹妹胸前的项圈都变色了!”   老夫人捂着胸口说:“不能说有毒了,就说是你妹妹惊惧气绝,按照宫里御医们说的吧!”   沈毅不说话,老夫人对着他慢慢地摇头说:“我知道你气不过,但是,不能撒气啊。那是皇后,是皇家!而且,你娘并不知道这事,你也别把这事写信告诉你父亲。”又长叹道:“我真是老了……”   苏婉娘对施和霖说:“请郎中为老夫人看看,老夫人方才受惊了。”   施和霖忙上前,给老夫人号着脉说:“夫人哪里老?心脉健壮,元气充足,该活到百岁……”   老夫人含泪道:“活那么长干嘛?招人厌哪!”   苏婉娘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忙劝说道:“小姐没事了,老夫人就不要这么伤感。若是您有了事,倒让小姐醒来也不会舒服了。”   老夫人点头说:“还是你这孩子有主见,日后,你的小姐真得要靠你了。”苏婉娘羞惭地低头。   老夫人说:“重谢郎中百两银子,你们在这里等着,汶儿醒了,你们再看看,我得去歇会儿。” 她实在支撑不住了,让婆子们扶着去后面休息了。   段增忙说:“不……不必那么多钱。我其实,没做什么……”   苏婉娘忙说:“你是神医,救了我们小姐的命,自然是该重谢。”   沈毅对沈湘说:“你跟我来外面,再好好讲讲这事。”又回头对苏婉娘说:“好好照顾二小姐。”   苏婉娘应了,让人把沈汶抬到偏间,盖好被子。让人给施和霖和段增上了茶点,低声把宫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施和霖和段增恍然大悟,他们正与秦全作局,拖着时间给四皇子治腿,现在又出了这么一回事,再次进局。   段增不禁低声道:“我们不用行医了,直接做‘仙人跳’得了,得的钱更多!”   施和霖皱眉悄声说:“不能露出任何风声,这是要掉脑袋的!”   苏婉娘也带了警告道:“只说把小姐救过来了,她变得有点傻。”   这样一来,什么“能文”,想也别想了!日后会说话就不错了,别抓着小姐再让写什么了。   天全黑下来了,沈汶终于“悠悠醒转”,得报而来的老夫人和沈湘与沈汶抱着大哭了一场。大家发现沈汶说话有些缓慢结巴,施和霖说这是惊吓后留下的毛病,日后少见人,好好在府里养着。留下了一大串药方,才带了侯府重谢的金钱和徒弟离开了。   苏婉娘让人抬了沈汶回了院子,然后说夏紫没有照顾好小姐,把夏紫打回了针线房,自己一步不离地守着沈汶。   到了深夜,苏婉娘后怕地小声问沈汶:“那杯茶如果没有毒可怎么办?”   沈汶也小声说:“就是没毒,我也会倒在地上装死。就算御医说我纯粹是被吓死的,和茶没关系,可大家都看着我因为喝了皇后给的茶倒地的,只会怀疑皇后用了验不出来的毒药。”   苏婉娘出口气说:“皇后在茶里放了毒,真成了好事呀。”   沈汶有些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闻到了茶里砒霜的味道,那叫高兴!这简直是跟要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是一样的。”   苏婉娘又问:“你怎么知道皇后会用砒霜?”   沈汶回答:“你还记得那时候四皇子说了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三皇子的表情吗?陈贵妃明显也是被砒霜毒死的,段增说是最简单的毒。皇后用得顺手了,很可能会接着用,反正御医也不会指出来。让我喝下茶,只要我不死在皇宫,回到了府里发病,她怎么也不会承认的。”   苏婉娘咬牙道:“她真狠!难怪你说让我告诉大小姐带银饰,自己决不能主动戴银饰。可如果你不是依着夏紫的建议戴了银项圈,泼了茶后,怎么能让大小姐试毒呢?”   沈汶笑着说:“那样的话我怎么会泼茶?肯定在倒地时把杯子放地上,里面留下些茶水才是。”   苏婉娘一推沈汶:“你这个小精豆,算得这么细!”   沈汶低声笑着说:“只要她让我上前去,就没有她的好果子吃。怎么都会弄得她下不来台。”   苏婉娘也笑着说:“她活该!”又叹气道:“只是苦了老夫人和大小姐,把她们吓得半死!”   沈汶也叹:“我也觉得对不起她们,可不这样,后果不更糟?就让皇后下毒把我毒个半死?”   苏婉娘忙说:“当然不能!好在夫人不知道,没受了惊扰。现在你也好了,老夫人会很快缓过劲儿来吧……”   沈汶突然抓了苏婉娘的手掐了一下,微提了些声音,带了哭腔说:“婉娘姐姐,你不知道,当时多可怕,皇后娘娘的那个样子,像是要吃了我呀……”   苏婉娘忙缓声安慰道:“你就是胆子小,其实皇后娘娘也许不是真的想害你呢。”   沈汶带了疑问的口吻说:“我也觉得奇怪呀!我说错了什么话了吗?开宴时四公主姐姐狠狠地瞪着我呢,我不记得我在那里跟她说过话呀!皇后是因为四公主姐姐生我气才像妖怪一样地看我吗?”   苏婉娘忍住笑,忙说:“不能说皇后娘娘是妖怪!”   沈汶小声说:“你没看见,当时,皇后娘娘的牙齿,变得好长好长,白白的,鼻孔也变得大了,眼睛有绿光呢……”   外面就脚步声远了。   沈汶才低声说:“你一定要去对沈湘说好好劝住大哥,不能让他出去找太子的麻烦!”   苏婉娘点头说:“今日大公子向大小姐仔细问了经过,然后就与二公子出府了,听说去跑马了。”   沈汶叹气道:“其实他也干不了什么。太子的位子摆在那里,大哥心性磊落,没什么阴谋诡计的心思。二哥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能做什么?顶多去打个下人什么的,别让他们冒这个险。”   苏婉娘点头说:“我肯定去劝他们,与其那样,还不如在外面好好散播些不利太子和皇后的言论,给侯府争得一些人心。”   沈汶抱了苏婉娘的胳膊说:“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呀!”   苏婉娘现在多少知道沈汶的性子了,嘴上什么好话都说得出来,可做出来的事情,直指人心,毫不手软,就没好气地说:“日后你要是敢那么吓我,我可是要狠狠掐你的!”   沈汶忙说:“不会不会,什么都不会瞒着你的!”……只是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痊愈 (抓虫) ?  李氏心惊肉跳地带着张允锦回到了平远侯府,进了大门,马上让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儿回去好好休息,下人说小公子还在等着夫人回来,不想去睡觉。李氏忙去了小儿子的院落。   李氏的小儿子比大儿子小了十岁,今年才五岁,长得瘦弱,楚楚可怜。李氏见了小儿子,把皇宫里的事都放在一边,强打笑颜地过去抱起了小儿子张允钊。   天晚了,本来就是该睡觉的时候,张允钊满脸恹恹的神色,有些哭腔地说:“娘,你去哪里了?”   李氏忙安慰着:“没去哪儿,这不回来了吗?儿啊,好好睡觉。”把小儿子哄到了床上,坐在他身边拉了他的手,见他睡过去,才悄悄起身离开。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李氏更衣传饭,她本来没有吃什么,可等饭菜上来了,坐在桌边又没有了胃口。这时平远侯进门了。   平远侯不到四十岁,相比于镇北侯饱经风霜的脸,平远侯的面庞这些年养得皮肤细腻,没什么皱纹,油光水滑。两道卧蚕眉却还是浓黑,眼睛贼亮。   他一只手里常年转着一双玉球,时左时右,片刻不停。   李氏见了他,忙起身说:“侯爷,快请坐下。”   平远侯笑着坐到李氏身边:“这么多年了,夫人还是这么客气。”   李氏笑了笑:“侯爷,我习惯了。”   平远侯进来前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宫中发生的事,问道:“夫人受惊了?”   李氏叹气,低声说:“我当时吓坏了,夫君,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毒杀镇北侯的小女儿呢?”   平远侯冷哼:“许是皇后以为就是毒杀了她,沈侯也不敢做什么!”   李氏又叹气:“镇北侯那个幼女也的确口无遮掩,一句句地,让皇后挂不住脸。”   平远侯哦了一声,问道:“她说了什么?”下人们只报告了事件的过程和结果,没有其中的详情对话。   李氏小声地把沈汶和皇后的话说了一遍。平远侯呵呵笑起来,但笑过,面色又沉了下来,凝眉思索,手中玉球哗哗作响。   李氏问道:“夫君,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在平远侯看来,那个幼女像是知道皇后要对她下手,言语不羁过头,引着皇后当众行动,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样,自己的命不也丢了吗?平远侯很不解。他没想清楚的事,不愿与人相谈,就对李氏说:“我们明天看看,就知道端晓了,夫人别想这些了,宫里没有吃好?你多吃些。”   李氏笑着对平远侯说:“多谢侯爷,方才我看着这些都没胃口,和侯爷说了话,才想吃了。”   平远侯笑眯眯地说:“夫人是说为夫是你的开胃果了?嘿嘿,夫人还是先吃饭吧?”   李氏脸一红:“侯爷真是……快请陪妾身吃些……”   两个人一起用了夜宵,然后……   次日,镇北侯府传出消息,就如宫里御医说的,二小姐的确是惊惧气绝,被施和霖和徒弟段增给救回来了。可人活过来后,被吓傻了,能说话就不错了,日后再也别提什么“能文”之类的话了。   平远侯听了,默默地想了会儿,摇头道:“这个女孩子如此命大?”   京城的人们听了,纷纷议论说镇北侯府顾全大局,人救活了,就不再抓着皇后不放,借着太子的话给皇后一个台阶下了。镇北侯府连自家幼女被皇后那么公然地下毒残害都不追究,明显把皇帝放在了首位,真是个忠臣。可是这么做的皇后,就显得太那个了……   还有人把以前大皇子下手整治镇北侯府幼女的事儿又提了出来,说这次皇后这么大胆地毒杀那个女孩子,明显是为了太子报复。一对母子,都跟一个八岁孩子过不去,这心得多么狠……   一时间,公共舆论完全偏向镇北侯府。   有朝臣上表,说后宫料理不周,有碍朝廷安稳。虽然没有直指皇后下毒,却也点出了后宫的不善。   宫里的皇后气得砸了一屋子的瓷器,就如她昨日说的,沈汶根本没事!她就是装的!当场就该命人砍了她,看她还敢不敢在地上躺着!   宫人看皇后气成这样,更不敢告诉她她头发掉得多了,只想着怎么能够趁着皇后还没发现以前,赶快换个差事才好。   皇帝对皇后的失误很不快,将原来宠幸的姚才人连升了三级,根本没经过皇后,直接下了旨。接着还提了一个妃子协助皇后管理后宫。按理说,这些事都该是皇后定裁,皇帝这么干,就如公然打了皇后一个耳光一样,让皇后十分丢脸。   太子觉得很不对劲儿!   沈汶怎么能这么开口胡说八道的?哪个人胆敢如此激怒皇后?这么做的人,如果是有意的,要么是极傻,要么是极大胆!   虽然她的逻辑作为一个八岁的女孩子的确也说得通,可如果是有意为之,那这个女孩的心计就太深了!可太子想到沈汶的样子,在感情上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个满脸涂红让他生厌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心机胆色!这时就看出沈汶给他留的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他从心里看不起她!   太子相信如果沈汶不是蠢到了家了,满嘴里跑舌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是沈汶受人指使!   太子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查。   侯府来的人说,是那个他们派去的女孩子让沈汶带了银饰,并不是沈汶自己选择的。沈汶事后被吓糊涂了,脑子有些不清楚,把皇后想成了个妖怪。   镇北侯府里的眼线还送来消息:老夫人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杨氏,也没告诉镇北侯,可见沈汶说的话,不是镇北侯府的态度。镇北侯府里的那些人,都被好好地查过,谁也不像能指使沈汶说出那些话的样子,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事先知道沈汶会说什么。至于其他人,镇北侯府里的主人,每人身边都有几个盯着的人,全府上下都查得门儿清,根本找不到什么隐身人。   如果镇北侯府里没有谁能教沈汶说出那番话来,沈汶必然是自做主张。难道镇北侯府世代忠良,却出了一个不敬皇家的异类?!可如果沈汶是自己的主意,那沈汶想干什么?!若是老夫人或者杨氏玩这么一手,别说太子,皇帝都会有警觉。可一个八岁的女孩子,能懂多少事?她处心积虑地冒犯了皇后之后,得到了什么?死!就是当时不死,日后也没有好下场!   太子怀疑:沈汶当时真的死了吗?   他找到御医仔细问过,御医说那个女孩子当时的确没脉了!皇后的茶里也真的有毒。御医的结论就是那个女孩子对药非常敏感,只一点点就能感觉到,知道皇后下了毒,自己吓死过去了。   太子还不放心,又派了御医去以求教为名,仔细问了施和霖在侯府的施救过程。施和霖也说当时没脉了,是他的徒弟段增死马当作活马医,在心脉上的穴位扎了针,才把人救了回来。他甚至把那几个穴位都好好讲解了,御医说的确是有启动心脉的功效。   太子深觉宫中的御医无用,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他自然不知道,就是当时御医下了针,沈汶不想醒过来,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难道沈汶是用了假死药?可假死药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这种东西断不会在药店里标着“假死药”出售的,肯定是有个什么江湖异士才有,或者世代相传的不传之秘。侯府没有秘密了,沈汶连府门都不出,哪里能找到药?……   兜兜转转,最后的结论是沈汶当时是真的死过去了。   那沈汶是故意找死的吗?她难道是想让皇后当众下手杀了自己?!她才八岁,有哪个八岁的孩子这么用自己的命开玩笑?这也与许多对她心机的猜测冲突——有哪个真的聪明的人会把自己弄死?   想来想去,太子觉得若是沈汶自作聪明,被皇后提到了席前,就忘了身份,头脑发热,想什么说什么,没了规矩,可接着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死过去,这样才多少说得过去……   这事糟糕到这种地步,要么是沈汶设计的,要么是皇后大意了。太子更倾向于相信是最近春风得意的皇后大意了。皇后选择的环境不对,不该选择当着这么多人训诫那个女孩子,出任何失误,都会让皇后当众丢脸。若是选个无人旁观的场合,不就根本不会有这些枝节?   他不知道,就是皇后选个无人的场所,沈汶还是会“死”,照样要皇后担个毒死人的罪名。   太子很愤怒:那个女孩子又蠢又笨,鲁莽而无赖,怎么就总捏不住她呢?算了!这个女孩子就算是无心所说,那些什么“太子最大”、“皇后老奶奶”和影射皇后下毒之类的话,也太险恶了。这样的人,哪怕是个八岁的孩子,也不能留着,一定要找个机会除了她!   一决定了要杀了沈汶,太子所有的疑虑就迎刃而解了:管你是有心无心,有意无意,愚蠢还是聪明,一死了之!什么伎俩在死亡面前都不值得一晒。   太子让人好好监视沈汶,看看她和什么人有过密的联络,并且把她所有的行踪都一一报来。   沈汶自然知道自己这次闹大发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太子和皇后,依太子狭隘的心胸,该是要除掉自己了。她此时有恃无恐——只要镇北侯还握着军权,皇帝就不可能灭门。太子想动手,也不敢明着的来,肯定是私下或者借个别的方式,沈汶自持有千年的游荡和意识力,目测太子不会如意。   她这两次与太子和皇后的交锋,还真都不是为了装傻,而是为了达到了她目的:离间太子和皇帝,让皇后在众人面前失手。她需要为镇北侯府做出舆论上的铺垫,因为总有一天,人们要面临选择——是相信镇北侯,还是相信太子,甚至皇上!   至于太子是不是会怀疑她天资极为聪颖之类的,沈汶倒是不担心。因为就如八岁的沈汶无法说服自己的家人相信自己高瞻远瞩,能执掌命运一样,太子也不会相信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深谋远虑。   她一击而中,马上偃旗息鼓,醒来后一直在院子里装傻。平时白天都猫在屋里,看看书,在帐子里长久地打坐。到晚上才出院子来回遛遛,顺带看看有什么人会来探侯府。她在拖时间,让对方缓和下来,忘记自己的锋芒毕露,好再次轻视自己。   她这边老实得无以复加,让太子那边先是自觉大惊小怪,后来就真的慢慢地放下了警惕。因为如果一个人聪明,平常生活里就免不了要指手画脚,露出些本性来。可沈汶却日复一日地无所事事,琴棋诗书画,没有任何闪光之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智。他哪里知道沈汶前世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又捱过了千年的寂寞,让她韬光养晦,真是轻而易举。而且,太子已经决定要杀了她,就不浪费心思琢磨她的性情,只在日后找机会行事就是了,他现在开始为别的事烦心。   三皇子自从母亲去世,就一直情绪郁闷,在宫中整日练拳使剑,谁也不爱搭理。突然听说皇后竟然当众毒杀镇北侯的幼女,想到对自己母亲下手的十有八九就是皇后,心中自然激愤。   他最近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皇帝是因为自己与镇北侯府有往来,才迁怒陈贵妃,撤走了谷公公。知道皇帝不喜自己与镇北侯府接触,三皇子就不能去给人家惹麻烦了,这种敏感时刻,就只给沈毅送了个帖子,慰问了一下。   让他惊讶的是,沈毅在回执中不仅谢了他的问候,还邀请他出城骑马,如以往一样,根本没有避讳他的意思。   三皇子深觉沈毅仗义,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父皇不快,但他心中就是憋着股火儿,非要和皇帝作对才能发散一点,就与沈毅约了日子,出城一起骑马。   这一开了头儿,后面隔三差五,三皇子和沈家兄妹就总一起出去。沈湘年纪最小,骑马时总是落在后面。三皇子有时会不自觉地回头,看看那个红色的身影是不是跟得上。   时值春末夏初,在蔚然的树木和青丛间,一队少年男女尽情地催马飞奔。浑身大汗的驰骋中,三皇子觉得自己慢慢地从母亲逝后的阴郁里解脱了出来。   太子知道三皇子如此公然和镇北侯的孩子们厮混,比以前更亲密,就难忍心中怒气。镇北侯的公子们不用几年就会成为掌兵之将,沈毅日后必然袭爵,成为率领二十万众沈家军的新一代镇北侯!三皇子与这些人交厚,代表了什么?!连陈贵妃的死都没有给三皇子一个教训,看来得有更厉害的手段才行。   沈汶知道沈毅是故意的。皇后当众给自己下毒,激怒了沈毅。老夫人拦着不让告诉镇北侯,镇北侯不知道底细,自然就没有指示,这就造成了沈毅自作主张,和三皇子更紧密地在一起了。   沈汶虽然知道沈毅这种少年心性实际上是把镇北侯府置于更危险的境况中,可此世有她,事情就会不同。她甚至欣赏沈毅这种反抗,说明沈毅无法接受皇后当众毒杀自己妹妹的事,不像老夫人和父亲那样,会一味忍让。有这一股不服之心,才能理解她的心思。沈汶决定,沈毅将是她第一个告知未来的亲人。   四皇子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后,又在夜里偷偷地笑了半天。   他完全肯定这也是一招棋。这棋下得虚虚实实,摸准了皇后要当众侮辱沈汶,借机行事,让沈汶当场“气绝”。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口舌之争,而是要把皇后恶毒的意图和肆无忌惮的行为完完全全地展现给众人。他甚至猜想到了,无论那杯茶里有没有毒,沈汶都会倒地不起。他不知道沈汶能闭息,只是猜测沈汶也许是提前自己服下了药物。他认为镇北侯府里的那个棋手无所不能,自然没有太子因为轻视对方而产生的理解误差。   众目睽睽下,皇帝或者是太子,为了不让沈汶真的死在宫里,肯定要把沈汶马上送出宫,沈汶全身而退,半点没受到伤害。离开皇宫后,自然就被“神医”“救活”了。而后又借用了皇宫里御医的判断,逃脱了假死的欺君之罪。而皇后则百口莫辩,落下了个毒杀国之栋梁之幼女的嫌疑……   对皇后,四皇子可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他看出这招棋是要皇后的好看,心中只觉得痛快。   与太子不同,他敏锐地察觉了这个下棋人的目的——他还是在削弱太子的羽翼!这招棋表面上是针对皇后的,可实际,是暗指太子。皇后如果出了什么事,太子就少了宫中的支持。   他思前想后,觉得苏婉娘与这下棋的人关系极为密切,不然无法操纵八岁的沈汶。他也不相信沈汶凭着自己的智慧,能想出这样的招数来。他非常想问问苏婉娘她的主人到底是谁,当然,这也许只是他想见到她的借口,毕竟,一个人这么一夜夜地躺着,心里总要想念一个人。   这件事弄得皇后灰头土脸,没时间管四皇子的事。四皇子一个月后,突然说不想吃秦全的药了,不管秦全给什么,四皇子都一概不碰!除了每天需要秦全帮着抬他出来晒晒太阳,四皇子甚至不再见秦全。   就这样,四皇子的身体竟然渐渐好起来了!御医再给开药,四皇子也不吃了。说吃了难受,不吃药了,死了就死了。   进了五月,四皇子已经能下床了。不拉肚子,元气恢复,天天晒太阳,脸色也不再那么枯槁。   他不想在秦全的医馆干坐着,就每天让丁内侍雇了车,驾着他去观弈阁。本来四皇子最怕人看他走路,可现在却大庭广众下瘸着个腿,扶着丁内侍一拐一拐地走入观弈阁中去看人下棋。   四皇子自然不会对别人说自己的身份,刚去时就被包官人连蒙带哄地拉着下了几盘棋。后来,许多棋手都与四皇子下过棋。   镇北侯府的三子沈卓和平远侯府的大公子张允铭自从观看了季文昭在观弈阁解局后,就成了观弈阁的常客。两个人常在观弈阁相遇,见面就谁也不服谁,非战上一局。   上得山多终遇虎,两个人终于与四皇子相遇。   那天,沈卓进门看见了坐在一角看着别人下棋的四皇子,自然装着不认识。他陪着三皇子去苏婉娘家见到了四皇子后,就没有再正式地接触过,虽然他还帮着把四皇子的玉佩扔在了街角。四皇子眼眸一掠,就也再不往这边多看。不多时,张允铭摇着扇子进来了。   张允铭今年满十六岁,已经自认为是成熟的青年。平素附庸风雅不说,还常摇头晃脑地吟诗作赋,虽然被那些正经文人目为东施效颦,可他自己觉得十分高人一头。   他看见了沈卓,笑着行礼道:“沈三公子,近来可好?”   沈卓骄傲地半抬头:“张大公子好,我近来很好,尤其是上次我赢了你一子半,心中更是快意。”   张允铭微叹:“少年人就是容易满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三公子尚需时日啊!”   沈卓坏笑:“我的确不以己悲,只是替张大公子悲了悲。张大公子最近四处招摇,棋艺明显下降!”   张允铭展开扇子,一只手背在后面,扇了扇,摆出了一副自认洒脱的姿态,说道:“上次我本是想让三公子高兴一段时间,三公子罔顾了我的好意啊!”   沈卓咬牙,目光闪烁:“你不信自己棋艺下降了?别说跟我,就是周围选个和我年纪相当的,就能把你打败。”   张允铭哈哈一笑,环顾四周,自然就看见了四皇子。   四皇子虽然才是个和沈卓年纪相仿的十三岁少年,但是也许是大病之后,勘破了尘间纷扰,坐在那里,面容平静,目光澄净,有种文质彬彬的大方气度。   张允铭见了马上很喜欢,上前搭讪行礼道:“这位公子贵姓?可否愿意下一局?”   四皇子带了些少年人的不好意思回礼道:“我姓蒋,能得公子指点,自当奉陪。”   张允铭就在四皇子的棋桌前坐了,两个人下起棋来。张允铭虽然年纪大些,可四皇子独处深宫时有更多的时间研习棋谱,这段时间躺着没别的干,就是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把季文昭的棋局复盘,棋艺上已入上乘。一局下来,竟然赢了张允铭五子。   张允铭不可置信地看着四皇子,施礼道:“这位公子虽然年少,但棋艺精湛,令在下佩服。可否留下地址,容在下上门拜访?”   四皇子腼腆地微笑了一下,说道:“我……家中不便……”   张允铭只道是对方也许不喜人上门,也不多问,就说:“日后相见,一定再次手谈。”说完将手中扇子合上递来,笑着说:“此是我所画的垂钓图,若公子不弃,可留纪念。”   四皇子笑着接了,说了声多谢:“身边没有东西,只有下次见公子时,再还礼吧。”   张允铭忙说:“不必不必,只要公子喜欢就行。”   在一旁的沈卓讥笑道:“你就知道到处送你画的扇面,画得又不是那么好。日后人家回的礼肯定比你给的好,亏你一点都不害羞。”   张允铭也不生气,笑着说:“文人以文会友,我与这位公子以棋相交,三公子还是要好好学学。”   说完告辞走了,自始至终没发现四皇子身后低头坐着的人是个太监。四皇子没有起身,自然也没发现四皇子是个瘸子。   沈卓成功地祸水东引后,也就笑着离开了。   当夜太子就得到了消息:四皇子在观弈阁与平远侯的大公子下了盘棋。张大公子好像没有看出那是四皇子,当时镇北侯的三公子也在,但没与四皇子搭讪。   太子皱眉思索,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到处与文官攀关系的张大公子为何要结交四皇子,或者四皇子为何要结交张大公子。难道真的就是为了下盘棋?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四皇子尽快回宫吧。   次日,御医们带着宫里的太监们到了秦全的医馆来接四皇子回宫了。   各色车辆到了医馆前,秦全兴奋得满脸流汗,可四皇子看着他就跟看仇人一样,只给了几个白眼,丁内侍也对他没个好脸色。   送走四皇子后,秦全到处跟别人说是自己治好了四皇子,但施和霖不失时机地笑话他说因为他不治了,四皇子才活了下来,不然四皇子早死在他手里了。   秦全十分委屈,见人就跟人说自己多么不容易,可大家看到他得了那么多好东西,没几个人说他好话。他说自己治好四皇子的话,自然就没人应和了。   四皇子在回宫的路上想起了当初在苏婉娘家策划时,他心中对那些人的担忧。现在所有参与的人都安然撤出。也许太子会让人追查他被撞倒时施和霖的动向,可谁也不会想到接骨的是比自己都年少的段增。接骨后的症状正巧和病弱体虚相应和,蒙过了御医。这些人中最犯险的是这三个多月给他提供了庇护的秦全,但却因为担了“谋害”他的庸医之名而不会被皇后追究。至于其他人,连面都没露,更是无从查起。   四皇子再次在心中感慨安排了这系列行为的人心思的巧妙,他发现对方最大的特点,就是防护意识很强,涉入了局中的人,都得到保护,明显是个心怀仁慈的人。对方既然给自己重接了腿,受人恩惠,不得不报,自己就算进了局,从此就不会再置身度外了。对方隐身镇北侯府,肯定是打算支持三皇子上位。三皇兄为人真诚,心地单纯,比太子好得多,自己在一边帮个手,自然是责无旁贷。   他心中没有恐惧,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岔路,看着满伏了危险,可却比以前母亲安排下的路更有生机。   进了宫,四皇子马上被招去见皇后。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胳膊走到皇后面前,看着瘸得比以前更厉害。这三个多月的病把四皇子弄得骨瘦嶙峋,说几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倚着丁内侍。   皇后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残废,说了几句多加休养的场面话,就让他下去了。皇帝听说四皇子在外面病了这么久,现在好了回来了,竟然也要见见他,四皇子只好又去见皇帝。   也许是久病初愈,一路颠簸回宫,加上刚去见了皇后,见到皇帝时,四皇子看着是在强打精神,可显得萎靡不堪。   他在丁内侍的搀扶下摇摇欲坠地向这个久已不见的父皇行礼,皇帝淡淡地问:“皇儿感觉可是好?”   四皇子有气无力地说:“多谢父皇相问。此次孩儿大病一场,算是死里逃生。想向父皇求个恩典。”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道:“皇儿要何赏赐?”   四皇子摇头道:“孩儿病重昏迷时,几次梦见了母亲,深觉是母亲救了孩儿的性命。望父皇允许孩儿去皇陵为母亲守灵十年,以报母亲生育和再造之恩。”   皇帝已经听说那个给四皇子治病的秦全是个庸医,四皇子如果不是停了药,大概活不下来。现在听他这么说,言语里根本不提那个郎中的名字,可见他也认为那个人没给他治好病。   听了四皇子要求去守陵的要求,皇帝禁不住冷笑了一下:为身为妃子的母亲戴孝或者守孝,都要看皇帝对那个妃子的宠爱程度,更别说去皇陵为那个妃子守陵了。皇子只能为先皇守陵。四皇子这么说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满吧?任他在外面病得半死不活了几个月,竟然没有把他接回来好好治疗,所以这么赌气地说要离开皇宫。   皇帝放下心来:这样心有怨意才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安安静静地回来了,倒是会让人怀疑他滞留在外是他自己愿意的了。   放缓了语气,皇帝尽量说得慈蔼些:“皇儿还太小,这次伤了身体,还是在皇宫里好好静养吧。”说完就示意四皇子退下,四皇子一脸无奈地谢了,被丁内侍扶起,瘸着腿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了宫殿门,皇帝对在一边的孙公公说:“四皇儿虽然是个无用的,还算是省心。日后跟太子说一声,就让四皇子去守皇陵吧。”你不是要去给你母亲守吗?我就让你守一辈子吧。   孙公公应了,知道这是皇上不喜四皇子在皇帝还健在时说什么守皇陵的话,心中不由得骂四皇子幼稚:母亲已经死了,现在又惹得父皇不喜,日后太子登基,可不就剩下守皇陵一个出路了?   太子听了也笑了,从心里彻底把四皇子划去:本来就是一个残废,父皇现在说让他去守皇陵,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吗?四皇子与平远侯的长子下了棋什么的,也就无足轻重了。现在就剩下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了。五皇子尚且年幼,还可以等几年,三皇子是当务之急。? ☆、道谢 (抓虫) ?  四皇子这次回宫后,一反过去深居简出的习惯,变得经常外出了。他去的地方不多,除了像过去那样到茶楼喝茶,就是去观弈阁看棋或与人下棋。   去观弈阁是真的,去茶楼有时是假的,从后面的密道出来,上了轻便的马车去苏婉娘家外等着看苏婉娘。   苏婉娘母亲潘氏越来越不好了。自从她给了苏婉娘绣了地点的锦帕,她就像卸去了担子,日渐衰弱。到了六月里,施和霖和段增都说,她熬不过这个月了。   沈汶在家装傻“养病”,平时根本不出府。现在知道苏婉娘母亲不行了,就让苏婉娘回家,去家中守着,院子里让夏紫来伺候自己。   知道母亲没多少日子了,苏婉娘带着弟弟苏传雅日夜在母亲身边,哪里有时间出来?所以四皇子来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在外面等了一两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人。   最后丁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殿下的这种软弱,当四皇子再次在外面傻呆呆地干等时,对四皇子说道:“殿下,他们医了你,怎么也得去说声谢谢吧?”   四皇子眼睛亮了:“对呀,要去说声谢谢!”   他原来不敢公然进去,是怕不请自来,让主人尴尬。现在决定了主动去见苏婉娘,他立刻就开始整理头发衣服什么的,然后脸红了。   丁内侍仔细观察了周围,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后,就扶着四皇子下了车。四皇子瘸着腿走到门前,抬起手来,鼓了半天勇气,轻敲了一下,里面没有反应,四皇子就在那里干站着,怕多敲惹人厌烦。等了半天,丁内侍等不急了,就使劲敲了两下门。   四皇子怒目丁内侍时,一个小男孩开了门,眨眼看他们。四皇子扭脸看他,张口结舌,丁内侍见势说道:“我们是来向苏小娘子致谢的。”   小男孩点头让他们进了院子,自己去里屋找苏婉娘。   苏婉娘听苏传雅说有个一瘸着腿的人来找她,就知道是四皇子,匆忙地看了下自己的衣着,让雇的妇人去里间看着母亲,自己到门口将四皇子迎进外屋。   四皇子见苏婉娘娥眉微蹙,眼底带着青晕,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行礼道:“我是来道谢的,如果……你见了施郎中和段郎中他们,也请转达我的谢意。我无法去找他们致谢。”   苏婉娘忙回礼,点头说:“蒋公子不必挂怀,他们今明日肯定会来,我定将你这番心意告诉他们。”她抬眼看四皇子,四皇子这个月虽然缓过来了一些,可还是比以前消瘦许多,脸色也略显苍白。苏婉娘想起四皇子这几个月断腿再接、装病等等折腾,心中怜悯,就说:“公子请坐吧。”人家腿刚好,就让人家这么站着,多不好。   四皇子当仁不让地坐了,苏婉娘去倒了茶水端上来,放到了四皇子旁边,小声问道:“公子现在感觉可好?”   四皇子拘谨地点头:“很好。”   当着苏传雅,苏婉娘不敢让四皇子正常地走路,只能隐约地问:“可还疼吗?”   四皇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摇了一下头,红着脸低声说:“比以前,好许多了。”   苏婉娘又暗叹,想起一些常识,就说道:“听说,该多喝些骨头熬的汤。”   四皇子这几个月被秦全灌了多少按施和霖的方子煎的药或者段增偷放在车里的驳骨丸,自觉骨头应该有了足够的养分,可听了苏婉娘的话,还是委屈地说:“没人给我熬汤,嗯,也不敢让人去做,免得……惹了嫌疑。”   丁内侍终于放心了:四皇子看来并没有傻掉!   苏婉娘立刻更加同情,思前想后地说:“我熬了汤,也没法给你送去……”   四皇子这才说:“不能麻烦小娘子。”礼貌怎么也是要有的!   苏婉娘这次明显叹气了,可怜的孩子,连个汤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喝。   四皇子见苏婉娘表情柔和,鼓起勇气问道:“你……平时……何时回家?”我也能知道什么时候来堵着你。   苏婉娘向里屋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娘……”她摇了下头,才接着说:“我这段时间就在家里了。”   四皇子真的有些惊讶了,这是什么主人?平常人家丫鬟的父母过世,如果能回家磕个头就算是恩典了,苏婉娘竟然能在这里陪着,可见她的身份不同寻常。   四皇子含糊着问:“你在侯府里,是谁的……”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丫鬟两个字,他知道是二小姐沈汶当街买下了苏婉娘,但是苏婉娘能帮着运作出那几步棋,肯定不是二小姐的丫鬟,该有个幕后的主人。   苏婉娘大方地说:“我是二小姐的丫鬟。”   四皇子不说话了,看来苏婉娘还不信任他。那个八、九岁的二小姐肯定是不会下棋的,四皇子固执地认为在幕后策划的人,应该是个会下棋的人,不然怎么会用“生死劫”来作季文昭这个局?侯府里下棋的主人,就是一个沈卓。可自己把张允铭都轻易地打败了,和张允铭棋艺不相上下的沈卓,也不该是个高手。那么,该是谁呢?   四皇子有些沮丧,他当然不知道,以他现在的猜测,已经比太子高出了好几层楼了。   苏婉娘见四皇子问了话之后,就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有些紧张,她可不能让任何人怀疑沈汶。她回想自己的言行,告诫自己有关沈汶的话绝对要小心。   两个人都沉默着,丁内侍在一边那叫捉急!四皇子平时就是个闷性子,蒋淑妃刚过世时,四皇子能几天不说一句话,要是现在也这样,那肯定别想着讨好苏婉娘,不让苏婉娘生厌就不错了。   丁内侍看惯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夺皇帝的宠爱而使出的百般手段,现在竟想教四皇子几手,好赢得苏婉娘的好感——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想法很荒诞:怎么能让四皇子去讨好苏婉娘呢?苏婉娘是个丫鬟,难道不该她来讨好四皇子吗?   可看着两个人的样子,苏婉娘神态平静,而四皇子明显忐忑,谁在上风,一目了然。   最后,还是四皇子开口了,他看了一眼苏婉娘,微低头说:“我娘过世时,我也是陪着的……我明白……这很难……”   苏婉娘这么多天来日夜守着,看着母亲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知道最后的时刻行将到来,紧绷着的神经不敢放松,每时每刻是难舍,也是煎熬。   四皇子这么一说,苏婉娘就开始流眼泪,像是找到了一个知心的人一样。她在这个人的面前大哭过,再哭就很容易。   见苏婉娘哭了,苏传雅拉了下她,小声说:“姐姐莫哭,你忘了小姐说的了?母亲若是去了那边,也是去和父亲团圆……”   听到苏传雅提到沈汶,苏婉娘忙用手帕擦脸,打起精神低声斥责苏传雅道:“别乱说话……”怎么能随便提起沈汶?   四皇子却一时懵忪,喃喃地说:“不知我娘去了那边……能和谁团圆?”   想起四皇子对三皇子说过他的母亲是什么“病”状,苏婉娘悲从中来,一时泪不能止,哽咽着对四皇子说:“你娘一定会再回来,这次,找个良人……”   苏婉娘这话里,皇帝竟然不是良人了?丁内侍心中一惊,可四皇子却慢慢点头说:“但愿如此……”他还同意了?!丁内侍心跳更加。   里间传来妇人对潘氏的呼唤声,四皇子忙扶着丁内侍的胳膊起身,说道:“我先回去了……以后,我再来……看你。”他不知道苏婉娘会不会同意,所以低头不敢看苏婉娘。   苏婉娘擦干脸,低声说道:“多谢你。以后,也要看机缘,别给自己惹上麻烦。”苏婉娘对弟弟和沈汶叮嘱惯了,现在对四皇子说话也像个大姐姐,虽然她比四皇子还小两岁。   四皇子心头撞兔,兴奋得脸都红了,更不敢直视苏婉娘,行了下礼,扶着丁内侍走出去,苏婉娘示意苏传雅送送他们。   苏传雅送他们到了院门前,突然看着四皇子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四皇子大惊失色,脸瞬间就从红变白,看着苏传雅干张了几下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传雅笑了:“这没什么,我姐姐那么好看,自然该有人喜欢。”他靠近到四皇子耳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四皇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苏传雅,苏传雅压低声音说:“我还喜欢小姐呢!”   四皇子露出震惊的神色,苏传雅提起脚跟说:“等我长大了,当了文官,就娶她!”   四皇子疑惑地问:“为何要当文官?”   苏传雅认真地说:“因为她说要嫁个文官呀!”沈汶那天在习武场的言语,已经传遍了侯府。   四皇子颤抖着声音问苏传雅:“你几岁了?”      苏传雅骄傲地说:“我都快七岁了!”   四皇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小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秘密。”   苏传雅像是被提醒到了,忙也点头说:“那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的事。”   四皇子伸出手,苏传雅打了一下,算是击掌,然后神秘地对四皇子说:“你知道你该怎么让她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吗?”   “一伙儿的”?!四皇子觉得心脏乱窜,可表面慢慢摇头,苏传雅严肃地说:“就是和她分吃一块点心!”   四皇子缓缓地点头,说道:“很有道理。”   苏传雅也得意地点头说:“你下回就拿点心来,给我姐一块,看她咬一口放下了,你就帮她吃剩下的。”   四皇子凝视着苏传雅,在他温和鼓励的目光下,苏传雅继续说:“多带些,其他的,我可以帮你吃。哦,小姐特别喜欢吃点心,我还可以带给她……”   原来是想借花献佛!四皇子暗松口气,沉重地点头,低声说:“你别告诉你姐这些话。”   苏传雅拍胸脯:“你放心!我不告诉她,谁让她总揪我耳朵。”   看来她揪得不够!四皇子叹气,扶着丁内侍走了。   望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远,苏传雅也叹气:你这么可怜,我已经帮你忙了,你可别忘了给我带点心来。   四皇子到了车内,才呼出一口气。丁内侍让车夫启程了,笑着对四皇子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你是不是也该学学?   四皇子感慨道:“他的家人必定非常宠爱他,他才几岁,就如此气盛。”   丁内侍附和道:“苏小娘子虽然身为丫鬟,却极有骨气的。说话不亢不卑,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他的弟弟自然也承继了家风。”   四皇子不好意思,没有接茬,可心里却是同意的。苏婉娘的行事,哪里有半分奴颜婢膝的样子?对自己,却是如对亲人一样。   他哪里知道,苏婉娘心性刚强火烈,前世都敢行刺太子。此世,她自从知道父亲是被太子所害,早就和沈汶结成了一条绳子,想着怎么把太子拉下马。贵为储君的太子她都敢配合沈汶谋算,怎么可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两天后,苏婉娘的母亲潘氏就过世了。   苏婉娘在施和霖和段增的帮助下,办了丧事,过了“头七”才回了侯府。   沈汶在苏婉娘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真的什么都干不了。过去苏婉娘在时,沈汶白天还能躲在屋里看看内容比较艰辛的书,晚上能出去。可现在,白天时,沈汶除了能写写字,连书都不敢常摸。夏紫动不动就借个什么机会闯进来,看看沈汶在干什么。夜晚,她打坐时,都能听到外屋夏紫偷偷地凑到门边的声音,情况比夏红那时都糟,沈汶哪儿都不能去。   沈汶不能明白地斥责她,只能继续装傻。   太子那边得到不变的消息,眼线日夜与沈汶在一起,这位小姐什么都不干,看来真的有点傻了,常常闷在屋里发愣。   苏婉娘一回来,沈汶算是松了气,虽然知道苏婉娘心情不好,可还是不自主地很高兴。   听了沈汶的抱怨,苏婉娘正是心情恶劣的时候,抓着一个小错,就把夏紫赶回针线房,并且不让她接近沈汶的正房了,一点也不念她这段时间照顾小姐的劳苦。而沈汶因为软弱,就任着苏婉娘处置夏紫,只偷偷地去看了她一次,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同情。   苏婉娘这种霸着自己位置,不容她人觊觎的强烈手段,侯府众人皆知。   苏婉娘的母亲过世,苏婉娘要回侯府,她的弟弟苏传雅就没了地方去。苏婉娘没有听母亲的话,坚持不让苏传雅入府为仆。她说要给父亲的老家写信,让人来把苏传雅接去,苏传雅知道了哭得满地打滚,说不想离开姐姐。苏婉娘不为所动,苏传雅求了来吊唁的施和霖和段增去见老夫人的时候带着自己去见沈汶。      见了沈汶,苏传雅就哭诉苏婉娘怎么不讲理,要把自己送走。求沈汶帮忙劝劝苏婉娘。沈汶就教了苏传雅一句话。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侯府回到苏婉娘那里,苏传雅急不可耐地把学来的话对苏婉娘说:“你要是把我送走了,有人对我不好,我死在外面你都不知道!”   苏婉娘一听就崩溃了,一下子就跌坐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大哭。苏传雅心里抱歉,不敢告诉她这是小姐说的,好不容易见事情有转机,也不松口,只陪着苏婉娘抹眼泪。   施和霖再次心软,叹气道:“你就来与我和段增住吧。”   苏传雅立刻停了哭泣,马上说:“好好,我要去!”   苏婉娘只好同意,让苏传雅随着施和霖他们去了,这边退了侯府附近租的房子,每月给施和霖钱。不久,施和霖找了家学馆,送了苏传雅去上学。   苏传雅放学后,就帮着段增整理药材,有时施和霖兴致高,还对他讲几段医书。可是如果段增在,就会过来插嘴,表示各种不同意。结果,两个人争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剩苏传雅一个人在一边,满头雾水地翻看医书。   苏传雅什么都很听话,可就是一点很固执,每隔那么四五天,就要来看看苏婉娘,自然也看看沈汶。每次来,总是主动地向沈汶汇报自己的学习进度,还把自己写的大字什么的都给沈汶过目,俨然把沈汶当成自己的先生一样。   沈汶自然不知道苏传雅日后要当文官娶自己的壮志,觉得苏传雅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又失去了母亲,像对待姐姐一样依恋自己,就也对他格外照顾。   六月底,杨氏生了一个儿子,按照侯爷早就留下的名字,起名沈强。   杨氏这个儿子可让她受苦了。后面的一个月,两腿浮肿,日夜难眠。等到杨氏发作的时候,老夫人忙下帖子去请施和霖和段增。   等施和霖和段增到了,老夫人就请他们到了杨氏院子里的客厅坐了,上了茶,备了食品,自己陪着,听院落那边卧室里的动静。   施和霖有些坐立不安,对老夫人说:“老夫人,我不善妇人生产之事啊!能不能请老夫人再去找个别的郎中来?”   段增撇嘴:“你不擅?我擅!”   施和霖瞪他:“你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妇人产子的事?”   段增翻眼睛:“那些书都是白写的?读了不就知道了?!”   施和霖捶大腿:“那书上的东西跟真的是一样的吗?你不知道有纸上谈兵这么一说吗?”   段增不服:“不知道!如果是那样,大家写书干什么?你天天写那些医案干什么?反正别人读了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施和霖被咽得语塞,看了眼老夫人,对段增低声说:“你别大包大揽的!万一出事怎么办?我上次号那夫人的脉,她有些气虚,胎儿看着十分硕大……”   老夫人也担忧地说:“对呀,我看她的肚子就大得吓人哪!她年纪也这么大了,可别……额,不该有什么麻烦的!”   段增说:“无论什么事,我救不过来的,别人也救不过来!”   施和霖吓坏了:“你怎么能说这么大的话呀!找个有经验的,也能担当些……”   段增说:“我敢担当!”   正说话间,一个稳婆过来,有些焦急地说:“孩子见顶了,可是卡了好久了,就是生不下来……”   段增一下子站起来,施和霖忙拦着说:“这个……等等!产妇盖好了吗?”   稳婆说:“盖好了,就是来请郎中的去看的。”   施和霖还有些迟疑,段增跺脚道:“你还等什么?!孩子脑袋卡在那里,母子都坚持不了多久的!”   老夫人也慌了,连声说:“去看看,快去看看吧!”   施和霖拉段增的袖子:“你……你能行吗?”   段增使劲甩袖子:“别拦着我!我得赶快去看看!”   施和霖却不放手,几乎是被段增拖着到了产房门外,一闻到里面的血腥味,施和霖脸白了,大张着嘴开始喘气,说道:“我……我……我要没气了……”就要往地上坐。   段增反手拉了施和霖的胳膊:“你别想偷懒!跟我进来!”猛扯着施和霖就进了产房。   杨氏已经生了五个孩子,本来不该太辛苦。可是这个孩子,脑袋巨大,杨氏镇痛来得迅速而猛烈,疼得半死,明明到了下边,可却怎么也出不来。   杨氏满头大汗,身上盖了单子,一阵一阵哭叫着,可看着有些乏力了。她看见了段增,吃力地说:“保……保孩子……”   施和霖腿一软,跌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随着他们进来的老夫人也觉得不好,心乱跳,忙也扶着桌子坐下。   段增却几步就到了床边,抓起杨氏的手腕,闭眼号了号,然后也不睁眼,就在杨氏的肚子上用力点按推拿起来。   杨氏疼得大声哭叫,在最凄惨的高峰,听到稳婆大声说:“好了!脑袋出来了!”   段增马上收了手,转身就往外走,路过被吓得满脸虚汗的施和霖,一把抓了他的胳膊,带着他出了产房。   他们回到了客厅,听见那边卧室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施和霖将一杯茶一饮而尽,脸上才慢慢地恢复了血色,段增鄙夷地看他:“你是什么郎中,竟然晕血?!”   施和霖重整旗鼓:“我不看妇人之病!不看!有失那个……体统!”   段增不屑:“什么体统?一尸两命!你别跟我讲什么体统!回去好好闻闻血味儿!不然让我怎么叫你师傅?”   施和霖嘿嘿笑了一声:“徒弟,你真的,很了不起。”   段增哼了一声:“当然了!我是要成为一代名医的!”世间有此天赋的能几人?   施和霖咳了一下:“那也是我教的好啦!徒弟,你可不能忘本哪!一定不要离开师傅呀!”   段增愤怒地看施和霖,施和霖赔笑着:“徒弟,你不喝点茶?”   段增冷笑:“我不要诊费了!这就走!”   施和霖叫起来:“徒弟呀,咱们医馆可是有开销的!你不能这么冷酷啊!”……   可段增还是甩手走了,施和霖大声抱怨地跟着他,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镇北侯府。   老夫人守在产房中,看稳婆将一个皮肤有些黑、哇哇大哭着的大胖小子洗干净,裹在了襁褓里,抱给了自己。   她手里托着沉甸甸的婴孩,无视奄奄一息的杨氏,笑得眼带泪光,嘴里说:“这么大,日后肯定是员猛将……”   杨氏无力地说:“我再也不生了。”   老夫人这才合了嘴,在婴儿的大哭声里,表示关切地对杨氏说:“媳妇辛苦了,我会赶快写信给侯爷报喜。”   杨氏脾气上来,扭脸不理老夫人。钱氏带着丫鬟婆子们上来,把杨氏生产的被褥全部换掉,也为杨氏换衣扎头巾捆腹带喂汤水……一阵忙碌。   老夫人不管那些,只看着黑胖的孙子不错眼,自顾自地笑:“我就说嘛,会是个儿子,有些黑,大概是因为你娘怀着你的时候喝了好多药……”   杨氏生气:这是什么话?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差点死了!等她躺回干净的单子上后,就开口道:“把他放我身边,我哄哄他,别让他这么哭了。”不让你抱着了!   老夫人亲了亲婴儿的脸庞,有些不舍地把婴儿包放在了杨氏身边。也许是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婴儿又哇哇了两声,真不哭了。   老夫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让杨氏好好休息,就出来到客厅见两个郎中。进门才知道两个人竟然已经走了。老夫人说他们救了杨氏的命,这可不能小气,让人封了百两银子送到施和霖的医馆,施和霖见了喜笑颜开,那是后话。   当晚,侯府的孩子们都去看新生的小弟弟。老夫人一个劲儿地说这个婴儿怎么怎么比他们刚生出来的时候都大,可沈汶看着,这个小婴儿跟一只黑红的肥鸡也没什么两样。沈汶摸摸婴儿圆滚滚的手,想着这是一个前世根本没有出现的人,他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她打开婴儿的手掌,惊讶地发现是断掌,再打开另一只手,也是断掌。断掌的纹路又宽又深,沈汶隐约觉得这预示了什么,可在头脑中却没有任何画面。   这是沈汶一个遗憾的地方。她虽然有意识力,可却没有那些灵媒或者通灵者的预见力。沈汶知道那是头脑一部分区域的频率不同,就如自己和段增可以透视人体一样,有些人能够在另一个空间下望,看到现在事件在未来的归宿。   好比生活在两维空间的蚂蚁,如果有头脑,就会对原来在视野外而现在到了眼前的石头感到惊讶。而在它们上方往下看的人,早就看出来蚂蚁正对着那块石头爬过去了。   沈汶想,那个提醒了张家把第二个儿子养成女儿的道士,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人。沈汶私心认为那个人很不地道,明明看到了未来,却不去做任何改变。也许他认为救了张家一个儿子,就算还了欠的人情了。   如果沈汶有心理感应,就会知道,此时此刻,被她私下埋怨的那个道士,一点灯光下,正捻着垂到了胸前的花白胡须发愁,而那个他收养的孩子正在床上酣睡。   他一连几日在山上遥望星空,又做了许多掐算,越发不解。相比以往他的超凡脱俗,他现在显得很不淡定!   他再次带着期待地问那个熟睡的孩子:“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孩子像是听见了什么,在睡梦里翻身,猛地一脚,把身上的薄被揣在了地上。   老道士捡起被子,给孩子盖上,叹息道:“天象诡异啊!煞星临世,祸乱血腥,先夺母命再损父命,六亲断绝,孤苦伶仃。可现如今,众多运数莫名更改,福祸莫测!你说,是不是有逆天之人乱了命轮?也许该下山去看看……”他又想了想,说道:“我还真不想下山,到处是人不说,还得总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实在很累,你觉得如何呢?”   孩子半张着嘴,嘴角流下了一缕口水。   老道又掐算,说道:“你说再等等?不对,也许是不用等了?这真乱了,天道难明啊。”……   侯府可不知道煞星出世什么的,杨氏还没出月子,长子沈毅新娶的夫人柳氏就怀孕了。接着就是杨氏的月子酒,虽然侯爷不在,只随便请了几家而已,老夫人还是认为是喜事,很高兴地张罗这些,自觉年轻了十岁。   沈湘和沈汶的生日就在这些有关生孩子怀孩子坐月子之类的热闹中过去了。沈湘十一岁,沈汶九岁。   苏婉娘自从母亲过世后,一直愁眉不展。   锦帕上绣的地方是她过去住过的院子的外墙,那块石头是临街的,东西该就是埋在下面。可见当初父亲预料到他们可能会被赶出宅子,选择了院子的墙外街旁。   她在侯府也算是个小有权力的人,八月时,找时机叫了辆没有标记的马车,去见苏传雅,又借着带苏传雅买东西的理由,去了那个地方。她让车夫将车停在了石头边,用车挡住了行人的视线,谎称苏传雅要方便一下,让苏传雅下了车。   苏传雅拿着苏婉娘给他的小铲子,按照苏婉娘的指点,在大石头下挖土,不久,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买了东西,苏婉娘把苏传雅送回去,回到了沈汶的院子里。她的脾气格外不好,挑着错把人都轰得远远的,才进了屋将小铁盒给了沈汶。   铁盒外是一层厚厚的腊,沈汶刮开后,用一根簪子撬开了铁盒,里面用油纸包着叠得小小的一幅丝绢。沈汶展开,身边的苏婉娘就开始哭。沈汶知道这是她父亲的字迹,忙与苏婉娘仔细读。   苏长廷在绢布上用蝇头细楷写了金部的几个主事怎么做假账,贪污金银。又写了名叫于良福的人对他威逼利诱,让他为大皇子做事,他拒绝了。他几次向上层官员揭发这些事情,可无一有回音,并被人威胁说如果他再上告,就将祸及他的妻子。昨日,于良福再次游说他,还对他说这是最后通牒。他心知自己不保,遂写下这份状诉,留待有缘……然后签了自己的全名,盖了私印和官印。   苏婉娘读罢哭泣不已,沈汶将绢布仔细又折好,放回油纸包中,再放入铁盒内。苏婉娘哭着说:“我们……就没有办法……上告?”   沈汶摇头:“那边是太子,是储君,你想告他?”   苏婉娘哭着点头:“我想。”   沈汶将铁盒重新扣紧,小声说:“你知道,告也没用。”   苏婉娘又点头:“我知道……我要杀了他!”   沈汶也点头了,心说,我也知道你干得出来,口中安慰道:“别急,我们慢慢来,他逃不过的。这份东西,日后就是给你爹昭雪的证据,你好好藏好。”   苏婉娘双手捧着接过去,泪眼看着沈汶说:“这是我爹的命,我娘的命!哪天,你做不到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自己去做!”   沈汶把手放在苏婉娘的手外握着她的手,坚定地说:“我们,不是我,我们一定会做到的!有仇报仇,不会让他阴谋得逞。”   苏婉娘狠咬了下嘴唇,对沈汶说:“我听你的。”她微停了一下:“你别介意我以前……有时不相信你……”   沈汶笑:“婉娘姐姐,你是这世界上最相信我的人了!”   苏婉娘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汶深深地看入苏婉娘的眼睛,难道我要告诉你我是千年的鬼魂?你大约还是不信的。最后只说道:“我在梦里看到过。”   苏婉娘真心点头,低声问:“我们下面要干什么?”   沈汶也小声说:“大哥要去边关,我得取得他的信任。”   苏婉娘问道:“你要怎么做?”   沈汶也有些发愁:“最好找到个机会,和他单独说说话。”   苏婉娘次日就开始注意沈毅的行踪,可一连几天,沈毅都带着沈坚和沈湘,出去与三皇子骑马去了。   等到沈毅回来,苏婉娘每次接近他,他都是和沈坚在一起,而沈坚的那个随身仆从王志也总在左近。还没等沈汶找到一个与沈毅单处的机会,他们就又出去了。   这次,是一次正式的狩猎,沈毅再次与沈坚沈湘和三皇子在山地里整整闹腾了一个多月,直到快年底了才回府。   老夫人也想阻拦,可是府中事情接二连三,沈毅又已经成婚,掌握着侯府卫队的调动管理,出入自由,许多事情都是发生了以后她才知道。   人们都有掩耳盗铃的习惯——凡事往好处想。老夫人就是知道不妥,可也没有真的想到沈毅和三皇子交厚能让侯府灭门。沈家军强大,只要侯爷行得正走得端,就该无事吧?   至于杨氏,她新生了一个儿子,专心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占据了她全部的精力,哪里去细想沈毅和谁去狩猎的事?   沈汶却知道,沈毅这些行为一定会招来太子强烈的报复,只是时间或早或晚而已。   ? ☆、设计 ?  除了沈汶,这府中最沉得住气的,倒是沈卓。他没跟着沈毅他们出去混,天天总去观弈阁下棋。   自从那次见到四皇子后,他后来再去,就经常见到四皇子。四皇子总安静地守着一个角落,看别人下棋或者和别人下棋。   张允铭上次被四皇子打败后,再见到四皇子常去主动约他下一盘,让他郁闷的是他竟然没下赢一次。   沈卓见状,手痒得很,有一天终于没忍住,去找四皇子下棋了——反正现在四皇子已经回宫,那件接骨的事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下了一整个下午,沈卓三局三输,看天色渐晚,才不甘心地告辞。他走后,包官人过来给四皇子倒茶,笑着说:“这位沈三公子倒是与我很像。”   四皇子一笑说:“那你怎么不去找他下棋?”   包官人有些不爽地说:“他们都不愿意与我下,可想当初,季国手都与我下了一盘!”他看看四皇子,堆起笑容:“这位蒋公子,我们……”   四皇子站起来说:“我也得回去了。”   包官人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端起茶盘走了。   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走出观弈阁,上了马车回宫,正被往这边走的张允铭看到。   过去,张允铭每次见到四皇子时,四皇子都是坐在椅子上,张允铭也没太注意躲在四皇子身后的丁内侍。今天远远地看见与他经常下棋的蒋公子竟然是个瘸子,张允铭心里一沉。   他也不去观弈阁了,调转马头就往回走,再仔细回想四皇子身边仆人的样子,才意识到那是个太监!他就明白了:宫里的四皇子是个瘸子,他的母亲是蒋淑妃,他出来自称蒋公子是用了母姓!一时气得咬牙,心中大骂沈卓,忙策马回府,把自己可能无意中结交了四皇子的事告诉了父亲。   平远侯手里转着两个大玉球,微偏着头,听了张允铭的陈述后,笑了一下,说道:“沈侯那小兔崽子才几岁?就敢这么蒙你?”   张允铭切齿:“他……肯定以前见过四皇子,为了转移注意力,就把我推了出去!可恨我看那个少年性情温和,举止文雅,以为是个文官的子弟,还给了他我画的扇子……”   平远侯沉思地说:“那不是问题,你该问的是,为何沈侯那个小崽子把你推了出去?那时是什么时候?”   张允铭皱眉:“该是五月底吧。”   平远侯手里的玉球停了一下,接着急促地转起来。他低声地自语:“五月,发生了什么事?”   张允铭说:“听说四皇子病在秦全的医馆,差点死了,后来不吃秦全的药了,五月底才回的宫。”   平远侯眉头皱着,问道:“那时,四皇子被接回宫里了吗?”   张允铭摇头,也放低了声音说:“该是,那以后……”   平远侯缓缓地点头,“那小崽子想让你跟四皇子在那时下棋……”   张允铭磨着牙说:“别人就只会注意到我,而不会注意到他和四皇子认识!”   平远侯哼哼笑:“那个兔崽子!比他爹贼得多!”   他皱眉想了半晌,敛了笑容,严肃地对张允铭低声说:“四皇子在外面的那几个月,肯定与镇北侯府有关!所以那个小崽子才把你推了出去!让你代替他去惹人注目。这么做,能蒙过别人,可我们一旦察觉,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事必然极其危险,你千万不能和他公开说什么。”   张允铭气得握拳:“我得找机会揍他一顿!”   平远侯笑:“那都可以,可是这件事,一定要装作没有察觉!”   张允铭点头,又问道:“那我还像以往那样与四皇子下棋吗?”   平远侯思衬着点头道:“下吧,就如以前一样。四皇子身有残疾,该不是太子忌讳的人。只是,你最好要赢了他才好。”   张允铭点头说:“我明白,那样显得我不是在巴结他。”   于是,这以后,张允铭还是时不常地去观弈阁与四皇子下棋,努力想赢一把,可惜怎么也没赢一局。有时眼看就要成了,心中才有些喜悦,就被四皇子打到了谷底。他看着四皇子少年人温和无害的眼神,怀疑四皇子是故意的。   太子知道镇北侯的孩子们与三皇子大模大样地去狩猎,镇北侯三公子和平远侯的大公子常常与四皇子下棋,还只输不赢时,咬着牙冷冷地说:“他们一个个的,都过得很舒服呀!镇北侯府与两个皇子交厚,就与本宫不和!这还用多说吗?!”   太子这么强硬地表达不满,大家都多少明白太子的心思,有人小心地问:“那,四皇子比较容易……”   太子不快地道:“他是个残废!能干什么?!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幕僚们就必须要有些反应。   安静了一会儿后,一个幕僚低声说道:“若是他们喜欢在外狩猎,何不假托盗匪……”   另一人马上道:“不妥。与他们同行的镇北侯府卫队有百人之多,以一当十者众!在郊外遇上,上千人也不见得能挡得住他们。”   又一个幕僚说:“既然担心卫队,就该想法让卫队不在他们身边。”   众人想了会儿,一个人压低声音:“三皇子和镇北侯的儿女不都喜欢狩猎吗?今年来不及准备了,可太子何不请求皇上,在明年举行冬狩,届时,皇子、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之子,都会来参加……”他眼含深意地看太子。   太子思索片刻,终于有了一丝微笑。   一个人补充道:“若是为了保险,太子可举行一次晚宴。权贵人家就是再嚣张,也不可能带着护卫入席!各府卫队要留在宴席之外守卫,宴席上,就只有主人和贴身仆人而已……”   太子点头:“如此盛会,怎么能不邀请京城贵女?”   大家互递眼色:太子这是还没有忘了镇北侯府的那个二小姐吧?他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偏要一个孩子的命呢?   他们不知道在太子心里,沈汶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要找个机会把这个决定实施出来而已。   年关将近,侯府还如去年般混乱。   去年因为杨氏卧床,老夫人带着苏婉娘料理了过年的事宜。今年本来是指望着柳氏会接过来,可是柳氏怀孕,肚子已经显怀,杨氏不让她过于劳累。而杨氏的小儿子才六个月大,也不可能全心管事。结果又是老夫人带了苏婉娘和钱嫲嫲操办过年的种种。虽然有了去年的一些经验,可因为沈毅成婚,多了一层要联络的关系,也没轻松多少。   过了年后,到了元宵节,杨氏说过去的这两个元宵节沈汶都惹出事儿来,一次在长乐侯府,一次在灯市上,所以今年别人都可以出去,只有沈汶不能出去!   沈汶表现幽怨之余,求沈湘带着苏婉娘出去,说她连日辛苦,该去散散心。沈湘对苏婉娘一向友好,自然答应了。   其实沈汶就想让苏婉娘去观弈阁看看季文昭来了没有,他说二月二在观弈阁解去年的生死劫,现在如果到了京城,观弈阁应该有了动静。   沈汶被圈在家中,没事干,晚餐后就留在了正厅里陪老夫人。她自从上次进宫假死把老夫人惊个半死后,就经常去找老夫人撒撒娇,给老夫人用意识力点点心脉上的穴位,唯恐老夫人因那次刺激落下个什么毛病来。   沈汶坐在老夫人身边,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好话,听老夫人唠叨了些她年轻时的事,杨氏就抱着壮壮实实的沈强来了。对老夫人说:“娘,都洗了喂了,可他折腾着不睡觉,您帮着哄哄。”话语里很有些居高临下。   老夫人一见沈强,就高兴地把他接过来,抱到怀里,对着沈强叫着:“我的心肝儿呀,宝贝呀,不见祖母不睡觉,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注意到杨氏的态度。   杨氏撇嘴,对沈汶说:“你也别待得太晚,早点睡。”   沈汶连连点头:“好,娘放心。我等姐姐她们回来就睡。”   杨氏皱眉:“那能早吗?”   沈汶马上扭着身子撒娇:“娘,我都没能出府呀……”   杨氏叹气,走了。   老夫人把沈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强已经七个来月了,坐得稳稳的。老夫人唱着:“上高山呀……下长坡呀……过大河呀……坐马车呀……”一会儿颠来颠去,一会左右晃悠。   沈强高兴得嘎嘎笑,口水长流。老夫人停下,拿了手帕给沈强擦嘴,嘴里说:“流口水的宝贝,聪明呀,健康呀,爱也爱不够呀……”擦完了,对着沈强微黑的脸蛋,狠狠地亲了几口。沈强又咯咯笑,再次流口水,还把小拳头放到嘴里咬。   老夫人见状,让人递过来一个货郎鼓,对着沈强扑棱扑棱地转手柄,沈强把拳头从嘴里拿出来,去抓货郎鼓。老夫人让他抓了几下才抓到,又笑着给他擦口水,说着:“强儿真聪明啊!看看,把祖母手里的鼓都拿走了……”   老夫人像是把沈汶忘了,完全沉浸在与沈强的互动之中。沈汶面带笑容,努力压制自己想打哈欠的冲动——逗一个孩子很好玩,但是只几分钟好不好?老夫人怎么能这么与沈强玩上半个时辰还兴致勃勃的?   终于,沈强放开货郎鼓,开始用双手使劲抓耳朵,老夫人紧抱着他起身:“哦,哦,宝贝要睡了!快点,把被子拿来,我给他包好……”老夫人用小棉被将沈强从头到脚裹了,亲自抱着他往屋外走。沈汶忙去取了披风给老夫人披上,怕天黑难走,自己也穿了外衣,在一边扶着老夫人。   到了杨氏的卧房,老夫人把沈强轻轻地放在床上,沈强的眼睛勉强又开了一下,可接着就闭上了,老夫人笑着看了沈强一会儿,见他睡实了,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好,才起身,叮嘱了屋里的乳母几句,离开了。   沈汶扶着老夫人回后院休息,路上,老夫人叹息道:“咱们府里好不容易又有小孩子了。强儿长得多大!比你皮实多了!当初你小的时候,可听话了。不声不响的,像只猫一样……”   沈汶很怀疑老夫人是把小孩当宠物养了,以此来代替她送走的那只狗。   老夫人还念叨着:“看着强儿的样子,我心里怎么就这么喜欢呢?我老啦,不知道能看他几年……”   沈汶心里一酸,忙笑着说:“祖母说什么呀,您肯定能看着四弟长大,成了个大将军的。”   老夫人呵呵笑:“那敢情好啊……”   四皇子自从苏婉娘的母亲过世,苏婉娘原来母亲住的房子退了,四皇子就失去了在路上等着看苏婉娘的机会。   一连几个月,四皇子都没见到苏婉娘,到了元宵灯会,四皇子总算有了一线希望。   天刚擦黑,四皇子就让丁内侍驾着车到了灯市外。这半年,在宫里的夜里,四皇子悄悄地练习走路,终于能像常人般行走,可到了外面还得瘸着腿走来走去。像往常一样,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臂,拐着腿走到了一处进入灯市的关键所在,然后就站在阴影里,看着挂满了灯笼的街道。   后世将元宵节称为中国的情人节,因为在这一天,平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行不动裙的“三不”少女都能出门来在街上自在行走欢笑,对于少年们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一个夜晚。   四皇子面带惆怅地看着那些少男少女们。他什么时候能步履正常地和苏婉娘一同在街上这么漫步,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轮流着脸红,去给对方买个吃的,为对方猜个谜语什么的……   他等了好久,终于看到了几个护卫引领着沈毅等人走过来。在队末尾,苏婉娘与春绿一起走在沈湘身边,三个人说笑着。   沈湘一如以往地穿着短装,但她毕竟是侯府的大小姐,短装也是很讲究,暗红色的缎子面,袖口领边都是绣花。相比下,苏婉娘和春绿一样,都是一身暗绿的棉服,没有什么绣花,式样简单,根本配不上苏婉娘那绝世容颜,虽然苏婉娘把刘海都快梳到鼻子尖儿了,两颊边又各一大绺头发,整个脸也就露出了个下巴。   四皇子只觉得心头抽搐,不由得微蹙眉头。他不眨眼地看着他们走过,而后好久也没有动。   远远地,四皇子见苏婉娘指了下观弈阁的方向,沈湘点头,说了什么,沈毅就带着大家往那边去了。四皇子一喜,这才从暗影里走出来,也往观弈阁走去。   观弈阁外张贴着大张的告示,说二月二,季国手会如期来解去年得到的“生死劫”棋局。包官人楼中来回往来,招呼着来的客人。   侯府的队伍到了观弈阁前面,沈卓头一个进去,还拉着沈毅和沈坚,可苏婉娘却不想进去了。   以往苏婉娘到这里来见季文昭,都是一个人来。今天却是同侯府的人来,会让包官人看出自己是镇北侯府的人不说,说不定包官人还会向她打招呼,当着侯府的护卫,难免让人生疑她是何时认识了包官人的。   苏婉娘本来就是对沈湘说要过来买些下棋的书,因为沈汶在学着下棋,府里的书都太难了。现在就指着观弈阁旁边的书摊说:“那边是卖书的,我就不进去了。”   沈湘说道:“你若是买好了,就进来找我们。”自己带着春绿进了观弈阁。   苏婉娘一个人走到了观弈阁大门旁的书摊边,借着高悬的灯笼开始翻看书卷,四皇子见了在心中连声感谢皇天后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能这么好。   他不敢走得太快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抓着丁内侍的手用了大力气。   四皇子走到苏婉娘身后,可不敢打招呼,怕有人看出他认识苏婉娘,就想假装跌倒在苏婉娘身边。但又想起上次苏婉娘踢他的那一脚,不敢碰到苏婉娘,只能踉跄了一下,像是绊到了什么,扑到了苏婉娘三尺外的书摊上,勉强站稳。   苏婉娘吓一跳,忙侧脸看,四皇子在丁内侍的搀扶下直了身体,深觉自己没有风度,涨红了脸,对苏婉娘行礼,小声说:“得罪了。”   苏婉娘马上还礼道:“这位公子有礼。”显得很郑重,四皇子露出失望的神色,苏婉娘的一只眼睛俏皮地半眨了一下,表示她明白四皇子的做作。   四皇子只觉得吹到面颊上的寒冷微风,霎时变得清凉怡人。苏婉娘被头发遮了大半的脸庞在灯笼下都绽放出了惊人的美丽,他简直不敢直面,忙低头看书摊上的书,小声问:“姑娘在看什么书?”   苏婉娘也低下头,小声回答:“只想看看有关下棋的书。”   果然!她的主人是会下棋的!四皇子为自己的猜测正确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隐约觉得担忧:她的主人如果不是二小姐,不会是个男的吧?   他拿起一本书来,让苏婉娘看到了封面,悄声道:“这本书是前朝高手对局的棋谱,我读过,很有意思。”   两个人仿佛是各自在看书,苏婉娘不敢公开交谈,也不转头地说:“我想要不那么难的。”   四皇子放下手里的书,伸手拿了不远处的一本,说道:“这本《博弈浅谈》写得就如其名,易懂,讲的是基本战略。”   苏婉娘瞟了一眼,有些抱歉地说:“最好有一本教人怎么下棋的,从一开始谁先出那种……”   四皇子一愣,苏婉娘补充道:“为我家小姐买的。”做伪装用的。   四皇子心头一松,又看了看,向苏婉娘示意着远处的角落,说道:“那本《稚儿学棋》应该可以。”   苏婉娘抬头看,探身去拿,动作里别有种柔软婀娜,让四皇子的心又猛跳起来。   苏婉娘将书拿在手里一翻,高兴地说:“这本该是可以了。”她低声对四皇子说:“多谢你。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四皇子看了眼书摊,淡淡地说道:“这些书,我大约都读过了。”   苏婉娘可以想象他在深宫里独自读这些书的样子,莫名悲伤,忙低头说:“你别总看这些下棋的书,看些养生健体的,好好爱护自己。”   她说话还是一副教训的口吻,可四皇子却高兴得忍不住要笑,更深地垂头,小声“嗯”了一声——母亲教过自己,别人说话要有个应答,不然没礼貌!   苏婉娘很喜欢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的,她把沈汶院子理得一清二楚就是个例子。可惜她身边最亲密的两个人都是最不服管教的,沈汶自然管不了,弟弟苏传雅也越来越不听话了,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竟然这么温顺,让苏婉娘大有成就感。抬头看看,见周围没有别人注意自己,苏婉娘就又继续教导四皇子:“你平时该练练站桩,开始的时候,不用太长,腿酸就停下。可要渐渐加长时间,若是能站上一刻两刻的时间,对你的腿很有好处。”   四皇子像喝了蜜一样,从嘴里甜到腹部,小声说:“好,我今天回去……就开始。”   苏婉娘叹气:“今天你回去肯定晚了,好好休息,明天再开始吧,可是要坚持哦,别停下。我天天……”她住了嘴——这么说自己不好吧?   四皇子等了片刻,问道:“你天天怎么了?”   苏婉娘想,如果不拿自己作为例子,怎么能说服对方坚持呢?就说:“我天天也要练功呢。过去是每天跟着大小姐习武,现在没时间了,也要每天练瑜伽功。”   四皇子好奇地问道:“瑜伽功是什么?”   苏婉娘有些后悔,可还是说道:“算是一种导引之术吧,就是拉筋柔体之术。嗯,你莫要告诉别人……”   四皇子脑海里想象出苏婉娘伸展了曼妙的腰肢……鼻中一热,忙转移思绪,小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告诉别人你练习拉筋柔体干嘛?!   苏婉娘又小声说:“我不能进去,得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你莫在这里停得时间太长。天冷,你的腿别受了寒,快回去吧。”   四皇子知道苏婉娘这是在关心他,况且,他站在这里这么久了,也该离开了。就拿起两本书来,递给丁内侍,丁内侍向书摊里面的摊主询问银钱时,四皇子对苏婉娘说:“看告示,二月二季文昭要在这里讲棋,我会来,该一天都在……”他嘴里发干。   苏婉娘还是低头看书的样子,过了片刻,可四皇子却觉得长如永恒。   苏婉娘却是在思考着:那天自己的确是该来的。怎么也得设法与季文昭见次面,沈汶有告诉他的话。可怎么能单独见面呢?……那天若是来,最好没有府中其他的人跟着。……自己需要伪装好。就是包官人认出来了,也不会多嘴吧?……   苏婉娘终于轻声说:“我也争取来吧。”   四皇子心里的兔子已经变成鹿了,几乎要把他的肋骨都撞断了。丁内侍交完了钱,四皇子扶着丁内侍转身间,低声说:“那我先走了,你过个好节。”   苏婉娘不抬头地说:“你也是,快回去好好休息。”在外面这么走,他的腿才接好了半年,不会疼吧?   明明是平常的对话,四皇子却如在热水里泡过了一样舒服。他扶着丁内侍的胳膊拐着腿走回马车,一路只觉人们都在欢声笑语,街上处处是明晃晃的灯笼。远远地看着三皇子带着五公主和几个皇家侍卫走在街道的另一边,他没有过去打招呼。他心里现在有太多喜悦,只想一个人待着,细细品味。   看着四皇子意醉神迷的样子,丁内侍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惊了四皇子的白日梦。   沈毅他们一进观弈阁,包官人就笑着迎上去,对沈家的几个公子行礼道:“沈三公子是这里的常客了,这几位是?”   沈卓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哥,这是我二哥。”   包官人热情地抱拳:“久仰久仰!两位公子相貌威武,真乃将门虎子啊。”镇北侯府的护卫就在旁边,这时不能装糊涂。   沈卓笑着拍包官人:“老包真是势力,我来那么多次也没见你这么殷勤过。我哥他们来就这么说好话?”   包官人假装受委屈的样子:“沈三公子怎么能这么说?你大哥就是英气逼人呀……”   沈卓笑着指着沈坚:“我这位二哥可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包官人郑重地对沈坚说:“二公子明显是位深谋远虑之人,定擅博弈之术,不知能否与我下一盘棋?话说,季国手也曾与我下过一盘棋……”   沈卓看出了包官人的意图,张嘴还来不及制止,沈坚已经笑着说:“包官人客气了,有时一定向包官人讨教。”   包官人马上说:“那么就明日申时正如何?我在此恭候大驾。”   沈坚笑着点头,沈卓摇头叹息——二哥被包官人抓到了!   包官人总算又找到一个能和他下棋的人了,兴奋地大喊:“快点快点,给每位上茶点!这是贵客!”   沈毅忙说:“吾等只是过路,随便喝口热茶就行。”   包官人笑着说:“公子客气了,这数九寒天夜里的,怎么也要吃口东西。”   啰嗦伙计跑过来,请他们随便坐了,给他们上了茶点,还不忘向他们重复广告上的内容:“各位公子小姐们,二月二可一定要来我们这里呀!季国手要来解去年挑战他的‘生死劫’呢!这个局可是厉害,我们这里挂了一年了,谁都没解开!就是当时季公子接到此局,也被气得吐血。可今年季公子传信了,说能解了它!我就说嘛,季公子是国手,区区生死劫怎么可能难得住他?各位千万不要错过了这个精彩……”   他们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外面苏婉娘在四皇子走后,也付了钱,拿了书就想周围走走,等沈毅他们出来再过来就是了。可才溜达了不远,就有一个女孩子走过来笑着行了一礼,问道:“这位姐姐是镇北侯府的吧?请问你家主人在哪里?”   苏婉娘忙还礼,刚要问是谁,就看见这个女孩子后面不远处便装的三皇子和五公主。苏婉娘忙指了下观弈阁说:“大公子他们在观弈阁中。”那个女孩子谢了,回去告诉了三皇子,他们往观弈阁去了。   苏婉娘想这又得一段时间,就接着在街上看灯。   沈湘却是在频频看门口,纳闷苏婉娘怎么还不进来,看着看着,就看见三皇子和五公主走了进来,沈湘忙垂了眼睛。   这半年,她时常随着大哥他们一起去骑马狩猎,三皇子也在其中,可再也没有像上次与沈卓互殴那样发疯过,像过去一样正常了,但沈湘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知道三皇子经常看她,因为她也常常看三皇子的背影。但一走对面,矜持地行了礼,两个人肯定谁都不再看谁,庄严得不得了,比着谁的鼻子翘的高。   三皇子到现在也没归还沈湘的佩剑,沈湘自然不好意思去要。万一对方是忘在了哪个角落,自己去要显得多么小气,说不定对方会觉得自己是在找机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三皇子那边与大哥他们见面行礼,五公主到了沈湘面前,沈湘才抬头。两个人见礼后,五公主问道:“你那位妹妹怎么没有来?”   沈湘看和自己一般年龄的五公主,这一年来,却像是长大了好多。自己的母亲半年前生了个小弟弟,而她的母亲却在那之前死去的。沈湘暗叹,表面笑着说:“我……”刚要说“母亲”,忙换了人称说:“祖母让她在府里陪着我弟弟玩……”沈湘的话语声低了——还是说错话了。   五公主果然叹息:“你有个小弟弟了?他多大?”   沈湘不敢不回答,只得硬着头皮说:“七个月吧。”   五公主低下了眼帘,半晌,带了哭音儿说:“我……没带给孩子的礼物,我想着……也许能见到你的小妹妹……只给她带了颗珠子……”   沈湘心里难受,忙伸手拉了下五公主的袖子说:“那就给我吧,我给她带回去。”算是打岔。   五公主低着头从袖子中拿出了一颗大珍珠,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把珠子放在沈湘手里,没抬头说道:“你替我谢谢她……”   沈湘接过珠子,小声说:“你谢她干吗?你对她这么好,她肯定是要谢谢你的。你别难受,等有机会,来我们府里玩。”五公主点头。   门口往外观望的包官人大声说:“哎呀!这不是平远侯府的张大公子吗?快进来!快进来!我这里刚出笼的蒸糕,还冒着热气呢!”   路边好几个人听了,都走了进来。   张允铭边笑着说“好你个包官人,拿我作伐给你揽生意?”边走了进来。抬头一见满屋镇北侯府的人,再加上个三皇子,脚停在门槛处,欲进不进。   沈毅和沈坚正与三皇子说话,没看见张允铭,沈卓却看见张允铭了,讥笑道:“张大公子,见了我,不敢进来了?是输怕了吧?”   张允铭眉梢一挑,抽出腰间的扇子握在手掌中,跨入门来,对沈卓抱了下拳,然后对着沈湘和五公主行了礼。见五公主面容愁郁,眼睛微红,张允铭不敢多看,笑着说:“我家妹妹们原来说要来看灯的,可是家母微感不适,把她们都留在了家中。不然就能见到你们了。”心里说,幸亏没带她们出来。   沈卓一听,脸拉了下来。张允铭却展开扇子扇了下,转脸对沈卓笑道:“沈三公子看来兴致很高,斗志昂扬,二月二一定是会来挑战季文昭的吧?”话语温和,但含着嘲弄。   沈卓斜眼看张允铭:“大冬天的扇扇子,你是不是有病呀!”   张允铭无视沈卓的攻击,又扇了两下,怡然地说:“此乃文人之雅物,非饱读诗书者,不能领略其中神韵。话说,此扇面是我得意之作,看!一只小狗,神情颇为倨傲无状,送给沈三公子如何?与君十分相配。”   这是在骂人吧?五公主一改悲切,抬袖掩面微笑。   沈卓咬着牙笑着,扭脸对沈毅喊:“大哥,三皇子,张大公子等了半天了!”让你躲!我得对得起你!   张允铭进来就知道躲不开了,忙走过去笑着行礼寒暄。   看时间晚了,沈毅告辞了。三皇子不能马上追着镇北侯府的人走,而张允铭进来了,怎么也得吃点蒸糕,结果三皇子带着五公主和张允铭留在了后面,和张允铭一起点了新出笼的黄年糕吃了。   沈毅他们出门来,苏婉娘抱了五六本书,已经等了半天了。沈湘低声问:“你怎么不进去?外面这么冷!”   苏婉娘跺着脚说:“我总怕我刚进去你们就往外走,还不如就这么等着呢。”   沈湘气得推苏婉娘:“你这傻孩子!”   苏婉娘心中对沈汶说:你算是把我教坏了!   沈湘回府就随着苏婉娘去找沈汶,把那颗五公主给的大珍珠递给了沈汶:“拿着,这是五公主给你的。”   沈汶高兴地接过来,笑着问沈湘说:“哇,真大。你看见了五公主,那也肯定见到三皇子了……”   沈湘立刻正色打断道:“你提他干什么?!”   沈汶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眼问:“怎么不能提?”   沈湘生气:“不能提!小孩子家,别提什么皇子之类的!”   沈汶眼睛一闪一闪地看沈湘,沈湘脸有点红,转身就要走,被沈汶一下扑上去抱了胳膊,叫着:“姐姐告诉我!不然我就说姐姐喜欢他!”   沈湘脸都红透了,一把把沈汶抓住,来回摇晃往床上推:“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沈汶大喊:“救命呀,要散架了!”被推倒在床沿上。   苏婉娘忙笑着过来拉沈湘,沈湘住了手,严厉地看沈汶,低声说道:“不许胡说!知道吗?!不然我可要揍你了!”   沈汶坐起来,看着沈湘胆怯地点头,努力想挤出些眼泪——她现在年纪渐长,眼泪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来了,也许人长大了,泪腺就小了。   沈湘叹了口气,沈汶小声地嘀咕着:“你喜欢他吧?”   沈湘气急败坏地看沈汶:“谁喜欢?!我才不喜欢他呢!一点也不喜欢!那么拽拽的,总摆个臭架子,谁愿意理他?!武功也没有大哥好……反正,人不怎么样!”   沈汶理解地点头,很同情地看沈湘:“可是你还是……”   沈湘狠狠地一点沈汶的脑袋,又把她推得往后倒在床上,跺脚道:“跟你讲不清楚!”气冲冲地走了。   苏婉娘笑着过来扶起沈汶,沈汶叹气:沈湘快十二岁了,这时的人都成熟早,这是早恋啊!她低声对苏婉娘说:“我可真操透了心了!”   见沈汶一副小孩子样子,说出这种老奶奶的话,苏婉娘笑,一边帮助沈汶准备安寝,一边将元宵节街上遇到的人和事都仔细对沈汶讲了,最后有些疑惑地问沈汶:“你说,四皇子现在怎么经常出来了?你的梦里有他吗?他会干点什么吗?”   沈汶当初出主意为四皇子接了腿后,脑子里就把他置于一边了。这个人前世窝囊地死在了幽闭中,根本没出现在争斗里,此世又能干什么?他喜欢上苏婉娘了?苏婉娘长得这么漂亮,谁见着不喜欢?苏婉娘喜欢他吗?苏婉娘才十二岁,就是对他有好感,可满脑子跟自己一样充满了复仇情绪,大概没空间喜欢上谁。不像沈湘……   沈汶摇头说道:“我没梦见过他。他知道他母亲是被毒死的,肯定不会帮着太子那边的。其他的,我想不出他日后能干什么。”   许多年以后,沈汶每回忆起自己这句话,就想拿块石头拍死自己。   而被他们议论的四皇子,回到宫里,沐浴后真的站了几分钟的桩。虽然去了灯市,又站了桩,已经觉得很累了,可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把与苏婉娘的对话反复回想,觉得苏婉娘说的话,字字都透着关怀和爱护,简直势不可挡……   半夜三更,四皇子下了床,丁内侍听见了,忙也起身进屋。四皇子示意他点了灯,自己开始翻箱倒柜。把封存了许多年的母亲的首饰盒都搬了出来,一个个地打开,将首饰拿出来一样样地看。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四皇子才挑中了一块小巧的玉佩,握在手里。然后他也不收拾了,疲惫不堪地上床,打了个哈欠睡了。   丁内侍对着满桌子的首饰叹气,把东西大概其地放进盒子里,熄了灯,才发现窗户已经是灰白色的了。 ☆、严氏 ?  次日,沈坚按时去了观弈阁与包官人对弈。包官人格外殷勤地把他请入了偏间,又上茶又上点心,然后才摆了棋盘。   沈坚听说季文昭与包官人也下过一盘棋,不禁充满戒备,行棋谨慎。包官人开始时的臭棋,还被他认为是诱敌之计,不敢轻举妄动。下了一刻钟,他才意识到包官人是个臭棋篓子——有层出不穷的失误。他一旦认清这一点,马上毫不留情地把包官人给毙了。   一局完了,沈坚就想离开,可是包官人死拉着他不让走,非要留他一起吃晚饭——这是要再接着下棋吗?沈坚坚决不从,一个劲儿地往外走,身后跟着纠缠不舍的包官人,到了门边,有两个人正站在那幅告示面前,一个少年人指着观弈阁说:“你看!这就是……他要解局的地方!”   另一个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抬头看了下,没有说什么。   那个少年人皱着眉头说:“这地方看着这么平常,他为何要选这里?”   包官人一听急了,放开了沈坚上去抱拳说道:“这位公子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观弈阁中藏龙卧虎,几十年来有许多高手在这里过手。去年季公子在这里解局时,人山人海,还有人往这里递了‘生死劫’,这可不是个平常的地方。如果公子想要下棋,理想之地,非观弈阁莫属啊!”   沈坚在一边看着,觉得那个说话的少年消瘦的脸庞过于白皙,眉眼也清秀了些。   那个少年皱着眉听包官人自吹自擂,余光看见沈坚盯着她看,眼睛一瞪,怒目看来,说道:“什么獐头鼠目的家伙,有这么盯着人看的吗?!”   獐头鼠目?!沈坚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个少年一愣。   包官人忙说:“可不能这么说沈二公子呀!沈二公子是……”沈坚拉了他一下,包官人马上领悟:镇北侯府的名头不能随便说!忙道:“下棋高手!方才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小公子你不见得能打过。不信小公子可与我下一盘!打过了我,就可以去挑战沈二公子……”   沈坚想起包官人是怎么把自己骗来与他下棋的,不禁哈哈笑出声。他平时就是笑咪咪的样子,这时大笑起来,唇边笑纹明显,笑容明快,格外有感染力。他看见那少年错愕的眼神,沈坚行了一礼道:“公子恕罪,是我无礼了。”   那个少年沉吟了片刻道:“你若真是高手,那就与我对局一次,让我看看这观弈阁是不是配得上我的……师哥!”   包官人明白了:“难道季公子与小公子是同一师门?!快请进快请进!到偏间来……”他说着,使劲往里让。   那个戴了帷帽的女子一个劲儿摇头,那个少年去拉她,她怎么也不往前走一步。那个少年放弃了,气呼呼地回头对沈坚说:“我姐不让我考察这观弈阁了。算了,你二月二那天若来,我也跟你对一局!”一副屈尊纡贵的口吻。   沈坚笑着点头说:“在下沈坚,就在此恭候了。”   那个女子转身离开,那个少年边走边回头说:“你可别怯场!”   沈坚哈哈笑:“不会不会。”   包官人不快地说:“他应该是先跟我下一盘才好,这个人一点也不懂礼貌!”   沈坚又笑,对包官人说:“你今天钓到了我就该满足了才是,哪有次次成功的。”   包官人又变成了笑脸:“沈二公子,难道真不能……”   一声怒喝传来:“你这无赖!都多少天了,就不着家!你找打吗?”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手拿了藤条,被一个丫鬟扶着气冲冲地走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妇人,也是满脸愤怒的表情。   包官人一见,转身就往观弈阁里面跑,嘴里嚷着:“这不是季国手的对局要来了,忙呀……”   那个老妇人继续叫着:“你从去年就这么说!总是忙!总不回家!初二你就跑了,半个月了,什么亲戚都不走访,也不接待来人,谁家的主人敢这样?!你这个皮厚的,反正也是白养了,我打死你!……”   那个妇人却换了表情,紧张地说道:“母亲,下手还是轻些则个……”   她们从沈坚身边走过进了观弈阁。   沈坚长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时常大喊大叫的母亲,其实还是挺温柔的。   过了几天,东宫,有人向太子提起:“太子殿下,季文昭又入京了,二月二日要在观弈阁中解局……”   太子打断道:“我说过,此人心怀狭隘,不能成大事,就不要再提了。”   另有人转移了话题道:“元宵夜,三皇子带着五公主到观弈阁去见了镇北侯府的公子们,这是他们自从去年年底狩猎回来后,再次见面。”   另一个人补充道:“那夜,四皇子也去了灯市,在观弈阁外买了几本书,没有进去。”   还有说:“平远侯的大公子也与三皇子在观弈阁一起用了些点心……”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道:“秋后的蚂蚱,能蹦跶几时?你们把冬狩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众人又谈起了冬狩的有关事宜,太子基本满意各种进展,最后叮嘱道:“别忘了,刺客一定要功夫过硬,而且,最好让人觉得与镇北侯府有关才好。”   二月二日。   像去年一样,沈卓要去观弈阁观战,沈坚则因为莫名其妙地应下了陌生少年的对局,也会去。沈汶缠着杨氏让她也去看看,说自己刚刚开始学棋,很想看看季国手的对局。到时自己扮成个小厮,跟着哥哥们。   杨氏可怜她这次元宵灯会都没有出门,想观弈阁不过是下棋的地方,又有沈坚沈卓陪着,勉强同意了。   四皇子早就报了出行,宫门刚开就驾车出来了,直奔观弈阁。到了那里,要了个十分靠前的位子,想好好看看季文昭的手法。   沈坚说这次要便装,沈卓自然没有异议,沈汶再次扮成了个胖小厮,苏婉娘则是怕被包官人认出来,将脸涂抹得黑了许多,衣服也穿得格外黯淡,自然没有穿镇北侯府丫鬟的制服。   他们到时,观弈阁外已经满是人了,几个人远远地下了车马,一路走了进去。   像是有意的,沈坚与大家分开了,慢慢地落在了后面。沈卓没注意到,沈汶也走得慢了些,和沈卓拉开距离。他们相继进入大门,好像是几拨人。   观弈阁里面坐满了人,沈卓见此热烈的场面,就把沈汶抛在脑后,以为沈坚自然会照顾她,自己一头扎到人群里,往前面挤着去找座位了。到了前排,看见张允铭正自在地扇扇子,身边有个空儿,就一下子坐在了张允铭身边。   张允铭皱眉:“这不是给你留的!”   沈卓扭头笑:“我就坐了,你又能怎样?”   张允铭狞笑:“你敢不敢这事后出城去遛遛?”   沈卓也笑:“遛遛有什么可怕的?”   张允铭把扇子一合,哼一声:“那你就坐这儿吧!”   沈汶站在门外,等着苏婉娘去找伙计要个单间。她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竟然看到沈坚没有直接走进来,而是在门外与一个少年交谈。沈汶一见那个少年就傻了,“二嫂”两个字差点脱口。   前世,季文昭成为太子幕僚,就在大约这个时间,在京城高调地娶了恩师严敬的嫡孙女。这是严敬对众多门生故旧的一种表态,将官场人脉尽数交付给了季文昭。   那次婚礼,季文昭广邀文武众臣,镇北侯也得到了邀请。镇北侯不在京城,季文昭算是年轻人,沈毅就带着沈坚前往贺喜。   沈汶不知道具体内情,只知道就在季府,沈坚与送新娘前来的新娘堂妹严氏相遇,听说是阴错阳差地在花园下了三盘棋。回来后,沈坚就让沈毅出面对母亲说,要娶严敬二房的孙女严氏。那时,太子与镇北侯府的关系并不紧张,不然后来沈汶也不会嫁给了东宫的官吏。只是严敬在朝算是显赫的文官,嫡孙女又嫁给了太子首席幕僚。镇北侯是武官,被文官看不起。杨氏以为不行,可托人一问,那边竟然说可以。   严氏嫁入门后,与沈坚处得很好,平常不出两个人的院子,据说两个人经常一起下棋。不久,侯爷知道沈坚在沈毅走后还是和三皇子有联系,加上边关北戎异动频繁,就让沈坚去边关协助父兄。   严氏寂寞,常去与柳氏闲谈。这时人们才发现她说话莽撞,直来直去。有一次她对柳氏说自己当初一看见沈坚就喜欢,觉得他身材挺拔,不像文官那样文弱。然后加了一句,“当然沈毅的身材也不错”,把柳氏弄个大红脸。   沈汶正巧听到,在心里还狠狠地鄙夷了严氏一把,觉得她生于书香之家,却枉读诗书,说话这么不顾忌。   季文昭死后,严氏的堂姐季严氏因没有孩子,被接回了娘家,一直没有再嫁。   镇北侯府被抄杀,严氏自尽前,曾将自己喜爱的棋谱和古书绑了一捆,标明了交给季文昭的妻子季严氏。   因为季文昭曾是太子的重要幕僚,抄检的人翻阅了那些书籍,没有看出什么,就把它们交给了季严氏。季严氏收到后,因为与严氏从小姐妹,知道习惯暗语,竟发现了其中所藏的密信。据记载,她哭着跪求祖父联络大臣,声讨太子冤杀忠臣,祸国殃民。严敬已然垂垂老矣,只摇头长叹。那时三皇子已死,四皇子残废,五皇子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怎么能换太子?   季严氏不久便郁郁而终,彼时都城南迁,北戎遍野。季严氏留下遗言,要人设法将她的遗骨与季文昭葬在一起,沈汶不知最后是不是有人帮她完成了这个心愿。   沈汶看门外的沈坚,面带笑容,身穿着蓝得近乎黑色的长服,腰里却扎了条碧玉镶嵌的腰带,的确显得腰挺背直,可镇北侯府里的男子不都这样吗?因从小练武,连沈湘都有这么挺拔的英姿,这个严氏,真没见过世面!沈汶叹息。   严氏一字眉,单眼皮,两边眼角向上微挑,虽然有种难言的韵味,可眉眼算是平常,不然也不能女扮男装。看她上下打量沈坚的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的二哥还浑然无觉呢。   沈汶忽然有些慌乱:她原来以为,自己来了能改变一切。事件如果像以前那样发生了,比如沈毅娶了柳氏,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干预。   陈贵妃的死,让她头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但那毕竟是因为自己不在深宫,鞭长莫及。沈汶相信如果陈贵妃在自己身边,自己还是能保护住她的。   可是现在,明明季文昭没有在京城结婚,他都还没有结婚!严氏却如前世一般,与沈坚相逢了。   沈汶手心发冷:难道真的有命运这么回事?如果真的那样,自己的一切安排会不会拗不过命运?   沈汶不敢动一下,就像旁观着命运的车轮转动一样,看着沈坚和那个少年谈笑着,一同走过来。   沈坚看见沈汶在门边发呆,摸了下她的头顶说:“傻站着干嘛呢?”   沈汶紧巴巴地说:“婉娘姐姐去找个偏间。”   沈坚笑着说:“太好了,我也正想要找个偏间……”   苏婉娘回来了,示意沈汶跟着她,沈坚说:“把你的偏间给我们吧,我们去下盘棋。”   苏婉娘有些奇怪地问:“你们不看季公子下棋吗?”   沈汶见装扮成少年的严氏眼里对苏婉娘露出深深的戒备神情,没办法,苏婉娘长得太好看了,就是涂黑了脸,也是个黑美人。   沈坚还没来得及说话,严氏说道:“有什么可看的?我看得多了!”   沈坚忙介绍说:“哦,这是季文昭恩师严老先生的孙辈,严公子。”又对严氏说:“这是我妹妹和她的……”   沈汶严肃地说:“婉娘姐姐!”   沈坚一笑:“好吧,婉娘姐姐。”   严氏微抬下巴看沈坚:“你还想下棋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副骄傲少年的样子。   沈坚笑:“我为何要后悔?来,我们去下棋。”   苏婉娘忙拉了沈汶前面带路,四个人走入了一间偏室。现在人们都在外面看季文昭下棋,有许多空的偏厅。   沈坚和严氏坐在了棋桌旁,沈汶和苏婉娘在墙角处坐了。   沈坚两个人傍若无人地开始抓子猜子,严氏语气随意地说:“你来得怎么这么晚?我们早就来了,我在外面等了你半天了。”   沈坚哦了一声,问道:“你是和那位小姐来的?”   严氏又面露警惕,说道:“那是我的……堂姐,你可别有什么心思,她已经有人家了。”   沈坚苦笑,一边落子一边说:“我都没见她长什么样?为何要对她有心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严氏眼角瞟了一眼苏婉娘,低声问:“你出身什么家庭?是不是从小就有……那个通房丫鬟什么的?”   沈汶在心中大骂严氏“无耻”,这是什么女孩子?敢这么问?她游荡了千年也没练成这副胆量。   沈坚以为对方是个少年,自然不隐晦,看了眼沈汶,压低声音说:“那是我妹,你说话注意些。我生于武将之家,从小要习武强身,不能早近女色。什么通房?我大哥都没有,别说我们了。”   严氏眼睛忽闪了一下,沈汶看她又把沈坚上下看,再次在心里骂了几遍无耻。   他们下了一会儿棋,沈汶就看出严氏的棋艺不知道比沈坚高出多少,压着沈坚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沈坚奋力冲杀,可是怎么也逃不开严氏设下的各种圈套。但是奇异的是,一个时辰过后,两人罢手,算子时,竟然一子不差,双方持平!   沈汶心中深叹严氏计算过人,头脑异常。忽然弄不清她说话那么直白,是因为无耻还是无畏了。   沈坚知道结局后面现困惑,严氏不满地说:“你真没意思,下棋也不尽力!这算什么呀?弄个平局,再来过!”   沈坚点头说:“好吧,我们再下!”   两个人又开始,苏婉娘也觉得不对劲儿,看沈汶,沈汶极微地摇头,示意她别打扰他们。   严氏似乎无意地问:“你看着不小了,定亲了吗?”啪地一声下子,格外响亮。   沈坚笑:“什么叫我看着不小了?你比我还小呢。”   严氏立眉:“所以我才觉得你大呀!快说,是定了谁家的小姐?”   沈坚又笑,下了一子道:“我还没定亲呢。”   严氏也拍下一子,垂目问道:“可有合适的人家?”   沈坚看严氏:“你才多大?怎么跟媒婆似的?”   严氏的腮边有些微红,撇嘴说:“我是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想把我妹妹说给你。”   沈坚又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还没听说过让哥哥出面的。你的父母都健在吗?”   严氏点头说:“他们都在,可是他们说管不了……我妹妹,她太聪明了,得……我帮她找个如意的,不然,她若是不喜,能闹翻天。”   沈坚呵呵笑道:“你这个妹妹倒是有趣,你要替她找什么样子的?”   严氏用眼角一瞥沈坚,下了一子道:“她说就喜欢武人,身体结实,不像那些文人一样,看着就心虚气短……”   沈坚哈哈哈笑,边下棋边说:“你可得小心些,人们都说武人粗鲁,没什么想法。你那妹妹若是生得聪明,心思灵巧,日后守着个不谙风情的夫君,也许会怨你呢!”   严氏咬了下嘴唇,说道:“我看你就挺好的,人长得英俊,还爱说笑,想不想娶我妹?她虽然有点脾气,可脑子很好,什么都清楚,读书也很多,还会下棋。”   沈汶都替严氏脸红了,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这么无耻的人吗?!   沈坚笑着说:“我母亲也是有脾气的人,只要人好,也没什么可怕。只是,这事,还是该由父母出面。”   严氏停了片刻,说道:“主要是你喜欢才好,我妹和我特别像,你觉得我怎么样?”   沈汶真想给她跪下了,可只能保持着百无聊赖的表情。   沈坚边下子边说:“公子为人爽快,说话坦白,看公子的棋艺,可知公子是心智深刻之人,假以时日,该有大成。若是女子能如此,也是女中豪杰了。”   严氏终于红了脸,微翘了嘴角,放下了一粒棋子,落子轻柔,低声说:“公子过奖。”   沈坚抬眼看她,笑得满嘴白牙:“咦,你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严氏看来强忍着笑意说:“被人夸奖自然要不好意思。”   沈坚又哈哈笑:“我就喜欢你这点:什么都敢讲。”   沈汶咬着腮帮子看着把自己完全卖给了别人还替人数钱的二哥。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吧?自己没办法去拆散他们,只能干生气。   严氏说道:“我……妹妹是严敬老官人二儿子的次嫡女,在严家是严五,我们严家的女子个个聪颖,能持家守业,就是不喜夫君纳妾娶小。你家是何情况?”   沈坚严肃了些,低声说:“我是镇北侯次子沈坚,我家中,祖父和父亲都没有纳妾,儿女均是嫡出,家风清白。只是……”他微叹下:“你也要去问问你的父母,严敬官名文名在外,严府是书香之家,也许他们并不想与我府结亲。”   严氏深深地看了沈坚一眼,小声说:“你让你的父母托人问吧,其他的,就让长辈们安排。”   沈坚笑了:“好吧,我大哥去年成婚,我母亲和祖母就一直在念叨我的婚事,若是定下了,也算了了她们件心事。”   严氏笑意满脸:“我家也是,……我妹妹的婚事,也是我父母的心头大事呢。”   沈坚笑着说:“真把这事办了,我们可都成孝顺孩子了。”……   沈汶能做到的就是不在一边使劲吐舌头做呕吐状,她已经完全失语了,这个严氏是这个时代的人吗?不是后代穿越过来的吧?她原来还以为沈坚是个有心计的,可就这么被严氏牵着鼻子走,无知无觉地就……不能说“娶”,这简直是把自己“嫁”出去了。   第二局他们下得格外慢,把亲事定了后,两个人就专注下棋,反复厮杀,互有得失,竟然下了有近两个时辰,沈汶已经恹恹欲睡。可到了结局时,两个人还是和局!   沈坚都知道不对了,惊讶地看严氏:“公子的棋艺如此高超,真让人佩服。如此和局比赢棋更难。”在搏杀中不以赢棋为目的,而要在终局保持和局,这得需要多少计算!   严氏露出些许骄傲的神情:“你敢不敢再来过?!”   沈坚一扣棋盘:“有什么敢不敢?再来!”   两个人又下上了。   沈汶对落入激将法里的二哥欲救无方,只能对苏婉娘说:“你到外面去看看吧。”   苏婉娘知道看二公子这个样子,这间偏厅是不能用了,要另外找一间,看能不能把季文昭领去。   在沈坚他们下棋的这段时间,季文昭也早开始了他的棋局。就如去年,他邀人对局,横扫众人后,解了挂了一年的“生死劫”。今年没有人上来搅局,解局后季文昭得意洋洋地向众人拱手告别。   四皇子一直坐着痴痴地看季文昭下棋,等季文昭结束了才醒过神来。脑中回味着方才的种种棋步,可心里也想起来要找找苏婉娘。   他左看右看了半天,人群渐渐稀疏了,忽然看到了站在不起眼的阴影处的一个肤色暗黑的女子。四皇子马上就认出了是苏婉娘,他一点不惊讶苏婉娘化了妆,反而觉得苏婉娘既然帮着那个幕后的人操作,自然是要经常伪装的。他刚要起身去打招呼,却见苏婉娘使了个眼色,转身进了一个偏厅。   四皇子知道那不是给自己的眼色,正疑惑间,见季文昭与几个人说笑后,步履随意地走入了那个苏婉娘进去了的偏厅。   有什么东西在四皇子脑子里“砰”地炸开,他想起了那个元宵夜,从观弈阁出来的身影,苏婉娘随后追踪而去。那个身影就是季文昭!难怪自己去年见到他就感到他有些眼熟!   四皇子又激动又惶恐:激动的是自己真的猜对了!去年季文昭离开的确是一招棋,而且苏婉娘就是局中之人。惶恐的是,季文昭这么博学多才,苏婉娘不会对他倾心吧……   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站起来,示意方向,也向那个偏厅走去。他行将走到偏厅门口,见另外有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已经走到了门前。四皇子心里一惊,怕季文昭和苏婉娘的密谋被人窥测,就忙轻咳了一下。? ☆、定情 ?  屋里,苏婉娘见到季文昭进门,急匆匆地行礼,接着低声说:“我家主人说了,如果你这次解局后,太子不来招揽,你就可以返回家中,娶严氏为妻。只是,不要再轻易进京!”   季文昭也压低声音道:“好,多谢你的主人,我若无事,日后有效劳之处,必当尽力而为。”   苏婉娘说道:“我家主人还说,季公子有治国之能,千万不可牺牲在夺位之战中,等日后新君继位,再出山不迟。”   季文昭吓得不敢接话——这口气也太大了!太子是储君,皇帝才多大?这话像是说太子不会成为新君,否则也不会阻止他投入太子阵营……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轻咳,季文昭和苏婉娘两个人都脸色一变,苏婉娘马上微提了声音道:“……我原本替镇北侯府的沈二公子在此定下了偏厅,想约公子下一盘棋,可是季公子恩师严敬老官人的孙子,严公子,已经与沈二公子下了棋,两盘都是和局,让沈二公子非常敬佩。严公子看来年方十五六岁,沈二公子深感人外有人,就不敢再……“   季文昭皱眉问道:“十五六岁的严公子?我恩师府中的?”   苏婉娘疑惑地眨眼:“应该是严敬老官人二房的儿子……”   季文昭更不解:“我怎么不记得那房有这个年纪的公子……   门外也有人低声惊呼:“什么?!”   季文昭这才转身开了门,见到门外带着帷帽的女子,正辨认中,那个女子低头,小声行礼道:“见过季师兄。”   季文昭认出是谁了,惊问:“……你……怎么在这里?”忙开大了门,让她进屋。   四皇子马上借着机会也扶着丁内侍走入了屋中。季文昭刚刚要说什么,四皇子指了下苏婉娘。苏婉娘见是四皇子,笑着点了一下头。   季文昭再回去盯着那个女子,问道:“你来干什么?是家里出事了吗?”   那个女子摇头说说:“家里没事,我只是想来……看看师兄下棋。”   季文昭皱眉:“荒唐!你一人来这里,出事怎么办?!”   女子小声解释:“有人……有人……陪我来的。”   季文昭严厉地问:“是谁陪着你来的?”   那个女子头垂得低了:“是……严五……”   季文昭瞪眼:“那个疯子!你怎么能听她的?!怎么来的?!”   女子带了哭腔:“她说,你也许回不来了,拉了三叔三嫂他们一起来京城,说出了事好把你抢回去。我们是跟着三叔他们进京的,只是到了京城,三叔他们不想看棋,去看酒肆了,说今天你下完了棋,他们来这里接你,让我告诉你别离开这里。我们才分开……我只是……想看看你……下棋……”开始抽抽搭搭。   季文昭叹息:“你呀,我们回去就……礼成之后,我到处都可以带着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女子哭着说:“严五说得好吓人,我怕……见不到你了……”   季文昭一边在袖中摸索,一边安慰道:“别怕别怕,她那么说十有八九是为了哄你出来,她也好跟着出来玩一次。看,我这不是没事吗?”他把手里的巾帕递了过去。   四皇子心中舒坦开了:苏婉娘跟季文昭根本没关系,看看,人家季文昭有人了。可接着心中就开始嫉妒:他们竟然就这样公开地你卿我卿!还可以递手帕!真是没王法了!   女子接过来,羞涩地指了下苏婉娘问:“请问这位小娘子是谁?”   四皇子差点说:她是我的人。   苏婉娘行了一礼道:“是订了这个偏间请季公子下棋的人。”   女子停了哭泣,小声嘀咕:“为何如此避人耳目?”   苏婉娘笑了一下,“是我家公子想邀季国手单独对弈,恐季国手当众拒绝,面子上不好看……”   听了苏婉娘方才的托词,季文昭现在已经猜测苏婉娘大约与镇北侯府有关,心中大惊:若那个背后的人是镇北侯府的人,储君也许真的能变。还是先别太近乎,忙对苏婉娘抱歉地说:“我与京城达官贵族都不私下对弈,若是要下棋,就到大厅中去下。”以示磊落,与豪门没有私交。   四皇子一听,忙说:“那我可是能与季公子约一次棋?就在大厅。”   季文昭现在满脑门子官司,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就说:“今日已晚,明日未时如何?”   四皇子忙一礼道:“多谢季公子。”   季文昭摆手道:“不谢不谢。”问苏婉娘:“那位……严公子现在何处?”   苏婉娘说道:“在丁巳厅。”   季文昭叹息摇头,对苏婉娘和四皇子行礼告辞,示意那个女子:“我们去找那个疯子,出了事,我可怎么向恩师交代!”   他们出去了,苏婉娘皱眉思索,四皇子不敢打扰她,趁机大方地看她。   苏婉娘自语:“没有这个年纪的公子……”突然哈哈笑起来——那就是小姐了!   她想起那个“严公子”向二公子变相求嫁的言语和季文昭说她是“疯子”,全明白了,笑得越来越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最后用手背去擦眼泪。   四皇子从见到苏婉娘后就总碰到她哭,这次算是第一次看到她大笑。苏婉娘笑得那么畅快,眼泪都流出来,把涂黑的脸都抹花了,成了个花猫脸……   蓦然间,四皇子看到万花盛开,天地春意盎然。厅中夕阳的余晖,如金似玉般华贵,连屋中的用旧了的桌椅都焕发出优美的曲线和光泽。站在中间的苏婉娘像书中描绘的神女一样,娉婷玉立,抬手间,就向他撒下了触动到他心灵的笑声……   世间有如此的快乐和幸福的感觉,他原来根本没有体会过,还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缺失。四皇子几乎哽咽:如果没有这一刻,他不是跟没有活过一样吗?那样死寂的生命,那样没有未来的等待……幸好都在今日这一刻烟消云散。   从此,哪怕他被困荒墓,他也已经拥有了这一瞬间的记忆。这片辉煌的阳光,将照亮四周的黑暗。从此,他就像一个怀抱了无数美食的旅人,可以走过千山万水,再也不会死于孤独的饥渴。无论他再遇到什么事,他此时心中的爱恋将伴随他到永远……   苏婉娘笑够了,擦干眼泪,看着神色呆呆的四皇子,含笑说:“恕我无状了,只是,我想起了些事情,十分有趣……”说完又想笑,那个严五,竟然对说二公子说“我看你就挺好的”,可真够疯的!   四皇子对着苏婉娘慢慢地伸出手,展开手掌,上面是一块小巧玲珑的玉佩,苏婉娘一愣。   四皇子像被钓上了岸的鱼一样,张了张嘴,可是没说出话来。   苏婉娘带着疑问看四皇子。   丁内侍开始出汗。他知道四皇子的脾气,除非他有明确的示意,这种事是绝对绝对不能为他出头!可这位殿下,也太嘴拙了!急死他了!   两个人对了半天眼,四皇子才终于聚集了足够的氧气,说道:“这是……给你的。”   苏婉娘马上说:“我不能要!”   这拒绝得也太快!四皇子觉得自己要哭了,趁着眼睛湿润,赶快看苏婉娘的眼睛,说道:“是……我娘的,我想给你。”   苏婉娘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更不能要了!”   四皇子带了乞求的口气说:“你拿着吧,如果有时钱不够了,当了都可以。”   苏婉娘忙说:“我不缺钱,我的小姐对我很好。”   四皇子固执地伸着手不收回来,苏婉娘不伸手,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丁内侍的汗都快流眼睛里去了,他几乎要开口对苏婉娘说:求求你了,接过来吧!我们家殿下折腾了半夜才找出来的,都攥了好几天了,现在应该还是热乎的……殿下,你别不说话了呀!别这么干站着!能不能来几句诗词之类的,或者找个典故讲解一下……   也许丁内侍的意识流对四皇子有了影响,四皇子动了——抬起另一只手幽怨地揉了一下鼻子。   苏婉娘终于笑了——四皇子揉鼻子的样子和苏传雅一样。   她叹了口气,从四皇子手上拿过来玉佩,说道:“我替你收着,哪天你想要了,我再给你。”   四皇子第一次送礼物受到这样的拒绝,心中很郁闷,不高兴地说:“我不要,就是送给你的。”   苏婉娘笑着说:“你跟个小孩子一样。听话,日后给人东西可不能随便就给这么贵重的,人家接了,心里不安。给块点心什么的,当场人家就吃了,下回人家也可以给你块点心作为还礼。你这么送玉佩,我拿什么还你?难不成也得去找我娘的东西来给你?我娘和我被赶出家时,什么钱都没有,将头上的钗环都当了,我根本没法还……”她平时教育人说惯了,对着四皇子就像对着小弟弟说话一样。   四皇子听着又甜蜜又心酸,小声说:“我又没要你还。”   苏婉娘摇头道:“无功不受禄,平白拿人家东西我心里会不舒服。我替你拿着这个玉佩,日后你有个什么喜事,我就当礼物还给你可好?”   四皇子开始还抑郁,可听完了,眼睛一亮,看着苏婉娘说:“那我们说定了,我有喜事的时候,你要来……”   苏婉娘听这话有些别扭,可还是点头说:“好,我肯定去还给你这个玉佩。”   四皇子喜滋滋地点头,脑子浮现场景:他在某处张灯结彩,苏婉娘前往去还他的玉佩,他将挽住苏婉娘的手臂说——   苏婉娘行礼道:“公子保重,我这就告辞了。”   好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四皇子暗叹了一下,也行礼告别。苏婉娘擦了擦脸,笑着离开,到了另一个厅外的角落里守着,想等季文昭走了再进去。   四皇子有些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观弈阁,马车载着他回宫时,他一次次地想说“回观弈阁”——那里,他觉得温暖而快乐,那里有他想见的人……可是他怕那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给苏婉娘惹麻烦,只好任着马车把他一路载回了高大的宫墙之内。   季文昭与戴着帷帽的女子走入大厅对面的一个偏厅时,严氏和沈坚的第三局刚刚开始。严氏抬眼一见季文昭和那个女子,马上笑逐颜开地说:“季师兄!你来得正好!我刚才与这位沈二公子定下了我妹妹严五的事儿,他回去就会让他父母上门了。”言下之意:木已成舟,你别想做什么了。   季文昭脸白,指着严五:“你怎么敢这样做?!你借着来找我,怎么给……定亲了?!恩师会怎么说?!”   严氏翻白眼:“那个老头子才不会说什么呢!是不是?堂姐?他对季师兄宠爱还来不及,怎么会管我……妹妹的事?”   那个女子像是接到了信号,温言软语地对季文昭说:“你就向我祖父美言几句吧。”   季文昭对身边的女子摇头:“你别净护着她!她才比你小一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是恩师不说什么,她的父母也肯定会不高兴!”   严氏马上说:“不见得吧,我父母会谢谢我!他们巴不得我……妹妹的婚事有个着落。来的路上,我三叔母还说呢,这年月,如果看到了个色艺双全的男子,可决不能错过!”   沈坚啊了一声,严氏回头解释道:“艺是武艺的意思。”   沈汶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那色呢?”   其他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可严氏郑重地说:“就是长得英俊的意思,像你二哥这样的!让人见了立刻就喜欢,忘都不能忘。”   沈坚脸红了。沈汶小声说:“我没觉得我二哥那么好看呀,我大哥更英俊呢。”   严氏责怪地看沈汶:“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没在文官家里长大,那一个个的,从表的到堂的,驼背勾腰,溜肩膀,罗圈腿,都是歪瓜裂枣,没几个能站得直的。日后再加上几缕胡子,根本没什么二十几岁,直接就七老八十了……”   季文昭跺脚:“有你这样,有你这样的吗?!”他身边那个女子捂着嘴,笑不可支。   严氏对季文昭挥手道:“你是异类啦,我堂姐有福了。”她接着对沈汶说:“妹妹,听我一句话,算是前辈对你的教导(沈汶:你算什么前辈?!),日后要找就找你哥哥这种的,站如松坐如钟,见了面,千万别犹豫,单刀直入,不能错过!咱们朝中,文官万万千,武将才多少?长得好看的,年少的,更没有几个了!一眨么眼,人家就定亲了,根本没了你的份儿!……”   季文昭一把把坐在那里听得晕头转向的沈坚推开,坐在座位上说:“我跟你对局!”   严氏叫起来:“你是国手,这不公平!”   季文昭已经下了一子,严氏又叫:“该我了!”   季文昭咬着牙说:“我让你四子!”   严氏拿起棋子来,一口气,连下了七八子。季文昭不给她时间了,飞快下子。严氏也极快地落子,两个人抢着往盘上放棋子,一时间屋子里噼噼啪啪,棋落如雨。   不多时,季文昭落下一子,说道:“你输了!二十子半!还不算我让你的那八子!”   严氏神情沮丧,气焰全无。   那个戴帷帽的女子笑着说:“好了,师兄出了气了,三叔他们快来了。我们出去等着吧。”   他们先出去了,严氏对沈坚小声抱怨:“他太厉害了,还下那么快,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打不过。”语中有种委屈。   沈坚心中满溢同情,说道:“我们刚才那局没下完,可以再下。”   严氏的脸上忽然满是笑意,对沈坚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不能让三叔他们等着,等我们……两家结亲的时候,下完它。”   沈坚笑着点头,沈汶心里一动,问道:“你三叔他们来京城里干吗呀?”   严氏回答:“我三叔嫂是酿酒世家出来的,我三叔也喜欢品酒。他们有酒窖,会经常出来走走,尝尝各地的酒。”   沈汶沉默地点头,严氏再次对沈坚叮咛道:“你可要对你父母去说呀。”   沈坚笑道:“就是为了跟你这个大舅爷一起下棋,也会去说的。”   严氏笑得妩媚,吊眼梢溢出撩人的风情,沈坚一愣,严氏大概也知不对,忙收敛了笑容,告辞道:“我得去见我三叔他们去了。”   沈坚还礼,严氏到了沈汶面前,学着沈坚的样子摸了沈汶的头一把说:“小妹妹,到时候帮我……妹妹说说好话呀。”   沈汶咬着牙点头:我不说好话也拆不散你们了呀。算了,为了日后也许会求你三叔三叔母相助,我就不说你坏话了。   苏婉娘等着人都走了,才进了门,沈坚说该回府了,带了她们出来。到外面找沈卓,啰嗦伙计说沈三公子与张大公子一起走的,说要到东城外遛遛。   沈坚皱眉,到了门外牵了马,把沈汶和苏婉娘送到了马车边,对沈汶说:“三弟那家伙不见得能打过张大公子,我得去看看。”   沈汶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去打架?”   沈坚一笑:“出去遛遛自然是去打架的,难道只是遛遛?”   沈汶故意问:“三哥会武,张大公子总摇着扇子,三哥会打不过他吗?”   沈坚笑着说:“这你就看不出来了。那位张大公子,嘿嘿……”他不说了。   沈汶再次装好奇道:“他们为何要打架呢?”   沈坚含糊地说:“那两个人,一直不对付。”沈汶心知沈坚也看出来了沈卓的心思,看来自己不是多心。   沈坚心里正想的是,张允铭知道沈卓对他妹妹不怀好意,就这么刁难。可方才那位少年,还给自己妹妹做媒,可见是喜欢自己。若是结了亲,自己和他也是郎舅关系了,两个人日后处得肯定比沈卓和张允铭好。只是不知道,他的那个妹妹会不会这么有趣……若是他的妹妹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跟他一样直爽而风趣,还会下棋,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过一辈子,也算是神仙伴侣了……神思恍惚间他问道:“你说他妹妹会和他很像吗?”   苏婉娘扑哧一声,沈汶完全知道他的心思是怎么转到这个问题上的,认真地说:“二哥放心,他的妹妹跟他一模一样!”      沈坚呵呵笑:“你懂什么?快回府去吧!”翻身上马,往城外去了。他骑了半天才回过味来:沈汶怎么能明白他问的那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而且,她那回答怎么听着古怪?惦记着到东城外找沈卓,他挥去这些思绪:反正是已经定了的事,多想无益。   回府的路上,苏婉娘小声说了和季文昭的见面,问道:“严五小姐为何说季文昭怕是回不去了?”   沈汶也小声说:“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太子的性子,以为太子这次还会找季文昭,甚至会强行留下他。”   苏婉娘笑道:“看来她真的很聪明。”   沈汶叹气:“我可怜的二哥!”   苏婉娘也笑:“她若真心喜欢就好啦。”   沈汶想想,也是,严氏这么嘴无遮挡,在后代大概会被称为色女。可在前世,她却毫不犹豫地自尽,维护了镇北侯府女眷的名节,这其中怎能没有对二哥的真心喜爱?   好吧,她再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沈汶对自己说。   苏婉娘向沈汶展示四皇子给的玉佩,沈汶拿过来仔细看,感叹道:“真是块好玉。”   苏婉娘忙说:“我对他说了,日后他有喜事的时候,就算是送礼,还给他。”   沈汶看了看苏婉娘无动于衷的脸,为四皇子暗叹了一声,将玉佩递还给了苏婉娘,说道:“你收好吧,他肯定会记着这事的。”   苏婉娘应了,低声说:“大娘子快到生产的日子了,大公子日日在府中,小姐可以常去找他。”   沈汶摇头说:“不是时候,他现在满心的就是要出生的孩子,对谁大概都没有耐心。等大嫂生了孩子,他心静些,我会和他好好谈谈。”   可她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借口,这件事太重大,自己是在拖延。她不敢想,如果沈毅不相信她可怎么办?如果沈毅不相信他,父亲就更不会相信。没有沈毅的帮助,沈家军就无法开始备战,她就得等待沈坚去边关……那这两年就浪费了……这些思绪,让她不敢匆忙动作,总自己跟自己较劲。   两个人回到府中,对杨氏说了沈坚和沈卓的去向,杨氏大骂两个不经世的,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约着出城去打架。   到晚餐时,沈坚和沈卓回来了,沈卓果然被打得一边脸肿了。杨氏问起来,沈坚说自己到的是时候,把他们拉开了,沈卓没被揍得太狠。   杨氏不问青红皂白,先拿尺子把沈卓的手打了十下,告诉他不许跟人出去打架,接着又给了沈坚两下,说是因为他没有拦住沈卓。   沈坚笑着接了手板。沈汶知道这是他有求于杨氏,才这么好脾气。   次日,四皇子按时到了观弈阁,与季文昭对弈。众人围观之下,他们下了两局,四皇子都是惨败。但是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要求季文昭再与他约期,简直和包官人有一比了。   季文昭说自己次日马上就要动身离京,真不能再下棋了,但是接了四皇子相赠的一把扇子,说日后相会时,可再对弈。   过了两天,沈毅对杨氏说了沈坚的事,杨氏和老夫人商量后,派人去严氏二房问问有关这位严五小姐的事。月后回音说这位严五小姐待字闺中,父母对镇北侯府挺满意。杨氏和老夫人就着手聘媒人,为沈坚说亲。   二月底,柳氏生下了一个儿子,老夫人成了曾祖母,她说她做梦都在笑。沈汶却情绪低落。她知道沈毅快要去边关了,在这之前,她得说服他采取她的建议。? ☆、暗行 ?  太子现在对四皇子根本没有了兴趣,随着他到处溜达下棋,不再关心他的行踪。对三皇子还是盯得很紧,每次报回来的消息多是三皇子又与沈家兄弟出行之类的让他生气的事。对镇北侯二小姐的监视,在漫长的日子里,一无所获。一年中,这位小姐也就出去看了一次棋,府中的眼线没有跟着去,听说是被沈坚带在身边。有关她的消息都说,平常在府里,这位小姐懒惰而无能。可太子并不买账:就算你是真的愚蠢,凭你过去干下的事情,也已经注定了你的死期,绝不会因为你后来的无所作为而改变。   山中的老道士开始教小孩子有关星辰的辨认,七八岁的孩子一点儿也不想学。初春的山间,鸟声清脆,正是该好好玩的时候,可是他却要看着老道士的嘴一张一合,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   “啪”地一声,佛尘打在脑袋上,小孩醒过来,老道士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不好好听?!晚上我想让你看看天象!近来,异象层出:帝星原本黯淡,却又绽出光华。众多星耀横空出世,文曲文昌同现,煞星……”   小孩子终于听懂了其中一个名字:“杀星?是杀人的星星吗?”   老道士看他终于有了点儿兴趣,也不好打击他,只好耐心解释道:“煞星,是凶煞之煞。其恶在于,若犯其一,其以十倍之恶相还。血腥无忌,不择手段。”   小孩子哇了一声:“那这颗星星是不是最厉害的了?”   老道士摇头道:“按道理说,天道以正气为上,仁慈珍爱之心当可化解所有煞气恶气,使之不以为害。”   小孩子不信地说:“哪里会有人喜欢煞星呢?”   老道士也点头:“的确,煞星必与常人有异,命中夺父母之命,自然不得父母之爱。加之其生性急爆,鲜得人真心善待,自然而然,成其凶煞之道。”   小孩子打哈欠说:“那他不还是最厉害的了?”   老道叹气:“所以我才想让你学星象,看看是怎么回事呀!此煞星之出,未见血光。可若是没有夺人性命,怎么能是煞星呢?就算不是福星,也不能算是祸星。但这的确是煞星!煞气冲天,位置和时辰都无误,算来将纠缠无数血腥。可为何……”   小孩子马上说:“那我就更不知道了!”他扭头看窗外:“看,那只鸟有个红肚子!”   老道士放弃了:“去吧去吧!你怎么能算是灵通之人呢?!”   小孩子站起来往外跑,嘴里说:“一定是有人骗了您,您去找他吧!”   老道士掐算了半天才说道:“不是呀,这孩子命中注定是个通晓古今灵达彼岸的人啊!这是怎么了?怎么全对不上了呢?”   三月又到了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的典礼之日。这次,镇北侯府没有收到什么点名的帖子。未婚的贵女不去参拜也是经常的事,只需将老夫人和杨氏的名字报上去就行了。老夫人和杨氏这次也不管什么影响了,双双抱病,送上了告罪的帖子。   深夜皇宫,皇后的储衣阁。      窗户无声打开,一个黑影翩然而至,和那些挂在墙边的衣服影子混在一起。阁中无人,在班的宫人要侍候皇后入寝,无人看守紧锁的放衣服的屋子。   次日大典皇后要穿的几套衣服被平摊在长案上。那个黑影到了案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打开,又拿出一把小刷子,小心地沾了些小瓶里的粉末,轻微地掸了一些在那些衣服的衣领和袖子的边缘处。然后他收好了瓶子,从窗口飘出,消失在了黑夜里的层层宫殿间。   皇后心绪烦乱地为亲蚕典礼梳妆准备。她一想起去年她在京城几百命妇贵女面前出的那个大笑话,就觉得胃部隐隐作痛。忽然,头部一麻,她猛回头,正看见几日前才换上来梳头的宫女面露惊恐地把一小把长发往袖子里藏去。   皇后一下把宫女推翻在地,喝道:“推出去,杖百!”她最珍爱自己的头发!   那个宫女大哭起来:“我真没有用力呀,皇后的头发本来就掉了……”   皇后气愤地说:“动手呀!快点!”几个太监上来把哭叫着的宫女堵了嘴拖了出去。   皇后扭回头,看着铜镜里自己狰狞的面容,愤怒得喘气。她原本乌黑的头发的确渐渐稀落了,御医前来看了,只说是思虑太过,肝气不舒,让皇后好好休息。他们也仔细检查了皇后的各种饮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所有的饮食都是用银器呈上,还有人一一试食,根本没有问题。但这一年来,怎么老掉头发?而且,以前白皙的皮肤也有些泛黄的感觉。   院子外的哭叫声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下了板子声。   屋里没有人上前,皇后扭脸喝道:“你们在等什么?!要是误了时辰,全都杖毙!”   几个宫女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有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过来,极为轻柔地给皇后梳理头发,皇后皱着眉头,有时感到头皮处一紧,想到不能马上再仗责一人,只能厉声说道:“你小心些!”   后面的宫女颤着声音说:“是,皇后,我会很小心的……”忙藏起一缕头发。   皇后梳好头后,几个宫人捧上了典礼要穿的礼服,为皇后上装。一个宫人注意到衣领处有些白色微尘嵌在绣线中,想为皇后拂去。可衣服已经在皇后身上了,难道要打皇后一下?而且如果拂尘的话,皇后必然责备管衣服的人没有尽到职责。想到方才皇后才命人行杖,那个人离死差不多了,这个宫人没有做声。   皇后穿着华贵的礼服,雍容地走出殿门,坐入软轿,当然不会注意到,在她的行动间,那些粉尘轻轻飘起,有些被她吸入了鼻中。忽然,她鼻子微恙,举手用衣袖掩鼻,打了个喷嚏,又吸入了袖边的粉尘。她也自然不知道,这种粉尘,附着在她各种衣服上,她已经吸入了一年多……   同样的庆典,同样要接受几百命妇贵女的膜拜,但是皇后却觉得今年的气氛与去年完全不同。她没体会到去年在心中涌现起的那种天下在我手中的骄傲,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得意,相反,她只觉得每个向她施礼的妇人可能在心中正回想着她去年的失常,每一个对她的微笑是对她的嘲弄……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盛装在桑林间行动的众人,心里想的是:这些人不知道在她背后与多少人嚼舌头根子,说什么“还记得去年亲蚕后的大宴吗,皇后当众下毒,想毒死镇北侯的幼女。镇北侯的母亲当场要自尽。一国之母,怎么能干这么蠢的事?……”   皇后只觉一股邪火在心腹中燃烧,看着妇人们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在亲蚕典礼后一语不发地离开。   大家都看得出皇后情绪不好,到了晚宴时,有许多命妇就告假不来了。   晚宴上,皇后入席后,席中的妇人们都静悄悄的,毫无什么热烈的气氛。就是旁边的丝竹管弦也无法掩盖住满堂的紧张和警惕。   皇后见到这种情形,更是气闷,无法下咽席上的食物。   众人见她不吃什么,就更不敢吃了。如此,就证实了皇后心中的猜测:大家都记着去年的下毒事件,今年的宴席上也是菜碟满满地,许多食物都没有被碰过。   皇后冷笑着说:“大家是不喜欢宫中的饮食吧?怎么给本宫剩下这许多?”   众妇人纷纷谢罪,很多人拿起筷子,夹起食物来放到嘴边。可皇后看着,大多人都只吃了极小的一口,然后就放下了筷子。有人还用袖子掩口,看来是将吃的东西吐在袖中了。   你们都相信是本宫下了毒那个女孩子才倒地不起?她根本就没有吃!就是本宫下了毒,你们是谁?还觉得本宫会随便毒你们?!你们也太高抬自己了!   皇后气得发抖,可又无法发作。能拿刀逼着这些妇人把东西吃下去吗?她们只需说什么没有胃口就可以不吃了。这些都是朝廷命宫世家大族的夫人贵女,不能无故降罪。   一场宴席草草收场,皇后阴沉着脸离席而去,其他的嫔妃纷纷窃笑。   回到寝宫,皇后让人去招太子前来。   在前殿陪伴皇帝的太子也没什么好心情。自从他立为太子,已经差不多一年半了。这一年半中,他提出的许多有关政事的建议都被皇帝斥为“不够深思熟虑”“难以实施”“尚显浅浮”等等,反正没什么好话!弄得他尽量不再说什么,凡事只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虽然皇帝有时说一些他该积极行事的套话,他自己已经明白自己并没有得到皇帝的欢心和接纳。   这些,都无法与母后深谈,母后就知道让他拼命做事,讨好皇帝。母后不明白,许多事,如果做的不对,还不如不做!   太子进了皇后的寝宫,尽量堆起笑脸,向皇后行了礼。   皇后却没有什么笑容,摈开宫人后,淡淡地问道:“镇北侯的那个蠢货,你准备怎么办?”语气不满而冰冷,像是责备太子无能。   太子低声说:“父皇已经采纳了孩儿的建议,今年会开冬狩。届时,不仅权贵府中的公子们,就是小姐们也会被邀前往。”   皇后慢慢地出了一口气:“要到冬狩啊,这之前,没有机会吗?”   太子摇头道:“那个蠢货平时不出府,就是出来,也总是与兄长同行。若是镇北侯的儿女在京城无故被伤,恐人们评说对父皇不利,也引起父皇猜疑。”   皇后皱眉道:“那冬狩又能如何?”   太子更压低了声音:“孩儿已经让礼部在有关冬狩的准备条例里明言,各府不得多带护卫,以免混乱。镇北侯府也不会带几个人。狩猎之余,孩儿将举行晚宴,那时,就会有前来刺杀孩儿的刺客……”   皇后终于微笑了,也小声说:“镇北侯府没几个护卫……”   太子见皇后笑了,心中喜悦,再说道:“孩儿根本不会让镇北侯府的护卫在跟前。我会将那个蠢女调到我的席位附近……”   皇后点头:“如此,她被杀,就是巧合了,算是她倒霉……”她停顿了一下,皱眉道:“若是他们府不来人怎么办?或者那个蠢货不来怎么办?”   太子娓娓道来:“镇北侯府乃是武将之首第,镇北侯的儿子们绝对不会不来,以免让人指为怯懦,为镇北侯丢脸。至于那个蠢货,只要她的兄长前来,我自会让人在侯府中说服她、或者说服杨氏让她前来。若是镇北侯府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来……”太子笑了一下:“我会让人散布流言,指刺客与镇北侯有关。他们府中无人前来,那不是就落实了嫌疑了吗?可以借机好好查查侯府。”   皇后欣慰地说:“我儿真是聪明!这是一箭双雕,既除了那个贱人留下的祸害,又除了那个蠢货!”   太子低头行礼:“母后夸奖了!”   皇后又叹息道:“一剑杀了她真是便宜了她了!她该死得很惨才好。”   太子马上回答:“孩儿尽量安排,让母后如愿。”   皇后舒心地笑:“你真是本宫贴心的孩子。来,与娘用用晚点,本宫方才都没吃下什么东西……”   虽然不饿,太子还是躬身说道:“谢母后。”   两个人心里憎恶沈汶,就一口一个“蠢货”、“蠢女”,怎么也不愿把对方看得严重,觉得那样就掉了身份,太看得起沈汶了。   不久,皇帝果然颁了圣旨,说朝廷常年不行冬狩之礼,现太子有心,将代皇帝进行一次冬狩,以示我朝青年擅长弓马,能绥远定国,等等。圣旨广邀文武百官和权贵青年前往参加或者观赏,并督促京城的命妇贵女不要错过这一次盛礼。   另外,随圣旨而来的礼部条文中提到,太子的东宫侍卫队和皇帝的部分御林军将承担保卫职责,各府不必多带护卫。   明白人谁不知道,冬狩之时,太子或者皇帝在场,谁敢多带护卫?这不是给自己找嫌疑吗?礼部这么明白地写出来,倒有些奇怪了。   侯府接到了圣旨那天,老夫人和杨氏把孩子们都叫了去。沈汶冷眼看着,老夫人和杨氏脸上都没有任何忧虑的神色。   沈汶其实也把原来提着的心放下了——弄来弄去,太子还是选择了前世的方法。可细想这也是应该的,除了季文昭,太子身边的人没有变,出的主意自然是因循前世的发展:对于太子那边,这是条新的计谋,可对于沈汶,却是已经发生的过往。   老夫人说道:“皇帝要行冬狩之礼,咱们沈家是武将里的第一家,冬狩上可不能让沈家失了面子。”   沈毅行礼道:“祖母放心,我一定领着弟弟们好好争取。”   沈坚也笑着说:“祖母,大哥的箭术京城第一,这次狩猎,就是不争头名,镇北侯府也不会落于人后的。”   沈汶同样骄傲地笑着,连连点头,可她却是知道沈毅会在这之前就被招往边关,不会参加这次冬狩。   杨氏点头说:“好。我看着圣旨上说要命妇贵女也前往观礼,我就不去了,湘儿跟你们去,你们要多照顾她。”   沈卓低声说:“她还用得着我们来照顾?”   沈湘用肘子杵了一下沈卓,脸上却不无自豪。   老夫人点头说:“这样好,汶儿就别去了,在府里陪着我这个老太太。”   沈汶高兴地撒娇说:“祖母,您哪里老了?我才不想去呢!又冷又冻,家里多暖和!”   大家笑了,纷纷散了。   沈汶和苏婉娘一起往回走,沈汶低声对苏婉娘说:“你等着,有人会给你行贿让你说服我去冬狩,你尽管拿钱,别客气。”   苏婉娘笑:“小姐说‘不想去’目的是让他们行贿吗?”   沈汶凑到苏婉娘耳朵边说:“不这么说,怎么能调动他们在府里的人?你明天别总在院子里,得给夏紫留出些空儿来。你去施郎中那里,把段增找来,我又得请他帮忙。哦,你还要去打听,看谁到我母亲和祖母那里去说舌,让我参加冬狩。”   苏婉娘点头,再小声问道:“可小姐真的想去吗?”   沈汶说:“当然了,我不去,还真不放心我那几个兄姊。”   苏婉娘说:“有大公子在,应该不会有事。”   沈汶摇头:“我大哥快要去边关了。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更放心。”   苏婉娘皱眉了:“大公子不在?!那真的会没事?”   沈汶抬头看天:“婉娘姐姐,你又不信我了。”   苏婉娘扶了沈汶的膀子,低声说:“我信你呀,可我这心里,有时会发慌……”   沈汶反手抱了苏婉娘的手臂笑着说:“我就知道婉娘姐姐心疼我,我说我赚了吧?来,亲一个……”算是给你启蒙吧。   苏婉娘一推沈汶:“你真没羞……”两个人嬉笑着走回了院子。   次日,苏婉娘对院子里的人说她要去看看她的弟弟,大半天不会在院子里,让大家都各司其守,不要偷懒。   苏婉娘走后,夏紫端着茶水,到了沈汶的门前说道:“小姐,我给你送茶来了。”   沈汶早就严阵以待:正在桌子前面写字,忙笑着说:“瞎子姐姐请进。”   夏紫进来将茶放在桌子上,沈汶也不端,还继续写字,嘴里说:“多谢了,你去忙吧。”   夏紫迟疑了片刻,笑着说道:“小姐听到大家昨天在议论什么了吗?”   沈汶无知地抬头:“议论什么?”   夏紫绘声绘色地说:“在说冬狩呀,大家说咱朝好久没有狩猎了,这次狩猎,京城的青年权贵肯定都会去,到时候,可得有多少英俊男子呢……”   沈汶捂脸道:“哎呀!你说什么呀!羞死人了!谁管他有什么英俊男子之类的!”   夏紫忙说:“好啦好啦,就是不去看那些男子,野外山川多好玩呀,小姐常年不出府,有这么一个机会……”   沈汶又打断道:“谁想看那些!大冬天的,风又冷,手会冻僵的!我可不耐烦出去。”   夏紫劝道:“到时候带上手炉不就成了?穿得暖和点儿,如果婉娘姐姐嫌苦,我可以陪小姐去呀。”   沈汶摆手道:“我可懒得去。有那时间还不如在家睡会儿懒觉!大野地里有什么好玩的?还狩猎?!血呲呼啦的,恶心人……”怎么能听你的话?苏婉娘还得借此收钱呢。   夏紫没劝成,悻悻地走了。沈汶把那杯茶泼了。   傍晚时,苏婉娘回来了,神情有些怔怔的。等到没人时,苏婉娘小声地对沈汶说:“你想不到是谁让我劝你去。”   沈汶也好奇:“是谁?”   苏婉娘低声说:“是钱嫲嫲。”   沈汶也震惊了:杨氏的陪房?!   苏婉娘小声问:“她说她怜惜我要独自一人抚养弟弟,给了我一些钱。然后让我劝劝你去冬狩,说那里有好多青年才俊,能有助你日后挑选夫君。”   沈汶笑:“刚才瞎子过来也说了这么一通话,我还不到十岁,他们想什么呢?”   苏婉娘疑惑地摇头:“怎么会是钱嫲嫲呢?你能想出她是为了什么吗?”   沈汶蹙眉想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反正不外乎钱,权和亲情。钱的话,这么多年,她在我母亲身边是月银拿得最高的人了,而且,母亲的钱有时是她管着的。权……”   苏婉娘说道:“你还记得那年你母亲静卧养胎,老夫人让我来管事的事吗?会不会是那件事惹的?”   老夫人接了手,当时没用杨氏的人,也许因为以往杨氏管家,老夫人总挑刺儿时结下过梁子。前世,老夫人让沈汶帮忙,后世,顺手就点了苏婉娘。这也许伤了钱嫲嫲的自尊心,毕竟,杨氏管家时,她是助手,结果让苏婉娘抢了先。   沈汶低声说:“难怪那年到了年夜下,你都没理完事。”   苏婉娘点头说:“我那时就觉得她不帮忙,也没多想。”   沈汶眯眼说:“亲情就更好说了,她有一大家子,要是卖主能救了家人,她这么做也是有道理。”前世,侯府覆灭,若想活命,卖主何尝不是一条路?   苏婉娘深皱眉:“她陪了夫人这么长时间,看着夫人长大嫁人生子,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沈汶也感难受,低声说:“肯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有人拿着小哑巴威胁你,你该怎么办?”   苏婉娘厉色道:“这种行卑鄙手段的小人怎可与之谋?若是主人强悍如你,必然向主人坦诚,同心对外。若是主人暗弱,那就是逃走,也不能掺合在里面!不然日后也没有好下场,还要担个背主求荣的臭名。”   沈汶点头道:“她肯定是觉得‘主人暗弱’,侯府没有胜算了,毕竟,那边是太子。”   苏婉娘看沈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胜算,但是我一定和你走到底,死了也没什么。”她停了一下,说道:“小哑巴也会!”   沈汶把手捂在胸前,含情脉脉地看苏婉娘:“婉娘姐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苏婉娘笑着一推沈汶:“去你的!”   与此同时,杨氏看着正逗自己的小儿子的老夫人说:“母亲,皇家多少年也不举行一次狩猎了,好不容易这么一次,京城里年轻的子弟都会去的。咱府的沈卓也不过十四五,有的人家还有更年少的。汶儿以前的名声不好,这次给她好好打扮了,在人前露个面,也许能给好的人留下个好印象,日后也好说亲。”   小婴孩正抓着老夫人的手指站了起来,老夫人看着眼前“啊啊”地叫着的小孙子,满脸是笑,凑上去亲了亲婴孩的小脸蛋。听了杨氏的话,一时没回过味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汶儿今年夏天才满十岁吧?倒也不急。”   杨氏叹气:“说是十岁还早,可是十二三不就得看看亲事了?十五一及笄,就能定亲了。女孩子可不像男孩子,不能过了十五再开始找人家,要早点儿准备。话说咱们可得给湘儿看看了,汶儿不也就过两年的事?这两年里,哪里还会再有这么一次狩猎?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您也知道汶儿那个性子,最是绵软不过。说话举止都没有湘儿那种厉害劲儿。人们亲眼看了,自然喜欢。她的名声不就好了?”      老夫人皱眉道:“你还记得去年带着汶儿入宫,出了那档子事情?”   杨氏当时怀着孕,大家都瞒着她。她是事后沈汶完全恢复了,才得知始末,根本不知道当场的惨烈情况,这时说道:“那不是皇后的事情吗?把汶儿当时吓昏了。这次皇后肯定是不会去的。”   老夫人说:“但是太子会去。”   杨氏说:“太子又能怎么样?他难道还没王法了?总不能拿剑来杀汶儿吧?况且有大郎他们,湘儿也会和汶儿在一起,应该没事。”   老夫人不想多说了。两人的关系从杨氏险些流产,老夫人出来管事后有了好转。尤其杨氏生下了儿子,老夫人经常要与孩子玩,与杨氏自然就争吵少商量多了。老夫人不觉得自己是因为想看孙子才对杨氏让步,而是觉得是自己年纪大了,心胸比以前开阔了,所以不想吵了。   小婴孩一屁股坐了下去,被震得眼睛瞪得溜圆,老夫人一边去拉小婴儿粗壮的手臂,一边点头说:“你是当娘的,你来做主吧。汶儿若是想去,就让她去吧。哎呦,我的孙儿呀……宝贝呀,摔着了呀,看看,一点都没有哭,真是宝宝啊……”把小婴孩拉起来,抱到了怀里一个劲儿拍后背给他压惊,又使劲亲了半天婴儿细嫩的脸颊,像是要把他吃了。   当晚晚餐时,杨氏对沈汶说:“汶儿,冬狩,你还是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吧。”   沈汶在椅子上扭动:“娘,太冷了,我可不想去。”   杨氏皱眉道:“你看你,这么大了,还扭来扭去的!去吧,见见世面,也可以好好玩玩。明天就让人给你们准备衣服,多做几件大毛发烧的。汶儿既然不打猎,就要做得好看些。湘儿做短装……”   沈湘说:“我要红色的!”   杨氏对沈湘马上舒了眉头,笑着点头:“知道知道,给你做鲜红色的。”   在一边坐着的小沈强见没人理他,“啊啊”地大叫起来,旁边的老夫人笑着说:“你可不能去,在家待着吧!”小婴孩把手里攥着的小勺子“啪啪”地打在桌子上,脸涨得通红。   杨氏叹道:“这个小祖宗啊!怎么这么爱折腾!你看毅儿的孩子,那叫乖,天天悄没声的。”   老夫人笑:“那孩子才出了月子,当然跟猫似的。强儿是大孩子了,自然有脾气了,是不是?”伸手撩起围嘴给沈强擦流下的口水,还摸了摸他的大脑袋。   沈强身子一弹一弹地在椅子上起伏,又“啊啊”大叫起来,震得人耳朵里有回音。   杨氏又皱眉:“你怎么这么闹?!”   老夫人忙说:“哎呦!孩子正吃饭呢!可不能说他!宝宝是高兴,对不对?多吃点?”   沈湘瞥了一眼沈强说:“还吃?他吃得都快比小妹多了!以后还不比她肥?”   沈汶哀怨地看沈湘:“我肥吗?只是有一点点胖好不好?”   老夫人笑着说:“挺好挺好!我看着喜欢!哪里肥了?来,强儿,再吃一口……”   当天晚上,沈汶正脱衣服,苏婉娘在一边对她说:“我让弟弟对段增说了,段增下次会亲自送他过来,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沈汶点头,看着自己浑圆的腰身,深深地叹了口气。   苏婉娘笑着说:“你叹什么气?你开始抽条了,这一年,你至少长了三寸,脸上也瘦多了。”   沈汶扭脸看苏婉娘纤细得像能被一手抓住的窈窕柔软的腰身和胸前的曼妙,惆怅地说:“我喜欢你的身材!“   苏婉娘笑得弯腰:“这可不能换呀!“   沈汶在长铜镜前扭来扭去,摇头道:“难怪母亲责备我说‘我这么大了,还扭来扭去’,我是显得一点也不幼稚了,根本没有了以前的专业感!我恐惧的事终于成了现实!“   苏婉娘笑个不停:“你恐惧的什么事?”   沈汶深叹,低声说:“我原来想当个林妹妹,哦,就是迎风落泪对月伤心,经常要哭湿几条手绢,没事儿去把花儿埋了之类的。”   苏婉娘止了笑,也小声说:“你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这个样子大家已经都熟了呀。”   沈汶沮丧地摇头:“可是被我这个身材毁了!毁了啊!婉娘!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了!”   苏婉娘又开始笑,沈汶却不笑,对苏婉娘严肃地说:“我现在只剩下‘愚蠢’这一面箭牌了,咱们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千万不能连这层掩护都没了。”   苏婉娘忍住笑点头,沈汶又来回看了看自己似是要发育但是明显是属于薛宝钗之流的身材,深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造成了现在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   过了几天,段增陪着苏传雅来了。   到了沈汶的院子门口,苏传雅一见沈汶就热情地扑过来,手里摇着一叠纸:“小姐,帮我看看……”   苏婉娘一把拉住他:“你别去烦小姐了!”把他拖到一边。   苏传雅不快地看苏婉娘:“为什么?因为我上次吃了她的点心吗?”   苏婉娘叹气:“你也有八岁了吧?小姐也快十岁了,不能总在一起了。”   苏传雅跳脚:“我还不到八岁,小姐也还不到十岁,得到八月……”   苏婉娘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小姐的生日的?!”这年月,女子的八字是不能外传的。   苏传雅无所谓地说:“我问啦,说到时候从外面给她买点心,她告诉我了。”   苏婉娘叹气:小姐是个聪明透彻的人,怎么会出这种错误?!她提了苏传雅的耳朵低声说:“这可是不能乱说的!”   苏传雅耳朵被揪着,不能点头,只能连声说:“知道知道,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生日……”   苏婉娘方才感觉不对,苏传雅继续说:“……不然别人都给她买点心,那她不吃我买的了可怎么办?”   苏婉娘摇头,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不能缠着小姐了!”   也许是苏婉娘扯耳朵扯得太狠,苏传雅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才七岁呀!不!我觉得我也就六岁!有时候,也许只有五岁那么大。其实,我心里还是和刚见到小姐时一样,我那时几岁了?四岁吧……”   苏婉娘狠狠地揪动手里的耳朵:“不是你!是小姐的闺誉!你知道吗?你算是外男了!”   苏传雅带哭腔地说:“我常在老夫人那里,难道不算是内男吗?”   苏婉娘断然道:“不算!我们现在去见老夫人,你去问个安。”   苏传雅大声说:“那段师兄呢?!他怎么不去?”   苏婉娘说:“一起去,小姐和他走前面,我们跟着。”   苏传雅愤怒了:“他也是外男呀!怎么能和小姐一起走?”   苏婉娘说:“他还是郎中呢!是救了夫人和四公子的郎中,身份不同,所以可以让小姐陪着。”苏传雅气得跳脚,可苏婉娘就是死抓着他不放,苏传雅眼睁睁地看着沈汶笑着迎出来,向段增行礼,然后对段增说要一起去向主母杨氏和老夫人问个好,两人前面走了。   苏婉娘死死扯着苏传雅跟随着沈汶他们,不让苏传雅扑上去与沈汶同行。   路上,沈汶低声对段增说:“我要请你给我帮忙了。”   段增不高兴地看沈汶:“又是仙人跳?”   沈汶啧声:“别说的这么难听呀!是救命的事儿。”   段增撇嘴:“骗人!”   沈汶瞪大眼睛看段增,着急地说:“真的呀!事关人命呢!还好几个人的命呢!”她平常说话惯是撒娇,语气里总带着种甜糯。   段增皱着眉瞥了下沈汶,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总给我揽这事?”   沈汶笑着拍马屁:“因为你是神医呀!是天上下来的修行的仙人呀!谁能像你那样看穿肌肤呢?天下也就你一个呀!你是救苦救难的……”   段增打断说:“够了够了,你说吧,要我怎么样?”毕竟,能有个知道自己特异之处的人不容易。而且,若是自己的妹妹活着,也许会长成像沈汶这样柔软的女孩,对自己这个哥哥充满崇拜,遇事会让自己帮忙……   沈汶这才笑着小声把自己的要求说了,段增板着脸很酷地答应了。   几个人到了正厅,向老夫人和杨氏问好,苏传雅马上到老夫人身边笑着讨好说话,大概想把自己的身份变成内男。沈汶说:“既然段郎中来问好了,就给母亲和祖母号个平安脉吧!”   段增嘴上说:“我还不能被称得上是个郎中……”可一点也不犹豫地就上去号脉了。   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大家也没计较。段增号了杨氏的脉,只说让杨氏还要多休息,气血尚未恢复。又号了老夫人的脉,问老夫人道:“老夫人可是睡眠不实?”   老夫人忙点头说:“就是呀,每晚睡下要好半天才着,夜里有时醒了就睡不着,可天一亮,就又困了。”   段增说道:“人老阳气渐弱,不能安心而眠。我让师傅配一些安息香饼,睡前闻闻或者烧点儿,都能助眠。”   老夫人忙说:“那就麻烦你师傅了。”就要让人给诊费,段增忙说不用,大家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出来。苏传雅见不能与沈汶单处了,大为沮丧,只在苏婉娘处坐了一会儿,就与段增离开了。   柳氏生下的孩子还没有到百日,边关就来了镇北侯的信。可见是镇北侯得了喜报后,很快就写了信。对于让他给柳氏的孩子起名的事,他说最好去问问柳氏的祖父,人家是大文人,该给起个好名字。这也有些尊敬长辈的意思。信中最后说沈毅现在成家有子,该来边关锻炼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杨氏接到信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儿子再大也还是个孩子。   柳氏在一旁,也默默流泪,他们成婚才一年,就要天各一方。   沈汶再也不能拖了,必须和沈毅摊牌。   沈汶一想到如果沈毅不信她或者嘲笑她,就吓得出冷汗。她现在理解了苏婉娘的紧张,也开始睡不踏实。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亲人们无条件的接受和赞同,对此的忧虑让她即使有千年之龄,也还是如孩童般忐忑不安。   苏婉娘去见了沈毅三次,才在他忙碌的收拾行动中,为沈汶定下了一个下午。苏婉娘告诉沈毅,沈汶想来沈毅这里给他践行,让沈毅找出沈汶六岁时给他的香囊等她。   沈毅觉得沈汶是小孩子家在凑热闹,可是想到这个妹妹一向听话懦弱的样子,怕伤了她的心,还是找出了香囊,在定下的时辰里到自己所住的院门处迎来了沈汶和苏婉娘。? ☆、长兄 ?  天气进了五月,沈汶穿了一身淡黄色的衣服,就如那天花会她送香囊时穿的颜色。当然,她长高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胖胖的小女孩了。   沈毅笑着说:“妹妹真的是长大了。”   沈汶紧张地微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诺诺地行了个礼。沈毅笑着带着她进了客厅,沈汶动作有些僵硬地坐在了桌子边。   沈毅让人上了茶水,苏婉娘对柳氏的丫鬟说:“姐姐,我来伺候吧,我知道小姐的喜欢。”那丫鬟看沈毅,沈毅点了下头,她离开了,周围安静下来。   沈毅对沈汶说:“你大嫂正陪着娘,小孩在睡觉,不然这里也不会这么清静。”   沈汶勉强地笑着问:“大哥就要去边关了,心中可是觉得难过?“   沈毅正色回答:“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们沈家是武将,自然要为国为民守护边关,这是我的本分,岂有难过之说。”   沈汶也敛去了笑意,怔怔地盯着沈毅。沈毅有些不解,问道:“妹妹怎么了?”   沈汶问道:“哥哥找到我六岁时给的香囊了吗?”   沈毅一笑,从怀里拿出来递给沈汶,说道:“看,我一直留着。”   沈汶没有接,还是没有笑容地问:“哥哥自从接了这个香囊,一直没有再还给我吧?”   沈毅一愣:“是呀,如果你今天不问我要,我也不会找出来,为何要还你?”   沈汶还是严肃地问:“大哥,你觉得我有可能去你那里把这个香囊拿回去吗?”   沈毅奇怪地摇头:“怎么会?你都不知道我放在了哪里。而且,你何时去过我的寝室?”   沈汶认真地问:“大哥,你能发誓,这个香囊是一直在你那里,我不会中间拿回来,也不会有人拿走过吗?”   沈毅觉得很怪异,看了看手里布料发旧,针脚凌乱的香囊,点头说:“我可以发誓,这香囊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不会有人中间拿走过。”   沈汶低声说:“那请大哥剪开它吧,看看里面有什么。”   沈毅皱眉,看着沈汶,觉得很不对劲儿。他没有找剪子,而是到一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匕首,看了下沈汶,迟疑道:“你真的想让我弄开它?”   沈汶点说:“是,大哥亲自割开它,就该知道如果这个香囊中间被剪开过,是缝不回去的。”   沈毅动手用锋利的刀刃将缝得严严实实的香囊边缘剪开,倒出了香囊里面的香料,中间有一个小纸条。沈毅放下匕首,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沈毅,娶柳氏,生长子,名沈玮,次子沈瑜。”   沈毅皱眉:“今早我才接到柳老官人的信,以‘玮’字为名,玮,乃珍奇之美玉,并谐音伟岸之伟。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个字。”   沈汶点头,指着香囊说:“请大哥看看日子。”沈毅翻看香囊,上面还有沈汶绣的歪歪斜斜的字,正是花会那天的日子。   沈毅看沈汶,目光深沉地说:“你给我香囊时,我还没有见到柳氏。”   沈汶恳求地看沈毅:“大哥,这事虽然诡异,但你一定要信我!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了未来的事情。”   沈毅短暂地笑了一下,说道:“这也不是过于稀奇的事情,有许多记载说人曾在梦里见到行将发生的事。”   沈汶看向苏婉娘,苏婉娘点了下头,走出了门,站在门外,看着院子里。沈汶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大哥,在我的梦里,北戎大举进犯,边关少粮无援,内奸通敌,父亲城破而死,二哥被内奸重伤后死于敌手,大哥在求援路上战死,三哥和三皇子增援失败后被御林军万箭射死,姐姐自尽,我们家被以通敌之名抄杀,祖母撞头而死,母亲自焚身亡,大嫂和二嫂投缳自尽,大哥的两个儿子都被杀……”   沈毅眼睛突然瞪大,猛地站起来,沈汶忙说:“大哥,侯府里到处是眼线,大哥千万不要露了异常!”   沈毅胸膛起伏,可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太子?”   沈汶嗯了一声。   沈毅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低声说:“我就知道那个人不地道!我要告诉父亲……”   沈汶立刻说道:“不可!”   沈毅扭头问:“为何?”   沈汶低声说:“第一,他不见得信,就凭这个香囊,就凭我说对了你的娶妻生子命名,就能信我说的未来吗?大哥,你过段时间,可还是会信我?”   沈毅冷静下来,他方才被沈汶香囊纸条里写的话震撼住,才猛地信了沈汶后面的话。现在想来,沈汶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出那样惨烈的未来,又有几分可信?谁敢保证那不是一个孩子的梦魇?   他也开始怀疑地看沈汶,沈汶苦笑,接着说:“第二,父亲是忠臣,不擅诡计。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颠覆社稷。就是他相信了日后太子会借着北戎的势力对沈家下手,他会做什么事来阻止太子吗?他敢撤换储君吗?!退一万步,即使他有心,一个武将,远在边疆,他在朝廷上有多少人脉联系?他怎么左右朝事?他能做得到吗?”   这却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了,沈毅开始认真地看沈汶。   沈汶也站起来,抬头正视沈毅,语气坚定地说:“大哥,哪怕你不信我也没有关系,可是你一定要帮助我做一些准备。以防万一恶梦真的发生,我们沈家不会覆没如我所见。”   沈毅深深地皱了眉,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沈汶说道:“自古以来,北方游牧之军攻打南方耕作之民,一向胜多负少,大哥以为为何?”   沈毅说道:“那些方外之民没有教化,残忍无度……”   沈汶微摇头说:“也不尽然。”   沈毅惊讶这个不到十岁的妹妹竟然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不禁问道:“妹妹以为如何?”   沈汶说道:“盖因不同的为生之路所注定。”   沈毅皱眉道:“此如何讲?”   沈汶说:“在北方,民以游牧为生,骑马狩猎,辗转千里。若有战事,定是一场掠夺,远比牧马牧羊得益容易。来的是青壮之人,善骑射,不吝血腥。他们的家人也骑马随行大军之后,让他们无远离亲人之忧。而在我朝,民众以耕作为生,以粮菜为食,几曾嗜杀牲畜?如有战事,抽了兵丁,家里的地谁来种?家人谁来养?税谁来交?是故,农人不爱打仗,只想守着田地耕耘。若有战事,南方参战者少,而来的人,多有不能耕田的老弱病残不说,就是青壮之人,也不会专心战事,总会惦记着回家务农。所以,如果有一日,北戎入境,不仅百姓的抵抗或者匆忙召集的后援之军不能应敌,连平时朝廷豢养的军队也常无力抗战。”   沈毅说道:“可我沈家军捍卫边关已经几代……”   沈汶摇头道:“可近百年无大型战事,沈家军至少有半数兵士在边境垦种田地,以补粮草之缺。众多兵士在守城和耕田之间轮流应岗,没有几人能专心提高武艺,磨练骑射之功。为了保持整体的军力,精悍兵将被分散在各个兵队,并没有集中在一起。这样就更加削弱了沈家军的力量。”   此时的打仗还是靠人海战术,讲究谁人多,谁就有可能取胜。而且,也没有什么精锐部队的概念,自从曹操屯兵垦田以养兵士开始,军队兼任集体农庄的角色了。   沈毅终于正视自己的幼妹,这些话,可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十岁幼女能想出来的了。他问道:“妹妹怎么能知道这些?如果不种田,只靠朝廷不可靠的军饷,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如果集中了精兵,那么众多平庸军卒如何能迎敌?北戎彪悍,羸弱兵卒迎之必死,怎能不将强弱搭配?”   沈汶说道:“这些在对方没有大举进犯时,都能应付。可如果有朝一日,对方几十大军压来,沈家军之军力不能与之相较!”   其实沈汶完全不用那么担心沈毅不信她。她有千年的阅历,自然谈吐不同于一个孩子。一旦卸去伪装,她的话语就完全进入了沈毅的思维。   沈毅问道:“那么如何才能提高我军军力?”   沈汶说:“为行将前来的大战做准备,要练出一只职业劲旅。他们能与北方游牧之兵对阵,不能是平时操作农田的农人。这些人要每日都进行操练,长途骑射,近身肉搏。要练臂力练脚力,锻炼毅力和胆量。要经常宰杀牲畜,以求他们不惧血腥。”   沈毅沉思着说:“妹妹是说要单练一支精兵,而不是以数量胜敌?”   沈汶点头说:“是,要坚如利剑,所向无敌。我不要二十万军兵,只要一万!北戎进犯之时,若是边境能有一万铁骑,再依我之计而行,北戎二十年内必不敢再犯!”   沈毅震惊了,凝视还没有到自己胸前的沈汶,沈汶紧握双拳,以免自己颤抖,继续做她的演说:“至于防守之兵,倒可用平常素质的兵士,只需掌握射箭之要领和近身相搏之术,并懂得构建工事碉堡。守城也能征用民众之力,平时就要将城中百姓编成民兵,以利战时。我还会找人制造强弓硬弩,为大哥提供武器。”   沈毅诧异地问道:“武器是我朝禁控之器,妹妹将如何去筹划?”   沈汶微抬头:“我自有办法。大哥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要训练一支五百到一千人的队伍,能骑射,能转战千里,而最重要的,是没有内奸!我十四岁那年的冬春之交要借用两个月。到时要有北戎的服装,还要有能懂那边语言的人。而那一万精兵,大哥需要在五年内集训完成!”   沈毅不可置信地看沈汶:“妹妹十四岁时还要借用兵士?”   沈汶点头说:“正是!现在也许你还不相信我,但是训练这支军队,本来就是沈家军该做的事,大哥到了边关应立刻着手,不要拖延。”   沈毅紧锁眉头,沈汶盯着沈毅的眼睛说:“大哥,我要你做的事能决定沈家的生死,你若是答应了我,就一定要按时完成!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要告诉我!我可另找他人。千万不能答而不行,否则,大祸临头之日,大哥后悔是小,沈家军二十万人和我们沈家老小多少人的性命就全都无法挽回了!大哥可知道这种后果的惨痛?!”   她话语中的悲凉让沈毅猛然醒来。他其实心里并不完全相信沈汶,但此时沈汶的谈吐与平时大为迥异,其中的道理也绝不是一个平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明白的。如果,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梦,那些事情万一是真的,那么自己如果得了警告,却无行动,就与杀人无异了!   沈毅终于微微颔首,说道:“沈家军常年驻守边疆,守多于攻,兵士良莠相混,也许的确应该单独训练一支强兵,多一手准备。”   沈汶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眼泪涌起,有些哽咽着说:“大哥,多谢你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沈家从此有了一条生路。”   沈毅还是觉得整个事件不可思议,问道:“在梦里,你怎么了?”   沈汶开始抽泣着说:“我嫁了太子的幕僚,被人说是我献出了父兄通敌的书信!然后,我就被丈夫派人勒死了!”   沈毅心中一颤,只觉喉中发紧,对沈汶坚定地说:“妹妹,那是决不会发生的!”   沈汶知道现在不能哭,否则沈毅会看轻她,可她还是忍不住地落泪,委屈得扒着沈毅的胳膊呜咽着说:“大哥,我们绝对不能让那些事情发生!你一定要信我,你练出精兵,我十四岁会到边关上,那时,我会告诉你该如何防御北戎!”   沈毅拍着沈汶的后背安慰道:“妹妹莫哭。”   沈汶接着说:“今年粮食丰收,明年粮食也会大熟,米贱伤农。但接着就会有四年大旱一年大涝,粮食极贵。在我梦里,太子以灾年为由,向皇帝要求裁减军备,皇帝也因旱情严重而准了他的建言。朝廷军费断竭,边关因此耗尽了以前储备的粮草,并一再削减兵士。等灾年过去,元气不及恢复,北戎就发兵了,父亲缺兵少粮,马上就陷入了被动之境。大哥现在去边关,要说服父亲储备粮食。”   沈毅背后发凉,终于开始相信沈汶说的也许真的会发生。   沈汶接着说:“燕城虽然坚固难攻,但最后还是破于敌手,可见单纯防卫不能保全。大哥要借口屯兵,拆迁北门附近的居民,给我腾出方圆五里左右的区域,我去后再告诉你要如何做。”   这事就比较难了,沈毅皱眉,沈汶着急地说:“大哥,明后年的收成就能证实我的话,大哥要信我!”   沈毅忙说:“大哥信你,万一你不能前往,你何不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沈汶使劲擦去眼泪,尽量用成熟的口吻说:“大哥,射箭时,离得越近,射得越准。有些准备工作,不能太早,以免泄露了关键。而且,沈家军中有内奸,不然燕城也不会城破失陷!大哥此去,一方面是调集精兵,一方面是整肃军队,至少在大哥的强兵里,要保证兵士的可靠。”   沈毅点头,沈汶又说:“大哥身边的耿彪在我梦里为大哥身死,身中十几箭,护卫里的齐从林也与大哥死在了北方。可二哥身边的王志却在背后捅了二哥,让二哥重伤,被敌人砍死。”   沈毅沉了声音说:“我现在就带他走,到了边关……”   沈汶忙说:“不可,我们要留着他,日后要用他报信。大哥如果发现了内奸也不要剪除,而是要留着。”   沈毅真的惊讶了,认真地看沈汶,说道:“皇宫里,你是假装中毒的。元宵节在街上,你也是有意那么说的。”   沈汶点头:“当然,长乐侯府里,也是故意的。”   沈毅伸手拍沈汶的脑袋:“你把祖母和大妹她们吓坏了!”   我可不是孩子了!沈汶暗叹,但是今天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很让她满意了。沈汶再次说道:“大哥,记住,你做这些,要背着父亲,算是自己练兵,而且也要防别人的耳目。其中的缘由就更不能告诉父亲。”   沈毅皱眉说道:“你提的这些,就是没有你的噩梦,做了也是对沈家军有好处。”   沈汶再次按住沈毅的手臂,郑重地说:“父亲身边有皇帝和太子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那边的眼睛里。如果他大张旗鼓地强兵练武,那边会怎么想?会不会提前下手?如果他们提前了,就不是我梦见的了,我的准备就没用了。而且,”沈汶停下,眼睛不错地锁住沈毅的眼睛:“我最后要做的,父亲不敢想,更不敢做。大哥,你敢吗?”我要毁了太子。   方才的对话让沈毅完全理解了沈汶意思,他沉思了片刻,轻声说:“我敢。”   沈汶激动地拉住了沈毅的手,摇着说:“谢谢大哥,你不知道,我多怕你不信我,这些年,我好苦,只有婉娘……”   沈毅眼珠发黑:“你别说当街救苏婉娘也是你安排的?”那时就利用我了?   沈汶连连眨眼,抱了沈毅的胳膊摇啊摇,小声说:“我现在说话大哥都将信将疑,那时我才几岁,更没人信了!”   沈毅想了想,也是,皱眉道:“苏婉娘只是个丫鬟,这府里,你总得有几个帮手才好。”   沈汶低声说:“你不知道谁是眼线谁是内奸。我知道那个夏紫是眼线,母亲身边的钱嫲嫲也可疑,但是肯定还有别人。我怕祖母和母亲,包括大嫂,都不是能装假的人,会流露出来。所以,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们。”   沈毅也摇头:“大妹妹也好不了哪里去。但是二弟却是可以的,三弟,人也很聪明。”   沈汶小声说:“二哥现在等着成婚,成婚后很快就会去边关,我想等他走时再对他说,让他过段轻松的日子。三哥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沈毅笑了:“你才多大?”   沈汶却没有笑,严峻地看沈毅,说道:“我在梦里,已经过了一生。”外加一千年!   沈毅看着沈汶小大人的样子,想到这个妹妹这些年来心思如此重,他虽然还有怀疑,但沈汶提出的建议对于沈家军而言有益而无害,可见这个妹妹动了多少脑筋。一时心酸,摸着沈汶的脑袋说:“妹妹放心吧,我会去训练一支精兵的,如果妹妹不能来,就把要干的事情告诉我,我去完成。”   沈汶摇头说:“我知道地方,在北戎那边,别人不见得能找得到。”   沈毅讶然:沈汶从来没有远行过,怎么能知道边关以北的地方。   沈汶像是为了让他明白般说:“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怎么去边关。所以,大哥,训练好精兵,等着我吧。”那片土地,我曾徜徉过千百年。   看着沈汶与她幼稚的面容毫不相衬的深邃眼神,沈毅沉重地点头说:“妹妹,我等着你。”   沈汶伸出手:“大哥,我们击掌为誓,今天我们说的,不仅现在不能告诉别人,日后,就是事成了,也不能告诉父亲。除了那些会与我们合作的人,其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毅觉得沈汶过于思虑,但是也理解她的谨慎。即使沈汶说的都是梦,他们就是只在口头上谈论要背着父亲建立精兵甚至换掉太子,都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了,更何况自己还真的会着手去做?而沈汶看来也的确会有行动。   沈毅今年十九岁,这个年纪,多少还残留了些青少年人的反叛精神。而且,镇北侯常年不在家,他还没有建立起与父亲同心协力的默契。加上他这几年与三皇子是朋友,很同情他的境遇,相反,太子却一直刁难镇北侯府。几种原因凑到了一起,沈毅才会接受了沈汶大逆不道的建议。   他将手拍在沈汶的手上,说道:“好,我不会说的。”   沈汶忽然问道:“大哥,若是,在梦里,你的魂灵听说是我献出了父兄通敌的书信,你会信吗?”   沈毅看着沈汶还带着幼时圆胖痕迹的脸,失笑道:“怎么会信?妹妹是什么人?一直温柔懦弱,对家人听无不从,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一看就是拙劣的伎俩,别说我不信,家里没人会信的。”   沈汶有些泪汪汪,可又有些失落。大哥现在说的,是这个从小哭哭啼啼粘着兄姊长大的自己,而不是前世那个与骨肉亲人格格不入,总是白眼看着侯府的自己。沈汶暗叹,也许有些答案,真的永远地失落在了逝去的时光里,就是一切重来,也无法寻到了。   沈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双肩塌下来,又笑着对沈毅说:“在人前,我还得是你软弱愚蠢的妹妹,大哥,千万别穿帮哦。”   沈毅却没有了任何轻松的感觉,似担起了无形的重担。   在其他人看来,沈汶去向沈毅践行,撒了娇,身为大哥的沈毅在临行前好好叮嘱这个妹妹要听话之类的,这也正是苏婉娘“无意”中说的。   沈汶当夜睡得非常好,她算是办成了极为重要的一件事,若是沈毅不信,她大概很快就得离家出走,自己亲自去找人了。她一想到那种情况就不寒而栗。现在将一部分责任卸到了沈毅身上,沈汶当然放松了。   沈毅却几乎一夜没有睡,他没有继续准备要带的兵甲器具,而是抓紧时间读了大半夜的兵书。当他轻手轻脚回到寝室,竟发现柳氏还坐在床边等着他。   沈毅坐到柳氏身边,拉了她的手,低声问:“你怎么不睡?”   柳氏依过来,紧紧地贴着沈毅。沈毅想起沈汶说的梦,若是沈家军覆没,自己的妻和子都会惨死,这其实是符合常理的。他心中一痛,不由得搂住了柳氏的肩头,将柳氏紧贴在胸前。   当初他挑选这个女子,虽然是因喜欢她的细心和温柔,但里面也的确是有孝敬长辈的意思。自己早晚会如父亲一样常驻边关,有一个对长辈敬爱、性情温顺的妻子,与自己母亲的关系,该会比母亲与祖母处得更和睦。柳氏不像母亲那样生于武将之家,她知书达理,日后作为长媳,也该顺利地接过府中的事务。   可成婚后,柳氏对他日常照顾得非常周到。他每天练武回来,澡水齐备,换洗衣服都叠好放在一边,还有温热的汤水。夜里他读书时,手边有淡茶和小点。无论他何时入寝,柳氏都会等他。   平时柳氏对沈毅说话,常会脸红。沈毅还不止一次地捕捉到柳氏偷看向自己的爱慕眼神。他开始真心喜爱柳氏。   柳氏很快就怀孕了,知道消息后,还认真地来问沈毅是不是该给他找个通房。沈毅告诉她沈家世代武将,不倡女色。一滴精十滴血,为将者要洁身自好,不能被掏空了身子,否则日后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柳氏羞怯之余,对沈毅更是好,让沈毅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会对自己这么温柔体贴……   沈毅吹熄了灯,环抱着柳氏躺倒在床上,柳氏在沈毅怀中轻声哭了。沈毅知道柳氏这些天经常哭,也明白她心的苦楚,一时柔情……   沈毅朦胧睡去前在心中决定,哪怕沈汶的梦是无稽之谈,明后年的收成不是如沈汶所言,自己也会好好训练出一支精兵。沈家军决不能灭亡,自己绝不会让柳氏自尽儿子死于人手,无论谁都不能阻止自己护住心爱的人,即使对方贵为太子。   沈毅在五月底离开的京城。   他临走前一天,在练武场上将沈坚沈卓和沈湘叫到身边,看着几个短装的弟妹,一个个眼含亮光,正当青春,沈毅心中沉重。如果沈汶说的是真的,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沈毅更坚定了自己离经叛道的决心。   沈毅摆出大哥的范儿,说道:“我走后,你们要好好保护小妹妹,她是家里唯一不懂武艺的弱女子。”   沈坚点头说:“那是自然。”   沈毅又开口道:“我不去冬狩……”   沈卓抢着说:“我们还是会得个……”   沈毅打断道:“不,不必逞强,其实,若是不出头,就更好。”   沈坚和沈卓一愣,沈湘却急着说:“难道我们要让别人说镇北侯府后继无人吗?”   沈毅一笑,看着沈湘说:“他们说了,就算是真的了吗?”   沈卓说:“大哥,我明白了。我们沈家是征战沙场的武将,狩猎上得不得头功,算不上什么。”   沈毅微点了下头,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韬光隐晦,不要惹人注目。”   沈卓扑哧一笑:“大哥,你跟爹一样了。”   沈毅摇头道:“并不一样。”爹是想忍下去,可我不会忍。   在他们几个的不解中,沈毅也不多解释,接着说:“这府里,有个聪明的人,就是小妹身边的苏婉娘。她若是有什么建议,你们一定都要听着。”既然沈汶想继续装傻,肯定要通过苏婉娘来传递她的主意,这样能帮她一下吧。   沈坚沈卓还没说话,沈湘却很快就应了下来:“她是很聪明,上次在香叶寺不就是她发现问题的吗?后来对着太子,她几次帮着妹妹说话,上次妹妹出了皇宫,也是她说赶快去请医生的。”   沈卓因为参与过苏婉娘安排的四皇子的事,也觉得苏婉娘很厉害,就说道:“好吧,我会听她的。”   沈毅看唯一没有表态的沈坚,沈坚在沈毅的目光下勉强道:“行,若是她说的有理。”   沈毅总结道:“我走后,你们有事要在亲人间商量,带眼识人,就是身边的人,也要小心。”他看了沈坚一眼,沈坚觉得很奇怪,但还是随着其他几个弟妹称诺。   他们正说着,有人说三皇子来见大公子,给他送行,沈毅刚练完武,忙让人先招待三皇子,自己去沐浴换衣,出来时下人说三皇子要去演武厅,沈坚和沈卓听说,陪着去了。   沈毅到了演武厅,那三个人正轮着试挂在墙上的各种长弓。三皇子指着被挂在大厅正中墙上的一把乌木弓说:“我上次来没拉开,这次我得再试试。”   沈坚给他拿下来,三皇子用带着扳指的拇指勾了弓弦,深吸气,用力一拉……没拉开。他一下泄了劲儿,把弓递给走过来的沈毅说:“你来拉,上次你拉开了。”   沈毅笑着说:“还以为你是来给我送行的,结果是来拉乌木弓的。”   三皇子叹气说:“这是老镇北侯的弓,外边人都传得神乎其神的,我总惦记着。既然你能拉开,我也该才对。”   沈毅带了些安慰的口吻说:“我也只能开一两次,然后胳膊就酸了。”他接过乌木弓,戴上扳指,也深吸了一口长气,胸腔鼓起,猛地一下,将弓拉圆,脸立时憋得通红,缓缓放了,脸色才恢复正常。三皇子一声赞叹,伸手要弓,沈毅递给他,笑着说:“我刚洗了澡,这下又出了一身汗。”   三皇子掂量着乌木长弓,啧啧摇头,说道:“老镇北侯肯定是神力了。”他 把弓挂回墙上,没看沈毅,嘴里说:“你去边关,好好保重,但愿哪天,我能和你再一起出去骑马游玩。”   沈毅点头说:“多谢殿下……”   三皇子挥手:“说过多少次了……你不用这么叫我……”他有些意气消沉,抬头看看,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有些沮丧地说道:“我回去了,你真的……平平安安的吧!”   沈毅行礼,沈坚沈卓也同时行礼,三皇子离开了。   沈毅送走了三皇子,回来对沈坚和沈卓说:“我走后,你们还要和他做朋友,常一起出去玩玩。”   这可是与父亲的叮嘱完全相反的意思,过去,沈毅只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立场,现在竟然公然告诉两个弟弟,沈坚心中再次有种很怪异的感觉,看看沈卓,见他没表异议,自然再次应了。   沈毅当晚嘱咐了柳氏,平常多照顾沈汶。说侯府中的下人总是有豪门的骄傲,沈汶为人懦弱,如果柳家有好的丫鬟婆子,给沈汶介绍几个。柳氏此时就是沈毅让她去摘月亮,也会一口应下来。这件事自然马上放在了心上。   沈毅走的那天,在厅里向老夫人和杨氏磕头告辞。老夫人含泪对他说了要好好协助父亲的话之类的,没有起身。杨氏哭得厉害,沈毅起身离开时,她也站起来,一步步地跟着沈毅到了门口,被老夫人叫道:“别跟着出去,折了孩子的寿。”   杨氏只能倚着门框,一边哭一边一遍遍地说:“儿啊,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别生病,别伤着,有空回来看看娘……”其他人都不由得落泪。   几个弟妹跟着到了府门处一一行礼,沈毅看着沈汶,坚定地说:“妹妹放心吧。”沈汶含泪点头,说道:“我最佩服大哥,我信大哥。”   沈毅也点头,眼里没有眼泪,倒像是有团火苗。他急不可待地想奔赴边关,开始行动。   柳氏最后一个到了沈毅面前,哭得无法说话。沈毅比镇北侯大方,当众就把柳氏紧搂在怀,低声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柳氏哽咽着点头,给沈毅整理衣襟,哭泣着说:“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你是我的命……”   沈毅说:“我明白。”   他最后抱了柳氏一下,果断地转身走出门去,身后跟着耿彪、齐从林和他以前的几个随从。在大门外,他们上马而去,马蹄声中,沈毅没有回头。? ☆、香饼 (抓虫) ?  六月底,杨氏的小儿子沈强要行抓周礼。   这孩子在婴儿时,还多少算是正常。虽是生产时比较巨大,险些把母亲弄死,其他,也如平常婴儿一样飞速地长大着。只是有时脾气很急躁,经常把东西抄在手里使劲摔出去,碗啊碟啊的,摔了无数,还玩儿命扯丝绸之类的布料,非得听见撕开的响声才作罢,弄得杨氏一度怀疑他是妲己托生的。   可是越长大家就越看出不对来了。从沈毅到沈汶,每个人都能从长辈身上看到一些遗传。比如沈毅、沈湘就遗传了镇北侯英俊的眉眼和面庞,沈卓有些杨氏的相貌,沈坚和沈汶随了老夫人的细长眉眼和白皙肌肤。除了沈汶原来有些微胖,男孩子都是精瘦笔直,沈湘就是长得高可也算苗条。可这个沈强,浓眉虎目肥头大耳不说,还肤色黝黑,身体粗壮。   如果不是杨氏天天这么在府里待着,人们完全有道理怀疑这孩子根本不是侯爷的种。   可老夫人看来看去,却爱得不行,说沈家祖上起家的人,是个力大无穷的黑大汉子,替太祖打天下,才让沈家一步走上了武将之路。这么多年,沈家的男人娶了众多美女,中和了许多当初老祖粗犷的外表,可时不常的,总有露出真相的时候,这个孩子该是沈家正宗形象的代表。   老夫人一向喜欢小的孩子,可相比柳氏生的婴儿,老夫人却更喜欢壮实的沈强,大概是因为沈强浑身的黑肉紧实得狠,有种玩不坏的感觉。   沈强十个月就蹒跚行走,到了一岁时,已经走得稳稳的了,急起来就红了脸大喊大叫,虽然说不出个字儿来,可让人能片刻耳聋。若是前世的沈汶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侯府的又一败笔。   抓周这天,在杨氏的大床上摆满了各色物件,大家热闹地围在旁边。连怀抱着自己幼儿沈玮的柳氏脸上,都现出了沈毅走后罕见的温柔笑容。   杨氏拉着沈强走到床边,沈强扒了床沿往上爬,杨氏一把抱起他往床上放,突然“哎呦”了一声,大家忙问怎么了,杨氏捶着后腰说:“这个死沉死沉的家伙,闪了我的腰!”众人哄笑。   老夫人用手指着满床的东西笑着催沈强:“强儿啊,快去,拿个物件。”   沈强毫不犹豫地在众多眼花缭乱的东西中扒拉,拿起一把木头剑,“啊啊”地兴奋叫着挥舞起来。   老夫人拍手道:“看,我说的嘛!这是我们沈家的人哪,是老祖宗回来了!”   杨氏送走了一个儿子,心里开始觉得不想让儿子们都当武将了。养大了,就那么看着离开,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真太伤心了!   当初几个儿子抓周时,自己的丈夫还常在府中,总往床上摆了许多木头的兵器,小孩子随便一抓,自然是件武器,丈夫就高兴地说什么“将门有后“之类的。那时自己还很自豪,可现在,杨氏特别羡慕平远侯府,活生生地从武将的职位上转型,一个大儿子考了秀才!早知道,让沈毅也学文就好了,至少现在还留在自己的身边。   想到这里,杨氏不甘心地问沈强:“强儿啊,还喜欢什么?再看看。”她在床上放了好多纸墨笔砚和书籍,只是被老夫人监督着,才放了几件兵器。如果沈强抓上一个文方面的物件,她日后也可以用文武双全之类的话来让沈强多读书,少习武。   沈强果然又低头看,口水流了一身,杨氏刚要给他擦擦嘴,沈强怪叫一声,激动地爬过去,杨氏一看,气得皱眉:沈强从一本书下面摸出了一支玩具大刀来,呀呀叫着,用另一只手拿了,双手齐挥。   下面,不用杨氏再说什么,沈强自己就到处乱找,把物件中藏着的木头匕首,小弓箭和一个小盾牌都扒了出来,统统抱在了怀中。看看床上没什么有趣的了,翻身就往床下滚去,周围的人一片大喊,沈坚一把抓了小黑胖子的腰,像是抓着个大黑肥猫一样,把他从床上挪下来,放到了地上。   沈强抱着他的宝贝往外面走,有时落下一样,还要捡起来,旁边的人们看着哈哈笑,只有杨氏闭眼叹息。   因为这是一个前世完全没有存在的人物,沈汶总是好奇他的成长,她常常去母亲屋子里看看这个小弟弟。   沈强最喜欢沈汶,一见她来了,就要往她身上爬。沈汶只要心软一抱他,他的胳膊腿儿跟八爪鱼一样扣在沈汶身上,身子又沉,让沈汶举步维艰。沈汶肤色白嫩,沈强肤色泛黑,沈汶有时觉得抱着他就像抱了个黑色的大狗之类的动物。   自从他得了那些武器,身边的人可就都倒霉了。天天他就挥着木头剑或者刀,啊啊叫着来回跑,谁拦着他就砍谁,所以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在他面前,只能跟着他跑。大夏天的,弄得大家都和他一样挥汗如雨。   可奇怪的是,沈强见了沈汶就不闹了,喜欢让她抱着,或者坐在她腿上让她给自己读书,后来,哪怕沈汶自己看书也没事,只要他能继续在沈汶怀里。天气越热越是如此,大家都连连称奇。   后来苏婉娘去摸沈汶的胳膊,终于发现了原因:沈汶体温低,平时安静,这个小黑皮是来找凉爽的!   沈汶知道因为自己常年练习吐纳冥想,心跳缓慢,身边聚集着稳定的意识能量。这个孩子有感触力,与自己在一起时定然感到松弛,所以喜欢来。   大家一发现沈强喜欢让沈汶抱着,立刻拱手让贤,鼓励沈强去缠沈汶。就是沈汶不来,他一旦闹得过火,杨氏也会让人把他送到沈汶的院子里“去安静安静”。   沈汶莫名成了保姆,也无可奈何。这个夏天,平白多了一个黑炭头在身边缀着。   沈湘十二岁生日时,只邀请了张允锦过府。沈湘和沈汶去迎接张允锦时,听来传报的说张大公子来送妹妹,沈坚和沈卓把张大公子给堵在二门处了。   沈湘一听,大为高兴,以为可以看他们打架,拉了沈汶急忙往那边走去,一路步履生风。   等她们赶到二门处,却发现沈卓正笑着和面带羞涩的张允锦在说话,两个丫鬟站在一边像是木头人一样,而张允铭和沈坚都不见踪影。   走近了,就听见沈卓在说:“……你哥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像老虎一样向我扑下来……”   张允锦忍着笑打断:“才不会!我哥那么文雅……”   沈卓“啧”一声:“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他骗,我跟你说,我当时看他,真的像大老虎啊,脸上都有黑黄的道子了!“   张允锦笑得不行:“不可能!他脸上怎么能长虎纹?!“   沈卓说:“哦,那也许是黄土和黑土的道道吧。反正,他呼呼地就扑过来了……”   张允锦笑:“什么呀!哪里会那么响?他又没有翅膀!”   沈卓眉飞半空:“没有翅膀,他有衣服呀!哎呀,那衣服的料子特别的好!在他背后鼓起一个大包,他当时特别像个驼背的……”   张允锦笑得微弯了腰,指着沈卓说:“你……你……”   沈卓歪脑袋:“不是我呀!是你哥呀。他扑下来,我赶快打滚,那简直跟个黄狗没有什么两样呀!”   张允锦挥手:“你怎么成狗了?!”   沈卓绘声绘色地说:“你哥没扑到我,四脚落地,就蹲在那里,抬头看我,背上还有那个大鼓包……”   张允锦使劲对沈卓挥手,像是要打他的样子:“你这个坏人,说我哥是狗,还是驼背的!我打你!”   沈卓连忙摆手:“我没有我没有!我哪里说了?你才这么说了!但是没事儿!我的看法和你相同!”   张允锦边笑边跺脚,用手擦脸。沈湘和沈汶都停下,还慢慢地往后退,那正在谈话的两个人没有察觉到。   沈卓说:“然后,他对着我大喊了一声……汪!”   张允锦使劲跺脚,断续地说:“你……你还是在骂他……”   沈卓严肃地说:“他说:‘往’这边看!”   张允锦双手齐挥:“不听啦不听啦,你这个坏人!”   沈卓故作高深地问:“你难道不想知道他让我看什么吗?”   张允锦边擦去笑的眼泪边问:“什么?”   沈卓得意地说:“看他的背后的大鼓包呀!他这么跳都没瘪了……”   连丫鬟们都笑出了声,张允锦终于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沈卓的肩膀上!她出手后,自己都一愣。丫鬟们马上郑重了脸色,又变成了木头人一样。   沈卓却捂了被打的地方,哎呦起来:“我跟你说过呀!读什么书都没事,就是别练武!你怎么练成了铁砂掌了?这才几年呀,你真是习武天才了……”   张允锦嗔怪地一扭脸:“去你的!我不跟你说话了。”   沈卓放下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哥哥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又将我打成了重伤……”   张允锦扭回脸来,沈卓立刻精神了:“但是,没关系!我就是那皮球,越打跳得越高!”   张允锦咬牙切齿:“我得告诉我哥去,让他……让他……”   沈卓赶快说:“让他下回别穿那种他一跳就在后背鼓个大包的衣服,虽然像个皮球,但是我已经抢着当了,他就不要这么想不开,什么都要争……”   张允锦又跺脚:“你才是个皮球!我哥争什么?”   沈卓沉思地说:“那就是他想让别人以为他驼背了,这虽然如了他想当个少年老人的愿,你能不能以女孩子的身份对他提一下:那毕竟不是那么好看!我比他年轻我都懂!别说我不关心他呀,我可是好心好意哟……”   张允锦气得挥着手绢:“我打死你这个好心好意!你这个坏家伙!”   沈卓嘿嘿笑,两眼亮亮的,才要再说话,二门处张允铭匆忙地走进来,使劲地摇着扇子,老远就对沈卓说:“沈三公子,许久不见,不知你棋艺可见长?” 他身后走着神态怡然的沈坚,虽然张允铭的衣服没有乱,可是衣下摆还残留了一些泥尘。   张允锦立刻端庄起来,肩平背直,低头敛容,特别规矩。沈卓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转变。   张允铭都到了身边了,沈卓才扭头看张允铭,笑着说:“张大公子,今天,衣服穿得很好呀!”张允铭有些莫名其妙,但张允锦却想起了背后的大包什么的,不由得翘唇一笑。   张允铭见状火大,过来拉了沈卓的胳膊说:“走走,我们去下棋!”   沈卓对着张允锦行礼告别,使劲看张允铭的后背,说道:“其实,你驼背了也会挺好看的!”   张允锦实在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只能举袖掩面,张允铭摸不到头脑,赶快拉着沈卓走,沈坚也跟着他们离开了。   沈湘和沈汶上去相见,张允锦脸上还有笑后的红晕。她从袖子里拿出了给沈湘的礼物,又从丫鬟手里接了食盒,给了沈汶。沈汶谢了,递给了身后的苏婉娘。   张允锦和沈湘两个人谈笑着往沈湘的院子走,沈汶还像以往那样跟在她们身后当灯泡。   她偷眼看张允锦的两个丫鬟,她们脸上毫无表情,沉默地跟着,眼睛都不往左右看,而苏婉娘和春绿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悄悄话。沈汶心中再次叹服平远侯府的严格。   明年,她在心里计划,她得去找平远侯的那个“大女儿”了。她今年十岁,也许大哥会信她,可别人还会将她当个孩童。年纪越长些,就多一分可信性。明年她十一岁,但愿这一年中她能再长高两三寸,会显得比较成熟。   她们进了沈湘的闺房,沈汶接了食盒,让其他人都退下,沈湘和张允锦开始八卦京城的事儿,沈汶则打开了食盒,自己挑着吃点心。   张允锦小声说道:“你听说了吗?三皇子今年快十七岁了,该说亲了。可皇后给说了她娘家长乐侯府的一个嫡女,听着好,可有人打听了,那个嫡女生得龅牙凹眼,特别难看。”   沈湘低头说:“既然是皇后给提的,总不能差得太多,也许有人是在说坏话呢。”   张允锦说:“谁不是这么想?可好多人都说知道那个女子,比三皇子大两岁,原来说过几家,都不行,皇后竟然想给三皇子,真的诚心要埋汰他吧。”   沈湘头更低了:“那他……不知道愿意不愿意……”   张允锦哎了一声说:“当然不愿意呀!听说三皇子到皇帝那里跪了,说因为母亲刚刚过世,要五年不娶!皇帝生气了,不理他,结果三皇子在祖庙前跪了一天一夜……”   沈湘“啊?!”地抬头:“一天一夜?!那不把腿跪坏了?!”   张允锦摆手说:“你这就不知道了,可见你在家没怎么跪过。要是去跪,那膝盖上都得戴了东西护着的,哪里就光秃秃地去跪着?一个小时就动不了了……”   沈湘皱眉:“那是在皇宫,万一他没戴上呢?”   张允锦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沈湘紧皱了眉头,张允锦继续八卦道:“反正有好几个大臣替三皇子求情呢。”   沈湘点头说:“就是呀,陈贵妃死了,他想戴孝,算是对母亲……”   张允锦推了沈湘一下:“你说什么呀!三皇子的嫡母是皇后呀!”   见沈湘疑惑的眼神,张允锦笑:“你们家真是几代都没有妾室了,你看你,都不懂这个理儿了!陈贵妃是妾,她死了,如果皇帝不开口,就不能戴孝。你看三皇子和五公主都没有公开戴孝,可见皇帝没允许他们这么干。三皇子怎么能用这个借口去守孝呢?嫡母和父亲都在,给谁戴孝?”   沈湘忙问:“那大臣们能拿什么劝皇帝?”   张允锦一笑说:“用冬狩大典呀!太子不习武,四皇子又有腿疾,如果三皇子也把腿跪坏了,那冬狩上,皇帝的儿子连一个能骑射的都没有,大家怎么谦让都没法让一个皇子出彩呀。皇帝就让三皇子回去,虽然没说容许他守孝,但也没应了皇后的提亲。”   沈湘出了口气,叹息道:“当个皇子可真不容易。诶,你娘把你的规矩教得这么好,就是做不了皇后,是不是也想让你当个王妃之类的?”   张允锦又推沈湘:“什么呀!我娘出身商家,总怕别人说我父亲娶了贱户,对我就特别严厉,从小就学规矩,一点儿都不能犯错。你不知道,我两岁就开始学习走那步子,三岁就得练端坐不动……”她眼睛有点红。   沈湘忙安慰道:“你没看我习武呢,马步一蹲就得一柱香啊!膝盖处要是个方角,我两腿抖得筛糠一样,师傅就拿着条子站在一边,要是我稍稍起来一点儿……”   张允锦睁大眼:“她竟然敢打你吗?”   沈湘摆手:“她怎么敢?我是镇北侯的女儿!她就使劲地往我身边一抽,‘啪’地一声大响,那边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还有仆人们就都看过来,弄不好还有人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特别不好意思,只好再蹲下去。”   张允锦捂嘴笑:“你们府里可真有意思,不像我们府,天天连声音都没有,说是怕吵了我的大姐姐。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她。”她叹气:“如果不是我们这么说笑着,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有趣了。”   沈湘玩笑着说:“那你就嫁过来吧!”   张允锦一下推沈湘:“去你的,净胡说!”   沈汶凑过来:“怎么是胡说呀?姐姐不是说我们府里好玩吗?为何不嫁过来?”   张允锦脸红了:“这事怎么能这么胡乱说?得父母做主才行。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了,万一让我娘知道了,她该说咱们不检点,再也不会让我来了。”沈汶暗暗记住:她可没说自己不想嫁过来。      沈湘扁嘴:“你娘太那个了,她小的时候就没有手帕交吗?没有和闺蜜玩笑过?”   张允锦说:“我娘年轻时长得可漂亮了……”   沈汶忙点头说:“我看她现在也很漂亮呀。”   张允锦有些得意,继续说:“她差点被送进宫,可是当时皇帝因为有个妃子生了公主,提了她的级。她的外家是商人,特别高兴,就大摆了三天流水席。结果被人告上朝堂,说商家是贱户,不该这么抬举他们。我外祖听了,怕我娘进宫会受委屈,才改了主意。”   沈湘小声说:“幸亏没进去,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允锦点头说:“这不得在京城才知道这些事?在江南那边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了进宫,我娘学了好多规矩。我外祖还不让她与其他商家的女儿们多来往,以免坏了名声。嫁到了京城,这里的夫人们又不好相与,我娘特别容易瞎担心,我父亲就让她少走动,所以她也就没有什么闺蜜了。”   沈湘问:“人家都说你父亲娶了你母亲是为了她的钱,是真的吗?”   张允锦捂嘴笑:“是真的吧。反正据说当时父亲在京城要娶亲,功名显赫的年轻侯爷,别的不要,就要钱!”   三个人都笑,沈汶有些苦笑,当初平远侯府费了多少心机呀。   张允锦说:“我外祖家是江南首富,听说,媒人上门,刚报了门户,父亲就同意了,只说要多些嫁妆就好,都没等人说一些我娘的美貌之类的话。”   沈湘摇头:“你娘不怨你父亲吗?”   张允锦又捂嘴:“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在家里,我父亲说一不二,什么事都得听他的!我娘管着府中的事,可大小事都要和他商量。而且,我娘对我父亲那个钦佩的样子,一见他就‘侯爷长’‘夫君短’的,总围着他转。有次父亲出去几天,他回来时,我娘化了艳妆,穿了盛服去门口迎他,结果我父亲问她是不是正准备进宫去……”   她和沈湘又笑起来,沈汶问道:“冬狩你去吗?你哥去吗?”   张允锦点头说:“我们都得去吧。”   沈湘忙说:“那我们两家到时候可要在一起。”   张允锦点头,忽然嘴角微翘,露出一缕笑容,为了掩饰,忙问沈湘:“你的衣服准备好了吗?我娘给我做了三四套……”   她们就开始谈论起衣服靴子的样式和颜色,沈汶又回去吃点心了。   七月时,柳氏不喜荤腥,让施和霖来号脉,竟然又是喜脉!该是沈毅离去的五月怀上的,明年三月生产。老夫人高兴坏了:这又是个杨氏呀,这么容易生养!侯府兴旺在即了!   柳氏的父亲听说又有了一个,就来信说男孩子取名沈瑜,女孩子就叫沈琬。与沈汶记得的前世一样。   到八月沈汶十岁生日时,京城里已经为十月底的冬狩而忙碌起来了。各家都想做出崭新鲜亮的冬装猎服不说,还要采买野外露营的毡棚、吃饭用的桌椅甚至床铺,更不要说带的那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既要小巧又要有品格。   朝廷多少年也没有举办过这么一次狩猎,不知几时还能再有这样全京城乃至外地为此入京的名门权贵聚集一处的大盛会。这不仅是一场武艺骑射的比拼,也是时装时尚、格调品味、金银财宝、家风底蕴等多方面的一次较量。   府中有人前往参加冬狩典礼的家庭,都细致地做准备。在狩猎时没打到动物无伤大雅,但是若是在众多权贵面前,穿着用度、谈吐举止出了问题,却是会贻笑大方,为京城添加许久的谈资!   镇北侯府里,杨氏为了这次狩猎给沈湘沈汶裁剪了全新的外包锦缎内翻毛的皮服,沈湘的三套都是鲜红的短装,绣花也是暗红色,件件紧掐着腰身,加上外面的红色大氅,让她显得格外飒爽。沈汶的是棉长褙,一套是鲜绿色的,边缘绣了黄色的花朵,一套是深妃色配了白色碎花的,一套是竹青色绣了深绿竹叶子,外面的斗篷则是胭脂红色的,都衬得沈汶的面庞非常白嫩。杨氏觉得她如果把沈汶打扮得如花似玉,那么沈汶肯定会是人见人爱,日后就不会为过去“蠢笨”的名声所累。   给男孩子们的就简单了,沈坚沈卓两个人四套厚实保暖皮服,外加皮帽围脖护膝手套靴子等等。可是就着这些,也用了两三个月来准备。   沈汶却是根本不当回事,自己什么都不准备,全交给了苏婉娘去安排。   九月时,段增进府来送苏传雅见苏婉娘时,说要去见老夫人,把做的安眠香饼给她。苏传雅被苏婉娘带着去玩了,段增就又与沈汶一同去见老夫人和杨氏。   行走间段增低声说:“一会儿你要拿那些梅花型的。”   沈汶小声问道:“肯定管用吗?”   段增像受到挑战一样抬下巴:“你说什么呢?我做的东西能不管用?!而且,我还用我师傅试了一下。”   沈汶一下子笑了:“他说什么?”   段增“哼”道:“他根本不知道,以为他自己喝多了。   沈汶笑:“你净欺负你师傅!“   段增点头道:“我就欺负他,谁让他不让我出走行医的。”   沈汶问:“你为何那么想走呀?”   段增叹气:“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离开这里,在路上走,见各种各样的人,看各种各样的病。每天在一个屋子里坐着,我要闷死了。”   沈汶嘟囔说:“这在以后有个名字呢,叫多动症。”   段增问:“你说什么?”   沈汶忙说:“你帮了我这么多忙,那我三四年后出城时,你就跟着我走吧。”   段增怀疑地打量沈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出城?”   沈汶挥手道:“你别管啦!也别告诉别人!反正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到时候,应该!我是说应该有车有钱,不那么艰难。”   段增再次警惕地看沈汶:“你这么小,就打算那时的事了?你哪里有钱,肯定是骗吃骗喝,又是仙人跳?”   沈汶扁嘴:“你别管啦!走还是不走?吃住行都该是免费的哟!”   段增终于笑了:“当然走!”   沈汶说:“那你要是想和我们一起走,可就得在京城等着,不然我们走时就没法找到你了,这期间别和你师傅离开。”   段增撇嘴:“他才不会离开呢!他总说没钱。”   沈汶惊讶:“不该呀,你们出诊不少,应有盈余吧。”   段增郁闷地说:“我师傅说把挣的钱都带给他老家的人了,他有个高龄的母亲,还有夫人和一大堆孩子。”   沈汶疑惑:“那他怎么不把家人接过来?”   段增回答:“他愣说养不起!每次还跟我借钱!净干些左手给我钱右手又要回去的事!我才偷偷地攒了几个钱,他就哭穷!说什么家里有人捎信来了,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了,家里没饭吃了什么的。我就得给他钱!我对他说那他就回家去呗,他又不想回去,说那是个小地方,没有京城这么多病人。他回去也不会种田,挣不到钱。我觉得他是在耍阴谋诡计,用这法子不让我存够了钱,不让我走,还说我太小什么的。可气!你说我怎能不欺负他?!”   沈汶劝他:“哪天你真出去了,就知道京城的好了。”   段增翻眼睛:“女孩子就是见识浅,人家都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知道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听说过吗?我生来就有这种感觉,你不会理解的!”   沈汶咬牙:这小屁孩竟然教训上我了!没办法,要求人家帮忙,不能跟他吵架。   见沈汶皱眉不语,段增得意地挺胸,自觉很伟大。   到了正厅,老夫人和杨氏都在,众丫鬟婆子守在旁边。段增行礼后拿出一个小包裹,说道:“这是我师傅给老夫人做的安眠香饼……”   沈汶一副好奇的样子凑过去,接了打开,鼻子下面一闻,说道:“真好闻呀!祖母,你闻闻!”   老夫人笑着说:“这是助老人睡觉的,哪里能随便闻?”   段增笑着说:“稍微闻一下没事,也是有安神养心之用。”   沈汶把小包捧到老夫人面前放了,手疾眼快地把五六个梅花型的香饼都挑了出来,双手握了,耍赖地说:“这些我要了!”   老夫人呵呵笑着,拿起一块香饼闻着,说道:“真的好闻!”   杨氏嗔责沈汶:“小孩子家,怎么能要那些,快放回去!”   沈汶还是忍不住扭动身子:“我不!我要这些!”   老夫人递给杨氏一块:“你闻闻,可真舒服。”   杨氏一闻,不由得说:“真的,那我也要几块吧。”   老夫人笑:“你看你!”她转头问段增:“这个小孩子闻了没事吧?”   段增说:“闻闻自然没事,就是别烧,烧起来,香就浓了,能让人马上睡了。”   老夫人点头说:“那就好!我巴不得呢!”   沈汶扭身跑:“这些是我的了!”   杨氏喊道:“你可别烧呀!”   沈汶远远地回答:“娘,我知道……”   老夫人笑着,让人给了段增钱,还说让他师傅多做些个。自己与杨氏分了余下的香饼。? ☆、狩宴 ?  转眼北风渐强,冬狩的日子近了。   皇帝在朝事后,把谷公公叫到了书房。   谷公公向皇帝行礼,然后沉默地等着皇帝的示下。   皇帝微笑着说:“朕有件事,要你去办。”   谷公公躬身道:“奴婢万死不辞。”   皇帝轻松地说:“也没到要命的时候,就是这次冬狩,你跟着三皇子去吧。”   谷公公先是面无表情,可接着说道:“奴婢遵旨。”但没有马上退下,似乎等着皇帝的进一步解释。   皇帝的指节在椅子把手处敲了几下,挥手道:“你下去吧,把事干好了就行了。要是出了岔子……”   谷公公躬身道:“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呵呵一笑,说道:“你怎么总死呀死的。”又一摆手,谷公公默默地退下去了。   当夜,太子就得到了消息,对着一屋子幕僚官臣和心腹皱眉道:“父皇怎么把谷公公给老三了?”   一个幕僚说:“是不是皇上对太子的策划有所察觉?”   又一个幕僚忙说:“此事十分机密,皇上定然不知。”   一人说:“不见得,就是知道了,皇帝没说什么,是不是就是默许了?”   再一人道:“那皇上就不会将武艺高强的谷公公给三皇子了,这是不是在警告殿下?”   太子沉吟着:“也许,父皇想借此除掉谷公公?”   一个抚掌道:“对呀!一个太监,任他武功再高,怎么抵抗住这么多人的合攻,况且,那些人还有江湖必杀之器团雨毒针!也许皇上只是想借着殿下的手杀了他罢了。”   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说:“太子殿下,您要小心许纯道,有人听他曾私下谈论说,殿下心怀不宽,行事狠辣,恐招祸端。”   太子皱眉,问道:“此人知道我们这次行事吗?”   众人摇头:“他在殿下册封太子后才投靠的,吾等谨慎,许多事还未曾让他插手。”   太子失笑:“未曾插手就说我心怀不宽,行事狠辣,他指的是什么?”   一人小声说:“他认为陈贵妃之死必与殿下有关,皇后为三皇子指婚的事,也是殿下的意思。”   太子拍案道:“混账东西!什么都没弄清楚呢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大家赶快劝解:“殿下息怒!”“此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不必认真……”   太子吸气,平静下来,问道:“这次他去冬狩吗?”   一人回答:“应该是去的。”   太子冷笑:“那天,就让他在我身边吧!”   有人忙答应了。又有人说道:“听说四皇子这次也要去冬狩……”   太子失笑了:“那个瘸子去那里干吗?”   马上有人笑着接茬:“自然是去看看热闹。他每日总出去下棋,大概现在想出城看看。”   太子从鼻子出气道:“怎么看也没他的份儿,不用管他,那些事情都准备好也反复核查了?”   一人点头道:“正是,那天宴会之初,太子和三皇子坐首席,旁边一席,四公主会叫上那个镇北侯的二女儿同席。那时三皇子身边该只有那个太监是懂武的,殿下身边分散着四十来个侍卫,会见机行事。其他府中的侍卫都不会在宴席上。那三十余众会扮成帮助搬抬猎物的乡民,送猎物到太子面前让太子过目……”   太子皱眉:“怎么不能在宾客之中?”   有人解释道:“能入宴席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经过御林军的关口验了身份才可入内。这些江湖人士,是刀尖舔血的刀客,做不来那些世家的模样,只能扮成仆从。若是入席,就要有世家或者权贵之家作为掩护,否则恐御林军中有人深究。委托世家就容易落下痕迹……”   太子不耐烦地摆手:“那作为乡民就不怕惹眼了?事后会不会被追查出来?他们怎么带武器进来?”   幕僚解释道:“冬狩之处,跨四五个乡村之域,各处乡民都会来帮忙,以求小利,比如前来卖菜卖粮。各府带的侍卫不多,他们也充脚力,帮着搬运等等,要想伪装身份很简单。事后,也无从追查。他们过御林军时也得被搜身,武器会藏在那些被猎杀的野兽身体里。吾等会通融一下,让那些军士不要毁坏野兽的身体,以存皮毛。”   太子缓缓点头:“那我到时候,只要把他们唤到席前,就没事了?”   幕僚说道:“正是。我们到了那里,会让那些人熟悉三皇子和镇北侯府沈二小姐的样子,就这两个人,他们不会失漏的。”   太子说:“还要加上那个谷公公和你们刚才说的那么许什么,当然,让他们可别舍本求末!第一要做掉的人是谁,他们该清楚!别到时候,只杀了个姓谷的和姓许的,别人都没事儿!”   众人忙诺诺。太子不知道,前世,因为谷公公奋力抵抗,以一当十,最后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加上沈坚和沈卓等人来得及时,结果真的就成了他说的情况——只有谷公公和他身边的文官许纯道被杀,三皇子还真的没事。当然那次,太子只想做掉三皇子,而这次,还捎带上了个沈汶。   临出发的前两日,苏婉娘到了沈湘的院子里。   春绿笑着说:“婉娘姐姐来了?”虽然苏婉娘的“府名”是夏婉,但是沈汶坚持叫她“婉娘姐姐”,弄得几个亲近的人也跟着叫。   苏婉娘也笑:“我得来问问大小姐几个招式,好久不练了,都忘了!”   春绿捂嘴:“这时候是不是有点晚了?咱们后天就得出发了吧?”   苏婉娘叹气:“前一阵子不是忙吗?我们那位小姐是什么也不管的。”   春绿给苏婉娘一边打帘子一边说:“大小姐也就擦那些刀剑什么的,其他也是不管的。”   里面的沈湘还真的正在侍弄她的一把剑,抬头笑着说:“这么明目张胆地说我坏话!你们可真的够大胆的了。”   春绿笑:“这是好话呀,说你和二小姐是亲姐妹呀。”   沈湘笑着迎了苏婉娘进来,对春绿说:“你就知道贫嘴,还不快去让人倒茶来。”这就是让她走的意思,春绿明白,放下了帘子到外面去指使小丫鬟去了。   苏婉娘和沈湘一起到桌边坐了,用极低地声音说:“这次冬狩,会有事儿。”   沈湘刚坐下又猛地站起来:“你怎么现在才说?!我们就要走了,干脆我们不去了……”   苏婉娘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坐下,接着小声说:“去当然要去,而且我们只需要……”她在沈湘耳边悄语半晌。   沈湘脸有些红,一一点头。   苏婉娘又继续说:“那些人如果来,肯定是来对付三皇子的。你要去告诉二公子和三公子,若是太子和三皇子在一起时,自然要保护两个人。若是太子和三皇子分开了,那时,一定不能去护三皇子,而是要去保护太子。而且,尽量别杀了到了他们面前的刺客,要留下活口。”   沈湘再次点头说道:“我明白!”她冷笑:“既然他安排下这样的事,就该留了活口让别人发现马脚才对得起他。”   苏婉娘又说:“我会在二小姐身边,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用往二小姐这边来。”   沈湘有些担忧地说:“你成吗?你好久没练武了。”   苏婉娘说:“这次太子要对付的,肯定是三皇子,二小姐应该没事。”才怪!只不过她不想让你们看出她干了什么就是了。   过了两日,京城里开始有一队队的车马往冬狩地点行去。镇北侯府的约十多辆马车和十匹马也出发了。   沈坚带着沈卓和沈湘骑马前行,沈汶则是坐在铺了毯子有小火炉的车里,像没睡醒似地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着脑袋。   苏婉娘和夏紫与沈汶坐在一个车子里,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   车队走了两天,才到了狩猎场地。一片灌木森林外的丘陵平原上,已经扎满了毡棚帷栏,有的地方还有锦缎围出走廊或者空场。沈坚先派人四下巡探,找到了平远侯府的毡棚所在,就在附近落了帐。   沈坚带着沈卓和其他男丁扎帐安帷,沈湘带了丫鬟们都在一边帮忙,只有沈汶躺在车里,说自己不舒服,被颠簸得想吐,动不了。   苏婉娘去帮忙了,剩下了夏紫在车里照顾沈汶。   夏紫给沈汶的手炉添了碳,笑着问沈汶:“小姐这两天想去哪里走走玩玩呀?“   沈汶有气无力地说:“我浑身被颠得要散了架一样。都是娘,还你和婉娘姐姐,劝我来这儿,我觉得我要病了,这两天,我就在帐篷里待着,哪儿都不想去。”   夏紫笑着问:“小姐做了那么多好衣服,今天要穿哪件呢?”   沈汶不解地说:“我谁都不见,干吗穿好衣服?都放着吧,哪天我去见人了,到时候再挑。”   夏紫有些愁闷。   半天光景,外面说帷帐支好,小姐可以下车去休息了。沈汶扶着夏紫的手,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大有杨贵妃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神韵。苏婉娘过来扶了沈汶另一边胳膊,努力低头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沈汶的轻功可以入皇宫而返,七岁时就能用内力断开铁锁,现在装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害羞!   沈汶果然说到做到,后面两天,任是外面号角连鸣、人声喧嚣,就是愣不出帐,坐在简易床上捂了几层被褥,一个劲儿地喊冷。   小炉子上总煮着姜汤,为了给在冬日的寒风里骑马一天回来的公子们和大小姐喝了驱寒,可沈汶却也哭着闹着要喝。第一天喝了一碗后,满脸泛红,晚饭也不吃了,说心里烧得很。后面两天才不喝了,只继续捂着。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狩猎的最后一天,沈汶才在夏紫的反复劝说下,穿了全套的锦揹袄裙,外加带着帽子的斗篷,让两个丫鬟搀扶了,挂着病歪歪的神态,走出了帷帐。   帐外冬日明晃晃的,沈汶不由得抬头面向阳光,让温暖的光芒照在自己脸上——这些天把她闷的!晚上因为与苏婉娘和夏紫同帐,她也不能出去,真是把她烦得要死。   正在她仰头间,身边的夏紫似是无意抬手,把她斗篷的帽子碰掉了,沈汶的脑袋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   苏婉娘皱眉道:“你干什么呢?!”   夏紫忙陪着小心说:“我是不小心,可小姐也该晒晒太阳。”   帐外用粗布围出了一个空地。镇北侯府的几个侍卫都与沈坚他们在狩猎中,这里只留了两个仆人,守着围栏的门口处。   粗布相衔的缝隙中有一双眼睛,一个乡民模样的人正在帷栏外收拾树枝杂叶,以充柴火。   沈汶晒了会儿太阳,就回到帐中,让苏婉娘出去,去向扎帐在左近的张允锦问个好。   苏婉娘出了镇北侯府圈的地,就到了一大片各色帐篷和帷栏中间了。她到了平远侯府用锦缎围出的栏帐旁,问能否去见张家六小姐,不出所料地被告知小姐们都去观猎了。苏婉娘问了方向,慢慢地继续溜达。   在平缓的山坡处,为看客们设了风障和软椅,可以坐在那里看远处的男儿们骑马驰骋,围打猎物。女客们戴了面纱,坐在一边。男客们在另一边。中间还设了屏障。   可苏婉娘并不想往那边去,她需要找到三皇子的帷帐。她正想着该如何打听时,就听得脚步凌乱,她忙抬头,只见四皇子扶着丁内侍抬头看着远方,一副没看见自己的样子,正向自己走过来。   苏婉娘低头停步,让在一边,抿嘴笑。果然,四皇子就在她不远处一个踉跄,在丁内侍的极力搀扶下,还是慢慢地摔在了地上。   苏婉娘暗叹——你怎么除了假摔就没别的法儿了?表面上忙像才发现了情况那样,几步走上去,行了礼问道:“公子可好?”接着压低了声音责备道:“你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不平安?你腿又不好,着凉了怎么办?!”   后面有人声道:“那位公子怎么了?”   苏婉娘急忙说:“有什么事,你别乱走,你跑不快,要藏起来,记住!”   四皇子半天没插入话去,只半张着嘴呆呆地看苏婉娘。苏婉娘又急问:“三皇子的帐子在哪里?别用手指!”   四皇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从此向东五百余步,再向南三百……”   后面的人已经到了,苏婉娘赶紧行礼说:“若是无事,我告辞了。”   四皇子做了个让她走的手势,苏婉娘离开了,其他的人围住四皇子,帮着丁内侍把他扶了起来。   四皇子表情羞惭,好像很为自己当众摔倒难堪,谢了众人,又在丁内侍的搀扶下走开了。   这次冬狩,他知道镇北侯府所有的子女都会前来,就自然也要跟着来,想借机看看苏婉娘。这一来两三天,他瘸着腿转来转去的,一直没碰到苏婉娘。今天好容易看到了,苏婉娘把自己骂了一顿,可最后问的却是三皇子帷帐的位置。但看她离开的方向,却又不是向那边去的。联想起苏婉娘对自己的告诫,四皇子已经确定:这次冬狩有一次对局!那个隐藏的棋手会行一招。他心情激动,走回自己的帷帐里一直在发呆,一会想想苏婉娘那些话,觉得心中烫贴舒展,一会儿想想这余下的一天,会是什么样的格局。   从四皇子身边走开,苏婉娘也不再往三皇子的帷帐去了,直接回来见沈汶。她对沈汶说张允锦去山坡上观猎去了,夏紫忙撺掇:“那我们也去吧!”   沈汶懒懒地摇头:“太冷了,我觉得很累,不去。”   夏紫笑着说:“小姐,出去走走,对身子有好处。”   沈汶问:“我都出去一趟了,还不够吗?”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夏紫心里一惊,不敢再说话。可仔细看沈汶,还是一副无聊的表情,就又放了心。   找了个借口,夏紫出去了。苏婉娘将三皇子帷帐的位置告诉了沈汶。   当晚,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沈汶无知地问:“哥哥姐姐们打到猎物了吗?我怎么没看见有大的动物呀。”   沈坚笑着说:“小的带回来做了吃,大的都堆在野地里,天气冷,都冻得硬了。等明天的宴席上,由乡民们抬到席前,太子过目,挑个头筹。”   由乡民抬到席前?史书记载:刺客伪成乡人,献猎于太子。于猎中取刀刃,席前发难……中有人持一铁筒,可发团雨毒针,受之者四肢麻痹,后毒发而死……目三皇子,重伤之谷姓太监以身相护而亡……   沈汶点头感叹:“竟然要有个宴席呀?”真的会跟史料一样呀,太好了。   沈湘说道:“你这几天都没出来,肯定不会把宴席都错过去的吧?”   沈汶打个哈欠:“这些天总睡不好,我好累呀。”   大家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听沈汶说累了,沈湘表示鄙夷地说:“你就是懒,明天怎么也得去宴席,你好好睡一觉吧。”   当夜,沈汶要睡觉时,苏婉娘“好心”地提醒说:“我还带了小姐从老夫人那里拿的安眠香饼,小姐不烧一点?”   沈汶忙说:“那快放一点!这床又小又硬,我真睡不惯。”   苏婉娘掰了一小块香饼,放在了香笼里。自己也去躺下,片刻后,帐中的夏紫和苏婉娘就都睡熟了。早就闭住了呼吸的沈汶悄悄起来,脱了外面的睡袍,露出里面早就穿好的黑衣,闪身出了帷帐。   寒夜冰冷,可对于一连热了好几天的沈汶来说,只觉得凉爽。她在暗影里穿行,不多时,就到了三皇子的帷帐附近。   她没有冒险接近,而是在外面抓了一把沙子,让它如水般细细地打在当成围栏的缎子面上,夜里听来,就是平常的风吹沙动之声,只有武艺精湛的人,才能注意到不同。   沈汶果然没有失望,片刻后,帷帐那边如微风一样刮过,一个黑影翻越了围栏飘落下来,看那身形,就是谷公公。沈汶掏出一个纸团,软绵绵地打了过去。谷公公伸手接了,沈汶转身就跑,这次谷公公没有追来。   谷公公展开纸团,里面是歪斜的四个字:“团雨毒针”。谷公公握了纸团,回到帷帐里,放在炭盆上,眼睛不错地看着纸团烧尽。   次日一天,只有格外热衷狩猎的人才又去了丘陵林子中,其他人都在为傍晚的宴席做准备。   在一片傍山的缓坡上,铺上了上百个厚毛毡,有些地方,还立了风屏,看来是为了女眷们安坐的。中间零星地搭了篝火堆,以给整个场地照明。   在众席前,正席方位专门摆了两副小桌和椅子,那是专门为太子和三皇子准备的,给四皇子的位子,就摆在了下席位置。离太子席位的不远处,隔了个屏障,也有桌椅,是为两位公主设的席位。   沈汶等人睡过了正午才醒,还是沈湘气冲冲地进了帐,愤怒地把她们摇醒的!   沈湘大声说:“宴席都摆好毡席了,宴席是傍晚,不是晚上!天还亮着就开席,黑咕隆咚的时候就散了。你们还在这里睡!是不准备去了吗?!”   夏紫尖叫了一声,忙起来准备。   沈汶睁眼,打着哈欠说:“好困呀!”   沈湘不高兴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困!你用错了什么药了吧?!”   苏婉娘恍然道:“诶哟,昨夜我用了些安眠香饼……”   沈湘怒冲冲地说:“都给我!你们就别再用了,就知道误事!”   苏婉娘听话地把一小包香饼给了沈湘,小声地说:“还真厉害呢!”   沈汶在床上大叫:“是我的呀,我想留着……”   沈湘根本不理她,把香饼放入怀中里说:“你看,我都穿戴好了,你们快点!”然后撩帘走了出去。   沈汶哼唧着选了最扎眼的鲜绿色衣服,夏紫暗喜。苏婉娘也穿了件夏紫见过的新褙子,外面是不起眼的深蓝色。   到了日薄西山之时,毛毡上渐渐坐满了华衣美服的男女,各家的仆从往来着送上杯碟碗筷和点心头盘,火堆也一一点燃,场面开始热闹起来。   天幕蓝紫,落日血红。   太子笑着走入了场地,旁边跟着一群太监、幕僚和东宫文官。后面是神色懈怠的三皇子,相伴的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太监,远远地,瘸着拐着跟着四皇子。   他们在小桌前坐了,太子自然是首席,太子的幕僚坐在了离太子最近的一个毡席上。三皇子坐在了太子身侧不远,四皇子坐了下首座位。   不远处的偏席上,脸带傲慢的四公主走在前面,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的五公主走在后面,在偏席上坐了。   面前众人起身,在太监的唱喝中,向太子行礼,规模很宏大。   太子满意地笑了,示意大家坐下,有太监到身边,为太子斟上酒,席上这才纷纷上酒。   瓶盏叮当,宛如乐器。不多时,后面也坐了乐人,开始演奏。   镇北侯府的男子们在靠前边的一个席位上,沈湘和沈汶与张允锦几个女孩子,在离太子正席很远的一个毡席上,周围还围了丝绢的风屏。   在屏障的围合中,夕阳的余晖下,几个女孩子在丫鬟们交错地上酒上菜间低声说笑着:   “我可从来没有喝过酒呢!”   “现在是冬天,可以暖和一下。”   “这盘鹿肉很嫩,你尝尝……”   沈汶刚想尝尝水酒,沈湘严厉地对她说:“你太小了!不许喝!”沈汶委屈地把酒杯放下了。   张允锦笑着说:“喝一点没事吧?”   沈湘趁机抱怨:“一点也别让她喝!你不知道,昨天她们竟然用了安眠香饼,结果睡到午后才起。再喝酒,一会儿还不又睡过去?”   张允锦笑起来……   一切都如此轻松和快乐,但是沈汶从夏紫频频向外望去的眼神中,看到了紧张。   四公主对身边的宫人说:“去请镇北侯的二小姐来,本公主好久没有见她了,要看看她如何了。”   宫人弯了下膝盖答应了,问了镇北侯女眷的位置,小步行去。四皇子听见了,微坐直了些身子,就像他常在观弈阁看人们下棋时那样,专注而安静。   五公主皱了眉,神情更加忧郁了。   宫人到了镇北侯府的女席前说道:“四公主请镇北侯府二小姐前去问话。”   真来了!苏婉娘低头,以免露出异色。   沈汶一撅嘴:“我可不愿意去,我想跟姐姐们在这里玩!”   宫人厉声喝道:“大胆!公主的话竟敢不从吗?”   沈湘面露明显的不快,哄着沈汶说:“我陪你去。”   宫人道:“四公主并没有宣大小姐上前!”   可沈汶拉了沈湘的手说:“姐姐跟我去,不然我就不去啦!”   沈湘拉了沈汶起身,示意苏婉娘和夏紫跟着自己,走出帷帐,对宫人说:“我们随你去。”   宫人看了看身材高挑比平常的女孩子强壮的沈湘,无奈地转身带路,领着她们去往四公主的桌子前。   沈湘和沈汶行礼,四公主冷笑着说:“真不错,你好像长大了呢!”   沈汶傻傻地抬头,看着四公主,笑着说:“是呀是呀,四公主姐姐也长成了大人的样子了,有些老了……”   四公主就要暴起,可生生地压下了,扭头对坐在一侧小桌边的五公主说:“你让开,把位子给这个二小姐!”   公主之座位要让给别人,这是多大的侮辱。可五公主拿了手绢擦了下脸,乖顺地站了起来,对沈汶低声说:“妹妹来坐吧。”   沈汶往沈湘身后躲:“我可不敢坐那里,那是给五公主姐姐的……”   四公主一拍桌角:“坐下!”又对五公主说:“你就去她们席上吧!”让你尝尝这种要与大臣女儿同坐的耻辱感,看你再和她们凑近乎!   五公主真的眼中含泪了,沈湘看不惯的样子,上去一拉五公主:“走!去就去,我们那里可好玩了!”她又对苏婉娘和夏紫说:“你们好好照顾二小姐!”   苏婉娘和夏紫都忙应了。四公主却斥道:“我没地方给丫鬟,带她们回去!”   沈湘生气地说:“那你们随我走吧。”苏婉娘面露犹豫,可还是与夏紫一起跟着沈湘离开。   走出了一些距离,苏婉娘说:“我还是在这里看着小姐吧,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过去。”   沈湘同意了,接着拉着五公主走。三皇子远远地看见了,半欠起身。太子笑着说:“那是镇北侯的大小姐吧?是接五公主去席上玩耍的,你不必担心,来喝杯酒!”   三皇子勉强一笑,举了下杯,在唇上一抿,可并没有喝下去。   太子暗骂,转眼看着席前在落日最后的光芒里,初生的处处篝火间,杯晃交错的人们。   沈汶哆嗦着看沈湘气哼哼地拉着五公主与两个丫鬟走远了,四公主鄙夷地看着她又一声斥骂:“坐下!做出这个蠢样儿来干嘛!还要我说多少次?!”   沈汶战战兢兢地坐在了五公主的椅子边缘上,带了哭腔说:“我不想坐在这里,我想回去和姐姐们玩,嘤嘤嘤……”抽泣起来。   苏婉娘进了给女子围出来的净房处,将身上的褙子翻了个面,将里面的浅藕荷色露了出来,等了半天,才走了出来。没人注意到她。   太子做了个手势,有太监高喊着:“献上狩猎之所得,请太子过目!”   场地边缘处,一队乡民抬着或者扛着这些天射杀的大小鹿、獐、狐狸等动物,往前席走来。   他们刚走到场地的中间,离太子的席位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突然有一个女子尖声叫起来:“他们是刺客!刺客啊!”   她的声音清如钟磬,嘹亮畅远,让沈汶不由得感慨:难怪前世苏婉娘成为一代能歌善舞的花魁,这嗓子在后世,就是个歌星啊。   四皇子也听出来这是谁了,一时身体紧绷,气都不喘了:棋局就要开始了!   场地中,人们大乱!来宴席的都是世家贵族,没几个武人不说,来到太子的宴席上,谁能带武器?一听是刺客,就要赶快逃命!众人连滚带爬地从乡民周围跑开,一下子就把这些人剩在了场地中央,光秃秃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首的刺客只好大叫道:“抄家伙呀!”这些人纷纷从猎物身上抽出刀剑,向席前跑来。   那声“刺客”一喊,三皇子就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席上刚坐稳的沈湘对五公主说:“快叫你哥过来!这边安全!”   五公主不及思索,大声哭喊着:“哥哥!快来呀!”   三皇子离老远都听见了妹妹的声音,母亲死后,在那步步危险的深宫里,他们兄妹两人相依为命。而妹妹长得很像母亲,加上又刻意模仿母亲的行止,让他更想好好保护这个妹妹,已弥补自己无力保住母亲的歉疚。   他毫不犹豫地飞步向场地边缘的镇北侯女席跑去,谷公公跟在后面。那些刺客们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个主要目标竟然往那边逃跑,只好追着他去。   沈坚和沈卓听见声音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喊着:“保护太子!”一齐跑到了太子席前,如临大敌般面对着混乱的场地。   可那些刺客大多数却没有往这边来,只有三个人冲了过来。   太子身后的几十侍卫有些茫然:这些人太少了,一拥而上就能把他们都杀了。可他们受过叮嘱,不能在他们杀人前动手……   一个刺客不来行刺太子,倒像是认识太子左近席上的一个人,挺剑刺过去。沈坚看到了,抄起一个盘子飞过去,削到了那个刺客的头上,那个刺客倒地,被旁边的人们扑住不能动,那个文官才幸免于难。他脸色苍白,久久地看着刺客,话都不会说了。   还有一个看看太子面前人太多,竟然没有上前来,中途转身追着那些找三皇子的人去了。   最后一个刺客直奔公主们的偏席处,一脚踹飞屏障,沈汶浑身继续哆嗦着,哭着想往后面跑,被四公主一把拉住,恶狠狠地说:“你别想跑!”把沈汶拉到自己的身边,想把她推出去。   沈汶拼命地往后退,像是要贴在四公主身上,四公主死死握了沈汶的双肩,将她像盾牌一样迎向带着寒光刺来的剑刃……   虽然被沈坚拉着和沈坚沈卓坐在了一起,张允铭听到喊声可没有像他们那样去保护太子,而是抽身向镇北侯府的女席处狂奔而去。   他几乎是与三皇子同时到了席边,丫鬟们早就哭闹成一团,沈湘一边对她们喝道:“你们都想法躲开。”一边一手拉了五公主一手拉了张允锦说:“我们走!避开这里!”说完,不等人们应答,就拉了两个人往缓坡上跑去。   按理说,这个战术是对的,遇到刺客时,应该往外围跑,三皇子和张允铭都没有异议,马上跟上。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问题,众多刺客跳过一个个杯盏狼藉的毡席,冲过混乱逃窜的人们,直冲着他们扑了过来。   场中有人回望,也发现了这个奇异的境况:冲向太子的刺客,只有两三人,还没有去刺太子!可却有一大队刺客奔着三皇子去了!这也太明显了!   三皇子冷声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刺杀 ?  沈湘回头说:“那你就跑快点!别让他们得逞!快点,跟上我!”   她脚步迅速,迎着微微的北风,拉着两个踉踉跄跄磕磕绊绊的女孩子上了缓坡,在一个大火堆旁停下,大声对后边一面往后看一边走上来的男子们说:“你们快点呀!我要用暗器了!”   刺客们一听,放慢了些脚步,沈湘放了五公主和张允锦的手说:“你们两个接着往上面走,我掩护你们!”   五公主哭着和张允锦拉了手,张允锦哭着说:“姐姐还是一起走吧!”   沈湘骄傲地说:“你们忘了,我是有武艺的!”   她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支木棍,往地面一戳:“这是我的长枪!”   五公主和张允锦相互搀扶着,哭着挪步前行。   三皇子到了沈湘身边说:“你跟她们一起走。”   沈湘说:“你带快她们走!我有办法阻止那些刺客!”   篝火边,沈湘明亮的眼眸闪烁着自信和傲然的光芒,她浓眉大眼的面庞被火光映得像是发出了光彩。这么危险的时刻,三皇子还是失神了。   谷公公走到三皇子身边,拉他的胳膊,三皇子没有看谷公公,却对着沈湘摇头说:“我不跑了,我就和你守在这里。”   张允铭走过他们身边,嘴里说:“我可得跑,我的妹妹还得我照顾呢!”   三皇子犹豫了一下,抬头对张允铭说:“你也照顾我妹妹一下吧。”他的意思是让张允铭带着两个女孩子跑。   张允铭停下,手里握了把不合时宜的纸扇,一副纠结的样子:“小生无能,不知能否担此重任……”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文士装,厚实随意,但是上面绣了精美的白鹤,黄色的弯月,显得格外纨绔。   谷公公也皱着眉低声说:“殿下还是走吧,前面就围场御林军的所在,到了那里,就无需担忧这些刺客。”   三皇子摇了下头,他们在缓坡上,可以俯览下面的情况。三皇子指着暮色苍茫的远处说:“你看太子的侍卫,一个都没有向这边来。这么大的动静,御林军居然没有行动。这些人不杀了我,他们是不会过来的。如果逃不了,我就不逃了,让妹妹她们走吧,这些人大概不应为难几个女孩子。”   谷公公看着向他们慢慢接近的三十来人,低声说:“我可以抵住十几人,殿下,带着五公主走吧!”   三皇子对谷公公深深施了一礼,起身才说道:“母亲让我对公公持师礼,我一直没有机会对公公施礼。”   谷公公慌忙回礼,说道:“殿下不可如此!”   三皇子说道:“公公带着几个女孩子走吧。”他对沈湘说:“谷公公武艺高强,你跟着他就能……”   沈湘摇头:“我说了,你们走,我能挡住这些人!”   谷公公拉三皇子:“殿下走吧!”   三皇子摇头:“弟子怎么能先于师长逃命?男子怎么能让女子掩护?我不逃了!”   见他们没有跟上来,走出了一段路的五公主和张允锦也停了下来,张允铭对她们挥手:“继续走呀,小生我……殿后……”说得有气无力,心虚胆战。   五公主和张允锦见状抱着哭起来,五公主抽泣着说:“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张允锦也哭:“我……也是……”   见他们没有其他动作,刺客们动作快些了,一群人已经只有十几步之隔,渐渐分开包抄上来。   沈湘大喝:“你们这些鼠辈!来吧!”说完,从怀里掏出几个香饼,扔在了火中,对三皇子说:“我们快退后!”   她说完,往五公主方向疾行出十几步,三皇子和谷公公也随着她退开。   那些人听见她的喊声,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称为“鼠辈”深感为耻,也没见她发什么暗器,忙向前来。   沈湘本来带着他们一直逆着寒风跑,现在的位置就是上风口,香饼一进火堆,周围就散发出一阵怡人的香气。沈湘领头退开,还是稍微闻到了一些,尚感到有些晕眩,更不要说那些在下风的见状扑了上来的人们。刺客们都吸入了香气,等到觉得不妙,马上屏住呼吸时,许多人已经感到脚步发软,身体摇晃。   凭着惯性冲到了近前的几个人,动作有些不利落。谷公公几下拳脚把一个人打倒,从他手里夺下了大刀,其他三四个人再上来围攻谷公公,就一点也占不了便宜了。只几个回合,就被谷公公先后砍倒在地。谷公公收拾了近前的刺客,忙走到三皇子前面,横刀等着大群接近的刺客们。那些人见他如此凶狠,都不由得放慢脚步,不可能长久屏气,于是更多地吸入了香气。   沈湘握着木棍,站在三皇子身边,她只到三皇子的肩膀处,但三皇子却能感到她浑身散发出的腾腾活力和斗志。他弯腰拾起了块石头,说道:“我们一起动手!”   他刚说完,大群的刺客围攻上来。谷公公刀光闪耀,刺客们的行动都有些手不随心,一时间,谷公公简直是虎入羊群,无人可敌。   三四个刺客冲到了三皇子和沈湘身边,沈湘以棍为枪刺出,她本来无法与这些刺客抗衡,可现在,棍子猛刺过去,几个刺客竟然手忙脚乱,屡屡被刺中,身体不稳,三皇子跟上去就对着人一通猛踢,再用手中的石头狠狠地砸在对方头上身上,不多时就把几个刺客全击倒在地。   张允铭在后面拍手道:“精彩精彩呀!三皇子出手不凡哪!”充满了拍马屁的讨好声调。   一会儿,三十来人要么挣扎不起,要么死在了谷公公的刀下。   谷公公走回三皇子面前,对三皇子说:“我们现在可以……”   张允铭惊叫:“他要发暗器!”   谷公公想起自己接到的纸条,去袖中摸早就准备好的长巾要挥出,只见一片深蓝色的云夹杂着白色的仙鹤兜头飘下,盘旋如漩涡,将满天针雨,尽收其中。   张允铭翩若游龙般从空中翻身落地,抓着自己外衣的一角在空中又挥舞了一圈才收了回来。   他的文人长袍脱去,露出了里面紧身的短装,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张允铭将手里外衣的衣角塞在了谷公公手里,嘴里说道:“小生佩服啊佩服!谷公公一下子就脱了我的外衣,把这些暗器都打落了!真乃高人呀!”   谷公公面无表情地提着衣角,嘴角抽搐,勉强说道:“张公子真是……谦虚。”   张允铭抱拳:“哪里?哪里?过奖过奖!我才考了秀才,等我中了进士,再夸我不迟。”然后将腰带松了,让衣衫宽松些,从地上捡起他的扇子,在寒风里扇了扇。   五公主终于破涕为笑,与张允锦相对唏嘘。两个人拥抱了半天,现在才放开了对方。   谷公公过去,将发了毒针的人一掌拍死。三皇子看着满地躺的人对谷公公说:“别都杀了,留下活口。”   谷公公低声说:“我不杀,他们也活不过今夜。”   三皇子皱眉,张允铭摇着扇子说:“三皇子就是心怀仁慈。这人能发这样阴毒的暗器,是罪有应得啦!谷公公当断则断,佩服啊佩服!”   谷公公看了张允铭一眼:你不就是高兴我替你灭了口了吗?拍马屁的腔调能不能换一下?可现在不是指摘张允铭语气单一的时候,他对三皇子说:“该是没事了,今夜殿下就要离开这里。这次多亏了沈大小姐的……”迷香?   三皇子看向沈湘,沈湘长出口气,扔了手里的棍子,笑着说:“那是我妹妹的安眠香饼,幸亏我从她那里抢了来,看看,多巧!”然后她似乎猛地想起来:“我得去看看我妹妹!”匆忙地往太子的席处跑去。   三皇子久久地看着沈湘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火光掩映中的那些仓惶地来回走动的人影之后。   沈湘难以掩饰自己嘴角的微笑——真是完美!原来讲好的是,等刺客进场,沈家兄弟去保护太子,沈湘这边要大喊,沈家兄弟就要请求三皇子去那边照顾一下沈湘——他们一起出行多少次了,这样的事情三皇子绝对不会推辞。只要三皇子与太子分开,刺客的意图就会大白于人前。可谁能想到,四公主竟然把五公主赶到自己席上了,沈湘都不用喊了。让五公主把三皇子叫过来,更合情合理,也保住了自己的面子!原来一想到要喊三皇子过来,沈湘就又羞又囧,现在这样的结局,她心中非常满意。接着得赶快去看看沈汶。太子那边没几个刺客,沈汶不该有事吧……   四公主的屏障被刺客踢飞后,许多人的眼光都看过来。天色尚有落日余光,加上明亮的篝火,众人可以清楚地看见四公主把沈汶拖到了身前,当成盾牌一样向刺客的剑锋迎去。   在太子身边的沈坚和沈卓虽然私下得到了沈湘的告诫,让他们跟着太子,别往沈汶那边去,见此情景也不由大声惊呼或者怒喝,疾奔过来,可惜毕竟离了些距离,中间还有几个过来保护太子的侍卫挡着道,目测已经来不及了!   沈汶手拿绢帕,本来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剑尖,失声惊叫,然后一翻白眼,闭眼昏倒!   闭目后,她用意识力点了四公主两只胳膊上的曲池穴,四公主只觉手臂一麻,再也掐不住“昏厥”了的沈汶的沉重身躯,只能任沈汶在刺客剑到的前一瞬间,飞快地出溜到了地上,躺着不动了。   刺客的剑眼看就要刺中,可目标里的女孩子突然消失了,露出了后面的一个人。想要收剑,已经晚了,只能稍抬剑锋,以免刺中后边的人的心脏,剑刃从惊呆了的四公主脸颊上狠狠地划过去,带出一片血珠。   四公主愣了片刻,觉得脸上发凉,抬手一摸,感到皮肉翻开,再看手上,满是鲜血,这才感到了刺痛,不禁放声嚎叫:“啊!啊!杀了他!杀了他呀!”   她低头看见闭眼躺在地上的沈汶,愤怒地抬脚就踹,可空中的那只脚还没有踹到沈汶,支撑的腿突然软了,一下子坐到地上,摔得她屁股生疼,又是一声惨叫。   刺客回神,挺剑就要再次刺向沈汶,只觉得心头触动了一下,接着就是胸闷,像是被击了一掌,气力不济,手一软,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落地,勉强地握住已经不易,更不要说刺人。   此时沈坚和沈卓到了,两个人一个抓了他的后背,一个弯腰提起他的一只腿,一起用力,竟然把他远远地摔了出去。刺客一落地,沈卓就扑了上去,一通拳打脚踢。这个刺客气都喘不上来,毫无反手之力。最后还是沈坚制止了沈卓说:“留活口!”   沈汶用意识力紧紧地掐了那个刺客的一条心脏大动脉不过两秒,就差点引发了一次心肌梗死。这边四公主已经满脸是血,有宫人过来要搀扶她,她指着地上的沈汶说:“打死她!打死她呀!”   苏婉娘早趁着混乱,在一处黑暗里将衣服再翻面穿回深蓝色。这时,跌撞着跑过来,趴到了沈汶身上大哭起来:“小姐啊!小姐,你醒醒呀!”   沈坚和沈卓沉着脸走回到沈汶身边,沈坚弯腰摸了下沈汶的脉搏,觉得虽然跳得慢,但还算有力,才站了起来,含着怒气问道:“请问四公主,因何要让人打死我家幼妹呢?”   沈卓问沈坚:“小妹如何?”   沈坚沉重地回答:“是昏过去了。”沈卓冷冷地看四公主:“四公主推出我家幼妹去挡刺客,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家幼妹昏迷,四公主还不甘休?!”   四公主一边让宫人给自己裹脸,一边说:“是她把我推向刺客的!你们看,我的脸!就是被刺客刺的!你们镇北侯府好大的胆子!”   日落西山,阴影遍地。   面对双方这样互相指责,围观的人都不敢出声:一边是公主,一边是镇北侯。孰对孰错不难,难的是谁也不能得罪!   可是片刻寂静后,一个带着怯意的声音说:“这个,当时,的确,是你推了这位小姐去挡刺客,她昏倒了,刺客才刺到了你……”   四公主破口大骂:“哪个混蛋敢这么说?来人,打死他!”   丁内侍扶着四皇子从暗影里瘸着腿走了出来,四皇子咬了下嘴唇,带了迟疑道:“这个,四公主,君子以诚为贵……”   四公主打断:“狗屁!你滚开!你这个瘸子!残废!废物!这里有你什么事?!你去死吧!”   四皇子貌似悲哀地低头,围观的众人早就知道四皇子腿瘸,读书的人还知道四皇子引了礼记中庸里的句子,说的是高尚的人把诚实看得很宝贵,可四公主就这么破口谩骂,毫不留情,顺带着践踏了儒家经典。大家都为四皇子感到心酸,也从心里看低这个公然诋毁礼教典文的公主。   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公主成这个样子,皇后是怎么教的?   沈坚像是知道大家的心思,啧啧道:“真没想到,皇家的教养这么好,对自己的兄长能口出如此恶言,还公然罔顾先贤之言。”   太子慢慢地走过来道:“四皇妹,还是赶快去理伤吧。”   他转头对四皇子说:“皇弟,天黑风大,你腿脚也不好,别伤着,也快回去吧。”这里面就有威胁了,四皇子默默地行了一礼,一瘸一拐地被丁内侍扶着走了。   四公主放声大哭:“太子哥哥!是她把我推给了刺客的!你让人把她杀了呀!”   周围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还冷笑了一声。   太子喝道:“闭嘴!快去理伤!”宫人们扶了四公主走了。   沈坚对太子行礼道:“太子,看来此处刺客不多,吾等要给妹妹找郎中,就此告辞了。”一句“此处刺客不多”,引人无数猜测。   说完,沈坚让人去找毡子,沈湘到了,见此情景哭起来,连声说:“怎么是这样了?不是跟四公主在一起吗?!这是怎么回事?!”苏婉娘忙拉沈湘:“小姐是吓昏了。”   沈湘大声问:“她怎么吓昏的?”   谁也不敢回答,沈坚说:“走!我们回去说!”这简直比说出来还难听。   正在此时,毡子到了,沈湘和苏婉娘把沈汶推到毡子上,沈坚和沈卓抬了沈汶,沈坚临走时大声说:“太子殿下,好好留几个活口,好追查是谁人指使!”   太子脸色更加阴沉,沈坚带着人扬长而去。   有人低声报告说:“三皇子那边,制服了所有的刺客……”   太子一惊,看了眼周围的侍卫道:“快去!协助三皇弟,别让那些刺客逃了命!”侍卫们应声去了。   宴席不欢而散,那些狩猎的头筹什么的自然无法选拔。   镇北侯府的人说要给二小姐看郎中,推辞了太子派过去的御医,连夜卸了帷帐启程回京。   三皇子以五公主受了惊吓,不敢在此地多待为由,只带着谷公公陪着五公主一驾单车,与镇北侯府的车队结伴同行。   入夜,侍卫们“发现”那些活捉的刺客们竟然要逃走,就大开杀戒,将这些人统统斩杀。其中一个人在挣扎里逃出,大喊“杀人灭口,太子……”虽然后来被追上来的侍卫杀了,许多人还是都听见了。   次日凌晨,各家也急忙地收帐离开,向太子告辞的人们都透着小心。   这些人一回到了京城,流言就如野火般流窜开了:   众目旁观之下,大群刺客舍太子而取三皇子,这明显是一场针对着三皇子的刺杀!太子没受任何伤。三皇子借助了谷公公的武功活捉了十来个刺客,可那些刺客却在当夜都被太子的侍卫杀了,有人临死前还大喊是被“杀人灭口”。还有比这个更清清楚楚的“阴谋”吗?   公主受伤算是被波及。她把镇北侯的二小姐推出去挡剑,那个一向有蠢笨之名的二小姐当场吓死过去,刺客才刺中了四公主。许多人说当时那个沈二小姐其实是想跑开,四公主如果不拉着那个二小姐,也许刺客就追着二小姐去了,不会伤了她的脸。这真是不作就不会死。   可话说那个刺客为何舍了太子都不刺,偏要杀那个二小姐?想起二小姐以前与太子的龃龉,大家会心地叹息:那个二小姐也真是倒霉!以前在皇宫就差点被皇后毒死,这次虽然没死,可也一直昏迷,离开狩猎之地时都没有醒。   大家都对太子的人品都摇头:这个太子实在有些毒,陈贵妃才死了多久,就来谋算三皇子了?连一个与他吵过几句嘴的女孩子都要几次三番地除去,还做得这么拙劣,丝毫不想掩人耳目。这该算是继皇后公然下毒后,皇家出的另一件蠢事……   镇北侯府的车队进城后,与三皇子分开,直接就去了施和霖的医馆。   敲开施和霖的医馆 ,开门的苏传雅听说是沈二小姐昏迷了,立刻哭得死去活来,比一边哀哭的苏婉娘悲痛多了。   沈坚带着人把沈汶抬进屋子,施和霖和段增过来号脉。施和霖起身忧虑地捻须:“这是心脉之症啊,跟那次在皇宫一样,是惊吓所致,很不好治呀……”   沈坚忙说:“郎中不必顾虑银两,请尽力施救!”   段增板着脸,在心里使劲骂沈汶小骗子,去取了自己的针袋,刚想好好扎沈汶几针,可一针扎下去,沈汶就“苏醒”过来了。她一见段增的神色,就马上眨眼,开始悲哭。段增只好把针收了。   听到动静,苏婉娘和沈湘忙上前,三个人拉着手哭起来。段增出来说:“救过来了……好好养着吧!”黑着脸出屋子——省得绷不住说些什么。   沈坚付了诊银,众人不让沈汶行动,让她躺着把她抬上了车。苏传雅肿着眼睛跟了一路,在门口看着镇北侯府的人走远。   回到了镇北侯府,为免老夫人和杨氏担心,沈坚掐头去尾,胡乱地说了些,只说沈汶被吓着了,哪里敢说她被推出去当盾牌?   就这样老夫人和杨氏还惊呆了,老夫人埋怨杨氏不听自己的话,非要让沈汶去,看看,出了这种事情!巴拉巴拉……   杨氏理亏,哭着听着,没顶嘴,让老夫人唠叨了半天,就消了气儿。杨氏让沈汶卧床休息,天天参汤,平时别出屋子。   大概想显得不慌不忙,太子的车驾在大多数人都离开了狩猎地域后,才起程回京。   可刚进了东宫的安静隐蔽所在,太子就大发雷霆。和皇后一样,他终于也开始砸东西。随手拿起什么摔什么,随着他走入殿中的众人吓得沿着墙角站了一排。   太子发过了火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颤抖着声音说:“都是凑巧。”   太子愤怒:“怎么是凑巧?为何有人提前喊破了刺客?!”就是因为提前,五公主才惊叫,三皇子才离开了,才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刺客是奔着三皇子去了!   一人解释道:“我们找到了在那个叫喊女子周围的几个人,他们说那个女子头饰该是个丫鬟,头发遮了脸,没看清她的模样,可身上穿了件新的褙子,浅色的,不是府里常穿的丫鬟服,该是为了这场宴会做的衣服……”   太子打断:“她为何叫嚷?”   幕僚说:“有人听见那个女子惊呼前说:‘看哪,那个猎物上面有刀把!’可是那人还来不及细看,那个女子就叫了起来,人群就乱了。”   太子皱眉:“那猎物上真有刀把露出来了?”   幕僚叹息道:“现在无从知晓了,那些人都死了。”   太子又咬牙问:“三皇子那里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说:“主要是镇北侯的大小姐,往火里扔了大量的安眠香饼,那些人猛地吸入了大量的安心催眠之药,四肢疲软,近乎昏厥。”   太子问道:“她怎么会怀揣着安眠香饼?!”   那人忙解释说:“我们在侯府的眼线说,那香饼本是郎中给老夫人配的,几个月以前就说好了。结果送来的时候,让二小姐看了,二小姐喜欢那个香味,就拿了几个……”   太子不耐地打断:“这不是二小姐吗?怎么到了大小姐身上?!”   那人又忙说:“那个二小姐到了猎场,说总也睡不好,她的丫鬟宴席前一日就烧了一点香饼,结果,一帐的小姐丫鬟都睡过了正午……”   太子拍桌子:“这又和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那人加快语句:“大小姐去叫醒她们,知道是用了香饼,非常生气,说她们误事,就从那个丫鬟那里夺了去。大小姐当时已经装扮好了,想来就是直接去了宴席,所以没有回帐,把香饼留在了她身上。”   又一个人补偿道:“她在宴席前一个时辰才拿到了香饼,所以吾等说,真是巧合。她在逃跑中,应该是急中生智,想到她的妹妹因为烧这香饼睡过了头,把香饼投入了火中以阻刺客。”   太子皱眉又问:“那个团雨针怎么也没有用?”   一人叹气道:“据平远侯的张大公子说,谷公公一见那人要发针,就把他身上的厚长袍一把扯下,用衣服把那些毒针都收了。他十分心疼那件衣服,说什么是江南著名绣娘的作品,现在都毁了,还问皇家能不能给他些钱……”   太子又怒了:“他府中那么多钱,他还敢开口?!那个二小姐怎么会早不晕晚不晕,就偏在刺客刺剑时才晕?!”   一人解释道:“我们在侯府的人说,这个二小姐从来的路上就一直说累,到了猎场都没有去观过一次礼。天天在床上躺着,说怕冷。为了这场狩猎做了三套衣服,只穿了一套……”   太子打断道:“这种事情也要说?!”   幕僚忙解释:“就是说一下她一直不舒服。她本来想转身逃跑,可是被四公主扯住,面对刺客,太过恐惧,就吓昏了。她昏了后,他们把她送到了施和霖那里,施和霖说她心脉虚弱,不敢接,还使劲要钱。他的那个十几岁的徒弟动手扎针,才救过来的。回府后,杨氏让她静养,这几天我们的眼线去看她,她都是躺在床上,连地都下不来。”   这些听来都合情合理,可加到一起,就把一个针对着三皇子的刺杀变成了一场闹剧。连谷公公都没事,更别说三皇子了。最倒霉的反而是四公主,脸上挨了一剑,所有御医都说会留下伤疤,很长很深的伤疤。   太子又问道:“你们要除去的那个许纯道,怎么被沈二公子救了?!他们是不早就有准备?那个许纯道是不是内奸?!”   幕僚说:“他吓得都尿裤子了,该不是内奸。”   太子骂道:“这种人就知道胡说,根本没用!你们盯着他,看那边是不是仗着这救命之恩来笼络他!”   大家赶快应了。   太子眉心显出竖痕,沉思着说:“边关镇北侯有没有异动?沈毅去了有什么作为?”   有人赶紧回答:“镇北侯与往常一样,毫无异常。沈毅去了边关,都没有进中军总帐,而是到了兵士所驻之地,一处一处地熟悉下层将士,甚至到了兵士农作所在,与兵士一起下地。”   太子咬牙道:“这怎么能叫无作为?他能如此放下身段,日后必行大事。你们要随时盯着他。”   那人忙说:“太子英明。”   可英明的太子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胸中气闷,有人来说皇后请太子过去,太子深吸了口气,走了出去,留下了满室的碎片和一群汗透衣衫的人们。   太子一进皇后的殿门,就察觉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想来又有人被打了。周围的宫人和太监们都低头肃立,有的明显在哆嗦。   太子强打起精神,对皇后行礼:“母后,孩儿回来了。”   皇后没有直接搭理太子,对着周围的人说:“你们下去,做事仔细些!”众人忙不迭地应了,脚步轻轻地都退下了,最后一个将殿门关上了。   虽然太子已经二十一岁了,可这一瞬间,他像个孩子一样,希望那些宫人和太监里有一两个能留下来,他不用单独面对皇后。? ☆、训诫 ?  皇后并非出身世家名门,早年生于市井,因美貌而被选为侧妃。虽然后来苦学举止言谈,能胜任公众场合,但气急时,还是会露出天然本色,什么姿仪风范,全都丢在脑后,太子从小就深有体会。   果然,宫门一关,一把如意就朝太子飞来,皇后一向没有什么准性,太子也不用动,玉器就落在地上,清脆地碎了。明明没伤到他,可太子还是感到疼痛,几乎想哭。   皇后指着太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东西!什么事都干不好!对我说的像朵花儿似的,可做出来的,却是团大粪!臭不可闻!你有脸没有啊?!你多大了?是不是还得我给你擦屁股?!”   太子呢喃地说:“母后息怒,许多事,只是巧合……”   皇后愤怒地打断:“少给我说什么巧合,你就是没干好!我说过,屁大的事你要是做不好的话,天大的事想也别想!如果不是每步都安排好了,什么事都别想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细心,要细心!不能放过任何小节!你都听到哪里去了?!我从你小时候就对你说的话,要是狗听得懂,狗也能成太子了!”   太子强压着火,低声说:“有人看到了刀把,提前叫破了……”   皇后拍着身边的小桌子:“别跟我解释!我才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最后的结果!你没杀了那个贱人的儿子不说,连镇北侯家那么个蠢货也杀不了,还让你妹妹受了伤!女孩子伤了脸,那比死都不如!她回来后日夜都在哭!她这辈子已经毁了!毁在了你的手里!她自己的亲哥哥手里!你羞不羞?!你还有脸站着跟我说嘴?!你自己打嘴巴还差不多!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白教你了!”   太子真忍不住了,不由得说:“事有意外,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愿……”   皇后又拍桌子:“你放屁!不能如愿?你难道不想当太子了吗?不能如愿?你还不想当皇帝了?!你做事必须如愿!不然你想干什么?在这宫里,你不当太子还能当什么?!该不会是当个太监吧?!”   她出口恶毒,太子终于说:“去年母后亲蚕之典后的宴席也同样出意外,那时孩儿来帮了母后……”现在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皇后被触动痛处,几乎发疯,拿起手边的东西也不看,胡乱地砸过来,嘴里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孽子!没有脑子的白痴!自己干砸了事情,竟然来指责上我了?这么多年,我为你干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没有我,你能成太子?!你想得倒好!你以为你前边没有人?没有比你出色的了?!那个二皇子……就是那个贱人生的,明明没脑子,你父皇都说过他多少次好话!如果那个贱人还活着,天天在皇上枕边吹风,你以为你能当多久太子?!我为了你,下了多少苦心!你现在成了太子了,竟然来指责我?!你这个畜生!不!不能叫你畜生!乌鸦尚知反哺,你连个扁毛畜生也不如!……”   话说到这里,太子只好跪下,对皇后说:“孩儿惹母后生气了,望母后宽恕。”   皇后气得胸膛起伏,哆嗦着继续骂:“你现在成家了,位居东宫,就觉得可以松口气了?呸!没有见识的东西!我是个妇人,尚知史上有多少戾太子!你和那个贱人生的儿子才差几岁?他明年就十八了,若是找个强势的岳家,不,不用想了,肯定是镇北侯!镇北侯的大小姐经常与他骑马狩猎,这次又救了他,他肯定会娶了镇北侯之女!再对皇帝孝敬些,出几个好点子……”   虽然太子也对此非常担心,不然也不会安排这次刺杀,但在皇后这么激烈的言辞下,他不得不低声辩解:“换太子乃是大事,大臣们中有许多太子妃外家吕氏故人,父皇不该轻易换太子……”   皇后使劲呸了太子一声:“说你没有见识!真的是鼠目寸光之徒!那个贱人的儿子就是不是太子,日后凭了岳家的势,就能在一方为王,你就不能再轻易除了他!”   他现在不还是没有为王吗?日后肯定还有机会除了他。太子深觉皇后有些疯狂。   见太子不做声,皇后以为他没有听进去,怒喝道:“你别糊涂!这可不是能放得下的事情!这世上只有做贼的,哪里有千年防贼的?!你不能用一辈子去防着他!你一日不除了他,他总有一天能除了你!”皇后这些话可不是第一次说,只不过以前是窃窃私语,现在是声嘶力竭。   “你想想,同是一父所生,凭什么你能当皇帝,可他不行?若是你,你咽得下这口气吗?!况且,日后你父皇一去,再有些有关那个贱人之死的流言蜚语传到他耳中,他能安生?!一旦他出外为王,有了后代,这祸患就一代一代地往下传,这就是所谓的后患无穷!追究起来,全都源于你今日的无能!你这个蠢货!我但凡再有一个孩子,也不会这么看重你!你还没有你妹妹心狠手辣!”   太子心中早就烦了——这些道理自己也是懂的,只不过觉得还不到这么紧急的时候,许多事还可以徐徐图之。听皇后这么贬低自己,竟然抬高自己的妹妹,不服道:“这次妹妹做得太过,当着大家的面儿……”   皇后再次打断:“放屁!你就得按照她说的,是那个镇北侯府的二小姐将她推了出去,她才受了伤!让你父皇降罪于她!”   太子有些为难道:“当时在场的,至少有上百人看到了……”   皇后又扔来一样东西,“啪”地打在地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蠢货!你是太子!太子!太子是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身份的份量吧?!你说的话,是金口玉言!一句顶万句!管他多少人在看着,你就得按照你妹妹说的去讲!”   外面有太监颤抖着来说,皇帝宣太子。太子听了,心中一松,可还是跪在地上,等皇后的示意。   皇后摆手道:“滚!如果不把对镇北侯幼女的处罚讨下来,别回来见我!”   皇帝正在书房,面前是很难见一面的四皇子。四皇子低着头,很胆怯的模样。   皇帝淡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四皇子点头:“孩儿绝对不敢对父皇撒谎,句句属实。父皇可以让人去询问在场的人,不仅有镇北侯家的,还有许多世家权贵和朝臣。他们都看见了四皇妹是怎么回事。”   皇帝微皱眉:一点都不为四公主遮掩,这个儿子是和太子不一条心了。这些年他一直深居浅出,这么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对面,是为了什么呢?   皇帝挥手道:“你下去吧。”   四皇子行了一礼,让丁内侍扶着瘸着腿往回走,皇帝突然说:“等一下。”   四皇子歪着身子转身,差点跌倒,皇帝问道:“你的腿,怎么回事?”   四皇子低头说:“这次去了狩猎地,那里冷,更疼了。”   皇帝说:“可去请御医看看。”四皇子谢了,又艰难地走了。   太子到时,正好看见四皇子出来,他心中一沉。四皇子对他恭敬地施礼,太子一甩袖子,装没看见,进了殿。   四皇子看样子也不生气,上了软轿,往自己住的阁院行去。他心中再次把这次事件的前后想了一遍,嘴角噙了笑意。   那天傍晚,自己坐在一边,观赏到了一步好棋!将太子安排人刺杀三皇子的阴谋这么明明白白地袒露给了大家,最后太子不得不让自己的侍卫杀了那些刺客,进一步向众人证明了他是主谋。   四皇子坚信那香饼,沈汶的病,提前的呐喊,镇北侯儿子们不去救三皇子却是来救太子,到最后沈汶昏倒……一步步,看似巧合,其实都是处处机心,丝丝入扣。自己也算是帮着扇了下偏风,替那个镇北侯的二小姐说了几句公道话,为太子在皇帝心里埋下了根刺。   他百分百地肯定这是苏婉娘的主人干的事,苏婉娘在里面也起了作用,从她叮嘱自己的话中就听出,她那时告诉自己,藏在一边就不会有事——她知道谁会有事。   那声呐喊,就是苏婉娘的嗓子。虽然她用了高音儿,可自己把她的声音在心里反复想了多少次,早就熟悉得听到一个音符,耳朵就热了,自然错不了。苏婉娘真的厉害,能开启整个事件是序幕……   他在为苏婉娘感到骄傲的同时,就更好奇她的主人。这一连串的事件里,有一个小身影,与大皇子吵嘴的二小姐,被皇后“毒”死的二小姐,出了主意给自己接腿的二小姐,这次,当场昏倒的二小姐……可这个二小姐才几岁?!从她六岁时就有风闻说她又蠢又笨……肯定不是她,但是那个下棋的人定是能操纵她的人,至少是该知道她有心悸之症,一吓就能被吓死过去……   四皇子在那里苦想时,太子也在费着脑筋给皇帝解释这次冬狩中出现的事故:“……那些刺客本是向孩儿冲来,三皇弟将他们引开了……”   皇帝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点了下头。   太子一边出着虚汗,一边说:“那些刺客大都被捉拿了,可还来不及细审,当夜他们就集体发难,想逃走,被侍卫们杀了……”   皇帝呵呵一笑。太子咽了下吐沫,接着说:“这期间,镇北侯的二小姐将四公主推了出去,乃至四公主被刺客划伤了面颊。”   皇帝想起四皇子那句“孩儿绝对不敢对父皇撒谎,句句属实”的话,脸色阴沉下来。将事件的发生解析得有利于自己是一回事,但是完全罔顾事件发生的次序,歪曲事实撒谎却是另一回事了。   这世上可是有“欺君之罪”这么一说的,太子是觉得自己无法知道真相,才这么大胆地撒谎吗?   太子见皇帝收敛了笑容,停了下来。   就如对四皇子那样,皇帝语气淡然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太子想到自己对这场刺杀的解释虽然稍显牵强,但与事实的发生也还相符,就说:“是真的。”   皇帝微笑:“有关那个镇北侯二小姐将四公主推了出去,让四公主脸上受伤的事,也是真的?”   太子想起皇后的话,咬牙道:“是,是真的。”   皇帝呵呵笑起来:“皇儿真是长大了,是不是觉得朕老迈昏庸了,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玩弄朕于股掌之间?!”前面还是笑的,可话到最后却是声色俱厉。   太子一下子跪倒在地,连声说:“父皇,孩儿是太子,父皇应该信孩儿,而不是外人……”   皇帝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打来,他可不是皇后,打得又狠又准,正打在太子肩膀,太子捂着肩膀俯身在地说:“父皇息怒!”   旁边的孙太监忙上前为皇帝轻轻捶打后背,也小声说:“皇上息怒啊。”   皇帝指着太子问道:“你可知罪?”   太子又想起皇后的愤怒和四公主脸上的鲜血,哭着说:“父皇,孩儿不知罪呀!父皇应该看看四公主的脸,鲜血淋漓呀!父皇,她是您的亲女儿,您可得给她做主啊!父皇,不要听信外人之言,我是你的孩儿,是太子啊!”   皇帝气得发抖,又抄起砚台,被孙太监死死拦下,低声说:“皇上息怒啊,皇上息怒!”   皇帝咬牙指着太子骂道:“你竟然敢这么耍弄朕!你才当了太子几年?竟然已经学会了对朕撒谎!”   太子还做挣扎:“父皇!孩儿的话是真的,父皇不要听信外人……”   皇帝大声说:“住口!且不说当场的那些京城大家,你的四皇弟是外人?!”   太子负隅顽抗道:“父皇,四公主当众骂了他瘸子残废,他是在报复啊。”   原来如此!皇帝知道为何四皇子不为四公主遮掩了,真是合情合理。一个皇子,被当众辱骂,来这里只说了实话还没告状算真是对得起他们了!这对兄妹失人心至此还不知悔改!   皇帝不禁冷笑道:“你竟然到了现在还敢对朕撒谎!这事本来不是件大事,大事却是你对朕不讲实话!你对你母后讲了实话,她才让你来对朕撒谎!你听了她的话,就敢在朕面前这么装腔作势!到了现在,还不悔改!你真以为朕不能撤了你的太子?不能废了你的母后?!”   太子的冷汗湿透了冬日厚厚棉服,他哭着磕头说:“父皇!父皇恕罪!孩儿不懂事!想让母后高兴些,四公主昼夜啼哭……”   皇帝击案,喝道:“所以你就向朕撒谎?!对你而言,孰轻孰重,朕算是知道了!”   太子到此时才回过味儿来:原来什么皇后悲伤,四公主啼哭,这都比不上对皇帝的不忠!这事真的不大,他如果把事实说了,然后对皇帝说自己想报复,也许还可以跟皇帝商量办法。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直接就用了四公主的谎言,对皇帝撒谎!这就是大事了!这表明自己听了皇后的,把皇帝放在了第二位!皇帝如果意识到自己敢对他撒谎,就对自己没有了信任,日后自己可怎么办?!   太子哭得极为悲哀:“父皇!父皇!孩儿真的错了!应该把父皇放在首位!不该听母后的……”就是因为皇后对他发了一通火,让他失了分寸!这件事来不及与幕僚商量,就按照皇后的意思来向皇帝来说了,真是个大错呀!   太子使劲磕头,头触在地上咚咚地响:“孩儿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绝对不敢对父皇撒谎了!当时,的确是四公主拉了镇北侯府的二小姐去挡剑,那个二小姐晕倒,刺客才刺伤了四公主。孩儿心中不忿,才撒了谎……”   皇帝哼道:“你还狡辩?因此就想借着朕的手去报仇?拿朕当枪使?!”   太子接着磕头:“孩儿错了!应该告诉父皇真相,再和父皇商量对策,求父皇宽恕孩儿吧!”   皇帝一摆手:“去太庙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孙公公知道现在不能劝,太子先去跪着,等皇帝消了气,一劝就会让太子回来了。   太子再次磕头谢了,低头走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皇帝余怒不消,等太子走远了,对孙公公说:“他以为他当了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连朕都敢蒙骗!”   孙公公为皇帝上了茶,只能说:“皇上仔细龙体。”   皇帝平缓了半天呼吸,皱眉问道:“最近镇北侯那边可有什么事?”这件事是不是与镇北侯有关联?   孙公公摇头说:“什么都没有。镇北侯长子去了边关半年了,一直在边关各个营盘巡住,连偏远哨所都不能省了,大概是镇北侯想让长子熟悉军情。”   皇帝哼道:“他倒是下得了这个狠心。”可接着又叹道:“可不这样,孩子也不会成才。”   孙公公忙道:“太子早晚会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的。”   相比情形虽然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可让皇帝心里舒服了些,觉得自己那么斥责太子也是为了他好。   太子走到太庙跪到了祖宗牌位前。皇后听了,又气又急,让宫人给送了护膝和垫子,太子心中对皇后愤怒,接了也没说谢,可宫人自然回去告诉皇后说太子谢过了母后的好心。   虽然没有对皇后说谢谢,可太子跪了不久,就真的像皇帝教导的那样好好地反省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皇后的正确性,他可不觉得皇帝说的什么撤了太子废了皇后之类的话只是气话,谁不知道“君无戏言”?皇帝看来怀了这样的心,自己刺杀三皇子根本就没有错!他真的必须死!四皇子这回给自己下了绊儿,就是现在不收拾他,以后他也别想躲到皇陵去了,自己一上位,先除了他!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三皇子与镇北侯府的交好更加深厚了,这次竟然是被镇北侯长女所救!两人联姻看来不可避免了,必须除掉镇北侯!可是镇北侯手握重兵,怎么才能干净利索,不留任何隐患……   在忧心忡忡中,他几乎忘记了沈汶的事儿。他虽然厌恶沈汶,早就想把她除去,可他绝对没有把沈汶作为一个对手。现在这么多大事要考虑,沈汶的事成了细微末节。   被这些焦虑和计算充满了头脑,太子心里根本无法平静,也就无法能像四皇子那样冷静地旁观,于细微处发现了阴谋的蛛丝马迹。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太子跪了半天,孙公公和几个大臣轮番劝说,皇帝终于让太子回东宫了,却让他亲笔抄孝经五十遍。这一般是让小孩子做的事,现在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太子做,明显是羞辱。   太子叩谢了,回宫把孝经认真地抄了五十遍。三天后再去见皇帝时,皇帝并没有马上见他,而是让他等在外面。   屋里,皇帝正对谷公公说话:“朕听说你冬狩后就回到朕这里了,你肯定是要留在朕身边而不是三皇子那里?”   谷公公躬身道:“是陛下让奴婢在冬狩时去三皇子身边保护,现在事了,向陛下交了差,自然是回来了。”   皇帝一笑,问道:“朕听说镇北侯长女以安眠香饼退敌,可是实情?”   谷公公回答:“的确是,那香气格外清香引人,奴婢吸了一口后,实在想再接着闻一闻。如果不是被三皇子催促快走,奴婢也许吸入许多,恐怕也会倒在地上了。”   皇帝哦了一声,对身后的孙公公说:“去打听打听,给朕弄几个,让朕看看是不是如此好闻。”   孙公公忙应了,皇帝这才让谷公公下去了,传了太子。   太子进来后,神态格外谦恭,双手向皇帝捧上了自己抄的孝经,然后垂首而立,像一个等待父母训诫的儿童。   皇帝翻看纸张,见篇篇字迹工整,明显是用了心的,才微微一笑。他示意孙公公,孙公公将其他人领出了房中,只余下了皇帝和太子。   皇帝看着太子,问道:“你觉得这次你错在了哪里?”   太子低头说:“我不该向父皇说谎话,应该以实相告,然后向父皇请教。”   皇帝点头说:“还算孺子可教。你想借四公主为难镇北侯的次女,可这么多人看到了当时的情景,知道四公主先抓了她去挡剑的真相,若按照你说的给那个次女降罪,众人都会知道朕混淆是非……”   太子心里一松——皇帝压根没有谈起对三皇子的行刺!这说明皇帝不想追究这事了,也就是说皇帝容忍了自己对三皇子出了次手!   太子对皇帝心怀感激,不自觉地跪下了:“父皇,儿臣为父皇添麻烦了!”   其实,太子不明白皇帝早就看出来太子有这个心思,所以才让谷公公跟着三皇子去。因为陈贵妃玩弄了心眼,三皇子与镇北侯的儿子们成了朋友,皇帝心里对三皇子很不满。说来,太子还是最适合当储君的人,三皇子的个性过于简单。但是不满意归不满意,三皇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不要死了。现在三皇子没有受伤,皇帝也不准备责怪太子。在他看来,太子给三皇子一个惊吓,也没什么了不起,谁让三皇子不听自己的话?没有了皇帝的喜爱,理应受到威胁!这样也可以让三皇子明白只有讨好皇帝才能保命。皇宫本来就是战场,谁也别指望在这里没病没灾地过日子。   皇帝没让太子起身,继续说:“就是事实真的如你所说,那个幼女抓了四公主去挡刺客,至四公主受伤,朕也不能真的降罪那个幼女,你道为何?”   太子有些茫然地摇头,皇帝叹息道:“降罪一个幼女有什么用?真是个孩子,想得这么浅!”   太子叩首道:“儿臣求父皇指教。”   皇帝语气冷淡地说:“你实际是要让镇北侯不痛快吧?为什么?这么小打小闹的算什么?你若是不喜,为何不彻底灭了他?!”   太子一哆嗦,他本意其实就是想除掉沈汶,铲除镇北侯沈家军这个宏伟计划就是原来心里有,也并不清晰,直到最近。他以为皇帝看透了他新近才想清楚了的目标,忙低声说:“儿臣不敢!”   皇帝冷笑:“别说你不敢,朕也不敢。”   太子惊讶地抬头:“父皇?!”   皇帝用鼻子出气:“你以为朕没有像你这么年轻冲动过?没有想过杀了那个老匹夫?”   太子呆呆地看着面现怒容的皇帝,皇帝叹息了一声:“朕的父皇曾叮嘱过朕,说在太祖之时,沈家的先祖,是个黑壮大汉,粗暴嗜杀,无能人敌。太祖建国后,曾想除掉那个人,可是当时有术士对先祖说,那是上天送下来护驾的黑龙,若是杀了他,江山不保。‘灭沈’乃是‘灭神’,失龙之护驾,国岂能存?太祖虽然不完全信那个术士,却也没有对沈家下手。”   太子皱眉道:“也许那个术士是沈家买通的。”   皇帝说:“若是沈家如现今之时,倒是可如此猜想,但那个大汉不通文墨,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他无父无母,以收养了他的一户农人之姓为己姓,那户农人在他七岁时就因瘟疫亡故了,那个大汉流浪为生,弑生腥而活。他十来岁时,太祖见他单手将一个庙宇中扣在地上的大钟掀开,放入自己的吃食,太祖惊其臂力,收在靡下。而后,他对太祖忠心耿耿,一直随太祖打下了天下。他的夫人都是太祖所赐的宫人,这么个人,怎么可能去买通术士?”   太子说道:“也许是那个术士心怀叵测。”   皇帝说道:“据说太祖也曾生疑,让人去杀那个术士,那个术士留下了一纸文书,乃是‘灭沈之日,亡国之时’八个字,就再也没了踪迹。太祖将那字条藏于书案之下暗格,以示不忘。朕的父皇将这件事告诉朕,还向朕展示了那张字条。朕初登基时,有一次真想杀了那个劝父皇立别人为太子的武人,气急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流入了暗格,等朕发现时,那字条已然全毁。那时朕悚然而惊,以为是上天的示警,就没有再动此心思。”   太子忍不住说:“也许,这是上天在说,那八个字已经毁去,不再有效……”   皇帝看着太子呵呵笑:“那你想赌吗?一边是江山,一边是沈家?灭了沈家,失去江山?你敢吗?”   太子忙惶恐地低了头,可心中十分不以为然。皇帝是因为坐在皇位上,手里有江山,所以不敢下这个赌。但是自己不同!自己如果不赌,别说江山,活命都难!自己要生存,就得保住太子之位,否则,若是三皇子哪天取自己而代之,那么与三皇子有杀母之仇的自己,在这个宫里能活多久?先要生存下来,然后再谈什么江山!如果自己失去了太子之位,江山再好,那也是别人的!要保住太子之位,那就要灭了三皇子和与其交好的镇北侯,此乃不得不行之赌局!   皇帝却不知道太子的心思,长叹道:“朕是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对镇北侯,敲打几下就行了,他只要不露反意,朕也就不理会他。你也要开始明白道理,别跟那些后宫的妇人们一样,只想着些阴损的招数。那个幼女,有千百个名正言顺的方法收拾她,让镇北侯开不了口。不必偏要捡着个大家看在眼里的不实之处去降罪她,你好好想想吧!”   太子再次叩谢了,皇帝也说累了,让他退下去。   太子离开御书房,除了更加坚定了要把三皇子和镇北侯都铲除的决心,还想着皇帝所说的可用来收拾沈汶的“千百个名正言顺的方法”是什么,忽然心有灵犀:对女子,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娶了她,慢慢地把她折磨死吗?!   那个女孩子今年才十岁,等她及笄时,自己安排个场合,单独和她在一起,周围安排些京城的命妇。自己对她说要纳她当个“奉仪”——九品的小妾。然后让那些命妇当证人,说那个女孩子当场应允了!这样,日后她开口否认不过是因为害羞而反悔。有那些夫人们的证词,就是她身为嫡女,也得乖乖地嫁进来!那时要揉要措还不由着自己?自己就是让四妹妹把她的脸都划花了,镇北侯也不会知道!……   想到此处,太子心情大好,就把沈汶这个人物扫到了脑后。在他眼里,沈汶再次成为待宰的羔羊,只等着自己下手了,他不必再继续为她分神。当务之急,是怎么赶快提出一些有关朝事的建议,以弥补自己在这次冬狩中受损的形象,然后就是好好想想怎么除去三皇子的靠山镇北侯了。   皇帝也没让皇后好过,再次提了一个嫔妃助管后宫事物,几乎分掉了皇后对后宫的所有掌握。皇后愤懑之余,倒没有太多抗议,她近来觉得食欲不振,吃什么都有些胃疼。每天总感到很累,什么都不想干。如果皇帝来过,她也许会以为自己怀孕了。但现在明显不可能,而且头发掉得厉害,头顶都有些秃了。御医们说这是郁结中焦的症候,开了许多滋补养阴的药,先喝着看看。所以后宫的事物,她没什么精力去管了,谁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隐私 ?  与皇家一家三口比着砸东西不同,镇北侯府中两个孩子的反省却是轻声细语的。   在冬日微暖的照耀下,沈坚和沈卓站在府中冰封的小湖边,看着两个人的几个小厮在湖上砸冰以备夏日所用,并顺带捕几条鱼。   沈卓低声说:“二哥,你说,那个苏婉娘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沈坚嗯道:“她让大妹妹告诉我们有事时到太子那里去,又让大妹妹做出那些姿态,临时才拿到那关键的香饼,明显是猜出了太子对三皇子的刺杀。”   沈卓继续问:“可二哥,你没想想,她怎么能让小妹被四公主抓住了呢?差点就要了小妹的命。”   沈坚也紧锁了眉头,沉思着说:“是呀,这是步败棋。香饼都是几月前就准备下了,怎么会出这样的大错?”   沈卓左右看看,然后才极低声说:“二哥,你觉不觉得……她只是……中间的……那个人?”   沈坚打了个寒战,看向沈卓的眼神透出惊讶,接着他摇了摇头说:“不可能!”苏婉娘是中间的人话,那后面的——只有沈汶!   沈卓悄声说:“怎么不可能?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小妹的昏死,是装的!”   沈坚久久地看湖面,沉声说:“那,皇宫的那次……”   沈卓悄声说:“肯定也是装的。”   沈坚摇头:“她怎么敢?她才几岁?”   沈卓说:“所以她才敢!因为她年纪太小,谁也不会这么想!可别人不知道,咱们能不怀疑吗?你想想,小妹其实早慧,我跟她在一起进过学,我知道,她识字非常早,可你看见她读了什么艰深的书了吗?小妹那里的摆出来的书都是最简单的,像稚子学棋那种。我这几天去藏书阁仔细看了,没被读过的书边页上有些灰尘,但那里几乎所有的的书都被动过了,咱们府里,谁会读那么多的书?苏婉娘出身官宦人家,跟了她这几年,对她忠心耿耿,肯定该耳提面命地教她为人处世,可小妹表面上从来显不出来任何聪明样儿,还是像以前一样傻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坚手抚下巴,沉思着说:“那她这么藏着掩着干吗?”   沈卓贴着沈坚的耳朵说:“第一,她怕露了行迹,咱们府里眼线太多。第二,她不相信咱们。”   沈坚眯了眼睛:“我听说大哥临走时,小妹单独去见了大哥……”   沈卓接着说:“然后大哥就让我们保护她,还说有事要问苏婉娘……”   沈坚微微点头说:“我敢打赌,她跟大哥说了实话!”   沈卓也点头:“而大哥站在了她那一边,还是瞒了咱们几个……”   沈坚少见地咬牙切齿:“尤其是我!这里他走了就是我最大!他竟然瞒着我!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我还记得他穿开裆裤的样子呢!”   沈卓忙说:“先别吃醋,他肯定也记得你的样子。你好好想想,他为何不告诉你?”   沈坚突然回头,原本空荡荡的身后,王志正走过来,沈坚脸上挂上了常见的笑容:“王志,我现在有点冷,去帮我取大氅来。”   王志应了,转身离开。   看着王志走远,沈坚扭回头来,眼神冰冷,低声说:“大哥让我带眼识人,说就是身边的人,也要小心。”   沈卓深吸了口气,与沈坚肩并肩站着,小声说:“你身边有人。”   沈坚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才小声说:“大哥不想把人揪出来,他想留着有用。”   两个人沉默了会儿,沈卓呵呵一笑,自我安慰着说:“至少他们肯定也没告诉大妹妹。”   沈坚说:“如果大妹妹这次没有起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她年纪小,脾气急,别露了馅……”   兄弟两个对视,然后一齐笑起来——这是不是别人说他们的话?可笑过后,沈坚还是有些愤愤然:“他们两个一大一小,就这么耍我们中间的!”   沈卓也点头:“小妹咱们没办法做什么,日后见到大哥,咱们两个一定要联手好好打他一顿!”   沈坚点头,可接着又摇头:“怎么会是小妹?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沈卓却点头说:“我越想越是她!你想想,她从小就乖得很,除了哭,根本没给人添过什么麻烦。长大些,完全没有平常女孩子的那些虚荣啊,矜持呀,自傲什么的,这就不对劲儿!反常必妖……”   沈坚忙说:“你可得注意些,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她这么干,下了多少苦心,咱们好好跟她谈谈,但是可别在别人在的时候揭穿她。”   沈卓点头说:“当然了,大哥临走时那么叮嘱咱们,肯定有深意。你看这次,这么凶险的事,就这么化解了。太子偷鸡不成蚀把米,跌了个大跟头。若真是小妹的计谋,怎么能揭穿她?替她遮掩还来不及呢。”   沈坚沉吟着说:“她现在在静养,我们得找个好时间去探问下她。”   沈汶并不知道两个哥哥就要来兴师问罪了,还躺在床上与坐在床边的苏婉娘商讨自己怎么能悄悄溜出去玩玩的问题。   沈汶小声说:“这么躺了几天,我浑身就要散架了,晚上一定要出去走走。”   苏婉娘小声恳求:“我的小祖宗呀!你再等几天吧。太子刚刚回宫,肯定是正想着法儿来报复你。”   沈汶慢慢摇头说:“这个哑巴亏,他肯定是吃定了。要报复,得等我长大些,最容易的,是在我的婚姻上下手才对。”   苏婉娘紧张地捂胸口:“你就不能让我过两天消停日子吗?一件事刚过去,我就得接着担心下一件?”   沈汶笑着拉下苏婉娘的胳膊:“你别担心,他没法伤到我的。”   苏婉娘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汶低声说:“因为我了解他,而他不了解我。”   苏婉娘好奇地问:“你了解他什么?”   沈汶示意苏婉娘,苏婉娘俯身,沈汶嘀咕着说:“我知道他的弱点,知道他想要什么,知道他怕什么,知道他不能输。”   苏婉娘还想再听到什么,沈汶却不说了。   苏婉娘直起身,皱眉问:“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沈汶笑着说:“知道他的弱点,就知道怎么利用他。知道他想要什么,就知道怎么引诱他。知道他怕什么,就知道怎么吓唬他。知道他不能输,就知道怎么让他犯错误!这些,就足以战胜他。而他,”沈汶嘿嘿低声笑:“对我,不仅一无所知,就是知道的那些,还是错的!这就是人们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怎么可能算计到我?”   苏婉娘想想也是,沈汶知道了太子心胸狭隘的弱点,就利用这个心理,把季文昭支开了。其他,肯定也有道理的,不由得用手背掩了嘴笑起来,总算是不操心了。   当夜,沈汶穿了黑色夜行衣,身上绑了条铁片,轻巧地翻上了自己的院墙,然后如往常一样,借着熟悉侯府中的防守,捡了几个不设防的地点,飞一般跑出了侯府。   沈坚说要早些安寝,天一黑就熄了灯,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卧室中虚掩的窗边。若是沈汶真的如沈卓猜测的,是在装病,她就肯定会夜里出来活动!沈坚不信健康的人能成天躺着无所事事。他准备从今天开始,每夜都在这里守株待兔。   沈毅走后,沈坚就是侯府防卫的设计和执行者。他特意在自己的院落上方,留了一处空虚点,以便及时观察到夜探侯府的来人。他盯着院墙处近两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个黑影,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他有意看着,会以为是个错觉。   沈坚回想起沈汶当初怎么当街要买苏婉娘,怎么在元宵节上和太子对嘴,怎么假死把老夫人和沈湘几乎哭死……就是这次,她闭眼一躺,让自己和沈卓多么担心!让沈湘又白哭了一场!这个妹妹!真太可恨了!沈坚气愤不已,可还是又等了快两个时辰,见那个黑影再次闪过,才起身真的睡觉去了。   沈汶跑到了皇宫边,护城河水结了冰,对她就容易多了。沈汶将铁条放在冰上,轻蹲在上面。她的轻功如今可以踏在落叶上也不发出声音,现在她轻蹲在铁条上,稍一运力,就飞滑过河面,如一道魅影。   沈汶心中多少有些得意。她见过后世奥运会上的那些滑雪滑冰什么的,不就是比谁滑得快吗?现在自己凭着一个铁条就能滑得这么快,该比得上那些冠军吧?沈汶深叹自己生不逢时,当鬼的时候没法参赛,现在有身体有技术能参赛了,可是没有奥运会!   接近年关,寒夜漫漫。皇宫里,寒风吹过宫殿高挑的屋檐,下面挂的铃铛发出零星暗哑的声响。   沈汶壁虎般攀上城墙,在巡更兵士和太监行走的空隙中过了城墙,入了皇宫。她按照上次谷公公给自己指引出的路径往东宫奔去,至于她为何平白无故地往东宫跑,沈汶给自己是解释是这种行动源于平衡心理:你往我身边安插了人,逼得我被迫白天躺着装死,实在得出来动弹动弹,到你住的这里来遛遛,找找平衡。   也许是夜深了,东宫所在,只有几处宫宇有灯光,远不如上次她来时看到的热闹。沈汶戒备着暗哨,极小心地在一间间房脊和墙壁上跳跃,接近光亮所在。她到了一处高墙上时,远远地看见两个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一个人走过来,光线朦胧里,竟然像是太子,沈汶忙趴下,卧在墙上,等着他们走近。   太子的脚步沉重,看身形,似乎还有些驼背了。他们在沈汶的注视下走过去,他们前方一个太监迎过来,低声说:“四公主在暖阁等待多时了,怎么劝也不走,今夜一定要见到殿下。”   太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道:“去暖阁吧。”   沈汶等着他们走远了,才起身追着他们,直到太子进了一个小院落的一间小房内,沈汶才靠近了,无声地在院墙上走过,窜到了房顶上,见房子前门处有太监和宫女守着,就到了房屋后面,见有窗户,就跳到窗下,蹲在了暗影里。   屋内传来四公主的悲哭声:“哥哥!你怎么不让父皇降罪于她?!”沈汶心知,这个“她”,非自己莫属了。   太子无奈的声音:“四妹怎么不自己去求?”   四公主更高声的哀嚎:“我去了!父皇说那个该死的瘸子说是我拉着那贱人在先!大哥,你是太子呀!你去对父皇说呀!是她拉了我出去……”   联想起自己替皇后和妹妹说话的下场,太子气愤地喝道:“闭嘴!”   四公主吓得当场停了声音,太子接着说:“当时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忘了?!以为说了一万遍,就是真的了?!你是糊涂了吗?!”   四公主又开始哭了:“可是我的脸,我的脸啊!日后让我怎么嫁人?!”   太子叹口气:“嫁人还不容易,你是皇帝的四公主,怎么会愁没有人嫁?”   四公主接着哭:“可是我想要个好人家,长得好看的,不是那些末流人家。”   太子冷冷一笑:“那还不容易?平远侯的长子张允铭就是京城风流倜傥的公子,他如何?”沈汶几乎可以为太子配音了:你不是和镇北侯府近吗?这次与三皇子一起逃跑,那我就让你娶我破相而暴躁的妹妹!送你一个家事不宁!   四公主果然停了哭声,哼唧了半天,带了丝羞涩地说:“我才满十三,还未及笄,他若是在这之前订亲可怎么办?”听来是同意了。   太子道:“我明日就让人放出风去:张大公子是四公主定下的夫婿,也给那些官媒递话,看她们谁敢保这个媒!”   四公主听着像是笑了:“哥哥!你真好!那平远侯府听说很奢华……”   太子也笑:“正是,这次那个谷公公扯下的张大公子的那件长衫,绣得美轮美奂,宫里绣工看了,都说不能及。你嫁过去,肯定是锦绣乡中,不会受苦。”   四公主语现忸怩道:“哥哥!我还没嫁过去呢!”   太子哈哈一笑:“这只是早晚的事!那平远侯连兵权都交出来了,还敢对公主说‘不’?妹妹就不必担心了。现在可以回去好好休息去了吧?”   四公主说:“多谢哥哥!”高兴地告辞了,与宫女离开了。   太子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去尤侧妃那里。”   一边的太监迟疑地说:“可是,太子妃……”   太子冷淡的声音:“让她等着吧!”说完,走出了屋子。   沈汶也跳上了屋脊处,见太子还没有出院子,一阵哭声传来,从屋顶上可以看见几个女子往这边过来了。太子皱着眉头,院门处,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倒在地上哭着说:“太子殿下,请给李良娣做主啊,她刚刚滑胎了!”   太子立刻瞪大眼睛,厉声道:“不是已经四个月了吗?!御医说过了三个月,胎就稳了!”   他成婚快三年了,竟然没有子息,这又是一个能让人攻击的致命弱处。他当初并不是没有与太子妃努力过,成婚的第一年,他常宿太子妃的院子里,可一年都没有音讯后,就请御医来看。御医私下对他说太子妃身体纤弱,不容易生养,若是想怀孕,至少要调理五年。他不能这么等着,就开始散叶,以期最少该有个庶子。可怀了孕的侧妃侍妾却接二连三流产,谁看不出这是什么原因?虽然现在三皇子还没有成亲,但万一他成了亲,必然很快就能有子,历史上,因为孙子好而选父亲为太子的,也有先例……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太子妃……但吕氏在朝上对自己的支持又必不可少……   太子焦躁地握拳。   那个女子哭着说:“太子妃今日让嫲嫲送了保胎药,逼着李良娣喝了,刚刚孩子没了!已经成型了啊!”那个女子大哭起来。   太子呼吸急促起来,院门口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你这个丫鬟可不能这么信口开河呀。我让人给送是药,是上次御医来看李良娣,对我说胎像并不好,我让他专门给李良娣开保胎的药,药方子在,药渣子也都在。”   一个个子纤小,面容精致的女子被几个女子簇拥着,走入院子。沈汶知道这就该是太子妃了。她出身一门三相的吕府,自幼饱读诗书,知情达理,是吕太傅心爱的孙女,寄予厚望。有流言说此女生时,其母梦见了金色大鸟飞入怀中,因此有此女日后必有洪福齐天云云。沈汶怀疑这是吕太傅造的声势,谁不会因金色大鸟联想起凤凰之类的,说吕氏会为凤凰,那太子不就是皇帝了?这种伎俩谁不会?   跪在地上的丫鬟接着哭诉:“李良娣稍通药理,方才太子妃也让人拿了方子来,可李良娣说她喝的药中,没有尝出方子里的几味药。”   太子妃斥道:“狡辩!她喝的时候怎么没说出来?   那个丫鬟不理太子妃,接着对太子哭诉:“太子殿下,当时是几个婆子将药给李良娣强灌下去的……”   太子妃打断道:“她说谎!”   太子一挥手:“够了!”   太子妃笑着:“太子殿下……”   太子再次喝道:“够了!”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僵住,太子缓缓出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丫鬟说:“你回去吧。”   那个丫鬟哭着起身,行礼后走出了院子。   她离开后,太子也不看太子妃,就往院外走去,太子妃出声道:“太子殿下……”   太子对太监说:“还不快点?别让尤侧妃等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妃的脸色在灯笼的微光中有些晦暗,她站了一会儿,也带着人离开了。   沈汶可不想去听春宫,她知道这段时间太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孩子。在前世,这也是造成太子心中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一个原因。三皇子一直被皇后拖着,很晚才成婚。也许那时太子已经准备停当,三皇子成婚不久,太子就急火火地下了手。   前世吕家全力拥戴太子,在朝事上力挺太子所有的建言,战乱南迁都没有过动摇。大概是为了报答吕家的支持,太子到南迁后,广请名医给太子妃治病,这才有了一个嫡子。太子登基,太子妃也就顺理成章成了皇后。可不久,这唯一的嫡子就死了,而皇后就再也没有怀上。接着就是史称“荒淫”的皇帝广纳的嫔妃们接二连三地生,皇子们接二连三地死,连张允铮都设法杀了一个。到皇帝死时,皇后早就被废了,可活下来的三个皇子都才四、五岁,自然无法抵御北戎,朝代更改,被北戎灭了。   沈汶懒得去追究太子的后院隐私,这次入宫已有所获,沈汶起身,往宫外奔去。   离开了皇宫,已是丑时,京城里一片沉寂,只偶尔有灯火通明所在。沈汶回府途中,远远见一个街口亮着火烛,还隐隐有烟雾,就凑近了些去看看。   原来是一溜排开的五六个吃食小摊。有冒着热气的锅,劈啪作响的油炸声,夜风里,隐隐有食品的香气。   破烂的桌椅上,坐着打更或是守夜的人,还有京城巡夜的衙役等。   沈汶跑了这么半天,肚子有些空了。她一回去就得悄悄睡觉,哪里能吃得上口热饭?心中想到,能吃个宵夜多好,可自己没有带钱不说,还是个女的,被人看出来……   沈汶暗叹,刚要转身,余光里一道黑影向自己奔来,轻喊道:“喂!你!站住!……”声音听着像张允铭,可前来的身材又不像。   沈汶心说:还站住?!我可不能听你的话!   她转头狂奔,这次不能直接回府了,就在京城里左转右转了半天,确定把那个黑影甩没了,才回了侯府。   次日,过了正午,沈汶还在大睡。反正现在她要卧床静养,睡多久都没事!简直美死她了。   沈坚和沈卓到了院门处,被神情严肃的苏婉娘拦住了:“二公子,三公子,小姐正在睡觉,她精神不好,需要安寝。请公子们等小姐醒了再来。”   沈坚了然地点头:“她一定是觉得很累吧?”   苏婉娘点头说:“的确是。”   沈坚看着苏婉娘眼底的青影:“你一定大半宿都没有睡吧?辛苦你了。”   苏婉娘心里一惊,可是表面不动声色道:“谢谢二公子,照顾小姐是我的本分。”   沈坚沉吟着点头,对苏婉娘说:“等你的小姐醒来,去藏书阁叫我们,说我们想见见她。”他停了片刻,尽量随意地说:“和她谈谈。”   苏婉娘确定这回是有问题了,往沈坚脸上看了一眼,沈坚狠狠地盯着苏婉娘的眼睛,苏婉娘垂了眼帘,规矩地说:“我会告诉小姐的。”然后把门在他们面前轻轻地掩上了。   哥两个往藏书阁走,沈卓叹息道:“小妹真能睡呀,这个时候都没有醒。”   看看周围无人,沈坚冷哼:“她昨夜离开了快两个时辰,完全靠两条腿跑来跑去,怎么能不累?”   沈卓一愣,瞪大眼睛,低声说:“她这么猖狂?!”   沈坚从牙缝里说:“她把我们都骗了!你现在还记得在太子的宴席上,喊破了刺客的那个声音吗?”   沈卓皱眉使劲想:“我想不出来。”   沈坚叹:“那时你还太小。我们当初去买糕点,在店铺外遇见苏婉娘,我现在回忆起她那时求救的喊声,就是那个声音!”   沈卓惊讶:“什么?!那是几年前了?!”   沈坚低声说:“小妹那时才满七岁不久,你十二岁。”   这次沈卓摇头了:“那么这些年,一直是苏婉娘在帮她,她竟然不向我们坦白,却去依靠一个外人!真是太看不起咱们了!”   沈坚握拳:“这次,要好好和她谈谈!”   沈卓马上说:“对!”   沈汶从酣畅的睡眠中醒来,好好地伸了懒腰。苏婉娘马上帮她洗漱了,然后端上了温热的人参红枣汤,沈汶喝了,才上了一小碗粳米饭,小块的红烧鹿肉,腌的紫苏叶酱,外加两碟青菜。   沈汶拉苏婉娘一起吃,苏婉娘笑道:“我早吃过了,这都几点了?快晚餐了。”   沈汶饿坏了,把所有的东西全吃个一干二净,才满意地端了茶。   苏婉娘又跟她说了几句闲话,才低声说:“二公子和三公子在藏书阁等着呢,说你醒来就去告诉他们,他们要来和你谈谈。”   沈汶皱眉:“谈谈?谈什么?”   苏婉娘到了门前,将碗碟托盘交给了小丫鬟送走,才回来低声说:“我觉得他们怀疑你了。二公子话里话外的,像是知道你昨天夜里出去了。”   沈汶扁着嘴,想了会儿,招手对苏婉娘说:“你去跟他们说,我现在正静养,可不能见他们。”苏婉娘刚惊讶,沈汶更低声说:“你让他们把我以前给他们的荷包拆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如果相信我,今夜二更末(晚11点),就在……城西有个破皂君庙,到那里等我吧,只能单独去,谁也不能带,当然谁也不能告诉。”   苏婉娘又问:“那你干嘛要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为了说话方便?”   沈汶叹气:“那只是一个原因。主要是,他们一发现我瞒了他们,肯定会生气啦!跑到那里,气就消好多。若是还气闷,我就让他们接着追着我跑上几圈儿,他们累了,就不会对我发脾气了。”   苏婉娘失笑,不再说什么,收拾了一下,去藏书阁见沈坚和沈卓传话去了。   晚餐后,沈坚和沈卓各自回去休息。可天黑后,两个人在说好的时间和地点在府外的一个黑暗的角落聚在一起。   沈坚蹲了下来,沈卓问:“我们不赶快去那里吗?”   沈坚哼声道:“去那么远干嘛?她就想让我们多跑路。我们等着她,抓住她找个近一点的地方。”他们的轻功还远不至臻境,跑这么一趟,明天别起床了。   沈卓想着自己荷包里的纸条,低声说:“你的,是不是也是说大哥要娶柳氏一年就有儿子的事?“   沈坚点头:“正是,那天是花会,大哥后来才见了柳氏。”   沈卓悄声说:“她这是说她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沈坚紧皱了眉:“只一件婚事……”   沈卓啧了一声:“一叶知秋呀。你看看这些年……”   沈坚一拉他,用手一指,只见一个轻飘的黑影飞速从侯府墙上跃下,宛如一片烟尘,一点声音都没有,沈卓目瞪口呆,小声说:“她的轻功这么好了?!”   那个黑影听见了,向他们看来,然后一招手,跑远了。沈卓气馁了:“我们根本抓不到她呀!”   沈坚也叹气,站起来说:“那我们跟着她吧!”   两个人跟着那个身影奔去。他们主练的不是轻功,不久就大汗透湿。那个黑影跑跑停停,看他们越来越慢了,才在一处废弃的民居旁停了,等着他们到了跟前。   等沈坚和沈卓到了一身黑衣,蒙着半边脸的沈汶面前,都弯腰喘气,怎么也摆不出兄长的架子了。   沈坚终于半抬起腰,对沈汶说:“你……还不……道歉!”   沈汶一改平时软弱怯懦的语气,平静地问:“道歉?因为瞒了你们吗?”   沈卓也直了身体:“对呀!你为何不向我们说实话?!我们白那么向着你啦!”   沈汶弯了下腰说:“请哥哥听我细说详情,可是如果听后不信我的话,那我就不道歉了。”   沈坚说:“等一下,我们周围看看!”      三个人分开,将这废旧民居前后左右都仔细看了,才到了一处残壁旁,沈汶将自己告诉大哥的梦小声地说了一遍:北戎……边关……京城……   两个人听了久久沉默,沈汶静静地等着,同时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黑皮 ?  最后,沈卓先开口说:“我信妹妹说的!”然后看沈坚。   沈坚缓缓地说:“我本欲不信,可这次冬狩,那刺杀做得太明显了。太子一定是要除去三皇子,这些年,我们家与三皇子交厚,自然要一起除去。沈家军势大,就要借强夷之手……”   沈卓低声骂道:“他疯了吗?!灭了沈家军,北戎大举进犯,国家不要了?!”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悲愤里带了哭腔。   沈汶低声说:“可是不灭了沈家军,他怕三皇子借了沈家的力量登基,他如果不是太子了,他还能是什么?”   沈坚看沈汶,小声说:“你不用道歉了,妹妹,如果没有这次冬狩,你就是对我说了,恐怕我都会半信半疑,更不要说几年前了。你救苏婉娘时,我才十四,比三弟这时都小,更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必然!”   沈卓不满道:“哼!那是你!我明白!是我先说信她的!其实妹妹,就是没有这次冬狩,我也会相信的!你几年前告诉,我也会信的!凡是你说的,我都信……”   沈汶笑:“三哥现在还耍贫嘴!”   沈坚严肃地问:“小妹,你肯定这么多年一直在筹划,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沈汶低声说:“事情太多了,你们能信我真是太好了!首先,二哥,你很快就会成婚……”   沈卓一捅沈坚:“恭喜二哥了!”   沈坚有些别扭地说:“还未行纳征……”纳征,就是订婚,在这之后,婚事才算彻底敲定。   沈汶说:“我梦里,年底就该行了纳征之礼,接着,很快就定下了成亲的日子,应该在半年内!”   沈坚还有些不确定:“那是你梦中,现在……”   沈卓一碰他肩膀:“别假装不着急。我跟你说,妹妹,你不明白他,他这意思,是想让你告诉他为何会很快。”   沈汶捂嘴一笑,压低声音说:“我梦里是因为父亲想让你赶快离开京城去边关,现在嘛,应该不等父亲催,就会很快。因为马上会有消息出来,说那个破相的四公主看上了平远侯的张大公子……”   “啊?!”两个人同时惊呼,又忙掩了口。沈卓摇头,沈坚叹气:“可怜的张大公子!”   沈汶说:“你想想,你和他年纪相仿,母亲一听了,肯定害怕,赶快给你办了事儿,也免得夜长梦多,万一四公主和张大公子的亲事不成,随便来了拉郎配……”   沈坚连连点头,沈卓显出忧虑的神色:“我也要定亲!可是……”   沈汶挥手:“你别急,张家姐姐还有三年才及笄呢!”   沈卓一愣,“你怎么知道?”   沈汶翻白眼:“我当然知道!花会时,你才是个十一岁的小屁孩时,我就看出来了!”   沈卓发愁:“万一,那四公主看上了我可怎么办?”   沈汶摇头:“别担心!我们是镇北侯府,日后他们想斩尽杀绝的,太子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嫁过来,要么驸马活命,要么留了血脉,就是把驸马和孩子都杀了,公主的一辈子也毁了。母亲是不明白他们,才会瞎着急。”   沈卓松了口气之余,又咬牙道:“他们怎么如此之狠?!我们家一直忠心耿耿,为了朝廷和百姓守着边防……”   沈汶打断道:“那是为了朝廷和百姓,不是为了太子!你现在该开始明白他的思维方式……”   沈坚接着说:“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汶点头赞同说:“对,是‘我’,只顾一己之私的‘我’,不是百姓,不是朝廷。为了这个‘我’,什么不可以牺牲?半壁江山都可以不要了,沈家军、百姓、援军……都死了又算什么?”   其实这种借外族之力登位的事,历史上有很多。就是到了帝制的末年,为了能重登帝位,最后一个满清废帝溥仪,竟然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日本人的傀儡。他所谓的复国,就是要借日本人的力量去恢复满清。他去拜见日本天皇,扶了天皇一把,还恬不知耻说:“我觉得就像扶了我的父亲一样。”其实,他连他真正的父亲都从来没有扶过,算是实实在在的“认贼作父”!一个皇帝尚且如此,一个朝代的奴性可见一斑。   沈坚平复了半晌,才问道:“我很快成婚,然后呢?”   沈汶悄声说:“然后半年内,你就会被父亲招去边关了。到时候,二哥,可别太难过呀。”   沈坚还不知道自己会娶谁,这时没感到难过,问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沈汶低声道:“二哥身边的王志,若是与夏紫亲近,日后会捅你一刀。”   沈卓拍了下沈坚道:“看看,我就说吧,大哥指的是你身边的人!”   沈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爹救了他!爹救了他!”   沈卓哼哼道:“不然怎么有忘恩负义这个词!妹妹,我身边有没有人?”   沈汶摇头说:“我不知道,除了我院子里的夏紫,母亲身边的钱嫲嫲,侯府其他的眼线,我都不清楚。那些我们已经知道的眼线对我们日后的行事非常宝贵,不能除掉他们。两位哥哥日后要干的事情,都不要让其他人看出底细。”   沈坚点头道:“我明白,你告诉我吧。”   沈汶说:“本来,我想让你在婚前婚后过段快乐轻松的日子,你临走时,我再告诉你要做什么。”   沈坚催促道:“你不要犹豫了,现在就告诉我!如果我什么都不干,心中更是焦灼。”   沈汶说道:“那哥哥要在京城,或者路上,然后到了边关,找铁匠、泥瓦匠人、石匠、木匠,能心甘情愿随你去边关的,不能强拉着去。首先,自然不能是奸细。”   沈坚皱眉了:“这可能会很难,边关苦寒,谁会心甘情愿地想去?”   沈汶说:“可以用钱买——六年,最多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干六年,许下重金。”   沈坚眉头不解:“我们哪里有重金?”   沈汶说:“再有两三个月,我会去努力弄来!”沈汶暗自给自己打气:无论什么手段,敲诈勒索,我都会去弄钱来!   沈坚盯着沈汶,月色下,沈汶努力大睁细长的眼睛,与沈坚对视。沈坚终于点了下下巴。   沈汶继续说:“二哥到了边关,就要开始采石,你临走,我会把规格告诉你的。等我十四岁到了边关上……”   两个人同时惊问:“你去边关?!”   沈汶点头说:“当然,许多事,必须我到了那里才能干成。”   沈坚皱眉道:“你还是不信我们?!”   沈汶使劲摇头说:“不是不是,是不能造成混乱,一个时间,只能走这几步,不然我们会露出马脚的。”   沈卓问:“我呢?”   沈汶低声说:“你现在找出那个冬狩上险些被刺客杀了的太子东宫的文官,盯着他。”   沈坚马上说:“还是我救了他,我陪你找。”   沈卓不服气地说:“你是不相信我?!”   沈汶忙说:“先别和他撘话,就是先查明他的身份,他的名字,找到他的住处,打听下他的为人和在东宫的际遇,等等。”说到此,沈汶有些怀念季文昭了。他在文官里有人脉,这些事情,肯定一打听一个准儿。   沈坚问:“然后呢?”   沈汶说:“然后,再说吧。我想等等。”   沈坚看沈汶,带了些犹豫地说:“妹妹,若是真如你梦里所见,这是关乎我府性命的大事……”   沈汶抓住沈坚的手臂,严峻地说:“二哥!正是因此,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不停地策划,瞒了所有的人。现在,也只有你们和大哥知道,爹娘祖母和姐姐先都不能告诉!你一定要听我的,我知道我最小,但是我知道的最多!你们谁都没有经历过那么详尽的梦境,如同完整的前世!只有我,能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处,安排了我们对应的行动。等我到边关后,我会把详尽的计划告诉二哥,可现在不行,我还没有准备完毕。”   沈坚表情沉重地问道:“小妹,并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就是在梦里看到了一切,你毕竟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从来没有领过兵打过仗……我是说,怎么能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切?难道不该请一个更老练成熟的人……”   连沈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沈坚还是更严谨些。他说的是——就是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你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有再周全的计谋,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的计谋,怎么能真的与太子抗衡?怎么能扭转败局?   夜光下,沈汶眼里泪光晶莹。   沈坚结巴了:“小妹,我不是……”   沈卓轻推了沈坚一下:“二哥,你现在就听小妹的吧,这么多年的事,你还没有发现吗?她一次次地让太子和皇后败下阵去。”他扭头对沈汶:“小妹,我听你,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沈汶正欣慰沈卓的合作态度,就听沈卓说:“我陪小妹去边关吧!”   沈坚指沈卓:“你这个……”   沈汶摇头:“你是镇北侯第三子,不能无故从京城消失。”   沈卓不快地问道:“那你怎么成?”   沈汶点头说:“我到时会有合适的借口。你没有。”   沈卓沮丧地叹气。   由于沈卓的打岔,沈汶并没有回答沈坚的问题。沈坚迟疑了一下,还是坚持道:“小妹,你还没有对我们说出全部。”   一时,夜风中枯草瑟瑟,沈汶眼中的泪如珍珠般滚落。   沈卓用肘碰沈坚,沈坚有些慌了,低声说:“妹妹,我们真的信你!你是我们的妹妹,有什么,别瞒着,告诉我们吧。”   沈卓也说道:“小妹,你真的有没有说出来的话?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咱们不理二哥,你悄悄地告诉我……”   沈坚打断沈卓,看着沈汶说:“真的,小妹,你告诉我们吧,我们不会介意的。”   告诉你们我是千年的鬼魂回来报仇?让你们日后见了我,不再觉得我是比你们小的妹妹,而是觉得是见了老鬼?再也不会对我亲近,再也不会来保护我?……   沈汶还是没有这个勇气,她咽下了眼泪,慢慢地说:“在我梦里,”她强调了这个场景,“见到我家这样惨烈的下场,我心中不忿,就闯入了阎罗殿,向阎王喊冤!”   沈坚沈卓目露惊讶地看沈汶,沈汶抬起下巴,坚定地说:“阎王许我通读千年兵法谋略,得克敌奇计,以救我沈家!救万千无辜生灵!”   沈坚沈卓都佩服地看沈汶,沈汶见好就收,带着骄傲点了下头,说道:“今天就这样,我们回去吧!”   沈坚点头说:“小妹先行,我们两个再谈谈话。”   沈汶行礼告辞,然后飞身而去。她远远地又望见了那个灯火明亮的路口,想起那些热气腾腾的夜宵,咽了下口水。她心中暗骂那个向她打招呼的人:干吗来打扰她?弄得她得躲着,不敢再到那边去了。   沈卓等了会儿,问沈坚道:“你要谈谈什么?我当然说要信她啦,我想和她一起去边关,可她竟然不带着我,也许我该说不信她……”   沈坚打断他说:“我不想谈了!”   沈卓不解地问:“是你说要谈谈的!”   沈坚道:“我只是想慢慢地走回去,不跟着她跑了!”   “哦!”沈卓应了,与沈坚轻着步履往回走,沈卓小声说:“你信她说的阎王殿喊冤的事吗?”   沈坚将信将疑,可最后点头:“若不如此,如何能解释一个垂髫幼女,想出那些不露马脚却又毁了对方暗算的计谋?”   沈卓叹气道:“小妹多勇猛啊,不愧是我将门之女,敢闯阎罗大殿,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沈坚看沈卓说:“那我们就不能让她受一点苦,一定要护好她。我走后,你就要担起这个责任!”   沈卓说:“当然!”挺了下胸,立刻觉得自己长大了五岁。然后问道:“我们还是要瞒着大妹妹吧?”   沈坚点头说:“自然!她那个暴脾气,肯定会露出来。”   两个人对着嘿嘿笑了几声:这种瞒着别人的感觉真好!   沈卓又小声说:“小妹怎么连爹娘和祖母都瞒着?”   沈坚叹气:“她没法不瞒!娘和祖母,知道了只能干着急,也做不了什么。爹要是知道了,大概宁死也不愿起不忠之心吧?当初扶苏不就是宁可自尽,也没有听蒙恬的建议兵伐咸阳?”   沈卓不服地说:“什么叫不忠?!这叫官逼民反……”   沈坚捂了沈卓的嘴:“别瞎说!”两个人四周看看,空寂无人。忙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片地方。   遥远的山中,老道士正在收拾行李,一边的小孩呵欠连天,嘟囔着说:“师傅,都几更了?咱们先睡觉吧?”   老道士说道:“明早五更就要动身,不能误了时辰。”   小孩不以为然:“哪天走不是走?为何要掐个时辰?”   老道士说:“我也不能说知道始末,只是卦象上说,若是那时走,日后就有机会看到奇异之景。”   小孩和衣躺下:“那师傅到时候叫我一声。”   老道士看着他叹气:“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对未知的好奇?”   小孩子已经半张了嘴睡着了。   次日,沈汶醒来后,高兴地对苏婉娘低声说:“婉娘姐姐,我把二哥和三哥说服了!我们又多了帮手!”   苏婉娘笑着一边帮她穿衣服一边问:“这样是不是就有胜算了?”   沈汶点头说:“当然,边关的事就定下了大半。”   苏婉娘一贯地担忧:“沈家军真能胜吗?”   沈汶叹息:“沈家军镇守边境已历几代,百年风云,不曾撼其固守。如果不是连年饥荒,如果不是军需无继,箭尽粮绝,如果不是太子内通北戎,布下了奸细,里应外合地杀了主帅,沈家军怎么能被屠无存?!我们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取胜之道,他们这次就绝对不能赢。”   苏婉娘坐在沈汶身边,拉着沈汶的手说:“还是要小心呀,五十万北戎……”   沈汶知道苏婉娘又开始紧张,忙拉了她亲热地小声说:“婉娘姐姐,我跟你说,我那天听到太子说,让人放出风声,说张大公子是四公主定下的驸马,谁也别提亲!”她昨天回来就睡,今天又为去见兄长准备,此时才有机会告诉苏婉娘。   苏婉娘倒抽冷气:“他可真无耻啊!四公主那样的脾气,还破了相!张大公子好可惜!”   沈汶神经质地咯咯笑,几乎要仰翻过去,苏婉娘不解地问:“你就这么恨张大公子?”   沈汶笑着喘息着说:“你不知道这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婉娘姐姐,他这么干可太及时了!要是他在我面前,我真想好好谢谢他!”   苏婉娘皱着眉问:“他怎么帮了你的忙?”   沈汶神秘地说:“他这是在帮我找钱哪!”   苏婉娘惊呆了:“什么?!他怎么会?!”   沈汶激动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张大公子很值钱吗?”   苏婉娘推沈汶:“你有没有个正经?!”   沈汶双手相握:“我太兴奋了,我肯定是在走大运呀!这是事事顺呀!”   苏婉娘放弃了:“你就发疯吧!哦,那个小黑皮最近来的不勤了,就是因为天不热了!他不用你帮他降温了,那个小贼狼!我怎么看着他就想使劲打他的屁屁呢?!”   沈汶笑:“他浑身的肉死硬死硬的,你打他可仔细伤了你的手!”   大概是因为她们临睡前念叨了沈强,次日午后,沈强就在四五个丫鬟婆子的追赶下,一路噔噔地跑过来了。他该有一岁半了,愈加圆头圆脑,比三岁的孩子都高。   夏紫看见笑着迎上去说:“四公子……”   话还没说完,沈强飞跑过来,像小炮弹一样撞在夏紫的腿上。夏紫没有武功,只是个平时常在针线房里的丫鬟,被撞得惊叫着连连后退,沈强头也没回,一溜烟跑到沈汶房门前,如果不是苏婉娘及时开了门,他能一头撞上去。   沈强一步进来,从苏婉娘身边窜过去,沈汶刚从床上坐起来,沈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一下子扑到沈汶身上,把沈汶扑得“哎呀”一声仰倒在床上。   苏婉娘气急,过来抡起巴掌冲着沈强的小屁股就扇了下去,“啪”地一声巨响,后面跟着过来的丫鬟婆子们都惊叫:哪里有一个丫鬟打公子的?平时就是老夫人和杨氏打两下。   大概因为穿着棉裤,也许苏婉娘打的不狠,沈强毫不为所动,继续趴在沈汶身上,隔着被子抱了沈汶,使劲把脑袋向沈汶脸上蹭,口水像瀑布一样流下,弄得沈汶满脖子都是口水。   沈汶尖叫:“快点把他抱开呀!“   苏婉娘试着抱了抱,沈强重得像有百斤,只好又扇了沈强屁股一下,一边说:“你个小黑皮,鞋都不脱!衣服上都是土,下来!”   沈强扭了下屁股,张嘴对着沈汶啊啊地叫起来,口水终于流到了沈汶脸上,沈汶叫:“口水!你别流口水呀!”   沈强使劲蹬腿儿,千斤坠儿一样压在沈汶身上,沈汶心说我要是个文弱的,非喘不上气来不可。   苏婉娘又扇了几巴掌,根本不管用。沈汶只好改变战略,伸手抱了赖在身上的小黑胖子,嘴里“哦哦”地哄着,用意识力平静自己。   沈强果然不蹬腿儿了,过了会儿,安静了,滚到了里边,坐了起来,在沈汶床上,嘴角流着口水,咧着嘴笑,一副高兴样子。   苏婉娘指着沈汶被子上的泥印子,气得骂:“小黑皮!把鞋脱了!不然我打你!”其他丫鬟婆子都吓得闭口不语。   沈强举起一条腿,向苏婉娘伸出去,表示让她帮着脱鞋。苏婉娘隔了沈汶,恨恨地把沈强脚上的小靴子脱下来,露出穿着白色粗布袜子的小胖脚。沈强马上抬起另一条腿,苏婉娘扭头对沈汶说:“你看,他都懂!这个小黑皮,他竟然都懂!”说完,将沈强另一只靴子扯了下来。刚弯腰把一双靴子放地上,沈强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几步到了床边,在众人的惊呼中,从床上跳了下去!   苏婉娘气坏了,伸手去抓沈强,沈强两条小腿飞快,满屋只穿着袜子跑起来。在人们的腿边窜来窜去,苏婉娘绕着追他,跑了几圈,沈强又到了沈汶床边,飞快地爬上床去,坐到了里面,当苏婉娘追到床边时,马上向她举起了一只脚,展示出已经完全黑了的袜子底部。   苏婉娘捂脸,跺脚说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这个小黑皮!”   周围的人都笑了,沈强也啊啊叫,然后,又流着口水看沈汶。怕他再扑上来,沈汶吓得赶快坐了起来,苏婉娘忙给沈汶披上衣服,说道:“小姐要小心呀!”   沈汶这才想起来,虚弱地嘤咛一声道:“他吓坏我了。”   苏婉娘咬着牙,怒目沈强,沈强像只大狗一样四脚飞快地爬到了沈汶身后,在沈汶和床头之间坐了,从沈汶背后流着口水看苏婉娘。   苏婉娘回头看一屋子的人,就说:“你们都先出去,我们小姐还没起床呢,像什么样子?”   众人早因为追逐沈强累得半死,现在有个喘息的机会,谁不高兴?反正出了事儿也不用自己担着,都应了一声出去了。院子里传来夏紫喳喳地抱怨声。   苏婉娘对沈强说道:“你不许下床!就在这里待着!”   沈强啊啊叫,沈汶披衣下床,去旁边的隔间洗漱,再回来,不见了沈强,床上的被子鼓起了一个大鼓包。   苏婉娘又生气:“他那袜子!那袜子在地上跑过!”   沈汶叹气,坐在桌子边:“让她们上午饭吧,多上些,说四公子也在这里吃。”苏婉娘到门边去吩咐了。   一听见“饭”字,那个被子里的鼓包动起来了,一会儿,沈强钻了出来,流着口水要下床,苏婉娘一把把他逮住,强拢在自己身子前,一边给他穿靴一边唠叨:“你这个小黑皮,一会儿都坐不住!再跑就打屁屁!懂吗?!”   她的脸正垂在沈强的肩膀处,沈强满是口水的嘴突然亲在苏婉娘的脸上!苏婉娘失声惊叫,沈汶吓了一跳,见沈强正撅了胖嘴,准备再接着亲苏婉娘。   苏婉娘气愤得要把他推开,可还得给他穿靴子。只能一边扭动脸躲着,一边威胁说:“你等着!你个小黑皮!”   把靴子穿上,苏婉娘一下揪住了沈强的耳朵,她在苏传雅身上练习了多年,自然熟练,沈强终于嗷嗷叫了,苏婉娘引着他到了桌子边放了手,沈强马上去爬沈汶的膝盖,沈汶将他抱起来,沈强一下就揪住了沈汶的耳朵,像苏婉娘那样拎提起来!   沈汶大叫,苏婉娘也吓得过来猛打沈强的手,沈强放开手,又流着口水笑着看沈汶,好像他干了件好事。   沈汶突然有所悟,对苏婉娘说:“你可不能揪他耳朵了,你看,他接着就来揪我的。”   苏婉娘也摇头:“这个小黑皮,小黑皮呀!”   沈汶又说:“也不能打他了,他本来就是断掌,日后再学了打人,更不得了。”   苏婉娘好奇:“断掌怎么了?”   沈汶说:“断掌打人疼呀,据说,断掌的人,是要当将军的人。”   苏婉娘看了看满下巴亮晶晶口水的沈强,叹气道:“好吧,我日后不打你了,沈大将军。”   沈强兴奋得又啊啊叫,门口丫鬟们端来了午饭。沈汶把沈强放在一条腿上,一只手搂着,另一只手用来吃饭。苏婉娘在一边喂沈强。   这顿饭沈汶吃得多,沈强也吃得惊人,米饭就吃了两碗,还外加一小碗肉和青菜。   苏婉娘皱眉道:“他才几岁呀,怎么跟我吃得差不多了?”撩起沈强的外衣一看,吓得说:“小姐你看呀,他肚子怎么这么大了?!”   沈汶一看,只见沈强的肚子在右边鼓起了一个大圆球,忙闭了下眼睛,发现只是太多食物,就说:“你让他去跑跑,消消食儿。”   可这时,饱了食困,沈强嘴里还含着口饭,眼睛却半合上了。苏婉娘忙把沈强抱下来,拉着他说:“先别睡,小黑皮,咱们走走!”   沈强鼓着嘴,不情不愿地走了几步。苏婉娘到了门口,喊道:“谁带着四公子去走走,别马上睡。”   听见苏婉娘的话,沈强马上一伸手,抱住了苏婉娘的大腿,苏婉娘挪一步,他跟着走一步。   有个婆子过来看了,笑着说:“小公子想让姑娘带着走呢。姑娘帮帮手吧。”   苏婉娘气愤,想把沈强拉开,沈强紧紧抱着她的腿,已经把脸贴上去,眼睛也完全合上了,嘴一张,口水夹杂着残留的饭粒流到了苏婉娘的裙子上。   苏婉娘叹息,伸手在沈强的腋下,大喝了一声,才把沈强抱起来,放到了肩头,因为沈强太沉,她后退了两步。   沈汶见状,说道:“你肯定走不到他院子里了,就放在我床上睡吧。”   苏婉娘脚步沉重地到了床边,将沈强放下来,说道:“我才给他穿上靴子,又得给他脱!这个小黑皮!我前辈子欠了你了吗?”   身后的婆子笑:“哎呦,你才照顾了他一会儿,就抱怨,我们可怎么办?”   苏婉娘直起身,又给沈强脱去外衣棉袄,盖好被子,才起身说:“如果照看不了,就跟夫人说,多加些帮手。这孩子多好,能吃能睡的,待人也实诚。你们常带他来玩。”   那个婆子面现尴尬,小声说:“你一口一个小黑皮,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带他呢。”   苏婉娘瞥了婆子一眼:“我喜欢小孩子,多闹都喜欢,骂骂他们也挺好玩的。”   那个婆子讪讪地出去了。   沈汶低笑,小声说:“日后给我当弟妹怎么样,他今天亲了你了!”   苏婉娘打沈汶:“你这张嘴!你们两个都欺负我!”又擦自己的被口水湿了的脸,愤恨道:“这个小屁孩!小黑皮!小无赖!”   沈汶眼波一转,笑着说:“这事儿,可不能告诉我日后的姐夫。”   苏婉娘又打了沈汶一下,可心中想起了那个瘸腿的少年。明明知道他已经好了,可看了他瘸着腿走路的样子,总是有些心疼……接着脑中有个声音说:那是四皇子!你现在父仇未报,胡想什么?!   苏婉娘脸微红,忙端了盘子出去了。沈汶看在眼里,心想难道快十三岁的苏婉娘终于情窦初开了?   施和霖的医馆里来了两个太监,指明要那次给镇北侯府老夫人的安眠香饼,施和霖应了,送走太监后,脸色苍白地来找段增。? ☆、亲事 (抓虫) ?  段增正在翻开的十几本医书间来回对照,施和霖声音颤抖着说:“宫里……要……给镇北侯府的香饼。”   段增没抬头,哦了一声说:“好呀,我再做些。”   施和霖在段增耳边小声地说:“我可听说了,当时沈大小姐把你的安眠香饼扔火里,那些刺客就晕乎了。你这次要是做出来,拿到宫里,被人家一用,徒弟,那你不就成了镇北侯府的同谋了吗?”   段增抬头一翻白眼:“什么同谋?我做的就是安眠香饼,人一闻就安然入睡着了。这有什么犯法的?宫里要就给他们做一次呗!”   施和霖皱眉,悄语说:“我是你师傅!你别在这里蒙我!那是什么安眠香饼?能让人闻了后无法打斗的,肯定是有迷魂麻痹之类的药物!我以前也做过迷香,就是这样的!”   段增鼻子出气:“我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迷香!师傅做没做过这种害人的东西我不管,但我做出来的,就是让人睡觉的。至于那些人的手脚是不是麻了,头是不是晕了,眼睛是不是看不清了,我可是不知道的!你是不是该去问问那些刺客?”   施和霖一愣,和段增大眼瞪小眼,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拍了下段增的肩头说:“好小子!真是我的好徒弟!”   若是把真正的安眠香饼大量焚烧,人也会晕眩,恹恹欲睡,行动有些摇晃。至于这是不是就是段增那时让沈汶挑出的梅花型香饼,燃烧时产生的能让人瞬间手脚麻木,头晕欲吐,失去平衡的种种反应,只有那些死去的刺客能出来印证了!   过了几天,施和霖将段增做的几个不同气味的香饼放在锦缎盒子里,交给了前来取货的太监。当晚,几个太监试用了,都十分有效。若是将几块同时燃烧,闻到的人都会瞬间睡意沉重。   皇帝听后,就让御医前来,分析了香饼,确认无害后,就试烧了一块,果然香气舒心,让人有种能飘飘欲仙的快感,他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皇帝大悦,让人向施和霖的医馆订了更多的香饼。   施和霖马上在医馆前打出了“御供香饼”的告示,说由于近日要向宫中供应安眠香饼,原来在医馆订下了香饼的客人,都要晚三个月才能受到香饼了,敬请大家见谅!   虽然原来根本没人在这里订过香饼,但这“见谅”的告示一出,来订香饼的人家就络绎不绝。施和霖要给人看病,无暇过来接应,而段增,因为不屑施和霖这种欺骗手段,不予理睬,于是只剩下了苏传雅,下了学,主要任务就是在店前接受有关香饼的订单,并在短时间内就练出了一套口舌:   “哎呀!这香饼是我师傅家传的秘方!由我的神医师兄加以改进,更加有效!香气淡雅怡心,闻之忘俗啊!现在只有三种香型,梅花,桂花,和丁香,每种都各有所长,少哪种都是遗憾呀!哦!这种梅花的最是难做,所以很贵很贵!这种丁香的,能烧的时间最长,最物有所值……”   等人们都走了,苏传雅得意洋洋地把单子递给施和霖:“师傅,十四家呢!这么多人都睡不好觉呀!咱们可要发大财了!到时候多给我买些点心,我得去送给我家小姐!我姐姐在她手下干事,得好好对她呀。”   段增看着苏传雅皱眉:“你才多大?就知道要点心去送人情?我怎么没有看出你是个天生的小滑头呢?”   苏传雅晃着脑袋说:“这有什么?小爷我舌灿金莲,日后要当文官的!”然后娶了小姐!当然,这事可不能告诉你!   施和霖数了数,高兴地说:“都快三百个香饼了,我要价可是一两一个的,这得多少银子呀!”   段增摇头说:“我可不做了!烦人!我把方子给你,你做吧!”   施和霖一拍大腿:“你别说,这下我那师弟可有事干了!拿这个把他绊住了,也省得他总想给别人去看病!”   施和霖隔天的夜晚就偷偷地去找了他的师弟秦全,把香饼的方子给了他,讲好了价钱,托他做出来,共同致富。   很快,御供安眠香饼就成了京城一大热销之物。皇宫御医们十分不甘,就将施和霖医馆的香饼好好磨碎了,仔细研究了成分,开始仿制,以示自己没有落后于人。   给皇家看病其实是很苦的事,有些病知道了是什么原因,也不能说,不能治,比如陈贵妃当年中毒。有些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得说知道,假装能治,比如贾皇后的不舒服。还有的,知道是什么原因,可只能治坏不能治好,比如四皇子。   御医去给四皇子看腿,刚一碰到他小腿的皮肤,他就疼得大叫,再也不让御医摸了,只一个劲儿说腿疼。脉象上自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可御医们都知道四皇子的腿当初是被有意没有接好,疼就疼吧,也不能给他根治,只开了些舒筋活血的药。   不久,御医们制的皇家正牌安眠香饼就在宫中通用起来。皇帝也不再用宫外的香饼了,只要御医所制的香饼也能让他安眠,就还是用御医吧,毕竟这些人可靠。   这样,深夜皇宫的御医制香所在,就多了个飘忽的黑影。   杨氏重新主事,侯府这个新年就过得不那么混乱了。   柳氏的大孩子沈玮能爬了。杨氏见柳氏身子重了,就人带了沈玮来和沈强一起玩。可是还没有几分钟,沈强就把那个孩子推翻在地,把他当成了个小凳子,坐了他背上。沈玮哇哇痛哭,吓得杨氏赶快让人把沈玮抱走了,还打了沈强两下。   沈汶知道沈玮长大些,也是淘得无法无天的一个小家伙,前世闹得她头疼,心中就没有太多同情,于是在沈强鼓着嘴来她这里捣乱时,自然就安慰了他一通。说了些“我知道你在和……侄子……玩……”侄子!“不是故意的,你也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沈强听懂了没有,反正沈强就是赖着不走了。蹭了一顿饭,又吃得滚瓜肚圆,吓得苏婉娘以为他的肚子要爆炸了。这次他倒没有睡,只缠着苏婉娘,苏婉娘只好带着他在园子里走了好久,回来说绣鞋都走出了一个洞。   年底,沈坚的亲事果然过了纳吉之礼,严家那边来回礼的人还说,严敬的门下弟子(该是孙子辈的了)、博弈国手季文昭月前娶了严五小姐的堂姐严大小姐,这是要为严氏提些身价。但是沈汶听说婚礼并不那么隆重,这与前世季文昭的高调不同。   过了年,沈汶还是在“静养”中,元宵灯会什么的自然就没有去。沈湘和沈坚沈卓去了灯会的街上。他们以前总在这条街上遇上三皇子,这次,他们也多少有些期待。冬狩后,就是过年,没人出来骑马打猎什么的,三皇子自然好久没有出宫了。   一直走到了观弈阁,也没见到三皇子。沈坚和沈卓是观弈阁的常客,自然说要进去看看。沈湘对下棋没什么兴趣,就还想在街上逛逛,也许私心里觉得多走走就能见到三皇子呢,当然,两位兄长自然没往那边想。   沈坚和沈卓与沈湘约了两刻钟,沈湘就带着丫鬟春绿和两个侍卫继续在街上看灯。只一会儿,就见三皇子从灯影里向着她走来。沈湘差点怀疑三皇子是在一边专门等她单独一人时才过来,可匆忙间不及多想,就忙见了个礼。   他们在冬狩后就没有见面,沈湘行礼后抬头看三皇子,觉得他好像又高大了些,脸上有了胡须的青影,算来,三皇子该十八岁了吧?自己怎么还是个十二三的女孩子呢?!沈湘有些压抑,咬着嘴唇不说话。   三皇子示意两边的宫女侍卫丫鬟护卫退后些,可大家只往后站了两三步——怎么可能剩大小姐一个人与一个外男在一起呢?虽然这个大小姐平素行为奔放,但总还得守规矩。   三皇子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对沈湘说:“你……别嫁人,等着我娶你。”   饶是沈湘比平常女子奔放,这时也惊呆了:婚姻之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为人所不耻。人所谓“聘为妻,奔为妾”,这么直面相言婚嫁,算是对女子莫大的不敬。   沈湘眉毛竖起,不敢高声,只咬牙切齿地说:“谁要你娶?!”   三皇子诧异地看了沈湘一眼,很不理解她的愤怒,可时间不多,他得把话说清楚:“我前段时间对皇帝说了,因为我母妃新逝,我不想娶亲。而且,你也还未及笄,所以,现在我不能对父皇说我要娶你。”   沈湘的怒火小了些,可还是皱着眉:“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三皇子深吸了口气,看着沈湘说:“就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娶别人。”   沈湘扭脸不看他:“关我什么事?!”   三皇子愣愣地看沈湘:“因为我只会娶你呀,所以关你的事呀!”   沈湘一跺脚:“那也跟我没关系,得去与我父母商量!”   三皇子有些着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还没有及笄,我怎么能去商量?就是我去求婚,你父母也不会答应呀。”   沈湘生气地转身:“那你也不用告诉我这些!”怒气冲冲地走了,可走着走着,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脸上发烧。   三皇子看着沈湘的背影,很失落地叹气,一副搞不清楚的样子,也转身慢慢地往回走了。   沈卓和沈坚到了观弈阁,就听到人们纷纷议论,说张家大公子被四公主“定下了”,还说好久没有见到张大公子了。   他们相视苦笑,喝了杯茶就出来,见到沈湘神色不对地在街上站着,明明在看着一盏灯,眼神却有些恍惚。沈坚过去叫沈湘,沈湘看着到了面前的沈坚,眨了下眼,才回过神来。   侍卫报告说三皇子方才过来见了礼,沈坚问沈湘道:“三皇子说了什么没有?”   沈湘立刻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说!”   她语气急促,沈坚有些奇怪地看沈湘,沈湘不看沈坚,匆忙地说:“天晚了,咱们赶快回家吧。”也不骑马了,自己上了车。   进了车,春绿小声问:“小姐,该怎么办?”三皇子向小姐求娶啦!   沈湘再次摇头:“谁也不许说!明白吗?”春绿不敢开口了,沈湘一路沉默不语。   车外,沈坚对沈卓小声说:“你看大妹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儿?”   沈卓点头:“她是不是生三皇子的气了?”   沈坚同意:“有可能。她救了三皇子,可皇家一个谢字也不说一下,更别说什么嘉奖了。她肯定不忿。”   沈卓叹气,两个人上马回府。   三皇子在街上与镇北侯府的大小姐说了几句话,神态亲密,好像隐约有“婚娶”之词句,等等,自然马上就报给了太子。太子明言过,有关三皇子和镇北侯府的联系,无论巨细,都要及时告知。   太子紧握着拳头,尽力按压住心头的愤怒:母后说对了!自己担忧的事也是真的!三皇子的确是想娶镇北侯的大小姐!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灯街上与之交谈,唯恐众人不知!镇北侯府的大小姐还未及笄,所以他无法提亲,就这么先说开了,好无耻!   他根本没有想过,他也是用了这一招,先给自己的妹妹四公主“定”了平远侯的大公子。   旁边的人见太子脸色不对,就不敢再多说有关镇北侯大小姐的事,忙说说二小姐,希望太子心里能高兴些,就接着报告:“镇北侯的二小姐,近来还是在静养,镇北侯府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并不常过访,大小姐也只是几天去一次,多是说说让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只有那个一岁半的小黑皮总是……”   “什么?!”太子厉声问道。   说话的人打了一个哆嗦,才意识到自己把镇北侯第四子的绰号说出来了,忙解释道:“哦,就是镇北侯的小儿子,杨氏一年多以前生的那个。当时险些滑了胎,一直是喂着药才保下来。也许是吃的药多了,这孩子越长越黑,还特别壮实,听镇北侯的母亲说,跟沈家老祖是一个样子……”   太子哆嗦着,嘴唇发干,想拿起茶杯喝一口镇静一下,可是手一碰杯子,竟然把茶杯打翻了,茶水流满了书案。   因是在商谈机密,旁边没有仆人。一边的幕僚马上过来用衣服擦拭书案。太子却像没有注意到一样,手还是拿起了空了的茶杯,脸色煞白。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敢开口。   太子想到皇帝也曾因茶杯打翻,浸湿了纸条,而打消了铲除老镇北侯的主意。如果他知道了镇北侯的第四子是个黑皮,是不是会想起来太祖时术士所说的“黑龙护驾”?皇帝肯定会觉得这是来给他护驾的一只黑龙!不仅不会对镇北侯下手,也许,为了笼络镇北侯,就会容三皇子娶了镇北侯的大小姐。而自己,经过暗算镇北侯的幼女,皇后的下毒,四公主的行事,早已与镇北侯府水火不容。如果镇北侯的四子是来护驾的,那他长大了,肯定不是来护自己的驾,而是三皇子的“驾”!   太子冷汗渗出前额,缓缓地放下茶杯,哑着声音说道:“有关镇北侯四子是个黑皮的事,绝对不能让父皇知道!”   大家莫名其妙,但是太子说了,自然要点头。   太子接着说:“让我们在府里的人,尽快除掉这个孩子!”   众人惊愕!如果太子从镇北侯的二小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喜欢她,也算是有道理,毕竟那个小姐与太子斗过嘴。可是这个孩子,才一岁半,太子见都没有见过!   见没人应声,太子声色俱厉地说:“听到没有?!无论什么代价,一定要让他死!”他猛地想起皇后对沈汶失败的下毒,如果父皇事后知道了,这个黑皮是被毒死的,肯定会猜疑到自己身上!因为他对自己讲了护驾黑龙的事,以父皇的老道,也一定能明了自己的心思……   太子又急忙说:“还要做得不留痕迹!不能让人看出下了毒什么的,要让他自己跑到水里溺死或者从石上跌下摔死!但是,他必须死!不留痕迹地死!要死!知道吗?!死!不是受伤,是死!”   大家见太子疯了一样一连重复了这么多“死”字,连眼睛都气得通红,忙连声应了,无人敢问缘由。   看来镇北侯府的事是没有能让太子高兴的了,有人忙转了话题:“我们已经按照太子的意思把风声放出去了,现在京城里大家都知道了,张大公子是不能碰的人了。”   太子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大家退去,他现在心中烦乱,根本不关心张大公子了。   “被四公主定下来”的张允铭张大公子并不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下降了许多,他正站在紧蹙眉头的李氏和手里哗啦啦地玩着玉石块的父亲平远侯面前,虽然竭力地保持着他一向风轻云淡的表情,可紧闭微垂的嘴角还是泄露出了一线愤怒。   正堂中空空的,除了坐在正中的平远侯夫妇,仆人们都被遣到远处站着。可李氏还是压低着声音说:“这事是真的吗?这话一传了,我们怎么给大郎说亲事?!皇上为何这么干?”   平远侯微摇头:“不见得是皇上,四公主现在才十二岁吧,皇上可不会提前费这个心。”   张允铭说道:“应该是太子。这次冬狩后的宴席上,刺客杀来时,我是和三皇子他们一起逃离的。”   李氏责怪道:“你怎么跟三皇子在一起?你父亲不是说过吗?要远离皇家的人?”   张允铭叹气:“妹妹在宴席时要与镇北侯的两个女儿坐一起,可谁知道,四公主把沈二小姐叫去了,五公主却随着沈大小姐回到了席上,与妹妹坐在了一起。刺客一来,五公主叫三皇子,我也往那边跑去护着妹妹,就这么着,碰到一处了。”   李氏咬了下嘴唇:“这是巧合,太子难道不知道吗?要不要托人去解释一下?”   平远侯哼一声:“你放心,这中间谁说了什么谁干了什么,太子都知道,不然也不会出这个流言。”   李氏秀眉结成团了:“他这是报复大郎和三皇子碰到一起了?!他这个人怎么心窄到这种地步?大郎和三皇子一起逃,他就要毁了大郎的姻缘?怎能如此不公!侯爷,你有什么办法吗?”   平远侯手里的玉石哗啦啦地响,半晌才说:“这不还没有到事到临头的时候吗?四公主还没有及笄……”   李氏急着说:“可咱家大郎现在十七了啊,正是说亲的时候!”   平远侯切一下:“大丈夫何患无妻?等等又如何?当初我娶你的时候,不比他现在大许多?看看我的夫人,天下绝色不说,还富贵无边。肯定是月老觉得我等了那许久都没有人要嫁给我,外加数次死里逃生,心生怜悯,选了天子最好的女子给了我……”   李氏脸红,拿出绢子掩在颊边:“侯爷就知道取笑妾身。侯爷是英雄好汉,自然会得上天眷顾……”   张允铭眼里冒火:自己就要被“娶”妻了,还是那个著名的暴躁无礼的四公主,自己父母不说帮着自己怎么摆脱这个婚姻,倒是在自己面前这么公然地相互吹捧起来……   平远侯对着张允铭一抬下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避避风头,最近别乱走,也别说什么,我们等上几个月看看。实在不成……”他深叹了口气,“我就去向皇上求个情。我已经尽力顺和他的意思了,他也该明白……”   李氏还是有些焦急:“如果他不允这个情呢?”   平远侯半合眼:“那就得找个能与太子对抗的人家,求亲。”   李氏皱眉:“那不就是镇北侯家了吗?不行,那家的女儿们……”   张允铭也摇头说:“不可,我待她们如姊妹……”   平远侯哗啦啦地转石球:“你们还想挑三拣四?不是四公主就是镇北侯的女儿,你们选吧!”   李氏拿绢子擦眼睛了:“我可怜的大郎!你怎么办呀……”   张允铭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镇北侯府也很紧张,杨氏关键时刻,觉得只有老夫人可以商量。柳氏还太年轻,没法跟她细谈这些嫁娶之事。   把周围的人支出去,杨氏低声对老夫人说:“娘,我听说宫里传出消息了,四公主要配的驸马是张大公子。那四公主的性子谁不知道?平白就能把人往死打的人,这样的女子娶了来,可真是家门不幸啊。”   老夫人摇头:“平远侯比侯爷油滑许多,如果张大公子不愿意的话,不见得能成。”   杨氏又低了声音:“咱们府赶快把坚儿的亲事办了吧,不然我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老夫人同意地点头:“媒人不是说严家那边特别高兴吗?让人带话过去,就说坚儿也快十八了,咱们府连个通房都没有给,赶快成亲吧,别把孩子憋坏了。”   杨氏皱眉:“这么说是不是太……”   老夫人撇嘴:“你就是被侯爷宠坏了,不知道别人家的苦。哪个府上的公子,到了坚儿这个岁数,没有一两个通房?正房来了,男的还没被掏空了就算对得起女方了。咱们这么一说,那边立马就明白深意,肯定也会忙着办事儿。咱们府别的不说,这男孩子的清白,谁都没法比。”   半月后,严氏的父母在厅中听着媒人巧舌如簧的演绎:“哎呦!镇北侯府的二公子,那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呀!都快十八岁了,守身如玉,从来一个通房都没有,平时身边丫鬟也没有一个呀!你说那边能不急吗?这要是再拖下去,那边觉得咱们这边在摆架子,还想拿捏一下人家,马上就给二公子派个通房什么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隔壁小间里杯子叮铃一响,严二官人装没听见,严二夫人暗叹了下,见媒人愣神儿,忙说:“嫲嫲说的也是,只是,从此地送嫁,车马路上也要半个月吧。若是夏天出嫁,甚是辛苦,不如定到今年秋天吧?不过是十来个月,已经很匆忙了。”   隔壁里面一阵乱响,媒人叹息道:“十多个月呀,快一年了。这次我们来,六礼就走到了‘请期’,下面只余‘亲迎’。姑娘也快十七了吧?绣衣嫁品都准备好了吗?……”言外之意,老大不小的了,早就该准备好了吧?   媒人就是原来没有留意,此时也能听见隔壁间中叮啊咣啊的声音,不由得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严二夫人,严二夫人干笑了一下:“在隔壁有只猫,大约正在淘气。”   严二官人皱着眉大声咳了一声,隔壁的屋子里安静了一些。   严二夫人这才回答媒人的话说:“该是都齐备了。”她微叹道:“我这个女儿十分不省心,这些年,我们看了诸多人家,偏无一称心……”我们很挑剔,别以为是嫁不去才到了十七岁的。   媒人拍手道:“要不说缘由天定呢!你看,这么多年,定下的竟然是镇北侯府的二公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家风清白,府里兄弟们感情特别好,婆婆又大方。大公子娶的是过去柳太保的孙女柳氏,为人那叫温柔贤惠……”镇北侯府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别再挑挑拣拣的了!   隔壁房间又乒乓乱响起来,严二官人微提高了声音说:“我看这样吧——”   瞬间,隔壁房间安静了,整个厅堂里静静的,严二官人望了下天,继续说道:“我们在京城有房子,五月初把女儿送到京城,然后六月从城中出嫁,虽然炎热,但毕竟是本城,不该太难。到时,镇北侯二公子可到我京城府上亲迎。”别省了这一步!   媒人高兴了:“那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六月初一是个吉日,有利婚嫁、出行、会亲友,咱们定下这天吧?”   六月初一?这不就是五月末吗?   隔壁的房间里没有声音,严二官人和严二夫人都叹了口气,点了头。   媒人走后,严五小姐一头冲出来,抱了严二夫人大叫:“娘啊!我总算嫁出去了,您现在放心了吧?”   严二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个没良心的!就这么高兴啊!”   严氏摇着严二夫人的手臂:“什么呀!娘!不是你们天天怕我嫁不出去吗?还教了我一大堆假惺惺的东西……”   严二夫人着急地说:“什么是假惺惺?那些都是为人处世之道,你嫁过去了,可别忘了怎么做!”   严二官人沮丧地坐在椅子上,仰头叹息道:“找不到人家,忧。找到人家,也忧。前忧后亦忧,真无随心所欲之时也!人生何其苦!”   严五小姐忽视父亲的消极,继续兴奋地对严二夫人说:“好的好的。我都记得的!肯定不会漏了马脚!我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母亲也赶快准备吧,咱们一开春就走,沿路还可以好好玩玩……”   严二夫人推开严五小姐:“你就这么等不及?自己去吧,我可不陪着!”   严五小姐抱了严二夫人的胳膊说:“娘啊,您一定得跟我去京城,让您也看看!那身材!那模样!真是棒极了!”   严二官人使劲拍椅子把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家门不幸啊!”   严二夫人气得使劲甩开严五小姐的手:“这都是和你三叔母学的,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教过你!”   严五小姐赖皮赖脸地又挽了严二夫人的手臂说:“这还用教?这是天生的,娘也有这种眼光呀。”   严二夫人急了:“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厚脸皮!”   严二官人也生气了:“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母亲?”   严五小姐马上争论道:“如果娘没有这眼力,当初严家亲表有十几个兄弟吧?怎么就选了爹?而不是文字更有名的大伯?仕途更发达的二表叔?最听话的三叔?还不就是因为爹长得还算好看!”   一锤子下来,击破了瓷器。严二官人大声咳嗽,严二夫人满脸通红,推着严五小姐说:“去!去!绣你的衣服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所谓的嫁服纯粹是拼布条!能不绣就不绣。还说什么准备好了?那衣服穿上,跟百衲衣差不多!你快点去!往上绣个花啊鱼呀什么的,至少要说得过去。这衣服谁也不能代你绣!急着走什么?你还有几天能绣呀?!”   严五小姐大声哀叹,行礼离开了。   严二官人又咳嗽了一下,见周围没什么人,小声问:“那个,她说的是真的吗?”   严二夫人装糊涂:“什么真的?”   严二官人有点儿脸红:“就是,你选了我,是因为……那个……”   严二夫人一抬眉梢,眼光微斜:“哪个呀?”   严二官人又咳嗽,不看严二夫人:“就是……还算好看……那个……”   严二夫人终于笑了:“当然了,夫君那时,往人群里一站,马上就能……就是……还算好看啦……”脸也有点儿红。   严二官人尴尬地咳了两声,站起来,挺胸说:“我去……爹的书院看看,那里,好多事儿呢。”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   严二夫人想起当初年少时节的心境,自己笑了一会儿,就招了丫鬟婆子们进来,开始理事了。? ☆、邀约 ?  一连三次,沈汶发现沈湘在来看她时心不在焉。两个人说几句话,沈湘就闭口不言了,默默地坐她在床边,过好一会儿,才像醒过神儿来一样,匆忙告别。   等沈湘走了,沈汶对苏婉娘说:“你去问问她,有什么心事。”   苏婉娘就在下午估计沈湘练完了武时去了沈湘的院子。沈湘沐浴后,正坐着由春绿给她擦头发。听说是苏婉娘来了,沈湘让她进屋。苏婉娘一见,就过去说:“我给师傅擦头发。”   春绿吭哧笑,沈湘也笑着对春绿说:“你去弄点茶水来。”   春绿把巾子给了苏婉娘,苏婉娘翻到了干的一面,给沈湘拧头发,一边说:“师傅这头发真是又浓又密。”   沈湘说:“你跟我那个妹妹学得也甜言蜜语了,她的头发不好?吃得那么多,还天天睡觉,肯定也是浓密的。”   苏婉娘笑:“她是她,你是你呀。你的头发好还不许人说了?”   沈湘叹气:“我是说不过你。”   苏婉娘趁机问:“你怎么啦?最近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沈湘又叹了口气。苏婉娘使劲用巾子拧她的头发:“快告诉我!”   沈湘笑了:“你这是逼供呢?   苏婉娘笑着说:“就是就是!快说呀!”   沈湘想起大哥临走时叮嘱说有事找苏婉娘商量,而且,她也的确想对人倾诉,就扫了一眼门口,小声说:“元宵节上,三皇子在街上,对我说……他要娶我……”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像蚊子了,脸也涨得通红了。   苏婉娘听了,皱着眉头,好半天才低声说:“他也够大胆的!”给沈湘擦干了头发,把巾子放一边,坐在了沈湘身边,问道:“你生气吗?”   这种事直接告诉了女孩子,算是唐突佳人,而且沈湘还不到十三岁,三皇子这么大咧咧地说了,沈湘就算原来不喜欢他,也要受他的影响,弄不好就把心放他身上了。如果日后这亲事不成,沈湘可怎么办?   沈湘垂目,红着脸说:“有点……”苏婉娘刚要骂三皇子,可沈湘马上说:“他也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苏婉娘对沈湘瞪眼:“你还替他辩解?!”   沈湘低着头说:“皇帝肯定不会为他想的,不然也不会容太子对他行刺。皇后,也不会对他好……他有什么长辈能为他出头?自己也不能亲自来咱们家求亲……”   苏婉娘皱眉道:“万一日后皇帝不让他娶你怎么办?”   沈湘垂目道:“那我就……不嫁人了……”   苏婉娘下巴要掉了:“你不是觉得……他人不怎么样吗?!”   沈湘的脸红得要流血一样,低声说:“别人……也不怎么样……”   苏婉娘哀叹:“大小姐!那是龙潭虎穴呀!”沈汶现在想的是把太子拉下来换上三皇子,若真成了,后宫粉黛没有成千也得成百,就是沈湘成了皇后不也得与众多女子共享丈夫?可这话不能告诉沈湘,苏婉娘只能说:“三皇子日后怎么也会是个王爷,你就是成了正妃,那也有侧妃什么的,你愿意吗?”   沈湘闷闷地说:“那我就……不嫁人了……”   又是这句话!这是不一棵树上吊死了?!苏婉娘挥手:“什么呀!你不能就这么认定了一个人呀!你知道他品行如何?你别看咱们府里的公子们一个个都干干净净的,你可不知道外人呀!也许他根本不值得……”   沈湘小声说:“他也是干干净净的……”   苏婉娘惊问:“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湘小声回答:“他以前跟大哥说过,皇后在他十一二岁时就给他塞人了,有的宫人……脱光了爬他的床……都让他踢出去了,他一个都不要……那时大哥还和他玩笑,说他幸亏……不然肯定虚得别说拉硬弓了,弹弓都拉不开……”   苏婉娘骂道:“那些混话也能当着你的面这么乱说?!”   沈湘深低着头嘟囔着:“他们不知道我在周围,我那时小,好奇他们在干什么,离开后又偷偷回去听来着……”   苏婉娘气得推沈湘:“大小姐呀!就是他以前规矩,也不能保证他日后不乱来呀。”   沈湘任她推得晃了一下,没还手,小声说:“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婉娘问:“你怎么知道?”   沈湘说:“因为……他在冬狩时,没有扔下我自己跑……”   苏婉娘深叹,搭了沈湘的肩膀说:“你还没及笄,咱们先不急,慢慢看看,日久见人心,别就死认了他好不好?”   沈湘点头嗯了一声,但是苏婉娘觉得无法相信她,只好又说:“有什么心事一定要来同我商量,我待你如妹妹,能为你出主意。”或者你那位心里有谱的妹妹会为你想办法。   沈湘红着脸说:“我也是一直把你当姐妹的……”   苏婉娘拍拍沈湘的肩头:“你一定要找个好人,一定要美满幸福,不然我可不会认你当师傅的!”   沈湘一下子笑了,眼睛亮亮地看苏婉娘,抓了她的手说:“好,我们都要好好的。”   两个人对着点头。   苏婉娘回到沈汶处,笑容就没了。等没人的时候,就对沈汶说了这事。沈汶切齿,低声对苏婉娘说:“皇家的人没一个是省心的!人都说三皇子直率简单,你看看他做的这事!用了最简单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的确,不用去找皇帝,不用去找镇北侯和夫人,直接找了沈湘,从最根本处把这个人给自己定下来了。   苏婉娘叹气:“算是真傻吧,我倒是不觉得他是用心想了才这样的,大概就是糊里糊涂地就对大小姐说了。傻人有傻福,偏他这么干了,就让大小姐动了心。”   沈汶长叹:“我姐姐怎么能当皇后啊!她哪里能掌管后宫?来个狐媚的就把她整得一愣一愣的。”   苏婉娘说:“也许三皇子不会像太子那么烂呢?你看以前那么多送给他的人他都没有收。”   沈汶沮丧:“我是个悲观的人……”   苏婉娘问:“什么是悲观?”   沈汶回答:“就是凡事往坏处想。”   苏婉娘说:“也不用这么想。三皇子那个人看着就是个爽朗的,自己也斗不过奸佞的,大概不会喜欢那种人。他如果是真心想娶大小姐,两个人性情上还是挺般配的。你心里不是一直想让他上位吗?”   沈汶叹气:“这不是一回事。他心性单纯,不像太子那么狭隘而阴险。他要是当了皇帝,有季文昭辅佐着,至少不会自毁江山。可在情感上,我就不知道了。要是姐姐和他在一起,他那时会不会对我姐姐好?别说那时,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借镇北侯的势力来保护自己,才想娶我姐姐。”   苏婉娘也郁闷了:“这还真看不出来。”   两个人轮流长吁短叹,为沈湘的未来忧心忡忡。   二月里,天气转暖。冬天因为寒冷不常出宫的四皇子,又开始频频光顾观弈阁了。他很少见到张允铭,倒是经常见到四处转悠的沈卓,偶尔也有沈坚。两兄弟时常来与他对局,虽然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倒觉得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沈卓更有意思,行棋中有些古怪之处,沈坚虽然细致严谨,却是可以预料。   经过冬狩,许多人知道这个坐在观弈阁的少年人就是四皇子。平时里也有来和他下棋套近乎的。这种人一上棋盘,四皇子就能知道:下棋没有求胜的意图,完全是在哄着他玩儿。四皇子心里不快,表面虽不表露出来,在棋盘上把对方迅速击败,以后就再也不会同对方下棋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要想赢得这位四皇子的青睐,得在棋盘上下赢了他才行。可惜,真正的棋手,不会去找个皇子显示棋艺:谁吃饱了撑着了要找皇家人的不痛快?即使是个失宠瘸腿的皇子也不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麻烦。而富贵的人家里,想得到皇子尊敬的,又没几个能下得过四皇子的。于是,四皇子孤独求败,很有些想念季文昭。   柳氏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还是有一天气喘着让丫鬟扶着自己,带了几个人来了沈汶的院子。   沈汶现在从屋中“静养”进化到了可以在屋外晒太阳。她见到柳氏,忙从躺椅上起身,柳氏赶忙说:“妹妹快不要起来,别把身上的毯子掀了。”   苏婉娘赶紧从一边搬了椅子,放在沈汶身边,沈汶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大嫂,我最近总是累,好久没有去见你了,身子还好吗?”   柳氏这第二胎也许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也觉得很累,忙说:“妹妹快别这么说,是我没来照顾你。你大哥临走时还反复托付过我,我真是抱歉……”提到沈毅,柳氏有些难过。   沈汶笑着说:“大嫂已经够辛苦的了,切莫要如此为难自己。”   柳氏笑了一下,指着自己身后的几个人说:“你大哥让我从柳家找几个人来帮你,他说我们柳家世代书香,下人们都很懂礼。我和母亲说了,她说你和大小姐年纪都大了,也该多两个人。我让柳家好好选了几个人,现在才送来,你挑了,我再去大小姐那边。”院子里旁观着的人中,夏紫哼了一声:这是说苏婉娘不知礼吧?   沈汶明白大哥的意思,是怕她身边全是眼线,想如果从柳家来几个人,该是可靠的。就转脸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去挑吧,婉娘姐姐看着合适就行。”   柳氏呆了一下,现在才明白丈夫为何让给这个小姑找仆人——小姑简直不是个主人哪,完全是这个丫鬟苏婉娘做主。   苏婉娘好好看了柳氏带来的几个人,笑着挑:“这位妹妹还有这位妹妹吧。”   众人一看,她挑了长得最平常的两个女孩子,都了解她的意思:不就是怕有人比你漂亮吗?苏婉娘再接再厉,说道:“这位妹妹就叫夏青,这位妹妹叫夏蓝。”   好嘛!她还就这么给起了名字。柳氏没有经历过苏婉娘以前的手腕,自然又是被惊住,转了眼睛看沈汶,沈汶笑着点头说:“好呀,好呀,就听婉娘姐姐的,叫夏青和夏蓝,大嫂觉得如何?”   柳氏微蹙了眉头,小声说:“这是我给你找的人,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沈汶茫然摇头:“婉娘姐姐都替我想了,我就不用想了。”   旁观的夏紫暗地里狠狠地鄙视了沈汶一把。   苏婉娘一笑,对两个丫鬟说:“你们跟着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房里。”   柳氏看着苏婉娘带着人走了,叹了口气,示意人扶自己起来,沈汶又想站起来,柳氏制止她,俯身到了沈汶耳边说:“你要觉得哪里受了委屈,就到我那里去告诉我。”她以为丈夫叮嘱自己多照顾沈汶,是因为这府里没有人给沈汶撑腰。   沈汶一个劲儿点头,笑着说:“大嫂真好。我很好的。”   柳氏又暗叹,扶着人走了。   傍晚,沈汶在屋中铺开了纸,苏婉娘一边给她研磨,一边小声对沈汶说:“你大嫂看来是不放心你呢,这是给你送帮手来了。”   沈汶也笑:“至少,她们不是那边的人。你们先处着,如果处得来,就收到你的手下。如果要和你作对,我就找个机会还给她。”   苏婉娘叹气:“我的名声,肯定是要坏到底了。”   沈汶也笑:“你以为我有什么好名声?咱们两个得作伴才行。”她用笔沾了墨,好久不下笔。   苏婉娘问道:“你要写什么?”   沈汶皱着眉:“我就想写,那个,我以前给你的香囊里面有个纸条,你看了,咱们见个面吧。”   苏婉娘忙问:“这里面哪个字你不会写?”   沈汶扭肩膀:“婉娘姐姐,不能这么笑话人!”   苏婉娘不解:“我怎么笑话你了?”   沈汶瞪眼:“我这么难下笔,是因为不会写字吗?当然不是,我是因为不会写诗呀!”   苏婉娘蹙眉了:“为何要写诗?”   沈汶撒娇:“是你说过的呀,咱们头一次去邀请人家见面,要有些格调!不能让对方看轻了咱们。要表现出咱们也能拽个文,胡诌几句。婉娘姐姐快帮帮我。”   苏婉娘问:“你要见谁?”   沈汶说:“就是张家大小姐。”   苏婉娘怀疑:“这么多年,没人见过那位大小姐,她会见你吗?”   沈汶点头:“她读了我的诗,就该见我。”   因为我六岁时给“她”的香囊里面,有一个字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张允铮,男。   苏婉娘想了想,迟疑着说:“当年赠香囊……”   沈汶忙点头:“好好,就这么写。”下笔写了,然后等着苏婉娘。   苏婉娘继续绉:“锦绣囊内藏。”   沈汶一边写一边嘟囔着:“一个字条也不算是锦绣啦,但是说得好一点也没什么……”   苏婉娘又想了片刻:“若问有无事。”   沈汶笑了:“太好了太好了!就是这样……”忙写下来。   苏婉娘半天不说话,沈汶等不及了:“要怎么样呀?”   苏婉娘也着急:“要押韵呀,江阳辙有桑、长、光、黄、商……”   沈汶说:“商!商量!”   苏婉娘点头说:“相见细商量?”   沈汶高兴地写下来:“可以啦可以啦,婉娘姐姐就是才女呀!”   苏婉娘吓得说:“可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打油诗,会让那些书生笑掉牙的。”   沈汶折了纸签说:“我觉得很好,比我的便条好,给咱们长了志气!”她把纸签递给苏婉娘说:“好好找个好看的封子,外面最好有些松竹梅之类的,特别高雅那种,让人一看就不敢随手扔了。”   苏婉娘笑着接了,问道:“你什么时候送的香囊?我怎么不知道?”   沈汶说:“那是你来之前了,我六岁那年的春天送的,都快五年了。”   苏婉娘问:“那人家还会留着吗?”   沈汶说:“我上面放了一个珠宝,但是平远侯府那么富裕,也许人家看不上。如果他没有扔,很快就会让张六小姐邀请我和姐姐过府,如果他扔了,就会来个不疼不痒的回条或者根本不回信,我就得夜里去了。”   苏婉娘说:“那她最好别扔了吧。”   沈汶却叹气:“两种都要费些功夫的。”   次日,苏婉娘去找沈坚,给了他一个信笺封,说是给平远侯张大小姐的,让沈坚交给张大公子转交。沈坚自然不知道这个张大小姐其实不是“小姐”,虽然奇怪沈汶怎么会跟张大小姐有了联系,但现在这个妹妹可是整个计划的中枢,一定得去做才行。   沈坚不想直接到平远侯府上投书求见,以免显得太过正式,就先送信邀请了张大公子出来骑马。   张允铭在家中躲风头,正憋得难受,接着请柬就出来了,到城外与沈坚和沈卓碰了面,三个人在外面骑了半天马。沈坚和沈卓自然谁都没敢提四公主的事儿,免得被张允铭当成出气筒。   分手时,沈坚将一个信笺封给了张允铭,说道:“是我小妹妹给你大妹妹的,你帮着递一下。”   张允铭一愣,瞥见了一边毫无所觉的沈卓,脸上现出一丝狞笑:你们也有今天!过去沈卓垂涎我的妹妹,现在,你们肯定不知道,你的妹妹在给我的弟弟送信吧?   忙笑着接了,说了声谢谢,与沈卓和沈坚告辞,回了侯府。   回到了家,张允铭去见平远侯和李氏,讲了一天的活动,拿出了封子递给了平远侯。   平远侯接过封子,皱眉思索:“沈二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们的大小姐了?”在府中,未免失口,就是知道内情的人,谈到张允铮时,也呼他为“大小姐”。   张允铭说:“她小时候常问起……他,最近,可是好久没提起了,不知道突然又送来了封签是什么意思。”   平远侯放下掌中的玉石球,就要将信笺拆开,张允铭迟疑着说:“这怎么说,都是给他的。”   李氏摇头说:“那也不能给他!这是女孩子送的东西,那边不知道他是谁才送过来的,日后露出了真相,私传书信给外男,可就损了那二小姐的名节。”   平远侯拆开了,读道:“当年赠香囊,锦绣囊内藏,若问有无事,相见细商量。”   李氏惊讶道:“这是要求见面的诗呀,这二小姐几岁了?”   张允铭目露鄙夷道:“母亲,这怎么能叫诗?简直是……”   平远侯抬手,止住张允铭,皱着眉问道:“这里提的香囊是怎么回事?”   张允铭回忆着:“那年镇北侯府开花会,母亲和我带着二妹妹和六妹妹过去,那个二小姐,当时该才六岁吧,胖乎乎的……”   李氏也掐算着:“那是几时候的事情了?该有五年了吧?我也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平远侯不耐烦地用手指点了下桌子,李氏马上闭嘴,张允铭接着说:“那次在他们府的藏书阁里,那个二小姐问了我们府的大小姐,知道她不能来,说她很可怜,就交给了我一个她自己做的丑香囊,只是外面缝了块宝玉。”   李氏点头说:“对了,我还代写了谢简,比着那块玉的价值,在荷包外缀了金珠……”   平远侯问道:“那个香囊现在何处?”   张允铭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段时间,他……心情很不好,我想让他笑一笑,就把那个丑香囊给他了……”   平远侯皱了眉,放下信笺,拿起玉石球,又哗啦啦地转上了。   张允铭小心地说:“那我去问问他,把香囊要回来,打开看看?”   平远侯点头说:“你这就去,要过来,让我看看。”   李氏说:“我也得看看。天哪,六岁的女孩子往香囊里缝东西,这小孩子的心思……”   平远侯说:“也许只是小女孩之间写的些花呀草呀的事儿。”   李氏点头说:“也许是吧,除了那些,还能有什么?”   张允铭走了好久,神色失败地回来了,头发有些蓬松,见了平远侯说:“父亲,我跟他说想要那个香囊,他马上就说他找不到了,明显就是和我斗气。我说我不信,他就问我为何要,我说不过他,只好说了沈二小姐写了个信笺,他说给他看,我说……给了父亲,他生气了,说给他的东西怎么能给父亲,就开始与我动手,打我……”   张允铭一副委屈样子,李氏也含泪了,对他招手说:“你过来,让娘看看。”   张允铭有些不好意思,只挪了一步。   平远侯撇嘴:“你受这么点儿委屈就难受,他这么多年见不得人,那还不疯了?”   张允铭低头不语,李氏抹眼泪了:“我可怜的儿啊,娘对不起你们两个。”   平远侯要站起来的样子:“我和你一同去吧。”   张允铭忙说:“爹歇着,我再去一趟,对他说个不是,还是把那信笺让他看看吧?”   平远侯一摆手,张允铭拿了信笺走了。   李氏还流泪,平远侯叹气:“你呀,就是看不透!他虽然脾气坏,可大郎绝不是个吃素的,能把大郎打了可不那么容易。”   李氏停了哭泣,皱眉道:“你不是说,去年他师傅被他打跑了以后,能制住他的人就没了。他最近夜里常出去,你都拦不住。”   平远侯摇头:“虽然没人能制住他了,可大郎滑不溜秋的,他也不见得能制住大郎。”   李氏疑惑了:“那大郎为何做出那个样子来?”   平远侯哼一声:“就是为了骗那封信笺呀。你一心疼,就顾不上男女大防了,大郎不就拿走了给他去看了吗?”   李氏立眉:“这个小……大逆子!”   平远侯呵呵笑,李氏看他:“你怎么就不拦着呢?!那是个女孩子写的东西。”   平远侯问:“看了又怎么了?”   李氏回答:“那不就坏了那边女孩子的名节吗?”   平远侯看着李氏深叹着摇头,手里的玉球哗哗响。   李氏周围看看,探头低声问:“侯爷,你在想什么主意?”   平远侯也低声回答:“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如果推不掉四公主,就得在镇北侯里挑个闺女。那时,就说大郎误拆了书信,算是私相传递了,我家要负责任,让大郎娶那个沈二小姐!”   李氏惊叹地说:“侯爷,你可太聪明了!”可马上担忧道:“那个沈二小姐名声可十分不佳,真对不起我们大郎。”   平远侯眼珠往上看:“你怎么总忘了应该和谁比?四公主!你想要那个二小姐,还是要四公主?”   李氏勉为其难地说:“那当然……是沈二小姐了。”   平远侯撇嘴:“这不就得了?况且,如果我能推掉四公主,就说那封信签丢了,反正一两个月不回信,那边也不会催。这样,到时候他露了身份时,就可以说从来没收到过人家女孩子的信,能毁了谁的名节?那么这会儿,他看和不看,又有什么区别?让大郎得手,高兴高兴,有什么不好?”   李氏终于笑了:“侯爷呀!你可真有颗七巧九玲珑的心呀!”   平远侯矜持地一笑:“夫人夸奖了。”   李氏捏着绢子贴到下巴上,眼帘微垂,低声说:“怎么是夸奖?侯爷不是……狐狸精变的吧……”   平远侯看着李氏嘿嘿地笑了,身子倾过来:“狐狸精可都是好颜色,今晚,夫人可是要……”玉球不响了。   门口传来脚步时,两个人同时坐直了,都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平远侯再次哗啦啦地转玉球。   张允铭又是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李氏这次不同情了,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张允铭看了一眼父母,叹气道:“我回去时,见桌子上有个被剪开的香囊,他已经看了字条了。”   平远侯马上问:“写的是什么?”   张允铭摇头说:“他说不告诉我。”   平远侯也皱眉了,带了丝讥讽问:“他不是又打你了吧?”   张允铭面不改色地说:“这次倒没有。”   平远侯冷哼:上次就有了?   张允铭接着说:“他说他要与那个沈二小姐见一面,然后再告诉我们字条上写了什么。”   李氏马上说:“那怎么成?男女大防,那边沈家小姐也十多岁了吧,他已经十六了,这可是……”   平远侯抬手,李氏停了口,平远侯盯着张允铭,张允铭这次坦荡地回望,说道:“爹,不然,让他们隔着屏风见一下,我在一边看着?”你大概也好奇吧?!平远侯看穿了张允铭的用心。   李氏说:“要不,我在旁边陪着?”   张允铭摇头说:“我对他说让娘陪着,他说不行,说这事既然没有经过父母,直接找上他,他就要亲自处理。”   平远侯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好吧,让锦儿写帖子,邀请沈家两个小姐来赏花,你安排地方,就说大小姐有病,只能隔屏见面会谈。你可以在他那边,算是有个见证。”   李氏想起平远侯方才的谋划,问张允铭说:“儿呀,你……是否有意和沈二小姐结亲……”   张允铭慌忙打断道:“娘,我在她六岁时就见过她了,她一直像妹妹一样,实在没想过要娶她为妻……”   平远侯斥道:“你倒挺挑拣呢!快去睡吧!”   张允铭欲语又止,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留下平远侯和夫人探讨平远侯是否是狐狸精变的深奥问题。   过了两天,沈湘和沈汶都收到了张允锦发来的帖子,请她们三月三日去平远侯府赏花,没有别的人,算是两府女孩子们的小聚。沈湘自然高兴,沈汶也喜悦:终于能见到自己从六岁就开始算计的人了。   为了到时候能出府,沈汶就开始增加自己的活动范围,不再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了,而是让苏婉娘扶着,在侯府的院落里走动,表示身体已经开始复原。有时沈坚或者沈卓看到沈汶那哼哼唧唧一步三摇的走路样子,想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甩出几条街去,就忍不住对她又恨又气。   三月三日那天,沈汶穿戴好了,和沈坚沈卓还有沈湘一起去向杨氏和老夫人请安。因为好久没有出门,杨氏特意给沈汶做了新衣。也许是希望沈汶保持童年的样子,她又给沈汶选了嫩黄色。   这是去年冬狩后,沈汶第一次出府,杨氏和老夫人都好好地叮嘱了一番,沈汶一一答应,一副唯恐不及时应了自己的出不去的小心样子。让杨氏心里一阵阵地难受。   杨氏又对同行的沈卓和沈湘说了通要好好照顾小妹的话,这才放了他们出来。   他们到院子里,沈强突然跑了过来,左手里挥着一只小铁锅,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他跑到一行人面前,啊啊地狂叫,苏婉娘俯下身问:“怎么啦?”   沈强流着口水,把右手里的东西递过来,沈汶一看,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苏婉娘当场大叫起来:“小黑皮!”   沈汶借机表现自己,忙抽出一条手帕托在手里,颤声对沈强说:“快,给姐姐,这雀儿多可怜,别弄死了!”使劲眼泪汪汪——未遂。沈汶很有些失败感,她过去说哭就哭,最近情绪波动不大,经常哭不出来。   沈强把麻雀放在了沈汶的手帕里,高兴得啊啊叫着,举锅向天,表示该抱一下。苏婉娘见沈汶用手绢包了麻雀,沈湘也是一身出门的衣服,就抱起沈强,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小黑皮,你才多大就抓雀儿?可别上树,摔下来怎么办?”   旁边过来一个婆子说:“小公子不上树,拿了个锅子,到处跑,方才见了一个雀儿,追着跑,一下绊倒了,正把那锅子扣在雀儿上,再拿起锅,那家雀儿吓晕在里面了。”听了的人都笑起来。   苏婉娘去掂量了下沈强手里的小铁锅,才发现至少有三斤沉,不禁说:“小黑皮劲儿好大,这么小就能挥动这锅子,天生有力气呀!”   沈强看来是知道苏婉娘在说他好话,激动得在苏婉娘的肩膀上一起一伏,口水像小河一样流淌下来。苏婉娘急着说:“我的衣服!你别弄湿了呀!”   旁边的婆子过来说:“我来抱吧,姑娘去换衣服。”   沈强扒着苏婉娘不下来,苏婉娘说:“不用换了,小黑皮的口水也不脏。我们一起走,到了前面,再放他下来。”可其实走了几步,苏婉娘就走不动了,只能放下沈强拉着他走。   她们到了前门内,沈卓让人把马车赶过来,沈坚走过来接了沈强的手。   沈强见了沈坚腰间的剑鞘,就又嗷嗷叫起来,去扯那个剑鞘,沈坚忙抱他到肩头说:“可不能给你,你上次差点把剑抽出来。娘骂死我了,你把指头割了怎么办?”   沈卓扭头笑着:“割了指头是小事,若是割了……”   话没说完,就听“呼”地一声,沈强抡着手里的小铁锅打向沈卓,沈卓惊叫着跳开,惊讶地张嘴。   几个人同时说话:   沈汶:“强儿,不能打人呀,伤着人了可怎么办……”   沈坚:“好快的臂力,日后必成虎将!”   沈湘:“你活该!让你欺负小孩。四弟,没事儿,就打他!他过去欺负过我,也欺负过你二姐,你帮我们出气……”   沈卓:“他懂吗?!他话都不会说,他怎么知道我在讲什么?”   大家都笑了起来。沈坚拍着怀里的沈强说:“我带你去习武场上看看。”沈强啊啊叫。沈坚又对沈卓说:“你们去吧,早去早回,别玩得太久了。”   沈卓点头,沈湘和沈汶带了春绿和苏婉娘随着他出门了。   沈湘和沈卓骑马,春绿和沈汶苏婉娘坐了一辆车。春绿见沈汶手里拿着手绢包着个只露了个头的麻雀,笑着问:“小姐这是哪儿来的雀儿,怎么不放了?”   沈汶说:“它吓蒙了,我得让它缓过点儿劲儿来。”   苏婉娘就把沈强怎么抓到这个麻雀的事儿说了,她和春绿两个人说笑起来,沈汶沉默着。   与计算季文昭不同,去见张允铮,沈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到了车上了,她也只有个大概其的想法。怎么才能说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沈汶大为头疼。? ☆、见面 ?  沈汶手中只有能威胁下张允铮的纸条,她自己还是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不能期待圆滑的平远侯甚至张允铭相信她。她只能求助一个孤独的少年帮帮自己,但也不准备告诉他实情,以免走露风声。   沈汶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打“死皮赖脸”这张牌外,没别的手段了。   到了平远侯府,张允铭和张允锦迎他们进了府中。他们先去向李氏问好,沈汶让苏婉娘帮着她拿着麻雀,与其他人一起对李氏行礼。在简短客套的问答中,沈汶觉得李氏格外地多看了她几眼,看来那封信笺被张允铭先交给了父母。这也是自然的,家里有这么个大秘密,父母必须把关。   沈汶一副病后的柔弱神情,和她那有些丰满的体形有些不协调。李氏认为那是浮肿!暗自将沈汶从给张允铭未来的妻子候选人名单上划去了——如果实在要从镇北侯府中选一个女儿,宁可选这个性情有些泼辣但身材健壮面色红润的长女,也不能选这个神态绵软可身体不好的幼女,不然日后子息会有问题。   从李氏的厅房出来,张允锦就拉着沈湘的手不放开了。她们冬狩那次一起逃跑后,就没有再见面。这次见了,想起那时的惊险,已如隔世,两个人感觉却更加亲近。   沈卓明显想留下来,可张允铭却带来了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少年,张允铭向沈卓热情地介绍:“这是我堂弟张允锋,这位是我的好友,叶上卿家的叶大公子。他们都是醉心博弈的好手,久闻沈三公子棋艺超强,今日想与沈三公子好好切磋切磋,沈三公子千万莫要推辞……”   沈汶暗笑:这是张允铭拉了帮手,想缠住沈卓,大概张允铭会去旁听自己与张允铮的见面。她偷偷看了眼张允锋和叶大公子,张允锋应是十六七,衣着讲究,神情带了丝羞涩,也许是因为是平远侯弟弟的孩子,在张大公子面前有些抬不起头;而叶大公子该有二十岁了,长得长方脸型,眉目周正,身材伟岸,十足一个青年人了。沈汶该是没有见过他,可却觉得叶大公子有种熟悉感。   张允铭等把沈卓拥着走了,张允锦笑着对沈湘说:“我们去园子里走走,那里花开了好多。我原来想邀五公主来的,那时我们两个抱着哭,回来我们还通了几封信,可我爹不让……”她扭头对沈汶说:“妹妹跟着我们,我看你拿了个雀儿,一会湖边有点心,你可以喂它……”边说,边引着沈湘往后院走。   沈汶带着苏婉娘走在她们后面,心里一直想着为何自己看着叶大公子眼熟。走出了好一段路,沈汶才想起来,那年自己去万花楼给三皇子递条子,走在三皇子身边的一个是谷公公,一个就该是这个叶大公子。看来叶大公子是三皇子的朋友,可他也是张允铭的朋友。张允铭一向十分注意避嫌,若是叶大公子只与三皇子交往,张允铭必然不会与他过于近切。现在叶大公子能让张允铭将自己归为友人,叶大公子定是个十分有交际手腕,朋友遍天下的主儿。   沈汶暗暗记住:以后让沈坚他们打听一下,这个叶上卿是什么“卿”,上卿是高官的泛指,知道叶大公子父亲的位置,也就间接知道了一个三皇子在朝中的友好者。   抬头看,沈汶发现张允锦和沈湘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索性就更慢下来。果然,一个丫鬟走过来,笑着对沈汶行礼说:“沈二小姐这边来,我们府大小姐说想当面致谢沈二小姐对她的多次问候。”   沈汶也笑着点头,带着苏婉娘跟着那个丫鬟往那片杨柳密集所在走去。   过了片柳树林,到一处安静的青砖院落,那个丫鬟轻轻扣了一下大门,大门无声地打开,沈汶到了门前,院子里寂静无人。   沈汶向院中走去,苏婉娘想跟着沈汶进去,那个丫鬟摇了下头,悄声说:“我家大小姐体弱,不能多见人,有人声也不行,姑娘请随我到林子那边等候。”   苏婉娘看沈汶,沈汶笑着点头,从苏婉娘手里把手帕包着的麻雀捧了过来,苏婉娘才和那个丫鬟离开了。   院子里只闻树叶的微响声,青砖铺就的小路,洁净得像是木板。院子角落都种了树,可屋宅周围没有花草。   沈汶走到了屋门处,门虚掩着,沈汶推开门,屋子里,阳光从窗口透入,照亮了屋子正中的一扇屏风。屋里挨着墙有一个书架,上面摆了书。与李氏充满珍宝古董的厅堂不同,这里除了那个书架,什么也没有,素净如禅房。   屏风这边,空空荡荡,屏风后面隐约人影,听呼吸,虽然是极轻了,沈汶还是分辨出有两个人。   沈汶进了屋,说道:“我是要见……张二公子,可没说要见张大公子,他得出去。”   屏风那边窸窸窣窣了几下,张允铭慢慢地走出来,严肃地看沈汶:“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汶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张允铭俯视着自己的不以为然的眼神,只能孤注一掷道:“我想跟你弟弟说。”   屏风那边一声大响,听着是一把椅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张允铭不甘地对沈汶哼了一声,弯了腰,极小声地对沈汶说:“有什么事,快点!告诉哥哥,我去给你买点心,好多好多……”   他这么小看沈汶,沈汶更没法对他讲什么了,小声说:“先不告诉你!”   里面又是一声响,张允铭不高兴地走了出去,这次,沈汶一回身,自己把门关上了,还轻轻上了栓。   这次,屋里没别人了,沈汶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紧张起来。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屏风那边就是不耐烦的一声:“说!你要什么?!”字条上写了他的名字和性别,自然是来敲诈的。   沈汶有些结巴了:“这个……我……”   那边喝道:“快点!不让我把你打出去!”   沈汶还是结巴:“我想……借,嗯,要……点儿……钱……”   那边语带轻蔑:“是借,还是要?!”   沈汶思索片刻:“是借吧!但是要借三……六年!反正那时你长大了,我跟你讲讲缘由,你肯定就不会让我还了……”   那边呸了下说道:“少找借口,说,你要多少?!”   向人借钱的确是很理亏,沈汶又开始结巴:“二……十……”   那边哼道:“二十两?!想得美,给你二两还多了!小小年纪,就来敲诈,你真无耻!”   沈汶咽口吐沫,纠结地说:“不是二十两……”   那边厉声道:“要么二两,要么滚出去!”   沈汶只好背水一战了:“是……二十……万……两……”   “什么?!”屏风砰地一下被踢倒了,沈汶忙退到了门边,屏风“啪嚓”一声平倒在地,那边的桌子前站着一个少年,他脚边是两把摔在了地上的椅子。   他穿了一身家常的青色长衫,样式虽然简单,颜色也单一,可质料却是极为细腻柔软,表面的暗纹似有若无,却内含了隐约银光。   如果说张允铭和张允锦没有承继到李氏的美貌,那么这个少年则是得到了大部分,只不过,在他脸上,俊美中带了凌厉,剑眉指鬓,朗目含怒,乌黑的头发如果不是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住,大概也会竖起来。   就如沈汶所料,这正是她以往在灯市街上,两次碰见过的故意冲撞了张允铭的少年,这该是张允铮了。   沈汶陪着笑说:“你……你跟我想的一样……脾气真的很大……”   张允铮怒目沈汶道:“你少废话!你要多少?!”   沈汶赔着笑:“那个……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这是不是好听点儿?”   张允铮一步跨过来:“别以为你是个女的,我就不敢捉了你……”   沈汶身形挪动,张允铮扑了个空。他一怔,沈汶努力甜笑:“有事好商量呀,哦,不,是‘细’商量……”   张允铮怒,再次过来抓沈汶,沈汶又动,他再次扑空,再抓,再空……两个人在屋中追跑起来。   沈汶脚步飘忽,身形如鬼魅,明明就在眼前,有时张允铮都险些碰到沈汶的飘起的衣衫了,可就是抓不到。   沈汶边跑边说:“我说了要细商量……没有说要动手呀……商量和动手不是一回事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别欺负人呀……”她的语气里连撒娇带耍赖,可脚下不敢停,轻盈欲飞。   两个人在屋中来回追逐,沈汶嫩黄的衣带裙裾飘飞,如一只蝴蝶。张允铮青色的身影倒成了一个甲壳虫。   两个人跑了半天,张允铮开始气喘,最后,他停下了脚步,喘着气说:“好……好吧……我们商量……”   沈汶立刻停步,可还是站在离他几步开外,她想弥补一下这么糟糕的开头,回身再次陪笑着说:“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这人,真是不好说话,上来就追,我都没法把东西给你……”   她说起话来,气息毫没有间断的地方,脸上气色红润,一滴汗也没有。   张允铮暗暗心惊,努力挺直了后背,冷笑道:“人说镇北侯府二小姐体弱无能,怯懦愚笨……”   沈汶也笑:“人家还说平远侯的大女儿多病卧床,不能见人呢!咱们两个半斤八两,乌鸦站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   张允铮被沈汶的比喻激怒:“你才是猪!你才是乌鸦!”   沈汶也觉得不妥,忙说道:“你别这么斤斤计较啦,这只是个比喻!哪里就真的是了?如果有人说你芝兰玉树,你就去追着人说你不是个植物或者树木吗?”   张允铮一时语塞,沈汶乘胜追击:“你看,说你好听的,你不追究了,说个乌鸦或者猪之类的,你就那么生气,不应该呀。”一副劝导人的语气。   张允铮又怒了:“你在这里巧舌如簧想干什么?!”   沈汶想起自己要借钱的事儿,又尴尬起来,把手里的麻雀递过去,笑着说:“给你的!”   张允铮迟疑了一下,连带着手绢接过来,有些不解地问:“为何给我一只麻雀?”   沈汶说:“哦,这是我弟弟在我们临出门前用小锅罩住的。这个雀子吓昏了,我就随手带上了,正好给你,你拿一会儿,就放了吧……”   张允铮暴怒:“你耍我?!”   沈汶大叫:“别用力握,弄死了我要四十万!”   张允铮把手帕放在桌子上,被握了半天的麻雀立刻扑棱出来,满桌子乱跳。张允铮想到方才两个人在屋里追逐,自己气息不稳,可这女孩子跑了这么久,手里始终握着一个麻雀,一点没伤了,可见她功夫之深,心中警觉,努力平息了吐息,板了脸问道:“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沈汶很郑重地说:“为了——赚钱!”反正不能告诉你真相,你根本不相信我。   张允铮深吸了几口气,才爆发:“你这个贪婪的东西!挣钱是这么挣的吗?!就凭着一张字条,一个秘密,一只……麻雀!你就想要二十万两银子?!你疯啦?!”   沈汶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乱转地看周围。除了书架,桌子,倒在地上的椅子和另一张椅子,这屋子里空荡荡的,不然方才也不能跑来跑去。墙上没什么挂件,只挂着一小幅画轴,上面是一片裱糊了的枯叶,旁边是一行年月日。沈汶细读了片刻,突然哈哈笑起来。   张允铮莫名其妙。   沈汶得意道:“我没疯!因为我还有别的可以用来敲诈勒索!”   张允铮冷笑:“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沈汶尽量挺胸抬头,想让自己显得高大些,说:“大皇子的新婚之夜,你去夜探他的书房干吗?万花楼的歌舞夜,你去那里干什么?哦,你总在夜里来回转什么?!”   张允铮震惊,接着就是深深的失望:“是你?!”   沈汶得意地点头:“是我!怎么了?拿钱来!”   张允铮冷笑起来:“你有什么可敲诈勒索的?!我在的地方,你也在!说出来谁信?!你小小年纪,就满世界乱跑,还行骗勒索!我可以告诉你的父母,好好管教管教你!”   沈汶一副害怕的样子:“你可不能告诉我父母呀……你要是告诉了,我也去把你的秘密……”   张允铮突然满含杀意地看向沈汶,沈汶结巴了,眨着眼睛说:“告诉……我父母……”   张允铮轻蔑地说:“你别做梦了,我没那么多钱!顶多一百两!”该能打发你了。   沈汶马上说:“可你娘有呀!你可以向你娘去要呀!”按照后世的标准,李氏就是亿万富翁级的富豪,否则也不会以一家之财,资助了两万多人的粮草武器等军需。她的外家,号称江南首富,财富就更无法估量了。   张允铮看着沈汶鄙夷地摇头:“你怎么能如此厚脸皮?!你为何不向你娘要?”   沈汶委屈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呀!我娘要是有那么多钱,我肯定会想法要了来花掉的,可惜我娘没那么多钱呀……”   张允铮切齿道:“那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娘身上?!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等等,你才多大?该不是贪图富贵,想嫁入我家吧?你妄想!我哥绝对不会娶你这么个爱慕虚荣的人的!”   沈汶傲然抬头:“谁要你哥娶我?!我只不过想要钱!”   张允铮怒:“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骗子!”   沈汶反口:“你这个坏脾气的臭小孩!没事儿就知道找你哥打架!”   张允铮虽然知道实在抓不到沈汶,可这时又忍不住对沈汶抬掌:“你这个敲诈勒索的骗子……”   沈汶闪身躲开,大声说:“说到你的痛处了吧?竟然对女孩子动手,我才多大?你羞不羞?!没教养的小混球!”   张允铮收回手,气得脸红:“你滚出去!”   沈汶马上想到自己来的目的根本没达到,马上眼泪汪汪了,含怨地看张允铮:“你怎么能这么粗鲁?”   张允铮对沈汶这种变脸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大声说:“马上出去!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   今天的事儿已经完全失去掌握,原来沈汶计划的好声要求,请张允铮帮忙,可两个人一见面,两句话没说完,就冲突起来,没法儿善了了。沈汶现在豁出去了,拉着腔调说:“你真是没心没肺呀,你忘了以前是谁给你送了香囊?谁关心过你来着?”简直是挟恩图报。   张允铮厌恶地说:“谁要你关心了?!谁要你的又丑又臭的破香囊?!”   沈汶使劲眨眼,努力保持泪汪汪的湿润,皱着小细眉毛说:“你若是实在不想给我钱,那我就得管你哥要钱了。”   张允铮失声:“什么?!你还不死心?你这个骗子!我打死你!”   沈汶忙大声说:“你哥也许想给我钱呢?”因为我会帮助他不娶四公主。   张允铮愤慨地说:“你在我这里都没有要到,我哥那里更别想!”   沈汶撅嘴:“也许我根本不该来找你!原来我还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呀,也许能帮我的忙……”的确,她原来想的就是张允铭已经十八了,作为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说服他可能会很困难。张允铮被关在这里,闲着没事也应该来帮她的忙。   张允铮斥道:“谁寂寞?谁需要你?!走开!一个骗子!谁想帮你!”   沈汶又忍无可忍了:“你一个混球!谁想帮你?!”   张允铮:“混球也比骗子好!”   沈汶:“骗子至少聪明,不像混球那么笨!”   张允铮:“你才笨!凭个纸条就想要那么多的钱,穷疯了吧你!”   沈汶:“你不明白深浅自然不知道厉害!笨蛋!”   “骗子!”   “混球!”   “骗子!”   “笨蛋!”   “骗子!”   “蠢猪!”   “骗子!”   “两条腿的笨牛!”   “骗子骗子骗子……一亿遍!”   “混蛋混蛋混蛋……一亿遍加一!”   ……   两个人互相唾骂到口干舌燥,沈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往天上举手:“我干嘛来找这个混蛋啊!我怎么不去找张大公子?!他人多好呀!那么文雅风流,那么彬彬有礼,样子也潇洒,还得受一个混球欺负。他要是张口要钱,你娘肯定会给的,我自然就有钱了……”张允铮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简直不可理喻!   张允铮冷笑:“你想得美!还想骗他?他和你一样是个骗子!那个伪君子,假模假式的!也就能蒙骗一下你和我娘那种没见识的!”   沈汶心中暗道,你现在骂你哥,可是他死了以后,你会拼了命为他报仇……   张允铮突然皱眉,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汶一愣:“我说什么了?你是混球?欺负你哥?”   张允铮浓秀的眉头蹙得更紧,“你说他死了……”   沈汶怔住,血液嗡地冲上了脑际,颤抖地说:“你听见了?”   张允铮困惑地摇头:“没有,我没有听见,可是我怎么知道的……”   沈汶激动起来,眼睛都亮了:张允铮看来是属于那种脑中频率十分敏感的人,能接收到别人的脑波频率,这该就是那种所谓能读心的人。后世,科学发达到了能用机器分辨人的思绪,甚至能让人们把自己的思想经过仪器传导给他人。可自古以来,就有人因为头脑里的资质特异,能进入他人的思索领域。   沈汶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板起了面孔说:“我们真得好好地商量一下。”   张允铮还是在烦躁中,断然道:“骗子!什么都不用商量!我不会帮着去要钱的!你走吧!”   沈汶充满诱惑力地慢慢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明白你为何要这么顶着女孩子的名字生活的机会,你想知道吗?”   张允铮眨了下眼睛,又皱眉:“你少来!你这个骗子!”   沈汶暗自握拳,对张允铮柔和了声音,催眠一样说:“你只要给我一柱香的时间,你闭上眼,我努力开你的天目,你将看到来龙去脉。”   张允铮真的迟疑了。被当成女孩子养着,是他深刻的痛苦。从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无法像别人那样在外面与人嬉闹,只能被圈在这个院子里,习武,读书。   小的时候,他曾经试着挖墙打洞出去,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长大些他的轻功能出府了,可只能夜里出去,还是无法与人正常的交往谈话。他没有朋友,只有父母和大哥。父母的愧疚他都看在眼里,大哥天天来陪他一段时间,但他还是感到极为愤怒和不甘。几乎每天,他都要找茬与张允铭或者习武师傅对打。若是换个心性脆弱些的人,早就疯了都可能。   他也多次劼问过父母这么做的原因,他们说是因为一个道士的一句话。   父亲有时也说母亲因此就这么圈着自己,实在有些过。可母亲出身商家,非常迷信这些命运和忌讳,持意要这么养自己到二十二岁。平时母亲对父亲总是言听计从,可就是这件事上,毫无理性地坚持。无论她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改主意,简直执拗到不通人性。   说到底,谁也不明白。   沈汶看出张允铮的犹豫,说道:“如果你看到了,真的看到了,我就……少要点儿钱。”那时,你会主动给我钱吧?   张允铮想了半天,终于烦躁地问道:“你要怎么干?”   沈汶说:“你就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听我的话,放松了,慢慢地你会睡着,你自己告诉自己去看你想看的东西。”   张允铮怀疑地看沈汶:“你不是想行什么邪术吧?”   沈汶撇嘴:“你真没见识,这叫催眠,就是帮助你睡一会儿,但是你的天眼会开片刻,你必须真的想知道才能看见,多数人其实都看不到的。你如果不想看了,随时说‘我要醒来’就行了。”   张允铮看沈汶,一身嫩黄衣衫的女孩子,有点微胖,眉眼细长,怎么看怎么是个好妹妹的样子。他有个妹妹,可除了她小的时候见过,后来就没有见过。听说这个二小姐和妹妹很好,妹妹常常给她点心吃……这个小骗子!   张允铮扶起地上的椅子坐下,手抱在胸前,闭上了眼,可还微蹙着眉。   沈汶看着他未展的眉头,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她总把他看成前世那个拼死复仇的成年人,可现在张允铮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被迫与世隔绝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脾气暴躁,可毫无处世经验,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容自己引导他……   想到这些,沈汶的声音缓和了,轻声说:“你把手放在膝盖上,吸气,呼气,放松,展开眉头。”   张允铮扯了下嘴角,很不耐烦的样子,可还是依言做了,舒展了眉头。   沈汶在他身边靠着桌边站立,也闭上了眼睛,用意识力向张允铮的两眉间送出低频的能量,帮助他平静,嘴里说着:“你的前额现在渐渐麻木了……双肩放松了……双臂沉重了……感觉不到脚……”   她的意识力减缓了张允铮脑中躁动的信号,慢慢地,张允铮呼吸绵长起来,沈汶问道:“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张允铮嗯了一声,像是在说梦话。   沈汶也沉静身心,低声说:“现在,我们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一个道士对你父亲说……他的二儿子,就是你,出生后,要被当成女孩养到二十二岁……”   在那里,我是无知无识的沈二小姐,侯府并没有认清自己的敌人,也许为了表示镇北侯对太子的不设防,也许为了让我有个可靠的归宿,允许了我选择的与太子东宫官吏的亲事。……那年的冬天,关于北疆的消息,北戎……我的父兄们……我无能为力的眼泪……接二连三的噩耗……春天里的痛伤……   沈汶闭着眼睛轻声问:“你看见什么了吗?”   张允铮喃喃地说:“父亲说……镇北侯……沈家军完了……江山有难,他生为武将,要率军抗敌……大哥请为先锋……母亲不愿意……父亲说……一起去……可是要我留下来,还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背下来,出事就去城东柳园,找个叫宋遥的……母亲卖嫁妆……父亲和大哥走了,我追着他们出了城,看着他们走远……许多天过去,我没有他们的消息……母亲突然让我着女装……我不愿意,母亲跪下了,哭着说对不起我……一连几天,她亲自来,给我梳妆,逼我穿女裙……那天早上,外面有喧嚣声,她起身去了,还说不让我脱了女装 ……官兵围了院子,府中的护卫们都被射杀,是御林军……他们人太多了,都是刀枪……把我拉了出去……我找母亲……母亲侧卧在堂前,她胸前是剑柄,她身后是被剑穿透的男孩……她还有气,她看见我了……她笑了,她闭上了眼……我要醒来!我要醒来!”   沈汶睁开眼,擦了眼泪,对张允铮说:“你醒来吧!”   张允铮猛地睁了眼,眼泪还在他的脸上,他愣愣地看了沈汶片刻,厉声问:“那是什么?!”   沈汶说:“那是一个未来……”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未来。   张允铮突然起身,拿起方才他坐的椅子,发了疯一样拼命往地上往桌子上砸去。沈汶忙远远地躲开,看着张允铮把椅子砸得稀烂后,又掀翻桌子,用脚狠踹桌子腿,直到把桌子腿一根根踹断。那只小麻雀扑棱扑棱的屋里乱飞。   门外,张允铭使劲拍门:“喂喂!怎么回事。”   张允铮拉开门栓,一把抱了张允铭,大喊了一声:“哥!”可片刻后就把张允铭一下推远,自己走到墙边面对着墙,剧烈地呼吸,不说话。   张允铭几步后退到了院子里,站稳后慢慢走进门,四周一看,见到墙角里眼里含泪的沈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汶见张允铭身后没有别人,擦了下眼泪,说道:“我向他要二十万两银子,他没钱,就砸东西。”   张允铮哼了一声,张允铭皱眉:“你要二十万干吗?是因为知道了他是男的?你也太贪了吧?”   沈汶扬起下巴:“你们真是兄弟,怎么都说我贪?”   张允铭严肃地说:“沈二小姐,我弟弟不经世故,为人纯真,心地良善,你莫要欺诈于他!不然的话……”   沈汶惊讶得眼泪都没了——您说的这是谁?   张允铮从墙边扭头,不耐烦地说:“哥,答应她!”   张允铭对张允铮说:“别怕,她还是个小肥鸭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就是吓唬吓唬你,才不会对别人说的。”   沈汶听到张允铭这么说自己,立眉道:“我涨价了!三十万!”   张允铮焦躁地向身后挥手:“小骗子!刚才还说要少要钱!”   张允铭笑了,对张允铮说:“你看我的!”他扭头严厉地看沈汶:“我去告诉你哥,让他们好好说说你!这么小,就这么……”   沈汶打断道:“我能让你不娶四公主。”   张允铭一愣,可是狞笑着说:“也许我喜欢娶个公主呢?”   沈汶心中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我能让你娶到五公主!”   张允铭真的愣了,看看身后,低声说:“我们谈谈。”沈汶暗自庆幸自己猜对了!其实,这是一种感觉,也许就是在那寥寥几次会面中,张允铭看向五公主的一个眼神。而且这次冬狩,听沈湘说,张允铭露了武功,五公主也在场……   张允铭到门口看看,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他关了门,看沈汶说:“小孩子家……”   张允铮转身不耐烦地问沈汶:“他能看到吗?”   沈汶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也许没有你那么敏感,而且他也不想看。没有急于知道原委的寻求,也就无法找到那处答案所在。”   张允铭问:“嗨,你们在说什么?”   张允铮又皱着眉问:“我能告诉他吗?”   沈汶有些沮丧地说:“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告诉他,他也不信。”   张允铭说:“什么什么?什么我不信?我会信的,告诉我!是怎么娶五公主吗?”   沈汶对着张允铭一翘唇角:“那是在你借给我三十万之后了。”   张允铭摸出腰后的扇子:“不是二十万吗?”   沈汶拧着衣角:“谁让你叫我……”   张允铭扇扇子,带着疑惑道:“叫你什么了?”   沈汶歪头:“你说你叫我什么了?”   张允铭一合扇子,往手掌上一拍:“沈二小姐!自然是沈二小姐!”   张允铮却说:“三十万就三十万,但是你要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张允铭忙说:“是我们!我们好不好?”他看向沈汶:“你要干什么?”   沈汶严肃地看张允铮:“我说出来,你,或者你们,就得去做,明白吗?”   张允铭摇头:“我不明白。”   张允铮烦躁地说:“你就别废话了!快说出来!”? ☆、定粮 ?  沈汶放低了声音说:“今年大熟,粮食丰收,米贱伤农,但接着,会有四年多的大旱,一年大涝,粮米极贵,一斗米一两到二两黄金……”      张允铭用扇子击掌道:“你是要用这三十万去买粮!然后再卖出,大赚一笔!可你怎么知道会这样?!”   前世,去年,季文昭向太子提出了大量买入粮食,一方面贴补了农人,另一方面为饥年做备。太子也向皇帝呈现了这个建议,得到采纳。可粮食连年收成好,今年,米价更贱,季文昭再求太子去做,许多人就反对了。结果太子既没有再向皇帝进言,也并没有倾全力买入粮食。日后饥荒时,许多人后悔莫及。虽然太子动了引外夷之心,季文昭被杀。可太子采用季文昭的建议而买入的粮食,在饥荒年代带给了他巨大的补益,而朝廷也因他这一建议,有了大量的存粮,太子得到了广泛的称赞。   沈汶半仰头:“我能未卜先知!”   张允铭有些怀疑:“真的吗?”   张允铮却烦燥地说:“是真的!”   张允铭对张允铮扬起一边眉:“你怎么知道?”   张允铮大声说:“我就知道!”   张允铭撇下嘴,又笑着看沈汶:“若是真的,这是好事呀,其实,你借了这银子,日后赚钱,还了本利,再与我们对分红利。”   沈汶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还。”   张允铭带着说服的语气说:“镇北侯在北方,粮米都在江南,怎么去采购?怎么去贩卖?我外家是江南第一富豪……”   沈汶说:“我本来就是想让你这个弟弟帮助我,借着你母亲的外家,收购粮米……”   张允铭摇动扇子:“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用我们家的钱,让我们的人去给你收购粮米,你就在家干坐着……”   沈汶使劲点头:“对呀,我才多大?怎么可能满地跑?”   张允铭一合扇子,指沈汶:“你想的倒挺好!钱来了,你就数数……”   沈汶摇头:“我不数钱。”   张允铭哼道:“对!你别想碰到钱!”   沈汶说:“我当然碰不到。因为这些钱要给我二哥一些,付给工匠。当然大多要买粮米,为我爹运去一部分,做军粮储备。余下的,要换成金银,用于招募私兵游勇,水匪路霸,开酒窖……”   张允铭急挥手:“停!停!”他转身出去了。   张允铮不忿地看沈汶说:“你知道得比我多?”   沈汶翻眼睛:“当然,不然我怎么能带你去了那里?”   张允铮脸上肌肉扭曲起来:“是谁抄杀了我家?!是太子吗?!我一直听我父说他不善,是他吗?!”   沈汶眯眼:“是,又怎么样?”   张允铮瞪大眼睛:“那我就去杀了他!”   沈汶切了一声:这的确是张允铮前世使劲折腾的事。她尽量耐心说道:“第一,很难刺杀到他。他在深宫,身边有侍卫。第二,他在没有犯罪之前,杀了他,惩罚不妥。”   张允铮看着沈汶:“你糊涂啦?!难道非要等他干下坏事了,才去杀他?那不太晚了?”   沈汶说:“如果你知道你的邻居总捉摸着杀你,天天磨刀霍霍,你是跳过去把他杀了,还是准备好了,等他动手时,把他杀死在犯罪现场?”   张允铮说:“当然跳过去把他杀了,先下手为强!万一我准备不周,他杀了我怎么办?”   沈汶鄙夷道:“胆小鬼!”   张允铮愤怒:“你懂什么?后下手遭殃,难道我要等他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才动手?”   沈汶说:“不是在架你脖子上,是在他对你亮出刀时,但也不是他在自己家里磨刀时。这是个法律上的概念,有坏心,不等于会做坏事。惩罚要针对罪行。不然,就是滥杀无辜。”   张允铮不耐烦道:“什么是滥杀无辜,如果他心怀了歹意,日后会滥杀我家无辜,我还不能杀了他?”   沈汶说:“因为他还没有行动,我们就也不能动手。”   张允铮对着沈汶握拳:“我谢谢你让我看到了……那一世,不然我会糊里糊涂的……可是,我们实在想得不一样,我帮你借到钱,算是酬谢你了!从此,我们分道扬镳!”   沈汶冷笑:“你才看到了多少?你才知道多少?我却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做的,怎么做的,一步步,一桩桩,怎么灭了我沈家军,我父亲和大哥二哥怎么死在北疆,我长姊怎么在战场上为保清白而自戕,你父亲怎么战死沙场,你兄长怎么与我三哥和三皇子在一起被万箭穿身……”   张允铮再次青筋怒爆:“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父兄死了?!我要再看一次!”   沈汶摇头:“你只能看到你自己的一世,你看不到别人。你母亲没有告诉你你父兄已死,大概就是为了防备你一怒去报仇。她希望你活着逃出去。而且,你没有往下看。”   张允铮瞪沈汶:“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你那一世怎么了?”   沈汶想到张允铮竟然想单干,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真是个捣乱分子,一定得震慑住他!沈汶直视着张允铮说:“我在那一世怎么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甘心,在那一世后,留了下来!”   看到张允铮的不解,沈汶再次强调:“是的,就是你,在你家破人亡,独力与太子、后来的皇帝厮杀二十多年,受尽苦刑而死后,也放开怨恨,没有留下来。我却留下来了!而且,我坚持了一千年,直到我找到机会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张允铮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听到这些,也觉得后背冰凉。   沈汶重生后,终于有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一时大为痛快!看见张允铮捎带了惊惧的眼神,更昂然道:“对!我是流连了千年的鬼魂!今朝还阳一一来清算旧账!所以,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我不滥杀无辜,坚持罪有所惩!所以,我有周全的计划,绝对比你那种鲁莽的暗杀什么的都强百倍!所以,你必须听我的!因为到最后,我会赢!”   沈汶气冲霄汉地抬头看张允铮。   张允铮腋下出了冷汗:千年的鬼魂!   沈汶大概知道张允铮在想什么,得意地心说:怕了吧?小样!刚才还跟我吵架?!她猛地向张允铮吐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想吓唬一下张允铮。   可张允铮却觉得原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恐怖气氛被沈汶这一个鬼脸全打散了:一个穿着嫩黄衣衫的小女孩向你伸出舌头,无论那舌头多么血红,也没多长,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而且那眼睛,本来就不大,翻来翻去,也翻不到哪儿去!   张允铮马上不屑了——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个鬼也是个可怜虫!我被关了这么长时间都快疯了,她天天骗来骗去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可能也有些疯疯癫癫的。马上就对沈汶失去了敬畏之心!   他语带轻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花了一千年才回来!真是一只笨鬼!要是我,大概百年就行了!”   沈汶又愤怒了:“你懂什么?!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球!”   张允铮好容易找到了个新词,马上用:“笨鬼!”   沈汶又掉到了坑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   张允铮开始驾轻就熟了:“怎么也回不来的笨鬼!”   一语扎到沈汶心深处,沈汶气得要疯了:“你这个大混蛋!”   张允铮:“你还是个小笨鬼!别指望我说你大!”   ……   张允铭从门外走进来,又关了门,低声说:“你们真不小心,哇啦哇啦地大声说什么?今天因为沈二小姐要过来,把人都遣开了,在远处监视着,这周围没人把着。可万一有谁过来听个一耳朵可怎么办。我把左右都好好看了,沈二小姐,你说的要用那些钱去做什么?听着怎么像是要造反哪!”   沈汶使劲平息了片刻,才说:“不是造反,是自卫。况且,现在说那些都还太远。先要划拨出钱来,去采购大量粮食……至少三十万两,能行吗?”   不等张允铭答话,张允铮皱眉厌烦地回答:“都说过了!你怎么还问来问去的!”   张允铭皱眉:“嗨!我还在这里!谁是大哥?”   远处传来苏婉娘的喊声:“小姐……”   沈汶匆忙行了一礼,看了张允铭说道:“这事若是做得不紧密……”   张允铮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你别啰嗦了!”   张允铭愕然:“她是个外人,你说话怎么能如此无礼?”   张允铮不以为然道:“她是个鬼!才不会在乎呢!”   沈汶生气:“我当然在乎!记住,不能走漏风声,不能暴露我……”   张允铮不耐地挥手:“好了,好了,你快走开!真笨!我们得商量钱的事!”   他口气粗暴,沈汶临走说了一句:“你才笨!”可她心里并不计较了:她终于要到了钱!喜悦中夹着轻松,觉得自己又卸了一个担子,完全冲散了方才与张允铮争吵的火气。她快步出门。在院门处碰到与一个丫鬟拉拉扯扯地走过来的苏婉娘。   苏婉娘见了沈汶松口气:“小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小姐她们催了好几次了。”   沈汶不好意思地笑,挽了苏婉娘的手臂说:“婉娘姐姐真关心我,咱们快去吧!”   三个人穿过杨柳林往湖边走去。   屋里,张允铭沉思着:“说来,好收成有两年了,此时多存积些粮食也是可以的。只是三十万两,太多了些……”他低头看着满屋破碎的家具,摇头:“什么事,你气成这样?”   张允铮焦躁地说:“哥,对不住……”   张允铭扭头:“那丫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张允铮沉重地说:“她给我开了片刻天眼,让我看到了为何那个道士让爹娘把我当女孩子养。”   张允铭失笑:“还有这回事?为何?”   张允铭是唯一一个天天来看张允铮的人,从小到大,这个哥哥是张允铮最亲近也是最嫉恨的人。   张允铮恨哥哥能那么大方地生活在亲人的照顾和人们的目光下,而自己却像个囚犯一样被圈在这里。可这个哥哥是真心爱护他同情他的。现在沈汶走了,屋里只有张允铭,想到有一天这个哥哥会离开自己,会死在远方,张允铮就是个骄傲倔强的少年,也忍不住要流泪。   张允铭看张允铮眼中有泪,忙笑着说:“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什么……”   张允铮勉强咽回眼泪,哽着声音说道:“是因为,有一天,父亲和你会死在战场,平远侯府被御林军围了,男的都被杀,母亲护着弟弟死在一起,而我,穿着女装,被拉着走了,逃过了死劫……”   张允铭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你开天眼看见这些了?爹早就不掌兵了,怎么会上战场?”   张允铮说:“北戎打过来,镇北侯死了,沈家军完了。父亲说领兵,你说要当先锋,母亲把嫁妆卖了,你们就走了……我也想去,可父亲不让我去……你们走了好多天之后,侯府就被御林军围住了,府中的护卫都被杀了……”   张允铭手中的扇子“咔嚓”一声响,扇骨皆断。他顺手把扇子扔在了地上,背了手,站到了窗前。   看着张允铭的背影,张允铮终于流泪了:“我追着你们到了城外,一直看着你们远去,哥,就这么看着你们的背影……我真的想和你们一起走!”   张允铭转身抱住张允铮,张允铮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哥,我不好,你去跟爹娘说,我不是个好儿子……”   张允铭紧搂着张允铮,这个弟弟虽然脾气恶劣,总找机会和自己打架,但不通人情世故,心性纯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他这么说,这么哭了,肯定是看见了。这次冬狩,太子对三皇子就那么公然下手,自己就因为和三皇子他们一起逃命,太子就要把那个四公主嫁给自己。若是真的有一天,北戎进犯,镇北侯垮了,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完全可以想象父亲请征,自己肯定跟着去的,而留在身后的一家妇孺,就落在了太子手里!   张允铭咬着牙对张允铮说:“别哭,没事!有爹和我在,没那么容易!”他不知道他的口气其实和当初沈毅安慰沈汶非常像。   张允铮点头说:“这也是那个小骗子……小鬼说的,是前世……”   张允铭笑了:“怎么那么叫人家,那就是个小胖丫。”   张允铮摇头:“她是个笨鬼!”   张允铭叹气说:“哪里笨?是个小鬼头,那个胖鸭子!人小鬼大,竟然把我都蒙了!”   张允铮说:“哥,我绝对不会留在后面了。你明天就去安排,给我弄个小厮的身份,我跟着你!”   张允铭放开张允铮,看着他摇头:“你长得可不像个小厮,一副贵公子的样子,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张允铮皱着眉头:“那你帮我编个身份,江湖大侠什么的……去把我师傅找回来,说我不打他了,让他带着我回来,对别人说这是他的徒弟……”   张允铭笑:“这些都好说,现在是这银子的问题,怎么说服爹娘出手买粮食?”   张允铮想当然地说:“就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事呗!”   张允铭叹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很难说。”   张允铮说:“既然母亲相信了那个道士的话,也许母亲会信。”   张允铭摇头:“正是因为母亲会信,就更不该告诉她。她一介妇人,若是信了,天天呆在家里着急,能干什么?关键是父亲得信,可父亲多疑,很难空口无凭地说服他。”   张允铮说:“父亲不好说服,但是我们怎么也得说服娘,她管着钱,能让我去买粮呀。”   张允铭沉思着:“不能真的告诉她后面的事,她一定担惊受怕的。咱们得编点什么,哄着他们两个让你去江南监督买粮。”   张允铮一喜:“你也同意我亲自去办这事?”   张允铭点头说:“这样,你也可以出去走走。“   张允铮真的高兴了:“好!哥,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打你了!”   张允铭习惯地举手想扇扇子,可手中是空的,他张了张手掌,点头道:“反正我最近也得躲出去,就与你一同出去玩玩吧。”张允铮都没有出过京城,肯定得有个人带着。   张允铮高兴得一脚把一块椅子腿踢出,木块穿窗而出。张允铭叹气,看看周围说道:“你记住,如果他们来质问,你就说你把我打输了,我同意带你,如果反悔,你就要……”   张允铮说:“我就要放火烧屋!”   张允铭点头道:“好,够狠!哦,那个字条。”   张允铮去书架前,找出了那张写着“张允铮,男”的字条,给了张允铭。张允铭一看,大喜道:“好了!有这个证据,那三十万肯定能成了!”然后对张允铮说:“你别收拾这里,去后面睡觉去吧。我送她们走后就去见爹娘。”   张允铭笑眯眯地送走了同样笑眯眯的沈汶、与张允锦谈得尽兴的沈湘和虽然赢了棋可看起来很不痛快的沈卓,然后去见平远侯和李氏。   平远侯和李氏对自己“大女儿”与镇北侯二小姐的“约会”很好奇,早就在厅堂里坐了,等着听详情。   张允铭抹去脸上的笑容,神色黯然地进来,递给了平远侯那个沈汶六岁时就写的字条,平远侯一看,脸色就一变,李氏忙接过,也大惊失色。   平远侯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允铭忙说:“这倒没什么。那个沈二小姐有时会做些古里古怪的梦,她那时梦见了这事,就写了下来,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李氏皱眉道:“这是她写的吗?”   张允铭点头说:“他说是,那荷包外有日子,而且,看这笔迹,是个小孩子的,墨迹也已经陈旧了。”   平远侯转着玉球:“她既然知道他是……,为何要见?”   张允铭压低了声音:“那个沈二小姐又做了个梦,梦见今年大熟,粮价极贱,可接着四年大旱一年大涝,饿殍满野,粮价极贵。这位二小姐梦见他去江南用三十万银收粮,成了大富豪……”   李氏惊呼:“什么?!这怎么可能?”   张允铭也叹气:“我也说不可能,可他却全信了!一个劲儿在那里闹说要下江南去收粮。那个小姐走后,我怎么劝也不行,他就跟我大打出手,把屋子里的桌子椅子都砸了,窗户也碎了……”   李氏又要哭:“我的儿……”可转脸看平远侯平静的脸,咽下了眼泪。   平远侯紧抿着嘴唇听着,手里转着玉球问:“后来呢?”   张允铭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后来他赢了,逼着我应了,说我要是不能来说服爹娘,他就放火烧屋……”   平远侯哼道:“他敢!”   张允铭接着说:“……然后,跑到镇北侯府上去,说反正那个二小姐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原来让那个小姐别告诉别人,现在改主意,让她告诉她哥哥们就行了,他就在他们府上住着。这些年他也没有一个朋友,正好和那些公子们玩个痛快。等爹娘这边想通了,让他下江南了,他再回来。”   平远侯骂道:“这个小混账!”竟敢跑到镇北侯家去?这是嫌自己家不好?!这点很刺激平远侯——内心觉得亏欠了张允铮,就受不了张允铮因此厌弃自己家。   张允铭看出平远侯动了真气,试探着说:“其实,我可以跟着他一起去。”   平远侯皱眉看张允铭,问道:“你不是和他狼狈为奸了吧?”   张允铭心头跳,可很自然地说:“爹说什么?我们是兄弟呀,我自然该带着他。”   若是沈汶在场,这时会不得不承认,谈起骗功,张大公子更胜一筹!   平远侯站起来说:“我们去看看他!”   张允铭陪着平远侯和李氏到了那间书房,外面,被遣走的仆人们已经回来了,可没有人进书房,见到了平远侯和李氏,众人都垂首肃立一边。   平远侯带头进了房间,李氏和张允铭也走了进去。李氏一见满地的碎家具,就真哭了,回头就要抱张允铭:“我的儿,你没伤着吧?”   张允铭躲闪着:“没……没有,主要是他……砸的。”   平远侯捡起一块木头看看,发现的确是用了大力才能毁成这样,可见其暴怒。只有摇头叹气。   李氏小声说:“其实,若是真的去买粮,也没什么。三十万银子虽不是个小数目,但若是真的闹了饥荒,粮食才是最值钱的。让大郎带着他出去转转也好,他被憋得急了,也该散散心。大郎不也正该躲躲吗?”   张允铭心中暗喜——果然是母亲最好说话,见了那个纸条,就相信做梦的事了。   平远侯玉石哗啦声里,神色变化,张允铭说:“爹,您总说,凡事如月,有盈有亏,已经有了两三年好收成,明年真是大旱了,早买下来粮食,不正好?若是还是好年景,粮米可以存上一两年,实在不成,送到边关去,也能卖个好价钱……”   平远侯皱着眉:“到后面看看他。”   三个人出了书房门往后院走,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院落,中间是个大院,可以习武,后面又是三进小院,住着守院的护卫。其中的一个院落,才是张允铮的卧室。   三个人进了寝室的门,张允铮和衣躺在床上。他一见父母,想起这些年来他们苦心积虑地把自己藏在这里,可自己为此多么恨他们,给他们找了多少麻烦,谁知道,最后,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自己一人……   张允铮心里极为难受,但表面还别扭着,顺手拉起旁边的被子,往头上一盖,表示不想见他们!   他一向骄纵惯了,平远侯夫妇对张允铮最觉得对不起,这么多年关在这里,对他何其不公!可当年那个道士怎么知道李氏的第二个孩子是儿子?怎么能说得那么凿凿?平远侯虽然口头上不那么同意李氏,但心里也是有一线阴影。他急流勇退,再不涉朝政,何尝不是对未来的一种恐惧?所以,就是李氏哪天放弃了,平远侯也不敢说自己不会坚持等到张允铮二十二岁那一天。何况现在张允铮都大了,夜里能出去,再熬上几年就行了。可平远侯也知道,人怎么能不与其他人交往呢……所以从小到大,平远侯夫妇就百般溺爱这个孩子,无论嘴上怎么骂,但从来没有真的责打过他。知道他心里恨父母,就一直宽容着他的任性和暴躁脾气。   李氏到床边坐下,带了哭腔说:“儿啊,是娘对不起你……”   张允铮听了更难过,但一翻身对着床里,把后背给了李氏。   平远侯叹气道:“这个逆子!欠揍啊!”   李氏忙说:“他正不高兴呢,你别说他。”   张允铭小声说:“其实,弟弟不必守在这里了,就是一个空壳,别人也不会知道。”   平远侯看着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头,弓着身子像个大虾米的次子,再看看站在一边,风姿挺拔自信的大儿子,心中酸楚,终于点头:“你带着他下江南收粮吧。”对李氏说:“你让个得力的管家跟着他们。”   张允铮一下掀了被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激动地说:“我可以出去了?!”   李氏被惊得捂着胸口,平远侯斥道:“你这孩子,如此毛躁!看吓着你娘!”   张允铮胡乱地往李氏背上拍了拍,李氏马上感激得要痛哭涕零的样子:“真是好孩子,知道心疼娘了……”张允铮立刻收了手,很不高兴的样子。   平远侯感慨:“逆子啊!”   李氏忙说:“快别这么说他,他现在开始懂事了。”她很感欣慰,舒心地出了口气,又对张允铭说:“你既然要去江南,又是去收粮,就要去告诉你外祖父,让他自己有个主意。以免以后真的大旱了,他们没有准备。”她一向迷信,现在已经信了“预言”。   张允铭知道这事完全成了,忙很有礼貌地应了,更把张允铮比得没教养。但张允铮这时倒没有像以前那样公然找张允铭的麻烦,只皱着眉坐在床上。   见此情景,平远侯心中已经认定这哥儿俩狼狈为奸了,只能叹气道:“这事还是不要声张才好。”   张允铭忙说:“孩儿晓得,不然会让人猜忌平远侯府居心不良。”那是自然的。   李氏笑着对张允铮说:“孩子,现在能跟着你哥出去了,高兴了吧?”   张允铮对父母从来没有过好脸色,这时能做的最好的,只是撅着嘴点了下头。   李氏笑了,忽然问:“我看见那书屋里有只麻雀,那是怎么进去的?”   张允铮想起沈汶,竟然给他只麻雀当礼物,来骗钱!顿时气生胸臆,从床上跳下来说:“那个骗子……”夺门而去,准备把那只麻雀给烧了吃了解气。   李氏手举着手帕停在半空,叹气:“这毛躁性子……”   平远侯对张允铭说:“你出去要好好教教他。”   张允铭点头。   张允铮跑到了书房,几下就把小麻雀抓到了手中,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麻雀从门口处扔了出去。看着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张允铮又低声骂了一句:“小骗子!”那个女孩子闯来,张口就敲诈勒索,这种骗子印象,实在改不了了。   在一片家具碎片中,他看到了沈汶用来包麻雀的手帕。因为沈汶懒得做针线,手帕只是简单地在周围绣了边,相比张允铮见到母亲用的可简陋多了。张允铮厌恶地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到书架处随便找了本书打开,把手绢放了进去,又把书压到了底层。他总不能让那些来收拾家具的下人拿到这手帕,再惹出什事来。可他也懒得巴巴地把手帕还给那个小骗子,他想起那个跟他吵嘴的讨厌鬼就没好气!   等到他再回到卧室,平远侯和李氏已经走了,只有张允铭在等他。   张允铭笑着说:“事成了。”   张允铮高兴之余,忽然问道:“哥,和人吵架有什么窍门吗?”   张允铭对这种答非所问诧异了一下,回答:“这种高深的事非久经……”   张允铮焦躁地说:“快说!”   张允铭叹气:“就告诉你简单的吧,反正对方骂你什么,你立刻反骂回去!”   张允铮不屑道:“这还不容易!我早就知道!你懂的也没我多!”   张允铭斜眼:“你小子!谁刚刚帮了你?”   张允铮恼羞成怒,瞪眼道:“想打架?!”   张允铭哼声:“谁怕你?”   两个人乒乒乓乓地打起来。   平远侯和李氏慢慢往回走,春天的傍晚,风暖夕阳和,两个人情绪都挺好。   李氏有些不解道:“你说那个沈家二小姐怎么就总梦见他呢?”   平远侯哼一声:“你倒是什么都信!”   李氏大惊:“这些又是他们骗咱们的?”   平远侯摇头:“不全是假的……”   李氏松口气。   平远侯又说:“可也不全是真的,但肯定是在算计你的银子……”   李氏生气:“那两个!那是三十万两银子!”   平远侯笑笑:“他们都大了,让他们出去玩玩,有什么不好?”   李氏叹气:“孩子大了,就这么离心啊。侯爷,我只有你了。”   平远侯眼一斜,看李氏:“那不就够了?”   李氏抿嘴一笑:“当然够了……“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沈汶落实了钱的来源,心中十分满意。回府就接连睡了几天懒觉,表示自己出府一次“累着了”。   她让苏婉娘向沈坚和沈卓递了话,三个人在当天夜里,都出了府,再次相聚后找了侯府附近的一个僻静地方。   沈汶马上摆功劳:“我见了那个……张大小姐,说服了她,她出面,说服了张大公子。所以,日后,你们可以与张大公子商议事情。”对着两个哥哥,沈汶不敢说自己公然单独去见别人家的未婚男子,她还是很照顾哥哥们的自尊的。   沈坚惊讶地问:“你竟然能见到张大小姐?哦,我想起来了,你花会时给过她一个香囊,你里面写了什么?”   沈汶含糊地说:“是……是他个人的事。”反正现在不能告诉你们,沈汶急忙地跳跃过这个问题,接着说:“钱的事情,张大公子该帮着筹备。”   沈卓看着沈汶摇头:“你前一阵就说会去弄钱,那时是不是就在打他家的主意?”   沈汶咳了声:“当然了!他们那么有钱。”   沈卓有些不快:“那你也不能这么去要呀!显得咱们……”   沈坚道:“此时不是讲谁的钱的事了,日后出事,他们府也不会幸免于难,大家合伙起来,就多一份力量。而且,张大公子也是个聪明人,会有许多好主意。”      沈汶知道沈卓是觉得失了面子,日后无法去平远侯府求娶,就说道:“也不是光要钱啦,我让他们去买粮,等饥荒来了,粮食会涨价几百倍,在有些地方价比黄金,他们肯定也会赚到钱。”   沈卓这才哼了一声。   沈坚对沈卓说:“你别计较你们两个人以前的别扭,说不定一起干了事,我们两家就近了呢?”   沈卓举手揉了下鼻子,低声说:“本来也不是……那么远。就是张大公子那个家伙,总找我的茬。”   沈坚叹气,心说要是有人看上了我的妹妹,我也会去找茬的。   沈汶叮嘱道:“我要了很多钱,你们多找工匠,别担心钱了。”   沈坚和沈卓答应了,又随便说了几句,三人回府了。   有钱了,沈坚和沈卓就更有了底气,次日,他们就到外面游荡,暗地问访工匠。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里,也在做着准备。   幕僚汇报道:“那个平常跟着镇北侯四子玩耍的婆子,是我们的人。她原来是厨娘,因为身体壮实,能抱得起那个孩子,被杨氏指为领头的。她会把那个孩子带到水边溺死。”   太子皱眉问道:“肯定会万无一失吗?”   幕僚说:“应该是,我们安排了五六个人,引开别人,把守湖岸,那个孩子才一岁半,跑都跑不出去。”   太子点头:“记住,不能失手!”   幕僚连连躬身:“不会,不会。”   沈汶这边高兴了好几天,就又觉得不对劲儿了。   按理,她解决了钱的问题,应该心无所系,可她总有些心惊肉跳的。夜里打坐时,就感到冥冥之中有危险临近。白天,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无法找出她感觉不适的所在。   ? ☆、害人 (抓虫) ?  苏婉娘见沈汶眉头总有些微蹙着,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小声问:“你担心什么呢?”   沈汶叹气:“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很担心。明明我借到钱了,怎么就是心里很虚呢?像是有什么没有着落一样。”   苏婉娘想想,说道:“也许是你在后怕如果没有借到钱会怎么样?”   沈汶悄声说:“如果没有借到钱,我准备去皇宫偷些珍宝什么的……”   苏婉娘拍胸口:“幸亏你借到了,我现在开始后怕了。”   沈汶说:“真的真的,一件珍宝就是几千或者万两银子吧?我就偷那么一包……”   苏婉娘制止沈汶:“你别说了!我听着都害怕。你真偷着了,怎么销赃?”   沈汶撅嘴:“我还是会去找平远侯府的,把宝贝藏他们那里,让他们给我现钱……反正,就是敲诈呗。”   苏婉娘叹气:“可怜的平远侯府。”   沈汶嘟囔:“没有谁会像他们那么有钱呀。”   苏婉娘摇头:“你算是讹上他们了。”   沈汶一笑,可接着皱眉:“我不是为了这事发愁,就是坐立不安。”   苏婉娘说:“你大概是总坐在屋子里闷的,没事我们常在院子里走走吧。”   沈汶也点头说:“是,我们到处走走,看看是怎么回事。”   所以苏婉娘开始“扶着”沈汶在府中来回溜达,好几天都没事。   这天午后,苏婉娘和沈汶离开了院子,往湖边方向走。刚走不久,沈汶就身体一僵:她隐约听到前方有一声孩子的哭喊,忙低声说:“你快往湖边去,我先到那里看看!”她的话语似乎还在苏婉娘的耳边,可人已经没有影儿了,苏婉娘边惊叹沈汶的轻功,边往湖边跑去。   沈汶怕有人看到自己,就根本没有走小路,而是翻过了几道挡路的院墙,跃上一排屋宇,从一处屋脊跳到了湖边的山石堆上。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平时带着沈强的婆子与沈强在水边撕拉。沈强像个小豹子一样拼命挣扎着,那个婆子几次想把沈强提起来,但沈强连踢带打,总险些挣脱,她一次次只好把沈强放下来。拼斗中,那个婆子把沈强往水里推,沈强的脚已经在水边了,可沈强像个能吸住人的壁虎,两手扒着这个婆子的手臂,怎么也甩不开。也许因为沈强正全力挣扎,只偶尔哭喊一两声,却因为短促,根本传不远。岸边,扔着沈强喜欢拿在手里挥舞的小铁锅。   沈汶心头怒火顿起,这是她重生后头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她闭眼想运用意识力,却发现意念力根本无法达到那么远。她只好张嘴,奋力叫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那个婆子听见了,停了手,往这边看来,沈汶扶着山石,颤抖着走下来,到了水边,一副娇弱的样子,指着那婆子说:“你……你要干……干什么?”尖声细气。   婆子周围看了看,松了手,任沈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婆子笑着走向沈汶,说道:“小公子淘气,想把我推进水里呢……”   沈强已经到了沈汶身边,他一把抱住沈汶的腿,“咔咔”地一声哭了,沈汶吃力地抱起沈强,一边拍着沈强,低声对沈强说:“强儿别哭,姐姐在呢。”一边怒目那个婆子。   那个婆子到了近前,沈汶看到她额头上有一个大包,看来是被沈强用锅砸的。这个大包让这个婆子的笑狰狞而恶意:“我来抱抱小公子吧!”她又凑近了些,突然举起手,伸向了沈汶的脖子。   前世被勒死的记忆又浮现在沈汶的脑际,她好像又感觉到了那种痛,那种绝望……她下意识地对那个婆子伸出手掌,想挡住她……刹那间,一股极强的愤怒从沈汶手中喷薄而出,那个婆子只觉得有什么狠狠地打在了自己胸前,一连倒退了几步才停下,她惊讶地看沈汶,沈汶浑身发抖,眼睛里满是泪。   原来,自己是如此充满了恨!沈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处于高度混乱的频率中,意识力虽然强大,却有些不听使唤了。她收回手臂,抱紧沈强,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免因愤怒聚集起来的巨大能量失控,能毁了他人,也能毁了自己。   沈强也似乎感觉到了沈汶的躁动,拼命地哭起来,可他已经精疲力竭,声音暗哑,没多少音量了,只一声声地干嚎。   远处,苏婉娘气喘吁吁地赶来,一个男仆从树丛中跑出来,一下子挡住苏婉娘,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姑娘要去哪里?”手伸向苏婉娘的胸前……   也许因为他好色,或者他没有拿定主意,他没有马上置苏婉娘于死地。苏婉娘以为他只是在骚扰自己,连连后退,匆忙间瞥见在湖边,沈汶抱着孩子,可周围竟然没有别人!她立刻知道不对了:沈强身边每日至少有五六个人甚至七八个人跟着才对。她放声尖叫起来:“来人,来人呀!”那个男仆扑上来捂苏婉娘的嘴,苏婉娘跟着沈湘练过段武功,虽然没学会多少,但至少此时能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了那个人的下腹,把那个人踹开了几步,自己拼命向沈汶跑去。   苏婉娘的声音清亮而高锐,几冲云霄,连在几院之隔的习武场上的沈坚和沈卓沈湘都听见了。   沈坚匆忙道:“该是内院,这是苏婉娘!”说完就飞跑而去。沈湘提着剑也追着跑,沈卓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招呼了周围的侍卫道:“跟我走!”   杨氏正在大堂理事,有人匆忙地冲进来说:“三公子带着侍卫进来了,说出事了!”   杨氏吓一跳,急步出了院落,正遇到带着二三十个人小跑而来的沈卓。   沈卓问道:“母亲,小妹在哪里?”   杨氏茫然,正在此时,一个仆人跑来说:“湖边……二小姐在湖边,她的丫鬟说……”   沈卓还没听完,就带了人呼啦啦地往那里跑。杨氏急了,也招呼了人快步跟着。   在湖边,那个婆子一听苏婉娘的喊声,就停了想再往前的脚步,笑着说:“小姐,哭什么呀?我只是想抱抱小公子。”   苏婉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从沈汶手里接过哭得半死的沈强,质问那个婆子说:“你想干什么?!其他的人呢?!”   那个婆子笑嘻嘻地说:“小公子跑得太快了,只有我跟着呢。”   周围陆续有往这边奔来的人,沈汶开始嘤嘤地哭,苏婉娘正疑惑间,觉得沈汶的手拂过,掀起了沈强湿了的袍边,擦在了苏婉娘的手背上。苏婉娘忙用手一摸,发现沈强的鞋和裤腿都湿了。苏婉娘明白了,厉声骂道:“你这无耻的下流坯!竟敢谋害小公子?!”   那个婆子马上叫冤:“怎么会?!小公子要自己在水边玩,我去拉他,他把我往水里推呢!”   六七个男仆和婆子们都到了,围住了她们。沈汶哭得更厉害了。   围着的人七嘴八舌地说:“是呀,这位姐姐,你可不知道,小公子可淘气啦!”   “小姐这是怎么了?又哭了?”   “哎呦,我有时都追不上小公子呢!”   可一边说着,几个人缩小了包围圈,眼睛瞥着周围,互相示意着。   苏婉娘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骂道:“你们这些……蠢货!真以为……没人能知道吗?!”   那个婆子看来是个为首的,对着小湖向大家努下嘴,笑着对苏婉娘道:“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反正周围就我们几个,这里僻静,其他人,得等会儿才会到……”虽然说着话,粗壮的一双手已经再次伸向了哭泣中的沈汶的脖子。苏婉娘手里抱着沉重的沈强,没有力量做什么,只能大喊:“你住手!”   自从苏婉娘到了,沈汶在伪装的哭泣中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捂着脸,用意识力卡住了那个婆子的细细的气管。   那个婆子突然捂着嗓子部位,张着嘴,脸涨红起来。其他的人原来围上来就要动手,见此情景,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远处突然响起沈坚的喊声:“出了什么事?!”沈湘也遥遥地大叫:“妹妹!”   沈汶放松了意识力,那个婆子缓了气,大声咳嗽起来。其他的人知道不能干了,都放下手,退了几步。   沈坚大步走到她们面前,苏婉娘也哭了,对沈坚说:“二公子,她们要谋害小公子和小姐呀!”   那个婆子边咳边说:“冤枉呀!冤枉呀!是小公子把我往水里推的,你看,他不是好好的吗?我该说他要谋害我呀!”   沈湘也赶到了,皱眉看着。   苏婉娘眼里冒火,问那个婆子道:“你肯定是小公子推你了?”   那个婆子说:“当然啦!他一个劲儿地把我往水里推,跟疯了一样。然后小姐就到了,小公子让小姐抱,我怕小姐累着,就去抱小公子,可小姐就一个劲儿地哭啊哭,我还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呢!”   苏婉娘使劲呸道:“小公子才一岁半,只会学着做别人干的事,他推你入水,一定是你先推了他!”   沈坚走到沈汶面前,挡住众人的目光,轻声问道:“妹妹可好?”   沈汶抬起脸,哽咽着说:“二哥……”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眼神异常愤怒,看着苏婉娘的方向,对沈坚点了下头,然后又捂脸哭起来。   沈坚脸色阴沉,转了身,苏婉娘指着周围的人说:“这些人方才都没有安好心!那个婆子想要掐小姐的脖子!”   大家全开始哭喊起来:“你血口喷人呀……”“做人要讲良心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呀……”“我们都没有动手啊……”一片哭声。   沈湘喝道:“住嘴!你们怎么都会聚在这里?这是当值的时候,你们该各有不同的差事,空着手跑到这里来干吗?偷奸耍滑还都约了时间?”   众人又七嘴八舌:“这不是听见了喊声吗?”“来帮忙也有错了?”……   沈卓带着侍卫们到了,沈坚指了下周围:“全绑了!”侍卫们上前,把周围的婆子丫鬟仆人都绑得结实,这时杨氏才大声喘息着走到了湖边,她看着这种情形,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啦?”   沈汶哇地大声哭,沈强原来已经哭哑了音儿,可见了杨氏就张了手,哭得更厉害了。   杨氏哎呦了一声,从苏婉娘手里接了沈强,嘴里说:“这都多长时间没哭了?今天怎么哭成这样了?”   被绑着的婆子说:“夫人救命啊!二小姐的丫鬟冤枉我们呀!”   苏婉娘擦了眼泪说:“我来时,小姐抱着小公子,这个婆子看着像要去掐小姐的脖子……”   那个婆子大喊:“我可没有呀,我只是想去抱小公子!”   苏婉娘接着说:“我过来抱了小公子,他们其他人围上来,一边说这里没人,一边使眼色,想把我们往湖里推,直到二公子来了……”   众人齐声叫冤:“没有的事啊!”“这位姐姐可别胡编哪!”“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好心没有好报!”   杨氏脸已经有些白了,问沈汶道:“汶儿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汶哭得发抖,捂着脸颤着音儿说:“婉娘扶着我走到这里……我说要歇歇……让婉娘去给我拿点吃的来……坐了会儿……就看见这婆子带了四弟来……到了水边,把四弟往水里推……”   那个婆子大声喊:“小姐呀!你可不能撒谎呀!我根本没有看见你!”她做这事前,把周围都仔细看过了,根本没看见二小姐坐在这里!   沈汶还是抽泣着哭诉:“我在山石后见了,就走出来,喊让她住手,她放了四弟,四弟跑过来,她也跟过来,要掐死我……嘤嘤嘤……”   沈湘听完,过去一脚把那个还在一个劲儿喊冤的婆子踹倒在地,抽出剑就要刺,被旁边的沈坚一把拉住:“妹妹,别在小弟面前动手。”   小的孩子,不该看到血腥,沈湘收了剑。   杨氏哆嗦了,想到今天差点小儿子小女儿都没了,四肢发软,抱着沈强几乎站不住,沈卓从杨氏手里接过沈强抱了,沈湘过来扶住杨氏。   沈坚说:“母亲,先回去吧,四弟也要换衣服,别受寒。”   杨氏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苏婉娘忙说:“夫人放心,有二公子在这里。”   沈坚也点头说:“别担心,娘,谁都跑不了!”   沈卓抱着沈强快步回去换洗,杨氏实在走不动了,只能让沈湘扶着在湖边等着人送来兜椅,抬她回去,沈湘陪着杨氏走了。   沈汶一边抽泣一边同沈坚和苏婉娘慢慢地往议事厅方向走,侍卫将那些人带远了,沈汶才用手帕掩了嘴,对沈坚低声说:“不要惩罚他们,要格外宽待,让人不可信地宽待。”   沈坚皱眉问到:“他们意图不轨,当严惩才是!”   沈汶小声说:“不用我们动手。”   沈坚沉思地点了下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我来对母亲说。他们如此下作,竟然对你下手!”他以为是太子惦记着以前的事,让人来杀了沈汶。   沈汶摇头说:“是对四弟下手。我到时,那个婆子想淹死四弟。她想杀我不过是我挡了她要干的事儿,他们周围布置了好几个人望风,就是为了杀了四弟。”   沈坚深锁了眉头:“四弟还不到两岁呀!他们为何要除掉他?”   沈汶疑惑地说:“我也真的不明白。”   苏婉娘说道:“是为了报复,就是因为冬狩,他们的计划没成,就来报复!想杀了小黑皮,给侯府一个教训!”   沈坚和沈汶都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点头。   沈汶沉思着说:“他们若是真的想这么做,这次不行,也许有下次。婉娘姐姐,你要想法告诉母亲,每天,都要有个亲人跟着我的四弟,不能假他人之手了。”   沈坚点头道:“对,我们都得帮着保护四弟,时刻不能让他独处。”   他们到大厅,老夫人坐在正中间,怀里抱着沈强,一个劲儿地亲沈强的脸蛋,嘴里说着:“哦,小宝宝呀,心肝儿呀……”沈强看来已经忘了方才的事,咯咯笑得半张了嘴,口水挂下来。   可其他人却是面容严肃,杨氏瘫软在旁边的软榻上,肚子已经大得吓人的柳氏也在杨氏旁低眉站着。   大厅旁边跪着一排方才侍卫绑来的人,一共七个。沈卓手搭着腰间的剑,站在门口处。见到沈坚,低声说:“我看四弟还好,可还是让人去请了施和霖和段增,没有请我们府里原来的人。他们该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沈坚嗯了声。   沈坚等人进门后,向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点了下头,将沈强给了在一边的沈湘,示意她抱了沈强下去,还让丫鬟给低声哭泣着的沈汶一把椅子,沈汶坐了,苏婉娘站在沈汶身后。   等沈湘抱着沈强离开了,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沈强是她从心底喜爱的孩子,现在竟然有人要害他!老夫人极怒。可她是府里最年长的人,杨氏又已经脱了形,柳氏月份大了,无法理事,老夫人必须保持住镇静。她向一个丫鬟点头说:“你讲讲,你们是看着小公子的人,怎么离开小公子了?”   一个丫鬟胆怯地指了那个婆子一下说:“这位嫲嫲跟小公子赛跑,跑远了,我们跟过去……”她指了一个被绑着的人说:“这个人告诉我们小公子往那边去了,我们追了好久,也没见到人……”   杨氏哭起来:“母亲,这些人,好狠的心!”   沈坚却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说:“祖母,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各持一词。”   杨氏惊讶地看沈坚:“坚儿,你是什么意思?这还不清楚吗?你的小妹妹能撒谎?他们想杀死你的四弟呀!”   小妹妹自然是能撒谎的,但现在沈坚不会纠结这个问题,他摇头说:“母亲,毕竟,我们没有当场抓住他们。而且,就是他们真做了这事,肯定也是受人胁迫,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不会承认的。”   杨氏看着沈坚不可置信地说道:“难道,你就不追究他们了?”   沈坚冷静地说道:“母亲,我们不是断案的官吏,不能私自判他们的罪。我们就依律而行,先把这些人送官,告他们意图谋害幼主。明后日,我会安排人去接他们的家人来府,这样,他们就会没有了后顾之忧,也许就能向官府真的坦白是不是受人指使,蓄意谋害我府四公子。”   杨氏气愤道:“这些人是我府的奴仆,背主之奴,可由我府惩治!”   沈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府以宽大为怀,既然没有物证,除了小妹,也没有其他目睹的人证,小妹不能上堂对持,还是送了官中,让那些官吏来判判真假是非吧。”   杨氏方才要表示不赞同,可一直冷眼在一旁看着的老夫人忽然开口道:“就听二公子的话吧!”老夫人说了话,杨氏不得不停口。   沈坚不再看气得脸红的母亲,转身对那些被绑着的人说:“你们听见我说的话了,现在坦白,还能留在侯府,我府肯定会庇护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如果不坦白主使是谁,可就要被送进衙门了!”   这些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已经背主,怎么可能还留在侯府?   沈坚摇头叹气,好像很失望,对沈卓大声说:“将这些人都送到衙门里去,说他们谋害幼主,列上丫鬟们的证词,可不能有二小姐的证词,以免日后要当堂对证。”   沈卓虽然眼睛里有不甘之意,可还是皱着眉应了一声。   沈坚又对侍卫的领头老关说:“把这些人的家室都查清楚,今天晚了,明天或者后天,派人把他们的家人都接到府中,这样,算是保护他们的家人吧!”   他向那跪着的人侃侃而谈:“我知道你们肯定不是每个人都有心为恶,有的人也许是被人胁迫。我把你们的家人接来,你们就能安心供出主谋,无后顾之忧。现在先送你们去官府,我会让人对衙门说,如果有谁主动坦白是受何人指使,侯府不再追究罪责不说,还会放还身契,允人离开。若是没有坦白的,日后落个不好的下场,侯府定不会施援手。”   老关对那些人说:“二公子如此仁慈,你们莫要犯糊涂!”   无人应答。   沈坚冷冷一笑,示意众侍卫过来拉人。那些人中有的紧张有的松弛,没有人再喊冤了,安静地被沈卓带头领走了。   杨氏愤懑地看着他们离开,沈坚见状,对其他的丫鬟婆子和仆人们说:“都下去吧。”   苏婉娘没有跟着出去,杨氏身边的钱嫲嫲见状,也没有离开。   沈坚眼睛里神色莫测。   杨氏对沈坚哭着说:“你怎么能这么宽松?他们想害了你的小弟小妹!就让他们这么离开了侯府,竟然毫无惩罚!这不是鼓励别人作恶吗?”   沈坚恢复了往常温和的态度,对杨氏说:“母亲,四弟不过是个婴孩,小妹也是个女童,无财无势,杀了他们对这些人有何益处?这些人吃在这里住在这里这么多年,谁不想过安生的日子?肯定是有人指使着他们干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我们只罚几个下人有什么用?我是想让他们供出那背后的人。我们这样宽待了他们,再把他们的家人接入府中,他们也许就能坦白!”   杨氏愤慨道:“这些都是背主之徒!怎么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   沈坚貌似耐心地继续解释:“也许不会每个人都悔悟,但是,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母亲,一个人!因为自己的良心发现供出是谁主使,或者有一两个人的家人,能提供线索,我们就有了证据!可以给父亲送去,让父亲向皇上申诉!”   杨氏终于点头,苏婉娘咳了一声,杨氏看向苏婉娘,招手道:“孩子过来。”   苏婉娘过去接住杨氏的手,杨氏又流泪道:“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那孩子,汶儿……”她一想起来就后怕,捂着嘴抽泣起来。   说来,最后生的这个孩子,因为肥壮,她平时最少费心。小时候老夫人常来看,孩子能跑后,除了在老夫人那里,都是丫鬟婆子们跟着他乱走。今天猛地知道这个孩子差点被人害了,杨氏心中就一阵阵地发怵,浑身无力。   杨氏握了苏婉娘的手,哭道:“孩子,当初你进府时,我尚且不愿,可今天你却救了我两个孩子,我谢谢你了……”   苏婉娘忙说道:“夫人快不要这么说,当初若非侯府相救,我一家都无活理。善有善报,小公子和小姐福泽深厚,得上天保佑!”不是我救的。   杨氏还是哭:“怎么能这样?这么会这样?强儿虽然淘气了些,可惹了谁了?”   苏婉娘严肃地说道:“夫人,既然有人想暗算小公子……和小姐,尤其是小公子,就要有亲人跟着,不能再让丫鬟婆子们看着了。”   杨氏点头说道:“现在强儿那儿,湘儿在盯着呢。”   沈坚说道:“母亲,不只是今天,以后每天,母亲、祖母和我们兄妹,要轮流陪着四弟,好好看护他,不能让他独自和他人在一起了。大嫂就要生产,还有分了人去保护大嫂和大郎才好。”   杨氏疲惫地说道:“你说的是,排个日程,从早到晚,一人一天看着强儿吧。”她又皱眉看坐在一边的沈汶,说道:“那汶儿……”   怎么把小姐给忘了?苏婉娘忙说:“那婆子先向小公子下手,看来是对着小公子去的。小姐只是碰巧在那里,而且,小姐身边有我,还有少夫人送的两个人,日夜盯着,该没有事。”   老夫人插嘴说:“这样就好,你们排了日程也告诉我一声,来——”因为周围没有仆人,她向沈坚示意:“坚儿扶我去后堂。”钱嫲嫲刚要上去搀扶,老夫人说:“后堂远,得走会儿,你好好陪着夫人。”   钱嫲嫲问道:“那传软轿吧?”   老夫人摇头说:“我要走走,人老腿先老,得多动动。”   沈坚上去扶了老夫人,陪着她往后堂走。他们出了门,丫鬟婆子们远远地跟着。   老夫人默默地走了好久,才低声说:“祖母不怪你心狠。”她对沈强极为偏爱,沈强是她亲呀爱呀地抱大的。因为她总去亲沈强的脸,弄得沈强见人就去亲人家的脸,杨氏颇有微词,可她却改不了。她看出了沈坚的意图,虽然血腥,但她此时心绪太坏,所以不想更改。   沈坚手一紧,咬着牙说:“无论什么理由,他们竟敢对一个不到两岁的孩童下手,罪无可恕!”   老夫人叹息道:“看来,你们根本不用他们坦白。”   沈坚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老夫人摇头说:“你们几个娃娃肯定是通了气,一起来糊弄我们老人。”   沈坚低了下头,极小声说:“母亲身边的人……我们不知道祖母身边是不是也……给父亲的信不要……”   老夫人就不再说话,到了后面她的小院处,老夫人小声说:“我老了,天天拘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有什么要我干的事,来告诉祖母一声。”   沈坚点头,小声说:“祖母只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们都大了,一定能守住这个家!”   老夫人拍拍沈坚的手,长叹了一声,放开了沈坚,沈坚看着丫鬟婆子们从自己身边走过,扶着老夫人走入院内。   前面的大厅,施和霖和段增终于到了。两个人轮流给杨氏号脉,说杨氏气急胸闷,当行舒肝通气之药。段增给沈汶号了脉,说了句还是心脉不济,多加休养。两个人去看了沈强,说也没什么,睡一觉,灌点姜水,小公子天生强壮,不用担心。倒是给柳氏号脉时说,生产就该是这个月,多走动走动,备下物件。   杨氏放了心,多给了诊费。   苏婉娘扶着沈汶往院子里走时,施和霖和段增一起也正一起往外走。过沈汶身边时,段增匆忙地低声说:“大怒伤肝,你别露了马脚。”   沈汶低声谢了。段增察觉了她方才的暴怒,但没有说出来,不然屋子里的人定会诧异一向哭哭啼啼的二小姐竟然能大怒。   有关侯府的消息,在皇宫落钥之前传进了东宫。? ☆、害己 ?  太子只听了第一句:“杀镇北侯第四子的事情没办成……”就一掌拍在案上,怒喝道:“一个一岁半的孩子,一个小孩子都杀不了?!一帮废物!我让你们务必办成,你们不是安排了好几个人吗?是怎么干的?!”   一个人颤巍巍地说:“一个婆子带着那个孩子去了湖边,一个人把其他跟着的人引开,湖边有五个人查看着周围,不让别人过来,也不会让那孩子跑掉,安排得很周到……”   太子大骂:“放屁!周到?!‘周到’能做不到?!就知道说大话,做出来的事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十分像皇后了。   解释的人结巴了:“那个二小姐,在湖边山石后坐着,可能睡着了,没人看到她,碰巧了……”   太子紧皱眉头:“什么碰巧?!”   幕僚仔细读了报告,迟疑地说:“去往那个地方的几条路,都被人把着了,根本没有人看到她走到湖边,她肯定是原来就在那里了。”   太子气愤:“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竟然没有看见?!一群废物!白痴!”   幕僚陪着小心说:“她说想在那里歇息一下,丫鬟就离开去拿东西。她大概是瞌睡过去了。她在屋里静养了两个月,不久前才出屋子。出府一趟就累得半死,连躺了几天,听说那天才出了院子……”   太子咬牙:“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那边有几个人,六个,还是七个?不能一起收拾了?!就做成弟弟落水,姐姐去救,一齐淹死了!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还用人教?!”   幕僚又读文书,说道:“看来那些人是想这么干,一个婆子过去,想先掐死她,可抬手后又后悔了,因为那个小姐一副泪汪汪的样子,大概是那个婆子心中不忍……”   太子使劲拍桌子:“放屁!放屁!有什么心中不忍的?!”   幕僚头也不敢抬:“反正那个婆子就是没有下手。二小姐的丫鬟苏婉娘回来找小姐,守着路的人看见她了,还没来得干掉她,她就喊上了。周围的人见不好,就把她们围起来,想把她们都投到湖里……”   太子急:“怎么不动手?!为何不动手?!”   幕僚继续说:“带头的婆子刚要动手,可是自己被东西噎着了,一个劲儿翻白眼儿,无法动手。她是厨娘出身,下手最狠,她不动,其他人就有些犹豫……”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关键时候她竟然噎着了?!不动手?!她是故意的!这个婆娘一定是叛了我们!”   幕僚赶紧点头——这总比自己安排不周被骂成“白痴”要好,匆忙地说:“接着,二公子沈坚就到了,然后沈卓带着侍卫也到了,把人都绑了,这事……就没做成。”   太子咬着牙问:“那个二小姐,真的是无意的?”   幕僚说:“她一露面,就不停地哭,从头到尾,没听她说成句的话,主要是她的那个丫鬟在大喊大叫。”   太子深吸气:“几个人被抓了?那些人在侯府如何了?”   幕僚说道:“一共七个人,沈二公子将他们都送官了,还说要把他们的家人接入府中保护,这样他们就能坦白……”   太子不信地问:“没有让人拷打他们,查问详情?”   幕僚摇头说:“杨氏也觉不解,沈坚说这些人干出这样的事,肯定不是情愿的,一定是后面有人指使。让他们在官府坦白了,侯府会放还他们的身契,不再追究!而且,沈坚说只需有一个人供了,侯府就能有证据,让镇北侯向皇上去告述……”   太子心头大跳,去告诉皇上?!不由得又一拍案子:“那些人,肯定早就叛了东宫!”   幕僚忙附和道:“是呀,该下手时,迟迟不肯下手,被抓到后,侯府一点惩处也没有,还给了这么好的出路……”   另一个人急忙地说:“哎呀!不好!如果那些人在官中告出是东宫主使,就会在官府立了案,即使日后证据不足,也留了嫌疑。说不定这些人已经跟侯府合谋,要陷太子于不义啊!”   太子连声道:“好狠!好狠!”他一下子起身,在屋中来回走起来,嘴里念叨着:“这些人……这些人,若是有了口供……”皇帝如果知道了……太子冷汗又流出来了。   一个幕僚马上说:“绝对不能等到明日开堂,今晚就得下手!”   太子一边连连点头,一边颤动着手指在空中挥动:“不仅要下手,那个干事不妥的婆子,没淹死那个孩子,不动手掐死那个二小姐,还装咳嗽的那个……”   幕僚点头道:“属下一定嘱咐人好好惩戒,杀一儆百!”   另一个幕僚翻看着书信:“沈二公子还说,明后日要将他们的家人接入侯府里,说也许有一两个人家人知道详情……”   太子一摆手:“他们既然有胆子背叛我,就要付出代价!全除了!”   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说:“万一,这是侯府的借刀杀人之计?”   另一个幕僚说:“可如果不杀,万一那些人里有谁对家人吐露了什么风声,真的如那沈二公子所说,只要有一个人供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还有一个人说:“就是供出来中间联络的人,也不见得能扯到我们身上吧?”   一个人叹气道:“这次要动的人太多,里外牵扯了十多个,中间安排的人,的确是东宫的手下。最怕的是,里面有人和侯府通了气,无论是否知道中间的人是东宫,就一口咬定是东宫或者皇后,毕竟,那次冬狩,侯府二公子沈坚他们因为四公主的事跟殿下翻了脸……”   太子权衡着利弊:反正要杀掉已经送衙的七个人,若是他们其中有人对家里人透露过什么,那些人一死,家人觉得冤屈,跳出来要申诉怎么办?现在这事明显不能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万一,万一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办?!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全杀了,最后死无对证,就是皇帝察觉了,也有可推脱之处!   太子断然道:“全杀掉!那几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宁可错杀,不能犯错!也算是给那些给我们做事的人的一个警告!干不成事的话,小心身家性命!”   在场诸人都觉毛骨悚然,可太子还浑然不知,全身心沉浸在如果这事被皇帝发觉了会如何的焦虑中,口气急躁地说:“还不快去做!天就要黑了!宫门要落锁了!”   大家告退而出,个个面色如土。   沈汶也后怕得心中乱跳——她根本没有预见到会有人来害沈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沈汶连夜去了东宫,可除了放肆的取乐,她没听到别的。太子的幕僚都已经离开,太子处于压力状况下,就想借着女子的身体寻求解脱。沈汶失望而归,让苏婉娘白担心了一夜。   其实沈汶就是听到了太子与幕僚的对话,也不会明白太子的用意:太子连幕僚们都没有告诉为何要杀了沈强,他自己的幕僚都对太子这么大动干戈地去杀一个幼儿莫名其妙。   当夜,送到了衙门里的侯府的七个仆人都上吊“自尽”了,其中那个动手要溺死沈强的婆子满脸的肉都被抓烂,鼻孔豁开,眼珠都破碎。衙门次日回复侯府说,这些人心中有愧,以此赎了背主之罪。   消息报来时,老夫人杨氏正在大厅与沈坚沈卓沈湘安排对沈强的轮班防护。柳氏的生产日子近了,就不让她过来了。沈汶“身体不好”,自然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着,不用操心这种事。   沈坚接过下人传来的官衙书信,看过了,皱着眉头递给了老夫人,老夫人看了,深深叹了一口气,给了杨氏,杨氏读了,瞪大了眼睛,才要说话,沈坚高声说:“快!快去接他们的家人,以防有人灭口!”   信笺从杨氏手中落下,沈卓接了,和沈湘头碰着头读了。沈卓马上跳起来说:“我领着人去!”   老夫人开口道:“二郎,三郎儿。”   两个人转头看老夫人,老夫人眼睛里有泪花,艰难地说:“那些都是妇孺老少,真的,去救吧!”她的语气里带了些乞求。   沈坚冷酷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片刻后,看向沈卓,沉重地说:“就听祖母的话,快去吧。”   沈卓拧了下嘴角,说道:“就是去救,大概也不能那么快。我们昨天查了,这些人的家都在咱府城外的庄子里。也许是因为这样那边就好联络他们。从这里走,也得半天。再说,牢里出了这样的事,我得去衙门请几个衙役与我们同去,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还要多领着些街坊邻居一起走,免得到了那里,被人栽赃!”   老夫人无奈地挥了下手,沈卓这才走了。   杨氏面带惊恐地说:“他们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坚儿,这就是灭口吗?”   沈坚叹气:“我昨日已经让他们坦白了,他们死不改悔,自然是这个结果。”   沈湘呸道:“咱们侯府从来待人宽和,这些人没受过什么亏待,竟然动手谋害四弟,良心都没有了,难道还想有个好下场?!”   杨氏平素管家,最常见的就是大喊大叫,可是很少打人。她自己的娘家只是个中下等的武将,没几个仆从。到了侯府,接过府中事物后,手下有近三百人,心里很满意,觉得很威风,不用再动棍棒什么的。加上过去老夫人时常掣肘,对她吩咐的事常在一边唠叨不同的看法,侯府里的事情总是在吵吵嚷嚷中办的,别人就是不听她的话,她也是在心中怪老夫人。既然不能打老夫人,也就自然不能打下边听了老夫人话的人。   这次可是她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府中的仆人一晚上死了七个!虽然前一天,她把他们暴打一顿的心都有,可睡了一觉之后,他们竟然全死了!杨氏摸出帕子,挡在颤抖的嘴唇前,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不敢看杨氏,转了目光看沈坚说:“一定得护好你四弟,他那么小,话都还不会说……”   杨氏领悟般说:“娘,您这是说,那些人是有意要杀了强儿?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可还会来?”她说完,嘴唇不哆嗦了,紧紧地闭上。   老夫人叹息道:“这事情……很难说……”   杨氏紧紧地握着绢子,身体微向前弓着,突然说:“我小时候,也习过武呢。”   沈湘一愣,忙说:“娘,那你还总说我不像女孩子什么的?”   杨氏慢慢地说:“昨天,我跑到了湖边,就差点断了气。我爹总对我说,人活着,要一直动弹。我这些年,忘本了,从今天起,我也得常常走动,不能弱了腿脚……”   沈坚突然眼睛湿了,“娘,孩儿不孝,让娘操心了!”   沈湘却大大咧咧地说:“娘,看您的腰,也的确该多走走了。我陪娘来回跑跑,不出一个月,娘再跑路,就不会断气了……”   杨氏脸上现出笑容,对沈湘说:“好,我就和湘儿每天跑跑。”   沈坚腮帮子现出一条肌肉,行礼道:“大妹妹在这里陪着娘亲,我去看看小妹妹。”   沈坚忍着气,走到了沈汶的院子,沈汶在院子里“虚弱”地半躺着晒太阳,小黑皮沈强在沈汶身边蹲着,撅着屁股玩一个大木盆里的沙土,完全没有了昨日的狼狈样子。   沈坚制止了沈汶假模假样的行礼,苏婉娘搬了椅子过来,沈坚随意地坐在沈汶身边,似乎低头看小黑皮玩,低声说:“我们得做些什么。”   沈汶困倦似地用手背掩了下张开的嘴,小声回答:“那些人的家人也活不了了,你得了具体消息,就向京衙上告,其他,不用我们做什么。”   沈坚皱眉:“为什么?”   沈汶闭着眼睛说:“若是皇帝下的手,根本无需灭口,就是查出与皇宫有关,我们又能如何?”   沈坚点头:对呀,当初皇后当众“下毒”给沈汶,只要沈汶没死,镇北侯府就没法做什么,皇后也不会受什么惩罚。这次沈强没有死,若真是皇帝下的手,镇北侯府同样要忍气吞声。   沈坚低声道:“所以,这次不是皇帝下的手,是太子……”   沈汶嗯道:“而且,还是瞒着皇帝干的……”   沈坚再次点头:若是与皇帝通了气,太子没干成,也无需灭口。   沈坚低声问:“你昨天就知道了?”   沈汶小声说:“皇帝没事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干嘛?要是看不惯我们,怎么也得是降罪父亲或者大哥,算是给一个警示。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太子。也许真的是像婉娘姐姐说的,要报复冬狩上刺客的失败,也许是四公主毁容的事。”   沈坚冷笑,悄声道:“那我们就等着吧。”   沈汶却没有笑,她心中其实很紧张。这次事情给了她个警告:她并没有把家人保护得那么好。如果不是凑巧,沈强可能就被淹死了!   一想到这个后果,沈汶就觉得浑身火烫,难以自控。   前世,沈强根本不存在。这世,沈汶实在没有预料到太子会对一个孩子动手。她一遍遍地反省自己的安排和行动,怎么也看不出太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可即使太子就是看透了自己的种种伪装,也不该直接去杀沈强。   重生以来头一次,沈汶困惑了。她不得不告诫自己:别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一个疏忽,就差点害了沈强的性命,而更可怕的是,自己还不知道疏忽在哪里了!   局势已经渐渐地超出了她的掌控,沈汶开始放弃自己能掌握全局的信心。现在的问题是找到可靠的联盟,自己的几位兄长算是都拉进来了,张家那边,张允铮是答应下来了,可他那个脾气,实在办不成事。现在只希望张允铭看在张允铮的份儿上,接下担子,把事情办好。   沈汶在各种担忧中打坐了一夜,非常想开启自己的天眼。可是冥冥中,她除了虚空,什么也没感觉到。   与她同样打坐的还有荒野中露宿的老道士,只是他只打坐到了午夜,又去仰望星空。远目中,他喃喃着:“血光之灾啊,我就说,煞星一发动,就难免血腥灾难。这是个什么孩子?这么深的红光,得多少条人命啊!”   沈汶虽然没搞明白太子的用意,但她猜对了白天发生事:沈卓带着四五十个侍卫和京城的三个衙役,赶到城外的一个庄子时,正赶上了当地的衙役在收拾灭门凶杀的现场。有两家人一夜被屠,无人幸免。沈卓也不细看,再去下一个庄子,也是一样,要找的人家已经死了。将七家都走遍,也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算起来,七家满门,男女老少有一百六十余口!死了这么多人,还都和镇北侯府有关,这件事就大了,京城府尹不得不俱实上告。镇北侯府也及时出具了状子,要求严查杀害了自己府中众多仆从及家人的凶手。   皇帝自然得到了这血淋淋的报告以及侯府内线对事情前后的叙述。独自在书房时,他皱眉不解,来回翻看奏折,想不明白太子为何这么干。      能调动这么多人的,只有可能是太子。其他的皇子,三皇子与镇北侯府交密,不可能这么做,四皇子腿瘸,自然没有这些势力,五皇子也没比镇北侯的四子大多少……其他的武将,都没有镇北侯的威势,不必要为自己揽这么个仇敌……   皇帝叫了谷公公进来,说道:“你去打听一下镇北侯第四子的事儿,看看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还有,这个二小姐。”当时在湖边的就这两个人,太子为何要杀他们?   谷公公走后,皇帝问站在一边的孙公公:“这个二小姐,是不是就是冬狩时,四公主抓了往身前挡刺客的那个?”   孙公公点头,小声说:“正是。”   皇帝摇头:“杀了她,为了四公主出气,也还说得过去。可朕明明告诫过他了,他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而且,为何要杀这个未满两岁的孩子?是为了教训一下镇北侯?若真杀了那个孩子,激怒了镇北侯,闹到朝廷上,对他有何补益?就是没有证据,那边说出来,让大家指他的脊梁,也没有好处呀。他干事怎么这么没谱了?”   孙公公都不知道什么黑龙的事,只能沉默不语。   次日,谷公公就回来了,语气平板地说:“这个二小姐,从小愚钝,现在身体虚弱,平常都在院内养病。这个四公子,还有三个月就两岁,身体强壮,皮肤黝黑……”   皇帝打断道:“你说什么?!有关四公子的!”   谷公公躬身道:“差三个月就两岁,身体强壮,皮肤黝黑……”   皇帝眯了眼睛:“你亲眼看见了吗?”   谷公公说道:“奴婢向人打听后,天擦黑时,去了他们府中,找到那个四公子时,他在与镇北侯的母亲顾氏嬉闹,的确皮肤黝黑,而且,很强壮,看着倒像是三四岁的孩童……”   皇帝一挥手,示意谷公公退下。   谷公公慢慢地退走,自然不会说当夜他在侯府中找到二小姐的院落,想去听听二小姐的呼吸是否是病弱之人的呼吸声,却在卧室附近,突感警觉。他也没有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只是一种被人发现了的感觉。春夜的微风中,双方都没有再行动,就如那次在宫中他碰到的那个黑衣人。他伫立在阴影里半晌,二小姐的屋中只有一个明显没有武功的人的吐息,可是那种危险感非常强烈。谷公公转身离开了院落,而出侯府时,他发现还有其他人在侯府外逡巡。   皇帝等到谷公公离开了,才一拳打到了书案上,骂道:“这个混账!”   孙公公忙上前说:“皇上息怒。”   皇帝片刻就明白了太子肯定是知道了这个四公子的长相,怕自己因为黑龙护驾的传说就宽待镇北侯府……怕三皇子因此对他取而代之……   皇帝一再地用拳头打击桌案:“这个混账!这个畜生!这个孽障!”   皇帝狂怒。   先皇将这个秘密告诉给自己时,自己是多么小心而骄傲地维护了这个秘密。自己告诉了太子这个秘密,是对他的一种信任,等于将自己一部分弱点暴露给了他。但是他是如何报答自己的?背叛,赤-裸-裸的背叛!竟然为了自己太子的位子,就想害了护驾黑龙!生来给自己护驾的黑龙!   孙公公为皇帝捶背:“请陛下息怒,息怒……”他其实不解为何皇帝听了镇北侯第四子长得黑就如此震怒。   皇帝紧咬着牙关说:“去宣太子立即来见!”   太子泪流满面地奔入皇后的寝宫,一下子跪到了皇后面前说道:“母后救我!”   皇后倚坐在贵妃椅上,正觉得头像针扎一样疼,最近,她的头痛越来越厉害,胃口也越来越不好。   她打起精神来说道:“皇儿是太子,能有什么大事?慢慢说。”   太子哭着说:“母后,上次父皇就说要废了我的册封,这次,他一定会撤了我太子之位的!母后真的说对了,孩儿对不起母后啊!”他放声大哭。   太子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流露过这么软弱的一面,皇后又气又急:“你胡说什么?!你是太子,怎么可能无故被废?快快告诉本宫缘由。”   太子抹着泪,向周围使眼色,皇后厉声道:“都退下去!”   人都离开了,太子才边哭边小声地告诉了皇后黑龙护驾的传说,自己知道镇北侯四子的模样,怕皇帝以为这是黑龙再世,因此会宽容镇北侯一家……镇北侯的儿子们与三皇子已成默契之交……有人还看到了三皇子与沈大小姐在元宵灯会上见面相谈……若是真的是黑龙再生,护的驾自然不是自己的……于是安排了人去杀镇北侯的幼子……失败了,灭口……杀的人多了,父皇知道了,肯定明白了自己的目的……听说大怒,宣自己去见……   太子哭泣着说:“……孩儿才让太监托词说我不在东宫,就是为了到这里来见母亲一面!母亲!娘!救救孩儿啊!”   皇后的身体急剧地颤抖起来,头痛欲裂,可是她紧紧咬住牙,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听完了太子的诉说,皇后抬手给了太子一个耳光:“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告诉你多少遍了,干事要干净利落!不留首尾。一个孩子都除不掉,你自己是废物,就养了一群废物!本宫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痴!”   太子没有躲闪,抱着皇后的腿哭着:“母后!求母后让父皇留孩儿一命!让孩儿还能伴在母亲身边!为母后尽孝!”看来皇后是同意自己除去镇北侯四子的决定的,就是自己没干成,才让皇后这么生气。   皇后手紧攥着衣袖,皱眉思索,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外面有太监大声喊道:“皇上宣太子立时觐见!”   太子擦了下眼泪,抱了下皇后的腿说:“孩儿去见父皇了,母后记着去为孩儿求情啊,孩儿舍不得母后,不想死啊。”   皇后闭了下眼睛,低声说:“罢了,就这样吧。”再睁开眼,她还是像以往那样严厉和狠辣。   她死盯着太子说:“你去见你父皇,一个字也不要说!无论他说什么,打你骂你,你只能哭,不许辩解也不许承认,明白吗?!”   太子有些疑惑地抬头,皇后看着他呆傻的样子就有气,抬手又打了他脑袋一下,恨恨地骂道:“无用的蠢货!说了多少次,你总是不听。这次,你一定要听本宫的话,不然,你就死去吧!”   太子忙点头,抱着皇后的膝盖说:“我听母后的,我一定听母后的!”   殿外太监到了门口,大声说:“请太子移步。”   皇后点了下头,太子站起身,擦了下脸,向皇后行了一礼,沮丧地随太监走出皇后的寝宫。离开了皇后所居的宫殿,太子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   看着太子离开,皇后愣愣地坐了半晌,自语道:“若是本宫能再有一个皇儿该多好……”接着,她又咬牙:“贱人,别以为你的儿子能成太子!”   她抬高声音:“给本宫梳妆,备凤冠典服。”   这并不是个有礼仪庆典的日子,可众人看到皇后阴沉的脸色,谁也不敢出声。鱼贯入内,为皇后重新梳了头,装饰了颜面。皇后肤色暗黄,用了许多亮粉胭脂,又将皇后有些淡了的眉毛画得修长浓黑,微青的嘴唇点了朱丹口脂,只是那显得浑浊发黄的眼白无法上妆。   皇后选了平时典礼时才会穿的正式典服,繁琐而华美异常,明黄和正红色相见的锦缎,在室内的微光中都闪出层层光晕。   最后,皇后戴上了有六龙三凤的凤冠。   冠顶是六条形态飞翔的金色祥龙,都口衔长串硕大的珍珠,似有戏凤之意。正面是三只展翅的凤凰。凤凰,百鸟之王,凌驾于万禽之上。冠后下方有左右各三扇博鬓,展开后如同五彩缤纷的凤尾。凤冠边缘缀满宝石珠翠,戴在头上,沉重得让皇后的头痛更加难以忍受。   可就是这样,她也要全副穿戴上,这是她一拳一脚苦苦打拼挣下来的,是她的应得的荣耀。   皇后最后检查了下自己的衣装,先将一个宫人招到身边,低声说:“那个小的,现在就去处理了!”   宫人一愣,皇后点头说:“马上!没有明天了!”等到宫人退下,皇后对领头的太监说道:“走吧,去见皇上。”   太监迟疑道:“皇后,陛下没有宣召……”   皇后冷笑了一下:“那本宫就不能去见他了?展开仪仗,本宫看谁敢拦着!。”   不多时,殿外金车备好,四顶黄伞缤纷,四把巨大的黄扇摇曳,一队太监宫女列了仪仗,捧着壶香炉等,另外有鼓乐队,锣鼓横笛,扎板唢呐。大太监一个示意,鼓乐响起,皇后仪态雍容地缓缓走上了金车,在大队的人众陪伴下,向皇帝的书房行去。? ☆、废黜 ?  太子正跪在书房地上,任皇帝连打带骂近一个时辰了,就如皇后叮嘱的,只是哭不说话。皇帝怎么踢打,怎么咆哮,怎么说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都只哭着磕头,没有做任何辩解。   终于,殿外传来鼓乐之声,皇帝也打骂累了,坐下来,微喘着气问道:“怎么回事?”   孙公公让人出去,半晌,一个太监跑进来,对皇帝低声说:“皇后要求觐见。”   皇帝马上说:“不见!”   那个太监迟疑片刻,更低声说:“皇后说,如果皇上不见她,她就当众讲讲当初皇上是怎么继了皇位的……”   皇帝再次使劲拍案:“她这是反了!让她进来,朕看她是不想当这个皇后了!”   太监出去,不多时,殿外鼓乐声中,皇后一步步地走了进来。   皇帝看着盛装雍华而面容憔悴的皇后,片刻有过一丝恍惚,他已经许久没去看皇后。他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狠毒,完全没有了女人味儿,他看见她就不舒服。现在,他似乎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美丽诱人,自己也很年轻……   皇后看了眼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太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对皇帝一礼后说道:“参见皇上。”可语气里,没什么尊敬的意思。   皇帝也气不顺:“梓潼此时来是为了何事?”   皇后看了下身后的太监宫女,说道:“不想死,就滚出去!”   皇后的人纷纷离开,皇帝的太监们看皇帝的眼色。皇帝恨皇后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可只能咬牙挥了下手,让自己的人包括孙公公也退了出去,以免皇后说出些不妥的话。   见人都离开了,皇后淡淡地说:“是本宫让人去杀了镇北侯第四子的。”   皇帝冷笑:“你倒想替你儿子顶罪。”   皇后也同样冷笑:“他对本宫讲了那个什么护驾黑龙的事,也说了镇北侯的四子长的黑。呸!护驾黑龙是那么容易就来的?太=祖建了新朝,有上天护佑还说得过去,本朝现在连年丰收,无战无乱,黑龙来干什么?给谁护驾?或者皇上觉得自家威势不稳,摇摇欲坠,竟然弱得要黑龙来保护吗?……”   皇帝怒喝道:“你竟敢诅咒朕,你不想活了?!”   皇后并不害怕,依然冷笑着说:“说那孩子是黑龙才是诅咒!一个破黑孩子,就让皇上患得患失了?皇上忘了当初是怎么得的皇位?如果先帝听了老镇北侯的话,立了皇上的兄长,那个黑孩子今天会来护皇上吗?若是皇上兄长未因马惊堕马而死,他大概是来助皇上的兄长吧!”   皇帝气得只能一个劲儿说:“你……你……”   皇后傲慢地抬头:“本宫怎么了?本宫就是不能让皇上拿着那个黑孩子来做文章,找个错儿把我儿拉下太子之位,再寻机会把那个贱人的孩子扶成太子!本宫就是要杀了他!断了皇上的心思,以绝后患!”   皇帝面目狰狞:“你竟然敢……敢干政……”   皇后不屑道:“什么叫干政?皇上忘记当初未登皇位前,常到本宫那里与本宫议该如何韬光隐晦,以得先帝的信赖,本宫的言语让皇上首肯不已,连声说本宫聪颖。那时,皇上怎么不说本宫干政了?”   皇帝指着皇后说:“那只是在人后!而你现在闯入朕的书房,对朕指手画脚,这还不叫干政?!你背着朕,竟然敢谋害武将之子……”   皇后哼道:“皇帝是不是糊涂了?孰亲孰远,竟然分不清了?一边是个面也没有见过的黑孩子,还是当初不想让皇帝登基的后人!一边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该护着谁?本宫可明白得很!若是为了我儿,杀个镇北侯的儿子算什么?何况,他的女儿害本宫的女儿破了相,本宫也该给他个厉害!”   皇帝怒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朕!你怎么敢替朕行事?!”   皇后冷冷地笑着:“本宫是皇后,是皇上的人,本宫觉得不痛快,皇上本来是该为本宫出气才对,可皇上干了什么?本宫的女儿受伤,皇上连降罪也没有……”   皇帝摇头:“你竟然如此嚣张!朕行事,竟然为了让你痛快?!朕是谁?你是谁?你嫁给朕时,只是个侧妃!”   皇后也厉声反驳:“侧妃怎么了?!皇上当初可不嫌弃本宫这个侧妃!那时皇上未登基,多少次到本宫这里山盟海誓,引白居易的长恨之歌!本宫曾为皇上干过什么,皇上该都记得……”   皇帝打断道:“朕难道没有封你为后?难道没有封你的儿子为太子?”   皇后脸色僵硬:“那只不过是其中一二而已,皇上难道忘了其他的?”   皇帝不可置信地摇头:“你还不知足?你竟然真的以为朕能独宠一人?就因为这个荒唐的念头,你这些年才这么折腾?你以为先皇后的死朕不明原因?朕喜爱的大公主,二皇儿的死朕不明就里?后宫死了多少嫔妃稚子朕不知道?朕这么容让着你,你还还嫌不够?!你这贪得无厌的妇人!怎么?得不到独宠,就竟然想毁朕的江山?”   皇后因被讥讽而脸色涨红,反唇相讥道:“皇上真会夸大其词。本宫不过是因为不想日后皇帝受镇北侯府的牵制,就想除去那个孩子。事没成,也就杀了几个下人,怎么这就毁了皇上的江山了?皇上的江山该比这牢固吧?本宫说了,又不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哪里用得上什么护驾黑龙?!”   皇帝骂道:“你竟然又口出诅咒……你若是不想活了,朕成全你!”   太子跪着过来,抱了皇帝的膝盖哭道:“父皇息怒,请父皇……”   皇帝和皇后都看向太子,太子满眼热泪:“……宽恕母后吧!”这是说皇后有罪了。   皇帝一脚踢开了太子,皇后大声说:“你踢他有什么用?本宫做的事,自然由本宫来认!……”   正争持间,外面有人喊道:“皇上!五皇子误食鼠药,断气了!”   皇帝惊讶地瞪大眼睛,指着皇后:“你竟然……你竟然!你胆大包天了啊!”   皇后冷笑:“这跟本宫有什么关系?!”   五皇子不过是个垂髫少儿,皇帝过去见过他,被他的母妃教得畏畏缩缩的,皇帝后来就对他不闻不问,可现在他竟然死了!这就不是一回事了!皇帝认为多子多孙是福气,可现在还剩下几个皇子?!   他方才还觉得太子已经背叛了自己,即使真的像皇后所说,将黑龙的事只告诉了皇后,这也是背叛!皇后听了这事肯定会下手,这难道不是明摆着?告诉皇后就是让皇后去杀人的!   而三皇子一直跟自己较着劲,冬狩后还不接受教训,见面非但不巴结,还冷冷淡淡的,平时没事非招不来,逢年过节也不亲热,明显是离了心!他才想着该开始培养五皇子,接替太子,可五皇子竟然就这么死了!明显是皇后指使人干的!这个女人!这是要与自己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啊!   这事终于成为让骆驼倒地的那最后一根稻草,皇帝的愤怒完全转移到了皇后身上,大喊:“来人!来人哪!”从门口涌进二十几个太监宫人。   太子连声哭喊:“父皇,父皇!……”   皇帝颤抖着指着皇后说:“废黜贾氏皇后之位,降为静妃!即日改居冷宫!”静——你少说话吧!   太子扑到皇后身边,拉了皇后的手说:“母后,母后,请求父皇开恩吧!”他突然发觉皇后的手干枯如柴,湿冷如冰。   皇后甩开了太子的手,冷笑着抬手,自己摘下了凤冠,往地上狠狠地一掷,周围一片惊呼,地上珠玉迸溅。皇后轻蔑地巡视一遍皇帝和身边哭泣的太子,转身走了出去,虽然胃疼得厉害,她还是努力挺直了身体。   皇帝气得跌坐在椅中,太子跪行到皇帝膝旁:“父皇!父皇!恕了母后吧!”   皇帝咬着后槽牙说:“朕留着她的命已经对得起她了!你还要如何?!她竟然敢……竟然敢……”   太子哭:“是孩儿的错……是孩儿的错……”   皇帝目光异常犀利地看向太子,太子看见那眼神,心虚地垂目,流着泪说:“孩儿不该将那黑龙的事告诉母后……母后说要人办事,孩儿也没有问,就派了人跟母后的人去商量了……”   皇帝使劲推开太子:“你从这件事上就该明白要遇事三思,别学那些长舌的妇人!”太子连连称是。   皇帝十分疲惫,又有太监进来,说道:“皇后那边死了一个太监,两个宫女,都是自尽。”   皇帝对太子一挥手,太子艰难地站起来,摇晃着,两个太监见了,忙上前扶住。太子对皇帝行礼,皇帝没有动。太子一步步地被两个太监架着出了门。   太子离开许久,人们将地面都收拾干净,屋子里只有皇帝和默默地给他捶打后背的孙公公时,皇帝才低声说:“这真的是皇后……静妃下的手?”   孙公公不敢答话,皇帝又自语道:“若真是那样,太子闭口不供出其母,也算孝顺……可如果不是那样……”   良久之后,皇帝深叹了一口气:“朕的确还是不喜镇北侯。就让太子接着当太子吧,不能让镇北侯那边太得意了!”真换成了三皇子,那不称了镇北侯的心?!皇后那句“当初不想让皇帝登基的后人”又一次戳到了皇帝心头的痛处,勾起了皇帝对老镇北侯的恨意,蔓延到现在的镇北侯身上。而且,三皇子如果有镇北侯为助力,日后逼宫都有可能。现在只能留着太子,可这明显也正是皇后所安排的,皇帝心中一阵厌恶。   孙公公小声说:“皇上英明。”   皇帝咬牙道:“那个蠢妇!为此竟然杀了五皇子!她这是来之前就铁了心不想当皇后了!”最后一击,为太子扫去了未来的一个可能对手。   孙公公又不敢说话了。   皇帝长叹了一下,又说道:“多找些年轻的,好生养的吧。她下去了也好,朕得再要几个孩子了。”   孙公公这次忙答应了。   当夜,虽然废后的旨意还没有颁布,皇后,现在是贾静妃,就已经从皇后的宫殿搬出,搬入了皇宫北面冷落的院落之一。好在她的儿子还是太子,所以人们对贾静妃的态度还都算尊敬。   贾静妃坐在干硬的木板床上,看着与早上自己寝宫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简陋环境,头痛得想拿把斧子把自己的脑袋劈了。她深叹了口气,和衣躺下,自语道:“至少不用参加亲蚕大典了,不用看那些可憎的妇人,没一个怀了好心……”   不久,她勉强睡去,朦胧中,好像觉得屋中的暗影在慢慢移动,可她太累了,就没有睁眼查看。   四皇子听到这一消息都傻了,当晚枯坐在一盘棋前,只呆呆地看着棋盘,一个子也没有下。   过去的几次过招,他都能从细微处看到精心设计的痕迹。可这次废后,却完全是天外之笔,毫无踪迹可循。虽然五皇子的死可以作为理由,可宫中曾经死了个极得皇帝欣赏的听说是天才的二皇子,那之后,皇后都没事。死了一个根本没有得到皇帝注意的五皇子,该不会让皇帝废去贾氏的皇后之位。看来废后的主要原因,就是皇后承认了她派人去杀镇北侯的第四子。   皇帝对黑龙传说的封锁,让四皇子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摸不到头脑:那幕后下棋的人怎么就能引诱了皇后去谋杀镇北侯的第四子呢?据说那个孩子连话都不会讲!事败后还逼得皇后连连灭口,最后自己出来认罪,把皇后的位子都丢了。看这情形大概是为太子顶罪,可话又说回来了:太子要杀那个孩子干嘛?为了报复四公主破相?……怎么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吧。所以,除了太子和皇后失手下了招极臭的棋外,四皇子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了。   太子失魂落魄地坐着宫撵回到东宫,虚弱得连站都站不住,太监想扶他回寝宫,可太子示意要去议事的厅房,太监马上让人搬了躺椅,放到议事厅中,扶着太子半躺下。太子无力地说:“让他们都来,马上来。”   太监忙出去传唤太子的心腹幕僚和东宫官吏,看太子嘴唇干裂,让人上了茶。   太子喝了口茶,勉强镇静了些,躺在躺椅上,心中空虚又茫然: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去哪里了?大婚之前,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的自己;册封后,对朝事能言的自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的情形,要母后牺牲自己的后位,才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哪里出了错呢?   陆陆续续地,幕僚和东宫心腹都进了屋,众人一一行礼,太子也不予作答,只闭眼半躺着。等人都到齐了,太子还等了许久,弄得大家以为他召了众人来看他睡觉,太子才缓慢地开口:“本宫要彻底铲除镇北侯,沈家军……镇北侯府,别说猫狗,一只老鼠也不能留下!”   屋中死寂。良久,有一个人迟疑着说:“镇北侯手握重兵,若是皇上不……”   太子打断道:“不要指望父皇了。”   又好久,一个人小心地说:“若是不靠皇上,就只能靠外夷……”   一时,大家都屏声静息地看着太子。   太子慢慢地点了下头,说道:“好好地想出个法子来。”然后挥手让大家退下。   众人跑过来之前,都知道了废后的消息,以为会受一顿狂风暴雨地责骂,没想到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散了,心中松口气的同时,又为太子要求的差事犯难起来:勾结外夷灭了镇北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太子有了下一个目标,心中的恐惧才稍稍消散了些。他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是你们逼我做的,今生今世,本宫与你们势不两立!”   若是问起这个“你们”来,太子肯定会说三皇子,外加上镇北侯沈毅兄妹,也许还得加上皇帝。可在他心里,他现在想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太子妃。   人说想什么人,那个人就会到来。外面有人报说:“太子妃到了。”   太子只觉得一股怒火腾地从胸腹间升起,让他的脸都烧了起来。   当初选择吕氏,的确的因为她的祖父在朝中颇有影响,能策动很多文臣。当初安排还是大皇子的太子见各家的女孩时,太子甚至连吕氏的脸都看清就同意了皇后的建议,对皇帝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成婚后,太子妃生于文臣世家,也的确是文雅贤慧,虽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倒并不讨厌。新婚时,与那时还是大皇子的太子颇能谈论,两人相处融洽。可是大皇子册封太子后,太子妃一年没有怀上孩子,太子就开始频频在侧妃和其他侍妾房中过夜,太子妃变得阴沉起来,接着,妇人们就开始滑胎。   太子长于后宫,皇后就是其中高手,这些事情他如何能不明白?自己虽然没有千挑万选,但正妻的候选人也都是名门世家性情端庄的贵女们,可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挑了一个跟自己母后相似的人成了妻子?!   一想到这些,太子心中就又堵又恨。母后那么对后宫嫔妃下手是为了保护自己,情有可原。可太子妃这么做,就明白着要让自己断子绝孙呀!   两个人成婚还没有过五年,就是平常人家也不能以“七出”之律而休妻,何况自己是太子,岂能随便换太子妃?更别说,对方还牵连着朝臣的拥戴。   太子正心中烦躁间,太子妃带着一个端着食盘的宫人走了进来。她向太子行了一礼,示意宫人将食盘放在太子躺椅的几案上,又等着宫人退下了,才开口道:“听闻殿下不适,妾身特意让人煲了鸡汤,还有些小菜,请殿下用餐。”   太子在皇帝那里跪了大半天,挨打又挨骂,接着又眼见着母亲被贬,一天米粒未沾牙,本来难受得要命,可听见太子妃这么说,却冷淡地说:“多劳太子妃了。本宫要自己歇歇,太子妃退下吧。”   太子妃面庞小巧,连带着五官都很玲珑,都快二十岁了,可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太子一眼瞥到太子妃精致的鼻子和小嘴小下巴,一阵厌恶。当初看着可爱好玩的地方,现在全是弱点:有幕僚说相术讲鼻子纤薄乃是无子之兆,嘴巴和下巴小,是晚景凄凉。太子于是想到,如果太子妃晚景凄凉了,自己是什么?她若是无子,自己肯定是无嫡子,而看她现在的做派,自己连庶子都不见得有了。   太子侧身内向而卧,不想再看太子妃。太子妃临来从太监那里知道了皇后被皇帝口头贬为静妃,虽然还是要经过朝臣商议,但就是皇上改口,这对皇后的打击也是极为巨大的。太子作为她的儿子,肯定也是非常难过。就想借这个机会过来安慰下太子,缓和下两个人的关系,毕竟,自己很想要一个孩子,这是要两个人才能干的事。   见太子背向自己,太子妃轻轻地吸了口气,柔声说:“殿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的身子最要紧,还是该吃些东西……”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好了,你退下吧!”   太子妃再做努力:“殿下,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回去求助我祖父……”   太子拼命忍着,才没让自己起身打太子妃几个耳光!   什么叫如果我“需要”?这是在让我求你吗?现在看见我母后被贬,你就开始拿大了?你若是真心,我还没有开口,你就回去了。现在该来对我说你已经求了你的祖父,明日朝上,他们会竭力劝解皇上,不要废除皇后。还这么惺惺作态地说什么非得我说“需要”才行?!   可是太子也知道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毕竟,与太子妃的婚姻就是看中了吕太傅的影响力,就是不去借助,也不能因为这个鼠肚鸡肠的女子给毁了。哪天自己真的有了引外夷除去镇北侯的计策,那时就根本用不着再依赖这些文官的支持。除去了镇北侯,无法借助军力的三皇子就是死了也没有人为他伸冤。那时,除了自己,谁还能是皇帝?那些臣子的支持与否又算得上什么?   等到那股怒气过去,太子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那倒不用了,吕太傅终是年纪大了,也该好好荣养。许多事,他也是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太子妃咬了下嘴唇,又小心地说:“殿下,我祖父……”   太子打断道:“你一介妇人,就不要总想着这些份外的事情。现在倒是该查查,东宫怎么有这么多妇人怀不上孩子!本宫与你也已成婚四年,若是你子息有碍,就该帮助本宫散叶开花,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子妃可不该陷本宫于不孝之地。”   太子过去是冷战,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敞亮。   太子妃忍着泪,脸通红,低头说:“我是殿下的正妻,嫡子未出,若是庶子为长,日后,恐多混乱……”   太子冷哼:“本宫说来就是庶子,照你这个做法,本太子是不是就不该被生出来了?!”   太子妃忙行礼道:“请殿下恕罪。”   太子也不回头,冷冷地说:“恕不恕的能把你怎么呢?现在本宫还只是太子,你就让本宫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若是哪天成了皇后,那是不是连后宫都被你除了?”   太子妃慌忙跪下:“殿下言重了!听殿下的意思,倒是说那些滑胎是我做的?!冤枉啊!殿下,我哪次没有好好让人去照顾看护?我也是真心想让殿下赶快有孩子呀!况且,她们生下的孩子都得叫我一声嫡母,难道不是我的孩子……”   太子听多了她这种辩护,不耐地说:“行了行了,说一句你就有十句顶回来,真不愧是书香之家出来的,伶牙俐齿不说,无理还能狡三分。”   太子妃哭了:“殿下!臣妾真的没有下过手啊!……”   太子根本不听:“你现在有什么可哭的?若是三皇弟娶妻生子,本宫这个无后的太子能做多久?你到时候再哭吧!还不退下!”   太子妃哭着起身走了出去,出了殿门,太监打了灯笼引路。就见夜色中,两盏宫灯摇曳而来,近了,却是一身轻纱乱飘的刘侧妃由两个太监打着灯笼、两个宫女陪着过来了,其中一个宫女也托着一个食盘。   刘侧妃虽然并没有生得花容月貌,但身材窈窕而丰满,穿着更是暴露。今夜竟然是穿了仿唐装的上衣,领口开得到了肩膀处,只在上面围了一袭月白薄纱。   刘侧妃过去并不这么出挑,在太子妃一年没有生育,侍妾纷纷滑胎,尤其尤侧妃滑胎,太子越来越没有好脸色后,刘侧妃一改过去沉默寡言的性格和保守黯淡的装束,突然脱胎换骨,骄傲地突出来自己过去一直藏匿的秘密武器……后世所说的胸器,让众人下巴落地,也成功地得到了太子的眼珠。   太子妃不愿让刘侧妃见到自己哭了,扭着脸不看她。可刘侧妃见太子妃脸色不好,特意地贴近了对着太子妃行了一礼,腻着声音说:“太子妃安好!”   太子妃不理,径直往前走。心里觉得若是鹬蚌相争中的渔翁说话,很可能就是这种语气。   刘侧妃抬袖掩唇一笑,扭着腰肢到了太子的书房外,不久就被传呼进去了。   太子妃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出不远,就听书房中传来刘侧妃的一声尖叫,接着又是几声短促的叫声。她实在忍不住回头,只见那边的灯光下,宫人们纷纷地站远了些。   太子妃扭回了头,加快了脚步,眼泪把太监引路的灯笼模糊成了一团黄色的水光。   沈汶在暴怒下使出了借刀杀人之计,可等到人都死了,她并没有感到报复的快意。如果陈贵妃的提前死去让沈汶感到抱歉的话,这次她间接出手造成的人命,就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沉重感,压得她默默无语。她现在忽然明白了那些能看到未来的人为何不出手改变未来,因为在行动中,也许保全了一部分本来要死的人,可肯定要牺牲其他人的利益甚至生命,而这些,若是有罪责,终要追究到改变了命运的人的头上,那些与命定死者无亲无故的人肯定不会愿意去承担。自己却是不同,她身负着血海深仇,她不能对未来袖手旁观,只是在运作中,自己是不是太心狠了?……   见沈汶又叹了口气,帮着沈汶就寝的苏婉娘坐到了沈汶身边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不要这么为难自己。”   沈汶低声说:“我并没有觉得我杀了他们,只是,我没有救他们。”   苏婉娘问:“怎么救?”   沈汶回答:“当场把那几个人打得半死,轰出府去,将他们的家人也赶出去。”   苏婉娘想了片刻,说道:“若如此,他们的确能活命,家人也不会被疑。可那样,你就又为侯府立了的仇人。那些人本来就没有忠心,否则也不会背主。他们可不会感激你打了他们是救了他们!打了他们,他们会更恨侯府,定会继续跟着太子,日后侯府有一天糟了灾,那些人就是来打杀侯府的人!说不定瞅准了又来杀小公子。你觉得他们的家人有几个人会阻止他们干这样的坏事?等他们踩着侯府的鲜血得了好日子,他们的家人不跟着享福?这些人投靠了太子,就是带着身家过去的,荣辱都是他们自己为家人选择的。哪里有自己当了内奸,没干成事,家人却能安然没事的道理?我以前就说过,哪儿能当内奸呢?若是主人不行,带着家人逃走避祸也不能当内奸呀。光看好处了,没想到后果吧……”   在苏婉娘的唠叨中,沈汶长长地出气:“好吧,我不多想了。”   苏婉娘起身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你看这次那边下这样的狠手,肯定是钱嫲嫲把话传过去了。”当时沈坚说哪怕一个人说出真相,镇北侯就能去向皇帝申诉,明摆是逼太子赶尽杀绝。而太子真的这么干了,肯定是沈坚的话被传达给了太子。   沈汶点头:“但愿她和其他剩下的人能明白些,早些脱身。”   苏婉娘摇头说:“我看未必,钱嫲嫲这么多年都没有收手,早就迷了心窍,想事情肯定不清楚了……”   被苏婉娘劝解过了,沈汶才稍感安心,等苏婉娘在侧铺上睡熟了,她还在打坐。突然,她心有所感,从虚无中静静地回复神,然后慢慢地伸展开自己的意识力,察觉到在屋外,有人伫立。那种感觉,应该是谷公公,就如那次在皇宫中的对峙。   过了会儿,外面的人离开了。沈汶从自己枕头里抽出样式简单的夜行衣,套在睡袍的外面,轻开了窗。已经睡着了的苏婉娘翻身,沈汶现在知道苏婉娘极容易失眠,就不想告诉她,忙翻窗而出,追了出去。   一路出了侯府,沈汶再往皇宫那个方向一通狂追,也没看见个人影。沈汶放弃了,调转方向回侯府。   她思索着,谷公公没有长留,难道是来踩点的?他为何来侯府?是发现自己了吗?还是奉了皇帝的话来的?……   正想着,一旁有“嘶”的一声,沈汶放慢脚步,一个黑影闪了出来。沈汶知道这是谁,没停步,继续走了会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才停下来,等着后面的张允铮跟过来。? ☆、夜宵 ?  张允铮到了旁边,沈汶先发制人地问:“你父母答应给你钱了吗?”自从上次离开平远侯府,沈汶还没有得到别的消息。她可不知道张允铭已经使出移转乾坤之法,把平远侯夫妇都蒙蔽完毕了。   张允铮尽量平息喘息——这个小骗子跑的怎么这么快!难怪是鬼魂投胎!等到呼吸均匀了,才傲慢地说:“当然了!”   沈汶马上问:“那你什么时候走?是你一个人吗?是不是你哥哥得跟着你?”   隐约感觉到被沈汶看不起了,张允铮皱眉:“你管得着吗?”   沈汶也也皱眉低声说:“当然管得着!你这个小毛孩子,怎么能自己出门?”   张允铮火了:“谁是小毛孩子?!你才是!”   沈汶得意地说:“我可是千年的鬼!”   张允铮哼一声:“小气鬼!就认得钱!”   沈汶愤怒:“你这个混球!”   张允铮立刻跟上:“你这个骗子!”   两个人又卷入了一个漩涡:   “没见识的土包子!”   “女小鬼!”   “坏脾气的笨小孩!”   “骗钱的笨鬼!”   ……   最后,沈汶深呼吸,低声说:“我不跟小屁孩一般见识!”   张允铮也哼道:“我也不跟小骗子一般见识!”      沈汶握拳:“你这个浑人!大夜里的在这里溜达堵着我,就是为了要和我吵架的吗?!”   张允铮停顿了一下,可接着命令道:“你把你知道的那件事的前前后后都跟我好好说说!”   沈汶怒:“凭什么?!”   张允铮更怒:“就凭我出钱了!”   沈汶再次深呼吸——拿了人家手短就是这么回事,她整理了一下思路,换了她一贯撒娇的语气说:“那当然可以啦,但是这之前你得帮我找个地方谈话呀。”   张允铮皱眉:“你又想骗人!”   沈汶低声说:“怎么会呀?我要说的可都是机密的事,日后,我也要做许多事,让别人看见了可就没用了。你说是不是需要个地方?” 她的确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干事,侯府里什么都不能藏,夏紫天天找着机会进屋乱看。   张允铮说:“我们府里就很好。”   沈汶甩手说:“讨厌啦!你带着一个人回去你爹肯定不会高兴的。”固若金汤的府邸,怎么可能让张允铮随便带着一个人回去 ?   张允铮觉得沈汶的思维很古怪,她担心自己的爹不高兴,其实最该计较的,应该是自己的母亲李氏吧?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什么的。可从一开始,这个女孩子就像没有那方面的概念。看来鬼想的就是不一样。   张允铮语气很恶劣地问:“你想要什么地方?”   沈汶听见他这么说,知道他同意了,算计着说:“当然是独门独院,地处偏僻啦,房子不见得多,但要大,院子也要宽阔些,最好有井……”   张允铮愤慨:“你真不客气!”   沈汶扭了下身体道:“没有这个地方,怎么说话呀?隔墙有耳你懂不懂?”   张允铮气哼哼地说:“我去看看,五天后,在你府门外附近见!”   沈汶见张允铮同意了,马上打蛇顺竿上,连声说:“等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能定下一样是一样。   张允铮厌烦地看沈汶:“你竟然还没完?!”   沈汶点头道:“是呀,你去南方,要聘请匠人,泥瓦匠、木匠、铁匠,可以去北边的话,就带回来,用钱!你家有钱,使劲砸!”   张允铮冷笑:“你真会替我们家花钱!”   沈汶小声说:“能不能挡住北边,就看这些匠人了,你别悭吝呀!”   张允铮皱眉:“他们怎么挡?用木匠刨子?铁匠锤子?”   沈汶扬眉说:“我有机关,能陷千百万人,可如果没人做出来,就是一张废纸!你说不找那些人找谁?肯定没法找你!你除了会砸家具外,曾经做过一两样吗?”   张允铮被噎着,咬牙说:“小骗子,你最好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能干,不然……”   沈汶撇嘴:“不然怎么办?你再踹个桌子腿儿?”   张允铮握拳道:“我早晚会抓到你,把你揍扁!”   沈汶嘻嘻笑起来:“你才抓不到呢!这都多少次了,还不明白吗?”   张允铮说:“那我就去揍你哥!”   沈汶啧啧:“你真会开玩笑,我有三个哥哥呢,谁会怕你?”   张允铮一咬牙:“你还想不想要钱了?!”   沈汶立刻软了,笑着说:“你怎么什么都认真?我们是朋友,要互相帮助,要共同合作,懂吗?”   张允铮十分看不起沈汶一会儿讨好一会儿争持的嘴脸,冷笑一声:“你这么变来变去的不累吗?”   沈汶生气,又变了调子:“谁变来变去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张允铮鼻子不是鼻子地说:“对待骗子的态度!”   沈汶挥拳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张允铮冷酷地说:“你当然不敢!至少在需要钱的时候!”   沈汶马上又放下了拳头,整顿了神情,微笑了:“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现在就需要钱……”   张允铮冷哼道:“别想了!”   沈汶瞪圆眼睛:“什么话呀?!我正等着钱用呢!我二哥年底或者年初肯定就会被招往北方,他走时,会带着一些人,现在就得给人家钱定下来。你快让你哥想法给我二哥送钱去啦!最好有一万两!”她从小求人时,就是用一种娇声甜糯的口气念秧儿,此时也不例外。   张允铮从牙缝里说:“你这是把我家当你的账房了吧?”   沈汶一想,还真是!赶快接着说好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呀!我们不是联盟吗?就算是一起干事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啦。”   张允铮带着鄙夷地问:“你现在不想打我了?”   沈汶撒娇地说:“哎呀怎么会呀?你这么大,打也打不扁!快别这么担心啦!”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放了一冷箭。   张允铮气愤地看沈汶,沈汶笑得眼弯——这是她的大财主,要搞好关系!不然还得自己出去弄钱去,多费劲哪!   想到人们吃饭时容易联络感情,沈汶建议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夜宵?”   张允铮蔑视沈汶这种谄媚,冷淡地说:“谁想和你一起吃饭?我府里有宵夜。”   沈汶扭着身体说:“可我府里没有呀,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出来的,回去连口热水都没有。我得去吃一口……打赌你根本追不上我啦!”说完就抬腿飞跑,张允铮本不想追,但他一向自傲自己的轻功,就不信追不上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沈汶,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过去。   结果自然是……没追上。等他到了馄饨摊外围的黑暗里时,沈汶已经好整以暇地等着了。看他到了,沈汶笑着说:“你输了,去给我买馄饨吧。”   张允铮喘息着:“你……怎么这么……无耻!连馄饨……都……”   沈汶耍赖说:“我出来得匆忙,没带钱呀!快点快点呀!我正饿着呢。”   张允铮咬着牙:“饿死你最好!你掉钱眼里了?张嘴闭嘴就是钱?”   沈汶一摆手,撒着娇:“做人不能这么狠心呀!我才多大?饿死了多可惜。啧啧。快点走,你瞧那热气,看着就很香。”她从怀里扯出用来蒙面的黑巾,扎在头上,看着像个小厮,往街口处灯火下的小摊点走去。   张允铮来不及纠正“看着香”这个逻辑错误,沈汶就走开了。张允铮犹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走出了阴影角落。   快到了馄饨锅处,有几张破旧的桌椅,沈汶停下,面对张允铮隔空用食指使劲指馄饨摊,张允铮皱眉:“你又要干什么?!”   沈汶低声说:“你去买呀!我是个女的,万一近了被看出来怎么办?这个钟点哪里有女的在外面?”   张允铮说:“的确是!你真是个不守规矩的小女鬼!”   食物当前,沈汶顾不上斗嘴,只使劲挥手:“快去快去呀!”   那边馄饨锅的老头大声吆喝起来:“那位小哥,过来吧!又热又香的大馄饨!”   其他几个摊贩都往这边看,沈汶低声说:“快过去!别让人生疑,觉得我们是盗匪什么的,叫衙役来怎么办?”对着馄饨锅又一通比划。   张允铮万般不愿意地往馄饨摊走,拿出几个用做暗器的小钱。他从来没有与陌生人说过话,平生没有买过东西,此时心中突然产生了恐惧感。越接近馄饨锅他越紧张,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走到人前,一时头脑空白,两手是汗,非常想转身逃开。   卖馄饨的老头远远地看见这哥儿俩,小的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厮,肯定不是坏人,才忙大声招呼。等到张允铮近了,老头发现这个长相俊美的男孩子脸色有些不对,正疑惑间,张允铮明显很费劲地开口说:“要……要……一……一……碗……碗……馄……馄饨……”   老头心中可怜这孩子:结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笑着说:“两文钱!”   张允铮僵硬地将手里的钱递过去,老头从中挑了两个,下了碗馄饨。张允铮的手还伸着,老头心想:这还是个傻子,忙说:“够了,哦,你还再要一碗?”   张允铮头上冒着冷汗,摇了下头,把钱放回怀中。老头在锅子里用勺赶着馄饨,嘴里说着:“这夜里吃这么一碗热的,胃里舒服,能睡个好觉……”   张允铮觉得站在老头面前,手脚无措,差点又转身走,可是回头见沈汶已经坐在了一张破旧的椅子上,一脸期待地看着馄饨锅,只好强忍住不耐,紧皱了眉头等着。   不久,馄饨得了,老头盛了一碗,撒上葱花,端给张允铮,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这孩子!这是什么脸色?是嫌时间长了?我跟你说,不煮熟了可不行……”   张允铮端了馄饨转身就走,到了沈汶面前,几乎将碗照着沈汶头上扣下去——她让自己受了这么半天煎熬,可是面对着沈汶放出光芒的小弯眼睛,还是把馄饨碗没好气地放在沈汶面前的破桌子上,瞥见沈汶放在桌子上的手,圆滚滚的手背关节上竟然有还有几个深窝,不禁低声恶狠狠地骂道:“猪!”   沈汶经常被沈湘这么骂,头脑自动忽略,见了馄饨碗,就看也不看张允铮了,笑着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馄饨来,一边吹一边很神情陶醉地准备享受这第一顿夜宵。   张允铮低声骂道:“小骗子!”实在看不惯沈汶这种馋兮兮的样子,连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看,那个桌子旁的矮小身影,头也不抬地吃得正香,看样子早就忘了他。什么一起吃夜宵?就是骗着自己给他买馄饨!   沈汶吃了几个馄饨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原来饿了,见了吃的就忘了张允铮是不是也会一起吃,一转眼,张允铮就没人了!不吃拉倒!沈汶决定继续享受美食,不为那个小混球分心,她还得赶快回府呢。   沈汶吃完馄饨,少见地心满意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越窗而入时,坐在床上的苏婉娘才松了口气。低声说:“你去了这么久!”   沈汶一边脱衣服一边小声说:“我不想吵醒你呀!就是出去看看。”   苏婉娘起身过来嘀咕着:“我宁愿你告诉我,不然日后我连真正能睡觉时也睡不踏实了,总得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床上。你的夜行衣就放我枕头里吧。”她凑近沈汶来拿夜行衣,忽然说:“一股葱味儿?你在外面吃了东西?!”   沈汶吭哧着:“就吃了……一碗馄饨……”   苏婉娘推了沈汶一把:“我这里提心吊胆地等在黑地里,你竟然在外面吃馄饨?!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苏婉娘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母亲境界,老了十岁有余。   沈汶忙赔笑:“婉娘姐姐,我不是不知道你醒了吗?若是知道你在等着,我是绝对不会吃的!真的真的!”   苏婉娘气不消地说:“谁信你?!……你吃了东西还刷不刷牙了?”   沈汶打哈欠:“当然不了,就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苏婉娘哼声:“小懒猪!”   沈汶嘟囔:“怎么都叫我猪?”   苏婉娘问:“你说什么?”   沈汶赶快笑着催苏婉娘:“说婉娘姐姐辛苦了,快睡吧!”   苏婉娘把沈汶的夜行衣藏入了自己的枕头,以确定沈汶不能再背着她自己溜出去了,两个人睡了。   张允铮气呼呼地回了家,一进院子门就大声说:“给我弄碗馄饨!三鲜的!”那个没见识的小骗子!自己府里的馄饨是下等吃食,但还是高汤为底,馅儿里有虾有肉,不知道比街上的讲究多少倍!   等馄饨上来了,张允铮仔仔细细地品尝了,深觉比沈汶享受到了更多的美味,恨不能现在就告诉她,气死她!   他吃了刚要去洗漱,张允铭打着哈欠进来了,抱怨说:“爹让我近些日子盯着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以后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不然我还得等着你。咱们再过一个月就要离京了,你能不能消停消停?”   张允铮吃了馄饨后,腹中暖和,情绪好了些,但因为习惯上对家人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就还是没好气地说:“你少管我……”可马上想起了沈汶要的东西,只好放缓了些口气说:“我去镇北侯府外等着那个小骗子去了,想问问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许多具体的细节。”   张允铭难得见张允铮好好说话,忙振作了些精神,问道:“她说了什么?”   张允铮又气愤起来:“她说要买个院子,要偏僻点儿的,屋子大,院子大的,她好有地方说话。还说让我们这次南下,要找好多工匠,付重金让他们去北方,她有机关,需要这些人构建。她让你给她二哥一万两银子,因为她二哥也要找匠人。”   张允铭忍着笑问:“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张允铮含怒地说:“然后她说请我吃夜宵,可竟然让我出钱给她买的馄饨,说她没带钱!才两文钱她都不花!这个小气鬼!”   张允铭哈哈笑起来:“你怎么才给她买了碗馄饨?应该送她良田千亩呀!反正已经亏本了,就大方些呗。”   张允铮气得脸红:“那个小骗子!我一看她那副阴谋诡计的样子就讨厌!跟你一样!”   张允铭拍手笑:“这才是有主意的人,哪儿像你,木头脑袋!”   张允铮立眉:“你想打架?!”   张允铭继续笑:“她说的这些也是有道理,怎么都得有个秘密的地方,不能什么事都在外面商量,我去买宅子,可是她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得去听听。”   张允铮有些不乐意,他虽然和沈汶吵得厉害,可因为他开了片刻天眼,那些事情真实而虚幻,这世上,大概只有沈汶能理解他,而他也知道沈汶的秘密,两个人之间有种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同谋感。   张允铭斜眼看他:“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我给你帮忙了,你怎么能不让我去听?”   张允铮暗暗在心里记下了张允铭讨价还价的方法,决定下回沈汶再让他干什么,他也得加上件自己想要干的事情,这样才公平!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张允铮黑着脸说:“去就去呗,反正你们都喜欢糊弄人!”   张允铭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谁能想到那个小胖鸭这么多年来一直知道你是男的?她还几次假惺惺地问起你,当时肯定是冷眼看着我撒谎!这只小胖鸭!真是可恨哪!”   张允铮听见张允铭骂沈汶,心中本来应该高兴,可却恶狠狠地说道:“你活该!总得有个人知道你是个骗子!”   张允铭挑眉看张允铮:“人说女生外向,怎么你也……”   张允铮最恨别人说起他跟女的有任何关系,挥拳打向张允铭:“我打死你这个骗子……”   张允铭早就跳起来,跑向门外:“我可得睡觉了!我能睡个好觉,不像有的人,什么都没有问到不说,还赔出去几万两银子去,哦,外加两文馄饨钱……”人远了。   张允铮没打到张允铭,狠狠地挥了几十下拳头,才洗漱睡了。他也睡了一个很好的觉,肯定是因为吃了碗馄饨。   过了几天,朝中爆炸性的消息才传遍了京城:皇帝要废了皇后?!   相比之下,五皇子没了这个消息,就没有得到太多反响。   群臣纷纷上书反对:皇后无明显的错误,如何能说废就废了?一国岂可无国母?首先,这月底的亲蚕之典,就没人主持了!   皇帝总不能说是皇后亲口承认了去杀镇北侯的第四子,涉嫌弄死了五皇子,还毫无悔意,自己才决定废后的,问起缘由,就咬定是皇后性喜奢侈,凡诸服饰,锦缎满绣不说,还均缀依珠玉,无益暴殄,毫不知惜……(是顺治帝废后的话)   群臣愕然:这皇后穿金戴银的是有错了?那自家的那些命妇贵女可怎么办?这明显是借口啊!   太子也不敢公然为母亲在朝堂上辩护,唯恐激怒了皇帝。只对皇帝所说的种种言必称是。   所以,在群臣的眼中,就成了皇帝莫名其妙地废了皇后,再看看太子在朝堂上低声下气的样子,都猜测这是皇帝对太子的又一记狠狠敲打。   皇帝立了太子这么多年,虽然带着太子聆听朝政,但也从来没有让太子独立领过什么重大差事。现在又做出了废后这么巨大的一个举措,其中的意义非常明显:皇帝有可能换太子呀!那么下一个人选会是谁?没别人了呀!四皇子瘸了,五皇子死了!就剩下了一个人——三皇子!   突然间,皇宫里三皇子所居的院落热闹起来了。受人之托的太监宫女们纷纷前来传递各种礼物或者邀请帖。   其实,大家的意思也不是就转而押三皇子会成为太子,进而登基。只是万一万一,未来有换皇子这种可能,自家绝对不能给三皇子留下个对他不友好的印象。当然,也不能明着得罪太子,所以送个礼物,请三皇子一起参加个诗会、酒会、踏青之类的活动,最不惹眼。聚会中人多了,谁知道是谁请的三皇子?况且,来向三皇子示好的人也肯定不少,自家的行动就不会被人挑拣出来……      三皇子面对着一桌子的请柬,又喜又悲。喜的是皇后要是倒了,自己就少了一个对头。日后出宫的行动,乃至婚姻,大概都多了些自由。悲的是母亲陈贵妃没有熬到这一天,已经死在了冬末。   他没有像四皇子那样深究这其中的关节,想到什么阴谋之类的,只是觉得皇后多行不义必自毙,害死了那么多人,最后总是要轮到自己身上的。   发够了呆,三皇子没有从那堆请柬中选什么帖子,反而是让人给镇北侯府的沈坚送了一封信,问他们有没有出去踏青的计划,他想随他们一起去。   镇北侯府里,杨氏把仆人们都支下去了,只和老夫人在一起,讨论这个突发事件。   杨氏小声问:“娘,你说,这废后的事,是不是与刺杀强儿不成接着灭口这件事有关呀?”   老夫人慢慢点头道:“看样子像,这是说,那些事是皇后让人干的?”   杨氏坚决地点头说:“肯定是呀!您想想,皇后原来就下毒不成,听说这次冬狩,四公主又破了相,皇后也算在汶儿身上了,因此就想给咱们府点颜色。这个狠毒的妇人,竟然挑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下手!活该被废!”   老夫人有些不肯定,但看看杨氏那坚信不疑的样子,也勉强点头了。   杨氏松了口气说:“这下就没人来害我的儿了……”   老夫人忙说:“再让他们轮着看段日子吧,别马上又把强儿撒出去。”   杨氏也有些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就说:“那就还让他们每天轮着看强儿。”   外面有脚步声,杨氏刚皱眉要说什么,却听到沈坚在门外说:“母亲,是我。”   杨氏说道:“进来吧。”   老夫人看着进来的沈坚有些发憷:这个孩子一出手,一计借刀杀人,就死了那么多人!她自然做梦也想不到真的出主意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撒娇的乖乖女。   沈坚拿着一封帖子,向老夫人和母亲行礼,说道:“三皇子从宫里的让人送的,问咱们府有没有踏青的事,他想带着五公主来。”   杨氏不敢拿主意,就看老夫人。老夫人皱着眉,沈坚开口说:“过去,大哥会带着我们几个四月四去香叶寺……”   杨氏说:“那年你们回来时,路上出了麻烦,我就说你们别出城了,现在怎么又提起来了?”那次有什么农人拦车,青楼女子认人之类的烦心事,之后,杨氏就再也不让他们去那里踏青了。   沈坚说:“这次,我们可以多邀几家人,比如平远侯府,还可以让他们带着朋友一起来。大家在城门聚了,一起去就是了。”反正正想见着张允铭呢,借这个机会大大方方地见面吧。   老夫人说:“我记得香叶寺不大吧?只有几间斋房,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沈坚说:“我们当日去当日回来,上次大哥带着我们快傍晚了才离开,天黑时也到了家了。”   过去杨氏总能马上就做决定,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了:不让孩子们去吧,三皇子明显想与侯府的儿子一起去踏青。侯府不去,这不是不给三皇子面子吗?三皇子与几个孩子这么交好,别说侯府本来就有踏青的地点儿,就是没有,这时不也该马上找一个,带着三皇子去?可如果去,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冬狩上有对着三皇子的刺杀,自己府里才刚刚发生了对小儿子的谋害,这若是孩子们全出去,碰上个埋伏什么的,不都一锅儿端了?   老夫人明显也知道这些顾虑,皱着眉不说话。   沈坚说:“祖母,母亲,莫要担心。宫里刚刚出了事,皇上要废后,大臣们还在劝阻。想来现在大家都想息事宁人,不会再出什么意外。而且,我会多带人。”   也就是说太子正忙,不会有心思下手。侯府的卫队跟着,一般的刺客根本无法得手。   老夫人知道沈坚的厉害,终于同意了,说道:“人也不能因为听见狼叫就不种地了,该玩儿还是得玩,你们就去吧……”   话没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小黑球。沈强流着口水,浑身是土,进门就往老夫人身上爬。老夫人也不嫌弃,拿出手绢给沈强擦脸,笑着说:“强儿这是又去哪里淘气去了?”   跟着进来的沈湘说:“都是在小妹那里玩沙子玩的,非要到院子里挖土,弄了一个大坑。”   沈坚也笑了,行礼就要走,杨氏说:“强儿可要留下。”   沈坚说:“四弟最近和我在习武场上玩得很好。我把以前教过小妹的那套拳法教给他了,他一学就会,比小妹当初……”可马上想到沈汶那时肯定是在装相,忙停住。   杨氏说:“他毕竟还太小。”   沈坚说:“所以他会最高兴。”   杨氏还是犹豫,老夫人又多管闲事地说:“好啦,到时候看吧,若是强儿闹着要去,就让他去。要是他不闹,就让他留下。是不是?强儿?到时候可别闹呀!”沈强啊啊大叫,口水急流。   沈湘问:“去哪里?”   沈坚笑着说:“去春游。”   沈湘跳起来:“太好了!”   沈坚说:“还有别的家,三皇子,平远侯他们。”   沈湘的脸突然通红,过来拉沈强说:“走,我们出去玩,别闷屋里了。”把沈强硬从老夫人膝上拖了下来,扯着他跑了。   沈坚笑着道别,出门去找沈汶。   沈汶知道了废后和五皇子死了,又打坐了一个晚上。   她心中很慌——情形与前世不同了!前世皇后根本没有被废,五皇子也没有死。   她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吗?历史上许多有预见和先知的人,最后都并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比如诸葛孔明,比如法国的圣女贞德……他们一开始都以神机妙算横空出世,占领了主动,可随着事态的变化,他们失去了对大局的控制,有的出师未捷,有的下场悲惨。   沈汶觉得她现在宛如驾着一叶小舟,已经无法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航行了,只能在湍急河流里随波而下。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就是她还没有在外面暴露出来,她依然是个躲在暗处的谋算者,还没有人针对她进行攻击。   沈坚到了小院,进屋对刚刚睡了懒觉起来的沈汶说:“我们要去春游了,小妹可是能出府?”   苏婉娘出门招呼茶水,看着门窗。   沈坚低声说了计划,沈汶忙说:“既然这样,就要邀请叶大公子他们一家。叶大公子看来与三皇子一直交厚,和张大公子也有交情,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沈坚说:“他一直是个游荡京城的纨绔子弟,到处与人称兄道弟,和我都喝了几次酒。他父亲叶中书的官衔只是个虚衔,可叶中书与许多文官是简老夫子的同门弟子,也算知名。”   沈汶多少有些失望,看来这不是个重要人物。但是现在也不能太挑剔,只能说:“敢和三皇子搭交情的人都算是有些胆量的,他曾经陪着三皇子去看万花舞,那时三皇子身边的另一个人是谷公公。”   沈坚点头道:“这么说来,他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了。去看万花舞明着是玩乐,可却是与三皇子拉关系的最好时间……”他突然皱眉看沈汶:“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汶眼光回避:“这个,你知道,我有时会出去看看……”   沈坚知道沈汶轻功过人,可还是忍不住教训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小姑娘,不能让人发现夜里自己出去,这样有损闺誉!日后……”哗啦哗啦,长篇大论。   沈汶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计算着与张允铮约好的五天之期马上就到了,不知道自己要的小院子买下来了没有?看二哥这个态度,自己夜里出去见外男的事儿,可真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沈坚好好地说了沈汶一通,见沈汶老实地听讲,才离开了。根本不知道这天夜里沈汶就出侯府赴约去了,为避免被他发现,还特意绕开了他的院子。? ☆、坦白 (抓虫) ?  沈汶出了侯府,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旁边嘶嘶响,张允铮冒了出来,低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都等半天了。”   沈汶问:“我们说好时间了吗?我还可以来得更晚些。”   张允铮皱眉:“你娘没教你说对不起吗?”   沈汶反驳:“你娘没教你别跟女孩子吵架吗?”   张允铮撇嘴:“你又不是平常的女孩子。女孩子有这个钟点出来的吗?”   沈汶马上说:“你娘没教你别跟女鬼吵架吗?”   张允铮一激灵,可一看沈汶才到自己前胸的小个子,拉下面巾露出的弯弯眼,就没了恐惧感,说道:“我可没见过这么肥的女鬼。”   沈汶又吐出舌头,张允铮厌恶地皱眉:“别吐了!一点也不吓人!好像你要吃馄饨似的。”   沈汶摆手:“讨厌!提馄饨,你再去买!”   张允铮道:“你想得美!才从府里出来,就想吃?!你一天要吃多少顿?”   沈汶回答:“跟你在一起很无趣!那你买院子了吗?”   张允铮哼声道:“听听,买买买!你这个掉钱眼里的小鬼!就惦记着院子!”说完,转身就走,沈汶跟着他穿街过巷,到了一处陈旧的院落。翻墙进去,里面荒草凄凄,还有半死不活的树木,残破的荷塘。再往里面,是两进房子,窗子里黑洞洞的。   张允铮带着沈汶到了屋子前面,沈汶停下脚步,说道:“你哥帮着买的?”   张允铮说:“当然了。”   沈汶感叹道:“张大公子那个人最可敬了!文武双全不说,还特潇洒倜傥、做人周全……”   张允铭从屋里冲出来,用力呼吸,拿了手中的扇子使劲扇了半天。沈汶笑,张允铭对沈汶说:“你真知道怎么恶心人。”   沈汶翻眼睛:“谁让你躲在里面想吓唬人来着?”   张允铮觉得两个人格外不顺眼,斥责道:“笑什么笑!进屋去!”   三个人进了屋子,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张允铭示意了下简陋的桌椅,让沈汶坐了,自己也摸黑坐下。张允铮一脚踏在椅子上,站在黑暗里。   张允铭说:“这是我用我娘那边一个亲戚的人名义买的,正等着到衙门里过户。我只是这两天过来稍微收拾了下,让你过来有个坐的地方。等地契办好了,才能带人来打扫。这里周围是几个富裕的人家的大宅子,平常街上人少……”   沈汶问:“那怎么这么破旧?”   张允铭笑着说:“是因为有人说这里闹鬼。”   沈汶哦了一下。张允铭颤着声音问:“你不怕鬼吧?”   张允铮冷哼——她就是鬼,你还吓唬她?   沈汶嘻嘻笑:“鬼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个魂儿,有没了结的心愿,留在了这里。顶多搬个东西弄出个响声,害不到人。”   张允铭在黑暗里看沈汶:“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你——是——鬼——?”他被沈汶蒙骗了,总想看沈汶出个丑,好找回点场子。   沈汶也正经起来,悄声说:“你别说,我——真——是——”   张允铭心中莫名一颤,背生寒意……   张允铮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你们有完没完!快说正事!”   张允铭咳嗽了一下,问道:“听人说皇帝废后是与镇北侯府发生的血案有关?”   沈汶点头说:“有人要害我的四弟,我们抓了人送了官,结果那些人和家人都被灭了口,一共一百六十多人,事情闹大了,肯定要传到皇上那里。”   张允铭问:“该是太子吧?”   沈汶说:“我也觉得是。可最后却是废了皇后。”   张允铭一摆手说:“当然是替太子顶罪了。”   沈汶疑惑道:“其实,就是真的太子要下手杀我的弟弟,又没杀成,皇帝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看前面皇后下毒,四公主推我出去,不都不了了之吗?这次和前几次有什么不同?皇后用得着出面顶罪,还被废了后位?”   张允铭思索着,“难道是皇帝看太子不顺眼了?借着这个茬儿要狠狠办他,可皇后知道了,去拦着,结果惹怒了皇帝?”   张允铮打断道:“管他呢!反正现在皇后可能要被废掉了!这不是好事吗?”   张允铭首肯:“是好事,太子就少了嫡子的背景。”他看向沈汶:“哦,我弟说你都知道,你得把这事情从头到尾好好说说。”   沈汶叹气:“我看到的,是前世,现在,又出现了许多变数。”   张允铭屈尊纡贵般地说:“无妨啦,先讲讲你见到的。”他的母亲李氏就是个迷信了道士预言,把自己的儿子关起来的人,张允铭对这些什么未卜先知之类的奇谈怪论有接受的基因。   沈汶就细细讲起了前世北戎怎么进犯,沈家军怎么灭亡,自己的两个兄长怎么战死,平远侯怎么请战,张允铭先锋,三皇子沈卓和沈湘随行,平远侯怎么战死,太子诬陷三皇子勾结北戎沈张两府通敌,张允铭三皇子和沈卓怎么死在御林军的箭雨下,然后是抄杀两府,张允铮怎么杀出来,行刺太子未遂,国土沦陷,都城南迁,张允铮后来怎么争斗了二十年,最后怎么惨死的……   黑夜深沉,屋子里沈汶的低语如鬼魅的吟哦。当初张允铮只寥寥数语,就让张允铭感受到了危险。而现在,沈汶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个场景,一个个人物,一桩桩血泪往事……张允铭听得毛骨悚然,张允铮则热血沸腾,牙齿咬得咯咯响。   沈汶讲完,院落里,风声瑟瑟,明明是初春,却似寒秋。   良久,张允铭对张允铮说:“弟弟,苦了你了。”   沈汶惊讶张允铭首先想到的是安慰张允铮,可接着一想才明白了——张允铮此时不是那个杀红了眼的孤勇之士,还只是一个十六岁被父母圈养着的少年,哪里见过什么世面?毫无人际交往的经验,真的像张允铭说的那样纯真而良善,难怪张允铭那么纵容张允铮欺负自己。   过去,沈汶想结识张允铮是因为想见到那个前世百折不挠的斗士,可现在沈汶才体会到张允铮在前世的经历是多么残忍:一日间,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世事的青年人被抛到了漩涡中心,一直爱护着他的亲人们全都惨死,他要承受多么巨大痛苦和多么深重的愧恨,同时立刻要拿起刀剑,与太子展开博杀……      沈汶突然不想见到那个张允铮了,她希望张允铮此世,就这样纯良地长大,是个被宠爱的弟弟,坏脾气的男孩,永远不用体会那些锥心之痛,永远不会长成那个疯狂的复仇暴徒……   张允铮结巴着说:“哥……我没用……最后也没能报仇。”   张允铭叹气:“其实,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谁也没有希望你去报仇。”   张允铮说:“可是,我要报仇!”   沈汶点头说:“我也选择复仇。所以我已经针对他们是所作所为安排了对策。只是……”沈汶担忧地说:“我一动作,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前世,我弟弟根本没有生出来,陈贵妃最近才死,谷公公已经死了,皇后并没有被废,五皇子还活着……现在,冬狩时太子没有得手,可却有人谋害我的小弟弟,接着皇后被废了……我已经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了,我担心我的策略会有偏差,万一后面的情形不同前世了,我预备的对策就都没用了。”   张允铭既然知道沈汶能够未卜先知,就觉得她有对策也是应该的。他没有像沈坚那样怀疑沈汶的智力,由于沈汶这些年把他都蒙蔽了,他认为沈汶是那种天纵奇才,很有机心。   张允铭并不纠结沈汶的安排是否能与太子抗衡,而是沉思沈汶所说的变化。他仔细想了想后说:“大局不会变,还会像前世一样。”   沈汶马上问:“为什么?”   张允铭说:“前世,太子因为忌惮三皇子而要除去镇北侯,你看看,现在的情形可有不同?”   沈汶说:“现在的情形,比前世更不利太子,他应该更想这么干!”   张允铭点头说:“而且,北戎方面,也没有什么人去改变现状。”   张允铮握拳说:“那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除掉太子!”   沈汶撇嘴:“除掉了太子,北戎就不进兵了?”   张允铭却赞同张允铮:“就是进兵,这边没有了太子的掣肘,也更好对付,应该可以抵挡住他们。”   沈汶笑了一声,在黑暗里听来格外阴沉,她轻轻地说:“我的目的,不是抵挡住北戎,不让其进犯。”   张允铭皱眉问道:“那你是什么目的?”   沈汶小声说:“我的目的,是罪有所惩!”   张允铮说道:“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看看你们府的血案,如果真的是太子做的,他手上已经有了人命!杀了他,就是罪有所惩了!你别再推三推四的了!”   沈汶轻叹了一声:“可我很贪心呢。”   张允铭问道:“你贪什么心?”   沈汶说道:“杀了太子,就报仇了?那知道他下了毒手而不予追究的皇帝,给他出谋划策的幕僚,没有坚持正义的朝臣们,那些杀了你母亲和你小弟弟的军士,射死了你、三皇子和我三哥的那些皇帝精兵,逼死了我一门女眷的御林军,杀了我父兄、逼死我的姐姐、屠杀了二十万沈家军的北戎五十万大军,他们就都没事了?”   张允铭终于听懂了沈汶的意思,一时浑身发冷,目瞪口呆地看沈汶。   张允铮不甚明白,问张允铭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张允铭缓缓地解释道:“她要血流成河。”   沈汶的黑衣像是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是的,我想让他们还像前世那样选择恶行,可是这次,他们就是选择了自己该得的惩罚!”   重生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坦白自己的目的,毫无掩饰,无所顾忌。她不只是自己的家人保护人,她虽然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可也是来重新分配人间生死的使者。她是来报复的。   张允铭被这个宏大的计划震住,皱眉思考。张允铮却马上接受了沈汶的见解,说道:“这是应该的!我天眼看到的,就是还没有发生,但是也已经发生了!他们都不该得了好去!”   张允铭慢慢地说:“你是想要让事情还如从前一样发生,不是杀了太子,而是由着他,引带出后面的人和事,然后予以痛击。你真不是个好人哪!好人会阻止这些事情发生,挽救人们不落入深渊。”   沈汶小声嘟囔:“谁说我是个好人来着?”   张允铮翻眼睛说:“她当然不是个好人!”她是个鬼呀!上次,他还以为沈汶善良,不伤无辜。可是他没有明白沈汶所说“有罪必惩”是什么意思。现在他头一次窥视到了沈汶的意图,比他的刺杀一人要血腥何止千万倍!就是能够杀掉一个太子,她也不会动手的。因为她要以太子为由头,连根拔起所有的关联,再全部消灭。   良久,张允铭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般缓缓地说:“现在除去太子也不行。若是只除掉他一人,无法将他的根基毁去,三皇子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吕氏庞大的官僚人络,明里暗里给太子出过主意的幕僚们,日后怎么会全心辅佐三皇子?肯定会使劲给他下绊。皇帝还能有别的皇子,不能保证三皇子最后能上位。而且,拿掉了太子,皇帝还在,情形比现在也好不了多少。万一事有泄露,引起皇上的注意,追查出我们两府来,也是灭顶之灾……好吧,就听你的吧。”   张允铮问:“什么听她的?听她的什么?”   张允铭仔细听了听外面,沈汶也闭眼感觉了一下周围,张允铭才低声说:“你没听方才她提到了皇帝?”   张允铮明白沈汶是想连皇帝都一起换了,他天生叛逆,没觉得这有多么大逆不道,就说:“那样倒是挺彻底的。”   沈汶低声道:“这事可得一步步地来。不能明白地去做,若是引起混乱,对百姓有害、让日后北戎入侵更加容易不说,以我父亲的忠君之想,就算我谋划成功,他弄不好要么自杀谢罪,要么大义灭亲。”   张允铭问:“那你准备如何?”   沈汶说:“必须小心谋划,不能匆忙。我要皇位交替名正言顺,还得确保上位者是三皇子。”   张允铭小声问:“你能做到吗?”   沈汶说:“有你们家的支持,我就能。”   张允铭缓缓地点头。   张允铮哼道:“她又要钱!”   被张允铮说中,沈汶辩解道:“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好不好?我们要自保呀,那么多人的命呢,金钱神马的,都是浮云!”   张允铭苦笑:“你真冠冕堂皇。”   沈汶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你们什么时候去买粮食?”   张允铭说:“一个多月以后吧,先去我外祖家,说服我外祖也买入粮食。收了夏粮和秋粮再回来,怎么也得十一月了。”他看了看外面,说道:“我们走吧。”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先走,我还要问她几句话。”   张允铭现在心情烦乱,反正两个人以前也谈过话,就对沈汶说道:“我们十天后再在这里聚一次,我们离京之前最后见一下。”   沈汶点头同意了,张允铭先离开,自己想单独走走,好好想想沈汶说的事情。   等张允铭走了,张允铮才严肃地问沈汶:“在那个前世,你干了什么?”   沈汶眨眼:“没……没干什么呀……”她在叙述中没有说出自己的事,这两个人都不是家人,那么丢脸的事,她不想说。   张允铮愤怒:“骗子!你不想告诉我,就说明你有愧!”   沈汶马上生气了:“谁骗你了!关于你的事,你在天眼中没看到吗?后面你没有看是因为你自己想醒来的!”   张允铮说:“你别混淆是非,我是在说你没有告诉我你自己的事!”   沈汶扭脸:“我的事我干嘛要告诉你?”   张允铮气急败坏:“当然要告诉!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必须要告诉我!”   沈汶撇嘴:“不告诉!”   张允铮:“告诉!”   沈汶:“不!”   张允铮:“快说!”   沈汶耍赖:“我不想说!”   张允铮犯起轴来:“你必须说!不然我就给你捣乱!”   沈汶的细眼睛瞪圆了:“你敢!你想怎么捣乱?!坏了我的事,你家也活不了!”   张允铮皱眉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去抓好多好多老鼠蟑螂还有菜花蛇,往你们府里放!好多好多!让它们往你床上爬!然后我还去抓好多蜈蚣蜘蛛,扔到你的衣服上……”   沈汶浑身发麻,骂道:“你这个小混球!简直是个小流氓!”   张允铮半抬下巴:“快告诉我!不然我现在就去抓!那菜花蛇可肥了!特别喜欢女孩子的脂粉,能钻……”   沈汶气得挥手:“讨厌!你真讨厌!是个混蛋!”   张允铮竖眉:“快点说!”   沈汶知道张允铮是个能使劲纠缠不择手段的家伙,只好恹恹地说:“有什么可说的?我前世嫁给了太子的东宫官宦,他们以我的名义献出了我父兄通敌的证据,然后就把我勒死了。你高兴了吗!?”   张允铮用极为轻蔑的眼光看沈汶:“你怎么会那么笨!”   沈汶正是在最脆弱的时刻,眼睛立刻有了眼泪,叫道:“我笨怎么啦?!我只是一个养在闺中的女子,成亲时不过十六岁,死时十七岁半!我知道什么?!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折腾来折腾去,不也没有报了仇?!至少我等了千年!我弄懂了一切,我回来了!不然的话,你现在还在院子里当你的张大小姐呢!”   见沈汶含泪,张允铮心里觉得有点理亏,可听到最后,又火了:“可见你当年有多么蠢!不然你怎么一千年都放不下?!”   沈汶知道张允铮说的是实情,可气愤张允铮的毒舌,跳脚说:“那是当年!我现在比你聪明得多!你是个笨头笨脑的木头!混球!”   张允铮反唇相讥:“我可没看出你聪明了多少!就是只爱吃爱喝的猪!手胖得像个猪蹄。”   沈汶气愤之极:“你的脑袋长得像个猪头!混蛋!大坏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只和你哥说话了!”说着就往外走。   张允铮说:“我就知道我哥同意了以后,你有钱了,就不用和我虚与委蛇了!小骗子!”   沈汶跺脚:“你哥就是比你懂事!你这个犯浑的臭小子!”可她也知道张允铮说对了——张允铭同意了,她就不用再对张允铮撒娇耍赖了,该怎么骂就怎么骂吧!   张允铮更不会道歉了,跟着沈汶边走边说:“小势利眼,就认识钱!”他对沈汶一见面就向他要钱,印象极坏。   沈汶临出院子,回头对张允铮说:“你是个就知道欺负人的小恶霸!坏小孩!我恨你!别跟着我!”   张允铮不甘示弱,低声说:“你是个小骗子!谁理你!”   两个人对着冷哼了一声,沈汶飞跑,没影儿了。   张允铮气闷地回了侯府,怎么都不舒服,就拉了几个小厮打了一架,把三四个人打得像跳蚤一样蹦来蹦去,哇哇乱叫,折腾了半宿,才睡了。   沈汶也郁闷地回到屋里,没怎么与苏婉娘说话就躺下了。她心里有些乱。   她其实并没有记恨张允铮。那些是沈汶多少次骂自己的话,现在被张允铮说出来,虽然有些尖锐,但从沈汶的角度看却是实情,她不能计较真话。   沈汶有些困惑的是,自己怎么就跟张允铮这么过不去?   她曾经千年飘荡,放不下恨怨和负疚。可说到成熟,她就如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读了整整一个图书馆的书,掌握了所有的理论和知识,可在情感的体验上,她有的还只是前世和今世的生活。   前世,她自闭而偏持,追求那些所谓的文雅规矩,日子过得压抑而无聊。她唯一一次稍有情感的选择,就给自己找了个日后勒死了她的丈夫。死后,她明白自己是那么幼稚无知,对政局和阴谋毫无所觉,还被别人利用去害了自己的亲人。这一世,她不想那么愚蠢地活着,她要好好地保护失而复得的亲情,可也要小心地策划她要干的事情。她让自己像个乖孩子一样长大,在暗处步步布局,从来没有过轻松和不羁。   她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虽然张允铮说话不遮掩,有时能让人恨死,可他却能把她拉入幼稚的泥潭,片刻间忘记所有的成熟,摸爬滚打成了个泥人。这让她感到她心中还有一个地方是个孩子,还在长大,而不是真的成了一个历世千年的女鬼,已经腐朽如随时能灰飞烟灭的干尸。她明白了为何老人要和孩子在一起,会像孩子一样说笑——那样能让人感到活力和新鲜。她放纵了自己,让自己被张允铮激得胡言乱语,真的如一个平常小姑娘那样生气和愤怒,体会一下她错过的生活,这不该有问题吧?……沈汶在朦胧睡去时自问,自然没有得到答案。   一觉醒来,沈汶就把前夜的争吵忘到了脑后。一起床,苏婉娘就笑着进来,小声对她说:“小黑皮昨天在院子挖了个大坑,大小姐以为他还会回去玩儿,就没让人填上,结果钱嫲嫲半夜走路就踩进去了,把脚崴了,肿得像个大馒头。”   沈汶半张嘴:“有这么巧的事?”   苏婉娘点头说:“要不人说有报应这么回事呢!这次小黑皮的事,钱嫲嫲也跑不了,我原来还说那些人都死了,偏她没事,让她躲过去了,你看?她不就倒了霉了吗?”   沈汶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可她还没细想,就没了,只能感慨道:“看来我那弟弟真是运气好,大难不死不说,害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苏婉娘说:“当然了,小黑皮那个样子,日后就是个武将呢。武将怎么能没有煞气?老人说了,这是命里带来的,平常人可是没有的。”   沈汶找到了自己消失的思绪:沈强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煞星?她皱了眉说:“有空把那个家伙带来,我得给他好好启启蒙,来点儿诗书礼仪之类的。”   苏婉娘捂嘴笑:“你说什么呀!小黑皮那个样子还学什么诗书礼仪?”   沈汶叹气:“他要是真的像你说的,胎里带了煞气,不陶冶一下,那日后可就是个杀人无度的人了。”   苏婉娘说:“他肯定是要上战场的,可不就是要杀人吗?你别讲什么诗书礼仪了,好好对他是正经。我父亲说过,仁者无敌,能克制他的肯定是只有仁爱之心。”   沈汶一时怔忪,问道:“仁者无敌,那战胜邪恶的人,是不是应该用仁义之道而不是以暴制暴呢?”   苏婉娘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说:“若是你有时间,肯定可以试试的。但是如果只有几年,就怕还没教化完,就让对方把自己杀了。”   沈汶一下笑了:“那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苏婉娘也叹气:“是呀,那些有时间讲仁义道德的,没有几个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   沈汶说:“当然了,没人该被任意宰割,杀人者应该死在刀下!”   苏婉娘被沈汶语气中的愤恨吓了一跳,头一次觉得这个平素哼哼唧唧装弱的小姐,其实也是命带了煞的。   四皇子自从去年冬狩后就没有见过苏婉娘,他在观弈阁与人下棋时,总想起那次在这里给了苏婉娘玉佩,想起苏婉娘震撼了他心灵的笑。他有时经常在人群中巡视,知道不可能见到苏婉娘,可是能看到变化的人流,总比在宫里待着要好。就好比些许微缈希望,也远胜过毫无指望……   四皇子正握着茶杯坐在临窗的桌边,带了些惆怅地看着窗外春阳下行走的人们,心中羡慕他们能这么生龙活虎地在大街上阔步,不必假装腿瘸,不必担心有人窥探,不必不敢去看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蒋公子,你不出去踏……游春?” 啰嗦伙计给四皇子添茶时顺嘴唠叨一句。“踏”字要用腿,四皇子腿脚不便,说“游春”是不是就很体贴?啰嗦伙计很为自己的细心而自豪。   四皇子在这里久了,可他不喜欢大家叫他“四皇子”,他还是在用“蒋公子”的称呼。如果有谁大庭广众下喊声“四皇子”,四皇子能愣装没听见,若是被追着不放,就说句“我不认识你”。   四皇子还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即能不显得自己自怨自艾,又不能让人觉出自己很孤芳自赏……就听啰嗦伙计继续念叨着:“你知道镇北侯府的人要去城外香叶寺去踏……赏春,他们还邀请了三皇子,平远侯,叶家,好像还有别人,我记不清了,话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四皇子心跳起来,越来越快,只能勉强镇定地说:“嗯……我想想吧。”   啰嗦伙计一边抹桌子一边说:“还想什么呀?就一起去呗,大家一起玩,多高兴。我真羡慕死那些人了,到了郊外,看看风景,还听个曲儿,神仙般的日子呀!”   四皇子在心中哀叹:那也得有人来邀请我啊!   啰嗦伙计根本不理四皇子是否给反馈,接着说:“诶,你说,我这么天天给人擦桌子上茶,这下辈子是不是就能修着个皇子……别……公子当当?”   四皇子深叹,懒得理啰嗦伙计。啰嗦伙计眼瞄着有人进来,忙高喊着奔过去,四皇子也起身,示意丁内侍扶着自己,早早地回宫了。   后面的两天,四皇子让丁内侍安排了人盯着三皇子的行动,他一出来或者进去,自己赶快出门,看能不能“偶遇”一下。   因为宫中皇子没几个,就不圈养在一起,而是分着住在阁院里,不能称为宫,但彼此的距离并不远。   听说很久以前,还有给皇子的学校,皇子们可以一起上学,可皇后想让大皇子单独学习,就让各个皇子自聘先生。四皇子原来由母亲督促着启蒙、读书,学习骑射,可自从摔断了腿接着母亲去世后,就不再续聘先生和教习,自己闷在深宅院落里不出来。现在终于又开始活动,可皇后被废前从来没有提过再请先生,皇上也没闲心来管这事,四皇子就被荒废着,处于自学阶段。   三皇子在陈贵妃在世时,自然有先生教文、谷公公督着习武,陈贵妃一死,先生就请辞了,谷公公也回了皇帝身边。三皇子撒了野,四书五经也不背了,文章也不写了,字也不练了,总去镇北侯府与那几个公子骑马。四皇子怀疑三皇子已经根本不读书了,比自己还破罐破摔。   四皇子挑着三皇子出院子门的时候往外溜达,前两次没碰上,可第三次正好碰上了昂首阔步地走回来的三皇子。   四皇子忙行了一礼,叫道:“三皇兄。”   三皇子停步,也赶快还礼。   这个四皇弟自从那次在镇北侯府的丫鬟家里给自己点出了母亲中毒的症状后,就没有与自己太接近。三皇子也被母丧、指婚、刺杀等一系列的事情弄得头晕脑胀,没有时间去关注四皇子。现在虽然群臣还在和皇上较劲,皇后被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三皇子心情大好,见到四皇弟,就觉得自己对这位残废的弟弟失于爱护,心中有些歉疚。   他问四皇子道:“四皇弟最近如何?身体可好?”   四皇子忙说:“多谢皇兄过问,我很好。现在正值春光,皇兄不出去走走?”   三皇子马上说:“哦,四月四,我要和沈二公子他们去城外香叶寺转转。”   四皇子眨了下眼睛,带了些想往地看着三皇子,那眼神是四皇子向时常来问自己是不是能和他下一盘棋的包官人借鉴的。   三皇子立刻就输了:“四皇弟如果想去,可与我一同前往。”   四皇子赶紧行礼道:“多谢三皇兄。”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就告别了,四皇子嘴角噙笑回了自己的宫院。而三皇子都回到屋子里了,才明白四皇子截着他就是为了让他邀请四皇子去春游。三皇子笑了:“这老四,有什么事直说不就得了?万一我猜不到可怎么办?”   丁内侍也在小声问四皇子:“万一三皇子不说邀请怎么办?”   四皇子坦然地说:“陈贵妃特别照顾别人的心情,又懂礼貌,三皇子是她的儿子,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会邀请我的。他要是忘了,我会再次相遇,问同样的问题,直到他请我和他同去。”   丁内侍心说过去怎么没发现自己的主子能这么厚脸皮。   亲蚕大典将至,群臣还是反对皇上废后的决定,有人要求皇后就要被废除,也该主持下亲蚕大典,毕竟,废后诏书还没有经过礼部而正式颁布天下。   太子听到这些大臣们的呼声,看到皇帝有些含糊其辞起来,认为母后还是有望保住皇后之位。后宫需要一个皇后,国家的重要典礼等,都需要皇后。他就准备到冷宫去见母亲,想让母亲去向父陪个不是,也许皇帝能收回废后的话。? ☆、定计 ?  下朝后,太子到了皇宫群落里靠北的一片房屋。这里冬日正迎北风,阳光稀少,真的是“冷”宫。还好现在已经是春天,风和日暖,应该还住得下去。   静妃贾氏的院子虽然小,但还算齐整,门前侍候的宫人们看着也算精神。太子这是第二次来。头一次来问安,静妃心情不好,说了几句就让他走了。太子知道自己其实该天天来,可他一想到要来见母亲,就感到心中恐惧。贾氏为他顶了罪,皇帝书房中,她看向自己的那种轻蔑,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太子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兄弟,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这种负疚感和自卑让太子感到疲惫不堪。今天,因为有了可以让母亲复位的希望,他才又鼓起了勇气来见贾氏。   进门时,太子沉着脸,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宫人们说:“你们都最好小心伺候!不然的话……”他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有能力做到的人不必用话来威胁。   众宫人忙齐声说:“奴婢们不敢。”   “这几天有人来探问本宫的母妃吗?”太子特意点出了贾氏与自己的联系,显示贾氏的不凡身份,以防这帮势利小人看不起贾氏。   一个宫女恭敬地说:“四公主殿下天天来,只是每每哭泣,让静妃娘娘很疲惫。”   太子想起自己那个只会哭着发脾气的妹妹也心烦,就嗯了声,进了贾氏寝殿的门。   天还未到傍晚,贾氏已经半躺在床上了。太子觉得母亲卸去妆粉的脸色格外黄,甚至有种黑色。他惊觉母亲真的已经容颜老去,再无青春的美丽。   太子低声说:“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贾氏头正疼,胃也隐隐作痛,半张了下眼睛,无力道:“皇儿来了,有什么事?”   太子尽量用高兴的语气说:“母亲,近日朝廷上反对父皇废后的谈议甚众,父皇似乎也有缓和之意。亲蚕大典日近,母亲若是能向父皇说几句好话……”   贾氏眉头皱起,两眉间的竖纹像一条黑线。她闭着眼睛,没说话。   太子等了一会儿,又说:“母亲,一国不可无母,放眼后宫,有谁有母亲这样的才能和手段?母亲……”   贾氏微微地摇了下头,出了口气说:“我现在不想这些了。”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贾氏:“母亲,您不想复位了?”   贾氏不耐地说:“我现在只想能好好睡一觉,头不疼,胃不疼就行,真没心力再去干什么了。”   太子看着贾氏颧骨凸起的脸,担心地问:“母亲若是身体不舒,没有请御医看看吗?”   贾氏哼一声:“我当皇后时他们都看不出什么,现在就更看不出什么了。”   太子带了怒气:“他们竟敢慢待母亲吗?我去找他们说说!”   贾氏叹气道:“也不见得是慢待,一群庸医!每次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什么邪从湿化,郁阻脾胃,湿阻中焦,都是空话,开什么药都没有用!”   太子问:“孩儿可以从宫外找几个郎中……”   贾氏打断道:“找谁?谁可靠?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让我死,买通个郎中不最是方便?”   太子踌躇着,贾氏又睁了下眼,无力地说:“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太子一下子跪下:“母亲,孩儿不孝!”   贾氏没再睁眼:“你好好照顾下你的妹妹,给她寻个好人家……”   太子忙说:“我已经让人散出风去,要平远侯的长公子。”   贾氏眉头皱得更深了些,闭着眼睛说:“平远侯,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莫要看他闲置在京城,娶了商家女,什么都不管了。当年他十五岁时,就曾一个人带了十余人夜袭敌营,斩杀了敌将六人,烧了对方的粮草。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且,比镇北侯有心眼。你打他家的主意,还不如找个宽厚平常的人家。”   太子心中不喜他每每做了什么,母亲总是不赞成,低声说:“可是妹妹喜欢。”   贾氏不耐烦地说:“你妹妹懂什么?她只看着那些表面的,我现在护不住你们了,你给她找个仁厚的夫君,日后也能对她好些。她毕竟,是破了相,脾气又急。”   太子还固执地说:“那个张大公子,中了秀才,算是个书生,在京城也很有名……”   贾氏本来忍着头痛胃疼对太子谆谆教导,可太子却不听,她一时肝火暴起,睁眼怒骂道:“蠢货!说多少遍你也想不明白!有那样的老子,那儿子能是个善茬?!平远侯亲手杀的人比你这辈子认识的都多,他给自己找了个绝色有钱的夫人,你觉得他会让他儿子娶个破了相的公主?他天天见了还得行礼?!你妹妹落在那府里,能活多久?你能天天去看着?去!在文官里找,最好是我兄长家里的,至少,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善待你妹妹几分!”   太子忙应着:“好,母亲,我这就去找。”可心里很不同意——那样的话,妹妹的婚事对自己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况且,现在风声都放出去了,听说张大公子都躲起来不见人了,若是再变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张允铭?反正贾氏躺在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心思打听自己的行动,太子决定就暂时不变。   贾氏发了火,就又闭了眼,嗯了下:“我累了,你回去吧。”   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说服贾氏去对皇帝说好话,忙再次问:“母亲,您真不能去对父皇……”   贾氏疲惫地说:“我实在懒得动弹了,什么亲蚕什么拜祖宗,我都不想去了。你安排下人,吃的东西做得软烂些,让我多休息,平时别让人打扰我。”她还真不是在撒谎,这些天来,她的日渐剧烈的头疼消磨掉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胃疼让每日的饮食成为痛苦而不再是享受。日子里的每一分钟都在疼痛中显得漫长,她连说话都觉得胸中难受,更别说起身走动。她现在只想要一夜好眠,一日肚饱而无绞痛。   太子再次诺诺地答应,他知道母亲这意思是让他找人来保护她,别让人过来害她。她的确不想动了,看来贾氏是真病了。   太子从贾氏那里告辞出来,忙让人把当值的四个御医都叫到了自己的议事厅,问他们有关贾氏的病症。   御医们异口同声:贾氏是中焦虚寒,表现的症状就是面色苍白,胃疼绵绵,喜温喜按,不思饮食。   太子听着症状也对,就说了些让他们好好用心,不能耽误贾氏的病症之类的话。御医们一一答应,退了出来。   众御医们在宫里不敢说什么,回到了御医院落里,才低声交谈了几句,可没有一个人说出他们心里都明白的事情:贾氏中毒了。   是慢性的毒,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就是现在不再下毒,御医们用多少解毒的药,也不能恢复她的脏器了。她只不过是在慢慢地死去,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   御医们以前在其他嫔妃身上都诊出过这种中毒现象,不过更加急性些,症状更强烈,没有贾氏这般起于末微,让他们好久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病,可等他们确诊时,对脏腑的损伤已然势成。看来这次,是贾氏的报应了。   这几个人合作多年,早有默契。贾氏若是病死了,就该属于人生老病死的一个自然结局。尤其现在她都不是皇后了,“气滞中枢”,“肝气郁结”之类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这世上多少人郁郁寡欢而亡,废后活得不久,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如果指出贾氏是中毒,首先,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也活不了——中毒?多长时间了?至少有一到两年了,怎么现在才发现?同谋!贾氏就是废后,他儿子还是太子!得,别说自己的性命,看看人说不是太子就是皇后犯下的镇北侯府中的血案,就知道自己家中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不要说如果追查起来,宫里又得死多少人。所以这几个御医,过去被贾氏逼着不能给别人诊出中毒,现在就没给贾氏诊出中毒。开的药里,只开了平常排毒滋阴的药物,也没有用珍贵有效的解毒之药,怕明眼人看出来。几个人心中只盼着贾氏早点死,人入土为安,这事儿能赶快过去。   皇帝在书房随手翻弄着奏折,他知道太子往冷宫去看贾氏了,就让人跟着去打听一下结果。   他的确有缓和的意思,皇后主持了后宫这么多年,猛地被送到了冷宫,后宫里许多事情就有些混乱。先不说亲蚕大典就没人了,原来被提上来分管后宫事物的两个妃子,还没有生过皇子,身份上就压不住其他的嫔妃,这些天就总有些妃子在见他的时候哼唧着说酸话,还打量着他听不出来。听孙公公说,这段日子里宫中丢东西的,赌博的,偷偷出宫的,行贿夹带的,比比皆是。他身为皇帝,难道要去管这些小事?   他那天虽然气愤贾氏的无礼和放肆,但是作为一个君王,他会从用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不拘泥那些道德准则的约束,甚至不会完全听凭自己的喜恶来决定对人的取舍。他能容忍他仇恨的老镇北侯的后代袭爵,继续镇守北疆,也能容忍手段酷烈的贾氏给他一个稳定的后宫。更何况,贾氏从他是太子时就在一起,与他有极深的渊源。他们可以说是一种人——能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当初的许多事——原本会被立为太子的皇兄的死,父皇在皇兄死后迅速地过世。养大自己的父皇的皇后,成为皇太后不久就去陪先皇了……有人说皇宫风水不好,皇帝不长命,死的人也太多……其中真正的缘由,天下大概只有贾氏和自己知道。贾氏那时帮了不少忙,不然她的孩子也不会被立为太子。他没有除去贾氏,是因为贾氏与他配合得很好,许多他不方便去做的事,贾氏会替他去出面。而贾氏想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自然绝对不会泄露任何事情,以免失去他的信任。   皇帝觉得自己对贾氏算是非常好了。本来,皇帝自觉正在春秋鼎盛之时,根本不想立什么储君。立了太子,就是顾念着对贾氏的承诺。自古储君就是立嫡立长,其他的皇子们,他压根没想过立成储君。连那个聪颖异常的二皇子,就是活下来了,皇帝也不会让他起什么可以争储的心。他深觉贾氏是妇人之见,就知道瞎折腾。   皇帝认为个人才能、为人宽厚之类的,都不是当皇帝的重要指标。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以前那些人说自己的皇兄“有学识”“为人好”“可立为太子”之类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出手不让其成为现实。前朝有皇帝十五年不理朝政,还有的一生荒淫平庸,也都坐稳了江山。那么多大臣是干什么吃的?历代政务的积累保证了大部分事情都可循旧例,何必要皇帝躬亲?皇帝认为,为帝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通过利用各种人和平衡各方势力,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事实证明,自己成功了,该是比皇兄更适合为帝。   他一旦上位,就要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挑衅,连亲生儿子也不行!这个位子是自己的,谁若是敢在他有生之年动什么念头,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最理想的情况,是该在自己临咽气的前一刻再立太子。   由此可见,他立了贾氏的儿子为太子,是多么看得起她!他并不在意太子没有表现出多少所谓治国的才华,他在意的是太子是否对自己的绝对服从。但愿这次被贬冷宫,能让贾氏和太子都清醒一下,明白她欠了自己多少,明白谁才是能做决定的人,别总想着在自己背后捣鬼。   皇帝心想,若是贾氏这次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宽恕自己,再说上一堆好话,自己借着大臣们的反对下个坡,收回废后的成命也是可能的。就算自己念在旧情上,放过她这次。想来这之后,贾氏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不会再惹自己生气了,更加兢兢业业地为自己管理后宫。自己已经抬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子,若是再怀了皇子,就跟她打个招呼,如果出事,就会真的废了她!……   皇帝正想着,去打听的太监回来,对皇帝说:“陛下,太子去劝说贾氏来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皇帝对太子的有眼力很满意,拉了长声道:“贾氏如何说?”该是马上打扮起来要来见自己了吧?   太监低声说:“贾氏拒绝了,说是自己不舒服,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干了。”   皇帝马上怒了,眉头皱起,太监忙把该说的话说完:“贾氏还让太子给四公主找个宽厚的人家,太子说已经放出了风去,给四公主定下了平远侯的大公子……”   “胡闹!”皇帝呵斥道:“他以为他是谁?!这事只有朕能做主!他算什么?以为他母亲还是皇后吗?!”皇帝不知道,当初太子做出这个决定时,皇后还在位。太子只想着用四公主去惩罚张允铭,他没多想皇帝是否会同意。他以为只要安抚好了妹妹,日后妹妹在皇后面前一请求,皇后自然就同意了,这事情不就定了?毕竟,四公主的婚事要由皇后来决定。   太监忙说:“贾氏也说不好,说平远侯杀过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皇帝一挥手,让那个太监退下后,才对过来给他倒茶的孙公公说:“他也太心急了,还没笼络着几个人,就想给别人下绊子。”   孙公公小心地低声说:“也许是因为平远侯家很富裕。”   皇帝冷笑:“你别替他说话!那个四公主,给谁谁成仇!他要把她给平远侯,不就是因为那个张大公子和老三在冬狩时一起走的?”   孙公公出汗:“皇上圣明,太子,还年轻……”   皇帝正为贾氏的事生气,拍了下书案道:“都是那个女人给教坏了!总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能耍弄别人。她瞎了眼!她也不看看她是和谁玩心眼?朕还怕她端架子?!她是谁?皇后非她不可了吗……”皇帝咳嗽起来   孙公公一边给皇帝捶背,一边说:“陛下息怒,也许,贾静妃真的生病了。”   皇帝缓过气来,愤恨地说:“她会生病?我还不知道她?这些年来,她的那份贪心像火炭一样,一向把她烧得精力旺旺的。那年封后时,她一连五日夜没睡,照样精神抖擞。她才生了四公主几天,就起床操办满月。现在能有什么病?竟连她最想要的皇后都不当了?!不过是个借口,想让朕难堪,亲自去请她,做梦!她以为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得让人哄着?明天朕就下废后诏,不用管那些群臣胡诌……”   孙公公有种感觉:皇帝变得喜怒无常了,失去了以往的冷静,表现得有些冲动暴躁。他偷偷打量皇帝的侧脸,见皇帝的肤色似乎发暗,不像过去那样,泛出良好保养的光泽。孙公子心里一紧,决定要把皇帝的膳食好好查查。   果然,次日,皇帝就正式下了废后的诏书,这次不仅说了贾氏性喜奢侈不尚节俭等话,还说她身有恶疾,已然不适为后。这下,众臣就再也没法说什么,恶疾,就是说不出口的病患,这在平常家里都够得上七出了,更别说是皇家。皇帝竟然连这么毒的借口都说出来了,可见废后已是必然。不久,礼部向外颁布了诏书,皇后贾氏正式被废。   这段时间,镇北侯府忙成了一团。一是为沈坚的六月初一的婚事忙碌不堪,一是为四月初的春游发帖子请人,一是为沈玮抓周,一是要为柳氏的生产做准备。   沈玮的抓周最容易,比当初沈强的抓周平淡多了。沈玮是个正常的一岁孩子,又软又轻,一被抱上床,坐在那里,马上拾起了一杆笔,站在床下的沈强啊啊大叫,想往床上爬,大概是为了帮助这个他经常欺负的侄子去选些兵器,可被杨氏死死按住,不让他上床。沈强只能把口水都流到了床沿处,“啊啊”叫得屋顶都掉灰了。沈玮没有被沈强干扰到,就又拿起了一本书来,打开了,把脸埋到了书页间,在大家哄笑中,老夫人将书拿开,沈玮就又拿起了一块墨,往嘴里放,一旁的柳氏忙拦了下来。好像沈玮怕还表达得不够明显,又费力地去拿一块砚台,沈坚笑着对杨氏说:“娘,这回您高兴了吧?他肯定是想学文了。”   杨氏眼睛又湿了:沈玮是长房长孙,日后镇北侯的嫡传人,他怎么能学文?倚着床站着的柳氏也黯然地叹了口气。   等到沈玮抓完了周,被杨氏抱起来,沈强终于挣脱了束缚,飞速地四脚爬上了床,眨眼见就把一床东西间的木头枪之类的挑出来了,觉得真是捡了便宜,抱在胳膊里叫着跑出去了。沈玮也对沈强跑出去的方向挣扎,杨氏只好把他放下来,他蹒跚着追着沈强去了。   杨氏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低声叹息道:“这两个,怎么不换换?”   老夫人现在看开了:一帮孩子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学文学武不见得就是现在能定的。她对杨氏说道:“你也别提前就抱怨了,看以后吧,这世道,谁知道日后是什么样子?”   杨氏觉得老夫人现在有些怪,不跟自己吵架了,可说话神乎乎的,人老了就都这样了吗?   到了三月底,柳氏临产了。   虽然侯府早就把稳婆接进了府里住着,但生孩子毕竟是大事,柳氏一发动,杨氏就让人去请了施和霖和段增。   好在柳氏是二胎,生得一点也不艰难,一共才用了三个时辰。施和霖和段增到了侯府,刚喝了一杯茶,吃了些点心,说了会闲话,那边稳婆就说孩子出来了,又是个小公子!   老夫人闻言,恨不得要把家当给赏出去:稳婆,一人两贯,施和霖和段增,虽然只是号了下脉,开了一个简单补气的方子,每人三贯!跑腿儿的小厮、在场的丫鬟婆子、做了餐点的厨房……全另加赏!全府上下……   杨氏不得不拦着了:“母亲,还是不要如此……”大手笔。   老夫人小声说:“你不懂,柳氏这血光也许能冲冲怨气。”前一阵,呼啦啦死了那么多人,老夫人虽然知道不是侯府亲自动的手,但是沈坚那样安排就是把那些人送到了刀口下。   如果要真的庇护他们,就该留他们在侯府。如果真的想救他们的家人,马上就该接进府里,哪儿能那么大张旗鼓地说次日再去做?   当时老夫人因为对方竟然对个幼儿下手,同意了沈坚的借刀杀人之计,可后来又真心后悔了:那也是百多条人命啊。她让杨氏出钱收殓了那些人不说,还请了和尚念经,超度亡灵。   沈坚和沈卓加上沈湘都觉得老夫人心太软,私下说老夫人多事。老夫人知道这些孩子正当少年,血气旺,不知怜悯,劝也不会听的,只能有时和沈汶唠叨几句“多些善心总是没有坏处”、“好事能做就要去做”,根本不曾想到她是在对始作俑者念经。   现在柳氏生了儿子,老夫人想重赏阖府上下,用喜庆的气氛冲淡些那件事的悲惨。   杨氏理解了老夫人的意思,既然重赏所有的人,就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儿女,索性,全做新衣!反正春光正好,几件单衫也不费时,让大家都跟着高兴高兴。   于是镇北侯府就跟过年了一样抽起风来,一家儿女个个衣着光鲜,全府上下的仆人们因得了奖金而喜气洋洋,平时待人接物都乐得合不上嘴。   废后诏书下达后的一段时间,太子每日下朝都宿在了书房。   每天,四公主都会哭着去找他,可每次,太子都以事务繁忙为理由而不见她。   其实,太子也并没有忙于什么事务,而是在从与女子的热身活动中寻找暂时的解脱。他一进了书房,不管太阳是否落山,立刻就招人侍候。除了太子妃,所有的后宫女子均得了雨露,有时甚至是几人同时承欢太子。所以,虽然对于外面等候的幕僚而言太子荒于正事,对于后宫,这可是段太子勤于耕耘的黄金日子。   等到太子终于平静了些,又召见幕僚和心腹入宫时,他两眼下黑漆漆的,像是老了五岁。   众人都不敢直面看太子的面容,说了些朝政要闻后,太子问道:“最近镇北侯府如何了?”他知道问这个问题是给自己找别扭,可他就是得问,像自虐一样,关注着他痛恨着的人们的动向。   一个人说:“镇北侯新增了一个嫡孙,顾氏当天重赏了全府,杨氏给公子小姐们都做了新衣,府中热闹了好几天。而且,镇北侯府已经定了四月四日出城春游,邀请了三皇子四皇子平远侯叶中书还有其他两户子女……”   他们果然在热烈庆贺!太子恨得发抖。自己的母亲刚刚被废,镇北侯府就合家欢庆,还大张旗鼓地广邀朋友春游,欺人太甚!   太子咬着牙说:“三皇子四皇子都去春游?”   一个幕僚低声说:“正是。”   见太子脸色不善,一个幕僚安慰道:“四皇子日后是要去守陵的。他自从蒋妃过世,就不再续聘先生,看来他是知道本分的。这次,大约是去凑热闹……”   太子摆了下手说:“他们哪个不是母亲一死,就不再读书,做出副懒散的样子?他们要是敢奋发图强,就是居心叵测!母后不动手,父皇也不会容他们。可你们别让他们骗了!四皇子当初在冬狩上帮着谁说了话?三皇子死扒着镇北侯,动的是什么心思?不是对是父皇,是对着本宫!他们想合伙,那边装作与世无争,蒙蔽着父皇,这边与本宫作对!”太子有些气喘,旁边的人忙上前给太子倒茶。   太子喝了茶,沉默半晌后才问道:“上次你们说的事,是如何计划的?”   虽然没明说出来,大家都知道这是关于借助外夷,除掉镇北侯和沈家军的事。一个人极小声地说:“当下,北戎内争尚未平息,其中最强者是吐谷可汗。他年近四十,正是强壮之时,嗜杀无忌,已经杀了自己的两个兄弟,现今正在和自己的长兄和另外两个弟弟争夺王位。他的长兄虽然人多些,但为人远没有他强悍,吐谷十有八九会赢。”   太子皱眉:“他们自己的事还没有理清,怎么来帮助本宫?”   一个幕僚说:“我们可以给吐谷可汗带信,说殿下支持他,让他派人来朝,缔结盟交。让他对皇上说自己如果上位,就会与我朝和睦友好,不相侵犯。皇上不喜兵事,必然高兴,会允了他的要求。”   太子依然眉头不展:“为何要缔结盟交?不是要借助他们的手除了沈家军吗?”   幕僚低声说:“殿下,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若是不先缔结盟交,怎能有借口削减朝廷给沈家军的军饷,逼镇北侯削兵减将,自弱实力?”   太子终于眉头稍开,点头道:“只是,若是建了盟交,日后如何让他们进兵?”   幕僚小声说:“那吐谷最不守信,当初也是与几个兄弟缔结了联盟,互不相犯,可自己有了实力后,就对他们一一剪灭,毫不留情。他与我朝之交,也不过是因内部未定,一旦统一北疆,这盟约于他,不过是张废纸。”   另一人说:“若是他派了人前来,我们就向他们尽显我朝之富贵繁华,夷蛮之人最无见识,看此荣华,如何不动心?肯定会在坐稳王座后的第一时间,挥师进犯。”   一人说:“那时,我们将沈家军之详情尽力相告,并派人在前线为其内应,焉能不让镇北侯一败涂地?”   又有一个接着说:“沈家军一败,我们就出具镇北侯与敌相通的证据,再牵连上三皇子,自然能一箭双雕。”   太子慢慢点头,有点咬牙切齿。   有一人小声说:“北戎之兵强悍,若是沈家军不能阻挡他们,他们乘胜挥师南下,内陆虚弱,几无抵挡,他们若达京师,那该如何是好?”   一时屋中众人安静了片刻。   本朝已经百多年没有大的战事,这些人谁也没有亲历过战乱,连边境的那些小打小闹的战斗也不曾参与过,根本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和不可测。加上沈家军军威忒甚,代代都有其英勇事迹,让人们觉得简直不可战胜。众幕僚更担忧的是北戎无法给沈家军致命的打击,镇北侯的地位不能动摇,太子近来让皇帝不喜,前景堪忧,太子若倒了,大家日后也就没有了前程。至于北戎会完全取胜的可能性,众人都觉得很渺茫。   有一人说到:“沈家军向来骁勇,而北戎连年征战后,不见得有多少兵马。他们两方自然两败俱伤,就是北戎胜出,其所余之兵定然无几,就是南来,也可应付。”   太子再次点头:“当务之急,是除去沈家军,其他,都是小事。”   众人听了这话都知道不对,“其他”,包括不包括江山?怎么能是小事?可没人敢说什么。太子神情险恶,两颊凹陷,有随时要暴怒的样子,没人敢上前触这个霉头。   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定下了给北戎吐谷可汗的信函大意,安排了使者,太子的脸色才似缓和了些。   与此同时,后宫中为了谁能代替皇后主持亲蚕之典,也打成了一锅粥。众嫔妃将这次典礼谁能领头,看成了谁会是下一届皇后的预兆。人人花枝招展,个个向皇帝自荐或者诋毁她人。皇帝不胜厌烦,到最后指示说众嫔妃一起上阵采桑,无论先后主次,以此算是公平,这才平息了种种纷争。? ☆、春游 ?  四月四日的前一天,皇帝突然把谷公公叫到了御书房中,谷公公到了以后,皇帝好久没有说话,谷公公也不开口,只默默地等着。   终于,皇帝问道:“明日,三皇子要与镇北侯府的人去野外郊游?你不跟着去吗?”   谷公公躬身说:“全听陛下的旨意。”   皇帝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去了。出去玩玩应该不会有事。”   谷公公再次躬身:“就听陛下的。”   皇帝把面前的茶杯一推:“赐你的。”   谷公公没有迟疑,马上端起喝下,然后双手奉回,说道:“谢皇上。”   皇帝满意地点头,又问了几句话,才让谷公公退下了。   虽然没有尝出茶水里有任何味道,谷公公还是走到了无人处,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马上给自己喂了个药丸。接着几天,他喝了大量的清水。一个深夜,他进入了皇帝的书房内,把一些细微的粉尘撒在了皇帝常常阅读的几本书里面。他从来不在食物中下毒,让人自己手指触到了粉尘,再碰到茶杯或者食物上,不更保险?   正因如此,孙公公将皇帝所用的饮食餐具都细细地检查了,御膳房也做了次大扫除,可一无所获,他只能将皇帝的脸色不好归结于皇帝因为宫中入了几个年轻的新人而骤然增多的房事。   沈汶与张允铭上次见面,张允铭说好十天后再见一次,算是他们临下南方前再碰一次头,这时间正好落在了春游的前一夜。   当夜侯府灯火通明,许多人都睡得很晚,沈汶也不能早出来,等她到了小院时,夜已经很深了。   破旧的房屋里亮着灯火,沈汶拿了个小石子打了过去,门开了,张允铮臭着脸站在门口处。   沈汶走到他面前,哼了一声,把脸仰着转到另一边去,表示还记得上次的争吵,不屑看张允铮地进了门。   张允铮说道:“哼什么哼?!你来得这么晚!”   沈汶翻眼睛:“我们府里眼线多了去了!我得等大家都睡了才能出来,哪儿像你们这么轻易。”   张允铮说:“难怪太子肆无忌惮下手,你们家竟然还容那么多眼线在府里!这叫什么防范!”   沈汶已经是第四次见张允铮了,开始适应张允铮攻击型社交方式,觉得可以把他看成个智力竞赛的对象,反驳道:“这就是我们家的防范!光明磊落,没有阴谋!这样皇帝才不下手。”   张允铮不屑:“可太子下手了!才不管你们有没有反意!”   沈汶心里一动,看到了自己家思维上的一个漏洞——光防范着皇帝起疑,但是没有防范其他人把镇北侯当成绊脚石除去。太坦荡了,就让人无所顾忌。但是嘴上可不能认输,说道:“你们家倒是防范了,可结果呢?!”   张允铭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道:“算啦算啦!你们长大些好不好?”   沈汶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对张允铭说道:“我本来不想跟他说话了!他招惹的我!”   张允铭语气沉痛地对沈汶说:“这个,我想正式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弟弟——他是个刺儿头,谁都招惹!”   张允铮对张允铭立眉:“你才是刺儿头!”   沈汶对张允铮说:“你就是刺儿头!”   张允铮对沈汶:“你是猪头!”   沈汶说:“你是驴头!”   张允铭笑着举扇子:“停!停!我们见面是讲事儿的!不是打嘴架的!”   沈汶和张允铮都同时扭头,表示谁也不愿意看对方。   张允铭对沈汶说:“我又说服了我母亲多给了我十万两银子。”   沈汶高兴了,说道:“太好了!粮食买得越多越好。你再多给我二哥一些银子,虽然边关附近产粮不多,可还是让他说服我爹尽量全部买进。还有,趁着今年粮食丰足,不会有人抢粮,最好尽快把粮食运往边关。”   张允铭问:“交给你大哥吗?”   沈汶摇头:“不,秘密存在边关附近的大户中。等到北戎进犯之时……”   张允铭问:“再让他们献粮?”   沈汶还是摇头:“不,让我哥他们去抢粮。”   张允铮哼道:“小骗子!”   沈汶对张允铮还击:“小呆子!”   张允铭努力将谈话保持在成熟的水准上,对沈汶说:“你是不想让人看出你我两府早有默契?”   沈汶换了郑重的口气说:“不管谁当皇帝,都不会喜欢臣子合伙的,尤其有钱和有兵的在一起,就更危险。”   张允铭点头:“现在我们真的是兵和钱到了一起,你谋划的事情该是能成。”   沈汶一仰头:“当然了!我花了……”她想说花了千年时光谋算,可被张允铮打断道:“你花了什么了?就是花了些口舌,小骗子!”   沈汶知道张允铮不想让她说她花了千年,是个鬼魂附身,对张允铮撇了下嘴,然后不理他,对着张允铭很有兴致地说:“南方有许多好吃的。”她扳着手指陈述着:扬州的汤包,建康的鸭血汤,会稽的糖醋鱼……还有各种果干!梅子干,李子干,桃子干……   虽然知道沈汶心机重,可是看到沈汶这个样子,张允铭还是忍不住像对小孩子一样居高临下地说:“你不是在要我们给你买好吃的带回来吧?我可跟你说,路太远,太麻烦了。”   沈汶有些失望地说:“那就算了!你们回来就行了,反正来得及。”   张允铭问:“来得及什么?”   沈汶很随便地说:“来得及防止五公主和番呀。”   “什么?!”张允铭脱口道。   沈汶抿嘴,一副乖巧的表情。   张允铮气得对张允铭说:“你看,她又在糊弄人!”   张允铭追问道:“什么和番?!”   张允铮也说:“你这个骗子,你上次还说让五公主嫁给我哥呢!”   沈汶歪着头说:“我说了要‘防止’啦,又没有说她肯定会去和番。”   张允铭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沈汶微笑着说:“你们回来还来得及呢,现在先去买粮吧!哦,能给我带回来些果干吗?很方便,又不容易坏……”   张允铭切齿道:“你看到的是怎么回事?!现在说!”   沈汶见张允铭认真了,不敢再逗他,哼哼唧唧地说:“前世陈贵妃死了,太子就让五公主嫁给了北戎吐谷可汗的二儿子火罗,成亲后,五公主很快就死了。”   张允铭运了半天气才问道:“你有办法阻止?”   沈汶自信地点头:“当然了!”   张允铭眯眼看沈汶道:“你是不是怕我们去买粮不给你好好办事,就拿这个吊着我的胃口?”   张允铮敲边鼓:“她就是这个意思!”   沈汶连忙否认:“你们说什么呀!怎么会?!我很信任你们的啦!我也出不去,没法亲自去办事,日后我们能不能活下来,不全指望你们了吗?”然后对两个人眨眼,表示信赖。可两个人看着都像是不相信。   张允铭问:“你家里人谁知道?”   沈汶伸出手指:“我三个哥哥。”   张允铭慢慢地摇头,对沈汶说:“我原来以为你们家最可恨的是沈三……”   沈汶笑着说:“啊呀,你可别这么爱恨别人什么的,会长皱纹的。五公主姐姐喜欢年轻人……”她见张允铭少见地脸色不好,忙转着脑袋打量了下屋子,见被收拾得整齐了些,有了几件家具,就说道:“我要一间密室,可以藏东西的,最好也能藏人,我要来干要紧的事,可是至关我们日后的生死哟。你们回来我给你画个简图。”      张允铭心情有些烦躁,皱眉问:“密室?那怎么找人建?建完了还得杀人灭口?”   沈汶看他:“找什么人?干吗要杀人?你自己来建呗!”   张允铭扭头看张允铮:“听见没有?我们回来你要来建一个密室!”   张允铮干脆地回答说:“不干!谁说的谁建!”   沈汶指着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看!他是不是个混球?!”   张允铮回嘴:“你呢?你是个懒鬼!”   沈汶说:“你是个懒蛋!”   张允铭再次抬手:“好了好了!大家一起干还不成吗?”   沈汶看看自己的手:“我可不能把指甲弄脏了,别人会看出来的。”   张允铮恶劣地说:“就说你是从地里刨食弄脏的,谁会怀疑?猪不都是这样吗?”   张允铭噗地笑了,沈汶咬牙切齿地对着张允铭说道:“和番!”   张允铭咳嗽了一下,止住了笑意,对张允铮说:“你对女孩子要客气一点,要有君子风度。”   张允铮说:“她才不是女孩子!是个小鬼!”   沈汶说:“他才不是个君子,是个小人!”   张允铮说:“你是小鬼!”   沈汶:“你是小人!”   张允铭苦笑着抽出扇子扇起来,叹道:“还没到夏天这地方就这么热了?”   沈汶和张允铮相互做了鬼脸,张允铭对沈汶说:“明天春游时见到了,你们可不能这么吵架。”   沈汶摆手说:“谁会那么傻?我会装得不认识他!”   张允铮生气地说:“我也不认识你!”   沈汶不理他,问张允铭说:“我还想要问你呢,你不是现在还在避风头吗?怎么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春游?”   张允铭说:“我也得玩一玩呀,好多朋友总不见面,会生疏的。这次去的还有三皇子,叶大公子,都是我朋友呀。”他瞄了张允铮一眼,小声对沈汶说:“我得带着这位去,算是我远房的堂弟,去与大家见见面。”   沈汶知道他这是想把张允铮介绍给他的朋友了,日后有事可以照应。而且,大家已经决定与太子做对,自然就要和三皇子搞好关系。   沈汶问道:“你父亲同意你们去结交三皇子吗?”   张允铭摇头说:“当然不同意,可架不住有人大吵大闹呀。”他对着张允铮的方向挑了下眉毛。   张允铮冷哼道:“你自己也想去,不过又是借我当枪罢了。”   沈汶问:“你告诉了你父亲这件事了?”   张允铭回答:“还没有,现在还没有需要他的地方,就先等等。”   沈汶也点头:“我也不希望过早有大动静。”   张允铭低声说:“可我觉得我父亲看出这次废后,对太子大不利。不然,任我弟怎么吵闹,他也不会让我们去的。”   沈汶问道:“你父亲以前对太子怀疑过吗?”   张允铭说:“他大概不会想到太子日后会那么干,但倒是总说太子襟怀太窄,跟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都要计较,可要多提防。”张允铭乜眼看沈汶:“那个孩子就是你!看来是你设的套,太子也够冤的!”   沈汶皱鼻子:“冤什么冤?他就是个心眼窄的人。是不是就因为你父亲的话,你那个笨蛋弟弟才去探了大皇子府,还差点儿被抓到?”沈汶狠狠地告了一状,谁说她不能自卫反击?   张允铭大惊,对张允铮说:“你去探了大皇子的府邸?还差点被抓?!你去干嘛?!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抓到了,会给父亲惹多大的麻烦?!”   张允铮气愤地瞪了沈汶一眼,对张允铭说:“就是你跟父亲讲来讲去的,我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样子。谁能抓到我?我师傅说我的轻功天下第一了!”   沈汶立刻说:“第二!”   张允铮说:“谁跟你比!心里有鬼的小骗子!”   沈汶再接再厉,接着揭短:“那你在万花舞那夜去万花楼干吗?你才多大?就去看艳舞?没羞!”   张允铭再次惊讶了:“你去了万花楼?!你怎么知道万花楼在哪里?!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从镇北侯府回来对你说起当夜万花楼有万花舞,你让我带你去看,我说你太小,不带你,你就不让我去,可你自己竟然去了!”   张允铮终于有些囧:“小厮打听的,其实,我也没看到……”   沈汶笑嘻嘻地说:“那是因为他和谷公公对上了!”   张允铭真生气了,对张允铮斥责道:“我都不知道你能惹这么大的事儿!谷公公那功夫也是你能碰的?!这次冬狩,他一个人杀伤了近三十人。虽然那些人中了香,可他的身手也绝对不是你我能敌十分之一的!你对上他,出了事可怎么办?!我们到哪儿去找你?!我得去跟爹说,你以后不能随便在夜里出府了!”   张允铮骂沈汶:“你这个小长舌妇!不,长舌鬼!”   沈汶是绝对不能服软的!回骂:“你这个跑不快的笨蛋!短腿蟹,赖脚虾,没头没脑的木疙瘩!”她尽量用丰富的词汇来表达她的机智。   张允铭拉了张允铮说:“走!回家!你们两个以后别见面了!”   张允铮与张允铭往外走,边说:“谁想见她!是她来找我的!”   沈汶大声说:“我根本就不该去见你!把我的麻雀还给我!”   张允铮一下被将住,扭着头对沈汶说:“麻雀还不好找?我可以给你抓十只!”   沈汶知道麻雀跑了,就叫道:“我就要我当礼物的那只!我在它额头上点了墨!别蒙我!你赔!十万……不,百万两银子!”   张允铮已经出了门,还回头叫:“贪婪鬼!我看了,哪里有墨?骗子!把馄饨吐出来!那也是百万两银子!”   沈汶追出来:“真小气,请碗馄饨还记着!”   张允铮使劲扭头:“你呢?送礼送麻雀?!悭吝鬼!”   沈汶跳脚:“我恨你!”女孩子的杀手锏!   张允铮不甘示弱:“我也恨你!”听着怪怪的。   张允铭哈哈笑,回头对沈汶说:“你去把灯灭了,别把屋子烧了,才买了多久?”两个人走远了。   沈汶一个人回到空落落的屋子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竟然觉得很痛快!肯定是因为从此就再不愁钱粮,将边关的粮食问题彻底解决了。沈汶吹熄了灯火,破屋子也没有什么锁。她心情舒畅,脚步轻快地回府了。回到府中只来得及换了衣服,也没睡成觉,因为不久人们就开始起身洗漱,准备出发了。   春游只有一天,早去才能有时间游玩踏青。所以凌晨,天还黑着,镇北侯府的车队就出发了。   可他们到了城门处等着出城时,平远侯府的车队也到了,接着是三皇子骑马陪伴着五公主的皇宫车队,叶府的车队,还有其他两家的车队也先后到达,城门内马车和马队排出去了好几条街。城门开处,这些车队用了两刻钟才都出了城门。即使在清晨的微光里,城门内外围观的民众们还是看清了这些人鲜衣怒马,侍卫彪悍,不由得议论纷纷,叹为观止。   这队车马在城外延俪而行,排出了好几里地路。三皇子在马上,遥遥地看见一袭红色的身影,在前面镇北侯的车队里时常闪现,就常常走神。好几次,马偏离了大路,他都没有及时发现。   四皇子则将车帘打开,眼睛不错珠地看着外面。田野上春意盎然,苏婉娘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片风景?他摸着袖子里的一支玉簪,是他昨天又把母亲的首饰翻弄了半天才挑出来的。这是一只由整块玉雕出的莲花簪,最可贵的是两朵莲花瓣的尖端,有淡淡的粉色,让这只簪子剔透晶莹之外,还有种灵气,他觉得正配得上苏婉娘那绝美的容颜。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给她,虽然在这短短一天的春游中,能与苏婉娘单独见面的可能几乎没有,四皇子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亲手交给苏婉娘这支簪子。   本来一个时辰的路,这队人马走了一个半时辰,到了香叶寺时,太阳已然高升在空。镇北侯府的人知道周围的地形,引着人到了开阔地带,各家仆从开始卸车,为女眷支起帷帐,男儿们都下马下车。四皇子被丁内侍扶着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跟着三皇子和五公主。   众人都涌到两个皇子和五公主面前,一家家见礼。   张允铭想起沈汶说的五公主要和番的事,就在行礼时看多看五公主一眼,正对上了五公主脉脉地望向他的眼神。五公主从小就模仿陈贵妃的作态:看人必是要含笑,眼神必是要温柔可亲,别人看来时,必是要微低头表示谦逊,半垂眼帘,面带羞涩……她现在已经娴熟自然,与张允铭的眼神一对,立刻微垂眼帘,抿唇浅笑,低了下头表现回礼。   张允铭的举止一向潇洒超然,见此嘴角微翘,面不改色,可将手中扇子打开,扇了两下。那边,五公主再抬眼,看到张允铭这番做派,想起冬狩时,张允铭大冬天都拿把扇子狂扇,脸上笑意深了些,面颊有些微红。   大家对皇家人士表示过敬意后,就相互见礼。张允铭介绍张允铮:“这是我远房的兄弟,张允铮,他那边数二,张二公子。”他如此郑重地推出了张允铮,大家都明白这个少年是张大公子很亲近的人,纷纷对这个长相俊美,可面目表情僵硬的少年抱拳。张允铮拘谨得厉害,咬着嘴唇,一一回礼,偶尔说一两句话,还有些结巴,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因为没见过世面而如此紧张,也不在意。只有沈卓莫名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张允铮马上皱眉,一副冷淡的样子,可额头见汗。四皇子心中同情,瘸着腿向他走了几步,笑着问:“张公子原来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   张允铮刚刚拜见过四皇子,眼睛盯着四皇子胸前绣着祥云的黄色锦服,结巴着说:“是……是……人,今年十……十六……”如果沈汶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该多高兴。   四皇子微笑着说:“我和你一般年纪。”   一边的张允铭也笑着说:“四皇子最是平易近人,常在观弈阁下棋,我从来没有赢过他。你有空可以与四皇子下一局。”   张允铮直爽地点头说:“我也喜欢下棋,我们现在就下一盘吧!”简直跟个小孩子一样,一说就当真。   四皇子要假装瘸腿,不想多走路,就说:“好吧,我们就在那边树荫下摆盘,临着果树林,还可看见满树新叶花朵。”   张允铮本来就不习惯与众人在一起,见那边是片空地,就答应了。   四皇子向三皇子告了别,由丁内侍扶着往远处树下走。丁内侍扭头吩咐人带着桌子和棋盘跟上。张允铮也马上跟着去了,他看着四皇子瘸着腿走路的样子,心里觉得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比自己惨,就渐渐放松下来。   张允铭见沈坚和沈卓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层意思,其实很想跟着沈坚他们去游玩,可又不放心张允铮一个人和四皇子在一起,怕这个愣头愣脑的弟弟说出什么泄密的话来,就让平远侯府的人带些茶点和自己也过去。   到了树荫下,丁内侍让人支起了小桌子,摆放了棋盘棋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垫,扶了四皇子盘腿坐了。张允铮没有什么社交经验,见丁内侍在四皇子对面也铺了厚垫,自然地就坐下,根本没客套,直接就拿了棋子与四皇子猜子。   四皇子还没见过与自己这样直来直去什么废话也没有的人,一时很轻松,与张允铮下起棋来。   张允铭在一边看着,想到这个弟弟原来一直被关在家里,只有自己陪着他下棋,现在终于能出来和别人对弈了,心中喜悦,也有些酸楚。   平远侯府一向讲究,旁边的人支起了小泥炉,开始烧水备茶,还有丫鬟过来,给几个人一一上了擦脸的手巾。   张允铭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指点张允铮的棋步,张允铮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立眉道:“我要自己下!你要是想下,就和他单独对局!”   四皇子心中惊讶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远房兄弟对平远侯的长子真是不客气,而且,跟张允铭说话可是一点都不结巴,简直是反客为主,该算是窝里横。他见张允铭一脸郁闷,心中同情,就笑着说:“张大公子一边闲着无事,不如也开一局,我一人可以同时与你下。”   张允铭从来没下赢过四皇子,这时还谦虚了一下:“这样,对殿下很不公……”   四皇子微笑:“若是你能胜我,自然不公……”这话是说他根本胜不了。   张允铭脸皮再厚,这时也撑不住了,回头说道:“再支一桌,我陪殿下练练手。”   四皇子笑着说:“别殿下殿下的,多见外,就还是蒋公子吧,像我们认识时那样称呼。”   张允铭记起自己怎么被沈卓暗算,对人说:“去请沈三公子来,说我们在这里大战蒋公子,让他来助助阵。”   张允铭在四皇子身边新支的小桌边坐了,和四皇子开始对弈。   因是出来春游,没那么严密的男女大防。大家下车一起向皇子和公主见礼,并没有男女分开。在随后的纷乱相互打招呼行礼中,才逐渐分了男女。沈卓伸着脖子往平远侯张家的群体里看,张允锦规矩刻板的姿容在人群间一闪而过,她都没有看到自己,那个张允铮却对自己怒目而视。   沈卓甚为遗憾,马上跑到一边,折了一尺长短的一根树枝插在了头发上,立刻达到了鹤立鸡群的效果。然后沈卓就继续与其他人行礼,被人笑着问他在干什么,他就说自己是为了应景这春游,大家都笑。不久,女孩子那边也对这边指指点点,张允锦看过来,自然见沈卓遥遥地对她咧嘴笑,张允锦咬着牙,低声说:“哗众取宠!”可还是忍不住笑了。   沈卓见状,又去找了朵野芍药插在了鬓边,可还没容他再多表演,就有人来对他说,张大公子有请。   沈卓气闷,知道张允铭这又是在阻挠自己,但现在与平远侯有合作关系了,只能背了手,板着脸来到了下棋的地方。   张允铭一见沈卓脑袋上又插树枝又插花的样子,就暗自庆幸自己把沈卓叫来了,不然沈卓肯定是要去祸害自己的妹妹,脸上却笑着说:“沈三公子一向自诩高手,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沈卓见他们两个对四皇子,就打抱不平地说:“你们在欺负人吧?”   张允铮正埋头和四皇子在激烈对弈中,一时开不了口,张允铭说:“我们是勉强支撑呀,等着看你大显身手呢。”   沈卓到旁边看了片刻,就发现张允铮和张允铭都明显打不过四皇子,摇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在谦虚呢,可看来你们是真的不行啊!”   张允铭斜眼看沈卓:“沈三公子也可支一盘。”让他把你也一块儿料理了吧!   沈卓开始摩拳擦掌,虽然从来没胜过四皇子,但也许不会像张允铭输得那么惨。所以见四皇子对他笑着一点头,就也支上了桌子,和四皇子下起棋来了。   四皇子自己离开了,叶大公子,沈坚等青年就围拢在三皇子身边。沈坚笑着说:“到了这里,还是该去登高一望的。”   三皇子马上同意:“那我们就去登山吧!”   一群人乌泱泱地就往不远处的山坡上走去。一开始,还是大群人一起走,可慢慢地,人群就变成了一条长线,最后,走在前面的,就剩下了平常有武功健步如飞的沈坚和三皇子,还有个一边抱怨他们走得太快可却没有被落下的叶大公子。   女眷这边,各家的女孩子们相互介绍,也是一片熙攘。五公主拉了张允锦和沈湘,先是抹了通眼泪,然后就相偕在往林间走去,一路走,一路低声聊天。她们三个在冬狩时一起逃命,这种交情比其他人都深得多。   庞大的帷帐撑起来,锦缎铺地,女孩子们有的戴了帷帽,到四周果林内游览,有的在树荫下坐了,谈笑甚欢。   沈汶因为“大病初愈”不能太活泛,就找了个有太阳的地方,众目睽睽下虚弱地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其实是补觉,夏紫在一边伺候着。   苏婉娘却没有和沈汶在一起,她正跟着沈强渐渐地离开了女孩子们的圈子。   沈强平时就起得早,这天早上就像知道他们要出来玩一样,院子里一有动静就起床大闹起来,杨氏只得同意沈坚带了他出府。到了马车上,他却睡着了,一路睡到了香叶寺,等到他们都卸了车,支好了帷幕,人们都玩了好一阵,时近中午,他才醒来。被人服侍着吃了饭喝了水,精力格外旺盛起来。   这是沈强头一次到了野外,他快疯了。在女孩子们的圈子里,跑来跑去,简直像撒欢儿的小狗一样,谁的话也不听了。因为平时只有苏婉娘还能管住他一二,所以沈汶就让苏婉娘去专门看着沈强,苏婉娘一来,丫鬟婆子们见了,都乐得撒手,到一边歇着去了。   苏婉娘追着沈强在草地上来回跑,满头大汗,好容易用一个彩球把沈强诱惑过来,一把抓了沈强的手,牵着他,带他离开了让他兴奋的人群中央,到了不远处的看月亭。   沈强见是个亭子,就里里外外地看,扒石头,剥漆皮,好好地安静了会儿。   苏婉娘终于能坐下来歇会儿。她看着这亭子,比上次她来时更显残破。她想起三年前在这里与季文昭的相见,恍如隔世。那时她才十岁出头,虽然她现在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可在她心中,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那个糊里糊涂的孩子。   沈强缓过了劲儿,拿了彩球狠狠地一踢,彩球飞出老远,他尖叫着跑了,苏婉娘只能赶快站起来去追他。   与四皇子对弈的三个人中,张允铭和沈卓已经投子认输,张允铭输得多些,让沈卓很得意。只有张允铮死死纠缠,怎么也不认输。明明大局已定,可他就是在那里负隅顽抗,几次死里逃生,一次次地反扑。   四皇子在心中暗暗惊讶,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看着不谙世故,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怎么能如此坚韧不拔。就凭这股心劲儿,日后何事不成?四皇子看着张允铮认真专注的面容,竟然很喜欢这个有些粗鲁的少年。   张允铭倒一点都不惊讶,弟弟就是这样,平时与自己对弈,也许是舍不得自己走,也许是不喜欢自己赢,每次他都要死缠烂打,玩命般争夺每个眼,拼到最后一息。   沈卓已经看出四皇子必胜,没有耐心看张允铮的垂死挣扎,就起身说要去监督午餐的安排,一会儿踏青的人们回来,是要吃喝的。张允铭见女眷那边已经立起了帷帐,知道沈卓不会轻易能过去,就放沈卓走了。   终于,张允铮下了最后一子,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下完了。”   四皇子甚至有些感动,说道:“张二公子这份坚毅实在让人钦佩。”   张允铮愣愣地说:“哪里有什么坚毅?就是要下好每一步呀。”   四皇子点头说:“正该如此。我平时常会在观弈阁下棋,你有时间就去与我对弈吧。”如果季文昭是四皇子邀棋的第一人话,张允铮算是第二个。   张允铮点头可又摇头说:“额……我马上就去南方了,等我回来,肯定常去找你下棋……”   两个人正说着,余光里一道七彩的光芒飞来,席地而坐的三人同时看去,只见一个七彩的球从空中落到了他们左近的草坪上,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咧着嘴,挂着晶莹的口水,正飞速跑过来,后面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追着。? ☆、献言 ?  四皇子的心砰砰地大跳起来,那个女孩子正是苏婉娘。这么长时间没见,她长得越来越美了。四皇子马上看张允铭和张允铮,张允铭正看着那个男孩子对张允铮说:“那个姑娘我认识,是沈二小姐身边的,那这个孩子该是他们家最小的公子了。他才多大就这么到处跑?他们家真敢放手,小弟都快八岁了,娘这次都不让他出来呢……”   张允铮一听是沈家小公子,想起沈汶提到过太子要谋害她的小弟,立刻对这小黑孩心生好感,招手说:“过来,小黑豆!”看来他好像没注意到后面的女孩子,四皇子松口气。   沈强一扭脸,见有人搭理他,立刻呲着小白牙,张着手跑过来,人没到大家就已经看出他前胸的围嘴已经被口水打得透湿。   张允铭刚笑着说:“这么湿,天下雨了吗?”沈强就一鼓作气一头冲到了他的怀里,把张允铭冲得向后仰去,急忙用手肘支着地,才没倒在地上。张允铭叫了一声,刚要抬手去抓沈强,沈强飞速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四脚并用,扑到了四皇子身上,扳着四皇子的肩头,把嘴抬到了四皇子的脸前,就在四皇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惊愕中,大大地亲了四皇子一口,为四皇子留下了半脸口水。   刚刚赶到的苏婉娘大口喘气弯腰,蹲下来,一边笑一边道歉,过去一手抓着沈强的一只胳膊,想把他从四皇子的身上拉下来,一手下意识地从怀中抽出手帕,顺手往四皇子脸上一擦,为他擦去了沈强的口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四皇子脸还没来得及红,沈强已经从四皇子身上下来,挣脱了苏婉娘的手,向他还没有征服的目标——张允铮——进攻。张允铮看到其他两个人的遭遇已经有了准备,在沈强扑上来时,一把握了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放到了肩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沈强猛地长高了,激动得啊啊大叫起来。张允铮就把沈强又举起,让他分腿坐在了自己脖子上,两手握着沈强的腿,之字形大步跑动起来。沈强抱着张允铮的头,高兴得尖声叫得更响。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孩子心性,怕他把沈强摔了,赶紧也起身,跟着过去一个劲儿地说:“你小心点!”   在四皇子身边的苏婉娘正要跟过去,四皇子轻声说:“张大公子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让小孩子出事的,你可以歇歇。”   苏婉娘扭脸对四皇子一笑:“没事儿,跟着他跑还能强身呢。”   她刚刚跑着过来,身体散发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吐气如兰,脸色白里透红,眼神清亮得映出了四皇子的面容,四皇子脸红了,半垂眼,小声问:“你近来好吗?”   苏婉娘却突然想起了沈汶昨日让她给沈坚传的话——让三皇子有机会建议皇帝今夏买入粮食以防谷贱伤农,就又回到四皇子身边,双膝跪坐了歇息着,低声说:“若是你有机会,就向三皇子说一声,去年大熟,今年又是个丰年,谷价低廉,农人工本无收。可丰年不可能连续,应该买入谷物,助农而备灾年,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四皇子低声问:“这可是你主人之意?”   苏婉娘看向四皇子的眼光一闪,四皇子忙说:“若是你主人不信我,你也不必说。只需向他致敬,说我佩服他的棋艺。”   苏婉娘心里一松,知道四皇子并没有猜出是沈汶,一定是像季文昭一样,以为自己的主人是个男子。她对着四皇子微笑,低声说:“我的主人算出明年会一连大旱四年接着大涝,可公子不必言明这些,我只想让公子知道,公子如果让三皇子提出此议,应不会有错。”   面对着苏婉娘的笑容,四皇子头脑中思绪乱飞:他喜欢苏婉娘还是叫他公子,让他记起他们当初相遇时的样子……镇北侯府一定藏了个谁也不知道的高人,指使又傻又笨的二小姐和她的丫鬟来办事……苏婉娘不会和那个高人有什么吧?这么绝色的女子,聪明又警觉,谁能不喜欢?……   四皇子痴痴地看着苏婉娘,苏婉娘被盯得脸微红,垂目轻咳了一下。四皇子猛地觉醒,自己也脸红了,忙低头说:“你放心,我会去对三皇兄说的。”   苏婉娘嗯了声,就要起身去追走得远了的张允铮他们,临走对四皇子说:“你别坐得时间太长了,春天要多走动,去那边看看吧,花开得可好了。”   四皇子忙说:“你等等!”   苏婉娘已经半站起来,听见四皇子的话又蹲坐下来,等着四皇子说话,四皇子的脸红红的,从袖子里拿出了那支玉簪,递向苏婉娘。   苏婉娘再迟钝,现在也明白了,脸又红了,想起自己当初劝沈湘的话,此时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四皇子就是表面还是残废着,可也是个皇子。日后会有正妃侧妃。自己是个丫鬟,自然当不了正妃,难道去当侧妃?那不是妾吗?父亲给自己的家训是什么?她对与别人共享丈夫的婚姻也实在没兴趣,就低头小声说:“不……我不能要。”   这下,四皇子的脖子都红了,他的手伸着,低声说:“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是在这里见到我的吗?那时,你把我撞……伤了……”   苏婉娘这才惊觉方才在看月亭时,光想起了季文昭,根本没想起自己也是三年前在香叶寺头一次遇到了四皇子,那个看到自己落泪的好心的少年……她心中觉得自己对不起四皇子,方才都没想起他来,听到他的话,忙抬头问:“真的?”   四皇子红着脸点头说:“我回去疼了好几天呢,还为你担心,不知你会不会有麻烦……”   苏婉娘抿嘴微笑,又低下头,四皇子将簪子又送向前:“你拿着吧,算是……算是对我的赔礼。”   苏婉娘扑哧笑了,抬头看四皇子,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四皇子一阵恍惚,可苏婉娘却敛去了笑容,用教育苏传雅的口吻说:“你好好留着,肯定又是你娘留下来的吧?日后你要给你的王妃,不能随便地送人。”   四皇子固执地说:“我可不是随便送……”而且,我想让你当王妃。   苏婉娘板了脸说:“我父教导我,我们苏家,男不为仆,女不为妾。公子贵为皇子,日后的姻缘必是要门当户对。我只是一个侯府的丫鬟,于情于理,都不该与公子有任何瓜葛。”说完行了一礼,就要走,四皇子原来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苏婉娘一眼看到了,心生恻隐,叹气道:“我们是无缘之人。你别往那边去想,就不会很难受。”   四皇子看苏婉娘,眉头微皱着,紧握了玉簪说:“这是给你的,我替你留着。芸芸众生中,只有你在此地把我撞了,你我怎是无缘?”   苏婉娘无奈地对四皇子摇了下头,行礼就要走开,四皇子接着说:“我就往那边去想!还会很难受很难受!”   苏婉娘又笑了,回头说:“你真可以和我弟弟成好朋友了,都知道怎么耍赖。”她明眸善睐,语气轻快,说完就转身向沈强他们追去。她夜里在等着沈汶时就做瑜伽,练得的腰肢柔曼如草,步履轻盈似飘。四皇子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胸中像是被小刀一下下地割着,疼得可以忍受,却是那么深,毫无痊愈的可能。   苏婉娘终于追上了骞着沈强左转右跑的张允铮,拍着手,把沈强从张允铮的肩上接了下来,对张允铮谢了,拉了沈强往围帐中走。   张允铮望着苏婉娘的方向,想看她是往何处去,也许缝隙里能看见那个就知道骗钱的小女鬼所处的位置。她那么可恨,见了面一定还和她吵架!   张允铭见张允铮眼神追着苏婉娘,以为他看见了好看的女孩子就挪不开眼睛,忙劝道:“她虽然长得好看,你也不能这么盯着人家看。”   张允铮回神,不解地问:“她长得好看吗?”   张允铭点头说:“的确很好看,当称绝色了。那个沈二小姐把她放在身边,明显是为了转移人们对自己的注意力。”张允铭再次感到被沈汶骗得好苦,心中忿然,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天天骗人的人。   张允铮摇头道:“我没发现。”那个小女鬼圆圆的脸,眼睛细长,笑的时候弯弯的,嘴唇像花瓣一样……真难看!张允铮冷酷地说:“女的没有好看的!”   张允铭一把揽了张允铮的肩膀,把他拖着转了个圈儿,边走边说道:“这个,我得跟你说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张允铮不耐烦地说:“你别管我!你去跟娘说她没有色,你看她饶不饶你!”   张允铭一拍张允铮:“不听话了?谁带你出来玩的?”   张允铮反手拍回去:“想打架?!”张允铭跳开,两人一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在草地林间追跑起来。   四皇子怔怔地看着那两兄弟犯浑,突然对默默地站在身后装虚无的丁内侍说:“你扶我起来,我得到处走走。”   丁内侍见四皇子终于说话了,才暗暗松口气。方才,他以为四皇子会窒息。   四皇子瘸着腿,大模大样地在草地上走了好久,还采了一大捧花,让丁内侍抱着,完全没有了难受的样子。   四皇子想的是,方才那个张二公子与自己下棋,明明没有了任何取胜的可能,可还是步步死磕,非要下到最后一刻。他和自己一般年纪,就有这样认真的心。苏婉娘不过没接自己的簪子,这算什么?一步棋而已,也许被提了几个眼去,但是这一局才开始,谁说就没有了胜算呢?四皇子深觉大受张允铮的启发,马上恢复了心态不说,还比以前更乐观了。   小山峰顶,沈坚,三皇子和叶大公子终于登到了最高处,站在一起,眺望着远处京城的一片云烟,其他的公子哥儿们三三两两地落在了后面。   春末夏初,田野葱绿,几处繁花依旧。阳光开始热人,大家脸上都是汗津津的。山顶凉风袭来,格外清爽。   沈坚遥指着遥远的民居间泛着金黄的所在,笑着对三皇子说:“看,那该就是皇宫,你的家。”   三皇子冷笑:“家?大牢还差不多。”   沈坚吓一跳,忙前后左右看看,又警惕地看叶大公子。   三皇子对沈坚说:“叶大公子和我认识许久了,他没事。”   叶大公子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叹气摇头说:“你这脾气怎么就不能改改?”   三皇子撇嘴:“改什么?再改,我就成个妇人了。”   沈坚一下笑了:“你可别小看妇人,妇人也有了不起的。”他想到了沈汶,小小年纪,就把他们都玩得团团转。   三皇子叹气:“我竟然连个妇人都不如了?”   叶大公子往他上臂处打了一拳:“你今天是怎么了?登高望远,本该心情舒畅,你却牢骚满腹起来。”   三皇子摇头:“就是觉得在这里待着真没意思,不知我何时能封地出京。”   沈坚想起沈汶说的梦,日后三皇子也没得到封地,带着援军北上失败,撤回来时与自己的三弟和张大公子一起被皇帝的精兵射死,一时心中怒火骤起,脸色阴沉下来。   叶大公子奇怪,看了看沈坚,这位沈二公子可是一向的好脾气,总是笑眯眯的,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沈坚似是无意地问道:“你是否曾经想过,皇上一直不给你封地怎么办?”   三皇子郁闷地沉默了会儿,突然对沈坚说:“我能给你们家当女婿吗?”   叶大公子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坚也不由得苦笑了。三皇子不高兴地看他们。   沈坚笑过,见三皇子严肃的样子,想到他可能是认真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咱们两个认识多久了?我定是肯的。只是,这可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他比三皇子大半年多,年纪相似,平时很谈得来。   三皇子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你觉得……你父亲会肯吗?”   沈坚叹气,他今年十八岁了,对朝政大局有了理解,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原则。父亲只想好好守住边境,绝不会想涉入争储之类的纠纷中的。可惜,父亲就是不想,现在也为时已晚,太子是不会放过他们家的了。沈坚也更加明白沈汶不告诉父亲的原因:若是父亲不信她,抱着忠君之念,不愿反抗皇帝指定的储君,那他们连一丝活路都没有了。   “我父亲总是要听皇上的,你的婚事,得皇上做主。”沈坚郑重地对三皇子说。   旁边的叶大公子给沈坚一肘:“你们家肯定没戏,皇上怎么会给他指个重兵在握的老丈人?要是我家还差不多,至少是个文臣。话说,我家也有几个好看的姊妹……”   三皇子转眼看着远方,固执地说:“可我只想做镇北侯的女婿。”这是母亲的遗命,这也是他的愿望。   沈坚和叶大公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警惕地看周围,叶大公子靠近三皇子,小声说:“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三皇子没回头看他,只说道:“你们是我的朋友,连你们都不能说,那我还有朋友吗?”   叶大公子叹气:“好吧,只能对我们说,别人就不能说了!从小我就告诉你说话前要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越来越回去了?!”   三皇子深叹:“我现在明白我母妃的话了——这么多年了,真没劲透了!说句话也得想三遍,随时要看人的眼色,能憋死个人。有时我真想走得远远的,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了。”   沈坚暗自发愁:三皇子明显是想回避宫中的斗争,不像是心中有意帝位的人。这点,日后得跟沈汶提一下。   叶大公子宽慰道:“你生在了皇家,就得这么小心,认命吧。”   沈坚也笑着说:“咱们还都年轻,谁知道未来?你别急。”   叶大公子忽然扭脸看沈坚,低声严厉地说:“你就不用我教了吧?!这种能让人乱想的话,最好少说为妙!”   沈坚一推叶大公子:“这不是让他高兴高兴吗?又不是对别人。你别嚼舌头就是了。”   三皇子深叹了一声,对沈坚说道:“我想都不愿想什么是未来,也不愿想我能做什么。这些不已经命定了吗?若是我不离开,无非是让他杀了我,或者让我像他那样也去谋害手足。你们认识了我这么久,告诉我,我是哪种人?”   沈坚担心的再次得到了证实——三皇子并不想与太子搏杀!沈坚想起沈汶说的结局里,三皇子就是有了兵权,也没有逼宫,没有杀太子,反而是真的北上抗敌去了。他有些郁闷地说:“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可是如果你不做什么,没命了可怎么办?冬狩中,那事做得都那么明显了。”   三皇子说:“实话跟你说,我有时觉得死了也挺好的。只是男子汉大丈夫,死前不干些顶天立地的事,总有些遗憾。可要是让我跟他那样似的,天天掰着手指算计着怎么害人,我宁可死了吧。”   叶大公子摇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自暴自弃!别人还没杀了你呢,你自己就想死了。你活着来这世间一趟,肯定是有上天给你的责任和目的的,是要完成了才对得起自己这条命……”   沈坚噗地笑,给叶大公子一拳:“你还说我?!你听听,你在教唆什么?”   叶大公子挑眉:“我是从处世为人的角度提醒他别胡思乱想,不像你,语义含糊!”   沈坚说:“我怎么含糊了?就是让他耐心等待封王呗。”   叶大公子眯眼,“是那‘谁知道未来’之语。”太子应该登基为帝,这样的未来难道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吗?   沈坚笑着说:“那不就是我顺口一说吗?”   三皇子回身对沈坚说:“你说的我喜欢听。”   叶大公子反推沈坚:“你听听!你给他个错误的盼头,未来会怎么样?你敢说吗?”   沈坚笑着说:“日后怎么样,我可不敢说,但今年这天气风调雨顺,我倒是敢说肯定又是个大熟之年。”   叶大公子啧声:“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沈坚压低声:“大熟而谷贱,谷贱而伤农,三皇子应该向皇上建议在市面上用金银买入谷米,以抬市价。”   叶大公子真的严肃起来了:“你这是在建言?”   沈坚笑眯眯的样子:“我家一介武臣,哪有建言?你帮着润色呗。”   三皇子问:“为何要向父皇提此议?大熟岂非好事?”   叶大公子皱眉解释道:“如果谷价太贱,农人一年的收成换不来多少钱,那岂不是血本无归?若是原来有借贷,就可能破家失地。”   沈坚又说:“而且,哪有连年丰年而不荒年的?万一后面是几年荒年,多储谷米也可备饥荒。”   叶大公子说:“这些年朝廷的税粮已然足盈各地粮仓,再买谷粮,实在多余。”   沈坚说道:“就是三皇子提了,皇上不去做也没有什么。日后真的有饥荒之年,多少粮食都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大家就会想起他曾有过此议。”   叶大公子思索着对三皇子说:“那我帮着想想词儿,你找时机说一下吧。”   三皇子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我现在很少见到父皇,若是他要见我,我就提一下,不然,我也懒得去求见。”   叶大公子拍了下三皇子的肩头:“你要振作!才十八岁,怎么就这么意气消沉?有机会要去表现一下,就像你以前那样。”   三皇子微摇头:“我母妃在时,我那么干能让她高兴。现在,她不在了,我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去骑骑马什么的。”   沈坚叹气:“你去露个脸,也许皇上就能想起来给你个封地什么的呢?”这不是在哄小孩吗?   三皇子果然有了些兴致:“真的?”   沈坚违心地点头:“真的。”当然不可能。   “好吧。”三皇子勉强地说,一点也不上心。   沈坚在心里咆哮:怎么办?!这位意气消沉,如何能去跟太子斗?   叶大公子明显也看出了这一点,说道:“你辞了先生,表面懒散,这是应该的。可暗地里,你可不能放弃读书,别荒废了学业。我过去给你的书单子,你都读了吗?”   三皇子摇头说:“我真的不想读什么了。每次看那些文字,我都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修身养性,看看那些历史,不就是谁有权,谁就能杀人?谁有兵,谁就得了天下?好人有几个有好报的?真没劲!我实在懒得读那些没用的东西!”   沈坚皱着眉,与叶大公子对视了一下,叶大公子也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母妃过世,让你伤心了……”   三皇子摇头说:“不是伤心,是没劲儿了,看什么都没劲!”   沈坚自然不知道后世称这种心境为幻灭感,这种情绪为忧郁症,只知道三皇子现在是玩世不恭加上胸无大志,他小声安慰道:“这种感觉肯定会过去的,你再忍忍。”   叶大公子说:“这就是为何人们要守孝三年,皆因父母过世,人们伤心忒甚,实在无力政务。你母亲过世还没有三年,你自然是难受的,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些。”   三皇子望着远方,心不在焉地说:“好吧,就再等等。”   后面的公子们还有一些仆人陆续到了,都来到了他们周围,对着远处大发感慨,有的还引用了古诗词,说了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类的俗话。知道他们的话最后都会被传到太子耳朵里,沈坚和叶大公子一句话都不说,三皇子情绪明显不高,不久就转身下山。   他们从山上下来,下面的人们已经摆了长席。一排泥炉用炭火煮了茶,远处,各府的几个厨师正做着午餐主菜。   众人见他们登山归来,就张罗开宴。主人们纷纷洗漱,各家仆人往席上摆了带来的点心冷食。三皇子坐了首席,四皇子和叶大公子坐了副座,沈坚坐了席对面的正位。   三皇子见大家都坐了,说了句开席,众人行了下礼,就开始传酒传菜。许多人为了早点出府,吃得很早,加上远足登山,已经饥肠辘辘。现在见美酒吃食满席,自然胃口大开,席上气氛很热闹。   沈坚让人把沈强也接过来了,说不能让他在女孩子堆里长大,也得和男人们在一起。沈强自从坐在了张允铮的肩膀上后,就觉得那是个好地方,见人就往人家肩上爬。大家都不让他骑到脖子上,就把他递给下一个。沈强就被人轮流抱来抱去,高兴得到处流口水。   三皇子知道这是镇北侯的第四个公子,自然也是很喜欢,把沈强从别人手里接过来,让沈强站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强一站稳了,就高抬了一腿,要往他肩膀上骑。三皇子大笑,把沈强像褡裢一样往肩膀上一搭,沈强大头朝下,兴奋得尖声叫,两条腿在空中玩命乱踢。三皇子再把沈强顺回来,沈强满脸通红,眼睛亮得吓人,扑上去就要亲三皇子,三皇子一边笑着躲闪,一边长臂一伸,把沈强传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没有三皇子那样的臂力,接过沈强后,就被沈强大力一抱,再次成功地爬上了四皇子的脸,亲了他一脸口水,四皇子想起苏婉娘当时用手帕给自己擦了脸,脸就红了,让众人一阵调笑。   沈强的小黑眼睛直直地看着四皇子,四皇子把他抱到脸前,小声问:“你不是什么都懂吧?”   沈强眉飞色舞地高声“啊啊”叫起来,像只大鹦鹉,更多的口水淌下来,把新换的围嘴又全打湿了。   一袭帷帐隔着,女眷那边也开席了,只是比这边要安静许多。五公主坐了主位,沈湘和张允锦陪坐在两边,女孩子们吃得小心而文雅,席上只有偶尔的碗碟之声,很是安静。   春日郊外,山林里,鸟鸣悠悠。草丛间,蜂蝶飞舞。在这种充满野趣的地方,人们的兴致格外好,这顿饭吃了有一个时辰,有人醉有人笑,有人高声谈吐,有人取了带的笛箫吹唱。   远远的山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老道士,一个也穿了道服的孩子。老道士眯着眼睛遥望着这群欢乐的人,旁边小孩子问道:“师傅,我们怎么不过去?”   老道士叹息:“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卦象要求一定要在那个时辰离开,就是为了现在能看到这个场面。”   小孩看了远处那一大片锦绣团簇之地:“那些人很好看?”   老道士捻须摇头:“潜龙在渊,煞星相照,其间又夹杂众多文武之星,实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小孩张大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呀!”   老道士道:“那边五彩云瘴夹杂着黑紫之气,还有一道淡青之光直冲云霄,此乃逆天夺命之气!此人提携煞星临世,以助真龙。难怪我十几年前算的都不准了——这该是个年少之人,岁不过十二才对。自其出世,乾坤颠倒。”   小孩使劲睁眼:“没比我大几岁呀!人怎么能逆天呢?”   老道士感慨道:“逆天之人得天地间恨怨之气,能逆行千万年。这种人心智乖张,善恶莫辨,不可预料。为达其目的,可翻天覆地,也可力挽狂澜。”   小孩高兴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老道士摇头:“非也,我们不仅不能过去,还得躲着些。那煞星之恶,非同小可。若犯其一,必受其十倍之害。那逆天者就更不能接近了,其行事不讲常理。你我都是福根浅薄之人,莫要惹上是非。”   小孩撇嘴:“只是这么远远望望多没意思,他们会不会有好吃的?师傅往那边一走,肯定会有人邀请师傅过去,师傅可以给人算个命什么的。我饿了。”   老道士对小孩斥责道:“听听!就是因为你我才不过去的!我去了倒是不会惹祸,可你这孩子肉眼凡胎,什么都看不出来,万一惊扰了其中之一,哪怕只是说错了一句话,轻则病,重则命,还是远远避开为妙!”   小孩使劲撅嘴,很不情不愿地被老道拉着走了。   到了日头偏西时,大家收拾打包,备马套车,纷纷道别,开始折返京城。   张允铮一天也没见到沈汶,没法吵架,很有些失落,骑着马一路无语地跟着张允铭,眼睛总不甘心地往镇北侯府的车队那边瞄。   沈汶可是根本没想去见张允铮,她舒舒服服地补了一觉,在草地上吃饭也甚舒心,对这一天的春游很满意。   三皇子终于鼓起了勇气,在路上纵马到了镇北侯的队伍里,找到沈坚说了下他们一起出去骑马的日程,然后就转身往回,对准了蒙着面纱骑在马上的沈湘交错而过,不等沈湘见礼,匆忙地说:“你好好等着我!”也不听沈湘的回答,一踢马骑回了自己的车队。   沈坚拉慢了马匹,等沈湘骑上来,小声问:“他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沈湘没好气地说:“谁知道?我没听见!”   沈坚怀疑地看沈湘,沈湘在红色面纱后面的脸也一样通红,沈坚自然看不清楚,就没再追问。   沈坚放慢了马匹,渐渐离开了镇北侯府的人群,到后面平远侯的车队前,张允铭见状,忙催马向前,和沈坚并排骑着,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沈坚说道:“张大公子看来心情很好。”   张允铭一笑:“我不久就去南方玩玩,自然心情好。”   沈坚猜他是要去买粮,看来妹妹的建议真的是被采纳了,就笑着说:“那就祝张大公子满载而归了。”   张允铭呵呵笑着说:“沈二公子现在可还去观弈阁?”   沈坚知道这是他要给自己东西,就说:“我后天去。”   张允铭笑着说:“我特喜欢那个地方,也许我离城前也该去看看。”两个人笑着行礼,沈坚催马离开了。   回城途中,他们这一队漫长的车马,与一小队行旅的客商相遇。对方让路,等在路边岔道上,等着他们都走过了,才再次上路。   他们这一队人春游之后,大多心情良好,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旅人。连有前世经验的沈汶也不知道,那些装扮成商人中,有一个人怀揣着太子密信,正启程前往北戎联系吐谷可汗。? ☆、复学 ?  三皇子回到皇宫后,与五公主作别。五公主犹豫了半天,才小声问道:“我听说……张大公子要与四皇姐结亲?”她久居深宫,平时很少听到市井传闻,今天在春游里,才在八卦中听到这个流言。张允锦隐约说她的兄长很快会去南方,看来是避出去吧,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三皇子一笑说:“他们想得倒是挺好。张大公子那个人,你不记得那天,他干了什么……”他指的是那次在刺客前,那从天而降的蓝色长衫和张允铭矫健的身影,五公主两腮变红,不敢看三皇子。   三皇子没注意到,接着说:“你说他会干这种傻事?”   五公主低了头,小声说:“……他不会,可是父皇……”   三皇子很自以为是地说:“平远侯要是得罪了父皇,父皇倒是可能。但是现在,平远侯老老实实的,父皇为何要难为他?”   五公主没抬头,三皇子又叮嘱了两句,两个人告别了。   三皇子正要回自己的院落,后面瘸着腿走的四皇子赶上来,叫了声:“三皇兄。”   三皇子回头,四皇子对三皇子说:“多谢三皇兄邀我前往,我今日很是快活,真的很感皇兄之情。”   三皇子摆手道:“你我兄弟,不必这么客气。”   四皇子心中想着苏婉娘的托付,思忖着怎么找个借口说起谷贱伤农要额外买入粮谷的事,就听三皇子问道:“沈二公子说,连年大熟,恐后有灾情,让我对父皇言说在税收外,用金银购入粮食,四皇弟怎么看?”   四皇子心中把三皇子呼为“直爽哥”,表面好好想了想说:“听来合理,毕竟,花无百日红,丰年后,就可能旱涝。三皇兄可以向父皇提一句,显示下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父皇自会有主张。不过,别说是沈二公子的话。”   三皇子笑:“当然不能说是他说的,不然就麻烦了。”他叹气:“其实我没什么忧国忧民的想法,只想要个自己的封地。要不,四皇弟,你去对父皇说?”   四皇子忙摇头:“我都见不到父皇,千万别让我出头。而且,我也不指望要什么封地,只想去给我母妃守陵。”那样的话,苏婉娘肯定是会嫁给我了——她的心最软,绝对见不得我那么落魄。咱们也不缺钱,可以自在平静地生活……   四皇子满脸想往的神情,三皇子却为他难过了:“四皇弟,你别这么自暴自弃……要好好保重,以后,我常带你出去走走。”“自暴自弃”这个词是叶大公子刚用在他身上的,他马上转手就送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忙真诚地说:“多谢三皇兄。”四皇子觉得三皇子用词不当,自己可不是什么自暴自弃,过去是,可自从见了苏婉娘,知道了镇北侯府里有人与太子做对后,就不是了。自己现在可是很积极地迎接新生活呢。   两个人走到岔路处告别,四皇子回到了自己寝舍中,不洗漱,先忙找出了一个小盒子,往里面放了他今天没送出去的白玉簪,找了张纸,写了今天的日子,放了进去。   在一边的丁内侍目睹了四皇子被拒绝的挫败,心中不明白四皇子上次的玉佩至少送出去了,这次玉簪都没送出手,可怎么他看着更高兴了呢?   像是知道了丁内侍的不解,四皇子小声说:“我未娶,她未嫁,这事就还没过去呢。我只是替她存着,日后一起给她。”   丁内侍连忙点头,十分佩服四皇子内心的强健。   其实,四皇子并没有告诉丁内侍另一个让自己非常振奋的原因:苏婉娘让他给三皇子敲边鼓,沈坚给三皇子提建议,自然是那个高人终于开始对三皇子出手了!若是那个高人能把三皇子扶上帝位,三皇子的心性自己还不了解?最是实诚快直,自己与他的关系远比与现任太子处得好,两个人的母亲都是遇害而亡,自然有一层同病相怜的亲密,那时什么不能开口?守皇陵也好,娶苏婉娘也好,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四皇子深觉前途光明,心中自然快乐。苏婉娘现在不收这簪子有什么了不起?到时候一个赐婚,洞房花烛夜,自己给她看个首饰盒,里面是自己每次想给她但是只能替她存着的各色首饰,她能不高兴吗……四皇子的嘴角都快扯到眼梢了。   丁内侍怕四皇子魔障了,小声说:“殿下今天累了,还是先洗漱吧,天快黑了,吃点饭赶快休息了。”   四皇子笑着挥手:“别殿下殿下的,怪难听的。你找人给蒋家送信,让他们今年夏秋尽全力大量买入粮米,当然,要做得小心些,别让人抓到把柄或者看出端倪。”   丁内侍忙应了,服侍四皇子更衣。   四皇子想着那个幕后之人几步棋下来,已经把太子弄得面目可憎,把皇后逼退了位。这是他头一次指点三皇子进言,必定是一步万无一失的好棋,自己怎么能不跟进?借机多赚些钱,日后可以和苏婉娘美美地过小日子。   不说四皇子这边喜滋滋地进餐入睡,苏婉娘那边也在黑夜里与沈汶窃窃私语。   她对沈汶讲了对四皇子说的话,和四皇子给自己玉簪自己没要的事,有些担心地问沈汶:“他看着有些难过,不会因此就不帮着我们了吧?”   沈汶问:“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苏婉娘慢慢地摇头:“不应该,他脾气很好,不是个坏人。”   沈汶凑过去问:“你说实话,是不是后悔不收下来了?”   苏婉娘使劲推开沈汶:“什么呀!我现在天天想着怎么帮你还来不及,可不想再多个事儿,烦死人了!”   沈汶小声嘻嘻笑着:“你可记得那严氏是怎么勾引我二哥的?”   苏婉娘想起严氏女扮男装在那里引着沈坚去说亲,也笑起来,两个人在床上闷笑了半天,沈汶小声说:“你不在的时候,那个严氏还说了好多特没脸皮的话呢,可是我也觉得她说对了一点。”   苏婉娘笑着问:“哪一点?”   沈汶又凑近笑着说:“就是遇到自己喜欢的,千万不要放过。”   苏婉娘再次把沈汶推开:“去你的!谁喜欢了……”话语到最后,竟然弱不可闻。   沈汶悄声笑,苏婉娘捂脸:“我不报了仇,是不会想这些的!”   沈汶低声说:“我们的事儿,还要有五六年的样子,那时,你可都快二十了。咱们这么筹划可是为了日后过好日子的,你别有意错过好姻缘……”   苏婉娘在黑暗里掐沈汶肉肉的胳膊:“你才几岁!这是给我做媒吗?”   沈汶哎呦地叫:“做媒又怎么了?我看那四皇子挺好的,你别骗我,你也挺喜欢他的。”   苏婉娘半晌不语,微叹了口气说:“他是皇子……我是不会当妾的!”   沈汶又低声说:“到时候,我让娘把你收为义女,镇北侯的义女,身份上肯定说得过去了。”   苏婉娘忙悄声说:“你瞎说什么呀!我只是一个丫鬟……”   沈汶握了苏婉娘的手说:“我原来就说过,我们是姐妹。如果我们没有行动,日后的镇北侯府就会被夷为一片平地。你我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你从我对你说出秘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我的金兰姐妹了,怎么不是义女?”   苏婉娘又沉默了片刻,坚定地说道:“父仇不报,我不会嫁人。若是他能等待……若不能……”   沈汶叹气:“可怜的四皇子,你怎么喜欢上了一个狠心的人哪……”   苏婉娘摸索着去捏沈汶的脸:“我让你胡说八道……”   两个人压着笑声打成了一团。   有关春游的细节,自然都被上告给了皇帝和太子。   皇帝听说三皇子与镇北侯的二公子和叶家的大公子有过密谈,心中很不快——这也太无视了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这么勾搭!他决定把三皇子叫来告诫一下。   皇帝召了三皇子去书房觐见,虽然三皇子不久就到了,可是向皇帝见礼时脸色平淡,简直有些无精打采。皇帝觉得三皇子比自己上次见到时又长高了些,真的是一个青年了。他想起很久以前,三皇子才桌子那么高,每次见他,三皇子都张着手喊着“父皇”向他扑来,脸上充溢着明亮的笑容,身后总有一个姿容温婉的身影……   皇帝咳嗽了一声,问道:“你前几日与人出去春游了?玩得如何?”   三皇子规规矩矩地回答:“玩得很好,爬了山,吃了饭。”   皇帝有些胸闷,眉头微皱,问道:“就这些?”   三皇子牢记着沈坚托的事,按照叶大公子早就给他编好了说辞,对皇帝说:“还有就是,孩儿在郊外,看春苗喜人,今年该又是一个大熟之年。”   皇帝有些诧异这样的转折,问道:“你还知道什么是大熟?”   三皇子点头说:“当然,孩儿在市井上,发现吃食很丰盛,一条街上好多家馆子,可见粮食充裕。”   皇帝对这种幼稚的解释哼了一下,问道:“那大熟又如何呢?”   三皇子接着说:“我听人说谷贱伤农,父皇也许该让各地用金银购入粮食,额……该提升谷价,还有,额……多购谷物,也备荒年……”   听到三皇子生涩的言词,皇帝笑了一下:看来,这就是那三人密谈的结果了——要通过三皇子建言买粮!为什么呢?是镇北侯缺粮吗?还是叶家想借此点化三皇子,让他出个风头?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无关政局,皇帝更倾向是镇北侯那边想日后多要些军粮,就让三皇子现在出面来要求。由此可见,真不能让三皇子当太子!这不是成了镇北侯手里的工具了吗?镇北侯想干什么,三皇子就替他来说话?   方才片刻的温情烟消云散,皇帝冷冷地对三皇子说:“难得你有这关心农人之心,日后可多想想这等国家大事,也别整天就知道骑马游乐。”说得堂皇,但谁都听得出来里面不无反讽和告诫。   三皇子却不在意,他把沈坚交代的事情干了,觉得很轻松,嘴上答应下来,行礼后就离开了。   鉴于对太子和三皇子都不满意,皇帝就召见了太子,对太子说道:“你三皇弟说,若是今年又是大熟之年,恐谷贱伤农,应该让朝廷用金银买入谷粮,你是如何看?”   太子一听是三皇子的建言,立刻火起,可尽量不怒形于色,思考片刻后说道:“若是明年还是大熟,朝廷又将如何?各地粮仓已然大满,买入的粮食要存在哪里?何能久放?若是坏了,不就是白白糟蹋银两?三皇弟还是年轻,偶尔出城一次,听风就是雨。”   皇帝觉得自己对太子的预料很准,说道:“不管怎么说,你让户部的人也想想这事,看是不是有可行之处。”   太子自然应承了下来,将三皇子的建言下达户部。户部已经有了太子的根基,后几日朝堂上,就有户部上奏说若要提升谷价,要大量的金银,而国库根本没有这么多额外的银子。而且,各地的谷仓已满,就是明年是荒年,也有足够的粮米,无需担忧。   本来,太子因为已经派出了去北戎的联系人,心里觉得有了盼头,还比较平静地接受了春游中四皇子与何人下棋,三皇子与何人登山望远密谈等等堵心的事,可皇帝这么一召见,又把太子压下的怒火挑起来了。私下无人时,太子对幕僚们拍案:“他们都冒出来了!本宫说过吧?!他们就是想把本宫拉下来!他现在不仅找了武将镇北侯,还开始拉拢文臣了!搭上了叶家!”   幕僚道:“叶中书不过是个虚职。”   太子咬牙道:“虚职?虚职也有用。本宫的话放在这里,叶家肯定会有动作的!”   太子所料不错,又过了几天,叶中书带着几个清流上书,说其子在春游中遇到三皇子,发现三皇子荒于学业。身为皇子,这是给皇帝抹黑,希望皇帝督促一下三皇子。   太子听了,狞笑:“本宫说什么来着?!这是让三皇子来与本宫较劲了!这帮势力眼!看着本宫的母亲被废了后,就来踩本宫了!本宫日后一定要杀了他们!”   幕僚连忙劝:“殿下,也许皇帝不加理会呢?不过是说说。”   太子摇头说:“我母为后时,也许不加理会,可现在,父皇会理会了。”   太子竟然又说对了。   那些人一上书,皇帝就答应说会找人督促三皇子读书,不会放纵其不学无术。   皇帝回到书房,就让人叫三皇子来见他。   皇帝原来以为三皇子建言后,听到太子及户部的不允,应该再次前来说服自己,也许会放下些架子,对自己亲热些。可一连几日,三皇子都没来。   他自然不知道三皇子本来对这事就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按照沈坚和叶大公子指点着去跟皇帝说了,就跟完成了作业一样,赶快忘了。   被皇帝又叫到了书房,三皇子有些不耐烦,行了礼之后,就沉默地站着等着皇帝说话。   皇帝也在等着三皇子开口,是不是该再提买粮的事?可是左等右等,三皇子也不说什么,皇帝终于等不及了,问道:“你有什么要对朕说吗?”   三皇子摇了下头,那意思很明显——是你让我来的,我有什么可对你说的?   皇帝这才意识到三皇子那天只是心血来潮,根本没有把这个建言当成个立身之路,说了就算了,真的什么都凭皇帝做主。皇帝心中顿时很满意,多少冲散了些对三皇子的怨意,咳了一下说:“有人说你荒废了学业,朕要考考你。”   三皇子一想,就知道肯定是叶大公子指使人传话,要让皇帝安排他重新上学,一时暗骂叶大公子多事,真是个损友!他这里心不在焉,自然是对皇帝的问话三五不知四六不懂。皇帝看出三皇子真的什么都不学,全荒废了,一时大怒,骂三皇子不成器,命令人立刻去给三皇子找老师,不能断了学习文史哲。   三皇子有些慌了——他这两年心玩野了,可真不想再读书了,忙说:“四皇弟也没老师,我能不能拉着他一起学?”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随你吧!”三皇子告退。   皇帝看着三皇子背影皱眉:他为何对三皇子不学习了如此失望愤怒?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三皇子垂头丧气地从皇帝那里出来,心怀歉意地去找四皇子,要告诉他两个人的自由时光算是过去了。他难得来一次四皇子所居的阁院,四皇子喜出望外,让人好好奉上了茶点。   三皇子更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着说:“四皇弟,我方才去见父皇……”   四皇子马上专注起来:“是有关买入粮谷的事吗?父皇的反应是如何?”   三皇子一愣:“哦,那件事呀,我上次就对父皇说了,让父皇去做决断吧。”   四皇子问:“你刚才又说了吗?”   三皇子摇头:“我上次说过了,为何要再提?”   四皇子心中大叫:如果明年开始连年大旱了,这会是多么好的一步棋!你难道不该呕心沥血地写个东西,好好陈述一下自己的观点,让父皇忍不住给别人传看传看,为你自己挣得些美名吗?   三皇子又带了丝嘲讽的笑容说:“听说父皇让太子去看看这事,你说他能说什么好话吗?自然是不用我再提了。”   四皇子心中一爽:这才是后手!原来这弈手已经料到了三皇子不会有结果,要的就是再恶心一下太子。明明此时不买入粮谷也不算是错误,但若日后真的闹饥荒了,皇帝就会记得三皇子提了这个醒儿,可太子给耽误了。   四皇子真心地笑着说:“三皇兄既然提了,就是尽力了。”   三皇子很乐意不再讲那么无趣的话题,可又开始尴尬:“四皇弟,那个,父皇让我开始学习,给我请先生……我说要拉着你一起学。”   四皇子马上想的是这样可以和三皇子处好关系,日后要求赐婚什么的就容易了,而且,自己这些年卷不离手,读书也不是个难事,立刻欣然答应道:“多谢三皇兄提携。”   三皇子深觉这个四弟真是够义气,高兴地说:“这下我就放心了,我们可以一起写功课。”   四皇子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两个人告别,四皇子觉得自己向美好理想又迈进了一大步,哼着小曲儿,看着丁内侍把那些四书五经帝王经典之类的书籍都找出来堆放在案,自己这算是重返学堂了。   丁内侍多少年都没见过四皇子这么高兴了,看着在春日阳光下满脸微笑的少年,丁内侍心中默默祝告,希望天上的蒋淑妃保佑四皇子一直这么快乐地生活下去。   又过了十来天,皇帝给三皇子和四皇子定下了观文殿大学士简老夫子为师。简公,名瀚,字无涯,曾经的宰相,早已致仕,现今已年过花甲。   简老夫子本来不想接这个差事,可皇帝想聘他的消息出来,他过去的门生叶中书就来拜访,对他说三皇子最近向皇帝建言,要皇帝买入粮谷,提升粮价,以利农人。如此慈悲爱民之心,不该荒于无知。   简老夫子一心软,就接了旨意。到宫里上课的第一天,他就发现这两个学生明显好久没有好好学习了。该背的书,三皇子一问八不知,四皇子还能磕磕绊绊地背上几句,但也远称不上流利。按理该重新打基础,可两个皇子一个十八,一个十六,现在再从头背书,已经不合适。   简老夫子就另辟蹊径,直接教策论。选一段经典句子,布置下二十本三十本书中相关的内容,让学生通读后,写正反两面的论述。这样他自己也省事,三五天来一次就行了,不用天天去耳提面命地教他们。   这可就苦了三皇子,他过去就是凭好好背书得到了先生的赞赏,现在不用背了,竟然要自己写,他觉得比背还要累,头顶了几座大山。   四皇子倒觉得有趣,一下了课就去找了许多书。三皇子看他兴致如此好,就让他帮着自己起草一份,四皇子想到日后还要指望着这位兄长给自己赐婚,或者说服皇上给自己赐婚,就慨然应允。反正写一篇文章是写,写两篇也是写,角度观点不同就是了,对他来讲也不是什么难事。   简老大人做梦也想不到开学伊始,自己的一个学生就开了小差,而且还是叶中书竭力推荐的重点生。   春游后,平远侯府送走了张大公子和他的“远房兄弟”张允铮。   这不仅是张允铮第一次离家,也是大公子张允铭首次远行。虽然两兄弟都说要骑马,李氏还是给配备了十多辆马车。李氏知道平远侯让自己过去手下的兵士当护卫,而且他们自己也有武功,可就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小心,遇事就逃跑,千万别打架。   两个人临走,李氏还哭得稀里哗啦,说了些她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可一眨眼怎么就离开娘了之类很傻的话。   张允铭也许有些伤感,但张允铮一点儿都没动心,只觉得这个娘亲多事。把自己关了那么多年,现在自己好容易能出去玩了,她不为自己高兴,还哭个没完!所以张允铮一直一副气不顺的样子,很不耐烦地一个劲儿地催好言好语安慰李氏的张允铭动身,显得特别无情。   最后,两个人终于带着人马离开了京城。明知道后面不会有人,张允铮还是回望了一下。张允铭问他在看什么,张允铮有些茫然地摇了下脑袋。他不久就被沿途的风光和那未知的南方吸引了全部心思,再也没有细想他那时心中的一个闪念:如果没有那个小女鬼,他现在根本出不来吧?   被张允铮忽略的沈汶虽然“虚弱”得在春游时躺着晒太阳,可现在竟然精神好多了,能帮着杨氏和柳氏干些琐事。因为沈坚的婚礼就在一个多月后,全府上下都手忙脚乱。沈汶不想错过看洞房掀开盖头时沈坚的表情,就不能总装病。   沈坚婚礼的规模比沈毅要小,但是繁文琐节也没少多少。该粉刷的房屋,该装饰的喜字,该置办的宴席等等,都得一一落实。   五月,严氏一家送亲入京了,侯府得到信儿后,忙派了沈卓去城外迎接,然后送到了严氏在京城的院落,并邀请严氏两位父母和兄长过府与杨氏和老夫人相见。   一般异地联姻的人家,很少长辈亲自来。严氏的父母带着长子都到了,可见对女儿的关心。   过了两日,严氏的父母长兄上门拜见,杨氏和老夫人并所有儿女,都在厅堂迎接。   严氏的父母比杨氏稍大些,加上是文臣之家,做派举止就更显成熟老练,杨氏的谈吐明显不如对方文雅。可沈汶现在可不在意这些了,专心地看严氏父母对自己二哥的态度。   前些日子,严氏父母见了沈卓,就觉得这沈家的三公子很不错。等到杨氏叫上来沈坚与未来的丈人岳母相见时,严二官人和二夫人就更加满意了。   时已夏天,沈坚穿了一身月白长衫,湛蓝镶边,腰扎玉带,腰身修长笔直,加上正当青春的容貌,让严二夫人想起了严氏的感叹:“那身材!那模样!真是棒极了……”   严二夫人差点红脸,马上拿出手帕捂着嘴假装咳了一下,心说难怪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好夫君,也许真的是从自己这里继承的好眼色……   严二官人也含笑点头,端着架子捻了捻自己的短胡子,对杨氏说:“令郎真的一表人才,风姿挺拔。”   杨氏忙笑着说:“官人过奖了!”   沈卓他们见过,杨氏就又向严家的两位亲家介绍了沈湘沈汶和黑豆子一样的沈强。   严二夫人见沈湘眉眼大方,一副习武人的身姿,再看沈汶文弱的神情,觉得这两个都不像是会使坏刁难人的小姑,就更放下了心。接着向杨氏介绍了自己的大儿子,严诚,已经二十二,中了进士,现今在一处地方为县令。   杨氏和老夫人自然也大大地赞扬了一番。长辈们看着都很高兴,严诚也是恭敬有礼的样子,可沈坚站在一边有点走神。沈汶知道为什么,心中暗笑。   当晚,镇北侯府摆宴,款待亲家。   送走了严家二老,天已经黑了。向杨氏和老夫人道了晚安后出来,沈卓向沈汶悄悄做了个手势,沈汶知道这是要见面说说话的意思,就眨了下眼。   等到了深夜,沈汶照上次的途径出了府,外面,果然沈坚和沈卓都在等着她。这次,她没走太远,找了侯府附近的一个大宅院的清冷后院停了。   三个人脑袋凑一起,沈卓低声说:“我找到那个在冬狩上差点儿被刺的太子幕僚了,他叫许纯道,太子册封后投到太子门下,有些才干,可是个大嘴巴,爱说人坏话,见一个人就说人短处,自然也批评了太子。说太子心胸狭隘,行事太狠,还说陈贵妃的死是太子干的。”   沈汶点头说:“这就对上号儿了,有人恨他,把他说的话告诉了太子。”   沈坚说道:“这个咱们都懂,借刀杀人,太子听了生气,就想让刺客杀了他。”   沈卓说:“杀了他,给三皇子陪葬,这样大家就看不出来那些刺客是专门对着三皇子去的。”   沈汶问道:“那他从冬狩回来后,是如何了?”   沈卓说:“他天天喝酒,总是醉醺醺的,常不去点卯。可东宫那边却没有把他革职。”   沈坚说:“他应该是发现了太子的意图,可又不敢走。”   沈卓说:“那我们去找他谈谈?”   沈汶说:“再等等,一年后,我们再去找他。”   沈卓问:“你是怕……”   沈坚也明白了:“你是说他在被监视着?”   沈汶点头:“他做得太明显了,如果是被吓了几天,恢复过来,还像以前那样到处说坏话就好了。他现在这样,表示他知道了太子想要他的命。这样,太子肯定会派人看着他,防他有二心。”   沈卓低声骂道:“这个笨蛋,原来还以为他到处骂人是个胆子大的,可现在看来是被吓破胆了。”   沈汶低声说:“也不见得,许是他的又一层伪装呢。况且,他这样也好。”   沈坚说:“我已经找到了十七个工匠,都许了银两,定了六年期。这里一般工匠,一年不过挣六十到百两银子,我给他们定了一年一百六十两还管吃喝住宿。我走时,他们会同我前往边关。张大公子临走时在观弈阁给了我两万两银票,该是足够了,余下的我带去到边关买粮。”   沈汶说:“好,就是你离开京城时,他们要在城外自结为商队,碰巧跟你走才好。不要让人看出你事先定下了他们。”   沈坚应道:“行,我会去安排。”   沈卓对沈坚说:“我也找了几个人,到时候你去看看。真有了你要去边关的日子,我来帮你组织他们。”   沈坚又说:“那天春游,我和三皇子聊天,发现他并不想争储。他就想离开京城,封个领地。你记得你说的梦吗?日后他有了兵权,其实也没对太子下手。”   沈卓在三皇子知道陈贵妃中毒时,当过三皇子的拳袋,对三皇子的伤痛深抱同情,说道:“这样的人品不好吗?这样的人当了皇帝,才能重情义,不会像太子那样,下狠手杀人。”   沈坚拿不准,看沈汶,沈汶皱着眉:“不是三皇子就是四皇子了,可在我梦里,四皇子一生碌碌无为,被太子幽闭到死。他该是更没有什么争储之意。国难当头时,他连兵权都没有争取,比三皇子无能多了。”   沈卓说:“而且三皇子是兄长,除非他死了,怎么也不能越过他去‘立幼不立长’呀。”   沈坚诧异他们怎么没说四皇子还是个瘸子,只能点头:“如果这样,就还得是三皇子了。”   沈卓说:“三皇子挺好的,至少是条汉子,不像那个阴险的小人。”   三个人又谈了几句别的,沈汶小声问沈坚:“你今天是不是在找那个给你做媒的大舅爷?”   沈坚叹气:“就是呀,他给我做了这个媒,自己怎么能不来?他还说要与我把那盘棋下完呢。他若是来了,按理说,严家应该把所有的儿子介绍给我们吧?”   沈汶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沈卓皱眉问:“你坏笑什么?”   沈汶清了下嗓子:“没什么!”   对着两位哥哥怀疑的眼神,沈汶实在忍不住了,勉强说:“我……回去了……”低声桀桀笑着一路跑远。   沈卓不满地说:“她听着是不是像个小夜猫子?”   沈坚疑惑道:“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沈卓摇头:“不,是瞒着你,我觉得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坚一拍沈卓:“什么事儿你都跑不了。”   两个人溜达着走回府,从院墙翻入,才分了手。? ☆、成婚 (抓虫) ?  六月初一,沈坚成婚。   镇北侯府次子的婚礼并不惹眼,侯爷没有回来,女方的嫁妆不张扬,男方的侍卫虽然骁勇,但人数不多,也没惹出太大动静。   沈坚骑着高头大马,去严家在京城的宅子迎娶严氏。经过了一系列的考验,他终于等来了新娘被扶着出了院落,接着被严大公子背着上了轿子。沈坚不无失望地没有发现给他做了媒的“大舅爷”的身影,心想这个媒人大概根本没有来京城,两个人约好的棋局是没法下了。   拜了天地高堂,又夫妻相拜后,新婚夫妇终于被送入洞房。   虽然平常人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可入洞房调戏新娘,说些带色的话语,镇北侯府却要规矩许多。沈毅成婚时,沈汶还不到十岁,杨氏都没让她到沈毅的洞房去。现在沈汶马上就要十一岁了,才可以来洞房看看。   沈汶兴奋地挤在人群里,等着沈坚为严氏挑盖头。周围的人们说着俏皮话,沈坚红着脸,拿了秤杆,小心翼翼地给新娘挑起了盖头。别人都瞪大了眼睛看新娘,沈汶却是使劲盯着沈坚。只见沈坚看到新娘重粉浓妆的脸时,显出了迷茫表情。严氏抬眼看了下沈坚,抿着嘴唇笑。   沈坚还是发愣的样子,众人喊着要喝交杯酒了,沈坚拿起杯子,严氏与他交盏时,笑着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呆子!”   沈坚的脸上的红色腾地蔓延到了后脖子,眼睛瞪大了,说道:“你……你……”   严氏低声说:“‘你’什么?快喝了!”   沈坚匆忙地把杯子放在唇边,与严氏一对眼神,一起喝了交杯酒。众人大声喝彩。沈坚转目找到沈汶,见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只能暗地里咬了下牙。   沈坚突然变得有些忸怩,坐在严氏身边,眼睛也不敢抬了,脸红得像是要流血。沈汶想他大概想起了严氏是怎么给她自己做媒的。   大家见沈坚像是比新娘子还害羞起来,更是起哄,问了好多“生不生子”之类的话,严氏都大大方方地清脆答了,沈坚只是频频侧目看严氏,紧闭着嘴唇,可那曲线却是含着笑意。   闹到半夜,大家都散了。新婚夫妇各自洗漱,严氏洗去铅华,素面坐在床上。沈坚沐浴后再进屋,只穿了件白色单衫。   严氏一见他,两眼亮了,让其他人都退下后,笑着起身拉了沈坚的手说:“我可想你了,你想没想我?”   沈坚脸又红了,小声说:“我还找你来着,以为你没有来。”   严氏摇着沈坚的手说:“你喜欢我吗?”   沈坚看严氏,眉眼平常,扮成了男孩子都能骗过人们的眼,可眼中神光晶莹,满含着对自己的爱慕,心中蓦然触动,点头轻声说:“你是我的妻,我自然,是喜欢的……”   严氏咬着嘴唇笑了,伸手紧搂了沈坚的腰,把脸贴到了沈坚的胸口说:“我可喜欢你了,一见到你就喜欢了,我那时想,我一定要嫁给你,不然我就白活了这辈子……”   沈坚有些笨拙地环抱了严氏,低声说:“那我们……好好过一辈子……”   严氏抬头说:“当然了!我们高高兴兴的,生一大堆孩子,好好过一辈子!”   沈坚忽然想起沈汶说过的,镇北侯府覆灭时,柳氏严氏都投缳而死,他那时还没有成亲,不知道严氏是什么样子,没有感到什么痛苦。可此时此刻,这个自己怀抱中对自己深怀慕恋的女子让沈汶的梦境有了真实的内涵,沈坚想到如果有一天,这么快乐活泼的严氏会悬梁自尽,心中突然感到针扎一样的疼痛。他紧紧地抱着严氏,说道:“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严氏笑着对沈坚说:“夫君真好!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沈坚勉强笑了下,吹熄了烛火,两个人相拥在黑暗里……然后慢慢地走到了床边……   次日,新婚夫妇见老夫人和杨氏,就如前世,严氏表现得中规中矩,一点也没暴露出自己的本色,只是在见到沈汶,给她荷包时,对她挤了下眼睛。沈汶笑着行礼,对着沈坚也挤了下眼睛。   三日回娘家,严氏带着沈坚到了严家在京城的宅子,吃了晚饭后,严二官人和严二夫人与严氏告别,他们要回老家了。严氏真的大哭了一场,反而是严二夫人安慰严氏不要悲伤,好好在夫家孝顺老人,与沈坚相亲相爱。严大公子向两位父母保证自己若是在京城,会随时帮助妹妹。   离开严宅,严氏少见地哭了半天,沈坚平时见沈汶哭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哄,倒也轻车熟路,到家时,已经把严氏哄得又高兴地拉着他的手不放了。   这以后,严氏除了出来请安见礼,都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和沈坚黏在一起,下棋读书,过着两个人的滋润日子。弄得侯府里只知道沈坚夫妇两个处得很好,没人知道严氏出格的个性。   这个夏天平静地过去,沈湘十三岁,沈汶十一岁。   遥远的北方,太子的信使终于找到了吐谷可汗,向他递交了太子的密信,对他们保证:他们若是前来交好,朝廷将与他们缔结联盟,互不侵犯。   吐谷可汗正集结兵力,要与自己的兄长丘伐可汗和支持他的同母弟弟以及几个亲族决一死战,知道南朝不会袭击自己,自然很高兴。让人代笔,给太子回了信,说会让二儿子火罗代表自己尽快入南朝面圣,洽谈盟约。   入秋粮食大熟,谷米价贱,各地都有收购粮米的粮商。京城里,镇北侯府在沈坚的坚持下,倾尽积蓄,收购粮食和种子。柳氏和严氏也都悄悄给娘家带信,要他们置办粮食。平远侯府,叶中书府,蒋淑妃的外家以及一些和他们相熟的人家,也都不动声色地买入大量谷米。   边关,镇北侯也在沈毅的坚持下同意用积蓄买入粮谷,沈坚让人将银票带往边关交给了沈毅,沈毅并没有给镇北侯,而是自己悄悄地多购了许多粮食以及其他物资。   沈汶甚至让苏婉娘通过苏传雅告诉施和霖和段增,要尽量存储粮食。   段增听说后,就在一次送苏传雅来府上时,前来见沈汶。沈汶已经十一岁了,再见外男就要立个屏风,段增也十五六,算是少年。   苏传雅听说要见沈汶,也一定要跟着,苏婉娘带他们到了侯府外院和里院间的客厅,四个人站了屏风的两边,段增叹息道:“这才几天不见呀,你就这么瞎讲究起来了。”   苏传雅探着脖子想往屏风后面看,被段增死死地揪着。   沈汶紧贴着屏风,压低声音说:“我让你们买粮你做了吗?如果没有钱,我可以让我二哥给你。”   段增有些不屑地说:“不用你的银子了,师傅现在很有钱了,成了一个奸商。”   沈汶诧异:“怎么会?”   苏传雅也笑着:“真的真的,我们刚刚把旁边的院落买下来了,师傅说要开个药铺,日后秦师叔把坑人的钱都花光了,可以去坐药房。师傅说他人好,卖药应该没问题。”   沈汶不解地问:“你师傅怎么挣了那么多的钱?”   段增说:“还不是那个安息香饼!”   苏传雅抢着说:“自从皇宫里想要那个香饼,京城里就传开了。师傅让秦师叔做了,在我们店卖,越卖越火呀,现在我们有十二种香型啦!贵的可是要一两银子才一小块呢!”   段增愤慨地说:“他简直跟打劫差不多了!”   苏传雅对段增说:“可师傅说那是给你存的媳妇本儿,你一点都不懂他,是个小白眼狼。”   段增哼道:“我才不娶亲呢,拖家带口地怎么去周游天下?弄不好就成师傅那样了,只能守着一个地方。”   沈汶忙说:“先别管什么娶亲不娶亲了,你让你师傅拿那银子买谷米和种子吧,我算出来,后面有四年大旱,要存些粮食才好。”   段增小声说:“你可别忘了……”   沈汶知道他指的是一起去边关的事,忙说:“没忘没忘,那是另外一回事。”   段增松口气:“就是来问问你,我还以为你让我们买一大堆粮食,是哪儿也不去了。”   沈汶说:“怎么会,那是件大事呢。”   苏传雅好奇地问:“是什么事呀?”   段增一副成人口吻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苏传雅坚定地说:“你们最好别背着我干什么事,不然的话……”   段增阴险地笑:“不然怎么样?水里放点儿巴豆汁?枕头上撒点痒痒粉?”他是郎中,谁敢给他下绊儿?   苏传雅哭腔儿对着屏风叫:“姐姐,小姐,他欺负我!”   苏婉娘见时间差不多了,走过来拉苏传雅:“行啦,你们也该回去了。”   苏传雅扭着脸对着屏风说:“小姐,有什么事一定也要告诉我呀!我是和你一伙儿的!”   段增拉着苏传雅的另一只胳膊,和苏婉娘一起扯着他往外走,嘴里说:“没人想跟你一伙儿,七岁八岁狗都嫌知道吗?”   苏传雅跳着脚:“我都九岁了!九岁!狗都不嫌我了……”   送走了他们,苏婉娘笑着回来,和沈汶一起往院子里走,经过通往花园的月亮门时,沈汶感觉敏锐,行走间,余光里见有人影闪入了门内远处的山石背面,就拉了下苏婉娘,中途改方向,往那个月亮门走去,口中说着:“哦,婉娘姐姐,我想起来了,那天……”   过了月亮门,一条石径,一边是假山石,一边是草坪,走了几步,见夏紫正站在路边,脸上堆着笑,对她们行礼道:“小姐,夏婉姐姐,我正要去园子里给小姐摘些花。”   沈汶笑着说:“多谢瞎子姐姐了。”耳中已经听到了山石后轻微的呼吸声,忙一指夏紫的身后另一个方向说:“那是什么?”夏紫一回身,沈汶将苏婉娘往山石后推了一下。   苏婉娘顺着沈汶的力量向前走了两步叫道:“这石后面有人呀!”   夏紫回头刚要遮掩,王志已经红着脸,从假山石后窘迫地走了出来。   按理说丫鬟和小厮就是见面说几句话,也没大不了的,可王志为何躲起来?沈汶一垂眼,马上就明白了。饶是她有千年的阅历,还是禁不住微转身,不再看王志。   苏婉娘却没发现异样,大声问:“你鬼鬼祟祟地躲起来干嘛?”   其实此时找个什么不想“冲撞小姐”之类的借口,也就蒙混过去了,可王志精虫上脑,突然噗通地给沈汶跪下了,说道:“求小姐成全……”   苏婉娘一下挡在沈汶面前,厉声说:“你疯啦?!跟小姐说这种事?”沈汶才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怎么能介入这些成人的婚配之事。虽然苏婉娘知道沈汶的脸皮厚得很,但是当着外人,可一定要维持住沈汶的天真形象。   夏紫也马上跪下,流泪道:“请小姐恕罪,奴婢会尽心服侍小姐一辈子,请小姐放过这位小哥……”她说这话,好像沈汶要惩罚他们,她愿以自己一生来拯救对方。   沈汶暗暗冷笑,前世,你向沈湘苦苦哀求不嫁王志,不知道你是不是背后就是用这样的说辞激得他向我二哥下手,而你最后成了东宫属下的小妾,真是好算计。现在,我自然要成全你们两个。   想到此,沈汶拿出手帕揉眼睛,也哭着说:“你服侍了我一场,我怎么能亏待你?来,我们一起去见母亲,让她给你们做主,安排婚事吧!”   夏紫失声道:“不——”   王志则惊喜地拜谢道:“多谢小姐!”   夏紫惊慌地上前,要抱住沈汶的腿,沈汶已经转身,对苏婉娘说:“我们去母亲那里。”   苏婉娘鄙夷地瞥了夏紫一眼,扶了“娇柔”的沈汶,往杨氏的议事厅走去。   夏紫只好站起来,哭着说:“小姐,小姐,奴婢还想好好服侍你……”追在沈汶身后。   王志也终于能站起来了,跟在最后,有时拉一下夏紫的袖子,夏紫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拉扯。   几个人到了杨氏的堂外,人传报进去,杨氏让他们马上进去。   一进了门,夏紫马上跪在了地上,刚要说话,苏婉娘斥责道:“让小姐先说!一点规矩都没有。”   杨氏看沈汶,沈汶抹了下眼泪,对杨氏说:“娘,我和婉娘姐姐走在院子里,过一个月亮门,我记起来前天在园子里看见了有个鸟在树上筑巢,就想带婉娘姐姐去看看……”   杨氏皱眉,看苏婉娘,苏婉娘忙一躬身,利落地说道:“夏紫在路边站着,身后山石里藏了这个小厮。他走出来,说让小姐成全。”四句话,把事情的前后左右全讲明白了。   杨氏大怒,这种苟且之事,竟然让女儿碰上了!小厮和丫鬟成亲是常事,主人可以做主指婚,如果和主人关系好,双方的家长还有可能来提一下。若是平常眉目传情也罢了,可是不能这么光天化日之下地勾勾搭搭,一府的风气如果败坏了,自己的儿女也必受其害。   杨氏刚要开口让人来发卖了两个人,沈汶哭着拉了杨氏的袖子说:“娘,他们都是父亲救下来的苦命人,咱们府就成全他们吧!”听着像是接受了王志的请求。   杨氏想起来这两个人的确都是侯爷带回来的,真卖出去,侯爷知道了,无论是什么理由,是不是都会心里不快?皱眉迟疑了。   夏紫哭着说:“奴婢愿意服侍小姐一辈子,报答侯爷恩德!求夫人放过这位小哥,他父母双亡,实在无处可归。”听着倒像是杨氏做了决定了,她求上情了。   沈汶摇着杨氏袖子说:“娘,您听,她这么为那人着想,一定是两个人有很好的情谊,您可别拆散了他们,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杨氏怒,对着沈汶厉声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胡说这些做什么?!还不赶快下去!”   沈汶用手帕捂了脸,哭哭啼啼地由苏婉娘扶着出门了。一出门,正赶上听说沈汶一路哭着找杨氏而匆匆地赶过来的沈坚。沈坚俯身到沈汶面前,像个好哥哥那样问道:“小妹莫哭,有什么事跟二哥说。”   沈汶哽咽着,可从手帕上抬起的眼里没什么泪,她急促地低声说:“让他们两个成亲!”然后哇地一声哭道:“二哥,娘骂我了!呜……”又把手帕蒙脸上哭着走了。   沈坚进了厅门,见杨氏面前跪了夏紫和王志,心中冰冷,可脸上还是笑眯眯地对杨氏说:“母亲,有大不了的什么事?把小妹都骂哭了?”   王志对着沈坚磕头说:“我对夏紫姑娘一片真心!请二公子成全!”   夏紫则哭着说:“奴婢愿一世服侍小姐,求夫人宽恕……”   杨氏气得手指颤:“他们两个竟然在院子里……还被二小姐看到了。”   沈坚笑着安慰杨氏:“娘,他们是爹一起带回来的,在咱们府里,大概同命相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给他们把事儿办了就是了。何必生气?气坏了您的身子。”   自从上次沈坚行了借刀杀人计,杨氏后来多少缓过些味儿来,对这个天天笑容满面的儿子就不敢轻视。听到沈坚这么说,杨氏想把人卖出去的想法终于动摇了。   夏紫痛哭着磕头:“夫人,奴婢愿服侍小姐一辈子赎罪,求夫人饶过我!”   沈坚笑着说:“你成亲了也还是可以服侍我妹妹的,况且,我母亲还没说要干什么,谈什么饶过你?难道让你们成亲,就是不放过你吗?王志,你说说,有这个道理么?”   夏紫一时语塞,王志马上磕头:“谢二公子成全!王志一定好好报效二公子!”   沈坚还是微笑着:“你的命是侯爷救的,日后好好报效侯府就行了。”   杨氏有些疑惑地看沈坚,沈坚轻声对杨氏说:“母亲,就让他们成亲吧,这样,日后父亲问起,也是个好交代。父亲从死人堆里把王志救了出来,让他跟着我,我怎么也得给他个好出路不是?”   这话中隐约有讥讽之意,杨氏仔细看沈坚,从那双微笑的眼睛里,又看不出什么。   夏紫惊慌地看杨氏:“夫人,夫人……”   杨氏终于叹气:“好吧,让人给他们操办吧,只是,坚儿,你还要这个人吗?我可以让他们去庄子上。”夏紫大声哭起来。   沈坚笑着点头说:“就让他回我身边吧,喜欢个丫鬟也不是错,何况还成亲了,算不上是苟且。”   杨氏还是有些郁闷,用眼角看了下夏紫,沈坚又笑着说:“我方才进来,妹妹哭得可凶了,妹妹念旧,母亲不必惩罚这个丫鬟,让她还回妹妹身边吧,别伤了妹妹的心。”   “你怎么能……”刚要说沈坚待人过于宽松,忽然想起来那死了的百多来人,一时心惊,看向沈坚,沈坚正温和对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说:“都快起来吧,好好谢过夫人。王志,我让人给你封银子,二小姐那边肯定也会有喜银,恭喜你了。”   王志一脸喜色,向着杨氏再次行礼道:“谢夫人!”再向沈坚:“谢二公子!”   杨氏郁闷地扭脸不理,沈坚示意他起身,王志起身,想拉起来还哭着的夏紫,夏紫一下甩动胳膊,不让他碰。   杨氏见状,说道:“路都是自己走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吧。”她扭头叫钱嫲嫲:“他们都没有父母,你盯着点儿吧,赶快找媒人,尽早把事儿办了,莫拖着,别弄不好,再出什么没脸的事。”   钱嫲嫲忙应了,拉夏紫说:“还不谢了夫人?该退下了。”   夏紫万般不愿地对杨氏一礼,哭着随钱嫲嫲走出了房门,王志尴尬地跟着他们。   杨氏皱眉:“我就不懂了,听她的意思,口口声声地要为王志请情,可让她嫁给他了,她怎么看着像是不愿意?”   沈坚笑了一下:“女孩子都害羞吧,成亲了就好了。”   杨氏深叹:“我得让你大嫂多接些事情了,这府里,越来越乱了。”   沈坚忙安慰道:“哪里乱了?不过是丫鬟小厮对上眼了,哪个府里没有?母亲别烦恼了,让他们成亲,这不是帮了他们吗?母亲算是做了件好事。”   杨氏摇头,不再多想了。   钱嫲嫲带着哭泣的夏紫回了沈汶的院子,沈汶和苏婉娘早就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回事。现在钱嫲嫲来了,丫鬟们都站在门边或者路边,明显是等着听结果。   钱嫲嫲见了沈汶,笑着说:“夫人说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沈汶笑起来:“母亲真好!我就说嘛,他们有情有义,该成全他们呀!”   钱嫲嫲对夏紫说:“还不谢谢小姐求情。”   夏紫哭着行礼,沈汶忙摇手说:“不用谢我,你们过得高兴就行!”   夏紫在哭泣中看了沈汶一眼,沈汶笑着,也肿着眼睛在看她。夏紫没有从沈汶脸上看出异样,可沈汶却从夏紫的眼神里看到了清晰的憎恶。   沈汶让苏婉娘给了夏紫二十两银子,夏紫接了,虽然道谢,可没有多少感激之意。她退出了沈汶的屋子,围观的丫鬟们纷纷过来道喜,其中不无幸灾乐祸的人:夏紫年纪不大,长得很好看,怎么着也算是沈汶身边第二大丫鬟,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有家有业也好,年轻管事也好,过两年小姐大些,向夫人一张嘴,什么人不可以?可偏偏现在偷着摸着,找了个小厮,要什么没什么,成家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得靠侯府给个下人的单间。对方自己没丫鬟,这下娶了妻,简直就跟有了个丫鬟一样,衣服也有人洗了,平常也有人照顾了,可夏紫就惨了,平白又多了个主子,在这里伺候了小姐,回家还得再伺候一个男人……   这也就是许多丫鬟宁可当妾也不给个仆人做正头娘子的原因:至少当了妾,就不用在数九寒天还要洗自己和其他人的衣服!不用在灶前生火做饭,被熏得头晕脑胀。不用为省几个铜板去买烂掉的菜叶,不用穿打补丁的衣服……   在许多丫鬟眼中,夏紫已经把自己断送了!   夏紫也是这么认为的,在一声声祝贺里,她止不住地哭。   屋里沈汶对苏婉娘低声说:“王志感激我二哥,夏紫恨我,你说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最后是会对侯府做好事还是坏事?”   苏婉娘毫不犹豫地说:“坏事,那个王志是个忘恩负义的,他的命都是侯爷救的,可也没让他感恩戴德,所以,对他多好都没用!夏紫在枕头边上吹吹风,他什么都会干。”   沈汶微笑:“那我们也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   过了几天,一个媒人走过场一样向钱嫲嫲提了亲,钱嫲嫲做主定了日子。王志和夏紫在几个小厮和丫鬟们的簇拥下,拜了天地和父母的牌位,被送入了侯府给的一个单间里。   新婚三天后,两个人分头去当差,王志还是天天跟着沈坚,而夏紫回到沈汶院子里,已经成了“王志家的”,降为一个管打扫的婆子,柳氏推荐来的夏青和夏蓝都提成了沈汶的贴身丫鬟。   临与王志成亲前,夏紫几次想逃走,可自己真正的主子不让,一定要她守在侯府。于是,明明有父有母,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人,还拜了活着的父母的牌位!   王志是北部村里的孩子,字都没有认识几个,平时的习俗也与夏紫大不相同。夏紫说谎是外地投亲等等,其实就是在京城长大,虽是平民家庭,可自觉高人一等。勾引王志时可以表现得温情脉脉,可一旦成亲了,怎么看王志怎么不顺眼,平时一个好脸子都难得给一个,天天在沈汶院子里待到夜里才回家,恨不能见不到自己这个丈夫。   王志却是正在兴头上,无论夏紫怎么冷淡,但夜里不还得回来睡?他正是青春年少之时,没有其他要动脑子的地方,就成了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每晚根本不管夏紫的什么心情,使劲折腾,把夏紫弄得不胜其烦,恨之入骨。   这些无奈和不孝之事,夏紫都记在了沈汶的账上。   张允铭带着张允铮一路向南,历尽艰辛。倒不是说吃不好住不好,他们带的银两数以万计就不说了,沿途还有李家的各种生意,自然是处处都得到极好的照顾,只是心累!   一开始,张允铮处处停步,碰到个新鲜的事物就要过去看半天。路人吵架,小贩吆喝,鸡飞狗跳,衙门断案……他都要去凑热闹。经常是张允铭走着走着一回头,就看不到张允铮的影子了。无论是骑马或者步行,张允铮都能莫名其妙地失踪。虽然次数众多,可张允铭怎么也无法习以为常,每次都会被吓出汗来,再带人沿途找回去,有时就在路旁不远处,可有时会在离他们走过的道路很远的地方找到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的张允铮。   张允铭愤怒了:“你不能这么不负责好不好?!”   张允铮有些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   张允铭说:“你不能单独走!你要跟着我,不能这么不打招呼就没影了!我总得去找你!”   张允铮翻白眼:“谁让你去找我了?我自己会找回来的。”   张允铭挥舞扇子:“你怎么找回来?!我们往南去,又不停留!你走丢了怎么办?!”   张允铮不以为然:“怎么会?!这行人马这么惹人注意,又是只往南边去,一打听肯定就能追上。”      虽然知道张允铮说得有理,可是张允铭就是不放心:“不行!爹娘把你交给我了,你就得听我的话!一起走!”   张允铮叫:“凭什么?什么叫‘交给’你了?你才大我两岁!还是我让你跟我一起出来的!你别管我!”   张允铭说:“当然要管!我是你哥!你这么贪玩,我们走得这么慢,什么时候能到江南?怎么办事?难怪那个沈二小姐说你是个混球!”   张允铮怒,一拳打过去……两个人动起手来。   两个人的小厮见得多了,只站在一边无聊得打哈欠,小声聊天。等到他们拳脚过后,满身大汗了,李氏派的管家才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们每到一处,就分出时间来专供这位张二公子游玩,现在季节到了,大公子可以随我去买粮。我们走一路,买一路,该也不会耽误事情。”   打完架,张允铮也知道自己理亏了,黑着脸色不说话,这事就这么定下。后面的日子,张允铭到一地就与管家入乡间采买粮食,马上就安排车马运往边关李氏的站点。张允铮一开始还可劲地自己到处游荡,可后来也很没情绪地跟着张允铭和管家去买粮了。   因是丰年,粮价极为便宜。张允铭并不往死里压价,看着合适就一掷千金,很大手大脚,等到他们到了江南首富的李家时,带的四十万银票已经花去了大半。   江南首富的李家,得到消息说嫡外孙、平远侯的长子要亲自来见外祖,早就准备起来了。虽然是个小辈,可李氏的父亲李老官人要求最高等的接待水平:风景最优美的院落,重新粉刷的房屋,楠木雕的新窗框……家具是最新打造的式样,床上用品等就更别说了,绫罗绸缎,金碧辉煌。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家派人出城十里迎接,一连等了十四五天,终于等到了有平远侯标志的车队。   看着呼啦啦地笑着跑过来的几十个人,张允铮皱着眉问张允铭:“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张允铭很有风度地说:“当然是来迎接我们的。”   张允铮不解道:“为何这么多人?”   张允铭瞥了眼张允铮说:“你真没见识,人多势众,明白吗?这样才显得我们有派!”   张允铮还是问:“为何要有派?”   张允铭意味深长地说:“这样全城人才能知道我们来了。”   张允铮还不甚清楚时,就已经被迫下马,与来人见了礼。接着,那些人就敲锣打鼓起来,张允铭张允铮重新上马,被人们簇拥着进了城。   从城外到李家,一路都是热情欢迎他们的李家人和看热闹的民众。李家城里的生意,因他们的到来,临时让利一折!张允铮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在人声喧嚷中,只觉烦躁不堪,一路皱着眉。   就如张允铭所说,他们到了李家大宅时,全城人都知道李家的外孙,平远侯长子,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拜见外祖。与他同来的,还有平远侯的一个有势力亲戚的孩子。大家可都看到了,两个青年人真是人中龙凤,一个尤其俊美,神情倨傲得真配得上京城来的头等贵少的头衔。   一夜间,满城的富贵豪门对李家又嫉恨又羡慕,私下里觉得李老官人这门亲事做得太好了。许多人家都开始盘算自家的女儿也该嫁个京城的权贵,尤其这个正在家门口的,可不能放过。? ☆、南行 (抓虫) ?  李府门外列出了两排长队夹道欢迎张允铭和张允铮,他们两个人进了府门一下马,下人们一拥而上,牵走马匹,奉上手巾和漱口的茶水,还抬来了软椅,问他们是不是坐着去见李老官人。张允铭失笑,说他们能走。可一走,才知道这个宅院有多大。花丛处处,亭台楼阁,回廊九转,小渠流水,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后面的主厅。   主厅设在湖泊边上,背倚假山,面对小湖。主厅外也是站了百多号人,见他们被簇拥着前来,山然行礼,特别隆重。张允铮现在就想好好躺着休息休息,十分不耐这样的场面,一直皱着眉。张允铭却是一直面带着微笑,对众人的行礼一一点头示意,很有高贵的风度。   两个人进了正厅,张允铭带着张允铮向外祖父和外祖母行了晚辈叩见之礼,李老官人马上让人把他们扶起来,等到张允铭再要向旁边站着的几位舅父姨母再行大礼时,李老官人就拦着了,那些中年男女也一同推辞——张允铭是平远侯的长子,勋贵出身,李家是商户,没有社会地位。他们对直系的外祖父母行礼还说得过去,可要是还向旁系的亲戚行晚辈之大礼,就有些勉强。在李老官人的坚持下,两个人就行了普通的晚辈鞠礼。   两个人这才抬头,张允铭一见李老官人就暗叫不好——李氏说李老官人今年五十八,可他看起来像是个只五十出头的人,还能看出年轻时俊美的长相。张允铮长得很像李氏,自然就极像这位外祖。   李老官人也愕然:这位所谓的平远侯张家的亲戚张二公子,应该是李氏的孩子!这眉眼,完全是自己女儿的呀。李老夫人也一个劲儿地眨眼:这孩子简直是李老官人年轻时的样子,怎么能不是平远侯的公子?!   见李老官人愣神儿,正厅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张允铮却毫无所觉,微皱着眉不耐地等着这番接见赶快过去,看大家都不动,就从后面捅了张允铭一下。张允铭忙堆起微笑,将李氏对大家的问候说了一遍,奉上了李氏送的礼单。   李老官人笑着接了说:“你母亲怎么能这么客气。”将礼单递给李老夫人,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好好住段时间,多玩玩。”   张允铭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此时当着众人的面肯定不能说,只笑着答应。   李老官人说:“我知道你们远道而来,定是累了。可还是见见表兄妹们,一会儿吃饭时也能说上话。”   张允铮非常不耐,可张允铭躬身道:“外祖说的是。”   李老官人一个示意,门口走进来二十多个青少年男女,一个妇人笑着说:“我是你们的大舅母,就让我给你介绍吧。”对他们一一介绍谁是大表哥,二表哥……直到十一表弟,然后是一队花枝招展的女子,大表姐二表姐……直到十表妹。   张允铮听得头晕脑胀,快爆炸了。他紧咬着牙跟着张允铭一一行礼,强忍着不转身就走,甚至妄想自己既然没有担着平远侯儿子的头衔,是不是可以搬出去单住?   见了礼,李氏的大哥李大官人带着他们去了给他们布置好的院落,一进了门,十个小厮和十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弯身行礼,张允铮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李大官人笑着说:“是给你们的小厮丫鬟。”   张允铮说道:“不要!”   李大官人看张允铭,张允铭笑着说:“小厮留下吧,丫鬟就算了。我父很严厉,不让我们用丫鬟。”   李大官人诧异道:“哪里有不用丫鬟的?”   张允铮摆手说:“不用就不用!快点,给我准备水,我得洗澡,真热死了!”   李大官人愕然地看张允铮竟然不顾张允铭,自己就先进了正屋,张允铭笑着说:“我们带的人足够了,就留下两三个替我们跑腿找人的小厮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回去吧。”他话语虽然温和,可里面有种不容人反驳的意思。   李大官人这是头一次跟个侯门的公子打交道,就算是自己的外甥,也不能摆架子,只好指了几个小厮留下,把其他人先带走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洗沐后,换了衣服,那边有人来请,就去给他们设的接风宴。正值夏季,李家就在临水的台榭上摆了席,小湖上还有船载着丝竹管乐伴奏。   张允铭被安排在李老官人的身边,张允铮原来被安排在另一桌,张允铭可不敢放张允铮单飞,不知道这个愣头青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就紧拉着他的袖子非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席上还关照他这呀那呀,外带给他夹菜什么的,以免一脸不高兴的张允铮发火儿。李老官人心中更加疑虑——这必须是兄弟,不然就有问题了!   席上,许多人都偷偷看这两个京城来的贵宾。李氏远嫁京城,没回来过,平时的通信也不会谈及隐私。她的兄弟妹妹们,对她的生活很好奇。现在看到她的大儿子出落得风姿潇洒,仪态自信成熟,就知道她该是过得不错。再看另一个张家兄弟,粗暴无礼,行为幼稚,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平远侯府长大的。如果是别处长大就另说着,可看两个人的情形,该是一起长大,那李氏是不是故意把人给养残了,好衬托出自己儿子的懂事?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可都是京城的贵戚,身为商家,再多的钱,平时对官府也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哪儿就会犯了事,官府趁机就把钱都榨去了。这就是为何一定要与官宦之家联姻的道理。现在李氏是平远侯的正妻,他的孩子到了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的适龄未嫁的女儿们可不能不努力一下。   宴后,李老官人示意张允铭和自己去书房,张允铭不想让张允铮离开,可张允铮早就厌烦了在人前拘谨的做派,甩开了张允铭的手说:“我自己回去,你别管着我!”说完,就对旁边李府的小厮说:“带我回院子去!”   那个小厮看李老官人,李老官人点头说:“就带这位公子回去吧。”   张允铮行了一下礼,跟着小厮就走,张允铭不放心地说:“你哪儿都别去,回去就睡觉!”   张允铮头也不回地甩手:“你少管!”   张允铭皱着眉担心地看着张允铮走远了。   李老官人心里很紧张:看这情形该是兄弟,可如果是兄弟,怎么不能公开身份?……他有个疑虑想都不敢想。   李老官人领着张允铭到了自己的书房,让人们都出去了,才要说话,张允铭说:“多谢外祖款待,本来就想告诉外祖,我们这次出来是来办事的,怕是不能在此久住。”      李老官人现在不想知道什么办事,赶快弄清楚张允铮的身份才是正理,马上问道:“那位公子是你的弟弟吧?”   张允铭知道李老官人看出来了,只好点了下头。   李老官人吓得紧握了椅子把手:是李氏所生!可是平远侯竟然不认儿子!   李老官人脸色铁青:“这是怎么回事?!”   张允铭从小就需要守护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来,他对于随时创作凌驾于真实之上的艺术表达驾轻就熟,沉思片刻,对着李老官人郑重地说:“此事是个极为重要的秘密。”   李老官人心都缩成一团了:“秘密?!你快告诉我!我不仅会替你母亲保密,还会为她想办法!”李氏!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   张允铭小声说:“原来有个道士告诉我的父亲,我这位弟弟不能公开养,不然全家就有大祸。我父亲不信,可我母亲信了他的话,就让我这位弟弟顶着张家远房子侄的名字……”   李老官人颓然瘫软,靠在了椅子背上:“这么说……”他是你父亲的儿子!   张允铭可并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心里有过的黑暗念头,继续说:“那个道士还说,如果想为他正名,就得做下无数功德。他算出后面有四年大旱一年大涝,粮食奇缺,我母亲就让我们带了四十万两银子下南方采购粮谷,日后不仅为了我家众人温饱,也可在荒年忒甚时,救些民众。她让我也告诉外祖一声,多买粮谷做些准备。我不擅经纪,已经把母亲给的钱花了大半,不知外祖能不能给我一些,帮着我弟弟多做些功德?”   如果沈汶在,一定会赞叹张允铭的脸皮,简直比她都厚了三分。   李老官人虚汗出过,心中无限轻松!李氏没事!这个儿子还是她心爱的,不然不会拿出四十万两银子来为他做功德!若是真有五年荒年,那粮食……李老官人说道:“你母亲给了你四十万两,我怎么也不能给你少了,就给你六十万两吧!”他也许是大惊之后,脑子有点糊涂。   饶是张允铭自诩老练,此时也被李老官人的大手笔惊呆了,有些结巴着说:“娘说……四十万两不……不是个小数目……别说六十万两了。”   李老官人呵呵一笑:“对她自然不是个小数目……”言外之意,对我就不是了,颇有些后世李嘉诚当场从银行里提出十亿港元现金交给了绑匪的气魄。   张允铭忙又说:“我这些粮食会尽数运往北面,有些是京城附近,有些是更北面,能不能让我娘的管家来安排运输?”   李老官人点头说:“若是灾年,北面会更缺粮,京城人们富裕,届时会用高价购粮,她这么考虑是对的。说来,我这些儿女里面,她是最有经商天分的……不说那些了,她的管家该是我给她的,明天你让他来见我。”   张允铭真心地说:“多谢外祖援手。这个道士有通天之眼,他说要有五年之灾,应是准的。外祖也要多购粮食。”   李老官人说:“这是自然,我这就让人开始去建几个粮仓,现在是夏粮,过几个月是秋粮,买了就有地方放了。”   张允铭得了这么多银子,喜形于色,笑着对李老官人说:“外祖可要多买,不能少于六十万两才对。”   李老官人笑起来:“你莫担心,该是百万两吧。”   张允铭又结巴了:“外祖……这么多……”   李老官人摆手:“你不要担心,既有荒年,就要多备粮食,不仅为了自己也要考虑依附李家生存的众多乡民。我家能成江南首富,就是因为平时多做善事,福利乡里。你这么大了,也应该知道,这世上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若不广播善种,莫说富贵不能保全,怕是善终都难。既然有这样的缘分,我一定会尽力的。况且,你弟弟早日明了身份,你母亲也就能早日放下心。”   张允铭长出一口气,对李老官人行礼道:“外祖出手购粮,既能支持粮价,不让农人血本无归,日后荒年之时,这些粮食也必然接济无数人。这份功德一定不会泯灭。”   李老官人笑着说:“这事你不用急,明天我叫周围庄子上的人来,和他们通个气儿。过四五日,就可以有个章程了。你们先好好歇两天。”   张允铭应了,行礼告退,担心着张允铮,急忙回院落。一进屋,见张允铮正端坐在案前写字,一时更放下了心,兴冲冲地低声对张允铮说:“外祖给了我们六十万两银子买粮!”   张允铮看张允铭:“你是不是骗人来着?!”   张允铭小声说:“什么话?!就是说要为你做功德。”   张允铮侧目:“这还不是骗人?”   张允铭指着纸上:“你这个字写错了!”   张允铮看也不看:“才没有,你骗人!”放下笔,要和张允铭打架,张允铭忙说:“别打别打!满肚子的吃的,吐出来怎么办?”   张允铮立刻兴致索然,重拿起笔来说:“你一边去,别烦我。”   张允铭说:“你也得给爹娘写点什么,别只管着写你自己的东西。”   张允铮说:“我懒得写!你写就行了。”   张允铭到一边打哈欠说:“你真懒……我明天再写。”   次日,李老官人就让人把周围庄子上的人叫进城来,另派人通过自己四通八达的生意网络传达下买粮的指令,又设定了几个地点来建仓储……这些是正事,可同时,城中各家前来拜访的人忽然多了,言来语去中,都说李家京里来了人,怎么也得好好庆祝一番,莫要让京城的人小看了江南的锦绣。若是李家不便,别人有各色花酒宴会,想请两位京城公子赏脸光临。   李老官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是各家伸出了鱼竿,都要来掉个金龟婿。自己的两个外孙可都是宝贝,哪儿能随便娶个商家女——他完全不回顾当初自己是怎么费尽心机要把女儿嫁个官宦之家的苦心。就是真的要娶商家,外孙也最好娶自己家里的孙子孙女,亲上做亲,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是大家同城世代做着生意,也不能给个情面,就决定在家里举行大型歌舞花会,请各家的孩子们前来赏玩。两个外孙在自己的眼皮下,也好有个照看,别让人蒙了去。   “烦人!我不去!”听到次日有个大游园会,张允铮挥手道。   这几天他们一出院子门,就被各色丫鬟一路跟着,一会儿问是不是要东西,一会儿还给他们端来茶水——走在路上喝什么茶?!沿途还经常有手帕之类的东西落在地上,张允铭视而不见,张允铮则有时踩上一脚。不仅如此,还会“偶遇”被丫鬟扶着的表姐表妹们。一见面肯定是满脸惊愕惊惧状,然后极为害羞地行礼,温言细语地问好。张允铭都有风度地答礼,可张允铮看也不看,眼睛朝天继续走。他认为不必对这种骗人的伎俩假以颜色。   张允铭小声说:“怎么能不去?外祖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不去他会不高兴的。”   张允铮说:“知道就知道呗,你跟他说我懒得搭理人!”   张允铭叹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外祖给了我们六十万两银子呀!他让我们去参加个宴会我们都不去,他能高兴吗?”   张允铮翻白眼:“要卖身吗?六十万两银子还买不了我,你去就行了!”   张允铭咬牙:“我打死你这个混球!没心没肺的东西!我们来了是给外祖露脸的,你不去,人们会怎么说?京城来的人不给外祖面子?你得去,让他觉得钱花得舒心才成,算是替娘尽了份孝心!懂吗?!”   张允铮万般不喜,次日板着个脸,与满面笑容的张允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那日进城,大家就看到了这两位京城贵少,一个潇洒一个冷酷,现在这么对比着看,真是各有千秋,都很出众。   各家少年们一一见礼,弄得张允铮头大。他见到陌生人没有自来熟的习惯,自然没有心思谈话,人们的搭讪对他而言,都是废话。他回答了一两句就懒得开口,默默地跟在张允铭身后。大家知道他是平远侯的亲戚子侄,也不多巴结他,就主攻张允铭。   张允铭对此自然驾轻就熟,很快就与众人交谈起来,讲起京城流行的风尚等等,又得体又与众不同。时常还有寥寥妙语,引得众人高兴得发笑,更衬出张允铮的孤僻。   等到那边湖畔上轻歌燕舞开始,人们都往湖边去,自然会遇上成群的女孩子们。她们虽然带着面纱,但也能看出隐约轮廓。江南商家世代富裕,女子们的穿着有的绚丽,有的清雅,花枝招展,五颜六色,可衣饰无不华贵。   张允铮自己从小的用度就是最好的,看到这些也没觉得什么,只是那些女子的作态,总是让他想起京城的那个小骗子!对方若是娇羞,他就想起当初沈汶刚来见他要钱时的那种羞涩——假的!对方如果语气甜美,他就想起沈汶开始时有事相求时用的甜糯声调——也是假的!对方若是矜持庄重,他就想起他自己为沈汶保守了秘密,可沈汶却一本正经地向张允铭告了他的黑状——假正经!……   沈汶算是毁了他对女子的新奇和尊重,弄得他把这些一拨拨凑上来的女孩子们都看成了骗子,看谁都不顺眼。   张允铭则是早就把五公主记在了心里。几年前在灯市上,五公主虽然因担忧陈贵妃哭得眼睛红肿,可却没忘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钗子送给镇北侯府的那个装傻充愣的二小姐。相比之下,那个二小姐是多么的狡诈,而五公主的心地是多么温柔善良。他这么多年只见过五公主几次,可她每次都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姿容柔美,待人温存,危难时候,与自己的妹妹同舟共济……听说五公主是陈贵妃的翻版,皇帝真是瞎了眼了,让那么好的女子被人毒死,自己若是娶了五公主,定会好好对待她……有这些想法,张允铭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就根本没有入了眼,只是表面彬彬有礼,没一丝差错。   等到他们走到了湖边,张允铮就坚决不与张允铭一起到人多的地方社交了,自己带着人选了个假山上的凉亭坐了,远远地看着湖畔的歌舞。他头一次意识到虽然他被圈养时向往与人交往,可真的成为现实后,他根本不习惯与众人打成一片。这么多陌生人让他无法适应,感觉非常焦躁。   张允铮坐在凉亭的横板上,有些惆怅。好像一件东西,他奋力争夺了许久,可拿到了手上后,却并不让他欢喜……   一阵香气袭来,几个女子相互推搡着向凉亭走来。张允铮皱了眉,可几个女孩子已经习惯了这个俊美少年脸上的表情,觉得他许是因为害羞才如此装酷,或许是因为那位张大公子得了大多的注意,他自己感到尴尬。见张允铮单独一个到了亭子里,几个人就想一起“路过”一下,看看这位少年是不是会起身搭讪。   张允铮扭开脸不看走向凉亭的几个女子,眼望着湖边。几个女子都是城中商家的小姐们,平时家中富裕,又从小习算理家之道,很有些头脑,不像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那样拘谨。现在看到京城来的俊美公子,觉得怎么也该上前展示下自己。可她们到了凉亭外站了一会儿,张允铮就是不回头看她们。女孩子们再主动,也受不了如此冷落。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压着声音交谈。张允铮习武,耳力极强,听个一清二楚:“不过是平远侯的一个子侄,又不是正经的公子,架子这么大!”“真没礼貌……”“可他长得真好看。”“那你去叫他……”“才不呢,你去……”“也不知道家世,说不定是个妾生的呢。”“我们还是去看看张大公子那边……”   张允铮更加厌烦,几乎要脱口骂人,可想起张允铭说的不能给外祖丢了面子,只能忍下来。看了一会儿歌舞,实在无趣,就起身往回走,他算是露了一脸,该说得过去了吧?   几个小厮见他脸色不快,也不敢阻拦,只能远远地跟着。张允铮穿过几棵落地的垂柳,听到那边有女子的声音:“小姐,你这么漂亮,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一个细柔的女声说:“那个张大公子长得不如另一个好看,但却是平远侯的长子,另一个,甚是英俊,可却无身世,我选哪个呢?”“有人来了,咱们快点走吧。”……   张允铮翻了下眼睛,匆匆走过。耳听得前方有纷乱的脚步声,他忙离开道路,捡着草地避开来人,远远地听着几个妇人的声音:“你家女儿知书达理,该是能配得上平远侯府的公子了……”“你真是夸她了!你家的三娘才好,那针线……”“薛家今天也带着大小姐来了,……”“其实,薛家早就有意将女儿送往京城……”   张允铮摇了下头,像是想摆脱落在了他头上的蜘蛛网。他回到了院子,焦灼不安地来回转了转,想出府,可是知道一会儿晚宴时自己还得出去应酬,这时不能走开。只好坐在桌子前,开始写东西来平息下心情。写了一两页,他感觉好了些,抬起头,此时远方笙乐悠扬,间杂着远近的偶尔的人声笑声。蓦然间,那种过去被关在院子里时常涌起的孤独感又上心头。可这次他却觉得更加难受:他已经出来了,却依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过了不久,就有人来请他去赴晚宴。到了那边,再与张允铭会合,张允铭小声问:“你去哪儿了?我到处看都找不到你?”   张允铮满脸不快地说:“我回去歇了会儿。”   张允铭咬着后牙说:“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张允铮皱眉说:“我看你过得挺好的,特滋润,我懒得和人说话!”   张允铭低声问:“是谁这么多年来闹着要出来的?!”   张允铮气鼓鼓地说:“谁知道会这么麻烦!”   张允铭冷哼道:“你长大些吧!什么都是有代价的。想出来混,就得学会与人打交道,躲开算什么?”   李老官人叫道:“你们过来,见见我的老朋友,薛老官人。”   张允铭和张允铮上前见礼,圆脸的薛老官人笑着说:“真是两位少年才俊哪,来,见见我家的晚辈们。”说完,几个年轻公子和少女走上来,与张允铭和张允铮一一见礼,女孩子们都面带羞红,其中一个长得极为美丽,看向他们时两眼春水,脉脉有情。可张允铮从她一声“见过两位公子”中就辨认出是在柳林中听见的声音之一,心中不喜,脸上就淡淡的。张允铭则还是一派礼貌,没有任何异样。那个女子脸上显出哀怨的神情,竟然眼中含泪。但张允铭张允铮都没有再多看一眼。   见两个外孙对这么美貌的女子都没有动心,李老官人心中很有些自豪,可嘴上却对薛老官人说:“真是后生可畏呀,男孩女孩都如此出众,薛家真是日益兴旺啦。”   薛老官人有些失望,表面却不露出来,也笑着说:“哪里哪里,谁比得上你李家?”   少年们都退了下去,薛老官人低声问李老官人道:“我可听说你让人去买粮了,怎么回事?”   李老官人知道自己那么大的动静是瞒不过人了,索性直说一二,叹气道:“还不是为了防备荒年。这不已经是几年丰收了吗?我心里就惴惴的,总觉的不稳当。他们从京城来,也说要买些粮食,我就多买些,算是有个后手。”但是并没有说是为了防备几年。   薛老官人暗道今天这个宴会真没有白来,就是自己家的孙女没有入了平远侯家公子的眼,自己得了这个信儿也值了。谁不知道李老官人是经商的天才,得到他的一个动向,就要赶快跟进。   于是,次日,薛家也开始派人出外买粮,不久,消息传开,各家商户都开始大量购入了粮食,消息又传到他们的亲戚处,其他城市也有人出手购粮,江南地区粮价得以维持,并没有陷入让农人破产的低谷,这是后话。   花会后,薛家除了得到了买粮的提示外,也有别的收获。原来一直不想进宫的薛大小姐对祖父说愿意进宫了。   现在皇帝虽然没有统一选妃,但是各地都知道皇帝废后之后,后宫开始纳人。只要是年轻漂亮的,都往京城送。   薛大小姐貌似天仙,年方十六。眼高于顶,怎么也看不上本地的少年们。薛家原本就想找个京城官宦,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了两个京城来的正牌公子,可他们竟然没看上她!这让薛大小姐甚是愤怒,决定投身宫廷,闯出一番天地来,好让现在看低了她的人后悔!   这些事,李府中的两兄弟自然毫不知情。花会后,一连几天,各种聚会宴饮不断,张允铮到了爆发边缘,他开始闹着要到外面去,不在府中吃饭了。有人自然把他的要求告诉了李老官人。   这些天来,李老官人已经完全摸清了两个孩子的脾性:张大公子成熟而圆滑,这个弟弟却是不懂世故,落落寡合,脾气急躁。虽然张允铮明显是个长歪了的,李老官人却对他有了一份特殊的关爱。也许是他长得太像自己了。李老官人还和李老夫人合计,看能不能让李氏把他送来,他们可以替李氏照看。听说张允铮要出去吃饭,李老官人笑着说:“这是嫌我们家的厨子不够多样吧。没事,让人陪着他们到城里的酒家随便吃,反正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让他们玩个痛快。”   于是张允铭和张允铮就被各房的公子们轮流带领着到城中品尝各色美味佳肴。在席上,经常会有人前来打招呼,于是就并席,张允铭主管与表兄表弟和城中的重要公子们联络感情,张允铮谁也不搭理,就闷头吃东西,头一次竟然感激自己没有公开身份——大家都认定张允铭才是该讨好的正主,不来打扰他。   一个月之后,张允铭也受不住了,向李老官人说要去远处买粮。李老官人明白平远侯让他们出来是来历世长经验的,不能这么花天酒地地玩半年,就派了自己得力的采办与李氏的管家一起带着他们更往南边去。   这次,他们一行人比刚出京城时还壮大,可离开了固定的院落和天天成群地追着他们的人,张允铮就高兴多了。大概是下馆子下出了瘾,他每到一处,就去打听美食,再去品尝,还记下自己的心得,名曰“江南美食记”。   出来得久了,张允铭也渐渐对张允铮放开了手,不再担心他找不回来。觉得只要他不跟自己打架闹气,干什么都行,对张允铮的行动就多鼓励少阻拦,两个人处得很和睦。他们三个月漫游了上千里,直到张允铭把李氏和李老官人给的钱都花光了,才往回走。   再回到李老官人那儿时,时已入冬了,他们见过了李老官人后,住了几天就告辞,争取在年关前回到京城。   李老官人将张允铭独自叫到书房说:“你弟弟看来是没多少处世经验,你去跟你娘说说,若是京城不方便他露面,就让他来我这里吧。他要上学也好,习武也好,我都可以安排。这里兄弟也多,很是热闹。”   张允铭心说这怎么可能?京城那边就要有灭门之祸了,张允铮还得回去干事呢。可嘴里说:“多谢外祖,我回去一定告诉我娘。”   李老官人惦记着把张允铮接过来,自然也要好好和他培养些感情,隔日也把张允铮叫了来,问道:“你喜欢这里吗?住得好不好?”   张允铮平时对父母都没有好脸色,现在面对个老人家,只能使劲按捺着自己的脾气,规矩地点头说:“谢谢外祖,住得很好。”   李老官人又问:“你有什么要的东西?想干的事?告诉外祖,我让人给你去办。”   张允铮毫不客气地问:“外祖有干果的店吗?我想去挑挑。”   李老官人笑着说:“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送人都拿不出手去。”   张允铮皱眉了:“那怎么拿得出手呢?”   李老官人又喜欢又叹息,喜欢的是这个孩子简单明了,叹息的是他这样如何能与人打交道?还不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李老官人说:“那就得在器皿上下功夫了,装的盒子就要漂亮贵重才好。”   张允铮点头说:“谢谢外祖,那我现在就去挑干果吧?”   李老官人笑:“去吧,真是个急性子。”他让人进来,带着张允铮去了李家开的干果铺子,张允铮一个个地品尝,最后要了二十多种,各打了一大包,装了一大麻袋。因为怕别人不当回事,弄不好给扔了,就自己扛着回来了。   张允铭看到张允铮扛了只麻袋进了屋,哈哈笑着问:“这里面是什么?”   张允铮坏脾气地说:“是果干呀,你忘了?那个小骗子不会忘的,不给你帮忙了怎么办?”   张允铭歪头道:“这么多?!你不是都给那个二小姐吧?”   张允铮说:“除了她,谁会要?”   张允铭叹气道:“娘真可怜!而且,别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张允铮皱眉道:“外祖说这不值钱,怎么能给娘和妹妹?你不是给她们买东西了吗?”   张允铭转眼睛:“你给她们买什么了?”   张允铮说:“我觉得你买的够多的了,应该算我一份。”   张允铭啧啧说:“你好意思吗?出来半年多,回去不给娘买点什么?”   张允铮觉得压力很大,放弃地说:“好吧,那我把这些果干装在贵重盒子里给娘和妹妹一些……”   张允铭摇头:“给家里人还要什么盒子?直接从麻袋里拿就是了。可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你也好意思给?”   张允铮急了:“你是什么意思?!不给也不成,给也不成,好久不打架了是吧?!”   张允铭抬手:“好好,礼轻人意重,你给什么娘都会高兴的,只要你别告诉她说你实际是给别人买的。”   张允铮发愁了:“那还是别给了,我去给娘买个什么东西吧。”   张允铭说:“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就是这些吧!我算知道你了……”   张允铮终于一拳打去:“你就知道说坏话,到底要怎样?!”……   两个人打完后,张允铮气哼哼地上街了,糊弄事儿地给平远侯买了对核桃球,给李氏买了个算盘,给妹妹买了把梳子,给小弟弟买了套湖笔,每样都没有平远侯府里用的精贵,可毕竟是他亲自去买的,张允铭觉得这足以让父母高兴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李府再次热烈欢送,簇拥着他们出城,张允铭和张允铮一次次地行礼道别,终于带着满载着各房所送的礼物的十几辆大车,向京城行去。回程远比来时容易。张允铮早就不乱跑了,他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旅行者,到地方会帮着卸车,然后会尽快熟悉客栈周围的道路,自己去问到了有好吃的地方,还会回来拉着张允铭一同去……张允铭想起刚离开京城时张允铮的种种胡闹,竟然有些怀念那个自己要时时担心照顾的弟弟。? ☆、谋划 (抓虫) ?  秋去冬来,寒风凛冽。   自从皇后被废,太子就变得异常循规蹈矩。在朝堂上,对皇帝唯唯诺诺,大事从来不争辩,唯皇帝旨意是听。小事上偶尔说一些自己的想法,也都投了皇帝的喜好。   因为收成好,朝廷税收丰足,朝事平静。皇帝心情舒畅,对太子也和颜悦色起来。太子一点也不改恭敬顺从,毫无任何自大的样子,让皇帝很满意。   其实,太子并不像表面那么轻松。   秋收时,幕僚就报告说:“边关来了消息,沈大公子自己挑拣了人,组成了卫队,直接听他指挥。镇北侯开始不愿意,但是后来沈大公子持意这么干,镇北侯就让步了。夏秋时,镇北侯全力购入粮谷……”   太子恨恨地拍案:“这是三皇子的建言!他们果然通着气儿!”   有幕僚说:“不仅是镇北侯,就是蒋家叶家平远侯张家还有他们周围的亲友,也都大量地购入了粮食。”   太子切齿道:“记住他们,都记住!他们听了三皇子的话!而不信本宫!”   另有幕僚说:“听说江南也有众多人家买入粮谷。”   有一个幕僚小心地说:“也许,我们也该买入些粮谷……”   太子横目道:“为何?!显得本宫听从了三皇子的建言?!”   幕僚唯唯诺诺。太子恶狠狠地说:“就是为了和他们对着干——我们卖些粮食!也许明年粮谷更贱!”   一个幕僚忙说:“不可呀!”   另一个说:“没事,不必卖那么多,就在市面上做个样子,表示与三皇子他们对着干吧。”   太子点头说:“就这么干吧。不能让他们觉得本宫同意了三皇子的看法!”大家只好应了。   不久,京城里就有股风声,说太子认为明年粮价还会跌,为了表示立场,太子的幕僚还出售了些粮谷。许多与太子亲近的家族也在市面上抛售粮食,以示支持。而另一股传言也蔓延开了:三皇子认为丰年之后会有灾年,建议大家储备粮食。这两种风声在京城里不相上下,大家茶余饭后都各持己见地争论,以致愈演愈烈,到最后满朝野的官吏尽知不说,连全国的平民百姓都了解到了两个皇子有关粮食的不同政见。   太子认为这件事将己方与三皇子的阵营明白地展现出来了:谁家筹备了粮食,就是三皇子那边的人。而谁卖了粮,就是自己这边的。   京城的人们逐渐察觉出了买粮卖粮隶属不同,除非不买不卖,许多人家不得不掂量下自己该怎么表达听了谁的。可是人们天生对负面的消息有更多的恐惧,因此也更容易相信,渐渐地,三皇子的“储粮备荒论”主导了市场。对荒年的担忧战胜了对政局的选择,越来越多的人家买入粮食,为了不得罪太子,顶多干得偷偷摸摸而已。   沈汶原来只是想借着三皇子的建言给太子日后挖个坑,可不知道简单的一句话,最后演变成了市场上的一次大较量:太子方面一售粮,粮食供应大增,粮价一跌,相信荒年将至的人家就尽力买入,好像得了大便宜般,于是粮价又回升了。太子十分气愤人们能这么和他对着,斗气中不自觉地多卖了许多粮食。可就这样,也没有得胜。市场大潮所向,岂是区区几人能阻挡的?入冬时,太子方已经全面败退:买多于卖,供不应求,多地粮价已经开始上飏。原来在夏秋时卖了粮食的人家,都开始后悔了,对太子有些微词。他们自然不知道,日后他们更会悔青了肠子。   太子将这一次交锋看成了三皇子对自己的第一次公开挑战,而且三皇子还赢了!太子心中非常愤怒。他不知道他其实是与人们对风险和未知的习惯心理作对,毫无胜算的道理,他只以为这标志着三皇子开始了将自己拉下马的行动,怀疑三皇子日以继夜地策划不已。   其实,在宫里的三皇子日以继夜的干的事,是抄写四皇子给他的策论草稿,还得背下一些引用所出的书籍名称和所在的页数,以免被简老夫子抓到把柄。这么三四天一上课,已经成为他极大的负担,弄得他就是出宫去骑马,也无法像以往那样无所牵挂。为此,他十分痛恨叶大公子,三个月没理叶大公子,沈坚沈卓对商事也没太多兴趣,所以三皇子根本不知道市场上以他的名义进行了大规模买卖粮食的团战。   另一件让太子忧心的事是,废后贾静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天天走几步就累,常常躺着不愿动弹。御医们来了许多次,说贾静妃吃得不多,睡得不好,自然疲惫,加上天气转凉,人们本来就懒得活动,多躺躺也没什么。   下朝后,太子鼓了半天勇气,决定去见贾静妃。他大约每十天去看母亲一次,可每次都会不欢而散。   太子小心翼翼地到了冷宫门前,低声问了宫人贾静妃的情况,才走入了贾静妃寝殿门内。   阴影里,贾静妃面朝里侧卧着,太子低声叫道:“母亲……”   贾静妃嗯了一声,没有动。   太子又低声道:“母亲感觉可好?”   贾静妃没好气地说:“我这样还能好?别净在这里废话!”她病后脾气越来越暴躁,每天和病痛斗争耗费掉了她所有的耐心。   太子拿出几个香饼说道:“这是御医房配出的安眠香饼,现在宫里的人常用。”   贾静妃的确睡不好觉,听到这些话,缓了下口气说道:“放下吧。”   太子磕巴着:“有什么要做的,请母亲尽管吩咐。”   贾静妃又强打了精神问:“你妹妹的婚事如何了?”   太子不敢说自己还想把四公主塞给平远侯,所以没真的找,只能说:“孩儿正在找……”   贾静妃又急了,吃力地翻身面对太子,脸色蜡黄,喷着吐沫星子叫道:“你没眼睛啊?!看不到我快死了?你就不能赶快把你妹妹的亲事定了,好让我死个安心?!”   太子忙跪下说:“母亲怎么能这么说……”   贾静妃打断道:“滚!没用的东西!说过多少遍了?我说一次,你就要马上去做,别逼着我说第二遍,第三遍!我没那个劲儿了!我都要死了,你都不让我痛快些!”   太子忙说:“孩儿就去办,就去办!”   贾静妃突然很累,闭了眼睛,皱着眉,对太子挥了下手。   太子说道:“母亲多保重。”   贾静妃没有回答。   太子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心中非常难受。那些安眠香饼是他特地要求御香房把给皇帝做的给了他几个,岂是给平常嫔妃宫人用的东西?他对母亲的好心母亲从来注意不到,而他根本无法把他和三皇子争斗失败后所受的委屈告诉母亲,他可以想象,母亲除了责骂,绝对不会安慰他,更不会给他打气……   他紧锁着双眉走出冷宫,四公主正坐着宫撵往这边来,太子想扭头走开,可四公主远远地喊了声:“太子哥哥!”太子只好停下来等着她。   四公主从撵上下来,她自从脸被划伤后,就一直带着面纱,见了太子也不摘下来。她对着太子行了礼,两个人离开了众人,到一边说话。   四公主问道:“母亲如何了?”   太子摇头:“看着很累。”   四公主气道:“那些没用的御医!怎么治也治不好!你让人把他们都砍了吧!”   也许刚刚挨了骂,太子忽然觉得母亲也已经“没用”了,如果病逝了也没什么,可这一念头一起,他立刻从心中感到愧疚。为了弥补这种罪恶的感觉,他想还是听从母亲的话,给四公主重新找个人。   太子带着抱歉的口气说:“妹妹,母亲不喜平远侯的张大公子,她让我给你找个在京城的宽厚人家或者从长乐侯贾府中选个人……”   四公主失声道:“不!”她自从太子说把平远侯的大公子给她“定下来”了之后,就一心一意地想着日后在那出名富裕和奢侈的侯府中作威作福的美好未来,现在突然听说要变了,脑子里转不过弯来。   太子叹气:“父皇也不喜将你嫁给平远侯……”   四公主尖叫:“为何如此?!我听说五皇妹跟那个府里的小姐成了好朋友,肯定是三皇兄想把妹妹嫁过去!太子哥哥,你是太子呀!怎么还比不过三皇兄?或者是父皇偏心?我要去找父皇说……”说着就要走,太子哪里敢让她去闹,那不更失了父皇的心?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四公主哭闹起来:“就是因为我破了相!他们就这么欺负我!太子哥哥给我定的人他们也要抢走!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张大公子是我的了,他要是娶了五皇妹,我成什么了?他们的垫脚石?!现在母亲被废,他们就更猖狂了。我活不了了!太子哥哥不帮着我,我还不如去求三皇兄开恩呢……”   太子阴沉着脸说:“你少说几句!”   四公主的面纱都湿了,跺着脚不依不饶地说:“太子哥哥就知道对我凶!对别人什么办法也没有!我破了相,你替我报仇了吗?你至少该派人把那个沈二小姐的脸也划了!母后被废,你又能做什么?!难怪母亲总说你没用……”   太子举起手想打她耳光,四公主好像没看见,哭得更大声:“你现在就别管我了!让我死了吧……”   太子空中握拳,放下手,转身走开,留下四公主在那里哭了会儿,抬头见太子已经走远了,只好走回自己的宫撵。她一抬头,见抬撵的太监们正看着她,眼中似有嘲讽,突然发了疯一样踢打抬撵的太监们:“一群没用的东西!看着你们就讨厌!……”太监们谁也不敢放下宫撵,只有站着挨打,四公主打累了,才又坐上宫撵,说道:“回去!”   太监和宫女们谁都不敢说个字,马上抬着她掉头回她住的地方了。贾静妃的人眼看着他们走远,传报进去,说四公主来了又走了,贾静妃无奈地说了句:“不省事的东西!”   太子被四公主冲撞得心情恶劣,回东宫的路上气得发抖。急匆匆地走到了自己的书房外,让人召集心腹议事,刚要进门,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胆小地说:“太子妃……”   太子一脚狠狠地踹过去,把那个太监踢倒在地,骂道:“她给了你多少钱?让你给她说话?拉出去打十板子,再也别让我见到他!”这个月,后院又滑了两胎!太子妃还有脸来见他?真是厚颜无耻!   小太监哭着被拉出去了。等在墙角拐弯处的太子妃走了出来,向太子行了一礼,板着脸说:“太子身为东宫之主……”   太子打断道:“你还称我是东宫之主?主?!你大概把本宫当成了你的奴才了吧?什么都要听你的话,你想见本宫就见?你是做了什么好事了,急着要告诉本宫?你怀孕了?后院有谁怀上了孩子没掉了?你祖父让我的母亲没有被废?”自从皇后被废,太子就觉得吕家没有尽力帮助他,当初是皇后选了吕家,皇后有恩于吕家!可他们竟然没有帮助皇后保住后位,这帮过河拆桥的东西!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对太子妃客气?   太子妃虽然做好了太子情绪不好的准备——她已经多次寻找机会来见他,次次都知他心情不快,可当着这么多太监和宫人的面被责骂羞辱,还是忍不住流眼泪了——太子这话说得好像是她不能怀孕,可太子都一年多没到她屋里,连初一十五对正妻的基本尊重都没有了,她怎么怀孕?还有,那次废后的事,她也的确让人带话给祖父,祖父说尽力了,是皇后自己不想复位,怎么现在怨到了自己头上了?   太子妃哽咽着说:“殿下怎么能这么说?臣妾对殿下一直恭敬有礼,从不敢违背……”   太子看着太子妃小巧玲珑的脸冷笑:“你出生书香世家,‘阳奉阴违’这个词应该很熟悉吧?本宫成婚几年了?后院至少有二十多人吧?怎么到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你还敢对本宫说你‘有礼’?!别恶心本宫了!”   太子妃哭得厉害:“殿下!天地为证!臣妾真的……”   太子烦躁地挥手:“皇后都能被废,何况一个太子妃?你别仗着一个名分就肆无忌惮,你还有多少日子,你自己明白!”   太子妃惊得停止了哭泣,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太子,带着泪珠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太子见状从心底感到畅快了——这就是权威的力量!生杀予夺,能让人哭,能让人惧!皇帝对自己、对自己的母亲就是如此行使力量来维护他的尊严,自己终于也能运用了,原来这种践踏人的感觉这么好!   太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一掀袍襟,跨入了书房门槛。   太子妃不哭了,被丫鬟搀扶起来,腿发软,只能依靠着丫鬟的手臂慢慢地挪动步伐往回走,可依然是环佩无声,裙裾不起。若是前世的沈汶看到了,一定会赞叹她的雅致风姿。   好不容易,太子妃回到了自己屋中,颤抖着坐下,一个丫鬟马上给她上茶,她抖着手端起杯子喝下,痴呆呆地看着地上。   身边的贴身丫鬟使眼色,另一个丫鬟到了屋门处,看着门外。太子妃身边的丫鬟低声说:“请太子妃莫要如此伤心,太子近来……”   太子妃微抬了下手,丫鬟住了嘴。好久,太子妃低声问道:“刘妃那边,做了吗?”   丫鬟点头,低声说:“已经下了,该就这两天。还有,西厢院落里的一个良娣错过了小日子,不知道是不是。”   太子妃说道:“不管是不是,都下药!”   丫鬟有些迟疑地说:“今天太子殿下不是说……”   太子妃瓷器样的脸终于破裂般出现一丝冷笑:“他想休了我,扶正个生了孩子的贱人?庶子就是没教养!他还有脸骂我?自己是小娘生的,就天天想着也要个小娘生养的?他做梦!我嫁过来这些年,受尽这些腌臜气,得到了什么?只要我在这位子上一天,他就别想和别人有孩子!有一个,做一个!偏不能让他如了意!”   丫鬟担心地说:“可太子殿下说了狠话。”   太子妃轻蔑地说:“他在朝堂上一事无成,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买粮卖粮的事不是很明显?支持他的人远不及支持三皇子的多!若不是我祖父带着人支撑着他,他以为他能当多久太子?听说当初皇上曾说别以为他不敢废皇后换太子,皇后都废了,你说他这太子当得能多稳?他敢休我?!没有了吕家的支持,朝廷里真的向着他的有几个?多少人都想做壁上观,等着他和别人斗个半死,才选赢得那个。”   丫鬟小声说:“可现在,除了太子,也没别人参政呀。”   太子妃说:“那个位子谁不想抢?三皇子这么吊儿郎当,不过是因为时机不到。皇上对三皇子生气,实是因为他对三皇子也有一分喜爱,这可是对太子没有的。”   丫鬟不解道:“可是,如果太子被废了,那太子妃您……”   太子妃咬着牙说:“我会很高兴!你看看他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当了太子,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抬人,天天只有那些狐媚臊子才让他开心,他简直是个畜生了!”   丫鬟吓得看门口,守望的丫鬟也回头,对她摇了下头。   太子妃紧捏着自己的袖子,小巧的指关节都泛白,巴掌大的小脸上神情近乎狰狞:“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丫鬟没太子妃读的书多,自然不知道这是《尚书汤誓》中的一句,说的是:你不让我活,我也正好不想活了,时候一到,咱们一块儿死!这种带着绝望的愤懑,是战斗前的誓言。可太子妃用起来毫不牵强,贴切地表达了相爱相杀的情怀。   太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带着极端的仇恨诅咒了,面对着几个心腹,他对母亲之病的焦灼,对四公主哭闹的烦躁,加上刚刚狠狠地辱骂了太子妃后感到的快意,都让他急切想再干些什么解脱心中的压抑。   幕僚们目睹了太子方才的发作,想说些让太子高兴些的事情,一个人报告说:“吾等得到了北疆的消息,吐谷可汗的二儿子火罗带领的北戎使节大概在三四月时到京城。”   太子点头:“好好安排他们吃住的地方,派人到城外接他们,教他们该怎么说话,别对着父皇说错了话!”   有人忙说:“好好,殿下放心,吾等定会在他们见皇上之前与他们会晤。”   想到北戎人为何前来,就想到了自己要对付的镇北侯和依附他的三皇子,又想起在市面上与三皇子的对阵惨败而终,太子刚好了些的情绪又坠入了深谷,他阴笑了一下,说道:“到时对他们说,若是两方和好,他们可以向父皇求娶公主,本宫会为他们撮合!”   大家都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觉后背发凉:太子这是要把三皇子的妹妹五公主推出去和番。届时北戎翻脸,五公主还有命吗?可谁也不敢露出任何异议,都连称是。   太子还觉不够,问道:“在镇北侯府的眼线还有几个能用的?”上次谋杀沈强未遂,太子在镇北侯府的人损失大半。      一个人说道:“送到沈二小姐身边的眼线,因勾引沈二公子身边的小厮被沈二小姐抓了个当场,沈二小姐就求杨氏让他们成婚了。另外,杨氏身边的人也还在,老夫人顾氏旁边有个婆子。其他的几个,都是粗使的人,没多大用处。”   太子说:“跟我们的人说,他们谁能杀了镇北侯的孩子,谁就能得重用,金银财宝,升官发财,随你们怎么许诺。”既然能随便许诺,肯定是日后不会实现,要被灭口了。   幕僚小心地说:“自从……那次事后,镇北侯府对小孩子看得特别紧。镇北侯的幼子天天有个兄姊跟着,沈大公子的两个小孩,完全是柳氏带来的人看着,都没有用镇北侯府的人……”   太子胡乱挥手:“本宫不管这些!不仅是小孩子,只要是镇北侯的子孙,谁都行!”他自己怎么也没有孩子,非常嫉恨镇北侯的多子多孙。太子恨恨地说:“把本宫的话放下去,谁杀了人,就一步登了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也不可能早晚都防得严严实实的,总会有个人铤而走险,也许就干成事了。”太子没意识到自己用了皇后的逻辑,还深觉自己设计精心。   大家又纷然应了,告辞离开,太子才感到郁闷稍减,但这并不是说他不需要向几个妖冶的女子索取身心的安慰。   转眼就入了腊月,风平浪静,镇北侯府感觉不到太子对这一府的人的仇恨,老夫人和杨氏多少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   府中沈强两岁半,充足的精力每天都能把几个大人累得腰酸背痛。而柳氏的两个孩子,一个一岁多,一个不到一岁,院落里时而能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声。老夫人觉得这就是欣欣向荣,杨氏也开始旧态重萌,说话大声,叉着腰指使人。   苏婉娘把柳氏给的两个丫鬟夏青和夏蓝训练成了一个管接待往来一个管食物衣服,自己除了指使人,就是陪伴着沈汶说说话聊聊天,“王志家的”夏紫看着苏婉娘几乎不干活,轻轻松松地就挣着大丫鬟的银子,自己成亲后,银子少了不说,日后再不会有机会成为大丫鬟了,更添郁闷。   沈汶本来要开始一系列笔案工作,可是有一天,刚刚铺好了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眼睛无意扫到苏婉娘顺手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钱匣子,锁孔处有丝滋润的反光。沈汶正在酝酿词汇,眼睛就不有自主地盯在了那个锁眼处。等到词想出来了,沈汶却不写了,还把自己已经写了的字地方裁下来,细细地撕了。   苏婉娘进来,见沈汶在桌前坐着,有些生气的样子,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空荡荡的,这才走过来说:“现在没人,你可以写,我在门口给你看着。”   沈汶摇头:“我写了,怕是没地方放。”   苏婉娘问:“我可以给你锁在钱匣里。怎么了?”   沈汶说:“你带着着钱匣的钥匙了吗?”   苏婉娘点头,从腰里摸出来给沈汶,沈汶接过来,轻轻地用手指摸了下表面,又闭眼用意识力,看到了表面不同频率的物质,才紧抿着嘴唇把钥匙交回给苏婉娘。   苏婉娘接了钥匙,摸了摸,又走到窗下,借着阳光仔细看,低声骂道:“那个失心疯的!真的是要做到死呀!”钥匙表面,有残留的油蜡。   沈汶问道:“该是近日的事。”   苏婉娘说:“大概是三四天前了吧,我沐浴,夏紫进去了,说给我加水。我说不用。过了会儿,她又去,还说了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让我多帮她的话……她一定是那时摸了我的外面衣服的钥匙,在油蜡上印了!”钥匙上沾的油蜡,在插入锁孔时,留下了一些在锁孔处,让沈汶看出来了。   苏婉娘气得脸红了,颤着声音说:“她要是做了开钱匣的钥匙……”她差点哭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她从钱匣里拿走了钱,自己就是发现钱少了,怎么跟小姐交代?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沈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说:“婉娘姐姐,我倒是不担心钱,也不可能怀疑你。真少了钱,你告诉了我,我马上就会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你。你应该相信我。”   苏婉娘感动,长叹道:“可是我受不了。”   沈汶说道:“我理解你,我也怕被冤枉。”   苏婉娘问道:“这就是为何你不想写了?”   沈汶点头:“她连钱匣子都敢碰了,还有什么不动的?我要写要画的,都是关乎千万人性命的东西,让她看见了可就完了。”   苏婉娘皱着眉头:“咱们总有要去请安,不在屋里的时候。若是让夏蓝夏青日夜看着这屋子,就更让她心痒了。”   沈汶一推桌子,“那我就先不写了,日后再说,先休息段时间。”反正张允铭已经买了院子,等修缮好了,自己每夜过去就行了。这么想来,还真有些盼望张允铭他们快点回来……不!不包括那个混球张允铮。   沈汶正愣神间,苏婉娘说:“我肯定不能换匣子吧?”   沈汶说:“当然不能,你现在就等着她哪天拿了钱,来威胁你。”   苏婉娘愤恨地问:“到时候我能不能打她个耳光?”   沈汶笑:“打呗,打完了,再说你听她的。”   苏婉娘扑哧笑了:“你可真够坏的!”   沈汶拉苏婉娘的袖子,甜软地说:“你现在知道了,还喜欢我吗?”   苏婉娘一推她:“别这么向我献媚,我可受不了。”   沈汶放手撅嘴说:“以前婉娘姐姐可是会吃这一套的,现在心里有了人就是不一样了……”   苏婉娘咬牙切齿地拧沈汶的脸:“我真得给你个教训了!这是个女孩子说的话吗?”   沈汶咯咯笑着躲,两个人追打了会儿,闹够了,坐到了床上,沈汶小声问:“你把我的我夜行服准备好,再多做一套,日后我大概得经常出去了。”去那院子里画图。   苏婉娘皱眉:她就怕沈汶夜里出去!她总得在黑暗里等着。   沈汶道:“你日后就睡在我床上,别总等着我。”   苏婉娘叹气:“我也都得睡得着啊!”   沈汶安慰道:“你可以接着练瑜伽呀,有人说那比睡觉都强。”   苏婉娘说:“你就别替我出主意了!到时候别吃得满嘴油油地回来比什么都强!”   沈汶抱歉地看苏婉娘:“馄饨真的没法带回来……”   苏婉娘瞥沈汶:“你还好意思说!不用给我带什么,你早点回来就行了!别让我干等着!”   沈汶扑到苏婉娘身上:“我知道,婉娘姐姐最喜欢我了……”   苏婉娘使劲推沈汶:“别又来这套!”   沈汶做出哭样:“难道,婉娘姐姐最喜欢的……不是我了?”看着苏婉娘使劲眨巴眼。   苏婉娘脸红,站起来说:“我是大人了,不跟小孩子较真儿。” 嘴角忍不住翘着,在沈汶的低笑里快步走了出去。   又到了过年的时候,府中上上下下都做新衣新鞋。这个时代,粗布洗几次就破了,更何况侍卫和小厮有的还要练武,衣服烂得更快。镇北侯府的人出门怎么能穿打补丁的衣服?只好再做新的。逢年过节,每人都会得一套冬衣外加两套单服,是件大喜事。临到年关,人人再次都穿上了新衣,这一年都几次了?福利真不错,全府一片喜庆。   与此同时,平远侯府也很热闹,张允铭和张允铮回来了。   车队一进城,就有人先跑会府中报信了。长辈不能迎出门,平远侯和李氏就坐到了厅里等着,李氏又开始哭。平远侯笑着说:“你看你,他们走的时候哭,回来又哭,到底怎样才好?”   李氏抽泣着说:“那两个没良心的!让我担心了这么久。”   平远侯说:“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快别哭了,眼睛肿了怎么办?”   李氏忙用手绢使劲擦脸,警觉地问:“现在肿了吗?是不是不好看了?我得去补补妆吧……”   平远侯马上说:“不用不用!肿了也没事。金鱼就很好看,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养?”   李氏噗地笑了,拿了手绢一甩平远侯:“侯爷又打趣我!”   平远侯凑过来低声说:“我就是看不得夫人为那两个小子落泪,为夫心中很有些醋意……”   李氏有些不好意思,又甩平远侯:“什么呀!那不是你的儿子吗?”   平远侯哼一声:“那两个小子!”说不出是骄傲还是不满。   外面人报说张大公子到了前门了,平远侯马上正襟危坐,摆出了大家长的样子。? ☆、对谋 ?  张允铭和张允铮到了府门口,门口涌出一大堆人。张允铭和张允铮下了马就往里走,到了大厅,李氏一见他们都满面风尘,而张允铮,明显长高了一截,一时心酸,又开始流泪了。平远侯刚劝了李氏,可现在看到两个儿子,竟然眼睛也湿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行了礼,张允铭笑着说:“爹娘,我们这次玩得很好,根本没吃苦。您看,我这远房兄弟又长高了。”   李氏看着脱去了些少年青涩而更加英俊的次子,心中又歉疚又欣慰,小心地说:“你……可好吗?”   张允铮有些拘谨地紧着脸点了下头,他以往见着父母总没有好脸色,动辄就对父母大发脾气,现在就是想改邪归正,对父母有个好态度,也磨着面子,不好意思。   张允铭抢着说:“他给爹娘和弟妹亲自去买了礼物呢!”   李氏惊讶地说:“真的吗?!”   张允铮怒目张允铭:“你干吗多嘴?!”   张允铭对外面喊:“快点把二公子的东西拿进来!”   二公子的东西就是一麻袋和一个小木盒,外屋的小厮忙应声进来了,把木盒给了张允铭,麻袋放在了一边,又退了出去。张允铭将木盒塞给张允铮:“去,拿给爹娘!”   张允铮别扭:“你去给。”   张允铭推张允铮:“你去你去!”   张允铮被张允铭推着手肘,极为尴尬地将木盒递给了李氏。李氏打开,拿出里面的一个锦盒,打开后惊喜地对平远侯说:“哎呀!这对核桃球肯定是给你的!”   平远侯很庄重地接过来,点头说:“我正想找副核桃的呢,你用心了。”脸上怎么也掩不住一丝笑意。   李氏拿起算盘:“这肯定是给我的了,想得真周到!我每天都能用上呢。”她欢喜得又要哭。   张允铮皱着眉说:“那个……他给你们买得多了去了,十几车呢!”   李氏含泪笑着说:“你买的就好,娘很喜欢。”   张允铮突然觉得很对不住父母,转身抓了张允铭的胳膊:“快点把你的礼单给他们!”   张允铭笑着把礼单递给李氏,说道:“不仅是我买的,外祖和各家亲戚都送了礼,都列明了。”   李氏接过来,几乎要哭地说:“你多费心了。我的儿长大了,能干事了……”听着语气却有些伤感。   张允铭非常理解,张允铮自立之后,他也有这种失落感,忙笑着说:“娘还得多指点,外祖说,他孩子里面,娘是最有经商头脑的。”   李氏惊讶地说:“真的?!他可从来没这么对我说过。”   张允铭点头说:“外祖还给了我们六十万买粮,自己花了百万。”这些数字他都不敢写在信里,以免被别人看到。   李氏震惊了:“那么多!”   平远侯也往前倾身:“这也太多了吧?!”   虽然周围没有人,张允铭还是放低了声音说:“江南米贱,几文甚至一两文就一斗,我们还没到外祖家就把钱花了大半,所以我就对外祖张嘴要钱了。”   平远侯一拍椅子把手:“你这小子!”   李氏叹气:“你这嫡外孙第一次去见你外祖,你一张嘴,他哪能不给呀!”   张允铭说:“外祖父说给我们的要比娘给得还多才行,就给了我们六十万两。我说荒年会来,要给弟弟建功德,外祖就说要多买。后来买的粮食,除了运过来的,外祖建了十几个大粮仓才放下。”   平远侯敏锐地问:“你把他的事告诉外祖了?”   张允铭说:“不能不告诉,他长得太像外祖了。”   李氏用手绢掩了下嘴角,微笑了:“想来我父是因为心中欢喜,才如此慷慨。若真是饥荒了,这些粮食都是救命的,买了也没坏处。就是怕明后年再接着是丰年,粮价更跌,这么多粮食可就糟蹋了。”   平远侯说:“怎么会糟蹋?你没听说现在粮价已经涨了些吗?”   李氏对张允铭张允铮小声说:“你们不知道,就为这买粮卖粮,京城里可是闹得厉害。三皇子说要大家备粮,太子说要大家卖粮,这让人听谁的?有的人家就一会儿买一会儿卖,以免得罪一方,仅凭着买卖的数量不同偷偷存下粮食或者卖了粮食。我的几家米店可看了许多热闹。”   张允铭笑了:“竟然这么大的动静?”   平远侯也点头说:“太子原来想看粮价更跌,但现在粮价不跌反涨,可见太子落了下乘。我还听说皇上并不想把四公主指给你,所以,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允铭大出一口气。   李氏看着一边的麻袋问道:“那是什么?”   张允铮说:“是果干。”   李氏眼睛一亮,拍手道:“哎呀!我的好孩子!那是为娘最喜欢的!我小的时候吃得多,过来北方就少见了。这不是贵重的东西,值不得让人千里迢迢地带,快拿过来!我跟你说,女孩子可都喜欢这!你妹妹和那边的姐妹们肯定喜欢吃!太好了……”   张允铮皱着眉:“可是……”   李氏问:“可是什么?!”   张允铭忍着笑:“可是他也喜欢吃!娘,您得给他每样都留点儿。”   李氏看张允铮:“你真是娘的儿呀,咱们的口味真像啊!好好,别担心,我每样都给你留!你也别吃太多,牙会倒的。”   张允铮只好把自己照顾了一路的麻袋给李氏拎了过去,李氏打开了麻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线了。这次,张允铭有些嫉妒了,对李氏说:“娘不告诉我一声,我能给娘带过一车来。”   李氏摇头说:“那多亏本呀,有那一车,装什么不比这值钱?”   张允铭叹气:“只要娘喜欢,亏什么亏?”   李氏笑着看张允铭:“真是娘的好孩子……”她又看张允铮:“你也是好孩子……都好……”笑眯眯地看向麻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包,看那意思就要打开尝尝。平远侯起身说:“你们两个跟我来,我得问你们几句话。”把他们带了出去。   到了偏间,平远侯坐下,严肃地开口:“三皇子向皇上建言,说要买入粮谷,正是在三皇子与镇北侯府出去春游之后,你们当时也在,可见到了什么?”   张允铭摇头说:“沈二公子带着三皇子去登山了,我们与四皇子下棋来着,没有跟他们一起去。”   平远侯盯着张允铭说:“当初沈二小姐来了我府,说了一个梦,你们就蒙了你母亲的银子去买粮。春游后沈二公子与三皇子去登山,三皇子就建言买粮,而且,我听说叶府蒋府及其亲族都出手购入了粮食,难道是因为沈二小姐把梦跟家里人说了,沈二公子就去告诉了三皇子?”   张允铮眼睛看着地,抬都不抬,完全由张允铭去抵挡,张允铭笑着说:“大概是吧。”   平远侯哗啦啦地转玉球,眉头微结:“沈家就这么信那个小孩子的梦?竟然敢让三皇子进言皇上?”   张允铭脸上僵了下,低声说:“不见得是沈家,但肯定是沈二公子吧?而且,那个小孩子能说出弟弟的名字,您不觉得她可信吗?”   平远侯沉思着,半翻了下上眼皮眼睛看张允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允铭刚要掩饰,张允铮小声嘟囔:“她是个小鬼,自然知道。”   平远侯严肃地说:“你们可不能随口说人家姑娘,那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会坏了她的名节。”   张允铭忙说:“当然当然,我们肯定不会随便说的。”借机没有回答平远侯的问题。   两个人告辞出来,张允铭说:“我们得约那个小胖鸭出来。”   张允铮正在为麻袋纠结——让母亲这么高兴,他因为买的礼物稀少而涌起的歉疚感少了些,可本来果干就不值钱,这下没剩多少,就更拿不出手去了……听张允铭这么说,没好气哼道:“你就是惦记着和番的事。”   张允铭斜眼:“别因为你的果干被娘截胡了就跟我发脾气。”   被说中了,张允铮挥拳:“想打架?!”   张允铭说:“打什么打?该商量事儿了!你会模仿娘的笔迹,去约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见她。” 张允铮天性聪颖,什么一学就会。过去,他被憋得烦躁时,干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模仿了全家人的笔记,给父母大哥留过各种古怪的纸条。   张允铮不高兴:“我可不想见她!买果干就是为了帮你的忙!”   张允铭叹气道:“好吧!你写信,到那天我们把你眼睛蒙上,你不见她,好不好?”   张允铮只好同意了。   不几日就到了新年。各家都忙碌着过年拜祖。   京城外的一个小村落外残破的土地庙里,小道士打扮的孩子对坐在供台上的老道士说:“师傅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我们就在这城外转来转去,钱都花完了!咱们要么回山,要么进城,您给个准信行不行?!”   老道士袖着手,发愁地对小道士说:“为师我也左右为难啊!”   小道士好奇地问道:“师傅竟然有为难的地方?”   老道士叹气道:“本来,为师就准备在山上过了这辈子,躲过战乱。可现在,世事大变,我就想下山来看看,这有错吗?”   小道士着急:“我也没说您错了呀,我也喜欢出山来玩玩。那我们就进城吧!师傅给人看看相算算命就能赚到钱。”   老道士摇头:“那里有些人,有的还是高官名将,我曾经给他们断过命。可现在有人逆天改命,国运和众多个人的命运也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原来算的许是就不准了。若是被他们撞到,为师我丢不起这个脸哪。”   小道士翻眼睛:“那我们换个地方?”   老道士叹气:“我曾经云游四方,给几千人算过命,指点过未来,怕是躲不胜躲啊。”   小道士摇头:“您看您给自己惹的事!那咱们就得回山了?”他沮丧地问。   老道士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京城方向:“可这命程之变,千百年也碰不上一次,错失旁观,甚是可惜。”   小道士忙说:“那咱们就别回山了!找个道观先躲起来?在这里慢慢地看。”   老道士又叹气:“你有个师叔,就是这城外霄云观的观主……”   小道士马上激动了:“那咱们赶快去投奔他吧!”   老道士兴致不高地说:“我以前曾给他算过,穷则长寿富则短命,若是放弃名利,就能善终。当时他甚是不快。我们来了这里,我听说这京城外的霄云观香火很好,他道名远扬。这些,都不是吉兆……”   小道士不耐烦地说:“可您刚才还说您过去算的可能不准了!这不是因为有人改命了吗?咱们快点去看看他,至少有口热饭吃!”   老道士长吁短叹:“过去我说他不得善终,现在倒是要去打他的秋风,这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   小道士拉老道士:“您给他指条明路不就行了?”   老道士不想动:“我说了,可他不想听我的。”   小道士难得像个小大人样责备道:“您让他受穷,还不能有名利,这谁会喜欢?真是的!快点带我去,您见了他的面别开口就是了,想来他也不会把您赶走……”说着拖拉着老道士起身,扯着他上路,去找霄云观。   霄云观的观主茅道长的确是这个老道士的同门师弟,听说有游方道士前来,还自称是自己的师兄,就猜出了七八。他穿着翻着毛边的道袍出来,见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形容甚是落魄,站在门外,那年老的正是以前口口声声阻着自己不能过好日子的师兄,一时心中大快。喜笑颜开地将两个人迎了进来,高兴地看到老道士眼神躲闪,一副心虚的样子。他大说了通故人相见实属不易可以尽管住在这里不必担心银两之类的话,然后让人安排他们去了客房,还大声对道士们说要管他们的餐饮,不能怠慢了自己的师兄——虽然他是来吃白饭的。   当晚老道士和小道士就睡在了有炭火的屋子里了,小道士躺在床上很舒服地叹气:“师傅,您看师叔混得多好!我们幸亏来了!”   老道士闭眼叹气:“你算是把我扯入泥坑了。”   小道士不解:“我怎么了?我们不来就要饿死在外面了。”   老道士摇头:“我看了他的面相,还是原来的论断。他不听我的话,必然不能善终。而那逆天之人所为根本不在命程之中,我不能解析,就无有解脱之法。你现在让我们欠了他的人情,日后我得怎么还?”   小道士不相信地说:“这么大的一个道观,香火如此好。我方才听别的道士们说,师叔是个有道的,周围几百里都有口碑,怎么会有事?”   老道士深叹:“正因如此,才没有下场。”   小道士打哈欠:“日后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师傅先睡觉吧,好困……”话没说完,就已经睡着了。   老道士久久地看着炭盆里的火光,愁眉不展。      年后,沈卓一日去观弈阁,见到了久违的张允铭。两个人说了些南方的风物,张允铭忽然说:“哦,我妹妹还给你们府的小姐写了帖子,邀请她们过府。我从南边带了好多东西,大概是有东西要送给她们。”说完,笑着给了沈卓两封信笺,一封给沈湘,一封给沈汶,封面都很精美,点缀着金边的梅花,充满女孩子的气息。   沈卓应了,可总觉的张允铭的笑容过于亲切,让他有些不舒服。   到了家,他把两封帖子给了杨氏,杨氏马上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母亲对未成年女儿的信件往来自古如此,一封是张允锦给沈湘的,说她的哥哥从南方回来,有许多新鲜玩意,请两姐妹二月初一过府。另一封是张大小姐给沈汶的,笔迹娟秀,说往年得到沈汶的问候,现在有些礼物可以回赠沈汶,话语的意思几乎和张允锦的一样,只是信下角处用梅花篆字缀了边缘,显得特别文雅。   杨氏生于武将之家,虽然识字,但除了女训孝经等,没读过几本书,篆字更认不出,只以为那是女孩子画的花边,没有在意。   信送到了沈汶处,沈汶和苏婉娘看了信,苏婉娘指着花边说:“这个大小姐约你一月二十六子时末见面,她病成那样,怎么见你?为何还不想让夫人知道?”   沈汶想起苏婉娘并不知道张大小姐不是女的,而是张允铮——张二公子,就小声地告诉了苏婉娘。苏婉娘大惊道:“那个张大小姐不是女的?!那你还给他写过便签呢!”   沈汶使劲点头:“是呀是呀,还是你给做的诗,邀请他见面来着。”   苏婉娘吓得脸都黄了:“小姐!这要是落在了别人手里……”   沈汶摇手里的纸:“他的信不也落到咱们手里了吗?”   苏婉娘使劲摇头:“小姐!这不是一回事啊!哦!上次你就去见他了!他是个外男啊!这次你不是又要单独去见他吧?!你才十一岁,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沈汶心说何止见了一面,忙嘘声安慰苏婉娘:“什么呀!你没听说这信是张大公子给三哥的?肯定是过了张大公子的眼的。他自然知道这个日子,一定会去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宫都去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外男内男,我谁没见过?”   苏婉娘捂胸口:“你快别这么说了,我怎么听着心惊胆战的!我要是你娘,可要操死了心了!不,我不是你娘,我也心累死了!”   沈汶抱着苏婉娘咯咯笑,低声说:“婉娘姐姐,你别担心!这世上,能奈何我的人可没几个。”   苏婉娘叹气:“小姐,你难道真的不顾名节了吗?你不是想着日后嫁给他吧?”   沈汶切道:“什么名节呀!那个张二公子就是个小混球!我看见他就想把他拍飞!婉娘姐姐,我得安排许多事情呀,总得出去见人哪。”   苏婉娘点头:这倒是,谁家的孩子六七岁就心机似海,敢与太子做对?她无奈地长长一叹,好吧,那就把沈汶当成另类,别用平常人家的标准来要求她了。   可她虽然这么说服自己了,到了一月二十六夜里,她把一身黑衣的沈汶送了出去,还是坐在床边心神不定的:沈汶这是单身去见张家兄弟了,这若是被人发现了,沈汶日后怎么嫁人?就是嫁给张家兄弟之一,因为这个名声,也不能当正妻了……苏婉娘在黑暗里胡思乱想,险些白了头发。   沈汶根本没管这些,她到了那个荒凉院落,翻墙进去,一排小屋黑漆漆的,毫无人息。沈汶找了个黑暗角落站了。   同样的深夜,平远侯府中,张允铮的卧室里,张允铮已经一身漆黑,站在门边催促着张允铭:“你快点呀!”   张允铭正在张允铮的书案上,把一个四层食盒用布包起来,弄成个包裹,嘴里说着:“我这不是在包装你的果干吗?”   张允铮焦燥地说:“别说我的!我可不想这么没面子!”   李氏最后把每种就剩下了一小把,放在食盒里给张允铮送过来了。张允铮一方面高兴母亲喜欢,一方面就说不送了——这怎么拿得出手去?张允铭可不答应,坚持要送,还自告奋勇地说他来背着。   张允铮打开门:“你再不走可就追不上我了。”   张允铭匆忙地把包裹背上,嘴里说:“急什么?让她等等呗……”张允铮已经出去了。   沈汶只等了一会儿,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轻跑而来。到了小屋前,后面的人背着个包裹,喘得弯腰咳嗽,小声地说:“你这是想累死我呀?”听着是张允铭。   前面的张允铮心烦地说:“我们早点到,好指责她来晚了!”   张允铭还在捯气儿:“你不是说……不想见她吗?怎么现在……为了那个小肥鸭谋杀亲哥……”   听张允铭攻击自己,沈汶在暗处用意识力推动小屋的木门,门突然吱呀作响,张允铭马上直起腰:“谁?!”   沈汶再次撼动窗户,张允铭上前,推开虚掩的门,进了屋,张允铮却没有进去,站在门外左右看。   沈汶又用意识力去推窗户,然后把门再撞了撞,屋里的张允铭一下子跳出来,急切地对张允铮说:“这里真闹鬼呀!咱们可不能在这里了!”   沈汶咯咯笑出声,从黑暗处走出来,张允铭马上咳一声:“你这孩子,这么淘气!”   沈汶学着他的口吻:“你这孩子,这么胆小!”   张允铮冷冷地说:“我可没害怕,我就知道是你在捣鬼!”   沈汶一瞥下,见张允铮明显又长高了,黑了一些,好像更加英俊,也更加傲慢,板着一副臭脸!   沈汶不甘落后,为了弥补自己个子矮的缺陷,使劲把鼻孔朝天,对他做鬼脸:“我可没和你说话!”   张允铮说:“我在和一个讨厌鬼说话!”这半年来,他在外面就没遇上一个能让他畅所欲言的人!终于又见到了沈汶,如果张允铮身上长了羽毛,现在大概全都支楞起来了。   沈汶就知道这个张允铮还是个混家伙,马上反击道:“那也比你这个混头混脑的家伙好!”   张允铭喊:“行了行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了,怎么见了面还和上次一样吵?就像没分开过似的!我怕你们了!我们快进去吧。”   沈汶也意识到了,按理说人们分开许久,该有些距离感,再见面要重新熟悉,怎么张允铮一句话就把两个人又拉沟里去了?沈汶侧脸瞥了张允铮一眼,发现他根本没看自己,就没再多想。   三个人进了黑屋子,张允铭摸索着点了灯,张允铭方才被沈汶吓着了,现在借着灯光来回看屋里的黑暗角落,抱怨道:“难怪他们卖得那么便宜!便宜没好货!买的没有卖的精,这帮奸商!”   沈汶又笑了:“得了便宜就别卖乖。快点说说,南方的事情办得如何?”   张允铭把对父亲说的又对沈汶讲了一遍,另外加上:“我们还找了十一个木匠,七个石匠,九个铁匠,还有其他篾匠和泥瓦匠,总共有快四十多人了。怕引人注意,我安排他们零星进京。”   沈汶长长地出了口气:“太好了!”   张允铭问道:“你要干什么?”   沈汶说:“我要建座陷兵之城。”   张允铭恍然道:“难怪你要密室,你是要画图吧?”   沈汶点头说:“正是。”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说道:“我给你们画个简单的密室图……”   张允铭左右看看说:“下次吧,现在没有纸笔。”他把身后的包裹卸下来,笑着对沈汶说:“这是给你带的果干。”   沈汶一听是果干,心中一喜,刚伸手,见张允铭笑得像狐狸一样,生出了一丝警惕,又把手收回来了。   张允铭笑得很热情:“来,别客气!里面有梅干、李子干、杏干,都是酸酸甜甜的,我妹妹可喜欢了。”   沈汶咽了一下吐沫,终于伸手接了过来,把包裹放在了一边,说道:“谢谢你了。”   张允铮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允铭笑着摇手:“看你说的,这和百万两银子、聘工匠的薪金、还有这宅子什么的比起来算是什么呀?你哪里用得着说谢?”   沈汶笑着说:“那些银子我也花不了,房子也不是我的,这果干却是给我的,自然要谢谢。”   张允铭笑眯眯地说:“即使如此,也不用谢我。”又不是我给你买的,不等沈汶再追究,接着和蔼地问道:“你说说我们怎么能不让……那个……”   沈汶假装不解地看张允铭,张允铭扭脸打量房间,叹气道:“这有许多事要干呀,清理粉刷,重置家具……”   张允铮大声说:“不用干了!摆张桌子就行了!”   沈汶扑哧笑了:“你们哥儿俩现在倒是知道配合了。”   张允铭挥手说道:“那是自然的!……”他还想再周旋,张允铮等不及了,打断道:“快说吧!怎么能不让五公主和番?!”   沈汶看张允铭,张允铭笑着盯着沈汶,表示默许了张允铮的问题   沈汶拉着腔调对张允铭说:“你妹妹得嫁给我三哥。”   张允铭立刻说:“不可能!”   沈汶马上惆怅地说:“我本来是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来着,可是……”   张允铭说:“这婚事,从来得父母做主,我说了不算!”   沈汶甜腻着声音半念秧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母亲考虑,只是你只能说好话撮合,不能说坏话呦!”   张允铮低声嘟囔:“小骗子!”   张允铭还是不甘心:“我就不喜欢你家三公子,油嘴滑舌,一个小痞子样,从小就对我妹妹怀了心思,真没有礼教!我妹妹那是多么好的风仪……”   沈汶不高兴了,撇嘴道:“又不是你嫁,你挑拣什么?我三哥比你这位弟弟好多了!”   张允铮立刻反击:“我怎么了?!我比你这个小骗子好多了!”   沈汶用方才张允铭的口气对张允铭说:“我就不喜欢你家的二公子,粗鄙幼稚,毫无礼仪!”   张允铭装不解地蹙眉:“这事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你说的是我妹妹!”   沈汶大声叹气:“我还说的是五公主呢!她要是和番了,可就会死在那边了。有可能是被杀,有可能是被折磨死,那个火罗是个恶毒的人……”   张允铭一咬牙:“好吧,如果我母亲考虑这亲事,我就不说坏话,只说好话,行了吧?”   沈汶忙笑着点头说:“那我们说定了!”   张允铮不相信地说:“你最好别吹牛,说说你怎么能让火罗日后不提亲呢?”   沈汶说道:“我可没说让火罗不提亲……”   “你什么意思?!”张允铭和张允铮同时大声说,沈汶笑着说:“我只说能让五公主不和番呀。”   两个人同时松口气,张允铮气愤地张允铭说:“我就说她是个小骗子!”   沈汶撅嘴:“那我不说了!”   张允铭叹气:“好吧好吧,你不是‘小骗子’不行吗?”   沈汶对张允铮哼了一声,张允铮小声说:“就是!”   沈汶也知道自己没少干骗人的事,这时也不多纠缠了,对张允铭说:“提不提亲是他的事,可嫁不嫁女儿是要皇上应允才行。我的梦里,太子先动了算计五公主的心思,说服了皇上出嫁自己的女儿。我这一计是有害人之意,可如果太子不动这个念头,就不会自受其害,你们同意我这么做吗?”   张允铮不屑道:“你还这么前怕后怕的,怎么成事?”   张允铭也正经起来:“你先别担心是不是有害人之意,你要保证此计可行。照你梦中所见,这是关乎性命的事,不能有差错!你好好说说,我听听是否合情合理。”   沈汶说:“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这件事中,我们能让太子不起坏心思吗?”   张允铭摇头:“不能吧。”   沈汶又问:“我们能改变皇帝的想法吗?”   张允铭说:“够呛!朝堂上,谁能保证会说服皇上?”   沈汶点头说:“那我们就得改变另一方。”   张允铭问:“北戎?怎么改?让北戎不求娶和番女子?”   沈汶摇头说:“上一世,是吐谷可汗提了和番的要求,我们无法改变他,我们只剩下了一个变数:火罗。”   张允铭皱眉:“你想让火罗变主意?他原来是什么主意?要变成什么样的?”   沈汶说:“在我梦里,他原来没主意。这件事,是太子为他拿的主意。”   张允铭诧异:“你是说,你这次,想替他拿主意?”   张允铮不同意:“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听她的?”   沈汶压低声音:“不是让他听我的,是让他听自己的!”   张允铭也不解了:“他自己的?他自己能有什么主意?”   沈汶说:“他有个非常非常记仇的性子!在我梦里,他进京后,和我二哥打架,我二哥赢了,他记了六年。北戎犯境,千军万马之中,他寻到了我二哥,要报这一顿痛打之仇。我二哥被自己的侍卫在后背捅了一刀,当时已经受了重伤,火罗趁机砍死了我二哥,还把他的头割了下来,仰天大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所以……”沈汶紧抿了嘴唇,眼光迅速地看了张允铮一眼,张允铮马上明白了,扯嘴角:“小骗子!”   张允铭皱眉沉思,然后与沈汶眼光一触,说道:“你好狠。”   沈汶撇了下嘴:“你难道不该说:谢谢你?”   张允铭想了想,又说:“最好有真正的皇家的东西,我家奢华的有,但是没有那些颜色。如果去现做,也容易惹人注意。”   沈汶说:“我会去安排。”   张允铭问:“你不会去找三皇子吧?”   沈汶摇头说:“不是。”   张允铭点头说:“他的性子太实诚,大概不能干这事。”   沈汶说:“我们干的这些事,都不能告诉他。哦,你这些天去观弈阁盯着,给四皇子带了信儿,让他告诉你他能在那里的日子。”   张允铭意味深长地说:“你是要找他帮忙呀。我们十天后在这里见,我告诉你可以见到他的日子。”   沈汶要打开包裹,张允铭阻止她道:“别在这里打开,你拿回去吃。”   沈汶有些发愁:“这些食盒我们府里没有……”   张允铮不无讽刺地说:“你藏在被子里不就得了?”   沈汶瞪眼,张允铭忙说:“你真不知道他的好心,他这是为你着想,你这样不就可以晚上自己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这吃那了吗?多美呀。”   沈汶对张允铭说:“你少在这里添油加醋地说怪话!”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听听,她就知道吃!满头脑的油啊醋的。”   沈汶想到可以把这些干果给苏婉娘一部分,就忙把包裹绑在了身后。拿了人家的东西手短,沈汶决定不和张允铮太计较,假笑着对张允铭说:“真的谢谢了。不仅因为果干,还有别的,你……们帮了大忙了。”   张允铮低声说:“假正经!”   沈汶又破功,对着张允铮呲牙道:“你回来还像以前一样,根本没长大!”   张允铮微抬下巴微眯眼看沈汶:“可我倒觉得你与以前不一样了。”   沈汶一愣,眨了下眼:“当然了,我长大了呀!婉娘姐姐还说我高了一寸多……”   张允铮冷笑:“但是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更笨了?还胖了很多!”   沈汶一跺脚,“你还是那个小混蛋!”出门跑了。   估计沈汶远了,张允铭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好狠的心!”   张允铮哼了一声——他知道沈汶的背景,一点也不奇怪。   张允铭叹气拍他的肩膀:“你离那个女孩远点!她太聪明了,你斗不过她。”   张允铮不服气地说:“谁说的?我偏跟她斗!她是个小骗子!”如果没有千年的知识,就是个让自己丈夫勒死的笨蛋!   张允铭说:“你不听我的,日后吃了亏可别到我这里来哭哟!”   张允铮怒:“谁到你那里去哭过?!”   张允铭啧声道:“你怎么忘了?你三岁的时候……”   张允铮一拳挥去:“你瞎编!”   张允铭快速闪过,从虚掩的门跳到外面,低声说:“别惊了别人。”   张允铮吹了灯,也出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平远侯府去了。? ☆、监听 ?  平远侯入夜了也没有睡,独自坐在客厅里,就着灯翻看着一本书。一个人进来说:“大公子和那位堂少爷子时正离开的,我们的人跟了半路,他们太快。可那个方向,该是大公子离开前买的那处废宅。”   平远侯嗯了一声,那个人退下。   又过了许久,一个人进来小声说:“他们回来了,大公子背上的包裹没了。”   平远侯点头,等人退下,把书合上,叹气道:“两个小兔崽子!半夜三更去给人送礼,还瞒着我!欠揍啊!”   他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核桃球,在手里慢慢地转着,向寝室踱步去了。   沈汶高兴地跑回自己屋中,苏婉娘自然还是在等着她。沈汶放下包裹,激动地对苏婉娘说:“我赚大发了!他……他们给了我好多好吃的!你是不是要吃些?”   苏婉娘叹气:“大夜里怎么能吃东西?你在那里吃了吧?是不是该再次漱口刷牙?”   沈汶嘿嘿干笑:“咱们赶快睡觉吧!”   苏婉娘低声说:“所以你可以睡醒吃?”   沈汶抱苏婉娘:“你最了解我了!”极为满意的语气。   苏婉娘无奈,帮着沈汶脱衣,把她的夜行衣卷好藏入枕中,才长出一口气睡了。   次日起来,早餐时,沈汶坐在桌子前,非拉着苏婉娘和自己坐了,要一起品尝各种果干。苏婉娘打开包裹,除了食盒外,还有一本小册子,她拿起来递给沈汶,沈汶打开一读,就放不下手,嘴里啧啧有声。苏婉娘忙凑过去看,书上写的是:“……沿河边向东,至大榆树和甜水井处左拐入小巷,可见‘桂花坊’之旗,其中桂花香糕,白嫩晶莹,微甜,香气馥郁,与淡茶同食,味更佳。另双角酥,焦黄脆软,内有蛋黄馅,微咸……扬州城中,余家巷尾之脆皮锅贴,其馅用猪肉加葱姜水细搅,吾觉远胜昨日之扬州第一的李家肉饼……今日尝香蜜乳猪,其独特处,乃是用蜜抹了外皮,再于火上烘烤……山药老鸭汤……枸杞乳鸽羹……红津海棠果……”   这一整本,竟是细细地记了各处的小食风味,地点,特色等等。字迹工整,一个涂改都没有,若不是誊写的,就是极为用心。   苏婉娘感叹道:“这人写得多详细啊,可以印出来当书卖了。”   沈汶边读边说:“大概是张大公子给我找的,好馋馋我,这个坏蛋!”   此时平远侯府,张允铭对张允铮说:“哦,我把你写的‘美食记’放在那个给小肥鸭的包裹里了。”   张允铮大叫起来:“什么?!谁让你给她的?!那是我写的,谁想给那个讨厌鬼看!”   张允铭笑着说:“你写的多好呀,让她读得到吃不到,干流口水,馋死她!”   张允铮还是不高兴:“你一定给我要回来!别让她以为我是给她写的,可恶!”   沈汶不舍地把小册子合上,封皮上有“江南美食记”三个字,苏婉娘说:“你可要收好!别让人看见了。放怀里吧,咱们这里连钱匣子都没法放了。”   沈汶只好把书放入了自己的怀中,然后斟酌着字句对苏婉娘说:“额,我想了个办法能避免让五公主和番。”   苏婉娘点头说:“那是应该的呀。”   沈汶感到有些对不起苏婉娘,陪着小心说:“大概,要用到美人计。”   苏婉娘问:“要找谁?”   沈汶看着苏婉娘,苏婉娘不解:“怎么了?”   沈汶问:“婉娘姐姐,你不觉得你就是个绝色大美人吗?”   苏婉娘一扯嘴角:“说什么呢?小孩子家,小心夫人听见!”   沈汶忙说:“真的真的,婉娘姐姐的相貌天下第一呢!”   苏婉娘推沈汶:“不过是没长成歪鼻子歪嘴罢了。”   沈汶说:“我想让你露半个脸,你说,你那位四皇子不会生气吧?”   苏婉娘瞪眼:“说什么呢你?!我哪天不是露着脸?他是他,我是我,你扯上那个人干吗?”   沈汶说:“因为咱们得跟他去借东西呀,他如果知道,会不会不借给咱们?”   苏婉娘很有把握地说:“我去跟他说,要是他不借,我就……”   沈汶使劲眨眼,苏婉娘停了一下,正气凛然地说:“我就把玉佩还给他!反正我也没想要他的!”   沈汶捂胸口:“幸亏我不是四皇子,不然我的心要碎了!”假装心疼状。   苏婉娘一戳沈汶的脑袋:“你其实是在捂着你的书吧!”   沈汶一愣,发现自己真的是在按着怀中那本书,笑着说:“因为里面都是好吃的呀!”   苏婉娘无奈地点沈汶脑袋:“你就喜欢吃!哪天别人拿着好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沈汶说:“怎么会怎么会?还得比婉娘姐姐对我还好才成呀!”   苏婉娘呸道:“想什么呢?得有你对他好的心才行,不能指望别人对你好。”   沈汶问:“为什么呀?”   苏婉娘小声说:“我娘说的。”   沈汶忙问:“说的什么?”   苏婉娘叹气,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她就是说,你得想对他好,不然,你这辈子就会很没意思。只有对方的对你好是不行的。”   沈汶歪着脖子笑:“你是不是特想对四皇子好?”   苏婉娘推沈汶:“没正经的!不跟你说话啦!”   沈汶抱苏婉娘的胳膊:“说啦说啦,我可不能没有你呀。”两个人嬉笑了一会儿,沈汶忽然想起沈坚他们说过的三皇子无意皇位,前世,三皇子也的确没有逼宫。虽然四皇子上一世无所作为,沈汶觉得还是可以问问,就对苏婉娘说:“哦,有机会你得问问四皇子,他想不想当皇帝。”   苏婉娘的心一下子掉到了深井里,舌头有些打结:“为……为什么?”   沈汶叹气:“怎么也得问问他的想法吧?万一他有这个心思,我们可以帮着他,因为我知道,三皇子的确不想当皇帝。”   苏婉娘闷闷不乐了,可是点了一下头。   沈汶见此情景有些难过,对苏婉娘说:“你……”   苏婉娘打断沈汶的话说:“你别劝我,我自然是会去问的。他要是有这个心思,我真的不会再理他了。”   沈汶低声说:“对不住。”   苏婉娘叹气:“孽缘哪,你说在香叶寺我怎么就把他给撞了呢?我哪怕撞个和尚也好啊!”   沈汶苦笑,拉了苏婉娘的手说:“你先别泄气,真有缘的人,肯定会在一起的。”   苏婉娘缓缓地摇头:“不仅仅是在一起。”   沈汶忙说:“对,还得是比翼鸟,不能是一群大雁,一群母的跟着一个公的……”   苏婉娘一下子笑了,打了沈汶一下:“你又胡说什么!难听死了!”   两个人终于又快乐了起来,仔细品尝一片片果干,不再为未来操心。   这些果干多是酸甜,有的还用盐浸过,带着丝咸味儿,沈汶和苏婉娘都喜欢吃,一时贪口,就吃多了,整整一天,连喝水都牙疼,舌尖还起了泡,到了晚上两个人都忏悔自己的无度。   过了几天,沈湘和沈汶应邀去平远侯府见张允锦。张允锦给了她们一人一份儿南边带来的小玩意儿还有些果干儿。   张允锦有些抱歉地说:“这果干虽然不起眼儿,可真的是好吃。我很喜欢,你们想尝尝吗?”   大概是舌尖好了,沈汶的口水又出来了,赶紧点头:“想呀想呀,我也喜欢,多给我些……”   沈湘鄙视沈汶:“你就知道吃!简直还是……”   沈汶皱眉撅嘴,张允锦忙拦着说:“喜欢吃我就给你多拿些吧。”   沈湘严肃地阻止:“不成!哪儿有这么讨吃的?”她对沈汶威胁地说:“我回去告诉娘!不带你出来了!”沈汶天天待在院子里,沈湘觉得不带她出来就是很大的惩罚了。   沈汶做出一副郁闷的样子,张允锦又来打圆场:“怎么能这样?来,先吃点儿这个……”   等沈湘沈汶走了,张允锦去向李氏汇报,正赶上张允铭也在,张允锦笑着对李氏说:“娘,您说对了。那些果干真的好吃,沈二小姐特别喜欢。”   李氏说:“我就说嘛!女孩子谁不喜欢。”   张允铭心说沈汶明里暗里拿了两份,可见当初她是真心想要。幸亏张允铮给买了,不然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再起个由头整人。他虽然不知道沈汶的背景,可对沈汶有种隐约的忌惮感——人太有心机了会让人敬而远之,只有张允铮那种愣子才对危险毫无所觉。   侯爷要沈坚去边关的信终于到了。也许是因为沈坚还没有孩子,侯爷的信写得比较温和,没有急吼吼地催着他去,只说夏天到边关就行了。   当初与沈汶谈到要准备应付日后的灾难时,沈坚有些急不可耐地想去边关,沈汶玩笑地说到时候别舍不得自己的妻子,沈坚一点感觉都没有。可现在从流着泪的杨氏手里接过信,沈坚终于感到了心中强烈的不舍。   他的确不愿离开这里。他生长的侯府,他的亲人们,他新婚不到一年的妻。他默默地读了信,强笑着说:“娘,现在才开春,还有几个月,您先别难过。”   杨氏抹着泪,哽咽着说:“你一定要留到六月,怎么也得跟你媳妇处一年才好,不然亲家会怨我们……”   沈坚深叹了口气,点头说:“好。”   他离开杨氏后,马上去见沈汶。听到传报后,沈汶把沈坚迎进了屋子里,上了茶。沈坚说:“父亲来信了,我大概要去边关了。你嫂子才过来不久,我们又没有孩子,你要多去陪陪她。”   沈汶笑着说:“二哥说哪里的话,我一直想去和嫂子玩,就怕打扰了你们。我明天就去你们那里,你们可别嫌我多余呀。”   沈坚也笑:“怎么会?我让你嫂子准备好茶,明天等着你。”   两个人定了时间,沈坚马上告辞,在旁边的人眼里,这不过是平常兄妹的交往。   次日沈汶到了沈坚的院子里时果然发现,守着门的都不是侯府的人,而是严氏陪嫁过来的丫鬟和婆子。严氏迎出来,笑着拉了沈汶的手说:“妹妹呀,你以前没来过,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茶,就给你煮了我喜欢的……” 一边的丫鬟轻声咳嗽。   严氏对沈汶介绍说:“这是我的丫鬟鲫鱼。”   沈汶一下子笑了,严氏说:“是因为她浑身都是刺呀,天天挑我的错!”   沈汶笑着对鲫鱼说:“我不是外人,以前就见过二嫂。”那时她还女扮男装来勾引我二哥呢!   鲫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沈汶很正经地说:“二夫人的性子有些与众不同,但人是极好的。”   沈汶赶快点头同意着:“那是自然的呀。”特别温顺的样子。   严氏挥手:“咱们进了这院子说话就别拐弯抹角的了,多累呀,妹妹,你如果有什么不喜欢的,直说也没事。”   沈汶几乎是自动地说:“怎么会有不喜欢的,没有呀……”   沈坚在屋门口处笑着等着,严氏放开沈汶,很自然地去拉了沈坚的手,沈坚看沈汶,有点不好意思,沈汶只能一笑。   三个人坐了,鲫鱼过来给上了茶,出去还把门关上了。苏婉娘在门边坐了,沈坚的笑容没有了,可严氏还是握着沈坚的手没有放开。   沈汶也不笑了,起身去拿了纸笔,一边研墨一边说:“我那里连钱匣子都被人配了钥匙,什么都不敢放,所以只能现在给二哥写了。”   严氏惊讶方才在外面甜笑的沈汶忽然就换了副面孔,放开了沈坚的手,对沈汶说:“我来研墨吧,你们谈。”她不是特别相信沈坚说沈汶做梦的事,但是出于对丈夫的信任,就先接受下来。   沈汶沾了墨,开始写,一边说:“二哥,你到了那里后,要开始采石和采木,这些是我要的石材和木材的尺寸。”   沈坚问:“这些总得有个理由。”   沈汶说:“那边有条河,是从南往北流的,然后在北戎绕了个圈儿,又回到南边,二哥就说想攒够了材料,在那河上修个水坝。”   沈坚思索着:“若是需要,就把水截了,这可是个狠招。”   沈汶说:“也许日后真的可以这样干,但是这工程很大,没几年完成不了。二哥攒够了材料,到时候先去做我要做的事。”   沈坚问:“你要做什么?”   沈汶说:“我到时要把燕城的一部分变成一处陷兵迷宫。”   沈坚恍然,微笑着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沈汶说:“我十四岁上去边关时,会把工程的细图给你。这两三年,你只要备材就可以了。”   沈坚说:“难怪你要找那些工匠。”   沈汶又展开另一张纸,开始画,嘴里说:“燕城的城门都要改造成我说的,尤其是北门,那是破城时被里应外合攻破的城门。这是我要的铁材尺寸和式样,都先打造出来,可现在都不要组装。”   严氏终于说道:“你这是怕有人会看出来端倪?   沈汶点头:“那边会有很多探子和内奸,二哥一定要谨慎。”   沈坚再次点头。   沈汶又开始写:“这是军队轮训的规模和内容。二哥,我已经告诉大哥去缔造一只精兵,二哥去后,却要以集训的名义,轮流抽调那边不是精兵中的人,教导作战技巧,训练他们的体能。”   严氏忍不住问:“你是说,大哥掐了尖儿,你二哥是去提拔其他的兵将?”   沈汶回答:“正是,大哥所建的是一支强兵,用于攻击。而二哥要将其他军士编伍,用于防守。军队要正规化,各有所司。”   沈坚皱眉:“什么是正规化?”   沈汶边写边说:“正规化就是……像做一件家具,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乱。军队要有数量平衡、固定的团队,要分建军事作战、后勤、装备、工程等部,各有稳定的领导者,而且,这些人,要知道怎么相互应答合作。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思想统一。平时,要先从理念上教育,然后是基本体能训练,器械兵器的训练,最后是实战演习中的配合……”   沈汶边写,边滔滔不绝地讲述对军队制度的改革。   中国古代的军队,虽然有连队意识,但没有系统的编制,更没有上下统一的领导和训练。许多时候,完全是依靠领兵者的骁勇和运气。将官之间的配合,多依赖义气和交情。人们还没有将军队看成是像武器一样的工具,要时常磨砺才能尖锐,要细心养护,才能战时不散。   严氏更加惊讶:这个平素一副懦弱的小姑,竟然能对治军之道侃侃而言。沈坚也终于相信沈汶真的是在阎王殿里阅览过千年的兵书,不然一个足不出户的十一岁的少女,即使是纸上谈兵,也不可能连底稿都不用,下笔如飞,写出这些训练条例。   沈汶解释默写了两个时辰,中间喝了两壶茶。到傍晚时,终于告一段落。沈坚留沈汶吃饭,但是沈汶知道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就说自己回去吃。   沈坚和严氏知道沈汶累了,就没有强留她。沈汶临走又对沈坚说:“你注意着点王志,看他有什么异样,就去听听他们两个夫妻说什么。”   严氏有些莫名其妙,沈坚却马上答应了。   苏婉娘陪着沈汶回院落,只说看着严氏和沈坚下棋,回来晚了。   后面几天,沈坚和严氏闷在屋子里,严氏帮着沈坚誊写沈汶的草稿,与沈坚逐字逐句地讨论那些字句的含义和运用,有时还会加入自己的见解。沈坚以前只觉得严氏聪明,此时才深感严氏简直可以当自己的谋士。   等到沈坚从“儿女情长”的甜蜜乡中抽身出来时,发现王志的心情也很好。   王志成婚后一两个月曾过了把心愿得尝的瘾,每天回去能看到自己喜欢的美人儿,还能那个……就是她甩个脸子,说几句狠话,又算什么?自己可是得了实惠的人。   但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王志有些不满了:别人家的媳妇对夫君怎么也得给些面子,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就甩脸不理。成婚半年多了,怎么也该给自己缝缝补补几次吧?不能眼见着自己的袜子破着大洞,只恶心地皱眉,什么都不管。虽然两个人在公子小姐的院子里都有饭,可家里怎么连口热水也没有?最难以忍受的是,每天两个人干那个,她骂出来的话那叫难听,夫妻不就是要这样的吗?怎么把自己说得跟四条腿的似的……   好几次,王志差点对夏紫挥出拳头:在他们村里,男人打女人那是常事,自己的父亲就常把母亲打得哭天叫地。女人不围着锅台转,不为男人打理生活,那还叫女人吗?夏紫看来是当小姐的丫鬟当迷瞪了,忘了自己的本分。可一看到夏紫娇滴滴的样子,王志又舍不得了。自己想这个女孩子想了好久,月银都拿起给她打小首饰什么的,那天在花园,光抱了一下她,就差点儿走火……幸亏二小姐和二公子成全,不然自己大概根本娶不到夏紫。只是夏紫那时对自己挺好的,怎么成婚后就变了呢?一定她还没习惯过苦日子,自己没钱,没地产,也委屈她了……   可这两天,夏紫对他竟然又有了笑脸,平时还给个媚眼。今天竟然给了他半贯钱,让他去买些酒。王志一天脸上都带着笑,有时沈坚叫他一声都没听见。   沈坚笑着说:“王志,怎么了?想媳妇呢?”   王志有些不好意思:“二公子,看您说的。”   沈坚笑得眼睛眯成缝地问:“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王志有些得意:“还算好吧,今日个,她还给我钱,让我去买酒呢。”   沈坚拍王志:“你可真是有福之人哪!”   王志腼腆,忽然问道:“哦,我听说二公子要去边关了?”   沈坚点头说:“该还有两三个月吧,我们六月动身。”   王志脸上的笑容立刻坚硬了,沈坚看在眼里,笑着没再说什么。   太阳一落山,沈坚就换上了紧身夜行黑衣,严氏从来没见过沈坚这身打扮,黏在沈坚身边,几乎要流口水:“夫君,你真太帅了!你可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这种打扮啊,你要被劫走的!”   沈坚笑:“就是你这傻丫头这么稀罕,军营里谁不是这身材?”   严氏双手攥了沈坚的一只胳膊:“谁都不是这个味道!夫君呀,你真迷死我了!”她一把紧抱住沈坚:“大王啊!你能不能劫色呀?”   沈坚也笑着抱严氏:“你在山寨守着,我去去片刻就回。”   严氏吊着眼梢斜了眼睛问:“大王要去哪里?”特别有风情。   沈坚说:“就是去听听我那个小厮王志与他媳妇说什么。”   严氏还是赖着不走,嘴里哼唧着说:“一个小厮,有什么可看的?他娶的那么狐媚丫头,你更不能看呀!”   沈坚不想让严氏以为自己不讲情理,就低声解释:“我的小妹说梦见他是线人,日后对我不利,她让我去盯着点儿。”他可不想告诉严氏沈汶说王志日后会从背后捅自己一刀,结果自己被敌人砍死了,省得让严氏白担心。   可就是这么含糊的话,也还是把严氏的笑容抹没了。严氏说道:“你等等!”马上撕捋着脱上衣和长裙,很快就露出了身体。沈坚从来没见过严氏这么奔放,忙阻止道:“你现在别脱呀,脱了我就走不了了。”   严氏白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我要换衣服与你一起去。”   说完,只穿着内衣,跑到沈坚的衣柜里,翻找沈坚的黑色衣服,胡乱地给自己穿上。   沈坚惊讶地问:“你会轻功?”   严氏一边绑带子一边说:“当然不会。可是你会呀,你背着我。”   沈坚叫苦:“你以为背个人还能用轻功?”   严氏回答:“当然了,书上都是这么说的!”说着到桌子前,把头上的钗子等都摘了,用一块青巾扎了头发,然后拉了沈坚的胳膊:“走吧,我陪你去!”   沈坚叹气,但是想到王志和他媳妇都没有什么武功,大约也不会那么警觉,就带着严氏出门。拉了严氏的手,捡着侯府中阴暗处,躲躲闪闪地到了仆人们住的地方,让严氏踩着自己肩头爬上墙,然后跃上墙头,背着严氏走到了王志住的房屋后面,自己先从墙上跳下来,又示意严氏跳下。   严氏看准了,猛地扑到沈坚怀里,乘机还亲了沈坚一下,沈坚不敢出声,只能抱着严氏,放轻脚步,到了后窗下的黑暗里。沈坚放下严氏,两个人并肩坐在墙壁下,头顶是王志屋子的窗户,里面亮着灯。   窗户就是一层厚纸糊的,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地能听个大概。   沈坚和严氏两个人无聊地坐在那里,相互玩着对方的手指,听着屋里王志与夏紫的谈话:“今日个你得了赏钱了吗……”   “我六月要和二公子去边关……”   “夫人肯定会给你们多做衣服……”   零零散散地,没什么实质内容,然后两个人就睡了。沈坚拉着严氏起身,帮着她上了墙,溜回住所。   沈坚说:“你看,没什么可听的,天怪冷的,你手都凉了,明天别跟着去了。”   严氏一边给沈坚解衣宽带,一边说:“不,我得跟着去,不然你听漏了什么话怎么办?也许他们怕有人偷听,会说暗语呢?你别看我说话不讲究,可我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我是文官家里长大的,他们说话都是那么云遮雾罩的!”   沈坚失笑:“他们哪里有那么警觉?王志字都不认识几个,也许有点儿小聪明,但没受过什么训导。夏紫也是小门户出来的,你听着,可觉得他们怀疑有什么人在听?”   严氏想到那两个不避人的亲热,也有点脸红,乘机贴着沈坚说:“那我也得跟你去,在那里和你坐一起也是好的。”   沈坚不反对了——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了,每天去听壁脚就算是一个乐趣吧。   后面两三天,每天沈坚和严氏都去王志和夏紫的窗下听那么一个时辰。终于有一天,王志喝了半壶酒,心情特别好,话特别多了。他对夏紫笑着说:“你……好看……我这辈子,算逮着了……”   夏紫不喜他的粗俗,可是为了后面要说的事儿,怎么也得敷衍着,娇笑着说:“你要的真不多呀,这就算逮着了?不要田不要地了?不要大房子,不要小花园了?好衣服好首饰,穿金戴银,出门高头大马,仆从成群的,那些你都不想要了吗?”   王志长叹道:“人的命不同啊!”   夏紫哼一声道:“什么命不同,犯懒罢了!”   王志带着酒意说:“你说,我一个小厮,怎么去挣房子挣地?二公子六月就要去边关了,我还得陪他去。边关那地方你可不知道,冬天的风,下刀子一样,能冻死你。冰比石头都硬,哪里像这里这么舒服?我现在如果能不去边关就行了,还想什么别的?”   夏紫放低了声音:“我还真可以告诉你个留下的法子。”   王志马上问:“快告诉我。”   夏紫小声说:“我听说有人发了话,能杀个镇北侯的儿女,就能得重赏,升官发财,有房有地呢。”   王志恍然道:“哦!你还记得吗?那几个人对四少爷下手,原来是为了这个!”   夏紫不耐烦地说:“说他们干嘛呀!现在不是在说你吗?!”   王志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要我动手去杀人吧?”   夏紫轻蔑地说:“你听你的话,好像是让你去干坏事似的,这是立功,你懂吗?不是功劳的话,人家怎么能许下有官做,有钱拿呢?”   王志忙摇头说:“不能干不能干,下手肯定会被逮着,自己的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官可以做?钱有什么用?”   夏紫哼一声:“你怎么这么傻?为何一定要被抓着?如果干成了,你就不用去北边了,马上就会离开侯府,当个小官什么的。”   王志还是不同意:“怎么可能?这府里若是真死了个孩子,那还不查得天翻地覆,我哪里走得了?”   夏紫有些急了:“你真死心眼!这不成那不成的,那你去边关吧,在那里冻死别回来了!”   王志半天没说话,夏紫也不理他,甩甩打打的声音,半晌,王志说:“真要干,也得在战场上,趁着乱,往他后背捅一刀,又没人知道……”   严氏的手指深深地掐入了沈坚的胳膊里。   夏紫惊喜的声音:“你真聪明呀!”   王志有些犹豫的声音:“侯爷救了我,二公子待我不薄……”   夏紫打断说:“不是你,也有别人做!你若是下手,也许还能给他个痛快呢!那边说了,镇北侯府别说猫狗,一只耗子也不能留下,人死得越惨越好,他们可是认真的。到时候,你要是没有功劳,自己都别想跑掉!肯定也会被砍了头,哎,别说我没有事先告诉你!”   王志的声音:“那可得谢谢我的心肝了!”   夏紫也笑:“你立了功,我不也享福了?你想想呀,只用杀一个人,不用多呀,只一个就行!也用不着和千军万马去打仗,金银就全有了,还能当官儿,这么便宜的事儿,哪儿找去啊!”   王志叹息道:“真那样就好了,咱们马上就去买个大房子,有个花园的那种。至少三间正房,我看夫人正厅那儿,用檀香木做了那些架子,一进门,屋里都是香的。”   夏紫说:“那不叫架子,叫百宝格。其实他们说老夫人住的地方更讲究,哦,平远侯的府上听说是银子铺了地,金子当碗筷呢!”“   王志笑:“咱们这辈子也不可能那么富裕,那得好多年才能挣下来吧?”   夏紫哼道:“也许是杀了好多人呢!”   王志带着想往的语气说:“我只要能杀一个人就行了,也不能太贪心。”   夏紫无奈地说:“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那么贪心,我只是想要福顺堂那粉桃红的缎子,里面镶了金线的,可真漂亮。那个蠢货自己不穿,竟然给了夏婉!她也敢穿!”   王志说:“夏婉长得可真美……哎呦哎呦,没娘子漂亮……真的……娘子……我到时一定给娘子去买……”   窗上人影乱动,沈坚拉着严氏轻轻地站起来,又背起严氏走到墙边,让严氏上了墙,自己一窜而上,背着严氏沿着墙头走远些,才翻墙而下。沈坚放下严氏,发觉自己的肩头处是湿的,忙仔细看严氏,才发现严氏在哭,无声的哭,眼睛睁的大大的,可是眼泪成串地滚落。   沈坚拉着严氏躲闪着回了院子,急匆匆地进了房门。一进门,严氏就紧紧地抱着沈坚,没有出声,可是沈坚知道她还在哭。又等了好久,严氏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边关。”没有询问,而是陈述。   沈坚叹息:“现在不行。”   严氏抬头:“什么时候行?”   沈坚知道严氏是个胆大妄为的,如果一棍子把她的想法全打死了,反而会激得她铤而走险,就想先拖延一下,说道:“你没听小妹说,她十四岁时会去边关,到时候你问问她是不是能带你。”把说服严氏的事交给了沈汶。   严氏皱眉:“她今年才几岁?”   沈坚说:“八月就该十二岁了。”   严氏摇头:“不成,太久了。我怕你会出事。”   沈坚安慰道:“不会的,在她梦里,我是她十七岁时死的。”   严氏紧抱了沈坚,仰头问:“是他捅了你一刀,是不是?”   沈坚眨了下眼说道:“妹妹说我被他重伤后,被北戎的敌人砍死的。”   严氏心如刀绞,含了眼泪问:“我呢?是死在你前还是你后面?”   沈坚迟疑着说:“我后面,你也是那年死的,投缳而亡。”说完,他也觉得胸中疼得厉害,根本不像沈汶第一次告诉他时那么无动于衷。   严氏慢慢地摇头说:“我一定特别特别不甘心……”   沈坚点头说:“是,你那时还很年轻……”   严氏接着说:“……不甘心我无法为你报仇!”   沈坚安慰严氏说:“你只是一介女子,保住了清白已是不易。”   黑暗中,严氏经过泪水洗濯后格外明亮的眼睛盯着沈坚,像是要把他看入心里,说道:“我肯定是没来得及!现在好了,我事先知道了,真是太好了……”她从牙缝里轻轻地说。   沈坚微笑了:“你真跟我妹妹一样,她自从做了这些梦,就一直在筹划,她是……”沈坚停住,还是不要说她在阎王殿里读了千年兵书这种事吧。   严氏问:“所以她才学了那么多东西?”   沈坚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已经有了计划,你一定要与她商量。”   严氏点头,又问道:“我们不能杀了他们?”   沈坚摇头:“不能,我们只知道几个人,日后会有用。”   严氏把脸贴到沈坚胸前,双手紧紧地环抱了沈坚的后腰,低声说:“这次,我要先死。”   沈坚轻吻着严氏的头顶:“你胡说什么,我们谁都不会死,直到我们活到一百岁。”   严氏抬头说:“好,我们说定了!”   沈坚点头,离严氏的嘴唇越来越近,轻声说:“说定了……”? ☆、布置 ?  次日,沈坚离开后,严氏让人去请了沈汶来喝茶。沈汶带着苏婉娘到了院子里,来迎接她们的严氏虽然笑着,可眼睛浮肿,眼下面还有青晕。   严氏的院子比自己的院子严实,沈汶打趣道:“二嫂现在就开始哭,那还不得哭几个月?”   自从昨夜,严氏也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了,怕自己带过来的人变节,就拉了沈汶的手,也不回答,往正房走。   沈汶惊讶一向喜笑颜开的严氏怎么不说什么了,就也不好再开玩笑,默默地跟着严氏进了屋。   严氏对鲫鱼使了个眼色,鲫鱼严肃地点头,走出门守在了外面,严氏对苏婉娘说:“关门吧。”苏婉娘依言关了门,沈汶才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严氏的脸色变青,咬牙切齿地说:“昨夜我和你二哥去听壁脚,那个王志打算往你二哥的背上捅一刀!”虽然她昨天哭了好久,可说到此,眼睛还是红了,握拳道:“你二哥说侯爷救了他的命!你二哥还许了他的婚事!这个狠毒的贼子!真不是人!”   门口处苏婉娘回头对沈汶说:“小姐,你看,他娶了夏紫也没变好,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   严氏对沈汶说:“我本来想现在就跟着你二哥去边关,但是他说现在不能去,要与你一起去,你肯定你那时能脱身走开?”   沈汶一愣,这么听着倒是像二哥把严氏托付给自己了,她有些怀疑地问:“二哥这么说了?”   严氏坚定地点头:“他说了!不然我就扮成小厮,六月和他一起离开!”   沈汶明白这是沈坚的拖延之计,大概是怕严氏说到做到。可她根本没想到严氏中间早就歪曲了沈坚的真正意图,只好说:“那我到时会带着二嫂一起去。”   严氏长出了口气——这事算是落实了!可接着感叹道:“你还有两年多才十四岁呀,这两年我能干什么呀?!”   沈汶也知道严氏十分不可控制,若是不安抚住她,哪天弄不好她就离家出走了,忙挽严氏的胳膊,黏黏地说:“二嫂呀,有别的事要做的。我原来就一直想着怎么求你帮忙呢……”   严氏不耐地拉开沈汶的手:“快说快说!别这么着!”   沈汶看苏婉娘:“这是因为我长大了吗?没人吃这套了?”   苏婉娘笑:“是,小姐不能再这么撒娇了。”   严氏皱眉:“也不是别这么撒娇,就是你日后只能对男的来这套,女的就算了。快点讲讲,到底要干什么。我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昨夜一晚上,总想着怎么拿刀往王志背上捅一下子,你要是不赶快让我有别的事做,哪天我梦里也许就去干了!”   沈汶叹气,放开手,对严氏说:“我原来想求二嫂去问家里,能不能在我说的地方开一个酒窑。”   严氏忙说:“我三叔是酿酒的,自然可以。”   沈汶说:“我这个酒窑必须开在这个地方。”沈汶到文案前,研磨提笔,写了个详细的地址,还画出了详细的地形图,嘴里说着:“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在山边……”   严氏歪头:“三叔三嫂他们常对我讲酿酒方面的事,那个地域,好像水源不甜,酿出的酒不见得好喝……”   沈汶摇头:“我不在乎好喝不好喝,但性要烈,非常纯。你把你三叔三嫂请来京城,我要告诉他们怎么做这个酒,钱方面你不用担心……”   严氏说:“好,我这就写信,若是需要,我可以用我的嫁妆。”   沈汶笑:“二嫂的嫁妆还是留着吧,嫁入朝中第一武将之家,却要倒贴自己的嫁妆来捍卫夫君,这要是传出去,那我们家还有什么脸面?”   严氏又烦躁起来:“你现在就别耍贫嘴啦!那是我的夫君,他练武身上青一块我都心疼半天,要是出个什么事,我还能活吗?!我一想到他会……就马上要发疯!”   沈汶心说你已经有点了,可嘴上赶快道:“好好,我理解二嫂啦。这样吧,我给你画个边关地形图,你好好看看,日后也许能帮着二哥想想退敌之计。”严氏精于博弈,既然她要去边关守着沈坚,索性去给沈坚帮帮忙。   严氏高兴起来:“太好了!你快点画!”跑过来帮着铺开了纸。   沈汶将九张宣纸拼起来,苏婉娘拿了针线,把纸缝在了一起。三人将桌椅挪开,严氏在两个砚台上轮流研墨,苏婉娘端着墨汁,沈汶只穿了袜子,在地上慢慢地开始画框架。边关的山势河流,道路分布,村落乡镇……这是她几百年反复游荡过的地方!沈汶有时画着画着,会流下眼泪。两个时辰,才画了一个大格局。   严氏和苏婉娘都不敢说话,此时方觉察沈汶的确太怪异了:一个没有出过京城的小姑娘,怎么能画下山河人烟?而且,就是住在那里的人,也没有这种视角,非是将那里的山川走遍多次的人,不可能画下这种地形图。   两个惊惧地交换眼神,可看到沈汶的眼泪,就像窥见了极深的悲凉,又不想说什么了。   看天近下午了,沈汶说:“我明日再来画。”   严氏点头,也不敢问什么,沈汶和苏婉娘告辞回院。   苏婉娘与沈汶回到屋中,苏婉娘问道:“小姐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沈汶叹息了一声,疲惫地对苏婉娘说:“我在梦里看到了许多许多事,就去阎王殿里喊冤……”   她把对沈坚和沈卓的话告诉了苏婉娘,还是不敢说出自己是鬼魂再生,怕吓住苏婉娘,不再和自己亲近了。可她怎么就敢对张允铮说出实情呢?肯定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小混蛋是不是畏惧自己,对,她还巴不得他害怕自己呢!   苏婉娘听了,虽然不是全信,可非如此也不能解释沈汶为何能如此多知多懂,只能接受了沈汶的解释。   沈坚那边,沈坚也正看着地形图对严氏说:“……她说她到了阴间地府,为我家和万千生灵喊冤,阎王允她通读千年兵书……”   严氏将信将疑,可是现在不论谁,哪怕是妖魔鬼怪,只要能救她的夫君,她都会依赖,就也不再深究。   后面的几天,沈汶天天到严氏院子里,从早到晚,直到为严氏画下了一幅完整详细的边关地形图。严氏买了精品白绢,她本来最仇恨绣花,可却用了余下的几个月,将这地形图一针一线地绣在了一大幅丝绢上,也全都死记在了自己的心里。   张允铭到观弈阁转悠了好几天才碰到了来观弈阁下棋的四皇子。   四皇子现在有学习任务,就不能天天来观弈阁混了。虽是一同上学,可三皇子根本不做功课。每次简老夫子一走,四皇子就要赶快通读夫子指定的二三十本书籍中相关的内容,然后先为三皇子写出篇策论,力求立意宏大,言辞平白,既要符合三皇子的个性和口吻,也要言之有物。把草稿给三皇子去抄写后,自己再写一篇,另辟蹊径,说些奇谈怪论,但都比三皇子那篇稍稍逊色。   简老夫子对这两个学生还是很满意的,对前来拜访的叶中书说:“三皇子为人诚恳直率,策论也写得眼界开阔,不拘小节,的确是个不该停学的孩子。四皇子常常语出惊人,可论言辞,还是幼稚了些。”   “幼稚的”四皇子抓着机会还是去观弈阁坐坐,他知道在这里坐着也见不到谁,可这个习惯已经形成,他来一趟,就像是能从水底下浮出换口气。   张允铭见到四皇子又坐在了那个他常坐的角落,就笑着走过去见礼:“蒋公子好久不见。”   四皇子也对张允铭笑:“是呀,我也好久没在这里见到张大公子了。”张允铭避出去半年多,京城谁不知道。   张允铭毫无任何羞涩感,坐到四皇子身前:“好不容易见了,那就与公子手谈一次如何?”   四皇子很随意地说:“自无异议。”反正你也赢不了。   他表面平静地与张允铭开始下棋,可心中捉摸着:张允铭这是又活蹦乱跳地出来了,是不怕娶四公主了吗?想来是他听到了宫里皇帝不会指婚的风声了?平远侯的耳目不少,看来并非是个完全闲散的侯爷……   棋盘摆了大半,正在争抢一处时,张允铭低声说:“公子下回何时能来?有人想见见公子。”   四皇子手一停,好久没把两指中的棋子放下。张允铭暗恨:你这么谨慎干吗?快落子啊!最好犯个错……   四皇子有一瞬觉得张允铭说的是苏婉娘,可接着又觉得说不过去:张大公子怎么可能与镇北侯的苏婉娘联系上?难道幕后的博弈者是平远侯?这怎么都讲不通:平远侯如何能说服沈二小姐装死?不对,幕后之人必然是在镇北侯府内,可怎么把张允铭也牵扯进来了?也许要见的人是另外一条路上的?……   思前想后半天,四皇子才慢慢地说:“七日后吧。”说完,放下了停在空中好半天的旗子。   张允铭明显有挫败表情,可马上又笑着下了一步棋说:“蒋公子心思深远,滴水不漏,棋艺高超卓越,真是让我佩服啊佩服。”   四皇子微笑着说:“张大公子深谙捧杀之道,胜显谦虚,败示敌强,我可要好好学学呢。”   张允铭吸气:“蒋公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四皇子摇头:“大概是张大公子离开京城许久,荒疏了棋艺。”   张允铭厚着脸皮一笑,继续下棋。   这一局又是张允铭败落,他还是像以往那样笑着与四皇子道别,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可回到府里就去找平远侯,说道:“父亲,我与那四皇子对弈许久,从来没胜过一次。今天看,他棋艺又加深了。”   平远侯转着核桃球说:“他是个瘸子,倒不见得有什么争位的心思。”   张允铭试探地说道:“也许,他会帮着三皇子……”   平远侯摇头:“三皇子母亲已逝,母家也不显赫,他现在连一个幕僚都没有,明显不想争位,顶多想要个封地。”他严厉地看张允铭:“你可别掺和这些事情!会灭门的!”   张允铭心说就是不掺和,也会灭门。但是他知道父亲多疑而谨慎,肯定不会相信那些弟弟“开了天眼”、沈二小姐“梦里看见了”之类的鬼话,就决定先在暗地里折腾,哪天暴露了,父亲骑虎难下,只能跟着走就行了。忙诺诺地应了平远侯的话,告辞出来,去见了张允铮,说了自己的会面。   到了与张允铭定下的要见面的日子,沈汶下午好好地睡了一觉,险些误了晚餐。   匆忙到了餐厅时,大家都已经落座,可谁也没在意沈汶晚了,因为都被沈强吸引了注意力。   沈强怎么也不愿坐在椅子上,一定要站在桌边。杨氏跟他斗气,总想把他按在椅子上,沈强一次次地跳下椅子站着,啊啊大叫。   老夫人想护着沈强,可坐着吃饭是规矩,她不占理,就特别紧张地看杨氏和沈强斗法,唯恐沈强吃亏。   柳氏的长子沈玮是个小精豆,小眼珠一转,大声说:“小叔要站着呀,祖母别管他了,他生气啦!看看,曾祖母都不管他……”   桌子旁布菜的柳氏听到儿子挑拨婆婆和曾婆婆的关系,吓得忙对沈玮小声说:“吃饭时不许说话!”   大家现在都知道沈强肯定是个障碍孩童了——连沈玮都话语连篇了,沈强却只还能说个“啊”字。   沈强见沈玮被训斥,立刻转头对着柳氏啊啊叫,杨氏终于找到了借口,打了他一个脑勺:“还敢对你大嫂叫唤?”   沈玮忙说:“祖母不能打小叔呀!小姑说的,您打了他,他就来打我们了。”   众人大笑起来,老夫人呵呵笑:“听听,听听,可别打强儿了!”杨氏气苦。   沈强没有笑,捂了脑袋,皱着眉对杨氏撅嘴,杨氏想到他差点儿死了,心又软了,只好伸手摸了摸沈强的头顶,说道:“好吧,娘不打你了。”   沈强眉头展开,又叫起来,那手比划着,特别激动,大家不解,杨氏叹气:“大概是想要果干……”   话语未落,沈强的叫声翻了一倍,沈玮也喊起来了:“我也要!好吃!我也要!”   柳氏忙去捂沈玮的嘴:“哪儿能这么叫啊!吃饭时莫要说话!白教你了呀。”   杨氏觉得她这是讽刺了自己对沈强没有教养,有些不快地说:“小孩子们,说几句就说几句呗。”她对沈汶和沈湘说:“你们从平远侯府带回来的果干,不留在我这里一些吗?我就吃了一口,玮儿和瑾儿一人吃了几片,其他大多都让强儿吃了,然后就一个劲儿叫啊叫的。”   沈汶苦着脸说:“我把我的果干都吃完了。”   沈湘也叹气:“我余下的倒没怎么吃,可被春绿那几个人分了,早知道弟弟他们喜欢,我就不带回院子里了,全留在娘这里就是了。”      老夫人捂脸说:“哎呦,幸亏你没那么干,可不敢吃那些东西!老了牙会疼啊!”   杨氏对沈强说:“听见没有?!祖母说不能吃!”   她以为沈强会反抗,可沈强竟然立刻停了叫声,看了看老夫人,就老老实实地用手去抓饼。   老夫人从心眼里欢喜,笑着说:“多听话的孩子呀!强儿真好!”   杨氏暗撇嘴:沈强就听老夫人的!带着酸意地说:“强儿平时淘得要命,可母亲还总说他好!看把他惯的!”   老夫人不同意:“强儿当然是好的,来,到祖母这里,我给你夹肉吃。”   杨氏皱眉:“娘,让他自己吃饭!学用筷子,您看玮儿都用筷子了。”   老夫人一边把一大块肉夹到沈强嘴里,一边说:“没事没事,祖母先喂着,别饿着强儿,咱们正在长身体呢。人跟人不一样,强儿慢慢学,不急,祖母我……额……十几岁才学会了用筷子的……”   大家听见老夫人如此偏心,都使劲忍着笑,只有杨氏有些不高兴,觉得老夫人妨碍了她对沈强的教育。   沈汶和苏婉娘从正堂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夏紫刚从沈汶的屋里走出来。   苏婉娘立刻严厉地说:“王志家的,你到小姐的屋里去做什么?”   夏紫忙笑着行礼说:“她们洗好的衣服,夏蓝夏青她们正好不在,我看着没人给小姐送去,就帮把手。”   沈汶笑着说:“那多谢王志家的了。”   夏紫最恨别人叫她“王志家的”,勉强笑着:“小姐这些日子天天去二公子那里,是忙什么呢?”   沈汶叹气:“二哥要去边关了,二嫂心情不好,二哥不在的时候,我就得去陪陪。大嫂要看着两个孩子,姐姐天天练武,她们都没法过去。”她同情地看夏紫:“你夫君也要去边关了,你难过吗?”   夏紫巴不得那个乡巴佬赶快离开,自己也不用天天闻他的臭脚丫,可还是得假装伤心地说:“当然……”扭了脸,快步走了。   两个人进了屋子,苏婉娘小声呸了一口,忙取了钥匙,去开了钱匣子。数了钱后说:“钱没少,可是她开过了,我粘在外面的头发断了。”   沈汶摸了下怀中的册子,说道:“我得把东西还了,这里真的什么都不能留。”   苏婉娘把食盒又包好,晚上,沈汶背着去了黑屋。到了黑屋时,里面已经有了灯光。沈汶先往门板上扔了个石子,张允铮来开了门,沈汶别开脸不看张允铮,使劲挺胸,踮着脚尖走,想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地进了屋。   屋子里明显比上次干净多了,地面和墙壁都打扫了,还有简单的家具。张允铭坐在卓边,百无聊赖的样子,对沈汶点了下头,说道:“三天后,四皇子要在观弈阁,你要我陪着你去吗?”   沈汶摇头说:“我不会去的,有别人去。”她把包裹卸了放在桌子上,又从怀中拿出书来递给他,笑着说:“多谢你惦记着我,我读了两三遍,都快背下来了。哪天我去南方就到这些地方看看。”   张允铭看了一眼张允铮,对沈汶坏笑着:“那你还还给我干嘛?自己留着吧!”   张允铮恶狠狠地把一张椅子踢到了一边,砰地一声响。      沈汶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对张允铭说:“这些天我天天得揣着它,我那里什么都不能放,有个眼线总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去搜东西,连钱匣子都打开看。这不是我平时摆出来的书,还是还给你吧。”   张允铭接过书,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么宝贝这书呀——”   张允铮又使劲踹了另一把椅子,他已经把两张椅子从一边踹到了另一边了,这边就剩下了一张椅子。沈汶马上在那张剩下的椅子上坐了,问张允铭道:“你今天怎么了?眼睛抽筋儿了吗?”   张允铭又看了眼张允铮,笑着对沈汶说:“我眼睛还好,只怕我告诉你了这书是谁写的,你的眼睛要抽筋了!”   沈汶警惕地问:“谁写的?”   张允铮立刻恶声说道:“你管得着吗?!笨头笨脑的呆样!身边有眼线还不除了她?!”   沈汶马上回骂:“你才笨!当然不能除了她,以后还指望着她给传递消息呢!”   张允铭马上打圆场:“好啦好啦!你们能不能不吵架?这边纸笔准备好了,你不是说要画密室图吗?快去画吧。”   张允铮又挑衅:“她还会画图?”   沈汶对他翻眼睛:“肯定比你画得好!”   千年中她曾经以意识力催动画笔,现在能用手了,自然容易许多,加上这些天她一直在画图,驾轻就熟,研了墨,寥寥数笔,就把密室的大小,逃生出口的位置,减少灯光泄露的之字墙等画得一清二楚。   画完了,沈汶对张允铭解释:“这里拐弯,是为了让里面的灯光不露出来。这里断开,是为了空气流通。这里有个洞,是为了万一有事,可以逃出去……哦,你们上次给我写信,时间用了梅花篆字,我的婉娘姐姐会读,我也会认出数字,这样难免有别人能看出来。我给你一串数字,日后,你这样写……”她写了阿拉伯数字,“这么写月,日和时辰,就把我们的时辰分二十四点吧……”   张允铭等沈汶讲完,摇头道:“没想到小肥鸭还有这一手。”   沈汶瞪眼:“你说什么?!难道不该是小才女吗?”   张允铮看了眼图,冷笑:“什么比我画得好?这么难看粗糙!还小才女?小柴鸭还差不多!”   沈汶大声说:“我跟你说话了吗?!谁理你了?!”   张允铮翻眼睛:“我在跟小柴鸭子说话,谁理你了?!”   沈汶又跳脚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到一边去!”   张允铮一点也不谦让:“谁想和你说话?!小骗子!你才到一边去!”   沈汶指着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让他走!”   张允铮说:“这是我哥买的地方,也算我的,我凭什么走?”   沈汶说:“可这是你哥给我买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干事!”她问张允铭:“你说!谁走?!”   张允铭摇头晃脑地背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沈汶质问张允铭:“谁是鱼?谁是熊掌?”   张允铮轻蔑地笑着说:“你爱当哪个我都不拦着你,反正你长得像熊掌,肥得像只胖头鱼……”他自从南方回来后,愈加毒舌了。   沈汶长这么大,从来没被这么欺负过,只能咬牙切齿地对张允铭说:“北戎的使节队就快入京了!”   张允铭拿出扇子使劲地扇了扇,对张允铮说:“要尊老爱幼啊!”   原来以为张允铮会争论,可张允铮却哈哈大笑起来,断续地说:“可不是……又老……又幼吗?”   沈汶气得又死瞪张允铭,张允铭对沈汶貌似严肃地说:“你也要体谅……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沈汶低声说:“什么与众不同,就是个疯子!”   张允铮回嘴:“小鬼!”   张允铭一拍桌子:“你们两个谁也不许说话了!不然明天我就把这个地方卖了!你们听见没有?反正我也不喜欢这里!”   沈汶需要这个地方,就只好闭嘴,张允铮也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张允铭问沈汶:“你说说,北戎的使节队来了,我们先要干什么?”   沈汶撅着嘴说:“还能干什么?去听壁脚呗!”   张允铭点头说:“那好,你们家那两个也别偷懒!他们也都得去!”   沈汶说:“好吧,你们轮着去。但你去说吧,我平时在府里尽量少接近他们,好多人看着呢,我得低调。”   张允铮又鄙夷地啧啧了两声:“在自己家里竟然……”   为避免他们两个人又打起来,张允铭忙说:“我们两边要相互交流听到的,随时通个气。就是不见面,也得记下些要点给另一边。”他唯恐沈坚他们听到了有关和番的事不告诉他。   沈汶马上说:“写了的东西……”   张允铮又打断说:“知道知道,不能藏在你那里!你连钱匣子都保不住了,难怪没钱……”   沈汶指着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给我去打他!把他揍一顿!”   张允铭有些发愁:“沈二小姐,实不相瞒,这是我这些年的最渴望的事……”   张允铮一拳击向张允铭,张允铭飞速闪开,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开始来回追逐,张允铭边打架边对沈汶说:“你看见没有?!知足吧!他对你已经够好的了!”   沈汶大声说:“谁要他对我好!”气鼓鼓地走了。   沈汶走后,兄弟两个打斗间吹了灯,张允铭背了包裹,也一路追逐着回了平远侯府。   进了府门,张允铭问张允铮:“你怎么不让我告诉她那是你写的书?你不是一直跟她吵架吗?那时一说出来,会让她当时就输了,不正好为你出一口气?”   张允铮这才明白张允铭把书给沈汶实际是为自己埋下了胜利的火种,只要引诱着沈汶说出一两句夸奖的话,再揭开是谁写的书,就会让沈汶当时丢了面子。心中骂自己这个哥哥也够阴险的,明显是利用自己去报复沈汶以前蒙骗了他的仇,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和她半斤八两,两个骗子!我才不上当!要说也得我来说,用不着由你说!”   张允铭切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张允铮挥拳:“你本来就没安好心!”   两个人又交换了几下拳脚,才分头去睡觉了。   平远侯自然是又等到了深夜,直到有人来报告说:“两位公子回来了。大公子还背了个大包裹。和上次背出去的差不多。”   平远侯让人退了,低声骂道:“这两个小崽子!越来越不省心啊!”他吹了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两个儿子这么一同出去,肯定不是去游玩的。上次是送礼,这次也肯定是出去见人了。可为何又背回了包裹?是同一样东西吗?还是互有往来,对方送的礼?这哥儿俩个背着自己在忙什么呢?他决定要好好注意一下这两个家伙的动向了,不能放任不理。   沈汶如果知道因为自己要果干,结果张允铭就用了食盒装了带给自己。而就因为这个带来带去的食盒,引起了平远侯的怀疑,不知该觉得有多冤。   沈汶回来还心有余气,对等着的苏婉娘说:“三天后你见四皇子。”   苏婉娘听沈汶的口气不对,问道:“你生气了?”   沈汶叹气:“张家的二公子是个混球!每次见面总和我吵架!故意气我,说我坏话什么的。”   苏婉娘噗地一笑,可马上正经了脸色说道:“那的确是个混球!”   沈汶说:“我是不想理他,但他总招惹我!”   苏婉娘更不敢说自己的看法了,只能装傻道:“男孩子都是这样的,小姐别理他就是了!”可不能鼓励小姐去吵架!会出问题的!   沈汶有些发愁:“我也不想理他,就是有时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苏婉娘一惊,偷偷端详沈汶,黑暗里沈汶不像是有察觉的意思。苏婉娘自觉比沈汶大,懂得多些。她想沈汶现在还不到十二岁,两小无猜的年龄,点破了反而弄巧成拙,就说:“当然了,能不理就不理,可也别让他占了好去。”   沈汶重鼓斗志:“对!不能让他占了好去!下次还要吵架!”   苏婉娘心里一沉,知道不能再多说了,忙转移话题道:“哦,我们要向四皇子要什么?再仔细说说,别漏下什么。”   两个人低声把需要的东西对了一遍才睡了。   到了那日,苏婉娘说要去见住在施和霖处的弟弟,请假出府。她容色太靓,现在出府都要戴着帽子。沈卓说正好要去观弈阁,就先送她一段。   到了观弈阁,沈卓和苏婉娘都下了车,苏婉娘行礼告辞,慢慢地走入了街巷。沈卓进了观弈阁。   坐在角落的一身便装的四皇子见沈卓向他走来,心就开始跳——如果是镇北侯府的人找他,那么会不会有机会见到苏婉娘?!   沈卓笑着坐到四皇子旁边,大声打招呼:“蒋公子可好?”   四皇子也点头微笑:“沈三公子好。”   沈卓专注地看四皇子衣襟处的绣纹:“这是吉祥如意的团字吗,好精美!”用低低的声音问:“随行的人可靠吗?”   四皇子嗯了一声。他知道今天要见人,就只带了丁内侍。   沈卓又低声说:“出前门左边春鸣巷,往南走,蓝衣的女子。”然后再次大声说:“今日我可能与公子下盘棋?”   四皇子面露遗憾的表情,说道:“不巧了,我正准备走,真抱歉,改日吧。”   沈卓也叹息,起身去找别人邀棋去了。   四皇子心急如火,可还是慢悠悠地喝完了面前的茶。他现在才回过一些味儿来——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联合起来了。张大公子来问的话,沈三公子来安排的见面,那么要见的肯定是镇北侯里那个幕后者手下的人。沈卓说是女子,能来单独见他,肯定不会是沈二小姐,他越想越觉得该是苏婉娘,但又不敢太肯定,以免如果不是,自己承受不了那种失望感。   放下茶杯,四皇子示意丁内侍扶着他起身,瘸着腿,拐着走了出去。丁内侍扶他上车时,他低声说了地方。丁内侍亲自坐在了马夫的座位上,起驾马车。   四皇子总到这里来,丁内侍把观弈阁周围路径摸得门儿清。他先是进了别的巷子,拐了几个弯才进了春鸣巷。刚走了一会儿,就看见有一个穿着平常蓝衣戴着帷帽的女子在路边慢慢地走。   丁内侍咳了一下,四皇子撩帘看去,心头狂跳。苏婉娘就是把自己从头到脚盖严实了,他也认得出她的步态身姿。   马车停到了苏婉娘身边,再起步时,路边已经没有了步行的女子。? ☆、询问 (抓虫) ?  车里,坐到了四皇子侧面座位上的苏婉娘摘了帷帽。四皇子双手紧抓着腿边的坐垫,气都不敢出了——他好久没有和苏婉娘见面了,更何况这么近切地坐在一起。   苏婉娘倒是没有在意四皇子的窘迫,她今天要谈很重要的事,昨夜她又是一夜没睡好,眉宇间笼着一层思虑。   她向四皇子行礼后,说道:“我的主人对殿下毫无恶意,只想问殿下几个问题,请殿下务必如实回答。”   她过去称四皇子“蒋公子”或者“公子”,现在却称了“殿下”,明显有一种疏离和冷淡,四皇子心口有些堵,但想到苏婉娘身后的人终于向自己露出了行迹,多少有些激动,也很礼貌地说:“好,我会以诚相待。”   苏婉娘郑重地问:“请问殿下可有意皇位?”   这句话苏婉娘说得平常,可却重如泰山。   四皇子怔然片刻,恍惚觉得一个朦胧的影子在苏婉娘身后等待着自己的回答。这个影子已经逼退了皇后,让太子举步维艰,让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站在了一起,若是自己有那个心思,这个影子会助自己吗?四皇子想到苏婉娘所说:“无恶意。”那就是说就是不助,也不会掣肘吧。可是自己想当皇帝吗?   四皇子摇头道:“不,我不想。”   苏婉娘盯着四皇子的眼睛:“请殿下千万不可虚言,许多机会稍纵即逝。”   这是说如果自己想,对方会相助?可四皇子还是摇头:“不,不想。”   苏婉娘没有移开目光,再次重磅出击:“三皇子无心帝位,若殿下有心,我家主人会相助于你。”   真的是这样的!四皇子很满意自己猜测正确,心中暗喜,神情格外轻松起来,带了丝笑意说:“多谢你主人的看重,可我真的不想。”   苏婉娘沉声问道:“那殿下想做什么?”   四皇子大方地看着苏婉娘,坦然说道:“我想去守皇陵。”   苏婉娘终于惊讶,微睁了些她美丽的眼睛:“为何?”   四皇子的脸有些红,无法直视苏婉娘神光明澈的双眼,微微转了目光,看着前方慢慢地说:“因为那样,我就能有个在田野上的院落,墙外是天空和树木,而不是宫殿的高檐。我就能有个能种菜的后园子,我想种些豆角,我娘说她小的时候种着玩过。前院,我要支个紫藤花的架子。我娘告诉我,她喜欢在紫藤花下走,还能放把椅子,在下面读书。我想出了房门,开了院子门就能走到外面,也许是荒野,也许是村中的街道,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无需穿过三十多道门,要报备行程,要在天黑宫门落匙前回来就行……”   苏婉娘看着四皇子渐渐焕发出喜悦的面庞,忽然心酸得眼中含泪。   四皇子接着说:“我还想能娶到我喜欢的人,能不用再装着腿瘸,能拉着她的手在田野里漫步,看春天蚯蚓怎么从土里钻出来,而不是在石板路上被踩烂。看夏天的满目青翠,而不是宫里的砖墙红瓦。也许在秋天时我们能在田野上看到野兔跑过去,像那些诗词上写的一样。冬天我们可以一起堆个雪人,然后在屋里烧炭煮茶,看着窗外雪景,随便说话,不用担心外面有人听见……”   四皇子看向苏婉娘,见她脸上有一行泪,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过去,说道:“我还想有很多朋友,沈家二公子三公子,张大公子,包大官人,啰嗦伙计他们,不用担忧他们被害,就像我总要担心丁内侍的安危。我能随时去找他们下下棋,能随便地去和他们春游夏游,或者去狩猎——我跟你说过,我过去是会骑马的吗?”   苏婉娘下意识地接过了四皇子的手帕,摇了下头,可又点了下头。   四皇子微微一笑道:“你肯定知道我是会骑马的,因为我的腿就是……”他叹息了一下,接着说:“我想要好多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不会娶妾,不会让我的孩子,因为亲生母亲要保住他的性命,被敲断腿。可就是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娶妾,我不会让我喜欢的人,到了那边,没有人能团圆……”   苏婉娘用四皇子的手帕捂着脸哭了,四皇子看着苏婉娘低声问道:“你说,我想当皇帝吗?”   苏婉娘摇头,抽泣着擦干了脸,含泪看着四皇子说:“我父被诬陷,受尽折磨惨死在狱中,我不报父仇,不能心安。我与主人定下了十年之期,期满时,我仇得报,就……”她再豪放,也说不出下面的话,脸红得微了头。   四皇子点头笑了,又说道:“虽然是守陵,但是我还是很富裕的,不会让……”   苏婉娘抬头立眉,一副刚烈的样子,四皇子红着脸低头改口:“不会让我的家小吃苦的。”   苏婉娘忍住微笑,听着怎么跟乡下人在求亲似的。   四皇子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抬头问道:“你说你父惨死……你是怎么知道的?”当初他让丁内侍去打探,也只知道苏婉娘的父亲被告贪污死在了狱中。   苏婉娘微叹:“是我主人让人查出来的。”   四皇子刚疑惑:“谁能查……”他突然停住,蹙眉想到那个元宵夜,苏婉娘跟着季文昭出了观弈阁……然后她痛哭……   四皇子脱口道:“是季文昭!”   苏婉娘点了下头。   四皇子心中豁然开朗,几乎要拍手说:好一步棋!   季文昭是国手,从小才华出众,自视清高。这种人是无法去说服他的,只能让他自己得出结论。苏婉娘的主人让他查苏婉娘父亲的冤案,他一定是查出了苏婉娘父亲的惨死。有智慧的人不会效忠一个残暴的领袖,他因此心生忌惮,不会投靠太子,接着就是安排他全身而退……   季文昭一定是有极高的才能,苏婉娘的主人才如此煞费苦心地不让太子得到他。而救苏婉娘入府,就是这招棋的第一步!可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啊……   四皇子小心地看苏婉娘,问道:“你不觉得,你主人利用了你吗?”利用了你去离间季文昭和太子。   苏婉娘说道:“利用季文昭查出了我父亲的案子,又利用这个案子赶走了季文昭?”   四皇子迟疑地点头,苏婉娘慢慢地说:“当初,我们被从家中赶出来。一天之间,天塌地陷。我弟弟还那么小,走了半天就走不动了。我的娘病着,我抱着弟弟,搀着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黑下来,我们没地方去,那时,我真想就带着他们投河死了,一了百了……”   四皇子紧皱了眉头,说道:“姑娘……”   苏婉娘勉强地笑了笑,可眼角含着泪:“后来,我被青楼的人抢了去,眼看连清白之身都无法保全,可我却不能一死。若是我死了,留下我病中的娘亲和我的小弟,他们没了活路,而临死前还要受多少苦!那时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一起死了,不该因贪生而陷入了泥潭……”   四皇子眼睛湿润了,苏婉娘正色道:“虽然我母终是不治,可若是我的主人没有救我于水火,不仅我今日许已不在人世,我现在活生生的弟弟,也不见得能活着。这救命之恩并不是‘利用’之类就能抹杀的。我的主人当初也可不选择我,选择别人来‘利用’,任我在万花楼沦落风尘。但是她救了我,救了我一家,现在说她利用了我,难道她救了我们反而是欠了我?”   四皇子行礼道:“姑娘有君子之义,吾不及也。”   苏婉娘也行礼说:“公子莫怨我言语鲁莽,只是这些天,我总看见那些忘恩负义之人,整天捉摸着谋害恩主,心中不忿罢了。”   四皇子说道:“你必然是你主人的心腹。”连主人身边的奸细都知道,可见她的身份。   苏婉娘一笑说:“这是自然,主人待我有义,我是运气极好的人。”   相比她方才说的惨状,四皇子实在不能同意苏婉娘这样的转折,问道:“怎么能说运气极好?”   苏婉娘低声说:“我父亲该是大皇子第一个真的动手除去的人,他那时还不是太子,不敢太张扬,没有像他册封太子后那样把人的家小都除去了,所以我们才活了下来。而后来,遇到了我的主人,自然是一步登天了。”   四皇子心说你才是个丫鬟,微叹:“怎么能算是登天?”   苏婉娘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非常非常好了:有人会和你一直在一起,什么事都能一起商量,一同去办,心里就特别踏实。我的主人那么聪明,无论多么难,我们肯定都能熬过去。”   四皇子脑子里像被浇了桶凉水一样,一清二楚地明白了自己找苏婉娘也正是在寻求这种感觉:一个与自己同进共退的伴侣!同时也看清了自己通向苏婉娘内心最深处的最大障碍——她的主人!她的主人让苏婉娘找到了归属和信任,自己要代替这个中心人物,一定要做得更好才行。四皇子暗地发愁了——他现在被困在宫里,要怎么才能帮得到苏婉娘呢?如果帮了她的主人,作用会不会更大……   正在这时,苏婉娘开口道:“我这次,还有一事相求。”   四皇子眼睛立刻冒出星星,几乎立刻要拜谢上天,哪有这么巧的?刚想到这儿,就有送上门的好事?他雍容大度地说:“但说无妨。”   苏婉娘说道:“我需要一身宫中公主的装束、头饰,一身太监衣服,要比公子高一些。一身宫女的衣服,是给比我矮半头的女孩。还有宫中马车所用的皇家帷幔。”   四皇子思索着说:“公主其实没有固定的衣饰……谁来穿?”   苏婉娘说:“我。”   四皇子一喜,心跳到了咽喉处,勉强保持着平稳的口气说:“我母亲的衣服和饰品都应该可以。”   苏婉娘说:“一定要华贵异常,让人认定是皇家公主。”   四皇子压抑着激动点头说:“放心,我会给你挑好。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苏婉娘皱眉看四皇子,四皇子迎着苏婉娘的视线:“我要在当场看着!”这又是一步棋,自己可不能错过好戏,也不能错过看苏婉娘身着自己母亲的盛装!   苏婉娘想着沈汶说过的计划,迟疑地说:“到时候,得看你出不出得宫来。”   四皇子说:“如果我能出来,就一定要去。”   苏婉娘皱着眉说:“好吧,我去问问她。等到北戎的使节到了,你能不能天天去观弈阁?那样就好通知你。”   四皇子心里又一颤:北戎的使节!自己根本没听见消息,人还没有到,她的主人已经先知道了。   四皇子答应了。苏婉娘交代完了事情,就告辞。手里拿了四皇子的手帕,给人家弄脏了,自然无法还了,就放在了袖子里。   四皇子让丁内侍把车停到了施和霖的医室附近,苏婉娘看着周围没人,下了车。四皇子远远地看着戴着帽子的苏婉娘到了医室前,她的弟弟跑出来接了她,一起进去了,才让丁内侍驾车回宫。   四皇子一路面带微笑,晕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   --------------------------------------   苏婉娘回到了府中,在夜里对沈汶叙述了这次对话。   沈汶想起前一世四皇子碌碌无为,也不惊讶,只是求证地问苏婉娘:“你肯定他是不想当皇帝?”   苏婉娘坚定地点:“我肯定,他真的是不想。他是个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人。”   沈汶叹息:“谁没事干想当皇帝啊!一辈子都没法去逛街买个东西下个馆子什么的,山河湖海都只能从书上看到。牺牲这么多快乐,得多大的权力欲才能弥补啊。”   苏婉娘也同意:“是啊,照他想法,守皇陵都比当皇帝自在。”   沈汶小声问:“看来你也喜欢去守皇陵了?”   苏婉娘一推沈汶:“去去!睡觉!”在沈汶吃吃的笑声中,苏婉娘翻身背对着沈汶,可脸上浮起笑容。她想象着自己与四皇子在田野上手拉着手走着,有野兔一只只地跑过去,四皇子拉着她不让她去追,朦胧中,那些兔子们不知怎么都变成小孩子,在远方笑着招手……   --------------------------------------   三月开春时,北戎的使节队伍进入京城的那一天,也正是张允铭下了帖子,请沈二公子和沈三公子到京城最高挡的酒楼欢饮阁共进午餐的日子。   欢饮阁是李氏的生意,以奢华铺张为主调,楼宇装潢得雕栏画栋,迎门地上都铺着丝毯。伙计们衣衫整洁利索,身板笔直。端上来的饮食都盛在一水儿的汝窑瓷器中,杯盏托盘润如凝脂,华贵而典雅,和细心准备出来的美食相得益彰,处处透出精美。   张允铭带着张允铮到门口迎接了沈坚和沈卓,双方行礼,然后张允铭领着大家到了二楼临街的雅间。一张云石台板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八样小菜,一只酒壶和四副碗筷杯碟。   张允铭笑着让大家坐,张允铮冷着脸,当仁不让地坐了,弄得沈坚和沈卓互看了一眼,觉得平远侯府这位“远房子弟”比平远侯的长公子谱儿都大,不知是何方神圣。   多年前,张允铮两次灯会上去撞张允铭时,都被沈卓都看到了。上次春游时,没这么细看,可现在大家一张桌子边坐了,沈卓越看张允铮越觉得眼熟,不禁问张允铭:“你们两个是不是以前认识呀?”   张允铭马上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坦然说:“真不瞒你们,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好几次街上遇到了,互相看着不顺眼,打了多次架,越打越近乎,后来发现竟然是有亲戚的人,就认了。”   张允铮蔑视了张允铭一眼,张允铭坦然地微笑着,丝毫没有说谎的尴尬,让张允铮想起另一个欺世盗名的家伙。   沈卓恍然了——看来的确是那个撞了他的人,可人家两个握手言欢,还成了好兄弟,自己就别瞎操心打抱不平了。   几个人聊了几句客套,张允铭对身后站着的自己的小厮说:“别傻呆着了,这里有伙计们,带着两位公子的人去好好吃一顿吧!”   张允铭的小厮自然是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马上对跟着沈坚的王志和沈卓的身边的小厮说:“请这边来吧。”   张允铮的小厮也帮着劝,沈坚笑着点头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也尝尝这里的菜,你们都下去吧。”沈卓也挥手,几个人都下去了,伙计们上了八个热菜,张允铭一个眼神,最后一个出去的伙计顺手关严了门,守在了门外。   张允铭这才说:“这是家母的地方,伙计有许多是我父亲的,该还是严实。”   沈坚哦了声说:“难怪,我看那些伙计许多像是有身手的,你父亲的手下,自然可靠。”   张允铭一笑:“我看你那小厮可不像是个可靠的。”   沈坚惊讶:“你竟然能看出来?”   张允铮冷冷一哼:“一进门,那眼睛就没停了转,手指开合了多少次。堂堂镇北侯的二公子,怎么选了这么个贴身小厮?眼瞎了?真笨还是假笨,他……”他突然想起沈汶说过的,她二哥被内奸从背后捅了一刀的事,直觉就该是这个小厮,忙住了口。   沈卓觉得张允铮说话很刺耳,不禁斜眼看他,张允铭忙说:“我这位弟弟说话直,你们莫怪。”   张允铮皱眉:“有什么可怪的?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沈坚笑了:“的确是,你给我提这个醒儿,说不定是救了我的命呢。我可不会怪你。”   张允铭笑着说:“看来你是知道?你胆子可够大的。”   沈坚叹了口气:“没办法。我爹给我的人,情理上都不能换。若是撤了,就惊动了那边。”   张允铮翻白眼:“那你就留着吧。”   张允铭推张允铮:“你又在这里置什么气?快点,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好好吃个饭。”   他把一个小包递给沈坚,沈坚接了,放入怀中,张允铭一边让菜,一边低声说:“不够的话告诉我。”   沈坚不是第一接钱了,低声道:“该是足够了。”张允铭出手给的都是万两以上,粮食已经买得差不多了,这些主要是工匠的钱。   张允铭又说:“北戎的使节听说就到了,我们得去轮流偷听。”   沈坚虽然不知道沈汶在打和番的主意,但是北戎是沈家军日后的敌人,这次进京肯定是与太子首次接触,自然要去听,就马上答应下来。   几个大小伙子开始吃饭,风卷残云般,将主菜副菜吃得干净,弄得张允铭又让人多加了四个菜。   这几个人吃饱了,正在品茶中悄声商议着怎么轮着去窃听,怎么碰头交换信息,就听见外面一片喧嚷:“北戎的使节进城了!”   四个人都站了起来,到了窗口处隔窗往下张望,远远的长街上,走来了旗帜簇拥的队伍。   先过去的是朝廷迎接使节的官员们的车轿,里面还有东宫的车马,后面才是北戎使节的马队和马车。   几个人看着皇家黄色的车轿过去,虽然没有说话,可心里都生出了无奈的愤懑。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等着本朝的人过去了,才打开了窗子。   沈坚倚窗看着越来越近的北戎马队说:“听说这次带队的是吐谷可汗的二儿子火罗。”   自从知道火罗可能与五公主和番,张允铭就下了通功夫调查火罗,他说道:“火罗是吐谷可汗的二儿子。吐谷可汗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娶了他母家部落的一个女子。火罗年纪十八,尚未娶妻。另外一个儿子还年幼,只有十三岁。这两个两个成年的儿子格外彪悍,这些年随着吐谷可汗在草原上征战,战绩赫赫,满手鲜血。”   慢慢地,北戎的马队到他们眼下街道上。张允铭指点着:“那个领先的带着个粗糙金箍的,该是火罗吧?”   沈坚看看,点头同意道:“是这些人里最年轻,可是最自以为是的,应该是他。”   沈卓问:“隔这么远,你怎么知道金箍粗糙?”   张允铮和张允铭多年默契,冷笑说:“那还用问?我们这里谁戴金箍?都是给猴子做的,能不粗糙吗?”几个人笑起来。   火罗长着典型的北戎人的面孔,平板的面庞,单眼皮的小眼睛,宽大的下巴,下唇稍微有点地包天。面色因常年在外,晒得黑黢黢的。他虽然还年轻,但因来之前吐谷可汗刚刚打完一个胜仗,火罗在这场战斗中亲手杀敌二十余人,深觉自己充满威力,不可战胜。   他骑在马上颇有些忿忿然。   在城外他得到了南朝太子的迎接。   接到信报,太子向皇帝请命,说自己可以到郊外迎接。皇帝原本想,对方是儿子来,自己这边也该是派儿子去接,只不过应该是三皇子去,可派人去问,三皇子竟然说不去!借口要上学,不能误了功课。他还不知道这个儿子?每次去见夫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明明是推脱!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皇帝暗恼,只能同意太子带人去迎接了使节队。   使节队的翻译用生涩的汉语向东宫的官员介绍了己方的人员,太子见火罗那副野蛮人的粗样子,从心里看不起,可表面上还是礼貌地微笑。   火罗看到一脸白皙肌肤的南朝太子,也同样看不起:两眼下青黑,软绵绵的虚架子,一拳就能给打趴下,这种人在战场上活不过几息。南朝日后的天子就是这样的,这个国家大概还没有自己的那些叔伯父们的地方经打。   两边见了礼,一起往城中走。北戎人与南朝不同,一个个头发剃掉一块,胡须杂乱,马裤短衫,风尘仆仆。他们一进城,就引起众多百姓的围观指点。   火罗骑在马上,看着周围拥挤的汉人百姓,大多身材瘦弱,话语无力,心想如果自己长刀在手,砍将下去,这些人几百上千都拦不住!想到此,就面带傲慢之色。再看看市井的繁华,沿街满是商铺,往来的妇人们头戴珠花,许多人身穿绫罗,深觉这帮萎靡不振的南人实在不配占着这等富裕之地!北戎的勇士多么彪悍,他们才配得上富饶的疆土!自己所率铁骑能轻易踏碎这片城池,将之归为父王所有!   他离着张允铭等人的窗口越来越近,以致他的表情都被楼上的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张允铭笑道:“他大概觉得京城是一块软糕,他可以掰开揉碎了吃到肚子里。”   沈坚摇头说:“我看见他这样,真想好好揍他一顿!”   张允铮冷淡地说:“还是我来动手!一定揍得比你狠。”   张允铭扑哧一笑:“我弟……堂弟很爱打架。”   像是有觉,火罗抬头向他们看来,张允铭将张允铮挡在了身后,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看着火罗微微扇着,面带笑容。沈坚和沈卓也意态轻松地侧身倚着窗沿,看向火罗的目光充满讥讽。   火罗觉得这几个人格外刺眼,身着华丽的衣衫,笑容放肆。他的马匹走过窗下,他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这目光带着他多少次杀人时的凶意,战场上曾吓倒与他对战的敌人。可那几个青年却几乎同时呵呵笑起来。   张允铭合了扇子指着窗下十尺外的火罗说:“他凶光外露,大约是生气了。”   沈卓学着女子的声音说:“哎呦,可吓人了!奴家好怕呀!”   沈坚笑眯眯地说:“的确看着吓人。”   张允铭呵呵笑:“‘看着’吓人,有什么了不起?”   火罗自然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肯定是在笑话自己,他气得脸突然红了,使劲扭着脖子看,大概不想先断了视线。   沈卓啧道:“他这是要把自己的脖子拧断吗?”   张允铭感慨道:“这是北戎的自断颈子功,吾等实不及也。”   几个人又出声笑起来。火罗终于不能再回头了,掉回头看着前方,可还能隐约听到那几个人的笑声,火罗只觉得心头火大,如果不是周围这么多人看着,南朝的太子正在前面开路的车中,他真想下马找那几个满脸嬉笑的青年人打一架,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把他们带着笑容的脸打得鲜血淋漓,让他们尝尝草原上的雄鹰的厉害!   看着火罗远去了,屋中的人也停了笑,离开了窗户,到桌边坐下。   几个人面色都很严峻。   沈坚说道:“北戎马匹强健耐劳,若是大军主力是骑兵,一过山区,到了平原地带,根本无人能挡。”   张允铭扇了下扇子,说道:“按照估算,我们还有几年,好好准备吧。”他们言谈中都刻意避开谈论沈汶。大家都明白,这是最机密的人,不能挂在嘴边上。   沈坚问道:“你父亲知道吗?”   张允铭说:“我还没告诉我爹,咱们先干着,日后瞒不住了再说。”   沈卓笑了:“你这是给你爹挖坑啊。”   张允铭挑眉:“你们不是也没告诉?”   沈坚叹气:“那是我爹太古板,我……怕他把我们都大义灭亲,给供出去。”他没敢说这是沈汶的顾虑。   张允铮又撇嘴:“你爹真笨!”一家子都笨!   沈卓阴沉地看张允铮:“你竟敢说我爹坏话?”   张允铮哼声道:“什么叫坏话?不笨?他手掌二十万军队,可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赔进去了!”   沈卓急了:“你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张允铭举手:“又不是我们两家的错!我们是好人对不对?”   沈坚说:“对,不要责怪受害的人,是害人的人太坏!我们两家要同心协力才对。”   沈卓听了这话觉得格外顺耳,就没再与张允铮计较。   沈坚摸了下怀里的小包,对张允铭说:“到时的军需和粮草,就靠你们了。”   张允铭郑重地点头:“北边,就靠你们了。”   沈坚一推桌子:“我们分头行动吧!”   张允铭说:“三天后观弈阁见。”   四个人行礼作别,带着自己同样吃饱喝足的小厮们,离开了酒楼。   --------------------------------------   与此同时,城外,一个老道士拉着小道士往霄云观走,小道士问:“师傅,您为何要去看那北戎的使节队呀?他们长得也不好看。”   老道士叹气:“那是我朝之劫数啊,那个领队的叫火罗,面带王气,若是世道不改,日后他就是血洗京城之人……”他又叹了口气。   小道士着急地说:“那我们去告诉朝廷吧?”   老道士苦笑:“你没看太子都去亲迎了吗?你要告诉谁?”   小道士说:“那就去告诉皇帝呀。”   老道士嘘声道:“小孩子别胡说!还皇帝?你能见到吗?你以为你是谁?”   小道士双肩塌着:“我自然谁也不是了,可师傅您呢?”   老道士慢慢摇头道:“我也谁都不是。那里岂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一踏进去,命就没了。况且,现在有逆天之人行事,我们只需在边上看着。最要紧的是,你我现在还在霄云观蹭饭吃,得想想怎么还这份情……”   --------------------------------------   当夜,沈坚和沈卓就去了北戎使节所在的驿馆。北戎来了百十人,加上太子派来照顾使节队的仆从,驿馆里住得满满的。人声嘈杂,气息混乱,十分方便人们潜入。   沈坚和沈卓很轻易地摸到了北戎人的卧室附近,北戎人说话还很大声,沈卓他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只可惜,一个字也听不懂。   两个人蹲了半夜,一无所获而返。   次日,张家兄弟也同样听得胡里八涂。可谁也不能停,只能接着去听。   终于,在使节团见皇上的前夜,太子的人去见了火罗,干守了两夜的张家兄弟终于听到了有实质内容的话。? ☆、谋皮 (抓虫) ?  太子的人说汉语,北戎方面有翻译,两方交谈终于有了能让人听懂的内容。双方几句客套之后,太子的人对翻译说道:“……太子殿下希望火罗殿下在皇上面前尽量友好顺从。”   翻译传了话,替火罗翻译道:“我父吐谷可汗乃草原之雄狮,不必向任何人俯首。我这次来,只不过是应了南朝之邀与你们缔结盟约,并非前来乞和。”   太子的官僚连连点头道:“太子殿下对吐谷可汗深表敬意。希望日后可以与吐谷可汗建立长久的互惠之谊。”   片刻后,翻译说:“草原上的人不喜欢虚假的语言,南朝对吐谷可汗能有什么好处,你要讲清楚些。”   太子的人说道:“南朝的认可能让吐谷可汗在北疆之地位更得人们赞同。”   翻译传达后,火罗一阵哇啦哇啦的声音,翻译解释道:“我父王统一北疆已势在必行,不必依靠南朝的承认。若是南朝真有诚意,就该容商人向北疆运送粮谷和铁器,我们可以用皮毛交换。”   太子的人忙说道:“公开交换,恐不被皇上所准。”   火罗激烈的说了许多话,翻译说道:“火罗殿下说,若是真的缔结盟交,你们就要为北戎提供粮食和铁器,以示诚意,否则免谈盟约!”他的语气极为严肃,表示火罗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不含糊。   太子人迟疑着:“这个……我得去与太子殿下商议一下。”   火罗继续叫嚷,翻译说道:“火罗殿下要南朝每年向北戎提供至少十万石粮谷……”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太子的人吓得连连摇手,粮食禁运北方,还十万石?一万石都难!   火罗不用人翻译,就看出了太子的人说的是什么,大声又说了几句,翻译说道:“火罗殿下说了,如果南朝没有这样的诚意,我们明日就离开,不必谈什么盟约了!”   火罗一直气不顺。   他自幼与父亲在北戎连年征战,多少次从生死间杀出遍地血腥,取得了胜利,深觉只要尽情杀戮,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吐谷可汗接到太子的邀请信,就让火罗前来,并不是以缔结盟约什么的为主要目的,而是让这个儿子好好看看南朝。   火罗这一路行来,南朝风物尽收眼底,除了北疆有沈家军常年驻守,北部和中部有陡峭的山区地段外,富庶的中原都是一马平川!北戎若是踏土中原,南朝根本无力抵御。还谈什么盟约?北疆大局已然初定,吐谷可汗必成北疆霸主,兵马多年征战,正是该乘热打铁,下一步征服南方!   所以火罗的态度就非常强硬,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   太子的人想到如果不能说服火罗放下架子,明日到了朝上,他这么傲慢无礼,肯定会激怒皇帝。皇帝一向唯我独尊,觉得北戎不过是未开化的外夷,岂容火罗如此嚣张?必然不会再提什么盟约,而是要加强边防,防备北戎。那样的话,沈家军就会更加强大,镇北侯……三皇子……   想起太子说要除掉镇北侯,其他的都不用考虑。又想起那些办不好事的人,不仅自己的命保不住,若是太子一怒,一家老小都活不了了……   想到这些,太子的人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用袖子使劲擦了汗,小声说:“这个,我会去说服太子,每年,私下,记住,是私下!为火罗殿下运去二十万斤粮谷。”去年谷价极为便宜,二十万斤粮谷用不了几个钱。   翻译与火罗说后,对太子的人开口:“五十万斤!还有武器!铁器!”   太子的人又出汗了,结巴着说:“武器和铁器,都会运一些……一些,粮谷,大概,只能三十万斤了。”   翻译再次开口:“武器万件,铁器万斤。”   太子的人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武器千……六百件,铁器三千斤。”   翻译向火罗说后,火罗摇头。   太子的人擦着汗:“这些还可细谈……细谈……火罗殿下正当青春,还未婚配吧?缔结盟约后,殿下回去可请吐谷可汗出面,向我朝皇帝求娶公主和番,以示两朝欢好无间。我朝公主美貌,当是佳妇之选!”   翻译告诉火罗后,火罗横肉扯动了一下,又说了几句话。翻译说道:“火罗殿下是草原上的雄鹰,受众多女子仰慕,得到南朝公主的爱慕也是理所当然。若是没有粮谷三十万,武器千件,铁器五千斤,你现下就离开吧!”   太子的人叹了下气,说道:“好吧,我会去与太子殿下说,该是能满足火罗殿下的要求。可是,这些,都得等到殿下与皇帝定了盟约后才能算数。若是殿下惹怒了皇上,这些都无法再做商量。”这是用东西勾着火罗对皇帝恭敬。   翻译与火罗商议良久后,翻译对太子的人说:“既然如此,火罗殿下明日一定会对南朝皇帝恭敬,以示友好。”   双方告别,张家兄弟也趁着人群往来的杂乱离开了驿馆。   他们回到府中,张允铮马上找出纸笔,将方才听到的对话一一写下,张允铭黑着脸色,愣愣地坐在一边。   张允铮快写完了,才抬头看了张允铭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张允铭闷闷地说:“我不舒服。”   张允铮边写边说:“是因为太子的人提了和番?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运粮食和铁器什么的倒是没听她说过,看来小骗子也有不知道的事……”   张允铭现在满脑子就是和番:皇帝子息不旺,就两个公主,太子的人提和番,自然不是为了太子自己的妹妹做媒。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小肥鸭的计策十分毒辣,但是却不得不行。”   张允铮写着字冷笑:“你原来竟然还想不这么干?”   张允铭慢慢摇头:“就是四公主,也不该去和番。北戎那么彪悍,火罗那么躁狂,谁都不该和番……”   张允铮几乎是狞笑了:“是你让她和番了?我让她和番了?火罗自己都没提和番!她要怨,就怨自己不怀好意的哥哥吧!”   张允铭再次感叹:“那个小鸭子的心太狠了,你一定要小心。”太子只要动了害人之心,就必然害自己的妹妹,这种何尝不是一种恶毒?   张允铮撇嘴:“她又不会害自己人,怕什么?”   张允铭说:“可前提就是不要去害她。”   张允铮皱眉:“干吗要去害她?”   张允铭叹气:“这不就说说吗?也不是害,比如,日后娶了她的人,大概就不能纳妾了。”   张允铮面带恶心的表情:“你看爹纳妾了吗?而你,正妻还没娶就想着纳妾了?真是越大越猥亵!”   张允铭生气了:“我说纳妾了吗?!这只是一个比方!那个小肥鸭现在才几岁?就能定下这李代桃僵之计,长大后一定是个心机深沉的毒妇,这种女的谁敢要?”   张允铮把笔往桌上一放:“她救五公主还有错了?你是想让五公主去和番吧?!假仁假义的东西!替你解救五公主还担个罪名!那就别行此计!袖手看着太子把五公主送去和番,你现在就去抬一大堆妾进门!没人管你!”   张允铭也怒了:“你胡说什么?!我说要让五公主和番了吗?!”平时都是张允铮先动手,这次被张允铮骂狠了,张允铭竟然先动手了,一拳向张允铮招呼过去,张允铮一抬手隔开,两个人先是在屋子里打,张允铮边打边说:“你要是敢把我刚写的东西弄脏了,我就去把你的书房砸了!”   张允铭嘴里说:“砸就砸!也不是第一次!”可还是与张允铮边打边挪到了院子里,两个人练到气喘,才觉得出了口气,罢手各自去睡觉了。   平远侯听说这两个兄弟出去了半宿,回来不睡觉还打了一架,又骂了好几声“不省心的小崽子”。他离开了客厅,脚步轻轻地走入卧室,到了床边坐下,自语道:“他们有大事瞒着我。”   两个人隔天就出去一次,虽然两个手下的小厮怎么也不敢透露什么,可平远侯的人来报,这些夜里他们守着张允铭买的那个旧宅子,并没有见到人。那么两个人这么夜里出去,是去哪里了?   如果是张允铮一个人出去溜达,平远侯还不会这么焦灼。可一向成熟省心的张允铭也一同出府,平远侯就心头乱跳了。这个大儿子心思灵活缜密,十分像自己。他若是这么有规律地夜行,这事情肯定是件极重要的。   李氏正睡着,自然没听见平远侯的嘀咕。平远侯临入睡时,终于决定哪天趁着他们出去时,搜搜两个人的地方。   太子的幕僚离开火罗后,不能进入东宫去见太子,一夜不敢睡,等到次日凌晨,宫门一开,马上进宫求见太子。终于赶在太子上朝前,匆匆地把火罗的对粮食铁器的要求都说了一遍。太子听着觉得还可以接受,不及细想,胡乱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就急忙去上早朝了。太子的人这才放下心,觉得自己的命是保住了。   北戎的使节队拜见皇帝,对方是个次子,皇帝觉得本朝对应的该是三皇子,这次,提前就把三皇子抓住,不让他出宫,并让人带着他列席在一旁。   三皇子因为沈家军常年与北戎对抗,有时经常会听到沈家兄弟讲起战场上的事情,私人情感上就对北戎深有偏见,根本不想见北戎的来使。被皇帝逼着前来了,站在一边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礼仪地相互问候之后,北戎的使节们向皇帝献上了吐谷可汗的书信,连带北疆猎到的狼皮、红狐皮、黑熊皮,几把镶了宝石的猎刀,和一把强弓。   为了向皇帝演绎这把弓的厉害,火罗在呈献之前,特意伸手拉开弓弦,圆如满月。然后才把这弓放在了托盘上献上。   三皇子正心中不快,见此情形,往前跨了一步,对皇帝行礼道:“请父皇容孩儿试试此弓之力。”   虽然三皇子的举止有些无礼,但此时皇帝却随意地说道:“你好久不练了吧?去试试吧。”   三皇子十七岁,比火罗年轻些,身体还未完全长成,该还算是个少年,但这些年与沈家兄弟骑马狩猎,弓马娴熟,肩膀宽厚,臂力发达。他上前拿起弓,向旁边一伸手,站在附近的谷公公忙递上了一个扳指,三皇子谢了,一运气,将弓拉至满圆。朝堂上众大臣同声喝彩,三皇子吐气松肩,放回弓弦,将扳指还给了谷公公,将弓放回献盘上,对皇帝施礼道:“孩儿献丑了。”   皇帝深感在北戎面前有了面子,淡淡一笑:“吾儿算是孔武。”   三皇子冷着脸说:“此弓仅属平常。孩儿曾在镇北侯府试过一张黑色大弓,以我之臂力,仅能拉开一两分。”   听到镇北侯的名字,皇帝微皱了下眉头,可是当着北戎使者的面,只好震一下国威,说道:“那是老镇北侯的乌木雕弓,岂是能随便拉开的。”   三皇子无表情地说:“看来是孩儿不自量力了。”   皇帝也说着没有温度的场面话:“皇儿不必妄自菲薄,只需继续努力。”   三皇子规矩地行礼道:“多谢父皇鼓励。”   满朝上下,没有人敢上前说三皇子的好话,因为皇帝就没有热情地表扬三皇子,而除了面色青黑的火罗外,太子背对着皇帝面向大臣的脸色也明显阴沉不快。   三皇子退回,双方开始客套,三皇子不耐听,站在那里神游天外,想着怎么去找镇北侯的沈坚和沈卓,告诉他们自己拉开了北戎送的弓,有机会得再去试试老镇北侯的那张乌木雕弓……   火罗自从三皇子拉开弓后,就一直心中冒火:拉开弓算什么?!你能在马上开弓射箭,箭无虚发吗?你能在战场上挥刀厮杀,让敌人的鲜血将战马都染红吗?满大厅的人除了这个仅仅能拉开弓的少年,其他的人没一个能站直的!这帮软塌塌的南人,有什么可骄傲的?!总有一天自己带着铁骑马踏京城,将这些哼哼唧唧不正眼看他的汉人都拦腰斩断!……火罗紧闭着嘴唇,被远景所鼓舞,又想到被许诺的那些粮食,终于没有发作。   翻译对皇帝说了好多事先准备下来的恭敬言语,皇帝因三皇子拉开了弓,在北戎人面前没有丢脸,加之北戎的人看着受了挫,没敢再张狂,他心情很好,对使节队说了些愿意承认吐谷可汗为北疆之主的话,然后命兵部与北戎使节们探讨盟约事宜。   退朝后,皇帝叫太子到了御书房,问道:“皇儿怎么看北戎要结盟约这事?”   太子为此已经做了多次演练,忙说:“此时吐谷可汗正准备着统一北疆,他行兵勇猛,所率都是化外野蛮之师。若是父王不想出征北疆与他为敌,还是该早早与其交好才是。我朝与他签了合约,双边无战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朝廷也可不费粮草钱箔。”   皇帝点头道:“皇儿说的有理,此乃平稳之途。若是那些来使有轻慢之心,那就是他们心怀了不轨之意,现在看来,只是那个火罗有些争强好胜之意,其他的,都还算恭顺,当是诚心与我朝交好。”   太子暗道庆幸,亏得自己让人事先去安抚,答应了火罗那些条件。现在看来,他要的东西并不算多,自己如果不同意,岂不因小失大?   皇帝忽然问道:“听说你昨日派人去见了北戎的使节?”   虽然知道自己的许多行动都在皇帝掌握之中,而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太子还是暗暗地出了层冷汗,忙回答道:“就是去教导那些北戎使节拜见天子所应遵循的礼仪,孩儿那日去郊外迎接他们,深觉这些人毫无礼教,举止无状,恐他们惊了圣驾。”   皇帝点头说:“北戎化外之地,其民茹毛饮血,的确粗鄙不堪!若非我朝不喜兵事,朕何须给这些人脸色?好在他们看来虔心顺服,也省了许多麻烦!”皇帝一辈子没去过北面,自古中原被称为中国,乃正中正统之国,天下独大,唯我独尊,四方均为蛮夷,实不足为道也。   太子忙说道:“父皇治国英明,我朝正在盛世,那些域外野民如何能不虔心匍匐?”   皇帝淡淡一笑,说道:“你三皇弟不理国事,还是你与他们周旋吧。”三皇子虽然拉开了弓,可是对自己的态度太冷淡!皇帝心中不爽,就继续让太子出面理事,算是冷落三皇子,别让他或者别人以为他在殿前灭了北戎的威风就能得了自己的青睐。   太子忙谢了,告退出来。   北戎使节见了皇帝后的一天,严氏请沈汶过院喝茶。   沈汶一进院子,就发现严氏的院子里连一个侯府的人都看不见不说,严氏陪嫁的丫鬟婆子也没几个人,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与其他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很不同。   看到沈汶疑问的眼神,严氏小声说:“人多嘴杂,人少好管。”   进了屋子,严氏的贴身丫鬟鲫鱼来上了茶水,然后就出去守着了。   沈汶微皱了眉毛说道:“二嫂还是在外面稍微露一下……额……你的本色?不然,院子守这么严实,会让人猜疑。”   严氏点头,说道:“好,我得让大家觉得我是因为有点疯疯癫癫地才这么藏着掩着。”   她接着低声为沈汶转述了这些天沈坚张允铭他们监听的大概内容,沈汶早就知道前世北戎和南朝这次结盟了,太子也扔出了和番的主意,看来历史在这个部分还是如前世般发展着。   沈汶仔细追问道:“是太子的人提的和番?”   严氏想了想说:“是,你二哥读了那边的记录,说写得特别详细,一句一句的,跟当时在场听着似的。他怕带回来被人看见了,读了就还给人家了。他给我复述的,是太子的人先提的。”   沈汶点点头,又问道:“二哥他们什么时候去?”   严氏小声说:“该是今天晚上。”   沈汶记下了,然后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严氏记着沈汶的话,接着就去了柳氏的院子,闲聊间,当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严氏说了前世那著名的沈坚“身材很好,但是听说大哥的身材也很不错”的话,唬得众人纷纷掩嘴,柳氏也羞得脸红。严氏见状才离开了。   这以后侯府里就传开了:二夫人实际是个口无遮掩的人,严家用陪嫁的人努力保守这个秘密,可严氏不堪束缚,裁减了人,她的真实性子就暴露了出来。这之后,严氏院子里再严实,也是严家下人亡羊补牢的一种表现了。   当夜,沈汶换了夜行衣,在暗处等着沈坚沈卓出了侯府,也追着他们往北戎的驿馆去了。   她虽然流连了千年,但因为痛恨北戎,在死后从来没有想过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而且北戎得了中原后在短短的百年内就被推翻了,最后龟缩成了一个少数民族,连语言都几乎灭绝,沈汶后世也没有机会过多接触到她敌视的北戎语。   因为太子的人已经与火罗联系上了,后面会有密谈,防卫定是严密,她怕自己的两个哥哥轻功不够好,前来给他们掠阵。   沈坚和沈卓夜里到的时候,太子的人与火罗已经交谈许久。这次的相谈十分要紧,交谈初始,北戎使节队的兵士和太子的侍卫,将驿馆里里外外地查了一遍,可那时天才黑,沈坚和沈卓还没有到。等到两方面谈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周围的巡逻多少有些松懈,沈坚和沈卓到了,就这么歪打正着地进入了内院。   沈汶远远地看着自己两个哥哥的身影,按照自己的评判,多少有些笨拙地上了屋脊,然后趴到了正屋的屋檐处,才暂时放了心。她周围巡查了一遍,发现有许多人团团围着正厅。担心沈坚他们撤出时会有麻烦,她飞身出院,到左近的民居巷中,抓了一只野猫。沈汶用意识力捏着猫的脊椎处,等它昏厥,才提着猫回到了驿馆。   这时,在屋檐处的沈坚和沈卓正听得紧锁眉头。   京城的口音说道:“……盟约签后,每年太子会委托商旅,为北戎送粮谷、武器和铁器。”   经过与火罗的交谈,翻译对答道:“武器最好是弓箭、床弩、破城锥等,以助我父皇征战北疆。”   京城的口音说道:“崭新武器大约不能,可是陈旧的武器可以运往北疆。”……   双方又讨价还价了一会儿,京城的口音说道:“这两日要与兵部签约,太子殿下会让人三日后引火罗殿下漫游京城,遍观京城风物。”   翻译告诉了火罗,然后说道:“如此甚好。”   又谈了一会儿,两方告别,屋里一声呐喊,外面巡逻的北戎兵士和太子侍卫队纷纷走入内院,准备护送太子的人出院,火把通明,照得墙上屋脊大亮。   沈汶用意识力疏通了野猫的神经,看着野猫醒来,猫眼大亮,就奋力将野猫抛了出去。   野猫高声尖叫着,一道弧影射向兵众,好多人同时大喊,众人眼望一处,有人拔兵器,有人高举火把。纷乱中,沈坚和沈卓离开了屋檐处,越过屋顶,从墙头溜出了后院,消失在了院外。   沈汶看着他们离开,也影子一般从驿馆跑出来,赶在两个哥哥回到侯府之前,将他们截在了侯府外。   三个人到了一处僻静处,沈坚喘着气埋怨沈汶:“你去那个腌臜地方干嘛?”   沈汶忙说:“我没靠近,就是在外面扔了一只猫。”   沈卓才低声恨恨道:“北戎竟然要床弩和破城锥!这些都是我朝之利器,他们得了,自然是来攻我们!太子的人还没有反对!”   沈坚冷笑:“他觉得会用来攻沈家军,又不是用来打他们。”   沈卓骂道:“没见识的东西!”   沈汶叹气:“其实他们是有见识,知道怎么找出让他们胜利的方法。若是我们没有先知先觉,你不能不佩服他们铤而走险,最后除掉了对手。”   沈坚也沉重地点头,说道:“说来,如果没有你的梦,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这么早就挖下了陷阱。太子其实是棋高一招的。”此时离最后的事发还有五年多,而他们的敌人已经实施了置他们死地的计谋。   沈卓有些后怕地说:“谁能想到太子会这么狠?你梦里我们干了什么了吗?三皇子是个直率的人,怎么也不像是想争位的,太子怎么就不放过他呢?”   沈汶小声说:“我梦里,我们这边真的什么也没干,可更让太子毫无顾忌地下手。皇后和太子在心理上容不下三皇子不说,太子一直无子,就是三皇子看着不想争位,也不能留着他。”   沈坚恍然道:“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沈卓也连连点头:“对呀!太子怎么一直没有孩子呢?”   沈坚觉得沈汶太小,不该讨论这个问题,打断说:“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沈汶说:“一步一步来,那些东西还没有运,不必此时应对。现在太子既然提了和番,那我们就先把和番的这事儿替太子安排一下。他们说了要游玩京城吧?那就这么办……”   方才听到太子要运武器给北戎,沈坚和沈卓心中愤怒,听了沈汶的安排,他们可没有张允铭的多愁善感,沈卓听了点头赞许说:“好,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有报应!”   沈坚微皱眉:“就是用此计,以四公主那个脾气,闹将起来,肯定不会同意和番。”   沈汶说:“那时再说,现在先把火罗这边敲定了。”   沈坚也点头了,然后三人一同回府。   次日,沈卓到了观弈阁,来回遛了半天,终于等到了走进来的四皇子。等到四皇子坐下,沈卓走过去,笑着对四皇子打了个招呼,随便地坐到了四皇子的身边。   四皇子心跳得厉害,可是表面上很镇静,也对沈卓点了下头。   沈卓将写了行动步骤的小纸条折成纸团悄悄塞给了四皇子,说道:“今日本该向公子讨教,可我定了饭局,只能在一边看看公子与人下棋了。”   四皇子手握着纸团,恨不能马上起身就走,可自己才坐下,怎么也得坐会儿。正想着坐会儿就走,偏有个人凑过来笑着说:“蒋公子好久不见?不知可有时间下一盘?”   四皇子咬着后槽牙笑着,微微点了下头,让对方猜子,一上手,就疾风暴雨,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不过一刻钟,对方就笑着说:“蒋公子棋艺高超,在下实在不及。”抱拳告退。   四皇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问沈卓:“我是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沈卓嘿嘿笑着说:“偶尔露一下峥嵘也没什么,不然谁也不知道你的厉害。”   四皇子腼腆地说:“我有什么厉害的?就是喜欢下棋罢了。”   沈卓起身说:“蒋公子可别如此自菲,能下一手好棋,脑子当然是很好使的。”   四皇子听了,脸上的笑容没了,看着沈卓的背影,开始考虑是不是日后不能总赢棋,得多输一些。可他平时已经很谨小慎微了,实在不想在棋盘上还得作假,好像最后一片净土也得放弃,就决定以后少下棋,多喝茶,别惹议论。   他又等了半晌,见因为方才下手太狠,没人前来约棋了,才起身扶着丁内侍下了楼。坐到车里,四皇子马上展开纸条看了,牢牢记住后,将纸条撕成了黄豆大小的细末,从车帘间一点点地撒出去,让它们零落在地化成了泥土。   沈卓离开观弈阁,接着就去了李氏的欢饮阁。沈坚已经和张允铭张允铮在那里等着了。没了闲杂人时,沈坚将昨夜听见的记录给了张允铭,张允铭看了,不可置信地摇头,又给了张允铮,张允铮看过,揣到怀里,哼道:“就凭这些,现在杀了他都不犯法。”里通外敌,还私运武器,自古都是重罪。   张允铭低声说:“他们要的可绝对不能运过去。”   沈坚说:“当然,可我们现在先要安排好好招待一下火罗。”      然后几个人低声说了那天的安排。   谈完事情,大家好好吃了顿饭,几个人笑容满面,别人看不出异常。   回府后,沈坚让人给宫中三皇子递信,邀他两日后郊外骑马,某时某刻在东城门见。三皇子当日下午就回了信,说一定前往。   两日后,太子派来的三个东宫官吏到了驿站,火罗带了三四个人上了三辆四面无遮挡的马车,开始在太子幕僚的带领下,游览京城的风光景点。   他们出了客栈的门,周围的百姓们有的指点,有的说笑,还有一个人打了个唿哨。这唿哨声传过一条街,那边有人吹了一声竹笛,又远处,有人似乎无意间敲了一下锣……声声传递,就到了刚刚落座在一处风景点的楼上准备吃早茶的张大公子耳中。他选的是临街的位置,听见了楼下有人一声绵长的吆喝,临窗看下去,自己府里的十几个人散布在周围,有的扮成乞丐,有的权作闲人,都已到位。张允铭摇了摇扇子,向伙计点了茶水,一片悠闲——他这边只管开场,大戏是张允铮那边的动作。? ☆、打架 ?  平远侯府,张允铮亲自赶了辆大型马车出了府。   镇北侯府,沈坚和沈卓,带了一队侍卫,其中包括王志,一大早就张扬着出了门,去城门处会合了三皇子,到郊外骑马去了。   苏婉娘前一天就请了假,说要去看她的弟弟。这次沈卓不会捎带她,沈汶就让人给她备车,自己则应了严氏之邀,带了平时不言不语的夏青,去了严氏那里。   夏青是苏婉娘挑选的人,就看中了她不爱说话。这个女孩子做事也算麻利,可天生不愿开口,问十句,懒得答半句,正适合苏婉娘的要求。苏婉娘也不多解释,只叮嘱了夏青有关小姐的事不要对人说,几个月下来,夏青果然少言寡语,什么事都不透露,苏婉娘就对她很放心了。   进了严氏的院子,严氏拉了沈汶的手进了门,不一会儿,出来叫自己的心腹丫鬟鲫鱼,说要给自己父母在京城的宅子送过去些东西,有一个大箱子,快让人来搬了。鲫鱼干事一向特别认真,带着管家来抬了箱子,叫了车,自己压着车,把箱子送到了京城严宅。   京城的严宅里现在是空着的,就几个仆人管着院子,车进内院,镇北侯府的车夫出去了,从车上下来了一身丫鬟装束的沈汶,被鲫鱼领着到了后门,送出了严宅。   沈汶梳着丫鬟头,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平远侯府的马车,以及车上也是仆从打扮,可一脸蛮横表情的张允铮。   也许因为有大事要干,两个人看着对方不伦不类的样子,没心思吵架了,对做了个鬼脸算是打了招呼。沈汶上了车,张允铮驾车往约定的明镜湖的一处凉亭驶去。   苏婉娘到了施和霖的医馆,让侯府的车回府,说自己晚上会雇了车回去。   四皇子的马车一早就离开了皇宫,这次,四皇子去了他经常在里面坐半天的茶楼。丁内侍将皇家的马车停在茶楼前,扶着四皇子上了楼,进了茶室,又从后面的通道下来,上了后院的马车。这次事关重大,丁内侍都不用平常的车夫了,自己亲自驾车,顺路去了施和霖的医馆,从后门接到了苏婉娘。   苏婉娘上车后,丁内侍忙催动马车也往城中的明镜湖行去。   苏婉娘昨夜又是一宿没有睡,坐在车里明显忐忑不安。四皇子温和地问:“你是不是没睡好觉?”   苏婉娘叹气:“我总是这样,一有什么事,前一夜就睡不好。你看我的眼底下有青黑色吗?还能扮出绝世美人吗?能镇住火罗吗?”   四皇子首次意识到了事件的严重性:“你……你的主人要对火罗使美人计?!”   他原来也猜疑苏婉娘借公主的衣服是为了冒充个公主什么的,可他设想的,顶多是苏婉娘穿得漂漂亮亮地远远一闪,毕竟假冒的人不能长时间露面,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就行了,压根儿没想到苏婉娘要与北戎的使节有什么瓜葛,还要面对北戎的火罗!那个人他打听过了,长得凶狠,亲手杀了许多人,其中竟然还有他自己的血亲,这简直是没有人性啊。苏婉娘怎么能到他跟前去?!   四皇子瞪大眼睛说:“不能!你不能去见他!”   苏婉娘撇嘴:“什么话?说得那么难听,到时候就是在他面前走两步,露半个脸。”   四皇子着急地说:“他……让你去诱惑那个火罗吗?”   苏婉娘笑了:“当然不是。我又不会诱惑人,她可不会派我干这事。”   看在苏婉娘的笑容,四皇子心说,你怎么不会诱惑人?你什么都不干就诱惑人了,嘴上问:“那她让你扮什么美人?不是扮,你就是美人了!他干吗让你露面?!”   苏婉娘瞥了一眼四皇子:“管你要公主的衣服你还不明白?当然是扮四公主呀。”   四皇子吓坏了:“你……你……”对北戎使节冒充皇室公主,这是杀头的大罪呀!   苏婉娘不满道:“你脸别这么白好不好?我已经够紧张的了,你就不要添乱了。”   四皇子虚汗都出来了,看着苏婉娘说:“你只是没睡好觉?”你该吓破胆才是。   苏婉娘不高兴:“睡不好觉很难受你知道不知道?心慌气短,那时在山寺撞了你我哭了,就是因为那之前我一连十几天没怎么睡觉,因为要去见那个谁。我那时都崩溃了,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哭了?我可不是经常哭的……”   她因为临界紧张,开始絮絮叨叨。听着苏婉娘抱怨的声音,四皇子冷静下来,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感觉,最后长叹道:“算了,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去救你的,到时和你同生共死就是了。”   苏婉娘不快:“说什么呢你?!她是不会安排我入险境的,我只是担心我完不成她交给的事儿。”   四皇子问道:“他是谁?他多大?”   苏婉娘瞪了他一眼:“偏不告诉你!”   四皇子默默了一会儿,又问:“他是男的吗?”   苏婉娘不说话。   四皇子再问:“他比我大吗?”   苏婉娘看着他叹气:“她不是男的,还比你小很多!你高兴了吗?”   四皇子很委屈地看苏婉娘:“你骗我。”   苏婉娘翻了下眼睛:说真话是没人信的。   四皇子看看苏婉娘头上的发式,小声问:“你到了及笄之年了?”女子到了十五岁,就不再梳双髻,而将头发梳成发髻,插上簪子,表示可以嫁人了。苏婉娘只是梳了辫子,看来是到了年龄,可没有行及笄礼。   被问到年纪,苏婉娘终于脸红了,微垂了头说:“小姐说……现在不行及笄礼,等……”   四皇子点头说:“等你许婚前,再行及笄礼。”   及笄是个重要的礼节,象征成人。许多女孩子行了及笄之礼,就要商谈婚事。如果到了二十岁还没嫁出去,二十岁无论是否许婚都要行及笄礼。在这之前,只要女孩子在许婚前行了及笄礼就行。   及笄礼是女孩子一生仅次于婚礼的重要礼节,在古代,女孩子得字,成为妇人。没有及笄礼,就没有“字”,所以说是“待字闺中”。   日后,中华本土已经完全荒废了这一礼仪。而隔海的日本,却保持了女子的成年礼。十五岁的女孩子们要穿上贵重的和服,到寺庙祈福,对父母膜拜。   苏婉娘是个丫鬟,及笄之礼肯定就是个嫲嫲来给插个簪子,可沈汶希望苏婉娘能有个庄严的仪式,不要把这么重要的典礼轻易地过了。她要苏婉娘日后作为侯府的义女,让老夫人或者杨氏给她插簪,所以就不让苏婉娘行及笄礼,只让她梳了辫子。   四皇子小声说:“等等也好,那样,你行及笄礼时,我能给你支簪子……”   苏婉娘扭脸:“小姐说,她要给我……”那支插上头发的簪子,可是意义重大,代表了人生的一个新的里程。沈汶是她最亲密的人,自然该是沈汶给。   四皇子坚持道:“我的肯定更好看。”   苏婉娘瞥四皇子,小声说:“显摆!”   她眼中晶莹,语气似喜似嗔,四皇子的脸哗地红了,可讷讷地说:“我……就要给你,怎么了?”   苏婉娘眼帘微垂:“谁要你的!”明明是斥责,可声色诱人,语气温柔如水。   四皇子手紧握了下身下的车座,以防自己飞起来。他咬了下嘴唇,悄声说:“你若是不要我的簪子,那……我就去给你亲手插上……”   这还得了?!一个男子去及笄礼?还想亲手插簪?你直接抢亲得了!   苏婉娘脸也红透了,低着头看自己的指尖,小声说:“小心,我的……弟弟,把你打出去!”还是那勾人心魄的声音。   四皇子想起苏婉娘那个让他心惊的弟弟,说道:“他不会,我们是一伙的,他还教了我几招呢。”   苏婉娘抬头惊讶地看四皇子:“什么?!”   四皇子有些羞涩,小声说:“他让我和你分吃一块点心……可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   苏婉娘咬牙:“那个小泼皮!我回去一定要揪他的耳朵!”      四皇子忙说:“别别,你不想让他恨我吧?我们可是好朋友呢。”   苏婉娘气愤地蹙了眉尖,可也不说要揪苏传雅的耳朵了。   过了会儿,四皇子眼睛看着边上的车帘,小声问:“那个,能行么?”   苏婉娘不明白地反问:“什么能行?”   四皇子悄声说:“吃一块点心呀……”   苏婉娘说:“别想了!我不喜欢吃点心!天天被小姐喂得,我都吃腻了。”像是在对人撒娇。   四皇子忙扭头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苏婉娘说:“水果呀,我最喜欢柿子,海棠,还有桃子。”   这回四皇子皱眉了:“柿子太软,如果分吃,很麻烦。桃子肯定是不能分的,不然人们会说分桃之好,海棠那么小……”他展眉笑了……   苏婉娘立眉,抬手一推四皇子:“说什么呢你?!” 吐字清脆如玉磬声声,敲打得四皇子面红耳热,忙低头,委屈地说:“是你说喜欢吃的……”   苏婉娘张口结舌,最后悻悻地说:“你离苏传雅远点!那个小泼皮不学好!”   四皇子抿嘴微笑,听着自己的心扑扑跳,想着日后得找机会去和苏传雅聊聊,能找到些灵感,还能让苏婉娘再训斥下自己……   不久,马车就到了明镜湖边他们约好的地方。   明镜湖其实是三眼泉水和从城外流入城内的一条小河合流成的一个小小的湖泊,在城中,也算是个风景之地。湖边小路委婉,热闹的地方,商铺林立,但也有人少的柳林之地或者富人群居的僻静所在。   沈汶选择的地方,是湖边一处临水的亭子。亭子周边的树林隔开了闹市的人流。   张允铮的马车先到了,他下了车,一副恶仆的样子,大声吆喝着,亭子里歇息的几个女子见状慌忙走避。   不久,丁内侍驾着四皇子也到了,四皇子继续坐在车里,苏婉娘拿了四皇子准备的衣包下了车,进了张允铮宽大的马车里和沈汶一起换装。张允铮则进了四皇子的车里,与四皇子见了礼,接过来四皇子手里的太监衣服。   四皇子认出来这个青年是春游时张允铭介绍的所谓的“远房弟弟”,心说难怪此人能对平远侯的大公子呼来喝去的,肯定是平远侯请来的江湖上的义士之类的,四皇子对张允铮格外青目,十分尊敬起来。   张允铮脱去外衣,换上了一身太监的服装,手中还拿了一根拂尘,提了一大包车幔围帐下了车。丁内侍连忙去帮忙,到了平远侯府的宽大马车边,见四周没有人,拿出了车篷帷幔,将皇家的帷幔罩在马车外,平远侯府的马车就变得金碧辉煌。   这事干完,丁内侍听了张允铮的吩咐,将四皇子的马车赶开了些,然后也躲入了四皇子的马车中,静等看戏。   张允铮手抱拂尘,守在“皇宫”车驾旁。   沈汶自己换了一身的宫女的衣装,看着苏婉娘换装,心里也有些紧张,就低声告诉苏婉娘和站在一帘车幔外的张允铮前世这件事的详细过程。   前世,也是太子让人带火罗游玩,在拥挤的湖边地区,有民众闹事,火罗和几个北戎人避开了人群,到了这里。那时亭中有几个女子,火罗当场动了淫心,以为这是北疆,上去就要求欢。女子们惊叫着逃离,可火罗死拉着一人不放。沈坚刚好骑马从这里经过,看不过去,就下马阻拦。   两人言语不通,火罗就向沈坚挥拳,沈坚自然不让,两个人在水边打了起来。火罗虽然有蛮力,但沈坚自幼习的是剑术和拳脚,练家子比业余的总是高了一筹。火罗见打不过,就动了杀意,从靴中抽出了匕首,向沈坚刺来。沈坚愤怒,也动了真格的,他出拳急速稳健,几下就把火罗逼到了水边。火罗生在北方,不熟水性,一沾了水,就失了方寸,被沈坚按在水里一通狂揍,直打得他满头青紫,趴在水里起不来了,沈坚才放了手。后来被翻译问及身份,沈坚不想连累无辜,就明告自己是镇北侯的次子沈坚,不服可以再来。火罗通过翻译牢牢地记住了,他本来根本不懂汉语,可专门为了这件事,学习认识了“沈”字。等到六年后,在两军混战中,火罗专寻“沈”字将旗,终于找到了沈坚……   沈汶讲完,苏婉娘也换好了衣服。沈汶替她重新梳了个头,将四皇子给的包裹里面的钗子簪子插了满头,然后用眉笔,在苏婉娘的左颊下方画了一个黑点。最后给苏婉娘戴上了面纱,自己搀扶着苏婉娘下了车,两个人步履缓缓地走向水边的亭子。   四皇子在车窗扒着车帘看,错不开眼睛。他为苏婉娘选的是他母亲华贵非常的一套衣服。七彩折皱的锦缎长裙,上面是绣着金色花朵的浅黄掩襟衫,腰间是宝石镶嵌的紫色缎带。苏婉娘腰肢纤细柔美,阳光下,她行走时,裙裾间华彩环现,上身金花灿烂,耀人眼目。   从远处走来的火罗见了,甩开了同行的几个人,加快了脚步奔过来,沈汶低声说:“来了,记住,后发制人!别太打脸。”   张允铮冷冷地看着奔来的火罗,低声说:“你真事儿多!”   火罗等人本来坐车到了明镜湖附近的闹市上,人群拥挤,车马行驶缓慢。他见远处游人如织,没有大路,就持意下车走走。刚下车在街上走了不久,周围的人群里忽然有人喊:“看,那几个汉人帮着北戎蛮子!真不要脸!”   太子的人正给火罗的翻译介绍风物,笑容殷勤,人们看了都觉丢份,一群人上来,就捡汉人模样的人拖到一边,推推搡搡起来。火罗该去帮把手,可是他心里本来就看不起这些文官,见他们在平民的推搡下都无还手之力,更不想出手。就沿着小路继续往前面走,反正就这么一条路,那些人被打够了,肯定会顺着追过来。   张允铭在窗边看着,打了个手势,没有参加围打的几个人就先于火罗往树林里奔去了,一路驱赶着寥寥无几的行人:“快走快走,那些北戎的蛮子来了!正找人打架呢!”   林间的人都是普通百姓,一听这话全躲得远远的,让本已人众稀少的小路完全静寂无人了。   火罗带着几个北戎的兵士沿着小路往湖边走去,他生于旷远的北疆,初来京城还觉得繁华,可长了就觉烦躁,现在忽然到了一处安静所在,觉得很好,有种家乡的味道。偶尔看到有人在前面看他们,他立刻怒目而视,对方都是掉头就跑,他认为那是怕了他,高兴得笑起来。   从林间快到湖边了,远远地,他看到湖畔有一个身着华美衣衫的女子,在阳光和湖水间,正缓步行走,步履轻盈,像是在空中飘浮。火罗许久没有碰女的,他一眼看去,连眉目都没看到,可就认定此女定是个大美人,浑身就如冒火一样,也不管同行的人了,向着苏婉娘就飞奔而去。   苏婉娘更加放慢了脚步。她天赋禀异,步态身段中,自有种难以言会的风流婉约,所以当初青楼会强抢了她。   火罗奔到近前,大声喊了句北戎话,苏婉娘似是无意中扭头,沈汶用意识力轻撩起了她半幅面纱,露出她带着黑点的半边面颊和饱含了轻蔑和鄙夷的目光。   苏婉娘仅仅背影就能让人目不能移,更何况她绝色无双的容貌。火罗当时惊在当地,只听张允铮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偷窥四公主?!还不站住?!”   说着,就将手中的拂尘狠劲向火罗扫去。沈汶闭眼加强了张允铮拂尘上的力度,拂尘到处,夹带着一阵风声。火罗喊叫着退了几步。苏婉娘也不再看火罗,转身向围着皇家布幔的车上回返。   火罗正当青春期,本已动了野性。他自幼随父征杀,修身养性绝对不是强项,加上此时又看到了他有生以来所见最美的容颜和那对他极为鄙视的目光,热血急冲上头,没了任何想法,大喊一声,像头野兽一样飞身向苏婉娘扑了过去。   火罗凶相毕露,车中坐着看情形的四皇子吓得大叫了一声,急着就往车门外跳,被同在车内的丁内侍连拉带扶才没有跌出车外。   就在瞬间,张允铮飞起一脚,正踢在火罗的上腹处,沈汶的意识力成倍地加强了他力度的频率,这一脚踢得火罗半飞起来,四皇子下车时正看到火罗在空中一个弧形跌落,摔倒在地。火罗一口气上不来,大声地咳嗽。   四皇子这才稳了身形,靠在车辕处喘气。   火罗缓过气时,正见张允铮恭敬地对“四公主”弯腰,说了什么,他听不懂,其实不过是“公主要如何处置此人”之类的话。“四公主”语调傲慢地答了一声,同时做了一个厌恶得像甩开脏物的手势。   火罗在草原上,看上喜欢的女子,马上就要了,若是他有任何不喜,干过后再把人扔给卫兵们糟蹋至死。稍有抗争的,他能拔刀当场给人家一刀,然后再干不误。他长了这么大,从来就没有在这上面受到过任何挫折。更何况他是可汗没有成亲的二儿子,多少人还会投怀送抱,哪里看到过这样对他弃之如敝履的?一时间,他羞怒难当,也不顾自己胸中胀痛,跳起身来,又怪叫着向苏婉娘扑过去。   这次四皇子不叫了,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张允铮傲慢地一步挡在了火罗和四公主之间。看到张允铮穿的衣服,火罗知道这是宫里的太监。太监就是去了势的,连男人都不是,火罗从心里没把他们当回事。方才那一拂尘和一脚,火罗认为是自己没有准备好,才让这个年轻的太监击中了,现在他准备拼命,把这个太监最好当着那个女子活活打死,然后就在这里要了她!   张允铮见火罗不停步,一胳膊拦住了火罗,火罗自然一拳挥出,张允铮大声说:“看,他先动手的!”同时闪身一避,运气于拳,抬手一记反击,正打在火罗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火罗鼻血就流下了来了。火罗一见了血,更加疯狂,一伸手从右边靴子里抽出了匕首,猛地向张允铮刺来。   张允铮又大声喊:“他先动刀子的!”将手中拂尘一扫就缠在了火罗的手腕上,往外一扯,再用手掌一切,就将火罗的匕首打落在地。然后扔了佛尘,两个人拳脚并用,正式开打。   张允铮从小被圈在院落里,郁气不出,只能靠打架消解。他打起来不管不顾,怒气冲冲,连比他大的张允铭也不敢正面与他击打,只能靠着跳跃腾闪来避开锋芒。张允铮对自己的武功师傅都敢下狠手,多次把师傅气得破口大骂,与他对打毫不敢掉以轻心。   现在对手是火罗,张允铮听见沈汶对苏婉娘讲自己二哥的际遇,再次将她一家都归在“笨”的属类中。他现在十七岁,正是少年自高自大舍我其谁,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的荷尔蒙高峰期,心中很想在沈汶这个满腹算计的小骗子面前露一手,让她看看自己的本事,所以放开手脚,全力搏击。   沈汶这时也不计较两个人的恩怨了,为二哥报仇要紧,暗地里还给张允铮的拳脚加强些力度,以致张允铮拳拳如铁,虎虎生风。加之他学的是正经功夫,知道该如何打在人的经络处,最能让人痛楚瘫软,只十几拳,就让火罗毫无招架之力。   张允铮瞄着水边,将火罗一步步地逼入水里。火罗余光一见水波潋滟,就更慌了神儿,被张允铮连续几拳,都击在了头部侧面,头晕目眩。又听见耳边砰地挨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响,听不见声音了。火罗一下子失了平衡,跌坐在水中。张允铮不停,抬起腿,又连踢了十几脚,火罗只能用手臂护着脸,听见自己的肋骨一次次被踢断的声音,实在忍不住疼,哀叫起来。   这时,火罗同行的人才赶到了水边,翻译结巴着说:“你们……敢……对北戎使节……火罗殿下无礼?!”   张允铮走回岸上,跺了跺自己湿了的鞋子,口气恶劣地说:“竟然想对四公主无礼,不想活了?!”   其他三人都是北戎的兵士,见火罗趴在水里,一个人忙去扶火罗,两个人上来想打张允铮。张允铮毫不客气,三拳两脚,就把两个人打倒在地,捂着肚子起不来了。另外一个人见了,就扶着火罗,没敢往前来。   翻译大喊:“你敢?!你敢?!我们杀了你!”   张允铮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下口水,“当然敢!四公主殿下是你们这些蛮子能惹的?打死你们都没事!”说完一个耳光把翻译扇得转了半个身子,再在他屁股上狠踹了一脚,把翻译直踹得狗啃泥撞在了地上。   张允铮见没人敢上前了,才对走到了车边的“四公主”道:“四公主殿下,这些人都料理了。”   “四公主”苏婉娘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下,“这些蛮子找死!”语气里带着无比的轻慢,然后由沈汶扶着,风仪雍容地上了车,沈汶跟着也进了车厢。   张允铮从地上捡起拂尘,对着地上的几个人蔑视地一扫,像是要掸开一片尘土,然后才转身坐上车辕,喝驾马车离开了。   四皇子长出一口气,对着地上的翻译摇头,低声说:“外乡人就是不懂事,怎么能招惹……”叹口气,自己不用人扶着,爬上车去。丁内侍低着头,坐在车夫位子上,也驾车走了。   几个人把火罗扶起,翻译解释了情形。火罗想到自己被个太监打成了这个样子,对方的主人又是四公主,一个女的!这两样加起来,自己就别自比草原雄鹰了,草原的鼹鼠还差不多。   火罗让自己的人绝对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然后几个人扶着他,在湖边用水洗净了脸,重新梳理了头发,才慢慢地往回走。   到了他们停在热闹处的马车旁,那几个太子的人也终于摆脱了百姓的纠缠,披头散发地在车边等着火罗。好在火罗虽然疼得气都不敢喘,耳鸣头昏,可脸面上只是鼻子肿了,浑身湿透。于是翻译对太子的人只说火罗在湖边跌了一跤,落到了水里,马上要回去。一行人坐到马车上,再也不昂扬风光,垂头丧气地回了驿馆。   到了驿馆后,火罗马上让翻译去打听四公主的为人,回来的消息果然是这位四公主娇横傲纵,平时打骂宫人是常事。她面颊下边有一个黑痣,以前破了相,所以常戴面纱,倒是没听说过她身边的太监有什么高手。   火罗怒火高涨,几乎要把他烧透了。脑海里总浮现起那短暂的一瞥中,“四公主”绝美的侧脸和她充满鄙视的目光。他浑身如陷火狱,一夜都无法入眠。   张允铮赶着车到了林子边,见周围无人,就忙将车幔等卸了下来。车里,苏婉娘和沈汶也忙脱下了宫装。不多时,四皇子的车到了,张允铮将车幔衣服钗环等打了个大包,交还给了丁内侍。两辆车分头离开,张允铮送苏婉娘和沈汶,四皇子得赶快回茶楼,再乘皇家的马车回宫。   四皇子一路反复想着方才的这一场戏,想到苏婉娘的华装高贵的容仪,就心中大热。想到那个穿太监服的青年矫健的身手,又觉得格外爽快。接着又捉摸那个幕后的高人为何要下这步棋——那个青年以四公主太监的身份打了火罗,苏婉娘又那么鄙视火罗,肯定是想让火罗因此恨上四公主。而火罗要是想报复四公主,非和番之外,无其他方法。可是和番,并不见得是公主,大多和番的都是宫女或者世家女子。为何要让火罗存了要娶公主的想法呢?如果皇帝没想嫁公主,谁会起这个头?……四皇子猛然醒悟了:这是为了防止太子把五公主推荐给皇帝去和番!如果太子提和番,火罗一听可以娶公主,就会要求娶四公主!   四皇子在车里直吸冷气:若真的有这么一天,太子敢陷害五公主,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他不知道太子其实已经开了口,沈汶才采取了行动。   四公主是自己的姐妹,可四皇子对她实在没什么感情,前边有皇后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后面有四公主对自己的当众辱骂。相比之下,四皇子更想救自己的另一个妹妹,五公主。而且,四皇子觉得此计不过是又恶心一下太子:四公主那种暴烈脾气,怎么可能同意和番?就是火罗提出来了,她大吵大闹一番也肯定推掉了。可如果没这件事,太子把五公主推出去,五公主性子温存,弄不好就哭哭啼啼地嫁了,无法脱身。现在有四公主往这里这么一挡,五公主就免了此劫……   四皇子喜悦地想,三皇兄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日后,自己要求的赐婚,不就更多了一层保障?他忍不住微笑了,觉得与苏婉娘的花烛之夜又近了一大步……   他唯一没多想的,就是那个扮成了宫女的沈二小姐,他认为那孩子必定是早被高人收到了手下的傀儡,除了给苏婉娘当个陪衬外,可有可无。   张允铮将换成了来时装束的苏婉娘送到了市井上,苏婉娘雇了马车送自己回了侯府。接着,张允铮该往严府方向去,把丫鬟装束的沈汶放在严府后门。可是不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沈汶开始以为是避让别人才停车,但等了一会儿,从车帘缝隙看,张允铮没坐在车座上。沈汶皱眉,觉得张允铮太不靠谱了!怎么能半路离开呢?这不是小孩子脾气吗?!她刚想下车自己去严府,张允铮又回来了,马车再次启动。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这件事基本圆满结束,沈汶松弛下来,觉得饿了。这个念头刚刚起来,她就闻到了一股食物的气息——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可是的确有食物的味道,沈汶在车厢里用鼻子来回闻,终于闻到这气味是从通往前座的车帘缝隙中传来的。她扒着车帘一看,张允铮正边赶车边津津有味地在吃一个饼子夹肉,看着热气腾腾的,而且,他身边还放了一个油滋滋的纸包! ? ☆、坑爹 (抓虫) ?  沈汶气愤,微撩了车帘,飞快地就把那个纸包拿进了车里,打开,饼软肉香,沈汶一口咬下去……“哎呦”大叫了一声,吐出一枚铜钱!车外张允铮哈哈笑起来。   沈汶从车帘缝儿中狠狠地把铜钱打在张允铮的背上,当然没用什么内力——怎么能打自己人呢?何况张允铮刚刚打完了火罗,身手的确狠辣矫健,看着十分解气。   张允铮摇着脑袋把饼吃了,扭头对车帘里皱着眉吃着肉饼的沈汶说:“不告而取是什么?别说你不知道。啧啧!没羞!”   沈汶满嘴的东西,可还是努力说:“混球……谁想和你说话!”   张允铮哼声:“混球?那是我给自己买的,你偷吃,你是什么?”   沈汶吃到了好东西就不管什么理亏,一边咀嚼一边说:“你该主动给我的!一点风度都没有!”   张允铮说:“干吗要对猪有风度?”   沈汶满口猪肉地说:“你才是猪!笨头笨脑的,没人理你。”   张允铮呵呵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在南方,天天来理我的人多了!还都是能书会画的大家小姐,没一个是爱吃的小猪!”那些女孩子当着他的面,一口东西都不曾吃过。   沈汶心知张允铮长得太英俊了,又带着股冷酷的味道,大概把他外祖家的女孩子们都迷住了,心中很为那些女子不值,反正张允铮也看不见,满嘴喷着饼子沫地说道:“你有什么好的?臭脾气,不让人,日后谁找了你谁倒霉,还不被你欺负死?整天还不够哭的呢,能书会画有什么用?还不如学了武艺能把你打一顿!”   张允铮切声道:“你个小鬼,懂什么人间情爱?我哥说了,我是我们家最好的男子,日后肯定有个好姻缘。”   沈汶知道张允铭对这个弟弟的爱护,现在借着人家的钱,可不能挑拨人家兄弟的感情,只好嘟囔道:“那是日后,反正现在你还是个混球!”   张允铮回头道:“把你吃的肉饼吐出来!”   沈汶咽下最后一口,抹了抹嘴,然后在车里做呕吐的声音,说道:“吐出来了!就在你车里的地板上!”   张允铮说:“你怎么能这么耍赖呢?!难怪从小名声就不好!”   沈汶嘿嘿笑:“你竟然去打听我的名声了?不是开始注意我了吧?”   张允铮语带鄙视道:“你别太高看自己了!先从猪变成人再说吧!”   沈汶反击:“混球!”   张允铮说:“猪!”……   两个人隔着车帘,一路走一路交换了许多已经丧失了敏感性、变得毫无意义的浅薄词句,最后张允铮到了严府的后门附近停下了,沈汶贴着车帘说道:“你就知道吵架,我还有正事要说呢!”   张允铮皱眉道:“谁不让你说了?是你自己在浪费时间的。”   沈汶指责道:“你出去了那么长时间,怎么没长大些?!”   张允铮马上问:“你觉得长?”   沈汶疯狂:“什么叫我觉得长?!我管你长不长的?!你又在捣乱!”   张允铮停了片刻,轻飘飘地说:“好吧!你不是猪了,你只是猪变的还不行吗?”   沈汶抓头:“我是鬼变的好不好!不是猪!你别弄错了!不对!我跟你说这干嘛?!……”   张允铮立刻说:“那也行,我不在意你又是猪又是鬼变的了!”   沈汶清醒了些,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让我说正事,我们误了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张允铮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地说:“沈则天小姐,请讲正事!”   沈汶捶车板:“你这个混球!臭石头!二货!……”   张允铮咳了一下,沈汶以为有人,停了下来。她闭眼感触了下,周围没有人,就问张允铮:“你咳嗽干吗?看到什么了?”   张允铮带着一贯轻蔑的语气说:“哦,我哥说,有人要发疯的时候,咳嗽一下,也许能把那个人的魂儿给叫回来。你看你,果然回魂儿了,你难道不该谢谢我吗?”   沈汶恍然道:“你这个混小子,就是以欺负人为乐的是不是?!你以前欺负你哥,现在你来欺负我了!”   张允铮沉默了片刻,哼了一声说:“谁欺负你了?想跟我哥一样?别自作多情!”   沈汶咬着牙说:“你要是再和我吵架,我就去找你哥,跟他说我不带你玩了!我后面要干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呢,比今天的刺激多了!”   张允铮停了会儿,无精打采地问:“你要干什么?”没有带刺儿的口气,这是表示休战了。   沈汶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后,小声对着车帘说道:“你去对你哥说,要找人落草为寇,山匪,水匪,都得有。水匪是在梁湖上。还有,得找人帮我开酒窖……”   张允铮点头说:“小酒鬼倒是很常见的……”      沈汶生气:“你又来了!”她现在明白张允铮大概原来被圈出毛病来了,对什么都要搅合一下。   张允铮撇嘴:“还有呢?”   沈汶想想说:“先把这些干了,以后再说以后的。”   张允铮又得瑟起来了,嘲讽地说:“你要干的事儿一句话就交代完了?!还说有趣?我建议你日后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诙谐才能,自夸其实很没有风度。”这是在报复沈汶方才说他没有风度   沈汶见天已经过午了,一撩车帘跳了下来,气得也不顾男女大防了,往伸直了腿怡然地坐在车辕上的张允铮小腿上踢了一脚,说道:“我觉得这样有风度!”然后一溜烟地跑向严府的后门。   张允铮对着沈汶的背影说:“赖皮鬼!”   沈汶在后门敲了一下,里面等着的鲫鱼马上给她开了门,然后领她进了院子。沈汶早就告诉了她该在这里等着的钟点,倒也不奇怪。可是她受不了的是,鲫鱼本来就是个挺严肃的姑娘,现在更是眉头紧锁,步伐都僵硬了,弄得沈汶也跟着瞎紧张。一路没有人,鲫鱼拉着沈汶进了屋,才大声松了口气。   沈汶安慰她说:“你别瞎担心,这是内宅,几个仆人都在前院,二嫂都跟我说了。”   鲫鱼很郑重地说:“二夫人是贼大胆,万一有婆子到后面来怎么办?”   沈汶指着自己的丫鬟服说:“就说是镇北侯府的丫鬟随你过来的呗。”   鲫鱼不依不饶:“万一那个婆子说嘴,告诉了外面镇北侯府的车夫怎么办?万一那个车夫对别人说起怎么办?万一有人谈起你今天一天都在二夫人的院子里,可我就带了个镇北侯府的丫鬟去了严府怎么办?万一有人把两件事放在了一处……”   沈汶投降了:“箱子在哪里?!我赶快钻进去吧!”   鲫鱼让沈汶躲进了来时箱子里,找人来搬箱子,说这是严氏以前留在严宅的自用旧物,让人把箱子抬到了车上,回了镇北侯府。   到了沈坚的院子里,鲫鱼再次指挥人卸了箱子,抬进严氏的屋子。沈汶从箱子里跳出来,鲫鱼如释重负。严氏忙帮着沈汶脱丫鬟的衣服,笑着对鲫鱼说:“你去歇歇吧!”   鲫鱼又大声叹气,低声说:“谢天谢地!”出去了。   严氏低声问沈汶:“还好吗?都顺利吗?”   沈汶说:“还好。”接着把经过小声告诉了严氏,严氏听了笑起来。   不久,沈坚回来了,严氏一听声音,就小跑出去,拉了沈坚的手和他一起进屋。然后边给沈坚脱外面衣服,边把沈汶告诉她的对沈坚说了一遍。   沈坚点头听了,问一边坐着的沈汶说:“不会惹起太子注意吗?”   沈汶摇头:“我看了,火罗的脸没怎么肿,他该不好意思说什么。”其实前世,火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公开抱怨,是翻译把沈坚的身份告诉了太子的人,太子还向皇帝告了一状,说沈坚想破坏两国盟约。   沈坚告诉了沈汶他怎么和沈卓一起与三皇子在郊外骑了大半天的马,他刚说完,杨氏让人过来叫他们,让他们去吃晚饭。   沈坚要去边关了,杨氏每次知道沈坚在家,就尽量要全家一同用晚餐。   大概是因为严氏还没有孩子,杨氏心里抱歉,所以从来不让严氏理事。与平时管着府中事物,也安排餐饮的柳氏不同,严氏去吃饭时只在一边摆个筷子,端上几碟菜,然后杨氏就会让柳氏和严氏一起入座。   因为沈汶在严氏这里,自然带了夏青与沈坚夫妇一同去了全家吃饭的大厅。他们走到半路,碰上了沈卓。他们还没有到厅门前,远远地就能听见里边沈强的啊啊叫声,接着就见沈湘一脸不快地带着春绿匆匆地进门,明明看见他们了,都没有停下等等他们。   沈汶小声问:“姐姐看着有些不高兴。”   沈卓也小声说:“过去我们出去骑马,总是带着她的。可是现在她大了,而且……今天她肯定是知道我们出城了……”他们去见三皇子,沈湘快十四岁了,自然不能带着沈湘,沈汶点了头。   沈坚打断道:“别说了!快去吃饭!”   几个人进了门,沈汶马上笑眯眯地往沈湘身边去,甜甜地叫了声:“姐姐,今天练武了?”在沈湘旁边坐下。   沈湘没好气地瞥了沈汶一眼,微皱着眉说:“你怎么不去练武场走走?还这么胖!真想当猪吗?!”   沈汶暗自翻白眼:这些人都怎么了?总把自己跟猪挂上钩?表面撒着娇说:“谁胖了?”   老夫人隔着桌子说:“汶儿不胖!看着有福相!”   沈汶心说这不就是在说我胖吗?沈湘猛地出手,拧着沈汶的脸蛋说:“看看这肉,还不胖?!咦,怎么还油乎乎的?!你吃了什么?”   沈汶挣脱开,使劲抹脸,委屈地说:“姐姐说什么呀!是桂花油。”   杨氏一边把沈强往桌子旁拉一边说:“桂花油好!湘儿,你也得有点儿女孩子的样子!也抹点儿吧!强儿,过来站着!一会儿吃的全掉地上!”   沈湘哼一声:“谁要抹那东西,像是吃了肉没擦嘴!”   沈汶心中暗跳,只能使劲撅嘴,表示不高兴,沈湘鄙视万分:“别撅啦,真跟猪一样了!”   杨氏说:“快别这么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妹妹可不是猪,日后也许是个杨贵妃呢!”   这次沈汶和沈湘同时恶寒了,异口同声地对杨氏说:“娘!您这是说什么呀!”   老夫人也不高兴地说:“就是!当什么贵妃呀!这不是撑的吗?”   杨氏赶忙说:“就是说她长的样子呀,也不是真的去当贵妃。宫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别说宫里,皇家的人可都不能碰……”   沈汶明显感到沈湘情绪低落了,不理自己了,自顾自地吃饭,再也没有说话。   晚饭后沈汶回了院子,苏婉娘早已回来,她接替了夏青,服侍沈汶洗浴,准备安寝。   两个人躺在床上,苏婉娘才小声问:“今天那位就是你去见的张大小姐吧?”这么机密的事,沈汶不会托付别人的。   沈汶点头。   苏婉娘感慨道:“你可别说人家浑了,人家哪里浑?那么精神,眼睛亮亮的,身手不凡。你说人家坏话,可会让人会错意的。”   沈汶不解:“怎么会错意?”   苏婉娘不想多说,只含糊着说:“反正不能随便说人家不好。”   沈汶不满地说:“他总说我不好的,总叫我猪。我那么胖吗?”   苏婉娘忙说:“不胖不胖!”   沈汶说:“那他就是在嘲笑我爱吃东西。”   苏婉娘惊讶了:“他竟然知道你喜欢吃东西?!”   沈汶问:“这不能让人知道?”   苏婉娘叹气——这两个人有问题了,相互如此随便,日后怎么办?只能说:“尽量别让人知道,这些都是你的私事……”她把后面半句“只有你亲近的人才该知道”咽了回去。沈汶还太小,别让她往那边想。   ------------------------------------   太子的确如沈汶所料,没把火罗被打当回事,主要是因为他的人没看出火罗被打了,真以为火罗只是跌了一跤。太子更注意的,是自己的人引领火罗观赏京城风景,竟然被人骚扰了。这是不是为了丑化自己的形象?   太子问道:“沈家的人今天干什么了?”   一个幕僚说:“沈二公子和沈三公子与三皇子一起在城外骑马,到下午才回城。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回来了。”   太子思索着:“他们两个人是不是为了避嫌才出城?这事是不是预先设计好了?现场可能有他们的手下在行事。”   一个幕僚说:“镇北侯府的人说,今天镇北侯府没其他人出来,也没有护卫出府行动。”   太子还想让人再多查查,另一个幕僚低声说:“这些日子皇上每天都要招我问询太子日常事宜,太子近期最好少动作。”   东宫的官吏中,有许多皇帝钦点的,可真正进入太子核心的幕僚,却大多是吕太傅的班底,有那么一两个皇帝的人,也早就被太子收服成了手下,成了双面间谍。   他们无法不听从太子,从太子对别人家小的手段就可以看出,如果得罪了太子,一家老小全得死。可是如果向皇帝告发太子,太子又没有谋篡皇位,罪不至死不说,现在除了一个太子和一个皇帝看不顺眼的三皇子,也没别人了。一个弄不好,人家父子和好如初,自家性命和老少同样不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的情形是,太子十拿九稳是未来的皇帝,太子这帮幕僚都死心塌地跟着太子了。   太子带着明了的冷笑道:“父皇最近新纳了几个人,其中从江南来的薛美人格外入了父皇的眼,据说已经连得恩宠十几天了,父皇这是对本宫严加防范呢!”   一个幕僚小心地说:“就是皇帝想要培养一个皇子,也得至少十几年,那时,殿下的根基已深,实在不足为虑。”   太子鼻子出气,才说道:“怕只怕父皇一旦有了新的皇子,就不会再给本宫十几年了。”   众幕僚都一时沉默。若真是那样,他们都是辅助了太子的人,日后就再也没有了前途。   一个幕僚小声说:“太子殿下不必忧虑,皇上这段时间宠幸了许多嫔妃,可是尚无一人有孕,也许,上天早已属意太子……”   一句“尚无一人有孕”触动了太子的心病,若是上天属意他,他怎么能没有孩子?!太子暴躁地将手边的茶杯重重一放,说道:“别说了!”   大家一时噤声,太子想到自己的后宫和太子妃,烦得都想暴起杀人了。他努力平息下怒意,挥手让幕僚们退下。看着那些人一走出大门,太子立刻让人招来最年轻的几个侍妾——他需要进行一些实质性动作,来改变自己无子的现状。   ------------------------------------   平远侯府这边,大早上,平远侯就听说两个儿子离府了。离府就离府吧,关键是,大儿子带了所有从小跟着他的心腹打手还有二儿子的贴身小厮,二儿子竟然亲自当车夫,把家中最大的马车驾出去了。平远侯已经完全肯定:他们没去干好事!   他拿着核桃球转了半天,让人盯着大门,他们一回来就报信,自己先去张允铭的地方看看。   张允铭的书房乱糟糟的,所有的书都摊开放着,平远侯皱着眉翻捡了半天,最后觉得如果张允铭在这里藏了什么,别说别人找不到,张允铭自己也找不到。平远侯又去了张允铭的卧室,这里有人收拾,自然干净些,但他好好地检查了床体和各种家具的抽屉,一无所获。   平远侯穿过柳林,到了张允铮的院落里。   为了保住张允铮这个秘密身份,看守着这片柳林的不下百人。张允铮以张允铭堂弟的身份回来了,有时住在客房,可许多关键的物件都还是放在这里,他自己也常常到这里过夜。   虽然平远侯有兄弟一大家子,但他们都在临街的另一处大院落中,那边人们像常人的家一样,松快混乱,平常家长里短不断。可这边,一墙之隔,就是另一个世界。   平远侯府五百家丁都是以前的军士,巡逻防卫异常严密,把平远侯的府邸围得跟铁桶一般,风吹草动都逃不开平远侯的眼睛。现在两个兄弟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下鼓捣东西,这是没把平远侯放在眼里!   几个在明处守卫的家丁对平远侯行礼,平远侯表面平静,可心里憋着气。他先到了张允铮的书房兼打斗室。厅房空旷,就是书架上有些图书,书案上有文房四宝。平远侯觉得张允铮这点很好:什么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的,连边边角角都码得笔直,让人一眼全能看清楚。他把书案上的纸张很快地就翻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   接着他去了张允铮的卧室,这里也是非常简单整洁。床头柜上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像是张允铮的笔迹。平远侯拿起来,竟然是已经装订成书了的“江南美食记”。他翻了翻,写得详细而生动。平远侯认为男子应以智勇服人,写个什么美食谱之类的,真是弱毙了,玩物丧志!他冷哼了一声,把书顺手往床上一扔。   书打在床柱上,“咚”地一声响,平远侯皱了眉:李氏因为负疚,给张允铮的家具都是最好的,木头坚实,可这声音听着稍有些薄。他俯身反复敲来敲去,终于发现一处,敲起来听着像是空的。表面摸摸,没什么缝隙,他起身,攒了力气,用力将床挪开了一些,从墙壁处反看床,果然,床的主柱从外侧被挖了个铜钱大的小洞,平时把床抵在墙边自然看不到。   平远侯骂了一声小崽子,小心地从里面掏出数张薄纸,正是张允铮记下的听北戎壁脚的记录,还有沈坚他们总结下来的笔记。他是为大家留个记录,以防日后策划时遗落了什么事项。   平远侯读完,眉头紧皱,怕自己看漏了什么,又从头到尾读了四五遍,才把纸重新放回洞里,运气将几百斤的床推回了墙边。   平远侯手转着核桃球出来,让人们好好看守,自己慢慢地回了书房。布置了人把书房围好,丈外看守,除了两兄弟,不许其他人接近,然后就等着那个两个混蛋回来。   李氏午饭时请平远侯来用餐,平远侯说有事,先不过去了。李氏不疑有他,还让人给平远侯送去了美餐,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有被痛打一顿的危险。   平远侯吃了午饭,又等到近酉时(下午五点),才有人来报说大公子回来了。   不多时,张允铭因进府时被告知侯爷在书房等着他,就往书房走来。他心情轻松,今天他要干的部分很容易:让几个人说些话挑起众人的愤慨,将太子的那几个人拉出来,折腾一通放了,再让人进林子逐开闲人,给张允铮他们清场子。在楼上看着火罗被人扶着出来,路都走不动了,他就知道这件事定是圆满成功了。从头到尾,他远远看着,根本没出面。   事完后,他带着十几个人到馆子里大吃了一顿。这些人都是他和张允铮的小厮,从小陪着他们练武习文,算是铁杆小弟。干了事儿,不能不好好犒劳一下。   这顿午饭吃了一个多时辰,直折腾到了下午,大家才酒足饭饱,十几个人,化整为零,分路打道回府。      张允铭心满意足,微笑着进了书房,对着平远侯行礼道:“见过爹。”   平远侯平视着他,手里玩着核桃球,没有答言。张允铭这次仔细看平远侯的脸色,见平平板板的,是大怒的样子,忙小心地赔笑着说:“爹可是有什么担心的?他说去外面转转,不该有事。”   平远侯还是不说话,张允铭看看旁边,准备找个椅子先坐下,父亲看来是生张允铮的气了,也难怪,张允铮现在有了个堂弟身份,就有些不顾忌的意思,平常总出去……   平远侯见张允铭眼睛转到一边去,气得将核桃球啪地拍在书案上,两个核桃球同时碎了。   张允铭吓一跳,看了看书案,劝道:“爹,你不用这么生气!那核桃球其实很便宜,这书案可是紫檀的,坏了不好修补……”   平远侯低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张允铭愣住:“我怎么了?”   平远侯看着张允铭,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张允铭认为平远侯还是在诈他,就忙说:“我干什么了?爹为何这么生气?”   平远侯早就知道这个儿子善于狡辩,此时三句话里面两句都可能是假的,一句真假难辨,还不知道是哪句,就懒得和他斗嘴,看地上光秃秃的,舍不得让他直接跪地上,从座下抽出椅垫扔给了张允铭:“跪下!我等着那个孽障回来一起说!”   张允铭想不出哪里事发了,只好接了椅垫一旁跪了,郁闷地想自己都多少年没跪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七八岁。   平远侯再也不说话,只皱着眉生闷气,张允铭庆幸自己大吃了一顿才回来,肚里有食,心里不慌。   晚饭时李氏知道丈夫与大儿子在说话,就又让人来送了餐饭。张允铭跪了半天,膝盖有些疼,见平远侯在案子上开始吃饭,也没叫自己,就乘机蹲坐在脚上,以示抗议,等着平远侯来训斥自己,好搭上几句话,探探父亲的口风,看看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平远侯虽然余光里看到张允铭偷懒,只皱了下眉,却没有说话,他现在心里乱糟糟的,让大儿子歇歇也没什么。   到天擦黑了,前面才来报说堂公子回来了。   张允铮见沈汶进了门,又赶着车在城里兜了半天圈子。他午后只吃了一个肉夹饼,饿得半死,进了府门,听说侯爷让他过来,就急匆匆地跑来。进了书房的门,张口就说:“我正饿着呢,让他们快给我弄饭!找我有什么事?”   平远侯一拍案子:“你还说要吃饭?!也去给我跪下!”   张允铮这才扭脸,见张允铭跪在那里,他本来正饿着,心火就大,立刻就暴燥起来。他从小被圈养,脾气急躁,见着父母发火是常事,李氏只能抹泪,平远侯心中歉疚,也从来没有真的惩罚过他,结果弄得张允铮根本没建立起对父母的恭敬感。虽然他在天眼中看到了缘由,心里原谅了父母,但那种正规人家从小培养出的对父母的礼遇是没法建立起来了。   张允铮对着平远侯大喊道:“我哥做错什么了?!”走过去拉张允铭,他过去最恨张允铭,可也最依赖张允铭。平时他怎么欺负张允铭都没事,可如果见张允铭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他是肯定要去抱不平的。   平远侯气得指着张允铮大骂:“你这孽障!做下了什么?!快给我说出来!”   张允铮这是头一次见到张允铭跪着,这个哥哥一向是家中的楷模人物,从小巧舌如簧,什么事都能糊弄过去,把父母蒙得团团转还总拿他比着自己的,永远说他是多么多么懂事,今天竟然落到这个地步,这事情一定大发了!张允铮以为父亲大概从哪个多嘴的下人口中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哥哥只不过把责任担了下来,不等张允铭阻止,就梗着脖子说:“我做了什么用不着我哥顶着!不就是扮成太监把火罗揍了一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平远侯当场惊呆:“你……你扮成太监……打了北戎可汗的二儿子火罗?!”   张允铮一扬头:“当然,打得他哀叫连连,坐在水里起不来了!肯定断了七八条肋骨!”张允铭连连拉张允铮的袖子也没挡住他的话。   平远侯手抖着,指着张允铮:“你这混蛋!你这是要让我们灭门啊!”   张允铭忙说:“也没那么严重啦!只是少年不羁之气,弟弟看着火罗那个拽样子不服气……”   平远侯对张允铭喝骂道:“你骗谁?!今天不说清楚了,我打死你!”   张允铮立刻犟嘴道:“灭门?我不这么着,人家也正捉摸着灭咱们家满门呢!你不想着怎么救全家,就想着打死我哥,你是谁的爹?!”他平时就知道怎么戳父母心窝子,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刺。   平远侯气得发抖:“你胡说什么?谁捉摸?你们这么折腾才会惹出灭门之祸!”   张允铮愣登着眼睛:“那个臭道士凭什么让你们把我当女儿养?啊?!你怎么不用心想想?!只按着他说的圈着我,自己胡里八涂地坐以待毙!”他开天眼后,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事了,一旦揭开了谜底,谜语就显得那么明白无误。   平远侯愣了,脸发白的同时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什么?!”   张允铭拼命地拉张允铮的袖子:“让我来说!你别和父亲吵!不然他不会相信你!”张允铮知道这是哥哥告诉他不能全盘托出,就气鼓鼓地闭了嘴。   平远侯看张允铭,恶狠狠地说:“你最好说真话,不然我……”   张允铮又要张嘴,张允铭忙又扯着张允铮不让他说,对平远侯说:“我说出来,爹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儿,行不行?”   平远侯点头,脸色极为阴沉,张允铭指指自己的膝盖,平远侯点了下头,张允铭借着张允铮的搀扶“哎呦呦”地站起来,张允铮扶他到了一张椅子上坐下,蹲在一边给他揉膝盖。   平远侯骂道:“你就是借这个时间在编谎话!快说!”   张允铭忙点头,说道:“去年,我们在南方时,一天在一座山上,碰到一个人……”   平远侯喝道:“谎话!”   张允铭笑着说:“他看了看我,说我还有不过六年的阳寿……”   平远侯再次喝道:“撒谎!”   张允铭接着无耻地笑:“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又看了弟弟,说那个牛鼻子老道真不够意思,只想救一个人,可不想救一家人。”   平远侯这次没有马上吆喝,皱眉沉思着,半晌说道:“他这话是说……”   张允铭点头说:“他的意思,是我府有一日会被抄杀,男丁都被杀,女子被贩为奴,弟弟因为被养为女孩,才逃得性命……”   平远侯喝道:“放屁!”他见张允铭微笑着看自己,瞪眼说道:“你不用激我,反正你们也都大了,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虽然卸了军职,但众多过去忠心的手下将士愿意长久追随我。他们许多人就在京城或者附近,人也有一两万,这些年我一直照应着他们——不然我为何一定要娶个有钱的妻?难得你娘贤惠通达,对此全力相助。若是有事,我一招呼,他们前来保我们全家安然离去还是绰绰有余。我在南方也有人众,退守一方,也能得养天年。我这么安排了,怎么可能让人灭门?什么叫我不救全家?!”他狠狠地瞪了张允铮一眼——还是被激得说了实话。   张允铭的笑容没有了,认真地看着平远侯说:“父亲,那人说,弟弟二十一岁那年,边关起战火,内奸里应外合,沈家军全军覆没,镇北侯带着长子次子战死边关,北戎长驱直入,进逼京城!”   平远侯原来因为气愤而起的火气瞬间化成了寒意,双手一下按在桌面上,嘴唇紧闭,死盯着张允铭。   张允铭接着说:“父亲见国家危亡,请命为援军,召集了大多旧部私兵,母亲倾尽家私嫁妆,为父整军。三皇子监军,我为先锋,镇北侯三子和长女都起义兵与父前行。北戎势大,父亲战死沙场,镇北侯长女自戕身亡。我和沈三公子护着三皇子率残部突围而回,可被朝廷精兵包围,万箭穿身身亡,这是因为太子指镇北侯和平远侯纠结三皇子通敌,皇上派了御林军剿灭两府的残部。皇上接着抄杀我们两府,母亲护着小弟被一柄长剑穿胸而死,弟弟以女子身份而逃得性命,那时,他就要满二十二岁……”沈汶早就给他们补齐了各种细节。   平远侯猛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不可能!”   张允铭冷静地回答:“父亲如果愿意,可以把这些话当成一个‘故事’。只是父亲,您不觉得这故事过于合情合理吗?万一,父亲,万一这‘故事’成真,镇北侯死了,北戎进犯,您会带着咱们家逃命吗?”为了表示郑重,他换了称呼。? ☆、定局 ?  平远侯的眼神变得没有焦距,像是沉浸在了想象中。   张允铭等了片刻,放轻声音但吐字清晰地再次发问:“父亲,那时,北戎深入我朝腹地,京城告危,四方勤王之兵不发或无法到达,你会让您的兵士护着我们逃跑吗?”   平远侯回过了神,喃喃道:“若真如此,江山溃败,生灵涂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家怎能幸免?何况我身为武将,手握残兵,岂能不出战迎敌?不,我不能带着家人逃跑,必须请领义兵,拼死抗敌。”   张允铭点头说:“那么,那个人说的就是极可能发生的事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爹,这些年,爹放了军权,韬光隐晦,不理政事,朝中武将不止爹一个人,她凭什么会说真出事时,爹将出战?爹在今天才告诉了我们京城周围有爹的军士,可她怎么就会说出了爹能召集义兵?”   平远侯皱着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张允铭再接再厉:“爹,您仔细想想太子的为人,这‘故事’是不是太合情合理了?”当初他就是被这事件中暗藏的必然性震撼,相信了张允铮的话。   平远侯脸色苍白,双手冷汗,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半晌,他突然停步,没理张允铭,可是把脸凑到了张允铮的面前问道:“说这话的人到底是谁?!”   张允铮刚要张嘴,张允铭抢在张允铮之前说道:“是个……爹不熟悉的人!”同时轻碰了下张允铮的胳膊。   张允铮眨了下眼,点了下头。爹都没见过那个小骗子,该不算是谎话。若说是小骗子,那爹肯定是不信的。   平远侯气愤地瞥了张允铭一眼,恨他破坏了自己的出其不意,只能又问张允铭道:“这个人,他现在何处?”   张允铭气定神闲地说:“她不想露出面目,让我们发了誓,不能对别人说出她的身份。”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高人隐士都喜欢躲躲闪闪的。平远侯扯了下嘴角,再次满屋踱步。他生性多疑,张允铭把说了这话的人弄得很神秘,他就忍不住犯了揣测。   一柱香后,平远侯停下说:“讲了‘故事’的这个人,必然与镇北侯府有关!”   张允铭和张允铮对看了一眼,张允铭问道:“父亲为何这么说?”   平远侯哼道:“你别跟我说什么是山上碰到的陌生人!”   张允铭无所谓地一笑,根本不为自己说了不成功的谎话而羞涩一二。   平远侯慢慢地踱着步子回到桌子前,缓缓地说:“这个人能睹先机,不忍见此惨局,必然有了谋划。他其实早就动手了,从暴露出太子对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不善开始,皇后当众下毒,狩猎时坏了对三皇子的刺杀,破了四公主的相,一直到废后……这些事,都是不利太子而有益镇北侯府,所以,这个人必然与镇北侯府有关。”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不敢说话,提着心听平远侯的分析,觉得如履薄冰。   平远侯接着说:“他应该是最近才把你们两个拉了进去……不,是去年,让你们去买粮……”   张允铭和张允铮少见地同时都很老实的样子,猫一样地警觉而乖顺地看着平远侯:这事的起因就是沈汶来府求见张允铮,平远侯下一步就会推测到沈汶身上了,若发现是沈汶说的,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女孩子,平远侯大概不会买账……   平远侯继续说:“你们去买粮,是因为镇北侯的小女儿,说了些做梦之类的鬼话,让你们当借口……”   哥儿俩个气都不喘了,他们近日与沈汶接触,已经完全接受了沈汶是有先知先觉而且已经有了大计的人,可是要让平远侯这个四十多岁久经沙场的人相信沈汶,那简直是异想天开!若是平远侯有自己的想法,这事日后怎么操作?两个人夹在中间,到底该听谁的?   平远侯接着推断:“那个人一定是指使了镇北侯的小女儿来与你们搭上了关系!你们从南方回来,就频频出府,与他见面,甚至给他送礼!”   兄弟两个暗暗地松了口气,平远侯没注意到,还接着自言自语:“那个人肯定不是镇北侯,沈侯又固执又傻,一条路走到黑,他现在都不在这里。肯定也不是他的大儿子,那孩子简直是镇北侯的模子出来的,没什么聪明劲儿……”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沉默着,等着平远侯说出什么了再做计较。平远侯摇头:“他的二儿子虽然是个笑面虎,可看着也没什么深奥之处,那第三个崽子,比两个大的都聪明,但还没有成年,又能有多大能耐?……”   平远侯皱眉:“能指使动二小姐的,应该是个女子,难道是大女儿?不可能!那个孩子太小,还一条筋……杨氏?更不可能,她近乎泼妇,存不住话……老夫人?也许……可是,顾氏心软无断,也不像……”   张允铮不耐烦了:“爹就别瞎猜了,反正现在就是这么回事!好多事情,已经有了端倪!”   张允铭以为平远侯要斥责张允铮,可平远侯却出乎意料地点头说:“若是去年你们这么说,还没有什么证据,可现下,太子竟然要私自向北戎送运粮谷和铁器,就十分可疑了……”   张允铭惊讶地问道:“爹怎么知道这些?”   平远侯反问:“这不是你们知道的吗?还写了下来?”   张允铮大叫:“爹!你竟然去我卧室翻我的东西?!”   平远侯不在乎地挥手:“那又怎么了?你小子的命都是我给的,看看你的东西又如何?我还没有和你算蒙骗父母这笔账呢!”   张允铮愤怒:“我要是饿死了,正好把命还给你!”   平远侯没爱心地说:“不说清楚就不许吃饭!你长着这么大的个子,饿一两顿也死不了!”   张允铭忙求情说:“还是给他饭吃吧,要不他总吵架,弄不好还打人。”   平远侯说:“不行!告诉我你们现在要干什么?”   张允铮烦躁地说:“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落草为寇了!”   平远侯哦了一声,“你是说要拉起草寇……”说到这里,平远侯做作地咳了一声,端起了双肩,重新坐在了书案后,半扬起下巴,表情有些倨傲地看着哥儿俩。   张允铮问张允铭:“爹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铭反问:“你刚才说落草为寇,是要拉起草寇去劫太子的粮草和铁器吗?”   张允铮说:“是呀……小……那个人说要有山匪和梁湖的水匪……”   平远侯赞同地说:“这样就好转移,陆地上劫了,往船上一运,河里湖里,哪里找得到?想得很好。他要往哪里放?”   张允铮说:“她说要建酒窖。”   平远侯突然又皱眉了,“那么多的粮食,可以用来养兵,可以卖了换钱,他为何要用来酿酒?而且,还是很多酒……”他摸索着书案下,拉开抽屉,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两个玉球,放在手里转,哗啦啦地响了几声,他停下,忽然脱口道:“好狠毒!”他看向张允铭和张允铮,说道:“此人心狠手辣,你们可是信任他?”   张允铭想到那时初见沈汶,她胖胖的肥鸭样子,不自主地点了下头。张允铮想到沈汶对自己坦白了所有前因后果,就是她再狠毒,也是情有可原,也点了头。   平远侯深深地吸气:“此人智谋深不可测,我只能揣测二三。日后你们若是有任何疑心之处,要马上抽身出来,告知与我,我也好做安排。”   张允铮为人直爽,忍不住问道:“爹为何因为她要建酒窖就如此说?”   平远侯叹气:“若非我平时广阅风物人志,也想不到此。这人要那么多粮食酿酒,日后如果不是为了卖钱,就是以酒为武器。他若是想要钱,我想,必然会向你们要,而用不着去卖酒,经营琐碎,钱财周转也易露出马脚。那么所酿之酒就是武器。”   张允铮问:“酒如何成武器?”   平远侯压低声音说:“有书记载,某地某人所酿之酒,浓烈异常,遇火则燃,水不可止。泼到了水面上,都继续燃烧。”   张允铭恍然道:“那胖……那人会酿此种酒……”   平远侯点头说:“日后,他必行火阵!”   想到遍野火焰和人们的惨叫,张允铭也不禁打了个寒战,附和了平远侯的感叹:“好狠。”   张允铮却撇嘴:“若是这样能不让你们死在战场上,我觉得挺好。”   平远侯叹息:“人要常怀慈悲之心……”   张允铮站起来,打断道:“她说是要‘有罪得惩’,肯定是那些人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爹,你还有什么话?我饿死了,真得去吃饭了!” 他在天眼中看到了母亲的惨死,觉得对方活该。   平远侯想起了自己方才的主意,又端起架子,哗啦啦地开始转玉球。   张允铮看张允铭:“爹干吗摆出这个样子?”   张允铭无奈地说:“你不是说要山匪水匪吗?”   张允铮点头说:“是呀,可爹怎么就开始拿腔拿调了?”   张允铭啧声:“你怎么没听爹说的话?他不是说他卸了军职,可是手下还是有人吗?”   张允铮恍然道:“哦,爹是想让咱们用他的人?”   张允铭叹气:“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爹手下的人肯定可靠,以前又是军士,不用我们现去找人。”   张允铮说:“那太好了!”转身对平远侯说:“爹,借我们百来人!”   平远侯呸道:“没人教过你礼貌吗?怎么说话呢这是?!”   张允铮急了:“我正饿着呢!没功夫跟您耗,您到底要什么?!”   平远侯严肃地说:“我要你们把每一步都要告诉我,如果有原因,要把原因讲清楚,如果有什么后果,要把后果说出来!”   张允铮看张允铭,张允铭点了下头,张允铮说:“那让哥跟你说吧,我先去吃饭了!”对了平远侯胡乱地行了一礼,平远侯无奈地一挥手,张允铮跑了。   平远侯皱着眉头看张允铮随手把书房门带上,问张允铭说:“他被养得太没心计了,你真觉得那个人没问题?”   张允铭坚定地摇头:“没事儿,她……她人不错。就是……”   平远侯马上警惕地问:“就是什么?!他要挟你了?!你还得告诉我你弟弟为何去打火罗!”   张允铭叹气:“这事话长了。前一阵子,北戎使节还没到,她就说火罗是个记仇的人,日后会求亲,太子会让皇帝把五公主嫁给他,她说五公主和番后很快就死了……”   平远侯“哦”了一声:“所以你弟弟才冒充了四公主的太监去打他!太子若是不提娶公主,还能保住自己的妹妹。可我看了你们记的东西,太子的人对火罗说日后可以求娶公主,有了这事,火罗就会求娶四公主!太子要算计五公主,可失去的,是自己的亲妹妹。此计甚是毒辣呀!”他皱眉看张允铭:“此计中你们都该不会暴露,你为何唉声叹气?”   张允铭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她这么干了,救了五公主,她……那个沈三公子求娶我妹妹时,我就不能说坏话了。”   平远侯不解:“他要救五公主,这里面关你什么事?”   张允铭脸有点红,不敢看平远侯:“没……没我……什么事。”   平远侯微歪头,盯着张允铭,手里的玉球哗啦啦地响,张允铭耳朵都红了,小心地说:“爹先休息?我去睡觉了?”   平远侯点了下头,张允铭暗松了气,转身往外走,快走到门边了,就听平远侯慢慢地说:“你想娶五公主?”   张允铭站住,僵硬地回身,笑着说:“谁想……谁想?”婚姻之事要父母做主,若是自己动了心思,就落了下乘。   平远侯转着玉球:“他肯定说日后会让你能娶到,是不是?”   张允铭低头嗯了一声,双肩一耷拉,一副颓废的样子。   平远侯切了一声:“五公主也是个女孩子,算不了什么。”他自视甚高,自然觉得自己的儿子谁都配得上。驸马怎么了?当驸马还不能入仕了呢,委屈了儿子。   张允铭没说话:那入骨的妩媚,那自然的大方,那甜美的娇羞……怎么能算不了什么?      平远侯叹气:“现在不行,等过两年,看看皇上的意思……”他的话语后半截,没了词。有了那个“故事”,想法就再也不一样了。平远侯觉得自己横生警戒,原来那种生活安逸的心态,荡然无存。   张允铭忙说:“这个事,先不用忙。爹,您说,妹妹能嫁给那沈三公子吗?”   平远侯沉思着说:“看来这个人真的是向着镇北侯府呢。若是以前,我大概不会同意,现在,倘使将来真会如他所言,我们两府倒是该好好联络。沈三那小崽子,还算机灵,配你妹妹也说得过去。而且,沈侯那个人,不爱美色,儿子也不会是个烂人……”他看向张允铭:“你妹妹的婚事可是得你母亲做主。”   张允铭说:“那人说,到时候她自然会让母亲考虑沈三公子,只是我不说坏话就行了。”但没说我不能告诉我父亲!我就让父亲出面给你搅和一下!   平远侯呵呵一笑:“那我们就等着看他如何让你娘考虑这事吧。”   张允铭笑了,问道:“爹为何会借兵给我们?”   平远侯冷笑:“怎么能让那些粮谷武器和铁器运往北戎?!这事我们自然要暗地里做,可哪天真的被发现了,咱们到朝上撕开了脸面讲清楚,也是有理的!”   张允铭慌忙说:“爹可别想着用这种方式,会更招来皇帝和太子的嫉恨!”   平远侯叹气:“我何尝不明白。所以同意给你们人,用土匪的身份去打劫。”   张允铭松气,行礼道:“多谢爹通融。”   平远侯问道:“镇北侯府里的人知道的有谁?除了那个傻二小姐?”   张允铭没敢纠正平远侯,说道:“三个公子。”   平远侯问道:“没告诉沈侯?”   张允铭摇头:“沈二公子说怕他大义灭亲。”   平远侯嘿嘿一笑:“这种人,谁嫁他谁倒霉,他人一天到晚在边关,妻儿妇孺都在京城,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可想到那“故事”里的事,又叹气道:“可他若出了事,我们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张允铭也笑道:“那咱们就帮他一把手。爹,先这么着?您歇着了?”   平远侯长长地舒了口气,对他挥手道:“记住每天都要向我细细讲述情况,每天!”   张允铭行礼,心情舒畅地走了。   平远侯自己在书房坐了许久,仔细地回想两个儿子所说的“未来”,对比那几页记录,越想越觉得事态的发展势不可挡:引外夷除内患,争皇位而断手足……那些事件环环地紧扣,让人挣脱不开。   他皱着眉头,自语着:“那个人会怎么干呢?”   平远侯和四皇子一样,认为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必然是个年纪很大的得道高人,有可能是女的,但他想也没想过会是个孩子。   他相信到最后的关头,那个人肯定会正式联络自己。他虽然不再掌兵,但是如果“预言”中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同时受害,那个镇北侯府的人定会来联合自己的力量。现在,那个人只指使着自己两个儿子小打小闹,可见是不想让自己插手。那么自己就在一边准备着,帮着两个儿子,视情形而后动吧。   他提起笔,斟酌地写了份名单,还反复勾勒,写完了,将名单放在火烛上烧了。   平远侯回到卧室时已是深夜,今夜,李氏在看账本,还没有睡。见他来了,李氏放下手中厚厚的账本,带着困意起身,为他更衣,低声问道:“侯爷有什么要紧的事?待到这么晚。”   李氏不敢睡是因为她知道书房被围起来了,只让她那两个儿子进去。她让人打听着,两个儿子先后都进去了,好久好久没有出来。她原来还担心是不是两个儿子惹了祸,可等到了大晚上,人来说那个“堂弟”饿惨了,出来吵着要生煎包和蛋饺汤,还没等做好,就先把剩饭吃了一碗。另外一个笑容满面地出来,又抽出了他那扇子,一路扇着招呼了外面等着他的那伙儿小厮一起回的院子。听来这个两个逆子都该没事儿才是。这事虽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李氏还是想听平远侯说说,看看是不是他真的因为两个儿子干了什么生了气。   想到那“故事”里李氏悲惨的下场,平远侯紧握了李氏的手,叹息道:“夫人辛苦了。”   李氏被平远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有些困窘:“妾身有何辛苦,侯爷忙了一天,让人送的饭菜可好?那两个逆子可惹怒了侯爷?”   平远侯拉着李氏在床边坐了,说道:“夫人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孩子,哪里会惹我生气。”还少?!   李氏笑了:“听着倒像是没有侯爷的事儿似的。”   平远侯依然心情沉重,摇头说:“这些年,都是靠着夫人撑着这一大家子和我的人,夫人可觉得委屈?”故事中说日后李氏会倾尽家私为他整军,又护着幼子而死,平远侯心中触动,感叹道:“我何德何能,得夫人如此佳妇!”   李氏脸红了,小声说:“侯爷说什么话?这是妾身的福气。”见平远侯眉中抑郁不减,怕他不信自己的话,李氏接着说:“当初,在闺中,妾身就听说过侯爷的威名,少年将军,勇猛无敌,多少次孤身犯险,血战而归……那时,妾身就想着,天下英雄,侯爷当属第一。听说侯爷要娶妻,妾身就央求了娘亲……”这么多年,现在年纪大了,李氏才好意思这么说出来,年轻时可没这个脸,现在她说出口也觉得臊得很:那时她听说平远侯放话说要娶有钱的女子,平生头一次庆幸自己家是江南首富,暗自祈祷平远侯能看在钱的份儿上选了自己。   平远侯双手握了李氏的手:“可谁知嫁了一个有名无实的……”   李氏忙制止道:“侯爷可不能说自己的坏话。侯爷是谁?妾身还不知吗?侯爷心思如海,做下了多少安排,方能保住咱们一家。妾身得嫁侯爷,才能一生无忧,连带我父母,都能不虑钱财之累。”      平远侯想到如果像那个“故事”所说,自己其实没有保住家人。带着大多部下离京抗敌,自己的家小却被人所杀,一时激愤得眼睛又红了,紧握了李氏的手不说话。   李氏见平远侯表情悲伤,以为平远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听着像是自己就指望着得到平远侯给家人带来保护才嫁给了平远侯,忙压抑着羞意说:“当然,妾身并非为了这些才说侯爷好。那时……妾身在南方,与侯爷无缘相见,就让爹娘定了亲。许多姐妹都说武人没有相貌行止,我日后会后悔……洞房揭了盖头,妾身看了一眼侯爷,侯爷那么英俊,眼睛亮如明星,待人亲切,比妾身原来想的,真是好百倍不止……妾身当时觉得,就是那时为侯爷死了,此生也无憾了……”钱算什么?命给你了都可以,那年少的情怀啊!李氏脸红。   平远侯心中痛楚而感动,将李氏揽在身边,低声说:“夫人,为夫惭愧啊!夫人天仙一样的美,那么好的姿仪,嫁了我这无能的匹夫……”最后辜负了你!   今天丈夫这是怎么了?心情这么不好,李氏赶忙阻止平远侯道:“侯爷千万不能这么说!妾身嫁与侯爷快二十年了,与侯爷相亲相爱,日子过得飞一样快,除了为那个孩子负疚,真没什么烦恼。虽然我父对我偏爱了些,多陪了嫁妆,可妾身家里的姊妹,哪个不是金银满箱地嫁了?个个是豪门正妻。我的管家从江南回来告诉了我许多姊妹的事情,她们家家妾室庶子一堆,打得乌烟瘴气,有的已经退入了后堂,开始吃斋念佛,有的刻薄寡恩,甚至沾了人命,再也不是当初快乐清白的女孩。侯爷,妾身能与侯爷这样平静相守,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   平远侯紧搂着李氏说:“我这辈子,能有夫人,真是天大的幸运。”   李氏低声说:“等妾身老了,侯爷也许就会发现,有许多别的女子,更加年轻美貌……”   平远侯面现疑惑道:“自从娶了夫人,我怎么就再也看不见别的女子了呢?请夫人如实相告,这世上还有其他女子吗?”   李氏扑哧地笑了,眼波在平远侯脸上流连了一下,拉着声音问道:“是——吗——?”   平远侯坚定地点头:“是呀!我眼中就夫人一个女子,为夫真是可怜,一定是病了,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李氏忍着笑,忸怩地说:“侯爷放心,妾身会好好伺候侯爷。”   两个人执手相对,李氏惊讶地看到平远侯笑中眼含泪光,也许是发窘,平远侯马上起身去洗漱,然后,灯灭了。   ----------------------------   火罗次日起来发现,前一天被打的鼻子肿起来了,连带着脸也浮肿了。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前胸剧痛,一动就更疼得无法忍受。每次呼吸都如万千针扎,令他只能慢慢喘息。喝水要小心翼翼,吃饭都得小口小口地下咽。不像以往他偶尔身上挨了一下刀枪,深吸口气,忍忍就能忘个大半。这种痛苦分分秒秒,让他说话都无法大声,明明嗓子里有痰,胸中堵得难受,可因为咳起来实在太疼,只能强忍着。   他长了这么大都没有这么窝囊过,心中的愤怒加上身体的疼痛,让火罗的心绪格外暴烈,如果不是他都不敢猛地站起来,他真想杀上几十个人解解气!   正当火罗在屋中难受得要死要活时,前面兵士来报说南朝太子竟然又派人来了!   火罗忍住疼痛,让翻译把人带了进来。太子的人先慰问了下昨日火罗殿下落水的事,火罗冷着脸,不说话——他一开口就想咳嗽,只能忍着听翻译啰嗦着那些客套。   接着太子的人又说起日后莫要断了联系,等到北疆平定后,火罗可以请吐谷可汗为他求娶皇帝的公主。   火罗听了翻译,一团火焰从胸中燃烧起来,将他的脸和脖子都烤得通红,太子的人以为他只是害羞,就没有在意。   火罗却在心中呐喊起来:我要娶那个四公主!我要杀了她!不,用马拖死她!……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权开口求娶,和番要由父王提出才行。现在自己若是露出了心思,不仅对方可以不予理会,那个四公主对他那么鄙夷,弄不好马上嫁人,自己就再也没机会了。   草原上的野兽有天生的狡猾,鲁莽的火罗竟然完全掩盖住了自己的意图,只惜字如金地对太子派来的人说了几句日后不能失信,要按时送来粮谷铁器等等。   太子的人满口答应,三十万斤粮食也不多,平常大户人家一个粮仓就有二三十万斤粮食。这么小的代价就得到了火罗的合作,算是物有所值。   两边告别,太子的人刚出了院子,火罗就忍不住大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疼得哀叫,脸都白了,满头虚汗,缓了半天,才又喘过气儿来。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报仇”:早晚有一天,他受的苦,都要十倍百倍地还给那个四公主!那个太监,他要把他剁成泥!   又一日,双方签订盟约,不外乎南朝承认北疆之主吐谷可汗,吐谷可汗对南朝尊敬无犯。皇帝可没有许诺什么粮谷——谁也没有打败谁,为何要送礼?两国连官方的贸易往来都没有建立,边境处常常严查往来的货物。这么一来,太子私下许诺的三十万斤粮食和那些武器和铁器,对于不产粮食和铁的北疆就显得很珍贵。   火罗根本没有什么数字的印象,他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太子的人砍价砍到了三十万斤粮食,还不及他原来所提的十分之一,可他就觉得挺不错了。北戎以肉食为主,不事耕作,粮谷反而是副食,有点粮食就算自己没有白来这么一趟,更何况还有些铁器和武器。   盟约一定,火罗也不游览京城了,马上就准备启程北返。后面的几夜,来听壁脚的两家兄弟都没有听到什么。只有最后一夜,张允铭和张允铮来,张允铭被留在了外院,张允铮听到了太子送行来的人,提了一下所运粮谷和铁器当是明年开春送往北疆,也没有说具体的日程。   张允铮回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兄。次日在观弈阁,张允铭把这句话传递给了沈卓。   北戎使节离开的那天,张家和沈家的四个公子哥儿又聚在了欢饮阁的二楼,依窗观望。   火罗鼻子虽然不那么肿,可还是中间有些乌青,鼻梁明显被打断了,鼻子变得有些歪。他不愿落了架子,还是骑了马,可因为两肋生疼,只能微曲着背,紧锁眉头忍着疼痛,完全没有了当初进京时的狂傲。   沈坚低声对张允铭说:“看来你的堂弟把他打得不轻,真可惜我们没有看到。”   张允铭嘿声一笑,展开手中扇子,轻摇着说:“我这位弟弟,的确手重。”   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火罗抬头,就看到了路边楼上的几个衣衫鲜亮的青年。他们都身直如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明显不怀好意。虽然他们穿的不是上次的衣服,可火罗还是认出这是他当初进城时对他讥笑的人。   火罗再次怒目而视,可刚要挺胸,就感到前胸如受重击般疼,只能咬着牙含着胸,多看了那些人几眼。   窗台处的几人都同时报以明朗的笑容,包括站在张允铭身后暗影里的张允铮也咧嘴冷笑了。可惜火罗除了看到张允铭身后隐约有两排白牙,实在看不清面容,自然认不出那个痛揍了他的“太监”正目送着他离开。   火罗扭回脸,瞬息中,他也怀疑自己挨打是不是这几个人做的圈套。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天的事,完完全全是自己主动上前惹起的。对方动了狠手也是自己先抽出匕首,那个太监一开始没使全力。话说如果自己早知道那个太监武艺高强,肯定不会那么贸然挑战。这几个人如果有心,该是明面来向自己找茬才对。   火罗的心思再次转到那件事上,恍惚中又看到了那女子极为美丽的半面容颜以及那让他发狂的眼神……一时间血涌到喉咙,差点背过气去。京城的街道显得格外拥挤而漫长,他真想一把火烧个精光!   北戎使节的队伍终于离开了京城的城门和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火罗勒住缰绳,示意别人扶他下马。他的脚刚一着地,就弯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着疼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后,才由人搀扶着进了马车——他的两肋实在受不了在马上的颠簸了,方才骑马从京城里出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毅力,现在只能躺着回去。   离此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那个老道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情景。等这队人走过了,小道士看看老道士的神情,不解地问道:“师傅,怎么了?您的样子看着像是见了鬼。”   老道士不可置信地摇头,低声问小道士:“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小道士歪着脖子:“我该看出什么来吗?”   老道士在小道士耳边说:“他来时,王气十足,能享富贵长寿,子孙满堂。可离去时,却满面晦气,别说什么王气了,活到而立之年都难。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道士发愁:“您怎么净问这些我不可能知道的问题?我又不认识他,他凭什么会告诉我呀?”   老道士捻须眯眼:“在京城里,发生了能改天换地的事,那个逆天之人出手了。”   小道士问:“出手了?就是打了他一顿?”   老道士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如果只打了他,不会断了他的王气。”   小道士嘟囔:“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师傅,日后我怎么办啊?靠什么吃饭呀?”   老道士也叹息了:“是啊!我怎么能错得这么离谱呢?算出来能视古今的通灵之人,竟是个肉眼凡胎!实在不成,你就还俗吧。”   小道士摇头:“不行!那更没饭吃了!我得一直跟着师傅您,说不定您能长命三百岁,我会死在您前面呢。”   老道士骂道:“你这个懒蛋!还不去背咒语!想吃一辈子闲饭吗?!”   小道士点头道:“那不应该吗?”   老道士拉了小道士说:“当然不应该!”他开始给小道士讲天道酬勤的大道理,两个人走回霄云观去了。? ☆、听命 ?  就在火罗出城的同一时刻,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进入了平远侯府,说了自己的名姓,要拜见平远侯。   平远侯在书房见了这个人,这个人对着平远侯躬身行礼:“见过将军。”   平远侯一笑:“哪里还是什么将军?一个闲散之人罢了。”   文士打扮的人说道:“将军之威,末将永不敢忘。”   平远侯挥手道:“子远还是这么客气,我那大郎跟你学了整套!快坐吧!”   文士一笑,撩起长衫坐了,问道:“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大郎了,他可是还在习文?”   平远侯叹气:“考了个秀才就沾沾自喜了许久,进士没录上还厚脸皮地说是他在里面睡了一天,自然考不上。”   文士呵呵笑起来:“将军不必苛责。”   平远侯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让你来,是让你助大郎他们干事,你不介意吧?”   文士立刻站起来,郑重说:“将军为何如此说?末将服从将军,更何况大郎乃是极为聪颖之人,末将必……”   平远侯再次挥手:“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就别总这么表忠心说好话了!”   文士一笑:“这不是从小被我爹逼着练出来的吗?已经习惯了。”   平远侯又叹气:“你爹也是死心眼!你现在想回去吗?”   文士摇头说:“我从十一岁时就追随将军,这么多年了,已有家小,跟着将军就觉得心安,回去也不习惯了。”   平远侯点头,又说道:“他帮着他们去做事,大郎你是知道的,可他有个弟弟……堂弟吧,那小子脾气暴躁,但心地不坏,你平时别和他计较,还要指点他一些。”   文士忙应道:“将军放心,末将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平远侯出声笑起来:“没事,你跟他打架对骂都没关系,就是不要在心里记恨他。”   文士真心行礼道:“将军待子远恩重如山……”   平远侯摆手:“行了行了!你好久不见,又跟我生疏了,让他们摆饭,我把你灌醉了,你就不说这些废话了!”   文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行礼:“多谢将军宽待。”   平远侯无奈地叹气。   张允铭和张允铮两个人与沈坚沈卓大吃了一顿,高高兴兴地回府,一进门,就有人说让他们去侯爷的书房。   以为侯爷又来诘难他们了,两个人提着口气到了书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的哈哈笑声。   哥俩儿个进去,见平远侯和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守着一桌狼藉,笑呵呵地看向他们。   张允铭忙行礼道:“见过宋夫子!”   张允铮也跟着行礼,平远侯对张允铮说:“这是你哥的启蒙夫子,宋遥,宋子远,你可随你哥称他声宋夫子。”   张允铮脑子里嗡地一声,嘴半张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宋遥——他在天眼中背下的名单,此时突然浮现出来,他眨着眼背诵道:“宋遥?城东,柳园。李贵,城东,李家豆坊。关孚,城西,罗家巷,尽头倒数第三门。张信,城南,红袖楼伙计……”   平远侯与宋遥对视了一眼,平远侯严厉地看张允铮:“你怎么知道这些人住的地方?!”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棋子,不到必需之时,决不启用。这些年都不联系,以免被人发现。现在是要保护自己的宝贝儿子,才叫了一个人过来。怎么张允铮一下就叫破了他的藏身之处?其他的人他都没有动用,谁都不可能知道。   张允铮结巴着:“是……是……”   张允铭打断说:“是那个人说的!”   张允铮沉默了。   平远侯转动着玉球,紧紧地盯着张允铮,半晌后,淡淡地说:“你难道也学会撒谎了?”   张允铮立刻恼了:“我才不撒谎!”他从小看张允铭谎话连篇,要与张允铭不同,就不撒谎。   平远侯眯着眼睛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别说是那个人告诉的!这些人的住址天底下只有我知道。若是我真如你哥哥所说,带兵北征,这些人与我同去了,就是能未卜先知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人住的地方!”   张允铮其实心中渴望家人的承认,就说道:“那人给我开了片刻天眼,我说的人都没有随爹上战场,他们是爹给我留下的人。爹在出征前,让我背下了一份名单,就是这些名字。”   平远侯不可置信地看张允铮,心中震撼。他思虑深远,早就看出皇上对他不放心,才放手军权,可留下了保命的力量。虽然被张允铭用一个神秘之人的语言说动了心,但是总还留着一层半信半疑的理智。他不排除有个想帮着镇北侯战胜太子的阴谋家编出这么一套说头来将他拉下水的可能,他不愿太投入,要先仔细观察一番。可张允铮说出了这些人的名字,许多正是那天夜里他反复考虑要介绍给儿子们的人,他们既要能干,又要忠心,还不能欺负自己年轻的儿子,当时自己定下了人,就把名单烧了,可谓天知地知,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至于日后没有带他们上战场,自己都不知道。但现在张允铮就这么张嘴说出来了,实在太诡异了!   见平远侯盯着张允铮沉思不语,宋遥低声说:“将军,的确是有天眼之说。听说是第三只眼,在两眉之间,若是开了,能见过去未来,前世身后之事啊。人还说,必须是至诚纯粹之人才能有此奇遇,他们信任别人,所以能被引领。”   平远侯问张允铮道:“你得了这份名单后如何了?”   张允铮看张允铭,张允铭无奈地耸了下肩,说道:“你说吧,他不信也没办法。”   平远侯皱眉说:“什么叫我不信也没办法?!就因为这你就不告诉我了吗?!我是你爹,不管我信不信,你都得跟我说!快讲,你看到了什么?!”   张允铮勉强地说:“就是我哥说的那些,北戎来了,你和我哥上了战场。咱们府被抄杀,我受不了看娘死去,就醒了过来。”   宋遥被平远侯叫来,只说是帮着张大公子干事,根本不知道背景,现在听到这些,才感到事情严重,倒抽一口冷气,急问道:“将军!什么被抄杀?!这是怎么回事?!”   平远侯反问他:“你信吗?”   宋遥紧张地思考了片刻,坚定地说:“若是方才这位公子真的是从天眼中看到了那份名单,我信。那些兄弟都是将军埋下的关键人物,我虽然知道其中几个,可都不知道他们的住处。将军,这是天助将军啊,让这位公子开了天眼看到了天机,将军,这事关多少人的性命,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平远侯紧皱眉头,忽然又问张允铮:“那个人说你逃出之后,又如何了?”   张允铮认为那是自己的失败之处,闷闷地说:“她说我当夜杀出了牢营,找了爹旧部刺杀太子未遂,然后和太子,就是后来的皇帝,争斗了二十余年,最后被抓住了,受刑后被活剐而死……”   平远侯虽然一个劲儿告诫自己不可全信那个神秘人物的话,可听到这些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抽痛:他一向对张允铮心存负疚,总对他百般容忍,这何尝不是源于他对这个孩子的深爱?张允铮长得最英俊,结合了他和李氏相貌上的优点,他看着他时,总有种不同于对长子严格要求的迁就之心。若是自己这个儿子真的下场悲惨,平远侯知道自己必然全无顾忌,与对方周旋到底。   宋遥虽然不知道所谓“那人”是何人,但是听到这种话,就更加紧张,低声说:“将军,现在就去联系南方各部吧!”   张允铭忙说:“先等等,不要忙。”   平远侯手中玉球又响了起来,好久,他慢慢地说道:“我毕竟是本朝武将,食朝廷俸禄多年,当为国效力,抵御外敌。无论如何,绝不能先动手扰乱天下。”说到这里,他突然理解了沈家的孩子们怕被父亲大义灭亲的忧虑:真的要行动时他才发现,心中道德的准则是如此强大,他无法因为一人的危言耸听就开始图谋颠覆社稷。   张允铮刚要开口,张允铭拉了他一下。果然,片刻后,平远侯又说:“可是若是有人欺我太甚,想害我家小,我也定不会任其得惩。”   张允铭看到了非常合适的时机,小声说:“爹,您不用想着要如何谋算皇上和太子,就看看那个人的计划吧。那人说她会坚持罪有所惩,后发制人,绝不会师出无名。”这样父亲就不会担个有异心之臣的罪名,这个年代看重忠诚,如果事情还没有发生,就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而背叛了皇上,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掩饰不忠。   平远侯慢慢地点了头,又问道:“那人说没说太子的下场?”   张允铭点头:“她说了,我们两府覆灭后,朝廷南迁,后来太子登基,荒淫无道,他死后月内,江山易主于北戎……”   平远侯眯眼:“若是这样,小人真是亡国之君。”   宋遥小声说:“如果这么说出来了,这事就定成不了了。”   平远侯问道:“为何?”   宋遥表情神秘地说:“人们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因为一泄露,那种未来就不会实现。所以那些预言之人,多用偈语,必须等事情过去了,人们才能明白其中意思。盖因若是说清楚了,人会有意或无意地去改命。一旦有所行动,那未来之事,就会变化。这人若真是未卜先知,可又都说清楚了,让各方人士有所戒备,那么未来的,就必不是那人所知的结局了。”   平远侯赞同地颔首,宋遥又说:“而且,此人行事定是极为小心翼翼,不加声张。他既知先机,就想让事情还如所预见那样发生,直到最后一刻,他会有翻天覆地的招数,一举改变最终的结果。不然,他若是提前动了,对方有察觉,行动有变,他就失了手。”   张允铭和张允铮交换目光,都觉得这个宋遥该是沈汶的知己。   平远侯说:“的确应该,若是我来选,我也会选那条已经知道了危险的路,而不是危险未知的路。”他思索了片刻,对张允铭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要格外小心,不能在明面留下痕迹。子远从明天起就跟着你们两个,把草寇的事落实了。去往北戎的路就那么几条,他要求梁湖的水匪,我想,最后那人肯定要选能梁湖周围的大路。三十万斤的粮食太子不见得一次运,也许会分开两三次,他运一次,我们就劫一次!路上的运输,可以赶了对方的马车走,你们要准备的,是水上的船只。若一船能载千斤,有那么二三十条该是够了。”   宋遥说:“我们的人里有许多南人,熟识水性,就是更多的船只也能掌控。”   平远侯接着说:“我明天把张信叫来,去南方召集旧部。那边离着远,有些动作也不会被轻易察觉。在山里找个地方,开始将人聚集在那里。那人预言说北戎来时我才招了大约两万义兵,这实在不够,山里至少要有两万人,若是真的像他所说的,要上战场,我们能把人很快调过来。”   宋遥连连点头:“这样就好,若是南边没有准备,我心里就不踏实。”   平远侯对两兄弟说:“你们常常与那人联系着,有什么新的进展马上要对子远说明,最好,让子远见见那人。”   张允铮为难:“这个……”   张允铭正经八百地说:“那人特别……小心,不爱见人。到了要用钱时,才找了我们,不然还会把我们蒙在鼓里。”   平远侯生气:“这个势利眼!”他转头对宋遥说:“你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尽管说!咱们得把事情办得棒棒的,看他还敢小看咱们!”   张允铮和张允铭都板着脸不敢笑:若是哪天父亲知道幕后的人是沈汶,该多么幻灭啊。   宋遥再次对平远侯行礼:“将军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他看着张允铮,笑着说道:“原来,这就是‘张大小姐’。”   张允铮立刻横眉立目起来。   平远侯叹气,问宋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救的那位道长?”   宋遥说:“他与百姓被贼人绑在阵前挡箭,将军不让兵士射箭,自己跃马冲阵,那些人才没有死。”   平远侯点头:“他后来找到我,说我的第二子要当成女儿养到二十二岁。老子那时连婚事都没影儿,谁知道孩子在哪里?成亲后,我将此事与夫人说了,她就一意要按着那个道士的话去做。”   宋遥感慨地点头:“对呀!若能是当成女儿养大,日后出事,就是他们按户籍人头抄杀,他也能以女装逃出啊!”   张允铮愤怒地说:“我不想被当女的养,也不想逃!”   平远侯斥道:“也没真的当女儿养,不就把你关到园子里不让你出来见人吗?还给你找师傅教了武艺……”   张允铮叫:“我不想被关着!”   平远侯明显气短了:“你十岁后不就能夜里出府了吗?我们还准你去看灯……”   张允铮继续抱怨:“一年才一次!我哥就能跟着他的朋友们说说笑笑……”   宋遥忙劝:“好啦好啦,现在不就好了?你顶着个堂弟的名字,能出来了,还能交朋友。”哪里有朋友?张允铮马上想起了沈汶,那个讨厌鬼也不是朋友,顶多算是个吵架的人。   平远侯对哥儿俩个挥手说:“你们日后要听宋夫子的,别背着我们折腾!”   张允铭张允铮都应了,双双行礼告辞,平远侯让他们去向李氏请安,见他们出去了,才对宋遥说:“我们的人这么多年都懈怠了,该开始整编队伍了。”   宋遥也点头:“是,二十年了,许多兵士已过壮年,现在大概要招募他们的儿辈了。拉起这草莽之师,倒是个开始练兵演习的机会。”   虽然说是让张允铭去干,可人选却是要平远侯和宋遥来决定,两个人开始谈论谁去买船或者造船,谁去找藏兵的山区,谁去采买马匹等等。   张允铮和张允铭走出书房,都放了心。   张允铮小声说:“我原来还怕爹想主掌大局呢。”看这意思,平远侯是会听从沈汶的安排了。   张允铭也悄声回答:“我原来也以为爹一相信,就要动手推翻太子。可实际上,不管我们怎么说,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爹大概觉得听风就是雨,真的去谋害对方,非丈夫所为。”   张允铮现在理解了当初沈汶为何阻止自己先下手为强,感到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完全没有成熟和担当。他稍微有些羞愧之后,就决定日后见到沈汶要接着欺负她,给自己挣回面子。   张允铭再次感慨道:“像小胖鸭那样毫无耿介地算计别人给别人下套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张允铮知道那是因为那些惨事对于沈汶而言是真的发生了,不是一个可信可不信的预言,不由得为沈汶辩护道:“什么叫算计下套?是自卫好不好?宋夫子不是说了?有她在那里筹划,那个预言才不会成真。不然,那些事情就会发生了。”   张允铭皱眉:“宋夫子那么说了吗?”   张允铮信誓旦旦地说:“他就是那么说了,你平常不爱记笔记,所以不用心。”   张允铭冷冷地看张允铮,张允铮问:“宋夫子是你的启蒙夫子?他人怎么样?”   张允铭翻了下眼睛说:“他生于大家,是个庶子,小的时候也被强迫着好好背了四书五经什么,可他就是不喜欢习文,十来岁因为这事,差点被父亲打死,他母亲悄悄送他出了家门。爹在路上捡了他,他就一直跟着爹,还算是爹的军师呢。”   张允铮不满:“我怎么就没有个启蒙夫子?”   张允铭笑:“你还抱怨?爹给你找的江湖上文武双全的逍遥公来教你,是你把他打跑了。”   张允铮切声说:“什么我把他打跑了?借口而已。他说他都在这里十年了,快憋死了。那最后的一年,他天天抱怨,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挑着我打他!”   张允铭感叹:“你这么坏的脾气,真对得起那个满肚子诡计的小胖鸭了,我就喜欢看你和她吵架,老天是公平的。”   张允铮对张允铭挥拳道:“你想打架?!”   张允铭说:“来呀来呀!”   两个人一路拳来脚去地到了李氏办事的厅门前,才停了手,整顿下衣衫,先后进门,对着李氏齐声问候:“母亲好!”   李氏难得见到两个人和睦而来,放下手中厚厚的账本,笑着说:“快过来,我的儿呀,今天可好?吃的如何?累着没有?”   她对张允铮格外关注,拉了张允铮坐到自己身边,笑着看张允铮,眼睛里又泪汪汪的——她总觉的对不起这个儿子。   张允铮不好意思,绷着脸,身子僵硬——我都多大了?还这么对我?   张允铭凑到李氏另一边:“娘,我们今天还去了娘的欢饮阁,那里的珍珠丸子和姜末藕片真是京城最好的。”   李氏笑着扭头对张允铭:“你也该接个手了,这京城里的近百处的生意,每天有千金入项,我年纪大了,总不能一直看着。”   张允铭马上说:“娘,您才多大年纪?真年轻!我可不想管这些事,有空还去诗会上转转呢。让弟弟管吧。”   张允铮马上说:“我懒得管!”   李氏笑着看张允铭:“我得赶快给你找了媳妇来管事儿了。”张允铭就要满十九岁,平常人家的儿子已经定亲或者娶亲了。原来平远侯因为家里因为有张允铮这个秘密,一直在斟酌哪家合适。而李氏则怕张允铭成家,对不能见人的二儿子是个刺激,也想拖拖。接着又出了四公主的那码事,没法说亲了。现在二儿子顶着别人的名头出来了,四公主的事看来也要不了了之了,她想该开始给张允铭找媳妇了。   张允铭立马说:“您先别!我可挑剔了!而且,我现在也不想。”   是,看上了五公主!张允铮冷哼一声:“娘,您少为他费心思!别理他!”   张允铭说:“喂喂!别逼着我说让娘帮你挑媳妇!”   李氏抱歉地对张允铮叹气,张允铮翻白眼:“您叹什么气?我二十二岁前可不愿成亲!”   张允铭说:“是呀,他刚出了院子,也就跟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差不多大,还得长几年。”   张允铮刚要发火,李氏安慰张允铮道:“你以前没怎么出去,自然天真,没事,娘喜欢你一片赤诚。”   张允铭“啧啧”地吧唧嘴:“你真是个好孩子。”   张允铮听了,对着张允铭做了个沈汶做过的鬼脸——舌头伸出,两眼上翻。   张允铭对李氏说:“娘,您看他!”   李氏笑着拍张允铮的手,又叹气道:“我就喜欢你们两个好好的,别总打架。”   张允铭马上说:“娘,是他打我!”   张允铮立刻举起拳来,李氏忙拉住张允铮的袖子:“你这脾气!哪能说动手就动手的?”   张允铮指张允铭:“他告状!”   张允铭哈哈笑:“娘,您看,他不也在告状?”   张允铮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向张允铭扑去,张允铭也跳起来,边之字跑着边说:“娘,您好好休息啊!我把他引走!”   张允铮也叫:“娘!他这是找打!”   两个人先后立刻离开李氏的厅室,穿堂过院地远去了。   李氏笑着摇头:“两个逆子!”心情却格外好。   人说小公子下学回来了,李氏忙让人带张允钊过来。   相比两个不省心的儿子,李氏觉得张允钊最乖。大概因为身体不好,都快十岁的孩子了,还是不爱说话。多走几步路就会微微喘息。李氏让张允钊坐在身边,笑着问他学里的事,让人上了小点,催促他吃一口。   张允钊懒懒地,无精打采地吃了一口点心。平远侯与宋遥商议好了,就过来看看夫人。自从听了悲惨的结局后,平远侯心中总觉的对不起李氏,平时常过来看看,对李氏说几句肉麻的好话。   见平远侯进了门,李氏忙笑着说:“侯爷来了,快坐下。”示意张允钊对平远侯行礼。张允钊比张允铮听话多了,马上起身行礼,规矩地说:“爹爹可好?”很小大人的样子。   平远侯看着病歪歪的小儿子,笑着让他坐了,对李氏说:“还是得让钊儿习武。”   李氏有些心疼地看小儿子,勉强说:“都听侯爷的。”   平远侯对李氏说:“放心,我肯定给他找个好师傅。”   李氏叹气:“最好别让他受苦,健体强身就是了。”   平远侯对李氏摇头:“夫人真是个慈母啊。”   李氏掩嘴笑:“慈母多败儿,侯爷这是说难怪我养大的孩子都是逆子吧?”   平远侯正经地说:“怎么会?是说夫人该分一些溺爱给……你知道是谁吧?”   李氏一手拿绢子掩颊:“当着孩子的面儿,夫君说什么呢?”   张允钊举手:“我知道,爹是说娘亲要多溺爱他一些。”   李氏脸红,嗔怪地看平远侯。   平远侯表情严肃地张允钊说:“吃完了点心出去多走走,别总在屋子里看书,小心成个书呆子。”   张允钊没精神地说:“没人和我玩,不想出去。”   平远侯挥手:“去去去,那也得出去。”把张允钊轰走了。   --------------------------------   北戎使节队离京几天后,沈汶想应该去与张允铭商讨建立土匪武装的事,而且也得去那个宅院看看密室建起来了没有,就告诉苏婉娘自己晚上要去那个宅院看看,如果那里没有人,自己就去皇宫转悠转悠。   苏婉娘听了马上皱眉:这去了又会见到外男!可接着听沈汶说要去皇宫,赶紧说:“你还是只去那个院子吧!我给你的夜行服上绣了几支兰花,勉强算是外装。”那天看了张家那位,穿着太监服装都那么精神,自己的小姐去见他,长得也不那么绝色,还只穿着简单的夜行服,真是太没品级了,很可能压不住对方。   沈汶笑:“婉娘姐姐!我穿得黑乎乎的就行了,还绣什么花?!”   苏婉娘有些郁闷:“你是个小姐,怎么能穿不绣花的衣服去见人呀?那太不规矩了,还没内衣讲究呢。穿着不整见外男,这日后……”可怎么嫁人?   沈汶去挽苏婉娘的胳膊:“我以后要干的事儿多了,见不见外男才不要紧。”   苏婉娘一想,也是啊,两个人谋算的是把太子给拉下来,见外男算是什么?   苏婉娘叹气:“算了,大不了,我陪你……”可说到后来迟疑了,想到那时对四皇子的承诺。   沈汶笑咪咪:“你可别陪我,我还等着你成亲了,去好好闹你的洞房呢!”   苏婉娘斥道:“说什么呢?!我才不会……”言到最后,又咽了半截儿。   沈汶笑得诡秘,扒着苏婉娘的肩头小声说:“咱姐夫这次没说什么?”   上次,苏婉娘告诉了沈汶四皇子不想当皇帝的缘由,不得不说出牵扯到了自己的那部分,沈汶后来把对四皇子的称呼升了级。她已经直接把四皇子归为家庭妇男一类的人了:前世四皇子在阴影里过了一世,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雄才大略:一个残废的皇子一辈子没有上过朝,自然没有建过言,出过策。到后来,三皇子还监军出征,死在了战场,四皇子可是实打实地虚度了一生。这世,沈汶就没把他看得太重。虽然去问了四皇子是不是想当皇帝,但那更多的是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心思。哪怕三皇子不想当皇帝,但三皇子是兄长,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实在不该把三皇子跳过去,扶植一个没有展露什么政治才华的皇子。即使日后四皇子很没有可能地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人物,也不能没有确凿依据地立幼不立长。真要是那样,朝野混乱不说,还会造成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兄弟阋墙。   沈汶觉得四皇子当个闲散的王爷挺好,脾气温顺,爱下棋,有情趣,会是个好丈夫,自然就同意苏婉娘和他在一起,称其为“姐夫”了。   苏婉娘推开沈汶,脸红着:“他说,及笄礼,想给我支簪子……”   沈汶断然道:“别想!簪子得用我给的!你先认识的我!”   苏婉娘喃喃地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要是不要他的,他就亲自来给我戴上……”   沈汶反而笑了:“他来可以,戴他的簪子就别想了!”   苏婉娘瞪大眼说:“他怎么能来?!他一个外男!”   沈汶叹口气,对苏婉娘说:“他来倒是没什么,可你满二十的时候,十年还没有过去,弄不好,那时不能马上许婚,他来了也白来……”   苏婉娘咬了牙使劲推沈汶:“你再说!你再说!”   沈汶被推得歪歪斜斜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说着:“我怎么这么晕乎乎的?是不是喝醉了?”……   门外守着的夏青咳了一声,两个人立刻不闹了,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旁。   院门处夏蓝的声音:“钱嫲嫲来了?”   钱嫲嫲应了,到门口问夏青:“小姐在吗?”   苏婉娘大声说:“钱嫲嫲进来吧!”   夏青沉默地给开了门,钱嫲嫲看夏青:“哎呦,这是什么规矩,人来了连句话都不说?”   夏青还是不开口,苏婉娘笑着迎了钱嫲嫲进屋,说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嫲嫲不必生恼,快请坐吧。”   沈汶也起身,笑着问:“钱嫲嫲好?是母亲有事?”   钱嫲嫲笑着说:“倒也不是,我是看夏婉到了及笄的年龄了吧?是不是要行及笄礼?我喜欢这孩子,想给她插簪。”   想到钱嫲嫲可能是个的眼线,沈汶心头怒火骤起:给苏婉娘插了簪,就算是苏婉娘的长辈了,日后总能压苏婉娘一头。这是他们又想把手伸到自己身边。   苏婉娘脸上也僵了一瞬间,但马上假装羞涩地低头。方才她还和沈汶开玩笑,说是四皇子来了也白来,可这个通着太子或者皇帝的线人,就想给她及笄加簪,真是好打算!   沈汶嘟起嘴:“我要娘哪天收了婉娘姐姐当义女,才给她行及笄礼!”钱嫲嫲傻了,沈汶抿嘴一笑:“不过,谢谢嫲嫲了!还惦记着我婉娘姐姐,嫲嫲心肠真好!”   钱嫲嫲眨了两下眼睛,看看沈汶,又看看苏婉娘,尴尬地笑了一下,小声说:“我可听说,夏婉的父亲……”   沈汶孩子一样地使劲摆手:“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要是娘没忘,就再等几年呗。什么时候娘忘得差不多了,我就去对娘说,认了婉娘姐姐!”她笑着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你说这样行了吗?”语气里,好像她是受了苏婉娘的指使,在讨苏婉娘的欢心。   苏婉娘与沈汶处得久了,根本不用事先准备,马上就明白了沈汶的意图,笑着对沈汶说:“小姐想得周到,这样挺好。”   钱嫲嫲好容易合了嘴,咽了下口水,强笑着说:“小姐这么好心……”   沈汶不好意思地忸怩着说:“不是啦,我离不开婉娘姐姐呀!”她一伸手,拉了苏婉娘的手晃,撒娇说:“婉娘姐姐,这样,你是不是就会留下来了?”似乎苏婉娘常以此要挟要离开。   苏婉娘顺着沈汶的意思叹气:“好吧,小姐这么说,我就先不走了。”   钱嫲嫲问:“夏婉要去哪里?”   沈汶解释说:“婉娘姐姐长大了呀,要带着弟弟回老家了呀。”   钱嫲嫲鄙夷:苏婉娘的老家到现在人都没有来过一个,这明显是在骗沈汶,就是逼着她安排苏婉娘被认成义女。一旦成了侯爷的义女,苏婉娘就能嫁个好人家,弄不好,这个小姐闹来闹去,还能给苏婉娘一份嫁妆!苏婉娘好会计算的心思!   钱嫲嫲压着火气,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要不要我把这事告诉给夫人?”   沈汶无所谓地说:“随便你啦,我原来想过些日子再跟娘提,她若是不允,我就哭一场。娘最喜欢我,肯定是会答应的。”   钱嫲嫲心道我还先不说了,拖一拖,省得你一哭,这事就成了。脸上带着干笑告辞,苏婉娘笑着把她送了出去。   苏婉娘回到屋中,沈汶在桌子边对她笑,苏婉娘点她的额头:“你就这么逼着他们向我下手?”   沈汶说:“这是早晚的事呀。把你抬得越高,他们来争取你的价码就得越大。今天这话放出去了,他们就不会再想凭着个及笄礼就来和你套近乎。‘侯府的义女’!他们开的价至少要和这个差不多,外加威逼和让你报仇之类的借口。”   苏婉娘想了想,说道:“但是这个‘义女’现在可不能认。”   沈汶拉苏婉娘:“对呀!还是婉娘姐姐想得周到。现在如果认下了,你的身份就定了,拉拢的可能就少了。即使你说帮着他们,他们还会觉得是反间计呢。我得让我二哥去和老夫人说说,怎么着都拖着,放出风,可不定下来,吊着他们。”   苏婉娘点头说:“等到他们来拉拢我,就肯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沈汶说:“是。”见苏婉娘神色紧张,沈汶忙说:“可是你别急,我觉得这两年他们不该动,要动作,肯定是在我快及笄的时候,趁着我还没有许婚,毁去我的闺名。”      苏婉娘对沈汶摇头:“你说起这些话就没有感到害怕?哪怕是一点点?”   沈汶扬起眉毛问:“怕什么?”   苏婉娘叹气,拍了两下胸口:“我现在可知道父母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你,一个我弟弟,都是来向我讨债的!”   沈汶哈哈笑,抱了苏婉娘的手臂小声说:“人家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小心呀,我姐夫肯定也是……”   话没完,已经被苏婉娘连推带搡地弄到床边去咯吱痒痒了。   夜里,沈汶穿了苏婉娘给绣了花的夜行衣,跑到了那个荒院,发现一间屋中亮着灯。沈汶抓了把沙石打过去,门开了,张允铮背光站在门口,沈汶才从黑暗里跳了出来。? ☆、示范 ?  因为惦记着土匪水匪的事儿,沈汶不想挑衅张允铮,对着他皱了下鼻子作为打招呼,一蹿进了门。   屋子里好几盏灯,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大概是因为上次张允铭被吓着了。地上一堆泥一堆沙,还有一大摞砖石。山墙的三分之一处,已经砌起了半人高的一堵墙。   张允铭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浑身都是泥点子,手里握着纸扇,不起身,笑着对沈汶点了下头。沈汶知道自己未满十二岁的女孩子样儿,怎么也不会得到十九岁的张允铭的毕恭毕敬,也不计较,找地方坐了,抬头才发现张允铮上身只有一个马甲,双肩裸露,胳膊上都是泥,上臂肌肉突起。大概察觉了沈汶的目光,张允铮立眉:“看什么呢?!”自己走到一边,将一件衣服拿起,胡乱穿了。   沈汶撇嘴:“谁看你了?我在看那堆沙子还有你们砌了半截的墙。”   张允铮冷哼:“小骗子!”   沈汶有点要脸红,摆出不屑的神情环视屋中,见沈汶打量,张允铭笑着问:“我们做的不错吧?”   张允铮皱着眉说:“什么叫‘我们’?!你什么都没干!”   张允铭挑起一边眉毛:“谁说我没干?我码了两块砖!你敲碎了可不是我的错。”   张允铮气:“那叫码砖?那砖头都突出来半块了!你是怕墙太平了别人不会怀疑是不是?”   沈汶仔细一看张允铮砌的墙,真的是齐整整的,连砖缝的泥都抹得平平的。   张允铭仰着头:“那也不能说我没干活呀!至少干了一点儿……”话语间,一块泥巴飞过来,张允铭展开纸扇一挡,啪地一下,泥巴打在纸扇上,泥浆飞溅,沈汶惊叫一声跳开,还是被溅上了几点泥水,这下明白张允铭衣服上的泥点子都是怎么来的了。   张允铭嘿嘿笑:“又没打到我嘴里!”他对沈汶说:“他说要用泥巴糊我的嘴,现在还没做到……”嗖地一声,张允铭又举扇子,又是一个泥炸弹。   沈汶叫:“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不是为了看你们打架的!山匪水匪的事要怎么办?”   张允铭把扇子上的泥水甩甩,不在乎地说:“哦,那事呀,不找人也没什么吧?”   沈汶急了:“什么叫没什么?!没有草寇,日后怎么劫太子给北戎运送的粮食和武器?”   张允铭晃了晃翘着的二郎腿,说道:“那太容易了,别担心了,我都办好了!”   沈汶怀疑地看他:“办好了?这才几天?”   张允铭扇了扇折扇:“可见我能干吧?不像有的人,忙了一天才砌了半面墙……”他猛一抬扇,“吧唧”地一声,挡住了又一次袭击。   张允铮边往墙上放砖边愤然道:“大骗子!那是爹的人!”   沈汶恍然,指着张允铭说:“你果然是个大骗子!你告诉你爹了?!”她马上紧张地问:“你没说出我来吧?”   张允铮插嘴:“你就那么想出风头?”   沈汶反驳说:“我才不想呢!最好别说出来。”   张允铭摇着扇子说:“我说有个高人指点了前程。我爹猜这人跟镇北侯府有关,但是,没猜到是你。”   沈汶问:“他相信了吗?”   张允铭模棱两可地说:“算是信了吧。他去搜我那傻弟弟的房间,找到了他写的窃听北戎的记录,知道了太子要运粮,大概本来就想去动手劫了。”   沈汶怒目张允铮:“笨!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被搜出来?”   张允铮也回怒:“我们家不像你们家!跟个筛子似的!我们家藏的东西多了!被我爹搜出来怎么啦?!不正好借着他的人了吗?你才笨!”   沈汶一想也是,张允铮这么个大活人都当大小姐养了二十多年没露馅,别说几张纸了。忙转移话题,问张允铭:“你爹有人吗?可靠吗?”   张允铮低声切道:“没见识!”   张允铭多少有些自豪地说:“我爹说他有原来的手下,本来是为了哪天出事了,能护着我们全家逃走。所以他马上就能给我们人,还把他的军师宋遥给我们了……”   沈汶指张允铮:“他那天开天眼时提到了这个名字!”   张允铭点头说:“他是我的启蒙夫子,跟了爹许多年了。”   沈汶连连说:“难怪啊难怪!”她再次指着张允铮:“难怪他逃出来马上就去行刺太子,不成后又杀出了京城,肯定是有这个人的帮助。不然他孤身一人,根本闹不出什么。”   张允铮立眉:“什么叫闹不出什么?!反正不会像个笨鬼一样窝囊死!”   沈汶对张允铮挥拳:“你这个混球!再也不告诉你什么秘密了!”   张允铮哼声:“那你为何告诉我哥我的秘密?!”   沈汶一时语塞,竟然没回答上来。自己为了报复张允铮,把他夜探太子府和去万花楼的事儿告诉张允铭了,这是不是违反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沈汶有些心虚。   张允铭忙问沈汶:“什么‘什么秘密’?你还有没告诉我的事吗?”   沈汶瞪眼:“秘密就是你弟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张允铭装傻充愣地说:“怎么会?你肯定错了,没那样的人!”见沈汶又要张嘴,不无得意地说道:“我爹厉害吧?卸了兵职,可没放了兵权,他说他现在身边就有两万多人呢,南方还有。”   沈汶只能点头:“你爹比我爹聪明多了!你看我爹,全部的精兵都在边境,京城就是府里的一大堆妇孺老少。虽然有忠于侯府的护卫,可里面也有奸细,别处一个接应的都没有。如果出了事,一家老小没有任何退路。”又感慨:“难怪你爹当初征婚时就知道要钱!他是想养活这一大帮子人哪!”   叛逆的张允铮马上唱反调:“可等出了事,他们大多都跟着爹去抗敌了,我家后来还是被灭了。”   张允铭对张允铮皱眉:“你别胳膊肘往外拐!对着外人,要说爹的好话,懂吗?”   沈汶用手点着腮帮:“你爹最后选了卫国,而没有保家。我现在疑心太重,说不定,这本来就是太子的阴谋。”   张允铭用扇子轻打手掌:“对呀,逼着我爹启用旧部,铲除隐患。”   沈汶想了想,问道:“你爹没说要自己去做什么?”   张允铭摇头,低声说:“我觉得我爹还是不敢百分百相信,他真不想成为乱臣贼子。”   沈汶叹气:“我爹也是啊!”   张允铮鄙视地对沈汶说:“他们都不想干出格的事,你的计策最好能成,不然……”   沈汶翻眼睛说:“不然怎么样?你又去刺杀太子?你那胸无大志的脑袋,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想到我设计的那些事,你就别操心了!”   张允铭哈哈大笑起来:“胸无大志的脑袋……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张允铮用瓦刀铲起一堆泥,对沈汶说道:“我觉得我也该把这些泥巴放你嘴里!”   沈汶叫:“你敢?你敢?我跟你没完!”   张允铮说:“我当然敢!没完就没完!谁怕你?!”   沈汶张牙舞爪:“我也不怕你!你试试!”   张允铮坏笑:“你把嘴张开!”……   张允铭现在已经习惯这两个人之间的这些吵闹,根本不以为意,只尽力掰正谈话的路子,笑着问沈汶:“我爹说你要酿酒,肯定为了要用火阵,是吗?”   沈汶扯嘴角:“你爹太狡猾!难怪你也这么滑头!”   张允铮说:“你还说别人狡猾?你自己就是个骗子!”   沈汶对张允铮呲牙:“不骗?不骗就只能一次次地去刺杀太子不遂,劳心者治人!知道吗?”   张允铭对张允铮点头说:“就是就是,劳力者治於人,所以你要砌墙……”“啪”又是一泥弹!   这次泥浆较多,沈汶叫着又跳开了些。她指着自己的夜行衣上的泥点愤怒地说:“看看,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赔!”   张允铮一瞥,冷笑:“脏就脏了呗,洗洗不就得了?又想讹人?!”   沈汶跳脚:“我怎么洗?怎么晾?放院子里告诉大家——快来看我的夜行衣呀!啊?!有这么笨的吗?我婉娘姐姐还在这件衣服上绣了花了呢,第一次穿就弄上泥了,她会多伤心!”   张允铮使劲眯眼看:“就那么两条叶子也叫绣花?蒙人!”   沈汶坚决维护苏婉娘:“我婉娘姐姐要背着人给我做衣服,绣上个什么容易吗?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混球!我敢说你从来没对你父母说过声谢谢!”   张允铭哈哈大笑起来:“骂得痛快!”话语没落,又举扇挡开了一团泥巴。   沈汶出了口气,加上土匪落实了,心中又放下一个大负担,情绪高涨,摩拳擦掌地说:“既然你爹的人本来就是军士,那训练起来就省劲儿了。我写个训练章程,你们不仅要拿去训练你们的人,也要给我二哥,让他带去边关训练兵士。”   沈汶说完,走到桌子边,研了墨,就开始写,张允铭坐了会,觉得好奇,就走过去,歪头看着。   张允铮不好意思走过去,就皱着眉砌墙,把泥巴甩得啪啪响。张允铭抬头看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一笑,看沈汶写得差不多了,才小声念叨:“新兵:晨起,负重三十斤,跑二十里;早饭。早上,射箭搏击等基础技能。午饭,午睡。下午,俯卧撑不停,一个时辰;仰卧起坐,一刻钟,上举大腿,两刻钟。跑步,急速跑半里,缓跑百息,再急速跑……直到晚饭。临睡前,举重,单手五十斤,各百下;两手各持二十斤石锁,做拳击动作,从缓到疾,一千下……有三个月基础的军士,晨起……”他抬头问沈汶:“你是要把人累死吧?”   沈汶说:“说什么呀!体能训练,懂吗?这些都是让兵士们强壮身体,到时候不会手脚无力的练习。”   张允铭指着纸说:“什么是俯卧撑?什么是仰卧起坐?”   沈汶说:“我给你做做!”她选了块干净的地方,俯下身体,做了两个俯卧撑。然后起来,去搬了几块砖头放地上,把脚放上,又做了几个高要求的。她擅长轻功,臂力不够,做了几个就气喘吁吁,站起身对张允铭说:“你来做!”   张允铭打开泥水扇子慢慢地扇着,大概以免把泥水扇到自己脸上,语带无奈地说:“我可不行!”他转身对张允铮说:“你来试试。”   张允铮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走过来,嘟囔着:“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俯身在沈汶身边趴下,沈汶给他矫正动作:“两臂分开,比肩略宽,脚尖支地……对,就是这样,腰腹用力!身体笔直,双肘打开……好……全身铁板一样下沉,用臂力控制着,再起来……对啦!哼,说这有什么了不起,那你接着做,看你能做多少。”   俯卧撑据说是由Jerick Revilla发明的,1905年开始正规普及,但有资料说,是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发明的。这是被众多人痛恨的魔鬼动作,能同时锻炼人体胸部、脊背、上臂、前臂、腹部、臀部、大小腿各大小肌群,提高肌肉的耐力水平,是后代反映全身肌耐力的代表性指标,被广泛运用到军队和学校的体能训练中。   张允铮自幼习武,自然做几十个动作毫无问题。可做了许多个后,就有些微汗了,沈汶挑剔地说:“后背不能弯呀,手臂要往这边来些……如果你还不累,就单手做吧……”   张允铮跳起来,愤怒道:“你才做了几个?!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张允铭点头:“就是就是,你才做了七个就气喘了,我弟弟做了百十多了。”   沈汶扬下巴:“他是男的!男的!男的肌肉多!要去干力气活的,不然要男的干吗?又不会生孩子!”   张允铭用眼角看沈汶:“听你这话,你好像看不起男的呀。”   沈汶马上赔笑了:“当然看得起啦!不然我哪儿去找钱呢?”   张允铭对张允铮说:“我觉得她是在骂我们。”   张允铮恶狠狠地说:“不给她钱了!”   沈汶可怜兮兮地说:“不给我钱,我就没法去办酒窖,造武器,加固边关……”   张允铭举扇子:“好啦好啦!不用念秧了!还有这个仰卧起坐呢?”   沈汶可不能在他们面前躺地上,就对张允铮说:“你躺下。”   张允铮皱眉:“怎么又是我?!”   张允铭文雅地扇扇子,“因为我是个秀才呀!不能干有辱斯文的事。”   沈汶扭头斥道:“什么有辱斯文?又不是让你脱衣服什么的。”   张允铭用扇子遮脸:“天哪!沈二小姐怎么能如此粗鲁?!”   沈汶对张允铮催促着说:“快点呀!我得走了!”   张允铮不情不愿地躺在地上,沈汶蹲在他身边指点着:“手放脑袋后面,这里用力!把腿抬起来,弯膝盖……头到这里就行了……放下……再起来……”见张允铮毫无困难,沈汶说:“你大腿伸直,双腿划圆吧……”   张允铭又哈哈笑了,张允铮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怒目沈汶说:“你耍我?!”   沈汶生气:“土老帽!那是比仰卧起坐更累的动作,你自己回去好好试试!看你能画多少圈。”   见张允铮要急,张允铭忙打圆场:“这个拳击动作怎么回事?”   沈汶说:“你们会武功,还用我说吗?”她弯腰拾起两块砖头,一手一块,说道:“持重拳击是要这样的……”她双手先停在腰间,然后一拳握着砖头缓缓击出,嘴里说:“出拳要缓,有个转的动作,才能练出肌肉。如果急速,就是靠推力,而不是臂力了。看我的腰!要用腰的力量,这里有个扭曲!如果只是靠手臂,对于不会武功的人,就很难能聚起力度,所以,力量在腰这里!看见没有?小腹自然也要绷得紧紧的!换拳时,肩膀要动……”   张允铮皱眉看沈汶拧着的柔软浑圆的腰肢,一侧脸见张允铭正含笑点头,猛地一拳打向张允铭。张允铭久炼成精,头一仰闪开,生气地对张允铮说:“你又发什么疯?!她这个方法很好,那些没有武功师傅的人也能练习出拳了!这么打上一年半载,平常兵丁也能打击有力了。”   沈汶做完了动作,扔了砖头,拍拍手说:“练到后来,什么单手倒立呀,引体向上呀,都该没问题!我告诉你们了,你们有机会也去和我二哥说说,他就要去边关了,也得练兵。在府里,我去一趟二哥的院子,都得编上一通理由。而且,他没几天就要走了,我也不好意思常去,得让我二嫂多和他在一起。”   张允铭点头说:“我正打算请他吃饭,给他饯行呢,到时候就跟他说一遍。”   沈汶又想到一个事儿,低声说:“你们有没有极为可靠的人可以给我二哥?他身边的人日后想给他一刀,这实在让我放不下心。”   张允铭皱着眉说:“我的人平常跟我出去,见过他们的人太多了。真要的话,得是他的人。”他对张允铮抬了下下巴。   沈汶知道张允铮的秘密一直没有被泄露出去,可见身边的人可靠,就同意说:“那太好了!”   张允铮挑眉:“什么太好了?我同意了吗?”   沈汶对着张允铮一撅嘴,撒着娇说:“你干嘛不同意?别耍小孩子脾气!”   张允铮看着沈汶的小猪脸表情,气愤地说:“你才是小孩子!”   沈汶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街上传来了更锣声,她惊道:“我得走了!不然天要亮了!”然后挥了下手,听了听外面,开了门出去,门一关,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张允铭呵呵笑:“好啦,你就给个人吧!这样,我们与边关也有了联络。”平远侯府为边关花了那么多钱,那边也该有个联系人。不然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形是什么。   张允铮不说话,气鼓鼓地回去接着砌墙。他正十七岁,血气方刚,此时只觉心中烦乱,一块砖下去,才发现没对齐,气得他把歪了的砖一下击碎了。   张允铭打了个哈欠,把沈汶写的纸张折了,放入怀里,说道:“走吧,回府,我们明天再好好看看这个。”   张允铮气哼哼地把瓦刀往地上一扔。张允铭奇怪地问:“你又怎么了?”   张允铮不高兴地说:“困了!”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经常莫名发脾气,也不追究,两个人吹灯离开了。   ----------------------------------   次日是朝廷休沐,各级官员不上朝,在家洗沐或者出游。午时末,四五个东宫幕僚等在太子平时办事的书房外。季节已经入了五月,太阳高照,热辣辣地晒人。几个人站在一处屋檐下,明明是说好的时间,可守着院落宫门的两个太监就是不让他们进去,说太子正忙着。   几个人低声地说着些闲话,就听书房里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尖叫,接着是一声拖着长音的高声呻吟。这些人都有家室,自然明白是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中,一个人尴尬地笑着:“太子殿下,真是……神勇……”   另一个人看了看日头正午的天空,没搭茬。“白日宣淫”这四个字同时闪现在几个人的脑中。   一个人说:“要不我们先回去?”   一人不同意:“太子昨日说此时见我等,若是一会儿他找人,我们不在,该怎么说?”   又一人道:“还是等着吧,既然来了,总得见一下。”   朝廷十日一休沐,平时上朝后,再与太子商谈事宜,总是弄得很晚。今天趁着休沐,原想着下午把该说的事情都说了,可以早早地回一次家,现在来了竟然要等着,几个人多少有些沮丧。   这一等就是近一个时辰,其间,有太监抬着浴盆进去,有人端着各色茶点饭食,有人抱着成叠的衣袍。   这几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可心中免不了疑惑:为何偏要在此时此地?太子的后宫已经有三十多人,寝室难道没有至少三十余间?为何一定要在议事的书房呢?虽然太子朝后还要办些事务,可每天不是有晚上吗?怎么就不能晚上舒舒服服地干这事,偏要选在大白天这么折腾?   他们自然不懂后代所谓“越是禁忌,越是刺激”的理论,太子现在格外想要强烈的刺激。就是因为书房不该用来干这事,书房就能让太子格外想干这事。而时间上也一样,越知道有人要来了,不能干了,太子越想干。如果不这么背负着罪过的感觉,太子反而没有兴趣了。   几个人等到腰酸腿痛时,两顶软轿从里面抬了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宫人。几个人原来以为不会再惊讶的心,再次被震惊了:两个!   这些人走了一会儿,里面才传他们进去。   他们进了书房,空气里虽然弥漫了水汽和香气,但还是有一丝糜烂的气息。地上是湿的,几个人小心地避开水渍,向坐在桌子后面,神情有些萎靡的太子行礼问好,心中多少有些打鼓:也许真的应该回家才对,太子看着想要休息。   太子挥了下手,说道:“火罗这事,算是办好了。现在,讲讲你们想怎么弄那三十万斤粮食和武器铁器吧。”   一个幕僚说:“粮谷有几种途径,一是,将沙石兑换现有粮仓之谷,就是抽取出粮谷,再把沙石掺入米粮之中。而且,过去两三年,收成很好,处处谷仓满盈,我朝允许粮仓有一两分耗损,我们的人直接把粮食运出,只要不多,也不会有人察觉。”   太子问道:“地方上有人吗?”   幕僚回答:“有,几处太守都是向太子示好的人,只要说太子需要粮谷,若是他们不费太多功夫,肯定能运送过来。”   太子点头:“还有别的方法呢?”   幕僚答:“二是,户部已在吕氏的掌握中了,金部更是吕氏的嫡系。近年国家税币充足,去岁粮谷极贱,今年春天虽然雨水少,多地干旱,可夏天才开始,雨季未到,该还有落雨。即使收成一般,粮谷也不会贵到哪里去。如果从各地得到的粮谷不到所需之数,现在粮谷并不贵,让我们户部的人拿出钱来私购粮谷,也应能补上不足。”   太子再次点头,幕僚接着说:“就是实在不能凑齐,我们还可以抢劫存粮大户,一个粮仓,就能保证与火罗所约之半数!”   太子面现满意,又问道:“武器呢?”   另一个幕僚说道:“这其实最是容易。我朝长年未战,兵器库里兵器锈损无数,成车扔出去都不会有人疑心。我们已经把人放到兵器库的管事位置上了,到时候,就是几张字据,说是‘报废铜铁’,就能顺利将东西运出京城。”   太子长出了口气,问道:“吐谷可汗真的那么威强吗?”   幕僚说:“火罗来之前,吐谷可汗刚刚歼灭了自己长兄的部落,后面,就余三两个叔伯兄弟了,谁都挡不住他。”   太子叹道:“本宫真有些等不及呢。”   众人知道太子的意思,是希望吐谷可汗赶快平复了北疆,就能收拾沈家军了。也许是因为方才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大家的心里都有些慌。   一个幕僚说道:“火罗进城和出城时,镇北侯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与平远侯家的张大公子还有一个远房亲戚,都在酒楼上看着,像是对火罗充满讥笑。”   太子皱眉:“他们又凑在一起了?听说那个张大公子躲出去了段时间,最近又频繁露面了?”   幕僚说:“是的,他去了一趟南方,大半年,年关时回来了,现在又到处去诗会,与人吃酒,还到观弈阁与四皇子下棋。”   太子气愤起来:“他这是表示他不怕了?!”   一个幕僚小声说:“宫里的人都传言,皇上也不想让四公主和平远侯的大公子成亲。”   太子咬牙:“看来是老四告诉了他!老四竟然敢说闲话?!”   本来太子是想让几个人真的给四公主去找亲事的,可现在听到张允铭又活跃起来了,他心中很不能接受!觉得怎么也不能这么便宜了张允铭。而且,四皇子竟然给外面传消息,这明摆着是在幸灾乐祸:让别人知道他给四公主选的人,被皇帝否决了!   太子脱口道:“我还是想把四公主嫁给他!”   屋子里其他几个人沉默片刻,看着太子阴沉的脸色,一个人小声说:“这是好主意,平远侯府实在是富裕,李氏乃是江南首富之嫡长女,听说当初的陪嫁光钱就有千万贯,在京城的生意铺子、京城周围的田庄更是无数。若是四公主真的嫁过去,就是长房长媳,日后,平远侯府的财富,不就是……”   太子心中一喜,觉得自己深谋远虑,可接着踌躇道:“该怎么说服父皇呢?”   一个幕僚说:“能不能行‘木已成舟’之计?找个机会,让四公主……当然,这样就有些委屈了四公主。”   太子微微颔首:“去想几个办法,告诉我。”   ----------------------------------------   沈坚已经定下六月初离京,这之前,他得把沈汶嘱咐的大小事情都干了。其中之一,就是去找老夫人说苏婉娘的事儿。   沈坚找了个机会搀着老夫人沿着小路往后院走,到了老夫人住的小院,老夫人说:“你随着我来,到菩萨面前求求福气。”两个人到了佛堂中,沈坚真的跪了,老夫人到了门边,让人们离开,像是要让沈坚好好祝祷。沈坚拜了拜,才站起来,到了老夫人身边,低声说:“祖母,我走后,您要听小妹妹的。”   老夫人一惊,沈坚马上说:“祖母,别问我为什么,也别露出不同。日后她让你做什么,您一定要去做。这样才能保住咱们的家。”   对沈坚的话,老夫人不敢不听。上次沈坚一出手,百多条人命不说,不久那曾经当众给沈汶下毒的皇后竟然被废了。老夫人只是喃喃地不可置信道:“已经这么糟糕了吗?”   沈坚点头:“是的,已经很糟糕了,大祸已成,太子想要我府满门。”   老夫人看着佛龛,颤声说:“我还以为,只是说说咱们家的坏话,让你妹妹们找不到好人家,日后给侯爷减些军饷什么的……”   沈坚叹息:“祖母,别多想,听我的就行了。严氏也已经知道,她会和小妹配合的。”   老夫人还在震撼中:“咱们沈家,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啊……”她老眼有泪,面露悲凉。   沈坚低声说:“是他容不下咱们。”老夫人疑惑地抬头看沈坚,沈坚冷笑:“咱们没有奴颜婢膝地去亲近,那边就觉得咱们对不起他了。”   老夫人眼中的泪慢慢没有了:“他们想害强儿就是要给我们一个教训,咱们都没有抓着不放……”   沈坚见外面的人们有过来的意思,急忙低声说:“府里的眼线很多,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有钱氏和妹妹院子里王志家的……”   老夫人惊住:“钱氏?!”   沈坚忙说:“祖母小心,不能对她露出来,别太甩脸子。”   老夫人皱着眉:“我以前也总找她的错,以后就是不喜她也不会显眼。”   沈坚又说:“祖母千万不能告诉我娘这事。”   老夫人点头:“我懂,她是钱氏带大的,还藏不住心事,若是知道了,钱氏肯定能看出来。怎么会是这样啊!几十年的情分……”      沈坚没有时间让老夫人感慨,悄声说:“还有,妹妹会要求母亲认下苏婉娘为义女,您要看着,如果我娘同意,您就别同意,如果我娘不同意,您就要同意。这事要悬而不决,不能认,也不能不认。”   老夫人慢慢地点头,小声说:“你这是在立个幌子。”   照顾老夫人的人到了门前,沈坚对老夫人行礼道:“祖母,孙儿不在家的时候,祖母多保重。”   老夫人点头,说道:“别为家里担心,你好好在边关,相助你父兄。”   沈坚行礼,老夫人眼望着他走了,然后在佛龛前坐下,神思恍惚,愣了半天,才开始结结巴巴地念经,旁边的人以为老夫人为沈坚的离去伤心,也没怀疑什么。? ☆、认定 ?  张允铭在李氏的欢饮阁为沈坚送行,摆了一桌席,席上只沈坚沈卓和张允铭张允铮四人。   大家寒暄后,沈家兄弟的小厮们都下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了几个平远侯府的小厮。   张允铭对沈坚说:“你要去边关了,身边的人怎么也得有个可靠的吧?原来我想给你个人,可我身边的人经常与我在外面晃悠,怕人认出来。我这位弟弟的人也很可靠,你放心带一个吧。”   沈坚的性情是表面常笑,其实他为人很少用情,从小就对身边的人不冷不热。长大后知道镇北侯府的下人里有许多眼线,更不敢信赖。他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小厮都不亲近,更别说王志了,到现在真的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助手。   听到张允铭这么说,沈坚犹豫,张允铭对沈坚指着张允铮身后的四个小厮说:“就这几个,你挑一个。”   张允铮在天眼中看到了自己身边的人都在抄家时被杀,见沈坚迟疑,以为他在怀疑人的可靠,就说道:“他们别的不说,忠心是一等一的。”   沈卓也说:“二哥,你真的需要一个近身的人,不然你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沈坚看了眼那几个人,高矮不一,可都很年轻的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就说道:“我身边的人心怀歹意,若是你的人露了点什么,弄不好先被杀了。而且,边关很苦,不比京城享福。”   张允铮斜眼看沈坚:“我的人怎会那么傻?”言外颇有讥讽沈坚的意思。   张允铭忙接上沈坚的话茬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从小跟着我……学的武艺,身手都不该弱。至于酬报,我跟他们说了,被你挑上了的话,就十倍月银,随你去边关虽然是苦差事,但他们肯定不亏。”   沈卓叹气:“二哥,那比你都富裕了啊!”   沈坚点头:“好吧,我选一个,这样我也能向他借点钱。”   大家笑起来,张允铮让几个人走过来,指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小厮说:“这是月季……”   沈卓噗地一声把刚喝到口中的茶吐了大半,沈坚也半张了嘴。   张允铭笑着说:“我这位堂弟有个怪癖,嗯,就是把院子里的小厮们都起了女孩子的名字。”   张允铮的身份是大小姐,他憎恨这个的身份,也恨上了女的,从小不用丫鬟,说那样就真成了个小姐了。本着自己不高兴,也要周围的人都不快的原则,既然自己顶着个张大小姐的头衔,就把从小照顾他的小厮们都起了花的名字。   张允铮对他们的笑容不予理会,一副你们真少见多怪的表情,继续介绍说:“他擅长模仿别人的说话和语气什么。”   张允铭哼了一声——张允铮过去曾经在出府时让月季假装是他,躲在屋里说他睡觉了。如果自己不是有一次坚持进去道个晚安,不知道能被他蒙混多少次。   沈坚有些拿不准:“这个,在边关,学人说话……”   张允铮说:“哦,他这么大个儿,打架自保肯定没事。只是,月季特别好吃懒做,你找了他就别指望他伺候你了。”   月季有些委屈地说:“公子,我给你倒过一杯茶!”用的是张允铮的声音。   大家又惊讶又好笑,张允铮冷冷道:“那是好几年前了!”他接着指下一个:“这是杜鹃,长得漂亮……”   杜鹃长得秀眉红唇,有种中性的美丽。可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女性,紧皱着眉头,特别高冷的样子。张允铭知道这是爹安排的,关键的时候这个人可扮成个女子,顶替张允铮出面,因为想让张允铮扮成个女子近乎是不可能的。   沈坚马上说:“他可不行,这相貌太出色了。”   杜鹃身边的小个子捅了他一下说:“看看,我们都说你肯定不行!”   张允铮也说:“他其实是最想去的。”他对杜鹃说:“我可点你的名字了,别说我不公平。”   杜鹃没好气地说:“有你那么说的吗?干吗提我长相?”   张允铮说:“不提他就看不见吗?我也觉得你不适合……”   杜鹃皱着眉:“可我想去!”   张允铭咳一声道:“当着外人呢,别打架。”他对沈坚说:“这些孩子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难免没大没小。”   张允铮又指着下一个:“这是玉兰,人特别机灵,打听什么事儿最合适。”   叫玉兰的小矮个小厮讨好地笑,张允铮叹了口气说:“就是胆子很小,见事儿先逃跑,当然,逃不过了也会舍命拼杀的。”   玉兰感动地看张允铮:“公子,你真是明白我。”   大家又笑,沈坚看着玉兰说:“就这小身板,可别累垮了。”玉兰一挺胸道:“我的武艺也不错呢!与公子对打能坚持……”   杜鹃打断道:“能坚持什么?坚持跑还差不多。”   沈坚苦笑,看向最后一个,张允铮介绍说:“这是丁香。”   现在,沈卓和沈坚都习惯了这些女孩子的名字了,只见丁香长了一双小眼睛,眉毛短得只在眉尖处,蒜头鼻子,总是有些撅着的嘴,沈坚正觉得这副面相有点意味,张允铭说:“你别看他长得像奸臣,他其实最出色。”   沈卓又笑出来了,沈坚也笑了:丁香的确长得有些像人们说的奸臣样子。   丁香对表情很平静的张允铮嘀咕:“您就让他这么说我?我可您的心腹呀!”   大家哄笑:“真的是个奸臣!”“挑拨离间呀!”   张允铮说:“丁香能随机应变,善与人交往,武功也上乘,只是……”他的话语未落,原来很正经的丁香突然扭动了下腰身,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手绢,两个指头一掐,举到了腮边。   他这么一个造型,让除了张允铮以外的几个人都一阵恶寒,张允铮接着说:“他喜欢扮成个女的。若是你选了他,你就该知道他最喜欢干的事。”   看着丁香的眯在一起的小眼睛,又看看一脸不屑长相美丽的杜鹃,沈坚遗憾地摇了摇头。   沈卓皱着眉说:“你的人怎么都……”有点毛病!   张允铮一瞪眼:“都怎么啦?都挺好的!他们都特别忠诚可靠,讲义气,守诺言,能舍命救主,不像有的人,看着正常,可心里不知道有多少坏心眼呢!”   张允铭赞许地点头,沈卓没词儿了,沈坚想了想,指着丁香说:“我选他吧。”   丁香把手绢放下,笑着说:“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可是我家公子的第一谋士呢!”女里女气的口气。   沈坚忙说:“你不能这么说话了!”   丁香立刻用正常的语气说:“好吧,那公子就别想着向我借钱了!”   大家又笑了,沈卓说:“果然是个聪明人。”   张允铭对沈坚说:“他们都被惯坏了,你多担待吧。我昨天都告诉他们了,他马上就能随你走。”   沈坚也明白该让平远侯府在自己身边放个人,日后两府好通气,就说:“这都没事,但是他今天可不能与我回府,他要与那些去边关的工匠们在城外等我,向我哭诉一下身世悲凉什么的,然后我能当着眼线的面儿收他……”   丁香恍然道:“哦,要演戏?!太好了!我最喜欢演戏了!”他想了想,说:“我可以预演一下……”   张允铮挥手:“别!别!我知道你能演好,不用预演了!”   丁香盈盈欲泣的样子:“公子啊!奴家就要去边关了……”   沈坚愕然,张允铭对沈坚低声说:“他特喜欢借机扮个女子唱个曲儿什么的。”   话音刚落,丁香就扭动了下腰肢,刚要唱,张允铮厉声道:“不许唱!不然我要打人了!”见丁香失望地闭了嘴,张允铮缓和了语气说道:“快去见过沈二公子,你日后帮沈二公子看着点,也好好护着自己,别犯傻!”   丁香哭丧了脸,对张允铮行礼:“谢公子。”又对沈坚正式行礼,“见过沈二公子。”   沈坚点头说:“从此,你就叫张丁了。”他对张允铮和张允铭抱拳致谢道:“谢谢了,我一定好好对待……张丁!”   张允铮撇嘴:“这名字,一点都没有特别之处。”   张允铭笑:“就别特别了!”他对几个小厮挥手:“你们去吃饭吧。”   几个小厮一起行了礼,刚走出门,张丁就放开了声音大唱道:“五月荷花好呀,月儿上树梢,奴家凭栏望啊,郎君去路遥……”   有人喊:“这是谁呀?!大白天发什么酒疯!”……   屋门一关,把张丁的魔音挡在了外面。   屋子里几个人笑,沈卓看了张允铮一眼,对张允铭说道:“你这位堂弟真的很容人。”   那是因为他被关着,身边的人就那么几个,自然关系就都很铁。张允铭不会细说这些,只能换个话题说:“我这位弟弟……哦,那天与我谈起,说在书中看了一套给兵士的训练项目,他来给你们讲讲。”   张允铮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是他抄写的沈汶的练兵日程,放在桌子上让沈坚和沈卓读。然后起身到了圆桌旁的一块空地,展示了通平常和进阶的俯卧撑,他边做边重复着沈汶的指令:“这个手掌……胳膊……”。接着又做仰卧起坐,他指着自己的腹部说“这里要用力!”时,脸竟然有些红。最后比划了几下拳击动作,心情变得很不好,满脸不高兴。   几个人一边看他的动作,一边感到莫名其妙:他怎么做着做着,就生气了?当张允铮终于做完,沈卓小声问张允铭:“你这位远房弟弟……脾气不好呀。”   张允铭点头:“他有自来火,自己就来火气……”   张允铮怒目张允铭。   沈坚却对那些动作很赞赏:“对于平常人,没有师傅教导,这些动作能很快强身健体,我来做做。”说完起身,也到屋中的空地上,做了起来。张允铮一边看着,一边纠正了沈坚一些姿势,还是紧皱着眉头。   直到沈坚都做得正确,两个人回到桌前坐下,张允铭招呼来了酒菜,大家开始吃喝,张允铮的脸色才慢慢恢复正常。   四个人大吃大喝了一番,讲好了沈坚离开时就不再公开送别了。张允铭南下带回的工匠们与镇北侯府找到人要在一起集合,到城外才与沈坚会合,张允铭说会把这事交给张丁,沈卓把写着他找到的工匠的人名地址的密信交给了张允铭。   沈坚细读了张允铮写的兵士训练的条例,对说张允铮道:“这写得真详细,真太谢谢你了!可惜我不能带着。也得给张丁,让他帮我收藏。”   张允铮不能告诉他这其实是沈汶的东西,自己只不过是誊写了一遍,脸又有些红,接了过来。   沈坚现在觉得这位张家远房公子真是喜怒不定,一会儿生气一会害羞,还都没有理由,可这些都跟自己没关系,自然不会去追究。   将事情讲完安排完,已经是下午。四个人相互道别,轻松里有一丝沉重。   张允铭笑着对沈坚说:“但愿我们重逢时,河清海晏,世事太平。”   沈坚也郑重地点头说:“我们南北同心,一齐努力吧。”   四个人相对行礼,沈坚和沈卓先离开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在窗口看着他们上马而去,都有些伤感。他们虽然相信沈汶早有了计划,父亲也正式参与了,可对方是太子,己方什么事都还没有做,他们对未来难免有些隐隐担忧。   良久,张允铭问张允铮道:“你想干什么?”   张允铮有些暴躁地说:“我要去最好的丝绸店。”   张允铭有些不解:“京城最好的自然是娘亲开的‘福顺堂’,你要什么跟娘开一下口就行了,哪里用自己亲自去?”   张允铮很不耐地说:“我就想自己去,你少管!不想去的话,你回家!”   张允铭撇嘴:“还是我陪你去吧,看你这呲毛样,人家说不定不信是平远侯府的,还以为是去找茬的呢。”   张允铮瞪眼:“我可正吃饱了没事干呢!你想打架?!”   张允铭转身往外走,嘴里说:“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和小孩子打架了!他们总耍赖……”   张允铮追着他:“谁是小孩?!你才是!……”   两个人骑马到了“福顺堂”楼前,见一大块黑底金字招牌,油光瓦亮。门前的两个伙计穿着齐整,规矩地站着。见到张允铭忙一起行礼,大声喊道:“大公子来了!”   张允铭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小声对张允铮说:“你看,马上掌柜就会被喊出来了,多麻烦!”   果然,两个人刚下马,手里的缰绳才被小厮接过去,楼里就飞快地跑出来了一个浑身绫罗的矮小中年人,脸上笑得全是褶子,对张允铭行礼,引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说:“哎呦!大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儿来了?!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我今早可还在心里想到你呢!琢磨着:不知道府里那风华正茂的大公子如今怎么样了?你看!这不就见到了?!您说这是不是我把您念叨来的?”   张允铭笑着边走边说:“你什么时候会念叨我?你只会念叨钱!我今天什么都不买,要买东西的可是我这位……远房的堂弟,你找错人了。”   他转头对张允铮说:“这是江掌柜。”   小个子才转眼看张允铭身后的张允铮,马上举手行礼,不及张允铮开口,他就大叫了一声:“哎呀!这位公子!”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吓了一跳,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小个子严肃地说:“这位公子相貌英俊,气质高贵!真是人中俊杰!若是能用我店新进的江南特产‘松竹’系列的锦缎做出成衣,那穿上了就会让公子更加超然卓立,目下无尘……”   张允铭大笑,推着小个子往里走:“你快别费口舌了,快拿东西出来,我们看了好走。”   他们进了门,见里面的大厅的墙壁上嵌满了成匹的料子,光彩斑斓,满目华丽。大厅有柜台,旁边两条宽宽的走廊,看着有许多偏厅。   小个子的江掌柜把他们引到一间小厅里,小厅的一面墙下靠着长案,看来是让人挑选料子的。另一边是桌椅,椅子都套着精美的锦缎罩子。江掌柜请他们在绣得繁琐的椅座上坐了,等人上了茶,才殷勤地问道:“两位公子想看什么?”   张允铮早就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把你们黑色的好料子都拿出来……嗯……要有些绣……纹的,好看的……但是不能是亮的……图案要活泼些……”   江掌柜微皱眉:黑色?!还要好看活泼?!他悄悄看张允铭——您这位远房弟弟不是来踢场子的吧?   张允铭也不明白:“黑色?黑色怎么可能‘好看’?!”   张允铮不愿解释,对江掌柜挥手:“快去拿!我来挑,要最好的黑色料子!”   江掌柜忙带着伙计出去了,张允铭怀疑地看上下打量张允铮,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张允铮瞪眼:“你少惹我啊!我最烦买东西,正不高兴呢!”   张允铭倒是一下笑了,眯起眼看张允铮,自语道:“最烦买东西吗?……”   张允铮一副不快的样子,可腮帮处有点红晕,张允铭明白了,抽出自己的扇子,用扇子一下下地敲着自己的掌心,眼睛乜斜起来。   张允铮紧皱了眉对张允铭说道:“你别乱敲!让人心烦!要不,你出去等着!”   张允铭嘿嘿一笑:“我还偏不走了!就要在这里看你怎么挑黑色的,好看的,活泼的……”   张允铮恶狠狠地小声说:“别以为在这里我就不敢打架!”   张允铭悠闲地说:“我可不敢!这是娘的铺子,弄坏了什么,可是娘亲的东西。大老远地从江南运过来的,让人砸了,娘会多不高兴?要打你打,我可要老老实实地坐着,等着看料子。”他展开扇子,眼睛看向屋顶,优雅地扇着。   张允铮握起的拳头在张允铭面前晃啊晃,张允铭也不眨眼,还哼起了小调。   正当张允铮想是不是真的对张允铭的鼻子打一拳时,江掌柜带着伙计们抱了三十多匹料子进来了,哐哐地在长案上放了。   早就没了耐心的张允铮站起来到了案前,先把那些松柏之类的暗花的挑出放在了一边,江掌柜笑着说:“对呀,这些正是给老人的……”   张允铮皱着眉,把富贵团字吉祥云纹的又挑了出来推到一旁,江掌柜接着介绍:“这些最适合中年男贵人……”   张允铮再将黑色背景下有鲜红等亮色花朵蝴蝶的挑出来,江掌柜糊涂了:“这些该是为了中年妇人……”   张允铮把挑出来的一把都推到了旁边,面前就剩下了两匹,一匹漆黑色,格子暗纹,可质料厚实,另一匹是黑色薄绸,边缘是水波暗纹。   张允铮嘴唇扁在一起,脸色明显不满,江掌柜这下认定这位真的是来踢场子的,偷眼看了下张允铭。   张允铭呵呵笑起来,问道:“若是我提了花样,江掌柜可能让人织出来?”   江掌柜忙说:“当然当然!”别的家他可能还事先说一下价钱会很昂贵,可这是东家的大公子,还用得着担心钱?如果巴结好了,日后在夫人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那自己就可能又多管一家铺子!   张允铭笑着说:“我要一匹黑色上面有小肥鸭暗花的……”   张允铮立眉道:“你一边去!”   江掌柜呆了——谁敢这么骂平远侯的大公子?!   张允铭挑眉:“我才不走呢!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张允铮皱眉想,迟疑着说:“要有翩飞雨燕的暗纹,燕子要特别好看,最好有一点点、一点点暗蓝色,但是不能扎眼……”   张允铭笑着插话:“可以把燕子画得胖一些……”   张允铮呵斥张允铭:“你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江掌柜又看张允铭,张允铭笑嘻嘻:“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张允铮指了下那匹薄绸说:“今天就要这个吧。”   江掌柜看张允铭,张允铭点头,起身道:“你按照我们说的去让人织吧,选最结实的料子……”张允铮这是明显给小胖丫找夜行服的料子呢。   张允铮说:“还要最好的!”   张允铭嘴里啧啧响,张允铮皱着眉头说:“你啧什么?!我不过是……不想欠谁的!”   张允铭翻眼睛望了下天,然后装没看见张允铮准备与他对打的架势,向盯着自己的江掌柜特别有礼貌地说:“江掌柜,我这位……远房弟弟刚来府上,爱发脾气,我们都不敢惹他,就照他说的去做吧。麻烦你了。”   江掌柜佩服地对张允铭说:“大公子真是海量啊!”   张允铮冷冷地哼声,已经在屋里憋了半天,他懒得再熬着了,见张允铭不理他,还对别人假模假样的,心中更添厌烦,就连招呼也不打,出门而去。   江掌柜陪着张允铭往外走,小声地问:“夫人知道……这位公子……这么……”对你吗?   张允铭长叹了一声:“怎么能给母亲添烦呢?这个人是个小霸王,爱打架,把他要的东西好好给他,就少许多麻烦。日后我不来,他若自己来,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到府里销账,别和他对上,他脾气可不好了。”   他们两个慢慢说着走出来,张允铮本来就不耐烦了,又不想让张允铭出来笑话他,竟然自己骑马,带着小厮们先离开了。张允铭和江掌柜到了门口,门边只有张允铭自己的两个小厮在等着。   街上行过一队豪华的马车,车幔是皇家的金黄色,众人纷纷避让,驾车的太监大声呼喝,十分骄横。   张允铭转头看去,江掌柜踮起脚跟说:“这是宫里的皇子或者公主吧?   张允铭微微一笑,带了些不经意,与江掌柜行礼告别,示意小厮牵马过来,他挽缰翻身上马,往旁边的小巷内骑去。   张允铭散漫从容的笑容落在了车内刚从长乐侯府给舅父拜寿回宫的四公主眼里,她隔着窗纱指着张允铭问道:“那是谁?”   张允铭十九岁,虽然不能说是俊美异常,但仪貌实属上等。脸型端正,浓眉俊目,鼻梁笔直,嘴角微翘,似总含了一丝温存的笑意。他周身那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中,还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倜傥潇洒劲儿,又加上他衣着奢华,穿的戴的,无一不是精品,以致他不沾花楼女郎,却是京城有名的风流公子。他到南方,众多女子对他大献殷勤,在京城,也有许多小姐们会到他去诗会所在附近偷偷看他一两眼。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张允铭一概装不懂。如果不是五公主在他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就遇上了他,加上五公主承继了陈贵妃妩媚温柔的姿仪,真不知道这眼高于顶的张大公子会看上谁。   车里的嫲嫲早看见了福顺楼前的张允铭,一直希望四公主不会注意到。此时听见四公主发问,有些迟疑。   这个嫲嫲姓柴,快五十岁了,原来在各府中走到,充当教习。四公主破相后脾气异常暴虐,她身边的人一直流水般地换。贾皇后觉得她这样不行,就请了几个教习嫲嫲到她身边。   开始,因为有皇后在监督着,四公主还算听话,可皇后被废了后,四公主心情更加暴躁,急起来,踢人打耳光,无所不为。其他几个教习嫲嫲都离开了,只有这个柴嫲嫲因为想着四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自己与四公主搞好关系,日后哪天四公主真的长大懂事了,也许会念着自己的好处,给自己的后代开个门路,就留了下来。   前一阵,宫里早就传开了,太子为四公主选了平远侯的长公子,皇上和废后都不同意。现在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眉目俊朗的青年人笑容诱人,四公主也明显地对他有兴趣,柴嫲嫲怕说出来,让四公主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四公主见柴嫲嫲迟疑,张嘴骂道:“我母亲不是皇后了,你就这么猖獗了?瞎了你的狗眼!我哥还是太子!你是不想活了?!”   听到被威逼生命,柴嫲嫲忙低头道:“请公主莫怪,方才是老奴一时没想起来。”   四公主说:“少啰嗦!那是谁?!”   柴嫲嫲回答道:“是平远侯的张大公子,那是他母亲的嫁妆福顺楼……”   四公主狠狠地呸了身边的嫲嫲一口:“你什么‘一时没想起来’?你原来根本不想告诉我!你这个老贱人!”她伸手就去挠嫲嫲的脸。   柴嫲嫲慌忙用手挡了脸,急忙说:“真的没想起来!镇北侯家的沈二公子常和张大公子在一起,他们两个年纪差不多,我两个都见过,弄混了呀!”   听到“镇北侯家”几个字,四公主气疯了一样在车里拼命撕挠柴嫲嫲的头脸,嘴里骂道:“老东西!敢转着弯儿骂我,我撕了你的脸!”   柴嫲嫲这才想起来四公主的脸是因为镇北侯府二小姐的缘故才破了相,一时真的怕了,哭着求饶,心里终于决定自己不能留下来了,不然关系没搭上,命都保不住了。   马车进了宫门,四公主一撩车帘,把那个被抓得披头散发的柴嫲嫲先一脚给踢了下去。然后自己戴好面纱,下了马车,换乘宫撵,大声对太监说:“去见我太子哥哥!”   四公主怒气不消地到了东宫,太子还没有下朝,太监请四公主到客厅坐了,等太子回来。   等在客厅中,四公主焦躁得无法安坐。她一次次的看向门口,聆听着外面太监们的声音,想知道是不是太子下朝了。她心中的万千话语就汇成两句呐喊:“决不能让五公主嫁给平远侯大公子!他是我的人!”   她过去虽然听太子说过张大公子是个京城有名的青年公子,可并没有亲眼见过,没想到他那么帅气!行止那么潇洒!穿着那么讲究!他的笑容自信而高傲,他上马的身姿那么流畅,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陌上少年足风流的诗情画意,他简直是“如意郎君”的鲜活典范!   难怪听人说五公主和平远侯的小姐交好!那次在冬狩时,她老老实实地就去了镇北侯府的宴席——因为她知道镇北侯府的小姐们与平远侯府的小姐在一起,她去了可以与平远侯的小姐近乎近乎!      不说以前他们是否见过,那次冬狩,听说五公主是和平远侯的小姐公子一起与三皇子逃的,那么五公主那次肯定是与张大公子在一起的!自己今天只是隔着纱窗看了一眼,而五公主却是和他走在了一起!   愤怒和嫉妒像火一样,燎烤得四公主咬牙切齿:太子哥哥已经给她定下了张大公子,京城人人皆知!她一定要嫁给张大公子,绝对不能把这么好的亲事让给五公主!? ☆、旱起 ?  太子在朝堂上很紧张。   这段时间各地都上报从春天就没怎么下雨,入夏后天气格外炎热,土地干得开裂,恐夏粮不保,希望朝廷考虑减税。   自古这片土地就是农耕之地,自然是靠天吃饭,旱灾水灾历朝历代都有众多记载。朝廷采取了什么措施,有什么效益,都被多次证实过了。真碰上什么灾情,十八般武艺一样样地试试,最后不行就得皇帝下罪己诏什么的。   朝堂上大臣们引经据典,不外乎开仓放粮、开渠引水、赈济农人、减免税负之类的话。皇帝却并不特别上心:这才几个月?夏天才开始,谁说就不下雨了?这些奏章就是借个由头要求减税。谁不知道那些钱粮不交给京城,就留给了自己。农人真的能少交粮?骗谁?以为皇帝不懂得这些猫腻吗?况且现在各地粮仓充裕,有个小旱小灾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朝议了半天,皇帝也没有实施什么大的措施。最后就是让地方自救,没答应各地减税等要求。   太子听着大臣们的议论,心中嘀咕:去年他和三皇子对局,他赌今年还是个丰年,粮价会跌,可三皇子却让人储粮备荒。这一开春怎么就旱上了?就是后面有雨,今年的收成也已经打了折扣。表现在市面上,就是粮食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这是不是说三皇子赢了?皇帝会不会还记得去年那件事?觉得自己没有三皇子看得准?   每次一有大臣陈述要准备救灾之类的话,太子就犯了疑心病,以为对方在为三皇子造势,大力渲染旱情的可能。他私下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住,打算回去都存个档,日后好好追查这些人的行径,能替就替,能换就换,不能让听了三皇子话的人留在朝上。   太子极怕这春旱加剧,演变成真的旱灾,见皇帝没那么认真,心中直喊侥幸之余,自然不会应和那些提醒皇帝早做些准备的大臣们的言语。他完全唯皇帝马首是瞻,皇帝说什么,他就全力赞同,问道他有何建议时,他就说他要“听父皇的”,或者“父皇方才说……”这种谦恭虽然让皇帝喜欢,可太子说得太多了,也显得很没主意,让皇帝有些看不起。   一天下来,等着大臣们都退朝了,皇帝示意太子来见。   太子在走向御书房时,一个东宫文官匆忙地赶上来对太子低语道:“殿下,这次春旱来势汹汹,我们期盼好年景,可也得备下应对之对策。殿下可以劝皇上预先准备救灾之事,若真成灾年,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不能等真的颗粒无收,农人背井离乡了,才实施救急之策。要提早平复民心,否则恐民乱四起……”   太子皱眉低声斥责道:“你是不是也听了三皇子的谬论?!什么灾年?!现在才旱了几个月,就要救什么灾?!真是杯弓蛇影!”   那个文官赶忙道歉:“臣下考虑不周,望殿下恕罪。”   太子哼声而去,理也不理那个躬身行礼的文官。   皇帝在御书房坐稳,喝了杯茶,太子到了。皇帝看着太子,语气淡漠地说:“你这一天都没什么建言,可是因不想在众臣面前开口,想私下告诉朕吗?”   太子忙行礼道:“父皇英明无比,孩儿不敢弄斧。现在只是春季干旱,孩儿以为,不必忧虑过甚,也许仲夏雨水丰沛,旱情自解。哪怕真的有夏旱,这些年我朝税粮充实,即使两年颗粒无收,也该能有充足粮谷应付。”   皇帝点头赞许道:“朕也是觉得此时不必惊慌,那些人对灾年简直成了惊弓之鸟,恨不得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   太子忙道:“父皇从容应对,真是千古明君。”   皇帝哈哈笑起来:“自家人用不着这么恭维。”但心里很舒服。   太子再次行礼:“父皇名副实归,堪比尧舜,光芒四射如不落之日,的确是中华千古不遇之帝。”   皇帝更加笑了:“好啦好啦,你的嘴倒是越来越甜了,下去吧!”   太子告辞出来,慢慢透了一口气,但心中的忧虑一点也没有减:他现在全心企盼不要真的有个灾年,以免自己在里子面子上都彻底输给了三皇子。真的那样,父皇会怎么看自己?朝臣会怎么想?……——一想到那个结局,他就全身出虚汗,恨不得当场跪下乞求上苍帮助。他决定让自己的幕僚去托付周边的寺院僧侣道士们,代自己向上天多加祝告,祈求降雨。   回到东宫的院落里,太监报说四公主已经等了他半个时辰了,太子也正想探问一下四公主愿不愿意委屈她自己行‘木已成舟之计’,就去客厅见四公主。   “太子哥哥!”终于见到了太子,四公主急不可待地说道:“你原来给我定的亲事我不想变!”   太子叹气,小声说:“妹妹也知道,母亲和父皇都不想答应这门亲事。”   四公主连连跺脚:“我答应!你给我安排!”   太子看了周围,宫人们都退下了,太子小声说:“你是否愿意……试试用木已成舟之计?”   四公主有些脸红,可马上急切地说:“不管是什么,我一定要这门亲事!今天我去舅舅家,那里什么七三八四的一帮公子哥,都来向我献殷勤!一个个看着就是废物点心!我才不要嫁那些人!平远侯府那么富裕!京城里到处是他们的生意。太子哥哥,你帮我!”   自从幕僚指出平远侯府有巨大的财富后,太子越想越觉得四公主与平远侯府结亲是件极好的事。人在莫测时会深感权力和金钱的可靠,太子认为如果四公主日后真的成了平远侯府的长房长媳,肯定会对自己有很大的助力。至少,万一再出现像去年那样在市场上与三皇子较劲的事,凭借着平远侯府控制的众多生意,自己就能轻易取胜。   太子点头说:“好吧,你明年及笄,我们不要动得太早,否则若是父皇以你没有及笄而拒绝提亲,这事一日不成,平远侯就能找了理由推脱掉。等明年你一及笄,我们就安排,出了事后,马上就要他负责,立即成婚,不然你就寻死觅活,我就不信父皇不许婚事。”   四公主喜笑颜开,对太子说:“太子哥哥,你真的太好了!”想到能嫁给今日见到的那个春风一笑的青年,四公主的胸中立刻大爽,破相后的阴郁一扫而光!这么潇洒的郎君,那么大的家业!自己的未来充满阳光!气死五公主,去结交平远侯府的小姐有什么用?谁让她没有一个当太子的哥哥呢!   四公主在面纱后止不住地笑着,回了自己的宫院。她情绪如此好,连那个满脸抓伤的柴嫲嫲请辞,她都没有拦着,只让人克扣了她半月薪酬。   柴嫲嫲郁闷地回家,为自己没有得到这半月的薪酬愤恨。若不是家境中下,她也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生计和后代受累。本来想的是,去给公主当教习是个荣誉的事儿,日后打了这个招牌可以揽到更多的客户,所以她就没有太与皇后计较那并不多的筹银。可现在非但白干了半月,脸被抓伤了,还要请郎中,又有花销,里外赔大了。   柴嫲嫲气了半宿,次日一早,就去了平远侯府,求见李氏。   当初李氏为了给张允锦请教习嫲嫲,几乎见了京城所有的教习嫲嫲,柴嫲嫲也算是与李氏有一面之缘。   听说有教习柴嫲嫲要见自己,李氏纳闷,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这个人了,可担心这个嫲嫲会有什么关于张允锦的流言,忙碌中抽了个空,让人将柴嫲嫲带了进来。   李氏见到柴嫲嫲吓了一跳,柴嫲嫲脸上净是道子,有些还是从眼皮上划下的,嘴角看着也裂了,柴嫲嫲行了礼,李氏忙让她坐了,关切地问道:“柴嫲嫲这是怎么了?   柴嫲嫲昨天受了委屈,回家后当着小辈不能落泪,本来就想来告一状,可李氏为人一向有礼,语气感人,柴嫲嫲被这么一问,立时开始哭了:“夫人!我这是……因为大公子啊……”   李氏一惊,马上压着心头的不快,礼貌地问:“嫲嫲此话怎讲?”   柴嫲嫲一边哭一边说:“昨日我陪着四公主从长乐侯府回来,过福顺楼时,张大公子正在那里与掌柜谈笑,接着上马离去。四公主问我那是何人,我当时没有马上回答,四公主就说要让太子杀了我,我只能告诉了她那是张大公子。她听了更是暴怒,说我是有意要瞒着她,一路对我又抓又挠,到了宫里就把我踢下了车,自己去见太子了。她回来时,虽然又高兴了,可我请辞教习,她竟然不付给我半月的薪酬!我还要去看郎中,我好命苦啊!……”   李氏出了一身冷汗,勉强保持了面子上的平静,忙让人取来二十两银子,对柴嫲嫲说:“多谢柴嫲嫲当初来见习我家小姐的教习之位,多年不见,这点银子算是酬谢,请嫲嫲务必拿了。”   柴嫲嫲听说是二十两,是她两个月的薪俸了,心中一喜,就不哭了,接了银子说道:“多谢夫人体恤,您可要小心……”   李氏打断道:“嫲嫲快去看看郎中,这种被树枝子划的伤口,还是要早些医治。”一句都没有谈到四公主的事。   柴嫲嫲知道李氏在装糊涂,但是自己把话带到了,钱也拿了,就笑着再次谢了,告辞走了。   李氏忙把平远侯请来,低声将柴嫲嫲的话说了一遍,平远侯玩着玉球,脸上浮起冷笑。   李氏问:“侯爷,她这是什么意思?”   平远侯微笑:“不管她是什么意思,夫人都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李氏叹气道:“你没见柴嫲嫲脸上被抓得那个样子,像是遇见了疯狗似的。”   平远侯哈哈笑起来:“可不是遇见了疯狗了?”   李氏嗔怪:“你可别不当回事,那样的人要是娶进来,咱们府可就家无宁日了。”   平远侯哼一声:“怎么可能?他们把咱们府当什么了?”   ------------------------------------------   “她把你们府当成肥羊了!”沈汶说。   这夜她又到了张允铭买的小院里,这次是张允铭给她开的门——张允铮正在抹墙。   沈汶坐下,张允铭有些消沉,脸耷拉着,沈汶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了?”   张允铮幸灾乐祸地说:“还能怎么了?桃花运来了呗!听说那个四公主看见他了,疯了一样把教习嫲嫲打了一顿,接着去见太子,然后可是高高兴兴地回来的!”   沈汶恍然道:“哦!她肯定是去请求太子,太子答应她啦!”   张允铮对着张允铭哈哈笑:“我可真不知道她去请求了什么呀!不会是想给你来当丫鬟吧?太子答应了?”   张允铭生气:“你还敢笑话我?!就是你惹的!还不是因为你偏要去那里?!”   张允铮撇嘴:“她在那里看不见你就不想嫁进来了?她怎么想咱们府的你难道不知道?”   沈汶于是给出了那个“肥羊”的总结。   张允铮坏笑着对张允铭挤眼:“咱们府是肥羊,你就是块大肥肉了!让他们得了手,肯定把他们养得肥肥的。”   张允铭有些感慨道:“就因为我们有钱?他们以为有钱人都是大肥猪,该被宰?”   张允铮横眼看沈汶:“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沈汶忙用娇柔的声音说:“怎么会呀!我不是为了咱们两府吗?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可没那么傻。”   张允铮打了个寒战,绷着脸说:“你能不能不这么说话?!你怎么不傻了?!什么叫不为了你自己?”   沈汶摆手:“谁不知道当初你爹只要钱,可江南首富的李家还是把最重要的嫡长女嫁过来了,外加了很多很多嫁妆。”   张允铭问:“这能看出什么?”   沈汶理所当然地说:“看出来你爹不仅能守得住这些钱,还能帮着李家保住富贵!李家那么有钱,肯定是成功的商人。商人的天性是不做亏本的买卖,把个好女儿和那么多钱投在了你爹身上,可不是为了打水漂的!这还不清楚?这快二十年了吧?你娘的钱财可少了半点?李家长年不倒,可见没投错钱啦。你爹肯定特厉害,我才不会傻到去惹他。”   张允铮鼻子蔑视地出气,张允铭呵呵笑起来:“算你看得准。”   沈汶问:“那你担什么心?”   张允铭叹气:“也不是担心,就是心烦!”   沈汶笑着说:“你不用心烦,到时候我来给你出主意,肯定没事。”   张允铮冷哼道:“那当然,她是小骗子,肯定会比那些人精。”   沈汶回眸瞪张允铮:“你就不会说好话吗?!小混球!一点都没长大!”   张允铮说:“干吗要说好话?这难道不是真的吗?长大就不能说真话了?”   沈汶见说不过张允铮,马上换了方式,轻拍手笑着说:“讨厌啦,你竟然长大了!真懂事了呀!”她从小就对周围的人耍赖撒娇来得到自己想要的,甜言蜜语,好话不断,语气总是带着个虚腔儿。现在说出来,语气轻扬,撩人心窝。   张允铮立刻气得红脸,不理沈汶了,专心抹墙。沈汶惊讶张允铮竟然囧了,看来还是比以前那个浑头浑脑的小孩子长大了些。   张允铭笑着递过来一包衣料,说道:“这是赔你的夜行服衣料。”   沈汶刚要推辞,张允铮扭头讥笑着说:“这种占便宜的事,你不会假惺惺地不要吧?”   沈汶一把接过,对张允铮做鬼脸:“我要不要,你管得着吗?!”   张允铭拍手哈哈笑起来,沈汶刚进来时见到他的沮丧一扫而空。   沈汶看看几乎完成的白墙说:“太好了,我下回来就能用密室了。”   张允铭说:“若不是有人钻牛角尖,你本来这次来就可以了。”见沈汶疑惑,他对着墙一努嘴。沈汶凑近仔细看,对张允铮大叫起来:“你来回抹个什么劲?!这不已经很平整了?!”   张允铮鄙夷道:“你真没眼光!看看,这里,这里!这么多疙瘩!”   沈汶跺脚:“这是密室的外墙!外面肯定是有家具挡着的,你要那么精细干吗呀!我得开始工作了!”   张允铮冷哼:“你前几天也没来,肯定在家又吃又睡的!我这里多干了一天就耽误你了?小骗子!”   沈汶哇哇叫:“混球!你抹得这么平,日后也没人看得到!”   张允铮瞪眼:“我看得舒服就行了,管别人怎么想!你少管我!”   沈汶拿起布料:“我不管你了,我下次来,你要是还在抹墙,我就给你都划花了!”   在张允铭的笑声中,张允铮对着沈汶的背影喊:“你敢!我往你脸上画个大王八!”   张允铭笑得弯腰:“她是个女孩子,你画王八有什么意思?”   张允铮对张允铭也瞪眼:“你少管!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张允铭指着他:“你怎么不告诉她料子是你给她买的?”   张允铮撇嘴:“什么叫给她买的?那样她会要吗?你不是说了吗?只不过是赔给她的,她收下才成。”   张允铭笑着举手:“好好,算是赔吧,能不能算是我给她买的?”   张允铮挥着瓦刀:“想打架?!”   张允铭忙说:“别打别打,把这墙弄坏一点,你还不再抹上十天半月的?”   张允铮气呼呼地又抹了半天,在张允铭哈欠连天的催促下,才收了工。   沈汶回到了自己屋里,将布料给了苏婉娘后就睡觉了。次日起来,苏婉娘对沈汶小声说:“那料子很好,你哪儿得的?”   沈汶说:“是张大公子给的,因为那个混孩子把我的夜行衣弄脏了,我让他赔……”说到这里,沈汶一怔:那时是让张允铮赔,可是怎么是张允铭给自己的?这是谁赔的?按理该是张允铮呀……可不及她想清楚,苏婉娘就焦急地说:“你怎么能那么小气呀!怎么能让人家赔?你那夜行衣都是我在外面买的粗麻布做的,不值钱的。”   沈汶笑着说:“可是你绣了花了呀,可贵重了!”   苏婉娘叹气:“天哪!这可要让人家笑话了!你还是侯府的小姐吗?简直是卖蚕豆的娘子了!一粒粒地要钱。”   沈汶咯咯笑起来,把方才的念头忘了。   苏婉娘摸着精致的料子说:“这料子做夜行衣可就糟蹋了,活脱脱成了锦衣夜行。”   沈汶不在乎地说:“不做也不能送给老夫人和娘,做了吧,平白放在那里还容易惹事。”小姑娘屋子里有黑色布料,这可是要惹嫌疑的。   苏婉娘深觉暴殄天物,但还是动手裁了,给沈汶做了夜行衣。沈汶现在一年就长两寸多,至少裤子得一年三做,才不会成吊脚裤。   她见沈汶上次拿回来了果干,这次又拿回来了料子,只道是张大公子看着沈汶小,平常给些吃的不说,听到沈汶说要赔衣服,就很有风度地给了料子,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张允铮给买的。话说回来,若是私相授受,一般不都是给个玉佩簪子之类的?谁会给块黑衣料?她受四皇子的影响,眼界不够开阔,就没起什么疑心。   ------------------------------------------------   杨氏现在每日的活动就是为沈坚打点行装。这是她要送走的第二个儿子,杨氏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疼死了。   她开始真地后悔嫁了一个武将,与镇北侯这些年聚少离多不说,好容易养大的儿子们,就这么一个又一个送往遥远的边关。   杨氏迅速地憔悴了,还不到四十岁,额际就出现了白发。她每日脾气急躁,说话动辄大声喊叫,老夫人都躲着她,平常不与她一起相处。柳氏因为要理府中大多事务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不常守着杨氏。杨氏觉得愧对严氏,就也不让她来站规矩什么的。沈湘只在早晚请安时见拜见一下,然后一天就没了影儿。只有三岁的沈强不管不顾地照常来把杨氏惹得哇哇叫。   前世沈汶这段时间天天藏在自己院子里,觉得离杨氏越远越好,此世她却每天都磨磨唧唧地去找杨氏,啰嗦地要这要那,讨好一两句。   这天早上请完安后,见杨氏又皱着眉头,几个孩子除了沈汶,都是一副有事要走的样子。杨氏也不耐,示意他们都离开,严氏因为沈坚要走,杨氏让她也与沈坚一同离开。柳氏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告退了。屋里就剩下杨氏老夫人,和行将三岁却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高的沈强,以及在一边拧着手绢的沈汶。   杨氏皱眉看沈汶:“你又想要什么?”   沈汶哼唧着:“我想让母亲收我的婉娘姐姐为义女……”她特意挑了杨氏看着心烦的时候来说。   果然,杨氏的眉头皱得更紧,有些为难:“这个……”   老夫人也看杨氏,杨氏迟疑着:苏婉娘对沈汶这些年的确很好,真的像是姊妹一样,就是收了她做义女又怎么了?顶多陪上个百十来两嫁妆,还给了女儿一个真心的朋友……她点了下头,刚要同意,老夫人抢着说:“汶儿就要满十二了吧?等两三年吧,等汶儿到及笄,那时再认,还可以给两个孩子一起办个及笄礼什么的。”   杨氏现在懒得多事,况且婆婆开了口,就说道:“这样也好。”   沈汶稍微撅了下嘴,有点儿失望的样子,可也没有再开口请求:老夫人都同意了,还有可什么闹腾的?只不过这日子说得远了些,夜长梦多,不知道那时会是什么样了。   沈强啊啊叫着,手里拿了个布老虎,往杨氏膝盖上爬,老夫人笑着说:“强儿说说话?叫娘?”   杨氏奋力把沉重的沈强抱到自己的膝上坐了,说道:“不说也没什么,最好一辈子都不说话!这样好陪着娘!”她说到最后,有了哭腔。   老夫人不满:多大的人了?还说气话!刚想让沈汶扶着她回去,有人来报说严家三房夫妇前来探望严氏,先来向老夫人和杨氏问好。   杨氏就怕严家来兴师问罪:人家的女儿嫁过来才一年,孩子也没有,夫君就要去边关,这也太对不住人了。忙让人去请,把膝盖上的沈强放地上,自己起身整理衣服头饰,迎了出去。   沈汶带着苏婉娘拉着沈强到了一边偏厅,沈强扒着苏婉娘啊啊叫,他实在太沉了,苏婉娘已经抱不动他了,只好坐下,沈强也爬上苏婉娘的膝盖坐了,又叫了两声,然后竟然老实了,靠着苏婉娘的胳膊玩他的布老虎。   屋外传来了杨氏的声音,沈汶走到门帘边,悄悄向外看。   杨氏让着两个人进来,那个女子该是三十四五岁,描着长长的弯眉,双眼皮的大眼睛,画了唇红。一身穿得花花绿绿,红紫相间的交领窄袖薄衫,下边的长裙却是深浅绿色,手里还拿着一条多彩的巾帕。   她一进来,满屋就如飞入了一大朵杂色的花。她身边的男子,瘦瘦的,相貌平常,服装异常简单,只是夏日的浅灰,镶了条黑边。   杨氏向老夫人介绍:“这是严氏的三叔和三叔母,严三官人和严三夫人。”   两个人都向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笑着还礼,忙让座道:“快请坐吧!”   几个人坐了,老夫人说道:“现在正是夏天,两位远来,定是辛苦了。”   严三夫人爽声说:“不辛苦不辛苦,我与夫君常年都在外面走,这季节还算好,是不是?”她转头问严三官人。   严三官人笑着点头:“嘿嘿。”   严三夫人又说:“老夫人,夫人,你们可不知道,最难走的可不是现在,是数九寒冬的时候!下雪刮风的,不管你穿了多少衣服,可就是冷风往里灌,怎么也躲不过。是不是?”   严三官人又点头:“嘿嘿。”   杨氏以为她在说边关的天气,脸上就很尴尬,勉强笑着:“两位既然来了,就在京城多住住?”   严三夫人挥了下手里的多彩手帕,空中一道小彩虹,说道:“我们来就是看看我那侄女,她成婚的时候我们在远处,赶不过来。那时就说我们来回走着,会常来看看她,错过了婚礼也别难过,是不是?”她看严三官人。   严三官人点头:“嘿嘿。”   这要是见了面,严氏哭诉起来,这位言语利落的严三夫人会不会来与自己分辨分辨?杨氏心中提前虚了,赔笑着:“那我就带你们去看看我那二媳妇?”   严三夫人“哎呦”了一声又挥手帕:“夫人还有事呢!该忙着!让人带我们去就是了,是不是?”   严三官人点头:“嘿嘿。”   杨氏对身边的钱氏说:“你带着客人们……”   老夫人说:“让二公子和夫人来见吧,长辈们这么远来了,让他们亲自来接。”   严三夫人笑着说:“哎呦!老夫人,用不着这么客气。那孩子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呢!是不是?”   严三官人:“嘿嘿。”   老夫人笑着说:“本该是这个理。”   杨氏示意钱氏,不多时,沈坚和严氏双双来了,对严三官人和严三夫人行礼拜见,沈坚请严三官人到前面去,严三夫人要跟着严氏回院子。   等着沈坚他们出门了,老夫人说道:“让二小姐也出来,和亲戚见见吧。”   杨氏叫沈汶出来,沈汶对着严三夫人行礼,严三夫人伸手一扶道:“哎呦!这么有福相的孩子呀!快让我好好看看!走,咱们一起到你二嫂那儿去,我给你好好说说要怎么才能……”   严氏忙打断:“三叔母,咱们回院子说去!”   老夫人笑着说:“去吧去吧,二小姐去替我们尽份儿心。”   严三夫人也笑:“您真太客气了,她这么小,去一起笑笑就行了。”   苏婉娘被沈强抱着大腿艰难地走出来,要与沈汶一起走,严三夫人见了苏婉娘大睁了眼睛,惊声说:“哎呦!这么美的妹子呀,这不比画儿上还好看呀!”又看沈强:“哎呦!这么壮实的孩子,有六七岁了吧?!”   老夫人高兴她这么说:“虚岁才四岁。”   严三夫人大惊:“怎么可能?!您这是开我的玩笑!”   老夫人呵呵笑:“真的!”   严三夫人挥手帕:“哎呦!将门虎子就是厉害呀。”   杨氏现在就怕听这话,过来使劲拉沈强,沈强啊啊叫,可杨氏还是把他拉走了。苏婉娘这才对着严三夫人行了礼。   严氏带着严三夫人,沈汶和苏婉娘一起往严氏的院子里去,一路上严三夫人叽叽喳喳地说:“我来之前,你爹娘还让我对你说,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可不用客气,直接就告诉我……”   严氏笑着听着,显得腼腆又乖顺,可进了自己的院子,到了屋中,门一关,严氏的眼泪就出来,对着严三夫人说:“三叔母,你幸亏来了!”   严三夫人夸张地乱挥手帕:“哎呦!可不敢哭呀!哭出个大肿眼泡可多难看!日后眼睛下面会有皱纹的!咱们女子可不能显老……”   严氏跺脚:“您就别说皱纹了,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严三夫人看了眼沈汶,严氏哭着说:“她是知道我的。”   严三夫人放低了声音说:“不就是姑爷要去边关了吗?哎呦!那小伙子长得真帅!我可真没白教导你!我家那两个榆木脑袋,哪有你这种眼光?我让她们见了几家,我挑中的,她们都不喜……”   严氏又跺脚:“三叔母!”   严三夫人忙说:“哦哦!我是说,就是姑爷去了,你也跟着去呗!”   沈汶傻了,她现在算是知道严氏从哪里得的胆子了。   严氏哭:“我也想呀,可他说这两年不行,得等到小姑十四岁的时候。”   严三夫人疑惑:“这跟你小姑有什么关系?”   严氏流着泪抬头:“三叔母,您一定要帮我啊!不然我就会死了!真的,我会死的!”   严三夫人吓坏了:“呀呸!你胡说什么呀!只要活着,什么事都能干成,怎么能说死不死的?!你说说,你要我怎么帮你?”? ☆、酒窖 ?  严氏说:“您得帮我建个造酒的酒窖。”   严三夫人扑哧笑:“你可真能拿我开心!我们家五代酿酒,这些年我和你三叔父这么来回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到处有酒窖吗?给你建个有何难?还用得着这么要死要活的?”   严氏抹干眼泪,指着沈汶说:“这个酒窖可是一定要照着我小姑说的建才行,不然我就去不了边关了呀。钱也是小姑给,您可千万要帮我这个忙!”   严三夫人惊讶地看沈汶:“这个小姑?!她才多大?”   沈汶笑眯眯地行礼:“三叔母,我有个从书里看来的酒方,算是秘方,只能让家里人去做,就怕别人不用心,做不好。”   严三夫人有些怀疑地问:“从书上看来的?能否做出来还不知道。你说说,我听听,看能不能做。”   沈汶点头,到了案前,研了墨,仔细画了做蒸馏酒的器具和制酒的过程。   中国古代平常的酿造酒只有二十度,可蒸馏酒则能轻易达到六十度以上,能够燃烧。   有些文献说先秦时就有蒸馏酒,宋代有隐约的记载,可正式的酒经和几部专著,都没有提到蒸馏酒。蒸馏酒的普及是在元代,而且其普及的速度极快,因为制酒的工艺简单。这个时期大多数人们喝的还是一般的酿造酒。   国外也同样有蒸馏酒,古时欧洲人们所制之蒸馏酒,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喝的,而是为了燃烧。   严三夫人出于酿酒世家,听了沈汶的描述和讲解就知道完全可行,只需找人按照沈汶要求的去打造要用于蒸馏的器皿,或陶或铜,甚至可用木桶,就可开始制酒了。这中间的问题,就是粮食。酒烈,肯定要更多粮食……   像是知道严三夫人的想法,沈汶说道:“所需粮食,都皆由我提供,三叔母不用担心。”   严三夫人微踌躇着说:“这酒要是做成了,可是有人会喝?”这酒听着就知是烈性,不知可有人会喜欢?   沈汶摇头说:“三叔母现在不要担心这些,我需要所有酿成了的酒。从此后六年,三叔母和三叔父所需费用,全部由我来支付。六年后,此治酒之方三叔母可随意使用,只是这期间,请三叔母不要在其他地方用此方法。”   严三夫人忙说:“这是自然!此乃小姑的秘方,我等怎能盗取?六年后也不必……”   沈汶摇手道:“三叔母不要客气,我言而有信,六年后三叔母若觉得此酒可得人们之认可,自可将此方法用于自己的酒窖,只是现在我请三叔母答应我三件事。”   严三夫人想了想,看看两眼含泪的严氏,说道:“你说说,我听听,看能不能做到。”   沈汶郑重地说:“第一,此事一定要保密,三叔母不能向其他人泄露消息,当然除了三叔父。”   严三夫人想到如果这是个秘方,沈汶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就点头道:“这有理。”   沈汶再说道:“第二,不能让人知道这酒窖与镇北侯府有任何关系。”   严三夫人也明白这个道理:镇北侯府的地位太特殊,武将之家如果公开去行商赚钱,难免要惹人猜疑,难怪这位小姐要这么曲折地来开酒窖。她再次点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   沈汶又说:“第三,制酒的地点,要我来选,不能错。而酒窖所需之人众帮手和管家,都由我的一位朋友提供,那些人很可靠,不会传闲话,也不会惹麻烦。请三叔母体谅。”   严三夫人思衬着:这是对方另一手保密的措施了,不用外边的人手,就少了泄密的机会。   她不由得仔细打量沈汶:看不出这个有些胖的小姑娘心思如此细腻,一点儿漏洞也不留。看来对方选了自己,是因为信任。说到好处,报酬就先不说,若是这酒日后真有卖的地方,学了这个秘方,也多了一条商路。   严三夫人终于慢慢点头说道:“好吧,我全都应了。”   沈汶笑了,行礼道:“多谢三叔母,我就知道三叔母是最好的,二嫂说这事必须三叔母来做,其他人都不行呢。三叔父那里,就拜托三叔母去说服了。”   严三夫人摆手:“他才不管这些事呢!那是个只花钱不赚钱的人,天天就是‘行万里路’呀,读‘万卷书’呀,跟他提起银子,哎呦,他那个不乐意听呀!清高得鼻子翘到天上去了。”   沈汶担忧地问:“那他能同意三叔母去建这个酒窖吗?”   严三夫人挥帕回答:“他就想到处逛!你看他闷头不说话的那个样子,其实我知道,每次我们出来,他都偷着乐!去个新地方,他特高兴,哎呦,这一路,又写这又写那,笔都能用秃了好几支。你看人家的命多好!根本不用操心,就管游山玩水!”   严氏和沈汶都笑了,严氏小声说:“我三叔从小就特听话,可就是不爱读书,总被我祖父说成是一事无成不求上进之类的。当初还想给他找个大家闺秀去督促他,可他有一次去三叔母家酒馆,喝了她家的桂花酿,醉了,就大吵大闹地要娶人家女儿,被我祖父抓回来好好地打了顿板子。酒醒了他却说,为了女方的声誉,一定要去提亲……”   沈汶明白,严敬那种朝堂命官的背景,怎么可能让第三子去娶商人之女,这明显是那个表面木讷的严三官人耍赖的伎俩。   严三夫人又挥手绢:“严家不同意,我爹也不高兴呀,说这个人酒后无德,绝对不能嫁给他。然后你三叔就让人抬着他到了我家门前,大庭广众之下,说要死在那里,你说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吗?”   沈汶问道:“三叔母以前见过三叔父吧?”   严三夫人叹气:“我过去替我爹查看酒窖,有时在外行走。有一次遇到了大雨,路上见一个人在雨里匆匆走,被浇得跟落水的猫狗一样,周围也没有避雨的地方,就让人请他上了我们的一辆马车。我都没见他长成什么样子,谁知道那个人就是你三叔父?开始我还不懂:这个人怎么了,就是载了他一程,他就要死要活地要结亲,后来我才明白。”   沈汶笑着问:“为了什么?”   严三夫人扁嘴:“为了我们家的马车!”   严氏和沈汶都笑,严三夫人解释说:“他那次听我家仆人说他们天天跟着我父兄走东闯西,府里光马车就有三十几辆,他就动了心!”   见沈汶笑着摇头,严三夫人坚持道:“是真的呀,我爹给我的嫁妆里有五辆马车和拉车的马匹,我还纳闷呢,干吗给我这些东西?后来我娘才说是你三叔父暗示啦,要几辆马车日后可以与我到处走走。什么呀!就是他想到处走,拿我当借口!”严三夫人气愤地再挥手帕。   沈汶和严氏又笑了,沈汶又问:“若建这个酒窖,开始时大概要长时间住在那里,三叔母可是要经常回家?”   原来一直面带笑容的严三夫人头一次显出了些尴尬的样子。   严氏替严三夫人小声回答说:“这个,我三叔母不常回去,倒是好事。我祖母……”   沈汶心思多么快,一下就明白了:虽然严三坚持己议,娶到了严三夫人,可他的母亲肯定不喜欢这个酿酒世家出身的商家女。严三夫妇这么长年在外漂着,何尝不是一种回避?   汶行忙礼道:“那一切就拜托三叔母了。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搅三叔母和二嫂唠家常了。哦,三叔母,这个方子可不能说是我给的呀,三叔问起,要说是二嫂的。哪怕六年后,也不要提我的名字。”   严三夫人有些不解,严氏摇她的胳膊:“三叔母,我这位小姑就怕人家说她会算计,日后夫君可会不喜的!”   严三夫人恍然道:“是呀!可是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贵妇的样子,肯定是有好姻缘的!”   沈汶假装捂脸说:“三叔母,就知道打趣我!”又问了严三夫人住的地方,知道就是在严宅,就告辞,带着苏婉娘离开了。   屋里严三夫人还有些不解,看着严氏说:“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严氏紧拉了严三夫人的手说:“叔母,这些年,您最疼我。现在,就算是帮我这个忙,把这个酒窖建好。只记着,这个法子是古传秘技,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去打造那些酿酒器皿时,都要在不同的地方,造不同的部件,然后组在一起。”   严三夫人笑了:“你也是个算计的!难得你夫君这么不在意。好吧,为了能让你去边关与夫君团圆,我自然是会好好助你的。”   严氏终于高兴地依靠着严三夫人说:“多谢叔母了,若不是叔母这么多年教导我,我怎么能得了这么好的姻缘?叔母再帮我这次,我就能与夫君天长地久了。”   严三夫人觉得不建酒窖严氏就无法去边关这个借口有些牵强,可当事人就这么咬定了,看来是严氏想帮镇北侯府这么一把,才能堂皇地离开去找夫君吧。   严三夫人小声说:“其实,你夫君离开后,你就托病回娘家,然后从娘家再去边关也行。我今天看你婆婆,一副心虚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拦着你……”   严氏可以想象杨氏如果现在听到了这话,不知要多添几许白发,忙苦笑着挽着严三夫人的手臂:“叔母!等酒窖建了,我才能那么干。”   严三夫人扁了下嘴,可没再说什么。   ----------------------------------   当夜,沈汶去了张允铭的院子,屋子灯火大亮着,沈汶敲了下门,里面张允铭大喊“进来吧”,沈汶推门进去,见张允铭和张允铮正抬着一架巨大的八宝架去挡住密室墙壁。   她经常来,也算是熟客了,径直到桌边去研墨。张允铭一边摆放家具一边说:“里面都弄好了,你要是进去就自己进去。”   沈汶说:“我今天不干活,是为了谈酒窖的事。”她提笔画图,耳边听张允铮对张允铭斥责着:“你看!让你好好量,你不听,看看!这过了线了,一会儿另一截就嵌不进去了!”   张允铭说:“那我们去锯另一边。”   张允铮愤怒的声音:“怎么锯?那边是一片板子!只能放平这边把这些边角锯下来一分!”   张允铭:“好吧好吧……”   张允铮:“什么好吧?!这次我来干!你这个笨蛋!”   张允铭:“谁笨?!我是你哥你懂不懂?!要尊敬兄长!”   张允铮:“想打架?!”……   沈汶在他们的争吵中画了一幅地图还写了地址,高声说道:“我二嫂的三叔母会酿酒,她和夫君昨天进京了。这是他们住的地方,你们的人可以过去洽谈有关事宜,这是酒窖的地点和通往那里的详细地图。”   张允铭问道:“那个地方偏僻?”   沈汶点头:“快入山区了,但是一定要选那里。哦,既然要建酒窖,你们的人可以在旁边再建一个烧那些酒罐水缸的粗瓦窑,也不是那么讲究,该很容易。”   张允铮因为沈汶进来没有和他打招呼,气就不顺,皱着眉问:“为什么要建在那里?”   沈汶用一副对小朋友的耐心口吻回答:“因为你父亲会在离那里不过百里的地方陷入北戎重围,战死沙场,你们要是选错了地方,可别说是我的错哦。”   兄弟两个同时放下家具,走了过来。沈汶拍拍手说:“今天我得赶快回去,下次见!”说完就溜了出去。   张允铭拿起沈汶画的图看,对张允铮说:“这山脉的名字我读过,可这个地方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张允铮指着一角的湖泊说:“看,这是梁湖,她果然是准备劫了粮食从湖上运到这里上岸,再运到酒窖。”   张允铭点头:“这样的话,酒窖就得配备车马。”他叹气:“这只小胖鸭真狠,把那话一放,别说我们家富裕,就是不富裕,此时倾家荡产也得把这酒窖给她建起来。这是什么心机啊!”   张允铮咬牙说:“那个小鬼头!满心就知道耍人!”   张允铭斜眼看张允铮:“你可离她远些吧!日后找人还是要找娘那样的,温柔贤惠……”   张允铮打断:“你少管!你才大几岁,就来教训我?!”   张允铭把地图折起来往怀里放,嘴里说:“大几岁?大几岁都算数!你个愣头愣脑的,别掉井里!”   张允铮哼声:“谁会那么傻?”   张允铭歪脖子:“我看你就会!那果干和衣料……”   张允铮挥拳,张允铭早就预料到了,闪开,两个人在屋里左窜右避,灭了灯,一路回府。   到了府中,张允铭就让人去找宋遥,说如果睡了也要给叫起来,可宋遥还没睡,正和平远侯聊天,小厮说让两个人都过去。   他们到了正厅,张允铭将地图拿了出来,递给了平远侯,说道:“这是酒窖的地点,旁边还要建个烧酒罐水缸的窑。酿酒的人进京了,我们的人要尽快去谈。”   平远侯接过来,皱眉看了会儿,递给宋遥说:“这片山区我知道,他怎么选了这么个没村没落的地方?”   张允铭迟疑了一下说:“她说……父亲会在那地点百里内战死……”   宋遥接了图,一听此言,马上起身到了案前,将图平放了,仔细看,一边说:“将军,请给我这个地区的大图。”   平远侯站起,到了一个架子前,手一拉,架子无声地打开,露出里面墙壁上的一个密门。张允铭和张允铮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的意思:看看人家做出来的东西!   平远侯拿出了一卷大幅的地图,在案子上打开,用镇纸压了边角。张允铭和张允铮围上去,宋遥叹息道:“这人给你们的图,画得这么准!你们看,他画的是这个地区,这些山脉的走向,这条河,这湖……可他画得更细,这些曲折的路,这大图上没有。”   张允铭和张允铮是看着沈汶当场画的,此时又对视了一下,眼里难掩惊悚。   平远侯皱眉看着大图,问道:“你们再说说,那人说我是怎么死的?”   张允铭仔细回想着那次沈汶说过的具体详情,慢慢地说:“她说,北戎号称百万大军,可实数五十万人压境,沈家军全军覆灭,镇北侯和沈大公子二公子都战死了。北戎长驱直入,父亲请兵。皇上准了,可没有军需,母亲卖了家产嫁妆,为父亲置办粮草武器。父亲带了两万多人去抗敌。与北戎遭遇时,陷入了重围,死在了战场上。”   平远侯看着图慢慢地点头,说道:“我真的开始相信他了。”   宋遥手有些颤抖,指着图上的山区说:“将军肯定是为了赶到那里去。”   张允铮有些焦躁地问:“为什么?!”   宋遥指着地图解释:“若是北戎真的过来了,这片山区是最后能抵挡他们的屏障。过了这里,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北戎的骑兵无人能敌,可直取京城。将军肯定是为了赶到那边山里,利用山地阻止北戎,但是没有来得及,到了那里时,遇到了从山中出来的北戎大军,马上被包围了。”   张允铮愤怒地说:“我敢肯定,太子延误了军机!”   宋遥咬牙道:“否则夫人也不用倾尽家私来支持将军出征!奸人误国啊!”他一向表情温和的脸变得扭曲,青筋都爆出来了。   张允铭对平远侯说:“爹,我去亲自安排有关这个酒窖的事。”   宋遥说:“我与大公子一起去。”   平远侯点头:“好,你正好也熟悉一下那边的地形。看来,那人的意思是,那边还是要打一仗。”   宋遥也点头说:“这说明,边关不会拦住所有的北戎。”   张允铭脱口道:“难道沈家军还会被歼灭?”   平远侯摇头:“不见得。他许是不想让沈家军伤亡太重,所以让北戎入境?”   宋遥吸气:“那也太狠了!”   张允铮皱眉说:“怎么狠?她这么做肯定有道理!”   宋遥说:“他可是让你爹去迎敌呀!”   张允铮坚定地说:“她既然护着沈家军,肯定也会护着我爹的!不然她为何要建这个酒窖?!”   平远侯挺胸说:“我可不用什么人护着!迎敌也没什么,我好久没打仗了,很想再上战场。武将嘛,自然是要马革……”   张允铭打断平远侯的抒情道:“我明天就去与酿酒的人见面!”   宋遥摇头:“还是我出面。”   张允铭说:“也好。问清酿酒要的东西,而且这地方,肯定得盖房挖窖,准备车马。”   宋遥嗯声:“和严家的人谈后,就能出个单子。”   张允铮郁闷地对张允铭说:“你走了,那边密室的家具还没有弄完呢。”   张允铭对着平远侯刚刚拉开的架子使了下眼色,说道:“你让爹帮你。”   平远侯问:“你们在折腾什么?”   张允铭说:“在我买的院子里弄个密室,那个小……那个人有时要过去干点儿事。现在墙砌好了,可外面的家具总不对尺寸。”   平远侯皱眉:“这事这么机密?为何不先问问我?你们怎么能随便请人砌墙?!”   张允铭忙说:“墙是我们砌的……”张允铮哼声,张允铭改口指张允铮:“是他砌的……”   平远侯看着张允铮笑起来:“你小子砌墙?”   张允铮不高兴地瞪眼:“笑什么?!我一学就会了,也不是难事!找人来做我不还得杀了他?”   平远侯嘲笑了:“学了砌墙,那你接着学打家具得了!”   张允铭忙说:“家具是给了尺寸,让娘找人打的,可是运过去了,尺寸不对,我们还得锯……”   这次连宋遥也笑了:“两位公子,隔行如隔山,哪有那么容易的?我带人去看看吧。”   张允铮说:“不行,她说只能我们来建,不让别人去。”   宋遥指着那边的密门说:“人是给将军做东西的,都多少年了,肯定可靠。”   张允铮还是很固执,摇头道:“她说至关我们日后的生死,我也不想让外人去。”   平远侯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再去量一下,这次,把尺寸给宋夫子,再打一套家具。”   宋遥说:“也好。这有密室的家具和平常的是不同的,有些地方要留空挡。”   张允铮哦了一声:“难怪我们的家具总安不进去!”   平远侯和宋遥又都忍不住笑了,宋遥对张允铮说:“你放心吧,这次打出来的肯定就行了。”   张允铮只好点头同意了,张允铭拉着他向平远侯道了晚安,才退了。   次日后,严府在京的严宅,就有人前来拜访严三夫妇,两方相谈合办酒窖的事,将金钱和行动步骤都定了,悄悄地各自去准备。严三夫妇启程回家,张允铭和宋遥离京,张允铮将不合适的家具运走,天天等着新家具。   ------------------------------   进了六月,沈坚将沈卓沈湘与沈汶都邀到院子里,算是临行前叮嘱下弟妹。把事情都讲了,沈湘先走,沈卓和沈汶留在了后面,严氏送沈湘到了院门处,留在了那里,与几个丫鬟说笑。   沈坚见状,才将屋门也掩上,转身说:“小妹,我让祖母听你的,她答应了。”   沈汶知道沈坚毕竟是家中最大的男子了,他出面对祖母说,远比自己有说服力,忙甜甜地谢了沈坚:“二哥就是周到……”   沈坚抬手制止道:“你还有什么要紧的,好好说就是了。”   沈卓幸灾乐祸地笑了,对沈汶挤眼说:“二哥现在已经不吃这套了,可我还是吃的。”   沈汶白了他一眼,严肃了些,对沈坚说:“你看现在旱情已成,明后年,朝廷就会裁剪军饷,逼迫父亲减兵。二哥,那些裁去的兵士不能离开边关。”   沈坚点头说:“是,不然日后战火一起,我们人手不够。”   沈汶说:“最好让他们留在燕城中,充任……后代所说的片警,就如里长,管理一个小区。务必要对所辖之地的人非常熟悉,等到大战开启,对方派来奸细,才不能轻易地入住城中。”   沈坚同意:“好,我会与大哥好好商量此事,爹也应该赞同。小妹,边关的事有我和大哥,平远侯府也是武将,朝廷的文官里我们没有什么人,难道不该去联络一下吗?”   沈汶摇头说:“我不敢轻易找文官,他们中间派别太多,而且各自看不起。找了谁,都得罪了其他人。这事情到了最后,就是一场混战,靠的是真刀真枪和计谋。”   沈坚不放心:“怎么说,我们也该在朝官那边有个接应,那个在冬狩上太子想杀掉的许纯道怎么样了?”   沈卓答道:“我有时去看看那个许纯道,他不像以前那么醉了,可总是没精打彩的,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沈汶迟疑着:“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再等等。”   沈坚点头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强。”沈汶是见识过阎王殿的人,感觉自然超乎常人。   沈卓笑着说:“对了,因为跟着他,我有了个主意。”他停下,看两个人,一副“我很聪明”的表情。沈坚推了他一把:“快说!”   沈卓忙说:“我们不是不能进宫去听壁脚吗?可是我们可以去听那些幕僚的壁脚!这些天我总乔装在宫门外等着,出来最晚的太子幕僚就是最受重用的。日后我有时间就追着他们回家,看他们在家里做什么。而且,他们家里的护卫肯定比宫里少得多,有的家里根本就没有护卫。我就不相信他们所有的主意都在宫里拿的,他们之间不事先通个气儿,聊聊天之类的。”   沈汶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你不用一个人干,告诉张大公子他们,多几个人盯着他们。日后,我们总得找到他们运粮运铁的日程。”   沈坚说:“运作这些事情,肯定要许多人的合作。运送粮食,就得有车马行,你就盯着幕僚里谁去找车马行了就能抓到蛛丝马迹。铁器,最方便的是炼铁的铺子或者朝廷的兵器库……”   沈卓震惊了:“什么?!他们怎么敢?!”   沈汶倒是点头:“对呀!这样,就不用到处去铺子里收集铁器,惹人注目,直接报废兵器就行了。”   沈卓缓过劲儿来说:“那样其实就好办了,兵器库能有几个人管?”   沈汶说:“这个,你又得去跟张大公子商量,平远侯的消息,肯定要比我们几个灵通。”   沈卓撇嘴:“什么都和他商量,这下他可得意了。”   沈汶笑:“你跟他处好了,也没坏处。”她想起曾经给张允铭讲过阿拉伯数字,就对沈坚和沈卓说:“我给你们写一串数字,日后往来中可以省些笔画。”就把数字教给了沈坚和沈卓。   看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沈坚和沈卓现在对沈汶已经完全信服。没有任何闺中女子能有这样的见识,沈汶的确是有奇遇之人。   三个人又讲了些细节,相互祝好,才分开。   ------------------------------------   六月初九,易出行,祭祀,祈福……黄道吉日,沈坚离京。   杨氏前一夜就开始哭,到了早上,脸色惨白,两眼浮肿,有些神思恍惚。作为一个母亲,这种痛苦实难消受。   沈坚虽然也难过,但他心中有许多要做的事,这一家人和沈家军的前途都要靠着自己一干兄弟前去拼争,情绪就不像杨氏那么悲切。   因是夏季,沈坚很早就要启程,中午要打尖,然后日头弱些再赶路。一家人天不亮就在大厅与沈坚道别。众人正告别间,有人报说三皇子到了,也要给沈坚送别。   若是过去,老夫人还有些忌讳,现在心中都挑明了,就大方地让人去请三皇子进来,接着让女眷们与沈坚道别后离开。   沈湘一拜而去,沈汶知道她肯定是要与沈卓送沈坚到城外的,众人看着,沈汶只能哭哭啼啼地和沈坚行了个礼,沈坚小声说:“妹妹好好保重。”沈汶哭着点头。   严氏虽然流着泪,可一脸倔强的神情。行礼时,突然凑到沈坚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坚脸有点红。沈汶心想肯定又是见不得人的话。   她们都先离开,老夫人和杨氏等到三皇子来了,见礼后,谢了三皇子,才退入后堂。   三皇子和沈坚年纪相仿,也是十九岁二十岁之间。沈毅走时,他还有些懵懂,只来府中道别。   这两年,他越来越明白了母亲让他与镇北侯府结亲的意思:只有交好镇北侯,才有活路。陈贵妃家世平常,他在皇宫长大,谷公公走后,身边连一个可靠的太监都没有,无外援无金钱无人脉,如果没有在母亲的指点下有了一层和镇北侯府公子们的交情,宫里的人不敢小看他,大概他早就像二皇兄五皇弟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宫里或者像四皇弟那样变成了残废。所以,这次沈坚要去边关,他自然要来送行,而且,要送到城外。   按理说三皇子年纪也大了,该成婚了。可宫中无皇后,他的婚事没人主管。而他想娶的沈湘还没及笄,他也不敢贸然开这个口。太子就怕三皇子成亲有孩子,自然更不会提这事。自从母亲死后,三皇子对皇帝再也不像儿时那么亲近,能少见就少见,皇帝不叫他,他也不去求见。皇帝何尝感觉不到?自然不会主动关心他的婚事。于是诸事蹉跎,三皇子成了个无婚无地无头衔的三无人员。   一进了镇北侯府的前门,三皇子就瞪大了双眼,像是如此就能增加看见那个红色身影的机会,可一直到了大厅,见了老夫人和杨氏,也没看到沈湘。   三皇子接着与沈坚和沈卓出了侯府,见沈坚要行礼,三皇子说:“我送你出城。”   沈坚想推辞,三皇子说:“咱们认识多久了?自然是该送出城的。”   沈坚也就不争持了,众人上马,三皇子转身时,见一队人马中有一个蒙着面纱的人,心中一轻,马上觉得清早微弱的阳光灿烂无比起来。   他们一行人马车队到城门时,城门方才打开,一出了城,沈坚对三皇子说:“你别送远了,这算是出城了,赶快回去吧。”   三皇子看着城外青翠馥郁的山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啊!”   后面的沈卓笑了:“哪天我们也许有机会真的一起出城,驰骋疆场呢!”   沈坚扭头责怪地瞥了一眼沈卓,三皇子却点头说:“真有那么一天,我死在战场上也心甘了。”   沈坚斥道:“你胡说什么呢?!”他们处得久了,三皇子持意不让他们称自己为殿下,结果就是一直你你我我。   三皇子肩膀宽阔,身材笔直,他在马上看沈坚,说道:“咱们从小习武,堂堂男子汉,总要做出些顶天立地的事,才能无愧此生。”   沈坚对着三皇子颔首说:“就凭你这句话,我们就是好朋友。”   三皇子笑:“那我们再跑一次马?”   沈坚回头对沈卓说:“你们跟着,我们前面等你们。”说完,对着三皇子一示意,两个人催马出了队伍,沿着清晨无人的大路,纵马而去。   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五里外的一处路边的亭子附近,才放缓了马匹,慢慢地溜达着,到了亭子前,下了马,到亭中站着,等着后面的车队。   三皇子看着亭中柱子上刻着的一首首诗词,感慨道:“这就是人们常常送别的地方啊!你看,这句:到此惟愿天上日,从此空悬不转移……还有,君行一日远,我心万般酸……哦,这里就是两个字:早归!”   他扭头看沈坚,勉强笑:“就拿这些话,与君共勉。”   沈坚点头:“好,借你吉言,我一定会回来的。”   三皇子惆怅地说:“你哥离开了,你也要走,我没几个朋友了。”   沈坚说:“我三弟虽然年纪小些,但是心思敏捷,你有事可以找他商量。”兄弟三人,都与三皇子为友,还有比这更明确的表示吗?   两个人接着说闲话,看着大队人马接近了凉亭。   等人到了面前,才发现队伍后面跟了又一队人,沈卓领着那队人中带头的过来跟沈坚说:“二哥,他们这些人是行商的手艺人,想去北方,怕路上不太平,知道是镇北侯二公子的车队,就想和二哥一起走,二哥看怎么办?”   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沈坚假作思考了会儿,就说道:“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就是别走得太慢了,我们不能总等着人。”   那个带头的人连连说:“不会不会,公子请放心,我们都是青壮之人,不会太慢的。”去吃苦挣大钱的,自然都是青壮年人了,身体不好的,都在家里待着了。   正说话间,一个哭哭啼啼的乞丐打扮的人走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贵人啊!能不能也带着我去?”   这就是张丁了,沈坚使劲皱眉,以免笑出来,问道:“你是何人?吾等要去边关,苦寒之地,非是平常人等可去的。”   张丁伤心地说:“小人张丁,我也不想去呀!可我把家产都赌光了,现在那些债主们到处在找我,他们说若是抓住了我,可是要剁了我的四肢啊!公子啊!救命啊!”他跪倒在地,打着滚嚎啕大哭。   三皇子摇头叹气:“这人……”   沈坚也叹气:“好了好了,你别这么糟践自己了,跟着我吧。”   张丁听了,哭着说:“公子大恩大德,我永世难报哇……”   沈坚怕他演过了劲儿,忙说:“行了。”他看向自己身边走来的王志:“你帮他收拾收拾,带他走吧。”   王志眨了下眼,想说这人来历不明,可又想,这也许是那边派来的,自己别挡了人家的路,就答应了,示意张丁跟着自己归队。   沈坚这边与三皇子行礼告别,又与沈卓和走上来的蒙着面纱的沈湘作别。太阳升起了,怕天太热,他也不再多话,指示马队启程,自己也上了马,几次回头向几个人挥手,跟着马队走远了。   三皇子等人看不到马队的影子了,才上马,慢慢地往城里骑。三皇子和沈卓并羁而行,真恨不得自己脑袋后面能长双眼睛,看看骑在后面的沈湘是怎么回事。   可惜一直进了城门,与沈卓作别,三皇子也没找到机会和沈湘说话。沈湘躲得远远的,根本没往前面凑。   三皇子为沈坚送行至城外,沈大小姐也骑马随从这件事,自然被不同的人详细地报给了皇帝和太子。? ☆、草图 ?  皇帝这段时间非常喜欢江南来的薛美人。薛美人来自江南富豪之薛家,年方十七岁,自幼琴棋书画俱精,容貌极为美丽,加上言谈文雅,善于揣测上意,让皇帝感到如沐春风般快意,心中已经决定要把她提至贵妃品级。   现在皇后之位空着,后宫为了这个位子早就进入了一片混战:一会儿有人被毒死,一会儿有人掉湖里了……皇帝十分不耐,放出话来:谁有了皇子,谁才能登后位。他从过去的经验中得到了教训,如果现在提上来个无子的皇后,那么后宫就别想有孩子了。因此,嫔妃们暂时停止了相杀,都努力争取让皇帝在自己的宫殿里过夜。每个人都竭力地翻着花样讨好,皇帝也算雨露均匀,可是到现在,也没有人能怀上孕。   皇帝觉得薛美人有当个称职皇后的潜质,她不像贾氏那么恶毒,比贾氏有教养,为人和美,有陈贵妃的风范,虽然皇帝一想起陈贵妃还是忍不住有些生气。   皇帝希望薛美人能怀上孩子,就多到薛美人处几次。宫里就有人嫉妒了,听说薛美人的饮食里还被验出了砒霜,因为她谨慎,所以没有着道。可是皇帝每次去,薛美人都是热情相迎,根本没有向他提起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更不要说对他哭诉了。这种大度让皇帝很赞赏,更觉得薛美人不俗。   这天就是该去薛美人那里,皇帝下朝后心情很好,到书房里听说三皇子送了沈二公子出城,同行的有沈大小姐,就淡淡地一笑。等人下去了,对孙公公说:“小孩子的把戏,朕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婚事要皇帝来定,你自己在那里瞎折腾有什么用?皇帝要是不想,你怎么表示也不行。   孙公公躬身,皇帝摆驾,前往红颜知己的所在,把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抛在了脑后。   太子可没有觉得这是小事,听着幕僚们的报告,一直双眉紧皱。这也许是因为沈湘对三皇子的疏远在向太子传递的消息里根本没有被体现出来:“三皇子亲自送别镇北侯的二公子至城外五里长亭,沈大小姐同行同归”这种词句,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的一次出行上纲为桃色要闻。至于“一队商旅也与沈二公子同行去了北方”就没得到太多的重视,这个年代,有许多旅人希望能和有武力的车队结伴同行,更不要说是朝中第一武将镇北侯的车队了。   幕僚们都预备着太子大发雷霆之怒,可太子紧闭着嘴唇,到密会结束也没说什么。众人暗奇: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出离愤怒了?   等幕僚们都离开了,太子又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胸中荒草疯长,他非常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担忧,可是不知道该找谁。最后他终于起身,只觉双腿灌铅般沉重,他决定去看看自己的母亲贾静妃。   他乘着宫辇到了冷宫外面,就让宫辇停下,自己慢慢地向贾静妃的宫门走去。他心中充满悔意——当初为何不听母亲的话,好好注意细节,一击而就?!如果刺客那时杀了三皇子,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尾大不掉的情况。一次没成,下次就更难。再次不成,后面就几乎不可能了。现在宫里就自己和三皇子两个健康的皇子,如果自己对三皇子下手,皇帝很可能深恨自己不听话,以这个借口把自己贬了,再生个皇子好好培养。他现在回头想想母亲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体会到了母亲当初的苦心。   贾静妃精神越来越不济,成日躺着,每天只喝些掺了肉末菜末的粥。说话也嗓子疼,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子走进来,贾静妃只睁了下眼睛。   太子小声请了安,态度格外恭顺。贾静妃实在懒得动,可太子并不常来,好容易来一次,她怎么也得打起精神来问问自己还在关心的事。   贾静妃咽了几下口水,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妹妹的……婚事……”   太子咬了下嘴唇,他已经对四公主说了,等她及笄,就行木已成舟之计,让她嫁给平远侯的长子。那府里家产万千,等她过去,自己给她撑着腰,她也许就能掌家呢。可是这些话是不能对母亲说的,太子回答:“正在找。”   贾静妃每次说话都觉得喉咙疼如刀割,可是为了对太子说明自己的意向,还是努力发声:“我……原来还说找……忠厚人家……现在……就别找别人了……就是……就是你舅舅……长乐侯府……”这么长时间,太子还没有把婚事定下来,贾静妃也不想再让他找什么了,直接指定了自己哥哥长乐侯府。   太子忙说:“孩儿也看了,母亲忘了?几月前,妹妹还去长乐侯府给舅舅拜寿了,见了那家的几个公子。只是,她还没有拿定主意。”   贾静妃挣扎着说:“你……要劝她……”   太子回答:“怎么,也得等到妹妹及笄……”   贾静妃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大概想发火,可是没了劲儿,拼命般说:“先……定下……”   太子连忙说:“好,我会去办。”   贾静妃出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太子低声说:“孩儿想多谢母亲过去的教诲。”   贾静妃面无表情,像是睡着了。   太子又坐了一会儿,小声告退,贾静妃没有反应。   太子走出冷宫,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初临层层宫宇,阴影在残留的天光里迅速蔓延开。太子皱眉看着西边,心头像有无数蚂蚁在咬噬,烦躁而痛楚,无法排解。   他回到东宫,招了几个美人陪着,用了晚餐。然后喝得有些高的太子又招了三个新纳的侍妾,选了自己与太子妃隔壁的院落过夜。   在几个女子的簇拥下,太子脚步摇晃着走向平时根本不会去的宫院,每走近一步,他心中的怒火就旺了一分。   这些年,太子的后宫已经比册封时多了两倍,可竟然一个孩子都没有!太子的恨怨已经快把自己逼疯了。如果不是因为吕家是他在朝堂上最稳固的支持,他不要说把太子妃休了,把她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现在他根本没法见那个女人,一看见她精致小巧的面庞,他就真的会作呕!多少个孩子!开始,他还有个数,后来,就没数儿了。他怎么防都没有用,后院总不能调侍卫来守着,若是不让太子妃召见那些侧妃侍妾,就失了尊卑之道。   他不能真的跟太子妃撕破脸,该说的都说了,可这个女子就这么狠毒无耻!知道他现在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毫无顾忌地下手!   成婚这么多年,别说儿子,他连个庶女都没有!他这个太子怎么往下当?现在三皇子不提成婚的事,那是因为镇北侯的长女还没有及笄。他们现在就同行出城,等到她及笄了,太子可以想象,三皇子一定就会要求娶亲了。而那时三皇子会二十岁了,谁能阻挡他娶亲?就是他不娶镇北侯的女儿,他娶谁不会有孩子?如果哪天,三皇子有了孩子……太子的心都揪紧了——父皇!就是为了子嗣考虑,父皇也会重选太子!   他拼命地折腾这三个侍妾,整整地闹了大半夜,莺歌燕语不断,被翻红浪滔滔。   到了上朝时分,太子疲惫地起身,太监过来帮着他穿衣束发。太子一夜逍遥,十分想再睡会儿,可是不敢误了上朝,就闭着眼睛凭太监们帮着盥洗打扮,吃早饭都是有人喂到嘴里。可即使这样,到去上朝时,太子还是没真的醒来。临上宫辇时,太子还半眯着眼,一脚登空,失了重心,就要扑向辇中,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耳边一句轻声的提醒:“殿下当心脚下。”   太子皱眉睁眼,见旁边一个宫女,该是为他掀起帘子的,相貌极端平常,眉眼毫无丽色,年纪该也是大了,笑时眼角有一缕细纹,只是笑容温和,见他看来,忙放了手,低头行礼。太子刚要上辇,扭头问:“你叫什么。”   那个年长的宫女有些意外,犹豫了片刻才又行礼道:“奴家小字初荣。”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   太子知道她在怕什么,当下没有其他表示,上辇而去。   这么简单地一扶,倒让太子心里有了牵挂。这个宫女他以前没有见过,能到他面前的都是年轻的女子,今天也许是她临时上来的。他在朝上默立时,心中也有些不解。他从母亲那里没有得到安慰,在美女身上也没有得到解脱,可是这个相貌平常的宫女却让他莫名有种亲切感,她像是焕发着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温暖。   他下朝后再上宫辇,旁边的就不是那个早上的宫女了。太子却下决心要找到那个初荣,可这事一定得秘密地做,绝对不能让太子妃发现。   --------------------------   大夏天的,窗户都敞着,听着隔壁院落的噪音,太子妃自然无法入眠,次日起来,眼下的青晕不比太子的浅多少。   前来向太子妃问早安的人不及太子后院人数的三分之一,就是来的人,眼里也带着些轻蔑,至少太子妃是这么看的。   太子妃答礼时话说得格外缓慢,让对方不得不施长礼,一早上的问安拖了小半个时辰,把这些妾室们折辱得差不多了,太子妃才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这些莺莺燕燕们一出了太子妃的宫院大门,就大声咳嗽吐口水,尖声说笑,唯恐太子妃听不见,脚步缓慢地走远。   太子妃巴掌大的小脸庞,在夏日有些耀眼的阳光下,依然干燥无华。   大厅里除了一个贴身的丫鬟,没有别人了。太子妃坐在椅子上良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药弄到了?”   旁边站立的丫鬟也小声回答:“弄到了。”   太子妃又问:“真的管用?”   丫鬟点头:“真的,这断子汤卖得很贵,一副一两金子。”过去只是落胎药,现在是让人断子的药,自然非常昂贵。   太子妃露出冰一样的笑容,慢慢地说道:“先给两个侧妃试试,她们过去那么容易怀上,若是这半年在她们身上看着有用,就给她们都用上!一个都别落下。”   丫鬟紧张地咽口水:“我只买了三副,都要的话……得快四十两金子……”   太子妃淡淡地说:“若是有用,八十两金子也没什么,卖我的嫁妆吧。”   丫鬟点头,太子妃眼睛看着前方,像一个瓷像般许久不动,丫鬟也不敢动,这么僵持着,隐约听到隔壁宫院里晚起的女子们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太子妃眨了下眼睛,轻声说:“做乌鸡当归汤,给她们好好补补身体,马上用,我一天都等不了了。”她的脸扭曲起来:“小娘养的下贱坯。把我当成了什么?我是好人家出来的,嫡子嫡女才是正理!我怎能让你如意呢?”明明是恶毒的言辞,可太子妃说得平缓而自信,倒像是在说很平常的话。   ----------------------------   四皇子那次在湖边旁观了一场斗殴后,回宫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让丁内侍时刻聆听周围的动静,过了段日子,宫中对火罗被打一事毫无反应,看来根本没发现,四皇子才松了劲儿。等到北戎的使节队离开了京城,四皇子才又出宫来转悠了。他还如往常一样去观弈阁下棋观棋,丝毫不知道他因此被太子误解为替张大公子传了小道消息,更深地被拉入了太子仇恨的黑名单。   让四皇子不快的是,自从那次后,他就再也没得到镇北侯府的任何联络,看来他被利用后,就被撂在了一边。一来二去的,连张允铭也不常来了,四皇子心中惆怅,难免一副郁闷的表情,看着窗下人来人往的街道。   包官人见缝插针地凑过来,小声建议道:“蒋公子看来心绪不佳呀,能否与我下盘棋?赢了棋可是会很高兴的,蒋公子不想试试?”   四皇子实在无法让自己沉沦到那个境地,只能换个话题来转移包官人的注意力,问道:“包官人可是买入了粮食?”   包官人叹气道:“我去年没买多少,现在后悔了呀!粮价都涨了十倍了。去年夏天时才三四文一斗,现在是三四十文了,太贵了。宅地倒是便宜了,我看中了一块,想去买下。”   四皇子沉重地摇头说:“这时候可不是买地的时候,包官人,每次饥荒开始时,都是粮价攀升,地价下降。三四十文一斗虽然比去年多,可平常人家还是能付得起,相比饥荒时一两银子或者金子要便宜多了。包官人,我若是你,此时就是要卖了田地,也要买入粮食的。”他知道后面会有几年灾年,说出话来自信满满。   没有季文昭时,四皇子在这里可算是顶尖的棋手了,包官人对四皇子特别佩服——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把自己打得大败……当然,谁都把自己打败了,但四皇子是年纪最轻的!   听四皇子这么一说,包官人心虚了。人类历经过多少饥荒,每个人身体里都有对饥荒的恐慌基因。当初三皇子放出话来,包官人没全信,现在四皇子也这么说,包官人不敢不信了,马上对四皇子一抱拳:“多谢蒋公子提醒,我这就回去筹办。”转身就走了。   四皇子又有了一段清静的时光,可以坐在那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而包官人一溜烟跑回了家,让母亲夫人把钱都拿出来不说,还要她们把什么首饰细软都卖了,赶快去买粮食。粮价一天一变,绝对不能耽误了。包官人就是平时不着家,可也是个做实业的顶梁柱,他这么咋咋呼呼地回来了,还神秘地说是宫里人告诉他让他这么干的,包老夫人就吓坏了,认为是宫里皇帝得了各地的报告,饥荒到了!老百姓怎么能知道?包官人仗着开了个观弈阁才得了信儿,这么宝贵的消息可不能瞎了!包老夫人果然卖了首饰细软,用所有的存蓄买入了粮食。这之后,还告诉了左邻右舍七姑八大姨什么的,一时间,从京城一个角落开始了抢粮潮。人人争相购入粮食,短时间内就又把粮价推高了几倍。   这些买了粮食的人,一点也不后悔。   起于春夏之交的干旱,到了夏天愈演愈烈。多地天气干燥酷热,小溪小河纷纷干涸。入秋后,各处都急报灾情,广阔的田地颗粒无收。   皇帝每天都要聆听各种哭诉旱情悲惨的奏章,渐渐烦躁。幸亏粮储充实,大多就是责成当地官员开仓救济饥民,几地区联手,遣返流民回乡之类的。   太子完全成了摆设,他过去本来就没有经历过灾年,现在又被沉重的私心杂念所困,面对灾荒,毫无头绪,只能对皇帝的指令一一称是,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讲,更别说什么建言倡议了。   有一次皇帝都不耐烦了,问道:“太子可有何救灾之建言?”   太子行礼道:“全听父皇之意。”   满朝臣子看在眼里,都暗地皱眉。   当初太子未册封之前,就与镇北侯七岁的小女儿斗气,对朝中戍边的武将不敬,然后皇后当众下毒,接着还有那么明显地对着三皇子去的刺客……还以为他多么能个,才挑起了这么多的事端,可现在真到了政事上,怎么如此无能?早知道自己这样,当初何必那么张狂?镇北侯府屹立至今可不是凭几句“全听父皇之意”之类的虚话换来的,那是多少人的鲜血在战场上拼出来的。这么看来,太子也太不自量力了。   被大家回过头来同情的镇北侯府,这个夏天过得格外平静。   沈湘和沈汶过了十四岁和十二岁的生日。   杨氏自从沈坚走后,卧床了一个月,才又起身抚养沈强,府里的事全部交给了柳氏。好在沈强精力极为充沛,有时杨氏觉得忙他一个,比管一大家子都累,心情才慢慢好转。   自从沈坚走后,沈湘发了疯一样天天在马上练习长枪,脸晒得黑红。杨氏心疼得大骂,可沈湘根本不听。沈汶想起前世也是这样,沈湘就这么疏离了自己,两个人渐行渐远,最后都不怎么说话了。沈湘那时看不起自己的懒惰文弱,而自己那时看不起沈湘的野蛮。   这次,沈汶还是无力改变,她有时在沈湘习武后去找沈湘,沈湘言语里总是有些不耐烦,话里很鄙夷沈汶无所事事。而沈汶也的确很懒,她经常睡懒觉睡到晌午——因为她夜里总得出去。   张允铮终于把密室外的家具布置好了,墙外面是从地面一直伸展到了屋顶的百宝阁架,上面放了书籍,和寥寥几件古董,只是其中一扇架子可以打开,背后就是密室的门。   有密室的屋子里布置简单潦草,是个半书房,有个躺椅。隔壁是卧室,有门相通。而与密室遥遥相对的另一端房间,却是非常精致,家具贵重,架子上的古董花瓶也明显是好货,算是客厅。   都布置好了,平远侯才出面调了平远侯府里一家老实巴交的仆人夫妇前来守门,对外人只说这是给远房子侄置办的产业。   沈汶因为过生日等等,过了十几天才到了那个院落。这次,一排三间房子都亮着烛火,沈汶还是选了那间有密室的敲了下门,里面张允铮大声说:“如果是小骗子就进来吧!”   沈汶一再告诫自己——自己有一千岁了,不能跟这个混孩子一般见识!可还是边推门边说:“咦,怎么除了小狗乱叫,没有听见人声呢?”   张允铮正拿了块布胡乱地擦家具,听见这话,将布使劲在沈汶面前抖了抖,沈汶跳开,摇着手挥开尘土,嘴里噗噗乱吐,然后叫道:“小混球!你哥呢?!”   张允铮听见她上来就问张允铭,恶劣地继续抖布,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可恶!”沈汶跑开,到了另一个角落,指着张允铮说:“不许闹了!我要找你哥!”   张允铮哼声:“去找吧!他该在你说的那个酒窖的地头上。”   沈汶一喜:“他要亲自去办?”   张允铮撇嘴:“看你高兴的,还知道北边吗?”   沈汶叉腰指张允铮:“你,不许犯浑了!让我去密室。”   张允铮看沈汶的样子,轻蔑道:“你娘是不是总这么说话?你才几岁就跟个家母一样了?”   沈汶气急:“对你就得这个样!你这个不明事理,不识大小的混球!”   张允铮怒目沈汶:“你才浑!你看看这地方,你干了什么?!你出了钱?出了力?花了时间?你凭什么一来就指手画脚?!”   沈汶一下子被噎住,张嘴结舌——她发现自己其实犯了一个有千年阅历的人不该犯的错误:以为自己多知多懂,就看不起别人了。   张允铮对着沈汶狠狠地哼了一声,回身用布乱擦家具上的尘土。   沈汶咬了下嘴唇,她从小就会撒娇耍赖,现在要认错真是太容易了。她轻咳了一下,腻着声音说:“对不起啦,我不该那么说你呀。”张允铮没回头,继续将布乱甩。沈汶知道张允铮在府里大概一辈子也没干过家务,可在这里,因为她那时说只能让这哥俩个来建密室,张允铮竟然砌了墙,抹了灰,与张允铭搬家具,现在又在擦家具……沈汶真的羞愧了,蹭着脚步到了张允铮的身后,小声说:“那个,我以后不骂你了还不成吗?”   张允铮回头对着沈汶说:“可我以后还会骂你!”   沈汶扑哧笑了:“那我以后也会骂你啦!”可心里暗自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再骂张允铮了,张允铮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混小子了。   张允铮顺手拉开了一架家具,露出密室的门,他推开,表面很不在意地抬了下下巴。   沈汶笑着进了密室,这只是间四步见方的小隔间,里面一张书案,两把椅子,就塞满了。四壁都是托举着蜡烛的烛台,把密室里照得亮堂堂的。沈汶回身笑着拖了腔调说:“建得真好!还这么亮堂,这样我画东西就不废眼睛了!安排得真周到。”   张允铮马上绷着脸背了身不看沈汶,从两屋间的门边离开了。   沈汶到了桌子前,打量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她发现墨是松烟墨,写出的字遇水不化。垂挂的笔有兰竹、写意、叶筋、衣纹、小精工,可以满足大多书画的要求,砚台是名贵之极的洮河绿石砚。桌案下的隔层有四尺丹,还有可书写的白绢,和能作画的丝帛。案旁立着绷子,若用丝帛,可绷在上面。   沈汶明白布置了这些的人花了很多心思,她再次羞惭自己的自大之心:自己以为是别人的救命恩人,就罔顾了别人的心血。   她感叹了会儿,就将一幅白丝帛紧绷在绷子上,然后将绷架平放在了书案上。她用小勺舀了水放在砚台里,边磨墨,边想着自己要画的东西。   等到沈汶提起笔,她的心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进入了类似冥想的意境中。她要画的迷宫图,是她多少年借鉴了各种资料和理论捉摸出来的。这个迷宫在她的脑海中早就建造完毕,她只需将其仔细地画出来就行了。   她开始画轮廓和格局,渐渐地,密室的墙壁似是消失不见了,沈汶完全沉浸在意念中。季节已经是夏末秋初,密室里虽然有微风,可还是闷不透风,但沈汶却没有一丝热意。   张允铮受不了沈汶嗲声嗲气的说话,到另一边屋子里坐了会儿,又到密室外。密室的门打开着,可里面很安静。张允铮走到门边往里看,沈汶正在画画。她落笔很慢,表情专注。她今天正好穿了张允铮买的薄料子做的夜行衣,衣服贴着身体,现出腰间隐约的曲线。张允铮忽然心烦,又悄悄地从门边走开。   他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准备一有可疑的声响,就把密室的门关上。可慢慢地,他像睡着了一样,进入了一个境界,无思无虑,似是在梦里,可却十分清醒。一切都纷纭远去,只有此时的静谧,无语无词,却平复了疲惫噪乱的身心……   忽然,远处更鼓鸣响,张允铮惊醒过来,几步到了密室门边说道:“四更正了!”   沈汶的笔停在了空中,知道这是后世的夜里两点,说道:“那我该回去了!”她指着面前的白帛说:“你帮着我把这个藏好……”   张允铮看了一眼沈汶精心画出的轮廓图,皱眉道:“这是什么?”   沈汶说:“是迷宫的轮廓图。”   张允铮指着一处说:“这处怎么是双重虚线?要建成两层墙吗?这里怎么浓了一些,是要墙厚些吗?这里怎么不是直的?要建成这种水波形吗?”   沈汶争辩说:“这是笔触好不好?人也不是机器,怎么可能画得横平竖直?而且还是毛笔!根本无法画得文丝不乱好不好?大概其就行了,他们会看懂的。”   张允铮瞪大眼睛:“如果看不懂怎么办?你不可能在边关盯着他们建吧?你的图如果画得不详尽细致,他们找谁去问?”   沈汶负隅顽抗着说:“他们可以发挥想象啊!”   张允铮生气地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千年的阅历,有谁比你懂得更多?你肯定想得比别人都好才是。既然你要画图,就得把你的想法画出来,不能这么胡里八涂地画个草图!”   沈汶抱怨地说:“可是这就是我画得最好的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呀?如果有后世的铅笔和尺子,就会好多了。实在不成,我用炭笔画吧。”   张允铮摇头说:“炭笔画得会变得模糊,没有墨迹长久。嗯,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沈汶知道夏夜短暂,她得趁着黑暗回去,听张允铮这么说了,就不再费心思了,往门边走,嘴里说:“那支小精工要秃了,肯定是便宜货。”   张允铮反嘴道:“才不是!我要的是最好的,我得去吵架,他们竟然敢骗我!”   沈汶嘻嘻笑着出门跑了——看来密室里的东西是张允铮准备的。   张允铮回过神,低声说了句:“小骗子。”又看了看沈汶画的,虽然笔触不匀,但是构架奇异,非同平常。他把笔和砚台洗干净,放好,将沈汶画的丝帛从架子上卸下来,吹干了叠好,登着椅子藏在了屋顶处的一个密洞里,然后吹熄了灯烛,出了密室,关上了百宝格,到隔壁的卧室里躺下。   黑暗里,张允铮闭着眼睛,想着该如何帮着沈汶把图画好,可是不久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室的门前,向里面张望……   --------------------------------------------   沈汶却睡得香甜,一觉到了午时,苏婉娘等了大半夜,可早上还要早起,一天都是熊猫眼。沈汶见此情景,就决定不能每天都去张允铮那里画图,只能两三天去一次,也让苏婉娘能睡几夜好觉。   沈坚走了段时间了,沈汶想去安慰下严氏。她到了严氏的院落里,严氏听见丫鬟的传报就迎了出来,沈汶惊讶地发现严氏精神焕发,与沈毅离开后,情绪长久低落的柳氏完全不同。   苏婉娘和鲫鱼在院子里聊天,严氏笑着把沈汶迎进了屋中,让她坐下,对她说:“来,喝茶,我其实正想让人去请你呢。”   沈汶忙问:“是酒窖的事?”   严氏点头,压低声音说:“我三叔母来信了,也不点出地方,只是说她和那边都谈妥了,今年就该建成出酒……”她几乎贴到了沈汶的耳边:“她说对方说出会给的酿酒原料,把她都吓到了……”   沈汶点头:酿酒哪里有原料,那就是粮食了。   沈汶笑着说:“请二嫂真的帮我好好谢谢三叔母了,她这么辛苦真不容易。”   严氏叹气:“我上次不是说了吗?她出来还好。我祖母一直对她特别苛刻,见面就横竖地挑她的错,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又只生了两个女儿,我祖母说她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不适合教导两个女儿,就都带去放在了自己的膝下。我祖母还一再让我叔父纳妾。我叔父就随着我三叔母东躲西藏的,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沈汶也叹气了,小声说:“你三叔母真不容易,难得她还那么快乐。”   严氏点头说:“她的心劲儿就是这样,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被打趴下,我也得学学。你跟我来。”她起身带着沈汶出门,到了院子里的一个偏房,进门一看,只见一个大厅全搬空了,只放了两张大八仙桌。   严氏严肃地对沈汶说:“你知道吗,我原来还想马上就随着你二哥去边关,可是后来一想,我现在去了,就是他的一个累赘,走不快,跑不动的,怎么和他上战场?”   沈汶慌了,“二嫂,你可不能上战场啊!”   严氏无视沈汶的惊叹,对沈汶说:“你看,我给你走走。”说着,就绕着八仙桌走8字,边走边说:“我原来还觉得你十四岁太远了,现在我觉得正合适!我这么一天走上个三四个时辰,两年后,我是不是就能日行百里了?该成飞毛腿了吧?日后我就是打不过别人,跑也跑得过……”   沈汶点头:“二嫂,我完全同意你!我就是这么想的!跑得快比什么都强!但是,战场什么的,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严氏边走边对沈汶说:“你二哥那个人,其实在我看来,还是挺傻的!他愣就想不出坏主意来!这样很吃亏!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到时候我去了,至少能给他添个翼之类的。你从下棋上就该看出来了吧?我比他聪明多了,但是咱们永远都不能告诉他这一点,男的都有些想不开……”      沈汶呆呆地看着在行走中面色渐渐红润,神采奕奕的严氏,只能满心敬佩。? ☆、制模 ?  火罗躺了一路回到北戎,又躺了一个来月才下床活动了。渐渐的,他觉得身体恢复了大半,如果不是长时间骑马打斗,倒是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可是如果太过劳累,就会喘不过气来,体力多少不如以前。他把这笔账细细地记下了。   他对吐谷可汗详尽讲述了沿途的地理状况和南朝的富裕,竭力建议南征,将这些无能汉人占据的土地据为己有。   吐谷可汗知道火罗年轻气盛,想事情难免太简单。现在自己还没有完全扫平北疆,向南扩张,尚且还早。但是如果北疆平定了,早晚要往南边去。手下几十万骑兵,不用白不用,不打仗白养活他们吗?但是眼下,还是接受南朝皇帝的盟约,答应火罗强烈的要求,应太子之邀,为火罗向南朝皇帝请娶四公主为妻。当然,现在季节不对,这事得等来年了。   ----------------------------------------------------   沈汶再到院落中的屋子里时,屋里多了一个大缸。沈汶正奇怪间,张允铮让她进了密室。密室里的书案都撤了,变成了一张正方的大台子,旁边是一盆砖红色的泥土。张允铮指着泥土说:“这是我准备的胶泥,从今天起,你来用这些泥建你的迷宫。”   沈汶有些不自信:“有些地方,嗯,不好弄。”   张允铮说:“你告诉我,我来做。你如果不能用泥做出来,别人也无法用砖石建出来。你做好了,我来画。”   沈汶问:“你会画?”   张允铮半眯眼:“我不敢说会,但是如果我动笔,和你画的一比,别人就会以为我画的旁边是猪画的。”   沈汶怒瞪张允铮:“你又来挑衅是不是?”   张允铮哼一声:“挑衅怎么了?快点,动手吧。我这里还有个可以调节的小模具,你把石材的大小告诉我。”   沈汶一喜:“太好了!我告诉了我二哥去采石呢,尺寸是……”   张允铮按照比例把模具调整好了,将胶泥填实了,又磕出来,是一条泥块,沈汶马上用来开始码墙。张允铮一边脱模,沈汶一边搭建迷城的墙壁,没有泥块的地方,沈汶要自己用胶泥捏成形状放上去。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只是张允铮经常要说几句坏话:“你那块泥再弄得平一些,胖乎乎的,与别的一点都不搭配!”“你看!这墙的拐角都不尖了!”……   沈汶忍无可忍了:“你不是还得画吗?画直了不就成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人在后世会被称为有强迫症。”   张允铮瞪沈汶:“那至少也是正!比你这一溜歪斜地好!”   沈汶现在开始无视张允铮对自己的攻击了,算啦,认真是好品质,能省自己好多事呢。   两个人做模型,时间过得飞快,沈汶觉得才过了一会儿,外面四更的更鼓就响了。沈汶就要走。张允铮说:“等等。”带她到了外间,指着一个水盆说:“你把手洗干净。”说着,还指了一下旁边的一个小刷子。沈汶知道这是上次自己说不能让人看见指甲脏,张允铮记住了,就好好洗了手,刷了指甲。用架子边的毛巾擦了,张允铮说:“我看看。”   沈汶深感张允铮太较真,把双手往他面前一伸说:“看,很干净了!”   张允铮见沈汶双手白嫩,十指尖如笋,手背几个浅窝,皱眉小声说:“猪蹄!”   沈汶收回手,对张允铮说:“小混球!”刚要出门,又回头说:“我不能每天来,三天来一次。”才跑了。   张允铮回到密室,又做出了一堆小泥条,才关了密室的门,去隔壁的卧室睡了。   他次日起得很晚,过了午饭时才回了平远侯府。   这以后,沈汶每三天来一次,张允铮预先做好了许多泥条,沈汶来了就码墙,进度很快,月余就将迷城的砖石架构搭建完了。   接着,就是细节设计了。这座迷城中有几个藏兵洞,密道和一百多处机关。其中那些机关——翻板、陷坑、绊锁、箭孔、枪洞、滚球、落板、悬石、斩人斧……沈汶做不出来,只能画出草图,让张允铮用小木棒、纸张、胶泥、针线等做出来。   张允铮充分展示出了强迫症患者的所有优点,能专心地把每一处机关做出来。有一次,沈汶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极为专注的眼神,略微皱着的眉头,心中感慨:他简直比自己还女的!   张允铮像是知道了沈汶在想什么,把手里的小机关小心地放置在了两墙间,才起身瞪了她一眼说:“这跟男女没关系!这是你太笨!我有时真觉得你是不是其实可以早点回来,但是因为笨得找不到路,才等了一千年。”   沈汶撅嘴:“你知道你这样会招人讨厌好不好?说这么多坏话没人喜欢你!”   张允铮轻蔑地看沈汶:“你别为我操心,为你自己操心吧!”   沈汶说:“我干吗要为自己操心?”   张允铮坏笑:“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嗯?”   沈汶脸红了,跺脚道:“你是个坏人!”竟然调戏她,趁着时间到了,赶快离开了。   平远侯府中,李氏对平远侯抱怨:“我怎么最近常常见不到……他了?听说他在外面有宅子了,这是在记恨咱们了吧?一搬出去就不回来了……”李氏有些眼泪汪汪。   平远侯微皱眉:“那个小崽子上次见我时还挺平顺的,没呲什么毛。可他们的确说他两三天里就有一天夜里不回来……”   李氏擦泪的手帕停在空中,惊惧地看平远侯:“他别是……养了人了吧?!我得去看看他的地方……”   平远侯知道张允铮是去了那个院落,忙拦李氏:“别,你别去。那个地方,算是一个暗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都不去,免得引起人的注意。只有大郎出面打点过,我问问他……哦,他昨天出去了。”   李氏越想越害怕,担心地说:“我怎么越想越觉得他是和个女孩子在一起,不然,这个年纪,他不会不着家的……”   平远侯挥手:“你想多了。他那个脾气,见人就吵,三句话后就想打架,哪个女孩子受得了?希望他二十二岁时能长大些,稳得住,不然谁想把女儿嫁给他?我就不想把锦儿嫁给这么个暴脾气。”   李氏对丈夫将信将疑,还是决定等见到张允铮时旁敲侧击一下。   这天,张允铮终于在中午回家了。   他昨夜做一个机关做了几次,都没弄成,一直琢磨着该换个材料。也许从厨房要个萝卜,用刀刻出个空心的形状来,要比拿胶泥做的好看。他一点不觉得沈汶的设计过于黑暗,总想着把沈汶的意图完美地表达出来。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投入了,夜里睡了,在梦里他看见沈汶与许多蓝色的雨燕在空中翩飞嬉闹,他拼了命地挥着双臂踢着腿追,可怎么也追不上……他醒来,心绪不佳,饥肠辘辘地回府。刚一进府,就听人说李氏找他,张允铮急匆匆地进了李氏的厅房,见李氏正在用餐,就大叫:“哦……有饭吃!”   李氏放下碗筷,带了些幽怨地看张允铮,张允铮紧皱着眉头别扭地叫了声:“娘……”   李氏立刻笑得脸上开花:“快坐下,快坐下!”她难得地提高了些声音:“快,上筷子匙羹!让人多上菜,把刚才的鲫鱼汤再端来些,不是说要给侯爷他们晚上做走油元蹄吗?成了没有?也先拿过来!”   她笑眯眯地看张允铮,张允铮在丫鬟送上的盆里匆忙地洗手,可眼睛直盯着桌子上的菜碟。在巾子上刚擦了手,就伸手往盘子里抓去,被李氏一手拦住,另一手从丫鬟手里接了筷子递给张允铮,痛心地说:“不能用手,你这孩子……”她没有从小贴身养育这个孩子,张允铮在行止上就明显欠缺礼仪。   张允铮也不说话,接了筷子,也不谦让,飞快地几下,李氏面前清淡的午餐碟子就都空了。   张允铮皱眉刚要发脾气,丫鬟们端着食盘过来了,一碟碟地上了新菜,张允铮这才又埋头大吃起来,李氏也不说话,笑着看着。   等到张允铮终于吃饱,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来喝了几口,神情舒缓了,李氏才笑着说:“看你饿的!侯爷出城去了,你哥也不在,你不是和他们在一起?”   张允铮知道张允铭去办酒窖的事而父亲在忙练兵,就说:“我才不管他们的事呢!我也……很忙!”   李氏小心地笑着:“你这么大了……要不要个……丫鬟?”   张允铮听说要给他丫鬟,马上的反应就是母亲想探听他的事,立刻大怒:“你给我哥房里放丫鬟了吗?!”   李氏可怜巴巴地退却:“你哥,他说要自己挑……结果,这些年也没见他挑谁……”   张允铮立眉:“既然他自己挑,我也自己挑!不对!”他回过味儿来:“我挑丫鬟干什么?!我根本不想挑!她们很烦人。”   他说着就要起身,李氏急忙问:“铮儿,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了什么人?”   张允铮跳起身,脸通红:“什么‘看上人’了?!看上鬼了!对,是鬼!”   李氏脸白:“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这么不着家,实在不行,可以抬进来……   张允铮大喊:“什么‘抬进来’?!当妾?!千年的鬼当妾?!”   李氏捂胸口:“你可不能这么吓为娘啊!什么鬼呀怪呀的!把娘吓死了可怎么办?”   张允铮皱眉撅嘴:“娘先起的头,我的事,娘别管!”   李氏招手,让张允铮到近前,拉了张允铮的手仔细看张允铮的脸。这些天,张允铮在密室中和沈汶一起做模型,深受沈汶气场的影响,心境平和,意识力专注。虽然睡得晚,可补觉充足,也没有黑眼圈,两眼里还像以前那样满蕴神采,清澈天真。   李氏越看越喜欢,拍拍张允铮的手说:“儿啊,娘真的担心你,你不用告诉娘你在干什么,可一定要好好爱护身子。”   张允铮嘟囔着:“我很好。”不情不愿的口气。   李氏叹气:“儿大不由娘啊!”放了手,张允铮行了礼,一副吃饱的满意样子走了。   李氏看着张允铮的背影,皱着眉自语道:“怎么能找到当初的那个道士才好,让他给看看,我儿是不是撞邪了。”一个被那个暴恶的四公主看上了,一个该不是被鬼缠上了吧?   平远侯知道张允铮回来了,就叫了他去,说:“明天你随我到周围的庄子里转转,也混个脸熟。”张允铮答应了。   当夜,张允铮没有去密室,次日一大早,就与平远侯一起骑马出城了。   沈汶夜里到了院落,一排屋子黑洞洞的。她既然来了,就还是进了密室。点上了灯,她坐在已经成型大半的模型边,竟然不想做什么了。她呆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吹了灯,出了密室,关了门。她对自己说要检查一下周围,就在这个院落旁边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人。沈汶少见地早早就回了府,让苏婉娘大为高兴,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沈汶睡了懒觉醒来,也有些无精打采,躺在床上好久不起来,自己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因为张允铮不告而别!对,这个混球!也不给自己留个条子什么的!让自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段时间两个人一起做模型,也算是个团队了,他就这么一甩手就走了,不负责任的混球!……沈汶在心中把张允铮反反复复地骂了十几遍。   张允铮在城外连打阿嚏,平远侯呵呵笑:“大概是你娘在念叨你呢!”他们到了城外李氏的一个庄子里,平远侯喘着气下马,对旁边的张允铮感叹道:“不行了,真老了啊!想当初……算啦,老子跟你显摆这干吗?”   张允铮好久没有骑马了,也骑得腿疼,没比老爹好多少,可嘴上却道:“谁让爹平常总在府里坐着,今后多出来跑跑就行了。”   平远侯看着张允铮艰难的步态,恶意地说:“我看你小子也没好多少,日后我每次都得提溜着你。”   小厮仆人和一群庄子上的管事农人拥着两个人进了院子,关了院门,庄子上的人都随平远侯和张允铮进了大厅,其他人守着院子。   等到平远侯和张允铮落了座,厅里的人才齐身相拜道:“见过将军!”   平远侯挥手:“你们就不用多礼了,都坐吧,还好吗?”   一个人说道:“挺好,就是昨天山里来人说,他们都被累趴下了,不知哪个孙子编的那个练兵的整人玩意。”   平远侯大笑,拍了下身边的张允铮的肩膀:“你们问他吧。”   那个人忙赔礼道:“公子恕过。”   张允铮一撇嘴:“没事,又不是我编的。”   平远侯说:“平时多一滴汗,战时少一滴血。你们都明白,在庄子的人也别闲着。”   一个人忙说:“是是,大家都明白这是将军让大家保命干的。”   又问了在庄子上的人员和年纪,所存庄户用的锄镐等工具的数量,对了账目上的人头数,平远侯满意地点头,说道:“上饭吧,好不容易来一次,与大家好好吃一顿。”   几个人说:“还要喝一顿!”   平远侯笑:“我刚才骑过来就费了老鼻子劲儿了,再喝醉了,怎么回城去?”   众人笑着:“将军蒙谁呢?”   催着人上了饭菜,大家吃喝一顿,平远侯醉醺醺地被扶着上了马,与大家作别,离开庄子,骑向另一个庄子。   半路,平远侯已经完全没了醉酒的样子,骑在他身边的张允铮说:“爹就会装。”   平远侯笑:“咱们一天看几个地方,不装醉,还不让这帮崽子灌死?”   他们又看了两个庄子,才回了城。张允铮知道平远侯这么带着他一个个探访藏了他的人的庄子,也是让他在众人面前露个脸,正式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手下。他心中又自豪又紧张,一直严肃而少言,唯恐自己给父亲丢了范儿。   回到了府里,张允铮终于松弛下来,与父亲一起去见李氏,李氏问:“可算回来了,你们这一天可是累着了?”   张允铮皱眉道:“一点儿都不累。”   平远侯切了一声:“不累?腿都抖了,小崽子就知道嘴硬。”   张允铮瞪眼:“还说我?爹也直不起腰了!”   平远侯举手:“出去!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张允铮直着脖子:“谁想留在这里?”脚步有些瘸地出去了。   平远侯看着张允铮背影叹气:“没家教的混小子!”   李氏也叹:“他现在是无礼,昨天我问他在外面看上了什么人,他说看上了个鬼……”   平远侯哈哈笑起来,李氏着急道:“我觉得他是认真的。”   平远侯还是笑:“那他真是见鬼了!孩子大了,你就别操心了。”   李氏又叹气:“怎么能不操心?四公主那事怎么办?”   平远侯说:“夫人,四公主明年才及笄,他们肯定等着她及笄才谋划咱们,现在我们还有时间。”   李氏仰慕地看平远侯:“夫君,咱们府就靠你了。”   平远侯点头:“夫人放心吧。”   李氏终于少了愁容,对人说:“开席了。”扭头对平远侯说:“知道你们在外面跑了一天,我让他们煲了汤,解渴解乏……”   平远侯笑着对李氏说:“夫人总是很周到,我这辈子有了夫人就……”又开始说好话。   张允铮想去院落,但是腿疼得无法运用轻功,就休息了两天,等到他去了院落,进密室一看,当场有气:他离开了几天,沈汶什么也没干!张允铮拿出带来的萝卜,专心雕刻起来。   沈汶见到院落里有灯光,原来憋了几天的怒气突然泄了大半,她敲了下门,竟然没有人来开门!沈汶刚消了的气儿又升起来了。她扒着窗户看,屋里没人,心知张允铮大概是进了密室,也许是听不见自己,这么一想,气儿就消了。沈汶在院落外遛来遛去,时不常地往屋里望一望,同时骂自己有病!有这功夫自己早就回了侯府了,先睡过今晚再说啦!明天再来不行吗?张允铮不也放了自己鸽子了?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怎么也不想就这么不见张允铮的面就回去了。若是真要追究起来,就是沈汶想指责张允铮一番!   张允铮雕完手里的机关,终于回了神,想起沈汶是不是来了,忙开了密室出来,马上就听见门口有动静,张允铮立刻警惕,听见沈汶低声说:“开门!”才忙过去打开了门。   沈汶一进来,郁积的情绪立刻爆发出来了:“你上次不来怎么不留下个条儿?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你在密室里怎么不熄了外面的灯?如果有人在外面往里看,见到你从密室出来了可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团队,你要保持交流?……”   张允铮听了半天,明白是沈汶扑了空,心里不高兴,等沈汶发完了火,说道:“我爹临时让我跟他出去的,我过不来。下次如果我能出来,肯定给你个留下个信儿。”   沈汶没词了,撅着嘴,张允铮斜眼看她,沈汶翻白眼:“看我干吗?!”   张允铮一扯嘴角,“没干吗?进去吧,我那个机关做出来了,我可以画整体图了。”   沈汶有些憋闷:花了这么几天生闷气,见面几句话就过去了?怎么也没大吵一架?很不痛快。   她进了密室,张允铮支起了架子,绷上了白帛,让沈汶帮着,先用长尺子比着,比照着模型一比一,拿细炭棒打轮廓和墙壁走向的虚线,沈汶在一边量着模型,报着数字,检查张允铮的虚线是否与模型相符。好像才过了十来分钟,就听见了鼓声。   沈汶沮丧地说:“没多少时间,才干了这么一点儿,都是你!”   张允铮送沈汶出来,看了看他专门带来的滴漏壶,说道:“我们画了半个时辰了,也可以了。我白天把大图画了,细节的地方要另有图和文字解释。”   沈汶惊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正皱眉疑惑间,余光似乎见张允铮笑了一下,沈汶扭脸看他,张允铮打了个哈欠。沈汶只好说:“下次见吧。”   等到下次沈汶来时,张允铮真的把整个迷宫的大图在白帛上画了个大概,线条笔直,粗细均匀,看着特别艺术。   沈汶凝视了半天,心说对强迫症不服不行。她注意到许多机关处都被编了号码,张允铮拿出了一摞纸,说:“你对应着看看,看我描述得对不对。”   沈汶接过来,原来相对着号码,有细节图,旁边还有如何建造机关的解释。笔迹干净,墨无散漫,锋颖秀发。沈汶一看就瞪大眼,几乎把鼻子贴上去,真的确认后,才抬头对着张允铮叫起来:“是你!是你写的那本江南美食记!”   张允铮用很鄙视的眼光看沈汶:“我可不是给你写的!我还写了山河录呢!没脑子的猪是读不来的。我哥把那本放在包裹里去馋你的。说实话,你读了是不是流了许多口水?”   沈汶还在震惊中:“你怎么能写美食记?你怎么能写文?”   张允铮假装着同样的震惊语调:“你怎么能识字?!除了嗷嗷叫,你竟然会说话?!”   沈汶气愤地指张允铮:“你……你……”   张允铮怡然地说:“你什么你?知道你自己有多笨了?”   沈汶咬着牙说:“我怎么这么恨你呀!”   张允铮清高地挑眉:“也许你不懂一个词,但是我可以介绍一下,这个词就是——嫉妒!”   沈汶摇头:“不是,我不是嫉妒……”   张允铮看不起沈汶般地笑:“那是什么?嗯?算了!你这么笨,肯定想不出来的!先干活!要解释这么多机关呢,我来画,你来写。记住,要照着我写的那么写!字要写得好看!亦清亦腴,笔致高雅,别给我丢脸!”   沈汶抓狂:“这是我设计的,怎么成了你的了?”   张允铮傲慢地说:“是你想出来的,但主要是我做的!所以也算是我的!你想得再多,做不出来也白搭!”   沈汶只能郁闷地屈从,到了密室中与为张允铮画的插图写文字,时常还得被张允铮耳提面命地说些“要点画分明”“这里,小字要有大气象。”“要疏朗停匀。”“笔画要宽绰些……”   沈汶终于大叫起来:“我不干了!”才喊出来,就听见外面更鼓敲了五下!沈汶吓坏了——她净顾着听张允铮挑刺了,没有听见四更的鼓声。沈汶匆忙出屋,只见东方欲晓,她向着侯府方向一通狂奔,如果有人看见了,肯定会怀疑是黑色的闪电什么。   她撞入自己的窗户时,天空已经成了灰白色。焦急的苏婉娘上前,小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汶有些气喘:“我……没听见……鼓……”   苏婉娘皱眉问:“只你一个人吗?张大公子他们没有帮你看着?”苏婉娘一直以为沈汶是去见张家兄弟两个人,根本没想到沈汶已经在暗室与人独处许多次了。   沈汶只能撒谎:“额,今天张大公子他们没去。”   苏婉娘反而放了心,点头说:“还是少见外男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让别人知道了……”在她的低声唠叨中,沈汶躺下,心中还存着震惊的余波,忽然问苏婉娘道:“那本江南美食记是张家二公子写的,你相信吗?”   苏婉娘愣了下说:“怎么不信?那位公子看着就是个很聪明的。”   沈汶皱着眉:“可我怎么总觉得他是个小混球呢?”   苏婉娘笑:“你就是有偏见!”   ----------------------------------   又要去见沈汶的一个白天,张允铮去了趟李氏的福顺楼,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伙计忙报给了江掌柜,江掌柜想起张大公子说过这位爷是个小霸王,忙陪着小心迎了出来。   张允铮问:“我上次定的衣料来了吗?”   江掌柜忙叫人说:“快去,把给张大公子定的料子拿来。”伙计搬了过来,张允铮气愤地发现,不仅有一匹他点的蓝色雨燕,还有一匹胖胖的小鸭子的。看到江掌柜十分戒备的目光,张允铮也无法发火,只能说:“都包了吧!”   张允铮带着料子回平远侯府,正想着是不是该把张允铭定的料子毁尸灭迹,就听说张允铭回来了。他忙去了平远侯的书房。   张允铭出去这么一趟,自然带了些风霜感,正在向平远侯汇报酒窖的事情。张允铮进去,张允铭已经说了大半,只是在总结了:“爹,我们的人有五百多,现在房子都建得差不多了,道路也平整了。那个地方周围有山泉有林木,真的方便酿酒。粮食已经运了两批,我还让人就在旁边建了个能储百万斤粮食的大仓,每年运几次就该够了。第一缸酒已经出来了,真烈,我喝了兑了些水的,都醉了……”   张允铮听见了插嘴说:“让你去建酒窖,可不是去喝酒的!”   张允铭对张允铮笑着说:“你明显长能耐了呀。”   张允铮因为造出了迷宫,深感自豪,挺胸抬头地笑了笑。   张允铭自然觉得不对,向平远侯告辞后,与张允铮出来,马上低声问:“快说,你做了什么?”   张允铮带了兴奋说:“我们造出了迷宫的模型,还画得差不多了。哥,你去看看,特厉害。”   当夜,张允铭就与张允铮到了院落。张允铭入密室,看到了迷宫模型,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起身叹息道:“小胖鸭为此一定想了好久。”   张允铮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说我做的好?”   张允铭再次有些担忧地看张允铮:“一个人如果一门心思就想着这些杀人害人的机关要穴,你说,这个人的心思会多么毒?”   张允铮说:“那我还一样样地做出来了呢!我难道也是个毒蝎心肠的人了?你不才从酒窖回来?你以为那些酿出的酒是为了喝的吗?”   张允铭说:“我总觉的,如果是男子,自然可以有这些计算,可是作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心地善良,不该沾这些东西。”   张允铮现在觉得沈汶的前世一定是个很愚笨的人,不然也不会被人利用得那么彻底,以致流连千年也无法释怀,只能说:“她只是倒霉,知道了这些事情。如果换个没有担待的,说不定就知道整天哭哭啼啼的,到处找人出主意。她心有主见,知道怎么能救人水火,这难道不好吗?你别鸡蛋里挑骨头!”   张允铭严肃地说:“你发现没有,我每次一说她不好,你就使劲为她辩解。这是何必?你和她处得并不好。”   张允铮生气了:“我和她处得好不好,不是你能说的!而且,我觉得我们处得很好!不然怎么能做出这模型?我觉得她不像你说的那么毒。”   张允铭深深地叹息:“但愿如此,反正我对她只有敬而远之。”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了沙沙声,张允铮对张允铭说:“她来了,你记着远之吧!”? ☆、再送 ?  沈汶听力极佳,张允铭和张允铮在密室说话,可密室的门开着,沈汶隐约听到张允铮说:“我觉得我们处得很好!不然怎么能做出这模型?我觉得她不像你说的那么毒……”而张允铭说要“敬而远之”什么的,想也不用想就是在说自己。   沈汶不想偷听他们说话,忙捡了沙子打在门上,张允铮一开门,还是满脸的臭表情,皱着眉说:“你又晚了!”   沈汶知道自己太过黑暗,所以都不敢告诉家人和苏婉娘自己的真实背景,她对张允铭说“毒”倒没有多大反应——人家说的是真话,但是对张允铮那么为自己辩护,却很感动。张允铮是知道她来历的人,和她吵了那么多次架,还说与她处得很好,还说她不毒……   沈汶想着这些,立刻觉得张允铮蛮横的语气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只对着张允铮翻了下白眼,腻着声音说:“谁晚啦?你们不是在说话吗?也没有干等着我。”   张允铭警觉沈汶能听见他们对话,生怕自己方才的坏话被沈汶听到,忙仔细观察沈汶的脸色,沈汶对着他甜甜地一笑:“张大公子回来了?酒窖怎么样?”   张允铭暗松口气,坐到了椅子上,抽出扇子摇着说:“你怎么也不客套一下?说一下我辛苦了之类的?”   沈汶歪头笑嘻嘻:“张大公子,辛苦了!用不用让人准备茶水?……”   张允铮不耐烦地打断:“别废话了,快说正事!”沈汶竟然没有对自己笑,却对张允铭笑!虽然那笑容很虚假,可是他还是觉得不爽。   沈汶对张允铮不高兴地撇嘴:“又不是我要废话!你怎么不说你哥?”   张允铭对张允铮说:“你真没有文人雅士的情趣。”   张允铮对他挥拳:“快回答问题!”   张允铭语气平板地把对平远侯说的酒窖的事又讲了一遍。   沈汶听完说道:“最好这几个月就将粮仓装满,日后旱情会越来越严重,灾年中不要运粮。”   张允铭点头说:“这也对。这次我们过去,沿途已经有了逃荒的,各地粮食的价格已经比去年涨了几十倍了。”他过去买过粮,自然对价钱敏感。   沈汶说:“还远远不到高价,到灾年后期,一斗米要一两甚至二两黄金的。”   张允铭叹道:“真贵呀!”   张允铮冷冷地说:“钱有什么用?你饿了能吃黄金?”   张允铭惆怅地说:“那些酒,真是金子酒了。”   沈汶侧目看他:“那是你爹和你自己的命,也是三皇子我三哥和大姐的命。”   张允铭扇着扇子对沈汶超然地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找我们来管酒窖不就是怕有人贪了钱,不好好酿酒吗?别担心,我们的宋夫子现在在那里盯着呢,肯定不会误事的。”   沈汶笑:“交到你手里我当然放心呀,怎么会担心?”她又是用那种请人做事就尽情说软话的腔调。   张允铮听着沈汶对张允铭说话的调调就皱眉,没好气地说:“小骗子,你又想要什么?好好说!”   沈汶瞪他一眼,端正了些语气问张允铭:“我哥让你家安排跟着太子的幕僚和兵器库管事的人都到位了吗?”   张允铮又打断说:“他出去了,哪里知道这些,你怎么不问我?”   沈汶看张允铮命令道:“那你告诉我!”   张允铮愤怒:“你怎么不用你的骗子语气了?!”怎么沈汶对他不撒娇?   沈汶对张允铮叫:“你到底怎么了?!我这也不成那也不是的,还让不让我说话了?!”张允铮今天格外躁狂。   张允铭哈哈笑起来,对沈汶说:“你要保持一致,不能一会儿柔软一会儿泼辣的,这样让人很摸不到头脑。”   沈汶说:“我一向都是用软弱语气,这样和我的形象相符,可你弟弟总是让我破功!”她对张允铮说:“我哪天要是暴露了,就是你的错,你要负责任!”   张允铮哼声道:“暴露了又怎么了?大不了……”   沈汶说:“大不了什么?!别跟我说你又要行刺太子之类的!”   张允铮瞪眼说:“别把话放我嘴里!你又不知道我要讲什么!自己笨也觉得别人笨,再惹我生气我不告诉你我爹的安排了!”   沈汶只好不追究张允铮的攻击,泄气地说:“你爹是怎么安排的?”   张允铮对沈汶的语气还是有些不满意,可现在是谈事的时候了,就带着骄傲说:“我们家做事从来可靠:我爹让人把那几个幕僚家隔壁的房子都买下来了,反正现在地也便宜,我们的人搬进去给太子的心腹们做邻居去了。你让你三哥不用跑来跑去地听壁脚,我们的人翻个墙头就行了。至于兵器库的那几个头目,不仅是他们家住的地方,连他们的下人里我们都塞了人进去。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们应该马上知道。”   沈汶啧啧道:“有钱人真是可恶呀!”   张允铭笑着看沈汶:“你这么羡慕我们有钱,这次买粮我们已经赚回了本金,要不,日后给你十分利?”   沈汶白了他一眼:“谁想要你们的钱?我连院子都出不去,怎么花?”   张允铭诡笑着:“可以当嫁妆呀。”   他以为沈汶会害羞,可沈汶也对他笑:“要嫁妆干吗?我大概嫁不了人了。你以为太子能放过我?”   张允铮莫名火起:“你又笨又胖,他干吗不放过你?!”   沈汶对张允铮吐舌头:“你才笨!你以为他是因为我好看才要找我麻烦?当然是为了报复我啦,他那个小心眼。”   张允铭知道太子与沈汶的旧怨,微皱了眉说:“你需要帮忙吗?”   沈汶切地一笑道:“我七岁就能治了他,别说以后了!对付他太容易了,两片嘴唇一碰,几句话就成了。”   张允铮斥道:“别这么自以为是!他是太子!”   沈汶一挥手:“他不是问题,我跟你说,心胸不宽的人肯定干不成大事。他那么想不开,本来不该成功的。在我梦里,就是因为我家没有防范,太子册封后得到了季文昭的帮助,有过一系列利民治国的措施,为太子争得了威望,以致朝臣们都觉得太子有治国之能,无人拥戴三皇子。而且皇后在位,三皇子不想为君……等等原因他才得手了。他要是有真才实学,登基后也不会亡了国。我们真正的问题是连年灾荒,五十万北戎大军。我们现在有了粮食,可还要造武器,会有许多花销。”   张允铭很潇洒地扇扇子:“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别说我母亲和外家富可敌国,就是我们投的钱,照你的估算,粮价会涨百倍,定是所获甚丰,该是足够我们的花销……”   张允铮截断了张允铭的话,追问沈汶道:“你既然不怕太子,怎么会不嫁人?”   沈汶对他失望地说:“你应该知道呀,我名声早就毁了,日后和太子对阵,还会再毁一次,什么人家敢要我?”   张允铭咳了一下,选择词句:“可也许,有人就看上你了呢?”   沈汶翻眼睛:“那我也得看得上他呀!我的眼光可高了……”   张允铮打断:“高什么高?能看过猪圈栏杆就不错了!还不去干活?!”   沈汶对张允铮做鬼脸:“我可不是你们家长工!干什么活?迷宫的图都画完了,今天最后检查一遍就可以了。”说完,她示意两个人,三个人一起进了密室,这次,张允铭把密室的门关了。   沈汶和张允铮一个读号码一个对照细节图,把各个机关要害的图文过了一遍,然后沈汶又仔仔细细地把张允铮的总图看了一遍,起身说道:“应该没有需要改动的了。”   张允铭在一旁听着看着,这时才说:“可陷万人。”   沈汶笑了:“那可不行。”   张允铮哼道:“当然不行,北戎五十万人,死万把人有什么用?这迷城必然建在燕城内。若是假以时日,至少该有五万。”   沈汶点头:“是的,要假以时日,他们围上燕城会有三四个月,每天死上四五百人也不算多。”   张允铭点头:“这就是你要那些工匠的目的?”   沈汶说:“差不多吧。我过了年,开始画武器图,要找人做武器了,那些工匠也要做武器。”   张允铮蹙眉:“我怎么一听你说要画图就从浑身难受呢?好像看见一大堆蚂蚁乱爬。”   沈汶笑了,撒着娇对张允铮说:“那你来帮我呀!”带着颤音儿。   张允铮鼻子出了下气,可是没有反驳。   张允铭严肃地说:“我朝武器是禁忌之项,民间不可钻研制造。这迷宫图肯定是要送往边关的吧?武器图也是要送往边关让军中制造吗?”   沈汶拖着腔儿笑眯眯地说:“也不完全是啦,送过去,那边的探子们肯定就知道了,说我父亲大造兵器,这不是有谋反之意了吗?你父亲手下有那么多的能人,就先交给你吧。做出武器来,一部分可以用来武装义兵,一部分运往边关。当然,图纸也要往边关送一份的。”   张允铮早知如此般地一笑:“就知道你这么说话肯定没好事!”   张允铭也叹气:“私造武器是大罪,你可真不客气呀。”   沈汶头一歪撒着娇说:“为何要客气呀?我的两个哥哥都在边关,府里有皇帝和太子的人,我不靠着你们靠谁呀!你父亲那么周全,就是造了武器,肯定也不会让人发现的,是不是?”又甜蜜又温柔,可张允铭和张允铮两个人都打了个寒战。   张允铭说:“我怕你了,别这么说话了!”   沈汶撅嘴:“你真不坚强!今天迷宫完成了,我请你们去吃馄饨吧!”   张允铮蔑视:“别说你请!到时候肯定不是你出钱,小气鬼!”   沈汶大声说:“我这次真的带钱了!”   张允铮马上说:“那请我们吃好一点的!”看你的钱够不够!   沈汶仰起脸:“这三更半夜的,除了馄饨摊儿,哪儿还有吃的?”   张允铭笑着说:“我们家就有,要不,请沈二小姐去我府吃一顿?”   沈汶忙说:“那怎么成?太没有规矩了。那你们送我到馄饨摊吧,帮我买碗馄饨……我带钱了,肯定给你们钱,不会欠你们的!”   张允铭叹息着摇扇子:“好,让我们家出百万两银子,冒砍头大罪,可你自己掏钱付个一两钱的馄饨,就觉得不欠我们的了!”   沈汶惊讶:“我是这个意思吗?”   张允铮横了沈汶一眼:“不欠?你想得倒挺美!别想一拍手什么都不认。”   沈汶假装胆怯地问:“你们难道还想让我还钱?”   张允铭笑着问:“你会吗?”   沈汶立刻坚定地说:“当然不会!”她指着迷宫的大图小图说道:“这些要好好藏了,我十四岁时去边关时得带着。”   张允铮马上问:“你要去边关?”   沈汶点头说:“是呀。”   张允铭摇头:“你个小女孩,怎么去?要是送图的话,我或者我弟去就行。”   沈汶认真地说:“我得去,我要到那里去办事。”   张允铮黑着脸问:“什么事?”   沈汶横眼看过去:“不告诉你!”一副很严肃的口吻。   张允铭笑着问:“你怎么去?”   沈汶想了想,自己去边关虽然认识道路,但毕竟是个女的,行路中间多有不便,最好有人护送着,就又微笑了,好声好气地说:“能不能让你父亲派十几个人送送我们?”   张允铭哈哈笑起来:“你变脸变得真顺溜。”   张允铮冷声:“‘我们’?你们是谁?”   因为要求着平远侯府办事了,沈汶只好回答:“哦,几个女的还有一个郎中。”   张允铮急躁地说:“就这么几个人还想去边关?!路上早让人杀了一百遍了!笨蛋!”   沈汶刚要回嘴,可想到现在正求着人家办事呢,只好皱了细眉毛,撅了嘴,一脸不高兴地看张允铮,张允铮马上扭脸,不看沈汶了。   张允铭笑着说:“这事应该没问题。”   沈汶忙说:“哦,还要有马车,带粮食,准备足够的银两,人还要可靠……”   张允铮打断道:“行了行了,他说了没问题还啰嗦什么?走吧,时间不早了。”他收拾起图,藏入了秘洞。   三个人从密室里出来,张允铮从椅子上拎起个小包裹扔在沈汶面前说道:“这是我娘顺福楼新出的夜行衣料子边角,你个子这么矮,拿去用吧!”   张允铭又一次用扇子打着手掌哈哈笑。   沈汶瞪眼:“谁要你的?!你骗人都不会?哪里有夜行衣料子这么一说?你才笨!”   张允铮傲慢地说:“再笨也笨不过到手的料子都不会拿着的笨猪!”   张允铭赞叹道:“这简直快成绕口令了,难为你能说得这么清楚。”他看沈汶,“你肯定接不上下句了。”   沈汶拿起小包裹要往张允铮打去:“你这个小混球!”   张允铭忙举手拦着说:“算啦,你对句对输了,就听他的了。而且,你都收过一次了,这次就也接下来吧。”   沈汶又惊了:“上次的衣料不是你赔的?!”   张允铮抢着说:“是赔给小肥猪的,穿着合适吗?”   沈汶突然心有触动,有些痴呆地看向张允铮,张允铮一副使坏的表情,一边眉毛还翘着,沈汶脸有点红,握着包裹说:“我总往这里跑,很废夜行衣的,多谢你了。”   沈汶突然换了腔调,张允铮马失前蹄,一下子有些悻悻,一扯嘴角说:“谁要你谢?这么假正经。”听着像是对沈汶没有和他吵架有些失望。   沈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张允铮被关了那么久,是不是用打架这种方式来与张允铭交流?若是这样,他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正常地与人交往,大概只知道借着打架或者吵架来表达情感吧?想到这里,沈汶又看向张允铮,张允铮正鄙夷地斜视沈汶,这次,沈汶却没有生气,反而向他一笑,张允铮很冷酷地一哼,眼皮垂下,鼻子朝天了。   三个人离开了院落,到了以前有馄饨摊的地方,可却见街道黑乎乎的,没了馄饨摊。三个人站在一处较高的屋顶上左右看看,目及之处,都是黑色的。   沈汶不解,跳下来在街道上走了几步,才恍然道:“我这些月来太专心了,都没有注意外面的事。现在是荒年!粮食紧缺,粮价贵了,那些小本买卖就没法做了。我们就在此告辞吧。”   见沈汶就要走,张允铮挑起战火:“恭喜你!不用破费了!”   沈汶小声对张允铮说:“你不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吗?其实没什么呀,别说坏话就是了。”   张允铮对着沈汶露出白色的牙齿:“偏说!偏说你的坏话!”   沈汶也对他呲牙:“那我也说你!小混球!”   “你上次才说过不说我坏话了,小骗子!”   “那是我等着你说日后也不说我坏话才说的……”   张允铭及时制止住这种没有养分的对话,小声说:“停!别你说我说了!现在说‘过个好年,大吉大利’,年关前我们大概不会碰面了,要图个吉利。”   张允铮和沈汶相对着吭哧了一会儿,几乎是同时说:“祝你过个好年,大吉大利……”   张允铭满意了,说道:“都回家去!年后再见!”   沈汶笑着对着两个人摆了下手,飞也似地跑了。   张允铭看着沈汶的背影惊叹:“她跑得这么快呀!”   张允铮不服道:“不快!我早晚能追上她!”   张允铭小声问:“你给她的是我们上次订下的料子吗?”   张允铮马上说:“是我订下的,你的太难看,我拿不出手。”   张允铭低声呵呵地笑,张允铮身形一闪就没了,张允铭只好自己单独地回了府。   沈汶抱着衣料跑回去,心情特别好。到了屋里,把衣服料子给苏婉娘时,说道:“是年货。”就没多解释。苏婉娘次日打开一看,差点笑出来:竟然有送衣服料子当年货的?可沈汶倒也用得上,她也就没多想。   沈汶次日起来不久,沈强就与沈玮和沈瑜来她这里捣乱。府中正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杨氏柳氏都很忙,实在没人看管这几个小的。他们如果去别人的院子都得守规矩,可在沈汶这里,几乎可以随便反。什么脂粉盒,什么首饰,都能乱动,所以几个小孩子特别喜欢来沈汶这。一进来就开柜子捉迷藏,当着沈汶的面来回乱跑。   沈汶看着这几个孩子在她屋里折腾,心想肯定是因为孩子们的快乐和过年的节日气氛,她才会觉得这么高兴。   --------------------------------------   大年初一,过年的钟声里,皇帝带领着太子和皇子嫔妃到太庙祭祖。颂词和祝告在香烟缭绕中,回响在太庙内外。   遥远的冷宫里,贾静妃其实并没有怀念过去此时自己带领后宫的荣光,而是看着手帕里自己刚刚吐出的一口鲜红的血,瘫软在了枕上。   虽然心中隐约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但她从来没有真的面对过死亡。这口血,把一个朦胧的阴影,真实近切地拉到了她的面前,她觉得浑身冰冷,几乎昏过去。   竟然是这么近了!忽然间,她的头脑清醒许多,那些干扰了她思维的杂音都消失了,隐患都变得清晰可视。她非常想马上把太子和四公主叫来,但是她知道这是祭祖时分,而且,在正月里,来冷宫看她,是入不吉之地,她并不想让他们来,她只能等着出了十五,过了年。   太子和四公主没有来,夜里,在贾静妃偶尔的咳嗽中,那个久已不来的阴影进入了冷宫。   寒风里,那个阴影听了好久贾静妃费力的喘息声,才又悄然飘走,过御花园时,在陈贵妃闭眼的地方,那个阴影停步,小声问了一句:“你看见了吗?”她在痛苦,一如你当年。   风过枯枝,沙沙作响,片刻后,那个阴影消失了。   出了年,太子终于来冷宫了。他知道贾静妃一直身体欠佳,可猛一见贾静妃,他还是吃了一惊。才过了一个年,贾静妃眼底就有了十分明显的黑色眼晕,嘴唇边也有了一圈青色。   太子向贾静妃行礼拜年,贾静妃示意人往自己身后放枕头,让自己坐起来一些,好看着太子。   太子行礼后坐在床前,不知该说什么,私心里,他也是认为贾静妃是因为废后而精神消沉,乃至病体缠绵。而他自己就是始作俑者,面对母亲,他总觉得沉重。就是贾静妃不指责他,他似乎也能从贾静妃的眼中看到一丝责备。   贾静妃努力睁开眼睛看太子。太子二十三岁了,本是男子正当青春的年华,可脸上却没有朝气,眉宇中透着些疲惫。   贾静妃咽下了口中的一股甜腥,费力地低声说:“你妹妹的……婚事……一定要选……长乐侯府……”   贾静妃为这件事不知说了多少次了,过去还说要找别人,但最近,却认定了长乐侯府了。太子心中有些不耐烦,可看到贾静妃满是病容的脸,也不敢让贾静妃生气,只能答应道:“好,孩儿尽量去办。”   贾静妃抿了下嘴唇,说道:“最好,让你舅舅……来见见我……”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长乐侯进冷宫见废后?这要是让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想?   太子皱眉了。   贾静妃叹息:“我也知……难……但是……你尽力……”   太子忙点头:“母亲放心,我会尽力。”尽力,也不见得能做得成。   贾静妃好久不说话,太子以为她累了,刚要告辞,贾静妃闭着眼睛说道:“我怎么觉得……我这些年……做错了许多事……”   太子不解地问:“母亲在说什么?”   贾静妃又叹气:“你刚生出来的时候,那么小……我那时曾在心里说……我一定好好地待你、护着你……”   太子忙说:“多谢母亲养育之恩,孩儿永生不忘。”   贾静妃微微摇头:“可我并没有……”   太子想起母亲为何被废,忙说:“母亲对孩儿有再造救命之恩,孩子寸草薄心,永远无法报答母亲三春之晖!”   贾静妃眼睛睁开,又闭上,叹息道:“我该对你……更好些……”   太子赶快回答:“母亲这话从何说起?母亲对孩儿的帮助,孩儿铭刻在心。”   贾静妃干枯地嘴唇蠕动着:“我帮不了你多少了,好在……你娶的正妻侧妃……都是朝中得力之家……尤其吕家……三相一门,影响……根深蒂固……你一定要好好……待吕氏……”   太子心头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吕氏接连让自己的那些侧妃等后宫女子流产,她们身后的家族可并不高兴。可以说吕氏疏远了自己与其他家族的紧密。他很想对母亲抱怨一下吕氏的狠毒,但看了看贾静妃病弱的样子,压住火气,只轻叹道:“只是,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孩子……”   贾静妃说:“莫急,你们都还年轻,孩子,早晚能有,但朝堂的支持……可不能没有……”她说到最后,气息虚弱了。   太子也明白现在休了吕氏,有害而无利,只能默许了母亲的话。   贾静妃好久没有再开口,太子终于行礼告辞道:“母亲好好休息,孩儿先去办些事情。”   贾静妃微点头,说:“让你妹妹……来……”   太子忙应了,走出冷宫,让人去叫四公主来见贾静妃。怕四公主说出她还是想嫁入平远侯府,就在外面一直等到了四公主来。   手捧着暖手炉,太子在来回跺着脚,等了好久,四公主的宫撵才到了。   太子忍着怒气,对下撵走过来的四公主说:“母亲气色不好,她说什么你都应着,她还是想让你嫁入长乐侯府,你就别对她说什么平远侯的事了。”   四公主不快地说:“我真有些弄不懂母亲了!长乐侯府里面,没几个成器的!我嫁给个蠢材,然后让五公主嫁给奢华富裕的平远侯大公子,我才不信母亲就咽得下这口气!她想什么呢?”   太子脚都快冻僵了,匆忙地说:“她现在病着,你别跟她争辩。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能做什么。”   四公主听着笑了:“还是太子哥哥好!现在母亲是指望不上了,你可千万别不管我了!”   太子说:“怎么会?你嫁得好了,对本宫也一样是个好事。”   四公主连连点头说:“对呀!平远侯虽是个虚衔,可那府里的金银多呀。日后我嫁进去了,太子哥哥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太子虽然觉得快十五岁的四公主有些异想天开,可也多少同意她的见解--她若成了平远侯的长房长媳,最后不就是要做平远侯府的当家人了?若是平远侯和夫人挡着道,四公主只需是有皇后在宫中的一二手腕,他们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更何况,还有自己,太子,未来的皇帝,给她撑着腰呢。   兄妹两个作别,四公主进冷宫见贾静妃。   只有见到母亲,四公主才摘去面纱。她放下面纱,一见贾静妃的模样,就有些哭哭啼啼的::“母亲!您怎么看着病又重了?您觉得怎么样?……”   贾静妃没说话,等四公主都说完了,才慢慢地说道:“你好好……听我讲……”   四公主点头说:“母亲请说,我听着。”   贾静妃像是聚集起了全身的力气,吐字清楚地说:“你……一定要……嫁给长乐侯府的子弟……”   四公主刚要反驳,可想起太子的话,就咬着嘴唇,不说话。   贾静妃张开眼睛,看着四公主,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长乐侯府……这些年……只吃喝玩乐,没入政局……”   四公主嘟囔着:“就是,那几个公子,一个个的,没才没干,长得也不好看……”   贾静妃喘着气:“你要是嫁过去,若是……万一……你哥哥……你就还能有命……”   四公主睁大眼睛:“您说什么!哥哥是太子呀!日后还会当皇帝呢。现在除了他,三皇兄根本不理朝政,四皇兄是个瘸子,日后除了哥哥,谁能当皇帝?”   贾静妃平缓了半天,才稳定了气息:“你兄长……”她踌躇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只合目叹息道:“你听为娘的,我这是……为了你好。”   四公主不满地扁嘴:“母亲是不是糊涂了?要是为了我好,就该动用母亲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势力,给我找个非富即贵的人家,比如平远侯府……”她忙停下。   贾静妃再次努力睁眼,拼命地严厉道:“你还……还没死心?平远侯……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连你父皇……都不能小看他……”   四公主回答:“他再大,不也是个臣子?还敢造反不成?!娶个公主是他们府的福分!”   贾静妃咳起来,用手帕捂着嘴,将一口吐出的液体完全藏在深色的帕中,擦干了嘴唇,才把手帕移开。   四公主把桌子上的一杯茶端给贾静妃,贾静妃就着四公主的手喝了,缓了口气,躺回枕上,闭着眼无力地说:“你就当是孝顺父母,听我的话,行不行?为娘……求你了……”   她等了好久,没听见四公主回答,勉力睁开眼睛,四公主皱着眉,一脸不快。   贾静妃心中恐惧,颤抖着手伸向四公主:“女儿!你怎么能……不听娘的话?”   四公主的脾气从小就是固执火爆,从来没有受到过内外的约束。母亲以前身着皇后盛装,坐在雕着凤凰的高椅上说的话她还能听。可是现在母亲如此病弱,看着这么无能,脑子想必也是糊涂了。被母亲苦情相逼,四公主实在搂不住火儿了,猛地站起来:“母亲一点也不为我想想!那个贱人生的五公主都想嫁给平远侯的长公子,我怎么就不能?她怎么就不怕嫁过去会有事?她还没有个太子哥哥呢!娘一心想让我嫁个平庸无能的丈夫,这是什么意思?!我这辈子怎么见人?我还不如死了呢!”说完转身就走,都没有行礼告别。   贾静妃看着四公主的背影胸中骤然疼痛,如被搅烂了一般。她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动,呼吸都是轻轻的。等疼痛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流泪了,可泪水已经冷了,鬓边觉得凉飕飕的。? ☆、艳惊 ?  皇宫里另外一个心情黯淡地过了新年的是四皇子。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苏婉娘了。沈坚离开了小半年了,他才从小道消息里得知,三皇子送沈坚去城外时,沈大小姐其实也在队伍里!四皇子强烈地暗羡!   年前两个人一起去见先生时,四皇子言语里拐弯抹角打听三皇子此行的过程,发现三皇子根本没有接近同去送行的沈湘。   四皇子私以为三皇子实在太愚钝了!要是自己也能骑马出去,心仪的人就在队伍里,怎么着也得凑上去给个东西什么的,哪怕是被拒绝了,也算是搭上话了。   难怪半年前三皇子有段时间心不在焉的,经常被先生训诫,那时四皇子还担心是因为自己替三皇子写的策论不过关,让先生发了脾气。于是四皇子竭力遍览群书,钻研经典,务求写出眼界宏远的策论,以减轻三皇子所受的责难。现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四皇子一点都不同情他了,真可惜了自己那时的心血。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正月十五。过去,四皇子可是在元宵节的灯街上总见到苏婉娘的,今年,他也同样地期待着。   元宵节早上一起来,四皇子就从几十件衣服里挑好了晚上穿的服装——特别雅致,特别高尚!天没黑,四皇子就上了马车,到灯市街上等着去了。   ------------------------------------------   沈汶一连几个月在夜里来回跑,觉得实在累。好不容易过年了,什么都不用干,天天名符其实地在家里犯懒。   可一转眼,年就过了,日子到了元宵节。沈汶不想出去,但是想让苏婉娘跟着沈湘她们出去玩玩,苏婉娘平常能出几次门?算是散散心。   所以一大早,苏婉娘为沈汶梳妆时,沈汶说:“你跟着我姐姐她们去看看灯,我自己在家就是了。”   苏婉娘心中也想到了四皇子,多少期待着在灯街上能遇到,笑着咬了下嘴唇,有些迟疑地说:“小姐……也……一起去吧……”   沈汶闭眼感触了下周围,没有人,才低声说:“我可不想动弹了。你去吧,也许能见到咱姐夫呢?人家说元宵节可是情人相会的节日……”   苏婉娘狠狠拉了下沈汶的头发,小声说:“你又胡说!”   沈汶低低地叫:“什么叫胡说呀,本来……”   苏婉娘忙打断道:“你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沈汶笑着说:“当然是个文雅的,体贴的,知冷知热的……”说到此,沈汶突然停住,惊得从椅子上一下坐直,因为苏婉娘正在给她梳头发,被拉扯了回去都没有感到痛。   苏婉娘小声笑:“你知不知羞呀……”   可是沈汶没有听见,她的心砰砰乱跳,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就是她前世想要的吗?!那时她在心中制定出了夫君的样子,然后按图索骥,选择了与自己的向往最相符的郑谦!那一年多虚假而平静的生活,自己还觉得很满意!最后被勒死前,都不明白错在了哪里。   那时的自己,心中满是各种条条框框,自觉高高在上,喋喋不休地对周围的一切进行着上纲上线的总结和批评:老夫人,迟钝糊涂;杨氏,毫无教养,没有主母的样子;沈湘,鲁莽无礼,根本配不上侯府大小姐的名头;大嫂,乏味平庸,没有当家主母的威严;二嫂,好色之女,一点没有闺阁之范……   所有的人在自己的眼里,都不符合某个教条。自己是最知书达理,最高雅智慧的人!侯府是那么混乱不堪!她甚至听不得母亲大声说话的声音,见不得沈湘对她鄙夷的表情!受不了几个兄长之间快乐的笑骂!她觉得旁边的人心智都不如自己!她们懂什么?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别人的,怎么看都不对!……   她最后只能直接忽略周围亲人们的言行,不理他们!天天郁闷地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编织着自己未来生活的美景:文雅而温存、博学而深情的丈夫,对自己言听必从,体贴入微。安静有序的府第,听话孝顺的孩子们……所有的人都要彬彬有礼,不然就是粗鲁!生活要按照自己写的剧本来演出,不然就是杂乱和无聊!如果有人挑战她的观点,那么她就认为对方无知而愚蠢……   在那生死关头,满脑子僵硬而无用的教条只让她感到迷茫,无所适从。她一次次在她得到的“安静而有序”的宅院里流泪,无法理解出了什么问题。   死后多少年的悔恨,才让她看清了自己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是多么浅薄可笑,被有限学识拘束了的判断是多么偏颇幼稚……   千年之后,她难道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沈汶喃喃地说:“不,我谁也不想找……”   苏婉娘将最后的一支小钗子插入沈汶的发髻间,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呀?小姐早晚要嫁人的。”   沈汶慢慢地摇头,苏婉娘看了看沈汶的表情,坐到了她身边,微笑着问:“你怎么了?”   沈汶看着苏婉娘,认真地说:“这次,我什么也不要!”   苏婉娘一下子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沈汶仔细斟酌着,说道:“婉娘姐姐,我跟你说,在这世间,若是为了私心去要什么,第一,肯定得不到;第二,就是得到了,所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惨痛万分。所以,人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要任何东西或者人。那些为了要对方的钱、温存、陪伴、忠诚什么的而在一起的,最后,都肯定得不到。”   苏婉娘吓了一跳:“这些都是好事呀,怎么不能要?”   沈汶皱着眉解释:“要,是索取,是要求的意思,反正,不能以这些为目的……”   苏婉娘拍了下胸脯,“我这就明白你说的意思了!这些就像是人家的东西,你不能因为人家有这些好东西就要和人家在一起……可是不对呀,如果对方有钱,又温存,又忠诚……难道不好吗?”   沈汶说:“不是不好,就是从最最开始的时候,不能以这些为目的。比如,方才我说要找个文雅的,对我好的,按照这种想法找了个,最后,肯定得不到那所谓的‘对我好’,弄不好,还是个‘对我不好的’。”沈汶说到这里,语气沉重。   苏婉娘点头说:“哦,你是说,有人想找个有钱的,如果因为人家‘有钱’而嫁了,最后实际得不到钱?可到处都有为了钱嫁入豪门的呀?”   沈汶说:“就是得到了,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痛,要让她日后后悔的。”   苏婉娘也赞同:“该是如此吧,我也听我娘说若是为了金钱嫁入豪门,没有几个高兴的。”   沈汶说:“所以,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苏婉娘微皱着眉头:“你难道不要‘少是夫妻老是伴’?”   沈汶回答:“我不会以那些为目的。婉娘姐姐,假设,就是假设,你活到了一百岁,突然有一天,你重新回到了童年,可以再活一遍,你会怎么生活呢?”说完,沈汶紧张地看苏婉娘,观察苏婉娘的反应。   苏婉娘只是想了片刻,就回答道:“我听说人老了,就会特别怕死了。若是我老了老了,可又能重活一遍,那我肯定特别高兴,一定会觉得是上天恩赐给了我又一次生命。我一定好好珍惜所有的人,好好体会所有发生的事。把原来不明白的,都弄明白了,不能白活一次。”   沈汶点头说:“是的,这才该是本心:珍惜所有的人,体会所有的事,做个明白人。婉娘姐姐,我这次,就是要睁开眼睛,看穿人和事的表象,发现里面的本真。敞开襟怀,接受一切混乱和变化!”   苏婉娘终于忽有所悟,有些震惊地看沈汶:“我这次”?难道沈汶是百岁后重生了?或者,死后重生了?她有些结巴着:“可是……可是……你难道不嫁人了吗?”   沈汶说:“我有我要走的道路,现在是保住我家不遭灭门惨祸,日后还要安排我家的去处。在这条路上,也许能有与我同行一路的人。可是,我不要求陪伴,不要求温存,不要求‘得到’,我什么也不要!”   苏婉娘恍然道:“我明白我娘说的了:不能指望别人对你好,你得对别人好才行。她就是这个意思呀,若是人一开始就想着去找个对自己好的,肯定得不到啊!”她立刻反省自己与四皇子的关系,自己没有什么功利的要求吧?若是正妻什么的,也是次等的考虑:自己肯定不是为了成为正妻王妃而嫁给四皇子的。一开始,该是同情吧?没有私欲……她才暗暗放了心。   沈汶惆怅地说:“若得比翼双飞舞,不羡鸳鸯不羡仙。人们把‘比翼’看得那么重要,可实际上,去追求的那一瞬间,就远离了它。”   苏婉娘缓缓地点头说:“我有些知道你的意思,若是为了要个‘比翼’去找人,就很难如愿。如沙子一样,抓得越紧就越无法留住。”   沈汶理清了思路,对苏婉娘笑着说:“你就别担心了,咱姐夫已经定下了。”   苏婉娘使劲打了沈汶一下,斥道:“你净瞎诌,让人听见……我去给你拿早饭。”脸红,起身出去了。她其实没有再多想那些比翼什么的话,反而是仔细琢磨沈汶那句“我这次”,觉得重生才可以真的解释沈汶的先知先觉。她与沈汶处得久了,也没觉得可怕。沈汶既然没明白着说出来,她也就不细问了,让沈汶觉得安心就好。   沈汶想苏婉娘是和沈湘她们去灯市,该是没事,所以元宵节晚饭一过就放了苏婉娘假,自己留在杨氏和老夫人面前和沈强等小孩子们玩闹,算是在长辈面前卖乖讨好,也给大家留个绵软的印象,根本没有想到灯市上会出什么事。   晚饭后,沈湘向杨氏告了别,带着春绿回自己的院落准备一下,好去灯市。苏婉娘跟着她们去了沈湘的院子。沈湘还是一身红色戎装,她的丫鬟春绿大概为了衬托她,就穿了绿色。苏婉娘本来穿着镇北侯府的深色丫鬟装,头发还盖了大半个脸。沈湘觉得自己妹妹什么都不懂,亏了苏婉娘这么多年帮衬着,费了不少心。现在苏婉娘跟她们一起出去玩,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穿府里丫鬟日常的服装,怎么能让苏婉娘一身丫鬟的装束?就让苏婉娘打扮一下。苏婉娘也暗自希望能见到四皇子,女为悦己者容,虽然不想太惹人注目,可是穿得好看些也不要紧吧?于是听了沈湘的话,稍微打扮了一下,其实也不过是把平时挡住了大半脸的刘海和鬓发梳理清楚了些,露出了脸。沈湘因为和苏婉娘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就一定要让苏婉娘穿了自己一身从来没上过身的深紫色系列的袄裙,衬出了苏婉娘细腻如白玉的肤色。   苏婉娘看着身上的新衣服,觉得有些不妥地说:“这样,不好吧……”   沈湘说:“看着很好呀!我娘给我做的,我不喜欢这个颜色,你穿着正好,快别嘀咕了。”   春绿也说:“你穿上好漂亮呀!你知道我们大小姐,除了红色什么都不穿,夫人给做了好几身别的颜色的,都压在那里。”   苏婉娘说:“那给你吧。”春绿是沈湘的贴身丫鬟。   春绿笑着说:“大小姐倒是想给我,可我哪里有你们这么高?等我长这么高,那不得等上十年八年的了?”   三个女孩子笑着出了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到了府门内,人们说三少爷已经带着卫队在门外等了半天了,三个人赶快上了马车,马车出了内院,沈卓带着一队人马往灯市上去了。   沈湘与苏婉娘练过武,早就知道她长什么样,见她露出了脸,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的。春绿知道苏婉娘长得美丽,可是这么多年经常见面,也没有什么惊奇感了,她们都低估了其他人的反应。   等到了灯市附近,三个女孩子下了车,在卫队的前后环护中走向灯市。   虽然年景不好,可是京城所受的影响还不是那么大,人们又想通过挂灯结彩祈盼丰年,所以灯市还是一片辉煌。一开始,只是镇北侯府的护卫们无法遏制地一个劲儿地看三个女孩子,接着路上的人都纷纷回首驻足。等到了灯市,带队的沈卓发现许多人都围上来了,心中诧异,无意中回头,看到沈湘等三人,就倒抽了口凉气。   三个女孩子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本来就是杜牧诗中“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好年华,苏婉娘的容貌更是格外突出。灯光下,苏婉娘眉如青黛眼如秋水,肤色莹玉,唇似点朱,美得不似人间的女子。沈卓就是不知道苏婉娘前世能让京城倾城裙下,此时也明白苏婉娘的美貌是国宝级的绝色。   沈湘三个人边走边相互说笑着,尚没有察觉,沈卓想提醒沈湘,可发现已经有些晚了。他们不过在灯市上走了百步,人们已经聚集成墙,挡住了他们前行和后退的路。开始时,只是指指点点,接着,就有人往前使劲凑,还有人大声招呼别人。古时就有“看杀卫玠”,此时的人群大有再现那种拥挤的趋势。   沈卓今年没有了兄长们同行,自己与老关承担着护卫,为了保险还比往年多带了几个人。现在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不妙,忙转身走到沈湘身边说:“我们快回去吧!”   沈湘原来正与苏婉娘说话,抬头一看,只见周围都是人,有些人的眼睛里还闪着那种该挨一拳的眼光,就马上点头同意,扭头看苏婉娘,苏婉娘也发现了异常,赶快使劲低下头。她非常懊恼自己的不小心,干吗要把头发抿上去?挡着脸多好。她虽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顶级的美丽。毕竟,一张脸看了千万次,也会审美疲劳,何况,女孩子很少有对自己的长相满意的。   他们往回走,人们就更不舍了,有人喊道:“快来看哪!美人要离开啦!”人群立刻像滚雪球一样庞大起来,远处街头巷尾的人们听到口口相传的消息,还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涌来,终于成了万人空巷的壮观场面。   侯府二十几个护卫和仆人围成了圈儿,沈卓领头开路,沈湘和春绿夹着苏婉娘,奋力从人群中挤出去,往侯府停的马车处折返。这些护卫方才也看到了苏婉娘的美貌,现在为了保护她,格外奋力。有的护卫大喊着:“我们是镇北侯府!让开!这是镇北侯府,你们不要命啦?!”   可是美色当前,人们真的忘了性命。无论护卫们怎么喊怎么威胁怎么拳打脚踢,人们就是死死地围住,短短一段路,护卫们拼出了全力喊破了嗓子才冲出了包围,将沈湘苏婉娘春绿送上了马车。她们一进了马车,人们看不到面容了,才多少泄了劲儿,沈卓带着人再次喊叫着推开挡路的人们,终于离开了灯市。   四皇子早就守在了灯街的入口附近,镇北侯府的一行人往这边走时,他就看到了。可还没等到他找出个什么借口去接近他们,就看见人们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往那里去,众口说:“快去看!快去看!美人儿呀!”   四皇子心中一紧,瘸着腿也往那边走了几步,可就再也挤不过去了。他马上转身,扶着丁内侍的手,左看右看,找了个街边的茶楼,上了二层楼,挤到一大群凭窗观望的茶客们中间,眼睁睁地看着街上汹涌的人群夹杂着镇北侯府的人从远处过了,丛丛脑袋间,哪里见得到苏婉娘的面容?耳边只听到人们说:“你看见镇北侯府那个女子了吗?长得太美了!”   “真的?!”   “真的!仙女一样!”   “那是谁呀?”   “不知道……”   “诶,你还记得吗?前几年镇北侯府买的了个青楼女子?”   “哎!你别说!既然是青楼的,肯定是美色呀!”   “是不是现在长得更漂亮了?”   “什么漂亮,那是绝色啊!”   “难怪!当时是几个公子买下来的吧?”   “不对,是那个特别蠢的沈二小姐!”   “你这人真实心眼!”   “怎么不是?!当初为了这事,你忘了?大皇子,就是太子,还找了青楼女子当街揭那个沈二小姐的短呢!”   “揭什么短?是不是他自己看上了,嫉妒镇北侯府把人买到手了吧?”   “你别说啊,这个女子的样子,进宫那绝对是应该的!”   “对呀,这么美,当不了皇后,当个妃子之类的肯定行!”   “说不定是贵妃呢!”   ……   四皇子冒着冷汗,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挪着步子慢慢地走回马车。丁内侍扶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丁内侍见四皇子少有地皱着眉,领会了红颜祸水是怎么回事:长得太漂亮了真的不是好事啊!   到了马车前,四皇子停下,突然说:“我还要看看灯。”丁内侍只好又扶着他掉头回灯市。四皇子瘸着腿在灯市街上急匆匆地走,来回看人。   走了半个时辰了,丁内侍觉得手臂处一紧,他抬头,见是一群仆从围着几个公子小姐走过来了,平远侯的大公子张允铭走在前面,那个暴打了火罗的青年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   四皇子迎着他们走过去,张允铭见了,对他行了礼,还忙领着家中堂的、亲的、表的弟妹们拜见,四皇子忍着不耐,一一笑着还礼,张允铮因为是远房亲属,最后一个对四皇子行礼,他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可四皇子却对他格外关注,笑着说:“我好久没有和你下棋了。”   张允铮和在一边听到此话的张允铭都稍微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张允铮深感无聊。   他过去就盼着能正大光明地生活,过年时与家人团聚,合家吃年夜饭,放鞭炮。今年的确是如此了,开始他还觉得新鲜,可渐渐地,他就烦了。他作为平远侯一个远房的子侄,遇到平远侯兄弟家的人来拜年,就要反复应答那些对自己身世的探问。那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地见了他,都对他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也许因为他表面上只是个远房的亲戚,即使张允铭天天和他在一起,许多人看他的目光里也透着轻蔑,把他当成了个来投靠平远侯拍马屁打秋风的穷小子。   与张允铭一起大方地逛灯街本来也是他的一个渴望,过去他远远看着张允铭带着家人在街上游荡或者与友人交谈时,都要过去捣乱。张允铭告诉他其中两次冲撞时镇北侯府的人就在旁边,里面就有那个胖乎乎的小女鬼,可惜当时自己正忙着生气,根本没记住她长得什么样子。现在张允铮真的走到了灯街上了,却觉得索然无味,心里空落落的。前后看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镇北侯府的人,看来那个小女鬼是没法出来了。小骗子!肯定是躲在家中装样子……   听到四皇子的话,张允铮抬眼看向四皇子,见他的目光中有示意,马上想到这是沈汶借了衣服的皇子,知道他大概有事要说,因为没事干的情绪一时变好,忙回答说:“我后天去观弈阁,到时候我们再下一盘。”   四皇子立刻微笑地点头,然后就向张允铭等告别:“你们看灯吧。”自己瘸着腿走开了。又在街上遛了会儿,四皇子与另外几个认识的棋友见了礼,才往回走,乘车回宫。   回到平远侯府,张允铭对张允铮小声嘀咕:“四皇子怎么想见你?他难道不该是想见我吗?毕竟,我才是平远侯府的‘大’公子。”   张允铮一贯不让张允铭过好日子地说:“也许你下棋下得太差了。‘大’有什么了不起?还有大傻瓜大笨蛋呢!”   张允铭学着张允铮的口气说:“你想打架?!”   张允铮说:“打就打!”   他们几天就得动次手,当下叮叮咣咣地打起来。那边李氏听到了传报,皱眉对身边的平远侯说:“你不让人对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过了今天再动手?或者,再等上一两个时辰?这大年下的,这不是说今年就有打架的事了?”   平远侯一笑说:“打吧!今年可不就是有要打架的事?不打的话不显得咱们太无能了?得寸进尺,日后要骑在我们脖子上了。”   李氏想到今年四公主就要及笄了,四公主对张允铭没有死心,婚事大概要重提,就叹了口气。   平远侯笑着说:“夫人可不能叹气呀,这不显得今年夫人要愁绪满怀?”   李氏忙笑了,说道:“只要有夫君在,妾身哪里有愁绪?不过是气那两个逆子罢了。”   平远侯拉李氏的手:“逆子才好,要不还得为他们担心。现在倒好了,那两个小崽子,放哪里都不用怕他们吃亏。夫人只需多照顾为夫就是了。”   李氏垂目看平远侯的手,微笑着说:“夫君说的是……”   ----------------------------------   与平远侯府中的热闹和美满不同,这一夜,四皇子在焦灼里无法入眠。   如果苏婉娘美貌的消息传到宫里会怎么样?父皇自从废了皇后之后,就没有了任何约束,只要是年轻的漂亮的,无论身世背景,一概纳入宫中。太子也同样,听说每月就要添一两个新人,像是与皇帝比着,看谁要的女子多。如果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对苏婉娘起了什么心思,自己能怎么办?   如果自己现在开口说想娶苏婉娘,简直就是给了太子一个靶子。而且,对方是镇北侯府的一个丫鬟,皇帝怎么可能让自己娶对方为正妻?天家的尊严在那里摆着,苏婉娘撑死了就是一个侍妾。且不说自己不想这么委屈苏婉娘,让她以妾室身份嫁给自己,就是自己退到这一步,太子也不会让自己如意。太子若是下手与自己争夺一个妾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肯定会捷足先得……   四皇子早就对皇帝敬而远之了,现在,心中竟然多了一层怨恨:如果不是作为父亲的皇帝管生不管养,容皇后做大,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容太子凌驾于其他兄弟之上,自己怎么会落到连个喜欢的女孩子都无法保护的地步?!……   接着,他惊惧自己怎么能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感情?人之不孝父母,岂不是禽兽不如?!自古百善孝为先,无论发生了什么,父亲总归是自己的父亲!没有父亲,自己都不会在人世!忤逆之人就是在平民之家,也可被父亲杖死。自己怎么能怨恨父亲?!怎么能怨恨他的安排?!难道人所说的“天家无父子兄弟”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也变成了个无视父子亲情的人了?   他现在完全体会到了自己母亲对自己下狠手的意义。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想毁去苏婉娘的美貌!当初他遇见苏婉娘,触动了他心弦的,不是苏婉娘的容颜,而是她的眼泪。他真心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就是毁去了相貌,他也绝对不会嫌弃她。他知道她会十分痛苦,可他会比她更痛,会更加爱惜她……此时,四皇子才真的体会到了母亲当初的苦楚,第一次原谅了自己的母亲。   后面的日夜,四皇子寝食不安。终于等到了去观弈阁的日子,四皇子早早地就到了观弈阁里等着。几个人过来与他下棋,他毫无心绪,一个劲儿地推脱。最后一个人怎么也不走,四皇子掩饰不住自己的杀意,在最短时间内把对方击败了。弄得对方说他的棋艺又上了一层,开始有大将风范时,四皇子才懊恼又没有忍住。   张允铮到时,四皇子已经坐了两个时辰,心中的焦躁在见到张允铮时,几乎喷涌而出。   张允铮没有张允铭的圆滑和客套,见到四皇子,马上就到了他面前,闷头就抓棋子,说道:“咱们下棋。”   四皇子心中倒是喜欢张允铮这种脾气,开始走子后,赶紧小声说:“元宵夜,苏婉娘的美貌遍传京城,恐有人会把消息递进皇宫!”   张允铮皱眉:苏婉娘是沈汶的丫鬟,连沈汶身上的夜行衣都是苏婉娘做的,沈汶那种心性,决不会容自己失去臂膀,就小声说:“我会告诉她。”   四皇子心惊:他原来以为张允铮是和自己一样,只是间接知道镇北侯府里幕后之人,可现在听着,他竟然知道对方是谁!就问道:“他是……什么脾气?”   张允铮一听,就明白四皇子不知道沈汶,撇了下嘴角,低声说:“你放心,那个小气鬼,不会让自己人落到别人手里的。”   四皇子心头一松,这两日夜的沉重竟然就因此而散去了。他脱口说道:“若是他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必尽力相助。”   听到四皇子的语气格外郑重,张允铮眨眼,再次提醒自己四皇子并不知道幕后是沈汶,点头说:“我会转告的。”   然后就低头下棋,四皇子既然已经告诉了张允铮自己的忧虑,就恨不得张允铮立即就去告诉镇北侯府里掌握大局的人,于是想像对付前面一个人那样马上把张允铮下输。可他越着急,张允铮就越缠斗,整整下了一个半时辰,这盘棋才以张允铮完败结局,可四皇子却觉得自己也被打败了:他再也不想与张允铮下棋了!? ☆、谋粮 ?  沈汶说过年后要开始画武器图了,张允铮元宵节后就每夜都拉着张允铭去那个院落看看,可一直等到了正月二十一的晚上,沈汶才又到了那个院落。   他们到时,屋里已经亮了灯,沈汶现在常来常往,快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方了。   自从和苏婉娘谈过后,沈汶想通了许多事情。她过去太专注于谋划,完全忽视了生活本身。现在猛然觉得,她回来了,不该仅仅是为了报仇,若是将全部身心都放在报复太子上,可太浪费了大好的生命了。她也该好好地活一次:善待自己的亲人,放弃前一世的狭隘,感激生活给予的一切,尽量品味生活的多彩。   她这次先到了这里,在灯台边拿起火石点了灯。她记得张允铮说过,这里看门的是一对老夫妇,平时根本不会到后面来,所以她特别自由自在。   屋子里有近一个月没人,家具上也没有灰,但是沈汶无聊,还是拿起竖在八宝架旁的掸子信手掸着,也算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家务事。   也许是选的家具是上好的木材,这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清香气息,沈汶和张允铮在这里做了迷城的模型,当时紧张而专注,现在回头看,才知道时间过得真快。两个人过年这段时间没见面,沈汶听到院子有声音,猜想大概是张允铮他们,一时竟然非常高兴。   张允铮一推门,门栓着,他拍了一下门,沈汶在里面腻着声音问:“谁呀?”   张允铮恶声道:“还能有谁?!”   沈汶过来开了门,对两个人甜笑:“你们来啦……”   听了沈汶的腔调,张允铭和张允铮都打了个寒战,张允铮气道:“你不会好好说话吗?!”   ……好吧,这个人脾气太坏……可自己是谁?怎么能改变他?人家父母都给他起名“允铮”,听来是“允许争执”,自己凭什么容不下他?也别指摘他了,只有接受……沈汶于是笑眯眯地拖着腔儿说:“我就是这么说话的呀……”就见张允铮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一把极亮的利剑,笔直地刺入了她的笑容,让她突感羞愧。沈汶一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瞬间明白了张允铮的意思: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容忍!他不需要她的敷衍!   沈汶一挺胸,马上把小细眼睛瞪圆,看了回去,大声说:“……怎么了?!”此话一出,沈汶顿觉轻松!张允铮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无需她虚与委蛇的人。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可以百分百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因为这恰恰是他要求的真实。   张允铭笑起来:“你又变脸了!”可张允铮似乎很满意,鼻子朝天一哼,看也不看沈汶地与张允铭进了屋。沈汶证实了自己方才的判断:这个家伙傲慢而自信,霸道地苛求最本质的反馈,他不接受任何虚假。   沈汶笑了,忽然觉得张允铮是个很不错的人,自己过去烦他,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总想让他顺从自己吧。一旦放弃了自己内心的索求,世界就突然变得海阔天空了。张允铮即使对她而言是个过客,也是个独一无二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张允铮了。他能允许别人做真实的自己,用他自己的肆无忌惮激发了别人的无拘无束,难怪张允铭说他这个弟弟心地善良什么的……   她像是头一次认识张允铮一样,眨着眼睛打量张允铮。张允铮剑眉英目,眉头微蹙,唇角却似微翘,眼神认真而执着,整个人焕发着少年人纯正的阳刚之气……沈汶感慨,如果不是她有千年的知识,张允铮要远比她聪明而敏锐,认真而能干……   张允铭看到沈汶投向张允铮的目光,就指着沈汶手里的掸子说:“哇,沈二小姐竟然会掸灰呀。”   沈汶对他挥了挥掸子:“我还会打人手板呢!张大公子是不是要试一试?”   张允铮听他们两个谈笑,一皱眉坐到椅子上,马上把四皇子的事先说了:“在观弈阁,四皇子说苏婉娘的美貌之声大概会传到宫里去。”   张允铭说:“哦,我这些天也听说元宵节那夜镇北侯府的一个女子美色惊人,让众人追堵围观。”   沈汶放下掸子拍了拍手,说道:“婉娘姐姐回来只说街上好多人围着她们看,她们就赶快回来了。她真是太谦虚了。”苏婉娘还后悔了半天穿了新衣服露出了脸,大概因为没见到四皇子,倒是让别人看去了。这些天苏婉娘的头发又把脸盖了大半。   张允铭问:“你不会让她进宫吧?”   沈汶瞥他一眼:“这还用说吗?当然不会了。”   张允铮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那你怎么办?”   沈汶挥手:“很简单。让太子帮着制止就行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愕然,张允铭问:“怎么制止?”   沈汶笑着说:“我不说过了吗?对付太子那个人,只说几句话就行了。他怕的东西太多,会很听话。”   张允铭皱眉道:“那是个阴险毒辣的小人,可不是个胆小的人。”   沈汶说:“许多人就是因为胆小才变成阴险毒辣的。”   张允铭想了想,笑了一下,点头说:“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就是因为胆小怕事,才百般计较地保护自己,唯恐自己受到伤害。”   沈汶说:“其实怕是没有用的,越怕的,往往越会来。”   张允铭不高兴了:“这还没出正月,你能不能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沈汶小声地问:“迷信的张大公子,你是怕日后的北戎吗?”   张允铮嘿嘿一笑说:“那倒未必,他大概是怕娶四公主。”   张允铭对张允铮皱眉:“你又想打架了?!”   沈汶哈哈笑起来,指着张允铭说:“你的确是怕娶四公主!”   张允铭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男不和女斗,我倒是不怕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可对付个女的,后面还有太子那么个小人,我心里真没谱。”   张允铮有些惊讶:“你这个大骗子竟然也有没谱的时候?”   张允铭有些消沉:“你不明白,女子耍起赖来,可太多样了!比如,向你走过来的时候,突然裙子撕开了,周围都是她的人,说是你对她动手动脚了。或者,你在水边,她‘噗通’落水里了,就是不说是你推的,也在你面前落了水。你救还是不救?不救,对公主见死不救,罪莫大焉。救,呵呵,她就是你老婆了。再比如,你身上被塞了样东西,或者根本没塞,正走着,这东西就掉在你身边了,这东西是公主的私己之物,让你百口莫辩!还比如,你正走着,她从后面一下子冲过来,把你扑倒在地上,或者摔在你身边……”   张允铮嫌弃地看张允铭:“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张允铭翻眼睛:“要知己知彼明白吗?况且,这可不是简单女子要嫁人的事,这是要入主我平远侯府的意思。我若是错一步,我们家就失了名声。”   沈汶笑着说:“万变不离其宗,世界上的阴谋诡计就那么几大类。女人想嫁给男人的伎俩,更没几样。”   张允铭有些不肯定地说:“你说说有哪几类?”   沈汶对张允铭扳手指:“第一,生米做成熟饭,就是用个春00药呀什么的,向你献身。第二,栽赃诬陷,就是说你把她怎么怎么了。第三,人言可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你们有事了;第四,亲情难挡,就是动员了你家里人来强迫你,或者强迫了你家里人,来逼你就范,或者对你说,你不娶她,家里人就别活了;第五,威逼利诱,就是不从了她,你死路一条;从了她,你高官厚禄。第六,寻死觅活,就是要在你们府门前上吊。第七……”   张允铮对沈汶皱眉:“够了!你也知道得太多了!”   沈汶对他一哼:“你怕什么?我知道也不会用的。我很骄傲!不是我的,我才不要呢!”因为与苏婉娘说过这事,沈汶显得很清高。   张允铮生气地看沈汶,低声说:“猪!”   沈汶不解地眨眼:“这跟猪有什么关系?”   张允铭怕他们两个又开始交换词句,打断道:“这的确跟猪没关系!我家里的人她动不了,不用管那些,春00药什么的还好防范,就是这个栽赃诬陷,比较难防。”   沈汶食指点着自己下巴说:“现在男女有别,要想栽赃诬陷的话,也得有人证才行,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记住,什么时候你要去的地方四公主也去,你就得小心了。”   张允铭眯了眼睛,沈汶对他假笑。张允铭微笑着问沈汶道:“看来你是有了破解之法?”   沈汶挑起一边细眉毛:“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张允铭心说反正我已经把你三哥想娶我妹妹的事告诉我父亲了,我不用使坏了,就连声说:“不会忘不会忘,你说吧。”   沈汶说道:“这事,最容易的,就是李代桃僵!到时候,有四公主的地方,就要有五公主。”   张允铭的脸有点红,不敢看沈汶了,张允铮一推他:“别这么假惺惺的,你心里正偷偷乐呢!”他看沈汶,“快接着说,还有呢?”   沈汶说:“再有,就是祸水东引。你要找个能替你的人。如果想找他们不能杀的人,就找长乐侯府里的适龄公子,但是不能你出面来找,以免露了痕迹。日后,他们若是敢真的向你本人下手……”   张允铮接口说:“谁下手,谁就是替死鬼!”他的语气里有种不容辩驳的严厉,沈汶看了眼张允铮,知道他的心性,只能叹气道:“大概会是这样的吧。”   张允铭细细地捉摸着沈汶的话,缓慢地点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要找你三哥帮我。”不能让那小子闲着。   沈汶马上又堆起笑容:“那是可以的。”只要他最后能娶了你妹妹,帮帮你有什么?   张允铮烦躁地问沈汶:“我们不是打了火罗了吗?他怎么不来求娶四公主?”   要是过去,沈汶肯定对张允铮翻个白眼什么的,借机向张允铮射一冷箭,现在只笑着说:“哪儿有那么快?大冬天的,谁这时候出来?怎么也得到夏天吧。而且,就是火罗求娶了,四公主也不见得嫁。”   张允铭皱眉:“你什么意思?”   沈汶说:“哪个皇帝轻易嫁自己的亲女儿?历朝和番的大多女子都是宫女或者贵戚之女。有几个真的公主,也是寡妇或者嫁不去的。我梦里五公主嫁了,那是因为有太子的谋划,皇后做主,五公主又是个软绵的性子,就知道哭。现在,就是皇后废了,四公主到皇帝面前一吵一闹,皇帝大概就得让人替了她。”   张允铮不快地说:“那我们打了火罗也没干成什么事。”   沈汶眼波对张允铮一横:“什么没干成事?我们不让五公主和番了呀。”   张允铮只觉得沈汶今天的脾气格外好,横自己的那一眼一点儿都没带着敌意,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温情。他咳了一声,很正经地说:“我们跟着太子的人有消息了。”沈汶果然专心地看他,张允铮心中喜悦,继续说道:“他们这些时间一直跟着几个太子的幕僚,发现一个去联系了几家车马行,与其中的两家议了价,时间是三月下旬,往北边运货。还有一个,与家人说他三月底要出去给太子办事,大概得半年才回来。另外,兵器库的管事,最近与太子的人喝了好几次酒。”   沈汶点头说:“那该是三月底了,土匪都准备好了吗?”   张允铭说:“已经练了大半年的兵了,梁湖的船也备下了。”   沈汶说:“劫下的粮食要运往酒窖,那边有接应吗?”   张允铭回答说:“车马什么的都有了。宋夫子年关前回来了一次,说酒窖已经建成,第一批酒已经出来了。周围为了装酒建的瓦窑,也烧出了酒缸酒罐酒坛什么的。严家二夫人他们回去过年,正月过了他们回来,会继续制酒。”   沈汶说:“这样就好。太子他们第一次运送粮谷,应是没有多少防备,直接去抢了就是了。就是注意别太专业,千万不要露出是军士的身手,让人觉得是真的土匪才好。”   张允铭说:“宋夫子说有些人以前就是土匪出身,这次就让他们来出面。”   沈汶说:“尽量少伤人命,一定要是群心存怯意的土匪,碰巧抢了东西。记住,要特别特别笨!”   张允铮拧着眉头:“你光想装笨了,劫不到怎么办?”   沈汶淡淡地一笑:“劫不到就烧了它!绝不让他们把粮食运往北戎。”   张允铮想了想,突然展开眉头,说道:“好,这样,反而容易了。”   张允铭也点着头说:“的确是。”   沈汶知道两个人都懂了,就说:“该画图了。”   张允铮起身说:“进密室。”   张允铭也忙起来:“一起去。”   张允铮知道在哥哥面前不能和沈汶两个人闷在密室里,就领头进了密室,点了灯,沈汶跟着进去,张允铭吹熄了屋里的灯,也进了密室。   狭小的密室挤进来三个人,立刻很窄小了。沈汶和张允铮几乎是肩并肩站在书案边,张允铭站在对面。沈汶铺开一张纸,张允铮对张允铭说:“别光看着,研墨!”   张允铭嘴里说:“喂,你怎么这么不尊敬兄长?”可是砚台就在他鼻子下面,只好开始研墨。   知道张允铮会再画一遍,沈汶画得很潦草:“这里的弧形要三十度,这里要一百三十五度……呃,我们得找个风水的罗盘,上面有刻度,或者做个半圆仪。”   张允铮说:“我见我娘就有个风水罗盘,我下回带来……”   张允铭说:“那是娘的镇宅之宝呢,你可得对娘说一声。”   张允铮对张允铭挥手:“去去,你别管,我一说娘就会给我……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图上一点。   沈汶回答:“这里两条木头要这么嵌合上才行……我给你画个细图……先把木头割成这样……另一块是这样……”……   张允铭看着两个人一问一答,觉得灰常灰常不顺眼!过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道:“沈二小姐先画出来,然后再一起讲行不行?我们先出去吧!让她专心在这里画。”   张允铮不高兴:“干吗?我现在弄明白了,白天就能画一部分,不用等到她画完……”   张允铭坚持:“不行!我想和你下棋了!”   张允铮睁大眼:“你怎么突然想下棋了?”   张允铭固执地说:“我就想了!那次四皇子不想和我下棋,我感到很失望!我要和你下棋!”   张允铮摇头说:“可我现在不想下棋。”   张允铭使出杀手锏:“那我不管!过去我多少次不想,你都强迫我下。现在轮到你了!”他不无苦涩地想起过去是张允铮缠着自己要下棋,谁能想到现在峰回路转,自己也有今天!   沈汶也知道张允铭的意思,就点头说:“我先画着,你们去外面吧,也帮着看看门呢。”   张允铮满脸不高兴地对张允铭说:“好吧,就一盘!”跟过去张允铭对他的回答一样。   张允铭暗道“报应”,拉着张允铮出密室说:“一盘就一盘!我可不怕你!”照张允铮的性子,这一盘得下大半夜!沈汶肯定中间就得走。   两个人到了外屋,重新点灯,摆开了棋盘。   张允铭问张允铮:“四皇子找你下棋,你是不是又使出了缠人大法?”   张允铮说:“什么叫缠人?那叫认真!虽败犹荣,你都不会。”   张允铭哼道:“那叫死缠烂打。”   张允铮说:“谁想听你的?我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两个人开始下棋,一边下一边斗嘴,沈汶现在知道这是两个人的相处之道,有着外人无法体会的亲密,也不放在心上,渐渐地,沉入自己的思绪……几乎只有片刻,就听门口张允铮说:“四更了。”   沈汶猛地醒过神来,放下笔,见张允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不解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张允铮过来洗笔,说:“我赢了!才半个时辰!”   张允铭大声说:“我让着你的!”   张允铮扭头说:“才没有!你自己不专心。”把沈汶的草图折了放好。   张允铭回答:“那不就是让着你吗?”……   沈汶摇着手说:“再会再会啦!”不理这两兄弟,出门回家了。   张允铮收拾了密室出来,看了眼门口,说道:“总不好好告辞,没礼貌!”又看了下张允铭手边散乱的棋盘,“你懒呀?不会收拾吗?”   张允铭想到方才张允铮能那么全神贯注,看来没被沈二小姐分了心,就轻松地说:“收拾什么?下次还得用呢。”   张允铮过来收拾棋盘:“那也得先收好!”   张允铭一甩手:“我要干重要的事。那劫粮的事我去办,可是我得向你借几个人。”   张允铮把棋具放到架子上,回答说:“别想了!上次事儿是你办的,这次我去!”   张允铭怀疑地看张允铮:“你行吗?小孩子家……”   张允铮一拳打过去,张允铭大叫:“你怎么不说‘想打架’?!真没品!”   两个人打打闹闹间,吹了灯,一起回府了。   沈汶回去对苏婉娘低声说了有关她美貌的威胁,两个人商议了次日的演出,才睡了。   第二天,沈汶起床后去了趟沈湘的院子,没有见到练武的沈湘,可是与几个丫鬟聊了两句,说了些元宵节那夜街上的拥挤。   回到院子,见“王志家的”和几个丫鬟都在,沈汶就大惊小怪地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你听说了吗?那天晚上你在街上,好多人都看见你了,说你长得太美了,能进宫当娘娘呢!”   苏婉娘不好意思地说:“小姐这是说什么呢?皇宫也是那么好进的?”   沈汶大声地说:“当然啦!现在皇上没有皇后,怎么着也得选个皇后吧?婉娘姐姐说不定能当皇后呢!”   苏婉娘忙摇手说:“我是犯官之女,怎么可能当皇后呢?”   沈汶皱眉:“犯官之女就不能进宫了吗?”   苏婉娘叹气:“我那年没有陪你进宫就是因为这事。”   沈汶语气天真地说:“可婉娘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只要让皇上看一眼,皇上也许就喜欢婉娘姐姐了。然后把婉娘姐姐父亲的案子查查,说不定,婉娘姐姐就不是犯官之女了,就可以进宫了。”   苏婉娘笑着说:“真要是那样,我可忘不了小姐你的。”   沈汶拍手:“当然啦,婉娘姐姐如果进了宫,我可要去找婉娘姐姐玩!”   “王志家的”听得嫉恨万分:同样是丫鬟,苏婉娘还是青楼里出来的,现在竟然想进宫?!做梦吧!   两日后,沈汶和苏婉娘之间的对话被传达到了东宫。   ----------------------------------   其实四皇子这次对太子的预料并不完全正确,太子最近的心思不在美女上,而是在初荣的身上。   他那次见过初荣后,把东宫里里外外地走遍了,可再也没见到初荣。最后,一个幕僚找到了宫女的花名册,才查到初荣。她是一个已经进宫十年的女子,二十五,到了可以被放出宫去的年纪。那次太子见到她正是她要出宫的前一天。大概是替代当时生病的一个宫女,临时让她去为太子撩一下宫辇的帘子。次日,她就离开了。名册上的地址是在北方几百里之外。   太子于是又让一个幕僚到初荣的家乡去找她,看看她成亲了没有,如果没有,就把她带回京城。   太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费这么多周折,初荣是他所见过的相貌最不出众的女子,面容小巧的太子妃都比她漂亮。而且,两个人的接触连一分钟都不到,太子就固执地想再见她一面。时间过去了多少个月,这个念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了,就像是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开始长根了。   又过了三个月,那个幕僚回来说找到了初荣家里,她的父母刚刚为她定了亲事,是给人做填房。听了太子的要求,就又退了亲,让初荣跟着幕僚回了京城。那个幕僚为初荣找了一处民宅,安置下来了。   人到了京城,太子又开始患得患失:毕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再见自己是不是会失望?若是处不好,再把人送回去,这么折腾一顿,会不会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初荣家里把亲都退了,女儿又回去了,会不会来闹?自己在宫外纳个女子,传出去,吕氏会不会不满?……   最后,太子决定,如果不喜欢,就肯定是初荣当初蒙骗了自己的感情!让人把初荣毒死,对她家里人只说是在京城病死了。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会发现。自己这么多个月心中对她念念不忘,用情之深胜过了所有的女子,就是杀了她,也没有亏待她。   没了后顾之忧,太子借着一个出宫的机会,到了初荣住的小院。一见初荣,太子就知道自己把初荣接来没有做错。   初荣迎接出来,在院子里对太子微微地笑着行了一个礼,眼角又显出了一条细细的皱纹。可她的笑容的确如他记忆中的那样温和良善,没有夹杂着任何企图。   太子摆了下手,示意别的人都留在屋外,自己进了屋。   屋子里家具简单,桌椅上没有任何雕刻,桌子旁边有一个绣架,上面是正绣了半截的一幅俗气的花枝,看着该是迎春之类的。   太子坐下,初荣没有像以往所有的女子那样过来对他甜言蜜语地献媚,只是去给他倒了茶水,也不说什么,笑着放在了他的手边。   太子忽然觉得非常累,一时也懒得言语,对着绣架使了个眼神,初荣顺从地坐下,继续绣她的花。   两个人进了屋,就没有说一句话,太子默默地喝着茶,有些发呆地看初荣专心地绣花。初荣的嘴角翘着,好像一直含着笑容。她的身后,墙壁上挂着幅平常人家的年画,一个大胖小子骑在一条红色的大鱼上。窗户上糊着粗糙的纸,已经泛了黄,屋子里,光线柔和……蓦然间,一阵热意涌上了太子的眼眶,他使劲咽了几口吐沫,才制止住了自己的悲哀。   等到喝完了茶,太子站起来,初荣抬头看,将针插入绷子,也起身。太子没有说话,不等她行礼,就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院子,上了车回宫。他像是睡了一好觉一样,浑身舒畅。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让他不上床,就感到如此欢心。他决定日后有空就到初荣这里坐坐,看她绣绣花,喝杯茶,就行了。   他刚一回宫,幕僚就把镇北侯府的消息告诉给了他:“苏婉娘元宵夜去灯市,民众见其貌美,都围观不散,一时街道堵塞,苏婉娘绝色之名一夜传遍京城,许多人都说她该进宫。苏婉娘和沈二小姐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她们都很高兴。苏婉娘有些担心自己是犯官之女,沈二小姐说如果让皇上能见苏婉娘一面,也许就因其美貌,为她查其父之案,洗清名誉,好纳进宫里……”   太子打断道:“绝对不可!”   一名幕僚低声说:“吾等明白。”她的父亲苏长廷之案,会牵扯到太子。若是让皇帝知道太子那么早就往户部安插人,还是重要的金部位置,皇帝会怎么想?这事千万不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太子说道:“找人去与父皇身边的孙公公打个招呼。”   有人忙应了,太子问道:“运粮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一人回答:“车马行等都联系好了,三月二十八,各地所筹之粮谷和铁器会在离京城三百里外的郓城汇集,再从那里装上粮车往北运。只是……”   太子皱眉:“只是什么?!”   幕僚叹气:“铁器没什么,可现今正是灾年,又值冬春青黄不接之时,各地都要开仓放粮。原来说好给我们的粮食,要么不给了,要么只给了一小半。如今粮价比之火罗来时,已经涨了几十倍不止,若是出钱买,恐是要许多银两。吾等原来想这批筹上二十万斤粮谷,可到手不足十万斤,加上铁器,四十多辆骡车就都运走了。与北戎商定的每年三十万斤,肯定是筹不齐了。”   太子说道:“这里干旱,他们那里难道就有雨?肯定也是灾年,粮食必然更加稀罕。有粮食就不错了!你们跟着去的人好好对他们解释一下,告诉他们这些粮食都是千辛万苦筹来的,别以为来得容易!”   幕僚又说道:“虽是商旅,但是现在各地闹饥荒,盗匪频现,还是要有护卫随行才行。”   太子不耐烦地摆手:“荒年大家就不运货了?去请一家镖局,这种事不该由本宫来操心!”   幕僚马上说:“是。”没有再与太子多谈细节。   又过了几日,正在书房里翻阅奏章的皇帝忽然问身边的孙公公道:“听说元宵夜万人空巷,围观镇北侯府的一个美貌的丫鬟?”   孙公公忙说:“容奴婢去打听一下。”   次日,孙公公小声对皇帝说:“其实,那天是镇北侯的大女儿与两个丫鬟走在街上。那个沈大小姐一身红色戎装,被称为‘将门虎女’引起众人注目,被人围观,拥挤在一起,可也没有万人之说。镇北侯府不喜人们谈论大小姐,就放出了口风说大家都在看一个丫鬟的容貌。”   皇帝点头,就没有再追问这件事。他也不相信一个丫鬟能有多美的容貌:如果她真的好看,这个丫鬟早就被收房了,哪里还能继续当个丫鬟?   太子知道了,放下了心。可又想到,以前见过苏婉娘,那时她还未长开,就已初绽美貌,想必现在更是绝色。等到沈二小姐及笄时,自己做个圈套,把她纳入府中,她的丫鬟自然也逃不掉。苏婉娘多美的颜色,也必落入自己的掌中。有了这个打算,太子再三吩咐人,不仅不能传播苏婉娘的美貌之谈,还要将这些流言蜚语尽快遮掩掉,省得再引起皇帝的注意。   四皇子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个多月,宫中果然没有任何有关苏婉娘美貌的传言,皇上和太子都没有表现出对苏婉娘的兴趣。元宵之夜众人的围观,好像没有发生一样,这件事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谈论。   四皇子怎么也想不出镇北侯府的幕后之人能用什么方式做到了这一点,他甚至以为苏婉娘就是运气好,糊里糊涂地躲过了一劫,他私心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欠了对方一个很大的人情。? ☆、劫粮 (抓虫) ?  三月底,平远侯府的书房内,平远侯坐在书案后,张允铭和张允铮表情严肃地站在一边,宋夫子低声地报告着:“五天前,京城两个车马行的人与太子的人过了银钱,总共四十七辆马车,北边三百里的郓城起运。我们的第一批五十余人马那天晚上离开的。兵器库报废了一车兵器,昨天出城了,我们的人已经跟上去了。太子的一个幕僚打了行李,今日早上离开的,也有我们的人跟了。”   平远侯眯眼:“你们今夜出发,再五十个人该够了。伏击的地方想好了?”   宋夫子低声说:“自从我们知道了是郓城起运,就容易了。有几个兄弟正是那附近的人,对地形非常熟悉。我们找了个离梁湖很近的山区下手。从那里把车赶到梁湖,把粮谷运到船上,然后把车再接着往东驾往别处,沿途卖掉车,但是把牲口骑到南方去。”   平远侯认可,转头对张允铮说:“你准备好了?”   张允铮不高兴地说:“当然!”   平远侯皱眉:“不许顶嘴!你出去,要听宋夫子的!”   张允铮哼哼了一声。   张允铭笑着对宋夫子说:“宋夫子,一定要是很笨土匪,而且还是要很善意,不想杀人之类的……”   张允铮瞪他一眼:“我都安排好了!”   宋夫子点头说:“吾等牢记了:笨土匪 ,不喜欢杀人,胆小怕事,就是运气很好,劫了车队。”   平远侯转着玉球说:“你们都好好地回来,最好不失一兵一卒。”   宋夫子抱拳:“谨从将军指示。”张允铮也行礼作别。   平远侯点了下头,张允铮和宋夫子一同离开了,张允铭也随着他们出门。   张允铭走在张允铮旁边,小声说:“你可要小心。你没有马上的功夫,只有拳脚和轻功。就在旁边看着,出出主意,别亲自动手……”   张允铮不耐烦:“你少管我!”   张允铭切声:“我才懒得管你呢!下回别找我帮忙给你干事!”   张允铮握拳,兄弟两个同时开口:“想打架?!”   宋夫子笑着:“好啦好啦!你们就别闹了,快去向夫人道别,我们得走了。”   张允铮去见李氏,只说自己要随着人出去跑跑生意,李氏拉着张允铮的袖子叮嘱着:“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呀,手脏就别拿吃的,睡觉要盖上肚子……”   张允铮皱着眉,很勉强的样子。张允铭在一边看着,对李氏说:“娘,您打他一顿吧!”   李氏要哭的样子:“我怎么舍得呀……”   张允铭殷勤地说:“我来打他,我舍得!”   张允铮瞪眼,李氏忙说:“你早去早回,别让娘担心!”   张允铮哼唧着应了一声。   张允铮和张允铭出来,递给了张允铭一个字条,说道:“你去放在那边屋里。”   张允铭撇嘴说:“我才说过不帮你干事了!”   张允铮说:“那我去和那些人打架!”   张允铭叹气:“你就会欺负我!我们前两天不是和她谈论过了?说算来快走了。还送什么条?”   张允铮瞪眼:“但是没说是哪天!她说如果到了日子不过去要留个条的!”   张允铭说:“我要是给你送条子,你得把你身边那个长得漂亮的小厮杜鹃给我留下来。”   张允铮斜眼:“你要干嘛?!”   张允铭说:“备用呗!我得去钓长乐侯贾府的人,那府里别的不说,公子们可是一个比一个好色。”   张允铮说:“好吧!他那个样子也的确不适合当土匪。”   张允铭这才接过纸条展开看:“你该不会留条说你去当土匪了吧?”   张允铮挥拳:“你才那么傻!”   张允铭见纸条上面画了架装载着货物的车子,可是没有马,笑着说:“这倒是很合情理,这车哪儿也去不了。”   张允铮翻白眼:“你懂什么?马很不好画,容易画得特别难看!时间匆忙,我就不画了。”   张允铭对着张允铮摇头:“我的确是想打你一顿!”   张允铮竖眉:“你打呀!谁怕你?!”……   两个人最终没有打架。张允铮与宋夫子午后离开了平远侯府,出了城,到了李氏的一个庄子上。当天晚上,换了一身农家衣服,与五十多人悄悄地分批离开了庄子,往北边去了。   沈汶夜里到了院落时,里面漆黑。沈汶进屋点起灯,发现灯下是个纸条。她一看就知道是张允铮的笔触,说明他是去劫粮了,而张允铭可不会自己单独来与沈汶相处的。按照计算,沈汶知道张允铮这一去,到打劫的地点就得十几天,等到事完,这帮人都会分散成几路,绕大远回京城。这样的话,他没有个一两个月的不会回来,原本安静的夜,忽然变得更加沉寂。   沈汶进了密室,开始画各种武器和地形机关的草图。手边是张允铮带来的纯金的风水罗盘,所用的纸笔都是张允铮精心采买的,连灯油都是极为名贵,无烟明亮……处处是张允铮的痕迹,只是他不在这里,她就总得留心周围的动静,既要防着有人接近院落,也要听更鼓,以免误了时间回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心中有种微妙的失落感,这让她大为警惕。   她前一阵刚刚竖起了“我不要”的大旗,才觉得轻松了,怎么又起了挂牵?张允铮脾气急躁,嘴毒而无礼,完全不是她一贯的喜爱,可是却让她感到了安全和信赖,他离开了,她竟然想念起他了?!沈汶很不甘心!好在现在她要干的事情太多,也没有心力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只能一边暗念:“我不要、我不要”,一边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   ----------------------------------------   去当临时土匪打劫粮食的张允铮虽然离开京城时也想到了沈汶:不知她去了院落可会看到了条子?可会觉得没有自己在旁边帮着画图和看时间是个大损失?……可离着埋伏地点越近,就越激动,渐渐转移了心思。   他跟着宋夫子一帮人马北行了近二十天,到了一处丘陵山区地带。宋夫子在一个高地向他指点着:“这片地方都是山丘,只有这条大路能行马车,他们跑都跑不了。”   张允铮板着脸,尽力表现得成熟,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形,点头说:“很好,就在这里动手。”   宋夫子笑着说:“一句烧粮就扼住了对方的死穴,不该有什么困难,算是练兵。”   张允铮心中闪过沈汶的面容,他可不想搞砸,马上就扭头对身后膀大腰圆的月季说:“你把该记着的都好好背背!别犯懒!”   月季叹息:“我想念丁香啊!他能和我配合,给我提个词儿,还能扮成我媳妇捧哏……”   张允铮打断说:“你不用媳妇!你只需要特别特别笨!不能露一点儿聪明劲儿!”   月季连声说:“好好,肯定成。装聪明容易露馅,装笨还不容易?”   张允铮说:“不要大意!装笨一点也不容易!”那个小女鬼明明满心满脑的算计,竟然装笨把大家全骗得一愣一愣的!小骗子!张允铮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别人都没有注意到。   过了几天,一长队马车,打着京城最大的镖局的旗号,沿着大路缓缓行来。镖头见到周围的地形就格外警戒,刚吆喝着:“大家小心些……”就见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几个人,大声说:“有劫匪啊!有劫匪!”   镖头拔出大刀挡住这几个人,不让他们靠近车队,喝问道:“什么劫匪?!”   那跑来的几个人看着是平民装束,一个人到了他面前弯腰喘气:“其实,那些人就是要财物,不敢伤人,我们几个打不过他们,你们有这么多镖客,和他们打就是了!“说完垂头丧气,对身后的人说:“算是我们倒霉,走吧。”几个人逆着大路往远处走了。镖头见他们没影儿,心道看来不是来打劫的,说的也是真话。   镖头心里一松,打劫这种事都是胆大的吓死胆小的,那些劫匪不敢伤人,可我们敢!若是有人想打劫,杀两个人就镇住他们了。于是他大声说:“大伙儿听着!前面有劫匪,可不敢伤人,我们如果遇上了,就把他们往死里打!”众人同声大吼,声音在林间回荡。   车队继续前行,走了一两里,果然从林中冲出一大堆人来,都是农人装扮,灰头土脸,挥着锄镐大喊着跑过来:“留下车子!”“抢啊!”……纯正的土话!   镖头因为有前面的人的话,心里多少有些轻敌,挥着大刀大喊道:“兄弟们,杀他们几个!给他们些厉害看看!”   说完带着几个人就离开了大路迎了上去。与几个农人一交手,大刀一碰对方的锄头,锄头就落了地,那个“农人”明明很健壮的样子,可看来很胆小,抱头转头就跑,大声喊:“先逃呀!晚上再来啦!”口音土得要掉渣子,听得人起鸡皮疙瘩。众镖局的镖师都笑了,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月季,大概会笑得更厉害。   镖头也大喊起来:“兄弟们,别让他们都跑了!抓几个送官!当人质!”   又多了几个人跑过来,车队处只一半人守着。   这些人追着农人刚跑了几步,就纷纷噗通噗通地掉入了两人深的坑中,空中一片尘灰,吸入就让人头晕。他们还不及跳出,跑了的农人们又飞快折回来,十几个人同时往坑里砸石块,把人真的打昏过去了。   守着车队的人们眼看着追过去的人身影一晃,没入地里,就知道中了陷阱,忙都守在粮车周围,谁也不敢再追了。   农人们将落在陷阱里的七八个人都捞了出来,牢牢地绑了,拖着他们过来“谈判”。月季哀求着:“大爷们哪,俺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庄稼没收成,家里有老小,大家都是人呀,把货车什么的留给俺们,俺们不伤人命呀。”   镖头在对方手里,镖局的人都不敢动手,只有太子的幕僚大喊着:“上呀!不能给他们东西!我们付了银子,你们上去打呀!”   镖局的几个打手慢慢地走过来,手里舞着刀花。   月季痛心地说:“你们不给俺们活路,那俺们只好打断他的腿了。”他指着镖头说:“乡亲们,拿大石头砸他腿……”   昏昏然的镖头大喊:“别,不要!”没有腿怎么走镖?镖头的手下自然是他的兄弟,此时就不动手了。   月季又哭诉:“大爷们行行好吧!俺们实在没有办法呀。”哀声动人。   太子的幕僚跺脚:“你们要是不打,我就对人说,你们镖局勾结劫匪!”   一般而言,镖局与江湖上的匪霸都多少有些交情,用一些银两开路,双方互有默契。   镖头忙使劲扭脸对月季说:“兄弟是哪方神圣?小弟冒犯了。兄弟要多少钱?我们好商量!”   月季摇头说:“俺们不是神圣,就是想有碗饭吃。你们不把东西给俺们,俺们活不下去了,那就大伙儿都受苦吧。”他与众多农人商量着说:“他们不想给俺们东西,就把他们的车给烧了吧?”   农人们齐声吆喝:“对呀!点火他们就跑了!咱们还可以抢得些骡马!”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始扎火把,有人一下下地打火石。太子的幕僚急了:“什么?!你们要烧车?!”   月季悲愤地说:“不烧留着干啥?你们又不给俺们!”   火把点燃了,月季一挥手,几个人就往车队里丢火把,太子的幕僚大喊起来:“停!停!”   这些粮食如果被劫了,他们马上去报官,也许还有夺回来的一线希望,可如果一把火烧了,那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现在是灾年,粮谷格外珍贵,筹来不易,可不能烧了。   太子的幕僚大声说:“不能烧!那是粮食!”   月季一听,疯了一样大叫起来:“乡亲们,那是粮食啊!”   农人们同时大声呐喊,一齐奔跑过来,势不可挡!太子幕僚这才明白自己说错话了:灾年怎么能提粮食呢?应该进行谈判,给对方留下一些,让对方放自己走就是了。现在晚了!   疯了般的“农人们”一涌而上,饿虎扑食般去抓车边的车夫和余下的镖客们,都是乡下人拼命的架势。会武功的人此时也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自己的头儿还在人家手里,此时被人拿着锄头在头上挥舞,正吓得大叫,车边的镖客们被农人们的众多锄镐几下就搞定了。   不多时,原来车队的人都被捆绑结实,几个农人扒开了口袋,见真的是粮食,“喜极而泣”!有的人还“抱头痛哭”!   月季放声哀嚎了半晌,擦干了被袖子里的姜汁呛出来的眼泪,对一群绑住的人说:“俺们得谢谢各位大爷了!这些粮食能救好多人的命啊。要委屈各位了,别怪俺们呀。”   众农人将绑住四肢的人都堵了嘴,拖到了原来陷坑附近,把人都扔了进去。这些人才发现这一片地方都挖了坑,大小有三十多个,这帮农人有多蠢啊!他们这么多人,一齐冲过来,也能抢了车马,怎么还费劲挖了这么多洞洞!   这些人还纳闷,这些劫匪这么在大路上闹腾,可南北竟然没有往来的行人。他们不知道南北方向,都有“奔逃”的客商,告诉大家“前面有劫匪!”,只是对其他人,这些“客商”可没有说什么这些劫匪不伤人命之类的话。行人们都不走了,等同行的人多了,才结伴启程。   “农人们”将坑上放了枯草树枝,上了马车,赶车离开了。顺着大路疾驰了两日一夜,于夜间到了梁湖一处码头,将车上的粮包铁器包都卸在了船上,然后车马继续赶路,只是到了一处乡村,就贱卖一两辆车,却将马匹或者骡子留下。这队劫匪的人众越来越少,直到一天完全没了踪影。   湖上的船只连夜离岸,三日后的一个夜晚,泊在了湖另一处岸旁。十来辆马车前来,分了几夜,卸掉了粮谷,送到了酿酒的作坊中。   被困在坑里的人挣扎了半天,才有人挣脱了绳索。大叫帮忙,可这个地段很荒凉,时间已经晚了,路上没有了行旅。他们这些人刚被打劫了,夜里也不敢走路,只好等到次日。第二天,这些人又走了一整日,才到了一处县城。他们到衙门里报了案情,等到衙役们出来查看,又过了一天,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问着路人一路追下去,顶多找到了几辆车,车上的粮谷和铁器,和那些劫匪农人,早就没有了踪影。   --------------------------------------------------   被月季念叨的丁香,现名为张丁的青年,在边关悲苦地向王志抱怨:“这里的天气这么糟糕啊!这都几月份了,还这么冷?!京城都开春了吧?都快入夏了吧?这里昨夜怎么还飘了雪花?”   王志哼了一声:“这种狗不拉屎的地方,怎么能有好天气?你真傻,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着,来这里受罪!”   张丁摇头:“京城是待不下去的,不然我的手脚可能都被砍了。但是我当时该往南边去的,那边天气肯定会比这好吧?”   王志叹气:“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这几天二公子怎么总让你陪着?你们去哪儿了?”   张丁借着叹气:“这位爷就在城外没完没了地转呀转,我就不知道那些石头山有什么可看的?我脖子缩了一天都不敢伸直,快成王八了。”   王志笑起来:“哪儿有人自己说自己是王八的?”说完心里有些不舒服:夏紫的模样挺好的,自己离开了,她不会不守妇道吧?   张丁说:“其实我也不该太抱怨啦,至少我没跟着大公子。那位爷总是到最苦的地方去待着,和兵士们在一起,真不知道他图什么。”   王志问:“听说大公子有了自己的卫队,去那些地方就是为了挑人呢。”   张丁摇头:“我听二公子说大公子就是看谁可怜就挑了谁,有什么孤儿啦,年岁小的啦,家里有病人啦,对他一求,他就放进他的卫队里了。心太软!”   王志冷笑说:“不过是为了邀买人心罢了,救了那些人,那些人不就会舍身护着他了?”   张丁连连点头,以免露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说道:“其实这么干也不好,那些人那么摆不上台面,身手不行,就是想救他也做不到哇。”   王志不齿道:“所以你别觉得那些公子们就高人一头,他们其实挺傻的。”   张丁笑着拍王志的肩膀:“王老哥可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王志一笑:“我可谈不上,但怎么着,也比别人多几个心眼,你日后和我一起混,不吃亏。”   张丁又点头:“谢谢老哥提点了!”   城外偏僻的山谷里,一队队的兵士正在做着俯卧撑,汗水从下巴滴下来,每个人身前都有一小滩水。一边观看的沈毅对身边的沈坚说:“你今天怎么来了?后面没尾巴?”   沈坚摇头:“让张丁缠着王志,我自己溜出来的。大哥放心,当然不会暴露了你。现在多少人了?”   沈毅说:“才四百多。”   沈坚说:“人不在多。大哥了解他们每个人的身世和才能,个个顶用。我昨天跟父亲说了,要开始办事了。他对你挺满意的,说你有自己的主意。”   沈毅苦笑:“他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见面就训我不听他的话。”   沈坚说:“就这么干,你当个不听话的,别在他身边,暗中拉出一支队伍。我当个听话的,在他身边,开始着手大多军士的管理。”   沈毅叹气:“还是人手不够啊。要逐层摸清将士的背景,要有我们自己的心腹之人,这些,需要人,也需要时间。”   沈坚低声说:“我们还有时间,五年,还有五年。”   沈毅深吸一口气:“那时,我得有一万人。”   沈坚紧抿了下嘴唇:“我得是父亲的副手,有指挥兵将之权。”   两个人对视一下,苦笑了:谁的肩上都不轻松。   ------------------------------------------------   从边关送往太子的情报,再次说沈大公子还是混迹在基层中,沈二公子熟悉了地形和环境后,进了中军主帐,成了镇北侯的书记官。这是个日后成为统帅的传统起步位置,更加印证了沈大公子没有遵从军中惯例,恐是不被镇北侯所喜。   但是这封情报没有得到太子的关注,因为太子先得到了粮食被劫的消息。   “哐当!”太子顺手把案上的砚台砸向对着他跪下的人,砚台失准,打在了这个人身后的大花瓶上,花瓶粉碎。   “谁敢这么干?!你们去查!是谁?!查不出来,你们小心自己的命!”   幕僚叩拜着:“真的是无知蠢民哪!都拿着锄镐,不敢杀人,最后没伤我们一个人!这些人挖了满坡的大坑,有三十多个,就是为了抓几个追他们的人!当时我等不给他们东西,他们就想烧车,往车上扔火把!臣下不想让他们把粮食烧了,才叫破是粮食。结果一说是粮食,他们就疯了,都跑过来,把吾等都绑了。那些人见了粮食还有人大哭……”   另一个幕僚赞同说:“是呀,这不杀人,就是不想结仇的意思。看来,这些人不该是对着人去的,是真心想劫物。” 查不出来就要我们的命?还是别查了。   太子阴冷地说:“既然是蠢民,为何事后就找不到了粮食和人?!”   幕僚又说:“听那些人的口音,应是那一带的土生的农人。本来就没有落草,家就在那片山区。粮食一到手,他们肯定就回村子里分了。村里人得了粮食,自然不会告发他们。他们还把空车和马匹都赶出去卖了,拿了银子后人就没了。若是真的落草之寇,至少该留着马匹,平时可以用于抢劫和跑路。”   有一个幕僚说:“这次是我等大意了,不知道灾情已经如此严重,不仅有真的盗匪,还有那么多想铤而走险的农人。我们雇的镖局也太不中用,镖头一被抓了,其他的人就没几个敢动了。这还是京城最大的最强的,日后得用兵士才好。”   另一个幕僚叹息:“现今之时,是赶快筹集粮谷,下次再运,就用重兵相护。”   太子冷声道:“重兵?哪里能得到重兵?还不得动用东宫侍卫?!这要是让父皇知道了可怎么办?!”   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太子紧皱着眉头,心里就是无法接受这种笨土匪劫粮的解释。隐约里,他觉得这后面有人,会是谁呢?满朝中,与他公开不谐的,就是镇北侯府了。他问道:“最近镇北侯那边有什么?”   幕僚说:“沈大公子像是与镇北侯不甚相和,一直不入中军,而沈二公子已经入了中军。”   一个幕僚机敏地说:“吾以为,大概是镇北侯不想让沈大公子与三皇子继续接近,可沈大公子不愿听话。”   幕僚接着说:“镇北侯府里也和以前一样,那个大小姐天天练武,那个二小姐平时足不出户,天天睡懒觉。沈三公子总是出去下棋,与平远侯的张大公子有时见面。”   一个人接茬道:“殿下想找人押送粮谷,若是能找到过去带过兵的人,比如平远侯,让他帮助殿下……”   太子皱着眉问道:“四公主的及笄之礼是这个月了,你们准备怎么对付张大公子?”   大家明白,经过这次粮食被劫,四公主与平远侯府结亲显得更重要了,有了战略意义:如果把平远侯府拉到太子这条船上,李氏的财富可以充裕太子筹粮的资金。若再送粮食,能让平远侯来安排旧部护送。   幕僚回答:“就等着四公主及笄后了。五月长乐侯府有个莲花会,邀请了京城各门的公子贵女前来赏花。”   长乐侯府虽然由于皇后被废,名声远不如前。但长乐侯府毕竟还是太子的外家,总还是有地位的。   要算计张大公子,就明明白白地在太子的外家,出了事,就是板上钉钉,周围都是自己人,张大公子逃也逃不掉。   --------------------------------   深夜,沈卓在长乐侯府里穿行。   多年前,他在这里与比自己大五岁的长乐侯幼子下过棋。也就是在那个元宵节的晚上,沈汶顶撞了四公主和大皇子。   一想起这事,沈卓就在心中暗恨把自己和全家蒙在鼓里的沈汶。当然,他也明白,这种气愤与他惭愧自己当初是多么浑噩不明也有关系。   现在虽然许多事情都不是沈汶亲自动手去完成,但是她一个小女孩多年前就能洞察危机,应急有对,这个事实就让沈卓觉得身为兄长的挑战性很大!   几天前,张允铭找到沈卓,说让他帮着找个长乐侯府里适龄的公子,好好联络感情,日后可以用上。两个人说好五天一见,通通气儿。   沈卓一听就知道这里面充满阴谋。那一阵满城传言,谁不知道宫里四公主预定了张大公子?后来这个事儿一直就悬而未决,看来皇帝并没有同意。现在张大公子想让自己跟太子的外家扯上关系,这明显是在找垫背的。沈卓坏笑,捡个黑夜就来为张大公子嘱托的事踩点。   长乐侯府的夜晚很热闹。废后的哥哥贾庆子孙满堂,上次沈卓来时他已经有了嫡的庶的十几个孩子了,这些年又添了几个,而且还有了嫡的庶的孙子们,长乐侯府的每个院落都挤得满满登登的,到处是孩子哭大人闹的喊叫或者争吵声。沈卓不要说是用轻功在屋顶上走,就是一步踩碎一块儿瓦片地走,也没人会听见。   沈卓找到了侯府正厅,里面胖胖的一个中老年人应该是长乐侯贾庆,他面前一个也已经发福的看来四十来岁人,该是他的长子贾大官人。   贾庆正说道:“……我递了好几次帖子,想去看看你姑姑,可就是没有消息。你说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让我去看看他的母亲?”   沈卓停了脚步,想好好听听。   贾庆的儿子贾大官人迟疑着回答:“也许,因为姑姑在冷宫,太子不想让人注意到?父亲,您知道,一入宫,大家不都看着呢?”   贾庆放低了些声音:“我也不是真的急着去见你姑姑,只是去年,她曾托人从宫里带出过一封信,里面那意思,是想让我给四公主挑个人。可从那之后,就再没信儿了,她这话是算数还是不算数呢?”   贾大官人皱眉:“咱们府没有成亲的,除了小弟,就是几个庶子和旁支子弟了。小弟,是因为女方死了两家,大家都传他有克妻的命,所以才拖到了现在。他比四公主大了八岁多了吧?让四公主嫁给他,姑姑是不是会不高兴?可除了小弟,其他人,真配不上四公主。”   贾庆叹息:“所以我才想去问问她呀!可是太子怎么就不让我这个舅舅进宫呢?”他哪里知道太子就是怕他会跟贾静妃说起这事,早嘱咐人决不能让他进宫去见贾静妃。   中年人说:“上次四公主来给父亲拜寿,小弟也上前去见礼了。我看小弟的意思,没有嫌弃四公主。”   贾庆哼道:“他有什么可嫌弃的?现在哪个好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   中年人小声说:“可是四公主,那个脾气,您知道……”   贾庆挥手:“那是让你姑姑给惯的。小女孩,嫁了人,吃了亏,就懂事了。她再不听话,就往屋里抬人,我看她能独守住空闺不认输?这女的,就是不能给脸子。她要是发脾气,你立马不理她,回头找个十个八个的,看她还敢使性子不?”   贾大官人笑着说:“正是正是……”   沈卓翻眼珠,难怪长乐侯府这么多人!   贾庆又叹气:“不瞒你说,咱们府现在,没几个钱了。要是把四公主娶到你弟弟名下,她那份嫁妆,该有许多宝物,还能救救急。”   贾大官人皱眉:“这……能行吗?她不得有公主府?她的嫁妆,不得自己管着?”   贾庆哂笑:“管着呗!让你弟弟天天去念咱们府里吃不好穿不好,我就不信她能眼看着不拿出钱来。若是她死抱着不给,就让人去偷了卖了,然后说失了贼,谁能查出来?”   贾大官人迟疑地说:“就怕皇上和太子……”   贾庆摆手:“你放心,皇上能把你姑姑都废了,对这个破了相的女儿能有多少心?太子?这些年,他干了什么?皇帝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进宫他都不让,能大张旗鼓地为他妹妹来和婆家打官司?两方和离?四公主还能嫁给谁?她嫁给你弟弟,至少咱们不会害了她的命。嫁到别的府里,她那个性子,遇到不喜欢她的,哼哼……”   贾大官人笑了:“父亲真是深谋远虑。”……   沈卓不想多听了,移动脚步,来回地在几个院落里窥视,终于找到了以前跟他下过棋的那个贾府幼子。   如果不是沈卓刻意在找他,两个人真的在大街上见了,沈卓大概都认不出他。这位贾公子应该才二十二三,可有些虚胖,看着像是三十岁了。此时他正半躺在床上,两个丫鬟在一边一个给他一块一块地喂着小食,一个拿着巾子给他间或擦一下嘴。   沈卓十分鄙夷这种男子,但是要接近他,就得了解他的一些喜好,沈卓只好在屋檐处蹲了,听屋里的动静。   一个丫鬟笑着说:“公子的嘴唇鲜红鲜红的,是吃了谁的胭脂了吧?”   沈卓差点没吐:鲜红?喝血了吧?   另一个啐道:“你这小醋精!公子今天一天都在你身边,吃也是吃了你的!”   贾公子笑起来:“你听听你听听,你也在吃醋吧。”   一个丫鬟的声音:“公子呀,怎么能不吃醋呢?天天守着公子,都觉得不够呢!”   另一个:“你可小心点!哪天主母进了门,先得把你发落了!”   贾公子:“怎么会?!我会护着你们的。”   一个丫鬟小声说:“我以前可听人说,你姑姑想在这府里给四公主挑夫君呢!”   另一个丫鬟:“哎呀公子,这府里就只有公子是嫡出,别人都是庶出,那日后只有公子能成驸马呀!”   贾公子懒散的声音:“你们别瞎说,传了好长时间了,也没见有什么结果。”   一个丫鬟低声说:“我听说,那是因为四公主还没及笄。若是及笄了,公子,你可很快就会成驸马了!”   另一个丫鬟的声音:“你别这么高兴,谁不知道四公主性子大,她要是成了主母,那还有我们的活路?”   贾公子忙说:“怎么能这么说?她是她,你们是你们呀!到时候分开住着,别惹她就是了。她都破相了,谁想要她?嫁给我了,她敢怎么样?她不是个女的?晚上还不得等着我收拾她……”   一个丫鬟惊叫:“公子!别这么说呀……”   贾公子笑着说:“别假正经了,好像你没干过似的!”   另一个也笑着说:“就是呀,好像我们没见过你干似的……”   一串尖叫和打闹声……   沈卓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跑出了长乐侯府。他觉得就好像吃坏了肚子一样不舒服,大晚上的,也没法去哪里,只好回了侯府,喝了一壶淡茶,好好地沐浴,算是内外都清理了一番。 插入书签  ☆、设瓮 ?  到了要与张允铭见面的日子,沈卓就到了观弈阁,先每桌转悠了一通,才到正在与人下棋的张允铭旁边停下了。他看了一会儿,就在一边胡乱指棋,张允铭很快败北。张允铭沉着脸看沈卓:“怎么?又要出城遛遛了。”   沈卓抬鼻子:“走!我正想跟你去遛遛呢!”   两个人出了观弈阁,一路骑马就出了城,到了一个地方,摸爬滚打起来,弄得浑身都是尘土,才脑袋靠近地躺在一起。   沈卓叹气道:“你给我找的好事!让我恶心了一晚上。”   张允铭笑起来:“那么糟糕?那府里的确没几个好的。”   沈卓坐起来对着张允铭说:“你看来早就知道!我找到那个贾公子了。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他有个克妻的名声,到现在也没成亲。好色又下流,有了通房,根本看不起女的,他父亲还想着贪图四公主的嫁妆……””   张允铭也坐起,感慨地摇头说:“真是太完美了!”   沈卓说:“就是!这样的人,才会为了利益见机行事,不讲什么道德原则。给我个美人,引他一下,让他跟我搭上话,后面就好说了。”   张允铭接着笑:“我可没有女的去引他,我们府里的丫鬟都得好好嫁人呢,我只有个男的。”   沈卓恍然地用手指点着空中:“那个……那个……你堂弟的小厮……长得漂亮的那个……”   张允铭曼声道:“他的名字叫杜鹃……”   沈卓一个寒颤,赶忙说:“你别这么说话,我没那个意思!”让他妹妹误会了可怎么办?   张允铭不屑地撇嘴:这时候就这么小心了,傻头傻脑!又想到,沈卓的妹妹小胖鸭可比自己都精明,自己那个傻弟弟,竟然给对方定衣料,鞍前马后地帮着她……按理说,对方觊觎自己的妹妹,可自己的弟弟又觊觎对方的妹妹,这也算是打平了,但张允铭心中总觉得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沈卓见张允铭叹息,以为是他在为四公主的事发愁,就说:“你别担心,有我帮着你!”   张允铭站起来,一边掸土,一边鄙视沈卓:“你多大?就来同情我?!”   沈卓也起身,同样劈啪乱拍,笑着说:“你怎知不是幸灾乐祸?”   张允铭眯眼:“你可别太得意了!”   沈卓马上表现得很通情达理:“张大公子,我还得替你搞定贾公子呢。”   张允铭无奈闭眼,算啦,自己看他不顺眼也没办法,现在得共事呢。   过了几天,长乐侯府的贾公子正走在街上,忽见一个美女扭着腰肢从一家脂粉店出来。这女子穿着华美,画眉长长,面粉腮红,浓妆艳抹的,一看就不是个良家女子,可是容色艳丽,表情很高冷,盛气凌人地往一架香车上走。   贾公子立刻心动,毛手毛脚地向前赶去,准备说个话,匆忙间把走在路上的一个人狠狠地撞到了一边,那个人叫道:“哎呦!”贾公子急忙行礼:“对不住!”可眼睛还是看着前方。   那个女子闻声只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伸手撩帘,进了马车。马车咕噜咕噜地走远了,被贾公子撞的那个人也看着那个方向,不屑地说:“以为自己是谁呀,这么神气。”   贾公子一听,忙回头问那个人:“你知道那位女子的出处?”   那个青年看着很眼熟,贾公子正疑惑间,这个青年也使劲眨眼:“我们肯定见过面……”见贾公子还没想起来,只好再提醒:“额,我记得我们是……下过棋吧……”   贾公子终于想起来了:“沈三公子!”   沈卓也赶快“记起”来:“长乐侯府……贾公子!”两边行了个礼。太子与镇北侯府不和,大家谁不知道?可是这些事情长乐侯在家很少谈起,贾公子也就不那么在意。贾后现在也不在位子上了,长乐侯府明显不及镇北侯府势大,贾公子不想甩沈三公子脸子,更何况沈三公子还知道那个女子的背景呢。   沈卓很惆怅的样子:“我们很久没见了吧?”   贾公子笑着:“就是呀,幸会幸会!”   沈卓也笑着:“幸会幸会。”   贾公子用下巴一指马车的方向:“沈三公子知道方才那个女子是哪里的?”   沈卓说道:“我看到马车上有‘得春楼’字样,想来是青楼之人。”那里的红牌贵得很,反正你也没有银子。   贾公子刚才光顾着看美人了,哪里看了马车?一听名字,就知道自己承受不起,面露遗憾。   沈卓及时地“义愤”道:“这些女子就知道要钱!竟然还看不起人!”   贾公子觉得沈三公子真是幼稚得可笑,语含教导地说:“小兄弟,你这就不知道了!那女子哪里看不起你?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沈卓表情愕然:“是这么回事?!”   贾公子用手碰了下沈卓的胳膊:“当然了!她看不起你,就是等着你去作践她。女子们就爱玩这些小心眼,其实都是欠收拾……”他得不到,嘴上就得说些坏话。   沈卓想到这只手碰过什么,忍了半天才没挪开胳膊,勉强笑道:“我真是孤陋寡闻,要不,我请贾公子稍饮一杯,讨教讨教?”   贾公子哈哈笑着:“走走,让哥哥我好好告诉你些整治女子的手段,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粮食贵了,用粮食酿造的酒自然就更加昂贵,贾公子好久没有畅快地喝一壶,听说沈卓要请酒,马上兴致很高。沈卓却是忍着腹中的难受,带着贾公子进了个酒家,点了酒菜,劝贾公子喝酒。贾公子甜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告诉了沈卓许多后院的秘事和对待女子的方法,以致沈卓在送走贾公子后,扶着墙大吐了一场,回到府中还拉了一天肚子。吓得杨氏以为他在外面吃坏了,叫了郎中来给他看了看。   可是这次酒饭极大地拉近了两个人距离,以致酒后贾公子大度地再三邀请沈卓前来参加他府里的莲花会,沈卓“只好”答应了。   再见到张允铭时,沈卓恶狠狠地说:“你欠了我的,你记住,你欠我欠大发了!恶心死我了!”   张允铭莫名其妙:“我那位弟弟的小厮扮成女子不该有那么难看吧,怎么恶心了?”   沈卓指肚子:“是这里!这里难受!我一听那个贾公子说话,就肚子不舒服。”   张允铭不相信:“怎么会呀?大概是你吃东西不小心。”   沈卓愤怒:“下次你去长乐侯府,你听听就知道了!”   张允铭说:“那是自然,他们已经发下了五月莲花会的帖子了,你给我带路,我提前去长乐府走走。”   沈卓摆手道:“我不想去了!万一我在那里闹起肚子来可怎么办?”   张允铭微叹:“我妹妹也得了莲花会的帖子,我其实不想让她去。”   沈卓皱着眉,没再说什么。   --------------------------------------   四公主及笄的仪式十分简陋。礼部都没有插手,是一个宫中理事的妃子给四公主操办的。   按理说及笄礼,父母双亲都要出席,可四公主的母亲是废后贾静妃,在冷宫,就是她想来也来不了了:她现在床都下不来,自然无法来给四公主插簪。而皇帝因为春旱严重,政事繁忙,不想花一两个时辰参礼,只在开始时来坐了片刻,给四公主赐了字,受了四公主的礼拜后就走了。四公主的长辈里还剩下了一个舅母,长乐侯夫人,可太子怕长乐侯府的人去看贾静妃,传出什么一定要四公主嫁入长乐侯府的话来,就有意不让长乐侯府的人进宫,只对四公主说长乐侯夫人身体有恙,不能前来。   四公主本来就不想嫁入长乐侯府,舅母不来,也没什么遗憾。只是如此一来,皇帝走后,及笄礼上就没有了长辈,余下的典礼就显得没有份量。留下观了全礼的,除了惦记着朝堂有些愁眉不展的太子,就是宫里的嫔妃们。四公主可以明显看出这些嫔妃们也不是一心前来为自己庆贺的,皇帝在,她们都眼冒亮光地使劲看皇帝。皇帝一离开,她们就变得心不在焉。   四公主过去看不起那些京城的贵女小姐,没结下宫外的闺蜜,结果她的及笄礼上,连一个同龄的赞者都没有。   鉴于观众们坐立不安的样子,掌管典礼进程的嫔妃就将繁琐的礼节一再简化,很快就到了插簪仪式。宫中的及笄礼,应该是皇后给插簪,可现在后位空着,上前给四公主插簪的,是四公主都不认识的一个年轻嫔妃,听介绍是薛贵妃。四公主也听到过传言,说这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刚刚被提升为贵妃。   薛贵妃比四公主也就大了四五岁,竟然得到了及笄礼上最尊贵的插簪人这一角色,这本身就含着羞辱:宫中年长的嫔妃中无人想为四公主插簪,象征四公主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四公主在众人眼里或多或少看到了讥笑。   她心中甚是愤恨,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要回来嘲笑这些一辈子被关在这里的贱人们!   四公主现在觉得自己饱尝人情冷暖:那些太监宫人们,看向她的眼神总带着不恭!无论她怎么打骂,也无法抹去那些人脸上的讥讽。她们在笑话她!她的母亲曾经贵为皇后,可现在却重病在冷宫!这是多么大的耻辱!这是失败!她需要成功!作为女子,最成功的,就是有一门好婚事!嫁个拿得出手的夫君!夫家富裕显贵!她一定要翻身,一定要洗清母亲被废这个污点,让大家对她充满羡慕!   无数次,她回想起张允铭散漫的笑容,潇洒的姿态,一身华贵的服饰……她一定要得到他!无论要用什么手段,无论要牺牲什么,她都要与他成婚!那是她的希望,她的保障!只要她能得到他,那么她就能重新站起来!她会有崭新的生活,再次充满自信和快乐,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看看,她比她们都过得好!   --------------------------------------   张允铮和宋夫子在四公主及笄礼后的一天回到京城,他们向平远侯讲述了过程,大家笑了一场,当夜,张允铮就拉着张允铭去院落了。   沈汶高兴地发现自己开始抽条了:原来上下一般粗的身体伸展开了,腰部显出了明显的曲线,胸部也开始疼痛,有了小山丘。沈汶将衣服勉在身后,掐出腰身,对着苏婉娘扭来扭去:“你看我瘦了吗?”   苏婉娘点头说:“真的瘦了,也长高了呢。”   沈汶说:“如果有人再敢说我是猪,我就跟他急!”   苏婉娘记得沈湘总说沈汶是猪,笑着说:“大小姐那是喜欢你,把你当成了自己亲近的人才那么叫。哪有随便叫人猪的?若是外人,叫人家猪,那还了得?人家不拼命呀?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叫,傻猪猪、小猪猪、笨猪什么的,都是爱称。过去小雅办了傻事,我就总说他是猪。”   沈汶心头乱跳,小声说:“我可不觉得他是在用爱称。”   苏婉娘还以为沈汶在说沈湘,笑着说:“怎么不是呀?虽然平时不多走动,可真有什么事,大小姐肯定是帮忙的。大小姐仗义,绝对会护着自家姊妹,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沈汶想到张允铮何尝不是个仗义的人,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该算帮了多少忙?一时转开身不敢面对苏婉娘,怕她看出自己的窘迫。苏婉娘倒是没有注意到,小声说:“那蓝色雨燕的料子真是好,我做好了,你今晚就能穿上。”   沈汶想起这料子也是张允铮给的,小声说:“料子能好到哪儿去?”   苏婉娘啧一声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剪开线头不散,摸起来却一点都不厚重。那燕子在光下一晃,像是能飞起来似的,做了夜行衣真的可惜了。”不等沈汶回答,苏婉娘又感叹道:“可不做夜行衣也做不了别的,你说这黑色料子,得给老年人吧?但这雨燕翩飞的,老人们怎么穿?若是当夜行衣,男子也不能用这图案,太轻巧了,得给女子。女子有几个会夜行的?你会轻功,正和了燕子的寓意,这料子倒是像专门为你订做的呢。”   沈汶听得心惊肉跳,不敢再想,只支吾着说:“怎么会?定是凑巧了。”   当夜,沈汶穿上了新的夜行衣,往院落去了。一路想着张允铮该是快回来了,到了院落果然看到屋中亮着灯,胸间突突乱跳,都不敢马上叫门。在院子里酝酿了片刻,才把沙土扔在了窗纸上。   门马上开了,张允铭手搭着门板笑着说:“好久不见啦,小胖鸭,你看着挺高兴呀。”   沈汶抿了下嘴唇,也微笑着说:“那是因为你们事情办得好呀。”      张允铭动了下眉毛:“你怎么知道事情办得好?”   屋子里张允铮说:“凭什么没办好?!”   张允铭让开路,沈汶进门,张允铭在她旁边小声说:“他现在骄傲得像只小公鸡,你得打击他一下!”   张允铮大声道:“说什么呢?!你嫉妒了吧?”   沈汶见张允铮站在桌子旁边,眼皮半垂,嘴角上翘,一副傲慢加着得意的神情,可她一点也不想打击他,只笑得甜蜜地说:“那快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呀。”   张允铮听到沈汶这副腔调,立刻皱了眉,对张允铭说:“我懒得再讲一遍了,你告诉她吧!”   张允铭就把劫粮的经过说了一遍。沈汶很满意,连连点头。   张允铮瞥了她一眼,扯了下嘴角。   张允铭讲完了劫粮,问道:“我们府里收到了长乐侯府莲花会的请柬了,你们府有帖子吗?”   沈汶摇头说:“没有,长乐侯府不会邀请镇北侯府。”   张允铮说:“不去才好。”   张允铭笑着说:“没事,你三哥被贾公子口头邀请了。   沈汶笑着对张允铭说:“看来,他们该是在莲花会动手吧?长乐侯府是太子的舅家,他们想来个瓮中捉鳖。”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哥,他把你说成鳖。”   张允铭对着沈汶像瞄准一样眯起眼睛,沈汶忙说:“其实你比鳖狡猾多了!”   张允铮竟然哈哈笑了,张允铭捅了他一下:“你站在哪一边?!”   沈汶笑着看张允铭:“他们真是瞎了眼,抓你干嘛?到时候还会被咬一口。”   张允铭对沈汶慢慢摇头:“你是在报复我?因为我叫你小胖鸭?”   沈汶面露不解地回答:“怎么会?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么设计你的呀。”   张允铮不喜欢沈汶一进来只跟张允铭这么言来语去的,就从桌子上抓起一个小纸包递给沈汶,说道:“给你的!”   张允铭皱眉了,看向张允铮,张允铮不看他。   沈汶拿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包红红的果干,张允铮竟然又给自己带了东西?沈汶决定要珍惜这种示好,就拿起一片,放在两排牙齿间细细地嚼,她的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真酸哪!可酸后又有种淡淡的甜味,像其他果干一样,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口味。   张允铮一边眉毛挑起:“你喜欢吧?”   沈汶看着张允铮盯着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张允铮马上轻蔑地哼声:“我猜也是!当地人都拿这个喂猪,说小猪吃了长得胖……”   张允铭嘎嘎大笑,沈汶想起苏婉娘的话,一时竟然脸腾地红了,瞪圆眼睛看张允铮,张嘴说:“你这浑……”球?不对,听着粗俗了!蛋?更不对,淑女怎么能这么说话?她想要端庄些……   张允铭见沈汶张口结舌的样子,“好心”地提醒道:“人!浑人!这很合适吧?”   沈汶转脸对张允铭撒气说:“你用不着来替我想词!”与此同时,张允铮也对他说:“你别在这里捣乱!”   张允铭讶然道:“我怎么里外不是人了?”   张允铮说:“当然,方才不是说了?你是要被人钓起来的那个!”   张允铭怒道:“你不就是用泥巴糊了脸,拿着锄头去打倒了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外面装蒜时,你还在府里抹眼泪呢……”   张允铮一拳打来:“谁抹眼泪了?”   张允铭躲闪:“就是你!别不承认!哭着让我背着你来回走,让我带你出去玩……”   张允铮脸通红,继续出拳:“你胡说!”   张允铭站起来来回回地跳跃,嘴里说:“我可没胡说!你这么年轻记性就不好了?”   沈汶大声说:“不许打架了!我们有事干!”   张允铮停了手,脸上还有些红,沈汶见他也臊了,就不再追究他,去开了密室的门,说:“我都画了好多图了。”她去拿出她这段时间画的图,放在案子上。张允铮一边翻看,一边又紧皱了眉头:“这些是什么?!看着跟乱草一样!”   沈汶叹气:“好啦好啦,你赶快画清楚吧,该开始造武器了。”   于是张允铮从第一张图开始问问题。沈汶决定要回来后,好好地研究了这个时代的武器,默记了后代对弓弩等武器的改良。可是她自己并不是什么物理学家,也不懂什么力学原理之类的,完全是死记硬背的书本知识。被问道为何如此,或者如果这样做不来,能怎么替代,她就不知道了。张允铮只好把细节和问题都一一记下,准备自己去慢慢琢磨或者日后去问匠人。   张允铭被行将到来的莲花会搅乱了心思,无法专心到对种种武器的细究上,就在一边干坐着,看张允铮在那里与沈汶核对着草图记笔记。他越看那些形状狰狞的武器,越忌惮沈汶。能设计出这么多杀人利器的女子,如果嫁给自己的弟弟,那自己不得担一辈子的心?可是现在沈汶的设计明显需要张允铮去完善,无法把两个人分开,他只有长吁短叹。   看时间差不多了,沈汶放下图,张允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沈汶知道他才回来不久,旅途劳顿尚未恢复,就说道:“这些图我都讲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每天过来了。”   张允铮点了下头:“十天吧,我画完再过来,你讲其他的。”   张允铭想到莲花会可是在十天内,说道:“莲花会前还是见一面。”   沈汶说:“好,那就在那倒数第二夜。你只需记住,莲花会如果四公主去,五公主也一定要去。不然,你就别去了。”   张允铭点头,可是有些无奈地说:“但是具体该如何……”   沈汶说:“我看一下地形就能告诉你。我去过那府里,有个印象,但是不知道细节,我可以去看看……”   张允铭想起沈卓说的话,忙说:“你还是别去了,你三哥说那里的人很龌龊。”   张允铮狠狠地瞥了眼沈汶:“瞎跑什么?老实在家待着!”   张允铭说:“我去画张地形图来,你指点下就行了。”   沈汶笑着说:“好吧,你也不用太紧张啦,走桃花运是喜事,嘻嘻。”开门走了。   张允铭还不及反击,张允铮看着关上的大门说:“又不好好道别!”   张允铭对沈汶感觉很矛盾:他不喜欢心机如此重的女子,可真发生事了,又得依靠着人家出主意,叹气道:“她才多大?你以为都跟妹妹似的?特别有礼?”   张允铮问:“妹妹有礼吗?”   张允铭想起张允铮都没有跟张允锦相处过,说道:“被娘教管得特别有规矩。”   张允铮一撇嘴:“哪天我得见识见识。”说完就到了隔壁卧室,一头倒在了床上,睡着了。   张允铭给张允铮盖上了被子,本来想回府,可见张允铮睡得死死的,就决定也在这里过夜。临睡前,他到张允铮的床前小声说:“你对那个小胖鸭要硬气!明白吗?别对她动心!”说完才到隔壁的躺椅上睡了。   沈汶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马上把纸包塞给苏婉娘,小声说:“婉娘姐姐,你尝尝,这个特好吃!”   苏婉娘急切地说:“你没吃吧?是不是得又要净口?”   沈汶边脱衣服边说:“额……偶尔一次不要紧啦。”   苏婉娘叹气,无奈地问:“又是张大公子给你的?你现在也不小了,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东西了。”   沈汶含糊地应答着,躺床上半天没睡着。她一遍遍地想着张允铮对她说的话,他的样子,弄不清他怀的什么心思。说他喜欢自己吧?可是言语中总是说自己坏话,和自己吵架,凶巴巴地看自己……说他不喜欢自己吧,可是他总给自己东西,还帮着自己画图……沈汶觉得,人要是动了心,怎么也得含情脉脉温言款款之类的,张允铮对不上号啊……此时她才明白诗中所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是什么意思,她真的不想自作多情,真的不想去索取……可是如果能被人爱……沈汶脸红心跳,握了两手的汗……   --------------------------------------   为了画长乐侯府的图,张允铭约了沈卓在长乐侯府外碰面。   见面后,沈卓对张允铭说:“你跟着我,我上次走了一趟,地方都熟了,我们从正厅那边过去。”   张允铭同意,两个人进入了到处有忙碌的人群的长乐侯府:过几天就是莲花会了,还有要准备的。   沈卓带着张允铭很快就到了长乐侯府的大厅,发现里面不仅有长乐侯贾庆,还有一个妇人,看年纪应是长乐侯的夫人,自己上次见过的贾大官人,还有让自己反胃的贾公子。   贾公子抱怨着:“……她都破相了,那么难看,脾气也爆,爹,我不想娶她了!”原来贾公子要临阵脱逃,沈卓两个忙停步聆听。   长乐侯夫人接口道:“我也不乐意呀!哪次来她没发过脾气?对咱们家的人就跟对下人一样,眉不眉眼不眼……”   贾公子说:“我听说五公主长得好看,性子也好,还不如……”   沈卓觉得身边张允铭的身体突然一僵。   贾庆挥手道:“五公主的母亲陈贵妃,本家远在南边,从来都没听见有什么人来过京城,是个小户,能有几个钱?陈贵妃已经死了,她能给五公主省下多少嫁妆?宫里也就出个几千两银子。可你们知道四公主的嫁妆有多少吗?我妹妹是皇后时,有一次我去宫里见她,正赶上有人捧进来上贡的海外松绿石做的头饰,碧若青山,晃人眼目,头饰边缘还满镶了宝石。我妹妹笑着说她有凤冠,这些都戴不了了,就给四公主留着当嫁妆了……”   贾夫人惊喜地说:“真的吗?你妹妹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后,那得攒下多少好东西呀!”   贾庆点头说:“皇家里一枝钗子,就是平民百姓一辈子的嚼食。她的嫁妆里,该有许多珍宝。”他对贾公子叹气:“我知道委屈了你,可是去年,庄子里没收上几粒粮食。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粮食贵得要死,咱们这府里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几百口子人,光买粮食,就已经把老本都用光了。你娶了她,咱们府还能喘口气。”   贾公子还是显得很郁闷,贾大官人劝道:“就是一个女子罢了,娶了来,喜欢就处几天,不喜欢,就撂到一边别理她了呗!能得一大笔嫁妆,你还能被称为驸马,说不定日后史册上还留个名字呢,有什么不好?”   贾公子终于有些喜色:“史册上还有名?”   贾庆说:“当然了!你娶了她,宫里公主的名字后,就得挂你的名字了!”   贾大官人说:“大家见了你的面,都得行礼呢!”   贾公子有了丝笑意,长乐侯放低声音:“那天,你看着机会,装着酒醉,搂抱她一下子,最好把衣服给她扯了!看见的人越多越好。”   贾公子有些紧张:“太子,会不会……”   贾庆一笑:“会怎么样?不让他妹妹嫁过来?四公主还能嫁给谁?我就奇怪了,他心里捉摸什么呢?以为四公主是个香饽饽,谁见谁要吗?咱们府想娶她,可是帮了他个大忙呢!”   贾公子仍显迟疑,贾庆说:“你身边多带几个人,到时候把四公主旁边的人一冲开,日后找替罪羊时,就说是下人们推了你一把,你不是故意的。”   贾公子终于点头,沈卓拉了张允铭一下,两个人飞步离开,路过贾公子的院子,听见有女子说:“你对公子哭了这么几天,你说公子能把四公主推掉吗?”“应该吧,公子对我许了诺……”   沈卓无心再听,领着张允铭到了长乐侯府中的小湖边。   京城引两条河水过城,长乐侯府是在一条小河分支上挖坑成湖,然后绕湖建府。当初贾皇后非常得皇帝宠爱,皇帝就把这一地势优美的府邸赐给了她的哥哥长乐侯。   沈卓和张允铭绕着小湖转了转,虽然是旱季,但是流过京城的小河并没有干,所以长乐侯府的小湖还算水满。湖中荷花合闭了花瓣,但清香杳然。沈卓悄声叹息道:“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地方。”   张允铭低声说:“我也觉得那些人真恶心。”   沈卓悄声说:“不是一家人还不进一家门呢,要是四公主嫁进那府里,他们还挺般配的。”   张允铭沉默了片刻,像是压着怒气,说道:“那天你就缀着那个贾公子吧。”   沈卓说:“放心,肯定能帮你挡住四公主。”   两个人一起出了长乐侯府,道别后,沈卓回了府。   次日,张允铭和张允铮到了院落。   到那里一看,窗户亮着灯。张允铭手一碰门,门就开了。沈汶在里面坐在桌边,手托着腮,猫一样慵懒,看着像是在沉思。   张允铮一皱眉:“你怎么不拴上门?万一来的不是我们可怎么办?”   沈汶无力地说:“你们两个人的脚步声我一分钟前就听出来了。”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允铮了,只能先低调做人。   张允铭说:“你竟然能听出……”   张允铮打断张允铭:“把图拿出来!我还想早点睡觉呢!”   张允铭对着张允铮翻了下眼睛,从袖子里拿出长乐侯府的地图,铺在了桌子上。然后将夜里在长乐侯府里听到的讲了一遍。   沈汶看着图点头:“你那天准备怎么办?”   张允铭说:“就是你说的祸水东引,让你三哥引着贾公子到四公主的附近,别让她靠近我。”   沈汶抬眼问:“五公主确定去吗?”   张允铭点头说:“我让我妹妹给她写帖子了,她说会去。”   沈汶坏笑:“那我说的李代桃僵你怎么不用?”   张允铭有些囧:“怎么用?我可不能干贾公子那种事。”   沈汶盯着他:“我让你有个机会去看看她是不是在乎你,你干吗?”   张允铭眼睛移开,看桌上的图。   张允铮不耐烦地推了张允铭一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黏糊?”他对沈汶一抬下巴,命令道:“快说出来!”   沈汶也不争执,说道:“既然是莲花会,大家肯定要到水边去的,你告诉我,水从哪里来,从哪里流走。”   张允铭指点着流向,沈汶指着一处:“这是桥?”张允铭点头,说道:“是木桥。”沈汶点头,又指着一处:“这里有什么?能坐下的石头?小亭子?”   张允铭想想,“有个水榭。”   沈汶微笑:“太好了,明天,你就这样……”   沈汶低声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张允铭不加置否地听着,可最后,书生白皙的面皮,终于红了,张允铮也笑了一声,张允铭说道:“你不许去了!”不能让他看笑话。   张允铮哼一声:“谁想去那种地方?我很忙!”   沈汶知道张允铭现在大概全心准备应付莲花会,自己看见张允铮就有些脸热,也不好意思多留,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花会前的夜晚,太子也在对幕僚做最后的叮嘱:“明天都安排妥当了?”   一个幕僚说:“安排好了,我们的人会簇拥着张大公子去看荷花,这是莲花会,他怎么也不能说不往水边去吧?一到水边,就会与四公主走个对面,两边都我们的人,有五十多个,挤着他,容不得他转身跑。然后会把他猛推到四公主身前,不管他碰不碰到四公主,都说他非礼了四公主。他认了也就罢了,若是他否认,我们就把其他府的人叫过来评理。他身边会有四公主的手帕,指他对四公主有意。他若还是百般不认,大家就簇拥着他出府,到平远侯府上去,沿街告诉京城百姓,说平远侯大公子对四公主起了色心,当众动手……”   太子皱着眉说:“这肯定是万无一失?”   幕僚说:“就是当时真有差错,他怎么也不向前,四公主就往水中一跳:岸边水浅,只会湿到小腿,他若不救,我们的人也会把他推下去,他与四公主同在水中,让大家前来看看,说他救了四公主,大家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缓缓点头,幕僚又说道:“四公主那边,宫人和嫲嫲们也都谈妥了。”   太子冷冷地说:“这次的事就别再出差错了,不然的话……”   几个幕僚都小心地点头,出了东宫后,又仔细想了几个补救的方式,以保明日把张大公子手到擒来!   四公主这一夜也没有怎么休息。她一想到明日就能得到那个这些日子来心心念念的青年,就一阵阵地喜悦。长乐侯府事成,自己就马上去殿上哭诉,但也不能太委屈,以免父皇一怒斩了他。要表现得既愤慨,可又愿意宽恕,希望父皇开恩,让自己与张大公子缔结良缘……想着这些,四公主就忍不住在床上笑,几次都笑出了声音。? ☆、擒郎 ?  次日的长乐侯府荷花会,镇北侯府没有收到请帖,自然没有人去,可沈卓竟然对大家说他得到了贾公子的邀请,在沈湘不快的侧目中,笑着说自己去赴会。杨氏不明底细,还叮嘱着别惹什么麻烦,老夫人只微微抬眼,看了下沈卓后马上不敢再看了:长乐侯府是废后的兄长家,太子的舅家,沈卓去肯定没有好事。   沈卓到了长乐侯府门外,一条街挤得满满的。太子毕竟是皇上指定的诸君,长乐侯府也是能与太子搭上关系的一条途径。所以,这次荷花会,京城里多多少少还是来了许多人家的公子小姐。   沈卓的护卫递了帖子,贾公子马上出来了,笑着把沈卓迎入了府中。   过了不久,就有人传四公主到了。四公主的仪仗很庞大,总共有五十几个宫女和太监陪着,到了府里就引起一片忙乱。长乐侯和夫人等都去迎接,再将四公主安置到了后院。   长乐侯府月前给京城各大豪门都发了请帖,既然请了四公主,就不能不请五公主。本来五公主并不想来,可张允锦给了她帖子,说自己想在长乐侯府里见到她,五公主才忍着对四公主的恐惧和厌恶,决定来长乐侯府。   五公主要来,三皇子就得陪着,可他真不想来皇后的外家。他了解了母亲的死因后,就对有关皇后的一切深恶痛绝。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五公主自己知道的内情,怕五公主了解后平时行动露出破绽。所以五公主说要来长乐侯府见平远侯府的张六小姐,三皇子没有拒绝。他可记得这位张六小姐当年冬狩是与自己的妹妹一起逃跑的人,关系不一般。   三皇子陪着五公主的车驾到了长乐侯府外,就在街上等着,一直到平远侯的车队到了,三皇子与张大公子见了礼,两队人马先后进门。   他们一进了府,就有人拥着三皇子将他与张大公子分开了,然后,男女分开,各去了不同的地方。   三皇子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左右找熟人,不久看到了叶大公子,两个人见面聊着。叶大公子说镇北侯府只来了沈三公子,三皇子又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自己无缘见到沈湘了,欣慰的是沈湘并没有出现在这个自己厌恶的地方。   张允铭立刻就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住了,一边说话,一边把他往湖边方向携带而去。他为了证实一下,特地说自己要去净房,结果十几个人陪着他到了净房,等他出来,又围上了他,口口声声地去看看荷花。张允铭尽量走得缓慢,怕自己妹妹那边没有足够的时间,可是他再慢,再拖延,还是离着小湖越来越近了。   进了府,张允锦就与五公主在一起,带着张家的众多姊妹,由几个丫鬟和嫲嫲陪着,往湖边走去。慢慢地,张家姐妹们也分开了,张允锦选的是一条人少的小路,还是和五公主边走边聊。   张允锦虽然不明白兄长为何一再嘱咐自己,一定要带着五公主到小湖僻静的一处水榭来,甚至让她看了一张简单的图,可她生性顺和,自然听从兄长的话。行走间,她发现身边的丫鬟和婆子像是也知道路径,就明白兄长肯定连下人都指示了,更不能走错了路。她与五公主又是好久不见,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五公主只是跟着张允锦。不久,张允锦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荷花盛开的湖边的一处水榭。   这水榭临水而建,突出的一边,悬在湖上。两个人坐在了水榭临水的长椅上,倚着椅子背,能看见下面水上的荷叶间,偶尔有一两条鱼儿游过。   五公主叹息道:“这里倒是清静,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说要来,我还真不想来这里。”   张允锦笑着说:“我是想来这里见你呀。邀请你去我那里,就得办花会什么的,我爹特别不愿意折腾,我娘平时都不让我随便出门……”   五公主苦笑:“你不能随便出门,那我就能了?”   两个人大吐苦水,说了通下辈子再也不当女的了之类的。   四公主在众宫女和太监的拥围下,先到了湖边,听说平远侯府的车队是与五公主的车队一起来的,心里就怒火万丈,心中暗道“果然!果然!五公主也对张大公子有意!”又听有人来报说五公主跟张六小姐一起去散步了,张大公子已经被人围住,马上就要到了,四公主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怎么不要脸,也得把张大公子抓到手!他如果被推过来,自己就死死地抱住他!让他挣脱不得!她很想看看五公主听到自己跟张大公子在一起后的表情!她得多么失望!多么嫉妒!自己要扬眉吐气地到她面前,告诉她:“想来五皇妹已经知道了吧?张大公子对我非礼,真无耻啊!我要去见父皇……”   沈卓跟着贾公子在院子里走了走,好几次被宫里的人挡住,说前面是四公主,不要再往里面去了。   贾公子有些郁闷:“这是我家呢!怎么我哪儿都不能走了?!”   沈卓点头说:“你们府里这是荷花会吧?我还想看看荷花呢!”   贾公子恍然道:“就是呀!是荷花会,大家都会在湖边呀!走,咱们去湖边!”   可惜,他们不久又被拦住了,通往湖边的小径都有宫人把着,说等半个时辰,让四公主先赏了荷花。   贾公子面露不满,沈卓四周看看,面带回忆地说:“你还记得那年我来你们府,咱们下了棋?我那时去找我妹妹,好像,可以从那片假山旁边走……”   贾公子说:“你看,那不是有人把着吗?”   沈卓微皱着眉,指点着:“其实,翻过了那堵墙,就是湖边假山了吧?可以攀上假山……哦,但是四公主在那里,咱们别这么干了!走,去下下棋,等四公主走了,咱们再过去看荷花。”   贾公子想想,笑着说:“沈三公子,这边请,我让人带着你去书房看看,我一会就来。”叫过来了一个小厮,让他带着沈卓往书房去。见沈卓拐了弯,贾公子对身后的人说:“你们一个,去缠着那个守着路的人说说话,其他的,跟着我!”他带着人到了院墙下,搭起人墙,爬过了墙,果然,那边就是高耸的假山。因为已经有院墙隔着了,宫里自然没有人守着假山,贾公子悄悄地爬上了假山……   沈卓刚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说:“我有两句话要对贾公子说……”远远地看着贾公子踩着两个人的肩膀翻上了墙,沈卓停住脚步,笑着抱歉道:“那个,我还是到书房去等着贾公子吧。”   张允铭被簇拥着,接近了水边。不远的湖岸边,一群宫人散开,中间站着四公主。张允铭的身后左右都是人,这段湖岸上,就他们这一伙人和对面的四公主,而其他人都被隔在了更远些的岸边,属于可远观不能近睹的范围。   前面是座木桥,木桥外侧是流入小湖的河水,内侧,是湖泊。木桥那边,四公主正迎面走来,虽然她戴着面纱,可张允铭却似乎能看到面纱后的笑意。   张允铭也笑了,笑容轻飘飘的,浮光掠影般在他的脸上拂过。他顺着周围人们的推拥走上了木桥,正在众人都觉得他行将与四公主迎面而遇时,张允铭似乎绊了一下,身体撞开他身边的人到了桥栏杆边,然后重心一失,竟然从桥上一头跌进了水里!   他在水面处扑腾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声:“救命!我不会水……”然后就没入了水中,没有再露头。   人们一时惊呆了,这座木桥并不宽,张大公子一上去,左右仅容一人都挤得很,根本无法拦住他。桥栏杆不过膝盖高,更挡不住什么。桥下是引水入湖的河道,该有一人多深,此时覆着荷叶,张允铭栽入后,好久没露头,有人失声说:“他不是被淹死了吧?”这时才有人大喊起来:“张大公子落水了!”   四公主见张大公子又露出了那缕洒然无羁的笑容,心头大跳,一时狂喜,可接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张大公子在一丈外从桥上跳了水!   四公主气得尖叫起来,自己也往湖边走,到了水边就想往里跳:你想逃?!我们都在水里,看你怎么说得清!   她正要跳下,湖边假山上有人大喊了一声:“四公主妹妹!你小心啊!”   四公主下意识地回头,就见贾公子从假山上几下跳跃而下,跌在地上,然后瘸着腿,但依然飞快地扑来!   四公主也惊叫了:“你敢……”   还没说完,贾公子已经靠着惯力扑开了挡路的几个宫女,到了四公主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方才跳下时,本来就扭伤了腿部肌肉,抱住了四公主后心里一松,站立不稳,只听“噗通”一声,他抱着四公主跌入了湖中。   五公主与张允锦正在水榭里谈天,有人在远处喊起来,两个人抬头观望了片刻,张允锦记得兄长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水榭,就说:“莫管他们的闲事,我们在这里挺好。”   五公主微笑说:“我也不想管他们的事,离他们越远越好。”两个人继续闲聊着,可张允锦心中嘀咕,目光总不自觉地望向水面,五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说:“你看,这里多美,荷花盛开,那支还是白莲呢……”她手指着水榭外,突然,一个脑袋顶着片荷叶从荷花间冒了出来,五公主惊得失声叫起来,张允锦也跟着尖叫。   荷叶下,张允铭挣扎着:“救……救……命……”一通乱扑腾,胳膊乱舞,样子很痛苦。水榭外,水花飞溅,阳光下,如绽珠玉。   五公主失声道:“是张大公子!” 她想也不想地从椅背上向张允铭伸出了手:“你快上来啊!”她要哭了。   五公主的皓腕在荷花间如同一节莲藕,张允铭一跃而去,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五公主的手腕。   头一次被陌生男子抓了手,五公主又惊叫,差点要甩开,可感到张允铭的手冰凉,她心中痛楚,马上流泪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张允铭的手臂,奋力把他往上拉。   张允锦此时心中怀疑兄长肯定是有预谋,但看到张允铭浑身透湿,也忙过来帮着五公主,拉张允铭的衣服。其他的丫鬟婆子更是上前搭把手。   无论别人怎么拉扯,张允铭就是拉着五公主的手不放,等到他被拖进了水榭,平放在了长椅上,张允铭一边咳水,一边对五公主说:“公主……救了我!再造之恩,小生永不敢忘!我欲与君相知……”一只手往五公主手里飞速地塞了样东西,可另一只手还紧握着五公主的玉腕,然后就眼睛一翻,“厚脸皮”地昏了过去。   这时,这边人们的大呼小叫,也终于引来了其他人。许多人都看见昏过去的张大公子还死握着五公主的手腕,等到人们终于把他的手扒开,五公主的腕子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印记。   沈卓听见院子里的混乱,忙从书房出来,碰到了神色紧张的三皇子和叶大公子。三个人都往湖边去,先听见平远侯府的张大公子落水了,生死不明,已经十几个人下去捞了,找不到人,又听说贾公子抱着四公主跳湖了。   三个人加快脚步,赶到了湖边,四公主和贾公子已经不见了,倒是见许多人拿着长杆和网子,在张允铭落水的地方来回打捞。   他们走到水边,沈卓皱眉道:“这水是活水吗?”   旁边有人听了,大声喊:“大家往下游那边看看,也许是被水流带走了呢!”   众人都往另一边走,就听那边有人喊:“在这里!在这里!被五公主救了!”   三皇子一愣,急步往那边去,平远侯府的人已经飞跑着过去了。他们到了那里,平远侯府的人抬着“昏迷的”张大公子正匆匆离开,一个人急乎乎地大声对三皇子说:“五公主救了我家公子,我们回去呈报侯爷,必有重谢!”唯恐有人还不知道!   那群人小跑着走了。   见三皇子皱了下眉,沈卓小声问三皇子:“要是平远侯府大公子想娶你妹妹,你怎么办?”   三皇子苦笑了下:“娶呗,那小子虽然滑头,可是人不坏。”他是在冬狩时救过自己的人。   沈卓暗松气,也点头说:“的确,那家伙还行。”   叶大公子低声说:“平远侯府富可敌国,太子不见得会高兴,皇上也不见得能轻允这门婚事。”   三皇子撇嘴角:“怎么就有人见不得别人好呢?”不知道他这是指太子还是皇上,沈卓和叶大公子都没敢接茬。   四公主换了衣服出来后,大怒难消,对前来道歉的贾公子连踢带骂,把陪着来的长乐侯和夫人也臭骂了一顿,狠命地砸了几件瓷器,然后带着众人回宫。   五公主则走得悄然。见人们围了上来,她紧握着拳,与张允锦匆忙告别,由宫人们围着,等到三皇子会合了她 ,一起离开了侯府。   进了马车,五公主才展开一直死攥着的拳头,她的掌心是一颗莲子。   莲子,同声“怜子”,怜是怜爱之意,温柔的爱。古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是“怜子清如水”,爱你如水般的清澈……而张大公子最后的那句:“我欲与君相知”是取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古来最著名的情诗……一路回宫,五公主脸烧得通红。她重新紧握了莲子,看着自己腕子上的青痕,想着张允铭的那几句话,一会想哭一会想笑。   到了宫中,五公主下了车,三皇子见五公主脸色红白相间,想到人说自己的妹妹救了张大公子,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妹妹可是受了惊吓?”   五公主摇了摇头,垂目低声将过程讲了一遍,自然没说张大公子给了她一颗莲子的事。三皇子听着,知道按照一般的礼教规矩,两个人应该结亲了,可是又想起叶大公子的话,知道这事没有皇帝开口,谁都别瞎说什么,只含糊地说:“嗯,他以前救了我,你拉他一把,也是应该的。”算是暗示他同意了。   五公主脸红了,低头半晌,三皇子正等着她告别,五公主小声问:“他……可是会生病?”   三皇子想起冬狩时张允铭那惊鸿般的身姿,小声说:“他是习武之人,该不易生病。”   五公主点头,还是没有走。三皇子眉头皱了,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五公主想要听什么。最后,五公主微叹了下,悄声说:“哥哥帮我打听一下……”   三皇子明白了,忙点头说:“一定一定,我明天就出宫问问。”   五公主这才点头行礼走了。   三皇子想到沈湘,不由得叹息:早知道,应该让沈湘也去,自己往湖里跳,让沈湘来救,这样自己不就有机会去求亲了?日后得问问张大公子是故意的还是碰巧,若是故意的,自己要么打他一顿,算是教训他算计自己纯洁的妹妹,要么就让他给自己想个招,不然不让他娶自己的妹妹!可又一想,自己也无法做这个主,心情更加郁闷地回院落了。   四公主一回到宫里,就去了太子的东宫。   今日下朝后,太子借着出宫去初荣那里坐了坐。四公主这事如果成了,他也算完成了一件心事。他稍有些不安,但是幕僚们信誓旦旦的,他觉得不该有什么问题。   在初荣的屋里看着初荣绣绣花,自己清清静静地享用了一杯茶后,太子才心情大好地回了东宫。   可是一回来,就听到了长乐侯府的事发经过。太子气得指着几个幕僚大骂:“一群废物!废物!废物!……”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表达他的愤怒了,一连说了十几个废物,愣停不下来。   骂得自己都觉得单调了,太子才问道:“哪里出了差错?!”   一个幕僚结巴着说:“这事最要紧的是,张大公子……自己……跳水了……”   太子使劲拍书案:“他为什么?!为什么跳?!是不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这些人面面相觑,都目露恐惧,这是说他们中间有内奸吗?!这要是查起来,谁都是有嫌疑的。   一个人说:“不应该。若是走露了消息,张大公子就不该自己一个人被我们的人簇拥着往湖边走,他应该有所准备。”   太子问道:“他怎么被五公主救了?!”   一人回答:“他在上游落的水,五公主所在,正是下游处,他大概是被水流所带,冲到了那里。”   太子拍案:“一个小水泊,有什么水流?!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不可能!他是故意的!”   可如果说张大公子是故意的,那就是说有人走漏了消息,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好几个人喃喃地嘀咕:“倒是不应该……”   “若是他事先知道了,就不该去。”   “一被救上来,他就昏迷了。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大概会得伤寒吧……”   正说着,门外的太监急忙地说:“四公主来了……”   太子皱眉道:“让她等等……”话没落,四公主哭着闯了进来:“太子哥哥,你可要救救我呀!”   太子不快地向幕僚们挥了下手,“你们到外面去,一会儿本宫再和你们说话。”众人纷纷退了出去。   四公主大哭着说:“那个贱人生的!也是个贱人!什么她救了张大公子?他们是约好了的!……他是故意跳的湖,想躲开我!跳湖前他笑了!故意看着我笑的!是笑话我!……他们是一起进的府!……太子哥哥,绝对不能让那个贱人嫁给张大公子!那府里那么多的钱!三皇兄就都得到了!”   太子喝道:“你住口!”   四公主惊讶地停住,可又哽咽着说:“你对我喊?我刚刚被人欺负了你让我住口?!他们联手算计我!贾家那个混蛋还来抱我,我呸!太子哥哥,杀了他!”   太子头痛:“他是你的表哥,怎么杀?他抱着你跌进湖里,舅舅大概很快就会进宫提亲。”   四公主尖声大喊:“那我就死在你面前!死在父皇面前!那个人那么恶心!我绝对不嫁给他!你让我嫁给张大公子!绝不能让那个贱人生的嫁过去!你帮帮我呀!”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太子焦躁地挥手:“你先回去,让我想想。你这么闹,我没办法想事。”四公主哭着行礼,离开了。   太子皱着眉头,思考着如果五公主真的嫁给了平远侯的长公子,那真的像四公主说的,平远侯府的财力就成了三皇子的助力了!   他急需自己的势力。   所谓经营自己的力量,谈何容易!要想让别人支持自己,就要给予对方权力或者钱财。他是太子,他能委任官职吗?他能点将调兵吗?不能!他没有实权!就是他身边的东宫官吏,也都是虚职,无人能直接介入朝政。这朝廷上只有一个皇帝!而皇帝对他一直压制着,他连建言都要踌躇再三,唯恐说错了话!皇帝如果不让他参政,他别说比不过一个宰相,他连一个有实权的太守都不如。虽然他名义上是皇帝的继承人,但谁会不要报酬地在皇帝还掌着大权的时候来支持他?对他效忠有冒犯皇帝的危险。他现在是通过吕氏门下的官吏们在朝上给自己说好话。而吕氏门下能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他的太子妃是吕家的?日后他的孩子出于吕氏骨血,可能成为皇帝,会保吕家百年富贵?可是他现在那么恨太子妃!多想杀了她!……   如果说文官方面尚有吕氏,武将方面他根本没有人。谁能对抗镇北侯?镇北侯为何能强大,不是皇帝扶持的,是因为北戎强大!皇帝只是束缚于迷信,不对镇北侯下手而已。朝中第一武将是什么意思?就是没人能和几代人用血经营起来的沈家军抗衡。他拿什么去扶植一个武将?恐怕他刚派人和武将来往,就会让皇帝发现了,以为他想借武力逼宫,马上就废了他!……   他没有权,就更需要钱!至少,钱能买通人,能买粮食贿赂北戎,除掉沈家军……如果能把平远侯府的钱财拿到手,那么自己就凭空多了几倍的实力!现在正是灾年,这么大的财富绝对要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落到三皇子手中……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一个开始是只是为了报复张大公子和三皇子他们一起逃命的念头,到现在已经膨胀成了他给自己奠定基础、拓展影响的重要策略。   太子把幕僚们又招了回来,一脸阴沉地说:“找人捋出一份李氏在京城生意的名单来。”   一个幕僚小心地问:“殿下……是不是……还想……”   太子慢慢地点头:“本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御书房里,皇帝正为各地没有缓解的旱情心烦,听人来讲了长乐侯府的事,对孙公公冷笑道:“这是太子还想把四公主塞给平远侯,结果平远侯的长子不愿意,被逼得跳了湖,可长乐侯的幼子倒是愿意娶四公主。”   孙公公小心地问:“陛下觉得……”   皇帝哼了一声:“他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老在那里打小算盘!朕都告诉他不要去碰平远侯,他还敢背着朕耍花招!别理他,等长乐侯来求婚,朕让他自己拿主意,他推了这家,朕倒要看看他到哪里去找下家。”   孙公公又低声说:“平远侯递了帖子,想进宫呢。”   皇帝一笑:“他想借着这事儿要了五公主,就躲开四公主了,也想得挺美。朕就是不把四公主给他儿子,也不能按照他的意思走,把五公主给他。放出话去,五公主还没及笄。不见!”   平远侯等了半天,得了宫里的信儿,只好回府了,马上就去见张允铭。   张允铭躺在床上,在李氏的监督下,正皱着眉把一碗姜汤喝下去。张允铮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坐在一边,胡乱地翻看张允铭摆在案子上的书。   见平远侯进来,张允铭马上放下碗,要起身,李氏一把按住他说:“别起来,你爹又不是那么严厉,不用总行礼,快,把这碗姜汤喝了。”   张允铭苦着脸说:“娘,这都第五碗了,我快流鼻血了。”   李氏摸了摸张允铭的前额,自语道:“我怎么总觉的你有点发烧呢?”   坐在一边的张允铮冷淡地说:“就是被姜汤烧的!”   平远侯坐下,皱眉看张允铮:“你见礼了吗?”   张允铮鼓着嘴:“爹。”也不站起来。   平远侯摇头:“逆子啊!”   张允铮咧嘴笑了,白牙耀眼,神情活泼,平远侯一愣,自嘲地笑笑,不再追究张允铮了,他看向张允铭说:“皇上不见我,让人传信说五公主还未及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张允铭有些沮丧:“他不想让我娶五公主。”   平远侯点头,张允铭一横心,说道:“反正我对她说,她救了我,我……”他当着父母,没好意思说完。   李氏叹气:“难怪你总推三推四的,原来……”   张允铮无所谓地说:“那你就等等呗。”   张允铭倒头说:“我想睡会儿。”   李氏忙说:“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   平远侯也站起来,对张允铭轻描淡写地说:“你弟弟说的对,等等也无妨。我当初娶你娘的时候,比你可大多了!”   李氏起身挽了平远侯的手臂,笑眯眯地说:“就是,你爹那时,是个男子汉,可了不得。”   张允铭气得用被子蒙住了自己,平远侯和李氏不受影响,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很亲密地一起走了。   听他们走了,张允铭把被子拿开,对在旁边的也准备走的张允铮说:“我每次倒霉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在那里自顾自的互相欣赏,他们有这么对待过你吗?”   张允铮摇头:“我要是不高兴的话,就使劲闹,娘就总来安慰我,爹也会对我说好话。”   张允铭愤怒:“真太不公平了!我这么个大好人,竟然是白当了!”   张允铮撇嘴:“你有什么白当的?你够赚的了!要不咱们两个换换?”   张允铭马上说:“不换!我多好,我可不当你,一点品级也没有……”   张允铮扑上来:“别以为你装病,我就不敢打你了!”   两个人乒乒乓乓地在床上打了起来,然后又到了地上。幸好张允铭以前经常在屋里和张允铮打架,屋中陈设两个人都熟悉了,没砸几样东西。   在家中和张允铮闹别扭打架的张大公子,马上就被平远侯对外宣称是“落水受寒,重病不起”,从此后一连在府里养了两个多月没有出门,这是后话。   三皇子次日就到观弈阁打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虽然原来不相信张允铭会病,可想到张大公子被水泡了半天,病了也是正常。   三皇子本来不想告诉五公主,可见了面,他一支吾,五公主就生了疑心,再多问了两句,三皇子就说人传张大公子真的病了。五公主听了心里难受,想起自己抓住的张允铭的冰凉的手,担心张允铭病得不轻,三皇子走后就独坐在屋中愁眉不展。思前想后半天,她提笔画了小小的一幅莲花图,几朵莲花规矩而完美,荷叶浑圆,一看就毫无艺术的想象力。不仅如此,她竟然还在纸的一角上画了一轮明月,同样是中规中矩的圆形。也不提跋,只写了“午”字,让人给平远侯府的张六小姐张允锦送去了。? ☆、拒婚 ?  张允锦回来越想越觉得那天长兄落水是有预谋的,而且预谋的就是自己的闺蜜五公主。她倒是很高兴五公主能成为自己的长嫂,这样的话,两个人见面也就方便了,能随便聊天。她专心等着定亲的消息,可等来等去,这事竟然没影儿了。本来未出阁的少女不能与长辈谈论这些,可她还是转弯抹角地从母亲那里去打听,好像是皇上没见去求亲的父亲,宫里有话说,五公主还没及笄,这事无从谈起。   张允锦很失望,正想着怎么写点东西不动声色地安慰下自己的朋友,有人说五公主给她送东西来了。   宫内外的传递很严格,进出的都有专人检查,两个人平时下邀请的帖子上只有很简单的应答。可这次,传来的却是一叠东西。张允锦接了打开,发现是一张画。若是“午”算是五公主也就罢了,但荷花怎么能在月下开?她直觉这画与自己兄长有关,就去见张允铭。   小姐前来,沿路丫鬟婆子开道,小厮们都躲开了,可张允锦一进张允铭的会客厅,却发现那个总与兄长在一起的远房“堂兄”大模大样地站在桌子边,一脚还踏在椅子上!张允锦忙转身要走,张允铭出声道:“妹妹不必回避,这位……弟弟,不是外人,你可呼他一声哥哥。”   张允锦只好停步,小心地行了个礼,可“哥哥”实在开不了口,听着太肉麻。张允铮见她要走时,就一脸不高兴,看她听见张允铭的话才行礼,就更不耐了,回了下礼,在椅子上坐下,将双脚一伸,放在了桌子上!一副无赖的姿态。   张允锦从小守规矩,兄长张允铭也是礼仪周全,哪里见过这种流氓样子?她惊讶地看张允铭,张允铭只好笑着说:“我们……又打架了……他正在生气。你有什么事?”   张允锦眼睛瞟着张允铮,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把手里的画递给了张允铭。   张允铭看了,唇角翘起,刚要把画还给张允锦,旁边过来一只手要夺画,张允铭一闪,再夺,再闪,最后张允铭大声说:“我可要告诉爹娘有关……”   张允铮切了声,缩回了手。张允锦皱着眉,接过了画,扭脸回避开张允铮,低声问张允铭:“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铭还没开口,张允铮大声说:“花好月圆呗!”   张允锦气得瞪了张允铮一眼,又看张允铭,张允铭笑着点了下头,小声说:“你给她回信,别提我,说你自己很好,画个柳条之类的……”   张允铮又大声说:“折柳为誓兮,与君相约……”   张允铭回头对张允铮饱含威胁地说:“你再敢胡说……”   张允铮摇头晃脑:“传书无门兮,借助小妹……”   张允铭对张允锦说:“你回去吧,我们要接着打架!”   张允锦有些紧张地看了张允铮一眼,小声问张允铭:“哥哥,要不要我去告诉……”父亲?   张允铭摇头,叹息道:“有时,我们就得认命……这个人,我当他是弟弟了,没办法啊。”   张允铮扭脸,对着张允锦做了个凶恶的表情,说道:“我就是你二哥了!你要怎么着?!快叫一声来听听!”   张允锦眼泪涌起,咬着嘴唇,最后结巴着说:“我……我要去……告诉娘!”急步走了。   张允铮撇嘴:“什么‘有规矩’?看看,也不好好告辞!还不如那个小……”   张允铭看张允铮:“你真没品,欺负小妹!”   张允铮翻眼:“她小的时候我没欺负到,现在要弥补一下!”   张允铭卷袖子:“你这无礼之人,再打过!”   张允铮哼一声:“你才被关了几天就这么烦躁了,关你个十几年,你比我好不了哪儿去!打就打!走,我们去外面!”   不说这哥儿两个去了院子里动手动脚,张允锦气乎乎地去找李氏:“母亲!那个远房的堂哥,对我无礼!”   李氏放下账本,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允锦说:“他让我叫他二哥,大哥竟然没有拦着!”      李氏叹气,说道:“我跟你父亲,欠了他许多,他有时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他是个……挺好的人。”   张允锦觉得十分怪异,李氏一向注意礼节规范,首先,她没有说什么那个堂哥不该见自己,第二,她竟然没有责怪那个堂哥的无礼行径。一个远房的子侄,怎么能自称平远侯的二子?该不会是……张允锦心里一惊:父亲在外面的孩子吧?母亲竟然给接回来了?!   张允锦心里有了事,又和母亲说了几句,自己回房了。给五公主写了封短信,说自己回来都很好。信边画了几枝垂柳。她想着张允铮的行为,越想越觉得这个人是私生子,心中暗暗为母亲叫屈,决定要常常去安慰下李氏。   五公主接到了张允锦的信,心里才安定了。她含笑在案前坐了好久,将那颗莲子放在了一个缕金的小盒里,最后拿起画眉的黛墨将手腕上已经消失了的被张允铭掐的青痕又画出来了一遍。   --------------------------------------------   莲花会后,张允铭和张允铮就去了院落,对沈汶说了发生的事。   沈汶现在心里虚了,见到张允铮再也无法像以往那么随便,只能摆出一副很正经严肃的样子,边听边点头,笑都勉强。   张允铮看了看沈汶,问道:“几天不见,你怎么看着呆了许多?!”   沈汶无语,紧抿着嘴看张允铮,张允铮微伸下巴:“看!鼻孔也大了……”   张允铭笑出声了,沈汶心中呐喊:他不该这么对我!这么亲近!可是怎么这么坏?!   沈汶盯着张允铮很认真地问:“你是在气我吗?”   张允铮翻白眼:“气你干吗?只是想告诉你,当只笨猪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很好玩,你能不能不假装当个正常人?真无趣!”   沈汶攥起拳,对张允铮挥动:“你真可恨!”   张允铮笑了:“这才有点儿人气!快把你画的拿出来,让我看看!”很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张允铭大爷一样坐在桌子边,翘起二郎腿:“是我们!”   沈汶知道他觉得不会跟四公主纠缠了,心情大好,就把对张允铮的愤怒倾泻在张允铭身上:“你看着得意了,是不是不担心了?”   张允铭挑起眉毛:“我还担心什么?皇上虽然不见我爹,那意思不想让我娶五公主,但是我们家把风声放出去了。京城里还有几家能和我们家比?况且,娶了公主就不能这不能那的,我们家不求仕途,别人可就没有这份洒脱了。就是我府现在不定亲,也肯定没其他人敢妄想。”   沈汶不屑道:“所以你就觉得可以等等,日后大事出了以后,就有机会了。你真是不了解太子。”   张允铭把腿放下了,问道:“你什么意思?”   沈汶说:“我把话放在前面,皇上如果赐婚长乐侯,你就没事了。如果没有,嘿嘿。”   张允铭皱眉了:“他这是有完没完?!”   沈汶叹气:“我们真得加紧了。我原来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我们得把该设计的武器全画出来。万一……”   张允铮问:“什么万一?”      沈汶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你们不是在太子的幕僚旁边埋伏了人吗?如果没有赐婚的消息,就该经常去听听吧。我觉得,太子还会下手。”   张允铭皱眉了,有些不信地看沈汶,沈汶解释说:“太子那个人,特别小心眼。这种人受不了失败,他若是有了主意,又没干成,就会越想越想不开。如果有机会,他还会再试试,而且,手段会更加阴险。”说完,沈汶不敢看张允铮,张允铮上辈子时,最后也成了这种固执而绝望的人。可在一闪念之间,她悚然一惊: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种人?!无法接受失败和冤屈,哪怕等待千年,也要回来复仇。在性情上,大家都有相通之处,所以她才能准确地猜测太子的意图?!……沈汶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她是为了救人,而非只为了自己的权益,可即使如此,她也悄悄地出了一层冷汗。   张允铭沉思着,然后对张允铮说:“我去把那几个人的地址找来,你陪着我,夜里经常去走走。”   张允铮断然拒绝:“我还有事干呢!没时间夜里瞎遛!”说完,张允铭和张允铮两个人对着眼睛看了片刻,张允铮坏坏地笑起来:“我怎么这么高兴呀!”   张允铭咬牙切齿:“你这只小狼崽子!”   张允铮撇嘴:“好吧好吧,你轻功那么差!我要是不去,你大概都进不了人家院子!真笨!”   沈汶也有些好奇,问道:“用不用我跟你们一起去?”   张允铮对沈汶瞪眼:“小孩子家,夜里不在家里守着,到人家家里去干吗?!”   他口气很冲,毫无逻辑,沈汶一时忘了自己的紧张,高挑起细眉:“我现在在干什么?!你说说,我在干吗?!还有,我是小孩子吗?!”   张允铮眯起眼睛,夸张地上下打量沈汶,沈汶想起自己正穿着人家给的料子做的衣服,突然就觉得矮了半截,哼了一声,自己转身去密室了。张允铭看着沈汶的背影消失在密室里,小声对张允铮说:“我觉得她怎么像是害羞了……”   张允铮一踹张允铭:“嘘!”   沈汶在密室里听得一清二楚,真脸红了,找出一叠图纸,深深呼吸了几下,觉得脸上热意褪去,才又走出来,语气郑重地说:“这些图大多是弩,因为我觉得我们在各地的战斗主要是防守,弩是最合适的武器。里面有些弩,与现在的不一样,造时要多注意。”   弩在中国曾经非常发达。商周时就已出现,到春秋已经很完善。《孙子兵法》中都将弩列为重要的战略兵器。与弓箭不同,弩不需要单臂的臂力,人可以用双手拉开弩,甚至用脚,后来的床弩,可以几个人摇或者拉。   秦始皇的坟墓里,弩箭千百年不朽,连弩弦都在。诸葛亮设计了能连发五十箭的诸葛连弩,后来因为太复杂,还被改良。这个时代,各种长弩强弩已经非常发达。   《梦溪笔谈》里,说熙宁中,李定献偏架弩,似弓而施榦镫。以镫距地而张之,射三百步,能洞重扎,谓之“神臂弓”,最为利器。是说能放在地上拉开的弩,可以射三百步,叫“神臂弓”。这种弩的做法后来失传了,所以许多人不相信在那个时代就有这么强悍的武器,虽然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曾经亲自参与武器的制作。   弩不适合马上作战,因为人不能长时间双手端着弩,弓箭更方便。但弩却是守城良器,也是对付骑兵的利器。此时的武器的制作已经非常发达,许多弓弩和夹杂着简单火药的武器比后世千年都先进。如果不是因为朝廷限制武器的制造,加上制弩匠人代代藏私,使强弩的制作或失传或残缺,不能将良弩广泛推广,有了优良武器的南朝前世也不会丧于敌手。   而农牧民族占据中原后,害怕汉族反抗,就完全停滞了武器,包括弩和火器的创新,让中国日渐衰弱,日后面临国外强敌毫无反手之力。   中世纪流行于欧洲各国的十字弩,相比之下更符合物理定律,十字弩能通过机械力延伸人的臂力。十字弩手的训练比弓手简单得多,甚至不需要什么训练,只需拉开弦并挂于扳机,搭上箭,瞄准发射就行了。无需多大力量,就可以把箭射得很远。   强大的弩直到后来火器出现,才有了劲敌,被逐渐淘汰。   后代由于物理学的发达,对弩的研究非常透彻。从曲线、受力点到箭头的形状,都有大量的改革。沈汶自信自己抄袭的设计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有的弩有最远的射程,有的有最强大的射力,还有的最轻巧,她将一张张图纸铺开,开始介绍这些经过多少代人研究和改进后才达到的完美。张允铭和张允铮上次看过了些改良弓箭,可是这次看到了大型床弩,双人弩等大型强力武器,其中展示的致命比小型武器更让人震撼,两个人都沉默地看图,没有了方才的轻松心境。   沈汶大致讲解后,张允铮提笔,这次张允铭主动研墨,一脸肃穆。沈汶开始细讲部位要点:“这个曲线,必须要在五分之一处开始上翘……这个部件的比例,一定要比照我画的来造……这是弓弦的方向,这里用了所谓的杠杆原理,是反作用力……扣动扳机后,这里呈弧线运动,书上说要留出空间……注意箭头,这是两种,这种是用于力大的弩箭,虽然看着笨拙,可杀伤力极大!就好比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越大越砸得狠。这种是细长窄小的,用于单发弩,以锋利取胜……你们去找造武器的匠人,问他们该用什么合适的材料,但是我看书中说应该至少用榆木。紫衫木是最好,可惜这里没有。至于箭头,试着冶炼一下这种合金,铁里面加了这些原料,这种量比,并不难,可是过程要小心……”   张允铮专心听着,做着笔记,有时问一两个问题,沈汶大多说不知道。   等都讲解完了,张允铭感叹说:“你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哪。”   沈汶不服地说:“那怎么了?知道总是比不知道要好。知识就是力量,你知道吗?”   张允铮也说:“就是!一只小笨猪知道这么多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别要求太多!”   张允铭又笑起来,沈汶愤怒地看张允铮,“你为何总欺负我?!”   张允铮眨眼:“这怎么叫欺负?不就叫了你一声猪,我也没让你叫我一声哥哥什么的。”   沈汶的脸又腾地红了,叫起来:“你才是猪!是只大……大猪!”   张允铭又哈哈大笑:“你真说对了!他的确是猪!”   张允铮一拳打去:“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沈汶非但没觉得自己赢,反而脸要烧起来了,结巴着说:“那……我得走了!”转身跑出去了。   一路奔回侯府,她的心乱跳:张允铮!按年份这个家伙是属猪的!他总叫我是猪是什么意思?!这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我这是怎么了?我喜欢不喜欢他?!我肯定不喜欢吧?肯定是!不然我怎么受得了这个人?!我绝对不喜欢他……可我为何要脸红?!为何要慌乱?!不!我不想喜欢上他!……沈汶非常想念她以往能那么肆无忌惮地与张允铮争吵的日子,现在怎么办?!她直到躺在床上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沈汶走后,两个人也不打架了,张允铭帮助张允铮收拾图纸,张允铮指责张允铭:“你不该告诉她我的属相!”   张允铭扯嘴角:“用指头一掰就知道了,她从来没往那边想,心思全用在设计这些凶器上了。”   张允铮莫名其妙:“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个……笨鬼照猫画虎画出来的,你让她造,她肯定造不出来,不还得靠别人?你别把她想得太能干,她就是个小骗子。”   张允铭看张允铮,摇了下头说:“无知者无畏,我服了你了。”   张允铮马上说:“我一点也不想夜里出去!我要在家睡觉!”   张允铭变了态度,很诚恳地说:“弟弟!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只有我一个哥哥!”   张允铮无奈:“耍赖!”   --------------------------------------------   荷花会后的第三天,长乐侯果然进宫求见皇帝。皇帝说现在太忙,让他过五天再来。五天后,长乐侯进了宫,皇帝这次允他觐见,还让太子在旁。   长乐侯先是为自己的幼子请罪,说是冒犯了四公主,可接着又说当时自己的儿子是看见了四公主紧靠着水边,怕她落湖,才奔过去救她。结果两个人都落了水,该是无心之过,望皇上恕罪。鉴于四公主衣衫尽湿,算是失了体面,长乐侯府一定会负起这个责任,自己代儿子向皇帝求娶四公主,请皇帝斟酌,等等。   皇帝听完,转问太子道:”皇儿意下如何?”   太子心头一惊,忙说:“请父皇做主。”   皇帝一笑,慢慢地问:“真的请朕做主?”   太子咬了下牙:“能否让孩儿去问问四公主……和母亲的意思?”   皇帝又一笑,那声音中含了一丝冷意————竟然不敢让朕做主了!   长乐侯马上请求道:“圣上明鉴,我已好久未曾见过吾妹,能否请圣上开恩,容我见见贾静妃?”   皇帝又冷笑着瞥了太子一眼,看来太子一直不让自己的舅舅去见贾静妃,才对长乐侯说道:“人之伦常,岂可漠视。你就去见见她吧,让太子陪着你去。”   太子不敢抬头。   太子与长乐侯一起去见贾静妃。   长乐侯一见面黄枯瘦的贾静妃就惊得说不话来,好久才舌头打结地说:“妹……你……娘娘……怎么……成了这样……”   他心中一阵恐慌,虚汗都出来了!一瞬间,他想起了贾静妃没有嫁给那时的太子时,家里的样子。就是一间小院落,父亲是个小官员,母亲靠针黹补偿家用。妹妹凭美貌入了太子府,家里才好过了。后来,妹妹成了皇后,家中咸鱼大翻身,被赐了京中上好的庭院。可惜父母享了几天福,就都走了。母亲临死时再三告诉他,家里的一切都得于他妹妹,让他要好好地帮助妹妹,别惹事。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能力成官成相,可除了吃喝玩乐,也没真的给妹妹添麻烦。   现在,妹妹眼看不行了,自己光儿子就快二十个了,孙子也有了十来个,日后弄不好会有四五十多。倒是人丁兴旺,可众多子侄中,没一个人中了进士能当官。这些年,就靠着爵位的土地收入和妹妹的赏赐过活。日后,自己一大家子可怎么过下去啊?!长乐侯眼中有泪了!   贾静妃挣扎地睁眼,见是长乐侯,眼里也湿润,艰难地说:“你可来了……”   长乐侯含着泪,小声说:“哥来看……娘娘,娘娘,精神挺好的……”   贾静妃长出了口气,嘶哑着声音说:“四公主……”   长乐侯以为贾静妃已经知道了长乐侯府里的事,忙解释说:“我儿的确是当时看着四公主站在水边,怕她掉下去,才去扶她的,两个人一起落了水,我儿是真心想娶四公主……”   贾静妃眼睛放出光来,抬手说:“嫁……嫁……快让她……嫁……我给她……攒了……许多嫁妆……”   长乐侯松了气,忙笑着说:“娘娘放心,四公主嫁入家里,我是亲舅舅,绝对不会亏待她的。”只不过要一些她的嫁妆罢了。现在妹妹靠不住了,四公主这肥水绝对不能流入外人田!   贾静妃点头,说道:“她自己有公主府……你跟嫂子说……让着她些……”让她单过。   长乐侯忙答应着:“好好,你嫂子你还不知道吗?最是个心软容人的,不然也不会给我抬进来了十几个人。”   贾静妃叹气,看了眼太子,慢慢闭上眼睛,说道:“快……去找……皇上……最好……今年成亲……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事……就觉得……有不好的事……夜里睡不着……”   长乐侯连声说着:“好好,你放心,我去找他们商议。”   贾静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脸上黑气隐约。长乐侯心酸,擦了下眼泪,小声说:“娘娘,我先退了。”   太子自从请安后,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这时也只说道:“母亲,我也先走了。”   贾静妃没有出声,太子和长乐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长乐侯说:“你母亲已经允了婚事,我想去再求见下皇帝。”   太子看了看天色,说道:“天晚了,也许父皇已经料理了朝事,准备休息了。舅舅还是明日再说吧。”   长乐侯虽然是长辈,但太子是储君,君臣君臣,太子还是高一级,此时只能同意。   这夜,贾静妃少见地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病重,贾静妃变得疑神疑鬼。有时,她在迷糊中,似乎能看到恶意的黑影徘徊在周围,她惊醒后,就无法安眠。   她最感担忧的,是四公主。冥冥中,像是有种危险,日益接近,她无法改变。   更恐怖的是,她已经无法辨别她的敌人。病痛的干扰,让她无力布置应对,她只想在临走时,看到四公主成婚,得到庇护。   如果四公主没有破相,如果她没有被废,她还可以为四公主好好挑一家豪门,最好日后能给太子助力。   可四公主破相了,她也已经不是皇后,太子明显能力不足,如此局势,只有让四公主嫁入她的哥哥长乐侯府中。   长乐侯生性虽然有些贪便宜,但才能愚钝,不涉政事,这些年来,只是吃喝玩乐,算是个废物。可为帝者,能容千百个废物,不会容一个与自己有隙之人。无论太子日后如何,长乐侯该是安全的。就是丢了爵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若是四公主嫁给了她哥哥长乐侯的孩子,一能保护四公主不会被未来政事变化所害,二来,贾静妃平生攒下的财富,也能以四公主的嫁妆的形式,回到自己的血缘亲人手中,算是自己最后再帮哥哥一次。毕竟,父母已逝,丈夫靠不住,哥哥是唯一曾经与她共过患难的手足,能把四公主托付给他。她为四公主准备下的嫁妆,那些稀世珍奇,那些罕见的古董,足够养活长乐侯府一家人,平平常常地过日子,就是不能几辈子,四公主的一辈子也该足够了。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虽然纳了那么多妾室,但并没有休了正妻。四公主嫁过去,不缺吃穿自然不用说,四公主的性子也不会吃什么亏。就是她的丈夫因四公主的娇蛮要宠妾室,哥哥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会让四公主先有嫡子,不会亏待了四公主,尤其是看在四公主给了长乐侯府金钱支持的份儿上。   一旦有了孩子,四公主这辈子就安生了。一个女子还求什么?不就是有子万事全?不就是一个安身之地吗?   为怕长乐侯拒绝,贾静妃甚至说出了嫁妆的事,让哥哥坚定娶四公主的决心。这是她此时能为四公主所做的最好的安排,现在亲事终于能成了,贾静妃大为安心。   朦胧里,贾静妃似乎看到了四公主成了一个说一不二态度蛮横的主母,旁边侍立着胆怯的妾室们。四公主就是破了相,也一样神情骄傲,不让人半分……四公主的孩子们恭敬地前来请安……四公主变成了个白发祖母,儿孙满堂,对她齐齐下拜……贾静妃在梦里微笑:这是她没有过上的好生活,但愿四公主能好好地体验。   ------------------------------------------   当晚,太子先与幕僚们商谈了一下长乐侯幼子的情形,总结出了一系列的短处:此人克妻,原来定的两门亲事,女方都死了。此人从十五岁就有了通房丫鬟,前后总共六名,现在身边还有四人。那天明明有人挡了他去湖边的路,他竟然翻越了围墙,登上了假山,偷窥四公主,是行为不检之人。长乐侯府银钱短缺,负债累累……   都说出来了,列在了单子上,太子遣散了幕僚,让人把东西给四公主送去了,并告诉她明日舅舅就会来议亲事。   次日,长乐侯果然又来觐见皇帝了,皇帝把见他的时间放在了下朝后。   皇帝刚刚召见了长乐侯,长乐侯还没说完客套话,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哭闹声。   太监来报说是四公主闹着要见皇上和舅舅,皇帝瞥了眼在一边垂目站立的太子,点头示意让四公主进来。   四公主哭着进来,一下子就跪在了皇帝面前,说道:“父皇,给女儿做主啊,别让女儿死在他们手里!”   长乐侯一愣,急忙说:“四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舅舅难道是来害你的?”   四公主抬头说:“你就是来害我的!来谋我的嫁妆!你儿子克妻,已经克死了两个了,还来克我!你们府里借了那么多债,拿什么还?还不是指望着我的嫁妆?我母亲这么多年接济你们,你们还嫌不够?还要贪我的嫁妆?羞不羞?!你儿子那个样子,有多少通房丫鬟了?!再说了,这么多通房,这么多年,一个孩子也没有!可见你儿子有病……”   皇帝一拍案:“无礼,这也是公主能说的话?”   长乐侯结巴着:“那是为了……为了要嫡长子……”   四公主不听,大哭着:“父皇!救救女儿吧!女儿死也不想嫁入长乐侯府!”   皇帝哼了一声:“那你想嫁入哪里?”   四公主流着泪抬头:“我想……”   皇帝怒道:“这是你能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听说过?廉耻何在?!去!抄写女戒孝经各百遍!”   四公主愤怒地咬牙说:“反正我不嫁入长乐侯府!”她扭脸看长乐侯,狠狠地呸了一声:“你们一大家上百口人,吃了我娘这么多年,你还有脸……”   皇帝开口道:“下去!长幼尊卑都不懂,你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   四公主站起身,向皇帝一礼,然后看也不看长乐侯,转身走了。   长乐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想也转身就走,可是想到一大家子都指望着四公主的嫁妆,就只好腆着脸,干笑着对皇帝说:“臣下昨天,见了贾静妃,她说,她希望四公主与我家结亲。皇上的意思是什么?”   婚事从来是父母之言而定,怎么能让儿女来闹呢?皇帝笑着看太子,问道:“太子有何话说?”   长乐侯惊讶地看向皇帝,可接着他就低下了头,他看出了皇帝笑容中的阴沉。   太子咽了下口水,紧张得出汗,可想到了平远侯府泼天的富贵不能落在三皇子手里,有些卡壳地说:“孩儿总觉得,四公主……也要……喜欢这门亲事……才好,这样日后……才能夫妻和睦……”   皇帝冷冷一哂,对长乐侯说:“太子说得也有道理,你先回府,让朕再考虑一下。”没说死。   长乐侯心中一沉,可知道皇帝现在有了火气,不敢多待,赶快谢了皇帝,暗着脸色告退了。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像能把他看穿,也懒得听他狡辩,就挥了下手,让他退下。   等太子走了,皇帝才对一边的孙公公说道:“他心里还打着平远侯的主意。朕从来不知道他的心思能这么深,朕说过的话,就跟耳边风一样,他根本不听。”   孙公公忙说:“太子大概是想给四公主找门好亲事。”   皇帝冷笑:“他以为朕就不会找了?他与朕离心了!”   孙公公胆战心惊地说:“也许,太子只是恐陛下担忧国事,无暇……”   皇帝摆手:“你不用替他遮掩。他的心思比太阳都亮,朕不想知道都不行。他一门心思想图平远侯的钱,他没见过平远侯年轻时的样子!朕为何准了平远侯卸了兵权?那是因为平远侯不能有兵在手!那人形同豺狼!心狠手辣!他以为四公主嫁进去就有好日子,哼!痴心妄想的蠢货!朕要是想要四公主的命,倒是可以允她嫁入平远侯府!”   孙公公忙说:“太子这不是不懂陛下对他的好心吗?不然,让奴婢去提醒他一下?”   皇帝摇头:“让他自己去学。你等着,他会接着干傻事,然后在平远侯那里跌个大跟头,朕就等着他兄妹俩来向朕哭诉吧。”说完,他咳嗽起来,孙公公忙端上了茶,皇帝皱眉道:“朕这咳嗽这么久了,就总也好不了,那些御医真是没用!”   孙公公小声说:“用不用到外面去寻找名医?”   皇帝叹气:“不知根底的郎中谁敢用?御医都是几代效力的老人,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让他们用些心,不然就撤些薪俸。”   孙公公忙记下了。   ----------------------------------------   总算把长乐侯这门亲事先推开了些,太子并不敢松快,回到东宫马上召集了幕僚们问道:“最近,张大公子出府了吗?”   幕僚回答:“一直没有出府。平远侯府放出话来,说是他重病卧床了。”   太子说道:“赶快布置,照着李氏的生意单子,打砸她的生意,逼他出来!不能让他躲的时间太长了。等他一出府,就安排他与四公主圆房。”   幕僚们目目相觑:“这个……平远侯……”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不要管平远侯,他儿子睡了四公主就得娶她!说出天去,也是这个理!一旦成亲,马上除去平远侯夫妇!父皇不允婚事,是担心平远侯会对四公主不利,那就先下手为强!”如果除去了平远侯,父皇知道四公主日后安全了,就不会反感自己持意要这门亲事。   幕僚们有些为难,一个人说:“平远侯府与镇北侯府不同,我们没有人在里面……”   太子咬着牙说:“那就在婚宴上下手!让四公主下手!方法多了!你们就知道推诿!有这功夫,去多想想办法!”   幕僚们都只能诺诺,太子余气未消地说道:“张大公子竟然敢跳水来回避四公主,还借机去给自己挑了五公主,这也太看不起本宫了!他眼里本宫是什么人?!能让他这么耍的?!他以为惹了本宫还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做梦!”   众人见太子生气的样子,只好应和道:“是的,他真的不识抬举。”“应该给他个教训。”……? ☆、逼迫 ?  “被重病”的张大公子虽然不知道太子对他的憎恨,可是完全理解了张允铮当初的苦:白天不能出府,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地出府来散散步。   他自然不会放过与张允铮一起来见沈汶的机会,虽然沈汶变得很严肃,总是对张允铮讲一大堆武器的构造什么的,很没意思。   这夜,沈汶又在那里讲啊讲:“这是最大型的床弩了,这是拉开弩弦的摇动把手,这里是个滑轮加铁链……”   张允铭打了个哈欠,沈汶抬头看他,张允铭说:“你已经画了大中小二十多种弩了,怎么还没有完?”   沈汶现在一见张允铮就气短到说话结巴,所以除了讲解,很少再对张允铮说什么,眼睛都躲躲闪闪地不看他。可是对张允铭就没事了,听他这么问,立刻回答:“因为,在……成功的案例中,兵旅的八成是强弩兵。”她本来想说的是,在十五世纪,英军参与的战斗中,有时军队的85%是长弓手,常说箭如雨下,但有人记录说英军的箭比雨还茂密,根本无法阻挡。   张允铭醒了:“你也想让八成边关兵士为强弩兵?!那得多少弩和弩箭啊?!”   沈汶摇头说:“边关的兵士不可能是八成,但是日后,你与你父亲出兵增援,匆忙间,大概人数不过二三万。你们北上要遭遇的北戎之军该有十五六万,所以你们的兵士,八成以上,应是强弩兵。”   张允铭怔然看沈汶:“真谢谢你了,让我们二三万对十五万。”   沈汶说:“别担心,真到了你们阵前的,不会有那么多了。”   张允铭为免显得胆怯,不好再说什么。张允铮开始计算:“要以一当五,射死一人……就算十箭……”   沈汶说:“别光算你们自己的呀,还得给边关准备呢!至少也要两百万箭,两万张弩,到时候要藏在燕城附近的村庄,让我大哥他们去抢。”   张允铭展开扇子,皱眉扇了两下:“那真得几百万弩箭了,几万张弩,这得多大的作坊啊,我还没和爹说呢!”   沈汶生气了:“我早就说要造武器了,你怎么还不告诉你父亲?!”   张允铭说:“你要这么多,简直是造反了。这和劫粮不一样,那是送往北戎的粮食,劫了是天经地义。可私造这么大量的武器,是不忠义,哪儿都没理讲。我爹不同意怎么办?我听我爹的那个意思,并没有完全相信你。”   沈汶严肃地说:“他不同意你们就得去给我造!我让你们去买粮就是为了来造这些武器的!不是让你们赚了钱玩的!”   张允铮脖子一直:“喂,你教训谁呢?!谁玩了?!小孩子都不能拿着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更别说是一只小笨猪了!”   沈汶一跺脚:“我不管!你们给我造出来!一样也不能少!”她气急就撒娇耍赖,细眉毛皱起来。   张允铮嘲笑道:“是吗?你要是使劲哭,也许我就答应了呢。”   沈汶怒气冲冲地看张允铮:“这是不能开玩笑的!知道吗?!我们最大的威胁不是太子,是北戎!五十万大军!什么不忠义?到时候家破人亡就忠义了?他不相信,你们不已经相信了吗?!”   张允铮假装打了个哈欠:“好吧好吧,给你造就是了,真小气!也不哭一鼻子!”   听张允铮这么一说,沈汶突然就放心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张允铮一眼,张允铮正半眯着眼睛看她:“你可记住了,又欠了一笔债。”   沈汶脸有些红,为难地说:“还让我还吗?我……我早说了……还不起呀。”   张允铮切了一声:“你还挺理直气壮的嘛!”   张允铭笑着说:“还不起就别还了!我们家也不缺什么。”   沈汶舒口气,看时间不早了,笑着说:“那就好!弓弩都差不多,我再画些要用爆竹火药的就完成了。我……我这就先走了。”也不等他们回答,自己开门出去了。   张允铮翻了下白眼,张允铭有些担忧:“你准备怎么跟爹说?几百万支箭,几万弓弩,这么大的事儿,要爹同意才行。”   张允铮说:“我在天眼里看到了那些事,不是个梦,这些武器一定要去造。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去找工匠,然后带着人到南边的山里去,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用粮食招人来帮忙。”   张允铭想了想,觉得张允铮的主意挺好。私造武器是大罪,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张允铮去造了,万一泄露,他在身份上只是个远房子侄,多少给了平远侯一些周旋的余地。但是虽然如此,张允铭却不放心让张允铮自己去,这个弟弟太急躁,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保护呢?就鄙夷地看张允铮:“听听,你以为你是棵葱了?一门心思想单干?不管你做什么,都得让我同意!明白吗?去南方也得我领着你,别忘了我是大哥!”   张允铮一边收拾图纸一边说:“你也就多吃了两年饭,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打架?!”   张允铭庆幸张允铮明显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些担忧,马上挽袖子:“我也正想呢!”   张允铮一笑:“我明天不去听壁脚了!”   张允铭现在除了十天来见一次沈汶,就靠着三天两头去听太子幕僚的壁脚解闷,一听张允铮不参加他的主要社交活动,马上变得友好了:“怎么能不去?那是多好玩的事。”   张允铮说:“什么好玩?除了鼾声就是……没意思!”   张允铭说:“怎么没意思?好多蟋蟀叫呢!有时候还有猫追耗子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见!明夜我提醒你一下。”   张允铮说:“谁没听见?!谁要你提醒?那些有什么好听的?你真是闲疯了……”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夜里,张允铮还是陪着张允铭去了一个太子主要幕僚的住宅。他们攀上院落墙头,凭高一望,发现有几个厅房竟然还亮着灯,两个人对着笑了:看来今天不用听人打鼾了。张允铮打头,往亮灯的所在奔去。到了房上,他们更高兴了:仆人们都站在小院外,真有人在谈事情。   厅内,一张桌子上杯盘散乱,三个人开胸敞怀,看来都有酒意。   一个人含糊地说:“……明天,就开始了……我真不知道……”   另一个也摇头:“我也不敢肯定……”   第三个人拍了下桌子:“什么肯定不肯定的,殿下的意思就是这么办了!”   一个人叹气:“他最近气色不好,其实,该好好养身护体……”   “这事跟他的气色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气色反映运气。人有走运和背运之时,走运时,头脑清醒,决策英明,背运时,可就麻烦了,干什么砸什么,这时候,本该安分守己,静观其变……”   “你胡说什么?!常人也许如此,那是殿下!什么安分守己?此时要拼才能赢!”   “你还是年轻了些,什么要拼才能赢?若是拼了就能赢了,一味死拼就是了!还要什么审时度势?还要什么知进退?你看,里面有个退字!我跟你说句体己的话,若是你命里没有,千万别拼什么,早拼早死,得到越多,死得越快……”   “照你这么说,咱们什么都别干了,干吗找来长溪银门……”   “噤声!”三个人都突然停下,好好听了听,一个人才说:“你不要命了,这种事能随便出口?”   那个人挥下手:“事情过了,大家早晚会知道。”   “这不是还没有过吗?!此事甚是阴毒,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让平远侯那边察觉。”   “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照你那么说,咱们就别出谋划策了,坐那里干等着天上掉馅饼就是了。”   “唉,我现在也真有些犯难,总觉得殿下很倒霉……”   “你不想活了?!”   “这不过是同情殿下,就是觉得殿下,做事有些吃力……”   “什么吃力?就是总下不了手!该杀的杀不了,你看,以前,沈家那个,我们怎么也干不掉。现在,张家,我们里面没人!”   “其实,杀人也不是一个办法。”   “除了杀,还能怎么样?也不能说服他们,难道留着给自己作对?”   “反正,这么干下去……”   “无论如何,你我都已无退路了,殿下的手段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只有好好辅佐殿下登基,我们日后才有出头之日。”   “当然当然!来!再干一杯……”   三个人又喝了几杯,没谈出别的话,张允铭和张允铮离开了。   因为那些人话语里提到了“张家,没人”,还有什么“长溪银门”不能让平远侯察觉,再加上“明天就开始”之类的,一回府,他们就问平远侯睡没有睡,人回说侯爷一般在大公子回来后才睡,现在还在议事厅,两个人马上去见平远侯。   进了门,见宋夫子也在座,两个人都笑着,看来情绪不错。   张允铭张允铮进来行了礼,平远侯说:“你们两个就不能在府里消停消停?每天都得这么出去转悠?”   张允铭说:“爹,幸亏我们出去了,方才听了这些话……”把他们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完,张允铭问道:“这长溪银门又是怎么回事?为何那边说不能让您察觉?”   平远侯听到这个名字时就皱了眉,听到他问,有些犹豫似地瞥了张允铭一眼,脸色极为难看。张允铭不解,又看宋夫子,宋夫子也犹豫不决,张允铮不耐烦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平远侯对宋夫子点了下头,宋夫子选择着字句说:“这个……江湖上说,长溪银门,擅春药,净干些坏人名节的勾当,银门,并不是银子的银……”   张允铭笑了起来:“不就是一帮卖春药的?有什么……”他停下,想到方才父亲看自己的一眼,突然脸涨红了:“他们不是想……”他生性骄傲,表面谦和,可内心里谁也看不起,哪里被人这么轻贱过?一时青筋暴起!   宋夫子忙说:“先别乱想!也许不是……”   张允铮却不识时务地说:“我觉得是,不然他们怎么说这事阴毒?为何不能让爹察觉?那个谁就说了,太子不会罢手,是她让我们去听壁脚的。而且,那时她总结的几条中,第一条就是用春药……”话没说完,张允铭一拳打过去了:“我让你胡说!”   张允铮躲闪着,大叫:“你打我干吗?!又不是我想给你下药!”张允铭更急了,一拳拳招呼过去,两个人当着平远侯和宋夫子的面儿就打得不可开交。平远侯挥手:“出去打!出去打!”两个人打到院子里,张允铭全力攻击,张允铮的武功胜他一筹,现在明白过来了,就多防守,少反击,可就如此,两个人还是打得头发都散开了,直到都气喘不已,张允铭才恨恨地呸了一声,自己转身走了。   张允铮撇了下嘴,大喊着:“给我准备饭了没有!快端过来……”回院子了。   屋里,平远侯脸色更加不好,宋夫子小声说:“将军先莫生气,他们对话中不是有‘明日’之语吗?我们就看看天明后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是与将军有关的,那么那个长溪的门派……”就是为了张大公子找来的,可他都不敢说下去了。   张允铭的骄傲,不过是个贵公子出身良好世家的自尊,而平远侯的骄傲,却是从多少血肉里面拼杀出来的。平远侯少年时就已经在军中以战场上的狠辣赢得了将士的尊敬,现在如果有人想这么对待他的孩子,那不是不把他看在眼里了?何况宋夫子都看得出来,平远侯的温情人性大多放在了他的夫人孩子身上。他对自己的大儿子更是十分自豪,曾经多次感谢宋夫子的良好启蒙,说什么张大公子有勇有谋是宋夫子的引导,这不就是向自己夸他的儿子,让自己跟着说好话吗?想对张允铭如此无礼的话……   平远侯嘴角处肌肉鼓起一条,沉声说道:“你去睡吧,早上过来。”   宋夫子立刻行礼告退:军中养成的习惯,对平远侯完全服从。   宋夫子睡得很不安稳,天一亮就匆忙洗漱,到了议事厅中,平远侯已经坐在大桌子后面了,他行礼后,平远侯示意他和自己坐下,让人上早餐。   他们刚吃完,有一个人匆忙到了门边,问道:“侯爷,前面有人来报事了,理事的时辰还不到,侯爷见吗?”   平远侯和宋夫子对视了一眼,宋夫子看到平远侯眼中的狠厉,心中一翻腾。   平远侯说道:“把早餐撤了,让他来吧。”   人们前来清理后,有一个人匆忙进屋行礼,低声说:“刚刚好几个人报到门上,今早一开门,夫人的十余家店铺都遭地痞打劫刁难,伙计挨打,我们的人不敢随便动手,货物损毁。城外的三个庄子昨天夜里被人放了火,烧了一处主管的宅子和几间仓库。咱们的人没有侯爷的指示,都没有动,只救了火,还好,没有损失多少粮食。”   平远侯冷淡地对那人说:“吩咐下去,各家店铺,有人来打劫,就当众给银子!给得越多越好,直到那些人拿了银子离开。今天有什么关于夫人铺子的事,无需逐级报告,可直接来见我。”   那个人马上应了离开了。   平远侯又叫进了一个小厮说:“去跟夫人说,我管这事了,让她不用操心了。”小厮领命而去。   宋夫子刚道:“看来……”   门外又有人跑来,平远侯示意把门的家丁让人进来,一个小伙计喘着气说:“夫人的祥云珠宝店,刚被人抢了,门上的主管说,直接来告诉侯爷。”   平远侯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他还没来得及与宋夫子说话,又一个人来:“顺福楼刚刚……有人冲了进去……衣料都扔在地上,全毁了。”   接着又有人来:“聚仙馆有人说吃死了人,正抬着尸首在店前闹呢。”   “许多人砸抢落霞轩酒楼,欢饮阁,我们的人打退了那些人……”   平远侯马上说:“再去传我的号令,不许打!让他们抢!只给银子。”   这之后,就全是坏消息了:“江南俏脂粉斋被人冲进去把东西全倒地上了。”   “酒仙居的酒窖被砸。”   “……报了官,可是衙役迟迟不到,直到米店被抢空了……”   ……   平远侯一一点头,有个丫鬟来说:“夫人问侯爷吃了早饭没有?别因为忙误了早餐。”   平远侯笑了一下:“去跟夫人说,我吃了才开始办事的。午餐想吃个红烧百叶烧肉。”   丫鬟应了回去了。   快到了午时,各种传报才停止了,大厅周围终于安静了。   宋夫子开口道:“真是太子。”   平远侯点头:“当然,若是皇上,铺开这么大,还不如抄家算了。”   宋夫子点头说:“的确,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皇上知道,与其这么得罪侯爷,还不如直接定罪抄家。可是皇上怎么就容太子如此猖狂?”   平远侯转着玉球再次冷笑:“太子是想给我一个教训,让我看看他的厉害。而皇上是想让我给太子一个教训,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宋夫子忧虑地说:“皇上的意思是,太子一旦登了基……”必然要除去平远侯。这是一箭双雕:既教育了太子,也为平远侯日后的覆灭埋下伏笔。   平远侯嘴角的冷笑几乎成了狞笑,“他登不登基又有什么不同?你没听见吗?说起杀人,他们提到了张家……他现在就想图财害命了。”他走到门口,对外面说:“去看看大公子和二公子起了没有,让他们过来。”   宋夫子皱眉思考着,小声说:“将军,我现在越来越相信那个人的话了,看来日后……”平远侯府的确是被灭了。   平远侯手里玉球又开始转了,哼了一下,“我说过,我不颠覆江山社稷,可谁要是想动我的家小,那就让他试试吧!”   张允铭沉着脸和满脸睡意的张允铮进来了,请安后,张允铮看桌子上:“不是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我早上起来还没吃东西呢。”   张允铭没好气地说:“吃吃!你就知道吃!真的和……”   张允铮叫:“喂喂!别拿我作伐!我可没给自己惹上这种烂桃花!”   张允铭刚举手,平远侯呵斥道:“行了!”   兄弟两个人都撅嘴了,平远侯看着两个出众的儿子,眼含爱护,可接着近乎冷酷的狠硬充满了心间。他问道:“那个躲在镇北侯府的人,下一步要干什么?”   张允铭说:“她设计了许多弓弩和箭矢,说该造武器了。”   张允铮借机说:“我准备去南方,找人,我来监造,因为那些图是我画的……”   张允铭一拉张允铮:“是我们,我们去造,大概……”他小心看平远侯的脸色:“要几万张弓弩,几百万箭。”   宋夫子暗抽了口冷气,也看平远侯。   平远侯手中的玉球不响了,过了许久,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那个人是什么人?命怎么这么好?”   张允铭也缓了口气,张允铮有些不解,张允铭向他伸了下拇指。张允铮懂了:原来平远侯也许还会犹豫,不敢贸然干下这种灭族之事,可是昨夜听说对方要对张允铭使出那么下作的伎俩,今天他们来时还听说母亲的生意被砸了,生生把平远侯推到了死地,他只能全力反击了。   平远侯神情依然很冷淡,问张允铭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府?”   张允铭想了想,“把造武器需要的人找全了,大概就行了……哦,那天妹妹说要去镇北侯府参加沈大小姐的及笄礼,她说让我陪着她去,我答应了,就在那天出府吧。”   平远侯点头:“把你们需要的人想明白了,告诉宋夫子,让他给你们调配。”示意他们退下。   张允铭点头,张允铮眨眼,“哦,你一出府……他们就……”   张允铭拉着张允铮就走,张允铮扭头对平远侯说:“爹,谁对我哥下手,谁就该死!不能便宜了他们!”张允铭脸通红了,拍张允铮道:“谁让你说话了?”   平远侯也皱眉:“你才几岁?小崽子,这种事要你掺合?!去吃你的饭!”   他们走远了,宋夫子才小声说:“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轻举妄动啊!”   平远侯一边嘴角翘起:“怎么能轻举妄动呢?要谋后而动,不动则已,一动……哼哼……”平远侯哗哗地转玉球,宋夫子都能感到平远侯身上渗出的寒意,大夏天的,后背发凉。   张允铮愤然挣脱张允铭的拉扯,说道:“你怎么脸皮这么薄?难道不该跟爹说说该怎么办?”   张允铭阴沉地一笑,说道:“这事,还用说吗?”   张允铮皱眉道:“你有计较了?”   张允铭盯着张允铮清亮的眼睛说:“这事太脏,你别管!”   张允铮刚要抗议,张允铭十分认真地坚持:“不许跟我争论,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告诉爹!”   张允铮不再争执了,可是嘟囔道:“我有什么事?真是的!用得着这么神神鬼鬼的?我不管你的事,那娘的事呢?”   张允铭斜眼看他:“我的事我都不想让你插手,你还想管娘的事情?小心被爹打个半死!”   张允铮不服道:“爹干什么了?我听说爹让人给银子?当着大家的面,使劲给,这算什么?”   张允铭笑了一声,张允铮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铭看张允铮:“你觉得呢?”   张允铮皱眉:“爹不想生事?”   张允铭循循善诱:“你觉得你是那样的人吗?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张允铮摇头:“我肯定不是,你也不是。”   张允铭低声问:“我们是他的儿子,那你觉得爹是那样的人吗?”   张允铮怒问:“那你说,爹想干什么?!”   张允铭说:“偏不告诉你!来呀!打架呀!”于是……   从此,京城里,李氏的生意每次遭到打砸闹事,衙役都不管,伙计们也不反抗了,各家掌柜们只好赔笑脸,给银子,有的生意因此关了门。那些打砸抢的人很高兴,简直可以此为生了,自然不会注意经常会有人悄悄地跟着他们,看他们住在哪里、见了谁、和谁说了话……   太子听到平远侯府的反应,深觉扬眉吐气,算是纾解了些张大公子跳水引起的郁闷。   四皇子则是郁闷地听着丁内侍隔三差五地就来向他八卦这些纷纭事件,什么长乐侯府张大公子跳水,被五公主救了,四公主被贾公子抱着落湖;什么平远侯没见到皇上;什么长乐侯来求亲,可不了了之;什么京城有人打砸了平远侯夫人的店铺,后来都没事……   四皇子觉得自己在隔岸观火,干看着却不能加入。他始终记得上次张允铮暴打火罗的事,坚信那个幕后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安排那么一出,所以无论四公主怎么折腾,他总觉得她的婚姻最终会与火罗有关。也许就因为他这种警觉,才让他格外重视北戎吐谷可汗在一场决定性的大战里,彻底击败了与自己对抗多年的强敌,终于一统北疆的消息。四皇子仿佛看见了那股命运的洪流,隐约从天边闪现,但已经向这边冲来了。   也许是想谁就会遇到谁,一日四皇子在走回自己院落的途中,竟然遇到了四公主。四皇子需要锻炼腿脚,虽然要装瘸,但是他还是坚持行走,与四公主相遇时,他只有丁内侍在身边,而四公主坐着车撵,带了十来个宫人。   两处人在宫墙内迎面走来,四皇子让到一边,等四公主过去。   四公主想起当初在冬狩时,四皇子帮着镇北侯的沈二小姐说话,心头有气,让车撵稍停,从帘内对四皇子说:“四皇兄的腿瘸得更厉害了。”   四皇子听着这讥讽的语气,心中竟然不忍,开口道:“四皇妹,长乐侯府是你的舅家,该不会慢待你……”他话未说完,四公主狠狠地呸了一口:“死瘸子,什么东西?!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儿?!滚开!”示意车撵走了。   四皇子叹了口气,他开口时还担心自己的一时心软会坏了那个人的大计,现在看来,自己也许是帮了那人的忙。他现在领悟到,那个人算计的不是事,而是人心。火罗的性子,四公主的性子,都注定他们要沿着那个人设下的轨道走下去。   其实,他高估了沈汶。沈汶当初那么干,就是为了替五公主挡下和番这一劫。火罗如果点名要四公主,就是四公主闹着不嫁,也断没有把五公主嫁过去的理由。她才没有料到四公主看上了张大公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沈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苏婉娘笑着问:“你近来是怎么了?人说叹口气,衰三天,你可不能总这么叹气。”   知道周围无人,沈汶小声说:“你听见那些人说平远侯夫人的生意被打砸的事了吗?”   苏婉娘点头说:“听到了,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断人家的财路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呀。”   沈汶又叹气,苏婉娘问:“你是不是想给他们出点主意?”   沈汶摇头:“我就是出了他们也不会听的。张大公子,平远侯,还有那个……家伙,也许处世低调,可都是特别骄傲的人,绝对不会让人这么羞辱的。我怕这事,会闹得很大……”她上次见面时,旁敲侧击地问张允铭,张允铭根本不回答,张允铮看着像是真的不知道。   苏婉娘也低声说:“闹得大不好吗?这样太子就多了一个敌人。”   沈汶摇头:“时间还没有到呀,我还不想让平远侯出头呢。”   苏婉娘说:“你倒是不想了,可太子惹他了。”   沈汶沮丧地说:“乱了,全乱了。如果他出事了,我们可就少了一个特别大的助力。”   苏婉娘安慰道:“你别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平远侯是什么人?该是知道深浅的,就是还手,也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沈汶只好点头,挽了苏婉娘的手臂说:“婉娘姐姐,你真好……”苏婉娘现在听见沈汶这么撒娇,想到沈汶的心机,就觉得很好笑,推沈汶道:“好什么好?也没见你少出去几天!害得我睡不好觉。”   沈汶小声说:“我武器都画完了,日后不会出去太多了。”她又有些欣喜地想,张允铮应承下了武器的制作,平远侯和太子这么闹翻了,平远侯肯定会支持张允铮造武器的吧?这些武器如果落实了,她就又完成了件心事。可接着,又觉得还是该再画些什么才好,不然怎么让张允铮帮着画终图呢?两个人从迷宫开始合作,画出了上百张图了,如果从此就不在一起画了,她就觉得有些难受……不,怎么能难受呢?   沈汶问苏婉娘:“你这么长时间没见姐夫,想不想?”   苏婉娘用手使劲掐沈汶:“你是长大了,没规矩了吧?!”   沈汶连连告饶:“不说了不说了……”心中暗叹苏婉娘还是个实在的人,根本没有察觉她问题中表达出的心绪。   --------------------------------------------   张允铭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介入肮脏的事,可是他入了泥潭,也得拉上个他不喜欢的人——沈卓。他不能公然送信去约沈卓,就让张允铮白天去观弈阁堵沈卓。   观弈阁现在已经关了大半个店面,只摆了几张桌子,一个啰嗦伙计当招待,也不再供给点心等吃食,只有清茶,让人们来下棋时有杯喝的东西。   包官人觉得太庆幸了!幸亏当初他听了四皇子的话,让母亲卖掉首饰买了粮食!现在粮食贵死了,他家里有粮,心中不慌。大多伙计都因为挣的钱不够买粮,回乡的回乡,卖身的卖身,只有啰嗦伙计留下了,因为包官人管了他的饭食。   张允铮到时,店里格外冷清:大家都在为果腹奔忙,谁还能有时间进行上层建设?   张允铮坐下,连个来向他搭讪下棋的人也没有。等了半天,四皇子瘸着腿来了。   四皇子看到张允铮时,张允铮可以发誓,四皇子的眼睛像猫一样亮了,弄得张允铮在行礼后赶忙说:“那个,我不是来找你的!”   四皇子立刻颓废,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来,无精打采地坐在了窗前,呆呆地看外面。   张允铮很有些不忍心,凑过去坐在他旁边问:“你想下棋吗?”   四皇子看了张允铮一眼,坚决地说:“不想!”   张允铮诧异地问:“那你干嘛来了?”   其实就是不想和你下棋!四皇子带着气说:“来喝茶!这里的茶好喝。”   张允铮摇头:“怎么会?淡得跟水似的。”   过来的啰嗦伙计接着话说:“怎么会?!看着是碧绿碧绿的!你是不是不懂茶?这种茶不能颜色浓,那就不是真的了,我给你讲讲几种茶的分类……”   张允铮捂耳朵:“不听!”   四皇子微笑了,他还真喜欢跟张允铮相处,轻松得很。啰嗦伙计走开,沈卓背着手进来了,见到张允铮和四皇子,过来行了礼,张允铮等了半天了,早有些不耐,起身拉起沈卓的手,拍了下沈卓的胳膊说:“我得走了,哪天再会。”手一推,将一个纸条放入了沈卓的手里。   四皇子看着他的动作,就觉得古怪,推断他肯定把什么东西给沈卓了,沈卓那只手后来一直在袖中,更证实了他的推断。四皇子很想对沈卓说:“告诉我什么事,我不告诉别人。”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会很可笑。   沈卓笑着跟四皇子说了几句话,四皇子就是觉得他在敷衍,也不约他下棋,果然,沈卓坐了一刻钟就走了。   四皇子更觉孤独,可接着,又感到兴奋起来:沈卓和那个平远侯的张公子联络了,后面肯定会出事了吧?四皇子又开始期待了。   当夜,沈卓就按照字条指示,到了平远侯府附近的一个街口,那里有个人从暗影处出来迎接了他,沈卓认出正是白天给了他纸条的张家远房张二公子。张允铮领着沈卓从一处不起眼的院墙处翻墙而入,一路与院子里层层防守的人打着暗号,最后把沈卓领到了一间厅房。   沈卓进屋到了明处,感慨道:“你们家防得可真够紧的!”   张允铭笑了笑,对张允铮说:“你出去吧!”   张允铮说:“府外净是盯着咱们府的人,一会儿我还得带他出去。”   张允铭坚持道:“那给我们一柱香就行,你再回来就是了。”   张允铮不情愿地走了,沈卓笑着问:“怎么回事?要瞒着他?”   张允铭点头说:“是,这事脏,你来帮我。”   沈卓看天:“怎么又是我?!上次还没有把我恶心够?”   张允铭支起腿:“太子想辱我,就是辱我们家,就是辱我的……”   沈卓握拳道:“你说吧!我帮着你!”   张允铭放下腿,笑容没有了,低声对沈卓说了安排。沈卓慢慢地点头,叹气道:“你爹看来是真生气了。”   张允铭眼神凌厉:“难道我就不生气?我都往水里跳了,他还这么逼我,我就那么好说话?那么该被整治?”   沈卓看张大公子少见地险恶,忙说:“当然生气,他竟然敢存这个心思,真瞎了眼!”   --------------------------------------------   镇北侯长女沈湘的及笄之礼很隆重。   镇北侯府现在是女多男少,老夫人、杨氏、柳氏、严氏加上沈汶,就已经是一堆女眷,沈湘的闺蜜宫中五公主自然前来观礼,三皇子也就陪着来了。平远侯夫人李氏带着张六小姐和五六个张氏姐妹应邀而至,因落水伤寒,许久不出府的张大公子与他的堂弟张二公子领着平远侯府的卫队一路护送她们到府。另外还有些在京城的中下层武官的亲眷,也都前来观礼,镇北侯府很热闹。? ☆、狠手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及笄礼三加的祝词,全是百度的文字!   及笄礼是在镇北侯府最大的大厅举行的。里面坐满女宾,隔着纱屏,外面是男宾。   三皇子身份最高贵,自然是坐在了男宾的首席,正对着纱屏,可以看到里面仪式的全部场面。   笄礼开始,礼乐齐奏,三皇子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个隔着一层纱缓缓地走到了大堂中间的高挑身影。   沈湘沐浴后披着长发,穿着象征着童年的彩色衣裙,向诸位来宾行礼,向西正坐,杨氏上前为沈湘梳头,梳后将梳子放在沈湘坐席的南边。   先是一加,老夫人起身,到东阶下正式地洗手拭干,回来与各位来宾行礼,沈湘转向东正坐;沈汶奉上了罗帕和发笄,老夫人走到沈湘面前说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说完,为沈湘加笄,杨氏礼节性地扶了一下,老夫人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沈湘起身向老夫人作揖行礼,回到东房,换了一身代表成年女子的素衣襦裙,再出来向母亲杨氏礼拜,拜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接着是二加,老夫人再洗手,沈汶这次奉上了一支发钗,老夫人拿了,走到沈湘面前,大声祝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老夫人归坐后,沈湘又去房内更衣,这次,换上了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沈湘换衣后出来二拜老夫人和宾客,表示对前辈和师长的尊敬。   然后是三加,老夫人又洗手,沈汶捧上了一只钗冠,老夫人祝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杨氏为沈湘卸去发钗,老夫人为沈湘戴上了钗冠,这之后,沈湘再次换衣,这次才换上了大袖长裙礼服。   沈湘选了她一贯喜欢的红色,一身礼服红艳夺目,这次她再出来拜谢,不仅拜谢屋内来宾,还正装出厅,拜谢了院中的宾客。   三皇子觉得自己这大半天真没有白等,沈湘多年习武,身体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纤弱窈窕,而是后背笔直,长长的脖颈如仙鹤般优美,浓眉眼亮,脸色红润健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三皇子看着她,被红色耀得目眩。沈湘的目光扫过三皇子,如女王般高傲冷淡,可三皇子却觉得有一团火焰撩过胸中,让他五内俱焚。他神思混乱,以致后面的及笄礼的终结贺词什么的他都没听清楚,只记得沈湘得了个字“贞”。   沈汶也有些恍惚,前世,她也是这样给沈湘端盘,一次次地奉上钗饰钗冠,那时,自己心里又嫉妒又轻蔑,觉得母亲和柳氏把来宾安排得乱糟糟的,沈湘的腰身粗壮,举止蛮横,真丢脸……整个典礼漫长而乏味,自己在中间就变得毫无心绪。   现在看着沈湘,沈汶只觉得她像正在怒放的牡丹花一般,烂漫如斯,焕发着腾腾生机。听到沈湘的字时,她几乎潸然泪下:前世沈湘就是为了守贞,自戕在了战场上。   沈汶才明白,无论她平时与沈湘多么不亲近,可她们是血缘姐妹,会感受另一人的痛和乐,无法分割。一想到沈湘有一日会那么离去,沈汶就不会在意沈湘任何的疏远,而对沈湘深怀爱意,即使沈湘毫无所觉。   她余光中瞥见坐席上那些女子们微笑的脸,再也不觉得她们虚伪而无聊,而感到了她们的好意。五公主张允锦那些未及笄的女子们,也许想到了自己不久的将来,脸上都不自觉地带着向往的微笑。而李氏那些夫人们,也许正回忆着自己的少女年华……   这仪式本身是多么典雅,是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为自己的成长和尊严表示庆贺和自豪的仪式。沈汶知道这一绵延了千年的及笄仪式,日后在中华大地上绝迹了,却在彼岸日本保留了下来。难怪后代有人说大宋留在了日本,大明留在了韩国,大清留在了中国……中华汉族文化,在一次次被野蛮民族征服和奴役下变得萎缩不堪。本初文化中提倡的那些礼仪清高,风姿傲骨,光明磊落,对自然和长辈的感恩……都渐渐退位于各种妥协和苟且,功利和狭隘……   沈汶手捧着铺着丝缎的盘子,像是捧着一件随时要打碎的瓷器。她极为庄重地完成了她所有的礼仪动作——这次,就让她尽自己的所能,像张允铮那样,认认真真地活一次,无愧于己。   及笄礼后,是大宴宾客。   沈强和沈玮沈瑜见到这么多人,真的快疯了。沈强仗着以前去春游见过三皇子等人,放肆地在宾客间来回乱窜。他一见张允铮,想起过去这个人曾经把他放在肩头,一下子扑了上去,抱着张允铮就往他身上爬。   张允铮看见这个小黑胖也笑了,帮着他攀上肩头,可马上就说:“你吃了什么了?怎么这么沉?!简直是头大黑猪!”   听见是个“大”字,沈强就很高兴,啊啊乱叫,双手举过头顶。张允铮骞着他沿着小路走,沈强伸手从头顶狠命一扯,扯下一枝柳枝,挥舞着乱指,大声叫着。沈玮和沈瑜追着张允铮,笑着喊:“我也要!”“我也要!”在一群衣冠齐楚的宾客中,他们这几个人闹得格外显眼。   三皇子对沈卓感叹道:“你四弟真是天生的武将哪。”   沈卓笑起来:“哪里有哑巴当武将的?”   张允铭摇着扇子走过来:“贵人语迟,大器晚成,你可别小看了人。”说完笑着对三皇子行礼,三皇子对着张允铭就是一拳,打在他的肩胛处,张允铭连步后退,沈卓赶快过去,张允铭摇晃着借势倒在了沈卓的胳膊里。三皇子想起张允铭从天而降的潇洒身姿,再看他这么造作,气得笑起来。   张允铭气喘着说:“三皇子殿下!在下无意冒犯哪!”很小心的样子,语中是在为那天道歉。   三皇子知道皇帝没有见平远侯,这门亲事不知会如何,可因为五公主当众救了张允铭,日后再找其他人就难了。张允铭可能会误了五公主,但他这种深沉,正可以保护五公主。三皇子心里希望亲事能成,就不太追究张允铭,叹气道:“我并没怨你。”   张允铭立刻笑了,继续扇着扇子说:“那就好!走,咱们一起同席吃酒吧!”   沈卓带着他们去了宴席,镇北侯平远侯两家大小远近的公子们加上三皇子坐了一席,热热闹闹地大吃了一顿。   宴后,杨氏在送别平远侯夫人李氏时,才有机会谈几句话。杨氏对李氏大倒苦水:“我可真羡慕你,儿子能守在身边。我后悔死了,真不该让儿子们都习武,你看,现在长大一个走一个,至少有一个应该像张大公子那样去习文!”   李氏矜持地微笑:“夫人的儿女个个出众成才,是家门之幸。”   沈强啊啊叫着过来,不顾礼节地拉了杨氏的手,杨氏也不责备他,对李氏说:“我不想让他们成才了。我的小女儿最好,不习武,日后嫁个京城的文官我就知足了。我的小儿子最好也不习武,当个小纨绔都没事!”   李氏眼瞟着异常高大粗壮的沈强,心想杨氏这最后的愿望肯定是要落空的。自己的小儿子快十岁了,看着也没这个娃娃健壮。   杨氏忽然想起来了,低声问李氏道:“我听说近来京城里,有人毁你的生意。你要不要我家儿郎带着人去帮你护一下场面?”   李氏心说如果自己丈夫听见这种话,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忙道:“多谢夫人挂念。现在是荒年,生意本来就艰难,一直是赔本儿赚个吆喝,借着这个由头关了门,少做些,本是好事,不用劳驾夫人了。”   杨氏这才不多话了。   张家姐妹有的没来过镇北侯府,苏婉娘就带了她们去看看园子,沈湘示意了张允锦还有五公主到一边偏厅单叙,沈汶作为跟屁虫,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了。   沈湘是这里面最年长的,她先及笄了,五公主很快也会及笄,张允锦明年及笄,说话间,大家都长大了。   她们三个人小声嘀咕那天长乐侯府的事,沈汶在一边面带好奇地听着。   沈湘惊讶道:“那个贾公子那么无耻吗?!要是他敢那么干,我一脚把他踢个半死!”   张允锦用手绢掩口:“你可别这么对别人说,你踢个男的,算什么事?小心他赖上你。”   五公主有些脸红,张允锦小声对五公主说:“我爹去宫里递帖子要见皇上了,可皇上不见。”   沈湘问:“这是为什么?皇上为何不见?”   五公主脸更红了,岔开话说:“我的及笄礼,可惜不能邀请你们去,因为要去宫里,怕给你们惹麻烦。”   沈湘挥手:“我是不想去皇宫,上次去了宫里,我的小妹吓死了,我也快死了一回。”   沈汶腻歪歪地过去:“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了。”   沈湘皱眉:“你到一边坐着去,都多大了,说话还这样!你能不能不吹着泡泡一样讲话?”   沈汶撅嘴:“姐姐总挑我的刺儿!我就觉得姐姐挺好的,什么都挺好的!”   沈湘有点不舒服,尴尬地说:“你也不是不好,就是,总像个小孩子!”   沈汶见机又黏黏地说:“长大干嘛?我只想当小孩。”   张允锦笑着说:“当吧当吧,你也当不了几年了。”   五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张允锦说:“你及笄时,会请我吗?”   张允锦点头说:“当然啦!除非,那时皇上同意见我爹了,你要是……”定亲了,就不能来了。   五公主使劲推张允锦:“你别说了!”   张允锦笑着继续说:“……你既然救了我哥,自然该成婚的。皇帝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及笄,才这么拖一下……”   沈湘恍然道:“是这样呀!那恭喜你了!”   五公主捂脸:“你们真别说了!”   几个人笑起来,又说笑了几句,苏婉娘带着张家姐妹们回来了,李氏那边也辞别了杨氏,柳氏带着沈湘和沈汶就送着李氏一家和五公主出去。   沈卓和三皇子以及张允铭张允铮早都等在前院,见一群妇人走出,虽然少女们都面戴了薄纱,但大家基本知道谁是谁。   借着柳氏与李氏在说着道别的客套话,三皇子一个劲儿瞥一身红衣的沈湘,他虽然看不到沈湘的脸,但是他有种感觉,沈湘也在看着他。沈卓则不错眼睛地看紧靠着李氏身边的张允锦,张允锦低着头,在母亲旁边,根本不敢迎接沈卓的眼神。张允铭则道貌岸然地对着五公主一笑,五公主敌不过这种风流,立时脸红,即使戴着面纱,也微微扭开了脸。   张允铮平时见到沈汶,沈汶都是一身黑衣,今天好容易穿了一身淡粉色夹着淡绿色的夏装,宛如初春桃花于嫩绿的叶里朦胧绽放,加上沈汶一副娇柔无力的行止,让他多看了沈汶好几眼。沈汶腮边发热,脸对着李氏,始终不看向张允铮的方向。   一群人相互作别,五公主先上车,三皇子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然后李氏带了张家姊妹们一一上了车,张允铭和张允铮与沈卓告辞,也离开了,可沈卓跟着他们走出了前院,拉着张允铭落后了几步,见人马沿街远去了,才压低着声音说:“你那堂弟是什么眼神?!怎么能那么看我妹妹?!”   张允铭无法克制地仰头看天,叹息道:“苍天啊!你真睁眼了!”然后在沈卓愤怒的注视下,努力哈哈大笑,上马追前面的张允铮去了,可心中气苦:我也不愿我弟那么看你那个人精妹妹啊!   沈卓扁着嘴看着他们走远,找了个借口去把沈汶邀请到了书房,小声说:“那个平远侯府的远房子弟,你可要小心哪!平时要是碰到了,别理他!”   沈汶貌似老实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小声问:“三哥最近和张大公子……”   沈卓马上挺直胸,一副长者的姿态教训沈汶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你还是个闺阁女子,不该涉世太深!”沈汶在心里大叫:什么叫涉世太深?我都深到地球中心了!可表面只能嗯声,再问:“是不是他要……”   沈卓打断道:“跟你没关系!你好好去休息吧。”这么脏的勾当怎么能告诉一个少女?沈汶只好无获而归,继续惴惴不安地等着平远侯那边出手。   太子当天就得到了消息:平远侯府的张大公子出府了,看来已经痊愈。他去了镇北侯府,与三皇子和镇北侯的公子们同席!三皇子看来是把他当成妹夫了吧!   荷花会后已经两个月了,长乐侯几次都想求见皇帝,要再谈亲事的事,都让太子压下来了。太子的时间不多了。这段时间对李氏店铺的攻击一直没有停,那些店铺一概送银子,说好话,许多店铺甚至闭门歇业。平远侯府始终没有反击。李氏没有遣散人员,照样花着银子养着人,看来是想再开门,这是不是表示平远侯有屈服的意思呢?   太子把四公主叫了来,问道:“你可愿意与张大公子……圆房……”   四公主就是再骄悍,此时也脸红了。其实,现在,财富已经不是她的第一目标,她现在最想要的,是张大公子这个人。   平生,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然能这么无奈,想要的,居然得不到!她的生身母亲是皇后,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从小趾高气扬,得意洋洋。虽然破了相,虽然母亲废了后位,但内心的骄蛮已经形成,无法脱胎换骨再让自己低了身段。好在哥哥是太子,在宫里,她若是闹起来,总还是能得胜。她其实经常庆幸自己的霸道性子,那些下贱的奴才们不敢轻易惹她。   可现在,那个唇边带着洒然微笑的青年,让她深觉无力。她无数遍默诵那首过去知道却毫无所感的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个人,只轻易一笑就让她彻夜反侧,的确足风流……可他却跳入水中,避开她,选择了那个贱人!……四公主羞怒难当,她不能放弃!无论如何,要得到这个人!她低声说:“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把身体给了你,我这辈子,就完了吧!豁出去了!   太子听出了韦庄这首词,心中很觉不吉:诗的结尾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难道这事最后是四公主要被无情地抛弃吗?   太子觉得四公主是喜欢上张大公子了,不禁皱眉:女生外向,如果日后她投靠了张大公子,自己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由得说道:“四皇妹,你如果嫁入平远侯府,不要忘了,只有本宫还是太子,你才能高枕无忧。”   四公主忙说:“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们是兄妹,如果没有你的支撑,我怎么可能挺得起腰来?我一定会一直帮助你的!”   听到四公主这句话,太子终于有些犹豫了:“你真想好了吗?这是你的终生。要不,就答应舅舅,嫁给他儿子吧。”   四公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个恶心的贾公子!他碰了我,我恨不能宰了他!我宁可……”我宁可把我自己给张大公子!   所以最后是四公主更坚决:“太子哥哥,就这么定了吧!我听说平远侯要求进宫,父皇没有见,因为那个贱人还没有及笄。可她再有一两个月就及笄了!不能等了!如果那个贱人真的一口咬定她救了张大公子,平远侯那边也坚持求娶,父皇就会应允了!”想到五公主要嫁给张大公子,四公主急得脸色骤红,切齿道:“决不能!决不能让她嫁给张大公子!”   太子也点头:“是不能让她嫁入平远侯府。”那么大的财富……三皇子……他们已经一起吃饭庆贺了……他下了决心:“就这样吧!”   四公主心中涌起恐惧也涌起希翼,喃喃地说:“就这样吧。”   --------------------------------------   张允铭自从出了府,就像是被关久了的犯人刚被放出来,天天不着家地在外面逛,今天诗会,明日观弈阁,后天宴请旧友……大夏天的,还出城野游,划船野餐,疯了一样地玩。   月后一天的午后,张大公子和几个人在一处酒楼品酒吟诗后,表情心满意足地带着三个小厮出了酒楼,步履有些醉态,手中摇着一把扇子。他今天没有和那个时常跟在他身边的堂弟在一起,身边的小厮也吊儿郎当,没什么精神。大概他有些醉,也没有骑马,一个小厮牵着马,四个人溜溜达达地往平远侯府方向走。远远地,有些平民往来,但是他们周围没什么人。   迎面走来了七八个大汉,张大公子醉笑着让到一边,几个大汉错身间手里匕首一亮,两个人夹住张大公子,匕首就顶在了张大公子的背上,低声说:“老实些!”   张允铭马上吓醒了的样了,手里的扇子合了,结巴说:“你们……是……是舍马……什么人?我……我是……平远侯的……大公子……我家有……有钱……”   其他人也抓住了他身后的三个小厮,一个人接了马缰绳。两个架着张大公子的人说:“跟我们走!”   张大公子慌张:“干……干什么……”握着扇子的手抖得不行。   对方只说:“你要是乱喊乱叫,就是个死!”用匕首尖戳了戳张大公子的背,张大公子吓得叫起来:“别呀……我……不……不叫。”手拿着扇子使劲颤动。   这队人到街口处拐了个弯,有认识张大公子的人与张大公子打招呼,张大公子神色仓皇地点头,两个紧紧架着他的人笑着说:“我家公子喝醉了,脑子有点不清楚。”   人们觉得有些怪:大白天的也不该喝成这个样子。但见那些大汉凶悍的样子,想起平远侯是武将,自然就不去深究了。   他们走了一段路,旁边是一个门脸豪华的茶楼,架着张允铭的一人放大声音与门口的伙计打招呼:“平远侯的张大公子!来个雅间!”   三个平远侯的小厮被人押着离开前门,去了后院僻静的角落,然后在几个大汉的监督下,神态萎靡地蹲在墙根处。   两个大汉架着张允铭进了茶楼,走过前面的长廊大厅,算是在众人面前亮了相,上了二楼,走到了茶楼清静的后部,进了一间茶室。两人将张允铭推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对外面说:“上茶来!”   张允铭偷眼打量这间茶室,中间是桌椅,靠墙有可容人坐卧的贵妃椅,墙上还挂着字画。   有人端来茶壶茶杯,与屋里的人交换眼色,然后出去了。   张允铭双手握着扇子作揖说:“两位好汉,我……我有很多钱……请两位高抬贵手……”   站在他身后的人又按了按顶在他背后的匕首:“少废话,你只要听我们的,肯定能活着。”   另一个人到窗前向外瞭望,街上一个声音说:“各位这边请,今日请诸位前来,品尝下本茶楼新得的好茶……”一片脚步声,原来是个茶会。   还有一个声音说:“宫里来人了,四公主和太子殿下都到了……”   张允铭一副呆呆的样子:“你们是想让我见见太子吗?”   他身后的人冷笑:“是想让你春宵一梦,成个驸马!”   张允铭看着他:“当谁的驸马?四公主的吗?”   窗前的大汉头也不回地说:“别多嘴!”   张允铭却对身边的人说:“你想当驸马吗?我让给你。”   张允铭身边的人哼声道:“小白脸!除了投胎到了个好肚子里,你还能干什么?草包一个!”   张允铭喊冤道:“小生至少考了个秀才!你等如此辱没斯文!”展开扇子装着潇洒地扇了扇。   身边的人又捅了一下匕首:“少废话!不然我给你留个窟窿!”刀刃划开衣服,张允铭打了个冷战,他把扇子合了,一手握着,一副胆怯的样子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远处有音乐和人声。又一段时间,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一个声音说:“可以了!”   窗前的人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药粉,放入茶杯里,端起,对张允铭身边的人一使眼色,那人将匕首横在张允铭脖子上,说道:“喝了!”   张允铭忙说:“我喝我喝!我自己喝,你先放下,别洒了!”   两个人都觉得怪异,那人放下茶杯,另一个人也放下了匕首,张允铭拿起茶杯,可又放下,叹气道:“你们肯定也是为了钱才这么干的,我给你们更多的钱行吗?”   拿着匕首的人又提起了匕首,张允铭忙说:“好好好,你们想没想过,雇了你们的人杀人灭口怎么办?这么干丢了命值不值?”   持着匕首的人对另一个人说道:“灌吧!”一手去抓张允铭的头发,一手要把匕首再横到张允铭的脖子上,张允铭大叫了一声:“哎呀!”吓得从椅子上溜坐到了地上,速度之快,让那人抓了空。与此同时,门口处就有人说:“哎!这听着该是张大公子了!”   门一下被推开,沈卓一步进来,见一个汉子正对张允铭举着匕首,马上将手里的马鞭挥去,一下就打掉了匕首,那个汉子刚要上前搏斗,只觉得膝盖处一阵剧痛,立刻跌倒了,被沈卓带的人一拥而上,按住在地,他瞥见坐在地上的张大公子手中的扇子顶部闪过隐约的白光。   另一个人马上就要往窗外跳,被沈卓一把抓住了衣服拖了回来,连挥几拳,打翻在地,几个护卫同时出手,抓脚的抓脚,拧手腕的拧手腕,很快也被制服了,用绳子绑了,他刚要大喊,一个护卫眼疾手快堵了他的嘴。   这个茶室周围早就清空了人,他们这么闹腾了几下,也没招来谁。   沈卓把张允铭拉起来,很关切地问:“张大公子,你还好吧?”   张允铭“感激涕零”地说:“你怎么来了?!真是老天保佑!”   沈卓得意地说:“我其实就是从外面过,可有个茶客从边门出来,说里面有个茶会,我就想进来凑凑热闹。过后院时,见你那几个小厮神色不对,我才想去问问你在哪儿,旁边几个汉子竟然上来阻拦我!他们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就让人把他们都绑了!你的小厮告诉我你被人绑上来了,我赶快上来找你,呵,这一路好几个人出来拦我们,要不是我带的人厉害,还真打不过他们呢。你没事吧?”   张允铭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沈三公子!你真救了我了!我都不知道我惹了谁,他们就把我拉这里,要给我灌药啊!”他指着桌子上的茶。   沈卓立眉:“谁想干这事?!”   张允铭指着地上被按住的人说:“就是他!”   沈卓愤怒道:“竟敢欺负我沈三的朋友!我饶不了他!张大公子,你别害怕,他不是要给你灌药吗?我就把药给他灌下去!”   他对护卫说:“把茶给地上这个人喝了!”又对方才堵了人嘴的护卫说:“老关,把你手里那个和外面的人都送到官府去!竟然敢绑架平远侯的长子?!他们好大的胆子!让官府好好查查,谁的指使!”   张允铭感激地说:“谢谢啊谢谢!你真做了件好事!”   沈卓挥手道:“不用谢。”又对老关说:“哦,你们出去时别弄出太大动静,前面有茶会呢!别惹得大伙儿都过来围观,我做了好事,不想让大家都知道!”特别高尚的样子。   老关应了,带了三个护卫压着被绑住的人走了,留下的两个护卫提起了地上的人,把手捆在了背后,又把他的脚也捆住了。那个人挣扎着:“你们敢?!这是……”   沈卓打断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快灌药!”   张允铭担忧地说:“小心些,别流到外面。”   一个护卫说:“公子们放心吧!”一个人捏了那个人的鼻子,一个把茶倒在汉子的嘴里,汉子咕咚咕咚地喝了,气急之下,一翻眼睛,竟然昏过去了。   张允铭后怕地说:“他昏了?!哎呦,这药要是给我灌下去,我还有命吗?天哪!好可怕!”他双臂抱了自己,惊慌地摇头。   沈卓说:“把他的嘴也堵上!我们走吧……”护卫们堵上了昏迷的人的嘴,就要抬他走。   张允铭颤抖着说:“等……等等……我现在腿软……我恨死这个人了,我要打……打他!不……让我爹来!让我爹来问问他,到底是谁要害我!天哪!我没害过人哪……”   沈卓对护卫们说:“那你们把这个人就留在这里,等平远侯府的人来吧。你们先走吧,我要安慰一下张大公子。”   护卫们深觉这位张大公子太娘!笑着一起出去了。   沈卓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那个喝了药的人不动,对张允铭说:“快点!”   张允铭不颤抖了,对那个人皱了眉,低声说:“我懒得动他,你动手吧!”   沈卓叹气:“说实话,我也不想动,算了,就把头发放下来,衣服差不多就行了。”他上前把那个人的头发松开,盖住了脸,又把外衣解开,脱下了半截。然后示意张允铭一起动手,把人拖到了靠墙的贵妃椅上半躺了。那个人醒了过来,开始挣扎,沈卓还想用绳子再捆他一下,张允铭拉了沈卓一下说:“有人来了!”   两个人到了窗前,看了看外面,先后一纵身跳了出去,落到了院子里,快步往后院去,院落里静悄悄的。   给张大公子下药是件极为隐秘的事,太子只托付给了长溪银门的人,行动时不让别人介入。银门的人清空了这片院落,自以为把守得跟铁桶一般,岂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平远侯府的人作为茶客,与他们同时进的茶楼。有人给沈卓开门,自然就有人悄么声地干掉了银门的暗哨,而那些明面的人,就让沈卓收拾了。现在银门的人都被抓或者被杀了,周围自然安静。   沈卓和张允铮出了角门,门外也没什么人,老关已经带着护卫们把抓住的绑匪们悄然送走,没有惹起热闹。护卫里就是有太子的人,也不知道这顺手救了张大公子的事和太子有什么关系,没想到要发什么警报。   张允铭和沈卓对看,沈卓问:“你想去哪里?到衙门里喊冤?”   张允铭说:“我想昏倒!“然后就往地上倒去,沈卓一把拉住他,把他背上肩头,哀叹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走到街上,叫了辆马车,把张允铭放上了车,护送着张允铭回平远侯府。到了平远侯府门前,他大喊大叫,里面慌忙跑出一群人,把哼唧着的张大公子抬入府中,然后还请沈卓进府,沈卓以做好事不求报的高姿态谢绝了。   他们离开不久,那间茶室里就传出了一声尖叫。   四公主在一个嫲嫲的陪同下,走过寂静的走廊。她的心快速地跳着:看来真的是全安排好了,这里没有外人,能让她顺利地……这是最后一招,没有人能推卸掉毁人清白的责任,她一定要得到张大公子!   指定的茶室里面有喘息声,四公主深吸一口气,让嫲嫲等在外面,自己进了门。一个男子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挣扎,正用牙齿咬着捆住了手的绳子,脚也被捆着,头发散乱地盖着脸。   四公主走到那个男子身边蹲下,低声说:“张大公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来那个汉子是双手被绑在身后,可他醒来后就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忙使劲挣脱,把被捆住的手从脚下套出,移到了胸前,努力用牙齿解开绳结。春药已经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热,力大无比,绳结刚刚开了,他的双手就猛地一扯,绳子断了。   四公主本来就是准备要有实际性的行为,离得很近,可绳子一断,那个人抬起脸来,四公主惊惧地发现这个人乱发间的脸不像是张大公子!她才要仔细再看,那个汉子已经一把抓住了四公主的双肩,猛地将她摔倒在地!四公主失声尖叫起来!   这尖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门外的嫲嫲并不急着进门,反而跑出去大叫:“快来人啊!四公主被人劫进茶室了!”   来参加茶会的,都是附庸风雅的豪门士族,一个个正襟危坐地慢慢品评面前的几杯香茶,太子坐在首席,也是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这声大喊清晰地传来,太子猛地起身:“什么?四皇妹出事了?!谁敢如此猖狂?!”   他带头走了出去,众人自然呜呜泱泱地跟着他。   一个嫲嫲惊慌失措地跑来:“是平远侯的大公子,把四公主劫到茶室里去了!”后面的事不可能人人亲见,指出来,大家好都知道。   太子皱眉:“他竟然如此无礼!走!本宫倒是要看看平远侯的大公子有多大的胆子!”   一群人走到茶楼后面的茶室,远远就能听见四公主的哭嚎,太子问道:“公主身边的人呢?!”   那个嫲嫲慌张地说:“都……都在前面伺候……公主只是想用一下净房,走错了路。”   太子跺脚:“快去看看四公主如何了!出了事,本宫要你们的命!”   那个嫲嫲快步走到门前,里面是四公主连哭带叫的声音。嫲嫲走进了门,接着就是一声嚎叫。   太子知道四公主现在衣冠不整,他和众人都不能进去,只好大声喊:“找那些宫人来,快进去看看!”   屋子里四公主和那个嫲嫲的哭叫声不绝,一声声“快来人啊”中夹杂着男人的喘息。太子心中冷笑:看来张大公子难敌春..药,此事终于生米做成熟饭了。   其实那个嫲嫲一进屋子,就看出了那个汉子根本不是个书生,四公主被压在地上,衣衫尽褪,满身伤痕,已经哭得半死。嫲嫲想把那个汉子拉开,可那是习武之人,又在春药的影响之下,一挥手,就把嫲嫲拍到了地上。嫲嫲只能大声哭喊救命,半天爬不起来。   原本在前面照顾公主的宫女和太监们听到喧闹后都赶来了,一齐拥入门中,里面马上一片惊呼。几个太监终于把半疯狂的男子制住了,几个宫女脱衣服,包住了四公主的头脸和裸体,把哭泣的四公主放在躺椅上,和太监们抬出去了。   太子气得发抖的样子,几步进了屋子,指着那个汉子大声说:“张大公子!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不要命了吗?!”? ☆、重击 ?  突然太子的眼睛瞪得巨大,手指在空中僵住:一个大汉抬头看他,满脸狰狞地喘着粗气。   太子的手真的抖了,他全身都颤抖起来,说道:“杀了他!”一个侍卫上去一剑,将那个大汉当场刺死。他的血,掩盖了地板上四公主的血。   一个人匆匆跑来说:“衙役们到了!镇北侯沈三公子的人抓了绑架平远侯张大公子的绑匪,送到衙门里了,当场惊动了京城府尹。镇北侯府的人说,还有一个绑匪留在茶楼了,衙役们来要带走他。”   又有人过来说:“殿下,楼梯下有几个死尸,一个带着长溪银门的腰牌……”   太子紧闭了嘴唇,几乎站不稳。   大家在他身后交换着眼色:长溪银门,是江湖上有名的邪门歪道门派,怎么到了这里?   几个衙役急匆匆地走来,见到太子,都忙行礼,一人说道:“太子殿下,吾等前来捉拿绑匪,请太子殿下恕吾等搅扰尊驾。”说完,他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大汉,有些迟疑地问:“这是那个绑匪吗?”   太子冷冷地说:“绑匪什么的,本宫没听说。可这个歹徒,冲撞了本宫,理应受死。”   衙役看了下那个大汉的样子,赤身裸体的,怎么能冲撞太子?不敢多想,忙说要去报告府尹,行礼告辞了。   衙役们离开了,满走廊的人没有一个说话,沉默里的压力让太子喘不过气来,他阴沉着脸说:“回宫!”   众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告辞,太子头也不回,匆忙地出了茶楼,上了车。四公主已经被抬到了车里,宫人们见太子进车了,就忙起驾回宫。   太子在车里一直发抖,回到宫中,就打发人去探听皇帝的所在,急着要去见皇帝。回报说皇帝正在书房,他就上了宫辇,匆忙往御书房去。正在途中,有太监跑来告诉他,平远侯亲自到衙门递了状子,说他的长子被绑,受惊吓后昏迷不醒了,要京城衙门好好审讯绑匪,查出指使之人。他还向皇帝递了奏章,痛陈了自己长子的不幸遭遇。   太子气得脸色青白——四公主毁了!平远侯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一瞬间,太子有种想哭的感觉,直觉中,他知道他应该去到父皇面前哭诉,忏悔自己的轻敌和失误,求父皇帮助自己。四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能这么毁在了一个粗鄙汉子的手里?!虽然那个汉子是自己雇来绑架陷害张大公子的,但张大公子不该这么回手毁了四公主!四公主是女孩子,她这一辈子怎么嫁人?!   太子越想越委屈,临近御书房时,眼里已经含了泪水!   他让人报了他的到来,在御书房外等着皇帝的召见,他像是个摔倒爬不起来的孩子,准备一会儿父皇一召见,就一路哭着扑到父皇膝下大哭。   等了一会儿,有太监高声说请太子觐见,太子刚要哭,就见三皇子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   三皇子今年快二十岁了,因为练武,挺胸抬头,气宇轩昂,与不习武的太子阴柔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迎面走来,明明还是夏天,太子却觉得一阵强风袭身,泪水消失,毛发竖起,全身戒备起来。   三皇子对太子淡淡地一礼,话也懒得说一句,不等太子回礼,继续走了,有种气势冲天的感觉。太子觉得三皇子对自己充满轻蔑!   其实,太子多心了,三皇子是在生皇帝的气。自从沈湘及笄,三皇子就去找皇帝说自己的婚事,可他每每往这上面一提话题,皇帝就把话岔开,不让他说出来。他猜出皇帝是不想让自己娶镇北侯的长女,但是他性子倔,非得说出来不可!今天他又跑去见了皇帝,还没有三句话,就说道:“父皇,孩儿已近弱冠之年,想请父皇……”   皇帝立刻打断道:“有些事要由朕做主,你多大,也是朕的儿子,不能跑来指手画脚,懂吗?!”   这话已经是非常严厉了,三皇子行了一礼,坚持说:“我得人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他指的是那次冬狩中,沈湘用安眠香饼退敌的事。   皇帝截住他的话头:“你要先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岂可违逆父母?你现在多大了?也该稳重些了!”   三皇子想到这其实是自己的母亲的遗愿,难道不是父母之命?可自己的父亲连母亲死前都没有去看一眼,现在对着自己说什么“父母”,让自己如何能遵从?一时神情愤懑。   有太监来报说太子在外面等着呢,皇帝对三皇子一挥手:“回去自省一番!”   三皇子忍着怒气,行礼退下,一出门,见到了太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皇帝皱着眉头,看三皇子离开,心中想,三皇子难道不明白自己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吗?这是多么明显的事:那边镇北侯长女一及笄,他就提什么他到了弱冠,该娶妻了,还提到了救命之恩!这么大胆地求娶镇北侯长女,这是不是陈贵妃为三皇子留下的遗嘱?   陈贵妃死了几年了,皇帝当初对她背叛了自己的愤怒少了许多。有时,还会想起陈贵妃生前那种娇美妩媚的身姿,她微笑着的面容,偶尔似能听见她温柔含情的声音……皇帝晃了脑袋,胸中发痒,咳了一声。   但是他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年来,他一直等着三皇子对自己低头,可三皇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保持着距离,再也没有向自己表示亲近。现在由于婚事的事,却来找自己了,晚了!早干什么去了?作为皇帝,他怎么也得借着这事好好让三皇子明白讨皇帝欢心的重要性。况且,他又没有疯,怎么能让三皇子去娶皇帝最忌惮的沈家长女?!如果那么做了,三皇子的老丈人掌着二十万兵马,他又与自己如此疏远,哪天破了面子,那结果还用想吗?三皇子以为皇帝是傻子吗?!   太子低着头走了进来,皇帝更添一阵烦躁——这个儿子越来越不听话了!方才三皇子来之前,就有人急火火地跑来把茶楼里的事都禀报了。太子惹了这么大的祸!皇帝只知道太子让人打砸平远侯夫人的生意,可并没想到他竟然敢对平远侯的长子下手!还请来了那么恶心的门派!结果折了四公主!他把自己想得太能干了吧?!现在他肯定是要来撒谎的,且听听他要讲什么!   太子哽咽着:“请父皇降罪平远侯府!张大公子……雇了江湖歹人……劫持了四公主……毁了四公主的清白!父皇,她是父皇的女儿啊……”   果然!就知道扯谎。   皇帝拍案:“你现在想起来她是朕的女儿了?!可你容朕给她做主了吗?!你给她安排了一切!不是朕!”   太子跪下:“平远侯心怀叵测啊!父皇!张大公子罪不容恕!”   皇帝拍着案上的奏章:“是吗?平远侯刚刚急奏,痛陈有人绑架了他的长子,以刀横颈,逼他喝药,他的儿子因机缘巧合,才逃了出来。惊吓过度,昏迷不醒……”   太子咬牙:“他是装的!”   皇帝冷笑:“装的?!他当然是装!可他装得像!绑匪现被拘在京城衙门,平远侯求朕细察背后指使,并说别让人将他们灭了口!这么听着像是平远侯雇来了那些人吗?!你想让朕细查指使吗?!”   太子知道自己该哭泣坦白,但方才见三皇子那么趾高气扬地离去,他不能让自己在父皇面前相形见绌地像个白痴!一个干了蠢事的笨蛋!   太子固执地说:“孩儿只是与四公主去茶楼参加品茶会,谁知道会有这天降祸事!请父皇为四公主讨还公道!”   皇帝对太子的冥顽摇头了:“你把朕想成了你手里的棍子了吧?想打谁就打谁?朕是你能挥舞的?!”   太子拜下:“孩儿不敢!”   皇帝斥道:“你当然敢!还没见到劫持了四公主的人,那个宫人就叫破了是张大公子!你自己也一口一个张大公子和四公主在一起,说他好大的胆子,你以为大家和你一样蠢?!”   皇帝也生气四公主被算计,但他更愤怒太子对他的不敬,都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这个儿子还想蒙混过关,不告诉自己实情!太子总是在设计别人,老以为自己聪明过人,难道太子以为他比皇帝还聪明?!   太子颤抖着,他真想说实话,可却怎么也不敢!若是说出是自己行事偏差,毁了自己的亲妹妹四公主,这样丢脸的事,怕是一辈子也无法洗清了!与坦荡无错的三皇子一比,父皇会怎么想自己?!索性咬死不承认,至少还保住了面子!   他自然不知道后世的心理学,将他这种人叫做完美主义者,不寻求帮助,钻牛角尖,不能接受失败。而皇帝却是有极端控制欲的生物,最不能容忍别人的撒谎,必须要向他完完全全地交代并求饶,他才能放心。两个人南辕北辙,自然无法有沟通的可能。   太子看着地,颤着声音说:“孩儿只是相信了那个嫲嫲的一面之词,并不知道详情!现在看来,也许那个嫲嫲看错了眼,也许真的是张大公子先劫了四公主,然后把四公主交给了一个绑匪,自己抽身走了……”   皇帝打断太子的负隅顽抗:“镇北侯沈三公子带着护卫上楼,救了平远侯的长子,然后离开,怎么没有见到四公主?”   太子问道:“他为何把一个绑匪留在屋中,没有带走?!”   皇帝指着案上文书说:“平远侯说,张大公子要踢打绑匪出气,可却脱力晕厥,当时只有沈三在,只能背着张大公子离开,把绑匪留在了屋中。沈三送张大公子到了平远侯处,平远侯听说还有绑匪留在了茶楼,火速派人到茶楼缉拿,只见到仵作在收尸。问到详情,仵作说先时衙门的人到时,绑匪就已经死了。平远侯遂指是有人在杀人灭口!担心那些在京城衙门里的绑匪性命,你来说说,那些人活得了吗?”   太子气得要哭,平息半晌才勉强说:“父皇怎么能相信外人,而不相信孩儿。”   皇帝真生气了:你满口谎言,还想让人相信?信了你,不显得朕被你成功地骗了吗?他冷冷开口:“朕为何要信你?你听朕的话了吗?可与朕说过你的想法?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朕如何信你?!”   这是表明皇帝已经知道太子干了什么,他隐瞒也没有用了,一个完美的时刻出现,太子只须放声大哭,忏悔一通,然后请父皇出面摆平平远侯就行了。可太子在皇帝的严厉语气中,只想着自己如果此时坦白了,三皇子就可能得了圣眷,惊慌里只低头沉默不语。   皇帝见太子就是不讲实话,胸中气闷,几乎又想拿东西砸向太子,给他这个木头脑袋开开窍。他拿起案上一封书信,对太子冷冷一笑,说道:“吐谷可汗称霸北疆,想与我朝遵盟交好,并求和番,你以为如何?”   太子惊讶皇帝忽然换了话题,听到皇帝这么说,心中一喜,斟酌着词句说:“吐谷可汗军威强大,我朝现今,因旱情而粮草不足,不能贸然出战,只能睦邻而交。和番之事,前朝多先例,应允了,也是常情。现在四公主出事,所幸五公主心慈仁义,必能为我朝……”   皇帝盯着太子说:“可他书信中,说久闻我朝四公主容颜美貌,性情彪悍,十分适合北疆之阔野风情,特为其次子火罗求娶四公主,你说朕是应允还是不应允呢?”   太子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劈入胸中,让他疼得几乎缩成一团。北戎怎么能点名求娶四公主?!皇帝的语气里,像是在问他是否同意四公主和番。他唯一的妹妹!怎么能和番北疆?!他神思错乱地说:“父皇……父皇,四公主该……该……”   皇帝问:“该嫁给谁?嫁给你舅舅的儿子?”   太子觉得伤口处一丝冰冷漫延开了:四公主破了身,长乐侯怎么也不能容家族蒙受侮辱而让儿子娶四公主为正妻,可是长乐侯肯定还会贪图四公主的嫁妆,大约会给四公主个平妻之位,四公主还是可以有个安身的地方……可如果四公主就这么嫁了无用的贾公子,对自己来说,真是没有帮一点忙!而嫁给火罗,吐谷可汗的二儿子,成为正王妃,日后,说服吐谷可汗与镇北侯火并,就更多了层把握……   太子觉得冷汗如雨般透了衣衫,他颤抖着说:“请,请父皇……做主。”   皇帝一看太子这架势,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哼了一声:“你现在又说让朕做主了?朕做了主,你不会挑逗着四公主来哭诉?”你想让你妹妹和番,那你去说服她吧。   太子几乎不能成句:“父皇……英明……请父皇……三思……”   皇帝示意太子退下:“朕自然是要三思,不会像你,顾前不顾后,去好好想想你做错了什么!”   太子起身,有些脚步踉跄地退了下去。   他离开御书房时,太阳才偏西。夏日的傍晚,还带着白日的残热,可太子却觉得全身冷得让他哆嗦。就像是要寻求温暖,他让人把他送到了冷宫。   贾静妃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浑浑噩噩地躺在那里。   太子叫了一声:“母亲。”   贾静妃慢慢地睁开眼睛,勉强抬手,指着床边小几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四公主,婚事”几个字。   太子打着寒战,点头说:“正在……正在……办。”   贾静妃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太子离开冷宫,感到异常孤单。他没有勇气去看四公主,只能回到东宫。   几个幕僚心惊胆战地在等着他,太子已经没有精力再发火了,脚步无力地走入书房坐下,幕僚们跟着他进了屋。   满室无人开口,太子喝了一杯茶,才示意幕僚们报告。   一个低声说:“镇北侯第三子从院子外面过,有茶客开了边门,告诉他有茶会,他进去了,过后院时见到了平远侯家的小厮在墙角蹲着,就去问话。那几个江湖人不知他的身份,要他滚,沈三生气了,就让护卫把那几个人绑了。平远侯的小厮才说,张大公子被绑了……”   太子慢慢地说:“他们是预谋好了的。他们两家,勾结上了。”   另一个幕僚叹气,小心地说:“看来是这样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发动,他们将计就计,反戈一击……”   太子愤恨地拍案:“他们竟敢毁了我的妹妹!她是公主!”他声泪俱下,几乎要哭出来。   几个人都忙说:“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太子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又开口:“今夜将衙门那几个人都灭口!父皇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遮盖着了。除了他们,少些口舌!那个门派留在后面的人也别漏了,一起除了!”   众人赶忙答应了,太子又说:“还有,让我们的人,明天狠狠打砸李氏的店铺,从此别让她还能在京城做生意!”   幕僚中一人小声说:“殿下,若是他们能做出这样的圈套,那平远侯……”这一击如此之狠,平远侯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太子没听见般说:“本宫不管!狠狠地教训他们!把店全砸了!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让他们知道本宫的厉害!”   可是次日,对李氏店铺的打砸并没有多少,一夜之间,原先那些打砸了李氏店铺的人,都消失了。不能说他们死了,只是消失了。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有见到断胳膊断腿之类的,就是,没了!   许多人早上离开了家,就没有到说要去的地方。   后面几日,有这些人的家人前往李氏店铺去闹,李氏店铺的人还是给钱,可接着,这些拿了钱的人也找不到了。谁去闹,谁就有钱。可谁拿了钱,就肯定不见了踪影。因为没有尸体,也无法立案。衙门的人问到店里,店中说给了那么多银子,那些人也许拿了钱跑到别处去过活了。   但是许多人的家人都肯定他们没有离开,他们喜欢的衣服荷包没有拿走,他们原来定下了要见的人要买的东西……   有人叫嚣鼓动着人们去城外李氏田庄上掘地三尺找人,那些真的去攻打李氏田庄的人们,就是当天顺利地进了庄子,打砸抢后,隔天也没了……   消失的,还有那些指使人去闹事的中间人,甚至那个主管这些打砸之事的幕僚。   太子的人多次引导家属们去衙门告状,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平远侯府那边一口咬定没见到人,什么案子都定不下罪来。   几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挑衅平远侯夫人李氏的店铺了,李氏重要的生意重新开张,店家伙计笑脸迎客,如同往常。   市井流言如火:太子指使人打砸平远侯夫人的生意,想让平远侯同意娶四公主。平远侯都忍了,可太子竟然指使人绑架了张大公子,要给张大公子下春药!幸亏镇北侯的沈三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救了张大公子。   那日在茶楼的许多人,还说出了当时所见的情况:太子还没见到谁劫持了四公主,就说是张大公子干的。结果竟然是个江湖大汉,太子为了灭口,当场就把人杀了。可四公主的清白,肯定是没了……   太子听了消息,不可置信地说:“他敢?!他竟敢?!”双管齐下——连杀人,带毁誉!   一个幕僚流着冷汗:“殿下,平远侯非同一般!他年少领兵,杀戮无数啊!”他不敢说,自己的一个亲戚,想挣点外快,亲自去李氏的一个店中挑衅,当场得了十两才离开。这个人高兴得马上邀几个人晚上喝酒,庆祝自己的所得,可当晚就没有回家。   太子握拳捶案:“他想造反哪!他眼睛里还有没有本宫?!有没有父皇?!”   幕僚小心地问:“殿下,是不是该向圣上说这件事?”   太子紧张地思考着:如果向皇帝哭告平远侯敢对自己的人下杀手,皇帝就是知道内情,可也会让自己说说倒是为了什么,自己不能撒谎,就得向皇帝承认本想教训平远侯,可非但没有得手,反而输了的事实!现在回头看,自己挑战平远侯真的是不自量力。皇上肯定会看不起自己吧?就是皇帝不在意自己的小伎俩,在这件事上向着自己,可皇帝现在会铲除平远侯吗?看来不会吧?平远侯明显手里有人!现在正是荒年,皇帝不会多事的。如果不能,这就表明自己说了也白说啊!平白地哭诉,打自己的脸,也达不到目的!哪天自己成了皇帝,才能将平远侯灭满门!   太子觉得去哭诉的结果,只是自取其辱,所以他一直没有去。   ----------------------------   四公主回到宫中,就卧床不起。她原来在宫中嚣张跋扈,这一栽下来,幸灾乐祸的人多,每天常有来看她的人,就是四公主说了谁也不见,也要到她卧室左近高声问候几声。   给她插簪的薛贵妃也来了,带了许多补品。薛贵妃在所有来宾中最是真心,在外面的客厅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四公主还是没有见,才面带悲伤地走了。   当天,皇帝到了薛贵妃的宫殿,一向对皇帝欣然微笑的薛贵妃少见地带了丝愁色。当皇帝问起时,薛贵妃依偎着皇帝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今日去看了眼四公主……”   皇帝对这个女儿没太多好感,他对死了的公主皇子都不甚伤感,何况是个他一见就觉得烦的女儿。听薛贵妃这么起头,皇帝就有些皱眉,以为薛贵妃要说些四公主很可怜之类的话。可是薛贵妃低声说道:“妾身只是为了皇上不平,人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再怎么说,四公主,也是皇上的血脉呀……”   皇帝深觉薛贵妃贴心,点头说:“还是爱妃明理,别担心,朕自然是要他好看的。既然爱妃为朕不平,那么……”他的确是想让太子得个教训,可他的意思不过是让太子失几个手下,明白有些人不能随便碰就行了。谁知道平远侯会狠狠地抽了太子一个耳光,打得太子满地找牙不说,还毁了他一个女儿!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这事可不能这么就完了!   薛贵妃像是明白皇上在想什么,脸上恢复了柔美的微笑,伸手为皇帝更衣……思绪却飘回了那年的夏季,自己自负美貌,心比天高,可是从京城来的平远侯府的那个两个公子,就那么忽视了自己!张大公子一副书生气质,长得平常,他是平远侯的长子,有点架子也说得过去,但另一人,就算是俊美异常,也不过是平远侯的远房子弟,不该那么傲气凌人!她竭尽温柔的一礼,满含深情的问候,竟然没有换来他们多看自己一眼!她气不过,就同意进宫了。……现在,终于到了这个位子上,只需要一个孩子,就能登上皇后之位。她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正眼看她!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轻蔑,会要了他们的命!   四皇子自从知道三皇子去了沈大小姐的及笄礼后,就一直心情低落,和三皇子一起去上学也是一副受气的可怜样子。他一直在纠结:三皇子这次肯定看见了沈大小姐,可是自己连苏婉娘的面都见不到!他现在后悔那天在观弈阁没有叫破张公子与沈卓之间的传递。如果说了,也许沈卓就会邀请自己过府?也许自己就可以要求去及笄礼?也不行,他都不知道沈大小姐的及笄礼是什么时候,况且他凭什么去呀……四皇子发愁。   可他的这种愁苦不久就被惊愕代替了:丁内侍压着声音把宫里疯传的事一一说了,四皇子嘴都合不上了——这也太狠了!那是四公主啊!就这么被夺了清白!他可以看出这不是镇北侯幕后之人的手笔。那个人从皇后下毒,给自己治腿,冬狩刺杀,到暴打火罗,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参加的人全安然无事,让人抓不到把柄。可是这次,却是暴戾的阳谋!虽然占着理儿,却有着不加掩饰的狠毒!他简直可以听到类似“你敢惹我,我要你好看!”的配音。天哪!这就是那次在观弈阁那位张家公子给沈三公子递的东西,平远侯出手了!难怪父皇不让四公主嫁入平远侯府,太子想什么呢?这种人家四公主别说去了,动了心思都丢半条命……   四皇子真心觉得这事不会轻易过去,平远侯危险了。   --------------------------------------   皇帝自然知道京城市井上发生了什么,他一直等着太子来求助,可太子没来。他语带轻蔑地对孙公公说:“太子是个软蛋,只知挑衅,不能反击,还不敢来对朕说,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孙公公试探着说:“那陛下准备如何……”   皇帝说:“平远侯既然敢这么做,自然就留了后路。等过段时间,他防得不那么紧了,朕就要给他一个厉害的。不管怎么说,太子和四公主也是朕的孩子,打狗还要看主人,他这么下狠手,是给朕脸色看。”他无意中用了薛贵妃的话,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枕边风有什么效果的。   孙公公又道:“今天长乐侯又到宫门了,看来是为了四公主的亲事……”   皇帝哧了一声:“长乐侯府现在快断粮了,他惦记着四公主的嫁妆呢,上书说他还是想为他的幼子聘四公主为平妻。”   孙公公问道:“那陛下的意思?”   皇帝叹息:“她破了相,又破了身子,还要怎么样?朕本该就允了长乐侯,可朕上次才要允了这门亲事,太子就挑唆着四公主来大吵大闹,真是丢脸!让朕当场难堪!朕不想再来这么一次,就让他拿主意吧!朕看他的意思,是想让四公主和番,开始还提让五公主去,他也太看得起北戎了!有时朕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孙公公小心地说:“嫁给北戎,也算是个王妃了。也许,太子殿下是想让四公主风光些?”   皇帝鄙夷道:“北戎那地方是人住的?那些蛮夷,懂什么典章礼仪?王妃算什么?就是当了皇后又有什么风光?”   孙公公又说:“也许,太子是想为了陛下分忧呢。”   皇帝沉吟着:“北戎也的确过于强大了些,和番倒是能表示我朝真心想与之和睦相好。只是,历代和番,多是宫女或贵女,皇帝亲生的女儿,若非寡居,也不会轻易和番。现在朕给他们一个未嫁的女儿,就是破了身,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孙公公点头说:“真是如此……”   皇帝又皱起眉说:“北戎国书里,指四公主性子彪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那时火罗来,四公主和他见过面?”   孙公公摇头:“该不会吧?四公主自从破相后,平时不怎么出宫……”   皇帝一挥手:“她那个性子,去了倒是吃不了亏。让太子去定吧,朕可懒得再听四公主的吵闹!”   ----------------   四公主回宫后就病倒了,下身流血不止,发高烧,日日啼哭,夜夜难眠。根本不能去见皇帝,皇帝自然也不来见她。后来,她能去了可又不敢去见了,害怕受到皇帝的责骂。她哭着躺着地过了一个月,才多少缓过气来。其间太子也来看过多次,总是安慰她好好休息保养。   可她怎么能休息?!她只感到无比的恨!恨到能真的咬碎了牙根!张大公子!这事不管是不是他干的,都是因为他!她怎么能放得过他?!多少次在梦里,她都在追逐着一个身影,拿着刀拼命地砍杀!她不能饶了他!   等到四公主能下床走路了,她还是天天就待在自己的院落里,除了太子,谁也不见。一天,她正站在窗前磨牙,隐约听到有人细语:“长乐侯……还想……”四公主一下子出了屋中,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冲过去,一把抓住两个宫女中的一人狠狠地推倒地方,一边踢一边骂道:“你在说什么呢?!嚼什么舌根?!”   那个宫女哭着说:“公主饶命啊!只是听说长乐侯还是想聘公主啊,这是好事吧……”   四公主喝道:“去见太子!”   她匆忙梳洗了,上了辇,去了东宫。听说四公主来了,太子将身边的人都遣开,才到了四公主等待的屋子里。他见四公主面容憔悴,眼睛浮肿,就不敢对视四公主的眼睛。   四公主急切地问太子:“太子哥哥,我听到有人说舅舅还想聘我,是真的吗?!”   太子点头,说道:“是,贾公子想聘你为平妻……”   四公主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家子都不要脸了!就这么算计我的嫁妆!他们想得美!我死也不会嫁给他!”她现在失了身,可以想象,如果她嫁过去了,被那个猥亵的贾公子看不起,这是多么恶心的事!   太子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本宫查出了那天是谁捣的乱。”   四公主仇恨地说:“自然是张大公子!还能是谁?!你怎么不叫父皇杀了他?!”   太子眼睛看着四公主的旁边说:“其实,是镇北侯府的沈三。他发现了那些被制住的小厮,然后上楼……给张大公子解了围,给那个江湖大汉灌下了药……”   四公主惊呼:“什么?!这事跟沈三有什么瓜葛……”话语未完,她想起来了:长乐侯府,灯市,皇后下毒,冬狩挡箭……四公主一边的脸扭曲起来:“他要为他的妹妹报仇?!我还没有报复她呢?!他怎么敢这么做?!太子哥哥!杀了他!你让父皇去杀了他呀!”四公主哭起来。   太子面带无奈,摇头长叹:“妹妹,沈家军镇守着北疆,杀了沈三,你觉得他父亲沈侯可会善罢甘休?他反了怎么办?”   四公主大叫:“父皇是皇帝!他们是皇家的狗!是为父皇做事的!杀了他们!连他父亲一起杀了!那个沈二小姐,都杀掉!”   太子这才看向四公主:“妹妹,你觉得父皇会这么干吗?”   四公主哭了:“我是父皇的女儿呀!他怎么能不为我报仇啊!”   太子等了一会儿,见四公主哭得差不多了,才低声说:“父皇不会,但我会。你是我的亲妹妹,这事,不能就这么过了!”   四公主抹去眼泪,气愤地说:“是,哥哥,他们毁了我一辈子,这事不能这么完了!我要报仇!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看了看周围,又听了听,确定了没有人,才低声说:“有一个手段,可以灭了沈家军,杀了沈家父子,杀平远侯一门。”   四公主的眼睛亮了:“是什么方法?我要杀他们全家!那个害了我的小贱人!”   太子到四公主耳边:“与北戎联合,引北戎与沈家军火并,我们派人将沈家军虚实尽告北戎,保证沈家军必败。沈家军一败,沈侯父子就是不在战场了死了,活着也要被追究失职之罪……”   四公主想想,点头:“让北戎灭了他们!这是个好主意。”   太子犹豫了片刻,艰难地说道:“妹妹,你要帮助本宫。”   四公主愣了一下,眨着眼睛看太子,太子又移开了眼睛,四公主追问道:“太子哥哥,你要我如何帮助你?”   太子咽了下口水,低声说道:“……和……番……”? ☆、离别 ?  四公主渐渐明白了,表情从不信,震惊,到绝望,最后到悲伤,她捂脸嚎啕大哭起来:“我不……不要……”   太子等着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道:“不这样,就无法给你报仇,无法保证本宫能登上王位。如果你去了,就能协助本宫,说服北戎的人与本宫合作。等把沈家张家和三皇子都铲除了,本宫登基,一定把你接回来。”   四公主只是哭,太子叹气道:“父皇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只是耗着时间,不能那么快就答复北戎。你别去告诉母亲,她现在病着,大概不能听这些事……”   四公主一听,转身就走,上了车辇,就往贾静妃那里去了。   到了贾静妃的冷宫,四公主哭着一路跑了进去,贾静妃昏昏沉沉地躺着,四公主哭着坐到了床边。   贾静妃做了一个感觉非常真实的梦。在这个梦里,她还是皇后,她没有下毒失败,也没有替太子承担罪名,更没有被废。在这个梦里,什么都特别顺利。太子在冬狩上安排了刺杀,虽然没有伤到三皇子,但却杀了一直保护三皇子的谷公公。谷公公一死,陈贵妃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很快就毒死了她。接着,北戎前来结盟,她最看不惯那个她恨了十几年的贱人的女儿,就让太子向皇帝提议要对北戎表示真心,自己做主将五公主和番给了北戎。当五公主哭着穿着嫁衣向她礼拜时,她从心底高兴,竟然有点遗憾陈贵妃死了,不然就能看到这一场景。   她为四公主挑了一门好亲事,对方乃是淮南阀门的一支,算是书香门第,族中有众多高官,男子为人温存,父母和善,四公主很满意,太子也觉得不错。四公主的婚礼豪华而势大,满城结彩……   就是她眼中之钉三皇子,也被成功除去了。她得知北戎破了燕城,沈家军覆灭,皇帝一向忌惮的平远侯领了兵,与三皇子北援,可皇帝接着就得到了镇北侯通敌三皇子有逼宫之嫌的证据,其实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太子的手脚,皇帝何尝不存怀疑?只是镇北侯已死,岂容借着镇北侯之力竟然对皇位觊觎的三皇子活着?镇北侯平远侯死后,他们留下的一门妇孺,也没什么用处了,不如杀一儆百,让人们看看不尽忠皇家的下场。   她满意地看到太子终于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势必登上皇位!可美中不足的就是北戎太厉害了,竟然无人挡得住!朝廷在一片混乱中迁都南逃,北戎先锋几乎在她刚一离城时就杀入了京城北门。她一路日夜不敢停留地向南奔逃,还不忘让人趁乱除去了五皇子。沿途听说北戎火罗血洗了京城!万千女子被强暴而死,十几万百姓遭屠,太庙被砸个干净,皇宫被烧了大半……   过了长江,她才放下心。到了临都,皇帝和太子开始让人兴建行宫,她就赶快让人寻找四公主。可找了半年,才有了确切的消息,四公主没有逃出来!而是落在了北戎手里,如那些京城的贵贱女子一样,死在了北戎的蹂躏下。   她快疯了,又到处查问,才知道四公主成亲后,与驸马吵过几次,驸马就冷淡了四公主。四公主不忿,开始对驸马很蛮横,动辄辱骂,驸马就开始借故回父母家长住。四公主终于怒了,带着人冲到了婆家,当着自己公婆的面让下人绑了驸马迫他回府,还打杀了驸马养在父母家的一个妾室。她的婆婆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听闻北戎杀来,恐惧之中去世了。北戎接近时,驸马让人给四公主带错了道路,将她送入了北戎的乱军中,自己则与父亲带着母亲棺柩回了淮南祖籍……   在梦里,她也病了,就如现在这样,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总觉胸中疼痛……   突然,贾静妃醒来,感觉身边有人,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见四公主活生生地坐在身边哭泣,一时突感巨大的欣慰:太好了!那是梦!   贾静妃的手颤巍巍地指向茶几,四公主透过泪水看见一张纸条,上写“何时成亲”,字迹歪斜,可还是母亲的笔记。她知道贾静妃还以为她要嫁入长乐侯府,一时哭得更厉害。   但贾静妃却微笑了:只要四公主嫁进了长乐侯府,那梦里的情景就不会出现了!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成了废后,不然也不会选了长乐侯府。人有时还是该谨慎些,自己要死了,四公主如果能与自己的外甥成亲,她就能瞑目了。   四公主却是根本不想嫁给长乐侯府的那个贾公子!她觉得他是个癞蛤蟆,根本配不上她!在她内心最深处,一个念头渐渐成形:就是去和番,她也不想嫁入长乐侯府!如果真的不得以要嫁给北戎,那她就使尽全身解数,让北戎攻打沈家军!彻底消灭了沈家,报仇雪恨!等到哪天太子哥哥登基了,自己回来,不仅镇北侯沈家,平远侯府也别想逃!没有了三皇子,五公主就是嫁给了张大公子又怎么样?她要他们全家的命!让他们后悔此时没有让自己如愿!……当然,那只是个解气的念头,现在,她真的不想去和番!谁想离开京城去荒野之外?!她就是不嫁人了,也不想和番呀!   想到此,四公主的哭声小了,贾静妃以为四公主还在为要嫁给长乐侯的小儿子而闹脾气,她虽然说不出话了,可还是挣扎着抬起手,拍了拍四公主的膝盖。   四公主呜咽着说:“母亲,我不想嫁!”   贾静妃皮包骨的脸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音来,眼睁睁地看着四公主一下子站起来,倔强地走了。   --------------------------------   等到沈汶从苏婉娘口中知道市井上的传言时,茶楼的事已经过去了三天。沈汶急了,当夜就往院落跑,她不知道如果那里没有人,她是不是会夜闯平远侯府。   幸好,等她到时,房屋里亮着灯光。沈汶也不拿沙子打门了,上去就用手拍,门应声打开,张允铮一身平民便服地站在门后,张允铭也是便衣,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扇着扇子。   沈汶愤怒地对张允铭说:“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不等张允铭开口,张允铮说道:“告诉你干吗?!你才几岁?!这种事你都不该知道!”   沈汶现在顾不上害羞了,对张允铮说:“什么叫不该知道?!你事先知道吗?!”   张允铮一抬头:“我现在知道了!”   沈汶跳脚了:“我也知道了!可是晚了!”她用手轮流指张允铭和张允铮:“你们听着!不能这样瞒着我!要出事的!你爹这次肯定惹怒了皇帝了,他定是要报复的!如果你爹出事,北戎进来时怎么办?!我说过多少次了!太子,哪怕是皇帝,都不是问题!战乱!江山倾覆才是问题!你们怎么能不顾大局?!”   张允铭不在意地说:“来了就打呗!”   南朝的人对北戎没有印象,只觉得他们是北方野蛮的民族,没有开化。可是北戎在地域上,占有着后世的内蒙外蒙东北三省和一部分青海新疆和俄国的广大领土。幅员辽阔,资源丰富,民风彪悍。只不过游牧民族不喜耕种冶炼,才在物质上没有达到南朝的富裕程度。   沈汶说道:“打哪里有那么容易?!北戎之广阔,不让南朝。能在这一片土地上称霸的力量,强悍而凶暴,绝对不能轻视!”   张允铮瞪眼:“不能轻视就得把我哥卖了?就得让他们骑在我们脖子上拉……?!”   张允铭大声咳嗽,沈汶尖叫:“你这个混球!”   张允铮撇嘴:“我还没说出来呢!你以为我要说什么?不就是……”   沈汶使劲挥手:“你说什么说什么呢?!”   张允铭呵呵笑起来:“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南方。其实,我爹已经放出话去了,说我当日就离开了京城。”   沈汶一愣,突然明白了平远侯的用意:我就和你死磕了!我把儿子送出去了,你敢动我吗?   这次平远侯出手,明白地表示自己手下有足够的人,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只需说自己儿子不在身边了,皇帝就不敢公然灭门。如果那样,斩草不除根,外面的那个儿子肯定会带着人犯上作乱,在这大旱的荒年,给政局平添不稳。   一下子,沈汶算是看清了,平远侯的确是个狠辣的人物。对人狠,对自己也狠,干下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敢带着夫人小儿女照样住在京城,简直是滚刀肉,浑然不怕!   沈汶嘘了口气,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她觉得至少皇帝不会灭门了,可还是带了忧虑地说:“皇帝肯定不会甘休的,如果不来明的,就会来暗的。”   张允铭说:“那又如何?我们家这些年没干别的,就是守秘密和防暗杀,我爹会安排好。”   沈汶对他的倨傲只有翻眼睛的份儿,问道:“那些失踪的人去哪里了?”   张允铭一笑:“我怎么知道?”   沈汶竖眉:“你别撒谎!”   张允铭扇扇子:“当然不撒谎,我爹的事,我可管不了,但是我知道一句老话。”   沈汶问:“什么话?”   张允铮呿了一声:“这还不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呗!”   张允铭收了扇子,嘴角噙了丝冷笑:“人若是有了为财的心,自然是要死的。”   沈汶叹气:“咱们让罪与罚尽量相符好不好?”她其实也明白,平远侯过去是征战沙场双手鲜血的人,这种人肯定不会因为杀人而感到歉疚。   张允铭摇头说:“不好!只打他们一顿?让他们接着闹?继续欺负人?继续干下贱的事?妇人之见!”   沈汶努力想教育他们一下:“这样容易招来怨气。”   张允铮说:“他们怨也只能怨自己,贪小便宜吃大亏,这是金科玉律!”他狠狠地看了沈汶一眼。   沈汶心里一忽悠,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贪了小便宜,一想,还真是!拿了人家的果干衣料什么的……沈汶有些心怯,脸红了一下,对张允铮说:“那个,我不吃果干了还不成吗?”   张允铭又哈哈笑起来,张允铮却冷着脸说:“不成!还得从笨猪变成人才行!”   沈汶对着张允铮叫:“谁笨?!谁笨?……”突然,她停住了,愣愣地看着张允铮,张允铮眉如墨黑,睛如点漆,鼻挺脸正,一点也不像女的……   张允铮眯眼:“看什么呢你?!”   沈汶突然拍手:“太好了!我知道怎么替你爹挡下皇帝的报复了!”   张允铮马上问:“要怎样?”   沈汶一抬头,给了他鼻子孔:“我不告诉你们!谁让你们瞒着我来着!”   张允铭笑着说:“南方可是好地方呀……”   张允铮接口道:“喂猪的吃的多了去了……”   沈汶傲气地说:“我不要了!还有一年我自己就能出去了!不需要你们……”话还没说完,张允铭笑得弯腰,沈汶刚要怒,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立刻软了,也不计较张允铭,很友善地笑着说:“哦!差点忘了,得请你爹帮我找个京城外的尼姑庵,离京城远一点,三四天的路,清静的地方,里面全是自己人,特别可靠……”张允铭笑得更厉害了,张允铮对着沈汶摇头说:“你能不能讲究一点,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笨!”   沈汶撅嘴道:“你们才笨!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张允铭想到自己和张允铮这一走,京城可真得靠这个小女孩来出谋划策了,笑着叹气道:“好吧,肯定帮你办了,你也多费心,别让皇帝得手。”   交易成功,沈汶点头,又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这么一走,怎么给我三哥说好话呀?”   张允铭很郑重地说:“我跟我爹说了你的意思了。”   沈汶马上关注地问:“你爹同意了吗?”   张允铭说:“我爹说听我娘的。”   沈汶一摆手说:“哦,那太容易了,你就等着叫我三哥妹夫吧!”   张允铭扭头对张允铮说:“你能不能接着和她吵架?最好把她气哭之类的……”   听出张允铭话中的酸气,沈汶嘻嘻笑起来:“你跟你爹说,遇事一定要听我三哥的,后面我们大概还有许多事。”   张允铮说:“怎么还有事?所有的武器不都设计好了?只需我们到南边造出来了。现在旱灾渐重,都不用给钱了,管饭就有人跟着干活。”   沈汶说:“当然有事,别的不说,按时间,北戎该来替火罗求婚了。”   张允铭忙点头说:“我也听说北戎的国书到了,要求和番,但是可没有说有求娶四公主的事。”   沈汶把食指点在下巴上:“我相信火罗一定求婚了,只是皇帝还没有做出决定,所以不到处宣扬。而现在四公主这个样子……”   张允铭不屑地一哼,沈汶皱着眉:“我梦里,五公主和番了,不仅是太子出了主意,还有皇后在那里为她定亲,公主的婚事是皇后做主,现在没有皇后了,我可不知道四公主会不会和番……”   张允铮说:“她最好和番。”   沈汶也发愁:“不是她就是别人,火罗那个人可不是好相与的,谁都不该嫁给他,我们又打过他……”   张允铮打断说:“我的意思是,她如果和番了,就说明太子要拼命了,也许又能干出许多蠢事。”   张允铭用扇子一拍掌:“对呀!她是太子的亲妹妹,太子若让她和番,定是没安好心!”   沈汶皱眉:“太子会那么狠心?我原来的确想让四公主和番,可一直没觉得会成,毕竟,她可以闹着不去。想来,真的只有太子能促成这门婚事……”   张允铭扇扇子:“我打赌,太子会劝她去的。”   沈汶慢慢摇头:“她那个性子,应该不想去。”   张允铮对他们斥责道:“你们有这功夫不把该说都交代了,赌这闲篇儿干吗?”他带着鄙视的腔调对沈汶说:“我娘说了,到中秋给你们府送车月饼,算是答谢你三哥,里面莲蓉蛋黄还有酸枣泥的都很好吃,贪吃的家伙可别漏了。”   他这么一说,沈汶又想起他们就要去南方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突然觉得心里难受,那种难受似疼非疼,似紧非紧,好像自己的心忽地一下,从高空落下,可没有着陆。   见沈汶脸色一暗,张允铭知道她要告辞了,忙说:“那些监视太子幕僚和兵器库的人的联络方式都给你三哥了,我还告诉了他夜里入我们府的地点。”   沈汶没了心绪,恹恹地说:“还有,别忘了给我准备人马,我十四岁后,就是明年的秋天,该去边关了。”   张允铭笑着说:“放心,一定也是顶尖的人……”   张允铮坏声坏气地说:“那么挑剔干吗?不就是运猪吗?把马车造得结实点儿就行了。”   沈汶看着张允铮,张允铮表情恶劣地从眼角看着沈汶,沈汶无精打采地说:“你说了坏话,心里就好受了?”   张允铮一扯嘴角:“干吗要心里不好受?笨猪懂什么?别总以为自己很聪明……”   沈汶终于爆发:“你这个混球!坏蛋!”   张允铭笑了,说道:“行啦,这样你们就踏实了!”   沈汶听了一跺脚,对两个人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张允铭点头,沈汶跑了。   张允铭对一脸不快的张允铮说:“你不让我走,一定要在这里等着见她一面,就是故意和她吵架的?”   张允铮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谁想要磨磨唧唧假模假式的告别?吵一架最好。”   张允铭叹气:“你的确是个混球!还是个败家的,就为了让她尝尝你喜欢的馅儿,让娘送一车月饼!”   张允铮挑眉:“喂喂,那是给你还的债,别记我头上!”他把密室里剩下的武器草图都包入自己从府中带出的装了武器图的油布袋中,重新捆在了自己胸前。然后,他们没有回平远侯府,而是去了城南边一处民宅。那里,白天坐着马车出府的平远侯,一直等在大厅。   张允铭和张允铮进来,平远侯问道:“和那人告过别了?”他以为兄弟两个是去向那个高人辞行。   张允铭行礼道:“是,那人说皇上必然报复。”   平远侯嗯了一声,张允铭又把沈汶要求的一一说了,平远侯缓缓点头。父子们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宋夫子敲门,带着几个人进来,他对平远侯行礼道:“将军,可以走了,到城门处,城门正好开。”   张允铭和张允铮同时站了起来,张允铭有些担心地说:“爹,您一定要保重!”   张允铮也少见地庄重,对平远侯说:“爹,今后不要出府了。”   平远侯哼声道:“你个小崽子还指使起我来了?”脸上短暂地显出一丝笑意,可接着就严肃地叮嘱张允铭:“你一定要万分小心,还要照顾好弟弟!”   张允铭以为这是因为他们带着各种新式武器的图纸,不能出任何差错,就忙点头说:“父亲请放心,我会谨慎从事的。”   平远侯又看张允铮,张允铮鼓着嘴说:“我知道,你又让我听他的!”   平远侯叹气:“你呀,这个脾气,怎么能让我放心!”   张允铮勉强地吭哧了一声:“我听就是了。”   张允铭又低声说:“爹,沈三公子对您说什么,您可一定要听呀!”   张允铮说:“还有那个尼姑庙……”   平远侯挥手说:“我知道,你们快些走吧!”两个兄弟行礼拜别,平远侯看宋夫子等人,说道:“就托付给你们了!”   宋夫子和四五个人同时下拜:“请将军放心!”   平远侯说:“好,你们速速离城吧!”   张允铭等人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急步穿过街道,城门一开就随着一群百姓出了城。到了一个城外的庄子,那里已经有三十几个人备了马等候着了。他们几个人上了马,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南方而去。   不久,京城就都知道,平远侯张大公子因受惊吓,不敢在京城街上行走,已被送往南边山清水秀之处,好好调养去了。   皇帝听了冷笑了一下:“他倒是想得很周全。”   孙公公低声问:“陛下还是想对平远侯下手?”   皇帝说:“当然,不要他的满门,也得给他个教训。”   孙公公不解地说:“可是他的儿子在外面……”   皇帝说:“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是不会铤而走险的。朕不要平远侯的命,他的儿子就不敢反。让人痛苦的方式,也不止死路一条。”   孙公公连连点头,可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皇帝很满意。   ------------------------   沈汶骂了张允铮,心情也没变好。她气冲冲地回去,躺下就睡,可怎么也睡不着。她觉得这是生物钟的问题,就起来打坐到了后半夜。终于睡了,但醒来后,也没觉得舒服,心里空荡荡的。   这段时间,张允铮一直在她身边,突然,他就离开了。沈汶一再告诫自己后面还有许多事,绝对不能分心,可还是消沉了。   这是一种无形的沉重,像一层厚纱一样罩住了周围。什么都变得似有若无,无关紧要。   沈汶开始后悔上了张允铮的当,和他吵架。也许,自己该好好地说几句话,谢谢他的帮忙之类的。也许,自己该笑着告别,祝他们一路平安。也许,自己该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也许自己该给他点什么东西……   可是,张允铮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就这么又把自己带到坑里了!忽然,沈汶发现,从一开始,张允铮就主导着两个人相处的基调,他想闹就闹,他想吵就吵,沈汶根本无法抵御。她暗地里把张允铮又骂了几十遍,最后无奈地承认,吵就吵吧,她舍不得他离开,她其实,挺喜欢他的……   这是不是就是动了“索取”之念?是不是因为她千年孤独,就格外珍惜陪伴?沈汶艰难地告诫自己:不能求。那又该怎么办呢?沈汶想了半天,只有接受。接受现状,不加抱怨。   苏婉娘明显地感觉到了沈汶情绪低落,本来还有些担忧,可沈汶一说从现在起她大概不会经常夜里出去了,苏婉娘就高兴了:她这一年可是过得提心吊胆!沈汶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夜里回来就睡懒觉,白天起来就笑眯眯的,什么都不在乎,只管吃喝。不去画图时,她就打坐到夜半,次日还是晚起,依然傻乎乎的,看人时都像没看见。   现在沈汶虽然有些闷闷不乐,可毕竟每天在家睡觉了,苏婉娘觉得踏实许多。   杨氏从沈坚走后就放权不理事,早上请安也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只要几个孩子还一起吃个晚饭就行。所以,沈汶大部分时间都是自由活动,她的异常,除了苏婉娘,别人都没有察觉。   一连几天,沈汶都没吃多少东西,这对于平时以吃为乐的沈汶可是绝无仅有的。苏婉娘在沈汶又一次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就推开了碗后,小声问道:“小姐有什么心事?”   沈汶叹了口气:“张家兄弟走了。”   苏婉娘明白了,看来沈汶动情了。她暗叹,防不胜防,最后还是到了这一步。但她自己就属意四皇子,自然没有任何立场来责备沈汶,只能问:“为什么?”   沈汶有些呆呆地说:“平远侯对太子的人大下杀手,虽然太子没办法还手,但是皇帝肯定要报复的。平远侯把他们兄弟两个送走,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苏婉娘惊讶:“皇帝会报复?”   沈汶点头:“当然了,皇帝怎么能容忍任何人蔑视皇家?”   苏婉娘着急:“你难道不做点什么吗?”   沈汶说:“我知道大概要怎么办,到时候让我三哥去运作就是了。”   苏婉娘这才放下心,见沈汶蔫了的样子,宽慰她说:“其实,见不到面,并不是不想呀。人家说,每次在心里一想,就是一次见面呢。你想想,不就见到了?”   沈汶睁大眼睛:“婉娘姐姐,你是不是就这样总在心里见姐夫来着?”   苏婉娘气,拧沈汶的胳膊:“我好心好意的,你就这么打趣我?!”   沈汶低声哀叫,算是解开了些愁绪。她想到苏婉娘也同样见不到四皇子,张允铭这么一走,五公主也别想定亲了……大家都是聚少离多,自己也不是独一份的难过,算是随了主流。没别的办法,只好忍着,平时多与自己的亲人联络感情就是了。   沈汶十三岁的生日过得平淡而疏忽。府中刚刚忙完了沈湘的及笄礼,都没心思再折腾,沈汶的生日就是大家吃碗面,给了几个鸡蛋打发了。   前世,沈汶为此气闷得几乎发狂,好长时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自怨自艾,谁也不搭理。对主事的柳氏更是不满到极点,日后柳氏和严氏为她操办了婚事,她也没怎么感激她们。有时沈汶觉得那个前世的自己怎么那么讨厌呢?可如果她不是那么糟糕,大概也不会那么自责。   这次,过了生日后的一天,午睡后,沈汶就带着苏婉娘去练武场旁观沈湘练武去了。   农历八月,下午的太阳还是火热。单为沈湘圈出来的练武场上尘土轻扬,沈湘驾驭着0胯0下0战马来回奔跑,同时挥动长枪,一次次地刺向地上立着的草人。   汗水湿透了沈湘的衣服,连裤子都是湿的。她的丫鬟春绿也骑着马在场上跑以练习马术,只不过不舞长枪罢了。   沈汶让苏婉娘给自己找了个树荫处,摆了桌椅,旁边放了凉茶和小点水果。为防零星从树枝间射下的阳光,沈汶还把一条手帕盖在了头上,显得又娇气又滑稽。   苏婉娘到了一边,站了半天马步后,就打了一套拳。而沈汶则在看了一会儿后,失了兴趣,拿起桌子上的绷子,绣上花了。   沈湘练到太阳西落,终于下马,疲惫地走到沈汶坐的地方,恶狠狠地问:“你在这里干吗?!”   沈汶抬头,甜甜地说:“来看姐姐练武呀。”   沈湘指着沈汶手里的绷子:“你看什么练武?不在绣花吗?”   沈汶笑:“我就知道姐姐也看我了!”   春绿走过来,笑着说:“二小姐绣的是什么?”   沈汶给她看,春绿皱眉,用眼睛瞥沈湘,沈湘看了一眼:“一个黑疙瘩,你这是绣什么呢?!”   沈汶说:“是知了!”   沈湘挥手:“你还是别绣了,没人能知了!”   说完就走,根本不理沈汶。春绿还好心地说道:“如果加两个翅膀,前面有两个眼睛,也许就像些。”   沈汶发愁地说:“可我不会绣翅膀。”      沈湘大喊:“别理她!跟她讲是没用的,有这功夫能粘个真的了!”   春绿笑着走了,沈汶撅着嘴,把绷子一放说:“我不绣了!”   苏婉娘过来收桌椅,使劲忍着笑,沈汶这几年横不拿针竖不拿线,手指都是僵的,哪里能绣东西?就是摆个样子招沈湘骂骂就是了,不知沈汶是从哪里学了这种套近乎的方式。   收拾好了,一起去吃晚饭。晚饭上,杨氏和老夫人坐正席,柳氏和严氏一旁奉了箸后,就一起坐下吃饭。严氏在这种公共场所一向少言寡语,只是偶尔投向沈汶的目光,露出一丝狡黠。   沈湘和沈汶同坐,沈卓又在外面混着不回来了,一屋子除了未成年的沈强和柳氏两个孩子沈玮沈瑜,全是女眷。   饭后,碗碟撤下,众人又喝了茶,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柳氏带着孩子和严氏告退了。沈湘面现疲倦,刚要走,杨氏开口道:“湘儿,等一下。”   沈湘强睁开眼睛看杨氏,杨氏示意一边的钱嫲嫲递上了几页纸,杨氏翻看着说:“这是来探问的几家,一家是……”   还没等杨氏说完,沈湘就皱着眉说:“我不想嫁!日后我要去边关,和爹他们在一起!”   杨氏惊了:“怎么可能?!你一大姑娘家,怎么能去边关?!那里都是男子,你一个女的算什么事?!”   沈湘说:“那我就女扮男装!”   杨氏看着沈湘丰满高挑的身材:“你以为你是在说故事呢?!扮男装?你带的人呢?也都扮成男的?!你一个人在男人堆里过一晚上,谁还会娶你?!”   沈湘大声说:“所以我说我不嫁!谁愿嫁谁嫁!”   杨氏也大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能不嫁?!至少嫁个武官。”   沈湘不同意:“嫁什么武官?让皇上以为我们府联络武将?”   杨氏叹气:“那,就嫁个文官?”   沈湘鄙夷:“瘦鸡一样,我一手就能把他脖子拧断了!”   杨氏拍腿大叫起来:“你没事拧人脖子干嘛?!我真是后悔死了!我让你学武干什么?!我让大郎二郎学武干什么呀!我真糊涂啊!你看平远侯夫人,多聪明啊!……”她开始了第一百零二次相似感慨。   老夫人开口:“她不想嫁就等等吧。”   杨氏不高兴:“她今年十五,一等就十七八了!没人家可怎么办?!至少要先定下一家来。”   沈湘跺脚:“不定!就不定!你要是逼我,我就跑到边关去找爹和大哥二哥去!”   杨氏拍胸口:“你是要气死我呀!我养你这么大,你要干什么我没依着你?!你就这么对我!活着真没意思啊……”拿出手绢来擦脸。   老夫人叹气:“你就别说这些小气的话啦!湘儿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就随她去吧。”   沈湘有点歉疚地看了杨氏一眼,嘟囔着说:“娘就爱瞎操心!以后我要嫁的时候告诉你还不成吗?”   杨氏拿下手绢:“真的?!你想嫁了就会告诉我?”   沈湘点了下头,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杨氏郁闷地看着沈湘的背影,扭头问沈汶道:“汶儿是个好孩子,到时候会听娘的话的。”   沈汶笑着说:“要是姐姐不嫁,我就在家里陪着姐姐。”   杨氏气愤:“你也要气死我?!”   沈汶笑着扑过来抱了杨氏:“怎么会呀!我可喜欢娘了……”撒着娇,趁机给杨氏点了几个疏肝安心的穴位。   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唉声叹气:“汶儿小的时候,跟我亲。孩子大啦,不亲了……”   沈汶又笑着过去给老夫人揉了揉胸口,笑着说:“祖母最疼我了,自然还是亲啦!”   沈强也过来,张着双臂啊啊叫,沈汶也抱了抱他,笑着说道:“你怎么还不说话?是不是娘怀着你的时候,我叫小哑巴来玩,把你传染了?来,我教你,说……”   杨氏打断说:“别说!他这样挺好!我现在都传出话去了,咱们府的四公子是个哑巴!日后决不习武!就在家养着。”   老夫人皱眉:“这是什么话!强儿天生是个习武胚子,三郎前儿还告诉我,强儿去了习武场,拉开了他十二岁用的小弓……”   杨氏又把手绢捂脸上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不想活了……”   老夫人对着沈汶摇头叹气:“你娘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多劝劝她。”说完自己回去休息了。   沈汶却觉得杨氏这样挺好的。前世,杨氏流产后就一直性子暴躁,时常与老夫人吵架,不可理喻。沈坚走后,她的情绪越来越起伏不定,让前世的沈汶避之不及。沈汶想到最后杨氏选择了那么惨烈的自焚的死法,很可能是多年抑郁和无奈的爆发。现在杨氏有了沈强,虽然嘴上还是在抱怨,但是那种力度实在是弱了很多。   虽然如此,沈汶还是和沈强玩了通堆积木,算是陪着杨氏坐到了晚上,才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不用晚上出府了,沈汶只有打坐和睡觉,马上觉得夜晚少了许多吸引力。   八月十五前,平远侯府送了一车月饼,有二十几种馅。老夫人和杨氏都道这是因为前时沈卓救了张大公子,平远侯府在表示谢意,就把月饼给侯府上下发了。   沈汶院子里分到的有莲蓉蛋黄的,沈汶挑着吃了,莲蓉微甜而蛋黄却是咸的,很好吃。酸枣泥的却是找了半天,最后听说沈湘院子里有,苏婉娘还得厚着脸皮去那院子给沈汶要了一块,沈湘遥遥地骂了一声猪,沈汶完全坐实了吃货的名称。? ☆、临终 ?  十五中秋,风里已经有了冬天的寒意。   贾静妃在内腹和咽喉的疼痛里,半昏半醒。   隐约里,一个散着头发的女子浮现出来,狠狠地用手指抠她的眼睛。明明是影子,她却感到刺骨的疼痛,不得不挣扎着醒来。影像消失,可是头部还存留着深深的刺痛。那个女子的面容有些眼熟,贾静妃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五皇子的母亲。她差不多忘了她的样子,只知道她一向胆小怕事,都不给五皇子启蒙读书。她让人除去五皇子后,就没听说过她的事情,现在看来她是死了。   贾静妃觉得自己见了鬼了,可却认为如果能为太子铲除隐患,这也是值得的,鬼有什么可怕的……虽然这么想,但她也睡不着了,胸中疼痛难忍。她能感到风凉了,浑身发冷,手臂竟没有力量把被子拉上来,而喉咙早就失了音,自然不能叫宫人前来帮助。   这些天,她经常能感到血涌到嘴里,但因为无法起身,又将血慢慢地咽下。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只等四公主穿着嫁衣前来看一眼自己,她能安心地闭眼。   角落里似乎有响动,贾静妃费力睁眼,暗影里,一个宫装丽人缓缓走出,在床前不远处停下。   这是贾静妃头一次在完全清醒时见到了鬼,一时惊得胸口巨痛,想大喊:“贱人!”可她无法出声,只能勉强张大了些嘴。   陈贵妃似是在她最美丽的年华,面容娇美如花,眼神温柔含情,微笑着看着贾静妃。   “你走开!滚!”贾静妃无声地呐喊。   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来:“四公主失了身,太子建议她和番北戎,如此兄长,真是可喜可贺。”   贾静妃觉得一块千斤重石击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原来本已疼痛的五脏六腑被碾碎成泥。在短暂的清醒里,她意识到那个声音不是陈贵妃的,她努力凝视,陈贵妃的幻影消失了,在陈贵妃方才出现的地方,是一个黑影。   贾静妃已经好久没有出汗了,可此时她觉得背后冰凉。她想看清那个黑影,但一阵风过,那个黑影也没有了。   一阵腥意上涌,贾静妃趁着方才聚集起的力量扭脸,哇地吐出一口脓血,一口后停不住,直吐了十几口,枕头上成了一滩血,她眼前一黑,枕在自己的血中,可是并没有昏过去,迷迷糊糊里,似乎回到了幼时,自家住的小院子,墙内有棵海棠树,海棠果子真酸哪,自己小的时候那么喜欢,可她后来在皇宫里,御花园里就有海棠,她怎么就不吃了呢……   十岁时,哥哥下学回家,与他同行的伙伴见到了自己脸红得像红布般,哥哥说那是学里最出色的童子,比他好许多许多……   那个小书生,考中了秀才时到家里来,是来看自己吧?那时她几岁?十三岁?他见到自己,支吾着不能言语,哪有半分灵气?……   十四岁,七夕乞巧,她去街上买乞巧之物,车堵人众,她停步街边,离开人流,怅然前望……一个富家公子回头看她,那个公子头戴着金色发冠,颀长的身躯裹在绣着祥云的锦缎里,面目冷峻,可又眼含春意,她一时心慌,脸红了,含笑低头……   隔日就有人来家中细问家境,原来,那个富家公子竟然是皇子,等她及笄时,他成了太子!……   她家世平凡,只能是侧妃。那又如何?远比成为那个小书生的正妻要强。   洞房之夜,夫君告诉她,初见她时,她遗世独立,清纯美丽,让他怦然心动……   她在向王妃请安时偷偷打量,满室佳人,无人能比自己美貌,既然如此,得太子宠爱,自是应当……   上天垂怜,她有了太子的大公子!她的孩子,怎么能是庶子?王妃不过是出身门第高,可论相貌,论手段,怎能与自己相比?王妃没有生出儿子,不该占着位子……   太子担忧皇帝不喜,日夜愁思。他明明想下手,就是不敢。她看破了他的心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来安排,看上天是不是容此发生。只是,事成后,王妃若是不生儿子,他要扶自己为正,太子答应了……   她把毒2药2掺入香甜的豆沙中,做出一盘小巧的豆沙寿桃,有毒的那个,上面点的红点中,有一丝绿色。皇帝寿辰的晚宴上,她亲自奉上,太监一一验过后,她端着盘子递给皇帝,一转手间,袖中藏着的那颗寿桃,已经摆在了盘子里。   上天允了太子的心愿————皇帝吃了那颗寿桃。毒2药2自然不会马上发作,隔了几天,皇帝才开始生病……   太子登基,王妃封后。她是妃子,她的孩子是大皇子。既然是大皇子,怎么能不是太子?后面的事其实都比第一次要容易,容易得多!   皇太后喜欢那时的皇后,那就让她病死吧!皇后,病死!长公主,病死!……   她连连得手,但她心里明白,皇帝纵容了她,不然这偌大的皇宫,她一个新入宫的妃子,岂能任意纵横?看来,皇帝对自己真是有情的……   她终于封后,哥哥也被封长乐侯,赏赐无数,父母得享天年。她松了口气……   可怎么还没有完?后tt宫怎么出现了这么多挖空了心思讨好皇帝的贱人?!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她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现在自己成了要防守的一方。   她精心挑选可以有孕的妃子,不能出身世家权臣,以免日后有了外家的支持,会威胁到自己的孩子……   二皇子天生聪颖异常,梅妃书香背景,知书达理,皇帝有次说她行事端庄大方,不像自己那样带着小家子气……那就让他们都病死吧!   蒋妃心思缜密,待人宽厚,宫中口碑甚佳……不能留着她!   那些看不顺眼的妃子,病死!她们的孩子,病死!……   她做得并不出格,根本无法相比当初吕后斩去戚夫人四肢挖出她鼻眼的狠毒。也许因为如此,皇帝才没有阻止她……   只有陈妃,用狐媚之术迷惑着皇帝,让皇帝派人保护了她!三皇子活着,就有威胁。她谆谆教导太子,不能掉以轻心……   时光荏苒,怎么就到了今天?年少懵懂间做出的选择,知道会是如此收场吗?人们不是说后tt宫如战场,她一路拼杀,一路血腥,应该是成功的将军,怎么会走到了今天?她是因为败了吗?可是在那个梦里,她还是皇后,不也是孤独地躺在宫里,痛苦不堪地等死?即使死后陪葬丰厚,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真让自己的放不下心的,就是两个血肉相连的儿女,但一个失身,一个无能,还想把自己的妹妹送往北戎……她不甘心哪!到底哪里出了错?……   次日一早,太子和四公主都得了宫人报告,贾静妃夜里吐血数升,已经请了御医。   太子急忙赶往冷宫,到了那里时,御医对太子说,贾静妃卧床太久,五脏六腑已然衰竭,气不拢血,是将死之兆,请太子和四公主准备后事。   太子一进门,见四公主已经坐在贾静妃床边哭,再看贾静妃,太子心里就是一阵恐慌。   贾静妃脸色青黑,两眼周围黑得像是染了墨。两颊瘦得只剩骨头,整个脸完全变成了一个骷髅形。   太子没有见过死人,但是贾静妃这种情形,让他知道死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太子连声低唤着:“母亲!母亲!是孩儿和四公主,您睁眼看看。”   听到太子的声音,贾静妃从沉重的痛楚里挣扎着醒来,她已经看不清儿子和女儿的面容了,只能用口型说着:“不要……和番……”   四公主在哭泣里仔细看着贾静妃的嘴,哭着说:“母亲知道了。”   她话一出口,贾静妃的脸色就又黑了一分。太子暗骂四公主愚蠢,可现在贾静妃明显不行了,想到母亲往日的性情,太子转身对屋里的宫人说:“都出去!”   等人都离开了,太子一咬牙说道:“母亲,吐谷可汗的二儿子火罗求娶四公主,妹妹如果去了就是王妃,日后,也许她的夫君能成北戎的王!妹妹就能为后!吐谷可汗现在势不可挡,终会犯我边境,那时,母亲,那冒犯了您的沈家,就一个个的都不得好死!”   四公主听太子说得激昂,母亲已垂危,不能当着母亲的面争论,只能哭。   贾静妃在心中呐喊:她梦里就是北戎犯境,四公主死在北戎乱军中。哪怕那是梦,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找个异族的夫君,恩爱相守尚且不知,怎么能指望对方封你为后?……但她发不出音来,只能用嘴型一遍遍地说:不!   四公主哭得肝肠寸断,她以为母亲还是想让她嫁入长乐侯府,才一个劲儿反对和番。   太子不想让贾静妃死前忧虑,低声说:“母亲放心,我会为您报仇的!”   贾静妃使劲摇头,可表面上只是头轻微地挪动了一下:不要什么报仇,我只要你们一生平安……   四公主见太子对她使眼色,也明白这时要说几句让母亲安心的话,就哭着说:“母亲,我……我……”她怎么也说不出要嫁给贾公子的话,只说:“我也想为您报仇!”   两个孩子都说要“报仇”,贾静妃再次血涌上口,她无法起身,只微张了嘴,鲜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四公主吓得尖叫,两个御医跑进来了,忙号脉的号脉,给贾静妃擦血的擦血,贾静妃挣扎着想说话,可只能狂吐鲜血,御医连声说:“怕是不行了,这次真不行了……”   太子愤怒地说:“什么不行了?!敢当着我母妃说?!滚下去!滚下去,谁让你们进来的?!”两个御医忙退出了门。   贾静妃吐出了大量的鲜血,蓦然感到轻松。但这片刻的松弛没有久长,她忽然意识到,四公主是被人算计了——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会有多少巧合,才能破相破身?太子一定是感到了危险,不然不会让四公主和番。可这本身就是对方的阴谋……可叹她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既然对方能这么隐蔽而有力,那么太子……太子真的危险了!   她久已浑浊的眼睛突然绽放出骇人的亮光,太子知道这是人所谓的回光返照了,哭着拉了贾静妃的一只手,低声说:“母亲,我再不会办错事了,一定会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我发誓,我一定会登上皇位!”自从他记事起,这就是母亲耳提面命的事。她为他请了最好的老师,告诉他怎么应对皇上。为他铲去了多少对他有威胁的手足,安排了得力的婚事……他记起母亲多次提点他办事不利,他现在终于完全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他要让母亲安心离去,他一定会完成母亲的愿望!   四公主也哭着:“母亲,我一定会……帮着哥哥。”   贾静妃使劲睁大眼,对着四公主和太子拼命摇头,但其实她动不了头颈。她挣扎着想喊叫:小心!……可是她没发出声音。   她感到周围的情景渐渐淡化,她的前方,有许多她熟悉的影子——她以为她永远除去了的心腹之患们……原来不止只有后HH宫一个战场,彼岸还有广阔的疆场,成王败寇不是只在生时,还有死后,她给自己准备下了这么敌人……贾静妃突感巨大的恐惧,吓得眼睛都直了,污浊的秽物在床上弥漫开来……   明亮的阳光里,父亲笑着贴对联,刚识字的贾氏女童,为父亲拿着长纸,上联是“忠厚传家远”,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批是什么?自己看不清,想问问爹……   贾静妃眼睛中光亮散去,眼球转向太子出声的方向,蠕动着嘴唇想说:修善修德……以德服人……可喉咙里咯了一声,慢慢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太子和四公主放声大哭,直哭得声音嘶哑。他们哭着让人给贾静妃擦身梳理,等宫人们将贾静妃抬走,两个人相互扶持着慢慢地走出了冷宫。   夜已经深了,两人都疲惫不堪。临别时,太子泪眼看着四公主哑声说:“妹妹,母亲被废是因对镇北侯府下手失败,母亲不被废,也不会如此惨死!你是怎么破的相?失的身?你在母亲面前说了要为母亲报仇,你是真心的吗?!”   四公主也已经哭得神虚,无法按照母亲的愿望嫁入长乐侯府让她感到深深的负疚,既然在母亲的床前说要帮着兄长,此时就听兄长的安排吧,至少能给母亲报仇!   四公主再次哭了:“好吧,我……和番……”   太子红着眼睛说:“妹妹,你放心去,本宫一定要用镇北侯的满门,祭母亲的亡灵!”   四公主咬着牙说:“还有平远侯府!别饶了他们!”   太子想到平远侯府的财富,点头道:“本宫对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誓,绝不让他们有好下场!”   两个人都在悲愤里下定了决心,非要让造成了他们不幸的两家人血流成河,才能平息他们心中的仇恨。   皇帝知道贾静妃死了,只是嗯了一声。许多事情蓦然涌上心怀,可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除了淡淡的回忆,他也有种轻松感,一些致命的秘密永远被埋葬,再也没有了第一执行者。   按理说,两个人该算是搭档。贾氏像一只勇往直前的猛兽,扫除着任何挡在她前面的人,连先皇都敢下手,更别说皇太后,皇后了。他袖手在一边,反正自己的生母已逝,就任她帮着扫除那些权威人士,好让自己没有任何掣肘。那些嫔妃大多无关紧要,自己正年富力强,也不必担忧没有皇子,更何况,已经有了大皇子……   作为回报,他给了贾氏所向往的地位和名声,直到她威胁到了自己的权威……   皇帝觉得自己对贾氏不错,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对她哥哥的赏赐,到最后,他还是给了她一个复位的机会,是她自己摆架子不想干了。   皇帝不想面对生老病死,所以他也一直没有去看贾氏。现在贾氏死了,皇帝招了御医,问贾氏的病情。   四个御医带着医案来见皇帝,一个个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皇帝在案上信手翻了翻厚实的医案,耳听着御医说着从病起到病危的过程,突然打断道:“贾静妃不是中毒了吧?”   几个御医都暗自一惊,片刻停顿后,一个御医迟疑着说:“也许末尾的症状有些相似,但贾静妃的病情是长年累及至今,起初的症状纯是中焦之症。只是她心郁气结,不能安养,以致病入膏肓,无法救治。”   皇帝沉思着继续翻看医案,御医们知道这是生死相关的时刻,绝对绝对不能承认贾氏是中毒!否则的话,知道她是中毒,却隐瞒不报,满门家小的性命就全完了。他们都屏声静气,等待着皇帝的决策。   终于,皇帝点了下头,示意御医将医案撤去,几个人上去接了医案告退,出了大殿后,相互看看,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皇帝用手指敲着书案,等了一会儿,让人去叫谷公公来。   不多时,谷公公走了进来,皇帝满意地看到谷公公眼底处有些青黑的颜色。   谷公公行礼后,皇帝说道:“朕给你几个人,你找个机会去平远侯府,至少要重伤平远侯,也不必杀了他,但要他至亲之人的一条性命。”   谷公公立刻躬身称是,问道:“皇上要奴婢何时动手?”   皇帝说道:“不用急,等到年关前。年关是收帐的时候,热热闹闹的,正好下手。往后他一过年,就能想起这件事。”每逢佳节,就是一个亲人的祭日。   谷公公再次行礼,然后离开了。   等谷公公走了好久,皇帝才长出了口气。   一边的孙公公给皇帝上了杯茶,皇帝端起,闻了闻,才慢慢地喝了半杯。   孙公公刚要把茶撤下去,皇帝问道:“你觉得,贾静妃是被毒死的吗?”   孙公公想了想:“贾静妃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有些不适了,那时,她的饮食可是查得很严。”   皇帝也点头:“朕也是想到这一点。若是到冷宫后再下毒,就容易得多,可是她在那之前就病了。不然的话……”   孙公公低声问:“陛下是疑心谷……?”   皇帝闭唇用鼻子出气:“他们以前斗得厉害,若说有人敢下手,就该是他了。”   孙公公心说,那皇上在贾氏死前也不进行任何阻挡,看来皇帝还是希望贾氏死去的。   孙公公小心地问:“陛下派谷公公去……”   皇帝哼一声:“让他们拼拼。平远侯那个地方,大概不比朕的地方容易进出。朕给他下了两次药,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吧。他不行,再换别人。”   谷公公再次隐身在小窗处,将皇帝与孙公公的话听了十之八九,才溜下了高墙,悄然走远了。   贾静妃是废后,还是个不受宠的妃子,没有什么仪式。太子和四公主哭灵都是私下的,更不能公然戴孝。现在正是灾荒之年,不可再添晦气。   三天后,贾静妃悄然出殡,宫中从此再无此人。她算是废后,没有多少陪葬。其实如果有陪葬,更招人觊觎,弄不好不出百年,墓就被人挖了。   出殡后,太子回到东宫,神色木然地进了他一直用来议事的书房。等候着的幕僚们鱼贯而入,小心地在太子面前站定。   太子只觉得自己的胸中塞满棉絮般难受,没有呼吸的空间,燥烦无比。他冷冷地口:“最近,镇北侯的府中如何了?”   一个幕僚马上说:“一如往昔,没有什么异常。中秋时,平远侯府送了一车月饼……”   太子暴怒:“这叫没有异常?!这是平远侯在答谢镇北侯府的人和他狼狈为奸,害了本宫的妹妹!”他顺手拿起书案上纸张毛笔等胡乱扔过去,也不看是对着谁,一时屋子里的人纷纷躲避,大家知道这是太子在撒气,都只能忍着。   等到太子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扫得一干二净,空了手,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喘着气说:“找人……找人……让沈家的二小姐出府……也毁了她!破了她的身!不能便宜了他们!”他等不到日后了,不能对平远侯下手,就转战镇北侯府,选个容易的下手。   大家此时除了赶快答应,别无他法,现在只求多福,不求别的了,谁也不敢逆着太子说任何话。   次日,太子重新按时上朝,只是穿着的颜色淡了些,少言寡语。下了朝,他出了宫,到了初荣的小院。   初荣一身素淡地迎了出来,太子一把抱住她就进了屋。   他平常来只是坐着喝喝茶,话都不说几句,可是现在突然发作,初荣不由得惊呼。这声惊呼让太子更加癫狂,拥着她就进了里间,直接往床00上去了……   没有媒约礼聘,没有父母的祝福,众人的见证,没有嫁衣没有花烛,没有任何名分,连个妾室都不是……初荣却还是感到了幸福。   她是作为干粗活的宫女进的宫,算是为家里省些口粮。在宫里,她浆衣洒扫,抹灰掸尘,从来没有接近过皇上皇子嫔妃贵人。到了她该出宫的日子,一个给太子步辇掀帘子的妹妹,感激她过去的照顾,听她感慨这十年宫里都不知道皇帝太子长什么样子,就临时假装肚痛,让她替自己在步辇旁站片刻,掀一下帘子,步辇一起步就退下。管事的大太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就同意了。   谁知道那时她看见太子要跌倒,就伸手扶了一下,太子问她叫什么,她吓坏了,但是为了不连累那个妹妹,她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名,好在次日她就离开了皇宫,也不该有什么后果。   回到自己简朴的家中,父母看着也不是那么欢喜。多了一个吃饭的人,总不是好事。他们很快就替她找了门亲事,要她嫁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当填房。初荣也没觉得不好,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她在宫里十年,最后见到了太子,那么近,她能看到太子眉间的皱纹,她扶了他一把,觉得他其实像个无助的孩子……这些,就足够让她在余生里好好缅怀了。   可谁知,太子的幕僚竟然找到了家里,她根本没有犹豫,只等着父亲问了她一声,就马上同意了。她回到了京城,又见到了太子,这简直像美梦一样,太子竟然喜欢她!每次,虽然他们不怎么说话,但是她可以看出来,太子离开时很高兴……   现在,太子要了她!这是圆满!初荣流下了满足的眼泪,紧紧拥抱着太子,太子能感到这个女子发自内心的感激。母亲刚刚去世,在后宫总不能公然覆雨翻云,到这里,能有片刻身心的松弛,太子长叹了一声,终于觉得内心的疼痛少了些。   不久,太子对皇帝说贾静妃死前同意让四公主和番。   皇帝有些诧异贾静妃能做出这么决绝的事,竟然忍心让自己的女儿远嫁番邦?可一想贾静妃年轻时对皇后之位的狂热,猜想也许贾静妃原来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才想让四公主嫁给自己的外甥,现在知道有个北戎的王妃之位,就改主意了。他知道贾静妃临死前,太子让其他人走开,与贾静妃独处过。他并没看到贾静妃死前的样子,就以为贾静妃最后真的给了太子遗言。   为了探听四公主的口气,皇帝让人在宫里放出风声,说自己有意让四公主和番。他以为四公主会来找他说说,毕竟这是他的嫡女,如果她抵死不从,他也不可能真的逼她。可从头到尾,四公主都没有求见。皇帝不知道是该欣慰四公主终于长大了,还是隐隐有些恼怒,觉得四公主这是表示她翅膀硬了,不想来哀求他了。他自然不知道太子两边撒了谎,四公主以为皇帝早做出了决定,求也没用。   皇帝回复北戎吐谷可汗的信等了几个月才发出,端足了大国的架子。礼部起草的国书,同意了北戎和番的请求,可言语中充满了泱泱大国的高傲和自豪,非常明确地点出了四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嫁与北戎,昭示了皇帝与吐谷可汗交好的真诚心意,望吐谷可汗珍惜。   北戎的回音却非常迅速,明年春末夏初,火罗将来迎娶四公主。   四皇子听说皇帝给了北戎的回复,一点惊讶都没有。此事早就做了铺垫,此时只是水到渠成。他坐在窗前,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只能暗自叹息:太子为何同意四公主和番,肯定是为了日后能和北戎搭讪,但是火罗是那么一个人,四公主过去,决没有好日子过!   原来那一次湖边暴打,早就封死了北戎和南朝任何真正的友好!看出了四公主所面临的险恶,四皇子有些难受。他很想去告诉四公主别嫁,可除非他说出湖畔暴打火罗的事,他肯定不可能说服四公主。但他要是说出湖边的事,就真是大祸了……自己欠了镇北侯府的那个人的人情,那人对苏婉娘有恩,而四公主的母亲毒死了自己的母亲……他不是圣人,他有喜恶,他不可能以德报怨。   四皇子再次感慨:此人心机如此缜密,伏线千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四皇子的心中:这人有可能是个女子!   四皇子连连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想法,可他怎么也不能无视这个灵感。男子一般不会如此算计人心,男子不会这样细致入微,男子不会以一步棋,就方方面面地都照顾到了……四皇子又喜又惊:喜的是,如果苏婉娘的主人是女子,那苏婉娘就不会与什么男的有关系。惊的是,如果对方是个女子,有如此手段,真的是会让人防不胜防啊!   这个女子会是谁呢?与平远侯一样,四皇子把镇北侯府的人想了个遍,也没想到沈汶身上。   不久,太子就在朝堂上借着旱灾越来越严重,向皇帝建言削减军需军饷,以救助灾民。吕氏官员群起响应,纷纷赞颂太子有体恤灾民的心。   皇帝现在也的确有了危机感,去年存粮尚且充裕,可今年干旱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大,夏粮秋粮都大部分无收,各地发来奏章,陈述灾情严重,又得继续开仓赈济,这样早晚会坐吃山空……皇帝借着太子的建言,就下令削减军务开支,用省下的银两购入粮食。   可现在再说购粮,谈何容易!粮价已然飞涨百倍,朝臣们窃窃私语中,都难免说道:想当初,三皇子曾云储粮……可太子……   这些议论自然让太子非常愤怒,更加没有安全感。母亲去了,他感到格外辛酸。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真正为自己谋划的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太子觉得十分悲壮,暗自握拳:从今后,他要更狠地杀戮!更不择手段!更不留情!他必须实现目的,不能让母亲白死!   --------------------------------   贾静妃出殡后还没有一个月,五公主在宫中及笄了。   五公主的及笄仪式和四公主的一样低调而简短,五公主根本没有请任何宫外的女子,皇帝也只是在五公主的仪式上坐了一下,给五公主插簪的是个曾经与陈贵妃有旧的过气的嫔妃……   怎么看,五公主的及笄礼都不值得人羡慕,但是她的及笄礼竟然就在贾静妃死后,她和三皇子在太子和四公主的悲切里欢喜庆祝,这种巧合让太子和四公主气愤。四公主暗骂了上百带着“贱人”这个词的句子,而太子则更加阴郁。   沈汶只随着沈湘给五公主送了贺贴,外加一个小首饰,没有太注重五公主的及笄礼。五公主回的礼却非常昂贵,沈湘的是一整套红珊瑚的头面,正好能配上沈湘一向的红衣。沈汶的是一套少女的珍珠头饰,算是承继了她总给沈汶珠子的传统。沈湘和沈汶都有些不好意思,对杨氏说下次要找机会给五公主送份大礼。   沈汶现在终于又习惯了没有了张允铮的日子,恢复了夜夜打坐的安静生活。她年纪渐长,意识力也日渐强大,虽然还是无法和以前相比,但是现在她的意识力至少可以凭空挪动小石子,还能改变空中物体的频率,至于捏人的气管血管之类的就更容易了,她觉得自己很强大。   正当午夜,沉浸在虚无中的沈汶心有所触,蓦然觉醒。她又坐了片刻,证实了下自己的感觉。夜行衣在苏婉娘的枕中,她不想叫醒她,就下床穿上了苏婉娘的青灰色短袄,跟夜行衣差不多。她摸出自己两条手帕,系在一起,蒙了面,悄悄开窗,跳出屋外。   就如她所察觉的,院墙角落处的黑暗里,瞬息有变,一个人影无声离开了。沈汶正觉意识力有成,自然艺高人胆大,追着迅捷的黑影一路出了侯府。   黑影也选择了明镜湖,只不过他找的不是水边,而是一处林间。在阴影斑驳的暗处,他才停下了,沈汶也停在了他五步之外。   黑影谷公公转身看着沈汶低声道:“谁能想到?”   ? ☆、伏笔 ?  沈汶不想就这么承认了,小声问:“会想到什么?”   谷公公沉默了片刻,沈汶也聆听了下四周的声音,只有冬夜里的微微萧索。   谷公公慢慢地说:“沈二小姐。”   上次他为皇帝夜探镇北侯府,因想起沈二小姐冬狩时吓晕了,就顺路去沈二小姐院落里听听她的呼吸,看看她是否是病弱将死。可他在那个院子里却感到了危险的气场,如那时在宫里碰上过的黑衣人。就是这个怀疑,他没有把自己去了沈二小姐的院子这事告诉皇上。事后,他回想许久,当时他从正房里只听到了一个正常人的吐息,不像是心脉孱弱之人,那个人不该是沈二小姐。而他并没有听到沈二小姐理应艰难的呼吸,作为小姐,她不该住在别处,那么只能说明,沈二小姐的吐纳如此沉静,他竟然都没有听到!   他再回想起许久以前那个黑衣人的身影,才明白那不是个什么矮个子,该是个孩子!可就是这样了,也因太过离奇,他总也不能完全肯定。今夜,等到人真的从沈二小姐闺房的窗里如烟尘般飘出来,他才不得不相信,那个轻功超绝的黑衣人竟然就是外面所传侯府“又蠢又弱”的沈二小姐!   沈汶知道谷公公看穿了自己,心中紧张了一下,这毕竟是第一个发现了她秘密的人,不会对她有害吧?她想看谷公公是不是准备发暗器或者手握了武器什么,就闭眼看了看谷公公,马上睁眼说:“你中毒了!”   谷公公没说话,沈汶又闭眼看了看,谷公公红色健康的经络间,有几处有浅黑色的衰败,左手附近尤其深,就又说道:“你把毒逼到了左手上。”所谓逼毒,其实也是意识力的一种运用。就是在刚中毒时,用意念将杂质从血中析出,储存到身体局部的肌肉中。   见谷公公不说话,沈汶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接着说:“你不能用左手,你一动,那些堆积在肌肉里的毒素,会再次进入血液,伤害脏器。壮士断腕,你该砍去左臂。”   谷公公哼道:“就是砍去左臂,也无法清除毒素。”   沈汶也明白,吃下□□,哪里能尽数都逼在一处?可是说道:“砍去,肯定能多几年,而且,我知道有个好郎中,可以帮你。”段增,应该敢截肢吧?   谷公公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我不用郎中,我要平远侯帮我砍。”   沈汶愣了一下,马上笑了:“皇上让你去刺杀平远侯?他是不是说要平远侯重伤还要一条人命之类的?”   谷公公缓缓点头:“正是。”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上次宫里和狩猎,沈汶是假死。这女子心机如此,可她还是个少女。谷公公马上肃然警惕起来。   沈汶倒是没察觉到异样,问道:“会有多少人?”   谷公公摇头:“不知道。皇帝说几个人,但是,我猜想,该至少有二十多。”   沈汶想了想:“你要留在京城?还是想离开?”   谷公公说:“我要留在京城。”   沈汶想起那次在宫中见到那个宫装美女站在谷公公身边,不由得问:“是因为陈贵妃吗?”   谷公公低声厉问:“你说什么?!”   沈汶听谷公公声音异样,忙解释说:“我那次在宫里昏死,看见一个美人的魂魄在五公主旁,可接着她就去了你的身边,我当时以为是她想让我信任你,对我显灵,那难道不该是陈贵妃?”   谷公公良久不语,沈汶以为他生气了,就说:“好吧,我不该多嘴……”   谷公公打断:“多谢你告诉我。”他又停了片刻才问道:“你可有安排?”既然陈贵妃显灵了,那他就听听沈汶的话吧。   沈汶说道:“你不用再出宫了,我来通知平远侯府。动手时,你在左臂处要绑上红带子,你衣服里要绑上些鸡血袋子之类的。到时候,你要这么行事……”嘀咕后,她退后,问道:“你觉得行吗?”   谷公公沉默半晌,为了思考也为了掩饰住自己的惊讶,然后说道:“行。我该是在腊月二十八左右动手,就是不在那一天,也是在那前后。”   沈汶说:“好,那你多保重。”   谷公公转身要走,又看了看沈汶,大概是又想说“谁能想得到”之类的话,可终于没再开口,消失在阴影间。   沈汶自己也一路回府,刚一进屋,就听苏婉娘低呼:“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她过来拉沈汶的胳膊:“你吓死我了!我夜里起来,看你床上没人,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沈汶笑着耍赖:“婉娘姐姐最关心我了……”   苏婉娘说:“你少来!就知道说好话,可干事的时候一点不含糊,吓死人不偿命!”   沈汶叫屈:“冤枉呀,我可没吓过婉娘姐姐。”   苏婉娘掐沈汶胳膊:“你日后要出去一定要叫醒我,不然我醒来后,更担心!我头发都快白了。”   沈汶拉苏婉娘:“没有的事呀,姐姐的头发黑得像墨染,姐夫肯定喜欢……”苏婉娘方要发火,沈汶说:“快,我们一起睡觉去。”   两个人躺在床上,沈汶低声说:“明天想法让我三哥和我单独见面说说话。”   苏婉娘应了,两个人才安心睡了。   次日,沈汶和苏婉娘去了藏书阁,“巧遇”了正在里面独自读书的沈卓。虽然沈卓早上听了苏婉娘传的信儿,提前来这里把周围的人都支开了,三个人说着家常话,还是把藏书阁又看了一遍,苏婉娘这才守着门口,沈汶和沈卓到了墙角处。   沈汶低声说:“你要去找平远侯,但是不能没有理由地去……”   沈汶把计划讲了一遍,沈卓问:“这个人完全可靠吗?如果他使诈,那平远侯……”   沈汶说:“应该不会。但是为了保险,我可以去给平远侯保镖。”本来,如果没有谷公公来,沈汶也准备经常去巡查一下平远侯府,她认为她现在完全可以算是武功高手了。   沈卓却不这么看,对沈汶皱眉:“你个小女孩子,去保镖谁?到时候还得保护你!你别管了,我会去那边看着的。”正好可以去献献殷勤。   沈汶无法向他吹嘘自己的功夫,只得撅嘴。   沈卓感慨:“平远侯是和皇上彻底对上了。”   沈汶说道:“他对太子的人下手时就对上了。”他不想再虚与委蛇了,看来他相信了张允铮所说的未来。   沈卓切一声:“太子是自找,哪儿能对张大公子下手?那是平远侯的宝贝儿子。现在如何?废后死了,四公主要和番了。”   沈汶想起那时与张允铭的对话,低声对沈卓说:“这可不是好事,太子想和北戎套近乎。”   沈卓冷笑:“火罗肯定不会这么想!幸亏我们有了防范。”   沈汶说:“也不能大意,火罗再来,定是威风八面,带够了兵士,太子会把粮食和铁器直接给他带回去。”   沈卓急了:“那怎么成?上次是平远侯的人去劫的吧?这次我来!”   沈汶摇头说:“你不能出京,这样,你让老关……”沈汶低声把事情说了,沈卓呵呵笑起来,对沈汶说:“小妹,我怎么原来没有发现,你真的能把人气死。”   沈汶也笑了笑:“太子可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沈卓忽然想起了什么:“皇上要报复平远侯府?难道就不会报复我们?而且,太子怎么不会报复?是不是也会下手?”   沈汶咬着嘴唇想了想,小声说:“我们家现在只有你一个成年男子,你平常行事注意些安全。皇帝现在最恨平远侯,对我们家,日后大概会完全停了军需军饷什么的,算是报复吧。至于太子,这次平远侯把他整惨了,他不会碰平远侯,但是,也许会使个坏,来找姐姐和我的麻烦。”   沈卓说:“大妹妹一身武艺,京城谁不知道?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烦。”   沈汶点头:“肯定是要我出府才行。”   沈卓郑重地说:“你别出府就是了。”   沈汶说:“你让祖母也注意些,这段时间,谁想让我出府,谁就可疑。”   沈卓同意,又小声说:“我们在太子那边如果有人就好了,你一直让我盯着太子的幕僚许纯道,这都多长时间了,也没下文,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汶叹气:“我还是拿不准。”   沈卓问道:“怎么拿不准?”   沈汶解释:“做内应,就是背主。他如果不同意,就暴露了我们。可另一方面,他现在都没有离开太子,如果他能背叛给他钱的主人,这个人还能信吗?”   沈卓说:“可他的主人是想杀了他呀。”   沈汶说:“他能逃走吧?如果仅是畏死不敢走,这个人就不是全心全意了,肯定不能重用。太子该也看出来他是什么人了,但还是留着他,我怕太子是用他做饵,引我们去上钩。”   沈卓同意了:“那我们就继续盯着?”   沈汶无奈地说:“就先监视着,哪天,若是太子的幕僚去找他了,然后他来找咱们,就真的是来钓咱们的。”   沈卓不快说:“他的那条命都是二哥救的,这么长时间了,他害怕太子,连声谢字都不来说一声。”   沈汶说:“这些小节都不用计较,关键是看他是不是反过来害咱们。”   沈卓点头说:“这样看来,还真得一直监视着他,不能不管他。”……   苏婉娘看着门口,低声说:“有人来了。”   沈卓用鼻子出气,“等事情都过去了,我得把府里好好清清,再也不能这么憋屈地过日子了!”说完,随手拿了几本书走了。   沈汶也挑了几本书,与苏婉娘走出来,那边钱嫲嫲笑着走过来说:“二小姐,夫人找你呢。”说完就陪着沈汶一起去了杨氏那里。   原来杨氏找她们来只是说一句平常的话。   已经进了冬季,今年又是个旱年,处处没有收成,朝廷一直在放粮,可各地粮仓半空了。入了冬,已经有一些流民出来讨生活。京城周围,各大寺院道观都开始设粥棚,舍旧衣。城门内外也设了粥棚,许多富贵人家轮班支撑。   镇北侯的位置微妙,不能摆阔,也不能小气。杨氏让柳氏比照着别家,只做中上游。府里已经定了日子让人去施粥,杨氏让各个院子的公子小姐们整理旧衣,找时候交给庙观,去赈济饥民。   沈汶自然说好,与苏婉娘回院落去整理旧衣了。   路上,苏婉娘小声说:“这么点小事,也要去找你,不就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吗?”   沈汶点头说:“看来,那边盯着我呢。人说悲伤之后就是愤怒,太子正在气头上,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出门的!”   ------------------------------   农历十一月中,冬至。因天旱,皇帝决定遵从古法,于冬至之日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表示对上天的虔诚,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干旱不再。   因为皇后之位虚着,京城的命妇贵女就没有参加宫中的礼拜之类的活动,但是许多豪门还是借这个机会,开了些小型的冬至亚岁宴。   平远侯府正在蛰伏,等着接招,自然没办什么。而镇北侯府现在是柳氏掌家,没有什么背景,也不想轻易行事,所以没有任何活动,只是每天都能接到许多邀请镇北侯两个女儿的帖子。   有关小姑们的请柬,柳氏都给了杨氏。杨氏看了随手放一边,她知道大女儿已经到了年纪,该去社交了,但沈湘的那个性子,不去这些聚会什么的还好,如果真的去了,当场发作起来,打个人之类的,名声就彻底完了,日后别想嫁个好人家……杨氏想着就头疼,不禁长吁短叹。   钱嫲嫲在一边笑着说:“前日我见到二小姐,也长大了,出落得漂亮多了。这女大十八变,真是不假。过两年,也得找亲家了。”   杨氏说:“汶儿我倒不是那么担心,她性子好,找个文雅些的夫君,两个人互敬互爱,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是湘儿……”她摇头。   钱嫲嫲又说:“虽是这么说,可二小姐以前被人说过嘴,还是该出门见见人。”   杨氏点头说:“这倒是有好几家来请的,我问问她去。”   钱嫲嫲笑着说:“二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道该去谁家?夫人给做主才行啊。”   杨氏听了,选了两家与侯府关系挺好的武将家里的冬至宴,在晚饭后,递给了沈汶。   沈汶接过来一看,马上说:“我不去啦,天冷了,我就在府里待着。”   杨氏绷脸:“你也不能总在家里闷着,出去走走,在各家小姐面前露个脸,不挺好的?”   沈汶摇头:“不去啦,我要当个大家闺秀,不出门的。像那诗里说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养在深闺人未识。”   大家都笑了,杨氏皱眉:“话是这么说,也不能谁都不认识。”   沈汶拖着耍赖的腔调:“就不去嘛!我害羞,不好意思见人。”   老夫人一边听着,说道:“汶儿不想去,就别让她去呗,女孩子在家里守着才是正理儿。”   杨氏无奈,就先作罢了。   过了几日,杨氏又对沈汶说:“五天后城西的霄云观有个捐衣赠银的法会,给京城的豪门贵戚之家都发了帖子。咱们府里也准备了衣服被子和一些粮食,还封了银子,你去送一下。”   沈汶又撒娇:“让管家去送就是了,为何让我跑一趟?”   杨氏耐着性子解说:“不是让管家就能送的!这法会是由闻名京师的茅道长亲自主持,祈福祈雨,为灾民祝祷。这可是现今的大事,别的世家都是晚辈出面,表示郑重,我们府可不能显得无礼。”   沈汶又推脱:“让三哥去呗!他是咱们府里经常出去的呀。”   杨氏叹气:“你三哥也去,可那边专门有女眷的场子,你脾气最好,到那边去行个礼,说几句好话,送了东西,不也是为咱们府挣个好名声?”   沈汶说:“大嫂二嫂不去吗?”   杨氏说:“这是各家小姐们出面的场合,我到时候陪着你去。”这种场合一般是各府相看未婚女子的时候,这时让女孩子出面,表示家里的女子心地仁慈,让媳妇去表示什么?自己府里出钱给别家的女子增光?她当然没敢直接说出来。   母亲都要陪着去,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拒绝就有些刻意,沈汶只好答应了下来。   老夫人看了杨氏身边的钱嫲嫲一眼,没有说话。   ----------------------------------   城外,霄云观,茅道长为了这次慈善法会,正指使着全体观中工作人员进行布置和准备工作。道观大堂正中放了一只大的募银箱,旁边还有一个平台,可以唱念一下各府的捐赠。院落里摆放了平板桌子,到时接受成包的衣物。旁边的道房都打扫干净,放了桌椅……   观内还单辟了给女眷们捐赠社交的场所,自然有大厅和侧厅,更衣室……   另外,观前设置了卖各种道家用品的棚子,有驱鬼镇邪的大符纸,也有大小不一的平安顺利等等小符纸,有向道教师祖上香用的檀香,有养颜的美容丸,活气的养生丹,可以挂在壁上的八卦图照妖镜等等……   一直在观里蹭饭吃蹭房住的老道士和小道士也得帮帮忙,搭把手摆个板凳什么的。可老道士慢慢腾腾,小道士笨手笨脚,也没干多少活。茅道长前来视察时,旁边的道士们就当着茅道长的面,对老道士和小道士投以怒目。   茅道长踌躇满怀。这个赈济募捐的法会是京城最大的,各家要来的人已经报上了名字排行,总共会有三百多人!连太子东宫都有人来要了名单。   他看着在身前左右的几十个青年道士,再看看站在角落里的神情寂寞的老道士和小道士,脸上不由笑容欢畅,对老道士说:“师兄,近来可好?来,你来了这么久,我都没有带你在观里好好走走,今天就和我一起,看看我这霄云观全貌吧。”   老道士带了丝无奈走了过来,小道士不想一个被落在后面,只好跟着。   茅道长挺着胸,带着老道士走过了庭院,高大宽敞的礼拜大厅,整洁宏大的丹房,后面一排排的屋舍……最后,停步在了道观后面的高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道观的部分全貌,茅道长转身对下面的道观,很感慨地对老道士说:“师兄,你还记得几十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吗?”   老道士偷看了下茅道长的脸,说道:“我对你说,你这辈子穷则长命富则短寿,千万不可强出头。”   茅道长呵呵一笑,问道:“还有呢?”   老道士说:“我说你最好只当个游方道士,不要建观。就是一定要建观,也不能建在京城附近。就是一定要建在京城,也不能出名,不能建的大……”   茅道长哈哈大笑起来,跟在他们身后的十几个道士也笑起来。   茅道长指了一下眼前的道观,对老道士说:“师兄,我谢谢你当初对我说的话,因为你如果不那么说我,我就不会不服气,就不会想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让你看看!我离开师门,直接就到了京城,建了观。当然,开始时很苦!求爷爷告奶奶地募集银两,选址买地,然后靠着给人画符卖丹,一点点建起这个道观……可是你看现在,我这道观是京城旁边最大的,我道观里弟子过百,也是左近道观里人数最多的!我观中香火钱丰实,观边有良田几百倾,每年来上香的人众多达十几万,我观里的养生丹享誉京城……师兄,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话,就没有今天!可如果我从来没有听你那么说,我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我还是要感激你呢!哈哈哈,师兄,你在这里住多久都没关系,我养得起你呀!”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小道士有些尴尬,老道士有些郁闷,看着茅道长说:“师弟,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不中听,可你是学道之人,当知福即是祸祸即是福的道理。况且,你辛辛苦苦挣得了这一切,若是没有增长你的道心,对你的修行并无补益啊!”   茅道长说:“怎么没有补益?我收下了百多弟子,为我教壮大了声势。又卖了多少道符咒贴,向民众传播了教义,怎么说不利我的修行了?”   老道士叹气道:“若是你已经从中得到了名和利,就非纯粹的善行,算是已经得了报偿,无法记入阴德。修行之人,若被这些俗世喜乐所累,就会遮盖了灵之慧眼,有朝一日,路遇崎岖,定心智迷茫,断事不明,所受之苦难必与今日之享乐相抵……”   茅道长又大笑起来:“师兄,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一套?总说要修行要简朴生活,我若是简朴了,你们今天住在何处?吃在何处?打坐也得吃饱了才能定心吧?师兄啊,如果是嫉妒,承认了也无妨,千万别说着酸话,还占着便宜!”   周围的人们也笑起来,老道士又叹:“你放心,我欠你的,定是会还的。”   茅道长看着老道士打着补丁的道服笑道:“拿什么还?师兄不是学了点金术了吧?从空中就能变出钱来?”   旁边的道士们也陪着笑,茅道长拍拍老道士的肩膀说:“师兄!人生有付出就有收获!我当初起早贪黑地挣下了这份实业,里面都是我的心血。师兄这些年清风明月地游玩山水,自然就居无定所。什么穷则长命富则短寿,不过是那些懒汉们给自己找的理由。什么福祸相依,不过是不想奋斗劳作之人的借口。师兄,你如果定下心,给我画些道符咒符,我可以每张五文从你这里买,这样你也有了生计,我们师出同门,我是不会让你饿死的,哈哈哈哈……”   茅道长笑着走下了高坡,他的徒弟们都跟着他走了,高坡上就剩下了老道士和小道士。   老道士看着茅道长的背影,喃喃地说:“我也不会看着你横死的……”   小道士不肯定地说:“师傅,您以前算的都不准了,也许师叔没事呢。”   老道士摇头:“他的面相没有大变,简直是一大灾面。这些年,若是他潜心修行,清心寡欲,也许能改横死之局,可惜……”老道士看小道士:“都是你!那么能吃!看看,我们欠下了这么重的债!”   小道士问:“师傅,您准备给他画符吗?”   老道士拍小道士的脑袋:“你怎么不画?!”   小道士叫:“我不会呀!”   老道士说:“不会怎么不学?!”   小道士说:“学也学不会!”   老道士再拍:“胡说!你该是有通灵之能的人……”   小道士哀求了:“师傅,您醒醒吧!千万别指望我了!您还是去画符吧,咱们能有几文钱。”   老道士摇头说:“那种事,我有感而发才能画,怎么能为了五文钱去画?做多了我的灵魂会死的。”   小道士吃惊地问:“怎么会?灵魂怎么会死?”   老道士说:“烦死的!就像现在听你说话的感觉一样!我的灵要是死了,我就去把你的夺来!”   小道士害怕地说:“师傅,我的灵很懒很懒,您千万别要,会很亏本的。”   老道士叹气:“真的是这样,我这辈子,净干亏本的事,比如找了个灵童结果是个傻瓜,还救命之恩就要损自己的修为,吃了人家的饭就得救人家的命之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很烦哪!”背着手往回走。   小道士跟在他后面,还是不死心地与他商量说:“师傅,画一张可以吗?您给我的那个平安符我能卖了吗?……”   --------------------------------   次日,东宫幕僚终于有了能告诉太子的好消息:“沈二小姐四天后会与镇北侯夫人杨氏和沈三公子一起出府,去参加城外霄云观的募集法会。”   太子正在为朝上之事烦恼,不耐烦地说:“你们要如何?”   幕僚说:“找人装成流民,与真的流民混在一起,等镇北侯府的车子来了,就冲过去,侯府护卫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伤流民百姓。到时候,把车子里的沈二小姐拉出来……”   太子咬着牙说:“把她的衣服脱了!让她回去自杀!”   另一个幕僚说:“侯府的沈三公子同行……”   太子说道:“他敢杀十几个二十几个百姓?生个事,把护卫和车队分开两处。多找些人,纠集上周围的地痞流氓,每人给个一二两银子,全去闹事,本宫就不信他们能护得住马车。不就是一个冲击吗?把她揪出马车就行了,不需要太多时间,得手了就走。不用打个你死我活,就能要了她的命!”他听说皇上要报复平远侯,那么自己对镇北侯府的女子出手也是应该的了。   幕僚都诺诺,太子来回走了走:“最近筹集到了多少粮食?”   一个幕僚说:“不及吾等所望之十分之一。”   太子焦躁地摇头:“今天朝上父皇那是什么意思?”   众人相互看了看,都不敢说话。   白天在朝堂上,有人忽然提到当初三皇子提过储粮备荒,颇有远瞩之意。三皇子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可以经常为朝政建言?   这话一出,自然就受到了吕氏朝官的反击,说三皇子的话不过是巧合了,谁也不可能知道未来,三皇子难道能比皇上更英明?……   这明显让皇帝不快,皇帝说道:“此事后议!说说当前要务!”   一个朝官说:“那当是如何安抚民意,减少灾民之数……”   太子喃喃地说:“什么叫‘此事后议’?难道父皇是说日后会让他参与朝事了?”   幕僚说:“太子不必忧虑,三皇子从来没有过什么政见,只说了那么一次,肯定是碰巧了。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不还只与太子殿下商议吗?”   太子手有些发抖:“可父皇对我总是不满……”老说他思考欠周之类的。   幕僚安慰道:“太子殿下,掌管国家大事,非是一日一夜可行。皇上提携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了,皇上是绝对不会舍太子殿下而用对朝事一无所知的三皇子的。”   太子低声说:“谁能知道父皇的心思?也许他想要个不懂朝事的,这样什么就只有父皇才能做主……”他把颤抖的手按在书案上。   一个幕僚见状,上前悄声说:“现在四公主殿下已经准备和番,按时间,明年春末火罗就该来迎娶。太子殿下稍安勿躁,不过几年了。”   太子挥手,让大家退去。   他胸中难受,就又出了宫,去了初荣的地方。这次,他待的时间久了些,宫门落匙前才赶回来,心中觉得那股狂躁散去,晚上能睡一觉。   俗话说,上得山多终遇虎,太子经常出宫,引起了太子妃的注意。最近,太子在宫里并没有颠鸾倒凤地折腾,与他以往的好色很不同。太子妃对人性的观点很消极,她不觉得这是由于太子的母亲刚刚过世的原因,她认为狗改不了吃屎,太子不在宫里闹,定是在外面有了人。她自己无法派人跟着太子,就让人带了密信去吕太傅府中,让祖父找人盯着太子些,看他去了什么地方。   吕府有“一门三相”之名,子孙门生在朝为官者众。查一个人的行踪,何况是宫里出来的太子的行踪,真是太容易了,很快就发现了太子出宫去的小院,接着就摸清了住在里面的人的性别和名姓。   ----------------------------   沈汶在同样的夜晚坐在梳妆台前,边抽下头上的钗子,边与苏婉娘聊天:“明年我就要去边关,你肯定要跟着去吗?”   苏婉娘一边给沈汶铺床一边说:“当然了,我们一起去,还能做个伴儿。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单独行动?”   虽然从一开始,苏婉娘就说要一起去,沈汶却一直犹豫。苏婉娘长得那么漂亮,到外面去不会惹麻烦吗?苏婉娘像是知道沈汶的心思,说道:“我出去就把脸涂成个泥脸,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沈汶想到严氏也会去,可看来肯定不会回来了,自己如果单独回来,和男的在一起真说不清楚了,还是有个人陪伴好,就说:“路上该是很辛苦。”   苏婉娘说:“我的小姐!我受的苦可比你多!你就别跟我说什么辛苦了。”   沈汶想起初见苏婉娘时的情景,又想到这些年都是苏婉娘在忙里忙外,不得不承认,自己许是不及苏婉娘能吃苦,就终于定下让苏婉娘与自己一起走。   苏婉娘担忧地说:“你知道太子有了坏心思,还说不出府,可怎么就答应了呢?”   沈汶对着苏婉娘飞了一个眼,拖着腔儿说:“答应了——又怎样?”   苏婉娘噗地笑了:“你真会耍赖!”   次日,老夫人让沈卓扶着她遛遛弯,与随从的人走远些,老夫人对沈卓低声说:“你是咱们府里唯一一个男子汉了,这次汶儿出门,你可得好好小心。好几个人在我这里念叨让汶儿出府见见世面,我还是想让她守在家里。”   沈卓听出了老夫人话里的好几层意思,她知道沈汶出去会有麻烦,希望沈卓安排好,也说明了她身边有对方的人。   沈卓笑着说:“祖母不用担心,那天我带上三十多人,肯定够了。”   老夫人摇头:“多带些多带些,怎么着也得五十多。”   沈卓笑着点头:“好,就多带些。”接着沈卓手里微微用力,叹息着说:“现在是大旱之年,不知道父亲和兄长们在边关如何了,咱们府里,是不是该排个人去看看?”   老夫人马上认可:“对呀,我们不能只捐赠灾民,也得给侯爷他们送些东西去。你去安排吧,就跟你娘说是我的主意,让你大嫂给准备东西。”   沈卓回答:“是,就听祖母的。”   去法会的那天早上,沈汶穿了碧色绣了绿叶的褙子,曳地深绿长裙,在这灾年的背景里,很低调,但是很正式。她在请安时对着杨氏和老夫人柳氏严氏等人展示着:“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合适?到那里一露面,是不是会让大家都喜欢?”   沈汶过了十三岁,身材比以往窈窕了许多,可脸还是圆脸,一对笑眼,别有种少女的亲和感。   杨氏笑着说:“好看,这配着好看。”   柳氏温和地笑着:“妹妹长相甜美,自然会让人喜欢。”   沈湘不耐:“你从小就总让我们看你穿的衣服,多少年了,你有完没完?不就是几件衣服吗?”   沈汶下嘴唇突出来,一副委屈相,严氏忙说:“谁没有个喜欢呀?小妹,没事,二嫂喜欢看,你随时来我院子里,我还可以给你出主意呢。”   沈汶笑了,甜甜地说:“二嫂对我真好!”   沈湘看天:“她又来了!”   老夫人却不在这种气氛里,眉头有些微皱:“三公子呢?”   柳氏回答:“在大门处和护卫们等着呢。”   老夫人对沈汶道:“去了报了咱们府的名字,就早点回来。”   沈汶应了,不计前嫌地对沈湘说:“姐姐不和我一起去?”   沈湘不耐烦地挥手:“我得练武,没工夫陪你。”   沈汶有些失望地撅了一下嘴,然后问杨氏:“娘,我们什么时候走?”   杨氏说:“我们这就去上车吧。”   沈汶热心地说:“那我扶娘出去……”   杨氏挥手:“谁要你扶?先出去,别忘穿上外面的斗篷……”   沈汶穿了长长的外斗篷,屋里,柳氏和严氏帮衬着杨氏穿外衣。苏婉娘扶着穿好了衣服的沈汶,先一步走出了门……   ? ☆、围攻 ?  门帘刚刚一落,就听得门外一声尖叫,接着是沈汶大哭的声音。屋里的人急忙出门去,见沈汶倒在院子里的小径上,正哭天喊地地说疼,苏婉娘在一边一脸焦急地扶着她。   杨氏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一边的一个婆子说:“二小姐下石阶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斗篷边,摔在地上了!”   杨氏气得拍大腿:“你这个不省心的!摔坏了没有?”   沈汶边哭边说:“摔坏了!腿好疼好疼!娘啊,快来拉拉我的手!”杨氏忙过去蹲在沈汶身边,拉了沈汶的手安慰:“别哭别哭,越哭越疼啊!”   沈湘走过去大骂:“你这个笨蛋!”就要去摸沈汶的腿,沈汶尖声大叫:“别碰别碰!可疼了!”   杨氏说:“快去!找施郎中和他的徒弟来。”   老夫人像是松了口气说:“既然这样,汶儿就别去法会了。”   杨氏猛然想起来:“哎呀!还有法会呢!湘儿,你去!”   沈湘厌烦地说:“我不去!”   沈汶哭着说:“姐姐也别去了!陪着我吧!”   沈湘对沈汶更加鄙视:“你都多大了?!摔了就要大家都陪着你才行?!”   杨氏拉着沈汶发愁:“咱们府里都递帖子了,怎么得去个人,表示下才行啊,不然让人说咱们府不仁义之类的。”   沈湘说:“那我骑马去,我可不坐那憋气的马车。”   杨氏妥协:“好吧好吧,你骑马,到那里给了东西说了咱们府的名字就赶快回来!别多说话!”以免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沈湘起身,一脸不高兴地去了前面。见了她,沈卓假装吃惊地问:“哎?怎么是你?小妹呢?”   沈湘不屑地说:“那个笨人,踩到自己的斗篷,把自己摔伤了!”   沈卓哈哈笑起来:沈汶真是骗人没商量。   有人给沈湘牵来了备好的马,沈卓严肃了,对沈湘说:“你要骑马去?这城里现在多了好多流民,你这么抛头露面的,要是有人图谋不轨……”   沈湘从追过来的春绿手里接过有面纱的头箍戴上,又穿上了斗篷,然后接过另一个丫鬟双手捧上的沉甸甸的鞭子,对沈卓说:“我要是在京城都无法自保,日后还怎么上战场?你别把我看得和那个小笨蛋一样。”   沈卓嘿嘿笑,没再对沈湘说什么,示意大家上马,让护卫赶着三辆马车启程。原来有四辆,沈汶和杨氏不坐了,就成了三辆。马车上装了旧衣被褥还有一些粮食,可外面的车篷却是一模一样,与载人的马车装饰相同,这也是侯府一向的保护措施。   浩浩荡荡的侯府卫队,护送着三辆马车,往城外霄云观行去。人们旁边看着,都说这三辆马车中肯定有镇北侯府的女眷。那个在卫队中也骑在马上的红衣女郎,已经被人们单列为“将门虎女”,不归在需要保护的侯门女眷里面了。   到了人群拥挤的城门处,一群难民装束的人突然冲了出来,大喊着:“抢粮食呀!”一头扎入镇北侯府的卫队中。护卫们自然对他们拳打脚踢,这些人不支,转头跑,有护卫要追,沈卓大喊:“不许追!保护马车!”   护卫们纷纷回到车队左右,随着车队的行驶,出了城门。   沈湘摇头:“京城的秩序这么乱了?大白天的就敢抢劫?”   沈卓一笑:“那还是在城里,一会儿出了城,可就更乱了!”   沈湘长出一口气:“幸亏那个笨蛋没有来,不然只有哭的份儿!”   沈卓呵呵笑了。   他们离开城门不远,突然,一大群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护卫忙将马车围到中央。   沈湘提着鞭子,皱眉道:“这些人有上百多了吧?他们要干嘛?”   沈卓严肃地说:“他们要抢马车。”   沈湘不可置信地问:“抢马车干嘛?就是些旧衣被子什么的,听娘说,没几斤粮食。”   沈卓扭头对沈湘说:“妹妹,你不知道穷人的疾苦!这些东西,对他们很珍贵。”   沈湘松了松鞭柄:“那让他们抢去吧。”   沈卓对沈湘翻白眼:“你真心软。小心他们劫了财之后,要劫色。”   沈湘又握紧了鞭子:“那他们是找死!”   说话间,那些人已经到了护卫面前,沈卓喊道:“都是些流民,别伤人命。”   护卫们听了,也不敢拔出刀剑,只能用带鞘的武器与来人打斗。这些人并不与护卫纠缠,将护卫推挤到了一边后,就到了马车前,一辆辆地打开车帘,看了一遍后,又重新回去,把车里面的东西都往外扔,不久就弄得满地是衣服被褥。   城门外众多往来的人们在不远处观望,沈卓和沈湘都没动手,高坐在鞍上看着这一片混乱。   沈湘皱眉道:“他们看着像是在找什么。”   沈卓歪着脸说:“大概是想找件合适的衣服。”   沈湘摇头:“这些人都是男子,衣服都该合适呀。”男性衣服有什么讲究?宽宽大大,用腰带束出腰身。只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才有些高要求。   沈卓沉重地说:“肯定是颜色不对。”   沈湘隔着面纱瞪了沈卓一眼,沈卓坐直:“小心,他们冲你来了。”   说话间,真有十几个人看到了马上的红衣沈湘,挥着棍棒冲过来了。   保护大小姐可与保护载了旧衣服的马车不一样,护卫们马上打点起精神,对来人下狠手击打。沈卓牵马向前,挡在沈湘侧面,沈湘喊:“你让开点儿!别碍我事!”   沈卓扭头说:“你可别太凶悍,那么多人看着呢!日后谁敢娶你?!”   沈湘怒道:“你胡说什么呢!”挥出长鞭把一个对着她冲过来的人打了一个跟头。接着又一连串清脆的鞭声,打得几个人哀叫着逃开。   沈卓对着混战外边围观的人们喊道:“这是镇北侯府给霄云观法会捐赠的衣服粮食,现在遭人打劫,我府不愿下杀手,但东西不能留给不良之徒!大家都来拿吧!见者有份!”   城外有许多逃荒而来的难民,指望着京城富庶,能有口饭吃。听到沈卓的喊声,都觉得天上掉馅饼,喊叫着扑过来。他们中,有人历经苦辛,见那些打劫的人将衣物粮食扔在地上,心中本来就愤怒,现在听见了沈卓的话,称这些人是“不良之徒”,就一涌而上,与那些在马车边糟蹋东西的人打了起来。   一场乱战后,真假流民都散去,侯府的护卫绑了十几个人,三马车的东西都被抢得一干二净,地上连块布片也没留下。   沈湘将鞭子收起,插在马鞍边说道:“正好我也不想去那个什么法会,这下倒省事了。”   沈卓也点头说:“我们也不用多走几里路了,省下了不少马饲料。”   沈湘对沈卓皱眉:“你怎么总没个正经?”   沈卓笑着说:“谁说的?我哪里说的不对?”   沈卓派人去霄云观给了银两,把路上遇见流民围攻的事好好说说,让京城的人也有个谈资,还让护卫把那一串抓住的“流民”送到了京城府衙,自己与沈湘一路拌着嘴,赶着空马车,回了城。   镇北侯府里,施和霖和段增被请进了府,与他们来的还有苏婉娘的弟弟苏传雅。   杨氏和柳氏在主客厅见了他们。一听是沈二小姐摔到了,施和霖马上说:“这个,还是让我的徒弟去看看吧。骨头方面的事,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氏就让段增去沈汶的院子里,苏传雅也要跟着去,杨氏身边的钱嫲嫲说自己陪着过去,他们几个人出去了,施和霖在主厅给杨氏诊平安脉,杨氏让人把老夫人也请来,让施郎中看看。   到了沈汶的院子里,钱嫲嫲说:“还是立个屏风吧!”   苏婉娘听了,将一架屏风挡在了沈汶的床前,沈汶在床上呜呜地哭着,苏传雅跳着脚喊:“小姐,你怎么了?别急,段郎中给你看了你就好了……”   段增对沈汶早就有了戒心,皱着眉问道:“你的脚趾能动吗?”   沈汶抽泣着说:“能……能……”   段增又问:“肿了吗?”   沈汶哭着说:“大脚趾肿了,小腿摔的地方也肿了,不能碰呀……呜……疼死我了……”   他们之间配合过,段增大约知道沈汶在装什么,就叹口气,对苏婉娘说:“看来可能是骨裂,别让她活动,好好休息上一月就行了,这十天最好躺着。”   苏婉娘忙点头,苏传雅着急地说:“那不给小姐开些止疼的药吗?”   段增瞥一眼苏传雅:“你还不到十岁,瞎操什么心?开药让师傅去开,走,回去找他!”他才懒得为一个装病的人写方子呢!   拉了苏传雅要走,苏传雅甩开段增的手说:“我要和我姐姐多待会儿!”段增无奈,只好自己回去见杨氏。   钱嫲嫲对苏婉娘说了句:“好好照顾小姐。”就也跟着段增走了。   到了大厅里,段增对施和霖说:“沈二小姐该是骨裂,你看着开吧。”   施和霖皱眉道:“哎呀,骨裂!很疼啊!沈二小姐又是个女孩子,这药,就很贵重……”   段增对施和霖皱眉,施和霖见了,马上说:“但是!侯府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我这药会折价而售……”   老夫人忙说:“不用折不用折,有什么好药都用上,我们付银子。”   段增不屑地瞪了眼施和霖,对杨氏说:“其实二小姐就是要静养,吃药只是为了止止疼,她要是能忍……”   杨氏忙说:“啊呀!她可不能忍,施郎中快给开药吧!最好让她一点都不疼的。”   施和霖笑着说:“总是要疼一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仆人跑进来说:“三公子和大小姐回来了,他们被人抢了,东西全没啦!”   杨氏吓得脸都白了:“什么……什么……湘儿……”差点儿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被钱嫲嫲一把扶住了。   沈卓和沈湘一前一后进来,对杨氏行礼,杨氏盯着沈湘看,见她衣服齐整,头发不乱,才缓过气儿来。   沈湘说:“娘,幸亏小妹今天没出去,不然非得让那些流民给从车里拽出来不可。”   杨氏脸又白了:“流民?他们干了什么?”   沈卓说:“哦,没什么,就是想抢些衣服粮食,把车里的东西都抢光了,我们就没去霄云观……”   老夫人一听就明白了,气得嘴角下垂,手指紧握佛珠,指节都爆出了。一旁站着的柳氏看见老夫人的手,眉头微蹙了一下,可马上就平静了表情。   杨氏叫:“你们还想着去什么霄云观?!有人来抢你们就该立刻回来呀!马车就别要了!你这当哥哥怎么不懂事?!你妹妹是女孩子,你要保护好她!出了事可怎么办?!”   沈湘傲慢地说:“谁需要他保护?!”   你不需要,可汶儿……杨氏刚要说出口,突然停住,眼睛睁大,张口结舌地木在当场。施和霖吓坏了,忙上去说:“夫人!夫人!”他伸出两个手指:“夫人,这是几?”   杨氏转了下眼睛,有点艰难地说:“是……二……”   施和霖放下心的样子:“夫人呀,凡事不能张慌,小心血涌上头……”   杨氏扭头看了下钱嫲嫲,又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半垂了眼睛说:“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汶儿摔裂了骨头,咱们府的车又遭了劫,我得去好好念念经,烧烧香。”   杨氏话不成句:“我……我陪……陪娘……”   老夫人斜了杨氏一眼,再次暗叹杨氏小家出身,没有大气量,说道:“你不用陪我,别忘了付郎中钱!”起身谢了施和霖,离开了。   杨氏有些胡乱地问:“两位郎中,多少钱?”   施和霖小心地看段增:“二……一两半吧?”   柳氏马上说好,让人去取了银子来,交给了施和霖,施和霖对杨氏和柳氏道谢,柳氏尊礼应答,可杨氏有些神不守舍,像是没听见。   沈卓笑着过去搀扶了杨氏说:“娘,您别后怕了,我们不都挺好的?”手里用力捏了杨氏一下。   杨氏点头说:“好,好,扶我回去歇歇,我心里堵得很。”   一边的钱嫲嫲说道:“我来扶夫人回院子吧。”   沈卓放了手,笑着说:“母亲好好休息,别担心,什么事有我们呢。”   沈湘也说:“娘,您怎么了?忘了我练了多少年的武了吗?有什么好害怕的?”   杨氏眼巴巴地看了沈卓一眼,小声说:“不怕……不怕……我得去躺躺。”   沈湘过来扶了杨氏的另一只胳膊:“娘,我扶您去歇着。”柳氏也说:“我也陪母亲回去。”她们与钱嫲嫲搀扶着有点迈不开步子的杨氏走了。   施和霖皱着眉头看她们的背影,对沈卓低声说:“我还以为夫人是得了风疾呢,那片刻时,夫人脸色不好。”   沈卓叹气:“家母只是因为我们在外面被人打劫而担忧,其实她是多虑了,镇北侯府岂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哦,说来我倒是想给你介绍个好主顾呢,有好多钱。”   施和霖眼睛一亮:“谁?!”   沈卓说:“平远侯府呀。”   施和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哦呀,那可真的是个有钱的人家!”   段增冷哼道:“他们家不仅有钱,还有个出名的病人,就是多年卧病的张大小姐,你先别高兴,到时候治得了治不了还不知道呢!”   施和霖对段增皱眉:“小孩子家要说好话知道吗?”   段增瞪眼:“谁是小孩?!我就要十八岁了,可以离开你了!”   施和霖马上和颜悦色:“好好,我们不吵架。就是治不好,我们去一趟也有诊费不是?”   沈卓马上笑着说:“有啊!还肯定不少,我们这就去吧!”   段增说:“小雅还在府里呢!”   沈卓忙叫人道:“到时候找车把苏小公子送回施郎中的医馆!”有人应了,沈卓才带着两个郎中离开了侯府,上了侯府一辆马车,往平远侯府去了。   到了平远侯府,沈卓报了姓名,里面的管家迎出来,笑着把三个人接进去,就在入门处,请他们进了客厅。他们一落座,马上,一串仆人送上了手巾热茶,接着是各色糕点。现在是荒年,街面上食品极贵,这里竟然白给着吃。施和霖受宠若惊,小声对段增说:“看看,人家就是有钱呀,咱们还没去看病呢,就有吃有喝了。这茶多好喝!这么一桌,在外面也得二两银子了吧?就是他们不付诊费,咱们也没白来……”   段增咬着呀说:“你少说两句!别让人觉得咱们是来占便宜的!”   沈卓还没坐稳,就有人来请道:“请沈三公子先来。”   沈卓对两位郎中小声说:“我去给你们吹嘘吹嘘,你们先等等。”   施和霖忙说:“多谢多谢啦。”等沈卓走了,才又小声对段增说:“这平远侯府可比镇北侯府严多了,没有沈三公子,我们肯定进不来呢。”   段增眉头微蹙,默默地喝茶。他把方才的事想了想,就明白了沈汶为何要装瘸,明摆着她知道有人要算计她,所以就如此避开。段增苦笑:又是个仙人跳,自己算是成了那个女孩子的搭档了。   沈卓进了三重院落,才见到了平远侯。   这是沈卓第一次拜见平远侯,不禁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平远侯手里转着玉球,眯着眼斜看这个日后想娶自己女儿的镇北侯的“小崽子”,明知沈卓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可就是觉得还不够好!   沈卓行礼后,见平远侯身边有伺候的人,笑着说:“晚辈有几句话想向侯爷私下交代。”   平远侯对左右的人说:“都出去,好好守着。”   人们都退出了厅房,沈卓马上进入正题:“侯爷,腊月二十八日左右,皇上会派人来刺杀侯爷,还想要侯爷家人的一条命。”   平远侯微微冷笑:“那他就来试试吧。”   沈卓摇头道:“侯爷不可与他硬拼。时机未到,不能让皇上对您赶尽杀绝。这次要让皇上得手,好平息皇上的愤怒。最好是侯爷重伤,家中死一人。况且,这些也不是难事。”   平远侯沉吟着:“这倒也是……”   沈卓见平远侯同意了,接着说:“我府中之人建议,请侯爷……”如此如此。   平远侯仔细听了,问道:“那个刺客可靠吗?”若是不可靠,岂不是授人以柄?   沈卓说:“可靠,张大公子不在,我到时会到侯爷身边来保护侯爷,请侯爷安排我进府。”   平远侯这才正眼看沈卓,挑起一边眉毛道:“你来保护我?你小子倒是知道怎么见缝插针。”   沈卓脸有些红,可还是正经八百地说:“侯爷身边总要有个可靠的人。”   平远侯呵呵笑了,笑过,看着沈卓问:“你府里,那是个什么人?”   沈卓严肃地说:“是个曾经去过阎罗殿的人。”   那该是个过了生死关的人了,自己多次亲历生死的平远侯肃然起敬,点头说:“好吧,就依他说的,我让人准备。”   沈卓出了厅门回到前院,管家随他而来,给施和霖和段增每人二两银子,沈卓笑着说:“真是不巧,侯爷说张大小姐刚喝了药,睡下了,不能见人。我说就不让两位等着了,下次看时间对了,平远侯府去医馆接两位来。”   施和霖欣喜地接了银子,连声说:“没事没事!没给诊病就拿银子,真太不好意思了……”   段增没接银子:“我不要。下回看病再拿吧!”   管家笑着说:“这不是诊费,是两位跑腿的钱,夫人说了,一定要郎中拿了,不然下回不好去请郎中们了。”   段增还是不接,施和霖伸手接了说:“我替他拿着,这孩子,就是太呆板……”   管家笑着说:“两位郎中不要嫌弃,下次我带人去请郎中,千万不要推辞。”   施和霖笑着说:“不会不会,我们随叫随到!”   沈卓说:“我带着两位郎中空跑一趟,也就带着两位回医馆吧。”   施和霖忙说:“多谢多谢啦!沈三公子就是好心!”   一起出了平远侯府,沈卓将两个郎中送回施和霖的医馆。等施和霖下了马车,沈卓一把拉住正要往外迈腿的段增,低声说:“腊月二十八日前后,别出门,等着人来叫你们,备好止血止疼的药材。”   段增眼光一闪,低声说:“还接着跳?!”沈卓不明就里,段增哼了一声点头,下车去了。   苏传雅被一个人留在了侯府,心里其实很高兴。他在客厅里等到苏婉娘有空来见他,缠着苏婉娘说:“姐姐,我好久没看见小姐了,现在她受了伤,我是不是可以再去看看?和她聊聊天?”   苏婉娘知道沈汶对张家兄弟,很可能那个“张大小姐”,动心了,可不能让自己的弟弟起什么心思,严厉地说道:“你去看她能帮上什么忙吗?你会看病?你会治伤?如果只是去说两句话,不管疼不管痒的,你就别费这个时间了,还不如让她休息会儿!”   苏传雅很被打击,不服地说:“我现在不成,日后可是会有大出息的!我要当文官!你别小看人!”   苏婉娘撇嘴:“你现在从名师?上名书院?写了名文章?秀才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下,还当文官?能当个郎中我都满足了。”   这点,苏传雅也有些心虚,一般要想下场科举,平常的私塾可就不够了,得有老师指点。而有名气的老师不是有钱就能投在名下的,要有人保荐,不然谁想教出个白眼狼学生,日后不敬师门不说,弄不好还坏了师门的名誉。……反正,诸此种种,以苏婉娘丫鬟背景,施和霖的郎中身份,都无法将苏传雅荐入名师门下,这就极大地限制了他日后的发展……   苏传雅生气了:“小爷是文昌星下凡,自然成就,不学都行!”   苏婉娘打了苏传雅一个脑瓜勺,“行什么行?说大话倒是不学就行!回去,好好看书去!”把苏传雅轰走了。   ----------------------------------   太子看着面色带了恐惧地走到他面前的几个幕僚,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个人颤声回答:“这个……沈二小姐临出府时,踩在自己的斗篷上,摔了一跤……额,所以,沈大小姐代替了她……所以,没成……”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没有成?!你们这群废物!怎么能又没成?!对沈大小姐也可以下手啊!”   “沈大小姐没有坐马车,骑了马。我们的人,把马车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有人想接近沈大小姐,被她用鞭子抽开了。”   太子气急:“这么简单的事!你们干了什么?不是说多带些人吗?一个女子!就不能一起上去?!”   幕僚回答:“为了羞辱沈二小姐,吾等选了人流甚众的近城门处,有许多乡野流民,沈三公子大喊说他们带的东西见者有份,就有大群人冲了过来,和我们的人打斗起来,结果,就没有得手……”   太子疯狂了:“这不可能!我们这边有奸细!他们府里一定是得了信儿!”   众幕僚紧张地互相偷看,如果这么说,谁都有嫌疑,自己也会被猜忌。一个人忙说:“侯府请的郎中说,沈二小姐是骨裂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若是他们得了信儿,用别的法子避开就行了,临时生个病,起不来都可以,不用让沈二小姐受伤。”   另一个也说道:“若是他们知道,就该对我们的人下狠手,可沈三公子说是流民,不让护卫动真格的,后来只是绑了十几个人,送到衙门去了。”   太子犹自愤愤,一人迟疑着说:“吾等每次向沈二小姐出手,都无法成事……”   大家都看他,太子眼冒怒火,这个人吓得结巴着说:“也许她的和太子殿下的八字天生相悖……”   太子怒吼:“你竟敢说她克我?!她一个臣子的女儿,怎么能克制本宫?!本宫是皇子!是天家贵胄!她是什么?!一个下贱的女子!”   那个人忙连连说:“太子殿下恕罪,请恕罪!”   太子喘息着,可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每次想整治那个镇北侯的沈二小姐,就没有得手过!真是邪性了!若是他生在后世,就会断然说:这不科学!可现在,他只能反复说:“一定有奸细!我们镇北侯府的人里有叛徒!每次都给他们递了信儿!好好查查!”   大家异口同声答应下来——只要别怀疑到自己身上,什么都行。   又有人说:“还有,他们府里的老夫人让人去看看镇北侯,送些东西,他们府里派了人去边关了。”   太子不耐地挥手:“他们有什么夹带之物或是信件?”   幕僚报告说:“就是老夫人和杨氏柳氏的信,都是要那边人保重身体,还说什么正是灾年间,有需要的东西告诉家里……”   太子咬着牙:“需要的东西?本宫要让他们一无所有!现在是减了军饷,本宫日后要断了他们的军需!还要让他们裁减军兵!让他们一败涂地!”   太子暴躁地挥拳,口水都飞溅出来了。他气成这样,众人都好好点头,以表支持。   此时愤怒的不仅是太子,还有三皇子。   他也是浓眉皱着,在简老夫子面前坐立不安,四皇子眼睛瞟着他,抢着回答了简老夫子几个问题,想帮着三皇子遮掩过去,可三皇子还是被简老夫子抓包,问了他一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简老夫子生气,“你已近弱冠,再不努力,日后就是老大徒伤悲!去,以‘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写三篇策论!务必各有所论!互有针对!”   三皇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四皇子暗叹:得,这几天别想睡懒觉了。   学后,辞了简老夫子,两个人同路回宫院。为了就合四皇子瘸腿的脚步,三皇子让太监们先走,自己单独陪着四皇子走得很慢,可一边走,一边反复握拳。   四皇子终于问道:“三皇兄可有烦心之事?”   三皇子深吸口气说:“镇北侯长女在城门外被流民围攻!你说……你说……有这么卑鄙的小人吗?!”   四皇子也随着三皇子摇头叹息,说道:“沈大小姐身有武艺,该是没有受到伤害。”他心里想的是:这又是那个人出手了,让沈大小姐接了太子的阴招儿,激怒了三皇兄。   三皇子仰面:“我真……我真……”他突然看四皇子:“四皇弟,你说,人为何要做好人?!”   四皇子一愣,三皇子悲愤地说:“我母妃总说,人要做好人,为何?!”   四皇子有些郁闷,低声说:“我母妃也这么说过,她说做坏人会很痛苦。”   三皇子说:“可是你看我娘死得多么痛多么苦!做好人也没有好报!可做坏人却可以尽情去做坏事!”   四皇子想了想,说道:“我听人说,生为一个好人,就是最大的福报。”   三皇子被绕住,想了半天。   四皇子又低声说:“而且,我母妃说,痛苦,有身体和心灵的痛苦。如果是好人,也许只是身体痛,最里面的不会痛。可如果是坏人,里面会很痛,生不如死。因为每个人都有天良,违背了天良的人,都不会有好生活,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只不过早晚而已。”说完,四皇子吓一跳,自己这不是在诅咒太子吗?忙补充道:“这只是我母妃说的,不知对不对。”   三皇子深深地叹口气:“我听着觉得很对。我母妃也总说,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因为欠下的,总是要还的,还会带着利息。她真说对了,你看废后……”他没说完,看着有些沮丧。   四皇子见周围除了自己身边的丁内侍没别人了,小声说:“三皇兄一旦成年,就可以出宫建府了。出了宫,三皇兄就可以招揽幕僚,为三皇兄献计献策。”   三皇子叹气:“我无钱无势,就是父皇允了我出去,只靠着那几亩分给皇子的皇田,又能养几个人?只有出去封疆为王才行,可我现在并不想离开京城。”   四皇子迟疑地说:“有人会通过联姻……”   三皇子断然摇头说:“我心有所属,不能他顾!”   四皇子倒很欣赏三皇兄的这种骄傲,心说日后自己好好对他说自己也有心仪之人,也会专心专意,他定将引为知己,痛快赐婚的。   四皇子小声说:“沈大小姐肯定不是一人独行的吧?她是不是与兄长在一起?三皇兄与镇北侯家公子交厚,听说他们遇袭,难道不该去慰问一下?”   三皇子一喜:“对呀!四弟,你想得真周全!我这就去报备出宫!”他抱歉地看四皇子。   四皇子忙挥手道:“三皇兄快去吧,我要慢慢地走。”   三皇子马上转身健步如飞地走远了。   四皇子微微叹了口气:他能去镇北侯府,可自己却去不了。这都多久没有见到苏婉娘了?怎么也没有人给自己带个信儿什么的?   四皇子心情黯淡,扶着丁内侍,一瘸一拐地走了好久。   ------------------------------------   霄云观的法会非常成功,除了镇北侯府的人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流民围攻不能前来之外,其他的豪门贵戚都到了,捐银捐衣捐粮,收获甚丰。   茅道长将所得善款善物都列得一清二楚,交给了京城府尹。京城府尹以此上报皇帝,于是连皇帝都知道了霄云观的名头,并让礼部嘉奖茅道长,赐茅道长紫衣勋带,还将霄云观誉为京城第一观。   茅道长再次完胜老道士的乌鸦嘴,很大度地开了庆贺的宴会,虽多是素食,但是管够,老道士和小道长自然没有缺席,在茅道长各种徒子徒孙们的白眼下,愁眉苦脸地大吃了一顿。? ☆、还剑 ?  镇北侯府的傍晚,表面如同往常。   老夫人饭后,拉着沈强在院子里遛弯。沈强一会儿就挣脱开老夫人的手,跑到一边去捡个石子什么的,然后再跑回来。   后面,跟着神情还有些痴呆的杨氏,旁边走着钱嫲嫲和几个丫鬟。   老夫人走了一会儿,回头对杨氏说道:“汶儿摔到了,不能来用晚餐,我们一起去看看汶儿吧。”杨氏只木然点头。   一行人到了沈汶的院子里,老夫人和杨氏进了沈汶的屋子,钱嫲嫲跟了进来。沈强还在兴头上,不想进屋,就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其他的丫鬟婆子只好在院子里守着他。   沈汶正躺在床上,见她们一群人进屋,忙要起身,原来听见人们传唤就守在了门边的苏婉娘赶快过来扶起沈汶,沈汶软弱地带着腔说:“祖母,娘,谢谢您们来看我,我好疼呀。”   杨氏坐到床边,呜呜地开始哭,含糊地说道:“娘吓坏了……”   老夫人叹气,坐到了椅子上,对钱嫲嫲说:“去给你们夫人准备盥洗的东西,她这么一哭,一会儿怎么出去?”   苏婉娘笑着对钱嫲嫲说:“嫲嫲请跟我来吧。”钱嫲嫲看了眼正在哭泣的杨氏,犹犹豫豫地跟着苏婉娘出去了。   钱嫲嫲一走,杨氏低声哭着:“……娘,我知道这次不对了。如果是汶儿去了法会,那些人把她拉出马车,会怎么样?……是钱嫲嫲一直劝我让汶儿出府,法会也是她的主意……我现在不敢看她,不敢对她说话,怕她看出来,我受不了了……”   老夫人哼一声:“你明白了就好。”   杨氏更痛哭:“她一步也不离我,我可怎么办?”   沈汶小声说:“娘可以让她回老家,就说让她去养老,若是她不走,娘就要小心了。”   杨氏小声抽泣:“她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从记事起,就有她在身边……”   沈汶看老夫人,老夫人叹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汶儿出府,被那些人从马车上拉下来,会是何等结局?只有一死啊!而且,上次有人害强儿,你能说里面没有钱嫲嫲的份儿?她要是看出你不对,弄不好都能对你下手。”   杨氏又哭:“她是我的乳母啊!她抚养了我呀!她怎么能这样?”   老夫人冷声道:“她可早不是向着你的人了!你忘了吗?那次冬狩,她肯定劝你让汶儿去吧?这次又是!你可别犯糊涂!”   杨氏母性保护孩子的本能回归,不再哭钱嫲嫲了,含泪看沈汶:“可怜的儿啊!你为了避祸,就要这么伤了自己!娘对不起你……”   沈汶眨眼,无力地说:“郎中说静养就能好。”   门口苏婉娘端着一盆水进来,钱嫲嫲拿着手巾等,杨氏叹了口气,洗了脸,半低着头从钱嫲嫲手里接了巾子擦脸。然后钱嫲嫲又为杨氏整理发鬓,杨氏心中一酸,又哽咽了两声。   老夫人和沈汶交换了下眼色,都有些担忧。杨氏本不是个能装伪的人,钱嫲嫲又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大概瞒不过。有些话,杨氏恐怕也说不出口。   沈汶笑着对钱嫲嫲说:“嫲嫲对我娘真好,这都多少年了,一直在娘身边照顾。嫲嫲不累吗?”   钱嫲嫲笑着回答:“不累,夫人是我看着长大的,照顾夫人是我分内的事,不觉得累。”   老夫人也说:“毕竟这么多年了,你都是祖母了吧?也许该歇歇,养养老了。”   钱嫲嫲面皮抽动了一下,叹气道:“我不放心夫人哪,我跟了夫人这么多年了,天天就想在夫人身边照顾着,才心安呢。”   沈汶垂下眼睛,钱嫲嫲这话说得这么情真意切,可她却是为太子干事的,将侯府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传递给了东宫,还一次两次地想把她口口声声照顾的人的孩子推入圈套……这种无耻,让沈汶无法面对。   老夫人看着她说:“你真是忠心耿耿。”   钱嫲嫲笑着回答:“老夫人夸奖了,其实就是习惯了。”      老夫人无奈地叹气道:“汶儿好好歇着吧。”沈汶忙在床上行礼告别,老夫人走了出去,杨氏也用手帕掩着嘴起身,钱嫲嫲扶了她一把,杨氏立刻手足笨拙了,可也没说什么,三个人到了院子里,拉了正折腾的沈强,一起离开了。   苏婉娘送她们到了院门,才回到沈汶身边。沈汶面现沉思,苏婉娘一边给她整理被子,一边小声说:“怎么回事?夫人的表情不对。”   沈汶叹气:“你都看出来了?娘发现钱嫲嫲不对了。”   苏婉娘皱眉:“那钱嫲嫲察觉可怎么办?”   沈汶皱眉:“这也是我担心的,怕就怕她起什么坏心,对我娘下个毒药之类的。”   苏婉娘咬牙:“怎么能有这种背主之人?!”   沈汶又叹:“其实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主仆之分,大家都是人,树倒猢狲散也是应该的,人有求生的本能,谁不想要逃得性命……”   苏婉娘不高兴地看沈汶:“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准则?”   沈汶撅嘴说:“我其实很理解人了,我看不惯她的是,明明是个奸细,却表面那么亲热!说着好话,捅着刀子,这才是欺负人!”   苏婉娘摇头:“你不究根源,只看表面。若我说,只要她背叛了,不管她是不是表面装好人,这人就不能要了。难道你还指望一个奸细能实心实意地待你?能表里如一地真诚?”   沈汶想了想,小声说:“可她有罪至死吗?”   苏婉娘看沈汶:“你想杀了她?在府里?你怎么动手?”   沈汶摇头:“不是我动手,我们只要说一句话,她就活不了了。”   苏婉娘问:“什么话?”   沈汶低声说:“说她和我娘有很深的情分。”   这话由夏紫传到太子那边去,那不仅钱嫲嫲活不了,她一家都没法活。   苏婉娘在床边慢慢坐了,也有些沉重:“她死了,夫人肯定会伤心吧?这么多年在一起,你看夫人今天的样子,那么神不守舍。”   沈汶烦恼,小声说:“所以我才犯愁啊。”   两个人坐了半晌,各自掂量,最后沈汶说:“这次事情没干成,太子肯定会多疑,我们就是不说话,钱嫲嫲都会被怀疑上。等几天,只是得好好注意她,别让她怕自己被发现,就对我娘下手,你找时机去跟我大嫂说说,让她常常跟着娘,我觉得她是个懂事的人。”   苏婉娘叹气:“你真是心软,她要是这段时间害了你娘可怎么办?你还不后悔死?”   沈汶按太阳穴:“我可怎么办?杀她,我娘伤心。不杀,恐她害我娘。我不是心软,是怕如果不是罪有应得,就让她有了仇怨,这怨气会损了我们的运气。”   苏婉娘不管这些:“哪里有这些七七八八的,你看太子,杀人如麻了,也没怎么样。”   沈汶摇头:“这世上的事报应要迟些,有些要几年,有些要几十年,几百年,有的,要等上千年……”   苏婉娘诧异:“都过去千年了,哪儿还能报应?”   沈汶垂下眼帘,低声说:“有的,你相信我,有的,若是罪行深重,惹下了仇恨,过了千年,报应都会来的。”   当天,苏婉娘就去找了柳氏。   行了礼后,苏婉娘开门见山地说:“那天的事大娘子也看到了,我觉得这些日子要多看着夫人些,以防钱嫲嫲动坏心思。”   柳氏那天见到老夫人发怒,就明白了那件事的原委。自己的夫君临走时叮嘱自己要好好照顾小姑不是因为小姑柔弱,而是因小姑惹了太子,太子这么多年都不放过,总想害她。婆婆身边的钱嫲嫲,是个奸细……而原以为苏婉娘这个丫鬟是欺压小姑的人,现在看来倒是个支撑着小姑院子的人。   柳氏应了,拉了苏婉娘的手说:“我过去误解你了,却原来你是最忠心的。你放心,我给你的夏青夏蓝都是可靠的,你可以信她们。”   苏婉娘谢了柳氏,告辞出来往沈汶的院子走,沿路碰上了王志家的夏紫,算是同路,苏婉娘神色淡淡的,夏紫心里恨得要命,可面子上还是笑着说:“夏婉姐姐和钱嫲嫲很近吗?”   苏婉娘立刻警觉了,看了眼夏紫,问道:“你有什么事?”   夏紫挥了下手绢说:“也没什么事呀,就是听说当初夏婉姐姐初来,是钱嫲嫲帮着夏婉姐姐在院子里立的规矩,后来,听说钱嫲嫲还要给姐姐插簪,看来姐姐和她关系不平常。我有个亲戚,想进府,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向钱嫲嫲说几句好话?”   苏婉娘这才体会到了沈汶心中的负担,此时此刻,一个人的生命,甚至她一家人的生命,都在自己的舌尖上,只要她说一句:“钱嫲嫲的确与我很近,我去替你说一句。”她就替侯府除掉了一个奸细。   可苏婉娘犹豫了,就是钱嫲嫲该死,她的家人也该死吗?自己若是如此毒辣,那跟太子不成了一样的人了?……   苏婉娘板了脸,没好气地说:“我可不去,我与她也没多少往来,她若是不应,让我没脸!要说你自己去说吧!”加快了脚步走开了。   夏紫慢了下来,边走边想:这很不对劲!且不说自己话中提起的那两件事,就是前两天沈汶摔跤的时候,还是钱嫲嫲陪着回的院子。想当初老夫人理事时,一边是苏婉娘,另一边就是钱嫲嫲……怎么看,苏婉娘和钱嫲嫲都是说得上话的,钱嫲嫲断不会驳了苏婉娘的请求,苏婉娘却对自己这么撇清,肯定是不想帮自己的忙,也不想让人看出来她和钱嫲嫲的交情!   这府里太子那边牵头人之一就是钱嫲嫲,钱嫲嫲曾给她传过口信。现在那边递过话来要清查有没有背叛了太子,走漏了风声的人,夏紫越看越觉得钱嫲嫲像!再说,如果钱嫲嫲被除去了,自己是不是就会在线人队伍里升一级?   夏紫回到屋里,写了一个字条封了,放在了院子里的一个树洞里,天黑后,有人取走了。   太子的东宫里,幕僚们可算找到了一个能洗刷自己嫌疑的消息——他们最重要的眼线,杨氏身边的钱嫲嫲,可能身在曹营心在汉,向侯府泄了密。   “太子殿下,这个钱嫲嫲当初是因为我们做了圈套,让她的独子欠下了巨额赌债,说不还就剁去他的双腿,她为了救子,开始给我们当线人。后来,殿下成了太子,她就死心塌地了,传来了许多消息,说来,她是吾等最得力的眼线。”   另一个人说道:“可话虽这么说,她是杨氏的乳母,杨氏对她不薄,是不是,日久天长,她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向杨氏露出口风,不愿沈二小姐受到伤害?”   还一人分析道:“我觉得她大概是两面讨好,这边给我们递着消息,那边护着杨氏和她的孩子,也算是尽了情分。”   太子冷笑:“世上哪有两全之事?!她现在家里有什么人?”   一个人素知太子的行事风格,小心地说:“太子殿下,此人要么还是用着,要么除掉。如果只是杀了她的家人,她激愤之下,定会倒戈,毕竟,杨氏是她养大的孩子,杨氏肯定是会顾及几十年的相处,不会要她的命的。”   太子了然道:“所以她想看护杨氏和她的女儿,两边都得了人情!若是镇北侯府完了,凭着她这些年的效力,本宫就给她一条生路。若是被发现了,因她是乳母,杨氏也不会把她如何。她想得真好啊!除了她!让她死得难看些!给那些脚踩两只船的人看看,不一心一意,就没有好下场!”   一个幕僚小心地劝说道:“她在杨氏身边,能知道府中的大多事情……”   太子说道:“本宫无需知道那府中鸡毛蒜皮的事了,杨氏能说什么干什么?不就是些妇人的家长里短!”   另一个幕僚讨好地说:“太子殿下明鉴,镇北侯这两三年也不会回府,那府里发生的事无关紧要。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再说,我们在那府里还有其他人。”   可一个幕僚说:“还是留着她吧,多一些消息,只不过日后不要告诉她我们想做的事就是了。”   太子不快地挥下手,说道:“本宫是想除了她,你们想留着,就先留着用。只不过,她坏了本宫的事,日后这个人可不能让她活着!”   这事本来就这么过了,可几日后,钱嫲嫲那边传话来,说杨氏对她有了怀疑,问她能不能离开镇北侯府,回家养老。   这个消息一来,大家就知道钱嫲嫲活不成了。果然,太子狞笑:“她想全身而退了?看来那边饶了她!可本宫没那么好的心肠!对她说,给杨氏下毒!杨氏死了,她就能回去养老了!”   杨氏自从那天意识到了钱嫲嫲有意撺掇了自己让沈汶出府,就陷入了痛苦中。   钱嫲嫲险些害了沈汶,沈汶若是出了事,难逃一死。而以前那些人对沈强的谋害,钱嫲嫲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杨氏一想这些就气得胸中堵成一团。   杨氏尽力回想是从什么时候,钱嫲嫲有些不同了?是有时莫名的紧张?还是在自己写信时明显的殷勤?自己的信件都是由钱嫲嫲拿去分送给人,现在想来,大概都被抄送了外人!杨氏真想掐死钱嫲嫲。   可有时,又想起小的时候,钱嫲嫲多少次给她梳头,叫她“好囡囡“,给她做各色小食,给她裁剪衣裙,给她讲那些民间的传说……伴着她长大,陪着她到一个新家,在她感到孤单时,给她打气,安慰她,在她手忙脚乱时,帮助她料理事物……   她几次生产,在最脆弱的时刻,都是钱嫲嫲在她身边守着。尤其生沈强那次,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被段增救活回来,老夫人只抱着孙子高兴,只有钱嫲嫲注意着稳婆拿出胎盘后,马上为她脱去血衣,穿上干净衣服,指挥下人更换床褥,真的是在照顾她!……   这些种种,她就又无法对钱嫲嫲破口大骂。杨氏只能回避着不看钱嫲嫲的脸。   钱嫲嫲这些日子也度日如年。   自己养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熟悉,杨氏一不看她,她就知道这次她竭力让沈汶出府和去法会,终于惹起了杨氏的疑心。   钱嫲嫲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氏,心中准备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话。可杨氏一直没有质问她,这让她心里更加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多年前,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设计了,欠下了三千两的赌债和高利贷,自己也不会答应做眼线。那时,钱嫲嫲也曾想对杨氏坦白,可她帮着杨氏管家,知道三千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杨氏当时初掌侯府,总被老夫人看不起,天天被挑刺,就是想替她还钱,也无法用府中的钱来填补。杨氏的嫁妆也不丰厚,都卖了也填补不上她儿子的窟窿。也许,自己心里还是顾念杨氏,怕给她添太大的麻烦吧。对方只是要求她把听到话传一下,在当时看来,很容易。   其实后来,她也意识到这并不是好办法,若是对杨氏说了实话,杨氏把情况告诉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就该能摆平这事。可是自己一时糊涂,想明白时,已经传递过去了老侯爷在府里说的有关后来皇帝的一些闲话,再想反悔时,对方说只要把这事告诉了镇北侯,她就别想活了。   结果,一年一年的,把侯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对方,真不是难事。几年前,知道那边其实是太子,钱嫲嫲就多了个心眼:那方日后弄不好是要对镇北侯府下手的,自己为那方做事,也算留下了一条生路。   钱嫲嫲心中很苦,对杨氏,她怎么能没有情?自己亲手抱着杨氏,给她喂奶,扶着她蹒跚学步,看她长大。杨氏的父亲常年在外,府中没有几个仆人,杨氏的母亲忙于各种家事,连杨氏父亲的衣服都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所以杨氏的母亲无暇照看杨氏,杨氏完全是她带大的。钱嫲嫲随着杨氏到侯府,真心庆幸一个中等武将家的女儿,嫁入了朝中第一武将之门。杨氏接二连三地产下了儿子,钱嫲嫲也为杨氏深感骄傲。   杨氏好了,自己一生也有靠。可杨氏如果出事,钱嫲嫲为一家老小做个打算,有什么错?   一天天的,见杨氏不看她的眼睛,钱嫲嫲也很难捱。她有时想对杨氏抱怨: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养了你,跟着你,我头发都白了还给你端茶送水,我容易吗?就是把你们府里的事都告诉别人了,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怎么就不能谅解我呢?就是我不告诉,别人也会!一点都不会少!而我因此保住了我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吗?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不动手伤害谁,传递下消息,没什么大错。就是让二小姐出府,三公子能不跟着吗?镇北侯府是朝中的第一武将,府里的马车如果能让别人轻易地袭击了,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想起那天在二小姐房中的对话,钱嫲嫲心里一动,二小姐和老夫人都劝自己回家养老,该不是杨氏已经告诉了她们了吧?既然这样,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她们肯定会瞒着自己了,自己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还不如真的回家养老,与杨氏好聚好散,不撕破脸。   可要想回去,也得向那边打个招呼。太子那边的行事狠毒,如果不讲清楚了,那边再逼着自己回来,自己做不到,也许对方会觉得自己在推脱,那可就危险了。   钱嫲嫲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回应是让她毒死杨氏,还给了她一小包毒药。   钱嫲嫲惊慌失措。   她知道杨氏的性子,就是杨氏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子的眼线,也绝不会要自己的命,顶多把自己赶到庄子上去,再不往来,算是还了养育之恩。与沈汶和苏婉娘猜测的不同,钱嫲嫲从来没有想去毒害杨氏,现在对方让她下手,钱嫲嫲也不忍。   钱嫲嫲纠结着,迟迟不能动作。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她与杨氏两个人都很有些古怪。   又僵持了几天,最后,是杨氏先崩溃。一天晚上,她突然拉了钱嫲嫲的手流泪了:“嫲嫲!回去养老吧!别在这里了!”   钱嫲嫲也哭了,哽咽着说:“我对不起小姐你……”杨氏已经是儿女满堂的人,钱嫲嫲却叫了她一声“小姐”,杨氏就更无法抑制悲伤,放声大哭。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可没有说什么。许多事,做都做了,有什么可解释的?既然能这么告别,就好好哭一场吧。   当夜,钱嫲嫲就收拾了行李,天一亮,杨氏就让人整理了马车送钱嫲嫲回了她在侯府外面的儿子家。对外说,钱嫲嫲和杨氏翻了脸,钱嫲嫲离开了侯府。   早上,杨氏和老夫人又一起来到了沈汶的屋子里,沈汶听了两眼红肿的杨氏说钱嫲嫲走了,悄悄与苏婉娘对视一眼,老夫人在旁边看到了,心中一惊。   那次沈坚用了借刀杀人之计,除掉了那些要谋害沈强的内奸,老夫人对沈坚就心有余悸。可沈坚临走时,却让自己听这个小孙女的话,沈汶与苏婉娘一对眼色,老夫人就看出她们眼里的无奈,看来钱嫲嫲是没命了。她以为这次也是故技重施,很可能沈坚上回也是听从了沈汶的计策。   老夫人感慨地看着在床上表情萎靡的沈汶,暗道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现在才看清了侯府里后辈们的心智,真是老糊涂了。   杨氏坐在沈汶床边,眼里犹有泪光,对沈汶说:“汶儿,钱嫲嫲她虽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她对我有恩,我……我……”我对不起你了。   沈汶有些胆怯地看了苏婉娘一眼,苏婉娘知道这是沈汶让她当这个恶人,叹口气道:“夫人,就是您念着她的恩情,不去追究她干的事,那边,能放过她吗?”   杨氏猛地抬头,忙起身喊道:“快!快去叫三公子!”   可是已经晚了,有人跑到了院子外,大声问着:“夫人!夫人在吗?钱嫲嫲出事了!”   杨氏一晃,苏婉娘忙扶了她,两个人出了沈汶的屋门。   屋子里,只余老夫人和沈汶,沈汶小心地看老夫人:“祖母,你怨我吗?”   老夫人也面露伤感,走过来坐到沈汶的身边,叹气道:“难为你了,汶儿,这个年纪,就得操心这些事情。她也是自找的,你不过是……”老夫人摇头。   沈汶说:“我其实可以救她。”   老夫人点头:“我知道,提前把她送走就是了,咱们府里还是有些人脉。可你想过没有,你送她走,这一路的人事,就等于都告诉了对方。你娘有些糊涂,总念着钱嫲嫲养了她,可钱嫲嫲若是真的对你娘实心实意,怎么能去当眼线?”   沈汶叹气:“她肯定落到对方的掌握里了,祖母,说来,她罪不至死。”在后代,钱嫲嫲就是个同谋,加上谋杀未遂,不是死罪。   老夫人拍拍沈汶的手:“你是想什么都公平无错,可现在,咱们府没那个机会。”   院子外,传来杨氏的哭声,沈汶一脸郁闷。   老夫人这么大年纪了,自己的父兄、远近的表兄弟堂兄弟、丈夫的父亲,自己的丈夫都是死在战场上。她活着的近六十年,耳濡目染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可就是这样,也换不来一家人的平安,她感到不公。她是一介女流,没有多想那些所谓忠君守义的教条,只想着自己该全力帮助孩子们挣出活命来。有什么天谴和责难,就让她来承担吧。   老夫人郑重地说:“你就是告诉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救她的。她在你母亲身边,这么多年了,不能这么下去。你别觉得自己没有救她就自责,你该明白,有些人,是没救的。”   沈汶向老夫人行礼,老夫人才叹息着起身走了。   到了外面就知道了事情原委:钱嫲嫲刚到家不久,就有一伙蒙面人闯入了她儿子的住宅,见人就砍,钱嫲嫲被砍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她的儿子媳妇都死了,孙子和孙女都被砍成重伤。   杨氏哭着,一边让人去收殓,一边让人去请施和霖和段增去救人,说侯府出钱。人一死,她只记得对方的好处,尤其钱嫲嫲的家人死了,杨氏更感悲哀。到傍晚,说钱嫲嫲的孙女救下来了,孙子没有救活。杨氏一天下来,水米没进多少,听到这个消息就没了精神,躺倒在床,但还是不忘让柳氏为钱嫲嫲一家安排法事,把钱嫲嫲的孙女接入府中抚养。   柳氏见状赶紧让人去接施郎中和段郎中进府,为杨氏诊病。施和霖给杨氏号了脉,说是痰涌心窍,肝郁难疏,让她放宽心怀,不要多虑。   苏婉娘回到屋子里,有些提心吊胆地问沈汶:“我那天是不是还是说错了话?”断送了一家人。   沈汶无力地说:“你那么说并非害人,老夫人说,她是没救的。”   苏婉娘见沈汶情绪不高,反过来安慰她说:“她当初选了那边那个主子,就得承担后果。那边的人可不是你娘那样念情的人。说句不好听的,你娘现在难受,是因为她没看见钱嫲嫲做的事。若是日后侯府真的出事了,她亲眼看着钱嫲嫲害了侯府。那时,可真的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沈汶想了想,不由点头。她不知道上一世钱嫲嫲的结局,但是她可以想象,如果杨氏在侯府被抄杀时知道自己的乳母早就投了他人,会多么愤怒,足以让杨氏走了极端。   虽然这不是沈汶第一次见死不救,但这是重生后第一次,她感到了对要害她的人的怜悯,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东宫,太子觉得大爽:“这种首鼠两端之人如果让她活下去,岂不是显得本宫让她耍了?你们总算干成了一件事!”   幕僚忙迎合道:“殿下英明!杨氏对钱嫲嫲的死痛苦万分,出了钱给她的一家安葬,还让人救她的孙辈,可见钱嫲嫲向杨氏坦白了,这种人绝对不能饶了她!”   不久,侯府里的眼线都得了知会——若是有人想两边讨好,钱嫲嫲的下场就是结果!别以为当了眼线还可以安然退休,如果三心二意,只有死路一条。   有了这种奖励机制,眼线们人人勤劳,个个争先,送往东宫的消息没有减少,反而多了,完全弥补了钱嫲嫲离去后的空白。   在镇北侯府的鸡飞狗跳中,三皇子来访了。   沈卓听闻忙迎到了门外,行礼后将三皇子请入了客厅。   三皇子关切地问沈卓:“我听说你们在城外遭劫了,有人伤着了吗?”   沈卓一听这个“们”字,心里就咯噔地响了一下,再听三皇子说什么“伤着”,看向三皇子的眼光里就多了一层了然——自己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肯定是没伤着,那三皇子再问谁伤着了,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沈卓忙微叹道:“我倒是没有什么,可我的大妹妹多少受了惊。她哪里见过那么多人对着她挤着冲过来?当时还以为是上了战场呢。”   三皇子脸上立刻有了怒意,咬着嘴唇,半晌后才问道:“你没有杀几个人?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   沈卓苦笑:“那些人都是流民打扮,真杀了人,大家会说镇北侯府滥杀百姓,会给我爹添麻烦的。”   三皇子握拳,嘿了一声。从腰上解下了一柄剑来,双手捧给沈卓,眼睛却没有看入沈卓的眼睛,说道:“那年我母妃过世时,我误拿了沈大小姐的佩剑,请把这柄剑给她,好用来防身。”   沈卓看这柄剑,明显是柄给女子的长剑,剑身短窄,外面的青铜剑鞘雕着精美的花朵,剑柄处镶着宝石。沈湘的剑是几个兄长小时候用的剑传递下来的,沈卓一眼就看出三皇子手里的剑不是侯府的剑,但是还是伸手接了,笑着说:“我一定交给我大妹妹。”   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开了刃的,让她小心。”   沈卓心说侯府这几个孩子从小就刀枪棍棒的,还怕开了刃的?可忍着笑说:“我一定告诉她。”   送出了剑,三皇子就觉得完成了任务,起身告辞。沈卓心说一看就不是来看我的,都没有再陪着我胡言乱语几句。   沈卓把三皇子送到了门外,三皇子临走,忽然患得患失地问沈卓:“你说,那剑,她会收吗?”   沈卓差点儿笑出来,可是表面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那不是她自己的剑吗?怎么能不收呢?”   三皇子咬了下嘴唇,脸微红,连忙上马离开。   沈卓与三皇子这些年来情谊深厚,两个兄长都说要与三皇子交好了,如果三皇子想成为自己的妹夫的话,沈卓很赞成。至于私相传递之类的事,沈卓巴不得自己也有机会给张允锦传个东东,他真心想叛逆种种的条条框框。   他握着剑满脸笑嘻嘻地去找沈湘,可到了沈湘的习武场,却收了笑容,向沈湘招手。沈湘骑马过来,飞身下马,皱着眉头问沈卓:“你满脸贼笑干嘛?”   沈卓惊讶:“我没笑呀!”   沈湘坚定地说:“笑了!”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兄妹早就不来往了,见面也恨不得有个屏风,可他们两个人却是经常在习武场上打来打去,沈卓无法骗过沈湘的眼力,就放弃了伪装,笑着举起手里的剑:“好吧好吧,我给你送剑来了。”   沈湘不屑道:“这是什么剑,花里胡哨的……”从沈卓手里接过来,“哗啦”一下打开,剑光寒凛如冰,沈湘微笑了:“倒是把好剑。”   沈卓心道难怪三皇子嘱咐沈湘要小心,看来剑锋锐利,表面上假装惊讶道:“这不是你的剑吗?”   沈湘愕然道:“不是呀!”   沈卓这才真的坏笑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可三皇子怎么说这是那年他母亲过世,他误拿了你的佩剑,现在还给你?这是怎么回事?嗯?”   沈湘脸通红,把剑插回鞘中,提着剑转身就走,沈卓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好好看看,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以还给他!”   沈湘上了马,一踢马肚,扬尘而去,沈卓一手扇着面前的尘土,叹息着:“女大不中留啊……”      --------------------------   入了腊月,各家又开始忙碌过年的事。长乐侯府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开始卖东西,并上书说准备搬到乡下去。   皇帝读了奏章,因是贾氏的兄长家,进而想起了贾氏,进而想起了……他把御林军中自己信得过的一个将领叫了来,说道:“你带着四十多人跟着谷公公进平远侯府看看,不管他是不是能干成事,出那府前一定要杀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可能会下毒的太监活在宫里呢?   等到那人应声退下了,皇帝忽然有些疑虑,把手边的茶又闻了闻。   这次对话,谷公公并没有听见。  ? ☆、夜袭 ?  从腊月二十五起,沈汶每夜都在平远侯府外来回逡巡。而沈卓也是天黑后就离府,到了平远侯府外一处约定的墙下,跃过墙头,被里面的人接应着,到平远侯所在的正厅与平远侯过一夜。   一连几天,包括腊月二十八日,什么事也没发生。   深夜里的皇宫内院,黑影先去了御花园,然后进入了御书房。他将细细的粉尘洒在卧榻的软枕上,又打开檀香匣子,轻掸在香饼上……这里……那里……他把手里的一包细粉都用了,才离开了御书房。   腊月二十九日晚,沈汶刚到平远侯府附近,就知道不对劲儿,忙靠在了一处墙下暗影中,不再动弹。   不久,她周围远远近近,该有四十多人,都是黑衣蒙面,悄悄地往平远侯府的院墙边摸去。   沈汶想起谷公公说皇帝口里是让他带“几个人”,心说皇帝可真不爱夸大其词。谷公公估计皇帝会派二十多人,看来还是低估了皇帝的怒气。   那些人三三两两地跃上墙头,有几个还留在外面守着,沈汶在暗影里无声移动,也接近了平远侯府。   好像只过了片刻,平远侯府平远侯和李氏所住的一侧府邸中,传来几下梆子清脆的击打声,立时,围墙里瞬息间就灯火通明。大大的火把,将墙那边照得通明,像是起了火一样。与此同时,房屋高处,箭弦砰砰作响,无数黑色箭矢从空中划过,射向院中。   沈汶打消了进院子看个分明的主意,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   院子里,一马当先的谷公公左臂缠着红布,他身后紧跟着皇帝派给他的御林军右统领曹开。   临出宫时,谷公公告诉众人,要看准他臂上的红布,跟随他冲入平远侯府。大家都是黑布蒙了面,也的确需要一个标志来分辨谁是领头的。也许是为了怕跟错了人,曹开看着谷公公绑了红布,然后就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唯恐中间换了人。   一入院落,他就知道根本无法换人,别人不会有谷公公这么迅捷的动作,除了十来个人外,其他都跟不上。幸亏他们紧跟了谷公公,才侥幸地避开了最密集的箭雨,他们后面的许多人都倒在了箭矢下,有人看情形不对,赶快转身又从墙内逃出了院外,平远侯府的人也不出府追赶,只专心射杀在院内的黑衣人。   有人大喊:“有贼!”   成队的家丁从各个角落涌出,占据了不同的方位,将院落分割成了几个格局,躲过了箭雨的刺客,又多落入这些包围里,一人要与多人拼斗。家丁们有的拿棍棒,有的拿长矛,分明是兵士的身手。不多时,跟着谷公公冲到内院的,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谷公公飞身过墙,正在空中,一张大网自下而上翻卷而来,谷公公拧身躲过,可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被网住,拖拉到了地上。曹开躲得快,还借机从网上越过,依然到了谷公公身后。   内院中,早已满布灯火,穿着睡衣的平远侯只胸前裹了轻甲,提着大刀站在院中。   他向谷公公举起大刀喝道:“来者何人?!”   谷公公也不说话,飞身向平远侯扑去,曹开也只好跟着他,心中多少抱怨谷公公太过拼命。此时谷公公要是转身逃跑就好了,自己也好跟着他冲出重围,临出墙时从后面刺他一剑,杀了他自己就完成任务,可以回宫了。现在倒好,人都快死光了,谷公公竟然还要打斗,自己也被陷在这里。   曹开刚想接近谷公公,一道寒光劈下,生生把他和谷公公隔开了,曹开转头,却见对手是个手持长剑头发半秃的人。虽然脑袋秃,但手下可不简单,剑光凌厉。曹开武功算是高强,此时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与这个人打在一处。只几个回合,他就落了下风,只能勉强应付,余光里见那边谷公公也已和平远侯缠斗在了一起。   谷公公使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器,明明是剑的宽窄,但是手柄极长,还可双手握柄横劈。谷公公与平远侯的兵器叮叮咚咚地打击,有时甚至溅出火星。   突然,外面有人喊道:“外面的刺客都已击毙!”   谷公公对曹开大声道:“你快离开,我与他拼了!”说完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招招进逼平远侯。平远侯步步后退,谷公公大喝一声,右手提刀向平远侯掷出,平远侯一闪间,谷公公一掌挥出,正打在平远侯胸前,平远侯闷哼一声,身体一晃,但在后退之际,却奋力向谷公公挥出一刀。谷公公手中无刀,抬起手臂一挡,大刀正砍到了谷公公的左前臂处,一截小臂带着一串鲜血成弧形划过空中落在地上。   平远侯这才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人忙上前几刀逼得谷公公步步后退。   众人惊呼,都向平远侯围来。   谷公公连点自己的左臂几处要穴,转身往外冲,路过曹开时,向正与曹开争斗的半秃剑客挥出了掌。那人看来忌讳谷公公的掌力,侧身让开,给了曹开一个机会,曹开得以脱身而退,跟着谷公公一起再次跃上墙头,逃离了内院。   整个院落里处处是人,谷公公和曹开两个人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被人指点追逐着,只能拼命逃窜。   谷公公按照院落里漆成了红色或者黑色的树枝摆放出来的指示方向奔跑,曹开自然没有时间细看。他现在就指望着谷公公能带着他杀到围墙边,他临出府前好动手杀了谷公公。   不久,他们冲到了平远侯府后院的位置,眼看就要到外围了,谷公公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柴房,柴门前有两根黑色的树枝,柴门上有几道墨色划痕。谷公公突然踉跄了一下,曹开忙看谷公公,才发现谷公公的黑衣已经湿了,看来都是鲜血。   谷公公喘息着说:“我……已经走不动了,你快走吧!”   曹开暗地举剑,就要刺向谷公公,可谷公公眼望着后面蜂拥而来的家丁们,突然起步,跌跌撞撞但步伐迅速地扑入了那个小柴房中。曹开刚要跟着去,一阵箭雨射来,他腾跃躲闪,转身跃上了旁边的一段院墙。他在墙上疾走,下面的人追着射箭。他匆忙间回望,家丁们已经将那小柴房团团围住了。有人一声令下,家丁们将手中火把投向小柴房,小柴房马上燃烧起来。熊熊火焰里,谷公公没有冲出来。   曹开在院墙上一路逃一路回望,远远地,那个小柴房很快就被烧透了,屋顶坍塌下去。终于到了平远侯府的外墙处,他最后看了一眼完全被火焰吞噬了的小柴房,跳下了围墙,院子里的人就不再出来追他了,他与在院子外观望的人们一起,迅速地逃走了。   谷公公一进柴房的门,柴房里草垛后就出来了两个人,扶住谷公公,帮着他进入了地上的地道,两个人又把草垛里的尸体拖了出来,这时火把已经投到了小屋顶,小柴屋着火了。屋里两个人忙先后进入地道,将地面的铁板拖过,盖住了洞口。   谷公公艰难地在半人高的地道里爬了一会儿,地道就到了尽头,头顶一亮,有人顺下绳索,谷公公用右手拉着,借着力量爬出了地道,地点还是在后院的花园里。他们的不远处,小柴房正烧得火焰冲天,反衬得他们的所在格外黑暗。一个人过来背起谷公公快速奔跑,不久就进入了平远侯所居院落的一个房间。   夜半三更,平远侯府中人声大作,不久,前后府门中跑出许多人,去找郎中。   许多家药店都被叫开,平远侯府的人采买了大量的止血疗伤的药物。   天没亮时,四五个郎中都被带入府里。凌晨时,施和霖和段增进了府。他们后面,又有五六个郎中到了。   平远侯的卧室,重帐紧闭,帐外只有平远侯的右手,满室是浓重的血腥味儿,外间的郎中们还没有进门,就看见仆人们端着成盆的血水从里间出来,大家都面色沉重——失血如此,元气大伤,日后就是恢复过来,也不会得享天年了……再进去一号脉,更无一不说平远侯重伤失血太多,危及生命!   一进卧室,施和霖闻到血味儿,就一阵阵地作呕,勉强号了下脉,说道:“此伤甚重!失血过多,我去外面开方……”就逃出了卧室,直奔到院子里,才喘着气,缓过劲儿来。有人把他请入了客厅,他在那里开方。   卧室里,段增过来一抓脉,马上说道:“我要看看这位侯爷。”   旁边的人撩起幕帐,床上,谷公公面如金纸躺在床上。   段增看了看他包扎的一段左臂,也不多说,拿出针袋打开,在几处大穴上扎下,然后从医箱中拿出药粉,解开包扎,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等到段增完了事,洗了手,拿了自己的医箱,有人领着他从另一个小门出了卧室,没有与前面等着的郎中们碰面。接着,其他郎中继续挨个进屋,号了露在外面的右腕……流水的郎中看过又退出,自始至终,没人知道谁真的出手给“平远侯”治了伤。   郎中们写了方子后就得到了重金封口,说不要将平远侯的伤情外泄,然后平远侯的人又将郎中们一一送回了家。   段增到了院子里与施和霖会合,他们临离府时,有人奉上了百两黄金。施和霖惊得无法闭嘴,但这次段增却没说什么——那个人是个太监,不是什么平远侯!想想自己和师傅是怎么进的平远侯府,就知道是那个沈二小姐又把自己拉入了一个圈套!如果她没有什么假装摔伤,他们就不会被沈卓见到,就不会被载到平远侯府,为今夜进府做铺垫……   段增气愤地想,从见到她开始,就是一系列的局!一个比一个险恶,她要是不守约带着自己出京,自己绝对不能饶了她!   沈汶在外面看着那些黑衣人走后就回了侯府,沈卓却是在柴房烧毁,亲眼见到谷公公被背入了平远侯主院的一间房屋中后,才向还在那里往外吐红色口水的平远侯告辞。   平远侯皱着眉,嘟囔着说:“这是什么血块,真恶心!”   旁边的人说:“是干了的……”   平远侯突然抬手说:“我不想知道了!”   沈卓抱拳道:“我先告退,侯爷从此就不要白天出府了。”   平远侯对沈卓点了下头:“多谢了。”   沈卓谦逊地说:“我会为侯爷转达。”算是避过了谢意。   然后他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摸回了侯府,睡了一个好觉。   天明时,全城的人都知道平远侯府夜中遇袭,平远侯重伤!人们震惊之余,又听到一个更让人膛目的消息:平远侯的长女,常年患病的张大小姐,因受惊吓,早晨被人发现已经气绝身亡了!   平远侯府中一片肃穆,隐隐能听到哭声。   皇帝听闻平远侯遇刺,特地遣了御医前来为平远侯治伤。   平远侯半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话语间稍显无力:“有劳皇上挂念,我没什么,都很好。”   有一个御医上前道:“请侯爷允在下为侯爷诊脉……”   平远侯不耐烦地挥手:“不用!……咳咳……不用!请去对皇上说……我很好……咳咳……很好……”   他挥手间,御医闻到一股香气,再仔细看平远侯,平远侯竟然施了粉!   皇宫中,皇帝听着曹开的描述:“在下亲眼见谷公公一掌击中了平远侯,可他临倒下时也斩去了谷公公的左臂,平远侯当场吐血。在下与谷公公向外逃,谷公公失了左臂,血流满身,无法奔跑,被逼入了一间小柴屋,平远侯府的人围了小屋,当场放火,小屋着火烧塌了,谷公公没有逃出来。”   皇帝让曹开下去,很满意。曹开是他的心腹,这个人是不该对他有什么隐瞒。他还聆听了其他人的汇报:“平远侯长女因受惊吓夜里就咽气了,可到早上才发觉。听说,平远侯夫人闻信晕倒在地。”   “吾等找到了一个进府的郎中,他说平远侯伤势严重,出血数升,元气大伤,就是好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平远侯府的人给了他一两黄金,让他不要对别人说。”   “平远侯府将死的刺客都扔到了乱坟岗,可一个被烧死的,却被细斩成了小块,有人说那个人伤了平远侯。”   “平远侯不让我号脉,我上前仔细看,他脸上涂了妇人的脂粉……”   皇帝终于失声大笑:“哈哈哈……他竟然用了妇人的脂粉?”   御医回答:“正是,想来平远侯是因为脸色不好,不想让在下发觉。”   皇帝高兴地点头,让御医退下,笑着对孙公公说道:“平远侯怕朕知道了他重伤,再派刺客,他就无法招架了。他让人烧死了谷公公,却没有说出他是太监,看来是不敢与朕撕开脸面。这就对了,朕的女儿失了清白,他死了一个女儿,也算是平了,便宜了他吧!他还想娶朕的女儿,想也别想了!”   孙公公知道这事算是揭过了,就不再提。   时间已经是大年三十,谷公公死去的消息,其实是丁内侍先打探到的。他告诉了四皇子后,四皇子想到三皇子曾经向谷公公学武,又猜测镇北侯府那边的人大概有意让三皇子多些上进心,就在与三皇子一起去年夜宴的路上时,小声地告诉了三皇子。   三皇子一听,当时震惊得忘了喘气,竟然呛着了。四皇子忙拍了拍他的后背,才发现三皇子眼睛里全是泪,三皇子哽咽着说:“他不会死的!他是我师傅,武功强极了,肯定不会死的!”说完急步匆匆地自己先走了。   四皇子知道三皇子大概不想当着他的面流泪,也不计较他。   年夜宴上,四皇子看到皇帝和太子兴致都很高,三皇子情绪低落,自己自然也低眉顺目地不说话,一个人在一边闷闷地揣摩这事:皇帝想报复平远侯,谷公公去夜袭平远侯府,结果谷公公死了,平远侯重伤,张大小姐被吓死了……表面上看,皇帝得胜了。   可四皇子就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镇北侯府那个人会容许这种事发生!那个人的诡异之处,是让所有人的都全身而退。那次他为苏婉娘担心时,张家的那个公子就说过,那个幕后之人很小气,是不会让自己人落到别人手里的。那个人既然联合了平远侯府与太子做对,就绝对不会让平远侯府遭受如此重大的损伤!   想到此,四皇子豁然开朗——这肯定又是一局棋!也许谷公公是真的死了,但平远侯必然无事,张大小姐也一定是假死。   四皇子偷眼看了看面露着快意的皇帝和脸上少见地带了笑容的太子,满心喟叹,可惜无人能说!   他自认为能达到这种结论,不是因为他比皇帝更聪明,而是因为他知道太子有这么一个对头,而皇帝和太子还恍然无觉,他对这个人的性格自然比皇帝和太子了解的要多许多。   四皇子恍惚觉得自己站在两军之间,一边是高大的皇帝和太子,而另一边则是隐晦不明,连是男是女都无法确定的一个影子。可四皇子却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站在那个影子的对立面。那个人太可怕了,出手无形,贵为天子,也照样被蒙得一愣一愣的。若那是个女子,定是个骨灰级的老妖婆。难怪初见苏婉娘时她哭成那个样子!在这么个阴险的人手下,能高兴吗?也就是苏婉娘念着救命之恩,对那个人掏心掏肺地报答,换个谁不早就跑了?四皇子有点巴不得三皇子快些成为太子或者皇帝,他能早点把苏婉娘救出水火,让她再也不用和那个可怕的人在一起!   太子从心底高兴——父皇还是向着他的!为他出了气!可还是不够!   未婚女子不能葬入祖坟,而且又是大过年的,平远侯府只停尸三天,就匆忙地选了一处坟地,大年初二将张大小姐单独安葬。可张大小姐出殡入土后不几天,就有人刨了她的坟,将尸体裸尸荒郊。   太子这才觉得解了气。   皇帝听了却很不高兴,对孙公公说:“画蛇添足!”他怒冲冲地把手中的奏章拍在案上,然后咳起来。   孙公公忙为皇帝上茶,皇帝说道:“他总是这样,既没有耐心,又爱把事做绝!都是那个女人教的,没用的东西!”   孙公公小声劝:“太子大概是……”他也说不下去了,做出这么阴绝的事情,的确是太过分。   皇帝气:“朕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做得最错的,就是让平远侯府和镇北侯府勾搭上了!朕给了平远侯一下子,是想让平远侯老实点儿,可他这么一来,大概平远侯不会甘休了。真是多事!”   孙公公不敢说什么,皇帝说:“让人监视平远侯在京外的庄子,他的儿子如果回来了,马上就动手要他的满门!”   孙公公应了,皇帝不解气地骂道:“混账!就知道给朕惹麻烦!”   的确如皇帝所言,平远侯府中,平远侯听了这个消息,面色阴沉。他沉默片刻后道:“让人出城敛尸,就地焚烧再埋,请和尚在那坟前诵经超度。”这下就更没有证据了。   他庆幸所找的尸体好好地做了处理。虽然骨瘦如柴,但不仅全身都擦洗干净用香料涂抹了,连手指甲脚趾甲都修剪干净整齐,不该有任何破绽。可是同时,他也异常愤恨!虽然这女子不是真的张大小姐,可这么被羞辱了,也就羞辱了张氏门庭!日后张家女子出嫁,人们都会说那是死后被裸尸的张大小姐的姊妹!如此辱及家族后人,他与皇帝和太子的梁子真的是解不开了!   平远侯手中的玉球转得很慢,他叫了文书之人,吩咐道:“给夫人的外家写信,说我什么都很好。若是见到了大公子,让他不必回京,在外面至少再待上三年两载……”平远侯从不亲自动笔,并非是他字写的不好,而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皇帝就是截获了这些信件,也会以为是平远侯不想把重伤的消息告诉儿子,怕儿子回来一同落入虎口。他接着说:“给南边山里写信,将原来所说要造之器数量翻倍!多多训练流民!”镇北侯府那边的人看来是打定主意不会让太子登基,那就全力支持他吧,既不用担当什么恶名,还能除去太子!   写完了信,那人低声说:“大小姐的事传来时,京城大多已知,大概夫人也知道了。”   平远侯起身,去见李氏。   到了主事厅,却听人说李氏不舒服,回卧房了。平远侯又回到卧室,见李氏捏着绢帕坐在床上,眼里犹有泪光。   平远侯坐在李氏身边,拉了李氏的手,低声说:“夫人不必惊慌。”   李氏颤抖着声音说:“夫君,侯爷,咱们家还有救吗?”对方使出了这样恶毒的手段,是不会放过自己家的。   平远侯想到看过的那些图形,正在南方监督造箭的两个儿子,安慰李氏说:“当然!何止有救,还会有喜!那小子还想着娶公主呢,那个混小子也会有个好媳妇,你等着享福就是了。”   李氏勉强笑,紧握着平远侯的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求一家团圆和美,夫君健健康康的。这次,若不是夫君计划周全,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平远侯说:“这次是镇北侯府那边传过来的巧计,但就是没有这些计谋,我也不会任人宰割!我与沈侯不同,他那个人死心眼,不知变通,我却不能让依仗着我的人受人欺侮。大不了两败俱伤,我们全家离开京城,那边得不了什么好!”   李氏终于放心,对平远侯笑了笑,两个人刚要靠在一起,外面人说小姐和小公子来了。   平远侯起身,低声对李氏说:“这次就是锦儿哭得最多,我心中不忍,不敢多见她。”   平远侯在门口与两眼红肿的张允锦和小儿子张允钊打了个照面,两个孩子对他行礼,平远侯还礼后,就回到了自己办事的外院,正赶上逍遥公等在院子里,准备向他辞行。   逍遥公给张允铮当了十年的武功师傅,头半秃了。现在他把剑裹在了包袱里,手提着一把锄镐,打扮得像个农人,他笑着对平远侯抱拳:“侯爷再会了。”   平远侯也抱拳,笑道:“多谢你了。”   逍遥公说:“侯爷哪里用这么客气。我还去看了看那位,真巧,我们过去还交过手呢,那天在院子里我就看出来了……”   平远侯一愣:“怎么会?”   逍遥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那时我在这里闲得,去皇宫看了看,结果,曾和他遇上了……额……一两次……”   平远侯立眉:“你现在才告诉我?!”   逍遥公忙说:“我肯定不会被抓的啦!而且也不会傻傻地直接跑回这里!侯爷莫怕!”   平远侯苦笑:“怕?他娘的,怕有什么用?”   逍遥公哈哈笑起来:“侯爷倒是看开了。”   平远侯哼声:“再看开也不如你,逍遥公,乐逍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逍遥公嘿然道:“侯爷家大业大,哪里能随便乱走?只有像我这样无根之人,才要满世飘零……”   平远侯不买账地说:“你少说得这么惨!我让你在这里,你怎么待不下去?”   逍遥公叫:“我待了那么多年,算是对得起你了吧?!你还要我怎么样?那个小子有多混,你别说你不知道!也就是我,别人一天都待不了!你看看我的头发,我刚来时,可是有满头的头发的!……”   平远侯摆手:“好啦好啦,他现在也不在这里,你骂得这么响他也听不见。”   逍遥公拍了下脑袋:“我应该都写下来让你给他!可是我也懒得动手,我能不能多骂几句,你帮我转达给那个混小子?”   平远侯呵呵笑:“别想啦,要么留在这里等他,要么就省省你的唾沫。”   逍遥公说:“我到处转悠转悠,也许能碰上他当面骂他呢?侯爷知道怎么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我来给你掠阵。”   平远侯点头:“多谢了,你小心点,别惹人注意。”   逍遥公点头:“当然当然,侯爷也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这边平远侯送别逍遥公,那边,张允锦哭哭啼啼地对李氏说:“娘,大姐好可怜……”这个大姐,她从来都没见过,听说她死了,娘说不要让两个孩子见死人,也没让他们两个见死尸。小弟有些懵懂,可张允锦每想到一个女孩子缠绵病榻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上,就去世了,总不禁悲从中来。   李氏拉了张允锦坐在自己身边,叹息道:“你大姐……一直生病,去了,也是个解脱。但愿她在那边投个好胎。你别为她发愁了,倒是你,再半年就及笄礼了,要好好准备,娘就你一个女儿了!”   这最后一句,是实打实的实话,李氏说得情真意切,含着眼泪,张允锦忙挽了李氏的手臂说:“娘,女儿会一直陪着娘的。”   李氏抚摸张允锦的手:“怎么可能?就一两年了吧,你就会嫁人了。”   张允锦低头:“娘,就是嫁人,也要嫁个与咱们府有往来的,日后我要经常回来看娘!”   李氏苦笑:“那怎么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见过几次父母……”   张允锦摇头:“我可不远嫁,有什么事,我要回来看看。”这次刺杀让她心有余悸,原来,平远侯府也不是个平安的所在。   李氏叹气:“真有什么事,你可千万不能回来,躲得越远越好……”   张允锦哭了:“娘!我才不会……”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笑容满面的青年,眼光含着诙谐……镇北侯府,可不是一个能让人轻视的所在,出了事,定能帮平远侯府一把!张允锦险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想到李氏最重规矩,还是没开口,决定等自己及笄后再打算。实在不成,就托沈湘去递个话,让那边尽快来求亲……想到这里,张允锦深低了头。   李氏没注意到张允锦的异常,扭头看贴在身边的小儿子。张允钊的脸上有几个白斑,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   李氏摸摸小儿子的脑袋:“钊儿要多吃饭,不能挑食呀。”这个儿子最不喜欢吃饭,坐在桌子前面一向挑挑捡捡,吃不了几口。平远侯多次建议狠狠饿他几顿,李氏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张允钊无力地开口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哦,还有那个二哥哥?”   张允锦生气地抬头:“什么二哥哥?!他只是个堂哥!和大哥不一样!”   李氏大为头疼,斟酌着字句说:“锦儿,那个,就叫他二哥哥吧,他也不是外人……”   张允锦担忧地看李氏:“娘!他是不是爹在外面的孩子?娘是要把他接回来?”   李氏差点背过气去,使劲拍自己的胸口:自己辛辛苦苦地生下的儿子竟然成了“外面的”,一时心中酸楚,半晌无语。   张允锦说:“娘,如果您不愿意,爹也不会勉强您的……”   李氏忙说:“我愿意,我愿意……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张允锦无奈地看李氏:“他是个无赖呀,娘,您怎么能这么忍让?”   李氏有苦说不出,只能拉了张允锦的手说:“那孩子其实心地很好,你就把他当二哥哥对待吧。等以后……”还是先别说了,这件事知道人越少越好。   张允锦等了半天,李氏只说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明白了。”   张允锦莫名其妙——有自己的孩子,就明白外面的孩子也得养着?这是个什么道理?但是李氏已经转移注意力去关照张允钊去了,张允锦也就没有再追问。   这个年,平远侯府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变得沉寂无声,府中正门关闭,除了看病的郎中,不见任何人,包括临院的亲戚们。平远侯府也不给任何人家送年货年礼,不张灯结彩,不贴门联,不放爆竹。   镇北侯府也同样低调,只见了几个常往来的人家,连元宵节,镇北侯府都一改往年的习惯,没有任何人出来逛灯街。沈卓知道了太子对张大小姐干的事,自然坚决不让两个妹妹出府了,于是,在灯市不同的地点守候的四皇子和三皇子都空等了一场。   太子本来高兴了一段时间,可接着就又发愁了:火罗将入京迎娶四公主,而太子给火罗筹集的粮食,才过一成。这粮食如果不够,火罗会不会为难四公主?   听到三皇子和四皇子在灯市上站了半天,太子冷笑:“三皇子在那里转悠也就罢了,四皇子去凑什么热闹?”   一个幕僚说道:“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直同去听简老夫子的教训,有同窗之谊。”   太子心中又感那种熟悉的焦灼感:“上次就是四皇子多嘴,对外说了有关……”他停住,他现在不想提什么张大公子的婚事之类的了!太子突然愤怒:“他这是想帮着老三来拆本宫的台!”   另一个幕僚低声说:“我们的人发现,四皇子的外家蒋家储备了充足的粮谷。如果太子殿下不喜四皇子,吾等可以去抢了,充作给火罗的粮食。”   一个幕僚赞同说:“时下粮谷贵重,若是给了火罗足够的粮食,也算是给四公主添妆。”   提到四公主,太子胸中有些疼,点头道:“好!去抢!不用马上,等火罗入京了再去抢,这样,火罗就可以带着回北戎了,你们也不用再找什么人送押送。粮食越多越好,得让火罗觉得本宫大方,也给四公主挣份面子。”   说完,他一阵难受,浑身不自在,但是他把这种不对劲归结于对三皇子的仇恨!他努力不去在意这种突来的烦躁,议完事后出宫,去了初荣那里,寻回了一些平静。? ☆、牵线 ?  对于困守府内的人们来说,这个春天到来得很慢。   杨氏近一个月沉默少言,竟然将柳氏推荐的丫鬟提成了贴身的丫鬟,看来不再信任侯府里的人。   沈汶知道钱氏事发后,在府里的眼线肯定都被对方的血腥吓着了,必然加紧了监视,所以她平时不出院门。平远侯府的事情后,她也不用出去跑了,再次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文静小姐。   沈湘自从得了那柄剑后,就在长枪之外,也重拾剑术,多加练习起来。侯府的教习都是常年在任,负责公子和护卫的教练,沈湘自己有师傅,这么多年,多加上一个项目很容易。   至此,侯府两个女儿的行径已经天壤有别,文武分明了。   沈湘及笄后,来求娶的大多是镇北侯过去的属下,沈湘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不答应。杨氏也觉得那些人家都没有什么官阶,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也就由着沈湘使性子。   进了三月,张允锦及笄了。   这是平远侯府遇袭后第一次开府门迎接客人。镇北侯府几乎全府出动,表示对平远侯府的全力支持。   不仅沈湘沈汶去参加典礼,连老夫人杨氏外加柳氏严氏,全去。因为怕把孩子留在府中不安全,杨氏带了沈强,柳氏也带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沈汶再次往粉嫩的方向打扮自己,她的及笄就在明年八月,能像儿童般穿各色彩衣的机会不多了。她这次选的掩襟夹衣是淡紫色镶了黄色的衣边,下面是白色的打底十六瓣长裙,显得很讨喜。她肩负着给沈卓拉红绳的重任,可得让李氏看得入眼才好。   宫中的五公主也悍然前来了,三皇子自然陪行。众人虽然不说出来,但都对一向和软的五公主另眼相看。谁不知道平远侯遇袭,长女死去,京城衙门竟然不加深究,明显里面是皇帝的手笔。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张大公子现在还躲在外面,连妹妹的及笄礼都不敢回来,可五公主竟然不顾皇帝的喜恶,来参加平远侯次女的及笄之礼,这真是大胆啊!   平远侯与兄弟同住,家中本来就有不少姊妹和七姑八大姨,又加上镇北侯府以及一些平远侯的属下武将亲眷,张允锦的及笄仪式与镇北侯府沈湘的及笄礼同样规模。   且不说张允锦每次换的衣服都美轮美奂得无以复加,只说及笄礼后异常精美的餐宴,就显出平远侯府在这灾荒之年还能保持奢华生活的深厚底蕴。   只是从始自终,平远侯都没有露面,只有李氏一人作为长辈受礼并迎送各方女眷。   沈汶随着老夫人杨氏等向李氏见礼时,李氏还是注意了一下沈汶。觉得这个女孩子比以前瘦了一些,长高了,好看了许多。   李氏最善待的,是宫里的五公主。她也知道五公主这次出宫十分不易,这份情谊也许会让五公主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又想到五公主的母亲陈贵妃很可能是被毒死的,对五公主就更多了一份同情,加上知道自己的长子中意这个女孩子,就对五公主格外关照,言语中问寒问暖,微笑亲切。   五公主从宫中的流言蜚语里已经知道父皇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嫁给张允铭了,她心中的苦涩无法言说。   是从何时开始注意那个青年的?是许多年以前,在镇北侯府吗?是在灯市上?是听了他风趣的话语?还是那次冬狩时见了他矫健的身姿?……那日他冰冷的手死握住自己的手腕,说出的那些誓言,他通过张允锦送来的自己能领会的暗语……   无论要面对什么,五公主都要来参加张允锦的及笄礼,这不仅是为了与张允锦同患难的姐妹之情,也是来看看他家的样子,他的母亲。她知道他不在京城,她不知何时再能见他一面,可这些都无关五公主的决心——“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既然你说了那些话,那么我也就义无反顾了,赌上这一辈子吧。   及笄礼后,宴席散了,客人大多走了,张允锦邀五公主沈湘外加沈汶到她的绣房谈话。   几个女孩子里只有沈汶梳着女孩子的双发髻,她们三个都是成年女子的发式了,言语举止里都有些端着姿势。   张允锦拿出一个大的锦盒递给五公主,说道:“你及笄,我也不能进宫,只能送个帖子,这算是补给你的。”   五公主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相配的头面,金玉交辉,绚烂夺目。   沈湘笑着说:“看看,这真是富贵人家的手笔。”   张允锦说:“我娘说五公主姐姐在宫里,要戴得出去才行,就要用这些来晃瞎那些人的眼。”   五公主苦笑,“太贵……”   张允锦打断道:“这是你及笄的礼,不能客气。”   沈湘也拿出一个盒子:“我给你的,别跟她那个暴发户比……”   五公主打开,里面是一套蓝色衣服和一个小锦盒,再细看,竟是习武的短衣连带着相配的蓝宝石耳环和头饰,沈湘说不能比,可也是很贵重的一份礼,算是回上次五公主宫中送给她们姐妹的重礼。五公主噗嗤笑了,沈湘翻眼睛:“你笑什么?你肯定没有!”   五公主想想,叹息道:“的确,我没有,也许我不久就能用上呢。”   其他人都以为她是在说会开始习武,只有沈汶悄悄看了五公主一眼,见她恬淡的笑容里有一丝悲伤,觉得有些不对。   沈汶上前,捧出了自己带的一个圆盒子,笑着递给五公主说:“五公主姐姐,这是我给你的好吃的……”   五公主不自主地笑了,沈湘不屑:“你都多大了,好东西还是吃的!”   五公主打开盒子,里面是各色的糯米糕,沈汶用要求赞扬的口气说:“有红豆的、枣的、还有黑芝麻馅的,我都尝过了,做得很好吃。”   张允锦有些奇怪地说:“我家也做过这些,你家的厨子看来也是南方来的。”   沈汶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没说话——这些是张允铮过去在美食记里写过的,她让苏婉娘派人出去在京城里找了会南方糕点的厨子做的。   五公主拿起来吃了一个,笑着说:“的确好吃。我得都吃了,不然以后就吃不到了。”   沈湘和张允锦也听出她的意思不对了,沈湘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五公主垂下眼睛:“我本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可我们再见一次不容易,你们听我说出来,总比从别人那里听说要好。我这次回去,就会向父皇要求出家了。”   “什么?!”三个女孩子都同声惊讶。   五公主低下头:“这也没什么,前朝,有十个公主出家呢。”   沈汶知道唐朝二百多公主,有十个出家。连著名的太平公主,也曾因要躲避和番吐蕃而在道观暂时出家。可现在朝中只有两个公主,四公主已经说和番了,五公主再出家,那皇帝都不用嫁女儿了。   张允锦皱了眉,难受地说:“你……又何必?”   五公主不抬头,小声说:“我觉得出家……挺好的。”   沈湘说:“也许,你父皇不会准你的。”   五公主抬头说:“他最好准了,不然……”   沈湘半张了嘴,“哦”了一声——五公主已经及笄了,后面就是要出嫁。皇帝现在跟平远侯翻了脸,早晚会给五公主找门其他的亲事。看来,五公主是情根深种,不想嫁给别人了。   一时,屋里气氛沉闷,沈汶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出家也挺好的呀,山里的空气多新鲜……”   沈湘立眉:“你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沈汶又撅嘴装可怜,五公主忙说:“你别这么吼她呀,你妹妹多好。而且,我也觉得出家很好,至少……能看到花草树木什么的。”   张允锦紧皱着眉,拉了五公主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前途是什么,不知道她的兄长是不是能娶五公主。如果劝五公主不出家,五公主嫁了别人,五公主会快乐吗?当时在长乐侯府里的水榭,她也听见了兄长对五公主说了什么,五公主看到自己哥哥在水里,当时就哭了,可见她也是有情之人……可就让五公主出家吗?出家生活清苦不说,如果想还俗,就还得皇帝开口。可那不又回到起点了吗?皇帝肯定不会让五公主嫁给自己哥哥……   沈湘也叹气,拍了下五公主的胳膊,低声说:“你……好好保重……”   五公主点了头,勉强笑着说:“等我出家了,你们要去看我。”   沈汶忙笑着说:“好的好的,我们一定会去看你。”没有什么悲伤——反正只有三四年而已,皇帝太子一倒,三皇子继位,怎能不把自己的妹妹接回来?   可沈湘自然不会这么想,对没心没肺的沈汶横眉冷目道:“你,出去!马上出去!”   张允锦拦着沈湘:“你干吗呀!”   沈汶心说反正也要趁着这个时候去见李氏,给三哥当红娘,就苦着个脸,蹭着脚步出去了。   沈汶一出了张允锦的门,就变了表情,拉了下守在外面的苏婉娘,笑着让平远侯府的丫鬟领着自己去见李氏。   李氏送走大多的夫人小姐,正与杨氏和老夫人闲聊,听见沈汶来了,忙让她进了门。沈汶行礼后,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李氏有些诧异地问:“沈二小姐笑什么?”   沈汶从来撒谎不打底稿,从善如流地说:“哦,五公主说,皇帝想选好多女子进宫,宫里到现在还没有个皇后呢。张家姐姐一向好风仪,也许会被选进宫去呢!”   杨氏皱眉斥道:“你别胡说!这不是你个小孩子家该说的!”   李氏一听,吓得脸都变了色,心跳立刻过速——皇帝派人行刺,自己府里用“死了一个女儿”才躲了过去。万一皇帝还记着仇,想毁了自己另一个女儿可怎么办?!   沈汶马上捂嘴说:“哎呀!我不该说的!五公主说这事皇帝还没正式说,只是宫里的流言,可不能随便传出宫去的!”   杨氏皱眉道:“那你还乱说!这里也就只有李夫人和咱们府的人,不然你就闯祸了!”她转头对李氏说:“夫人别听她的,免得惹麻烦。”   李氏知道杨氏在担心日后这话传出去要追究到沈汶身上,忙努力微笑道:“我不会乱说的,这还没影儿呢,怎么能对人议论宫里的事?”   杨氏放心地点头:“就是!可话说回来了,皇帝都多大了?四十好几快五十了吧?十几岁的女儿送进宫……唉!”   李氏使劲捏着手里的绢子,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   老夫人在一边看着,目光闪动,笑着说:“那不还有拉郎配吗?赶快给六小姐寻一门好亲就是了,最好知根知底,女儿就不会受委屈。”   李氏点头:“是,应该的……该找个知根知底的……”   杨氏点头说:“我家三郎,从小就认识的……”   这种事,一般是媒人出面,先委婉地探探口风,可杨氏一时心急,就这么说出来了。说到半截,觉得太突兀了,忙咳了一下,扭脸端茶。   李氏却暗暗地松了口气:是呀,有镇北侯府呢!沈家三公子自己也认识的,与大郎二郎他们一直有交情,沈家三公子出面,替大郎解的四公主的套儿,而且侯爷那天还提了一句,刺杀那天晚上,沈家三郎也来帮忙了。这不是现成的亲事吗?   李氏面上带了微笑:“我去和侯爷商量商量。”其实女儿的亲事自己说了算,但拿侯爷挡一下,也多做些考虑。而且,怎么也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杨氏也忙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府里,也得商议下。”……   正说着,外面说柳氏和严氏来了,李氏请人进来,柳氏手里抓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面带焦急地说:“四公子不见了。”   杨氏立刻慌了,声音发颤地问:“怎么回事?”她被上次沈强险些被害吓出毛病来了。   严氏忙说:“其实该是藏在哪里了,他跟张小公子一起玩,玩着玩着,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让下人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李氏忙说:“别着急,我们府里肯定是丢不了人的,你们等等,我去找侯爷,他会安排人去找。”   那些孩子肯定是跑到隐蔽的地方去了,自己的小儿子近来总往过去张允铮藏身的院落里去,也许这次是带着他新认识的小朋友往那边去了。   府里收留的那个刺客现在就住在张允铮的院子,他身手很好,平远侯有意让他给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启蒙武功。倒不是真的要学他的武艺,平远侯说像这种人,如果让他闲待着,肯定抑郁,不如让小儿子给他当徒弟,这样两个人都有事干。   那个人还在养伤,平远侯说也得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喜欢张允钊,就让张允钊去见见他。张允钊一向虚弱,一下见到了一个比自己还虚弱的人,马上产生了共鸣感,时不常地就去看看。   那个刺客的身份要好好保密,如果泄露了,抄家灭门都可能。那个地方的守卫都是特别挑选的人,李氏可不能让其他人去找,只能去找平远侯。   平远侯刚刚听到报告,说张小公子带着个小孩进了柳林,才派了人马上把他们找回来,李氏正好来说这事,平远侯就告诉李氏别急,那两个孩子不久就该出来了。   李氏松口气,低声说:“我听杨夫人说那个沈四公子是个哑巴,幸好幸好。”   平远侯也放松了,可心中对小儿子这种不知深浅的举动很不快,决定晚上要好好斥责一下。   其实张允钊开始并没有主动带沈强去那个秘密院落。   沈强快六岁了,可身量和张小公子一般高,只是还不会说话!   见到张允钊,沈强很高兴,过去就熊抱着张允钊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把张小公子吓哭了。   旁边看着的人就过来分开两个人。沈强被养在镇北侯府,上次差点出事后,杨氏就哪儿也不让他去。沈强平常只有两个比他还小的小不点当玩伴,谁都见不到。现在的张允钊是他平生见到的第一个小伙伴,可不能随便放手!见众人要分开两个人,就一把抓了张允钊的手,玩命地跑开了。   沈强脚步快捷,张允钊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跑,众丫鬟婆子仆人在后面追——这是在镇北侯府经常上演的桥段,沈强驾轻就熟,用钻假山、进花丛等技巧想甩掉追捕者。   张小公子跑着跑着,觉得很好玩,也不哭了。沈强对平远侯府不熟悉,后面追的人也是两个府里的,比平常在自己家要多,所以他跑来跑去,怎么也摆脱不掉众人,开始有点发晕。张允钊就给他指了个方向——柳林!张允钊知道那里一向有人守着,只有他能进去,他们要是跑到了那里,那些追的人就都会被挡住了。   结果,后来就变成张小公子气喘吁吁地领头跑,带着沈强到了那片秘密的柳林里,成功地跑出了人们的视野。   这些守卫的人已经见了张小公子许多次了,这次见到他带着个黑胖的小孩,就阻拦了一下。张小公子挺胸仰头说:“这是我的客人。”很有气势,守卫的人一边让人去报告侯爷,一边放行了。   张小公子一口气到了院落,跑到屋门前,礼貌地敲门,等了好久,里面才有人说:“进来。”   张小公子拉着沈强进门,气喘着说:“我……我带了个……朋友来……他不会说话。”   沈强愣头愣脑地进门,转着大脑袋看来看去,好容易在墙角阴影里的床上,看见了一个半躺的人。   沈强冲着那个人啊啊叫了两声,然后凑过去,想看看清楚。   谷公公过去探侯府时就见过沈强,此时看他虎头虎脑地过来,不禁低声说:“你长这么大了。”   沈强冲着谷公公傻笑,谷公公伸出手,捏了下沈强的肩膀。然后拉了沈强的手,和他掰了掰腕子,沈强喜欢打斗,平时柳氏那两个小不点,根本经不起他折腾,他一向与沈卓过手。当下就与谷公公全力拉扯了几下。谷公公放了手,又微推沈强转身,摸了摸他的后背脊椎,沈强觉得痒痒,哈哈笑起来,跳开了。   谷公公半闭眼,靠着被褥,对张小公子说:“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跪下,拜师吧!”   张小公子听父亲说过,如果这个人愿意收他,就要拜师,所以拉了沈强的手,自己跪下,也扯了沈强跪了。沈强傻乎乎地跪在张小公子身边,嘿嘿笑。   谷公公说:“说你们拜我为师,遵我的教导!”   张小公子马上说:“我愿拜先生为师,遵先生的教导!”说完,磕了一个头。   沈强对着谷公公啊啊叫了一通,也照着张允钊的样子在地上磕了个头。   谷公公点头,说道:“你们出去吧,你父亲该派人找来了,今天的事,除了你父亲,不要告诉别人。”   张小公子应了,外面果然有人说道:“张小公子,请带着沈小公子快回去,侯爷要生气了。”   张小公子起身,对谷公公行了礼,把还在地上呆跪着的沈强也拉了起来,沈强对谷公公叫了两声,被张小公子拉着走了。   谷公公看着他们离开了,才低声自语:“竟然有这样的孩子,天赋神力,习武奇才……”皇帝和太子已经对镇北侯十分忌惮,那么自己就再给他们添个厉害人物吧,也算是对沈二小姐救了自己的答谢。   李氏与平远侯等着人把两个孩子送回来,李氏想起在客厅里与杨氏的对话,对平远侯说:“我看沈家的三公子不错,你说是不是可以让锦儿与他结亲?”   平远侯早就知道镇北侯府里有人在算计这个,那人从一开始,就跟张允铭明说了,张允铭现在都不在这里,不用说什么好话,李氏就已经同意了!对方是使了什么花招?!   平远侯表面平静地问:“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锦儿今日才及笄。”   李氏压低声音:“听说皇帝要选妃,要选后呢!你说,如果皇帝用这个借口,把锦儿选入宫中,那她还有活路吗?若是和别人定了亲,皇帝还能逼着咱们府退亲。可若是与镇北侯府定亲,皇帝就不敢了吧?”   平远侯心中一紧:好利索的计谋!只一句传言,就让李氏乖乖地选上了镇北侯的沈三公子!   平远侯低声问:“这是谁说的?”   李氏回答:“是沈二小姐说,五公主听了传言,告诉她们几个的,还说别传出去。”   平远侯忍住面皮的歪曲:又是这个沈二小姐!她明显是一杆枪!镇北侯府里的那个人一出手,就直指人心。别说李氏,就是自己,何尝不会担心皇帝会以选妃之由,把自己的女儿弄进宫去?那时,女儿能活几天?这种忧虑,让人恨不得在及笄礼之日,就赶快定下亲事,以免有祸事临头。   平远侯叹息点头:“那就这么定吧,沈三那小子,也算凑合。”   李氏笑:“什么叫凑合,那孩子挺好的,人热心,与大郎他们是朋友……”   平远侯撇嘴,那小崽子,是个损友还差不多。   李氏接着说:“我再去问问女儿。”   平远侯说:“好。”明明知道现在正是灾年,皇帝公然选妃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万一他来个定向选美怎么办?点名让自己把女儿送进宫去?平远侯勉强地说:“今天就问问吧,夜长梦多,这事,早点定。”   李氏一听连平远侯都说要早定,心里就又慌了,起身说:“我现在就去问问,趁着杨夫人她们没走,赶快先通个气儿。”   她走了,平远侯无奈地摇头:原来还想刁难一下对方,可怎么这么轻易就成了?   沈汶也不会想到会这么容易。原来她只想着用进宫这事吓一下李氏,可没想到皇帝对平远侯的刺杀后,平远侯夫妇被一点就醒,马上应了。前世,平远侯想低调避开皇帝对镇北侯的防范,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嫁入镇北侯府。可此世,平远侯已经深陷在这场战局中,镇北侯府反而是最紧密的战友,张允锦与镇北侯府定亲,就多了一份安全。   李氏匆忙地去张允锦的院落,正赶上张允锦和沈湘送五公主出来,双方行礼,李氏随她们把五公主送到了府门。张允锦和沈湘都有些悲伤地看着五公主上车。   五公主的马车出了院落,等在外面的三皇子骑马陪她回宫了。   李氏将张允锦拉到一边,低声问:“你觉得……沈三公子……如何?”   张允锦脸腾地红了,马上低头,李氏有些焦急,又问道:“五公主不是说了,皇帝要选妃呢,你可不能进宫!你说说……有什么中意的?”   张允锦不记得五公主说过什么选妃之类的事,但也许是五公主跟母亲说了也不一定,想到五公主为了不嫁给他人,竟然要出家,而自己竟然有机会嫁给一直喜欢的人,绝对不能错过了。张允锦咬了下嘴唇,小声说:“就听母亲的……沈三公子……”声音虽然小,可还是能让人听清楚。   李氏长出气,说道:“那就好,我得去见杨夫人了。”   李氏匆忙地走了,沈湘过来问满脸满脖子通红的张允锦:“你怎么了?”   张允锦摇摇头:“没……没什么。”谈论自己的婚事,是不规矩的。   李氏回到客厅时,沈强已经被人送回来,杨氏拉着他的手,一连声地埋怨,可沈强只是嘿嘿笑,间或啊啊两声。   老夫人笑着说:“我们叨扰许久了,该告辞了。”   杨氏也忙告辞,众人纷纷行礼,柳氏和严氏一人拉着一个孩子,沈汶扶着老夫人,李氏送杨氏一行人出来,看她们一一上车。杨氏临上车时,李氏低声说:“我和平远侯商议了,侯爷说好。”   杨氏一喜,也小声说:“我们侯爷离得远,可这事我该能做主,二郎的婚事,就是我定的。我这几日,尽快让媒人过来。”   李氏笑,“那我就在家等着了。”   两个人对着又行了礼,杨氏喜滋滋地上了车:张允锦可算是正经大户人家的出身,那规矩行止真没的挑!自己看着她长大的,和沈湘又是手帕交,这是要多好有多好!这边遣媒人,那边告诉侯爷一声就行了。   沈汶听力绝佳,自然听到了李氏和杨氏的对话,这件事竟然就这么成了,沈汶多年的心事也算了了一桩。可想到张允铭都没有在这里,这一个棋子根本没用上,又深觉浪费,想着怎么等张允铭回来,再去向他讨价还价,让他帮个别的忙。她倒是不认为在现在的情形下,两家真的能顺利结亲,但是只要张允锦和沈卓开始谈亲事,后面就好说了。   五公主回到宫里,天已经渐黑了,可太监还是传唤她去见皇帝。   若是以前,五公主大概还会忐忑忧虑,可她现在豁出去了,正想见皇帝,于是面不改色地去了皇帝的寝宫。   皇帝已经换下了正装,只穿着家居的柔软服饰。过去,这种打扮曾让五公主以为皇帝是可以称为“爹”的亲人,可她现在对这个父亲只有一种冰冷的疏远。但是五公主从小被陈贵妃教育,说话行动总是带着十分委婉。   皇帝看着五公主袅袅婷婷地进来,恍惚里仿佛看见当年陈贵妃的身影,一时胸口蓦然疼痛,可他立刻斩断了这些无病呻吟的思绪,板了面容。   等五公主行礼后,皇帝开口道:“你今日去平远侯府了?”这就是兴师问罪了。   五公主低头说:“是,孩儿前往参加张六小姐的及笄之礼。”   皇帝沉着脸,好久不说话,想看到五公主的惊慌之色。可五公主面容平静,表情娴雅,又如陈贵妃……   皇帝咳了一下,语气严厉地说:“你已然及笄……”朕就给你指配个人家吧!   他刚开了口,五公主就跪了下来。   皇帝心生警戒:看来五公主是想学四公主,哭着闹着要嫁给平远侯长子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五公主见皇帝停了下来,才说道:“孩儿请父皇恩准,许孩儿出家为姑。”   皇帝一愣,接着怒生心中,脱口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想以出家来抗旨。   五公主毫无惊恐之色,躬身一礼,语调平缓地说:“孩儿愿在观中为皇上身体康健祈福,为孩儿母妃在天之灵得往生而祈福,愿父皇允孩儿一片诚心,准我所求。”   皇帝冷笑:“你就这么想嫁入平远侯府?!”   五公主脸色没有表情:“孩儿在请求父皇允我出家。”   皇帝拿着腔调说:“朕本可以为你指一家豪门,让你一生荣华不尽!”   五公主再一礼:“请父皇允我出家。”   皇帝又冷笑:“也许你想嫁入北戎,与你姐姐一起和番?!”   五公主淡然回答:“孩儿出家之心已决,明日起,就将着缁衣茹素食。若此心不遂,唯一死而已。”   还真来要死要活了!   皇帝不耐地一挥手,五公主也知道不可能一次对话就让皇帝应允,俯身行礼,起身再不看皇帝,还是那样步态轻柔端庄地走了出去。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感到胸口的疼痛,忙伸手去端茶杯,才发现自己手掌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手握了茶杯,急急地喝了一口,皇帝才缓了过来,低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就如当初的陈妃……”他竟然没了词儿,说不下去了。   一边的孙公公过来给皇帝续了茶,小声说:“也许五公主只是一时起兴……”   皇帝没表示同意,但孙公公觉得,皇帝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五公主并不是一时起兴,次日果然就洗净铅华,换下了华装,只着了粗布衣服,用一根竹签绾了头发,在宫中翻看经书,只吃一两样素菜。   三皇子几次三番去见五公主,五公主一概不见,让三皇子气闷不已。   一个月过去,五公主不思悔改。皇帝召她觐见,竟然不换服饰,就以粗衣面圣。   皇帝看着面前低身行礼的五公主,胸中又生恼怒。   五公主的脸上有些消瘦憔悴,更有种楚楚可怜的风致,让他不由得想起他以为早就忘在了脑后的一个人……   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这么心烦,皇帝也决定不再见五公主了。   他冷声问道:“你是执意要出家了?”   五公主行礼道:“我意已定。”   皇帝冷笑道:“那朕就下旨,赐你道号‘净心’,到城外七星观出家,为皇家祈福吧!”   五公主觉得眼泪猛地涌上眼眶,但她马上压抑住了自己的悲凉,低头行礼道:“谢父皇恩准。”   皇帝说道:“择吉日尽快离宫吧,无朕旨意,不可还俗!”   五公主再次行礼:“是。”转身步履安详地走了。   皇帝咬着牙,一时不知是恨是怒,等到五公主已经走远了,他拿起桌上的奏章,看了几行,就狠狠地把奏章摔在地上:“写的什么东西!”   孙公公小心地捡起奏章,又放回到了书案上。   皇帝白着脸:“养不熟的白眼狼!和她母亲一样!”   孙公公知道皇帝要表达愤怒,不敢接茬。   皇帝接着说:“让她在那里待一辈子!她要是后悔了,也不许她回来!”   孙公公只默默点头,整理好了桌子后,侍立在一边。   三日后,五公主离宫。没有什么仪式,只有三辆马车,外加护送的御林军士。五公主只带了一个宫女,除了沈湘送的衣服,她什么都没带,将所有首饰细软等等,都留给了三皇子,只袖了一个极小的盒子,里面有一颗张允铭在荷花会时偷偷塞给她的莲子,虽然已经干枯,可却僵硬如石。? ☆、开府 ?  三皇子骑马将五公主送到城外半山的道观,一路上他好几次想停下来与五公主好好谈谈话,五公主都以要加快赶路拒绝。直到五公主到了七星观,看人们把东西都搬入,她才下车与三皇子行礼告别。   三皇子含着眼泪,低声说:“妹妹,是我无能……”   五公主摇头:“不是,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的,兄长不要自责。”   三皇子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却几次无法成句。   五公主倒很平静,说道:“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莫名地想起了沈汶的话,微笑了一下说:“至少,空气清新。”   三皇子哽咽着说:“我会来看你……”   五公主摇头道:“不,山路偏僻,我不想让兄长常来。”被人伏击了怎么办?然后,她对三皇子郑重行礼:“兄长回去吧,我会为兄长祈福的。”   三皇子不动,五公主先转了身,一步步地走入了观门。   看着观门关闭,三皇子站在那里,觉得心都空了。他辜负了他生命中对他最重要的女子们:他没能护住母亲,他希望娶的女子光天化日下被流民围攻,现在,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妹妹又在女子年华最艳之时,黯然出家……   三皇子的咽喉如刀割,让他无法呼吸。他真的已经无法回避了,命运就这样把他逼迫到了他最不愿选择的道路上,他若不行此路,沈大小姐将无归属,五公主将青灯终老……   ------------------   李氏虽然听张允锦说五公主要出家,但并没有当真。当知道五公主真的出家了,皇帝还赐名“净心”,就抹了眼泪:“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   很明显,皇帝是说五公主心有所属,才让她净心。李氏知道五公主对自己的大儿子是真心的,又心疼又欣喜:这下,这情债就欠下了,大儿子可不能辜负了她。   平远侯听说了,就吩咐道:“找个无关的农家,给城外的七星观每月送米粮菜蔬,外加四季道服。私下说是给五公主的供奉,每几日就去查一下,看是不是到了五公主那里。若是有人贪了,就处理了吧!”张家的儿媳妇,怎么能受委屈?大儿子回来还不跟自己急了?出家没什么,不过是几年的事情,到时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五公主。   四皇子知道五公主出家了,感慨了半天。他没想到五公主平时那么柔软的性子,竟然能如此倔强。镇北侯府那边的人对此毫无举动,从侧面说明,对方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宫里最高兴五公主出家的四公主——我没有得到的,你也没得到!出家是个苦差事,枯守青灯,岁月荒废,你的下场不过如此!   她自从知道平远侯府遇袭,五公主再也不可能嫁给张大公子后,心里就少了许多耿介。   随着时间过去,母亲刚刚去世时的悲愤消失了许多,四公主不是那么想和番了。她不敢直接去找太子说,就想找个台阶下。宫里三皇子根本不理她,她觉得四皇子是个软柿子,可以利用一下他。四皇子平时常在宫里走动,要堵上他很容易,于是四公主就在路上“遇到”了四皇子。   四皇子见到四公主的宫辇在身边停下,心中还是感到歉疚,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间接算计了自己异母手足。这点,四皇子总放不过自己。所以,当四公主在车里傲慢地说:“四皇兄近来可好?”四皇子马上就说:“还好。”不等四公主转着心思怎么把话题往和番上引,四皇子就主动说了:“四皇妹,如果能够,还是不要和番。北戎是蛮夷之地,一个女孩子嫁到那种地方,能有谁怜惜?一去三千里,独自一人,万一有了什么事情,能有谁来相助?火罗又是个粗莽之人,绝对不会对人好的!还是请四皇妹多多思量。”   这次,四公主听到这些话,觉得格外入耳,她暗松口气,问道:“父皇现在已经发了国书,四皇子要我如何?”   四皇子这才意识到四公主可能要把自己当枪使,明明不该说什么,可是四皇子被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勉强地说:“四皇妹可以像五皇妹那样,先出家,避避风头。”前朝要来和番的吐蕃人就是追到观里看太平公主真的出家了,才死的心。   四公主哼了一声:“四皇兄真是的,这不是置父皇的命令于不顾吗?”   四皇子不敢再开口了,四公主得到了自己要听的话已经很满意,就没有再讥讽四皇子,让宫辇起步。   四公主改变心意的时候,也正是三皇子与皇上进行商议,一过他的二十岁冠礼就要出宫开府另住的当口。   三皇子今年马上就要二十岁了,将行成年礼,进入弱冠之年,算是正式成年。成年的皇子就该离开皇宫,封王封地。如果在京城住下,就要另辟府衙,可以招募自己的属下。   过去,三皇子一直在纠结,想让皇帝先赐婚沈湘,再要求别的。可现在,却是不能再等了。他恨不能马上搬出宫,开始筹划怎么壮大自己。   皇帝本来还因五公主出家而恼怒,又见三皇子来见自己商量出宫的事宜,心里就更不痛快——一个两个的,就这么想出宫吗?!   “你打算冠礼后马上就搬出宫去?”皇帝冷着脸子问。   “正是,父皇。”三皇子也板着脸,没有一点儿亲人间的热度。   “你在京中可有中意的府邸?”皇帝问。   “全听父皇安排,我无所谓。”三皇子冷淡地说。   皇帝被堵得气闷,带着火气问:“你也不在乎是否封王?封疆?”   三皇子心里也有火,呆板地说:“那不也得父皇做主?我在乎不在乎管什么用?”   皇帝嘴角沉下,太阳穴生疼,生硬地说:“既然你不在意封王得藩地,那朕就让人在京里给你个宅子。”   三皇子行了个礼,说了句:“多谢父皇。”不等皇帝挥手,就退出了。   皇帝皱着眉头,看着三皇子的背影。曾几何时……   皇帝晃了下脑袋,胸口又有闷痛感。他不愿再去想那些,对孙公公说:“在京城里找个……”他本来想说“不怎么样的”,可忽然想起太子给自己弄出的那么大的麻烦,有事没事去招惹了平远侯,把一头本来假寐的狼给逗了起来,自己日后还得提防……就又一阵恼怒,改口道:“说得过去的府邸给他吧!”   孙公公忙答应了。   不几日,三皇子冠礼在宫中举行,皇帝赐了字以“诚”。   京城的大多人没有见到过三皇子的冠礼,可三皇子乔迁入府邸的那种热闹场面,却让京城的人都见识了。   三皇子的府邸离城中的明镜湖不远,地段上乘,周围都是豪门贵戚。院落宽大,树木繁荣,一段水流穿园而过,风景上佳。里面亭台楼阁俱全,比当初大皇子的府邸不差多少。   许多人把这当成了皇帝的一种态度,都来祝贺三皇子的乔迁之喜。   于是,一连五天,宫里的太监宫女往来搬家,镇北侯的第三子沈卓带着上百护卫,每天来踩踩场子。平远侯府也遣来了许多仆人,帮着打扫布置房子。叶中书的叶大公子和过去与三皇子相处过的友人,还有一些简老夫子的门生,与三皇子算是同师之宜,也轮流来凑热闹,就连宫里的四皇子,也瘸着腿,满脸羡慕地把园子遛了个遍。众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三皇子好几年没有这么高兴了,日日喝得大醉……   这天夜里,沈卓和叶大公子又是一边一个架着三皇子往寝室里走,沈卓笑着说:“这都几天了?天天醉成这样,快成酒鬼了。”   三皇子摆着手说:“我不……不回宫!”   沈卓说:“不回宫,这是你的府邸。”   三皇子扭头看沈卓,大着舌头说:“我要……我要去你的府邸!”   叶大公子左右看,着急地说沈卓:“快点快点!别让他在这里胡说八道!”   两个人加快脚步,把三皇子拖入寝室,抬到了床上,三皇子抓了沈卓的胳膊说:“你……你是沈三吗?”   沈卓无奈地笑:“是呀!你晕了吧?”   叶大公子让周围的人下去,一边给三皇子倒茶一边说:“看来这酒真不能多喝,他明显比以前糊涂了!前几天都没这么不搭调……”   沈卓也叹气:“的确,他越喝越多了……”   三皇子固执地对沈卓说:“我……我要当你三哥!”   沈卓知道不能跟酒醉的人说道理,只能点头说:“好,你当三哥吧……”   三皇子又迷茫地摇头:“不……不能……”   叶大公子说:“当然不能!你是皇子,当他的三哥不就乱了?”   三皇子愣愣地对沈卓说:“我要当你的大舅子!”   叶大公子本来刚要在桌边坐下,听到这话马上跳起来去关窗户关门,扭头对沈卓说:“快给他喝茶醒醒酒!”   沈卓拿起桌上茶杯就去灌三皇子:“快喝点茶!”   三皇子摇头躲茶杯:“不喝茶!我要喝酒!”   叶大公子过来帮忙扳住三皇子的肩膀:“喝什么酒?!再喝真要变傻了!”   三皇子突然流泪了:“我要变傻……我不想明白事儿……”   叶大公子和沈卓对视一下,叶大公子低声说:“日后绝对不能让他喝酒了!”   沈卓也点头,劝三皇子说:“喝茶也能变傻……”      三皇子摇头:“我不想当坏人……真的不想……很苦,心会很苦……”   沈卓又点头:“不当不当!来,把茶喝了!”   三皇子看着沈卓:“喝了就能不当坏人了?”   沈卓坚定地说:“喝了就能不当坏人!”   三皇子将茶一饮而尽,然后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说:“可以不当了……”呼呼地睡着了。   沈卓和叶大公子两个人给三皇子除去了靴子,盖上锦被,才出门,让外面的太监仆人进去收拾。两个人默默地到府门前拱手告别,沈卓回了镇北侯府,叶大公子回了自己家。      叶大公子虽然也有些酒意,可是入夜许久没有睡。次日起来,就去找父亲叶中书,对父亲说道:“爹,我想去给三皇子当幕僚。”他过去和三皇子交往,甚至私下帮着三皇子草拟建言,都是瞒着父亲,怕父亲说他招惹麻烦。可现在要去公然当幕僚,却是要得到父亲的首肯,不能自作主张的。   叶中书快五十岁了,面皮养得白白净净,穿着很讲究,什么领边袖口鞋袜颜色都得相配。官职只是个虚衔,多在家荣养。叶家有个书馆,印制些诗词歌赋,经典古文。叶老官人算是半退休状态,有心思时就去看看书样儿,没心思时就在家里喂喂缸里的金鱼。   他听了叶大公子的话,问道:“你因何想要当他的幕僚?”   叶大公子叹气:“我就是觉得他挺傻的,想帮帮他。”   叶中书失笑了:“皇家人哪里有傻的?他是真傻假傻?”   叶大公子确定地说:“他是真傻,他说他不想成为一个坏人,那意思是想做个好人。”   这句话说出,叶中书皱了眉,良久不语。叶大公子也不说话,他也知道这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轻则从此叶门无出头之日,重则……   叶中书终于点头道:“你去吧。”   叶大公子有些不确定了,问叶中书道:“爹是怎么想的?”   叶中书微叹了一声:“韩信受一饭之恩,尚以千金回报,现在我家乃至我族能安度荒年,是因当初听了三皇子的话,廉价购入了大量的粮食。不然以当下粮价之昂贵,我家书香门第,一向不善经营,书馆在灾年中形同虚设,怕早就三餐不济,颜面不存了,哪里还能安享平静?你没看长乐侯府散了仆从,合家去了乡下,要胼手胝足为生。我们得人恩惠,不能不报答。”   叶大公子心说那时在山上,是听沈二公子对三皇子说了要建言储粮,那不是三皇子自己的意思,可是父亲现在因此允许了自己的请求,就别节外生枝来否定他了,更何况当初的确是三皇子在朝上建言,进而朝野皆知,就又笑着对叶中书说:“爹,这么说,三皇子可不止恩惠我家。那时为了是否储粮,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闻言买入了粮食,现今免受饥荒。”   叶中书点头说:“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易经之奥,尽述宇宙之秘,非寻常人能解。可却将此理如此明白道来,足见善恶之报,乃天理因循,从无不果。他活人无数,当得好报才是。”   叶大公子又说:“况且,我看那镇北侯府的沈三公子与三皇子是铁的交情,三皇子要娶沈大小姐的心思看来是真的。”   叶中书有些心神不定,对叶大公子说:“这事可不要随便说。”   叶大公子忙说:“当然当然,这只是和爹说说。”   过了两天,叶大公子就去找三皇子,对三皇子说如果三皇子从此不喝酒了,他就给三皇子当幕僚。三皇子惊讶:“是你醉了还是我醉了?”   叶大公子很有把握地说:“当然是我醉了,你趁着我酒没醒赶快答应了吧!”   三皇子有些不放心:“那你回去醒醒酒再来告诉我?”   叶大公子生气:“你真是傻啊!我算是白指点你这么多年了!”他与三皇子从小就认识,那时陈贵妃还受着宠爱,三皇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纨绔生活,他总带着三皇子在京城吃喝玩乐。   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叶大哥对我很好,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叶大公子无奈地说:“好吧,算是我想连累你还不行吗?”   三皇子高兴了:“这真是太好了!那天平远侯送来了五百两黄金,我正愁没地方放呢,你都拿去吧……”   叶大公子望天:“我幸亏来了!不然这个冤大头可怎么办?”   沈汶从沈卓那里听到了三皇子开府不到十天,叶大公子就成了第一个幕僚后,也惊讶了半天。叶大公子在前世根本没有进入人们的视野,三皇子那时搬出皇宫,府邸很普通,也没有这么张扬地进行庆贺。这些事都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沈汶现在已经彻底放弃要掌握细节的企图了,她只想牢牢地把住北戎的进犯,其他的,她实在无法面面俱到。   但是她还是有多疑的心思,问沈卓道:“这个叶大公子不会是太子的人吧?”   沈卓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他在京城一向是谁也不靠的,而且,我听二哥说,上次他让三皇子买粮时,叶大公子就在旁边,他帮着三皇子组织的词句,外面从来没有出现过是二哥让三皇子买粮的传言。”   沈汶也想起那时在万花楼,叶大公子陪着三皇子去看万花舞,三皇子接到纸条时马上就要走,可是叶大公子拦住了他,让他先去看歌舞……这么看来,这个叶大公子对三皇子倒是有份真心。   沈汶点头说:“那你平时要多与他合作。”   沈卓犯贫嘴:“当然啦,我们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沈汶甩手:“别说的这么不堪呀。”   --------------------   太子又愤怒地拍案了:“本宫就知道他早就怀了狼子野心!看看,出去一开府,就有了幕僚!叶氏是京城清流!他马上就去沽名钓誉了!”   一个幕僚低声说:“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有人看见平远侯的仆人奉上的乔迁之仪,像是黄金……”   太子更使劲拍桌子:“他竟然如此猖狂!”   另有一人上前说:“侯府来的消息,平远侯的次女,大概会与镇北侯的第三子结亲了,两家已经互遣了媒人……”   太子咬牙:“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父皇刚刚教训了平远侯!非得抄了他们的家他们才能老实吗?!把这事告诉父皇!本宫不信父皇能让他们如了意!”   见太子脸色绯红,幕僚劝道:“这些事并不伤殿下根本,毕竟,三皇子现在还没有正式入理朝政……”   太子怒道:“什么?!这还不算糟糕?!你们还想让他入理朝政?!都是饭桶!你们除了说这些废话,能想出些好主意吗?”   大家心中害怕,一个幕僚说道:“现在旱情严重,太子可向皇上进言,精简官吏……”   太子皱眉:“这样岂不是要得罪许多人?”   另一个幕僚却同意这个建议,说道:“谁来进行裁减?自然是户部的官员。当初吕太傅就是对户部先动的手,向其中安插了我们的人。这些年来,我们在户部已经站稳了脚跟,能掌钱粮,能调动人事。进行精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裁去与太子不同心之人!”   太子想了想,点头道:“去拟个章子,明天本宫就递给父皇。”   见太子采了建议,气氛轻松了一些,大家又说了几句,太子挥手让他们退下,众幕僚相继离开了。   太子因为方才那个建议,既能投合了皇帝现在应对灾年的心情,又能对己方有力,感到心情略有改进。可在最深处,他还是感到慌乱。三皇子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他非常想把这个惹他心烦的人干掉!可现在不同以往了,上次挑衅平远侯,他的手下损失了大半,现在三皇子身边有镇北侯府,平远侯府竟然送了黄金!若是一击不中,对方反手相搏可怎么办?   他正意乱时,人报说四公主来了。   太子让四公主进来,四公主行了礼,见太子神色不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太子见四公主迟疑,皱眉道:“听报说,火罗很快就该到了。你这些日子常来坐坐……他一来,你就要出嫁了……”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   四公主心中难受,鼓起勇气说道:“哥哥,我……四皇兄说……我不该和番……我也……不想和番了……”   太子这日连受打击,现在又来一下子,他惊得下巴半掉:“你说什么?!这跟四皇子有什么关系?!他多什么嘴?!”   四公主不愿面对太子,微侧了下身子,小声说:“他……他说我……一个人去北戎……不好……而且,火罗那个人……很粗暴……”   太子骂道:“他懂个屁!他是个残废,就知道巴结着三皇子!现在火罗就要到了,你不和番让谁去?!”   四公主说:“四皇兄说……我可以也出家呀……实在不行,你找个人代替我去吧!”   太子举起手,用尽全力控制住了自己,才没有把四公主一掌拍到地上去,他深吸几口气,对周围的人说:“都退下去!”   大家早就看太子脸色阴沉,都想赶快躲开,听他这么一说,都快步出了门,屋里就剩下了太子和四公主两个。   太子咬牙切齿地问:“你说谁能代替你?谁能说服火罗与我们合作,剪灭沈家军?!”   四公主有些回避太子的眼睛:“一定……一定要剪灭沈家军吗?”   太子气愤地看四公主:“妇人!你比不上母亲的十分之一!真没用!”   四公主眼睛里含了眼泪,带了怒气地说:“如果母亲在,绝对不会让我和番的!”   太子恶狠狠地说:“母亲不在了!死了!你还记得母亲死时,你我说的话吗?!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忘了?!”   四公主要哭了,她和太子的位置不同,一个女子,说来说去,不就是嫁一个人吗?听说火罗在路上了,想到要嫁给一个北戎人,她真胆怯了。   四公主抬起眼睛看太子,有些可怜地看太子:“太子哥哥,我有些……怕……我不想嫁给北戎……”   太子恨铁不成钢:“你怕什么?!你平时的骄纵狂傲都哪里去了?从小到大,你怕过什么?!现在是你为母亲报仇的时候了,你怎么怕了?!”   四公主在心中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能那么无拘无束地蛮横,是因为有母亲在,有太子哥哥。可母亲死了,自己一旦孤身一人去了北戎,也没有了哥哥的庇护,就没了底气。   太子见四公主还没有答应,生气地说:“国书已出,你不嫁,父皇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本宫?”   四公主咽了下口水,小声说:“四皇兄说……”   太子打断道:“你少提他!他是和三皇子一起的!他这么说是有目的的!你别被他骗了!”   见四公主固执地不说话,太子改变策略,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那平远侯送给三皇子的乔迁礼物是什么吗?”   四公主问:“是什么?”   太子从牙缝里说:“是黄金!黄金!”   四公主讶然:“他们真有钱!”   太子怒:“这不是有钱的问题!是他们为何给三皇子黄金?!啊?!你说为什么?!”   四公主想想:“买家具什么的……”   太子打断:“蠢!他们给三皇子黄金,他就可以去聘请幕僚和有识之士,助他在朝堂上有建树,得父皇的青眼!”   四公主带了些骄傲说:“太子哥哥,他再能干,可你是太子呀!”   太子冷笑:“镇北侯手握二十万重兵,他的儿子们都与三皇子交厚,你觉得我这个太子能做多久?”   四公主摇头说:“他们再不喜欢你,也不能造反呀!你日后是皇帝,是可以管着他们的!”   太子有些疯狂地笑了:“你真蠢!本宫现在明白母亲的话了,前朝多少戾太子……”   四公主还有些不信:“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敢的。”   太子见四公主冥顽不化起来,只能换一种方式:“不敢?你是怎么破的相?!沈二小姐!怎么破的身?!沈三和张大公子!他们就这么干了,怎么不敢?看看,你在京城里还能嫁谁?!”   这些话真的击中了四公主的死穴了,她再次含泪道:“太子哥哥,你得给我报仇呀!”   太子对着四公主狞笑:“我怎么给你报仇?手上无兵无将,去打劫平远侯夫人生意的人全被他们杀了!杀了!他们敢杀我的手下,你说他们敢不敢杀我?杀你?!”   四公主终于有了以往的暴戾气质,紧紧地咬牙。   太子压低声音:“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了?!……必须联合北戎……你嫁了火罗,火罗就能与本宫合作,我们与北戎的往来就名正言顺,有了大半胜算!”   四公主皱着眉:“如果我嫁过去了,他不想帮你可怎么办哪?”   太子四周看看,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对他讲,本宫许他半壁江山!”这是他从来没有露出过的口风,如果不是四公主,他也不会交托这么重要的信息。   四公主虽然是养在深宫的女子,听到此言也吓到了,瞪大了双眼看太子:“那……那……京城不就……”   太子摇头,说道:“只是口头说说,那有那么容易?沈家军二十万,吐谷可汗的兵力也不过二十万人,两方势均力敌,镇北侯肯定会死拼到底。最后两败俱伤,就是个和局。那时握手言罢,沈家军已除,三皇子没有了靠山,什么事就都容易了。”   四公主眼中的泪,慢慢地干了,眼睛直直地,低声说:“如果我去这么跟他说了,也许,我们就不用成婚了……”   太子不耐烦地说:“空口白牙的,你不成婚,怎么让他信任你?!你留下来,又能嫁谁?想给舅舅的小儿子当妾?!他们家现在都不在京城了!到乡下当农人去了!”   四公主绝望地看着太子,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我……和番吧……”说完,四公主不想当着太子的面哭,猛起身跑了。   太子因四公主临时的变卦焦躁异常。三皇子本来就有武将相助,现在又有了文官的势力!虽然叶中书和简老夫子的门下都不成气候,可这算是个可圈可点的开始!事到如今,母亲不在了,自己孤掌难鸣,不借助北戎,根本不能取胜。四公主这个时候说不嫁,这不是烦死人吗?!可话说回来,如果四公主突然不嫁了,必然惹怒北戎,他们也许马上就会进攻,必然给沈家军一个打击……只是,大概不会消灭沈家军,怎么也不如有四公主在那边做联系人,与北戎达成里应外合来得保险……四公主还是嫁吧……   四皇子竟然在背后挑拨离间!这个阴险的小人!他是和三皇子在一起的,他如果反对,肯定是看出四公主和番会对三皇子不利!绝对不能饶了他……   一阵香气袭来,伴着娇柔的一声“太子殿下……”太子抬头,见以往曾经宠爱过的刘侧妃,衣衫半褪到了肩膀下,头发松松地挽着个髻,眉眼画得精致,正端着茶盘,微侧着身子站在门边,挑着眼角在看着他。一边的太监一脸惶恐,大概因为没有拦住刘侧妃而害怕太子责备。   过去有过一段时间,太子觉得刘侧妃妩媚丰腴,很有滋味。后来,刘侧妃怀孕了,自然不久就滑了胎。一向很有心机的刘侧妃也没能免俗,使出了那些后院女子常用的手段:对他又哭又闹,指责太子妃狠毒,求他做主。可吕氏在朝堂上的支持必不可少,他没法对太子妃怎么样。面对刘侧妃的吵闹,他感到很无能和心烦,不久就把刘侧妃冷落了。   刘侧妃有一两年没缓过劲儿来,等她再打起精神来,太子觉得她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生龙活虎的风情,显得老了许多。太子就更无法上心了。   太子坐着没有动。现在太子想要的,如果不是让他感到温暖的初荣,就该是个十六七岁,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而不是刘侧妃这种矫揉造作的半老徐娘,虽然刘侧妃也就二十一二岁。   太子方一皱眉,刘侧妃就波光宛转,似是含泪般柔声说道:“殿下,臣妾虽然并非美貌,可臣妾这两年精心调养,肌体康健,一心一意想为殿下生一个孩子。”   一语打动了太子的心。这一年多,后院就没有人怀上孕,新人也许就像太子妃那样,不易受孕,可原来怀过孩子的女子,定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再怀上,一定要好好保护,不让太子妃插手。   太子脸上刚显出犹豫,刘侧妃就轻移莲步,走到太子身边,放下了茶盘,跪在了太子的膝盖旁。她有意将一边白色的肩膀往太子面前送了一下,一手轻搭在太子的大腿上,一手微抚向太子的前胸,悄声说:“我的祖母,四胎都是男儿,我母亲,前面两个也都是男孩子。我也想给殿下您……生个小儿郞呢……”她微拉长了声调。   这些话终于让太子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送到了面前的肩膀……   夏初,北戎二王子火罗,率迎娶之队,到达了京城。? ☆、守陵 ?  火罗未到时,京城里就传这次北戎的团队声势浩大。火罗进了城,百姓们就知所言非虚。   与上次的使节队区区百人不同,这次火罗带了两千人,都是年轻彪悍的北戎人,一色的北戎发式和马裤短衣,都骑着高大精壮的马匹。入城来,以火罗打头,北戎人队列整齐,马蹄声如暴雨击窗,骑士们面容不善,围观百姓都不敢靠近。   火罗有意看向上次进京时见到几个对他讥笑的青年的窗口,这次只有两个人凭窗而站,一个是他见过的青年之一,另一个是曾经在殿上拉开了他所送强弓的皇子。   火罗满意地看到这两个人都没有笑,火罗对着他们扯了下嘴角,露出了一缕含着藐视的笑容。他这两年征战北疆,经历过多少次厮杀!这两个在这锦绣之乡猫着的汉人,就是能拉开一把强弓,又岂是他的对手!他微抬下巴,目望前方,昂扬而去。   三皇子腮帮紧绷,看着北戎队伍过去了,才切齿道:“北戎如此猖獗!进我都城,如同阅兵!”   沈卓面带忧虑,手扣着窗台说:“的确,这些年,吐谷可汗一统北疆,练出了万千骁勇百战之士。”   三皇子气愤地说:“而我朝却一直在削减军费!太子多次建言,说当下灾荒之年,要节省开支赈灾,父皇也担忧灾民内乱,采用了太子所荐。可你看看!北戎强大,若我朝不事军兵,必有外患!”   沈卓点头,但有些无奈地说:“别说你现在都不理朝事,就是你进言为沈家军谋取军费,会有何种效果?”   三皇子说:“那些人必然说我偏袒镇北侯,有结党之嫌!可如果不增加军费,增补沈家军,北戎一旦发难,我朝危矣!”他气得一拳打在窗台上,把外开的窗户都震得嘎嘎响。   沈卓知道如果三皇子真的建言,可能适得其反,太子会更加给沈家军下绊。但是三皇子若是说了,日后真有了战乱,三皇子就能再次得到人们的认可,就没有阻拦三皇子。   太子这次又去迎接了火罗,亲眼看到火罗所带的北戎兵士的威风,竟然有种欣慰感:这样的铁骑必然能破了沈家军!他觉得未来有了希望,就更仇恨那些现在冒犯了他的人。他回了东宫,对幕僚们吩咐道:“可以去弄粮食了,把蒋家的粮食都抢了,别给他们留下余粮!粮食放在京城外边,火罗走时,沿途给他。”   一个幕僚赶忙告诉太子:“太子放心,早就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动手。”   另外一个幕僚问道:“太子殿下也要小心四皇子发难,若是他知道了消息,会不会去向皇上诉告?”   太子轻蔑地一笑:“那个残废!他告有什么用?你们做得小心点,别留下什么把柄就是了。口说无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众人都一致称赞太子殿下英明,有人说道:“就是哪天皇帝真的发觉,总可以说是为了四公主添妆。”   太子点头:“父皇也说给北戎一个亲生女儿是看得起他们,就是看在四公主份儿,也不该多追究。”   一个人感慨道:“那日见火罗的仪仗,那些北戎兵士甚是强健,由他们押粮,就不必担忧那些盗匪了。”   太子想起上次粮食被劫的事,微皱了眉头说:“你们后来又查出什么了没有?”   幕僚摇头说:“没有,什么线索都没有。”   太子沉吟着:“本宫怎么心中就觉得那事不是那么简单呢……”   一个幕僚低声问:“殿下是怀疑谁?”   太子冷笑:“还能有谁?过去本宫怀疑是镇北侯府,现在该再加上个平远侯府,其他的人,叶中书等都是文官,怎么能勾结匪人?”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有一个人低声道:“吾等可试试欲擒故纵之计。”   太子有些鄙夷地说:“就别什么‘计’了,有话说出来!”上次什么木已成舟之计,也没成功。   那个人尴尬一笑,赶忙说:“吾等可让人给那边的人透个口风,说火罗有粮食,他们若是想劫,定是会再扮成盗匪……”   一个忙说道:“着啊!火罗的兵士如此强悍,去劫他们,不是找死吗?”   太子想了想,慢慢地点头,问道:“这口风怎么透露?不能弄得路人皆知,不要让父皇知道。最好是一个人去说,出一人之口,入一人之耳。”   大家又想了会儿,一个人说:“有一个绝好的人选。”   大家都看那个人,那人说:“诸位可记得冬狩时,没有被除去的许纯道?”   一人说:“哦,当时,还是沈二公子救了他的命。”   太子说:“本宫让你们一直盯着他,别让那边来策反,你们没忘了吧?”   那人忙说:“没忘没忘。他大约是知道了殿下的用意,起初时吓得半死,天天借酒消愁,后来好了。这些年,他不敢走,也不敢多言语了,只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太子点头:“让他私自去向沈二公子道谢,然后,出于义愤,透露出这个消息。”   “好好,真是妙计!”那人连连称赞。   太子蹙眉:“本宫说了,别‘计’了!”   “好好,不提了。”那人惶恐地说。   次日,有太子的幕僚找到了许纯道,怕人多眼杂,没有在办事的所在商议,定下了晚上去他家中说点儿事情。   天黑下来,一个幕僚偷偷摸摸地进了许纯道租赁的小院落。许纯道家室不在京中,他和两个仆人住,家中很清静。   把仆人遣开,许纯道和太子幕僚在院落最里面的卧室里,密谈了一个时辰。然后,太子幕僚借着夜色悄悄离去,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许纯道的一边邻居每月拿着银子就是为了这种事,虽然不能去听墙根,但太子幕僚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可都记下来了。人说隔墙有耳,其实还有隔门有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次日,平远侯府的人就在镇北侯府外等着的沈卓,沈卓刚骑马出来,就有几个乞丐围上去。现在京城满地是乞丐,这毫不奇怪。拉扯之间,一个纸条就塞进了沈卓的靴子里。   沈卓习惯地溜达到了观弈阁,刚下马,就见到许纯道远远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沈卓过去跟踪过许纯道,但此时却装着根本不认识他,照旧进了观弈阁,与啰嗦伙计打了招呼,眼高于顶地扫视空荡荡的厅室,很遗憾没有人在下棋的样子。   许纯道走到沈卓附近,低声叫:“沈三公子。”   沈卓装着一愣,诧异道:“请问君是何人?”   许纯道不敢直视沈卓,悄声道:“那年冬狩,我在太子宴前,沈二公子救了我一命。”   沈卓忙假装认出来般说:“哦,是……是……”   许纯道说:“在下姓许名纯道,字中直。”   沈卓语气平稳地说:“见过许相公。”   许纯道邀请道:“请公子随我来偏厅,我有要事告诉公子。”   沈卓面露迟疑,也低声说:“这个,许相公是太子幕下之士,若是与我下棋……这有些不好吧?”   许纯道像是自我挣扎了半天,坚定地说:“我虽食太子俸禄,但不能违了大义!有些事情,我不吐不快!一定要与公子分说分说。”   沈卓想了片刻,说道:“那许相公先行,我去下净房,这就来。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许纯道匆忙说:“好,我在那边的甲午间等公子。”   沈卓答应了,自己去净房从靴子里拿出纸条读了,眼里闪过冷嘲:许纯道的动作倒是快,若是平远侯的人慢了一步,自己就只能靠猜测来判断许纯道的本意了。   沈卓含笑到了甲午厅,推门进去,许纯道紧张地起身,沈卓忙说:“许相公快请坐,莫要见外。”   沈卓虽然没有沈坚那般笑容可亲,但他常年插科打诨,有种让人松弛的随意感,许纯道额头冒汗,匆忙地坐了。   沈卓说:“请许相公不吝赐教。”   许纯道咽了下口水,眼睛不敢看沈卓,低声说:“我听说……我听说……”一时竟然不能成句。   沈卓眼中有片刻怜悯,说道:“若是许相公有难言之隐,还是不要勉强。”   许纯道抬眼看了沈卓一下,又马上垂眼,低声说:“太子……有意……给火罗粮谷,让他运往北戎。”   沈卓诧异地问道:“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许纯道回答:“大概算是……给四公主添妆吧。”   沈卓点头道:“现今粮食稀贵,这份嫁妆真是千金难买啊,看来太子殿下对四公主甚是喜爱。”   许纯道有些惊讶地看沈卓,沈卓笑着看许纯道,许纯道向沈卓凑过来:“沈三公子!若是北戎得到粮谷,彼强我弱,对沈家军甚为不利呀。”   沈卓恍然地哦了一声,微蹙了眉,也小声问许纯道:“许相公想让我如何做呢?”   许纯道正色道:“我深感沈二公子救命之恩,才来还报镇北侯府。沈三公子不要疑我,我今日所说千真万确。如果不信,沈三公子过几日可派人去打探,太子会筹集粮谷,等火罗离开时,在城外交付给他,由他的迎亲之队送往北戎。”   沈卓这才微蹙了眉:“太子这么做,算是大胆了,不会是皇上的旨意吧?”   许纯道忙摇头道:“怎么会?!这是太子私下对四公主的帮忙,想让火罗看在这些粮食的份儿上,善待四公主!皇上自然不会让火罗带粮食走的,我朝正在灾年,粮食本来就不够!”   沈卓叹气道:“太子怎么能做这么不利我朝的事啊!”   许纯道随着叹息:“也是兄妹情深,难以割舍啊!”   这是给太子留下借口吧,沈卓强压下自己想说坏话的冲动,对许纯道抱拳说:“谢许相公相告。”   许纯道也忙施礼,对沈卓说:“哪里哪里,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沈三公子尽管吩咐。”   沈卓笑着点头,两个人告别,沈卓离开了观弈阁。他回了府中,刚想着怎么和沈汶单独见一面,就听杨氏找人叫他,说晚上去平远侯府,让李氏好好看看他。   沈卓知道李氏见过自己多次,猜想这次大概是平远侯想见自己,就忙更衣,随杨氏去平远侯府了。   沈卓猜得不错,的确是平远侯在找他。   谷公公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开始给张允钊教授武艺。张允钊自幼多病体弱,真的习武已经晚了,说拜师学艺不过是为了强身,谷公公也知道平远侯这么安排,其实是照顾自己,怕自己被圈在这里寂寞。   张允钊那天回去,就对平远侯说了自己和沈小公子一同下跪拜师的情形,平远侯没有见到沈小公子,可李氏说那个孩子又黑又壮,不到六岁的孩子跟自己十岁的小儿子一般高矮,平远侯就知道谷公公看上了人家孩子的体格,真的想教的,就是那个孩子。   平远侯低声骂了好几句“小崽子”,暗恨镇北侯都不在这里,自己的女儿要嫁给他儿子不说,他的小崽子还要向自己藏的人学艺!傻人真是有傻福!   两家正议着亲事,平远侯就让李氏借着要相看女婿的由头,将沈卓邀请去平远侯府,要告诉沈卓这个消息。   平远侯看向沈卓的眼光很有些不满,这个家伙虽然眼睛也挺亮的,鼻梁也挺高的,脸也还算英俊,可比自己年轻时差多了!   他手转着玉球屈尊纡贵地说道:“府中有个人想教你的弟弟习武。”   沈卓一听就猜想该是平远侯府藏起来的那个太监刺客,这是好事,可怎么能让他们见面呢?他点头说:“多谢侯爷,我回去和人商量一下,找个地点。”   平远侯有了些兴趣:“那个人最近有什么安排?我可是听我的人说,昨天有个太子近切的幕僚去找了你让盯着的那个许纯道,今天许纯道就见了你。”   沈卓知道盯梢的人都是张允铭安排的,张允铭不在,他们自然会向平远侯汇报,就告诉平远侯说:“许纯道对我说太子为了给四公主添妆,会送粮食给火罗,火罗带粮食回北戎。”   平远侯手中玉球哗啦啦地响,皱眉斥道:“那怎么行?!怎么能给狼崽子喂食?粮食绝对不能到达北戎!火罗这一行有两千人,劫他的粮草可不容易,别想像上次那样,不死人之类的了。你府里那人想怎么办?火罗也就在这里停留一个多月,我们要早做准备!”   沈卓低声说:“这事已经安排好了,请侯爷不必担心,粮食肯定到不了北戎!”   平远侯不信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怕死人!你府里的那人太束手束脚,你告诉他,我年轻时曾一人单挑敌军几百人。跟随我的人都不是畏死之徒!有事说出来,我们肯定能办到!”   沈卓忙说:“多谢侯爷,这事真的已有布置……”将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平远侯哈哈笑起来:“那人倒是很讨巧!”想到沈卓与那人直接联络,张允铭走后,机密的事都是沈卓出面斡旋,沈卓必然入了那人的眼,马上看沈卓也顺眼了不少。   沈卓带着平远侯的消息回了府,就要找沈汶商量。次日,他偶遇了苏婉娘,然后定下了时间,在藏书阁见面。   沈汶自从知道五公主出家,就感慨世事无常——她已经不知道她做的事有多少能正中靶心,有多少是多此一举。   照这种情景,当初是不是不用打火罗那么一顿,他也不会娶上五公主?可不打他,太子给他露了口风,他不求娶四公主,总是要娶个什么人,弄不好自己也有份儿。   想起打火罗,她就会想起那个混球张允铮……好吧,不提火罗,她也时常想起他。她猜想他现在肯定忙着在南方制造箭矢弓弩,自己那时还写了些冶炼合金的配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做出来……   见到了沈卓,听了沈卓说谷公公要教四弟武艺的话,沈汶就想到了张允铭的小院落。她和沈卓说好晚上在府外见,到了夜里就带着沈卓去了那个院落。   沈卓第一来到这里,跟着沈汶过了围墙,见沈汶推开了不锁的房门,就去点了灯,惊讶地连声问:“这是谁的地方?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沈汶说道:“是张大公子给他……远房弟弟买的,我曾经用这里来画图。”   沈卓敏感地问:“你来画图?那他们知道吗?他们来没来?”   沈汶眨眨眼:“有时他们要来商量事情呀。”   沈卓生气了:“妹妹!你是个单身女子,怎么能单独见他们?!至少要有我在一边!”   沈汶下拉嘴角:“你的轻功太慢!”   沈卓深感被无视了,激烈地说:“那我也得来!张家那个什么远房弟弟,我看他就不顺眼!”   沈汶一下子笑了,沈卓瞪眼:“笑什么?!他一看就是个愣头青,坏脾气!”   沈卓如果知道当初他让张允铭感到的郁闷和愤怒,现在他都体会到了,也许会相信世间真有一报还一报的事儿。他现在满心想着日后再见了那个家伙,怎么找个茬儿,好好教训他一下!完全忘了当初在城外,张允铭怎么打了他。   沈汶笑:“哥哥,那孩子赤诚无伪,你不用担心。”   这世上妻妾成群容易,从一而终难。浑浑噩噩容易,认认真真难。事故圆滑容易,耿直清白难。张允铮虽然跟自己吵得厉害,但单纯坦白,没有坏心眼。   沈卓不快:“什么叫那孩子?!你才多大?!你别替他说好话!”   沈汶一斜眼睛:“我可给你争来了平远侯府的婚事,你都没有谢谢我!”   沈卓一愣:“怎么是你争来的?不是娘和李夫人商量的?”   沈汶嘻嘻一笑:“要不是我对李夫人说,五公主听说皇帝要选妃,张家姐姐弄不好会被选进宫去,李夫人怎么会那么急着跟咱们府定亲?”   沈卓目瞪口呆地看沈汶:“你……你……”   沈汶骄傲地扬下巴:“你可以说一声谢谢。”   沈卓咬牙:“你小的时候,我怎么没有好好欺负你几次?!”   沈汶笑眼弯曲:“哥哥就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了!看看这个地方怎么样?”   沈卓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向认为甜美柔软的小妹,其实是一隐藏很深的美女蛇,自己实在斗不过。   沈卓看了看屋子,点头说:“地方还可以,但是我怎么把四弟带过来呀?”   沈汶摊手:“当然是让他在你那里过夜,然后把他背过来呀!”   沈卓叫:“你开什么玩笑?!”   沈汶诧异:“你方才不还说你该陪着我过来吗?我说你轻功不行你还不服,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吧!”   沈卓两眉倒竖:“这跟轻功有什么关系?!你最近没抱过那个黑胖子吧?他没有一百斤也该有九十八了!背他跑这么远,还来回,我不得累吐血了?!”   沈汶毫不同情:“怎么会?!负重练习对你的骨骼有好处,你现在多背背他,老了以后不会驼背。”   沈卓满脸是纹路:“你胡说什么?我背上个两三次就驼背了,还用等老了以后?!”   沈汶不理会沈卓的抗议,说道:“你别这么悲观,不会那么快的,至少也该十次八次的吧?”不等沈卓抗议,沈汶说:“就这么定了,走吧,回去睡觉!我会走得慢点,你能追得上。”   沈卓怒:“我还是你哥哥!三哥!记得吗?!要尊重我!”   沈汶顺从地点头:“我尊重你,跑得慢的三哥,咱们快走吧!不然照你的速度,天亮前就回不去了。”   沈卓气得跺脚,沈汶已经笑着跑出去了。   次日,沈卓借口往平远侯府送礼,对平远侯说了安排。然后回府就对杨氏说,自己要给沈强启蒙武功,让沈强大多时间和自己住一起。   到了约好的日子,沈卓让沈强睡了个漫长的午觉,天一黑,就背了他出府,在街上躲躲闪闪,有时过个墙头,到了院落。   白天时,化了妆的谷公公乘平远侯府的一辆车,路过这个地段,认了门路。入夜,谷公公离开平远侯府,到了这里。   沈强平常这时都已经睡觉了,现在竟然被沈卓背着跑,兴奋得眼睛大亮。   到了地方,进门见了谷公公,发现是个自己认识的人,咧嘴啊啊叫了两声。   谷公公只有一只全臂,另一只从肘部消失。他坐在椅子上,对着沈强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沈卓施了一礼,谷公公受了,对沈卓说:“你在一边,给他演示。”沈卓知道别人传授武功时最忌有人旁观,但谷公公竟然让自己在一边看着,让自己等于是半个徒弟了,难怪受了自己的礼拜。   谷公公问道:“马步、站桩、拿顶都练了?”   沈卓恭敬地说:“是,他去岁开始去习武场,这些每日一两个时辰。”   谷公公说:“那我们认下穴。你给他指点:血海、膻中、睛明、百会,章门、尾闾、太阳、哑门……”一连十几个。   沈卓听着这些穴位,都是能致人死命的要穴,一一给沈强在身上按了。沈强咯咯笑着,来回扭身体。   谷公公说:“这些穴位要背熟了,知道吗?”   沈强啊啊叫,沈卓代替点头,沈强见了,也点头。   谷公公说道:“你先要记住膻中……”沈强马上抬手,指着自己胸前一点,谷公公一愣,又说道:“血海?”   沈强又指,谷公公微皱眉,将方才说的穴位都说了一遍,沈强傻笑着一一指了,谷公公看沈卓:“你们原来教过他?”   沈卓目瞪口呆地摇头:“我娘说他是哑巴,不用教他什么。”   这孩子是天才!一遍就记住了!   谷公公嘴角微翘:“既然这样,我们马上就学招式把。从简单的开始——如何击中膻中穴,我说,你示范……”   沈卓按照谷公公的指令动作,有时谷公公会纠正他,或者用自己的一只胳膊做个动作,然后让沈强模仿。沈强学习得极快,许多动作几次就过了。   沈卓发现谷公公根本不教什么成套的路数,而是有的放矢:所有招数,就是从上下左右变着法儿攻击对方必死之穴,根本没有其他的考虑,属于一出手就要人的命的那种。   一个时辰后,谷公公说:“今夜就这些。我教的,不得在人前演示,不能用来与人比武斗气,只能用在生死之搏中,明白吗?”   沈卓点头,沈强啊啊了两声。   定下了下次相见的时候,沈卓行礼告辞,沈强也躬身,谷公公闭了下眼。   沈卓背着沈强出了门。一路快奔回府。沈卓累得气喘,可到了屋中发现,背上的沈强已经睡着了。   从此,每隔两三天,沈卓就背着沈强去学艺。沈强在习武场上还只是做那些基本功的动作,但是在屋中,沈卓会与沈强一起单独复习演练谷公公教的武功。   一段时间后,沈卓觉得自己不仅功夫渐长,脚力也比以往强健了,每夜背着沈强,背没有驼不说,到家也不会那么气喘吁吁,看来沈汶竟然又说对了。   火罗到后的第三天,一伙儿蒙面的匪徒抢劫了四皇子的外家蒋家的两处粮仓,将二十多万斤粮食一夜搬空。周围的衙门一看就明白了:蒋家是四皇子的外家,谁敢下手?除了皇帝,只有太子。皇帝自然无需如此,那么会是谁就不用说了。可是太子新近提出了要精简官吏,皇帝采纳了。如果有谁与他作对,明天就会被精简掉了。现在处处灾荒,没了官职,饿死都有可能。所以人人装聋作哑,立案时只说是流民作乱,根本无法追查。   太子得到了准信,从蒋家抢来的二十多万斤和以前存储的近十万斤粮食,总共在三十万斤上下,该是够了。   太子对这事就放了心。   蒋家诉告无门,就告到了宫中四皇子那里。   丁内侍到了正在自己摆棋谱的四皇子身边,低声把事情说了。   四皇子手拈着棋子想了片刻,轻轻放下了棋子。二十万斤粮食,是蒋家上下百余口连同仆从的口粮。太子竟然一点都没有留下。他低声说:“给我一副护膝,让我吃些东西,你也戴上吧。”   丁内侍马上去做了,四皇子吃了喝了,戴上了护膝,就扶着丁内侍的手臂出了自己的宫门。一路去了皇帝正在与大臣议事的宫殿外,在大路旁跪了下来。   丁内侍见状,只能跪在了四皇子身边。   不多时,有人就传了话进去,说四皇子在大殿外跪了。   殿中太子神色不动,他的属下已经告诉了他,蒋家没几个家丁,不堪一击,他们做得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皇上听了觉得很烦!   他现在真的特别忙!春天又没有下雨,看这情景是要春夏连旱,夏粮完了。各地都在报灾,库中存粮已然见底,奏章如山……太子建言要精简官吏,这本来就是该做的,但是大家谁也不敢担这个名头,太子竟然提了出来,看来还是有些头脑。可这关联着谁来决断精简的问题,按理该是户部,朝官们却说要几部共同协商,争辩得不可开交……这之上,火罗又来了,竟然在京城耍威风!可是现在他已经要与四公主成亲了,还能怎么办?怎么接待火罗,怎么显示我朝威严,四公主的婚礼如何进行……   一大堆的事,四皇子怎么这么不管不顾的,就跪到众臣面前了?!真太不懂事了!   皇上觉得四皇子不该有什么致命的事,就示意让人把他带上殿来,准备当众骂他一顿!   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瘸着腿拐进来,因为他走路的样子难看,许多朝官都调开眼光,不愿看他。   四皇子在皇帝所坐的台基前再次跪下,皇帝语带不耐地问道:“此时正是朝会之时,你有何要紧之事?”   太子的表情十分无辜,准备好只要四皇子对他有任何指摘,他就会说四皇子挑拨离间,替三皇子制造舆论。   四皇子目不斜视,直盯着皇帝,吐字清晰地说:“请父皇准我前往皇陵守陵。”   朝堂上先是一静,接着嗡嗡议论声响起。   皇帝想起很久以前,四皇子说起过这事,那时以为他是在抱怨,就没有让他去。现在当着这么多朝臣,他竟然就直统统地说了出来,这让皇帝多么丢脸!皇帝还没死呢,你一个皇子守什么陵?!   皇帝脸色不虞,马上有大臣说道:“四皇子殿下此言不妥,皇上春秋正盛,作为儿子,自当殿前尽孝,怎能去守皇陵?”   四皇子说道:“我身有残疾,无法为父皇作为,只想到皇陵为父皇祈福康健、为我母妃祈祷往生。”   被大臣提醒了,他竟然还不思改悔,坚持己见!   皇帝本来就一脑门子的官司,此时不想与四皇子纠缠,就说道:“去太庙前跪着,面对祖宗好好反省反省!”   四皇子一礼,就瘸着腿离开了朝堂,果然到太庙前跪了。三皇子在外面听说了,特意请旨进宫来劝他,四皇子不理不睬。三皇子怕他出事,就不敢出宫回府,一直在他旁边坐陪。   四皇子一跪就跪到了次日早上,没吃饭,没喝水,早朝前晕倒在地。三皇子忙扶他躺了,自己跑到早朝上,对皇帝言辞激烈地求情,说四皇子本来就身体孱弱,这么下去会要了他的命的。   皇帝心说这又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在四皇子是个残废,原来也没指望过他什么,他如果要这么自取灭亡,就让他去吧!   皇帝终于下旨让四皇子去守陵了,虽然旨意上冠冕堂皇,说了些四皇子诚心至孝之类的话,可谁都看得出来,四皇子从此将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再也别想出头了。   虽然下了这个旨意,皇帝忙过一段回头看,有些想不通:好么丫的,四皇子怎么就开始抽风了?他对孙公公说了一句,让派人查查,四皇子那边最近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同样不明白,好好的,四皇子为何就非得去守什么皇陵?而且,四皇子得了旨意,一天都不耽误,连夜收拾行装,把宫院里的东西,有的送回蒋家,有的送给了他,除了些日用衣物,就装了一驾马车的书籍,两日后就准备离宫而去。   三皇子在宫门处等到了四皇子,一路陪着他到了城门,还想继续陪他走。四皇子持意不让他送到城外,自己下了车,在城门内与三皇子告别。   想到前一阵刚刚送走了五公主,三皇子眼睛里有泪:“四皇弟,你为何要这样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去见简老夫子?”   四皇子也轻叹,从怀里拿出一卷纸:“我还以为你从此就不想上学了呢。如果你还想去见他,这是我给你写的几篇策论,是上次简老夫子布置下的功课还有我猜简老夫子会出的题目。如果你不想学,就用我离开为借口,别学了。”免得露馅,让简老夫子生气!   三皇子恍然道:“对呀,我还去干吗?!”他接过纸,有些兴奋地说:“我本来就不想再写什么论了!我下次上学就去对他说。”   四皇子向三皇子行礼告别,三皇子看着丁内侍将四皇子扶入了马车,又驾着马车出了城门,后面跟着护送的军士。他心酸地站了好久,只觉得孤独而伤感。   三皇子上马,不知不觉地就骑到了镇北侯府门前,进去求见沈卓,不问青红就拉了沈卓去自己府邸中打架。好在他现在不用回宫了,就拖着沈卓不让他回府,在他的府中过了夜。   四皇子离开皇宫的次日,北戎的大队终于安顿好了,东西也都整理了出来。火罗带领一小队北戎人正装进宫,拜见皇帝,向皇帝献上了北疆众多特产,皮毛、珍稀的宝石、楠木和一些汉人喜欢的草药,比如人参之类的。大多臣子觉得那都是化外之物,没什么精细珍贵的东西。   四公主的婚礼在宫中举行。   太子对四公主说北戎没有教化,不要把什么古董珍宝带过去,自己给的粮食就该足矣让对方满意了。四公主并不想嫁给火罗,更不想把好东西带往北戎,就容太子来定夺嫁妆单子。太子看着母亲给四公主留下的丰厚嫁妆,想起母亲已死,心中再次对镇北侯沈家和三皇子恨怒交集。他将珍稀宝贝都留在了宫里,以备日后四公主从北戎回来还有大笔财产,嫁妆上只剩下了些普通的金银,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四公主的嫁妆从宫中运出到驿馆,火罗手牵红绸,拉着四公主到了皇帝面前,行了跪拜之礼。   四公主与火罗并肩跪着,闻到火罗身上的羊膻之气,一阵阵地作呕。再从盖头下瞥见火罗的手指上有一处黑指甲,整个手掌粗大,骨节弯曲,就更不喜,身体尽量与火罗保持距离,心中打定主意不让火罗碰自己。她准备与火罗说明自己的目的,让他帮着自己的太子哥哥,事成后两个人一拍两散,自己能回来。   火罗感觉到四公主一下了宫辇,就避免靠近自己,身体语言叫嚣着对自己的疏远。他这两年可一直没忘了“四公主”那极为美丽的容颜和饱含蔑视的目光,他一想起来就热血上头,充满戾气,有时要杀个把人才能缓解一下。   现在他马上就能出了这口恶气了,火罗反而平静下来,耐心地将礼仪一步步地走完,就等着晚上与四公主单独相处时刻的到来。? ☆、没收 ?  宫中礼罢之后,新婚夫妇去了代表未来夫家的驿馆。   按照规矩,应该夫妻进了洞房,火罗揭开盖头,两人喝交杯酒等等,然后新郎去婚宴敬酒,等宴后,更衣沐浴入洞房。   火罗与宫女扶着的四公主入了房,四公主坐在了床上,火罗手拿秤杆,在行将挑开盖头时,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两年的愤怒和压抑,就要了结了!他紧握秤杆的手有些微抖。他准备暴揍这个四公主一顿,可是他提醒自己,千万别打脸。这张异常美丽的面庞,让他血脉喷张,回去后再也无法对别人有什么欲望!如果他把这个公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了,那么他不在意有个草原上最美丽的王妃,也能带出去好好炫耀……   火罗一下子挑开了盖头……“啪”地一声,秤杆落在地上。火罗的愤怒瞬间白热化,他紧咬牙关才没有上前把这个女子活生生地撕了!这个女子虽然脸上也有个黑痣,可远远没有湖边那个女子高贵和美丽!一边脸还有那么一条深的伤疤!   虽然他打听过四公主破了相,可是他自从看见了苏婉娘艳惊八方的侧脸,就一厢情愿地觉得苏婉娘另外那边脸上,就是有疤,也不会那么难看!哪里会像这个丑陋的女人……   火罗这么长时间念念不忘的复仇欲望在他以为行将圆满地结束时,成倍地在他的心中膨胀开来,还让他更加愤怒而难堪:南朝竟然给了他一个假公主!狡猾的汉人竟然敢换人!其实这想来也是自然,那个公主当时那么轻蔑地看自己,自然不会甘心嫁给自己!   四公主在盖头挑去的时刻抬眼望火罗,只见火罗满面狰狞,目露杀意,吓得尖叫起来:“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屋子里多是宫中的嫲嫲宫女,火罗身边只有一个翻译。一个嫲嫲对四公主说:“公主,还没有喝交杯酒……”   四公主哭闹着:“让他滚出去!我才不喝什么交杯酒!让他别进这个门!”   翻译拉了下火罗,对他说了这几句话,火罗脸面扭曲,眼睛狠狠地盯着四公主。四公主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声喊:“出去!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   火罗不等翻译,转身就走出了屋。   四公主见火罗真的走了,才出了口气,开始哭起来,一个嫲嫲劝道:“公主,他是你的夫君……”   四公主使劲摇头:“不要!我不要他是我的夫君!”大声哭。   火罗一出洞房,就让把四公主所带的太监都叫了过来,一一看了,自然没有当初打过他的那个人。在一瞬间,他也曾怀疑当初湖边指使人打了他的是个假公主。于是他又到了客房,让人拿来四公主的嫁妆单子翻译给他。火罗虽然生于北疆,但也是可汗的儿子,穿金用银地长大,一听嫁妆,就知道没多少值钱东西,撑死只算平常,这怎么可能是个真公主?!吐谷可汗嫁女比这要给的多得多!此时又想起他刚来时听说一个皇帝的公主出家了,看来那个公主才是该嫁给自己的公主!他气得要发疯:北戎尊贵的王子,千里迢迢而来,娶了个假公主!还拿这么便宜的嫁妆糊弄他!南朝皇帝以为他是谁?!他从十几岁开始杀人,来前的一场战斗中,他一人斩杀对方二十余人!南朝就敢这么欺辱他!他不报此仇,实枉为人!   虽然火罗恨到极点,可他知道他身在京城,虽然有两千人,但对方守着宫殿的御林军就至少有万人,此时不能报复,只能先回去,等日后再来,一起算账!   当夜,火罗在宴席上吃得大醉,来向他道贺的南朝官员,在他眼里都是来嘲笑他的。宴后他不去洞房了,醉醺醺地到客房过夜。   沈汶以为火罗看到四公主,可能会打她一顿,就在洞房之夜跑到了驿站。她没敢告诉沈卓自己的行动,这里都是北戎兵士,还是洞房之夜,地点和时间,可不是闺中女子该来的。但是沈汶想来看看,若是火罗动手,她可以用意识力减轻一下火罗的力道,别把四公主打得狠了。但她等到了子夜,也没见火罗来洞房。她猜测火罗一发现四公主不是湖边的人,也许就不想理四公主了,毕竟,四公主没有伤害他,算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她正准备离开,听见屋里四公主让人去找火罗的翻译来,她有重要的事情说。沈汶就想等等,听听四公主要说什么。   四公主巴不得火罗不来洞房。她一见到火罗的样子,就从心底觉得这个人可怕。她原来只把火罗看成是个野蛮人,顶多是看不起,现在却是极为厌恶他,绝对受不了他的触摸!   她知道火罗不懂汉话,有什么事都得靠着翻译,就想对翻译说说要传达的事情。   不多时,火罗的翻译来了,四公主让旁边的宫女们都退出去,自己单独对翻译说:“你去告诉火罗,我不想做他的王妃。”她生来傲慢惯了,说话从不客气。   翻译只是个中间人,此时就光听着,四公主接着说:“我的太子哥哥,有意联盟北戎……嗯……他不喜欢沈家军,想……想帮着北戎消灭沈家军。”   翻译眼睛都大了,四公主见他不信,就说:“我的太子哥哥……”她犹豫了,没说出“半壁江山”的话,毕竟,这太机密,实在应该是对火罗亲口说,只能再次强调:“到战时,就与北戎里应外合。”   翻译说:“我会将这些话转告给火罗殿下。”   四公主舒了口气,说道:“反正别让他来找我!日后沈家军完了,我就回来!”   翻译没有什么反应,行礼告退了。   沈汶见翻译走了,飘一般地跑回了侯府。   苏婉娘在黑夜里等着她,沈汶气得拉了苏婉娘低声说:“四公主竟然替太子传话,要一起对付沈家军!”   苏婉娘切齿道:“真是忘祖背宗的汉奸,为了除掉沈家军,怎么不要脸都行了。”   沈汶边脱衣服边说:“我可不去听壁脚了!他们狼狈为奸,挺合适的!”   苏婉娘听沈汶说不出去了,就松弛了,小声说:“我也不想让你出去,我晚上不睡,白天就做不了针线,眼睛生疼。”她听说四皇子去守皇陵了,就想皇陵地处山脚,到了冬天肯定天气阴寒,四皇子住在那里腿一定会疼,私下开始缝制些护膝厚袜之类的东西。   沈汶对苏婉娘说:“你不用赶着做,我们还有几个月才走,那时才能带给姐夫。你别把眼睛做坏了,姐夫会心疼的……”   苏婉娘脸红,狠拧沈汶的胳膊:“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在给你做衣服!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两个人小声吵闹着睡了。   那边驿馆,火罗听了翻译的话,冷笑不已:太子想与自己联手消灭沈家军不知是真是假,可这个公主是个假的!她就是来传个话!还说什么不想做王妃?灭了沈家军就回来,明显没想成亲!一个假公主都如此看不起自己,她真瞎了眼!从这夜直到回门,火罗也没有再去四公主那里。   到了回门之日,火罗与四公主回宫拜见皇帝。皇帝对这门亲事完全大撒手,全交给了太子操办。他以前只担心火罗不会喜欢四公主,可现在见四公主没病没灾的,以为四公主能驾驭住北戎的这个火罗,自然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回门后,火罗马上就要启程回北戎。   太子的幕僚问起火罗为何如此匆忙,火罗懒得多说,就让翻译说这是北戎的规矩,四公主既然嫁给了北戎,就要依从北戎的风俗。   南朝之人对北戎颇多轻蔑,连那边的语言都不学习,更何况什么风俗礼仪?听火罗说了,也无法辩驳,只好如实报给太子。   太子也惊讶火罗这么快就要走了,他隐约觉得也许火罗不满意四公主。四公主脸上破了相,还不是处女。好在两个人语言不通,四公主暴躁的性格不会真的伤到人。四公主身边的人也没有来说什么,可见没有太要紧的事。既然火罗要走,这边也不能拦着,太子报告给皇帝后,皇帝没什么兴趣挽留,太子就只好安排给火罗送行。   火罗临行的前夜,太子的幕僚前来拜见,先与火罗笑着说了些喜庆的话,见火罗面色不善,以为火罗是因太子以前承诺了送粮而一直没送过去而不快,就让翻译请闲杂人等离开,然后低声告诉了火罗的翻译:上次送的粮被匪徒所劫,而这次,太子为了给四公主添妆,又筹备了粮谷,等火罗离京,沿路就该有人送上,共三十万斤,外加诸多铁器,是份大礼。   火罗根本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这是太子对他的补偿!可见太子理亏!   火罗离开时的队伍,比来时还庞大,但火罗这次却没有气势张扬:被搪塞了个假公主,有什么可骄傲的?   到了城门处,太子带着一群文官送行,火罗带着翻译,双方互递国书。火罗任由翻译说了些两国和亲,睦邻友好,千秋万代之类的话,心中已经决定有一天会杀回来,血洗了京城,让这些虚伪无能的汉人好好看看,他们这么看不起、任意欺骗的人有多么厉害!   寒暄后,太子表示要对四公主说几句话,火罗陪着他走到了四公主的马车前。   太子对着绣工精美的车帘,有些喉中发哽,努力开口道:“妹妹,此去北戎,你多多保重。”   四公主心中很苦,她其实真想撩开帘子大哭大闹,该说的话她都告诉翻译了,还需要她去北戎干什么?她隔着帘子对太子说:“太子哥哥,我能不去北戎吗?”   太子想起四公主在婚礼前反悔,以为四公主又使了小性子,现在说不去,可不是太晚了?他严肃地说:“妹妹该懂事了。”      四公主在车里流泪,太子说:“你记得哥哥说的,等哥哥完成了心愿……”太子见周围的北戎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也不能说什么“把你接回来”只能说:“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四公主哭起来,太子说:“常给本宫写信,本宫也会经常与你联系。”然后带人退出了北戎的队列。   火罗骑上马,带着北戎的车队离开了城门。   北戎这一行选择了沿海的路径,因为有海洋的影响,旱灾不那么严重,可即使如此,沿途也是流民遍野。火罗命人整日北行,有时过城镇时,买些或者抢些水。   出京不久,就间或有人送上粮车,最后,车队已经有了近两百辆马车,满载着四公主的嫁妆和太子送来的三十万斤粮食以及几车铁器。   如此满载了货物的车队,却从来没有人来抢劫。北戎兵士个个骁勇,背有强弓,腰挂长刀,骑在高头大马上,百姓和宵小们都望而远避,谁敢靠近?   火罗沿途仔细观察了地形,时刻盘算着日后怎么挥师南下。四公主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思,一路哭哭啼啼,心绪恶劣。火罗不再来看她,她就以为火罗怕了她,又恢复了平时打骂身边下人的习惯,把心头不爽之气撒在别人身上。   每次她这边闹腾,火罗都觉得她是在给自己脸色看。火罗在北戎,哪里有女子敢在他面前逞强斗狠?有几个敢直视他的都被挖了眼,南朝这个假公主敢这么叫嚣,是找死的节奏。   他们一行人风餐露宿地走了两个月,走入了山岭层叠的山区,沿途,有汉人兵士出现了,他们到了沈家军的防守地。   火罗带着粮食,不想惹人注意,就在野外宿营。镇北侯也对北戎深怀敌意,火罗几次过境,从来不让火罗进燕城。这次也只在城外核对了国书等文件,指示火罗一行人绕城而过,不加阻拦,算是放行了。   火罗在马上抬头,看燕城高耸的城墙和上面的兵士,暗想这个堡垒大概要费一番功夫,不知道那个太子所说要里应外合是真是假。太子送来了粮食,看来有些诚意……   又走了几天,他们到边境。因为有大量马车,火罗选择了一处路况平坦的关口。这处边关,是在两个山崖间搭建起的一道城门,平时也就三五百军士守卫。   火罗这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任何挑衅或者阻挠。他认为到了边境处,假如有任何意外,喝令兵士冲开关口就行了。那边是北戎的地盘,五十里外,就有北戎军队的驻扎。他不想显得胆怯,就没让人提前去通知北戎军队来接应。   车队接近关口时,火罗用北戎话告诫手下兵士,提高警惕,准备随时纵马过去。   他们这边人人手握兵器,气势压人,车队辚辚而来,山路两旁零星的过往商旅纷纷躲避。   到了关口前,突然一声锣响,关门闭上,关口的城上,两边的山崖上,都突然出现了密集的兵士,人人箭在弦上,拉弓对着车队。   火罗粗粗一看,估计有两三万之众,十几倍于自己的兵力,不禁骤然愤怒,暗骂这些不守信的汉人,在这里埋伏了这么多兵力,明显是为了算计自己!   翻译到了队前大声责问:“此乃北戎王子迎娶四公主之仪仗,何人胆敢阻拦?!”   一个军将打扮的人骑着马,面带着微笑,带着一队人马从山崖的阴影里走出,接近了车队。   火罗一下子认出来,这个打头的人是上次自己去京城,曾经在窗前观望自己的几个汉人青年之一。他手握着刀柄,非常想一刀横砍过去,把这个脸上带着抹不怀好意的讥讽笑容的脑袋给砍掉!   到了火罗马前,这个军将含笑开口道:“末将乃镇北侯次子沈坚,特来祝贺火罗王子与我朝公主之新婚大喜。”   翻译质问:“既然是来祝贺,为何刀剑相对?”   沈坚还是笑着,语气带了些抱歉说:“太子派人向我军进言,说贵王子入我境中,意图走私粮食。现今我朝正处旱荒之年,对粮食管理甚是严格。不可买卖出境,不可夹带过关。若是有掠抢粮食过百斤者,可就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不容恶人为非作歹。”   翻译将这些话翻译给火罗,火罗气得面目狰狞起来——太子竟然玩这手?!一边给了他粮食,一边让边关守将给劫回去!这是拿他当了个脚夫!如果太子在面前,他真想也一刀砍了他!   火罗让翻译告诉沈坚:“这些粮食是你朝四公主的嫁妆!”   沈坚哦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请出示公主之嫁妆单子,我军验查车辆,对单无误后,就会开关。”   太子让人给火罗送了粮食,怎么可能落在纸上?火罗对翻译说:“让那个公主对他说话!”   翻译去找了四公主,四公主带着面纱到前面来,沈坚施了一礼,说道:“末将恭喜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来就窝火,听沈坚说什么恭喜,使劲呸道:“什么恭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劫本公主的仪仗,你想造反吗?!”   沈坚还是笑着:“末将不敢!只是皇上有严令,不能让粮谷过关,末将只是奉旨行事。”   四公主叫:“那是本公主的嫁妆!”   沈坚直起身体:“末将以生命担保,对单之后,公主的嫁妆不会损失一分。”   四公主骂道:“你的命值几个钱?!这是我太子哥哥送给我的粮食,没写在单子上……”   沈坚不再看四公主,向后一挥手道:“查!挨车验查,若有没有在嫁妆单子上的粮食铁器,一律扣押!” 他脸上虽然笑着,可语气强硬。   他身后的军士应答一声,十人一组,向车队跑来。   火罗大喝一声,抽出刀来,催马上前,砍向沈坚。他是吐谷可汗的二王子,就是杀了这个守将,汉人兵士也不敢贸然杀了他!他死了,两国必然开战,谁敢对他动手?   一刀过去,听见沈坚那边也是一声带着颤音的金属鸣响声,一道白光迎着火罗的大刀而来。剑花中,长剑避开了刀锋,沿着刀身向火罗手臂上劈下!火罗若不收刀,自己的手臂不保。他只好急忙撤回了刀,沈坚那柄长剑也哐当地回入鞘中。   两人交锋不过瞬间,兵器收回后,火罗两唇紧闭,沈坚却还是笑眯眯的,有北戎兵士刚想阻拦汉人军士,只听崖上一个喝喊,十几声弓弦响过,一片箭羽钉在了火罗马匹旁边的地上。   沈坚微歪头,笑着说:“我实在无意打扰火罗王子的新婚之旅,只是为将者,必须要遵守朝廷命令。万望王子公主见谅!”   四公主气道:“本公主要告诉太子哥哥!告诉我父皇!”说完转身,气呼呼地被人扶着走回自己的凤车。   火罗暗骂:假公主!没用的假公主!原来收到粮食后对太子产生的微弱信任至此一扫而光,只恨不得将这些汉人从皇帝到平民全杀个干净!   过了一会儿,军士来报:“除了载人的马车,各车已然查检完毕。粮食铁器之车已被标记。”   沈坚点头说:“将那些车辆赶往燕城!”兵士们吆喝着,将马匹和车辆拉出火罗的车队,掉头向后,离开关口。   火罗脸色铁青,沈坚一笑,一抖马缰说:“我来欣赏一下王子的婚驾吧。”说完,就纵马进入了北戎的兵士马匹中,从所余的第一辆马车开始,一辆辆地细看,由前往后走。   沈坚孤身一人,周围都没有军士跟从。好几次,几个北戎骑士都想拔出武器,可看到周围山上的箭弩,都不敢动作。沈坚面带着微笑,上身随着马匹的起伏,有节奏地晃悠着,很轻松自在的样子。   到了那十多驾华美的车辆边,有随四公主前往北戎的文官上前对沈卓行礼,说道:“沈公子,擅阻公主銮驾,可是大罪!”   沈坚笑意微冷,说道:“我只是奉公行事,若是嫁妆单子上记有粮食,我自会放行。可是现在那些粮食铁器都没有在单子上,你说我怎么能让你们运走呢?”   这事本来就不能拿出来见人,四公主的官员随从也无法争辩,眼睁睁地看着沈坚大摇大摆地将车队审视一遍,确保没有一辆马车是粮车了,才重回了军士队伍中,笑着抬头对关上喊道:“放行!”   关门嘎吱嘎吱地被打开,见沈坚这么大模大样查了自己的车队,火罗深觉羞辱,他恶毒地盯着沈坚,用北戎话骂了一句,翻译喊道:“二王子让你等着。”   沈坚笑着在马上躬身:“无论王子何时光临,我定在此恭候!”   火罗带着队伍过了关口,车轮轰隆隆地驰过。   四公主从车中看到沈坚在一片飞尘中依然微笑着,一时被沈坚的傲慢气得发抖,开始体会到了太子的仇恨:沈家依仗兵权,就这么凌驾在皇家之上!太子哥哥是对的,必须除去沈家军!   马队刚刚离开边境不过十几里,火罗就让人停了车马。四公主才打定主意要将翻译叫过来,告诉他太子有关“半壁江山”的许诺,就听到外面一片哭嚎,她刚要问是何事,自己的车帘就被扯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火罗拉着头发拽出了车外……   火罗觉得既然所谓的四公主是个南朝用来骗他的假公主,那就跟个奴隶女子差不多了。他想起当初那个太监怎么把他打得半死,从那儿以后,每次过劳他就喘不过气来。本来想这次能娶到那个美丽的公主好好惩罚一下,可谁知被骗了!……   他下手就根本不留任何余地,直打得四公主哭喊连连。四公主发疯了般挣扎,撕打间,摸到了火罗靴子间的匕首,四公主抽出匕首,胡乱向火罗刺去,可她哪里能打得多身经百战的火罗?被火罗一劈手,就把匕首夺了过去。   这个女子竟然还是来行刺自己的!火罗接着用匕首去划四公主的衣服,可婚礼之服精绣细做,一时割不断,他就狠狠地用刀撕割,刀锋有时划到四公主的身上,划出了道道血痕。   四公主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吓得嘶叫,火罗听见这声音,极度兴奋起来,也不管荒郊野地,就当场洞房了……可这之后,火罗更加暴怒!这个假公主不是处女!草原上虽然不讲究这些,但他知道汉人非常注重这个,这是有意贬低他!他又一次憎恨汉人的卑鄙。   他再挥拳脚,这次,险些将四公主活活打死,直打得四公主一只手臂折断,肋骨也断了几根,面目全非,昏死了过去。   那些陪着四公主过来的人,男的当场被砍杀,就地掩埋,女的就成了北戎兵士的犒赏。   这场屠杀和放肆一直持续到了太阳落山,火罗索性让人搭起帐篷,继续狂欢。火罗打够了四公主后,就把她也交给了北戎的兵士……   凌晨时分,躺在地上的四公主在寒冷中苏醒了片刻,她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到了这里?怎么能这么疼?……恍惚里,她似乎又看见了沈坚在一片尘土中不改淡然的微笑……四公主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想向着南边爬,可哪里动得了?只能在心里喊:救命!   她怎么能想要除掉沈家军?她希望沈家军杀了火罗!她真后悔答应了自己的哥哥,看看火罗就知道了,豺狼岂是能相与之人?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可惜晚了。对方不仅凶残,还狡猾,自己能活着回去的机会不大了……四公主抽泣着,她周围有其他女子也在低声哭泣,有北戎兵士起来了……更大的哭声……   次日,女子们被捆绑着扔到了车里,马蹄声中,她们知道离边境渐远,都大恸难忍,哭得浑身抽搐,有的人大声咒骂四公主。四公主没有听见,她在颠簸中伤口剧痛,早晕了过去。   火罗一路回了北戎都城,独自参见了吐谷可汗。众臣都有些不解——新婚夫妇回来,难道不该双双拜见吐谷可汗吗?有人笑着问新娘何在?火罗冷冷地说公主重病,不能行动。大家想南朝汉人一向娇柔,生病是自然的,就没有多问。   等到火罗单独与吐谷可汗相处时,火罗才让人把只剩了一口气的四公主拖了进来,对吐谷可汗说了南朝竟然敢换了个假公主给他,公然欺骗北戎!若是一开始说了是个宫女什么的,也还好说,这边可汗也认个义子,两方对等。可自己是个堂堂北戎王子,却娶了个来历不明破了相不是处女还想谋刺自己的女子!   火罗接着告诉了吐谷可汗南朝太子还一路让人送来粮食和铁器,吐谷可汗刚有些高兴,火罗就又告诉他那些粮食和铁器在边关处被镇北侯第二子沈坚领着重兵劫回去了,敢情自己只是给沈家军当了次运粮人!   吐谷可汗对失去粮食的愤怒甚至超过了对火罗娶了个假公主的愤慨:粮食是可贵的,无论多少,劫去食物,在北戎是罪不可赦的行径!   吐谷可汗觉得南朝敢这么公然挑衅,完全可以开战。自己这十来年转战北疆,正是兵强马壮之时,不打白不打。他准备开始调集物资,将南征提上议事日程。   至于四公主,吐谷可汗说要留着她当个罪证,现在先别让她死了,四公主这才得以养伤。可因手臂断后长时间没有固定,骨头胡乱长在了一起,一只手弯曲成致残。而肋骨也同样成结,让她从此只能弯着腰。   火罗将四公主和其他宫女都关在他的住所附近,以备手下的兵士们随时征用。四公主和其他女子都不通北戎的语言,为了避免她们耍花招,火罗派来看守她们的人也不讲汉语,所以四公主和宫女们谁也不知道火罗为何这么残酷虐待她们,只以为火罗是个畜生。   可汗为了安慰火罗,很快就为他娶了两个北戎女子作为侧妃。   ------------------   沈坚劫了粮食,光明正大地回了燕城,向镇北侯报告说得到了太子幕下人的指点,知道火罗王子借娶亲之行,从内地向境外携带粮食,于是马上让兵士拦截了下来。   镇北侯听着觉得很古怪,弄不清太子为何出面帮忙,还以为是太子有一腔爱国之心,有了消息后不能坐视北戎得逞,特意传达给了边防。   镇北侯很快给皇帝上书,感谢了太子的协助。可他毕竟是一军统帅,对是否该把劫来的粮食送还给朝廷就闭口不提了:现在粮食紧缺,到手里的就不必再送出去了。运来运去的,还容易丢了,就留在这里充当军粮吧!   至于四公主,镇北侯想既然太子传了消息,这事定然和四公主没有关系的。火罗再怎么说也不该把自己走私失败的事算在老婆身上。而知道内情的沈坚,因为那天在边境被四公主出面责骂,认为四公主是想帮着火罗,两个人算是同谋。   火罗的残暴不要说沈坚没有想到,连沈汶都没有想到。她虽然知道火罗前世血洗了京城,杀人无数,践踏了多少女子,可是那夜她听了四公主的洞房,认定两方达成协议,火罗再恶毒也不会对四公主和随从如何,就不关心四公主一行的命运了,以致北戎那边的血案,南朝无人知晓。   沈湘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而她十四岁生日也不远了,她该为自己行将开始的边关之行做准备。   她先安排了沈卓在藏书阁单独的见面,对沈卓说:“我满了十四岁生日就要去边关了。”   沈卓不满道:“凭什么你去?我也想去!”   沈汶说:“你是镇北侯第三子,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我没法和你一起走。而且,我需要你留在这里,许多和平远侯府的联络还得你来做。”   沈卓看沈汶:“你有什么理由去?你是幼女,更不能去边关。”   沈汶说:“你去跟老夫人说,让她在我到了十四岁后,就建议我去庙里为旱情祈福,这样,可以给我挣个好名声,日后能嫁个好人家……”   沈卓半张嘴:“你怎么张嘴就能编出理由来?你还有真话吗?!”   沈汶不高兴了,撅嘴道:“去边关就是真话呀,我告诉你了你竟然说我撒谎,那我下回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沈卓马上说:“别呀别呀!好吧,是你想得巧妙还不行吗?你想让我干什么?”   沈汶说:“哦,你要去巧遇下许纯道,先谢谢他告诉了你那个太子给火罗送粮的消息。”   沈卓呵呵笑起来,对沈汶说:“这倒是真巧,老关回来了。他说大哥和二哥接到了咱们的口信就安排了兵士那段时间在边关周围演练,等到火罗的车到了,就围了车队,劫下了粮食。这之后才告诉了父亲,父亲有些生气,问大哥和二哥为何不事先禀报,二哥说当时听了消息不知道真假,就不想弄得众人皆知。原来只想去看看,没想到火罗真的带了粮食。父亲就信了,还把这事情揽下来,说是自己下令的,也给皇上去了信。”沈汶那时让老关给边关送东西,其实是为了带个口信。   沈汶抿嘴笑:“皇上应该查查吧?”   沈卓低声说:“你知道四皇子为何去守皇陵了吗?市井上人传四皇子外家粮仓被劫,一大家子的口粮都没有了。蒋家到处告状,可没人管。蒋家拿着张大公子的一把扇子递到了平远侯府,平远侯府就让人给送了粮食……”   沈汶恍然道:“哦,太子是这么得的粮食呀!真方便!肯定是四皇子给蒋家扇子啦,他这是说自己和张允铭有交情,平远侯府当然就帮忙了。”   沈卓坏笑了:“你想,咱们都知道了,皇上能不知道?就看太子怎么向皇帝表演吧,你说皇帝会对太子失望吗?”   沈汶不确定地说:“我觉得就是失望,皇帝也不会把太子如何。”   沈卓叹气说:“是呀,三皇子现在都不理朝事,四皇子不在京城。矬子里面拔将军,除了太子还能有谁?你听说了吧?太子建言,请皇上精简官吏。皇上现在准了不说,还由户部领头实施!这就是剪灭异己呀!日后太子的势力会更大了。”   沈汶冷笑:“这事我们怎么也得利用一下。你见了许纯道就要告诉他,无论太子要减免什么人,千万要阻止太子裁剪驿卒!少了驿卒,就没有了传达消息的人,日后如果边境有事,就无法及时求援,请他看在国家大计的面上,如果太子动了这个心思,一定要竭力制止!”   沈卓面色严峻了:“如果我们这么递了话,他若是太子那边的人,太子就真的要减免驿卒了!这是自伤国家之视听,你可想清楚了!”? ☆、参政 ?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建立了完整的信息传递系统的国家之一,邮驿的历史长达三千年。隋唐时期的驿站遍布全国,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据《大唐六典》记载,最盛时全国有水驿260个,陆驿1297个。那时,专门的员工共有20000 多人,其中驿夫17000 人。据不同的驿站等级,驿丁的配备数目不同。《大唐六典》载,唐代最大的驿称为都亭驿,是国都所在的驿站,每驿配驿夫25 人。各道陆驿分为六等:第一等驿配驿夫20 人,二等驿配驿夫15 人,三等以下递减,最后一等第六等驿为驿夫二至三人。水驿则根据驿务繁闲,也分为三等:事繁水驿配驿夫12人,事闲配驿夫九人,更闲水驿配备驿夫六人。有些学者据有关各种资料统计,有唐一代,全国的驿夫数实不止上述17000 人,若包括了未曾统计在内的盛唐时期新增之驿,其总数合计当在二万五千人以上。   本朝国土不及大唐辽阔,但驿站网络周全,能涵盖大片国土,驿卒的数目只多不少。全国有七大交通驿线,联系京城和边关燕城的就是一条主驿线。只是驿站多成为宾馆,驿卒大半成了服务员。   沈汶也严肃地回答:“我当然清楚。你接着去找平远侯,让他将通往北边的要道沿途布置下可靠机密的信站,另外监视太子是不是也会这么做。若是太子也安插了人,只盯着他们,别拔除,留着有用。”   沈卓点头道:“这就对了,不然散了驿卒,那我们不成了瞎子?”   沈汶微笑:“成了瞎子的可不只是我们。”   根据袁腾飞所言,裁减了国家驿卒这个大昏招出自于崇祯帝。这位崇祯帝极为多疑,谁也不信。在位时换了五十多个首辅——就是后世的总理,平均三个月一换。斩了重要的将领袁崇焕,让日后叛了清军的吴三桂成了山海关的主帅。   他当时提出要撤销驿卒时,众多大臣严重反对,但是他一见人们反对,就更加坚持己见,非得这么干不可了!这些驿卒散去后,国家的信息传递陷入瘫痪不说,其中一个驿卒因为丢了饭碗,就造了反,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崇祯心里多少看不起这个乡巴佬,一直没有用精锐部队“关东铁骑”来对付李自成,造成这位前驿卒带农民军围攻北京,崇祯无人救助。   当时京城外,明朝还有众多精忠之士,比如史可法等,可崇祯怕自己儿子逃到南方去被这些人拥立为王,自己就不是皇帝了,就死拉着三个儿子不让他们逃跑,最后城破,他自己吊死景山,三个儿子没来得及逃出北方,先后死在清军之手。   沈汶心中觉得崇祯帝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典型代表,但这时借用他的昏招给太子,还是在心里谢了他的原创一声。   沈卓次日午后就去许纯道回家的路上转悠,堵住了从东宫点卯回来的许纯道,小声说:“许相公,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许纯道做贼心虚,脸色变了几变,见沈卓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眼睛四下看,指了下不远处的一间小茶馆:“请沈三公子移步那边?”   沈卓点头,先往小茶馆去了,许纯道来回看了看,才跟着沈卓进了门。   两个人坐了,沈卓点了一壶茶,来不及喝,就面带兴奋地对许纯道说:“多谢你告诉的消息,我二哥在边关带着军士把火罗的粮食给劫了!”   许纯道一听,吓得脸色骤变——太子的本意是因他怀疑上次粮草被劫,与镇北侯府有关,毕竟镇北侯府是太子的大对头,而且是有武力的人,所以把消息透露出来:这次如果对方还是扮成盗匪去劫粮,就正好让火罗消灭掉。可谁能想到对方就带着军士去劫粮了?!火罗才带了多少兵?怎么也不可能跟沈家军正规军打仗呀!   沈卓假装没注意许纯道的脸色,十分热情地告诉他说:“我父镇北侯会向皇帝报告这件事。”   许纯道吓呆了:“镇北侯……会告诉……告诉皇上?”   沈卓点头,语带遗憾道:“我父亲是不会说太子坏话的。无凭无据的,能说什么?”他只是会表扬太子,指出太子知道火罗在运粮这件事而已。   许纯道神不守舍,只想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知太子,沈卓并不放他走,又小声说:“哦,我听说太子建言要精简官吏,你可千万别让他裁去驿卒。驿卒是联系边关和京城的必要索带,如果断了,日后边关有事,就无法及时报知都城。若是有求援求救之信,耽误了,沈家军就危险了!”   许纯道茫然地点头,沈卓庄重地说:“许相公受我一拜,千万请许相公为保我沈家军尽一份心力。”   许纯道胡乱地回答着:“好,好,若是太子有此意图,我一定尽力阻止。”   沈卓这才告辞道:“我最好不要在这里太长时间,以免有人说闲话。”行了礼,匆忙地走了。   许纯道等了一会儿,起身到了门口张望了片刻,确定沈卓走远了,才急急忙忙往皇城走,想趁着天还没有黑,去东宫报告。   许纯道并没有直接见太子的官阶,他必须向上一级汇报这件事,等到他讲完,幕僚知道事情严重,赶忙带着他去见太子。   许纯道虽然过去批评过太子,可从来也没有与太子说过话。   上次在冬狩时,他险些被刺客杀了,而且他也知道那是太子因为他过去说了坏话而安排的。事后,他吓得神魂颠倒,也不敢离开,好久才缓了过来。   他迷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家种田?心有不甘,也怕太子猜疑,一说自己要走,恐怕就跟死差不多了。继续留在太子这里,大概也不会得到重用。   这么拖了一两年,可突然一天,太子的幕僚找上他来了,让他去“投诚”镇北侯府,给对方递消息,引对方来劫粮。   虽然以前被沈二公子救了命,现在反过来去给人家设套有些忘恩负义,但是太子竟然重用自己了!从此后,就前途有望了,这让许纯道稍加迟疑,就答应下了这个差事。   其实,去对沈三公子说出那些话真是一点也不难,两片嘴唇一碰,他不疼不痒的,话就说出去了。然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他没有想到,沈卓会来找他,更没有想到,沈卓会告诉他这些消息:镇北侯府难道不该对他怀有警惕之心吗?怎么能就这么明白地告诉了他镇北侯沈家军所担忧的事?   许纯道随着幕僚去见太子,没有对幕僚说出自己的担心,他准备把这些想法当面对太子表达一下,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表现出自己运用了头脑,对此事有深刻的思考。   听说有要事,太子马上让他们进了书房,同在书房里的,还有四五个太子的心腹幕僚。   许纯道激动得心跳:这些都是决策的上层人物!太子,日后的皇帝!当初自己说他坏话,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当时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自己学乖了,不会再干那种蠢事了,从此就为太子好好服务!   幕僚带着许纯道对太子行礼后,就对太子说:“太子殿下,沈三公子今日下午见了许相公,其中一些细节,臣恐重复不周,请容许相公向殿下禀告。”   这可不是好消息。自己别当这个出头鸟,让许纯道自己说吧!   太子微皱着眉,对许纯道一点头。   许纯道咽了几口吐沫,努力平静下自己,口齿清楚地重复了沈卓的话:边关……沈二公子……劫粮……镇北侯传书皇上了……   太子听着听着,心都提到喉咙了,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在边关的眼线还没有传来消息,如果在京城的镇北侯府已经得到了信儿,那镇北侯写给皇帝的奏章也该到了皇帝的手上了。那么此时,皇帝也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给了火罗粮食……   许纯道与太子不熟悉,不明白那是太子愤怒和恐惧的表情,还以为是上位者的威严,继续转述了沈卓所说的千万不能让太子遣散驿卒,否则沈家军有险,消息无法抵达京城……   他讲述完了事件,就要讲讲自己对此事的见解,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臣以为……”   太子冷冷地打断道:“你以为什么?”   太子口气不善,许纯道一愣,看着太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太子阴狠地盯着他:“你以为他们为何在边关大大方方劫了粮食?!”   许纯道不懂:“我怎么知道?”   太子厉声说:“是你告诉了他们!”   许纯道更加不懂了:“让我去告诉他们粮食这事的,不是太子殿下吗?”   太子被呛得答不上来,抄起桌上的砚台向许纯道砸去:“你这个背主之徒!当初冬狩时,他们救了你的命,你就投了他们!与他们合伙来骗本宫……”   许纯道躲闪着,大喊道:“冤枉啊!太子殿下,我是按照命令去说的,不信你问他……”他指着曾经去他家访问的幕僚。   那个幕僚马上说:“我的确让你去把火罗运粮的消息透露给沈三公子,可并没有让你告诉他们这是个圈套呀。”   许纯道叫着:“我没有告诉啊!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计策!我怎么会那么傻……”   太子狂怒:“你竟然影射本宫!”   许纯道不可置信:“我没说太子殿下呀!我不会那么傻……”   可这话听到太子耳中,却是在说太子傻,太子对守在门边的侍卫做了个手势,指了下许纯道。两个侍卫进来,拉了许纯道就往外面走。   许纯道吓坏了,大声哭喊着:“我真的没有背叛太子殿下呀!饶命啊!……”   人被拖出去,声音还传入屋中。   一个幕僚行礼说:“殿下,我倒觉得他不会叛主,不然也不会将驿卒的事说出来。此事的确是镇北侯的弱处,若是遣散驿卒,沿路没有驿站马匹接应,边关之信就无法及时抵达京城,那么皇上也就不会及时命人救援。如此一来,若有战事,边关之军必陷险境。”   太子沉默不语,直到院子里许纯道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子才说道:“就是他没有背主,本宫一旦向父皇进言遣散驿卒,沈三那边一定就知道是他传了信,他也就暴露了。留着就没什么用,反是个口舌,不如除去。”   几个幕僚忙点头,一个人说:“太子考虑周到,吾等甚是佩服。”其实太子就是把火发在了这个人身上,这样也好,其他人就安全了。   太子微眯着眼:“撤去驿卒真的会是沈家军的软肋?”   幕僚回答:“正是。太子殿下,此时镇北侯府已经得到了信息,可我们并没有,盖因镇北侯所派之人能沿驿站一路飞奔入京,可我们的线人不能出边关送信,只能等我们每旬一次的信使带信。沿路的驿卒,对我们的帮助不大。遣散驿卒后,太子可以针对我们需要联络的几处地点,设立信使的接应站点。这样,边关的信息就不会及时到达,而我们的信使,就如往常一样,不会断了信息往来。”   太子终于点头,说道:“拟份条案,阐述精简驿站驿卒能为朝廷省下多少薪粮,能用于救助百姓。”   一个幕僚说:“既然镇北侯上书皇帝,太子要赶快去向皇上哭诉,不能耽误时间了。”   另一个说:“不妥,等皇上问起才好。否则会显得太子殿下事先得到了消息,准备好了说辞。”   太子深叹了一声,烦躁地挥手说道:“本宫自有说辞。快遣人去北戎,对火罗说,有奸细告密才惊动了沈家军,粮食容本宫日后再进行补偿,现在让他一定要善待四公主。”   一个幕僚有些担忧地说:“我们同去北戎的人迄今没有送回任何消息。”   有一个幕僚说:“那是自然的,北戎语言不通,随四公主去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北戎都城?得我们的人去了才能知道详情。”   太子让他们尽快派人去北疆,唯恐火罗因为粮食在边境被劫走了,怀疑自己的诚心,进而慢待四公主。   太子无法想到,他这么一派人,反而更害了四公主。   太子的人两个月后终于到了北戎的都城,拜见了火罗,解释了奸细向边防沈家军泄露了消息,乃至粮食被劫后,就要求去见四公主。不仅是想看看四公主过得怎么样,也想问问四公主与火罗商谈的情形。   火罗已经根本不信南人太子的话了,他以为这是南人太子前来打探那个假公主的情形,看看是不是骗过了自己。   恰在此时,被关的女子中有人逃跑。虽然被火罗的兵士抓住了,可火罗所居住的地方,并不是南朝的深宅大院,庭院相对简陋,兵士们甚至住在帐篷里。为防止有人跑出去泄露消息,火罗就命令将四公主与其他宫中的女子全都割舌,再断去一脚,关在一处帐篷里,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一下,又有几个女子死去。因为要留着四公主的命,还是有人给四公主包扎治疗了,四公主才又活了下来。   火罗则对太子的人说四公主不想见南朝使节,让使者给太子带口信说好。   太子的人不懂北戎语言,所有对话都得依赖翻译。到了城中寸步难行,根本无法打听四公主的消息,住了十几天,只好回去了。   他们只通过翻译打听到火罗又娶了两个北戎女子,这还是火罗为了表示对南朝的轻蔑而特意给太子传的话。但太子的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地方:太子殿下就后宫美女如云,公主的驸马多娶了两个人又怎么了?   四公主开始时还哭泣喊叫,夜深人静时,回想到在京城的生活,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十万次后悔自己当时的糊涂,一旦失去了机会,再也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后来,仇恨慢慢地将她的眼泪烧干了,在心的外围,建立起了麻木的壁垒。渐渐地,四公主不再哭也不再叫了,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天天地熬着日子。   和她一起幸存下的几个宫女,因四公主过去对她们非打即骂,就把这一切苦难归罪于四公主。初到北戎时经常恶语相向,说这是她的报应。后来被割了舌,也从没有给过四公主好脸子。在背着人时,还合起伙儿来打她,可四公主毫不反抗,只呆呆地承受落在了她身上的拳脚。   太子并没有多想他派往北戎的使节会带回来什么消息,现在他要专心对付皇帝行将到来的盘诘。   皇帝拿着镇北侯的奏章,咳了好几声,孙公公上茶捶背,才让皇帝平复下来。   孙公公低声说:“陛下莫急,保重龙体。”   皇帝喘着气,将手里的奏章摔在桌子上:“糊涂的东西!”皇帝喝了一口茶:“难怪老四去了皇陵!他竟敢去劫老四的外祖家,这有多欺负人?!抢了粮食给火罗?!他是怎么想的?如果朝臣知道了,他还能在朝堂上立足吗?去把他叫来!”   不多时,太子匆匆而来,见了皇帝一行礼,规矩地在一边站了。   皇帝也不多言,问道:“你是不是让人抢了蒋家的粮仓?”   按照皇帝对太子的了解,他以为太子这次又会狡辩,说没有证据之类的,可是太子马上就跪下了,流着眼泪说:“请父皇开恩恕罪!四妹妹要出嫁北戎,火罗让人来对孩儿说,他想要粮食,不然的话,就会对四妹妹不好……父皇,孩儿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母亲又已经过世,孩儿不敢告诉父皇,怕父皇为难:父皇若是不允火罗,万一火罗就对妹妹不好了可怎么办?孩儿一想到此,就心疼难忍!可若是孩儿哀求父皇,允了火罗,朝臣们会怎么看待父皇?!”   太子放声大哭:“父皇啊!孩儿实在是无奈啊!只好答应了火罗,可匆忙之间,哪里去找粮食?!听说蒋家存下了大量的粮食,灾荒之年也没有放粮,孩儿就……孩儿就……父皇!我担心四妹妹孤身一人独在北戎,怕她受了委屈,就想设法讨好火罗,结果做了错事!念在四妹妹的份儿上,请父皇饶恕孩儿吧……”他的确担心四公主,这眼泪来得真切而自然。   看着痛哭流涕的太子,皇帝竟然发不出脾气来了。   太子这番话可算是有情有义,既说出了自己对四公主的关爱,又说出了对皇帝的体贴,怕皇帝知道了这事,徒增烦恼,最后还隐隐点了一下蒋家为富不仁……   皇帝虽然不喜四公主,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一人独自和番,自己多少也可怜她,亲哥哥心里惦记就更是应该的。   想到近期纷纷离开的孩子们,皇帝暗自叹息:五公主出家,三皇子出宫建府,接着四皇子去守陵,然后四公主和番,只短短几个月,皇帝身边的皇子公主们走了大半,只余下了太子。   近些年来,后宫嫔妃没有人怀上孕。   皇后在时,他知道是皇后掌握着后宫的子息,最鼎盛时有五个皇子五个公主……就是到后来,还有两个公主,四个的皇子,虽然一个残废了,多少说得过去。皇帝那时知道只要对皇后说一句,自己就随时能要上个孩子。   可皇帝没想到,废后之后,后宫再也没有人怀上孩子。他虽然原来在房事上多了些,身体还算康健,但近些年时常咳嗽不说,还感到越来越倦怠。   御医来看都说皇上龙体有寒,要皇帝多加保养。这是什么意思?是他体寒,而后宫不能受孕?难道是老之将至矣?   皇帝看着太子,一时心中苦涩:这个孩子真的已经长大了,知道要如何自作主张,而且事后能自圆其说,把自己从头到尾瞒得死死的。如果不是四皇子出宫惊动了自己,如果不是镇北侯上书,自己在百忙之中大概无从知晓此事的首尾。看来,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他了。   就如以往,皇帝愤怒的不是在这件事情本身,而是自己再次被蒙蔽。他知道太子不可能来找他商量,明摆着的事:饥荒遍野,许多朝官的薪俸都买不起所需的粮食了,怎么能给北戎粮食?但是他不能原谅太子把讨好火罗、关心四公主放在了对自己的尊敬之上!既然知道不被朕所许,还去做,这不就是欺君吗?   可现在再斥责他又有什么意思?事情已经都发生,而且都结束了。粮食不可能返还,四皇子也不会回宫了。太子算计了一场,无功而返,算是得到了教训。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而是未来要如何防范类似的事情!皇帝原来一直看不惯三皇子,忌惮三皇子背后的镇北侯,可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启用三皇子,以期制约太子。   挥了下手,皇帝有些无力地说:“下去吧!下次,还是要与朕说一下!”   太子抹着眼泪说:“谢谢父皇,孩儿一定听父皇的话。”   看着太子的背影,皇帝心情复杂:这是自己的储君,日后要接替自己管理这广袤江山的人,理应有自己的想法。可太子背着自己干下的这些事,他怎么就觉得堵心呢?   皇帝觉得太子既然能干一,就能干二。能瞒了自己去抢粮送了北戎,就能瞒了自己干别的事。   他皱着眉对孙公公说:“太子这次干的事,朕怎么一开始不知道?他身边的人都换了吧!”   孙公公忙应道:“好,奴婢马上去安排。”   “还有,”皇帝继续说道:“找人拟旨,三皇子年纪已长,该参与政事了,让他上朝聆听。将朕的殿前侍卫和御林军抽调些出来,派给三皇子当侍卫。”   这是保护三皇子不被太子杀掉,也算是皇帝的眼线,孙公公点头。   皇帝又沉吟了半晌,慢慢地说:“把这事,透露出去。”   孙公公一惊,可接着也明白了:皇帝生气太子竟然瞒着他干出了这种事情,自然不会让太子不遭受些非议。   不久,东宫就被撤换了大部分太监宫女,另派了许多新人。那些撤下的人都遭了严刑,有好几个在死前终于承认被太子收买了。皇帝知道后更加不快。   太子也明白突然换人是什么意思,只能重新布置心腹。商讨机密时,尽量避开这些新来的人,而讲皇帝好话时,就在这些人面前大说特说。   不久,京城的达官贵人,就听到流言说前一阵太子抢了四皇子外家的粮食,以四公主嫁妆的方式给北戎送去了!幸亏临过边境时被沈家军截了下来。   此时的中原有深厚的民族情绪,人们对北方的民族从来抱着警戒防备之心。听说太子竟然劫了自己弟弟外家的粮食运往外族,又是在这样饥荒严重的时候,就是说是为四公主添妆,也引起了众人对太子的不满。   许多家族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么严重的毁誉之词竟然能流出宫闱,无风不起浪,太子的地位恐怕并不稳固。接着人们就发现三皇子的侍卫队里增加了原来在皇帝殿前值过勤的侍卫和御林军的几个将士,这个信号太明显了,许多权贵人家就送了次子或者幼子前往三皇子的府邸,请求担任侍卫,有的甚至成为不拿薪酬可有家族背景的幕僚。   三皇子来者不拒,全都收下,手下的队伍迅速壮大。   太子知道这是皇帝对他暗地动作的惩罚,气得一次次拳击桌案,现在幕僚来时不能像过去那样畅所欲言了,只有特定的时间才能说些重要的话。太子再生气,也不能大喊大叫。   太子低声地说:“让人将那些人家的名姓全都记下,日后有算账的时候!他竟然参议政事了!你们上次谁说过这晦气的话来着?!谁说过他要参议政事的?!”   三皇子参议政事,这是一个巨坏消息,谁敢现在承认自己提过?既然已经无法更改,众幕僚只能安慰太子:“殿下,三皇子对政事纲要一无所知,哪里如殿下般熟稔朝政的轻重缓急?”“殿下,三皇子性情直爽,他定然是为镇北侯说话,殿下只需准备好应答,就能让他在朝堂上铩羽而归。”   太子郁闷地点头。他实在无法排解这种沉重,就频频去初荣那里。   初荣怀孕了,虽然还不显怀,但是已经开始害喜。太子去了就不做什么了,只在一边喝着茶,看着初荣在案子上裁剪缝制些婴儿的衣服。初荣是小家出身,很节省。衣料的边角都要用上。经常要用杂色的布料给婴儿服包边,看着五颜六色,特别不同……   有时,在一片安静里,太子感到疲惫,觉得如果过这样平淡生活不也挺好的?……可是片刻间,他就将这些不求上进的想法扼杀了。母亲从小是怎么告诫他的?他是太子!他是日后的皇帝!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崇高的理想?他怎么可能蜗居在一隅小院,看着一个女子拼接布头做衣服?他的位置不在这里!现在母亲去了,他更要继承母亲的遗志,披荆斩棘,扫除一切障碍,最后登上皇位。在初荣这里只是歇歇脚,是为了更多的拼杀!自己可不要丧失斗志!   太子后宫的刘侧妃就没有初荣那么幸运,太子多次宠幸后,她的身体还是没有动静。她让人打听京城的著名郎中,有几次请人进来,都被太子妃拦住了。刘侧妃于是向太子妃求报回娘家,想借着出宫的时机去看看郎中。   ----------------------------   得到了让三皇子参理朝事的旨意,叶大公子很高兴,原来说不让三皇子喝酒,他自己差点儿要喝一壶了。等到屋里只有他和沈卓陪着三皇子时,他笑着对三皇子说:“皇上竟然让你理事了!看来皇上还是觉得你有可造之才。”   三皇子对此没什么感觉,他觉得上朝站在那里听大臣们吵来吵去很是烦人,可是如果上朝能帮着沈家军要要军费,他倒是可以去试试,就说:“你帮我拟几句话,我上去说说,要给镇北侯增加军费。”   叶大公子皱眉:“这个,你也许该说说怎么救灾的事。”   三皇子说:“救灾的事有的是人说,但是给沈家军增兵粮却没人说,我得说这个。”   叶大公子看沈卓:“你也不劝劝他?”   沈卓嘿嘿一笑,可是接着严肃了些,小声说:“我爹说北戎那边兵强马壮,早晚会有一战。”   三皇子急了:“听听!你快给我写!”   叶大公子叹气:“我听我爹说你借着四皇子离开,心里难受,都不去简老夫子那里上学了。你现在参理政事了,还是回去上学的好,日后上朝也知道怎么说话办事。”   三皇子摆手说:“懒得读那些书!你帮着我不就行了吗?真是!我要是那么能干你不就没事干了吗?”   叶大公子纠结:“我是该希望你上进呢还是希望你继续犯懒呢?”   三皇子说:“去写去写,你别犯懒了!”   不久,入理朝事的三皇子,果然拿了叶大公子给拟的词句,上朝第一天就在朝堂上大声疾呼给沈家军增加军费,巩固边防,以御北戎的进攻!   皇帝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上来就为镇北侯说话,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子!谁是你老子?!   太子心说果然如此!三皇子与镇北侯府算是狼狈为奸了!   他见皇帝脸色不好,忙进言道:“三皇弟此言差矣,我朝早就与北戎定下了两方和睦相处的盟约,四公主刚刚和番,明明是一片和平之相,哪里有什么战乱之危?三皇弟不要耸人听闻,妄谈战乱会扰乱现下最紧要的赈灾之举。”   吕氏官员们则一个个地出来弹劾三皇子与镇北侯府交往甚密,这么大肆为沈家军要钱,有以权谋私之嫌!望三皇子洁身自好,不要因私利而罔顾国家大义……   三皇子不善口舌,当场被气得面红脖子粗,咆哮道:“你们这些人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才是结党营私之徒!为何一再消减沈家军的军饷和军需?……”   太子说道:“三皇弟又说错了,哪里只削减了沈家军的军需?现下朝廷府库空虚,各地军资都大幅减少。不止是沈家军,西北的藩兵,各地的厢兵,都军饷减半……”   三皇子更怒了:“如此一再削减军需,若是北戎发作,江山不保……”   太子针锋相对地说:“三皇弟,自古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国家处处灾荒,哪里有钱援边?若是内灾不救,饥民作乱,北戎不必打来,江山就不保了!”   三皇子还要争辩,皇帝打断了三皇子的话头,对三皇子说道:“你需多多熟悉朝政,不要胡言乱语!现在就先下去吧!”   三皇子气哼哼地行礼,离开了朝堂,算是在朝会中途被赶了了出来。   太子下朝后感到心情舒畅。书房里,少有地带了笑容。幕僚们也都向太子祝贺:与三皇子在朝上的交锋,首战告捷!   太子十分满意,入夜好好地享受了一番鱼水之欢,以致没有在意太监告诉她太子妃接到信,说她的祖父吕老官人有恙,她明日要出宫回家探望。   ------------------------   在同一个夜晚,平远侯收到了张允铮要回京的信,又高兴又生气,低声骂道:“这个混小子!不在南边待着,回来干吗?!”   可是想到李氏大概会很高兴,平远侯就没有出言制止,只是让人沿途注意保护。好在张允铮顶着个张家远房兄弟的名称,该不会惹起对方的恶意报复。? ☆、说亲 ?  太子妃一进吕府,接受了吕府夫人们的迎接后,就乘软轿前往吕太傅的院落。进了吕太傅的书房,太子妃对吕太傅行礼,问道:“祖父身体可好?”   按理说,太子妃也算是皇家,君臣之礼该在家族礼数之上,但是太子妃从来没有接受过吕太傅的行礼,一向对自己的祖父毕恭毕敬。   吕太傅也就六十出头,长得胖乎乎的,一副随意谦和的样子。他从政后,门下如云,现在朝上半数以上的文官是他提拔上来的,可是他为人从不威严外露,总是和蔼可亲。   吕太傅受了太子妃的礼,笑着让她坐下,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莫要多礼。我没什么,只是好久不见你了,甚是想念,就想让你回来一趟。”   太子妃从小在吕太傅膝下长大,与祖父感情很好,听言就在吕太傅身边坐下,拉了吕太傅的手说:“祖父,若是想让我回来,只需一纸言语,千万不要说身体不好,这样会妨了自己。我只望祖父长寿永康,无一丝半点的不适。”她说得真情,眼中似有泪意。   吕太傅一笑,与太子妃说了几句家常,才对太子妃低声说:“你让人盯着的那个外室有孕了。”   太子妃原来温情脉脉的脸突然拉了下来,手握成拳,收回袖中。   吕太傅笑眯眯地问道:“你和太子处得如此不好?”   太子妃恨声道:“那个下作的小人!从来没有讲究过礼仪礼数,一年都不到我那里去一次,天天就想要个小娘养的!平日里荒淫不堪,宫里快上百了,还要不明不白地闹到外面去!祖父,这种贱货怎么成了太子?!”   吕太傅呵呵笑:“我的孙女也会骂人了。你做了什么了吧?”   太子妃点头说:“开始我是用打胎药,可是真的防不胜防!后来我索性都给她们下了绝子汤,一了百了,让他们折腾去吧!”   吕太傅又呵呵笑了几声,对太子妃说:“这绝子汤早晚会露馅儿的。”   太子妃身体都颤抖起来了,“祖父,我恨死那个贱种了!露馅儿就露馅儿吧!他能把我怎么样?!打死我?休了我?!他一夜让三四个人进去,腌臜透顶!那些人次日就到我面前拿腔拿调,祖父,我从小读诗览卷,不是为了让他们这么作践我的!”   吕太傅还是笑呵呵的,太子妃把话说出来了,才长出了口气,对吕太傅说:“祖父,我想好了,我就不能让他得意。如果有孩子,必须是我的孩子!要是想让别人先有,那我就死给他看!”   吕太傅这回哈哈笑起来,对太子妃说:“小女儿家,说什么死呀死的,我这老人家还没有说这些话呢!”   太子妃抓着吕太傅的胳膊哭了:“祖父,就让他把我休回来吧,我就是再嫁个百姓农人,都比和这么个无耻之徒在一起要好!”   吕太傅笑着说:“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吕家的孩子,哪里会被休回门?”他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说:“你下绝子汤是对的。”   太子妃含泪眨着眼看吕太傅,吕太傅依然带着笑容:“若是你与太子恩爱无间,别人怀了孩子,日后杀母留子,养在你的名字下,也是个办法。但现今你与太子不睦,就绝对不能如此。”   太子妃点头说:“我明白,赵氏孤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屠岸贾养大了仇人的儿子,那孩子一旦发现了真情,根本不顾什么养育之恩,立刻大义灭亲把自己的养父杀了。太子妃如果没有太子的支持,养什么孩子,都会日后受人挑拨来杀了她。   吕太傅微笑着说:“我的孙女是个聪明人。”   太子妃有些不好意思:“都是祖父的教诲。”   吕太傅对太子妃说:“你回去找郎中好好将养身体,过段时间,就该有变化。”   太子妃点头说:“多谢祖父。”   吕太傅示意太子妃:“好好把眼泪擦了,去外面笑着点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让人笑话。”   太子妃忙用袖子擦脸,对吕太傅不好意思地说:“让祖父见笑了。”   吕太傅又呵呵地笑了:“我可没有笑你,你小的时候在我这里经常哭呢,什么你娘说你啦你爹骂你啦,你这么一哭,倒是像时光倒流,我还年轻了十岁呢。”   太子妃笑了:“祖父又不老,还要什么年轻呢?”   吕太傅哈哈大笑:“你倒是会拍马屁!”   送走了太子妃,吕太傅叫了人,说道:“派人去三皇子那里说媒,说我想把一个嫡孙女嫁给他为侧妃。”   那人马上应了,吕太傅虽然总带着笑容,但是手段狠辣,他说出的话是绝对不能质疑的。   三皇子这边每天都有人来拜访,有的是送来各色礼品,有的是报名要求参加工作什么的。三皇子收入有限,凡是不要钱的,大多都接受下来,但唯一不收的,就是别人送来的女子。侍妾也好,丫鬟也好,一律退回。可三皇子已经过二十岁了,怎么也该有个女的吧?   三皇子府邸的客厅里,叶大公子笑着说:“你真的那么死心眼呀?连个侍妾都不抬进来?”   三皇子哼道:“不知道抬进来个什么人呢!我给自己找这麻烦干嘛?”   叶大公子坏笑着说:“要是你只是怕那个,我给你找人?”   三皇子说:“不要!”   叶大公子嘿笑:“你是不是怕那边知道了……”   三皇子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叶大公子啧了一声:“我只知道女子守节,可还没听说过男子也要守身呢!”   三皇子摆下手:“什么守节守身,我就是不想添麻烦。齐人之福是那么容易享的?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为何又来弄个后宫?”   他脸色忽然阴沉了,叶大公子一看,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他想起人们传言三皇子的母亲陈贵妃可能是死于中毒,大概就是后宫女子之间争斗的结果,难怪三皇子不愿在娶正妻之前纳妾,看来的确是不想添麻烦。   有人过来报说:“礼部右曹刘侍郎求见。”   三皇子疑惑地看叶大公子,叶大公子想了想说:“应该是吕氏那边的人,户部是吕氏的天下,自然是帮着太子。”   三皇子诧异:“那为何来见我?”   叶大公子笑着:“我怎么知道?我们一起去见见,看他说什么。”   三皇子和叶大公子到了客厅,一个刚刚发福的中年人笑着行礼,两边见礼完毕,三皇子示意中年人坐了,问道:“刘侍郎有何贵干?”   叶大公子在一边暗叹:三皇子一点迂回都没有,直愣愣地就把问题问出来了,应该旁敲侧击,先谈谈旱灾天气之类的。   刘侍郎愣了片刻,看到三皇子有些不耐的神情,忙笑着说:“哦,下官承师于吕太傅门下……”   三皇子的脸色冷淡了——谁都知道吕氏是太子最大的助力,刘侍郎见状,赶快接着说:“吕太傅的嫡孙女中,有一位小姐,花容月貌不说,性情温柔……”   叶大公子吃了一惊,三皇子打断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刘侍郎不要妄谈这种事,恐有损女子清誉。”   刘侍郎笑着说:“三皇子殿下还尚未娶妻……”   三皇子再次打断:“这些事自然由父皇做主,不劳刘侍郎挂心。”   刘侍郎尴尬地持续笑:“其实,正妃之位外,日后三皇子也要娶两位侧妃……”   三皇子端起茶杯,“刘侍郎定是有许多要事要办,我就不多留侍郎了。”   刘侍郎收了笑容,说道:“殿下,吕氏之势甚大,殿下应当……”   三皇子高声道:“送客!”两个侍卫进来,对着刘侍郎示意了一下。刘侍郎也没了微笑,对三皇子一礼:“告辞!”与侍卫走了出去。   等他们出了院子,三皇子才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下,骂道:“势利小人!”   叶大公子暗自可惜,叹息道:“你怎么这么不通融?这明显是吕氏在试探你,他们如果是真的想这么做,应该直接去与皇上说。这个人来见你,就是看看有没有可能弃太子转而支持你。吕氏如果弃了太子,太子现在连孩子都没有,再失了朝臣的支持,他可就彻底完了。你定下他家的一个孙女儿当侧妃就能换来个太子之位,这不很划算吗?又不是正妃的名分……”   三皇子断然说道:“不行!”   叶大公子还是惋惜,补充道:“你可以去征求一下镇北侯府那位的意思。她若是知道你这样就能当太子,不会介意的。你想想,你如此就有了文武双方的支持,她日后是皇后,后宫怎么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妇人……”   三皇子骂道:“你别给我出这馊主意!我成什么了?!要靠两个妇人的势力当太子?那我不成了个王八了吗?”   叶大公子跺脚:“你这是说什么呀?!”   三皇子挥手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成了个软蛋!别让我骂娘!我还有脸去问她?!想想就羞死了!”三皇子换了个哀求的语气用鼻音说:“求你让我娶个妾,这样我就能当太子了……”他又大声骂道:“他大爷的!我长这么大都没觉得这么软过……”他猛地爆了一个粗口,觉得大为快意,自语道:“难怪那些人喜欢讲粗话,的确让人感觉是个汉子。”   叶大公子又气又笑,指着三皇子摇头:“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日后怎么能当上太子啊,叶大公子摇头叹气。   三皇子哼声道:“老子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那个就知道玩心眼恶心人的怂人,这种事别指望我会干!”   叶大公子又想想,也觉得不妥了:真这么答应下吕家的侧妃,那边沈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会嫁了。就是瞒着她,日后再娶吕氏,吕家的太子妃就是个硬性子,听说把着太子的后宫不让别人生孩子,这吕家的侧妃想来也不会太软。仗着吕家在朝上的势力,不见得会对沈大小姐尊敬。而沈大小姐,就别说了,人称将门虎女,怎么可能让步?她们如果对上了,三皇子的后宅就家无宁日了……不娶就不娶吧。   叶大公子一垂头:“得,捷径没了,咱们只好一步步地走了。”   三皇子说:“你少想投机取巧!走,去找沈三喝酒去。”   叶大公子使劲摇手:“你不能喝酒!”……   三皇子的府邸有点像镇北侯府,谁都有人在里面,不久,吕家曾经向三皇子试探的小道消息就传了出去。   ----------------------------   四皇子到了皇陵。   皇陵是仿京城建造,四周有围墙,宫门都是与京城的名称相同,大概表示皇帝死后,也要掌管都城。围墙内,却不是繁华的街道,只是几所宫殿和众多葬墓。   陵园西南角为寝宫,正中墓前为献殿。陵园以南,有三对上阙和幽长的神道,神道两旁排列有许多石人、石马、石象或其他石雕动物。人们来谒陵,要走过上阕神道,才能进入陵园南门。   皇子、公主、大臣、将相、妃缤的陵墓都在神道两侧,而皇陵中,自然只有皇帝和与其合葬的皇后。   四皇子的母亲葬在了皇陵外的甬道旁,四皇子以此为据,不愿住入皇陵中行宫的屋子,而是在陵园外选了一处院落,要住在那里。   守护皇陵的将官叫王国梁,看着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不然皇帝也不会把守皇陵的任务交给他——万一是个奸猾的,监守自盗的可能都有。   他听了四皇子的请求,马上就同意了。四皇子虽然残废了,但毕竟是个皇子。自己是不能命令他的,而且,守护皇陵这个活儿真是很枯燥,大家天天就是在皇陵周围巡逻放哨,一转就是十几年,兵士们都懈怠了。现在竟然有个皇子主动到这里来守着,可见孝心真诚,要好好照顾才是。   四皇子选的宅子是当初陪葬在皇陵的大臣后代守陵的所在,只有前后两进,前面正房是客厅,偏房是马厩。后面的一进,正房是两间卧室,一间给主人,一间给仆人,偏房是厨房。虽然近些年没人住荒凉了些,建的倒也坚固。   守军就驻扎在附近,算是半围绕着这座宅院,王国梁和军士们帮忙卸了车,宫中的马车回去了,四皇子只有丁内侍陪着,他对王国梁说自己要专心祈福,不愿与外人接触。请守军每旬将食物和其他日常所需送到门前,其他的,就不要打扰了。   王国梁也求之不得——谁不喜欢一个不惹麻烦的人?当然满口答应了。   与王国梁和其他将士告辞后,四皇子就拿了一把椅子在后院里坐了,看着丁内侍跑前跑后地收拾主卧室。   离开了皇宫,到了新的地方,丁内侍极为兴奋,活泼得像变了一个人。   这个小院落有口井,丁内侍汲了水,先冲刷屋子里的地,再刷洗了门窗。他从小干活干惯了,手脚极为麻利。到傍晚时,已经把一间屋子打扫干净了。他又去看了看厨房,出来高兴地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可奴婢带了锅碗!奴婢打听了,要是住皇陵这边,可得自己带炊具!不然一双筷子都得找别人要!这不是钱的事,是没面子!殿下先去正房歇歇,奴婢把这厨房收拾了,先做个粥,明天奴婢到左近转转,看能不能买到什么。这周围都是村子,听说是修陵工匠的后裔,还有集市……”   四皇子没有动,只是看着丁内侍。   丁内侍见势不对,跑过来,小心地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四皇子看着像是有了眼泪,可他等了一会儿,语气平和地问:“你日后想干什么?”   丁内侍马上说道:“当然是和殿下在一起。”   四皇子点头,又问:“除了为我干事,你自己想干什么呢?”   丁内侍想了想,说道:“奴婢刚入宫时,干的最好的差事,就是伺候花园。娘娘就是从花园里带奴婢走的。那天,奴婢周围全是花儿,开得可旺了……奴婢后来听说,这花呀草呀,是有灵性的,长得茂盛了,就能引来好运。肯定是那些花给奴婢带来了运气,见到了娘娘,有了命。日后,殿下成了家,不用奴婢跟着的时候,奴婢就给殿下弄个花园,大大的花园,好多好多的花,常年开着。给殿下能带来好运气,奴婢看着也高兴是不是?谁会不喜欢花呢?”   四皇子又慢慢地点头,最后说道:“你以后别自称奴婢了吧,又不是个女的。”   丁内侍咬着嘴唇,点了下头,说道:“那……我去给殿下准备晚饭?”   四皇子说:“去吧,给你我准备晚饭,这里就我们两个,不用那么生分,叫我公子吧,我宁可当蒋公子。”   丁内侍快哭了,有些哽咽地说:“好……我就去……”   丁内侍煮了粥,与四皇子借着院子里的月色喝了。两个人很累了,也不打扫另一间屋子了,将被褥打开,在同一间房子里安歇了。   不久,蒋家终于听到了四皇子去了皇陵的消息,四皇子的外公外婆大放哭声,连声责备小辈们不该把粮食被抢的事传到宫里,虽然当初也是他们同意的。他们收到了四皇子传递出来的一把扇子,去平远侯府就要到了粮食。原来以为没事了,岂知四皇子竟然去守陵了?!这完全不必要啊!赶快让人去给四皇子送粮送东西。   可蒋家两辆马车满满地去了,还是满满地回来了,四皇子只让丁内侍拿了几样东西,还亲笔写信说不要送了。自己前来守陵,是要清静修身的,不能奢华,易惹非议。蒋家明白了,四皇子是想离开是非之地才去了皇陵,就不再大张旗鼓地送东西,只每月悄悄地送一些粮食菜蔬而已。   四皇子就这样在皇陵安顿下来,平时根本不出院子,也不见人,似乎重拾了蒋淑妃刚刚死去的那段时光的作态。   ------------   沈汶生日前夕,张允铮回来了。   张允铮回府自然马上就见到了平远侯和李氏。李氏拉了张允铮的袖子哭了:“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瘦了?是不是没有吃好?……”      张允铮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结实而高大,虽然还是以前的混样儿表情,可近一年没有见到母亲,眼睛也有些湿,对着李氏不情不愿地说了几句:“我们都挺好的……嗯,娘用不着担心……哥哥,问好来着……这是我给娘做的果干……”给了李氏一个小包。   李氏放声大哭:“我的儿懂事了!知道孝敬娘了……”张允铮手足无措,连连看平远侯,平远侯狠狠地瞪张允铮。张允铮自觉无辜:我做什么了?!   平远侯安慰李氏:“好啦好啦,他这么大的个子,也没怎么瘦。不就一包果干吗?我也会做!就是把果子切了片,用线穿了挂外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张允铮说:“喂喂,现在是荒年好不好?果子很难找的,都被猴子吃了……”   李氏噗地笑了,平远侯厉声说:“你说什么呢?!”   张允铮说:“当然啦,猴子没法去偷人的庄稼,就只能多吃果子了……”   李氏笑了:“我明白我明白。”她擦干了脸,又与张允铮说了几句,就去指挥人给张允铮办置接风晚餐,张允铮和平远侯才有了单处的时候。   张允铮对平远侯一一汇报这一年的进程:“我们在山里聚集的兵士已经有一万四千多了,都是弩兵。哥哥带着,一直在练手。南边许多流民,听说管饭就来了,很容易招到人。我们还雇了二百余手艺人,光铁匠就有二十个。造出了种特殊的铁,特别硬,铸成箭头能穿透铁甲。我们做的箭矢该有一百多万了,哥说,现在大家手熟了,再一两年,四五百万的箭矢都能有。弩做得比较慢,十几种式样的都加起来,才造了一千多,我都运回来,放在庄子里。哥说,得多雇些人,怎么也得造出三万把才行。”   平远侯觉得这个儿子成熟了许多,言语间带着种对事情的了然和自信,赞许地点头:“的确,至少要那个数。钱粮还够吗?”   张允铮说:“钱没用多少,现在雇人都不要钱了,要粮食。我们的粮食足够了,按……她的推算,再有两年,灾年就会过去。哥哥说这两年要把一部分粮食卖了,赚够钱,余下的就送往边关。”   平远侯说:“既然这样,那这两年可不能运,满地饥民,路上不太平。要运,得收成见好的时候。”   张允铮点头说:“好吧。哦,哥听来人讲了京城的事,说他不回来,那边肯定惦记着他呢。”   平远侯转着玉球微笑点头:“那小子比你聪明。”   张允铮不满地撇嘴:“那个假模假样的家伙,聪明有什么用?”   平远侯哈哈笑起来:“的确,要是让人看出有伪,多聪明也没用了。”   张允铮又问:“那个庵庙安排好了吗?”   平远侯点头说:“安排了,在京城南边百里的山上,很小,旁边还有一个和尚庙,都是我们的人。”   张允铮点头道:“爹,我要十来个人,送镇北侯府的人去边关。”   平远侯瞪眼:“我就知道你小子难得叫我一声爹,肯定没好事!镇北侯府自己怎么不派人?”   张允铮翻眼:“当然不能,这事要瞒着人的耳目的!”   平远侯坐直了,眼睛发亮:“你是说,是那个人?”   张允铮对平远侯这么郑重很不习惯,支吾着说:“是……那个人的……徒弟。”到时候找的护卫都是爹的人,日后肯定会对爹说起自己护送的是什么人。   平远侯很兴奋:“去边关?那肯定是为了日后那场大战!他派人去布置,我也跟着去吧……”   张允铮忙道:“不行!”   平远侯皱眉:“怎么不行?我反正也是在养伤,离开了别人也不会知道。”   张允铮紧张地想理由:“嗯……爹得坐镇京城。我们这次去,也许会很长时间,弄不好要一年呢,爹离开了,这里就没有人掌舵了。”   平远侯知道张允铮说的有理,可还是斜眼看张允铮,手里的玉球哗啦啦地响:“我怎么觉得你是不想让我跟着你去呢?”   张允铮皱着眉说:“当然不想了,不然我怎么能玩得尽兴?”   平远侯笑起来:“你这混小子!好吧,给你人,你什么时候走?”   张允铮其实也不知道,只说道:“该是快了。”   平远侯说:“这样也好,你原来的院子给别人了。额,你大哥买的那个院落,也被别人借用了……”   张允铮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这像话吗?!乱动我的东西!还把我的地方给人了?!那个院子是我的!我砌的墙!我涂的白灰!……”   平远侯使劲转玉球,皱眉绷脸说:“什么你的你的?是我的!是你娘的!”   张允铮瞪眼:“你竟然骂我?!我去告诉娘!”   平远侯忙说:“好啦好啦,没事去麻烦你娘干吗?你不就住几天吗?咱们府里好几个空着的院子呢。”   张允铮愤怒:“我喜欢我的床!我的帐子!还有……”   平远侯回避张允铮的眼睛:“那个人受了重伤,那个,血都流到你的床上帐子上了,我想你肯定不会要了……”   张允铮跳脚:“你们怎么没把他抬到我哥的床上去?!偏心!”   平远侯说:“你那里才僻静,你哥那里怎么成?”   张允铮不依不饶地说:“我的床上有好多机关呢,我做了好久!”   平远侯很不屑地说:“不就是挖了几个洞吗?还什么机关?”   张允铮大声说:“很难挖!那木头特别硬!你回到六七岁去试试!”   平远侯皱眉:“你六七岁就挖洞干嘛?”   张允铮毫不犹豫地回答:“藏银子呀!日后好逃跑。”   平远侯立刻心疼,叹气道:“我让你娘给你打个大的,日后你成婚了,可以用。”   张允铮不屑:“那不是女子的嫁妆吗?”   平远侯说:“平常人家,哪里有上好的硬木?你娘给你做出来的,肯定是京城第一份,也许只有你外祖家能比。”   张允铮不暴跳了,看着表情挺满意。   平远侯心里一动:“你小子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张允铮暴跳如雷:“哪里有?!谁想有人?!有个鬼!”   平远侯转着玉球打量张允铮,张允铮使劲张嘴打个哈欠:“我得去沐浴更衣了……”向平远侯行了一礼,走了。   平远侯招呼了人说:“给我盯着他!这些天看他往哪里去!”   张允铮刚刚从外面回来,马上要见的人,肯定是最重要。平远侯想看看会是些什么人。   怕父子两个要谈机密的事,李氏安排的晚餐,只有父母和张允铮三个人。李氏对张允铮问寒问暖,还告诉了他妹妹张允锦正在和镇北侯府的沈三公子议亲。她想让张允锦再等两年,多陪陪自己……   张允铮正在发愁怎么去给那个小骗子递消息说自己回来了,一听这话,就想是不是可以让沈卓把自己回来的事儿告诉沈汶,可表面上,为了显示一下兄长的尊严,皱眉问道:“沈三公子?他人好吗?”   李氏忙说:“人品很好。你妹妹和沈家两个小姐从小认识,知道沈家的底细。那府里,人口不多。老辈的,就是老夫人和杨夫人,人都很直爽,没有坏心眼。大嫂很贤惠,二嫂平时什么也不管。你妹妹过去,肯定不会有什么麻烦,能安心过日子。”李氏叹气:“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   张允铮想着如果自己的妹妹成了沈汶的三嫂,自己是不是就更压了那个小骗子一头?就嗯了一声,大方地表示同意。   平远侯看了张允铮一眼,觉得这个一向暴躁的孩子在这件事上太好说话了些。   张允铮好好睡了一觉,准备去找沈卓,可又怕惹人注意,得寻个借口,就去对李氏说,他要去镇北侯府,问李氏有什么要干的事儿。   两家正在议亲,镇北侯府已经派了媒人,李氏的媒人也出动了,同意议婚,算是行了第一步“纳采”。后面一步,镇北侯府要送六礼前来正式求婚,包括问名要庚帖之类的。这一步是重要的一环,要多做准备,不能匆忙行事。其中一些细节,比如请的媒人的背景,男方何时备礼上门等等,还是得两家交流。李氏正好要与杨氏交流几句,就写了个帖子,给了张允铮。   张允铮拿了李氏的帖子,趾高气扬地镇北侯府,到了府门,说自己是平远侯府送信的,要见沈三公子。   门上的人报进去,沈卓不在,杨氏一听,知道是李氏有信,马上请了张允铮进去。   张允铮进了门,猛抬头,竟是一位夫人,忙行礼。   杨氏没仔细看过张允铮,现在见这个小伙子剑眉朗目,高鼻梁,嘴唇刚毅,极为英俊,当场就喜欢得不得了,眉开眼笑,让人送茶送水。   张允铮对自己的母亲李氏呼三喝四,可这是别人的母亲,就不能冒犯了。张允铮老老实实地把李氏的信给了杨氏,然后对杨氏的问题,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话,很实诚的样子。   杨氏细问了张允铮的身世,知道是平远侯府远房的兄弟,心中多少有些失望——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就问道:“日后,你可是会回家乡?”   张允铮又抱怨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明明这里就是家乡,还不能明言,只谨慎地说:“大概不会了,我的亲人,就只有平远侯府的人了。”这也是实话。   杨氏一听,立刻心疼,脑补了一系列: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前来投靠亲戚……看这孩子的穿着,李氏倒也没有亏待他。李氏的女儿与自己的儿子议亲了,这孩子该不是李氏给自己女儿准备的。   杨氏想到沈湘是长嫡女,不能嫁一个没有门第的人,可沈汶,一个软性子,就知道抹眼泪,若是嫁入豪门世家,姑婆兄嫂一大堆,还不被欺负死?不如找个没身世,没家累,能轻松过日子的人。镇北侯府虽然不那么富裕,但是百亩良田的陪嫁还是出得来的,应该能让沈汶衣食无忧……   在一盏茶间,杨氏已经把这些方方面面考虑了一番,把张允铮划入了未来二女婿的行列中,因此对张允铮格外亲切,一直没断了笑容。   张允铮被杨氏的热情弄得很紧张,越来越拘谨,弄不懂自己干了什么,这位夫人怎么像看着一盘好菜一样看自己。   杨氏的喜恶太明显,等到杨氏派人送张允铮出了府,下人们都开始传夫人看上了平远侯的远房侄子了,肯定不是为了大小姐,自然是为了无能而软弱的二小姐。   苏婉娘笑着告诉了沈汶:张允铮前来送信,被夫人看上了。沈汶就知道他是来联络自己的。离自己的生日近了,要计划去边关的行程了,他竟然回来了,难道是来送自己的吗?沈汶心头乱跳,等不及要去见张允铮。   当夜午时,沈汶就去了那个小院落。张允铮从天黑就守在院落里了,两个人算是心有灵犀。可是为了避免沈卓带着沈强稍晚些来,两个人低声说去打了火罗的湖边谈话。定下来,两个黑影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院子。? ☆、准备 ?  时近八月十五,明月皎洁,光亮照人。   沈汶找了个空旷的湖岸处,在一块石头上停了脚步。   连年干旱,明镜湖缩小了许多,湖岸宽阔,一览无余。   张允铮到了沈汶身边,毫不犹豫地登上了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和沈汶并肩看着月色下的小湖。   好久不见张允铮了,现在他就站在身边,沈汶觉得心中大乱。   经过一年在山中的生活,张允铮似乎又长高了些,双肩宽阔健壮。他今年十八,完全长成了一个挺拔俊美的青年,浑身散发着男性的魄力,月光下,宛如一尊雕像,沈汶有些不敢看他。   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心中的异样,如树苗拱出层层岩石,有种东西要长出来。她感到害怕,因为她明白如果她听任了这种趋势,那么她就无法再掌控自己的感觉,她就会被洪水冲走,沿途磕磕碰碰,避免不了疼痛……她其实不想让这么狂妄的东西冒出来,可是就凭了她千年旁观练出的理智,也无法阻止情感上一个崭露头角的新芽……   张允铮等了片刻,见沈汶不说话,开口道:“你怎么变傻了?”   沈汶看着他,压抑着心跳,努力很正常地说:“谁……谁变傻了?你……你为何回来呀?”   张允铮翻了个白眼,“真笨!我回来自然是去边关呀!不然你说我回来干什么?!”   沈汶咽了下吐沫:“谢……谢谢你了。”   张允铮下扯嘴角,很高傲地把一个小包递过来:“你的!傻瓜吃了就能变聪明点儿!”沈汶知道自己心里已经算计得快烂掉了,实在再也不用变聪明了,可是她却喜欢听张允铮这么说,好像自己真的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而不是阴谋满腹的复仇者。   沈汶打开小包,里面是些果干。突然,沈汶难过了:现在,张允铮还这么年轻而纯粹,带着发自内心的善良,他会不会改变?她感到害怕——有一天,张允铮会真的长大吧,变得成熟而圆滑,开始权衡利弊,懂得取舍。那时,他再也不需要她的谋算,他是不是还会这么对待她?给她布料,帮她画图,给她带回果干,送她去边关?他会不会在意她是个千年的鬼魂?他会不会看不起她?他会不会介意她以前嫁过人?……这个时代的男子喜欢的是大家闺秀,纯洁而顺从,她却再也不可能把的命运完全交在一个男子的手里,张允铮能不能接受这种游离?……   就如所有动了情的人一样,沈汶开始胆怯而自卑地患得患失。   张允铮在夜色里看见她愁眉苦脸地咬着果干,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是我做的!有那么难吃吗?我娘都很喜欢。你不吃还给我!”   沈汶心里一甜,终于找到了切入点,“小气包!给了东西还能要回去吗?”   张允铮瞪大眼:“我小气?!我小气?!有你这么笨的……猪吗?!你这么下去会更胖的!”   沈汶含着果干说:“我都不胖了!婉娘姐姐说我现在很好!”   张允铮像是才发现了沈汶的不同一样,上下打量她。   沈汶的脸红了,微侧了下身体说:“你看什么?”   张允铮感叹道:“我真走了很长时间,你没发现吗?”   沈汶现在特别敏感自尊,对他翘鼻子:“我可不知道你走了多久!我没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同!”沈汶撒谎道。   张允铮哦了一声:“我可想起过你呢!”   沈汶愣住:“真的?”也许我该说我也想过他吧?   张允铮点头道:“真的,我有一次在山里被野猪追得飞跑,我就想起你来了……”   沈汶又气又好笑,在骂人和发笑之间徘徊片刻,还是笑了,眼睛弯弯的。张允铮一愣,问道:“你怎么不说‘你这个混球’之类的了?”   沈汶咬了下嘴唇说:“‘这个混球’要送我去边关呢,我可不能得罪呀。”说几句坏话算什么?他从南方千里迢迢地回来送自己去边关,这份情义太重了。   张允铮才不买账,继续努力:“我是要陪一只猪或者一只傻瓜去边关,你是哪个?”   沈汶现在知道张允铮在干什么,他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就是要逗她生气,以便觉得亲近!沈汶哼了一声,撒着娇说:“谁是猪!我婉娘姐姐说我现在是亭亭玉立了呢。”   张允铮啧啧道:“你可别信这些谗言,容易忘记本色的。”   沈汶很傲娇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总想让我发火?我才不上当呢!”   张允铮有些郁闷,瞥了沈汶一眼,小声说:“真不好玩!”   沈汶吸气,“好吧!你这个混球!快告诉我南方的事情!”   张允铮立刻振作了:“是猪倌!明白吗?护送小肥猪去边关。不然的话,一只小笨猪,肯定会被妖精吃了。”   沈汶笑起来,方才刚见面时的尴尬全没了,张允铮把对父亲说的又低声地跟沈汶说了几句,沈汶很满意地一个劲儿地点头,张允铮大方地说:“你去北边有什么要求,就说说吧。”   沈汶小声道:“这一路去,我们要扮成流民,马车得特别破烂,但要结实,得给边关运去一些弓弩做样品。拉车的不能用马,那太贵重,要用驴呀骡子之类的,还要泥巴涂了外表,不能显得健壮。我们的衣服要破衣烂衫,像乞丐穿的,但要有保暖的棉衣帽子手套,还要准备暖和的靴子。因为到了边关,我还要深入北戎之地……”   “喂喂!”张允铮举手:“你说要去边关,可没有说要去北戎啊!”   沈汶诧异:“我没有说?大概是忘了……”   张允铮怒:“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忘了?!”   沈汶皱眉:“你肯定我没说?我怎么觉得我说过,不是你忘了吧?”   张允铮要暴跳了:“我从来不会忘记你说的话!”   沈汶胡乱摆手:“哦,反正我得去,所以衣服要好……”   张允铮咬牙:“这不是衣服的问题!你没疯吧?北戎之地也是你……这只猪能去的?”   沈汶笑了:“你少来激我!这事我必须去,到时候我带着我哥的兵士,你就不必……”   张允铮断然道:“那我们府就不出人送你了!你一路走好吧!”   沈汶眨眨眼,张允铮仰头看天上明月,沈汶想了想,就软了腔调说:“好好,到时候一起去,行了吧?”   张允铮鼻子出气,但还是很不高兴:“还有什么?快说!别啰啰嗦嗦的。”   沈汶说:“给边关造的弓弩和制造图,我画的迷宫什么的,那些图都得带上。”   张允铮仍在因为沈汶要去北戎而生闷气,答道:“你以为别人也是猪脑子吗?这些话还用说?”   沈汶念秧般地说:“我觉得两辆马车该是够了……”   张允铮说:“四辆!”   沈汶问:“为什么?”   张允铮果然地说:“穷家富路,总要多准备才好。”   沈汶用佩服的语气说:“你出去后,真的有经验了。”   张允铮从眼角看沈汶:“你不用说好话,说,还有什么?”   沈汶歪头想了想,说道:“该是没有了。你把那个庵寺的地址给我,我离开京城后,你们要等几天,等我哥他们回来,而且确定了我那里没有人监视后,再到那里去找我。”   张允铮告诉了沈汶的地址,没好气儿地说:“你找得到那里吗?不会跑丢了吧?”   沈汶撅嘴:“我三哥是要送我去的!你别在他在时露面,他看着像是等着机会找你打架呢。”   张允铮说:“打就打呗!我还怕打架?!”   沈汶忙说:“不许打架!不然我就……”   张允铮问:“就要像小猪那样嗷嗷叫?”   沈汶瞪张允铮,张允铮得到了沈汶的全部注意力,闭了嘴。沈汶才又小声说:“你再对你父亲提一次,前一阵我三哥传过去的要建立的一个从这里到边关的联络网一定要到位,还要查清太子他们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日后能把他们的线路掐断。”   张允铮说:“我们府里一直有南北的联系点,不像有的府那么笨。”   沈汶挥拳:“你欺负我就罢了,还说我们家坏话?!小心我治你!我可有好多主意呢。”   张允铮对沈汶一哼:“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敢对我使出来!”   沈汶像被雷劈到一样愣住了,张允铮对沈汶坏坏地一笑:“我说的不对吗?小笨猪,不欺负你欺负谁?”   沈汶心都快撞出胸口了,勉强说:“我……我得走了……”转身就跑,一口气奔回侯府,一路不敢回头。   她跳进屋里,把苏婉娘吓一跳,低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沈汶慌忙地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定下了我们日后要去的庙宇。”   苏婉娘将信将疑,帮助沈汶脱衣睡下。沈汶瞪着两眼看着天花板——张允铮虽然喜欢说人坏话,但是他经常能一言中的。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对他使心眼,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他穿过了自己的防御圈,进入了安全区。这太不公平了!自己还在犹豫间,对方就已经大模大样地进来了!自己都没有个拒绝的步骤!   沈汶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弄不清自己是喜是忧。她很想把张允铮从心里踢出去,赶快把门关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觉得这个人挺好的?!她因为张允铮要送自己去边关而感到欣喜。可就是这种欣喜,让她对自己充满质疑!张允铮是谁?一个十八岁的青少年!虽然比以前成熟了些,可与她相比,那简直就是孩童!他毒舌,他计较,他脾气暴躁……可是,他真诚,他信任自己,他一直在帮助自己,只有在他面前,自己能松弛,真正体会年少的感觉……      沈汶心中训斥自己:现在不能分心呀!苏婉娘那时就说了,父仇不报,她不会想这些事的。自己现在也有许多事情做!绝对不该分散精力!   可是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理智严厉的教导后轻轻地说:我想……我想爱,被爱。我想去接受一个人,被人接受……这种感觉如此温暖,能穿过争执的表象,到达心底……   沈汶在与自己的斗争中睡去,到底也没有分辩出个结论,朦胧中她有个念头:我就爱一点,就稍微爱一下……如果张允铮长大了,变成了个世故而深奥的人,我就抽身离开……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世事,更因透彻而消极。我实在受不了任何心计,因为我已经黑暗透顶了……   ----------------   张允铮见沈汶又逃跑了,心情大好,也不计较沈汶没有正式地告辞,高高兴兴地回府睡觉。   平远侯那边已经等了好久,好几拨人追着张允铮到了那个小院落,可这些人都陆续回了府中,向平远侯汇报说一个黑衣人和公子见面了,可接着就跟丢了他们,太快了!实在追不上!   平远侯既欣慰张允铮的武功如此上道,又惆怅自己根本无法知道张允铮的行踪了。听报张允铮回来了,平远侯低声骂了许多与小动物有关的词句,才去安寝。   次日,张允铮去找平远侯,把沈汶询问的南北联络网的事说了。平远侯自然就猜出昨夜晚张允铮定是见了镇北侯府的幕后之人。沈卓早就传来了要建立自己的联络网点以及监视太子耳目的话,这之后不久,就有了太子要求撤去驿卒的消息。平远侯马上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着手开始布置从边关到京城的主要道路上的传递人员。双方在此事上斗法,太子耍的小聪明必然变成另一件蠢事。   听了张允铮的问话,平远侯说道:“你去跟那个人说,我们准备铺设三条信路,但是现在到处饥荒,太不平稳,还不能处处设卡,不然就会被人抢劫打杀了。等荒年过了,人马上就能到位。而且,我们现在还开始训练信鸽,年后该有五十余只,后年就该更多。我以前领兵打仗,自然知道信息之重要,让他放心。”   听父亲这么严重地对沈汶回复,张允铮咳了一下,含糊地说:“嗯,我会告诉她。”   平远侯叮嘱道:“那人心机如海,你要听他的话……”昨夜的黑衣人能有那等轻功,看来那边的人手下有能人。   张允铮立眉:“别管我!”转身走了,把平远侯气得使劲转了半天玉球。   平远侯让人继续盯着张允铮,可后面的日子里,张允铮就再也不出门了。他开始专心准备长途旅行的东西,提出了许多古怪的要求:衣服里外都要破烂,可中间要保暖。靴子也是两层皮,外面是破的,里面是鹿皮。三只铁锅都得是破了一个角,可还得是好锅,摔不坏的……   至于带的干粮,就更加讲究,几乎把府里的厨子逼上房了。米面蒸成饼,还要加了炒熟的芝麻锤扁成薄片,糯米打成年糕,再切成片晾干,各种肉干菜干……   平远侯知道他要去边关,就让人全力帮忙。李氏见这情景,知道这个儿子是又要出远门,就开始难过。每天聆听张允铮的种种设想和挑剔,指使着人去做出来,完全是副慈母多败儿的溺爱架势。   张允锦对这个堂兄真的没有好感,根本不见他。张允钊现在开始习武了,自觉高人一头,见到张允铮把母亲弄得手忙脚乱,很有些不平。就去挑衅张允铮,在院子里遇上了,对张允铮说:“嘿!你是谁呀?!有你这么向我娘要东西的吗?脸皮太厚……”   张允铮满脑子正想着这一路要带的林林总总的东西,唯恐落下什么,见张允钊挡住了自己叫嚣,一句话不说,就把张允钊一手扳倒在自己的大腿前,抬手狠狠地打了张允钊几下屁股,说道:“记住!下回见我叫二哥!不然我打扁了你!”   张允钊气得哭着去找平远侯,平远侯转着玉球叹气:“你就叫他二哥呗,也没让你少块肉。”张允钊很不快,又去找李氏,李氏擦眼泪,不想多说。张允钊愤怒地去找谷公公:“师傅!我要好好习武!日后成个高手!”   谷公公看了看张允钊的细胳膊细腿,难得皱眉,说道:“人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虽然遭受了重重打击,可是张允钊心愿不改,从此真的发奋习武,身体很快强健起来,这是后话。   --------------------------   这年的中秋,平远侯府还是送了成车的月饼,沈汶吃了两个,让苏婉娘带了一篮子月饼去给施和霖和段增送去。   到了施和霖的医馆,苏婉娘先对施和霖行了礼,将月饼递了过去,施和霖笑着:“哎呀呀,侯府真的太客气了,夫人刚刚让人来送了一盒月饼,你又送来了。”   苏婉娘笑着说:“自然是应该的,我们小姐得了郎中们的救命之恩呢。”   施和霖自然说:“哪里是我?是我那个徒弟,徒弟呀!快过来,又有月饼了!这次是给你的。”   段增从后面探出个脑袋:“你别总拿人家东西!我不吃了,太甜!你送给别人吧!”   苏婉娘拿起一个纸包的月饼说:“你来尝尝,这个是咸的呢!”   段增看向苏婉娘,苏婉娘对他使了个眼色。段增说:“那你拿过来,我正忙着呢!”头缩回去了。   施和霖吹胡子:“没礼貌!没礼貌!侯府家的……”   苏婉娘忙说:“没事没事,我给他送过去。”她拿了月饼走入后厅,段增正在分拣药材。苏婉娘放下月饼说:“这可是好吃的……”用手指了指后面。   段增点头,飞快地把药材捡好,说道:“哦,正好,你跟我去小雅的屋里,我让你看看他的衣服,破了好几件……”带着苏婉娘去了后面他们住的地方。   他们刚离开,苏传雅正好从学里回来,施和霖说:“你姐来了,送了月饼,现在该是去你屋里给你缝衣服去了。”   苏传雅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去找她!”往后院跑去,脚步轻快。   苏婉娘和段增进了苏传雅和段增住的屋子,段增虚掩上门,小声说:“是不是你那个小姐又要作局?”   苏婉娘笑:“什么作局呀!那是我家小姐!她就要出城了,让你做准备。”   段增激动:“真的?她要出城了?!”苏婉娘忙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可刚奔到后院的苏传雅还是听见了片段,马上放慢了脚步,小心地蹭到门边。   段增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走?”   苏婉娘也低声说:“她会先离开京城。我会在临走时过来告诉你她离开的日子。她与你见面,应该是那十天到十五天以后。”   段增语气急切地说:“在哪里?怎么见?”   苏婉娘说:“京西百里,有个落霞村,村边有个白鹭林……”   段增向往地说:“听着名字就那么好!我可以一天都在那里等!”   苏婉娘笑:“不用一天,每天只在午时等待就行。若是过了日子,就多等一两天。”   段增说:“放心放心,我会等到你们来的!哦,你也跟着去吧?”   苏婉娘点头说:“先别告诉我弟弟,我临走时再来与他告别……”   段增忙点头:“当然,当然了……”   苏传雅慢慢地爬开,退出了后院,飞快地奔到前店,见施和霖正在给人号脉,就抓耳挠腮地在一边等着。   施和霖给人号完脉,开了方子,起身送走了病人,这才转身看苏传雅:“你怎么这么闹腾?”   苏传雅左右看看没人,脸红脖子粗地凑到施和霖边上小声说:“段哥哥要走了!该是九、十月份!”   施和霖大瞪眼睛:“不能呀!我把他的银子都‘借出来’了,他没几个钱。而且,现在是灾年,出去了,若是遇上流民,还不被抢了?”   苏传雅急得跺脚:“他是跟侯府的小姐一起走!在京西百里的什么落霞村外的白鹭林见面。您想想,侯府的小姐会孤身一人去那里吗?肯定是有人护着!”   施和霖吓坏了:“要私奔?!还是和侯府小姐?!”   苏传雅异常坚毅地说:“师傅!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施和霖使劲捻着胡须,紧张地思考,额头渗出了细汗。苏传雅着急地问:“师傅,您在想什么?”   施和霖小声说:“自然是怎么破坏他们的行程!”   苏传雅跳脚:“师傅,防了今天防不了明天!一坏了他的事,他要是发现了可就不理咱们了。”   施和霖担忧地说:“对呀,那怎么办?”   苏传雅拉施和霖的袖子:“当然是和他一起走呀!”   施和霖豁然开朗:“对呀!我总拦着他,不让他走,还不如跟着他!好好,我这就去准备!小雅真聪明……”   苏婉娘从后面拿了几件衣服到了前厅,意外地发现苏传雅格外快乐地与施和霖坐在一起指点着医书,苏婉娘诧异地问:“小雅,你知道我来了,怎么不去后面找我?”   苏传雅抬头,笑眯眯地看苏婉娘:“等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难道我去找你,姐姐就不会走了?”   苏婉娘听着这话很古怪,有种莫名伤感,想到要把苏传雅一个人留下,她心里也不舒服,就笑着拉苏传雅:“走,送送姐姐去。”   苏传雅顺从地跟着苏婉娘走出前厅,苏婉娘小声对苏传雅说:“你要好好听施郎中的话,多读书,别惹事。”   苏传雅抬头问:“段哥哥的话就不用听了?”   苏婉娘想到段增要跟着沈汶一起走,就迟疑着说:“还是要听施郎中的,也听你师哥的。”   苏传雅使劲点头:“好好,我一定两个都听。”   苏婉娘看着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弟弟,又欣慰又伤感,说道:“小雅十岁了吧?是大孩子了,能照顾自己了。”   苏传雅心中暗恨:姐姐这是准备不打招呼就把自己单独留在这里,那就别怪自己折腾了。他笑着说:“可我还是个孩子呀!生病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姐姐就不管我了?”   苏婉娘心里一抽一抽的,使劲眨眼,以免眼泪出来,勉强笑着说:“怎么能不管?姐姐……会照顾你的。”回去要跟沈汶说一下,找个人人时常来看看苏传雅。   肯定是托付个什么人!苏传雅暗自撇嘴,可还是笑着对苏婉娘说:“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姐姐不会扔下我自己走的!”   苏婉娘吓一跳,仔细看苏传雅的眼睛,见苏传雅直愣愣地看自己,不像是有别的意思,就挪开眼睛,说道:“我……先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   苏传雅点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姐姐,你有心事?怎么了?你要是有什么事,肯定是会告诉我的,对不对?不会不理我的,是不是?”   苏婉娘被弄得心乱,忙道:“没事!怎么会不理你?净瞎想什么?好好的,别淘气。”匆忙告别,上了马车离开了。   苏传雅咬着牙看着马车走远——哼!敢蒙我?咱们没完!   --------------------   侯府里,沈汶去找严氏。   严氏让沈汶进了门,眼睛亮亮的:“你就要十四岁了!是不是快走了?我早就等不及了!”   沈汶点头说:“二嫂是等不及见二哥吧?”   严氏啧声:“当然了!这还用说吗?”她双手抚着胸口:“你这么一提他,我这里就咚咚地响,你听见了吗?像鼓一样!”   沈汶被严氏这种“无耻”再次击败,叹气道:“你这次去了边关,到处是男人,你会不会觉得二哥没那么厉害了?”   严氏严正地说:“当然厉害!多少人在旁边,你二哥也是最那个的。”   沈汶不解:“哪个?”   严氏做梦般地微笑:“就是最让我受不了的那个!我一见了你二哥,就觉得世上男的都没有了!天上地下,就他一个人……”   沈汶举手:“好了好了!我还没有及笄呢!不该听这些……”   严氏推沈汶:“别假正经!我们家里的姐妹们,谁不在及笄前谈论这些?不然一及笄,还没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人就定了亲,那可就麻烦了,一辈子都不知道怎么过的。你快对二嫂说说,喜欢什么人?”   沈汶心说,别说没有,就是有了,我哪里敢告诉你?你一知道了,还不大家都知道了?就把那个寺庙的地址给了严氏,说:“二嫂,咱们得说说到时候怎么配合,你好跟我一起走……”   沈汶十四岁的生日,与前几年一样,过得默默无闻,既没有邀请朋友,也没有请个乐班子。可在她生日那天晚宴上,老夫人的一番安排,不久就让沈汶的名声再次传遍了京城。   侯府的晚餐现在是一色女的外加三个小毛孩,沈卓早就受不了“万红丛中一点绿”的醒目,在自己的院子单起灶了。   晚饭后,老夫人喝了口茶,说道:“汶儿十四了,可以去庙里住住,为旱灾祈个福,也能得个好名声。”   杨氏皱眉:“娘!汶儿一个女孩子,又没有干什么错事,怎么能去庙里?”   老夫人叹气道:“你是忘了前些年的那些事了?你以为别人也都忘了?”   杨氏想起沈汶那么小的时候,名声就被人损害,接着是皇后,又是四公主,近期,还有人想把沈汶诳出府去,也知道沈汶还被人惦记着,一时锁着眉头不说话。   沈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左看看老夫人,右看看杨氏。   老夫人见杨氏不搭腔,带了些火气说:“现在都旱了好几年了,人们到处都在求雨。让她去庙里住住,祈雨求福,她不就得了个好名声?明年一及笄,也能找个好人家了。”   杨氏带着些不同意说:“一个女孩子,住到庙里,万一出什么事,那还了得?”   严氏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娘,要说小姑去庙里住段时间也没什么。人说,在庙里住过的姑娘,能嫁个好夫君呢!您看,这不应在我身上了吗?”   谁不喜欢夸自己的儿子,杨氏有了一丝笑容。严氏接着说:“要不,我就去陪着小姑一起住吧?反正我在家待着也没事,到外面还能……跟小姑做个伴儿。”   杨氏叹气:“若是有个安全的寺庙,也不是不可以……”   严氏忙说:“我去的那个地方就特别严实,平常人去不了,又安静,又舒服,一般人都不知道!”   杨氏笑起来:“哪儿有这个地方?”   严氏点头:“有啊!就在京城西南边的山里——哦,这地方的名字可不能随便说呀,那里都是女眷,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不好!就是在咱们府里,也不能明白讲出来!流传出去可不好。娘,您让我来安排这事吧!我认识那里的姑子,联络好了,就带着妹妹去住段日子。”   杨氏犹豫了,看看大家,柳氏自然眼观鼻鼻观口,不搭话。沈湘蹙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氏问沈汶:“你要去庙里吗?”   沈汶想了想:“无所谓啦,娘看着办吧。”   严氏心中暗骂沈汶装相,笑着说:“别怕,有二嫂带着你,就是去清修,山里空气好,人会越长越漂亮的。”   老夫人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吧。二媳妇去跟庙里的姑子说说,下个月就让她们姑嫂一起去。让三公子带人送一路……”   严氏忙说:“可得是可靠的人,不能把地方给露了。”   老夫人点头说:“好好,就让老关跟着吧,他在府里有年头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从头到尾,沈汶没说几句话,看着就是个被动的羔羊,被赶庙里去了。   沈汶回了屋子,忽然哽咽了一声,外面的人以为她哭了。可实际上,是因为沈汶悄声对苏婉娘说:“你记着带上你给我姐夫做的那些护膝什么的,我们从那边路过,可以给他。”   “就你多事!” 苏婉娘脸红,狠狠地掐了沈汶一下。   这件事办得非常迅速,等到京城的人们听说镇北侯沈二小姐为了祈雨要住到庙里时,严氏已经得到了庙里“姑子”的回信,信中热情欢迎沈二小姐前来清修祈福,并保证会很好地照顾沈二小姐,镇北侯府开始为沈二小姐的出行准备行装及日常用品了。   因为是去庙中祈福,不能带太多的下人,沈汶说只带苏婉娘,严氏也只带贴身丫鬟鲫鱼。   随行人员不多,带的东西也少,看着就是趟短暂而简单的出行。   “沽名钓誉的贱人!”百忙之中的太子听到消息不由得骂道。随着年纪渐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开始使用母亲用过的词句,觉得解气而贴切。   太子说道:“不能让她得了便宜!” ☆、离府 ?  太子现在深感人心险恶。   三皇子门下从一清二白,变成了幕僚云集,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   叶中书等几个以前简老夫子的门下,明显地站到了三皇子那边不说,许多京城豪门子弟也成了三皇子的羽翼。那个京城著名的纨绔叶大公子,现在竟然成了三皇子的左膀右臂,帮助三皇子草拟奏章等,可见他当初隐藏得多深!   镇北侯第三子沈卓,俨然是三皇子的侍卫长,平日里为三皇子布置防守,安排沿途警卫。镇北侯亡我之心已经昭然于众。   三皇子没有谋略,在朝堂上,每次建言,都看得出来是在背诵事先就准备好了的说辞。遇到不懂的事,三皇子肯定不会开口说话,唯一能让三皇子暴跳的,就是有关边境或者镇北侯的事。   太子只要对他稍一刺激,三皇子就上蹿下跳地要增加军费、补充兵员。无论皇帝多少次当众斥责,他从不悔改,下次还会冲动而幼稚地口不择言。   太子原以为如此能让三皇子脸面尽失,失去朝臣的信任,可渐渐地,却有人说三皇子有一片维护江山社稷的热血,一些奏章书说什么这三四年连年削减军需,北戎却兵强马壮,边境危机四伏,不得不防,明白地在应和三皇子,和自己作对!   如果有一天皇帝听了这些人的话,真的增兵北疆,太子认为那就是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序幕,而这对他而言,等同死亡。   自从三皇子入理朝事,太子就格外盼望初荣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是个男孩,自己就多了一分保障。后宫的人都不怀孕了,很可能是太子妃做了手脚,现在无法和她公然翻脸,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太子对太子妃平生一段怨恨:这个女子这么狭隘计较,真是太狠毒。   另外让太子纠结的是,从北戎回来的人说根本没有见到四公主。太子觉得四公主也太不懂事了!隔着这么远闹什么脾气!可入夜后,太子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四公主浑身是血,对着他张着嘴说什么,可他听不见……   太子从冷汗里醒过来,黑暗中,感到四公主大概有了祸事,明日要再派人去北疆。次日,太子果然再派遣了人去往北戎,这次,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见到四公主,不然就不要回来了!   虽然那批人马上就启程离京了,可太子却一直心绪恶劣。现在又听到了沈二小姐去庙里祈福,被京城人们广为称赞的事,自然很气愤。   “这次,她肯定是要出城了吧?找人除了她!至少,要毁了她的清白!”   这些都成了老生常谈了,幕僚少见地反对了:“太子殿下,这次却是不可。沈二小姐是为祈雨才前往城外庙中。现在旱情未缓,满地饥民,民众谁不期盼降水?若是杀了她或者毁了她,只要人们有一丝怀疑是太子殿下动的手,太子殿下的声誉就全完了!弄不好,若是旱灾延续,有人还会中伤太子殿下!”   还一个人说道:“说不定这是镇北侯府的诱敌之计呀!上次想将她诱出侯府,钱氏暴露了身份。侯府那边可能提防太子这边动手!若是他们埋伏下了人手,到时抓住了前去行动的人,就是当场杀了,然后对人说这些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也洗不清嫌疑了。”   太子焦躁地说:“那就让她这么安全地去庙里?让人找到那个庙寺,在那里动手!”   幕僚摇头:“不可不可,道理是一样的,不能打断为祈雨而进行的清修啊。”   太子咬牙:“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   一个幕僚说:“去庙里,也不是什么好事!为何不让她在那里住着回不来?”   太子皱眉:“怎么能让她回不来?不是有人说她的母亲现在已经为她物色人选了吗?”   幕僚回答:“殿下放心,那是平远侯府的远亲,平远侯遇刺后,皇上就不会容这两府结亲的。现在只需让人放出流言,说沈二小姐发了宏愿,旱情不解,她不回京!既然她要祈雨,怎么也得把旱情解了再说吧?”   太子点头,可说道:“那万一很快就下雨了可怎么办?”   幕僚说道:“现在已经是秋末,气候干燥。冬天就是有雨雪,也不能说旱情得解。明年春夏若还是干旱,那她不得在那里待上一年?弄不好,两年!女孩子转眼就及笄了,一耽误,可就没有机会嫁人了。”   太子终于吐了一口气:“好吧,就这么传出话去!”提到了沈二小姐,太子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问道:“派往北戎的人传没传回四公主的消息?”   幕僚回答说:“完全没有。殿下说让他们没见到四公主就不要回来,也许他们还在等着见四公主呢,见到才能让人传信。”   太子焦躁:“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也该见到了!若是一个月他们还不回来,也没有信,就接着派人去!每两个月去一批人,本宫就不信没人能见到四公主!”   幕僚忙应了,将话题转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殿下,皇上在朝上说赈灾不力,殿下可以请命前往灾区,视察灾情……”   太子怒道:“本宫是一国太子,怎能轻易离开京城?更何况现在京城里许多人投靠了三皇子,本宫怎知会不会有人趁着本宫不在京师之时,妄行不轨?!”   一个幕僚说:“太子殿下多虑了。殿下所提精简官吏已经被圣上完全认可,又由户部牵头,吕太傅埋下的户部人脉真是非常有用,凡是对殿下不利或者不支持的官员,都以精简之名,与以剔除。殿下就是不在京城,朝事也不会有变。皇上对殿下日益重用,殿下所提之遣散驿卒,皇上不也采纳了?驿卒被裁剪了十之七八,驿站关闭大半,以勉强能支撑信件的传递为准。日后只需除去几个,就能完全切断与北疆的联系。殿下如果能出京赈灾,那么就可以锦上添花……”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道:“本宫不想出京!现在灾荒严重,多地粮仓已空,遍地流民。本宫现在出去,谁能保障本宫的安全?!”   马上有人顺着太子的话说:“对呀!如果带大队军兵护送,反而劳民伤财,殿下不能出京。”   另一个幕僚说道:“殿下,有三皇子在殿上参事,殿下不能有片刻松弛。前日三皇子向皇帝建言,要将流民征集入伍,为边关备兵。殿下如果不出京赈灾,就要驳斥三皇子此论,向皇上另议流民安置之策。”   一人出主意道:“殿下可以提倡修建水利,比如一条通达南北之河渠,一来可以有利运输,二来,可以将流民召集在一处,供给粮食,有利管辖……”   “太子殿下,不可!这项工程之大,肯定是耗费巨资,经年不成。若是流民同时发难,开河之处,就是民乱之地啊!”   “可如果不由朝廷招募流民,这些人到处游荡抢劫,不一样祸乱遍起?”   “殿下……”   太子的脑子里嗡嗡响——他真的烦死了这些无休无止朝事政见!他勉强保持着镇静,听了两边喋喋不休的争论,最后说道:“就建议修河吧,不然那些人不都成了兵丁了?”   两边幕僚都有些不满。被太子拒绝的一方自然可以理解,可倡议修河的一方觉得太子是因为要与三皇子作对才选择了这个建言,一旦三皇子有什么变化,太子这边也会随着改主意。   建议兴修运河水利是一个重大的建言。若是在朝廷上提出,肯定会引起朝臣们的激烈争论,将大力提升太子善于思考的形象。可太子似乎没在意。   大家私下里都觉得太子有些轻重颠倒,不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在朝堂上出彩,反而总因为三皇子或者镇北侯的那个什么二小姐而神不守舍。当然,谁也不会傻到指出这一点来。   另外,有风闻说吕太傅让人为三皇子给自己的一个嫡孙女提亲,这可是非常不妙的消息。几个幕僚私下商量,弄不清这是吕太傅在表示对太子慢待太子妃不满,还是真的想转移支持对象了。现在他们正在找人核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不敢随便就告诉太子。谁都想得出来,太子知道后必然勃然大怒,弄不好会把火发在太子妃身上,这样会让本来就已经出现隙痕的与吕氏的关系恶化。如果这只是空穴来风,根本是个没有影儿的事,让太子生气岂不是得不偿失?可如果是真的……   ----------------   几天后,京城里突然流传沈二小姐发了愿:旱灾不解,就不出庙回家!一时间,满城都是赞美之声,沈二小姐的名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这可是算被发誓了,镇北侯府能做什么?总不能对外去澄清:对不住,我家小姐没那么高风格,你们都误会了……   杨氏带着哭腔对老夫人说:“娘,我就说不要让汶儿去庙里,您听听,这传的是什么话?!这旱情不解,汶儿就不能回来了?!那万一没雨,她还得在那里住上几年不成?”   老夫人叹气:“现在旱了已经三年多了,人们说三年丰三年灾,哪有常年一样的气候?要我说,顶多再过个一年半载,肯定就该来雨了。”   杨氏哭了:“本来就想去住个十天八天的,哪里要住什么一年半载?!庙里是什么地方?能长住吗?”   严氏连忙安慰:“我过去住过半年,吃得好,睡得好,回来还胖了呢。”   杨氏怀疑地看严氏:“你没事去庙里住干吗?”   严氏眨了下眼睛,说道:“我爹娘说我不会说话,找不到好人家,就让我去庙里修修福气。”   杨氏说:“你还不会说话?挺会说话啦!不然我也不会同意汶儿去庙里!”言语间很埋怨严氏。   严氏马上低头,不敢说话了。   老夫人咳嗽了一声:“是我让汶儿去庙里的,你别冲着别人撒火儿。”   杨氏拿起手帕捂脸:“我怎么这么命苦!夫君不在身边,大儿二儿都走了,现在一个小女儿也守不住了!”……   老夫人再次觉得杨氏不堪当侯府主母的位置,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在一边默默地站着的柳氏。   柳氏看到了老夫人的眼色,才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切莫伤感,事已至此,小姑福人自有天相,该不会受苦。”   老夫人说道:“看看,她都懂事!”言外之意是杨氏不懂事,就知道哭闹。   杨氏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儿媳,谁的夫君不在边关?要是都像自己这样怨妇状,府里就别过了。于是平静下来,停了哭声。   苏婉娘听到这个消息,忙进屋低声告诉了沈汶。   沈汶高兴地对苏婉娘说:“真太好了!都不用我再安排延期了。我原来也想到了庙里就发个誓呢,太子真会帮忙!”   苏婉娘听着变扭,小声说:“你说什么呀?!什么帮忙?他可是没想帮你,你别掉以轻心!”   沈汶回答:“他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了。三皇子开府,有好出身的侍卫,又有自己的幕僚,这比我梦见的好多了!三皇子就是不能与太子平分秋色,也会完全牵制住他。我们下面的要做的,是为北戎入侵做准备。”   苏婉娘叹:“北戎,几十万大军……”   沈汶微抬了下手,聆听着外面,使了个眼色。   苏婉娘站起来,到了窗下的桌子旁边,给沈汶倒茶,见沈汶对她点头,就非常“伤感地”对沈汶说:“小姐,这流言一起,日后小姐就不能在旱情解除前回来了。”   沈汶愁郁地说:“春光苦短,可叹我却要在庙中长住,辜负好年华……”   走到了窗下的王志家的,觉得牙酸倒,心说这个小姐看来长大也没变聪明。   临行前,苏婉娘去见苏传雅,语气艰难地告诉他自己要和小姐出门一段时间,已经安排了人每十天就来看看他。   苏传雅完全没有像苏婉娘预料的那样吵闹,反而特别乖巧地答应了苏婉娘所有的叮嘱,让苏婉娘觉得非常怪异。   出发前的那天,沈湘来到沈汶的院子,见面就给了她一把短剑,说道:“你拿着吧,用来防身。”   沈汶惊叫一声,忙把短剑递给了苏婉娘,说道:“我可不拿这凶器,这么凉!”周围侍立的丫鬟们都掩着嘴笑。   沈湘愤怒地看沈汶:“你真是……扶不上墙的!”   沈汶撅嘴,对沈湘撒娇:“我都要去庙里了,姐姐不会想我吗?”   沈湘余怒未消地看沈汶,气哼哼地说:“我明天也去送你!你这个……!”   沈汶笑着去抱沈湘胳膊:“我就知道姐姐最喜欢我了!”   沈湘一甩胳膊,走了。   次日早上,沈汶“努力”哭泣着,向老夫人和杨氏柳氏道别,又与“啊啊”叫的沈强拥抱,再与柳氏的两个小孩也“恋恋不舍”地亲了亲,然后带着苏婉娘,与严氏和鲫鱼一起,分别上了两辆马车。   沈卓点起了侯府上百人的卫队,与沈湘一起,护送着马车离开了侯府。京城许多人看见了这声势很壮的一队人马,因为听说了沈二小姐竟然发下“旱情不解不回京”的誓愿,都对车队肃然起敬。许多文人还诌出了一些什么“文弱女子,虔诚感天”之类的肉麻诗文。   车队走了三天,到了京城西南边的一处山脚。侯府卫队封了道路,老关带着几个护卫,背着大包小包,随着沈卓和沈湘,陪着沈汶苏婉娘和严氏主仆登山,到了半山处的一个山寺前。   等到护卫将行李等递入了寺门,沈汶严氏和沈卓道别后,沈湘还跟着沈汶她们进了寺门,游览了一下这座小寺院。   寺院干净整洁,几个姑子看着都很和善,斋房里的家具齐备,很舒适的样子。   沈湘看了,还算满意,就带着训斥的语气对沈汶说:“你在这里好好静修,有什么事就让人往城里送信,我来接你。”   沈汶扭了下身体说:“我要住到下雨再回去。”   沈湘骂道:“你傻子呀!人家说什么就做什么?!万一有个盗匪什么的,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跑?!”   沈汶笑着对沈湘说:“姐姐真关心我!”又凑上去拉沈湘的胳膊,沈湘皱眉挥开沈汶:“你别黏糊!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重复一下!”   沈汶蔫蔫地说:“听见了,有事就让人去找你……”   严氏笑着说:“大小姐放心吧,没事的。”   沈湘对严氏一礼道:“二嫂多费心了。”   严氏忙回礼,笑着说:“没什么,我喜欢这样做。”   沈湘觉得严氏的快乐很难理解,见天色不早了,叹了口气,走出了山寺。与沈卓带着老关等人下山,她发现不远处其实还有一座庙,远比沈汶去的尼姑庵要大,因为好奇,沈湘想过去看看。沈卓就到了那个庙门前,里面出来了两个中年和尚,还请他们入寺。沈卓等人进去,到大堂里拜了菩萨,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就又出来下了山,与山脚的卫队会合,返回京城。   山寺的门一关,严氏就跳起来,压着声音对她身后的鲫鱼说:“太好了!我终于出来了!快快,我要换装!”   鲫鱼紧张地左右看,“你别这么心急呀!他们没走远怎么办?一会儿他们还会回来可怎么办?这里的人都可靠吗?不会传话吗?……”   严氏斜眼看鲫鱼,小声说:“我是不会带你的……”   鲫鱼问:“你说什么?”   一个姑子笑着过来说:“各位娘子不用担心,请随我来吧。”   鲫鱼从地上提了一个包裹,跟着姑子往后面走去,一路盘问着:“你来了多久了?原籍哪里?你家里有谁……”   沈汶也伸了个懒腰,对苏婉娘说:“总算能轻松一下,我们也去歇歇,大概得住几天再下山。”   苏婉娘这些年也是头一次到一个不用担心的环境里,顿觉疲惫,说道:“好吧,我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   沈汶笑:“我知道,你又是几夜没睡好,你现在就去睡觉,可以都补上……”   苏婉娘果然到了斋房倒头就睡,连晚上斋饭都没有吃。   严氏换成了男装,看着就是个面庞消瘦的少年人。她在晚餐时与沈汶对坐,感慨道:“还是当男的好,不然太憋屈!”   沈汶皱眉:“你把我二哥当什么人了?”   严氏吊着眼梢看沈汶:“男的和男的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汶大惊失色:“你是不是……穿越……?”   严氏晃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爹娘说我小的时候还挺好的,就是五岁时摔了一下子,然后就不对劲儿。他们怕我被鬼附了身,还真把我放在寺庙里半年,我可没对娘撒谎呢。”   沈汶又问:“什么叫不对劲?”   严氏说:“其实跟你也说不明白!就是我看见东西后,就觉得有好多数字,比如天上飞过一群大雁,我马上就知道多少只,我要是专心看一棵树,心里就知道有多少叶子……可是,谁也不能追着大雁去数,也没有人能数叶子,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对不对……”   沈汶惊讶:“你别说!我还真知道有这种事!就是脑袋被打了以后,人变得特别精于数字。”前世严氏也是这样的人吗?可却默默无闻地死在了镇北侯府抄杀的当日,丝毫没有展示过她的才华。   严氏点头:“还不仅是这样呢,我有时看人看物,就能看出特别好看的地方。比如你二哥!整个身体的骨骼,特别完美!他的眼睛和眉毛,都完全对称……”   沈汶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没看出来!”   严氏可怜地看沈汶:“你真是没眼力!糊里糊涂的,日后可怎么为自己挑人?”   沈汶扁嘴:“反正我不看骨架眉眼之类的!”   严氏说:“我也看别的呀!你二哥脾气多好!又温和,又爱笑,他看我一眼,我就……”   沈汶再次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受不了了!”   严氏不满地说:”我对鲫鱼说了这么长时间了,她都没说什么。那还是你二哥呢!你怎么不喜欢听?”   沈汶抱头:“我带你出来干嘛?!”   严氏一挑眉:“什么叫你带我出来的?如果不是等着你,我早就安排我三叔三叔母他们来接我了。就是你二哥一个劲儿让我要照顾你,我才等了这么久,现在才来完成我对他的许诺。”   沈汶问:“你对他许诺了什么?”   严氏说:“我跟他许诺我要夜里到他营帐去!”   沈汶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对严氏说:“二嫂,我是个特别注重纯洁的人。”   严氏看沈汶:“夜里去与你二哥共商敌情,怎么不纯洁了?”   沈汶哀叹:“我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   严氏嘿嘿:“当然来不及啦!快吃快吃,早点睡,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好早点走。”   沈汶赌气地说:“偏不,我得好好睡一觉!晚点儿起。”   严氏热切地说:“那我得接着给你讲讲这段时间我对你二哥的思念之情……”   沈汶忙点头:“好吧!我们尽快走,让你早点见到我二哥!”   严氏笑了:“你真是个懂事孩子!”   后面几天,她们在山寺里过得很悠闲。大家睡懒觉,吃斋饭,无所事事,沈汶几乎想就这么生活下去。   平远侯发现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要去庙里祈福的消息一传开,张允铮就准备启程了。那边镇北侯的沈三回了城,张允铮就向父母辞行,要次日离京。   平远侯知道沈二小姐去的寺庙就是自己让人准备的,当然就清楚了沈二小姐肯定是借那个寺庙行金蝉脱壳计,张允铮是去接她,一起去边关。   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必是张允铮口中镇北侯府幕后之人的徒弟!难怪当初就是这个沈二小姐来见张允铮!难怪这个沈二小姐六岁就给了张允铮什么香囊!难怪这个沈二小姐与太子斗嘴,在宫里被毒杀,险些被四公主杀了……看来都是这个幕后之人的手段。这个幕后的人八年前就开始谋划,可见其深谋远虑。平远侯心中倍感踏实,觉得前程很光明。   可另一方面,张允铮这么个烂脾气,竟然那么上心地准备这次旅程,连衣服上的针脚都亲手去扯扯,看是不是结实,想来是对人家有意思了。   平远侯叹气:自己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个地都上赶着那个在他眼里很傻的沈侯的孩子?   “你觉得沈侯家的那个二小姐如何?”为了安慰因为张允铮又要远行而很愁闷的李氏,平远侯问李氏道。   李氏皱眉摇头:“那孩子可太能招事儿了,总是惹祸呀!她那时才几岁?六岁?七岁?就在街上要青楼里的女子。然后又惹了大皇子,把名声弄坏了。我还记得当初在皇宫里,她对皇后说话不遮掩,把自己差点弄死。然后就是冬狩,又差点儿被杀。这些年虽然没听到她干了什么,可我总是不放心。”   平远侯眯了眼睛——她那么小就拜师了?   李氏心中警觉:平远侯怎么问起了沈二小姐?难道他想换亲?换亲是娶不上老婆才干的事,一般上等人家不干这种事。可是张允铮外面顶着的名份只是个远亲,倒也不招人异议。只是,有这个必要吗?说实话,沈二小姐还不如沈大小姐让她喜欢,至少那个大小姐健康挺拔,日后肯定好生养!   夫妻两个想的不同,次日送别张允铮时,自然着重点不同。   李氏拉着张允铮的袖子,小心地说:“儿呀,你二十二岁一到,娘就给你议亲。”这之前你可别自己找!   张允铮皱眉:“娘,别管我的事!”   平远侯说道:“怎么跟你娘说话呢这是?!混小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若是看上了谁,好好讲出来就是了,别吵架!虽然他自己说话就像在吵架。   张允铮抿紧嘴唇,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李氏不想让张允铮这么生着气离开,放缓了语气说:“娘怎么会勉强你?到时候会听你的主意的……”   张允铮很不耐烦地说:“好吧,到时候我会告诉娘!”   李氏目瞪口呆:这是心里有人了吧?!   平远侯心里暗骂这个没心机的混小子,挥手道:“一路多保重,昨天给了你那些信站的地址了,有机会让人带信回来。”   李氏也含泪地叮嘱了几句,张允铮带着人走了。   李氏等着他离开了,着急对平远侯说:“侯爷!我说过吧?他在外面有人了!就等着他二十二岁一到,就要往家里带!这可怎么好?侯爷,你可一定要让人去查查!”   平远侯对着李氏温柔地点头:“好好,夫人莫急,我一定让人去查访。其实,离他二十二岁还有几年,夫人不用担心,他没法娶谁!”沈侯那个二女儿还没及笄吧?   李氏凝眉叹气:“这个小逆子啊。”   平远侯点头:“是呀,混小子。”   ----------------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天刚亮,山上庵寺里,严氏就到了沈汶的窗外说:“该起来了!”   沈汶气得用被子捂脑袋:“我还想睡一会儿……”   严氏在院子里说:“接咱们的人昨天晚上就到了!报了门上,说晚了,去和尚庙过的夜。讲好今早就过来,他现在来了,是位张公子,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你用不用我去帮你问问?……”   沈汶大叫:“不用!”连滚带爬地起床穿衣服。   洗漱完,沈汶和苏婉娘出了小院落,到了正厅,果然见张允铮已经坐在严氏旁边等着了,严氏的丫鬟鲫鱼还是皱着眉站在一边。   见沈汶进来了,张允铮也不站起来,只倨傲地点了下头。   沈汶脸红了,忙低头坐下,唯恐旁边的人看出自己的不自在。严氏根本没注意到,兴奋地对沈汶说:“快说说你的安排,咱们马上走吧!”   沈汶一抬头,见张允铮皱着眉头看严氏,沈汶怕他说出什么不敬之话,赶紧说:“我们这一行是流民打扮,就不能公子小姐地叫了。首先,我们都得改称呼,二嫂,你就是严大舅……”   严氏马上点头,说道:“好。”   沈汶很满意严氏还听自己的,接着带了丝羞涩对张允铮说:“你是张二哥……”   张允铮却不买账,说道:“张大哥!”   沈汶不自主地撒娇:“才不是,你又不是老大!……”   严氏急了:“你们不要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行不行?!张小哥就行了!”   沈汶警觉,忙咳了一下,说道:“那就听二嫂的吧。”张允铮扯了下嘴角,没再说什么。   沈汶对苏婉娘说:“你是苏嫂子,我是文小弟。”   苏婉娘问:“我不能女扮男装吗?”   沈汶摇头:“你太漂亮了,不能,只能涂了脸,画些皱纹。”   沈汶指着鲫鱼刚要说话,严氏抢着说:“她就留在这里吧,不然府里万一来个人,也没人应付。”   鲫鱼大惊失色道:“我不能离开五小姐呀!”她把严氏原来的称呼都说出来了。   严氏却很坚持:“你一定要留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轻松轻松了。”   鲫鱼急了,对沈汶说:“你不知道呀!如果我不在小姐身边,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沈汶点头叹息:“我也知道,但是就这么定了吧,这里的确得有人。”这么一说,鲫鱼哭也没用了。   张允铮指着身边的大包说:“我们换装。”   严氏一愣,看着自己的衣服说:“我不想换,我喜欢我的衣服,这颜色多雅致……”   沈汶说:“这外面要穿上破烂的衣服。”张允铮把一件件破衣烂衫拿出来,严氏看着皱眉:“这么脏?!”   张允铮不快地说:“都是干净的!看着烂,可很干净。”   严氏去拿起一件,放在鼻子下面一闻,马上说:“真是干净的!考虑周到,这位小哥是个认真的人!”   张允铮很得意地哼了一声。   沈汶马上找茬,指张允铮:“你这个样子也不行。”   严氏附和:“是呀是呀!这么英俊出众的脸,很容易被女子们看上的!万一有几个跟着你来了……”   沈汶打断道:“你戴上个黑眼罩,成个独眼龙,然后,脸上画上个蜈蚣疤,沾上山羊胡……”   张允铮对沈汶笑了:“你是不是嫉妒?”   严氏哈哈笑,沈汶有点脸热,嘴硬道:“怎么啦!有你这样的流民吗?会惹麻烦的!”   张允铮说:“你要是戴上个猪头,装上个猪耳朵,那就没麻烦了……”   屋里的其他人都笑起来,沈汶气得大叫道:“你们要是不听我的,我可要生气了!”   严氏马上说:“听呀听呀!”   沈汶对严氏说:“你也该有个八字胡才好!”   严氏推沈汶:“你是报复我呀!”      不多时,几个人都装束完毕,走出来,大家对视了一下,都笑起来。   严氏穿了破旧的打着补丁的文士衫,太阳穴贴了块膏药,上唇真粘了八字胡。张允铮也是浑身乱服,脸上画了一道疤,没贴胡子,可是用薄纱遮了一只眼睛,很海盗。苏婉娘一身棕黑衣服,梳了个中年妇人的发式,头发乱乱的,挡着涂了黑豆面的脸。沈汶装束成了一个乞丐,蓬松头发,满脸乌黑,连手都是黑的。   打扮完毕,他们告别了几个姑子和哭哭啼啼的鲫鱼,出了寺门往山下走。? ☆、接人 ?  到了山下,见到了四辆十分破旧的两匹驴或者骡子拉着的马车,每辆车旁还有两三个流民装束的骑在牲口上的大汉。   沈汶皱眉:“这看着不对!”   严氏看了看,点头说:“是呀,马车显得太结实了,非富即贵,就是穿了流民的衣服,也遮不住啊。”   张允铮过来,听到她们这么说,就说道:“那就让人以为我们是匪徒吧。”   严氏噗地笑了:“对呀,这么多匹牲口,你这些人也彪悍,真可能是匪人呢!”   张允铮指着领头的很魁梧的年轻人:“这是月季……”   沈汶几个都忍不住笑了,月季上来,模仿了张允铮的口吻说:“见过各位。”   严氏赞赏道:“这可真厉害,听着是一样的。”   张允铮撇嘴:“我觉得不一样,他听着就心虚。”   月季还嘴道:“怎能不心虚?我又不是你……”   张允铮抬手就给了月季一个脑瓢:“反了你?”月季幽怨地捂着脑袋到一边去了,偌大的个子,显得特别可怜。张允铮又指着一个眉目十分俊秀的青年人说:“这是杜鹃,他会留在尼姑庵旁边的和尚庙里,如果需要就扮成你们里面的一个人。”   杜鹃是唯一没有穿成破衣烂衫的人,在一群“流民”中间,显得格外清高。他表情冷冰冰地说:“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张允铮瞪眼:“你觉得有什么用?我觉得必要就行!”   一个小个子的乞丐跑过来,“公子……”   张允铮说:“叫我张小哥吧。”他对沈汶等人说:“这是玉兰,是个跑腿的。”玉兰行礼,匆忙地说:“前面的暗哨发信号,有人过来了。”   沈汶忙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张允铮:“我们先去接段郎中,然后去皇陵送点东西,然后去酒窖……”   张允铮瞪大眼睛:“你真的是要去边关吗?”   严氏也着急:“就是呀!你这么兜兜转转的,我们什么时候……”   沈汶不想和他们争辩,打岔说:“快上车!快上车!”拉着严氏和苏婉娘上车,张允铮吆喝道:“走了!走了!”人马启动,往京城西行去,去接段增。   -------------------   段增知道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自己很快就会出去周游了,兴奋得脚下像踩了云彩一样,每天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施和霖和苏传雅都装没注意到,可晚上就聚在一起,大骂段增是个没良心的。   等到出发的日子近了,段增才有些忧伤了。天天忙这忙那,给施和霖干了好多活,也不与施和霖吵架了,对施和霖还经常说些感激的话。施和霖摆着架子,有些不理不睬,每天在外面忙到晚上才回来。   段增准备出发前的一天,举止失常。坐在那里一阵阵地发愣不说,施和霖问他一句话,他就惊得跳起来。   入夜,段增等到同屋的苏传雅睡着了,又悄悄地爬起来,找出笔墨,借着烛光,给施和霖写信。   他最烦写字,平时的方子都很潦草。这封信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地,写了半夜才写出了几句话,不外乎是感谢施和霖对他的救命和养育之恩,说日后会好好报答。现在他有个机会出去行医,先去长长见识,请师傅不要怪罪他。他还会回来的。   终于写完了,段增把纸张压在了桌子上,吹了灯,拿了包裹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苏传雅等到脚步声消失了,才从床上跳了起来,拿了纸条跑到旁边的屋子敲门:“师傅!师傅!师哥跑了!”   施和霖早就看出段增不对劲,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所以晚上睡觉也没脱衣服,就等着听隔壁的房门动静。段增走时他在门缝里扒着看,暗叫了段增十几遍小白眼狼,现在苏传雅来敲门,他忙打开了,拉苏传雅进门。点了灯,接过苏传雅手里的纸看了,大骂道:“这个没良心的!才写了这么点儿!”   苏传雅还是为段增说了句公道话:“段师哥本来就没有文笔,也不是故意不多写……”可接着就自我吹嘘起来:“若是我,那不得写上个五六千言……”   施和霖怒目苏传雅:“你小子也想跑?!”   苏传雅连忙摇头:“不!不!师傅,我可不会像他那么没良心。咱们快去追吧!”   施和霖捻着胡须说:“不必惊慌,他这么早走,城门还没开。他就是怕早上起来见到我才夜半逃跑的。活该!他得在哪里蹲半宿。我们可以睡个小觉,然后起来乘马车走,肯定误不了。”他看看天色,又说道:“你到五更天就去把秦全找来,我早跟他说好了。”   苏传雅可根本不敢睡觉,回到屋里,把自己藏好的包裹拿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坐在床前,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听外面钟鼓敲了五更,忙去找秦全了。   秦全的医馆前人迹稀少,苏传雅转到了后门,刚一敲门,门就开了,秦全走出来,小心地关了门,悄声说:“师哥昨晚上来说该是这几天的夜里了,我等了一宿。”   两个人到了施和霖的医馆,施和霖对秦全说:“师弟,就都交给你了。”   秦全点头说:“师哥放心,我会让人来按时打扫,不会荒了的。”   施和霖给了秦全一个大盒子,对他说:“我走了以后,你不可行医。明白吗?我书房里有我写的医案,你有空就读读。若是我们两三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信,这里是房子的地契和我写的文书,你可以把地卖了吧,用钱来开个药店,或者就在这里开,可是记住,不能行医!”   秦全哭了:“师哥一定要回来呀!我还是想给人看个小病什么的……”   施和霖叹气:“好的好的,你真不让我放心呀!”   秦全接了盒子,唠叨着:“师哥要当心哪,现在外面不太平,早点回来。”   施和霖点头说:“好的好的,我会的!”   说完背上了包裹,苏传雅也激动地背上了自己的大包裹,施和霖与秦全行礼告别,小声叮嘱:“不能让人发现你在帮着我,明白吗?”   秦全忙点头:“明白明白!不会的。”   施和霖带着苏传雅离开了医馆,找到了谈好了价钱的车行,雇了马车,往城外去了。   他们坐了两天马车,终于到了京西的那个落霞庄,在农家赁了一间房,打听到了白鹭林在哪里。休息了一夜,次日午时就去了。   在那林子边正正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看到段增。苏传雅着急了:“是不是他来得早,已经见到侯府小姐,他们都走了?!”   施和霖捻着胡须:“不会的。我找的车行是老牌号了,不会走远路,肯定是最快的道儿。我觉得,是他走了弯路,还没有到!你看,人不能没良心,不然喝水都塞牙!”   两个人又等到了天擦黑,才回到了村里,吃了自己的干粮,还问房东有没有人来村里投宿,房东说他没有注意。   次日,两个人一大早就去了白鹭林,这次还没等多久,就见段增脚步急匆匆地奔这边来了。施和霖和苏传雅对着一笑,躲到了树丛后。   段增到了林子边,左右看看,没有人,松了口气,坐在了一个树墩上。他的确是走了弯路,多用了一天才到。好在是在苏婉娘所说的时间段内,应该没有误了约定。   刚喘了口气,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小雅!你看看,你师兄这个白眼狼就这么离开了我!都不给我磕个头,道个别!想当初,我把他捡回来时,他怕黑,我夜里陪着他睡觉,给他讲故事,说笑话……可是现如今,他掉头就走,都不见我一面!我发誓,我不当他师傅了!从此,我就没了这个徒弟!”   段增猛地站起来,惊诧地转身往林子里走,就见施和霖与苏传雅正“抱头痛哭”中,苏传雅说:“师傅,您放心,我是绝对不会那么对您的!日后,我如果想出去玩,一定先告诉师傅!师傅同意了,我才走!走时,还会问师傅是不是想和我一起走,万一师傅也想出去玩可怎么办?徒弟不能不理师傅呀!”   施和霖“抽泣”:“他不是我徒弟了……不是了……我肝肠寸断!伤心无比!”   段增尴尬了。施和霖是他最亲的人,这么多年说要走,施和霖都拦着,他可以想象,如果这次是真的离开,施和霖会多么死求活求地让他改主意。但他真的已经铁了心要跟着沈汶去边关,不会改变主意了。他不愿面对那种离别的痛苦,才一纸留书逃走,可还是让师傅追来了!   段增结巴着说:“师傅……”   施和霖原来担心的是段增马上掉头就跑,可现在听见段增叫他,心说这孩子还没有良心泯灭,立刻抬头:“别叫我师傅!我可当不起!这么多年啦,我好伤心好伤心……”   段增叹息:“师傅,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得走……”   施和霖对着苏传雅用袖子擦眼睛下边:“小雅!我跟你说实话,其实,师傅没有家人……”   段增大惊:“啊?!那每年师傅都说要给家里带钱什么的,还向我借银子?!”   施和霖不看段增,继续对苏传雅说:“那些银子都藏了起来,日后给你师兄娶亲用的,我告诉你地方,万一,师傅死了……”   段增失声道:“师傅!不能这么胡说!”   施和霖扭脸:“什么叫胡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头发都白了!还能活几年?”   这次,连苏传雅都觉得不符合事实了:“师傅,您的头发,其实还没白呀,就是有些秃……哦,不,稀少。”   施和霖看苏传雅:“我跟你说,当初我刚见到你师哥时,我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啊!看看,现在白了多少?你知道我为了你师哥操了多少心了吧?!”   段增争执的心又起:“那是为了我吗?那么多病人呢!”   施和霖看段增:“我给病人攒银子了吗?我给病人做饭做衣服了吗?病人跟我天天吵架了吗?!”   段增有气无力地对施和霖说:“师傅,对不起……”   施和霖气愤地说:“除了个不疼不痒的对不起,你还能做什么?!啊?!就张嘴说个对不起就行了?!”   段增也皱眉了:“那你让我怎么办?我是不会回去的!”   苏传雅及时地说:“那我们也不会回去的了!就跟着你了!”   段增瞪大眼睛:“那怎么成?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师傅年纪大了,你还这么小,走不了那么远!”   施和霖仰面朝天:“我会走到我走不动的时候,躺在路旁,默默地……”   段增没想到施和霖还有这种烦人的诗情,忙打断说:“师傅!别总动不动就说这些!”   苏传雅解释说:“师哥啊,你是师傅心头肉呀,你走了,师傅可就……难受死了……”   施和霖大哭声:“没良心的白眼狼啊!我没徒弟了!没了!”   段增要疯了,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跺脚,说道:“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是别人能不能同意……”   施和霖立刻停了悲叹声,对段增说:“说别人干吗?说你是怎么想的!”   自从被施和霖捡到,段增从来没有离开过施和霖,心理上自然有种归属感。这三四天一个人乱闯,何尝没有怀念过长年在一起的师傅?段增迟疑着说:“如果那边说可以一起走,那我自然是喜欢的……”   施和霖立刻舒展了愁眉,哼了一声道:“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小……狼!”   苏传雅也跟着点头说:“对呀对呀,只要那边同意,我们就一起走!”   段增皱眉看苏传雅:“就是师傅可以和我一起走,你肯定不行,你才多大?怎么能走千里?”   施和霖现在看苏传雅:“你的确是年幼了一些……”   苏传雅跳起来:“师傅想过河拆桥?!我就是让师哥背着,也得一起走!”   段增怒:“谁想背你?!”   苏传雅口若悬河地说:“当初师傅背没背过你?!啊?!别只进不出,山不转水转,现在你就得背我!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你这么就跑了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徒儿们,不要吵……”施和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现在开始和稀泥了。   大路上走来了一队流民,破衣烂衫的,三个人都住了嘴,往那边看,可谁也没有留心看,段增以为侯府的车队,至少也是该仪仗齐整的。   就听一声尖叫:“小雅?!你怎么在这里?!”   从一辆车上跳下了一个妇人,小跑着往这边来。   苏传雅张着嘴:“姐姐?!你……你不是……嫁人了吧?!”   苏婉娘气喘着到了跟前,伸手就去拎苏传雅的耳朵:“你就知道给我添乱!你在这里干吗?!说!”   苏传雅在惊讶中一不留神被拎着了,大声哭叫着:“是师傅带我来的!你说要我听师傅的话的!我们是跟着段师兄来的!……”   段增刚要开口否认,可想想也对——他们可不是跟着自己来的?   车队到了路边停了,沈汶严氏和张允铮一起走过来。   段增有点儿尴尬,可施和霖却主动行礼:“沈二……小哥”,他看见沈汶男孩子的乞丐装束,改口道:“我们发现了段增的打算,就把城里的医馆关了,房子也封了,跟他一起走。方才,他都同意了!”   沈汶原来只打算接上段增,可却见到了都背着大包裹的施和霖和苏传雅。施和霖的包裹外甚至挂了一只药锅,明显是彻底背井离乡的意思。碰到这种情况,沈汶有点反应不过来,微皱眉思索着:“其实到处都需要郎中,只是路途遥远,施郎中身体……”   施和霖忙说:“我身体很棒很棒!郎中呀,自然知道怎么养护身体!而且,动则生阳,人本来就该到处走动的!”   沈汶于是点头,施和霖马上高兴地与张允铮和严氏行礼,介绍自己:“我姓施……”   段增放下心,跟在施和霖后面与张允铮和严氏见面,相互通名报姓。   张允铮没有见过段增,见他如此年轻,又认识沈汶,格外地注意他,脸上却是淡淡地。   那边苏婉娘厉声对苏传雅说:“你不能胡闹!我们要去的地方根本没法带你!”   苏传雅大哭起来:“你就想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爹娘死了,我的亲人只有你了,若是你不管我了,我也死了吧!哇……”   苏婉娘眼睛红了,放了手,气急地说:“你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去?我们还得找人要来照顾你?!”   苏传雅乱跳脚:“我不回京城了!我把学都退了,我们也没有房子住了!我就要跟着你!你要是敢赶我走,我就到处流浪,让你再也找不到我!哇……”   苏婉娘急得举手要打苏传雅,可手怎么也下不去。   沈汶也发愁,对苏婉娘说:“现在肯定不能把他送回去了……”   严氏忽然说:“那就把他送到我堂姐那儿去吧!反正那是往北边走,与边关一个方向。”   苏婉娘眼睛一亮:“你堂姐?季文昭的夫人?”   施和霖连声问:“这位是谁?季文昭是谁?”   沈汶指着严氏说:“这是我二嫂,现称严大舅……”   段增说:“季文昭你还不知道?就是下棋的那个!”   施和霖捻着胡须问严氏:“你是沈二夫人?你堂姐嫁给了季文昭?”   严氏点头说:“是呀,我堂姐特别耐心,肯定会照顾他。我祖父不有个学堂吗?让他跟着那帮孩子上学就是了。”   苏婉娘惊叫:“哎呀!那怎么能叫学堂,是叫书院,是严敬老夫子开的……”当初要联络季文昭,她知道他的背景。   施和霖连连点头:“严氏书院?我都听说过,那可是个有名的书院!”   严氏挥手:“都一样,就是一帮孩子读书的地方呗。”   苏婉娘皱眉:“我听说可不好进哪!都得是什么神童呀,过了乡试什么的。”   严氏说:“没事!让我堂姐夫,就是我季师哥,说一声就行了。”   沈汶怀疑:“可那不是季文昭的书院呀,是严老夫子的。听说为了让季文昭投到严老夫子门下,季文昭的父母还请求了严老先生半天呢……”   严氏哼了一声说:“我祖父特别爱端着。其实当初他早就听说季师哥了,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托人拐着弯儿告诉他父母把人送过来。人家父母来了,他又在那里摆了半天谱儿,才收下人。可季师哥到的当天晚上,他就找季师哥下棋,两个人聊了半宿。你看他把我堂姐都给出去了,可见多看重季师哥。季师哥张口,他能不同意?满书院都是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怎么了?怎么能为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伤感情?”   苏婉娘还是不确定:“那季文昭会开这个口吗?”   严氏包揽:“季师哥听我堂姐的,我堂姐听我的!你们放心吧,我跟我堂姐一说,这事肯定成!”   苏婉娘问沈汶:“你觉得如何?”   沈汶思考着:她原准备从东边沿海走,绕了个大远,好避开主要的灾区。如果去严敬的书院,就偏离了她原来定下的途径,可其实算是更近的一条路。只是从严敬书院所在出发,要穿过灾区才能到酒窖所在,这不要紧吧?如果不去严敬的书院,又怎么安置苏传雅?绝对不能把他带往边关,他年纪太小,冬天就要来了,他受不了那样的严寒……而且,严敬的书院的确十分有名,如同日后的重点学校,苏传雅如果能进去了,就算师出名门了,科举做官都有了背景,苏婉娘会很高兴……   沈汶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苏婉娘欣喜得失声说:“那真是太好了!”弟弟如果能进了那书院,她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苏传雅摇头:“太不好了!我要跟你们走!”   苏婉娘厉声说:“那可是数一数二的的书院,你能进去不知哪辈子积了大德了!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就把你的耳朵揪下来!”   苏传雅继续哭:“你揪你揪……你一点儿也不疼我……”   张允铮不耐烦地说:“上车上车,这么站在路边吵算什么?”他扭头对沈汶说:“看看,幸亏我带了四辆马车!要是按你说的,只两辆,就不够了。”   沈汶被苏传雅闹得头大,叹气,对张允铮软言软语地说:“你真聪明呀,真得谢谢你了。”   段增对沈汶不屑:“你怎么还是这么说话……”   张允铮恶声恶气地对段增说:“她这么说话怎么了?!”   段增撇嘴:“像个小女孩,长不大。”   张允铮瞪眼:“长不大又怎样?!”   段增皱眉看张允铮:“我看你也没长大!”   张允铮顶回去:“你才没长大!”   苏传雅扭头大喊:“我也没长大!我不长了!”……   施和霖再次张开手:“徒弟们!孩子们!别打架了!上车啦!”   大家乱哄哄地上了马车,施和霖和段增一车,沈汶和严氏,苏婉娘姐弟,一行人马往西北的皇陵方向行去了。   皇陵旁边有驻军守卫,沈汶一行人没有太接近,在守军外围的山林里露宿过夜。张允铮的人去周围村落里,借着要买些水和干草的由头,聊起来知道有个皇子在周围守皇陵。村民们大概知道方向,就也跟着八卦了几句。   秋末的夜晚还不算冷,大家环坐在四辆车围成的帷帐中,沈汶为明日布置任务:“施郎中就扮个江湖郎中吧,去那边的村落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四皇子住的地方。”   施和霖捻着须,很得意地瞟了段增一眼,说道:“肯定能打听到。我这么老练而成熟,办事很可靠。”   段增扁着嘴,少见地没争执。   沈汶一边坐着苏婉娘,另一边是女扮男装的严氏。苏传雅在苏婉娘旁边,使劲往沈汶身边探头说:“我和师父一起去,我可以帮你打听。”   沈汶高兴地笑:“小哑巴真聪明!嗯,也许不该叫小哑巴了,叫小雅吧……”   大家笑起来:“那不是还是小哑巴吗?”   苏传雅美滋滋地说:“没事儿,你叫我小哑巴挺好的。”   张允铮皱着眉头,看着苏传雅,想着若是找茬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是出不了手,但是怎么能治治这个小子?他总跟沈汶凑近乎。   严氏现在急着想去边关,问道:“我们在这里要停几天?”   沈汶笑:“严大舅,别着急,我们来得及。只要找到了地方,晚上让张小哥送包东西,我们次日就能走。”   苏婉娘脸有些红,咬着嘴唇没说话。   四皇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站桩,下棋,看看书。他过去就有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多了站桩,他觉得日子比上次好过多了。他已经能早晚各站半个时辰的桩,纹丝不动,气息平和,身心舒畅。   这天早上站完桩,四皇子出了微汗,他自己擦了脸,然后背了手,不用装瘸,从屋子里溜达出来。   站在后宅的小院里,看着清晨撒在地面上的阳光,闻着乡间清新的空气,听着远处村落的人声,四皇子努力让自己感到生活美好。当初周文王知道去京都会被囚禁,不还是去了?在牢里还编了周易,可见没有穷途末路,只有人心不明……   前面的院门响,丁内侍与兵士打了个招呼,像是又关上了门。   不过时,丁内侍提着一个篮子走到后院,对四皇子说:“殿下早安。”   四皇子叹气:“都多少次了,叫我蒋公子。”   丁内侍笑着:“公子,我去前面村子里想买点菜蔬,真是很贵呀,一个萝卜竟然要一两二银子呀!上次还一两呢,这真是抢劫。幸亏我们不用常买,蒋府送的差不多就够了……”   四皇子打断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京城的消息?”   丁内侍哦了一下,凑过来小声说:“听说京城里,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去庙里祈雨,还发下了宏愿,旱灾不解,她就不出庙呢。那沈二小姐咱们也认识,她要是去了庙里,那……”那苏婉娘肯定也就跟着去了。   丁内侍有些担心地说:“殿下,这旱情有三年多了吧?要是快过去了也就罢了,可万一再那么两三年,那沈二小姐不就得在庙中住两三年,那……”苏婉娘不也得在庙里守着了?丁内侍叹气:“那个沈二小姐真不懂事!有事没事去庙里干吗?在家立个佛龛好好拜拜不就得了?还拉着别人一起去受罪……”   也许是刚刚站完桩,四皇子的头脑异常清醒,他思考了片刻,也悄声说:“你这些天经常在外面转转,看看……”他没说完。   丁内侍点头说:“好,我去给您打听着,看看有什么别的信儿。”   其实四皇子的意思不是这个,他认为,沈二小姐是那个镇北侯府隐身人手里的木偶,她平白无故地要求去庙里住,肯定是为了出城活动,苏婉娘自然是和她在一起。说什么要住到旱灾过去,那是因为她需要很长的时间。要这么长的时间,自然是为了行远途。   四皇子在心里有一个极为渺茫的希望——也许,真的是也许,苏婉娘会来见自己……一想到这种可能,四皇子的心就跳得让他发慌。方才那些什么知天乐命的自我宽慰一下就被汹涌的期待所代替了,可他却不敢露出一丝半点:这个希望太脆弱,他不能诉诸于口,唯恐一说出来,这个希望就会被风吹散了。   又过了几天,丁内侍从外面回来,见到在院子帮着扫地的四皇子,忙夺过四皇子手里的扫把,将四皇子拉入屋中,反手关紧了门。   四皇子说:“我看书上说了,扫地有利四肢伸展,健体……”   丁内侍急促地低声说:“我看到了那个施郎中和苏娘子的弟弟!”   “啊?!”四皇子脱口惊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到门边窗下听了听动静。这里可不是皇宫,周围没几个人,安静得很。   四皇子小声问:“你打招呼了吗?”   丁内侍摇头:“旁边有兵士,他们都认识我。那个施郎中也看见我了,可也没上来。只一直缀着我,我想他应该远远地看到我进这个门了。”   四皇子兴奋了,双手相扣:“她们竟然来了?竟然真的来了?”   丁内侍问:“谁?苏娘子吗?”   四皇子点头:“当然了,你想她对她的弟弟多宝贝,她弟弟才十一吧,她肯定不会让她的弟弟出京的,跟着师父也不行。她弟弟在,她肯定也在附近……”四皇子脸上露出笑容,还带了丝红晕。   丁内侍也笑了:“那真,那真,太好了,太好了……”他着急地看:“咱们这里什么也没有呀!吃的喝的……”   四皇子急忙去找包裹,嘴里说:“我带着那支玉簪呢!看看,我就知道……”   丁内侍帮着四皇子从几个包裹里找到了一个小首饰盒,四皇子将装着玉簪的小盒子拿出来,握在手里,也不看书下棋了,就坐在窗下,看着院子里的青石板地,含着微笑,开始发呆。   丁内侍却还是去烧水做了饭,时不常地在门口探望一下四皇子,惊讶四皇子能这么神游天外地干坐许久,竟然没有发芽。   四皇子等了一天,太阳西下,月上东山。他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精神了。穿了夹衣,搬了椅子,就在院子里坐下望天,弄得丁内侍也得穿了冬天的大衣服到外面陪着。   四皇子没有白等,午夜时,一个黑影从墙上冒了出来,往院子里一探头,就看到了等着的两个人。黑影方一迟疑,丁内侍忙招了下手。   月光下,黑影倏然跳下墙来,到了四皇子身前。四皇子激动地起身,举手行礼,觉得夜晚忽然变成了大白天,对方全身都是亮堂堂的。虽然面前之人脸上有疤,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那年暴打了火罗的青年。   张允铮对这种热烈欢迎有些招架不及,忙乱地回了下礼,也不多说话,从背上解下一个小包裹递给了四皇子,然后又行了下礼,就要走。   四皇子急了:“等等!”   张允铮停住,不解地看四皇子。他的任务就是来送东西,没准备对四皇子讲什么,所以他很谨慎,不想多说话。   如果丁内侍没有告诉四皇子他见到了施郎中和苏传雅,如果四皇子预先没有猜测过苏婉娘就在附近,如果他没有不切实际地妄想过他要与苏婉娘见面,他现在应该很惊喜,然后对张允铮连声道谢。送别张允铮后,他会奔回屋去好好看看包裹里的东西。   可惜,四皇子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苏婉娘了,他一旦猜想苏婉娘到了附近,就不管不顾地觉得他会与苏婉娘见一面。现在张允铮只给了东西,竟然转身就要走,四皇子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失落,几乎有种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对张允铮说:“我要去见她!”   话说出来,四皇子立刻变得坚定了,把手里一直攥着的小盒子塞到包裹里,重复道:“我要去见她!”说完,把刚接到的包裹挎在了背上。   张允铮皱眉:“你要去见谁?”   四皇子说:“苏小娘子……”不行!这次出行明显是机密的事,怎么能让他带着自己去办私事?四皇子继续说:“……的主人。”? ☆、出行 ?  听见四皇子说要见苏婉娘的主人,张允铮马上的反应是沈汶,皱眉问:“你想见她干吗?”   四皇子原以为不管怎么说,苏婉娘的主人肯定是策划这次出行的人,那么模糊着说,也是很准确。见张允铮询问,四皇子眨眼:“想……和她讨论……讨论一下问题……”   张允铮说:“你有何问题?告诉我,我可以给你转告!”   四皇子看到张允铮警惕的眼光,想起张允铮那时在湖岸的身手,心知如果自己给不出个原因,这个青年人把自己灭口了都可能。   他心生绝望,眼睛竟然有了泪光,他用手指了下四周的围墙,带了丝黯然说:“我被圈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打听不到,我其实……其实就想……想……见见……苏娘子……”   四皇子算是歪打正着了,张允铮过去也被圈过,对这种禁闭有着极大的反感。见四皇子这样一说,就动了同情心。他回想自己习武后夜里还能出去,尚且觉得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个皇子如果根本出不去,还不憋得要死?又听说四皇子其实就想见见苏婉娘,马上觉得这个要求应该被满足。   他一心软,思维就变轨道。他记起上次在湖边打火罗,四皇子出借了太监公主的服装和马车等道具,还在一边看着,早就见过了沈汶……四皇子肯定是局中人氏,现在只要咬定沈汶是幕后指使人的徒弟,该是没事。他考虑着说:“这左近倒是没有多少人,兵士们也都在军营里……”   四皇子急忙说:“我天天站桩,腿脚可以跑动。”他想起张允铮过去见到他时他总是瘸着腿,忙补充道:“我的腿治好了!”   张允铮决定了:“我们能走就走,不能的话,我可以背着你。”   丁内侍紧张得结巴着:“殿下,我陪……陪……”   张允铮断然摇头:“不行!真有事,我可背不动两个人。”   四皇子这时可不管丁内侍了,对他说:“你在这里守着,我与他去就行了。”   张允铮不耐道:“要走快走!”   怕门开有声响,张允铮要背着四皇子上墙头,但是四皇子说要自己爬墙出去,丁内侍去搬了两把椅子,四皇子登上椅子,张允铮在墙头上把他拉了上去。四皇子双脚搭在墙外,坐在墙头上感慨万千……可没几秒钟,就被跳下墙头的张允铮“嘶嘶”地出声催促。四皇子看看空虚的脚下,觉得墙格外高,突然觉得腿疼,几乎想就此放弃,就着椅子,回到墙内……可是他背后轻小的包裹突然变得沉重,像是要把他推向前方,四皇子一咬牙,对着张允铮扑了下去。   一股大力凭空将他坠下的力量化去,他双臂一紧,张允铮将他稳稳地放在了地面。四皇子刚要出声道谢,张允铮已经示意他跟上自己,在黑暗里躲躲闪闪地开始行走了。   沈汶怎么也想不到张允铮回来竟然把四皇子带回来了。她一直与苏婉娘一起在营地外张望,以防有什么动静她可以马上去接应,而苏婉娘则是在等张允铮带回的四皇子的回音。   两个人看着张允铮和四皇子走到了面前,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四皇子先举手行礼,苏婉娘红了脸,行了礼,沈汶才迟缓地也行礼。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苏婉娘避开脸不看他。沈汶知道四皇子这是看苏婉娘来了,自己也不好当灯泡,就示意张允铮和自己移开几步,让四皇子和苏婉娘说几句话。   四皇子见到苏婉娘,激动得根本看不见别人了,心脏急跳,要喘不过气来。他这么长时间没见到苏婉娘,思念都快凝成石块了,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直愣愣地对着苏婉娘傻笑。   苏婉娘这时也羞涩低头。可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婉娘担心四皇子来不及回去,还是先开了口:“你……你来……干嘛?”   四皇子结巴着说:“就是……就是来……看……看看……你……”   那边,沈汶低声质问张允铮:“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张允铮小声回答:“他被关在那里,说要来看苏娘子,怎么不行?”   沈汶马上就明白了张允铮这么做的缘由,他是知己度人,帮了四皇子一把。她更加确定张允铮虽然表面咋呼刺头,但心里实在是个好孩子。他已经这么做了,她无法责备他。   四皇子和苏婉娘两个人腼腆了半天,四皇子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要走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他见到沈汶并不感到意外,沈汶是那个幕后之人的木偶,他只想知道他们这一行人的目的地。   苏婉娘摇头说:“我不能说。”   四皇子原来请张允铮带自己来时,只打算见一眼苏婉娘,说几句话。可现在人见到了,话也说了,却觉得根本不够!他非得知道她要去哪里,有没有危险。苏婉娘一说不能告诉他,他心中的欲望就更强烈,怎么也压不住。他问道:“那谁能说?”   苏婉娘低着头答:“谁也不能说。”   四皇子又问:“是很远的地方吗?”   苏婉娘点了一下头。   四皇子觉得心中火烧火燎的,他抬头看看,见张允铮和沈二小姐在不远处等着,就走过去问道:“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沈汶大惊,连忙摇头,四皇子觉得不用在乎沈汶的意见,直接看张允铮:“我守陵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找过我。每天都只丁内侍出门,蒋家的来人我都不见。我离不离开,没有谁会注意到。”他心里感到很对不起丁内侍,就又说道:“我如果离开了,丁内侍自会帮着我遮掩,可你们能不能派一个人,如果真有人发现了,可以带着他逃跑。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出事。”   照张允铮的心性,他觉得听来很合理,谁不喜欢到外面玩玩?谁愿意被关在院子里?他心中一认可,就要答应下来。   沈汶却连忙制止道:“你是个皇子,怎么能离京?”   苏婉娘也追过来了,带了些抱歉对沈汶一笑,低声对四皇子说:“就是呀,你是皇子,不能走的。”   四皇子少见地生气了,语气不快地说:“皇子怎么了?皇子就得被敲断了腿委屈求生?皇子就得被关在宫里不能见人?皇子就得自贬皇陵才能保命?皇子就不能像平常人那么活着?出去见见世面?你们谁想当皇子?我可以跟你们换!”   张允铮头脑一热,说道:“也对,他是个人哪。不能因为他是个皇子,就不让他动弹了。”   四皇子对张允铮感激地一笑,说道:“让我去吧,我真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沈汶还是摇头,说道:“不行,你是皇子,皇帝之子,不管怎么说,都是皇家的一员,可以当皇帝……”   四皇子皱眉:“我为何要当皇帝?论文,我不及从小就由名师栽培的太子,论武,我不及习武成瘾的三皇兄。你难道让我践踏手足,去争皇位?”他看向苏婉娘,问道:“你说,我会吗?”   苏婉娘想起当初四皇子对她说的话,脸上发烧勉强地说:“我觉得……不会。”   见沈汶还是微蹙了眉尖不说同意,四皇子觉得这个沈二小姐真是挡路!人家拿主意的张允铮都没说什么,她这个木偶在这里挑三拣四的!四皇子多少知道大家可能在犹豫什么——如果那个幕后的人想让三皇子登位,自己若有夺帝之心,就会从中阻挠甚至破坏。这次四皇子也不多废话了,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是不是怕我去争皇位?好吧,我发誓,若是我想当皇帝,天打五雷,将我立劈当场!万箭穿身,让我不得好死!”   这是相当狠的毒誓了,苏婉娘惊得捂嘴。   沈汶默默地凝视四皇子,四皇子坦诚地回视,但有种非常奇异地感觉:沈汶的目光像是能洞穿一切谎言。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自然无所惧怕。   沈汶思考着:四皇子这是想和苏婉娘在一起。他去守皇陵,让皇帝查出了太子抢了蒋家的粮食,除此外,四皇子的作用甚微。既没有朝臣的联系,又没有强大的外家,是一个在暗处苟且生存的人。他喜欢苏婉娘,苏婉娘也明显喜欢上他了,自己该成全他们。可是这一路太过辛苦,真不是一个皇子能承受的。   沈汶慢慢地说:“我们要走很远的路,你不能与我们一起走,会拖累我们的。”   四皇子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都赌咒了,这个沈二小姐还不让他一起走,他索性不理她了,问苏婉娘说:“你到底要去何处?”   苏婉娘瞥着沈汶,支吾着:“很……很远……”   四皇子真诚而认真地追问:“多远?!”   苏婉娘问沈汶:“能……能说吗?”   四皇子诧异地又看沈汶,不明白苏婉娘怎么还要问这个沈二小姐的主意。   沈汶纠结着,拿不定主意。她实在不想让四皇子知道内情,更别提让他跟着了,可是她看出来苏婉娘却想对四皇子说实话,肯定还想让他一路同行吧?当初自己知道张允铮来送自己去边关时,那是多么欣喜。苏婉娘与四皇子早就互通了情愫,该是更想在一起……   沈汶还没来得及拿主意,段增走了过来,问道:“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嘀咕什么呢?我师弟在营地那边闹着找文小哥,说不道晚安,他就不睡觉。”   四皇子抢先对段增行礼道:“我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过段郎中之恩。”   几年没见,段增使劲看了看才认出这是自己过去给治过腿的皇子,他弄不清四皇子怎么到了这里,赶快还礼道:“不必多礼。你的腿感觉如何?”   四皇子回答:“很好,根本不疼了。”   段增说:“多活动,最好多跑跑,这样老了你就还能走动。”   四皇子恭敬地对这个比自己小的郎中说:“谢谢,我一定照办。”   看到四皇子背上背着包裹,段增以为四皇子也要一同去,不禁说道:“边关冷,你的腿怕寒,要小心。”他以为沈汶到处作局,把个皇子圈进来也是可能的。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直着眼睛瞪他。   段增不解道:“怎么了?”   张允铮抓到了段增的一个错处,“你怎么能把我们要去的地方随时挂嘴边?这事得保密!”   段增问:“他难道不是跟着我们去?那他在这里干吗?”   张允铮说:“就是来……额……就是来……”事关隐私,他不能说是来见苏婉娘的。   段增哼声道:“说不出来了吧?不跟我们去,来这里作甚?既然来了,人都见了,还有什么可保密的?”   张允铮和他斗嘴:“来了就等于要去吗?来了也不用知道我们去哪里……”   四皇子大惊,低声急促地问苏婉娘:“你们去那里何事?这一行何止千里?!沿途要走多少山区?!”他指着苏婉娘对张允铮说:“她一个女子怎么能远行如此?谁做的决定?毫无道理!我去与她分说!”   张允铮点头说:“我其实和你想的一样。但是有人木头脑袋,不改主意。”   苏婉娘秀眉挑起:“女子怎么不能远行了?你找谁分说?这事是我要做的!”……   四皇子使劲指手画脚:“不行!绝对不行!”……   苏婉娘打断他:“什么不行?!没你的事!那包裹里是护膝什么的,你冬天用的,你快回去吧……”   四皇子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郎中方才不还说了吗?我要多跑跑路!”   段增赶快弥补道:“我还说边关冷呢……”   张允铮说:“你就别再提了!”   四皇子指着包裹对苏婉娘说:“我有护膝,你早就为我准备了,正好在路上能用,是不是?   苏婉娘极窘:“那是为了你守陵才做的……”   四皇子说:“但是我要用在路上!”   苏婉娘看沈汶一眼,说道:“小姐……还没同意。”   四皇子有些惊讶,做主的怎么能是这个小姐呢?那个幕后的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了年纪最小的二小姐?但是现在不及细想,四皇子对沈汶说:“我一定要一起去!”   沈汶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都干不了,跟着去做什么?”   四皇子看了苏婉娘一眼,说道:“做什么?我也许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如果出事了,我能和她死在一起!”   这话把众人都震住了,沈汶看苏婉娘,苏婉娘一副特别受感动的样子,低着头,手使劲揉衣角。   张允铮首先看不过去了,说道:“他要跟着就跟着呗!你不是还带了严大舅和郎中什么的吗?就不能带他了?如果怕有人找他,可以让月季替他应答着,我过去就这么干过。”他深知被圈的苦楚,当初他与张允铭第一次出城南行,那是多么激动的事!他得帮这个倒霉的四皇子说说话,挑战一下沈汶权威。   段增也说:“他说做不了什么只是人家谦虚啦!这么个大活人,什么不能干?我给人看病时他能帮着写个病历吧?我最烦写字了……”   四皇子立刻担当了重任:“放心放心,我很喜欢写字,我帮着我三……哥……写过许多字。”有些策论很长好不好?   张允铮对段增唱反调:“怎么能就帮你写字?他还会下棋呢!人家懂得可多了!对不对?”他问四皇子。   四皇子迟疑着:“我……其实不知道我懂什么……”   张允铮挥手:“不管啦!你只要别惹祸就行了。”   四皇子连连点头:“不会不会。”他急速看了眼苏婉娘,“有人管着我,肯定不会惹祸的……”   苏婉娘又羞又急,低声说:“谁管你?!”她扭头看沈汶,“小姐,你到底……”她没说完。   沈汶当然明白苏婉娘想问什么,她也理解这种浪漫:与心爱的人一路旅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一生也没有几次。她长叹了口气,终于点头,对四皇子说道:“你与我们在一起,就不能是皇子身份,而且,一切都得听我的!”   四皇子愣住,看看张允铮,张允铮很不屑地扯了下嘴角,但是没有异议。他又看苏婉娘,苏婉娘正急切地看着他,那意思是让他快同意,他只得说:“好,我在这里只是蒋公子,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自然是要听你的。”心中有片刻的别扭——你不也得听那个幕后之人的?凭什么这么大的口气?   沈汶对张允铮说:“那你就带着你那支月季再走一趟吧。”   四皇子方才听到了月季这个名字,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此时问道:“月季是谁?”   张允铮说:“是我的小厮,会学人说话,但是得跟你说些话才成。我马上把他叫来,你跟他聊聊,然后我送他回你的住所。”   四皇子说:“我也得跟你们一起去……”见几个人都不解地看他,他有些窘迫地说:“我得亲口跟丁内侍告别,不然,他会很伤心的。”   沈汶只好再次同意了:人家是有情有义的人,我可不能当坏人。   张允铮看看天色,说道:“那我们真得赶快走,不然回不来了。”   沈汶说:“这样,你们带着月季去,月小哥跟蒋公子待一天,明天晚上再接蒋公子出来。”   四皇子惊恐地问:“你不会说话不算话,白天时走了吧?”   沈汶撅嘴:“我像个骗子吗?”   几个人都看着她没有回答。   沈汶沮丧了:“好吧,我答应了你,肯定不会改变的。”   都说好了,段增回营,让月季来见他们。张允铮指着四皇子对月季说:“这位是蒋公子,是四皇子……那个,你得代替他住这里,不能跟着我们走了。”   月季用手捂腮:“公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却是施和霖平素对段增说话的口气,大家都笑了。   张允铮推他:“别闹!你去那里,有事儿,就带着那个太监逃命。你知道去哪儿,哪个庄子都行,就是别让人跟着。”   月季放下手:“公子真是小看人!”是苏传雅的口吻。   张允铮怒道:“你别学他!那个贼孩子,猴精一样!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天天挖个墙洞。”   苏婉娘叹气:“你有空替我教训教训他,他现在根本不听我的了。”   沈汶对张允铮说:“你别听婉娘姐姐的,小哑巴很好。”   张允铮看沈汶:“你护着他干吗?”   沈汶摊手说:“什么叫护着他?他就是个好孩子……”   月季打断:“你们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我?我就要被关起来了!心里很不舒服!”   张允铮一拳打在他的肩胛处:“什么不舒服?!你那么懒,大概正高兴不用跑路了。少废话!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月季嘿嘿一笑:“就是衣服被褥,全是乞丐的样式,我要那些干嘛?都留给你们吧。”   张允铮示意四皇子:“我们走吧,天不早了。”   四皇子刚要走,又把背上的包裹脱下来给了苏婉娘,小声对她说:“你先拿着,我回来取。”然后才与张允铮和月季走了。   沈汶见苏婉娘手握着包裹还看着他们的背影,轻碰了苏婉娘的胳膊一下,小声问:“婉娘姐姐,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苏婉娘慢慢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汶惊了,小声问:“你难道不该打我一下,或者掐我?”   苏婉娘看沈汶,带着些惆怅说:“你都这么大了啊……”言下之意,她也已经长大了。   沈汶忽然心酸,真想说:咱们就把四皇子留在这里,不接他吧。可是她知道,苏婉娘真心盼着与四皇子同行——她最好的朋友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人了。   沈汶挽了苏婉娘的胳膊说:“我们都不要长大,婉娘姐姐,我们都不长大好不好?”只有历经千年的沉重灵魂,才会留恋幼稚青春的心:那么纯真无邪,爱憎分明。   苏婉娘笑着点头:“好。”   可是你的笑如此朦胧,大概正想着四皇子吧?沈汶暗叹了口气。   张允铮带着四皇子和月季回到了四皇子住的小院落,然后转身就要走,四皇子看了看天,小声问张允铮:“天色将明了,要不,你也住一天?我这里没有人。”   张允铮摇头:“被关着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说完,越过高墙,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里。四皇子心酸了一下。   等了一夜的丁内侍匆忙迎出来,吃惊地看着四皇子带回来的一身流民打扮的小伙子,四皇子示意大家进屋。进了屋中,也不点灯,借着窗下的月色,四皇子指着月季对丁内侍说:“这位是月……小哥,是那位公子的人,他会代替我守在这里。明天夜里,我会跟他们一起走。”   丁内侍听了,吓得呆立,可接着就哭了,小声说:“我要跟着……跟着走……”   四皇子也很难过,但摇头说:“不行,你在这里守着。别害怕,如果有事,这位小哥会带着你逃命的。”话是这么说,万一真的有人包围上来了,他们两个怎么逃得出去?   丁内侍却不哭了,擦了擦眼泪,呜咽着说:“殿下……在外面……还安全些……若是知道这里出事,可千万别回来……”   四皇子的眼睛湿了,上去抓了丁内侍的手说:“你要小心,别出什么事。”   丁内侍使劲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月季打了个哈欠,问道:“我们先睡觉行不行?”是丁内侍的口吻。   丁内侍不哭了,惊讶地看月季,月季抬下巴:“你看不起我?”是土里土气的外地口音。   丁内侍嘴都张大了,月季拖了声音说:“来人,更衣。”是四皇子的调子。   丁内侍结巴:“听着像……可是,殿下不这么说话。”   月季问:“他怎么说?”丁内侍的口气。   四皇子说:“时间不早,就寝了!”   月季哦了一声,对四皇子:“你得教我几句,不然光腔调像是没用的。”用的是丁内侍的语气。   丁内侍赞叹地说:“你真厉害呀。”   月季翻白眼:“你要是和一个天天找茬打架的主人一起被关了十多年,你也会很厉害的。”   丁内忙说:“我被关了快二十年了,但幸亏我的主人不打架。”   月季摇头:“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我们谁更可怜了。”又换了一种语气。   四皇子再次说:“快休息吧。”   丁内侍忙着打水,服侍四皇子洗漱,一边小声说:“殿下在外面,就没有我伺候了,一定要知道照顾自己。”   四皇子一想到会与苏婉娘长途旅行,就兴奋得头脑不灵光了,有没有人服侍,根本不在乎,只点了下头。丁内侍看出来了,只能长吁短叹。   服侍四皇子到他的卧房睡下,丁内侍又去给月季端了洗漱的盆巾。月季说:“你下回告诉我,我自己来。我又不是你的主人,你不用伺候我。”这次是正常的京城口音。   丁内侍结巴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心里觉得日后与这个人相处,应该不难。   他们睡到了日上三竿,然后四皇子和月季坐在书房里学了些四皇子平时待人接物所用的词汇和句式。丁内侍一直眼泪汪汪地给四皇子准备东西,包来包去,弄成了一个大包裹。   等到他们说得差不多了,过来见丁内侍,月季立刻指着包裹说:“你这是为何?”口吻是四皇子的语气了。   丁内侍说:“是行李呀。”   月季摇头,用张允铮的口吻说:“不行!所有的东西不能有一点富贵的影子,我们是流民,懂吗?如果让人搜查,搜出个侯府……皇家的东西可怎么办?”   丁内侍又慌了:“流民?!那多……”   四皇子忙说:“我懂了我懂了,丁内侍,都不要带了。而且,我还得和这位小哥换衣服。”   丁内侍看着月季打着补丁颜色混杂的衣服,一脸愁闷。   月季切了一声:“你又看不起人!你知道这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吗?看,外面的麻布是几层的,层层盖严了中间的繁锦,里面的破烂也是几层细麻做的,你知道这是多少人工吗?看看这针脚,外面粗针大线,中间是密密的缝了。要不是因为太重,中间能缝进去轻甲,这百衲衣可宝贝了!”   丁内侍也惊讶了:“真的呀!为何如此?”   月季眨了下眼:“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主人。”   丁内侍皱眉:“你撒谎!”   月季翻眼睛:“是吗?我怎么没发现?”一副无赖样子。   丁内侍:“你……”   四皇子忙说:“好啦,我们换衣,准备好。天黑他就来接我了。”   丁内侍看天:“这天离黑还早呢。”   四皇子有些窘迫,月季急忙反扑:“让你做就做呗?还说什么?你要是赶上我家那位小爷,现在就把你揪出去,跟你打一架!”   丁内侍不解地问:“打架?让人打板子不就行了?”   月季说:“那位小爷喜欢自己动手。一天不打几架,他就过不下去。”   丁内侍也旁观过张允铮痛揍火罗,知道那位爷的狠劲儿。他看四皇子,忽然觉得自己的主人很可爱,哀哀欲泣地说:“公子要回来呀……”不然我可找谁去?   张允铮到时,院子里三个人已经等了半天,墙下早就摆好了椅子。张允铮满意地看到四皇子已经换成了流民装束,一见丁内侍对着四皇子要哭的样子,张允铮低声喝道:“不许哭!”   想到月季对这位小爷的描述,丁内侍立刻把眼泪咽回去了。   四皇子对丁内侍说:“你保重。”又对月季说:“多谢你了。”丁内侍使劲点头,帮助四皇子去爬墙。   张允铮给了月季一个包裹,说道:“你机灵着点!”   月季接了小包裹,笑着说:“公子真在意我。”   张允铮瞪他一眼:“你别光耍贫嘴,关键时候要跑得快,记着了?!”   月季嘿嘿笑,那边四皇子已经上了墙头,张允铮转身一下窜上去,又从那边接了四皇子,四周安静下来。   丁内侍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忽然泪下不止,捂住脸开始低声哭。月季拉着他进屋,小声说:“别在院子里哭,传得可远呢,这又是皇陵,别人弄不好以为是闹鬼了呢。进屋来哭。”他关上门,对丁内侍嘀咕:“你别羡慕他,这一路可苦了。我才跟我们小爷折腾了一年多,还没喘过气就又要走。现在挺好,正好可以在这里好好歇息。我跟你说,我可喜欢睡懒觉,你别吵啊,我有下床火儿……”丁内侍渐渐地不哭了。   张允铮带着四皇子回到了营地,四皇子与人一一见礼,他对施和霖行了大礼,当着众人的面,没说什么。   沈汶让张允铮私下跟施和霖和段增乃至苏传雅都说了不要叫破四皇子的身份,毕竟,那是个皇子,知道他背景的人越少越好。说来,这几个人都是以前就认识四皇子,其他的人就不必再长见识了。严氏不理解沈汶当初为何要接上个郎中,现在自然也不深究怎么又多了一个人。她以为这些都是沈汶计划的一部分,她不想多问,只要她能到边关就行了。   众人各自去睡觉,只有苏婉娘和四皇子都激动得睡不着,次日一起来,两个人眼底都有黑眼圈,一对眼神,都脸红不语。   沈汶深觉没有睡够,等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吃了些干粮,沈汶打着哈欠说:“我们往严大舅家乡走,该有那么十来天吧?”   严氏点头:“是,当初我进京,有许多马车,走得慢,用了二十来天。我们如果每天走五个时辰,十来天应该到了。”   沈汶点头,说道:“段郎中得学骑牲口……”   严氏马上说:“为何只要他学?我也要学。”   四皇子文雅地说:“我也想骑,我会骑……”   苏传雅跳着脚说:“我也要!”   张允铮怒目:“你凑什么热闹?”   苏传雅抬头挺胸:“我当然要学,等我长大了……”他看沈汶,微笑地说:“我要……”   张允铮不耐烦地打断:“你要什么要?先长大再说吧!”他对段增和严氏说:“我们的牲口是驴和骡子,该是容易学。”   沈汶蹙眉:“那学会了,日后能骑战马吗?”   张允铮不确定:“战马要更高大,马鞍都能到人的肩膀……”   段增看沈汶:“战马?!你现在让我学是为了日后让我骑战马?!”   沈汶咬着嘴唇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施和霖着急地说:“哎呀!那可不能骑呀!摔着可不得了……”   四皇子说:“虽如此说,其实范儿差不多,我过去骑过……”   段增对沈汶皱鼻子:“你不是让我周游天下,你是又把我扯进一个仙人跳里了!”   张允铮马上说:“你抱怨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敢骑战马?!”   段增与施和霖争论惯了,立刻说:“我抱怨了吗?我只是说了事实!我不是来了吗?我和她认识多久了?用得着你来中间抱不平?她让我来,肯定是来干事的!而且,还是你干不了的!别以为你多了不起!”   苏传雅帮腔道:“就是就是,我也认识小……文哥好久好久、好久了!”   张允铮愤怒:“什么我干不了的?!你想打架?!”   段增说:“打就打!”   苏传雅大声说:“打呀!师哥,我帮着你!”   苏婉娘厉声说:“小雅?!你反天了?!你敢打架?!我打你!”   严氏说:“对!谁也不许打架!拿棒子来,谁打架我就打谁!”   沈汶嘲笑着说:“使劲打!有把椅子就好了,我能坐下来看看……”   张允铮不喜沈汶的态度,说道:“猪干吗要坐椅子?”   苏传雅卷袖子:“你敢骂我的小……哥!”   张允铮说:“我还敢骂你呢!小豆芽!小菠菜!没有几两肉还瞎叫唤!”   苏传雅大叫一声扑上去,张允铮将苏传雅抓住的胳膊伸直,苏传雅像抓着一根横杠一样悬在半空,使劲踢腿,拼命想把张允铮的胳膊压下来。   段增说:“喂喂!不要欺负小孩子!”就要上前拉偏架。   四皇子念在张允铮帮着自己出来了,忙阻拦说:“诸位,大家是自己人,不能动手……”   施和霖张开双臂说:“孩子们!徒弟们!……”   沈汶放弃了,自己走向马车,苏婉娘边回头边跟着沈汶走了。   她们离开不久,这些人也吵吵嚷嚷地该上驴的上驴,该骑骡子的骑骡子,一行人马启程了。? ☆、入学 ?  京城外霄云观中,老道士聚精会神地看着卦象,旁边小道士眨眨眼,一阵困倦,眼睛里突然一层泪水,他使劲压下一个大哈欠……   老道士叹气道:“我们得离开了。”   小道士立刻反对:“我可不想走!这里多好,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天也冷了……”   老道士说:“卦象说我们得往西北走,命定能解你师叔之厄的人在那个方向……”   小道士撅嘴了:“今天还有人骂我是个白吃饭的,使劲给我脸色……”   老道士吹胡子说:“你可不就是白吃饭的?我们都在这里白吃了,不然也不会欠下这人情……”   小道士凑过来小声说:“如果我们不还又如何?”   老道士一瞪眼说:“你想占便宜?!那我们就要倒霉了!若是故意欠下了人情,轻则病重则命,没有好下场的……”   小道长也不知道老道士是不是吓唬他,马上说:“好吧好吧!师父去哪里我跟着就是了。”   次日老道士带着小道士向茅道长辞行,说要去游道。茅道长特烦这个师兄从来不说好话,听说他要走,自然不会挽留。老道士又厚着脸皮向他要了路上的盘缠和粮食,茅道长本着送瘟神的态度,一律满足,将老道士和小道士送出了观门。   茅道长手下的道士们可没有道长的风度,几个人拿着扫帚,追着老道士和小道士扫了一路,直到把他们扫地出门,还说了些后会无期之类的话。   小道士气不过,对老道士说:“师父,咱们不去找那个人了吧?”   老道士生气:“你连人情都没有看清,怎么通灵?他的道士再怎么着,也无法抵过我们在这里得了好处!看看,你肩上背的是什么?只要你吃了用了,就得做出事来还这个情,别指望拿对方的错处抵消了,何况他自己并没有骂你。”   小道士觉得理亏了,可还是犟嘴道:“早说我不通灵了,通灵干吗?这边看完还得看那边,得多累呀……”   老道士使劲拍打小道士:“你这个懒家伙!若是不通灵,不更得勤奋?不然日后老大徒伤悲!”   小道士说:“我觉得不会的,我跟着师父就行了……”   老道士听了这话不知道该喜该忧,只能接着打小道士……   他们虽然没有马车,但老道士按照方向,也不管有没有道路,穿田过野地前行,比沈汶那边总得挑着大路走的一行人也没慢多少,更何况几个人学骑马的那几天,队伍前进得格外慢。   第一天还不到日落时,骑牲口的人就都痛苦万状了,即使是骑过马的四皇子也都直不起来腰了。   张允铮告诉前面的人准备休息扎营,然后放慢速度,等着一脸痛苦的段增像是抱着骡子脖子般骑到自己旁边,问道:“用不用帮忙?”   段增急道:“躲开!别吓着我的牲口!他脾气很不好!”   张允铮切了声:“牲口还没怕呢你倒先怕了。”说完用马鞭捅了捅骡子屁股,骡子甩了下蹄子,差点把段增颠下来。段增喊:“你惹急了我,我给你下痒痒药!让你这一路满身起包!”   后面骑在驴上的苏传雅抬头喊:“师哥!给他下!快点下!”   张允铮勒着牲口到了苏传雅旁,说道:“下什么下?我先让你下来吧!”   苏传雅害怕了,大喊:“小……哥,他欺负我……”   张允铮见苏传雅小脸痛苦的表情,就下了自己骑的骡子,到苏传雅的驴子旁,一伸手,“快点儿!我正忙呢……”   苏传雅的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巴不得赶快下来,见张允铮帮自己,一边踢开镫子,一边说:“谁要你帮?我自己下……”   张允铮见他脚离了蹬,掐着苏传雅的两腋就把他抱了下来,大腿擦过鞍子,苏传雅疼得大哭:“非礼!他非礼我了!”   众人哈哈笑,张允铮顺手在苏传雅屁股上一拍:“胡说什么?”   苏传雅大叫,一瘸一拐地去后面找苏婉娘去了。   其他人都纷纷下牲口,布置营地。   不久,破烂的帷帐支起,那些骑了牲口的人们都倒地不起了。苏传雅最累,只咬了几口干粮,就睡着了。   四皇子虽然以前会骑马,但那都是多少年以前了?这一天下来,也是大腿受损,腰背酸痛。苏婉娘知道四皇子过去根本不会受过这样的苦,现在周围的男人看着都是膀大腰圆,打手的样子,肯定不会照顾人,只好红着脸,去帮着四皇子。   四皇子也同样窘迫,可实在无力自己去干事了。他下了牲口后,连坐都不敢坐了,只能斜躺在地。苏婉娘帮他洗漱,再将晚上吃的干粮和水端来。   两个人都特别客气,你来我去,谢字不停。严氏对正在照顾自己的沈汶说:“你看你的那位婉娘姐姐多厉害,现在就举案齐眉了。你也不给自己制造个机会什么的?”   沈汶抬手轻轻地点了下严氏的腰部淤血的穴位,严氏大叫了一声,众人都扭头看过来,严氏含泪说:“她也非礼我了!”严氏扮了个男装,沈汶也是个小厮的打扮,这情形很不对劲儿,大家又都笑起来。   施和霖对段增说:“我给你开个方子……”   段增皱着眉咬着牙说:“这荒村野外,哪儿去抓药?!我告诉你几个穴位,你帮我按按。”   施和霖大喜:“太好了,你说吧!”   片刻后,大家都听见段增哀叫:“别……别那么用力!”   施和霖困惑的声音:“我没怎么用力呀!按理该用力吧?书中说痛则不通,不通则痛……”   段增大叫:“哎呦!……别对我说这些,我都知道!……”   施和霖高兴的声音:“这里吧?我感觉不同了!这里特别硬……”   段增要哭了的声音:“别……我不按了!”   施和霖说:“那怎么行?!恨病吃药,哦,那个,恨痛才按摩……”   张允铮幸灾乐祸地过去了,说道:“我可以帮忙。”   段增喊道:“你走开!你再招惹我,你真给你下药了!”   张允铮坏笑了:“别不识好人心,我点个穴,你能舒服很多。”   作为郎中,段增马上好奇地问:“你点什么穴?”   张允铮俯身一点:“就是这里!”   段增大喊起来:“快解开快解开!我的腿没知觉了!”   张允铮瞪眼问:“没知觉不好吗?”   段增说道:“当然不好!气血不通,能废了!”   张允铮又点了一下,段增又大叫起来:“疼死我了!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张允铮得意地说:“你真娇气,比那个小哑巴还难伺候!”满意地走了。   段增对施和霖说:“师傅,我错了……”   施和霖兴奋地问:“是不是你不该那么对师傅我?是不是你不该离家出走?……”   段增喘息着说:“……我该向师傅学学怎么配那些害人的药……”   施和霖怒道:“什么叫害人的药?!多难听?!”说着狠狠地朝一个穴位上按了下去,段增嗷地叫起来。   等营地里的鬼哭狼嚎都安静下来,沈汶溜出了小帐篷,找到了在营地外巡逻的张允铮,带了丝撒娇的腔调说:“我也想去学骑牲口。”   张允铮心里高兴,可还是很高傲地看沈汶:“白天怎么不和别人一起学?大晚上黑灯瞎火的。”   沈汶小声说:“看他们那么疼,我可不想在人们面前丢脸啦。”   张允铮教训沈汶说:“你会轻功怎么能跟他们一样?用轻功稳住自己,等学会平衡了,再慢慢地坐实,不用两条腿使劲夹着找平衡。不磨破了腿,就不会疼……”   沈汶捂脸:“哎呀!你说什么呢?……”   张允铮也知道说的太明白了,忙几步走开,去牵了匹最矮的驴回来,然后一抬下巴,话都懒得说的样子。   沈汶笑着说:“谢谢你啦。”张允铮特别高冷地撇了下嘴,好像他根本没为沈汶跑过腿儿。   沈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爬上了鞍子。她闭了眼,让自己的气息沉静下来,牲口似乎也受了影响,点了下头,踱着步往前走。   张允铮牵着驴,慢慢地走,半天没听见沈汶动静,一回头,见沈汶闭着眼,睡着了一样,张允铮以为沈汶是吓得不敢睁眼了,低声说:“我跟你拉着缰绳呢!”   沈汶嗯了一声,张允铮觉得沈汶信任他,就也不说什么了,继续牵着驴走。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几圈儿,沈汶睁开了眼睛说:“我来拉缰绳吧。”   张允铮觉得自己少见地平静宽和,将缰绳递给沈汶,也去牵了匹牲口骑了,跟着沈汶遛达。   沈汶按照张允铮说的,很快就掌握了平衡,驴又走的不快,她觉得完全可以驾驭。   周围安静,两个人的蹄声掺杂在一起,沈汶忽然觉得很快乐,一种安心的快乐,虽然自己骑得小心翼翼,但是张允铮就这么沉默地跟着自己,这其中的温情简直如夜色般弥漫了。   骑了一会儿,沈汶回到了营地外,从鞍上动作笨拙地下来,把缰绳递给了后面走过来的张允铮,小声说:“谢谢你了。”   张允铮接过缰绳,停了片刻,说:“你得多练练!不然跟只小笨猪一样。”   沈汶一下子笑了,她拉着腔儿说:“我又不属猪。”   张允铮小声说:“怎么可能?明明是只小猪样!”   沈汶撅嘴:“那我不骑了!”   张允铮威胁道:“不骑就会变成大笨猪!大得比马车还大,我们没法走了……”   沈汶吃吃笑,张允铮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段增和苏传雅?”   沈汶笑着说:“当然比你早!”   张允铮立眉:“怎么可能?!我在太子还是大皇子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沈汶悄声说:“那时,婉娘姐姐已经和我在一起了,自然就认识小雅了。冬狩时,那个安眠香饼,就是段郎中做的。”   张允铮听张允铭讲过冬狩时发生的事,当时特别遗憾自己没有去。现在知道沈汶那么早就认识段增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语气恶劣地说:“狐朋狗友……不对,猪的朋友都是猪……”   沈汶听出张允铮的酸意,在月光下对张允铮笑了,腻着声音说:“可我最好的朋友是你呀!”   张允铮看着沈汶的笑容片刻无语,然后才说:“好吧,养几只猪也不错……”   沈汶笑个不停,两个人回了营地。   后面的日子就是这样,沈汶晚上去骑驴,白天坐在车里打盹。张允铮总要说些坏话,但是每天晚上都陪着她。   等接近严氏的家乡时,学骑牲口的几个人倒都能骑了,段增和严氏能稳稳当当地骑上一天,苏传雅最小,反而学得最快,骑得最好。四皇子也重新拾起了当年的技术,甚至能快骑一段,常让段增大喊“不要显摆,别摔下来”。   沈汶在要领上完全过关,只是该多加练习,可是她抹不开面子告诉大家,还是躲在车里,和苏婉娘作伴。   这一行人中表现得最快乐的是苏传雅。他才十一二岁,正是青少年。由于父母早亡而过早地懂事,没有过这么快乐轻松的时光。每天一早起来,就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一开始骑驴很痛,可后来骑得好了,他的生活里就全是欢乐了。如果这种晴朗里有任何阴影,就是他每次去找沈汶展示自己的骑艺时,那个张允铮总是板着脸在旁边,对他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十分看不起他的样子!不过没关系,这个张允铮一看就没有什么文采,一点也不文雅,等自己长大了,当了文官,自然能把他秒杀!   其他快乐的人,四皇子和段增该是并列第二名,不分上下。段增念叨了这么多年要出来行走,真的出来了,只觉天高地阔,跟自己想象的一样。他走在路上,如果见到路边什么干枯药草,还会从牲口上下来挖出,不久就攒了一大驮枯草一样的东西放在车顶上,弄得张允铮每次一跟他斗嘴,就威胁把这些东西给他扔了。   四皇子表现快乐的模式很平静,只是脸上总带着微笑,说话温言和语,简直文明得不得了,特别有涵养。让苏婉娘觉得这一行人中,最需要保护的不是自己的皮实捣蛋的弟弟,而是四皇子。每天四皇子的饮食更衣,都得苏婉娘去搭把手。这里的女子中,只有苏婉娘一个人是丫鬟,所以去照顾四皇子显得理所当然。四皇子的忸怩和礼貌中,总透着种当仁不让的劲儿,让沈汶私下嫉妒得牙根痒痒的。   离开京城渐远,食物越来越贵。京城是物流集中的所在,其他地方就没有那么丰盛的支援。好在张允铮备的干粮很可口,大家还没有在吃食上感到艰难。   他们这行人太惹眼,所以平时都不进城镇,多在城外宿营,有时让人去城中采买物品。这天,他们正从一个城边经过,就见大路上挤满了人,他们的车队根本过不去。   平常,路上也有许多流民,但是像这样站满了人,他们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行人只好等在一边,玉兰就去打听。不久,玉兰跑了回来,说道:“这是百姓送别鲁太守。”   张允铮段增施和霖和四皇子几个男子,一直站着观望,张允铮问:“看来他是个好官了?”   玉兰点头说:“听他们说他是。尤其四年前,此地大丰收,粮价特低。这位太守亲自去拜访各城的富裕人家,让他们买粮。后来,还对下面的县令说京城三皇子建议储粮备荒,让他们说服百姓备粮。天开始旱了,这片百姓少遭了灾,都念他的好。”   施和霖点头说:“难怪我们这一路而来,不是那么难。”   段增问:“那他是要去升迁了?”   四皇子点头说:“该是吧……”   玉兰忙说:“不是不是,他被精简了……”   四皇子皱眉:“怎么可能?一方太守,怎么能被精简?”   玉兰小声说:“就是这么说的,说官饷不济,先精简一年……”   张允铮笑道:“一年?!那明年就会有新官了。”   段增也明白了,骂道:“这种骗人的玩意!”   施和霖叹气:“你们不懂,自古都是这样的。”   他们也不多说了,等了大半天,路上人散了,他们又上了路。   又走了几天,他们到了严氏的祖父严敬所办严氏书院的城外。   准备进城的人都脱了流民的服装,换上了平常的衣服,只是沈汶和严氏还是女扮男装。张允铮亲自驾着马车,带着沈汶苏婉娘苏传雅和严氏去见严氏的堂姐,四皇子骑着骡子,也跟着他们进城,想看看是不是能见到季文昭,和他下一盘棋。施和霖和段增与张允铮的人守着剩下的马车在城外等候。   进了城门,严氏指挥着张允铮在街道上穿行,不久就到了一处宅门外,门上匾额“季宅”,木底黑字,笔力雄厚。   严氏介绍说:“这是当初季师哥父母来送他到我祖父门下时就给他置办下的产业,这牌子是他自己写的。宅子不大,可是我的堂姐不在意。季师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还在我祖父的书院里研习文典,外加教书,算是个吃软饭的家伙。所以我堂姐就能在这里住着,不用去婆家伺候……你们可别告诉他们我这么说了呀!”   众人听她这么描述闻名的季国手,都哭笑不得。   等大家都下马下车,严氏上去叫开了门,里面的人一见她,说了几句话,就惊得大张了嘴。有小厮往里面急跑,严氏也不多说,带着沈汶等一路行去,张允铮没觉得什么不妥,可四皇子有些做贼心虚地跟在后面——这是人家后宅好不好?穿成了流民就真不守规矩了。   进了一座宅院,里面迎出来两个婆子,行礼说:“是严五……沈二夫人来了,快请进,夫人一会儿就来。”将他们一行人让进了一间客厅,请他们坐了,还叫人上茶。   严氏不高兴地低声对沈汶说:“我原来找堂姐,都是一路去她的屋子。她现在成亲了,就这么不方便了。季师哥真是穷讲究……”   沈汶心说有人到侯府找你,不比这更讲究?可嘴上没说什么。   他们等了不多时,就见两个丫鬟扶着已经显怀的季严氏进来了。沈汶上次见到她,她一直戴着帷帽,这次赶快好好看看她的容颜。只见季严氏是典型的古代美女,如月弯眉,温顺的桂圆眼,凝脂悬鼻,樱桃小嘴,见到了严氏,马上眼露焦灼,急切地问道:“妹妹怎么这样来了?夫家出了什么事了吗?”   严氏惊喜地答非所问地说:“姐姐有喜了?我怎么不知道?”   季严氏松口气:“看来你没出事。我给你写了信,你还没有回。”   严氏恍然:“哦,肯定是我离开了,信才到的。”   季严氏这才与其他几个人一一见礼,其中四皇子和苏婉娘她原来在观弈阁中见过。她知道苏婉娘是镇北侯府的人,与严氏一起来也没有什么稀奇,可其他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严氏拉过绷着脸的苏传雅,对季严氏说:“这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我们要出远门,想把他托付给你。”   季严氏惊讶地问:“你要出什么远门?”   严氏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季严氏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现在还该在庙里待着呢,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把他交给你,我们好到处去玩玩。”   季严氏眼睛都圆了:“你又从庙里跑出来了?!你怎么进庙里了?不是因为夫家发现了你有些……那个……”   严氏挥了下手:“他们才没有发现我疯疯癫癫呢,我是陪着我小姑进的庙,她跑出来了,我自然也跟着跑出来了。这次可不是我的事儿。”她指了下沈汶。   沈汶只好对着季严氏干笑了一下。   季严氏看着沈汶感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严氏忙说:“她可没我那么厉害……哦,也挺……算啦!别的就不说了,堂姐,你帮着说一声,让师哥带着这孩子进祖父的那个学堂吧。”   季严氏问:“你怎么不去说?”   严氏小声说:“我说了也没用啊!祖父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哪次见我不吹胡子瞪眼的?”   季严氏笑:“其实他挺喜欢你的。”   严氏眼睛上翻:“你可别替他说好话了!”   季严氏忙说:“真的真的,只是你上次说要放火烧藏书楼,把他气坏了。”   严氏说:“那是威胁!威胁你知道吗?只是说说而已,我又没做!谁让他要逼着我嫁那个胡子长到胸口的老头的!”   季严氏说:“那哪里是老头?一甲进士,才二十三岁。”   严氏鄙夷道:“满脑袋的抬头纹!背驮得像只大虾!比我的夫君差远了!”   季严氏笑得捂嘴,见满屋的人听得目瞪口呆,忙说:“你真是没变,看来你过得挺好。好吧,我就……”她还没说完,门口有人说:“你什么都先别答应!你就知道听她的!”   季文昭满脸纠结地进来,对季严氏说:“每次她一忽悠你,你就什么都说是!我不跟你说了吗?严五的事都要问问我!”   严氏半仰头,眼睛斜着吊眼梢看季文昭:“哎呦,娶了我堂姐,就这么对她呀?什么都不让她做主?连她要收留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也要拦着?”   季严氏忍住笑,指着苏传雅说:“她就是想让我帮她照顾下这个孩子,她好……出去走走。”   季文昭到门口叮嘱人:“好好看着,别让人过来。”然后关了门,转身盯着严氏,咬牙切齿地说:“镇北侯府沈二小姐发下宏誓,入庙祈雨,旱灾不过,她人不出庙,沈府二夫人随行而去。现在如果人们发现了这位沈二夫人从庙里跑出来了,镇北侯府的名声何在?!你日后的名声何在?!”   严氏撇嘴:“你说什么呢?我现在是严大舅!你看清楚一点!妄加揣测可是要担诽谤之罪的!”   季文昭气得脸青,指着严氏说:“你……你是在玩火!”   严氏对季严氏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他叫苏传雅,我们管他叫小哑巴。你多照顾,我一年内该回来接他。”   季文昭一愣,皱眉思索:“苏传雅……”   严氏对季严氏说:“我们走了,省得连累这位有名声的季师兄!”   季严氏忙拦着说:“你说什么呀!他不过是担心你!你也知道,咱家里人还算嘴严,不会有事的。你以前干了多少事,不也没传出去?你们怎么也得吃顿饭……”   季文昭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苏传雅!是苏长廷的儿子!”他这才仔细环视屋里的人,与张允铮和四皇子匆忙见礼,看来没有认出与他下过棋的四皇子。可他见到苏婉娘,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   苏婉娘施礼:“见过季公子。”   季文昭明显在急速地思考,额头见汗,低声说:“你在这里……这就不是……不是……严五贪玩……”这是预谋好的行动,不是随意游玩了。   他问苏婉娘:“你的主人呢?”   严氏指着沈汶:“这就是沈二小姐。”   季文昭不可思议地看沈汶:“你……你也出了庙……难道是你出了生死劫?!”   张允铮及时说道:“是她师傅!”   季文昭马上点头说:“那倒是可能。”四皇子也在心中认可:看来沈汶的确那个高人的亲传弟子。   沈汶笑眯眯地行礼,季文昭回礼,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严氏打断:“没你的事!你就帮我们接下这个孩子就行了。”   季文昭看苏传雅,点了下头,说道:“这孩子我们照顾了。”   严氏啧一声:“这不跟我姐说的一样吗?”   苏婉娘忙推苏传雅:“快去谢谢季公子。”   苏传雅万分勉强地行了个礼,含着眼泪。   季文昭知道他难受,就安慰道:“这里的学院很好,你肯定会喜欢。你都读了什么书?”   苏传雅悲愤地开口道:“百家姓只读了一半,其他都没学过!三字经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季文昭一愣,苏婉娘气得狠狠地杵了苏传雅的脑袋一下,苏传雅下坠着嘴角说:“我才不想读书呢!我就想和泥上树,偷桃摸枣,打雀斗猫,给你们惹好多好多的麻烦!”   季文昭哈哈笑起来,苏婉娘气得发抖,小声说:“别让我揪你的耳朵!”   四皇子过去把眼泪成串地落下的苏传雅拉到一边,低声说:“我听说这个学院出来的学子,特别容易高中。中了进士,就能当官了。”   苏传雅眨眨眼,不流泪了,看四皇子,低声问:“你不是在骗我吧?”   四皇子认真地说:“当然不是,当初你指点了我,我现在只是在还你的情。”   季文昭笑着说:“这位公子说的是真的,我的老泰山办的书院可是有名的,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每到大比之年,就是学院扬名之季。”   苏传雅一副恹恹的样子,像是没了精神,可看着该是同意了。   严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给季严氏说:“这是银子,东西都由你们给置办吧。”   季严氏忙推脱:“那怎么行?”   苏婉娘行礼道:“我弟弟能进书院,已是得贵夫妇的大恩。进书院本该奉上束脩,岂能让贵夫妇出资?请千万莫辞。”   季严氏只好接了。扭头微笑着对撅着嘴的苏传雅说:“我带你去客房吧,得给你配个小厮……”   苏传雅眼泪汪汪看苏婉娘,苏婉娘也要哭了,可使劲忍住,知道苏传雅不能跟着自己走。她将一个包裹递给苏传雅,低声说:“去吧,听话,我们事办完了就来接你。”   苏传雅对苏婉娘低声抱怨:“你对不起我!”又到沈汶面前行了一礼,真诚地看着沈汶的眼睛说:“我哪天得中了,做了文官……”   张允铮一瞪眼:“小孩子家,百家姓都没学完,还想得中做官,别吹牛了!”   苏传雅气得对张允铮挥拳:“你等着!我做了状元……”   张允铮一摆手:“去去去!先做了再说!大话谁不会讲?!”   苏传雅也不哭了,两眼冒火,狠狠地瞪了张允铮一眼,大义凛然地对季严氏说:“我跟你走!”   季严氏捂着嘴,忍着笑领着苏传雅出去了。   见事情办了,严氏就毫不客气地对季文昭说:“季师兄,那我们就此告辞了。”口气很不尊敬。   四皇子结巴着说:“季……季国手,其实……我……我跟你下过两盘棋……在京中观弈阁。”   季文昭看四皇子,皱着眉头想,四皇子忙说:“我姓……”   季文昭点头:“蒋公子!对是蒋公子,在我上次离京前我们下的棋。”   四皇子高兴地点头,说道:“能不能,请季国手再和我下一盘?”他心中浮起了包官人的高大形象,深觉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的。   严氏忙说:“那怎么成?!你们一下棋,我们天黑前就出不了城了,明天就不能趁早启程。我还急着走呢!早点到边……”沈汶咳了一下,严氏停了嘴。   季文昭皱眉:“边什么?”   严氏正色道:“边……卞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知道!”   季文昭喃喃着:“卞环?照你这脑子……该是个相近的词……”   严氏大声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脑子?!怎么不说你自己的脑子?!”   季文昭说:“卞环,边……关……你们要去边关?”   严氏大声叹息:“都说了!卞环,是个地名!”   季文昭摇头:“你知我过目成诵,你知道的,我定是知道的。你说的这个地方不对……”   他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他们的穿着,上下打量几个人的装束,皱着眉自语:“穿成这个样子,不像是远途,可也许是临时换的……”   严氏瞪眼:“你还管别人怎么穿衣服?!这些都不是你的事,对我堂姐好点就行了,我们告辞了!”   季文昭突然微笑了,特别学者,特别有礼:“诸位光临寒舍,怎么能不吃晚餐?现在天色渐晚了,匆忙出城也不好。内人方才说要留各位吃饭,这种事我一向听夫人的,请各位务必赏脸。”   严氏不知道季文昭以前与苏婉娘接触过,自然看不出季文昭此时心中因为种种不解而产生的强烈好奇,她急着走,刚想再次推脱,季文昭严厉地说:“你过家门而不入,乃是大不孝!无论你多么心急,也要去看看父母!”见严氏稍有迟疑,季文昭紧接着说:“不然办什么事都会不顺的!”这个大帽子一扣下来,严氏叹了口气,又看向他人。   季文昭马上对四皇子说:“我可以与你下一盘棋。”四皇子立刻眼发亮地笑了,很殷切地看其他人。。   张允铮想到这段时间大家颠簸,一顿好饭都没吃上,就表示同意了。沈汶听季文昭义正词严地指责严氏,也觉得严氏该见见父母,只好轻微地点了头。   严氏见状,大声说:“好吧!但是季师兄要多备些好酒好菜!”   季文昭说:“当然当然,定会让诸位吃饱喝足的。”? ☆、醉酒 ?  季文昭出去告诉季严氏,有人进来支了张圆桌,铺了桌布,然后往上放了一碟碟的小食点心,还有仆人端着水拿着毛巾进来,让大家洗手擦脸。   不久,季文昭回来,拿了一坛子已经拍开了泥封的酒,往桌子上一放,说道:“是严家三叔他们酿的酒,大家尝尝。”   严氏眼睛一亮:“是桂花酒吗?”   季文昭点头说:“是,这是我和你姐成亲时,三叔给的喜酒。当时没都喝光,留了几坛,你看你运气多好。”   他对四皇子和张允铮、沈汶和苏婉娘说:“都请坐吧,热菜得等会儿才能上来。内子在外面张罗,就不进来了。咱们先吃些东西。你们长途跋涉肯定累了,来,喝点酒,解解乏。”他说完,将坛子的封口的布掀开,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这几个人平常在路上都是露头露脸的,现在就多了个季文昭,他是严氏的师哥,还与苏婉娘见过面,再避讳就显得多余。而最小的沈汶一身男孩子的打扮,也让人掉以轻心。   众人都在桌边坐了,沈汶坐在苏婉娘和严氏中间,严氏旁边是季文昭,苏婉娘身边是四皇子,张允铮坐在季文昭和四皇子之间。   大家落座后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好香。”   严氏笑着说:“当然了。三叔母家酿的酒可了不得了,不然怎么会把三叔都勾去了。这桂花酒可是他们祖传的,享誉千里,真真好酒,平常根本买不到。”   季文昭点头说:“现在是荒年,哪里有粮食酿酒?他们这两三年都是逢年过节才回来见一次,不知道忙什么,反正没酿新酒送过来。”   严氏和沈汶对看一眼,没说话。那对夫妇正在酿沈汶的酒,自然没有回来。   一个小厮进来,端着个盘子,上面防着一个大酒壶和几只杯子。季文昭将手里的酒坛递给小厮说:“倒壶里吧。”   等小厮将酒壶放上桌子,季文昭对他点头说:“你在外面盯着。”自己提了壶,给大家一个个地斟酒,嘴里说着:“诸位远道而来,匆忙之间,不及准备,请勿介意……”客气的套话。   杯子满了,季文昭举起杯来:“祝各位一路平安,诸事顺达!”   大家自然喜欢这吉利话,就干了杯。这时的酒还不是蒸馏酒,就是酿造的米酒,有些甜,并不浓烈。   沈汶前世孤僻自闭,没参加过什么社交活动,除了交杯酒,没喝过什么酒。此世她才十四岁,也没有开过杯。今天正好可以尝尝这盛赞的美酒,就一饮而尽。觉得甜香沁骨,也不辣,像糖水一样,可比糖水好喝。   季文昭又给大家斟了酒,劝大家吃菜。桌上的菜食虽然只是小菜,但是糖醋莲藕,干炸的鱼干,酒渍河虾等,也十分可口。这些人在路上,都是吃些干粮菜干,现在吃到新鲜的菜食,自然胃口大开。边吃边喝,气氛渐渐松弛了。   不久,一壶就空了,季文昭又满上了一壶,过来接着劝酒。   苏婉娘看沈汶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怕她醉了,自己就不敢喝,只抿了一口,没再碰杯子。而张允铮见沈汶喝得高兴,脸上洋溢起憨笑,心中暗暗生气,连声暗骂沈汶是只猪。   等到热菜上来,季文昭已经又满上了第三壶酒,他笑着问四皇子:“蒋公子可喜欢这酒?”   四皇子笑着点头,说道:“的确香郁。”   季文昭说道:“我倒是喜欢更烈性些的,这酒女子该更喜欢。张公子怎么看?”他扭头问张允铮。   张允铮诚实地点头:“是,甜了些。”   四皇子正在心里诧异季文昭为何拿给女子的酒招待他们,就听季文昭问严氏:“沈二夫人……不……严大舅应该喜欢吧?”   严氏从眼梢看了眼季文昭:“季师兄想得真周到,我自然喜欢。”   季文昭又给严氏倒上酒,似是随便地问:“我忘了,严大舅说去边关是为了何事来着?”   严氏咯咯笑起来:“季师兄的记性怎么差成这样了?什么叫‘忘了’?压根儿就没有能记住的事好不好?我可没说去边关,我说去卞环!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   季文昭哦了一声,又给严氏斟上酒,说道:“严大舅好酒量,既然喜欢,就再喝点儿。”   严氏笑着看季文昭:“季师兄大概要失望了。当年三叔娶三叔母,这酒可是陪嫁。我和我堂姐才多大?两个人偷了两坛子,都喝了。”   季文昭眯眼:“是你偷的吧?”   严氏笑:“可她喝得不比我少!你去问问她,喝完了我们去干什么了?”   季文昭问:“干什么了?”   严氏得意地说:“去绣花了。我堂姐绣了一朵梅花,针脚一点都没有乱。”   季文昭循循善诱:“你绣了什么?”   严氏嘴角上翘:“我绣了一只蚊子,她说多了一条腿,但也算说的过去。虽然我的酒量不如她,可今天你这些酒还远远不够。你就别费劲儿了。”   季文昭耸了下肩:“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转头看见沈汶痴呆的样子,和蔼亲切地笑着问:“这位小妹妹,是沈二小姐吧?你为何要去边关呀?”   沈汶正笑得憨厚。她因多年冥想加强意识力,体中循环异于常人,几杯酒下去,酒精已然渗透了身心,醉意浓生。只是这米酒度数不高,虽是醉了,但并没有让她失去意识。她只觉得自己坐在云里雾里,格外快乐,想跟人说话,想表达自己……正陶醉着,见季文昭问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年后,北戎将大举进犯,所以我们得去边关……”   季文昭一下子傻了,他飞快地思索着:什么沈二小姐发愿,沈二夫人陪同住庙,都是假的,走漏风声能毁了两个女子。给出博弈生死劫的人让这些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边关,按照情形,的确是该北戎进犯这样严重的事情才说得过去。   严氏皱眉:“季师兄,你怎么欺负我的小妹?她看着是醉了!”马上就要拉沈汶起身。   季文昭伸手挡住严氏,努力亲切地笑着问沈汶:“怎么会?谁对你说的?”   张允铮马上说:“是她师傅!她醉了……”   沈汶摇头,笑眯眯地说:“我没醉,我很舒服,像是在天上飘着呢……”   苏婉娘也在一边催促道:“小姐,我们去休息吧。”   沈汶看着桌上的酒杯:“我还想喝呢。”   季文昭笑着说:“喝就喝呗!还有好多,来多喝点儿!你说说,北戎来了,会怎么样?”   严氏怒瞪季文昭:“季师哥!你怎么能使诈?!”   季文昭啧声:“你说什么呢?我喜欢听小妹妹说话!是不是?小妹妹?来,告诉我,北戎怎么进犯的呀?”   沈汶眉毛皱起来:“他们号称百万,实际……五十多万吧……当然,里面也有平民,但是精兵至少有……”她很费力地想。   季文昭问:“三四十万?”   沈汶对她点头:“应该应该,你怎么知道的?”   季文昭笑容微敛:“如果那么多人,必然分兵几路……”   沈汶忙点头:“三路!分兵三路……”   季文昭说:“其主路必取燕城!沈家军近年未得朝廷支援,可还是该能抵抗……”   沈汶摇头:“他们全死了……北戎过境,北方的百姓七七八八地全被杀光了,只有逃到南方的活下来了。可南边的朝廷没多少年,也被北戎给灭了,又死了好多好多人……”   季文昭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中透出犀利的光芒来。四皇子也是一脸惊愕——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要去边关是因为这么严峻的未来。   张允铮紧锁着眉头,对苏婉娘使眼色,苏婉娘再次拉沈汶。   季文昭盯着沈汶,循循善诱地问:“肯定不能让他们这么干,你……们准备怎么办?”不是你,你后面的人。   沈汶痴呆了片刻,努力想:“我该是有办法的……对,我已经有了办法!”   张允铮打断道:“是她师傅有办法,她该去睡觉了。”   季文昭皱眉看张允铮,张允铮也瞪过来:“她的师傅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季文昭早就认为以前指点了自己的人是个老道的高人,自然觉得沈汶有个师傅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醉猫一样的傻女看着就是个坏事的。   季文昭继续问沈汶:“你们去边关准备干什么?”   严氏皱眉:“季师兄,这又不关你的事,你问来问去做什么?”   苏婉娘也说道:“季公子,我家主人过去帮过你,你不可为难我家小姐。”就顺着张允铮说的师傅的话说吧,先遮掩过去。   沈汶也笑着点头:“是呀是呀,你现在不该出山的,我们去边关不关你的事呀……还有酒吗?”   季文昭不顾严氏苏婉娘的怒视,马上给沈汶倒满了酒,问道:“北戎和我朝互有盟约,为何犯境呢?”   严氏鄙夷:“季师兄,你明知故问!”   沈汶笑了:“明知故问,嘻嘻,明知故问,你不信我,嘻嘻……”   季文昭叹气,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朝如何能一败涂地。”   沈汶对他摇手指:“季国手不知道,边关有很多内奸……”沈汶打了个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砸了一下嘴,季文昭又给沈汶倒酒,顺口道:“怎么会?”   沈汶醉醺醺地看季文昭:“太子想让北戎和沈家军火并……这样,三皇子就没了靠山,他就不觉得有人能威胁到他了……所以,他就削减军需,再让内奸……把边境的布防尽告北戎……”沈汶又喝了口酒,接着说:“内奸里应外合,我爹……战死城中……内奸从背后捅了我二哥一刀……我二哥就……”   严氏打断道说:“这已经不可能了!”   沈汶点头:“二嫂是女中诸葛,不像我,是个笨蛋……”   张允铮恨道:“你竟然还能有自知之明?!”   沈汶继续点着脑袋:“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沉思着,见满座之人里,只有四皇子看着清醒冷静,就问道:“你相信吗?”   四皇子缓缓点头,小声说:“太子……的确不能容人。”那个幕后之人费这么大的力气谋,平远侯出资,这事定是可能。   季文昭陪着喝了许多杯,也微有酒意,一拍桌子说:“我去给三皇子充当幕僚!”   沈汶听见他拍桌子,醉醺醺地看他,晃着脑袋说:“现在不行……现在可不行……”   季文昭问:“为何不行?我虽不在朝堂,可也知三皇子为人过于率真,不擅计谋,我去助他,也许能与太子抗衡。”   沈汶又傻笑了:“无论多么率真的人,日后一旦成了皇帝,也会变得多疑猜忌。谁跟他算计过太子或者皇帝,肯定会倒霉。因为他会想:你既然能算计以前的太子或者皇帝,你肯定也会算计我呀!……这就叫开国杀功臣!谁帮着皇帝打江山,谁倒霉……”   此话一出,季文昭脸色大变,四皇子也倒抽一口冷气。   沈汶又喝了口酒,对季文昭摆手:“你要是现在去帮他,嘿嘿,日后可是没有好下场的。我早就告诉你,要等新君登位,你才出山。”   季文昭惊问:“你说的?!”用力盯沈汶。   张允铮烦躁地说:“当然不是,我要说多少遍了,是她师傅!她是个笨蛋!”   沈汶笑着点头,重复着:“是笨蛋……是笨蛋……”   季文昭又不那么确信了。   张允铮对沈汶呵斥:“那你还不回去睡觉?!笨猪!”   沈汶对张允铮撅嘴:“我想喝酒呀!回去睡觉就没酒喝了!你才笨!”   张允铮气得青筋暴,对着沈汶怒目。沈汶却对着他开心地笑,赞美地说:“你的眼睛这么亮哇……”   严氏哈哈笑,苏婉娘吓得把沈汶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说:“小姐!醒醒!”   季文昭沉思着说:“飞鸟尽良弓藏,这自古有之。但是,若是能遇明君……”   沈汶闻言挣脱开苏婉娘对着季文昭笑着晃手指:“哪有什么明君?皇帝那个位子就是个大粪坑!谁往里面一站,肯定臭不可闻!”   在座的人都吓坏了,张允铮大声说:“她师傅说的!这是她师傅的话。”他倒了一杯茶,推给苏婉娘:“给她喝下去,快点!”   苏婉娘端起茶来,送到沈汶嘴边,沈汶有些口渴,一饮而尽,眨眨眼睛,说道:“这酒怎么不甜了?”   季文昭紧皱了眉头:“岂可如此议论君主。董仲舒云……”   沈汶再次挥手:“瞎掰!”   季文昭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沈汶有些清醒了,可是还有些晕乎乎地,似醉非醉地说:“说什么也没有用!绝对的权力必然带来绝对的腐败和黑暗,皇帝这个位子……要么被架空,要么有实权。谁想被架空?肯定是要实权。可一旦皇帝有了权,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了,这种情况,是逆天道的,定要灭亡。”   季文昭看着这个少女,摇头说:“你如此年轻,知道什么天道?”   沈汶努力睁大眼睛:“天道就是,什么都得有克他的东西!一物降一物,谁也别想没边地长……”   张允铮起身给苏婉娘手里的空茶杯又倒了茶,对苏婉娘说:“给她喝!克克她的酒!”   苏婉娘笑着又给沈汶喝了,沈汶皱眉说:“我要喝酒,不喝这个!”   季文昭接着沈汶的话题说:“相克相生,乃是天地之律,可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沈汶问:“谁能克制皇帝?”   季文昭皱眉:“自然是言官了。”   沈汶哈哈笑:“日后有一天,别说言官弹劾,就是有人说错了一句话,用错了一个字,皇帝也能灭你的九族!”   四皇子插话了:“什么叫‘日后有一天’?”   这时除了张允铮还想努力地阻止沈汶,连苏婉娘也在仔细聆听。   沈汶眼神有些清醒地说:“有一天,就是,异族来了,杀了所有敢反抗的人,然后按着汉家经典里的礼仪规矩,把剩下的人都教成了奴才……”   季文昭说道:“我中华乃诗礼之邦,礼教纲常,本该有传世之力。”   沈汶讥笑:“真正的文明,要有保护自己文明的力量。所谓的礼教纲常,是让人服从另一个人,人以权力治人。所以,服从长辈,服从男子,服从官府,服从上司,服从皇帝……人有等级,下服从上……这样的文明,是等着被人灭的。”   季文昭说:“可必须如此,才能有序有制,否则天下大乱。”   沈汶无奈地挥手:“真没法跟你说清楚!这不叫有序,这叫‘权治’。皇帝想要权,臣子就不想要权了吗?平常人就不想要争当个一族之主、一家之主吗?因为只要有了权力,就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有了钱,有了好生活,能扬眉吐气。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就不能允许下面的人反抗。这就是规矩。从上到下,把百姓固定在土地上,统一管理。人们各有等级,别乱动,人世成了一个大监狱……”   四皇子点头:“也对,皇帝就在坐监。”   沈汶对着四皇子也点头:“这种规矩,怎么可能抵御外侮?肯定被打得七零八落。而得胜的人,一旦拾起这套统治框架,日后也定会被打跨。所以,我们的历史,根本没有往前走,一直在打转儿,基本上就是:开国灭功臣、私党乱朝政、老臣挽狂澜、大乱复大治、腐败行于世、名臣欲中兴、国力渐衰微、社会大崩溃、江湖再一统、开国灭功臣……”   季文昭想想,叹气道:“多少是这样的,但是,一代代,汉家经典还是传了下来……”   沈汶哼道:“总有一天会被阉割得面目全非!你说说,‘子绝四’是什么?”   季文昭毫不犹豫地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   沈汶觉得脑子特别好使,好容易有个机会大放厥词,指着天空侃侃而谈:“你听听,不要有想象力(毋意),不要太相信自己(毋必),不要坚持己见(毋固),不要保持个性(毋我)。一个被重重束缚的民族,一旦面对无所顾忌的强夷,必然没有足够的活力匹敌。如果你是侵略者,你去打一个国家,你是希望那个国家的人都特别单一、特别顺从好呢?还是人和人都不一样,各有天性,杀了一个,下一个不知道会怎么来反抗的好?”   季文昭说:“自然是那个单一顺从的好征服……”   沈汶感慨:“所以这片土地,只要用这种思想教育民众,注定会被人一次次地征服。亡国之人怎么能是主人?日后怎么能不都成了奴才?”   张允铮改变主意了,给酒杯斟满了酒,推过去说:“把她灌醉吧!”   季文昭忙说:“别别,这些话吾闻所未闻,还是想多听听。”   张允铮说:“听什么听?!都是胡言乱语!”   严氏听明白了,替沈汶争辩道:“怎么是胡言乱语?照她这么说,如果真的亡了国,那些有骨气的人肯定都被杀了,活下来的,全是不反抗的。一代代的,不就越来越软弱吗?”   沈汶点头说:“最后,连史传经典都被无情修改,只留下了强调服从、谦卑那些奴性的东西,汉人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许多传统和风俗,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发式和服装!后代的汉人都穿着满清的服装,而汉服被周边的附属小国当成了礼服。”   季文昭不信地摇头:“怎么可能?!”   沈汶拿起杯子喝光,愤然说道:“当然有可能!我都看到了!奴才和流氓大行其道,人们只能以破坏来表示强大,以伤害别人来显示自己的尊严……”   四皇子皱着眉问:“你是如何看到的?”   张允铮拍桌子:“是她师傅!是她师傅看到了!”   季文昭对张允铮说:“你别打岔!我们正在讨论很严肃的问题。小妹妹,真的,你怎么看到了?”   沈汶郑重地说:“我当……”   张允铮打断说:“那个人的徒弟,冥想时,被那个人领着,就看到了。你是个笨蛋!能看见什么?!醉鬼!”   沈汶皱着细眉毛问张允铮:“那个人是谁?”   张允铮咬着牙对她说:“是你师傅呀!你醉了!笨猪!”   沈汶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清醒地说:“我没醉呀!我现在脑子可明白了,有好多想法呢……”   张允铮说:“有好多水!去睡觉!”   可现在连严氏苏婉娘都想多听听沈汶的话,没有扶她走,张允铮不能自己动手,只能一直愤怒地盯着沈汶。   季文昭起身给沈汶斟酒,说道:“来来,多喝多喝,这酒可是好东西,让人高兴让人舒服……你说的这种事可有解决之道吗?”   沈汶面向季文昭:“要死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季文昭抬手:“我明白我明白,死好多人……”   沈汶眼看着虚空,念叨着:“许多许多年,怎么也无法从这个漩涡里抽身……真是好可惜。中国人那么聪明,能干……可被这个制度牵制着……”   季文昭打断:“那正途是什么?”   沈汶撇嘴:“那可就难了!现在真做不到!归根到底,是要法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得到尊重,让人们从思想到行为,能自由地思考和选择。”   季文昭皱眉:“那不就天下大乱了吗?”   沈汶摇头:“开始也许是,可是每个人如果都有了自觉的追求和自尊,都有了责任感和信念,一个民族其实就变得强大了。不然就会越来越纠缠在从上到下的相互倾轧中,在对权力的贪婪中,虚度了很多年……”   季文昭诱导地问:“什么叫责任感和信念?我们现在没有吗?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沈汶嘿笑:“这些条条框框,可不能阻止人们当了官去贪污,为当皇帝去杀兄弟,哪怕是一介草民,也想着怎么占些便宜……”   季文昭问道:“那什么是责任感和信念?”   沈汶说:“责任感就是,你要对你的一言一行负责!信念就是,你的生命不止于此生。”   季文昭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知生焉知死。”   沈汶惆怅道:“这正是我们文明软肋,造成所有腐败伪善和狠毒的根源。”   季文昭皱眉道:“那些寄以神明而散布的言论,实在不能信托。天堂地狱之说,无人能证,如何可以此教民?”   沈汶对着季文昭瞪大眼睛,满嘴酒气地说:“责任,不是条条框框。说白了,就是,如果,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带给别人的痛苦或者快乐,你死后都要一一感受。”   季文昭不甚同意地说:“哪里有死后?”   沈汶固执地说:“看看,没有信念,就没有责任!不相信责任,就会为所欲为,不承担后果!再加上没有监督的权力,这种制度下,官吏必然腐败,民众必然懦弱,天灾必乱,外战必败!”   季文昭很有些不舒服:“这个,教化民众,当从道德理念入手。单纯讲些责任,很难服人。”   沈汶用手指隔空点季文昭:“如果!如果,每个人都深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干的事,不是什么神明来惩罚或者奖赏你,是你自己要承担所有的后果,你就会行为检点。比如你当了大官,为了自己的私利,要杀掉一个无辜的人。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会体会到那个人临死时的痛楚和绝望,你会动手吗?”   季文昭眨眼:“这个,本来就是不该随便杀人……”   沈汶继续说:“如果你是个守城的兵将,你知道如果你投降了,你身后被杀百姓的痛苦,你日后也会体会到,你会选择苟且偷生来活命吗?”   季文昭点头说:“若是那样,活了这辈子也逃不过痛苦,那还是战死吧。”   沈汶问:“如果你想贪污钱财,可这些钱也许是有人救命的用的,你拿来了,死后要体会那些人的……”   季文昭举手:“我明白了,若是非劳所得,取之他人,这后果远比享乐可怖。”   沈汶说:“如果,如果你成了皇帝……”   季文昭连连摆手:“你快别这么说!”   沈汶看四皇子:“如果你成了皇帝!”   四皇子皱眉:“我可不想当皇帝!”   沈汶不耐烦:“假装的!你想象你现在成了皇帝!你要将一个人剐了,可是你知道,如果这个人是无罪的,那么你,作为下了这个命令的人,日后会感受到那个人身上的每一刀带来的疼痛和恐惧,不仅如此!你还要感受到他亲人们的痛苦!直到最后一个因为那个人的死而痛苦的人死去,你才能解脱,你还会下令剐了他吗?如果你要下令去诛杀九族,那些无辜者的痛……”   四皇子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我真的不想当皇帝!”   季文昭感叹道:“照你这么说,不就有地狱了?”   沈汶摇头:“我没见过地狱,我只知道你自己的恶行或者善行,因为有涟漪效应会被成倍地放大。如果你干了件好事,你会感受到得到了你的帮助的那个人的快乐,那个人因为这件事给与的其他人的快乐。而如果你干了件坏事,你也会体会到对方的苦,和他周围的人因此得到的苦。”   季文昭感慨道:“难怪人说诸恶莫做,诸善奉行!这么说来,还真不能随便干坏事。”   沈汶赞同:“是啊!所以我就是再痛恨太子内通外夷,残杀忠良,也不能随便杀人啊……”   张允铮气愤地说:“她师傅,她师傅要杀人。她能干什么?笨得要命!”   沈汶继续抒发感情说:“只能让他们罪有应得!所有的罪恶,都会得到反馈自身的恶果!我只不过是把他们死后的惩罚放到他们生前,遵循天道而已。可是我不能随便取人性命,不能无罪而惩……”   张允铮已经绝望了,可还不死心地说:“她师傅的话!她师傅总这么说!……”   季文昭充满警觉地看沈汶,四皇子也面露诧异地重新打量沈汶。张允铮见状,恶狠狠地对苏婉娘:“再不把她带走我可要杀人了!”   苏婉娘拉沈汶:“小姐,我们走吧!”   严氏也要站起来:“我们得回去了!”   季文昭阻挡道:“你们就在这里过夜吧,明天,我和你们一起走。”   严氏惊讶:“你要去哪里?”   季文昭说:“我跟你们去边关。”   严氏问:“你去干什么?”   季文昭理所当然地说:“你们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严氏坏笑:“我去找我的夫君。”   季文昭被噎了一下,四皇子其实很想季文昭加入,季文昭是他的偶像,就解围道:“季国手要是一路同行,能不能与我下棋?”   季文昭问四皇子:“包官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四皇子不好意思地一笑,喝了一杯酒。   苏婉娘迟疑地说:“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她一扭头,才发现沈汶又喝干了一杯。   季文昭再次过来斟酒,同时狼外婆一样笑着问沈汶:“小妹妹,我和你们一起走好吗?”   沈汶有些困了,看着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其实……很想要一只……大花猫。”   季文昭忙答应道:“好好,日后我给你找一只。”   张允铮打断:“快走呀!不然我给你只死猪!”   沈汶努力思索说:“猪?我想养狗,狗能看家,狗要什么颜色才好?”   季文昭说:“黑色!黑色很大方,也漂亮。我也去边关吧?”   张允铮怒目季文昭:“去什么去?!老实在家待着吧!你也是个骗子!”   季文昭不理张允铮,继续诱导沈汶:“猫和狗我都给你,你答应了,对吧?”   张允铮大声说:“就是她答应了要你的猫和狗,也没答应你去边关!你别在这里混淆是非!”   季文昭终于看张允铮了:“你才多大?还未弱冠。成年人说话你不要插嘴!”   张允铮说:“成年骗子说话我可以插嘴!”   四皇子扑哧地笑了,苏婉娘扭头嗔怪:“你就别看热闹啦!帮着劝哪!”   四皇子摊双手:“我也未弱冠,谁也不听我的呀。”   沈汶问苏婉娘:“婉娘姐姐,你喜欢什么?”   苏婉娘哄着沈汶:“我也喜欢猫。”   沈汶问:“什么……色儿的?”   苏婉娘敷衍着:“大黄猫吧。”   沈汶靠在了苏婉娘身上:“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你成亲了我们也做邻居……我的猫可以去找你的大黄猫玩儿……”   季文昭说:“那是我送的猫,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们一起走了?”   沈汶问:“你也是邻居吗?”   季文昭点头说:“是呀,我也住你们旁边,养只狗。我的狗就来个杂毛吧,省得混了。”   四皇子酒意也上来了,带着喜悦说:“那太好了,我可以常找你去下棋。”   季文昭问:“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们成邻居了?”   四皇子对着苏婉娘笑,季文昭转了下眼睛,又看沈汶道:“我们就定了一起去边关了。”   沈汶在一片浓重的迷雾里尽力思索:“你是……去帮忙,还是……捣乱……”   季文昭叹气:“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去看看。”   张允铮再次打岔:“去看看什么?没什么可看的!你真傻!听见几句醉言醉语就信了。”   季文昭皱眉:“按理是不该信的……”   沈汶醉态可掬地笑着说:“你不信?我来做法,你们就能亲眼看见了……”说完,闭了眼睛,就像醉鬼在街上撒钱一样,将意识力挥出,拍打到了周围人们脑门。众人只觉脑子里有瞬间的恍惚……   季文昭茫然地摇头:在瞬息间,他看到了自己成了太傅,满朝官员都向他祝贺……但那肯定是错觉!   苏婉娘微笑了,可马上低了头,她在那片刻瞥见自己抱着个咧嘴笑的婴儿。   严氏大声说:“我看到了!旌旗遍山,满眼全是北戎的兵马!不行!我们真不能再耽搁了!我要马上走!”   四皇子脸色发白,皱着眉问道:“看到的,就是真的吗?”   沈汶打了个打哈欠,摇头说:“你看见了?也不见得……有些是可以改变的……可我并不知道什么能改,什么不能改……”   四皇子点头:“那么还是可以去改变的。”   张允铮紧蹙眉头,他见到镇北侯府门挂满白幡,苏婉娘满脸泪水地对他说:“她去了。”他知道她说的是沈汶……只觉心中格外别扭,听到了四皇子的话,他激烈地说道:“不喜欢的当然要改变,肯定能改的!”   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说严氏所讲的未来,严氏架着沈汶:“走,你去睡觉!”   沈汶耍赖:“我还想接着喝呢!天黑了吗?”   严氏说:“黑了!早黑了!”   苏婉娘架了沈汶另一边胳膊:“走吧小姐。”   沈汶哼唧着:“那睡醒了我还能再喝吗?”   严氏说:“能!你能喝很多醋!”   张允铮被那个情景乱了心,竟然没法骂沈汶了,起身默默地看着苏婉娘和严氏拖着沈汶出去了。   季文昭跟着她们出了门,吩咐仆人们带她们去客房。他回身见张允铮也到了门边,阻拦道:“来,咱们几个再聊聊,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们。”? ☆、联盟 ?  张允铮有些不情愿地与季文昭回到桌边坐了,季文昭平整了下思绪,才说道:“你们既然和她出来了,肯定是听她的。”   张允铮负隅顽抗地说:“什么听她的?是听她师傅的!”   季文昭笑起来说:“你不用一个劲儿替她开脱。她若真的是出了生死劫的那个人,方才那番做作大半是借酒撒疯,想提点我。”   张允铮对季文昭翻眼睛:“你是谁呀?!她为何要提点你?!”他不知道季文昭前世的背景,自然没有把季文昭当回事。   季文昭呵呵一笑:“我可非凡夫俗子,若论心智,举国上下能胜我的人应该不多。”   张允铮做怪脸:“你真不谦虚!”   四皇子忙说:“季国手确是才智卓绝的人,镇北侯府幕后之人曾经使计不让他投向太子。”   季文昭看四皇子:“你怎么知道?!”   四皇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看了你的棋风,就知你不是个心怀狭窄之人,不会因为解不开那个生死劫而吐血的。”   季文昭笑得牙都露出来了,对四皇子抱拳道:“君可算知我之人!”   四皇子忙回礼:“我对君之才华锐气极为佩服……”   张允铮撇嘴:“佩服他干吗?想投太子?这叫什么才智卓绝?白痴还差不多!”   季文昭哈哈笑起来,接着又叹息了一下说:“骂得好!那时我的确是起错了意,若是真走了那一步,现在大概活不成了。”   张允铮哼道:“你倒是明白。”   四皇子怕季文昭尴尬,安慰道:“也不见得……”   季文昭苦笑着对四皇子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太子劫了四皇子外家的粮食给北戎送去,我定是不会同意的。太子是个逆我者亡的人,我的下场不会比苏长廷好多少。”   四皇子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他是给北戎送的?!我还以为他就是欺负人。我一直在……乡下,没听说……”   季文昭冷笑:“恩师得到消息,边关沈家军从四公主的嫁妆里,截下了三十万斤粮食。这边四皇子跪求守陵,后来查出是其外家蒋家粮仓被洗空,失了二十多万斤粮谷。敢抢一个皇子外家的人会是谁?你说这粮食去哪里了?”   四皇子怒了:“竟然如此无耻!我要是早知道……”他停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季文昭叹气道:“可惜四皇子残废了,他敢去皇帝面前闹得那么大,让皇帝自己去查出缘由,与太子生隙,也是个有谋之人,不知道他是否有意皇位……”   四皇子断然道:“他不想!”   季文昭奇怪地问四皇子:“你怎么知道?”   四皇子说:“我认识他……和他下过棋。他是个残废,根本不想当皇帝!”   季文昭也点头:“聪明人若是能过好生活,何苦为帝?一生都不自在。要是按照那个沈二小姐说的,人真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待的话,为帝者一个错误,就是多少条人命!死后要尝受多少人的痛苦!官位越高,责任越大,日后越损修为,真是可怕。”   四皇子连连点头,季文昭说:“现在的关键,是挽救国运,抵御北戎。不知道那位沈二小姐有何妙计?”他眼含深意地看张允铮。   张允铮还不死心:“得问她的师傅!”   季文昭对张允铮摇头:“她能说出那些话,就是对在座之人都放心,你怎么不放心我?”   四皇子不相信地说:“不会是她吧?她那么年轻,我也觉得她该有个师傅……”   季文昭想了想:“应该是她!就是因为太不可能了!”   张允铮咬着牙说:“自作聪明!”   季文昭笑着看张允铮:“你这么拼命维护她,必然是知道她的底细!”   张允铮紧闭了嘴,不说话了。   四皇子还是不解:“怎么‘太不可能’,反而就是她?”   季文昭对四皇子说:“如果不是今天见了,我还想不起以前的事。这位沈二小姐可是大大地有名,许久以前,就因愚蠢少学而坏了名声,接着与大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交锋,让皇后出丑,四公主破了相……”   四皇子说:“她那时才多大?难道不是受人指使?”   季文昭说:“若是受人指使,受指使的就必须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会完美演绎指使者的意图,否则就会弄巧成拙。假如你是指使者,可会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行事?哪怕她很伶俐,但她毕竟只是个孩童,这其中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四皇子点头,心有余悸地说道:“若真的是她那也太可怕了,那么小的岁数……”   季文昭却趁机又给自己吹嘘了一下:“天资聪颖也是可能的,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自觉比成人都聪明了……”   张允铮翻白眼:“自吹自擂!”   季文昭看张允铮:“沈二小姐是镇北侯府的人,镇北侯是朝中第一武将,必深受皇上忌惮,加上太子不容,府中定然有诸多眼线。若是沈二小姐和那位严大舅想出府,还去边关,这得做多少准备?人马钱粮,哪一样容易?她们要是寻找府中的人帮助那可是自寻死路。现在她们能成此行,必然是借助了府外人士的协助。我来看看,京城里,有哪家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富,来帮着沈二小姐达成目的呢?”   张允铮看天,表示不回答。   季文昭对着张允铮嘿笑起来:“只有一家!年关时,京城平远侯受刺重伤却沉默不究,这是什么意思?是皇上在敲打平远侯!可这一敲打,可就把平远侯敲到了镇北侯府那边去了……所以,你是平远侯府的!而且,不管你在外的身份是什么,你必是平远侯至亲至近之人!否则此事关乎重大,他岂可相托亲情不厚者?”   四皇子见季文昭都不知道背景,就推敲得八...九不离十,十分敬佩地说:“君真是洞察世事之人哪。”   季文昭笑着说:“哪里哪里,不过是人之常情!他说了他姓张。”   张允铮嗤之以鼻:“这么简单的事,谁想不到?我不该说我姓张才对!”   季文昭说:“人之姓氏承于祖先,平常人是不会轻易改的,你顶多用母家之李姓。”   四皇子听了心跳了一下,唯恐季文昭从他自称是蒋公子推出他是四皇子来,忙低头喝了口酒。其实季文昭总记着四皇子是个残废,压根没把腿脚正常的蒋公子往四皇子身上靠。他只以为这位蒋公子自称与四皇子相识,该是四皇子外戚蒋家的一个亲戚。   张允铮说道:“你既然要和我们一起走,就莫要告诉他人。”   季文昭又用那种自以为是的口气对张允铮说:“正相反!今夜我就要去与恩师相谈!”   张允铮瞪眼道:“为何?!你要坏我们的事?!”   季文昭居高临下地对张允铮说:“什么叫你们的事?这是国家大事!如果没有几年前的连环计,让我查出苏长廷因清白而被诬陷虐杀,改了投靠之意,今天那些话,我也许听不进去。这几年我冷眼看着太子所为,真是后怕!可见当初,沈二小姐早知了太子的心性。她现在说北戎将大举进犯,我岂能不信!”   四皇子也在酒意中点头:“我朝连年旱灾,北戎也同样少雨,本来就是该南犯掠抢的时候。更何况,吐谷可汗是北方几百年来最强悍的霸主,若起了吞噬我南朝之心,毫不奇怪。”   张允铮不屑:“你们早干嘛去了?她若不说,也没见你们担心。”   季文昭手抚桌案叹气:“她也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三皇子一直在朝上疾呼,可惜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皇上不喜兵伐,只想守成。太子近年来,以精简官员之名,铲除异己,扶持党羽,整个朝堂不忧外患,反纠缠内斗,乌烟瘴气。北戎若真的起重兵来犯,我朝凶多吉少矣!我要去告知我的恩师,国家衰亡在即,吾等不能坐视不管了!若是朝庭能马上调集物资晓谕民众……”   张允铮打断:“你就别总指望什么朝庭了!最大的内奸就在那里站着呢!”   季文昭以指轻敲桌面:“现在的情形,就是纠集起我恩师门下,也无法与太子抗衡。”   张允铮啧声:“这时跑到朝堂上吵架本来就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让人筹集些粮食,给边关送去。”   季文昭思索着:“我们所能做的,可远不止这些……”   张允铮说:“不管你要如何说辞,不能泄露我们的身份!”   季文昭点头说:“她救了我的命,我岂会恩将仇报?定会严守秘密的。我与你们一起去边关,就是为了看看我能干些什么。”   四皇子又星星眼地说:“季国手有精忠报国之心……”   季文昭摇手:“别说什么国手了,那只是棋盘上的厮杀。真的到战场上,才能看出谁是高手,谁能掌握主动。蒋公子是我知己,就叫我修明吧。”   四皇子知道季文昭字修明,互称字号是一种尊敬,这时应该把自己的字告诉对方,可四皇子还没有取字,忙说:“在下尚未弱冠,还是称我蒋公子就是了。”   张允铮见这两个人套上近乎了,知道四皇子不想露出身份,自然不会说破。   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张允铮和四皇子都才十八..九岁,远没有季文昭的酒量,渐有困意。季文昭带着他们去客房,让人照顾他们沐浴休息了,自己还精神旺盛地去找严敬,密谈了一夜。   次日沈汶酣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冲破了苏婉娘阻拦的严氏摇醒:“喂喂,小醉鬼!醒醒了!”   沈汶睁开沉重的眼皮,满嘴苦味,喃喃地问:“几时了?”   苏婉娘递过来热手巾,笑着说:“快午了,小姐真喝醉了。”   沈汶呻吟了一声,挣扎起身,接了毛巾擦脸。她昨天借着酒遮着脸,大大地说了一通话,算是逢场作戏,可却不能让苏婉娘严氏她们知道,不然她们会觉得自己太阴险。   那时被季文昭留下来,沈汶看到了一个机会,匆忙之间,只能见机行事,又因酒醉,豪赌了一把。   根据前世的经验,她知道季文昭是个极自信的天才,善于谋略,有经纬天下之能,为太子打下了一片天地……可是他有底线:他是个民族主义者,对汉文化和国土有着偏执的热爱。他绝对不允许有人想借北戎之手来推太子上位,见太子也有此意,他能当场决裂,毫无妥协。沈汶知道,只要点出南朝有亡于北戎之险,就能让季文昭动心相助,他现在无权无势,但他身后,是严敬。   严敬虽然退隐,可曾为官二十年,基础雄厚,是吕太傅一个极有威胁的对手。去说服严敬,只有季文昭,她的那位二嫂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严氏过来说:“你胡说八道了一通,弄得我季师兄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边关了,昨天晚上还去找我祖父,早上才回来。”   沈汶目的达到,心里一松,点了下头,接着抱着头大喊:“我头疼!”   严氏笑:“活该!那酒能随便喝吗?你事先也没吃多少东西,不醉才怪!”   苏婉娘问:“那你当年怎么没醉?”   严氏得意地回答:“有些人天生有酒量,你不服不行。”   沈汶抱着头说:“我恨你!”   严氏咯咯笑:“当然啦,也与我们当时吃了婚宴,满肚子油腻有关系。”   两个人扶着哼哼唧唧的沈汶下了床,洗漱后,还给沈汶脑袋上扎了个头巾,苏婉娘这才问道:“小姐,你昨天说了一大堆话,你怎么知道那些的?”   严氏小声说:“是阎王殿里看的吗?”   沈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季文昭是她给三皇子准备的人,日后的重臣良相,昨天算是给季文昭提个醒,不让他出山,但这些不能明说,就点头道:“是,在阎王殿里,看到了未来千年发生的事……”   “真的?!”严氏和苏婉娘异口同声地说,沈汶抱脑袋:“头痛啊!”她身体循环太好,酒精利用过于充分,容易醉,醒了还头痛。   苏婉娘笑:“那你以后可给我多说说。”   沈汶问:“你不害怕?”   苏婉娘摇头:“这样才说得过去,不然你只做了梦,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道理?”   严氏也给沈汶打气:“多知多懂是好事,我听你说的都挺有理的……”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沈汶去吃午饭,她们一出院子,就发现周围仆人们都十分忙碌。   有个丫鬟过来说:“请几位这边来。”她们走入一间客厅,季严氏眼睛有些红肿,从椅子上站起来,迎过来说:“午饭给你们准备下了,快来用吧。”   严氏拉她的手:“要不,我们劝师哥别走了。”   季严氏摇头,一边领她们入座,一边说:“相公今早和我说了说,就又出门了。我怀着孕,不能大喜大悲,要平心静气,现在并不特别难受。”   严氏难受地说:“堂姐,对不起。”   季严氏让人上了茶,对严氏笑了笑,低声说:“你还记得那年,你说要去京城接季师兄?咱们家没有别人出外走动,只有三叔他们,结果,你就说服他们带了我们两个一起去了京城。”   严氏不好意思地点头:“害你挨骂了。”   季严氏摇头:“不,那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候,尤其,我们是和相公一起回来的。以前,我特别怕他走,可那次后,我就不怕了。我想日后他去哪里都没有关系,我都可以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桌边几个女子同时说:“不行!”   沈汶说:“边关有战事怎么办?!”   严氏说:“你这么娇滴滴的,怎么能去那个地方?”   苏婉娘说:“你是母亲了,得照顾你的孩子呀。”……   季严氏微笑地点头说:“好好,你们说的对。”让人上了饭菜,开始为她们布菜劝饭。   三个人吃了饭,季严氏对苏婉娘说:“我已经让人带着你弟弟去学院了,别担心,我的几个叔伯兄弟都在那里,我传了话,小雅会得到他们照顾的。”   苏婉娘忙说:“多谢夫人了。”   季严氏微微一笑:“苏娘子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尽管告诉我。”   苏婉娘又再次道谢,有人过来说那边的张公子和蒋公子来请几位过去相谈,季严氏与她们告辞。   想到要见到昨天看见了自己醉态的男子们,沈汶有些讪讪的。严氏却没注意到沈汶的讪讪,在路上小声对沈汶说:“我真担心我堂姐,她就那种表面听话老实,可骨子里疯癫的人,不然我们也不会一直处得好。若是季师兄去看看就回来还好,可季师兄那个性子,我觉得他可能想多管闲事。万一他不回来了,我堂姐有了孩子,却敢把什么都扔了,去边关怎么办?”   沈汶看严氏,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你就是这样的人,还抱怨她?”   严氏不满道:“我至少表里如一!让人看得清楚,不像她,那么隐蔽,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额,如果你昨天因为没有酒量而丢了脸,把火发在我身上可是没有用的,又不是我给你斟的酒,我当时还告诉你你醉了,是你不听话的……”   沈汶再次捂脸:“我不想你再提这件事了!”   苏婉娘叹气:“现在后悔也晚了,小姐,好在季公子信了你说的那些话。”   严氏小声说:“对,北戎进犯那些话是该说的!只是你不该说皇位就是个大粪坑,皇帝是臭大粪……”   苏婉娘忙说:“也没有那么难听啦。”   严氏说:“反正是那个意思吧。你还说了一大堆够被拉出去砍脑袋的话,不止一次!能砍上几次了……”   沈汶又抱脑袋:“我头痛……”   走到了一个客厅,她们进了门,里面坐着四皇子和张允铮。大家在路上走了许多天,都很熟悉了,也不多礼,进门都坐了。   沈汶小心地看张允铮。昨天张允铮在席上大骂她,如果他再知道她多少是故意的,大概会更骂她了。她原来准备听张允铮接着叫她“笨猪”什么的,或者责备她卖得那么彻底,可是张允铮只皱着眉头看她,那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气愤。沈汶很庆幸,还对张允铮干笑了一下,张允铮挪开了眼。   此时张允铮再次想起了昨天见到的那个场景,不知怎么了,一想到沈汶有一天会离开,他就无法再对她恶声恶语。他总揣测着:沈汶怎么会走呢?她轻功过人,打不过跑就是了,该没什么人能伤害到她了。难道是天命所限?她作为鬼魂回来报了仇,就得走了吗?……张允铮觉得嗓子疼。   四皇子说道:“季公子留话说他要一天的准备,明日早上走,我们今日还宿在这里。”   严氏皱眉:“又耽误了一天!”   沈汶说:“我们来得及,若是这样,该给城外段郎中他们捎个信儿。”   严氏自告奋勇:“我去我去。”   沈汶看严氏:“你难道不该去看看你的父母了?”   严氏叹息:“我若是回去,我娘就要哭上一天,我要是再说走,她又得哭一天。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下午回去,她只需哭半天就得睡觉了……”   众人都笑:“这是什么说法!”   沈汶说:“我们的时间够,你赶快去吧!”   严氏垂头丧气地说:“那好吧。”对张允铮说:“你去告诉段郎中他们吧。”行了个礼,先离开了。   张允铮像是不耐烦地问沈汶:“你要干什么?”   沈汶打了哈欠说:“我怎么觉得太阳这么亮?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得去睡觉。”   张允铮看着她摇头:“你真出息!”   苏婉娘说:“小姐想睡就就让她睡吧!”   张允铮小声嘟囔了一句,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说道:“那我先走了!”起身出去了。   四皇子见沈汶有些迷糊的样子,就对苏婉娘说:“这里的书院甚是有名,你想不想与我去看看?”   苏婉娘也想去看看苏传雅日后上学的地方,就看沈汶,沈汶挥手:“去吧去吧,我去睡觉,也不用你守着。”   四皇子立刻笑着对沈汶说:“汶小哥好好歇息。”   沈汶郁闷地扁着嘴唇,嘀咕着:“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催我走?”   苏婉娘瞪了笑眯眯地四皇子一眼。   于是,沈汶去屋中接着睡她的醒酒觉,张允铮出了季宅往城外驾着车去城外告诉段增他们,以免他们担心。   他本来对沈汶说“懒猪爱睡觉!”,可话到了嘴里,也没大声说出来。   想到沈汶昨夜喝酒时那种沉迷的样子,张允铮一边在心中看不起,一边沿街留意有没有卖酒的。现在是灾年,酒要用粮食来酿造,谁有余粮酿酒?他走了一路,快到城门,也没有看见一家。一时,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犟劲儿,竟然又调转了车,从另一条路往城里走,还沿路问人在哪里可以买到酒。转了好几条街,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打着酒旗的店铺,张允铮下了车,进去看,架子上只有几只小罐,张允铮问道:“有没有很甜的酒?”   掌柜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打量了下张允铮说:“你是条汉子,怎么要喝甜酒?”   张允铮立眉:“我就要买,你管得着么?!”   那个汉子一指:“就这罐!七十两!”   张允铮眼睛圆了:“你要打劫?!”   那个汉子冷笑:“现在一升粮食多少钱你知道吗?!我该要你一两黄金!”   张允铮暗骂土匪,可还是掏出银票拍到了案子上,那个汉子把小酒罐一手拿过来递给张允铮,说道:“拿着!败家子!肯定是给女子的!”周围的人讥讽地笑出了声。张允铮抄起酒罐,又羞又愤地上了车,落荒出城。   四皇子和苏婉娘从一个小厮嘴里问到了书院的位置,就离开了季宅,往书院走去。   严敬创建的严氏书院坐落在一处平缓的坡地上,树林掩映着几排白墙青瓦的屋宇,石子小路蜿蜒在林木阁楼间,环境清雅怡人。有人说这个书院高中之士层出,各方学子趋之若鹜,与这里的上等风水有关。   四皇子洗沐后穿了季文昭的一套便服,而苏婉娘又梳回了女孩子的头饰,虽然也是平常衣服,但是她容颜美丽绝伦,走在这山景中,如仙女下凡,四皇子沦为陪衬。   路上零星走着年轻的白衣学子,许多人在十四五岁上下,见到苏婉娘都不由得侧目,接着就脸红脖子红起来,有的脚步就停下呆立,有的还多少有些自傲,还能继续迈开步子,可步履变得很慢。   苏婉娘发现了,只好低着头,哪儿也不敢看了。   四皇子低声说:“没事儿,他们都是孩子。”   苏婉娘侧目看四皇子:“你才多大?”   四皇子叹气:“我怎么觉得我比他们大好多,像是个老人了。”   苏婉娘小声说:“别未老先衰!你看我们小姐,天天跟孩子一样。”   四皇子摇头:“她真把大家都骗惨了。”他想问苏婉娘是不是怕沈汶,可这么公开的地方,他没有问。   苏婉娘抿嘴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四皇子看着那些学生,小声说:“我真羡慕他们,哪天我也能来这里学习就好了。”   苏婉娘自从和沈汶在一起后,就深觉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悄声回答:“等事情办好了,你就来呗。”   四皇子微笑着看苏婉娘:“你喜欢来这里吗?”   苏婉娘很正经地说:“我弟弟在这里读书,我自然是要来的。”   四皇子又一笑,温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惦记我才要来的,看来,我想多了。”   苏婉娘脸一红,小声说:“我还以为你是在邀请我,看来,我想多了。”   四皇子笑起来:“人所谓心心相印,也不过如此吧?”   苏婉娘小声说:“人所谓厚脸皮,也不过如此。”   四皇子靠近苏婉娘,轻声说:“这算什么厚脸皮?等我们上了路,你又扮成个妇人,我就自称是你的夫君好不好?我们是成亲了十几年的夫妇,一起逃难,不然,路上有人打你的主意怎么办?我来给你当挡箭牌,你是不是该谢谢我?苏娘子?或者是,蒋娘子?”   苏婉娘终于脸通红了,刚要娇斥一下四皇子的大胆,四皇子却叹了口气说:“蒋娘子……如果我母亲没有入宫,现在就是个中年的妇人,会不会被称为蒋娘子?”   苏婉娘知道四皇子伤感,想了一会儿,叹道:“人生反正是个苦字,要么心苦,要么身苦。我宁愿选身苦,嫁入平常人家,就是遇到灾年,无以为生,与夫君相偕逃难,也好过嫁到高门里,和一群女子争夺丈夫。”弄不好还被毒死了。   四皇子点头说:“那你算是选对人了,我家境平常,万一逃难,定是和你在一起的。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苏婉娘抬手掐了四皇子的胳膊一下:“厚脸皮。”   四皇子不看苏婉娘,说道:“我不用挽袖子,但可以告诉你,那地方肯定是青了。你一点都不歉疚吗?”   苏婉娘低头笑:“我原来还以为我弟弟最会耍赖……”   两个人在众学子频频地注目中低声谈笑着,沿着小径往书院的主体建筑群走去。   一座两层楼房的大门上悬着“悦书楼”横匾,黑底金字,可是已经有些陈旧了。门内外学子们进进出出,自然又都瞥苏婉娘。   苏婉娘低声说:“我们还是别进去了,下回,我戴上面纱。”   四皇子背着手说:“别怕,跟着我,没人敢说什么。”他背手挺胸,不用装瘸,迈开步子格外自豪,带着贵气,竟然将周围年轻的学子们都镇住,觉得他是个大人物,对他身边的绝色美女自然也不敢冒犯。   苏婉娘走在四皇子半步之后,侧目看到一向温和的四皇子竟然也能摆出这样昂然的姿态,不禁低头微笑,深觉自己未来的夫君很有派头。   悦书楼上的一间屋子里,六个人正在密谈,除了一个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的长者,其他人都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这长者正是严敬,他消瘦的脸上皱纹深刻,像是个苦修之人,为人不苟言笑,特别认真严谨。   一个人正说道:“……现如今,兵部管理武选、车马、甲械的侍郎,已经都是吕氏或者太子的人。原来恩师门下的王官人新被裁减,若是战事起,兵力之调动,粮草之运输,全是在太子和吕氏官吏手中。”   严敬皱着眉头,另一个人说:“三皇子每每倡议为镇北侯增兵增粮都被太子和吕氏诸官否决,昨日吾等刚刚得到政要简报,言太子倡议开辟运河,以抗旱情。”   严敬微微摇头:“若是平常年月,兴建沟渠,也算是缓解流民隐患之道,可现下北戎强悍,再大兴土木,于我国力,无异釜底抽薪。”   一人说道:“朝政大势,只有皇帝和太子能左右,清流官员所剩无几。”   严敬问道:“三皇子可有意婚配?”   一人回答:“人说他早就属意镇北侯长女,只是皇帝不容他开口。可有传言说,吕太傅曾让人为他的一个嫡孙女寻亲,言语里对三皇子有意。”   严敬抚须冷笑:“吕氏若有换储之意,不会如此草率,当是想震吓太子。定是太子想偏宠妾室,吕氏不满了。”   一人说道:“三皇子的确比太子有卫国之心,只是不善计谋,不明政事,除了有关镇北侯沈家军的事务,所有建言都由幕僚操纵。”   严敬低声道:“这未尝不是好事。”……   四皇子带着苏婉娘到了书斋的入口处,大方地坐在门口桌边的人说:“我们是季修明公子的客人。”   季文昭是这个书院里的知名人士,守门的男子马上起身行礼,让四皇子和苏婉娘进了书斋。四皇子一架架地看着藏书,有时拿起来翻阅一下,对苏婉娘间或感叹:“此书我知道书名,可没有机会读到,竟然这里有。”“这本书十分有趣,可惜现在没有时间。”“这本书我那里只有上半部……”   季文昭昨夜去见了严敬,先详细告诉了自己的老师,当年那人是如何用计制止自己去投太子,然后才说这人从此经过,要前往边关献计献策。因其演算天理,发现三年后国将亡于外夷。自己虽然不完全相信,但是想跟着他们一起去边关,也算报恩。   严敬本来不信这种预言之类的事,可是近年灾情愈甚,他掌握的消息是许多地方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北戎进犯,且不说吐谷可汗久有盛名,就是平庸之敌,也会造成可怖的后果。于是,他没有驳斥季文昭。   季文昭见严敬信了北戎将犯的事,才又说那个神秘人物还推算出太子有意联盟北戎灭了沈家军。   虽然这事完全是无凭无据,可严敬却发现自己无法断然否定其可能性。现在的朝事明显是太子与三皇子在打对台,三皇子一直为沈家军摇旗呐喊,太子母亲废后,自己多年无后,前一阵太子又给北戎送了粮食……这两两一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太子真的有可能联合北戎行事。   严敬忽然后悔这些年自己潜心学术,没有继续经营过去的人脉,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像旧时那样呼风唤雨了。   严敬也许没有季文昭那么热血,但比季文昭老辣。国破家亡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些事情不能由着一个连京城都没有出过的太子乱来。若是太子像被宠坏了的小孩子那样不知轻重,做出引外夷来除手足的事,他可不能袖手旁观。当初他曾在丞相之位,敢对皇帝提出异议,现在自然敢质疑太子。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不是支持谁上位的问题,是挽救社稷江山的问题。这个道理拿出来,堂皇而正大,谁也挑不出错。   两个人说了一夜,严敬同意季文昭去边关看看沈家军的情况,还定下日间就召集些心腹之人,在季文昭离开前,一起商谈下朝事。   季文昭与严敬谈话后,先回家通知了季严氏,让她为自己准备远行的给养,然后去拜会了几个同窗好友,托他们平时多帮忙。因惦记着要回来参与严敬的私人会议,匆匆走进了悦书楼,路过书斋时,一人叫道:“季相公,你的朋友在书斋里面。”   季文昭一愣,那人补充道:“看着器宇不凡,还……”他压低声音:“有一绝色美人相伴。”   季文昭一想,该是沈汶那行的人,忙笑着谢了,走进了书斋。   走了半个书斋,季文昭才看到了在架子前浏览图书的四皇子,他身边也拿着本书在看的苏婉娘,和前后左右躲躲闪闪地偷看两个人的几个学子。   季文昭忙招呼道:“蒋公子,苏娘子。”   四皇子抬头,笑着对季文昭说:“季公子,日后我若是想来书院就读,季公子可是一定要为我通融呀,能来读这些书就让人不枉此生了。”   季文昭笑着说:“恩师家的藏书已历经几代,恩师建此书院,也是为了与爱书之士分享严氏之百万藏书。”   四皇子感叹:“如此襟怀,堪称大儒。”   季文昭灵机一动说道:“哦,恩师正在此楼中,我可为蒋公子引见。”? ☆、推举 ?  四皇子犹豫了:“我才疏学浅,恐难入大儒之眼。”   季文昭笑着说:“蒋公子不是说日后还要来书院就读吗?现在与我恩师搭上个话,日后不就容易入学了?”   四皇子忙点头说:“对呀,多谢季公子考虑周详。”   季文昭忙请道:“蒋公子不必客气,两位这边请。”这位娘子是那个沈二小姐的贴身侍女,这位蒋公子也在这一行人中,应该是局内人,他们可以与恩师接触一下,日后也好合作。   季文昭领着两个人到了楼上,自己先敲了门,等人开门后,说道:“我请来了我要与之同行的蒋公子和苏娘子。”   屋里的老者点了下头,季文昭转身示意四皇子与苏婉娘进屋,对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恩师严老夫子,这位是学院经师……”   屋里的人都比四皇子和苏婉娘年长,四皇子和苏婉娘恭敬地行了晚辈的拜见之礼,对方还了礼。   严敬为官办学四十多年,阅人无数,眼睛一打量,就看出四皇子是个阅世不深脾气顺和的青年人,他都没怎么看苏婉娘——长得漂亮的女子在外面容易招祸,其实没多大用处。他眉头微蹙:那个提醒了季文昭的术士可真不会用人,看来季文昭的确该和他同行,也算是有个顶事儿的。   众人都坐下,经师中的一人也不客套,开口说道:“朝上太子无意相助镇北侯,军需日减,又削减了驿卒。若是北戎犯境,战事一起,往来信息不通,我朝兵粮短缺,兵部又在太子掌握之中,粮草援军必然调拨迟缓,我朝胜算渺茫。这中间许多关节就在京城,难道不该在京城布置?君等此去边关有何用意?”   四皇子张口结舌,喃喃地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为了,保护沈家军不被消灭吧……”   众人都有些失望地互视:看来这个人不知道什么实质性的措施。   四皇子看苏婉娘,苏婉娘福了一礼,说道:“我家主人已有良计,只是不曾明言。”   一个人问道:“小娘子此话怎讲?”   在众多学者面前,苏婉娘不敢抬头,但口齿清晰地说:“我家主人七年前算出沈家军覆灭不救,北戎深入腹地,朝廷被迫迁都江南,二十年后,半壁江山也未能保全……”众人都面露凝重,虽然他们都知这只是演算之语,可是人们对易经所断一直怀着敬仰之心,更何况这触动了人们的灾祸情结,谁也不敢置之不睬。   苏婉娘接着说:“我家主人遂开始谋划解救之策。那时大皇子新纳吕氏之女,得朝堂重要助力,不日即将册封太子,皇后之势如日中天。相较之下,现今的情形已远胜七年前。”   她虽然没有都点出来,可是大家都听明白了。太子册立以来,平庸无能,先有刺杀三皇子残害手足之嫌,接着皇后被废,太子失了内宫支持。最近他向北戎送粮之事人所周知,太子之誉已毁去大半,这可与七年前大不同了,难道,这些竟然是她主人的手笔?!   严敬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婉娘话中的要紧之处:“你主人那时就开始谋划,可是早就想废太子,拥立三皇子为储君吗?”   何止是废太子?苏婉娘垂着眼睛:“我主人算出太子有意结交北戎,若其如此行事,可乱世亡国。我家主人不忍见生灵涂炭,才尽力挽救我朝边关守军。”躲过了算计太子是为三皇子篡位夺权这个话柄。   一个经师咄咄逼人道:“这么说,你家主人并没有想推三皇子为诸君?可是因三皇子为人过于直率简单?”   四皇子忙开口道:“三皇……子虽然率真,但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严敬犀利的目光看向四皇子:“你怎么知道?”   四皇子眨眼:“我……我与他的弟弟四皇子相熟,常常一起下棋,听他说起的。他与三皇……子一同就学简老夫子门下,对三皇……子之性情,甚是了解。”   季文昭忙认证:“蒋公子是不是四皇子外戚蒋家的亲戚?”   四皇子使劲点头:“我是蒋家的亲戚!”蒋家的外孙,可不是亲戚吗?   另一人皱眉:“难道有人想推四皇子上位?”   四皇子吓得连连摇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四皇子绝无觊觎帝位之心!他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严敬皱着眉头说:“这话说别人也许是贬义,可他身为皇子,若真如此淡漠,却是好事……”   四皇子忙说:“不好,不好,他这个人只是没有野心,不求上进……”   严敬不喜被人抢白,冷笑道:“野心?狂妄之心,蛇可吞象!上进?争权夺利罢了!这世上从不缺利欲熏心之徒,一味争抢,贪欲如狂!”也许是想到了太子,严敬语带教训地说道:“被权力迷了心窍的人,必不择手段,六亲不认!说大了,国家祖宗都可不顾,说小了,至亲手足都可残杀利用。岂不知,天道酬良,正行所得才可持久。非仁非义者,就是爬上高位,也是祸多福少,不自己摔死,也必祸及子孙!青史昭彰,榜上英名岂是源自一时得失?若其人有仁义之心,宽容磊落,就是自己不争,日后也可被人助成大事,蒋公子不可低估那个四皇子。”   四皇子又是感谢又是恐惧,行礼道:“晚生受教,但是那个四皇子满心就想娶妻生子,他与三皇子感情甚笃,绝对不会做出取而代之之事。最重要的是,他对治国什么的毫无心得,完全没有兴趣。”   严敬缓慢地点了下头:“难得他有自知之明。人有三大错不能犯,一是德薄而位尊,二是智小而谋大,三是力小而任重。许多人只为贪图权力,就拼命争夺高位,岂不知,高处不胜寒。身居要位,若是有些许闪失,就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四皇子深礼道:“夫子字字珠玑,晚生一定铭记在心!我……我认识的四皇子实在没有才能,现在国家危亡在即,三皇……子若有众多有识之士相助,完全可以成为明君。三皇子通情达理,为人坦白,不像太子那么阴沉。辅佐他,该不会如在太子身边那样危险。就我所知,三皇子心有所系,有深情者,当是性情中人,不会残忍无度。他若是娶了沈大小姐,实力就完全胜过太子。而且三皇子有一腔热血,不管是不是为了镇北侯府,都有保国捍土之心,绝不会像太子那样有借助外夷的企图。”   人们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人用外族的手,来残杀自己人。中国历代都管这种人称为“汉奸”。“汉”是汉族,对自己族人的背叛,自然是“奸”人了。   若是太子起意借北戎之力铲除异己,光想想没什么,但是要是真敢如此行事,就必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四皇子把这话递过去,算是埋下了火种。他这么大白话地为三皇子说好话,大家都知道他是三皇子的支持者,严敬对四皇子点头道:“多谢你的见解。”   四皇子知道这是要他们告辞的意思,忙又行礼道:“晚生能拜见严老夫子,真是三生有幸。日后有机会,晚生想来书院就学,不知严老夫子可能接纳?”   严敬见面前的青年态度恭敬,将他归到了孺子可教的类别中,听四皇子这么说,就问道:“你想入我书院,可是为了科举做官?”   四皇子又赶快摇头说:“不是,只是为了来读书。”   严敬微眯眼:“只读书?”   四皇子点头说:“吾平生想读百万卷书,行百万里路。将人生岁月用于求知和见世。若是人死后有天堂,我只望我的天堂是藏书之馆,有天下人写的所有的书。”   严敬少见地动容,他最爱藏书,家世也是代代以书为宝,金钱不买首饰细软,全用在了买书藏书上,所以才开了这书院。听四皇子这么说,他问道:“读这许多书,难道不想学以致用?”   四皇子回答道:“我本是……”他没敢说胸无大志,改口道:“没什么本事的人,读一辈子书,对我是乐事。”   严敬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容:“公子是位清高孤傲之人。”   四皇子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我只是很懒惰。”   严敬摇头道:“你说你与四皇子下棋,博弈者,怎是懒惰之人?”   季文昭笑着说:“就是呀!动脑子可是个累活儿。”   其他人见严敬明显喜欢四皇子,就笑着说:“蒋公子乃人中俊杰。”   四皇子又摇手:“我下不过季……公子。”在他恩师前,就不能说他是国手了。   严敬点头说:“公子日后随时可来入我书院就学。”算是校长亲口录取了。   四皇子知道日后有了个免费图书馆,真心高兴,再次笑着道谢:“多谢严老夫子抬爱。”   两方客气告辞,四皇子带着苏婉娘出门,继续在书院里逛来逛去。   四皇子很高兴,对苏婉娘说:“你听见他说我了吗?有自知之明。”   苏婉娘笑:“他还说你清高孤傲呢。”   四皇子笑:“我可不清高!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读那些鬼怪志异之类的书,还喜欢小孩子的书,猫头鹰能说话之类的,你说,我哪里清高了?”   苏婉娘笑:“那些还用读?我小的时候,我爹就常给我讲,什么小狐狸去串门,和小黄狼成了好朋友……”她停了下来,不笑了。   四皇子停了片刻,安慰道:“你先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苏婉娘声音发抖地切齿说:“我怎么能不想?!我好恨哪!”   四皇子看看周围没有人,低声对苏婉娘说:“你别急,严老夫子如果决定去支持三皇兄,那太子的胜算就又少了许多。”   苏婉娘低声问:“为何?”   四皇子悄声说:“且不说严老夫子当初位居丞相之位,有多少下属。就说他辞官开了这严氏书院,二十年来,书院中出了多少中举做官的人?谁不得叫他一声‘老夫子’?文人最讲师门所出,他不张口也就算了,大家顶多逢年过节送个贺简,可他若重新出山入政局,你想想得有多少人需卖他个面子呀。”   苏婉娘斜眼看四皇子:“你懂得挺多的呀!”   四皇子忙说:“哪里哪里,娘子夸奖了。”   苏婉娘又随口问了一句:“你真不想当皇帝?”   四皇子切了一声:“你忘了我发的誓了?”   苏婉娘极低声地问:“为什么呀?”   四皇子走了几步,才小声说:“我小的时候,才四五岁吧,有一次父皇来我母妃处,我想和他玩,就躲在门边,他出门时,我跳了出来叫了一声……”四皇子停下,苏婉娘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愉快的事,就不敢插嘴,等着四皇子往下说,四皇子过了一会儿,才又平静地说:“我父皇被吓到了,以为是刺客,当场一脚就把我踹飞了,我母妃当众下跪,为我求情。我父皇引了曹操梦中杀人之典,告诫我母妃要对我多加管教。”   苏婉娘是被父母宠爱着长起来的,听到此话,后背发凉。这个典故是说当初曹操怕有人在他睡觉时上前刺杀,就对人说他梦里会杀人。他睡觉时被子落在地上,一个亲近的侍卫过去给他拾起被子盖在了他身上,曹操起身一剑杀了侍卫,然后接着睡觉。醒来后假装惊讶,问是谁杀了自己的侍卫,然后特别悲伤地哀哭,告诫大家不要在自己睡觉的时候接近自己,还厚葬了侍卫。只有杨修看透了曹操的伪装,说曹丞相没有做梦,是大家在做梦呢!也有人说,杨修接着就让曹操最宠爱的侍妾在曹操睡觉时去给曹操送衣服,逼得曹操杀了她。曹操为此深恨杨修,找茬儿干掉了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皇帝引这典故,是说他可以杀了四皇子。   苏婉娘叹气道:“这……这……”   四皇子说道:“我那时觉得他特别可怕,别说不像是我的父亲,都不像是个……”人了。   苏婉娘点头,表示懂得四皇子的意思。   两个人遛到太阳西斜,才回了季府。   等到沈汶睡醒,苏婉娘对她讲了过程,沈汶很满意道:“三皇子过去就是文官上没多少人,叶中书是个清流,若是严老夫子的人支持他,他就能在朝上与太子对阵了。”   苏婉娘有些兴奋地说:“蒋公子替三皇子说了好话,严老夫子同意蒋公子日后来书院读书了呢。”   沈汶放心地说:“看来他真的无意帝位。”   苏婉娘小声说:“当然啦,他那意思,皇帝能做得没了人性,他才不会去做。严老夫子还说他清高孤傲呢。”   沈汶挑眉:“你是不是特自豪?特喜欢他?”   苏婉娘脸红,一推沈汶:“说什么呢?!我不是就是给你讲事儿吗?他跟我有什么关系?”苏婉娘口是心非地说,可看样子已经把四皇子看成了日后的夫君了。   沈汶闷闷,但是带着四皇子出来不是就让他与苏婉娘浪漫旅行吗?两个人感情日长也是自然的,沈汶泛着酸意开导自己。   密室中,严敬最后拍板:“就这样吧,虽然三皇子不是最佳人选,但此时,舍其无人。”   季文昭说道:“恩师,昨日那人对我言道,不可泄露身份,不能让三皇子知道吾等正在帮着他对抗太子,以免他登位后猜忌吾等有反骨,所谓开国灭功臣也。”   严敬缓缓点头:“此人甚是谨慎周密。”   季文昭想到昨晚沈汶的样子皱了下眉,可是没有纠正自己老师的误解,继续道:“那人说我中华历史跑不过开国灭功臣、私党乱朝政……”他把顺口溜说了一遍。   严敬双手按在桌案上说:“虽是粗鄙简陋,倒也可称定律。吾等现在有私党乱朝政,有腐败行于世,正当国力渐衰微,但是,还没有大崩溃,还没有!”他的眼里有种激愤的光,对几个人说:“去告诉在京城的人,尽量不露痕迹地支持三皇子的倡议,给边关增加粮草兵员。尽全力不让太子在此时启动大工程,要对皇上陈述此时劳民,会引起动乱。吾国国力有限,已不容有失。而且,搜集太子名下官员贪污枉法的证据,现在为官者,鲜有清廉之人。若证据确凿,就透露给清流人士,以舆论之力,将其所为传达给皇帝。另外,三皇子已过弱冠之年,本该婚配,让人启奏皇上,为三皇子提亲。三皇子若是真的意属镇北侯长女,就为其鼓势争取……”   不说严敬在这边布置,在他二儿子的府中,严二夫人正抱着严氏痛哭:“我可怜的儿啊!成亲才一年,就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还被送进了庙……”   严氏小声说:“娘!别哭别哭!是我自己要去庙里的,我这不是跑出来了吗?我这就去找我那亲亲夫君啦,不会守活寡了……”   “胡闹!胡闹!”严二官人拍桌子:“这要是泄露了,你还想活命吗?!”   严氏说:“那你们别告诉别人不就得了?真是!这么简单的事!”   严二官人跺脚了:“我们怎么会告诉别人?!可万一……”   严二夫人打断:“别胡说!没什么一万万一的事!我的女儿福大命大造化大,五岁时咽了气都又活过来了,以后更不会有事了!”   严氏拍拍自己娘亲的肩膀:“对!娘,你知道我,脑子比男子都好用,现在腿脚又练出来了,还学会了骑马……骑驴,日后天下不就是我的了吗?!”   严二官人又拍桌子:“胡说!胡说啊!”   严二夫人抹着眼泪:“你吼什么呀,孩子好容易回来一次。”她问严氏:“你要住多久?别怕,娘护着你,没人能发现!你住多久都行!”   严氏有些歉疚地说:“娘,我明早就得走……”   严二夫人嚎啕大哭起来,这次,严二官人眼睛也红了。   次日清早,季文昭收拾好了行李,和他们一起离开。   季宅的门外,没有别人来送行,严氏父母就是再爱女儿,也知道严氏是从庙里偷跑出来的,不能惹人注目,所以也没有到这里来。只有季严氏表面平静地与他们一一道别。苏传雅忍住了眼泪,气鼓鼓地对着他们行礼,对沈汶时努力地笑了一下,可因为差点哭了,马上又收回了笑容。   他们刚要启程,一个老道士带着个小道士沿着街道往这边走来。   老道士紧张地嘀咕着:“是他们,是他们!逆天之人,治世之臣,天哪!……快点,快点,我要跟他们搭上话,救你师叔……”   张允铮注意到了这老少两个道士,盯着他们,沈汶也看过去,那个小道士与沈汶一对眼神,吓得脸白,哆嗦着说:“鬼……鬼呀……”   张允铮喝道:“你说什么?!”   本来情绪就坏的苏传雅也趁机叫起来:“你道歉!怎么能随便说人是鬼?!”   小道士一看苏传雅又惊叫起来:“鬼!”   苏婉娘皱着眉头过来:“你这个小道士……”   小道士见了苏婉娘,双手捧着脸要哭了:“鬼啊!”   季文昭呵呵笑了,对正在诧异的老道士说:“这位道长,虽然道士有驱鬼之能,但不能这么当街招揽生意……”   小道士扭脸看季文昭,终于哭起来:“鬼呀!”扭头就跑,老道士本想对众人介绍自己,可小道士这么一跑,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追着小道士而去:“徒弟,别跑,师傅来了……”   张允铮不快地呸道:“又是来骗人的!”   苏传雅这次同意张允铮的见解了,对着小道士逃开的方向说:“你才是鬼呢!”   沈汶垂下眼帘,不愿让大家看到她的情绪。她知道那个小道士定是有通灵异能的人,能看破此世背后的前世。除了自己是鬼魂附体外,其他几个人,前世都已经死了,可不已成了鬼魂?   季文昭心中有些古怪,打起精神说:“我们走吧。”   张允铮现在听小道士叫沈汶“鬼”,再次想到沈汶会脱魂离开,觉得胸中压抑,大声吆喝道:“快点!启程了!”   四皇子听见那个小道士说苏婉娘是鬼,以为苏婉娘会死,一时心如刀绞,紧皱眉头,看向苏婉娘。   苏婉娘倒是没在意,正对着苏传雅匆忙叮嘱:“你要好好读书,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别荒废了……”   苏传雅鼓着腮帮子,爱答不理。   张允铮在前面催促起驾,苏婉娘摸了摸苏传雅的头,与沈汶和严氏上了车。四皇子慢慢放下心——不会的,是自己多想了。沈二小姐能带她出来,自然是能保护她。忽然,四皇子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心情沮丧。   苏传雅强忍着泪看着他们走了,暗地里决定这两天也不上什么学了,满城就去找那个小道士,见面把他揍一顿!   张允铮带着众人到了郊外,与施和霖和段增等人会合。季文昭不换流民装,坚持要保持文人本色,最后穿了满身是补丁的书生长袍,算是落魄文人。他以前在外面行走时就会骑马,于是有时骑驴有时坐车,倒没有给车队添麻烦。   这队人恢复了以往的行径,张允铮和段增每天都要明枪暗箭地来几句,段增又与施和霖为了草药的名称和用途而争论不休。严氏经常要催促车马快行,弄得张允铮也会和她对上……   在季文昭的眼里,张允铮段增苏婉娘都不到二十岁,不能称为成年。严氏也许过了二十,但是她那个性子,跟成熟沾不上边。那个有异能的沈汶毕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总躲在车里。季文昭对这帮小年轻的充满看不起,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个领导,什么都要去指点一下。   季文昭觉得这些人中最少年老成,知情达理的,只有蒋公子。虽然这位蒋公子也不过十八九岁,可季文昭借着下棋的机会,和他谈天说地,很快就发现这位蒋公子博览群书,虽然表面温和,但是心里都有自己的见解,不会人云亦云,两个人相谈甚欢。      四皇子自从季文昭来了以后,觉得原本幸福的生活竟然能更加幸福。隔上那么两三天,两个人就能摆上棋盘,在旷野或者林间下一局。四皇子自然是一路败北,可与季文昭聊聊天,有很多启迪,也不觉得难受。   他们要往西北方走,去在沈汶指定地点建起的酒窖。越走他们离灾区越近,路上流民越多。   这天,一群流民正错身而过,其中一个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年男子一下扑倒在地。段增从骡子上跳下,跑到了那个老人身边,拿起手号了下脉,立刻从背后包裹里拿出针袋,扎了十几针,那个老人醒过来。   围观的亲属们都对段增一阵称赞,段增扭头喊:“谁来帮着写个方子!”   张允铮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不耐烦地说:“你快点!别磨蹭!”   张允铮的小厮玉兰去褡裢里掏出来笔墨来,四皇子惦记着自己说要帮着写方子,也凑过去了。其实他也没帮上忙,只蹲在一边听段增说药名,还给人讲讲是什么作用。   三个人在大路边上,张允铮见远处有车队来,还有锣声,又大声说:“你们别在这里堵着了!我们得走了!”   段增不理张允铮,还是把方子说完了才起身,那个老人的亲属都向他行礼致意,老人微弱地对段增抬手:“谢谢郎中。”   段增说道:“老丈这几日要好好休息,不要生气,半月后再走动……”   边上一个人道:“不走动去哪里要吃的?”   玉兰把写好的方子递过去,那人接过来叹气:“怕是无钱抓药啊。”   段增说:“这些药都不贵,去药店问问,说帮他们扫扫地,干些活,能不能给一副药……”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钱,给了对方。   锣声已经到了附近,张允铮又大声喊:“快点回来!人家车队都过来了。”三个人往回走,路上的人们也都散开。几个人抬起老者……   前方锣声里有几声鞭响,有人大喝道:“闪开!避让!此乃新任太守的仪仗!”说话间,衙役鸣锣开路,从人群中过来一队车马。前面有几个人一路甩着响鞭,清空道路。那抬着老人的几个人慢了片刻,被抽了一鞭子,他们一踉跄,抬着的老人落在了地上。车仗接近,清路的人急了,一脚就把躺在路上的老人踢到了一边。那个老者滚了几滚,躺在那里不动了……   段增大喊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就要扑过去,四皇子懂事,伸手紧拉住了他的衣服,玉兰也连忙抱住了段增另一只胳膊,段增急得额头青筋暴起:“他刚刚犯了心疾!你们这是杀人!”路那边传来人们的哭叫声,周围的流民都围拢过来。   那几个衙役冲着段增走过来:“刁民想讹人?!”“你想造反?!”“挑动民众?!抓了他!”   四皇子拉着段增后退,嘴里说:“没有没有!他是个郎中,方才给人治病来着……”   段增要挣脱:“你们杀了人,得去衙门!”   那些人笑起来:“这是太守的仪仗!这就是衙门!走!跟我们去衙门!”“拦截太守的车队,你找死呢!”上前来拉段增,张允铮走过来,蛮横地问:“什么事?!才离了牛头山两天,就有人找茬?!”他面目狰狞,几个衙役都后退了一步,回头看了看有四十多人的太守车马,才又对张允铮说:“你们是土匪?!都抓了!”张允铮带的人自然都下了骡子,螃蟹一样横着走过来,表情野蛮地站在了张允铮身后。   四皇子忙说:“我们不是土匪,不要打架……”急得冒汗。   季文昭过来,拱手行礼:“各位官爷,得罪得罪了。乡野之人不懂规矩,望官爷海涵!这是新任太守的仪仗?是来接替鲁太守的?吾等退后退后,不敢惊扰……”说着把一张银票塞在了一个衙役的手里,然后一扯张允铮:“你忘了我们是要去干什么的了?别惹事!”   几个衙役看张允铮和他身后的几个人明显不是个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接了银票去推搡别人:“看什么看什么?!滚开!不想活了?!”……   季文昭拉着张允铮,四皇子拖着段增,离开大路,到了路边的马车边。段增气得发抖,四皇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的玉兰小声劝:“那边是个流民老汉,就是死了,还能如何?能去告太守吗?”   张允铮刺头:“当然能告!”   季文昭低声说:“告什么告?!你敢?!民不与官斗,懂吗?!”   张允铮说:“不懂!我敢告!”   季文昭一愣,然后翻了下白眼:“因为你不是民!别觉得自己了不起,没有京城的那个靠山,你敢告什么?!”张允铮紧闭嘴唇。   季文昭接着教训段增:“今天也就是他没有几个人,不理你。如果现在他带着厢兵,你还能得了好?!别对我这副嘴脸!你这是什么脾气?!没长大?!”   段增怒道:“你小心点儿!别生病落在我手里!”也不骑骡子了,一转身去了施和霖的车里。施和霖劝他道:“看看,你现在知道我对你好了吧?别生气,人各有命,贵贱不同……”   那边,新任太守的仪仗队在尘土和哭声里走过,随着锣声走远了。   张允铮皱眉问玉兰道:“不是说精简一年吗?这才几天,怎么就新官上任了?你怎么问的消息?”   季文昭说:“原来的确是精简一年,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个说辞。鲁太守多次感谢三皇子的建言,说救了许多人。自然会被精简掉。可惜那时我恩师还没准备出手,不然许能留住他……”   张允铮骂道:“就不会换上这么个狗官!”   四皇子叹气:“也许他有为官的才能呢?”   季文昭嘿嘿了一下:“这个我倒是打听了,这个新太守的才能就是拍马屁。”   张允铮笑起来:“这可不就是为官的才能?”   季文昭无奈道:“的确是,对百姓好不如对上司好。这个新的太守原来的治下灾荒严重,你看他就是从灾区那边来的。据说他特别会溜须拍马,所以一路升迁,灾荒也挡不住。鲁太守福泽一方乡民,也架不住丢了官。”   四皇子皱着眉:“如果不是太子在排斥异己,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张允铮鄙夷地说:“就是没有太子,也有孙子,蚊子,什么时候没有排斥异己?”   季文昭呵呵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还真对,官场从来是结党营私者众,这是常情,无人能免俗。比如我们自己,是喜欢对自己好的下属呢,还是喜欢不对自己孝敬,但是对百姓好的?”   四皇子郁闷,勉强地说:“对百姓好的。”   张允铮白眼:“伪善!”   季文昭进一步诱导四皇子:“百姓好不好,又不关你的痛痒,可每日里给你送礼送钱的,帮你跑腿做事的,对你问寒问暖的……可是真真切切地与你有关,你会对谁好呢?”   四皇子不说话了,张允铮烦躁地说:“启程启程!讲这些烦心事!”   四皇子有些不解地问季文昭:“官场如此不堪,那你为何还想当官呢?你能对百姓好吗?”   季文昭哼了一声:“因为我比他们都高明!从心底看不起这帮庸才!所以我能对百姓好。”   张允铮歪嘴:“你能不能谦虚点儿?!”   季文昭呵呵笑着:“不能!”   他们这行人继续前行,离京城已经很远了。   京城里,沈汶的出行早就传入了皇帝的耳中。对于这种为自己招揽好名声就入庙发愿的事儿,皇帝见得多了。镇北侯那个次女从小就因出口不逊名声不好,更别说以前被皇后和四公主吓死过两次,这次出庙,明显是为了洗清自己的闺名,日后好寻门正经亲事,皇帝没怎么在意。倒是镇北侯府里的另一门亲事,终于传到了皇帝耳中,让皇帝极为不快。   “听说镇北侯的第三子在与平远侯之次女议亲?”皇帝问孙公公。   孙公公忙小声说:“应该是。”   皇帝愤然地一拍书案:“朕就知道镇北侯与朕离心离德,跟他的父亲一样!”他这边让人去暗杀平远侯,好给他个教训,可还没来得及回手教训一下同样在场的镇北侯第三子呢,镇北侯竟然要与平远侯结亲?!这不是明摆着是要袒护平远侯吗?   皇帝喘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孙公公忙给蓄了些茶水。   皇帝对孙公公说道:“找人给镇北侯带个信儿,说朕有意将五公主指给他的第三子!”   谁不知道五公主出家了?多方的猜测都是皇帝对平远侯下手后,五公主与张大公子的婚事不成了,五公主自断红尘。现在如果皇帝强迫五公主嫁给镇北侯的第三子,五公主是否会同意先不说,镇北侯若是肯了,就算是背弃与平远侯府的婚约,沈三公子还横刀夺爱,这两家就该顶上了。如果镇北侯不允,那么就是公然对抗皇帝,日后就有机会惩罚一下拒婚的沈三公子,正好算一下他帮着张大公子阴了四公主的账,算是一箭双雕。   不久,一封礼部传书就到了边关,信中说皇帝有意赐婚镇北侯第三子和五公主,虽是询问,可语气却很傲慢——皇帝若是真赐婚了,谁敢拒绝?? ☆、谈心 ?  礼部的信到边关时,并没有得到立即重视:管理镇北侯信件往来的沈坚,现称沈督事,与镇北侯一起出城去了边境地区,算是随领导视察,因为对面的北戎最近集结了大量的军队。   镇北侯站在界石边,皱眉看着远方。   沈坚却和沈毅在不远处,低声私语。   沈坚问:“你觉得他们会发起攻击吗?”   沈毅点头说:“看着像,有二十来万了,辎重也来了许多。兵将都着盔甲,不是闲散兵士。”   沈坚皱眉了,极为低声地说:“可是,妹妹说的……该在三年后呀,而且,有五十万余。”   沈毅也表情严峻:“最好在三年后,我们完全没有准备好!我的兵士虽然有了两千,可武器平常,马匹才五六百匹……”   沈坚也点头说:“我给她备了石材,但是根本没有施工……”   沈毅有些担忧地说:“她是不是惹起注意了……”   沈坚否定:“不会,按理,她现在是住在庙里。京城的眼睛都盯着三弟或者大妹妹,就是有人去庙边上等着,也断不会想到她离开了。你还不知道吗?她一向善于伪装……”把大家都骗了。   沈毅还是不放心:“那这一路上……”      沈坚又摇头,悄声说:“她们一行是扮成流民走的,现在正是灾年,满地流民乞丐,盗匪横行,他们如果不太出格,谁都不会注意到……”   沈毅望着境外:“他们会发动吗?妹妹是不是来帮我们抗敌的?”   沈坚再次摇头着:“不像,妹妹一向谨慎,不会不告诉我们这么大的事情。”   沈毅慢慢地点头:“若是信她的,他们会退兵。”   这次,沈坚不信了:“大军都这么接近边境了,为何会退兵呢?”   沈毅长出口气:“不知道,反正这次我们没有准备好,只能往好的方向想。”   沈坚苦笑了:“但愿我们心想事成吧……”   前面的镇北侯回头招呼道:“你们过来!”   两个人走过去,镇北侯指着边境一线说道:“我们的兵士要日夜巡守,如果有事,赶快点起狼烟。”   沈毅沈坚都称是。镇北侯又在边境停留了两天,才在沈毅和沈坚的陪同下回了燕城。   镇北侯读了礼部的书信。   想到边境的情形,镇北侯的眉头再次打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管这种事!   他长年驻守边关,远离京城,加上他不想让皇帝觉得他在京城布了耳目,往来传递消息的人寥寥无几。他认为他有重兵在握,主要的责任就是守住边疆,其他的,都不该是他要去张罗的。   杨氏与平远侯夫人李氏口头提了亲的事,开始并没有告诉他。等到两家互派媒人,相互走动了,才写信告知了他。镇北侯以前与平远侯同是武将,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多少有些惺惺惜惺惺。平远侯放了兵权,镇远侯也理解,两个人所行道路不同,后来就没有了太多交往。可谁知两家小辈却交情很好,先是两个女儿与平远侯的次女常有往来,接着儿子们也一同下棋出游,俨然好友。镇北侯觉得两家做起亲家来也没什么,就没有反对杨氏的决定。   镇北侯不知道京城具体都出了什么事,只隐约听说四公主有意张大公子,可接着张大公子就离开了京城,四公主和了番,接着,又有传言说平远侯受了伤。他正觉得扑朔迷离时,礼部的书信就到了,这是不是因为皇帝听说自己家和平远侯府的亲事,表示不同意?可皇帝为何要对这事插手?边境那边北戎陈列重兵,也没见他多问一句!   镇北侯把沈毅和沈坚叫了来,想问问他们的意见。   说来,镇北侯对沈毅很失望!这个长子他本来寄予厚望,希望他来了就陪在自己身边,向自己好好学习领兵打仗的技巧,日后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可沈毅一到,就说要好好熟悉军务,不是向父亲请教,而是一头扎入了下层兵丁之中,轮访兵营哨卡、垦田休整之所,与众多兵士交谈,经常两三个月不见一面。等到一年后,他竟然亲自挑选了兵士,说是要成立自己的卫队,然后带着他的几百人经常到野外去,扎营在城外,根本不住在燕城。镇北侯觉得这是他心情浮躁,不能踏踏实实地跟着自己学习治军要领。   他也曾狠狠地训斥了沈毅几次,无论他说什么,沈毅只沉着脸听着,到最后就是一句话:他要有自己的卫队。   镇北侯无奈了,有点后悔没让这个孩子早点来到身边,十来岁时就在边关自己带起来,也许就比等他长成后再来要听话。   他这个遗憾在沈坚到了以后就得到了弥补。   吐谷可汗日益强大,北戎早晚会与南朝开战,镇北侯又听说沈坚与三皇子走得很近,就让这个二儿子赶快来。可沈坚到了,镇北侯又对他心怀歉疚——沈坚连孩子都没有就到了边关。沈坚想在周围游山玩水,镇北侯也没有阻拦。可沈坚只游荡了一个多月,就收了心,主动要求进了中军大营,从细微杂务开始,有系统地学习了粮草武器的管理,布兵的规律,将士的调遣等等,现在已经成了镇北侯的左右手,平时所发的军文要令,多出自这个老二的手。   可镇北侯又有些不满:沈坚明显是个治军管理人才,没有为将者的那种主见和豪情……这么说来,要成一军统帅,还是得有老大那股劲儿……   镇北侯叹气: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但愿日后他们兄弟同心,互有所补吧。   中军帐里,镇远侯把礼部的书信给了沈毅和沈坚,兄弟两个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都闪过冷笑。他们对京城局势的了解远比镇北侯详细,沈坚身边的张丁是张允铭给的,原来是张允铮的小厮。平远侯府守着张允铮那么大个秘密,给张允铮的人都是平远侯千挑万选的人精,现在到了沈坚身边,自然是代表了平远侯的势力。京城的许多消息,都是张丁从平远侯府的暗线里得到了,口头告诉沈坚,沈坚再找机会告诉沈毅。   兄弟两个当然知道皇帝对平远侯的暗杀是怎么回事,还知道护送沈汶来边关的,就是平远侯府的远房子侄。沈坚带的工匠是平远侯府的银子买来的,日后的粮食,是平远侯府的支持。两家已经生死相关了,只不过现在无法把这种安排告诉父亲。   皇帝这么干明显是离间两家。这个年代的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从孩子那里只要个首肯,提前定情不容于世。皇帝自然不知道沈卓心里喜欢张允锦,他怎么拆得散?   沈毅对沈坚使了个眼色,沈坚开口道:“父亲,此事甚是不妥。”   镇北侯问道:“为何?”   沈坚低声说:“父亲,近年来朝廷一再消减军需,粮草之供完全停止。就是有灾年这个缘故,何尝不是因为皇帝对父亲不喜?”   镇北侯微叹:“这其中的缘由,我也是明白。当初,我父曾……”现在的皇帝登基不久,老镇北侯就死于战场,镇北侯总有些疑心,觉得父亲是选择了死亡,以保全家人。   沈毅冷笑道:“父亲焉知这不是皇帝的一番试探?”   镇北侯脸色阴了。   沈坚又小声说:“我也觉得皇帝是在试探父亲,想看看父亲是不是应了,这样就能看出我们家是否想要皇家的庇护。若是父亲答应下来……”沈坚更压低声音:“皇帝是不是会更加多疑?”   沈毅哼道:“五公主已经出家了,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还俗?”   沈坚点头:“就是呀,这是个面子话,父亲不能当真……”   两个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使劲掰歪楼,镇北侯终于说:“那就回信敬谢,说你三弟配不上皇家公主吧。”本来他就没想让沈卓去娶公主好不好?有什么可试探的?   沈坚点头说:“好,我来写。过去请求朝廷增加军需的奏章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父亲是不是该向朝廷急报边境的军情?再要一些军资?”   镇北侯苦笑:“你小子倒是聪明,是啊,我看着吐谷可汗怎么是想打仗的意思?我军物资逐渐匮乏,要好好陈情一番。”   沈毅问道:“那三弟的婚事呢?”   镇远侯叹气:“只能先暂停不议吧,先等等。”   于是沈坚就起笔替镇北侯给礼部写了封回信,先洋洋洒洒地用大篇幅讲此时边境吐谷可汗陈兵二十余万,用意十分不良!看着像是随时要发起进攻!然后细述这几年干旱,边境粮草如何急缺,兵士无心守关,再写了希望朝廷能马上拨款送粮给边境,以增强边防!到了最后,才用寥寥两三句话,说犬子性情鲁莽,不敢高配公主。这哪里是给礼部的回信?明显是把礼部当成了个传话的,指望礼部把这信直接递给皇上。镇北侯看着觉得很合乎实情,就认可了,签了名字盖了印。   “危言耸听!”皇帝把信扔在了书案上,“他这是不想要五公主,也不想和平远侯撕破脸!用这些东西和朕讨价还价!朕难道要听他的?给了他这些军需他才让他儿子娶五公主?岂有此理!不知好歹的家伙!”   可话虽这么说,读了这信,皇帝还真有些担心边境的情形了。他问了自己的人,也说边境正有北戎大军集结。皇帝原来想的是,如果镇北侯拒婚,就找个错儿把沈三公子判个流放什么的,可是如今,什么也做不了了。   现在连年旱灾,根本无法供应边关粮草,镇北侯那边靠着自己的力量守着边境,皇帝正乐得无事,真把面子撕破了,虽然镇北侯不可能干出投降北戎的事,可他要是败了,那就麻烦了。就是他不败,那边一打仗,他若是派人到京城来清算这些年朝廷的亏欠,公开他所处的困境,就必然应和了三皇子这段时间的大声疾呼。就是太子全面把持着户部和兵部,舆论之下,人心也会倾向三皇子一边……   皇帝有些烦躁:他不喜欢太子做大,可也同样不喜欢对自己冷淡的三皇子。最好两个人相互较着劲,可谁也赢不了谁。若是镇北侯真的闹起来,三皇子的赢面真的就大些了,皇帝并不想看到这一点。   思来想去,皇帝皱着眉,表情很郁闷。   孙公公忙为皇帝轻捶后背,小声说:“这么一来,至少那两家就不会结亲了。”   皇帝冷笑:“他们只是想等着朕忘了这事,哼,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等多久!让人盯着,要是他们接着联姻,朕就赐婚!别以为朕真的不敢治他们!”   孙公公低声答应着,但心里知道皇帝这不过是气话。这么说说,就是递个话,让两家别接着议亲,不给皇帝面子。而如果两家不结亲了,皇帝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沈坚把给礼部的信也抄了一份给了张丁,还对他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门婚。我可跟你说,我三弟与张六小姐已经议婚了,你得多多美言,可不能说我们这边有什么变动的话。”   张丁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当然。”   所以,平远侯不仅看到了那份信,也得到了张丁的报告:镇北侯这边并不想退婚。   知道了这些,平远侯就把皇帝的威胁看得很淡然:自己的大儿子在造武器,二儿子去了边关。朝堂上太子的势力渐弱,三皇子的力量渐强。三皇子为了娶镇北侯的长女,二十多岁了还撑着不娶亲。日后三皇子一旦上位,镇北侯府的位置……未来是光明的!   可李氏却难受了:这门亲事不成的话,皇帝是不是会想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其实她真是多虑了。说让张允锦进宫之类的话,只是沈汶的攻心之计,皇帝现在对女子渐渐失了兴趣,每一行房,总是心跳得难受,遍体虚汗不说,接着两三天都会头疼眼花,腹泻不止。御医终于建议皇帝要养精蓄锐——这是禁欲的另一种说法。   看到李氏愁眉不展的样子,平远侯不能说出真相,只能劝解:“锦儿才及笄不久,还可以等等。”   李氏深深地叹息:“怎么又是等啊,大郎的婚事已经耽误了,那孩子要等到二十二,现在锦儿的……”她几乎要哭了。   平远侯拉了李氏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替他们担心。”   李氏想起沈卓当初在平远侯遭暗杀时过来帮着守卫,也不想马上就换一家,免得让小辈们寒心,就只能点头。   婚事谈了一半就停了,怎么都得跟女儿交代一下,李氏次日就把张允锦叫来了。   张允锦来时,李氏的小儿子正在屋里向李氏展示拳脚,一击一打地,嘴里说着:“娘!你看,我打得怎么样?!厉害吧!”   李氏勉强笑着:“厉害厉害,小郎身体越来越强健了。”   张允锦笑着用袖子捂嘴:“哪有这么说自己厉害的?”她心情很好的样子,李氏暗自叹了口气,对张允钊说:“你去园子玩吧,我跟你姐姐说话。”   张允钊刚要走,可又说:“我好久没见到沈小弟了,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他?”向他显摆一下我的武功。   李氏迟疑,对张允钊说:“等等吧,最近大家都很忙。”   张允钊撅嘴:“就让人带我去他家玩玩呗,有什么忙的?”   李氏说:“去跟你爹说,他同意了就会派人送你去。”他是不会同意的!但你就不会怨我了。张允钊不明底细,笑着点头,行礼后跑了,自然在父亲那里吃了闭门羹。   张允锦在李氏身边坐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娘找我何事?”两家的婚事已经谈了大半,她以为李氏让她来是问问有关婚事或者嫁妆的问题。   李氏示意周围的人都退出门去,才小声地对张允铮说:“才得了信儿,皇帝不想让我们和沈家结亲……想把五公主指给沈三公子……”   张允锦原来浮现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惊惧地看向李氏。   李氏忙安慰道:“别怕,你爹说,这是皇帝……额……看不惯咱们两家……不该有别的……”   张允锦结巴着问:“那……五公主……”   李氏忘了那茬儿,赶紧说:“还没有正式赐婚,只是试探,沈家自然婉拒了。”   张允锦缓了口气,低了头小声问:“那他家……会不会有事?”   李氏明白她问的是沈三公子,小声说:“不该是,你爹说,镇北侯的信上写了好多边关的困境,现在边境不稳,皇帝是不会降罪沈家的。”   张允锦的眼泪这时才涌上了眼眶,忽然明白了人们常说的好事成空的那种悲伤,眼前袖子上的繁花成了模糊的光斑。   李氏叹了口气:“你爹说,先等等。”   张允锦几乎开不了口,可知道此时一定要表示意见,勉强出声说道:“女儿听爹的。”这是说她也想等等。   李氏又叹息:“我只是怕,耽误了你。”   张允锦哽咽着:“女儿愿意守着爹娘,不嫁人。”   李氏忙说:“可不能这么说呀,你甫一出生,我就给你准备嫁妆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了,以后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嫁人……”   张允锦哭了,扑到李氏怀中:“娘,我真的不嫁了!不嫁了!”既然皇帝不同意,即使沈卓拒了婚,日后张沈两家也无法结亲了!   李氏拍着张允锦的后背,小声说:“别怕,你爹说等等,可还没说不成呢……”   可张允锦却听不进去了,她大哭了一场,肿着眼睛被人扶着回了闺房,当天晚上就不思饮食,次日就浑身无力,卧床不起。   李氏吓坏了,苦口婆心地安慰了张允锦半天,见她还是黯淡无神懒得开口的样子,就急急地去找平远侯。   平远侯一听,苦笑道:“看来她对那个小崽子上了心了。”   李氏叹气:“也不能怪她,都议亲了,她当初答应了,自然是放在了心上。现在不成,她想不开了。”   平远侯转着玉球想了想,说道:“你邀请那边沈大小姐来和她说说话。”   镇北侯府,杨氏得了镇北侯的信,也正在生气。她在钱嫲嫲之后杯弓蛇影起来,有什么话只与老夫人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娘,皇帝干吗管这闲事?不让大臣们结儿女亲家了?”   老夫人自从知道沈坚他们有事,就常常闭口不语。被沈卓要求说了让沈汶去庙里的话,再看沈汶那副娇柔无辜的作态,更感慨这府里的孩子们都不简单,不知道怎么折腾呢,就偏偏瞒着父母。   老夫人叹了口气:“他是在害怕呀。”   杨氏不解地问:“他是皇帝,怕什么?”   老夫人低声说:“咱们府里有兵,他们府里有钱,这要是在了一起……”   杨氏恍然点头道:“哦,他是怕我们造反呀。可侯爷那个性子他还不知道吗?最是忠心的,怎么可能有反意?”   老夫人以前会完全同意杨氏的话,可现在她倒是真的觉得皇帝是对的——这两府若是合起手来,可是不得了的。而且现在看来,该是已经联合起来,不然沈汶也不会去庙里。一个女孩子去了庙里,一定哪儿也去不了。沈汶要去那么长时间,肯定是要远行。若想离开庙宇,钱从哪里来?自然是提出了这个建议的沈卓去操办的。沈卓是富裕的平远侯府未来的女婿,钱的来源不是明摆着吗?   虽然老夫人猜得不全对,但她认为两个府里的小辈们已经有了勾结这个结论却是完全正确的。   老夫人心中对皇帝有了些许歉疚感,又叹气道:“侯爷自然是不会反的……”可他的孩子们有了异心!但这也是太子给逼的,不然谁不想规规矩矩地生活?老夫人一向偏袒孩子,觉得孩子们想保护住这个家是人之常情。反正不作为也是个死,就让他们去努力一下,换上三皇子为太子,也不算是造反吧?   杨氏愤恨地说:“我觉得太子在捣鬼!弄不好是他想娶张家的女儿!”   对于杨氏的胡乱猜测,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又叹气道:“无论如何,不能坏了两家的情分,侯爷不是说先等等吗?那我们就先等等。”   外面有人说:“平远侯府来信了。”   杨氏忙说:“送进来吧。”   杨氏的一个丫鬟送来了信笺,杨氏打开,看了后递给老夫人说:“是那边请湘儿过去明日玩。”   老夫人虽然对杨氏自己先看了信而没有递给长者有些不满,但是现在她很少抱怨了,就点头说:“看来那边想让她去开导下张家小姐,让人送湘儿去吧。”   杨氏皱着眉:“皇帝这么一搅合,三郎就不能去送了。”   老夫人说:“让老关去送,湘儿该是没事。”平时骑马舞枪的人。   沈卓知道皇帝不想让两家结亲的事,并没有太吃惊,皇上的忌惮真的是可以理解。他也没太难受,照沈汶的估算,再有三四年,就天下大乱了。那时打仗的打仗,使计的使计,那之后成亲该更踏实。   当沈湘气冲冲地来书房找他时,他还有点惊讶:“你有什么事?”   沈湘瞪着他说:“我就要去看张家妹妹了,你怎么不去找我?”   沈卓眨了眨眼,终于明白了,笑着说:“我要的东西在这里。”说完到书架上找出《孙子兵法》,递给了沈湘,说道:“你把这个送给她吧,我早就说我们武将之家,要读兵书……”   沈湘看着沈卓轻松的神情,气愤地问:“你就这么不在乎?!”   沈卓不解:“怎么不在乎?”   沈湘急:“亲事不成了呀!”   沈卓一笑:“哦……”又想到不能对这个直性子的妹妹多讲,只能说:“爹……也没说不成呀……反正,我心里,这亲事已经定了。”   沈湘这才接了书,哼了一声,走了。   沈湘到了平远侯府,先去见了李氏,李氏愁容满面,小声对沈湘说:“六小姐病了几天了。”   沈湘大惊:“是什么病?”   李氏叹气:“你去看看她吧,也劝劝她。”她让人带着沈湘去看张允锦,自己并没有跟着去,以免两个小辈不能说体己话。   沈湘带着春绿到了张允锦的院子,只见丫鬟婆子一片肃穆,连悄声细语都没有,满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时值秋末冬初,更让人感到凄凉。   沈湘急步走入屋子,屋里的丫鬟过来,低声说:“我们小姐身子不好,起不来床,请沈大小姐见谅。”   沈湘表示无妨,丫鬟打帘,沈湘进了内间,春绿留在了外面。   张允锦见沈湘进来,用肘支撑着想欠身,沈湘忙过去到床边,给她身后加了个枕头,这才在床沿坐了。   沈湘见张允锦面黄肌瘦,颧骨都突出了,两眼是青黑圈儿,想到刚刚才府里见到沈卓那副不挂于心的样子,沈湘一下子就哭了,拉了张允锦的手说:“你为何这么苦自己?”   张允锦也哭了:“姐姐,我们女子……好命苦……”   沈湘想到周围的几个女孩子,这些年自己的婚事稀里糊涂地吊着,五公主出家了,沈汶和苏婉娘去了庙里,现在张允锦病成了这样,也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本书递给张允锦说:“这是我三哥给你挑的,那个家伙……”沈湘没敢说他看着一点也不伤心,转口道:“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张允锦在哭泣里接过书,抹去眼泪一看,竟是《孙子兵法》,一下愣住。沈湘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们家吗?在那个亭子里?”   张允锦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可脸上有了丝笑意:“记得。”那时沈卓耍活宝,提到了《孙子兵法》。看来,沈卓也是记得的。   沈湘哼道:“我三哥可没有生什么病!他说在他心里这亲事已经定了。”   张允锦的眼泪突然没了,睁圆了眼睛——原来自己这么伤心是因为没有信念呀。他说“已经定了”,就是不会变了。看来,竟是自己心不坚才会如此伤感!   沈湘看张允锦:“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多亏呀!”   张允锦扑哧地笑了,可接着又哭了,然后又笑了,把沈湘弄得也和她哭哭笑笑了一会儿,张允锦才平静下来。她挣扎地坐起来,说道:“让她们进来吧,给我更衣。你到外面坐会儿,我出来和你见礼。”   沈湘一把把张允锦推回枕上:“你瞎客气什么?我好不容易来一次,跟你多说会儿话。我跟你讲讲我三哥的臭事,三个哥哥里,我最恨他,他从小就跟我打架吵嘴,可没少欺负比他小的弟妹,你以后可一定要给我们报仇啊,最好经常让他跪个搓板算盘什么的……”   张允锦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干枯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沈湘把张允锦劝好了,自己回府时却神情不乐。皇帝不想让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结亲,明显是怕镇北侯府更加强大,那么三皇子当初说要娶自己什么的,必然全成空话。可外面都说他有意沈大小姐,自己如果议亲,不就是在打他的脸吗?沈湘觉得就是对朋友,也不能这么不仗义,更何况……一时间,沈湘也想像张允锦那样让自己沮丧不堪,可她生性强悍,总抱着最后一个信念:她就如父兄一样,去边关镇守,一生不嫁又如何?就仗着这个支撑,她才拼命练武,不让自己滑入哀愁中。   所以很快,沈湘就转了思绪,想到沈汶和苏婉娘去了庙里一个多月了,自己怎么也该去看看,沈湘决定要对杨氏说给沈汶她们准备些东西,自己给送过去。   她不知道她此时正惦记着的沈汶肯定不希望她去探望。   沈汶现在的骑术可以轻松地驾驭着驴子或者骡子在野地里小跑了,但是如果周围有流民或者离乡镇近,张允铮就不会让她夜里出来。只在周围没有多少人的乡间,张允铮才会与她跑上小半个时辰,然后两个人慢慢地遛着牲口回营地。   张允铮一直惦记着自己见到的那个场景,他憋不住了,确定四下没人,就问沈汶道:“你……那个……嗯……”   沈汶等了半天,不清楚张允铮要说什么,问道:“你要问什么?”   张允铮咳了一下,问:“你报了仇之后,会离开……嗯……成仙吗?”   沈汶失声笑起来:“你说什么呀?!”   张允铮可没有笑,“就是,你说你是……那什么……回来报仇的,你如果了结了心愿,会那个……飞升吗?”   沈汶吃吃笑:“我又不是修行的人,怎么飞升?”   张允铮追问:“那你就是会……继续……嗯……当人?”   沈汶狠狠瞪张允铮:“什么叫当人?!我就是人!魂魄进了肉体,我不是人吗?你看不见我吗?!”   张允铮犟嘴:“我也没说你现在不是人啦,我是问你报仇之后,还会是人吗?!”   沈汶生气了:“你才不是人了呢!”   张允铮少见地解释:“我是说,你不会离开吧?”   沈汶明白了,撇了下嘴:“你该不是说我会又变成鬼吧?”   张允铮慌忙改口:“额,我是说你不会离开你们家吧?”   沈汶白他一眼:“我会去哪里?……当然,除非……”我嫁人……   张允铮清了下嗓子:“你这么小,先不要想那些事!”   沈汶也羞得马上扭开脸,嘴里说:“我想哪些事了?!你告诉我呀!”   张允铮咽了下口水,匆忙中转移话题:“你在那边的时候……嗯……过得好吗?”接着,他就觉得自己问得不伦不类的,差点打自己一个耳光。   沈汶头一次能对人谈自己的经历,并不觉得张允铮冒犯了自己,说道:“其实,如果不是我一心想着报仇,也不能说不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张允铮有些好奇:“需要钱吗?”   沈汶笑了一下:“不需要。再说,我们家都死光了,谁也没有烧过钱……”   张允铮心中发紧,结巴着说:“我那时……怎么没有留下来呢?”   沈汶认真想了想,说道:“因为你尽了力了,所以你就没有了负疚。”   张允铮设想着:“可我并没有报了仇,应该是想留下来的。”   沈汶思索着说:“死亡不是终止,而是另一个形式的生命。那边,大家想的和这边不一样了。”   张允铮问道:“他们怎么想的?”   沈汶慢慢地摇头,说道:“我不想知道。”   张允铮问:“为什么?”   沈汶扭头看他:“因为我有太深的怨意和负疚,我不想知道其他的想法。我怕我知道了,我就会觉得那一世发生的事不那么重要了。”   张允铮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真胆小!我会想知道,如果真的显得不重要,那肯定是有更重要的。”   沈汶有片刻的恍惚:难道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可接着说道:“你看,所以你没有留下来。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回来了!幸好我没去接触那些想法。”   张允铮马上说:“那当然了,还是回来好,不然我们不就见不着面了?现在我们认识了,是不是日后就一直会是认识的?”   沈汶感慨道:“真的呀,如果现在认识了,日后在彼岸也是认识的了,从此到永恒,都有了相识的缘分……”   张允铮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等了千年认识了我,是很幸运的,算是大福报,你可别忘了!”   沈汶看张允铮:“你是不是跟季文昭待的太久了?也学会了他的狂妄?”   张允铮抬下巴:“什么叫学的?你记住,这里或者彼岸,你都得把我当朋友!别到了那边不需要钱了,你就翻脸不认人!”   沈汶咯咯笑起来,撒娇般说:“你讲什么呢!把我说得像个只认钱的骗子一样,我是那样的人吗?”   虽然过去张允铮骂了沈汶无数次小骗子,可是此时此刻,张允铮只嘟囔了一句:“不是就好……”草草收兵,和沈汶回了营地,两个人心情都很好。  ? ☆、抢水 ?  为了不引人注目,沈汶让张允铮选择了远离大城镇的路径,沿途只是山坡平原。时节进入了冬季,加上连年干旱,树枯草萎,风景平常。   走了又半个多月,他们早已远离繁华的市井,深入乡间。从田地的干涸情况来看,他们进入了灾区。为了不碰上成群的流民和小股盗匪,他们改为昼伏夜出。张允铮带的人都是军士出身,寻常的劫匪一交手就被打跑了,再看他们行装落魄,也没有人缠着他们找麻烦,他们还算能保持行进的速度。   这天傍晚,他们出了宿营的洼地,上了一条田间路,走了一段,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救命啊!打人啦!”   打头的张允铮勒住骡子,其他人也停下,在车里的四皇子施和霖都撩开车帘往外看。暮色中,见十几个人追着三个人往这边跑来,那三个人披头散发的,跑到近前才看出来一个人还穿着官服,手里拿着官帽,另外两个人是衙役的打扮。追他们的人手拿棍棒,气势汹汹。   穿官服的人有三十多岁,干瘦矮小,跑到张允铮骡子前喘着气挥手道:“你们快走,别管闲事!”然后带着两个衙役要继续跑。   骑在骡子上的季文昭见状开口道:“你身着官服,该是此方知县,因何被人追打至此?”   那个人匆忙说:“那些是豪门悍奴,你们莫要惹上他们!快走吧!”接着逃窜。   说话间,那十几个挥舞着棍棒的人就到了车队前,一个人冲着张允铮的骡子就举棒打来,喝道:“别挡道!滚一边去!”   张允铮自然是那种一点就着的蛮人,从镫上站起来,骂声:“大胆!”探身举鞭就向那人砸了下去。他的牛皮和铜丝拧成的沉重马鞭本来就兼当武器,一下打在那人的肩头,只听咔嚓一声响,骑在后面的段增说:“哎呀!骨头碎了!”   那个人大叫了一声,棍棒落地,人也捂着肩头躺倒在地了。其他人扭脸见此情形,不去追那个落逃的知县了,一起围攻过来。   张允铮也不下骡子,一手挽着缰绳,引着骡子小步挪动,一手快速地挥舞统鞭,一鞭一个,把人打得捂头捂脸断臂断手地哀嚎,比当初沈湘狠毒百倍。   不多时,十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后退,几个人大声喊:“你们等着!”“你小子找死!”……   张允铮回嘴:“你们敢再来也别想活了!”   施和霖从车里匆忙出来,喊:“和为贵呀和为贵!要是付银子,我可以给你们看看伤……”   那些人跑远了,段增在后面说:“其实你没有都打在穴位上,如果你下鞭准确些,能事半功倍呢。”   张允铮不虚心地说:“匆忙间谁顾得上穴位?”   段增指着手腕外部的一点:“你如果打在这里,就比……”他指小臂上端,“……这里要好,几乎不用什么力量,那只手就抬不起来了……”   施和霖着急地说:“你怎么能教他这些?在路上可不能结仇啊!”   段增瞪施和霖:“你没听那些人说吗?他们还会回来。我们这边能打的只几个人?不告诉他些巧劲儿,他打不过了,你上去帮着打呀?!”   四皇子下了车,伸了一下懒腰,说道:“事有从权,按我朝律法,碰到抢劫……”   那个跑远了的知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正站到四皇子身边,指着张允铮说:“你闯……闯大祸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季文昭骑在骡子上看着他摇头:“你也是一县之令,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连官仪都没有了!”   那个人长叹一声,喘着气说:“你们是外乡人,知道什么?这里是王家的地盘,方圆千里都是他们的田地。他家与吕家联了姻,吕家官倾朝野,谁能抗衡?”   四皇子问:“那你在干什么?”   那人说:“本来求他们放粮,可他们不肯,我就丈量土地!朝廷有令,凭土地大小征税。众多大族都瞒报土地,王家也一样。我探明真实数量,让他们按亩纳税,不能让他们过得舒服!”   季文昭听了,下骡子行礼道:“我错怪县令了,在下季……季生,路过此地,请问这是何县?”   知县也忙还礼,说道:“此乃云州团县,在下姓吕名成字不弃。”   季文昭一愣:“你是吕氏中人?!”吕氏是太子的支持。   吕知县点头:“算是吕氏一个末枝,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当这个知县。”   四皇子有些不可思议:“那你……为何要追查王氏的田地数目?”   吕知县正色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岂能忘了为人根本?我虽然出身吕氏,但乃是朝廷命官,国大于家,拿着朝廷俸禄——虽然没有多少,但是要为朝廷做事。况且,此地王氏之田地占了大头,若不探明数目,大笔税收没有着落不说,现在正是饥荒年间,若是税粮分派不公,能引起民变哪!”   季文昭皱眉:“那王氏诸人能放过你?”   吕知县摆手道:“他们不敢杀了我,就是打我几次。没事,我近年跑得越来越快,他们一般追不上……”   旁边一个衙役抱怨:“大人,旬前还追上了,打得大人求饶了!”   吕知县有些脸红,斥责道:“那是随机应变!懂吗?!当时求饶,现在我们不又来量了吗?今天又量了近百亩,说来还是我赢了!”   衙役蹲在地上:“大人,量了也没用呀,把数字报上去,上面也给改了,您这是自讨苦吃。”   吕知县骂道:“没有见识的家伙!上面改是上面的错,我做了我该做的,日后心里安生!对得起我在这里做官的几年。”   衙役哼道:“您都在这里五年了,也没见挪窝。就您这么折腾,王家都放出话来了,吕家说了,您不久就该被贬了!”   吕知县摆了下手说道:“贬就贬呗!反正我折腾够了。”   四皇子觉得不对,问道:“你如此行事,是在与吕族作对?就是以为国之名,也会被认为叛祖背宗。你如果被贬回老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吕知县有片刻沉默,见到四皇子关切的眼神,忽然觉得感动,说道:“这位公子,实不相瞒,为国家什么的,只是个大道理。我跟吕氏过不去,是因我家在族中饱受欺凌,父母早亡,田产遭夺,我被我娘家亲戚收养,中了举。吕氏让我过来,是为了照顾王家,你说我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如果我被贬了,也不会回老家,反正我是一个人,正好去南边,谁想在这个地方待着!”   衙役说:“钱呢?!大人,您的钱从哪里来?”   吕知县说:“我是进士出身,会教书呀!识字就是有好处吧?我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个教书先生,得好多脩束,还能娶个小娘子!远比你在这里窝着白天当衙役晚上去卖箩筐强!”   季文昭对吕知县又行礼道:“知县如此不贪富贵,在下佩服。”   吕知县摆手:“你别犯酸了,快逃命吧!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们惹了麻烦要赶快走。”他看到张允铮不以为然的表情,又说:“你们千万别逞强,凭着你们几个人,没法和他们打的,他们若是纠集起来上百人,把你们当成土匪给杀了,这个州的太守是王氏的座上宾,怎会追究凶手?你们死了都白死。我跟你们说,你们赶快顺着这条路往东北去,千万别停!走到明天晌午,该就到了贺州地段。那边的官刚刚升职,无人管理,一片混乱。吕氏的人不敢过界行凶,我在这里等着,看看能不能拦他们一会,你们快走吧!”   季文昭对吕知县施礼道:“多谢知县相助。”   吕知县匆忙行礼,对四皇子说:“这位公子看着文弱,不堪一击,一棍肯定就懵了,快走快走吧!”四皇子深以为然,忙钻回骡车里。   季文昭上了骡子,张允铮吆喝着:“走啦!”一行人在坑洼的路上行去,离开老远,还能看到吕知县干瘦的身影站在路上。   骑出几里路,张允铮回望,见远处有几匹马跟着他们。他示意季文昭继续走,慢下骡子,骑到沈汶的车边,说道:“有人跟上咱们了。”   沈汶在车里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说道:“我们是骡车,虽然不那么快,可比步行持久。那个知县说的对,只要我们不停下来,对方就无法追上来围住我们。现在天要黑了,他们不会使劲追的。”   张允铮闷气道:“为何不打一架?!我们能赢。”   沈汶说:“这是和吕家有关联的人,有点小事,也许能捅到京城去。我们现在可不能打架,躲开就行。”   张允铮不高兴地骑回前面,与季文昭并排走着,季文昭笑着问:“她说不能打?”   张允铮扯了下嘴角,段增骑上来,积极地说:“我刚才又捉摸出几个部位,可以跟你说说,若是打起来,你能……”   正说话间后面一声弓弦响,一支箭羽射来,插入了最后一辆车,正是施和霖和四皇子坐的骡子车。   张允铮刚要勒骡子回行,被季文昭扯住袖子说:“不能回去!这是要拖住我们,别管他,这箭已到末力,射不死人,我们继续走!”   张允铮知道季文昭说的对,只好喊道:“快点走!”   自从第一支箭射在了车上,施和霖就抱着他的医箱,和四皇子双双坐在车厢前部,面对着车尾。   窗外季文昭大声说:“快些快些!他们追不上。”可话虽如此,车顶上还是接二连三地响起砰砰的箭落声。   张允铮又骑到沈汶车外:“我带了新弩,用不用?”   沈汶回答:“不用,跑快点儿就行了。”   施和霖听到了,大叫:“为何不用?这些箭听着很响呢!”   四皇子解释:“那定是为了边关准备的,怎么能射自己的民众?”   季文昭慢了些,回头大喊:“你们有此臂力,不去报效国家,抗击北戎,竟然在这里射击百姓,杀害手无寸铁之流民,你们良心何在?!还是不是男子汉?!”   他几句话说完,后面的箭停了,车里施和霖感慨道:“难怪人家说智者口舌都能退兵,你听听,季公子几句话,他们就不射箭了。”   四皇子点头说:“也是他们良心未泯,不然也是没用的……”果然,“砰砰”又是几箭,施和霖叫:“快点跑啊!我们是最后一辆啊,又不是草船借箭!”   四皇子安慰道:“这车很结实,你看那些箭都没有射入车板,吾等该是安全。”   施和霖松口气,可马上又担心地说:“我们绑在车顶上的草药应该没事吧?”   四皇子叹气:“人不要太贪心。”   施和霖很认真地对他嘟囔:“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是挺不容易找的药材呢,不然那小子也不会采,他的眼睛刁得很……”   在箭矢击车的“砰砰”声里,听着施和霖的抱怨,四皇子竟然笑起来。   他们一直走到了次日晌午,过了州界二十多里,才停了下来。人困牲口乏,找了一处林间搭了帷帐。他们带了足够的干粮,可水用光了,张允铮就让人去附近的村庄里买水,大家坐在车辕上吃干粮。   冷风呼啸而来,夹杂着尘土,干枯的面饼实在难以下咽。沈汶因为平时冥想练功,吃多吃少都没关系,只用牙尖一点点地咬着饼,一口也就芝麻大小。   四皇子并不想吃硬邦邦的饼子,可饿得不行,一口咬到嘴里,几乎能划伤舌头,只能皱着眉反复用牙去磨碾。苏婉娘想到四皇子生长在皇宫,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就从沈汶的食盒里拿出一枚蜜饯,用手帕裹了,从四皇子身边走时递给了他。四皇子打开手帕,将蜜饯放入口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张允铮到了沈汶身边,小声说:“小酒猪!我那里有一小坛子酒,你喝不喝?”   季文昭听见了,大声说:“喂喂!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既然有酒为何不拿出来大家喝?!”   张允铮皱眉:“又不是给你买的!”   季文昭哈哈大笑起来:“还好意思说!”   张允铮看沈汶,沈汶对他笑了,努力撒娇说:“谢谢你啦,给大家吧,我可不敢喝了。”   张允铮不高兴地从绑在骡子车上的行李中拿出了一个小坛子,段增大声叹息:“这么小的一罐?还不够每人一口呢!”   张允铮瞪眼:“还嫌少?那你别喝了!”   季文昭忙说:“一人一口也比没有好!快点,把杯子碗什么的都拿出来!”   苏婉娘去拿了竹杯,季文昭不信任地对张允铮说:“你把坛子给我,大手大脚的,我来倒!”   张允铮不高兴地把坛子给了季文昭。季文昭小心地把酒倒在杯子和碗里,一小坛子酒很快就空了,他让人们自己来挑,每个男子包括张允铮的手下都拿到了一杯,沈汶和苏婉娘谢绝了,严氏却拿了一小碗。   季文昭说:“干了吧!”众人一口就把酒喝了,然后是一片咂嘴声。   四皇子觉得平生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酒,明明味道不怎么样,过甜,还有股酸味儿,可对于干渴的喉咙和冰冷的身体,这是名副其实的琼浆。   张允铮喝完,吸了口气,低声说:“真值了!气死他!”   他们等了一个时辰,去买水的人才拎着四五罐水回来了,对张允铮说道:“那边村里有口深井,还有水,水卖得贵极了,一罐要十两银子。路上好几具尸体,听说是前两天邻村来抢水发生械斗死的人。”   张允铮说:“那我们去抢点水。”   沈汶摇头说:“我们别惹事,要赶快走。”   季文昭也叹气:“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能管的。”   张允铮将一罐水喂了骡子,沈汶坚持他们将另一罐水烧开,然后分给到每个人的不过半碗。大家休息到日落,就又启程。   他们走了半夜,就是在黑暗里,也能看到路上暴露的尸体。他们路过一个小村落,里面一片漆黑,连狗叫声都没有。张允铮让大家休息一下,派人进村子去看看,能不能找些水。回来的人说村里面全空了,找到的水井也都干了。   张允铮找到沈汶,说道:“我们真得找水了,这么走不行。”   季文昭也凑过来:“就是呀!”   张允铮瞪了他一眼,觉得他什么都要插嘴。   沈汶皱着眉,努力回想这一带的地形。这不是她一开始定下的路线,她读过这次灾情的记载,但是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了解真实的恐怖。此时她意识到了危险,可已经不能原路折返,只有尽量寻找相对安全的途径。   沈汶说:“朝北边继续走,差不多一天的路,应该有个向城。据书中记载,向城中有一眼泉水,建在菩萨坐像下,无论什么样的旱灾,千年不竭。另外,接着往东边二百里,有一处湖泊,得黄河之水,应还有水。”   季文昭马上说:“那我们就先去向城!”   张允铮又瞪他:“这还用你说吗?!”   季文昭不被打击,更加充满权威地说:“如果去的话,我们就得白天行路,总不能夜里进城吧?”   张允铮想了想,说道:“白天走太危险,现在路上都是流民,要是来抢我们的话,我们也逃不了。”   季文昭做决定般说:“我们的水坚持不了太久了,得赶快去那里。”   张允铮这回同意了,他们在夜里继续走,到天明时分,远远地看见一个大村落,村落外有路障和村民把守着,季文昭马上说:“避开!避开!别凑上去!”   张允铮问:“那边有人守着,肯定有水,也许可以让我们的人去重金买水。”   季文昭坚决地摇头:“不行!你看那村外有路障,定是受过冲击。他们是有武器的,弄不好……”他还没说完,远处就是一片呐喊声,张允铮忙带着车队往一片枯萎的林木旁躲避,远方,田野里尘土飞扬,许多人奔跑着冲向村庄,与村庄的人打在了一起……   季文昭说道:“他们是去抢水的,我们继续走。”示意张允铮朝另一个方向走。   张允铮扭着头看,嘴里说:“不用帮帮他们?”   季文昭摇头:“帮不了,我们弄不好会陷在里面。”   四皇子从车窗看远方,施和霖在一边说:“已经旱了三年多了,别说庄稼,人都没水吃,不抢水,也活不下去了。”   他们这队车骡子渐渐远离了争斗,可是走了大半天,他们也渴了,喝光了带的珍贵的水。   季文昭和四皇子走向张允铮,张允铮说:“我们的水没有了,弄不好,我们也得去抢水。”   四皇子哑着嗓子说:“还是,别抢了。”   张允铮说:“就是我们能忍,牲口也不能忍。我们需要水。”   季文昭极目远望,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是个城池,也许就是沈二小姐说的向城,我们往那边去吧!”   大家只好点头,因为没有水,情绪低落,默默地驱动牲口往那边行去。   牲口的蹄下溅起一片尘土,旁边的土地干旱得裂开了巴掌大的缝隙。树木早就枯死,连树皮都被剥去了。   大家的嘴唇干得出了口子,牲口也不再嘶鸣。他们躲着流民,从田间土丘穿行,终于接近了那座城。   与他们原来的设想不同,城外没有几个流民,城门空荡荡的。   张允铮领着一队人往城门走去,他们想装水,所以就带着车辆。周围没有流民,虽然有些怪异,可也让张允铮放松了警惕。   到了城门前,几个大汉提着大刀守在路两边,示意张允铮等人停下。   沈汶一直看着车窗外,见大路上没有什么人,就心中生疑,车慢下来时,沈汶跳了下来,步行着往队伍前面走去。   他们前日看到村庄外都有民众守着,这个城里如果有水源,守门的人拿着大刀防护也是说得过去的。   季文昭拱手行礼:“各位有礼了,请问这是不是向城?”   大汉之一点头道:“正是。”   张允铮问道:“我们可否进城?”   几个大汉相视一笑,其中一人说道:“进吧……”   季文昭有些警惕,说道:“小心……”可张允铮天生大胆,松了缰绳,驱动骡子带头往城门内走。他正走过几个大汉面前,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来人!”几个大汉突然先后举起了大刀,从张允铮两侧向张允铮砍来。随着喊声,城门里跑出来十几个壮汉。   张允铮原来就把马鞭握在了手里,注意着这几个人,几个人刚举刀,张允铮在同时举鞭,大喝一声:“你敢!”马鞭挥向一边的两人,打在两人的手臂上,他们手中大刀飞开,可另一边三个人的大刀已经到了,张允铮在鞍子上回身反抽,虽然击开了一个人,另外两扇刀片已经对着他劈了下来……   沈汶正走到了队伍的前部,她反应迅速,对方一举刀,她就看出来了。突然,时间像是变慢了,沈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如果张允铮死了……她的意识力突然爆发,周围的人只觉空气中一阵颤栗,张允铮马边的三个大汉一阵心悸,连退了几步,有些莫名其妙。沈汶匆忙调动意识力,一时心头大乱,气都上不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张允铮借着对方一退,从鞍子边哗啦一下抽出了长剑,飞身跳下骡子,挺剑就与几个人交了手。张允铮带的人也涌上来,亮出刀枪,与城中的跑出来的汉子们对打起来。   严氏和苏婉娘从车里见了,忙下了车,在混乱里上前,把瘫软在地的沈汶扶起来。段增跑过来,号了下脉,说道:“回车上!让她歇歇!”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沈汶架回马车上,张允铮等人在打斗中占了上风,季文昭说:“进城!冲进城去!”   张允铮一声呵斥,带着人将对方逼入城中,段增施和霖四皇子都出了车,帮助牵牲口,赶马车,跟着张允铮进了城门。   一进城,张允铮就后悔了,前面乌泱泱地过来了几百人,张允铮回头喊:“拿弩箭,撤出去……”   季文昭大喊:“不能撤!我们要水!”   张允铮急了:“你看他们来的人了吗?!我们打不过!让马车先撤!”   沈汶在气息大乱中,拉着苏婉娘的手断续地说:“点……点火……”   苏婉娘尖锐的声音响起:“主人说了,点火!”   张允铮马上明白了,大声喊:“点起火把!”   季文昭也知道了沈汶的意思,暗道沈汶真是心毒,但此时不得不这么干,就竭力呐喊:“你们听着!只要你们敢上来,我们就烧了这座城!”他对着段增施和霖四皇子说:“点火把呀!”   段增手忙脚乱地找出火把点了,施和霖拉着几匹马的缰绳,前面打斗的玉兰回头四皇子说:“车板下有弩箭。”   四皇子忙进了一辆车,看到车板上根本没有缝隙,他用手到车厢边缘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洞,伸指用力一掀,翻开了一小块木板,再从中拨开木栓,才打开了一大块车板。下面露出了一个夹层,里面是油纸包着的东西,四皇子将一包拿起撕开油纸,惊讶地发现是一张崭新的弩。再看看夹层,有个长包,他撕开,是一簇箭。他将箭拿出来一支,然后持着弩和箭出了车厢,施和霖见状哆嗦着说:“不能射呀,他们都打在一处,会误伤自己人的。”   四皇子见那弩箭的箭头有点点寒光,就知其锋利,是杀人的利器。他们是到了人家的城,这些人就该死吗?……一时,他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端着弩箭干站着。   向他们冲过来的人们听见了季文昭的喊声,有些迟疑了。常年干旱,房屋早已干透,若遇到火星,必然是连城大火。那些人都是在这城中生活的,许多人有家室,若是城烧了,家就没了,和流民一般。   季文昭见他们迟疑,又喊:“吾等只是想要点水,若是想动强,吾等也不会手软!”   众人还是挡住道路,季文昭回头,见四皇子端着弩箭,喊道:“绑上火箭,先射一箭!”   前面的人开始分开了:“停!停!我家就在路边!”“他们就是烧了城自己也逃不出去!”“别!我爹病在屋里呢!”……   张允铮转身骑上了一匹骡子,喝道:“快让开!我们就是烧了城,也逃得出去!”   他带头走入人群,人们因为后面有人打着火把,不敢轻举妄动,渐渐后退。   沈汶闭着眼,尽力平整呼吸,想赶快缓过来,低声说:“在城东北部,观音寺。”   苏婉娘再次喊:“去城东北观音寺。”   外面的人听见了,都又喊起来:“他们要去取泉水,不行!”“别让他们过去!”再次拦住了他们。   季文昭说:“那是佛家的泉水,本是为了惠及众生,你们怎么能霸占不予?”   对方喊道:“给了你们,我们没了水怎么办?你们这些强盗!”   季文昭说:“那泉水享誉盛名,千年不断!就是给我们一些,也不会枯竭,况且,我们可以用粮食换!”   对面一个人笑:“骗谁?!你若有粮,现在就在车上,我们为何给你水?抢了你的粮不更好?!”   张允铮冷笑道:“那也要看你抢得到抢不到!”   季文昭说:“我们没水了!没了活路,玉石俱焚,我们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严氏在车里低声唠叨:“我不能死,我得去边关,我不能死……”   沈汶头顶如同冷水浇下,终于沉静了下来。她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干,她现在不能死。   那个人大喊:“他们才几个人?!还有牲口!火把也投不远,大家一起上啊!”人们就要冲过来,张允铮等人又要开打。   四皇子将手里的弩箭上弦拉开,对着空中一射,弩箭嘘然而去,遥遥地落在了远远的民居间。人们又停了手。   季文昭厉声道:“看见了没有?!方才那箭如果带了火引,你们城中现在已经起火!这是警告!再有过来的,我们就开始烧城!”   那个人刚要再说什么,忽然咳嗽起来,张允铮趁机一踢骡子,撞开围堵的人群,向前方推进。   就这样,在季文昭的大声威胁中,张允铮带人往东北方向走。   他们走过一段街道,空气里有股臭气和血腥味道,道路两旁堆着骨头。   季文昭看了半天,突然失声道:“那是人的手,人吃人,你们人吃人哪!”   人们默默不答,只是还围着他们。   张允铮听见了季文昭这么说,再也不敢大意,他现在才明白为何城外没有什么人:这是座吃人的城池。   不仅张允铮,其他人都听见了。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万分精神,知道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沦为食物。   他们终于找到了观音寺。   寺庙周围全是人,季文昭再次声嘶力竭地威逼利诱,张允铮让四五个人与段增一起打着火把,用火把人们挡开,带着车队进了寺院,找到了泉水池。   泉水真的是从一座观音像下涌出,可周围的人里却没有一个僧人。季文昭大声喊:“住持!住持!我们要换些水……”   有人道:“喊什么喊?!早死了!”   季文昭还想说什么,张允铮说:“别管那些了!快装水!”没有打火把的人都去汲水,苏婉娘和严氏也下车帮忙。   等将水袋全都装满了,池子也没有干。   一行人退出观音寺,季文昭说:“都上车上马!”   段增上了一匹骡子,四皇子施和霖马上回到车上,施和霖低声对四皇子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跑出去……”   外面有人大喊:“你们是强盗!抢我们的水算什么好汉?”   张允铮回嘴:“你们才是强盗!明明有水,怎么不与大家分着用?为何要杀人?”   又一个人喊:“分了就不够了!不杀人吃什么?!你不想让我们吃人,怎么不把你的牲口分给我们大家吃?!”   张允铮哑口无言,看季文昭,季文昭闭着嘴。   一行人骑往城门,这次张允铮骑在了最后,季文昭和段增打头。他们出了城,熄灭了火把,后面跟着大队的人奔跑着扑上来:“他们不能烧城了!拿下他们!““他们有粮食!““那些牲口!”……   季文昭大喊:“快跑呀!”但是他们的骡车本来就载着货,刚刚又装满了水袋,怎么能跑得快?   张允铮在后面挥舞着长剑将接近的人逼开,大喊:“快把粮食拿出来!”   一个人用鞭子敲了敲四皇子和施和霖坐的车子。施和霖慌乱地从车座下拉出一个粮袋,对四皇子说:“你那边也有。”四皇子弯身摸索,果然也有个袋子,他拖了出来。施和霖打开车帘,将粮食袋递给外面骑在牲口上的人。   追着他们的人大喊着:“快抢粮啊!别让他们跑了!”   季文昭喊:“划开粮袋子,撒在路上!”   拿着袋子的人闻声将粮袋一刀划开,谷米水一样流到路上,追上来的人有一部分弯腰捡粮,喊着:“别踩了!别踩了呀!”人群乱了。   他们加鞭催赶,骡车夹杂着漫天尘土,从人群的追逐中冲了出来。张允铮让人又撒了两袋粮食,才把追赶的人群远远地抛开。他们回头看,方才撒下粮食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战场,人们相互撕捋踢打着,夹杂着隐约的嚎叫哭喊之声。   直到跑到看不见那些人了,打头的季文昭才放慢了速度,让牲口缓缓气儿。   张允铮带着气儿对季文昭说:“说不抢水,可不还是得抢水?等到最后比什么都危险!还不如一开始就动了手呢!”   季文昭叹息道:“你知道什么叫迫不得已吗?不到最后,就不能走这一步,不然就失了道义……”   沈汶颓然躺倒,她现在真后怕了:她明显低估了路途的险恶,今天差点都折在这里。如果她死了,边关怎么办?日后怎么防御北戎?就是她不死,张允铮,严氏,苏婉娘,四皇子,段增,施和霖,张允铮带的那些人,哪个死了不是她的责任?她一想到这种可能,就一阵阵出冷汗……   季文昭不敢停留太久,怕那些人追来,就一口气走到了天漆黑。骡子走得越来越慢了,张允铮找到了一处坡地的凹陷处让人停下,他身边的季文昭腿脚僵直地下了骡子,挪了几步坐在了地上。   除了风声,四外一片寂静,所有的树木都已凋零干枯,动物早就被吃了,天地间除了他们一行人,好像没有了其他生物。   张允铮因为瞥见沈汶跪坐在地上了,下了骡子就去看沈汶。他惊讶地发现沈汶在车厢里躺着,火把下看着,面色发灰,神色惨淡。张允铮嘿嘿一笑,问道:“你不是被吓破胆儿了吧?”? ☆、包工 ?  沈汶一时只觉气急,半坐起来,指着张允铮骂道:“你这个笨蛋!那时怎么不拿着剑?!看着那些人拿着刀,你还握着马鞭!他们有五个人,你以为你是谁?!三头六臂吗?!要是你……”沈汶突然说不下去了——要是张允铮死了,自己还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他给自己买了果干,建了密室,在许多夜晚,与自己一起做模型,画下迷城和武器的草图。他从南方回来,一路颠沛流离,送自己去边关……   沈汶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怎么对你父母说?!就是我死了,也无法……让他们不恨我……”她掩面抽泣,弄得苏婉娘和严氏都来安慰她,“莫哭莫哭……”“张小哥不是没出事吗?吉人天相……”不远处的季文昭四皇子等人都看向这边。   张允铮很愕然,还来不及顶嘴,就见沈汶哭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鼓着嘴小声嘀咕着:“谁知道他们不说话就动手?……行啦行啦,你就别哭了,大家都看着呢……会以为我欺负人……我可没骂你噢!”   车上马上的人都下来了,施和霖被颠得腰酸背痛,捶着后背说:“我觉得很舒服!比在外面寒风里骑了五六个时辰的人好多了!”   段增走过来对张允铮说:“我告诉你的那些穴位有用吗?是不是省了些事?”   张允铮瞥着沈汶说:“当然当然,其实我一直占上风……”   沈汶听了仰起脸道:“就知道吹牛!什么上风?!那边是刀,你是鞭子,这不是等着……”沈汶把“挨刀”两个字咽下,说道:“倒霉吗?!”她的声音远没有苏婉娘的清脆高扬,明明是在训人,但腔调里总带着股娇嗔,脱不了撒娇的味道。   段增认真地说:“其实还是说‘挨刀’合适,因为人们常说‘你这挨千刀的’……”   沈汶心头一刺,尖叫起来:“我这么说了吗?!你插什么嘴?!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吗?!”   段增吵架很在行:“不是哑巴就得说话呀!”   张允铮马上说:“她的意思是你现在别说话,多说多错。”他看向沈汶:“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沈汶怒气冲冲:“我的意思就是……”她皱着眉想:“就是……你别再那么笨!”   张允铮说:“谁笨?!我那时可以一个后仰……”   沈汶愤怒:“你后仰什么?!刀都到肩头上了要怎么仰?”   段增说:“对呀,一仰不就把脖子露出来了?”   沈汶和张允铮同时对段增说:“你闭嘴!”……   季文昭捅了捅四皇子:“看!看!她生气了!”   四皇子叹气:“今天也的确是凶险哪。”   季文昭小声说:“倒不是说那个,就是沈二小姐从来不生气,说话柔声柔气的,假得很。今天难得见她动怒,看来我推测得极对——那个愣小子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沈汶耳力好,听他们这么说,一眼看过来:“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讲?!”   季文昭正经地说:“拿别人当出气筒可不是个好习惯。”   沈汶手指点着季文昭:“你现在倒是振振有词了?!当时跟那帮人对嘴的时候,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允铮点头:“就是就是,我当时还看你呢!指望着你来个舌战群雄之类的。结果你嘴闭得跟个蛤蜊似的。”   严氏低笑起来。   季文昭小声对四皇子说:“你见过这样的吗?他们合伙了。”   四皇子见沈汶的笑眼少见地圆了,一低头,没接茬。   苏婉娘说:“我去做饭,大家都饿了。”一提吃的,人们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大家堆石头起灶,分头去捡柴,煮开了水,泡饼子吃了,才暖和了些。   苏婉娘将碗递给四皇子,四皇子小声问:“你今天害怕了吗?”   苏婉娘点了下头,也轻声回答:“当然啦,你呢?”   四皇子说:“没……没来得及……”   苏婉娘瞪了他一眼,四皇子极为低声地说:“你们小姐……可是对你发过脾气?”他一直记得初见苏婉娘时,苏婉娘哭泣的样子。   苏婉娘微笑:“这是我第二次看我们小姐发脾气,真不容易呢。”   四皇子悄声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苏婉娘在四皇子耳边低语:“就是有人谋害我家小公子的时候,我们小姐也生气了。”   苏婉娘的气息扫过四皇子的耳垂,四皇子心跳起来。   附近的张允铮听见了暗自撇嘴:我可是经常见她发脾气。他很有些得意。   吃了东西,护卫们有的用带的草料喂牲口,有的在周围警戒。   沈汶则把季文昭等人都召集了过来,表示要和他们交代些事情。   大家围坐成一个小圈,沈汶低声说:“我这次去边关,一是把燕城的防卫图和各种武器设计图交给我的大哥或者二哥。今天太危险了,万一我死了……”当时她险些走火入魔。   张允铮不高兴地打断道:“怎么会?你不是好好的吗?不就是被惊吓了一下……”他这样一打断,沈汶的“二”就没说出来,只接着他的话说:“那时如果没有抢出水来,谁都走不远。所以,经过今天这事,我们得好好团结,遇事一齐拼闯。死了谁,剩下的人都要接着往边关去。”   张允铮紧锁眉头:“你就不能不当乌鸦吗?”   沈汶不理他的攻击,问道:“图在哪儿?”   张允铮一捂胸口:“在我这里,有一包呢。”   沈汶对大家说:“无论谁活着,都要送这包图去边关。不然的话,燕城不加改造,我军没有先进的武器,就无法抵御北戎。”   严氏握拳说:“好!你放心吧!”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   段增问道:“为何不给镇北侯?”   沈汶叹气:“第一,我父亲身边都是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报给皇帝太子。这图若是到了他的手里,就等于到了别人手里。第二,我父亲年近半百,有了自己打仗对敌的方式,不太容易采用别人的建议。第三,我不能对父亲暴露自己。而我的两位兄长,都相信我的安排。给他们,由他们出面来运作,有了这些图,与北戎一战,他们就该得胜了。”   季文昭被挑起了好奇心,这些必是能克敌制胜的图,他怎么也不能遏制住自己强烈的求知欲,就说道:“我能不能看一看图?”见沈汶警惕的目光,季文昭说道:“我读过有关机关的书,就想看一眼,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投降北戎的!”   沈汶看向张允铮,张允铮勉强地从怀中拿出包裹,打开后将一幅帛布递给季文昭,说:“只能看一眼!”   季文昭马上接过来,借着一只小火把的光亮,凑近刚刚看了大概,就被张允铮将布一把拿了回去,说道:“够了!”   严氏举手说:“我也想看!”   四皇子也说:“那我也看看。”   段增说:“我也要看一眼!”……   沈汶皱着细眉毛看这几个人,段增说:“我们谁会投降北戎?!”   季文昭和严氏都同时切了一声,四皇子也难得地表示轻蔑地一笑。   张允铮只好再次展开白帛,几个人的脑袋都探过来,仔细看,可片刻后,张允铮就又把帛布收回去了。   季文昭直起身,严肃地对沈汶说:“这图不能给你大哥二哥。”   四皇子皱着眉点头,沈汶问:“为什么?”   季文昭手指在空中点划:“要建此城,需要众多的筹划和协调,还要实施各种保密措施。比如,工匠们只能拿到图的一个部分,相互间不能互通消息。再比如,石材的调配,先要将巨大石材运到位置,才能开始建设屏障……诸多细节,大概要分成几百步甚至上千步分期执行,非有统筹谋略之人不能胜任。”沈汶知道季文昭所说的,就是后世所谓“项目总工”之类的人,明白他的建议有道理。季文昭又说:“你的两位兄长都是领兵之人,必然不是此中高手。”   严氏说:“我觉得我行!”   季文昭鄙视道:“手下败将,不可言勇!”   严氏气愤地抬头:“师兄!你不是要留在边关吧?!我堂姐怎么办?!”   季文昭挥手道:“她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周围还一大堆亲戚家人。而这里,有谋略计划之能的,只我一人!”   严氏不服地说:“怎么只你一个人?!我就很聪明!有一次,我父母还找了个道士来降妖!道士说我乃……”   季文昭打断严氏:“一个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你再自吹自擂,也从来没赢过我!”   严氏对着季文昭怒:“你这个自大狂!”   沈汶皱着眉说:“我原来没觉得会太难……”   严氏抢着说:“对你大哥二哥是难的!可对我就不那么难!”   季文昭严厉地对严氏说:“此事非同儿戏!这迷城虽然构思巧妙,可若是建不起来,或者图形外泄,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既然此图事关燕城存亡,务必要好好思考周全!择能者委重任!不可有任何偏差!”   沈汶说:“可我不想让你去。你有治国之能,若是参与了边关的防御,就与镇北侯沈家军有了瓜葛。日后三皇子上位,他如果开始忌惮沈家,就会把你归在一党中,弃你不用。而三皇子需要辅佐,我不想浪费了你这个人才。”   季文昭摇头:“你看看我们这一路所见,灾民处处,竟然到人吃人。按你所说,旱灾还有一年,然后又是水灾,不要说有内奸通敌,就是没有,北戎打来,我朝也已是无还手之力!此时还谈什么日后的治国之才?先挽救了国家再说!若是能这次打退北戎,保住我中原不落入外夷之手,我一辈子不出仕也没有关系。下棋读书,游乐山水何尝不是潇洒一辈子?你此时不能犯糊涂!”   段增插嘴说:“你可以不用真名,用个假名。”   季文昭说:“我持此图去见镇北侯,大大方方地去说服他,让他容我督建迷城。若是我用假名,恐他不知我的底细,不信任我。”   施和霖捻着胡须说:“我觉得他说得在理。”   沈汶还是不同意:“打退北戎只是一个环节,若是三皇子没有强大的辅佐之力,就是打退的北戎,国家不治,一片混乱,早早晚晚,不还是要完蛋?你若是不入朝廷,就少了一个好大臣,我不信三皇子能自己治理好国家,皇帝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四皇子说:“三皇……子也没有那么糟糕啦,他没有什么坏心,不会害人……”   沈汶摇头:“他一成皇帝就会了!没人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王位和至上的权力而费尽心机!一个皇帝,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施和霖吓得摇手:“罪过罪过,怎么能这么说?”   沈汶向段增使眼色:“你扶你师父去睡觉吧。”   段增搀扶了施和霖说:“我们走,不管这些乱七八糟事,反正记得送图就是了……”与施和霖一起回马车了。   见他们走了,季文昭才又对沈汶道:“我发现你不是对太子不满,是对皇帝不满。谁当了皇帝你都不会喜欢的,三皇子这么个直爽无心机的人你都不放心。”   沈汶叹息:“为帝者,最忌惮的就是强大的臣子,我不能不防。”   四皇子说:“三皇……子不是对沈家大小姐情有独钟吗?若是他登基,不更该对沈家器重?”   沈汶摇头:“那种情形就太危险了:皇后身后是强大的外戚,新皇开始也许会依仗沈家的支持而稳定帝位,可几年后,他对朝事有了心得,就会削弱沈家的力量,来平衡朝中的势力,以防一家独大。弄不好找个借口,又来谋害我父兄。帝王心术从来如此,天下最不该信任、最忘恩负义的就是皇帝!离他越远越好。”   季文昭说:“照你这么说,我为何要去辅佐皇帝?你不是让我送死去吗?”   沈汶争辩说:“这不是为了百姓吗?!你去了,出的许多政策,能让百姓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以为我保着你是为了你自己升官发财吗?”前世季文昭给太子出的许多策略都是惠民惠国之策,为太子赢得了声誉,可也给了民众福利。   季文昭嘲弄道:“谢谢您的关心了!反正都是为了百姓,我现在就要去守边关!不去辅佐皇帝了!”   四皇子劝道:“去吧去吧!到时候我……我让我认识的四皇子去向三皇子为你陈情,说你有博弈之才,是当用之人。”   严氏转变了态度,讨好地说:“师哥,如果你要献图,就让我当你的师弟吧,帮着你建这城。”看来她也同意季文昭的决定了。   季文昭皱眉:“你一个女子……”   严氏瞪眼:“严大舅!师哥是什么记性?!”   沈汶妥协道:“那你用假名吧。”   季文昭摇头:“我季文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是死在边关,也算荣耀门庭,为我恩师争光。不能做那隐姓埋名的事。若是日后皇帝没有气量,我何苦要去辅佐?”   沈汶抓头发:“不要光想自己,是为了百姓啊!”   张允铮说:“你总是太胆小!就这么着吧,三皇子特别热衷守护边境,说不定因为季官人抗了北戎,还对他另眼相看呢!”   四皇子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三皇……子是个有保国之心的人,他就是成了皇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会忘了初衷的。”   张允铮说:“你看,我们大家都觉得他该留在边关,你要听大伙的意思。”   沈汶叹气,勉强地点了下头。   季文昭马上说:“那这幅图就由我来拿着吧。”   张允铮摇头:“不行,你没有武艺,万一有事,你都逃不出去,死在路上怎么办?”   季文昭冷笑:“你真看得起我!”   四皇子低笑着打圆场:“那还是这位张小哥拿着图,我们每天来看看。”   张允铮不解:“为什么?”      严氏小声说:“当然是要把每一部分都弄清楚呀!”   张允铮看四皇子:“那你干吗要来?”   四皇子尴尬地一笑:“好奇,好奇呗,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迷宫呢。”   沈汶思索着对季文昭说:“你只献迷城的图,那些武器图不要露出来,要在私下打造。”   季文昭信心满满地说:“不必,真的偷偷摸摸的,反而让人生疑。我一旦成了镇北侯幕下的参谋,自然会竭力倡议改良武器装备,明暗两手,表面上做些简单的,暗里做你给的就是了。”   四皇子感叹道:“我试的那把弩箭真厉害!”   张允铮说:“是我带着人造出来的,还有特别大的床弩,装起来半个马车大了……”   季文昭特激动地说:“那太好了!你要好好给我讲解那些图纸,我跟你说,我还看过武器设计的书呢……”   张允铮皱眉:“有你不知道的吗?”   季文昭抬下巴:“很少!”   他们快半夜才停下来,到现在,东方已经显出了曙光,季文昭却没有困意,说道:“天开始亮了,熄了火把,我们可以好好看看图了……”   沈汶觉得季文昭如果想当工程总监,就该早点熟悉图纸,于是让张允铮拿出迷城总图,先大概讲解迷宫的建造。苏婉娘对这些事没兴趣,就去拿了针线,在一边开始缝补,算是与沈汶作伴。   季文昭和严氏仔细看了图以后,都特别兴奋了,轮流发问。四皇子大多只是在一边听着,有时他扭脸看苏婉娘,常常能与苏婉娘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苏婉娘的头发梳成了个中年妇人的发髻,满脸是灰尘,借着黎明淡淡的白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四皇子有种要流泪的感觉:他想象着,他们就这样变老了,到了中年,苏婉娘还守在他身边这样做着针线,即使破衣烂衫,满头尘埃,他还是会觉得她美不胜收,愿意就这么与她厮守到老。   沈汶讲了大结构后,细致的地方就是张允铮来讲解了。他们三个人说了好久,沈汶见天色大亮,说道:“该休息了,晚上还要赶路。”   张允铮收起图来,严氏有些担忧地说:“我夫君身边就有内奸,燕城里也有别人的耳目,这么大动土木,肯定是会有人探问的。”   张允铮说:“那可得好好保护这些图,莫让别人看到。”   季文昭摇头:“不,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而且,还应该到处有图才好。”   沈汶一愣。   季文昭说:“工地我来监督,肯定不会让人能进去看到真实的情况。你的迷宫上有的地方没有屋顶,我会让人搭上顶棚,就是在高处也无法看到。至于图纸,嘿嘿,那就不同了,他们要多少有多少!”   张允铮明白了,指着季文昭说:“你可真够坏的!”   季文昭一笑:“实而虚之虚而实之,棋家常事。你不下棋,大概不懂。”   张允铮不满地说:“我懂!”   苏婉娘探身过来小声问四皇子:“他要干什么?”   四皇子扭头对苏婉娘悄声说:“要画许多假图。”   苏婉娘扑哧一笑:“的确是坏。”   严氏摩拳擦掌:“我来画!”      沈汶说:“睡觉睡觉!要画也不是现在!”  他们睡了一天,天黑了,才以星斗为指向,又开始行进。季文昭和严氏都在车里,张允铮骑在骡子上,沈汶不放心,索性也骑了一匹骡子,在他身边,也算是指路。   寒夜风冷,他们在黑暗里行过,带起尘土,如同鬼魅。远处的流民或者盗匪,就是看见了他们,也没有接近。途经的村落都漆黑无光,饿殍遍野。   人们默默地行进着,沈汶有时会看看张允铮。张允铮因为惦记着营地的守卫,睡得最少。沈汶怕他这些天累着了,也许会睡着了。可张允铮正当青春,火力旺,就是几天几夜不睡,也一样能挺过来,一夜都没有弯腰。   沈汶心中很感激:就这样,有人能与她在暗夜里行路,已是难得的幸福。千年飘荡,她已经不为那些奢华和名利所动,但是在困境里的援手,在寒冬中的相伴,总会打动她……   ----------------  北戎方面,吐谷可汗的确是准备要进攻南朝。   他知道南朝连年旱灾,此时日子肯定不好过。草原上虽然也旱,但是从不缺肉,人也不那么多,不会比南朝艰难。大军已经调配得差不多,他准备一口气打过去,攻下燕城,长驱直入。   火罗自从知道南攻已成定局,就下手解决了那些一直在烦他的南朝太子的使者们。   一开始,这些使者只是反反复复地来求见,不见他们,他们就在都城里耗着,过段时间没钱了才回去。另一拨又来。   终于,有两个使者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来闯火罗住的地方。   他们到了火罗住的门外,唧唧哇哇地说了许多,怎么也不走,一定要进门。火罗的人知道这是汉人太子派来见四公主的人,本来不搭理,见他们死缠活缠地要进门,就有人进去通报了火罗。   火罗的情绪正在亢奋中:他终于可以打过边界去了!这下,可以好好让那些南人看看他的威风,让他们都在他的铁蹄下哀叫求饶……   听说人报了这些使者的坚持,火罗就示意人把汉人使者带进来,又让人去提了四公主来。   太子的两个使者还正在窃喜:这次终于能见到火罗了,说几句要合作的话,就能见到四公主了。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可以返乡,谁想冬天都到了还住在这寒冷的北疆?!   他们进了主厅,火罗大刺刺地坐在虎皮椅子上,两个使者行了礼,刚说道:“太子殿下向火罗殿下致敬……”才发现火罗身边只三四个北戎军士,不像是翻译,两个人正诧异火罗怎么能听得懂汉语呢?门外两个北戎军士就架着四公主进来了。   两个人使者看到个衣衫破烂的女子被扔在地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有一个看到了女子乱发后面脸上的长疤,才不相信地说:“四公主?!”   四公主听到有人说汉话,勉强抬头,张着嘴啊啊地说不出话。   一个使者愤怒地回身指责火罗:“你怎么能……”话还没有说话,火罗一扬手,一把尖刀已经飞入了这个使者的胸中。另一个人转身想跑,可怎么能跑得出去?被门口的兵士一刀砍在后颈上,血喷三尺,扑倒在地。   火罗觉得出征前见了血,是个吉利的兆头,表示己方能杀戮无敌。他很随意地让人把两个使者和瘫软在地的四公主都拖出去。   一个北戎兵士问:“若是南朝问起可怎么办?”   火罗笑起来:“问什么?他们的人?我们可不知道去了哪里!”   兵士们一听,也哄笑:“当然,没人知道死人去了哪里!”   从此后,太子的使者来一批杀一批,既不用担心他们会泄露北戎的行动,也免去了要监视他们的负担,火罗觉得很爽。   他随着父亲的大军前往边境,遥望南方,想起那些汉人的兵将怎么截了他的粮食,火罗就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地准备大开杀戒。   可就在北戎预备发起进攻的前三天,一封急报传到了吐谷可汗的手中。   --------------------------   太子这边左等右等,等不到使者回来,只能一次次地接着派。可是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自然也不会带回有关公主的音讯。太子觉得很不对劲儿,四公主是他唯一的手足,就是她性子再不好,她也是亲人。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子觉得心中绞痛。   朝上,皇帝见太子有些走神,下朝后就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四公主可是有消息了?”   太子知道皇帝在自己身边有人,自己往北疆连续派人去联系四公主,皇帝也是知道的。他压着心跳,淡然地说:“有口信说她挺好的。”太子不敢对皇帝说出他的忧虑,他怕一旦对父皇讲了他怀疑北戎虐待四公主,皇帝就会对北戎起疑,开始对边疆重视,增兵镇北侯……   皇帝现在面对如山的有关灾情灾民的奏章就已头痛难忍,也不想多问那个骄纵蛮横的四公主的事儿,见太子神色平静,就“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太子压抑得难受,就去了初容那里。初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过了年就该生产。她不能再坐在那里绣花了,经常在屋里来回走动。   太子坐在椅子上,初容脸上有蝴蝶斑,可带着他已经很熟悉了的温和的笑,穿着家常衣服,挺着大肚走来走去,太子忽然心中充满希望: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三皇子还没有成亲,太子之位就稳固了。只要拖着三皇子不成亲,父皇也许不会……   他笑着让初容过来,说道:“让本宫摸摸你的肚子。”   初容笑着说:“孩子正踢呢。”   果然,初容的衣服上鼓起了一块,太子把手放在上面,点头说:“他在和本宫打招呼呢。”……   吕府,吕太傅听着人来报说:“给那个女子看诊的郎中说,那个女子的产期在正月二十。”   吕太傅笑着:“这些天在朝上冷落一下太子,他说什么,都不用应和,让他尝尝孤掌难鸣的滋味。”那人诺然退下了。   吕太傅又叫了另一人进来,说道:“给太子妃递个信,让她准备好,年关就要到了,今年的账,今年了。”   人离开后,吕太傅看着桌上的水仙,微叹道:“不懂事的人总该得到些教训……”只是,如此一来,就真的没了情分……   --------------------------  沈湘对杨氏说自己想去看看沈汶,杨氏也想给沈汶和严氏带些过冬过年的东西,让沈卓带着沈湘一起给沈汶她们送去。沈卓知道沈汶早就不在那里了,可不想让沈湘知道,觉得沈湘那个直性子,很可能在日常中露出来。表面上又无法阻止沈湘,就约了三皇子与他顺路骑骑马。   沈卓对沈湘说三皇子要来,同时还很认真地看沈湘。十六岁的沈湘脸上挂不住,自然就不去随行了,以免显得自己上赶着去见三皇子。三皇子现在已经能和太子分庭抗礼了,大家都说他也有希望成为太子,沈湘就更不愿去露面。   沈卓如愿地见沈湘临阵脱逃,就与三皇子在城门处会合,在城外顺路骑一会儿马。   三皇子却是想见到沈湘的,听说沈卓要送东西,还以为沈湘也会去,三皇子好好地梳理了头发,换了崭新的骑装,十分向往地到了城门前。   他反复看了只有一辆马车的车队,也没有发现沈湘,三皇子情绪明显受了打击,有点蔫。沈卓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能明说,只和三皇子骑着马,谈论别的事。   他们出了城门,沈卓说:“我们就骑半个时辰吧,你虽然带了人,可还是该小心。”   三皇子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身边的人可是父皇送来的,外加一大堆世家子弟,他想杀我,就不怕杀了别人,得罪了父皇和权贵?他现在过得可是小心翼翼的,每天都看着父皇的脸色行事,我看他那个样子都觉得憋屈,大爷的,那么活着有什么乐趣?!”现在,三皇子为了表示粗犷,经常要爆个粗口,尽力摆脱他以前的正常风范。   沈卓小心地低声说:“你也别大意,真出事了怎么办?”   三皇子切一声:“那就死呗!我正活得无聊呢!”   沈卓摇头:“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呢?你的命哪里就是你自己的了?你如果出了事,跟随你的人怎么办?”   三皇子也郁闷了,倒不是关心别人,而是担心自己死了,沈湘会怎么办?她会嫁给别人吗?他愤懑地说:“我每次一提婚事,父皇就岔开话题!他怎么就不让我求娶呢?!”   沈卓说:“你一娶了我妹妹,你和太子的平衡就打破了。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对我家总是有份戒心。”   三皇子长出口气:“那我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大爷的,我就不信了!”   沈卓失笑:“你真的认了死理儿了?”   三皇子特郑重地看沈卓:“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沈卓想起自己的亲事,何尝不是认定不改了,就长叹道:“我妹妹也是个死心眼的,我娘快愁死了。”   三皇子放声哈哈笑,催马道:“我们跑一段!”跑向前方。   沈卓摇头:“我娘发愁你就那么高兴?”踢马追了上去。? ☆、讲解 ?  沈汶一行人向着湖泊的方向走,沈汶正担心找不到,天明时竟然看见路边有指示的牌子,上面写了“水”字,画了箭头。大概为了怕人不认字,还在下面画了水纹。   他们顺着道路走了一段,见人多了,就又离开大路,休息了一天,夜里再赶路。好在那个路牌隔一段就会有一个,再走了两夜终于到了湖边。   夜色下,湖边有宽广的湖岸。黑压压的,看不清东西。众人商量还是等到天明再看看,就在岸边的一从树木间宿营了。   天明时,竟然有巡逻的锣声,大家都以为奇,纷纷出了篷帐观看。只见四五个衙役,一个人打着锣,后面跟着个着官服的中年人,沿着湖岸走来。   他们到了车队附近停下,一个衙役大声说:“来者听了!去湖中取水不可打斗!不可欺负弱小!不可抢劫财物!如有违者,立斩不赦!”   这些人经历过抢水和吃人城,现在竟然看到有人在此执法,竟然觉得不适。张允铮见这些衙役都带刀挎剑,忙握紧了手里的剑。一个衙役指着他说:“你!取水时不能带武器!”   季文昭忙施礼道:“见过官人们!吾等所过,有抢劫吃人的地方,武器只是为了防身。”   那个衙役点头说:“虽然如此,但在吾县,不可械斗!违者严法处置!”   季文昭感慨道:“难怪我们沿途看到有路标,县令真是吾等救星。敢问长官姓名?”   一个衙役说道:“我家老爷是何县令。”   季文昭再次行礼:“在此乱世,能擎律法,乃是大义之人,何县令受我一礼。”   那个中年人面带倦色地摆了下手,说道:“不必多礼,只要各位遵纪守法,就是吾县之福。”说完,又随着几个衙役往前面走了。      湖旁边有了许多前来汲水的人,但是因为有这一小队衙役们走过,人们并不争抢。   张允铮解下了剑,对其他人说:“那边人太多了,我们不能赶着马车过去,免得有人动了邪念。你们拿着武器的,在这里守马车,我带几个人去汲水。”   沈汶自持有轻功,就要跟着一起去,季文昭段增施和霖同行,四皇子严氏和苏婉娘留在了车里。   他们背着水袋,走到了湖中间,才见到有一片白冰。早有人将岸边的冰砸开了,人们将容器没入水中,汲取冰水。   一趟走下来不够,第二次,四皇子和严氏也加入了,步行到湖中央,再背着沉重的水袋回来,   等到水袋都满了,他们启程,想尽快离开湖泊,周围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忽然,远处传来呐喊声和打斗声,夹杂着锣声,张允铮皱眉看了看,说道:“我要去看看。”   季文昭犹豫着:“我们得其惠处,该去帮一把手……”   张允铮说:“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一闪身就跑远了。两个跟随他的人追着他去,自然赶不上他的脚步。   沈汶皱着眉,看着张允铮去的方向,迟疑着是不是也过去。   季文昭问道:“沈二小姐既然能掐会算,又有计谋,为何不出些能救国救民的主意?”   沈汶一摇手:“没有!”   四皇子闻声扭脸看她:“你听着像是根本不想费心思的意思?”   沈汶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远方,“根本没办法!这种灾荒即是天灾,也是人祸。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没法办。”   季文昭皱着眉问:“什么叫没法办?!”   沈汶说:“这种事光背景情况就得讲上两个时辰,无法一言以蔽之。”语气特别不耐烦。季文昭被抢白了,很不高兴,小声对四皇子说:“她就是担心那个愣小子,这么没礼貌!”   沈汶正准备过去,见远处张允铮奔回来了,他到了跟前,沈汶发现他脸上有两个血点,忙问:“你没……”   张允铮不高兴地说:“当然没有受伤!担心就是诅咒,你知道吗?别这么小看人!”   沈汶生气地说:“谁小看你了?!”   季文昭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话:“真笨!”   张允铮愣了一下,忽然咧嘴一笑:“你担心我了?”   沈汶坚定地说:“没有!”   季文昭说:“我们赶快走吧!”   张允铮回头看:“我的人一回来就走。”   季文昭问道:“什么事?”   张允铮说:“抢粮食呗!现在有了水,人们就开始抢粮了。那个县令带着人阻拦,结果对方功夫硬,几个衙役挡不住……”正说着,他手下的两个人和两个衙役走了过来,两个衙役都受了伤,一个人行礼道:“我家老爷谢过壮士援手。”   张允铮说:“没什么,难为你们县令此时还敢干事,你们不怕吗?”   一个衙役点头说:“我家老爷是条汉子,我们佩服他,就打算把命搭进去了。”   季文昭说:“对你家县令道声辛苦,说总是有人感激他的。”   两个衙役行礼去了,他们又启程,往沈汶的酒窖方向走。   季文昭惦记着沈汶的话,一到宿营的地方,就走到刚下了车的沈汶身边说:“好了,现在我们安营了,你给我讲讲为何没有办法?”   四皇子经常跟着季文昭转悠,此时也凑了过来。   沈汶坐在车帮上,脚悬在半空,问道:“你先说说,我们为何要有……官。”   季文昭说:“官,就是管呀。你看,我们走了这一路,没有官的地方,竟然有人吃人。今天有管事官员的地方,就安全很多。”   沈汶点头说:“官吏的作用,就是管理,保护社会的稳定,扶助弱者。那么你看看,现在朝廷起了作用了么?”   季文昭说道:“此次旱灾之重,已超乎朝廷之所能承受。朝廷已然多次派放救济,现在粮仓已空,官吏无粮可放,自然不能管束民众。”   沈汶说道:“朝廷失效,不是因为资源的短缺,而是因为决策失误和巨大的浪费。”   季文昭想了想,点头说:“倒也是……”   沈汶说:“不是也是,是肯定是。现在人口不过亿,日后这片土地可以生存四亿人,经过田地细种,甚至六亿……”   季文昭失声道:“什么?!那么多人?!”   沈汶叹气:“当然,那也不是太好的事,但是我只是想说,如果管理得当,应该完全避免这种惨祸。”   四皇子说:“也是呀,那座吃人的城,并非无水。”   季文昭紧皱眉头:“怎么才能管理得当?”   沈汶无奈道:“这可就难了。一般来说,一个国家如果要真的长治久安,要有各方面的支撑。比如,要有一个合理的制度,要有发达的经济,要有先进的见识……”   季文昭举手:“停!这些……可跟史记或者资治通鉴讲的不一样……”   沈汶翻眼睛,“当然不一样。首先,就讲制度。一个制度,是轨道,能制约人们的行为。简单来说,就是分粥。现在有一大堆饥饿的人,要分一锅粥。如果没有管理……”   季文昭抢着说:“那肯定一起上,把粥就打翻了,谁都得不到。所以要有个人领导者。”   沈汶扳手指:“那么最原始的领导者,就是强大的人,有力量制服大家,可以分粥,但是也掌握着分配的权力。”   四皇子表示理解道:“就是说,他分了粥,还管给谁。”   沈汶点头说:“有人会尽量分得均匀,但是人都不是完人,有七情六欲。如果大家都饿坏了……”   季文昭一拍手:“那么我就会给自己多些,给自己的亲人朋友多些!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上次说的权治,人治!”   沈汶说:“所以,当权力和利益结合起来后,人们就会争着当皇帝,当土皇帝,当掌握着分粥权力的人。”   四皇子点头:“那自然就有贪污。”   沈汶说道:“最大的贪污犯就是皇帝!”   季文昭笑起来:“你又骂皇帝。”   沈汶说:“有个叫黄宗羲的说,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就是好事全是自己的,坏事全给别人。自己私人的利益,成为天下普遍的目标。”   季文昭点头道:“这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让天下人负我!”   沈汶冷笑着说:“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只能当走狗,不能当主人。”   季文昭皱着眉想了想,点头说:“还真的是这样的。可是不这样,谁来治理国家?”   沈汶撇嘴:“谁都可以!要知道,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有了皇帝这种集权制度,才让国家陷入了困境!”   季文昭说:“可是,自古就有明君贤帝……”   沈汶打断说:“没用!不管多么贤明,十个都挡不过一个败家子!更何况大多皇帝都是昏君!远方的国度有一个特别贤德的皇帝,嗬,又敬神又慈悲,对百姓特别好,还写了沉思录之类的书,鼓励人们追求崇高和善良,算是人中的圣者。可是他传位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一上台,先杀了万人,许多是过去和他比过武,把他打败的人。他让对方持木头剑,他自己拿真刀真剑,体会亲手杀了他的那些仇人们的快感,自然这个国家也没持久。”   季文昭苦笑:“他毕竟还是登了皇位,太子现在是未登天子位,先置杀人刀。已经开了杀戒。”   四皇子小心地说:“三皇子,不是这样的人。”   沈汶看他:“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肯定都不是?日后被外夷夺了江山,外夷的皇帝可是会仁慈?而不是杀人如麻?”   四皇子哑口无言。   沈汶说道:“这种将权力和对资源调动的利益结合起来的制度,把权力的得失高置在了道德人情信仰之上,人们为了谋得权力和其后面附带的种种好处,就会不顾所有准则……”   四皇子说:“严老夫子说了,利欲熏心者,会不择手段。那么用道德来教育人心,是否有用?你看,我们沿途遇上了吕县令,还有这个坚守岗位的何县令?”   沈汶问:“国家的治理怎么能靠着个人修养?那个靠拍马上任的太守,那些贪污结党的人,难道没有研习过道德经典?太子难道没有读过圣贤书?”   季文昭说:“人说欲壑难填,就是这个道理。”   沈汶说道:“这种分粥的人也管着分配,就好比管钱的人也可以花钱,权力的集中,必然导致贪欲横流。”   季文昭问道:“你就知道批评,能不能说说如何能改变?”   沈汶看季文昭:“你已经知道该怎么改了呀。”   季文昭一愣:“我怎么改的?”   沈汶说:“你那天分那一罐酒,不是分了,然后让大家自己挑吗?”   季文昭恍然地啊了一声,然后久久地沉默。   四皇子想了想,摇头道:“可是治国时,怎么才能让能分酒的人不分配呢?”   沈汶说:“就是法治和民治……”   季文昭举了下手,不让沈汶说下去,半晌后说道:“我知道民治,是让民众自己选择,就是自己选哪碗酒。我知道法治,就是有人在一边看着,不让人乱来……”   四皇子插嘴说:“不让分粥的人和分配的人勾结……”   季文昭连连点头:“对!比如我和你说好了,分出最大的一碗,你挑了,给我一个回扣……可是谁来分配呢?不是皇帝吗?”   沈汶摇头:“不能是。”   季文昭把拳头一下拍到了自己手掌中:“对呀!分配的人不能是皇帝!”   沈汶觉得季文昭的确很聪明,赞许道:“在这个世道中,你能明白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季文昭长叹道:“这是无法做到的,怎么能让皇帝退位?那主事的不就成了曹操了吗?”   沈汶说:“有别的国家,有皇帝,但实行了君主立宪制。就是皇帝还在位,但是只干些慈善事业,治国交给了首辅。首辅几年一换,是由内阁选举出来的。首辅的职责是分配粥,可是怎么分,要从众议,具体治理,依据律法行事……”   季文昭点头说:“从众议?就是那天我们说到我是不是留在边关,大家都同意了,你也得同意。”   沈汶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季文昭真的摇头了:“这是做不到的。”   沈汶赞同道:“的确做不到。哪个当皇帝的想放弃权力?只留个虚名?哪个权臣私心不想着当皇帝?如果想保证那种制度,还要有律法。这就又与我们的习俗冲突了。农耕文明讲究的是亲族,人情,谁能真的铁面无私?律法里讲究诚信,但是民众没有粮食,可以吃人,怎么讲诚信?所以要民富足,经济命脉强大,才能说到什么诚实之类的。况且,你想这么干,许多人会说这不符合祖先之道,因为我中华已经有了许多年的朝拜习惯,总要对什么人拜倒在地,要一统天下,这就是见识上的短缺……诸如此类的事,没有千年,不死上几亿人,不被西方的强国打得头破血流,不会醒过味儿的。”   季文昭郁闷地皱着眉:“会这么糟糕吗?皇权,也有好处吧?太子要修水利,如果没有北戎,朝廷一呼百应,比之众人来回商讨,行事岂不方便?”   沈汶望天:“朝廷派下的银两是否会被层层盘剥?官员是否会贪污?材料是否会偷工减料弄虚作假?所建之工程是否只是渣子工程?费时费力费人费物,最后一事无成?”   四皇子感慨:“可见治旱治涝之前,要先治吏!”   季文昭绝望了:“这不就又回来了?现在的制度下,官吏为维护官位,必然是官官相护,帮派结党,世家联盟,纠缠难明。上令下不行,下情不上达……”   四皇子惆怅道:“民众怨声载道,里面有多少是帝王不贤,又有多少是官宦无力,谁能说清楚?”   沈汶说道:“这跟人没多大关系。在所有的角力中,相关利益的规定是最有控制力的。比如,我让你用船运人,按上船的人付你钱好呢,还是你到了彼岸,按下船的人付你钱?”   季文昭笑起来:“当然按上船的人付钱好了!”   四皇子问:“为何?”   季文昭低声说:“我收了钱就把人都赶下水去,再回来运一船!”   四皇子心惊:“竟然可以如此?!”   沈汶点头说:“真的是这样的,历史上发生过。有一个政府……朝廷就这么干了,结果发现船上的人死了许多。换了付钱的方式,人就不死了。船没有变,船员也没有变,结果却变了。这里面,利益是只无形的手。”   季文昭拍了下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遍览群书,也没有读过这种道理!”   四皇子对沈汶说:“你知道这么多,可以去当帝师。”   沈汶皱鼻子:“我最烦的就是皇帝!对他说什么?请你为国为民,为了我中华的未来,放弃你的权力?别娶那么多老婆?别住几百间房子?每顿别吃上百个菜?别给你喜欢的人高爵厚禄?像个平民般生活?但是在有灾有难的时候,去安抚难中的人们,给他们希望和鼓励?你觉得哪个皇帝想听这话?想当皇帝的人,哪个不是心中打着占尽天下便宜的主意?我去说这些疯话,是想找死吗?”      四皇子说:“其实三皇子心性豪爽,也许他会同意你!”   沈汶甩了下手:“我可不信。他同意了一时,也不可能同意一世!没有人能抵制住极端权力的诱惑!你想想,所有的人都对你奴颜婢膝,对你说好话,把你捧到了天上,你不喜欢吗?你有着天下无数的珍宝,可以为所欲为,大家还会把各地的好东西时时献给你,你不觉得高兴?汉初时,宫女才十几个人,可是后来,就几千人了。当皇帝的,一代比一代奢华好色,这其实很自然,你可以有成千上万的美女赏玩,你不动心?”   四皇子结巴着:“不……其实……那些……没什么意思……”   沈汶问:“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四皇子想说,我已经有了够用的珍宝,有了绫罗绸缎,有人对我不错了,有了最美的女子……我并不想要太多,他怕被沈汶指责显摆,回答道:“我就想……有人和我下下棋。”   沈汶扯了下嘴角。   在一边皱眉沉思的季文昭忽然说:“其实,如果君臣同心,还是可以试着开始。毕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真要是开始变革,一日一夜不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还不行吗?我从少儿开始教习新的制度理念,让两三代人改了想法,这个朝代不就可以改变了吗?”   沈汶说:“季大官人,你也太乐观了。这里多少人是文盲?多少人依存着家族或者门第生存?怎么教育人?怎么从众议?如果你想让民众自选有才之人,那么就会有人拿着金钱去贿赂民众,以求当选。如果想让官员守法,就要有完整的律法,还要有独立的监督,可是天天想钻营的人,就会想办法行贿勾结,让监管的人同流合污,监管机构形同虚设……这些事情,牵一发动全身,失之分毫谬之千里,我想都懒得想!”   季文昭说:“所以女的都干不成事!畏难惧险,胆小怕事!我怎么都要试试!你有空给我讲讲这些什么议院内阁的事,我日后真的要去当官,就要当个大的!得了丞相之位,我就变法!”他看到自己成了丞相,所以很自信。   四皇子特别鼓励地说:“修明才华横溢,一定能成功的!”   沈汶不以为然地扁了嘴,季文昭摩拳擦掌:“我得投其所好,先争取到皇帝的信任!”他问四皇子:“那位三皇子殿下喜欢什么?他爱下棋吗?”   四皇子摇头:“不,他……听说他喜欢刀剑,你去找些宝刀宝剑什么的给他,他会喜欢的。”   季文昭摸下巴:“你别说,我还真读了有关宝剑什么的书,叫乾坤兵器谱,我可以给你说说,你告诉我那位三皇子殿下大概会喜欢哪样,我让人去仿制一两件……”   沈汶对季文昭这种政治热情不感兴趣,跳下车,帮着苏婉娘做饭去了。   其实,四皇子在心里在沈汶说的捉摸了一遍,也懒得再多想了,他更愿意到苏婉娘那边去。这种改天换地的艰巨任务,真不是他这种人想干的。但是季文昭竟然不畏艰辛,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宏伟构思,他作为棋架子,得季大国手看得起,经常和他下棋,此时怎么也得借个耳朵。   ------------------   京城的平远侯府中,平远侯反复翻看几张密信,眉头稍皱。张允铮他们进入了受灾地域后,就失了踪迹。平远侯有些后悔没有及早建立起信息点,不然此时还能大概知道他们的动向。可是他也知道,灾荒之年,祸乱横生,哪里能保证信息的传递?就是有据点,也无法保全……   平远侯叹息了一下,又拿起另一张纸,是张允铭写来的,说他要回来一趟。   这又是让平远侯生气的一件事:张允铭就这么张嘴说了,也不问自己是否同意!府周围全是皇帝的眼线,明哨暗哨的,就是等着自己这个儿子来投罗网。有事没事的,他回来干什么?!平远侯怀疑张允铭是听到了五公主出家的消息。张允铭虽然比张允铮不知道成熟老练多少,可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大概是想回来见见五公主……   平远侯摇头,准备让人带信给张允铭,不准他回京!   他把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到了晚饭时分,平远侯去和李氏一起用餐。李氏与张允锦和张允钊已经在桌边等着了,张允锦自从沈大小姐来过后,就重新好好吃饭睡觉,恢复了健康。张允钊练武练得脸红扑扑的,看着比以前壮实了。   两个孩子见礼后,人们就开始上菜,张允钊瞪着眼睛追看着菜碟,明显饿了。跃跃欲试地只等着平远侯下箸,他好开始吃饭。   李氏对张允钊说:“儿啊,不能那么盯着看。”   张允锦一般自己在院子里用餐,李氏怕她不好好吃,才让她过来,在自己鼻子底下吃饭。听见母亲这么说,张允锦笑着看张允钊:“就是呀,那不像个小叫花似的了?”   一提叫花,平远侯想到张允铮现在就在灾区,他准备的那些衣服就是流民的式样,肯定是叫花般流浪……一时心酸。   李氏瞥了眼平远侯,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夫妻,都有心灵感应了,她也开始忧郁起来。   饭后,李氏找了个没人的时间,问平远侯:“那两个……有什么消息?”   平远侯不想让李氏担心,回答道:“嗯,还好……”就看到李氏捏着绢子的手指紧绷起来。平远侯忽然注意到了李氏眼角有了皱纹,原来美丽紧绷的脸有些松弛下来了,胸中又有些感伤,非常想让李氏高兴,就说:“大郎,说要回来一趟……”   李氏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可接着她就连忙说:“不行!你快去让人跟他说,不要回来!这里不安全!”说完,她眼睛里有了泪光。   虽然这些年也没少见李氏落泪,可平远侯对此总是不能等闲视之,冲动之下就说:“没事,我会安排好的。”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张允铭那种阳奉阴违的人,大概不会听自己的。何况此时弄不好他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布置下人去,在京城外拦截张允铭,带他去李氏的一个庄子,只要不进城就行。   李氏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哭了:“真要回来?还是别回来了……我害怕……”   平远侯连连安慰:“不让他进城,只在城外,你那么多庄子呢,他们不可能每个都把着。”   李氏这才停了哭泣,嘀咕起来:“我得给他准备些东西……”   平远侯忙说:“什么都不用。”   李氏开始向往起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说他会不会像那个孩子一样,也长高了些?”   平远侯扯嘴角:“他早就长成了,不像那个小子!”   提到张允铮,李氏又担心了:“我最近心里总有些不舒坦,对他惦记得很。那孩子说话直来直去的,就爱得罪人。这次他出去,大郎没有跟在他身边,他不会在路上和人打架吧?”   平远侯知道张允铮是与镇北侯府的二小姐走的,看张允铮对这次旅程的悉心准备,那小子大概不会在那个女孩子面前使劲犯浑,就选择着词句安慰李氏:“他同行的,有很稳重的人,该不会让他惹祸。”   李氏惊讶:“真的?他连你的话都不听,竟然有人能让他不惹祸?”   平远侯也有些心里不平衡,咳了一下说:“这个小崽子,长大了吧。”   李氏说:“只要能让他平安就好,回头我们好好谢谢人家。”   平远侯含糊地应了一声。   --------------------------   太子最近感到了朝堂上的冷意。   过去,他一有建言,总会有吕氏方面的文官为他助和。他对三皇子一加挑剔,那边就会有人给添砖加瓦。可是现在,他说出话来,后面竟然没有人接茬了!大殿下的屋宇显得格外空旷,太子有种自己光溜溜地站在众人面前的错觉。   一天两天,他还以为是偶然,可是三天后,他就知道这是吕氏在有意冷落自己!   太子从心底感到愤怒:你们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这么对待本宫?!本宫日后是皇帝!可灭了你们满门!但是接着,他就被恐惧所控制了。   再次出言不被人接应后,太子在朝堂上沉默了。而三皇子一如既往地说:“父皇,现在灾情深重,百姓流离失所,正好可以招募流民,组成备役兵士……”   过去,那些太子的文官们就会跳出来说:三殿下差矣,若是集结流民,恐为大患……   可是现在,朝上的声音却说:“三皇子殿下所言有理……”“风闻北戎边境陈兵,此事不可小觑……”   这事说完,竟然有人启奏道:“三皇子殿下年事已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可违俗,该议亲事……”   冷汗从太子的腋下流了下来,一瞬间,他的心跳得极快,他觉得脸开始发热,可接着,心又跳得慢了,他周身冰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下了朝,他回到东宫,好容易将几个心腹幕僚叫来,支走了那些可疑的太监宫女,太子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人提起了三皇子的婚事?!”如果三皇子娶妻生子了……   一个人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前一月,镇北侯府的沈三公子与三皇子一起出城,有人听见他们说三皇子认定了与镇北侯府沈大小姐的亲事。所以,有传言说有人大概要上书皇帝允其婚配……”   太子拍桌子:“无耻!他们敢这么去应和他!”   一个幕僚忙安慰道:“殿下莫急,现在,皇上并不想让三皇子娶沈大小姐,以免三皇子一方做大,无法控制。所以,如果三皇子真认定了沈大小姐,殿下倒是不必担心,皇上肯定不会应允的。”   太子握拳击案:“那他最好一直这么死心眼!别改主意!”   想到边境陈兵的事,太子问道:“北边怎么还没有信来?四公主到底怎么样了?你们派了多少人?”   幕僚说道:“已经有七拨人了。”   太子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但隐隐里又有种兴奋。   一个幕僚低声说:“我们的使者都没有回来,有没有可能出事了?”   另一个幕僚说:“若是出事了,就证明了北戎的确存了不轨之心,可那样,四公主就……”凶多吉少。   太子觉得苦涩和希望同时涌入心头,想哭也想笑,好久才说道:“再派人去,分开十天,一直派,直到有人回来!”   众人似乎安静了片刻,一个幕僚小心地问道:“殿下,能否与太子妃重修好合?”   太子焦躁地问道:“又怎么了?!”? ☆、得失 ?  一个幕僚低声道:“我们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吕太傅曾遣刘侍郎去见三皇子,想将一个嫡孙女说给三皇子为侧妃,三皇子拒绝了。可是,有人传言,吕太傅说皇上可以做主,要对皇上提一下……”   这是得到了确切消息后,幕僚们商量出的结果:还是告诉太子,吕家也许是想以此方式警告一下太子,毕竟,太子妃失宠于太子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太子必须与太子妃修好,不然吕氏这边的助力可能就没有了。吕氏也不是在诈唬,太子迄今无子,若是三皇子娶吕氏一女为侧妃,太子就彻底出局了,吕氏则又有了一个新的政治支持,算是左右逢源。   “原来是为了那个贱人!”太子气得顺手抄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家赶紧劝道:“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太子妃不过是一个女子,将其拢在羽下应该不难。”   “是啊,只不过稍施恩惠就能巩固朝廷上的辅助,殿下何乐而不为啊!”   “殿下三思!三皇子并没有答应吕氏之请,想来吕氏也事先知道如此结局,只不过派人去做出个姿态,向殿下表示一下不满哪!殿下,长子为嫡乃是世家名门之传统,并非无理之求。”   “殿下!趁着现在三皇子持意要娶沈大小姐而皇上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还不会成亲,赶快与太子妃和好,要个孩子吧!”   太子知道大家说的有理,他心中还隐约有些庆幸:这几天发现吕氏不再支持他,他以为是因为对方觉得他没有能力,才想放弃他。现在看来,只是为了给太子妃撑腰而已,并非大事。可是他十分愤懑地说:“并不是本宫不要她,是她自己不能生养!不下蛋的鸡!没用的贱人!”   大家都觉得太子这样辱骂自己的正妻实在过了,可这时不能责怪太子,只能继续劝道:“太子妃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找御医给开些补养的药,也许殿下就能如愿了呢。”   太子烦躁地挥了下手,大家停了口,转而说了些朝政要事,见太子神情不爽,众幕僚渐渐不再开口,太子示意他们都退下。   等人都走了,太子怒气又起,一个劲儿地低声说:“贱人!贱人!”她竟然去找娘家给她撑腰了,为她出手来教训自己!这是要强压着自己低头啊!这个无耻的贱人!这么多年不让自己有孩子,最后还要用毁掉自己太子之位来逼自己就范!有一个瞬间,太子真想过去把太子妃掐死,一了百了!   ……可是,不行!母后已经死了,四公主杳无音信,现在自己还有谁能依靠?虽然户部和兵部听自己的,但那些人是吕氏的人!自己的东宫心腹幕僚根本不能出任朝廷的高层命宫。没有了吕太傅的支持,就没有了朝廷的势力,那自己这个太子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父皇打个响指就能把自己换了。   ……父皇不换太子,是因为与镇北侯较着劲儿,压着三皇子,可父皇也有过世的一天!只要三皇子不死在父皇之前,父皇一死,不,不用等父皇死,父皇往床上一躺,自己这个只有头衔而没有文武支持的太子,不被杀了也被废了,哪里有活路?……   太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吧,就容她猖狂一时!日后,总有自己登基的一天。何况,现在初容已经有了孩子,太子妃再怎么折腾,孩子一生下来,自己赶快抱去给父皇看,她也没有办法……   太子拿定了主意,脚步沉重地出了书房。   临近年关,太子的东宫很热闹。太子妃情绪高涨地指挥着人们搬动家私,腾挪书籍箱笼,准备年前的大扫除。   太子远远见到太子妃的身影,就一阵厌恶。想避开走,可是理智上却逼着自己向那边走去,想着也许找了机会说上几句话,缓和一下关系。虽然太子自我安慰说夫妻间打个招呼是自然的,可是他知道这是自己在低头,心中格外难受,脸上也不会好看,有种横眉冷对的感觉。   太子妃眼角见太子走了过来,不禁唇边浮起淡淡的冷笑:这个小人果然是个软骨头,祖父的估计一点也不错。   太子屈尊纡贵地说道:“太子妃真有闲情,这些小事也来亲自操办。”   太子妃无热情地笑了一下:“臣妾哪里有殿下的宏才大略,自然只能做些杂务。”   太子听这话很刺耳,再看太子妃薄瘦的鼻梁,精致的小脸,更觉无趣。反正已经主动说了话,太子自觉算是对太子妃不错,她该领情了,就要走开。   忽然一阵哭声传来,有人阻拦着:“不行……不行……”   太子妃笑着说:“这是谁呀?让她过来吧。”   太子又皱眉:自己还没有发话呢,太子妃就张了嘴!   片刻后只见刘侧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对着太子大声说:“殿下,请给妾身做主啊!妾身知道为何东宫一直无子了!”   太子皱着眉不开口,旁边的太子妃笑盈盈地问:“那是为何呀?”特别温柔的口气。   刘侧妃满脸眼泪,哭得头发散乱,扑到太子脚下说:“殿下!妾身长久不孕,心中怀疑,借着回娘家的机会,请郎中诊了脉。郎中说,妾身被下了断子之药,这辈子再也无法怀孕了!殿下!想来东宫的这么多姬妾,一年多来无人有孕,必是都被下了药!太子殿下,请给臣妾们做主啊!”   虽然猜测到这种可能,可真知道了,太子气得咬牙切齿,脸色青白。   刘侧妃抓着太子的衣袍哭诉道:“太子妃有损天良啊!……”话语未落,太子飞起一脚,生生将刘侧妃踹开,刘侧妃张嘴惨叫,一口鲜血飞溅出来。   太子铁着脸,冷声说:“竟然污蔑太子妃,打入柴房,听凭太子妃处置!”   刘侧妃满脸的鲜血,怔愕地看了太子片刻,才惨笑起来:“是因为我说我不能有孩子了吗?哈哈,是因为这个吧?殿下,你好狠的心!”   太子妃笑着叱道:“你信口开河,污蔑本妃,当受重罚!你忘了谁才是正妻了吧?侧妃叫得再响,也不过是个妾!”她语带轻蔑,说话时,眼睛撩过太子。   太子的母亲就是侧妃出身,可他此时只能紧咬牙关。   刘侧妃眼睛轮流看着两人,哭着笑:“你们真是一对好夫妻,我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太子妃哼道:“竟然诅咒皇储,拖出去,打死!”   几个太监过来将还在狂笑的刘侧妃拖了出去,太子妃见太子黑着脸没有反应,就笑着对太子说:“这些后宫的人,许多都这么嚣张无礼,殿下,这要传出去了,人们会说殿下治家不严,何谈治国,可是对殿下的名声大不利呀。”语气轻飘,可是重如泰山。   太子冷冷地说:“后宫嫔妃,除了出自官宦之家的,都由太子妃发落吧!”   太子妃笑了,对周围的人说:“那就把她们都找来,我好好挑挑人。”   周围的太监宫人已经听到了刘侧妃方才的话,知道现在的东宫的近百嫔妃必然都被下了断子汤,留着没有了任何用处,忙应声而去。   太子才要走,太子妃似是随意地说道:“哦,殿下,臣妾差点儿忘了,臣妾发现有人在外面侮辱殿下清名,赶快差人把人抓进来了,本来不想打扰殿下,可看来今天殿下有空,正好让殿下得知。”   太子心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太子妃,答非所问地说:“本宫已经为你散了后宫,太子妃还不满意?”   太子妃笑起来,似乎有一丝狰狞:“什么叫不满意?臣妾可是为了殿下着想。有人说殿下在外面偷养外室。一国之太子,怎么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自古而来,聘为妻奔为妾,可私奔为妾都尚要个名分,需得父母认可,正妻同意,方能抬入门中,日后所出,才入得了家谱。无名苟合之人,上不秉父母得其首肯,乃是不孝!中对正室不敬,乃是不义!下不能保其子之血脉纯洁,更是愚蠢!妇人不在家中居住,谁知那孩子是何人的?!弄不好是个仆人的孩子,却冒认主人之份!更何况,那造谣之人,甚是丑陋!明显是有人在栽赃太子!来人!把人带上来,让殿下看看是什么人在外面坏他的名声。”   太子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嘴唇不自觉地半张开,片刻后,有人架着被捆绑着的初容走了过来。初容的下边襦裙全是血,原来鼓起的肚子已经小了些,看来孩子没了。她的嘴里堵着布,只能呜呜地哭着看向太子。   太子妃啧啧地摇头:“要是长得好看些,臣妾也许就信了呢。可是这老女人又丑又胖,字也不认几个,哪里能入得了殿下的眼?还自称怀了殿下的孩子,是在说梦话吧?殿下,你说该把这个在外面造谣中伤您的人怎么办呢?”   太子的喉咙都锁住了,他完全可以理解外人在怎么看初容: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脸庞浮肿,头发蓬乱,身材臃肥,腿脚都是肿的。他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人?!现在,她的孩子……   太子沙哑地问道:“她的孩子呢?”   太子妃一边嘴角翘起:“她自己不小心,在台阶上跌了一跤,把孩子跌了出来,掉进了水里……”   初容哭着对着太子使劲摇头,太子妃却将手帕掩着嘴边的笑意:“殿下,她看来想对您说什么?您想听吗?难道她想说殿下与她有不顾礼数、罔置道德、不孝不义的行径?殿下?可是真的与她行了事?若是真的,臣妾豁出脸面不要了,一定去父皇那里为殿下求情!还会让祖父出面,说服朝臣,为太子之所为开脱,排除万难也要将她纳入后宫!殿下,可要取下她嘴中的布条?”   太子想起许久以前,母亲就教导过自己:孩子可以没有,朝臣的支持却不能少。那时自己没有听母亲的话,一意孤行,本末倒置,现在才有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太子听见自己干涩地说:“不用了。”他僵硬地转身,无意间看到一个宫女满眼含泪。   太子刚要细看,那个宫女急速地低了头。太子妃见太子这种时候还去看宫女,冷笑着问了一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极为丑陋之人?”   太子不回头地说:“随你。”他加快了些脚步,可还是听见太子妃尖细的嗓音说道:“竟然敢诬陷一国太子,割舌剜眼,然后再乱杖打死吧。”她语调平常,就像在吩咐人们掸灰扫尘,太子却感到一个字一个字都敲得他脊梁疼。   太子妃又带着笑意对身边的丫鬟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终荣吧。初荣这种名字可真晦气!开始有点儿荣华,后边可怎么办?鼠目寸光,真没见识!终荣才可靠,能笑到最后方算数……”   那个丫鬟说:“多谢太子妃赐名……”   太子像逃跑一样奔回了自己的寝宫。他一进门,就一头扎在床上,把锦被裹在身上,可还是冷得浑身哆嗦。他没有眼泪了,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凝成了一团,坚硬得不可摧毁。外面各方隐约传来的哭叫声,都没有让他产生半分感伤。   东宫内一片混乱。   太子妃让人搬了椅子,坐在平时嫔妃前来请安的正厅门外,让人把一个个嫔妃带到她面前,她根据对方的家世背景,决定去向。   她面带微笑,指点着:“这个卖入下等娼馆……这个让人贩给农人,别忘了说她已经不能生养……这个可以留下,今晚给殿下送过去……”那个女子跪下说:“求太子妃开恩,允臣妾在后宫清修。”   太子妃笑着问:“你是真想清静?”   那个女子连连点头:“真的!真的!”   太子妃说道:“好吧,去将东宫辟出一角,供人修养心性。”   那个女子谢了。其他被留下的人看到那些出宫的人下场如此悲惨,也都要求清修。   被指出宫的女子们闻言拼命挣扎,有的因为踢打得太厉害,还要被绑着被抬着弄出宫门。许多人对着太子妃污言秽语地谩骂不休,太子妃身边的终荣问道:“是不是让人把她们的嘴堵上?”   太子妃笑着摇头:“不这样,本宫如何能知道她们有多气愤多绝望呢?骂得越凶,就是心疼得越厉害,本宫怎么能不好好欣赏一下?”   终荣赶紧点头。   太子妃又笑着说问:“还有什么比青楼红馆田间乡下更好的地方吗?”   终荣回答:“她们已经不能生育,只有那些地方愿意接手。”   太子妃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觉得我还是太宽和了,不然她们不敢张嘴才是。这样,方才骂得最厉害的,可以去军营里。”   终荣忙说:“我这就去安排。”小步跑开了——她实在不敢在太子妃身边多待了,汗毛都竖起来了。   傍晚时分,东宫才恢复了平静。晚饭后,太子妃所在的院落灯火通明——太子已经派人来说,他将在此过夜。   太子一身便装走入寝室时,太子妃正装相迎。如果眼光能固化成刀子,双方已经将对方千刀万剐。太子冷冷地看着太子妃,太子妃微抬头,傲然地回看太子。太子嘴角拧动,一句话都不说,出手就扳住太子妃的肩膀,几下就把太子妃的衣服撕裂。旁边的丫鬟宫女太监慌忙夺门而出。太子妃咬着牙,任太子将衣服撕裂扔在了地上,然后拉扯着把她丢在了床上……   太子自己的衣服都没有全脱,动作粗暴无礼,太子妃即使流了泪,可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响,死尸一样任太子肆虐。   太子完事后起身,穿了裤子,起身扬长而去。太子妃躺在床上,眼睛瞪着龙凤呈祥的床帐顶端。她赢了这一战,可是她得到了什么?众所说的遭人……也不过如此吧。现在,她生命里只余下了唯一一个指望:她要有个孩子,一个她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还没有到来的孩子,她何必要受这样的折磨和侮辱?   只要她有了孩子,吕家的血脉就入了皇族!吕家一门三相,官倾朝野,太子若是灭了三皇子,何尝不是为吕家清除了对手?你就是登了基又如何?古来多少皇帝英年早逝,幼子登基,老臣和太后垂帘听政?就这么走下去吧,看谁赢得了谁……   ----------------   镇北侯府的早上,杨氏和老夫人在早饭后正坐在议事厅。杨氏看年货的单子,幸亏镇北侯府提前存下了粮食,府中人的口粮还不缺,可其他的肉类菜蔬就几乎没有了。大过年的了,只能做许多面食,年关也许能包一顿饺子。杨氏叹气:“我那可怜的汶儿,这顿饺子也吃不上了,我得让三郎去给她们送些年货。”   老夫人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阻止道:“前段时间不是去送了吗?别总打搅她们。庙里住着,讲究个清静。”她们现在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了。   杨氏不快地说:“原来哪里要住这么长时间?不过是十天半月的!现在,我可怜的汶儿……”她带着哭腔叹气。在她心里,可怜的只有沈汶,严氏一点都不可怜。她还有点怨她,如果不是严氏出了这个主意,沈汶也不会被困到了庙里。   老夫人又劝:“好啦,她这么住过,名声就好了。”   杨氏想起了什么,小声对老夫人说:“我上次看平远侯府里一个远房的子侄,长得很英俊,人也老实,也许可以问问。”   老夫人又叹气:“你知道皇上不喜我们两府结亲,还是等等吧。”   杨氏不甘心:“那只是个远房的孩子,又不是正经的平远侯儿子,皇帝有什么挑剔的?!”唠叨完沈汶,杨氏又叹气,对老夫人说:“你说湘儿这事怎么说呀?我现在提都不能提有关亲事的话,她立刻就跟我翻脸呀!我那么宠她,什么都顺着她,可她现在怎么这么对我呀!”杨氏又要哭。   老夫人转了几个佛珠,暗叹杨氏的没襟怀,说道:“儿大不由娘,那丫头主意大,你别管她了吧。”   杨氏不甘心:“怎么能不管呀!她都十六了呀!这一过了年,就奔十七了!真得说人家了。”   老夫人只好又劝:“你要是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不然就是自惹烦恼。”   杨氏拿出绢子:“我觉得咱们府里怎么肯定是犯了小人了呀,您看看,三郎的婚事,湘儿的婚事,都没有着落。汶儿竟然陷在庙里了……”   老夫人心说:这小人就是太子,可是告诉了你也没用!她实在受不了杨氏这么无休止的抱怨,起身道:“我去后面念念经,静静心。”   杨氏不高兴地送老夫人走了,对进门来理事的柳氏说:“娘就知道念经!也不帮我想个主意!”   柳氏知道这位婆婆的性情,可不能顺着说,只能声东击西,忙说:“娘,四弟往湖那边去了,三弟不在,谁也拦不住。”   杨氏慌忙站起来:“这个混小子,他就是想去滑冰!掉冰窟窿里可怎么办?我得去追他!”起身穿了外衣匆忙去了。她因为常走动,现在腿脚利落得很。   柳氏成功地把个能无穷无尽地发牢骚的婆婆支走了,让人们进来,开始分牌子,处理日常事务。   ----------------   遥远的边关,沈坚接到了边境的报告,急忙去找镇北侯:“侯爷!北戎撤兵了!”   镇北侯一愣:“撤兵了?!怎么可能?!”   但这是真的,等到镇北侯带着沈坚赶到边境,沈毅已经在那里了。看到信号,就过来找他们。镇北侯遥望北方,果然,前一段时间遍布前沿的北戎大军全撤了,只留了一些零星的军帐,常规的边境驻军。   沈坚在后面对沈毅低语:“竟然真的撤了!”   沈毅皱着眉点头,沈坚感慨:“妹妹肯定知道原因。”   沈毅小声说:“我觉得她想去北戎,可能与这事有关。”   沈坚也同意:“对……”   镇北侯有些郁闷地走过来:“他们撤了是好事,只是如何对皇上说?他一定以为我以前的军报是夸大其词,日后就不会信我了。”   沈毅说:“不信就不信呗,有何不同?”   镇北侯厉声道:“你怎能这样说话?!”把沈毅训了一顿。   ----------------   “朕就知道他夸大其词,想要军资!”皇帝得到了边境北戎撤军的报告,斥责道。   次日这封边关军情一被公布,朝上的风声立刻转了。太子方又占据了主导。   吕氏朝官开始大力反对三皇子的政议:“此时边境并无兵事,根本无需备兵备战!”   “国库空虚,饥民无数,现在千万不能增加军需了,否则内乱必生!”……   三皇子以流民备军之议被完全否决了,有人提起三皇子的婚事,也被人以不可多舌皇上家事为由给顶了回去。   相比于三皇子的激愤表情,太子在朝上神色安静,根本没有任何喜形于色的样子,让人觉得太子真的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可为君主的沉稳。   ----------------------   老道士和小道士找到了城里的一个道观住下来,这里有许多严氏书院的学子和家长,特别关心日后的科举前程,老道士在路边摆摊,给人测个字,说些模棱两可听着很好的话,赚几个钱或者食物。虽然没有在霄云观吃的好,但是也没饿着肚子。   无人时,老道士训斥小道士:“那天都怪你,我们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和那些人搭上话,可你那么一跑,我就没联络上人,那个逆天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道士小声说:“师父,您不知道多吓人,我每一看,就见一个人脸上显出个骷髅来……”他缩了下脖子。   老道士也悄声说:“那你看到那个小个子有些胖的人的面孔了吗?”   小道士不解:“哪个小个子?是那个追着我打我的人吗?他有骷髅面……”   老道士摇头:“那是个孩子,我说的那个人,一股青气从眉间冲起,怨气深沉。我过去没想到会是那么年少的一个人……”   小道士歪脑袋:“没注意!”   老道士叹气:“好啦,幸好那个孩子还在,我们就盯着他,他认识那个逆天的人,我觉得肯定能从他那里找出那个逆天者的身份的。”   小道士特别没兴趣,老道士点他的脑袋:“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的!只有逆天之人,可改命运。你师叔的命就靠我们了!”   小道士嘟囔着:“我怎么不觉得……”   老道士将双手袖在衣服里:“那我就不测字了!今晚没饭吃。”   小道士忙说:“好好!师父说的对,我都听师父的!”   老道士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他们刚才谈论的逆天之人,此时也正为食物忧愁。大家聚在一起,沈汶皱着细眉毛,听着张允铮的报怨:“前一阵我们是为了找水,绕着远走。现在我们的水带够了,可粮食快没有了。日后不能再这么躲来躲去的走。要赶快冲出这个地区!”他们离开湖泊后,被没有水吓怕了,一直靠着沈汶的记忆从一个水源到另一个水源地走之字形,加上回避饥民,多走了许多路。   季文昭摇头:“不行,这片地带饥民太多了,我们不躲着,一旦撞在里面,他们为了我们的牲口,也不会放过我们,必然会有一场厮杀,非得死人不可。只有像现在这么偷偷摸摸地趁着黑夜走才行。”   四皇子说:“还是,还是别死人的好。”   段增施和霖严氏和苏婉娘都赞同不要冲突。   张允铮说:“那样的话,从现在起,我们只能每天两顿饭,还不管饱了!”   沈汶说:“我在哪里读过,一天三两饭食就不会饿死,不是护卫的人,每天就三两吧。”   大家都认可了,张允铮只好同意了。   从此,众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一个个脸上开始露出颧骨,真的和路上流民长得相似。在灾区走的时间长了,他们对死亡已经开始麻木。路过躺倒的死尸,没有人再多看一眼。因为他们总是白日休息夜间行路,他们的印象里,灾区的景色是一片黑暗。   好在他们渐渐离着酒窖近了,也就说明他们行将走出极度干旱的区域。   这天清晨,远方开始出现了山脉的影子,沈汶指着远方说:“到了那边就好了。”   季文昭说:“望山跑死马,这至少还有两三天的路程。”   张允铮说:“你就别说泄气的话了!两三天比看不到要好得多吧?真是的!”   季文昭斜眼看张允铮走开,让人展开棕色帷围,把牲口车和人们都围起来。他们带的帷帐越来越脏,可是掩饰的效果却越来越好,与土地同色,人们远远看来,以为只是田地起伏。   季文昭对四皇子小声说:“你发现没有?那个愣小子总护着文小哥。”   四皇子现在回想湖边一幕,知道他们早就有瓜葛,只含糊地说:“他们认识很久了。”   季文昭把四皇子拉到一边,小声说:“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早就有往来了?”   四皇子摇头:“该就是他们吧……”   季文昭嘶地吸了口气:“难怪她要瞒着三皇子!这种心思,哪个皇帝也容不下!”   四皇子知道苏婉娘也在其中,点头说:“是要瞒着,为帝者,想的和常人不同。”   季文昭点头说:“我明白,真到了那个位子上,可就没有什么亲情友情,全都是手段和阴谋了。我朝多少豪门世家,多少权贵清流,中间要如何平衡才能稳住局势,光这些,就足够让皇帝紧张,怎么还可能容下能颠覆江山的人?”   四皇子点头:“这些也不是新鲜事了,哪朝哪代不是如此?就如文小哥说的,这种制度……”四皇子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对季文昭说:“修明,你要小心呀,我知道你特别能干,可是古往今来的变革之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你别做得太张扬。”   季文昭点头说:“我明白,我想干的,也不是推翻皇权,甚至不是她说的什么君主立宪制。那些,我要好好写几本书,让后世的人去做。我现在想做的,就是把法治引入我朝机制。我仔细想过那位文小哥的论断,其实我朝,或者说皇权的种种问题,就是权力过于集中。若是以法治国,就可将一些权力从皇帝和官吏手上分出来,放在律法者手中。这样,至少皇家和官宦不能以自己的喜恶,擅定人之生死!如此,枉杀忠臣也好,滥杀无辜也好,就能大大减少!”   四皇子微叹:“可是,谁愿意放下权力?你不在皇城,不明白皇家的冷血和残酷……”   季文昭说:“我能力高超,手段过人,上天赐我如此才能,定是要有利国利民的大作为!若是我能为后代留下些有用的尝试,岂可畏难不前?你别为我担心,来,我们下一盘,我给你讲讲我要做的第一步是什么……”   张允铮帮着人将帷帐布置好,又安排了人放哨,忽然见沈汶坐在车边发愣。他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沈汶回了神,有些疲惫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很累。”   张允铮站在沈汶身边,小声责备道:“你怎么不多吃些?为何总吃一半?”   沈汶说:“我不饿,我又不动弹,在车里打坐,没胃口。”   张允铮好奇:“你能专心打坐吗?”   沈汶点头,也许是饥饿,身体对意识的控制变得弱了。她这几天会轻易地进入一个空虚的境界,再回到现实中,她有些恍惚。   忽然,她开口问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你使劲奋斗的,努力要争取的,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张允铮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沈汶有些沮丧:“我有时有这种感觉。”   张允铮很认真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们这么努力准备防范北戎,不让太子害人,救助沈家军……都是没有意义的?”   沈汶皱着眉:“这种感觉是不是很不对?”   张允铮撇嘴:“你肯定是饿糊涂了!别多想了!快去吃些东西。”根本没跟她多说,直接就把话头打死了。   沈汶暗叹,她现在每次结束打坐,都有种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并非最好的选择,一种沉重感让她无法漠视。但是现在已经走到了半路,她不可能改弦更张了。   众人休息了一天,夜里又走,这次知道离得近了,大家虽然还是肚饿,可是精神好了许多。再次走到天明时分,他们停下,一片平阔田野的侧面,有一片城镇。   张允铮说:“我不想绕着走了,我们就一直过去吧。”   沈汶看着远方说:“这该是焦城,盛产瓷器,是很富裕的一座城。”   张允铮说:“那太好了!我们就不会那么扎眼了。”   季文昭苦笑起来:“我怎么和你想的一样?”   张允铮说:“大家辛苦些,这里离着城镇太近了,不好宿营。我们今天多走段路。”   众人都应了。他们继续顺着大路走,周围没什么人,可是不久,就看到城外围着密密麻麻的人,该有好几万。      季文昭说道:“哎呀,他们围着城,是想冲进去,我们得快点走,别惹他们注意!”   张允铮忙催动牲口。可这些牲口连日吃着干草,只喝一点水,又走了一夜的路,也都疲乏得很,哪里走得快?   他们在人群的外围田野里穿过,远远听着城墙那边一片喧嚣,流民们一次次地冲击城门,往城上投掷火把,可城里的人坚守不开。此时,他们这一行人缺水少粮,根本不敢做声,只巴望着没人发现他们,赶快逃跑。   可是终于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们,指点他们的方向,一群人朝着他们跑了过来。他们这一路经常是被人追着跑,都有经验了,人人拼命抽打牲口,张允铮在前面将敢于拦路的人击开,狂奔了一通,远离了暴民。   前面的地域接近了山脉,变得起伏,他们的车马在山丘间穿行,看到牲口实在走不动了,张允铮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壁下,让大家歇息。   沈汶下了车,一看周围地形,就神色古怪。   张允铮问道:“你又怎么了?”   沈汶走到山壁旁,仰头看。这其实只是一小山丘,一边壁石直立,有三四人高,无法攀援。   张允铮走到她身边,季文昭也好奇地凑过来,后面跟着四皇子。   沈汶回头,叹息道:“我曾开天眼,看到三皇子与张大公子和我三哥,死在了这里……”? ☆、分担 ?  众人都愣住,张允铮最先反应过来,四外张望,自语道:“是这里啊……”   季文昭举手道:“等等!等等……你先别说,让我想想,三皇子怎么能出京城呢?!”   他也像张允铮那样左右看,最后登上了一块山石。他们行将进入山区,身后是平原和丘陵地带,前面是连绵的山峦。此时天色已晚,冬日斜挂,阳光无力。   季文昭瞭望了半天,跳下山石,走过来严肃地问沈汶:“北戎到了这里?”   沈汶点头,有些颓废地摆了下手说:“今天大家都累了,快些休息吧。明天我们天亮动身,沿途可以好好看看环境。”   季文昭等人也的确都疲惫不堪,忙分头帮着捡柴生火,烧水泡饼。等人们都休息了,张允铮找到正沈汶,示意她跟自己走。两个人到了帷帐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张允铮问道:“你是怎么了?”   沈汶叹气,指着胸口说:“我就觉得这里压得难受。”   张允铮眉头紧锁:“你怕了?”   沈汶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后,才慢慢地说:“我怕我做错了事。”   张允铮嗯了一声,并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默默地站在黑暗里,沈汶忽然有种冲动,想依靠着张允铮。虽然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无法懂得此时自己心中的混乱,可是他站在自己身边。这一路他带着这一队人走过了多少艰辛,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从来没有退缩过……   沈汶轻声说:“谢谢你。”   张允铮撇了下嘴角:“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有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   沈汶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山壁,深深地叹气道:“好吧,我们继续走下去。”   众人休息了一晚上,次日天亮就出发了。   这天,季文昭四皇子都骑了牲口,与张允铮走在一起。几个人一路观察环境,走了一天,再宿营时,季文昭信心满满地去找沈汶,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严氏听见他这么说,忙凑过来:“什么怎么回事?”   季文昭使了个眼色,让沈汶严氏和四皇子跟着他,招手对张允铮说:“你来,我们上那边的高坡上去说。”   几个人走上高坡,季文昭指点着北面的山峦说:“我们一路过来都是平原,那边是我们遇上的第一片山区。若是北戎起兵,从西北入境,一过那里,就进入了广阔的平坦地域,更难阻挡。如果我朝尚有军力,一定要把北戎挡在这山里边。”   他叹了口气说:“我临出发前,知道朝廷的户部兵部完全是在支持太子的人中,若是北戎过来了,三皇子一定是请兵抗敌,贻误了军机,没有及时将北戎堵在山区,而是在这片丘陵平原地带交战,必然大败,为国殉身了。”   沈汶沉重地说道:“对了大半,我看到的是,边关战起,我父兄身亡,沈家军无存。平远侯请兵挂帅而出,抗击北戎。三皇子说愿与平远侯一同出征,皇帝准了。”   季文昭感慨道:“平远侯长年不再涉兵事,没想到是如此精忠之士!”   严氏说:“国之不存,家之焉附!他是识大局,勇当重任之人。”   四皇子有些哽咽:“三皇……子……一直向往驰骋沙场。”   沈汶含泪说道:“我三哥和大姐也召集家丁义兵同行。”   季文昭握拳砸在手掌上:“不该呀!如此不留后路,必遭暗算!”   严氏也说:“是呀,我们现在知道了太子心胸,这样肯定会让他借机下手!”   沈汶点头:“就如你所说,朝廷兵粮俱被太子把持,太子以连年灾荒为由,拖延军需粮草。”   严氏骂道:“鼠目寸光之徒!无耻卑鄙之小人!”   季文昭摇头:“没有粮草,大军如何能出?吾等这些天来也看到了,这片平原上灾情严重,民众求生艰难。就是灾荒过去,也根本无法迅速恢复元气,更何谈抵抗外敌?”   沈汶说道:“平远侯夫人倾尽家私嫁妆,为平远侯高价买入了粮食军需,平远侯带着两万义兵出城抗敌。”   张允铮在意识中看到过父兄的离去,一时几乎流泪,可他使劲眨眼,让眼泪回去,他不能当着这些人像个女子那样哭。   沈汶说道:“他们的确晚了,等到赶到这里时,北戎已经出了山地……”她指着一个方向:“就在那边,有北戎大军十几万铁骑,平远侯的两万步兵,一交锋就陷入了重围。”   几个人都看着那边,沈汶平静了一下才说道:“平远侯战死,我的姐姐为保清白,自戕而死,我三哥和张大公子护着三皇子杀出围困,两万多义兵,只余两百左右。”   季文昭阴沉地说:“我明白了,他们不是死在北戎手里的!”   严氏点头说:“太子定是不会让三皇子活着回去的。”   四皇子要流泪:“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是兄弟……”   季文昭轻蔑地哼道:“兄弟算什么?前朝有皇帝杀了自己十七个兄弟!”   沈汶继续说道:“平远侯一离开,太子就向皇帝献上了镇北侯平远侯通敌的证据,并指三皇子想借此机会夺得兵权,借北戎之乱上位。”   季文昭咬牙说道:“好狠!”   沈汶说:“皇帝遣出了精锐御林军三千人,命其不惜任何代价击杀三皇子,不能让其与北戎同流合污。”   季文昭点头说:“太子定是十分了解皇帝之忌讳。若是三皇子借手中抗北戎之兵逼宫,皇上之帝位不保矣。”   沈汶少见地语气强烈:“三皇子和那些杀出北戎重围的义兵将士,向南方撤走,正落入了等着他们的御林军手中。他们没有死在外夷刀下,却死在了御林军的刀下!你们说,这样的事,该不该任其发生?”   季文昭说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何憎恨皇帝太子了!他们的确可恨!”   四皇子喃喃地说:“若真如此,我朝必亡啊!”   张允铮恶毒地说:“皇家愧对忠良,无力护卫百姓,气数当尽。”   严氏说:“皇家气数是什么东西?这江山百姓,却因为这几个小人就葬送了!”   沈汶点头说:“正是,北戎为占中原,肆意屠杀。”   季文昭点头说:“异族待我百姓岂会好?汉贼不两立,哪里能有太平?”   四皇子问:“那我……的朋友四皇子是如何下场?”   沈汶看了四皇子一眼:“他什么都没干,只随着皇帝到了南方,被太子幽闭致死。”   虽然完全可以说沈汶在信口开河,子虚乌有,可四皇子却觉得从心底泛出了一股寒意,他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就那么被关在一处冷清的院落,默默无闻地死了。没有过温暖,没有活过……   季文昭对沈汶道:“难怪你要让三皇子当皇帝……”   严氏着急地问:“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汶皱着眉,说道:“我在犹豫……”   几个人同时开口:“你在犹豫什么?!”   张允铮指着平原说:“我……亲如父兄的人、你的大姐和三哥会死在那边,你犹豫什么?”   季文昭也说:“若是真的如你所说,国破家亡,生灵涂炭,你如果有制止的手段,有什么可犹豫的?”   沈汶对季文昭说:“你自恃天资过人,那我对你说,这事三年后会发生,你来想想办法吧!看看有没有能现在不惊动朝廷,但是日后能抵御北戎的方法。”   季文昭沉思着点头。   这后面的两三天,季文昭就犯了魔障,走在路上,不错眼珠地看周围的环境。宿营时,就唠唠叨叨地对四皇子说他的各种设想:   “这个,以少胜多,就要用火攻,可是我军地处南边,北戎从北边过来,又是冬天,放火可就烧了自己……”   “这种知了先机的事情,本该稳操胜券。只需山间埋伏下二十万大军,待北戎来时一击……我知道我知道,皇上肯定不会这么做的!我朝现在无兵无粮,就是沈家军也被太子算计着要灭掉,更谈何设置二十万雄兵……”   ……他左说右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不惊动朝廷的方案来,焦灼得嘴角都烂了,四皇子也跟着他干着急。   进入了山区后,沈汶领队,在山岭间穿行了半天,就进入了一处山谷。这条山谷两边都是巨石悬崖,中间有两丈宽。北风从山谷中嗖然刮过,人们都佝偻着身子顶风前行。   季文昭仰着头来回看,遗憾地说:“这谷中全是山石,没有足够的林木,不然就可以用火攻了。”   走出了山谷,又行了一段路,沈汶跳下牲口,对张允铮说道:“这里有条小路可以上去。”   张允铮让人们守护了车队,跟着沈汶走上山。   季文昭激动地对四皇子说:“我就说这山谷是个伏击的好地方!我得上去看看!”他也下了牲口,四皇子自然跟着他走。严氏见此情景,匆忙地对苏婉娘说:“我得跟着他们去!”下了车追着他们上山。   施和霖对段增说:“你跟我在这里守着,山上太冷了!”施和霖把自己包得像个大枣核,摇摇欲坠地走到段增身边,段增见周围没了管事的,就留了下来。   沈汶领头往上走,张允铮自然跟得上,季文昭和四皇子就艰难了些,可严氏脚步迅速,不久就超过了季文昭和四皇子。山势陡峭,季文昭和四皇子互相搀扶着挪步。后来张允铮看他们两个脚步不稳,就走到两个人中间,一手推季文昭,一手拉着四皇子,在沈汶和严氏后面到了山崖顶端。   几个人站稳,寒风彻骨。沈汶指着脚下说:“看,这就是方才那条山谷。”   季文昭胆战心惊地往下面看了看,缩回头说:“这可是日后北戎的必经之路?”   沈汶点头,说道:“北部洛邑太守投降,北戎得到了此地地形的向导。这里是直达南方的一条捷径,不走这条路,要绕道几百余里不说,西部的庐郡和东北的濯州太守都召集了民众倚险守城不降。走此路是北戎之首选。”   四皇子问道:“既然我们要去边关,难道不是为了把北戎堵在边关吗?”   沈汶摇头说:“堵不住。北戎虽然没有号称的百万之众,但也有五十余万人,其中精兵该在三十万上下。吐谷可汗率近四十多万众,从燕城北部入境,火罗领十几万绕过燕城,从燕城东北入境。我二哥带人去阻火罗,被内奸杀害……”   季文昭大声说:“我说该是兵分三路才对!”   张允铮一推他:“别打岔!”他问沈汶:“那他们怎么到了这里?”   沈汶说到:“沈家军说是有二十万,可是连年裁军减员,总共不过十五万,其中精兵五万左右,在边境一线拦截北戎入境主力,据守关卡。可他们缺箭少人,难敌北戎铁骑,几乎全军覆灭。我父兄带着残兵退入燕城,边关各城池相继陷落。吐谷可汗觉得燕城指日可破,就派了他的大儿子贺多领精兵从西北先行……”   季文昭说:“看!这不是兵分三路吗?”   张允铮说:“你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   季文昭不理张允铮,对沈汶说:“你接着讲。”   沈汶说:“吐谷可汗带人围攻燕城,城中无粮,城外无援。我大哥突围时战死,内奸开了北门,我父城破死难。吐谷可汗破燕城后从北部携兵南下,贺多一路从这里入了平原,受到了平远侯的阻拦,所以他们都比火罗慢了。火罗一军到了京城,血洗都城,震惊全国。他们三军并进,沿途烧杀,各地厢兵府兵连年被裁军资,早就名存实亡,无人敢战。只九个月,长江以北就全落入了北戎之手……”   几个人都被冻得哆嗦。   季文昭问:“你……你看到了?”   沈汶点头:“我看到了。”   季文昭点头:“按理我不该信,可是我曾读过一本书,说有人因天赋所异,能见未来。难怪你那时能指点我。”   四皇子脸色惨白,说道:“我……我去说服四皇子……跪求皇上……立即强兵……”   沈汶冷笑:“你觉得皇帝和太子会听吗?”   季文昭摇头说:“三皇子一直在殿上疾呼强兵,多次说北戎亡我之心不死。他倡议以流民备兵,本是良策,可是一直不被采纳。我恩师说会支持三皇子,但是,不知能有多少成效。我们信了这话,不见得其他人会信。太子必然说这些是妖言惑众,此时,我们只有靠自己。”   严氏焦急地问沈汶:“你把我们带到这里,一定是要在这里挡住北戎是不是?”   季文昭眺望了下说:“必须在这里。若是他们出了谷,就可势如破竹。可是怎么拦?”他上下左右地看,“这周围虽有些林木,但远不够能烧彻这条山谷。”   沈汶说道:“等旱灾一过,就是一年大涝……那时会有一次山洪,将两边的树木全都冲入谷中……”   季文昭大声说:“这是我的主意!要用火攻!”可是接着又皱眉:“若是明年洪水冲下的树木,肯定不会干枯能燃……而且,这段山谷有十来里,树木哪里有那么多?只烧上一里两里,北戎之兵一冲而过,死不了几个人。”   严氏看沈汶:“你是想要火攻吗?”   沈汶看着山谷有些发呆,张允铮急了:“你又在害怕?!”   沈汶点了下头,季文昭说:“这的确可怕!想一想,十几万人从下面走过,拦不住他们,那边就是家国沦丧……”   张允铮打断道:“她不是怕这个!她已经有了主意!她是怕报应!”   几个人都使劲看沈汶,沈汶眨了下眼睛,勉强地说:“我每次打坐,都感到冥冥中有种力量,告诫我不能妄开杀戒,上天有好生之德……”   季文昭厉声说:“什么叫妄开?!妇人之仁!女子就是糊涂!若是能挡住北戎,能救多少人的性命?!这就是好生之德!”   沈汶看着远方:“我过去也希望血债血偿,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如果能有兵不血刃的方式,避免这一切,我愿意听从……”   季文昭冷酷地问:“你方才讲了那些惨状,现在却说要兵不血刃,你觉得我们大家会赞同你吗?我的计策也都是要杀人的。”   沈汶说:“难道必须以一种悲惨来代替另一种?”   季文昭听懂了:“你是说,你的计策非常狠毒,要十几万人的性命?!那必然是在这里设伏。就是我们有地势之利,可你说来的是北戎精兵,我们至少要二十万兵将才能确保胜利,现在根本无法……”   沈汶摇头说:“此地设伏者,不超过百人。”   几个人都傻了,季文昭摇头说:“不可能!那能杀他们几个人?!”   沈汶低声说:“至少能废去贺多十万铁骑。”   几个都面露惊愕,季文昭想了半天,终于低头:“好吧,你说,到底该如何行事?”   沈汶说了自己的计划。   几个人听了,都觉得寒冷侵入了心腹之中。贺多失去多数铁骑,就等于野兽没了爪牙,还剩几分胜算?   沈汶既然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了这计划中的人。可是大家明知这其中的残酷,却没有一个人说不同意。   良久之后,季文昭叹息:“我没有比你更好的计策。我理解你了,如此计谋,有违天道。可是想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北戎大军从下面经过,给中原带去一片血腥,让我等此时此刻,怎么能选择慈悲为怀、行善积德!这世道,做个善人真难啊!”   张允铮说:“这有什么难的?!保家卫国,天经地义!”他扭头看沈汶:“你别怕了!我来做这事。如果有报应,由我来承担!”   季文昭摇头说:“你太年轻!此事重大,我不信神鬼之事,我来!”   严氏说:“你不是还要去边关吗?”   季文昭惆怅地说:“我如果能分身该多好!”   四皇子迟疑地说:“皇家若真的如你所说,有负江山百姓,我可以来执行此计。”   沈汶摇头说:“你要回京城,那时,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四皇子蹙眉不语。      沈汶说道:“此计杀伤甚重,用草木封住谷口后,要在山崖上写下‘北戎之兵,入之必死’的字样。”   几个人相互看,沈汶坚持道:“一定要写,还要用北戎文字!”   张允铮翻眼睛:“我可不会北戎文!”   季文昭一笑说道:“我倒是会。”   张允铮怒看他:“你能不能少显摆?!”   季文昭对张允铮说:“你真不懂事!她这是想给你减去几分杀孽!让他们自己选择死亡,如有身后之事,就不用担心会追究你的责任!”   张允铮对着沈汶摇头:“你能不能……不这么计较死后会如何?生死关头不能儿戏!万一北戎当真了怎么办?”   沈汶固执地说:“就得写上!你们不信,可是我信!此时胜负只是一个片段,死后还有一个世界,同样不能输!若是他们当真了,绕路而行要好几天不说,沿途也没有粮食物资。我相信会他们会派出探子过谷,试过就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伏兵,自然就会从这里过谷。”   张允铮刚要再吵,季文昭嘿嘿一笑,对张允铮说:“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张小哥,我跟你说,你找人从北边过来,每逢山谷,就让人在谷外漆上‘北戎入内必死’的字样!写上那么十几二十几处,我就不信到时候他们还能当真!”   四皇子点头:“修明此计甚妙啊!还可以减缓北戎的进军速度。”   沈汶问季文昭道:“你怎么会懂北戎语?”   季文昭表面很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难的?一位著名的博弈大师住在北方,我年少时曾经去挑战……额……找他下棋。他带我深入草原,说让我见识一下旷远。我在北戎那边住了三个月,那时学的。”   沈汶知道有人有学习语言的天赋,能轻易掌握十几种语言,只能羡慕。   山顶很冷,沈汶对其他人说:“你们先慢慢往下面走吧,我要告诉张小哥一个地方。”然后示意张允铮跟着她。她接着向上走了一段路,绕过了一块大石,指着一处杂草丛生的洞口说:“就是这里。”   张允铮走过去,拨开杂草,往里看了看说:“好,我记住了。”   沈汶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能不能把我的计划告诉你哥或者你父亲,让他们派人来?”   张允铮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是早就选择了我来做这事?”   当初沈汶让他们家来造酒窖,就是认准了日后平远侯会来此迎敌。若是有半分疏忽,那就是害了平远侯。依此理,来此阻击北戎的,也必然是平远侯的人,张允铮是最合适的。他的父兄就在他的身后,如果他做的不到位,父兄就会首当其冲。   沈汶点了下头,但是马上说:“可是我后悔了!”   张允铮深深地看入沈汶的眼睛:“为什么?”   沈汶可怜巴巴地看张允铮,几乎要哭了:“我这些天,一直感应到那种力量,说杀戮,是违背天意的……我怕了……我不想让你染上血腥!”她希望张允铮能保持住身心的纯洁,一辈子不卷入杀戮,清白一生,无惧死亡。   张允铮说:“所以你才告诉了他们,这样,他们如果都赞同,就要平分这份沉重,不都放在我身上?”   沈汶点头,眼中泪光闪闪:“你是个特别好的人,别管这事了!让你哥来好吗?”   张允铮摇头:“不好。”   沈汶用上了撒娇的娇柔口吻:“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张允铮切道:“你别想骗我听你的!若是真有报应,你可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几辈子都还不清!懂吗?!”   沈汶还想再说什么,张允铮挥手道:“别讨价还价,先定下十辈子吧!以后我觉得不够,再往上加!”然后往山下边走边说:“我还得去帮那两个笨的,弄不好他们滚下去怎么办?”   沈汶跟着张允铮往山下走,心中又甜又酸。   上山容易下山难,严氏走了两年路,有了腿脚,还可以应付,张允铮却要上上下下,轮流搀扶着四皇子和季文昭下了山。等到了他们停了马车的地方,天已经擦黑了。他们接着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酒窖所在。   这个地点在一处山坳里,现在已经建成了一个小村落。这里虽然不是位处深山,但是毕竟过了一道山一处山谷,多少与世隔绝,没有流民。他们走到村口时,那边有几只火把。见他们接近,十几个人就迎着他们过来,一个个棍棒刀枪,武装到了十分。   严氏见状,跳下了车,大声说:“我们是来找严家三官人的,严三叔可在?”   众人中有一个人站出来,行礼道:“这位公子稍候,我等这就去请严三爷。”   张允铮并没有上前,他不认识这几个人,就没有去介绍自己。   等了一会儿,从村中打着火把匆匆走来了几个人,严氏见了挥手大叫:“三叔!三叔!”   几人中的严三官人远远见了严氏一愣,忙加快了脚步走过来,到了严氏面前,张嘴结舌,季文昭好心地笑着说:“这位是严大舅,三叔想来是认识的。”   严氏瞪了季文昭一眼,笑着对严三官人行礼:“见过三叔。”   严三官人结巴着:“她……大舅……大舅?!”   严氏点头说:“是呀是呀,我是来看三叔母的,三叔带我们去吧。”   严三官人忙点头:“请进请进。”他向季文昭带了些责备说:“我爹总说你是个老道的,你怎么能这么任她胡闹?!我二哥知道吗?”   季文昭叹气:“三叔!一言难尽哪!”   严三官人对旁边的人说:“这是……我的亲戚,也是这酒窖东主的亲戚。”   他旁边的两个人听了,有些迟疑,可是其中一个看到了张允铮,突然一愣,马上示意众人让开。   张允铮看着那人眼熟,走过他身边时,那个人才笑着说:“公子忘了,我们曾经一起当过土匪。”张允铮这才想起这个人是曾经和自己去劫了太子的粮车的人,两个人见礼,那个人说:“这路可不好走,我们往来送信的人好几次都被流民劫了,走不过去。这半年都没有再派人。”   张允铮也点头道:“我们也差点儿。”   大家说着话往村里走,沈汶借着火光看周围,明显是治军的手笔:街道笔直清洁,房屋很整齐。   走到了村落中间的一个大院落门前,严三官人带着严氏几个进了门,其他的人与酒窖的守卫一起卸牲口,打理马车。   严三官人让人烧水,给众人洗浴。   季文昭惊讶地说:“你们这里有水?”   严三官人点头说:“有,有山泉,还有水井。听说山南边的河全干了,可我们这里还有水。”   季文昭感慨道:“选此地址之人懂风水之秘。此地该是龙眼所在,常年水源不枯。”   严氏看了眼沈汶,季文昭见到了严氏的目光,问沈汶:“不是你选的地方吧?”   沈汶提了下嘴角,季文昭本来在计策上就输了一阵,现在再次郁闷了。   严三夫人由两三个婆子陪着,提着灯迎出来。严三夫人上次在镇北侯府见到严氏时,严氏还是个皮肤细腻的小媳妇。可这两个来月在外奔波,走过了无水的区域,严氏变得黑瘦。严三夫人一见,就险些落泪。   严氏却兴致很高,拉着严三夫人跳着脚说:“我出来了!我出来了呀!”   严三夫人点头:“好好,出来就好!这是要去边关去了?”   严氏点头:“是。”见沈汶看她,忙问:“三叔母,酒酿得怎么样了?”   严三夫人也看到了沈汶,虽然有些惊讶,但以前跟沈汶打过交道,多少知道她古怪,笑着说:“很好,那方法很简单,这一年多做得顺手了,酒就出得快了,现下有过了五百坛了,可都是大坛子哟。”她叹了口气说:“这几年是灾年,别处粮食贵比黄金,可我们却用大量的粮食酿酒,哎,心疼啊。”   严氏忙说:“叔母放心,这些酒可有大用,日后要救许多人呢。”   严三夫人点头说:“你既然这么说,也让我心里好受些。”   沈汶也笑着上前行礼,问好后说道:“多谢三叔母了,我们可以尝尝。”   严三夫人说:“那酒太烈,你三叔都不敢多喝,你们可别喝。”   严氏瞥了一下沈汶,知道她心里在计较什么,笑着说:“我们是请季师兄喝。”   严三夫人点了下严氏:“你又去算计你季师兄!”   等人们洗浴完毕,已经是深夜,可是大家都没有吃饭,严三官人和三夫人就还是让人摆了饭。见他们男女同行,也不讲究了。严三夫妇坐了首席,严氏和苏婉娘夹着沈汶坐在严三夫人一边,四皇子坐在了苏婉娘身边,暗自激动了半天。施和霖段增张允铮和季文昭沿着严三官人边上坐了。   众人客套了几句,严三官人让人上了一小壶酒,边给大家斟酒边说:“嘿嘿,少喝呀,嘿嘿,要少喝……”   季文昭笑起来:“哪里有这样劝酒的?”   严三夫人笑着说:“真的不能多喝。我们刚开始酿酒的时候,你三叔每天要尝尝酒,结果天天醉得东倒西歪的,找不到回家的路。”   沈汶担心地说:“还是不要喝多了好。”   严三官人笑着:“嘿嘿,好好,不多喝。”   严三官人倒了酒,向大家举杯,说道:“一点点,一点点,嘿嘿……”   严氏将沈汶面前的酒杯拿开,其他人都喝了一口,桌上一片吸气声!   季文昭说道:“好烈的酒!”   张允铮也紧皱了眉头,半天不能合嘴。   四皇子被呛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有了眼泪。   段增闭着眼,慢慢品味。   施和霖连声说:“不能喝!不能喝!大毒啊!此酒大毒!”   段增睁眼道:“此酒强烈,能入五经八脉,可做成药酒。若是用来浸了人参鹿茸……”   施和霖马上拍手说:“对呀!对呀!”他对严三官人道:“这位官人呀!我们来好好谈谈,我是郎中,我这位徒弟是神医呀,若是我们能用此酒入药……”他马上就与严三官人和严三夫人讨论起了怎么开药酒生意的事。   季文昭在山崖上听了沈汶的计策,知道过三年后此地要埋葬十几万人,而自己竟然想不出别的方法,心中沉重,借酒消愁,三杯两盏,就喝多了。醉后,他使劲拍桌子:“庸君误国!暴君亡国!我季文昭怎么就无救国之法?!……”   张允铮怕沈汶喝醉,自己就没多喝。沈汶为了知道烈度,只抿了一小口,就觉得微醉,再也不敢喝了,只吃了饭。苏婉娘根本没动杯子,严氏自恃酒量大,多喝了几杯,结果醉了。她抱着严三夫人痛哭,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想我的坚郎……他被人害了……呜呜……”严三夫人哀声叹气,搀着严氏回房。   四皇子醉意浓郁地看苏婉娘,两眼色眯眯地,结巴着说:“你……真……漂亮……亮……亮得……来回晃……”苏婉娘咬着牙,低声说:“你这醉鬼!”   四皇子转头对季文昭说:“她叫我什……么?”   季文昭愣住,晃了下脑袋道:“最会?最会说话?!我就很会说话!”   四皇子点头:“我知道!你还会下棋呢!”   季文昭说:“走!我们去下棋!”两个人勾肩搭背,要去下棋。可是还没出门,就都倒在地上,被人扶着上床睡觉去了。   段增贪图体验这大毒之药的效应,喝了两杯,也哭了,趴在桌子上叫:“爹……娘……我疼死啦……”   施和霖由于热情谈生意,没有喝多,此时却也跟着段增哭了,抱着段增的肩膀:“我就是你爹,就是你爹了呀,你别哭了……”   满屋子里的人又哭又闹,沈汶在灯影里静静地坐着,细眉似颦非颦,神情似喜似悲。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多喝些吧,他们现在都醉了,听不见你会说什么了。”   沈汶看张允铮,一副痴呆的样子,张允铮很不屑地解释说:“醉猪多一只也没什么。”   苏婉娘噗地笑了,拉沈汶:“走,小姐,去睡觉了。”   沈汶点头,乖乖地跟着苏婉娘走了,张允铮遗憾地看着她的背影。? ☆、吓唬 ?  他们只休整了三天,就又启程了。马车装载了足够的干粮,水袋装满了水,牲口也都喂得饱饱的。   严三官人和严三夫人送他们到了村落外。沈汶低声说:“明年会大涝,山里有山洪,只要守在这村里就不会出事。”   严三夫人连忙点头。   两边行礼告别。   因为有车辆,他们必须在山中饶山穿行,明明可以翻山而过的地方,却要绕出百里路去。山中没有多少人家,他们不敢多用给养,平时每日只能吃两次,一顿是干饼,另一顿是菜干肉干的稀粥。但是想到那些路上看到的饿死的人和临到酒窖前的拮据,大家还是知足。   路程艰苦,人们经常火气大,大喊大叫。四皇子在这群年轻人中脾气最好,从来没有失了范儿,苏婉娘心中很高兴——如果四皇子给大家添了麻烦,那她可就没脸了。四皇子是因为追着她才加入了这队人马。现在四皇子竟然成了模范旅客,苏婉娘自然对他要多照顾一些。每天递碗粥,送个饼就不说了,经常询问些冷暖,让四皇子格外受用。   等到出山后,进入了太守投降的洛邑地区。按照沈汶的记忆,此地有条大河未干,并非灾区。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沿途土地贫瘠,起伏的丘陵上都是石块,没有多少能种的地。虽然这里不像灾区那样有成群的流民乞丐,可是路上的行人大多衣着破烂,面色枯槁。   于是这些人又恢复了昼伏夜出的行路方式,以不惹人注意为最重要的考虑。他们倒不是怕有人发现他们的身份,这里离京城远了,根本不会有什么熟悉他们的人,而是怕有人发现他们有货,来打劫他们。   这么走了几天,田野变得极为荒凉,全是只生着零星草木的荒野,一眼望去没有人烟。沈汶有些心慌,觉得还得去问问路。她知道她的方向肯定对,但是也许她的路选错了,走入了无人之地。所以她就让张允铮不在晚上走了,而是白天赶路,终于在次日傍晚时发现了一个村落。   看到远远简陋的房屋上空的烟气,张允铮马上派了负责问询消息的玉兰和一个健壮的兵士过去探探情况,其他人都等在野地里。   沈汶走到张允铮身边,季文昭四皇子段增等人也都下车下了牲口,站在土丘上,遥望着村落。   季文昭感慨道:“‘人烟’的意思在此时是有水,可以问路,是人气啊。”   沈汶舔了下嘴唇,说道:“这片区域是赤贫之地,难得有人还在这里谋生。”   张允铮见沈汶嘴唇都干得裂开,脸上也风吹得起皮,说道:“但愿他们有水。”   季文昭左右看看:“这里没有河,有村落肯定是有水源。”   不久玉兰两个人就回来了。玉兰说:“我们问了几家,才找到一个老汉,他告诉了我们去县城的方向。村里有口井,有水。我说买,他说不要钱,留下几斤粮食就行了。”   张允铮说:“太好了,我们这就过去背水,早点弄了水来,有事可以随时走。”   沈汶同意了,他们还像以前那样,留着强悍的人护着车子和牲口,玉兰带着沈汶和张允铮以及季文昭四皇子段增和施和霖去背水。   走入村落里,夕阳西下,是户户吃晚饭的时候,村子里的土路上却没有人。一个老汉在村头等着他们,几乎衣不遮体。玉兰小声对张允铮说:“他们都不穿什么衣服,他开门时,屋里人都是光着坐在炕上。”   那个老汉对着玉兰说着他们不懂的土话,玉兰结结巴巴地应答着,老汉把他们领到一口井边,玉兰把一小袋子米给了老汉。老汉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得像是要流泪,他接了米袋,驼着背去敲别人的门,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来给对方。许多门户里有惊呼声,不久,衣衫褴褛的人们从柴门中涌出来,围住了他们,大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有人把自己瘦弱的孩子使劲往他们手里推。   张允铮阻拦着人们,把孩子们都推出去,一边说着:“快点!你们快点!”   季文昭和四皇子手忙脚乱地打起水,往水袋里灌,有人好心地过来帮忙,但是也呐喊般对他们说话。四皇子发现他们的牙齿都污黄,口中和身上发出难闻的气息,只能屏住呼吸,赶快干活。他们装满了一堆水袋,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带着他们回去,你就别过来了!”   沈汶点头,背着水袋带着段增和施和霖回马车,季文昭和四皇子在人们的包围下继续装余下的水袋。   玉兰磕磕巴巴地应答着,张允铮皱着眉问:“你怎么懂?他们在说什么?”   玉兰说:“是月季平常给我们学各地的土话,有一种特别像这里的话。他们说我们是大富豪,问我们要去哪儿,好多人想让我们把他们的孩子买下来。”   季文昭说:“你问问他们以何为生,知道不知道皇帝是谁。”   玉兰勉强说了,众人答了,玉兰回答说:“他们放些羊,不知道谁是皇帝,可是知道县太爷姓马。他们说县城可远了,让我们住在这里。”   季文昭说:“谢谢他们了,说我们是过路的,马上就走。”他不敢在这里过夜。   最后一批水袋装满了,段增他们回来,几个人背了水袋,离开了水井要出村。许多人的手过来拉扯他们的衣服,幸亏张允铮为大家准备的冬衣质量高,拉扯不坏。四皇子被扯得踉跄。那个老汉大声吆喝着,有人哭了,推着孩子让他们磕头。在冬天里只穿了单衣的孩子们跪下,在地上磕头……   可是他们自身都不保,根本不可能再带上孩子去边关。张允铮和玉兰联手把人们推开,一行人脚步匆忙地出了村。老汉在后面喊,把追着他们的人叫了回去。   他们装了水,马上就上路了,向着老汉所说的县城方向走了一夜,天明看到远处又有村落的影子,才休息了。   又走了几天,前面出现了个城镇。玉兰去打听,果然就是县城。   张允铮说:“我想进城,看看有什么可以买的。”   沈汶觉得粮食还够,不用去,可是季文昭说:“我也想去看看。偏僻村落的人不知道皇帝可竟然知道县令,也许他有手段。”   沈汶不赞同:“有手段会让治下如此贫困?我们来的这一路就没看到有穿好衣服的人。”   张允铮说:“就去走走吧,也许有果干卖呢。”   几个人都觉口齿发酸,沈汶咬了下嘴唇,瞪了张允铮一眼,不再反对了——张允铮带的果脯果干早就吃完了,她突然特别想吃果干!   四皇子见张允铮和季文昭要走,也凑过去说:“我也想过去看看。”   张允铮与四皇子处得久了,有些忘了他的背景,觉得他就是个蒋公子,自然没有反对,在沈汶的坚持下,带了三个人,领着季文昭四皇子前往远处的县城。   施和霖皱着眉,头几乎缩在衣服里,死拉着段增:“你不能去!年轻人不懂事!这种地方的城池都不能进的!”   段增不耐烦地问:“为什么?”   施和霖说:“你不明白!”   到了城外的张允铮和季文昭四皇子等人明白了。城门处,有兵士把守着,每个进城的人都要交钱或者留下一些财物,进城卖柴的人要留下一捆柴火。   张允铮皱着眉,季文昭怕他发火,忙说:“这也算是生财有道,你别讲话,把散钱给我!”   季文昭接了钱,弯身从地上摸起一把干土,与散钱揉到一起。等轮到他们时,季文昭赔着笑,把攥在手里半天,和了泥的一把铜板递过去。他们一路风尘,别说沈汶,每个人都唇裂脸皴,十足的流民相貌了。兵士们问了几句话,季文昭别别扭扭地用村子里的土话说:“投亲……投亲……”展示出了他的语言天才。   兵士厌恶地接了钱,示意他们进城,可是多看了几眼就是土头土脸也挺胸抬头的张允铮。   他们进了城门,季文昭拉张允铮:“你怎么能那个做派!别惹事!”   张允铮翻白眼:“我什么做派了?”   季文昭说:“你别这么张狂!”   张允铮不屑:“这么个小破城,就敢这么要东西!进京城都不能这么雁过拔毛呢!”   一句话把季文昭说倒,只能气闷地随着张允铮走。他们顺着大路走到城中,才发现大路两旁有商铺。张允铮自从离开了严氏书院,就没怎么买过东西,忙瞪大眼睛巡视,想看看有没有卖果干的。   可是这里地处北方,总共也没产几种水果,哪里有专卖果干的店铺?他看来看去,就看到一处宏伟的门脸,院内大厦宽敞,后面是一片楼宇。旁边的院落也建得豪华。有衙役见张允铮等人走近,立刻大声呵斥:“走开!走开!这是衙门!”   季文昭忙拉着张允铮退开,惊讶地低声:“这是县衙?!”   张允铮说道:“这下你知道为何人人都知马县令了。”   季文昭拉着张允铮说:“走!走!你别在这里说话!万一有人听得出京城口音呢?”   张允铮走到了街道尽头,也没找到他的果干,只能往回走。行将走出这条商业街时,竟然听见有京城的女子口音说:“多谢各位夫人小姐光临……”   街旁边的一家脂粉店中出来了十几个女子,穿金戴银,有些土气,可却是实打实的富贵。戴着面纱上了路边的一串轿子,那轿子向他们来的方向去了。几个人不自主地回头看,轿子进了衙门旁边不亚于京城一些富裕人家的宅院。   张允铮想到沈汶开裂的嘴唇,就要进脂粉店,一个四十来的胖胖女子忙拦住说:“站住!这不是你们这些乞丐能进来的!”   张允铮不敢开口,怕她听出自己的口音,就向季文昭示意,做了个涂抹嘴唇和脸的动作。四皇子看了,忙拉了下季文昭,向他点头。   季文昭笨拙地学着本地的土话:“我想买……几盒……擦嘴的……油……”   胖女人轻蔑地冷笑:“你也买得起!十两银子一盒!”   张允铮就要从怀里拿钱,被季文昭按住,他扭头对那个胖女人说:“一……两……银子……一盒……”季文昭从来就没有到市场上去买过什么脂粉香油,他不知道价格,只觉得说了对方十分之一,肯定是不会错的。他哪里知道,擦嘴的一小盒油,一两银子也已经太贵!   那个胖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马上掩饰住了,笑着说:“那就来十盒吧,十两银子!”   季文昭自己讲的价,不能变卦了,只能点了下头。张允铮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刚要递过去,季文昭又拦住,向那个胖女人伸出了手。   那个胖女人回了屋子,隔了好久不出来,季文昭觉得不对,对张允铮说:“我们走吧!”张允铮刚要走,却见那个胖女人提着一个小包裹笑着出来了,对他们说道:“找了半天呢!”   季文昭伸出手,胖女人把包裹递给了他,季文昭往里看了,才从张允铮手里拿了银票给了胖女人。胖女人接了银票,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儿:“你们不进来坐坐?我这个店专营从京城来的脂粉,县太爷的亲眷都从我这里买呢……”   四皇子使劲扯了扯季文昭,季文昭匆忙地说:“多谢多谢……”拉了张允铮转身就走。   他们脚步匆忙,出城时倒是没有受到阻拦,四皇子松了口气,说道:“她提到了县令,我还以为她去报信了呢……”   季文昭点头说:“对,也许是我们露了财……”他话音未落,城门处追出一队兵士来,大喊着:“拦住他们!他们是贼人!”   张允铮道:“她真去说了!快跑!”几个人撒腿就往停车的地方跑,毕竟,那里有自己人,还有弩箭。   玉兰边跑边回头喊:“我们……不是……贼人哪……”   那些兵士却追得更紧了。   张允铮拉着落后的玉兰:“你就别说了!他们才是贼人!”   他们几个在前面跑,后面追着一大队兵士,沈汶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   施和霖吓得说:“看看!我说不能进城吧?!”苏婉娘和严氏原本都下了车,在周围走动,见此情景赶快往车上爬。   沈汶爬上一头驴,对段增说:“快,我们去接他们!”   段增这时就是管事的了,连声喊:“上车,赶车接他们去!”把牲口留给逃来的人,自己与一个护卫坐在车辕上,驱动了马车。   这些人都是平远侯府的,此时自然一声应答,提了刀剑,骑上牲口去接应张允铮季文昭四皇子他们。   到了那几个人面前,张允铮爬上一匹骡子,季文昭上了驴,四皇子钻进了一辆马车,玉兰等护卫都上了牲口,追来的兵士们也都到了,一下子把他们包围住,一个人大喝道:“贼人!放下武器!不然就地正法!”   张允铮提着剑,可是对自己的军人怎么也下不去杀手,只能一挥剑,示意大家跟着他冲过去。   那边的人喊道:“上箭!”   兵士们纷纷解下弓箭,就要张弓……   沈汶踢了下驴,骑到季文昭身边,低声说:“你的外语白学了?!”   季文昭一愣,马上厉声喊了一句北戎话!   对方有人失声道:“他们是北戎的!”   季文昭又喊了一声,比划了一下,张允铮明白了,“呀”地一声大喊,冲了过去。   那些兵士听见“北戎”两个字就已经怯了,见张允铮大喊,有人掉头就跑,边跑边喊:“北戎来了!”呼啦啦,余下的兵士丢下了手中的弓箭,撒腿跟着逃,几十人片刻后就都跑回了城中,城门边的兵士也都缩入城里,城门轰然关闭。   张允铮带着一队人沿着大路向北,远离了县城。   等到他们再宿营时,虽然大家又一次成功地逃出了险境,但是每个人都心情沉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入夜,除了施和霖说他老了,熬不得夜,先去睡了,其他人都围坐在了篝火边。   张允铮把一个小包给了沈汶,沈汶打开一看,苦笑起来,对张允铮腻着声音说:“谢谢你……”   除了张允铮,其他人都吸气,尤其是季文昭。他总想起无法替代沈汶的计策,心中堵得很,现在听沈汶这么说话,生生地打了寒战。   严氏从沈汶手里把小包拿过来,问道:“这是唇油?多少钱?”   季文昭说:“她要十两一盒,我还了一两一盒。”   严氏笑起来:“难怪你们露馅了!这种东西顶好的也就三百文,这些大约才几十文一盒。”   张允铮生气:“那个贼人!”   季文昭无奈地摇头,为再次栽在女人手里而愤懑。   严氏拿出几盒给苏婉娘,自己也拿了两盒,然后把小包还给沈汶。   季文昭沉重地叹气,对沈汶说道:“你说此地太守日后投降了,北戎还得了向导?”   沈汶点了下头,张允铮不屑道:“能不投吗?看看那些兵士,对百姓耀武扬威,一听见是北戎,吓得屁滚尿流!”   沈汶说:“这里一直贫困不堪,官员腐败。”   四皇子有些惆怅地说:“那天我们路过的村落,百姓连皇帝是谁都不知道,那么穷,北戎来了,他们也无心抵抗吧?如果北戎不抢到他们头上,他们为何要去打仗?”   严氏说:“就是呀,对于他们,谁当皇帝不是一样的?”   季文昭皱着眉:“说句大不违的话,这样的世道换一下又会如何?”   沈汶却摇头说:“换不了,改朝换代后,结果只有比这更糟糕。游牧民族一向以少胜多。从北往南打,一打一个准。北戎以五十万人,胜了我朝一亿民众。可是上位后,残暴无道,民众被逼得造反,自然被推翻了。新的汉人朝代,注重权力的集中,很快就到处贪官污吏乌烟瘴气。有个叫满族的,用几十万人,征服了有两亿人的汉明王朝。可笑的是,这个满清王朝,日后更加腐败!原本彪悍的军力也都被皇权制度扼杀了。在一次与外夷的交战中,满清两万骑兵被人家几千打得大败,割疆让土才作罢。因为对方有火枪,完全克制了骑兵。可是就是这样,危险已经到了门口,满清的康熙皇帝也不敢让军队配备火枪,怕有人造反。但是他在自己的宫殿里,却收着几十只火枪,防备别人来刺杀他。对于皇帝而言,私利大于国利民利。对于其他官员,同样如此。皇帝可以误国,一方县令就可以鱼肉乡里,这就是集权的恶化。所以,换来换去都不会好的。”   季文昭沉默了片刻,说:“若是以法治国……”   沈汶摆手:“没用的!现在百人中有九十九个文盲,九十七个农人,谁懂法?农耕文明,亲族相顾,人情总是大于法……”   季文昭说道:“你就知道说不行!现在这种情况,根本无法民治!你看看我们来的这一路,民众如羔羊般无助……”   沈汶说:“你别总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他们,真正的强国,是民众个体的强悍。振兴国家,要从教育民众自尊自强开始。羔羊一样的民众,就是我们今天碰到的情形。”   季文昭长叹了:“为帝者,对世家豪门要钳制平衡,对武将防范忌惮,怎么可能倡议民众自强自尊……”   张允铮鼻孔出气:“那不是以下犯上了?”   沈汶说:“这里面的问题多了去了,体制、教育、思想……”   段增打了哈欠:“你们这么谈来谈去有什么用吗?无论谁当皇帝,我都是个郎中,都会给人治病。我不管这些闲事。”他起身去睡觉了。   季文昭语带绝望地说:“难道真的不能有皇帝?我无法想象,没有皇帝会乱成什么样子!”   沈汶对季文昭说:“也不见得没有,后世文明开始飞速的发展,是在君主制下开始的……”   季文昭眼睛亮了:“看,还是有皇帝!”   沈汶摇头:“不是我们这里的皇帝。那里的制度,律法独立了,军队也半独立,文化自由。君主只是一个指引大局的人。后世有遍布全球的大帝国,是在女子为帝时建立起来的……”   “怎么可能?!”这次四皇子也加入了惊叹中。   沈汶点头,四皇子问沈汶:“你是不是想当女帝?”   沈汶不屑:“我当那个干吗?我还不够累?”   张允铮也切了一声:“就是!谁想被关一辈子?吃饱了撑的!”   四皇子连声说:“我懂我懂!”   季文昭指责沈汶:“你心机深沉,可却不为国为民谋划未来。你想过没有,你就是力挽狂澜救了你家,救了沈家军,扳倒了太子,可是你还是要在你所恨的皇权下生活。照你所说,皇权下没有安全,你怎么能保证日后你家能幸免?”   沈汶说:“我自有打算!”   季文昭追问:“什么打算?”   沈汶看了张允铮一眼,张允铮警觉:“你要干什么?”   沈汶说:“我要离开中原……”   张允铮立刻急了:“什么叫离开……哦……离开中原?你要去哪里?!”      沈汶含糊地说:“我要去个海岛上。”   季文昭愤怒了:“你就一走了之?!”   沈汶说:“我不走怎么办?让我家重蹈覆辙?我现在能救他们,是因为我知了先机。可是我死了以后呢?只要沈家强大,早晚要被君王猜忌。若是我家隐世,最后可能就变成了我们看到的那些穷苦农人。谢安风流一世,他的后人,就是流落在了农村,竟然不识字!我要去一个岛上,开辟新天地。”   张允铮黑着脸。   季文昭说:“这其实就是逃跑!女的!遇事不求甚解,就知道回避!”   沈汶说:“就算是逃开皇权吧!在那里一开始就立好规矩,虽然不可能让不识字的人掌权,可是掌权的人要通过代议制,从众议,和平地交接权力,不弄这种血缘承继的事!一龙九种,谁说老子好儿子就好了?自古皇帝有几个明白人?”   季文昭说:“皇家都有治国之道的训练……”   沈汶摇头:“别说得那么高深!治理一个国家,不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后世,世界上最强大,拥有着毁天灭地的武器的国家,可以选择一个演员……额……伶人!或者讼师当总统,就是当皇帝。因为他们有强大的管理体制,不会因为上层权力的更迭而混乱。”   季文昭从牙根说:“说来说去,你就是说不出个怎么来救治这个国家的主意?”   沈汶认真地说:“我没有!我也劝你别太投入了,这不是你能做到的。若是想依法治国,那么皇帝的命令与律法不符怎么办?你敢把皇帝绳之以法?县太爷的行为不和律法怎么办?让衙役去抓县太爷?你别想得太好……”   张允铮烦躁地起身:“睡觉了!”转身走入了黑暗。   沈汶见他脸色不好,也说道:“我也先走了。”起身跟着张允铮走了。   原来在一边做针线的苏婉娘要起来,四皇子小声说:“你别过去,他们大概有话说。”   苏婉娘哦了一声,低头借着火光将手里的活儿干完。   四皇子想到沈汶说的海岛,不甘心地问:“你……日后……要去哪儿?”   苏婉娘很少插嘴他们的谈话,听了四皇子的话,头也不抬地说:“我想去海岛。”   四皇子咽了下口水,最后说:“那我……”   苏婉娘瞥了他一眼,就是她满头尘灰,面皮起皱,她的眼光还是明亮光华。四皇子心中一跳,小声笑着说:“……也去那里吧……”   严氏一挥手:“我也会去!开辟个新天地!多好!”   季文昭气愤地说:“我不去!我就要在这里,非要试试不可!不能看着我国沦落如此!”   严氏叹气:“季师兄,你要干的是掉脑袋的事,若是皇帝要杀了你,我们那里也是你一条后路。”   四皇子忙说:“三皇……子……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季文昭叹气:“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能明白这些道理,能否懂得治国如博弈,若是步步平庸,一败涂地只是早晚!”他忽然想起什么:“蒋公子,你说过四皇子懂得下棋……”   四皇子忙说:“他只知些皮毛,而且,他有个很大的毛病,注定他与皇位无缘。”   季文昭说:“他的腿不好了?其实,也不是个大事,治治就是了……”   四皇子摇头:“……是他爱睡懒觉。当皇帝四更天就得起床,四皇子早上起不来,没治了……”   火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他们在这里笑,营地外的黑暗里,背对着沈汶站着的张允铮肯定没有笑。沈汶可以感触到张允铮的怒气。   沈汶小声说:“你不高兴啦?”   张允铮不说话。   沈汶只好撒娇:“别这样啦,我害怕呀……”本来她只是用她从小就使用的伎俩,可是忽然间,她真的悲上心怀——如果张允铮生气了,不理她了,她会多么难受!   沈汶带了哭腔儿:“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不会跟我去那个岛上了?”   张允铮猛转身:“你跟我说了那个岛的事了吗?!”他原来口气特别恶劣,可是转身看到沈汶脸上真的有了泪珠,勉强压住火气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沈汶抽泣起来:“我谁都没有说过……现在说也不晚呀,你难道就不跟着我去了?……”   张允铮一愣:“谁要跟着你去?!你问我了吗?!”   沈汶哭了:“问了呀……方才问了……”   张允铮急:“那是刚才!以前问了吗?”   沈汶扭了下腰,继续哭:“反正是问了……晚了吗?……你还没答应……那个岛上什么都有……可是开始会很苦的……”   张允铮火气消去大半:“苦?!我们现在不苦?!”   沈汶听张允铮有缓和的意思,马上不哭了,可是赶快把珍贵的眼泪展示给张允铮,仰脸眨着眼看张允铮:“那你会去的对不对?我们一起去?”   张允铮看着月光下沈汶被泪水冲花了的猫脸,扯了下嘴角说:“好像没了我你就去得成似的!谁给你找船?!谁给你往岛上运粮运货?!”   沈汶破涕为笑,又扭了两下腰,撒着娇说:“只有你呀!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张允铮皱着眉,觉得心头像被猫抓着般发痒,可他沉得住气,表面上对着沈汶很酷地抬起下巴哼道:“你知道就好!”   沈汶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知道!”很巴结的样子。   张允铮低声说:“小骗子!”   沈汶笑着说:“那我们去休息吧?”两个人算是和好,并肩走回马车。   后面,他们加快赶路,一路艰辛,终于在年关前进入了边关地带。   ------------------------   与此同时,京城的皇帝也很不舒服。   这段时间,他经常觉得很累,看奏章时,很费劲才分辨得出字迹。早上还没有醒来,就觉得脑仁儿里面生疼!坐在龙椅上,垫了多厚的垫子,也硌得难受。上朝时,虽然他周围燃着好几个火盆,可是他的双脚还是觉得冰凉,也许是因为旷大的宫殿无法真的保暖,冷风总是从门缝和窗隙间吹来。有时听着大臣们说话,耳中突然鸣响,如同蝉鸣,许久不息,让他心烦意乱……   他的余光扫过总是微微躬身站在御前的太子的背影,心中有些嫉妒。他真的老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他心生恐慌。   原来他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群臣,也俯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他有一天会倒下,他的位子,早晚有一天要属于他人。他对那一天怀了怨恨,对那个在未来要坐在他的位子上的人,也没有好感,即使那是他的孩子。   他明白为何前朝会有戾太子,那总是发生在君王老时,许多时候,他也希望将太子废去,不是为了让三皇子上位,就是为了没有太子,没有储君!让自己觉得这个位子还是自己的!没有别的人在一边一日日地觊觎着。   当然,这些年太子虽然没有干什么,可也没有犯下不可宽恕的大错,根本不可能废去。   皇帝知道太子一直有吕氏一门的支持,正觉得太子在朝堂上过于强大时,太子后宫出了事。吕氏明显施压太子,而太子竟然散了后宫。皇帝真看不起太子这一点,碰到强敌就软了。可是他并不打算为太子出气:太子这么妥协,不就是为了让吕氏继续支撑他?太子如此隐忍,以期保持朝臣的支持,是太子精于权谋的表现,自己要格外警惕才是,以免他像上次给北戎粮食那样,作出自己不喜之事来。   他还发现,三皇子那边,现在有了严敬门下的助力。皇帝弄不清已经退隐的严敬为何又入江湖,但是肯定不外乎对权力的留恋。现在这种局面多少平衡了他对太子的不快。看着太子有所受制,两个皇子旗鼓相当,谁也胜不出谁,皇帝觉得很好。   权衡了两个儿子,就难免记起了在京城外的那个,皇帝下朝后,忽然问孙公公道:“四皇子最近如何了?”   孙公公说:“送信来说他伤风了,正在卧床,就不进宫过年了。”   皇帝竟然有些失望,说道:“让人给送些东西去吧,朕原来还想让他进宫过个年呢。”   孙公公躬身说是,让人给四皇子送信,说了皇帝这个意思。? ☆、到达 ?  京城外的皇陵,四皇子卧室前的院落里,月季在拿大顶。他只坚持了几分钟就垮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蹲在地上。他仰头看见在一边的丁内侍脸上露出了些轻蔑神色,一下跳起来,拉着丁内侍进了屋,小声地对丁内侍说:“我原来能拿半个时辰呢!真的!现在不行了大概是因为我胖了。”   丁内侍少见地勇敢指出错误:“不是‘大概’吧,是肯定。我觉得你胖了有三十几斤。”   月季大惊的样子:“不会吧?!猪也不会长这么快的!”   丁内侍翻了下白眼。他算看清了,月季是个大懒蛋!这两三个月来天天睡到晌午,饭来张嘴,每次说什么练武,就是在外面打几下拳,然后就说饿了,天没黑就吃晚饭。太阳一落山,因为起得晚,他不困,趁着黑灯瞎火,给丁内侍讲鬼故事,经常把丁内侍吓得失声惊叫,他就特别高兴。   其实,在张允铮那里,月季本来就是个大白活蛋,靠着说嘴不干活。而丁内侍一直是四皇子的贴身内侍,手脚勤快,自然没指望月季干什么,所以月季就更懒了,过得跟大爷一样,怎么能不胖?现在胖得脸圆腰粗,手背都鼓起来了,丁内侍哼声道:“懒猪就会长这么快!”   月季一点儿都不生气,呵呵笑起来:“你怎么跟我家小爷一样,他就爱骂人是猪。其实他自己就属猪,当猪可就是和他近乎了。”   在宫里说错一句话也许就没命了,丁内侍早就练得精于察言观色,谨言慎行。可是他对月季可以随便开口,月季是个仆人,根本没架子,绝对不会对他生气。丁内侍问道:“你说过你家公子动不动就打人,可听着你倒挺想和他近乎的。”   月季一摆手说:“哦,我家公子是个好人,对我们可好了,有什么吃的好东西都和我们一起分,喜欢听我讲故事说土话……打就打呗,他对我们像兄弟一样,他对他师父和我家大公子下手更狠……”   正说着,外面有人使劲敲门,丁内侍忙示意月季躲到床上去——这是他们一向的对策,“四皇子”病了,没法见人。   丁内侍到前院去开了门,一见是个宫里的太监,一身冷汗就唰地下来了。   ----------------------   真正的四皇子正透过车窗,打量着边关地区。   北方山峦起伏,山坡有些地方被开采成耕地。沿途经常会看到军士。可是大多见到的军士都是中年甚至是老年人了。   他们几次被小队兵士拦下询问身份,季文昭高调地介绍自己:“吾乃是季氏文昭,从严氏书院来,投笔从戎,效力镇北侯……”兵士们对识字的人有种敬佩感,一直放行,直到他们接近了一处军营。   一队军士过来,挥手让他们停下,这些人都穿着轻甲,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与他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些散兵气势不同。   季文昭再次自我介绍了一番后,领队的人说道:“多谢季官人前来边关。请容吾等查看一下车辆。”   季文昭知道他们这行人有大车有牲口,肯定要受到盘查,不是在城外,也要在城门处被拦下。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忙说:“这个,我所带之物很是要紧。吾与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有旧,望军爷务必请到两位之一前来,在此之前,恕我不能让君等查看。”   军士马上说:“好,吾等马上去禀报沈将军。请诸位移步路边空地,莫要随便走动!”原来这一处驻兵正是沈毅训练的卫队之一,听说要找沈毅,立刻有人离开,其他的人陪着这一行人挪到路边的田野上,又叫出了一些军士分布在他们周围,算是看着他们。   沈汶知道这里离燕城还有至少半天的路,他们这么一停,今天就到不了了,就告诉张允铮先休息。大家支帐篷,竖帷帐,生火做饭。因为知道那位沈将军定是沈毅沈大公子,众人心中都放了心,感到有人来接应了。   张允铮尤其高兴,走来走去地安排事,觉得自己到地头了。   严氏下了车,开始急躁了,在空地上原地打转,自己嘀咕着:“他会不会来?我是不是去他的军帐……”   沈汶听见了,笑着凑近小声说:“千万别,小心我二哥拔剑给你一下子。”   严氏把沈汶推开:“你别管!我现在心头乱跳,难受得很……”   段增听见了,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严氏,说道:“你倒是没有心疾,可是宫寒不孕。我给你开副药,包你三个月……”   严氏一把抓住段增的胳膊:“你现在说有什么用?!我到了边关了!有了怎么去打仗?你早干什么去了?!去我们府里那么多次,怎么没给我看看?就光扯白篇儿去了吗?!”   段增叫:“哎哟哎哟!我那时去你们府,什么时候见过你了?”   严氏放开段增,没好气儿地说:“毛孩子就是不会办事!我怎么也算是个……难道不该问问?我要是能活下来就再去找你,你可记下了,这是你欠我的!”   段增嘟囔走开:“我怎么就欠了你了?这么泼辣的女子谁受得了……”   严氏开始患得患失,问沈汶:“我泼辣吗?”   沈汶忙摇头:“一点都不。”   严氏放心地溜达到一边帮着下了车的苏婉娘做粥。   张允铮到沈汶耳边说:“小骗子!”   沈汶对张允铮甩手:“你怎么总招惹我?我不想和你打架啦!”   张允铮坏笑:“可我想!嘿嘿!”然后背了手,很得意地走八字步。   沈汶看着张允铮很快乐的样子,实在对他生不起气来。   路上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有点跛脚,还拄着个棍子当拐棍。对着旁边的军士们大声打招呼:“三子!李小六!你们还好吗?”   几个兵士与他交谈了几句,然后指着张允铮这些人说了几句话,那个老兵走了过来。   季文昭低声说:“这是过来打探我们的,你们说话小心些。”   沈汶特别多疑,说道:“小心奸细。”   施和霖迎了上去。   那个老兵走到近前,笑着打招呼:“各位好呀,我叫秦大,来看看各位有什么要帮忙的。”   段增小声说:“哎呀!真是来探虚实的。”   施和霖笑着拱手:“幸会呀。老哥,我有个师弟也姓秦呢,他叫秦……”他肯定想说“秦全”,沈汶咳嗽,施和霖明白了不能用真名,以防对方报给京城能查出来,改口道:“秦缺!”段增哈哈笑了。   那个老兵也呵呵笑着,拿着手中的棍棒去敲了几下车底板,说:“这车看着可真结实呢,平常人家可用不起。”   施和霖挽了老兵的胳膊说:“我们是跟着季大官人来的。季大官人是围棋国手呀,家里有银子!养个儿子就得使劲往里拽钱不是?我要是有儿子,肯定也是这样。他干什么都行!只要他高兴。所以季公子就成了个下棋的,还下得特别好,因为他吃喝不愁啊!我跟你说,我是个郎中呢,方才看了老哥走过来的腿脚,可以给你号号脉……”一边把老兵从马车旁拉开,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号脉一边问:“老哥没家人?”   老兵苦笑:“来当了兵,能不能活着还是回事,真活下来,回趟家,父母走了,田地也让兄弟们种了,若是娶了媳妇,拿什么去养?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季文昭叹息:“朝廷百姓都谢谢你了。”   老兵忙晃着手道:“谢什么谢?当兵至少有口饭吃。你们过来这一路应该知道,这些年可是饿死了好多人。我们这里,每天还有一两顿饭。”   季文昭问道:“可有军饷?”   老兵摇头:“朝廷早就停了军饷了,还让裁去兵卒。可我当初是跟过老侯爷的人,这腿也是那时受的伤。我老啦,去不了前面了,就在后面干些杂活,混吃等死呗。”他突然问季文昭:“听说您和侯爷的大郎有交情,他长什么样?”   季文昭一愣:他还真没见过沈毅!施和霖忙接茬道:“哦,那位公子可是特英俊!是几个公子里长得最好看的。”   正走过来的严氏不高兴地插嘴:“沈二公子也很好看!”   老兵看严氏,严氏骄傲地一笑:“我就是去投奔他的!”就欠说出那是她的丈夫了。   老兵笑了,施和霖说道:“老哥身子骨很壮实,就是平时要保暖,别受寒……”   老兵笑起来:“郎中啊!这是边关!白天黑夜里要站岗放哨,怎么保暖?”   施和霖发愁地说:“我给你开个方子……”   老兵摆手说:“不用不用啦!你开了方子,我连煮药的锅都没有,更没那个时间。认命吧,该死的时候一拍屁股就走了最好,别半死不活地拖着就行。”他又看季文昭:“这位官人,你和侯爷的大郎什么时候认识的?”   季文昭皱眉:“这个,六七年前在京城吧?”   老兵问:“你比他大还是小?”   这个季文昭可是知道,笑着说:“自然是年长。”   老兵问道:“那时他的额上就有那个疤了吗?”   季文昭又没词了,施和霖忙说:“什么疤?他额上根本就没有。有也是来了边关后留下的。”   老兵皱眉看施和霖:“郎中总是为这位官人遮掩!”   施和霖忙笑着说:“这位季官人的确是沈大公子的朋友,你等着,沈大公子肯定就会来接我们的!”   老兵站起来,这次没什么笑容了,说道:“那你们夜里可别有什么动静,我知道你们的车板下是个夹层……”   季文昭忙道:“我们带了些粮食,这一路不太平,只能放在夹层里。”   老兵对施和霖说:“郎中看着不像是坏人,想来你是见过沈将军的,好吧,你们就等着沈将军来吧。”他拄着棍子有些瘸地走开了,回去和那些兵士说了些话,才慢慢地走远了。   四皇子自己曾经腿瘸过,最看不得这样的步履,他一直望着老兵佝偻的背影走远,皱着眉。   季文昭叹气道:“朝廷有钱的话,退伍之兵也有些补助,现在就别指望了。”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与沈汶谈论的问题都没有结论,让他深感挫败。现在终于到了边关,他也觉得松弛,主动对四皇子说:“我们下盘棋。”   四皇子自然高兴,两个人钻进了马车,打开棋盘,开始下棋。   一边下,季文昭一边信口说些自己忧国忧民的想法,四皇子给一些反馈。他们这么下了一路了,到了此地已经配合得十分默契。   季文昭感慨着:“我朝民众千百年都听命于皇帝朝廷,若是诋毁皇帝,会让民众顿失所依,无所适从,天下会灾乱骤起,失去控制!那个女子根本不明白凡事要循序渐进,就是有最终目的,也不能透露出来,以免惹起人们的抵触之心!她虽善计谋,但真的不能治国!”   四皇子连连点头:“季公子考虑周全,不失于偏颇。”   季文昭低声说:“我觉得她是深恨太子,才连带仇恨了皇帝。我深以为现在不是什么去岛国另辟新地,而是找到一位有远见的人当皇帝,进行改革。”   四皇子皱眉说:“她那个意思是说,哪怕是有一代明君,后面的孩子也会重新成败家子,所谓富不过三代,早晚都会把江山毁了。就像那首打油诗说的。”   季文昭下了一子说:“为何叫明君?就是他该看到这一点,能想出些方法来防止那些事。可这么说来,史上许多被称为明君的,都没有这种先见之明。三皇子会不会有如此远见?”   四皇子想起自己替三皇子写的那些策略,迟疑地说:“该……不像是……”   季文昭叹气:“我也听说三皇子不喜政事,在朝上只关心兵战,他有一腔热血,这本不是坏事。只是日后战事一过,真到了治国之时,你说他会听得进去我的话吗?”   四皇子忙说:“我觉得他一定会听你的。他……其实脾气很不错,爽直真诚,你看他与镇北侯的公子们,就是多年的朋友。”   季文昭怀疑地看四皇子,四皇子忙说:“我认识四皇子,他说的。”   季文昭下了一子说:“你口中的四皇子倒是个很不错的人,从来不说人的坏话,对自己的三哥更是赞赏有加,在皇家,有这样淳厚之心的人很少见……”   四皇子马上警觉,说道:“他过去……现在腿都是瘸的,走不了路,所以没什么见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出来走走,看看田地山川。”   季文昭笑:“这就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出来走走有什么好?你看我们这一路,倒是看到了风景,可也看见了多少死人?经历了多少风险?挨饿受冻,艰苦不堪。干粮有时硬得咬不动,我吃完胃都疼。喝的水里总有沙子,又舍不得吐掉……”   四皇子低声说:“就是这样……我想……他也是喜欢的……”   季文昭摇头:“怎么会?难怪你们一起下棋,他跟你的脾气一样好?”   四皇子沉吟着:“我们……倒是不吵架……”自己和自己有什么吵的?   季文昭啧啧:“你太少年老成了,也不发发脾气。你看他们,哪天不拌几句嘴?那才是年轻人。”季文昭自己也就三十出头,可是总以一种长辈的口吻说这帮小年轻的。   四皇子微笑着说:“我觉得什么都很好,有什么要发脾气的?”   季文昭摇头:“你太容易满足了……”   车帘一挑,苏婉娘给两个人端来了热粥。她笑着把竹碗放在车板上说:“两位趁热吃吧,能暖和些。”   四皇子点头行礼:“多谢苏娘子关照。”   苏婉娘一笑:“公子不必客气。”行礼放下了车帘。   两个人先后端起碗,季文昭见四皇子眼光在车帘上停滞,就悄声问:“你父母尚健在吗?”   四皇子微皱了下眉,低头说:“我母已然过世,我父,远居。”   季文昭对四皇子小声说:“我可以去给你做个媒。你既然爱下棋,你家肯定是听说过我的大名吧?我去帮着说说,也许你就能娶那位小娘子呢。”   四皇子感激地看了季文昭一眼,也小声说:“等……战事过去,就劳修明了。”按照沈汶计划,那时,三皇子应该上位了吧?季文昭出面张罗亲事,比自己直愣愣地开口说想娶谁要雅致些。   季文昭一抬头:“没说的!咱们走了这一路,不已成好友了吗?日后你去我恩师的书院去读书,我们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你去哪儿,我都罩着你!”   四皇子心中很感动季文昭对他的照顾,可又想到自己都没有对季文昭说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害怕季文昭知道了会生气自己的不坦白,暗自决定等三皇子胜券在握时,自己要去找季文昭好好道歉,解释隐情,得到他的谅解。季文昭心胸开阔,他该会原谅自己。自己要保持住这份友情,然后提醒他去给自己做媒。   沈毅领着兵士在燕城外训练,日暮时才回到了自己常驻的兵营。刚进帐就听报说自己的一处卫队营地截住了一行人,一个叫季文昭的人说是要来投奔镇北侯,还说是他的旧友,不让人搜查车辆。沈毅在京城时自然知道季文昭的两次高调解了生死局,但还真没有与季文昭接触过,更谈不上旧友,可沈毅马上就意识到沈汶大概是在这行人中,立即就带了五十多人再次出营。   天黑下来,张允铮已经布置好了守夜之人,众人正准备安歇,就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家都站起来,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不多时,一队人马从夜色中显出,停在了兵士们的警戒线处,然后一个人往这边走来。   沈汶开始心跳,她已经几年没有见到长兄,等借着火光看到走来的果然是更加成熟略显沧桑的沈毅,沈汶流泪了。   沈毅走入营地,见一行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左右细看,才在篝火边辨认出了比自己离开时长高了许多的沈汶。沈汶女扮男装,衣着褴褛,面容黑瘦,沈毅知道这一路是多么不容易,也眼睛湿润。   兄妹两个面对面,沈汶呜咽了两下。   沈毅也哽咽着说:“小……兄弟……辛苦了。”   沈汶知道不能哭得太厉害,赶快抹脸,给沈毅介绍周围的人:“大……沈将军,这是季国手,这是……蒋公子,这是张公子……这两位郎中和苏娘子,将军都认识……”她指着严氏:“这位是……”严氏像是要吃人一样看着沈汶,沈汶胆怯了,说道:“这是……严大舅。”随行的人都没有吭声,大家知道严氏是女子,可也知道她想留在边关。这些人走了一路,都深觉是一伙的了,谁也不说破。   沈坚成婚时,沈毅已经到了边关,自然是没有见过严氏。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四皇子,当然不会有惊讶,只道这些人都是沈汶有意带的人。与众人一一见礼后,他就与沈汶进了小帐篷,大家知道他们两个人要私下说几句,就先在帐外等候。   单独面对沈毅,沈汶小声哭了。沈毅是她第一个倾诉了秘密的人,是她信任的长兄。自从那时一别,这么多年了,这位兄长为日后的大战肯定付出了艰苦的努力。   沈毅小声安慰沈汶:“妹妹莫哭,你现在到了就不要担心了……”可是他又想到,沈汶还得回京呢,他也无法派兵士送……自己的小妹妹这么来回奔波,名节不存,沈毅心中绞痛。   沈汶使劲压抑了半天,平静下来,先小声说了家里人的近况,讲了些沈毅两个儿子的淘气和大嫂的贤惠,然后才说:“我们这次来,是打着季国手投军的名义,大哥要把他推荐给父亲,让父亲信任他,他有我防御工事和各种新型武器的图纸。他有谋划之能,可以胜任守城之责。”   沈毅忧虑:“让一个外人来设计燕城的防御,恐怕爹不会同意。”   沈汶说:“那就要看季国手的口舌了,我把他们都叫进来,说说打算。”   沈汶到了门边,示意大家进来,季文昭带头往里走,其他人都跟着挤入狭小的营帐。   段增见里面都满了,就对施和霖说:“咱们别去凑热闹,得在外面守着。”   施和霖哆嗦着说:“其实,我也想进去,里面是不是暖和点儿?”   段增不赞同地说:“动则生阳,越冷越得动弹!师父应该知道呀。”   施和霖苦着脸说:“我的关节都冻上了,动什么动呀!一动就扭伤了!”   段增拉着施和霖在帐外踱步,说道:“没有的事!你就是懒!现在不走,七老八十那还动得了吗?”   施和霖说:“我不想活那么久。”   段增皱眉说:“干吗不活那么久?你还得教我孩子和孙子呢!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呢?”   施和霖叫:“我教了你就累得半死了,干吗要教你孩子和孙子?你怎么不教?”   段增说:“我可懒得教!小孩子都很笨!”   施和霖不解:“哎?话说你哪里有什么孩子和孙子?你先有了再说呀!当然了,到时候你要好好求我,我也许就教了。”   段增说:“干吗要求你?你是我的长辈,我的……义父……自然该教小孩!”   施和霖一愣:“你说我是你的什么?”   段增胡乱地说:“就是义父呗!你还要让我说几遍?”   施和霖停下,特别激动地说:“真的?!你要认我为义父?怎么突然这么想了?是不是你那天……没喝醉?”   段增扭开脸:“什么喝醉不喝醉的,你姓‘施’,‘施’父叫了这么多年,你就当个义父又怎么了?别抱怨啦!”   施和霖使劲跺脚:“哈哈!怎么会抱怨?这可是要作数的哦!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儿子了!你可再也不能一走了之了!”   段增说:“我当然可以走了。”   施和霖停住,一脸失望地看段增:“你还要离开我?”   段增争论:“什么叫离开?”看到施和霖又喜又悲的眼神,段增只好说:“我只是还会回来的。”   施和霖又笑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儿子了!还是个神医!我可赚大了啊!”他手舞足蹈。   段增拉他:“别那么大声,他们在里面谈事情呢。”   营帐里,沈汶见大家都挤着坐成了一圈,就说道:“大哥会带着季国手去见我的父亲,献出迷宫图。我们还带来了武器,这位……张小哥,可以训练工匠……”   张允铮点头说:“是,我们带来的都是我改良了设计亲自督建的。”   沈毅点头说:“太好了!我这些年仔细选了人,可是我们一直没有精良武器,弓箭和刀剑都老旧。”他看向季文昭:“沈督事现在掌握了军中物资的调配,他一直从中军另拨粮款资助我的卫队,可是他毕竟是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个奸细,不敢做得明显,以免被人发现。若是季国手能入中军,就能与沈督事配合,帮助我们扩建规模,建设城中防御。”   严氏低咳了一下:“我与季国手是同门师兄弟,还是沈二公子的娘舅,也可以去助他。”   沈毅再次认可:“好,我们就是缺可靠的人。”   严氏面露喜色,向季文昭抱拳说:“师兄,我们要好好合作!”   季文昭一边脸扭曲了一下,可是也觉得在镇北侯中军,自己人多些好办事。   沈毅没有注意到季文昭的脸色,他对沈汶说:“你让我清出城中北门内的民居,我开始时是把退伍兵士安置在那个区域,后来沈督事进行了调配,现在那边应该都是军士营房,很容易腾让。”   季文昭说道:“这位文小弟曾说内奸打开了北门,那就不能只建迷宫,城中人员的管理也要严密谨慎。”   沈毅说道:“沈督事一直将老残兵士转为燕城的里甲,每人分管五十余户,务必了解每户的情形。”   沈汶说道:“战乱一起,周围村庄县镇的难民会大量涌入燕城,很难一一核查。”   季文昭说:“那这就是我要做的另一件事了,将旁边的地区也分给退伍兵士去了解,到时候将难民按地区分理。”   严氏插嘴说:“既然知道那时会有难民,那燕城现在就可以划出地区,安置难民。”   季文昭说:“对呀!这样,那些随难民涌入的奸细就能被安置在非军事要地所在。”   沈汶对季文昭说:“若是你能得到父亲的信任,那么这燕城的防守,就托付在你手里了。”   严氏皱眉:“还有我呢!”   季文昭自傲地说:“你不必担心,我虽然不能上阵打仗,但是这防守之事,讲的是城防建设和兵力的部署,与博弈有相通之处。这天下,能胜我者也许有几个,但肯定不在北戎那边。”   张允铮小声说:“好大的口气。”   四皇子却点赞季文昭:“他的确是个高人。”   沈毅看了看众人,想到这些人与沈汶一路前来,必然都是可靠的人,就说道:“前段时间北戎大军压境,可是近腊月却突然全数退去,妹……文小弟可知此情?”   沈汶点头说:“吐谷可汗的确是想挥师南犯,集结了大军……”   季文昭惊讶:“他这个时候就已然动了军队?!你怎么不告诉大家?”   沈汶摇头说:“但是此事没有成行。”   季文昭和沈毅同时问道:“为何?”   沈汶说:“他们行将进攻之时,北方来了急讯。吐谷可汗的异母弟弟叛乱,叛军很快逼近都城。这个弟弟是吐谷可汗杀了的长兄的同母弟弟,他立志要为兄报仇,而且他所带的两万人中,许多人的亲人也被吐谷可汗杀了,所以这支队伍战斗力格外强,加上吐谷可汗的兵力全在边境,他们一路无阻,进军迅速,举旗十余天,就接近了都城。吐谷可汗自然回兵救援,本来以为以三十万军对这支两万人的叛军,该能轻易取胜,可是这支叛军很强悍,拖着吐谷可汗的主力来回周旋,战斗了一个半月,吐谷可汗损失了大量兵卒辎重。最后的决战中,吐谷可汗将其重重围困,可对方以一当十,又耗去了吐谷可汗众多精兵。所以这一战后,吐谷可汗休整了三年,才再次起兵南下。”   沈毅恍然,又问道:“你要我的卫队去北戎,是不是和这事有关?”   沈汶再次点头,小声说道:“五百人到一千人就该够了,还是我以前说的,都穿北戎的服装,还要有翻译,我来带路……我们到时再细说。”   沈毅担忧地问沈汶:“这一路危险吗?”   沈汶摇头说:“不应该吧……”   季文昭很不满地看沈汶:“我不跟你说我会说北戎话吗?你怎么忘了?!”   沈汶不解地眨眼,季文昭说:“你怎么不说带着我去?这定是机密的事,你应该信任我这样的人。”   沈汶有些怀疑:“这是很重要的事,你只学了三个月,半瓶醋的翻译是要误事的。”   季文昭不满地说:“我是天才,明白吗?学一能十,你这种平常人是无法体会的!我只能跟你说,我的北戎话很好!我一定要跟着去!”   沈汶想到季文昭真的比翻译要可靠,就点头同意了。   沈毅知道他们都累了,就让大家好好休息,自己明日和他们一起往燕城走。众人从帷帐中出来,沈毅让人连夜回燕城给沈坚送个信,然后和兵士在附近扎营守护。   四皇子悄悄对季文昭说:“你如果去北戎,我能不能跟着去……看看?”这是不是算出国?他听说了许多北戎的事,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季文昭皱眉:“她要是不同意可怎么办?”   四皇子很真诚地瞪着眼睛看季文昭,让季文昭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两个人这一路是好棋友,为朋友该两肋插刀。季文昭去过北戎,那片土地对他而言,并非是充满敌意的地方,况且连那个女孩子都去,定不会比他们来时的路途更艰险,就点头说:“好吧,到时候,我悄悄带上你。”   四皇子高兴地点头,深觉季文昭仗义。   严氏没有盼来沈坚,心情很郁闷。沈汶临睡前见她一副沮丧的样子,就安慰说:“不过是一天而已……”   严氏生气,“你真不懂事!”她大声叹气:“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苏婉娘一下子笑了,沈汶捂着脸说:“好酸哪。”   严氏横眉立目:“你们两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与我那坚郎走这一路,我一定……”   沈汶和苏婉娘同时堵耳朵:“不要听不要听……”红着脸钻入了被子。   沈汶躺在车板上,自思自想着:谁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该是知道的好不好?……   ----------------   丁内侍对着宫中的太监行了礼,让开门请对方进门,一边说:“殿下最近伤风了,昨天还发了烧,夜里出了汗才退了烧,现在正在睡着。”   这个时候,得个伤风就能死人,宫里来的太监就有些皱眉,怕被过了病气。两个人到客房坐了,宫里的太监说道:“皇上的意思,是想让四皇子殿下过年回去一趟。”   丁内侍庆幸这是冬天,不然自己腋下的冷汗肯定会湿透衣衫,被人看出来。他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真的不掺假,犯难地说:“殿下现在连床都起不来,我这就去叫醒他问问。”   宫中来的太监点了下头,没有客气:一个失宠的皇子有什么可顾忌的?把他叫起来要个回话也是应该的。   丁内侍跑到后面的卧室,低声对月季说了情况。? ☆、从戎 ?  月季听了其实心里也打鼓,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就只有一条生路:装。   月季对丁内侍说:“别怕,你说我起不来,带他来见我。”   丁内侍哆嗦了:“见……见你……?”   月季说:“如果他看破了,我立刻就把他打蒙,带你逃跑。”   丁内侍说:“宫里的马车就……就在门外,还有别……别的人……你又这么胖……怎么跑……”   月季哦了一声说:“那咱们就不跑了,反正也怪累的!”   丁内侍抓狂:“你是不是想犯懒才不跑的?!”   月季忙说:“不是不是!是因为不跑更容易。你放心,我会使劲恶心他的。”   丁内侍听着这话,还是月季一向的偷懒作风,怎么可能放心?但是宫里太监等着呢,也不能商量太久,两个人就商量了词语,月季练习了一遍,丁内侍提了几点建议,边说边帮着月季把头发弄蓬松了,额头上缠了块盖了眉眼的布,加上月季经常懒得刮胡子,满脸胡须,让人根本看不清面目。然后月季穿了四皇子的睡衣躺好,身上盖了几层被子,想让人把身体的庞大误解成一大堆被子。   想到四皇子在宫中并不惹人注目,也许这个太监过去没太注意过他,丁内侍强打着精神,又到了前面客厅。他陪着小心地对宫里的太监说:“我叫醒了殿下,殿下真的下不来床,坐都头晕,但是他想亲自让你给皇上传个口信,谢谢皇上。”   宫中的太监不情不愿地随着丁内侍到了卧室,紧闭了窗户的卧室有些黑暗,他一进门,垂帐里的“四皇子”就开始艰难地咳嗽,喉咙里发出呼呼的痰鸣,听着让人不觉一阵阵作呕,宫里来的太监屏住了呼吸,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进这个屋子,就没有再往床前凑合。   帐子里的“四皇子”在咳痰声的间歇里断续地说:“请……谢……父皇……咔咔……我实在……咔咔……不能成行……”   这个太监过去远远地见过四皇子,可也没看得过于仔细,听着四皇子痰音浓重的话语,他匆忙地说:“殿下安心养病,奴婢一定将话带到。”他根本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要冒充个废弃的皇子。   “四皇子”挣扎着说:“多谢……”然后又呼噜噜地咳嗽起来,的确很恶心人。   太监屏着气行礼,转身出了卧室才吸了口新鲜空气。丁内侍追着他出来,太监径直走向前门,丁内侍很担忧的样子:“这真是……这真是……”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见太监要走,丁内侍忙从怀里拿出点银子给了宫里的太监,小声说:“殿下在这里住着,很简朴,没什么银子……”   太监一看手里的银子,气不打一处来:大冬天的,顶着寒风跑到皇陵,见着个病人,才给这么点儿钱?!谁不知道四皇子的外家很富裕,这是不把自己当回事吧?太监哼了一声,开门走了。   再次关上前门,丁内侍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月季竖着耳朵使劲听,半天都没有人声儿了,就起了床,小心地摸出来。探头探脑地到了前院,才发现丁内侍坐在地上,已经冻僵了。月季忙上去拖丁内侍,丁内侍动不了,月季除了肥肉外,还有些肌肉,就把丁内侍扛回了屋。然后一通给丁内侍揉手拍打,低声说:“你怎么吓成这样?有那么可怕吗?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在南方的时候,有天晚上出去,本来的大月亮,忽然就变成了血红色!竹林里,有个影子闪了一下,我就跟了过去……”   丁内侍木着嘴说:“你……撒……谎,你逃命……都懒……肯定……不会……跟过去……”   月季嘿嘿一笑:“知我者你也。好吧,我就跟了一步,然后!那个影子就向我飘来了……”   不说月季用恐怖疗法帮助丁内侍恢复知觉,只说那个太监回宫,就告诉了孙公公四皇子的确是伤风在床,那边还特别阴冷,四皇子床都下不了,真的回不来!言外之意是让皇上不要传他进城过年了:这种时候谁不想在皇上面前露个脸,得罪了我,你就别指望了!   孙公公自然就告诉了皇帝,皇帝有些不快,他觉得既然他露了口风,四皇子就是被人抬着也该进京的。皇帝冷声道:“那就让他好好休养吧,以后什么事都不用进宫了!”   孙公公再次感慨四皇子是个背运之人:好不容易有一次皇上想给他个回来的机会,他竟然病了!看来这个四皇子真的是要守一辈子皇陵了。   ------------------------   沈坚现在是镇北侯帐下的第一助手,人称“沈督事”,每天点卯到位,特别稳重可靠。   沈毅派去告诉沈坚消息的人,是自己贴身的护卫耿彪。耿彪到了燕城时是清晨,城门一开就去了中军,直接去沈坚办事的偏院。一进院子,只见王志和张丁一左一右地坐在门外聊天,耿彪行礼道:“我有事求见沈督事。”   王志笑着打招呼:“耿老弟好久不见了,找沈督事何事?”   耿彪现在对沈毅的意图领会了十有七八,也笑着对王志说:“王大哥好,其实就是让沈督事到城外去接人。”   张丁起身说:“老乡见老乡,我去给你传信儿,你们两个聊。”   耿彪也不着急,就等在门外,王志问:“你最近去了哪里了?”   耿彪憨直地说:“就总是在周围转呗,将军喜欢在野地里带着卫队骑马。”   王志又问:“沈将军让督事去接什么人?”   耿彪“老实”地回答:“将军说有位特别会下棋的季国手,要来投侯爷的帐下。将军让沈督事出城去接,表示下诚意。”   王志不解:“一个下棋的?”   耿彪点头说:“将军一个劲儿说他特别有才。”……   沈坚正在一堆文牍中写着什么,耳朵里听见了耿彪的话,就匆忙写完,张丁一进来,沈坚小声说:“我得出城,你看着他,别让他跟着我。”既然沈毅让他出去接人,肯定是沈汶他们到了。当初他离开时,严氏要跟着来。那时他把严氏推给了沈汶,不知道沈汶是不是带了严氏来了。沈坚虽然觉得很不可能,但是心中砰砰乱跳,脸有点儿红,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恢复了平常微笑的样子,和张丁一起出门,匆忙地对耿彪说:“带我去见你们将军吧。”   王志要跟着去,张丁说:“王大哥,今天天冷,我跟着督事去。”   沈坚扭头对两个人说:“你们都不用去了,我和耿彪去就行了。年关到了,好多杂事,你们在这里帮我盯着,接下活儿报给我。”   王志刚要再争取,沈坚与耿彪已经往外走了,张丁“好心地”一拉王志,悄声说:“王大哥,正好可以清闲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们走了以后,王志坐了一会,说:“张老弟帮忙看着,我去去就来。”   张丁忙说好。王志出了中军,往营外闹市走去。远远地,一个老兵卒不起眼地跟着他,看着他进了一个小酒馆……   沈坚和耿彪骑马出了城,耿彪带路,想迎上沈毅等人。沈坚不时要深呼吸一下,弄得耿彪问道:“督事可有不适?”   沈坚连忙摇头,说道:“我只是等不及要见到他们。”   耿彪说:“他们离此也就半天路程,我们该很快就碰上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很快碰面,相反,耿彪带着沈坚一直走到了昨夜他离开的营地,那些人还在。   有沈毅带兵守着,张允铮就不用担心了。大家心情松弛,都睡了个大懒觉。沈毅见他们营地没有动静,只带着兵士围着周边,也不过来打扰。结果,日头过了晌午,这些人才纷纷起来。吃了早饭,还没有收拾营帐,沈坚就到了。他先看到了正在等着他的沈毅,沈毅与他边走边低声介绍:“除了季国手,这次来的人里有段郎中和施郎中,姓张的公子……”   沈坚点头说:“那该是平远侯府的人,小妹……弟能走这么一路,肯定是他们出的钱。”   沈毅说:“对,那三辆马车虽不起眼,可都是好材料打做的。还有一位蒋公子……”   沈坚皱眉,他知道的蒋公子只有一个:四皇子,过去常在观弈阁用蒋公子的名义和人下棋,可他怎么会来?不及沈坚想清楚,沈毅说道:“哦,还有一位严大舅……”   “什么?!她真来了?!”沈坚失声。   沈毅不解地看沈坚:“你认识他?”   沈坚忙咳嗽:“我认……认识……一个严大舅……可也许不是她……”   沈毅说:“肯定是,他说他是你的娘舅,要入中军帮着你呢。”   沈坚又是一阵咳嗽,他们走入了营地,与迎上来的季文昭张允铮段增等人见礼,到了四皇子,他眼露诧异,四皇子马上说:“沈二公子好久不见,我与令弟沈三公子时常下棋。”听这话,好像他与沈卓特别近乎的意思。沈坚被误导了片刻:难道四皇子已经是圈儿里面的人了?不管怎么说,现在都不该叫破他的身份,沈坚也就如常行礼:“蒋公子有礼了。”   沈汶见到沈坚也很激动,但是她身后的严氏散发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气息,沈汶只好含着眼泪对沈坚一礼,就没敢再耽误时间,马上就闪开了,露出了严氏。严氏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又见到了沈坚,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她最大的努力不放声大哭或者泪如泉涌什么的。她到了沈坚面前,朦胧里根本看不清沈坚的面容,只抬手往沈坚肩上打了一拳,大大咧咧地说:“妹夫,好久没见啦!”然后就哽咽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沈坚眼睛也红了,伸出手拉了严氏的手,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   沈毅见到这么激动的会面,很有些惊讶,在一边小声问沈汶:“他们两个人感情如此好呀?”   沈汶咬了下嘴唇,皱着眉说:“是他……给二哥做的媒……把他妹妹(就是她自己)嫁给二哥了。”   沈毅恍然地点头:“难怪。”   严氏豪爽地擦了眼泪,对沈坚说:“日后我们可有时间下棋了,我和我季师兄一起,要投到镇北侯帐下为幕僚,到时候,会来给妹夫当参谋的。”   沈坚急忙说:“不行!”   严氏一挥手:“怎么不行?!不要小看我们投笔从戎的书生呀,季师兄是天才的博弈之士就不必说了,我也是小有所成的喔!日后你就知道了,我是胸有乾坤的人!”   季文昭说道:“大话也不能说得太厉害了!我都不敢这么讲自己!”   严氏看季文昭一眼:“你别假谦虚!忘了你总自诩‘天下第一’了?”   季文昭咳了一下,眼瞥沈汶,说道:“我现在,要重新考虑下这个称号,我发现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办法解决……”   四皇子知道季文昭是因为被沈汶的社会问题搅乱了头脑,打击了自信,忙鼓励季文昭说:“修明在博弈上肯定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   季文昭忙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还是不该这么明白地说出来……”   严氏哼了一声,说道:“那我怎么也得当个第五第六的吧?我还是很谦虚的,没说前三名……”   沈坚打断:“不让你留下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严氏严肃地把手搭在沈坚肩上,郑重地说道:“妹夫……这个称呼很别扭,我就叫你沈兄吧……现在的情况是,我已经来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会留下来的。你是想让我去住别人的帐篷呢?还是让我做你的贴身参谋,和你住在一起?”严氏瞪着哭肿的眼睛认真地看沈坚。   沈坚也严肃地说:“我哪种都不想!我想让你回家!”   严氏把手抽回:“没有这个选择项目,所以你这道题就没答对!这种情况,就等于选了第二种!所以,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参谋了,沈兄,日后请多关照!”严氏拱手。   沈坚还要再争执,严氏对沈毅一点头说:“沈将军都说我可以进中军了。”   沈毅点头说:“中军多些我们的人好。   沈坚郁闷地看沈毅:这是你弟妹呀,日后你知道了会不会杀了我?   严氏对沈毅抱拳说:“多谢沈大将军了!”   沈毅笑着说:“别那么见外,既然是亲戚,叫我一声大哥就行了。”   严氏马上说:“大哥好!”   沈坚叹气,严氏马上又手搭在他肩上说:“我跟你说,我们这一路来有好多故事呢!我们可都差点被人吃了!”   沈坚震惊:“真的?!”   严氏点头说:“等日后到了中军帐下,我可以好好跟你讲讲!”   沈坚明显妥协了,不再反对。   季文昭哈哈笑:“我这位……师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恩师的骨肉,自然是聪颖过人。”旁边的人都嘿嘿笑,很有种阴谋得逞的感觉。   沈坚和沈毅领着兵士,护送着这一行人马往燕城去。到燕城外时,天已经擦黑了,城门行将关闭,众人匆忙进城,沈坚将一行人安排在了一处驻兵营区的院落里,然后对沈毅说:“我现在回中军去见侯爷,好好说说,争取明天就能让季国手进营。”在燕城,两个人和其他人一样称呼镇北侯为侯爷。      沈毅示意了下走过来的严氏说:“别忘了你的严大舅。”   沈坚听着格外别扭,严氏嘻嘻笑着说:“严弟,严弟即可。”   见沈毅忙着去布置兵士警卫,沈坚把严氏拉到了一边,低声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家。”   严氏也小声回答:“别想了。这事就已经定了。你帮我想想,王志会认出我吗?”   沈坚仔细思索:“我们初次见面和在观弈阁下棋,我都没带着他去。你嫁来后,在院子里不常出来,他不能进我们的院子,该是没有多少机会。也许哪次在府中行走时见过……”   严氏自信地说:“那就不用担心了,我在外人前总是点头哈腰的,很少有正脸,他就是看见了,也不会看得多清楚。”   沈坚侧目:“你哪里点头哈腰过?”   严氏激动地摇沈坚的手,小声嘀咕:“怎么不是点头哈腰?我就是在你面前能舒口气。现在太好了!我来了!我到这里了!我觉得我高兴得要爆炸了……”   沈坚又感动又难过,他知道严氏行止异于常人,不是一般女子的样子,但是他喜欢这种带着热情的活泼和直率,也许因为正补偿了他一向有些冷淡的温和内敛的性情。他没有想到严氏真的说到做到,抛开一切跑来与他同生共死。他深感自己的幸运,得到了这么一个女子的挚爱……   沈毅远远见两个人又拉上手了,再次诧异沈坚和这位严大舅的深厚情感。   沈坚对沈汶招手,沈汶有些心虚地走过来:二哥肯定会责备自己把严氏和四皇子带来了。但是她又庆幸是二哥,不是大哥。她心里对沈毅多一层敬畏,很怕沈毅责备。沈坚性情温和,沈汶觉得还可以应付。   沈坚小声问沈汶:“那个……蒋公子……怎么来了?”   沈汶求救地看了严氏一眼:我带着你来了,你可得帮帮忙!然后对沈坚说:“我们路过他那里……他就想陪着……嗯,也想出来游玩一下。”   沈坚斥道:“什么游玩?大冬天的,天寒地冻,没吃没喝,出事怎么办?!”   沈汶叹气:“这不已经出来吗?后悔也没有用了。”   沈坚紧皱着眉说:“他的腿好了?他是不是想……”   沈汶忙摇头说:“不想不想,他就是想娶我的婉娘姐姐。”   沈坚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个……”   沈汶赶忙打断:“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季国手都不知道,你也别告诉大哥了,省得他也来骂我。”   沈坚瞪了沈汶一眼,说道:“你也知道!”   严氏笑着打圆场:“知道什么?是为何带了蒋公子吗?谁不想出来走走?他也没给大家添事儿,你就别责怪文小哥了……”   沈坚这才意识道严氏也不知道四皇子的身份,就不再多说,只叹了口气:沈汶这么艰难地到了边关,再因为一两件不周全的小事责备她,会让她伤心。四皇子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坚犹豫了半天,就决定先不告诉沈毅蒋公子是四皇子的事,一方面,沈毅肯定会再次批评沈汶,而沈汶已经求自己守口了;另一方面,如果对沈毅说了,沈毅也许会告诉父亲,父亲会不会有所反应?四皇子的腿明明不瘸,可是他在京城还装瘸,可见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实情,他与三弟交厚,该替他保密才是。   当晚,沈坚就去见镇北侯,对他大肆赞扬季文昭的文韬武略,说他怎么多次拒绝了太子的招揽,怎么历尽艰辛,前来投奔,让镇北侯大为感动,果然次日就要见季文昭。   沈坚走后,沈毅让人摆了饭,只有平常的菜汤咸菜和面条。   饭后,兵士来撤去了碗碟,沈毅抱歉地说:“边关清苦,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人的。如果不是我们听了……文小弟的话备下大量粮草,恐怕现在已经断粮了。”   段增心直口快,说道:“哎呀!你就别跟我们说清苦了!这就算美味了!你不知道我们过的日子……”众人都苦笑了几声,沈毅脸色有些阴沉,嘴角微垂。   沈汶忙说:“也还算好啦。”   季文昭可以理解沈毅的怒气——如果他自己有个小妹妹,却要千里奔波而来,作为兄长也会有失败感吧,叹道:“也算让我们开了眼界。我看着,边关尚有士气,可是内陆已经毫无守力,若是北戎过境,必然一路畅通无阻。”   沈毅面带忧虑地说:“边关之兵常年未曾大批更换,侯爷为免引起猜忌,不敢公然招募新兵。大量兵士老弱,这些年我已将沈家军彻底摸清了,我们的军力有限,精兵不过五万……”   季文昭看了眼沈汶——这正是沈汶在山崖上所说的沈家军精兵的数量。   施和霖说:“啊?!那这五万人可得省着些……”   大家都看他——你一个郎中懂什么?   沈汶却点头说:“的确,若真的有战事,这五万人要马上撤入燕城!”   沈毅惊讶地看沈汶:“不做抵抗?”   沈汶摇头:“不在边境抵抗。”   季文昭想起沈汶说过,北戎进兵,沈家军在边境抵御,全军覆没的事,赞同道:“对,不能在边境抵抗。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种情况如果再将兵力分散在边境一线,必遭全歼!一定要撤入燕城,保存实力。”   四皇子问道:“可是,如果沈家军不加抵抗,北戎不就长驱直入了吗?”   众人看沈汶,沈汶说道:“大军入城,吐谷可汗所率领的中路主力,肯定不敢南进,他们不知道内地已经孱弱无力,定会担忧如果不破燕城,他们腹背受敌。吐谷可汗一定是要消灭了沈家军才会南下。所以,二十多万北戎该会围城。”前世,镇北侯退入燕城后,已经没剩多少兵力,吐谷可汗尚要围城破城,怎么能容不损人马的沈家军威胁他的后方?   季文昭点头,对张允铮说:“你该把迷宫图都给我了。”   张允铮很勉强地从怀里拿出布包,递给了季文昭:“这些图可不能献上去。”   季文昭说:“当然不能。”他双手接过小包,有些沉重地说:“那我们只能靠着这些守住燕城了。”   沈毅向季文昭伸手:“让我看看。”季文昭把布包给了沈毅,沈毅翻阅迷宫以及各种武器的设计图,不由得惊叹:“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四皇子皱眉:“若是……不抵抗……消息传入京城……”   张允铮冷笑:“那又有什么不同?皇帝能如何?更加忌惮?他本来就没有打算派兵增援,还能指望他干什么好事?”   一句话,把四皇子噎了回去。   沈毅边看边说:“这些图太宝贵了,真不能让别人看到……”   季文昭说:“我们今晚要画些假图。”   沈汶打哈欠:“我不画了。”   张允铮马上说:“我也不画。”   季文昭对张允铮说:“本来也不用你来画。我明天一进中军,肯定就惹人注目了,再也不能像今天这么随便。我们今夜再把迷宫图说一遍。”虽然路上他们已经多次讨论,可是季文昭觉得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该好好讲一次。   严氏不满地说:“什么叫你们两个?我也要进中军,一起再看看。”   季文昭对四皇子和两个郎中说:“你们画假图。”   段增皱眉:“我还真没有什么想法……”   四皇子说:“我会我会,我来打底稿……”   沈毅看完了图,抬头说:“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我让工匠来这里,这周围是我的兵,还算保险。只是你们平常上街要小心,不要露出本来的面目,这燕城里有皇上和太子的眼线,还有京城各家的线人。你不知道有什么人能认出谁来。”众人应声,四皇子还特别老实地连连点头。   季文昭忽然想起来,问沈汶:“我们拖住的只是中路,还有东路呢?你说过的,东路是到了京城的火罗之军,他们绕过了燕城,谁去阻拦他们?”   沈汶说:“我二哥会去。”   严氏立刻认真了:“他该带多少兵将?那路北戎有十几万吧?”   沈汶有些胆怯地看严氏:“他……他可以带上千人……”   严氏瞪大眼睛,又露出了要吃人的表情:“什么?!你让……你二哥带千人去阻挡火罗十几万人?!”   沈毅皱紧了眉头,方要说话,季文昭忙对沈汶说:“你是不是又利用地形设伏?”   沈汶点了下头,可是严氏还是有些焦躁地说:“什么地形也不行!千人!怎么可能?!”   沈汶说:“后天就是除夕了,我们现在不能去。等过了年,我带着你们去那里看看。”   严氏说:“我要去我要去!你最好……”她停嘴,然后深吸口气:“算啦!不管怎么样,我都跟他一起去就是了。”   沈毅说:“那就定下初四吧。过年的三天,大概侯爷会有些事。”   几个人心中都特别好奇,马上同意。   沈汶说:“两位郎中蒋公子和婉娘姐姐就不用去了,那个地方是高山,爬上去要费些力气。”      施和霖马上说:“好好,我给你们看家。”   四皇子求援地看季文昭,季文昭说:“蒋公子也去吧,看看地形也没什么……”   段增说:“其实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施和霖说:“你陪陪我,我才当了义父几天?正高兴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义父?!”“什么时候认的?”   施和霖笑着说:“昨天昨天……”非常得意,笑得合不拢嘴。   说好了事情,沈汶和苏婉娘去休息了。季文昭严氏沈毅向张允铮问询图纸细节,四皇子带着两个郎中画假迷宫图,忙到了深夜。   次日一早,人们聚集在厅中,等着沈坚的消息。按照沈坚的预测,今天应该能去见镇北侯。   季文昭选择了那些武器中最简单的几种准备献给镇北侯,可就是这几样,也比现在沈家军的武器高出了许多。   段增拿着假迷宫图向众人展示。虽然假图远不如真图细致复杂,就是一片简单的防御工事,四皇子有些抱歉,可是段增很满意,很厚颜地说:“看着也像那么回事啊!你们看,那个西北角是我画的,有八个拐角,每个旁边都有枪孔,谁过来谁死。”   施和霖说:“我这段是按照何首乌的藤蔓形状设计的,是不是很曲折?还有,这个地方是个陷阱,平时可以用作厕所……”   大家笑起来。   季文昭笑呵呵地接过来,看了看说:“挺好的,加上我的讲解,肯定显得奥秘非常。”   四皇子忙说:“就拜托修明了。”   季文昭起身问道:“诸位看看,我这一身的打扮如何?是不是能显出我特有才华?” 他穿了身深灰色的文士棉服,头上戴着相应色彩学士帽,提前军师派头。   段增给他打气,说道:“真的很成熟很智慧。”   张允铮皱眉说:“我见过我……平远侯府的张大公子,他总摇一把扇子,很潇洒,你手里该拿个什么才好。”   段增说:“要不,也给您来把羽毛扇?”   四皇子摇头说:“边关寒冷,扇子肯定是不对劲儿的。”   段增说:“要不,你穿道装吧?那样就能拿拂尘了。”   张允铮切声:“太监也能拿拂尘。”   四皇子想起张允铮当年在京城湖边装成太监,手里就拿着拂尘,一下子哈哈笑起来。   大家都看他,四皇子收了笑,疑惑地问:“怎么了?”   段增说:“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听你哈哈笑过。”   四皇子一愣:的确,他过去什么时候哈哈笑过?也许好久好久以前,当他很小的时候,肯定笑过,但他已经忘了。那些母亲离去后的岁月,他连呼吸都觉得累,谈何欢笑?而现在他终于能哈哈笑了,从何时起,他又活过来了?一时,他眼睛湿润了。   段增忙说:“喂喂,我可没说你笑不好。你该多笑笑,不然不成小老头了?”   季文昭说:“那叫少年老成,你们几个里就是他有这气质。”   段增不服道:“那是因为他……”   四皇子赶忙说:“因为我没有早点和你们在一起,不然也会和你们一样快活。”   段增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就没再说下去。   同样扮成了一个书生的严氏着急说:“我呢我呢?”   苏婉娘马上给严氏助阵:“严大舅,你也很……额……清爽!”   段增说:“只要把脖子的地方一直遮着,没人能看出你是个女子……”严氏前胸平坦,相貌中性,的确雌雄莫测。   严氏皱眉:“这话算是好话吗?”   大家正调侃间,院子里一片人声,沈坚到了,进来说现在就带着季文昭和严氏去见镇北侯。   他们一出门,发现沈坚带了许多军士,声势很大。   众人又祝福了一番,季文昭挺胸抬头地出门上马,严氏相较之下,就显得比较谦逊。   沿途,季文昭再次大出风头,骑在马上,被簇拥着往中军去。兵士们按照沈坚的吩咐,对周围的百姓们介绍着:“这是严氏书院的季国手,前来投军,为侯爷出谋划策的……”   当日,燕城军民就都知道了:有位博弈大师,名叫季文昭,投到了镇北侯帐下,为国效力来了。? ☆、看山 ?  等到季文昭严氏傍晚回来,已经大功告成了。季文昭得意地讲了过程。   一言以蔽之,季文昭以其忧国忧民的宽大情怀和深邃的智慧打动了镇北侯。   他先说了他恩师分析北方必有大战,接着讲了沿途所见的惨状,陈说战事起,只能靠镇北侯全力抵挡北戎了,无内力可依。他深虑沈家军孤掌难鸣,不忍见沈家军受到惨重伤亡,就呕心沥血地设计了迷宫图!镇北侯果然被他说服,觉得防御工程必不可少。季文昭又献上了新式武器,然后吹嘘了自己如何如何对武器的设计有研究,要为沈家军打造御敌之利器。   镇北侯看到呈上的弓弩,就非常喜欢。这几张弓弩是沈汶绘制,又由张允铮细心比较修改后制成的,当庭示范,射程较平常弓箭远了近一倍,而且操作简单。镇北侯大喜过望。   前一月北戎集兵,虽然后来又撤了兵,也让他十分忧虑。现在有这么个有识之士前来投奔,还带了好武器,怎么能不加以重用?当下就将季文昭和他的师弟“严公子”招到了幕下,让沈坚安排事务,熟悉军机。   于是沈毅沈坚就再次送季文昭和严氏回到沈汶等人住的兵营取行李,准备当夜就入驻中军。   季文昭和严氏能入中军,算是走出了重要的一步。屋中人们都热烈祝贺,季文昭还让人上了茶水,以茶代酒,与大家饮了一杯。说定了初四,他们将以熟悉周遭环境为由出城,与沈汶等人在城外会面,一起去勘探地形。然后两个人拿了行李,沈毅留在兵营,沈坚带着他们去了中军。   次日就是除夕,在燕城有一系列庆祝活动。季文昭和严氏正式加入了沈家军,下午就要与沈毅沈坚一起与镇北侯共进年夜晚宴了,余下的人不敢轻易出兵营,只能在院落里过年。   季文昭平常指点江山,大放厥词,严氏也直言直语,爱说话评论,他们两个人一走,余下的人都感到冷清了许多,就是正赶上过年,也有些伤感。   沈毅临去赴宴前还让兵士给送来了些本地的黑面和一点点肉末儿,大家突然闲着没事,就一起动手包饺子。苏婉娘和施和霖算是有厨艺的人,段增将干菜剁成了末子,苏婉娘和了面,施和霖和馅儿调味,张允铮沈汶和四皇子再一起动手,终于包成了肉末干菜饺子。太阳落山时煮好了,大家都吃了一碗。   天黑了,没事干,可是为了吉利,还得守夜,众人守着屋中的火盆,聊天。   为了解闷,只好轮流讲些自己故事。张允铮就讲了在南方看到的一些风土乡情,段增则描述了他看到的最恶心的病症,让大家纷纷表示作呕。苏婉娘讲了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神话传说。四皇子讲了书里读到的奇闻异事。施和霖说了自己年轻时怎么家贫无钱,无法娶妻,看了几本医术后,自学了些医术。父母双亡后,就一路行医到了京城,治好了几个疑难的病人,有了小名气,站住了脚。可是年纪也大了,至今没有家室,还好有了段增,他心中甚是高兴……   反正大家都没事干,听他这么忆苦思甜,四皇子就说那要正式拜一下才好。张允铮就去请了香案,烧了香,大家起着哄,让施和霖坐了上席,段增对着他拜了义父。   这些都折腾完了,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大家也不出兵营,继续扯闲篇。沈汶讲科幻故事般讲了后代那些匪夷所思的改进:什么人可以上月亮啦,高楼盖了百层,可以在云雾上啦。什么坐着车上天,拿着个小手板可以与千里外的人对话之类的……赢得了一阵阵惊叹。   张允铮在火光下看沈汶灵动的细眉细眼,觉得沈汶出落得很美,还像那些古代画卷上的女子,带着种娇懒的气质,虽然他知道那是骗人的伪装,可还是觉得可爱。   最后,大家轮流讲笑话,直到东方发白,一夜过了,才分头去睡觉。   镇北侯那边,就热闹多了。兵将们闹哄哄地聚餐,镇北侯在中军宴请了高级的将领和军师幕僚。季文昭自然特别惹眼地到处与人搭讪交谈,勾肩搭背地和众多将领套近乎。“文静”的严公子坐在角落,有些“害羞”地躲在沈坚背后。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新来幕僚与沈督事很对脾气,已成挚友。宴后严氏也没有同众将官饮酒,随着沈坚去了中军料理些琐事。两个人进了沈坚的书房,关上了门,才第一次拥抱在了一起。   严氏哭了,这两年的日思夜想,这一路的艰辛,到此时真的与沈坚相拥,她觉得全是值得的。沈坚也流泪了,可同时又要警惕着外面的动静。这种提心吊胆更刺激了人的情感,两个人抱着抱着自然动情……   当夜,新来的严公子与沈督事“一见如故”,彻夜长谈,最后宿在了沈督事的卧室……   ----------------------   边关的年夜有些简陋,京城也没有热闹到哪里去。   已经三年灾荒,粮食短缺,以往街上那些小食摊点全没有了,只是过年时的风俗还在,京城里人们互送钟馗、门神。各处有些零星的赌场赌局,供那些还有余钱的人们试试手气,搏个彩头,预测一下明年的运气。平常人家凑合着准备些馄饨汤饼和宵夜,用彩纸剪出或者糊出点心果子的样子,供在香案上,图个好看和吉祥。   京城里最喧闹的地方算是在皇宫了。   除夕这天,皇宫里摆了场面,雇了几百人带着假面,穿着画出来的衣服,持金枪舞龙旗,装扮成金甲将军、门神、判官、土地、钟馗……从皇宫出发驱除鬼魅,一路歌舞过京城,到城门外转弯,算是埋了祟。   除夕的晚宴是一年中寥寥无几的家宴之一,皇帝和太子三皇子一席,后宫嫔妃另席。席上珍馐佳肴自是不缺。可今年的餐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皇帝从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一直下意识地皱着眉头。按理说除夕时分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节,可皇帝却感到很烦。   最近没有任何让他高兴的事!各地的奏章全是在抱怨,没有新意!灾区都说饥民无粮尸横遍野之类的,要求朝廷运粮。不是灾区的地方,就是粮食短缺,实在没有粮食,无法运送!官员们要么攻讦他人贪污腐化,要么说别人诬告自己,要么推崇党羽,要么自我标榜……一个个的,能说出大天去,却谁都拿不出什么政绩!   皇帝知道太子趁着精简,换掉了一大批人,可是经过这一年半载,官吏混乱,户部也没有省下几个钱。明显是太子的眼光有问题,以权谋私。作为皇帝,他太理解太子的心机了:此时要笼络人脉,肯定要任人唯亲,而不是任人唯贤。只是这么干,不是在拆皇帝台吗?大灾之年,正是需要任用贤德清廉之人的时候,不然出现民乱可怎么办?皇帝认为太子辜负了他的信任!   可是皇帝真的没有精力去惩罚太子了。他不可能安排人对每个中下级官员核实政绩或者审查背景来坐实太子排斥异己,他顶多在朝政上对太子冷嘲热讽,打击一下太子的气焰,让太子平时不敢直视自己,算是维持住了自己的权威。   由于皇帝的强硬,每次太子见到他,对他至少态度恭顺。而另一个儿子三皇子,连这种虚伪的礼貌都没有,脸色上总是冷冷淡淡的,让皇帝看着就有气!   三皇子现在门下幕僚济济,朝臣的评风渐渐对三皇子多有赞赏之意。若是三皇子对皇帝表示些亲热,皇帝也许并不会完全拒绝换掉太子这种可能。可是三皇子这副神情,真让皇帝恨死了,心中暗骂他是白眼狼!他对三皇子还不够好吗?!他容许他开衙建府,给了他好宅子,给了他御林军和侍卫,以免他被太子干掉。这其中虽然有平衡太子势力的意思,可三皇子难道没有得到实际的好处?!忘恩负义的东西!跟他的母亲一样,恩宠了她十五年,她做了什么?让孩子去与自己憎恨的人家交往!根本就没有和自己一条心!死有余辜!至于那个称病不来的四皇子,竟然浪费了自己少见的好意,真不识抬举!……   皇帝想着这些,在席上脸色阴沉,看谁都不顺眼。   太子小心窥视着,有时说一两句好话,可皇帝代答不理的。三皇子木着脸,慢慢地吃了几口东西,就不想再吃什么,但也不能走,只能手拿着筷子等着。   虽然旁边有宫乐,这顿年夜饭还是吃得沮丧。好容易皇帝放下了食箸,太子和三皇子立刻都放下了筷子,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皇帝更是烦躁,少见地说:“你们也不小了,就各自回去守夜吧。”   太子大惊,刚要请求皇帝,三皇子却恭敬一礼,说了句:“多谢父皇。”真就告退了。   皇帝脸色铁青,太子陪着笑说:“孩儿还是想陪父皇守夜。”   你这么讨好朕,可却背着朕到处安插自己的嫡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这些小动作!皇帝暗骂,自然不可能明面说出来,只一挥手道:“不必了,你还是回东宫吧。”   太子只好告退,皇帝让人撤去残席,与后宫嫔妃同乐。不多时,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皇帝谈笑起来,将方才的殿中的寂静一扫而空。前些年,皇帝为了生孩子,选入宫中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虽然现在皇帝在房事上不积极,可是看着一个个正值青春,对自己竭力奉承的笑脸,皇帝的心情终于慢慢地好起来了。   太子与太子妃一同出了宫殿,默契地谁也不看谁一眼,分别上了各自的宫撵回东宫。   夜已经深了,北风从车帷的缝隙钻入,明明穿得很暖和,太子还是感到夜寒入骨。   年关前,他接到了母亲的哥哥,他的舅舅长乐侯来的信,哀求他给些粮食。长乐侯当初负债累累,没有娶成四公主后,在京城无以为继,就合家去了乡下。可是旱情不解,乡下也没有了活路。长乐侯在信中说家中已经有人病饿而死,自己也浮肿了,如果没有粮食,怕活不久。望太子看在过世的母亲面子上,帮他一把……   太子让人给送去了三百斤粮食,可是他知道,长乐侯嫡的庶的儿子孙子一大堆,三百斤粮食能吃多久?但是现在京城里粮食极贵,已经是三十两银子一斤米,还有价无市!宫中的粮米不在他的掌握里,他还得让户部的人挪腾出银子来去买黑市的米,再多要,他也没有了……   他知道现下艰苦的何止长乐侯一家?当初听了他的话没有储备粮食的府门,都陷入了窘境。有幕僚说许多人家已经断了粮。多少豪门贵戚,在三年饥荒中,沦为赤贫之家。有些就如当初的长乐侯,不得不离开京城,迁往江南。即使幕僚们没有详说,太子也可以想象多少人会口出恶言,暗地里责怪自己。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支持者……此消彼长,三皇子那边,势力必然因此大增!有多少人对他感恩戴德!有人说严敬出山,就是因为他听了三皇子之言买下了粮食,时至今日,严氏书院才能支持下去。严敬于是认为三皇子高瞻远瞩,造福百姓。严敬曾经位极人臣,门下弟子无数……   太子打了寒战,虽然辇中的空间狭小而黑暗,他却觉得空旷虚无。他紧攥着双手,想把身体蜷成一团。虽然母亲生前也没有怎么抱过他,可太子还是想象着自己能像孩子一样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算来,贾氏故去也没几年,可太子却觉得自己已经独自行走了漫长的时间。他唯一的妹妹,远在北疆,该给他带来家庭和孩子的妻子,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他的父亲,总想把手卡在他脖子上控制他……   太子感到如此孤独而绝望,宫中的道路安静无声,太子能隐约听到宫墙外城市里的喧嚣。这世上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自己……   他眼睛里噙着眼泪,心中死死拥抱着一个光明的场景:他身着龙袍,威严地坐在朝廷的上首,俯视着文武百官。那时,他的敌人们,三皇子镇北侯平远侯叶家严家……都已被斩杀干净。太子妃那个贱人!他要亲手掐死她!……那时,他将有世上最美丽的女子的陪伴……有许多孩子,他将扬眉吐气,快活无比……   这些思绪温暖了他的身心,他想都不敢想如果这个场景不能实现,他该怎么办。他已经为这个未来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他不能不得到!   回到东宫,太子独自去了书房,在太监的陪伴下守过了年夜。   其实,回到了自己府邸的三皇子也同样感到孤独。大除夕的,沈卓和叶大公子都要陪着家人过年,他形只影单。但是浑人自有浑人的办法,三皇子脱了外面的厚衣服,拿起大石锁,两手各抓举了三百下,再挺举三百下。然后拉重弓射了百箭,两臂发麻了,他就又打了一路拳脚……闹腾过了午夜,浑身大汗,他洗浴了,吃了些夜宵,也不管什么除夕夜,倒头大睡,自然不知道有个黑影旁观了他半天,见他睡了,才悄然离开。   镇北侯府中,却是闹腾腾的。   “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她!”镇北侯府闹哄哄的家宴上,沈湘对沈卓大声说。   沈卓在沈强震天的啊啊声,沈玮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沈瑜咿呀的学语声,杨氏大声的训斥,柳氏微弱的劝告声里,刚刚对沈湘说:“把东西让人给她们送去就行了。”就得来了沈湘这么一声大喊,沈卓捂脑袋,皱眉说:“我还要耳朵呢!”   杨氏望过来,说道:“也该去看看你妹妹了,大年夜的,她竟然不能在家吃饭……”说着就要叹气,柳氏马上劝道:“娘,这是喜庆的日子。”   老夫人也说:“就是,过年的东西不都送去了?三郎不是说她们过得挺好吗?你别在这里瞎念叨,把事情念叨坏了可怎么办?”   柳氏对老夫人说:“祖母!”   老夫人笑了:“看我这嘴!不说了,来强儿,这边来,祖母喂你饺子!别那么拿筷子插东西。”   沈强快六岁了,不仅不说话,竟然还不会用筷子,正一手拿着一根筷子在那里双手齐下地杵饺子。   杨氏没好气地说:“娘,别管他!不学就别吃饭了!”   老夫人说:“那怎么成?饿坏了我的强儿可怎么办?祖母要心疼死了。”   柳氏又责备地看老夫人。   老夫人忙笑着说:“看我!人老了……不说了不说了,强儿,张嘴。”给到了面前的沈强用勺子舀了个饺子喂给他,沈强一口就吃到了嘴里,闭着嘴咀嚼了两下就咽了,老夫人又去舀另一个,嘴里说:“嚼嚼呀,强儿,别就咽了!祖母肯定让你吃饱。”   可是不久后,老夫人害怕了:“强儿啊,宝贝,都二十个了,该够了吧?”   沈强大张了嘴,啊啊地叫,老夫人无奈,只好又喂了他三四个,然后说:“我的宝贝啊,咱们明天再吃吧?”沈强咧嘴笑着,突然伸手到桌子上拿了一只饺子放到了嘴里,手法快得大家还没看清楚,他已经把饺子吞了。   老夫人吓了一个劲儿给沈强拍背,嘴里说:“好好,给吃给吃,强儿别下手了。”   沈强高兴得啊啊叫,沈卓经常带着沈强夜里去习武,知道沈强运动量大,吃多了也没事,就说:“祖母,没事,他白天和我在习武场上折腾,能吃好多。”   老夫人只好又喂了沈强十几个,沈强终于不再张嘴了,跑到一边去玩了,老夫人才松了口气道:“真是能吃呀!这才是男孩子,这个头,十几岁的孩子也没这么高呀,真是天生的武将。”   杨氏最不喜听这话,说道:“没听说有哑巴武将的!日后就在家呆着,帮着砍个柴就行了。”   大家都笑起来。   沈湘对沈卓说:“就这么定了,我初四去看她,你爱来不来!”   杨氏听见,说道:“那我给你准备些东西,你送去,好好问问汶儿过得怎么样,说我很惦记她……”   沈湘连连点头,沈卓发愁了,想不出怎么能再次阻止沈湘。   --------------------   初四的早上,沈卓磨磨蹭蹭地,让一大早就起来的沈湘催了十几次,才与沈湘出了府门。   遥远的燕城里,沈汶张允铮和四皇子天不亮就起床,三个人已经睡了许多天懒觉,突然一天早起,深觉艰难。洗漱后坐在桌子边,都有些痴呆的样子。苏婉娘比他们起得更早,给他们端上来了热粥馒头咸菜,小声:“多吃些,今天要在外面骑马,会饿的。”   沈汶打了个哈欠,撒娇说:“我想吃个鸡蛋。”   苏婉娘叹气:“哪里有?好容易是顿热的,快吃吧。”   张允铮皱眉看沈汶,说道:“日后我给你十个,非让你吃腻了不可!”   沈汶撅着嘴:“不要日后的十个,就要现在一个。”   张允铮瞪眼:“只给日后十个,现在一个也不给!”   沈汶哼唧着:“你不讲理……”   苏婉娘催:“快吃快吃吧!”   四皇子默默地咬了口馒头,让苏婉娘深觉省心。   饭后,沈毅来接他们,三个人骑了马,混在沈毅的卫兵队伍里,随着沈毅出了城。   四皇子过去就骑过马,虽然这一路骑的是驴子和骡子,但是稍微一调整,就适应了马匹的高度和速度。只是边关的清晨,酷寒凛冽,他又起床不久,身上的毛孔大概还未合拢,一出城,只觉得寒风如匕首般,割得露在外面的脸、手指等部位生疼。他穿的还是张允铮特意准备的冬服,里面是皮草,外面缝了旧缎子掩盖着,按理该是十分保暖,可是此时,却觉得像穿了一层纸,肩膀前胸后背全发凉。衣摆下边,脖子的围巾缝隙,靴子的开口处,更能感到寒意钻入。在马上驰骋,不久身上就微微发热,但是这种热意却无法抵御寒冷,反而让身体更加敏感寒意的侵袭。他看着周围军士们穿着破旧的麻布棉衣,露在外面拉着马缰的手指都冻得红肿,一时眼睛被风呛得要流泪。   他们到了城外一处兵营下马,等待沈坚等人,也让大家下马缓和一下四肢。他们没有等多久,沈坚就带着新晋的“季军师”和“严军师”以“熟悉燕城周边的地形”出来了。这次,沈坚带了张丁。   张丁一见张允铮,就眼含热泪扑了过来,可到了跟前,却特别忸怩地叫了一声:“公子啊……”像害羞般歪了头。   周围的人哄然笑,张允铮紧皱着眉:“你又犯病了?!”   张丁扭着腰肢:“哎呦!奴家这么久没有见公子,这是情不自禁呀……”   旁边的人笑得厉害,张允铮低声道:“快别犯傻了!不然我揍你!”   沈坚说:“看来他还是跟你有交情,这么多年在我面前,他可一直很正经。”   张丁像个女子般在嘴前一摆手:“讨厌啦!说人家的坏话……”   大家继续笑,张允铮对张丁说:“玉兰陪我来了,我让他去找你玩。”   沈坚知道这是平远侯府内部的联络,不能阻止,只说:“你们要当心些。”   张丁点头:“好。”变得正式了。   再次启程后,沈汶领路,带着五十多人往燕城东北方向疾驰。她有轻功,骑术也在这一路上练好了,自然没有任何问题。沈毅和张允铮一左一右地在她侧后面跟着,沈坚与张丁看护着其他人。   沈毅如果以前对沈汶的特殊心智还残留着任何怀疑,此时也全消失了。沈汶对路径非常熟悉,到岔路口时毫不犹豫地选择道路,根本不减速。沈毅在边关几年,也没有如沈汶这么对地形了如指掌。看着沈汶在前面的身影,沈毅微蹙着眉头,深觉诡异。      在一边的张允铮见了,暗骂沈汶不小心。日中他们休息时,张允铮跟着去查看随行兵士的沈毅到了一边,低声说:“你别不知足!”   沈毅这些年在边关与兵士们摸爬滚打,拉扯起了自己的队伍,早就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严,现在竟然有个还没有弱冠的毛头小子来教训自己,还有关自己的妹妹!沈毅立刻极为冷峻:“你什么意思?!”   张允铮才不怕,鼻尖一抬:“就是让你别总皱着个眉头,看着不满意的意思!”   你竟敢这么说我?!沈毅锐利的目光盯着张允铮,这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沈坚对他说过张允铮是平远侯的远房子侄,他只认为张允铮是平远侯派来当个护卫,也算是平远侯府的一个代表。现在看来,这小子竟然对自己的妹妹有心思?!   沈毅眼睛危险地眯上了:“你是谁?能这么说话?”   张允铮更高地抬下巴:“我是谁?!那些迷宫图,是我画的终图和细图。那些武器图,全是我画的。那些武器,是我做的或者监制的!日后,上万弓弩和粮食,也会由我带着送来边关。怎么了?你觉得我不能说这些话?!”   沈毅咬着牙:看来这小子早就盯上自己的妹妹了!虽然人看着挺好,可是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冷冷地说:“你会摔跤吗?”   张允铮嘴角上扯地笑了:“想打架?!来呀!”   两个人解下佩剑,选了个空地,当场就扭在了一起。都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用什么武功拳脚,就只能狠命地把对方往地上按。沈毅这些年在边关当了大爷,气势磅礴,张允铮生来刺头,绝不服软。两个人不久就在地上滚成一团。   沈汶这边刚刚找到严氏,问她是否吃得消,就听见前面一片呐喊声。她们忙走过去,见兵士们围了一圈,拍手助威,地上的一片尘土中,沈毅和张允铮正来回较劲,一会儿这个上一会儿那个上……   季文昭在一边袖着手连连摇头:“啧啧,年轻就是火气壮!”四皇子在他旁边很担忧地说:“不会打坏吧?……”   沈汶扭头找到了正笑眯眯地旁观着的沈坚,对他大声说:“还不快把他们分开?!”   沈坚抬了下眉毛说:“当初张大公子可是把三弟按住揍了一顿……”   严氏听了嘿嘿笑,沈汶看严氏:“你要是不阻止他们,我就不让你去那个地方了!”   严氏马上收了笑容,对沈坚说:“沈督事,这位张小哥可是我们的人!”她对着沈汶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沈坚出声叹气,对张丁说:“拉开他们,我们该赶路了。”两个人上前,一个拉张允铮一个拉沈毅,把两个人分开了。   这两个人虽然打得土头土脸,可是谁也不敢下狠手,自然没有受伤,两边对着使劲拍土,都摆出了胜利者的姿势,沈坚笑着说:“走啦走啦!看什么?”大家嘻笑着上马,心情很好。   沈汶这次示意张允铮骑到自己身边,迎着风责问道:“你和我大哥打什么架?!”   张允铮说:“他想打的!你怎么不去说他?!”   沈汶对自己的长兄很敬重,哪里敢说沈毅?只能对张允铮嗔怒:“不许和我哥哥们打架!”   张允铮嘟囔着:“谁想打?一点都不痛快!还不如和我哥打呢……”   沈汶细眉皱起:“你还想痛快?!你打痛快了,我怎么办?!”   张允铮不说话了。……   队伍后面,沈坚笑着对沈毅说:“平远侯府那小子就是那个臭脾气,可是人很不错,你跟他较什么真?”   沈毅叹口气,低声问:“娘知道吗?”   沈坚一愣,不确定地说:“怎么可能知道?”   沈毅锁着眉头,严氏知道他在想什么,过来说:“那位张小哥去过……额……镇北侯府,听说夫人很喜欢他,有意做亲,可是皇帝不想让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结亲,这事才作罢的。”   沈毅的眉头这才松了些,可是马上问严氏:“你怎么知道的?”   严氏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妹妹告诉我的。她特别爱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说那位张小哥跟……文小弟是很好的一对儿!”   沈毅哼声:“便宜了他!”   沈坚苦笑了:“你就别抱怨了,现在这种情形……”他也叹气了:沈汶这么在男子中间抛头露面,还能嫁人吗?   沈毅又低声问:“她怎么知道边关的地形?”   沈坚也小声回答:“她说她在阎王殿里通读了千年兵书……”   严氏补充说:“肯定也看了阴阳镜!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山川地形……”   沈毅又看严氏,严氏很郑重地说:“是我妹妹说的,我说过,她什么都告诉我!”   沈毅眉头又皱上了:看来自己这个二弟妹可真够长舌的!这么机密的事都告诉自己的哥哥,难怪严军师来相助沈坚。   沈汶带着马队疾驰了一天,下午时分进入了山地,到了马匹不能行走时,沈汶下马,告诉沈毅让士兵看守马匹,只几个人随自己上山。沈汶打头,张允铮扯着四皇子,沈毅帮着季文昭,沈坚拉了严氏,半个时辰,登上了山峦的顶部。   此时,冬日的太阳西挂,阳光带了些微红,但照不透厚重的冬云。四周的山脉上留着片片冰雪,北风冰冷。   几个人站在山脊处,才发现虽然他们登上山的这边山路陡峭,可这片山脊的北边却是漫长的缓坡,易于行走。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山谷间的空当宛如一条大路蜿蜒而来。   他们站立的附近,有一段前朝所建的长城,正是在险要之处,可惜已经残破不堪,只有根基和低矮的墙壁在冰雪中隐现。城墙内侧不远,就是一处悬崖。   季文昭皱眉看着,说道:“这段城墙已然没有功效,若是修复也很废人力。”   严氏望着远方激动地说道:“这就是我看到的地方!那边的山谷中会挤满北戎的军队,有无数旌旗!”   沈坚诧异地说:“你看到的?”   严氏点头:“是,你……文小弟施了法,我看到了!他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季文昭紧皱眉头:“若是如此,他们翻过这山就可避开燕城,必须在这里阻击他们吗?此地如此狭窄。”   沈汶点头说:“北边出了山区就是草原,利于马匹奔驰。这片山脉中,只有这里还算是个坎儿,能让十几万大军集中攻击。”   季文昭说:“可是这里北边的地形并不那么险峻!一千人在此地,也无法抵御多久!”   严氏在沈汶身边急促地问:“这里站千人都很勉强,你肯定要选这里?!你快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地方?”   沈汶摇头:“别处山势很陡,北戎不会选择的。就因此地山势缓,虽然山路漫长,可是易于攀登,所以火罗选了这里。”   季文昭脸色异常严峻了,对沈汶说:“既然有利敌方,就不利我方。你为何一定要选这个地点?”   沈汶说:“不是我选的。”   几个人同时问:“谁选的?!”   沈汶指沈坚:“是他选的。”   大家一愣,沈汶说:“在我梦中,我二哥得知北戎一路大军从这边过,匆忙带了千名将士前来阻拦,就是在这段长城上,与敌军交锋,依着那段残墙,以少胜多,打退过北戎先锋的多次冲击,直到敌兵满山而来,两方混战,我二哥被内奸所害……”   众人又都转头看地形,沈汶说:“这些年干旱,没下什么雪。可是明年冬天,雪暴成灾。他们进攻的那年,也是大雪。   沈坚看着前方沉思,说道:“若是大雪封山,那么山路就是缓和,也不易攀登,若是全力拼杀,也还是可以抵挡一阵的。”   严氏对沈坚说道:“我不要‘一阵’!我要……”可是她咬了一下嘴唇,挥手道:“好吧!我就同你抵挡一阵!”   沈坚少见地严肃起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燕城已是不对……”   严氏打断道:“我是军师!自然要临阵给你出谋划策。”   沈毅说道:“你们两个都不要争了!此地要由我来负责。二弟,你开始接手我的卫队吧,我去中军协助侯爷。”   沈坚道:“这怎么行?文小弟说了,这是给我的任务,要我来完成的。是不是?”   沈汶点头。   沈毅有些愤怒地看沈汶:“你怎么能?!”   季文昭断然道:“如果只是‘一阵’,就要另选一地,不能只是‘阻拦’!按你所说,此路军不能入我境内。”   沈汶否决说:“不能换,这是最好的地段了。”   四皇子也表示不同意了:“可是敌我兵力太悬殊,不能这么牺牲我军兵士……”   张允铮恶声恶气地对沈汶说:“别犹豫了!快说!你为何要让十几万大军集中攻击此地?!”一语而出,大家都安静了,看着沈汶。? ☆、访友 ?  沈汶望着眼前的长坡,带着丝黯然说道:“是为了消灭所有企图越过此山的敌人。”   季文昭皱了眉:“‘消灭所有’?”他四外观望,说道:“难道要用雪崩?我们所在的这个山脊,内侧山坡陡峭,可是北边的这一侧,算是缓和,大概无法制造雪崩。”   严氏指着山谷说:“那边倒是可以制造雪崩,但是不见得能一下子就淹没山谷,山谷太宽敞,他们该有时间避让。”   沈毅摇头说:“不能只驱散他们,不然等雪崩后,他们还会再来。”   季文昭点头:“一定要消灭入侵之敌!让他们不敢轻易再犯!”他看沈汶:“你说吧,怎么才能‘消灭所有’?你别又来你那套死后怎么怎么样的话!现在是敌人侵犯了我朝边境,后面有万千百姓,你此时手软,就是卖国!”   沈汶带了些怯意说:“他们也是人啊,有些是听命而来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活命。”   季文昭斥责道:“女的就是不能成大事!光顾念人情,而不思道义!人怎么了?人也要有良心!不能因为自己没吃的,就去抢劫!不能因为是命令,就干坏事!那些兵士过来,就是怀了烧杀掠抢的心思!你觉得那些人打入了我朝的城池,不会杀人放火?会仁慈相待我百姓?你怎能如此愚钝?!”   严氏也催促:“如果你心里过不去,我就让人在远处竖个牌子,告诉北戎大军过来就要生死自负还不行?!”   沈毅点头道:“我朝边境离此有百余里,可以将界碑好好标明,警告他们不可过界。”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等了那么长时间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再看着你梦境成真吧?!”这些人只有沈汶明白张允铮指的是她千年的等待。   沈汶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年的冬天非常非常冷,滴水成冰,而且有几场大雪,北方冻死了许多牲畜百姓,所以北戎才会起兵前来。这一路军是三路军中最弱的一路,虽然有火罗的几万精兵,但是更多的是临时起意随军找活路的人。”   方才同声指责沈汶的人都不说话了,沈汶又叹气:“我为何心存不忍,是因此计不给对方悔过的机会。”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季文昭说道:“虽是如此,我方以千人抵抗对方十几万,已是十分劣势,不能当东郭先生。”   沈毅沉重地点头说:“若是容他们过来,燕城后方就被切断了,南方的城镇没有保障,必须阻止他们。”   沈汶说道:“可惜我的计策,不是阻止,是死。”   山风呼啸而过,夹杂着从地表掀起的细小冰粒。   严氏对沈汶说:“那你也要告诉我们!因为那时,你不会站在这里,而你的二哥,我,会在这里,该如何决断,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季文昭点头说:“对呀!那是应该由在此面对生死的人来决定。”   许久不出声的四皇子开口应和季文昭说:“是的,我们都是局外之人,既然对方能侵犯,我方就能抵御。你该做的,就是把武器和策略给我们的人,到时候,是他们去拼杀,而不是你我,所以,你要相信自己人。”   沈汶终于说道:“此计第一,是要保密。此处城墙不能公然修复,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得在私下进行。明面上的,直到我二哥死后,才能进行布置……”   严氏惊呼:“你二哥要死?!”   沈汶点头:“是的!他需要死……”   严氏刚要再说什么,季文昭对她摆了下手,问道:“第二呢?”   沈汶说:“第二,要有敲锣打鼓吹唢呐的人……”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季文昭追问:“鼓乐手?”沈汶证实道:“鼓也许不用,但是铜锣唢呐一定要有,非常响亮的乐器才行……”   沈汶将计划细讲了一遍,然后,谁都不再指责沈汶心软了,只觉得透心凉。   沈汶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大家,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此计太……太那个了?”   方才义正词严地指责沈汶的季文昭清了下嗓子说:“无毒不丈夫……不对,最毒莫过妇人心……”他算知道了,沈汶那不是什么心软,是负疚!   张允铮瞪他:“你说什么呢?自己拿不出制敌之策,就知道说怪话?!你倒是说个比这更好的呀!”   季文昭对着傍晚的天空叹了一下:“北戎如果悍然入我领土,就不该让他们回去了,否则后患无穷!现在我方处于弱势,以弱敌强,不得不用奇谋。此计与雪崩结合,的确能粉碎这路北戎南进之图。”   沈毅冷酷地说:“要先用此计!”   沈坚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季文昭赞同道:“是,要除去他们的精兵。”      沈汶看向严氏,严氏明白了,说道:“这里的准备由我来做。”   沈坚方要反驳,季文昭点头说:“还真是,若是由严……大舅协调,最是稳妥。”   严氏打了沈坚胳膊一下说:“看看,幸亏我来了吧?”   四皇子还是担忧:“肯定能守住吗?”   沈毅说:“如果真守不住了,千万不要死扛着,我会来接应你们的。”   沈汶点头说:“我刚才说了,这路兵马并不强悍,如果将火罗的精兵消灭了,余下的,就是过来一些,也不足为患,只需事先将沈家军散去二三成……”   沈毅皱眉:“散去二三成?!”   季文昭马上领悟了,点头说:“对,是要散去!”   沈毅慢慢摇头说:“侯爷定是不允。”   沈汶一翘嘴角:“你们不用提出来,届时朝廷会发话的,侯爷若是忠心,就必然听从。”   严氏说:“我明白了!皇上太子那边还会让侯爷削减兵士。”   张允铮哼声道:“这种自毁长城的事亏他们做得出。”   四皇子皱眉:“他们真的……会那么傻?”   沈汶一笑说:“季军师这边闹腾起来,消息传到京城,你就知道他们傻不傻了。”   严氏也忍不住笑了:“天下闻名的博弈天才季国手投军,辅佐武将,再大兴土木,制造武器……嘿嘿,你说他们怎么能坐视不管?”   季文昭感慨:“人心自私,以私灭公,因私毁国,也不是稀奇之事。”   四皇子觉得自己站在两个阵营的交界处,完全可以理解双方的不同见解。他可以想象,如果皇帝听说了燕城的种种动静,怎么可能不起猜忌之心?必然要求镇北侯削兵以自表清白。而对面,就是虎视眈眈的北戎,但凡有爱国之心的守将,怎么能不准备应敌之计?可惜皇帝最担心的是臣子拥兵自重,一定会疑心那些说北戎危险的人是为了挺镇北侯……   站在这暮色苍茫的山脊上,四皇子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喃喃自语道:“当皇帝有什么好?”   季文昭也点头说:“如此制度,我朝不亡在今天,也必亡在明日。”   沈汶说:“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不要说我朝,中华奉行皇权的每个朝代都亡了,而且,一旦灭国于外夷,敌人必将皇家子孙赶尽杀绝。所以,谁当了皇帝,谁就注定后代断子绝孙。可人们就是看不透,还是要夺皇位,走这条老路。”   她看天色晚了,说道:“我们下山吧,今天回不去燕城了,要在山下宿营了。”说完,领头往山下走。张允铮知道下山难,就走在四皇子身边。沈毅也跟着季文昭,随时扶他一把。沈坚和严氏却在山脊上多站了一会儿。   沈坚对严氏说:“你可以来做准备,但是开战时,你就不要上来了。”   严氏带着风情地白了他一眼:“那怎么行?我做的准备,就得我来督战才行。况且,你我肯定配合得最默契,是不是?你还有更好的人吗?”   沈坚刚要说“张丁”,严氏马上说:“我是个爱吃醋的!你要是说有别人,我会生气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我可都做的出来!”   沈坚叹气:“这不是一回事。”      严氏笑眯眯地挽了沈坚的胳膊:“怎么不是?我们心贴心,是最好的搭档啦。你可不能选错人呀!除了我,谁也不行!明白吗?……”两个人走下山。   季文昭思考着沈汶的计策,很想对沈毅感慨下沈二小姐的辣手。但沈毅是沈汶的哥哥,虽然大家都叫他“沈将军”,可也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在季文昭看来,仍属“毛头小伙”的类别,不然也不会和愣小子张允铮滚打在一起。万一自己说沈二小姐的坏话让他反感了,自己再要摔倒时,他不扶自己怎么办?季文昭就紧闭了嘴,没敢点评沈汶的心机。   四皇子与张允铮默默地走了一段,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平远侯的儿子?”   张允铮一愣,反问:“你为何这么说?”   四皇子看了看后面离得远的季文昭和沈毅,小声说:“那位文小弟最会揣摩人心。她让严大舅掌握此地的设计,是因日后她的夫君会到此迎敌。我现在明白了,她带上严大舅,是有打算的,可不是只是为了让他们夫妻相聚。那么,她让你在那处山崖设伏,肯定是因为平远侯是你非常要紧的人,所以,平远侯该是你的父亲才对……”   张允铮不高兴地反驳:“你怎么不说她带上你可是事先没有打算的?”   四皇子说:“你没听她说吗?日后她要我帮个忙。”   张允铮继续胡搅蛮缠:“帮个忙就让你跟着走了这么大一圈,这是不是太亏了?”   四皇子看张允铮:“你总是向着她,你就不害怕?”这种能设下圈套,坑杀万千人的女子,谁敢要?   张允铮翻白眼:“怕什么?我胆子没那么小!”……   到底也没回答四皇子的问题。四皇子可不认为张允铮是忘了,他认为自己猜对了,张允铮避而不答而已。张允铮一定是平远侯在外面生的儿子!沈二小姐知道了这件事,进行情感绑架,让张允铮相信如果完成了那个埋伏,就立下了大功,日后能认祖归宗了……   四皇子暗叹:沈二小姐对人心的把握真是太准确了,根本不用荣华富贵,而是用情感。人哪里能逃开爱恨情仇?沈汶就是依着每个人的所爱所恨,把他们推到了合适的位子上。皇帝和太子怎么能够防范一个根本没有出面的敌人?沈二小姐现下应在庙里祈福。谁能把她与朝堂上三皇子得了文官的支持,季文昭前往边关投军联系起来?沈汶自己做了什么?没有出过一个钱,没有制作过一件武器,没有任何领导地位……可是北戎三路大军却因她此行而不能入中原一步……   四皇子感到自己的无能,别说自己,就是季文昭大概也无法匹敌沈汶的隐蔽和诡秘,何况太子……四皇子喃喃地说:“可怜的太子……”   张允铮不满地说:“他有什么可怜的?心智不明,残害忠良,真让他得逞了,就是个亡国之君。你难道觉得他是对的?”   四皇子叹气:“他是不对。我可怜他,是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若是不当太子,成不了皇帝,太子没有强大的外戚,就是逃走也没人能养活他。若是还留在皇家,就该封王,可谁敢把前太子封王?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弄到最后,不是就是个死。……   张允铮也大致明白这个道理,撇嘴道:“真没意思!我可不想投生在皇家,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四皇子叹气:“我也不想呀……”   两个人说了一路话。   等人全下来了,天也黑了,沈毅让兵士就地扎营,休息一夜后,次日骑马回燕城。沈坚带着季文昭和严氏分路行走,沈毅带着兵士和沈汶等回了兵营。   沈汶张允铮和四皇子回到他们住的院落时,又是个傍晚,屋中已经点燃了烛火。   苏婉娘迎出来说:“太好了,你们回来了!我让人准备好了面,马上给你们下,还煲了骨头汤,段郎中放了点药材,挺好闻的。你们快去洗脸洗手,赶紧来喝点汤去去寒气……”   她梳着成婚妇女的发髻,脸上涂着药粉,还画了皱纹。沈汶在京城时常常夜里回来,被苏婉娘唠叨,已经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哼哈了一下就进屋了。可四皇子又冻又饿,原本心中充满了对皇家境遇的无望感,被苏婉娘这么一关照,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他有点瘸地走向苏婉娘,表情很可怜。   苏婉娘一见,也不顾什么大防了,过来搀扶了他,小声说:“你可不能再这么出去骑马了。我又给你做了副长护膝,能把小腿都裹上,你今晚就戴上……”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一个劲儿地点头,说道:“多谢娘子……”   苏婉娘脸一红,狠狠地掐了四皇子一下……可惜外面衣服太厚,根本没掐到肉上。四皇子低声说:“娘子省省劲儿,等夏天再掐不迟。”   苏婉娘咬着后牙说:“你再说!再说不给你护膝了!”   四皇子嘟囔:“我的腿好疼……”   苏婉娘呸道:“赖皮!”把四皇子搀回了屋中。   张允铮在前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很不高兴!他看着先进了屋的沈汶的背影,觉得沈汶实在太迟钝!她的丫鬟都比她聪明……接着就自我反省:四皇子很狡猾,知道怎么示弱买好,自己是不是也该装下腿瘸什么的……但是沈汶大概不会注意到!这个小骗子现在满心都是阴谋诡计,自己要争取到她的注意力才行。……   ----------------------   沈湘骑着马,催促着沈卓:“你怎么骑得这么慢!得有两三天的路呢!你倒是快点呀!”   沈卓知道他们这么一出城来,怎么也得到那个寺庙才行,不能中途返回,以免盯着他们的人看出破绽,可也发愁该怎么对沈湘解释沈汶其实不在庙里。沈湘脸上藏不住事儿,如果知道了沈汶正在谋算的,万一露出点什么怎么办?他左思右想,一直在努力编结合适的谎言,把真正的情形掩盖过去。   可沈卓怎么拖延,他们还是到了沈汶和严氏应该正祈福的庙宇所在山下。沈卓带着两个护卫搬了东西,陪着沈湘和她的丫鬟春绿上了山。到了庙门前,沈卓对沈湘说:“里面都是尼姑,我上次就把东西放这里了,你还进去吗?”   沈湘瞪眼:“当然啦!我走这么长的路定是要见见她们呀!”说完敲开了门,说了来意,让里面的人出来和帮着把带的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自己带着春绿走进院内。   沈卓让护卫先下山,自己留在门外等着,掐算着还会有多长时间沈湘就会大喊大叫地跑出来,而他得说什么来安抚她。   可等了半天,沈湘两个人也没出来。   院子里,沈湘和春绿见到了匆匆迎出来的严氏的丫鬟鲫鱼,鲫鱼脸色惨白,把沈湘和春绿迎进了屋中,让她们坐了,自己就开始落泪。   沈湘急了:“怎么了?我妹妹和二嫂呢?”   鲫鱼哭着说:“二夫人,带着二小姐回娘家过年去了,还不让我告诉别人,这可怎么好?”   沈湘一愣,接着哈哈哈笑起来,说道:“我还怕她们傻乎乎地在这里守着,去就去了吧。”   鲫鱼接着哭:“大小姐!二小姐是来祈福的,要是中间跑了,被人发觉了,那可怎么办呀!不仅她的名声完了,镇北侯府的名声也完了啊!”   沈湘脸色沉下来,郑重地点头说:“这个,咱们可不能告诉别人!春绿,你要小心!”   春绿叹气:“小姐,主要是你得小心!别露出马脚!”   沈湘握拳捶空:“一定不能露出来!春绿,你帮我注意着点儿!我要是说得不对,马上打断我!”   沈湘和春绿说了下回去怎么交账,才与鲫鱼告别。她们出了院门,鲫鱼才跑回自己的卧室大哭起来:“娘啊!吓死我了!真吓死我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可受不了了……”   沈卓惊讶地看着沈湘若无其事地从庙里出来,后面跟着表情很平静的春绿,不由得问道:“小妹和二嫂好吗?”   沈湘记得沈卓说上次来把东西放在了门口,自己没进去,想来他没有见到沈汶她们,就说:“挺好的!她们问家里人好呢,小妹看着像是胖了。”   沈卓惊讶地瞪大眼:“真的?!”   沈湘高抬下巴:“真的!快走吧!”   沈卓暗笑,松口气,与沈湘下了山。   沈湘实际没见到沈汶和严氏,深觉这么几天出来白跑了,就说道:“既然出来了,我要去看看五公主。”   沈卓忙说:“我可不能去看!”皇帝有意思要赐婚五公主和他,他要是去看了可不落实了传言了?   沈湘说:“你不用去见,陪我走到山下就是了。”   沈卓还是不同意:“不行!我不能那么接近,瓜前李下的,我只能送你到……五十里之外!”   沈湘无奈地说:“好吧!我得把这事告诉大哥二哥他们,让他们揍你!”   沈卓笑着说:“怎么会?他们离得那么远,哪里够得着?”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难受:大哥二哥现在在边关肯定正在备战,连小妹都过去了,可自己却留在了这里,陪着妹妹去访问闺蜜!沈卓觉得很失败!   他们这边往五公主修行的地方去了,不知道与此同时,张允锦也在平远侯府中听着李氏的教导:“你如果真要去看她,可要让你爹派人护送,而且,快去快回,别在外面停留得太久了。”   张允锦都应了。她与沈卓的婚事未成,十分理解五公主当初的悲伤和决然,过年她得去看看五公主,好好和她聊聊,就如沈湘当初安慰了自己那样。   而三皇子也准备次日去看看妹妹,而且他让人给沈卓带信说要见面,可回信却说沈卓护送着沈大小姐去看守在庙里的沈二小姐去了。三皇子有点希望最好能在路上碰上,哪怕正面看看沈湘,笑一下,说句话也好,两个人真是好久好久都没有见面了。   于是,当沈卓和沈湘到了五公主修行的道观附近,就要分头行动时,看到一队人马过来了。沈卓仔细看,竟然是平远侯府的标志,一时大为高兴,马上让人过去打听一下,回报说是平远侯府的张六小姐前去探望五公主。沈卓大喜,沈湘马上笑着说:“我过去和她一起走,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沈卓马上很正经地说:“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也得有个兄长陪着走才对。”   沈湘鄙夷道:“你现在摆了兄长的样子了?刚才怎么不陪着我去?!”   沈卓说:“那不是要避嫌吗?”   沈湘问:“现在怎么不避了?”   沈卓理所当然地说:“现在要惹起嫌疑才好。”   他们这边正等着平远侯府的车马过来,那边又来了一队人马,沈卓一看,却是皇家的旗帜,说道:“到这里来的,该是三皇子吧?”   沈湘的脸一下子红了,说道:“我去与张家妹妹一同坐车。”说完,就引马往平远侯府的车队骑去。可三皇子远远见镇北侯府的车队,早就锁住了穿着红衣的骑者,一马当先,达达而行,满脸兴奋地迎着沈湘骑来。   沈湘见此情景,也无法转身走,只能咬着牙低头继续骑,希望三皇子能自觉地错马而过。岂知三皇子放慢了马速,故技重施,连声说道:“好久没有见了,你还好吗?千万别答应别人的亲事!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也不会娶别人的,就你了!别听他们瞎说,我不会娶什么侧妃之类的,谁送的女人我都没要,我的清白未失,都给你留着呢……”   沈湘羞得脸红脖子粗,好在有帷帽,三皇子大概看不清。她一踢马肚,加速骑去,到了平远侯府的车队前,翻身下马,钻入了张允锦的车中。一进车厢,张允锦惊喜地叫:“沈家姐姐!太好了!”   沈湘摘了帷帽,张允锦诧异地问:“你怎么了?脸这么这么红?”   沈湘含糊着说:“方才跑马跑的……哦,我跟你说,我那个三哥又欺负人!如果不是你们到了,他都不会送我去,让我自己走剩下的五十里,说什么要避嫌。现在他又要送我们了,还不避嫌了,你说有这么厚脸皮的吗?”   这回,张允锦的脸红了,咬着嘴唇低了头,沈湘才偷偷缓了口气,暗骂三皇子真是个鲁莽的家伙!说的都是什么混话。如果不是看在他是三皇子的份儿上,自己真想用鞭子把他狠抽几下!   三皇子怎么也不能掉转马头去追着沈湘表白,只能继续前行,和沈卓碰头了,三方人马并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访问五公主。   五公主虽然日常饮食无缺,但是心情难免抑郁。山居岁月静寂,她只能靠着画画打发时间。她最常画的自然是莲花,零零散散地,她已经画了百多幅莲花图,渐渐有了心得,竟然越画越喜爱了。   这日才完成了一张莲花图,就听见外面人声熙攘,道姑前来说是三皇子和镇北侯府的沈大小姐还有平远侯府的张六小姐来看她了。五公主激动起来,忙说请,这边将笔洗净挂上,披上了外衣,才到门口,张允锦和沈湘已经让人领着过来了。   沈湘笑着说:“姑子说你在画画呢,我得来看看。”   张允锦也笑着说:“我也想看看呢。”   五公主笑:“什么画画?就是乱涂一气,解闷而已。”将她们让了进来。   沈湘和张允锦脱了外衣,就去翻看五公主放在墙边长案的一卷卷的画。沈湘赞叹道:“哇,你画了这么多呀!”   张允锦看了十几幅,竟然都是莲花,想起那日莲花会的事,一时难受,流下了眼泪。   五公主忙笑着说:“你哭什么呀,我可不想哭。”   沈湘也明白了道理,想到三个人都是陷在无望的姻缘里,也叹气。   张允锦指着案子上五公主才画完的一幅莲花说:“这幅画送给我吧。”   五公主脸有些红,小声说:“还是……不要了……”   张允锦坚持道:“就要!姐姐!你不要如此心苦……”   五公主叹息道:“哪里辛苦了?这里很清静,也不用应付什么人,姑子们对我很尊敬,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肯定比四公主过得好。她远在北戎,才真是苦。”   张允锦也点头说:“和番的女子哪有好下场?前朝皇帝的女儿宁国公主和番,可汗死后被要求殉葬,她自己用刀划了脸毁了容才回来了。”   五公主说:“她还至少活着回来了,那个嫁了四个可汗的,两姓三辈四个男子,得多苦,死后都葬在了那里。”   沈湘撇嘴道:“如果她自己不愿意,怎么可能嫁过去?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她那个脾气,真的闹将起来,皇帝也头大。”   张允锦心有余悸地对五公主说:“她要是真不嫁,不就得是你了吗?”   沈湘压低声音说:“哪里有皇帝女儿轻易和番的?肯定是有人提出来的!”   张允锦不解地说:“那定是太子了。可是太子为何要让自己的妹妹和番呀?”   沈湘哼道:“还不是为了和北戎友好,不打仗,就不用给沈家军钱了呗。”   张允锦也小声说:“我听说了,朝廷一直削减军费,不给镇北侯军需,本来是太子提出的。”   沈湘不屑道:“卖了自己的妹妹和我们家作对!”   五公主摇头:“幸好我兄长不是太子……”   沈湘说:“他是太子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拿着妹妹去讨好番邦!”   她这么激烈地为三皇子辩护,五公主和张允锦都看沈湘,沈湘有些尴尬,说道:“咱们快多说几句,你哥还在外面等着呢。”……   三皇子和沈卓等在观外,两个人都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处看,心不在焉地一言一语地聊天。好不容易沈湘和张允锦出来了,三皇子进去见五公主了,沈卓看着张允锦戴着面纱,走过自己的身边,轻咳了一声,张允锦放慢脚步,沈卓行了一礼,张允锦只好停下回礼。   沈卓很悠然地笑着问:“张六小姐最近应该很忙吧?”   张允锦有些莫名其妙,眼看着沈湘离开自己,径自往马车边走去,才小声回答:“我忙什么?我不忙呀。”   沈卓有些诧异地说:“怎么能不忙呢?女子出嫁前不是要给夫君绣啊做啊,弄出一大堆东西吗?我身边也没丫鬟,内外衣服现在是府里给做的,以后不都得换成娘子给做的吗?就是不做外面衣服,里面的怎么也得要娘子亲手做吧?难道还用别人做的?我其实挺想讲究些的,冬衣要暖,夏衣要俏,还要绣上些我喜欢的图案,比如老虎啦,苍鹰啦……”   张允锦红着脸又呸:“还苍鹰?内衣能……能绣那种东西吗?”   沈卓笑嘻嘻:“我跟我娘说过,我娘说绣几只苍蝇就行了……”   张允锦破功,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沈卓挑着一边眉毛说:“我很挑剔的呦!你该事先做出来一些,一过来就给我,我不就不用等着了?”   张允锦再呸了沈卓一下,小声说:“你真无耻!”红着脸低头走,沈卓对着她的后背说:“喂,至少要有二十几套里面穿的呀,春夏秋冬的,我比你哥高吧?按着那身量就行……”   张允锦继续离开,可小声说:“你才没有我哥高呢!”   沈卓不能追着张允锦,只能再加了一句:“除了衣服,那些汗巾什么的,是不是也得为我准备些?你不想让我还用别人绣的擦脸吧?……”   张允锦连声呸,急忙钻进了马车。沈湘有武功,在车里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看到张允锦摘了面纱后脸色通红,摇头道:“我还指望你日后替我们报仇呢,可你看看你,现在就被他欺负上了!你直接说不干不就得了!让他找别人去!”   张允锦瞪沈湘一眼:“你说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他说的也对,他都定亲了……哪儿能让他拿着别的女子给他做的巾子擦脸呢……”   沈湘挥手道:“你可别掉他坑里!擦就擦了呗,又不是要了他的人去……”   张允锦推沈湘:“你胡说什么呢,羞死人了!”   张允锦回府后,就让人带着她去了库房,一连几天在那里选料。选出了几匹,还觉得不够,又去了李氏开的几家衣料店。可以说,光选四季和巾帕要用的料子,就忙了十多天。然后就是剪裁缝制绣花。她做得特别仔细,而且每天只用一个时辰,她想着,按着这速度,要是把四季的衣服都做了,至少得两三年吧。但是巾帕可以马上绣出几条来,好给沈卓先用着……这些都是后话。   三皇子和五公主见了,都有些伤感。   三皇子觉得是自己软弱,才让亲生的妹妹被逼出了家。见到了五公主,总是有种压抑感,只反反复复说些要保重身体什么的。五公主想到方才与沈湘张允锦说起了四公主的事,心中还感到庆幸,情绪比三皇子好多了。她问了些三皇子的起居,可也不敢问三皇子的婚事。她早就听说三皇子曾几次开口要皇上赐婚,可皇上都避开不答。现在她出了京城,旁观者清,知道镇北侯握着兵权,皇帝只要不换太子,就不会同意三皇子娶沈湘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自己的兄长,可皇帝却是自己的父亲。五公主一句话也不能说,只怕说了徒增他们的烦恼。   两个人互道了珍重,三皇子告辞出来。三处人马同路,三皇子与沈卓一路骑马,进了城,沈湘才与张允锦道别,各回各家。   这事情传到了太子耳中,太子不像以前那么生气,反而有些高兴,笑着对幕僚们说:“父皇不想让三皇子娶沈大小姐,也没有允下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的婚事,可他们就这么公然同行,还给不给父皇面子?把本宫这话传出去,看看父皇怎么办。”   皇帝听说了真的很不快:已经透露出去,他不想让镇北侯的第三子娶平远侯的女儿,可他们竟然见面交谈?!这不是给他好看吗?皇帝对镇北侯府的陈年积恨再次被触动,觉得镇北侯的孩子能这么无礼,一定是有镇北侯的授意!镇北侯肯定是觉得这些年朝廷没有提供军需,他还守在边关,就以为皇帝是要靠着他的支持才能坐稳江山,变得自大狂妄!忘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是在皇帝的手中。   皇帝决定对镇北侯要求军需的奏章一概漠视,等到有机会,用不上镇北侯了,一定要除去这种对自己不尊重、不与自己一心的人。? ☆、看灯 ?  张允铮一直没有找到能向沈汶示弱的机会,相反,他在沈汶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回来后,每天都有工匠由沈毅带着来他们住的院落里,张允铮把他们随车运来的武器和箭矢,比照着草图,一件件地对人讲解。沈毅在一边听着,也不得不赞赏这个愣头青是个极为认真的人,深谙每件武器的构造和制作中的技巧。他不知道张允铮在南方一年,没干别的,就是天天闷头制作武器,自然门儿清。   四皇子没了棋友,又不能出去,也常坐在一边旁观。   他有时觉得很荒诞:本朝禁止民间研制武器,武将要增加军备,也需向朝廷报批。镇北侯就是再手握重兵,也不能悍然制造这些杀伤力极大的新式武器,现在这些人在这里干的事可都是犯法的,论律当斩。皇帝是自己的父亲,太子是自己的兄长,按照孝道,自己如果不顺从父兄的意愿,就是不孝不悌,要是在民间,可以被父兄活活杖毙都没处说理去。……   可如果北戎真的像沈二小姐所说,三年后重兵入侵,中原不保,社稷无存,祖宗留下的江山失于外夷之手,万千百姓会死在战乱之中……若是自己为了尽孝而做出了让这些人抗敌无效的事,这种遗臭万年的罪恶,不知比不孝要沉重多少……   四皇子只能暗叹:道义要凌驾在孝道之上,自己肯定要跟这些人站在一起,可怎么说,都算是德行有缺了,日后得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他只能以沈毅沈坚沈二小姐也瞒着他们的父亲镇北侯来自我安慰,犯罪有了伙伴,也就不那么孤单……   苏婉娘每天还为大家做些针线,沈汶就是每天睡睡懒觉,有时打打坐。   晚上吃饭时,张允铮一问“你今天做什么了?”   沈汶的回答只能是:“休息了一天。”   张允铮很得意地微抬了头:“我可是忙了一天!”   段增和施和霖因为是郎中,被沈毅请去给兵士们看病,段增于是说:“就你忙吗?我也忙了一天!”然后他叹气:“军士们真是可怜,少衣少食,许多人有冻疮,气虚体弱。真打起来……”他摇头。   施和霖也跟着摇头:“这里还没什么草药,要是打仗,止血治伤的药肯定不够的。”   张允铮指挥着:“你们告诉季军师,让他协调。我下次来的时候,也可以送些草药来。”   段增斜眼看张允铮:“你什么时候也变得人五人六的了?”   张允铮翻眼皮说:“我现在可是头儿了,你有什么不满的?”   段增马上说:“那要是这样的话,我需要止血的三七、爬山虎、芦荟、仙鹤草、血余炭、棕榈、蒲黄、艾叶、侧柏叶、槐花、白茅根、地榆、白及……”   张允铮忙不迭地举手:“得了得了,你当头儿吧!我管你要东西!”   大家都笑了。   几个人在军营里享受着短暂的安逸的时光,离此地千里外的战场,却是一片血腥。   吐谷可汗终于围堵住了那股叛军,并且合围成功。原本想先围段时间,让对方箭尽粮绝再决战,可是叛军过于骁勇,几次险些突围而去,吐谷可汗只好进行攻击。两方拼杀起来,从太阳升起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天明……双方都是北戎人,同样强悍,叛军处于绝境,反而更加凶狠。一人能杀几个不说,临死还会不顾任何刀剑,扑上去抱住敌人,将刀子插入对方身体,同归于尽。   一向残忍的火罗都没有落下好,他与一个叛军撕斗时,突然胸口岔气,动作迟缓了片刻,结果被对方一刀砍在了鼻子上。虽然入骨不深,可是也是满脸鲜血,弄得他根本看不清东西,非但没法追上去杀了对方,反而陷入了几个人的围攻中。如果不是他的大哥贺多过来救阵,他险些死在战场上。   火罗将这次遇险归结于他在南朝受的旧伤,日后一回都城,自然又杀了几个南朝的使者泄愤。   吐谷可汗的兵将损失严重,是他一生征战中从来没有过的杀敌一千,自损三千的悲惨战役。   直到天再黑下来时,叛乱的一方才几乎全被屠杀干净,冬日的草原上布满倒卧的人马尸体。吐谷可汗下令一个个检查尸体,一定要找出自己那个叛乱的弟弟。等人报来说找到了他的尸身后,吐谷可汗让人将他的尸首碎尸成块,喂给野狼!   到了后半夜,战场上终于没有了喊杀声。乱匪除了在激战中突围而去的零星小队,均被歼灭。吐谷可汗舒了口气,抬头只见一轮圆月当空,亮得晃眼,才意识到时近正月十五,正是南朝汉人们的元宵节。   燕城中的物资匮乏,军中的存粮勉强保证着兵士的温饱,还要间或向民众施粥,以免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可就是如此,镇北侯为了鼓舞士气民心,还是让人布置了两条灯街,让民众张灯结彩,届时镇北侯还会带着幕僚将领前来观灯,好有个过节的气氛。季文昭和严氏自然会与镇北侯的其他幕僚们一起行动。   军营里的张允铮在没有沈毅和季文昭的情况下,就可以自作主张。他被拘在这里快十天了,有些烦,晚饭后,就提议出去看看灯。   施和霖不想出去,他天天在外面跑,就说道:“你们愿意去就去吧!这里太冷了,我老了,受不了,不出去了。”   段增面带倦意地在椅子上坐着,说道:“我也在家守着吧,我今天看了上百个兵士,真是累了。”   施和霖激动地看段增:“……儿啊!你真是个好孩子!”   段增立眉:“谁还是孩子?!你别弄错了!”   施和霖马上说:“好啦好啦,你不是孩子了!那么,你是不是就该成婚了……”   段增打断:“你这么说,我可就去跟他们出去!”   施和霖说:“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最近想起‘肘后方’里说的一个方子,也许能治冻疮,得跟你说说……”   于是,段增和施和霖就留在了军营里,张允铮带着沈汶四皇子苏婉娘以及自己的人去看灯。   在这里看灯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京城的灯街肯定比这里要繁华,可四皇子却激动得心乱跳:他的心愿真的实现了!能像常人那样走路,与苏婉娘一起去观灯。   因为沈毅警告过他们,说这城里线人多,有人可能认识他们,所以人们谁也不能露出面目,都穿得鼓鼓囊囊地,头上带着大帽子,还用围巾把脸捂着。只露了眼睛。   张允铮让自己的人分散开,别露出像是护卫的样子,一群人在黑乎乎的街道上走了许多条街,才到了燕城的灯街。相比京城的繁华豁亮,这灯街就逊色多了。街两边高挂着式样简单的灯笼,店铺门脸也不堂皇。街上走的大多百姓穿得厚实,因是寒夜,捂脸的人也很多。青年男女倒是比京城的少年们要更大胆些,许多人并肩走着,还公然说笑,一点也不羞涩。   一开始,沈汶和苏婉娘一起在前面走,其他人跟着,可当她们两个人站下来看一个灯上提着的灯谜时,四皇子快走了几步,站到了苏婉娘的身边。张允铮一看,自己也不能落了阵,也挪步站到了沈汶身旁。   再起步时,就成了苏婉娘四皇子走在前面,沈汶和张允铮走在了后面。   沈汶半撅了嘴,狠狠地瞪着前面两个人。   张允铮笑了:“你这是嫉妒吧?”   沈汶小声嘘了一下,可是低声说:“谁嫉妒?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人离婉娘姐姐这么近!”   张允铮冷笑着:“这就是嫉妒!”   沈汶甩了一下手道:“你懂个什么?!这是,这是珍惜我婉娘姐姐……”   张允铮出声叹气:“算啦!为了安慰你这只嫉妒的猪,我就告诉你个招儿!”   沈汶扭脸:“什么招儿?”   张允铮瞥了她一眼,很高傲地说:“就是别看他们。”   沈汶说:“他们就在我前面,怎么不看?”   张允铮抬头挺胸,“你可以看我呀!”   沈汶忸怩了,一扭肩膀:“谁想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调子开始拉长,带着娇嗔的语气。   张允铮立刻鄙夷地说:“你这是什么眼神?!还敢说自己不是猪?”   沈汶拿胳膊肘去撞张允铮的胳膊:“你这个坏蛋!”   张允铮不为所动,嘴里屈尊纡贵地说:“好啦,大元宵节的,我今夜就不跟你计较了!猪蹄什么的,尽管来吧!”   沈汶一边笑,一边连连用胳膊去撞张允铮,嘴里说:“去去!你到那边走!”   张允铮说:“那怎么行?眼神不好的猪走失了怎么办?好不容易送了一路,可不能丢了……”走得更近了些,跟沈汶肩并肩。   沈汶脸有些发烧,不能接着撞张允铮了,她忽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亲密,张允铮刺猬一样的言辞,仿佛是一只只触角,向她伸过来,摇摆着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沈汶却不想说什么了,只在围巾后笑:两个人就是这么吵吵闹闹地长大的,现在看来,所有的争吵,都不过是一次次的交流。自己的心虽然装满了复仇的计谋,可张允铮就是凭着这些无理取闹而霸道地争得了一席之地。她现在心中的杂念太多,不可能全身心地去爱,但是被一个人陪伴着的这种感觉真好。无论日后会怎么样,她该好好享受现在的时刻……   走在前面的苏婉娘其实也仔细听着后面的动静,听见沈汶两个人开始还拌了几句嘴,后来就没声音了,有些担心两个人在闹别扭。四皇子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小声说:“你不必为他们担心,张小哥人很好。”他非常想说,若论为人真诚,他可比你那心机深沉的小姐好太多了,可是他没敢。   苏婉娘悄声说:“我家小姐性子静,我原来以为她该找个对她温柔可亲的夫君呢。”   四皇子想起自己的母亲对皇帝总是谦恭有礼,从来没有提高过声音,可最后却是孤独地被毒死,没有得到父亲的保护,有些伤感地说:“那些都是表面的,最要紧的,是一颗真心,对她有爱护之情。张小哥有……可……”你那小姐,没多少……   苏婉娘点头说:“她倒也说起过,这次,要找个有真心的人。”   四皇子不想再多谈那个让他有些畏惧的沈二小姐,及时地将谈话接入正题,对苏婉娘轻声说:“我可是真心的。”   苏婉娘笑着低声道:“哪里有这么说自己的?”   四皇子点头说:“当然可以说啦,你看我跟着你跑到这里来,也想护着你,还想和你过一辈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苏婉娘低着头说:“那我还得谢谢你?”   四皇子摇头说:“不用谢,和我过一辈子就行了。”   苏婉娘出声轻笑:“你倒是敢张口说,一辈子可长了。”   四皇子说:“怎么会?你看那些书上写的,什么白驹过隙,什么岁月催人老,什么人生苦短,若是快乐,一辈子会很短。”   苏婉娘有些怅然地点头说:“若是快乐啊……”   四皇子轻轻地碰了下苏婉娘的胳膊说:“是啊,若是快乐,这辈子就转眼即逝。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不然我的一辈子就会太长,度日如年般难熬。”   苏婉娘侧脸看四皇子:“你跟谁学得这么会甜言蜜语了?”   四皇子悄悄地紧靠在苏婉娘身边,轻声说:“这就是甜言蜜语了?可我怎么没觉得说出了我心里想的万千分之一呢?”   苏婉娘很有些窘迫,但又不想挪步躲开四皇子,只能低了头小声说:“这还不叫甜言蜜语?简直,比蜜都浓了千百倍呢……”   两个人都在面巾下笑得咧嘴,庆幸有巾子蒙了脸,谁也看不见自己这么快乐。因为在路上走,说悄悄话时两个人的头就要凑近,也不能说太大声,不久,两个人也都不说话了,胳膊几乎贴着一起走着。   他们一些人走得并不快,可还是很快就把两条街都走完了,四皇子很有些恋恋不舍,他是在前面的人,就领头进了街边的一处开着门的店铺。   这家店铺卖的是一些木雕,里面掌着灯火,冷冷清清的,除了一个瘦弱的年轻掌柜,一个人也没有。这也难怪,大荒年的,大家的钱都去买粮食了,谁还能买什么木雕?四皇子苏婉娘沈汶张允铮加上三四个跟着张允铮的人一进来,就把小店塞得满满实实。   店里的架子上陈列着件件大小不一的木雕,四皇子看那木质十分一般,可雕工却很精细,一只公鸡的羽毛一片片都可以看得清,一个小麒麟雕得活灵活现的。想到自己其实没有银子,他拉下了面巾,扭头看张允铮。张允铮也扯下了围巾透气,看到四皇子的眼神,一点头说:“大家都随便挑,算是给家里人带个礼物,我来付银子。”   众人一听,都应了声,探头去看木雕。   四皇子心中很感激张允铮,他这么一说,就没有让自己难堪。   苏婉娘也看来看去,小声说:“得给我弟弟挑一个……”   四皇子忙将那小麒麟拿起递给苏婉娘,说道:“这个就雕得很好。”   苏婉娘拿了,四皇子仔细看看,又捡了支木头钗子,钗子头上是一支梅花,四皇子小声说:“我们在外面,你可以戴着它,一点儿也不起眼。”   苏婉娘脸红着点了下头。想着怎么也得给四皇子找一件东西,就选了支男人用的木簪,簪子头上是一条在浪中的鲤鱼,大概是取祝愿学子鲤鱼跃龙门之意。   四皇子小声说:“我弱冠之时,就用这簪子吧。”   苏婉娘说:“那怎么行?这是木头的,怎么也得用金呀玉的才行。”   四皇子说:“金玉易得,可这燕城的木簪,还是你亲自挑的,没有诸多机缘,是得不到的,自然是要用这个了。”   苏婉娘又笑,抿嘴不语。   张允铮皱眉找了半天,最后,问木呆呆地站在柜台边傻看着他们这一群人的年轻掌柜说:“你这里有猪吗?”   沈汶马上问:“有刺猬吗?”   掌柜使劲眨眼,走到架子上去找,找到了生肖雕刻里的一只肥猪,接着上下踅摸,找到了抱着西瓜的一个刺猬。张允铮都拿了,自己又去挑了几个古里古怪的东西,沈汶知道他在给家人带东西,沈汶就也给自己的两个哥哥和严氏选了可以戴在头上的头饰,四皇子心里一动,给季文昭挑了个外面雕着竹叶的小笔筒。其他人也都挑了东西,沈汶说:“还得给郎中们买些。”   张允铮就为段增挑了个能装药丸的小盒子,给施和霖拿了个雕着仙鹤的香托,都很新奇巧妙。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东西放在了柜台上,竟然是一大堆,年轻掌柜一件件地数,怎么也加不出来个总数来,张允铮替他着急,说道:“你告诉我每件的价钱,我替你加。”   掌柜使劲眨眼,艰难地说:“这个,我就记得生肖的要卖三十文,其他的,我忘了……”   张允铮皱眉质问:“那你怎么赚钱?!”   年轻掌柜结巴着说:“我爹和哥哥是……管卖东西的,他们去逛街了……我就在这里坐会儿……等他们回来。”   四皇子见他紧张,忙笑着问:“这些是你雕的吗?”   掌柜二十多岁,脸瘦而苍白,两颊陷落,眼睛无神,点头说:“是……是我。”   四皇子问:“你雕一件要多少时间?”   掌柜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雕上,就不知道时间了。”   张允铮将十两银子的银票放在桌子上,说道:“这些该够了。”   掌柜看着票子上复杂的花纹,他从来没有见过,问道:“这是多少?”   张允铮没好气地说:“一两!”   掌柜点头道:“应该够了。”   大家都小声笑,沈汶问:“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能不能效力军中呢?”   掌柜摇头:“我看不清路,走出去就回不来了。”   张允铮又拍下了一张十两银子的票子,叹气道:“算啦!再给你一两吧!”   掌柜眨巴着眼睛看他说:“如果以前就够了,就不用再给了。”   张允铮瞪眼:“不给你钱,你吃什么呀?!”   掌柜看着张允铮有些胆怯,说道:“我爹给我吃的。”   四皇子问道:“开这店赚钱吗?”   掌柜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雕,我爹说,如果不开店,家里就放不下了……”   四皇子又问:“你叫什么?”   掌柜又使劲眨眼,有些迟疑地说:“好像……好像是祝长安。”   张允铮啧声:“什么‘好像’?!”   掌柜吓得耸肩,四皇子忙安慰说:“真是好名字啊,你这样的手艺,去京城也可以赚到钱了。”   祝长安摇头说:“我爹说我们原来就是从那里来的。那里不好,这里好。”   四皇子就不再问了,张允铮用手指点银票:“全揣好了!交给你爹,别给别人!懂吗?!”   祝长安吓得把银票都放在怀里,对着张允铮使劲点头。   他们走出了店,那边锣鼓齐鸣,街道两边人们都让开了中间的道路,原来是镇北侯带着一大队幕僚和将官走过来。民众们有的欢呼有的行礼,气氛特别热闹。   沈汶踮着脚,努力想看到自己父亲的样子,灯火下,她能分辨出谁是镇北侯,因为沈毅和沈坚左右相伴着一个穿戴着轻甲的中年人。他们渐渐走近了,沈汶和苏婉娘都侧身躲在了张允铮和四皇子身后。张允铮和四皇子从没有见过镇北侯,于是就站在了前列。   沈毅和沈坚看到了张允铮这几个人,都努力不往这边看。镇北侯却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一个劲儿地看他们。   张允铮微侧脸小声问四皇子:“你原来见过镇北侯吗?”   四皇子也小声回答:“绝对没有正脸见过。”   镇北侯像是被什么吸引着,偏偏地走到了张允铮和四皇子的面前,张允铮和四皇子只好把面巾拉到了嘴巴下面,抬手行了礼。镇北侯笑着问道:“你们捂得这么严实,肯定是外乡来的吧?”   张允铮点头说:“正是,我才从南边过来,想看看这里能不能投军。”   镇北侯拍了下张允铮的肩膀说:“好小伙子!来投军吧!你到中军来找沈督事就行了。”   他身边的沈坚马上点头说:“我会安排。”狠狠地瞪了张允铮一眼,沈汶和苏婉娘都深低着头。   镇北侯又对四皇子说:“这位公子可也是投军?”   四皇子说:“额,我是来投亲的。”   镇北侯笑着说:“只要你认字,随时可以来中军帐下,为朝廷尽一分力。”   四皇子忙行礼道:“多谢侯爷。”   沈毅说:“侯爷,那边舞龙的兵士已经准备好了。”   镇北侯点头,张允铮和四皇子又行礼告别,镇北侯往不远处搭起的高台走去。张允铮和四皇子忙把面巾重新拉上了鼻梁,幕僚里的严氏和季文昭都扭头不看他们,看似正在谈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等镇北侯的人都过去了,张允铮赶紧转身,想带着大家回军营,沈汶却说:“我们也去看看舞龙吧。”   张允铮小声道:“你没看到你二哥的那一眼吗?他让我们回去!”   沈汶看着镇北侯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好久都没看到我爹了。刚才都不敢看他。一会儿舞龙的时候,我们在下面,我可以好好看看。”   四皇子也低声说:“那边人多,该没事吧?”   张允铮看四皇子:“你是不是很想看舞龙?”   四皇子说:“听说是兵士在舞,是不是会很热闹?”   张允铮无奈了,只好让一个人把他们刚买的东西先送回去,带着其他人随着人群往舞龙的场地走,可才出去不远,就被两个人拦住了。   一个老汉拉着方才木雕店里的祝长安,指着张允铮几个人说:“是不是他们?你说的穿着,该是他们吧?”   那个祝长安凑上前,看了张允铮的脸,点头说:“是。”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老汉看着有五十多,很硬朗,面容却苍老。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张允铮说:“这位公子,你付得太多了,十两就足够了。”   张允铮没接,翻了个白眼说道:“我想多给他,你管得着吗?”   老汉正色道:“不可!若是无偿而取,损了他的福报,还是还给公子好。”   张允铮撇嘴道:“他雕得好,我觉得值那么多,什么叫无偿而取?你别这么古板!拿着吧!”   老汉还是固执地说:“不必!不然请你们再回店中,多拿些木雕才行。”   张允铮摇头说:“我们还得赶路,拿那么多木雕干什么?”   沈汶说道:“这样吧,你先记下这银子,日后有人请他帮着雕个东西什么的,别推辞就是了。”   老汉怀疑地看沈汶:“你们是什么人?”   沈汶说:“是沈家军的人。”   老汉摇头说:“我和我大儿都是木匠,本来就给沈家军做事了,不然那个木雕店也开不下去。真不能再要钱,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说完硬把银票塞还给了张允铮,拉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走了。   张允铮有些郁闷地把银子揣回怀中,小声说:“老古板!”   沈汶小声说:“也许是我哥带来的工匠呢,他们应该不缺钱。”   张允铮说:“可那不是那个傻瓜挣的钱,说不定他们都看不起他呢,说他不挣钱之类的,你看他那么畏畏缩缩的。”   沈汶说:“我们临走时还会见到我哥他们,让他们转过去就是了。”   张允铮这才满意了:“好吧,一定要气气那个老头!”   远处舞龙的锣鼓声响起来了,他们加快了脚步。人群越来越拥挤,张允铮和四皇子护在沈汶和苏婉娘的外侧,其他人给他们开路,挤到了高台下。   沈汶抬头向台上看,这次可以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台上的镇北侯。这才几年不见,沈汶觉得父亲老了许多。轻盔下的鬓发已然灰白,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沈汶又哭了,眼泪流下,把面巾打湿。   喧嚣的锣鼓声里,那边几条火龙奔腾而来。一条红色,一条黑色,一条绿色,每条龙下有几十个大汉。因为是兵士所舞,动作格外激烈。这里又是边城,民风彪悍,不像京城那样规矩。只见口喷烟火的长龙上下翻飞,左右摇摆。前面举着宝珠的人引着三条龙来回争抢,一会儿翻滚,一会儿纠缠,溅起微尘。   旁边击鼓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三龙下面的兵士们叠起罗汉,三龙直立起来,舞龙达到高潮。一时间,人声鼓声唢呐声大作,震天动地,旁边烟火齐放。原来举着缀满金银纸的巨大宝珠的人,将布制的宝珠从杆头拿下,奋力向空中一抛,三龙齐争,一只龙嘴里伸出一只手,一下碰到了宝珠,可是没抓住,反而把它击开了,宝珠从天而降,正砸向路边沈汶几个人的上空。   沈汶见台上人的目光都追着宝珠向这边看来,忙低头往高个子的张允铮身后躲。苏婉娘也反应过来了,闪在了四皇子的肩膀后。四皇子知道苏婉娘在身后,就不能躲了,眼看着宝珠直下,他下意识地张开了手臂,一个大布球打在了他的怀里。三条龙的叠罗汉终于崩倒,兵士们同时跳下,仿佛三龙拜首,民众轰然,都纷纷回头看是谁拿到了宝珠。   台上沈毅和沈坚已经看到了这几个人,连连在心中暗骂他们不谨慎,不回军营待着也就罢了,还来看龙舞,还来抢宝珠!   四皇子见到一张张脸都冲着自己看过来,紧张地连声问:“怎么办?!怎么办?!”   张允铮说:“快扔出去呀!”   四皇子使劲将宝珠扔了出去,离得近的一条黑色龙头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宝珠。   趁着人们扭脸去看宝珠,张允铮低声说:“我们快走!”也不讲究礼数了,拉了沈汶的一只胳膊,从人群里往外挤。四皇子马上学习,也拉了苏婉娘的手,跟着张允铮逆着人流而行,其他人帮着推搡,不久他们冲出了拥挤,回到了空旷的黑暗处。   张允铮才放开了沈汶的胳膊,沈汶倒是没顾得上计较张允铮的鲁莽,马上问跟上来的四皇子说:“你接着龙珠时蒙着脸吗?”   四皇子点头:“是,面巾还在。”   沈汶又问张允铮:“你的呢?”   张允铮说:“我的面巾一直在。”   沈汶放下心来:“那应该还好吧?”   张允铮说:“我们还是得小心,先别回军营了,来回走走吧。”   几个人在街上转了几圈,都冻得手脚冰凉,确定没人跟着他们了,才回到了军营。段增和施和霖都睡了,正厅桌子上摆着方才他们买的那些木雕。   苏婉娘忙找人烧水。几个人烤着火盆喝了热水,刚刚暖和过来,还没有洗漱,沈毅就一个人来他们了。   沈毅一进门皱着眉对沈汶说:“你们也太不大意了!怎么能这么引人注目?我来的街上,人们在议论,说三龙齐拜,那个得了龙珠的定是个异人,大家正到处找呢……”   他还没说完,外面有人声,片刻后,季文昭进来了。他一进门就说了跟沈毅同样的话:“我在中军院子里就听着大家说什么‘从没见过三龙同时叩拜’、‘也许是京城来的’之类的话,有人还说当时看到的是个青年男子。我一不在,你们怎么就这么胡来?”他看向四皇子:“你一向是他们里面老成的,怎么能去抱龙珠?我在高台的后面,隔那么远都看出是你们了。”   四皇子抱歉地说:“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沈汶赶快将买的木雕男子发簪给沈毅:“大哥,这是给你买的。”   沈毅还是沉着脸,可马上伸手接过来,说道:“多谢小妹了。”   四皇子也忙从桌子上拿起了笔筒,讨好地递给季文昭。   季文昭也很惊讶,问道:“你给我买了东西?这多不好意思……”想到这一路与蒋公子处得那么好,有些后悔方才责备了他。蒋公子的性子自然不会去抢龙珠的,一定是凑巧了。   季文昭改了口气:“当然,我认出你们来,也是因为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捂了脸,别人定是看不出来的。……你们这个年过得怎么样?我在侯爷宴上喝的酒比我们在那个酒窖喝的差多了,话说那是我最尽兴的一次醉酒……”不再提今晚的事了。   沈毅对季文昭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很看不起地白了他一眼,扭脸继续教训沈汶说:“你莫怪我发火,侯爷不知怎么了,晚上一个劲儿念叨,说什么街上碰到的那位小哥长得很帅气,另一个看着眼熟……”   四皇子吓得说:“我真没见过镇北侯啊!”可他没说镇北侯见过他爹!   沈毅不知道四皇子的身份,没多想,只说道:“也许你们得换个地方住。”   沈汶点头说:“我们过两天也得出发了,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城外,从那里出发去北戎……”   季文昭想到四皇子的请求,加上方才四皇子给了他笔筒,他觉得很感动,就问:“去那边有风险吗?”   沈汶思考着:“不该有太大的风险……”   季文昭马上说:“那我们就带蒋公子去吧,这样根本不会有人在这里看见他了。”   沈汶皱了细眉:怎么能带四皇子去北戎呢?就摇了摇头。   四皇子看季文昭,季文昭对他使了个眼色,表示让他稍安勿躁。   沈毅问道:“我们去北戎到底是为了何事?”   沈汶看了看门口,沈毅说:“这是我的兵营,这里每个人都是我亲自选的。”张允铮还是出去了片刻,然后回来说:“周围肯定没别人。”   几个人看向沈汶,等她解释。? ☆、奔骑 ?  沈汶刚要说话,就听见隔壁门响,大家都看屋门,见段增打着哈欠近来,睡眼朦胧地说:“你们都还没有睡,该是在吃夜宵吧?我肚子饿了,也给我一份……”   张允铮皱眉:“想得美,我们没吃的!”   段增怒:“那我拼命起来干吗?为了我你们也得弄些吃的吧?!我可以等等……”   季文昭挥手道:“你就先别捣乱了,我们正等着听文小哥说为何要去北戎呢!”   段增醒了些,揉了下眼睛:“那快讲呀!听完了再吃东西也行……”   张允铮很鄙夷看段增,刚想说“猪”,可是生生把这个词咽下去了。夜深了,大家被段增这么一提醒,都觉得饿了,纷纷咽口水。苏婉娘见状说:“还有些面条,我去准备一下。”说完出去了。   余下的几个人凑成了一个圆圈,沈汶低声说:“吐谷可汗这段时间与他的异母弟弟鏖战,最后将其包围全歼。可是他异母弟弟的两个孩子在最后的大战中突围逃脱。我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后来人们在一个山坳口立了一个碑,标志那里是那两个人被吐谷可汗的追兵追上的地方。据说一个人受了重伤,另一个不想扔下兄弟逃命。他是神箭手,依着一块石头,射死了百余追兵,后来箭尽了,敌人冲上来,他身边的人都被杀。他的兄弟让他把自己杀了,不要落在吐谷可汗的人手里。他就杀了自己的兄弟后往山上跑,连中了几箭还登上了山顶。据说他当时指着夜空中的新月,诅咒了吐谷可汗,说吐谷可汗必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然后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人们说这种用命坐实的诅咒最可怕,后来吐谷可汗虽然当了皇帝,可是晚年得了恶疾,浑身生疮而死。吐谷可汗建的王朝灭亡时,皇子皇孙也真的被汉人赶尽杀绝了,应了他的诅咒,北戎人认为他定是天神托身,骁勇不屈,咒语灵验,就立了碑文纪念他……”   季文昭点头说:“我明白了,你是要去救人。”   段增也恍然道:“里面有个受伤的,难怪你要拉上我!又是个仙人跳!”   张允铮说:“你抱怨什么?最好到时候能救了人,别一出手,人死了!”   段增生气:“说什么呢你?!自己不行才会小看人!你去了有什么用?不会治人也不会射箭。”   张允铮说:“谁说我不会射箭?那些弩是我帮着设计造的,我能不会用吗……”   沈毅举手制止两个人的争吵,皱着眉问沈汶:“追兵会有多少人?”   沈汶说:“据记载,是二三百人左右,那些逃跑的人到那里时只剩了十多个人。如果我们有五百以上兵士,配上我们带来的新式弩箭,该不会有问题。现在吐谷可汗的大军全部在北方,南部空虚,守在边境的不过一两万人。我会避开他们的防御带,选择荒凉的地方走。”   季文昭说:“那就不该有什么大风险,顶多苦些,蒋公子可以去。”   四皇子忙说:“没事没事,我不怕苦。”   这点,沈汶倒是相信四皇子,这一路来,即使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四皇子都安之若素,从来没有抱怨过。   张允铮讲情道:“他想去看看就去呗,连段郎中季官人都能去,他也没差哪里去。”   段增马上反击:“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去救人的!”   季文昭说:“蒋公子就算是我的助手吧!他也学了几句北戎话,是不是?”   四皇子马上点头:“是的是的,比如……”他说了句北戎话,然后不无骄傲地解释道:“是祝你健康的意思。”   沈汶没来得及说话,沈毅又皱着眉问:“路程有多远?”   沈汶说:“往返有两千里了。”   沈毅有些迟疑着:“我们深入北戎内陆去救个北戎人……”   张允铮不高兴道:“这还用问吗?这是吐谷可汗的敌人!救了他,就给吐谷可汗留下了个隐患!”   季文昭也点头说:“这个想法是对的,只是,你肯定他们日后会起兵与吐谷可汗作对吗?毕竟,这次他们的父亲惨败如斯。”   沈汶扯了下嘴角:“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的生母过去被吐谷可汗……那个……死得很惨,所以他的生父才起兵反叛,兵败后被吐谷可汗让人碎尸万段喂了狼,你说,他们日后会与吐谷可汗作对吗?”   四皇子知道这是沈汶故技重施,依照人的爱恨,把人推向了前沿:他们怎么可能不与吐谷可汗作对?   段增说道:“那个神箭手那么有血性,我们一定得去救他们。”   张允铮对沈毅说:“你把兵交给我,我带着他们去,你就别去了!”   沈毅眼睛射出严厉的光芒:“你该庆幸你不是我手下的兵!不然早挨军棍了!”   季文昭忙摇手:“别吵别吵,天晚了,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要带的东西和行事的步骤。”   沈毅说:“我常带着兵士们出外野营,旬月不归,这次也可以这么离开。”   季文昭点头说:“好,我就说是跟着你出去熟悉山地环境。”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苏婉娘做了宵夜端了进来,众人吃了,季文昭也不回去了,留宿在了军营。   次日,季文昭回中军,其他的人就随着沈毅的兵士到了城外一处兵营住了,开始忙着准备行装和干粮。沈汶说这次往来大约要一个月,每个人除了武器,还要带上三十多斤干粮和肉干再加上水和行囊,沉重不堪。   考虑到行动的迅速,最后沈毅决定只带六百骑兵,可多带两百匹马。张允铮要求亲自看所有的鞍鞯马匹,沈毅只好陪着他。张允铮极为挑剔,从马掌到马嚼口,从马鞍内里到皮带的扣眼,张允铮都要一一检查。沈毅急了:要是这样,他们别走了。可张允铮犯了倔脾气,一定要每匹马都看过。沈毅只好让季文昭段增施和霖和四皇子都过来帮忙,几人整整折腾到半夜才按照张允铮的要求把马匹都检查完毕。   沈毅虽然觉得张允铮太计较,可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如果马掌磨损,皮带豁口,真是到了不毛之地,小麻烦都会成大麻烦。   正月十八早上,季文昭单独从城中骑马到了营地,沈毅领着几百人出发了。   沈毅经常这么出去折腾,镇北侯早就管不了了。这不过这次,在一个黑夜,沈毅带兵通过一处他自己的兵士把握的哨卡,过了边境。   一过边境,众人下马,都换上了北戎的服装,再上马,沈汶成了领路者。   沈汶带着他们昼伏夜出,从山区顺利地转了出来,进入了草原。再走了几天,他们身后的群山变得矮小,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白雪,有些地方露出棕色的土地,一眼望去,天苍苍野茫茫。   沈汶和张允铮领先,纵马驰骋。这些军士们虽然过去也在边境地区骑马训练,可从没有过这样的狂奔飞驰,一时只觉热血涌头,都争先恐后地催马疾行。段增季文昭和四皇子在后面苦苦追赶,勉强没有掉队。   这么跑了一天,沈汶太阳偏西就停马了。她对赶上来的沈毅说:“我们走得很快,别累着大家,早点扎营吧。”   沈毅也同意,安排营地。这里树木稀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只能点起一两处篝火。   虽然有了北行的锻炼,段增季文昭和四皇子还是累得够呛。下马后风一吹,只觉得又冷又饿,四皇子万分怀念苏婉娘。   段增念在他们几个走了一路,交情不同平常,给了两个人腌好的老姜。他们蹲坐在一小堆火旁边,口嚼姜块,听着远处沈毅布置岗哨,派遣兵士到四外探查。   季文昭感慨:“这么大的地方,连个人都没有啊!”   段增扭动身体,说道:“我们就骑了一天,我这后背就疼得要命,要是这么骑上十几年,我大概得是铜腰铁臂了。”   张允铮陪着沈汶走了过来,加入了他们几个人。   张允铮说:“我方才射了一只兔子,已经让人去收拾了,一会儿也许有肉吃。”   段增撇嘴:“才一只兔子!”   沈汶说:“草原上不缺肉,我跟沈将军说了,他让兵士们去打猎了,该有更多的肉。”   季文昭大声咋了下嘴唇,“那太好了!”可接着就长叹了一声。   张允铮不解:“你怎么了?有肉吃不好?”   那边有人过来说:“将军说能不能请郎中过去看看几个兵士?”   段增起身说:“好,我就去。”   他临走时微弯身对沈汶说:“我可跟你说,我前两天看沈家军的兵士,就是沈将军的兵,也有好多气虚血虚的。照这样,想跟在大草原上骑马长大的还有肉吃的人较劲,够呛!”   张允铮皱着眉看段增走了,季文昭对张允铮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叹息了吧?”   张允铮对沈汶一示意说:“她早就说了,要是靠打架,农耕民族打不过游牧民族的。”   四皇子纠结地说:“汉书文帝曰,农,天下之大本,民所恃以生也。农耕是立国之本。”   沈汶一摆手:“也是灭国之本。农耕文明就是富裕了,也是被养大的猪,早晚是要让人宰了的。”   季文昭有些垂头丧气,说道:“你简直是个乌鸦呀。”   张允铮马上瞪眼:“喂喂!说什么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看出来了。种田的到最后就是填饱了肚子,没体力没勇气,可不就是等着让人来抢劫的?”   季文昭对沈汶说:“你别跟我说这是制度问题。”   沈汶眼睛看天:“当然是制度问题!你听听那些皇帝们天天讲的,就是要求大家好好务农,别行商,别动刀枪,别有什么工业,这样最好管理。说到底,一个总担心治下混乱的权力制度,必然推崇单一的农业经济,不敢尝试变化。你别看这些北戎彪悍,此时他们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厮杀,胜者为王,充满活力。可一旦入主中原,就会拾起汉人那一套,讲究规矩等级,只敢重用不如自己的人,不出两代,就都开始贪图安逸享乐,再也不敢到外面这么疯跑,最后上下腐败,也会灭亡的。所以你现在也别太羡慕他们。”   季文昭嘲讽地苦笑:“你倒是知道怎么宽慰人。”   沈毅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怎么样?”   季文昭示意沈毅到自己身边,沈毅在他身旁蹲下,季文昭小声问:“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你的兵士能和北戎人匹敌吗?”   沈毅回头看看,然后才小声说:“今天我看了下军士们的骑术,快速骑行下只能保持平衡,马上射箭或者挥刀大概会有些困难。若是两军急速接近……怕是,不能。”   沈汶皱眉了,低声说:“可是日后,你们一定要与北戎骑兵较量的。”   沈毅深吸气:“所以这次出来是件好事,让我知道我们还需要许多训练……”   沈汶思考着:“应该让兵士们用弯刀。”   季文昭诧异:“弯刀?!这不是我朝军用之器……”   张允铮一碰他:“你就别纸上谈兵了!什么好就用什么呗!”   沈汶说:“具体的我就不解释了,反正弯刀要比直刀省力。我还会设计一种弓箭,可三发,就不用瞄得那么准了。”   沈毅点头说:“那太好了!你画出来……”   张允铮说:“大概得我画出来!”   沈毅看沈汶,沈汶笑着点了下头:“他画得好……”   季文昭说:“我会安排人来做。”   一个青年走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沈毅站起来,那个青年笑着带了些小心地说:“将军,那些出去打猎的人很快就带了猎物回来了,说周围有许多兔子,其他兵士也想去……”   沈毅生气:“你就总被他们指使!天要黑了,出去回不来怎么办?出去的人多了,射猎物的时候把自己人射了怎么办?!只许派流动哨兵,不许出去打猎了!我去看看,谁敢不从……”边说边和那个青年走了。   季文昭对大家介绍说:“那是沈将军的副将齐从林,人很聪明,就是心肠好了些,总替那些兵士们传话。”   沈汶这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从镇北侯府里随沈毅出来的齐从林,她过去没见过他,自然他也不该认出自己。   后面的日子里,他们有时白天有时晚上行进。沈汶选择的地带空旷,人迹稀疏。就是远远地有游牧之人,也没有人对他们感兴趣。草原上连年征战,平常人家只余老幼,谁都不想惹事。   现在还是冬日,草原上一马平川,北风吹来,毫无遮挡。不久,许多人脸上都生了冻疮。段增天天督促着人熬姜汤,并把带的膏药给大家。可几天后就都用完了,等到他们十天后达到地点时,每个人都因脸上长了大块的冻疮而鼻青脸肿,活脱脱都成了真实的北戎牧民的样子。   例外的只有沈汶。因为她所习的静息之功,讲究的是周身频率的和谐,所以她血液循环极好,脸上顶多有些脱皮,可还是个姑娘脸庞,被一群丑乎乎的男子衬托着,就是女扮男装,满身破烂,也快跟个仙女一样好看了。   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骑马的速度,开始欣赏周围的景观。   许多次,四皇子望着暮色苍茫的草原尽头,会想起许多前人的诗句,可是每一句都无法描述他所见的辽阔和狂野,而他自己也同样无法尽述这种震撼。   恍惚中,他想象着吐谷可汗,从小就这样在马背上长大,又领兵在草原上横杀了几十年,再想想久坐皇城的父皇和日后会成皇帝的太子,加上自己沿途所见灾民的惨状,明白了这个朝代正在走向灭亡。沈汶带着他们这些人四外奔波着,想挽救这种颓势,其实本意只想救自己的家。她对皇权充满仇恨和鄙夷,一旦沈家安全,她就带着人一走了之。而中原大地,依照她所说,还会在这周而复始的兴衰中,沉沦千年……   四皇子感到无奈而悲伤,几次险些流泪痛哭……   到了地点,沈汶带人过了伏击地,把马匹在山脚的凹陷地带藏了,才又回到了进山的山坳口附近。沈毅观察了地势,说道:“我们的人可以埋伏在那里,只在一边射弩就可以。”   沈汶点头说:“那些人过来时,先不要动手,等到那个神箭手射完了箭之后再动手。”   沈汶身边的段增一下子笑了:“你是不是怕他来射咱们?”   沈汶点头说:“我们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不是我们的领土。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至少在北戎侵犯我们之前,我们不主动挑起战火。”   季文昭说:“你又这么拘泥!”   沈汶说:“其实,就是那些追兵,我也想只射伤他们,把他们交给我们要救的人就行了。”   张允铮不屑地说:“假装好人!”   沈汶撅嘴:“我就是不想由我们来杀人。”   季文昭也摇头了:“你的确是伪善!”   沈汶皱着脸说:“我真的不喜欢杀人啊!如果不打仗该多好!”   季文昭斥道:“妇人之见!”他扭脸对沈毅说:“我不知道要说多少次!女子就是见识浅!她要救这两个人,是为了给吐谷可汗留下后患。那我们如果动了手,就绝对不能让对方逃走一人!如果有一个回去报信,别说这些我们要救的人大概还会被追杀,就是我们,也会有危险。”      张允铮指着远方说:“我带人在那里截着,不让人过去。”   沈汶摇头说:“你不是领兵的……”   张允铮横了她一眼,沈毅却说:“这位小哥最是认真,可以由他带着人去。”   沈汶有些着急说:“不能让他去,若是出了事……”   张允铮打断说:“乌鸦闭嘴!”   沈汶只好说:“那我也跟着他过去。”   张允铮看沈汶:“你瞎凑什么热闹?在山窝里猫着吧!”   沈毅也对沈汶说:“你不能去。”   沈汶指着张允铮说:“那他也不能去,他是平远侯的人,要是出事了,没法交代。”   沈毅对张允铮说:“那你就别去了。”   张允铮生气地对沈汶嚷嚷:“你管得着我吗?”   沈汶嚷嚷回去:“当然管得着!我得为你负责!”   张允铮说:“谁要你负责……”可停了一下,说道:“你别忘了你说的话!”要为我负责。   沈毅挥手:“你们全去山窝里看着马去,谁也别出来了!”   张允铮妥协地对沈汶说:“好吧,那你跟着我到那边去。”他指了下方向。   沈毅生气:“你竟然不听话?军法如山知道吗?!我正想找机会打你一顿军棍呢!”   沈汶只好对张允铮说:“一起去山里吧,我们在旁边看着,如果需要,临时骑马追出来也行。”   沈毅看沈汶:“你这是阳奉阴违!”   沈汶做出温顺的样子:“是,将军。”   沈毅无奈地哼了一声,走开去布置兵士了。   一连两天两夜,他们埋伏在这一荒野之地,只在夜里生火做饭,吃些热的,白天吃干粮,顶多将水温热一下就灭火,以免暴露。   又是一天的凌晨,沈毅和沈汶,季文昭张允铮段增和四皇子,都登上了一处山坡,往远处眺望。山丘起伏之外,是广袤干枯的草原。一群野马轰然跑过,带起一片雪雾。   沈毅问沈汶道:“他们何时会来?我们只带了三十天的干粮。”   沈汶心中也有些打鼓,说道:“应该就是这个时间。史书说,吐谷可汗在正月元宵节时取得了胜利,血屠了自己弟弟的叛军。那个战场在遥远的北方,那些人如果从那里往这边逃,怎么也得二十来天。就算他们在正月十五之前提前的两三天冲出包围,也不会比我们早到。再说,那个神箭手手指新月,就该是今明两天才对。”   季文昭皱着眉问:“吐谷可汗的这个异母弟弟是怎么和他结下了这么深的仇?”   沈汶说道:“这个弟弟的亲哥哥是老可汗的大儿子,势力最大。原本几个儿子分疆而治,可吐谷可汗想统一北疆,自然要与几个兄弟开战。这个大哥是大对头,与吐谷可汗长期征战。吐谷可汗胜后,屠了大哥的全家。这个弟弟原本是依附着兄长,连封地都没有,吐谷可汗自然将他的家属也一起杀了。这个弟弟流亡在外,召集了叛军,大概想借着吐谷可汗攻打南朝的机会夺下都城,也杀了吐谷可汗的家人。在草原,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会被人视为无能。他若是成功了,吐谷可汗日后总会有这个污点,让人觉得他不是那么不可战胜,会引得其他人动心。”   沈毅摇头,问沈汶道:“我们这些天这么奔驰,走了他南疆的多少?”   沈汶计算:“不及十分之一,若是纵深,也许就十分之一。”   沈毅哼道:“这片土地如此广阔,就是分疆而治又怎么了?”   季文昭看沈毅:“武将就是心思简单,欲壑难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别人有的,最好也是我的。他不仅要北疆,日后他还要我朝之地。”   段增冷笑:“他真不让别人活了!这种杀自己手足的畜生,日后确该不得好死!”听他恨得咬牙切齿,沈汶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自己被害的父母。      四皇子胸中梗塞,极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道:“他们为何要往这边跑?”   沈汶指着身后说:“翻过这片山峦,据说就是他们的生母的家乡。他们大概是想去投奔外家。”   季文昭回身看:“那边的地域是何种情况?”   沈汶说:“是片丘陵山地,一部分与我朝的山地接壤,没有什么农耕,还有一部分,伸展入西域,能与西方的各族往来,那边的人们多以贸易为生。”   季文昭皱眉:“那我们就是救了他们,他们又能筹几个兵……”   段增打断道:“你别这么势利眼!好兵不在多,一个顶十个!”   季文昭说:“那是好儿不在多吧?是不是施郎中说的?”   段增挥手:“就是那个意思吧!”   忽然,沈毅指着远处说:“有信号树枝摇动!我们快下去!”   几个人匆忙从山坡上跑了下来,沈毅前往自己兵士的埋伏所在,其他人在山石后躲藏了起来。   ----------------------   季文昭投军和元宵夜燕城“三龙叩首”等信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太子自然还记得季文昭是当初他让人去反复游说但始终没成的那个博弈国手,他觉得没什么可惜的:“一个心胸狭隘的书生,去了也没多大用处!”太子对幕僚说。   一个幕僚却很担心地说:“殿下,他是严老夫子的爱徒,严敬将自己的嫡孙女都嫁给了他,以示器重。他这么一投镇北侯,就是表明了严氏的态度……”   太子脸色阴冷:“严氏的态度早就明确了!这段时间那些给三皇子喝彩的文臣,不大多是与严氏有瓜葛?!”   一个幕僚说道:“的确是,殿下,最近那边势力大增,我们这边有十几人请辞而去……”   太子咬牙:“这帮没眼力的小人!这是看着本宫不行了吗?!杀了他们……”   另一个幕僚忙说:“不可,若是让人觉得无法安然离开,也许有人会生二心,以求活命。”   太子握拳击案:“临阵脱逃者斩!本宫这里可不是什么茶馆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又一个幕僚说:“殿下,是不是这样,只杀那些知道些内情的人,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他们走了也没事。”   再一人说:“可如此,就不会有人积极前来献计献策了。”   太子气得有些发抖:“都杀了!什么东西!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来投本宫,一旦有了风险,就逃走了!这样的人有多少杀多少!什么献没献过计策,全杀了!”   屋中的幕僚相互交换了下惊惧的眼色,一个幕僚忙说:“真下手还是在乡间下手好,以免在京城引起皇上的注意。”   太子摆手道:“这是杀本宫幕下背叛的臣子,父皇知道了也没什么。但是还是在城外方便些,别太张扬了,免得他们那边笑话。让本宫手下的人知道就行了,以后想逃的人别以为可以全身而退!”   总算把这事交代过去了,一个幕僚想说些好消息:“去年的新科进士里有几个人想投到太子门下,里面不乏才情横溢之人,有一人姓郑名谦,尤为突出。”   另一人说:“这些人大多是没有得到官职,也许是想来得个一官半职。”   又一人说:“这样的话,这些人就没有对殿下的忠心哪。”   鉴于方才刚刚说过的幕下人士逃跑的事情,有一个幕僚建议道:“不如这样,将这些人安排到东宫以外的小官位置上,若是这些人得了官,就不来亲近了,必然只是想让东宫帮着找个官做,这些人日后要杀就杀,要弃就弃,找个机会再把其官位夺了,都没什么。如果有人得了官位,还是前来投效,就是真心想来为太子殿下效力的,日后可以重用。”   太子连连点头:“好主意!就这样,来的人就给个小官,再看其如何行事吧!”   又一个人说:“殿下怎么看‘三龙叩首’这件事?”   太子狰狞地笑起来:“这用不着本宫来管,三龙叩首?他们想什么呢?!龙只能在这皇城里!父皇不会放过镇北侯的!”   太子很激动地等待着皇帝对镇北侯的举措。但是他失望了。   皇帝果然怒了:季文昭是什么人?一个没经过科举的下棋的人,去叫嚷什么防御工事更新武器,他说的话算什么?镇北侯竟然采纳了,明显是借驴下坡,表示镇北侯早有此意!自古以来,积粮挖洞都是要自立为王的人才干的!镇北侯在灾年前已经囤储了粮食,现在又要公然兴建公事,算是对上了犯罪特征,在这之上,还来个“三龙叩首”?!这是想给自己造反打造借口吗?!   皇帝紧抿着嘴唇,放在书案上的手握成了拳!   可是他能做什么?!   撤换镇北侯?现在过了年,旱灾已经快四年了,朝廷两三年没发出军饷,各地府兵多已经解散,依然在守的,许多靠打劫为生。哪里能抽调出十几万人去顶替沈家军?如果只换了主将,沈家军,沈家军,上百多年,沈家提拔的骨干遍布军中,只换主将有什么用?令出不行,形同虚设!   皇帝在朝上刚露了一下镇北侯治兵不严的口风,虽然太子方面的文官马上跟进说要让镇北侯进京说个清楚,严氏那边的文官激烈反对:现在灾荒遍野,国力虚弱。若是边境有事,江山不保!那些传言什么的不过是百姓的愚昧,怎么能认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纠结了半天,皇帝只能以朝廷无法承担军需负担,让镇北侯削减兵士。可就是这个旨意,也让许多朝臣反对,说现在该增兵边境,怎么能自削兵力?   吕氏文臣辩驳:四公主和番,两邦友好,这些年来边境无战事,前一阵说的什么北戎大军压境,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若是真的有二三十万的北戎聚集,怎么能无声无息地退兵?镇北侯明显妄言危机,以此来为自己争取利益,其心可诛!应该重责!那些提倡强兵的人该体恤民意,现在最重要的是救灾扶贫,若是穷兵极武,必然遭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反对……   削兵的旨意就在两边都不满意的争论声中下达燕城。   太子极为失望!削兵有什么用?那边把老弱病残的兵士削减几个,不就过了关?他原来以为皇帝怎么也该召镇北侯父子进京问罪才是!或者由朝廷派出人,到镇北侯身边牵制镇北侯的行动。虽然也许根本没用,可至少该给他们造成不便!太子忿忿然:如果自己能做主就好了!   他焦灼了几日,终于把几个亲信的幕僚召集起来,对他们说:“父皇……近来上朝时常带倦色,想来是身体欠佳。本宫听说道士之丹药有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之效,你们可以去为父皇找一有道之士,为父皇炼丹调养。”   众人猛一听,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既然是件关心皇帝的好事,太子为何面色凝重?   一个幕僚为了证实般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找一个为皇帝炼丹的有道之士?”   太子抬眼,眸光狠历,那个人忙低头说道:“在下愚蠢了,殿下只是为皇帝康健着想,想找个可靠的人为皇帝炼丹。”   这些幕僚们跟随太子已经许多年,对太子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能知十之八九,此时心头乱跳,但表面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太子点头:“都下去吧!记住,要是个众所周知的有道之士,他能说服父皇食用丹药。”   众人都诺诺,退了出去。   等人们都走了,太子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走到了这一步!他并没有觉得恐怖,反而有一种轻松。长时间的压抑和绝望已经让他濒于崩溃,他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就是成为皇帝,一切在他前面的障碍都必须被摧毁!   幕僚们出门来,谁都不敢看别人,垂眼匆忙告别,急急归家。大家都需要回去先平静一下,才能面对这个极为艰巨的差事。   过了一日,大家回来时,已经有了默契:现在政局处于一种胶合状态,三皇子早就显露了争位的意向,又得文武支持,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若是想保住日后的富贵,只有依从太子的心愿……   幕僚们将京城周围的道观和里面有名的道士列了个单子,反复比较研论后,觉得京城外霄云观的茅道长最为合适。此人名声远扬,很有道行,热心传扬道家养生之术,平常霄云观的丹药就在京城大卖。茅道长乐善好施,在灾年中多次召集法会赈灾,皇帝都给他下了赏赐。他又爱名声,想来不该拒绝入宫为皇帝炼丹。? ☆、救人 ?  藏在山石后面的张允铮季文昭沈汶等人,等来等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沈毅也不回来,周围一片安静,可谁也不敢出去。日头升到高空,张允铮和沈汶对视,真想出去看看,可是季文昭知道他们的意思,使劲对他们摇头,表示不让他们动弹。   冬日寒冷,大家不能活动,都被冻得手脚冰凉。段增双手一个劲儿地张开握紧,示意他们也照着做。山坳里的群马都被上了嚼子,包裹了马蹄,不然也无法保持这么长时间没弄出动静来。   他们等呀等,到晌午了,终于听到了单薄的马蹄声。马蹄声很慢,简直像是踱步,张允铮实在忍不住了,往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可想了想,又探出头去。他这么一干,其他人也悄悄地起身到了他身边,向外瞄去。   山坳口,走过来了一行人,果然只有十几个,有的人还相互搀扶着,衣衫狼狈。只有一匹看不出颜色的马,驮着一个伏在马上的人。   他们龟行过来,步履艰难。刚一入山坳,那匹马突然前腿跪倒,几个人忙过去扶住马上的人,把他往下抬。刚将他半拖半抬地弄下马来,那匹马后腿也一曲,一下子滚翻在地。一个人走到马头边,摸了摸马的鼻子,然后拍了拍马脖子,坐在了马头边。   其他人也都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马头边的人抽出刀来,割开马脖子,俯身去喝血,喝了几口,起身用袖子抹了嘴,示意让别人来。其他人轮着饮了马血,几个人开始分割马体。   沈汶皱着眉,她就怕这些人一会儿到处找树枝生火,弄不好走到旁边,会发现埋伏的人。她原来以为会是一行人飞骑而来,后面追着追兵。现在才知道自己多么想当然,他们从遥远的北方逃命而来,一路必然也像沈汶他们一样,穿过人迹罕见的草原,其间与追兵遭遇几次,早就消耗掉了马匹,现在还有一匹已经是不易。本来这匹马也许能支持着他们翻越山峦,到亲人的所在……   日过晌午,这些人将马匹切开,也许他们并不想在此多停留,或者怕暴露,也许他们没有力气再四处寻找树枝,他们没有点火,只吃了一些生的马肉。冬日的太阳虽然明亮,可是毫无暖意。有人裹了血淋淋的马肉背了,有几个人用一件皮大氅抬了那个受伤的人,继续向山里走来。   远处,隐约有马蹄声。那些人向后面看了看,只稍微加快了脚步。他们没有马匹,又抬着个人,其他人相互扶着,根本走不快。马蹄声近了,这些人向山坡上走了一段路,占据了个高处,那些人中最瘦削矮小的一个黑衣人站在了一处山石后,说了几句话,做了个手势,其他的人把箭囊解下,放在他身边。   沈汶几个人交换了下惊讶的眼神:大家预期这个天神一样的人物该是高大魁梧的,怎么是个矮个子?真的很破灭!   其他人又往山上走了些,被抬着的人好像说了什么,这些人不走了。那个在山石后的黑衣人转头,对他们比划,可是这些人都不再走,在那个黑衣人附近的山石边留了下来。   那个黑衣人带了些沙哑的喊声隔着老远的人们都能隐约听见,可是那些人没有再移动。   马蹄声越来越响,这些人静静地等着,沈汶等藏着的人也大气不敢出。   不久,一大队人马出现在了远处,迅速地往这边接近,沈汶大概估算了一下,该不到二百人,放了心。追兵们在死马的骨架旁停了片刻,战马原地徘徊,仰头嘶鸣,领头的几个人指着山坡处,然后飞驰而来。   沈汶觉得像是看着尘封的历史重新在眼前展现出来:黑衣人将一只箭搭在弦上,可是并不拉开弓箭。直到追兵骑上山坡,离他藏身的大石只几十步了,他才张弓射出了第一箭。   一个追兵应声落马,接着黑衣人一箭一箭地射出,速度极快,箭无虚发,马上的追兵纷然跌落,骑兵的冲击生生地被遏制住了。片刻间,山坡上就是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呼喝,追兵们都掉转马头后退,跑出了射程后,人们下了马,散开去,借着山石的掩护,匍匐着往山坡上冲来。   黑衣人再次叫喊,可是在他附近的人都抽出了刀,注视着山坡下。   追兵们左右腾跃着,围拢上来,有人也一次次地往黑衣人所在的山石射箭。黑衣人紧靠着山石,身体完全侧立着,总等到敌人极为接近了,才射出一箭,每箭都必中要害。可是许多次,敌人离得太近,几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扑上来,他险些来不及放倒每个人,有一次是人都到了他的面前,他才一箭射入了对方的眼睛,那个人扑倒在山石前。   张允铮皱着眉看沈汶,段增翻了下眼睛,在山石上写了个“累”。几个人都恍然点头,段增从对方的举止看出,那个人力竭,只能等着敌人靠近才能射箭。    黑衣人的所在堵住了上山的通道,追兵们怎么冲击,都无法越过他,山坡上已经有了近百人的尸体。不久,追兵们停止了急速的冲锋,改为缓慢的接近,小心地借着地势俯身攀爬,务必不露出身形,还有人离开主路,去攀登侧面的山壁,迂回包抄。   黑衣人举弓瞄了许久,终于一箭射中了一个探头的敌人的前额,其他接近了的人见状忙又躲回山石后。接着,黑衣人背上了弓,提着一只箭囊转身疾跑,向山上其他人的所在奔去。他身后的敌人们大声呐喊起来,箭矢纷纷射向他。黑衣人跑到了被抬着的伤者身边,其他人将他们围住,刀刃在夕阳中反射着点点光芒。   山坡上的追兵们站起身大喊着冲了上来。   就在他们行将接近时,黑衣人突然解下了弓,从箭囊中抽出了一只箭,又连射了十几箭,冲锋的人们连连倒伏,追兵们溃散开,又各自寻找隐蔽所在。黑衣人放下弓,从腰后抽出了一把短刀。   太阳西斜了,暗影漫长。   追兵们试探着接近,这次,黑衣人再也没有射箭。追兵们一边射箭,一边走近了这些人躲藏的山石……   突然,一声唿哨,山下忽然冒出了许多人,山坡边的山崖上,有人持弩向下射击,正在山坡上的进攻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战场的形势突然扭转。片刻前的强者变成了弱者,杀人者成了被杀的人。   箭雨之后,山坡上活着的人挣扎起来,喊着往回跑,可是他们原来的马匹处,已经全是持弩的人。那边有翻译大声地用北戎语说着什么,沈汶对季文昭说:“我们也得出去了,看你的了。”   他们的山坳所在,正是那逃过来的十几人的后方。他们一现身,那边的十几个就转身持着兵器对着他们,季文昭大声嚷嚷,段增问道:“你喊的是什么?”   季文昭在喊话停顿时说:“说我们没有恶意,是来帮忙的,我们有郎中,可以给人治伤。”   段增很自豪地挺了下胸,说道:“看看,关键时刻,我可是金字招牌!”   张允铮又泼凉水:“我看那个人都动不了了,像是快死了,你先别吹!”   段增看张允铮:“你幸亏没当郎中,不然好人也让你气死了!”   他们停到了那些人的一箭之外,季文昭又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那边的黑衣人对身边的十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他们让开了一些,可是还拿着兵器,张允铮也抽出了兵器。季文昭大声叫,那边回答了几句。季文昭对段增说:“他说你要好好治,不然要你的命。”   段增大怒:“放屁!敢威胁我?!老子不治了!”转身就走,季文昭一把抓了他,又大声向那边喊话,还使劲指段增。   那边回答了几句,季文昭对段增说:“我跟那边说你是神医,你生气了,不治他肯定死了。你就是治了,他要是死了,就表明别人也肯定治不好,让他们看着办。那个射箭的人道歉了,说不该说那样的话,请你好好治,治好了他一辈子听你的调遣。”   段增气哼哼地说:“我调遣他干吗?我又不想打仗!让他们人都让开!我可不想有人从背后捅我一刀!”   季文昭又说了几句,黑衣人身边的人散开,露出躺在地上的人。   张允铮说:“我们还是得防着点儿。”   季文昭点头说:“是啊,是啊,你就守在段郎中身后吧。”   沈汶说:“我和你一起守卫。”   季文昭带着人一边走一边挥动着手臂大喊,那边的人退远了些,那个躺着的人身边只站着方才射箭的黑衣人。   他们走到近前,张允铮面对着那些满脸戒备地站在一箭之地外的北戎人,而沈汶则前后来回看。那边,沈毅已经完全包围了北戎的追兵,北戎方面如果有人拿起武器,沈毅这边就有人射箭,所以最后就是双方谁也不动,僵持在那里。   段增走到躺着的人身边蹲下,才发现对方是侧躺着,一杆长箭穿胸而过,箭头从前襟露出,箭尾在背后已经被切断,鲜血渗透了前后衣襟。段增忙闭了一会儿眼,然后打开了自己的药箱,对身旁站着的季文昭和四皇子说:“过来帮忙!”   那两个人听言在伤者身边蹲下。段增递给了季文昭一把剪子说道:“把箭头附近的衣服都剪了!后背也露出来!”季文昭马上对四皇子分派任务:“你帮忙。”   四皇子与季文昭合作,才把前胸后背都剪开了两个大洞。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到那边去看着吧。”   沈汶说:“不行,我还有话说呢。”   张允铮说:“那就别看他!”   沈汶也不好意思看个露出后背的大男人,就抬头看远处。   段增先用银针扎住后背几个穴位,然后拿起一把小钳子,又从医箱里拿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巾,折成了四方块,递给四皇子说:“我一拔箭,你就堵住伤口。”   四皇子颤抖着手,接过巾子,只能点头,段增对季文昭说:“你按住他的身体,别让他动弹!”季文昭点头,用手按住了伤者的肩膀。   段增皱着眉头用钳子钳住了箭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慢慢地将箭从前胸处往外拔。他拔得很轻,有时会停住,将箭些微扭动。季文昭和四皇子看得心惊胆战:哪里有这么闭着眼睛拔箭的?那个黑衣人握紧了刀,张允铮也将剑微提了一下。   箭杆下,原来凝固的血液往外涌出,四皇子怕干扰了段增的手,不敢动,只紧张地瞪着伤口处。终于,段增将箭杆拔了出来。箭杆一离开身体,一股鲜血也喷薄而出,四皇子慌忙将手巾捂上去,可片刻后,手巾就湿透了,鲜血染红了四皇子的手。四皇子吓得大叫:“怎么办呀!这么多血!快上止血的药啊!”   段增睁开眼,说着:“别慌别慌!捂住就行!”他放下残箭和钳子,又拿起银针,一个个穴位地扎,连扎了十几处后,才拿出一小瓶药来,对四皇子说:“拿开我看看。”   四皇子挪开手,见一处伤口绽裂,可血流的速度慢多了。段增带着得意地说:“看看,不怎么出血了吧?现在才能上药,不然上了药也被血冲没了……”说着,把药粉小心地倒在胸前和背后的伤口处。四皇子这时才看伤者的脸,虽然有了稀稀拉拉连鬓的胡子,可该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闭着眼睛,脸上满是尘土又被虚汗弄得一片泥泞,鼻翼动也不动……   段增正回身去把药瓶放到药箱里时,盯着伤者看的四皇子说:“我看这个人好像没气儿了……”   段增说:“怎么会?那支箭从他心脏旁边过去了,只擦伤了点儿肺……”一回头一看,那个人的脸真的变灰了,段增抓起他的手腕一号脉,大叫了一声:“混蛋!”   他一手拿起针袋,一针赶一针往那个人的胸前背后加上脑袋上扎进去,一边扎一边说:“你这个蠢物!竟敢败坏我的名声?!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吃了那么多干不呲咧的饼子,过了食人区,冻得跟孙子一样,用了大半瓶我好不容易配出来的止血药,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我手里的吗?!……”   张允铮火上浇油地说:“你看看,那些人就要冲过来和我们玩命了!让你别托大,你还不信,把人治死了,这下我们可都被连累了!”   季文昭对张允铮说:“你就别捅他心窝了。”   段增气急,对躺着的人大骂:“你是不是跟那个混蛋是一伙儿的?!他早就说你会死,你竟然听他的?!”   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也跪倒在地,拉了躺着的人一支手,用北戎语哭着叫嚷,段增把最后一针扎入那个人的心脏附近,两手空空了,愤怒地狠狠拍着那个人的脸说:“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这个厚脸皮的!少跟我玩这套!不然我扎死你!”   沈汶不回头,闭上了眼睛,用意识力按摩那个人的心脏。   那个人终于咳嗽了一下,吐出了一口血来,段增又拍了拍他的脸说:“这才好!”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皇子也一身虚汗,浑身哆嗦。他看这个人的衣服都是大洞,颤抖着说道:“还是赶快……快包扎上吧,怪冷的。”   段增再跪坐起来,又看了看胸口和后背的伤口,慢慢地把针一根根地拔下。见伤口没有涌出鲜血,确定他的药生了效,他从医箱里拿出了新的白巾和一条白绢,示意四皇子和季文昭把这人搀着半坐起来,这时才把破烂的衣服脱了,然后将巾子垫在伤口处又用白绢缠了胸膛,旁边等待的人拿着一件皮衣走过来,黑衣人接过来,给了段增。段增示意季文昭和四皇子帮着穿衣服,   四皇子大概这次出行才学会了自己穿衣脱衣,现在要给别人做事,很笨拙。对方看着是快醒了,他们碰到了对方伤处,他还吭哧了一声。四皇子吓得忙道歉,可想到对方听不懂,只能把他学会的唯一一句北戎话:祝你健康,反复说了几遍,让旁边的黑衣人侧目而视。   最后,段增用多余的白绢在衣服外面又围扎了两圈,算是保暖,才把伤者放平了,让人半躺在黑衣人腿上。   沈毅带着齐从林走过来,问沈汶道:“我们那边该怎么办?”   沈汶问张允铮:“他穿上衣服了吗?”   张允铮点头说:“算是穿上了吧。”   沈汶扭回脸,正赶上那个伤者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眼神痴痴地看向沈汶。   太阳刚落山,天空上一轮新月,大地暮色方兴,沈汶的面容在柔和的光中平静如水。   岱钦可汗一生都记得这一刻:上天降下了神女,对他温存一顾。   前一刻,他还竭力保持清醒,督促自己的人逃走,让自己死在这里,然后听说有人过来要给他治伤,他心里一松,就昏了过去……再醒来,天空的新月下,他看到了如此安详的容颜,她穿戴破旧,他却觉得这是他所见的最美丽的女子……   他问过远嫁海外自己心爱的妹妹塔娜公主有关这事的始末,知道这位女子是北戎的大敌镇北侯的次女,那时名声不佳的沈二小姐。她表面在庙中祈福,但却辗转到了边关,再引兵奔骑千里而来,救了他们的性命。如果这不算是神遣,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为是奇迹。   可惜,等到他知道她的身份时,他已经没有了接近她的可能。终其一生,他再也无缘见她。这短短一面,让他铭记至死。耄耋之年,他心中的沈二小姐依然正值青春,在新月下眼含慈悲地看着他……   沈汶却完全没有领会到伤者的激情澎湃,她看了看这人有些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季文昭说:“我看他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脑子被撞了。你先问问他,那些追他们的人怎么办?我们并不想杀人。”   人的语言不行时,就容易用手势,季文昭唧唧哇哇说了一通,连比划带指点,特别激动的样子,说完,他死盯着那个受伤的人,那个伤者慢慢地出了一口气,段增赶紧去抓了他的手腕号脉,然后松口气说:“吓了我一跳,我当他是又要没气儿了!”   沈汶怀疑地看季文昭:“你真会说北戎话吗?不是在蒙我们吧?”   季文昭怒看沈汶:“你自己不懂不要就以为别人也不懂好不好?!这样很容易得罪人的!”   沈毅皱着眉:“那他怎么不回答你呢?”   那个伤者有气无力半闭着眼睛地对身边的黑衣人说了几句,那个黑衣人向那边站着的人喊了好几句,那些人答应了几声,向与沈毅的兵士对峙着的追兵们走过去。   沈汶张允铮沈毅四皇子都看季文昭,季文昭紧皱着眉:“他说……那个,如果投降就不杀了他们,绑起来带走当苦力。要是想逃跑,就杀了。”   沈毅转身离开,边走边对身边的齐从林说:“传下话去,只要别让人跑了,其他的,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沈汶说道:“看来他还没糊涂,那你再对他说,今年的冬天不算,从现在起的第三个冬天到来时,边境会起战火,吐谷可汗将聚集五十万人众,全力攻打南朝。你对他说清楚,他若是想趁火打劫,必须在硝烟起后两个月才能动手,一定要强调这一点,战事开始的两个月内,绝对不要去攻打吐谷可汗的后方!”   季文昭慢慢地说了半天,用手指比划了好几次,躺着的人从眼皮下看着他,终于眨了下眼睛。   山坡上,人们大声吆喝,这边的人用绳子在捆绑敌人,有时也有人逃跑,可都被沈毅的兵士射倒,有人就会上前再补上一刀。   沈汶看了看天色,对季文昭说:“你跟他说,我们会给他们留下些干粮,但是我们会带走一些马匹,反正他们翻山也用不上多少马。我们两边谁也不欠谁,祝他们好运。”   季文昭又说了,受伤的人疲惫地闭了下眼。   季文昭对沈汶说:“你看他们如此彪悍,日后若是真的代替了吐谷可汗,会不会忘恩负义来打我们?”   沈汶皱着细眉想了片刻,说道:“人心叵测,可是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袭后方,取吐谷可汗的老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够得北疆的控制权。如果这些他们都做到了,我们才能谈是否能两国交好。和平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可若是我们真的没救了好人,那日后就再打一场吧。”   季文昭生气地说:“你说的倒是轻巧!又不是你来打!”   沈汶一笑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帮忙的。” 说完就与张允铮离开,去与正在坡边指挥的沈毅会合。   张允铮边走边对沈汶说:“那时你都多大了?就别管了,告诉我怎么办,我来对他们说,让他们自己打就是了……”   季文昭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满地说:“看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时她大概带着沈家军跑到岛上去了,怎么来帮忙?”   四皇子皱着眉说:“我会去劝三……四皇子,让他对三皇子说,怎么也要留下几个沈家的人。”   季文昭点头说:“就是,你都看出来了吧?那个女子就关心自己的家人,真是头发长心眼短!边境上如果留了沈家的人,她才会来……”   段增打断说:“你们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说来说去的,就好像我们是东郭先生,已经救了个白眼狼似的。我医治了那么多人,可以跟你们说,绝大多数是好人。被救的人,多少都会心存感激的。因为人都有良心,昧了良心的感觉会很痛苦。”   四皇子连忙点头说:“这是真的!我就……被郎中帮助过,不会忘了的。”   季文昭说:“你们都是好人,自然不会忘……”   段增将那小瓶药递给守在身边的黑衣人,示意季文昭说:“你跟他说,如果流血了,就再上一些。”   季文昭比划着说了,段增又拿出了一小包药丸,说道:“这是清毒补血的,一天一丸就行了。他现在躺着休息,不要轻易动气。他们要做个担架抬着他,别让他走路。等半年后,就该能下地走了。如果他能平心静气地生活,活到七老八十没问题。平时少吃油腻,多吃青菜,清心寡欲……”   季文昭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这些都很难翻译的你知不知道?”   段增生气:“你算什么天才?这么平常的话还不能翻译?我还没说什么‘营卫气血’或者‘滋阴熄风’之类的话呢!”   那个在一边扶着伤者的黑衣人突然慢慢地将伤者放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向段增施了个大礼,说道:“多谢郎中救命之恩!”   段增季文昭和四皇子都大惊,异口同声地说:“你会说汉语?!”   黑衣人板着脸说:“我母妃会汉语,教会了我。”三个人面面相觑,都张口结舌。   黑衣人又说了一句:“我的兄长也会说汉语。”   三个人又同时看躺着的青年,那个人闭了下眼睛。   黑衣人有些咬牙切齿,狠狠地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兄长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们也是好人!”   季文昭方才当着人家的面就说了人家的坏话,脸上有点挂不住,很愤怒地说:“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耍我吗?!”起身拂袖而去,算是溜掉了。   段增说:“那你们都听懂了我说的话了吧?就照着那么保养吧。”开始收拾衣箱,准备走。四皇子手里还拿着块被血浸湿的手巾,迟疑着问段增:“你还要吗?”   段增摇头:“我要它干吗?”   四皇子又递向身边的黑衣人:“这个,你洗洗,还能用。”   黑衣人双手接了过来,四皇子见他虽然满面尘灰,可是还看得出来眉黑目秀,顶多不过十七八岁,心说北戎人也有长得不难看的,不都是像火罗那样青面獠牙……   段增提了医箱就要起身,拿着血帕的黑衣人开口道:“郎中请留步。”   段增见对方完全是北戎的衣着发式,却说着流利的汉语,觉得十分怪异,皱眉看去,黑衣人直愣愣地看着段增说:“请问郎中尊姓大名,我说过,我日后必听郎中差遣。”   段增摆手道:“我差遣你干嘛?算啦!我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刚才的文小哥不是说了吗,我们要牵走些马匹,那就顶了诊费,我们该是赚了吧?”他看四皇子。   四皇子边起身边摇头说:“不知道,我们这一路来往一个来月,这么多人的开销,但是马匹很贵,还买不到,很难说谁赚了……”   段增说:“那就告诉那个张小哥,多牵几匹呗。”   他们说着就要一起走,地上的人艰难地开口说道:“等……等……”   黑衣人忙从地上慢慢地扶起了兄长,受伤的人艰难地看着四皇子说:“你去……告诉那个……女子……若我能得……北疆汗位……决不与南朝交战……”   四皇子微笑地点头说:“好好,我去告诉她。那就祝你成功吧!”习惯地行礼告别,与段增一起往山窝中走。   他们的身后那个黑衣人大声说:“我会去找你的!”   段增看四皇子,四皇子赶紧摇头说:“他找我干嘛?我又没救人。”   段增回头说:“你别找我!救你们是方才那个女子安排的仙人跳,我让她骗了进来,是被迫的!”   四皇子低头笑,两个人聊着天走回马群处。山坡那边收拾完了,兵士们陆续地回来,有的歇息,有的在整装。这次出来他们没有伤亡,就是躲在一边射了一通暗箭,现在干完了事,大家情绪都很好。   又半个时辰,所有的兵士都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追兵的马匹,大家都上了马,准备返程。   季文昭气愤地问沈汶:“你怎么不知道他们会讲汉语?我们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些话?!”   沈汶委屈道:“史书上对吐谷可汗的这个异母弟弟记载很少,谁会知道他的孩子讲汉语?”   现在大家对沈汶说的古怪的话都见怪不怪了,觉得她能通晓古今,自然会读到日后的史书。现下的情况是知道他们救的北戎人会讲汉语,大家都有些讪讪的,不想回去见面尴尬,就让沈毅出面将一些干粮给他们留了下来。交接完毕后,沈汶带着队伍启程,马队轰然而去。   北戎那十几个人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强迫着俘虏挖坑掩埋了死尸,毁去了战场的痕迹。然后绑了担架,将受伤的人扶到了担架上,盖上了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一行人翻山越岭,消失在了山峦的另一边。   沈汶带着队伍又用了十来天赶回了沈家军所驻的边境地带,偷偷过境,与在燕城外村里等待他们的苏婉娘和施和霖会合。他们受到了苏婉娘和施和霖的热烈欢迎,苏婉娘还激动得哭了,可是回到燕城的沈毅和季文昭却碰上了正在大为光火的镇北侯。   朝廷削减兵力的旨意经过仅存的驿站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燕城。   镇北侯看着脸上都是冻疮的沈毅和季文昭两个人,挥着手中的纸:“你们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看看这个!”   沈毅接过来,读后带了丝冷笑,转给了季文昭。   镇北侯紧锁眉头:“这是怎么了?!我军并没有得到朝廷军饷,完全是自给自足,怎么还要以为朝廷节省之名减兵?难道是皇上对我有了猜忌之心?想试探一下?”   沈毅一扯嘴角:“皇上何时没有猜忌之心了?”   镇北侯怒对沈毅:“都是你干的好事!当初在京城接近三皇子!……”   季文昭飞速读了,扭动面部,想尽量露出从容的表情,对镇北侯说:“侯爷,我们这次带着兵士们在野地里演习了一个月,他们吃了许多苦,受了很多累,但是侯爷,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们如果与北戎大量骑兵野战,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转移了话题。   镇北侯忿然道:“那就更不能减兵!”   季文昭摇头说:“侯爷,如果日后是攻坚战,兵力就不必以数量为主,若是有人协助民众转移,不入燕城,于我方反是有利。”城里可能没有足够的粮食。   镇北侯皱眉思索:“你是说裁去弱兵,散于民间?”   季文昭点头。   镇北侯又与季文昭好好谈了半夜,终于决定调整沈家军兵力,裁军两成。   回持的信件由沈坚起草,写得忠心耿耿,表示坚决听从朝廷的指示,马上裁减兵力,还把裁军的时间表列出,另外向户部索要给退伍之兵发放的抚恤。日后户部若是无钱可发,那些退伍之兵滞留边关也是情理可原了。   信送出去后,因为沈毅了解沈家军的兵将详情,镇北侯就让他与沈坚和季文昭开始逐营逐队地重组兵将。   沈汶将弯刀和三箭弓箭的设计给了张允铮,张允铮画了详图,给了常常溜出城来的严氏。   本来该做的都做了,他们就要启程南归,可是四皇子病倒了。? ☆、离边 ?  四皇子这一病,十分凶恶,一日就高烧得糊涂了,嘴唇裂开,满脸通红,还不出汗。   这一路他一直没有拖大家的后腿,平时也笨手笨脚地帮忙,脾气温和,得到了大家的喜爱。现在他倒下了,大家都非常担心。众人围在床边,看段增皱着眉头号脉。段增放开手,说道:“积食不消,加上劳累不堪,寒气入体,倒不是什么奇难怪症。”   施和霖不解:“积食不消?我们没吃油腻的呀。”   段增不看施和霖:“额,我们前段时间在野外跑的时候,常常吃些兔子麋鹿什么的……”   施和霖瞪眼:“怎么也不给我带回来些?”   段增说:“油乎乎的,怎么带?”   施和霖对着四皇子摇头:“若是油蒙了心窍又受了寒,会死人的……”   苏婉娘哭了。   段增挥手说:“没事!我给他下猛药!”   施和霖皱眉:“虎狼之药伤其根本……”两个人讨论着写了方子,苏婉娘一个劲儿地流泪,沈汶小声安慰她:“肯定没事的!真的!”她知道苏婉娘很负疚,如果四皇子不跟着她出来,就不会病成这样。   张允铮在一边说:“不就是吃得油腻了吗?我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经常吃多了,给他开黄连!”   段增怒斥张允铮:“不懂医的别在这里指手划脚!小心我给你来副药!”   张允铮不屑:“懂医怎么了?人也不差点死手里……”   段增刚要接着争吵,施和霖忙把药方塞在张允铮手里:“劳小哥去抓药吧!”   张允铮看手里药方:“看!这不有黄连吗?才这么点儿?我过去吃的比这多,是不是该多加几钱?”   施和霖吓得说:“不敢随便加呀!”   段增说:“我得跟他一起去!不然他给我胡来,出什么事算我头上!”   张允铮说:“切!不识好人心!”临走对沈汶使了个眼色:别在这里了!   两个人一起去抓药,施和霖守在屋里,沈汶拉苏婉娘,苏婉娘摇头不走,沈汶只好自己离开了。   药抓来了,苏婉娘去熬药,段增给四皇子扎针,等到药煎好了,给四皇子灌下去。段增施和霖与苏婉娘守了一夜又一天,次日下午,四皇子终于出了汗,烧退了大半,段增号了号脉说:“该是见好了。”   大家听了才放下心来,入夜,苏婉娘说她会守着,段增和施和霖睡在了外间,算是照应。   四皇子在高烧中觉得很难受,胸中塞满棉絮,喉咙火烧火燎,头痛连带着眼睛都像是要爆开一样。他脑子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儿是蒋淑妃抱着他给他唱歌谣,一会儿是路边暴露的死尸;一会儿是丁内侍和他一起搭积木,一会儿是黑暗中干涸的田野……   他仿佛又在棺柩边哭得昏了过去,难受得不想活了……隐约里,他感觉到有人给他擦脸擦手,低声对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知道这是苏婉娘,竟然觉得好受了些。他想到人的痛苦真的只属于自己,谁也不能替他这么难受。人既然要承担自己全部的痛苦,也证实了本质中的孤独。如果自己现在死了,日月山河依旧,也许他认识的人们会难过一段时间,可他终将只是大多人命里的过客。真的要为他伤心一辈子的,大概只有丁内侍和苏婉娘。他这辈子,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只望不负这两个人……   四皇子醒过来,睁眼先看到了农家简陋的屋梁,梁间挂着蜘蛛网,墙壁上落了积年的灰尘。他转眼旁顾,那边桌上有一盏油灯,苏婉娘坐在桌边正低头缝着一块布料。   刚过了高烧,四皇子的嘴唇都烧掉了一层皮,他勉强出声说:“别……做了……费眼睛……”   苏婉娘忙抬头,见四皇子醒来,眼睛又湿了。起身从炭盆上拿了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热水,坐到了床边。四皇子支起身体,就着苏婉娘的手中杯子喝了几口水,又躺下。苏婉娘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四皇子轻摇头:“没事,就是嗓子疼……”   苏婉娘要哭了:“吓死了我,你出事了可怎么办?”   四皇子艰难发声说:“把我的尸首运回皇陵……冬天坏不了……就说我是在那里死的……”   苏婉娘一下子哭出来:“你胡说什么呀?!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   四皇子出不来声音了:“别哭……别哭……”   苏婉娘抹了下眼泪:“那你别胡说!说你不死了……”   四皇子闭上眼睛:“好……不胡说……不死了……”   等四皇子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屋外有人们的切切私语,段增正坐在一边举着一本书看。见四皇子醒了,起来说:“我就说你该醒了!来喝药吧!是苏娘子给你煎的,汶小哥逼着她去睡觉了,说你没事,就是装病赚她眼泪呢。”   四皇子苦笑,段增把温在水里的药碗端出来,说道:“刚刚好。”过来一把扶起四皇子,四皇子接过碗,一口气把药喝了,虽然苦得让人想吐,可此时却觉得有种很合适的感觉,把咽喉处的火燥全都浇灭了。他缓缓地出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哑着声音说:“我这么一病,是不是就耽误事儿了?”   段增小声说:“我看倒是没有。今天那位严大舅来了,听说我们不走,特别高兴,要和文小哥好好说说事儿。你安心养几天,你这是伤风,别再受寒,转成伤寒就不好了。”   四皇子点头,段增把一床备用的被子叠了叠,给四皇子垫在背后,让他坐稳了,说道:“我去给你端些稀粥来,你两天没吃东西了。你这身子骨,日后顶多吃几个鸡翅膀,什么鹿肉之类的,真得少吃,你克化不了。”   段增刚一出去,施和霖就进来了,笑着过来把了下脉,点头说:“年轻就是好,发通烧就去了寒。”   四皇子只觉得格外疲惫,浑身散了架一样,坐都累,半躺下虚弱地问:“我多少天才会好?”   施和霖说:“二十来天就该都好了,你可不能急,去了根儿才成。”   四皇子心中很惶恐,深觉自己惹了麻烦,低声对施和霖说:“你去跟文小哥说,你们可以先走。”   施和霖笑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大家一起出来,自然要一起回去。”   段增端着一碗粥进来,听见施和霖这话,借着话茬说:“哦,那个,我不和你们回去了。”   施和霖睁大了眼睛,惊慌地说:“为什么?!”   段增尽量表现得无关紧要,将粥碗递给四皇子,很随意地说:“三年后大战难免,我得在这里做些准备。我跟季军师说了,他给我几个人,在这里建个医馆。那个……文小哥也说,要教出一队医护兵士,好到战场上救治伤兵。”   施和霖笑容完全没了,一副要哭的样子:“你怎么这么狠心?这里这么冷,我快被冻死了……”   段增很不买账地说:“你干吗要留下?你得回去照顾苏小弟才成,他身边得有人,我这么大了,不用你照顾了!”   施和霖带着哭腔说:“你听听,我才认你当了儿子!你就赶我走了。”   段增要抓狂的样子:“什么叫才认了儿子就赶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好不好?你教我治病救人,这里不正用上我吗?”   施和霖一副神思无措的样子坐到了四皇子的床边,有些呜咽:“我都跟着你来了,可你不跟我回去……”   段增一跺脚说:“谁让你跟着来啦?!我又没说我不回去了!你到京城里等着我不就成了?!我三年后肯定回去的!真是!”开门出去了。   四皇子端着粥碗有些不知所措,施和霖从四皇子手上接过碗,拿了里面的勺就给四皇子喂粥,一边喂一边流着泪说:“我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喂他来着,那时候,如果我不喂他,他就不吃东西……”   四皇子被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大为窘迫,可是见施和霖样子可怜,只好张嘴喝下粥去,施和霖唠叨着:“你可得对你父母好,人老了,心就软了,就想让孩子守在身边……”他在难过中完全忘了四皇子是身份,忘记了四皇子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是皇帝。   四皇子蓦然涌起一阵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在,母亲在梦里都没见到,而父亲,即使活着,却也是不能相见的……一时也眼睛红了。正当两个都倍觉伤感时,张允铮开门进来了。他一见施和霖在喂四皇子粥,大为惊讶地说:“怎么?!你病成这样了?!刚才段郎中还说你没事了。”   四皇子很不好意思地从施和霖手中把粥碗接过来,说道:“我自己来吧。”   施和霖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对着张允铮抹眼泪说:“我儿说不和我回去了……”自从认了段增为义子,他有时就把“我儿”挂在嘴上了。   张允铮没心没肺地一挥手说:“这几年我都没在我父母身边过几天,我父母要是像你这么难受,那还不哭坏了眼睛?可我每次回去看他们,他们都还没瞎……”   施和霖气道:“你这个不孝子!近朱者赤,我儿跟你们混怎么能有好?!”话这么说,可他倒不流泪了。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受了!”张允铮拍了一下手,施和霖正疑惑间,张允铮凑过来说:“你该娶个夫人!”   施和霖瞪眼骂道:“你小子才多大?!毛长齐了吗?!自己的亲事都没影儿呢就敢来对我说这混话!”   四皇子想笑,可一下咳起来,施和霖转身给他拍后背,张允铮抬起下巴说:“有理不在年高!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施和霖摇头说:“我一直不娶妻,就是怕娶来的妇人对我儿不好,人们都说后妈狠毒,在你背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张允铮不解道:“段郎中比我都大吧?谁能把他怎么样?”   施和霖说:“可我还有个苏小弟要照顾呀。”   张允铮望天:“那我就没办法了。”   四皇子叹息道:“郎中真是菩萨心肠。”   施和霖忙摆手,“千万莫要亵渎神明!我不过是个有私心的人。我跟你说,我给我儿攒下了许多钱财,日后好给他娶门好亲事。我若娶个女子,论情分,怎么也多不过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我自然会想把钱多留给我儿,但那女子可会甘心?我这么多年行医,看得最多的就家人间因财反目,想夺产的,想图人嫁妆的,想谋害亲人的……都是为了一个钱字。我儿天性大方,不在意钱财,可我却不能让我儿日后受这个委屈。”   张允铮说:“也许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呢?”   施和霖摇头说:“我年纪大了,若是想要孩子,就得娶年轻的女子,可那样,不糟蹋了人家?谁想和个半大老头子过日子?万一我已无力生子,不耽误了她一辈子?这都是造孽呀!”   四皇子看看施和霖,觉得他不比自己的父皇年长,想到后宫里那上千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子,忽然为自己的血脉承继感到羞愧。   张允铮也没辙了:“你就算是为了下辈子修行吧。”   施和霖苦笑:“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我儿的,这辈子是来还他呢。”他长叹道:“还就还吧,我心甘情愿。”   张允铮出主意:“你给他的比你要还的还多才行,让他欠了你,下辈子他好来还债呀,要不债清了,不就见不着了?”   施和霖点头:“对呀对呀!”   张允铮很得意地说:“我可知道有人欠了我,已经把多少辈子都押给我了!”   施和霖终于呵呵笑了:“你小子,也不是那么傻呀!”   四皇子虽然没说出来,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若是苏婉娘欠了他,他们就能下辈子也在一起了,可接着又发愁:他能给苏婉娘什么呢?让她几辈子也还不清?   虽然段增安慰四皇子说他没耽误事,可实际上沈汶的确因四皇子的病要多在边关待些日子。她知道伤风这种事,说小是小,说大是大,现在还不到三月,加上还有个闰三月,天气依然寒冷,本来就容易病上加病,她可不敢冒险走路,得等四皇子彻底养好了再说。   沈汶一时走不了,来得最多的是严氏。   现在燕城里,引人注目的是季文昭和沈毅沈坚的军队重组,外加为燕城城建募集民工之类的行动。严氏天天跟着季文昭等人出来到各处军队所在摸底,中间分散行动,她就与张丁到沈汶所在的驻兵村落里。   严氏总与沈汶和张允铮研讨各种武器的制作,特殊金属的冶炼,甚至讲到怎么将爆竹里的火药用于武器……有时,季文昭也会与沈毅一起来,几个人反复谈论未来的战役部署。   虽然沈汶将自己的计划和武器等都交给了边关,可是这毕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其中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而且,说到最后,什么样的武器,什么样的计谋,都还得需要人去实施。所以越谈,沈汶越心虚,面带忧虑:这些都是她的亲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季文昭看出了沈汶心思,对沈汶不快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除了你谁都不行了?”   沈汶鼓着嘴:“我希望能万无一失……”   季文昭哈哈笑了:“哪有这种事?要的就是有惊有险才好!最好是像在悬崖边上走……”   张允铮少见地没有支持沈汶,反而是和沈毅一起赞同地点头,沈毅说:“小……弟,你已经给我们帮了大忙,给了我们这么多新的武器设计,其他的,你就不要担心了。”   沈汶叹气:“其实,新式武器只能管一次战役,日后,这些弩箭的设计终会被对方所学习,而我们这边,为了便于统治,总会抑武扬文……”   季文昭皱眉:“你是说,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拿着这些先进的武器来打我们?”   沈汶点头,“拔剑者死于剑下,武器的更新是没有止境的,一旦开始,就是竞争。如果我们这边的皇帝没有胆气,日后就无法在武器上拔得头筹。”   沈毅说:“此次大战如果能胜,也许会给边境几十年和平。”   沈汶说:“若是真的能完胜,你一定要说服侯爷退隐。”   这次三个男子谁都没有表示异议。   季文昭去看四皇子,一脸的忧虑。四皇子问:“修明可有难事?”   季文昭坐在四皇子床边:“有时,我也觉得前途无望了。朝廷下了减兵之旨,沈家军没有兵源,北戎正是兵盛势大之时,我军必须凭借利器和工事才能有取胜之机,可是……”他叹了口气。   四皇子不解地问:“能胜不好吗?”   季文昭缓缓摇头:“若是我方得胜,所用之武器早晚会被对方仿造。而且,飞鸟尽良弓藏,文小弟说,战后让镇北侯请退。”   四皇子也皱眉了:镇北侯退隐,沈家军慢慢被朝廷的军队替代,沈汶领着人出海。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北戎骠骑卷土重来,再带上今天他们设计的种种强大的弓弩和火药之箭……那情形不比现在还危险?那时,边关的将领可比现在的沈家父子更忠诚?可还能有沈汶这样的异士相助?   四皇子问:“她没有说解救之法?”   季文昭无奈地说:“老生常谈!说皇帝没有胆气,不会让人研究武器的。”   四皇子说:“三皇子一向喜武,重视边防,也许他能明白这个隐患。”   季文昭点头:“你去对你的朋友四皇子好好讲讲这其中的道理,让他日后……”季文昭又摇头:“不要!那样会给他添麻烦!皇帝的弟弟要求加强武器研究,这是不是居心叵测?”   四皇子喃喃地说:“三……皇子也许不会那么……四皇子与他……感情挺好的……他们一同上学……”   季文昭摆手:“人一旦成了皇帝,先想的,就是怎么保住皇位,那时,亲情手足,同窗友谊,大概都要让位于对权力的把握。”   四皇子这一路被沈汶反复解说皇权的腐败,已经了解到了这种制度的黑暗,他无奈地说:“那我……让四皇子……”他想说“保荐你”,可是又停下来——自己的腿总是要“被治好的”,如果哪天三皇子真的对自己起了猜忌,那自己保举的人不也受牵连了吗?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四皇子问季文昭:“你还想去朝中当官吗?”   季文昭握了下拳:“我要去,要去宣扬法治!”   对最高的权力把握者宣讲法治,这简直不要命了,四皇子担忧地说:“人治与法治不可共存,我朝权力之框架从上到下坚不可摧,修明,现在时机并未成熟。”   季文昭有些狂热地说:“那我也得去!大丈夫不可因时势不容而废正事!我既然知道了症结所在,若是不言不语,听之任之,岂不与那个撒手离开的女子成了一丘之貉!我骂她知难而退,自己就不能回避三舍!我一定要入朝,为法治疾呼!最好惹怒了皇帝或者其他人,把我杀了之类的,那样我就能青史留名,开一代倡议法治之先河……”   四皇子急忙说:“修明不可说如此不详之语!三……皇子为人爽朗,不会枉杀忠良,只需好好对他讲,他会听的。”虽然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这话。   可季文昭也没高兴多少,语气沉重:“就是皇帝听了,也没什么用。还有许许多多土皇帝、官皇帝。若想成事,要重修法典,培养法治人才,然后才能逐步改革制度,此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必然要几十年艰苦的努力,有哪个皇帝会如此坚定不移?后宫佳丽三千,外戚众多,群臣谄媚。那个女子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看清了,我最后的下场,定是死路一条。可就是这样,我也得走这条路,不然怎对得起上天生我之才?普天之下,能这么做的,只有我一个人!”季文昭带着自恋的悲壮说。   四皇子再次崇敬地看季文昭:“修明之胆识,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我就不想干这么难的事!   季文昭对四皇子说:“过奖了,你我这一路朝夕相处,已成知己。我知你无意朝堂,否则,以你的才华,也该为官的。”   四皇子有些黯然:“我没有什么才华,你可记得文小哥所引之语?人生三错,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要犯这些错误。”   季文昭笑起来:“听着像是我在犯这些错。”   四皇子忙说:“不是不是,修明德智兼备,当有所作为。”   季文昭拍了下四皇子的肩膀:“你就别给我打气了。自从遇见了文小哥,我就不敢再自诩天下第一了。若论智,那个女子计谋诡异,我无法匹敌。现在能胜她的,就是勇气!女的天生……”他又发表了一通大男子主义的言论,给自己找了些心理平衡。   四皇子很理解季文昭的心情,他何尝不是对沈二小姐抱着种畏惧之心?说些坏话就能舒服一些。   段增说要留在燕城,施和霖觉得他根本没有处世经验,一定会让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就带着段增去了城里,陪着段增找开医馆的地点,为段增张罗住所租赁,置办家具,还亲自从流民中给他买了小厮和厨子……反正就是让段增实打实地欠了他一屁股人情债,把段增的下一世牢牢地算计住了。   四皇子躺了四天,能下床。苏婉娘自然天天照顾他,还为他做了厚实的护腿,让四皇子穿上就变成了大象腿。等到四皇子能出屋了,两个人先是在农居外散步,渐渐地就多走几步。四皇子为了增强体力,有时走到外面的田野上去。   冬末春初,野外一片荒凉,可是隐约里,总有一丝春天的气息。苏婉娘陪着四皇子在干硬的土地上慢慢地走,四皇子望着不远的重山叠嶂之上湛蓝的天空,不厌其烦地感慨生活的美好:“我真想就在这里住下,不回去了。”   苏婉娘笑着说:“这里太冷了,你的腿受不了,还是去南边吧。”   四皇子微笑着对苏婉娘点头说:“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苏婉娘瞥他一眼:“又来说好话了。”   四皇子轻声说:“怎么是好话?是真话呀!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苏婉娘含羞低头:“我也听你的。”   四皇子说:“还是听你……”   苏婉娘:“听你的吧……”   两个人正你让我让,四皇子余光里见有动静,扭头看去,只见一只灰色的野兔从田野间迅速跳跃着跑过,四皇子惊喜地指着兔子说:“你看!你快看哪!”   苏婉娘抬头看去:“是兔子!就像你说过的那样!”   四皇子两眼含泪:“真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美梦成真!上天待我何其之厚啊!”   苏婉娘也感慨,对四皇子说:“这是个好兆头呀,你向往的都会实现的!”   四皇子一个劲儿地点头:“是的,我先去上那个学院,好好读读书。你不知道,许多人家都不愿将私藏之书与人共享的,严老夫子有百万之书,我可不能错过,最好能抄回来一些。几年后,你家小姐大概也把那个什么岛开出来了,我们就去那里买地盖房……”   苏婉娘说:“要建在她们旁边。”   四皇子说:“那是自然,我们在小院里种上紫荆花,还可以让丁内侍开个大花园,他说他喜欢养花。邻居们养猫养狗……”   苏婉娘笑起来:“我们也要养的!”   四皇子接着点头:“是,也要养,好和他们的猫狗去玩,我们也常去串门。”   苏婉娘挑眉说:“怎么是常去?是天天去。我们的院子就通着,我和小姐是姐妹,每天要见见心里才踏实。”   四皇子对沈汶心里有一层恐惧感,但是他可不能对苏婉娘说沈汶什么坏话,就说:“好,你去见你的姐妹,我去找人下棋,可惜修明要在朝为官。”   苏婉娘说:“小姐说了,他不会有下场的。到时候我们在这边留人,他出了事,就把他接来呗。”   四皇子纠结:他既希望季文昭能不做官陪着自己下棋,又觉得季文昭如果在朝中时间长些,会对江山百姓有益,一时无法决断,只能说:“反正别人也会下的,只是赢不了我就是了。”   苏婉娘捂嘴笑:“你不是自吹吧?这不好吗?”   四皇子摇头说:“不好,这样我就学不到东西了。”   苏婉娘问:“可输了不难过吗?   四皇子叹气:“难过呀!有时还气闷呢!但那样,又觉得自己没白下一盘,不像赢了以后,心里却是虚的。”   苏婉娘翻眼睛:“这么曲里古怪的,我不下棋。”   四皇子心里一动:“你小姐呢?”   苏婉娘摇头说:“她从来不下,可是能给生死劫。”   四皇子几乎脱口说出让苏婉娘小心沈汶,她太深不可测了,但是话临出口,却变成了:“她懂得真多啊。”   苏婉娘带着自豪说:“当然啦!”   四皇子有些不甘心,小声说:“其实,我也是懂得很多的。”   听到四皇子这种少年老成的人表现出如此孩子心性,苏婉娘一下子笑出声,但马上低头说:“那也是当然的啦。”   四皇子满意了,听着远方一阵马蹄声,见是张允铮带着几个人呼啸而过,想来该是回去吃饭的时候了,就与苏婉娘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张允铮遥遥见四皇子和苏婉娘在外面那么近地边走边聊,心里很不平!他决定得拉着沈汶出来,也这么走走。   张允铮下了马,就去了严氏正和沈汶钻研的屋子,敲了下门,他进去,与严氏行礼后,把早就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严大舅去灯市那里,有个木雕小店,到时候帮我给那个小掌柜十两银子。”   严氏不解:“为何?”   张允铮说:“不为何,就是我喜欢。”   沈汶解释说:“他给的银子被退回来了,心里不服气。”   严氏笑:“傻孩子,还有这么抢着给银子的?”   张允铮说:“你就帮我去办吧,哦,你们在看什么?”   严氏指着草图说:“这是一种飞弹,里面是爆竹里的火药掺了钉子,这是引火线,点了投出去就行了。”   张允铮看了半天,问道:“这个外壳是什么做的?”   严氏说:“这是我们正在说的,她说该是铁壳,我说可以用竹子筒。”   沈汶说:“这里哪有竹筒?”   张允铮说:“用木头挖出来也行。”   严氏说:“对呀!用木头挖成两个碗,扣上就行了。”……他们一张图一张图地讨论,结果天黑了严氏才走,张允铮也没能拉着沈汶出来遛弯。   余下的十来天,四皇子天天和苏婉娘在外面散步,张允铮不出去骑马时,就与沈汶和严氏研究各种武器的机关和构造。他觉得与沈汶趴在一个桌子上指指点点也挺不错的,就不跟着四皇子后面走路了。   等到四皇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好了,就一个劲儿催着沈汶上路,沈毅和沈坚也说沈汶不该长留了,沈汶只好定了三日后离开。   送行宴设在了次日中午,以免晚了燕城城门一关,沈坚季文昭严氏都一宿不归,引起人们的怀疑。沈毅沈坚和季文昭严氏都到了兵营的村落,已经在城里有了住所的段增自然也来送施和霖。   沈毅带了酒,可席上,坐在沈汶旁边的苏婉娘坚决不让沈汶沾一点。严氏因为在沈毅面前是“严大舅”,很正经地坐在沈坚的身边,就是个沉默老实的年少书生的样子。   这段时间,该安排的该计划的都被仔细讨论对照过了,临到席前,众人只想说些高兴的话,尤其施和霖一副含泪欲泣的表情,更需要人们宽解。季文昭把给自己夫人和恩师严敬的书信交给了沈汶,并叮嘱她别多对季严氏多说什么。沈汶点头,把书信揣好了。   沈毅向张允铮举杯:“小兄弟,这次回去,就托付你了!”   张允铮点了下头,说了声:“沈大哥放心。”两个人喝了一杯,算是完全和解了。   沈坚转目盯着四皇子,说道:“蒋公子……”   四皇子忙笑着说:“我回去后就在家好好待着,绝对不会乱走了。”   大家喝酒聊天,等太阳西斜了,沈毅等人告别。   施和霖醉了,拉着段增的手哭:“儿啊……你早点……回家……”   段增因为要骑马,所以没有醉,只是哽咽地说:“爹……你放心,在京城好好等着我。”   施和霖接着哭:“你可不能受伤啊!不能有事啊!……”   段增看张允铮:“还不快扶我爹去睡觉?!”   张允铮过来搀施和霖,说道:“走,咱们不理那个臭小子……”   施和霖使劲拍打张允铮的手:“你别说我儿的坏话!我儿是神医!比你强多了……”被张允铮强搀着走了。   沈毅和沈坚对沈汶庄重行礼,同声说道:“多谢了。”   一个女孩子,家中最柔软的妹妹,在饥荒年中,奔波千里,为他们送来了抗敌的良策,带着人去北戎为吐谷可汗培育了一个日后的敌人,这是沈家的血肉,沈毅和沈坚就是身为兄长也不得不表达敬意。   沈汶虽然穿着农装短衫,可还是行了一个敛袖弯膝之礼,同样郑重地说:“大哥,二哥,边关就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多多保重。”   当着沈毅,严氏不能与沈汶太亲近,只在行礼时按照情理说:“就托小姐好好照顾我的妹妹,让她在庙里过得舒服。”沈汶郁闷地点头。   季文昭半带着醉意与人一一行礼,对四皇子说:“蒋公子我们日后在书院见了!”   四皇子不舍地说:“修明要珍重啊!我日后还指望修明为我保荐入学,做我的学长,与我下棋呢。”   季文昭大笑:“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忘了的。”   张允铮把施和霖搀到屋里躺下,再出来,张丁和玉兰在那边嘻嘻哈哈地告了别,对着他掐着嗓子扭着肩靠过来:“公子啊……”   因为要走了,张允铮也就不骂他了,耷拉着脸说:“你别闹了,机灵些,别受什么伤,不然回去可就别想扮什么小女子,只能扮个丑八怪了!”   张丁特别感动的样子,黏糊糊地看张允铮:“公子对我真好……”   张允铮猛出一拳,张丁笑着闪开了。……   大家再三作别,沈毅才带着众人离开。留下的人要么醉了要么吃多了,早早休息。次日起来,用了一天时间准备车马干粮,再一日早上,启程离开了边境地区,为了避免惹起什么注意,只有驻扎在城外的沈毅远远地送了他们一段距离。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南走了几天后,沈汶就说她要领路,就骑了马,开始带着车队往东边行进。张允铮问:“你是往东走?那边是什么?”   沈汶说:“那个方向是海,沿海雨水多些,也许旱灾就不是那么严重,我可不想再过那些旱灾厉害的地区了,绕远就绕远吧。”   张允铮说:“那这样还不如就直接到海边呢,可以看看海不说,我母亲和外祖都有海运生意,也许能找到一家,我们坐船向南,总该比骑马舒服吧?”   沈汶也觉得有理,点头道:“这个季节还是北风,该是可以搭上船的。”   季文昭和严氏都留在了边关,唯一的长者施和霖正处在抑郁症的阴影下,张允铮和沈汶,四皇子和苏婉娘都很无拘无束。   四皇子帮着苏婉娘学骑驴,自己骑在驴上,在一边为她牵着缰绳。   张允铮和沈汶从此就天天并驾齐驱,天气还是冷,不能边骑边说话,可两个人作伴看着四周景色,倒也不寂寞。他们离京这么多个月了,此时才真的有了种旅游的感觉。? ☆、荐道 ?  京城里,太子的幕僚们向太子汇报道士的人选。太子现在对什么事情都要探问详细,多次失败后,他觉得手下人都不能信任。   “殿下,城外霄云观的观主茅道长名声远扬,口碑甚佳,救灾济难,曾得皇上恩赐。吾等可前往聘请。”   太子微微点头表示认可,“你们有把握说服他进宫?”   一个幕僚说:“此人非常爱名,也十分爱财。我们准备大张旗鼓地请他,若是他应了,就罢了。若是他不应,就让一个食用了他长生丹的人死去,以此要挟他。若是他还是不应,就只好另找人。”   太子哼道:“杀了他再另找人,别让人以为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能在本宫这里得了好去!当初那个季文昭,就该杀了他!”   大家现在已经完全明了了太子的方式,那就是个“杀”字!无论什么人,只要不为太子所用或者误了事,就是个死。太子觉得杀人是解决一切麻烦的唯一手段,所谓快刀斩乱麻,杀了就完了,简单明了,方便省事!过去也有人曾经对太子说其实除了杀人之外,还应该有别的手段,可这些人都被太子认成是为敌人求情,不久就消失了。余下的人就不敢再说什么——杀就杀呗,历史上以“杀”定江山的比比皆是,有时,“杀戮”甚至是唯一的手段,谁又能说太子做得不对呢?   不久后的一日,打着东宫旗号的人马出了皇宫,一路招摇地前往城外霄云观。   一片旗帜和车马在观外停下,引来了许多香客和百姓的围观,有道童一路跑进去通知茅道长,茅道长听说是太子东宫的人,欣喜万分:这样的拜访肯定是给道观挣来了名声,自然也会吸引更多的香客,在这荒年灾月之时,也就有了更多收入!   茅道长整顿了衣冠走到观外迎接贵客,双方行礼后,茅道长将太子所派的幕僚迎接到了观内客堂中。落座后,几个道童过来给客人端来了茶水。茅道长有些抱歉地说:“这些年灾民大增,我观常年接济,存粮已然不多了。观内没有什么好的招待贵宾,万望见谅。”   早就知道这是这位道长随时都要自我标榜,幕僚忙借机给茅道长戴高帽子说:“道长高义,心怀万民,悲天悯人,难怪道术高超,能制出长生之丹。”   茅道长马上谦虚道:“哪里哪里,那所谓长生之丹不过是外人妄加推崇之词,只是养生之丹而已……”   太子幕僚忙借着话茬说:“即使是养生,也是造福大众之行,道长定是有道行的人。”   茅道长呵呵笑起来。   太子幕僚见他高兴,也笑着说:“我承东宫太子之托,前来相请道长进宫。劝慰皇上养生,为皇上炼制丹药。”   茅道长惊得瞪大眼睛:进宫去为皇帝炼丹?!这是大事呀!日后史书上都会留下姓名!无上的荣耀啊!   幕僚见茅道长说不出话来,还以为茅道长犹豫不定,忙又说道:“道长也该知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各地灾民无数。皇上为此殚精竭虑夜不成寐,明显有欠保养。太子殿下是个至孝之人,非常在意皇上的康健。所以想请一位名声远扬道术高深的道长入宫觐见皇上,说服皇上爱惜身体,寻求长生之道。若是道长能入宫,不仅为太子尽了一份孝心,也为天下苍生尽了一份对皇上的爱心……”   茅道长合拢了嘴唇,手捻长长的灰白胡须,含笑点头,表示赞同:对方既然这么说,看来是已经定下来了,自己要有些风度……过去师兄对自己说什么不可过于富贵,穷则长命富则短寿云云,真是无稽之谈!这种名利两收的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哪里会带来什么祸事?   太子幕僚又说道:“道长若是去向皇帝演说养生之法,以丹药之补求康健长生,道长之名必垂青史不说,道长所在道观也会因此更加兴旺,也许会历世几百年,不仅京城及这周围百姓会熟知霄云观,全国官民都会对此处深怀敬仰之意。许多人会不远千山万水前来拜访,为道观平添无数香火。这可都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就是道长不为一己之私,也该为道观和修道之士们考虑。”   这些话句句正打在茅道长的心坎上,自己成就之巅,就是霄云观哪!让自己苦心经营的道观闻名于世,平生之愿足矣!茅道长说道:“贫道三生有幸能得太子之邀,敢不从耶?请给贫道三日料理观中事务,然后随君等进宫。”   幕僚很满意,双方行礼道别,东宫的车马又一路回去,但如此声势已经让京城内外尽知太子有意请茅道长前往宫中,为皇帝行养生之术,以示自己的孝心。大家对茅道长真是又羡慕又嫉妒,要知道,能到皇帝身边的人,普天下能有几个?茅道长就是再有名,再有道,也不能跟皇家的荣耀相比呀。这下,可算是登堂入室,名垂青史了。一时间,来霄云观庆贺的同行道友络绎不绝,众人都纷纷说好话:“道长有今日,乃是常年乐施行善之结果,算是大成了啊!”   “祝道长此去,鹏程万里,扶摇青云。”   “我观与霄云观长年有交,望道长提携……”   “道长若是进宫炼丹,我观所有珍稀药材均凭道长取用,只是希望道长向皇帝提一下我观之名……”   这么多溢美之词,让茅道长如饮琼浆。有时,他也会想起自己乌鸦嘴的师兄说的什么福之祸之所依之类的丧气话,可是他仔细想来想去,怎么也看不出进宫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炼的养生丹助阳补气,若是服用合理,不该有坏处。他多年研习有关养生的道家古籍,颇有些心得,肯定能对皇帝的保健有启发……他是不会辜负太子这番孝心的……   三天后,茅道长坐在绢花盘绕的敞篷马车中,被许多道士持幡护送,跟随着太子幕僚,到了宫门外。   太子亲自出宫迎接,对茅道长礼遇有加,请他登上宫撵,与自己同入东宫。   进行了一系列的行礼参拜后,双方入坐,太子语气真诚地说:“久闻道长清名远扬,所制长生丹更是在京城家喻户晓,许多人吃了宿病尽除,可谓造福人间,缔造无数善缘。道长定是神仙履世,为济世救民而来。”   茅道长得到一国太子这样的赞誉,只觉从心底生出骄傲和满足,嘴上忙说:“太子殿下过奖了,贫道哪敢自称神仙?不过依从本教修身利人之道,自少年起就钻研炼丹之术,几十年来,略有所得而已。”他知道太子是想请他来给皇帝炼丹,很自然点出自己的背景。   太子对茅道长的领悟很满意,点头说道:“道家之义宏大精深,道长之道行亦深厚超凡,当是能当重任。本宫能为父皇寻得道长,甚感欣慰。本宫祈愿父皇长命百岁,特荐道长前往觐见父皇,向父皇讲述修道养生之法,助父皇能长生不老,得道成仙。”   茅道长说:“凡人若想得道成仙非常年修行不可,皇上日理万机……”   太子说道:“那就请道长为父皇解释仙丹之用,但愿道长能为父皇之龙体康健出一分力。”   茅道长马上应承下来:“贫道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那边一说请道士,皇帝这边就知道了。不久,茅道长的背景材料也被报给了皇帝。皇帝读后,点头道:“这个道士倒是不错。”   孙公公在一边说:“这位道长出师于道家大成者清虚子,已经在京城旁边三十多年了,的确道名远扬,他的道观也从一个小观变成了京城外第一大观了。”   皇帝手指点点卷宗:“做成一件事容易,难得二三十年名气越来越盛,可见是个有道行的。”   孙公公低声说:“太子是用了心的。”   皇帝手按了下太阳穴,嗯了一声。   他最近感觉很不好。   人在年轻时都不觉得自己会老,偶尔想到哪天自己真的老了,以为自己还是自己,就是头发白了,皮肤变松些,也许走路慢点儿而已。人不知道当老年降临时,关节会莫名肿胀,下个台阶都发憷。夜中辗转,明明困倦,却不得好眠。眼睛花得看不清眼前的种种,只看得见远处的情形。明明刚刚说的事,转眼忘个精光……最难以描述的,是一种身心的疲惫感。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精力去做什么事,见什么都觉得心烦……   这时,来个人给他讲讲如何养生,真是投了他的心思。况且这些年来,后宫纳了多少年轻女子,可没有一个人怀了孕。道家房中术自古有名,又讲究养生防老……太子推荐这个茅道长算是终于做了件讨得了他欢心的事。   太子陪着茅道长去见皇帝,茅道长身穿道服,长髯过胸,两眉舒展,显得道风仙骨,很有世外高人的气质。皇帝见状暗暗点头。   茅道长上前行礼拜见,眼睛一撩,见皇帝面色发黑,眼窝有些凹陷,就知皇帝身体不好,体内毒素不排。他自然不会直愣愣地说出来,只是心中将其症状总结了一下。   太子说道:“父皇,儿臣听闻茅道长深谙养生炼丹之术,特带道长前来参见父皇。”说完就退在一边。   皇帝对茅道长说:“道长可为朕讲讲道家养生之意。”   茅道长多年炼丹制药,对养生颇有见解,忙说道:“承蒙皇上相问,我门教义重生恶死,求长生寻不老,若有心保养修炼,人之生命可以自己做主,而不用听命于天。人之康健,基于平时保养,再辅佐丹药,青春常驻也非妄想。就是不见得要成仙,强体健身,颐养天年,也同样重要。盖人到老年,总有各种不适,头晕目眩,形体沉重,动作僵涩,莫名疼痛,胃口不开,饮食无味,夜寝难安……我道家有许多修炼方法,所炼丹药能扶阳强体,还有其他道术,如吐纳、按摩、导引、房中、辟谷、存想、服符和诵经,都可助人长寿健朗。……”   这些话听到皇帝耳中,简直如同仙乐。这个道长说出了他平时的感觉,还给了他希望!不像那些御医,天天就是支支吾吾地给开一堆难吃的药剂!掌握着天下最高权力的人,谁不想永葆青春?秦始皇到处追逐长生之道,开了代代皇帝企盼不老的头。自己是皇帝,自然也要走这条路……   他余光瞥见站在一边表情恭顺的太子,觉得这个儿子比以前看着顺眼了许多。   听了茅道长的一番谈吐后,皇帝很觉满意,从此赐茅道长宫中长驻,按照茅道长的设计,在八卦吉位所在开始建造炼丹房,铸造丹炉,准备炼丹。与此同时,皇帝每日下朝后,就与茅道长待一两个时辰。在茅道长指导下,行导引之术,学习如何吐纳……月后,皇帝真的觉得舒服了些,至少脖颈处的沉重少了许多。   --------------------------   既然决定了去海边,张允铮就仔细回想平远侯让他记住的李氏站点,最后说了个最北面的临海小镇,交城。沈汶等人就一路翻山过岭地向东。四月初,他们终于接近海岸,又一路问询前往交城。   海洋性气候的地区,冬季湿润,有些树木并不凋零,即使是冬天,都有绿色的丛林或者野草。初春更是一片嫩绿。   当他们找到交城时,张允铮一脸失望:远远地看着就是个小村镇,城墙低矮,城门破败,大路上行人稀少。张允铮皱眉:“这还叫‘城’?叫‘交村’还差不多!”   沈汶笑起来,她现在觉得张允铮的抱怨和不满都很逗。   张允铮说:“这可该是个站点呢,穷成这样能有什么?”   沈汶说:“别小看这里,临海无穷地,肯定是有东西可卖呀。”   他们领着队到城边,有两个衙役守着城门,张允铮报了要找李氏的店铺,衙役们接了入城的钱,挥手让他们进去。他们进了城,走在小镇里唯一一条街道上,周围房舍陈旧,店面简陋,大多是卖晒干的海物的,空气里弥漫着干货特有的有点儿臭有点儿腥的气息。路边也有些乞丐。张允铮左右看着有些担心地说:“但愿我娘的店铺大些,不然怎么够我们去白吃白喝?我带的人可都是有胃口的……”   沈汶笑个不停。   走了一会儿,他们在店铺的间隔中望见,远处有段破城墙塌了,外面可以看到海,人们都从那里来来往往,根本不走城门。张允铮怒:“这不是坑我们外地人吗?!该把进城的银子要回来!”   沈汶又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张允铮一说话,她就笑。   李氏的店铺并不大,还显得有些破落,是个经营南北商品的杂货店,里面有各种商品,从笤帚簸箕到胭脂头绳都有卖,是小镇里唯一的百货店。   杂货店的店主原来听到报信说是平远侯府来的人还有些半信半疑,可到了门口一看,见几辆马车外加些彪形大汉,就信了八九分,等到张允铮从脖子里扯出李氏给的一颗鱼形印,店主就完全信了这必是终极老板平远侯夫人的嫡系人士,千万不能怠慢,赔笑着结巴说:“在下……下……姓……周……周……”   张允铮看这个杂货店的老板有五十来岁,长得稍胖,一双小眼睛,厚厚的嘴唇半开,显得很木讷,马上把对方归于“受气包”之类了,当场对人家指使颐气起来:“那就麻烦周掌柜了。”他用手一划拉从车上下来的四皇子和施和霖:“这些是平远侯府的客人,要好好招待!”   周掌柜使劲点头:“好的好的好的……”   四皇子虽然病愈,但沈汶苏婉娘加上施和霖都不让他长久地骑驴,说什么避免风邪侵体,所以他每天只能骑一会儿,大多时间是和施和霖坐马车。曾经骑马在草原上驰骋过千里的人,再憋在车里,就很不舒服。四皇子一下车就使劲伸懒腰踢腿,对施和霖抱怨:“施郎中,这里天气不是那么冷,该是可以骑一天了吧?”   施和霖还是摇头:“不可不可,毕竟才是初春,风寒加上湿气更是透骨……”   周掌柜在一旁说:“你们是去南边吗?”   四皇子看了张允铮一眼,见他没有摇头,就说:“正是。”   周掌柜说:“这里是海边,该去坐船呀,为何要骑骡子?这里时常有往南的船,我们的船都南下了,等夏天才回来,不然就正好搭上。”   四皇子还从来没有坐过船,一路上又听了沈汶说过些远航的事,很兴奋地看张允铮,张允铮点头说:“我们原来也是这个打算。掌柜,帮着去找找南下的船。”   周掌柜忙应声:“没说的没说的。可是……”他看看几辆马车和大骡子:“这些车……”   张允铮想想说:“我会让他们从陆地往南去,也许在南边的哪个地段与我们会合。”   周掌柜小眼睛在半眯的眼皮后面根本看不见:“那这样的话,能不能烦劳公子帮我捎带一批货物去南边?公子的马车看来也挺空的,现在连人都不用载了。东家说我们这里的海贝参茸在南边卖得很好……”   张允铮这才正眼看周掌柜,周掌柜还是一副笑脸,张允铮低声嘟囔:“这世上怎么谁都不傻呢?”   周掌柜知道这事就算成了,笑得更加洋溢,对四皇子和施和霖招呼着:“快来这边,我让人准备澡水。”   沈汶下马后,把车里的苏婉娘扶了出来。苏婉娘来了葵水,这两天一直行动迟缓。沈汶记得自己前世十六岁,快成亲时才来了癸水,苏婉娘现在快十七,该到了时间。在后世,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女孩子的月事来得越来越早,可在现在,却是正常的。   四皇子不敢看苏婉娘。他前日还以为苏婉娘病了,着急半天,被施和霖隐约点了一句才明白。他过去读书,也知道女子天癸至,就能生育了,一直心酸:苏婉娘已经成年,自己也十九了,按照平常人家,该是成亲生子的时候,可一回去,自己就会守在皇陵,苏婉娘还给人当着丫鬟,他感到十分挫败……   周掌柜见这一行人中竟然有女眷,可丫鬟不像丫鬟,主人不像主人,也不敢多问,只让人多备澡水,早做晚饭。   施和霖给苏婉娘号了脉,开了个方子,又让人煮了红糖姜水,沈汶帮着苏婉娘洗沐,然后好好躺了,自然没有出去用饭,两人在屋中吃了晚饭,早早安寝。   周掌柜给准备的晚宴上,米面管够,还有海鱼、鱿鱼、海带等海物。对于他们这些一路只吃干粮的旅人来说,真是很丰盛,只是四皇子有些走神。   张允铮见四皇子情绪不振,就问周掌柜道:“这里靠近海吧?我们能不能去海边走走?”   周掌柜忙说:“当然当然啦,只需走上个一刻钟,就能到海边了,我们吃了饭,我陪着你们走走去。”   饭后,周掌柜带着他们几个和玉兰等护卫,从城墙的塌陷处出了城,到了不远的海边。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海水蔚蓝中反映着金色的霞光,海浪一波波地袭来,哗哗地拍在岸边。海滩上有背着箩筐捡拾海藻蛤蜊的人们,也有一些流民干坐着。远处停泊着几条渔船,周围支晒着渔网。   张允铮这些人哪里见过海?一时都情绪大振,一伙人快步奔到了海边。有的开始沿着沙滩捡拾贝壳,有的伸手去触摸海水,有的用手挖沙子,有的往水里扔石头……   四皇子极目远眺,看到除了几处岛屿的影子,可更多的是天水相接的一线无涯,立时觉得心头大爽,暗道难怪沈汶说的那些西方人就想要出海探索,他也想知道在海的彼岸是个什么情景,哪怕就是到不了,一直向远方航行,也能满足些人们探索的心愿……   他自幼在皇宫中长大,得母亲的悉心照顾,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不能像其他人一般在海滩上发疯,就找了根搁浅在海滩上的木头坐下,望着大海。施和霖也自觉有些年纪,就和看惯了风景的周掌柜也在四皇子旁边坐了。两个人都算是长者,自然是居高临下地谈论那些小年轻的。   施和霖说:“这些孩子没见过海,让掌柜笑话了。”好像他是家长似的。   周掌柜笑着说:“这有什么?他们都很好了。平远侯府来的人,自然是好的。”   施和霖瞥了四皇子一眼,他已经习惯称他蒋公子,有时都忘记了他其实是个皇子。现在周掌柜说起背景,施和霖怕四皇子不喜被看成是平远侯府的人,就问四皇子道:“你不去跟着他们到海边玩玩?”   四皇子有些拘谨:“这个,我还是不玩了吧……”   周掌柜说:“现在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是夏天来就是最好的,海滩上有许多贝壳不说,天气又热,能去海里游泳……”   四皇子摇头说:“我不会游泳。”   周掌柜说:“不会游泳就玩沙子。沙子是热的,好多人用沙子筑了城堡,很是好看。”   四皇子点头说:“好,我下回会在夏天来这里。”   正说话间,一个黑影划过,三个人都一惊,扭头见是一根树枝从空中扔过去,后面一条小黄狗飞跑着追着树枝,树枝一落,小黄狗叼了,摇着尾巴冲后面大步走过来的一个青年跑过去。   周掌柜笑着喊:“洪二呀,我有客人在此呀,可不能乱扔呀,惊扰了官人们多不好。他们正在找向南的船呢。”   叫洪二的青年笑呵呵地走过来,颧骨高耸,头发有些乱,短衫也是半敛,不过二十二三,脸上有稀稀拉拉的胡茬子。他行礼道:“周掌柜呀!”又冲四皇子和施和霖抱了下拳,说道:“我们家的船近来就有往南边去的,周掌柜帮着说说好话,我……”他身边的黄狗见他与人说话,咬着树枝一跳,前爪扒在他前腹,几乎直立,喉咙里呜呜乱叫,洪二从黄狗嘴里拿出树枝,用力投远,那树枝嗖地一声飞走,黄狗汪地大叫,跟着跑过去了。   洪二这才又接着说:“我们家的船最是可靠,好几代了,周掌柜是知道的,是不是?”   周掌柜点头说:“当然当然,是你爹掌舵吧?”   洪二笑得满嘴是牙:“我也很不错呀!……”   后面一个路过的渔民模样的人骂道:“不错什么?!小心我告诉你爹让他揍你!嘴上没毛胡勒!周掌柜,您可别被这小子糊弄了!他爹从来没让他单独出过海,疯疯癫癫的,管狗叫儿子……”径自走过去了。   洪二冲着那个人背后喊:“狗拿耗子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那人不回头地说:“就是你被你的狗拿住了……”   洪二往空中打了一拳,说道:“看你年纪大,我让着你吧!”   周掌柜说:“现在可是闹饥荒的时候,你还养着这么条狗,小心被人逮着炖了吃。”   洪二说:“那我得跟他拼命!我出海都带着它,这是我儿子。”   周掌柜失笑道:“你真够混的!你还是人吗?别胡扯了!去问问你爹,最近去南边的船什么时候走,会到哪里,然后来告诉我一声。”   洪二大大咧咧地点了下头,就要走,可又停步道:“掌柜应该知道吧?我爹说不要银子,要粮食了,看路程远近,上次的客人可是一个人两百斤粮食呢。”   周掌柜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洪二这才迎着又向他跑来的黄狗走去。   周掌柜见他走了,招手让方才已经转身旁观的张允铮过来,对张允铮说:“他父亲洪老舵可是这里有名的舵手,往来南北几十年了。他们家的船也结实,你们要是去南边,可以考虑用他们家。他们家要的价比其他都贵,可咱们有粮食。”   张允铮见到大海,已经被挑动得跃跃欲试,听见周掌柜这么说就更动了心,说道:“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就又转身去玩水了。   施和霖问周掌柜道:“我们从内地来时,见旱情严重,你这里竟然能说有粮食?”   周掌柜说:“几年前东家就让我们买粮备荒了,那时的粮食好便宜。况且我们这里临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家打渔而生,还不至于饿肚子,怎么都比内陆要强。”   四皇子好奇道:“灾年这里都能幸免,平常年景应该更富裕。可是我们入城来,怎么见到街道如此破败?”   周掌柜嘿嘿一笑,然后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位公子没听说过?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满足人的贪欲,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再富裕也没有用!”   施和霖恍然道:“是官府?……”   周掌柜一摆手:“哪里有什么官府?说是官税,最后不都是进了人的腰包。”   四皇子愕然道:“怎么能如此?”   周掌柜低声说:“怎么能不如此?这里一船鱼货要抽掉近一半为税,朝廷怎么收鱼?转手就入了私家的客商手里,晒干远卖,银子都不在这里,直接去了老家。灾年后,就没有开过粮仓,粮食都高价卖了。我们这儿物产丰富,可地处偏僻,一个县令就是皇帝,谁敢说什么?多少年都是这样的,一个接着一个,拿这里当个肥差,刮够了就走。我是这里最大的商户,对他们孝敬多少,都没有个够。要不是拿着京城里平远侯府的招牌挡着,早做不下去了。”   四皇子皱眉问:“怎么挡?”   周掌柜说:“比如这个县令刚上任的时候,三天两头来找茬,还找了个借口把我关牢里了,因为他有个亲戚随他来了这儿,想吞了我们的生意。伙计给京城送了信,平远侯派了几个人来,也不报名姓,抓了一只猪,就在衙门堂口杀猪。将那猪绑在椅子上,慢慢地开膛破肚,还不马上弄死,那猪叫得渗人,百姓们吓得远远避走。那几个人想来是当过兵的,一边杀猪,还把血弄得满身都是,一边笑着看那些知县和衙役,知县让人打听了他们的来历后,隔天就把我放了。”   施和霖和四皇子都苦笑起来,周掌柜叹气:“从那以后,只要我们给钱给货,他就不找我们麻烦。算是谢天谢地了。”   这还叫谢天谢地?四皇子郁闷地摇头:“真是……”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周掌柜以为四皇子也是平远侯府的人,而且是这一行人里看来最稳重的,就想多说些平远侯的好话:“平远侯是个仗义的,你要是回京去,替我道一声谢……”   施和霖忙打断说:“这位蒋公子……不是平远侯府的人。”   周掌柜哦了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我以为公子是平远侯府的。”他怕方才说的话被外人传出去,坏了平远侯的名声,忙为平远侯辩解道:“平远侯真是不错。我们做生意的,觉得这官最是可怕。若是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得等着被他们收拾。有的地方官商勾结起来,赚足了钱,可别的生意就没活路了。若是官匪在一起,百姓就更遭殃了。平远侯虽然是官,但真没祸害谁,只是护住了东家的生意……”   四皇子忙说:“我也是受了平远侯府的恩惠的。”这次出来可不都是平远侯府花的钱?   周掌柜忙点头说:“那就好。平远侯夫人很仁义,承继了老东家的手笔。你们看,李家在内陆的商点在灾年里没了粮食,或者让人抢了,做不下去,就都撤往南方。好多人是从我这里拖家带口地乘船去了南边,到老东家那里等着,灾年过了,再回来。”   施和霖惊讶地说:“竟然是这样?李家会养着没生意的人?”   周掌柜点头说:“老东家早说了,给李家做事的人,李家绝不会亏待的。若是因为天灾人祸生意破了,或者人病了,老了,李家都会接手。过去没觉得有什么,可你看看这几年灾,有的地方听说人吃人,可给李家做事的,不仅没人死不说,全家老小都有逃难的去处。老东家说过,李家一天不倒,大家就都有饭吃。我们东家是老东家的女儿,只有做的更好的,李家是积善之家啊。”   四皇子一边听着朝廷命官的贪婪,一边听着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商家被人如此称赞,觉得很不是滋味,问道:“给李家做事的有人贪污吗?”   周掌柜回答说:“人心都是贪的,老东家特别明白。李家的生意都有三道关口,花钱的和管钱的不是一个人,记账的可又是一个人。这之上,每两年就有江南李家的人来收一次账。另外一个更狠的,就是鼓励伙计揭发,如果属实,伙计就可以代替掌柜。”   四皇子惊讶道:“这样上下不就无法一心了吗?”   周掌柜对他笑着说:“年轻人哪,上下哪里有过一心?李家这么划下了道道,还算有了准则,大家倒是容易遵守。除非真贪得厉害,谁想真撕破脸把主人害了?闹出来,其实李家也不送官,就是把钱能追的追回来,然后将人赶出去,广告众人不说,连带子孙都不会被李家录用了。”   四皇子倒抽冷气:“这不是连坐了吗?”   周掌柜说道:“李家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父母要是不好,怎么能指望孩子好?况且,那些贪了钱的,也是用来养了家小。他们得了贪污的好处,怎么能再雇他们做事?”   施和霖也摇头:“如果犯事,可是要连累子孙呀,名声就不好了。”   周掌柜说:“正是,行商之人,要想做得长久,讲究的是个信誉。谁要是没了名声,也就不要继续混了。”   四皇子看着海叹了口气:读书人谁不看中名声?朝廷何尝不讲祖荫?可是真当了官,照样见钱眼开……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空上是几匹绚烂的霞云,张允铮想着把沈汶也拉出来看海,就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周掌柜答应着:“自然自然,你们可以天天来,早上看海上日出,很是壮观。”   他带着一行人往回走,此时是晚饭之后了,人们都准备睡觉,家家关了门,乞丐流民蜷缩在墙角。他们临进院门,四皇子远远地看到了远处一个门脸,甚是高大宏伟,在一片民居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看到四皇子的眼光,周掌柜低声说:“那就是衙门,去年刚刚拆了重建的。”   施和霖笑着说:“我们这一路发现衙门总是建得很好。”   四皇子少见地生气了:“正值灾年,官府竟然……”   周掌柜一拉他,把他拉入了门,关上的院门才低声说:“可不能乱说话呀。那衙门岂是我们百姓能惹的?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听说他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远亲,没人能管,别惹他们。”   四皇子皱着眉问:“那个县令叫什么?”   周掌柜一愣:“县令?叫罗有才,字文胜。你该不是要去告诉平远侯吧?”   四皇子沉默——他也许日后会告诉三皇子。周掌柜小声说:“还是算了吧,他上面的人听说是和京城宫里有关联的。他重建衙门,是为了去去晦气。前些年,他的家里人看上了块地,要去低价买。那家是外地来开荒的,早几年就种了果树,好容易果树长大了,不想卖。他等着人家果子快熟了,就派人去把树都砍了。那家本来借了贷,还不上,地就没了。那家的男人告来告去根本没人理,最后就吊死在了衙门前。女的到衙前闹,被衙役推搡间,头撞在了衙前的石阶上,血流满地死在那里。可衙役们都说是她自己跌的,死了也白死。一家人就剩下了一个小孩子成了乞丐,还常被衙役们追打……”   四皇子紧抿了嘴唇,周掌柜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年轻人,莫要生气。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官府欺压百姓,自古如此。死几个人没什么,只要别把大家都逼上绝路,这日子就还能过下去,快去洗洗睡吧。”   他们刚要分头安睡,就听到大门咣咣作响,原来已经进了客房的张允铮和几个手下都又走了出来。周掌柜对一个伙计示意,伙计到了门边大喊:“谁呀,店关门了,这都要睡了。”   外面有人也大声喊:“开门!县衙的!来查查你们的店!”? ☆、出海 ?  张允铮一皱眉,带着几个人就往门口走,周掌柜忙拉住他,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都先回屋去。张允铮也知道不能一见面就打起来,就带着人又退回了院子边的客房。四皇子与施和霖站在一边,心中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些衙役要干什么。   周掌柜亲自去开了院门,行礼道:“各位官爷,天都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五个衙役推开门,走了进来,一个满脸骄横,手搭在跨刀上说:“你这里来了一车队外乡人,大人要我们来看看,是不是乱民。”   周掌柜忙说:“哦,是……是……亲戚,路过这里,他们从北边来,没带什么货物。”   那个衙役说道:“这能是空口白牙说了就算了的吗?那每个来的人都说一句没带货物,就能不用抽税了?!商人就是狡诈!去,带我们去看看!”   周掌柜连忙点头:“好好,我让伙计带你们去看看,真的没什么……”   一个伙计就带着几个人往后院去,周掌柜退到一边,正好站在了四皇子的身边,四皇子小声地问周掌柜:“抽税竟然是要到家里来搜的?……”   一个衙役听见了,转身大骂道:“你喷什么粪?!”   四皇子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辱骂过,当时气得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说:“你怎么能……”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转身向他围拢,一个人挥拳就向四皇子打来,四皇子一闪,腿来不及动,噗通坐倒在地。几个衙役撸胳膊卷袖子:“要给你个教训!”“竟然敢阻挡爷们办差,你皮痒了?!”“打死他!”……   施和霖知道四皇子的身份,哪里敢让他们打到四皇子?急得扑到四皇子身上,大喊:“不能打!不能打!……”替四皇子挨了几下。   周掌柜也忙上来拉扯:“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呀!”可他哪里能把几个壮实的衙役拉开?客房里本来就观察着院子里情形的张允铮等人立刻跑出来,张允铮大喝道:“你们敢打人?!”伸手拉过来一个衙役,一拳就把人打得踉跄着连退几步,他的手下自然一同上前,对着其他衙役一通群殴。   衙役们一见这么多人突然冒出来打架,有些怯了。守城的衙役报告说,有一队车马来找周掌柜,人都穿着破烂,可是马车看着很好,拉车的骡子驴什么也很壮实。县令听了,说想要几头牲口,衙役们就来借着查查有没有货物的由头,想敲上一笔,牵走几匹牲口。听见一个年轻人的问询,准备把人打一顿,立了威风,后面办事容易。谁能想到出来这么个愣子,竟然敢打衙役!   领头的衙役骄横惯了,直着嗓子骂:“你们是什么人?!敢造反吗?!通匪的刁民!竟敢动官府的人?!我们老爷在京城都有人!……”   张允铮说:“给我狠狠地打!你还敢提京城?!老子就是从京城来的!”   衙役们本来不信,可张允铮说着纯正的官话,这些动手的人一个个身板高大,明显不是乡里人士,手下又有功夫,衙役们就胆怯了,不敢动刀,不久就都被打得趴在地上,手在背后让人们掰住,动弹不得了。   施和霖把四皇子从地上扶起,问道:“你还好吧?”   四皇子虽然根本没有受伤,可是浑身发抖,他见施和霖头发散开,脸上都红了一块,想到如果不是施郎中挡着,自己就会被打,气得眼里都有了眼泪。施和霖立刻心软,忙安慰四皇子:“没事没事!我在这里,你莫怕……”   张允铮拧着那个领头的衙役说:“道歉!”   那个领头的衙役硬着脖子:“你们要反天了?!我们是官府的衙役!是朝廷的人!你们才该道歉!不然你们就是匪人!你得罪了我们,他们日后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你们前脚走,我们后脚就把这店给收了!谁也别活!你还不放手?!”   张允铮皱眉了,周掌柜也一个劲儿地左右作揖,对张允铮说:“快放了这几位爷吧。”又对衙役说:“这些人是贵客呀,我也不敢惹的……”   张允铮知道不能闹得太大,借着周掌柜的央求,一松手,一脚把衙役踢向门口处:“滚!别让我再见着你们!”   衙役们也心虚,谁都知道周掌柜有京城平远侯府的背景,看来这些人是京城来的平远侯府的人。领头的衙役站直身一挥手说:“有人居心不轨!走!回去告诉县太爷去!”   周掌柜追着他们:“各位慢走,慢走啊……”院门关上,他才叹口气,小声问张允铮:“他们肯定是知道你们是京城来的了,你们这么露了行踪,不要紧吗?”   张允铮摆手:“没事!就说是我……府夫人派来查看生意的,我们还怕他们?”   周掌柜垂头丧气:“可我们怕呀!”   张允铮侧脸:“要不,我们把他们打残了吧?”   周掌柜忙摇手说:“可不敢可不敢呀!你把他们惹急了,不就来收拾我们了?这个镇子在海边上,离太守府衙远了去了,谁管得了这里的官?有谁能走几百里路去告他们?去了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平远侯府不能为了我们这个小店总来这里呀?这种事能忍就忍了吧。”   张允铮愤然道:“等我把手边的事儿忙完了就来这里一趟,杀那么几个贪官,给百姓出出气。”   周掌柜长叹:“杀是杀不完的。你不会守在这里吧?若是真成了匪寇,那些贪官还能叫了兵来打杀了你。你们是平远侯府的,已经是修来的大福气了……”他对自己的伙计们挥手:“去去,关门落栓,天黑睡觉了!”      施和霖搀着依然气得全身发软的四皇子走入了客房,沈汶和苏婉娘一直在另一边的客房里旁观着,苏婉娘见四皇子被推倒,紧攥着手绢就要出来。可被沈汶拉住了。苏婉娘也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反而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只能焦急地等着院子里的人都散了,才急忙出房门,快步走向四皇子的客房,沈汶只好跟着她。   四皇子坐在椅子上,旁边施和霖正拿了手巾递给他,像是对个孩子般安慰着说:“别理他们,那些人就跟疯狗一样……”   苏婉娘一路上经常为四皇子干事,就伸出手焦急地问:“你受伤了吗?”   施和霖一直认为苏婉娘是个丫鬟,自然把手巾递给她,说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四皇子看到苏婉娘,脸涨红了,一副屈辱和尴尬的样子。苏婉娘用手巾给他擦手,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不然他们还得意了呢。”   张允铮开门进来,看四皇子脸色不好,问道:“你要是想,我今夜就去那里,把那几个人再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怎么样?”他带着四皇子出了皇陵,觉得是自己的哥们,自然要护着些。   四皇子摇头:“那样,他们肯定能猜出是我们。我们一走,他们会找周掌柜的麻烦。”   沈汶也对再打他们一顿的主意不以为然:没出人命,就不要计较了,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在意地说:“收拾一个县令有什么难的?日后跟三皇子或者严老夫子提一下他的名字就行了。”   四皇子问沈汶:“你是不是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   沈汶点头:“当然了,这种县令和衙役到处都是,有缺点的人得到了无监管的权力,自然不会做好事。”   四皇子问:“有个好皇帝能改变吗?”   沈汶翻白眼:“从来就没有好皇帝,只有皇帝。这种从上到下的腐败和贪婪就是因为有皇帝!”   四皇子争辩道:“好皇帝可以整治贪官污吏,如果好好追查这些人,夺官连坐,就能让人有所收敛。”   沈汶摇头:“曾经有皇帝把烧化了的金子灌入贪污的官吏喉咙中,全家贩卖为奴,有什么用?没用的!”   四皇子问:“那什么有用?”   沈汶说:“以法治国,还权于民。让百姓有选择、监督、罢免官员的权力。不被民众认可的官员,就是不合法的。自下而上的监督,才是真的有效。可这么一说,皇帝就是第一个不合法的,谁选了他当皇帝?他自己说不过去,只好骗人说是天选择的,是‘天子’,谎话说到最后,怕是他自己都当了真!其实,大家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私心私念?这么个制度纵容了恶,越到下层官吏,就越容易贪污。时间越长,就越来越黑暗。要想杜绝乡间这种情况,就要先要让皇帝认可百姓的权力,官民平等,官吏就无法这么作威作福。”   四皇子思考了片刻,迟疑着说:“三皇子心胸大度,也许我可以给他讲讲……”   沈汶忙摆手说:“你千万别这么做!先不说你让他放权简直是找死,就是万一的万一,他听进去了,真说要什么‘给民权力’,我敢保证,马上就会天下大乱!千万人起来造反,要把个没用的皇帝推翻,好自己当个真正的皇帝!”   施和霖点头说:“是呀是呀,怎么能有皇帝说不想当真正的皇帝呢?”   四皇子喃喃道:“我不想当皇帝……”   沈汶以为四皇子只是在回答以前问他的问题,就说道:“你没失去什么。我们可以去岛上,从一开始,就定下规矩:从众议,凡事先经民议,再做定夺。反正一开始人不会多,还多是沈家军的兵将,该是好管理。”   四皇子问:“你想当女皇吗?”   沈汶捂嘴咯咯笑起来:“你说什么呀!”   张允铮一呲牙:“她当什么女皇?当吃皇还差不多……”   沈汶笑着说:“没有人当什么皇帝,大家选出个总督,有个任期,然后大家再选。这样,权力的更迭就会由多人做主,和平转移。即使落选,日后还可以再回来当政,能避免改朝换代的血腥。法制部门是独立的,与军队一起保护这个制度。”   四皇子思索着:“如果军中有人想以武力上位……”   张允铮握拳说:“那也得看看他能不能!”   沈汶说:“这就是人少的好处。只要多数人认可这个制度,少数人就无法成了气候。”   见四皇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张允铮不想多说了,就对沈汶说:“我们在海边时,碰上个小子,周掌柜说他家的船好。”   沈汶说:“你去海边了?那我也去看看。”白天不方便,现在天黑了,正好可以去。   张允铮马上竖了眉毛:“你一个人瞎溜达什么?”   沈汶对着张允铮一笑,自己出去换衣服去了。张允铮马上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等着沈汶再出来,陪着她去了海边。   施和霖说:“我得去弄些热水来。”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四皇子和苏婉娘,四皇子在苏婉娘面前叹气,低声说:“今天如果不是施郎中和张小哥,大概我得挨打。娘子,你的夫君如果是一介百姓,大概是要受人欺负的。”   苏婉娘叹气:“百姓会受欺负,当了官也一样朝不保夕。我父亲廉洁不党,不还是被杀害在了狱中?若是这个世道拿人不当人,好人都不会有好日子的。这事一过,我们就同小姐去那个岛上,也许会苦点儿,但我想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了。”   四皇子无奈地点头说:“但愿那里真的像你家小姐说的那样,没有强权,公平合理。”   苏婉娘坚定地说:“当然是该那样的。我家小姐说的,都会实现的。”   四皇子很嫉妒苏婉娘这么信任沈汶,有些沮丧。按理说,他跟着苏婉娘这么一路,两个人已经十分亲近,可他现在得陇望蜀,想当苏婉娘心中唯一一人,又刚刚被打击过,心理脆弱。   沈汶与张允铮很快就到了海边。天已经黑了,海边没有人,只有远处停泊的渔船上有几盏灯光。天幕上,星斗初现,海水一声声地拍打着沙滩,特别适合谈情说爱。   两个人都有些羞涩。他们这一路,身边总是有人,到了边关更是在大哥二哥的眼皮下。离开边关,季文昭严氏不在,也有施和霖在看着,怎么也不能太亲近。现在终于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虽然以前也这么相处过,可如今却平添了种难言的亲近。   沈汶千年纠结复仇,但也饱览世间的变化。她即使没有身体力行过,在见识上已经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她知道最珍贵的不是“已失去”和“未得到”,而是“正拥有”。她看到多少人,总以为能在一起,可是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分离。不敢面对,就是不珍惜,最后必然失去。她知道与嘴上说的相比,行动更为重要。张允铮对她付出的,是一片赤子之心。她的心已经被重重心机污染,无以为报,就该想办法让张允铮得到心中所愿……   此时,沈汶忽然明白了人们所说“爱是奉献”是什么意思:真的爱心,是给予,是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幸福圆满。   沈汶咬着嘴唇,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她喜欢看到张允铮快乐,张允铮不会介意自己是鬼魂投生吧?不喜自己心机太重?……   张允铮可没有沈汶这么多虑,走了一会儿,就指了下海,开口问:“你喜欢吗?”   沈汶一感到对情况的不确定,就使出自己一惯的手段,哼唧地撒着娇说:“很喜欢呀……”   如果是过去,张允铮知道沈汶这么说话肯定不是好事儿,定会说些嘲讽的话,可是现在,张允铮只觉得沈汶软软的腔调像是根羽毛,弄得他浑身不自在,要化身成个大老虎,把这个假惺惺装兔子的家伙一口给吃了……   张允铮咳了一下,又走了几步,指着远方水边的几点灯火说道:“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   本来就是说要乘船向南,还能省些鞍马劳顿,可事到临头,沈汶叶公好龙地犹豫了。她开始担忧,语调就正常了:“我们没有一个会水的。”   张允铮说:“我会,我在南方学了。”那时在山里闲得没事,学了凫水。   沈汶微蹙了眉:“其实,大海里,又能游多久?”苍茫大海,哪里有活路?   张允铮啧啧:“你方才才说要会水,怎么又说会水也没用了?”   沈汶嘀咕:“我就是有些怕……”   张允铮很不屑:“你还说要去岛上呢,这怎么去?连船都怕坐。”   沈汶想想也是,这个时代中国的航海业已经很发达,有着世界最先进的船只,运货的船能远达南中国海,想来沿着海岸线南下也不该有太大的风险,终于点头说:“好吧,那就……坐船吧……”   张允铮很高兴说服了沈汶,加快了些脚步,两个人走到那片渔船边,把十几只大小不一的船只一一看过,再转头往回走,沈汶指着其中的两条说:“这两条最大。”   张允铮在夜色里仔细辨认,其中一条有“洪”字旗,说道:“周掌柜说洪家的洪老舵是最好的舵手,这其中一条许是他家的。”   沈汶忙说:“如果是那样,就要找他们家。什么都比不上经验。”   张允铮看沈汶:“你没发现你一会儿一个主意?”   沈汶腻着声音:“这叫随时听取意见好不好?听了你的话还错了?”   张允铮咧嘴笑了:“当然没有错,我总是对的。”   沈汶笑着瞪了他一眼:“有这么说自己的吗?厚脸皮!”   张允铮哼一声:“这叫什么厚脸皮?真没见识!”   沈汶现在完全掌握了张允铮的说话规律,这种刺头的时刻往往是他想对她多说几句话,就顺着他说:“那你说什么才是厚脸皮?”   张允铮停下脚步,面对着沈汶。   海浪片片打在沙滩上,张允铮眼睛里反映着不远处船只上的零星灯火。   沈汶忽然有些心慌,微侧开了脸。   张允铮低声问:“你想知道吗?”   沈汶结巴着:“不……不想了……”   张允铮低声说:“可我想让你知道,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哑。   沈汶咬了下嘴唇,好像明白张允铮要干什么,紧张得发抖,可又不想转身跑开,虽然她绝对能逃掉。   张允铮其实也局促不安,心头乱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拉起了沈汶的手,然后拉着沈汶沿着海岸往回走。   沈汶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刚才以为张允铮要吻她,可同时她有些羞惭:她难道有些失望张允铮没有吻她吗?她看多了那些后世的开放,忘记了在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最大的尊重是在给予她婚姻的名分之后才有肌肤之亲,拉一下手已经是莫大的冒犯了,绝对是确定关系的标志。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平时争论时的那些伶牙俐齿,现在都没了。等到快走回倒塌的城墙了,张允铮才放开了手,转身又一次看沈汶,沈汶觉得脸发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允铮也少见地拙嘴笨舌,两个默默地站了会儿,张允铮终于吭哧出来一句:“你及笄后,不会马上定亲吧?”他得等到二十二才成亲,还有三年呢。   沈汶小声说:“不会。”家里沈湘在那里顶着,自己肯定能赖掉。   张允铮嗯了一声,说道:“别犯傻!”   沈汶眨眼:“什么意思?我怎么犯傻?”   张允铮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神色,说道:“就是错过我这样又英俊又有钱还心特别好的人!”   沈汶一下子笑了,张允铮立刻不满,“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沈汶脸烧得要冒烟了,低头不敢看张允铮。张允铮却把脸凑到沈汶脸边,无耻地问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沈汶只好嘤嘤地低声说:“好吧,算你说的对……”   张允铮满意地直起腰说:“什么叫‘算’?就是!你能明白这点,还是有救的!听着,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先和我说一下。如果我不陪着你,不准去找别的男的,不要和他们商量……”   沈汶笑起来,抬头说:“我除了你们兄弟两个,哪里和别人商量过?”   张允铮鼻子出气:“算你还不太笨!记住,骗别人可以,但是别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汶笑着问:“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张允铮回答:“当然是在暗暗高兴啦!想我日后有这么一位夫君是多么幸运的事!我这辈子的命多好……”   沈汶扭着腰肢捂脸:“说什么呢!你这个厚脸皮!”   张允铮也觉得有些脸红,可他才不会承认!转身往城里走:“被我说中了吧!”   沈汶跺脚追着张允铮说:“什么中了?!”   张允铮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在想什么?”   沈汶也在问自己:我在想什么?她是真心高兴的!……只是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丝理智:上次自己选错了人,完全看走了眼,这次虽然觉得肯定不会错了,是不是就能毫无戒备地投入?她悄悄对自己说,我可以爱,可如果他日后变心,我也绝对不要心碎,一定要能转身走开。她知道此时想这种事是对情感的亵渎,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摈弃那细语。好在这个时代的女子行事矜持,她的拘谨都能以害羞掩饰过去。她只希望张允铮不会发现她内心深处的防御,那样他会很生气。她可不想一个人过一生,和张允铮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吵吵闹闹,也好过体会那萦绕了她千年的孤独……   次日早上,那个洪二果然来了院子,对周掌柜说:“我们四天后往南边去,停两三处。”他把几个地点说了,然后问:“你们要去哪里?”   周掌柜对他说:“你等等,我去问问。”自己到了客房找张允铮,说了这个情况,张允铮就去找沈汶,周掌柜这才意识到这行人马中拿主意的竟然是那个装扮成个小男孩的少女。   沈汶听了,在脑子里比较了这几个地方,为了保险起见,就选择了离此地最近的那个地点。   洪二得了信儿,和周掌柜说好了何时交割粮食走了。   后面的几天,张允铮和沈汶商量怎么兵分两路,他们的车马不上船,将沿海岸继续南下。最后商量的是由施和霖带着人马前往他们要靠岸的地方会合,张允铮沈汶四皇子苏婉娘带着玉兰和一个大汉上船,过一把出海的瘾。   这是一个小镇子,四皇子觉得不会有人认识他,就出门溜达。他有时到码头处,看到每次有渔船回来,人们都会蜂拥而至,去迎接亲人帮着卸船,而衙役们总能领先冲到船上,先抬走成筐的鱼。如果有人不喜,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就用铁链锁了,拉回衙去让人去赎……   他听渔人们抱怨一条船的收获不够支撑几家的活口,听乞丐们讲述家乡的悲惨,听衙役们大声喝骂,听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   在广阔的大海衬托下,人们的生存显得如此蝇营狗苟,可那天他自己亲受的委屈又让他觉得痛苦对个人来说是那么真实而强大,施暴者能肆无忌惮,受害者无能为力,而时过境迁,凄惨和悲凉都会被时间冲刷成微不足道……   回到周掌柜的地方,四皇子对周掌柜说:“你昨天讲到了那个家里果树被砍,父母双亡沦为乞丐的孩子,还能找到他吗?”   周掌柜点头说:“能,他每天都在街上乞讨。”   四皇子说:“你带他来,我想见见他。”   周掌柜答应了,次日带了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子到客房来见四皇子,四皇子见这男孩子长得瘦小,脸上瘦得就剩下了一双无神的眼睛,两手乌黑,就问道:“你几岁了?”   那个男孩子木然回答:“十二了。”   四皇子觉得他才八九岁的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无力地说:“赵秋生。”   四皇子又问:“你想为你父母告状伸冤吗?”   赵秋生本来木呆呆的脸马上生动起来,眼睛都闪出亮光,盯着四皇子点头说:“想!”   四皇子这次相信他是十二岁的孩子了,说道:“你现在还太小,我给你写一份讼状,等你十七八岁时,再去申告,明白吗?”那时,三皇子该是太子或者皇帝了吧?查办这个罗县令,总该有个由头。自己可以走个后门,为这个孩子的案子说话。   赵秋生咬着牙说:“好,多谢公子为我写状,请问公子叫什么?我长大后才能报答公子的帮忙。”   四皇子摇头说:“你不用报答我,我只是不忍见你父母死得冤枉,你记得的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一遍?”   赵秋生皱起眉,回忆着说:“那年我九岁,只记得爹有一天回家说有人想买我家的地,是县令的亲戚……”   他说了一遍,讲到父母的惨死,他终于哭了:“那天我陪着娘去,眼看着两个人按住了娘的头往地上撞,让她磕头,那个县令在一边说‘弄死她,看她还闹!’娘的头一下子撞在石阶边上,当时就……可娘死了,他们竟然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跌的……”   四皇子默默地听了,对一边的周掌柜说:“拿纸笔来。”   周掌柜叹息着拿来纸笔,四皇子就着客房里窄小的桌子,为赵秋生写了一纸诉状,然后对赵秋生念了一遍,赵秋生点了头,按了手印,在证人下,周掌柜写了名字,也按了手印。在写状人名下,四皇子写了“蒋路人”,算是自己的名字。   赵秋生将诉状好好折叠了,对四皇子跪下磕了一个头,四皇子还未弱冠,哪里算得上长辈?吓得忙把他拉起来,连声说道:“小弟弟不可如此。”   赵秋生流着泪说:“我这辈子若是见不到公子了,来生一定偿还公子的好意。”   四皇子说:“但愿你父母冤屈得雪,这样你也能有好日子。”   赵秋生说:“我不在乎我自己,只要能为父母伸冤。”   四皇子劝道:“我相信他们都希望你能过好生活。”   赵秋生摇头说:“我总想着这事,怎么能过好生活?”   听着这早熟的话,四皇子无言以对。   赵秋生对四皇子行礼,又对周掌柜说:“我想要些油纸,把这状子包好。”   周掌柜说:“好,你跟我来吧。”带着他出去了。   四皇子缓缓地叹气,他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就是日后惩治了罗县令,也无法保证下一个县令是个好人。可他总算提笔写了篇状子,比他以往的清冷多走了一步,算是微解了些郁闷。   周掌柜送走了赵秋生,还担心地往衙门方向张望,他一直等着那个罗县令来探查,连门都不敢出。可直到张允铮他们出发,县衙也没派人来。   周掌柜不知道那些衙役一回去,就说这些人自称来自京城,多么蛮横无礼,打骂衙役。罗县令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京城平远侯府来的。可是京城在南边,但衙役说周掌柜言这些人是从北边过来的,北边是什么地方?边境!离此地最近的驻兵是沈家军……   罗县令大笔一挥,就写了一篇奏章,说京城平远侯的人从边境而来,沿海回京,看来是与镇北侯有过秘密接触!这些人彪悍暴戾,行事如同匪徒,骚扰百姓,蔑视官府,对地方搅扰忒甚!望朝廷细查!   他虽然不知道政局的细节,但是功高震主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镇北侯常年不回京城,驻守边疆,朝廷近年军需大减,谁看不出来皇帝并不喜镇北侯?平远侯不理政事,就是这些人也没明着打出平远侯府的旗号,可见平远侯不想惹事。那就把他与镇北侯牵扯上,看平远侯能得了好去!平远侯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城里的李氏生意,自然就是自己的了。   对于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人来说,出海航行是个极为激动人心的事。上船的那天,大家早早就起了,都兴奋过头。   一行人先都到了码头,周掌柜早就将粮食交割了,自己带着张允铮等人到了一只很大的木船边,要见洪老舵,想好好托付他照顾自己的客人。   洪二嘴里咬着根小木棍,正皱着眉头站在船边,周掌柜笑着说:“洪二呀,你爹呢?我得跟他说说话。”      洪二眼光一闪,还是皱着眉说:“他在睡觉,昨天为出海忙了一夜。就等你们了,我们这次只去最近的地方,除了你的人,没有别人了。快点吧,一上船我们就开船了。”   周掌柜有些失望,伸着脖子往船上看,船舷上一只狗探出脑袋来汪汪叫了两声。周掌柜不满地扯嘴角。   洪二示意周掌柜身后的张允铮等人:“上船吧!慢着点儿。”他看到了这一行人中的苏婉娘,更深地皱了眉:“怎么有女子?”   不等周掌柜开口,张允铮先火了:“女子怎么了?!不让上?!那我们找别人!”   洪二无奈地一挥手:“算了算了!快点上!这时候还说什么?我可不想退粮食,快点吧!……”   张允铮等人向要分道扬镳的施和霖行礼告别,施和霖唠叨着:“你们得小心呀!这海上……”   张允铮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打断说:“好啦好啦!我们肯定先到,还得等着你们呢。十几天后就能再见到了。”海上是直线,又是顺风,五六天就到了,路上却要走十多天。他们定下到那个地方最大的客栈见面,该是万无一失。   大家又向周掌柜道别,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周掌柜有些心神不定,一个劲儿地往船上看,总想见见洪老舵,可洪二等不及了:“快点呀!要退潮了!我们得趁着退潮出海,误了可就要等明天了!”   周掌柜只好对洪二说:“这些是京城的客人,你小子要多用心!”   洪二不耐烦地说:“这么短的途径,就是沿着岸边溜几天,有什么用心不用心的!别罗里吧嗦的了,你们倒是上船呀!”   大家小心地走上舷板,相互搀扶着上了船。这船长约三丈,有主帆和两个辅帆,船舱都在甲板下面。   船上的二十几个水手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人过来笑嘻嘻地帮着把简单的行李提了,带他们下了船舱,让他们看了睡觉的地方。矮小的船舱被隔开成小间,张允铮和四皇子,沈汶和苏婉娘,玉兰和另一个人一间,占了三个小船舱。把行李放了,这些人都不愿待在船舱里,马上又回到了船板上。此时洪二已经上了船,大声吆喝着水手们收起舷板起锚升帆,木船晃动,慢慢地离开岸边。   沈汶仔细观察这些忙碌的水手们,一个个看着都不像是奸恶之徒,可他们的笑容中有种心虚的感觉,不敢看人,像是干了什么不好意思告诉人的事情。她打量这木船,造得结实,许多地方显出常年打磨的痕迹,可见是有航海经验的船家。而且听周掌柜说洪家几代航海,十分可靠,绝对不会有劫道之类……她心生疑惑,想找人谈谈。   岸边的人都向他们使劲挥手,船上张允铮和四皇子自然也挥手告别,两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沈汶又看苏婉娘,她虽然没手舞足蹈,只是凭着船舷站着,可脸上也露着舒心兴奋的笑容,连玉兰两人也笑得嘴都合不上,沈汶就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疑虑。   码头上的人们看着大船的风帆升到顶头,渐渐地远离码头。周掌柜挥着手,怎么也挥不去心头的一丝不安。正在此时,人群后传来一片喧嚣,几个人抬着一架抬椅挤了过来,周掌柜一回头,大惊失色,叫道:“洪老舵?!你怎么在这里?!”? ☆、风暴 ?  抬椅上的中年汉子面色惨淡,有气无力地摆了下说:“我……吃坏了肚子……”   施和霖往前凑:“我是郎中……”   周掌柜拦住施和霖,焦急地对洪老舵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洪老舵抬头看,见船已经远了,急得大骂起来:“那个孽种!那个王八羔子!他要气死我!”   周掌柜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舵让人放下椅子,可站都站不起来,气喘着说:“我昨天晚上开始拉肚子,就说不出海了,那个混小子说自己要出,说什么才是个短程,没什么了不起。我说他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他就跟我吵,怨我把着舵,不让他单干。这个孽障!我跟他说虽然是短途,但这个季节南北风交错,指不定会出什么古怪,我可不放心他自己去。不懂看天象要吃大亏的!我年轻时就遇上过一次雷暴,差点没回来。他那个混蛋就是不信,说我是吓唬他的。最后吵了一夜,他说听我的了。我就睡了,可再醒来,听说他带他那帮兄弟往码头上去了,我就知道不对啦,那个混蛋啊!这是要气死我!”   施和霖吓坏了:“真……真要出事……那可真不得了啊!”这船上有镇北侯的女儿、平远侯的亲戚,还有个失宠的皇子!   周掌柜跺脚:“你该让人给我送个信儿啊!”   洪老舵也抱歉:“周掌柜,对不住呀。我那时难受得不行,还得和他吵嘴,就忘了这码事了。”大家对已经很远了的大船使劲喊“回来”“回来”!大船上的人自然根本听不见,周掌柜也知道,其实他们就是听见了,那个混账洪二也不会回来的。   看到周掌柜忧虑的神情,洪老舵只能安慰道:“现在只能往好的地方想了,这段航线的确安全,顺风顺水而下,快了的话,四天五天肯定到了,平常也没什么事。那混蛋从五六岁就跟着我,也有十五六年了,不是个笨的,他该是能胜任。”   施和霖担忧地问:“那如果,真遇上你说的什么雷暴怎么办?”   洪老舵说:“哪里能就遇上了呢?也不是每年都碰上的,若是会看天象,还可以避开。”   周掌柜问:“洪二会看吗?”   洪老舵拍椅子把手:“那个混蛋说会看,但是我问过他几次,他都说错了……”   周掌柜急问:“那遇上了怎么办?!”   洪老舵看天:“那就只好求菩萨保佑了。”   周掌柜气得指着洪老舵说:“你……你……”   洪老舵悲愤地说对周掌柜控诉:“若是出事,那也是我的儿子啊!那个混账!他这是要我的命啊!我怎么对他娘说啊!……”他眨巴着眼睛要哭。   施和霖忙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庙之类的?”   周掌柜点头说:“城外有个土地庙。”   施和霖现在是领头的了,对周掌柜道:“走走,我们快去烧个香,然后你施些粥,我开个义诊,赶快给他们祈福吧!”   周掌柜叹气:“走吧走吧。”   洪老舵也回头对人说:“去跟家里说,我跟着他们去烧香了,让后院赶快熬粥,到城外去施舍,给那个混蛋添点儿福气。”   大家兴冲冲地来码头送行,可离开时,都人心惶惶,面容忧虑。   ----------------------------   船上的几个人可并不知道他们的忧虑,他们站在船板上,看着陆地远去,变成一条线,最后那条线也消失了,天地间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只有天空的云朵点缀着巨大的空旷,让人心情格外开阔。   船上的水手们高声吆喝着,张允铮看腻了海,就开始看他们了。他知道沈汶日后要去岛上,想着自己该懂些航行的事才好。他顺着船帮走了几圈,反复打量风帆,捉摸其中的道理,有时还问问路上遇到的水手某些桅杆缆绳的名称。   时间过了午后,大家谁都不愿到下面憋色的船舱里待着,索性就在船板上放了垫子,围了被子坐在船板上看海。水手们知道这些人以前没见过海,出来这么一躺不容易,也都见怪不怪。   人在海上自然是吃海物。一出海,水手们就放了小渔网,该吃饭时拖起来,里面都是鱼。管做饭的小伙子挑了十几条出来,把余下的又扔回了海里。他就在甲板上收拾鱼,张允铮蹲在他旁边,很有兴趣地看他飞快地将鱼去鳞开膛剔骨,然后飞快地削成了鱼片。沈汶和苏婉娘看都不敢看,四皇子远远地瞄着,只见刀光晃晃,让人眼花缭乱,不禁感叹行行出状元,收拾鱼也能如此出色。   因为是新鲜的鱼,下到粥里鲜美异常。大家在晴空下喝着平生喝过的最鲜的鱼片粥,都大声啧吧嘴,感慨人生很美好。   日头西斜,慢慢地落入海中。日落时霞光如匹,水天相映着极为绚烂的光芒。他们这些旅客凭栏眺望,几乎每个人都半张了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太阳落下去,直到最后一线血红沉入了水中。   半晌后,四皇子深叹了一声,低声说:“真的人间至美之景啊。”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看,幸亏我们来坐船了吧?不然就看不到了。”当着大家的面,沈汶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在他们身后走过的洪二说:“这很一般啦,比这好看的多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晚上,满天的星星,你们今晚别睡得太早,如果云不重,就能看到了。”   他们听了,就关心晚上的美景了,忘了问洪二怎么没见他的父亲出来掌舵。   入夜,真的像洪二所说,满天空异常明亮的星斗,拱形地笼罩了他们的木船。如果不是风帆在星光里摇曳,发出木头的咯吱声,人们会错以为这船随时会脱离海面,向星光航去。   在这样的星空下,谁都会心旷神怡。海涛平缓地起伏,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晃荡,几个人都没有晕船,于是贪看这壮丽而宁静的夜色直到深夜才回舱睡觉。   他们这一天极为兴奋,况且床铺宛如摇篮,众人都睡得深沉。别说他们,洪二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他昨夜为自己能单独出海与洪老舵争了一夜,最后决定先斩后奏,带着平时与自己亲近的一般手下就这么升帆出来了。开始时有些紧张,可海上风平浪静,尤其入夜后,更加宁静。洪二不敢放松警惕,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一夜无事,次日大家还是过了天神仙一样的日子,晚上又看星星看到近了午夜,才去睡了。   洪二经了这段时间,最初的紧张过去了。他带的都是些年轻人,这些人的经验还没有他多,洪二觉得晚上一定得自己亲自掌舵,所以他白天就睡了大半天,入夜才起来。他把水手们分了日夜两班,一半在睡觉,一半值班的人,只有三两个在甲板上守着桅帆的关键位置,其他人要么聊天,要么坐在暗处打盹。   洪二一手掌着舵,一手搭在黄狗腰上,感觉着船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上航行着,情绪很松弛。   星移斗转,到了后半夜,大海上有种诡异的静谧感,几乎没有什么风。洪二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仔细看了罗盘,船也没有偏离航向。他前后左右地看,没看出有何异样。   本来睡着的黄狗突然醒来,开始汪汪地叫个不停。洪二皱眉责备着:“你小点声!这么吵就把人都闹醒了!”   黄狗根本不理,甩着头狂吠起来,真的把原来睡觉的水手和旅客都吵醒了,有水手喊:“再叫就把它吃了吧!”“癞皮狗!”……   洪二喊回去:“你骂谁呢?!小心我把你扔海里!”   张允铮等人也被黄狗的吠声吵醒,张允铮小声骂了一句,可继续闭着眼,准备睡回笼觉。   洪二也没好气地拍黄狗:“别叫啦别叫啦!”   黄狗直着脖子,对着船的后方更激烈地吠叫,还拉洪二的袖子,让他往后看。洪二嘟囔着:“刚刚看过……”他往后扭脸,首先看到的,还是上空的星斗,不禁说道:“什么也没有……”可接着,他的脸突然就变得雪白:一堵两边望不到边际的高大黑墙正从海面上迅速向他们无声地压来,黑墙吞噬了星光,几乎就在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海风刮了起来。   洪二嘶声大喊:“快投锚!落主侧帆!顺小帆!快呀!”他一把将小黄狗拎起来,扔进了固定在甲板上的狗笼里,然后一边回头一边将船尽量与压过来的风暴摆成垂直的角度,嘶声大喊着:“都快醒醒!快点呀!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人本来都懒懒散散的,没有人往后看,现在听洪二大喊,才抬头观看,立刻也都慌了,手忙脚乱地解绳子,拉缆绳,同时喊下面的人:“都上来!快出来呀!风暴来了!”好在下面的人原来就被黄狗叫醒了,一听到叫喊就往甲板上跑。在狗笼里的小黄狗还在拼命地叫着,可叫声忽然显得很微弱,因为强大的浪涛声轰然而至!   那堵黑墙如飞般接近了小船,可是水手在珍贵的几分钟内有了些准备,至少放下了能救命的锚。   舱中睡觉的张允铮几个人也听到了洪二的叫喊和舱板上人们的匆忙的脚步声。张允铮和四皇子都急忙起身,好在他们在外面,都是和衣而睡,马上就能出门。两个人摸索着出了舱门,想去隔壁与沈汶和苏婉娘会合。   沈汶被狗叫声吵醒,觉得胸口压得难受,她立刻叫苏婉娘:“婉娘姐姐,我觉得不对……”刚说完,外面洪二就喊起来了。   船体开始摇动,两个人翻身下床,舱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苏婉娘离门近,马上开了门。舱道里有线微光,张允铮和四皇子扶着舱壁站在舱门口。   张允铮刚说道:“听说有风暴……”第一波大浪已经打在了船上,轰隆一声响,船体从后面被推上了浪尖,接着又被抛入了浪谷。四皇子一个不稳就要跌倒,张允铮和苏婉娘见状同时伸手去拉他。大浪接二连三地打来,船体几乎直立,过道像滑梯一般,四皇子脚下一滑,一下子倒地。抓着他的苏婉娘也同时扑出门外。张允铮有武功,下盘稳定,忙一手把住门框,一手里紧握了原来抓住的四皇子的袖口,可那边是四皇子和苏婉娘两个人的重量,只听“刺啦”一声,一片布料被扯了下来,四皇子和苏婉娘在苏婉娘的尖叫声里滑向黑暗深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汶还在屋里,门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瞬息间,狂风大浪就已经降临,木船开始剧烈地颠簸。旁边的船舱中发出噗通噗通的滚动声,夹杂着玉兰的惊呼。张允铮大喊:“你们不要出来!”他紧抓着门框,也不得不在剧烈的颠簸中蹲下了身,沈汶的轻功在如此不稳的平面上只能勉强保持着不在地上滚翻,一步一踉跄地向张允铮走了过去。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别过来!守在这里!我去找他们!”   风暴的浪涛声骇人听闻,沈汶大喊着:“我跟你去!”   张允铮摇头,刚想站起来,船体一个大起伏,他又蹲坐在了地上。沈汶晃悠着,像是在飘动。她到了张允铮的身边,想越过张允铮去舱道,张允铮腾出手,一把抓了沈汶的胳膊:“一起去!”   甲板上,洪二哑着声音喊:“拉住绳索……”可是一个大浪从空中砸下来,盖头淋下,他浑身透湿不说,还被呛得一阵咳嗽。可这却激发了他的凶性,他大骂起来:“龟儿子的!老子第一次单干你就给我下绊?!想让我死?没门儿!……”   浪涛冲刷甲板,水从船舱扣门的缝隙处流了进来,让舱道更加滑溜。舱道的尽头是一个拐角,接着是通往另一层船舱的向下的楼梯。四皇子知道苏婉娘被自己带下来了,大喊:“你快放开我!”苏婉娘死拉着四皇子的一片衣襟,怎么也不松手,只能随着四皇子一路出溜下去。   到了拐角处,四皇子使劲扒住了墙壁,苏婉娘撞到了他身上。   苏婉娘惊叫着:“你怎么样了呀?!”   四皇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喘息着说:“没事……”可还没说完,船又几乎直立起来,两个人再次连滚带滑地冲向未知。这次,四皇子索性将苏婉娘紧紧抱住,就让自己充当滑车一样,在下面垫底。黑暗里,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觉得身体飞速地下滑着,突然,他觉得肩下一空,他奋力把怀中的苏婉娘推了出去,瞬间,震耳欲聋的浪涛声消失了。   苏婉娘滚到一边,连声叫着:“蒋公子?蒋公子?”边哭边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在地上摸到了一个舱口。原来盖着的舱门因为船体强烈的颠簸被掀开了,舱口大敞。苏婉娘对着下面大喊:“蒋公子?!”只有风浪声。船板再次直立了起来,苏婉娘紧扒着舱口才没有滑开。等到船体稍正些,苏婉娘用手支着自己,把身体顺入舱口,可直到她的胳膊都伸直了,她的脚还是没有够着地。苏婉娘的心冷了:这么高,四皇子跌下来,大概没命了。她心里一酸,立刻泪涌如潮,双手一松,任自己落入了漆黑的底舱中。   舱门口外,沈汶和张允铮也只能一只手拉着对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来回跌撞着往黑暗里摸索去。他们有时往前走几步,船一后倾,他们又得往后退几步。有时刚刚站稳,船又突然下跌,就是两个人都有下盘的功夫,也不得不匍匐在地,免得倒在失足倒地,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拐角处,风浪中,沈汶仔细听,大声说:“我听见婉娘姐姐的哭声了,他们在下面。”   张允铮从小就愤恨被禁锢的感觉,可现在就是被困在了黑暗的船舱中,他非常希望能到甲板上去,就是暴露在风暴里,也比在这狭隘的甬道中摸索强。但他还是对沈汶说:“好吧,我们往下面去。”   沈汶闭上眼睛,她就是在黑暗里也能感应周围的物体,她就在前面拉着张允铮,两个人在船体剧烈的颠簸中一会儿跪下一会站起地摸索下去。舱道里的水流越来越急,舱壁顶端像下小雨般漏下海水,可见外面的风浪越来越凶猛,不久,他们就是在脚踝深的水中淌行了。他们一直走到了舱道的尽头,沈汶大声说:“是这里了!”她找到了舱道上的底舱口。   苏婉娘一下子跌坐在了冰冷的水中,还好,她的脚离地并不远,水也不过小腿。她立刻在水中摸索起来,大声喊:“蒋公子?!蒋公子?!”片刻间她就摸到了四皇子,平躺在浅水中,正卡在两道龙骨间,她心中一喜,拼力将四皇子从水中扶起,在黑暗中去摸他的脸,惊惧地发现四皇子的口鼻冰凉。苏婉娘大哭起来,手捧着四皇子的脸贴上自己的满是泪水的脸,哭喊着:“你别死啊!你快醒来呀!你说过你不死的!”   四皇子掉进了底舱中,当场被摔昏,海水盖了脸也没有醒来,或者他不愿醒来,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无踪,冥冥间陡然出现了辉煌的九重城阙,金光万丈,楼阁前有晶莹而崇高的白玉石墙,上面雕刻着活灵活现的龙图腾。他自幼生长在皇城,不要说皇宫的建筑在人间算是最为华盛的所在,就是京城,也是处处繁华。可是与这琼楼玉宇相比,简直如粪土般简陋不堪。四皇子有种强烈的意识:那是他的家!他回家了!   他正在狂喜中,久不见面的母亲迎面而来。蒋淑妃远比他记忆中的美丽年轻,笑着举手挡住了他。   四皇子恳求道:“母妃,我要留下来……”   在无声中,蒋淑妃说:你若为己,就不能得之。你若无私意,就能归来……   就如他见到那些幻象同样迅速,四皇子猛地醒了过来,感到了面颊上苏婉娘的热泪,恍惚中,他也流泪了——他真的不舍那个家,突然从云端上掉回这黑暗的底舱,他心中极端失落,悲凉万分。可是苏婉娘在为他哭,他不能负了她,四皇子艰难地抬起手抱住了苏婉娘的腰,苏婉娘心里一松,更加放声大哭起来,几乎把自己哭昏过去。   见苏婉娘哭得凄惨,四皇子劝说道:“别哭,我死了也没什么。你不该跟着下来。”   苏婉娘哭着说:“说什么呀!你怎么能死?我怎么办?”   四皇子在黑暗里苦涩地笑了一下,抱着苏婉娘的腰肢叹息道:“所以我没死呀……”他其实想留在那么美好的地方。可是他还是有私意的吧,他想和苏婉娘在一起,所以他回来了。所幸他已经卸掉了畏死的沉重负担,从此可以坦然而轻松地生活。   苏婉娘不知道四皇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抽泣着说:“你记着,要走可要带着我,我们要在一起。”   四皇子在苏婉娘的头顶上点头:“好,一直在一起。”   两个人相拥着,苏婉娘慢慢地停了哭声,四皇子说:“我们得想办法出去,这里的水越来越深了。”   苏婉娘也察觉了,他们坐在这儿哭的当中,水已经涨到了他们坐着的腰间。她抬头四处看,黑暗里有些水的反光,他们掉落的舱口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苏婉娘大声地说:“小姐会来找我们的,我们现在就在这舱口下,先等等。”   四皇子问:“她会来?”   苏婉娘回答道:“当然了!”   两个人已经浑身透湿,现在四皇子没死,苏婉娘就放开了他,可离开了一个温暖的人体,她打了个寒颤。四皇子虽然看不见苏婉娘,却也感到了她的寒冷,伸手把苏婉娘又抱入了怀里,说道:“你的……月事刚过,别坐水里,我们站起来,我背着你吧。”   苏婉娘摇头说:“这船不稳,我们坐在龙骨架子间才没有乱滚,你站起来就会跌倒了。我没事……那个……已经过去了……你放开吧……”可却没有把四皇子推开:这阴湿寒冷的底舱里,相互抱在一起,能感到安全些。   可惜,虽然两个人都想多抱一会儿,舱口就传来了沈汶的声音:“婉娘姐姐,蒋公子,你们在吗?还好吗?”   苏婉娘抬头大喊:“在!我们都很好,没受伤。”   沈汶说:“好啦,我看到你们了。”   四皇子瞪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小声对苏婉娘说:“她怎么能看得到?”   沈汶耳力尖,说道:“当然啦!你还抱着她呢!”   苏婉娘嘤咛一声,把四皇子推开了。沈汶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绳子。”   张允铮说:“我去吧。刚才过来时,我摸到那边墙壁上挂着绳索。我知道在哪里,并不远,但愿还没有被冲走。”   沈汶摇头:“要去一起去。”就与张允铮又拉了手,去取绳索。   底舱里,四皇子小声说:“他们走了,再抱会儿?”   苏婉娘哧地笑,小声说:“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四皇子有些不信地说:“她肯定没看见,瞎蒙的。”   苏婉娘笑着说:“她肯定是看见了,我们小姐很了不起的。”她刚刚与四皇子经历了一场惊吓,觉得格外信赖他。   沈汶和张允铮在过山车一般的舱道里又摸了回去,张允铮摸到了固定在舱壁上的绳索,还好,没有从墙上被颠落下来。他摘下了一圈绳子,又与沈汶回到底舱口,将绳子顺了下去,沈汶轻身跳了下来,先抓了苏婉娘的手,把她拉起来,苏婉娘自然还拉着四皇子。   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沈汶自己也不稳,在水里来回晃悠,好不容易把苏婉娘扶到绳索下,让苏婉娘握了绳子。张允铮横躺在甲板上,用肩膀和脚固定了自己的身体,再用力把人拉了上去。就这样,底舱的人一个个地爬了上来。沈汶上来后,把掀翻的底舱舱门关了。   四个人精疲力竭,都先坐在漆黑的舱道尽头缓缓劲儿,身体随着船体的剧烈碰撞舱壁。   过了半天,浪涛声里,张允铮大声说:“我们还是该往上边走,万一翻船了,也能出去。”   沈汶摇头:“这么大的风浪,就是出去了,又能如何?!”   张允铮喊着说:“这是什么话?!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沈汶只好同意了。这次,大家都紧握了绳子,沈汶在前面引路,拉着苏婉娘,后面跟着四皇子,张允铮断后。一串人在一会儿倾斜一会儿震颤的舱板上跌跌撞撞地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上层的舱板下,在楼梯旁边拉着扶手坐了。   外面的风浪排山倒海般打在船上,船板来回倾斜,几个人死拉着扶手才没有被甩开。涛声间,能隐约听到洪二的叫骂声和其他水手的零星喊声,“……放下帆……”“……卡住了……”间或一两声虚弱的狗叫。   张允铮指了指舱板,大喊道:“我去看看!”   沈汶点头说:“一起走!”   张允铮经过方才的经历,也不想把沈汶留在后面。万一船沉了,两个人死在一起也好过分别离世,就点了下头,喊道:“真有事,你要等着我!”   沈汶点头。   张允铮又大声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汶又使劲点头:“当然明白,我得等着你。”   她知道张允铮在说到那边也要一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忧虑,也许因为在边关已经把计划与两个兄长和季文昭商量过了,若是自己走了,他们该能支持住。自己这次回来,就是没有完成全部,也真的尽力了。如果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再回来,这次有张允铮陪伴着自己……   张允铮好像知道沈汶在想什么,大声说:“肯定用不了一千年的!我没那么笨!”   浪涛的颠簸中,沈汶噗地笑了。张允铮奋力推开舱门,一股海水猛地灌进来,张允铮和沈汶低头顶着外面如注的暴雨爬出了舱口,沈汶盖了舱板,方才的大块天光消失,舱道里又变得漆黑一片。   苏婉娘惊慌地看沈汶竟然跟着张允铮出去了,身边就剩下了四皇子。她心中一阵紧缩,忍不住又哭了。四皇子的脑海里还回味着舱底的情景,并不感到惊慌。在黑暗,他拉了苏婉娘的手坐在了苏婉娘身边,两个人一起随着船体的起伏来回摇晃。苏婉娘不哭了。   张允铮和沈汶到了甲板上,夜幕中,滔天巨浪,木船像是片木屑般上下漂浮,毫无任何自主的力量。洪二在舵盘处指着上空嘶哑着声音喊:“放下帆!……放下帆……”有人哭叫着:“放不下来……”   张允铮抬头,发现一面侧帆没有落下。船颠簸得太厉害,一个水手趴在横着的桅杆上,一动不动。   张允铮和沈汶在冲刷着甲板的海浪里,向桅杆处半爬半走,到了桅杆下,张允铮攀着桅杆上的把手往上爬,沈汶跟在他的脚后。   沈汶轻功过人,可是臂力不济,张允铮爬上一段,就回身伸手,把沈汶拉上来。   船体本来就颠簸起伏,桅杆上更摇摆得厉害,能把人狠狠地甩出去。张允铮爬得越来越慢,每上一步,都特别小心。他有时对沈汶打手势,让她不要跟着了,可是沈汶一直在后面。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横卧在水平的桅杆上的水手附近。那个水手勉强伸出一只手,指着上方一处大喊:“那里!那里!绳结卡住了!”   张允铮凝目看,在风帆的中部,一处绳结正夹在了其他绳索间。如果没有风浪,那个水手站在横桅上也许能摘开。可是现在如此动荡,他站都站不稳,根本无法去处理。   沈汶扯了下张允铮的衣服,张允铮把她拉了上来,两个人同抱着桅杆。张允铮向沈汶示意绳结所在,对着沈汶耳边喊:“我去试试,你在这里等我!”   沈汶摇头,对着张允铮喊回去:“抱紧我!”   张允铮一愣: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忙伸手连同桅杆把沈汶抱住。   沈汶闭上了眼睛。   风浪骇人,可沈汶却放松了身心。张允铮手中觉得沈汶身体一沉,吓得忙死命紧紧搂住沈汶。这时哪里还有什么浪漫情怀?先别被甩下桅杆要紧!   暴雨中,张允铮见沈汶双眼紧闭,知道她正在集中精神,怕她走火入魔,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沈汶重生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考验。若是不放下风帆,船体必然受强风吹打,如果桅杆断了,帆落了,也就是罢了,可如果桅杆不断,船早晚得被吹翻。沈汶强迫自己平静,她感觉得到张允铮强有力的手臂,钢铁般环绕着她的后背,她不必恐惧……   她“看到”了周围巨大的能量,激荡盘旋。她寻找到那处绳索,集中意识力,一次次地把绳结往缺口处推……不知多久,那个绳结终于滑出了缝隙,轰然一声,侧帆垂落,原来剧烈摇晃的船,似乎平稳了些。   甲板上的人们一通大喊,沈汶虚脱了一样,困得想马上睡觉。她睁眼看了下张允铮,无力地说:“我要歇会儿。”   张允铮双臂已经酸了,可是说道:“好!你放心吧。”他不敢放松一点,僵硬地继续拥抱着沈汶。忽然,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他们会一直这样,风雨同舟,相依相伴……   张允铮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找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能和自己一起折腾。若是个闺中女子,该多没意思。……   沈汶缓过气来,才对张允铮点了头。张允铮也不敢让她单独下去,拉了沈汶一只手,带着她一步步地下了桅杆,到了甲板上,扶着沈汶找了个犄角坐下,自己挡在沈汶外面。   帆都落下了,洪二信心大增!现在就看他的了。他掌着舵,调整着方向,总让船垂直于海浪,尽力不让风浪从侧面击打船壁,减少被打翻的危险。持续的紧张已经让他近乎疯狂,大浪一个个打在他头上,可并不能浇灭他的狂妄斗志:“你打不过我!我是天生的舵手!我是最厉害的!我比我爹强!你别想看我的笑话……”   已经疲惫绝望的水手们也被洪二的疯狂影响,拉绳子的拉绳子,排水的排水,连轴转地忙碌。   张允铮和沈汶并肩坐在风浪里,听着洪二哑了声音的叫嚣,张允铮忽然笑起来,沈汶也笑了,两个人笑在一处。  天空不再是黑色的,变成了灰白色。   --------------------------------   张允铭其实完全可以在正月里回到京城,但是平远侯知道逢年过节,是人们回家探亲的日子,皇帝肯定派人严加监视,好逮住自己这个儿子,就让人传信给张允铭,让他在正月间绝对不许出现在京城附近。所以张允铭过了年才离开了南方深山,慢慢地偷偷往北走,不仅正月没有到京城,一直到闰三月时才晃悠到了京城外。   就如平远侯所猜测的,他的确是想回到京城见见五公主。   五公主出家的消息,隔了许久才传到了南方,张允铭一听说,就打算回京。他那时给了五公主一颗莲子,就算是把五公主聘为日后的妻子了。现在五公主那边出家了,一个弱女子为了他如此以命相搏,他作为一个男子汉,要是没有些表示,也太没有担当了。   只是到了京城外,可不能直接就去见五公主,怎么也得先见见长辈,这样才有个礼数。所以,张允铭被平远侯的人接到李氏的一个庄子里,就先等着父亲安排,没有自由行动。? ☆、靠岸 ?  风暴就如当初临时一样,突然就过去了。几乎在一刻钟之间,风浪小了,乌云挪开,明亮的阳光从云层里射下,隆隆声远去。   洪二瘫坐在了地上,哈哈狂笑起来,“我赢啦!赢啦!”然后又哭了两声,可马上又接着笑。水手们也累得坐在了甲板上,有人哭有人笑。   张允铮嘿嘿了两声,回头看沈汶,沈汶也带着笑,头发贴着脸,脸颊有些陷落,眼底泛出黑晕。张允铮觉得有些难过,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沈汶说:“我想吃点儿甜的。”她竭力集中意识力,突破了往日的局限,脑力消耗甚重,现在只觉得要虚脱了一样。   这是在船上,哪里有甜的?沈汶叹气道:“算了,船上肯定没有的。”   张允铮皱着眉:“我给你画几个梅子行吗?”   沈汶一下笑了,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很甜蜜蜜的感觉。沈汶浑身透湿,张允铮的眼光难以遏制地要往下走。沈汶也察觉了,脸红,忙起身说:“我去睡会儿。”   张允铮忙说:“你不会傻到穿湿衣服睡觉吧?”   沈汶更加窘迫,一甩手说:“你管我呢!”趁着周围的人都在忙乱,快步走了。   张允铮觉得这话一向是自己才说,怎么两个人的角色对调了?他带着股邪火站起,向还在傻笑的洪二走去,质问道:“你爹呢?!”   洪二哑着嗓子嘎嘎笑:“没我爹!就是我!”   张允铮竖眉:“什么?!当初周掌柜说的是你爹洪老舵掌船!”   洪二还是无赖地笑:“我爹拉肚子,根本下不了床!你想让他掌舵?”   张允铮愤怒:“那我们就不用你们的船了!”   洪二翻白眼:“那怎么行?那些粮食我们都收了,不想还给你们了!”   张允铮握起拳头,洪二大叫:“你还要怎样?!我出师了!看见没有?!我过了风暴!我最能耐!”   张允铮握着拳在空中晃了晃说:“我怎么这么想把你一拳打海里去呢?”   洪二下三白眼道:“打了我谁给你掌舵?我现在是大爷了,懂吗?得对我很尊重。要叫洪舵手!”说完他哈哈大笑,根本搂不住得意。   旁边一个水手过来指张允铮:“这位公子上了桅杆,那绳结就滑落了,你说是不是挺邪性的?”   洪二马上正眼看张允铮:“哎呀!你这么有运气呀!日后经常来我的船吧!我给你打折!”   张允铮骂道:“谁还想坐你的船!骗子加傻子!帆放不下来,把桅杆砍了不就成了?!”   洪二瞪大眼睛:“那怎么行?!这是我们家最大的一条船了,是我爷爷那辈造的,据说用的木头特别好。别说那大风大浪中水滑,落不了斧子,要是真的砍了,就是我们回去了,我爹还不把我一条胳膊砍了?”   张允铮说:“人命关天你懂不懂?!小气鬼!砍了我给你钱重新造一艘。”   洪二摇手:“不是那回事!是面子!懂吗?!真正的舵手,不仅要过风暴,还要过得完整无缺!特别潇洒轻松……”   张允铮呸一声:“你还潇洒轻松?!你憋屈得跟孙子一样了!”   洪二嘿嘿笑:“那不是因为这才第一次吗?下次我不就有经验了?肯定潇洒轻松……”   张允铮怒:“你还想要下一次?!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洪二瞪眼:“我怎么知道?!”见张允铮又举拳,洪二马上说:“不管在哪儿,只要往西边走肯定就能回去是不是?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好好玩玩呗,别瞎操心了!”   张允铮还想再吵,身后一声哭叫:“公子啊!可吓死人了!”被撞得鼻青脸肿的玉兰和另一个脸色蜡黄的大汉腿脚不利落地走过来,玉兰抱了张允铮的胳膊哭着说:“公子啊!可怎么好?!我们怎么办?!……”   洪二幸灾乐祸地笑了,学着玉兰的声音说:“就是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呀?”旁边的水手们也起哄。张允铮皱眉一推玉兰:“你怎么跟丁香似的了?瞧你这出息!还不如个女孩子!”沈汶多棒!想到沈汶,张允铮回头问洪二:“你有糖吗?”   洪二仰头大笑,水手们也跟着闹腾了:“就是呀!赶快拿糖哄哄吧,哭坏了可怎么办?”“要糖?以为这是家宅后院吗?”……连旁边的黄狗也哑着嗓子叫了两声。   张允铮有些讪讪,“没有就直说呗!”拉着玉兰说:“走!去睡觉!夜里有人嚷嚷,真吵!弄得我没睡好……”走开了。   洪二歪头想了想张允铮的话,一拍脑袋道:“这才有气派呀!日后我也得这么说!”   船体的起伏渐渐平缓,头顶上的舱板缝隙泻下了光亮,知道风暴过去了,玉兰他们随时会出来。四皇子松开了苏婉娘的手。苏婉娘低着头,扶着栏杆站起来,她坐的时间长了,腿有些麻,晃悠了一下,四皇子又伸手扶了下她。两个人在黑暗里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可是现在,苏婉娘脸红得不敢看四皇子,手扶着舱板,走回了自己的舱中。   看着苏婉娘进去了,四皇子起身推开顶上的舱门,晨光大泄而下,海风清冷。他衣服湿透,打了个寒战。但是他还是走上了甲板。他打量周围,见甲板上一片狼藉。他迈步走向船头,在他身后,沈汶快步进了船舱,不久,船尾处,张允铮开始和洪二在争吵……   四皇子到了船舷,只见清晨的天空湛蓝如洗,大海浩淼无边,海风带着水汽让他瑟瑟发抖。他深深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   施和霖与周掌柜到了土地庙里虔诚地跪拜了,然后就在小镇里开了一天义诊,周掌柜和洪老舵设了粥棚。洪老舵把原来为这趟航行收的粮食全施了粥。   隔日,施和霖就与周掌柜告别,要赶往见面的地点。周掌柜把他往京城送信的下一站李氏商站的地址告诉了施和霖,让施和霖给捎封信,当然也顺便装了一马车货物。   施和霖心急如焚,可是不能对周掌柜明言那些人物的关键,只能忧心忡忡地领着人赶路。中途到李氏的站点,卸了货交了信,十天后到了约定的海边小镇。他们住入最大的客栈,一连几天,从早到晚去码头等,自然没有等到洪二的船。更让他们心惊的是,人们说海上有过风暴,码头上天天有渔民的家属们前来大哭,对着大海烧香礼拜。   施和霖真是吓得胆都裂了,张允铮的手下人立刻说要赶快通过李氏的站点告诉平远侯这个情况。施和霖也觉得只能这么做。他明白这一次旅行的保密,不能回边关去找人,也不能对镇北侯府的人说,严氏书院那边又离得太远,现在真的就靠平远侯了。   他写了封信,把这次航行的前后情形讲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所在,然后让人回他们路过的那个李氏站点送信,自己则带着人马还是守在这个小城,毕竟这是他们说过要碰面的地方,万一洪二的船在别处落了锚,张允铮他们还是要找到这里的。   李氏的站点,其实也是平远侯收集信息的口子。李氏的人管的是经商运货,不明底细,平远侯派去的人可是早就得了指令:有关张家远房二公子的事要及时上报,不得有误。这时接了信,听说是有关张家公子的,就猜测可能出事了,觉得非同小可,忙标了火急,站站传递,将消息报给京城平远侯府。   --------------------   一入春,平远侯心情很好。   他接到了从边境传来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到了边境,去了北戎也平安地回来了。平远侯后知后觉地怕了一会儿,可知道他们没事就只暗骂了句“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按照路上站点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离开边境地区,要往海边走,内陆大旱,但是沿海天气湿润,旱灾相对不那么严重,而且李氏的站点也多,张允铮该能比较顺利地回来。   另外一件喜事,是张允铭到了京城外。这个儿子走了一年半了,李氏想念得很,现在回来,能让李氏高兴高兴。   平远侯不敢马上告诉李氏,先暗地里布置人左右观察了一段时间,确保那边没有人监视了,才对李氏说了这个消息,李氏果然激动得抹泪,连声说:“大郎!大郎!我的儿……”可又忧虑起来,对平远侯唠叨着:“这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平远侯安慰李氏道:“他在外边一个庄子里,我在那边周围十里都放了人。你借着出城烧香之类的话头去见他,但是多变几次日子,先到别处去看看。我就不出去了,你跟他说我都挺好的。”   李氏激动得马上就布置出城的事宜,为了保险,按照平远侯嘱咐的,一次次地说出游,又一次次地变卦,反复了七八次。然后终于出去了一次,到城外的霄云观里烧了香就回府,跟着她的眼线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张允锦听说母亲要出城烧香,就一直等着李氏告诉她时间,过去李氏出去烧香都是会带着她的,也算是一场出游呢。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李氏的话头,只看着李氏来回改主意,然后见李氏出去了,也没带她。她心中觉得古怪,李氏回来后,又张罗要出去,说拜了道观,还要拜佛才行。不几日张允锦听说次日夫人又要出府了,就过来见李氏。一进门,就见小弟张允钊正猴在李氏身上央求:“娘,带我去呀!上次说带我,可是没去,这次我要去!”   张允锦忙借着这个话头说:“娘是要出城烧香吗?我也想跟着娘去呢。”   李氏眼光回避着两个孩子,说道:“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们两个孩子都还小,别在外面走动。”   张允锦说:“我前些时候还去看了五公主姐姐,也没出什么事。这是京城旁边,能有什么大事?”   李氏心说就是在京城旁边才不安全,微皱了眉头说:“你们都在家,小孩子大姑娘的,还是不要出去。”   张允钊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身体可棒了!看我给你们打一路拳!”说着就跳到了地上,嘿嘿呀呀地打起拳来,李氏忍不住笑,嘴里说:“真是厉害呀!我儿长大了……”可想到自己长大的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归,眼睛湿润,抽出手帕蘸了下眼角。   张允锦见小弟打个拳就把母亲打哭了,心知母亲肯定是想起了大哥。她对张家父子干的事一无所知,但是那场刺杀可是经历过的,在那种情况下张允铭都没有回来,这其中肯定有事。只是她一个闺中的女子,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待在院子里。看到母亲抑郁,就更要陪着李氏出城了,低声说:“母亲,还是我陪着母亲出城吧?别人家都是夫人带着女儿出去拜庙,娘一个人出去显得有些个别呢。”   李氏心里一跳,捏着绢子想了想,说道:“让我问问你爹,可是小郎肯定是不能出去的,得和你爹留在这里。”   正打拳的张允钊停了手,叫道:“这太不公平了!我打得这么卖力,都出汗了!还不让我去?我要去找爹!”说完就往外跑,李氏着急地喊:“你这孩子,头上有汗可别这么出去!”已经晚了,张允钊没影儿了。   李氏叹气:“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张允锦一笑,依着李氏说:“看娘说的,我不很好吗?什么事都没给娘添麻烦……”   李氏连连点头:“锦儿是个乖孩子……”   张允锦马上说:“那就说定了,我和娘一起去!”   李氏苦笑:“你这孩子!”   张允钊自然被平远侯断然回绝,气得跑去找谷公公抱怨。谷公公知道平远侯怎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小儿子离开府中的重重保护,只能说是因为张允钊武功不够好,张允钊就更勤于习武,可惜他年纪已经大了些,怎么也不可能练到沈强那种水平。当然,谷公公是不告诉他这个的。   次日,李氏和张允锦分别上了马车在众多家丁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城拜庙,到早就安排好的一处庙宇中进了香,然后也不休息就离开了。可与李氏上次出城不同的是,回城前,李氏经过了几个庄子,接见管事。中间的一个田庄中,李氏支开张允锦,说要单独谈事。不多时,张允铭一身农人打扮,随着管事进了门。   李氏一见如此朴素的大儿子,想起过去在京城时,张允铭穿锦着绸,现在这种情形,不知受了多少苦,就哭得哽咽,也不敢出声,双肩剧烈颤抖,管事忙退了出去。   张允铭上前见礼,眼中也有泪,低声说:“母亲莫要如此悲伤,孩儿都很好。”   李氏起身抱了比自己高大的儿子的肩膀,使劲在泪水中睁眼,仔细看张允铭的面容,见张允铭虽然黑了些,可气色健康,才微放了心,忙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爹说就不来看你了,你赶快回南方去吧!”   张允铭不接话,笑着问道:“母亲可好?”   李氏连连点头:“好好,就是担心你们两个逆子!”   张允铭笑了:“我真是没事,南方很安全。”   李氏见到了大儿子,就开始挂念另外一个,叹息道:“不知他如何了。”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要陪着沈汶去边关,这么长时间也该有点儿消息,就说:“我还是该去见见父亲。”   李氏吓得忙说:“还是不要回城了!你可别让我担心。”……   正说话间,听门外张允锦对守卫着的人说:“我想见见我的母亲。”   李氏马上看看张允铭,张允铭想张允锦也大了,该懂事了,毕竟是兄妹,也想见见,就向李氏点了下头。李氏出声说:“让小姐进来吧。”   张允锦进来,一见一身农装的兄长,也流泪,边行礼边呜咽。   张允铭也还了礼,低声说:“妹妹不必难受,我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张允锦和张允铭交谈了几句,李氏就催促了:“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免得让人起疑,该回去了。”她拉着张允铭的手叮嘱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一定要注意身子,别伤着别累着,要小心哪!赶快回南方吧!”   张允铭连连点头,张允锦也过来行礼,临走时小声说:“五公主姐姐出家了,你知道吗?”   张允铭点了下头,张允锦又要哭,小声道:“我去看她,她天天画莲花,画了好多了。”张允铭又点了头。   李氏说:“我们一直为道观给着供奉,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说完瞪了了张允锦一眼,不喜欢她说这些,以免张允铭流连不去,会有危险。      张允铭对李氏说:“多劳母亲费心了。”这话中已经把五公主当成了他的人。   李氏并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貌,只觉张允铭太过自信,可也不好打击他,只能又说了几句车轱辘话,才告别了张允铭。   李氏和张允锦这边又去了几个庄子,一路无事地回了城。那边张允铭终于把见父母这个礼数尽了,马上就带着两三个人骑马出庄,前往早就问清楚的五公主所在道观。   五公主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临睡前打坐,以静尘心。可惜今夜注定了她与仙道无缘,她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窗户上有细微的声响。五公主一惊,睁开眼睛仔细听,不多时,就听见窗户上又一声沙沙响,像是风声,但肯定不是。   内心中有一个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想法,五公主有些发抖,她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开了卧室的门。外屋中已经躺下的侍女又起身,五公主说:“我有些气闷,只在门外站站。”   她慢慢地打开门,已经是春末夏初,黑夜的凉气并不寒冷,可她却更加颤抖。她等着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扫视院落。在墙边有一个黑影动了一下,五公主差点叫出声,等到看清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张允铭,五公主眼中一热,泪流脸颊,急忙用手去擦。   她知道张允铭来见她是冒着生命危险,父皇就等着平远侯这个儿子回来好对平远侯府下手,五公主忙做手势,让张允铭离开。   张允铭这一年多就是在南方山里制造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弓弩、床弩和其他武器,外加操练流民。他来之前,宋夫子告诉他那个张允铮给的锻造合金的配方试出来了。只需在箭头铁刃上镀一层,就能让刀刃箭头格外锋利……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根本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他们起兵都可以。张允铭相信他们一定能胜,而且,就是三皇子上位了,他也绝对不会放松警惕,一定会像父亲一样留后手。所以他的心境与看不到未来的女子们愁苦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他今天见到的女的都是一见他的面就哭,想到此,月光下,他的脸上不禁浮出淡淡的笑意。虽然张允铭只穿着紧身的黑衣,这笑容却如他满身华服,手持纸扇时一样迷人。   五公主不敢出任何声响,只能咬着牙,使劲把涌上喉头的哭泣声咽下去。   屋里的侍女起身走来,说道:“我可以陪着道姑去外面走走。”   五公主摇头,看着外面说道:“我很好,你莫担心。”   侍女有些惊讶五公主回答得这么郑重其事,刚要再开口,却见五公主退了一步回到了屋中,双手将门关了,低头转身走回内室,一边低声说:“我不想出去了,想睡了。”   侍女也就不再说什么,等五公主进了内室,自己又躺下。   五公主吹熄了内室的灯,坐在床上流着眼泪看着方才发出声响的灰暗的窗户,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痛。忽然糊着纱布的窗户上有一只影子闪现,仔细看,竟然是一只手。这只手做出各种动物样子,一会儿是个鹿头,一会儿是个兔子,一会儿是个蝴蝶……五公主哭了,呜呜咽咽,再也无法克制,侍女在外面问道:“道姑怎么了?”   五公主哭着回答:“没……没什么……你……你快去睡觉吧!快去!”侍女觉得五公主正值年华,竟然出家了,也应该有时悲怀难遣,听她有哭腔,就没有再问什么。   那只手消失了,然后是一片安静。   五公主等了半天,沙沙声没有再响起,她躺倒看着窗户,直到入睡。   张允铭根本没有回见到李氏的庄子,按照原来的安排,夜里就到另一个庄子里过了夜。又过了一日,就启程南归。   他不敢直着南下,迂回着道路,向南走了二十几天,到了一个站点时,终于接到了平远侯让人给他传的一个口信。   口信只一句话,用了只有父子两个人明白的编号,让他去他所在位置的东北边的一个李氏站点。   张允铭不明所以,但是父亲这么指示,肯定是有事,急忙转头向北,前往地点。   到了那个站点,竟然发现父亲的一个得力管家正在等着他,张允铭心中一沉,问道:“出了什么事?”   管家将左右的人都遣开,才低声说:“主人说,二公子失踪了。”   张允铭瞪大眼睛:“什么?!”   ----------------------   周掌柜的信只说张允铮他们上了船,那是个短途,但是舵手不行。这封信是经过李氏的站点投送的,虽然早,可是比施和霖后来的急信到得还晚。   等到李氏得了信,急匆匆地去找平远侯,平远侯早就知道了全部,并派人给张允铭的沿途传信,让人去等待张允铭了。张允铮在外面的身份是远房的子侄,他怕别人不会把这事看得那么要紧,就让张允铭亲自去找。二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大儿子此时最可靠。   李氏问平远侯:“我得了消息,他出海了,现在回来了吗?”李氏知道平远侯到处有信点。   平远侯不敢看李氏的眼睛,扶着李氏的胳膊让她坐下:“你先莫要着急……”   李氏立刻急了:“他没回来?!”马上开哭……   平远侯忙说:“夫人莫哭莫哭,我已让人传书给你所有沿海的商点,如果允铮去找他们,赶快传信回来。”   李氏哭着说:“你再发几遍,免得他们不放心上。……我的儿啊……在大海里呀……”   平远侯安慰说:“也许是到了别处的海岸,我们不知道。”   李氏问:“他们有几个人?”   平远侯含糊着:“该是三男……五个人。”   李氏正在火急中,没注意到平远侯话里的意思,又追问:“有车马吗?”   平远侯摇头说:“没有。”   李氏更大哭:“我可怜的儿啊!没有车马,怎么行路……”   平远侯劝慰:“他不还有两条腿吗?金山银山地给他请师父习武,那小子可健壮呢。”   李氏接着哭:“那又能走多远?粮食呢?!肯定出事了!我不活了啊!你快去传信哪!哇……”   ----------------   管家对张允铭说:“张家那位远房公子雇船出海,误上了一条舵手没有单航经验的船……”   张允铭脱口道:“什么?!他不该那么傻!”   管家叹气道:“原来的老舵手生病未行,他的儿子隐瞒了真情。”   张允铭咬牙:“这是要出人命的!”   管家点头:“留在路上的人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码头说没见到他们的船,而且,听说海上有风暴,有其他船只没有回港……”   张允铭冷汗都出来了,他对张允铮这个弟弟的爱护远超过了一般手足之情,长兄如父,张允铮幼时不能出府,他对张允铮的照顾中有一份父辈的情感。他喉咙发紧,勉强说:“我马上带人往北边去!”   管家说:“主人给公子调集了二十多人马,都是精悍之士,粮食沿途在夫人的商点能接济到,主人还送来了新训出的信鸽。”   张允铭说:“请告诉我爹,我会先去他们与陆上之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从那里顺海岸往南边搜寻。”   管家同意道:“主人也是这个意思。”暗自感慨,这个大公子就是靠谱。   张允铭清点了人马,当日就一径北行而去,管家回京给平远侯报信。   李氏出城拜庙沿途过了田庄的事,当天就报进了城里,可惜宫门落匙,次日才送达入宫,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皇帝扫了眼,冷笑道:“平远侯的儿子大概是回来了,让人去平远侯夫人路过的田庄和寺庙边看着,还有从那里南下的路径,若是见到了,就地杀了吧。”儿子一死,才能收拾平远侯。   孙公公忙答应下来。   那边太子也得了信,对幕僚们说:“看来是张大公子回来探母,父皇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可惜,张允铭当夜就离开了那个庄子,次日南下走的又是弯路,追踪他的人在几条路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更没想到,他中间还改了方向,一路向北,与那些向南搜索他的人们远远地背道而驰了。   ------------------------------------   在遥远的海上,那场风暴之后,倒一直是晴朗顺风的好天气。   张允铮一行人丝毫不知道他们的事最终会惊动到京城的平远侯夫妇,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好心情里。   每天还是水手们从海上网上鱼来,或做粥或烧烤,吃食上一点也不短缺。张允铮天天坐在洪二旁边,看他掌舵,替他观望四方,很明显地表示不信任他的技术。两个人吵着嘴,可洪二并没有把张允铮赶走,最后还很喜欢他在一边说话。   四皇子则和沈汶苏婉娘每日在甲板上坐着,当着众多水手和沈汶的面,他与苏婉娘只能偶尔交换一下温柔的眼神,并没有其他亲密的动作。这个时代,当众示爱是一种浅薄,尤其是对未婚的女子,甚至是侮辱。所以四皇子和苏婉娘因为在底舱相拥而正式进入了热恋期,可公开场合特别有礼而矜持,没有越雷池一步。   张允铮和沈汶也变得拘谨了,两个人现在见面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吵架了,一对视就有些脸红。   一日夕阳西下时,张允铮终于溜达到了独自站在船舷处的沈汶身边,与沈汶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两个人好久都没说话,却觉得很轻松。海风轻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有人大喊着:“看,陆地!”   船上的人们都抬头向西望去,落日边出现了一条黑线,分割开了天与水,让满天的霞光向空中喷射,让满洋的溢彩原地荡漾。   一时间,有人谢天谢地,有人欢喜雀跃。   张允铮望着远方说道:“我倒是不想上岸去了。”   沈汶点头:“是啊,还是坐船舒服。”很有种夫唱妇随的劲儿。   张允铮满意地笑,沈汶趁机小声撒娇:“你能不能跟那个洪二去说,咱们就这么往南,能看见岸边,但不靠上去?”没有了危险,她就想坐船了,又舒服又浪漫,比在路上走要好许多。   张允铮鄙视地看沈汶:“这么胆小的话,我这样的人能去说吗?!”   沈汶想了想,又出主意道:“你去让你的随从说呗。”   张允铮知道这种要求透着心虚,真的去找了自己带的玉兰,交代了话。玉兰马上就去找洪二了,张允铮遥遥地看着玉兰对洪二说了什么,洪二望过来,咧嘴笑得那么欢畅,这么远都看得见他的门牙。   张允铮有点脸红,又走到沈汶身边,低声说:“你算是让我丢了脸了!”   沈汶腻了声音说:“怎么会呀?我怎么不觉得?”   张允铮垂眼看了下沈汶的笑眼,转了脸看向大海:这个小骗子,自己为她做了一千一万了,这点又算是什么?   他们又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船上生活,洪二说已经到了他们家的一个船点,得靠岸了。真要离开这艘木船了,大家竟然有些不舍,临下船时,他们和洪二等已经相处了十几天的水手们反复告别,像是成了好朋友一般。   一行人到了木船停泊的小镇上一打听,才知道已经离他们原来想停留的地方往南了四百多里。几个人先进了客栈,准备好好谈谈后面要怎么走。   沈汶在一张纸上画了两处的相对位置,又画上了要去接苏传雅的严氏书院,还有要送四皇子回去的皇陵,以及自己的寺院,大家看着这几个地点,都发觉此地离苏传雅的书院更近些。   张允铮指着地图说:“我派一个人往回走,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往书院去吧,让他们也直接去那里见面。”   沈汶看另外两个人,四皇子和苏婉娘都点头,沈汶说道:“这样,安全不安全?我们没有车队什么的了。”   张允铮说:“如果就在这里等着,怕是得等上半个月吧?往回走大概要十天,然后他们骑马往这边来,也得四五天。”   沈汶知道他们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就说:“可是我们自己走,就得步行了吧?”她看了看苏婉娘和四皇子。   四皇子忙说:“我可以走路,虽然不快,但我喜欢走。若是为了……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能买个驴车牛车之类的。”   苏婉娘说:“没事,我能走,这些年每天不得跑来跑去的?哪有那么娇气?”   见他们都是这个主意,沈汶也点头了,现在时间已经快五月了,这么着得再折腾两个月才能回去,也不该在这里干等浪费时间了。所以就定下明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去看看能不能买到代脚的牲口,然后把张允铮仅剩的两个手下又分开,一个北上,玉兰跟着他们南下。   在船上十几天,习惯了船的摇晃,真躺在客栈的木床上,沈汶问睡在身边的苏婉娘说:“你觉得床还在晃荡吗?”   苏婉娘点头:“是,还在晃。”她停了会儿,问道:“你后悔带我出来吗?”   沈汶问:“什么叫带?我们说好一起做事的,我出来得有个伴儿。”她孤身女子,怎么可能千里独行?   苏婉娘微叹:“就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不会骑马,走也走不快。”   沈汶翻身对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如果没有你,我心里就虚得很,反正,我们一起出来,我才觉得踏实。日后你一定要住我旁边,可别离远了。”   苏婉娘笑着说:“说好了是住隔壁的,我们天天见。”两个算是海誓山盟,这才睡了,丝毫不知道少年时的大多诺言日后根本无法实现。   次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在小城里转了一天,才千求万求地重金买回来了一条老得牙已经掉光了,看着快死了的驴,车就不想了,就是买了也没有牲口拉。张允铮的随从带了银两和地图,徒步走了,他们又休息了两天,也准备出发。? ☆、路途 ?  沈汶让苏婉娘坐上老驴,苏婉娘看着老驴担忧:“它能拉人吗?看着像是要断气了呀。”   张允铮没好气地说:“趁着没断气赶快骑两天吧,不然连这都没有了。”   沈汶扶着带着面巾的苏婉娘上了驴,几个人上路。   老驴走得极慢,比他们步行还慢。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从清晨走到天黑,照沈汶的估计,也就行出了二十里路。次日也没好多少,又走了几天,他们离开了沿海地区,路上开始有流民,许多人都是逆着他们行走,往海边去。这个世间信息不发达,人们在饥荒中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如果不是投亲访友,只能靠着口口相传的流言去奔生路。他们一路经常会有人拦着他们问:“你们要去哪儿?东边也没吃的?!”张允铮总得说:“还好,靠海有些吃的,我们是要回家才往这边来,不然会待在那边……”人们就马上眼生希望,往东边走。   越入内陆,逃荒的人渐渐多了。虽然张允铮几个人也是衣衫破旧,驴半死不活,走在流民的队伍里不惹眼,但是沈汶一向慎重,还是决定不要在大白天走。现在春夏之交,天亮得早了,他们在凌晨上路,到天大亮,人多了,他们就找地方休息,等到傍晚时分,再走到深夜。   张允铮身上银票足够,可以买粮买水,只是沿海时还可以买到,入了内地,有时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能买到粮和水。所以每次能买到时,张允铮都多买,弄得每个人负担沉重,苏婉娘也不骑驴了,让驴负重,连沈汶都背了二十多斤的东西,四皇子的肩膀都被背带嘞肿。   这天他们半夜就启程,到天明时却发现前面的路上站满了人。胆小怕事的沈汶自然马上就停下,示意张允铮离开大路,往旁边的一处小丘上走,想看看究竟。   他们到了小坡上,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该有一两万,拥围在一座城前。张允铮说:“我过去看看。”   沈汶忙拦着:“你什么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她周围看看,叹气说:“也不能绕着走。这片地带是丘陵,若是离开这条路,得多走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呢。”   张允铮说:“我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沈汶说:“让玉兰去吧!他能打探消息。”   玉兰看张允铮,张允铮一点头,玉兰放下背的包裹,沈汶叮嘱着:“快去快回,只问问话,千万别招事儿。”   玉兰笑着说:“放心!我跟个老鼠一样,肯定不会招事的。”快步走了。   其他的人都席地坐了,因为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饿,只稍微喝了几口水。   张允铮把沈汶拉一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沈汶一扁嘴:“我就不想分散行动,那边人多,看着又都是流民,我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允铮一笑:“所以你就不想让我过去?”   沈汶偏开脸:“你得在这里保护我们呀!”他们现在没有强弩也没有成群的护卫了,能动手的只有张允铮,沈汶可不想让张允铮离开。   张允铮得意地抬下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抱臂前瞻,特别高大的样子。   沈汶吃吃地笑,那边苏婉娘和四皇子也趁机眉目传情了一下。   不久,玉兰就喘着气跑了回来,对他们说:“这是好几天聚集的人了,这城关了城门,不让流民进入,说是因为流民进去抢劫偷盗。可是这方圆百里没其他像样的城镇了,就这城里还有些粮食,所以流民就堵了城门,要进去。”   张允铮皱眉,可是没有说什么。   沈汶叹气:“看来我们真得绕路了,这情形三两天过不去……”   她话没说完,前面就是一片喧嚣,大路上远远地来了一队人,尘土中有兵器的闪光。沈汶极目望去,说道:“哎呀,是兵士,我们得避开!”   张允铮看着前方说:“你不是说内地府兵厢兵没有抵抗之力吗?”   沈汶说:“那是对北戎铁骑!对流民,肯定是有力量的。”   说话间,那队兵士近了,该有两百人,带着刀枪棍棒。流民开始骚动,城上也有动静。沈汶不想再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们赶快走,不然那些流民一散开,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张允铮虽然不想绕远,但是他一向听沈汶的,就拉了驴子下山丘,往远处绕行。他们没走出多远,那边已经是一片喊声。张允铮回头看,流民的队伍果然溃散开了,人们扶老携幼地四外奔逃,哭声连天。   张允铮说:“这是谁的主意?不开城门?这是不是杀人吗?”   玉兰喘着气说:“据说是城里百姓的意思,周围的流民太多了,他们怕生民乱。听说有的城镇被流民洗劫一空,死了很多人……”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路。后面有嘈杂的人声,在官兵的驱赶下,有人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张允铮频频扯拉驴子,可是那头驴怎么也走不快。   后面有人喊:“那些人有驴!”“快!追他们!……”   张允铮回头:“他们追我们来了!打不打架?”   沈汶也回头,见有上百人,摇头说:“不能打!都是绝望的人,不能招惹他们!”   苏婉娘喘息着:“把……驴……留……留给……他们……吧……我能走……”   那些人接近了,沈汶也知道必须这样,点头说:“那我们快卸东西!”   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驴身上的包裹解下背着,放开了驴,沈汶搀着苏婉娘,张允铮和玉兰架着四皇子,小跑起来。那些人抓到了驴,开始分抢,就不来追他们了。   他们跑了半个时辰,算是彻底离开了危险的地方,到了一片丘陵起伏间,累惨了的几个人颓然坐倒。太阳当头,周围一片枯草。   张允铮叹气:“我们这么一绕,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  沈汶喝了一口水说:“我们不绕远,就在这里等等,那些流民被驱散了,我们再走回去。反正我们也不进那个城,路上走走该没事吧?”   其他几个人想了想,也觉得可以试试,就吃了些干粮,在野地里睡午觉。   等他们起来时,太阳西斜,零星的枯草金黄。   四皇子自语道:“旱灾太可怕了。”   沈汶哼了一声:“水灾就不可怕?明年水患,黄河多处改道,洪泛千里。其他主要河流,多有决堤,成片乡镇被冲毁,百姓们跑都跑不掉。”   四皇子紧锁眉头:“若是真会如此,怎么也该警示一下……”   张允铮扬眉:“怎么警示?谁会听?”   苏婉娘叹气:“谁敢这么说?妖言惑众是要被砍头的。”   四皇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本朝对什么天象易算之类的预言都极为忌讳!其道理是如果预言根本不是真的,准备了也没用,如果预言成真,就更麻烦!预言者就变成了一言九鼎的无冕之王!那还得了?皇帝是干什么的?能有比皇帝更高瞻远瞩的人吗?如果哪天预言者说了什么不利皇帝的话,民起响应可怎么办?!所以,如果有人说自己能未卜先知,那么官府马上就会以妖言惑众缉拿,好好拷问其叵测之心。……如果有人现在说明年有洪灾,的确是要被杀头。……当初三皇子倡议储粮都不敢说自己得知了什么预言,只是从谨慎角度思考,但是他身为皇子,上了建言,不也一样没有被采纳?……   四皇子正纠结之间,沈汶看四皇子:“你所在的皇陵明年八月就有山洪暴发,冲垮了河堤,毁了陵城四分之一,军民都有死伤。人说此乃不详之兆,我朝将亡。皇帝大怒,守陵将领被斩。你可以去警示一下。”   四皇子犯愁了:他可以想象这其中的艰难,立马心中沉重,有了个极大的负担。   薄暮之中,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裹开始行路,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张允铮在前面探路,小心翼翼地往大路方向走。沿途经常能看到倒在路边的流民,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有些人受了伤。有了前面的经历,他们躲躲闪闪,靠近都不敢,谈何救人?   再次回到大路上,果然流民稀少,但是路边有了更多的被打死打伤的人。夜色渐浓,官兵们进了城。城门上点了火把。他们沿着大路走,接近城门时有几支箭射过来,虽然还远,可是张允铮还是忙带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跑下大路,城上传来笑声,有人大喊:“不许靠近!”   几个人远避着城墙,还要担心周围的流民,匆匆忙忙地从城边过了,才又上了大路。他们又走了几天,才明白那些流民为何围了城:周围多是丘陵地带,没有多少村落。田野荒芜,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未干的河水,可没有地方能找到粮食。逃荒的人们没有地方讨食,自然都去了那个城镇。但那个城镇,哪里能救四方百姓……   四皇子在行走中叹了口气。他们原来背着很重的粮食和水,走了这些天,已然越来越轻,这让他们不喜反忧。张允铮听到四皇子的叹息,以为他累了,说道:“我们真的不能停下,要赶快去下一个城,不然我们就没有粮食了。”   四皇子忙说:“我不是想停下,我只是想起那天的事,怎么也没法怪城里那些人。”   张允铮一向爱挑刺,可这次连他也无法骂人,只能点头说:“我们都护着自己的粮食,见死不救,怎么能去怪别人?”   沈汶在前面回头说:“温饱之后,才能讲救助他人。”   四皇子问道:“那么佛家所说舍身喂虎如何才能做得到?”   沈汶说:“那必须有爱才行。”   张允铮嘟囔着:“对家人能做,对外人就难了。”   四皇子沮丧:“有些家人都难哪。”   张允铮很可怜四皇子:“你真够倒霉的,人要是连个家都没有,到哪里能歇口气儿呢?”   四皇子差点哽咽,苦笑了一下说:“真没有地方了……”   张允铮拍了下四皇子的肩膀说:“没事!现在没有不是将来没有!”   四皇子看着前面苏婉娘的背影,点头说:“是,将来,我要有个家。”   张允铮觉得自己也已经胜券在握,赞同道:“就是!家和万事兴,好人有好家!这是必须的!”   沈汶掐了下扶着的苏婉娘的胳膊,苏婉娘也回掐了下沈汶……   玉兰忽然说:“你们看,有流星!”   原来他在一边听着他家公子一贯愣头愣脑的言语,不由得抬眼望天,正好看到了天空上的流星。大家都抬头,这一看,就不约停下了脚步。只见满天的星斗间,一缕缕流星划过,层出不穷,如银色的微雨,忽隐忽现,带着无法言喻的神秘,余晖几秒后才会完全消失。   这些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天象,一时都呆了。好久,这阵流星雨过去了,几个人才重新呼吸。   苏婉娘小声对沈汶说:“真美啊,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夜空。”   沈汶也点头:“在城里哪里见得到?这时候都在屋里睡了。”   四皇子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里也觉得这是他所见最美的,浩渺的星空里,银河璀璨如笼烟云,那辉煌的流星雨,即使片刻,也值了他这一路风尘。   张允铮说:“哎呀,听人说这是有好多仙人来投生世间的。”   沈汶笑着说:“还有人说这是许多重要的人要陨落的。”   张允铮心中一沉,不高兴地说:“才不是!”   沈汶一想,也是,不该这么消极,自己的父亲是朝中第一武将,是按照这个世间的称呼,就是“将星”,怎么能咒自己家人?就忙说:“好吧,你说的对。”   等到休息时,四皇子找了个机会小声对苏婉娘说:“你看出来了吗?他们两个人竟然不吵嘴了。”   苏婉娘瞥一眼四皇子,“那是好事呀,我们小姐性子好,张小哥虽然急些,但人好,他们其实很般配的。”这话里可有隐约说沈汶人不好的意思,但是四皇子自然不会点出来,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如果沈汶与张允铮真的同心同德,那太可怕了:镇北侯府有兵平远侯府有钱不说,沈汶心计惊人,张允铮敢作敢当,这两个人若是磕磕绊绊地不协调也就罢了,若是默契无间,这世上还有胜他们的人吗?   皇帝太子已在必败之地,他们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长兄,都是血脉家人,可是他怎么也没有亲近感,反而觉得与身边的这些“外人”更近,这真是不忠不孝了!幸亏三皇子也是自己的兄长,自己支持他上位,算是没有背叛了祖宗,良心多少还说得过去……   四皇子这些暗地里的思索自然谁都没有看出来,他也不会傻到去告诉沈汶张允铮,甚至苏婉娘,自己的负疚感。他知道如果他们怀疑他有任何要向皇帝太子通风报信的企图,他可就危险了。但是他们信任他,何尝不是说明他根本就不可能去靠近皇帝和太子。母妃的死让他与父皇生了间隙,而太子的不容,让他不能投靠。他其实是个流民,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除了跟着他们走,又有何其他的路径呢?   四皇子觉得自己真成了丧家之犬,只能踏踏实实地跟着张允铮沈汶他们混,事成后娶了苏婉娘,和沈汶他们一起出海,建立自己真正的家园。   他们的粮食不多了,张允铮变得忧心忡忡。他有时与玉兰到路过的村落和小镇里高价买些粮食,可是随着离灾区越近,能买到的粮食越少。后来,他们每天只能吃碗粥和几块饼,几个人都变得面黄肌瘦,与路上的流民长得一模一样了。   张允铮对四皇子说:“我们上次去严氏书院,那周围还可以,从那里往内陆去,才是灾区。这才一年不到,我们从海边往那边走,也有了灾情!灾区扩大了,可见换上的太守是个狗官!”   四皇子疲惫地叹气:“不是狗官又能如何?现在官仓肯定没有粮食了。”   沈汶皱着眉也在后悔,她同意先行,也是因为严氏书院所在地不是重灾区,现在竟然找不到粮食,难道他们竟然要饿死在路上?   沈汶说:“我们得赶快找到平远侯夫人的商点才行了。”   张允铮说:“我现在脑子里一片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四皇子说:“我听周掌柜说,内陆做不下去的商点都撤了。”   张允铮说:“那些大多是我……外祖父的站点,我……府夫人的,如果很大,就不会轻易撤的。”平远侯的信卡,怎么可能随便撤了?   沈汶看看天,已经快晌午了,就说:“那我们找地方歇歇,你快想想吧。”   他们走到路边一片干枯的树林间,才准备坐下,发现一棵大树旁已经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   几个人想再换地方,可是见那个年轻闭着眼睛,面色枯槁,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就离开他远一些坐了。张允铮警惕地瞄着那个人,后来见他一动不动,才放了心。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启程时,路过那个人身边,都看出来那个人快死了。这一路,他们见过太多死的和快要死的人,已经麻木。他们早就明白实在救不过来,而且他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就准备离开,正午的阳光下,四皇子的余光中,见有什么东西在那个人放在腹部的手指间发亮,他不由得扭头看去,发现在那人微蜷的手指下,有一粒白色旗子。   四皇子停了下来,转身向那个年轻人走去,张允铮跟着他:“你想干什么?小心点儿!”   四皇子点头,可还是走到了那个人面前。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上下,脸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四皇子碰了碰他的肩,那个人没有睁眼,喃喃地说了什么。张允铮没有看出来,可四皇子却从微弱的发音和唇形辨别出那个人在说“……善败者不乱……”   这是著名《棋经十三篇》里的词句,出自其“合战篇”: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说的是博弈的胸怀和气度。   《棋经十三篇》博弈中的经典之作,后人评之饱含着“妙绝千古的真知灼见”,因为其中说的不仅是棋道,也有许多治国治家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是四皇子极为喜爱的书。   这个人现在引这一句,是在告诫自己,虽然败了,可不能溃乱吧。若死亡是败落,那么他至少能做到安然处之……   四皇子蹲下身把那个人扶了起来,从腰间解下水葫芦,给那个人喝了几口水。年轻人慢慢地睁了眼睛,四皇子从怀中拿出了几块饼,放在了年轻人的手边。   张允铮说:“你一口干粮也救不了他。”   四皇子说:“那我们给他留几斤粮食吧。”   张允铮惊讶:“你以为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总共也就剩下了十几斤。”   那个年轻人挣扎着说:“不……不要了,天上……有人和我……下棋……很好……我可以去了……”   四皇子想起自己看到的琼楼玉宇,说道:“既然能看到天堂,和仙人下棋,就是有灵性的人,留在人间吧,可以做些事情。”他扭头对张允铮说:“把我的那份口粮给他一半。”   沈汶和苏婉娘也凑了过来,听到四皇子这么说,苏婉娘说:“给我的吧,我吃的不多。”   张允铮翻眼睛:“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匀着吃的……”虽然这么说,可见沈汶没反对,张允铮就给了那个年轻人一小包硬面饼子,怕他没有水,留了个水葫芦,还掏出了几张银票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们起身上路,张允铮问四皇子:“你是不是饿得糊涂了?我就觉得头脑不是那么清楚。”   四皇子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觉得死也没有什么,不必那么怕。”   张允铮皱眉:“这就是舍身喂虎吗?你也没爱他呀……”   本来情绪忧虑的沈汶和苏婉娘都笑了,四皇子心中苦闷:他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人连累了大家,带了丝抱歉说:“就是,他当时说了句棋经,也是我喜爱的书……”   张允铮斜视四皇子,“你的确是饿傻了!”   几个人苦中作乐,嘿嘿笑了几声。   这之后,他们就更难了。每天每人只能吃一口饼加上一顿稀粥。好在又走了几天,周围的村落多了,张允铮高价买到了一点粮食,能让他们继续行路。   渐渐的,城镇隔三差五,沈汶说他们进入了灾前非常富裕的地区,该是饿不死了,几个人情绪又好了,重新开始说说笑笑。苏婉娘经过这段时间走动,已经习惯了长足。天气入夏,气候和暖起来。他们在日出日落,星空下行走,虽然总是吃不饱,可并不觉得有多么苦。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外,远远地看到城门路边竟然有施粥的棚子,真是特别激动。   等到走近,见到了粥棚上有“李”字,他们就更加兴奋了:这如果是李氏的慈善事业,他们算是熬到头儿了。   心里一松,苏婉娘就觉得腿发软,往地上坐,沈汶就着她坐下。四皇子也坐了,张允铮看看地上的三个人无奈地说:“就歇一会儿!”   玉兰蹲下,建议说:“咱们先喝口粥再进城吧,我饿了!没力气。况且,万一这不是夫人的生意怎么办?”   张允铮却觉得有碍脸面,摇头说:“不行!怎么能吃赊来的粥?!我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了,我们进城去买。”   玉兰念秧儿:“公子!我吃还不行吗?”   几个都觉得要流口水,张允铮怒目玉兰:“你这个不给我长脸的!”   玉兰根本不怕,说:“你们歇着,我去排队……”   张允铮摇头:“不行!”   一个从旁边走过的流民汉子听见他们的争论,回头说:“那粥是给老幼妇孺病弱之人的,你们大小伙子要去见前面李家的伙计,李家有零活儿可以做,一天下来管饭。别排,到了人家也不给你粥!”   玉兰失去了精神支柱,一下子滚倒在地:“我也得歇歇了!”   张允铮骂:“你刚才还说要去排队呢,快滚起来……”   也许看到张允铮满面灰尘可身背着破布缠着的长剑,不远处坐着的一群流民中过来了一个人,也是土头土脸,看不出面目,露出黄牙对三个人拱了下手,张允铮懒得理人,玉兰也装没看见,只有四皇子出于天生的好脾气点了下头,那个人小声说:“兄弟们是江湖上的?”   张允铮刚斥责完玉兰,口气不善地说:“你管得着吗?”   那个人嘿嘿笑着,“看来小哥生气了?”   张允铮没再开口,那个人低声说:“那李家是不地道,喝碗粥还得给他们干活,挖渠整地的,这不埋汰人吗?!爷们儿是江湖上的,怎么能这样被他们羞辱?”   张允铮皱着眉看他:“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接着说:“我有桩富贵事,兄弟想不想干?”   张允铮不耐地刚要说话,四皇子忙插嘴道:“是什么?说来听听?”   那个人放低了声音说:“这李家舍粥已经有三年多了,天天一个时辰,虽然只给妇孺老幼,可每天也有几百人来,你说这生意得多富裕呀?不如……”他看向张允铮,张允铮眼里精光一闪,四皇子站起来,按了下张允铮的胳膊,问道:“不如什么?”   那个人凑过来:“我们打听了,这生意过去是做绸缎,赚了好多的钱!近年来不景气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如哥儿几个趁夜摸进他们的店里,抢了他们的银子……”   张允铮胳膊一抬,四皇子忙又按住他,继续微笑着说:“既然生意不好,定然没有什么银子。”   那个人小声说:“他们这么舍粥,肯定是有粮仓,我们到时对他们严刑拷打,定能问出地方。这年月,如果有了粮食,那就有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啊……”   四皇子打断道:“你吃过李家的粥吗?”   那个人一愣,眨了下眼睛说:“吃过呀。”   四皇子问:“吃了几次?”   那个人摆手道:“好几次呢,可每次都得帮干活,真恶心人!所以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进城往西去,晚上我来带路。”   四皇子点头,又问:“你们还有别人吗?”   那个人往流民群一挥手:“我们找了五六个人了,这位大哥有剑,定是能帮上大忙,事成后,我们四六分……”   四皇子放下了手,对张允铮说:“四六分,你觉得怎么样?”   张允铮也明白四皇子的意思了,哼一声:“我觉得不好!你把你的人都叫来,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值不值得分给你们任何东西。”   那个人忙说:“我们也是有几手的,你等着,我让他们来。”说完走了。   张允铮卸下了背上的长剑,拿在手上,玉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握了腰里的短剑的剑柄。一向温和的四皇子看看周围,伸手捡了块石头,如临大敌的感觉。   沈汶和苏婉娘站起,走开了些。苏婉娘小声问:“会要紧吗?”   沈汶无奈地小声对苏婉娘说:“他喜欢打架,要紧不要紧的有什么区别吗?”   苏婉娘笑了,推了下沈汶说:“你真惯着他!”   沈汶小声对着苏婉娘耳朵说:“至少我没有……”   苏婉娘马上制止沈汶:“不许说了!那边有人来了。”   等那些人过来时,张允铮翻了下白眼。这六七个人都是一副穷相,个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了脸,背佝偻着,穿得破衣烂衫。那个来和张允铮说话的人指着张允铮说:“看,我找到了个大侠,能跟着我们去干事,这次肯定成。”   张允铮眯着眼睛,看这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准备去抢?”   几个人激动地点头,带着眼屎的眼睛里露出光来,张允铮骂道:“我打死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要脸的杂种们……”四皇子忙说:“不能杀人!他们只是小贼!”扔了石头,拍了拍手。   张允铮就没有拔出剑,只握着鞘,用一手出拳,连带上脚踹,几下就把几个人打得四下逃开。张允铮气喘,根本追不出去。那些人跑开后,回身指着他们喊:“强盗啊!那个人想去抢李家啊!”“他是个江湖上的贼!”“快抓他去官府啊!”……   许多流民向他们围过来,有人大声说:“喂!你有没有良心呀!”“大家一起上!”   张允铮气得看四皇子:“看看!小贼?是小人!小人就是该杀!他们不是东西!”   四皇子大声对周围的人们说:“方才那几个人想去抢劫施粥的人家,被我等识破了,把他们打走了,大家不要误会!”他的声音也不大,人们还是包抄上来,他们几个人忙跑起来,张允铮一路推推搡搡,幸好刚刚歇了会,脚步还算快,不久就跑到了城门外,张允铮等人放缓了脚步,兵士们只以为是流民间的起哄,也不深究,就放几个人进了城。   这个城市虽然楼宅林立,店铺沿街,可和他们路过的其他地方一样,街上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出来这么一跑,就饿得手脚发软,真跟乞丐差不多了,张允铮向人打听到了李家生意的地方,巴不得赶快到,盼望真的是他母亲的生意,就能吃上顿饱饭。   他们越想快走,越碰上事情。才走了不久,旁边一个临街的高大院门突然打开,里面冲出一个披头散发抱着个孩子的妇人,后面还有人连声喊着追出来,这个妇人跑出来几步正好跌倒在苏婉娘的身边,她所幸跪着,对苏婉娘哭喊:“救救我家的公子吧!他要被打死了!”   张允铮几个人不得不停下,只见她怀中的男孩子也就四五岁,头脸都肿着,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全是伤痕。院门里跑出来五六个仆人和婆子,拉扯着这个妇人往回走,这个妇人大哭,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啊!公子就要没气了,已经饿了三天了啊!”拼命挣脱几个人的拉扯,把怀里的孩子往苏婉娘身上推,嘴里说:“救救他!救救他!求你了!夫人死了,小娘要害了他呀!……”旁边的仆人和婆子听了,下死手对这个妇人拳打脚踢,骂道:“你胡扯个什么!”“快撕了她的嘴!”   苏婉娘不防备,手就接住了孩子,一抱之下,才觉得这孩子极轻,竟然是一把骨头了。苏婉娘愤然道:“你们还不住手!先救孩子呀!”   她又饿又渴,嗓音已不复清亮,加上灰头土脸,衣衫破烂,那些仆从们根本没听进去,张允铮大喝道:“都住手!当街这么打人,你们还有王法吗?!”   那些人见他凶悍,才不再打那个妇人,有人上前来说:“把孩子给我们,他是这府里的!”   苏婉娘低头看怀里的小孩,见他脸上已经有了黑气,特别像当初自己母亲过世时的气色,惊慌地喊:“快找郎中啊!这孩子病了啊!”   一个仆人过来拉男孩子的胳膊:“什么病?!装病!夫人说了,不能宠坏了他!”   张允铮拦住他说:“这孩子不像是装病的!”他扭头张望:“快去找郎中呀!”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没人应声。   苏婉娘一手摸索着怀中,拿出一小块干粮,送到孩子的嘴边,可是那孩子嘴唇干裂,四皇子解下水葫芦递了过去,苏婉娘往小男孩的嘴里倒了点水,水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了下来,苏婉娘叫着:“孩子,醒醒呀。”   那个男孩眼皮动了动,张开了一条缝儿,苏婉娘忙说:“孩子!吃点东西……”   沈汶急说:“别这么说!”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孩子浮肿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娘……”然后像是叹了口气,眼睛又闭上了。   苏婉娘急了,连声叫着:“醒醒!孩子!醒醒呀!……”可她手臂里的身体一软,她抬手放在男孩子的鼻下,已经没有了呼吸。苏婉娘抱着小男孩的身体哭起来:“对不住!我不该那么说呀!我害了你……”她那么一说,小孩就松了气。苏婉娘哭着说:“你投生给我当孩子吧,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待你……”   一个仆人大喊起来:“这个女子杀了我们公子!去报官啊!”   四皇子愤怒地说:“你胡说什么?!你们看看这孩子,分明是被打死的!”   几个仆人围过来:“谁看见他挨打了?可是我们都看见这个女子把他掐死了!”“对,她自己都说是她害了那个孩子!”   那个原来被殴打的妇人匍匐着爬过来,从苏婉娘怀里抢回孩子,放声哀嚎:“夫人啊!我对不起你啊!没保住你的孩儿!……”   四皇子大声说:“若这孩子真是被人所害,那就去告官!”   有人低声笑起来,一个仆人对四皇子嘲笑道:“乡巴佬懂个屁!还告官?!我家老爷就是太守!你去告啊!”   另一个仆人说:“快去告诉主人,这些外乡人害死了大公子,还想诬告!”   张允铮上前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骂道:“颠倒是非的东西!”   几个仆人和婆子纷纷大喊起来:“这些人是暴民!”“要造反啦!”“快去官衙报信啊!”…… ☆、落脚 ?  沈汶已经饿得头疼了,懒得集中精力,就说:“我们快走吧!”拉起还在哭哭啼啼的苏婉娘往他们刚刚进来的城门方向走。四皇子也知道如果官府的人到了,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就也随着沈汶苏婉娘离开。   张允铮不甘心,上前连踢带打,把几个仆人都打翻在地,才满脸蛮横地对周围的人说:“谁敢跟来?!”围观的人都退开了些。   张允铮呸了一声,才和玉兰去追沈汶了。   四皇子匆忙中回头,见那个妇人抱着死去了的孩子在街上哭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仆人和婆子把她往院中拉扯。他只觉得胸中憋得难受,不能再看。可走出不远,他又忍不住回望,院门已经关了,好多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原来被打的仆人远远地缀着他们。四皇子说:“有人跟着我们呢!”   沈汶边走边回头,说道:“我们先出城。”这个时候如果去找李家的生意,就把人引过去了。   张允铮恨道:“对!出城!他们谁跟来,我在城外收拾他们!”   他们几个努力疾步,出了城。   可是他们一出城门,那些跟着他们的人都没有出来。几个人又走了段路,看后面没有人了,就离开大路,先后跌坐在路旁的土沟里,每个人都累得要死了。   他们到这城外时,本来就已经疲惫,张允铮和流民动手,他们就跑了一通。在城里就凭着两条腿走路,接着又跑出来,就是铁腿,此时也快断了。四皇子使劲按腿,玉兰半躺在地上哎呦:“我的鞋,我的鞋底儿掉了……”   四皇子也忙看脚部,他们的靴子是张允铮让人千针万线用鹿皮缝制的,底层是多层牛皮中间还缝了铁片,可是现在也走烂了,露出脚趾和脚跟,成了凉鞋。再看其他人,苏婉娘的鞋用细绳绑着,只有沈汶的靴子,似乎还是半新的,可见她平日行步轻柔。这让四皇子心中一悚,不由得看向苏婉娘。   苏婉娘虽然不哭了,可脸上泪水和了泥土,成了一个花脸。她皱着眉喃喃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张允铮气愤地说:“今夜我进城去,烧了那户人家!能把一个孩子那么打死饿死,肯定不是好东西!”   沈汶饿得虚弱,摆手说:“别,善恶到头终有报,你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去烧了全家,殃及无辜也不好。”   张允铮不满地说:“你总是这么怕前怕后的!一点不爽快!”   沈汶叹气:“不能爽快,照你那么干,小事就成了大事了。你没听那些仆从说吗?那家的老爷是一方太守,那孩子该是孙子辈的,他的父辈就是太守的儿子,你干出什么事来,官府一追查,我们又没有马,被衙役们追上怎么办?”   张允铮用手一划拉:“你看看这遍野的流民乞丐,杀人越货的会少吗?每天不死几个人?谁是谁,谁能查得出来?”   四皇子感慨道:“难怪荒年最忌的是流民,若是造了反,真是如火燎原,救之不及。”   张允铮看四皇子:“你倒挺忧国忧民的,你要是皇帝就能有办法了。”   四皇子吓了一跳,忙说:“我可不是皇帝!”   沈汶语带轻蔑地说:“这种事,皇帝也没办法。”   大家都知道她又要来传教皇帝无用论,张允铮抬手说:“我们知道了知道了!这个制度害人,权力腐败……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沈汶说:“现在的事很好办呀,等天黑你进城,去找到李家,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生意,是的话,给我们带些吃的回来,明天我们也好有力气走路……”   张允铮问:“如果不是呢?”   沈汶说:“不是你就去方才说的那家,偷些吃的。”   张允铮不屑:“你借用了我的主意!”   沈汶强打精神说:“我是说去偷吃的,又不是去放火。”   张允铮说:“我觉得我的意思好听,光明正大!”   他们这一路大家经常一起商量事情,每个人都习惯给与反馈。苏婉娘及时支持沈汶,无力地说:“还是听文小哥的吧,放火有什么用?又吃不到嘴里。”   张允铮看玉兰,玉兰马上鸡血地说:“我支持我家张小哥!一把火,热气腾腾的,能把肉都烤熟了……”   几个人看四皇子,四皇子说:“一是偷一是放火,我觉得哪个都不好听。有人不是说要以律法治国吗?知法犯法是不对的。”   大家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四皇子,四皇子不解地问:“怎么了?你们看看我们这一路,人人无视法纪,江山不保,国将不国……”   张允铮遗憾地对四皇子说:“可惜你不想当皇帝,这么傻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几个人笑起来,四皇子只好跟着笑了……   正笑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路上走的人都纷纷避让。他们本来就坐在路边沟里,自然不用动弹。片刻后三匹马从大路上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撒下来,张允铮连连呸,大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路边有人吗?!想打架?!”他今天算是走了背字了,倒霉事接二连三。   已经骑出去的一个骑士突然猛勒马匹,马一声长嘶,半站起来。他接着掉转马头,往回骑来。他后面的两个人也急忙停马,跟着他掉头。   沈汶低声对张允铮说:“你看,他们听见了!”   张允铮解下剑小声说:“打一架,我们正需要马!”   四皇子犹豫着:“这个,是不是犯法?会有麻烦吧?而且,你打得过他们吗?他们有三个人呢!”   张允铮说:“打不过也要打!”   沈汶也觉得该有马匹,不然他们走得太艰苦,就小声对张允铮说:“你别离我远了,我帮着你,但是尽量别杀人。”她现在很饿,大概意识力无法到达远处。   张允铮信心大增,对沈汶说:“好,听你的!”两个人心意相通,同时站了起来。玉兰赶快也站了起来,光着一只脚瘸着腿站在张允铮身后,小声说:“公子,你一定要打败……打跑他们!我可跑不动了!”   张允铮小声说:“你找机会抢马!”   玉兰使劲点头:“好好!我喜欢这差事……”比打架好。   四皇子和苏婉娘知道自己碍事,就忙挪到一边。   那三匹马沿着大路走回他们面前,马上的人都带着防尘土蒙面布巾。沈汶等人在沟里,对方正好居高临下地看他们。沈汶见对方三个人都很高大的样子,心中也没谱,可张允铮却已经把长剑握在手里,准备拔剑而起了。沈汶只好深吸了口气,放松身体,集中意识力。   张允铮傲慢地抬着头对三个马上骑士说:“你们的马匹扬尘,让我们吸了土!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们得对我们道歉!不然就是没教养!”   对面的人不说话,张允铮将长剑拉出了一寸,说道:“不道歉就把你们的马留下来!”   领头的骑士慢慢地摇头,说道:“瞧瞧你这出息!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靠敲诈勒索为生了?”说着,他拉下了面巾,张允铭悲喜交加的面容露在大家面前。   噗通一声,玉兰四脚八叉地倒地,沈汶也一屁股坐下了,最后只剩下张允铮还握着剑站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绷着脸问:“你来干吗?!”   张允铭翻身下马,几步走下土沟,到了张允铮面前,出其不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说道:“我来干吗?!我来干吗?!你还问得出来!你知道多少人为你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   原来张允铮还想起来,可是听了张允铭的话,索性一伸腿,坐在地上嘟囔:“我不挺好的吗?瞎操什么心?”   张允铭气得发抖:“挺好?!这叫挺好?!我们都白忙了?!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刚要踢张允铮,沈汶在一边说:“你有没有吃的喝的?我们正饿着呢!”   张允铭看沈汶,沈汶翻了下眼睛说:“礼所不周,张大公子见谅。”虽然是说自己无礼,可其实在说张允铭无礼,见面都不打招呼。   张允铭咬了下牙,对沈汶说:“这位村小姐有礼了。”   沈汶撇嘴,张允铭一扭脸,看到了四皇子,惊得眼睛立刻瞪大了,四皇子也有些窘,抱了下拳,张允铭下意识地回礼,扭脸看张允铮,张允铮耸了下肩,无赖地说:“他要跟着。”   张允铭当着四皇子的面不能说什么,就扭头对后面的两个人说:“那边有李家的粥棚,你们进城,去问问是谁的生意?如果是亲戚,就赶两辆车过来。如果不是,就去雇车或者找轿子。”   张允铮问:“城里的不是……夫人的买卖吧?我怎么不记得这个地方?”   张允铭走到张允铮身边坐下:“李家的生意多了去,不是夫人的,也许是舅爷们的。除了李家,谁会有这么多粮食?你们怎么不进城?”张允铮那时跟自己去买粮,应该也知道这个道理。   张允铮清了下嗓子:“原来进了,有点儿事,就先出来会儿。”   张允铭极为轻蔑地看张允铮,张允铮皱眉问:“你怎么来这里的?”   张允铭哼声:“以后再说吧。”他打量张允铮:“你也够笨的!怎么真成了饥民了?”   张允铮不服气:“谁笨?!这里根本买不到马匹,让我们怎么办?自然只能靠两脚走。走路能背多少粮食?十来天就没了,又买不到粮,当然就饿了,不信你试试!”   四皇子感叹:“怎么就愣买不到马呢?”   沈汶说:“养马的地区都被北戎占着,当然没有马了。”   张允铭看了沈汶一眼,转头小声问张允铮:“你不是要送那只……那个人吗?怎么还有别人?”   张允铮直了脖子说:“她一个小姐,出来能没有个人作伴吗?我们去边关时人才多呢,两个郎中,严大舅季相公,一开始还有个小屁孩,我都把他们送到地方了!”他不无自豪。   张允铭刚要再讥笑,可看到弟弟消瘦的脸,满身破烂,这一行人都惨兮兮的样子,一阵心酸,眼里发热,就没再说坏话。   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城中出来了两辆牛车,说生意是江南李家长房的。   张允铭看着牛车有些失望,可张允铮却很满足了,对张允铭说:“别不知足了,他们有牛车已经不错了。”   四皇子慢慢地摇头,想到在北戎看到的千里草原和北戎兵士所骑的马匹,叹了口气。   张允铭让他们上了车,一路护送着他们进了城。   这座城很大,李家的院落在市中心,可很宽敞。   当初李老官人听了张允铭兄弟的话,掷大钱买入了粮食,各地的生意自然都得了指令,储粮备荒,他自己的大儿子当然更不会落后。长房中,长孙在江南留在祖父和父亲身边,其他的儿子就被派往各地锻炼,在这里管事的,是长房中的次子,名叫李耀成,今年二十五岁。他年轻气盛,总憋着做得好,让人另眼相看。原本生意很红火,灾年一到,就减了大半。其他李家的生意有的关有的倒,许多人都回了江南。可是李耀成觉得此时才能显出他的能干,就支撑着不关门,用余粮施粥,请民工平整城外田地,盖建房屋,准备灾年一过,就大种桑树,在本地有桑蚕产地,将丝绸生意扩大……   他听报说有李家的人来访,忙迎接出来。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告诉他是京城平远侯的人,要车出城去接。李耀成当场激动!平远侯是李家的靠山呀!自己在本地也要打着他的招牌和官府周旋,现在竟然有人来了,太幸运了,忙调了车出城,然后吩咐人赶快好好准备,给贵客洗尘。   所以,张允铭骑马带着牛车进入大院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李耀成满面笑容地拱手,仆从列了队,丫鬟们在廊下端着手巾和水盆等着传唤……就差铺上红地毯了。   张允铭下了马,也客套着笑着回礼:“官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只是路过。”他其实并不想暴露身份。   可李耀成一见张允铭,心就忽悠上了天——当初在江南,他见过张允铭!他何止是平远侯的人,他是平远侯的大公子!日后的侯爷!当时李家一大家子人,排着队与这京城的贵公子相见,大概张允铭把他给忘了……不要紧!这次,他一定能让张大公子记住自己!   李耀成赶紧极为恭敬地说:“哪里哪里,公子是贵客,理该款待。”牛车一停,里面出来了破衣烂衫的张允铮等人。仆从们都眼露诧异,暗地里交换眼色——这些人穿的还没有自己好!跟外面的乞丐一样,肯定是来打秋风的!   可是李耀成又认出了张允铮,在江南时,这个公子是何等骄矜!虽然表面上说是平远侯府的远房亲戚,但是祖父对他特别关爱,曾经唠叨过为何京城不把他送到江南来!一定也是有渊源的人。   李耀成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忙对张允铮行礼:“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落难的侯府贵人们!欢迎你们!他认为这些人这么惨了,当然不想本来面目相见,没事,这样也好,还显得我一视同仁不是?至于他们为何到了如此境地,他一见到车上下来的苏婉娘和沈汶就明白了:那位小爷带着女子出走,结果在荒年无以为生,沿街乞讨,现在要让张大公子接回去了……这四年灾荒,富裕人家变为赤贫者累累皆是,何况一个没有谋生手段的公子?可怜的年轻人哪……李耀成暗叹。   有着这种心态的李耀成,就对张允铭这一行人格外照顾,还暗地严厉告诫仆从们,不得对这些人无礼,不然会有重罚。现在是灾年,如果被赶出去,就没活路了,仆人们都很小心。   几个人终于痛快地洗了个澡,明知水珍贵,还是换了两次水。   李耀成原来准备摆个宴席,可是张允铭知道他们饿坏了,不让他们吃油腻的。结果主食就是面条,外加几碟咸菜和煮熟的五香豆子。   李耀成生于富庶的江南,李家的饮食很讲究,就是面条,也做得纤细洁白,黄芪面汤里放了枸杞和红枣丝,又清淡又香甜,对于这些多日食不果腹的人来说,真是极为美味。   到了大户人家,沈汶和苏婉娘就分席用饭,留在了后院,没有在主厅。主厅中虽然饭食不算丰富,可还有个架子,旁边竟然有吹奏着丝竹的人。   四皇子想起昨日还在田间吃干粮,现在竟然在席上听箫,竟然有些恍惚,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忙问:“这位公子觉得饭食还可口?”   四皇子看向李耀成,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满脸透着精明,可是眼神很真诚,就笑了一下说:“真是好,我们在乡间,哪里吃得上这样的饭食?而且,还有乐曲。”   张允铭在一边眉头微蹙,他可不觉得这一顿饭有那么好,他认为这些菜除了没味儿外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席间他看四皇子格外不顺眼,深觉这个人不该在这里。现在听四皇子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就问李耀成:“现在是荒年,府中怎么还养着伶人?”   李耀成看了眼那些演奏的人,转头向着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不养他们,他们能去哪里?”   张允铭笑了:“李官人这是善举。”四皇子有些脸红。   张允铮吃完,用巾子一擦嘴说:“你们府这些年一直施粥吗?城外有人动了来抢你们的心思了。”   李耀成叹气:“这城里,就我们还一直没断了粥棚,要来抢的人多了。幸好有些江湖人帮着我们,这世上总有好人。”   见他们都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就让人撤了碗碟,上了茶。   四皇子方才错会了李耀成养伶人的用意,心中有些抱歉,喝了口茶,忙说好话:“真是好茶!”   李耀成笑着说:“这是城中陶氏茶庄的茶,的确是好,他家用茉莉花熏了茶叶,比别家多了份清香浓郁,可不多得。这味道,别处是没有的。”他忽然叹了口气:“大概我们这里不久也没有了。”   四皇子好奇地问:“为何?”   李耀成小声说:“有人想要他家的生意,来头大,他家的老官人想退了房子和茶园,回老家去。可是他的儿子不服气,还坚持着。他家没有靠山,我看,撑不了多久了。”   张允铮灌了口茶,说道:“的确好喝!这么好的茶,不能让人把他挤垮了。跟他说,我们给他当靠山……”   张允铭叱道:“你胡说什么呢?!走,跟我去休息!”   拉着张允铮就告辞,李耀成想送他们,张允铭要跟张允铮说话,忙推辞道:“官人不必客气,我们自己去就可以。”李耀成少年时就出来做生意,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忙让人去带路送两个人,自己继续陪四皇子。   四皇子知道那两个人大概会去说悄悄话,自己跟着去客房那边不讨人喜欢,就多坐坐。继续方才的话题没话找话地问:“做生意没有靠山就不行吗?”   李耀成见四皇子语气温文尔雅,明显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就特别尊重,好好回答道:“做大了,肯定是要有靠山的,不然就成了美食,等着让人收拾了。”   四皇子一想,其实谁不是这样?在皇城里,如果没有靠山,低调保命还来不及,岂可出头?就点头,又问道:“现在正是灾荒之年,你怎么能一直施着粥,还养着许多人?”   李耀成凑近四皇子:“那时,我祖父说要储粮备荒,往五年里准备,我记起史上有七年之旱,就多买了些,粮食足够吃了。我娘是学佛中人,总说要积阴德,不然为富不久,所以我就一直施粥,算是从母之训。”   四皇子问:“听你这话,像是你只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才这样做的,你难道不信积善行德?”   李耀成喝了口茶,说道:“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   四皇子问:“这是怎讲?”   李耀成说道:“这荒年一来,人心不古了。平时的亲朋好友都变了法子要钱要粮,我听说有些人家,亲情孝道都没了,甚至有人易子而食。”   四皇子连连点头,他就是从灾区过来的,当然知道这些惨烈。   李耀成说:“难道说那些饿死的人都是坏人?里面就没有一个好的?这怎么也不可能,定是有好人也死了,有些善良人家被抢被杀,也没有躲过灾祸,那么积善行德能得好报,就讲不通了。”   四皇子点头:自己的母妃在宫里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为人善良淳厚,听丁内侍说,没人不说蒋淑妃贤德,可是又如何?不也一样惨死了?看着倒像是好人没好报才合适。   李耀成接着说:“我从十岁起开始跟着我父学习生意,十四岁时开始管理店铺,到如今,入商有十五年了,我很有些心得。”   四皇子见李耀成突然换了话题,也不好打断,只能继续点头。李耀成觉得这位青年人虚心好学,就趁机发一通自己的感慨:“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些东西,也许要的不是钱,可能是悲欢离合,可能是身体的康健,但是,总是有代价,没有什么东西是白来的。”   四皇子缓缓地点头认可:他身为皇子,就有这个身份的代价,从小谨小慎微,断腿自保,无法自由地生活……而如果是平头百姓,虽然能自由生活,可就要饱受饥寒……无论是什么,都有代价。   李耀成选择着词句:“做事,不能光看所得,还要看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事,真做了,也许所得甚丰,可一旦坏了,就是身家性命的代价,那就不能做。还有些事,也许看着不可能,可如果是真的,就是极大的犒赏,所以,就是丢些钱,也该去试试。”   四皇子明白了:“你是说,这阴德之事就是后一种,万一有,何乐而不为?”   李耀成嘿嘿笑了:“对呀,万一的万一呢?万一真的有阴德之说,真的有下辈子,我现在花费点银子算什么?而且,这好事和坏事都是成倍增长的,阴德也该是。”   四皇子不解地问:“怎么是成倍的?”   李耀成说:“比如一个人喝了我的粥,活了下去,他就能养活他的妻儿,能给父母养老,他也许去帮了别人……”   四皇子恍然,“对呀,一件好事有成倍的叠加,那坏事也是有的。”   李耀成说:“当然了,比如偷了一个人的钱,那钱可能是救命的钱,那人也许因此死了,他留下的妻儿父母因他的亡故而痛苦,甚至死了……一件坏事的后果,可能很重。”   四皇子沉思着抿了口茶:这个道理父皇不懂吗?太子不懂吗?杀人时可曾手软过?他恍然发现,虽然历代皇家的教育都有充满“仁”“德”之语,可是最中坚的教育,全是有关权利和臣服的。在权谋之下,无需考虑什么好事坏事,无需计较人命的存亡,更不用在意什么看不到摸不到的阴德。只需赢了对手,只需上位……   四皇子心不在焉地说:“这茶真好。”   李耀成赞同:“这茶就是放到京城,也能大卖。”   四皇子回过神:“那么也许该就如张小哥说的,去帮帮这家茶庄。”   李耀成忙摇手:“这件事的代价太大!他的对家是太守,而太守有京城的靠山。我们这边只是个闲散侯爷的拐弯亲戚,万一引火上身,那麻烦就大了,不仅我们有事,弄不好还拖累了侯爷,里面会牵扯多少无辜人命!所以,多大的利益,多大的功德,我们也不能伸手相助,顶多悄悄让人多买些茶叶。”   四皇子又明白了:“这就是你所说的不能做的那种事吧?”   李耀成叹气:“是,其实,我本意是想去帮他们的。那位老官人很可怜,他与夫人同行,车子翻了,他的夫人去了,他摔得不能行走……算了,不说了,天晚了,公子一路劳累,也该休息了。”四皇子估计张允铭也教训完张允铮了,就点头起身。   李耀成一路把四皇子送回了客房,两个人一直聊着天。   客房里,张允铭可没有像李耀成那么耐心,对着张允铮劈头盖脸地责备开了:“你怎么能上船?!你从来没有出过海!那也不是李家的船,怎么能随便搭乘?!海上和陆上不同,地上你怎么折腾都没事儿,海上如果出事你不就喂鱼了吗?!……”   张允铮歪在床上,依着一边肘子:“行了行了,我这不回陆地了吗?”   张允铭愤怒地继续数落:“如果我不是正好回京,爹都可能自己出来找你!施郎中说他头发都白了……”   张允铮忙说:“那跟我没关系,他以前说是因为段小郎中才白的!”   张允铭指张允铮:“你这个混球!娘肯定为你哭了多少次!你想过她一次吗?!”   张允铮犟嘴:“当然想过!我在燕城还给她买了个木梳子呢!上面雕着个美人儿……”   张允铭拍桌子:“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张允铮瞪眼:“当然是梳头用的!你难道不用梳子?!”   张允铭喊:“你别打岔!”   张允铮抬眉:“我哪里打岔了?你不是问我梳子用什么用吗?”   张允铭仰头看房顶:“我怎么那么想揍他?!”   张允铮伸直腿,双手抱着后脑勺:“那你也得能干这事呀!今天我让你把我打倒了,那是让着你的!看你很可怜的样子……”   张允铭指自己的鼻子:“我可怜?!我可怜?!”   张允铮问:“当然啦,像是要哭了……”见张允铭又要大喊,张允铮忙问:“哦,你怎么走了这条路?”   张允铭深呼吸了一下,才说:“我到了你们与施郎中他们约定的镇子上,刚要分头往南边顺着海岸找你们,你派的那个人就到了,说你们往严氏书院去。我带着人到了你们上岸的地方,把人分了几路,都往严氏书院走。你们没有了车马,毕竟不方便。我们马快,也许能追上你们。看看,我对了吧?”   张允铮翻白眼:“这谁不会?方向对了,总共才几条路?要是我,早追上了……”   张允铭又被挑起了火:“你说的轻巧!这一路我们冲过了多少流民,还有官兵!哦,你跟我说清楚,四皇子怎么在这里?!他难道不该待在皇陵吗?”   张允铮有些心虚,鼓着嘴说:“我本来去给他送点儿东西,他说让我带他出来见见苏娘子,我就带他出来了,然后他就说要跟着我们走……”   张允铭失声:“那你们就带着他?!他是个皇子!那个小胖鸭竟然同意了?!”   张允铮说:“什么小胖鸭!不许你再那么说了!她长大了!也不那么胖了!”   张允铭叫:“你说为何带着他?!”   张允铮说:“他发了毒誓,说如果他想当皇帝就五雷轰顶什么的,听那意思,是想和苏娘子同生共死……”   张允铭不信:“他能保护苏娘子?!”   张允铮撇嘴:“当然不能啦!苏娘子还去救了他……但是不管怎么说,有这份心就很好,带上他出来玩玩也没什么,我就让月季去替他守陵……”   张允铭咬牙切齿,“胡闹!胡闹!玩玩?!他出事了怎么办?!”   张允铮更心虚了,眼帘垂下:四皇子的确差点死在路上。   “而且,”张允铭逼近张允铮低声说:“什么叫没什么?!他跟着走这么一趟,边关的情形,我们家的安排,他就都知道了!”   张允铮又不在乎了,一挥手道:“知道就知道呗,他还说日后和我们去岛上呢。”   张允铭皱眉:“什么岛?!”   张允铮打哈欠:“哦,就是出海,找个大岛……”   张允铭愕然道:“还出海?!”   张允铮说:“海上可好玩了!真的特别美!吃的也好,下次我们一起去!”   看着张允铮使劲睁眼的样子,张允铭忽然就没脾气了,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从这里走?”   张允铮闭上眼睛,拉了被子往身上盖:“越快越好啦!我们要去严氏书院与段郎中会合,接上苏娘子的弟弟小哑巴,然后把四皇子送回皇陵,送沈二小姐和苏娘子回庙里,再把施郎中和小哑巴送回京城……”   张允铭又愤怒了:“停!你想得倒美!你当这是春游吗?一二三四五,全都不落下?!”   张允铮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着问:“那你想怎么办?”   张允铭说:“怎么办?!立刻快马先送四皇子回去!送那位胖……瘦鸭回去!什么施郎中、谁的弟弟,你们不要管了!”   张允铮没说话,张允铭以为他同意了,说道:“我让人去通知其他路的人了,等我的人到齐,我们就走。”张允铮还是没说话,张允铭细看张允铮的脸,才发现张允铮已经睡着了。   张允铭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张允铮脱去鞋袜,盖好被子,自己也睡了。   次日早上,张允铭见张允铮沉睡不起,就让他睡懒觉,到正午他起来了,才让人把四皇子沈汶和苏婉娘都请到了厅中,说了自己的打算:“我带人骑马先送蒋公子回皇陵……”他见四皇子腿脚利落,肯定是会骑马的。   四皇子一下瞪大眼睛,里面都有了泪光——要回皇陵了?!他咽了下吐沫,转眼看其他人。苏婉娘眼带同情地看他,可是不能开口说话。他又看向张允铮,张允铮太明白他的心思了,这跟自己小的时候遛了半夜之后要回府的感觉是一样的,就对张允铭说:“你才带了几个人?分开两路是不是就更少了?”   四皇子结巴着:“我……我不急着……回去……”   张允铮跟四皇子一起这么多月了,已经把他当成了个哥们,可张允铭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突然介入这些人中,就看着四皇子别扭,想赶快把他送走。他严厉地对四皇子:“夜长梦多,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四皇子眨巴眨巴眼睛,见张允铭目光坚定,只好又去看张允铮,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才来了一天!凭什么管我们?!我们自己走!”   张允铭生气,对张允铮道:“就凭我把你从沟里拉出来了!”   张允铮急了:“没有马你也好不了哪儿去!”   沈汶开口道:“我们现在有马车了,该会快许多……”   张允铭心中很不喜沈汶,就是她把自己纯洁的弟弟拉入了这个泥潭!历了生死!他对沈汶板着脸说:“快许多也经不住满世界来回跑!”   苏婉娘开口说:“那我们就不去严氏书院了吧,让施郎中去接我的弟弟,我们这就往京城去。”这话里还是大家一起走。   张允铭才要再开口,张允铮说:“就这么定了!”   张允铭眉倒立:“什么叫就这么定了?!”   张允铮说:“从众议!听说过吗?!现在谁同意同路回京城?”说完自己举了手,四皇子也马上举手,苏婉娘有些羞涩地举了手,沈汶其实心中也想让四皇子先回去,更让人安心。可是从一开始,她让四皇子同行就是为了照顾苏婉娘的情感,见苏婉娘举手,就明白苏婉娘舍不得四皇子。如今张允铭到了,有了车马,该安全许多,就也举了手。   张允铮得意地说:“看!四比一!”   张允铭气愤:“谁说从众议了?!”   张允铮放下手说:“这是新兴的规矩!你不懂。该赶快学习,不然会显老……”      张允铭攥起拳头,张允铮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不想去街上走走?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果干卖……”   张允铭气急败坏:“不许去!”   苏婉娘有些胆怯地看张允铭:“我就不去了。”   沈汶说:“我挺想……好吧,我也不去了。”看到张允铭要发疯的眼神,沈汶改口。   四皇子因为张允铭要把他先送回去心中不痛快,就逆水而上,说:“我其实想去看看那个陶氏茶庄……”   张允铭说:“不许出去!”   张允铮不理张允铭,对四皇子说:“我们吃了午饭上街,我也喜欢喝那个茶。”   张允铭对着张允铮大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张允铮捂耳朵:“听不见听不见!”   沈汶笑着对张允铭说:“你别太紧张,我们这一路什么没见过?比现在惊险多了……”   张允铭对沈汶怒:“你还好意思这么讲?!这是该得意的事吗?千金之体不坐垂堂……”   沈汶捂嘴:“我其实还想去睡会儿,觉不足肝火旺,我建议你也该休息休息……”张允铮哈哈笑起来,沈汶行礼告辞和低头发笑的苏婉娘走了,留下张允铭在后面继续生气。? ☆、修行 ?  午饭后,张允铮带上四皇子要出门,张允铭自然不会放他们自己走,他把他带的两个人还有玉兰都派出去找其他的人了,只能自己跟着张允铮四皇子两个人。李耀成本来说要陪着他们遛街,可是听说四皇子想去看看陶氏茶庄,就退却了,担忧地说:“还是不要去了吧,那样,显得……”   张允铮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更有兴趣了:“你怕事儿?!你别去了!告诉我们地方就是了!”   张允铭对张允铮瞪眼:“你别惹事!”   四皇子忙说:“就是去看看,不惹事。”   张允铮说:“对!去买点儿茶叶!省得你总说我不给人买东西!”   李耀成说:“你们从后门出去吧,别让人看见你们是从这里去的,不是为了我的生意,是为了不给侯府添乱,那边的人太硬了。”   堂堂侯府公子们外加一个皇子,在一个城里要从民宅的后门出入,连张允铭也有些火儿了,可是他毕竟比张允铮年长了两年,能沉得住气,想到不能让人追查出他们的来历,就点头同意。   张允铮皱着眉:“他们这么厉害?”   李耀成说:“太守的儿子想要那个生意,太守可是个一手通天的人,听说拜了吕老太傅为干爹……”   张允铮呸了一声,李耀成心说这位小爷肯定是根子硬,不然不会对吕太傅嗤之以鼻,忙追加道:“吕太傅权倾朝野,是太子的岳家,皇帝都要买他的面子!公子千万不可鲁莽!”   张允铭真皱眉了:“我们不去了吧。”他瞥了眼四皇子,有些怪他多事。   四皇子忙说:“好好,不去也行……”   张允铮犯了倔脾气:“偏去!我就是要去看看!”   李耀成忙说:“看看无妨,就是别出头,这城里人多,没人会注意到你们的。”   于是张允铭张允铮四皇子三个人穿着便装,从李府的后院角门出来,照着李耀成指点的路径走上大街。   即使在荒年,也能看出这座市井的繁荣。街道密布,破旧的店铺门面紧靠,只是处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民乞丐。   张允铭紧紧跟在张允铮身边,唯恐他有失举止,四皇子一个人走在后面,左右来回看。   开张的店铺没有卖食品的,张允铮想要的果干自然没找到,他们不久就找到了陶氏茶庄。   陶氏茶庄坐落在大街上许多高大门脸的铺子中间,宽大的三间向阳铺面,临街的窗栏都雕着“茶”字,大门上方是一块匾额,有陶氏两个绿字,漆皮已经剥落了。   门前有几个人坐在椅子上,大声谈论着:“这茶真不怎么样!”“就是呀!吃了拉肚子!”“难喝死了!”……   张允铭拉了下张允铮的衣袖,小声说:“你看到了,我们走吧。”   张允铮一甩袖子,说道:“我要进去看看!”大步就往里面走。   门外的一个人拦着说:“这位公子呀!可别上当!这家茶庄的茶可差透了!你要是想买茶,就过对街,那边的……”   张允铮骂道:“你少管!我就想进去看看!”一马当先地进了门,张允铭和四皇子也跟着他走入了茶庄。门前的一个人起身,跑去找人了。   厅里面一半是茶座,一半是柜台,架子上摆放着大罐的茶叶。店中打扫得窗明几净,显得很安静,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   他们才进门,站在门边的两个伙计忙小心地笑着对他们行礼,一个三十多岁国字脸的人迎上来,面带警戒,勉强地笑着:“几位爷请这边来,是喝茶还是买茶?”   张允铮说:“先喝,如果好就买些!”   那个人忙说:“好好,请入雅座。”他指了个临窗的座位,可是马上又变了主意,指了下靠屋里面的一个茶座。三个人往里面走,张允铮看着那个人说:“你是不是主人?怎么不找人把外面的人赶走?就容着他们说坏话?”   那人忙行礼道:“多谢公子过问,在下姓陶名承业,字继园,是小店的主人。”   张允铭回礼:“陶官人。”张允铮也抱了抱拳,可是都没有介绍自己。   陶承业这才回答张允铮的话:“家父不让我轰人,他们坐的椅子还是我们给的。”   张允铮皱眉:“你爹是不是糊涂了?”   张允铭使劲扯了下张允铮的袖子:“不得无礼!”   陶承业尴尬着点头,内室里有人笑着说:“快推我出去,让我看看进来人的模样!”   那个人抱歉地对三个人说:“是家父……”进屋去了   张允铭瞪张允铮:“看你,惹麻烦了吧?!”拉着张允铮往雅座上去,   四皇子想起李耀成说陶家的老官人不能走路了,心生怜悯,就走得慢了些,往内屋门口看,门帘一开,陶承业推着一架木头轮椅出来了,上面坐着个满脸笑容的有些胖的老头。   四皇子惊得嘴微张,他原来以为这位陶老官人一定是卧床不起,枯槁不堪,苍凉难过之类的,谁能想到是个这么高高兴兴的老人?   陶老官人看到四皇子,忙抬手招呼:“哎呀!我见到贵人了!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贱内方才说你这孩子日后……哈哈哈,不能说呀,来来,坐我旁边!”陶官人把陶老官人推到柜台旁的一张桌子边,陶老官人指着左近的椅子对四皇子大声指点。   四皇子嘴闭不上了:他的夫人不是死了吗?!   见到他疑惑的样子,陶官人在老官人身后对着四皇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四皇子作了下揖。   四皇子明白了:陶老官人疯了!他的夫人过世,他无法承受其痛,直接回避了这个事实,选择了虚无。四皇子喉中哽咽——当初,他母亲过世后,好几次,他都以为母亲没有死,又回到了他身边……他走了过去,坐在了陶老官人的身旁。   陶老官人兴高采烈,大声说:“快,把‘天香’拿来,反正你留着也没用!还愁得满额头的皱纹。”   陶承业一脸郁闷,额头真的显出纹路来了,一边让人去准备茶,一边到张允铭张允铮的桌子边,把茶牌奉上。张允铭听那边的老头说“天香”,就也点了这个茶。   张允铮不知道这其中内情,问道:“你怎么能把母亲带到店里?外面那些人没怀好心。”   陶承业扭脸看了看柜台那边对着四皇子大声说话的父亲,小声说:“客官莫怪,我父的确有些糊涂了,家母已经过世了。”   张允铮皱眉:“怎么回事?”   陶承业觉得这个青年人虽然口气坏,可目光清冽,气质正派,让人一看就觉得实在,不由得信任,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很想倾诉一下,就说道:“半年前,家父母到城外茶园,中间与别人的车马相撞,车翻了,家母……”他眼睛红了。   张允铭敏锐地问道:“是谁撞的?”   陶承业摇摇头:“那边的人马上就走了,官府没有查出来。”   张允铮骂道:“狗官!”……   柜台那里,陶老官人笑着对四皇子说:“我那儿子又伤心了,其实他母亲对我说,她在那边很好,比这边可好多了!人间的这些是是非非,都不要太当真。”   四皇子有些坐立不安,可是他想到自己看到的幻象,问道:“那边是什么样子的?”   陶老官人立刻兴致昂扬,说道:“那边有七层,上面是仙境,下面是凶地……”   他的话隐约传过来,陶承业对张允铭和张允铮说:“那之后,家父的脑子就乱了,总说家母对他说话,说什么不用争抢了,让我把生意给了人,和他回闽地老家。可是这茶庄是我陶家几代人的生意,那熏茶的方法,还是家母想出来的。家母爱茶如命,她去了,我怎么也不能把这生意毁了。”   陶老官人对四皇子指手画脚地说:“……在那边,人要去哪里,是按照人在世间的所作所为定的。人的言行,就定了灵魂的轻重,轻盈的灵,没有肮脏羁绊,就会上升去仙境……”   四皇子恍然道:“难怪佛家说,只有在人间才能成佛。”   陶老官人见有人真心听他说话,特别兴奋,对四皇子瞪大着眼睛说:“就是这个意思呀!人间的修行才算数,所以那边的人,总要过来,因为想往上升呀。我妻说,越高越美呀!可若是活着干了坏事,心里存了恶,就要往下面沉去了……”   四皇子问:“是地狱吗?”   陶老官人歪头,像是聆听什么,然后说:“就是和相似的灵在一起,相互殴打折磨,周围是丑陋艰难的境地,可不能去呀!她说往下面走,很痛苦。”   四皇子问:“能感到痛苦?”   陶老官人点头:“是灵中的痛苦,没药可治,比人间的疼痛,不知难捱多少倍呢!所以在世间受点苦,有什么呢?如果能因此在那边上一级,可是值得的……”   伙计们给端上了茶,陶承业走到四皇子这边,对四皇子抱歉地笑着说:“这位公子,他们那边的茶上了……”   陶老官人拉着四皇子的袖子:“他不能走,陪我坐会儿,我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聊天的人!他可是你的贵人呀!”   陶承业皱眉看父亲,陶老官人指着他说:“你不能总这么气呼呼的,怒气是最可怕的。佛家说嗔怒会毁了千年的修行呀!莫要动嗔念,总是快乐感恩才好!……”   陶承业叹气,对陶老官人说:“这位公子是外乡人,您别吓着他。”   陶老官人说:“你不懂你不懂!快去照顾客人,我们在谈禅呢。”   陶承业无奈地看向四皇子,四皇子干笑着:“无妨事无妨事。”不就是陪着个被鬼缠身的老人说几句话吗?而且,自己见到了天上情景,说出来别人也会不信的。   陶承业只好走开了。四皇子见陶老官人的膝上放着本佛经,就问道:“那么说,佛家的教诲是对的了?佛家八正道,就是要让人正言正行的。”   陶老官人说:“我妻说,那边没有一家之言,所有能在人间保持住良知的行为都是好的。在人间能守住善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对于那些底层的灵,人间是乐土,比他们那边所处的境地要好,他们行恶特别方便。对于那些仙人的灵,人间是苦地,他们要受磨难,所以人间对好人,会很苦。”   这些话,四皇子在别处听都没有听过,惊讶地问:“那为何要有人间呢?”   陶老官人呵呵笑:“因为要有个让人修行的地方啊!那些仙人要修行,好更上一层天堂,那些底层的灵,也得有机会变好是不是?人间这趟修行,可是珍贵呀!一天都不能浪费的。”   这一瞬间,四皇子出家的心思都有了,可是想到了苏婉娘,想到了自己爱睡懒觉……接着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个疯老头的胡言乱语,收敛了心思附和着:“真这么说,人人都该修佛。”   陶老官人笑着说:“要修心!人们来时,心中都有神的良知,身边还跟着上天的护法。但是如果人们被诱惑干了坏事,心中的声音就会泯灭了,人听不到善的提醒,就无法修行了。所以要修心,好好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四皇子问道:“心中的声音有很多,我怎么知道哪些是良知哪些是别的?”   陶老官人说:“就是个‘私’字。无私的,多是良知,如果人人如此,人间就变好了。有私的,如果人人如此,世间变坏了,肯定就不是。人们来世间,虽然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可修行,却是要在行事上趋善避恶、助人利他才是。”   四皇子突然想起那时在黑暗的舱底,幻象中,母亲说:“你若无私意,就能归来……”一时觉得陶老官人一点都不疯了。   陶老官人拿起膝盖上的佛经说:“所以学佛也是个途径。佛陀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一生都在与人心的黑暗斗争,就是肉身去了,还留下了这么多经典,千百年来,多少人能凭借着他的大智慧与心中的恶抗衡。”   四皇子不解道:“我以为,学佛是为了摆脱痛苦。”   陶老官人竖起一根食指:“你若觉痛苦,就是心中还有恶,还不明白人生的可贵和你来的目的。”   四皇子被这话震撼,不由得凝眉沉思。   陶老官人笑着打开佛经说:“佛家自己说,佛学是船,是渡人的,不是目的。人生一世若是想不虚度,说白了,就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可是真到了每日行为中,人们会被迷惑,被假象欺骗。佛家就给出了许多指点,助人警醒。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总共才二百多字,可是说出了许多要义。空即是色就是其中著名之句。这里的诸多奥妙,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可以与公子共勉。”没等四皇子答应,他就开始逐句念心经,然后讲自己的理解。   心经很短,陶老官人一会儿就讲到了结尾处,他指着篇末说:“我最喜欢这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前进吧!前进吧!修行的人们,一直行进到彼岸,能得到真理之大成就!你听,这里面含着多深的情谊!我妻说,上天给人间送来了许多带着光明的行者,来启迪人们愚昧固执之心,帮助人们修行,你看,这经里,不就是他们的声音吗?”陶老官人激动地挥舞经卷,四皇子恍惚觉得疯老头的眼睛里似乎射出光来了。……   陶承业不安地回头看自己的父亲和四皇子,小声地对张允铭和张允铮说:“你们替我对那位公子说声抱歉。家父变了心性后,不仅生意不想再做了,总说要散了家产,还见着人就大讲什么灵界的事,说人死后会到那边继续活着,这边的得失不要太计较之类的。我说不做生意吃什么?他愣说如果专注修行,死了也是值得的。你们说,这是不是入了魔?他抓着机会就给人讲佛经,自己抄经送人……我都不敢让他与别人见面了。方才那位公子面善,请他多多海涵。”   张允铮摆手道:“他是你爹,做什么都不是你该指三道四的,况且,你怎么知道那边没有灵界呢?别说你爹坏话!”沈汶不就是从那边回来的?   陶承业难得见一个人为自己的爹辩护,虽然被骂了,却觉得张允铮格外亲,忙赔笑说:“公子说得在理,公子觉得我们的茶如何?这是‘天香’,家父和家母共创的茶香。”   张允铮说:“我很喜欢!给我来三十斤吧!”说完把几张银票递给了陶承业:“够了吗?不够说!”   陶承业看着手里的银票吓了一跳:“这么……这么多?够了,哦,我不是抱怨的意思,就怕你用不了,会是一大包呢。”   张允铭问张允铮:“你带得了吗?”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帮我拿着就行了!”   张允铭瞪眼,陶承业把银票小心地收在怀中,笑着说:“这位公子对弟弟真是关爱,可惜我是独子,没有这样的福气……”   张允铭和张允铮在外面没有被识破过,张允铭惊讶地说:“我们长得像吗?”   陶承业摇头说:“不是长相,是那种劲儿,兄弟一体,哥哥对弟弟护着,弟弟对哥哥依靠。我的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平时打来打去,可真要是一个有个不好,另一个拼了命也要帮的……”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有些不好意思,埋头喝茶。   陶老官人对四皇子说:“我们有缘,来,这本心经就送给你吧。是我抄的,字不算好……”   四皇子忙礼貌地双手接过,放入怀中,说道:“多谢老丈……”他话音未落,门口砰地一声,半开的店门被踢开。几个人衙役挎着刀走了进来,他们旁边一个平民模样的,进来看了看,指着张允铮说:“就是他!是匪徒!”   张允铮眯眼要起身,张允铭忙伸手挡他,笑着说:“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怎么能说是匪徒?”   衙役抖开锁链说道:“是不是的,先跟我们回衙门!好好问问你们!”   门外有人大声说:“看见没有?!陶氏茶庄收留匪人!大家可别进去!”   陶老官人忙拼命转动轮椅的轱辘,往前行去,笑着说:“各位官爷!怎么能这么说我的客人呀!他们都是好孩子,我老妻说的,他们是贵人哪……”   他到了一张茶桌前,挡住了那几个衙役要往张允铮张允铭那边去的路。一个衙役飞起一脚,正踢在轮椅边上,骂道:“躲开!老疯子!别碍事!”轮椅被踢得倾斜,陶承业大叫一声:“爹!小心哪!”陶老官人下身不能动,只能随着倾倒的轮椅倒向地面,他的头恰好重重地撞在了一张桌子的桌角上,随着陶承业的惊呼,轮椅咣当地倒在地上,陶老官人的半身也摔出了轮椅,他的身体扭曲着,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睛慢慢闭上,脑侧汩汩地流出了鲜血,瞬间,就在光洁的地砖上蔓延成了一大片。   陶承业哭叫了一声:“爹呀!”扑了过来,跪在陶老官人的身边,四皇子离着最近,也急忙过去,学着段增的样子,拉起陶老官人的手,笨拙地去号陶老官人的脉搏。他无法找到脉搏,可却能感到陶老官人的手在他的手中变冷了。   陶承业抱起陶老官人的上身,大声叫了几声:“爹!爹!……”四皇子看向他,不敢告诉他陶老官人已经没有脉了。四皇子看见陶承业的国字脸上先是惨白,接着变得铁青,然后涨成了红色。他额上的青筋暴起,眼睛里没了眼泪,转眼瞪向几个衙役,像是要拼命了。   一个衙役说:“看我们干嘛?!他自己摔的!”   陶承业吼道:“你说什么?!”就要暴起,突然,四皇子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莫起嗔念!”完全是陶老官人的口气,他看向陶老官人,陶承业也愣住了,低头看陶老官人。   陶老官人还是原来的样子,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带着笑。四皇子再次摸了摸他的手,的确是僵硬了。   陶承业转脸盯着四皇子,哑着声音问:“你听到什么了?!”他的眼中带着期待和害怕失望的恐惧,四皇子慌忙点头说:“我听到了,莫起嗔念。”   陶承业脸上的涨红褪去,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地低头,对陶老官人说:“爹,我听您的……”   四皇子听见了笑声,接着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声音飘渺,不可再闻。   陶承业发了会儿呆,然后抬头对几个衙役平静地说:“你们莫要找我客人的麻烦,我今天就关了店铺,茶园也不要了。我会扶柩还乡,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衙役指着张允铮说:“可是有人说他是匪徒!”   陶承业说:“若是如此,我就烧了这茶庄!烧了城外茶园!”   领头的衙役耸了下肩,对几个人说道:“那就算了。”一个人对张允铮和张允铭说:“便宜了你们。”几个衙役就要转身走,张允铮突然站了起来:“可我不能便宜你们!”他出来遛街没有带剑,一把抄起了张椅子向几个衙役冲了过去。   张允铭一下没有拉住,张允铮已经到了衙役面前,抡圆了椅子打过去:“杀了人还想走?!没门儿!我今天也要打破你们的脑袋!”   衙役们拔刀的拔刀,挥锁链的挥锁链,几下就把张允铮手里的椅子劈成了只剩了一条腿。可是他拿着个椅子腿,反而更加灵活了,身体腾转间,一下下地狠狠地敲打那几个人的脑袋,不多时就把几个衙役打得头破血流。   旁边的人对外面大喊:“快来帮忙呀!有乱民造反啦!”门口涌进来许多拿着棍棒的人,张允铭叹气,站起身,选了把沉重的椅子,提起来说:“你们敢欺负我弟弟?!也得问问我呀!”也打了进去。   他们两个与人打成一团,陶承业护着自己的父亲,在人群的混乱中大喊:“把茶叶罐都砸了!”   哗啦一声,一罐茶叶打碎了,打架的人中一个喊着:“别砸了茶罐哪!”   陶承业对伙计喊:“你们砸呀!”   两个伙计含着泪,将架子上的茶叶罐一罐罐地砸在了地上。   混乱中,有人说:“出去打!出去打!别在这里打啦!”   呼啦啦人们都往外面跑,不久,屋子当中就只剩下了倒地呻吟的几个衙役和衣衫碎烂头脸青肿的张家兄弟。   陶承业指着后面说:“你们快走吧!对不起你们了!”又对一个伙计说:“把那罐顶级珍香给他们!”   张允铮摆手说:“不要了,是我给你惹了事。”   陶承业摇头说:“是他们要我家的产业。我错了,早该给了他们,不然我爹也不会……”他呜咽了一下,可马上又催促着:“你们快逃走吧!带上那罐茶,那是我爹做的最后一罐,是绝世之品,镇店之宝,够得上你给的钱。”   张允铭知道不能久留,推了下张允铮说:“快走!”伸手把蹲在地上的四皇子拉起来。一个伙计把一小罐茶叶递了过来,四皇子下意识地接了,抱在肘中,被张允铭拉扯着,跟着张允铮从店铺的后门出来,街上已经有人往这边跑来:“拦住他们!”“抓住他们!”……   张允铮带路一通跑,三转两转,竟然又到了城门前,张允铮怕在城中就是甩掉了尾巴,弄不好又让人认出来,就带头冲出了城门。   结果,时隔一日,三个人再次跑到了大路边的土沟里坐了,都灰头土脸,一副狼狈。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哀悼那个死去的疯老头。   半晌后,四皇子发现自己还紧抱着那罐茶叶,就给张允铮递了过去。张允铮情绪低落,摆了下手,没有接过来,叹气道:“你拿着吧。我是不是毁了他们的生意?那些人是不是认出了我?才去找麻烦的?”   张允铭皱眉:“你干什么了?”   张允铮支吾:“那个,我昨天在城里打了几个人……”   张允铭紧闭着嘴,闭眼吸了口气,再睁眼,对张允铮说:“你不许再进那城了!”   四皇子觉得此时要为张允铮说句话,就说:“他们是去找那茶庄毛病的,不该是认出了谁,不然怎么没认出我来?我昨天也在……”   张允铭怒目四皇子:“你就别掺合了!你在打架现场有什么骄傲的?!你劝架了吗?”   四皇子说:“没有,我觉得他们该打。”   张允铮嘿嘿笑起,张允铭扭头训斥张允铮道:“你笑什么笑?!就是该打也不见得要你去打?你总是自降身份,如果那是条狗,难道你还要去和他对咬?”   张允铮说:“什么叫对咬?如果那是条恶狗,我就得去打它!免得它再咬别人!”   四皇子插嘴说:“那位陶老官人说,在人世是修行……”   张允铮挥拳道:“我的修行就是打架!尤其要替那些不能打的人出气!”   张允铭抱头:“凭什么我要替他操心?!我才二十出头,怎么觉得快一百岁了?!”   张允铮捅捅张允铭说:“行啦行啦,你别胡思乱想!什么不让我进城?一会儿天黑了不还得我去见李官人?你还说我笨,你看看,你来了一天,我们就坐沟里了,我带着他们,前好几个月都没进沟里过!你比我可差多了……”   张允铭气得拍地,腾起一团尘土:“是我起的头吗?是我惹的事吗?”   张允铮瞪眼:“你没听那个陶掌柜说吗,兄弟一体,我干的事就是你的事儿……”   这回四皇子呵呵笑了,他完全肯定张允铭和张允铮是亲兄弟。平远侯府竟然隐瞒了张允铮的身份!他笑的同时又隐隐感慨:看来,平远侯早就防备着父皇了,君臣之间的确没有信任可言……他笑完了,叹了口气。   张允铭问道:“你叹什么气。”   四皇子自然不敢说自己真的在想什么,只能道:“官吏如此腐败骄横,就是北戎不来,我朝也已经沉疴难起。”   张允铮也点头说:“官就是法,法就是官,百姓真的没处讲理。”   张允铭有些诧异:“官不就是法,法不就是官吗?”   张允铮和四皇子很有些得意地看张允铭,张允铮说:“当然不应该,应该是分开的!”沈汶对他们多次唠叨,他们完全了解了这个理念。张允铮对四皇子说:“你来给他讲讲!”   四皇子结结巴巴地讲了下律法机构该和行政权力机构各自独立的道理,张允铭惊讶地看四皇子:“这是你想出来的?!”   四皇子忙摇手:“听……听说的。”   张允铭哼了一声:“说说而已!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倒当真了。”   四皇子语噎,张允铮说:“怎么不可能?!我就要去做!日后到那个岛上,从一开始就这么干,当官的就是帮着百姓的,不是个大爷!绝对不能有这种当官的亲戚都敢借着官势欺压百姓的事!”   张允铭啧啧道:“你真能干呀!你以为皇帝是干什么的?你还占山为王了?”   张允铮轻蔑地出气:“皇帝懂个屁!天天就在皇城里忌惮这忌惮那,护着他的位子,他了解什么民间疾苦?知道什么天下?连海都没见过,哪里敢去找一个岛?……”   张允铭眼睛瞥着四皇子,制止张允铮道:“你少说点!皇家也是你能评论的?!”   四皇子也被张允铮的谩骂弄得心惊肉跳——皇帝现在是父皇,日后可能是三皇兄,但是他走了这一路,也深感皇帝不出京城带来的见识狭隘,觉得张允铮字字骂得在理。见张允铭顾忌他,就说道:“皇家的人不出来见世面,也同样想不到许多事。”   张允铮说:“何止是见识,是人品!”   四皇子皱着眉:“见识多了,襟怀是不是就宽广了?”他忽然觉得太子其实挺可怜的,太子被册封时不过十八九吧?比自己和张允铮年纪还小。一个人从十几岁开始明白些道理,二十来岁才几年?懂得什么?哪里有什么行事周全可言?太子行事极端,何尝不是因为他还年轻气盛?……四皇子又叹气。   张允铮不信:“使劲看东西能让眼睛变大吗?”   张允铭比张允铮敏感,觉得还是不要在四皇子面前大讲皇家的坏话,怎么说,那是四皇子的家!皇帝是他爹!太子是他哥!人总是要顾及血缘之亲,不然还是人吗?就改变话题对张允铮道:“你别说什么皇家了,先好好想想现在的事。你要问问李官人他城外的庄子在哪里,让他写个条儿,我们好去过夜,别空口白话的……”   张允铮躺倒在地:“我懂我懂!你又瞎操心!”……   他们等到天色全黑了,张允铮用轻功回了城,到了李耀成的府中,对李耀成说他们要去城外庄子,李耀成忙去写信。然后张允铮让人把沈汶请出来,把日间的情况告诉了她。   沈汶现在已经知道张允铮的脾气,听这种情形,他定是要出头的,只能问:“你没受伤吧?头上有个包。”   张允铮不在意地一晃脑袋:“没事!我头很硬。”   沈汶笑了,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张允铮的性子,真挚而仗义,充满着青春的光和热,能照亮她饱览世情后的沉重。她现在认可严氏的观点了——年轻人,可别那么七老八十的老成样子,她要和张允铮一起成长,张允铮最好一辈子都带着这种活力。   沈汶微侧开脸,腻着声音说:“你下次去打架可得带上我呀!我能给你帮忙呢……”有她给张允铮掠阵,就能保护张允铮吧。   张允铮现在觉得沈汶特别知己!简直和他是天生地造的一对,笑着说:“太好了!我们一起打架,打不过就跑!你跑得那么快,我都追不上,别人肯定也追不上的。”   沈汶吃吃地笑,眼睛弯成月牙:“我不会一个人跑的,我们一起逃跑。”   张允铮听到这话只觉得心中特别甜蜜,傻笑着说:“当然,一起跑才好玩。”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脸都红了,特别小儿女。沈汶忸怩了下说:“你快出城吧,他们还等着你呢。”   张允铮点了头,两个人分开,张允铮带着李耀成给的地点和字条回到城外,找到了饿得半死的张允铭和四皇子,带着他们去了李耀成在城外的庄子。那里的人看了字条,忙招呼他们吃饭洗漱,他们在庄子里过了夜。? ☆、回归 ?  次日早上,李耀成备了两辆车,带上沈汶和苏婉娘以及几个丫鬟仆人,出城去了庄子。他们出城门时,见城门处有画影图形,其中新出的,就是捉拿张允铭三个人。虽然画得不怎么像,可是张允铮的浓眉,四皇子的温和相貌还隐约可以看出来。   车里沈汶和苏婉娘从车窗里看了,对视了一眼,憋住笑。沈汶小声说:“该给姐夫拿一张,也做个纪念。”   苏婉娘脸红:“去!去,说什么呢你?”可是语气里有种甜蜜,明显已经完全认可了沈汶的称呼。   他们到了庄子上,李耀成去与张允铭等人见礼,让带来的厨子安排饭食,让丫鬟们给沈汶和苏婉娘去布置屋子等等,忙活到了正午。因是在乡间,又已经是夏天,午饭时,李耀成就让人把席摆到了屋外的草亭子里。   干燥的旱风吹来,带着股土味儿。   李耀成叹息道:“今年许多地方又是颗粒无收啊。”   张允铭说:“这都旱成这个样子了,可有人说明年是个涝年。”   李耀成连连点头说:“很有可能啊!这天气就是如此,一旦失了平衡,就必然是大涝大旱轮着来,等老天出了气,才又会风调雨顺。”   四皇子问道:“你也信老天会生气?”   李耀成说:“怎么不信?要不怎么会有‘天怒人怨’这么一说?”   四皇子想到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叹了口气。李耀成忙说:“对不住对不住,席上不该说这些。吃了饭我带你们去看看庄子,这里日后我要建成桑园和蚕场,还有纺织作坊。”如果得了平远侯大公子的认可,万一日后有什么事,让人去京城说一声“你以前看过的那片地要被人抢了”,张大公子肯定会来帮忙的,自己的心血就不会像陶家的生意那样落在别人手里。   吃了午饭后,李耀成就拉着兴致缺缺的张允铭和无精打采的张允铮,外加很好说话,对什么都很好奇的四皇子去看他的规划场所。   “这一片土地平整后,要种上桑树……”“这里是日后的蚕房……”“这边是作坊,我已经让人去买了二十多张织机……”   张允铭从小在京城的贵戚公子里面混,修养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根本不想知道,可还是微笑着点头,让李耀成深受鼓励,讲得吐沫星子飞溅。张允铮跟在最后面,一会儿一个哈欠。只有四皇子渐渐地和李耀成走了并肩,张允铭巴不得有人替他招架李耀成的热情讲述,就慢慢地后退了半步,把四皇子让到了前面。   四皇子毫不觉得乏味,他一辈子被关在京城,连桑蚕大典都没出席过,此时可算亲眼见到了书中反复提到的桑蚕纺织之事。他不仅听着李耀成的讲解,还时常问上些问题。   “这人工……?”   李耀成细致地解说:“人工是流民,又便宜,又给了流民一个落脚的地方,只是要当心人品。”   四皇子点头:“若是朝廷鼓励商家雇佣流民,倒是可以缓解些饥荒。”   李耀成叹气:“自古重农轻商,商户被目为贱户,朝廷不见得会给与商家如此重托。其实商家之害,远逊于官宦贪污之害。”   四皇子愕然道:“此话怎讲?”   李耀成说:“商家图利,必然转送物资。而其间所花银两,给了多少人生路。比如,我雇了一个船家,他就有了钱,可以去买衣料。卖了衣料的店家,就能用钱去买柴米,而卖了柴米的人,就能去买种子,买了种子,就能生产粮食……一人出钱,多人受益。可是官吏贪财,却不事生产。若是大手大脚地花费了,也可以养活许多人。可怕的是,他们一是积攒不花,金银藏于地下,那是多少人的活命之钱。二是物无所值,官吏与商家勾结,低价盘剥,让卖家得不到足够的银两,那么他后面的一串人,也缺了银钱。你看陶家茶庄一倒,他过去雇的伙计茶工就全没了饭碗,卖给他们东西的人也都损失,只有太守儿子更加富裕。三是以钱买官贿赂,金钱只在官吏手中来回周转,无法惠及民间……”   四皇子皱着眉:“虽然官吏腐败,残害民众,可是李官人方才也说了,商家图利,无视人情。虽然李官人是个善人,可是有许多人见钱眼开,为富不仁。”   李耀成点头说:“那就是教化之事了。我从小祖父就告诫我,唯利是图的商人都做不久的。”   四皇子问:“这是为何?”   李耀成说:“若是只图利益,不讲道义仁慈,必然为众所嫉恨,早晚要遭人打击。行商不能忘记互惠互利,予人方便予己方便,依靠着你的人要多于想除去你的人才行。”   四皇子沉吟着:“互惠互利?”   李耀成说:“必须呀!这世间的事都是相同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商界也是这样。”      四皇子佩服地看李耀成,他才比自己大了五六岁,可是阅历心智大概多了十几岁,不禁赞叹道:“李官人真是成熟练达,明辨商机。日后开辟这片桑林,能养活多少人,真是福泽乡里。”   李耀成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小打小闹。要不是沾着京城平远侯府的光,断是不敢这么干的。”他扭头对走在侧后面的张允铭说:“我这里救济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平远侯府的功劳。”   张允铭知道父亲平远侯早年娶妻就是要钱,李氏携天价嫁妆过来不说,婚后的各种生意,给平远侯府日进千金,养活着父亲的手下。他过去总觉得父亲赚了,母亲真的是明理之人。可现在明白了,父亲的地位所给与李氏的,完全配得上母亲的巨额金银。因为有平远侯这个招牌,不仅母亲李氏的生意有保障,外祖一门所有亲戚的生意都有了防护。就是凭着是平远侯府的拐弯亲戚,自己这个表哥的生意才不会像昨日陶氏茶庄那样被人夺了,陶老官人死了都无法追究……   张允铭笑着说:“李官人真是客气,我有空一定向平远侯夫人说说李官人的善行。”竟是认下了功劳之语。   李耀成大喜,这话里就是认可了自己的商业计划,他忙说:“岂敢岂敢……”更加欢欣鼓舞,带着几个人又走了一大圈。   张允铭看着李耀成眉飞色舞地对四皇子详细介绍他定的织机的样式、所需的桑园面积等等,甚至还带着他们看了为泄洪而挖的渠道等等,暗自有些皱眉。   他知道李耀成大概把四皇子也当成了平远侯府的人了,毫不隐瞒,可实际上,四皇子绝对不是平远侯的人!他得找沈二小姐好好说说这个问题!   晚饭后,李耀成也不回城了,继续住在了庄园,和四皇子商讨他的桑蚕基地,张允铭和张允铮满院子散步,终于找到了与苏婉娘一起出来遛弯的沈汶。   两边的人见了礼,张允铭小声问:“你不觉得带着蒋公子这么一路对我们有危险吗?”   苏婉娘脸红了,低了头。   沈汶说道:“能有什么危险?他不想当皇帝。”   张允铭蹙眉:“不想当皇帝就没事了?”   沈汶在苏婉娘身边,自然不能让苏婉娘尴尬,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他不是皇帝,就没有关系!现在的情况,别说他根本不想,他就是想当皇帝,也不可能。”   张允铮支持沈汶道:“就是!皇帝是那么好当的?你想你就能当上?开什么玩笑?他有什么靠山?”   张允铭想想,也只有同意。要想当皇帝,就要有人支持他,一般来说,首先是外戚,也就是母亲的外家或者妻子的娘家,再就是朝臣,最不济,也要有清流或者大儒之类的公然相助,像吕后当初请出四位著名的隐士来辅佐她的儿子。四皇子的外家蒋家是个商户,毫无号召力,朝臣里也没有挺他的人,朝外的人,知道他只是个守陵的残疾人,自然不会选择跟随他。而三皇子现在羽翼已成,文武的靠山都有了,四皇子看来也不像是个想在三皇子背后捅一刀的人,该不会心存了想当皇帝的念头才是。   张允铭不想就这么败下阵,说道:“你不怕他投靠太子那边?”   苏婉娘抬头说:“他绝对不会的!”   张允铭叹道:“好吧,我也知道他不会。我只是担心,那边是皇家,他的父兄,他会泄露我们的行为。”   沈汶说:“他跟我们出来,是双刃剑。我们怕他会泄露我们的情形,他也会怕我们泄露他的行为。他不会暴露我们的。”一个守陵尽孝的皇子,竟然离开皇陵跑了,这是大不孝,真跟背信弃义差不多。说出来,四皇子这辈子也抬不起头。   张允铭心里多少安分了,看四皇子就不再那么膈应,态度上和蔼了些。   过了几天,张允铭的人接二连三地到了,有二十多人,还有马匹。   张允铭让李耀成找了马车,备了粮食,准备回程。   李耀成觉得这些天的相处为自己日后与平远侯府奠定了坚固的关系,为表谢意,给他们准备了大量高质量的干粮肉脯之类的东西,装了一马车。   沈汶那时上船前就把季文昭给季严氏和严敬的书信都交给了施和霖,以免在海上打湿,现在不去严氏书院,也没有什么挂牵。只有苏婉娘写了封信让张允铭带给施和霖,信中语气很严厉地告诫苏传雅与施和霖回京,不许不听话!一点都没有道歉的意思,充满了长姊的说一不二和蛮不讲理。   一行人从李耀成的庄子出来,上了大路,李耀成与他们一一作别。正话别间,四皇子见路旁的流民中,有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妇人,神思恍惚地坐在地上。四皇子觉得她眼熟,又仔细看了看,认出了她。   大家正要启程,四皇子犹豫了半天,终于指着那个妇人说:“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张允铭扭头看,问道:“你认识她?”   四皇子摇头:“我就想问问她。”   张允铮仔细看,恍然道:“哦!她就是那天抱着孩子冲出了院子的妇人!”   李耀成不解,小声问:“什么孩子?什么妇人?”   张允铮说:“她怀里的孩子死了,看着像是被打死的,仆人说什么他家老爷是太守……”   李耀成恍然说:“哦,这事呀,谁都知道呀!”   其实这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两家都是官宦人家,做下了亲事,可是成婚后,妻子的父亲被罢官贬黜,而夫家的公公却一路升官。丈夫于是新娶了门当户对的平妻,原配不久过世,留下了幼小的孩子,新妇也生了男孩,公公升为太守,家境越来越好,原配的孩子自然没有活下来……   张允铮气愤道:“我就说该去放把火!”   张允铭一拉他:“你别管闲事了!”他看向四皇子:“你想干什么?”   四皇子有些畏缩,支吾着:“我想为她写一张状子。”   张允铭一翻眼睛,“你就想求个心安吧?”   李耀成说:“还是别写了吧,我给她银两,让她去别处投亲,也能活下去。”   四皇子少见地皱了眉,说道:“让她来,问问她。”   李耀成让人把那个妇人带了过来,那个妇人自语着:“孩子死了,夫人,孩子死了……我发过誓,照顾不好小公子,下辈子投生猪狗。我不是人了,不是人了……”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只留下了不敢死去的一丝清明,以免马上成了猪狗。   李耀成说道:“你先别叨叨了,我给你钱你去投奔亲人吧。”   那个妇人回神,看着李耀成说:“我不知家在哪里,夫人的家就是我家……”   四皇子说道:“你愿不愿意我为你写份诉状,你等三年后,去京城上告,为你的夫人和她的孩子去伸冤。”   那个妇人听了,像是醒来了,睁大眼睛问:“去京城?!”   四皇子点头说:“去京城,到大理寺状告太守之子,灭妻杀子。”这个地方的太守太可恨了,那时,对三皇子提一句,该是没问题吧?   那个妇人对四皇子行了个大礼:“若是恩公助我,我一定拼死去告状。”   四皇子对李耀成说:“我要笔墨和一幅白绢。”   李耀成是商人,随时带着笔墨,可是白绢匆忙之间难找。他见这位温和的公子竟然敢写状子,就觉得对方一定是手可通天的人,不能不巴结,一着急,解开外衣,把自己的内襟扯下了一片,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对那个妇人说:“你来讲讲吧。”   那个妇人整顿精神,开始说:“奴梁氏,自幼卖入岳州……”她边说,四皇子边组织词句,最后写成了一篇讼状。他将状子念了一遍,那个妇人点了头。   四皇子指着状子一角说:“你按个手印。”那个妇人抬手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按在了上面,四皇子倒抽了口凉气。   在证人之下,四皇子看李耀成,李耀成忙摇头:“不行不行,给钱可以,我可不能作证。”他扭头找了个仆人,说道:“你给当个证人吧,是那太守之子平妻虐待原配所生之子至死的事。”   那个仆人说:“那事呀!我知道呀,可谁敢作证呀!不是找死吗?”   李耀成一推他:“就写你的名字,真出事了,我肯定用钱保你出来。”   那个仆人勉强给了名字,四皇子再次用了“蒋路人”的名字。他把状子叠了递给那个梁氏,李耀成拿出了数张银票,还让人拿来了一包粮食给了梁氏。   梁氏接了,向四皇子和李耀成又深施了礼,李耀成说:“这位公子是好心,帮你写了状子。可是你若是能寻得谋生之途,或者能去岭南投奔你的旧主,不告也罢!”那个妇人摇头:“不告,我无法向夫人交代。”她转身走开,嘴里念叨着:“夫人,孩子没了……”   众人看着她走远了,四皇子忽然觉得根本没有把握,低声对李耀成说:“我是不是不该给她写状子?”   李耀成叹息道:“告又有什么用?百姓不与官斗。她一个下人,怎么能告太守之子?去告状就是去送死啊!可是万一,万一真的有死后的事,她也该对死去的人有个交代。”等于没说。   这次,连一向愿意出头的张允铮都没有说话,四皇子情绪低落了,他没想到自己写状子还写出错来了,张允铭催促着:“我们快走吧!”   李耀成再次告别,四皇子进了马车,张允铭张允铮上马,一行人启动。   四皇子本来也想骑马,可是张允铭坚决不让,他只能盯着窗外,聊解憋闷。   窗外的田野一片干枯,前面的马匹带起的尘埃飘入窗口,夏日的阳光不久就让车厢燥热不堪,四皇子开始出汗。可即使如此,四皇子还是希望归程能慢一些,他能晚点回皇陵。   ----------------------   替四皇子守着皇陵的月季除了要遭受些精神压力外,生活过得还是很舒适的。   每天早上他一睁眼,就有丁内侍为他打好了洗脸水,有时还会递上来手巾,让他在床上就擦把脸,醒醒神儿。   月季感慨地说:“小丁子呀,你可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呀!下辈子当个女的,我肯定娶你。”   知道月季拿好话当钱使,用来买自己的服务,丁内侍不说话,接过月季用完的毛巾,等月季起身,又给他递过来茶杯,月季再叹:“这样舒服的日子我日后会多么向往呀。小丁子,跟你的主子说说,日后跟着我们公子吧,我们两个在一起,你也好照顾我。”   丁内侍还是板着脸,又把刷牙用的柳条给了月季,月季第一百次的叹息:“小丁子呀,我会一直一直想念你的,你太好了,这可怎么办呀?我日后娶谁都没有跟你比呀!我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丁内侍默默地帮着月季洗漱完毕,月季就到了小院里,胡里八涂地打套拳,然后与丁内侍一起吃早饭,自然又哇啦哇啦地说了好多话,有些是对丁内侍的感谢加玩笑,有些是他自己的经历和见识。没办法,两个人闷在这里,他原来也是陪着张允铮长大的,知道被圈着的人就喜欢听外面的事情。丁内侍对他这么好,不说说话逗逗乐,还不憋死了?   两个人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如果不是要总担心会不会有宫里人来见四皇子,日子倒也愉快。有时丁内侍甚至有些负疚地意识到,他竟然不盼望四皇子赶快回来了。   --------------------   平远侯终于等到了飞鸽传来的信息,虽然只一行字,他就放了心了:只要张允铭找到了张允铮,什么事就都好办了。他马上去见李氏,李氏近些日子天天在床上躺着,也不管什么账务生意了,如果儿子出了事,她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张允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在床边陪着,李氏偶尔哭一两声,可也无法对张允锦说什么。张允锦见母亲这样,觉得天塌下一半来,李氏一哭,她也哭。李氏发愣,她就跟着发愣。   平远侯脚步迅速地进了卧室的门,开口就说:“没事了!”   李氏一下坐起来:“真的?”   平远侯点头说:“真的没事了,大郎找到他了。”   李氏又哭了,张允锦忙坐过去抱着李氏的胳膊,连声问:“娘,是怎么回事?大哥找谁去了?”她前一段时间不敢问,现在事情过去了,她才开了口。   李氏哭着:“那个孽障!那个逆子!他是不让我活呀!”   张允锦不解:“是大哥吗?”   李氏点头:“没一个好东西!让我操碎了心!……”   平远侯觉得有些事情真的无法和女人理喻,只能说:“这不都好了吗?你就别担心了。”   张允锦猜想着:“大哥去找谁了?是那个堂哥吗?”   李氏捂着脸哭:“他这是恨我了!借着机会报复,这么折腾我!……”   平远侯说:“怎么会?你别胡思乱想的,那个小子哪儿会有这种心?愣头愣脑的……”   李氏抬头说:“你让大郎一步不离地看住他!不许他一个人乱走了!把他带去南方,马上去南方!”   平远侯一个劲儿点头:“好好,我去说,你不想见见他们?”   李氏使劲摇头:“不想不想!他们不能接近京城!我庄子里的人来说了,我们那次去看大郎,过了两天,朝廷的人就到了!他们不能到这附近,你快去安排,让他们直接去南边……”   平远侯对着有些神经质的李氏只能一味服从:“好吧好吧,我让人告诉他们。”   李氏松了劲儿靠着床头,哼哼着:“我是不是前世做了孽了,要受这种罪……”   张允锦说:“那个小子不是好东西,娘,别理他!”   平远侯咳了一下,“你别太往心里去,他命硬着呢。”   李氏含着泪:“你帮着看看吧,找找人家,他一到二十二,就赶快让他成亲吧!这也就两年多了吧?先议亲,定亲,怎么也得两年,开始吧……”   平远侯为了平复李氏的心境,只能说:“好好,你好好休息,这下就别再担心了。”   张允锦不满地说:“娘还要给他找亲事?别费这个心了,他自己的娘怎么不张罗?”   李氏苦笑着:“我就……当他是我的儿吧,那孩子很可怜……”   张允锦说:“什么可怜?他那个样子,该让大哥打他一顿!”   平远侯摇头:“你大哥打不过他了。”   张允锦对自己的大哥一向是无比崇敬的,一时睁大眼说:“那你们为何还护着他?大哥都压不住他,他不成祸害了吗?把他赶出去吧!”   想到自己亲生的儿子被亲妹妹这么说,李氏哭起来:“我真作孽啊!”   平远侯皱着眉:“这个,锦儿啊,我们要心存仁爱,待人以和。他虽然脾气不好,人还是很好的。他的家人就只有我们了,我们要对他好,明白吗?”   张允锦完全相信这个张允铮是爹的私生子了,她看李氏,李氏流着泪对张允锦连连点头:“真的,他的家人就我们了,你要体谅他。”   张允锦也含泪了:“娘!您怎么这么命苦!”两个人对着大哭起来。   平远侯仰天长叹: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利好消息,怎么她们却哭个不停?实在无法理解,只好对张允锦说:“你好好地安慰下你娘,我去办事。”先离开会儿。   ----------------------   镇北侯府中,杨氏也正在犯情绪,对沈湘说:“我真的想去看看你妹妹,可老夫人就是拦着,说什么府里离不开我在一边看着,你大嫂现在全掌事了,我根本没什么事,正该出去走走呢。”   沈湘上次去被告知严氏带着沈汶出去了,就不敢常去看了,以免惹人注意,万一严氏又带着沈汶出去了可怎么办?就劝道:“娘,那地方离这里几天的路呢,我去看了,庙里特清静,挺舒服的。我都想在那里住段时间……”   杨氏忙说:“别别,你又没病没灾的,去住庙干嘛?话说,现在有几家上门来求亲……”   沈湘立刻翻了脸:“我得去练武场了!”一甩手,走了。   杨氏气得捂胸口:“你这个……可气死我了!去,叫大夫人来!”   有人忙去叫柳氏,柳氏匆忙赶来,对杨氏行礼道:“母亲叫我?”   杨氏手拍了下大腿:“我真是要被气死了!”   柳氏知道自己的婆婆抱怨起来,能唠叨半天,忙说:“母亲有什么心事?我去帮着办办?”表示最好告诉自己实事,别把自己叫来光是聆听倾诉的。   杨氏叹气:“眼看着湘儿就要十七了!这再不找人家,可就会惹出闲话来了!”   柳氏毕竟出身文臣之家,对朝政的理解远胜杨氏。外面谁不知道三皇子想娶镇北侯的长女?皇帝就在那里卡着,三皇子也不放弃,两边僵着。这些关节,杨氏明显不知道,柳氏也不想说出来——这府里人多口碎,什么话都不能随便说。   柳氏只能说:“要不,我去帮着劝劝大小姐,看看她是什么心思?”快让我走吧。   杨氏觉得很对:“你好好跟他说说,当初你定亲时不过十五岁,嫁来时都比她小,她怎么能如此不懂事呢?好多家来求亲,有的孩子真的不错……”   柳氏忙说:“我这就去见大小姐,跟她说说话。”见杨氏点头,忙退了出来。   柳氏自然还是去理事,等到下午,沈湘练完武了,才去了沈湘的院子。   沈湘洗了澡出来见到柳氏,惊讶地问:“大嫂,有什么事?”      柳氏微笑着说:“娘让我来问问你,终身大事,你有什么想法?”   沈湘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冷淡地说:“大嫂不用管,你去对娘说,我不想嫁人!”   虽然她对柳氏甩了脸子,柳氏倒没有生气,示意自己的人出去看着门,才低声说:“你是不是怕这时候如果同别人议了亲,就表示三皇子会失去镇北侯的支撑?就是三公子继续在他那里,没有了姻亲之系,怎么都少了层关系。”   沈湘一下子惊住,看着自己一向温柔的大嫂,眼泪涌上了眼眶,柳氏忙抽出手帕递给沈湘,小声说:“我祖父也算是高官,我小时候他常把这些道道儿给我当故事讲。”   沈湘接过手帕捂着脸哭了,哽咽着说:“大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次,柳氏倒是不解了:“什么怎么办?就接着等吧,日后嫁给他就是了。”   沈湘哭着说:“可我不想嫁给他!”   柳氏惊讶:“怎么不想?”   沈汶哭着摇头:“怎么都不想!”   柳氏一想就明白了:如果三皇子成了皇帝,沈湘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成为深宫的皇后,她不想一辈子待在皇宫里,所以,三皇子登基,沈湘不想嫁。可如果三皇子不成皇帝,以现在他与太子两营对垒的情况看,太子如果胜了,他就没了活路。镇北侯掌着重兵,沈湘若不嫁给三皇子,肯定不会有事。可如果她嫁了,不仅沈湘自身难保,说不定让那时成为皇帝的太子借着这个由头,来给镇北侯府好看。为了家族的安危,沈湘也不该嫁……那么现在的等待注定是一场空。   柳氏皱着眉叹息了一声,问道:“那现在你想如何?”   沈湘哭完舒服了一些,擦干了脸说道:“反正,我就是不议亲。什么时候他娶了别人,我再议亲。”   柳氏思索着点头,说道:“也只能如此了。”这时候可不能给三皇子釜底抽薪,日后万一三皇子赢了,还不恨死镇北侯府?   她起身告辞,沈湘肿着眼睛问:“大嫂要如何对母亲讲?”   柳氏微笑着说:“就说大小姐又哭又闹,死也不想议亲,说要是逼她,她就上吊抹脖子。”   沈湘一下子笑了:“大嫂可真坏,什么都推到我身上。”   柳氏一叹:“女儿和娘贴着心,你怎么闹都不为过,我只是个媳妇,只能干事,不能撒娇耍赖,办不好事,可是要赔不是的。”   沈湘深吸口气:“大嫂,说实在的,也许我就不该嫁人。让我这么低声下气的,我非憋死不可。”   柳氏温柔地笑着说:“三皇子的母亲已经过世,你过去可就是个做主的人,也许他就是你能嫁的人呢……”   沈湘捂耳朵:“不听不听!大嫂快去对母亲说,我还会绝食之类的呢!”   柳氏笑着走了,可到了杨氏那里,就换上了副悲伤的样子,一进门,见老夫人也在,放下了一半的心,拿出手绢来在眼角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对着杨氏行礼。   杨氏方才刚要向老夫人抱怨这个事,见柳氏来,正好开头,问道:“你去问了大小姐的意思了吗?”   柳氏点头说:“问了,也劝了,可大小姐急了,哭闹起来,说她要寻死……”将所有的威胁说了一遍。   杨氏哀叹:“这哪里是女儿啊,这是讨债鬼呀!她这么大岁数不议亲,得让多少人指脊梁骨。人们会说她有毛病啦,沈家的女儿古怪啦,这让汶儿日后也有问题呀……”   老夫人皱着眉使劲数佛珠,等杨氏告一段落时,才语气坚定地说道:“湘儿从小习武,是女中豪杰,她的婚事,一定要让她同意才能议,绝不能背着她议亲!你听我的,别闹了!”太子要对镇北侯府下手了,镇北侯府和三皇子生死相依,沈湘就是要等十年也得等着!怎么能议亲?杨氏真是糊涂!   杨氏不能跟老夫人作对,只能忍下气,不再张罗沈湘的婚事,任沈湘蹉跎了。   ? ☆、做人 ?  宫中,炼丹的宫房已经修缮完毕,等铸造好的丹炉一运进来,茅道长就能炼丹了。   皇帝对茅道长越来越信任,每天都要与茅道长相处一段时间。茅道长协助皇帝行导引之术,陪皇帝练习吐纳,向皇帝讲解内丹术,其实这是道家对气功叫法:“此术以人体为丹炉,故称‘内丹’,以别于‘外丹’之用鼎为炉。内丹术起于战国之前,奉天人合一天人相应之道,纳外气、养内气、和阴阳、通经络、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以修练成仙而达至长生不老为最终目的。”   皇帝年轻时对这种玄学的东西兴趣寥寥,可是也许是年纪大了,现在听到这些,津津有味,觉得字字都带着能让人心驰神往的力量。   但鉴于皇帝几十年纵情声色,突然靠深呼吸几次或者抻两下筋,顶多不适稍缓,可还没有到神清气爽的地步。为了加强效应,茅道长就给了皇帝一些自己过去炼出的长生丹吃。道家的丹药多含矿物质,矿物质有调元气的作用,皇帝吃下后果然觉得精力充沛许多,原来的手脚发凉也见好。皇帝更加对茅道长大加赞赏,对城外的霄云观也多有奖赐。   茅道长一得皇帝的恩顾,来亲近他的人骤然大增。高官重臣都来请他做法,一时间,茅道长之名声大震,何止京城,连外省都通过政事邸报得知,皇帝新近宠信了一个得道的真人,是太子推荐给皇上的。   首当其功的太子并不以此为傲,对待皇帝的态度更加恭敬,对茅道长反而不甚亲近,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去找茅道长品茶论道。这点让皇帝很高兴,如果太子与茅道长走得近了,他倒是会怀疑太子的用心。   许多人都为三皇子感到惋惜:这几年连年干旱,三皇子只凭着当初“储粮”的建言,就让人另眼相看。即使太子把持了大多要害的官职,民间和清流对三皇子的支持越来越强,两个人在朝上朝下各有强项,已经近乎势均力敌。可太子推出了一个道士,得到了皇帝的喜爱,一下子就把皇帝的重心移向了自己,把三皇子衬托得没有什么孝心。   三皇子府中,习武场上,三皇子正满身大汗地拉满硬弓,射出了一箭,他眯眼看了下箭落之处,转身到了武器架边,将弓挂好,摘下扳指,才对着坐在一边的叶大公子说:“行啦行啦,才让你等了一会儿,你看你眉头皱得,快能抓到苍蝇了!”   沈卓笑嘻嘻地过来对三皇子说:“你现在真是百发百中了。”   三皇子用鼻子哼道:“这么射顶什么用?骑在马上我还能这么瞄着?那边人能站着让我射?以前还觉得不错,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本事。要是北戎真打过来,一点都不夸张地说,咱们都得完蛋!”   沈卓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妹妹领头准备,这的确是结局,但是嘴上只是说:“别这么长他人志气,如今你在朝上已经得了很多人的支持,万一有战事,还是能招呼起一批人的。”   叶大公子脸色不快地说:“你就别在这里给他打气了!你看太子为皇上找的茅道长多么得皇上的欢心,就该知道皇上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他扭头对三皇子说:“你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话?拿着我让人帮你找的千年老参去献给皇上?”   三皇子笑道:“你骗人都不脸红!千年老参?那还不早成精了?能到你手上?”   叶大公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就这么一说吗?!谁能看出不是千年的?让他找个千年的来比比!”   沈卓也对着叶大公子哈哈笑:“你真够赖的!”   叶大公子生气:“你们怎么能这么嘻嘻哈哈的?!他只要表达一下孝心,就能让皇上对他多份青眼,能与那边较下劲儿。”   三皇子不屑道:“干吗要跟他比着去献媚?好像女子争宠似的,我懒得和他干一样的事。”   叶大公子着急:“你对皇上摆什么架子?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父亲!去表示一下怎么了?你难道不该尽尽孝心吗?”   三皇子一扯嘴角:“如果他是个平常的父亲,对他好也没什么。可他是皇上,对他好他就觉得我是在等着他给我点儿好处。他大爷的!你看那位,快成狗了,天天那神情就像等着父皇给他扔块骨头!”   沈卓又大声笑起来,叶大公子叹气:“哪家不是这样?父母是天,子女是地,尽孝心,不也是在讨父母的欢心?得个好名声?父母养孩子为什么?如果是个不孝儿,还养他作甚?”   三皇子皱眉了:“我怎么听着这就像做生意似的?”   叶大公子起身拍了下三皇子的肩头说:“你就别在这里挑刺了!这是千百年的老规矩了,儿子总得去巴结老子,他们有钱,有权,有地,有房……反正你去献个人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三皇子不快地说:“说实话,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想给什么人参了!你把人参留着吧,等什么逢年过节祝寿庆典之类的日子再给吧,反正我现在是不会为了和那个道士争风头去给人参的。”   叶大公子气得跺脚:“你怎么能这么不通融!你知道,如果你稍微通融一点,一点点!太子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三皇子翻眼睛:“呀哒呀哒呀哒!我听得够多的了!什么对父皇亲近些,什么娶个吕氏的女的,什么早有个孩子……这些可都不是一点点!”   叶大公子咬着牙:“怎么不是一点点?亲近下你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男大当婚不应该吗?早点要孩子有什么不好?”   三皇子看看在一边看热闹的沈卓:“你跟他说说!我得去沐浴了。”说完,转身走了。   叶大公子深叹了口气,与沈卓慢慢地走到了后院里一个无人的角落,叶大公子对沈卓低声说:“我知道沈大小姐是你的妹妹,可我们两边现在这么胶着着,哪天是个头?太子是个阴险的小人,不能为君。三皇子热心边防,为人坦率,若是有我等相助,远比太子对国家有利。你能不能从国家大义出发,劝他去讨一下皇上的欢心,顺着皇帝的心思不娶你妹妹,或者娶个侧妃,先有个孩子,不就全成了吗?他身为皇子,怎么能不先以天下为先?只抱着自己的骄傲和情怀不放?”   沈卓斟酌了一下,小声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亲近皇上,是因为皇上纵容先皇后毒死了他的母亲。他们毕竟是父子,他只能这么疏离。要是亲近了皇上,不就是忘了母亲的抚养之恩和惨死?这是小事吗?他不娶别人,因为他对我妹妹有意,若是为了皇位更改心意,就是出于大义,也该算是个变心之人。若是因为想要孩子,就先抬侧妃,这置未来的正妻于何地?是不是个不明礼数之人?要是他真的对母不孝,对人不信,忘理背义,这样的人和太子有什么区别?他若是连自己的品德都无法保持,早晚就是另一个太子!还说什么能为天下考虑?一到了那个位子上,肯定就只为自己打算了。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坚持着挺好,至少说明他有骨气,不为了那个位子做出背弃自己良心的事。皇子怎么了?皇子也得先做人!要是为人有缺,才华越多,危害越大。你看太子不聪明吗?可又如何?”   叶大公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你们都这么不成熟!这世上好人不长命,他这么犟着,日后就是一条死路啊!处世圆通方可成事,你们都太年轻了!”   沈卓心里知道叶大公子是对的,如果不是己方掌握着先机,照着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日后太子必然大胜,本方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一点也不怨叶大公子撺掇着三皇子去讨好皇帝早点要孩子什么的,这些的确都是求生的手段。只是现在有了沈汶的打点,就不用这么委屈求全了。况且,三皇子这么不世故,还能让太子掉以轻心些,反正他也并不指望三皇子能扳倒太子。而且,三皇子保持了这份单纯,当了皇帝也许就少了分狠毒,他可不急着让三皇子变得成熟,就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再等等吧,也许过几年他再长大些,就不这么固执了呢?”   叶大公子望天:“还不大?他都二十一了!”   沈卓笑着:“三年吧!再给他三年,到时候,看他怎么办。”按照沈汶的估算,北戎还有两年半就会开战了,那时就别讲什么世故通融了,真刀真枪,加上阴谋诡计。太子的对手可不是三皇子,而是自己从阎王殿里回来的妹妹!沈卓不能把这些告诉叶大公子,叶大公子对沈卓的轻描淡写非常不满,对着沈卓说:“别人还说你文武双全,你可千万别当真!就你这样的,十个也比不上太子那边一个幕僚!”   沈卓哈哈大笑,搂着叶大公子的肩膀说:“这可是好话呀!我如果说你一个顶那边十个幕僚,你是会骄傲呢还是会伤心呢?”   叶大公子无力地说:“我得回家,去跟我父亲说说,和年纪大的人相处一下,以免变得和你们一样幼稚!”   沈卓笑着把叶大公子送出去了,又去找三皇子。三皇子洗完澡,换了宽松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一张榻上,示意面前的小桌子对面,对沈卓说:“你把他劝走了?”   沈卓坐在榻上小桌子的另一边,对三皇子说:“他是好心。若是事态真的紧急了,我们没了法子,你为了保命,也该按照他说的去做。”   三皇子慢慢地摇头说:“不,那不跟战场上临阵投降一样了吗?人生就这么一辈子,我只想照着我的心思活着。”   沈卓也叹气了:“你呀!叶大公子说的也对,你怎么没有点儿身为皇子的责任感和自觉呢?”   三皇子冷笑道:“什么责任感?什么自觉?是争着当皇帝的心思吗?我跟你说,那个位子不过是个牢里的座位。自古君王有几个有用的?我可不敢说我能比他做的好,他得了多少师傅的教导,又有多少人给他当参谋。要不是他欺人太甚,想把和我有关联的人都赶尽杀绝,我才不会和他打对台呢。”三皇子可不会告诉沈卓,让他最后下了决心的,是妹妹的出家和沈大小姐在城外遇袭,母亲死时,他才十五岁,那时还不懂事,可是现在长大了,男子汉怎么能让身边的女子全遭殃了呢?   沈卓安慰道:“不是那么糟糕啦,那个位子如果不好,自古那么多人为何争得你死我活?自然是好的。而且你不也有我们在帮着你吗?他人品有问题,当了皇帝对百姓不利。”沈汶说太子登基后变得荒淫无道,国灭于北戎。   三皇子说:“你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什么他对百姓对国家不好?这些事谁能说得准?也许他把我杀了,就能专心国事了呢?谁又能肯定我会是个比他好的皇帝?他得父皇的教诲,历三师之教,本该成为皇帝。我虽然读了两天书,但基本是个混混,连策论都……嗯,写不出来。武功上比不过谷公公一个小指头,也许为了国家百姓,我就该任他杀了我……”   沈卓吓得说:“好啦好啦!你别这么愤世嫉俗了。”   三皇子叹息道:“所以别说什么身为皇子的责任或者自觉什么的,谁比谁强多少?谁肯定自己就能比自己的兄弟胜任天下?谁敢说自己的所做所为经得起千秋万代的指摘?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高,把自己说成什么承担了天下百姓的人,这些都是那些文人的借口,说一千道一万,争位夺储,就是手足相残罢了,不是什么给脸的事。”   沈卓忙说:“可现在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就只能走到底了。”还得时刻给三皇子打气呀!   三皇子沉默了片刻,对沈卓真诚地说:“下辈子我们换换?你托生成个皇子,我和你哥哥他们去做兄弟……”   沈卓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不当什么皇子,受不了这种憋屈。”   三皇子瞪了沈卓一眼:“你真不够朋友!”   沈卓忙笑着说:“你可以来当兄弟呀,我不会拦着你。”   三皇子高兴了:“你留下陪我吃饭!”   沈卓点头说:“好吧,反正我们家就是一帮女的和小的,但是我吃完得赶快回去。”晚上还得带着沈强去见谷公公,我多累啊!沈卓暗暗自怜。   三皇子试探着问:“我送你回去?”   沈卓呵呵笑着摇头:“不行不行,那明天全京城的人可就有了谈资了。”   三皇子沮丧地扯了下嘴角,对外面大声喊:“上饭了!”外面的人马上声声传话。方才提到了策论,三皇子叹气道:“不知道我四皇弟现在怎么样了,守着皇陵,也许我该让人去看看他。”   沈卓虽然不知道四皇子不在皇陵,可是说:“还是算了吧!又让人说闲话。”   三皇子对沈卓摇头:“你现在怎么这么怕东怕西的?听着像比我还老。”   沈卓叹气:“我大哥和二哥在的时候我能可劲儿地闹,可他们一走,府里我就是顶梁柱了,你不知道,我得操多少心!真是感到沉重啊。”何况还要干许多秘密的勾当。   三皇子很不屑地说:“你还抱怨?你有什么抱怨的?!你娘还在,你爹怎么对你的?你大哥怎么对你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咱们真换换吧!”   沈卓忙摇手:“别别!饭上来了,快吃饭!”饭菜齐上,两个人吃了晚饭。   饭后,沈卓告辞,回府后立刻到杨氏那里报到,顺便要接沈强去自己的院子里——今夜得去见谷公公。   到了杨氏的屋子里,里面一大堆人,杨氏黑着脸,旁边的沈湘也很不高兴的样子。老夫人却笑眯眯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沈强和沈玮沈瑾玩积木。沈强搭积木时,口水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老夫人忙拿着手绢离开座位,弯腰去给沈强擦嘴,说着:“宝贝儿,闭上嘴,口水可精贵呢,别都流了……”   沈卓行了礼后笑道:“四弟还流口水?今晚去我那里睡觉吧!”   沈强扭头,对着沈卓啊啊叫着点头。老夫人说:“有福之人才这样呢!你可不能笑话他。”   杨氏突然对沈卓说:“你别教他武功了!”   沈卓一愣,“怎么了?”   沈湘翻了下眼睛说:“今天在习武场,四弟拿了张弓,随便就搭上了箭,一箭射去,百步穿杨,中了最远的靶子。咱们府的武功教头惊呆了,一定要天天教他骑马射箭。刚才跟娘说,娘就不乐意了。”   沈卓知道沈强跟着谷公公学了快一年了,臂力反应力和准力自然提高,但别人看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这样的准性,肯定会以为是天才。话又说回来,看谷公公的那个意思,沈强的确是习武的天才。什么东西只一遍,就能记住,动作都能准确地走出来,自己都没学这么快。   杨氏气哼哼地说:“你四弟就是个哑巴!学什么骑马射箭?去习武场上活动下胳膊腿儿,健体强身就行了!”   老夫人说:“他要是想教强儿就教呗,技不压身。”   杨氏好久不和老夫人吵架了,今天格外强硬:“不能骑马!决不能学骑马!”   沈卓可以理解母亲,也许杨氏觉得如果沈强不学骑马,日后就不用上战场吧。   老夫人看看沈强,只好对沈湘说:“强儿七岁,再等两年吧,免得人小勒不住缰绳。就学学射箭什么的。”   杨氏说:“最好什么都别学!”   老夫人也不看杨氏,对着沈强说:“怎么能不学呢?强儿这么好的身量,学什么成什么,日后……”   杨氏急了:“日后他就留在家里陪着我!”   有人窃笑,老夫人哼了一声,不想理会杨氏这么没见识的话,虽然杨氏特别认真。   沈卓觉得对母亲很抱歉,今夜他会带着沈强出去,学的东西肯定不是为了日后在家里陪着娘亲的。   沈卓带着沈强去了自己的院子,先让沈强睡到了子夜,才把他叫醒,背着他往那个小院子里跑。沈强在沈卓的背上特兴奋,动来动去的。沈卓低声说:“黑胖子!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地上!”   沈强嘿嘿笑,根本不管,照样来回动,沈卓只能暗叹自己命苦。要说沈强如果在习武上有一个弱处,那就是轻功了。别说什么天才,简直就是个蠢材,怎么也学不会!从椅子上跳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谷公公早就放弃了,说这是天赋有差,不能勉强,就专注那些打斗武功吧。于是沈卓还得每次背着沈强来回跑,即使沈强明显又长了十来斤!   到了地方,屋子里亮着灯。沈卓进门,放下沈强,两个人同时对坐着的谷公公行礼。   谷公公受了他们的礼,然后让沈强走了一遍上次学的东西,又教了几招新的动作。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沈卓拉着沈强告辞,谷公公说道:“你这么夜里来,时间还是太短,最好到城外住一段时间,我能长时间教他。”   沈卓答应道:“请师父容我去安排一下,得两三个月后了。”这事怎么也得等沈汶回来再说,他实在无法两头兼顾。   谷公公点了下头,随意地问道:“你去见三皇子了吗?”   沈卓知道谷公公过去教过三皇子,时常惦记着他,就经常把三皇子的事告诉他,忙回答道:“今天还去见过他。哦,他还提到了您。”   谷公公眼神专注了,沈卓回想着:“他说策论……啊,武功上比不过您的一个小指头。”   谷公公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还是那么直来直去。”一个皇子把自己比成一个太监的小指头。   沈卓赞同道:“这也是三皇子好的地方。”   谷公公对他们示意,沈卓带着沈强离开了。   谷公公一个人在屋中默默地坐了半晌,低声自语道:“你的儿子会成为皇帝的。”   在叶府,叶大公子可不这么认为,他对叶中书倾诉烦恼:“爹,三皇子不想把人参献上去,而且,再次说不想娶妻,一心只想娶沈大小姐。我们这么僵持着几年了,现在太子那边推荐的茅道长深得皇上欢心,我心中惴惴不安。”   叶中书带着一惯的斯文,沉默了半晌,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也不用这么心急,现在的局势也不能说完全不利。文人清流对这些僧道之论总觉得是歪门邪道,就是茅道长再得宠,许多人也会说他妖言惑主。三皇子虽然性子直率了些,可胜在为人真诚,让人信任。他不弄这些歪门邪道,有人还会说他主持正道。我们就照这个意思,在文臣中谈论下,三皇子该不会落了下风。”   叶大公子叹气:“有时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今天沈三公子跟我分析了一遍,三皇子若是听了我的建议,简直与太子相似了。若是他成了那样的人,追随他就有了危险。可他若是不行谋略,我们日后定会一败涂地啊!”   叶中书耐心地为自己有些焦躁的大儿子分析:“现在太子的人虽然都占了实权位置,可三皇子背后是镇北侯,握着军权,同样非同小可。我看朝中的形势,皇上并不赏识太子的才能,不仅我的同仁旧好多支持三皇子,连严敬门下的人也都倾向了三皇子,吕氏也因太子不善待太子妃而心存戒备。只要太子妃无子,吕家的支持就随时会打折扣。后宫得宠的薛贵妃总想着自己能有孩子,此时也不会对太子加以援手,太子其实势单力薄,所以,他同样进退维谷。若不是三皇子明显不愿下狠手,太子不见得能撑到现在。”   听了自己老父亲的这么一番话,叶大公子才稍放了些心,小声对父亲说:“父亲,怕就怕三皇子总不想下狠手,可太子却无所顾忌。多年前那次狩猎,那次对三皇子的刺杀,人们都怀疑就是他筹划的。不管怎么说,您都要留一条后路,万一万一,太子得势,他的心胸谁不知道?咱们家肯定没人能活着。”   叶中书文质彬彬的脸上少有地显出一丝狠绝:“既然这样,就绝对不能让他得势!”   叶大公子着急:“光说狠话可没用啊,爹,还是准备一条后路吧!”   叶中书摆手道:“后路就是在偏远之地找一处村落,到时候送走几个孩子,让他们逃走避祸。”   叶大公子说:“即使这样也算有个防备,爹就这么干吧。”   叶中书点头说:“好,我让你二弟去安排这事,你对三皇子多尽些心。他是个忠厚之人,日后成了皇帝,肯定不会坏到哪里去。”   叶大公子同意说:“我对他的人品没有怀疑,我看着他长大的,陈贵妃从小教他礼貌待人,把他拘得特严。他憋得难受,就去沈家兄弟那里撒欢儿。镇北侯家的那几个公子,也是无心机城府之人,他没学坏。可这世上,从来是好人不长命。我现在只是担心他日后会后悔他过于简单,该下手时没有下手。”   叶中书低声对叶大公子说:“我的恩师简老夫子曾对我悄悄说过,他看了三皇子所做的策论,文如其人,可知三皇子是个极有襟怀的人。这世上人不聪明不世故不懂钻营其实都没什么,怕就怕不大方!随随便便地就恨上谁厌了谁,一点儿屁大的小事就要追究到底,一两句让他生气的话就要记好久。违了他的心意,他就要打杀一片,以防微杜渐之名,干赶尽杀绝之事。这种人绝对不能为帝,否则不仅臣子百姓必然大受其荼毒,江山都难保。简老夫子说三皇子读书知其精髓重点之处,对各种思想兼容并蓄,采众家之长而不贬人之短。这种宽仁品性能得人之敬重,治国治民可事半功倍。虽然三皇子后来就不想读书了,可我恩师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这么大加赞赏过。否则我那些同门为何大多去助了三皇子?现在谁不知道太子是个狭隘记仇的人?真要是到了关键的时刻,三皇子有了危险,若是他没有幕僚助手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幕下有许多参议之人,里面不乏如你这样的官宦之子,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那时不用三皇子动手,想保住自家性命而对太子下手的人必然不计其数。届时只需稍加教唆,何种目的不能达到?根本不需三皇子亲自去安排什么。”   叶大公子恍然道:“父亲真是高见!儿子明白了!这就是得人心者得天下之意啊。”   叶中书点头:“正是,若有众多的人甘心为你效力,你其实不用费什么力气,只要注意好好待人,人尽其才就行了。”   叶大公子思索着,慢慢点头道:“父亲,我真明白了。其实我不用使劲去劝三皇子娶妻生子,而是该使出手段,广邀各色人士来投三皇子,礼待宾众,至少要做出采纳众议、礼贤下士的姿态,为他奠定基础。若是哪天太子真来为难他,自然有众人替他抵挡。”   叶中书满意:“三皇子喜欢年轻人,你是他身边是年纪最大的了。你做的,大家自然认为是三皇子的意思。所以,你要对人格外礼遇。你这么多年在京城各界混迹,这根本不是难事。若是有时间,还可把荒年之前,三皇子建言买粮的事好好对人说说。现在灾荒已重,那些听了三皇子的话存了粮食的人,已经欠了三皇子的情,让大家别忘了。”   叶大公子呵呵笑起来:“父亲,你才应该去给三皇子当幕僚啊!”   叶中书哼一下:“我是皇帝的臣子,哪儿能给小辈儿的皇子去当个幕僚?这是你和你兄弟们该干的事。日后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天下就是你们的了。”他语中不无惆怅。   叶大公子觉得又骄傲又惶恐,说道:“我还得求父亲平时多加指点。”   叶中书点头说:“你若有任何疑难,尽管来与我商榷,我自然是不会袖手的。”   叶大公子从此后信心大增,再也不纠结三皇子这么和皇帝较着劲,拖着不娶妻之类的事了,而是打着三皇子的旗号拜访各方领袖,到处为三皇子网罗人才。他过去没有从政时就是京城著名的万金油,和谁都能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天生有社交才华。现在是三皇子门下首席的幕僚,人们都认为他代表了三皇子,见他如此礼贤下士,均觉三皇子有古代信陵君之类名士的范儿。再加上市井言谈中又提起几年前三皇子还是个少年时就倡议储量备荒,真知灼见,非同凡响。现在粮食贵比黄金,当初听了他的话的人都暗叫庆幸,听了太子话的都深感倒霉,觉得太子带了晦气。   到了仲夏之季,京城中两个皇子的战斗互有得失,太子也许在皇宫里拔了头筹,可在民间,三皇子渐渐占了上风。   --------------------   张允铭带队与张允铮带队很不同,他根本不考虑其他人的意见,自从他们上次举手表决后,张允铭就再也没有给他们做决定的机会,只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一门心思想赶快回去。随行的人除了玉兰之外全是张允铭的手下,自然听他的,张允铭令出无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有了实权的人根本无需从众议。   张允铮向他说过去边关时遇到的种种险境,让张允铭深以为戒。他来时因为就是冲着沿海的地区来的,无意中避开了内陆干旱严重的地区。所以他决定回去就还是绕大远,尽量沿着海岸线走,沿海雨水相对多些,不会出现抢水的情况。他准备到快与京城的北面皇陵平行了,才入内陆,往皇陵方面去,先把四皇子这个让他觉得沉重的负担送回去。   有张允铭日夜看着,张允铮和沈汶四皇子和苏婉娘都不敢有什么异动,天天老老实实地。白天在马车里赶路,出来吃饭时也低眉顺眼,日子过得很乏味。有时几个人之间只能相互递个眼色,没什么亲密的动作。   倒是张允铭有一次问张允铮道:“我觉得你和那个小胖……”张允铮眼睛像刀子一样看过来,张允铭改口道:“沈二小姐,有些不对劲儿。”   张允铮没好气地问:“什么不对劲儿?!”都是你!我们都不能经常聊天,并肩骑马了!   张允铭微蹙眉头:“你们怎么不吵架了呢?过去你们总是吵得天翻地覆的。”   张允铮怒道:“你管得着吗?!我们吵不吵架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允铭眉头皱得深了,低声问:“你们不是有了什么不对的……”   张允铮更怒了:“什么叫\\\'不对\\\'?!我的事你别管!想打架?”   张允铭深深地相信两个人之间有问题,可他们一起谋划了太多的事情,他也觉得张允铮和沈汶应该在一起,不然沈汶的名节怎么办?但是他真是不甘心啊!自己这么善良的弟弟,怎么能娶那个满腹心机黑暗至极的小胖鸭?!沈家真是张家的克星!   他心中不快,日常就更加快速度,根本不让他们停下看什么风景。天气渐渐炎热,食物很容易坏,他们在赶路中吃的东西喝的水经常是馊的,沈汶终于受不了了,在一次晚饭时对张允铭说:“这些东西吃了要得胃癌的!你能不能带着我们去个大些的城市?让我们吃上一顿好饭?”   四皇子知道张允铭不喜他,不敢开口,以免更让张允铭生厌。苏婉娘也不好意思要吃的,正是灾年,有吃的已经不容易了。   张允铭故作不知地笑着说:“文小哥怎么能这么挑剔?我们在外面要凑合一下。”   张允铮马上维护了沈汶:“我也觉得我们该吃顿没有怪味儿的饭!过去我们啃的饼子都没有这么难吃!”   张允铭郁闷,可还是不想带他们进城,勉强说:“我们路过个大些的城镇,我就让人去买点儿新鲜东西,但是你们谁都别进城!全在城外待着!别给我惹事生非!”   听见他同意了,众人一心等着改善伙食。果然,过了几天,他们路过了一个大规模的城市,张允铭带着几个人进城去买东西,张允铮与其他人守着车马。   张允铭一走,张允铮和沈汶、四皇子和苏婉娘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光。虽然有其他的人旁观着,但是他们不是张允铭,无法当场阻止他们。   张允铮马上就示意沈汶和他到一边去散步,好聊聊天。? ☆、别友 ?  当着大家的面儿,沈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马上就走了过去,张允铮小声对沈汶说:“我哥说他看着我们不对劲儿,我们当着他的面还得吵吵架。”   沈汶歪头:“干吗为他吵架?我们吵什么呢?”   张允铮现在看沈汶觉得特别顺眼,巴不得去讨个好,说些好话让沈汶高兴,吵架什么的真是很过时了。见沈汶这么问,就笑着说:“就吵吵你怎么从个小猪变成了个小仙女吧?”   沈汶眯眼一笑:“你竟然会说好话了?”   张允铮扬眉:“这算什么好话?!你也太容易哄了!”   沈汶咯咯笑起来,虽然穿得破烂,脸也因为多天不洗而变得黑乎乎的,但是她笑眼如弯月,欢乐的情绪似乎能用手触摸到,张允铮觉得心脏快乐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也露出白牙咧嘴笑了。   四皇子正带着苏婉娘往他们这边走,一耳朵听了这几句,小声对苏婉娘说:“你该是个大仙女了……”   苏婉娘噗地笑着掐了四皇子一下:“那我得说你成玉皇大帝了?好话谁不会说?”   四皇子暗惊一下,忙说:“那就还是仙女吧。”   苏婉娘又掐四皇子:“你还贫嘴!”   四皇子出声吸气,苏婉娘小声问:“我掐疼了?”   四皇子赶忙摇头说:“不疼不疼,还有些痒呢!”   苏婉娘笑着与四皇子走到了沈汶和张允铮身边。   张允铮可不是那么欢迎他们,他不容易有个与沈汶单独相处的时间,四皇子猜得到他的意思,忙对沈汶说:“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沈汶笑眯眯地说:“什么问题呀?”   四皇子问道:“你那时总说要法治,修明也说要法权分立,可是如果执法者想利用律法来打击对手,那么执法者不就成了权谋的一个派别了吗?”   张允铮立刻大声叹气:“你怎么天天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   沈汶捂嘴笑,可还是回答四皇子说:“如果执法者能运用律法来打击谁,那么律法肯定就有漏洞。真正的律法,是惩恶扬善,是维护弱小,给无法伸张正义的一方提供第三方的支持。所以,如果律法公平,律法结构中,由陪审员,就是旁听的民众来定罪,就能监督律法的行使,法官最后只是量刑,无法借助律法达到私利。”   四皇子皱眉:“民众如何能定罪?许多百姓都不识字,可以轻易被买通。”   沈汶说:“一定得是识字的人,还得是公推的服众之人才行吧。其实,所有制度的改革,最后都要面临一个难题:权力的集中和分散。如果权力分开了,得到权力的人就不能滥用权力谋私,可是如果有大事,却不容易得到广泛的资源。我朝的问题,从来是权力自上而下的集中,只有分散才能减少各色的腐败,给民众一些平等和自由。”   四皇子说:“自由?那不就更乱了?不是一个贪官,可能变成了满地土匪。”   沈汶叹气:“这个词其实不是那个意思,真正的自由,不是自由自在,而是选择的自由,更重要的,是选择善的自由,无需矫情伪善,无需行恶谋生。”   她的话让四皇子一时失神,苏婉娘问:“人们会选择善?”   沈汶点头说:“天道是善,做坏事的人心里都知道是坏事,只是自己总有理由去做罢了。所以,如果人们有了真正的自由,社会该是公正和平的。”   张允铮摇头说:“这种事不要说白说,想都是白想的!你到岛上要这么干?”   沈汶点头说:“至少,在公约上,要定下这样的目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有选择的权力,可以选择自己的官员,可以选择律法,可以选择领导者。也许一开始会比较艰难,但是人们一旦能够有选择,就能提供多方位的监督,不让官员能轻易腐败滥权。”   四皇子问:“那不成了每个人都是官了?”   沈汶慢慢摇头:“每个人都有了权力,很像每个人都是官了,可实际上,平常人不可能成为领袖,只有精英之人统领着大局。给予人人的选择权,只不过是对统治者的监督罢了,从来不是对统治者的代替。”   这话四皇子听了觉得很对心思,他就是再失宠,再鄙视皇家,也无法自我否认是个皇子,骨子里,他可不认为自己是个平民百姓。   张允铮打断这些玄学探讨,说道:“好啦好啦,日后到了岛上,就让民众可以弹劾官员呗!这还不容易?”他示意沈汶:“走,我们到那边去看看。”表示想与沈汶独处了。   四皇子自然不会阻拦,点了下头,与苏婉娘留在了后面   张允铮和沈汶离开了几辆马车一段距离,那些跟随的人就跟了过来。张允铮停下来,那些人也停下来,也不看他们,扭脸看别处。张允铮和沈汶再开始走,他们又跟着,弄得张允铮只好带着沈汶围着几辆马车绕圈,后面缀着三四个人。   四皇子和苏婉娘依着马车看,对视着笑起来。   张允铮眼睛瞟着那几个假装不看他们的人小声对沈汶说:“我哥的人怎么这么听他的?真死心眼!我过去都没发现。”   沈汶也小声说:“你哥肯定使劲吩咐他们守着你。他大概是被吓着了,以为咱们死在海里了。”   张允铮带着得意说:“哪儿那么容易?你一个小鬼儿加上我一个刺头儿,命很硬的!谁也惹不起。”   沈汶又笑:“你也说你是刺儿头了?”   张允铮抬下巴:“怎么了?你看不惯?害怕了?”   沈汶抿嘴笑:“我才不怕呢!你能把我怎样?”   张允铮呲出两排牙:“当然是把你吃了呀!”   沈汶又吃吃地笑,“去去,像只大狗一样。”   张允铮不退反进,把脸贴近沈汶,小声地说:“什么大狗?我是狼!啊呜!小猪真好吃!”   沈汶嗔睨:“刚才还说我不是猪了,你的记性真不好!”   张允铮看入沈汶的眼睛,深沉地说:“难怪人说美色误人!真的是这么回事啊!”   沈汶笑不可支,嘴角上扯得快到眼角了:“你净胡说八道!”   张允铮眨眼:“真的真的!现在我觉得头脑一片混沌,我该写下这种体会,以警世人。”   沈汶笑道:“还警世人呢!先警你自己吧!”   张允铮一翘嘴角:“我自己,就沉沦了吧!美色过于强大,实在无法抵挡,只能希望世人谅解了。”   沈汶又笑又气,一扭腰身说:“你真坏!”特别小女子,特别嗲。   张允铮回头看那些跟着的人,他们一个个脖子都快扭断了般也使劲看后面,张允铮回头,小声对沈汶说:“你别扭了!小心腰断了!”   沈汶咬着牙,可是笑得脸疼,小声说:“我真……”她竟然说不出恨来,可直着说喜欢也太不好意思,只能又扭了下腰。张允铮眼中黑眸亮的吓人,沈汶有些脸红了,嘤嘤地说:“好吧,我不扭了……”可下意识地又扭了一下……   张允铭带着人背着端着新鲜的食物回来,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和那个小阴谋家在马车边肩并肩地走着,明显在打情骂俏,一时气得脸白:把自己支走了给她买吃的,她就来诱惑自己的傻弟弟!   张允铭气势汹汹地向两个人走过去,张允铮立刻进入防御状况,双手叉腰质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跟你说的糖醋小排和桂花酒酿买了吗?”   张允铭压低声音愤怒道:“什么也没买!你在干什么?我去告诉娘!你这个不干正事的笨蛋!”   沈汶从张允铮背后探出头来:“哎呀,不要这么骂人好不好?他很好呀,怎么不干正事?他也不笨。”   张允铮高兴地笑,对张允铭说:“骂人可不是好习惯,我也去告诉娘!”   张允铭铁青着脸,不想在沈汶面前与张允铮吵嘴了。他得保持住自己弟弟对自己的依赖,不然的话,就把弟弟推到了胖鸭那边!   他们这边一闹,那边四皇子和苏婉娘就有了时间,忙悄么声地分别钻进车里,没事人儿一样。   张允铭让人把食物分送了两辆马车,也不停留,连夜走,这次他更焦急了,不仅是四皇子,他恨不能把沈汶也立刻送回庙里,让她和张允铮两个人少些暧昧时间。   这天,终于离着皇陵不远了,张允铭停了车马,把几个人叫到一起,说道:“皇陵那边有守陵的军兵,我们有二十多匹马,不能这么去那附近。”他们这一路捡着偏僻的地方走,也正是赶上了灾年,盗匪满地,加上太子撤了大多数的驿站,信息不通,才没惹起什么注意。可若是被守皇陵的军队发现了,以为是来盗墓或者搞破坏的,来围追他们,就是能逃脱,怕也会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张允铮说:“我们出来时是装成流民的样子,穿得挺破烂的,要不,我们再打扮一下?”张允铭的带的人虽然穿着并不奢华,但算是齐整,不是破败流民的样子。自从接上了他们,张允铭就让他们也都换上了平常的衣服,不再穿过去那些打着补丁的衣衫了。   张允铭比张允铮骄傲些,不屑道:“我是有风度的人,不能那么没身段儿。再说,你那些破衣烂衫的,我早让人扔了!”   张允铮气愤起来:“你干嘛扔我的东西?!我还想留着做个纪念的!”   很少说话的四皇子也附和道:“是呀,应该留着做个念想。”   张允铭实在没了往常的优雅气度,恶意地回击道:“怎么留?都是单衫,你们穿了多久了?臭烘烘的,扔了都没人要!”   四皇子皱着眉说:“可以洗洗呀,肯定是会有人穿的。”   张允铭带着诧异的表情看四皇子:“这是衔玉含金长大的蒋公子吗?”   张允铮幸灾乐祸地说:“哈哈,你没经历过困境,不知民间疾苦!傻了吧?”   张允铭挥手道:“我们在说什么?!啊?!难道不是关于怎么把这位蒋公子送回去的事吗?!”   四皇子特别体贴地建议:“要不,最后送我?我们先送她们?”   张允铭严厉地看他:“你别想!你的快乐时光过去了,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四皇子马上表情消极。   张允铮说:“这样吧,我就带着他,两匹马,只在夜里走,该不会惹起太多注意。”   张允铭皱着眉:“我不能离开你,不然还不够我担心的呢!我跟你们去。”   四皇子忙说:“那她们怎么办?!要有人留下保护她们才对!”   沈汶说:“我们该没事,而且,我们有二十多个人呢。”   张允铮说:“我留下守卫她们吧。”   张允铭立刻说:“不行,你跟我一起去送蒋公子!”留你在后面和那个胖鸭卿卿我我?那怎么成?我还没娶公主呢,你小子就等着吧!   苏婉娘知道四皇子要走了,心中难受,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张允铭就把这事定下来了,他和张允铮外加玉兰送四皇子,四人骑马,然后再步行。估算了行程,带了干粮,他就急着起身。   四皇子现在也顾不得大庭广众的情形了,到苏婉娘身边小声说:“我先回去了,日后……你明白的。你别担心,平时要多小心。”   苏婉娘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哭,可喉头发紧,只能点了几下头,艰难地说:“你……也……保重……”   张允铭带头上了马,张允铮对沈汶点头说:“你机灵些!”   沈汶笑着摆手:“没事!”   张允铮也知道他们这边近二十多人,远离城镇,沈汶又是极聪明的,该不会有事,就放心上马。   四皇子很勉强地上了马,张允铭一催马,领头往皇陵方向去了。   苏婉娘看着他们远去,眼里含了眼泪,沈汶知道说什么也无法减轻她的难过,只能挽了苏婉娘一只胳膊,默默地陪着她。等到张允铭他们走远了,苏婉娘扭头进了马车。   沈汶跟着她进去,苏婉娘流了泪,她和四皇子这一路,天天在一起。从一开始她照顾他,到海上的同生共死,就是后面张允铭来了,两个人每天也能见上一两面。虽然说不上话,可那个人还在自己附近,能让她感到心安。现在四皇子走了,苏婉娘觉得心中少了一大块,空得难受,只想哭。   沈汶低声安慰着:“两年吧,婉娘姐姐,再等两年。”   苏婉娘一边哭一边点头,小声说:“没事,就是一辈子也没事……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沈汶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   苏婉娘摇头:“你最好别明白!”   沈汶拖着腔调说:“我当然明白啦!那个混球也会离开的。”   苏婉娘流着眼泪扑哧笑了:“还叫人家混球,小心人家生气不理你了。”   沈汶笑着说:“才不会,我们过去什么难听的没叫过?”   两个人打打闹闹开始,现在竟然在一起了。   苏婉娘叹气:“真的,你们两个也够能闹的了。”   沈汶厚着脸皮说:“人说吵吵闹闹到白头,我们要闹一辈子。”   苏婉娘抹着眼泪笑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要闹一辈子才对。”   沈汶凑近说:“你和姐夫怎么不吵架?”   苏婉娘想了想,疑惑道:“吵什么呀?没什么可吵的呀。”   沈汶皱鼻子:“你太护着他了。”   苏婉娘红脸:“谁说的,我也欺负他来着……”   她们两个说着悄悄话,苏婉娘就好受多了。四皇子却没有这种知心姐妹来排忧解难,跟着几个大小伙子骑马骑了一夜,快天亮了才停下。在林子里休息了一个白天后,张允铭就让玉兰看着马匹,自己和张允铮步行送四皇子。他们傍晚出发,从田间小路走,计算着,到达皇陵时应是深夜。   这是一个极为美丽而热烈的夏天的傍晚,灿烂火烧云如练般席卷了西方的天空。四皇子边走边痴痴地看着田野上空的晚云,直到它们渐渐灰暗,然后天空变成了淡紫色,然后星斗闪现,然后天空变成了黑蓝色,一空星斗照着他们。   张允铭领着路,避开驻军,穿过几个村子,过午夜时,离着四皇子所居的院落越来越近了。   四皇子贪婪地呼吸着夏夜的气息,看着月光下黑色的山脉,披着银色薄纱的田野,聆听着四野喧嚣的夏虫之声,真想走得慢点儿。可他要是刚放慢脚步,张允铭就会过来架着他的胳膊,帮他走得快些,弄得他不好意思拖拉。   终于,后半夜时,他们走到了四皇子所居的院子后墙外。四皇子看着院墙,全身的力气突然都消失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眼看就到了,张允铭可等不及要把四皇子送入院子里,如果能扔,他恨不得把四皇子一下子扔进去,自己拍拍手赶快走。见四皇子这么疲惫的样子,张允铭小声对张允铮说:“你到墙头上去接他一下,我在下面把他驮上去。”   张允铮点头,飞身上了墙,向张允铭挥了下手。   张允铭架起四皇子说:“蒋公子,咱们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来,登在我肩头,爬上去!”   四皇子耍着赖说:“我不想上去!”   张允铭急了:“小祖宗!您现在可不能这么干呀!天要亮了!”   四皇子无力地说:“你日后要来看我!”   张允铭跺脚:“好吧好吧,我来看你……可我为何来看你呀?”   四皇子说:“就来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   张允铭叹气:“好吧!请您快踩我肩膀吧!”   四皇子磨磨蹭蹭地和张允铭到了墙边,踏上了蹲着的张允铭的肩头,张允铭慢慢站起来,上面张允铮抓了四皇子的手,帮他攀上了墙头。   四皇子坐在墙头上往外眺望,黑夜里,周围的院落呈现出片片剪影,突然,四皇子的眼睛模糊了。他刚使劲眨眼,想多看看,身边的张允铮一下子跳下了墙头,在下面轻声叫:“下来吧!”   四皇子扭着脸看着墙外,不想跳,外面的张允铭也低声催促:“快点呀!”   院子里的卧室中有了动静,不多时,门轻轻打开,丁内侍和月季一起走了过来。   月季惊喜地小声说:“公子!你们回来了!”   丁内侍看着墙头坐着的四皇子哭了,呜咽着说:“殿下……”   四皇子闭了下眼睛,叹息了一声,对着墙下的张允铮跳了下去。   张允铮一下接着了四皇子,后退两步,帮着他落了地,丁内侍过来抓了四皇子的胳膊,泣不成声。   张允铮吃惊地看月季:“你怎么变得这么胖了?!简直跟头大猪一样了!”   月季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说道:“天天被关在这里,跟猪圈一样,可不得长胖吗?”   张允铮无奈月季的无耻,只能问:“你还能上墙吗?要不从前面走?”   月季忙摇头说:“不行,前门对着人家呢,一开门也有响声。我肯定能爬上墙,就是跳下来的时候要公子帮帮忙。”   张允铮摇头:“你可真敢吃!我非得让你摔个狗啃泥不行!”   月季笑:“那怎么成?碰掉了我的门牙,日后怎么学公子说话?我还得给公子讲笑话呢……”   张允铮举手:“行了行了,你有要带的东西吗?”   月季摇头,张允铮对四皇子行了一礼,刚要带着月季走,就觉得袖子一紧,扭脸只见四皇子扯了他的衣袖,再看四皇子的脸上,是两行泪光。   张允铮过去被圈着多少年,最恨这种禁锢的感觉,此时特别理解四皇子的悲伤,马上非常仗义地对四皇子说:“你别伤心,日后没事了,我带着你去南方,那边有好多好吃的!我们这次太背,大冬天的往北边走,还赶上了饥荒,什么都没吃到!下次我们几个还一起走,选个春天,百花盛开,肯定能好好玩。我外祖家在南方好多铺子,到哪儿都有人接应,不会像这次这么苦了。”   四皇子艰难地说:“……真……真的?”   张允铮使劲点头,小声说:“真的!我曾经去过,还写过一本‘江南美食记’呢。我让人给你送来,你读读好好解解馋。”   四皇子慢慢地点头:“好,我会好好读的。你多保重。”   张允铮又行礼,说道:“你也要保重,有什么事就让这位内侍哥哥去找平远侯府,说我的名字或者我哥的,都行。”   四皇子终于放了手,抱了下拳,对张允铮说:“你别忘了我这个朋友。”他多愿意与张允铮永远是朋友,这个与他岁数相仿的青年人,侠义磊落,光明赤诚。   张允铮笑着说:“怎么会?!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还一起出了海,哪里会忘了?”   月季对丁内侍小声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丁内侍压抑着抽泣:“你……你……”竟然说不出所以然来。   月季拍了他肩膀一下:“别这么难受,你听,我们公子和你的殿下是朋友,咱们俩也是呀,日后不会断了联系不是?”   丁内侍鸡啄米般点头,张允铮扯着月季到了墙头,张允铮一跃而起上了墙头,月季蹦跶了好几下,怎么也跳不高,只好回头看丁内侍。丁内侍跑去搬了椅子,月季登上椅子,被墙头的张允铮使劲拉扯着坐到了墙上,然后张允铮先跳了下去,与墙外的张允铭窃窃私语,月季最后向院中的丁内侍和四皇子挥了挥手,转身往墙外一跳。只听噗通一声大响,接着是张允铭低声怒骂和张允铮压抑的笑声,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声,好像好几只猫在打架。猫叫声远了,周围归于安静,空气里只有夏夜的虫鸣。   四皇子胸中疼痛,他觉得仿佛是昨天,他才从这里随着张允铮离开,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一路与大家的相处与苏婉娘相伴的风霜雨雪都是一个美梦,自己一下子醒了,只觉得无比孤独。   丁内侍见四皇子开始哽咽,忙搀着四皇子悄声说:“我们得回屋去,不能在这里哭。”   四皇子几乎迈不开步子,由丁内侍扶着慢慢地走回了卧室,关了门,坐在黑暗里,四皇子才真的哭了一场。丁内侍本来也哭得厉害:月季说走就走了,两个人临睡前都没有想到今夜就是分离,自己都没来得及说句话。可现在看见四皇子哭得伤心,只能打起精神照顾四皇子。摸黑去打了水,烧开了,让四皇子好好洗了个脸。不多时就到了清晨时分,四皇子坐在床上,看着从窗口照入的清晨的阳光,想到那些人没有了他,还会继续在田野间行进,郁闷得几乎不想活了。   丁内侍见四皇子又黑又瘦,也是心中难过得不行。主仆两个人都极为沮丧,相互传播着负能量,一时谁都无法自拔。   这之后的一个月,四皇子无精打采,天天躺在床上,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不想起床,等同于大病了一场。   --------------------   虽然张允铭听张允铮说月季成了个大胖子,可是还是低估了月季跳下墙时的沉重,与张允铮同时伸手去接跳下来的月季时被撞了出去,连退几步也坐在了地上,他低声喝骂,张允铮那边笑得弯腰,过来把他拉起来。月季一边作揖,一边使劲学猫叫,三个人脚步匆忙地跑出了驻兵的村落。   等到张允铭等人回到玉兰看马的地方,已经是两天后了,因为月季走不动。那天他们离开四皇子的院落,已经接近黎明,三个人的样子都太显眼,走到天亮就赶快找了个山脚的隐蔽处休息了一天,到天黑再走。可是月季走不快,刚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连呼带喘,脚步迟缓了。张允铭张允铮怎么骂也没用,他那么肥重也不能背着他,拉他都累,只能陪着他慢慢走。结果走到天亮,才走了一半,只好又休息了一天,再走了一夜。   玉兰见了月季,也笑了半天,月季说困死了,不能骑马,四个人睡过白天,才上了马。月季那匹马看样子要跪地上,跑不起来,三个人轮流使劲拉扯,又多耽误了一天才回到了沈汶苏婉娘以及其他留守人员的所在。   沈汶掐算着时间,觉得他们早就该回来了,张允铮和张允铭都有轻功,送了四皇子后,该更迅速地行路,可是怎么过期一天两天的不回来呢?   后面一天,沈汶真的担心了。从一大早就坐在马车边眺望皇陵的方向,看了一整天,发了呆一样。她难以遏制地想象大概出了什么事:张允铭张允铮都有武功,可是皇陵那边是正规军,若是围攻了他们,万箭齐发……任她神机妙算,也没想到是月季发胖,拖了行程。   沈汶觉得心中绞成一团般难受。她终于意识道,张允铮已经深深地进入了她的心中。过去常听到的那些什么“我不能没有你”之类的蠢话竟然是真的?!她也想说:你快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已经把他当成了人生的旅伴,如果没有了张允铮,谁来与她千里奔波?与她深夜画图?同她说笑争吵?她现在才明白“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美好……   如果没有了张允铮,她一生突然显得如此漫长。沈汶怎么也无法想象再能和别人同床共枕生养孩子……她在凝望中终于体会到了爱情毁天灭地的强大:张允铮只是她此生相识的人数中百分之一,都不是她为之重生的家人,可她如果没有了这个人,生命的意义似乎也失去了……   苏婉娘自己也愁闷,但看到沈汶这么发痴,她反而担心了。她是看着沈汶长起来的,知道沈汶心思缜密,这是她头一次意识到沈汶的脆弱。她才发现,沈汶是经不起什么打击的。虽然嘴里一口一个“混球”,那天还来安慰自己,可万一张允铮真有什么事,沈汶大概会发疯吧?   所以苏婉娘放弃自己的担忧,按时给沈汶送饭送水,叫沈汶睡觉。可是沈汶不想睡,就又瞭望了一夜,直到凌晨时,远方出现了几匹马的影子,离着近了,沈汶看清了是张允铮他们,看样子也没有受伤,后面没有追兵,才长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有些疲倦地说:“我困了!要去睡觉。”自顾自地去了马车躺下了。   苏婉娘自己还是等到了张允铭张允铮等人到了,问了情形,才知道一切顺利,是那个胖大的月季耽误了时间,苏婉娘暗自觉得好笑,进马车去告诉沈汶,才发现沈汶已经睡着了。   张允铭也舒口气,胸中松快了一大半,现在他只需把沈汶和苏婉娘送回去,就完全卸下了负担,可以带着张允铮回南方了。   张允铮的想法可与他不同,当大家又准备出发时,张允铮对张允铭说:“我们得从京城周围绕过去,不用这么多人了吧?我送她们回去,要三四个人就行了。”他听说那个文小哥一天一夜看他们的来路,快成了望夫石了,可是他一回来,沈汶就躲着不见他,大概是不好意思。他还是想与沈汶单独地处几天。   张允铭冷笑:“别想!我得跟着你!爹传信了,我们马上一起回南边去。”   张允铮很不满:“我干嘛现在要回去?我想回城去看看娘,也和爹说说话……”   张允铭呸道:“你现在想起娘亲来了?!你现在想去和爹说话了?!你当初出海时怎么不想想?!别找辙了!爹说这是娘的意思,没人想让你回京,我带着你立刻走!”说完催马行去。张允铮愤愤然,只好跟上。   虽然说是着急着去,但是张允铭也不是没有多加小心。原来二十多劲骑被精简了大半,除了拉车的马匹外,只留了两匹马,马身上都糊了泥土,余下的三四人步行。其他的人都分散开跟着。他总是夜里行路,捡着无人的时刻,远远地绕京城而过。休息时,他自己不会去李氏的庄子,可有时会派人去庄子里取给养,尽量不显山不露水。   终于,他们走到了沈汶应该住庙的山下,告别的时候到了。 ☆、誓愿 ?  沈汶心情不好,微蹙着眉,将事情一件件地叮嘱:“你们如果回南方,要加快行走,今年的雨季会有大雨,连续一个月,虽然不如明年大涝,可道路也不会好走。”   张允铭差点翻白眼:我比你还想赶快走呢!表面上说:“那是自然,我们会日夜兼程地往南边去。”   沈汶对张允铮说:“我回城后,那个院子里要有人,我需要随时与平远侯保持联系。”   张允铮点头说:“我会告诉侯爷,这里也会一直有人,杜鹃还会留在旁边那个和尚庙,你有事跟他说一声。”   沈汶犹豫了半天,说道:“我要写个单子,你把东西找齐了,放到酒窖那边去。”   张允铮半眯眼:“你想去酒窖?”   沈汶微垂眼睛哼唧:“我想去那里做些东西……”   “不行!”张允铮断然道:“那边是要打仗的地方,你去不方便!”   沈汶撅嘴:“我想在战前做些东西,然后就回来,不然我不放心……”   张允铮打断:“什么不放心?我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允铭插嘴:“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他问张允铮:“你要去哪里?”   张允铮一瞪眼:“你别管我!”   沈汶催张允铮:“你去找纸笔呀,我要说好几样东西呢。”   张允铮临走看沈汶:“你别变心思!”   沈汶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张允铭追问:“你想让他去做什么?”   沈汶小声说:“我想让他去给北戎的大军设伏,这样,平远侯要对战的北戎大军就会少一些。”   张允铭的眼中立刻集聚了锐利:“北戎多少人?”   沈汶转开眼睛:“北戎……大概会有精兵十四五万……是北戎最强的主力……”   “十四五万?!还精兵?!还最强主力?!”张允铭急了:“你让他带多少人去设伏?!”   沈汶早就想让张允铭来设伏,能不让张允铮手染血腥,就嘟囔着说:“一百人吧……”   “你……”张允铭下意识地去腰间摸剑,可惜他们为了不惹眼,都没有把武器明挎,不然他把沈汶剁了的心都有了。一把没摸到剑,张允铭用手指沈汶:“你好……好狠的心肠!”原来她诱惑着自己的弟弟,就是为了让他去送死的!   张允铮从车中拿了纸笔疾步走过来,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指她干吗?!”   张允铭气得发颤,对张允铮忿然:“她让你引百人设伏北戎十四五万精兵!”   张允铮梗直脖子:“那怎么了?!我设了伏,后面你和爹就能少许多伤亡!”   “不行!”张允铭喝道,张允铮一挥手:“行不行的哪里是你能说的?!你少管!”他皱着眉看沈汶:“你跟他多说什么劲儿?!快说你要的东西,我记下来……”说着手拿炭笔,端着纸板等沈汶开口。   张允铭一咬牙:“我去设伏!”   张允铮出其不意用肩膀一下把张允铭撞到了一边:“去去去!你别抢我的事!”   张允铭马上跑回来,使劲把张允铮往旁边推:“你才去去去!长兄为父!你这个不守规矩的浑人!”他怒目沈汶:“我去!”   沈汶对张允铭干笑:“我其实也想让你去……”   张允铮愤怒:“我就说你不能变心思!你让他怎么去?!他有他要做的事情!”   沈汶咬着下嘴唇:前世,平远侯挂帅,张允铭请为先锋……如果让张允铭去设伏了,皇帝见平远侯的长子不一同出征,会不会怀疑平远侯的诚心?沈汶不敢改变情况了,以免结果会出现不同。   沈汶叹了口气,张允铮咄咄逼人地教训沈汶:“已经定下的事,就不要随意改变!你明白吗?!我是个男子,有要承担的责任,你一个女子不能替我做主!懂吗?!”   沈汶鼓着嘴差点要扭腰,但是见张允铮看来真的生气了,赶紧忍住。张允铭咬牙切齿地看着沈汶矫揉造作,难按愤慨,质问沈汶道:“你知不知道他要面临的危险?!”   沈汶一走神,下意识地扭动了身体:“我知道呀,所以我想去酒窖做些东西……”   张允铮说:“不许去!你快说呀!我都等半天了!”   沈汶犹犹豫豫地开始说:“首先是钾盐,是西北那边盐湖里的盐石……”   张允铭见张允铮皱着眉一条条地记录起来,猛转身去到马车边,对等着的苏婉娘说:“你跟我来!”他把苏婉娘带回到沈汶和张允铮面前,沈汶正对张允铮说:“涝灾后会有一个好年景,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南边的武器和粮食运到北边去,争取能走海路。”   张允铮点头说:“好,我去安排这事。”   沈汶眉头不展:“然后就是在酒窖布置了,你的东西都齐了,我怎么也该去一次。”   张允铮摇头:“不行,没有人陪着,我不想让你去。我回来一次,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沈汶抿嘴:“我知道过程,可真的做起来,要用丹炉,最好能找到一个道士……”   张允铮不解:“为何是道士?”   沈汶说:“提炼那些东西的过程,如同炼丹……”   张允铭插话道:“我有话要问个清楚!”   张允铮不高兴:“你打什么岔?我们说正经事呢!”   张允铭血管凸涨:“我也要说正经事!”   他指着苏婉娘对沈汶说:“你平时叫她一声姐姐,我是他的大哥,我和这位苏娘子都比你们年长,现在我要你一个准信儿,如果我弟弟出事了,你怎么办?”   张允铮推开张允铭:“你说什么呢?!乌鸦嘴!什么我出事?!再说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张允铭说:“当然有关系!这是她让你去的!”   沈汶想起几天前张允铮不回来,自己就担心成了那个样子,万一万一,张允铮在伏击之地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定会感到特别歉疚特别痛苦!这个伏击是她原来早就想好的安排,但随着与张允铮越来越亲近,她越来越不希望张允铮去做这件事。虽然她定下的计划该能保证伏击者的安全,可是对方是十几万大军,出了问题……沈汶可以想象平远侯府的巨大反应,这和在战场上明明白白的对阵不同,在外人看来,她让张允铮带百人去设伏,的确是去送死的。但是这个计策又不能随口就说出来,就是对张允铭解释,也难免因为他的不认可而泄露关键内容……   沈汶带了丝羞涩扭开头,小声说:“我自然……会和他在一起的……”   张允铮刚要反驳,可停了一下,觉得不能否认沈汶这话,就说道:“我不会出事的!真的有什么事,你就……”   张允铭根本不理张允铮,对沈汶追问道:“你说话算数?!不管发生了什么?!”   苏婉娘看不下去,插嘴道:“我们小姐绝不会有心害了张小哥的,真有了失误……”   沈汶心中一阵发憷,对张允铭坚定地说:“真有失误,我不会独活的!”   张允铮生气地把张允铭一拳打开,对沈汶说:“你别听他的!我真不在,你也要好好活着……”   沈汶眼睛含了泪光,对张允铮摇头说:“我不会好好活着了,我已经很累了。你要是……我就跟去吧。”   苏婉娘劝道:“小姐,你才多大?怎么能说这样的傻话?”   张允铮却在瞬间体会到了沈汶深沉的疲惫和对孤独的恐惧,他点了下头说:“你莫担心,我肯定会没事的!你也要当心,别怕,我们同生共死就是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极为甜蜜,同时脸红了。   张允铭被打开后再回来正听见张允铮这么说,看沈汶的样子也真的同意了与自己的弟弟同生死,多少放下些心,可同时又有种隐约的不对劲儿,一时无法明了。   等到天黑,张允铭把人分散在山下守望道路,张允铮先上山跑了一遍,确认没有人了,才与张允铭送沈汶和苏婉娘一起登山而上,陪她们到了庙门。   沈汶轻功进了门,轻轻地开了门,里面的尼姑才听到了动静,匆忙出来,见是沈汶,自然没有出声,只是将沈汶和苏婉娘接了进来。   沈汶在门口对张允铭和张允铮挥了挥手,张允铮很不满地见庙门关上了,皱眉说:“又不好好告别……”看样子还想站一会儿,张允铭没了这个耐心,一拉他,张允铮才转身,带着张允铭一起去了不远的和尚庙。   张允铮进庙,马上去找杜鹃。杜鹃已经睡下,被张允铮摇醒,猛看到站在床前的张允铮,他一下坐起来:“公子回来了?!我们马上走吗?!”他就要穿衣。   张允铮制止他说:“你还要留在这里……”把让他继续蹲点以及日后回城当联络人的任务说了。   杜鹃一脸怒气地看张允铮:“公子?!我哪里得罪了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不能去当土匪,不能去边关,不能远行……我在这里快闷死了!”   张允铮有些抱歉地一笑,对着杜鹃的肩窝打了一下:“对不住你了。丁香在边关,月季现在肥得跟猪一样,跑都跑不动,玉兰瘦得像耗子,扮不出小姐样子,我没别人了呀!”   杜鹃很高冷地翻身躺下,傲娇地拿被子蒙了头,张允铮暗中瞪眼,想说我家那位可比你懂事多了!但是屋里还有其他人,张允铮没说出话来,转身出门。   张允铮去了斋房,要给平远侯写信,张允铭也不甘示弱,同时也写了封信。张允铮向平远侯说了沈汶的要求,要找的东西,还零零碎碎地说了一大堆事情。比如日后那些去了边关的随从回府,一定向他们要自己给父母买的木雕,比如请把他的写的“江南美食记”抄写一份,让人带给蒋家,转送给守陵的四皇子,比如不要给自己定什么亲事……最后祝了下父母安好,说了些别操心自己之类的不冷不热的单薄话。   张允铭的信很短,汇报了现状,但是没写张允铮要去设伏的事。他明白父亲心中很宝贝这个弟弟,不然这次弟弟失踪,平远侯不会那么急着派自己去找。他听了这个设伏的安排都急得火烧火燎,如果平远侯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对沈汶心生隔膜?平远侯可不会因沈汶说什么要同生死就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去冒这个险。张允铭理解父亲,平远侯肯定觉得如果张允铮出事,就是沈汶抵了命也没用。张允铭毕竟比平远侯多信任了沈汶一层,现在沈汶说了那些话,那么张允铮该是不会太有大危险吧?……可是百人去给十几万人设伏,怎么能没有危险?张允铭一想到这点,就心中发虚,要出冷汗。   两个人把信交付了守庙的平远侯的人,一起下山。张允铮计较张允铭逼迫沈汶,一直不理张允铭。张允铭则是忧心忡忡,几次追问张允铮伏击的细节,张允铮都闭口不言,表示坚决不告诉他。可心里,张允铮其实挺高兴的:沈汶说要和自己生死相随,这是相恋中最高段的表白,两个人算是海誓山盟了!日后一起去游玩,一起去岛上开辟新天地,夫唱妇随,肯定美满一辈子……张允铮美滋滋地想。   到了山下,张允铭召集齐了人,当夜继续向南,月后进入了南部深山,与那里的宋夫子等人会合,继续操练兵士制造武器去了。   ------------------   沈汶这边和苏婉娘进了禅房,鲫鱼听到报信披了件外衣跑过来,见到沈汶就哭了:“二小姐!你们可回来了!”她来回看,然后问苏婉娘:“二夫人呢?”   沈汶刚刚别了张允铮,无精打采地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   鲫鱼尖叫起来,哭着说:“她真的留在边关了?!我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可谁知道她真的就能去做呀!这得多疯才行啊!我可怎么办呀?她可怎么办呀?!……”   沈汶挥了下手说:“没事,那边有我二哥看着她呢,我们就跟府里说她要继续在这里祈福就是了,只是你还得守在这里……”   鲫鱼接着哭:“我没法活了!这担惊受怕要到什么时候啊!你们走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睡过好觉呀!我头发都白了啊!……”   苏婉娘劝道:“快别哭了,赶快准备澡水吧,我们赶快休息了。”   鲫鱼这才停了哭泣,帮着张罗,让沈汶和苏婉娘安歇。   沈汶终于把边关这档子事干完了,心中大为轻松。虽然因为与张允铮分别而感伤了一段时间,可是想到自己这辈子算是找到了个好伴侣,不会孤独一世了,就很觉得安定。那个埋伏虽然有风险,但是如果张允铮把自己要的东西找到,再找到个可靠的道士,那就几乎是万无一失了……张允铮平安回来,后面就全是好日子了。这么想着,过了段日子,沈汶就慢慢地缓过劲儿来,还时常去安慰经常黯然神伤的苏婉娘。   ------------------   施和霖觉得自己其实应该留在边关,虽然那里很冷,日后还有血腥,但自己的脏器大概不会受这种上下翻腾的折磨,自己的头发也会多保留一些:先是知道洪老舵没上船,急慌慌拜庙后赶到了地点后知道他们没到岸,白了一层头发;再忙着送信,然后日日焦灼地等着回音,掉了许多头发。后来平远侯府的张公子到了,让他去严氏书院,可快走到了,却有人送了信,说张允铮他们就不过来了,让他带着苏传雅回京。根据他对苏传雅的了解,这个小徒弟肯定不会高兴的。这么一忐忑,他余下的头发继续变白变稀……   进了城施和霖按照指示去了季文昭的家,见了季文昭的夫人季严氏。   施和霖以前没有见过季严氏,这次见面,自然是很正式。季严氏已经生了一个女儿,脸比以前圆了些。她神情稳重,语音平静,让一路见识了严氏的疯狂的施和霖大为赞赏。   季严氏让人上了茶水点心,施和霖拿出了季文昭写给季严氏还有给严敬的信,问道:“这里还有季公子给严老夫子的信,夫人能不能给传递一下?”   季严氏微笑着点头说:“那是自然,我随时可以去见祖父。”双手恭敬地将两封信都接了过来,礼仪格外周全。   施和霖又说:“我来这也是把苏小公子接回京城,我的义子段增……”他叹了口气:“留在了边关。我要把小徒弟带在身边。”   季严氏沉吟着:“我听说苏小公子读书上面很有天分,我去问问我的祖父,他也许想让苏小公子继续留下来。”   施和霖又喜又忧:“真的?若是他想在这里继续读书,就不用和我回京城了……”他语中有些落落。   季严氏温和地说:“如果他想留下来,施郎中也可以留下呀。我家有空的宅院,有的就在书院旁边,施郎中可以随便居住。”   施和霖喜悦了:“那可太好了!”   季严氏笑容依然平和体贴:“郎中与我夫君行了一路,必然有许多见闻,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施和霖刚刚知道季严氏竟然会让自己白住房子,很觉得季夫人大方,人家想知道丈夫行踪,这是自然的。少年夫妻,这么分开着,该多想念呀。施和霖就很详细地讲了这一路的经历,艰难险阻等等。那些迷宫之类的不能说,可季文昭投军效力是可以讲的。尤其是季文昭投镇北侯帐下引起的轰动,施和霖难免要为这位夫人好好讲讲当时季文昭被军士簇拥而去的光荣。……   季严氏的注视特别专心,中间还亲手为施和霖加点了几次茶水,鼓励着施和霖啰里啰嗦地讲了一个时辰。等到施和霖把自己义子段增的神奇和他也留在边关的伤情都倾诉完毕了,季严氏才看了看天色说道:“苏小公子快从学中回来了,我让人带你去接他。”   施和霖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赶快问问他是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回京城。”   季严氏叫了人来,带施和霖去了书院,才打开了季文昭的信。她慢慢地看完,唇边的一丝笑容似有若无。季文昭在家书中抱歉自己不能陪着她,看孩子生下来。然后说自己只是要推迟一段时间回家,让她好好照顾孩子。   季文昭原来把信交给了沈汶,知道沈汶会掌握火候,不会对季严氏说太多,以免自己这位表面安静可并不好掌控的夫人做出什么事来,但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封信最后是由施和霖送的?把季文昭的行径暴露得一干二净,让季严氏听后,对照一下家书,就知道自己的夫君在信中所说的要在边关暂且多待段时间明显是在撒谎。看这情形,他是忧心边防,根本不打算回来了。那位郎中的义子是个神医,留在了边关,肯定是因为日后边关要打仗了……   季严氏梳妆一番,拿着季文昭给严敬的信就去找她的祖父严敬。   等到季严氏坐轿子到了严府时,已经将近傍晚,按理说是开晚饭的时候了,可听说是季严氏来了,严敬还是先见她,让一家老小都在里面等着,可见对自己的孙女季严氏的重视。   季严氏行了礼,将季文昭的书信呈上,特别抱歉地说:“孙女刚刚收到的,怕误了夫君的事,连忙过来,耽误了祖父晚餐,望祖父宽恕。”   严敬一直等着季文昭的消息,从这里去边关本来就很遥远,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更是通行不便,好不容易来信了,季严氏马上送过来,这是懂事,严敬怎么会怪?颔首道:“该是谢你及时送来才对。”从季严氏手里接过了信。   季严氏也不走,安静地等在一边,严敬犹豫了一下,想到这是季严氏丈夫写来的信,也许里面有对自己托付季严氏的事,自己现在看了,趁着季严氏就在面前,也可以安慰她几句。季文昭明显没有跟着送信的人回来,不知道他把归期定到了何时。   严敬于是打开了信笺,从头读了一遍,读完眉头皱了起来。这封信写得洋洋洒洒,里面最多是对灾区的记事。可严敬是老文人,季文昭又是他的学生,字里行间中的春秋笔法,严敬看得很透彻:灾情严重,百姓食人,官吏无力约束和救助民众……联系起季文昭临走时的密谈,就可知道北戎一来,势将横扫。季文昭必然看出了局势如此严峻,竟然留在了边关,还让恩师替他保密,只对季严氏说自己迟些回来……   严敬看完书信,嗯了一声,对季严氏说:“修明有事在哪里多住些日子,你莫要担心。”   季严氏点了下头,微笑着说:“孙女一定好好持家,不负夫君的信任和祖父的关心。”   严敬听着这话觉得很虚伪,仔细看季严氏,见她眉眼恭顺,不像有别的意思,就点了下头,季严氏随后告辞,让自己的祖父去吃晚饭。严敬先让下人去叫自己的几个门生次日前来议事,才慢慢地踱着步子,思绪满怀地去了餐厅。   季严氏坐在轿中,面色沉静,可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条手绢。她心中也一样思绪纷纷:自己的夫君,最疼爱自己的祖父,都铁定了心思哄骗着自己守着家。而从小就胆大包天、敢行敢闯的严五,曾经被她爹娘担心本地名声不佳根本嫁不出去的严五,因为京城有人提亲她父亲都高兴得喝醉了的严五,现在如愿守在了她边关的夫婿身边。……季严氏嘴唇微抿:严五,我们从小就是最好的姐妹呀……   施和霖到了书院,在一群放了学堂的青少年中寻找苏传雅。不久就见到苏传雅抱着一叠书,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周围好几个孩子围着他:“你课上写的那篇文是怎么想的?夫子都说实在难得,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请你去我家吧,我娘说你讲的那个方子她吃了就不咳了……”“你昨天说的那个对子该是什么?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你快告诉我……”“今天课上夫子引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传雅语气得意地说:“没说的!……”那语气跟他在店里卖那些香饼时一模一样。施和霖喊了一声:“你小子!快过来……”一下哽咽了。   苏传雅抬头一见施和霖,大喊一声:“师傅!”跑了过来,也眼泪汪汪了。   其他人围过来,苏传雅忙骄傲地对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师傅,京城里的名医!”几个少年一起行礼,施和霖笑着还礼,嘴里说:“都是好孩子……”   苏传雅很大哥派头地说:“你们都先回去吧!明天早点来课上,我帮你们看看功课!”几个孩子都大声谢了,笑着跑开了。   施和霖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牛了呀?”   苏传雅切声道:“这些功课都太简单,师傅的医书要难得多。”施和霖知道这些年苏传雅读了许多医书,文字理解力非常强,难怪在此也没觉得难。   施和霖小声问:“你没给人治病吧?你才读了几本书?可不敢给人乱看!耽误了病情不是闹着玩的!”   苏传雅眼神忽闪了下,心虚地说:“没怎么看……就是咳嗽……”见施和霖眼睛睁大了,苏传雅忙伸着脑袋看:“师傅,你们住哪里?我姐她们人呢?我们快回去吧。”   施和霖咳了一下,有些难过地说:“你段师哥季官人严大舅都留在边关了。其他人,嗯,我们路上走散,你姐和沈二小姐先回京城了,我来接你。”   苏传雅一听就急了:“她们自己回去的?!”   施和霖小声说:“是张大公子和那个张小哥送她们回去的。”   苏传雅跺脚:“怎么能让他们送?!怎么能让他们送?!”   施和霖有些诧异:“怎么能不让他们送?不然得谁送呀?”   苏传雅气得要跳起来:“当然是我来送!那是我的姐姐!我的小姐……姐!”   施和霖哦了一声:“你还小呀,怎么能送?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有多惊险呢,那位张小哥有武艺,你这孩子可不能打架,得长大了才能护送她们。”   苏传雅使劲咬牙:“有武艺算什么?要是文官才行!我……我……”   施和霖问:“你怎么了?”   苏传雅脱口道:“我多大了?!”   施和霖不解:“你有十二了吧?还太小了。”   苏传雅连连跳脚:“不小!我不小了!我在这课班里是最大的!他们都叫我一声大师兄呢!”他在这里入学晚,在同水平的学生里,自然是大的。   施和霖呵呵笑:“好啊!你不小了,哈哈哈……”   苏传雅深吸了口:“我不能再等了!我要下场了!”   施和霖吓一跳:“什么下场?”   苏传雅严肃地说:“就是去科举,我要去参试!越早越好!明天我就去告诉夫子!这里就有辅导科举的夫子,季夫人就曾说我该去拜在严氏门下。”   施和霖有些犹豫:“这个,虽然我也听说有十几岁就参加科举的少年人,但是那太苦了。你还小,可以好好玩两年。其实,就是不考也没什么,可以跟着我行医。”   苏传雅坚定地说:“我得先当上文官!等我……当够了,再行医也行。”   施和霖笑:“当了文官还行什么医呀,那就有朝廷俸禄了。”   苏传雅说:“就是为了……日后想出来玩什么的,可以像段师哥那样,游历天下。”   施和霖叹气了:“他要是游历天下就好了,现在却是守着边关那么冷的地方,我都没法待啊!徒弟,我就剩下你了,你要是不回京,我就在这里住下。”   苏传雅悲壮地握拳:“师傅,你住下吧!我就在这里继续上学,早点考秀才,中进士,然后,当文官!”   施和霖捻着胡须笑:“好好,真是少年有志啊!我陪着你啦。”   苏传雅含着眼泪说:“请师傅让人帮我给我姐带封信,我要告诉她我的打算!”   施和霖连连点头:“自然自然,我也会写封信,对她说我会照顾你。而且,我也得给你那个笨师叔写封信,不然他会把我们的房子都卖了。”   两人边说边走,出了书院,路边有个小道士,畏畏缩缩地凑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躲在一棵树后的老道士。   苏传雅一见他,立刻瞪了眼睛说:“你来干嘛?!”   施和霖马上制止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多没有礼貌啊!这位小道长,你切莫在意……”   因为施和霖语气好,小道士一副委屈样子,立刻对施和霖告状:“他打了我。”   苏传雅说:“什么叫打了你?!就踢了你屁股一脚!你这个不说好话的小贼道,我还得踢你!”   小道士往施和霖身后躲,施和霖忙拦着说:“怎么能这样?你不是想当文官吗?别先成个小恶霸了。”   苏传雅哼了一声:“看在我师傅的份儿上,饶了你!快走开!”   小道士墨迹着:“你……你要去哪儿?”   苏传雅叫:“你管呢?!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读书!你个小贼道,问这干吗?!”   小道士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时……和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回来了吗?”   苏传雅一听就急了,他本来就为此憋着火儿呢,绕着施和霖就去抓小道士:“你又想去说坏话骗钱吧?!我打你!”   小道士转身就跑,树后的老道士伸手拦也没拦住。小道士一口气跑了老远才停下,老道士气喘着追来,骂道:“问也没问出来!你跑那么快干吗?!”   小道士说:“你没看他要打我吗?”   老道士生气:“你就让他打呀!他一打你,你就满地打滚,说你疼得要死,他不就欠你的了吗?这不就拉上了关系了?咱们不就能问些事了?”   小道士说:“我不想挨打!”   老道士指着小道士的脑袋:“可你在霄云观白吃白喝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我刚听到了人传言,现在京城霄云观的茅道长,就是你师叔啊,入宫成了皇上的道士了。”   小道长说:“那不是挺好的吗?他肯定得了好多皇宫里的东西,观里更富裕了。咱们回去吧,他们的吃的肯定吃不了了……”   老道士指头空中乱戳:“你这个看不清的!那是好事吗?一进皇宫,就是进了龙潭虎穴呀!里面多少人在你死我活地争斗。你师叔没有靠山,去了肯定没有好下场的!我们得救他呀!你一定要问出那次和他在一起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是什么人。她眉间一道青气,那是逆天之相!这种人若是别的时候,一定要离得越远越好,沾上她就必染血腥,肯定没有好事!可是现在要救你师叔,就只得找她了。”   小道士嘟囔:“那你怎么不去问?”   老道士低声说:“那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我怎么去问?你和那个小公子成了好友,打听时尚要转弯抹角,明白吗?!那批人,都是了不得的,我当时看都不敢正眼看,提都不能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就记住要和这两个人搭讪上,那个小公子和你年纪差不多,你们要成好朋友!”   小道士发愁:“他不喜欢我呀。”   老道士叹气:“你与他亲近,他自然会喜欢你的。”   小道士小声说:“我有时总在他脸上看出个骷髅来,实在没法亲近他。”   老道士紧皱了眉,对小道士说:“若是那个逆天之人不改命运,他大概是已死之人。你这孩子竟然真的有看透生死的眼光……”   小道士使劲摇头:“我不想有!师傅,帮帮忙!让我看不见吧!”   老道士也摇头:“那我怎么做得到?你大概是开始长大了,或者,因为你碰到了那些人……”   小道士皱眉撅嘴:“师傅!我什么也不想看到啊!咱们能不能就和以前一样?我什么都不干,就等着您去找钱来养我?”   老道士拉着小道士的胳膊拖着他走,嘴里说:“你想得倒挺好的,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哪儿去找钱?你怎么不去找钱养我?咱们欠下了那些人情不还,日后走霉运怎么办?你怎么都得给我打听到那个逆天之人是谁,不然你就没饭吃了!”   小道士哭:“那我吃师傅的那份行不行?我饿了……”   不说这边小道士为无法结交苏传雅伤怀,当夜,苏传雅奋笔疾书,给苏婉娘写了封热血沸腾的信,阐述了自己的宏图大志和具体的行动步骤,让她静待自己的捷报,而且,嘱咐她要告诉小姐,让小姐知道他是个学业有成的人,日后前途无量!   次日,施和霖把信件交给了平远侯府的人,让他们带回京城交给自己的师弟秦全,信中告诉秦全,日后再交给苏婉娘。? ☆、理事 ?  到了七月,广大地区的旱情已经到极为严峻的地步。旱情连续四年,大多产粮之地绝收,就是有粮食,也是十分低产。朝廷存粮早已耗尽,如果不是强制各地产出的粮食首先运往京城,连皇帝大臣都得饿肚子。因为世面上粮食极贵,仅仅一斗的市价,就已经高出了平常官员半年的俸禄,在京朝官的俸禄开始用一些粮食月付,不然官宦们就有断粮的危险。   京城尚且如此,贫瘠之地更是饿孚满地,饥民遍野,盗匪处处。最可怕的就是缺水。虽然沿海和江南的部分地区尚可保证饮水,在中北部河流枯竭的地区,因为抢水而爆发的械斗和死伤比比皆是。朝廷已然无力掌管大多地区,只能听之任之,好在还没有席卷全国的大型暴、、、乱。   清晨的阳光中,茅道长带着皇帝做了一套导引,然后皇帝留茅道长一起用了早膳。茅道长又讲了个古人修道成仙的小故事,让皇帝很觉有趣。   早膳后,茅道长告辞,按道理,皇帝该去上朝了,可他根本不想去上什么朝。大臣们的话,就是那些奏章的重复,可谓实实在在的千篇一律!不外乎是哭天抹泪的对灾情的描述,求粮免税的乞求、对匪患大惊小怪的叫喊……无论多么敏感的人,四年中把这些东西听上看上几万遍,也失去了任何反应。   果然,皇帝大清早的好情绪被朝事破坏得一干二净,又是哪里哪里死了多少人,哪里哪里粮食欠收,实在无法运粮,哪里哪里兵士落草成寇,扰民几百里;哪里驻兵见死不救,任贼寇掠夺了县城,烧了县衙,县官死难……   皇帝坐在皇位上,俯看着这些大臣们争论谁没有及时上报、谁贪污了赈灾的粮食、谁把粮食分配不均……然后是各种叫嚷,要争有限的粮食……他心烦得话都懒得说了: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向朕叫苦,一个也没做出什么来!谁也不想着替朕分忧,总想着让朕看你们这副忧国忧民的嘴脸!都是废物!   一天的朝会下来,皇帝已经头痛欲裂,到了书房,又看见奏章如山,他更添不耐。方要坐下,他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发紧,有点喘不过气来。皇帝忙到一边的躺椅上,按照茅道长所教的方法,端坐好,深吸浅吐,半晌后,心口的沉重终于退去,后背一层冷汗,头却疼得更厉害了。   作为皇帝,他一向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感,有时他都觉得自己是仙人履世,不然怎么能成为一个皇帝呢?天下亿万人,只有他一人,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予夺予取,谁敢不从?!他手中掌握着多少人的生死之权,从来只有他让人死,谁能让他死?   可此时,皇帝忽然恐惧地发现,他也是个人,他感到如此虚弱,心头乱跳,手脚无力,上面的屋顶都在旋转……哪天,也许,他会真的生病,会死……   一瞬间,皇帝领悟了他此时最需要注意的,是他自己的健康!什么朝事国事,什么灾民匪民,有什么比得过他龙体的安康?!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还怎么来行使权力?怎么来享受皇宫里的富贵?如果他不好好保护自己的健康,就是国泰民安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睁开眼睛,对一边关切地看着他的孙公公颤抖着声音说:“去叫太子来,朕现在头疼,想躺躺。”   孙公公犹豫着:“陛下,是不是,要御医来看看?”   皇帝慢慢地摇了摇头。御医一来看,马上就要写医案,没病也就罢了,如果真的有什么病,片刻间,朝野上下就都知道了。自己过去总觉得能驾驭这些明里暗里的事,可现在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也许真的不舒服了。太子已然成年,现在又是灾年,朝政随时可能发生混乱,得先有个稳定的架构,才能安心疗养。他说:“暂且不必,茅道长来时,朕与他说几句就是了。”   孙公子不再多问,马上应了去让人请来了太子。   太子一脸恭顺地进来,向着半躺在卧椅上的皇帝深深施礼:“父皇可好?”   皇帝极为微妙地皱了下眉,他在心里总觉得太子虚伪,一方面遮遮掩掩地秘密与他的幕僚会谈,皇帝的人打探不出来,一方面在脸上总是如此毕恭毕敬,亲近无比。可皇帝也知道,这何尝不是一种成熟?相比三皇子的不加掩饰的疏离和狂妄,皇帝宁可选择太子的里外不一,至少自己在表面上得到了尊重。   皇帝指着书案上小山一样的奏章对太子说:“从今天起,你就拿这些去看看!有什么特别紧要的可详细告诉朕,别自作主张。其他的,你给朕写个三言两语的总评单子,然后自行批复吧。”   太子内心激动,狠狠地用拇指指甲掐食指,才没有喜形于色。过去,皇帝也时常递给他奏章让他看看,问问他的见解,可从来没有这么一推手,把一大堆奏章都给了他,让他阅读批复!批复啊!回批旨意,这就是监国理政了!他终于有了实权!人说皇太子比不上个县令,县令还管着几千人,他东宫才几百人!各部之官吏,都要假吕氏之手!现在,他只需一个朱批,就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虽然被喜悦充溢心怀,太子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在面子上推辞了一下:“父皇,孩儿才疏学浅……”   即使太子没有直接大笑出来,他眼中闪过的狂喜也没有逃过皇帝的观察。听见太子推辞,皇帝冷笑:“那你是不想干了?朕该让你三皇弟来?”   太子惊得忙说:“父皇,孩儿愿为父皇分担政事!惟愿父皇能保重好身体,万寿无疆!”   皇帝哼道:“你让人抬着这些回去吧,记住,若事关动乱,要马上知会朕。若只是灾重死人等等,写上几个字就行了。”   太子小心地问:“父皇,为何不用担心死人?死的人多了会引发动乱,难道不该设法救助重灾之地?”   皇帝有些疲惫地闭了眼:“到了这个时候,死的人越多越好,不必救济了。”太子一惊,可接着一想就明白了:朝廷已经无力救灾,无粮无钱,有些地方甚至无官无吏。此时如果民众不满,开始造反,朝廷只有束手待毙。所以皇帝说死的人越多越好:人都死了,就不会成为暴民了。   太子深感自己的浅薄,施礼道:“多谢父皇指教。”   皇帝心中多少喜欢太子这种虚心,指点道:“不仅不能去救助,对重灾之地,最好能设卡严防!宁可让那些饥民饿死在当地,也不能容那些饥民奔逃四方!你可知为何?”   太子紧张地应对:“此乃壮士断腕之举,既然无法救助那些饥民,让他们逃荒在外,或是抢劫或是乞讨,会让周边地区也沦为重灾之地,所以,不能让他们流窜。”   皇帝听到太子讲得这么堂皇,点头道:“你明白就好,照着这个尺度理事吧!”   太子深礼到地:“多谢父皇!”   皇帝坦然地受了太子这一礼,他让太子理国事,这是多看得起他,太子自然该如此礼待自己。可是看到太子召集人进来,将奏章抬出去,语气里很有些指使颐气。而且,太子一向微驼的背,竟然在背着他时,挺了起来,皇帝心中又隐隐地不快起来:朕还是皇帝!就是让你代为理事,也不是让你就成皇帝了。这一点,皇帝觉得得找个机会让太子好好认清一下。   太子让人抬了奏章,回了东宫,马上让人把自己的心腹们召集来,然后一边翻读奏章,一边急不可耐地等着那些幕僚们的到来。   等到人来了,太子不无得意地向奏章上一摆手:“这是父皇给本宫的,让本宫批阅回复。”   众人都纷纷惊呼:“啊呀!太子殿下!这是皇上将国事交予太子了!”   “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皇上终于完全属意殿下了!”……   听着这一声声祝贺,太子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真不容易啊!这么多年,这么多担忧,现在终于能替父皇阅览奏章,准奏国事了!这就是半个皇帝!他真实地感到他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那皇座前的脚踏上,再有一步,他就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了。   一个幕僚问道:“皇帝可说了什么让太子如何审阅的话?”   太子不在意地说:“父皇觉得只要民不暴。。乱,死多少人都没什么。”   幕僚回答:“既然这样,就更好办了。太子只需细察各地有关匪情的奏章,将其报给皇上,听皇上的旨意,其他的,不就全凭太子之意处理了吗?”   太子点头:“正是。你们把这消息散出去,让那边也清醒清醒。”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呀!”   不多时,满朝野都知道了皇帝已将全部奏章交予太子批复,太子俨然为监国,有了生杀之权!一时,对太子巴结的人骤然大增,吕府门前也车马如龙。   众人都来对吕老太傅表示庆贺,吕老太傅笑眯眯地接待了所有的人,可是到了后堂,却没了笑容。他面对着墙上的一副字沉思良久,才迟缓地对人说:“去给太子妃传个信,让她劝太子悠着点。”   门人答应下来离开了。   可是吕老太傅并没有动弹,依然面壁。   他得到过多次消息,太子虽然遣散了后宫,可是对太子妃极为不敬。太子妃的规劝太子怎么可能听?但是他只想通过太子妃传递这个口信,不想让人特地去告诫太子,会显得吕家无条件地支持太子。怎么可能无条件?条件是太子妃怀孕!吕老太傅此时只能等待,不能做别的要求了。太子都没有后宫了,他还能要求什么?   吕老太傅叹了口气,低声道:“竖子不足与谋啊!”这是史记项羽本纪里的一句话,吕老太傅深深后悔当初选了太子为孙女婿,真该挑三皇子!可是当初,皇后在正宫坐镇,太子是得皇帝亲教的长子,怎么看都是日后的皇帝。谁能看出太子如此自作聪明心胸狭隘!现今,虽然太子开始理事,吕老太傅却真的担心起来:“竖子,竖子……”   三皇子门下有些人借故不来了。   叶大公子又焦灼了,对三皇子说:“这十分不妙啊!皇上可并没有让你审阅奏章。”   三皇子一点也不理会叶大公子的担忧:“幸亏没让!我还不得烦死?”   沈卓心中有些打鼓,可嘴上还是说:“就是看看奏章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大公子生气:“武将出身就是不知轻重,看奏章就是正式参与国事了!皇上这是头一次明确表示太子开始接任皇帝的政事了!”   沈卓嘴上说道:“没有那么严重吧?”但是已经暗自决定去看看沈汶,商量一下对策。   叶大公子生气:“还不严重?非得他登基了才严重?!”   三皇子哼声:“登基又怎么样?他还敢大开杀戒?”   叶大公子着急:“你就是凭着有镇北侯,万一镇北侯明哲保身,到时候不护着你可怎么办?”   沈卓忙说:“喂,别把我父亲说得那么胆小好不好?”   叶大公子看沈卓道:“你父亲见过三皇子殿下,表示过亲近吗?他为他的大女儿的婚事向皇帝求过婚吗?太子若是真下杀手,他敢出来说个不字吗?”   三皇子忙说:“沈侯是边境武将,怎能涉身朝事?他本来不该那么做的。”   沈卓知道这是叶大公子在逼着自己表态,如果没有沈汶以前的点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接茬。但沈卓知道自己一家与太子已经不共戴天了,日后只能是你死我活,现在要全力挺三皇子,就说道:“如果三皇子遭人加害,我们沈家定不会袖手旁观!”他记得沈汶说在梦里他是与三皇子死在一处的,说出这种话也没什么困难。      叶大公子心头一沉,冷热交替出了一身汗!这是暗示镇北侯绝对不会放弃三皇子了呀!太子对三皇子必然赶尽杀绝,那时镇北侯就会动兵相助,这么看来,无论太子是不是承担了国事,谁胜谁负还得另说着了。虽然这是可喜之处,但是如果武将介入朝政,助三皇子登基,就怎么也逃不过一个“篡”字,千古遭人指摘!当初李世民杀太子李元吉,囚父皇,自己登位,就是有了后面的盛世,也无法抹去他德行上的污点。他容太子的旧臣魏征对他那么百般挑剔,何尝不是被迫低头,要向天下人做出个贤明的样子。魏征死后,他郁怒难消,亲手砸掉了魏征的墓碑,可见他多憋屈。   如果三皇子走到这一步上,叶家就是保全了,可世代清白的名声,就跟“篡贼”之称连在一起了……叶大公子心头混乱,含糊地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三皇子拍了拍沈卓的肩膀说:“你们真拿我当兄弟!”   沈卓笑着说:“错了,该是未来的妹夫。”   三皇子哈哈一笑,也不否认,可接着叹气道:“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这么多人,我一走了之就是了。” 要娶沈湘,就得光明正大,不能自己逃避,也不能带着个女子流亡天涯,得让自己的朋友和她的亲人都有一份平安。   他这是要裹挟着我妹妹私奔吗?那怎么成?!沈卓忙回拍三皇子的肩头说:“你要坚持住!”就知道这位动不动就想放弃斗争。   叶大公子也心惊胆战地说:“对,现在可不能退下,不然的话,谁都别想活了。”   叶大公子心情矛盾地回到府中,去找了父亲,把沈卓的话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小声说:“父亲,这么看来,镇北侯志在必得,日后举兵逼宫都可能。”   叶中书皱着眉,捻着胡须,思索了好久才说:“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   叶大公子连忙点头说:“是呀,我也明白这个道理!那样的话,就是三皇子继了位,也名不正言不顺,史留骂名,天下不稳哪。可是现在,如果不倚兵权,太子已然正式参政,皇帝近些年身体有衰老之相,万一太子登位……”   叶中书又是好久没有说话,然后才慢慢地说:“让人这段时间上奏折,痛陈那些太子幕下官员的贪污之弊,建议加强边防,急奏灾区之险情,盼京城支援粮谷……而且,奏折里要写些不能让皇上看到的事,比如说太子专权独断,有架空皇上之心……”   叶大公子不解地说:“这些都是会被太子压下不报的,奏也白奏。”   叶中书唇边一丝冷意,“白奏也要奏!还要让人多多启奏,同样的意思奏章改头换面,要投十几,二十几次!”   叶大公子明白了,小声说:“爹是想让太子不耐……”   叶中书点头说:“无论如何,皇上还没有死,甚至不能称其为老迈昏庸,只是因为对灾情感到疲惫,才让太子帮一把手。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心安。”   叶大公子头都要点断了:“爹,您真太聪明了!”   叶中书微叹道:“什么叫聪明?一山不容二虎,王不见王,自古如此……”   几天后,几百里以外的严氏书院,严敬在给人几乎与叶中书同样的指示:“这段时间,将我们以往收集的那些太子幕下官吏之贪污腐化行为,统统上奏!有些,要明确指出他们的靠山是吕氏,是太子!”   一个门生焦急地问:“上奏之人必然招太子报复。”   严敬坚定地说:“就是牺牲几个人,也要全力上书!此时不争日后更难!太子参政理事,如果不惹起皇帝疑心,减弱其势,后面他就会得寸进尺,权力更大。趁他脚跟未稳,要马上全力打击!”他接着又想起季文昭所说的沿途所见和那高人预见的北戎进犯,接着说:“还要让人大力上书增兵!给镇北侯军饷!就是不能每日一书,也要连篇累牍,几日一书。不收到认同之语,就要接着写!反复陈说,不厌其烦!被撤了官,也要送书喊冤,指明是太子狭私报复,置江山百姓不顾!尽情谩骂,不必隐晦!”……   隐居已久的柳老官人,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儿子叫到了案前,说道:“我原来不想再惹这些事,当初,就是因为我没管住自己的嘴,给我家险些带来没顶之灾。可是现在,若是太子成事,镇北侯一家难保……”   柳大官人急忙问:“爹的意思是?”   柳老官人小声说:“你要去拜访下我的那些学生,多年没有走动,人情都生疏了……”   很快,太子就发现奏折如雪片而来,有许多是弹劾吕氏门下官员贪污腐败、横行乡里,再有就是什么要求加军费给镇北侯的,或者是为灾区要粮救急,其中还有指名道姓说自己坏话的……这些奏折中有的是实情实据,有的语言诛心,用心险恶!太子自然不会把这些上呈给皇帝,就连那几个字的总结单子上,也不能如实说明这些奏章的内容,只能含糊其中心思想。为了避免皇上日后突然有了兴趣,回头翻阅奏章,太子还将那些言语过于恶毒明了的奏章全部毁去了。   他自然不知道皇帝当政时奏折会有多少,只道是该差不多才是。不一月,经太子手被歪曲总结的奏章已有了几千份,被销毁的也有了几百。他让自己的亲信更改了从接收奏章到传递到自己手里的全部宫中记录,以免露出痕迹。那些抨击了他的官员都被免职罢官,因为不能用他们写了冒犯太子的奏章作为缘由,只能给他们胡编乱造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弄得这些人又一起喊冤告状。可惜这些奏折不属于民乱范围内,太子是不会给皇帝看的,许多他看过后就一笑让人拿去烧了。   既然他现在有了这样的权力,能代皇上审阅奏章、颁发平常的旨意,为何不把过去皇帝已经说的再强调一次:比如,让镇北侯裁员,减轻朝廷的负担?上次皇帝已经这么发了旨意,后来镇北侯的回音很敷衍,减了兵也没有遣散。这次,太子头脑一热,下笔拟了旨:灾情严重,责成镇北侯将减去的兵士派往内地赈灾!而且朝廷要派人去监督遣散兵员的具体行为,若违旨不从,必遭严惩!   太子觉得很舒畅!如果镇北侯申辩抗诉什么的,奏章不也一样要过自己的手吗?不给他传递不就得了?若是他敢有什么异动,就把他京中的家人扣住!顺手把他的那个二女儿弄死!他远在边关,又不敢造反,还能怎么样?   有的幕僚想对太子说现在要笼络人心,表现得宽容大度才好。就捡了一天太子看着很得意高兴的时候,对太子说道:“殿下,此时可以表现得大度一些……”   太子立刻变脸:“你什么意思?你说本宫不大度?!”   幕僚急忙说:“太子殿下,刚刚接任权柄,要谨慎为上,可以招揽三皇子的人士来投,委给他们官衔,不能如此大刀阔斧地……”   太子被方才的“大度”刺激了,怒火中烧:“本宫等了这么多年,与他斗了这些年,今天可代父皇理事了,难道反而要提拨他的人,让他与本宫一起当家做主吗?这天下是不是日后也分他一半,以显得本宫大度?!你定是背叛了本宫!”   那个幕僚吓得腿都软了:“没有没有!殿下,我只是为了殿下着想啊!”可是已经晚了,太子对着侍卫做了手势,这个幕僚被拖了下去……   --------------------------------------------------------   四皇子总算从沮丧中慢慢恢复过来,他头一次打开了他带回来的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时北行,天冷时穿的种种厚衣,苏婉娘为他做的护膝什么的,都在天暖时一样样地脱下,因为已经十分破烂,大多被扔了。他包裹里只有用一只护膝裹住的一个小茶罐,一本陶老官人手抄的心经和两只木雕的簪子。   四皇子把一只簪子给了丁内侍,丁内侍差点大哭起来:“殿下!您还给我带了东西……”   四皇子无力摆手:“叫我公子吧……”丁内侍等了四皇子这么长时间,等四皇子回来,他就又喊“殿下”了。   四皇子拿出那只茶罐,让丁内侍烧了水,在茶壶里只放了几片茶叶,一倒水,香气像爆炸一样,从壶中溢出,清淡中带着无法抵御的穿透力,片刻就满室茶香。连丁内侍都深吸口气,叹道:“真是好茶!”他又连吸几下,低声说:“觉得闻不够似的……”   这茶香与陶氏茶馆里的气息很相似,四皇子恍然间想起了那个笑呵呵的陶老官人,他说的那些疯话,自己听到的那飘渺的声音……   四皇子走到桌前,摊开纸,丁内侍忙过来研墨,四皇子提笔写下:“分权三方,兴商助农,重武强兵,重修律法,道德教化……”,他停了片刻,又写下:“尊重信仰”。他再次停了好久,才迟疑着写了:“崇尚自由”。像是看到了丁内侍不解的眼神,四皇子为自己加注:“自由,对善的选择”。   他现在回想自己的出行,就明白如果不是沈二小姐未雨绸缭地谋划,国破家亡已是难免。可就是这次能挡住北戎的进犯,权力机构中深入骨髓的腐败和贪婪,也无法让国家强盛起来,早晚有一天,内忧外患会再次逼迫中原改朝换代……可要改变这种情形,是多么艰难!谁也不会放弃到手的权力,人心充满贪欲,怎么可能上下一致地改制?这要经历多少代人不懈地奋斗,死多人,才有一线可能。中间任何变化,都会把这种尝试打回原形……   他不是个救世主,他是个不想放弃自己幸福的人。他不幸生为皇子,不愿卷入权力争斗,但可以在一边写写书,根据他对皇权的切身经历和洞察,以及那些沈汶所讲的致命之处,讲讲他所设想的能真的拯救自己家族的途径,虽然他也知道这些是空想,可也算是尽了自己一份力,日后能坦然面对列祖列宗。   四皇子深知人们对全新事物的不信任,要想说服人众,就要言之有据,谈古论今。他要打着复古的旗号,给自己的思想提供一个历史背景:将古代的禅让制度牵强附会到和平转移权力的步骤上,好好分析历史中所记载的君臣之间的种种权谋之术对皇帝的危害,作为将权力分割和律法独立的理由;还要研究律法,指出其中利于人治权治而不利于治人的种种不公不平所在,点明这些都是日后引起民变的隐患,他将倡议本着公平,袒护弱者的目的,全面修改律法……   为了博古论今,他必须通读经典。四皇子现在才理解了人们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意思,他不仅要再读四书五经,还要细读各种历史记载,其中《史记》就够他读一脑门子了。这次,可不是为读而读,是要带着他的目的去找证据,他需要从中找到现今权力机构的理论依据,再去质疑这些理论的合理和可靠性。他需要从历史长卷中,找到那一次次反复发生的相似漩涡,将其一一勾画出来,让人们看到这种重复的荒诞……然后,他才会小心翼翼地抛出他的建议,在每一条下,都细论其将给权力制度带来的影响,让人们看到好处,还要提供各种尝试的方式……   四皇子觉得他找到了他一生要干的事业!他完全可以想象,当他老了的时候,他将成为一个著作等身的思想家!他会和苏婉娘躲在沈汶的岛上,在饮茶下棋间,隔岸观火,尽情地书写他对中原社会新架构的空想,让有心有勇气的人去抛头颅洒热血,尝试他的理论。为了隐藏好身份,他不会用自己的名字,会以“路人”为笔名,连“蒋”字都省了,以免引起三皇兄的怀疑和猜忌。   说干就干,四皇子马上写了个长长的书单,让丁内侍给蒋家下次的来人带去,帮他找来这些书籍外加许多纸墨。虽然他准备日后去严氏书院时能大量阅读,可是现在的辰光也不该浪费才对。   做完了计划,四皇子才坐下来,端起茶杯。还未到唇,就已经闻到了清香,入口只觉清爽中夹杂着微苦,咽下时沁入心脾,齿间留香,引人回味……四皇子眼中一热,再次想起了那些旅程中的人们。虽然张允铮说日后他们还会再出行,可是四皇子却觉得什么都无法重演他这次的北行,那些惊心动魄的悲惨,那些充满了青春和朝气的旅伴们!青春怎么能重来?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的就是这种心境吧?他不必等到日后回想时才知其可贵,他现在就知道了。   --------------------------  镇北侯府,沈湘过了生日,迎来了让杨氏心惊胆战的十七岁。她让人做了面,全家人坐在一起,她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沈湘。沈湘也同样戒备着,浑身肌肉紧绷,眉头微蹙着,在杨氏要吃人的注视下,慢慢地吃了面。旁观的沈卓觉得沈湘像一只弓着身子的豹子,就等着杨氏说出一句有关亲事的话,她好一下子就跳起来,夺门而出。   其他人一定是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气氛,老夫人垂着嘴角,一个劲儿地捻佛珠。柳氏低眉在一旁伺候着,她的两个小孩沈玮和沈瑜眨巴着小眼睛,一会儿看看杨氏,一会儿看看沈湘,柳氏提心吊胆,怕他们说出什么来,时常给他们一个严厉的眼神。   满屋没一个人说话,这顿饭吃得很压抑。唯一不受影响的是沈强,他终于能坐着吃饭了,可还是不用筷子,拿着一把专门为他做的大竹勺,大口大口地把面条和菜连汤带水地塞到嘴里,呼噜呼噜地,非要弄得两腮爆满,才费力地嚼两下咽了。他把一大海碗面条全吃干净,双手抱起碗啊啊大叫起来,终于打破了屋子里的凝重。   老夫人笑着说:“快添上,宝贝儿吃得真多。”   杨氏憋着气,对老夫人说:“他都那么大了,别叫他宝贝了。”   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沈强:“强儿多大都是祖母的宝贝儿!”   杨氏不能跟老夫人争论,郁闷地坐到大家都吃了饭。沈湘起身行礼告辞,杨氏开口道:“湘儿……”   沈湘瞪着眼睛看杨氏,眼光里似乎有火焰,杨氏含泪了,咽了下口水,说道:“我生你时,特别高兴……”   沈湘不耐烦地皱了眉,杨氏带着哽咽勉强地说:“你前面是三个哥哥,我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女儿。”   沈湘咬着牙,等着行将到来的口角。   杨氏要哭了:“娘只是想让你过得好……”   沈湘紧闭着嘴唇,倔强地不说话。   杨氏叹了口气,带着哭声说:“只要你高兴,湘儿,你怎么样都成……”   沈湘突然哭了,一头扑到了杨氏的怀里,说道:“娘,对不住……”   杨氏摸着沈湘乌黑浓密的头发:“没事,没什么,湘儿是个好样的……”也出声哭起来。   沈湘大声哭了一场,弄得沈玮和沈瑜都在一边指着:“姑姑哭了……奶奶哭了……”柳氏低着头把两个小孩子抱下椅子,交给婆子们带出去了。   沈强过来扯着沈湘的手臂啊啊大叫,老夫人叫沈强:“强儿过来,让你大姐姐哭出来,这样好受些。”   沈湘和杨氏抱着哭够了,才肿着眼睛行礼告退,杨氏呜咽着点头:“你好好的,娘就满足了。”   沈湘出来,沈卓才追上去,笑着说:“哇,我原来还以为你们会吵架呢。”   沈湘使劲睁开肿眼睛瞪沈卓一眼:“你就不想好事!”   沈卓笑着说:“怎么不想?我们一起去看看小妹吧?这么长时间了。”   沈湘上次去没见到沈汶,就不敢常去,怕严氏带着沈汶出去玩,自己去寺庙会惹了别人的注意,抓了她们个现形可怎么办?听沈卓这么说,就有些迟疑。沈卓说:“你不去,我就自己去看看?”   沈湘马上说:“我也跟着去吧!”万一自己进去见沈汶不在,可以出来替她遮掩一下。   两个人定了日子,告诉了杨氏,杨氏为沈汶准备了些东西,沈卓带了上百侍卫,浩浩荡荡地出城去看沈二小姐了。? ☆、平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和珅那段,取自“忆闻”。   走了两天,到了沈汶住的寺庙,沈湘一敲门,里面应了,沈湘进了院子,苏婉娘笑着迎了出来,笑着说:“大小姐来了?”   沈湘愣愣地看着苏婉娘,苏婉娘不解,问道:“怎么了?!”   沈湘抓了苏婉娘的袖子就急匆匆地进了屋子,看到沈汶,火冒三丈地小声说:“你们真笨!都晒成黑球了!有这么在庙里静修的吗?你们是不是都玩儿野了?!”   沈汶笑嘻嘻地扑上来拥抱沈湘:“大姐姐,你好吗?”   沈湘很骄傲地把沈汶推开,扭头对苏婉娘说:“她不懂事,你怎么也不管着她?!二嫂呢?”   苏婉娘看沈汶,沈汶支吾着说:“二嫂,她说还想在外面玩两天……”   沈湘皱眉,可接着叹气:“二嫂也是,二哥不在,她一定闷坏了……”   沈汶又过来挽沈湘的胳膊,甜蜜地说:“大姐姐,我可想你了!”   沈湘想再甩开她,可强压着没动,板着脸说:“你最好盼着旱季长些,你把这脸上的黑色褪了,再养胖点儿,不然你一回府,肯定得让人嘀咕!”   沈汶使劲点头:“一定一定,我天天猫在屋里不出来。”沈汶接着问了下府中的事情。她出去这么多月,经历了许多,但留在京城人的日子和以往没大区别,沈湘三言两语就都交代了。沈汶和她聊得差不多了,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   沈湘想起来了:“三哥一起来的,你想见他吗?上次我来你们不在,我就没让他进来。”   沈汶说:“当然要见见呀!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他是不是又长高了?”   沈湘翻眼睛:“他长什么长?劲儿都用在坏心眼上了,怎么高?”沈卓比沈毅和沈坚矮,这是他永久的痛,天天想长高。   沈汶笑着说:“你请他去前殿的客房吧,我到那儿等着你们。”   沈湘忙出去带沈卓去了专门用于接待男宾的客房,沈汶这边和苏婉娘出来,沈汶小声对苏婉娘说:“你得把姐姐引开一段时间,让我跟三哥聊聊。”苏婉娘点头。   到了客房,沈汶对沈卓行礼,笑着说:“三哥看着是长高了。”   沈湘马上斥道:“小马屁精!”   苏婉娘笑起来,拉着沈湘的手说:“咱们出去走走,我那里有素点心。”把沈湘和她的丫鬟春绿带走了,好像是为了避免沈湘骂沈汶。   见外面没有人了,沈卓才吃惊地对沈汶说:“你怎么晒得这么黑?还这么瘦了?!这一路可好?”他虽然平素骑马习武,但是没有往远处真的旅行过,他以为去边关,就是一行人沿着路走上几个月,平远侯府给了护卫,沈汶有一个丫鬟陪着,加上沈汶的轻功那么好,应该不会那么难。他哪里想象得到中间要经过灾区和沈汶他们中途改向去的地方?沈毅和沈坚从边关送过来的消息也不可能说沈汶的事,所以他见到沈汶变得黑瘦,很是惊讶。   沈汶并不打算告诉他详情,只笑着说:“路上都很好,就是这些个月在外面的时间多了些,过些时候就该好了。”   沈卓知道时间紧迫,忙把京城最近的事告诉了沈汶。从太子怎么为皇帝推荐了道士,得了皇帝的宠信,三皇子怎么犟着性子……到皇帝让太子参政都说了一遍。   沈汶听了,只点了点头。   沈卓有些着急:“太子参政了,他会不会提前下手?”   沈汶慢慢摇头:“不会。他无法下手。”   沈卓问:“怎么无法?他现在能发号施令了,比如,他可以撤换官员,再比如,他可以强迫爹遣散兵士,或是向边关委派官员。”   沈汶冷笑:“他最好别随意发号施令,他这么干了,肯定有麻烦。”   沈卓不解:“为何?他有实权了呀?”   沈汶撇嘴角:“那算什么?皇帝还在,他若是聪明,就该夹着尾巴,凡事请教。”   沈卓摇头:“太子可不是那种人,他是长子,多少骄纵了些。”   沈汶嘿声一笑:“那样的话,他就要倒霉了。皇帝和继承人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汉武帝,武则天,可是满地都是。”   沈汶还没有说康熙立太子废太子,慈禧让光绪登基了,还又囚死了他。乾隆皇帝年轻时说不会比自己的皇祖父持位更久,结果他高龄,到了日子,就得遵从自己的诺言退休。他选了表面上最不想当皇帝的嘉庆帝。嘉庆帝就是穿上了黄色工作服,也还是要早请示晚汇报,怕老皇帝突然换主意,把自己又撸下来。据说和珅就是这时与新帝交恶。他一直受乾隆宠幸,无法骤然转舵,所以还是对乾隆特别热乎,对新帝冷淡。结果野史说,乾隆最后是被关在殿中饿死的,算是嘉庆帝忍无可忍,结束了这种尴尬局面,然后马上将和珅合家抄杀,出了口恶气。   现在朝中除了太子就是三皇子,而皇帝这些年明显不喜三皇子,所以太子不用怕有谁虎视眈眈地在一边等着换他,难免得意忘形。想明白这一点,沈汶就不再为朝事担心,对沈卓说:“我在边关见到大哥和二哥了,他们都挺好的。大哥有自己的卫队,二哥成了爹的左右手了。”   沈卓向往地叹息:“我也想去边关呀!怎么也得是个副官……”   沈汶说:“你在这里也很重要呀。”   沈卓自觉单薄地说:“天天就是跟三皇子叶大公子两个人磨叽,没多大意思。”   沈汶歪头说:“那个叶大公子可不简单,他好久以前就和三皇子有交往了。那时三皇子才多大?十几岁吧?皇后还在,叶大公子就敢结交他,还不让人觉得突兀,这就是才能。”那次去万花楼看万花舞,三皇子身边是谷公公和叶大公子。   沈卓点头:“对,简直没有他不知道人,三教九流,上上下下的,都给他一个面子,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能说!”   沈汶低声说:“他背后的叶中书,还有严氏门下的官员,都该在三皇子一边了,我就不信他们不会干些事情让太子难堪。所以,对于太子而言,此时参政其实并不是好事,偶尔的成功会比失败更可怕。”   沈卓终于信了,又问沈汶道:“你说四年大旱,这就快过去了吧?   沈汶点头说:“我生日之后就过去了。”   沈卓说:“那我得跟娘去说,要为你及笄礼准备了。”沈汶今年十五岁,该行及笄之礼,那个典礼至少要几个月的筹备时间。   沈汶马上摇头说:“正相反,你让她别做,等我回去了再说,免得……”   沈卓问:“免得有人说我们未卜先知?”   沈汶压低声音说:“不仅如此,我总觉得我及笄前后,太子会来给我一下子。等我回去了,慢慢地备典,让他有机会对我下手才行。”   沈卓严肃了:“你怎么能这样?这种事难道不该尽量避免吗?”   沈汶再次摇头:“总躲着也躲不过去,就让他下次手,然后能消停一段时间。”   沈卓有些担忧地说:“妹妹,我不想让你去冒险。”   沈汶笑了,眼睛两道弯:“哪里会有险?你不相信我?”   沈卓勉强地说:“我自然是信的。”   沈汶转移话题,小声说:“那个现在受宠道士的事你也别在意,太子没安好心。”   沈卓震惊了:“什么?!”   沈汶在沈卓耳边悄悄说:“我梦里,南渡后,太子为皇帝推荐了炼丹的道士,皇帝痴迷丹药,想求长生不老,可很快就死了。有流言蜚语说皇帝死得太快,太子就让人追查,结果查出来说是那个道士给皇帝的丹药有毒,他就让人把那个道士活活烧死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道士叫茅道长什么的,是京城边有名的霄云观里的观主……”   沈卓嘴半张:“他推荐的就是茅道长!可是现在,是现在呀,早了?!”   沈汶点头:“早了三年,太子想让皇帝……”沈汶翻了个白眼。   沈卓目瞪口呆,半晌后才说:“怎么办?!怎么办?!”   沈汶撇嘴:“有什么怎么办?他最好别动手,动了的话,不正好吗?”   沈卓慢慢地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明白沈汶有了对策,太子一定跟以前一样,多做多错,感慨道:“皇家的人是怎么了?那可是他的亲生老子啊……”   沈汶严厉地对沈卓说:“这事可绝对不能告诉三皇子!”   沈卓忙说:“我明白!我只要守在他身边就行,其他的,一概不知。”他又想起沈强的事,问道:“那个谷公公说四弟得出来习武,总这么夜里去时间太短,他怎么才能出来呀?”   沈汶想了想,告诉沈卓:“就想法让他到庙里来呗。”   沈卓点头,估计着沈湘她们快回来了,忙问:“你真觉得我高了?”   沈汶坚定地点头:“当然啦,至少有两寸吧……”   沈卓皱眉道:“你不是在骗我吧?我总得背那个黑胖子,把我都压矮了!”   沈汶忙说:“怎么会呀?三哥比我高多了!”   沈卓鄙视沈汶:“比你高算什么?得比大哥高才行。”   沈汶好心地说:“三哥,白天做梦也不能太多……”   沈卓对沈汶握了下拳,可是压根儿没挥舞,等着沈湘回来了,两个人就离开了山寺,回京城了。      次日,沈卓心情大定,去三皇子那里,发现三皇子一如既往万事不挂怀,叶大公子也很风轻云淡地轻松,根本无需他宽慰。他没找到将沈汶的分析转述一下的机会,很有些失落。   --------------------------------   边关,季文昭和沈坚已经完成了对军队的改编,裁减下了几万老弱兵士,准备开始城防建设了。为了便于管理,季文昭推出了身份牌:将城区划成三乘三的九方宫,每宫编了号,成为第一位数字,其中又再划了九个区,再编号,成为身份第二位数字……进而是男女以及十二生辰,各成数字,一串下来,一看就能大概知道此人住在城中何处,属什么的等等,便于查找。   正在季文昭忙于调人入户调查,给每个居民烫发竹牌时,镇北侯就接到了太子让他将裁减下的兵士遣入内地剿匪的旨意,并说如果有违,将有严罚。   镇北侯把沈毅沈坚和已经成功进位为第一谋士的季文昭都叫入中军大厅,皱着眉将收到的黄色函件递给了季文昭。他对皇帝突然犯病一样让他遣兵剿匪很不解,问道:“我们已经照旨裁员了,怎么还要派兵内地?这也太过分了!这是不是有北戎之人行了反间计,让皇上疑心于我?是不是不久皇上就会找个借口将我替下了?”   沈毅沈坚和季文昭早就知道太子代皇帝参理朝事了,一看就明白这十有八九是太子的意思,但对镇北侯完全不能暴露以沈汶为首的团体与太子的角力。   沈毅嘴角显出冷淡的笑:“侯爷不必担忧,现今朝廷无粮无兵,能让谁来替父亲?皇帝若真的那么干,侯爷大可挂帅而去,众多兵将也会退伍离开边境,新来的人拿什么守卫边关?”   镇北侯斥责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真那么干,北戎立刻出兵,多年旱灾,我朝已无迎战之力。北戎掠夺百姓,比虎狼更甚。我们一退,江山不保!我沈家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百姓守在这里,就是皇帝真的要换下我,你们带着兵将也不能离开,要死守在到底!”   沈毅阴沉地说:“若是皇帝有换人之意,那还存了好心?来的人必然找茬把我们一个个摘出来弄死,我们留下来也不见得能守卫什么……”   镇北侯气得拍了下案子:“你胡说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太子有偏见,你就去与三皇子交厚!现在太子参政,皇上如此行事,必然是因太子对我家不满,皇上偏向太子!三郎是不是在京城太接近三皇子了?!”他一个武将,长年在外,对政事很不在行。觉得就是太子参政了,从京城下来的旨意,也必然是皇帝的意思才对。   沈坚见父亲发火,微笑着说:“这我倒是没听说……”   镇北侯皱着眉说:“可我听说京城里三皇子‘文有叶大,武靠沈三’,这不就是三郎吗?!”   沈坚忙说:“那都是传言!侯爷不要偏听偏信,我怎么就没有听说。”他看向沈毅和季文昭问道:“你们听说了吗?”   季文昭专心看信,沈毅眼皮都没掀:“三弟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家伙,在家时我经常打他,他能干什么……”   沈坚压着笑,对镇北侯说:“侯爷,三弟您还不知道?天天就想玩闹,三皇子怎么会依仗他呢?定是人瞎传的。”如果镇北侯认了真,把沈卓也叫到边关,京城里就没有一个沈家男儿了,沈汶会不会不方便行事?   镇北侯多年没有见到沈卓,上次离京时,沈卓还是个男孩子,与两个成年的儿子相比,的确性子跳脱不成熟,怎么也不像可能成为三皇子左膀右臂的人,他半信半疑了。   季文昭终于放下了文书,很认真地说:“侯爷,我们可以回报朝廷,将听从旨意遣兵,并把兵将的明细送往京城……”   镇北侯摇头道:“我们已经兵粮短缺,兵器马匹也不富裕,岂可再分兵剿匪?”   季文昭说:“皇家旨意在此,若是不遵命,就落了把柄,侯爷一定要谨慎,听命调遣,才显得恭敬……”沈毅沈坚疑惑地看季文昭,季文昭很郑重地接着说:“……至于旅途军需,我们力所不逮,只好放下自尊,向朝廷开口了。”   几个人一愣,才哈哈笑起来。   镇北侯一拍季文昭肩膀:“文人就是狡诈!我实在没这个脸,你来做吧!”   沈毅和沈坚附和说:“就是,就是,就看军师的了。”   季文昭很傲然地说:“区区小事,我大笔一挥,一蹴而就。”   于是季文昭写了份饱含了热情和无奈的奏章,首先是坚决拥护朝廷的旨意,马上分调出了裁减下的将士,准备执行剿匪任务,并附上了详尽的名单。可是临行之际,却苦无粮草军备。常年旱灾,军粮已近枯竭,边关战马紧缺,马车陈旧,兵器老破。季文昭以镇北侯的名义泣血请求朝廷增派军需粮草,顺带又疾呼警惕北疆动静,北戎在边境搭建兵营,要长久对持,大战只是早晚……反正是写得特别真诚特别感人特别有说服力。   镇北侯阅后大为首肯,签署盖印,深感身边有个头脑灵光的文人真是非常方便。   既然表示对朝廷旨意的遵守,就要光明正大才对,季文昭自然选择了公开奏章内容的题本,到太子手中时,已经在收取、分检奏章的部门多多传阅了,自然很快就弄了个尽人皆知。   叶中书严敬等人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马上指示门生们广造舆论。   建朝后,虽然也有别府的军兵,但沈家军却是最有名的,也许因为其他边境的外围都没有北戎那么强悍的敌人,以往的战斗没有那么激烈。比如平远侯将南疆平定后,南疆就一直沉寂无声,所以平远侯才能放了军权。西北的战线也一直没有战事,守着漫长西北战线的定西侯已然老迈,可还能应付。北方一直是大患,而人们也都知道沈家军是最强大的守军,心中才感到安全些。现在众人知道这支劲旅不仅已经削兵减将,而且连军粮都快没了,内地剿匪都不能成行,谈何抵抗强夷?人们的安全感大减!   一时间,朝野市井各种声议骤然而起,大多是批评朝廷对沈家军不够支持。   太子并不认为外面的议论有什么用处,他是给皇帝写奏章简要的人,还可以让他不喜欢的奏章消失。他可以任免官员,朝堂上的人也大多是他的人了,市井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该不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也很配合太子,连朝会都减到只去逢五之会,平日与茅道长的谈道拉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主要内容。这么等了两个多月,看着差不多了,皇帝才准备出手纠正一下太子的错误。   这日临去上朝,皇帝对孙公公说:“他从小就急燥,可长这么大了还是沉不住气!没有站稳脚跟就折腾,一次两次了,总也不学聪明些,朕真是烦了他!”   孙公公忙上前来说:“太子还是需要陛下的教导。”   皇帝对孙公公说:“你还算是朕的人,朕原来以为你会去提醒他,你倒是没有。”   孙公公噗通跪倒在地,全身哆嗦:“陛下!奴婢是陛下的人!真的!只是有时替太子传个话,说两句好话,可奴婢真的是陛下的人!”   皇帝慢慢地点头:“这才好。这段时间,朕发现许多人都对朕鬼鬼祟祟起来,大概是想着怎么去讨好东宫了。朕这是还没死呢,他们就变了心意……”他语带感慨。   他指的不仅是太监们,还有后宫的那些嫔妃们。别以为他不知道每次太子过来请安时,就有人花枝招展地往前面晃悠。连自己最宠爱的薛贵妃,也竟然言中语里问起了自己的孩子们小时候有趣事情。自己孩子现在就剩下了太子和疏远的三皇子外加一个残废的四皇子,她对谁的小时候感兴趣?!以为自己不明白?这帮势利眼!   孙公公连声说:“陛下!奴婢忠心陛下!完全没有过二心!这段时间一点都没有露出陛下的事儿!”幸亏他存了心眼儿!皇帝并不是真想授权与太子,只是想让太子帮着搭把手。过去贾皇后在位时,下大力拉拢了他,让他有时告知下皇帝的意思,或者为太子说说好话。现在废后死了,是不是再帮着太子,可就全看他的心思了。他没有去告诉太子皇帝其实天天盯着他呢,一方面是怕皇帝知道,一方面是这些年太子并没有对他有过什么许诺,如果有朝一日太子真接过了大权,自己这个皇帝身边第一太监的位置就没有份量了,太子身边的第一人可不是自己。还是让皇帝长久地掌权,太子最好别早出头才是。   皇帝笑了一下:“有些人是听不进去劝的,非得打得疼了才学乖。”   孙公公颤抖着:“陛下英明!”   皇帝满意,说了几句,最后道:“你去安排吧。”   孙公公这才起身,低声说着:“奴婢一定照办。”先退了出去。   到了朝堂上,大臣们一一面奏事宜。现在,能在朝堂上立足的,都是吕氏中人或者是明哲保身,绝对不会惹事的人。太子放出了话,皇帝不喜灾情之报。而且,大家也都明白了:到现在,朝廷该做的都做了,除了皇上祭天、下个罪己诏之外,没别的法儿了。所以谁也不想惹人讨厌,就启奏些鸡毛蒜皮的好事,比如何地出了百岁祥瑞老人,哪里发现了几百年的灵芝之类的事。   皇帝含着微笑听着,看着很心满意足,太子也心情愉快:这种大权独揽的感觉真好!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喜欢谁,升官;讨厌谁,贬官;不想让皇帝知道的奏章,压下毁去。每天看到的都是别人殷勤的笑脸。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吕氏的支持,自己还得看太子妃那冷淡讥讽的脸色,自己的生活就几乎完美了……   正思想间,有脚步时,接着是殿前侍卫将人按下的声音,一声哭诉:“陛下,奴婢冤枉啊!饶命啊!……”声音被堵住了。   太子皱眉:“打出去!”   皇帝微抬手:“怎么回事?朕还没有开口,你就为朕做主了?”这话一语双关,太子马上恭敬起来:“父皇,此时是朝堂议事之时,非品级之臣不能上殿,岂能容无名之人在外喊冤?也许是个刺客呢?”   皇帝偏头对身后的孙公公说:“去,看看是不是个刺客。”   孙公公点头,不看太子盯着他的眼睛,走出了大殿。满朝堂的大臣们寂静无声,太子怀疑地看向一边站着的三皇子,见三皇子一脸没兴趣的表情,想来不该是他的手段。   不多时,孙公公进来,到了皇帝身边说:“是个接收奏章的小太监,他自己存了份草录单子,今日上面问起了几份奏章的下落,他拿出了草录的单子对照,可发现与正式的奏章录入记载不符。上面的人要把他杖毙,他觉得自己没错,就逃过来喊冤……”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得见。   皇帝笑起来:“竟然有这样的事?奏章还有录错的?让他进来,朕问问他。”   太子走出一步说:“父皇,这等小事,孩儿可以去办,父皇可以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皇帝还是笑着,可那笑意变得冰冷:“收取奏章的草录和正本竟然有不符之处,这说明了什么?太子可有什么猜想?”   朝堂上面没人出声,太子额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收取奏章“草录”“正本”的事!他结巴着说:“这明明、这明明是那个太监私录……私录奏章的收取,这是不允许的!该处死他!”   皇帝对外面点头说:“带人进来,对他说太子要处死他!看他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的朝服都已经透汗了,他面向皇帝,眼泪汪汪,结巴着:“父皇……父皇……”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眼中满是轻蔑,太子忽然明白了:那个所谓什么草录了所收奏章的太监,是皇帝的人!   太子的眼泪流下来了:“父皇……父皇……”   在一边看着的三皇子都不由得皱眉了,眼睛移开,不想看这幅皇家父慈子孝的画面。   皇帝哼了一声:“我朝连年干旱,就是因为有人为人不孝不忠,不诚不信,擅权营私,蒙蔽君父。现在朝野之间怨声载道,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   太子终于跪倒了:“父皇!儿臣不敢啊!儿臣所为实在是为了减轻父皇负担,因儿臣见识有限,所做也许有误,但绝对不是对父皇有半点不忠不孝之心!父皇明鉴!”   群臣纷纷下跪:“陛下,太子最近殚精竭虑为陛下分担国事……”   “皇上,太子乃是真心尽孝,虽然有差,也非致命错误……”   “陛下,太子常说陛下乃千古明君,光照万代,自己是飞荧之光,根本无法和陛下相比的……”   “圣上,太子一心为圣上着想……”   听到满堂都是为太子辩解的话,皇帝冷笑了,对孙公公说:“去问问,看看草录之所收奏章和正本差了多少!”   太子浑身打颤,膝行向前,到了皇帝的台阶下:“父皇!儿臣错了!”   朝臣们还不明就里,接着说好话:“陛下,太子殿下已幡然悔悟……”   “太子殿下实在是真心实意……”   见皇帝脸上冷意愈浓,太子扭脸大喝道:“都闭嘴!”众人当场愣住,太子转脸对皇帝哭了:“父皇!儿臣真的错了!父皇恕罪!”   此时孙公公进来了,见此情景就站在了一边,皇帝看向他,命令道:“说!”   孙公公小声说:“草录与正本,相差一千一百四十七份……”   一时,满堂静寂。朝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敢毁去这么多奏章!当然谁也不会感慨那些文臣们日以继夜辛勤笔耕的成就。到这个时候,大家也明白了:那个殿外喊冤的太监明显是皇帝的棋子,就是为了揭露太子这一行径的。若是两本记录相差几十份,甚至百份,还可推究到人的遗失散落之过,现在相差如此之大,可见太子不仅毁去了奏章,还篡改了录入名册。这是有意蒙骗皇帝啊!如果是别人敢干这事,就是罪该万死,可这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朝臣们心中极为纠结:如果不抨击太子,皇帝就知道自己不忠于皇帝了,现在皇帝还在位,当堂就能罢官免职。另一方面,如果抨击了太子,他以后登了基,还能饶了自己?怎么办?!众多人臣内心煎熬,都皱着眉,一副无措的样子。   三皇子紧闭着嘴,在一边郁闷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高兴,只觉得很烦心。   皇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没有落井下石,还算是个念情的人,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一个温婉的微笑,心中猛地刺痛……他马上晃了下头,打点起注意力,看着匍匐在脚下哭泣的太子和一朝哑口无言的臣子们,脸色显出怒色:方才为太子求饶有满殿的声音,现在发现太子真犯了错,竟然没有一个敢公然批评他的!   终于,有一个臣子见到皇帝的脸色,又想到了皇帝方才骂太子的话,领悟到了皇帝今天这番做作的意义:四年旱灾已经耗尽了朝廷所有的钱粮,现在就是皇帝祭天、下罪己诏的时候了。皇帝不想丢这个脸,他骂太子不忠不孝,蒙蔽君父,当众把太子弄得这么狼狈,这是想让太子替他去祭天和下罪己之书吧?   这个臣子小心地说:“陛下,太子所犯之错重大,可通过祭天,向上天忏悔,并代皇帝向上天祈雨。”   太子一听,立刻说:“父皇!儿臣真的错了!望父皇宽宥孩儿吧!请让儿臣前往祭坛祭天请雨,向上天忏悔一己之罪,也求上天的宽恕!”   皇帝脸色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朕的太子,日后要接替朕坐这江山。”是接替!等朕死了以后!“你身为太子可行为不检,让朕甚是失望!生为皇家之子,所作所为,关乎天地之平和。你所为多有不妥,是以天降灾情以示警,你也该去祭天悔过,为百姓祈雨。”这么一说,就把灾情可能有的人为因素,推到了太子身上大半。   太子心中恨得要死:敢情这四年旱灾都是我行为不检造成的了?亏你敢这么说!你是个皇帝,竟然不说是你做的事不对,却抓我当替罪羊!太子根本不信这些什么因为人的行为不对才造成了天谴的原理,这明显是皇帝玩儿的一个政治手段,就是想当着众臣打他一个耳光。可是他再恨,再恼,也不能露出分毫,还是悲惨地哭泣着说:“多谢父皇原宥!儿臣一定潜心向天忏悔,从此洗心革面,忠心孝敬父皇,绝对不敢再做违拗之事。”   皇帝板着脸:“那些近两月罢官的官员,官复其职,那些提拔的,免去职位。从今起,太子所总结之奏章要三皇子过目,以定准确之度。”他几句话,就把太子两月的经营化为乌有。   太子惊呆了,抬头看皇帝,皇帝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太子连忙低头说:“是!”   三皇子皱着眉,刚想推脱,可又想起平时叶大公子在自己耳边的唠唠叨叨,只好皱着眉行了下礼,说道:“谢父皇信任。”   见三皇子那副不买账的表情,皇帝心中有火儿,第一万次骂三皇子不识好歹!   皇帝起身道:“罢朝!”气呼呼地离朝而去,留下瘫软在皇座前的太子和噤若寒蝉的臣子们。   三皇子回去对叶大公子和沈卓说了,叶大公子出声笑起来,三皇子看他,叶大公子知道三皇子心中对手足相残的看法,马上整肃了脸色:“没什么,没什么。”   沈卓也暗松口气,心说沈汶真是对的,不管是怎么回事,太子明显是被黑了,不禁感慨道:“真像……人们说的,偶尔的成功比失败更可怕。”   叶大公子拍手叫绝:“太对了!太对了!真是绝句啊!”   三皇子却叹气了:“父皇让我读他对奏章的总结,我哪儿有这个心思!”   叶大公子捶胸顿足:“这就是平分国事,平分国事啊!皇上是让你制约太子的权限!”   三皇子一副不屑的表情:“可我不想读那些废话!那些要军需的奏章,变成了一句话,有什么用?”   叶大公子无奈,对三皇子说:“只要总结不出大错,皇帝就还是知道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冷笑:“他知道了又如何?这些年他的态度还不明白?他不想增兵镇北侯。反正我懒得看,要看你们看!”说完起身去练武了。   叶大公子只好对沈卓说:“我们两个一起帮着他看吧。”   沈卓一拍胸脯说:“放心,在下文武双全,看看奏章的总结有什么难的!”   叶大公子面露些鄙夷:“虽然文人相轻不好,但是我的确不能苟同你对自己的看法。”   沈卓笑着说:“咱们练武场上去试试?看看你是不是能苟同一下?”   叶大公子站起来说:“我比你们大了快十岁,有家有室的,看你们这些人,真是太幼稚了!”说完急步走出,回家了。   叶大公子回了府,一见父亲就一下扑过去,对父亲深深施礼,起身道:“父亲深谋远虑,真是现世诸葛!”然后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叶中书长出一口气,捻须说:“那些孩子们真没白写,我听说市上一时纸贵,可见有多少人做了这事,不仅仅我们这边的人。”   叶大公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拍了下手,对叶中书说:“爹,沈三说这就是偶尔的成功比失败更可怕,简直是应景极了。”   叶中书也笑了:“爬得高摔得狠就是这个道理,来,我们喝一杯?”叶大公子受宠若惊地点头,父子两个人喝了一壶。   严敬那边日后也得到了全部的报告,他小声叹道:“一千一百余份哪,除了我们,叶中书也定是下了死力,大概,柳老夫子也没有袖手……”   旁边的人说:“可喜的是我们那些被免的官员也官复原位了。”   严敬点头:“从此后,太子就不会再随意任免官员了。”太子过去精简官吏,是在皇帝的认可下,自然做的顺手。现在才知道自己单干,却不会被允许的。   京城里的议论不久也平息下来了,大家知道太子要去对天忏悔了,沈家军剿匪的事不了了之。有人猜测让沈家军分兵是太子的主意,皇帝不同意!但是皇帝并没有挑这个茬儿,不知怎么就一弄,既没有给镇北侯脸面,又不会让太子把沈家军整垮了,皇帝真是厉害。大家觉得皇帝还是明白事儿的,不懂事的是太子。有人又提起许多年前太子和镇北侯次女的计较,都觉得太子怎么没完没了的?   最不高兴的,当然是太子了。? ☆、孤独 ?  夜深人静之时,太子在黑暗里摸索床头,一个暗格里,几个小盒还在。太子轻轻关上暗格,无声地细细吐出一口气,平躺回枕上。   这些夜里总是这样,他一定要摸摸那几个盒子,才能安心入睡。那些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当初,他册封为太子,贵为皇后的母亲把多年安插的各色眼线人脉交给了他,也给了他几个盒子。母亲轻声地告诉了这些盒子的用途,并让他好好收藏,以备不时之需。年少不不懂事的他,当时还颇觉得母亲手段粗俗。   母亲贾氏生于市井小官之家,就凭着一股子冲劲儿和肆无忌惮,做上了皇后之位。太子长于深宫,从小就在太监和宫女的私语间听到种种死讯,年纪大些曾经觉得母亲不擅权术,有些鲁莽。现在他才惭愧自己的幼稚,如果有实力,何须耍什么阴谋诡计,直接要了人命就是了!若是一贯强势的母亲还在,还是皇后,自己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父皇公然羞辱。如果父皇这么做了,母亲为了自己,定会下手的……   可是母亲不在了,他必须靠自己。既然父皇不仁,就不要怪自己不义。现在太子不再纠结是否下手,而是发愁要找什么人能把东西送到皇帝嘴里去。皇帝身边的孙公公是大总管,殿上的行为来看,他可是不会帮助自己的。这件事,一般的太监宫女都指望不上,要多铁的忠心才会让他放心地托付这事?而且,如何才能绕过孙公公?……如果自己亲自给父皇捧送饭食,父皇最可能的是让自己也吃上几口。若是父皇最后一同用了,自己受点伤也算值了,怕就怕父皇让自己吃了,结果父皇根本不吃!那不害了自己了吗?……早知道这么难,光安排这事,大概就得一两年,自己就该早下决心,不该等到现在……太子在碎碎念中朦朦胧胧地睡去,恍惚里看到自己挥着手臂大声地咆哮:“朕是皇帝!皇帝!”他在梦里笑了。   ----------------   平远侯拧着眉毛,读了两个儿子的信,尤其是张允铮的,还读了两遍,最后骂了一句:“这个混蛋!”他有点儿不想给李氏看这信,但是李氏想这两个儿子快想疯了,又担了那么多心,平远侯就把有关机密的那页留了下来,只给李氏看了张允铮写的家长里短的那页。   果然,李氏一读就看出来了,她指着信几乎尖叫:“他在外面有人了!”平远侯暗叹,当然了,他带着个小姐走了这么一趟,看来是得娶人家了,但是脸上带了些诧异地问:“夫人为何这么说?”   李氏瞪着眼睛:“他不让家里给他议亲,他有人了!侯爷,我早就说过呀!他有人了!亲事怎么能不让父母做主?!这个逆子!肯定是被个狐狸精迷了心窍了!他不是被人骗了吧?!侯爷,你快去查查呀!他那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啊!这要是让人伤着了可怎么好……”李氏哭了。   平远侯哭笑不得,忙说:“那个混小子谁想要?说三句话就要打架?要是他想……”   李氏使劲摇头:“不行不行!得我来给他挑!我可怜孩子!没出去过,心地又好,特别容易上当啊!儿啊!娘对不起你……”   平远侯望天:他还没出去过?!赶快坐到李氏身边:“夫人不必担心,那个混小子长大了……”   李氏泪水飞溅:“不大!不大!明年才弱冠呢!我的儿!我一直想着给他挑个知冷知热温柔贤惠的,好好照顾他,可不能委屈他,他怎么能不让我给他看呢?一定是个狐狸精!侯爷,你去找出那个女子来,我去说说她……”   平远侯真害怕!忙说:“好的好的,为夫去找,夫人别哭了,也许那个混小子外面没人,是真的不想议亲呢?”   李氏擦脸的手帕停下,片刻后,声音尖锐地说:“他难道喜欢男的?!不成亲了?!那怎么行啊!侯爷!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平远侯无奈地说:“不是不是,还是夫人说的对,他在外面有人了……”   李氏又哭了:“定是被人骗了,我可怜的儿啊……”   骗了她孩子的沈汶,此时在山寺里过得很悠闲。有时,沈汶也会想念张允铮,可更多的,是在脑子里一次次排演日后的程序。许多棋子已经在了位置上,沈汶的身心完全倾注在了这一盘大棋上。山寺里有时的木鱼声和尼姑们的唱经声,会让她凭空感到不协调,但是她不愿多想,她像是已经滑落半坡的石头,只能听从重力一路冲下去。   每天太阳未落山,她就开始打坐。那次在海上,她用意识力解绳子,虽然透支了,可是也让她进了一步。有时,运用了意识力后,她的意识脱离身体,能从空中看到端坐着的自己,周围是一片黑暗的迷雾。一旦察觉,沈汶总是急忙归位。她并不想探求虚空,这里有太多她需要处理的事情。可是她留恋那种无忧无虑的安详,每次从打坐中清醒过来,她都能感到全身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   八月底的一天,太子带着众多东宫文臣和一些对他表示支持的朝臣前往祭坛读忏悔书并举行祈雨仪式。   早上走时,太阳还毒辣辣的,到了祭坛处,天就莫名其妙地有些阴了。   太子旱灾刚起时强烈地盼望下雨,但此时此刻,他可并不希望下雨!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恐惧也许有引力,能把所恐惧的东西给招来,就在太监大声宣读太子罪己忏悔书时,天边一声响雷。众人听了,惊得变色。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读着忏悔书的太监不能停下,只能接着读。为了向皇帝表示衷心,太子这篇忏悔书写得漫长无比,从小时候没听皇上的话背书写起,哩哩啰啰,没完没了。太监正阅读间,雷声越来越响,等到太监念到最后一句:“吾诚心悔过……”当空天上咔嚓一声,一阵雨滴洒下,随着太监的结束语,转成了一场大雨!   在场的众人欢呼了几声,都为这久盼才降的好雨深感兴奋,可转眼一见太子,又都努力敛了笑容。太子的脸色铁青,扭曲得要变形。人们纷纷去找雨伞或者用外衣遮挡头,来掩饰尴尬。   雨下来了,祈雨的仪式还要进行吗?大家谁也不敢问询太子,以免撞个霉头,只能继续祈雨,直到一个个淋得透湿,才结束了这次祭天之礼。   过了两天,“太子罪己祈雨,大雨应声而下”的流言就传遍了京城。谈论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一副“你明白吧”的神秘表情,最后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之类的话佐证一个得到公认的结论:太子的确行事不端,他应该早忏悔,也许还能少旱两年。   皇帝见降了雨,心中大喜,也特感庆幸!太子一罪己,天就下雨了。如果是他去下了罪己诏,然后下了雨,实在太损伤自己的威信了。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个,可保不住有那些愚昧的百姓信这种事,再有些让别有用心的文人拿这来恶心他,那会多么不愉快。   上朝会时,朝臣们纷纷说:“陛下英明,遣太子祭天祈雨……”   皇帝这次心满意足地笑了:灾年过去了,他最大的烦心事没了。太子也得了教训,该小心理政,不存非分之想,还有三皇子牵制着,皇帝终于可以好好松弛,养身调息,追求健康!他虽然嘴上说只是要养生,可是他心里何尝不想有一天他真的能像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一样,身轻如燕,鹤发童颜,长生不老……   这场雨一下,杨氏就欢愉地开始让人准备去接沈汶回府了。旱灾已经过去了!   可惜她高兴得太早了,这场雨后停了两天,就是连续的大雨,上天像是攒够了四年的雨,一气儿下了个痛快。道路泥泞,人们行走艰难,接沈汶的事只好耽误下来了。   不仅是京城,其他地域也开始降雨。由于长年干旱,地表草木皆枯,无法护住土壤,许多地方传来滑坡山崩之类的消息。可百姓还是舒了口气,毕竟旱灾过去了。有了雨水,地上怎么也得长些东西吧?比光秃秃的要好。   谁想到,大雨小雨下了整整一个多月,渐渐变成连绵秋雨,没完没了。   杨氏急得每天往天上看,就想等着个晴朗的天好去接沈汶。她怕雨天回来,马车会出事。等来等去就入了冬,冷得瘆人。杨氏让人给沈汶带信,说天晴路好就会接她,让她收拾好了等着。   太子自从祭天后就落下了毛病,每次上朝时,如果有人看了他一眼,他就觉得那个人在鄙视他。如果有人在他走过时窃窃私语,他就心中怒火骤生,觉得那些人在嘲笑他,说他一罪己,上天就下雨了……   到了朝堂上,他一句话也不主动说了,只天天低头站在皇帝下面,问到他头上时才会简单地答上一两句,简直成了三皇子。下朝后,他郁郁地回到东宫,宫殿里静静的,没有了众多的女子,只有一个说话都不大声的太子妃。   到了与太子妃见面的日子,太子走入寝宫,只觉得经历了一天紧张的自己又走入了另一个战场。太子妃窄小的脸庞化了精细的妆,掩去了她皮肤上的细纹和眼下的浮肿。她看着太子时,小巧嘴角边挂着一丝阴阳怪气的讥讽,走过来行礼道:“殿下辛苦了。”   辛苦?!的确是辛苦!这么与人争斗,这么苦苦坚持……还要面对你!   太子妃见太子阴沉的脸色,笑容明显了些,也不管太子没有回礼,起身说道:“来人,伺候殿下歇息。”   你让本宫歇息?偃旗息鼓?这样你就可以看笑话了吧?看着本宫败落……   太子坐下,看着太子妃说道:“爱妃今日浓妆艳抹,看来是有喜事了?可是怀了身孕?”   太子妃脸色一滞,可还是保持了淡淡的笑意,说道:“有太子这样专心致志地关爱臣妾,喜事不是早晚的?”那又如何?你不还得总来?   太子冷冷一晒,说道:“爱妃之下颚愈加尖瘦,人说如此之相必难有子,爱妃所见之郎中可有相应对策?”自己不行还有什么办法?   太子妃也冷笑了:“太子殿下真是有心,郎中说只要臣妾好好保养心情舒畅,有子也非难事。”你得让我顺心才成。   太子哼了一声说:“以往后宫几月就有一人怀孕,倒是没人点醒本宫要让谁高兴才成。”   太子妃真的微笑了:“可惜那些人福缘浅薄,到底没有给太子留下一儿半女……”   福源浅薄?太子似乎看到了一个笑容和善的面容,他猛地站起身,到了太子妃面前,狞笑着说:“那让本宫好好看看太子妃这个福缘深厚的人的本事吧……”   当着一众太监宫女的面,太子一下就将太子妃的衣服扯开,露出了肩头,屋子里众人急忙回避,纷纷从门口出去。太子扬手一个耳光把太子妃打在了地上,可还是笑着说:“太子妃怎么坐都坐不稳了?这个位子你不是特别喜欢吗?”   太子妃忍住眼泪,依然声音平稳地说:“殿下玩笑了,臣妾可不像殿下那么爱着那个位子,虽然软得像滩泥,可还是得靠着别人的辅助,死扒在上面……”   太子一边撕开太子妃的衣服,一边扯了太子妃的头发往床上拖去,嘴里说:“爱妃真的知道如何助兴,知道本宫喜欢驯服烈性的,就这么讨好本宫的口味……”   跑到殿外的人们并没有听到太子妃的哭声,只是偶尔几句刻薄的话,不久太子衣衫有些凌乱地出来,大声地呸了一下说:“不能下蛋的母鸡,干巴巴的,真是没味儿!”被太监们拥着走了,其他人才敢进去收拾。   太子妃已经没有了任何羞耻感,死尸一样闭着眼睛任自己丫鬟宫女帮着她清洗,可她紧闭着的嘴唇泄露了咬实了的牙关。   这么折腾过一阵,东宫更加安静了,死寂如无人之地。   大家谁也不敢弄出声响,唯恐被作为撒气的靶子。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早晚有一天,这两个人会有一方杀了另一方。如果太子妃哪天真的有了孩子,大概会下手杀了太子。而太子一登基,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太子妃吧?可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能赢。太子虽然掌握着生杀大权,可他需要儿子。他必须有个孩子,所以他还是照日子来。太子妃若是在太子登基前有了孩子,就还有胜算。而且朝堂上,太子也需要吕氏的支持。所以,只要太子一天不登基,太子妃就有着一天主动。这么看着,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主子,只能小心翼翼观望,等着那个最后关头的到来。那时,能逃走赶快逃走,成王败寇,输了的那个肯定是要死的。   太子也同样明白,他回了自己安寝的宫殿,沐浴更衣,才让人上了酒食。在太子妃那里,他一口水都不敢喝,更别说吃饭了。   太子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喝了几杯酒,上了床,黑暗里摸了暗格里的盒子才睡了。   他做梦了,梦里,他又揪着太子妃一通撕打,他打得非常畅快,根本没有现实中的束手束脚。太子妃被打得满头是血,大声哭泣着,太子哈哈大笑,忽然,太子妃扬起的脸变成了四公主的脸,太子的狂笑戛然而止,生生地从梦里惊醒过来,窗口窗纱微白,天还没有亮。   太子竟然睡不着了,他半闭着眼睛又躺了会儿,就坐了起来,只觉得疲惫不堪,头大如斗。他情绪恶劣地洗漱后,准备上朝,临走时问前来点卯的心腹幕僚:“派往北戎去看四公主的人,回来了吗?”   幕僚忙回答:“我们每月都派人,到现在没有回来一个。”   太子心中涌起极为不祥的感觉,双眉紧蹙。他决定在上朝前去见见皇帝。   下了一夜的雨到早上时停了。宫里湿气弥漫。   太子到时,皇帝刚刚在庭院里完成了晨练,正与茅道长一路说笑着往屋中走。太子远远见了皇帝,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忙整顿神情,上前请安,努力笑着说:“父皇气色甚好。”   皇帝笑起来:“朕一直与茅道长练习导引之术,近来觉得背比过去还直些了,但愿能如此十年。”   茅道长笑着说:“若是背直,何止十年,三十年都该可以的。东汉葛洪倡养生以不伤身为本,一辈子奔波,到了八十,背不驼,腰不垮。”   皇帝很高兴:“好,那朕就背直三十年吧!”   太子僵笑着:“愿父皇万寿无疆……”   皇帝笑着说:“那就借皇儿你的吉言啦,皇儿有什么事?”   太子小心地说:“父皇,四皇妹嫁给北戎已然近两年了。这期间毫无信息往来,不知我朝能否派使节前往,一是与北戎互有往来,二是看看四皇妹的近况。”   皇帝微笑着说:“你过去可派了人?”   太子心下一紧,原来想说自己派了十几拨人都没有回音,可又怕那样会引起皇帝的怀疑,就说:“儿臣派过一两人,可是天远路长,一直没有回音。”   皇帝思索片刻,说道:“镇北侯的奏章说北戎在边境兵帐林立,看来驻兵有增,我朝倒是该派人过去看看。”   太子忙说:“这些年边境安静,该没有什么事情。儿臣只是怀念骨肉,想得到些四皇妹的近讯。”   皇帝说:“那就派几个人以国使身份过访北戎,现在入冬,路上不好走,明年开春就过去看看吧。”   太子非常希望使节之队现在就出发,可是怕说出来让皇帝反感,只好忙施礼道:“多谢父皇恩准。”   皇帝看到了太子眼中闪现的不甘,也看出了他的顺从,不禁大为满意,又说道:“那你就去安排下人员,也跟礼部打招呼,该准备什么,让他们参照旧例。”   这是说自己可以决定是什么人去了,太子忙又行礼,“多谢父皇叮嘱。”   行礼告退,太子才急忙去上朝,他一天都有些不耐烦,恨不能马上把人找齐了,一开春就去北戎。   不上朝后,皇帝的一天主要成了锻炼身体,到了晚上,就去嫔妃那里坐坐。   这天,他下旨去薛贵妃的兰香殿。薛贵妃那时提了什么孩子的事后,他冷淡了她一个多月,现在可以去看看她了。   皇帝过去还指望茅道长传授些房中秘术,可茅道长知道皇帝房事后冷汗透体后,就说他先要固元护阳,一滴精十滴血,精血乃是长寿之本,否则有大厦倾塌之忧。皇帝原来还不以为意,可是不久就出了那档子心跳虚脱的事,可把他吓着了。茅道长再说要他这两年一心一意养精蓄锐,不可滥行房事,他就听进去了。所以皇帝大减了房事,每月也就有一两次,还都挑着极年轻的,最好是处女,以求采阴养生。   按照容貌和学识,薛贵妃是后宫之首,只可惜这么多年,她没有诞下皇儿,所以也就没有成为皇后。宫里像薛贵妃这样的“老人”,一般轮不上皇帝寥寥无几的宝贵雨露了。可是薛贵妃明艳过人,又是朵解语花,对皇帝言行中的意思了解得很透彻,皇帝觉得和她在一起最省心,可以用个晚餐,然后再回寝宫休息。   薛贵妃知道皇帝要来了,赶快精心打扮了一番,淡扫蛾眉朝至尊。她猜测出上次的谈话让皇帝生气了,这次要好好服侍,解开皇帝的不快,日后皇上会经常来。她挑拣出一条藕荷色的长襟,边缘缀着珍珠,又淡雅又不失奢华。修长的玉指上带着象牙的戒指,雕的是繁细的花朵。可惜皇帝这几十年看够了这些繁花似锦,只觉得顺眼而已,好话都不会说一句的。   薛贵妃笑着把皇帝迎进来,说了几句问寒问暖的话,皇帝就歪在了躺椅上,一会儿,晚餐上来。现在皇帝讲究得很,只挑着莲藕和瘦肉吃了几口,又尝了块薛贵妃亲手做的奶糕,就放下了银箸。薛贵妃不敢催促皇帝多吃,自然也放下了筷子,陪着皇帝又说了几句,皇帝想着回去后还可以与茅道长再做一段导引,临睡时还要打坐半个时辰,就起身了。   薛贵妃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点纠缠之态,忙也姿态优雅地起来,送皇帝到了宫门处,深深施礼,又目送着皇帝上辇而去。      天空又开始飘雨,皇帝在辇中透过一片雨雾,还看到薛贵妃站在宫门处的隐约身影。回到寝宫,皇帝不由得对孙公公感慨:“薛妃心思活泛,可是知趣,颇有……”他停住,再开口时却是:“让茅道长过来吧,朕吃了饭,胃中总是有些堵。”   薛贵妃看着皇帝的御辇消失在了暮色朦胧中,秋冬寒雨的渐强,才慢慢地回身,让人关了宫门。   回到殿里,因为方才没有吃饱,薛贵妃又舀了碗冬瓜排骨汤,喝下去时汤还是热的。薛贵妃看着满桌子的剩菜,想起她得知皇帝会来后,怎么反复推敲皇帝的口味,决定今晚的菜单……蓦然间,她一点也不饿了,眼里湿润。可是周围默立着十来个宫女太监,薛贵妃生生地把眼泪和着汤咽了下去。   薛贵妃用了餐,到书房又看了会儿书,听着细雨沙沙地打在窗上,觉得莫名凄凉。坐在瑶琴边刚刚弹了几个音,想到自己弹得再好,可连个听琴的人也没有,心绪没有好转反而更糟。抬头看着纱灯环照中的宫房,只见灯下阴影处处,无端森森然。思及这样的夜晚也许还有四十多年,换算下来该有一万五千多个,她绝望得几乎又要流泪。   在琴边呆坐了好久,薛贵妃起身回了卧室,摘下了满头的钗环脱下了细心搭配的衣衫,洗漱后坐在床上。宫人们吹熄一盏盏宫灯,最后只余下床前的一只小灯。半躺在几乎完全黑暗的床上,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跟着她从南方来的嫲嫲,孤独感像熊禽猛兽般一拥而上,薛贵妃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小声地哭了出来。   那个嫲嫲回头看看,才极轻声地说:“娘娘不要如此伤心,宫中许多嫔妃平时已经见不到皇上了。这次皇上看着欢喜,肯定会再来,娘娘日后总会有机会。”   薛贵妃点了下头,做了个手势,那个嫲嫲放下帘帐,轻轻地退了出去。   薛贵妃用被子捂着脸,感觉到柔软的丝绸将泪水迅速地吸入了被子里:有什么机会?别以为她不知道,皇帝现在找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说什么要采阴补阳,越年轻越好……算了算,自己二十一,在外面,顶多是个少妇,可在这宫里,她已经老了。   ----------------------   初冬里终于有了段晴朗的日子,杨氏就催着沈卓去接沈汶,沈湘自然要一起去,前一晚上,沈强就到沈卓的院子里去睡觉了,到了早上就像个小熊一样吊在沈卓脖子上,一定要跟着他出门。   杨氏听说,一直赶到大门口,阻拦道:“强儿可不能去!他还是个小孩子,出了事怎么办?”   沈卓心说这个“小孩子”在武功上不逊自己,打起来吃不了多少亏。他一边使劲抱举起沉重的沈强,以挽救自己的脖子,一边艰难地说:“娘……我带着上百人呢……他就是一起出去玩玩……不该有事……”   沈强直了嗓子啊啊叫,嘹亮的声音响彻前院,震得杨氏耳鸣。沈湘先上马往外骑,大声说:“就这嗓子,他别把别人吓死了我们就没事……”   沈卓奋力把沈强往身前的马鞍挺举,嘴里说:“娘,您别……别……”沈强终于骑在了鞍子上,沈卓才顺了口气,接着说:“……别担心了,我带着他,不让他乱走。”   杨氏无奈,只能大声喊:“强儿,你要小心呀……”   老夫人被人扶着走出来,挥了挥手帕,颤巍巍地说:“没事儿,强儿,好好玩……”   沈强转身对着老夫人一通摇手大叫,兴奋得脸上发出红光,根本不看杨氏。沈卓对杨氏和老夫人行礼,坐到了沈强身后,引马出门了。   杨氏郁闷地看着大门口,老夫人叹了口气,再次对杨氏暗地撇嘴,被人扶着慢慢地回转。沈玮和沈瑜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叫着:“我们也要去!”“也去接小姑姑!”   杨氏大叫:“都回去!谁让你们到前面来的?!回去!”   柳氏脚步匆匆跑来,一手拉一个儿子,使劲往回扯,杨氏长吁短叹地跟着他们回了内院。   沈卓带着百多护卫浩浩荡荡地去接沈汶。   沈汶其实根本不想下山。她在山上过得特别舒服,不用担心内奸,不用担心说错话,这是她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她心情舒畅,自然养得白白嫩嫩,彻底褪去了北行在脸上留下的沧桑和黝黑。   听说沈卓他们到了,沈汶和苏婉娘就告别了鲫鱼和其他尼姑,迎上了进了山门的沈湘。   沈湘看她们身后,问:“二嫂呢?”   沈汶微叹:“她不想回去,想在这里为二哥祈福。”   沈湘了然地点头,小声说:“还是在这里好,也不用在母亲面前伺候,什么时候都能出去玩。”   沈汶忙说:“可千万不能对娘说……”   沈湘瞪沈汶:“你才那么傻!”   沈汶挽了沈湘的胳膊,笑着说:“我是你的傻妹妹呀!”   沈湘很无奈的样子,任沈汶挽着手臂,带沈汶出了庙门。   本来沈卓和沈强该在庙门外等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沈强见到了不远的和尚庙就往那边跑,沈卓只好让其他护卫陪着沈湘等人往山下去,自己带着几个人追沈强。   沈强跑到了和尚庙,傻呵呵地一头就冲了进去,里面也没什么人,等到沈卓和其他护卫追到时,一个中年僧人迎了出来,沈卓忙停步施礼,那个和尚微笑着说:“小施主去佛殿中去了。”   沈卓忙道了歉,追到佛殿,见沈强仰头看着佛陀的塑像在傻笑,他被沈卓指示要干的事就到这里了,见沈卓进来了,也不跑了,乖乖地让沈卓拉了他的手往外走。   沈卓临走对中年僧人行礼告别:“叨扰了。”   僧人笑着回礼说:“小施主有一窍未开,所以不会说话,也许该前来庙中住住,学习佛法,开启灵魄,有朝一日就能说话了。”   沈卓大惊:“真的?!他能说话?!”   僧人点头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此子该入佛门清修。”   沈卓原来向平远侯府递的话,就是等沈强跑进来,让和尚来说一下既然沈强喜欢庙宇,就该来住住祈福什么的,谁能想到和尚说出了这么一席话?难道平远侯觉得沈强住庙的理由不足,特意说得这么重量级吗?   沈卓谢了僧人,拉着沈强走,在路上问沈强:“你喜欢那庙?”   沈强使劲啊啊点头,沈卓来之前告诉了他要怎么做,好出来习武,此时只道沈强是热衷配合自己演戏罢了。   他们这一队人马三天后回城时,见到三皇子的人马等在他们要入城门处。沈卓上前去向三皇子行礼,戴着面纱骑在马上的沈湘回避了。   沈卓问三皇子:“你怎么出来了?”   三皇子眼看着那个红衣身影没有过来,语气失望地说:“就是出来遛遛马呗。”   沈卓躬身小声问:“你不是天天都出来吧?”   三皇子很理所当然地说:“这几天天气都挺好的。”   沈卓笑:“快回去吧!用不用我送你?”   三皇子忙摇头:“别别,你护着你们府里的二小姐呢,要小心些。”话里的意思沈大小姐是不用这么护着的。   沈卓只能笑,又与三皇子说了几句,带队继续前行。三皇子守在路边,看着镇北侯府的队伍从面前过去,好好地盯了那个红衣骑士的背影半天,算是过了把眼瘾。   他们这队人不仅在城门处遇到了三皇子,入城也得到了许多人的注目。自从沈三郎带人离京,京城里的人就听说他是去接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沈二小姐为了百姓虔心祈雨,在山上尼姑庵住了一年多,直到旱季真的过了,这才下山,已经过了及笄的十五周岁,如此情怀,是多么悲天悯人!简直是一朵白莲花!   许多文人后来写了赞美诗篇,有人甚至建议把沈二小姐的所作所为写入京城志。   这些热情称赞的言辞传入了太子耳中,太子咬牙冷笑。这个讨厌的沈二小姐回来了?也该给她个教训了!太子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涂得通红的脸蛋,就想一巴掌拍过去!这么多年了,每次算计她,都阴错阳差地没成。现在她长大了,给自己挣得了好名声,要说亲了……想也别想!此时正是闺阁女子最易受伤的时候,太子要让这个沈二小姐对当初那少时的口不择言付出一辈子的代价,用余生一次次地对自己道歉!   镇北侯府自然对东宫太子的恶意毫无所觉,大敞府门接待了祈雨而归的二小姐。? ☆、住家 ?  沈卓和沈湘带沈汶一进了厅堂的门,沈汶就开始捂着脸嘤嘤地哭,她倒不完全是装的,这一年间她走过了多少艰难险境,差点回不来了,再次见到亲人们自然觉得很感动。   杨氏也哭了,一声声地说:“苦了你了!我的儿呀!”   沈汶先向老夫人行礼,又向杨氏柳氏一一行礼。礼毕后,沈湘告诉杨氏:“二嫂想继续在庙中为二哥祈福,她说二哥不从边关平安归来,她就不出庙了。”   杨氏一边擦泪一边在心里埋怨沈二夫人严氏:如果不是她出的馊主意,沈汶用得着在庙里住了一年?听说严氏不回来了,杨氏一点都不心疼,反而觉得挺好的。严氏在庙里祈福,会给镇北侯府带来些好名声,也许真得能保佑自己的儿子。杨氏只点头说:“好,那样也好。”   沈汶看向老夫人,发现老夫人明显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真的成了一个老太婆,沈汶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她向老夫人身边走去,带着撒娇的口气说:“祖母一点都没变,还年轻了好多……”   老夫人含泪笑起来,拉了沈汶过来,嘴里说:“好了,你回来就好了,真是个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哪!当初胖胖的小丫头,看看,现在长得多好看了!”   沈汶已满十五岁,腰肢窈窕,脸庞俏丽,亭亭玉立中带着少女的娇柔。她打坐了几个月,不仅面色恢复了白皙,肌肤中还透出了健康的光华,两颊带着淡粉色的红晕。   杨氏笑了,说:“汶儿啊!你气色这么好,为娘那天也得去庙里住住!”   柳氏笑着说:“母亲现在倒说这俏皮话了,不想想这一年来多惦记小姑,一会儿怕她吃不好,一会儿怕她穿不好的。”   老夫人对杨氏说:“看,你不是瞎操心了?你看看汶儿,真养得水灵呀。”   柳氏凑趣地说:“是呀,小姑长个子了,是个小美人了。”   沈汶忸怩着:“你们笑话我。”   老夫人摇头说:“怎么是笑话,汶儿真的是又漂亮又温柔,让人看着就喜欢。”   杨氏看着沈汶就一个劲儿地笑,怎么也挪不开眼睛,嘴里说:“汶儿怎么就这么耐看呢?我得好好选个……”   沈汶想到自己已经有了“准郎君”,脸一下红了,捂脸道:“娘!您说什么呀?!”   杨氏只道她害羞,忙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倒也不该当着未出阁女子谈什么婚嫁的事。   苏婉娘上来也见了礼,老夫人说:“这一年多亏你的照顾了。”   苏婉娘经了这一路,更显得稳重,语气规矩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心中暗自感慨,她们经历了多少事,自己觉得年长了十岁,可此时,沈汶竟然能在家人面前充当一个毫无城府的害羞少女。这种深沉的伪装,自己过去根本不知深浅,现在体会到了,也已经全然接受,不会防备了。   都见礼过了,说了一堆话,沈卓道:“我们接二小姐时,路过一个和尚庙,四弟跑了进去,特别高兴。那里面的和尚说四弟有一窍未开,所以不能言语。若是住庙修行,也许就能开口说话了。”   杨氏刚把一个女儿从庙里接回来,哪里想再把小儿子送出去?断然道:“我可不想让他开什么窍!不说话挺好的!就这样在我身边吧。”   老夫人皱眉道:“你这当娘的不能只想着自己,若是强儿能开口说话,他这辈子肯定会高兴许多,是不是?宝贝?”老夫人对沈卓身边的沈强招手,沈强笑着啊啊叫着跑过来,对着老夫人点头。沈卓走前与老夫人通过气儿,老夫人知道沈强要到外面住着才能学武,心中虽然不舍,可是却很赞同地说:“强儿就去住住吧!万一真的能得了佛祖的保佑,说了话,不仅祖母高兴,你爹也会多高兴呀。”这话里不仅拿着自己的身份压杨氏,还把镇北侯也搬出来了,逼得杨氏不得不听。   杨氏万分不愿意,可无法再和婆婆争理,只能说:“现在都入冬了,转眼就过年,等过了年再去吧。”沈强笑得大叫,杨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带着怒气对沈卓说:“你去好好安排!别让你弟弟受苦。”   沈卓忙点头:“好,我到时候送他去,再让老关陪着他。”   旁边柳氏的两个孩子听见,沈玮先叫起来:“那我去看看行吗?”沈瑜马上问:“我行吗?”   杨氏算着找到出气口了:“什么行吗?!你们才多大?!不听话打屁股!”   沈玮说:“娘才不打我……”   柳氏忙往沈玮屁股上打了一下:“不许顶嘴!”   沈玮笑嘻嘻地说:“娘,一点都不疼……”   沈瑜转身撅屁股:“娘!也打我呀!打我呀!”   满屋的人都笑起来,杨氏才缓和了脸色,让沈汶和苏婉娘先回院子洗沐,然后再来入宴。   沈汶和苏婉娘回了院子,夏青夏蓝带着丫鬟们集体行礼,王志家的夏紫也自然排在后面。众人又是一通寒暄,苏婉娘没有落泪,可沈汶又流了两滴眼泪才去更衣洗漱。   柳氏把家宴尽量弄得丰富,甚至请了弦乐伴奏,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吃了顿饭。   后面几天,沈汶抽空去找了柳氏,悄悄地告诉了她沈毅的情况,还把从边关带回来的木雕发簪给了她,跟她说是一对儿,另外的一支给了沈毅。柳氏不敢哭得太厉害,怕眼睛肿,只是次日出来就戴上了发簪,一直不再改变。   沈汶平时尽量多和老夫人在一起,老夫人有时丢三落四的,还常常发呆。沈汶看到老夫人衰老的面容,心中常有种酸楚。她知道老夫人心里总是揪着,可实在无法细讲,只能趁着没人时反复对老夫人说:“祖母,不要担心,都安排好了。”可是她知道她这么说也没有用,因为老夫人只叹口气,又默默地捻着佛珠。   沈湘还是像过去那样拼命练武,沈汶每次去找她,沈湘都难免皱眉头。她对这个妹妹真是失望透了,从小好吃懒做不说,还极不懂事。小的时候就得罪了太子,长大了,看来她对家中尴尬的处境也一无所觉。每次一开口就是撒娇,真是什么事都没有办法对她说!   沈汶却好像根本没发觉沈湘对她的恶劣,这天又是腻腻歪歪地去问问沈湘下午干了什么,是不是学了新的武艺。   沈湘不耐烦地说:“哪里总学什么新的武艺?学会一招要练上千次上万次才能用得好,关键是练!懂吗?你练了什么了?!”   沈汶掩嘴:“真是太累了呀!”   沈湘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她放弃了!一个笨蛋妹妹就一个笨蛋妹妹吧!这么个无用的家伙,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了,也不用自己养活她!没好气地说:“你嫁人后可不能这么怕累,小心被婆婆看不起!”   沈汶哼唧着说:“姐姐现在也不说亲,我才不……”   沈湘立刻急了:“你少跟我比!我起三更练武的时候你怎么不比?!从小就又懒又笨,现在充什么大头?我的事要你管吗?你的事我管才差不多!该说亲就说亲!你拖个什么劲儿?!”   沈汶使劲眨眼:“我也不想定亲呀……”   沈湘气得脸都红了——你这个没用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如果定亲了,也许会找一家能支持咱们家的……”   沈汶根本没等她说完,面带神秘表情打断道:“姐姐,我在外面听说,三皇子日后会成皇帝耶……”   沈湘厉声道:“你懂什么?!别乱说!会惹祸的!”就知道这是个闯祸精!   沈汶忙说:“我只对姐姐说……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真的!”   沈湘瞪沈汶:“对我也别说!对你自己都别说!”   沈汶立刻胆怯地颤抖着声音说:“我只是想……关心下姐姐……”   沈湘一推沈汶,沈汶马上向后倾,表示一下自己的软弱,沈湘怒道:“用不着你关心我!你赶快定亲!三哥……娘让你嫁谁,你就嫁给谁!”   沈汶想流点眼泪,可把眼睛都眨疼了,眼泪也没流下来。好在沈湘正心情烦躁,没有细看沈汶,沈汶念着秧儿说:“那姐姐嫁给谁呢?”   沈湘坚定地说道:“我日后会去边关,和爹大哥他们在一起!谁也不嫁!”   沈汶听出沈湘并不想当皇后,这意思是等三皇子当了皇帝,她准备去边关和镇北侯他们在一起。沈汶暗暗放了点儿心,如果是这样,就让大哥二哥他们在军士里找个杰出的,三皇子登基后,镇北侯求退,自己安排沈家军撤走,沈湘也许和自己在一起,在军中找个好青年。   沈汶立刻笑眯眯了,对沈湘甜腻地说:“姐姐可真厉害,要去边关当将军呢!”还在胸前拍了拍手。   沈湘打了寒战,看怪物一样看沈汶:“你多大了?!十五了吧?!怎么说话跟五岁小孩似的?你长不大呀?!”   沈汶撅嘴:“我还没有及笄呀,自然还是孩子。”   沈湘真心鄙夷:“你可真好意思!羞不羞?别人都想早些长大,好为家里分忧解难,你怎么就这么想当孩子呢?”   沈汶摇头:“长大多不好玩?我想一直不长大!”话这么说,沈汶自己都有些囧——千年的阅历,还装嫩!苏婉娘在一边恶寒得不敢抬头。   沈湘用指头去戳沈汶的头:“榆木脑袋!你怎么不开开窍?!”   沈汶嗷嗷叫,春绿进屋来了,笑着问沈湘:“小姐这是怎么了?二小姐不在时你总念她这念她那的,她回来了却这么说她。”   沈汶立刻笑着对沈湘说:“姐姐想我了吗?”   沈湘不理沈汶,对苏婉娘叹气:“你要教着她些!别让她还跟个傻子似的!”   沈汶拉着腔儿叫屈道:“我才不傻呢,我可懂事了!”   苏婉娘干笑说:“是的是的,二小姐很懂事。”   沈湘无奈地对沈汶挥手道:“你回去吧!我懒得跟你多说了。”   沈汶很委屈地道别,一路对苏婉娘唠叨沈湘说她不懂事等等,让大家都知道大小姐看不起二小姐。   也许是杨氏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让人去找沈汶来,与她商量及笄礼的事。   沈汶已经满了十五岁,按理该行及笄之礼。可现在已经进了冬季,大冬天的,怎么能把那些宽袖长袍的衣服穿得潇洒自如呢?杨氏觉得到春天时才好,春暖花开,沈汶在阳光灿烂下一次次换衣行礼,才会留下美好的回忆,所以杨氏就把沈汶的及笄礼定在了来年三月初六。   她询问沈汶的意思,沈汶觉得这么长时间该是够太子折腾出个什么事了,就满口答应,还说了堆“多谢母亲”之类的好话,让杨氏深觉这个小女儿温顺好说话。   定下了日子,柳氏就开始向各府送帖子,通知典礼的日期,并开始为沈汶采办各种典礼用品,订做礼服。   沈卓再见到谷公公,就把年关后沈强去庙里住的安排告诉了谷公公,谷公公自然告知了平远侯。   平远侯觉得张允钊也该跟着去住庙习武,男孩子家,这样才能培养起些胆气,可他现在真怕了李氏的眼泪了。年轻时,李氏美丽而矜持,对孩子严格教育,就是对张允铮负疚,常常流泪,也没在其他人面前落了架子。可是这两年李氏的家教全没了,动不动就又哭又闹,他得好言去哄。平远侯不知道后世有女性更年期这么一说,只觉得是自己那两个……不,张允铭是个好的,主要是那个混蛋二儿子把自己很可贵的老婆给逼疯了,再次在心中遥遥骂了张允铮几句。现在要把张允钊也送出去,平远侯想到要面对的泪如雨下,就有些发愁。他只好把说服李氏这一重担转嫁给了张允钊——让谷公公把年后要去山庙里住着教那个黑胖孩子的事告诉了张允钊。   平远侯正和李氏准备吃午饭,张允钊就飞奔进门,大声对别人说:“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呀。”   人们见平远侯没有异议,就都退出了门,张允钊急不可耐地对平远侯说:“爹!我师父要去外面住着,我也要去!”   李氏马上说:“不行!”   张允钊对李氏叫:“怎么不行?!我师弟都要去住了!在山上!我也要去!”   李氏要哭了:“儿啊……”   张允钊双手在面前乱挥:“娘!我师弟,比我都小呀!他都去啦!我的脸往哪里放啊!我都十一岁了!娘!我撞墙啦!”   李氏哭起来:“你怎么也要走?!你们一个个的,都离开娘!让娘一夜夜地担心,怕你们出事!你们对得起娘吗?!呜……”   张允钊跑过来拉李氏的手臂:“娘!那是大哥做的不对!是不是?我可从来没有让娘担心过吧?!”   李氏抹着眼泪点头:“没有,你是娘的好儿子……”   张允钊瞪大眼:“那现在该轮到我了呀!娘!你总担心大哥,你也该担心我了呀!不然太不公平啦!”   李氏又哭又笑,平远侯苦笑着叹气,对李氏说:“你就让他去吧,那庙里我安排了人,能守能退,不该有事的。”   李氏用手帕蒙着脸:“你们两个一起来气我!”   两个人听这话是同意了,忙一人一边对李氏说好话:“娘!我肯定忘不了您的!”才怪!“夫人,不必担忧,钊儿是个大孩子了……”总算把李氏劝好了。   李氏没法阻止张允钊,只能让平远侯在那里安插上郎中,以免张允钊生病。   张允钊知道过了年就能出去住庙,激动得度日如年。他自幼还没有离开过家,这要是出去住段时间,还是和那个黑小子作伴,那得多高兴呀……弄得他新年都没有心思过了。   四皇子对行将临近的新年也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他差不多忘了还有过年这档子事。他屋中的书籍整整占了一面墙,从地上摞到了一人多高。每天起床后,他站桩后就开始读书做笔记,午饭后休息会儿,接着通读律法,晚饭后是他写文的时刻,现在因为读的历史多些,他准备先写本《权谋论》。这本书很好写,有上千年的史料,他将权谋分为几类,君臣之间的,臣子之间的;与裙带有关的,借助军权的,与外夷有瓜葛的……他借助三十六计的题目,还总结出一些模式,比如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旁敲侧击,曲径通幽……   各色权谋,在史籍中俯仰皆是,数不胜数。他觉得这本书可以轻易写成三百多万字的长篇大作,能把古今的权谋和手段分析清楚。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千百年来,所有的动乱纷争,都脱不过一个“权”字。因为权力能给人带来生存的资源和靠山,人们为了得到权力,保住权力,窃取权力,滥用权力……真是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谋略。   在权谋之下,那些思想经典,成了随手可用的工具。作为治人者,需要人们的服从和尊重时,就选择文化中强调等级和臣服的著作。可如果要推翻统治,就要引经据典,指责在任者所行之不符合道义,标榜自己掌握了经天纬地的真理……说到底,是治人之道,是役人之术,只可惜这样蝇营狗苟,到最后,一个个朝代还是难逃覆灭,纠葛在权谋斗争中的一代代人,并没有逃出权谋的生天……   也许是经历了生死,四皇子再读过去读过的那些书,却看出了完全不同的意思。许多他曾经虔心信服的词句,此时却让他难忍冷笑。他觉得他能够看穿书中文字后面的用意,明白了字面下隐藏的种种暗语。   只有在临睡前,他躺在枕上了,才允许自己读读《江南美食记》。这本书他已经读了许多遍,现在拿在手上,就是眼睛看着,也不是在分辨笔画,而是在想象。   他想象着书中所说的江南小城中的街道,道路两边的铺店,各色招牌,竹竿上的酒旗……他想象着那些食品的色泽形状,所盛盘碟上的花纹,飘在空中的香气……他想象着有一天,就如那时在边关燕城,他能和苏婉娘一同沿街而行。只不过张允铮肯定是会和沈汶在前面引路的,而且,肯定也不会是个冬天,该是个春末夏初。大家都穿了单衫,苏婉娘的衣袖会在风中轻飘,一下下地沾在他的手臂上。他也该能闻到苏婉娘的衣香,和着温暖的风……   四皇子手中的书倒在床上,带着微笑睡着了,丁内侍悄悄过来拿开书,灭了灯。   ----------------   老道士和小道士又一次站在了严氏书院的附近,准备再次对苏传雅进行围追堵截。   北风凛冽,两个人都袖着手。远远地看着苏传雅又被一帮小孩子簇拥着走出一个房门,老道士催促小道士:“快去快去!好好打个招呼!跟他说……”他没词了,他们现在借住着一个破道观,只勉强有口吃的,也没钱,没法请苏传雅吃个饭游个玩之类的。苏传雅是已死之人,老道士那些八字测命之类的也没有用了。老道士用手肘推小道士:“去呀!别管什么,让他打一顿也行!不然今晚你就别吃饭了!”   小道士不情愿地蹭着脚步,抱怨着说:“本来晚上就没饭吃,还提?我更饿了……”往苏传雅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道士正皱着眉望着,只听旁边一声:“老道长,又来了?”   老道士一扭脸,见施和霖笑呵呵地到了身边,举手行了个礼。老道士忙还礼,说道:“官人也来了?”他好几次来,这是头一次遇到了施和霖。   施和霖方才听到老道士对小道士的催促,实在弄不明白为何一定要那个小道士找上苏传雅。施和霖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决定问问老道士,开口道:“这位道长如果不嫌我多嘴,能否告诉我为何要你的小童去结识我那个小徒弟?”   老道士心里一动,笑着问道:“我只是看到令徒骨骼清奇,日后必有奇遇,我那童儿方才涉世,多交几个朋友总是没有坏处。你眼下阴鸷纹明显,定是多有善行之士,敢问你姓甚名谁?所做何事?”   施和霖忙说:“在下只是一个郎中,姓施名和霖。”   老道士拱手道:“施郎中在哪里行医?这里可有医馆?”   施和霖摇头说:“我的施氏医馆原来开在京城,这里我住在严府的一个宅子里,有时随便给人看个病,没开医馆。”   老道士心头狂跳起来,问道:“好可惜,能把医馆开在京城,一定是很有名的郎中了。怎么离开了呢?以后还会回去吗?”   施和霖点头说:“我那房子应该还在,有个师弟说帮我看着些。”   老道士再次循循善诱:“在哪里呀?日后贫道回了京城,也可去找郎中。”   施和霖不疑有他,就把自己医馆的地点说了。老道士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似是无所谓地问:“那位小公子是你在京城时收的小徒吧?”   施和霖点头说:“是呀,原来想带着他回去继续开医馆呢,他说要在这里继续上学,尽早下场考试。我只好在这里陪着他……”   老道士附和道:“那孩子的确是天性聪颖……”听小道士所说本是个短命之人哪,可现在全变了。   施和霖满是自豪:“就是,他学什么会什么呀!前些天书院的人来说,他几乎可以去考秀才了。他要是明年下场,可算是书院去考秀才最小的童生呢。我倒是不想这么逼他,别累着,最好再等等。他这孩子胆子大,过去跟我在一起读了几本医书,就敢给人家看病……”   老道士喃喃道:“这可不该是好事吧。”   施和霖忙说:“是呀,我也跟他说可不能乱说呀。你知道,学医就是这样,刚学的时候,什么都敢治,真的治上几年病,那就什么都不敢治了。但是我那个大儿子,原来是我大徒弟,是个另类天才,他可了不得!他没学就敢治啊……”   老道士满怀着希望,听着施和霖的唠叨,那边苏传雅对着面前眼神飘忽的小道士厌恶地说:“你又来干嘛?”   小道士在苏传雅的脸上又看到了隐约的骷髅形状,实在不敢多看,没底气地说:“来……来……和你交朋友……”   苏传雅周围的小书生们起哄道:“你是谁呀?想来结交我们的大师兄?先跟我们说说……”   小道士大红脸,结巴着:“说……说什么……”   几个孩子笑着:“你是道士,说说画符什么的呀!”   小道士更难受了:“我……我背……背不下来……”   苏传雅皱眉:“去去!背下一个再来,笨头笨脑的,怎么跟我们这些精英人士在一起?”旁边的少年们都一起嘲笑。   小道士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施和霖迎上去,主动去接苏传雅手里的书,问道:“小雅呀,今天书院干什么啦?”   旁边的孩子们又起哄:“小丫丫?!”“小牙牙?嘻嘻……”   苏传雅险些脱口给他们纠正一下,可想起沈汶经常叫他“小哑巴”,就只抬头哼声道:“说怪话的人就别来问我功课!”   旁边的孩子们马上说:“苏师哥,别理他!”“师哥!他才是颗小牙牙!”……   施和霖笑呵呵地和苏传雅走了,小道士对老道士说:“师傅,他还是不理我。”   老道士眼里闪光:“没事,我怎么过去没有想到?既然无法从他那里问出什么,就该试着从他师傅那里问问问呀!若是他师傅不说,我们还可以去京城他过去的医馆附近打听这位小公子的来历。他长得很像那位小姐身边的女子,必然是姐弟,知道了他,就知道了他姐姐是谁,在哪里,然后就知道了那位小姐是哪府里的了……我们等到一开春就去京城!”   小道士大松口气:“太好了,我再也不用去讨好他了!就看师傅您的了!”   老道士说:“你怎么也得去打个幌子,我好借机和他师傅聊天。”   小道士努嘴:“您就是总想指使我!大冬天的,我就不能猫在屋里不出来吗?”   老道士看他:“你这么大了还如此懒惫,老了可怎么办?人可有懒死的!”   小道士害怕了:“怎么会?”   老道士说:“当然了,懒到最后连吃饭都忘了怎么吃了,自然就死了。”   小道士高兴了:“那我肯定不会死了,我忘了活命大概都不会忘了吃饭……”   老道士一拍小道士的脑袋:“你要是用这种心思去背那些咒语和画符,什么学不会?!”话虽这么说,可他解决了难题,心情其实很舒畅。他带着小道士在寒风里回破道观,还顺便给他小道士讲了讲他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许多年以前,他在南方游历时遭遇叛军,被贼人绑了和一帮百姓去挡箭。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将军,并没有命兵将射箭,竟然单枪匹马冲阵,连挑了敌军四五个将领,在一片箭雨里破了敌阵,他才捡了条命。至于他推算出这个少年将军日后会被灭门,因此给了那位救命恩人一条建议,救他孩子一命来抵偿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这件事,鉴于现在命运更改,他也不知道准不准了,就没有提及。   ----------------------   将近年关之时,各地普降大雪。朝廷上一片“瑞雪兆丰年”的喝彩声,可在现实里,大雪压垮了许多民宅,又阻塞了大多道路,让灾情更加严重。另一方面,大雪也造成了人们无法行动,零星的动乱全部偃旗息鼓,各地只有冻死人的报告,没有暴、、乱的消息。   太子总结的奏章单子和成箱的奏章到了三皇子那里,三皇子见单子里有镇北侯的奏章,就单挑了出来,只读边关的奏章,其他的让叶大公子和沈卓核对。   读了镇北侯的奏章,三皇子有些高兴地对叶大公子和沈卓说:“镇北侯说北戎今年雪灾格外严重,牲畜冻死无数,边境所屯之兵都有所消减,这是好事吧?”   叶大公子慢慢摇头:“表面上看是好事,可实际不是。”   沈卓也同意:“你肯定听说过狗急跳墙?他们遭了灾,没有了吃的,人要活下去,就得抢劫。那他们会找谁?”   三皇子警惕起来:“那自然是要找我们了?在这篇奏章总结上加几句,让父皇增加……”他住了嘴,叹气道:“现在父皇就是想增加军需大概也没有东西了。四年干旱,粮产不及以前的十分之一,我听说朝廷库存的粮食都没了,肯定无法救济边关。户部掌握着薪银,那是太子的管辖,钱也肯定是要不出来的。”   叶大公子也叹:“光靠朝廷怎么可能?我朝以前曾调动民间给边境运粮,朝廷给边境盐券抵粮,民众可以凭借证据去南方运盐,惠利多方。”   三皇子瞪大眼睛:“我们现在为何不这么做?”   叶大公子摇头说:“如此行事,对商家极利,据说江南首富李家当初就是如此迅速发迹。商家有车马行会,能迅速运粮,然后拿到大量盐券,再去运盐,得了暴利。商家贩盐与朝廷争利,也让许多官员少了入项,自然不会支持他们……”   三皇子大骂道:“现在还想这些?若是江山不保,留着钱有什么用?”   叶大公子举手制止道:“江山不保并没法发生,可是损失福利却是在眼下,没有人愿意别人来分自己一勺羹。”   三皇子一摔奏章:“我就恨这种事,说来说去,什么也干不了!”   沈卓知道三皇子没有耐心,也知道不能指望朝廷有什么举措,就说道:“不管那些,你就把这奏章单列出来,再写些建言。皇上会不会采纳,能不能做到,都不是你管的了。”不就是造个声势吗?日后又可以说三皇子高瞻远瞩什么的了。   三皇子不屑地说:“有这闲功夫扯篇儿,还不如真的拉上几个人去筹备粮食,召集流民。”   叶大公子对三皇子哼道:“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那么干?你去召集流民?想造反吗?”叶大公子看沈卓,沈卓忙举手说:“我也不敢!”   三皇子推桌子:“没劲!你们写几行字,我递进去。就是这么空口白说,没劲透了!我去练武。”脚步登登地走出去了。   叶大公子叹气:“他这个脾气……”   沈卓说:“有你帮着盯着就行了。”   叶大公子摇头:“现在我这么说没什么。哪天他真的……我可不敢……”   沈卓切了一声:“那时再说那时的吧!咱们先过眼下的关口。”   叶大公子觉得也对,就先专心写评点外加让朝廷以盐利吸引民间协助北疆的建言。   他自然是白写了,这建言上去皇帝只看了一眼就推给了太子,太子写了“已知”,将此奏章随其他奏章入了库。   这事让太子心中高兴了片刻,可也只是片刻而已。   又一个年关到了,太子觉得过年的时候比以往的日子更难熬。年假一放,幕僚们就都回家过年了,就是太子想叫他们过来商量事,也不敢在朝政重启之前召集人:你难道能比以往皇帝还忙?   皇帝后宫里还有那么几百佳人热热闹闹地过年,而太子东宫里就一个太子妃和几个躲在角落里原来东宫后宫的残余,冷清得像是死宫一般。放假的几天,除了参加年夜餐,祭祖和众臣的朝拜,太子不能待在皇帝那里,也不能随意出宫,只能枯坐在自己书房里,远远地离开后院。   太子只能用喝酒打发时光。酒是很好的一种安慰剂,喝到醉时,身体飘飘然,感觉很舒坦。但是酒醒时分,那些酒中暖和的记忆和向往,与寒冬的现实产生了剧烈的反差,让太子的情绪又变得极为恶劣。   他在无法排解的郁怀中,只想看到他仇恨的人的痛苦,比如怎么毁去那个讨厌的沈二小姐!这次不用那些幕僚来出谋划策了,他们过去怎么都办不成事!他要亲自想出个办法。……他要把这个沈二小姐纳为小妾,抬入东宫。这就给了三皇子一个大大的没脸!你这么多年想娶沈大小姐为正妃,本宫娶她的亲妹妹为侍妾!哈哈哈……东宫有谁?有太子妃!这两个贱人!不仅出了许多年的一口恶气,又让两个自己仇视的人对上,两败俱伤,也算是一石二鸟了。……就是太子妃认明大局,不把这个沈二小姐折磨死,他也会借着太子妃的名义弄死她!为了自己的母亲四妹妹,一定要让她死得惨!先毁容!……   只是,怎么才能把她纳入东宫呢?明媒正娶肯定不成,镇北侯府绝对不可能让沈二小姐为妾的,所以只有弄出个丑闻,让她不得不从!什么样的丑闻?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同意了!对,让许多人作证,她同意给自己做妾!当然,她才不会同意,可惜,本宫的证人会说她认可了……   过了年,太子难得地脸上挂了笑意。他只需找到个和沈二小姐见面的机会,让自己的人把别人挡开,只有自己和沈二小姐选择的那些证人们在场就是了。   太子想起许多年之前的那个元宵之夜,为了纪念当初的遇见,他想在元宵节这天如此行事最好。可惜打听来打听去,得知镇北侯府今年无人出街赏灯。沈大小姐年纪已长,为了避嫌,不会去公开场合遛达。沈二小姐从庙里回来懒得很,天天什么都不干。杨氏柳氏正在为她的及笄礼做准备,她也不出门了。   太子知道沈二小姐的及笄礼定在了三月初六,就下死命令要人安排他与沈二小姐在这之前要见一面!不然及笄礼一过,沈二小姐立刻定亲可怎么办?他怎么能让沈二小姐像个名门闺秀那样好好嫁人呢?他要让她见不得人才行!   幕僚们建议说可以借助一个京城的花会完成太子的心愿,最早的花会在二月里,是著名的建宁府杏花会。? ☆、离间 ?  今年冬天雪水多,临到元宵节了,还下了场大雪。   镇北侯府里遇到下雪的日子,就格外热闹。下雪天老夫人就不出后堂了,杨氏带着大家去见礼。见过老夫人后,沈强就带着沈玮和沈瑜两个人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打雪仗。   老夫人喜欢隔窗看着孩子们尖声大叫,杨氏和柳氏知道老夫人爱热闹,自然不会阻止,只是在屋子里陪着老夫人看看。   沈强黑壮得不像话,可是打起雪仗来,他一点都不占便宜,拿着雪球瞄半天才扔出去,还往往让沈玮和沈瑜躲开了,但自己跳跃间总是中弹,弄得沈强不久就满身满头全是白雪,挥舞着胳膊啊啊大叫,旁边的丫鬟婆子都笑,老夫人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沈卓和沈湘站在一边看着,沈卓说:“他简直像只小狗熊。”   沈湘大声说:“四弟,三哥说你坏话!”   “砰”沈玮向沈卓投来一只雪球,打在沈卓身边。沈卓扬眉:“反了你了……”弯腰也抓了个雪球,沈玮叫着逃开。沈湘对沈卓瞪眼:“你敢!你好意思?!竟敢欺负我侄子?我告诉大哥!”   沈卓远远一掷,越过沈玮打在院墙上,他拍拍手笑着说:“谁欺负了?要不咱们两个打?!”   沈湘一皱鼻子:“谁理你?!”   沈卓哼道:“真无趣。”他刚一扭脸,沈湘从地上捧起把雪向沈卓打了过去,沈卓大叫:“你偷袭?!”两个人笑着来回扔起雪球来……   老夫人见沈强他们身上全湿了,笑着对杨氏说:“快别让他们打了,让孩子们进来换衣服。”   杨氏就等着这句话呢,忙披了大衣服出了门,呵斥几个人:“都不要打了!去换衣服!”   沈卓拍了拍衣服说:“我没湿,这就得出门了。”   沈湘也笑着说:“娘,我才不用换呢。”也走了   几个小的闹哄哄地跑了进来,原来特别“文静”地守在老夫人身边的沈汶才告辞。苏婉娘把沈汶扶了出去,又向杨氏行礼。   杨氏看着沈汶围了厚厚的毛大氅,被苏婉娘搀扶着,一步三摇地走远,回屋中对老夫人感叹说:“还是汶儿好,性子温和稳重,是个女孩子的样子。”   老夫人笑着点头,杨氏说:“及笄礼后,就赶快给她找个好人家。”   老夫人暗自撇嘴,说道:“不管谁,到时候可得让我看看。”   杨氏无奈地说:“那当然了。”   苏婉娘扶着沈汶回了院子,一路大声指使人给沈汶去煮姜汤,好像沈汶冷得不行,她瞥见王志家的夏紫站在屋檐下,眼睛盯着她们。   进了屋,沈汶和柔弱无力地倒在床上,苏婉娘又拿被子又拿褥子堆在沈汶身边,小声说:“那个夏紫一直看着咱们,像是有事。”   沈汶小声说:“那你就出去吧,留我在这里捂汗。”   苏婉娘点头,放下了床上的帐子,自己出了屋门,去厨房端姜汤。她想到沈汶过去总说对方该趁着她及笄前后动手,难道又让她说中了?她提了姜汤,脸上一副郑重的神情慢步往回走,算是给夏紫一个机会。可夏紫并没有凑过来,在屋檐下,苏婉娘被一个打扫的丫鬟拦住了。苏婉娘记得这个人,名叫夏橙,这是当初她刚刚进这个院子,沈汶让她挑人,给她递了贿赂要求留在院子里的人。   苏婉娘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有什么事?小姐走回来受了寒,我得把姜汤送进去……”   夏橙小声说道:“姐姐去看看银匣子里少了什么,一会儿来我屋里找我。”   苏婉娘脸色一变,现出惊疑之色,忙进了屋子。她把姜汤放在了沈汶的床前,对沈汶使了个眼色,把银匣拿到外屋。仔细点了一遍,对着里面的小账簿,发现少了二十两银子。虽然沈汶在夏紫做了钥匙时就告诉了苏婉娘,苏婉娘还是愤怒了。她锁了银匣,毫不掩饰地怒气冲冲去找夏橙。刚出门,余光又看见夏紫在那里站着,苏婉娘装没有看见她,直接就进了夏橙的屋子。   夏橙神情明显紧张地等着苏婉娘,苏婉娘脚步急匆匆地进来,不及开口,先一下狠狠地把夏橙推倒在床上,低声道:“你竟然敢陷害我?!”一个耳光扇过去,接着骂道:“我让你留下来,却是错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真是下作!”她自从知道夏紫是个眼线,就一直酝酿着打她一顿,今天竟然没法打夏紫,打了夏橙,心里很不如愿。   夏橙没想到苏婉娘上来就动手,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挨了一下才忙挡住了苏婉娘的手说:“姐姐真不知好歹!认贼作父!给杀父仇人效力,还这么尽心尽意!”   苏婉娘做出惊呆的样子:“什么?!我父亲是被杀的?!”   夏橙点头,低声说:“就是镇北侯府!”   苏婉娘痴呆呆地,又举手要扇她,说道:“不可能!你少在这里离间我和小姐!你这贱人!”   夏橙急促地说:“真的!当初镇北侯府想辅佐三皇子,给他往户部插个人,你父亲的位置是管金银的,所以镇北侯府的人就除去了你的父亲!”   苏婉娘一副不信的样子:“怎么可能?!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侯爷在京城吗?现在代替我父亲的人是镇北侯府的吗?”   夏橙焦急地说:“这事哪里需要侯爷出面?是侯爷临走吩咐了别人干的!太子识破了他的阴谋,在你父亲死后,就找到了凶手,严惩了他们。这里我有口供的副本,可以给你看看!”说完,夏橙小心地到床前,从被子里拿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有几张纸,她递到苏婉娘手里。苏婉娘将信将疑的样子,皱眉细读。   纸上是狱卒的供词,说是有镇北侯府的人前来,让他们将苏长廷严刑打死,不能留了活口。接着描述了苏长廷所受的刑罚……最后说被太子捉到,被晓谕良恶,深感悔恨,在此说出详情……还有手印。太子那边的人觉得,对付一个十来岁就开始当丫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子,这份材料就差不多了。毕竟,女子大多见识短,苏婉娘就是原来有官家小姐的背景,也不过只读了几年的书,能懂得什么?   苏婉娘知道父亲就是这么惨死的,果然读后泪如泉涌,哽咽不能出声。   夏橙以为苏婉娘相信了,才放下了一半的心。苏婉娘边哭边说:“我要去……告状!”她咬牙切齿,很真情流露。   夏橙又害怕了,忙说:“你是个丫鬟,怎么能告镇北侯府?而且,写了这状子的人已经被太子杀了,算是为你爹报仇,只凭着他们的供词,镇北侯手握重兵,官府也无法做什么呀。我跟你说,太子说了,只要他一登基,一定为你父昭雪!”   苏婉娘摇头:“杀父之仇焉能不报?!我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这是她的心里话,说得格外痛切。   夏橙小声说:“你只要听太子的话,就肯定能报仇!真的,他成了皇帝,什么不能做?给你父亲报仇,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苏婉娘抬头,有些纠结的样子:“可是,小姐救了我……”   夏橙压低声音说:“父仇大于天!而且,是镇北侯府的人想赶尽杀绝,让青楼的人去买你的。你别被他们骗了!”   苏婉娘心里一动,又咬着牙说:“他们好狠的心!若是我那时入了青楼,我母亲和弟弟哪儿能有活路?!”是不是太子那边的人给青楼递了话,他们才定要强买了自己?!   夏橙连连点头:“就是呀!你一定要帮着太子,这样你就能为你爹和自己报仇雪恨了!”   苏婉娘皱眉垂目似是思索了片刻,半晌后才又抬头,凶狠地说:“我那银匣里少的银子是怎么回事?”   夏橙有些尴尬地一笑:“就是……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一个劲儿要为杀父仇人做事的话,我……我也不能让你一路走到黑呀。”   苏婉娘暗地咬牙,又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不仅要把银子补给我,还要再给我五百两!我日后逃走也好有盘缠!”   夏橙深觉苏婉娘贪心,才拿了你二十两,竟然反过来敲诈我五百两?!嘴上只好说:“我哪儿有这么多银子,我得去跟他们说。”   苏婉娘看着手里的纸又要落泪,夏橙说:“你要你就拿着吧,也记着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苏婉娘点头,将纸张折叠了,放到怀里,恶狠狠地说:“我自然要记得!”含着泪转身走了。   夏橙办成了这件事,长出一口气,躺在了床上,才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低声骂道:“小贱人,敢打我!日后看我怎么整你!”   苏婉娘紧闭着嘴唇走回屋子里,不想去惊动沈汶,坐在椅子上细读那所谓狱卒的供词,那时季文昭调查这个案子时就说了些细节,苏婉娘现在读着,越发觉得这些对酷刑的描述是真的,想到父亲所受的苦难,她又开始哭,也不敢出声,只用巾帕捂着脸无声地哽咽。一条巾帕湿透了,就走到外间自己守夜的床边,拿出一摞巾子,一条条地用,狠狠哭了一通才平缓下来,一眼看见手里的巾帕,却是当年与四皇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四皇子见她流泪递给她的。她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她在悲伤里生出了希望,觉得过去虽然痛苦,但是因为有沈汶,未来还会是好的。   沈汶听见苏婉娘低声哭,算着大概是对方的离间计发作了,她打开了帐子,苏婉娘听见动静走进里屋,坐在沈汶床边,抽泣着小声地把发生的事情说了,说完她收了泪,有些遗憾地说:“怎么不是夏紫出面呢?我其实最想扇她耳光。”   沈汶思考着说:“他们没有用夏紫,看来还是不是那么相信你,大概准备如果你告发了夏橙,夏紫还能继续留下来。”   苏婉娘皱着眉:“可是他们用了我父亲的事,是志在必得呀。”   沈汶点头说:“看来真的是在我及笄礼的前后了,我们等着吧,很快他们就会让你干事了。”   苏婉娘有些担忧:“他们这次是不是会大动?”   沈汶无所谓地说:“大也大不了哪儿去,太子觉得我就是个任人摆布的笨蛋,动手也不会太复杂。”   苏婉娘苦笑,小声说:“现在才看出你当初做得多对。”   沈汶也笑:“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容易被自己的地位蒙蔽,以为地位等同了他的智慧,所以就看不起别人。”   苏婉娘劝道:“可你也别大意。我回来都听人议论了,太子那时一罪己,天就下雨了,这些话肯定快把他逼疯,他也许正想找地方撒气呢,就是看不起你,也想好好整你一下子。而且,他现在理事了,手下有那么多人,也许会假别人的手来做这件事。”   沈汶笑着说:“他的心那么窄,那时一定气得半死,一定要转嫁痛苦才行,但是这并不等于他要弄得复杂。他现在虽然理事,可皇帝却让三皇子监督他,朝堂上还是两派对峙着。我们家是朝中第一武将,三哥现在又是三皇子的辅佐,平常的臣子不敢来碰我家。若是有人敢动我,别说我的父兄不会善罢甘休,等着娶我姐姐的三皇子也不会饶了他。为了我这么一个笨二小姐,牺牲一个臣子,实在不值得。我觉得他肯定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愣愣地给我一下子,反正谁也无法奈何他。”   苏婉娘有些担心:“他会肆无忌惮,你不怕他得手吗?”   沈汶摇头:“不,还是我以前说的,我知道他怕什么,仅凭这一点,我就能让他铩羽而归。”   苏婉娘佩服地看沈汶,“你真了不起!”   沈汶噗地笑了,一推苏婉娘:“什么呀!你好好听她们的指使,我不会有事的。”   果然,不久,夏橙就告诉苏婉娘,一定要让沈汶去建宁府的杏花会。   虽然杏花在春天开得最早,花期也短,可是“杏”“幸”同音,许多人家都喜欢参加杏花之会,图个吉利。建宁府的杏花会在京城非常有名,因为建宁府中有近百株杏花,栽在垂柳之边。杏花含苞时是浓粉色,绽开时是淡粉,谢时却成纯白。树树杏花开放时,与透出嫩绿的柳枝相映,让院子云蒸霞蔚般美如仙境。   建宁公是先皇的弟弟,早已过世,建宁府也不复往昔的荣华,可是这个花会还是办了下来。也许,正是因为建宁公不在了,这个花会才得以延年,因为大家都不会担心参加这花会有带来什么朝政上的瓜葛。建宁府的杏花会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赏花迎春之会。   近年来,建宁府的人都不参加这个花会了,定了花会的日子,就告知京城,然后全家就避到乡下。所以这个花会虽然叫建宁花会,但实际上就是借人家一个地方,让京城的名门夫人小姐们来游玩一下,见见朋友,相看下各家的女儿。   每家上门时都会带上礼金和点心,算是对建宁府的变相交费。建宁府只要把地方打扫干净,提供了桌椅,就能坐收一笔不菲的入项,所以无权无势的建宁府也乐得举办这个花会。   这个时代,大户人家女子能出府门的,不外乎几个节日,元宵节,端午,七夕,其他就是别府开的花会宴会什么,再不就是自家去庙中拜佛烧香。这些活动中,能让太子顺理成章地出现的,只有节日或者花会。沈汶元宵节没出府,弄来弄去,只能撺掇她出席个花会。原来还以为会有什么困难,可谁知帖子进了府,柳氏刚一念,老夫人就点了头:“杏花之会,听着吉利。汶儿就要及笄了,可以去沾沾喜气儿。”沈汶已经暗地告诉了她要去这个花会。   杨氏元宵节后送走了沈强,心思就转移到了沈汶身上,一边给沈汶准备及笄礼,一边想着该给沈汶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她也觉得沈汶该出去社交,庙里住了那么久,现在外面名声特别好,人家都说沈二小姐为民祈福,感动了上苍,不是有人还说该把沈二小姐写入史册吗?在这样的声势下,沈汶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去,让人家看看她的温柔性情,那来求亲的好人家不就多了?老夫人这么一点头,杨氏就赶紧让人准备新的衣服。   沈汶眼看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女孩子就成了妇人,要典雅庄重,不能穿太花的衣服了,所以这次花会该算是沈汶最后一次穿鲜艳颜色的服装公开露面,杨氏为沈汶选了极为艳丽的色彩:淡紫色对襟齐腰绸儒,鲜艳的桃红腰带,下身是嫩绿为底绣了深绿柳叶的十八幅裙,反正沈汶如果走动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充满春意的调色板。   杨氏没敢问沈湘是否也去花会,怕沈湘觉得这么大还没有嫁人,出去怪没脸的。可是沈汶得到了允许她去花会的信儿,就去了沈湘那里,墨迹地要沈湘陪她去:“姐姐,你陪我去吧!”   沈湘不耐烦地说:“我最烦花会这种事了!要去你自己去!别拉扯我。”   沈汶做出哀怨的表情,拖着腔儿说:“我一个去怎么成呀?大家会以为你不喜欢我,都不跟我出去玩啦。你看别的府里谁不是姊妹一起出去的呀?长姊要带着妹妹啦,姐姐忘了吗?”   沈湘不相信地看沈汶:“你都快及笄了,怎么还要人带着才能出去?!”   沈汶嘤咛地去拉沈湘:“我不管啦!姐姐要跟我去呀!不然我怕怕啦!”在一边的春绿和苏婉娘对视,都是很隐忍的表情。   沈湘被沈汶缠得无奈,只好说:“好吧,我陪你去,可是我只待一会儿,看了花儿就走!”   沈汶连连点头,笑着说:“谢谢姐姐啦!”   沈湘皱眉:“你能不能把那些‘啦'‘呀'之类的都去掉?”   沈汶一副为难的样子:“怎么去掉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啦。”   沈湘挥手:“走开走开,真受不了你!”   沈汶达到了目的,就带着苏婉娘告辞了,马上去找杨氏,告诉她沈湘也去花会,让她别忘了给沈湘做新衣服。   杨氏对沈汶叹息:“你姐姐可让娘操碎了心了!汶儿,还是你最贴娘的心了。”   沈汶心中对杨氏抱歉,知道自己要惹出事来,会比沈湘糟糕百倍,忙笑着挽了杨氏的胳膊说:“娘!您别担心了!姐姐和我都会很好的。”      太子听说沈汶同意去杏花会了,就特别摩拳擦掌。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幕僚们说了,许多幕僚不以为然。   一个幕僚说道:“殿下,为了一个沈二小姐,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本来兴致很高,被人指摘,立刻不爽,板了脸看那个幕僚说:“什么叫‘不必’?这个女子当初对本宫出言不逊,对四公主无礼,也就是因为她,本宫的母……”他咬了下牙:“本宫的妹妹破了相!”太子脾气起来了:“这么个女子,本宫难道让她及笄嫁人,舒舒服服地在京城里过安逸的日子,而本宫的妹妹现在远在北疆,杳无音信?!”   又一个幕僚说:“殿下,她毕竟是镇北侯的次女,真闹出事来,皇上……”   太子想起许多年前皇帝其实默许了他对沈二小姐下手,说道:“父皇现在才不会管这种事!父皇每日就是做导引,看茅道长炼丹,岂会在意本宫不得不娶镇北侯那个无耻地送上门的次女当小妾!”太子想到能如此侮辱沈二小姐,阴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大家见制止不了太子,只能换了方式劝阻:“殿下,这等小事,无需殿下亲自出面。”   太子冷笑:“以前本宫倒是没有出面,你们说,你们干成了什么事?!那时在大街上去堵截她,成了吗?刺杀她,成了吗?让她出府,成了吗?就是因为你们以前都没干成,本宫这次才要亲自去会会她,一定要把她纳入东宫!”   大家知道太子又犯了固执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谁不了解太子的性格?几个人相互看看,觉得无法避免了,一个幕僚就顺便奉承太子说:“殿下这个主意很好,将其纳入东宫,她就无法与人联姻,给镇北侯府平添助力。”   太子哼了一声:“那么个又蠢又胖的女子,能给镇北侯拉来什么助力?!看她一眼就与镇北侯成了仇人了。”太子觉得自己说得恶毒,哈哈笑起来。   众人好久没有见到太子有过高兴的时候了,也都附和着笑,太子长舒口气:“这么简单的事,你们去安排吧,找上些我们这边大臣的夫人们去作证,就说她对本宫示好,想入东宫为妾!”   幕僚们想想,也觉得对付这么个闺阁女子,这样的安排该是足够了:尚未及笄的少女,被几个夫人指为向太子投怀送抱,就是她矢口否认了,在外人看来,肯定觉得并非空穴来风。到时候那几个夫人中选一个,上镇北侯府去保媒,沈二小姐失了名节,除非一死,或是被抬入东宫,还能去哪里呢?   话说这个计策还非太子不成,若是找个别人对沈二小姐玩这一手,有沈家三郎在那里,那个人大概别想活到明天。   幕僚们于是就按照太子所吩咐的,挑选了亲近太子但不是吕氏派系的臣子之家,安排这些人家的夫人们与镇北侯家沈二小姐同天前往花会。   ----------------   太子妃的近况又被送入了吕府。吕老太傅面无表情地听了叙述,来人又低声说:“……人报,说太子让其夫人在建宁杏花会上去做个证人,指镇北侯沈二小姐对他投怀送抱。这家人表面上和我们没有来往,想来太子这次没有找我们这边的人。”   吕老太傅失笑:“他倒是好大的胆子!敢直接去碰镇北侯府了。”   来人小声说:“别人大概不行,可是这沈二小姐,自幼就有嫲嫲说她天资愚钝不堪,笨拙无惠,镇北侯府送她去庙中进一年,为旱灾祈福,挣了个好名声,好在春天及笄后说亲嫁人。”   吕老太傅微笑着点头:“太子这是看不得她好呢。”   来人不再说什么,吕老太傅沉吟片刻,大概想到了太子妃,笑容又淡了些,慢慢说道:“告诉太子妃,如果发现有孕,即刻出宫回府。”他停了停,低声说:“把人安排进宫……”   吩咐完了,吕老太傅才说及了花会的事:“让他们听太子的话去做吧,也不必把这事透露出去。”   来人问道:“那万一太子将沈二小姐纳入东宫……”   吕老太傅一笑:“那不就让那边多恨他一分?真那样,让太子妃护一下沈二小姐,充个好人,也算做份人情……”他呵呵笑,接着说:“再说,他纳得成纳不成,尚得另说。”   来人说:“若是我们这边不透露风声,那边沈二小姐大约逃不过去……”   吕老太傅哼了一声:“他这个人谋事不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不用管,就在一边看看,没有我们的支撑,他能干什么?”   吕家方面于是也让人去花会,只不过谁也不帮衬,就是去看个热闹。   ------------------------  远在皇陵的四皇子肯定不会在意什么花会,但是他在正月后,就开始走出了院门,在丁内侍的搀扶下,慢慢地在皇陵左近遛达。   本来,守陵的皇子也不见得要天天枯守在一个院子里,四皇子到了就把自己关了起来,一下子快两年了,突然出了院子,让人有些不习惯。   守陵的将领王国梁为此还来拜见了四皇子一下,想看看四皇子究竟有了什么变化。   在前院的客厅里,王国梁打量四皇子。四皇子快二十岁了,但是神情淡漠,气质沉静,看着像是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王国梁只道是四皇子在此守陵,心情顾忌,提前衰老,就问四皇子:“殿下在这里可好?有什么需要的?”你怎么突然到处走来走去了?别给我惹麻烦。   四皇子现在理解了沈汶的难题,如果他直言告诉王国梁,今夏水涝成灾,洪水冲了半个皇陵,有伤国运,王国梁因罪被斩,王国梁信不信的不说,自己作为一个皇子开了口,他肯定得将此事上报皇城。自己的话绝对可以算是诅咒社稷,必然被认为是别有用心,皇帝怎么可能喜欢?不知道会是什么惩罚,但现在自己安静无扰的生活大概是不能继续了……   四皇子说:“我最近在看风水易学,皇陵风水甚佳,是很好的典范,我平时想在外面走走,好好研习一下左近山川。”   哦,是学着看风水。王国梁点头说:“殿下若是要人保护,末将可派人随从。”   四皇子摇头:“我只是在外面走走,认识我的人也不多,谅是无事。”   王国梁却不敢这么大意,说什么这也是个皇子,说道:“皇陵地域偏僻,还是谨慎为妙。”他从此就让人在四皇子院子外守着,四皇子一出来就总有一两个人跟在身后,这样他也能知道四皇子的动态。   于是,皇陵的守军和周围住着的村民,总能看见一个瘸腿的年轻人被一个人搀扶着在山下或者河边慢慢走,时常停步,上下左右地看,后面跟着两个军士。   人们遥遥指点,议论道:“那是个皇子呢。”   “是呀,听说他在看风水!”   “诶呀!那可是门学问呀!”   “皇子自然是有学问的……”    ----------------------   到了杏花会那天早上,苏婉娘为沈汶梳了双螺发髻,用细碎的珠花环了根,又插上了雕了杏花的小发钗,纯正的少女发型。可苏婉娘边为沈汶整理头发,边小声说:“夏橙告诉我进了建宁府,要把你领到望花楼去,还不能让大小姐跟着,你准备怎么办?”   沈汶小声说:“那你就那么做呗。”   苏婉娘紧张:“万一……万一……”   沈汶说:“别怕,他想私下来或者当着众人做什么,我都知道该怎么对付。只是,如果他输了……”沈汶微皱了眉毛。   苏婉娘焦急地说:“对呀,太子可不是个大方的人,你惹恼了他,他会要你的命的!”   沈汶说:“我们上次去庙里,姐姐给了把短剑,你还留着呢吗?”   苏婉娘忙说:“我当然留着呢。”   沈汶说:“你带上吧,以防他发疯。”   苏婉娘皱着眉:“我用不用去告诉大小姐一声?”   沈汶斟酌着:“让她小心歹人,带着武器。”   苏婉娘问道:“要不要也请三公子多带些人护送?”   沈汶慢慢摇头:“我倒是不想让他紧跟着。”   苏婉娘真有些担心了:“你这是不是太大胆了?”   沈汶说:“你我加上我姐和春绿,如果出了事,我能护住我们四个人。人越多,我越无法照应到。而且,不让三哥兴师动众的,就让对方更觉得我们没有防备,好赶快下手。我实在懒得这么等着他出手。”   苏婉娘只能点头,给沈汶打扮好了,就去沈湘的院子。进了沈湘的屋子,发现沈湘已经梳妆完毕,又穿了一身红。春绿正在一边说:“大小姐,头上没点儿首饰像什么呀?”   苏婉娘才发现沈湘乌黑的头发结椎成辫,简单地盘在了头上,只用发带和一只簪子固定了,根本没戴上什么首饰。   苏婉娘笑着说:“是呀,怎么也得插上支红珊瑚之类的,和你的衣服配呀。”当初沈湘及笄,三皇子可是送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面。   沈湘脸有些红,对苏婉娘皱眉道:“我把你当姐妹,你不能跟着那帮人来折腾我!”   苏婉娘说:“谁折腾你了?要不,戴上对红珊瑚的耳环也好。”   春绿说:“对呀,小姐说头上不戴东西,耳环总行了吧?……”说着,去开了首饰匣子,端过来一盘头面,苏婉娘眼睛一扫,捡了对儿红珊瑚的耳环,拉了沈湘坐下,亲手给沈湘戴上了,说道:“我知道大小姐不戴首饰是因为怕打斗时首饰碍事,可我们是去花会呀,又不是去习武场,就出门在城里一走,哪里会打架?”   沈湘反而皱眉道:“在城里也会打架,春绿,带上我的剑!”   春绿责怪地看苏婉娘:“你提什么打架呀!小姐原来都没记起有这种事。”   苏婉娘笑着说:“是吗?城里该是没事了吧?当年那事可是在城外吧?幸亏是大小姐出了城,换成我们那二小姐,可不要麻烦了?”   沈湘一听更加警惕起来:“春绿,你也带上武器,我妹妹那个没用的,万一我们在路上碰上个地痞流氓,可别指望她能干什么。”   苏婉娘忙说:“怎么会,咱们是镇北侯府的人,谁敢惹呀?”   沈湘哼声道:“以前也不是没人试过。这次,三哥护在外面,我在里面,最好没人动坏心思,不然别想得了好去!”她现在真的长大了,可不是以前的少女了,一定放开了打。   苏婉娘笑着说:“有大小姐在就是让我放心!我们小姐那边也准备好了,我是来说一声,咱们在主厅那边见吧。”   沈湘点头,苏婉娘告辞了,回院子扶了沈汶,去向杨氏辞行。   她们在没进门就看到沈卓笑着站在大厅外等着。沈汶瞒了沈卓,她知道这位三哥现在把什么都揽在肩上,知道太子要动手,大概会一通紧张,不说带出什么痕迹来。所以沈汶笑着对沈卓说:“三哥今天送我们去?其实不必啦,大姐姐和我在一起就行了。”   沈卓仔细看沈汶,见沈汶点了下头,他当然知道沈汶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可他以为沈汶只是为了不惹起人们对她们车队的注目,减少最近人们对她的关注之类的。他想想,说道:“我还是送你们过去吧,不在外面等着你们就是了。”   沈汶笑着说:“那好呀,我们可以在里面好好看花,不用担心三哥等得不耐烦啦。”   沈卓也笑道:“妹妹不必这么客气,等多久我都不会不耐的。”他又仔细盯着沈汶的眼睛,看沈汶肯定地眨眨眼,才彻底放了心。   沈汶进门不久,沈湘也到了,两个人对杨氏行礼,杨氏看着两个长成的女儿,长得都不难看,一个英气蓬勃,一个温软娇美,心里又骄傲又难过----要找个好人家才行呀!女子长得好看出身好教养好……都不算数,最后,不就是看得嫁得好不好?杨氏现在不敢明确地逼婚沈湘了,就在心中下定决心,尽快把沈汶嫁出去……   杨氏叮嘱了几句日常用语,什么莫要惹事早点回来等等,就让她们出了门。? ☆、利口 ?  今天就是在城里走一趟,沈卓没有带庞大的卫队,只二十来人,沈湘和沈汶自己带了丫鬟,分乘两辆马车,沈卓骑了马,另外有五六人在马上,其他的人也就是步行。   沈湘一出镇北侯府的大门,就高度戒备,肩膀倚着车窗,眼睛透过车窗的帘子盯着外面,想要及时发现可疑人物。可惜,她们这一路去往建宁公府,什么事也没发生,连个上前来讨要的乞丐都没有。   建宁府外的大街上都是马车,沈卓领着人马,排上了队,顺着车流将沈湘和沈汶送到了建宁公府门口。沈卓到了沈湘和沈汶车边又嘱咐了两句,告诉护卫们他会在三皇子处,有什么事就去叫他,然后就放两辆车进了建宁府。他看看周围都是各家送夫人小姐们的车轿,去花会的都是女的,该是没什么事,就骑马带了两个人往三皇子处去了,算是点个卯。   沈湘和沈汶下了车,春绿向门口的婆子们递了装着银票的花封和食盒,然后顺着她们的指点一起进了内门。   建宁府中一片花花绿绿,有些转弯处有建宁府的丫鬟婆子给指点下道路,大多数人是京城各府来赏花的夫人小姐和她们的丫鬟们。夫人们有些在园子里走,有些去亭子或者阁楼歇息饮茶,正当年华的少女们都打扮得非常美丽,成群成队地杏花树间走动说笑。   沈汶走在路上就来回踅摸,想找合适的人去搭讪,别人看来,就是她一副没见过世面东张西望的样子。沈湘一见这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就生出不耐来,刚要催促沈汶快看了快走,就见张允锦在不远处向她招手,旁边是几位张氏小姐,沈湘一喜,忙带着沈汶走了过去。   李氏过去不喜欢带着女儿去这些花会什么的,现在平远侯与皇帝又闹僵了,更不该出门。可是李氏非常希望女儿沾些喜气,张允锦的意思是想死等着镇北侯的三公子了,李氏虽然不说什么,可心里还是希望这个女儿早点成亲。要知道女子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万一耽误了,哭都来不及。这个杏花会名字好听,而且建宁公府又是出名的不涉政事的中立人家,就带着女儿去看看杏花也不该出什么事吧?   平远侯本心希望夫人和女儿少出门为妙,可是又不想弄得草木皆兵的,让夫人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李氏说了自己的想法,平远侯想想就同意了。他先安排了精兵组成的家丁,护着李氏等人出行,还命令沿途都布上暗哨,有什么动静马上传递到府,时刻可以再增派人出去接应夫人女儿和自己弟弟的女儿们回府。   李氏带着张家姐妹们入了杏林,知道这种时候女孩子们喜欢与同龄人往来,就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退到杏林边的亭子里坐了,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堂姐妹们与人谈笑。不久,她见镇北侯沈家姐妹走入了杏林,那个沈家的大女儿还是那副英气模样,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小女儿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以前那副胖乎乎的样子了。   李氏对这个沈二小姐总存着种挑剔,大概是许多年前在宫里被她吓着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是她长得好看了,李氏也觉得这孩子有些缺心眼儿。果然,过了不久,别人都在一起谈笑风生,这位沈二小姐自己走了出来,只带着个丫鬟,往别处遛达去了,一点儿都不懂规矩。   沈汶悄悄地离开了正相互交换近日活动的沈湘和张允锦,在杏树间左看右看地找人。虽然这个花会与朝政无关,可关系亲近的人家的女子们还是多在一起,太子阵营与三皇子阵营的人家并不相互往来,而太子这方,吕氏人家与其他人也有些距离。   沈汶不仅要找太子方面的,还要找她认识的,能说上话的,时间匆忙,她不能太挑剔,只能挑了头一个她见过的人:孙二小姐。   上次她见到孙二小姐时,还是在自己家举行的花会上,前世,孙二小姐嫁给勒死了沈汶的郑谦。可那是在太子妃成了皇后,太子顺利登基的背景下。现在,太子妃与太子不和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位太子妃的表妹,处境该是很微妙。   沈汶心中暗喜,马上引着苏婉娘向孙二小姐那边走去,到了近前笑着喊:“孙二小姐吗?前几年你去过我们镇北侯府的花会呢,你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虽然甜美,可用词和语调都透着一种粗鲁,而且,此时在其他人面前提起镇北侯府,也让孙二小姐尴尬。   孙二小姐微蹙了眉头扭头看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带了丝明显的轻蔑口吻道:“哦,是沈二小姐呀,难怪……”她止住了话语,可眼睛不屑地对沈汶一瞥,也算是对镇北侯府的划清界限。周围的几个女子脸上都显出淡笑,相互交换眼色,有一个还用手帕掩了半边面颊,对着几个人转了下眼珠。   沈汶假装根本没看到她们的神情,热情地凑上去说:“几位姐姐好!今天杏花开得多好呀,你们也是来沾喜气儿的吗?你们都多大了?定亲了吗?”   几个女子被唬得脸红,孙二小姐啐道:“这种事怎么能这么随便乱说?!你娘没教你些规矩吗?!”   沈汶有些委屈地看孙二小姐:“定亲是不能说的吗?我就要及笄了,然后就要定亲呀。我娘说,我长得又漂亮,又有好名声,肯定会有门好亲事的!”   大家都没听过这么无耻的自吹自擂,深觉沈汶很二,孙二小姐不掩厌恶地说:“你怎么好了?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而且,亲事什么的,这些事都不是女孩子该说的!你们府里可真不讲究!”   沈汶伸展了下腰肢,笑着说:“怎么不讲究呀?你们看看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呀?我娘可讲究了!”说完,自己转了一圈,又做了个后世某位姐姐的标准动作,嗲声嗲气地说:“你们看看,我的风仪是不是格外好?京城里都在传诵着我入庙祈福的事呢,有人还说要把我写入烈女传呀!你们听过那些歌颂我的诗篇了吗?我们府里收到了百十来首呢!我娘说,得让人把这些诗篇什么都装订了印出来。你们说,大家会不会写更多的诗篇呢?也许要出第二集的吧?哎呀!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沈汶厚脸皮地笑着,假惺惺地用一只手支在了颊边,十分得意的样子。   几个女孩子低声耻笑沈汶,觉得这位沈二小姐真是自大得让人生厌!孙二小姐冷哼道:“做人可不能太自满!”   旁边一个女孩子也搭腔道:“就是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看孙二小姐长得多美,又能歌善舞,都没有这么自己吹捧自己!”其他几个女孩子纷纷点头称是,孙二小姐也矜持地说:“越好看的女孩子,越不会自己说自己好看的!”   孙二小姐长得芙蓉面,秀眉杏眼,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沈汶使劲看了她一眼,问道:“我觉得我婉娘姐姐比你更好看。”   孙二小姐微蹙眉:“你婉娘姐姐是谁?”   沈汶拉过身后的苏婉娘:“这是我婉娘姐姐呀!”苏婉娘一身丫鬟装束,一直在后面低着头听沈汶瞎白话,她的头发遮了大半个脸,原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被沈汶扯到前面,只能抬头对着几个女孩子行了一礼,说道:“小姐们见礼了。”   苏婉娘的美貌是绝色,就是遮去半个脸,也让孙二小姐的容颜如烛光在太阳的照耀下一样黯然无色了。孙二小姐见沈汶让自己与个丫鬟比容貌,而且自己明显是不如的,气得脸都红了,结巴着说:“她……她是你的丫鬟!”   沈汶眨了下眼睛说:“是呀,可是我叫她婉娘姐姐,她就如同我姐姐一样啦!”   孙二小姐愤怒得身体都有些晃动,不择言语地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就指望着她,给你自己找门好亲事?”旁边的女孩子有的嘴里啧啧做声,有的小声说:“就是,带着过去讨喜夫君吧?”   苏婉娘脸都红了,可沈汶装作根本不明白她们的意思,笑着说:“我怎么能指望婉娘姐姐给自己找门好亲事呀?我自己就很好啦!我娘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儿了,我一及笄,来求亲的人肯定会踏破门槛的!”她的语气特别著实,自信满满。   孙二小姐急于想打垮沈汶膨胀的自以为是,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镇北侯的二女儿,谁会踏你们家的门槛!你还真以为是你自己有才有貌才得到大家瞩目的?”   沈汶竭力将眼睛瞪到最大:“当然啦!我娘说我什么都好,而且,我去为民祈福,德行也好,日后我的亲事肯定是豪门贵戚,夫君又有钱又英俊……”她想起张允铮,可不是又有钱又英俊,一时面上显出了真诚的柔美笑容,“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呢!这些都没我爹什么事呀,他现在都不在京城呀!”   几个女孩子又出声笑起来,沈汶表示不解地问:“你们笑什么呀?我爹真的不在这里,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他什么都没有干呀!”   孙二小姐看出沈汶是全心相信自己能嫁个如意郎君,实在受不了让她这么做梦,冷笑着说:“你爹手握二十万沈家军,是朝中第一武将,你是装不知道吗?”   沈汶眨了好几下眼睛:“我知道呀,可那又怎么了?我娘说,日后求亲的人看的就是我的德貌,从没有说与我爹和沈家军有什么关系!”   孙二小姐恨沈汶方才把她跟个丫鬟比,恶狠狠地说:“你如果没有这么个爹和他身后的沈家军,你能算是什么?!一介平民女子,无才无貌,哪个豪门贵戚会娶你?!”   沈汶像是被盆冰水泼到了一样,肩膀缩起来。她惊恐地看着孙二小姐,嘴唇有些哆嗦着说:“你是说,来求亲的,都是看在我爹是镇北侯的份儿上?是因为他有沈家军?怎么可能?!我娘说,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谁都会想娶我的……”   几个女孩子同时笑起来,孙二小姐见沈汶幻灭的样子,再接再厉地说:“你去问问别人吧!如果你不是镇北侯的女儿,谁会娶你!”   沈汶看向其他几个女孩子,几乎含泪地问:“真的吗?!如果我爹不是镇北侯,如果他不是手握着沈家军的武将,就不会有豪门贵戚来娶我了?”   这话真的是一点都没有错,几个女孩子同时点头,相继地说:“如果你爹不是朝中第一武将,大概没有人会踏你们家门槛的!““你也没有什么倾城之貌,也没听说你有什么才名,这么无能的人谁会娶?““你也不该这么说,她还有个好看的丫鬟呢……”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沈汶,沈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拉了苏婉娘的手说:“婉娘姐姐,这是真的吗?如果我爹没有兵权,我就嫁不出去了?”   苏婉娘紧皱着眉头,使劲显出着急的表情:“也不是嫁不去呀……”   孙二小姐蔑视地说:“大概会嫁给个平民或者屠夫什么的吧。”   沈汶绝望地问:“可肯定不是高门大户的人家了?”   几个人相继回答:“那想也别想了!”   沈汶还是不甘心,对孙二小姐追问着:“你肯定若是高门大户人家来求亲,必然是因为我爹是镇北侯而不是我才德出众?”   孙二小姐假装思索着:“也不能完全肯定,因为,这世上也许真有失了心智的人呢!”   一个女孩子笑着说:“就是傻子呀!”几个人又笑起来。   达到了目的,沈汶驼了背,扶着苏婉娘的手臂沉默地离开了,与方才张扬着过来的样子判若两人。女孩子们指点着她的背影,继续说着刻薄的话:“明明是凭着父亲的权势,可还以为是自己了不起……”“就是,也该让她明白明白……”   苏婉娘扶着沈汶到了一处杏花树下,沈汶倚坐在一枝低矮的杏花树干上,对苏婉娘说:“我想自己待会儿。”   苏婉娘凑到沈汶脸边:“小姐可好?”   沈汶极低声地说:“都准备好了,你去吧,问问望花楼是在哪里。”   苏婉娘点头,离开了沈汶,大家远远看着,就是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很伤感地坐在杏花间,十分文艺。   苏婉娘走到林边,拦住了一个婆子问了望花楼的位置,又回来扶了沈汶说道:“小姐还是走走,这样心情好些。”沈汶神色恹恹地,随着苏婉娘走向望花楼。   太子为了隐蔽行踪,这天报的是出宫去国子监办事。早些时间,镇北侯府的内线已经递了话,沈二小姐身边的丫鬟答应了,会把沈二小姐领到望花楼去。今天在途中太子已经得到了消息:沈大小姐和沈二小姐已经进了建宁公府,沈三公子去了三皇子处。镇北侯府的护卫留下了十几个人等着两位小姐回府。他手下的人报告,那些夫人们已经到了望花楼等着了……这一切都透着正常和轻松。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于是,太子在回程中路过建宁公府时,就“忽然”起兴,决定去看看闻名京城的杏花。他的興驾到了建宁公府门前,建宁公府迎出来的只有个管事,因为建宁公府的人全都到乡下去了,如此也免去了接待各方贵宾的种种上下权衡。太子的人说太子殿下过去曾来此观赏过杏花,今天想来看看。   管事说今天府中是京城女眷的杏花会,人回报了太子,太子很遗憾地叹息下,可又让人问说:“本宫可否去望花楼上看看春景?”   管事暗道太子看来以前真的来过,望花楼是外院临着内院的一栋可接待外宾内宾的两层建筑。楼上可以远远地看见氤氲如雾的杏花林,楼下设了茶座,楼前楼后都有门,供人休息。   管事心想到时让婆子们把内院处的门口把守一下,别让未婚的少女们过来就是了。况且,这是太子,就是他借着这个机会来为自己的后宫挑选人,他也是有这个权力的。自己不过是个管家,人家张口告诉一声是看得起自己,太子现在带着护卫直接进去,他也拦不住呀。于是他就领着太监和侍卫们,护着太子进了府门,从外院走了一条甬道,到了望花楼。   太子登上了二楼,眼望着不远处的杏花盛开的杏林,听着间或传来的几声女孩子的嬉笑声,深吸了口气,踌躇满志地准备把憋了几年的郁闷一朝清偿了。   楼下,太监和侍卫们四散开来,一个大太监对建宁公府的管事傲慢地说:“太子在此歇息一会儿,请管家先去别处照应一二吧。”   建宁公府的管家深谙建宁公府不涉政事的原则,一听这话,恨不能赶快回避,忙拱手道:“在下先告辞了,我就在前面看着,有事尽管来叫我。”走开后再去通知婆子们,就晚了些时候。   看着管家离开了,有个太监到隔壁的茶室看了看六七位坐在那里说笑喝茶的夫人,对她们点了下头。那些夫人们也都笑着点头示意,表示全明白要干什么。太子在另一边的厅里坐了,让人上了茶,就等着沈汶了。   苏婉娘带着沈汶走到了望花楼附近,一个太监笑着拦住了她们,对沈汶说:“太子殿下想见见沈二小姐。”   沈汶眨眨眼,看苏婉娘:“婉娘姐姐,你说我跟着他去见太子殿下吗?”   苏婉娘真心勉强地点了下头:“去……去见……见吧……”她看着有些焦急,太监知道这个丫鬟一直是沈汶的贴身大丫鬟,看来背主的滋味不好受。   沈汶握了下苏婉娘的手说:“你也陪我去?”   苏婉娘点头说:“好吧。”扶着步态柔软的沈汶,跟着太监进了望花楼。   太监示意沈汶和苏婉娘进茶室,然后顺手把门带上了。   茶室里,太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进来的沈汶和垂着头的苏婉娘。   沈汶对太子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也不回礼,冷冷地看沈汶。他也发现沈汶变了许多,容貌上再也不是个女孩子,而是个含苞初放的少女。面色莹白红润,似乎焕发着淡淡的珠光。嘴唇鲜红,明艳欲滴。看着没有施粉黛,可却光华照人。太子咬了后牙:这个女子长大了,他要把她撕成片,毁了她的青春和美貌,让她痛不欲生!   太子讥笑着说:“沈二小姐出落成大人了,可怎么还像以前那么难看呢?”   沈汶眨眼:“太子叔叔看着可更老了。”太子脸色才变,沈汶马上接着说:“但是没事!一国储君要老成持重才好吧?”她把“储君”说得很清晰。   旁边屋子里的夫人们对看着笑,她们就是来看太子羞辱这镇北侯府的沈二小姐的。日后,她们还得传播这个消息呢。这一交锋,沈二小姐明显就落了下风,不敢真的惹怒太子。   太子也不想和沈汶废话了,单刀直入地说道:“本宫要纳沈二小姐为九品小妾,沈二小姐可以回府传话给你的长辈。”这个年代,这么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说这种话,是对这个女子的极大侮辱。若是谈婚论嫁,都要先通过长辈,得到长辈的同意,才能告知晚辈。纳妾本来就是蔑视,再直接对沈汶这么说出来,一般的女子大概就应该抹脖子上吊了。   隔壁茶室里的夫人们脸上露出了极为不屑的微笑:沈二小姐在京城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沈汶收了笑容,问太子道:“太子殿下是认真的?”   太子心中有些惊讶沈汶怎么没有开始哭哭啼啼的,难道这种羞辱还不够?就残酷地说:“当然,本宫真的想纳你为小妾!”   隔壁的夫人们相继翻白眼:这个沈二小姐可够愚钝的!一般的女孩子这个时候要尖声喊叫反抗才对。   苏婉娘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皱眉犹豫着是否要开口斥责太子。   沈汶挺胸,微扬起下巴,斩钉截铁地说:“太子殿下!我可以郑重地告诉您,您若是想借我父镇北侯之兵逼宫,我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太子差点吓傻了,脸色骤白,嘴半张,结巴着说:“你……你……说什么借兵……”   沈汶义正词严地解释:“借兵逼宫,就是拥戴太子殿下您上位,让我父贬黜极为圣明的皇上,殿下,请您不要考虑我父亲了,我父亲誓死效忠皇上!”   隔壁茶室传来了桌椅的叮咣撞击和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片纷乱逃离的脚步声——艾玛雅!不是说要娶妾吗?怎么成了逼宫了?!这话可不能听啊!这是不是真的都没关系,谁听见谁死!沈二小姐说得跟真的一样,若是太子真有这个心,让别人听见了,太子怎么能不灭口?若是沈二小姐信口胡编的,这种事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就会觉得事出有因:哪里能有人无缘无故地这么说?况且说的人还是镇北侯的二女儿?!手握重兵的镇北侯的女儿!太子能让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吗?于是----太子怎么能不灭口?!还什么事后大肆宣扬?先保住命吧!我根本没在这里!什么都没听见!别记着我……   夫人们争相离开,有的因为过于匆忙,被椅子绊住了裙裾,急得拉扯裙子,带翻了椅子,撞到了桌子上。还有一个吓得腿都软了,噗通地一下坐在了地上,一时四脚乱动,只能往外爬,挡住了后面的两个夫人。   先跑出去的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出了望花楼,出来后谁也不看谁,望着杏林落荒而逃,急急忙忙地找了自己的女儿,拉着就走,让周围的人大感诧异。张允锦看着有人跑开,皱眉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沈湘一听,马上回身找沈汶,哪儿都没有沈汶的影子,就说:“我那个笨妹妹,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得去找找。”   张允锦说:“我也陪你去找吧。”刚说完,只见李氏急步走过来,小声说:“我怎么听人说太子来了?”   沈湘眉头皱得更深了,对张允锦说:“你们先回去,我找到我妹妹也赶快回府了。”   李氏拉了张允锦的手,对其他几个张家小姐说:“走,我们马上回家!”带着人匆忙走了。   沈湘带着春绿焦躁地在杏林间穿梭,也不能大喊大叫,只能伸着脖子一处处地找沈汶。   沈汶一句话,就把太子请的人都吓得往外跑,太子努力平稳呼吸,大声道:“本宫要纳你为妾,并非要你父逼宫!你信口胡说,罪大恶极!”   沈汶表情惊惧地看着太子说:“方才孙二小姐说了,向我求亲的豪门都是看上我父亲的兵了,不然就是个傻子。如果没有我父,我只能嫁个平民或者屠夫,太子殿下怎么能傻?而且如此尊贵,绝对不是屠夫吧?所以定不会看上我的呀!您方才不还说我难看吗?太子既然看不上我,还想纳我,可不就是看上我父亲手里的兵权了?!殿下!您都是太子了,只比皇上低一级,你还想要兵权干嘛呢?不就是要逼宫了吗?我特别喜欢皇上,求求殿下,您别逼宫了!哦,我还听说,您给皇帝推荐了道士炼丹,我读的书中有说,吃丹药可有毒啊……”   太子厉喝道:“你不想活了?!”   滞留在隔壁的三个夫人被迫听了这些话几乎尿了,又有一个跌坐在地,爬都爬不动了,失声哭起来。后面的一个人从她们身上踩了过去,踉跄地跑下楼去。   沈汶吓得眼睛都圆了:“想呀!”   苏婉娘扶着沈汶往后退,小声对太子说道:“我家小姐平素不出府门,礼仪不周,望太子见谅。”她现在不用呵斥太子了,她还得安慰他!   太子看着沈汶和苏婉娘,脸色铁青,突然狞笑着:“本宫要你这个丫鬟!”   沈汶眨眨眼:“刚才孙二小姐也说了,向我求亲的人,会也想要我的婉娘姐姐。她真说对了!太子殿下,婉娘姐姐已经要被我娘认为义女了,那她也是我爹的义女呀,您是不是还没放弃要借我爹兵权的事儿?”   太子猛地站了起来,沈汶害怕地往苏婉娘身边缩:“太子殿下,我爹真的不会帮您逼宫的呀!您就别想要他的兵了……”   太子逼视着沈汶,像是头一次认识了她,沈汶还是胆怯地依着苏婉娘,太子慢慢地走近沈汶,沈汶哆嗦着说:“太子殿……殿下,您要杀人灭口?亲手杀了我们?”吓得紧闭了眼睛。   太子忽然觉得胸中一闷,心头乱跳,浑身无力,忙停了下来,深深地呼吸,半晌才勉强恢复了气息,他手脚无力,看来只能让别人干事了。他慢慢地一笑说道:“沈二小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呀,明明可以……”   沈汶睁了眼睛,眼神很天真地看太子:“‘可以’什么?太子殿下,我怎么不懂您说的话?”   太子像是毒蛇吐信般说:“可以……活着……”   沈汶大松口气的样子:“哦,这个呀,太子殿下就不要为我担忧了,您不杀我,我就活得很好呀。太子殿下,您让我来还有别的事吗?哦,我还要对我家长辈传太子的话吗?”   太子磨着牙说:“你想传什么话?”   沈汶又使劲眨眼,小声说:“就是太子想借兵……”   太子大吼一声:“你住口!”   沈汶很迷糊的样子:“那太子是不想借兵了?”   太子疯狂地说:“本宫从来没有想过!”   沈汶好心地问:“哦,那太子让我传话干吗?”   太子更加激动:“本宫哪里让你传过这种话?!本宫是想……”太子停止了,见沈汶兴奋地看着他,明显是在等着他再说想纳妾,她好车轱辘话又扯到借兵上去。太子双手握紧了拳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把这张傻傻地带着笑意的脸打个稀烂。   沈汶见太子脸上肌肉颤动,就陪着小心说:“其实,太子如果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可以回去跟我娘或者祖母说一声,让她告诉我父亲给皇上写信好好解释一下,您知道,以免皇上多想……”   什么?!你告诉了你娘你祖母,那皇上不就知道了?还让你父亲给皇帝写信说我没有逼宫之意?!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太子指着门口:“你!出去!”   沈汶扭着身体,像是要行礼,说道:“太子殿下真不用我去传话了?那别人问我和殿下见面有何事情,我说什么呀……”   太子大喊:“滚出去!”   苏婉娘深低头,拉着沈汶出了门。   太子气得浑身发冷,等她们远去,示意畏缩在门口的太监过来。太监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凑近,太子抖着声音急促地说:“让侍卫集合在府门,别让她们到街上与镇北侯府的人会合,在府门处杀掉她们!干完这事,推到个死人身上就是了。”怎么能留这么个胡说八道的女子在世上?这张嘴,是杀人的利口!她什么话都敢说呀!他小看了她!必须杀了这个女子!他方才险些亲自动手,但是竟然气得无力了,也好,不然后面的事情不好处理,还是让侍卫动手吧。事后就说沈汶激怒了侍卫里的人,他们擅自动了手。   太监领命匆忙地走了。太子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听着外面一片脚步声。他今天带了三十来个侍卫,对付一个女子该够了。   隔壁房间的两个妇人此时终于挪到了楼梯处,楼梯一阵咚咚响,两个人先后滚了下去。太子听见声响不自觉地瑟瑟发抖,他现在真后悔让这些夫人来旁观了。这些人他怎么杀?太子呆呆地坐着,等着消息,好让他从挫败感中解脱出来。   沈汶和苏婉娘出了望花楼,苏婉娘才敢笑出了声,沈汶却很严肃,捏了下苏婉娘的手说:“快找我姐姐她们,告诉她马上走。你的武器呢?”   苏婉娘一愣,点头说:“我别在后腰上了。”   沈汶嗯声道:“一会要拿到手里,他要发疯。”   她们才到杏林边,就见沈湘怒气冲冲地带着春绿急步走过来,到了面前沈湘厉声问沈汶:“你去哪里了?!太子到这里来了,我们得回府了!”   沈汶畏缩地磕巴着:“去……去……”   苏婉娘急促地说:“大小姐!我们快去马车那儿,方才,我们见到太子了。小姐把太子惹急了。”   沈湘瞪大眼睛刚要再骂沈汶,苏婉娘忙说:“快点吧!太子那意思是想要小姐的命了!”   沈湘立刻严肃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一把拉住沈汶说:“我们快走!”   沈湘一阵风一样拉着沈汶往建宁公府供小姐们进出的府门方向跑去。此时,园子里的人都在往外走,许多人在那几个夫人脸色煞白地跑出去后,就迅速地到府门处叫车要离开。可是马车要一辆辆地进门再出去,怎么也要一些时间,所以府门处就聚集了许多车马。沈湘等人到时,府门内站满了小姐夫人,有些人还不知内情地谈笑着,等着自己的马车进来。   沈湘看着一群群鲜丽的衣裙,对春绿说:“你去叫马车,哦,把我们放在车上的武器也拿过来!”春绿挤出去,不多时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把剑,将一把递给沈湘,说道:“马车进来要排队呢,我们前面该有三十多家,且得等等。”   沈湘皱眉,低声与苏婉娘商量说:“要不,我们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走到外面去与卫队会合吧!”虽然不和礼仪,但是现在顾不了许多了。   沈汶说:“还是不要那样,这么多人,如果有人动手,那不把别人也连累了?”      沈湘斥责沈汶道:“你就别管别人了,先想想你自己吧!”   沈汶使劲眨眼,摇着沈湘的手说:“姐姐,你千万别离开我!”一手拉了苏婉娘。   沈湘立刻心软了,叹了口气说:“好吧……”她话音未落,就见府门处冲进来一群带刀的侍卫,遥遥地向她们一指,就往这边来了。门内等着马车的女子们一片惊叫,都四散逃开。沈湘也拉着沈汶的手往院子里跑,周围都是女子,她们一边冲撞,一边躲闪,跑得也不快,跑到一片空地时,被侍卫们追上了。其他的女眷都远远避开,几乎就是片刻,她们所在的周围就没了人,只有一群刀剑出鞘的侍卫们围住了她们。   沈湘放了沈汶的手,哗地一声从鞘中抽出了长剑,扔了剑鞘,用剑指着刀剑相对的侍卫们大喝道:“大胆!竟然敢围镇北侯府的女眷!”春绿也赶忙拔剑,苏婉娘从后腰处费力地抽出了短剑,颤抖着紧握在手里。沈汶缩在了沈湘身后,又把苏婉娘和春绿拉到自己身前,让三个人组成了个三角形,把自己护在了中央。她低声带着哭腔说:“你们可都别走啊!婉娘姐姐,你的剑要指着对方呀!谁都别走呀!”   苏婉娘马上把剑直指了对面,沈湘虽然看不起沈汶这么软弱,但此时不能责怪她,说道:“你别怕!我绝对不会走的!死也要护住你!”   沈汶感动地说:“你真是好姐姐……”   那些人中有人大声说:“她们才不是镇北侯府的!她们是逃犯!就地诛杀!”众侍卫一起举剑挥刀杀了过来……   沈卓优哉游哉地到了三皇子的府邸,通报后进了大厅,三皇子不在,叶大公子在看奏章。沈卓坐了下来,叶大公子扔过来一份奏章:“你看看吧!大雪冻死了几百人,两个月后才到这里,有什么用?!”   沈卓叹气:“驿差没剩几个人了,驿站大多关了,你能看到已经不错了。”   叶大公子摇头:“真要是北边出了事,京城都没法知道。”   沈卓知道这其实就是太子希望了,也不接茬,跟着苦笑了下。   三皇子一边擦汗一边走了进来,笑着问沈卓:“你刚来吧?怎么来得这么晚?我原来还等着你一起去比试两下呢。”   沈卓笑着说:“今天陪着我们府的两位小姐去建宁公府的杏花会,把她们送到那里,才到你这里。”   三皇子一听两位小姐,就知道沈大小姐也去了,立刻特别有兴致,对沈卓不满地说:“你这个当哥的该亲自送她们回府才对,你别在这里待着了,走,我陪着你去建宁府,你好接她们回家。”   沈卓笑起来:“要去我去就行了,你去干吗呀?就在京城里,镇北侯府的,能出什么事?”   三皇子很严肃的表情:“就是在京城里才不能掉以轻心呀!我带着人给你壮壮声势……”   门口进来了一个侍卫,禀报道:“方才来的消息,太子去建宁公府了。”   “什么?!”三皇子和沈卓同时惊呼。? ☆、解围 ?  一般太子一出宫,沈卓都让人跟着,看他是不是会到三皇子这边来,或者不要让三皇子与他撞上。太子的所去之处,会随时报到三皇子处。这些年都是例行公事的报告,从来没有见过三皇子这么强烈的反应,来人一时愣了。三皇子追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来人忙补充了:“离……离开国子监就过去了,该是……半个时辰前……”   沈卓跳起来往外走:“恕我告辞了!”   三皇子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陪你去,真有什么事,我能罩着你。”两个人匆忙地出去,叶大公子在后面追着喊:“你们要带上足够的人呀!”   三皇子挥手:“都去都去!”   呼啦啦,一群人乱遭遭地跑到前院,相继上马奔出府去。   平远侯府中,平远侯也得到了太子前往建宁公府花会的消息,他马上命令自己的人:“快去,接夫人和小姐回来!”   李氏一知道太子到了,就拉着张允锦离开杏林,在人们蜂拥离开之前,上了马车。回府时刚走到了半路,就遇上了匆匆地带着五十多人赶来的平远侯府的增援。车队一路疾奔,回了平远侯府。入了府门,平远侯亲自去迎接了李氏,在门口旁边看着李氏下车了,才觉得放下了心。   张允锦也下了车,向父亲见了礼,搀扶着李氏与父亲一起往里院走,随口问李氏道:“沈大小姐能及时找到沈二小姐吗?她们不会有事吧?”   平远侯皱眉:“镇北侯府的两位小姐也在建宁公府?”   李氏点头说:“沈家两位小姐的确是,那个二小姐还自己单走了……”   平远侯点了头,让母女两人先走,马上就去了书房。他思索了片刻后说:“派三十人,全是便衣,去建宁府看看,如果镇北侯府的人危险了,就帮一把,可不能露出是我们府里的。”张允铮曾经送沈二小姐去了边关,太子如果是冲着沈二小姐去的,平远侯府怎么能坐视不管?自己的那个混蛋儿子回来定是会闹的。可是也不能露出两府有合作,就暗地里看看吧。   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兵器,沈湘感到身后的沈汶紧靠着她,她不能出击,只能挥剑挡开刺到了胸前的一把剑。对方是个成年男子,沈湘以为自己只能稍微改变下对方的方向,这一剑刺不到自己的胸膛,也会刺到自己肩上。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人手中的剑软弱无力,与沈湘的剑一碰就歪到了一边,他还大张了嘴,像是喘不过气来了。沈湘借机一剑,刺入那个人的肩头,那人一连倒退几步,捂着胸口,手中的剑砰地落在了地上。沈湘大喜,挥舞长剑,连连出击,轻易地撞开了她周围的刀剑。她虽然自幼习武,但是毕竟是个女子,从来没有真的杀过人,出手时都留些余地,即使如此,她前面不久就全是受伤的人,还都躺倒在地,不能起身。   春绿的情形也是如此,只需碰撞对方的兵器,对方就后退或是脱手。   沈汶闭着眼睛,用意识力包围了身周三步之内的范围。风暴中她的意识力伸展到了极限,从那之后,她意识力有了一个大提升。今天她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只保守地守住三人周围,不打算过于逞强。一片各种频率和形体中,她只需像拨弄琴弦般扯动每个攻击者的气管或者心脏动脉,就足以让对方瞬间窒息或者颓然无力。   苏婉娘当初习武,不过是蹲马步以及一些拳脚,根本不懂什么出剑。此时只能握着短剑在身前,笨拙地来回指。忽然,一个人猛地失控般倒了过来,胸膛撞到了短剑上。热乎乎的鲜血突然溅上了苏婉娘的手背,苏婉娘大声惊叫。那个人瞪大眼睛,盯着苏婉娘,然后慢慢地跪倒在她面前。苏婉娘还继续叫,沈湘扭脸,一脚将那个人踹开……   苏婉娘的惊叫声混合着四下奔逃的女子们的叫声,传到院落之外。沈卓和三皇子带着百多侍卫到了街口,远远地就能听到建宁公府中一片女子的叫声。满街都是拥挤的马车,到处都是呐喊或者哭叫的男女。他们的马匹根本无法进入。沈卓跳下了马,飞身跳上一家马车的顶部,从一辆车顶腾空跳跃到另一辆,急速向建宁公府方向跑去。三皇子愤懑地说:“我恨轻功!”然后对侍卫们喊:“快去找最近的门!”侍卫们叫着“让开让开!三殿下要过去!”推搡开挡路的人,向前挤去。   沈湘又一次将几个人轻易地逼退了,心中难免诧异,围攻的人也有些不解——每次一攻到三个人面前,就都心虚气短,若不赶快后退,就得挨上一剑。   围攻的人停了片刻,然后有人大喊道:“她们有妖功,大家一起上……”墙头处传来一声大吼:“尔等围攻几个女子,真是无耻之极!”随着话语,一道白光袭来,沈卓奔了过来。他可没有沈湘那么手软,一剑就刺入了方才被沈湘格击开的一个人侧胸,再一挥剑,又刺入另一个人的臂膀。   沈卓一边搏击,一边对沈湘等人喊:“你们伤着没有?!”   沈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见到沈卓,急忙回答:“没有!三哥!这些人说我们是逃犯!”   沈卓怒喝道:“我是镇北侯第三子沈卓,这些是我府女眷,你们竟然敢污蔑镇北侯府?!”   太子的侍卫都身着皇家制服,现在地上已经躺下了十来个,可没有几个真受了重伤的,觉得还有胜利的希望,领头的再次大叫道:“他才不是镇北侯府的!也是逃犯!快动手啊!”杀几个女的怎么这么费劲!   一时众人再次强攻,这次有了沈卓,形势大变,他能来回跳跃,抵挡各方的来人,出剑迅猛,当者即伤。一时叮叮当当,围攻的人群里时常有人哎呦大叫。   建宁公府外,一群平民服装的人挤了过来,张望着府中,一边说:“这里面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往外跑?”   一个人惊叫着:“该不是走水了吧?!”   另一个人说:“看来是呀!大家快进去帮着救火呀!”忽悠一下,一大帮“百姓”拥进了府门。   他们到了打斗的地方,见沈卓一人在腾闪,不能真的去协助,只能说话帮下忙,就乱哄哄地说:“这是什么事呀?这么急慌慌地动刀动枪的?”“哎呀!这是皇家侍卫呀,这是怎么了?”   沈卓大声说:“我等是镇北侯府的!他们在仗势欺人!”   侍卫中有人说:“他们是逃犯!”   旁边的人大声问:“逃犯?什么逃犯?有通缉令吗?”   太子的侍卫喝道:“都滚开!我们是在办公事!这些人要就地正法!”   “百姓们”大声嚷嚷:“呦呵!这可厉害啦!是皇帝下的旨意吗?”   侍卫们有人忍不住,挥剑向旁观的百姓们扫去,那些人四散开,可还是大声喊:“无令杀人,可是草菅人命啊!”……   三皇子和他的侍卫们到了建宁府的后门,冲开门,直朝着人声最喧闹的地方跑,到了侍卫们围攻沈家兄妹的地方,三皇子一见太子的侍卫们围攻的人中有个穿红衣的身影,当时只觉热血冲顶,大喊:“给我围了他们!”   三皇子的侍卫哗啦一下冲上去,将原来围攻沈湘等人的侍卫围在了中央。场上形势突然变了,原来的多数顿时变成了少数,   沈卓挡在沈湘等人的外人,与侍卫频频交手,他也感到这些人似乎不堪一击,几下就能被刺倒,倒像是没有尽力,他也不下杀手了,以免把事情弄得太大。   原来跑开的“百姓们”又凑回来,大声问:“也是来抓逃犯吗?”   “什么逃犯?旨意什么都没有,我看不像!”   “就是呀,不然早该把京城的衙役也叫来了!”   “哦!你这么一说,我们得去找衙役吧?”……   三皇子大喝:“什么逃犯?!我来看看!”   他身边的侍卫跟着吆喝:“三皇子殿下到了!”   那些太子的侍卫们回头看,发现自己已经被三皇子的侍卫围住了。杀几个女子,日后还能推到侍卫的头上,可是如果太子的侍卫和三皇子的侍卫火并了,那就是大事了,太子的侍卫们停了手。   “百姓们”纷纷喊:“三皇子殿下!他们在抓逃犯呀!”“三皇子殿下!他们说要就地正法呢!”……   三皇子咬着牙:“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逃犯?!要如何正法!人来,去帮着抓‘逃犯’吧!”他身边的侍卫们拔出刀剑,吆喝着:“来!来!兄弟们也来帮帮忙!”   人群里面的沈卓大喊:“三皇子殿下!是我啊!沈三哪!”   三皇子“大惊”道:“这是镇北侯府的沈三公子!他怎么成逃犯了?!父皇可有圣意?!快去皇宫通报一下!”   太子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此时已经不能干什么了。一个人大声说:“误会!误会了!我们走吧!”说完,指挥着人去抬死伤之人。   三皇子气得说:“误会就完了?!你们围攻女眷,难道不该道个歉吗?”   太子侍卫嘿嘿一笑:“真对不住了!”示意人们跟他走,领着侍卫们出了包围,一部分人前往望花楼,其他的人抬着死伤的人往府外走。   三殿下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知道不能让自己的侍卫动手,沈卓忙跑过来说:“多些三殿下为我等正名!既然是误会,我们就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吧!”这事还是别闹得太凶了。   那些平远侯府过来的“百姓们”相互推搡着:“走啦走啦,热闹过去了!”“回家了回家了!”一哄而散。   太子等了半天,太监跑进来低声说:“沈二小姐身边的沈大小姐和那两个丫鬟都是武功高手,三个人护紧了沈二小姐,杀伤了我们十几个人,侍卫们怎么也接近不了!后来沈三公子来了,现在三皇子也带着侍卫到了,我们的人只好回来了。”   太子这次不惊讶了,咬牙切齿地说:“本宫小看了她!太小看她了!”那个沈二小姐既然敢应战,看来早就准备了后手。武功高手?!沈大小姐习武,众人皆知。可沈二小姐身边那个绝色的丫鬟,竟然也是武功高强之人!自己原来还想要她,这要是带进了府,活脱脱就是抬进了一个杀手!好狠的心计!   事情过去段时间,太子渐渐地冷静下来了。其实,就是杀了沈二小姐,推到别人身上,镇北侯难道会不知道吗?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疯狂报复。要想遏制住他,自己就必须马上成为皇帝!可是现在自己还没有准备好!那个女子的挑拨离间,肯定会传到皇帝耳中。借兵逼宫这个说法,皇帝大概不会相信,自己与镇北侯不共戴天,就是真动手,也不会用他的兵。关于丹药的事,他很庆幸找了个真正的有道之士。茅道长对父皇一直全心全意,丹药也是父皇喜欢的……但是即使皇帝看出那个女子纯粹在胡说八道,也不能保证皇帝不信谗言……无论如何,自己要尽快成为皇帝……   太子无力地说:“去盯着,他们走了,我们再离开。”   太监应了,转身出去,太子心中思绪纷杂,坐在那里许久不动,像是化成了木雕。   三皇子眼睁睁看着太子的侍卫们离开,再望向原来那些人围打的中心,只见一身红衣的女子横剑站立在那里,突然心如刀绞,几步跑过去,对沈湘连声发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沈湘见三皇子就这么直闯了过来,旁边苏婉娘春绿都看着,脸有点红。她的剑上有血,不能马上插回剑鞘,只能倒提了剑柄,向三皇子行礼:“见过……”   三皇子抬手制止住沈湘:“对不起!我来晚了!你没受伤吧?!”   沈湘方才撑着一口气,立意拼死也好保护住无能的妹妹,镇北侯沈家绝对没有弃手足而逃的人!虽然打斗中有惊无险,可毕竟是要真刀真枪地砍杀,这是她平生头一次面对血腥,心理上的震撼不言而喻,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子,听见三皇子这么道歉,不自主地有些哽咽,低声说:“我没……没事。”   三皇子看到沈湘的耳垂上戴着他送的及笄礼中的耳环,沈湘手中的剑是他给的,一时眼睛里面有了泪光,轻声说:“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沈湘想起这事是自己傻妹妹惹的,立刻地竖眉道:“这跟你没关系!”扯出巾帕抹了下剑,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剑鞘,插剑入鞘,想到这是三皇子给的剑,脸烧得通红了。为了掩饰,她转身拉上一直畏缩在自己身后的沈汶,对三皇子一点头,扯着沈汶往大门处走去。   三皇子听见沈湘说这不关自己的事,觉得沈湘真是骄傲。他认为太子对沈家姐妹下手,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打击:沈大小姐如果死了,镇北侯就不会再支持自己了。可沈湘根本不认,一定是不想让自己负疚!母亲给自己选的沈大小姐真是太合适了,若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此时不吓得哭哭啼啼的?就跟那个站都站不直的沈二小姐似的。可看看沈大小姐,背直腰挺,坚强不屈,这才是能和自己并肩站立的人!他不舍地看着沈湘走开,对旁边的侍卫们说:“快去护着沈大小姐上车。”   沈卓过来对三皇子说道:“我先送她们回去。”   三皇子点头说:“我在后面给你们压阵。”   沈汶一副脆弱的样子,被沈湘扯着一只胳膊,苏婉娘扶着另一只,跟着春绿往府外走。都快到府门了,镇北侯府的护卫们才匆匆地进来了,领头的对沈卓说:“我们过不来,被许多人挡住了!”   沈卓不想在这里追究什么,只黑着脸说:“把马车驾过来,送小姐们回府!”   不多时,两辆马车从已经空荡荡的府门外驰入,这次,沈湘拽着沈汶上了一辆车,示意苏婉娘也挤上来,让春绿自己上了另一车。   车子启动了,沈湘才恶狠狠地问沈汶:“你又干了什么傻事?!”   沈汶缩在车厢一角,闭眼仔细听了听外面,知道沈卓骑马在车外,前面就是一个赶车的,其他人都稍远,就凑到沈湘面前,哼唧着说:“我告诉了姐姐,姐姐可不能告诉别人……”   沈湘见沈汶这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快说!不然我揍你!就知道惹祸的笨蛋!”   沈汶很委屈地眨眼,看着苏婉娘点了下头,苏婉娘拉了下沈湘,在沈湘耳边低声说:“太子对小姐说要纳她当个九品小妾,还找了好多夫人旁听……”   沈湘当场急了:“这个混蛋!我杀了他!”   苏婉娘使劲拉沈湘,用手指竖在嘴唇,又凑到沈湘的耳边悄声说:“小姐说他是想借侯爷的兵逼宫上位,说侯爷是不会答应的……”   沈湘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腰都弯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沈汶咬着手绢,等沈湘停了笑,才说:“姐姐可不能告诉娘和祖母她们。”她不能替太子毁自己的名节,难道还要散布太子要纳自己这个事?告诉沈湘是因为沈湘为她浴血奋战,不能瞒着沈湘。   沈湘也明白,擦了下眼泪点头说:“是,不能说。可是,这事闹得这么大,怎么说呢?”   沈汶眨眼:“就说太子说我长得难看,我叫他大叔来着?”   沈湘摇头:“怎么能说你难看?再说,为这来杀咱们肯定讲不通。这样吧,就不说你跟他的事,你回家别开口,我就说不知道怎么了,太子的人就冲着我们来了,娘她们肯定会觉得太子是想除掉我。这事太子那边肯定不敢提,那些旁听的夫人们也不会公然说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的名节就保住了。”   沈汶拉沈湘的手:“谢谢姐姐了!”   沈湘对沈汶长叹了口气,指了下沈汶的头说:“你还不那么傻啊!”   沈汶干笑了一下,又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吓着你了。”   苏婉娘这才松了劲儿,手开始抖,白了脸小声对沈汶说:“我杀了人,是不是?我杀了人。”   沈汶摇头:“他们没死,我看见了。”   苏婉娘嘀咕着:“……都是血呀,热的。”   沈汶拉了苏婉娘的手:“婉娘姐姐,对不起你。”   沈湘也碰了下苏婉娘的胳膊说:“你不是武将家的,难为你了。”   苏婉娘摇头说:“不用说这些,我没事,我们大家都没事就好。”   三个人相互安慰,很大地增进了情感。   沈卓一路走一路生闷气:沈汶肯定是知道会出这种事,她早就说太子要对她有动作,可她竟然把自己支开了!好让太子下手。这个妹妹太大胆了!她身边只剩下三个女的,就是沈湘会武,也不能抵挡住太子三十多侍卫。她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定要好好跟沈汶谈谈!   三皇子在人马的后部跟着,自觉没有脸到前面去送沈大小姐。自己已经是伟岸丈夫,竟然无法保护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自己的女子,让沈大小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沈湘会武能自卫这个特点,让他暂时忽略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拼……三皇子狂野的思绪中突然浮现起母亲陈贵妃美丽的面容,小时候,陈贵妃多次轻缓的话语:“孩子,善恶到头终有报,不可昧了良心……”   三皇子险些出声:“可是他没有良心……”如此没有顾忌!滥杀无辜!这样的人成了皇帝会如何?!   难道他必须要对太子动手吗?那是他的长兄,弑兄篡位,他比太子又好了多少?……三皇子气闷,一路骑着马,自己与自己进行着思想的激战。   等他们到了镇北侯府,三皇子也无法决定是不是就此就对太子下杀手,他拿不定主意,就觉得不能面对沈卓,他不想进府,只沉默地与沈卓拱手告别。   沈卓倒是知道今天这事儿是太子和自己那个妹妹之间的较量,毫不觉得三皇子欠了自己家什么。一场打斗,轻松得不可想象,自己一方看着弱势,可是无人受伤,连手指都没划个口,对方却有死有伤,谁亏谁赚当下立见,就笑着对三皇子说:“你回去小心,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明天去你那儿。”   三皇子说:“无妨事,你在家待几天吧。”   沈卓摇头:“没事了,他一击不中,又能如何?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来府里吧?我让我的妹妹们少出门就是了。”   三皇子听着沈卓这话,觉得他在安慰自己,给自己解围,这何尝不是侧面地说指望不上自己?三皇子郁闷地点头,带着人回去,到了府里,也不理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叶大公子就奔了练武场,折腾到太阳落山,才疲惫不堪地吃饭睡觉。   叶大公子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围攻和解围的细节,十分不解,马上回去请教他的父亲叶中书去了。   “爹,太子为何如此公然向镇北侯府的小姐们下手?是想阻止三皇子娶沈大小姐吗?可他如果得了手,不就惹怒了镇北侯了吗?镇北侯怎么能坐视自己的女儿们被杀?就他想忍耐,他的三个成年公子也不可能放过太子呀!太子为何如此冒险?”   叶中书紧锁眉头,眼神闪动,良久,才低声说:“你去周围看看,让杂人退下!”   叶大公子亲自出去,让仆人们都退下,有细察了屋顶墙边窗下,才回了屋中,叶中书眼光如炬,直看入叶大公子的眼中,低声问道:“他怎么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呢?你想想。”   叶大公子不解地眨了半天眼,问道:“皇帝支持他?”   叶中书轻哼:“身为皇帝,怎么会指使太子去刺杀肱骨武将的女儿?现在无粮供给边关,边关就是靠着镇北侯那边自己支撑着。他做皇帝做烦了,想亡国吗?”   叶大公子又眨眼,叶中书低声引导着:“如果皇帝不支持他,他要是真杀了人,谁能护他?”   叶大公子慢慢摇头:“他若是得了手,一定是四面楚歌,皇帝顶多不追究,可镇北侯那边定有人报复,世人见他对女子出手,多也没有好言语……就是皇帝再不喜三皇子,早晚都会……”叶大公子想笑:“这事,其实是对三皇子有好处的啊!”   叶中书微叹,有些失望地看叶大公子,轻声说:“你别忘了你前一段时间曾经说过的,偶尔的成功比失败更可怕。”   叶大公子又糊涂了:“这难道不是好事?”   叶中书深叹了,小声说:“如果是好事,我会让你把人都赶开吗?”   叶大公子额头出汗:“请父亲为我解惑。”   叶中书有些两难地看叶大公子,说道:“你还是个好孩子,没经历过真的阴谋诡计,难免疑惑。”   叶大公子失笑:“我怎么还是孩子?我都是三十多了!”   叶中书笑了一笑:“的确是好孩子啊!”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可接着他的笑容消失了:“现在想想,你是太子,你知道如果你杀了那两个女子,你的父皇不会为你撑腰去打击对方,而镇北侯那边,肯定会要你的命。但是你还是动手了,这表示……”   叶大公子皱着眉:“表示我不怕镇北侯?”   叶中书阴沉地一笑,极低声音地说:“你、凭、什、么、不、怕、呢?”他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叶大公子呆呆地看着父亲,愣了好一会儿,结巴着:“凭什么?凭……什么?”   叶中书点头,叶大公子几乎不敢说出来:“只能……凭……我……是……皇……”帝!   叶中书闭了眼,捻着胡子。   叶大公子有些慌了,“爹,这是说太子自信他定会很快就登基了?!”   叶中书不睁眼,继续捻胡子。叶大公子终于彻底明白了:“他为何能如此自信?!还能很快?!”弑父!叶大公子一下子站起来,满屋乱走,嘴里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   叶中书睁眼说:“你先莫慌,他今天没有得手,就没有把他逼到那个份儿上。只是,我们要开始防范了。你要去告诉三皇子,切莫为此事动火,表面上要放过去。还要去劝阻沈三公子,不能进行报复。”   叶大公子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不能让他狗急跳墙。”   叶中书说:“然后,我们也得想想,该怎么避免他犯下大错……”   叶大公子接着点头:“是,是!父亲明察!日后请多多指点儿子!我要去……想想……”叶中书摆手,叶大公子脚步不稳地出去了。   叶中书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你没有见识过,自然看不明白……”   与叶大公子和叶中书偷偷摸摸的谈话不同,镇北侯府中的家庭会议却是屋里屋外都站满了人。   早就有人提前来报信说两位小姐遭到太子侍卫的围攻,被三公子和三皇子解救出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所以,沈湘等人一进门,就被接入了正厅。老夫人,杨氏,柳氏全都在座了,周围还站满了丫鬟婆子。      杨氏一见沈湘和沈汶进来,看到沈湘身上红衣中隐约的血迹,就扑过去抱住沈湘放声大哭:“我的儿啊!你若出了什么事,娘就不活了啊!”   沈湘压着眼泪,说道:“娘,我没事!”   杨氏又看沈汶:“儿啊!你也不能出事啊!”   沈汶拿手绢捂着脸,娇声道:“娘啊,我好怕呀!”   沈湘对杨氏说:“妹妹受了惊吓。”   老夫人皱眉问:“听说那些太子侍卫围攻你们,他们想杀了你们?”   沈湘说:“我也不清楚,听说太子到了建宁府,我就拉着妹妹走,可一群侍卫就过来追我们。接着就围上了我们,动刀动剑的,看着厉害,可实际上花拳绣腿,我们没受伤。”   老夫人看了眼沈汶,见她在一边点头,就也点头说:“看来太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们。”   杨氏也拍着胸口说:“就是呀,大概是因为……”她看了眼沈湘,没再说下去。她现在都知道三皇子想娶沈大小姐了,太子这是想告诉镇北侯府别这么干吧?   老夫人咳了一下,作为大家长总结道:“这事就当没有发生吧,二小姐的及笄之礼照旧……”   沈汶扭着身体说:“婉娘姐姐这次一直护着我呢,娘答应说要收她为义女,她的及笄就和我一起办吧。”沈汶竟然要苏婉娘和她一同及笄,那么收义女的仪式就要在及笄前进行,老夫人明白苏婉娘一定是帮助沈汶的人,沈汶这种大方实在可贵,就点头说:“好吧,就是多几身衣服的事,一起办了吧!”   杨氏早就答应了苏婉娘,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苏婉娘过来对杨氏和老夫人深深行礼,杨氏拉她起来,有些精疲力竭地说:“儿啊,多亏你一直帮着汶儿,从此你们就真的是姐妹了。”   苏婉娘也含泪了,扶了杨氏说:“夫人,侯府再造之恩,永世不敢忘。”   沈汶拍手说:“太好了,我就说我婉娘姐姐会是姐姐的。”她扶了老夫人说:“祖母,我送您去歇息吧。”沈卓说:“我陪着你们去吧。”   一场虚惊,老夫人也倦了,让沈汶扶着起了身,缓慢地走出了大厅。苏婉娘跟着沈汶出来,沈卓走在最后。   他们把老夫人送到了后边的小院子里,沈卓和沈汶苏婉娘往回走。到周围没人的地方,沈卓低声问沈汶:“你怎么如此冒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汶知道沈卓日后要在外面探听情报,就把过程告诉了他。沈卓听得太子如此羞辱沈汶,气得额上青筋都起来了,低声骂道:“这个小人!”   沈汶小声说:“他也没占到便宜。”   沈卓对沈汶严肃地说:“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你太不小心了!这次,太子肯定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   沈汶点头说:“他知道我不是个傻子,会怀疑以前那些事是我设计的,可还是不会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沈卓叹气:“别说他了,我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沈汶微笑着说:“你别担心,现在我们该做的做了大半,你只要跟着三皇子,保护他就行了。”   沈卓只好点头,见有人往这边来了,再次叮嘱说:“日后你再出门,可一定多加防范。”   沈汶表示听话地一个劲儿点头,沈卓才不说什么了。   平远侯听到自己的人回来说三十多侍卫围攻镇北侯府几个女子,竟然没有得手,深感镇北侯女子的厉害。听说那个沈二小姐被围在中间,就知道拿手绢捂着脸,看都不敢看打斗,可平远侯认为她绝对是装的!那个女子与自己的混儿子去了边关!到过北戎!出过海!那些回来的手下对自己说过他们这一路的艰辛,她才不会连打斗都不敢看。看来沈二小姐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这种人自己那个直爽而暴烈的儿子能降得住吗?不会欺负自己儿子吧?平远侯也开始不看好这门亲事了。   那些旁听的夫人们回了府,除了自己的丈夫,再也不敢向别人提自己听到了什么。与吕氏有瓜葛的人将过程极为机密地传达给了吕老太傅。   吕老太傅听后,先是呵呵地笑了几声,说道:“皇上这么多年不允三皇子的亲事,不就是防着这一手?太子本来不该去碰镇北侯府的。”接着他的笑容没了,沉思良久,无奈地叹气:“让人给太子妃再请良医,要怀上孕才行。”   人走了,吕老太傅背手面壁许久,摇头道:“竖子!竖子啊!”良久,他喃喃道:“要尽快有孩子……”   皇帝听说了这事后,不过一笑。他一直知道太子放不下那个镇北侯的次女,总想毁了那个女孩子,可是屡屡不能得手,现在看来又被摆了一道。他倒是不介意太子的无能,太子那几个心眼自己一眼就能明白,这样反而让他放心。只是镇北侯家的次女不管真傻假傻,看来是知道怎么戳太子的心窝子。   皇帝对孙公公说:“你去盯着,看看镇北侯府想给那个二小姐找门什么样的亲事。”要是这个女子与强势家庭联姻,可就不对了。   孙公公应了,知道皇帝对这个沈二小姐真的注意了。   至于丹药,皇帝倒是没在意。这些时间与茅道长日日相见,一个人的真心还是看得出来的。茅道长对他的康健的确是掏心掏肺,将炼丹所用的珍贵药材都对他一一讲解,告诉他药性和作用。人都说吃丹药有毒,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吃到最好的。给皇帝炼的,能跟给别人炼的一样吗?前朝多少皇帝沉湎丹药,企盼长生,也没见有人被毒死的。   皇帝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与茅道长一起做导引,谈仙论道。这些宫外的纷纭争斗,大概能相互平衡就行了,他不必出面做什么。   太子回到东宫,一阵阵后怕,他回头思索,明白自己当时是冲动了,还好并没有杀成。但是这位沈二小姐看来从那么多年以前就算计了自己!遥远的长乐侯府中的灯会,元宵节上的对答,皇后的下毒,四公主的破相……太子甚至觉得就是这次,也是这个沈二小姐以长年的装傻充愣“诱惑”了自己,干出了这么大的蠢事!他感到了被愚弄后的狂怒:她玩了自己这么多年!那个两颊涂得跟猴屁股一样的女孩子!一个能把自己隐蔽得如此彻底的毒蛇!他如果知道她是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去见她,给她攻击自己的机会!……   他无法对幕僚们明说自己犯下了重大的失误,可能造成了自己母亲的出丑,妹妹的破相……只能一遍遍地对着幕僚们说:“那个女子,必须死!必须死!必须死!……”重复了N次。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个沈二小姐可算是太子的克星了,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这么多年一直说她如何如何蠢,如何如何弱,可实际上,却原来是个极聪明的,难怪太子每次都算计不了她!就是眼前这次,太子又吃了个哑巴亏,侍卫队直接上了都没杀了她,还能怎么杀?!   一个幕僚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太子,在下想向太子推荐一人,他才思敏捷,精于计算。那时投来东宫,吾等怕他是只为做官,就给了他一个文职官位。可他做了官后,还是一再表示,要为太子效劳。在下今天带他进来了,本来想在后面再将他引荐给太子,现在殿下正有要办的事,何不就让他进来,听听他的见解?”   太子沉思片刻,问道:“此人姓甚名谁?是何背景?”   那个幕僚说:“此人姓郑名谦,字有逊,乃是灵州人士,家境小康,父母两年前才迁入京城。此人年方二十一岁,十八岁就中了二甲四十四名,乃是少年成才。”   太子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成年 ?  那个幕僚离开,不多时,领进来一个人。太子打量来人,只见此人面白身瘦,一副典型读书人的样子,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赘肉,合适的眉毛,精明的眼睛,骨感的鼻子下,嘴唇略薄。   郑谦文质彬彬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向旁边的幕僚一挥手,“你讲讲现在的情形。”   幕僚在尽量保护太子自尊心的前提下,大致说了说沈二小姐的情况,最后说:“太子要她死。”   郑谦想了片刻,对太子说:“殿下,杀之不易,现在不如不杀。”   推荐他的幕僚脸都白了,急着说:“你难道没听明白太子的意思?!”想跟太子唱反调?!   郑谦微微一笑,带着种成竹在胸的语气:“殿下,现在众人大概都知道沈二小姐与殿下结了怨……”   那个幕僚冷汗下来了:“就是呀,所以要杀……”   郑谦半抬手:“那么如果有一天,沈二小姐奉出了镇北侯通敌的书信,是不是大家就更会相信她了?”   太子一下子坐直了:联合北戎消灭镇北侯可是最机密的事!这个郑谦怎么能这么说?!   太子很严肃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谦侃侃而谈:“太子怎么能只除掉沈二小姐?她的父兄岂可容殿下这么做?就是殿下登基为帝,若是因除去沈二小姐与镇北侯结怨,殿下的皇位可稳?如果殿下真的想除去沈二小姐,就必须除去镇北侯和他的儿子们,这才是万全之策!”   引荐他的幕僚暗地松了口气。   太子带着些赞赏的意思看郑谦,手指轻叩着椅子把手,问道:“沈二小姐怎么可能有镇北侯通敌的书信?就是真有,她怎么可能献出来?”   郑谦微微一笑:“自古就有'无中生有'一词,还有'指鹿为马'这么一说。”   太子缓缓地点了下头,又问:“具体该如何?”   郑谦回答:“方才说到这位沈二小姐该是到了及笄之龄,最简单的,就是让我们这边的人去侯府求亲娶她为正室。求娶之人要投侯府所好,是沈二小姐的良缘佳配……”   太子一拍椅子把手,呵呵地笑起来:“好一个良缘佳配!”   郑谦也点头说:“此是我从殿下所为得到的灵感,谁也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好事,沈二小姐及笄了,为人家长怎么可能不尽力为其寻找好人家?”   太子冷笑着:“的确,一定要真真实实的好人家才对!你之谋略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次,找个人,不,找几个人,去正式求亲!”   郑谦也淡然地笑了:“只要把她娶入了府中,那想让她说什么话,她不就等于说了什么话?”   幕僚连声道:“好!好!她还可以献出书信!”   太子看郑谦:“你可是已经娶妻或者定亲?”   郑谦摇头道:“尚未。”   太子微笑:“你就算一个吧。你未在东宫任职,担的又是个文官的名头。那个女子曾说要嫁个文官,你可以去试试。”   郑谦想了想,行礼道:“多谢殿下信任。”   太子说:“那你此后就不要往东宫来了,有什么事通过别人来转达。你只需把这件事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郑谦再次躬身:“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太子高兴之余,又担忧道:“如果父皇知道了本宫让侍卫杀她的事……”   郑谦说道:“太子只需说,侍卫们知道沈大小姐习武,开始只是和她开个玩笑,比试下武艺。那边的沈大小姐当了真,还打杀了太子的侍卫!”   一个幕僚忙说:“对呀!若是真要杀了她们,三十多个侍卫肯定能杀了她们,怎么连伤都伤不了?殿下完全可以说是玩笑,她们那边杀伤了殿下的人,才该追究!”   郑谦又说:“追究倒是不必,此事向皇上解释后,就不要再反复提及,要让人尽量忘了。只是吾等要从中汲取教训:既然三十余人都未能得手,殿下,从此后就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了。”   太子颔首:“很对!郑卿的确是有识之士!”   郑谦忙说:“殿下过奖了!在下能效力殿下乃是三生有幸!”   太子又呵呵笑起来,少见地心情舒畅。   郑谦随着自己的推荐人走出东宫,也十分愉快:他终于进入了东宫要层!这些年东宫与三皇子互有输赢,在朝政上平分秋色,可是他有极为强烈的直觉——太子一定会赢!他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太子效劳,等太子即位后,就能平步青云了。这半年来,他多次向幕僚们表达心意,今天总算到太子面前一展才华,得到了太子的赏识!他相信他掌握了命运的方向,什么都感到很顺遂:他建议的计策,在他脑中自然涌现,不费吹灰之力;太子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后,他只需将沈二小姐娶出侯府,那么就万事大吉,太子扳倒镇北侯,他当算是有大功一件。   至于沈二小姐这事能不能办成,郑谦毫不担心。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今年不过十五岁,能有多少心机诡计?太子折在她手里,是因为对她没有真的重视。现在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就不用与她直面交锋对口舌了。哪个女子不怀春?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个好郎君?要想征服一个女子,最容易的,就是投其所好,要她的心!郑谦自信满满:别说他要找的人家都有出色的儿郎,就是他自己,人常说玉树临风,书生文雅,骗一个少女的情感,还不是手到擒来?   郑谦回到,禀告父母自己入了皇宫,得了太子的召见。郑谦的父母欣喜若狂,忙特意去办了些酒食,庆祝了一番。   太子把沈二小姐日后的结局定了,又觉得前途光明,只是去见太子妃时,心中再次焦躁:虽然每次自己都是拿太子妃撒气,但还不是得去干事?!这何尝不是一种强X!又想到那个为沈汶提供了借口的孙二小姐是太子妃的表妹,再次证明太子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来刑克自己的!   他觉得这次该让太子妃也跟着自己堵堵心,就让人去孙家提亲,要将孙二小姐纳为东宫小妾。孙家虽然不是特别愿意,可孙家怎么也算是太子妃的外家,该是太子阵营的。再说了,东宫的太子妃是孙二小姐的表姐,怎么也应照顾一二,终是同意了。   两个月后,孙二小姐被抬入东宫,东宫许久没有抬人,这次借着机会摆了个宴席,请众多东宫官吏和幕僚同庆。   太子妃笑着接受了孙二小姐的礼拜,还在太子招待宾客时,自己到洞房与孙二小姐亲密地说了好些“妹妹来了太好了,姐姐我一个人多寂寞。”“从此和妹妹做好姐妹”之类的话,让人给孙二小姐端了碗汤药,说是助她怀孕的补药。孙二小姐不知道太子妃在东宫的所作所为,以为太子妃是自己的表姐,真心对她好。再者,她家门低下,宫中没有依仗,屋里全是太子妃的人,怎么能不听话?就勉勉强强地喝了药,太子妃才笑着走了。   前朝武则天怀孕时,自己的异母姐姐进宫,竟然跟高宗眉来眼去,武则天让母亲强迫姐姐嫁了人,可她后来还不改悔,依然与高宗藕断丝连,武则天就让这个人永远消失了。后来,这位姐姐的女儿,也成了高宗的宠爱!母女共侍一夫?!武则天于宴席之上,公然毒杀了自己的外甥女,再推在了别人头上。太子妃觉得自己受了这么多委屈,好容易独占后宫,就是想要一个孩子,怎么能让表妹坏了事?表妹的父母既然没有拼命推掉这门亲事,就是送表妹来拆自己的台的,自己怎么对她,都是她自找的。况且,自己还没要了她的命,不过是一碗绝子汤,算是对她不错了。   太子从酒席上回来听说了,当场对孙二小姐破口大骂,骂她是个白痴蠢货。也许是触动了太子的隐伤,太子骂得格外刻毒。孙二小姐以泪洗面,身心俱创地过了洞房之夜。后面三个月,虽然太子有时来,孙二小姐自然是一直没有怀孕。孙二小姐又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太子妃的手段,知道自己该是被下了药,怀孕无望了,从此抑郁不已,容颜很快老去。太子见孙二小姐变得枯萎,深感无趣,就不再过来了。孙二小姐对太子妃恨之入骨,从此东宫中又多了个日日盼太子妃怀不上孩子,不得好死的人……这些是后话。   至于建宁公府的这场事端,那些旁听到了此事的妇人们,巴不得太子不知道谁在旁边,一点也不敢对别人说起自己听到的什么“纳妾”云云,因为那样就要说起什么“借兵逼宫”这种事!其他旁观到此事的各家女眷,当时被惊吓得不浅。太子的带刀侍卫公然要行凶,这事肯定非同小可。后来东宫传出话来,说是和镇北侯家的女眷开玩笑,谁都看出是个遮掩的借口。太子的人对镇北侯的女眷都敢亮兵器,自家才几斤几两,更不能出头指三道四,结果许多人家甚至不说自己那天在建宁公府。   镇北侯府那边老夫人和杨氏等不明底细,只觉得这事关系沈湘沈汶的名节——谁家的女儿们会被侍卫围攻啊,当然不愿提起。沈湘和沈卓知道具体细节,更不能说什么。   三皇子那边,叶大公子和沈卓都一力要求三皇子不能出面告状,以免太子急了再干出别的事来。三皇子也知道自己除了把太子干掉,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如此做,只好生闷气。   叶家清流少见地对此事没有揪着不放地攻击太子——叶中书可不想逼着太子现在动手。吕氏的臣子们也没有吱声——这件事嚷嚷开了,对太子可不是好事。   至于建宁公府,做得更是彻底:全家在庄子上继续住着,根本没回来,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管家出面把府第收拾干净,杏花开过,今年就闭了府。   于是这件发生在建宁公府杏花会上的血案竟然就悄么声地过去了,无人敢多加议论。   城外的四皇子,在事情发生几天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他现在以“看风水的皇子”身份天天来回在河道边转悠,已经把自己弄得路人皆知了。他当时只听沈汶说了一句洪水冲了皇陵,这水从哪里来的,怎么冲的,沈汶都没有细说。四皇子推断,觉得那么大的洪水,定该是从山上下来的,循着水道入河时,要么冲垮了河岸,要么分流而走,冲入皇陵。皇陵建在山脚,若是河道漫溢,洪水不会冲来,该是山洪突发,没有顺洪道入河才对。他就沿河上溯,想找出最可能的走洪的地方。其实如果想避免,也不是那么难,就在水道边打桩堆上沙袋,抵挡住洪流最猛的片刻,让洪水倾泻入河道就成了。守陵兵士上千,该是能做到,只是怎么才能不自己出头呢……   四皇子正犯愁间,有人过来行礼道:“殿下有礼了。”   四皇子转目看去,见是个中年人,衣服破旧,尖嘴猴腮,特别落魄的样子。四皇子点了下头,很有些不耐,脸上就是没带出神色来,也是淡淡的。   那个人语气急切地说:“在下平常也是给人看风水的,听说殿下在看风水,特意前来对殿下说说在下对此地风水大患的忧虑!”   四皇子眼睛微微睁大:天上能掉下馅饼来?!   那个人唯恐四皇子说出什么斥责的话,赶在四皇子还没开口,语气急切地说:“殿下!此地一定会有水灾呀!四年干旱后,物极必反,恐有大涝!山势在此突兀而降,不容水流减速,若是大雨连下十天,山洪发时,这弯道处必然有泄洪之险哪!殿下再回头看,从此往皇陵而去,都是无阻平坡。山洪一下,能冲掉半个皇陵……”   四皇子嘴都半张开了,简直想拉着这个人说声谢谢。   后面的兵士开口道:“殿下,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个人在此地是个大骗子!看风水从来没有看得准的时候!人家让他选了祖坟地址,结果全家都饿死了。听他的话在地头上盖的房子,第二年就塌了,因为地下出了个洞!殿下,别被他骗了。”   那个人大声喊:“你懂什么?!就是那些不准,这次如果准了,你们不听我的,就都吃不了兜着走!”   兵士拔剑道:“我先让你兜着走!”   四皇子忙伸手制止道:“我现在正在研习风水,你可以给我细讲讲。”   那个人听了,立刻精神百倍,哇啦哇啦,什么龙什么水,什么宫位什么飞星,特别有道理,四皇子听得糊里糊涂,但是一直认真地点头,到那个人讲到“……按我的推算,最危险的,该是八月……”   四皇子打断道:“你现在就随我去见守军王将军,哦,你叫什么?”   那个人几乎感激涕零地说:“多谢殿下聆听,在下姓黄名城字固石。”   四皇子觉得这真是个好兆头,黄城,皇城也,坚固如石,是不是就不会亡国了?现在来不及想那些事,急忙就带着黄城去见王国梁。   到了军营,王国梁自然不会对四皇子避而不见,四皇子让黄城见礼后,就对王国梁说:“我最近读风水之书,深觉风水之博大精深。这些日子,我看周围地形,心中总觉有些不妥。今日遇到这位黄官人,才为我解去心中困惑,请王将军听听黄官人所说。”   如果是黄城自己来找王国梁,他说出天去,王国梁也不会理会。可是现在有个四皇子给他做引荐,王国梁就是再不想听,也得耐了性子,让黄城将自己对洪水会冲了皇陵的分析讲了一遍。   黄城吐沫星子飞溅地讲完了,王国梁有些犹疑——怎么可能听见个落魄的风水先生说这么一通话,就要认真去干事呢?他皱眉道:“我对风水实在是不懂……”   四皇子说:“对照我所读之风水著作,我倒是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啊!虽然有些耸人听闻,但是我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若是夏季雨水成灾,山洪暴发,巨洪侧泻,皇陵危矣。皇陵之安稳,相关社稷,若是有失,守陵之将士的身家性命也无法保全。”这话说的是真出了事,王国梁的命大概就没了。   王国梁有些不高兴,但知道也是这么回事,说道:“那这样,末将就该向皇上报警。”   四皇子叹气:“我倒是不想打扰父皇,万一无事,岂不是自寻烦恼?父皇也许会追究将军误报险情之罪。现在是该做些准备,让人填充沙袋,准备木桩草席,若是进了雨季,可随时巩固水道。”   黄城说:“是呀,我推算在八月上旬是最危险之时,那时是雨季之峰,该日夜守护,不能稍有轻心。”   王国梁思考了片刻,让兵士们准备这些东西,也花不了多少钱和力,人家一个皇子开口了,如果自己不干这些事,万一万一,真发了水,这个皇子一推到底,什么责任也没有,自己可只剩了砍头的份儿。王国梁点头:“好,就听四殿下之意,我让人备下抗洪防险之物。”   四皇子说:“多谢王将军了……”   黄城也激动地说:“多谢多谢!”   四皇子有些纳闷:我谢谢他,是因为他守着我家的陵,你谢个什么劲儿?   黄城对四皇子深深一礼:“知遇之恩,绝不敢忘!”   王国梁对这个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可没有好气儿,说道:“你先别谢了,到了八月,你是骡子是马,可就看清楚了!要是你说得不准,哼!”   黄城一抬头:“若是准了呢?!”   王国梁一想,他若是准了,可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一挥手道:“我给你个金匾,说你是铁口风水!”   黄城并没有高兴,反而叹了口气说:“说实话,那些看坟看屋址的,我都没有把握。就是看水流,我深觉心有灵犀。若是我准了,将军能不能保荐我去朝廷?让我协助治水?”   王国梁为难了:“我就是一个武将……”   四皇子说:“若是准了,我就向……日后,保荐你。”他若是救了皇陵,对三皇子说一声也是应该的。   黄城又一通千恩万谢,然后行礼,随着兵士们走了。   王国梁虽然不喜欢又多了件差事,但是想到四皇子这么做,也对自己有保护的意思,对四皇子就比过去这两年多了分近切,见四皇子也要告退,就问道:“殿下方才说要向谁保荐他?”   四皇子忙说:“自然是向朝廷。”   王国梁哦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官场上的人都明白这种回答有不赞成的意思,四皇子也不多问,与王国梁告别,回了自己的院子,才对丁内侍说:“你去打听打听,最近京城里出了什么事。”王国梁那意思是别保举什么人,要远离朝政,这么曲折地给他提个醒儿,肯定是最近京城里有了新的动向。   丁内侍自然就去打听,太阳落山时回来了,对四皇子说:“京城里出了件大事,就是几天前建宁公府的杏花会上,太子的侍卫围攻镇北侯府的沈大小姐和沈二小姐,听说那时两位小姐只各自带了个丫鬟,沈大小姐领着两个丫鬟持剑抵挡了侍卫们快半个时辰,特别神勇。后来沈三公子和三皇子到场,这事才过去了。东宫现在的说法,是那天侍卫们想与沈大小姐比试下武艺,算是玩笑……这事情现在各个方面都不出来评说,大概有隐情……”   什么隐情?!就是那个沈二小姐把沈大小姐推到前沿,引太子对她动手,好激怒三皇子下杀手!四皇子身体突然发冷,手指尖都凉了,哑着声音问:“那两个丫鬟……是谁?”   丁内侍小声说:“一个就是苏娘子,听说她早就要被侯府认为义女,经了这事,将与沈二小姐同行及笄之礼。”   四皇子沉默地坐在桌边良久,残余的天光在他的鼻梁处投下阴影,让他的面色看着沉重而阴郁。   丁内侍在一边静静地等着,一动都不敢动,怕打扰四皇子。最后,四皇子终于说:“点灯,我要写封信。”   丁内侍这才去掌灯端来了纸墨。   四皇子写了封长信,让丁内侍尽快给蒋家送去了。   沈汶的名声在外部没有被公然败坏掉,她和苏婉娘的及笄之礼如期举行。   沈卓自从建宁公府回来,就深感压力。现在太子定是发现沈汶不是个愚蠢的女子,要除之而后快才对,沈卓大大加强了对侯府的防卫。就是侯府戒备森严了,他也要提防护卫中的奸细和线人,还不能在表面上弄得草木皆兵,要外松内紧……有时,他很怀念沈汶装傻的日子,至少那时他不用天天担心太子会派人来干掉沈汶。   及笄礼更是要大动干戈,沈卓从典礼前三天就把人安排在了边边角角,唯恐有人来破坏典礼。   沈汶及笄礼的前一日,侯府举行了杨氏认苏婉娘为义女的仪式,苏婉娘向杨氏磕头成礼,从此恢复本来名姓,与沈汶姐妹相称,不再是丫鬟了。苏婉娘谢绝了杨氏要给她配备丫鬟的建议,说只想还掌管沈汶的院子,和沈汶住在一起。这么多年的习惯,杨氏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小女儿还是需要苏婉娘的照顾,于是就把沈汶旁边的屋子拨给苏婉娘,沈汶将夏青提为贴身丫鬟,其他都照旧。苏婉娘继续管理沈汶的生活,只不过这次是以“义姐”的名义而已。   “王志家的”夏紫快要气疯了:苏婉娘前面的投诚是假的!听夏橙说,她还骗走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她坚持事前就要钱,夏橙说了半天才只给了一半,定好另一半是事成之后付。结果这个苏婉娘做出了个套坑了太子。出事后,原来策反苏婉娘的夏橙就告病回家,不久她家来人说她病死了。“王志家的”又害怕又庆幸:亏了自己不喜欢苏婉娘,那时不想去和她说话,就把这事交给了夏橙,不然现在死的就是自己了。从此后,要对苏婉娘这个人格外留心,不然做错一件事,自己的性命就不保。   这么残酷的后果也让夏紫想过不干了,可是自己的家就在京城,太子如果想让自己和家人死,就是一句话的事。王志现在边关,她如果想逃跑,一个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只有指望王志杀了谁,立了功,自己也把事情办得漂亮了,哪天离开了这里,才能好好过活。   沈汶虽然是镇北侯次女,在京城也算不上美女或者才女,可是她的及笄礼却得到了极大的响应。首先,三皇子羽翼中的所有重要门阀,都派出了女眷前来参加典礼。其次,镇北侯所属武将阵营中的家庭,也自然会有人来。平远侯府虽然知道皇帝不喜两家往来,但是女眷来观个及笄之礼也不算什么过分吧?皇帝不该那么小气。就连远在山上修行的五公主,也派人送来了她画的莲花图,作为贺礼。……   反正从清晨起,镇北侯府门外就人马如潮,各家的女眷,陪同的男士,一家家到达。门口接待的是镇北侯府沈三公子和长房长媳柳氏,柳氏虽然温吞,可是礼仪周全,沈卓虽然喜欢玩笑,可是对人很热情,所以进来的人们都兴高采烈的。   鉴于现在不能刺激太子,叶大公子劝止住了想来参加未来小姨子及笄礼以图见见沈大小姐的三皇子,自己替他来送一份薄礼,表示一下祝贺。他一见大门处的沈卓就拱手笑:“哈哈!你今天是个迎宾的,让你尝尝这个滋味!”   沈卓苦笑:“你个幸灾乐祸的,一会去我们家的习武场上玩玩!”   叶大公子啧啧:“在你们家?想仗势欺人?……”   两人正说着,有人上前来说:“蒋家蒋大夫人前来为侯府义女苏小姐祝贺及笄礼,这是投名贴和礼单。”   沈卓和叶大公子都一愣,沈卓一边接过帖子和礼单一边小声问:“哪个蒋家?来客的名单我都记下了,没有蒋家呀……”   叶大公子抽出投名贴一读,低声说:“是蒋淑妃的外家蒋家,来的是蒋淑妃长兄之正妻蒋岳氏。”这可是算一府中能派出参加晚辈及笄礼的最高级别的女眷了,两个人看着对方,做了个口型:“四皇子!”   沈卓一看礼单,惊得挑眉,把礼单给叶大公子看了看,叶大公子也出声地吸气。沈卓拿过礼单走回门内,将拜帖和礼单亲自给了柳氏,低声嘱咐了几句,柳氏微笑着亲自迎出了门,将蒋大夫人接进了侯府。   沈卓继续接待来宾,叶大公子沉思着进了侯府。   自从他的父亲将太子的行为分析给他后,叶大公子就处于一种焦虑状态。   他不能直不楞登地就跑去对三皇子说:“我爹说你大哥可能要杀了你父亲上位啦!”这话说轻了是离间人家父子关系,说重了可是在督促三皇子断亲情斩手足。虽然实际上的确如此,但血浓于水,叶大公子觉得就是三皇子听了他的话去做了,日后心理上也会有负担,肯定对他心存膈应,觉得他这个人不孝而奸诈什么的,更不要说照三皇子那个直性子,根本不会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于是坚决不听,直接觉得他无中生有地在造谣,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可就毁了。   不对三皇子明言吧,叶大公子又认为父亲分析得很精辟,日后太子肯定要一步登天。能使出这种阴招的人,绝对不会对三皇子以及他手下的人留情,灭门大祸可就在前面等着叶家和其他家族呢。他怎么也不该再容三皇子这么对太子不作为……叶大公子真是压抑得要崩溃了。现在看了蒋家的礼单,叶大公子心头稍微地宽松了些。   等来宾们都齐了,及笄礼开始。   沈汶和苏婉娘在及笄典礼上同出同入,肩并肩地向长辈拜谢,向来宾行礼。两个人的衣服一般华美,沈汶长得弯眉笑眼,鼻若琼瑶,仰月小口,笑靥如花。如果单独一站,也是个可爱的少女。可与绝美的苏婉娘一起,就无法夺得人们的眼球。在一边观礼的李氏,看着沈汶毫不虚假地挽着苏婉娘的手臂,笑着与她同进同出,觉得这沈二小姐虽然不靠谱,可算是大度。若是苏婉娘还是丫鬟,也许她会觉得沈汶想借着苏婉娘去讨夫君的欢心,可现在谁都知道是沈二小姐坚持要把自己的贴身丫鬟认成侯府义女,说明这个丫鬟会有自己的姻缘,明显不是为给自己准备的了。   李氏自然无法知道沈汶根本不觉得苏婉娘比自己低了一等。她的计划里,苏婉娘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苏婉娘每次在夜里等着她,她怎么能安心出去?没有苏婉娘,就无法说服季文昭……因为沈湘日后的可能归宿和沈湘的性情,沈汶不能对沈湘明言内情。这么多年来,苏婉娘才是她真正的姐妹,与她并肩战斗,甚至同生共死。这样的战友,一同及笄,绝对是应该的。这会给两个人留下一生美好的记忆,让两个人的情谊更深刻……虽然沈汶不知道她们还能深到哪里去。   蒋府来的蒋大夫人坐在席上,看到了苏婉娘的美貌,暗道难怪自己的公公会让自己来送了重礼,看来自己的侄子四皇子是看上了这个侯府义女了。可惜这么个绝色美人是个丫鬟出身,日后作为王妃正妻怎么都会让人看不起,虽然四皇子也只是个残废……   及笄仪式像所有人家的程序一样,只不过这次因为有苏婉娘而显得格外养眼。面对着各位来宾进行了规定的拜礼后,老夫人先后为沈汶和苏婉娘插上了象征成人的簪子。苏婉娘的真的是四皇子在去边关的路上给她的,沈汶对此暗自不满。   仪式末尾,沈汶得字“柔”,与她前世一样,而苏婉娘得字“顺”,算是与沈汶“柔顺”相和,亲如姊妹。   见苏婉娘如此露脸,沈湘找个空当儿问自己的丫鬟春绿:“你也和我这么久了,我让我娘也认你为义女吧。”   春绿忙摆手:“小姐,你别折了我的寿!我可没婉娘姐姐那架子,她原来就是个小姐,我要是穿成那样还不自在呢!”   沈湘小声说:“真成了义女,你可就能嫁个小官吏什么的。”   春绿脸通红:“谁想嫁个官吏?府里的人就挺好的……”   沈湘虽然直爽,可与春绿从小在一起,这种话还是听得出来的,马上抓了春绿的胳膊说:“谁?!谁挺好的?!”   春绿脸涨得红紫,小声道:“万一人家不乐意……”   沈湘跺脚:“你别跟我妹那么黏糊!快说,咱们怎么也得问一下吧?”   春绿低头:“就是……与大公子去了边关的……”   沈湘等半天,春绿吭哧地说不出来,沈湘急:“跟我哥去的,耿彪?”   春绿摇头,沈湘又想片刻,再问:“齐从林?”   春绿扭转身子:“他可能……看不上我呢……而且,这事得夫人做主……”   因为苏婉娘,沈湘觉得有些对不起春绿,此时大包大揽:“我来做主!我去告诉大嫂。”   春绿脸上忍不住笑得要开花,可矫情地说:“那怎么行呀……我得去看看茶水……”跑开了。   沈湘性子急,马上找个机会就把柳氏抓到一边,让她给沈毅写信,问问他身边的齐从林是不是有了婚约,自己的丫鬟春绿看上那小子了……柳氏哭笑不得,觉得沈大小姐这对主仆真够彪悍的,只好答应了。  典礼后是宴会,沈汶和苏婉娘又到各个席上去谢了来宾,然后才有机会和沈湘张允锦躲到小屋里私聚片刻。   沈汶一下子躺在躺椅上,哀声道:“真累死我!我不想长大啊!”   张允锦笑着说:“谁不要经过这么一天?你就别叫唤了。你已经及笄了,要行事端庄。你看你婉娘姐姐,多有风仪。”   苏婉娘忙说:“哪里呀,我现在也是腰酸背痛的,正偷偷驼背呢。”   沈湘白眼沈汶:“你呀!就是懒!”自从那次花会,她倒是不怎么斥责沈汶了,顶多说她懒,听着更像宠溺。   沈汶翻身枕在自己的手肘上说:“我就想犯懒,吃吃喝喝地过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她现在心都快累死了。   沈湘白沈汶一眼:“你想当猪呀!”   张允锦一推沈湘:“你是她姐姐,你骂她,你成什么啦?!”   几个女孩子笑起,沈汶对此毫无敏感,笑着说:“姐姐,你养着我吧?”   沈湘一皱鼻子,“谁养你?日后你的老公干什么吃的?”   沈汶一仰脸:“姐姐不嫁,我就不嫁!”   沈湘也不催沈汶了,一翻眼睛道:“随便你!我懒得管!”   沈汶对沈湘笑:“姐姐对我真好。”沈湘同意当挡箭牌了。   张允锦吃吃笑:“我得去对我娘说,就比照着你们两个,也别管我了。”   沈汶笑眯眯地说:“就是呀!我们都不成亲,就住一起吧。张家姐姐搬过来……”   张允锦大红脸,向沈汶挥手绢:“你这个不说好话的,我原来一直护着你来着。”   沈湘也笑:“搬过来也没什么呀。”   张允锦捂脸:“你们合伙欺负我!”   苏婉娘笑着对沈汶说:“你可不能这么对三嫂……”   张允锦忸怩:“你说什么呀!”她虽然抹不开面子,可心里特别高兴。   几个女孩子相互玩笑着,心里确都明白,在短期内,谁都无法成亲。   好容易送走了所有的宾客,沈汶和苏婉娘疲惫地回了院子,两个人梳洗了,沈汶不想让苏婉娘自己回屋子,就让苏婉娘与她肩并肩躺在床上。沈汶小声说:“你听说了吧?蒋家给你送礼来了,蒋大夫人也来了,是给你来助威的。”   苏婉娘有些不好意思:“他怎么这么干……”   沈汶在苏婉娘肩头悄声道:“姐夫这么干不是单单表示要娶你,而是亮出了立场,告诉大家,他是在三皇子这边的。”   沈汶看出来了,别人自然也都看得出来。? ☆、舆论 ?  当初四皇子与三皇子一同上学,这是对皇家情况了解的人知道的事,可大多人都认为四皇子是个中立于三皇子和太子斗争的人,不然他也不会避走皇陵,根本不在皇城。可是现在……   太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这是对人表明他支持三皇子!”蒋家去给镇北侯府义女及笄之礼送了重礼,这个举措太明显了:三皇子要娶镇北侯的长女,四皇子这是说他要娶镇北侯夫人的义女,都不是次女,而是一个进过青楼、丫鬟出身的义女!如此谦卑,可如此紧跟!太子骂道:“他真是太不要脸了,竟然如此去巴结镇北侯!不惜娶一个丫鬟!”   一个幕僚忙劝道:“四皇子过去不就和三皇子亲厚吗?他一直守着皇陵,算是无用的人了,他如何做事,又能怎么样?殿下不必为其烦恼,小泥鳅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太子还是生气:“现在正是本宫与三皇子争斗不休的时候,他这么一靠,就显得本宫孤家寡人,连个兄弟的支持都没有!这个阴险小人!背后下刀子!你都给本宫记住,这个人不能让他得了好去!在此时巴结着三皇子和本宫作对,要本宫的难看!等到那天,本宫决不会饶了他!”   幕僚应和着说:“那是当然!四皇子就是一个残废,命如蝼蚁,殿下只需脚踩一下,他就万事皆休了。现在不必对之下手。”   太子也知道自从对镇北侯府的两个小姐动武后,自己该收敛一些,不能引起大家的猜疑,但是也不能这么咽下这口气,就说:“按理他的弱冠之礼该在宫里办,他这么不识相,就别想回来了!”   幕僚点头说:“正是正是,他的事现在不全凭殿下做主?皇上哪有什么心思管他?他得罪了殿下,真是不识好歹呀!哦,去往北戎的使节队伍已经打点完毕,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的?”   太子深深呼吸,整理思绪:“还能有什么吩咐?就是要见到四公主!见到她,问问她过的如何,本宫托付她的事做了没有。”从他有了想借助北戎来收拾镇北侯的想法后,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实现呢?这么严重的灾情都没有拖垮沈家军,他真的等不及了!他需要镇北侯彻底完蛋,他好收拾三皇子!好当皇帝!   幕僚连声称是道:“这些事情我们的人已经牢记在心。这次随行还有十几个平民,准备过境时,就留在边关,做我们日后的线人。”   太子说道:“人一定要可靠能干!到处是庸才蠢材,本宫真是受够了!如果不是这次试了试手,本宫都不知道手下的侍卫都是一群饭桶!”虽然没有杀了沈家姊妹是好事,可是自己的侍卫如此无能,也让太子极端失望。回来后就将侍卫大换血,踢掉了原来跟了他近十年的无用之辈,全换成了年轻力壮的。   幕僚又再三保证:“的确是可靠的,这些人都是愿为太子效力的忠心之士,进入燕城后会收集情报,若是北戎方面有行动,得了太子的指令,这些人可以将燕城内情尽告北戎。”   太子急躁起来:“还本宫的指令?千里迢迢的,京城与边关驿站已经减了大半,本宫怎么指怎么令?!现在就告诉他们,到时候与北戎里应外合,消灭了镇北侯,人人有功,个个得赏!”   幕僚心虚了,小心地选择词汇:“殿下,现在几年灾荒,国库空虚,若是北戎那边真打起来,而镇北侯又挡不住……”   太子冷笑:“他挡不住?这些年他能支撑着,看来早就储备了粮食!三皇子几年前提储粮的时候,他们就暗中勾结了!如果不是那边有北戎,你以为他还能老实地待在边关?怕是早就借着灾年挥兵南下了!现在回头看,三皇子就是借着这储粮之说首得朝臣认可!”太子气得脸上肌肉都拧结起来了:“他们想文武两道,双管齐下!这边三皇子向朝臣表现他有才能,得了信任,再大声疾呼北戎的威胁,人们自然响应,烦着父皇去支援镇北侯。而镇北侯在边关有了兵粮,就能回头扶持他上位!他们两边呼应,互为犄角,相帮衬着,真是绝好安排!本宫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太子说得太激动,咳嗽起来,端起茶杯,见里面只有一杯底茶水,他一皱眉,一个太监急忙过来给他倒茶,太子一看他不是平常伺候的,举手就把茶杯砸向他,边咳边说:“拖出去打死!”门口的侍卫应声进来,将吓得瘫软的太监架了出去。一个幕僚赶紧倒茶,小声说:“殿下息怒,不必为了些许小事……”   太子阴森森地说:“这个太监本宫不认识,方才没有注意到。你们去查查,今天他怎么当了班?!这么机密的议事,岂能让个不熟悉的太监来伺候?!”   一个幕僚出门去了,片刻后,东宫的总管老太监匆忙跑来,在门口行礼,慌张地说道:“殿下!殿下!方才那个小侍是奴婢选上来的,原来在这里几次了,殿下大概没有注意到。他绝对可靠!今日当值的身体突然不适,就让那个小侍来伺候,请殿下饶了他的性命吧!”   太子嗯了一声,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可是也不能落了架子,说道:“换了人,要跟本宫说一下,不能这么偷偷摸摸的。就打死他吧,也算是给你们一个教训!”   那个老太监带着哭腔说:“殿下!殿下!他真的是可靠之人啊……”平常换个太监都是自己做主,哪里要用和太子说?太子什么时候管这个闲事了?!这个孩子是他一进宫自己就带起来的,算个儿子了,是个有情义的,本来指望他日后给自己养老送终……   太子不耐地说:“滚开!搅扰本宫,你不要命了?!”   老太监垂首退了下去,他原本是皇后的人,从太子小的时候就跟着太子了。这么多年来为太子管理着东宫的人事和杂务,以为深得太子信任,该算是心腹,今天才明白自己只是个太监……   知道方才那个眼生的太监不是别人的眼线,太子稍出了口气,把注意力又放在了眼前的政事上,说道:“我们是灾年,北戎那边也是灾年,去冬大寒,冻死无数牲畜,他们好过吗?北戎一直是北方凶悍之族,自古与中原不睦,让他们和镇北侯火拼一场,能去掉本宫两个大患!就是镇北侯挡不住,不还有平远侯吗?他那时出手杀了本宫的人,肯定暗藏了不少手下!不借着北戎入侵的由头,让他把兵将调出来,难道还让他潜伏在本宫身边,哪天突然发兵,为难本宫不成?!本宫巴不得这场大战快些开始,就用北戎这把火,把这些牛鬼蛇神都引出来,斩尽杀绝,将他们全都消灭光!给本宫一个清静!”   太子这话中,似乎大局已定,自己成了皇帝。可幕僚中谁也不敢指出其中的敝处----如果北戎把太子所谓的“牛鬼蛇神”都杀光了但还有余力可怎么办?自古借敌手除去异己的事例多了去了,史实证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最后本方的下场也没个好。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方才太子一时气不顺就打死了一个可靠的太监,自己为何要这时出言招引杀身之祸?就是太子真的使出这种招数,也是为了登基。现在三皇子势力大了,日后鹿死谁手不能确定。攘外必先安内,一定要去除了三皇子,他们这些人才有荣华富贵。况且中华泱泱大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儿就那么容易被个北戎蛮夷打垮的?这么想来,太子冒次险也是应该的。于是幕僚们都说:“正是正是,殿下英明,一举多得!”   太子不几日就顺便对皇帝提了一句,四皇子已是弱冠,但是他腿脚不便,不想回来,就请父皇赐个字吧。   弱冠之礼如同及笄礼之于女子,男子的典礼虽然不是那么宏大,也同样正式。大门大户的人家,要入宗庙,由父亲主持仪式,贵宾为青年男子加冠三次,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力。加冠后,由父亲或者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辞,有时父亲或者贵宾会赐字,有时是青年自己取字,不管怎么说,从此后,他都成了个成为受人尊敬的成年人。   皇帝知道四皇子竟然绕过自己,让蒋淑妃的外家去给镇北侯府的一个义女观礼,真是胆大无礼之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连这个都不懂吗?这种忤逆之行,在平常人家都不会被轻饶,何况他的父亲是皇帝?四皇子为了去抱三皇子的大腿连命都不要了?!皇帝现在因为潜心养身,常听茅道长告诉他要制怒平气,每次动怒其实都在损伤自己的阳气,有损命元,所以皇帝不想动怒,不屑用心计较这些身外之事,不然不会让四皇子有好果子吃的。   太子一说不用给四皇子办冠礼,皇帝很表赞同,顺口说了个“谨行”作为四皇子的字,意思是让他放规矩些!他以为他让蒋家去了,就能娶上那个义女?皇帝是干什么吃的?三皇子这么大了还没有娶亲,四皇子也在一边歇着吧!皇帝暗自打定主意:不孝的四皇子这辈子也别想再回京城来了,就孤老皇陵至死吧。   信件到了皇陵,四皇子看了,没有说什么。他其实松了口气:不回皇城更好,不然太子给他下个毒什么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逃得过。   丁内侍为四皇子心中暗自难过,四皇子过了生日,他再给四皇子梳发时就不再是青年的束发,而是成年的发髻了。蒋家送来了发冠,就是帽子,可是四皇子平时居家也戴不了。丁内侍认为四皇子至少该难过一下,可是四皇子那时北行时因为要充当苏婉娘的夫君,早就梳过了发髻,没了什么敏感。他现在日夜读书写文,忙得没时间自怨自艾。   冠礼过得马虎的,不仅是四皇子。   远在南边的张允铮在春日到来时就过了二十岁生日。因为他远离京城,张允铭就大包大揽给他办了,自己充当司仪,让宋夫子给张允铮行了冠礼,还自己给他起了个字:“意直”。   张允铮很想回京城去见证沈汶的及笄礼,可是张允铭断然不允。张允铮也知道雨季将临,涝灾和旱灾不同,旱灾中带上水就能赶路,可若是遇上河流泛滥,他再想及时回南方可就难了。现在各项准备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根据沈汶的配方炼造出的合金液,若是镀在武器上,能将锋刃打磨得十分犀利。还不到一年,他就得押着粮食和武器送往边关,此时也不该抽身离开。   他心思不在这里,就随张允铭安排,被一大群父亲的部下领着招来的兵士簇拥着行了冠礼,对着北方拜了三拜,算是谢过了父母养育之恩。   平远侯府里,李氏自从张允钊年后离开了,就心神沮丧。无法对张允锦说这些,天天就拉着平远侯说自己怎么担心,怎么觉得对不起那个孩子,冠礼也不能好好给他办……把平远侯弄得恨不得自己也去庙里躲着,能安静两天。当然,表面上,平远侯还是个温情脉脉的夫君,经常要把“夫人莫忧”“没事没事”之类的话重复上几十遍。   平远侯府里现在过得最快乐的,就是张允钊了。他到了山寺,与沈强住在一个屋子里,为了说话方便,还挤在了一张床上。其实沈强不说话,每天就是张允钊叽叽喳喳地一个人说,沈强顶多啊啊两声。每晚,外屋的谷公公总要不满地出声咳嗽好几次,才能让张允钊闭嘴睡觉。   也许因为他说话太多,早上就总起不来,谷公公也不叫他。天不亮,沈强就起来练功了,大概一个时辰后,张允钊才会睡眼惺忪地过来跟着打拳。上午全是运动,中午两个人午睡,张允钊再次晚起,一来二去,比沈强就少了许多习武的时辰。可是张允钊现在不在乎了,他见沈强的武艺越来越好,思想日后如果有自己打不过的,叫上这个师弟帮忙就是了,自己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玩,享受这自由的快乐时光。    --------------------------------   叶大公子从镇北侯府回来,次日对三皇子说:“昨日蒋淑妃的外家蒋家给镇北侯夫人新认的义女送了礼单,真贵重啊!别说肯定胜过了沈二小姐收到的全部及笄之礼,其中所列的各种珍宝,大概能把镇北侯府给买下来了。送这么重的礼,你四皇弟看来是想娶那位义女了,他这是向你示好吧?肯定不会是为了太子当卧底的。”   三皇子皱眉道:“四皇弟可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太子的人抢了他外家的粮食,他才去了皇陵,怎么也不会反过来帮着太子。只是他不该这么委屈自己。那个义女是不是丫鬟出身?怎么能做四皇弟的正妃?你有空去看看他,替我问个好,也对他说一句,我和太子不一样,自家兄弟,他干嘛要这么小心?如果他想娶沈二小姐都没什么,我和他有同窗之谊,他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你让他别为了我误了自己一辈子。”   叶大公子点头:“好,我明天就去一趟皇陵,也算对他说一声谢谢。”   三皇子叹气:“四皇弟很可怜,这么多年来,残废着,无亲无依的,你跟他说,我会照顾他一辈子,让他别担心。”   叶大公子心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有个好下场,就在这里包揽你弟弟的终生,想到现在三皇子面临的隐患,叶大公子尽量随意地问:“你宫里有没有可靠的人,我们怎么也得知道些宫里的事。”别让太子做下事来了,只能干等着被灭。最好宫里有人,旁边监视着太子什么的。   三皇子叹气:“我有什么人?以前在宫里,我身边的人都是皇后派的,如果我那时有几个可靠的,我母妃也不会……”他停住不说了。当初陈贵妃无钱无势,只把全部身心托付给了皇帝,自己完全不保护自己。这份信任带着赌博的意思,如果皇帝有一分珍惜她的心,就会出手保护她,这比她自己做什么都强,而皇帝也的确把谷公公给了她十几年。可是一朝恩断,陈贵妃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而她之所以放弃了自己的安危,违逆了皇帝,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找到一条活路……三皇子喉中哽痛,使劲咳了一声,不想在叶大公子面前表露痛楚,转了个话题说:“如果你要想找个可靠的,四皇弟身边的丁内侍肯定是个人选。当初贾后想要他的命,四皇弟拖着伤腿去面见父皇,为丁内侍请命。四皇弟鲜少出头,却能为了丁内侍如此,可见丁内侍的重要。你去见他,可以问问丁内侍有没有宫里的关系。”   叶大公子记在心中,次日就启程去皇陵了。   四皇子听到叶大公子来拜访,并不惊讶。他递书给外祖,让他给苏婉娘的及笄之礼送出重礼,自然是为了对三皇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听到丁内侍的传报,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慢慢地瘸腿走到了门前,叶大公子赶紧上前行礼:“四殿下!”表示不让四皇子出门相迎,四皇子忙回礼:“叶大公子请进,莫要客气,我们在镇北侯府那次春游时见过面。”   叶大公子进门,四皇子让了让,进屋赶快坐在了椅子上,叶大公子以为那是四皇子腿不行,心中很是怜悯。   叶大公子落了座,丁内侍给上了茶,两个人聊了几句京中人事,叶大公子就说道:“我前几日代表三皇子殿下去镇北侯府恭喜沈二小姐和侯府义女苏小姐的及笄礼,仪式上知道殿下的舅母蒋大夫人也去观礼了,还给苏小姐送了重礼。三皇子殿下是个直爽的人,说殿下您切莫要委屈了自己,他和您是自家兄弟,日后会照顾您一辈子的,您不用多虑。”   四皇子一喜:我就知道三皇子是个好说话的!忙说:“请叶大公子替我对三皇兄传个话,说我谢谢他。我的确心仪苏小姐,绝对没有委屈自己的意思。只是现在我在皇陵,虽然弱冠了,可见都见不到父皇,这婚事,日后大概得靠三皇兄来帮忙了。”   叶大公子一听这话,明白皇上把四皇子丢到了脑后,对这个孩子不理不睬。难怪四皇子自卑到要娶一个丫鬟,可即使是丫鬟,也没有人为他做主!叶大公子心中非常难过,安慰四皇子道:“殿下,我去对三皇子殿下说一声,让他对皇上提醒一下殿下的年纪,也许可以论及婚事……”   四皇子忙摇双手:“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千万不要惊扰父皇。况且,三皇兄自己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再对父皇提起我的婚事,恐父皇疑他别有用心。”   叶大公子叹气了,这么说来,四皇子的婚事还真得等三皇子上位后才能关照一二了,现在没法儿管了。想到要得到宫中的联系,叶大公子小心地问:“三殿下现在已经住在了宫外,这宫里的消息就不灵通了。不知道殿下可有一些门路?”眼睛却看向在一边默默站着的丁内侍。   四皇子想了片刻,对丁内侍说:“你在宫里有一些人脉吧,可以给叶大公子。”   丁内侍行了一礼,低声说:“那些人都是拿钱给消息的,说不上是人脉。”   叶大公子忙说:“那也行,有个能给钱的也好。三殿下什么人都没有,十分不便。当初贵妃娘娘在宫里十几年,并没有好好经营。”   四皇子摇头说:“当初陈贵妃不经营这些,是为了自保。父皇喜欢心思单纯的人,她若是有这些动作,父皇那边就会知道了,她就不会得恩宠十几年。况且,她身边有谷公公替她打点着。”大概是看到三皇子渐渐大了,太子不容人,才开始想对策,可是只走了一步,就送了性命。这些,四皇子是不会说出来的。   叶大公子又深叹道:“谷公公不在了,三皇子没有任何宫里的联络,万一出什么事,他根本无法知道原委,只能束手就擒。”   四皇子心里一动,些微地皱了下眉头:难道宫中会出事吗?他忙装没有听出来,对丁内侍道:“你把那些人的名字和当值地点写给叶大公子吧。”   丁内侍应了,去拿笔写了一个名单,递给了叶大公子,再次说:“原来都是用银子,不是真交情。”   叶大公子郑重点头:如果不是蒋淑妃外家有钱,这些联系也不会存在。谁在宫里会不为皇帝和皇后干事?找死吗?那些能帮忙的人肯定是有所图的。只是有时连有所图的人都不知道,那简直是两眼黑了。有这个名单,至少能有几个线索。   叶大公子将名单仔细看了,又还给了丁内侍,刚要告辞,四皇子从桌上拿起一个册子说:“这是我无意中读到的,你帮着看看,能不能印出来。”叶家有自己的书局。   叶大公子忙接过来,却是个署名“路人”的人写的“路人谈古”手稿。他忙翻了翻,写的是一些史中故事,可是在评点里,似有深意。叶大公子点头说:“我回去好好拜读一下。”   四皇子微笑:“但愿能入你的慧眼。”   叶大公子该办的事都办了,还别有收获,就笑着双手抱拳道:“多谢四殿下了,容在下告辞。三殿下是个实诚人,说话是算数的,四殿下好好保重。”   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臂站起来,也行礼,丁内侍把叶大公子送了出去。   等丁内侍再回来,发现四皇子腿脚利落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叹息道:“瘸腿的感觉真不好。”   丁内侍暗道人真是能惯出毛病来,四皇子真的假的瘸了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可自打从外面旅游回来,就再也不想瘸腿了,平常出去遛得瘸腿,就总要抱怨,可今天才走了两步就不高兴了,简直称得上娇气。   丁内侍把那个写了人名的字条拿去烧了,四皇子自问道:“我那笔迹是仿刻印所用之字体的,三皇兄不会看出来吧?”   丁内侍撤去给叶大公子的茶杯,准备拿出去洗,四皇子又自答:“三皇兄现在根本不读那些文字的东西了,大概看也不会看的,只要叶大公子看得过去,印了就行了。”说完,看丁内侍:“你说呢?”   丁内侍点头:“是的是的!”他觉得还是月季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山里的鬼故事之类的好玩,虽然他也知道把四皇子偶尔的自言自语和月季满嘴的胡说八道相比很对不上,但是他有时会不自觉地怀念月季在这里天天给他讲故事的日子。   叶大公子回去后细读“路人谈古”,才发觉这些文字别有含义。每个小故事,都与权谋或者阴谋有关,先是讲了下史实,然后以旁观者的角度,分析这些当事人的考虑和利益冲突,并从最后的结局评价这些人物的得失,和其对国家朝代的影响。   借古讽今本不是个新鲜事,只是这位路人的角度很刁钻,对各个人物的点评也透着以往无人能比的犀利和冷酷。他不再局限在过去人们所谓的仁哪义呀,失道或者得民心之类的空泛道德标准,而是从个人的私心权欲出发,点出他们行为的合理和不可避免,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朝廷和民众所造成的不可估量的伤害。   叶大公子一口气读完,只觉得心中寒凉:这些故事,表面看着相互没有联系,可连起来看,却隐隐约约地指向太子:襟怀的狭隘,下手的毒辣,对人的猜忌,品行上的无所顾忌,置亲情于不顾,罔视人命的可贵……按照历史的轨迹,这种人日后就是祸害黎民亡国灭祖之人。虽然叶大公子现在知道了太子的险恶,可许许多多的民众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这本书启迪了人们的观察力,让人们在看到相似的行径时,就不会再以为只是皇家内部的争斗,而会联想到更加可怕的结局……   再一比较,三皇子在古往今来的种种黑暗争斗的反衬下,简直有一颗纯洁的心:爱惜民众,顾念手足,待人诚恳无伪,虽然失去了母亲,被太子刺杀过,却没有对太子下过手……   次日,叶大公子赶快就将这本手稿给了叶中书,叶中书看了,也同意叶大公子的看法:此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然是在讲历史故事,却是在揭露当今太子的阴暗。这种书,要赶快印出来,读的人越多越好。   至于这是谁写的,叶家父子都怀疑是四皇子。可是这文稿的笔触十分狠辣,切入点格外奇特,一向温和不争的四皇子该不会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大概是四皇子通过蒋家找到了个支持三皇子的写手,要贬低太子,为三皇子造舆论。现在先不必追究这么多,反正这些都是经典史籍中的节选,评点也十分贴切,说出天去也抓不到把柄,先印刷发行吧。   不久,《路人谈古》就从叶家书局印发,因其思路新颖,很快就成了读书人喜阅的时髦书籍。   ----------------------------------------------   沈汶和苏婉娘及笄礼后的第二天,杨氏才看到了柳氏呈上的各府的礼单。她一读到蒋府的礼单就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忙把礼单递给了老夫人,说道:“娘,您快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夫人接过来,仔细读了,说道:“这是四皇子想娶那孩子。”   杨氏大瞪眼睛:“是这样?!”      老夫人点头:“得叫她过来,问问她愿不愿意。四皇子虽然是个皇子,可是腿脚有毛病。那孩子若是不愿,咱们府里就出面帮她把这礼退回去。”   杨氏让人去把苏婉娘叫了来。   苏婉娘是和沈汶一起来的,双双进门行了礼,杨氏对沈汶说:“你先到旁边那屋里去,我和你姐有话说。”沈汶乖巧地答应了,去挽了老夫人的手说:“祖母和我一起去走走。”   老夫人叹气:“人老了,懒得动了。”   沈汶撒娇:“陪我走走嘛!”拉着老夫人出门了。   杨氏对苏婉娘说:“四皇子让他的外家给你送了重礼,老夫人觉得,是他想日后求娶你,你……”杨氏说话鲁莽,可是现在也不能直接说“你愿意吗?”,只能点到为止。   苏婉娘脸涨红了,小声说:“都凭义母做主。”   杨氏叹气道:“四皇子有残疾,你可介意?”   苏婉娘深垂了头,摇了一下头。   杨氏说道:“你这孩子一向懂事,千万别怕侯府不给你做主。你若是不喜,咱们府绝对能退了这礼。”   苏婉娘不敢抬头,小声说:“义母,四皇子没有什么恶评……”这话就是同意了。   杨氏说:“那就收了这份礼。这是给你的,礼单你自己拿着,日后出门时,都带着……”   苏婉娘哭了:“义母!侯府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想要……”   杨氏说:“咱们府虽不是国中鼎富,可也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能贪你的东西?这礼非常贵重,可见是四皇子的真心。你好好留着,以后就别出门了,安心等着皇上赐婚吧。”   苏婉娘知道皇上是不会赐婚给镇北侯府的,四皇子送这礼也是一种政治手段,同样没有指望皇帝赐婚,就很不好意思地说:“义母别这么说,这事还不知道会是如何呢,我现在还只想帮着小姐。”   杨氏又发愁了:“你有空一定要问问她想找什么人家,这及笄礼之后,就该有人来提亲了。大小姐我就不管了,可你……义妹,性子好,该寻门好亲事。”   苏婉娘忙点头:“好,义母,我一定问问她。”不用了,她早就有人了。   沈汶搀扶着老夫人在庭院里走,见周围没人,小声说:“婉娘姐姐日后的婚事就是四皇子了,您帮着看着点。”   老夫人有些咳嗽,沈汶停步,为老夫人捶背,老夫人咳后点了下头,低声问:“那你的呢?”   沈汶也小声回答:“来求亲的都不会是好东西,您千万别同意任何一家。”   老夫人现在算是知道这个小孙女的厉害了,嗯声道:“只怕你娘又要添许多烦恼了。”   沈汶吃吃地笑了,对老夫人说:“您去对她说啦,等我姐姐先嫁人呗。”   老夫人也笑了:“可不能这么说呀,你娘要恨死我了。”   沈汶轻摇老夫人的胳膊:“怎么会呀,我娘可依赖您呢。”   柳氏两个男孩子追逐着跑过来,沈玮问道:“四叔什么时候回来?”   老夫人叹气:“你早上刚问完。”   沈瑜又问:“那四叔什么时候回来?”   老夫人摆手:“去玩去玩,他得在外面多住些日子。”   等两个男孩子跑开了,老夫人小声说:“我真想强儿。”   沈汶看这老夫人纯白的鬓发,突然心酸,小声说:“那让他回来一趟……”   老夫人忙说:“快别快别!让他好好在外面,还能学点东西。”   沈汶扶着老夫人走回去,苏婉娘也完成了与杨氏的谈话,沈汶和苏婉娘一起回院落,沈汶对苏婉娘说:“你找人去严敬的书院去一趟,给小哑巴传个信儿,告诉他你被认了义女,和我一同及笄了,蒋家送了极重的礼。”这是向严敬那边的人直接传了话。   苏婉娘虽然不好意思,可还是点头同意了。   十几日后,在严敬的书院刻苦攻读的苏传雅就得到了苏婉娘的信,把她被认成义女、及笄礼以及收到蒋家的重礼说了一遍。苏传雅气得在书院里就跳起来了:“这,这……”他顺礼成了义弟了,他还怎么娶小姐?!苏传雅又惊又怒,想立刻回京。   学后,他气呼呼地出了书院,见到来接他的施和霖,就将书信塞给了他,说道:“我要回京!”   施和霖读了信,笑得眉眼挤在一起:“这是好事呀!都是好事呀!可你正在读书呢……”   早就预谋来“偶遇”施和霖的老道士遛达过来:“什么好事呀?”   施和霖对着老道士说:“我这位小徒的姐姐被镇北侯夫人认为义女了,还有了及笄礼。”   老道士的心狂跳起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不,或者踏破了铁鞋,才能不费功夫?……不管了,先证实一下:“哎呀!这可是大好事!他的姐姐原来就是镇北侯府的?”   施和霖小心地看了眼苏传雅不快的脸色,迟疑着说:“这个……这个……原来就是吧。”   老道士不敢多问,嘿嘿笑着拱了下手:他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步!那个逆天之人是镇北侯府中的!一个府中,有几个少女?这个学子的姐姐现在和谁在一起,那个人就该是自己当初见到的那位逆天者。自己只需见面点出她的身份,求她帮忙就行了!   老道士的想法瞬间走了几个来回,对施和霖说:“我最近要回京城了,你可有要带的东西?”   施和霖马上说:“哦,若是如此,就烦劳道长……”可以让老道士帮着给自己的师弟秦全带封信。于是就和老道士约好明天见,把信给他。   老道士真是高兴极了,与施和霖拱手作别,见他走了,才回头对躲在一边的小道士使劲招手,小道士挪着脚步过来:“师父,他方才看着很生气的样子,我没敢过来……”   老道士笑着说:“不用你去找他了,我们就回京城,我知道咱们要去什么地方了!”   小道士也乐了:“太好了!”两个人差点儿手拉手回破道观。   第二天苏传雅再来学上时,就有小师兄弟们过来开玩笑了:“哎,师哥,听说你姐姐要成王妃了?恭喜呀!”“你姐姐是镇北侯夫人的义女,你就是义子了吧?”“是不是得称你小爷了?”……   苏传雅知道施和霖大概把这事告诉了别人,四皇子的外家在她的及笄礼上给了份天价礼单,这么明显的寓意,大概没有人猜不出来。   在学子们的起哄中,苏传雅对夫子说:“我要退学!”   夫子横眉厉目,抄起戒尺,啪地打在苏传雅的上臂:“你这个不成器的!自己的姐姐成了侯府的义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真想去当纨绔子弟了?我原来看你聪敏异常,要早日下场,还对你寄予厚望,可你!你姐姐熬出了头,你就想放弃学业?!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瞎了眼!你要是我儿子我非打死你不可!算你幸运,只是我的学生,我没动那么大的火儿!再说退学我把你的手打烂!屁股打烂!腿打烂!脑袋打成西瓜!看你还想去哪儿!……”夫子狂妄地漫天挥舞戒尺,苏传雅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痛苦地捂着胳膊退回自己的座位,继续为科举做准备。? ☆、笔仗   不久,老道士和小道士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他们到了京城没有别的地方去,只好又去了霄云观。霄云观现在可不同凡响了,门前香客如云,道士们个个衣着簇新,面带喜色。   老道士去求见茅道长,虽然他知道茅道长现在常驻宫中,不回道观了。接待他的道士认识这位在这里白吃白住了许久的茅道长的落魄师兄,一点都不惊讶这两位竟然无耻地又回来了,说了几句刻薄的话他们就是不走,只好又让他们住了下来。   安顿了住处后,京城就开始下雨了,越下越大,连续不断。老道士先庆幸了一下,觉得自己回来得及时,不然在路上可不惨了?然后他就有些焦灼地等雨停的日子。   等来等去,雨总不停,老道士就选了雨小点的一天,打着个破伞,与小道士一起进了京城。对面一有人,老道士就放低伞,挡住自己的脸。小道士在他身边被淋得肩膀都湿了,对他抱怨:“师傅,这路上没几个人,不会有你给看过相的吧?”   老道士也小声说:“我现在看谁都眼熟!可不能大意!被人叫破,说起我算的命不准了,我这老脸哪里放?看看,前面就有一个,快快低头……”老道士压下了伞。路边,叶中书从叶家书馆里出来,叶大公子和几个人打着伞,叫来了车,扶着叶中书上车,冒雨远去了。   老道士在一边瞟了他们一眼,等到看不见他们了,才小声对小道士说:“我原来算那个老者后代无继,子孙都是一事无成。可你看那个青年人,肯定是他的儿子,有上卿之相,位极人臣,我这不是自己打脸吗?太受不了了,我没法见人,日后我再也不给人算命了!”   小道士只好拉着老道士的胳膊,两个人躲躲闪闪地走了大半个城,问到了秦全的所在,找到了门上。老道士叩开门,对门内的中年人说:“我有施郎中给秦官人的信……”   门里的人大喜,“师兄有信了?太好了!”   秦全将老道士让入客厅,老道士给了他施郎中的信,秦全读了,对老道士说:“师兄过去来信对我说会留在严氏书院,来信我还以为他要回来了,结果还要继续留在那里!他这是不管我了!我是他的师弟呀!”  老道士说:“施郎中是大好人,肯定不会不管你的。”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师兄养活?可一转念想起自己现在是靠着师弟养活,忙说:“同出师门,会一辈子相互帮助的,你是不是需要钱两?”   秦全叹气:“我不要钱什么的,师兄不在,我就没法给人看病啦!有他在,我看错了,病人还有救……”   老道士忙死盯秦全的脸,然后捻须道:“官人还是不要给人看病了,卖卖药就行了。”   秦全有些失望:“我师兄也这么说呀……”   老道士想知道逆天之人的下落,话题转了个弯,说道:“我在书院时听说,施郎中的徒弟苏小公子的姐姐被认为镇北侯夫人的义女,真是好运气。”   秦全点头:“是呀是呀,她原来是……”想到不该说别人的短处,秦全住了口。   老道士踢了小道士一下,小道士貌似无知地说:“她原来是流民?”   秦全忙摇头说:“不是呀!她原来是镇北侯家沈二小姐的丫鬟,听说两个人情同姊妹,所以才被认为镇北侯夫人义女。”   老道士心中一锤定音:终于找到了!   老道士真心地笑着点头:“这能成一段佳话呀。”   “就是呀。”秦全认可。老道士又说了些秦全眼下有阴鸷纹,日后比如有好运之类的话,才与小道士告辞了。   小道士低声问老道士:“师父,您怎么又给人算命啦?”   老道士叹息:“积习难改啊!他对咱们挺好,我就想让他高兴高兴,以后不算了,真不算了。”   回霄云观的路上,老道士带着小道士绕道镇北侯府,隔着高墙,他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没关系,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在里面就行了。   他要找的沈二小姐此时刚刚读了《路人谈古》。这本书是沈卓悄悄给她的,说叶大公子从四皇子处得到的手稿,大概是蒋家找的写手,很有春秋笔法,许多章节暗讽太子。   沈汶读了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写手所做,是四皇子写的,因为那些观点和角度,是后世在西方文明的映衬下,中国知识分子才有的反思。四皇子明显是在北行途中受到了她的影响,接受了她的论调,运用在了对中国历史的评价上。   她很有些不安:这本书显露了四皇子深沉的心智。她早知人们说博弈之术与心胸智力相关,四皇子在下棋时把沈家兄弟和张家兄弟都打败了,沈汶没有警觉,是因他没有下过季文昭,而且性情温文尔雅,与世无争,沈汶就总以为他只是个热情的业余围棋爱好者,比包官人高了些段数而已。   现在看来,四皇子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思想深刻,对事物的判断迅速而准确,根本不是他表面上那种凡事容让,从不与人红脸的性格。想到北行一路,无论如何艰难险峻,四皇子,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人,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或者退缩的话,沈汶不得不佩服他的隐忍。这样的人是个皇子,沈汶心中忐忑……   院子里传来苏婉娘指使人的声音,沈汶又放了心:四皇子对苏婉娘该是真心的,日后他与苏婉娘随自己去海岛,那种生活不比被关在皇城里强?自由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之一,如空气和水一样重要。世界各地都将囚禁作为对罪行的惩罚,四皇子一旦经历了自由,该是真的不愿当皇帝……   沈汶将书藏好,不再因四皇子而多心。   ----------------------   遥远的边关燕城,天气终于暖和得可以动土了。季文昭在冬季早就编制好了退伍军兵和各种工匠的队伍,就在同一时间,于城中各地动工。各个工地之间不能相互串通,各支队在建设之时,与其他人员完全隔离。只有季文昭和沈坚及他的书秘严大舅能在全工地往来,监工验收,其他人无一有此特权,违者立即缉拿,入狱三年。   一时燕城中到处尘土飞扬,路上都是搬运石材木料的民众,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其实,有些地方不过是拓展道路,日后更易在城中调兵遣将而已,此时施工,是为真正的北门内的迷城打掩护。   镇北侯是领兵之人,对此土建之事本来不感什么兴趣。他很担心北戎这些年灾荒,人们就是为了生存,也会过来打一仗,所以对增强城防没有异议。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季军师会把规模弄得如此浩大。沈坚私下告诉他有些施工是为了迷惑眼线,让敌人不知底细。镇北侯就放手让沈坚去关照此事,每日有沈坚向他介绍工事构建的过程就行了。   燕城居民中许多是沈家军退伍军士的血脉,对军事方面的行动,有种天生的尊敬,除了表示些出行不便之外的小怨气,也没有大的不满。   朝中前往北方的使节队过燕城时,被满城的混乱弄得晕头转向,人来人往间,只停留了几天,就往北边去了。与他们这些人同行而来的旅人有十几个,却没有随他们走,以投亲访友的名义或者谋生的借口在燕城找地方住下了。一片纷乱中,他们自以为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可他们的名字和相貌从一落户,就由原来是沈家军兵士的里长们报到了中军。沈坚忙安排人,以六比一的人数,将这些人全天候地监视起来,一举一动都被记下来,随时报告。   严氏真的庆幸自己来边关了,这里太需要人手了!季大师兄忙得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她也很想在外面跑,可沈坚不喜欢她去抛头露面,就把所有的文字统计工作交给了她。她对数字极为敏感,能将所调动所需的各种材料精确计算登记,再遣人前往分配。就是这样,也无法跟上进程,经常出现因建材不全或者匠人短缺而停工的情况。严氏知道季文昭希望在雨季前打下基础,然后在冬季到来前建好墙壁,而后面的一年,要打制安装各种机关,整肃城防……   这多事,实在需要许多人。严氏与季文昭商议要找可靠的人,季文昭给自己恩师严敬写信,说要些精于数术的同门师弟前来边关帮忙。但是这其中有生命危险,毕竟大战将至,他希望恩师能斟酌好,妥善选择人员。   严氏可不敢给严敬老夫子写信,但是她给自己的父亲严二官人写了信,告诉父母自己很好,同时让父亲帮助祖父安排学子来边关。严二官人多年协助严敬管理书院,算是教务管事,比严敬更了解学生的背景。   严氏又与沈坚商量,若是有学子们来边关,一定要人护送才行。最合适的,是从酒窖抽调人去严氏书院,接那些人来。于是沈坚又让张丁往平远侯那边送信,协调抽调五十酒窖的军士,送严三官人夫妇新年回严敬书院访亲拜祖,新年后带着严三官人夫妇回酒窖,顺便带上要来边关的学子们,把他们送到边关。   严敬最近很忙。政事之变化太迅速,如果不是因为怕惹起注意和猜疑,严敬真想搬回京城,好及时得到太子的侍卫围攻沈家小姐、蒋家长房长媳蒋大夫人去给镇北侯府新认的义女送礼之类的消息。   他如叶中书,也意识到了日后争储斗争必然更加残酷,此时接到了季文昭的信,自然会表示支持。他正想着该挑选什么背景的学生,就见二儿子严二官人抱着一大摞学生的名册来找他,说要和父亲谈谈师生的配置。   严敬三个儿子,老大是个学究,天天埋头经典,寻章摘句,目测要成为一代大儒,是他最大的骄傲。二儿子就不是那么成器了,这些年帮助自己管理学院,算是承借祖荫。三儿子就更让他失望,简直成了个酒商的入赘女婿,常年不在家,严敬将其在脑中与酒鬼划了等号。   看到严二官人手中正好有学生名册,又想到严二官人对学生的了解,严敬决定告诉严二官人这件事。   “修明他们在边关需要人帮忙,最好找懂术数的人。”   严二官人接到了严氏的信,就抱着名册在父亲眼皮下转悠,果然等到了父亲的话。   严二官人殷勤地问:“爹,您想要什么样的家庭背景?是不是不该找有官宦背景?以免泄露边关的动向;也不该找年纪大的,这些人心中怕已经有了名利之念,会不会不专心事务,只想仕途。……”   严敬惊讶严二官人严谨的思索,对严二官人点头:“你想得周到,那就找书院中十五六岁、出身平民的孩子们吧,可是得跟他们说清楚,这是边关事务,学院承担路途费用,那边有沈家军照顾,但那毕竟是边疆,气候寒冷,也许有……”   严敬停下来,见严二官人紧盯着他,犹豫了下,小声说:“有战事……”   严二官人两眼大睁——严氏当初说去打仗了吗?!她只说不想守活寡,去陪着她的夫君呀!如果知道要打仗,自己肯定不会让她去的!   严敬见严二官人的惊诧,以为他不信,对他沉重地点头说:“肯定会有一场大战,该是就在这两年间。所以这些去的孩子们,要知道有危险,要挑身体好的,最好不是家中的独子……可是这事不要明说,别传扬出去。”   严二官人心中大乱,只能连连点头:“好,好,让我仔细去挑选一下,拿个名单给爹过目。”   严敬同意了,严二官人有些慌乱地告退,严敬只认为自己的儿子听说会打仗而吓着了,也没觉得奇怪。   严二官人回到家,在书案前发呆,严二夫人来找他,看他的样子问:“哎呦,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蜡黄,不舒服吗?”   严二官人对严二夫人一直无话不谈,说道:“我爹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哪……”他犹豫起来,准备想清楚再说……   严二夫人催促:“你要说什么呀?我跟你说呀,我心里总也放不下咱们那位,正想跟你商量,我们去边关看看她去吧?她一个人在那里,没人照顾,这有个病什么的,可怎么办哪?”严二夫人眼泪汪汪了。   严二官人心神恍惚:“那边要打仗了……”   严二夫人惊呼了一声,严二官人忙对她做了个嘘声,严二夫人慌忙地说:“那可怎么好?!得把她叫回来呀!”   严二官人像是下了决心:“爹让我找人投军边关,到时候,我就带着孩子们去,正好说服她回来。”   严二夫人连声赞同:“好呀,好呀!我也跟你去!”   严二官人忙摇头:“不行!妇道人家,得好好看家!”   严二夫人不敢大声吵,压低声音对严二官人说:“你说什么?!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我女儿现在在哪里?谁更像是个男子?!”   严二官人不服:“怎么不说是我女儿你儿子?”   严二夫人生气:“你胡搅蛮缠!这是我的意思吗?”   严二官人仰天长叹:“谁在胡搅蛮缠?唯女子与小人难……”   严二夫人打断:“难什么难?!你不带上我,我就死给你看!你看三弟和三弟妹总在外面,两口子走了那么多地方!我羡慕死了!我自从过了门就陪着你守着书院,也得出去走走!你别想自己偷着出去玩!……”   严二官人接着摇头:“我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严二夫人哼了一声:“我女儿去的时候,她爹也没同意!这能阻止她吗?”   严二官人抱头:“你先出去,我头疼!我还得帮着爹找人呢!”   严二夫人成竹在胸地说:“就这么定了!你要是改主意我可跟你急!”一扭身就走。   严二官人对着她后背说:“什么定了?!定什么?什么都没有定!”严二夫人根本不理他,出门而去。严二官人对空哀叹:“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悽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这是屈原“远游”里的句子,严敬总说严二官人死读书,一点没有灵气,可现在严二官人觉得这么背出来特别有感觉,他也想写点儿东西……   可惜灵感倏忽而过,严二官人没抓住,只能垂头丧气地打开名册,开始挑拣精于术数学生,结果发现严氏书院虽然有近千学子,可精于术数的书生,于册上不过二三十人。   孔子倡周礼六艺,因为他认为春秋礼义崩坏,就大力提倡周礼。周礼六艺是为贵族孩子提供的教育,分六个学科: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礼分五礼:吉、凶、宾、军、嘉;乐分六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镬、大武;射分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御有五御: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书有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数有九数。反正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意思。孔子自己就受过全面良好的教育,据说身材又高又壮,不然也无法从一系列的颠沛流离中幸存下来,在平均年龄大概才十几岁的战乱环境里,活到了七十多。   数在六艺中处于末位,严氏书院用的教材就是“九章算术”。《九章算术》共收有246个数学问题,除了加减乘除外,还有个开平方或者负数,有实数系统的雏形。   因为这“数”并不难,大家随便一学就过了,没有几个人再往深里去研究术数,学子们为了科举,都去学更艰深的文史经典。现在要找精于术数的,就要看他们是不是研习了《九章算术》之外的书籍,可否有才有学。   严二官人花了段时间走访这些学子的家长。这些孩子都出身中等人家,有建功立业的动力,一听说是严老夫子要严二官人来询问的,大多说要去——严敬是谁?曾经的严相!这些孩子平时连严敬的面都见不到,现在如果借着这个机会露个脸,日后他提点一声,也许就能当官了!这不就是这些平民家庭省吃俭用地把孩子送到严敬书院来的目的吗?跻身官僚阶层,不再是个平民或者商人。……   至于有危险,家长们觉得富贵险中求,而正在青春期的少年们都觉得离死亡很远,认为其他人都死了,自己也死不了。所以几乎严二官人询问的所有人都表示愿意去边关。有其他学子听见了流言蜚语,也叫着要投军,还特别疯狂,严二官人反复删减,最后定下了五十人。   严敬一个个读了他们的背景,排除了种种顾虑,就让他们在书院里对着孔子之位礼拜发誓,保证不能叛国叛军。结果离年底还半年多,人选的问题就解决了。余下的时间就是让教术数的夫子给他们多上上课,就等着新年时严三官人夫妇回来过年,然后严二官人带领他们去边关。   严二官人好容易说服了父亲自己作为严氏书院的管理者,理应跟着这些孩子走,他自然不敢告诉自己父亲自己的夫人也在闹着要去,更不敢说他大逆不道的女儿已经在边关了。他抱着得过且过的心,不劝阻夫人,也不对父亲说实话,就准备着瞒天过海,到时候一走了之。因为他认为到边关是去说服自己那个一向不听话的女儿,多一张严二夫人的嘴也许就多了一分胜算。   五月时,南方的雨季以瓢泼大雨悍然登场,只几天,就江河暴涨,接着到处是破堤破坝,险情频频。过些时日,长江沿岸地区也进入了雨季,同样是暴雨连绵。等到黄河地区进入雨季时,又是倾盆降雨!虽然不是天天大雨,但是雨多晴少,黄河九曲,自古就是一条水难之河,结果多处决口,几处改道,涝灾泛滥南北,让刚从长年旱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再次陷入了困苦。   太子看着几尺高的灾情奏章,心生烦躁。他现在算是明白皇帝为何让他亲政了:没好事!全是坏事,而且,是没法解决的坏事!你们这么上书求救,朝廷能干什么?给你们钱?给你们粮食?给你们调集人力?一样儿也做不到!那你们还费这力气做什么?   本着自己难过,也不能让自己的敌人好受的原则,太子以皇帝的名义下了一份旨意:让原来为民祈福消除了旱情的沈二小姐再次入庙祈福——你不是说你的祈祷感动了上天吗?那就再去一次吧!太子觉得,既然沈二小姐是个聪明人,把她调出府来,也许她的婚事就能在她不在时定下来,她没法插手。而且,如果想对她下手,还可以在外面再试试。就是没法杀了她,至少能让她提心吊胆一番。   还有一件事让太子开怀片刻:一份从遥远的海边小城送出的奏章,经过层层批阅,因其指摘严重,终于被递入了皇城:一名罗姓县令,指镇北侯和平远侯两家勾结!   这真太珍贵了!第一手的原始资料。太子可不敢浪费掉这么宝贝的证据,他将这份奏章截留了下来。他再也不敢大量地销毁奏章,但是如果给三皇子复阅的奏章少那么一两份,完全可以推说成是遗失。他要把这份奏章留到最需要的时候再用,而不是现在单独呈给皇帝。北戎还没有发动,谁也无法撼动镇北侯。   太子又想起自己前一年时曾建言修水利,看看!这不就说中了?!可是他也知道,那时那么一说,就是为了和三皇子的加强军力抗衡,真的要修,也一样没钱没粮。可是这并不妨碍太子抓住了这一点,大做文章,竭力渲染当初自己如何有预见,想把以前三皇子的储粮备荒之言给比下去。朝上的文官多少的太子一边的人,一时称赞太子远见卓识之类的溢美之词充斥了朝野。   叶大公子让人把几次印刷《路人谈古》的一些分红让人带给了四皇子,请他转给“路人”。叶大公子授意送信的人对四皇子谈起了京城现在对太子去年兴水利之言的种种赞美言论,其中不乏贬低三皇子强兵论的轻蔑言语。于是不久,叶大公子就又接到了署名“路人”几篇文字。还是借说典故,暗讽时政。言辞虽然平和,但是观点尖锐,其中讲到过往治水的先例,从兴修水利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官制的清明、所需的时限等等方面讲了许多失败的例子,进而引申到如果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贸然兴建水利,必然劳民过甚,恐引起乱事。笔触一转,又谈到了成功的储粮备荒,抵御外夷的先例。评价间,似乎是说放着蛮夷不加抵御,而去兴建水利,简直是授人以柄……   反正说到最后,人们就看出来了,相比与三皇子之储粮论,某人所说的“兴水利”之言,看来就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理所当然的无知念头,根本不明白天时地利人力的限制,罔顾外强的威胁,若是真听了,祸患无穷,幸好没听。   这几篇文章立刻被清流们用来反击太子,一时间,朝野的论调又变了,太子方面的歌功颂德显得那么浅薄,太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标榜自己有预见能力的事例,很快被抹杀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被丑化成了个白痴般的呓语。   太子方面的幕僚们赶紧开始口诛笔伐,可惜敌不过“路人”所写的那些文字的分量。   太子皱眉读着幕僚送来的“路人”写的文章,一边读一边说:“奸佞!小人!……”读完骂完,还不解气,用手狠狠地将几张纸撕成了碎片,扔到了地上。太子气得手抖着指地上:“找出这个人,杀了他!”   幕僚们也点头说:“此人形同三皇子那边的专用文人了,的确可恶!可惜此人行事甚是诡秘,从来不出面,书局所印的文稿,都是由叶大公子送的。他写的东西又都是史实,从不明言时政,无法抓他的把柄。”   太子问:“是叶大公子写吗?”   幕僚摇头:“肯定不是,叶大公子过去没写出过什么文章,更别说这么好的策论了。”   太子凝眉沉思:“会不会是叶中书?”   幕僚又摇头:“不该是,这策略中的观点十分新奇,据说这次叶中书因为叶大公子没有让他看稿子就送印了,还专门追到了书馆去看草样。”   太子又问:“谁在印?”   幕僚回答:“开始是叶家的书馆,后来,简老夫子几个门生的书馆看在同门情谊上也帮着印了。”   太子咬着牙:“去,让人把这几家书馆都烧了!看他们谁还敢印!”   幕僚有些发愁:天天下雨,怎么烧?看来这位殿下脑子是有点错位了。等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日夜在下雨,烧可能有些困难,派人去打砸还可以。”   太子想想,点头说:“派人去打砸,把书籍什么的找出来,烧!”   太子虽然坚定,可是天不作美,一连几天都是下大雨,雨中人们眼睛都睁不开,哪怕是乘车,来回都不方便。要去打砸的人只好等啊等,等到雨终于停了,就都挤在一辆马车里去下手了。   太阳好容易出来一天,连绵大雨后,满街都是烂泥,各家都忙着到街边院子里晒衣服晒单子,城中满是人。想打砸叶家书馆的几个人刚刚拿着棒子从车上下来,就引来了周围众多的目光。许多人围拢过来,几乎是好奇地看着这几个人到了叶家书馆前,见其中一个人抬脚踹门,有人就大喊:“他们想打劫叶家书馆呀!”   百姓们对读书人都有种尊敬,对书馆书店什么的,也爱屋及乌,很有爱惜之心。若是去打砸个茶馆肉铺也就罢了,也许是商家有仇之类的,可打砸书馆就不对了!   本来被雨闷在家里好几天的人们,可算找机会出门了,听到喊声,都蜂拥而至:“谁在打砸?”“哎?!怎么砸人家书馆呀!嗨!住手!”“大家快来帮忙呀!这些人要烧书啊!”……   几百热心管闲事的市井百姓一齐出手,就把前来打砸书馆的人给扭住了。等到三皇子府中的叶大公子得了信儿,带着人匆匆赶来时,那些来进行犯罪活动的人早被捆结实了,一堆放在书馆前,承受着大家的教训:“你怎么不学好呢?!干什么不成怎么来干坏事?!”“书馆也是能砸的?这是读书人的地方,你没见识就不要胡来!”……   叶大公子马上知道这事情不简单,严厉地问:“是谁让你们来的?!”   旁边的百姓啧啧感叹:“看看人家!一句话就显出不同了!”“就是呀!谁让你们来的?!”   那些被绑的人自然不出声,叶大公子也无奈,只好把人送官了。   到傍晚时,他就知道城中还有其他几家书馆也遭了劫,大多被旁边的人制止了,只有一家印出的书籍被抢出来,点了火。周围的人一见就更急了,扑救了火后,还把那些人狠狠地打得半死。   叶大公子知道这些书馆都是帮着他印了那个路人写的文章,看来是太子来报复了。叶大公子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么几年是他在为三皇子盯着文官这边的事儿,没两把刷子也混不到今天。他马上让人把几家书馆最近所印书籍和册子的名字和作者用大楷写了一个单子,等到提审那些打砸之人的时候,就让人举着站到了衙门前。前来听堂的人们一看就明白了:这些书名中的头一位,都是“路人”写的文字。看来是有人不喜欢这位写的文字呀!原来没有读过“路人”文章的人们,这时也要去找来读一读了!读后自然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位借古讽今,看来是直指太子。太子也不含糊,对着描写就入了座,说不过人家,就来打砸书馆。   于是,那些被抓的人再怎么百般抵赖有人指使,只说是想敲诈几个钱,官府追不追究,能不能给那几家书馆一个公道,都已经无关紧要,大家心中有了计较:太子竟然使出这么下流的手段,来报复一个文人!太没有道义了!   叶中书是京城清流的重要人物,他的师尊简老夫子门下文人辈出。对叶家书局下手,形同对清流的遏制,文人们立刻联想起诸如焚书坑儒、以言定罪、兴文字狱之类的事,对太子的戒备之心更深,觉得此人为君,定然一片血雨腥风,不会让人好过的。   这么一折腾,形同炒作,路人的文名更盛,对他文字的需求骤然增多,他的“谈古”杂文简直成了文人学子必读之物。不仅原来的几家书馆印他的文字,京城其他书馆也印他的作品。有的人怕遭到太子的报复,偷偷地印,因为实在想赚上几个钱。   叶大公子把这些事写了一封信,让人带给了四皇子,让他替自己向“路人”转告声谢谢和敬佩,告诉他得到了京城文人的支持,自己会让人往外省去分发他的作品,他将获得更广的名声!   四皇子心中多少有些得意,但是怎么敢露出一星半点?忙伪装笔迹给叶大公子写了回信,说多谢叶大公子的赏识,本人一定再接再厉多写一些好文字,态度积极,口吻谦虚,特别后辈。   送走信后,四皇子微笑着对丁内侍说:“你公子我现在可是个有名的人了!日后靠着卖文也该能养活自家,你说我是不是很能干哪?”   丁内侍恭恭敬敬地说:“殿下一向聪明,当然能干。”   四皇子一挥手:“你总是一副说好话的口气,跟你说叫公子你怎么忘了?什么殿下殿下的,我正想忘了我是什么皇子,现在就等着哪天去个岛上开开心心地当个散淡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丁内侍又点头,暗自想,如果那样,是不是月季就能随便来玩了?   叶大公子跟三皇子说了书馆的事,三皇子笑了一下说:“他现在如此不自重了?”   叶大公子说:“那个路人的文章也的确写得犀利,条理清晰,让人很难辩驳。你不读读?”学学人家的遣词造句,给自己添些文采。   三皇子忙摆手:“算了!你说好自然是好的。我现在一看见文字就头大!如果是兵家著作还可以,和太子打嘴仗的,就免了吧。”   于是,三皇子连一篇路人的文章也没有读,自然就没有机会辨别出那他应该感到有些熟悉的文笔。   简老夫子读了那些文章,曾经怀疑是三皇子写的,当然被叶中书根据叶大公子的反馈断然否决了。简老夫子根本没想到这些是出自于自己另一个皇家学生之手,可见四皇子之隐藏不露。   镇北侯府接到了皇宫递出来的让沈二小姐去为民祈福的旨意,全府都忙乱起来。杨氏指使柳氏给沈汶准备去庙里的衣物等等,沈卓知道这是太子在搞鬼,怕沈汶遇袭,自然挑了最强悍的护卫,送“奉旨祈福”的沈汶去庙里。? ☆、旧识   沈汶觉得太子不会再次来袭击她,一次两次下手都没成,当然会变聪明点儿,就找机会对沈卓说:“你不必紧张,他不应该来硬的了。”   沈卓眉间都有皱纹了:“来什么都得打回去,不能让他得逞。”   启程之日,沈卓的卫队人人带刀挎剑,全副武装。   沈汶和苏婉娘与要护送她们的沈湘去向老夫人和杨氏辞行。   杨氏这些天一直对老夫人唠叨:“上次我就说不该让汶儿去祈福,看看,这一下落下了把柄,有个灾呀难呀的,怎么就抓着汶儿不放了?”……   老夫人不搭理她,总是沉默地捻着佛珠。   见她们进来了,杨氏明知不可能,但还是最后努力一下:“汶儿啊,你真要去庙里吗?要是你不想去……”   沈汶忙说:“娘,我上次住了庙,旱灾不就过去了吗?这次我去祈福,水灾也会过去的。”她喜欢住在庙中,自由自在,还能干些事。   杨氏拍大腿:“我的傻女儿!哪儿有这种事?!那就是凑巧了,你现在及笄了,好好在家待着。现在已经有人来提亲了,娘要给你选门好亲事。”   沈汶带着羞涩持了手绢掩在胸口说:“娘,如果……”她眼睛看向沈湘,沈湘回瞪她,以为她要说姐姐不嫁我就不嫁之类的话,沈汶轻挑了下眉梢:“……天灾不断,我就没心思嫁人!”格外大义凛然。   沈湘差点笑了,她想起她有次去庙里,沈汶跟着二嫂出去玩了,再去见,沈汶晒成了个黑球,就认为沈汶这次也是想借着去住庙偷跑到外面去玩,开口道:“娘,去就去呗!婉娘姐姐不也去吗?二嫂不还在庙里呢?”   老夫人自然早就得了沈汶的招呼,说道:“去吧,给自己多积些德,日后肯定有好报,亲事不用忙,汶儿还小。”   杨氏不满地看婆婆,沈汶则笑着对老夫人说:“谢谢祖母!”   杨氏嘟囔:“一个大姑娘家住在庙里,毕竟耽误了辰光。而且,这么大的雨,山里潮湿,别落下病来!”   沈汶又对杨氏卖娇:“娘,有婉娘姐姐照顾我呢。”   杨氏叹气,对苏婉娘说:“你多费心了。”   苏婉娘行礼道:“母亲放心。”   沈汶又对沈湘甜蜜地说:“谢谢姐姐去送我。”   沈湘想到上次在建宁公府,沈汶就知道躲在自己背后哭,觉得这个妹妹没有武功还是气短,哼道:“行啦!多大的事儿,要走快走……”   杨氏见此情景,就无法再说什么,叹气道:“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娘管不了你们了!”   沈汶撒娇着说:“娘说什么呀,我才不大呢!”腻腻歪歪地拉着腔儿。   自从上次与太子对阵,沈湘现在终于明白沈汶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不大声斥责她了,只低声说:“多大了还这么耍赖!”   老夫人笑着说:“赖就赖吧,祖母喜欢。”   沈湘沈汶苏婉娘算是笑着告别了老夫人和杨氏,又对旁边站着的柳氏行礼,柳氏叮嘱了几句,她们出了厅房。到前院,沈湘和春绿,沈汶和苏婉娘与不爱说话的夏青,都上了马车,沈卓让卫队开路。   他为了沈汶的安全,对沈汶的这次出行再次造了声势,广告众人沈二小姐又要去为民祈福了。可惜这次没有多少人来欢送沈汶,因为京城隔三差五地就下雨,人们都不爱出门。他们出府那天,路边只几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情撑着伞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一老一少两个道士。   他们出府时,已经开始下雨,雨下得时缓时急,一行人再威武,在雨中也显得狼狈。一个个护卫戴着斗笠雨披在泥水中跋涉,时不常的还得推一下载着女眷的马车。   远远的,两个道士也打着破伞跟着他们这一行人马。小道士问老道士:“师父准备怎么跟他们搭上话呢?”   老道士看着前方,说道:“为师我现在还没有主意,但是我有种感觉,我们肯定是会搭上话的。”   小道士又问:“她能救师叔吗?”      老道士点头:“肯定能,所有的机缘都指向这个人,世上再无其他的选择了。”   能离开京城,沈汶很高兴,脸上一直是笑咪咪的。沈湘却始终警惕,倾听外面的动静。其实路上一直很平静,雨中没有几个人,连个来冲撞他们人马的可疑份子都没有。   队伍行到了城外乡间时,雨突然大了,路面变得白茫茫的。沈卓觉得反正也不用赶路,就忙让人快找避雨的地方。京城之外,人烟稠密,不多时,有人就回来报说前面就有镇子,再行一刻钟就该看到。   沈卓忙让人急行军,在雨里连跑带颠地到了前方的镇子里,找了一家宽敞的旅店,将店包了下来,让大家赶快进去避雨,该换衣服换衣服,准备等雨小一些时再走。   可是这雨一直下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沈卓只好让大家准备歇息。现在粮食极为精贵,他们都自带了干粮,店家提供了热水,护卫们吃晚饭,沈卓则去店房中见沈湘等人。   女眷们有两个客房,其他也没多什么好处,一样得吃府中带出来的干饼和菜干。沈汶和苏婉娘有过经历,沈湘一直向往军营生活,所以也没有抱怨。   听着窗外的雨声,沈卓低声自语:“这么大的雨,也没法看清四周,不该有事吧?”   沈湘说:“有事又如何?就打一场!”   沈汶对沈卓微微摇了下头,笑着对沈湘说:“姐姐真厉害,我有姐姐在身边就不怕了!”   沈湘白了沈汶一眼,沈卓让她们早点休息,安排了卫队轮班值夜,自己和衣睡在客房的前厅,以便有什么事能马上应付。   一夜无事,雨在后半夜时小了,到清晨时完全停了。大家前一日睡得早,凌晨就起来了,雨停时就已经准备停当,牵马的牵马,套车的套车,准备上路。   沈湘沈汶和苏婉娘三个人戴着面纱由春绿和夏青陪着,从屋中走出来,到了院子里等着上车。门口忽然有人说:“这里有空房吗?我家郑官人为救灾忙了一夜,方才累昏了过去,想找个地方歇歇。”   护卫们看沈卓,沈卓回答:“我们正准备走,你们进来吧。”   那边人说:“不用不用,我们在这里等等无妨。”可马上惊叫道:“大人!小心!别倒下!”   沈卓忙说:“快进院子来吧!”   只见两个青衣仆人搀扶着一个穿着文官官服的青年人摇摇晃晃地走入院子里,青年人浑身湿透,脸色青白,有气无力的样子。   沈卓对满院子的护卫说:“让开道儿,让他们进屋吧。”   那个青年人像是强打起精神,晃悠着对沈卓举手行礼:“多谢多谢。在下郑谦,字有逊,幸会。”   一边的仆人忙说:“我们大人是京畿成县主簿,昨夜只是路过,但见到雨大,许多百姓家屋顶塌陷,就帮着本地官员巡查救人,忙了一夜。”   沈卓知道这只是个九品小官僚,可听仆人这么一说,真觉得有些惭愧。他带着百人,就想着怎么防范了,根本没有出去救助一下灾民,忙好好地行礼道:“在下姓沈名卓,排行第三,人称沈三。”   郑谦虚弱地说:“沈三公子……幸会……”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周围的护卫,问道:“可是镇北侯府的沈三公子?”   沈卓点头,郑谦挣扎地直了身体,对沈卓行礼道:“在下十分仰慕镇北侯,君等为国为民,守护边防,容我在此一拜。”   这个时代,文官大多对武官不甚尊重,沈卓见郑谦如此有礼,忙谦让道:“郑主簿多礼了,我父兄在边关,我不过是京城的一个闲暇子弟。”   郑谦说:“谁不知镇北侯府沈三公子乃是文武双全之人,吾仰慕久矣。”   沈卓再谢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在当院说话,沈湘带头进了马车,沈汶也随着苏婉娘上车坐下,好久没有取下面纱。沈湘和苏婉娘以为沈汶在因为车外有生人,多一层警惕才如此,并不知道沈汶是为了让面纱挡住自己的冷笑。   郑谦,千年后,我又见到了你。   重生以来,沈汶一直等着这个人的出现。前世,郑谦可是投奔东宫,成了太子门下。现在,听他说的,却是个小文官。难道郑谦这次没有投奔太子?沈汶在面纱后观察了郑谦与沈卓的对话,就否定了这种假设。   刚见这个人时,沈汶还惊讶了一下:她其实已经忘了他真的长什么样子!记忆里,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她从来没有记得在他脸上看到过任何鄙夷愤怒之类的神情。他总是带着一丝微笑,平静而随和。她到死后,才头一次见识了他的冷酷。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人,就明白自己当初的确是完全瞎了眼!   此人虽然有种读书人的气质,但是眼神浮离,分明是个狡诈之徒!说话时手指微动,明显言不由衷。身体随语而晃,可见本心不实……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选择了郑谦,但是看到他现在这番造作,前世他肯定也使了手段。只是前世的手段比现在简单多了。那时是在杨氏的介绍下,她在客厅里见了郑谦。郑谦对她说了几句话,语气文绉绉的,还引了首古诗,就让她倾心了……沈汶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半死。   这一世,看来郑谦动了些脑子,想玩得复杂一些……   沈汶的眼睛眯起来:她可以理解郑谦现在对自己用心思,毕竟,自己在太子面前暴露了,太子不再将自己当成傻子,而是个机敏的敌手,郑谦若是为太子做事,必然要耍手腕。但是她绝对不会原谅郑谦前世对自己干下的事:那时她真的是个涉世不深的闺中女子,幼稚而自以为是,不会分辨出好坏的人品……可这并不等于她该被利用、被勒死!既然他这次又凑上来了,就别怪自己新帐老账一起算,让他没有好下场!   沈卓见三姐妹和丫鬟都上了车,与郑谦又客套了几句,就带着护卫护着马车出发了。   再到天晚时,他们又到了一个小镇。歇息时,沈汶找到机会与沈卓说话,贴近他的耳边说:“那个郑谦是太子的人,他日后来找你的话,就好好敷衍着。”   沈卓脸上一紧,脱口骂了一句脏话,才咬牙低声说:“真会装!”   沈汶心中暗叹:他不会装的话,怎么会把前世的自己骗得彻底?   沈汶提醒了沈卓,就不再担心沈卓被骗了,自己与沈湘苏婉娘她们说话去了。沈卓却开始生闷气:他早上的确是对郑谦有了好感!一个小官吏,路过村镇,竟然能帮着救助百姓,比自己都强。可谁知竟是来骗自己的!他愤愤然,安顿了大家后,就到周围去走走,想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刚出去走了两步,就发现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一老一小,打着个破伞,正在沿街询问住处。   沈卓想起那天从府中离开时,好像就看见有这两个人,现在他们又出现在这里,明显是跟着自己一行人的。他走过去,发现老道士挺大年纪了,小道士一脸茫然,沈卓本来还有些气势汹汹的,可是一见两个人这个样子,就泄了架子。到了附近,他停下,又有些迟疑:他怎么说?去质问对方为何跟着自己?对方如果是没怀好心,肯定不会承认的。如果只是凑巧,自然也不会承认,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老道士看到沈卓过来,高兴得拉着小道士到了沈卓面前,对沈卓说:“你发现我们一直跟着你们了是不是?”   沈卓立刻有了理由:“哈,你承认你们跟着了!那快告诉我,你们为何跟着?!”   老道士神秘地说:“这位公子,天庭饱满,两眉出众,是少年成名日后前途广大之人,定是镇北侯的第三子了。”   沈卓说:“认识我的人多了,你这么说出我是谁倒也不难。”   老道士神秘地说:“我并不是为了你,而要见你的妹妹沈二小姐。”   沈卓马上警惕起来,手甚至握上了剑柄:“为何?!”   老道士盯着沈卓低声道:“沈二小姐命理奇特,世无其右,天道诡秘,不可泄露,有些话,我必须见了沈二小姐才能说。”   沈卓知道沈汶是有奇异际遇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心中惴惴,只说道:“我身边人太多,带你们过去大概会惹起太多注意。这样吧,明日你在这里摆个摊,我带着她们过来看看。你乘机说几句话。”   老道士见沈卓眸光移动,就知道这位公子定是知道些那个逆天者的古怪之处,必然会让她见自己,立刻点头同意,可又说:“这个,我们没有多少钱,刚刚给你算了一命,公子是不是能给点儿钱?”   沈卓失声道:“你那叫算命?!”   老道士点头说:“当然啦,快给些钱,不然就不准了。”   沈卓摸出一把钱,给了老道士,心中觉得自己遇上了骗子,可是已经答应下来的事,怎么也得告诉沈汶。   沈卓自己回了客栈。他去找沈汶,说了这件事,最后说:“我觉得他是个骗子,你去见吗?”沈汶也不知道一个道士要找她干什么,但是她现在正在找道士,很有兴趣,就同意了。   小道士佩服地对老道士说:“师父,你真厉害。”   老道士却叹气了:“我本来就没觉得见到她是件难事,可是难的是要她帮着救你师叔啊!”   小道士也点头了:“师叔现在都在皇宫,和皇帝在一起,都不出来,怎么救他?”   老道士又叹气:“就知道白吃白喝不行啊,你吃的都比我多,你要怎么还这个情?”   小道士发愁地学了老道士叹气,“把我吃的都记在师父名下吧,日后我陪着师父,就算还了吧。”   老道士拍了他一下:“你倒是会偷懒!”   两个人找了一个住处,用沈卓给的钱付了住宿的费用买了吃的,次日一大早,竟然是个晴天。老道士连叫幸运,就在沈卓他们旅店旁的街口摆了个摊儿,支出了根竹竿,挂了个“批命”的布条,与小道士坐在那里等人。小道士问老道士说:“师父,您怎么又给人算命了?”   老道士叹气:“为师我不会别的呀,不然怎么和他们搭讪?此真属万不得已,今天暂时开戒,以后坚决不算了!”   沈卓早上一起,见天气晴好,就让人们晾晾湿衣服,午后再启程。沈汶说要到街上去看看,沈卓自然没拦着。   几个女孩子戴了面纱,沈卓带着几个护卫围着她们出了旅店,刚走了几步,路边摆摊儿的老道士高声说道:“天哪!贵人啊!不得了了!”   众人都看他,他指着三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子:“贵人啊!王母娘娘下凡,九天仙女相伴……”   沈卓喝止道:“住口,你说什么呢?!”   老道士神叨叨地说:“紫气氤氲,凡人不可见。我今天为你们三个人各说几句话,日后若是灵验了,不可忘了尊重天意,体恤万民。”   沈卓皱着眉说:“这种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   沈汶说:“听听无妨啦,我很好奇呢。”她认出这是她在季文昭府前见过的道士,奇怪这个人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那时那个小道士说几个前世已经丧命之人是鬼,也许真的是有道行的人。   沈卓“只好”无奈地示意护卫围了一个圈儿,小道士看着三个人走过来,似乎看到一个人面纱上有骷髅影像,吓得躲在了护卫外面。   老道士袖手站起来说:“一个一个来,天机不可泄露,我的话出我之口入一人之耳。”   沈湘说:“我先去,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她走到老道士面前,老道士小声地说了一句,沈湘身体一直,虽然蒙着面纱看不出来什么,可见她明显不抵触。   她回来,对沈汶和苏婉娘说:“是好话,一会儿多给些钱。”沈汶听力超群,自然听见了老道士对沈湘说:“巾帼豪杰,驰骋疆场,紫气南来,心愿成就。”沈湘自然是喜欢的。   沈汶暗暗称奇,这老道连面都没看见,就能说出来这种撞了沈湘心坎的话。她推了下苏婉娘,苏婉娘走过去,老道士说道:“凤落梧桐,姻缘好合,苦尽甘来,贵不可言。”   苏婉娘悄悄脸红,听着是自己嫁给四皇子了,那可不就是皇族了?算是个凤尾吧?什么贵不可言?算命的人都说的这么夸张。   沈汶听着也觉得就是平常算命的套话,苏婉娘如果和四皇子成婚了,作为一个进过青楼当过丫鬟的平民女子,可不就是贵不可言了?   最后沈汶走了过去,老道士声音压得极低道:“翻转乾坤,逆天而行。”沈汶皱眉,戒备起来,小声问:“你要怎样?”   老道士也低声说:“我无恶意,也不想碍你的事,只是想求你帮着救个人。”   周围有人,沈汶不能多说,只悄声把自己行将要去的庙宇地址告诉了他,老道士点头,沈汶走回来,对沈卓说:“给他一两银子吧。”   老道士听见忙摇头说:“怎么能一两?十两才压得住!如此富贵的前景,日后说起,怎么能付了我断命之人才一两银子?”   沈卓看老道士,老道士半抬起头望天,特别仙家道骨,特别目光旷远的样子。沈卓皱眉:“你很像在骗人……”   老道士忙凑到沈卓耳边:“她们之中有一位是万民之……”   沈卓不敢让他多说,忙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了老道士,严肃地说:“道长还是要慎言!免得惹祸!”   老道士高高兴兴地拿了十两银子,旁观的人都认为这明显是个行骗的老道士,话说得讨巧,不到一刻钟,就得了这么多钱!小道士看着人都走开了,才又回到了老道士身边。老道士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小道士感慨:“算命这么好赚钱呀!师父,你别戒了,继续算啦,多挣点钱……”   老道士吹胡子瞪眼:“你个小懒!就指望我挣钱养活你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挣几个钱?还没有学会看紫气青气吗?”   小道士愁眉苦脸,低声对老道士说:“我除了能看见个骷髅,别的都看不出来呀。”   老道士忙说:“噤声噤声!这话能随便说吗?没挣到钱还会被打一顿的。”   小道士点头:“我懂呀,所以您得挣钱呀,我就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老道士呸道:“你想的倒是美,背咒语去!日后还能给人赶个鬼。”   小道士叹气:“真难背呀!我还是跟别人说我看见骷髅了吧……”   老道士打了小道士一个脑勺:“你这个拈轻怕重不长进的!”……   ----------------------------------------------------   过了两天,太子就得到了消息:在沈二小姐去庙中祈福的路上,有道士要给侯府三个女子算命,说了些什么王母娘娘九天仙女之类的。那个道士该有六十来岁,衣衫破旧,喜爱钱财,明显是个江湖骗子,得了银子后还向和他一起的小道士显摆……   现在沈二小姐的事情有郑谦去操作,太子不多费心了。他立刻想到的是,这是镇北侯府在为日后三皇子夺位制造借口!谁不知道三皇子要娶沈大小姐,三个人中,王母娘娘肯定是沈大小姐了,这不是说三皇子要登王位了吗?如此赤裸裸了!   太子一阵阵打摆子一样浑身发热:这是他们要动手的前兆了!现在自己虽然掌握着朝事,可是又有什么用?!他现在明白了,接收奏章的人,将奏章送库的人,都是皇帝的嫡系。他总结后的奏章,还要三皇子过目!他有什么权?他能下令杀了三皇子吗?他也无法再让人去搞暗杀了,因为父皇会把这又当成对皇帝权威的一种挑战。他现在就是一个傀儡!为父皇处理一些政事,但是三皇子那边,却有镇北侯!就是现在,自己手下的东宫侍卫,如果对战沈卓手下的侯府护卫外加三皇子的侍卫,就没有胜算。而京城的御林军,父皇一直紧紧地攥在手里!怎么才能插手御林军呢?怎么也得有几个可以调动的人吧?太子觉得该找御林军的人。   “你们谁有在御林军中的亲戚或者好友?”太子问幕僚们。   幕僚们知道太子的意思,可是这事关系太大,不得不对太子说清楚:“殿下,殿前、侍卫、马步三衙的人都是皇上的亲信,据说三两日就会去见皇上报个卯,此事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恐皇上不喜。”   何止不喜?!太子苦涩地想,父皇大概又会多疑自己想篡位什么的了吧?又会找机会来教训自己一下,让自己认清地位,老老实实地给他干事,但别想触及他的根基。三皇子这些年一直不与父皇亲近,也许父皇还喜欢他这样!这种隐藏在直率下的奸诈!现在露出马脚了吧?!让人说沈大小姐是王母娘娘下凡,他真是无耻啊!如果向父皇透露一下……可太子又不敢,他怕皇帝万一信了那所谓道士的话可怎么办?!因为现在皇帝正和一个道士打得火热。   看来,得赶快找机会下手了,太子再次督促自己。   可是还没有等到太子找到机会行事,他开春派往北戎的使节队终于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四公主过冬时病死了,因为不好移动尸体,就葬在了北戎,北戎正想给南朝送信,使节到了,就直接告知。   太子自然不会知道这是火罗懒得再应付一次次前来要求见四公主的人,直接说四公主死了完事儿,只以为四公主嫁到北方,不服水土,大概很快就病了,所以才一直没有回音,现在竟然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太子并没有觉得撕心裂肺的痛苦,但却感到从内心最深处的一种空虚和慌乱。他与四公主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从小他总是在学中,很少与四公主玩耍。后来,四公主的脾气越来越骄横,他又不能和她言对言语对语地争执,许多时候只能远着些。可是现在她竟然去了!他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血亲,某种程度上,还是他断送的!就如当初皇后是为了救他弃了皇位,四公主远嫁,也是应了他的请求。可是现在,她们都死了!太子不敢想是自己造成了她们的死亡,而是将这笔血债归结到了镇北侯府的头上!   太子坐在东宫的书房中,听着窗外的连绵雨声,明明想哭,却哭不出来。周围除了雨声,没有一点声响。他整整坐了一个时辰,腿都麻木了,才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旁边的宫女太监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在他出门时赶快给他打开伞。太子一路走向太子妃的住处,听着人们匆忙地传报进去,也不停步,进门见到太子妃带着嘲讽的笑意对他说:“殿下今日可真早……”   太子就当着众人的面,一个耳光打在了太子妃的脸上!嘴里骂道:“本宫来早了你也报怨?你这贪得无厌的贱人!母鸡都比你强百倍!本宫来了多少次了,你有了什么动静?把后宫全遣散了,你倒是能顶些用呀?可谁知你是最没用的!……”周围的人谁也不敢劝,只能都急忙往外跑,给太子妃留点脸面。   太子一边打骂,一边做了事,来回折腾到了前半夜,才骂骂咧咧地离开,把个半死不活的太子妃留在了身后。   这么发泄了一顿,太子才觉得心中如石头般沉重的郁闷消解了一些。他回到自己的寝宫,让人上了酒菜,自斟自饮到了三更,才借着些醉意睡了。在梦里,他又一次梦见四公主满脸是血,哭着向他乞求什么,他以为她是鬼,不敢看她,一边挥手打她,一边在梦里转身就跑,可是两腿沉重得无法移动……   太子猛地惊醒,正是黎明前,他一身冷汗,觉得自己被鬼压了身了。他慢慢起身穿衣,临上朝前,嘱咐人准备些纸钱,好祭奠一下四公主。   到了朝上,皇帝也得到了四公主在北戎故去的消息,可是他过去的皇子公主死了多少个,四公主也不是个得他喜爱的,倒也不是那么难受。而且,他最近研修道教养生之余,特别爱看些有关命理长生之类的书,其中就有儿女之命可为父母延寿之说,讲的是如果儿女早逝,父母多长寿。他死了那么多孩子,按理该是个长寿之人。反正非你即我,皇帝看得很开。所以除了让礼部按照规矩记录一下,没有其他的动作了,让太子大为心寒。   反而是三皇子,看到太子眼袋青黑,面色疲惫,多少有些同情,在下朝时犹豫许久,终于走向太子,说道:“四皇妹……”   太子对三皇子斥责道:“你闭嘴!少在这里幸灾乐祸!”   三皇子皱眉道:“我怎么幸灾乐祸了?”   太子失了稳重,恶毒地对三皇子说:“不幸灾乐祸?!那是你妹妹吗?!你管得着吗?!那本宫是不是该关心一下观里的五皇妹了?免得她也死了?!”   三皇子瞪眼睛:“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咬牙说:“就是‘你别太得意了\\\'的意思!”说完一甩袖子,径自走了,留下三皇子在后面顿生警惕,怕他对自己的妹妹下手,回去就让人布置暗哨去保护五公主了。   这之后,太子更加焦躁地想找出实现他目的的途径,以至他坐立不安,夜不成寐。每到雨停时,太子会在宫中无目的地走动,寻求灵感。   终于,他碰到了命运呈现给他的机遇。   ----------------------------------------   沈汶等人到了山庙后,沈汶在与沈卓告别时留在了最后,低声对沈卓说:“让叶大公子在京城各处安排下伶人和说唱之人,现在就要编写有关沈家军的英雄战役、平远侯过往事迹的演义和曲子什么的。”   沈卓点头,沈汶强调说:“一定要做好这件事!日后要能做到满城尽唱沈家军事迹和平远侯义军壮举的规模。”   沈卓想明白了:“我懂,我会对叶大公子好好说。”   沈湘和苏婉娘去了后院,她到处走了走,发现严氏不在,她们在禅房找到了正在钻研佛经的鲫鱼:“这天总下雨,二夫人一个人出门了?不会有事吧?”   鲫鱼经过长时间的担惊受怕,终于皈依佛门,变得很豁达了,说道:“我只是一个丫鬟,怎么管得了她?我头发都白了吧?人生很苦,我要潜心修行,如果真能出家就好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沈湘忙抽身出来,去找沈汶,拉着她到了偏厅,小声问:“二嫂是不是不在庙里?我看她的丫鬟鲫鱼怎么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了?”   沈汶想这事可以只关男女情爱,不和政事挂钩,就说:“这个,姐姐,你一定要保密啊,二嫂去边关找二哥去了。”   沈湘当场被惊呆,可接着就大笑起来,苏婉娘跟着进门:“什么事呀?大小姐这么高兴?”她在称呼上有时还转不过来。   沈湘说:“你忘了,要叫妹妹呀!”   苏婉娘笑着说:“好吧,大妹妹,什么事这么高兴?”   沈湘看沈汶,沈汶点了下头,表示苏婉娘也知道,沈湘不快地说:“敢情你们一起瞒着我!”   苏婉娘暗惊,忙看沈汶,以为沈汶说了她的阴谋诡计。沈汶忙解释说:“我告诉了姐姐二嫂去了边关了。”   苏婉娘也笑了,沈湘握拳道:“我好恨哪!”   沈汶瞪大眼:“你恨什么?!”   沈湘说:“我恨她怎么就能去了?!我也要去!”   沈汶急忙说:“姐姐,不行呀!”   苏婉娘也赶快说:“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呀,不然二夫人的名节就毁了!”   沈湘一副郁闷的样子,沈汶忙安慰说:“姐姐莫急,日后肯定有机会啦。”   沈湘皱着眉说:“也许我也该来庙里祈福了!”   苏婉娘赶紧劝说:“那怎么成?府里谁陪着夫人?现在小姐……小妹已经在这里了,你就在府里帮着照看吧。”   沈湘推沈汶:“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怎么不早说?!”   沈汶挽着沈湘的胳膊:“姐姐呀!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苏婉娘看向别处:沈汶说起谎来,的确不眨眼。   沈湘想起路上老道士说自己是巾帼豪杰,早晚要去沙场征战,看来真的会去边关,心想事成了。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压抑终有了结果,一时心情振奋,长出气道:“好,她干了件我想干可没干成的事,就为了这,我也佩服二嫂。你们别担心,我自然会帮着她遮掩的。”   沈汶笑着说:“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沈湘对沈汶哼了一鼻子:“我现在可知道你了,人小鬼大!好啦,你在这里好好的,我以后来看你。”   沈汶摇头说:“不要常来,路上不方便不说,弄不好还有危险。有什么事,让人送个信来就是了。四弟也在附近,你不去看看他?”   沈湘说:“当然了,我这就去。”   她们道别,沈卓和沈湘又去不远的和尚庙看了沈强。沈强一身和尚服从庙里跑出来,啊啊叫了几声,比划了几下。沈卓问了庙里的主持和尚,说沈强都好。沈卓和沈湘回了京城。   沈汶在沈卓走后的第三天,接待了找上门来的老道士和小道士。? ☆、到位 ?  老道士认为他要说很机密的事,要求和沈汶单独谈,所以就把小道士和苏婉娘留在了屋外。小道士只见苏婉娘的面容隐现的骷髅阴影,看都不敢看她,哪里注意得到她的美貌?苏婉娘好不容易碰上个真守规矩的,深觉这个小道士的确是个出家的清修之人。   屋子里,老道士看着沈汶捻须感叹:“小娘子两眉间青气……”   沈汶不知道老道士来干什么,笑着打断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道士干笑了一下,小声说:“青气乃是恨怨之气,小娘子是否是因怨愤成仇,才倒行逆施,重整乾坤呢?”   沈汶也干笑:“道长到底有何事,直言不妨。”   老道士叹了气,说道:“我知你是个深不可测之人,对你也不隐瞒什么。我欠了我师弟一个大大的人情,白吃白喝了他好久。现在他……反正我觉得他日后没有好果子吃了,就想求你救他一救。”   沈汶非常多疑,总想着对方是不是太子派来的。一想到太子,再看眼前的道士,就联想到了太子推荐的道士茅道长,前世那个人的确不得好死,沈汶皱了眉,试探着问:“你不会是在说茅道长吧?”   老道士吓得一激灵,差点要对沈汶膜拜,但是对方是个少女,真行礼,怕对方不快,只能眼直直地看着沈汶,低声说:“正……正是。”   沈汶还不敢太相信老道士,问道:“你倒是说说,他怎么没有好果子吃了?”   老道士又叹:“他面有横死之相,我曾给他掐算过,他穷困则长寿,富贵则短命,我一再说不让他建观,就是建,也不要建在京城,就是在京城,也不要太出名……他都不听,一意孤行,追求让自己得意。现在倒是好,到了皇上身边……伴君如伴虎,他的性命危矣。你肯定改了许多人的命运,好多我过去给断过命的人面相改变,都不准了。可是我看我师弟的横死之相未变,所以来求你帮忙。”   沈汶这时多少相信了老道士,又问道:“你觉得他心中最为得意的是什么?”   老道士掐着指头:“他得意他建了霄云观,他说这是他的心血,是他留名后世的东西。他得意他研制出了长生丹,助人阳气。他得意他门下徒子百人,香客万计,算是布道有方。他得意有了银钱田地,能舒适度日……我也不能说他做的不好,我自己也占了他许多便宜。他虽然好大喜功追求名利什么的,可人不是个坏人,没有害人的心思,绝对不该横死。所以,就是为了还他的情,我也得请你帮忙救他的命。如果你有要我做的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我自然也会帮助你。”   沈汶深呼吸,真是太好了!她对老道士说:“其实救他很简单,让他出宫不就成了?”   老道士叹息:“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若是他听了我的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汶说:“到时候,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自然就能让他出宫回霄云观。离开皇宫,也许他就有一线生路。”   老道士惊:“真的?!他真会在宫里出事?”   沈汶点头:“当然!如果我不改变现状,他日后就会被当成妖道烧死。”   老道士眼睛里有了泪光:“他真不应是那种下场!你一定要救他。”   沈汶说:“你帮我一个朋友办些事,这些事成了,你师弟肯定就能从皇宫出来回霄云观。”   老道士忙问:“什么事?”   沈汶说:“哦,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请你帮着炼炼……丹之类的东西。”   老道士马上警觉起来:“这些东西是什么?是毒药吗?你要干什么用?”   沈汶摇手:“不能说是毒药,虽然人吃了自然也不是好事,我不是用来下毒的,只是用来炸石头。”   老道士明了道:“哦,你就是要我炼制火药之类的东西吧?”火药就是由道士炼丹发现的。   沈汶又点头:“是呀,可是要由我来配置才行,你只是炼制出一些……额……成分。”   老道士很较真地问:“你肯定不是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沈汶举手道:“我发誓!只是用于去炸炸石头!”   老道士再次确认:“不是去伤人?”   沈汶老实地说:“只是炸石头!”   老道士看着沈汶极为诚实的眼神,终于点头,问道:“在哪里炼呢?”   沈汶想了想说:“当然不能在这里,那些东西不好运输。你要去一个地方,我会找人护送你去。你现在有住的地方吗?如果没有,你可以住在旁边的和尚庙里,等雨季过去动身。你走前来见我,我告诉你我要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老道士让沈汶出手的愿望达到了,心中放松,一听可以住在附近,不必继续在师弟的观里蹭饭了,就忙点头——这可是他要干活儿才换来的,不算是白吃白住。   当天,老道士和小道士就到了旁边的和尚庙,老道士说是沈二小姐让他来投宿的,这和尚庙里的人都是平远侯布置下来的,就是为了保护那边尼姑庵里的沈二小姐。听说是沈二小姐派来的,就把两个人接入了客房,另派人去核实了一下。   老道士觉得住了和尚庙多少有些别扭,就在墙上挂了个八卦图表示自己坚贞的信仰。小道士可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的,周围的人从道士变成了和尚,态度好了许多,至少没有一见他就翻白眼的。他不像老道士那样,总坐在屋里打坐念咒,住了几天后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不下雨的晴天,就溜出了客房,满院子乱遛,到了后院,碰上了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人。虽然都穿着和尚服,可是留着头发。   小道士从小就跟师傅在一起,鲜少有同龄的玩伴,去搭讪个苏传雅还被无情地拒绝了,现在见到这两个少年,就有些害羞,微歪了头在路边,两手抓着打着补丁的道袍边,特别欲语又止。   沈强对着小道士啊啊笑着叫,张允钊拉着沈强跑过来:“诶?你是道士呀!怎么到和尚庙来了?”   小道士说:“你也不是和尚呀,怎么住这里?”   张允钊说:“我在这里……”他不能说习武,就理直气壮地说:“当假和尚!”   小道士笑起来:“我可是个真道士!”   张允钊问:“真道士?那你会念咒画符吗?”   小道士立刻气短:“这个……我师傅会呀!我……我在旁边,那个,端个笔墨就行了……”   张允钊也笑了:“你也算是个假道士了!来,你会捉迷藏吗?我们一起玩?”   小道士点头:“好呀!”三个人就在院子你追我跑起来。此时天空难得地晴朗,远方隐约有一道彩虹。   这道彩虹,京城的皇宫里正在散步的太子也看到了,他仰头看天上,觉得这是上天在呼应他心中的期盼,预示他历经风雨,终将耀目天庭……   前面忽然传来了声响,太子低回头,扭脸看过去,一队宫中的太监宫女随着宫辇走过来,到了他附近时,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响起:“停下吧。”   帘子一开,薛贵妃身姿曼约地下了宫辇,向太子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心头一动,脸上少见地带了一丝微笑,回礼道:“娘娘有礼。”   薛贵妃抬头笑着说:“天上挂彩虹,真是好兆头,祝太子心想事成。”   这句话正说到了太子心里,他的笑意更深:“多谢娘娘吉言。”   薛贵妃比他小,可说来,却是他的小娘。两个人过去在宫宴和各种典礼活动中见过多次了,只是从来没有私下说过话。薛贵妃从一进宫,就得了皇帝的宠爱,有一阵大有怀了孩子就能成皇后的势头。太子让人一直盯着这个事儿,他那时觉得父皇看起来对自己不满意,对三皇子不信任,可能会重新培养一个皇子。所以,薛贵妃如果怀了孕,就不能让她活着了。但时间过去,皇帝的后宫一直无子。不同于东宫后宫无子是太子妃折腾的,皇帝后宫无子,说明皇帝大概年纪大了,生不出孩子了。太子这才放松了对薛贵妃的监视,而且,现在皇帝潜心养生,房事稀少,去薛贵妃处都不过夜,太子彻底对薛贵妃放了心。   这层忌惮消失了,太子似乎才头一次真的观察薛贵妃的样子。薛贵妃眉如远山,眼含水光,肤色细嫩,腰肢婀娜,的确是个美人,难怪得父皇宠爱这么多年……太子笑得更加亲切了一些。   薛贵妃眼帘微微垂下,嘴角上翘,带着种无法言喻的风情又道:“我本想去丹房,想请茅道长为我炼些美颜丹……”茅道长是给皇帝炼丹的,自然要亲自来才显得恭敬。   太子微笑着说:“娘娘已经美貌如斯,何须什么美颜丹?若是吃了,岂不是要白日飞升成仙了?”   薛贵妃娇羞地稍一低头:“殿下,真是,会玩笑……”眼睛稍微一抬,正与太子看向她的目光对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薛贵妃脸红了,行礼道:“奴家先告退了。”   太子点头:“娘娘走好,本宫觉得娘娘还是不要去找茅道长的好。”免得引起皇帝疑心。   薛贵妃抬头天真地眨眼:“殿下觉得奴家所行不妥?”   太子眼中现出一丝暧昧:“本宫说娘娘实在无须美颜丹了,娘娘竟然不信吗?”   薛贵妃低头道:“殿下如此恭维,臣妾真是羞愧难当……就依殿下所言,我日后就不求丹药了。”她再次抬头,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是经了事的成年人,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算是通了心意。   薛贵妃再次行礼,转身上了宫辇,一队人掉头回去了。太子抬头又看了看空中的彩虹,觉得郁闷散去,未来再次有了盼头。   薛贵妃在辇中紧握着手里的丝帕,那丝帕已经有了湿意。这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了,还十分顺利。她本来也没想去求什么丹,就是知道太子经常会在宫里漫步,早让人暗中观察着太子的行踪,今天终于在路上相遇了!而且,天上还有彩虹!   更让她高兴的是,太子看来也是有心的……薛贵妃细想一下,就觉得太子一定是个很孤独的人。谁都说太子妃极妒,太子不得不遣散了后宫。她曾经见过太子妃几面,是个相貌干枯的女子,比自己大些,可看着真像是三十多岁的人。太子想必无法得到欢愉……   回到自己的宫殿里,薛贵妃嘴角微翘着,面带着笑容。在内室更衣时,一向照顾她的嫲嫲轻声叹了口气。薛贵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说:“前朝尚有武媚娘……”武媚娘,不过是李世民的一个小妾,在厕所里给人递手巾,可是却搭上了太子!两个人就在皇帝病重,太子前来侍病时动的情。如果皇帝病了,她日夜在榻前服侍,也该和太子有机会吧?只是现在皇帝的身体很健康,她只好这么冒险。   那个嫲嫲低声说:“娘娘仔细言语!岂可以武媚娘自比?”那是中国唯一的一个女皇帝,那是什么手腕?什么襟怀?怎么能这么想?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还能活命吗?   薛贵妃轻叹:“谁想当她?我只不过想要……”   嫲嫲又道:“是只不过吗?”   薛贵妃无法回答,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她想要个丈夫,要个孩子,要个好生活……   嫲嫲深叹:“娘娘!是你自己选的进宫,有时候,人得认命啊!”   薛贵妃心中一阵绞痛,感到浓重的痛恨:当初,当初!如果不是因为那两个人到了江南,没有看上自己,自己也不会一时气愤,同意进了宫,真的毁了一辈子……如果有机会,她真想让他们死!千刀万剐了他们才能赔偿她这些年在宫中度过的艰辛岁月。   她差点哭出来,喃喃地说:“我怎么认?我不能认啊……”就这么独守着空闺,等着皇帝五日十天来一次,小心地让他快乐了,然后他就离开了!就这样,还不见得能长久!   日后,皇帝真有死去的那天,自己没有孩子,只能在庙中终老。这辈子,怎么能这么窝囊?!她同辈的女子们,都已经成家生子,她现在只能再次争取一次。若是能得到太子的青睐,那么皇帝死后,自己就有了第二春……可如果皇帝活到七老八十,那她都四五十岁了……忽然,薛贵妃有了个让她自己胆寒的念头:如果皇帝现在就过世了,自己才双十年华,正当青春,得到新帝的情爱,那么……一切就还有希望!   看着薛贵妃从沮丧到振奋的脸色,嫲嫲无奈地摇头,再次劝道:“娘娘!凡事不能强求……”   薛贵妃打断道:“我没有强求!人要活命呀,嫲嫲!不能等死。”   嫲嫲说道:“娘娘现在也没有死……”   薛贵妃说:“现在的生活不跟死是一样的?没什么指望……”   嫲嫲也明白薛贵妃的心境,只能说:“娘娘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薛贵妃点头:“那是当然的。”   薛贵妃想再去偶遇太子,可惜接着就开始连日大雨,太子被各地来的奏章弄得焦头烂额不说,赶上皇帝会见朝臣的日子,三皇子竟然在朝堂上暗指太子救灾不利,说众多灾情的报告没有得到反应,人们以为朝廷听任河堤溃泄,百姓流离失所!   太子心中非常窝火:皇帝以前就没有反应了,你怎么不敢说他?!   几个还留在了朝堂上的不是太子这边的朝臣也凑热闹,说什么旱灾过了四年,最后朝廷把该干的都干了,才会束手无策。可涝灾才开始,有许多事情可以干,比如指令官员加强巡堤,疏散百姓。若是出事,怎么也该追究一下责任之官,不能只一味地说“已知”“已阅”之类的话敷衍了事。   太子气得辩解道:“那些是官吏理所应当的行事,难道还要本宫教他们?!”   不等大臣们再开口,皇帝很责怪地看了眼太子,对着一朝文武百官的面说:“太子毕竟没有处理涝灾的经验,众位卿家要多加体谅。如果有极为紧迫的事情,可在奏章上注明要朕亲读。”   这简直是当众打了太子的脸!虽然旁边的三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脸冷淡,可太子还是觉得他面带了讥笑!太子咬紧牙,不敢让皇帝发现自己的情绪,只得低头,含糊地道了歉。   他下朝后就让人盯着薛贵妃的行动,这条线可不能断了!   皇陵处的四皇子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他被丁内侍扶着,与黄城和王国梁日夜守在山洪水道旁边,以防溢洪。   王国梁现在对四皇子的态度特别好了。这些天他亲眼看着好几次洪水差点就过了兵士们用沙袋和石块砌起的临时堤坝,心中一阵阵后怕。如果不是他听了四皇子的话,采纳了黄城的建议,让人提早准备下了沙袋等物,此时肯定无法救险,皇陵如果被淹了,自己必然没命。所以他现在抗洪抢险很积极,一点都不敢含糊。   这天下午雨下得真如天空开了个口子,蓑衣斗笠都挡不住,四皇子早就浑身透湿。丁内侍在雨中大声对四皇子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四皇子心里发慌,摇头说:“不行,我得在这里盯着,这雨太大了……”话没说完,轰隆一声,有人喊:“上边塌方了!”奔下的洪水夹杂了石块,倾斜而下。   有人失声道:“诶呀!要决堤了!”兵士们有人往后跑。王国梁大喊:“不许跑!谁跑我就砍了谁!”   黄城也喊:“快送麻袋!快呀!”   有人回答:“都送上来了,没多少了!”   黄城叫:“脱衣服!包上石头,快!”   四皇子正迟疑是不是也该脱衣服,脚边的沙袋一松,哗啦一声,他旁边的堤坝被冲开了。丁内侍大喊:“快来人呀!这里决堤了!”   有人说:“快逃啊!”呼啦啦,好几个人转身就跑。   四皇子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屋子的书,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的“权谋论”书稿,皇陵被冲,是不是朝代不稳那另说着,自己那些写下的文字可就全没了……他一下子就跳入了缺口处,差点被冲倒,可是他赶紧双臂攀住了两边沙袋筑起的堤岸。丁内侍吓坏了,惊叫一声也随着四皇子跳了下去,赶快到四皇子旁边,一边扶着四皇子,一边哭喊:“来人哪!殿下下水了!”   王国梁在不远处看见了,抽刀把一个向后跑的人砍到在地,往这边跑着大声喊:“四皇子殿下去堵缺口了,大家都上啊!”四皇子虽然是个失宠的皇子,可他如果死在这里了,自己也逃不了干系,王国梁只好纵身一跳,到了缺口处,与四皇子一起站在了水里。其他兵士见了,不敢不跳,也噗通噗通地下了水,十几个人成了人墙,阻止了堤坝的进一步塌方。   黄城大声指挥着人在他们面前扔下裹着石块的包袱,不久就堵住了缺口,上面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水里的人拉了上来。   王国梁感动地对四皇子说:“殿下誓死卫护皇陵的一片真心,末将一定呈报皇上!”   四皇子哆嗦着摆手:“切莫如此,这是我……一时失了脚,你知道,我站不稳。”   王国梁一想就懂了——四皇子这是避嫌,以免皇帝以为他与守陵将士交往过密。王国梁含泪道:“殿下,日后若有要末将帮忙的地方,请殿下直言。殿下快回去休息吧。”   四皇子摇头:“雨还是太大,我再等等。”   王国梁说:“殿下!我王国梁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要守住堤坝。”   四皇子心说守不住的话你的人头有什么用?能把我的书稿再写一遍吗?就坚持说:“不,我要等到雨小些。”   说来奇怪,雨接着就小了,到了傍晚时分,竟然停了。西方还现出了一片霞光,被洪水冲涮后的湿漉漉的山上,到处反映着七彩之光。四皇子这才放了心,被丁内侍和几个兵士们连扶带架着,下了山坡,回院休息去了。这之后四皇子受寒病了一场,王国梁因为感激四皇子的提醒和在抗洪时的勇敢,到处给他找郎中治病。好在四皇子北行后身体结实了许多,几副驱寒的药下去,就渐渐好了。   那天后,再也没有过那么大的雨,到了八月下旬,雨天渐少,雨季算是过去了。   沈汶在庙里过了她的十六岁生日,沈湘特意到庙里去看她,还给她带了张允锦和五公主送的小礼物。   沈汶慵懒地半躺在床上,苏婉娘在一边给她们端茶上素点心,还和以前一样,根本不像个小姐。   沈湘现在对这个妹妹不挑剔了,觉得沈汶有种扮猪吃老虎的意思,只是还是看不惯她这么懒散。她皱眉对苏婉娘说:“你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她都十六了,娘天天说要给她定亲……”   沈汶叫了一声坐起:“哎呀!我可不想定亲!娘没真订吧?”   沈湘鄙夷:“看看,你现在急了,是不是怕嫁了人就没法这么懒了?”   沈汶点头说:“当然啦!姐,祖母不是说我还小吗?”   沈湘点头:“是呀,祖母拦着呢。”   沈汶长出一口气,僵尸般倒在了床上,沈湘和苏婉娘都笑起来,虽然她们笑的意思不同。      镇北侯府,杨氏着急地对老夫人说:“娘,您看看这些人家,真是一个比一个好呀!儿郎都是年轻才俊哪,尤其这个叫郑谦,最合适,是个文官,家境还算富裕,我亲眼见了他了,很不错的一个孩子。”   老夫人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插了句话:“你怎么见着的?”   杨氏没听出老夫人画外音,接着说:“还真凑巧了,那天他是来见三郎的,三郎不在府里,他说想等等,结果却阴差阳错被仆人把一壶茶全倒在了身上,马上就得找换洗衣服。仆人们来告诉我,我觉得大夫人年纪太青,就自己出去抱歉一下。一见面,我还不及说什么,他就连连道歉,说是自己不小心,没有别人什么错,让我莫要见怪,特别有礼貌!咱们府的几个孩子,都没有这种做派……”   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我觉得还是咱们府的孩子们好!干吗要那么低三下四的。”   杨氏知道老夫人护犊子到了极点,着急地解释说:“怎么能是低三下四呢?是好脾气呀!您看汶儿那性子,不得找个好脾气的?我就问了他一句是否有婚配,他说没有,次日就有媒人上门为他说亲了。媒人说这位郑公子看到我这么和善,女儿肯定错不了,所以斗胆想求娶沈二小姐。还说郑公子从小就孝顺父母,为人谦和,学业精进,中了进士后,当了个小官吏,爱民如子,升官发财,不日可期……”杨氏很高兴。   老夫人摇头:“不知根知底,只表面上看着好脾气听那些媒人说得个天花乱坠可没有什么用。”   杨氏泄气:“知根知底的当然是平远侯府了,我那次看的那个远房的子弟就挺好,那孩子眼睛亮亮的,看着就实诚,肯定没有坏心眼,让人放心。可是皇上不是不想让咱们府跟平远侯府有瓜葛吗?这汶儿也十六岁了……”   老夫人说:“那又怎么了?湘儿还没嫁呢,怎么也该等湘儿先定下来。”   杨氏就怕听这个,拿出绢子来擦眼睛:“怎么能等?湘儿都十八了,汶儿一等不也耽误了?我在汶儿这岁数都有了大郎!湘儿的岁数都两个孩子了!大郎媳妇不也是这样?十六岁过门,湘儿这么大时就有了孩子……可我的两个女儿连亲家都没有,这可怎么好……”   老夫人觉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望天叹气,说道:“反正现在不能给汶儿定亲!你听我的没错。”让人扶着她回了后院,不理杨氏的唠叨了。   杨氏没得到老夫人的认可,可不死心,过了一个月,趁着沈卓好不容易回府用餐,就当着老夫人的面问沈卓,“三郎,那天有个叫郑谦的来见你,你知道吗?你先别告诉别人,有媒人来替他说你小妹的亲事,你听说过这个人吗?你去帮我问问。”老夫人不是说不知底细吗?好好问问也许就行了。   沈卓一听郑谦的名字,差点破口大骂,但是他已经不是个少年了,而且沈汶的意思不是将这个郑谦挡在外面,而是敷衍他,让他觉得有指望才对,于是沈卓忍下了这口恶气,努力笑着说:“我路上还真见过他一面,他还帮着当地的官员救助百姓呢,看来是个挺好的人。”   杨氏哦了一声,一边的老夫人马上说:“什么叫看来挺好?你们年轻人有什么眼力?哪天我得替汶儿看看才行。”   杨氏下扯了嘴角,觉得老夫人在刁难她,沈卓却笑着说:“祖母说的对,祖母经的事肯定比我们多,眼力定是准的。”   沈湘一言不发,有关什么亲事的话题,她都装听不见。   这之后,杨氏好几次想安排老夫人看看郑谦,可是老夫人这疼那疼地,总没有精力,这么一拖两拖地就到了冬天。   --------------   老道士住了段时间,也开始出来在庙里走走,晒晒太阳。这天遇上了庙里主事的中年和尚,两个人都是心中装着事儿,知道不能多话,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言语,边说边走,就到了后院。   小道士和沈强张允钊混得熟了,每天三个人都会见面玩会儿。过去小道士没来时,沈强张允钊两个人已经把庙里的树都爬遍了,房子也都上过了,现在小道士来了,可以再做一遍。这天,小道士被诳到树上,下不来了,只好大喊大叫,沈强和张允钊本来跑开了,可听到小道士的叫声,沈强啊啊叫着跑回来,站到树下,让小道士从树干上脚先下来,踩在他肩上,然后他蹲下,小道士下了地。   老道士看着沈强默默地捻动胡须,中年和尚笑着对沈强说:“小施主心地宽厚,与我佛有缘。”沈强笑着啊啊叫了两声,与小道士一起跑了。   老道士看中年和尚:“住持真的如此认为?”   和尚扭头,眼神坚定地看老道士:“是的,此子天性纯良,是我佛中人。”   老道士摇头:“住持可知……”   和尚打断老道士:“就是他哪日开了窍,也无法改变他的天良。无论他做什么,有朝一日,他必然会幡然醒悟,入我佛门!”   老道士嘿然不语,下午等到小道士玩够了回到客房,老道士问道:“那个黑胖的孩子对你如何?”   小道士跑得脸通红,喘着气说:“哦,很好呀!每次都是他背我下树下房什么的,我生气打他,他也从来不回手……”   老道士吓一跳:“你打他?”   小道士点头说:“当然啦!他们两个总捉弄我,让我逮着机会,当然要打他两下!”   老道士皱着眉:“打他?你不能打他!他虽然现在一窍未开,可也不是你能打的人!”   小道士说:“怎么不能?!他虽然急了会啊啊叫,但是没打过我。”   老道士叹息:“谢天谢地……”   小道士好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老道士说:“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会不会去告诉他们?”   小道士点头:“大概会吧,我觉得我对他们藏不住话。”   老道士摇头:“那你就记住,绝对绝对不要打那个黑胖子,要对他特别好。别和另外那个孩子吵架,你吵不过他的。”   小道士不同意道:“我可没觉得……”   老道士制止小道士:“不许顶嘴!你就得听我的话!不然你就不能白吃白住了!”   小道士说:“怎么不能呀?钊弟说他有钱,日后可以给我……”   老道士拍小道士的脑袋:“你不能这么懒!人家的钱财能随便要吗?不是你的你若拿了,会有祸事的!你得干事才行!去画符!”小道士哭丧着脸坐了。   小道士虽然犟嘴,可是真的对沈强很好了,再也不打沈强,说话亲热。沈强也对他特别照顾。等到雨季过去,他们就跑到山上去玩,碰到沟沟坎坎,沈强还主动背着他过去,让小道士大为感激。他也不跟张允钊斗嘴了,张允钊说什么是什么,这下,三个人在一起真是乐趣无限,玩得不着家,以至于老道士和谷公公几乎的同时发出了禁令:不许三个人每天玩耍两个时辰以上,以免他们过于快乐!   冬季来临时,人们对来年充满恐惧,不知会不会又是一个灾年。粮食更加昂贵,满地盗匪横行。可是江南的李家,却开始出售粮食,许多人家见此情景,也跟进卖粮,多少平抑了些粮价。   南边山区,向北方输送的第一批粮食和武器从南部的港口上了一条大船,逆风缓慢地北行。送了武器和粮食上船的张允铮却没有随船,而是取道陆地,向京城进发。? ☆、约会 ?  北方,一入冬,季文昭重起城建,砌墙铺路,燕城一片忙碌。段增主持的军医培训营,第一批近百人学员出师了,被分派到了各处,第二批入了营,开始学习止血急救等技术。   京城平远侯也开始派人,建立从边关到京城的几条传递信息的暗哨线路。沈汶所在的尼姑庵和旁边的和尚庙都有人向平远侯回报,沈汶要求送两个道士去酒窖的事早就告诉了平远侯,附带着还要了炼丹的香炉。平远侯虽然弄不清这是为了什么,但还都准备好了,入了冬,就让人带信,说可以出发了。   小道士和沈强张允钊无法继续玩耍,闻讯都很难过。   老道士又去见了沈汶,沈汶将自己写出的炼丹过程给了他,还讲解了里面的一些要点。   黄火药是化学配剂,先要提炼出氯化钾。氯化钾是白色结晶物,可从青海的钾盐中提炼出来。从热盐水里提炼出氯酸钠,与氯化钾产生化学反应成氯酸钾,再与提炼出的雄黄按照七三比例合成……这一系列的提炼合成,沈汶就是知道全套理论计量和比例,可没有实践经验,不懂火候也弄不出来。在没有电解等手段的时代,丹炉成了唯一一种方式,道士们千百年来就是做着几种化学物质合成分解之后形成的结晶体的实验,这事真的只有道士才能做到。   老道士越听越严肃,等沈汶描述完了,皱眉道:“此种丹药,乃是大毒之药……”   沈汶再次说:“我不是说了吗?不是去让人吃的,就是炸石头。最后的成分要交给我的朋友来放一起,你可千万别自己往一起搅合!”   老道士将信将疑地答应了,拿了东西临走,又转头对沈汶说:“我听我的徒弟说那个黑胖的孩子是沈四公子,他是你弟弟吧?”   沈汶点头,老道士说:“他最好一辈子别说话。”   沈汶惊讶:“他都这么大了还不说话,日后难道能会说话?”   老道士叹气:“如果有大惊大怒之事,也许就能开了窍,可是,那不是好事。”   沈汶想想,点头道:“的确,大惊大怒的,肯定不是好事。”   老道士说:“我看那孩子甚是宽厚,也许,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大气。”   沈汶想想,说道:“真的,我四弟脾气急些,可是都不是大怒,他一直挺高兴的。”那次差点被淹死,该不算。   老道士连连点头说:“那就好,他不动怒,就不会凶性大发……”   沈汶不高兴地说:“我可没看出他有什么凶性。”   老道士又连声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叹了口气。   一日清晨,护送老道士和小道士的人到了,老道士向中年和尚道谢,小道士则哭天抹泪地与沈强和张允钊挥别。沈强啊啊叫,张允钊全权替他与小道士保证日后联系之类的。沈强和张允钊使劲在庙前挥手,看着老道士和小道士下山了。   老道士带着小道士跟着几个人离开了那片山,上了专门给他们准备的驴车。老道士才对小道士说:“那个黑胖的孩子是不世出的煞星啊,要杀许多人的。”   小道士还沉浸在离别的悲伤里,愤然道:“肯定不是,他对我可好了!”   老道士低声说:“那是因为他有一窍未开,只报应前来伤害他的人。若是哪日他开了窍,就会主动杀人了。”   小道士使劲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您总让我看人看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特别纯真,肯定不是煞星,师傅一定算错了!”   老道士深叹:“我也希望我错了,可是他周身煞气惊人……”   小道士犟嘴说:“您以前算的不都不准了吗?这个肯定也是不准的!”   老道士很郁闷,只好说:“我何尝喜见伤亡?但愿无人会触及那孩子的凶性,他一辈子懵懂不开,不行凶杀。”   小道士说:“就是,钊弟说了,等我们大了,就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让黑胖剃个光头,反正那个和尚总说他会出家,我们也算是儒释道三家……”   老道士打断道:“真是不知道深浅哪!还儒释道三家呢,他们我不管,可你竟敢自称‘道’?!我真要替你羞死了!道符咒语背了几个了?能凑成两个吗?!”   小道士不服地说:“您不是不让我跟他吵架吗?他说什么是什么,我听了怎么不行?他是‘儒’,我自然是可以称‘道’的……”   老道士无奈:“你怎么能和他比?他是朱衣神下凡,日后要掌管人间的公平……”   小道士叫起来:“那可不行!我们不就没法出去玩了吗?!师傅,您千万别算准了!”   老道士使劲拍打小道士的后背:“哪有这么对师傅说话的?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们走了两个月到了酒窖,在那里立了丹炉。陆陆续续的,有些物品就送了过来,老道士开始炼丹,小道士在一旁没精打采地打下手,总想着怎么出去玩。老道士发现了严三官人的酒特别好喝,经常喝上几盅,浑身暖洋洋地守着丹炉,对小道士讲些自己的经历,觉得真是神仙日子。小道士却很想念自己的两个朋友,很沮丧了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郑谦也觉得挫败——他原来以为在沈二小姐住庙时,亲事该由镇北侯夫人定下来了。他现在也能得到侯府里内线的报告,按照消息,他在镇北侯府中的口碑很好,杨氏对他意属,沈卓也说他不错,说来说去,最后卡在了老夫人那里。郑谦很生气,如果不是老夫人死了,孙辈至少要守孝三月,更让亲事没指望,他都想让人除去老夫人。   拖到年关,亲事也没影儿。郑谦觉得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只得向沈二小姐亲自出手了。   张允铮腊月初赶到了京城,但是他并不准备在京过年。   平远侯皱眉:“什么?!你只想住两天就走?!你娘差点为你哭瞎了眼睛,你这个小……”他打量身体高挺的儿子,改口道:“大白眼狼!”   张允铮哈哈笑起来,平远侯有些诧异,这个儿子一向脾气暴躁,总找机会和人干仗,现在竟然笑了?他不知道张允铮想到要见到沈汶,心情大好。   张允铮带了丝傲慢说:“我得沿途调集马车和人手,到北边接那船东西运到边关,然后从北边下来去酒窖,准备……”他不打算细说设伏的事,含糊地说:“阻击北戎的事,我很忙的!”   平远侯哼道:“听听,像是你多能干似的!谁不忙呀?!你至少要住……四天!”算是加倍吧。   张允铮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对父亲说了在南方的准备:“武器已经准备了大半了,尤其弓弩,做出了三万多张,工匠们手熟了,越来越快。人也两万有余,八成是箭弩兵,日日训练射击。粮食还充裕。我来时见江南李家商户都在卖粮……”   平远侯点头:“夏粮从种到收不到六十天,若是风调雨顺,来年夏季,就能解了饥荒。李家现在卖粮只是开始,定会在春季青黄不接时彻底清仓,既得了好价钱,又赢了好名声。”   平远侯对张允铮说了些京城要事,讲了下太子对沈家小姐们下手的事,张允铮听了眉头皱了起来。平远侯看这情形,再次证实自己这个傻儿子看上沈二小姐了,就说:“此事虽然表面危险,可实际上,沈家两位小姐毫发无损,太子那边听说死伤了二十人,事后想,很可能是有人给太子设了圈套。有此心机的人,最好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就有违阴阳……”男为天,女为地,女子要温顺贤良,怎么能智逼男子?   张允铮不耐烦地打断:“什么有违阴阳?……”他一想,沈汶鬼魂附体,可不是有违阴阳吗?接着说:“就是违了又怎么了?殚精竭虑地护着一大帮子人还错了?”说着就要转身走。   平远侯没好气地说:“沈二小姐现在城外住庙祈福。”   张允铮站住,说道:“那我还是住两天吧!”北上前要出城见沈汶,得耽误几天了。   平远侯生气:“别想!你这个逆子!必须陪陪你娘!我给你准备好快马,这个季节船又逆风,你一定赶得及。”   张允铮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走了,去见李氏。   李氏见到了这个差点失去的儿子,又高兴又担心,哭着说:“你怎么回来啦?!不会有事吧?快些走吧!”   张允铮说:“娘,我给您带了果干,是我做的……”   李氏大哭:“不要了,不要了!我现在不吃了!你赶快离京吧!”   听李氏这么说,张允铮反而不好意思说走了,真的陪了李氏三天。他也不能告诉李氏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只板着个脸,坐在李氏身边听李氏唠唠叨叨,偶尔说一两句张允铭的好话或者坏话。可是李氏却高兴得容光焕发,让平远侯带着酸意说了几次“不要太宠爱那个逆子”之类的话。   张允铮离京时,玉兰已经把各色小道消息全都打听齐了,什么镇北侯府的义女及笄礼把沈二小姐比下去了,因为四皇子要娶沈侯夫人的义女,等等。张允铮觉得四皇子实际是个胆大敢为的人,那时能跟在他们去北边,一路公然与苏婉娘假装夫妻,现在又明面求娶,在“抱得美人归”的这条路上,遥遥地走在了前方,把他都甩出了八丈远。张允铮很觉得嫉妒,月季又念叨着要去看看他的好友小丁子,张允铮就让月季带了包南方的干货去见四皇子,说好在下一个站点见,自己领着其他人出城,不往北边去,反而往南边走,先去见沈汶。   张允铮到了沈汶在的山庙下时,已经是下午。他不愿再多等一天,让人查了周围没人后,就马上上山了。让其他人在山路上警戒或者去了和尚庙,他自己就去敲尼姑庵的山门。   沈汶听说有位张二公子来拜访,就知道是张允铮,一时喜出望外。那时分手,说好了张允铮会来见她,可是她以为是年后,没想到这时张允铮就到了。沈汶难掩微笑,疾步就去了前面客厅,因为是在庙里,也不用作伪,都没有带苏婉娘。   一见面,沈汶还没开口,张允铮就怒目道:“你为何与太子直面对阵?干嘛不接着装傻?!你怎么这么笨?!你暴露了自己,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只有一年多了,你就不能装到底吗?!”他对那个飘着白幡的闪念总耿耿于怀,非常不愿意沈汶冒险。   沈汶笑容不减,马上撒着娇凑近张允铮,拉了下他的袖子:“见到你真太让我高兴了!你还好吗?沿途累了吧?”   张允铮还是绷着脸,一副很想甩开沈汶的手的样子:“你就别离开这里了!等我下次回来接你。”   沈汶噗地笑了:“怎么能不离开呀,我还有事要干呢。”   张允铮皱着眉:“还有什么事?!不都安排好了吗?!”   沈汶可不想对张允铮说郑谦的事,不管怎么说,郑谦前世是她的丈夫,且不说张允铮会有什么情感上的不快,沈汶也不愿让张允铮觉得自己连曾经的枕边人都敢下手除去,就笑着甜腻地说:“就是些收尾的小事啦,我肯定不会有麻烦的。你该知道我呀,跑得可快了,谁也抓不到。”   张允铮也知道沈汶要是想逃,肯定是能逃跑的,但是心中就是很不高兴,憋着一股火。   沈汶现在却了解张允铮的脾气了,明白他实际是不放心自己,在那里生闷气,继续拖着腔儿说:“这里离京城要两三天的路呢,我怎么也得在京城才行呀。我就在那里等着你吧?”   张允铮很不高兴地撇了下嘴:“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向我父亲要人!自己院子里都有奸细,真乱!”   沈汶快速点头,“一定的,你别担心。”   张允铮眉头不展:“不担心?不担心你倒是别干笨事呀!”   沈汶的身体快贴到张允铮胳膊上了:“那时你不在呀!要是你在,咱们一商量,也许我就不那么干了……”才怪。   张允铮也知道沈汶说谎没边儿,斜眼看沈汶:“小骗子!”   沈汶咯咯笑起来,说起正事儿来:“我给你找了个道士,他带着个小徒弟,你爹已经让人护送他们去酒窖了。”   张允铮脸色缓和下来,点头说:“我爹告诉我了,还给他找了丹炉,你那时让我找的那些东西我也让人送往酒窖了。”   沈汶严肃了些:“他把东西炼出来,最后的合成,由你来做,可是你一定要特别小心,一开始用很小的计量,实验好了再加量……”   张允铮不耐烦:“我何时不小心了?你快说说细处。”   沈汶把张允铮拉到桌子边,摊开纸,张允铮给她研墨,沈汶细细地将火药的合成步骤边写边画,好好地告诉了张允铮,张允铮听着问着,在纸边也写下笔记。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一起画图的日子,一个写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记,一直说了半个时辰。等到沈汶确定张允铮完全明白了,又叮嘱道:“这导火线一定要长,引火后人千万不要在附近……”又说了些其他的注意事项,外加她想到的别的安排等等。      等到沈汶都交代完了,张允铮将纸张折叠放入怀中,说道:“我知道,哦,那个道士可靠吗?你怎么能让他帮你炼这些丹药?”   沈汶说:“他让我救他的师弟。日后他把东西炼出来了,你在战前让人送他们回京,告诉他这么干就行了……”沈汶把计策告诉了张允铮,张允铮看着沈汶摇头:“你真坑人哪。”   沈汶撅嘴:“那你要我怎么办呀?亲自进宫去揪他出来?”   张允铮马上摇头:“别!还是照你说的这么做吧,顶多日后我让他们躲到我府中就是。”   沈汶笑了,眼睛弯弯地看张允铮:“你给我说说南方的事吧。”   张允铮说:“我渴了!”   沈汶马上去要了茶,给张允铮端了上来。张允铮一手接了茶,一手将一个小包递给沈汶:“给你的。”   沈汶打开,眼睛放光地说:“太好了!果干!好吃!”再看,里面还有个小包,一摸,硬硬的,沈汶问:“这小的是什么?”   张允铮很不在意的样子:“就是一包饴糖,有只猪说喜欢吃甜的……”沈汶嘿嘿笑,知道张允铮记住了自己那时在船上差点虚脱,想吃糖的事,他就是这么个细心的人哪!沈汶笑着拿起一片果干放在嘴里,又甜又酸,急不可待地又连吃了好几片,最后拿出一把,坐在张允铮身边,表示要吃着听他说话。   张允铮慢慢地喝了茶,很不屑地看沈汶津津有味地吃着果干,眼睛殷切地看着他,张允铮小声道:“还是个猪!”这些果干是他亲手一片片切了做的,算是得用其所,张允铮很满意,就开始对沈汶说了南方的各项准备。   他们的交谈间,太阳西斜,天渐黑了。张允铮讲完,看了看窗户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得出庙了。”他一个男人,天黑后在尼姑庵,会有损庵中女子的名节。沈汶这时才感到难过,前面忙着说事了,此时意识到张允铮还是要离开的,这一去是要大战之后才见。沈汶不敢看张允铮,蚊子一样地细声说:“我们晚餐后,在后门外见吧……”算是主动要求约会吧?两个人过去见过多少次,可是现在有了情侣这层关系,却不好意思了。   张允铮觉得沈汶终于聪明了一次,赞同地点头,起身道:“好吧,戌时正,你别早,我等你。”他为男子,如果邀请女子天黑相见,总有些不正经。如果是沈汶提出来就没事啦,因为沈汶对自己情根深种,舍不得自己,女儿家嘛,就是这么缠人……张允铮很觉自豪。   沈汶红着脸点头,张允铮告辞离开了。   沈汶有些恍惚地用了晚餐,苏婉娘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问。她心中其实很羡慕沈汶,能见张允铮一面,自己与四皇子,天各一方,音信都无法想通,只能干等。   天黑了,沈汶换了夜行衣,从后院翻墙而出,她提前了些时间,可是刚一落地,就见张允铮从阴影里冒了出来,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前一后,往山上奔去,到了一处避风的山壁下,沈汶停下转身,身后的张允铮也停步,两个人对视。   沈汶已经长成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张允铮看了沈汶一会儿,也不说话,伸手将沈汶抱入了怀中。   在张允铮如铁的手臂中,沈汶深深地叹了口气,也抬手环在了张允铮的腰间。与张允铮分开这段时间,虽然思念很苦,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怡然的安定。与太子较量,见到郑谦,都让她一次次地庆幸自己已经有了张允铮,她有了真正的良人,一个她知道可以信赖对她真心的人。这份安定,让她能全心筹划最后的决战。   沈汶放松身体,依偎在张允铮怀中。张允铮感觉到沈汶身体的柔软和依靠,鼻中闻到带着热意的少女体香,一时热血奔涌,不敢再动弹了。沈汶也感觉到了异常,脸立时涨红,可也不敢动,两个人窘迫地抱了好半天,张允铮才放开沈汶,咳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特别想我?”   沈汶笑着低头,小声说:“当然啦,我爱你呀!”   这是什么话?!这些年,张允铮在南方与一群男子制造武器,摸爬滚打,自觉是个硬汉,怎么也不可能对沈汶重复这种女里女气的词句,嗯了一声道:“那个,等这事过了,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成了亲,我们一起去江南……”   沈汶点头说:“把你江南美食记里面写的都吃个遍!”   张允铮看着沈汶说:“对……而且,还有……别的……好吃的……”他有些魂不守舍。   沈汶笑着扭了下腰:“你说什么呢?”   张允铮发窘,扭开脸说:“你可一定……别出什么事……”   沈汶有些好奇地看张允铮:“我会出什么事?”   张允铮清了下嗓子:“当然不会有事!你这个小骗子,只有你去骗别人的份儿。”   沈汶吃吃笑了:“我可不骗你呀!”   张允铮哼声:“你怎么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汶含情脉脉地看张允铮,小声问:“那我在想什么?”我多么爱你呀!   张允铮先是有些拘谨地扭开脸,可是又强势地回头,对沈汶说:“就是在想……”他的脸离沈汶越来越近,沈汶不好意思了,眨眼说:“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张允铮的眼睛看入沈汶眼睛,有些沙哑地说:“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沈汶的脸发烧,结巴着:“我……我……不知道……”   张允铮说:“真笨……”嘴唇轻轻地吻在了沈汶的唇上。   虽然只是一个吻,沈汶却浑身颤抖起来,腿都有些发软。   ……原来,吻是这样的,充满温柔和爱,一个细小的接触,都能让人战栗。沈汶告诫自己,在这一瞬间,忘记所有,好好体会现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时此刻……   可惜此刻很短,只是片刻,张允铮就直起了身体,沈汶羞得不敢抬头,张允铮却拉起了她的手,两个人在腊月的风中,慢慢地往回走。   明月当空,夜色变得朦胧,沈汶忽然不敢说什么了。她怕说好话,犯了忌,也怕说坏话,应了谶。张允铮看来也不想打破沉默,只紧紧地拉着沈汶的手。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计划,一路走到现在,千言万语也无法尽述两个人相处过的片片断断。可他们在一起的人生还远远没有开始,此次别离后,就是最后一战,沈汶担心张允铮要上战场,而张允铮总无法忘记那个不祥印象……两个人都带着些沉重,走得很慢,但是再慢也还是走回到了尼姑庵墙外。   张允铮看着尼姑庵的外墙,还拉着沈汶的手。沈汶再次想到,就是张允铮真的出事了,那又怎么了?自己多次在打坐时旁窥到了虚空,只是因为挂牵复仇的事情未了,所以才没有撒手而去。如果张允铮不在了,自己把该干的都干了,一次闭息就能追他而去,又有何难?她想到此,就释然无畏了,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反正,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说完害羞地转开脸。   张允铮放开了沈汶的手,也小声说:“当然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沈汶红着脸说:“厚脸皮!你……你早点回来。”马上提气转身,几步飞跑,跃过了庙墙。   张允铮看着沈汶轻盈的身影消失在墙内,微微地笑了,他听沈汶极为细微的脚步声消失了,才转身飞奔去了和尚庙,在那里过了夜。他前面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一件比一件凶险。见到沈汶虽然激动,可一分手他就收敛心神,计划未来。反正媳妇也跑不了了,不必缠绵不放。他一夜好眠,起来后断然拒绝了要求跟着他走的杜鹃,黎明时分带着人下山,向北而去。   这一夜,沈汶却无法入眠,她也不想打坐,就躺在床上任凭自己意乱神迷。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阵地乱跳,让她敬畏的激情一次次冲击她的平静。她纵容自己设想未来,想象美好……   她真是太幸运了!沈汶真心感谢上苍:人生最无法把握的情感,她得到了。她饱览世情,早就深深懂得,并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不见得相爱。她算是碰巧了,碰到了赤诚真挚的张允铮……她现在只需专心走完最后一步,大功告成,她就事业和爱情全圆满……   在欢乐和满足中,她也隐隐地有种危机感,好像有个未知的大洞会吞噬掉她的努力……但是她以为那是因为对张允铮的担忧。她强迫自己不要让消极的思绪扰乱爱的心境,在甜蜜的混乱中看到窗口变白……   ------------------------   年关前,严三官人夫妇在五六十人的护送下回到了严敬处,按照计划,正月十五之后,要往边关的学子和严二官人要随着严三官人夫妇离开了。   严敬将严三官人叫到书房,对他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也让你媳妇在这里进进孝心。”我就不用点名说你该尽孝了吧?   严三官人紧张得快不会说话了,皱着眉迟疑着:“爹,我们还得……还得回去,回去酿酒……”   严敬不喜地皱眉:“修明来信曾说从内陆往边关去,要过灾区,危险重重。我想让人护送学子们往东边沿海走,你的酒窖在西北,并不顺路,你就留下吧。”   严三官人看看周围没有人,小声对严敬说:“爹,那些人能送我们回来,是因为我们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酿酒。”   严敬一愣,他原来以为季文昭安排了人来护送学子们,陪着严三官人夫妇回家省亲,就是个掩护。他带了些严厉地看严三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三官人凑近:“我们酿酒的那个地方,也许会有大战,酿酒是为了抗击北戎用的,修明从我们那里路过了……”还有您的孙女。   严敬一听就懂了,季文昭是与筹划抗击北戎的人走的,看来自己的三儿子早就投身革命事业,为抗战做准备了……严敬忽然觉得这个老实无能的三儿子顺眼了许多。他思索了半晌道:“既然是这样……你们可以回去,可是战前能不能……”他停下:让自己儿子战前而退,是不是显得自私了?   严三官人忙说:“他们不是要我们打仗,战前我们就会离开那里的。”   严敬暗放了心,点了下头。   严三官人又说:“但是爹说的对,沿海那边太平一些,该从那边走。我就让人分开两路吧,十来个人送我们就够了,其他的去送二哥他们。”   严敬问:“那你们这边回去可有危险?”   严三官人摇头说:“原来是无水之地,水涝后有了水,现在是缺粮,听说比过去好了些。送我们的人都很强悍,爹不用担心。”   于是严敬就决定让严二官人和严三官人分头走,正月十六动身。   严二官人的院里,严二夫人很忙乱。正赶上过年,既要应付年关的琐事,又要为去边关偷偷做准备,她正仔细吩咐管家如何料理田产事宜,听人说季严氏来访。   严二夫人忙让人迎接了季严氏进来,季严氏笑着对严二夫人行了礼,两人坐了。严二夫人从小就羡慕严大夫人有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女儿,相比自己那个惹祸精,不知道省心多少倍。她每每对自己的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多学学这位堂姐的行事风格,别总那么疯疯癫癫的……   说了几句家常话后,季严氏含着微笑说:“二叔母何时启程去边关?我也随行。”   严二夫人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哪里要去边关了?”   季严氏抿嘴微微一笑:“二叔母不必瞒我,我那位堂妹现在那里,二叔母定是要随二叔去看看她的。”   严二夫人笑着咳了一声,含糊地说:“看你说的……”   季严氏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对严二夫人说:“二叔母,我夫君也在边关,我想去看看他。二叔母若是不带着我去,我也许就得自己找人送我。外人,怎么都不比自己人可靠,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二叔母,我父母会多伤心,弄不好会怨您不带着我呢。”   严二夫人哎呦了一声:“那你就别去边关了呀!”   季严氏笑着看严二夫人:“二叔母如果不去,我就不去了。”特别好说话的口气。   严二夫人好像才认识季严氏,看着她摇头道:“你知道我总拿你教训我那女儿,说你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听话……”   季严氏用手帕捂嘴一笑:“二叔母,我们是闺中密友,做事,总想到一起去……”   严二夫人很幻灭,还最后努力道:“孩子呢?你孩子还那么小!难道要送往季家?”   季严氏笑着说:“让祖母帮着看着呗,她年纪大了,总想和小孩子玩,时间也不长,没事的。”   严二夫人也想着就是半年的光景,到了边关,死哭活哭,把女儿劝回来,不就行了吗?自己要是带着季严氏,季严氏总算有人照顾着,该比她自己发疯要安全,就叹着气点了头。   ------------------   太子这个年过得比以往好。他已经许久没有品尝这种有滋有味的生活了。从年夜餐到初一祭祖,到元宵节宫里的灯会,他都能感到有一双眼睛时不常地看向自己。他也在父皇和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回眸望过去。极为危险的禁忌让每一次目光的碰撞都变得格外刺激,瞬间的接触就让他觉得血液冲得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瞒过了所有的人,可是面容憔悴的太子妃却似与太子心有灵犀一般,看到了一次太子与薛贵妃的遥遥对视。   太子妃的嘴角挂上了极淡的一丝冷笑:这种事,自古就有,太子总是这么没有新意!只要自己有了孩子,除掉太子真是易如反掌。? ☆、备战 ?  月季到了皇陵,等到天黑,才悄悄地溜到了四皇子住的院落。这一年他与张允铮在南方被当成重点搬运酒桶的人训练,早将那时养出的肥膘练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膀子横肉。他虽然轻功不那么好,可是一跳攀上墙头,引体向上,轻松地就上了墙,然后他就坐在墙上,拿了小石子,一下下地敲开了灯的窗户。   丁内侍听见声音,忙披衣起身,心头乱跳地出了屋门,到了院子里,在冬日的月光下他仰头看向墙上的月季,虽然有些面容模糊,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是月季。丁内侍只觉两眼立刻湿润了,月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一个与他平等相交的人。他闯入了自己的生活,胡乱地讲了无数的鬼故事,然后就忽然消失了。现在他突然回来了,丁内侍半张了嘴,无措地站着,像是傻了。   月季低声一笑,从墙上忽地跳了下来,落到丁内侍面前,丁内侍吓得后退了一步。月季笑着对丁内侍说:“哈!小丁子!你怕了吧?你看看我,现在可厉害了!来,摸摸我的胳膊,铁打的大疙瘩!我那位公子每天让我举百斤的石锁几百次呀!我可苦死了!每天都在想你呀!现在也没人给我端水,没人给我做饭了!让别人递个勺也得央求半天呀,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呀,真的像在天堂一样!我可盼着哪天再和你一块儿住着……”边说,他边拉了木然的丁内侍往屋里走。   丁内侍进了屋,才回过点儿神儿,忙点灯,进里屋去叫四皇子。四皇子也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丁内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声对四皇子说:“是月季。”四皇子忙穿了外衣,与丁内侍到了外厅。   月季正经了些,向四皇子行了礼,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来给了四皇子,说道:“这是些南方的干货,是我家公子送给殿下的。”   四皇子示意丁内侍接了,问道:“你家公子有什么信吗?   月季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看了丁内侍一眼,笑着说:“我……我们就是路过……来问个好……”   四皇子明白了,敢情月季是来看丁内侍的!他多少有些失望——他心里秘密地期待也许有苏婉娘的信什么的。他暗叹后随意地问:“你们要去哪里?”   月季谨慎地说:“沿海向北。”   四皇子知道是往边关那边运东西,就点头说:“好,你们说话吧,我去睡了。”黯然地回了里屋。   月季笑眯眯地问丁内侍:“你有吃的吗?”丁内侍忙结巴着说:“有……有……”刚要出去,可又停下,小心地看了看里屋的门。   四皇子在里屋躺下,听着外间丁内侍对月季小声说:“你随我……去客厅……”月季应了,两个人出门,外面一片安静。   四皇子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按照沈汶的估算,北戎一年后就会进犯,气势汹汹。只有一年时间了,不知道各地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难得感到焦躁,可除了被困在此地,他也没法干什么。   月季随丁内侍去了客厅,丁内侍跑去厨房,给月季做了面,知道月季饭量大,下了有一斤面,放了腊肉,窝了两个鸡蛋,还点了香油,与给四皇子的一个水准,当然他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月季高高兴兴地吃了,其间也没停了说话,又给丁内侍讲了两个鬼故事。冬日深夜,守着盏孤灯,见月季的两眼放出诡异的光来,丁内侍吓得一个劲儿眨眼,让月季很有成就感。   到了后半夜,月季吃饱喝足了,打着嗝对丁内侍说:“小丁子,谢谢你啦!我就说嘛,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又胡扯了几句,月季说:“我得走了,下次回来再给你讲故事。”   丁内侍不能说什么,就陪着月季到了院子里。他们那时在一起时,丁内侍常常沉默,月季早就习惯自话自说,没觉得丁内侍有什么异常。   临去爬墙,月季拍了拍丁内侍的肩:“小丁子!你怎么还这么瘦?平时要多吃些!”丁内侍木着脸,不说什么,月季笑:“你还是那么呆呀!”然后飞身一跃,上了墙头,又回头挥了下手,跳下墙去消失了。   丁内侍看着高墙,半晌后才哽咽着说:“谁……谁呆……”他平时伶俐万分,谁曾说他呆了?   过了十五,严三官人和夫人先动身回酒窖了,严二官人也带着一队兴奋的学子告别书院启程。   施和霖背了包裹也加入了严二官人的队伍,苏传雅一脸不快地来送他:“师傅偏心!怎么能扔下我?”   施和霖叹气:“你这里有人照顾,我现在又惦记你师哥了,他过去没自己单过过,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他。”   苏传雅说:“师傅不是怕冷吗?干吗要去边关?”   施和霖回答:“这不开春了吗?真到了冬天我就回来。”   苏传雅本来也要去边关,可是被夫子以为是想借机退学,又挨了戒尺。施和霖认为这夫子很负责,就去对季严氏说自己将去边关,希望让这个夫子平常多照顾下苏传雅。季严氏也打着去边关的主意,索性对祖父言苏传雅被夫子器重,施郎中会离开,就让苏传雅住在了自己祖父严敬的住处,说是平时看书方便,有利准备科举。   苏传雅真心觉得大家都抛弃了自己,郁闷中胸,憋着好好考试,一冲云霄,赶快当个文官,结束这种被踢来踢去的生活。   众位学子离开的那天,书院特别热闹。除了送行的亲人父母,其他学子也来送别。一大队人马车辆熙熙攘攘地出了城,谁也没注意到里面多了两辆马车。   等到晚饭了,严老夫人让人来说季严氏把孩子托给她照看一天,刚刚又让人来送了封信,说是给祖父的,严敬才知道出了问题。   他拿到了季严氏的信,读后气得脸色发青,对人说:“去请大官人来!”然后又看信。   其实信中只是说季严氏放心不下自己的夫君,趁着现在有人护送,去边关看望一下,请祖父祖母帮着看看孩子。但是严敬总觉得这信中意犹未尽,又看了几遍,忽然说:“去二官人院子里探问一下,二夫人还在不在。”季严氏怎么可能独自行走?一定要有个女眷陪伴才行,看这情形,必然是自己的二儿媳妇也去了。   果然,人不久就回报说二夫人随二官人去了边关,关照说等一两天再告诉严老官人,来人还带回了严二官人写的一封信,无外乎对父亲道歉,说拗不过自己夫人要跟着去,就一同去了,还保证一定不会因此误事云云。   严敬更生气了,这个儿子怎么这么糊涂!哪里有千里跋涉去边关,却带着自己的夫人的?!……突然,他心头一颤,对呀!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循规蹈矩,帮着自己管理着书院,一直井井有条,古板不乱,断不该做因为夫人吵闹就带上夫人去边关的事!而且,自己这个儿媳妇也不是个没有规矩的人,不像她的那个女儿……   严敬忽然觉得身上凉了一半!那个严五!肆无忌惮,狂妄疯癫!她嫁给了谁?!镇北侯次子沈坚,现在边关!严五肯定去了……   如果这几个人现在在面前,严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每人给上十戒尺!他们这是胡闹啊!严敬扶着桌子坐了下来,严五还对外说她在为夫君祈福,这要是被发觉了,她的名节怎么办?严氏家族的女子名节怎么办?!所以自己的二儿子和媳妇才会去边关,去劝她回来吧?可是怎么又拉扯上了季严氏?!这不是乱上加乱了吗?……   有人说严大官人来了,严敬沉重地点头,让他进来。   严大官人有些驼背,衣襟上还有墨迹,表情因为常年读书有些木讷,进来对严敬施礼,“父亲可好?”   严敬看着大儿子有些难以开口,这个儿子喜欢做学问,以文章著名,算是个有成就的学者了,自己深以为傲。人说从儿女可以看出父母的福报,无论表面多么得势荣耀的父母,如果儿女不成才,就说明父母品格有缺。有这么个学而有成的儿子,严敬才觉得自己为人该不是那么差劲。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二弟媳,陪着你二弟去边关了。”   严大官人不解:“为何?!”   严敬叹气摇头:“还不是因为他那个闯祸精女儿!”   严大官人不解:“严五不是嫁给了镇北侯的二儿子吗?现不是正在庙里为远在边关的夫君祈福吗?”   严敬铁青着脸说:“你觉得沈二夫人会那么老实吗?!”   严大官人哎呀了一声,忙看看门口,低声说:“爹!您是说她去边关找她的夫君了?!二弟和弟妹才去找她了?真是闯祸精啊!这要是传出去了,‘祈福的沈二夫人不在庙里’,那她的名节……”   严敬也小声说:“还什么名节?!按修明所说,北戎今年犯境……”   严大官人跌脚:“那二弟媳还去什么?!万一打起来,那可怎么办呀!”   严敬面容苦涩地看严大官人,咬咬牙才说道:“你女儿也随他们去了,把孩儿留在了这里……”   “什么?!”严大官人喊起来,“她怎么能这么干?!昨天她来看我,都没有告诉我!这个不孝的……”他的眼泪快出来了。   严敬叹息:“她是去找修明了。”   严大官人要捶胸顿足了:“这个不孝女啊!这可怎么好?!爹,我去追他们!”   严敬气道:“你想什么呢?!你再走了,不成全家都追过去了!”   严大官人完全失措了:“爹,怎么办怎么办呀?!那是我的大女儿,我家掌上明珠啊!我一直最宠她,我的内人要哭死了……”   严敬安慰道:“你先别告诉你媳妇,你二弟和弟媳可能就是去边关想把女儿劝回来,你女儿也许会和他们一起回来。”   严大官人还是一副失魂落魄地样子,严敬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册子,对严大官人说:“去,看看这本册子,照这种口气,写上十几篇强兵论,还是那些话,说北戎强大,建议朝廷增兵加军需,只不过要写得有学识,署这个‘路人’的名!就在书院印了,让学生们传递到各处。”   严大官人接过册子,翻看着说:“我也听人说了这个路人,文笔不是那么深厚,引经据典上尚有可完善的地方,可是论点惊人,其立意理念,绝非一般人能轻易辩倒。看其所言,此人贬低太子,倾向三皇子……”   严敬说:“三皇子一意主战,此时舍其无他,只能顺着这个路人的思路为三皇子造势,但愿……”他没说完,但愿什么?如果朝野群情激奋,一致主战,是不是北戎就不会进犯?严敬觉得不可能,只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但愿他们夏天能回来……”   他当然失望了。   两个月后,严二官人带着学子们到了边关。   沈坚严氏和季文昭闻讯,领兵出城迎接,与严二官人相见。   两边见礼,严二官人看见晒得黑瘦的严氏,一时喉头发紧,严氏深施礼:“父亲辛苦了。”沈坚也面带歉疚地作揖:“见过岳父大人。”   当着大家的面,严二官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   兵士们护送着学子和随行的人进了驻军院落,严二官人让人把两辆马车单赶到了一个院子里,严二夫人和季严氏下了车。   与严二官人一起进院的严氏瞪大眼睛,低声叫:“娘?!堂姐?!你们怎么来了?!”   严二夫人呜呜地哭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让为娘担心死了!这次你就和我回去吧!”   季严氏也哭:“就是呀,五妹,我们一起回去……”   严氏跳脚:“怎么能回去?!我都忙死了!”   严二夫人呸呸道:“说什么呢?!什么死呀死的!”   季文昭和沈坚安排了人员,一起来见严二官人,一进院子,见两个女子对着严氏哭,季文昭就傻了,季严氏哭着对季文昭行礼:“夫君……”   季文昭咬着牙:“你明天就走!回去!”大战将起,你来不是添乱吗?   季严氏哭着说:“我想来看看你……”   季文昭责备道:“你怎么能来?!太不懂事了!你该在家照顾孩子!”   季严氏蒙面泣不成声:“夫君若是不喜……我就死在这里……”   严二夫人又呸:“你们这是怎么啦?!净说这没用的话!大侄子,不是我说你,我们千里迢迢地来了,你怎么张嘴就让你媳妇走呢?!怎么也得哄她几天吧?这一路她受了苦呀……”想到自己也受了苦,严二夫人泪如泉涌,赶快对严氏说:“你看在为娘大老远来劝你的份儿上,跟我回家吧……”   沈坚点头,对严氏说:“对呀,你跟岳母回去吧……”   严氏瞪眼:“你别插嘴了!你先回去!我和我父母说说。”严氏把沈坚轰走了,自己拉了严二夫人的袖子说:“娘,我们进屋说吧。”她带着严二官人和夫人进了屋,季文昭叹气,只能扶了哭哭啼啼的季严氏的胳膊进了另一间屋。   季严氏从小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这次长途旅行,自觉苦极了,进了屋,扑到季文昭怀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季文昭就怕这个小师妹哭,过去一见季严氏眉头微蹙,季文昭天大的才华,也投降认栽。现在的情况却不比以往,季文昭坚持不松口,季严氏最后直哭得不管是真是假,昏倒在了季文昭怀里。季文昭这才吓着了,忙抱了季严氏到床上,心想只好让季严氏先休息好,再慢慢劝她回去吧。   严氏进了屋,把门关好,让父母坐下,严氏严二夫人说:“娘!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该来的!”   严二夫人继续哭:“你方才没听季公子说吗?为母者要照顾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哥现在没事儿,当着个县令呢,我得来照顾你呀。”   严氏叹气:“我都多大了呀!”   严二官人哼了一声:“多大也不懂事!”   严氏对父亲陪笑:“爹,幸亏您带着人来了,我们这里太缺人了。”   严二夫人抹泪:“孩子,既然你父亲给你送来人了,那就有人干事了,你分配好事情,咱们就回家吧。”   严氏脸色严峻起来,低声说:“爹,娘,北戎已经在筹备一场大战,我们缺粮少兵,还有内奸,等着卖国通敌!”   严二官人立刻大瞪眼睛:“竟然有如此无耻之徒?!”   严氏点头,小声说:“有人想除去沈家军……”   严二官人虽然平时管着书院,可对朝事也有了解,听到这话,陷入了沉思。严二夫人急了,对严氏说:“那你也得回家呀!你一个女子,能干什么呀?!”   严氏说:“娘,我们可靠的人太少了,您知道我精于术数,我现在可管着好几档子事呢。从城防工事,到城外的布置,我要是走了,这些事不完成,我们必然大败。真要是败了,就是亡国。我就是随您回去了,也难逃一死啊!”   严二夫人惊呆:“有这么严重?!”   严氏沉重地点头:“若是燕城陷落,北戎中路大军长驱直入,内陆空虚,谁能阻挡?而且,东部也有一路北戎,要是他们过去,就会沿东边南下。沿海富裕,那路人必然横加掠抢,如虎添翼,京城不日可陷。爹,娘,我们严氏书院不可能独存。就是举家南迁,咱们严家的百万藏书也无法带走。”   严二官人这辈子做的正事就是替父亲打点书院,而那些典籍,都是经他登记入册。严氏书院如果没了,书籍毁了,他一生的作为也就化为乌有。   严二官人沉吟良久,问道:“你们最缺什么人?”   严氏说:“什么人都缺,最缺可靠的人!”   严二官人一仰头:“你爹我不可靠吗?!”   严氏愣住:“爹,你想干什么?!”   严二官人说:“我给你祖父管了二十多年的书院,对人员登记审核自然在行。你既然说有内奸,我可以帮你管理户籍,检索可疑人物,排查奸细。”   这回,轮到严氏着急了:“爹!这里日后要打大仗的,您可不能留下!”   严二官人不高兴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管起爹来了?怎么能如此无礼?”   严氏忙去拉严二夫人的袖子:“娘!您和爹赶快回去吧,这里的事可不是您们能做的……”   严二官人叱道:“什么话?!你是我的女儿,才我一半的岁数,我该比你更能干才是!照你那么说,就是回家,也难逃劫难,还不如就在这里做一份事情,尽一分力量,比在后面干着急要好……哦,可以让你娘带着季严氏回去……”   严二夫人又哭了:“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成亲这么长时间,哪里分开过一天?孩子也都大了,管不了他们了,我没事干了。你别想让我走,我就守着你了……”   严氏抱头:“爹!娘!您们都回去吧!”   严二官人一摆手:“好啦,你就别管了……”   严氏跺脚:“我怎么不能不管?您们是我的爹娘啊……”   严二官人拧眉:“那我们怎么能不管你?你是我们的女儿,虽然有些不守妇道……”他语气不满。   严氏要哭了:“爹!我求您们了……”   严二夫人擦了擦眼泪,竟然笑了:“你也有今天啊!过去我怎么求你来着?你从来不听话!就这么定了,我们明日出去租个院子,住下来。你有空就回来住,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别天天宿在军营里……”   严二官人望天长叹:“于礼不符,不足与人道也……”   严氏绝望:“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严二官人咳了一声:“我明天就开始去做事吧?你只要说出我的名衔,不会有人不服的。严氏书院可是有名的书院,你祖父是教授学问的,不管杂事,我怎么也该算是一院之长吧?……”   结果说来说去,严二官人夫妇竟然在城中租了个院子,留了下来。季严氏每天都对季文昭哭哭啼啼,季文昭一直没有松口。听到了这个消息,季严氏就又对季文昭大哭说无人陪她回去了,路途遥远,她不能单身行走,她要和严二官人夫妇住在一起。   季文昭想起当年自己是怎么一路到的边关,也觉无女眷陪伴,季严氏还是别自己走这么长的路。这个决定一下,他立刻觉得肩头的担子重了百倍:原来守城就没有完全的把握,现在妻子到了城中,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了。   季文昭终于在季严氏的依偎下长叹道:“那你就先……留下吧。”他说完忽然战栗了一下。   季严氏破涕为笑,更加贴紧了些说道:“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你,肯定会赢的。”   季文昭咽了下口水,点头说:“是,我必须赢。”   严氏无法说服父母,就放弃了。严二官人果然去管理户籍,他有经验,年纪又大,很快就成了城防户籍管理的主管。   严氏带了张丁和几个严氏书院里的学子,请那个木雕店的老木匠同行,出城去了接近边境的山脉间。她带着人攀到高处,指点到地方,告诉老木匠她要做的机关,再让书院的少年们丈量出她要求的距离,做出记号,给老木匠讲解需要建造什么样的掩体。就这样,一连十几天,严氏走了七座山峰,标出了各处所需的布置。   回城后,老木匠带着徒弟们做活,完成一车,张丁就带着学子们一同到山上去安装。在高处,老木匠依着山势,搭建了木头小平台。关键的台柱上系了绳索,一路横着拉扯到了木头掩体中。这掩体能容一人躲藏在内,向阳避风,顶部微尖。两个月后,山头上的布置就都到位了。   按照严氏的要求,沈毅让人封锁了那片日后要阻击北戎大军的山区。严氏带着上千人到了那片破旧的城墙处,根据沈汶的设计,为与北戎的交战做准备。这段长城不知修于哪年,早已残破不堪,严氏指挥着军士们从别搬来大石,砍下树木,堆积在山坡上,还从山下背上来石板,浅埋在地表,并在要紧之处打下一些暗桩。这些事情做得既要隐蔽,又要完善。严氏尽量不暴露出太大的变动,准备到冬天时再回来多放些东西。   沈毅开始扩充自己的卫队,他一个一个地将以前了解的人从各营挑选出来,短短一个月,就多了万人,再一个月,又加了万人,比当初沈汶建议的多了一倍。他还是领兵驻扎在城外,根本不进城,让城中的人摸不清人数,连镇北侯也以为他只多了千人。沈坚管着军需供给,他要是不说什么,谁也不会知道确切的兵力。   燕城里的城建已经初具规模,经过一年多的磨合,现在各个建筑队已经成了熟练工,建设的进度加快许多。铁匠也打出了城门的巨大部件,只差最后的安装。   燕城的大型基建自然是报给了皇帝,沈坚替镇北侯向皇帝解释燕城土木破旧,并再次指出现在北戎经历了荒年,很可能大举进犯,不得不防!这奏章自然被太子轻描淡写地一句总结泯没在其他奏章中,三皇子本来想特指出来,可是沈卓看了里面有城建的陈述,就说不用了,镇北侯在建城,别惹得皇帝不喜。三皇子就没有加批。   张允铮顺利地接到了到达北部港口的货船,用车队将第一批武器和粮食运到了边关附近,藏在了几家李氏的商户民居里。然后他不做停留,马上从边关按照沈汶所说日后北戎的进军路线往酒窖去,沿路让人在所有山谷外都用红漆刷上了“北戎入谷必死”之类的话,算是将季文昭的策略付诸实施。   他到了酒窖,就带着人搬运酒桶,运入山崖上的石洞,挖隐蔽的工事,在山谷南边出口处搭建脚手架等等,忙乱之余,还要经常去看老道士炼丹……每天他都会想起沈汶,心里对沈汶讲述自己干的事情,想象中,沈汶总是带着佩服的眼神笑着看着他……就知道吃的小笨猪,什么不都得靠自己?   入春后,雨水丰沛却没有成灾,接着,该出太阳时出太阳,该下雨时下雨,到了六月,夏粮有了个好收成,一下子,灾情缓解,粮价开始落了。人们纷纷回乡种田,企盼秋粮也同样好。   各地有了收粮运粮的大队商贾,遥远的南方山区,也出了更多的车马队,借着夏季的南风,再次将武器粮食海陆两栖往边关输送,前前后后送了两万强弩和百万多支箭和无数粮食。虽然这些事情做得尽量避人耳目,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就是张允铮等人上船所在地的罗县令。   他送出了指镇北侯和平远侯相互勾结的奏章后许久,终于得到了京城的回音,让他继续观察,有事随时上传,并给了他京城的联系人。罗县令注意到李氏的生意所在突然来了大量的车辆,押解的人都横眉立目,不让人靠近。过了半月,有大船到岸,那些人不许衙役上船,在深夜卸货,然后车走船离,很不光明正大。   罗县令赶快向京城写奏章,指出平远侯和镇北侯有谋反之意,借商户站点传递武器粮食,居心叵测!他都不知道他说得有多么准确,这份奏章自然被太子视为珍宝,好好地保留了下来。   ---------------   严二官人夫妇和季严氏留在了燕城的信件传到严敬处时,已经是入夏。   严敬读了信,觉得夏风都变得凉了。   他再次将严大官人叫来,也找齐了门下的几个主要人物。   严敬语气沉重地说:“严二官人决定留在边关帮助沈家军守城。”   众人都惊讶,有人说道:“严二官人如此勇敢!”   严大官人焦急地看严敬:“那……那……”   严敬叹气:“她也留下了,要和修明在一起。”   严大官人脸上苦成一团:“她怎么能这么干?!”   严敬深吸了口气,对大家说:“你们去以我的名义,马上联系各个书院,建立起信件传递之通道,让他们注意北戎的动静,一有消息,就要鼓动全民抗敌,决不能束手待毙。另外,派人联系各地商家豪绅,宣扬北戎之掠抢野性,玉石俱焚之结果,让他们预备钱粮,如果有战事,要及时出钱出粮,资助军民,建立乡勇……”   他曾位居高官,看事情总是从大局着眼。现在自己三个儿子走了两个,家和国的兴亡连在了一起,就更不能等闲坐视了,要真的有所行动。此时已经入夏,真有战事,就只剩下半年多,不抓紧时间怎么成?   京城的叶大公子拿着一小本书册去找叶中书:“父亲,此文虽属‘路人’之名,可不是我们印的。我去问了,也不是京城几家人印的,看文笔,也不像……”   叶中书接过来,慢慢地读了,点头说:“此路人非彼路人,文笔老练,坐实经典,非有二十年之研学功夫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只是在论点上,并无新奇之处,该是有人借了路人的名字和影响,明确强兵卫国之论……”   叶大公子不解:“为何如此?此人若是有这样的文笔,该是比路人更有才名,为何不用自己的本名?”   叶中书说:“当是不方便才对……”   叶大公子恍然道:“那么这该是个有影响的人。”   叶中书认可:“是,该是会让皇帝怀疑有结党之嫌的人。你不必指破此事,就任这些文字传播,这是想帮着我们的人。你上次说要找的说唱之人都找了?”   叶大公子点头:“我在四城都定了人,说唱的本子也写出了好几部,到时候十来天就能唱遍京城。”   叶中书微叹道:“这是为了日后……”他没再说下去。   叶大公子不解:“为了什么?”   叶中书说道:“你先不必管这些,将本子多写几个,人也要找那些有名的。”   叶大公子应了。   ---------------   夏粮收获后,杨氏认为灾年真的过了,又一次催促沈汶出庙。沈汶要与平远侯的人保持联系,也觉得京城方便,就决定回京。   临离开山庙,她与苏婉娘再次将日后的计划谈了一遍。   苏婉娘有些担心地问:“你一定要离开侯府吗?最后的时刻,在府里怎么也会安全些。”   沈汶说:“我一定得让他们得手,不然的话,太子就不会公然发动,那样,三皇子也就不会反击,这个僵局总也无法打破。”   苏婉娘叹气:“那你的名节怎么办?”   沈汶过去的计划是不顾自己的名节了,可是现在有了张允铮,就不能太无所顾忌。她说:“我会尽量保护自己的,只是,那时三哥和大姐肯定已经离开了,我再走了,侯府中的事情可就全靠你了。我听三哥说四弟的武功有成,比他都厉害,老关也是个可靠的,该能护住侯府。”   苏婉娘点头说:“你别担心我们,你才是该小心的。”   沈汶让人告诉在和尚庙的杜鹃和自己一起返城,然后与来接她们的沈卓和沈湘回到京城。   进了府,沈汶和苏婉娘向老夫人和杨氏见了礼,自然哭了一场,她可是有感而发:老夫人的头发已然完全雪白,杨氏的头发也灰白了。她们老得这么快啊!沈汶伤感:即使自己赢了最终的战役,杨氏最好的年华也已经过去,老夫人也到了暮年,不知还能享几天福……她哭哭啼啼地抱了老夫人抱杨氏,一副长不大的小女儿样子,心中何尝不是希望假装自己还小,母亲和老夫人也还没有老去……   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沈汶觉得自己的院落陈旧而狭小。连年灾荒,镇北侯府就是凭着积蓄的粮食维持下来了,可没有余钱装修府邸。沈汶住的房屋漆都掉了许多,院墙也不复白净,墙皮剥离。   一群丫鬟出来与沈汶一一见礼,沈汶发现她们也都大了,全是十七八岁的女子们了,不再是总角女孩。青春易逝,岁月如梭,沈汶又感伤,一副哀伤的表情。   当看到王志家的夏紫时,沈汶的伤怀才解开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时期,离大战起不过半年。前世此时,自己成为郑家新妇,正在享受久已盼望的安静有序的生活,根本没有意识到行将到来的巨大危险。今世,她已经准备好了,只需张开双臂,迎接最后的一搏。   沈汶破涕为笑,拉着苏婉娘的手,笑着说:“还是回家好,我又能睡懒觉了。”   苏婉娘也笑:“妹妹赶快多睡睡,日后嫁人可就睡不了了。”   沈汶说:“我可不想嫁什么人,还是在家好。”   大家嬉笑中,王志家的夏紫说:“小姐过去可是说过要嫁个文官的。”   沈汶假装羞涩地说:“多羞人,那不是小时候吗?不懂事……”   夏紫笑着问:“那小姐不喜欢文官了?”   沈汶忸怩着:“文官不文官的,也没什么,但是怎么也得是个博古明今的人吧?要能诗会赋才好……”   夏紫说:“矮油,小姐这是想找个大博士呀。”众人一片嬉笑,沈汶不好意思地和苏婉娘手拉着手进了屋。夏紫的笑容消失,眼里流露出愤恨,一咬嘴唇进了屋。   进了门,沈汶和苏婉娘对视,苏婉娘小声说:“他们会给你找个那样的人吧?”   沈汶淡淡地笑了一下:“不,那个人已经有了,我只是让他觉得更自信些。”? ☆、偷情 (抓虫) ?  沈汶回府后不到半个月,郑谦就挑了一个沈卓不在的时候上门了。   天气热了,郑谦穿了一身淡棕色常服,显出面白如玉。杨氏一直挺喜欢这个年轻人,听说沈卓不在家,就亲自迎出来,让郑谦在客厅坐了,私下使人去告诉沈汶,叫她来相看一下。   沈汶听来人说母亲让自己好好打扮一下去客厅,就猜到许是郑谦来了。她心说我听见他的名字都恶心,还想去看他的脸吗?立刻“娇羞”得坚决不出屋门,小家子气到了极点。杨氏无奈,就作罢了,郑谦与杨氏坐了一会儿,特别温和有礼的样子,给杨氏加强了好印象,但怎么也等不来沈汶,也只好告辞了。   入夜,沈汶去了那个院落。   院落现在只有杜鹃带着两个小厮住着,百无聊赖,一想到其他人都在别处过着激动人心的日子,杜鹃就眉头紧皱,俊俏的脸上一副怨妇表情。   半夜三更,有人轻敲窗户,杜鹃到了窗子前,打开了一条缝,低声道:“何事?”这是张允铮反复强调的:不许他与沈二小姐独处一室,他只能守在屋里对话,不能开门!简直像防狼一样。   沈汶见过杜鹃,听出他的声音,也不进屋,就依在窗户边,悄声让杜鹃回去做几套衣服,里里外外,包括内衬和搭配的汗巾,都要一式两样,一套比着张允锦的身量给沈汶,一套给杜鹃,保证要一模一样,然后每套编上号,她只需说个数,杜鹃就该知道穿哪套衣服。   杜鹃过去虽然是被挑选出来替张允铮扮成女子的样子的,可实际上一次都没真的扮成女的,这次竟然真的要穿女装了,还不是为了他的公子,杜鹃心里特别不愿意!生着闷气应了,沈汶在外面又小声问:“你会游水吗?”   杜鹃点头:“会。”   沈汶又问:“冬天也能游吗?”   杜鹃回答:“能。”   沈汶有些担心:“冬天水结冰,很冷。”   杜鹃说:“我常年冷浴,习惯了。”   沈汶惊讶:“为何?!”   杜鹃没好气地说:“为了皮肤好!”他入府就开始洗凉水澡,说这样才能保持肌肤白皙,能扮得像个女子,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沈汶笑起来,说道:“那就行了!”又说了些别的事,沈汶跑了。   果然,七夕之前,平远侯府的张允锦给沈湘和沈汶各送来了四套衣服,说是荒年过去,家里得了江南的新料子,与闺蜜们分享一下。沈湘的都是红色的,还夹带了一叠素雅的汗巾。沈湘知道这些是让她给沈卓的。沈汶的却有多种颜色,外衣之外还附带着颜色相配的内衬和汗巾,都是非常精致的做工。沈湘让人带话道声谢,可沈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比呀试呀,弄得沈湘暗暗埋怨张允锦没事送衣服干什么,宠坏了沈汶。   张允锦那边其实也不懂,但是李氏从平远侯那里得了指令,自然就都做出来了。那杂色的衣服还是双份的,一份交给了平远侯。   往年,七夕在镇北侯府是最被人忽视的一个节日。沈湘一向使刀弄剑,从来不拿针线,沈汶又是出奇地懒惰,如果像别的府里也弄个什么斗巧的桥段,这两位小姐肯定双双出丑,让丫鬟们占得前二十名。所以,杨氏也不想难堪自己的女儿们,七夕就是多做些小食,到处都摆上瓜藕干果,其他的活动全免。   今年,苏婉娘成了沈汶的义姊,她做得好针线,沈汶一定要为苏婉娘办个院中的乞巧会,其实就是一群女孩子们聚一起,比着穿个针引个线什么的。苏婉娘一个劲儿地推辞,可沈汶越来越坚持,还要亲自去买些乞巧的小玩意来把院子都布置上,增添气氛。沈湘表示没有兴趣,不想去买那些没用的东西。   杨氏对沈汶出门有了恐惧感,开始时不让沈汶去,可沈汶做出了一副可怜像,杨氏想到沈汶在山上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一定闷得半死,这么闹着出去,大概是看看热闹,最后就同意让沈卓陪着在府外最近的街上走几家店铺,有什么事马上往回跑,半柱香就能回家,该不会出什么事。   沈汶其实就是为了出府,听了就满口答应。当夜她就去了院落,把安排告诉了杜鹃。   沈卓抓了个空儿,有些不解地问沈汶:“你怎么一个劲儿地要出去?”   沈汶低声说:“那边有人使劲要见我,我如果不让他有机会表演一下,他也许会觉得我太难接近,怀疑咱们有了防备。”   沈卓问:“是那个郑谦吧?你出去见他?”   沈汶忙摇头:“我要出府就是为了不见他!”   沈卓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种厌恶,问道:“因为他是太子的人?你怎么知道的?”   沈汶在沈卓耳边嘀咕:“我只对你说,你莫要说出去:在我梦里,他娶了我,以我的名义献出了我父兄投敌的书信,然后勒死了我。”   沈卓嘴角下垂了。当年,他和张允铭联手,狠狠地回击了想算计张允铭的太子,也是为了保护张允锦的名声不因张允铭而被污,现在,竟然有个害了自己妹妹的人送上门来了!即使是在梦里……   沈汶像是知道沈卓的心思,忙小声说:“你别下手,你千万要好好待他!我们后面许多事,要靠他来给太子安心。”   沈卓咬着后牙说:“那完事后呢?”   沈汶冷笑着说:“完事后,用不着我们出手……”   沈卓看沈汶:“如果你不能出面,我可以去做!”他以为沈汶顾念那虚幻的缘分。   沈汶摇头,淡淡地说:“不用脏你的手,他只要对我使计,就必然死!”   沈卓看着沈汶,头一次打了寒战。自己的妹妹神色不变,语气里没有一点波澜,但是他却听出了一股冷意,冷得让他准确无误地明白,郑谦若是敢动,就真的是死路一条。   出门的那天,沈汶穿了张允锦送的衣服,沈卓带了几十个人,陪着沈汶乘车只走出了一条街,沈汶下了车,戴着面纱,由夏青扶着进了一家小店,里面是各色乞巧的物件,鉴于沈汶是大家小姐,她和丫鬟进了一个单间,有人将一盘盘的样品端进去,让她挑选。   沈汶进了单间,等她挑完了东西,暗门一开,里面出来一个人,跟沈汶的衣着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极为明艳,比沈汶好看十倍,夏青本来木着脸,这时惊得张了嘴。那个人戴上了面纱,沈汶低声对夏青说:“你陪着他,逛完了,就说我还想买点东西,再回来这里一趟。”   这里是平远侯府用他人名义盘下的一处买卖,杜鹃早就穿了沈汶说的那套衣服等着了。   夏青觉得陪伴这样的“美人”很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些,只能低着头,手微扶着“沈汶”出了门。   在别人看来,“沈汶”又由夏青陪着出来了,衣服没有变,面纱也在,可沈卓得到了沈汶事先的通气,自然看出所谓的“沈汶”动作有些僵硬,已经是换了人。   他们顺街走了几家,前面是一家大的店铺,沈卓让其他人都等在店外,自己和老关护着“沈汶”和夏青进了店门。这里没有单间,满室的挂件都在架子上。他们刚进门,里面一个青年正往外走,若是他们不进来,也会在门外碰见。那人对沈卓行礼道:“沈三公子,幸会。”   沈卓暗骂对方也已经埋伏了人,脸上则笑着说:“是郑官人!真是幸会,你几次到府中,我都不在,下次来先给个拜帖,我定会恭候。”   郑谦谦逊地说:“岂敢!沈三公子是大忙人,我只是临时路过,完全是随缘。”   沈卓问:“郑官人怎么在这里?”   郑谦举了下手里的一个小包,“七夕到了,家母想给贫困之家的女子们送些物件,我来帮她买一包。”   沈卓感慨道:“令严真有慈悲之心。”   郑谦笑了笑,说道:“要说家母有什么短处,就是心太软了,最看不得人受苦。”   听见郑谦如此自吹自擂,沈卓暗自恶心了一下,笑着说:“好人有好报,心软可不是短处。”   郑谦微笑,似是随意地问道:“沈三公子今天出来何事?”   沈卓含糊地说:“也是帮着府中女子买些物事。”并没有介绍身后的“沈汶”。   这是大家族的规矩,没有父母在场,就是哥哥,也不能将未婚女子介绍给外人。郑谦也不计较,笑着说:“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沈三公子家中定是热闹,在下没有姊妹,真是好羡慕。”   沈卓笑着点头,郑谦行礼道:“就祝沈三公子有个‘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的美好七夕吧。”   沈卓称赞道:“多谢郑官人,郑官人出口成章,真是有识之人。”   郑谦微笑拱手:“哪里哪里,沈三公子文武双全,乃是京城名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沈卓也行礼:“过奖过奖了。”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郑谦才离开了。可是出了店,却在不远处停步,回头看店门口。   “沈汶”在沈卓身后一直低着头,夏青也不敢动弹。等沈卓示意了,“沈汶”才挑了几样,接着对着夏青小声地说了什么,夏青对沈卓说:“小姐还是喜欢第一家。”   沈卓同意:“那我们就回去,那里有单间,方便些。”   他们出了门,沈卓装作没注意到不远处人群里的郑谦,估计他在仔细打量“沈汶”,只能在心中大骂。郑谦盯着这些人走远,记住了“沈二小姐”的身量步姿,才离开了。   沈卓一行人走回了第一家店,夏青扶着“沈汶”进了单间,沈汶从暗间里出来,有些惊讶地小声说:“这么快?”   杜鹃摘下面纱,冷淡地低声道:“幸亏快,不然我差点吐在那里!”   夏青才听出来这个“沈汶”是个男的!自己方才还一直扶着他,马上唬得手足无措。   沈汶对杜鹃说:“多谢你。今天该没事了。”杜鹃嗯了一声,自己进了暗间。沈汶和夏青坐在屋里,等人送进来托盘,又挑了几件,才离开了。   夏青没敢和沈汶说什么,但是找了机会去找苏婉娘,对苏婉娘支支吾吾地说:“小姐……见了外男……”   苏婉娘忙小声道:“你别说什么,三公子是知道的。”   夏青继续道:“……那人……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苏婉娘一愣,噗嗤地笑了,推夏青:“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夏青眨眨眼,又问道:“小姐怎么就不想见那个……郑官人呢?其实,三公子挡着,小姐戴着面纱,他看不到脸。”换人后就出了那么一档子事,然后就换回来了,小姐明显是为了避免见到这个人。   苏婉娘想想,小声说:“肯定是小姐不喜欢那个人。”   夏青叹气:“这得多不喜欢哪,连见个面都受不了……可我也能理解。”   苏婉娘问:“你能理解什么?”   夏青小声说:“那个人酸极了,一会儿就说几句诗什么的,说他自己的母亲特好……反正我受不了……”   苏婉娘笑得又推夏青:“你倒是真挑剔!哦,你知道,不能乱说的。”   夏青点头:“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些年你看我说了什么?”   苏婉娘问道:“你难道不好奇?”   夏青说:“不好奇,大夫人跟我说了,小姐做什么都行,什么都别管。倒是你如果出了格,却是要告诉她的。”   苏婉娘惊讶:“那你去告诉了吗?”   夏青摇头:“没有呀,你总听小姐的,又不是自己做主张,自然不用告诉大夫人。”   苏婉娘大为赞赏,对夏青说:“你竟然看出来了?!千万别说出去!”   夏青不高兴地看苏婉娘,苏婉娘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把这话重复得太多了?”   夏青老实地回答:“是!”   沈汶和夏青回了府,就把物件挂了满院子。到七夕之夜,给苏婉娘办了个小聚会,沈汶成功地成了所有乞巧比赛的最后一名,闷头葫芦夏青得了第一,苏婉娘得了第三,算是上游。   在期间,夏紫屡屡偷眼看沈汶,沈汶适时地露出些做梦般的微笑,还间或无缘无故地摸一下脸,撅下嘴什么的,想让夏紫觉得她动了春心。   聚会过了,大家回屋,沈汶又让苏婉娘和自己同睡。她小声说:“我今夜想进宫去看看。”   苏婉娘不高兴:“大七夕的,进宫有什么可看的?弄不好,到处有宫女藏着等着听织女的哭声,看见你了可怎么办?”   沈汶其实就是因为今天出去后,沈卓抓时间把郑谦的表演对她说了,她感到不快才想出去遛遛的。苏婉娘猜对了,沈汶的确是不想再见到郑谦,即使是隔着面纱一面,她也不想。她心中有对张允铮的忠诚,更多的,是一种憎恶。连沈卓转述了郑谦的做作,都让她心堵。她虽然总说前世的自己因为没见识没襟怀,被人骗了也是应该的,可是她不想一再被提醒过去的愚蠢,况且,这次她已经决意要郑谦的命,所以能不见就不见。   沈汶听苏婉娘不想让她走,就放弃了夜探皇宫,她不知道,她因此就错过了见证别人隐私的机会。   皇宫里,七夕有个宴会,众嫔妃聚在一起,相见拈酸吃醋地说些恶毒的话,都不过是找机会贬低她人,以显得自己聪明些。薛贵妃微笑着听着这些机锋,只觉从心底厌倦。她急切地等着这宴会快些过去,她好到御花园中去拜神乞巧。   那天彩虹下,她“巧遇”了太子后,两个人又相遇过许多次,可惜只是眉目传情。前日,他们又在宫里碰上了,行礼后,太子笑着问道:“娘娘七夕可是要拜月乞巧?”太子处理朝事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与朝官们打交道,练出来了一副为君者的沉稳风度,可对她却如此亲切,真是特别迷人!   薛贵妃微笑着低声说:“往年不曾,可今年……”她眼波向太子一撩:“我却是想子夜时分,到御花园中祷告一番。”   太子笑意深沉,一礼告辞道:“愿娘娘得偿所愿。”   薛贵妃也柔曼地弯身:“多谢太子。”……   回想到此,薛贵妃露出超然的微笑,对一个正憎恨地看着自己的面容苍老的嫔妃优雅地点了下头。她现在还跟这些人斗什么?她已经拔得头筹了,只可惜她们争夺的奖品早不翼而飞,只余下了无尽的虚空。她现在要给自己再找到一个依靠处,也许就能弥补以往的失误,重新开始。只不过,这次,太子那边只有一个太子妃,她得胜的机会就更大了……薛贵妃垂下眼睛。   七夕的风俗很奇怪,总是要让人躲在花架子下面或者南瓜叶间仔细聆听,据说如果听到了织女的哭声,就见证了牛郎织女的深情,能得保佑,夫妻和美,相守一生。   子夜时分,薛贵妃在御花园一处花枝繁茂的角落摆了香案,铺了蒲团,然后跪下对着上天焚香祝告。她默默地乞告,希望太子今夜能来,两个人金风玉露一相逢,就把关系定下来了……   薛贵妃非常虔诚,她相信她的祈祷灵验了,因为就在她祝告后站了许久,终于决定回宫,开口让人收拾香案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太监走了过来。薛贵妃带的四个宫女和一个嫲嫲都是极为可靠的,低声和几个太子的太监一交流,其中的一个人就向薛贵妃走了过来。薛贵妃激动得颤抖起来:那是太子,储君,未来的皇帝!竟然为她穿着太监的衣服!这绝对是深情!   太子走到薛贵妃身边,熟练地一抱,就把薛贵妃扯入了怀中。两个人离开香案,走入了旁边的花丛间,隐在了一棵两人多高的海棠树的阴影下。两个人都是成年人,太子曾有百人后宫,薛贵妃也承欢几年了,这时都明白身体语言比空口说的更有力。两个人都希望在最短时间内建立起实质性的联盟,自然没有什么抵触,马上就口舌纠缠,接着连衣服也不脱,就在匆忙间用行动诠释了突飞猛进的关系……   这是绝对的禁忌:皇宫,皇帝的嫔妃,自己的小娘,野合……所有的道德伦理都被摈弃了,每一瞬间都含着危险,可太子感到极为兴奋!他好久没有这种活力了,黑暗如同燃料,助长着他的豪情:就是这样!美人……皇位……他只需最后一步了……   事毕后的喘息中,太子亲着薛贵妃的嘴说:“娘娘……”   薛贵妃激动得含着眼泪道:“奴家小字玉蕊……”这时就别称娘娘了。   太子在薛贵妃耳边说:“玉蕊,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说的就是你呀,真是美不胜收……”   薛贵妃身心火热,娇声道:“殿下……奴家惭愧……”   薛贵妃被嫲嫲搀扶着才勉强走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她又兴奋又疲惫,沐浴后躺在床上,细细地回味。入宫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过今夜的感觉,太子的情绪是那么激昂,结果是那么震撼!房事竟然可以如此美妙,她才意识到她荒废了多少日夜,枯守在这寂静的宫宇之下!难怪连太监和宫女都要作成对子,没有伴侣的生活真是太难了,没有这种乐趣的人生真是苍白……   薛贵妃流下了眼泪:窥到了美景,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多么简陋!她做对了,她不能在孤寂里过这一辈子,幸好还不晚,她才二十多岁。太子是那么充满魅力,她一定要攀着太子,追求自己的幸福。   过了两日,太监来传说皇帝会来吃晚饭。薛贵妃心里一颤:是不是皇上听到什么传言了?她让人准备了人参汤,她在香汤里泡了半个时辰,选了一身并不奢华但精工细作的衣裳,捡了皇帝最喜欢的香薰了衣裳,特别精心地化了妆。等听到宫门前的传报时,薛贵妃袅袅婷婷地走出,带着微笑对皇帝行礼。   皇帝最近心情也是大好!秋粮眼看就要收获了,无风无雨,没有任何灾情,是个丰收的好年景!灾年总算是过去了!现在没有什么让他担心的了,太子处理日常朝事,庞大的官吏机构运作如常,他只需掌握住御林军,保证几个自己心腹臣子始终在朝上帮着盯着,就能舒服地过日子。他已经年近半百,以前年轻时不懂事,淘空了身子,现在动辄就头疼眼花,偶尔看点文字,过去要孙公公念,现在孙公公也看不清字迹了,只好找了个小太监念念。   人生到了此时,再不知保养,可不就是找死吗?皇帝觉得自己真是英明,及时改弦更张,做导引,早睡早起,清淡饮食,定时服丹服药,现在自觉身体轻省许多,精力也比以前充沛了。照这么下去,返老还童也是可能的,可以长长久久地享受贵为天子的好日子。   他听说薛贵妃去御花园拜月去了,想到拜月一般是心有所求,他觉得该来看看,多少算是安抚一下这个最宠爱的妃子。见到薛贵妃带着些美丽而矜持的笑容,皇帝笑着扶了薛贵妃的手臂:“爱妃请起,朕许久不来,可是想朕了?”   薛贵妃心思急转,做出了欣喜的神情:“皇——上——,臣妾日夜都在想念皇上,七夕时还去御花园拜了月老,求与皇上……”她故作害羞地低头。   皇帝呵呵笑着说:“看来朕那天倒是该来呢。”   薛贵妃回答:“当然该来呢,谁不知七月七日……”她停口不说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可不是个吉利的话,虽有长相守的意愿,可却是无绝期的遗恨了。   皇帝也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词,转了个话题道:“爱妃近来有何所喜?”   薛贵妃笑着说:“臣妾忽然喜欢品茶,最喜南方闽地所出的茶叶,越泡越香浓,正想荐与皇上享用呢。”   皇帝笑着说:“好好,朕就尝尝。朕现在喜欢清淡,不想吃那些大鱼大肉了。”   薛贵妃忙说:“臣妾知道,后面是人参排骨煨的莲藕汤,皇上肯定是会喜欢的。”她小时听母亲教导,人参不该与茶同饮,尤其是味道沉重的茶,但是这种事,知道人也不多,许多人还做人参茶呢,可见也没有多大的坏处,但是有一点坏处就算得上一点。她突然受不了皇帝了,皇帝有暮年人的口臭,他说话时她得屏住呼吸。皇帝的手,怎么那么软?像是团棉花一样,摸到她的胳膊上,让她觉得要起鸡皮疙瘩……过去她使尽心思解数来讨好皇帝,现在却恨不得他马上死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薛贵妃暗自惆怅。   皇帝自然没有察觉到薛贵妃的不喜,觉得薛贵妃如过去一样懂事,他走时也没有纠缠。次日是他上朝的日子,在朝堂上,皇帝听到了许多好消息:   “江南幽林十郡稻谷大丰收……”   “高湖左近的州县,秋粮大喜……”   皇帝点头道:“感谢上苍,垂顾我朝。”   大臣们纷纷上奏:“此乃皇上德行圆满,得上天赐福……”   “皇上乃古今明君……”   在一片赞扬声里,三皇子启奏道:“父皇,现在既然收成好了,就该扩充军需,为边关镇北侯调运粮草,这些年朝廷没有开支军费,边关必然兵粮紧缺。我朝丰收,可北戎不事耕作,不见得有足够的粮食,必会兴兵犯境……”   他又来了!太子忙说:“父皇,得父皇的英明教导,我朝才能维持安稳。现在刚刚过了灾年,许多流民百姓还无家可归,需要赈济。若是贸然开支军用,恐各地粮食紧缺,易生民变……”他现在知道,皇帝最不喜的就是民变,说了这话,皇帝就会觉得对。   果然,皇帝点头说:“灾年才过,民生不稳,此时的确不该骤然增加军费,还是等几年,国库有些积蓄了,再用于军事不迟。”   三皇子着急了:“父皇,如果北戎近期就举事……”   太子说道:“三皇弟多虑了,北戎与我朝早就缔结了盟好,本宫的亲妹妹和番北戎……”说到此,他哽咽了一下,接着说:“还病死在了那边。北戎必然对我朝知恩感德,愿与我朝和睦相处。”   三皇子皱眉道:“那为何镇北侯来信说北戎一直在边关屯兵,这岂是和睦之意?”   太子内心恨道:不和睦最好!杀光了镇北侯的兵,看你还敢这么与本宫对着干!表面上很正经地说:“三皇弟方才也说了,北戎不事耕耘,也许聚集在边境,是想与我朝贸易,也许边境那边土地肥沃,牧草丰盛,也许是镇北侯夸大其词,想让朝廷对他多加援助。上次他曾说北戎大军压境,可最后不是不了了之?……”   三皇子又急了:“镇北侯才不是夸大其词的人,你如此猜疑,若是耽误了军机……”   太子打断:“哪里有军机?哪里有军情?三皇弟不要因一己之私偏听偏信。”   不等气得脸红的三皇子答言,一个大臣出位道:“三皇子殿下言之有理,边关情势虽然尚不到紧急之时,但其风险巨大,若有失误,就是举国之灾。如此险恶后果,不得不防……”   太子方面的臣子出位道:“这么多年,边关一直没有重大战情。镇北侯也不是在那里一朝一夕了,沈家军威名远扬,北戎想必是不敢侵犯。”   又有一人说:“我中华巍然屹立,蛮夷宵小岂敢轻犯?早晚有一天,我中华之旅当荡平北戎,让北戎俯首称臣!”众人一片迎合。   三皇子气得脸白:“这种大话空话谁不会说?!”他自幼习武,天天打熬筋骨,尚不敢保证在战场上能胜北戎兵士,放眼朝野,净是些唧唧歪歪的文人墨客,不给边境军粮,还平什么北戎?不让人家平了就万幸了……   太子得意地对三皇子说:“三皇弟,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一向说镇北侯威武沈家军强悍,岂能不信他们的实力?”   三皇子气愤道:“做饭也得有粮食!朝廷连年不送军需,让镇北侯自生自灭,现在收成好了,还不给,北戎胜了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皇帝喝止道:“朝堂之上,岂可如此争吵?下去!”   三皇子还要说话,皇帝严厉起来:“下去!”三皇子转身离开了大殿。他气得使劲攥着拳头,一路出宫回到府邸,就到后面练武场,脱了宫袍只着单衫拼命用刀猛砍木头桩。   叶大公子看着他这个样子,也没说话,就在练武场外等着他。三皇子发泄了愤怒,才一边擦着汗,一边把朝堂上发生的事说了。   叶大公子知道这位殿下一生气,肯定胡说八道,于事无补,只能宽慰说:“殿下不必如此动怒,朝廷现在无所作为,并不等于日后不会动作。现在民间振国强兵之声甚高,早晚会上达天听。”他从袖中拿出两本小册子,指着其一说,“看,这是署名路人的文字,疾呼全民警惕北方形势,加强兵建,以抗强夷。他还写了许多文章,思维入情入理,其遣词造句,蔚然是文学大家,人们竞相传阅,深得民心,由此可见,强兵之论已经多么深入人心。”   三皇子叹气道:“光有声势有什么用?实际的金钱粮草在哪里呢?”   叶大公子说:“莫要小看民众的声势。”他又指另一本:“看,此文呼吁各商家出资,购办衣物,送给边关将士御寒,这就是实际的军需。”   三皇子郁闷地说:“民众都有此护边之心,可父皇为何不加强边防呢?”   叶大公子教育三皇子说:“许是皇上恐镇北侯过于强大,功高震主,对皇位有威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三皇子:日后他成为皇帝后,也会这么顾忌吧。   三皇子却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威胁?镇北侯当个将军侯爷不挺好的?谁想当皇帝呀?坐在宫里跟坐牢一样!”   叶大公子无奈地规劝:“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说这种话!”   三皇子摆手:“你不是外人,对你说也没什么……我去沐浴。”自己走了。   叶大公子又感动又担忧,感动的是三皇子待自己如此真诚,担忧的是这种性子的人,不善阴谋诡计,怎么能赢?   皇帝虽然在朝上斥责了三皇子,可下朝后对太子说:“有关北方的事情你要多留意,一有异动就马上告诉朕,若是需要,也可调动军需援助镇北侯。”他没有同意三皇子的建言,一方面是因为刚刚从灾年出来,朝廷的确还是捉襟见肘,另一方面是不能让三皇子成功地给镇北侯当枪使,可实际上,他对北方也有隐隐的忧虑,不能漠视不顾。   太子心头一紧,可马上点头称是。   皇帝感慨道:“现在荒年过去,朝事该是容易了。你只要记住,万事维**稳,只要太平无事,无人犯上作乱就好,这也是父皇对朕的教导。”   太子忙说:“谢父皇指点。”   皇帝这意思多少也是在暗示太子早晚帝座是他的了,他比较下来,觉得太子还是更适合做皇帝。但是他是不会这么明确地告诉他的,他在有生之年,如果想安享太平,就得让太子和三皇子相互平衡着,谁都别以为自己肯定能登基,因此就不再把皇帝当回事儿了。他需要始终掌握选择权,让两个人因此尊重自己。   可惜太子没有领会皇帝话里的意思,皇帝无意中把这些话放在了那句要“援助镇北侯”之后,结果太子听了皇帝有可能会援助镇北侯就开始全身心焦虑——北戎一发动,这边就会调动物资支援,那镇北侯不就垮不了了吗?自己要赶快想想办法,把从边关到此地的联系彻底切断才好,那些驿站要赶快撤掉……他没仔细听后面的话,自然就无法领略父皇的深意。   情爱这种事,一旦沾上,就缠绵入骨,思想欲狂。薛贵妃自从与太子入了港,就盼望着再与太子有人生的撞击。其实,太子也同样向往,巴不得将与薛贵妃的情感尽快深刻,达到夫唱妇随的地步。   薛贵妃如果在夜里随便出宫,或者太子去她那里,肯定是不行的。好在薛贵妃从太子穿了太监服的行为上得到了启示,将自己扮成了个宫女!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太监宫女来回奔波,两个人趁着天气还不怎么凉,在薛贵妃宫殿外的犄角旮旯或者废弃宫舍里又相会了几次。   薛贵妃自然总带着那几个体己的人,可太子东宫里有二百多太监,平时跟着太子出来的人不是太子亲自选,而是由掌管内事的老太监安排。一来二去,在一个夜晚,老太监指了一个新来不久的小太监跟着太子。   其他人自然不会多嘴说什么,还以为老太监是给太子培养新的嫡系,只有老太监自己知道,这个新来的太监,是吕氏那边安置进来的。   在墙壁的阴影里,太子将薛贵妃按在宫墙上,再次达到了人生的妙境。两个人都流着汗喘息,沉浸在余韵中。太子等了会儿,一手紧抱住薛贵妃,一手从身侧的衣袋里拿出了一个荷包,塞在了薛贵妃手里,在薛贵妃耳畔呢喃:“……与银耳或者燕窝同煮……”   薛贵妃心头大跳,紧握了荷包,点了下头,悄声问:“……可验得出……”   太子摇头:“不会……”然后满怀了激情地亲薛贵妃的脸:“玉蕊!你真漂亮,本宫太喜欢你了……有朝一日,本宫要让你成为皇后……”   薛贵妃这次没有谦虚,也回吻太子:“殿下,玉蕊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守在不远处的小太监没听见前面的细语,可“成为皇后”和“赴汤蹈火”倒是听见了。   薛贵妃回到卧室,才在灯下打开了荷包,里面是一个纸包。再展开,是白色的粉末。虽然太子说验不出,薛贵妃还是拿了一小撮,在银勺上用水化开,银勺一点都没有变色,果然验不出。   她将纸包重新包好,找了一个玉匣,将小荷包放入,上了把小锁。准备等皇帝来了就用上,可惜皇帝好久没有来,接着就是八月十五,各地都报收成好,皇帝让宫中大摆宴席,赏月庆祝。薛贵妃忙于筹办,无法与太子相见。中秋之夜,宫中十分热闹,薛贵妃只遥遥地见了太子一面,太子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有些阴沉,薛贵妃心中一紧,深觉自己让太子失望了,忙对皇帝百般殷勤,想让皇帝尽快去自己那里。   坐在席边的太子妃还是那副憔悴样子,当薛贵妃含笑看向她时,太子妃瘦削的面颊上浮起丝冷笑:想当日后的皇后吗?还早了点儿……若是想赴汤蹈火,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入冬 ?  中秋之后,就到了沈汶十七岁的生日,而沈湘则已经过了十九岁生日。这简直是杨氏的恶梦,沈湘已经成了实打实的老姑娘,而沈汶正向那个方向飞速发展着。杨氏别说要为沈汶请什么乐队庆祝生日,就连做碗面都不想张扬,恨不得大家都忘了沈汶的生日,假装沈汶长不大了。   沈汶却根本不体谅杨氏的苦涩,生日那天笑着对杨氏说:“娘,我那院子看着特别旧了,是不是该找人修缮一下?”   杨氏心里一沉,带了丝恐惧说:“汶儿,你又不会住多久,别修什么了。”修了还得了?不是寓意着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了,不出嫁了?!   沈汶眨了眨眼,好像是不愿和母亲争论的意思,忽然笑着看老夫人说:“既然我的院子旧了,祖母的院子肯定也不新了吧?要不,咱们给祖母的院落翻新一下?让祖母高兴高兴?”   老夫人笑起来:“汶儿真是孝顺呀!”   掌家的柳氏忙低头:“对不起祖母,是我考虑不周。这些年也没修整院子,现在荒年过去,各个庄子也宽裕了,真的可以好好修缮一下。”   杨氏高兴柳氏替自己接了老夫人话里“不孝”这个暗指,忙说:“就是呀!找人收拾一下,好过个年。”   老夫人微摆下手:“哪里要那么麻烦……”可语气一点也不坚定,明显是同意了。   等到真去装修老夫人的院子时,老夫人不仅不嫌麻烦,还天天在工地待着,随时指东指西起来。她说她的小院围墙要塌了,让人在外面又砌了一层,屋顶有些漏,重新铺了厚瓦,外加另盖了几间房,说什么要当小厨房和日后沈强回来随时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过夜……反正是要求很多,把原来只打算粉刷修理的事,变成了加固翻新的大工程,几十人干了三个月才完工,弄得杨氏暗诽老夫人越老越不懂事了。   郑谦对老夫人院子里的装修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沈汶对自己的态度。   那次“见面”后,侯府里的内线传达消息说,沈二小姐当夜神情不定,看来是动了心了。郑谦也觉得自己在沈二小姐心中留下了印象,他一离开,沈二小姐就不再继续买东西了,也马上往回走,看那步履动作,很有些僵硬,定是羞涩尴尬所致。郑谦很高兴,只是还是觉得不够,他必须要赶快取得沈二小姐的信任才行。   燕城的城建终于完成了,铁铸的城门框架代替了过去的铁木门,城内几条大路宽敞笔直,能直通城墙要处,主要城门内部都修建了堡垒,像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在破门时可阻挡敌人,而北城门内的迷城是最完整的御敌系统,可是没有多少人能进去。   季文昭把迷城称为粘苍蝇的地方:总会有人想来探个究竟,零零碎碎的,抓了上百人,全去当采石运石的人,算是补偿了劳力。   在边境附近的探马报告,北戎的军队日渐增多,该是有二十万以上了,已经无法准确地估算人数,其中骑兵居多。   在中军,季文昭对镇北侯说:“北戎军队集结,自古春秋多战事,请侯爷上书朝廷,言明危险。”   镇北侯驻守边关多年,再次见北戎大军集结,有些麻木,但是对沈坚说:“向皇上送去奏章,就说恐战事难免,还是那些老话,望朝廷支持。”   沈坚早已经成为镇北侯的右手人物,从起草奏章到军队调动,无一不经他的手,此时点头称是。   季文昭又说:“侯爷,这种奏章不知已经写了多少,此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镇北侯叹气:“一连五年灾年,朝廷无力相助。今年虽然收成还好,可匆忙之间,怕无法筹集多少军需。”   季文昭严肃地说:“侯爷,我军的实力堪忧,能战之兵不过十五万,其中精锐不超五万,骑兵更是稀少,当不到一万。若是北戎兵力超过二十万,又多是骑兵,我军毫无胜算。此时该找人在边境通告民众,大战降临,我军不敌,让百姓及早南撤。”   镇北侯摇头:“我沈家军驻此地有百年多,从不言不敌,则可未战而怯?!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如果北戎进犯,我们沈家军必然拼杀至死!”   季文昭严厉地说:“侯爷!我季文昭别的不敢夸口,博弈上该算是此时世上第一人!棋盘厮杀犹如战场,我自诩深谙兵道:搏命死战从来不是目的,最终的胜利才是!若是后退能让我军取胜,那么开战时就必须先后退!”   镇北侯被季文昭镇住了,皱眉说:“你方才说我军无胜算,既然必败,就要死战。”   季文昭摇头说:“若是与北戎之师死拼,必然一败,但若依从我的战略,先不战后退,就还有可胜之机。”   沈坚打圆场道:“季军师说的有理,若是沈家军完了,内地就再无抵抗之师,北戎一鼓作气而来,我军先回避一下,保存实力,以图再战,也是可行的。”   镇北侯皱着眉对季文昭说:“季军师虽能干,可毕竟没有真的打过仗。”   季文昭躬了下身说:“侯爷,打仗要靠您和沈家军,我只是出谋划策。倘若北戎集结兵力,多至四五十余万,铁骑集中,在其过境之时,决不可挡其锋芒!否则的话,沈家军必然遭受惨重损失。面临强敌,若想取胜,就必须先退守,死据城镇,堕其士气,消耗其兵力,以期日后反攻。侯爷,请马上调配兵力,以便能及时撤退。”   镇北侯拧眉沉思,良久后才说:“先多多打探北戎情形,如果北戎真的势大兵盛,我们再议。”算是留了个活口。   季文昭暗松口气,又说了些军务,才与沈坚一同离开了主厅。两个人到了沈坚的偏厅,严氏埋头在一大堆纸中,门外坐着张丁。   季文昭小声地问严氏道:“你该做的都做了吗?”   严氏点头:“我还要去收一下尾,总想再看看。”   季文昭点头,低声说:“按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可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我总觉不安,毕竟,这不是必胜之局。”   沈坚低声笑:“哪里有百分百的把握?到时候,还是要拼命的。”   严氏点头说:“肯定是要拼的,我会和你一起拼。”   沈坚皱眉,刚要说话,严氏道:“我要再去那片山区,请沈将军带人随行,大约要十几天。”   沈坚也知道他现在管理着中军,如果他一个劲儿地往城外跑,不仅会耽误军队的日常管理,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季文昭已经是首席谋士,他要是再长时间离开,也不合适。倒是严氏这个不起眼的幕僚军师,很适合做些隐蔽的事。只能依了严氏,给沈毅送信。   严氏不久就再次与沈毅的兵士一同进入那片山区,在那山梁上做了最后的布置。   虽然她在山上住了十几天,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让人做了,可总觉得不够。但是她已不能再多花时间了,必须回城。他们离开时,天色将晚,北方的天空忽然飘下了几朵雪花,冬日降临。   然后不过半月,就下了一场大雪,虽然雪后有几天小暖的日子,雪都化了,可是紧接着就寒风凛冽,比往年都冰冷刺骨。   边境上,沈家军的兵士们开始告诉百姓们南迁。因是临边界,常有战乱,民风彪悍,许多人以打猎为生。这一带的民众已经与沈家军休戚相关过百年,这是头一次听说战事将临,沈家军让百姓往南方去避风头,民众非常不解,有人大骂兵士们孬种,也有人纠集青壮,组成民勇,要保护自己的村落。可也有些胆小的平民开始离家往南走了。   遥远的南方,却有人零零落落地往北方行进。张允铭将一些训练好的义兵,分成小队先行。自己指挥两万人开始打包各种武器,筹备车马,就等着边境一旦开打,他就打着抗敌的旗号前往京城。平远侯布置的几条联络路线,哨卡也已经全部到位。训练出的上百信鸽,已经被带往边关和酒窖处。   在酒窖附近的山谷外,聚集了一大堆人伸着脖子看山谷的南出口,这些人中就有老道士和小道士。   老道士把炼出来的东西都交给张允铮了,张允铮小打小闹地在野地放了几次炮仗,就说要在山崖上试试,让人在山壁上打了孔,然后把谷口左右都把守了,不许人们靠近。张允铮自己上了崖,把捆好的小筒塞入了洞中,点了火捻,用轻功飞跑上山。   大家在下面等了半天,正开始不耐烦之际,就听轰隆一声大响,山崖上冒出一团尘土,众人抱头跑开,只有老道士傻了,呆呆地发愣。   等尘土散去,大家看山崖下有几块大石头正落在谷口中间。   张允铮走过来,对月季等人说:“你们下次把洞打深一点。”   月季抱怨:“那得抡好多次大锤呢!”   张允铮瞪眼:“不抡就别吃饭了!”   月季嘟囔:“有人吃饭就是跑跑腿儿,我怎么吃饭就得干重活?”   旁边的玉兰被影射了,笑着说:“这是报应!谁让你前十几年那么懒,什么活都没干来着!”   另外一个过来说:“公子,还是别炸山石了,我们还得往谷里运草木酒桶呢,走路不方便。”   张允铮点头:“好,现在不炸了……”   老道士走过来,心有余悸地问:“这……这……就是我炼出来的火药?”   张允铮马上摇头:“当然不是!是我配出来的!你炼出来的,顶多是原料。”   老道士满脸忧虑:“这个……这个……当初她可是说不是为了伤人的……”   张允铮说:“当然不是为了伤人!就是为了炸炸石头。”   老道士墨迹:“真的不会伤人?”   张允铮撇嘴:“你想不想救你师弟了?”   老道士忙问:“当然要救,怎么救?”   张允铮在老道士耳边说了好久,老道士大瞪眼睛:“这也行?!”   张允铮说:“当然!然后你就往平远侯府跑,说是张二公子的朋友就行了!好啦,我让人送你们回京。”他大声喊了几个人过来,吩咐了他们。   老道士神情忧郁,与小道士往回走,小道士小声地问:“师傅,您是不是担心干不成?”   老道士有些混乱地摇头,对小道士说:“按理说,该是成的……只是……”他停下。   小道士问:“只是什么?”   老道士长叹:“你师叔要恨死了我。”   小道士倒无所谓了:“恨就恨呗,您救了他的命不就行了?咱们还了债就走,再也别见他就是了。”   老道士看小道士:“你就知道偷懒!”   小道士大声说:“这怎么是偷懒?!钊弟说了,三十六计……”   老道士因为方才看到了爆炸,心中莫名不安,抬手打小道士:“还狡辩还狡辩!”   小道士虽然哇哇叫,可是笨得没有跑开。   次日,老道士和小道士就随着军士们往京城走,还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次不用担心回去遭白眼了。   ----------------   天一冷,在燕城的施和霖就痛苦地缩了脖子,穿得像球一样。他想回南方,再去苏传雅那里。这里,段增过得挺好,在城里有个小医所,军营里还有个训练班,已经有许多人叫段增“师傅”了!   可是他觉得不该走,因为听风声就要打仗了。他一个郎中,再怕冷,也该留下来,可是……   施和霖纠结地坐在一边看段增给病人号脉,段增将写好的方子递给病人,口气不善地说:“你这次要是不按照我的方子吃药,再去别人那里看了胡吃药,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没这个时间!”   那个人一个劲儿作揖,“不敢了不敢了!”接着难为情地说:“那个,段郎中……我没钱了……”   段增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日后我有事的时候来帮忙就是了!”   那个人四十多了,可被段增训得作揖,躬身退走。   见段增语气傲慢,完全长大成人,施和霖又骄傲又惆怅……   段增见那人出了门,才扭脸对施和霖说:“你在这里想什么呢?天冷了,去准备行李走人呀!”   施和霖叹气:“打仗的时候,需要郎中……”   段增哼道:“但是肯定不需要你!一见血就晕,还不够给人添乱的呢?到时候救谁呀?是你还是伤兵?”   施和霖叫:“你怎么能这么攻击我的短处?这是对义父的态度吗?”   段增翻白眼:“怎么是攻击?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还是去小雅那里吧,这里完事了,我去找你。”   施和霖扁着嘴:“可是我……想让你一起走……”   段增切一声:“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个军医!徒子徒孙满军营,得打完仗再说……”   门口有人敲门,段增不回头地说:“今天不看啦!非急症明日再来。”   有人在外面喊:“我是严军师,是急症!”   段增说:“进来吧。”   严氏笑着走进来:“哇,你脾气见长啊!”对段增和施和霖见礼   段增回礼后说道:“我脾气原来就很大!是急症?来,我给你号号脉!”   严氏轻摇了下头,对段增小声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你要人的。”   段增说:“我可没人,你不早说?!现在的一百人早让人定光了……”   严氏瞪眼:“我们是什么交情?!你还敢推我的事儿?何况这事很重要,我要个可靠的人。”   段增不屑:“又是仙人跳!我懂!”   严氏哈哈笑起来,施和霖说:“那要不成,我去?”   严氏看着施和霖认真地说:“去的地方要打仗的……”   段增打断道:“那我义父去不了!他一见血就晕。”   严氏急忙摇头:“不行不行!得好多血呢!”   段增叹气:“我随你去吧!”   严氏高兴:“太好了!”可马上有些担心:“城里的事怎么办?”   施和霖说:“我来帮助他教导那些兵士。”   段增不相信地看施和霖:“都是要讲外伤的料理什么的……”   施和霖说:“那还不容易?纸上谈兵呗!又没有血腥味儿,我可以教教他们怎么做止血的膏药……”   段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懒得讲药理,义父帮着……”他又迟疑:“那义父怎么往南边去?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施和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不往南边去了。”   严氏说:“别急,燕城不久就会疏散居民,那时有兵士护送,你可以跟着他们走。”   施和霖结巴:“要……要……”   段增皱眉:“要开始了?”   严氏点头:“很快了。”   --------------------   薛贵妃终于得到了皇帝会来她这里用晚餐的传信。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女子如果被启开了欲望之门,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过去对此嗤之以鼻,觉得那不过是为放荡找的借口。可是现在,她真的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进宫时不过十七岁,对皇帝一直诚惶诚恐,从来没有真正地放松过,一直要留份清明观察皇帝的喜恶。这种情况,自然无法享受到什么乐趣,不过是照着教导的种种,适当地表现出满足和感激。只有与太子在一起,她才真的享受到了房中妙处!这种震撼如此强大,每每与太子碰撞后,她都会一连几日萦绕不忘,反复回味,无法平静。而过了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太子,她就觉得身子里面空空的,像是整个躯干只剩下了一张皮,叫嚣着要太子来填充自己的血肉。她每日神思恹恹,无法按捺地想再见太子一面。   她的心境就在见到太子的喜悦和见不到太子的煎熬之间上下起伏,她多少次痛苦地悲叹:这么熬着,哪天是个尽头呢……   现在,尽头就快到了吧?   薛贵妃告诉陪嫁她入宫的嫲嫲:“你写个菜单,皇上喜欢清淡,别太油腻就行了,只是里面要有燕窝或者银耳。定好让我看看。” 既然有了东西,那还费心思设计食物干吗?她现在一想到那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就感到恶心!一天都不想和他在一起!谢天谢地他现在已经不喜房事了,不然薛贵妃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   嫲嫲领命去了,薛贵妃拿出那个装了荷包的玉匣,到书案前坐了,将玉匣打开。她轻轻把荷包拿出来,又从荷包里拿出那个纸包,小心地展开,分出一小勺的样子,另找了张纸,包好了,放在一边。她重将原来的纸包包好,唇角带着微笑——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刚刚惆怅皇帝没病,知趣的情人就送来了药粉!人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太子对她全力以赴,她也有无穷柔情……她与太子一定情缘深厚,身体和心思都如此和谐……   薛贵妃抬手研了些墨,取了小楷,在纸包上画了一个香炉和一轮弯月:七月七日,焚香拜月,他们初会之时,这个日子要记一辈子才对。   皇帝到来时,薛贵妃装扮得整齐而华美,笑盈盈地迎上了皇帝。   皇帝情绪很松弛。平常没有可担心的,茅道长近日对他宣扬冬日养生之要乃是养肾防寒。养肾,就是护精保本,最不可近房事。他本不想到薛贵妃这里来,但是算来已经一个月多没过来了,薛贵妃为他掌握着后宫,办理了盛大中秋庆典,年夜宴也得她来操办,皇帝就过来看看,算是给薛贵妃一个抚慰。   皇帝看到薛贵妃水光盈润的眼睛,对他似看非看,以为薛贵妃是害羞了,笑着说:“好久不见爱妃,爱妃气色真是鲜嫩,定是保养有方,该对朕说说。”顺手挽了薛贵妃的胳膊。   薛贵妃听这话心中一惊,接着被皇帝一碰,身体又一僵,可她马上就放松下来了,娇笑着说:“陛下玩笑了,臣妾哪里有陛下气色好?陛下看起来,面有红光,精神抖擞呢。”   皇帝也许是年纪大了,现在特别喜欢别人说他健康,呵呵笑起来,忽略了手下薛贵妃的那瞬间僵硬,以为是薛贵妃好久不见自己,太过紧张。   晚餐很清淡,有虾仁冬瓜汤,肉丝小炒等,饭后的甜品是银耳枸杞莲子羹,放在银质的小碗里端了上来。   薛贵妃对皇帝笑着说:“这是奴家专门为皇上准备的,在炉前盯了一个时辰呢。银耳补益心肺,莲子清火败毒,稍加了蜂蜜,饭后吃,养肝护胃,皇上可一定要尝尝啊。”说着,把一碗端给了皇帝。皇帝现在对饮食很挑剔,听到这些好处自然动心,看来薛贵妃的确重视养生,脸色好许是因为饮食讲究。他见盛羹的小碗本来就是银的,就伸手接了薛贵妃手里的银碗,又拿起方才喝汤的银勺好好搅拌了一下,提起银勺,银勺亮晶晶的,想来没事。   他吃了几口,觉得的确甘甜可口,就多吃了几勺,一直到银碗见底,白亮亮的银碗没有变色。   皇帝用了晚餐,薛贵妃正好请教了几个年夜宴的细节问题,皇帝就表示要走了。薛贵妃强迫自己把皇帝想象成太子,做出了些许不舍的神情可又矜持大方,皇帝现在养身为重,自然不会为她停留,又说了几句话就起身了。   薛贵妃一路恭送皇帝到了宫门处,见皇帝走远了,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她腿脚发抖,差点走不回自己的寝室,由那位嫲嫲扶着,一进了寝室,就马上躺倒了床上——谁能想到伪装着去喜欢一个人会变得这么累!还要外加下毒,这压力也太大了吧?!   第一次难,后面就相对容易了些。皇帝再来,薛贵妃就没这么紧张了。   ----------------   一进腊月,滴水成冰。   北戎方面大军云集,探马报回的数字累加起来已经五十多万。   镇北侯这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强大的北戎军力,他不得不承认季文昭是对的——如果此时与北戎军队一拼死战,沈家军必然全军覆没。他当然不知道,前世,他没有季文昭在一边,心知无望取胜,只能拼死。现在,季文昭说退守后还有取胜的机会,他决定听从季文昭的建议。   镇北侯召集所有中军幕僚,沉重地说:“各路探马都回报说,北戎重兵陈列边境,号称百万,实则半数左右,可就是如此,也是三倍于我方的兵力。看来他们近期必然发作,各位有何见解。”   他看向季文昭,季文昭知道镇北侯的用意,马上站出,大声说了他的撤军建议。其他幕僚们自然纷纷反对,有人说如此对士气打击太大,有人说这样会辜负皇恩,还有人说这是变相的投敌……季文昭当然像打了鸡血一样,舌战群儒,一个人把种种观点一一驳斥,最后镇北侯见时机成熟,举手示意道:“我听了众位的意见,觉得季军师所言有理。现在不可与敌对峙,该先保存实力,马上撤军。”   有军师再出声反对,季文昭说道:“侯爷有令,诸位就不要再固持己见了。北戎若是起兵,大军半数是骑兵,行动必是迅猛,现在军务紧急,要立即调度……”正说着,有人匆忙跑进来,报道:“侯爷,沈将军带兵抢劫了燕城周边百里的富裕商户,派兵押粮入城。”   镇北侯一惊,就要发怒,季文昭拍手道:“好!”不等别人说什么,季文昭大声对镇北侯说:“沈将军此举虽然有些粗鲁,但此时大敌压境,该御敌为上!我城军粮并不富裕,若是不及时储备,恐日后北戎围城,城内粮绝,必不攻自破!侯爷,我们多次给皇上写去奏章,说明了北戎的动态,请求朝廷输送军需,可是所有奏章都如石沉大海,毫无作用。沈将军此举有利大局,请侯爷体谅。若是有人前来喊冤叫屈,侯爷就好好抚恤,尽可立案,等战后妥善补偿就是了。若无人,就先不追究,等日后再责罚沈将军吧。”   有人插嘴道:“可是如此扰民……”   季文昭说:“现在何止是扰民,侯爷,请发令撤兵,但要昼伏夜出,同时坚壁清野,不可给北戎留下粮食,并明令沿境民众尽快躲避!”   镇北侯咬了咬牙说道:“好,就如此传令。对沈将军先记下军棍,等人来诉告,再依法受理!如果需要,就写下欠条,承诺日后归还。”   季文昭心说还归还什么?粮食早就存好了等着沈毅去取的,但口头上说:“当然当然,应该归还。”   镇北侯一脸沉重和无奈,可是终于点了点头。   沈毅这一“抢”可非同小可,竟然“搜刮”出了十几万石粮食和各种物资,兵士们用车马人力,日夜不停地运入城内。   次日开始,沿境沈家军主力,面对行将发动的北戎大军,竟然悄悄分批撤兵,趁着黑夜,往燕城行进。   边境的百姓现在听到了北戎百万大军压境的风声,终于明白情形严峻,好在前一阵就被人提醒了,都做了准备,现在就纷纷携家出逃,有些人加入了沈家军。   同时,燕城开始疏散人口,退伍军人充任的里长们挨家挨户地劝说居民南行避祸,以十家为一单位,有兵士护送着,往南方和东南方向去,至少要走五百里。而西南方向,则是有上万退役的兵士如扇面分开,梳理过乡镇,要求百姓准备疏散,坚壁清野,进山躲藏,不能留下一粒粮食。可以说,大战未起,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些动作,因驿站不足,传递缓慢,日后等传到京城时,是与北戎大举进攻的消息同时到的,只有有心人才注意到了时间上一个月左右的误差。   镇北侯虽然下令撤兵,但他作为武将,总觉得这么干真是没脸,私下里与季文昭交谈。   镇北侯问道:“你真的认为撤入燕城,就有胜利之机?”   季文昭沉稳地说:“侯爷,城防工事都完成了,除了北门,其他城门都已换成了铸铁支架的城门,各种武器都已齐备,完全能抵抗大军围城。”所谓铸铁城门,是按照沈汶的图样打造的。门框是铁的,与地面有三角支架,门板是铸铁的格子,中间留了只有一人能通过的空间。如果这门关上了,就根本不能用巨木彻底撞开,仅能撞掉铁格子中间的厚木板,人还得一个个地从格子里进来,无法一起涌入。   镇北侯对季文昭点头:“季军师高瞻远瞩,能料敌先机建造工事,当是诸葛再生。”   季文昭带着狂傲说:“修明不敢自称诸葛,但是北戎若是前来,修明绝不会让他们夺下燕城!”   镇北侯稍微放了点心。想到如在广阔的平原山地,与北戎几十万大军交锋,就是沈家军全拼死了,也无法阻止北戎的入侵。真若是按照季文昭的安排,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能多坚持一段时间,就能让内地有些准备,他终于完全认可了季文昭的思路。   城里,严二官人手袖在袖子里抱着一大摞名册刚进了院子,就听后面有人喊着追过来:“严二官人!”   严二官人回头,是这片居民的里长,姓陈,严二官人和夫人还有季严氏才住下,陈里长就上门,问了家乡背景,记录了名姓。陈里长和严二官人差不年纪,一边臂膀无力,看来原来受过伤,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他认真做事。后来严二官人倒成了他的上司,陈里长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一个内地来的文人,怎么来管他们这些退伍的兵了?   他进了门,对严二官人说:“严二官人,你是知道的,你们夫妇是外来走亲戚的,现在该离城了。”   严二官人摇头说:“你别蒙我,干事的人不用走。我管着城里人的名单呢,我不用离开,而且,我……儿子是军师!”   陈里长心说要不你怎么走后门儿当了我们的头儿!撇了下嘴说:“就是你不走,那你夫人也得离开呀!还有那位小娘子,明日往南边去的‘十家队’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她们该随着启程。”   屋子里严二夫人听了,忙出了屋,对陈里长行了一礼,带着骄傲说:“我也不会走的,我可是在帮着建立城里的伤护给养中心呢,给军士们护伤做饭,是我那大侄子季军师指令让城里留下的妇人们做的,我侄女和我一起,她可是季大军师的夫人哦!”   陈里长表情不快:“这时候就别弄裙带关系啦!要打仗啦,不是闹着玩的!战火无情啊!官人看着是个书生,夫人是女流,还是走吧。”   严二官人心中打鼓,头皮发麻,可还是说:“不,不能走,我……我亲人在这里,你怎么不走?”   陈里长说:“我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了,我过去可是个兵士,一直在侯爷手下,一朝是兵,这辈子就是个兵,怎么也要参战才是,和官人不一样。”   严二官人说:“怎么不一样,我也是要参战的!”   陈里长摇头说:“官人开玩笑,战火一起,官人什么都做不了,走也走不了了,反会拖累他人。”   严二官人不高兴了:“我可不会拖累他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这院子里就有树有井的,怎么都能走……”   严氏正骑马到了门外,翻身下马,听到这话差点哭了,使劲咽下眼泪,把马栓了,进了院门强笑着说:“您说什么呢?哪里会那么糟糕!”   严二官人带了些得意地说:“看,我……的儿子,严军师!”   严氏与陈里长行礼,陈里长有些为难地说:“严军师,你也不劝劝你的父母?哦,还有,还有季夫人。”   里屋季严氏大声说:“多谢里长,我也是要出去做事的人,不走了。”   里长对严氏说:“严军师,你看看,这看怎么办?我往上面一报,我这片儿留下了老人妇人,这可算是办事不力啊!”   严二官人有些生气:“我怎么是老人?!我大概比你还小呢!你这人真是,刚才说我是累赘,现在说我是老人,就冲你怎么说我,我也不走了!我可算是管户籍的,要是对你吩咐个事儿,你还该听我的呢……”   陈里长看严氏,严氏对严二官人说:“父亲……”   严二官人一挥手:“大冬天的,我就烦走路!早就说好了事,我们就留在这里了!”   严二夫人也点头说:“就是呀,早就定的了。”   严氏现在满脑门子的官司,况且也实在需要人,只能对陈里长说:“你写上是严军师的父母和季军师的夫人,上面就会通融的。”   陈里长终于对严氏带了些敬佩说:“看来季军师和严军师是觉得我们一定会胜的。”   严氏笑了一下,对父亲说:“我在找敲锣吹唢呐的,身体要好,当然,人可不能是奸细!爹可以对里长们说说……”   陈里长马上说:“我会吹唢呐!”   严二官人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对里长说:“你怎么能成?看看你的膀子,抬都抬不起来!”   严氏也说:“可不是在城里吹吹,要去迎敌的,刀剑无情。”   陈里长忙说:“我去我去,我过去跟侯爷上过战场,绝对不会慌的!”   严氏回身把院门关了,低声对严二官人和陈里长说:“那这事请爹和里长帮我找人,五十到百人,人要很可靠,最好是燕城的原来的居民。定下了就到这宅子附近,要自备铜锣唢呐,不用鼓了,抬着麻烦。把铜器打到行李里面,带上十天干粮,带上几只大锅,也能煮饭吃上些热的……”严氏交代得特别细致,陈里长听得眼睛要发直……最后,严氏终于说:“你们随叫随到,说走就得走。”   严二官人说:“好好,我把人给你准备好!”   陈里长说:“难怪人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严二官人一挺胸:“当然了!爹的是最靠得住的,是不是?……额……儿子?”   严氏点头说:“就托付给爹了,我得赶快走了。”行了礼,出了院门马蹄声远去。   陈里长与严二官人的关系立刻变成了合作关系,态度就不同了,陈里长说:“我认识几个里长,都是过命的交情,肯定不是奸细,我可以去找他们。”   严二官人手触着胡须说:“真到战场上去,还是要年轻些,你那些过命的朋友该和你一般大吧?不能都是老人呀,最后找年纪三十上下的,不然到时候误事。”   陈里长说:“我其实才三十五,只是看着老。”   严二官人瞪他一眼:“骗谁?!”   陈里长只好说:“好吧,也没那么年轻……可也不能全是年轻的,万一他们心慌了怎么办?”   严二官人说:“那这样,四十多的不超十人,三十多的三十人,二十多的二十人……”   陈里长连连点头:“都听你的!”   严二官人叮嘱:“哦,你是里长,你走后,这片儿的事情,要托付给合适的人。其他里长也是……”陈里长知道严氏那唠叨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了。   过了几日,六十多青壮人员按照吩咐,带着响锣金铙等物歇息在了严二官人的宅院附近,就等着传唤了。   严氏回到中军院落外,却见帮她做了山上机关的老木匠在等着她。严氏忙将老木匠带到无人处,问道:“老丈有何事?是不是银两不够了?”   老木匠摇头,说道:“我想带着人去那边山上。”   严氏摇头说:“不行,冰天雪地的,太冷,您年纪大了,那边的木头小屋不会太暖和。”   老木匠坚持说:“我自己做的东西,我要亲自去试试。我做了七处,就找了七个人,一个是我的大儿子,两个是我的徒弟,还有三个亲戚,该都是可靠的。我知道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的,现在北戎来了,要用上了。”   严氏郑重起来:“老丈真的要如此?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她原来准备让严敬书院的学生们带着兵士去,他们知道地点,可老木匠也许更可靠。   老木匠点头:“当然!我小儿子舍不得他雕的那些东西,太多了,运不走。他要留在城里。他眼睛不好,跑不掉,我不能让北戎过来。”   老木匠说得淡淡的,可严氏差点哽住,她平静了一下,才说道:“如果你们去,就一定带好保暖的东西,还有吃的,等看到我放的烟花再动手。”   老木匠点头说:“我明白。”   严氏说:“等到警讯起时再去,不要提早去挨冻。”   老木匠摇头说:“我们准备好了就会走,不能误了事。”   严氏又叮嘱:“千万别冻着!”   老木匠点头说:“多谢军师惦记,我们有羊毡子,能御寒。”说完行礼离开。   严氏看着特别严肃的老木匠走远了,再扭头,见施和霖抱着一大包东西脚步匆匆,严氏叫住他:“施郎中,你怎么还没有离开?”   施和霖站住:“严大舅啊,我真是想走啊,可就是走不了!每天都有一大堆要忙的事儿!我总做不完……”   严氏说:“段郎中,别管了,段郎中在呢,你赶快离开吧。”   施和霖眼睛里有了泪光:“我是想离开啊,这儿这么冷,我睡都睡不好,可真的走不了:我的腿脚不听我使唤,总往军营里跑……这不是,我得去做冻伤膏,今年冬天真太冷了……”他转身走开了。   严氏看着他的背影,握了下拳。   半月后,有消息传报说北戎军队过了东北边境。? ☆、狼烟 ?  初冬的空置宫房没有火龙,冷得让人哆嗦。可是正在激情中遨游的太子和薛贵妃却微微发汗,觉得寒凉的空气是一种刺激。   又是一次令双方都很满意的交流,两个人躺在一张窄小的旧躺椅上,太子搂着薛贵妃,鼻子里闻着久不使用的房屋里发霉气息,悄声问薛贵妃:“玉蕊,那个……用了吗?”   薛贵妃点头:“已经三次了……每次我没敢放多……”   太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心中一片舒畅,笑着对薛贵妃说:“也许不久你我就能在寝宫欢度良宵了……”   薛贵妃娇羞地笑:“无论在哪儿,只要和殿下在一起,奴家都喜欢……”的确,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太子,金窝中长大,千娇百媚的薛贵妃,怎么可能在这么个简陋的屋子里,在铺在尘土上的垫子上干这事!这是多大的委屈!若是其他的男子,薛贵妃肯定会觉得对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猥亵而下作。可这是太子呀!他这么做,也是委屈了他自己!这么一看,两个人就成了同甘共苦的伴侣了。   太子摸着薛贵妃的头发说:“玉蕊,你是本宫的心肝儿,本宫想天天和你厮守……”   薛贵妃热泪盈眶:“奴家也是,日夜思念殿下,不能自持……”   两个人互诉衷肠,特别热烈,最后见夜色深了,才不得不分别把只脱了一半的太监宫女衣服穿好,不舍地告别。   太子回到东宫,情绪高昂,无法入睡,让人上了酒菜,在灯下自斟自饮。他仔细回想当初母亲留下的有关只言片语,估算何时能在皇帝身上起效。虽然薛贵妃还没全放,可无论她下得多么少量,那些东西进了体内就无法排出,如果全放了,顶多一个月,大约就该如当初先皇病倒时的情形……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明说,可太子现在看,觉得先皇迅速地生病死去,透着可疑。如果父皇那时真下了手,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自己这么干了,也是自然的……   可说心里话,他并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认为那些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他相信权力和暴力,把人干掉,一了百了,没有更便捷的道路了。他没去想日后有一天是不是也会有人对他如此下手,他只希望尽快登基,其他的,爱谁谁。   至于薛贵妃,太子决定她下完了那包药就要除去她。一个敢给自己丈夫下毒的女子,怎么能留着?更何况也该灭了这个活口。她和自己的母亲不同,就是母亲真用了相似的迷药,也是为了帮助自己的丈夫,而薛贵妃则是对一直恩宠着自己的人下手。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人不敢害?日后宫中的嫔妃皇子,还不都要遭她的毒手,简直比太子妃都狠,至少太子妃还没敢给自己下毒……   皇帝最近总觉得上腹部不舒服,饿的时候隐隐胃疼,可吃了东西也会刺疼,真是吃不成,不吃也不成。茅道长很不解——前一段时期皇帝的面色明显比过去红润了许多,怎么现在又显得有些苍白了?难道是冬天寒冷,元气内敛所致?茅道长自然为皇帝加了些调动元气的丹药,并督促皇帝与自己更长时间地练习导引,调理经络。   皇帝发觉如果疼痛来时与茅道长做些导引动作就能稍缓,就听了茅道长的话,每天用两三个时辰做导引,运气调息,就觉得不那么难受。   沈汶现在也不好过。她开始睡不着觉了,只能打坐过夜。   按照时间掐算,北戎的军队就要开始进攻了,而京城一切依旧,日子还像过去那样过着。沈汶只能与苏婉娘悄悄细语,说些自己的紧张情绪。她隔三差五地就去小院,一次次地让杜鹃回府与平远侯核实计划中的各种安排,总怕有遗漏。她还告诉杜鹃,等开战的消息传来,平远侯离京,她就会住到这个院子来,要给她配备做饭的人。   杜鹃心中觉得沈二小姐婆婆妈妈的,一件事情要以不同的方式问三遍,侯爷竟然没有不耐烦,真是对她很大度。   平远侯也很紧张,他的消息比朝廷快速,已经知道北戎几十万军队压境,开战只是这几天的事了。他很后怕,如果没有镇北侯里那个高人早做准备,面对这么强大的敌人,别说沈家军肯定完了,江山也必然不保,国破家亡,自己和家人的下场当然就如自己两个儿子那时所说的那样了。他现在对镇北侯府里那个高人格外佩服,所以每次得到沈二小姐问询,他都答复得细致,表示自己对她身后高人的尊重,虽然到现在他也想不出布满眼线的镇北侯府里那个高人到底是谁。   大战将临之际,他最担心的是张允铮。大儿子张允铭会和自己在一起,而这个二儿子却要单独行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平远侯决定找人去通知他,早些与自己会合。   ----------------   张允铮现在可没惦记平远侯,除了偶尔想想沈汶,他把爹娘都抛在了脑后。   他在山谷下,仰面看着“北戎入之必死”这几个字,对脸上身上沾满红漆的玉兰说:“你写了这么多次,字怎么还是这么差?”   玉兰叫屈:“公子!大冬天的,被吊在半空,我胳膊都酸了!您去试试!看能写出什么好字来!”   张允铮说:“你怎么不让月季试试?他的臂力好,也许能写出几下有力的笔划,不是这么软搭搭的!”   玉兰答道:“那个懒蛋!他一闻红漆就打喷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有,他死沉,把他悬空中得多少人拉着他?弄不好他一个哆嗦,能把我们都拉崖下边去……”   张允铮不想听玉兰唠叨了,哼了一声,从谷口走入山谷。谷口处堆积了山一般高的树枝草木,都是潮湿不堪,有的还带着雪块,他慢慢地走过山谷,除了谷口处的大堆湿漉漉的枝干,山谷里面倒没有什么杂物。到了山谷尽头,他用轻功上崖,打开封住的要埋炸药的孔洞,发现里面放的麻布还很干燥,并没有进了湿气,他将泥巴重新糊好,又下了崖。   回到酒窖的村里,还有人背着酒罐继续往山上运出来,严三官人正走在路边,见到张允铮,就走过来说:“后天还能出酒三十坛,十天后再有二十坛,一个月后还能有……”   张允铮说:“我觉得该够了。”   严三官人搓着双手:“我总觉得不够啊。”   张允铮说:“边关那边一传过消息,你就带着严三夫人回避吧,这周围二百里都会是战场了。”   严三官人犹豫着:“我把内子送走,自己留下来吧。”   张允铮摇头:“不,你腿脚不够快,不会用武器,留下来也帮不上忙。”   严三官人怒目张允铮:“你说话真不客气你知道吗?”   张允铮说:“实话实说呗!你可以在回家的沿途,好好为我们散布些消息……”他对严三官人说了要传的话。   严三官人大惊失色:“你要我这么说?!”   张允铮点头:“记住时间上的安排,我们这边一交战,你就那样说!”   严三官人小声问:“为何?!为何要说我们不敌北戎?!”   张允铮皱着眉,找着词儿说:“要……要……”   严三官人替他想到了原因:“要激励民心!要让人群情激奋!好,我明白了!我一定去为你说!”   张允铮不加置否,看着竖立了新的目标的严三官人摩拳擦掌地走了。   张允铮回望北方,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雪。张允铮深吸了口气,他已经准备好了。   ----------------   燕城中军的大厅里,地图高挂,情报断续到来:   “报!今早卯时末,北戎军兵过榆阳境碑五十里!”   “报,三日前,大青岭外百里邱庄,发现北戎兵士,未走的百姓遭屠……”   季文昭在图上点出地域,对镇北侯沈毅沈坚以及一干军师幕僚说:“这片地区是崇山峻岭,一般大军主力绝对不会走这条路线,否则守方重兵抵抗,有地势之利,可轻易取胜。”   镇北侯首肯道:“北戎的几十万主力的确在燕城以北。”   季文昭接着说:“那么这支军队定是北戎的旁支,该是一些精兵领着乌合之众,以分散我军主力为目的。”   一个军师问道:“季军师为何这么说?”   季文昭侃侃而道:“如果我军派大批兵力前往堵截,北方的北戎主力就会掩杀而来,你们看,他们刚刚从北方过界,就是要双管齐下。他们人数几倍于我,可轻易截断我军两处兵力的联系,先消灭了我边境之兵,再与东北路的北戎前后夹击我军所派之兵。我军本来就兵力不够,再分散开,就更不堪一击。”   另一个军师指点着地图说:“可如果他们翻过了这片山地,就可直接向沿海方向进发。哪怕他们是乌合之众,若是一路烧杀掠抢,也无人能敌。更何况,沿海这些年灾情不重,民众相对富裕,北戎大军可轻易获得给养,迅速挺进,直捣京城!”   沈毅和沈坚交换了下眼神——他们知道,这就是沈汶所说发生了的事情。   季文昭沉重地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必须派人前往阻拦,只是不能派出重兵,最好是小队精兵,依据地势,阻击敌人。”   沈坚指着地图说道:“侯爷,他们从东北大青岭方面过来的,请给我千人,在这处,有段古长城,可以堵住他们!”   镇北侯皱着眉:“我们并不知道这股敌兵到达有多少人,你带着千人够不够?”   沈坚语气急促地说:“侯爷!来不及打探了!那边地势险要,人多了也无用。方才季军师说了,不能派太多兵力。请容我们立刻出发,不然就赶不到那里了。”   镇北侯看着这个二儿子,忽然不舍。这个儿子自从来了以后,一直在他左右,替他掌管了中军……”   镇北侯有些犹豫地说:“可是,你……”   沈坚像是知道他的顾虑,说道:“侯爷,近来我一直与季军师商讨事宜,请容我将中军事物托付给季军师。”   季文昭马上行礼说:“侯爷,这段时间我的确是与沈督事共事,熟悉了中军调动,能接替全部职责。”   镇北侯有些不快地看季文昭:谦虚的确不是季文昭的强项。   沈坚说:“侯爷,快下令吧,我马上点兵启程。”   沈毅说:“我的卫队一支正好就在城外东北百里处,沈督事可领千人。”   沈坚说:“如此也好,可省些时间!”   镇北侯心中很不想这么做,沈坚的判断是对的,那个地方山高崖险,易守难攻,可若是敌众我寡,就是有地利,最后也是要拼到最后一人。而且季军师的话里隐约的含义是,我军不能分散兵力,以免被北戎大军的各个击破,如果派出的是小部分兵士,大队退守燕城,就是被敌人隔断了,也不会有过多损失。可已经出城了的兵士看来只有牺牲一条路了……   沈坚焦急地看向镇北侯:“侯爷!”   镇北侯喉中哽咽了一下:身为武将,就得随时上战场,为国献身,他再不舍得,也得舍。他咬着牙嗯了一声。   远在角落的严氏出声道:“我与沈督事同行。”   镇北侯看向严氏,严氏忙低了头。镇北侯对严氏印象不深,知道她是跟着季文昭来的,是沈坚的大舅子,怎么着都算自家亲戚。他有意接触,但这位严军师平时并不常露面,但现在却要与沈坚一起去这风险极大的地方,他想好好看看这位勇敢的谋士。可是严氏没有抬头,季文昭说:“这位严公子机智灵活,可助沈督事一臂之力。”   镇北侯点头挥了下手,表示让他们出去,以免在语气中透露自己的悲凉。   沈坚和严氏一齐出了大厅,沈坚匆匆地对守在门外的王志和张丁说:“快准备走,我们去打仗了。”   王志应了一声,张丁开始哆嗦了,喃喃地说:“打……打仗……好可怕呀……”   沈坚一看他那样,就说:“你别去了!到战场上,还不够救你的!你留下来吧!”   张丁热泪盈眶了,说道:“谢天谢地!谢谢督事了!”   沈坚不理他,匆忙地走了。   张丁颤巍巍地对王志说:“王大哥,我太幸运了!”   王志满心地谋划着怎么在后面捅沈坚一刀,完成自己的升官发财大业,对张丁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是啊是啊……”   严氏对沈坚说一会儿城门见,就与他分开了。先跑去找到了住在附近的段增,急火火地小声对段增说:“我们马上走,你准备好了吗?去东城门等着,那些东西都给了沈督事了吗?”   段增点头:“早就准备好了,东西给了,一会儿见!”   然后严氏又找一直待命的那几个与她一起布置了山头的严氏书院的学生。严氏看着几个人说:“我们要去前线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们有不想去的吗?”   这几个人原来一直跟着她布置机关和城防,早就自认是军中的骨干,此时虽然紧张,但都点头说:“当然要去!”   他们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虽然来这里近一年锻炼得结实了些,可在严氏眼里,还属于豆芽菜形状。严氏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语气冷静地说:“你们拿好行李去东门等着我,有人问起,就说你们听到消息……”   一个人打断道:“是我们自己想跟着的!”   严氏点头,和他们告别,到自己的住处提了行李,让人给自己牵了马,拴好行李,上马往严二官人住的院落奔去。   燕城里已经全城戒备。季文昭从北戎犯境的一刻起,就启动了他过去组织好了的城防步骤:所有里长轮守街口,盘查往来闲人。若有想出城的,必须有镇北侯中军发的路引。   严氏仗着中军腰牌一路畅行,到了严二官人处,一敲门,严二官人就开了门,陈里长在他身边。严氏匆忙地对陈里长说:“所有人结队,一个时辰内,到达东北城门,这是路引!”她把一张纸递给了陈里长,又对严二官人说:“爹,您在城里要听季师兄的调遣!”转身就要走。   严二官人艰难地说:“儿啊!你要……要当心!”   严氏又改了主意,匆忙地把严二官人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爹!无论别人说了什么有关我的事,您都不要相信!表面可以做做样子,但别伤心,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盯着严二官人,严二官人结巴了:“好……好……都不信……”   严氏得了回答,就扭头对着里屋大声喊:“娘!我出去玩了!过几天回来!”   严二夫人披了衣服匆忙出来,哭着过来拉严氏的手,严氏心急火燎地让严二夫人拉了片刻,然后说:“娘!我得走了!”   季严氏也正另一个房门走出来,严氏怕纠缠不清,忙对她说:“大姐!你帮我照看下父母!”她没有时间了,从严二夫人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急忙跑出了院门。   季严氏带着哭腔对着她的背影答应了一声,忙安慰哭起来的严二夫人。   陈里长拿着路引说:“我要去招呼人了!”也跑了出去。   严二官人怅然地看着半开的院门,门外空落落的。他的眼泪停在眼眶里,半晌后对严二夫人说:“你哭什么?她说去玩玩,就是出去玩玩。像以前那样,在外面反够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严二夫人哭着去挽严二官人的胳膊问:“真的?!”   严二官人昂起头看天,不让眼泪流下来,说道:“当然!你家相公的话会错吗?”   严二夫人流泪点头:“不会……不会错……”   季严氏也呜咽地说:“她不是常人,大难不死,叔母应该知道。”   严二夫人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严氏骑马又跑到了木雕店,拍开了门,那个年轻人打开门,使劲眨眼,严氏问:“你爹已经离开了?”   那个年轻人将脸凑近,看清了严氏,才说道:“六天前就走了。”严氏谢了。   她上马跑到城门,见沈坚与沈毅在说话,几个严氏书院的学子和段增王志都一边等待着,旁边有一小队兵士。   沈毅见严氏来了,说道:“我送你们一程,到我卫队驻扎的地点。” 严氏知道有沈毅跟着,路上王志就无法下手了,她放下心,摇头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召集了些民众义兵,他们到齐了我带着人追你们去。”   沈毅点头说:“那好,我们走吧。”   沈毅带着一小队兵士,护送着沈坚等人,一路往阻击地去了。   严氏等到那些陈里长领着的青壮们到了,才带着人出城上路。   他们一路疾行走了两天,到了山下,严氏对陈里长悄声道:“上边有奸细,我到了那里说什么,你都要顺着我说,别对其他人露出什么。”   陈里长一听,就面现愤怒,可是听到后来忍了下来,点点头。   等到严氏带着人终于爬上了高山上的狭隘山脊时,发现沈坚周围并没有多少军士,都带着简单的弓箭刀枪,人人都依着残破的城墙望着北方。严氏抬头远望,一时心中缩成一团:就如她那时脑海中闪现过的画面一样,远方山谷里旌旗无数,皑皑白雪下,漫山遍野,北戎的军队已经到了。   她急步走到沈坚,大声问道:“沈将军不是说给一千人吗?怎么现在……没有多少人?”   沈坚叹气道:“那驻扎在此地的一千人昨日大部分去帮着百姓疏散了,此时能来的就三百多人,沈将军去别处找人去了。”   严氏带着焦急的口气说:“我也才找到了六十多人!”   沈坚面色坚毅地说:“那我们也得守住!你指挥大家堆积石头,建些工事!等天暗些,我到下面去探探虚实。”   严氏摇头说:“沈督事不要冒险,还是守在这里吧!”   沈坚特别大义凛然地说:“不,我想去会会那些北戎的人,和他们交一下手,看看他们是强是弱。”   严氏更不同意了,说道:“你在此是主帅,不能冒险!”   沈坚很固执:“不是冒险,是给他们一次迎头痛击!”   严氏急了:“绝对不行!我们必须居险而守,不能出击!”   沈坚终于有些无奈:“好吧,我怎么也得去看看他们上来的路径吧?该不会有事的!”   两个人是夫妻,搭配得很好,严氏一副忧虑的表情,开始先指挥人建工事。好在满山坡都是些石头,多少能就着破旧的城墙搭出些箭垛,可是匆忙之间,人手不够,建不起多少,箭垛显得很疏漏。   到了下午,冬日的天空阴暗下来,沈坚“执意”要带人往北戎方面的山下去,这其实也不是太出格的事情,前朝经常有将军亲自到阵前查看敌情的,只不过没有这么敌我悬殊的情况,对方看上去有十几万了,他们这边才几百人。   王志觉得这机会很好,刚要随沈坚走,沈坚回头对他说:“你没有武功,就先在这里守着吧。”   王志说:“我可以跟着督事……”要了你的性命!   沈坚微笑了一下说:“你忠心可嘉!后面有机会,我只带着几个兵士去看看敌军,也不打斗,该没事。”   王志一听才作罢了。   沈坚带了四五个人到了残破的城墙外,小心地走下陡峭的山坡,消失在了嶙峋的山石和一些低矮干枯的灌木后。严氏站在残墙后望着山下,喃喃地说:“但愿他没事……”   虽然她表现出的紧张有些是为了让王志看的,可她也的确是真的紧张。严氏觉得双手的手心都湿了,胸中一阵阵地发紧,皮肤上有虫子在爬……这种恐惧感袭来时,她简直想对着下面狼牙般的山石纵身一跃,先死了再说,也比这么一点点地受着煎熬好。   为了让自己分散注意力,她一遍遍回想沈汶告诉她的梦境。就在这里,沈坚与北戎短兵相接,被王志背后捅了一刀,然后被北戎可汗的次子火罗找到,被杀后割下了头颅……   严氏平静下来,心头冰冷,头脑清醒无比:火罗?火行正旺?这次,我有克你的东西!   北戎方面这路大军的率领者,正是火罗。   吐谷可汗经过半年的调动,终于集结了五十多万人,这在北戎是极大的规模。里面真正的军士有三十余万,余下的是没有战斗经验的牧民和军士的老少家眷。   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连年的干旱,让草原大面积沙化,一年的雨水刚刚够了,可是严冬的大雪灾又冻死了大量的牲畜。吐谷可汗早就想挥师南下了,不然饥寒交迫的人们很可能窝里反,相互抢劫。好容易有一年风调雨顺,养肥了战马,凑了些给养,吐谷可汗就急不可待地出兵。虽然等到各路大军调动到位,已经过了最好的秋季,但是他不想再等一年,以免南朝从灾年中缓过气来,加强防御。况且冬季也是打仗的好日子,北戎兵士习惯严寒,身穿兽皮,能在雪地里骑马射箭,而南朝兵士只有麻衣,根本无法与北戎兵士对阵。至于攻城,北戎已经准备好了攻城锥、云梯、投石器等工具,靠着强弓的掩护,是一定能登上燕城的城墙的。况且,南朝竟然有人前来联络,说届时会为北戎打开城门。不管这是不是诈,城门一开往里冲就是了,谁能抵挡得住几万甚至几十万如狼似虎的北戎军兵?   吐谷可汗的布局是自己与长子贺多率领主力从北面接近燕城,先集中兵力消灭了边境驻军。这一点他有绝对的把握。以二十多万骑兵对仗对方的步兵和几千骑兵,一交锋就可以完全击垮沈家军的主力!沈家军败后,必然退守燕城,那时他以重兵围城,再兵分两路,让他的长子贺多领骑兵十四万从西路绕过山地,斜入中原。燕城被围,边境左近就再无沈家军的阻挠。西路军是一色铁骑,应是一路无阻。   次子火罗率领着东路军,不与父兄同行,而是从东边发动,一方面是分散南朝军力,一方面也是取个巧,如果沈家军无力相顾,他就可越过山区,直下沿海平原。因为不是攻坚主力,火罗的兵力主要是他治下的三万人马,其他的八九万人,全是杂牌人众。就是被沈家军阻挡在山区,吐谷可汗围了燕城后,派几万人过去,前后夹击,也必全歼守军,东路军自然也长驱直入内地。东路虽然兵力不强,可过了山地后,就没有了多少阻挡,沿途大可肆意烧杀,造成巨大的声势,为中路和西路助势,摧毁南朝的防御之心。   燕城被围,能抵抗多久?燕城一破,正中的主力也就可以公然南下了,左中右三路尖刀插下,相互呼应,南朝就成了块无力的肥肉,只有被任人宰割的份儿。   火罗心气高涨。他知道自己的大哥旗下精锐众多,才担任了路途比较长的西路战事,自己的兵力少,就派任东路军。虽然自己是三路之中最弱的,可是火罗并不觉得自己会比大哥做得差。他跃跃欲试,准备好好与那些没用的汉人较量一番!   他的队伍首先出发,要越过这片山区,如果沈家军过来拦截,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打败敌人,根本不用父王派人前来夹击。他催促着十几万人从草原进入山峦地域,日赶夜赶,想尽快翻山过去,过燕城东部进入沿海,时间上,他比吐谷可汗计划的快了几日。   云后的太阳落下,天色已经近乎全黑,严氏吩咐人准备火把,天一黑就插在残墙上。人们正在准备间,残墙外有动静,好几个兵士张起弓箭,外面有人喊:“是我们!沈督事受伤了!”   严氏惊呼:“快,快去帮他们!”   陈里长和几个青壮就往墙外去,王志也忙凑到墙边,不久,一个人背着沈坚,几个人旁边搀扶着,从陡峭的山石下艰难地爬上来。沈坚满脸是血,轻甲的战袍上也全是血迹,背后竖着半截箭杆,胸前紧缠着渗透了血的宽大布条。   他们进了残墙,严氏忙说:“快,快放下!”   人们将沈坚放在地上,沈坚半坐着倚在一个兵士的胳膊里,段增忙跑了过去,给沈坚号脉。   另一个人报告说:“我们接近了北戎的大军,被他们发现了,向我们射箭,督事后背中了箭!北戎强弓很厉害,箭射透了铠甲!”   严氏急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可……这可……怎么……怎么……办?快拔箭吧……”   段增摇头说:“不能拔箭!箭尖会带着血肉出来……”   沈坚吐出一口血,挣扎着说:“快!快去报给侯爷,北戎此路军……该有十万多众,其中……兵将数万……其他……似是平民……”他使劲吞咽,“快,快去……”眼睛闭上了。   严氏转身,一眼就看到了王志,指着他说:“你,快拿了火把回燕城!不得停留,向侯爷报告军情!”   王志听了一喜,转身就要走,严氏对着其他人说:“大家听见了吗?!北戎军兵数万,我等必须死守!如果有人想逃命,现在就下山去!留下的人,就不要想活命了!若是敌人进攻时再想走,我会亲手斩了他!”   她本来声色中性,现在听着却是单薄而尖细,有些声嘶力竭。   陈里长嘿声说:“死就死了!我可不逃!”   许多人也纷纷应道:“不能逃!”   几个严氏书院的学生也大声说:“报国岂可惜身……”“大丈夫死则死矣……”   可有一个人害怕地说:“我……我想……下山……”   陈里长看那人是自己所带的一个义兵,很生气地说:“小兄弟,人活一世争的是个骨气,你是个男的,可不能这么丢爷们的脸!”   那个人几乎要哭了,结巴着说:“可是……我……我真的……受不了……”   另外有一个人也说:“我……我也想……想走……原来以为就是来吹打助兴的,没想到……他们离着这么近……”   陈里长急了:“你……你真……”看着要扑过去打那个人,严氏拦着他说:“没关系!要走的现在走吧!”她对王志说:“你对侯爷说,我们这些人,不会后退一步!”   留下的人说道:“对!不后退一步!”   严氏让人给了王志一个火把,王志背了行李,另外两个人也提了行李,王志带头往山下走去。他刚走下山脊十几步,就听段增说:“严军师!不好!沈督事不行了!”   接着是严氏的喊声:“沈督事!沈督事!”   段增的声音:“不行了!他断气了……”   严氏说:“沈督事,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王志走回去,见沈坚闭着眼睛,面如死灰,段增在一边摇头。   严氏扭头看见王志,声音嘶哑地喊:“你快去报信哪!对侯爷说,沈督事殉国了!但是,我们会为他报仇的!”她身后的人们一阵大喊:“报仇!报仇!……”   另外两个人也催促道:“快……快走吧……不然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王志转身走了,带着两个平民连夜从山上小心翼翼地下来,夜里也不敢停留,向燕城方向行走。一个人小声说:“太可怕了!那么多北戎军队啊!漫山遍野的……幸亏我跑回来了……”   王志也觉得很庆幸,如果自己留下了,就是捅死了沈坚,也难逃出战场。现在沈坚死了,山上的人看来都不会活下去,别的不用说,向太子报告时,可以说是自己陪着沈坚去查探军情,自己见机将他推到了北戎的箭矢下,所以他才被射死了……自己定能得到奖赏,只是,身边这两个人却是知道内情的,他们到了燕城如果告诉了别人,如果他们的话被写入奏章……   他们走到行将天明,王志说:“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那两个人不是正经军士,这么多天行军,也实在累了,就同意了王志的建议。王志找了个背风的坡下,三个人躺下,那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王志摸出刀来,一人一刀,就将两个人结果了。想到北戎就要打过来了,多个把尸体也不是个大事,也不掩埋,只翻找了下他们的行李,看有没有可用的。他拿了那两个人的干粮,可是没有动行李里的铜锣。他也疑惑了片刻:怎么两个人都有铜锣呢?但是杀了人,心里总是有些慌,想起那人说以为只是来吹打,他也认为就是为军士们助威的。他不敢多停留,接着往燕城走。   不久,天就亮了。王志在行走间无意回头,他离开的山区上空,升起了一条黑色的狼烟,该是严军师让人烧的,向人们昭示战火降临了。? ☆、信使 ?  在离沈坚严氏占据的山脊不远的山窝里隐蔽着的齐从林,沈毅的副手,也看到了这股狼烟,他对身后的七百多兵士说:“我们出发上山!”兵士们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背上巨大的包裹,有的近乎一人高,有人抬着大锅。因为负担沉重,他们无法快速跑动,只能慢慢登山,有的人手脚并用,有的还需要相互扶持。   等到他们终于到了山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齐从林与沈坚严氏见礼,又被沈坚引见着见了陈里长等其他人。他看见山脊上的人们来回乱跳,但是表情都很轻松,甚至愉快,而下面是遍野的北戎人,已经到了山脚下,随时会进攻,这很不正常,就问道:“你们看着怎么这么高兴?”   陈里长笑着说:“领军之人死而复生,自然要好好乐乐。”   昨天傍晚,当王志等人走得很远了,严氏挥了下手,两个兵士沿着王志他们的路径下山,跟踪他们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没有人回来,在周围悲伤的气氛中,严氏对沈坚说:“他们走了。”沈坚睁开眼坐了起来,周围的人们一片惊呼。沈坚身后的兵士把插在他身后轻甲间的半截箭杆拔了出来,沈坚连连吐了好几口吐沫,段增拍拍他的肩膀说:“演的不错!”   沈坚抹擦自己的脸:“这么多灰,你刚说我没气了,我就鼻子发痒,特别想打喷嚏。”   段增瞪眼:“幸亏你没打!不然我成庸医了,连生死都说不准。”   严氏递过去一个盛水的竹筒,沈坚漱了口。   陈里长和其他民众都目瞪口呆,沈坚站起来,对大家行礼道:“诸位对不住,方才要让奸细误传军情,才有那番造作。敌情紧急,望诸位见谅!”他和沈毅挑选的几个兵士下山去探敌情,其实根本没有往北戎方面去,而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把竹筒里带的鸡血猪血倒在身上抹在脸上,含了段增给的药丸,又把一支箭杆卡在了甲胄的缝隙间,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让人把他背回山脊了。   陈里长有些结巴:“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要这么打仗的……”还没有交兵,己方的领队先装死了!   沈坚严肃地说:“方才严军师已经说了,从现在起,不许任何人下山了。我们要开始真的准备迎敌!”   陈里长看了眼严氏说:“我们只带来了铜锣唢呐等铜器。”   沈坚对他点头说:“那些就够了。”   陈里长就不多问了,沈坚布置了岗哨,严氏指挥着人点燃火把,在火光下砌了面短墙。这片山脊偏西北东南走向,寒凛的西北风从他们背后吹来,他们要想避风得躲到残墙对着敌人的一面去,如果不赶快砌起内墙,就是他们能坚守住阵地,也熬不过几个酷寒的冬夜。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几乎忙了一夜,终于建了面内墙,能避些寒风,天微明时,去跟踪王志的兵士回来了,说王志的确是下山往燕城方向去了,一夜没有回来。严氏让人点燃了狼烟,召唤后备军上来。见呼啦啦上来了这么多人,还带着大包裹,大家觉得信心倍增,自然心情大好。   原来已经在山上的三百军士和刚刚与齐从林一起来的人都曾与严氏一起在此地进行过布置,严氏只需大致指点,大家就知道要干什么。他们有的挖出原来埋的木板铺出平面,有的在阵前为夜晚的火堆搭建火台,有的收集早就放在了周围的木材,用带来的油浸泡,以免晚上无法燃烧。还有人支起了几只大锅,他们所在的山坡临风,冰雪覆盖,兵士们收集雪块冰块,扔入大锅化水,严氏将成块的墨扔到水里……   一百多人负责打开包裹,拿出各色弓弩,其中有几架床弩,几个兵士将床弩组合起来架好,咔咔地调整把手和杠杆。但更多的是双手端着射击的十字弩。装好的弓弩就分发给各个兵士,有的兵士看起来不过十七八,拿起弓弩来熟练地拉开弓弩弦,看着并不费力。   陈里长看得跃跃欲试,找到沈坚说:“沈督事,我过去是跟着侯爷上过战场的,虽然左臂膀受了伤,可右手还能用力,我能不能去帮着扳床弩的杆子?”   沈坚摇头说:“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敲锣的人,到时候可千万不能有片刻停歇,里长一定要好好组织,这是我们成败的关键!”   陈里长觉得他是在糊弄自己,以为他是好心,不让自己上战场,有些失望,只说道:“沈督事放心,一定不会停下的。”就是敲敲锣,有什么难的?   入夜时分,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山脊上一串火把,军民轮流休息。   火罗带领的主力也宿在了山坡下,近得能隐约看到山脊上零星的闪光。   他知道会碰上沈家军的阻截,好在是这么个山脊之地,虽然对方居险而居,但是那条山脊并不长,站不下多少人,而两边就是陡起的山坡,更无法布兵,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片山区的山峰起伏陡峻,入冬后虽然下了几场大雪,可这里有些地方露出大片山崖,连积雪都挂不住。现在前面有人挡住了必经之路,如果绕行,就得折返北方,再往东四百余里,那样得多出半月才能穿过这片山区,费事费力不说,现在的给养肯定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队伍。而过了这片山区,就有大片村落人家,可以一路抢劫,补充军需了。   火罗自然不会绕行,他本来就憋着劲儿来打仗的。虽然是往山上攻,不利己方,但上山的坡度并不那么险,坡面又稍朝阳背风,没什么冰雪,可以让大部队一起冲锋,以多胜少,击破对方的防御。而且,他有种隐约的预感:他必然会获得大胜。所以,等到次日天一亮,他就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   王志终于回到了燕城,他到中军院外,说自己带着军机急报,马上就被引去中军大厅,季文昭见了他。   王志对季文昭说了北戎的人数,然后说:“沈督事殉国了!”   季文昭大惊地样子,十分紧张地在屋子里开始来回走,皱着眉神色凝重,正在这时,有人说镇北侯想亲自见一下这名兵士。   前日清晨,镇北侯得报,沈坚去的方向燃起了狼烟,看来是沈坚与北戎遭遇了。虽然已经在心里做了准备,镇北侯还是难受得坐立不安。现在听说沈坚那边有人回来了,他立刻要见见。   季文昭一听,忙对王志说:“这事不能告诉侯爷!”   王志一愣,季文昭严肃地说:“现在北戎大兵压境,如果侯爷知道沈督事殉国,肯定会心神大乱!日后指挥会出错误,现在绝对不能告诉他!”   王志有些为难:“这个……隐瞒军机可是大罪。”   季文昭又很沉重地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向侯爷只说沈督事受了伤,其他的就不用说了。侯爷知道北戎人数后,肯定知道沈督事他们挡不住,定会向朝廷传书,警示北戎可能从东部入境,现在路上驿站稀少,如果按照正常途径递送,这份奏章大概会迟迟不到京城。我会让你亲自带着这奏章启程去京城,务必要亲自投递给宫中!现在北戎两路大军总共约五六十万人,沈家军根本无法抵挡。你将求援的奏章早一日送到朝廷,沈家军就多一线生机。边关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王志高兴得差点要笑:让我回京城!肯定死不了了!他死死地咬牙压住了笑容,行礼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军师的重托!”   季文昭陪着王志去见镇北侯,进了镇北侯的议事大厅,镇北侯和沈毅都在。   王志行礼后,对镇北侯说:“侯爷,沈督事亲探到了北戎人马有十数万,兵将该有三万多人,其他是平民……”   镇北侯惊呆了:“十数万?!他……才带了千人……”   王志继续说:“其实到地方的不过三百多。”   镇北侯看沈毅,沈毅板着脸说:“我那里驻扎的兵士不在驻地,我另调人过去……”   镇北侯紧握了拳头:“快!多调些人给沈督事……”   王志说:“侯爷,沈督事受了伤……”   镇北侯一听,脸色苍白,季文昭忙说:“不是重伤,是轻伤!”   镇北侯又问:“可是要紧?”   王志心说:要紧?已经没命了。他看了一眼季文昭,说道:“不要紧,可是他们都说不会退后一步,要死在那里。”   镇北侯面部抽搐,季文昭示意王志:“你辛苦了,快去休息吧,明早来中军找我。”   王志行礼后退下了。   季文昭对镇北侯说:“侯爷,早上已有信报,北方北戎全线发动了,请召集所余兵力入驻燕城。”   沈毅说道:“侯爷,我带人去城外监督,确保全军撤退。”   镇北侯艰难地说:“能,能让……沈督事他们回来吗?”   季文昭默默摇头,镇北侯又对沈毅说:“那再多调些人?”   沈毅说道:“其他的人现在该是到了,那里地势狭窄,无法屯集兵力。”   镇北侯含泪深吸了口气说:“我沈家世代镇守边关,儿郎们就是为了卫国而生。现在北戎压境,总不过是一死,只是早晚。”他虽然是对季文昭和沈毅说的,可更多的是自言自语。   季文昭连连摆手说:“侯爷不必如此悲观,我说过,燕城绝不会丧于敌手,现在就让沈将军快去督促撤兵吧!”   镇北侯看向沈毅,对这个儿子,他真是又爱又恨,沈毅自从来了边关,就一直自行其事,不听他的指挥!可现在,强敌压境,他却觉得这个心有主见的儿子很靠得住。   镇北侯对沈毅说:“你不要与北戎交战。”   沈毅点头,简单地答道:“好。”就行礼离开。   镇北侯看着沈毅的背影久久不语,他的心情很沉重,知道沈坚凶多吉少,而方才离去的沈毅,也同样不能幸免。他对自己的死亡并不忧虑,镇北侯的几代侯爷都是死在战场上,他认为那是自己的职责和光荣,可是两个儿子如果一同死,他还是感到心痛。他决定如果日后无法抵御住北戎的攻击,他就自己拼死,而让沈毅突围,这样也能保住一个儿子的性命。   季文昭却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对镇北侯说:“侯爷,城防之事一直是我督建的,以前没有让侯爷看到全貌,现在,北戎就要来了,我可以带侯爷去看看。”   镇北侯以前去过几次工地,尘土飞扬,就是建立几堵高墙,设立一些箭跺,季文昭给他的图纸也很简单,他觉得那是城破之后与敌人巷战的屏障,算是二层防护,就没有太多关注,一直是沈坚为城防调度着人员物资和金银。镇北侯的主要精力,是放在驱逐那些每年从入秋开始一直到次年春天,频繁过境骚扰抢劫的北戎兵士,还要关注对军队兵员的维护。   近年来,皇上不仅断了军需军饷,还一个劲儿要他裁军减员。虽然裁下的兵士们都留在了燕城,可是也一直不能大肆招揽新兵,兵士老化严重。就如季文昭所说,沈家军现在名簿上虽然十五万,可真正的精兵不过五万,骑兵还不到万人,这几年都是小打小闹,没有过大规模的实战训练,镇北侯对军队的境况十分担忧。   现在沈坚不在,那些兵员的组合和部署,不知道是不是交给了季文昭。想到此,镇北侯问道:“沈督事是否将中军一事全部托付给你了?”   季文昭点头说:“正是,我现在可以向侯爷说一说。”   他拿出一张纸,说道:“沈督事将军兵分为守城一部,机动一部,城建一部,以及其他勤务一部……”   镇北侯皱眉:“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没有对我说过?”   季文昭忙说:“侯爷稍安勿躁,这些编制与原来的编制并不抵触,沈督事与侯爷梳理军兵时,已经心有此意,所以,各部下有队伍的番号,可直接划归部属之中,起了这些名字,本是为了侯爷调遣兵将时,心中有数。”   镇北侯仔细想了想沈坚的划分,问道:“那机动之兵是不是就是攻击之军?”   季文昭点头说:“正是,这样划分,就是把攻守之兵分开了,将精兵集中在了机动兵下,以利打击敌人。”   镇北侯问道:“机动之兵有多少?”   季文昭说:“有沈将军麾下两万护卫和一万兵士。”   镇北侯握拳,他现在明白这两个儿子暗地里有勾结,把他绕了过去。军队编制这么重大的事,竟然瞒住了他!沈毅的护卫不是几千,竟然是两万!而且他知道沈毅一直深入军队基层,了解部队的成员,想也不用想,他这两万人肯定是军中最好的兵士!难怪沈坚跑去守关隘,大概是不敢面对他!可一想到沈坚受了伤,在那里面对十几万北戎之兵,极可能回不来了,镇北侯立刻心软,只能恨恨地咬牙嘿了一声!   季文昭从怀里取出几张纸,上面清楚地写了各部的领兵将领的姓名,旗下的兵士数目,每一部下,还细分了小项目,比如机动兵里,有骑兵,步兵弓弩手。守城兵士里,也有弓弩兵,投弹兵,搏击兵等。勤杂兵种里,有医护,炊事等……在领兵人物下面,还有一些关于这些人行动能力人格特点的注释,是沈坚的笔迹。   镇北侯读了,胸中发闷,又痛又苦。他不得不承认,这么一分开,就把军队的实力明确地分了层次,日后调兵遣将时,就能相互搭配,心里有数了。   季文昭见镇北侯看完了,说道:“侯爷,要谨慎保存这些。”   镇北侯小心地将那几张纸折了,放在了怀里,对季文昭说:“走,我与你去看看城防。”   他们走出中军大院时,发现周围已经是人来人往了。有人大声指挥着:“快,到我们说的那几个地点设帐,挂起医护的旗子……”   见镇北侯看那个年轻人,季文昭忙说:“那人是段郎中的弟子,段郎中是有名的神医,他……”   镇北侯接口道:“主领医护兵。”   季文昭点头,又说道:“他与沈督事一起走的,有他在,沈督事不会有事的。”他虽然是为了京城那边要做戏,可是对伤了镇北侯的心很抱歉。   又有人匆匆跑过来,对季文昭说:“季军师,各处报上来十几名可疑的人,有的没有身份牌子,是作为难民进来的,说了乡里,严二官人一听名字,就问他们是不是认识某某,他们要么说错,要么不认识,现在都扣下了。还有的无故出城,被人拦下后搜出了城防图,这些人都关在一处了。”   季文昭点头说:“好好看守,放一个我们自己的人进去,听听他们说什么。”那个人应了。   镇北侯问道:“这位严二官人是谁?”   季文昭眨了下眼,不想事事都蒙蔽这位现在心情不好的父亲,有些尴尬地回答:“说来,却是侯爷您的亲家。他是严军师的父亲,追着严军师来了这里,说是因私而来,不好打搅,就一直没来拜见。”   镇北侯惊讶:“我怎么不知道?!亲家来了我怎能不见?沈督事成亲我不在京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季文昭忙说:“现在忙乱,等战后再见不迟。”他可不想见您!他的女儿现在女扮男装在您的手底下,万一暴露了,这是多丢脸的事,您该不会当场就把她休给娘家吧?他躲您还躲不及呢。   镇北侯知道沈坚的岳家是文官背景,以为严二官人带着文官的清高,自己不请,他就不来,很不高兴地说:“这让人以为我沈家傲慢无礼,这事该告诉我,我会去见他。”   季文昭忙说:“大概是沈督事忘了。”这是您的家事,别怪我啊。   镇北侯想到大战将临,又说:“将严二官人接进中军吧。”   季文昭忙摇头:“严二官人现在很忙,他过去帮着严老夫子打点书院,擅理人事,过目不忘,现在就管着城里的户籍。所有燕城居民都造了名册,有身份牌子,名册以四种方式保存,一种是按笔画名姓,一种是按照数字牌号,一种是按照城中地域,一种是按照其人原来的籍贯乡里。凡是进城的人,都要报出名姓,严二官人带人检索出他的同乡故里,若是有同村的人,会让他们见见,一来是有个照应,二来也看看是不是细作。”   镇北侯对这些居民的登记等从来不感兴趣,听季文昭这么说,感慨道:“季军师真是细致入微啊!”   季文昭难得谦虚了一下说:“这也是沈督事的主意。”当然不是,这是你小女儿的主意,但是没法跟你说。   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北城门附近,才发现北边的城门已关上一扇,兵士们正抬着大块石材,筑起高墙,封锁了道路。   镇北侯忽然发现一个和城门一样宽的大铁栅栏,被铁索吊着,悬在城门上方,不由得问道:“为何此门没有变成铸铁门?”   季文昭一笑说:“因为此门将是北戎猛攻之门,那时,内奸要来开启城门,放北戎进来。”   镇北侯严峻地看季文昭:“军师何出此言?!”   季文昭很自信地说:“我能掐会算,此地乃是流年二黑星飞入之宫位,主血光之灾,又出小人,若想压制住这颗灾星,必用土木……”云山雾罩地说着,领着镇北侯从密道进入了迷城……   与此同时,沈毅领兵到了城外,派人到各个主要驻兵地点查看,保证全部军士火速撤离。燕城外的大路上,时常走过成队的军士。按照沈毅的指示,军队的撤退成了一次浩大的运输:成队的兵士背着草料粮谷被褥铁锅,驴车马车载着木头家具甚至房梁窗户。   路上还有一些的逃难的百姓,许多人家早就离开了,这些留在最后的,都是听说北戎真的来了才勉强离开家园,见沈家军如此撤退,心中自然气愤,有人对着军士们喊:“你们见着北戎就逃,算什么好汉?!”“看看你们这个样子,老鼠搬家一样!真丢脸!”“沈家军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你们真是沈家军吗?!”……   路上的兵士们听了,有人面红耳赤,有人低声怒骂:“我倒想拼死!上边的人怕死!”……   沈毅身边的兵士小心地看沈毅的脸色,沈毅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大路。这些年来,他为这次战役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到了最后,只有马匹没有达到数量,其他的,都完全到位。沈家军有了一支精兵,粮食充足,武器先进,但现在要的是对方轻敌冒进,围城后分兵,他可不会犯什么口舌,让奸细给对方报过去。   人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如此沉稳,都暗道他冷静老成,能忍辱负重。   ------------------------------------------------   次日,王志从季文昭手里接过了装在油布袋中的奏章,季文昭对他说:“一定要日夜兼程!北戎声势太大,虽然没有百万,但人数也在五十万以上,我们已经探明的兵士有三十五六万!其中有众多骑兵!沈家军必然不敌,朝廷需要尽快出兵增援。这奏章早一天到朝中,沈家军就多一分幸存之机,务必务必!”   王志说:“我一定尽快赶路,早日到京城。”   离开了季文昭的厅室,王志急匆匆去牵马,季文昭给他配备了两匹战马和干粮,还有给沿途关卡的标志了沈家军紧急军情的路引,能保证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京。王志心情非常非常好!   他刚牵了马要上马,见张丁眼泪汪汪地向他跑来了:“王大哥!王大哥!你要回京了吗?能不能跟季军师说说,也带上我?你一个人也许不安全,我陪着你回去?”   王志摇头说:“季军师只让我一个走。”他可不想再回去见季文昭,万一季文昭改了主意,让张丁一个人回去怎么办?他得留在边关?   张丁拉着王志的袖子悲伤地哭了:“我真是害怕啊!就要打仗了!我不会打仗啊!可不能逃呀,我是在编的军士,要被斩首的,我想回京城啦……”   王志心里一动,他算是看出来了,张丁是真的贪生怕死,不然也不会不随着沈坚上战场。既然一个人怕死,那么就好说了!王志用袖子引着张丁到了旁边,低声问:“你想活命?”   张丁玩命地点头:“想!真想啊!”   王志现在觉得自己是个极幸运的人,这次回去肯定的功成名就,何不锦上添花?就对张丁低声说:“我告诉你一条路,让你日后如果逃了也不会被追究!”   张丁一听,眼睛都瞪圆了:“有这样的好事?”   王志说:“正是。你会写字是不是?只需将燕城发生的事尤其是中军的事,写下来告诉我,信交给我一个朋友,日后你当了逃兵,到了京城,你去太子那里找到我,我保你没事!”   张丁嘴张大了:“太子?!你是太子的人?!”   王志小声说:“不然我怎么能给你打包票?”   张丁再次确定:“逃了也没事?!”   王志坚定地点头,“我你还不信吗?”   张丁忙说:“当然信!王大哥,这些年你一直在照顾我!”他看着像是在思考,喃喃着:“这太好了,这太好了……”最后,他像是最后下了决心一样,说道:“好!王大哥,我听你的!就赌一把!你带我去你朋友那里,我日后给你写信!”   王志高兴,他想起张丁当初在城外让沈坚收留时,就是因为赌掉了身家,他这么投机取巧也是自然的。就牵了马说:“你随我到城门边,我在路上给你引见一下。”   张丁自然顺着王志。出了大院,街道上一片混乱,军民来来往往,王志觉得这么嘈杂的环境里,没人会注意到自己,就领着张丁到了自己一向投书的门户,里面的中年人迎出来,小眼睛,卧蚕眉,脸色苍白干瘦,他一见到王志牵着马,就一脸不高兴:“你怎么这么就来了?”   王志说:“我要回京城送信,临走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张丁,他日后会给我写信,你也帮着传递一下。”他对张丁说:“这是刘官人,日后你写的东西给他就是了。”   那个刘官人打量张丁,张丁立刻行礼道:“我一直是王大哥的手下,王大哥照顾我几年了。”他这话听着好像王志早就把他策反了,可实际上,他和王志都算是沈坚的随从,无所谓谁下谁上,王志听张丁竟然自己说是手下,平白显得自己高了,很有些得意,就没有纠正他。   刘官人点了头,对张丁说:“小兄弟留下来,我和你聊聊。”   张丁向王志行礼:“王大哥,我没法送你到城门了,你一路走好!”他很难受的样子。   王志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归心似箭,就想赶快离开这里,就与张丁和刘官人告了别。他骑马从杂乱的人群间穿过了大半个城,到了南门才发现铸铁南门已经半关,城门旁的军士们让要出城和进城的百姓都排成队,挨个询问,门边有大桌子,几个书生样子的人正在对着名册,记下进出的名姓……如此严格,让王志都有些心虚。他对守门兵士出示了他的腰牌和路引,就立刻被放行,他出了城,回望高大的城墙,就像从狱里被放出来一样。   向南的大路上,走着拖家带口的百姓,王志深吸口气,上了马,疾奔而去。   刘官人好好地询问了张丁的身世,张丁早就从王志那里过了这一关,而且他也的确与王志处了这几年,应答得都很流利不说,同时又哭诉了自己怎么因赌破了家,怎么被王大哥多次提点,现在王大哥临走了,还拉了自己一把……   刘官人现在也很心慌,都说北戎就要来了,战火中刀剑无眼,谁能躲过?他在这里当细作,自然没有带家室。看到王志跑了,自己巴不得也能走。见王志找了这么个替身,忽然想到:也许他也能代替自己?一个心思一动,刘官人就像中了邪一样,越看张丁越觉得他合适!他留张丁吃了顿午饭,竟然就带着张丁去见自己的下家,对下家说日后自己有事就让张丁来送信,转头又告诉张丁说如果来时没找到自己,就把信送给下家。   当夜,刘官人就收拾了行李,次日一早,趁着城门还容百姓进出,就出了城,往南边去投亲去了。   话说人同此心,城中风声越来越紧,人人都知北戎百万之军过境,沈家军大撤退,看着是没戏了,张丁又被介绍给了下一层的信使,是个守城的兵士。却原来,如果城门关了,还有信件能通过守城的兵士射往城外,再有城外的人来取了送走。   张丁无法出城,连锁效应就到此为止。但是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出季文昭的意料之外,夜里,他对悄悄来见他的张丁感慨道:“你小子真行啊!怎么就这么得到他们的信任了?”   张丁一副奸臣的表情,“这还不容易?他们只是送送信,这个时候了,都想跑,有我这么个垫背的,还不赶快抓着。再说,我是谁?我家公子说我是最聪明伶俐的!”   季文昭点头:“沈督事说得真对。”   张丁没纠正他,他说的其实是他原来的张二公子。   ----------------   东宫,太子正在听自己的心腹幕僚汇报宫外的情形。一个幕僚端着一摞子书册说道:“殿下,近来强兵之说遍及朝野,到处都是呼吁朝廷增加军费扩充兵力的文字,那些书生们也到处鼓噪,说什么北戎亡我之心不死,要大家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去犒劳军队。还有商家自己纠集了军需,想要运往北方……”   太子冷笑:“肯定是那边的动作!”   幕僚点头:“的确是,这个路人的文稿一直是叶氏书馆印刷和推广。我们得到消息,严氏书院曾经有五十余学子支边从戎,去投了沈家军……”   太子一击桌案:“他们好大的胆子!文臣勾结武官,这是要谋反哪!”   众人方紧张,太子又平静了下来:他只需要再等一两个月吧……他呵呵冷笑,说道:“让他们去折腾吧,日后没有他们的好。严敬那个老匹夫,别以为本宫不知道谁在后面兴风作浪!”   另一个幕僚小声补充道:“不仅是严敬,柳老夫子和简老夫子,近来都不安生……”   太子哼道:“这些人都活腻味了,想死的话没有人拦着!”   幕僚迟疑着问:“殿下,哪怕就是为了掩人口舌,是不是也稍微附和一下……”   太子断然道:“不!本宫就不低这个头!让他们嚷嚷去!不用管!年关将近了,让户部给众官吏发放年终赏银,也给父皇拨重金过年,把户部银子的现银用个精光,日后若是要用军费,就让官吏退钱。本宫倒是要看看,那些拿了银子的官吏,有几个会把银子吐出来充当军需。”   幕僚们点头赞同:“正是,如此一来,支持增加军费的人也不会多……”   次日上朝,太子说朝廷已经五六年冻结薪俸,为了奖赏为皇家为百姓操劳的官宦,年终要给官吏发红包。虽然三皇子又一次说什么要钱去给镇北侯沈家军的老话,可众多朝臣都支持太子,皇帝也不在朝上,增发“腊赐”的旨意顺利下达。   三皇子回到府中,破口大骂:“他有钱也不给边关!他大爷的,要是北戎打过来,他们这些官吏命都保不住,拿了银子有屁用!”   沈卓眼睛下面有了黑眼圈,他知道此时边关该已经开战了,只是通讯驿站被太子减得没剩几个,才没有消息传来。他面色严肃地说:“殿下说的对,这明显是太子不支持沈家军,得把此事捅出去。直接往外放风声太无力,我们建一个捐献箱,供官吏自愿捐出年终赏银,并说将此银两送往边关。”   叶大公子皱眉:“这样的话,两边可就真撕破了脸了,那些捐钱的人,可就与太子彻底决裂了。”   沈卓知道大战一起,必然图穷匕见,是要你死我活了,不怕撕破脸,就说:“这是早晚的事,况且,我们弄这个捐献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太子干的事,真来捐钱的人,我们可以给保密,有的人也不会留下姓名的。”   三皇子点头说:“就这么干!我先把我的家当放进去!”   叶大公子忙说:“先放一半吧,你还得过日子呢。”   三皇子深叹一口气:“他大爷的,憋死我了,我真想不过了!”   沈卓笑起来,可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别急,也许很快就有转机了呢。”   叶大公子怒目沈卓:“你怎么说话如此不检点?!这是什么意思?!”   沈卓探头,放低声音道:“我大哥让一个回乡的兵士顺路带来了家信,说边境北戎重兵压境,可能要打仗了。”   叶大公子惊:“真的?!”   三皇子皱眉:“我怎么没看到奏章?!”   沈卓叹气:“官信走得慢,等真打起来了,就有信了。”   三皇子愤怒:“真是这样的话,沈家军这么多年无军需无兵源,怎么抗敌?!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他对叶大公子说:“你把我府里的东西都卖了!什么家具桌椅都不要了,换成银子全放到捐赠箱里去,越快越好!有了钱赶快买粮食军需,给边关送去!”   叶大公子两眉紧皱,低声说:“这的确……是转机,也是危机呀!”如果北戎真的入侵,那么这些年三皇子的大声疾呼就有了预见性,人们对三皇子的认可更上一层楼,可是这是战争啊,如果边关沈家军挡不住了可怎么办……   叶大公子匆匆回府,对叶中书说了沈卓的话,叶中书也紧张了:“此事如果不确实,沈三公子绝不会说出来。看来,大战一触即发……”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就这么干吧,明日你们就在三皇子的府邸开捐赠箱,卖尽三皇子的家产,广告众人。”   叶大公子点头:“三殿下其实没有什么钱,库里的钱财主要是开府时平远侯给的黄金。”   叶中书说:“那就更不用心疼了,全捐了!日后有需要的话,再管平远侯要,他钱多。”   第二天,三皇子府门开了捐赠银箱,指明是希望官吏们捐出年底红包,为边关提供军需。三皇子以身作则,尽捐府中钱财。当日就有人前来捐献,但主要是叶氏门下的清水小官吏,有人还大笔一挥,留下了自己的名姓。   这摆明了是与太子对着干,可是太子这次置之不理,任京城里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皇帝知道了也只是一笑,三皇子加几个官吏的红包能有几个钱?就要过年了,他才不会对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多费心思。   南方的张允铭从沈汶那里知道事件发生的顺序,估计着北边开战了。他本来是想等着战报传到京城,自己再带兵出山。可是事到临头,他忽然等不及了,就领着两万义兵和上百辆驴车骡车装载的武器出了深山。这些兵士们正当青年,经过了艰苦的体能锻炼,有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武器配置,在山里与他一同摸爬滚打了四年,对他忠心耿耿。虽然没有经历过战场,但是张允铭相信他们毫不逊色于北戎的精兵。他先带着义兵们选偏远的路径,往江南方向行进,准备过他的外祖李家所在地,补充到所有的给养,再往京城去,估计到京城附近时,就该是京城告急的时候了。? ☆、阻击 ?  沈坚和齐从林看着从山下慢慢往上爬的北戎兵士,沈坚说:“看来应该是个试探。”   齐从林同意:“那好,我们就不当真了。”他转身喊:“别用新的武器,用旧的弓箭。”   大家一片怨声:“什么呀!我们刚刚拿了新弓箭。”   “就是,过去只能拿样品练习,天天轮着用,射草人,一点儿都不过瘾,现在怎么也该练练手吧……”   “那些破烂怎么能用?”   “就是,我刚才一拿到新的,就觉得旧的真难看!一甩手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齐从林皱眉:“你们这群败家子!那些东西还能用!”   有人说:“你也太小气了……”   “就是,简直跟个管家婆一样了……”   齐从林生气地大喊:“你们竟敢不听军令?!   沈坚也严肃地对大家说:“现在他们只是试探,我们不能把他们吓跑了。”   众人叹气,勉强地放下刚刚分到手的弓箭,去找自己的旧物,然后凑到了残破的墙后。他们有近千人,前来攻击的不过百人,一阵弓箭的响声,那百人中倒下一些,其他人退了下去。   山上的人一片欢呼,齐从林骂道:“叫什么叫?这才几个人?”   大家纷纷说道:“这是讨个吉利!不欢呼难道还要叹气?”   有人说:“快快!把‘沈’字旗打高些!”   几个人把沈字军旗用碎石固定好,沈坚走过去站在了军旗之下,严氏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肩而立。两个人看着山下的大片北戎旌旗,沉默不语,可衣袖下面的手却握在了一起。   回到山下的军士告诉火罗山上的情形:看来守军不过千人,所用的箭矢也很陈旧,兵士多是轻伤。   火罗检查了他们带回的箭矢,认为上面的人该不堪一击,就调了精兵三千,随自己上山。   他走到了半山抬头看,看到了残墙处飘动的沈字军旗,一时,那年在边关被沈坚劫下了粮食的耻辱涌上心头,火罗举起刀,大声呼啸,引着北戎兵士冲上山来。   齐从林对着手握着全新弩箭的兵士们喊:“只第一队上弩!都别急着射,看准了再动手!一箭一人,这些箭可贵了!”   兵士们分开,两百多人到了箭跺边,其他人后边站了,有人对前面的人说:“你们射完赶快蹲下……”   齐从林大声说:“听我的号令!我的!别瞎指挥!”   众人嘻嘻哈哈,沈坚也取了一副弓箭,在旗下的箭垛边站了,严氏和义兵们躲在内墙后面。   不久,北戎的兵士近了,齐从林喊:“再等等!你们别心急!”   兵士里有人回答:“不急不急!等到看清眉毛了再射。”   齐从林喊:“这是谁呀总接下茬儿?!找打呢?!”   几处哄笑声,气氛明显松弛下来。陈里长觉得不妥:“你们别这么不当真!这是打仗啦!小年轻的就是不可靠,要不让我上吧?”   有人说:“去!大叔一边待着,别碍我们的事!”   陈里长生气:“你这是说谁呢?!想当初……”   “嗖”地一声弓弦响声,一个北戎兵士应声倒下,一个人喊:“看看!我射中了!”   有人大声说:“你射得太早了!”   那个兵士喊回去:“早怎么啦?!我射中了!”   北戎的兵士已经就在几十步开外了,火罗领头,沈坚对着他拉开了弓箭,他也看到了沈坚,对沈坚举起了大刀……   齐从林大喊:“射!别吵了!”   一片弓弦乱响,冲锋北戎兵士们纷纷倒下,有的从山上直接滚了下去,火罗正举着刀,瞬息之间,他周围的兵士就如割草般倒下了大半,有的还转头往山下跑。火罗惊诧,扭脸之间,一根箭就擦着他的鼻梁过去了,他急忙弯腰趴在地上,大声吆喝众人继续冲锋。可是上面下来的箭太厉害,一射一个准不说,受伤的人都起不来了,哪里是什么轻伤?!   前后不过一柱香,火罗发现自己所带的军士就所剩无几,他匍匐在地仰头,甚至可以看到破旧的城墙边,那个眼熟的青年对他露出了笑容。火罗的脸涨得通红,他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人曾经在京城的楼上居高临下地笑过他,那个人曾经在边关劫下了他带的粮食和铁器!那个人是镇北侯的次子沈坚!火罗真想冲上去拼命,可是他来回看,周围已经没有了活着的北戎兵士,他如果孤身冲上去,定成了箭靶子,他咬紧了牙,死死地盯着沈坚,伏在地上慢慢地退后。沈坚冲着他招了招手,然后又对着他拉开了弓。   火罗不敢起身,贴着山地往下退,沈坚知道角度不对,射出去也射不到他,只看着他退出了弓箭的射击范围,笑着放下了弓箭。火罗起身,转身飞跑着下了山。   见北戎兵士退下,齐从林大喊:“停!停!别浪费箭!”   有人抱怨道:“还没有轮上我们!”   沈坚说:“你们别急,这次才两三千人,下一轮人会更多。”   齐从林总结道:“我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听指挥!是不是因为沈将军不在,你们就这么散漫?!啊?!我也是很厉害的!把我弄急了照样军棍伺候!”   陈里长很赞成:“对对!战场上吵架,很不对!”   段增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唱反调说:“吵架又怎么了?听着热闹……”   有人小声说:“老百姓竟然敢插嘴!也军棍伺候吧!”   段增马上说:“嗨!我可是军医!懂吗?!”   陈里长也激愤道:“我是退伍的兵士!兵士!我比你有资格!想当初……”   沈坚举手:“好了好了,大家注意了,火罗败去,该会有一次十分强烈的攻击,大家赶快准备一下,该吃该喝的……”   有人说:“还有该那个的……”   一片哄笑,沈坚忙扭头找严氏,严氏在远处正领着那几个书生抬着锅,完成场地的修补。   沈坚严肃了,说道:“不要大意!虽然我们的武器好,又占地势,但对方人多!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   齐从林进行具体布置:“分成三队,轮流上墙。三人为一组,记住要轮番射击……”   有兵士大声打哈欠:“这都操练了多少年了,还唠叨!”   另一个人说:“就是!我闭着眼睛都能射中……”   陈里长这才明白这些人是有嬉笑的本事。   齐从林生气:“军棍!军棍呢?!”   有人大声说:“报告!没带!”又是一阵大笑声。   齐从林有些沮丧地看沈坚,沈坚也苦笑,低声说:“算啦,让他们折腾吧,沈将军告诉我了,这些人个个是神射手,心气儿高,反正白天也没有什么战术,就是射击呗,他们肯定能胜任。”   齐从林喊:“沈督事说‘算啦’!不然我打残你们!”众人又笑起来。齐从林说:“你们现在折腾没事,可是晚上要听命!”   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应了,众人整顿弓弩,有人还翻出城墙,去死尸上收了箭,准备应付下一轮的攻势。   火罗气鼓鼓地回到军帐,先让人把临阵跑下来的兵士全砍了!竟然比主帅跑得快,如此扰乱人心,必须杀鸡儆猴,对其他人有个警示作用!   他不能相信他带领的攻击竟然被打退了!南人怎么可能打败北戎?!想起中箭的兵士都倒地不起,他让人呈上伤兵身上的箭,才发现根本不是上次冲锋时的陈旧箭矢,而是簇新的!箭头是古怪的三棱锥形,细长坚硬,他用手指轻触箭头,极为锋利,比平常所见的铸铁箭头精致许多。北戎不善冶炼,而兵士也不喜重甲,穿的都是皮甲,或者外面包了层薄铁的轻甲,这种弩箭竟然射穿了兵士的铠甲!而且这箭矢很短,北戎的弓箭无法使用,若是把箭头切下来,里面的空洞也很小,无法嵌入他们现有的箭杆上。也就是说,对方使用的弓弩和箭头都有奇特之处,细细的短箭,就能取人性命!   火罗头一次感到了危险,而面对危险,像火罗这种迷信暴力的人只会采取一个方式:用更强大的暴力制服对方!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个人恩怨!他调集了上万精兵,并下了死命令,临阵脱逃者死——冲不过去,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   鉴于那边的箭矢太厉害,火罗决定就不打先锋了,跟在大队军士之后,等他们冲开防守,自己再去找那个沈家军将算账。   ----------------------------   沈汶在深夜打坐时,感到心神不安,怎么也无法入定。她痴痴地坐在黑暗里,眼睛看着无光的窗口。   前世此时,她无知无觉地走入了深渊,而此世,她安排好了各方棋子,只余最后的操作。虽然尚不知胜负,但是她觉得胜利在握。不久的将来,许多地方将血流成河,前世犯下恶行的人,若是还敢行恶,都会罪有所惩,这是她的报复,是经过千年等待后的致命一击,可是她并不感到雀跃,只感到了彻骨的冰冷。   那个老道士说的对,她心中存了太深的恨怨,如果没有鲜血的洗涤,怎么能算清还?她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苏婉娘一直和沈汶睡一屋,夜里经常醒来看看沈汶在不在,她睁眼,见沈汶还坐着,仔细看了看,发现沈汶没有打坐,就小声问:“怎么了?”   沈汶深叹了口气,对苏婉娘说:“我觉得冷。”   苏婉娘坐到沈汶的身边,也不说什么,在静静的黑夜里,陪着沈汶坐了半个时辰。沈汶想起前世苏婉娘的死,进而想起苏传雅,季文昭等等,她家人的死亡……她悄声说:“如果人类注定要相互残杀,那么这次就让该死的人死一次吧,不然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苏婉娘紧握着沈汶的手说:“我明白,我那次杀了人……”   沈汶心说你杀了谁?大概那个人都没有死。可是她感激苏婉娘理解她的心境,回握了下苏婉娘的手说:“谢谢你,我好些了,我们睡吧。”   苏婉娘嗯声,与沈汶躺下,她的心也很慌乱。她听沈汶说过许多次,北戎该已经进犯了。现在近年关,边关战火的消息随时会传来了吧?   宫中,薛贵妃也无法入眠。   她今天又一次接待了皇上,可是皇上只吃了几勺燕窝粥,临走时表情也不好。   薛贵妃不知道那是因为皇帝胃不舒服,还以为是皇帝起了疑心。她做贼心虚,临睡前拿出装着荷包的玉匣在卧室里来回看,得好好藏起来,可纸包里的东西还剩了一半,也不能埋了,说不定还得再用几次……   她找了半天,终于决定放在卧室里博物架上的一个铜香炉里。她将玉匣放在香炉底部,又从别的香炉里倒了香灰埋好玉匣,然后把铜香炉放在博物架的靠地的角落一格,推入暗影之中,表示是许久不用的旧物。   ----------------------------   沈坚和齐从林望着山下密密麻麻地往上爬的北戎军士,神色都很凝重。沈坚低声问:“你们带的箭够吗?”   齐从林说:“千名军士,每人五十支箭。”   沈坚自语:“才五万支。”   齐从林大声喊:“大家听好了!每箭都得射到人!不然的话我们后面就没箭了!”   众人零星地回答:“都说多少遍了!早知道了!”“关键是别把箭都射在一个人身上!”“我们都说好界限了,你们别往这边射啊!”……   齐从林紧张地看着渐渐接近的北戎兵,大声说:“床弩在要紧时用,现在大家轮流射击!”   沈坚也大声说:“大家别慌!轮流!不要急!”   残墙后的兵士们看来真的不急,几个人轮番上前扣动弓弩,冲上来的敌人一排排地倒下,一个人倒了,还可能连累其他人。齐从林手握着一支超大的弓弩站在一边,点射漏网之鱼。   北戎的军士们豪勇无畏,在箭雨之下依然冲锋不至,终于危险地接近了残墙。齐从林大喊:“床弩!”   几声吱吱呀呀的上弦声,然后就是砰地一声响,一片密集的箭矢如雨般射出去,墙前面传来群体的哀叫,一大片敌人同时倒伏在地,有些人滚下山去。攻击的势头被遏制住了,其他守卫兵士再一顿轮射,将敌人逼退。   兵士们缓了口气,就开始批评了:“那床弩真太浪费箭了!”   掌握床弩的两个兵士不服:“你们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我们动手,那些人就冲上来了!”   有人撇嘴:“可你们那么一射出去,三十多箭就没了!你们射死三十个人了吗?!”   一个床弩兵急了:“怎么可能一箭一个?!他们也没排好队让我们射!”   齐从林也有些肉痛的样子,说道:“所以说床弩到关键时候才用呀,不能随便用……”   床弩兵发疯:“那老子们不干了!我们要当短弩兵!什么玩意儿?!等半天才射了一次,还被你们刁难!谁想等在一边干看着你们射得高兴……”   段增大笑起来,接着是一片笑声,沈坚忍着笑大声说:“胡说什么呢?!快准备好,他们又上来了!”   北戎的军士再次攻上来,这次,他们放缓了速度,有的依着山石,有的将死尸摞起来,在死尸后面对着残墙后的兵士射箭。可惜他们的弓箭射程不及守卫者的远,准确度也明显不够,在射程内的很快被射死。看到慢的攻势不成,射程外的北戎兵士们再次聚集起来,再次发动了密集攻势……这次他们冲得很近,可是越近,越危险。   齐从林大喊:“短弩上!”一轮兵士端着一种新弩上前,这种弩如同十字,射出时几乎不用怎么瞄准,可出来的弩箭却射力极大,距离又近,射中的人都是箭矢深入体内,有的竟然箭头穿过身体,都非死即重伤。加上一面山坡也没有多宽,他们来得再多再快,只是加大了伤亡。一轮轮的冲击如浪潮般袭来又退去,怎么也无法接近残墙。   严氏和陈里长及一些民众躲在内墙后,其他年轻些的,都忍不住到了兵士左近,帮着递箭上箭。   陈里长看着战场上的混战,很向往的样子,对身边的段增说:“想当初,我在战场上时,可没有这些玩意!如果有了,那我们可就赚了!也许我的肩膀也不会受伤了……”   段增说:“你没碰上我,不然受伤也不会成这个样子……”   一个义兵说:“我们就在这里看着?”   陈里长扭头问严氏:“对呀,我们带了铜锣,不是要助兴吗?现在不打打?”   严氏摇头说:“不是现在。”   陈里长说:“那时什么时候?”   严氏说:“是在晚上。”   陈里长低声说:“他们肯定是要来夜袭的,对不对?”   严氏点头。   陈里长说道:“是啊,现在能看得见,自然能射倒他们,晚上可就看不清了。”   严氏低声说:“看不清岂不是更好?”   陈里长呵呵笑起来:“当然是更好,更好!”   严氏说:“那时,你们才要好好敲锣吹唢呐!”   陈里长和几个义兵都点头道:“对对!那时自然要好好吹打!”“那时就要看我们的了!”“就是,让那些兵士看看,我们也能退敌!”……   日落西山时,北戎士兵只剩下了几百人,火罗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坡的尸体,又气又急。他派上去的人可都是兵士,远比南朝人强悍,别说人数上大概是十对一,就是一对十也应该打胜。南朝人得胜,是因为他们的武器!如此准确强力的弓弩,让他们得了优势。   火罗愤恨地下了山,调集了余下的两万多兵士,又从随军的民众中选了两万多能走动的,让他们等着天黑了,就一起往上攻。对方武器再好,黑夜里一大帮人一涌而上,他们有多少箭?能射死多少人?千人一同放箭也挡不住!   山脊上,奋战了一天的兵士们都疲惫不堪了,义兵们帮着生火做饭,段增治疗伤员。   沈坚和严氏并肩站在残墙边,看着暮色苍茫下的山峦和下面散乱层叠的尸体。有的人发出呻吟,有的人还在移动。在这样的严寒下,这些人经过一夜,肯定也活不了。   严氏低声说:“我不喜欢战争。”   沈坚点头:“我也是。”   可是说完这些,沈坚问道:“那些布置真的能挡住晚上的袭击吗?”   严氏犹豫着说:“我也不敢完全肯定。”   那么后果就是……沈坚伸手揽住了严氏的肩膀。虽然面对着如此严酷的情景,又有不可莫测的前程,严氏却有了小儿女的情怀,被风霜刮得起皮的脸有些红了,嘴角也微翘起来。   沈坚低声说:“苦了你了。”   严氏摇头说:“一点也不苦,守在后面才苦。”   沈坚扭头看严氏,“多谢你。”谢谢你,在漫漫人海中选择了我。   严氏真的笑了,扭头看沈坚,“也谢谢你。”接受了我的疯狂。   沈坚说:“今夜你就和我在一起。”   严氏点头:“好,我们不分开!”   别人看着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的背影,陈里长对齐从林说:“沈督事和严军师是好兄弟吧?”   齐从林点头说:“严军师是沈督事的大舅子,两个人是铁哥们!”   段增听见咳了一下,没说话。   众人都点头,有人也相互揽了肩膀,说一句:“我们也是好兄弟!”“就是……”   沈坚和严氏回头,见阵地上许多人勾肩搭背的,觉得军士们真是很团结。   夕阳落下,寒凛的北风夹杂着细微的雪渣从山脊上呼啸而过,滴水瞬间成冰。   兵士们吃过饭后,严氏让人在残墙前面搭起的两个石头台子上,堆起了大块木头,浇上了油。对残墙内做了最后的填补后,那一连烧了两天两夜的几只大锅终于停了火。有的兵士蹲在箭垛后,手拿黑色的短棍。有的兵士将绳索横贯过一段山脊,两端穿过钉在地上铁环,末端系在石块上,义兵们小心地接近中部地段,按照暗桩洞的所在,将木头打入,再用绳子把自己拦腰捆在半人多高的柱子上,段增一次次地说:“你们堵上耳朵。”……   齐从林看着山下说:“他们上来了。”山坡下隐隐约约一片闪光,该是火把。兵士们各就各位,大多人挤在山脊两端所余不多的地面上。山脊中间的兵士只有一排,个个腰间系着绳子。   沈坚说:“压着他们,直到他们使劲冲上来。”   齐从林沉重地说:“他们若是使劲冲上来,压也压不住的。”   沈坚觉得那些兵士喜欢接下茬大概是跟齐从林学的,他又说道:“记住,登上来的人不能有火把。”   齐从林大声喊:“若是他们登上来了,照着火把射!”   陈里长喊:“你们小心点!我们在这里,别射着我们!”   有人笑着说:“你们别拿那铜锣乱晃就行。”   齐从林又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射着了自己人,你给他家当儿子去!”   陈里长说:“当孙子才行!”   众人又是一片笑……   火罗仰头看上面的山脊,其实在周围火把的火光里,他看也看不远。   他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如果与对方僵持,南军千把人用不了多少粮食,可本方十几万人,被困在这里,天寒地冻,给养不足,那些乌合之众可能会起内讧。若是等着父王派兵前来解围,火罗觉得真没有面子:他本来想借此机会向人展示自己的不凡——领着兵力最弱的一路北戎,却翻山越岭,突破南朝的防线,直取京城!他卯足了劲儿,要大开杀戒,好好洗劫羸弱南人的城镇,在南朝留下一路血与火,让自己的威名震吓南北,载入史册……可是现在对方明明不过千人,愣是拦住了他!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日后就别对王位有任何想头了。他必须要尽自己的力量消灭这股守军!真得到实在实在不成了,再派人去联系父王,引兵从守军后方攻打。   上山的路径在白天已经被向上攻的万多人清除了积雪和残冰,并不难走,大队北戎打着火把到了接近山脊的地方,与高处的断墙残垣对峙着。火罗充满信心——他这边近四万多人该是绰绰有余了!   火罗让人吹起号角,兵士们在陡险处架了短梯,大队成群地向山上攀来。火罗站在了弓弩的射程之外,指挥进攻。   严氏在沈坚身边一指堆放在阵前的两个大木头堆,沈坚搭起火箭射去,片刻间,残墙前就燃起两堆大火,把阵前的一片山坡照得亮堂堂的,两堆大火后面的残墙显得黑黝黝的。北风吹来,将火苗吹向进攻的北戎军士。   火罗知道这样是为了让对方的弓箭手好射击,就大喊大叫地让兵士们加快冲击!人海战术是攻克对方防守的不败法则,你弓箭再好,也得要时间拉弓上箭吧?人群一涌而上,你又能射几人?   往上冲的虽然有军士有平民,但是真的接近阵前,那些老幼民众都腿软了,有的转身往下跑,有的被北戎军士拉在身前挡箭。真的冲到了最前面的,都是步履矫健的兵士。他们的人数多,速度快,残墙两边的箭矢非常急促,可是正对山路的中间部分却无法阻止大批北戎兵士的冲击,不久,成群的北戎兵士终于冲到了两堆火中间的残墙前。   原来守在中间的沈家军兵士们被腰间的绳子拉到了旁边,残墙两侧的沈坚和齐从林同时转身做了个敲锣的手势,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义兵们早就堵了耳朵。   铜锣铜铙铜镲和尖锐的唢呐声骤然响起,北戎兵士自然不会被这声音阻挡,他们如潮水般涌过了残墙中部的缺口,可是铜器敲打的声音太响了,掩盖了他们的呐喊和脚步声,他们就像是沉默地登上了山脊,然后就……没了。   这一场冲锋一直持续着,山脊上的铜锣们打得震天响,火罗知道这是为了给士兵鼓气,他觉得不对劲儿的是:成群的兵士越过了山脊,可是没有人回来向他报告。他叫停了战斗,愤怒地看着远处的残墙和夜色里飘动的沈字旗。西北风把那旗帜向这边吹,一飘一动,像是在逗弄他。   见北戎停止了攻击,齐从林在火光下使劲摆手,做出了停止的手势,铜锣等才停下来了。   但是大家就是用布条堵了耳朵,耳朵里也嗡嗡响,只能相互比划手势。严氏带着人往阵前的大火堆上添加木块,沈坚让示意兵士小心地前行,又出现在了中间部位。守在两侧的兵士们轮岗,只是那些敲锣的人们无人能替,许多人耳朵都流出鲜血。齐从林看向陈里长,陈里长咳嗽着,向他伸了下拇指。   沈坚遥遥地对齐从林连比划带喊地说:“一会儿人可能更多了,一定要把往回跑的人都射死。”   齐从林使劲点头,对大家做出取下耳中布条的动作,兵士们勉强地拉下布条,齐从林喊:“只要上了城墙就不能让他们回去!”   很多人捂耳朵,叫着:“听见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安静会儿!”   阵地上果然安静了,可是不久沈坚说道:“他们不上来可不行,我得去逗逗火罗。你们可别不搭腔!”   火罗正在纠结那些攻上去的人没有占领阵地的原因,难道说山脊后还有预备的兵士?与北戎兵士肉搏,得胜了?火罗实在无法接受有南朝兵士战胜了北戎兵士这种事,他正皱眉思索间,就看见那个他认识的南人沈坚,从残墙里翻墙而出,走到了火堆旁。   火光把沈坚照得全身发亮,他拿起阵前遗落的北戎一杆旗子,轻蔑地扔入了火堆,大声对着山下说:“火罗!你听着,我那时就对你说过,你敢过来,我在这里等着你!这是我朝的领土,你不想死就滚回去!”   山脊上一片笑声,兵士们齐声大喊:“火罗你找死!火罗滚回去!”   火罗虽然不懂汉话,但是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发音,听到这么多人的喊声,忙让翻译告诉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翻译不敢直翻,只含糊地说是不好的词儿。他这么一说,火罗想象得更糟糕,觉得那一定是污言秽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一腔蛮勇,自少年就征杀战场,从来没有怯懦过。此时就是遇上了强敌,也不会后退!更何况对方是他一直看不起的南人,还是那个他一心要给个厉害看看的沈家人!他想起在京城受的羞辱,想起被骗婚,想起那个没能报复的美女,想起沈坚在边关悠然地在他车马中巡视的傲慢!……火罗决定随队冲锋!他倒是要看看,有什么人能在山脊上等着和他交战!他一人能战百个南人兵士,夹杂在兵士中间躲过箭雨,一登上山脊,他就赢了——大刀横挥,必然所向披靡!   火罗那边号角齐响,沈坚笑着转身,回到了山脊残墙内,示意大家再次堵耳朵,北戎又开始冲锋了。   沈坚身边的兵士边把布条往耳中塞边说:“我都不怕那边的人冲过来了,而是害怕后面的锣声,真的把人脑仁都打出来了。”   沈坚点头说:“我也快疯了,但是没办法,还得打。”   他这次都不用做手势了,那些义兵见到有人登上了残墙,就开始打锣,一片震耳欲聋的声音,再次遮过了所有其他的响声,连刀剑的铿锵声也隐不可闻。   火罗在开路的上千兵士之后,亲自舞着大刀冲了上来!   残墙前两个火堆熊熊燃烧着,将墙下照得极亮,原来打着火把上山的兵士此时都把火把扔了,以便腾出手来战斗。火罗随着兵士们经过火堆,感到身边有人接二连三地在箭矢里倒下,觉得这也没什么,什么箭雨也挡不住这么大密度的攻击。   他终于踏着石块和死尸登上了残墙头,猛地从亮堂堂的火光里进入黑暗中,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忽然发黑,刚想停步等一下,后面上来的人就推拥着他继续向前,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就知道不对,脚下突然倾斜,接着就是凌空掉了一个台阶,脚步一踉跄,再着地,就是滑溜溜的,原来是冰!火罗大喝一声,回身将大刀狠命往地上戳去,可是身体已经砰然倒地,急剧地往下滑去,他的刀在石上击出了火星,刀把阴差阳错地卡在石缝间。他慌乱只能死死地握住刀柄,一手抓不住,另一只手也赶快去握着,身体才停止往下滑,可双脚竟然是腾空的,全身都靠着两手。   这期间,他周围都是迅速地滑入黑暗的兵士们,震天响的铜锣声埋没了他们的惨叫。   难怪他们要敲锣!是为了掩盖呼喊声。难怪他们要在阵前燃起大火!是为了让人登高后,出了火光的范围,突然看不清东西。   火罗现在全明白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可是他的声音也同样在铜锣声里微弱如蝇。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惊恐地看着如潮的兵士出现在墙上,再一步踏空,就滑入了黑暗。火罗扭头往下看,其实下面的地面并不高,他的脚离地面只两三寸,只是地面倾斜,上面隐隐地反射着冰光,他不能往下跳,因为往下去,这一片山石都被覆盖了黑色的冰,凹陷处都被填平了,如同一个大滑梯,一直伸展到了不远处的山崖边,北戎兵士们正成群跌落下来,向崖边滑去……   他再往残墙上看,发现有的地方被平板垫出了台阶,下落十分陡,有的地方是古怪凸起的石头,让人必然跌跤,有的地方隐约有半尺高的绳索,绊倒人。他还看到有躲藏在暗处的南人兵士,用黑色的棍子,把那些停步的人捅了下去!   火罗拼了命地往上爬,可是脚蹬不住不说,从上面还往下滑人,一次次地砸在他身上,几次差点把他砸下去。他喊着让人撤退,没人听得见,相反,后面的兵士们见主帅领头登上了残墙,就更加踊跃地上前。火罗早上刚把临阵退缩的人都砍了,余下的军民谁也不敢偷懒,只能一味向前……   严冬的深夜,寒意逼人,火罗渐渐地觉得两臂酸痛,慢慢地失去知觉。他在连声的大喊中突感胸中剧痛,口吐鲜血,很像那时他在京城挨打后的感觉。他不敢再多做挣扎,以免耗尽体力。他停在半空,山脊上有人发现了他,一支箭射来,正插在了他左侧肋下,火罗几乎松手,可愤怒和恐惧激发了他的野性,他忍住疼痛,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更加执着地紧握着刀柄。   终于,从墙上冒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稀少的进攻者被弩箭射中,没有人再登上残墙。   锣声停了,南人兵士们一片欢呼。火罗用尽全力,引体向上,生生地拉着刀柄,用脚勾住了头上方的一块石头,把自己从下面的悬空中拉了回来。有人大喊了什么,但是现在人人都是耳中鸣响,听不分明。火罗屈身,放开了手,用脚踏住刀把,双腿同时用力,拼命一扑,抓住了残墙上的一块砖石,从冰面上爬上来。兵士们看到了,指着火罗冲过来,火罗一翻身,从残墙上滚落到外侧,肋下的箭又扎入了几分,他哀叫了一声,可不停留,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几支箭矢呼啸而来,有两支再次射中了他的后背,可他还是继续跑,齐从林也发现了他,指着火罗的方向大喊,好几个人端起弩箭发射,火罗背后又中了两箭,简直像刺猬一样了,但他借着往下的山势踉跄而下——他一定要把南人这些阴谋诡计告诉自己人!一旦北戎明白南人的机巧所在,就是精兵全耗尽了,北戎就是凭着几万民众,也能过关!   沈坚扔掉堵耳朵的布,指着远去的火罗说:“那看着像是火罗,得截住他!”说完就仗剑越出了残墙,向火罗追去。齐从林对一队军士大喊:“你们去!”二十多兵士也跟着沈坚跑了下去。   严氏紧张地站在墙边往下望,那下面都是北戎的人,这么下山不是自投罗网吗?男的真的靠不住,前边刚说好了要在一起,现在就自己去冒险了!严氏握紧一直在手中的烟花筒。   火罗感到热乎乎的血液贴着肌肤漫开,但很快就冷了,他打着寒战,根本喘不上气来,脚步疲软。仗着他几次上山,对哪里转弯哪里下坡有个印象,在黑暗中,他连滚带爬地往下奔逃,速度很快,沈坚等人顺着山路追着。   因为怕火罗惩罚不积极进攻的人,半山以上的北戎兵士已经全部冲了上去,只下半山才有待命的后备军士。火罗奔着他们去了,虽然只有几千,但是对付沈坚等人真是足够了。他凭着原始的野性,拼上了最后的力量向山下冲。可是眼看着快要接近下面有火把的地方了,他却眼前发黑,腿一软,一头跌倒,然后顺着山势一路翻滚,一直滚到了一处大石旁才停下。他身上的箭有的更刺入了几分,他的喉头生疼又发痒,可是累得咳都咳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喘气,大口鲜血顺着他的嘴流出来。上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南人追来了。   沈坚跑到了大石附近停下,跟随着他的兵士们不久也到了他身后,他们有的人才拿掉耳朵里的东西,可那些铜器太震耳,他们的听觉还在恢复,沈坚抓了一个人,连做手势带说道:“我看不到火罗的身影了,他应该就在这附近,大家分散开找找。”   火罗的耳朵里也鸣响着,可是他还是听见了那些他不懂的语言。火罗强迫自己减弱喘息声,他只需躺着不动,也许南人兵士就找不到他。山下的北戎兵士见山上许久没有动静,早晚会派人上山来查看。那时,这些南人就会往回跑,自己就能得救了……? ☆、尘埃 ?  火罗正鼓励着自己,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到了旁边有动静,他微扭头,若是他还能出声,大概会惊呼出来:一个黑影从石头后面浮现出来,夜色下,借着天光,他看出这人披头散发,穿着一身褴褛的破衣服,还没有到他身边,他就闻到了一阵臭味。他紧张地看着这个黑影,这个人半爬行着绕过大石,到了他身边,突然支起了上身,向他扑了下来。   火罗虽然已经身负重伤,但是还能抬起胳膊将这个人一下子击开,那个人被打倒在地,短暂地哀叫了一下,可又挣扎起来,再次向火罗爬来。这次,这个人一靠近,就伸手死抓住了火罗的铠甲边缘,任火罗怎么击打,也不放手,同时用嘴撕咬着火罗手臂,如疯狗一般。沈坚等人的耳力终于回归了些,也听到了声音,都往这边走过来。   火罗再次挥手摔开这个人时,掀开了这人脸上覆盖的头发,一副格外狰狞的脸是火罗眼中闪过,火罗觉得这脸看着有些眼熟,等这人再次扑上来时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他娶的那个南朝假公主吗?!   这个人正是四公主。火罗拔营而起,兵士们自然带着家眷和营妓跟着,四公主也被裹挟其中。安营后,兵士们就去攻打山脊关隘,营地空虚,四公主终于找到机会离开了营帐之地。她只有一只脚,只能瘸着腿走。四周都是群山,她就往正在交战的山上走,如果能到了交战之地,哪怕死在阵前,也算是死在了自己的族人边上,而不是死在了北戎之中。   她走得很慢,还得躲避山路上的北戎兵士,那些兵士半个时辰就能爬上的山,她从下午开始爬,到了半夜,才过了半山。四周黑洞洞的,只一道山脊有熊熊火光,还时常传来铜锣唢呐的声音。四公主听着这些响动,忍着饥饿和严寒,竭力向前,可她爬得越来越慢了,她怕她到不了那里就会死去……   突然,前面传来了脚步声,四公主忙爬到了一块大石后。一个人滚到了她藏身的大石前,接着她听到了什么?!她听到了南人的说话声!还是绝对地道的京城口音!这些年,四公主很少听到汉话,猛再听到乡音,她泪如泉涌,她想哭,可从那人说的来看,石头前面该是火罗,仇恨如烈火般烧起,立时灼干了她的泪水。她爬出大石,向火罗扑过去……   沈坚终于辨别出了响声所在,他向其他人挥手,跑到这里。他发现两个黑影缠斗在一起。黑暗里,沈坚看出出下面躺着的是火罗,就没有出剑刺上面的人。只在一边说:“这是火罗,我们可以帮你。”   四公主听见了,更加肆无忌惮地与火罗撕打。火罗的血快流尽了,几支箭已经深插入了后背,他眼见下山无望,无法警示北戎,心中绝望了,手臂开始无力,最后,垂落在地。四公主终于扯着他的头发到了他的胸前,她的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火罗,距离几寸,对着火罗狞笑着。她眼里的疯狂让火罗害怕,他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上显出了恐惧的神色,四公主像是满意了,低头咬向了火罗的脖子……   火罗勉强地低叫了一声,然后艰难地喘息着,眼睛瞪大,不久,渐渐地没有了气息声。沈坚等人即使是军士,也感到这种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喉咙活生生咬断的情形十分惨烈,都不敢上前。等到火罗原来微曲的腿突然伸直了,他身上的人才慢慢地抬起头,她满脸是血,在夜色里如同恶鬼。   围观的人都噤若寒蝉,沈坚咽了下口水,说道:“这位……额……”   四公主好久不说话,口舌都已僵硬,她嘶哑着声音乌鲁乌鲁地发声。   沈坚感到后背突然凉飕飕的,他隐约听着像是南朝发声的音调,他走近了些,蹲下说:“君是南朝之人?”   四公主笑了一声,又哽咽着哭了几声,然后艰难呜咽干嚎着,用手指在地上比划。   沈坚看那字迹像是个“沈”字大吃一惊,又凑近了些,对方是独眼,满脸的皮肤布满皱纹,如同老妇,他并不认识这么个人呀……忽然,他看见了对方血污的脸上有一道横着的伤疤,失声道:“四公主?!”   四公主嘶哑呀呀,几乎痛哭:公主……   有人看着山下说:“有大队火把往上来了!”   沈坚抬头对人们说,“快,把她抬山上去!”   四公主摇头,指着沈坚小腿上的匕首,叫了几声。   沈坚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从靴中抽出匕首给了四公主,看到四公主现在这个样子,沈坚真感到不忍了,四公主再骄横,再无端,落到这个地步,也让人痛惜。   四公主拿了匕首,开始割火罗的脖子。脖子上有骨头,哪里有那么容易割,她反复地割了半天,也只是将前面的皮肉割开了。   有人低声说:“那些人近了,我们得快点走。”   四公主抬头,喘息着对沈坚比划,让他帮忙。   沈坚见四公主这副惨状,就知道她嫁的火罗肯定是对她百般摧残,她想报仇也是应该的,就忍着四公主身上的恶臭,附身握了四公主的手,为她加力,将火罗的脑袋割了下来。   四公主一手紧抓着火罗的头发,提着火罗的头,像突然没了骨头,一下子扑在了沈坚的胳膊上,沈坚想从四公主手里拿回匕首,可四公主还是死死地攥着,他只好架着四公主起身,对其他人说:“走,我们上山。”一个兵士过来抬了四公主的双脚,说道:“哎呀,她少了一只脚!”   他们听见沈坚叫这个人“四公主”,就知道她是那个嫁给了北戎的皇帝的女儿,可竟然被北戎摧残如此!再听这话,就更加激愤,骂道:“那帮畜生们,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女子?!”   山下的一串火把接近了,沈坚和兵士们急匆匆地往山脊上爬,走入了火堆的照耀后,山脊上的兵士们都连声大喊,让他们快跑。北戎人在后面开始射箭了,沈坚他们曲曲折折地跑,有兵士们跳出残墙,向后射箭,护着沈坚等抬着四公主过了残墙。他们不能乱走,只能到山脊的侧面,把四公主放在了地上。   在火光下,四公主的狼狈更加明显,她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提着火罗的头,夜叉一样。   段增忙过去拉起她的手给她号脉,他皱着眉头,放下四公主的手腕,没有说话。   严氏挤过来,关切地问沈坚:“你还好吗?”   沈坚说:“我没事。”   严氏见到沈坚抬着一个人上来,看地上,是个衣衫褴褛的人,一手握着匕首,一手竟然提着一个人头。   沈坚低声说:“这是四公主。”   严氏听了一愣,蹲到四公主身边,见四公主嘴唇全裂了,她看向段增,段增极微弱地摇了下头,然后对人说:“快端热水来。”   外面,追上来的北戎的军兵开始冲锋了,齐从林喊着让人开始射箭。这次冲上来的兵士们和民众,都不是精兵,是因为主帅带着人一去不返,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人冲得也不猛烈,用箭弩就能射退他们,所以他们没能登上残墙。   段增让人趁着攻击的空隙烧了姜水给兵士,所以片刻就有人送来了热水。严氏扶起四公主,喂她喝了一口水。   一口热姜水下肚,四公主像是缓过来口气,她看着严氏指着自己的衣襟,低声呼噜,用嘴型说“书”,严氏问:“书信?”四公主眨眼认可,又做嘴型:太子……   太子?严氏眨了眨眼睛,可是她看出四公主眼神有些涣散了,知道她命不久了,就点头说:“好,给太子。”   四公主勉强抬起握着火罗头颅的手让严氏看,严氏压住恶心,对四公主说:“你杀了他。”四公主放开了手,那头颅滚开了些。四公主指了下那个头颅,又指着残墙外,用嘴型说话,严氏紧盯着她的嘴,说道:“挑出去,让他们看?”   四公主使劲地点了下头,严氏说:“好,给北戎的人看看!”她过去没有遇到四公主,现在看到这么女子受了这么大的苦,还割下了火罗的头颅,一时眼含泪水。   外面一片喊声和砰砰响声,火光的闪烁里,四公主看到严氏的眼里闪着泪光,她的眼睛里也湿润了。她看着严氏努力地想说话,可是没有了舌头,只能呜咽,用原来握着火罗的头的肮脏手指在地上写:埋……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下地。   严氏犹豫地说:“还是,回京城吧?”   四公主似乎笑一下,流下了一滴泪,她奋力摇头:让人们看见我这个样子吗?   严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说:“好,听你的。”   外面的攻击停止了,沈坚和齐从林都匆忙回来了。四公主眼睛看向他们,似乎叹息了一下,然后开始捯气儿。段增拿出针来,有些迟疑,低声说:“只不过让她多受苦罢了……”可是说着,还是往四公主的头顶处扎了一针。   四公主呼吸平稳了些,又看向严氏,挣扎着对严氏动唇说话,可是严氏看不懂,四公主用手在地上写:他们……没能杀了我……   严氏一个字一个字刚念到此,方要点头,沈坚叫道:“快……”严氏忙抬头,见四公主已经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严氏就要去拉她的手,四公主带着乞求的眼神看她,严氏的手停在了空中。四公主狠命地将匕首往心口一捅,她全身往上一挺,然后就松弛了下来,手松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严氏知道四公主是太子的妹妹,可此时也忍不住流了眼泪,段增从四公主的头上取下了针,面色沉重。   周围的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严氏扭头对沈坚说:“她说要把她葬在这里,她不想回京城了。”   看到四公主的样子,大家也明白,如果把她送回去,就是将她受辱的行状公诸于世了。葬在这里,还保住了她一些体面。   天色将晓,北戎余下的一些军民迟疑着上了山,可是没有人再往上冲锋:几万精兵连同主帅就那么消失不见了,谁敢再往上来?正观望中,山脊上有人用一根竹竿挑出了火罗的人头,北戎那边一片哄然,人们开始往山下退走,主帅铁定死了,大家是不是该回家了?   等到他们都下了山,回到了山谷间,严氏点燃了烟花,烟花窜上了天空,一声炸响后,四周还是一阵黎明前的沉寂。可是不久,山谷周围的七座山峰几乎是同时发出了隆隆声。   老木匠看见了烟花,借着滑轮,拉动铁链,把不远处一个木头平台下稳定一根支柱的三角架拉开了。这根支柱先摇晃起来,不久就倾斜了,木头平台上堆积的石块自然滚动下去,顺着山坡,越滚越大,带动着积雪,形成雪崩……   雪崩的速度是越往下越越快,雪浪也越滚越大,当初沈汶对严氏说担心这些雪崩无法成势,或者无法到达北戎军兵所在的山谷,再或者速度太慢,因为有的雪崩可能只有每公里五十公里的速度,可以容敌军撤退。所以严氏一直将雪崩放在次要,准备在消灭大批精兵后再用雪崩吓退其余的。   现在,严氏在山上紧张地观望着,有几处面对北戎驻兵山谷的雪崩在下滑过程中逐渐汇集,形成了一股对山谷的冲刷雪流。   周围的山峦同时发生雪崩,都流下了一道雪线,似是在昭示上天降下了惩罚。本来北戎人就已经心虚,再看到如此诡异的雪崩,就更加胆寒,一片人喊马嘶,丢盔卸甲,仓皇后退,迅速远去。几乎是片刻间,北戎的人马就消失在了山峦的拐弯处,而山上的雪流也到了山谷,缓慢地填满了沟壑。原来的满山旌旗人马,再次变为一片白雪,只是有些地方露出旗杆和帐篷的顶子。他们面前的山坡,则满布了尸体。两堆大火已经烧尽了,余烟夹杂着灰烬在清晨的寒风里四处飘散。   齐从林出了口气,哑着嗓子说:“他们退了!”身后的兵士们有气无力地欢呼了几声,许多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展四肢说:“我得睡会儿……”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段增一个一个地踢:“不许睡!这里没有营帐,这么睡是找死!起来!起来!不然我用针扎你们……”这面山坡迎风酷寒,这些人睡着就会被冻死了。   沈坚指着山谷说:“雪崩填了大半山谷,阻塞了道路,他们就是想回来也得等几天。”   严氏说:“我算着他们已经损失了五万多人,大多是兵士,就是回来,也没有多少兵了。”   齐从林说:“那我是不是就留下几百人?监视北戎,带着别人回城,那边更需要我们。”   严氏摇头:“这里太冷了,不能留人。”   沈坚点头说:“既然他们没了大多兵士,我们就不再这里守着了,回去,赶在北戎围城之前进城。”   严氏皱眉说:“得有人跟着书生去接那些造了雪崩的人,他们在那里守了很久,不能留他们不管。”   段增听见了,过来说道:“我们有几十个伤员,有些是轻伤,但若是赶路的话,肯定走不快。”   沈坚想了想,说道:“那些伤员,从山上撤下来的人,还有义兵们,都不要回城了,从这里去南边,到那边告诉人,说北戎有可能过去。”   严氏马上点头:“好主意!”这样可以把北戎东路军入境的消息传播开来……   齐从林想起沈毅说最后的决定要听沈坚的,就缓缓点头。   大家连忙收拾东西,喝热水,吃干粮,帮着在黑冰旁边站了一夜的义兵们解开绳索,回到没有黑冰的地上。义兵们都脸色土灰,这一夜下来,一个个都累得半死,有的人到现在了还听不见声音。   沈坚招手让嘴唇黑紫的陈里长过来,对陈里长说:“我派三十军士和你们义兵送伤员往南边去……”   陈里长瞪着眼使劲摆手——他现在真不想说话,沈坚举手道:“这不是个轻省活,北戎现在虽然退了,可还有可能再过来。我们不能在这里盯着,而且,他们这一路也没有多少兵力了,内陆的民众和府兵厢兵该能够抵御住。你们就随着兵士们到那边组织抗敌的武装去吧,如果有北戎过去,可以挡住他们。”   陈里长吹了一夜唢呐,元气大伤,但是这没能阻止他颤着声音问:“那……我能不能……要把弩?”   沈坚看着他无力的一只胳膊,摇了摇头,见陈里长失望的表情,沈坚忙说:“现在在山脊上的人都是有功之人!你们日后都会得到嘉赏的,就是去了南边,你也代表了沈家军!”   陈里长看着多少高兴了些,就去与他带着的义兵商议去了,不久,他回来说六十多义兵,有十来个人坚决要回城,其他的可以去南边。   相比之下,齐从林那边就难了些,他问的兵士们谁也不想去南边。许多人当时发飙:“不去!我练了多少年了,百步穿杨箭灭蜡烛什么的,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才打了一仗就跟那些平民走?这是说我不行吗?当我是傻子呀……”   齐从林苦口婆心:“那边也会有仗打的,北戎如果过去了怎么办?要靠你们领着民众抗敌……”   有人回答:“就是有北戎过去了,那能有攻城的人多吗?!你真是,这么没脑筋!”   “就是,让伤兵去不就成了?那些人伤好得快……”   伤员也在抗议:“我才伤了大腿!肯定还能射箭!我要回燕城!”……   最后,齐从林只好同意让伤兵走,没有负伤的人就不用去了。结果,针对谁是伤兵,又是一番计较,许多人都说自己不算受伤。段增一个个地鉴认,最后敲定了五十七人。   严氏把几个书生招呼到一起,对他们说:“你们领着义兵去那边山上接那些造了雪崩的人,然后也去南边,告诉沿途民众……”   一个书生马上说:“不行,我得跟着军师回城,城里有许多事……”其他人也纷纷说要回城。   严氏劝说:“你们帮着我干了许多事,这次去南边,也是在为边关做事。你们要大声疾呼北戎也许会过去,让沿海的民众警惕,组织抵抗,这样我们就不用留兵士在这里防守了,可以全力回守燕城。”   沈坚走过来,也说道:“正是这样,你们能说会道,又会书写,到了那边,要与地方官府打交道,比只是我们的兵士和义兵过去要好。”   几个书生很不高兴,严氏催促着:“快带着人去找老木匠他们吧,天黑前要回到这里。”书生们只好叫了十几个年轻的义兵,去雪崩的山峰接应那里的人,齐从林让要回城的人全到下面去从尸体里拔箭,兵士们知道必须如此,可还是疲惫地抱怨着:“你可真够小气的。”“这真是不让人活啦……”他们用了半天才把大多箭都收了回来,但是没有力量处理尸体。   严氏找到了四公主藏在破烂的衣襟夹层里的一片布,看着是很华美的绣衣一角,可惜已经满是污渍,上面只写了几个血字:火罗畜生,杀我随从使节。   就是四公主不写什么,她的样子也说明了随她去的人都没有下场。严氏没有被四公主伤害过,此时对四公主很怜悯。她忍着难过,用水给四公主擦了脸和手,周围都是男子,就没有给她擦身体。她选了山脊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让人挖坑。此时寒冬腊月,冰冻三尺,根本无法挖深坑,只能用铁镐刨出了个浅穴,将四公主放在了里面,然后在上面压了石板,堆上了严氏那时为了整理地面运上来的一些石块。严氏找了一块木板,踌躇了半晌,让人用剑刻了“南朝女之墓”然后在下面刻了“手刃火罗于此”划了年月日,插在了石块上。   兵士们撬起了岩石上的冰层,恢复了山坡的本来面目,可是将材料堆放在了附近,以备日后。   到了下午,书生和义兵们带着老木匠和他的人回来了。老木匠有些腿瘸,脸上全是冻疮,严氏对他施礼道谢,老木匠颤抖着声音说:“多谢军师让人去找我,我那时冻得不想挪步,没有他们架着,大概下不来了。”   段增走来说:“快让我看看。”给几个冻得半死的人轮流诊治。   严氏想让老木匠等人去南方,可是老木匠和他的儿子们都坚决要回城,说要去照顾那个眼睛不好的木雕匠,严氏只好同意了。   日薄西山,兵士们背了行李和箭囊,义兵们抬着伤员,往山下走。   严氏和沈坚留在了最后,他们离开之前,最后眺望了下已经被山峰的阴影遮盖的山谷。想起了那天沈汶带着他们在此指点江山的情景,严氏低声对沈坚说:“那时,小妹说此计让她于心不忍,因为不给敌人改过的机会,我现在明白了她的意思。”   沈坚叹了口气:“战争就是如此血腥,我倒是希望你和小妹都无需经历这一切。女子该在后方,绣个花织个布就行了……”   严氏瞪了他一眼,“看不起女子?没有小妹,哪有此计?我没帮上你吗?!”   沈坚握了严氏的手说:“当然帮了,我要好好谢谢娘子,不然的话……”   严氏知道他要说什么,使劲扯了他一下:“别胡说!哦,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怎么就自己下去追火罗了?”   沈坚吃惊的表情:“你还想让我带着你去追火罗?!”   严氏撇嘴:“也不是啦,但怎么也该打个招呼什么的……”   沈坚拉了下严氏的手:“好好,下次就说:我去追敌人,严军师准不准?”   严氏笑了:“准啦!”   沈坚看着严氏也露出了微笑,严氏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脸看看远去的队伍,见有人对他们招手,就说:“走吧,他们叫我们呢,回城还有一战!按照我季师兄的估算,我们只是勉强占上风,也不会轻松。”   沈坚点头,两个人拉着手下山了。   山脊上没有人了,寒冬的残阳照着一段残破的城墙,墙前高挑的人头,墙后一座孤坟,坡前和山后十丈崖下层层叠叠的死尸。   ---------------------   镇北侯终于视察完了他原来以为该是平常的“城防工事”,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迷城虽然建得简陋,石头木头都很粗糙,但是其设计的攻防架构和各种机关都充满杀意。入了这迷城的人,很难再活着出去。   季文昭看着镇北侯带着惊讶可也有隐约气愤的表情,暗想,这大概和一只老鼠回家,发现原来的小洞下面被小老鼠挖出一个大洞来的感觉是一样。   正在他得意间,镇北侯问:“你是如何能调集如此多工匠钱财,完成了这迷城?”   季文昭发现自己一向爱吹嘘的习惯此时真的很好用,语气沉稳地说道:“侯爷说我是诸葛再生,修明自愧不如。但是这样的小建设,修明还是能承担的!这事,首先,就是画出图来,然后是按图采石采料,召集工匠。前些年饥荒,人们流离失所,很容易找到人手。至于粮食,沈督事一直在分拨……”   提到沈坚,镇北侯就心头发疼,对这个平时顺和的二儿子背着自己实施了这么大的工程生不起气来,只能说:“很……不错。”   季文昭一笑,“那是当然。”   镇北侯现在也不计较季文昭的自大了,他见了这迷城,觉得守住燕城多了许多把握,就说:“我们再去其他几个城门走走,然后布兵守城。”   季文昭挑刺地说:“不仅是守城。”   镇北侯皱了下眉,然后点头:“对!不是守城,是歼敌!”   城外的沈毅得到报告,各处将士都已回撤,就对人说道:“五百骑兵带千匹空马,随我去接应沈督事。”   沈坚等人的队伍下山不久就天黑了,他们实在太累,山下风小,就驻营休息,次日天不亮再次启程。   沈坚和严氏一起走着,沈坚低声问:“你累不累?”   严氏自豪地说:“当然不累!想当初我在家,每天都得走四个时辰,后来又来边关,我这腿脚简直快成铁的了。”   他们两个嘀嘀咕咕地在前面走,后面的陈里长看了感叹道:“看来上阵不止父子兵,大舅子也行啊。”   齐从林和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沈坚和严氏稍微离开了些距离。   忽然有人喊:“你们快过来看!这不就是那天提前走的那两个人吗?!”   原来有人离开队伍去路边方便,发现了王志杀死的两个人。   陈里长忙跑过去,一看就叫起来:“真的!这两个人是我带来的,可怎么对他们家里说呀!”   旁边一个人冷酷地说:“就说他们临阵脱逃,结果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自己找死了!”   陈里长长吁短叹起来:“他们虽然不争气,可也不能这么直说吧?家里人得多难受呀!”   沈坚一看尸体,转眼看到严氏轻蔑的眼神,知道她也明白了王志的意图,对陈里长说:“还是说他们被奸细害了吧。”   陈里长垂头:“这么窝囊的死还不如拼死在战场上呢。我们是不是把他们抬回去?”   兵士们都背着成包的箭矢等武器,义兵们平常没有过强度训练,现在又抬着伤员,都疲惫已极,人们纷纷说:“抬是抬不回去了。”“就先浅埋在这里吧,告诉他们家人。”   众人将两个人用土石掩盖了,才又前行。   想到王志就想到了其他奸细,沈坚对齐从林说:“咱们在上面的事最好先别乱传,跟大家说一下,将详情保密到战后。”   有人说:“对呀,也许还可以再这么干呢。”   齐从林忙一路叮嘱下去,有兵士对陈里长等人说:“你们这些百姓,嘴要紧呀!”   陈里长生气了:“你这小子这时候叫我们百姓了?!我们是义兵,是兵!”   兵士们笑:“大叔!您当兵的日子过去了!”   陈里长反驳:“没有!”……   齐从林大喊:“不许吵了!记住,谁也不许多嘴!”众人零散地答应了。   不久,到了岔路口,陈里长等义兵,书生们和伤兵们要往南方去了。大家将余下的干粮给了他们,能动的伤兵和义兵都装备了武器,两边告别,义兵们抬着伤员扶着轻伤员走了,其他的人向燕城走。   没走多久,远处有一队骑兵往这边来,沈坚看旗号,知道是来接应的沈毅。   沈毅见到沈坚等人,快马上前,下了马跑到沈坚面前,难得喜怒形于色,对沈坚说:“二弟!你们竟然已经下山了?!你没真受伤吧?”   沈坚笑起来:“当然没有。”   齐从林跑过来见了礼,沈毅问:“大家干得怎么样?”   齐从林大声说:“棒极了!个个是英雄!”   兵士们一片哄笑,沈毅板着脸看过去,大家安静了。   沈毅问齐从林:“他们还听你的话吧?   这次,齐从林打磕巴了,说:“还……还是听……听的……”   周围兵士们低声笑了。   沈坚对齐从林翻了下白眼,算是知道那些兵士为何都不怕他。   沈毅哼了一声,不理扶不起来的齐从林了,大声说:“大家都上马!我们快回燕城!”兵士们忙着分配空马,往马上放行李等等,老木匠等人不会骑马,只好坐在别人的马上……   借着混乱,沈坚低声对沈毅说:“小妹的主意真的成功了。”   沈毅点头,看了眼后面默默站着的严氏说:“你出不了城,上边的事都是严军师领着人布置的,严军师当领大功!”他还不知道严氏的真实身份。   严氏听了,忙说:“不必不必了……”   沈毅说:“那怎么行,大战后,我会为你请功。”   严氏摇手:“真的不必了,我只是个……额……来帮忙的书生……”怎么能报功?真的严大舅在远方当着县令,自己的身份捅破要成祸事的!   沈毅打断说:“严军师不必如此谦虚……”   沈坚忙转移话题说:“大家都是有功之人,我回去会好好上报。”   严氏放了心,反正是沈坚执笔,自然知道深浅。   日落时,他们骑出了山区地域,沿途的村落已经没有了人,沈毅对沈坚说:“周围三百里的百姓都该离开了,不是进了燕城就是往南边去了。我把沿境据点的将士也都召集进了燕城,现在就你们在外面了。”正说着,前面一阵急促的马蹄传来,兵士喊着:“沈将军!”   沈毅挥手,那个兵士过来,对沈毅说:“报!燕城以北百里发现大队北戎骑兵!”是沈毅的通信兵。   沈毅回头大喊道:“加速!”北戎的骑兵速度可快,他们不能耽误。   沈坚忙回头,对骑在身后的严氏说:“严军师!上来,我带着你!”严氏虽然北行时学会了骑马,但是没有马上疾奔的骑术,听言马上跳下了自己马,爬上了沈坚的马背,毫不害羞地双手抱了沈坚的腰,身体紧紧地贴着沈坚。   沈毅在一边看着觉得非常非常地不对!皱起了眉。   有兵士对段增说:“段郎中,我们要飞骑了,要不你骑到我背后,像严军师那样?”   段增立眉:“我怎么能像她一样?!她是……”   沈坚和严氏在前面同时咳嗽,段增哼道:“我比她会骑马!”他随那个沈二小姐去了北戎,千里驰骋过!   一个兵士玩笑着说:“段郎中,别逞强啊!一会掉下来可怎么办?来,搂着我吧!”   段增骂道:“你小心,别受伤落到我手里!我非把你整哭不可!”   兵士做着哭腔说:“段郎中,我不敢了……”   旁边的人笑起来,沈毅严厉地说:“笑什么笑!快速前进!被北戎堵在城外,还得哭天喊地地让人来救我们?!”   没人敢接沈毅的下茬,趁着暮色未浓,还能看清道路,人人急催战马,往燕城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燕城中军,镇北侯紧皱眉头,听着一次次的急报:“北戎骑兵入境二十里……”   “过境人数四十万以上……”   “北戎已过了北边的小岭关,关卡兵员已撤,北戎直入无阻!”   “北戎骑兵已到黑水镇,离此六十里……”   镇北侯说:“向朝廷传十万火急之军情,对皇帝说,我沈家军必然坚守到最后一息。”   季文昭忙写了奏章,镇北侯签了字,季文昭派人送了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有季文昭时,镇北侯问道:“你肯定沈将军他们已经得到了急讯?”   季文昭点头说:“肯定,沈将军的信兵遍布周围(不比你中军少),他一定是往东北接应沈督事去了,现在该是在返程中。”   镇北侯说:“我们上城去。”   他们在城上守了一夜,天蒙蒙亮,镇北侯就在城头向北望去。严冬的早晨,天地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北边天地相连之处,似有一片黑影……   镇北侯眨了眨眼,突然大吼道:“传令!关城门!北戎来了!”   在他身边的季文昭忙说:“不!留着东北门,要等沈将军他们!”   镇北侯点头说:“好,只留东北门,我们过去。”   城上一片号角声,城外路上零星的行人都拼命往燕城跑,远方的黑影越来越大,终于成了一片打着旌旗的人马,铺天盖地般向燕城蔓延过来。? ☆、年关 ?  严家世代书香,所以才积累了百万藏书。严敬在先皇时又做了高官,给儿子娶妻自然要找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不然也不会对严三夫人那么不喜。   严二夫人出身世家,从小就被培养着要做个大门里的主妇,知书达理不说,还要学习管账理财,梳理人事,明析契约。到了燕城,这里的女眷大多是中低级武将的妻子,识文断字的都少,商家的夫人又不服众,所以严二夫人很快就凭着门第和才能成了城中夫人们的大姐大,出面建立季文昭按照沈汶叮嘱而设计的“伤护给养中心”。她让人在城的四方城关内找大宅院,每处都建起了十几个炉灶,征了几十间空房,调集各家的厨娘主妇,烧水烧饭,让没有离开的女眷来此照顾伤员。严二夫人在其中的一处坐阵,季严氏管理了另一处中心。   季严氏过去与季文昭小两口独居生活,不管太多事。见了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她本来只想给严二夫人打个下手,可是因为她是季军师的夫人,得大家的敬重,所以严二夫人就让她单挑了一处事务。   这么一管事,严二夫人就不在宅子里闷着了,自然就听到了各种传言。   严氏走了两天,严二夫人就听说东北方北戎进犯,有十几万人,沈家军的沈督事领了几百军士前去阻击,这些人是敢死队,大概回不来了。   严二夫人在人前不能痛哭,忍了一天的眼泪,傍晚回家才放声哭了出来。   严二官人管着户籍,消息自然更灵通,早就知道这种悬殊的比例,也同样心情沉重。他回到院子里,听见夫人的哭声,忙打点精神,进去劝说。   他坐在严二夫人的身边,小声说:“你先别这么哭了,我跟你说个机密事儿……”   严二夫人止住哭声,欣喜地抬头:“她没出城?!在哪儿藏起来了?!”   严二官人叹气:“她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严二夫人又哭了:“这个不孝的!娶了媳妇……嫁了人就忘了爹娘!下辈子我给她当女儿!也得气死她!”   严二官人苦笑,低声在严二夫人耳边说:“她临走时对我说,谁说什么都别信,也别真伤心……”   严二夫人又从手绢上抬起头:“她这么说了?!”   严二官人点头,严二夫人皱眉:“那孩子从小古怪,难道她又去设计别人了?”   严二官人赶忙点头,严二夫人担心地说:“可是他们说那边北戎可有十几万呢!沈督事只有几百人……”   严二官人不敢深究,固执地说:“反正咱们孩子说让咱们在这里等她回来!”   严二夫人点头:“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的!”   话虽然这么说了,可是夫妻两个都无法放心,夜不成寐,熬得头生白发。严二官人日前听说北戎主力过境了,就在户籍处守了一夜。天渐明时,听见城上号角劲吹,他知道是北戎逼近了。严二官人再也无法镇静,出了户籍所在就往城东北门跑,他的女儿还在外面!她能回来吗?!   镇北侯和季文昭急匆匆地到了东北城门上,有军士指着东北大喊:“那里!那里!”   远远地,遥遥一队人马,正往这边靠近,打的正是沈毅的赤色和中军的黄色“沈”字军旗。   镇北侯说:“吹号,招呼他们!”   有人吹起了集合号,嘹亮的号角声一次次划破长空。   沈毅大声说:“快点!”但是他也知道,他们已经连夜骑了四五个时辰,人困马乏,跑不了多快了。   兵士们却很乐观:“没事,他们过来咱们可以打一仗!”   “对对!我跟你说,我现在准头可大有长进!战场上就是跟训练不一样……”   沈毅喝道:“闭嘴!快跑!不然我罚你绕燕城跑十圈!”   没人敢开口了,因为沈毅一向说到做到,这帮人被他罚怕了。   从燕城头可以看到,北边的骑兵看来是发现城外的这股骑兵,一大队几千骑兵与北戎大军分开,带着尘土向这边奔驰而来。   季文昭对镇北侯说:“请侯爷允我调火药兵。”   镇北侯看着远处说:“什么火药兵?他们太快了,就是弓弩也挡不住。点一万兵马,我出城去迎他们!”他不信火药,一般火药就是用在火攻之时,绑在箭头上射出,引起大火。现在这些骑兵移动迅速,能冲破弓弩的射击,绑火的箭头也阻止不了。   季文昭恳求:“请侯爷让我试试!”   镇北侯皱眉,眼见东边沈家军的骑兵们跑得没有北戎快,就点了下头,季文昭对传令兵说:“让五十火药兵队出东门,摆一字长蛇阵,面对北方。用投掷架子,只投炮仗。一百强弩兵待命!”   镇北侯就要否定他——一字长蛇阵是阵法里最没用的一种,既不利于攻击也不利于防守,就是将人列成一个单列,这怎么可能阻挡北边迅猛而来的骑兵?而且,现在是救人要紧,怎么可能只用炮仗,可季文昭极为自信对他说:“侯爷,请先看一下他们的效果,不成的话,我们还有弩队。”他并不想让北戎觉得他们很强大。   镇北侯将信将疑,他抬头瞭望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出城!”   季文昭连忙说:“侯爷侯爷!别去!您不用去!等一下,您看……”他紧拉着镇北侯的袖子指着城门下。   城门下边,一队兵士抬着二十多架半人高的木架子出了城,然后面对着北方,摆出了一字长排。有的兵士们抬着大筐,到了架子边,将小方包一样的东西放在架子垂下的一支木臂上。   镇北侯不解:“这是什么?!”   季文昭笑着说:“只不过是简单的投石机罢了。”   眼看着北戎那边的骑兵逼近了,季文昭示意传令兵:“让他们投掷吧!”   令旗一摆,那些兵士们点燃了小方包,又猛地踩踏了架子上的踏板,一瞬间,天上飞起一片小方包,落向疾奔而来的马队中。接着,就是一阵鞭炮的连续爆炸声,噼噼啪啪,经久不息。   镇北侯讶然:“这些是炮仗?!”   季文昭点头:“正近年关,有许多炮仗可用。”   若是一鞭炮仗炸在人耳朵边,人尚且要躲避,马的听力比人敏感,更易受惊。北戎的马匹虽然经历征战,但是没有炮仗声惊扰过。方包里的成卷长鞭炮仗,一旦引燃,炸响后连续不断,马队又正在疾驰中,一匹马失蹄或者改向,就会带累后面的十几匹马。原来如云而来的骑兵阵势顿时乱了,战马嘶啸,有的骑士被甩到地上,有的马匹扭头跑,一片杂乱,前进的队形减速散开。   借着这可贵的短暂时光,沈毅的马队冲了过来,季文昭大声发令:“撤回火药兵!”令旗一下,那些火药兵们有人又发了一次炮仗包,才抬着架子往回跑。被炮仗扰乱的北戎骑兵重新聚拢接近了,沈毅带着的兵士们一边向他们射箭一边往洞开的城门里跑,城上的人也用长弓射箭,逼住北戎的骑兵,等到最后一名沈家军兵士入了大门,城门轰然关闭,北戎骑兵在门外几十丈外嘞马徘徊,向城上射了一阵箭,才慢慢退后。   镇北侯匆忙地往城下去,到了城门边,忽然停步,诧异地指着在城门边待命的一队军士旁的东西,“这是什么?!”   他看出来了,可是不敢直言,这些是床弩!因杀伤力太大,床弩的造法一向是朝廷保管的机密,他军下没有这项技术,也根本不敢向朝廷要,以免惹起皇帝的猜忌。   季文昭很随意地说:“哦,这些是射距很长的弩。”   镇北侯瞪大眼睛看季文昭,季文昭笑着说:“是沈督事监办的,我只是从沈督事那里接了手……”   镇北侯忿然低声道:“不可能!他都不知道怎么造!”   季文昭摊开手说:“好好,是我给的图纸!”   镇北侯死瞪着季文昭,季文昭遥望天际:“我曾演绎了一卦,算出今年北戎犯境,我军若无精良武器,恐难幸存。所以我遍阅古书……哦,我跟你说我娶了我恩师严老官人的孙女的事了吧?我恩师家世代藏书,有百万之册,让我终于得此床弩之图……”对不起了,沈二小姐!   镇北侯咬牙:“你为何早不告诉我?!这要是让皇上……”   季文昭很严肃地低头看镇北侯:“这就是我没有告知侯爷的原因,我若是说了,侯爷可是会信我?还是会更加顾忌皇上的反应?”   镇北侯生闷气:“可是沈督事……听了你的话?”   季文昭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身边那个严军师,是他的……大舅子!也是我恩师的孙……子!与我……相识很久……”   镇北侯心中烦乱,不再多说什么,加快脚步,去看看沈毅是不是把沈坚接回来了。   城中的街道上全是马匹和从马上下来一个劲儿喊累的兵士们。   有人当场躺在了街上,大声说:“我要睡觉!多少夜了!”有人已经卧在路边睡着了。   一个人大声喊着:“来人!医护!把这些人抬到屋里去睡!得了伤寒我可不管治……”   镇北侯在兵马里巡视,终于看到了牵着马的沈坚,他旁边一个中年人拉着个人哭着说:“儿啊!你真回来了!”   那人是个背影,镇北侯不及细看,如果不是因为周围全是沈家军的兵士们,镇北侯也想这么拉着沈坚哭一场,他走过去,很严肃地问沈坚:“沈督事,你伤在哪里了?!”上上下打量沈坚。   沈坚忙行礼说:“侯爷!东北路北戎已退……”   镇北侯打断:“快说!伤到哪儿了?”   沈坚只好说:“……脚后跟……碰了一下……”   镇北侯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随我去中军!”黑着脸径直走了。   沈坚有些忐忑了,旁边背着他们的严氏这才转身小声说:“你真笨!该说受了重伤才是!”   严二官人看到从城门冲进来的骑士们,心中升起了无限希望,等见到严氏从马上下来,严二官人正式哭了。他忙跑过去拉了严氏的手……现在,听到严氏这么说,严二官人气得扬手:“你这个不孝的!”可是手终于没落下来,沈坚对严氏说:“你跟你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后面有忙的!”   严氏点头,沈坚对严二官人深行一礼,说道:“多谢岳父大人!”把这么好的女儿给了我。   严二官人深叹:“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严氏嘿嘿笑起来,挽了严二官人的胳膊说:“走吧,爹,快回去见娘。”   沈坚见父女两个走远了,想到自己父亲不善的表情,决定先找到沈毅,再一起回中军。   严二夫人也是一夜未眠,她习惯了严二官人在身边,夫君不在,就怎么也无法安心。   凌晨之时,突然之间,远远听见城上号角,接着城中一片人声,沿街有人敲着梆子,要大家有事的快去上岗,无事的赶快回家,说北戎大军到了城外!   季严氏起身,匆忙梳洗,到严二夫人的屋子里,见严二夫人满脸的泪,痴痴地看着窗外。   街上又一阵梆子:“城门关了!城门关了!无故不得出城!”   季严氏也含泪了:城关了,严氏要是被关在了城外,就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严二夫人哽咽着说:“你去代我……一天,我站不起来了……”   季严氏哭了:“还……还没到……最后的时候……也许……她逃往别处去了呢?”   严二夫人像是抓住了稻草,点头道:“是!她最是机灵,你知道的,她净说些许多男子都不如她之类的疯话……”   季严氏使劲点头:“许多男子……的确不如她……”   严二夫人摘下了头上的玉簪,交给季严氏说:“咱们出来,没带什么值钱的,你拿着这个给季大侄子,让他想法把这个院子买下来,我得在这里等着她,就是我死了,也把我埋在这儿,她说会回来的……”   季严氏哭起来:“叔母!”两个人相依而泣,不知过了多久……   院门哐当大响,外面严氏叫:“娘!我回来啦!”   严二夫人惊呆了,季严氏抹了吧脸,急忙出去,开了门拉了严氏的手大哭:“你可吓死我们了!”   严二夫人跟出来,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个不孝的!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严氏胡乱行了一个礼,打了大大的哈欠:“娘!我累死了!快点!有吃的吗?我要洗个澡!冻死我了!……”   严二夫人气得指着严氏的后背:“冤家啊!”这个女儿她算是操透了心!从小胡闹,她担心她名声坏了找不到婆家,或者到了婆家露出本来面目,被人家休回来。但是无论她想得多么糟糕,现实总能比她想象的更糟!   严二官人跟着进了院子,端着家长的沉稳架子说:“好啦,孩子累了,你快去准备热水吧。”他转身关了院门,小声对严二夫人说:“他们以千人打退了北戎十几万哪……”   严二夫人和季严氏都震惊了:“真的呀?!”   严二官人骄傲,捻了下胡须:“这是秘密,她对我讲可别说出去!这些孩子都是英雄啊,可惜了,不是个男儿,不然我严家必然得……”   严二夫人挥手道:“行了行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孩子回来就行了!”她对季严氏说:“你今天真得替我去管事了,我得在家照顾那个捣蛋鬼!天哪!我这是欠了她什么呀!让她把我弄得要死要活的!”严二夫人一边抱怨一边回了屋中,发现严氏已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沈坚也很困,但是他不能睡,来回在人群里穿梭,终于找到了沈毅。   沈毅正在吩咐齐从林带兵士们回营休整,别睡在大街上。   齐从林应了,刚要走,突然回身说:“那床弩特别费箭!你去跟季军师说说,可别随便用。”他进城时看到了待命的床弩队。   旁边一个士兵说:“就是,我们只用了一次!他就心疼得大哭啊……”   齐从林不满地辩解:“谁哭了!”   沈毅看了那个士兵一眼,那个士兵一缩头,行了个礼跑了。沈毅对齐从林说:“你得硬点儿!我大妹妹身边的春绿可不是个没脾气的,听说跟着我大妹妹和太子的卫队干过一架。”   齐从林不好意思地笑着一抓头:“能娶上个媳妇就不容易了,何况她还长得那么漂亮……”   沈毅生气:“去睡觉!别让我发火!”齐从林赶快喊着人走了。   沈坚笑着对沈毅说:“他挺好的,你需要这么个人当副手。”   沈毅哼了一声,与沈坚并肩走,一边悄声说:“爹肯定要问你制造武器建立迷城的钱是哪儿来的,你推到我身上,我会说……”   沈毅和沈坚到中军,对镇北侯和季文昭说了阻击东北一路北戎的过程,连带有关四公主杀了火罗的事。   镇北侯皱着眉听了,然后沉默了许久,沈坚正等着镇北侯表扬一下自己,镇北侯慢慢地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这明显又是一次早已准备好的交战,这些人瞒了他多少?!   沈坚看向沈毅,沈毅极微地摇了下头,镇北侯立刻扭脸看沈毅,沈毅坦然地说:“这事……全都是季军师的主意!”   季文昭咳了一下,对镇北侯说:“的确是,侯爷,就像我对您说的,我算出了……”   镇北侯制止他:“你说过了!但是建造这么大的工程,制作武器,招募人工,都要巨大的金钱!你说沈督事调动了物需……”他看向沈坚:“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因早有准备,沈毅木然道:“我抢的!”   镇北侯猛地看沈毅:“你抢的?!”   沈毅点头:“有几家商户富裕,我抢了他们,把钱给了沈督事。”   镇北侯青筋暴:“商户叫什么?!”   沈毅无所谓地说:“是平远侯夫人的商户,很有钱!”   镇北侯指着沈毅:“你!平远侯与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给我们竖敌啊!他过去还算是我的朋友,日后我怎么有脸见他……”   季文昭打圆场:“侯爷,北戎现在就在城外,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如何做长久守城的准备。”   镇北侯有些不解:“为何要长久?吾等有床弩,可点齐军士,与吐谷可汗一决死战!”   季文昭摇头:“非也非也!现在北戎有四十多万人,就是使用床弩,我军也无法保证取胜。我要他们持续攻城,消耗兵力。床弩那种东西,一定要等到最后才用。”   沈毅赞同:“耗费太多箭矢。”   镇北侯觉得自己的作战经验受到极大的挑战,问道:“为何?”   季文昭说:“一用床弩,恐怕就要吓退北戎。我要吐谷可汗觉得成功有望,一直攻打,连续两三个月!”那时沈汶带着大家去北戎,与那个受伤的人约定的就是两个月。   沈毅点头说:“对,在决战前,先拖垮他们!”   沈坚也敲边鼓:“然后歼灭敌人,确保最后的胜利。”   镇北侯有些忧虑地说:“怎么可能围城三月?粮食怎么办?”   季文昭说:“我们有足够的军粮。”   镇北侯问:“城中百姓如何?”   季文昭说:“多半百姓已经撤离,留下的都会协助守城。我与城中富户都有了协商,国难之下,当倾家相助。各家都会贡献出余粮,与民众共享。”   镇北侯再次感到心中的疑虑——这些准备真是太周到了,他看看季文昭,又看看沈毅和沈坚,心中郁闷:这三个人明显架空了他!他有些生气地问:“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沈毅和沈坚都垂下眼睛不说话,季文昭却根本不吝,神色飞扬地说:“有许多事要侯爷做!比如!侯爷要指挥兵将守城;在对方有退意时打一次败仗;要让对方攻陷北门,而进入迷城;要假装受伤,最好传出死讯……”   镇北侯愤怒地看季文昭:“你来当主帅得了!”   季文昭忙说:“那怎么成?!我打出季家称号,兵士不跟着我怎么办?!”   镇北侯对季文昭这种自大已经无语了,沈坚笑着说:“侯爷,季军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博弈国手。所谓兵不厌诈……”   镇北侯说:“你不用来教导我!”   沈毅说道:“侯爷,此仗非同小可,若是此次力挫北戎,消灭其主力,可保边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平安,侯爷,请容季军师安排。”   镇北侯经过迷城和床弩,已经不敢轻视季文昭,觉得这个人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才能,理当重用。可同时在心里,却感到了一阵空虚。他突然觉得面前的沈毅带着一种镇定的威严,而旁边的沈坚,表面看着温和,还带着一贯的微笑,但这个人刚刚退了十几万北戎大军!他头一次感到自己也许老了,这种打仗的事,大概得让给年轻人了……   想到此,镇北侯叹气道:“好吧,就都听你们的吧。”   季文昭和沈毅交换了一个眼神,算是放了心。他们需要让镇北侯采纳种种建议,可又不想告诉镇北侯有关这些安排的含义。现在看来,镇北侯的确没有怀疑到他们这些造作的目的:不止是迷惑吐谷可汗,还要去迷惑京城的太子。   三个人从中军大厅出来,季文昭和沈毅送沈坚去休息。   沈坚问季文昭道:“北戎是不是马上就要攻城了?你们别送我了,上城吧。”   季文昭摇头说:“该有那么一两天的空档,你好好休息吧。”   沈坚小声问:“你肯定他们会分兵?”   季文昭缓慢地点头:“我们没有露出任何行迹,文小弟所有的预测都准了,他们应该分兵。”   沈毅皱紧眉头:“他们如果分兵了,内地真能挡住吗?”   季文昭想起沈汶的安排,坚决地说:“一定能挡住,现在只怕他们不分兵!若是四十万人攻打燕城,我们的压力就太大了,若是他们分兵,城外就是二十四五万,我们就有了得胜的把握。”   沈毅说:“这事,最好别让侯爷知道。”   季文昭点头:“是,一定得瞒着他。”如果镇北侯知道北戎分兵内陆,弄不好会要沈毅带兵去追赶阻拦。   张丁笑嘻嘻地走过来,对沈坚行礼,沈坚也笑着:“你小子真是一点都不担心。”   张丁特谄媚地说:“督事英雄盖世,根本不会有事的!”   几个人都笑起来,季文昭和沈毅离开了,沈坚与张丁回他的院落。见周围没有人,沈坚小声问张丁:“联系上太子的人了?”   张丁点头:“昨天送出了封信,说北戎东北路灭了沈家军。还问了那兵士如果围了城,怎么送信。他说他要跑出两百里,去投他乡间的一个亲戚,给了我地址,说我如果能突围,就去找他,把信给他……”   沈坚笑起来,张丁很深沉地点头:“这样,他即没有危险,也有了份功劳。大家都不是傻子……”   他们说话间,城外的北戎大军合围了,燕城外环飘北戎的大小军旗。   过了几天就是年关,也许是燕城的爆竹都被征用,燕城过了个静悄悄的元旦。   北戎的军中却是一片喧嚣。   吐谷可汗踌躇满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家军竟然不敢应战,全军溃逃!这简直是旗开得胜!不损一兵一卒,就把沈家军全都包围在了燕城之中!就是在城外那些微的抵抗,也是只用了光有响声,而没有杀伤力的炮仗——用来惊扰马匹!如果兵士们攻城,向人扔炮仗顶什么用?他让人试着攻城,就如齐从林在山上做的,季文昭指令全部兵士使用原来的陈旧弩箭,甚至投掷了石块,虽然打退了进攻,可是北戎的伤亡并不严重。他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前世沈家军残兵退入燕城后的情形,武器短缺,还陈旧无效,无法消灭攻城之敌。   吐谷可汗深觉胜利在握了。他知道攻城总得要上那么个十天半月的,四十万人无需都守在这里,何况还有二十多万铁骑,用来攻城岂不是浪费了?年关之时,吐谷可汗决定按照原计划分兵。就如前世,他让大儿子贺多领西路军绕路西北,与中路成并行之势进入内地。   几路并进,乃是兵家的常用战略。一军独入敌方领土,风险最大,容易被敌人包围。若是有三、四路大军同时进攻,既可以相互照应回防,也可以将敌方的守军分割开来,各个击破。当然分兵的前提是自己的兵力远胜对方,就如现今吐谷可汗的情形一般。   于是,西路军铁骑铮铮,卷起滚滚尘烟而去。入夜,燕城不远的山上放出了迟到的烟花。   在城上负责观望的兵士忙报给了季文昭,季文昭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北戎军士发现有人在山上放烟火,赶上去时,人早跑了。   吐谷可汗并没有在意这事,对他而言,他这边围住燕城,就牵制了沈家军的主力,西路军自然会一路无阻,长驱直入,从内地直捣京城。燕城不日可下,就是最不济,攻不下来,京城一陷,燕城也成了一座死城了。   他唯一有些不解的就是,火罗那边没有人过来联系。他让人往东边山区去寻找火罗所带的东路军。山脉纵横,去的人得有段时间才能找到北戎军队的残迹。   ---------------------------------   若论迅速,平远侯先得到了北戎进犯的消息:信鸽比路上的跑马要快,自然也比王志快。   当夜,杜鹃就将消息告诉了每隔两三天就到一次院落的沈汶。   沈汶估算着时间,对杜鹃说:“年关左右,太子那边就该有消息,他不见得会说出来。大概一个月,边关的消息也应到京城了。你让侯爷等到世面上一有消息,就马上放出要招募义兵的口风。”   杜鹃坏脾气地问:“你什么时候能办完事?我能跟着侯爷去抗击北戎吗?”   沈汶说:“不能。”   杜鹃咬牙:“你能不能找另外的人?”   沈汶笑:“不能。”   杜鹃生闷气,不啃声了,沈汶小声说:“你别急,这里也有仗打。”   杜鹃哼了一声,不屑一顾的语气。   沈汶跑回府中,在黑暗里对苏婉娘说:“北戎发动了,我二哥和二嫂去挡东边的一路北戎,那该是火罗,有十几万人。”   苏婉娘手发抖,知道到了最后的关头,拉了沈汶的手说:“二……哥他们会没事的,对吧?”   沈汶也心虚,颤着音儿说:“应……应该吧……我也怕……怕……”纸上谈兵是一回事,真的做出来,现实中情形千变万化,防不胜防,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两个人紧拉着手,坐在黑夜里,想象着远方的恶战。   次日,她们去吃早饭时,自然都有些神色萎靡。   杨氏惊讶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沈汶打了个哈欠,“婉娘姐姐说她帮着办年货,我对她讲我要什么……”   今年的年关是柳氏打点,苏婉娘说要帮忙,杨氏就让苏婉娘打下手。   苏婉娘勉强笑着:“小姐说了好多吃食,年糕就好几样,什么桂花的,红豆的,果子更是十几种……”大家都笑了,可以想象沈汶一定是絮絮叨叨地讲自己要吃的东西,这个二小姐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馋。   老夫人说:“那就多买呗!这么多年饥荒,好容易有了个好年景,多买些吃的!”   杨氏也笑着对柳氏和苏婉娘说:“她要什么就买什么吧,只多不少。”   沈汶笑着说:“谢谢娘亲啦,哦,我可不是都为了自己呀,四弟快回来了吧?他也可以吃啦!”   老夫人早从沈汶那里得了示意,发了话说让沈强年关回来过年,沈强可是她带起了来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没见,老夫人非常想念沈强。老夫人真心高兴,笑着说:“哎呦,要是算上他,可更得多买些!一样加两倍吧!钱不够……”   杨氏也心情很好,问老夫人:“您出银子?”   老夫人接着说:“……让你娘出!”大家又笑了。   杨氏又问:“二郎媳妇好久没回来了,让她也回来过年吧!”有人忙应了。沈湘说:“我去接二嫂!”   杨氏摆手:“年关近了,好多人想抢了钱回家呢,你别出城!”   结果沈卓被派去接沈强和严氏,过了几天,沈卓带着沈强回来了,说去了庙里,严氏躲在屋里不见人,只让丫鬟出来说她要在那里继续为夫君祈福,刚刚发愿要抄写经卷三百份,才开始动笔,不能回来。   杨氏听了脸上就带了不快,可一见沈强又笑了。沈强已经九岁半了,长得高大健壮,简直跟个成年男子一样高,至少两百斤重!沈汶知道后世有巨人症的人在这个岁数能长到一米八,沈强看着也就一米五,还不算那么异端,只是个发育极为迅速的孩子。相比之下,沈玮和沈瑜还是绝对的小孩子。   行礼后,几个男孩子就闹在了一起,沈玮和沈瑜就恨不能骑到沈强头上了,沈强背着一个,追着另一个满屋跑,老夫人看着他们笑啊笑,眼睛里都有了泪光。   年关宴上,杨氏让沈卓带着这些男孩子们另开了一席,以示男女有别了。可是沈强还是溜了进来,笑着对老夫人啊啊叫,给老夫人端上了一杯米酒。   老夫人笑得眯着眼睛,就着沈强的手喝了酒,笑着说:“多谢强儿,我现在就喜欢喝点儿酒,强儿竟是知道。”   沈强憨厚地啊啊点头,还在老夫人身边拿了一根筷子,替老夫人插了块年糕放在了碗里。   杨氏无奈地说:“这都多大?怎么还不会用筷子?”   老夫人正对杨氏不让沈强进来不满,马上说:“没事没事,强儿还不到十岁呢,是个孩子,慢慢学呗!强儿来,祖母给你喂口吃的!这都多长时间了?好久不喂强儿吃饭了……”说着,夹了块大肥肉,沈强马上大张嘴,老夫人笑着给他放在了嘴里,还拿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   杨氏皱眉对沈强说:“还不出去?!你的席又不在这里。”   沈强对着杨氏啊啊叫了几声,回身突然抱了下老夫人,亲了老夫人的脸一下,才跑了出去。   老夫人诶哟了一声,看着沈强出门的背影,面上笑意好久不减……   沈汶在一边看着,觉得有些恍惚。此时,北方燕城,北戎该已经兵临城下了。在这里,人们还过着正常的生活,丝毫不知道国破家亡也许只在几个月间。   年夜饭后,撤去了餐食,上了满桌的瓜果糕点。杨氏沈玮和沈瑜进来玩,可那两个孩子一定要跟沈强在一起,所以他们和沈卓就在外院玩,内院里,杨氏和老夫人都不打什么牌九,大家只好吃些瓜子等消磨时间。   苏婉娘记得沈汶说过她要在最关键时离开侯府,让自己多与杨氏和老夫人亲近,就一直坐在杨氏和老夫人身边,讲些笑话之类的。   沈湘最感无聊,问沈汶道:“你一向是去卖乖的,今天怎么坐在这里这么安静?”   沈汶才觉察到自己还是有不同于往的情状,忙笑着说:“我好陪着姐姐呀!”   沈湘白她一眼:“我才不信呢!”   沈汶现在脑子里思绪纷纭,只好低声说:“我方才吃多了些,胃有点儿疼。”   沈湘瞪她:“看你这出息!”见苏婉娘正与杨氏说话,自己起身去给沈汶要了一杯姜茶,逼着沈汶喝了,然后问:“好点了?”   沈汶感激地对沈湘笑:“谢谢……”   沈湘一扯嘴角:“谁要你谢!”   沈汶笑着腻在沈湘旁边,为了掩盖心中的不安,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过了年关之夜。   平远侯府中的年夜宴很冷情,就平远侯夫妇和张允锦张允钊。张允钊在席上夸夸谈着自己在山上的种种,李氏笑眯眯地听着,平远侯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子夜,孩子们去睡了,李氏在卧室里才问道:“夫君有心事?”   平远侯知道这事不能拖到最后,若是像两个儿子所说,自己拉了义兵,李氏再卖东西,战乱之时,哪里能筹到钱?一定是浪费了许多财物,就低声对李氏说:“北戎攻进来了,我会起兵抗敌。”   李氏惊呼一声,双手一下抱住平远侯:“侯爷!”   平远侯也抱住李氏,安慰道:“无妨,这次我们有了准备……”   李氏疑惑:“这次?!”   平远侯深叹了一下,点头说:“是的,这次,如果不是有高人点拨,我家将遭灭门之祸……”   李氏含泪了:“是……是皇上?太子?……”除了这两个人,还能有谁?   平远侯紧抱了下李氏:“夫人不用担心了,明日起为我筹集军资吧,半月后,一有战火之信,恐世面就乱了。”   李氏浑身颤抖,可是头脑里却紧张地计算开了:若是战火来了,什么会卖得贵?   正月初一,李氏店铺的掌柜们入府,向东家拜年。李氏一方面回笼银子,一方面指示货物的买卖,整整忙了一天。   皇宫里的年夜宴比以往都热闹。   好不容易过了四年旱一年涝的灾年,这一年风调雨顺,收成良好,皇帝觉得要好好庆贺一番。太子又让户部给了重金,皇宫里办了各种宴饮和庆祝活动,杂戏相扑,歌舞欢唱,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太子亲自安排了许多事务,在皇宫中自然频繁走动。针对年夜宴的布置,他正大光明地去拜访了薛贵妃。   将太监遣出屋去,两个人在屋里就解衣宽带……过去全是在外面野战,这还是头一次在舒适的卧屋里。薛贵妃觉得少了以往的紧张,能更好地体会,太子却觉得少了许多乐趣。   等到激情过去,薛贵妃才警觉太子有些意兴阑珊,忙笑着低声说:“你给我的东西,放了大半了,我看皇上服了也没什么反应,那些有效吗?”边说,边为太子系上衣襟。   太子这才露出笑容,小声说:“自然是有的,玉蕊耐心等等。尽管用,用完了,本宫那里还有……”说着双手抱了她的腰肢,脸贴在她耳边说:“玉蕊花容月貌,真的是天下第一美人。”   薛贵妃脸红,依偎着太子说:“奴家哪里有那么美?只盼日后殿下莫忘此时恩爱。”   太子点头说:“当然,本宫会永记在心。”自然是忘不了的,但是并不等于不会杀了你。   薛贵妃却心安了。   年夜宴上,皇帝自己一桌,下席太子和三皇子各一桌。今年皇帝也没有召四皇子入宫,那意思算是把这个儿子忘在脑后了:谁让你给脸不要脸,叫你回来却不回来的?   席上,薛贵妃让自己的太监给皇帝献上了一碗养生粥,非常甜美,皇帝喝了几口。薛贵妃听了暗自惋惜——她可是用了一大勺东西呢。   大年初一,算是团拜,皇帝领着太子和太子妃,三皇子,去祖庙叩拜,然后再接受群臣的拜年。这一天充满繁文礼节,君臣其实都疲惫不堪。太子妃在典礼中几次捕捉到了容光胜人的薛贵妃偷偷投向太子的脉脉眼神,也注意到了祭祖荤腥从薛贵妃面前经过时,薛贵妃微蹙眉头。   王志在大年初五,风尘仆仆地进了城。他不回镇北侯府,直接去了皇宫外。他留了个心眼,换了身便服,只说有密情要报给东宫幕僚,没敢说自己是沈家军兵士。? ☆、元宵 ?  东宫的一个幕僚出宫见了王志,引他到了宫内的一个小间,收到了奏章,问明详情后,让他在房中等着,自己匆匆地去见太子。   王志打量着屋中的装饰,简直手足无措。这间房子在皇宫里近乎是个杂物间,连门房都比不上。可是在王志的眼中,却是高级得不得了。他是边关地区一个穷苦孩子,从死人堆里活下来,今天竟然站在了皇宫里,给未来的皇帝送了信!王志有种出人头地的自豪感,深觉从此就要飞黄腾达了。   太子虽然出身比王志高出许多,但此时的心境却与王志很相似。他读着季文昭写的求援奏章,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了!奏章里说北戎公然犯境,燕城以北有四十余万众,另有一路十三四万,取道东北,目的该是内地沿海。沈家军派了近千将士前往抵挡,镇北侯次子受伤,其余将士誓死不退。可考虑到敌我力量悬殊,希望朝廷让东南地区早作准备。而且,沈家军兵力不足抵御北戎北方大军,粮草不济,武器短缺,望朝廷尽快增援!……   太子读了几次,心中舒畅:沈家军兵力不足!粮草不济!北戎总数已经过了五十万,沈家军必然全军覆没!镇北侯没几天了,三皇子也没几天了!   幕僚在一边低声说:“据那送信人说,他将沈二公子推入了北戎箭下,沈二公子已经身亡,只是季文昭怕镇北侯心情受影响,隐而不报。”   太子笑了:“好!好!沈家父子已经三去其一了。”   幕僚又指着奏章说:“北戎北路就四十万军,沈家军肯定不敌……”   太子终于仰头大笑起来:“好!本宫就等着他不敌!”   一个幕僚有些犹豫地问:“是不是该向皇上告急,让朝廷尽快派出援军?以防沈家军败落,北戎南下?”   太子长出口气:“派什么派?怎么派?有什么兵可派?这些年灾荒,军需裁剪,许多府军厢军早就散了。西北藩兵也长年没有过调动,此时派人过去联络,也要等上几月。只有皇上的御林军有几万人马,但是那是保护父皇的,怎可遣出京城?”   幕僚有些担心地说:“那,万一……”   太子呵呵一笑:“镇北侯总说要为百姓国家守边防什么的,现在就是他死拼的时候了!一个沈家军至少该拼掉两三个北戎吧?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一贯英勇的称号呢?等他们全拼死了,北戎也没剩了几个!哈哈哈哈……”他极为兴奋。   等到太子停了笑,那个幕僚又问道:“这奏章该何时呈给皇上?”   太子说:“急什么?现在正过着年呢,先等等。这日子落的是半个多月前吧?再等上个十天半月也说得过去。是谁送来的信?”   幕僚又说:“是镇北侯次子沈坚的下属,这人听说了殿下以前说过的杀了沈家的子弟就能升官发财的话……”   太子甩手:“杀了他……”   那个幕僚忙说:“他说他还在镇北侯中军留下了日后向他通报消息的线人。”   太子哼了一声:“他不是想借此要挟吧?”   幕僚忙说:“他不像是个有心计的……”   太子斥道:“背主之人还没有心计?!先留着他,日后边关来的信儿让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留下的人写的。但日后皇上问起,就说送信的人重伤死了!免得父皇要亲自见他。让他先住在你家,等北边的事儿完了,就除了他。”   那个幕僚忙答应了,告退出来,让王志跟着自己回家。因怕在京城里有人看见王志,认出他来,就让王志与自己同乘一辆驴车。   王志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了杀身之祸,他一路奔忙,把信送到了,入了皇宫,心情松弛又兴奋。在车里问太子的幕僚:“我杀了镇北侯的次子,是不是算立了大功?”   幕僚屏住呼吸,不想闻王志身上的汗酸臭味,用鼻音回答:“自然是……大功一件。”   王志着急地追问:“太子殿下这么说了吗?奖励是什么?”   幕僚说:“太子说会重重有赏,等燕城陷落,就该给你了。”   王志充满向往:“是不是能有个院子?我能不能有个官位?”   幕僚含糊着:“莫急,肯定是该对得起你的。”   王志笑:“那就好,你帮我盯着点,我日后得了官,也会帮你一把。”   幕僚干笑着点头,扭脸对着车窗,以免自己吐出来。(让你这背主之人来帮我?我活腻味了吧?)   几乎就在同时,老道士和小道士也回到了城外的霄云观。这次,他们可算是衣锦还乡了,整整带了一车的东西。反正酒窖的人和物都要疏散,不能留给北戎,所以张允铮就让人给老道士带了许多。不仅有需要炼丹的那些材料,还有酒有肉,有粮食有布匹……   老道士到了门前,很大方地把一车东西都给了观里,这次自然没人给他白眼了,小道士也挺起了他的小腰板,来回跑着帮忙。老道士一点儿没有摆谱儿,还是与小道士住进了过去的斋房,只是要求用用丹房,炼些丹药。   霄云观的道士们没有反对,毕竟,这次老道士两个人没有像以往那样白吃白住,不那么让人鄙夷了。   太子非常亢奋,一连几天都神采飞扬。他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了,现在曙光就在前面了!他天天盼望着收到新的消息,终于,元宵节前一天,太子的传信网络送来了王志培养的内线张丁传出的第一封信。王志检查了暗记和笔迹,认可是张丁所书。此信证实了沈家军去阻拦北戎东北路军的人全都死了,东北路军该是一路向南而去。还说北边的北戎越境了,沈家军全线溃退,死伤无数,现在都在往燕城逃,北戎追来,大概就会围城了。   如此利好消息,让太子一夜不眠。他一点都不担心那十几万的东路北戎。沿海一带人口密集,有三四千万,十几万人算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前世就是这路北戎,在火罗的带领下,一路烧杀掠抢,虎入群羊,无人敢挡,顺利地到了京城,血洗了城池……   太子现在做的,是在心中反复推测何时沈家军该全军覆没。那信中时间是年关前,按照北戎的行动,此时该是已经围了燕城,燕城一定正打得天翻地覆……镇北侯如果死了,他真等不及看到三皇子的表情……   燕城这段时间真的就如太子想象的,正打得火热。   吐谷可汗自从分兵之后,就开始正式攻城。季文昭害怕如果给予吐谷可汗过重的打击,吐谷可汗会召回离开的西路军,合兵一处来消灭燕城。毕竟,西路军才离开了不久,又都是骑兵,往来迅速,不能不防。所以他就十分谨慎,以致守城变得更加艰难:既不能露出实力,更不能让敌人得逞。他只用次等的守城兵士在前沿交战,而让精兵在后边戒备,不许上前。所有的武器,也依然是过去的弓弩,外加石块。如果敌人攻到了城下,就泼下热油点燃,如果还有敌人上了城,城边的人只能用木棒大刀打下去,实在拦不住的,才有等在后边的兵士出面,暗影里亮出利刃……   只有那些被推着前进的攻城梯车或者投石器,季文昭不敢让他们靠近。张允铮那时留下了一种长弩,就是针对这种东西的。这种长弩被固定在地上,要两个人踩下踏板,以机械臂拉开,射程比投石器攻城梯都远,弩上有准星可以瞄准。季文昭让人专射那些操纵这些攻城器械的兵士,保证他们无法接近,再一次次射去带着油包的火箭,直到把木头点燃,将大型攻城器具一一烧毁。   于是北戎兵士只能靠着人海战术,扛着几十架云梯登城。一连十几日,城上日夜激战,虽然北戎的军兵怎么也攻不上去,可守城的力量总显得岌岌可危。有时甚至可以看见老弱民众在箭垛处拉开破弓射箭,让人感到沈家军已经是强弩之末……   燕城里,沈家军非但不是什么之末,反而像是初生的萌芽一样充满活力。每日被调动的兵士列队从街上走过,士气旺盛,整齐有序。百姓们成队地担着食品和水往城上送,医护兵领着百姓送下伤员。户籍的稽查员带着退伍的兵士梳理闲杂人等,可疑的人根本无法上城。当然,越是精锐的兵士,就越是没事,天天只能睡觉吃饭和操练。   施和霖穿得像只包子,每天轮流给这些兵士们讲解急救常识。   “孩子们呀,我可听说了,你们是沈家军里最优秀的,不是神射手就是好骑手……”   有兵士喊:“我可两个都是呀!”   还有的接茬:“那好的搏击手就不算了吗?”   施和霖已经习惯了这些人折腾,好脾气地说:“都算都算啦!……反正把你们培养出来可不容易呀!千万别因伤坏了身体呀,我给你们讲讲如果受伤了该怎么办……”   兵士们很无聊地望天:“郎中啊,你认识上面的人吗?”   施和霖特别骄傲:“我的孩儿段增,可领着医护兵呢!他和沈将军沈督事都是好朋友!”   有人马上说:“那你让他去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另一个人说:“就是呀!与我原来在一起的歪嘴昨天见着我,说他都上城四次了,每次三个时辰,打退了北戎十几次进攻。他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还假惺惺地问我是不是负伤了。呸!我对他说我没伤,可他的嘴都歪到脑袋后面去了……”   有人打断:“喂,别说了!施郎中,你今天去见段郎中吗?”   施和霖虚着音儿说:“我……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一个兵士突然一拍脑袋:“郎中!我想你起来了!那天我们进城,你是不是去接我们来着?结果有个人伤了膀子,他一下马,你就晕倒在地了?”   另一个人说:“对呀!段郎中还得把你背回去……   大家笑起来,施和霖生气:“我就受不了那个味道!怎么啦?!你们这帮孩子!快,好好听讲……”   有人匆忙跑来,喊道:“施郎中吗?段郎中倒在城上了……”   施和霖脸白了:“啊?!快带我去!”   他与来人一路跑,到了城墙处,路边放着一排伤员,等着人一架架抬走。浓烈的血腥味丈外就能闻到,施和霖只觉得天旋地转。可是他还是强忍着,一个个辨认,终于看到了段增。段增身上全是血污,施和霖眼前发黑,但是马上扑过去,拿起段增的手来号脉。号了片刻,他皱了眉,又仔细号了会儿,长出了口气,然后解开段增的衣服检查伤口。   一个医护兵走来说:“段郎中只是晕倒了,别叫醒他,他守了几天几夜了……”   施和霖点头:“就是就是,他只是神脱,睡一觉就好了……”接着,他一愣,然后哈哈笑起来。周围的人们脚步匆忙,城上一片叫嚷,大家都对施和霖侧目,觉得他有毛病。施和霖笑够了,对沉睡的段增说:“看!我不晕血了!”一个从他身边跑过的人回头喊:“那就快上城呀!”   施和霖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吧,我去看看……”   他走上城,只见城墙外,大片北戎兵士喊杀着冲来,城上的军民们有人在前面射箭投石,有人在后面穿梭传递武器和石块,还有人往上送热油或者食水……大喊声,叫骂声,烧焦的糊味儿弥漫……   施和霖颤抖着,可是勉强笑着说:“这里……这么热闹啊……”   耳边有人喊:“他受伤了!”施和霖奔了过去……   原来被雪崩吓退的北戎东北路军,过了几日分崩离析。大多数人贪生怕死,回了草原。草原上到处有野兽,也许穷苦,可轻易饿不死。有的人还想试试去南边:也许吐谷可汗那边没有撤兵,早晚都会有人来支援,就能攻入南朝了。南朝一直是富庶之国,随便抢抢就能比在草原上辛苦一辈挣的都多,不干白不干。   于是三四千人从雪中穿过,翻过了无人把守的山脊。有人将火罗的头收了,往燕城来找吐谷可汗,有人继续往南前进。   吐谷可汗见这么长时间攻不下燕城,有些心烦。正到了月圆之时,就让兵士们休息几日,然后再战,于是燕城的军民们有了个没有战斗的元宵节。   守城的人们得了喘息之机,赶紧休息。镇北侯和季文昭带领将领们研究兵士的调配,沈毅再次梳理自己的卫队,沈坚和严氏在中军里彻夜“切磋”要务……   燕城的元宵节什么活动都没有,季严氏亲手糊了个灯笼,画了青山绿水,一行白鹭,高挂在门前,让回来见她的季文昭突然眼睛发热,差点流泪。   京城里的元宵节自然热闹多了。宫中到处张灯结彩,誓把新年过透。宫中有盛大的晚宴,往年皇帝会在宫里的灯街上走走,看看宫中各院嫔妃做的争奇斗艳的灯笼,今年该更不会例外。   太子这些年也不想出宫去京城里的灯市了,只在宫里过元宵。   晚宴后,三皇子就自己回府,一如以往的不随和。皇帝宴后到大殿里面的内室休息了一会儿,嫔妃们也得到偏殿里穿上厚衣服。等到皇帝再出来时,一群嫔妃已经等在了殿门内。   皇帝就着太监的帮助穿上了厚厚的翻毛外衣,薛贵妃微笑着站在皇帝的身边。接着有人传太子和太子妃也到了,来陪着皇上逛逛灯。   说道太子妃和皇帝嫔妃之间的行礼,略微有些复杂。太子妃是正妻,日后的国母,皇帝的嫔妃都是妾,按照礼数,妾应该向妻行礼。但是皇帝是君,就是他的小老婆相对于太子妃都算是长辈了,按辈数,晚辈要行礼。而若论品级,太子妃和薛贵妃正是同级,该互礼。其他嫔妃低于太子妃,该向她行礼……诸如此类,让人目不暇接,最后,一般是相互行半礼作罢。   太子和太子妃对皇帝行礼后,太子妃特意凑近了薛贵妃,对薛贵妃行半礼,薛贵妃忙回礼。太子妃外衣上有股浓郁的香味,其间隐隐地夹杂了种鱼腥气,薛贵妃一闻,突感恶心,险些呕吐,忙用手捂了嘴。   太子妃语气中带了些关心地问:“娘娘感觉可好?”   薛贵妃使劲咽下口水,有些羞涩地说:“无妨事,我刚才晚宴大概多吃了些,真不好意思。”   太子妃松口气说:“哦,我还以为娘娘是有喜了呢……”   这句话如一声响鼓,重打在了薛贵妃的心上。薛贵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勉强笑着说:“太子妃真会开玩笑……”   太子狠戾的目光扫到了太子妃的身上,太子妃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又对薛贵妃说:“娘娘还是让御医来诊一下脉吧,若是有了身孕,可要小心身子呀!”她的话字面上虽是关怀,可说出来,却有种阴险的感觉。   薛贵妃慌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先陪皇上看灯吧。”   皇帝带着丝笑容说:“爱妃若是不适,岂可拖延?来,传御医。”   薛贵妃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太子妃好心地说:“娘娘坐一下吧,要真的是有喜了,可是要恭喜你了……”她脸上的笑容在薛贵妃眼中带着深深的恶意,薛贵妃吓得结巴了:“我怎么……没有……有喜……”   大殿里,众嫔妃相互交换眼神,皇帝走到桌前坐下,对她们说:“你们去看灯吧,朕一会儿就来。”   大家明白如果出什么事,皇帝可不愿都落在别人眼里,忙纷纷行礼,一起走出殿去。可是她们走远后,就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起来,有的还忍不住笑了两声。   大殿里就剩下了皇帝薛贵妃和太子太子妃以及几个宫女太监,薛贵妃开始发抖,颤着声音对皇帝说:“臣妾真是不舒服了,能否先回宫歇息?让御医去臣妾宫中……”   皇帝说:“朕也想知道爱妃有何病症,不然岂不显得朕不知根底吗?”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可语气里有股寒意。   薛贵妃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的小日子晚了些,可这种事过去也有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了。   太子妃却是稳稳地笑着,她用的腥味平常人闻了不过觉得香料的味儿不正,可若是怀了孕,就要作呕了。这些年来,她天天就是盯着谁可能怀孕了,薛贵妃怎么可能逃过她的眼?   太子面上没有表情,两手在袖中紧攥着。   不一会儿,一个御医匆匆地进来了,对皇帝和太子等人行礼,皇帝用下巴一点薛贵妃说:“给薛妃诊脉,看她是不是有喜了。”他多久没碰薛贵妃了?一年?两年?难道这个贱人做出事来了?   薛贵妃嘴唇哆嗦,眼里含泪地看御医:“没……没有……”   皇帝对外面说:“再去找一个御医来,别诊错了。”他严厉地看了那个御医一眼。   御医赶忙点头:“臣一定谨慎。”   他示意薛贵妃坐下,薛贵妃有些晃悠,太子妃上前笑着扶薛贵妃:“娘娘请坐,有喜是好事呀……”   薛贵妃又闻到了那种香味,差点要吐,又赶快捂嘴。皇帝的眼神变得冰冷,薛贵妃满脸虚汗,但还是怀着一线侥幸之心,在皇帝的注视下,伸出了手。   御医的手指搭在薛贵妃的手腕上时,薛贵妃浑身一抖,差点儿就跳起来。她身边的太子妃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说:“娘娘稍安勿躁……”   薛贵妃不想闻身边太子妃的香气,只能使劲憋住气,她转眸间看到了太子妃眼中的讥讽,瞪大了眼睛恍然道:“你……你……”一张嘴,就又作呕……   御医说道:“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皇帝淡笑,对御医说:“你肯定?”   御医忙点头:“肯定。”   皇帝点头道:“你下去吧。”   御医刚想问是不是还要保胎的药,可发觉大殿里气氛不对,忙行礼告退了。   太子妃对薛贵妃轻声细语:“真的恭喜娘娘了。”   太子腮边显出骨节。   皇帝对太子和太子妃说:“你们去看灯吧!”   太子知道作为儿子不能待在这里看老爹怎么戴了绿帽子,可他真的是想在这里。但是在皇帝的逼视下,他还是默默地行了礼,太子妃也笑着对皇帝行礼,小声说:“恭喜皇上了!”然后和着太子的脚步退出了大殿。   薛贵妃余光里见太子走了,就开始泪如泉涌,她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这时,大殿外有人说:“御医到!”这是请来的另一个御医。   皇帝说:“进来!”   第二个御医走了进来,见薛贵妃正哭着,皇帝脸色不对,就格外小心。皇帝让他也给薛贵妃诊了脉,结果自然还是一样:薛贵妃有孕。   等那个御医走了,大殿里只有薛贵妃低低的哭声,大殿外,遥远地有爆竹的声音,表明元宵夜已经深了。   薛贵妃从椅子上滑坐在了地上,向皇帝跪下,哭着说:“皇上,臣妾罪该万死,可求圣上念在臣妾怀的是皇家骨肉,饶了臣妾腹中的孩子,容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再赐臣妾一死。”方才,当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时,巨大的恐惧中,也有一丝喜悦。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皇帝一听到“皇家骨肉”这几个字,脸色就变得漆黑。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前朝的皇家就有公公娶了儿媳妇,儿子娶了老子的侍妾。他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就在自己眼皮下面,骗了自己!   皇帝说道:“叫太子来!”这事除了太子还能有谁?三皇子每次进宫都恨不能马上就走,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四皇子都不在!所谓“皇家骨肉”还能有谁?!   不一会儿,太子脚步匆匆地进来了,他一见薛贵妃哭着跪在地上,就明白他最害怕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向皇帝行礼,不动声色地问道:“父皇叫孩儿何事?”   皇帝看了一眼薛贵妃,问太子道:“**嫔妃与人有染,当如何处置?”   太子惊愕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皇帝冷笑起来,对太子点头说:“的确,竟然有这样的事!……”他才要破口大骂,太子严肃地说:“那就该乱杖打死!”   薛贵妃停了哭,猛地扭头看太子,太子并不看她,还是专心地看着皇帝。   皇帝盯入太子的眼睛,太子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皇帝,毫不退缩,他心中默念着:我已无所惧!北戎已经进攻了!   这种少见的勇敢让皇帝动摇了原来的判断:这个孩子从小就毛躁,做下了事情十有八九会心虚,绝对不会这么镇定。   终于,与太子的对视中,皇帝先眨了下眼睛。   薛贵妃在一边尖叫起来:“太子殿下!这是你的孩子!”   太子怔然地看薛贵妃:“娘娘此话何意?现在诬陷本宫与你有染,以后就要诬陷本宫投毒了。娘娘请自重!切莫攀援本宫!”   薛贵妃几乎虚脱了,跪都跪不住,瘫卧在地,又开始哭,“殿下!殿下!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些花前月下,那些燕好……你还说日后要……”她的头脑中一片混乱,事情发生的太快,她都反应不过来了。今天来之前,想到要见到太子,她还特意打扮了,明明知道元宵节要陪着皇帝看灯,与太子大约没有机会云雨,她还是沐浴得彻底,脚趾都修理了,还上了一层粉色的甲油……   可是突然间,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无数回忆骤然用来,太子穿着太监服装与她在七夕夜的激情纠缠,她以为得到良人的憧憬……对衬着太子吐出“乱杖打死”时的冷漠……   太子打断薛贵妃的话,对皇上行礼道:“父皇,儿臣不想听这些胡言乱语,定是有人买通了此人陷害孩儿,请父皇明察,容儿臣告退。”他说得轻描淡写,毫无挂怀,带着给皇帝保留些面子的好意。   薛贵妃挣扎着爬向皇帝:“陛下!请容臣妾生下这个孩子,与太子滴血认亲哪!”   皇帝脸色更加阴沉:还滴血认亲?!你是不是还想当众给朕个耳光?!唯恐大家不知道朕戴了绿帽?   太子冷冷地一扯嘴角:“荒唐!”   薛贵妃又哭着喊:“陛下!太子让臣妾投毒啊!”可这话正对上了方才太子说她会诬陷的内容。   太子对皇上叹气:“父皇……”却没多说什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皇帝又长久地看太子,太子无动于衷地半低着头,像是将一切置之度外,一点都不紧张……   皇帝微皱眉——难道真的有人陷害太子?他看着太子缓慢地说:“那么,朕就听了你的话。”他提高了些声音对外面说道:“来人,将薛妃乱杖打死!以薛妃在宫中演巫术犯上为由,抄检江南薛府!”   薛贵妃放声大哭,她的眼睛被泪水蒙蔽,一片模糊中忽然看到了许多年前,江南,两个少年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骄傲英俊……悔恨如千万把锥子刺穿了薛贵妃的心:难怪他们能那么漠然,因为他们有无求于人的坦荡。她心中是爱那种带着清贵的傲气的,不媚俗,不低贱,不屑同流合污……可却为何因为得不到,就转了心意?结果她走入了反面,追求地位和权势,忘记了人品的可贵,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嘶声对太子喊:“你要下地狱的!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皇帝一直没有将目光从太子脸上挪开:太子神色平静,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没有任何异常举动——这些话他可不是第一次听了,女子骂人就那么几句,真是无聊,说这些没用的话有意思吗?   有太监进来堵了薛贵妃的口,拖着她出了殿门,   太子心中放松了:皇帝还是想保存自己的太子之位的。不然的话,就该会将薛妃下狱,好好追查。   皇帝对太子一挥手:“你去看灯吧。”   太子对皇帝行礼:“孩儿可陪着父皇在灯街走几步,有几盏花灯甚是有趣。”   皇帝觉得若是薛贵妃真的是与太子有染,太子能在薛妃死时还如此谈笑风生,该算是心硬如铁了。他审视了太子片刻,见太子神态殷勤,说道:“你去给朕挑几盏,挂在这外面让朕看看就是了。”   太子点头说:“好,儿臣这就去为父皇挑拣。”   他退下后,大殿里只有皇帝,孙公公和几个太监。皇帝示意孙公公扶他起身,孙公公才发现皇帝的手发着抖,还有些冷。   孙公公扶着皇帝走回了寝宫,直到皇帝洗漱后坐在了床上,皇帝才开口道:“竟然是太子妃发难……”看来还该是太子。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龌龊,皇帝早就知道。太子妃是当初皇后选择的,皇帝根本不管,让太子品尝他那个母亲给他的恶果,好多明白些道理,知道遇事该听谁的。   皇帝又想了想,对孙公公说道:“去把薛妃的那些太监宫女好好问问,把她的地方搜搜。”   孙公公应了,皇帝又说:“今晚的事要怎么做,你该是知道的。”   孙公公忙说:“知道。”要人们封口。   皇帝深深地叹口气:“朕老了。”   孙公公忙说:“陛下不老。”   皇帝慢慢摇头:“女色上,朕已经没什么心思了。薛妃那里,不过是……”一个遥远的身影浮现出来……皇帝咳了几声,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他摇头:“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孙公公小声说:“太子早晚会明白陛下对他的一片爱心的。”皇帝这么雷厉风行地杀了薛贵妃,并非一床锦被遮了丑事的意思。只不过不想和太子当场撕破了脸。薛贵妃死了,还有其他人,事情怎么都会查清楚的,留着个当众大肆叫骂太子的薛贵妃于谁都不好看。至于薛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是太子的,也不能让她生出来。这孩子得如何称呼长辈?当初杨贵妃得先跟丈夫离婚,才能和公公在一起。武则天也是丈夫死了,进了庙,算是寡妇了,才能公然回来和算是自己儿子辈儿的新帝生孩子。可现在薛贵妃算怎么回事?庶母和儿子,这不仅是通奸,还是乱伦。   太子在灯街,真的选了几盏新颖别致的花灯,给皇帝送去,才知道皇帝已经休息了,他这才回了东宫,此时已过了子夜。   ------------------   沈汶也知道了燕城被围,北戎分兵。这些事情都在按照计划发展着,可北戎分兵就是朝张允铮那边去的,沈汶心中更加忧虑。   又到元宵,她想起在边关时与张允铮元宵夜出去了,就想也出去走走,温习一下过去两个人走过的地方,散散她紧张焦虑的心境,另外,也刺探一下宫中的动静。   时值寒冬,皇宫外护城河冰冻三尺,沈汶顺利地过了河。   这次,宫里没有谷公公来拦截她了,但是沈汶还是十分谨慎。她已经十七岁,身体已经完全长成,比过去矮小的身形更加容易暴露。她直奔东宫所在,想偷窥下太子在干什么。太子按理说该得到了边关的消息了,但现在也没有风声传出来。   东宫极为安静,沈汶隐身在黑暗里,仔细倾听,发觉一个方向有声音。她向那个方向去,但到了宫院的墙上,她后悔来了。   院落里站满宫女和太监,可是没有人出声音,宫殿里传来太子的骂声:“你怎么看本宫呢?!愣登着个眼睛,你爹娘怎么教训你的?也许本宫该好好教教你规矩……”   太子妃的带着冷笑的声音:“我自然是没有别人那种含情的眼神,因为我不想乱……”“啪”地一声响,接着就是一串桌子板凳的倒地声,然后是不雅的动作声。   沈汶明白是怎么回事,刚要离开,就听里面太子叫:“都死在外面了?!进来!”   沈汶惊讶太子竟然在此时叫人,明明正在……   院子里一部分人不动,有些人忙跑了进去,屋里太子竟然是当众演绎……过了一会儿太子开门出来,扭头骂道:“下作的贱人!”这话当着大家的面送给了太子妃,足以让她一辈子无法抬头。   沈汶处于震惊中:她根本不知道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恶劣到了这种程度!她忍不住庆幸:如果太子妃与太子彻底断了,那么太子就失去了朝堂上最重要的吕氏支持……可接着,她就明白了太子为何敢如此对待太子妃——太子得到了北戎犯境的消息,他大概觉得离登基只一步之隔了。   沈汶在黑暗里冷笑了:你得意得太早了。   她不再多做停留,转身出了宫。   在城中,她过了当初大皇子的宅院,然后又去了那时让张允铮买馄饨的地方。现在荒年过去,街口上又出现了馄饨摊。沈汶遥望着那片水汽腾腾的食品摊点,很想念张允铮,暗自决定他回来了,自己一定和他再来这里。   最后,沈汶到了那个院落,敲了下窗户,惊讶地发现谷公公开了门,示意她进门。   沈汶对谷公公行了一礼,这是沈强的师父,算是长辈,她得尊重。   谷公公点头受礼,示意沈汶坐下。   沈汶心中正有要问谷公公的问题,谢了谷公公对沈强的教导后,就问:“我四弟的武功到底如何?”   谷公公答道:“他天生神力,又是习武天才,虽然年幼,但已是人不可近的高手。”   沈汶问:“那能带领百人保住我府吗?”   谷公公沉思着说:“若是他肯开杀戒,只是举手之劳。”   沈汶忙追问:“肯开?”   谷公公点头:“你四弟心地宽厚,虽然身有武功,但除非是自己练习,与他的师兄或者和我交手从不下狠手,只一味谦让,不能打斗。”   沈汶慢慢点头。   谷公公忽然问:“你是想让三皇子为太子?”   沈汶看了看谷公公,决定直言不讳,低声:“何止太子,我要他成为皇帝。”   谷公公似乎微笑了一下,说道:“这就好。”   沈汶回了府,次日就与沈卓私下见面,说了沈强的性子。沈卓说:“我会让老关帮着他,而且,我临走时会好好跟他说的。他虽然不说话,可是听得懂。”   沈汶说:“一定要保证能守住侯府一天。”   沈卓细想了想,说道:“如果是几天的话,我不敢保证,可是如果只是一天,他和老关,带着百人,围了祖母的小院,肯定能行的。”   沈汶也觉得不该有太大的问题,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安排,比如,郑谦。? ☆、迷雾 ?  新年里,郑谦登门来给沈卓拜年,那姿态简直就跟侯门的亲属一般。杨氏眼看着又一年过去了,对两个女儿依然在家待着,心中火急火燎。听说郑谦来了,就想起这是个来提过亲的人,看来还没有放弃。   杨氏真希望沈汶见郑谦一面,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私下对沈汶说:“有位郑公子是个文官,媒人说他的父母人都很好,母慈父爱,他自己也说从来没有听见父母吵过一句嘴。”杨氏特别羡慕人家这点,她与镇北侯聚少离多,就是见了,也总是要拌几句嘴的。   沈汶想起前世郑谦的父母不许自己进祖坟,努力不露出冷笑来,只无精打采地说:“我最近觉得不舒服,特别累,怕冷,不想干什么事。”   杨氏想起沈汶过去曾经被吓死过两次,马上提心吊胆起来,赶紧去请郎中。她唠叨着:“施郎中和段郎中现在也不在城里,我心里就总不踏实。要是段郎中来给你看看就好了。”   郎中来了,沈汶闭气,自然诊出二小姐心脉衰弱,该静养。于是沈汶开始哼哼唧唧地装病,每天无力地在外面晒太阳,说话喘气儿。   杨氏不敢议亲了:若是沈汶有病,说了亲,人家会抱怨的,该是让沈汶好好调养好了身子才是。   若是太子在场,经过与沈汶的交手,他会多分猜疑。可在侯府里的人们却不曾见识过沈汶的真面目,看这位二小姐孱弱无力的样子,并没有起疑。毕竟,沈汶过去就昏死过去两次,差点没了命,身子不好,一直如此。   郑谦真着急了:这都几个月了,他竟然还没将沈二小姐抓到手里。元宵前,太子那边让人传话来了,让他一定保证要在一个月之内除掉沈二小姐,可现在侯府的内线递出信儿来,二小姐心病又犯,杨氏因为沈汶身体不好,先不谈亲事了。这么一来,正式求娶的路就走不通了,郑谦只好用其他方式。   这天早上,沈汶被夏青扶着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就有些虚脱的样子,让夏青去端椅子。夏青刚转身走开,一直在旁边檐下旁观的王志家的夏紫就走了过来,笑着对沈汶说:“小姐呀,京城要办个诗会呢,这是大家传的单子,里面有咱们府认识的人,那位郑公子也会去……”她边说边看向沈汶的脸。   沈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幽怨地叹了口气:“我这身子……是出不了府的……”   夏紫特别神秘地贴近沈汶:“小姐想去看吗?”   沈汶有些羞涩地扭开脸:“去看看诗会,定是很有趣……”   夏紫悄声说:“其实,小姐就偷偷地溜出去,不惊动夫人,也是可以的。”   沈汶像是特别害怕地摇头:“那怎么成呀?娘会生气的!”   夏紫刚以为沈汶不同意,沈汶又小声说:“……婉娘姐姐,夏青,肯定都不会同意的,而且,也没有马车……”   夏紫知道还有希望,笑着说:“那些都好说,小姐,过去我照顾过你,咱们两个有缘分的,让我去给你安排吧……”   沈汶又忙摇头:“还是算了吧!我怕怕的……”   正说着,夏青抬着把椅子走来,夏紫只好走开了,心里觉得这个二小姐有贼心没贼胆,给她准备妥当了,她也许就听了。   ----------------------------   元宵节当夜,孙公公就派了人去把薛贵妃旁边的太监宫女嫲嫲都抓了起来,次日就开始搜查薛贵妃所在的宫殿。薛贵妃的几个宫女太监和嫲嫲上吊的上吊,撞墙的撞墙,没死的都被严刑拷打。搜检的人从客厅开始,将物品衣服一件件查看,可惜才干了一天,就因人员被抽调去他处而进程慢了下来——原因无他,北戎进攻的消息传了出来,皇帝开始天天上朝,还要派出人去搜集各种消息,可靠的人手不够了。   元宵节次日,太子决定向皇帝报告北边的战事,用此来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尽快把元宵节薛贵妃这件事掩盖掉。他让人把王志带来的奏章递到了接纳处,说受一个兵士之托送过来的,那个兵士伤重已死。太子再将其挑拣出来,给了皇帝。   皇帝一读,就皱眉坐直了,反复看了几遍,问道:“这已经是一月之前了,还有新的奏章吗?”   太子摇头:“现在还没有。看来镇北侯想让人急送,可送这份奏章的人据说死在途中了,是个路人送入宫中的。”   皇帝骂道:“北戎狼子野心!朕还把亲生女儿嫁给了他们!”   太子心中搅动了一下,叹气道:“想来四皇妹为两国和平作出了许多努力,她一死,北戎就发兵了。”   皇帝愤懑地皱眉,半晌后问道:“可有余粮?”   太子摇头:“国库亏空许久,一季收成实不能填充往年亏损。”   皇帝也明白这是实情,叹气道:“此时,就要看镇北侯沈家军的力量了,明日朕去朝上说一句吧。”   太子告退了。皇帝心绪烦乱,孙公公面露迟疑。皇帝不耐烦地问孙公公:“你想说什么?”   孙公公犹豫着说:“陛下,薛妃那事……有人供了了……”   皇帝沉着脸点头,孙公公低声说:“是太子,应该是从去年七夕开始的,最近的一次是为了筹备年夜宴……”   皇帝一拍桌子,正拍在那份奏章上。他心中一动:这时间上也太凑巧了。薛妃那事刚出来,边关的奏章就到了。难道太子竟然将此奏章隐而不发,留到了今天?又想到太子那天的表现,皇帝觉得一阵寒意。想起那天薛贵妃说太子让她下毒的事,皇帝咬着牙对孙公公说:“好好问,是不是有人下过毒。”   孙公公答应了,让人继续审问。可是给皇帝下的东西,是太子亲手给薛贵妃的,而薛贵妃也不曾假别人之手,都是自己袖了粉末,下到了食物里。那些太监宫女被打得胡说八道,可是到死也没有说出听着可靠一致的口供。   次日朝会,皇帝黑着脸让太子读了季文昭交给王志的奏章,讲述北戎的军情,沈家军的弱势,镇北侯请求朝廷增援……   太子一念完,三皇子就面红耳赤地行礼:“父皇!朝廷该马上筹集兵粮,支援镇北侯!”   太子冷笑道:“朝廷连年赈济灾民,哪里有钱?哪里有粮?!”   三皇子大声说:“没钱没粮?!那就让所有大臣倾家筹粮筹钱!”   太子切道:“岂有此理!就是让大家都卖了家产,也不见得能买到粮食。”   三皇子不想与太子多费口舌,扭头对皇帝说:“父皇,请卖我的府邸,为镇北侯筹集兵饷!”   皇帝心情极为不爽,他觉得他没杀了镇北侯,就是留着他给自己把守门户的,怎么能不好好尽职,让北戎打过来了?太子做下了脏事还敢那么直言否定,说不定隐瞒了军情,不是个玩意儿!而三皇子吃里扒外,要拿着皇家的东西去资助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他黑着脸色,不做决断,任大臣们在朝上吵成了一团。   朝臣们马上就分成了好几派,一派是支持三皇子,要马上筹粮,支援边关。一派支持太子,说现在根本无钱无粮,要镇北侯死守为上。还有一派主和:什么都别说了,赶快派使节过去好好谈谈,最好别打仗,劳民伤财,民众受不了这么折腾。另有一派主张等等看,说不定北戎只是虚张声势,过不久就退了……   朝廷上打了一天嘴架,到晚上也没有出结果,次日接着争论,后一日又是……四日后,季文昭在围城之际发出的奏章也到了京城。上面写北戎近四十万军已然过境,沈家军必死守燕城到最后一息……   三皇子快疯了,每日在朝上大声争执要赶快出兵,他也不管修饰什么言辞了,反复就那么几句:若不增援,镇北侯若是垮了,就是灭国之时!   皇帝虽然有些心虚,可是觉得三皇子太急躁了!国家大事还轮不到他这么上蹿下跳地指手画脚!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过去也有过北戎犯境的事,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镇北侯垮了自然是国亡,可是他会垮吗?沈家军一向强劲,这么求援是不是也有借机要军需的意思?想要更加壮大?……皇帝有些不放心。   而太子就是咬定没钱,户部拿出账簿,的确无钱无粮,还欠着许多薪酬和买货的钱。他也同样反复强调,镇北侯的沈家军,是朝中最强的军旅,还有谁能比他们强?如果他们不行了,那么其他人更不行了。应该相信沈家军能胜!   那些说等等再看的大臣们不说什么了,可议和派却更高声了:既然没有钱粮,镇北侯又说沈家军不敌,那就赶快讲和啊!别让北戎再往南打了……   三皇子怒气冲冲地回到府中,对着叶大公子和沈卓说:“他们这是想亡国啊!那个小人!为一己之私,竟然置国家而不顾!”   沈卓心说他的确是亡国之君,但此时只能说:“你别急,我们可以开始招募义兵。”   叶大公子心中乱鼓,这是打仗了,跟平常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可就不一样了,也说道:“是,殿下可以向皇上建议,让朝廷告示民众自发抗敌。”   三皇子怒击桌案:“让民众自发?!百姓如果能抗敌,要军人干吗?!让平民去抵挡北戎之兵,不是去送死吗?!”   沈卓却是知道后面的步骤,说道:“可还是要朝廷发文,这样才能起义兵,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有了义兵,总比没有好吧?”   三皇子同意了,次日,三皇子多了一项建议,要朝廷发令抗敌。这种两片嘴一碰又不用花钱的事很好做,皇帝同意了,只不过加了些限制。   朝会后,兵部就向各地散发了征兵令,但是让人们自筹军需,朝廷既不给武器也不给军饷,要由朝廷命官带领,至于要到何处去集合,怎么调动,都很含糊。同时还诏令各地的早就解散了的厢兵募兵重新集合,准备迎敌。   皇帝和太子,哪怕是三皇子都没有想到,这么一纸空文一样的几句口令,却得到了极为巨大的反响。   虎视眈眈的各方人士一直在等着这个文件,一夜之间,京城沸腾了。   过去的几个月中,强兵论、御敌论已经深入人心,各地所写的文章早就铺天盖地。文人学子一直在疾呼朝廷支援边关,提供军需。现在朝廷松口了,怎么能不雀跃欢腾?   京城各处都有人开始颂唱沈家军的英雄事迹,大肆表彰投军报国之举。忽然间,军人成了最可爱的人,许多青年人都闹着要从军,去支援沈家军。   这个消息还被极为火速地传往各地,严敬为首的在野老臣立刻开始行动:派了门生学子到富户中去募集粮草银两,募集义兵,征收粮草……   太子非常不喜这么强烈的反应,为了阻断镇北侯的求援,太子让人除去从燕城到京城所剩无几的驿站中的重要站点,别再为镇北侯递什么紧急军情了!   张允铭和宋夫子等人带领的义兵接近江南地区时得到了朝廷征兵的消息,宋夫子立刻让人打出了“抗敌义兵”旗号,然后让其他队伍逐渐加入,往张允铭的外祖李家去了。   李氏在江南商号满地,张允铭人还没有到,李老官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张允铭几百里外,就有李家的商户送粮送银,到李老官人的城中时,张允铭的队伍已经满载了物资粮草。   上次来时,是张允铭张允铮来买粮,这次,李老官人亲自迎到了城门处。张允铭见了,忙上去行了晚辈之礼,李老官人忙说:“好了,好了!不用这么客气。”   张允铭见自己的外祖比多年前老了许多,一时感慨。他们这么多年在南方招募流民,造弩造箭,多是李老官人暗地里调集了银两来支持,日后若是能胜了,至少有三分之一得益于李老官人和李氏强大的金钱背景,所以他对李老官人格外敬重。   李老官人却想的是,当初两个孩子来这里,提点了自己买粮。那时的粮价才几个钱?两三文一斗!五年后是二两黄金!自己那时出了百万两银子,买下了庞大数量的粮食,这五年饥荒才保全了家族资产,还救助了无数民众,这等同于救命之恩。加上见到张允铭黑瘦,根本不是以前那白皙的模样,让他很心疼,于是对张允铭也表现得极为关爱。   张允铭不能带着义兵进城,就由宋夫子领着义兵们在城外李家农庄上安营,自己随着李老官人进城去见见外祖母和其他亲戚。两个人一同坐进了驴车里,李老官人问道:“你那个弟弟怎么没有来,我很想念他。”   那时李老官人还想让张允铮到江南来和他住一起,这事自然没成,可李老官人一直搁在了心里。张允铭心中也惦记张允铮,他这么匆忙地往京城赶,也是为了早点告诉父亲张允铮的处境。这段时间,他越想越担心,可无法带信给平远侯细谈张允铮的事。他想见了平远侯亲自说清楚,也许自己可以提前走,到张允铮那里去帮他。这些,当然都无法告诉李老官人,张允铭只能含糊着说:“他在别处忙着。”   行进间,外面一阵喧哗,张允铭马上向车窗外看去,只见一队衙役正押着一队犯人吆喝着过去,张允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找自己,一直盯着他们消失了,才收回了目光。   李老官人小声说:“那是薛家的人,你还记得薛家吗?”   张允铭茫然地摇头,李老官人提醒他说:“那次你和你弟弟来江南,我还把他的孙辈介绍给你。他的孙女很漂亮呢。”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张允铭没印象,又摇头。   李老官人又说:“后来那个女孩子进了宫,是薛贵妃,这些年很风光。可是前天突然就被抄家了,说是薛贵妃在宫里弄巫术,已经被打死了。”   张允铭离开京城几年,不知道宫里的事,哦了一声,根本不知道薛贵妃那段周折人生是因他和张允铮而起的,而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黯然收场。   他们到了李府下车时,见门外笑眯眯地站着个秃头的中年人,张允铭却不敢怠慢,忙行礼道:“见过逍遥公。”   李老官人笑着说:“什么公?比我小那么多,在我面前称公?”   逍遥公说:“哎,您别看我比您小,可论长相,我可比您老多了!看看,我头发全没啦!”   李老官人打趣道:“你天天就担心你那头发,可怎么逍遥啊!”   几个人都笑了。   张允铭知道逍遥公经常为父亲传信,与李老官人也认识,曾被李老官人重金聘用过,到江南时总要来李府蹭蹭饭。见他在这里,张允铭突然有了个想法,拉了逍遥公说:“我还真有事找您。”   几个人进了李府,与众位亲戚见过后,张允铭和逍遥公与李老官人进了李老官人的偏厅,李老官人让仆人们在外面守着,亲手关了沉重的厅门说:“这里安静,可以说话。”   三个人坐下,张允铭脸色严肃了,对逍遥公说:“您得去找我弟弟。”   逍遥公摇头说:“你爹让我到这里堵着你,然后一路护着你回京,免得皇上要你的命,我得听你爹的。”   张允铭压低声音说:“你们现在听说有多少北戎过来了?”   逍遥公有些不理解张允铭的郑重,回答道:“听说该有三十多万到四十万的样子。”   李老官人说:“沈家军还不到那一半吧……”   张允铭举手说道:“我现在的话,千万不要对外面讲。”   两个人都不说话,看着张允铭,张允铭低声说:“燕城以北有四十万北戎,他们会分兵,十几万精锐之兵,会从西北绕过燕城,直奔内陆……”   逍遥公和李老官人同时惊呼:“真的?!”“怎么会?!”   张允铭点头,又说道:“我和爹日后要去挡的就是这路兵马。而现在,我的弟弟在一处设伏,想先拦截一下他们……”   两个人再次惊呼:“他怎么拦……?!”   张允铭又说:“他只有不到五百人。”   两个人几乎喊起来:“怎么能这样?!”   逍遥公站起来,骂道:“那个不自量力的混小子!就知道蛮干!这不是……”他没敢说送死。   张允铭说:“所以您要去他那里,马上去,我这边有两万多人,日后接近京城时还会更多,量皇帝也无法奈何我。”   逍遥公皱着眉,张允铭说:“我会对父亲说,他会同意我的。”   逍遥公知道平远侯偏爱张允铮,不然不会让自己教了他十年,自己虽然过去没少骂张允铮,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徒弟,现在他有危险了,逍遥公立刻急了,他说:“你现在告诉我地方,我明天一早就动身。”   李老官人也紧张了,他对那个长得很像自己的外孙很喜欢,可不能出事,对逍遥公说:“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从府里带,要马吗?”   逍遥公说:“不要,还没有我走得快,我懒得照顾。”他心猿意马,示意张允铭告诉地址,张允铭知道酒窖的地方,就对逍遥公说了地方画了图。逍遥公一看地域,就更明白事情的紧迫,果然次日黎明就动身了,都没有再见张允铭。   李家为义兵们治装配车,张允铭和宋夫子离开江南时,义兵已经全部集合在了一起,两万多人,都着黑衣轻甲,十分整齐,比那些正规军都有气势。   逍遥公日夜兼程,二月上旬到了张允铮所在的酒窖村落附近时,路途上已经看到人们慌忙地南逃,说北戎打过来了。   吐谷可汗的大儿子贺多带领的北戎西路军,的确一路常胜地打过来了。   贺多也是从小与吐谷可汗征战南北地长大的,同样相信嗜血的暴力是得胜之本,只是比之火罗的蛮勇,贺多更多了一分冷静和狡诈。   他率领着这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取道西北,穿过山区前往平原。西部驻守的藩兵已经多年没有朝廷供应,驻兵所在又是贫瘠之地,早已军力贫弱,根本不敢阻挡贺多。这路大军没有什么军事阻力。   贺多本着史上所有侵略者的共同策略,让兵士们沿途烧杀掠抢,一方面是震吓敌人,另一方面是补充军需。现在正是冬季,按理说百姓都该在家,可是他发现许多地方的人都跑空了,粮食更是稀少。好在他的兵士平均每人有两三匹马,可以喝马奶,如果没有粮食还可以宰杀马匹。短时间内应该没有给养问题。当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贺多希望赶快进入富庶的平原地区,无需再担忧粮草。   只是月余,贺多已经挺近千里。可谓挥师所向,无不披靡,所经村镇,一片降旗。更幸运的是,因降兵的指点,北戎军队找到了向导,用其家人威逼着,让他指出了一条从群山中穿过,直通中原的捷径。   贺多随时让人联络吐谷可汗,报告自己的进程。他这边的顺利让吐谷可汗多少减了些郁闷。   元宵节过去,吐谷可汗恢复了攻城,可是才攻打了两天,就又停了下来,有人送来了火罗的头颅,也带来了东路大军败回草原的消息。   吐谷可汗怒了!火罗是二儿子,是他眼看着从战场上长起来的草原雄鹰,虽然这几年身体不如以前,但是还是个彪悍的北戎人,是他的儿子!怎么能让南朝人打死了?!听说人头还被挂在了阵前!这种耻辱必须用全城人的血来洗刷!   他本来想把贺多叫回来,一起攻打燕城。可是贺多正走着胜运,不该放弃。所以,吐谷可汗反而不急着攻城了,他要稳扎稳打。西路军一旦成功进入中原,这场战争他就已经赢了。燕城这边,就是一次志在必得的报仇雪恨。他年关前围了城,现在快一个月了,再围上个把月,城里粮绝了,那时再攻,必然一攻就破。   他对军队进行了整合调整,将精锐兵士布置在后,到攻城时,用平常军士去消耗箭矢,等到对方精疲力竭时,让精兵冲击,必须取胜。   北戎一连十几天的只围不打,燕城里面也乐得喘息了一下。   中军里,镇北侯经过这一月艰苦的守城,反而增添了胜利的希望:三万精兵还根本没有动,那些新式武器也没有用,粮食充足,燕城何尝不是也在消耗着对方的耐力?   可是季文昭却又写了一份奏章,在里面竭尽描述燕城的困境,说兵士死伤严重,粮食不足,望朝廷尽快派出支援!   镇北侯有些不同意,问季文昭道:“为何再发奏章?皇上已经多次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可见朝廷无法派出援兵。况且,我军能与对方一决雌雄,不必这么恳求。”   季文昭对镇北侯说:“侯爷,此时城外敌军倍我,我方还是处于弱势。如果有援军前来,就能分散北戎兵力,给我军更多胜算(这其实已经发生了,但是不能告诉你)。而且,如此战事,百年不逢。既然开战,就一定要抓住对方往死里打!彻底消灭对方主力!所以,兵力多多益善,哪里能犯矜持不开口?我此时要是在朝堂上,痛哭流涕满地打滚都行!只要给我兵!谁都行!哪怕是义兵!若是外围有呼应,我们自城中出击,就多了分胜利的保障,北戎那边就多了分威胁。侯爷,我们怎么能不恳求皇上出兵呢?”   镇北侯呵呵笑起来,在奏章上签了名盖了章,微叹道:“文人就是厉害,动动口舌,就劳动了多少人,我也得听你的。”口气上倒不是埋怨。这段时间季文昭在他旁边协同守城,他也见识了季文昭的方略,的确是位博弈高手。   季文昭忙安慰镇北侯:“兼听则明嘛,具体兵事还是得靠侯爷调动。”   镇北侯苦笑:“你可真是不谦虚。”   季文昭拿了奏章告退,到了自己屋中,见周围无人,就将奏章小心地揉搓成了一团,还在鞋底抹了两下,展开看看觉得不够,到屋角找到自己守城时穿的衣服,上面有溅上的血迹,用水浸湿了,再往奏章上擦了擦,这才将奏章封了,让人去请沈毅来,自己去侧院找到沈坚和张丁。   两方见礼后,季文昭将装了奏章的信封给了张丁,说道:“这是给朝廷的奏章,我让沈将军突围送你,你一定得日夜兼程地赶路,尽快送到京城。”   张丁接了,季文昭接着说:“你还得去见太子的人,告诉他们镇北侯重伤了,大概活不了了。沈将军突围失败,中箭身亡。”   沈坚知道这是沈汶梦里的事,叹息了一下。   张丁却笑了:“空口说瞎话什么的我最擅长了。”   沈坚想起四公主的死,就说:“得将四公主的血书给太子,把四公主的事儿告诉他。”   季文昭摇头:“我们送过去的消息是去挡东路的人都死了,肯定不能直说。这样,我写个条儿,说是北戎攻城时射上来的。”   外面院落有人说:“沈将军来了!”季文昭去见沈毅了。沈坚对张丁说:“你去让平远侯的人沿途散布同样的消息吧。”   张丁应了,也离开了。傍晚时,几只信鸽飞起,往南边去了。   两天后的夜里,燕城南门悄悄开启,沈毅带着人马,趁着黑暗从北戎的驻军阵地上杀过,一直把张丁和一小队人送到了北戎包围圈的边缘处,看着他们骑马跑了,才掉转马头杀回了燕城。   吐谷可汗得到了报告:一支骑兵趁着夜色突围,已经撕开了包围圈,有一小股人跑了出去。可北戎骑兵迅速围拢,沈家军骑兵打不过,又退回了燕城。   吐谷可汗认为这是城中垂死挣扎的信号,传令旗下,准备再次攻城。   张丁等人一口气跑出了快二百里才休息了一下,然后按照那个离开的兵士留下的地址,找到了离城兵士的所在。张丁让其他人都先分散隐蔽,自己去找了那个兵士,把给太子的密信给了他,然后向他描述了燕城紧张危险的局势,大力称赞他跑得及时。   临走,那个兵士问:“燕城真像你说的那么惨吗?”   张丁深深一叹:“兄弟!如果我不是有了这个要往京城送奏章的差事,大约就要死在里面了!北戎天天攻城,杀的人多了去了。你可不知道!但是这事可不能随便说呀!燕城里管得可严了,大家都只能说好话,有人如果说了实情,就要按动摇军心问处的!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两个人告别,张丁带了两三名军士往京城方面赶路,一直到了京城外,将漆封奏章给了皇家的驿站算是完成了任务。   其他的人留在当地,跟着那个送信的兵士,看他把信给了下家,就除去了他。过了几天,平远侯也让人将已经探明的燕城周围的太子信点都拔去了,从此,太子方面就失去了燕城的消息。   陈里长和严氏书院的几个学子入了平原就到官府告急,让民众赶快准备应敌。可惜衙门里没有多少官吏给了回应。好在严氏书院的名声大,严敬这一年与各处的书院或者著名学堂都有联络,平常早就在往来书信中多次提及北戎入侵的威胁,大家都有些心理准备。现在有伤兵真的退下来了,可见北戎不远了。学子们纷纷出来游说乡绅,这些土豪地主可不是官吏,他们的家就在这里,北戎如果来了,损失巨大。于是就有地方的富户出钱,匆忙建立乡兵义勇。若是火罗带着骑兵过来,这些人肯定拦不住。可是现在北戎那边过来的是几千多是牧民的杂牌,两边半斤八两,多少能打一通。   罗县令也听到了北戎来了的信息。他可不想在这里等着挨打,就收拾了细软,带着家人上船往南边走,先避避风头。临走送了一篇奏章,大写北戎如何凶猛,沈家军如何惨败,痛陈沈家军无心抵抗,置百姓的安危与不顾!   洪二自从出海后遇见风暴命大没死,就成了个正式的船掌舵。听说北戎来了,他疯疯癫癫地就要去打仗。李家的周掌柜给他出了车和粮食,他带着十几个人去投义军了,洪老舵在后面哭着追着跑了三里,骂了洪二一路也没把他骂回来……这些都是外话。   ---------------   自从元宵节后,北戎进犯的消息一出,后面的十来天,各色的流言排山倒海一般,轰然冲来,每日都考验着京城人们的神经。   平远侯让人从北到南地宣扬,说北戎太强大了,沈家军挡不住,近乎全军覆没。镇北侯重伤了,大概已经阵亡了,沈家的长子和次子也丧于敌手了……   西北边,同样传来了令人担忧的消息,北戎入境后推进迅速,若是不加阻挡,恐不日就会进入平原地区,京城危险……   皇帝现在没有了清闲,日日都要阅读各方的急讯。   燕城到京城的驿站早就撤得七七八八,如今彻底不通了!沈家军的消息全是靠些道听途说,都不乐观,有的甚至说沈家父子已经死了!现在比较可靠的是西北方面,驿站还能传递信息。可送来的消息也没有好的!说什么北戎的大军号称百万,从三路齐下,西北已经入境,北边燕城陷入重围,东北方形势不明,可能随时会有北戎军队从山里出来,一路南下……   皇帝深感愤怒!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沈家军多年自诩是国家的铜墙铁壁,可是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堪一击!各方的来报都说沈家军在北戎来时,大肆抢劫燕城周围的富户乡民,而北戎一到边境,沈家军将士根本没有与北戎正面交锋,就全线撤退,躲入了燕城!这之后,皇帝燕城的眼线就传不出消息来了,只有外围的信报说北戎攻城不断,燕城只是防守毫无出击反攻之举……这种没用的武将,真该都被杀了才对得起他们……可皇帝也有些心慌了,父皇那时告诉他的,术士留下的“灭沈之日,亡国之时”,难道会成真的?!   太子也听到了镇北侯死了的市井传言,他狂喜之间又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他朝思暮盼地等着这么一天,难道竟然真的到来了吗?他不敢想!不敢信!   镇北侯府的眼线传来信儿,杨氏听到传言当场晕倒在大厅里,那个沈二小姐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沈大小姐在习武场上边哭边打,一直练武到天黑。沈卓被从三皇子处告退回家,守了杨氏一晚上。老夫人坐在佛龛下念了一天经。……   看来,是真的吧?太子的希望升起来了……   终于,他的联络点传来了燕城内送出的密信:镇北侯重伤,大概死了!他为了确认,就让幕僚去问询前段时间从燕城回来的人,燕城中送出消息的人是否可靠。幕僚去问王志,王志想到是自己招募的张丁,会有一份功劳,就竭力说自己怎么往中军安插了人,这人平时自由进出中军大院,绝对可靠。   听到幕僚这么说,太子有些信了,他几乎欢喜得要流泪,这时,城外驿站送来了镇北侯的奏章和给太子的私信。   太子有些诧异地打开了给他的信笺,看到血书,太子心中洋溢的快乐荡然无存!他长久地盯着四公主写在一片衣襟上的几个血字,只觉得浑身冰凉,瑟瑟发抖。这是他的至亲妹妹,他同血脉的手足,金枝玉叶,天家贵胄,就这么凋零在了遥远的异国他乡,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肯定是饱受摧残!太子想起自己过去做的噩梦,梦中四公主的惨状,她满脸的血……太子嘶哑地嚎了一声,却哭不出来。   东宫里还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敢进来安慰太子,站在门口的太监紧靠着门柱,怕太子注意到自己。   太子在痛苦中咬牙切齿:这些都是镇北侯的错!三皇子的错!如果没有他们,自己怎么会要四公主和番?!如果没有沈二小姐,四公主怎么会破相?!如果她没有破相,她就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太子在心里默念着:妹妹,你放心!我一定要给你报仇!杀光镇北侯府平远侯府的男子,把女子全都贩为娼妓!你受的苦,我要他们成倍偿还!   等到次日上朝时,太子已经将心中的悲和喜压抑下来,表面上很平静。   朝会上,边关的军报一念,众朝官都议论纷纷。许多人也听到了市井的传言,说镇北侯死了,这军报却没有说。皇帝将奏章让众朝官传阅,大家见镇北侯的签名虚浮无力,奏章上满是灰尘折痕隐有血迹,就觉得不妙。给皇帝的奏章要干净整洁,怎么能着血污?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因为镇北侯无法再写一份了,下属只能将此奏章送出……镇北侯看来真的凶多吉少了……   三皇子见到奏章后就说:“父皇!请容孩儿起义兵,前往北方,为镇北侯增援!”   皇帝斥责道:“还什么镇北侯?!现在有北戎从西北杀过来了,可见他根本没有抵抗!”   太子叹息道:“镇北侯枉得父皇这么多年的信任……”   三皇子愤怒地说:“这些年,朝廷不派军需,不予粮草,镇北侯拿什么抵抗北戎?!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皇帝说道:“放肆!”   有大臣说:“朝廷无粮无钱,如何能派军需?”……   大家正在争论间,有人传报道:“皇上,平远侯在宫外,要求叩见皇上。他说要起义兵,前往北方增援镇北侯,抵抗北戎!”   此话一出,朝堂上都安静下来。   平远侯过去是武将,现在国家危亡之际,竟然站了出来,看来还是有血性。   皇帝皱着眉,心中有疑虑也有期待。平远侯自从那天受了教训后,这些年就没有出过府门,还算是老实。只是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老实人……可是现在没有别人出来抗敌,不得不用他。皇帝示意让人把平远侯带上朝堂。? ☆、领兵 ?  过了一会儿,平远侯到了,还没进殿门,先咳嗽了一通。然后,他脚步沉重地上了朝堂,行礼后,对皇帝虚着音儿说:“皇上,北戎犯境,臣虽老迈,可愿领义兵北上抗敌,请皇上恩准。”   从平远侯卸了兵权,皇帝就没怎么见过他。皇帝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精瘦彪悍的平远侯,已经变成了个身体厚实还有些驼背的中年人,两鬓也有了灰发。这一下,他心头的警戒大为减少,衰老总是和弱势联系在一起,平远侯已无过去的峥嵘,该是比较能够信任了吧?   见到皇帝犹豫,平远侯又请求道:“臣知自己已非往日,特请皇上准臣之长子领衔先锋,与臣一同出征。”   听平远侯说自己老了,皇帝觉得又放心又不放心:平远侯老了,可人说姜是老的辣,他年轻时就心机莫测,老了是不是更厉害了?他的儿子那时敢算计四公主,接着避走南方这么多年。他让儿子与自己一起领兵,是忠心呢?还是想以此为儿子洗白,让朕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可另一方面,若是他真的已过盛年,在战场上能干什么呢?……   皇帝在这里胡思乱想,就显得犹豫不定。三皇子站出来说:“父皇,孩儿愿为监军,与平远侯前往迎敌!”   太子开口道:“父皇,平远侯曾是带兵之人,手下定有能兵强将,现在如领义兵,加上三皇弟愿为监军,孩儿觉得他们必能战胜北戎。”他竟然同意三皇子!   皇帝心中一动:自己过去忌惮的就是平远侯军威势大,他麾下兵将强悍同心。那时不能灭他的满门,就是因为他有个儿子在外面,能招来旧部。现在北戎来得快,他把儿子都叫回来了,他的那些手下也一定会一起出征,不正好一石两鸟,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少了自己的一些担忧吗?   皇帝点头:“好,下旨,平远侯统领义兵,其长子为先锋,三皇子为监军,不日启程,抵御北戎……”   接近京城的张允铭很快就接到了传信:“大公子!侯爷得旨,在京城集合义兵了!侯爷说你的人别进城,就在外面等着,他出京后再与他会合。公子只带百人就行了。”   张允铭说:“好。”他对宋夫子等人说:“你们布置人马,我先回城见侯爷。”   张允铭带着百人疾驰入京,这是张允铭那年悄么声地离开京城后,第一次回府。李氏听到传信,非要亲自迎到院门处。平远侯也只好跟着她到了前院,心中很有些不以为然:哪里有老子来迎接儿子的?   李氏一见到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样,面色黝黑瘦削,眼角甚至有了点皱纹的儿子,就出声哭起来。平远侯也有些难受了,觉得迎到前面也没什么。儿子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虽然没有自己年轻时吃的苦多,但是儿子从小是锦衣玉食的大公子,竟然在山里那么多年,的确不容易……   张允铭跪下给父母磕头,流着泪说:“孩儿不孝……”   李氏哭着扶起张允铭,呜咽着说:“快起来,真是苦了你……”   张允铭看平远侯,平远侯虽然含泪,可还是端住了身段,点了下头:“回来就好……好好休息……”   张允铭接着见到李氏后面的张允钊,一时都没有认出来。他走时,张允钊像只小芽菜一样,无精打采,脸上还一块白一块黄,胸都挺不起来。可现在这个少年却挺胸直背,眼神炯炯,他向张允铭行礼,张允铭笑着说:“小弟看着真是精神。”   张允钊有些迫不及待要向自己的大哥显示武功,踮起脚跟拉着张允铭的胳膊说:“大哥,你跟我来!我们进屋去!”   李氏对张允钊皱眉:“别烦你大哥!他累了,要先歇歇!”   张允铭心里有事,忙说:“不累不累,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到了内院,张允锦也戴着面纱过来行了礼,问好后离开了。   平远侯让人退下,也示意李氏和张允钊离开,张允钊不高兴了:“我习武了!也是个男子汉了!”   平远侯用眼角看张允钊:“你先把毛长齐了再说大话吧!”   张允铭却心事重重,说道:“爹,小弟看着的确长大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也该懂事了。”   平远侯撇了下嘴角,对张允钊说道:“你好好向你大哥学学!”   张允钊连连点头,李氏也不想走了,说道:“侯爷,过去我不管这些事,现在我想听听。”   平远侯想到日后的事情肯定要李氏协调内院,就同意李氏也留下。他这才对张允铭说:“事情都在按着计划执行,皇帝允我领兵,现下我们在城里集中义兵,你娘正筹备军资……”   张允铭皱着眉低声说:“这些我倒不担心,只是二弟要在酒窖处设伏,在我们到达之前,拦截北戎十几万大军……”   平远侯猛地身体前倾:“这是怎么回事?!”   李氏也紧张地握着绢子掩了嘴唇。   张允钊问:“二弟?是那个特拽的堂兄吗?”   平远侯严厉地说:“叫他二哥!”   张允钊刚要辩驳,张允铭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这事太过机密,二弟怎么也不告诉我详情,还让我不能泄露这个消息,我不敢写在纸上或者让人带话。他说他肯定能成……”   平远侯知道那酒窖就是为了北戎准备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真的去执行的是自己的二儿子!他骂道:“成什么成?!我们在那边的人不过五百!”   张允钊使劲眨着眼,用手指比划着:“五百人?十几万?”   李氏眼睛里又冒泪花了,张允铭叹气道:“我也是担忧此事,路上让逍遥公去他那里了,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能带着他逃出来。只是,他那个脾气……”   平远侯又骂:“那个死心眼的笨蛋!”   张允铭点头说:“他……迷了心窍……肯定是要完成才行。”   李氏流泪了:“你别那么说他呀!这可怎么办?怎么办?……你说迷了什么?怎么迷的?”   张允铭问平远侯:“我能不能提前去找他?”   平远侯摇头:“你不能提前走,你虽是先锋,可怎么也得与大军同行。”他皱眉思索片刻说:“上次你说你有两万人了吧?”   张允铭说:“我们这一路一打出北上增援的旗帜,就有许多人前来加入义军,现在城外该有三万人了。”   平远侯说:“我们尽快启程,不要耽误时间!”   李氏哽咽着擦干眼泪说:“我马上让他们给你们运粮,这些年庄子里一直有粮,那时灾年卖出的粮食赚了大金银,去年粮价下来,又买入了大量的粮食,过年我又让他们买进了市面上的粮食。其他的,布庄什么的,都做了许多衣服鞋袜。再有什么要置办的,告诉我一声,我去办……”   平远侯对李氏说:“多谢夫人了……”   李氏哭着说:“侯爷!现在还说这些作甚!侯爷,大郎……你们可一定要回来啊!还要把二郎好好地带回来,别让他出事……”她用手绢一个劲儿地擦泪。   张允钊握拳说:“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张允铭说:“不行!”   张允钊大声说:“什么不行?!我练武了!我师父可厉害了!不信我们比试比试!”   平远侯因为张允铮的事正心乱,对张允钊瞪眼:“比试什么?!我拍扁你这个小崽子!”   张允钊还是怕父亲,嘟囔着说:“你哪里拍得扁……”   张允铭严肃地说:“小弟,我让你在这里听着,就是因为你学武了。我们走了以后,会有人来围攻咱们家……”   张允钊一惊,“什么?!竟然有人来攻?!”他突然有些没把握了,说道:“我得把我的好朋友叫来……”   平远侯说:“是镇北侯那个小崽子吗?你别想了,他还得护着他们家呢。”   张允钊迟疑地说:“那我们两府的人在一起吧。”   张允铭摇头说:“不能在一起。”   平远侯也点头道:“就是避过了这次,日后也会留下我们两府生死与共的把柄,让皇家忌讳。”   张允铭对张允钊说:“我们一走,会带走大多护卫,你们退入内院,全力防卫,保护母亲你姐姐还有亲戚们,你的责任重大。”   张允钊握了拳头点头道:“爹,大哥,你们放心,我……和我师父,肯定能保住咱们家!”   李氏看着自己还是少年的小儿子,含泪说:“钊儿真是长大了啊!”她看向平远侯,笑着说:“你看我们的孩子,个个是好的。”   平远侯对李氏点头:“全仗夫人教诲。”   李氏含泪看平远侯:“都是侯爷的功劳……”   张允铭一拉张允钊,两个人行礼退出房,张允铭出来对张允钊说:“领我去见见你的师父。”   张允钊带着张允铭去过去张允铮住的院落见谷公公,张允铭有些恍惚——这是他过去经常来看张允铮的地方,现在张允铮正在最危险的地方,让他心神不定,恨不能马上就往那边去。   他见到了谷公公,相互见礼后,就说道:“沈二小姐是不是去那个院落与你联系?”当初与张允铮和沈汶相遇,谈到了父亲的遇袭,谷公公用那个院落教沈四公子等等,他不用想就知道谷公公肯定担负着两府的联络,两个人见面的地方就该是那个院落。   谷公公点头说:“今夜就是见面的日子,大公子如果轻功好,可以一起去。”   张允铭气不过地说:“那是我买的院子!我去过多少次了!”   谷公公冷淡地说:“现在府外满布暗哨,大公子得跑得快才行。”   “哦。”张允铭有些气馁,他的确跑得没有张允铮那么快。谷公公说:“实在不行,可以事先出府。”   张允铭点了头。当晚,平远侯在李氏的欢饮阁为自己的长子接风,众人敞怀痛饮,最后平远侯和张大公子全醉了,披头散发地,被连搀带扶地上了车。   伙计打扮的张允铭留在了后面,一个穿了他的衣服的伙计随平远侯回府了。   子夜后,张允铭到了院落。沈汶已经在屋里了,张允铭推门进去,看到身材修长的沈汶,觉得一年多不见,这个丫头又长得漂亮了些,秀眉带彩,眼神平静,嘴角微微上翘,看着有种温和的美感。但他是绝对不会上当的!五公主那种柔美是发自内心的柔情似水,而这个女子,却从最深处充满了狡诈!表面的亲和全是掩饰!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傻弟弟从一开始就叫破了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小骗子!只不过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成了个实打实的大骗子!   张允铭勉强行了一礼,沈汶淡然还礼,张允铭也向一边坐着的谷公公行礼——这是小弟的师傅,不能不尊重,谷公公点了下头,知道他们要谈事,就走到了门外。   屋里没别人了,张允铭马上问:“我弟弟那边是不是有危险?”   沈汶一直从杜鹃那里得到战事的近报,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也看到那些消息了吗?他现在没有危险,北戎离他还该至少有半个多月的路程。”   张允铭生气:“我是问你北戎到了以后呢?”   沈汶有些迟疑地说:“按理说,该不会有危险,除非……”   张允铭问:“除非什么……”   沈汶一摆手:“告诉了你也没有用!”   张允铭想生气,但看到沈汶的沉静神情忽然不敢再如过去那样像对小孩子那样说话了,这个女子策划的一场决战正在展开,这风起于萍末的宏大只有他这种从初期就参与其中的人才能明白来龙去脉。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张允铭只觉得心头发憷,再次为自己的弟弟担心不已。   他轻咳了一下,问道:“现在的进展是不是如你所计划的?与你梦中所见是否相同?”   沈汶说:“比我梦中所见都要早,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们出京迎敌,若是你弟弟伏击成功,你们必胜无疑。那时,一定要如北边一样封锁消息,只准报败,不准报胜。”   张允铭点头说:“我明白,对赌徒而言,不怕输只怕赢。只是……”他又想问如果张允铮不成功怎么办,可是那样说出来太不吉利,就没有出口。   沈汶问道:“你们的弓弩有多少?箭矢多少?”   张允铭说:“弓弩两万,箭矢两百万,床弩百张,各配五百箭……”   沈汶思考着说:“无论如何,都足够了。士气如何?”   张允铭说:“特别高。我们这一路过来,江南学子们沿途鼓噪,商户们纷纷送钱送粮,有许多百姓投军,我只接受了青壮的,以免人太多,不好管理。”   沈汶嗯声:“三皇子那边造了许多声势,光是署名路人的强兵抗敌之论就有五十多篇。”   张允铭说:“我们往那边去,该是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从山里带出的人多是弩兵,新来的都将编成步卒。”   沈汶到了桌边,边研磨边说:“我给你画几个对付骑兵的排列弩手的方式……”她勾勒出了后世几次战役的布兵阵图,交给了张允铭。   张允铭接了图,看后又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女子信手拈来全是杀人之策,真受不了。他刚要告辞,可还是对张允铮放不下心来,又对沈汶说:“你别忘了你发过的誓……”   沈汶点头说:“没忘,若是你弟弟有失,我自绝谢罪!”   张允铭这才出了口气,闷闷地说:“那我走了。”   沈汶说道:“你们这一路,最好有他们信任的人往京城传来败讯。”   张允铭说道:“我会对爹说的。北边的通讯真的都断了?”   沈汶点头道:“大多驿站都撤了,驿卒早就没剩下几个。除了北边能单派人送信,已经没有了传递的路线。你父亲拔掉了太子在燕城至此沿路布的信卡,若是想保险,你可让人在几个路口设些卡子,说是防范北戎,但是好好检查往来的书信就是了。”   张允铭点头说:“这很容易,我们手下现在人很多,完全可以在从北边通往京城的大小道路上,以义兵身份布置关卡。”   把该说的都说了,沈汶对张允铭说:“你此去多保重。”说到最后,再多的计谋,也要有人刀对刀枪对枪地在地面上打,沈汶真心地希望平远侯张允铭和自己的兄姊还有三皇子,这次都能平安归来。   张允铭回府,告诉了平远侯要做的事,平远侯沉吟着:“让他们的人传回我们的败讯……这倒是有些难。”   张允铭低声说:“不难,按照那位……所说,御林军要追杀我们……”   父子两个悄语了几句,平远侯嘿嘿一笑,拍了下张允铭的肩膀:“你小子!真是老子的儿子!”   张允铭叹了下气:“二弟却是缺心眼!”   平远侯也担忧了:“我们尽快启程吧!”   平远侯领兵,三皇子监军的消息一出,京城各处传诵的对沈家一门忠烈的赞扬外,又多了对平远侯和三皇子的美化。有些勾栏里还演说了平远侯年轻时的种种勇悍行径,把他吹嘘得像是天上的神将入世一般。三皇子就更别说了,从头说他如何自幼文武双全,关怀百姓,虽然作为一个皇子从来不愁吃穿,可竟然建言储粮备荒,救了多少人命。又说他怎么预言战事,一直心存社稷。现在北戎当前,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保家卫国,真是国中第一公子,古代信陵君再世,集见识和勇敢为一身的高大全人物。众多世家子弟前来投靠,要与他一起出征。许多女子蜂拥到了他的府前,留下了无数荷包手绢……   三皇子焦躁地在厅中对叶大公子说:“你去让那些人别那么说我行不行?我快臊死了,门都不敢出了。”   叶大公子心说我们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好好表现一下?那些剧本唱词怎么能白写?那些红牌怎么能不用?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就是要给你塑造形象呀,但是可不能这么告诉三皇子,就笑着说:“这样也好,现在有许多商家竞相给义兵提供粮草,许多官吏也捐出了银两。你不知道我们府前的募捐箱都满了几次了。”   三皇子高兴了:“是这样啊!那好吧,随他们去说吧,就当把我捐了。”   叶大公子呵呵笑。他充满希望:现在虽然盛传边镇北侯父子已经阵亡、沈家军大概所剩无几,可京城的人们踊跃参加义兵,三皇子阵营中的镇北侯沈卓将府中的护卫和庄户上的人集合在一起,会随着平远侯出城。其他的门庭中,也有许多人带仆从投军,连叶中书门下,叶大公子都带了十来个壮士随行。城中义兵算来已有五万,听说城外也是一片激昂,大概最后能有十万众,也许真的能与北戎抗衡。   皇帝可与叶大公子想得不一样,他听说了京城义兵数量增长迅速而且军需也供应齐备的消息,甚是恼怒,对孙公公说:“看这样子,他一直把他的手下留在身边!这是随时要和朕对着干哪!”   孙公公忙说:“奴婢听说明日平远侯就要出城了,看来他不想在京城多待。”这话就是他没有造反的意思。   皇帝还是愤然道:“朕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可靠!”   孙公公诺诺点头,皇帝说道:“派人跟着他们的义兵,好好盯着动静。”   三皇子临行前骑马去城外七星观里去向五公主道别。五公主这边音讯闭塞,刚刚听说了镇北侯沈家军可能完了,三皇子这边就来告别了。   五公主一听三皇子要监军抗敌,马上就开始流泪,对三皇子说:“兄长……你……”   三皇子很高兴自己能上战场,对五公主的眼泪有些不以为然,可还是安慰五公主说:“妹妹莫要担心,这次是平远侯领兵,张大公子为先锋,镇北侯的沈三公子也去,我们人很多。”   五公主又一阵哽咽,她低声说:“兄长等我片刻。”转身走回了内室,伸手从头上拔下玉簪,任头发披散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下了一缕头发,拿了一方手绢包了,又将头发挽了,才走出来,将手绢包递给三皇子,说道:“你把这给他,此生我与他必共生死!”   三皇子知道五公主为了张大公子出的家,青春蹉跎,这时自然会为她传这个信。他不是个忧心忡忡的人,只又多说了几句保重,就与五公主告别了。他现在全心思就想到战场上拼杀,才不辜负这么多年来自己习练的武艺。若是死在战场上了,是死得其所,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北戎来了,妹妹如果自尽,也是全了贞洁。若是自己没有死,得胜而归后为妹妹向父皇求情,念在自己抵抗了北戎,父皇也许该让妹妹还俗。   在镇北侯府的藏书阁里,沈汶低声叮嘱沈卓:“记住,得胜了也不能传捷报……”   沈卓摇手:“知道了知道了!这算是第一百零二次了吧?”   沈汶叹气:“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沈卓点头:“明白了。”   沈汶又说:“千万不要让姐姐落单,我梦里她是和春绿一起陷入包围,自戕而死的。”   沈卓严肃了面容:“我懂,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的左右。”   沈汶叹气:“我梦里春绿是已经成婚又回来的,可是这次她为了陪着姐姐,一直没有成婚。听说大嫂去信,撮合了她和大哥身边的齐从林,但愿两个人都没事。”   沈卓大包大揽地说:“肯定不会有事啦,打过仗后让他们成亲呗!”   沈汶对沈卓皱眉,问道:“你别光管着别人的亲事,你没有向张家姐姐告别?”   沈卓说:“不用,我人走了,心总是在这里的……”   沈汶撇嘴:“三哥!你就知道油嘴滑舌,怎么也该有点儿行动吧?”   沈卓一塌肩:“她父母在家,我怎么去?何况还有皇帝盯着呢?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话吗?你替我传过去就是。”   沈汶叹气,可与沈卓分手后真的写了个短签,在苏婉娘的帮助下胡拽道:“其人将离,言我心犹在此地,遂不相辞,望君恕罪。”让人给平远侯府递过去了。李氏打开看了,噗地笑了,骂道:“油嘴的小子!”可还是让人给张允锦了。张允锦读了几遍,脸红着匆忙做了副穿在盔甲下面的垫肩,还绣了几片叶子,交给了李氏。李氏叹气,把大儿子叫来,递给了他一个小包:“这是给沈三公子的。”   张允铭听说了自己妹妹和沈三公子议亲不成的事,知道是沈汶那时说皇帝要选妃,激得母亲定了沈三公子。这一定,就不能轻易再改。加上自己妹妹喜欢,这么多年就耽搁下来了。他再次暗骂沈汶是自家的克星,自己的弟弟妹妹都骗到手了!   可是现在两府一起出征,福祸同行。算啦,就让那小子高兴高兴,找了一天很不情愿地把包裹给了沈卓。   义兵出城的那个清晨,镇北侯府的大厅里面,沈卓和沈湘对杨氏和老夫人拜别。沈强直着嗓子啊啊狂叫,脸红脖子粗,老夫人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挣脱。   杨氏这次倒是没有哭,在沈强的叫声间歇中,带着种哀求看着沈湘:“湘儿,你能不能不去?”   沈湘坚定地说:“不能!”沈汶让沈卓出了城再暗示沈湘父兄没有死,所以在府中,沈湘一直激愤交加。   沈强又叫,沈卓对他摇头:“四弟,不行,你太沉了,没有你能骑的马……”   沈强极强壮,一身黑肉死硬死硬的,他听沈卓这么说,就叫着张开手臂,表示要让沈卓背他。沈卓笑起来:“你想得美!我才不背你了!”这么多日子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深觉畅快。   沈强啊啊叫着跳脚,杨氏崩溃了,对沈强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闭嘴!你别想去!你要是敢跟他们去,我就死在这门前!”   见母亲疯狂,沈强蔫儿了,不再出声,撅着嘴去依靠老夫人,老夫人拍拍沈强的后背,无力地对杨氏说:“你别吓着孩子。”   杨氏手发抖,脸发黑。这么个黑胖大小子,哪里能吓着?!老夫人还是跟自己对着干!   自从她听说镇北侯父子都已战死疆场,她已经许多夜没有睡觉,动不动就浑身发热,心跳如鼓,然后虚汗满身。初闻消息时,她真是哭够了!现在只感到深入骨髓的痛和绝望,如果侯爷和两个儿子真死了,她保住沈家的血脉后,就一死了之,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沈汶怕老夫人忧伤过度,私下告诉老夫人镇北侯他们都没有死,但是不要露出来,所以老夫人只板着脸,尽量不说什么,像个被噩耗击垮的老人。   对柳氏,她不敢说得太明确,只含糊地说她的消息不同。所以柳氏只是担惊受怕,脸色憔悴,还不那么糟糕。苏婉娘也同样紧张,不是为了他们此去后的前途,而是因为沈汶说义兵一离城,沈汶肯定得应付太子那边,最后会离开侯府,侯府全要靠自己来掌握,心中一阵阵发虚,自然是眉头紧皱。   沈汶在一边拿着绢子嘤嘤地哭,沈卓觉得她在装相,可沈汶是真的伤心。前世她不在这里,根本不知道家中的情景,现在她难免联想当初的悲凉。老夫人失去了儿子孙子,杨氏失去丈夫儿子,又看着另一个儿子和女儿出征……这是多么沉重的伤痛!她走到杨氏身边,挽着杨氏的胳膊说:“娘,我在这里陪着您……”她这些天总陪着杨氏,用意识力按摩疏肝畅气之穴,可是帮不了多少忙。杨氏性子直,如果告诉了她,杨氏不伤悲,就会让府中的眼线们怀疑……但是看着自己母亲如此,沈汶真是十分负疚,只好陪着哭。   沈卓对杨氏说:“娘,您不要……”他原来想说“为我们担心”,可又怕露出自信,就改口道:“如此悲伤。这是我沈家报国之时,我们责无旁贷。”   沈湘说道:“娘,我从五岁开始习武,到今年我二十,已经整整十五年!娘,这是我的念想,我一定要上战场,死在那里也无怨悔!”沈汶大哭起来,扑过去抱了沈湘的胳膊说:“姐姐!你别说这话,一定要回来……陪我呀!”   沈湘过去对这个“没用”的妹妹一直没有好口气,现在要去打仗了,忽然觉得这个妹妹乖巧而柔软,十分可爱,拉了沈汶的手说:“妹妹,过去我常骂你,你别生气。我们都长大了,你特别好看了,把那些我说你是猪的事都忘了吧。”   沈汶哭着说:“姐姐,我从来没有生过气,我喜爱姐姐,一直很敬佩姐姐……”泣不成声。   沈湘使劲忍住了眼泪,豪爽地说:“妹妹,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沈汶哭泣着紧拉沈湘的手说:“姐姐,你……你……”   沈湘点头说:“放心!我一定回来!陪你这个……”   沈汶哽咽:“……猪……猪还不行吗?”   沈湘笑了:“怎么会?妹妹真的很漂亮了,我都喜欢你的模样了。”她在沈汶脸上掐了一下,手沾到了沈汶的泪水一滑,沈湘忍不住甩了下指头说:“你真是的,这么多眼泪!”   沈卓和沈湘再次行礼,两个人走出了大厅。杨氏木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沈汶吓坏了,过去给杨氏捶背,哭着说:“娘!你别这样,我害怕呀……”   老夫人第千百次暗恨杨氏沉不住气,可也心存怜悯,说道:“你呀……去好好歇息下吧。”她不敢多说,只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沈强说:“你陪着祖母去后面。”沈强一脸郁闷地扶着老夫人,沈汶和柳氏扶着杨氏去了寝室。   叶大公子临行向叶中书辞行,“爹,我走后,您们全去城外庄子上去吧,有事的话,从那里往南边去也方便。”现在京城里乱糟糟的,有人已经收拾了家什往南方去了。   叶中书的书案上,铺开着十来封信,都是他的好友门生让人带来的。   他眉头微蹙,自己到了门窗前好好地往外望了望,才走到叶大公子身边,低声说:“现在市井上的话都是北边败了,朝廷上镇北侯来的奏章看来也是这个意思。说来,按照北戎的军势,实在没有不胜之理……”   叶大公子沉痛地叹息:“北戎五十多万兵,实非镇北侯能敌,何况这些年减免军需,他手下将士大约不过十五六万,如何能不败!”   叶中书沉吟着,“话虽如此,我却觉得,战事的消息很少……有些……说不过去……”   叶大公子不解:“怎么少?我在三皇子那里,天天看到西北送来的奏章,全是说北戎一路攻城下县……”   叶中书点头:“是,西北一路防守弱,北戎过来也是当然。只是,北边,没有几个人看到了北戎南进,都说北戎还在燕城附近。”   叶大公子也点头了:“是的,那是因为从北边过来的几条驿线都被撤了,京城与北边音讯艰难!而且,朝上也有人说北戎尚未从燕城南下,说明即使镇北侯父子死了,可沈家军还没有投降,依然在与北戎对抗!燕城陷入重围中,无法送出信件!”   叶中书嗯了一声,叶大公子忙问:“父亲有何疑虑?”   叶中书捻着胡子:“我只觉得,如果燕城被围,沈家军无力突围,那么东北那路的北戎哪里去了?”   叶大公子出了一身冷汗,对叶中书说:“爹!如果那路北戎绕过了燕城,就从东边一路直下,很快就会到京城了!我们出去是抵挡西北来的北戎,那东路这边谁来挡?爹,京城要陷落了……”   叶中书摇手:“先别急,先别急……”他紧皱着眉头,叶大公子差点说自己不去出征了,可是对三皇子说的话岂能反悔?他像是要哭了一般对叶中书说:“爹!您现在就往南边去吧!城里许多人走了,我马上让人帮您整理东西……”   叶中书叹了口气:“我家书馆已然几代,所印之书所藏之书……”   叶大公子急了:“爹!身外之物,不可留恋!您带着家人马上离开吧!”   叶中书拍了下叶大公子的肩头说:“我家世代书香,到了你这辈,竟然有个从军之人,真是不易。你少时习过武,多少有助。但在战场上,也不要逞强……”   听见父亲竟然换了话题,叶大公子紧张地说:“爹,您还没有答应我,这两天就走吧!”   叶中书笑了一下:“我会让那些孩子们走,我懒得走了。”   叶大公子眼睛湿润了,一下子给叶中书跪下:“爹,我不孝,但请爹一定要走!”   叶中书严肃了,摇头道:“此时不能走。我一走,谁等着迎接你们凯旋?若是那路北戎来了,再走还有理由,但是他们不来,我就跑了,人们会说我作为你爹,都不信你们有得胜之日,岂有此理!”   叶大公子结巴着,“可是,可是,等他们来了,就来不及了……”   叶中书说:“咱们家不远就是明镜湖,屋子里有梁,坐在书中,尚能举火,有什么来不及的?”   叶大公子流泪了:“爹!我求您走吧!”   叶中书把叶大公子扶起来,说道:“你能如此出息,我已经很满意了。你也这么大了,许多事情要看得开,人生不过是在世间走一回,无论何时,都得讲究些风仪姿态。我这么大岁数了,做不出闻风而逃的狼狈,就让我按我所愿而行吧。”   叶大公子悲哀地叫了一声:“父亲……”   叶中书抬手制止了他,说道:“况且……”他沉思着。   叶大公子拉了叶中书的袖子追问:“爹,况且什么?”   叶中书迟疑着说:“我认为……这东北一路北戎……也许已被歼灭了大半……”   叶大公子失声道:“怎么可能?!”   叶中书也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这路北戎有十几万,根本不可能完全隐蔽,可我有故旧送家人逃离,给我带来了书信,其中都说北边过来了伤兵和学子,让人们快建义兵抵抗,但没一封提到东北边有北戎大军的行踪……”   叶大公子使劲眨眼,叶中书低声说:“我总觉得现在时局诡秘,你千万莫要与别人说我的猜测。我这么说是要你不必担心我,你自己小心。平远侯老了,二十多年不涉朝政,可你也知道京城应招义兵者,日内就万余,现在五万不止。平远侯夫人用她生意资助军需,毫不仓促,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才是。其他人家也纷纷资助,你们才能迅速出发。”   叶大公子说:“我们早就准备了那些唱词和人,不就是为了煽动民众,支援沈家军,参加义兵吗?看来是……”他停住,那些是为了市民准备的,可平远侯夫妇定是早就动了。   叶中书缓慢地点头说:“你也觉得,他们有预备了吧?”   叶大公子皱眉:“这事,当初是沈三公子叮嘱下来的。”   叶中书诱导地看自己的儿子:“还有,沈家军现在北方似是全败,为何要大家传唱沈家的勇敢忠诚,一门几代英烈?”   叶大公子思索着:“为何……”   叶中书不想让叶大公子多担心,挥手道:“你放心走吧,我会在这里给你们坐镇的。”   叶大公子无法说服父亲,只好再次深拜告别。   京城的西城门处,拥挤得一塌糊涂,各家所招的义兵在此与平远侯父子一同出城。三皇子一身轻甲,神色激动地看着满街的各色的旗帜,对身边的沈卓和张允铭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叶大公子说:“你有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当得人的赞赏!”   三皇子哈哈笑:“我才不是为了得人赞赏呢!大丈夫生于世,就该到战场上去厮杀一番!”   叶大公子忙说:“要稳住!你只是监军,平远侯才是主将,张大公子是先锋,你留在军帐里……”   三皇子一挥手:“什么呀!你在军帐里就行了!”高兴地一踢马,领着人们往前去了。   张允铭和沈卓却都很冷静,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背景,沈卓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悲愤,表情很正经,而张允铭则唇边带了丝冷冷的笑意。他们并肩骑行,沈卓挑衅地低声问:“你怕了吧?”   张允铭鄙夷地看沈卓,说道:“我怕!我怕你到时候哭出来!”   沈卓切了一声道:“你做白日梦了吧?”……两个人一路小声地斗嘴,远远地跟着三皇子。   各家相送的人群一直簇拥着几万义兵出了京城西门,真是人山人海,他们在城门外看着打着旗号的队伍走远。许多人眼里有泪,可是没有多少人哭出声,怕是不吉。   也许是与三皇子手足连心,太子站在城楼上,也同样感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眺望着人潮汹涌而去,觉得自己的心都快飞起来了。此时是二月,春意渐来,万物孕育着生机。太子觉得自己已经脚踏在了帝座椅子下的脚踏板上,只需一进身,就能坐上龙椅。可同时,揣在他胸口的那片四公主的血书,又如炭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他不敢触摸,却无法回避,只能用杀戮来缓解。   太子回了东宫,让人给郑谦传话:“那个沈二小姐,该死了!”? ☆、帮忙 (抓虫) ?  相比城门口的热闹,吕太傅府前很冷清。人们开始猜测,如果三皇子这一去凯旋而归,太子之位是不是就得换了?对支持太子的吕家可就得躲远些。还有人觉得如果三皇子败落,北戎杀将过来,就快亡国了,还走什么关系?先往南边逃吧。   吕太傅听着有关义兵集结并离城的汇报,不加置否,反而问道:“我让人带话让太子妃回来,她怎么还不回来?”他已经多次得到消息,太子对太子妃粗鄙不堪,太子妃饱受凌虐,可是太子妃本人竟然从来不送信过来求救。他知道这个孙女心高气傲,越是悲惨越不想回来,大概怕丢脸。他只能一次次地让人去传话,太子妃一次次地不理。   来人小心地说:“太子妃说,怀了孕就回来。”   吕太傅叹气:“让她先回来!”实在不成,找个假孩子也行!太子妃一回来就说怀孕了,然后弄出个孩子来。这种事平常的时候无法操作,可是在战乱之时,就好办了……当然,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至少,太子在这之前得出事才行……   吕太傅又思索了片刻,说道:“让人顺着现在的流言,传扬镇北侯已死,沈家军覆灭,北戎已经逼近!让我们的人在朝上建议迁都!”人挪活,树挪死。一旦迁都,那就天下大乱了。太子要是出什么意外,就不会那么扎眼……你竟然敢如此对我的孙女,罔顾我这些年对你的扶持,怎么能不让你付出代价?!   于是朝上吕氏官员开始大肆宣扬战事的恶劣,又过了几天,东北方面让人送来了北戎入境的奏章,引起了朝野的极大恐慌。   几千北戎人越过山区,进入了平原。匆忙纠结起来的平民在陈里长等义兵和轻伤的伤兵带领下,去拦截敌人。义军虽然人数有了两万人之上,但大多是农人,就知道挥个锄头,与北方的战斗民族一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许多人见对方一亮长刀,转身就跑,陈里长喊破了嗓子也没用。于是首次交战南人溃败,北戎人抢劫了一个村庄,杀了没有跑掉的人,临走时烧了房屋。   地方官员吓得连发奏章,夸张地描述北戎的强大和迅猛,说本地无法阻挡,要求朝廷快派正规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对这路北戎弃之不管,就是平远侯截住了西路北戎,沈家军的残余与北路敌人相持不下,这路东北敌军也会抵达京城。一时间,有朝臣大声疾呼迁都,要皇上先避开敌人,转都南方。并且引经据典,说了许多迁都则生,不迁都则亡的历史事例。天子乃天下最为重要的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稍有危急就该避开,何况现在局势已经如此恶劣?   一片叽喳中,皇帝下令皇宫开始收拾细软,以备不测。   四皇子在皇陵也没有心思继续写他的权谋论了。他凭着记忆,画了一张地形图,挂在墙上天天看一会儿,想象几方的动作和进展。   丁内侍可心慌了,他天天在外面走动,听到了无数坏消息,这日在门前接了蒋家送来的月供,匆匆跑进来,低声对四皇子说:“听说东边沿海也有北戎了!不久就会过来了!殿下,您快给皇上去信,要求回京城吧!”   四皇子嗯了一声:“不急,再过两天。”   丁内侍皱着眉:“那……那会不会来不及了?”   四皇子一笑,可又轻叹了一声,坐在桌边,拿起一本周易释语看了起来。   丁内侍着急,虽然知道四皇子读书时不能打搅,可还是小声地说:“方才接蒋家的东西时……蒋家也带信来,说您的外祖让殿下尽快回城……”   四皇子抬头:“哦,我让他们派人参加义军,他们可是做了?”   丁内侍点头:“来人说蒋家派了嫡系蒋六公子,带了五十多家丁去投了平远侯。”   四皇子颔首:“这样就好,这时候可不能无所表示。”   丁内侍担忧:“虽然平远侯领过兵,镇北侯的沈三公子是武将之后,可怎么说,大多义兵都是家丁护卫,能打得过北戎吗?”   四皇子哼声:“若真都是家丁护卫,定是打不过的。”   丁内侍又急了:“那殿下快回京吧!他们打不过北戎,京城就会受东西两路北戎的夹击,那怎么成?”   四皇子又拿起书:“夹击?你什么时候懂得军事了?”   丁内侍要哭了:“殿下!这是外面的守陵将士说的。我还听说有人讲皇上要迁都呢!咱们不回去,皇上把您忘了,北戎来了,您可怎么办……”他流下一串眼泪。   四皇子心说他已经忘了,见丁内侍真难受,就安慰道:“你先别急,我又没说他们打不过……”然后开始看书,不想再说什么了。   丁内侍歪头使劲想,四皇子说,若真都是……难道义兵不都是家丁护卫?那还能是谁呢?   平远侯三皇子率领的义兵离开京城百里后,正式会合了张允铭从南边山中训练出来的义兵。南方来的义兵们装束齐整,相比之下,京城来的就一片乱糟糟的。两边队伍一并,军队一下子变得庞大,道路上人群拥挤,往来混乱。平远侯不得不命令部队停下,对义兵进行编制整理。他让各处报上了义兵的姓名,然后划分出弩兵、步兵,以及传令杂务等兵种,接着又任命将领,让有军事经验的属下领导义兵……   张允铭找了个无人时,问平远侯说:“父亲,我们不能快些走吗?”   平远侯说:“不能,若不整兵,到前线就是送命。越早越好,让将士在途中能相互熟悉协调,不能等到接近北戎了才动作,那样兵心易散。”   建立了班组后,平远侯又命令将士们互报家门,开始简单操练,建立配合。自己则带着沈卓张允铭三皇子在队伍里巡视,与将士们见面。   三皇子终于见到了沈湘。   沈湘穿了轻甲,可是脸上用薄纱遮了半边脸。三皇子一见到她,眼睛发热,想要流泪。   他长大了回头,才知道自己当初是多么鲁莽!就那么直愣愣地让这个女子等着自己来娶她!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个女子喜欢不喜欢他,从来没有去讨一下这个女子的欢心,他只顾了自己!可是这个女子没有向他抱怨,没有置他于不顾,这么多年来,默默地坚持不嫁,让他一直保持着成为镇北侯未来女婿的可能,也就一直有了一个坚实的靠山!他对不起沈大小姐!   三皇子走到沈湘面前,倾泰山倒玉柱,对沈湘郑重躬身行了大礼,说道:“多谢沈大小姐援手!”   周围的人见三皇子施此重礼,都心中震撼,暗道三皇子对沈大小姐真是用情匪浅。   沈卓看向沈湘,以为沈湘会侧身避开,可沈湘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回礼,特别高傲地说:“保家卫国,是我沈家之责!”女王风范,再次让旁边的人膛目结舌,连沈卓都觉得沈湘太骄矜了。   可三皇子一点也不介意沈湘的态度,特别热情地说:“我最佩服这样的忠义!让我们并肩作战吧!”沈湘终于脸红,围观众人也受不住了,纷纷低头或者扭开脸,沈卓咳了一声,三皇子对沈湘绽开明亮无比的笑容,露出许多白色的门牙,又对沈湘行了个大礼才离开了。   沈湘气得咬牙:这不是让她当众出丑吗?   春绿凑过来小声说:“小姐,那三皇子真是……”   沈湘打断道:“厚脸皮!”   张丁送了信,一直在京城外李氏的庄子里躲着。等到义兵出了城,确定没人在李氏庄子边监视着,他才悄悄离开了庄子。此时追了上来,找到了张允铭,见到张允铭时,张丁激动地行礼:“大公子!好久不见了!”当初他与沈坚一起去了北方,张允铭又去了南方,现在重逢,真如隔世。   张允铭也特别感慨:“丁香!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奸臣样子!”   张丁好久没有听人叫自己丁香了,突然愣住,几乎要哭了,像个女子那样一摆手:“讨厌啦!大公子!你说话真让我伤心!怎么能是奸臣?至少该是奸妃才是!”   张允铭哈哈笑起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还是得叫你张丁!”他环视周围,把张丁拉到一处无人所在说:“你来了也好,就先去你公子那里吧。跟他说我们来了,义兵比我们计划的多,现在八万都不止了,到了那边该有十万人。我带了两万弓箭,上百床弩,如果他挡不住千万别逞强,往我们这边跑就是了。你可一定要把信带到!”   张丁恢复了很郑重的神情:“我把燕城的信都带到了,肯定不会有错的。”   张允铭很好奇,看了看周围,对张丁说:“我刚回来,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燕城那边是怎么回事?东北路的北戎拦住了吗?你给我讲讲。”   张丁小声把燕城外山脊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张允铭听后,拍了拍张丁的背:“你太棒了。这事成后,你是有功之人。”   张丁哈哈笑:“季军师沈督事也这么说,我肯定是要升官发财了,日后也许真能成个奸臣呢!”张允铭笑着带他去找人带路,另备马匹,送他去找张允铮去了。   张丁走了好久,张允铭还时常回想张丁所说的山脊之战,沈坚以千人退了北戎十几万兵马,那计谋肯定出自沈二小姐。他才意识到,虽然他早就认为沈汶阴险,可还是低估了她!这个女子真太……太可怕了!   平远侯原来带过兵,自然经验丰富,操作娴熟。只四天,就将一大堆看着乱糟糟的乌合之众,整编成了横成排竖成列的半职业军人,再出发就显得兵势威严整齐,不同凡响了。   他停军整顿的这段时间,皇帝很紧张,让人日夜来回传递信息,报告平远侯的动向。只有百多里,信报非常方便。皇帝点了御林军的铁甲弩兵待命,如果平远侯有任何掉头回京的举动,就要马上对他下手,不能容他得逞!   好在平远侯整顿后,又马上起兵前行了,皇帝才放下了心。      自从义军离城,京城里更加人心惶惶,南来北往来的全是不好的消息。   平远侯府李氏让平远侯兄弟一家搬入了自己所住的一处中心院落,人们才发现这里形如一个小城,里面有井有厨房等不说,墙厚得能站上人。   镇北侯府里,沈汶知道自己该被太子消灭掉了,她准备帮对方一把。   义兵离开后的一天晚餐上,沈汶盈盈欲泣地对杨氏说:“娘,我想去庙中为父兄和姐姐祈福……”   杨氏断然说:“不行!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不能出府!”接着,她想起两次三番让人去叫严氏回家,一直没见严氏,问道:“二夫人怎么还没有回来?!”   柳氏听婆婆口气不对,忙温柔地说:“又让人去请了,可二夫人把自己锁在了斋房里,她的丫鬟鲫鱼说她不抄完三百经卷不回来,说这是对佛祖许下的愿,若是不实现……”她没有说下去,以免坏了口气。   杨氏皱着眉,刚要说什么,老夫人说道:“算啦,她在庙里待着也好,那边清静。”言外之意,如果有什么事,不会祸及到严氏。   杨氏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也是怕……她回来,也好照应。”   老夫人说:“说到照应,我听说如今京城里乱了,有来投义兵的,也有来避难的,还有来抢劫的。现在义兵离开了,咱们府里的卫队少大半,护不住这么大的宅子了。明天就遣散下人吧,你们都搬到我那院子里,住得近了,也好照应。”   杨氏马上点头,侯府这么大个院子,现在没人守着了,万一进来了什么人,一家子多是老幼妇孺,出了事怎么办?就对柳氏说:“明天就让人去庄子上吧。你们都开始收拾用的,搬去老夫人住。”   柳氏应了,沈汶笑着说:“太好了,我喜欢和祖母住在一起。”   杨氏说:“幸亏修了下院子!”   老夫人真恨杨氏不会说话,忙语气不屑道:“那算什么修呀,早知今日,我该盖上十几间房子。”   大家都笑了。   深夜,借着收拾东西,苏婉娘和沈汶又住在了一起,两个人黑暗里悄声谈话。苏婉娘问:“你肯定不会有危险?”   沈汶小声说:“我一会儿去见一下平远侯的人,该没事。倒是你们这里,我不在,你一定要多小心。明天,就会有人给老关送来箭矢,他和四弟带着百人守那个院子,该是守得住。关键是你们一定都在祖母的院子里,千万不要出来。”   苏婉娘使劲点头:“当然,我们一定不会出来的。”   沈汶想起了老道士的话,对苏婉娘说:“那个老道士愣说四弟是煞星,说他现在不能说话,是有一窍未开。若是大喜大悲,开了窍,就要杀人了。你可盯着点儿,别让他情绪太激动。”   苏婉娘愕然道:“怎么会这样?四弟那么憨厚的人,怎能是煞星?”   沈汶压低声音:“我也不信他!不用太担心。只需一天,不到晚上,就该解围了。”   苏婉娘心头砰砰跳,咬着牙说:“好,我和他们一起守,一定坚持一天!”   沈汶握了苏婉娘的手说:“快了,就最后一两个月,我们就要胜了!”   苏婉娘也紧握沈汶的手:“我相信你,我们一定会赢的。”   两个人在夜里相视而笑,苏婉娘想起十年前,沈汶那时刚设计把她买入府中,也在这样的黑夜,她对沈汶说的话曾经那么疑虑重重,而现在,两个人真的成了亲密的战友,完全信任对方。沈汶紧握着苏婉娘的手也非常感慨:如果没有张允铮和苏婉娘,这十多年她会多么孤独。   沈汶子夜后出府,在小院里对守在那里的杜鹃一一交代了细节。   次日,有“乡民”给镇北侯府运来了自己做的弓箭和箭矢,要给镇北侯府的义兵用,可是义兵已经出发了,老关收了下来,说会找人给义兵送去。但是全府正忙着遣散仆人丫鬟婆子,外加给柳氏一家、杨氏和沈汶苏婉娘搬家,一来二去就耽误下来了。   沈汶很萎靡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夏青指挥人收拾衣物被褥,往老夫人那边搬。等夏青带着丫鬟们出门送东西,王志家的夏紫到了沈汶身边,小声问:“小姐是想去庙里祈福吗?”   沈汶沮丧地点头:“是呀,可是,我娘不让我去呀,说现在兵荒马乱的……”   夏紫特别殷勤地说:“也不见得出城啦,我知道城内的钟塔寺很有名,许多人说去求的事,无不灵验。”   沈汶忽闪着眼睛,问道:“真的?”   夏紫连连点头:“真的真的!”   沈汶用手绢按着下颌:“这地方离侯府多远?”   夏紫说:“不那么远,乘车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小姐别告诉别人,偷偷出去就是了,为侯爷和公子们还有大小姐祈福,让佛祖保佑他们平安哪!”   沈汶像是被说动了心,可是想了想,又忧愁地摇头:“我也真想去给他们祈福,可我自己都走不出这个院子,最近特别累,我得带着夏青。可我娘说不让我出府,万一夏青告诉我娘……”   夏紫忙说:“我可以陪着小姐出去,小姐还记得曾想去诗会吗?”   沈汶叹气:“现在还去什么诗会呀……”   夏紫赶忙解释:“我那时为了帮着小姐去诗会,早就跟马车房的人说了,小姐什么时候用车都行。”   沈汶微睁眼:“真的呀?那可太好了。”露出了一缕淡淡的笑容。   夏紫说:“小姐只用告诉我日子,我来帮着小姐准备。”   沈汶说了三天后,到了那天,夏紫暗地让一辆驴车在后面等了,可在府里怎么也找不到沈汶了。   一直到傍晚了,沈汶才被夏青扶着回来了,夏紫瞅着夏青去了他处,忙过来问沈汶:“小姐怎么才回来?小姐那天说了今天去祈福,我找了车,一直等。若是小姐不赶快去,过几天就要搬到老夫人那边去了,再想出府就难了。”   沈汶也很着急的样子:“我被老夫人留在后院念经,一直念到了现在!咱们的院子都搬得差不多了,她想让我今晚就住在哪里。我推辞了半天才回来呀!”   夏紫皱眉:“天晚了,今天是没法走了。”   沈汶说:“那就明天吧。”   夏紫只好连夜通知外面。院子外面的人等了一天,入夜才知道变了,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可是一大早又得来等着。   第二天,夏紫趁着夏青出去,偷偷溜进了沈汶的房间,刚刚帮助沈汶穿戴好,本应该去了柳氏那边的夏青突然回来了,见到沈汶穿了去外面的衣服,大声问沈汶:“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一旁的夏紫吓坏了,怕沈汶说出来,忙说:“我是想陪小姐到外面遛遛。”   夏青不高兴地说:“要人陪着也是该我去呀!”板着脸伸出手,不由分说搀扶了沈汶,临出屋门扭头对夏紫说:“你既然闲着就帮帮夏蓝,好多留在院子里的东西要打包放好,不能就平铺在外面落土。”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又看到往常都在大厅管事的苏婉娘正走来,笑着说:“我今天有空,陪你们待会儿……”   夏青说:“小姐想到外面走走。”   苏婉娘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得跟你们走,万一小姐累了,可得赶快回来……”   夏紫愤恨地看着沈汶被夏青和苏婉娘带着出了院子,她想去报信,可是夏蓝却叫上了她,一直拉着她做事,把屋子里的琐碎物件放入盒子装好入库……等到晚餐后,夏紫才找到个空当儿跑到后门,告诉外面的人这次又不成了。   那些人又白等了一天,更加焦躁。   夏青和苏婉娘搀着沈汶往老夫人的院落去,苏婉娘小声对沈汶说:“你看夏紫的脸色了吗?真的快紫了。”   沈汶也笑,低声说:“明天我可真的得跟着她出去了,你们可要好好安慰我娘。”   苏婉娘和夏青都点头。   三个人到了老夫人那里,沈汶缠着老夫人说笑了片刻,见苏婉娘和夏青隔开了其他人,低声对老夫人说:“祖母,明天我就要离开了,祖母不要着急,我肯定是没事的。”   老夫人紧握了佛珠,这个从小柔弱的孙女,现在已经长得面容甜美身材窈窕,怎么看怎么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子,她担忧地问:“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沈汶默默地想了想,不这么做,前世对方让自己献出通敌的书信这个梗就无法实现。太子没有书信,也许就不敢去说服皇帝派出御林军去追击三皇子,御林军不出去……还是保险点儿,完全按照前世的步骤走吧。   她点了下头:“一定得这么做。”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握了沈汶的手说:“汶儿,无论什么事,你一定要先爱惜自己。你还是个闺中女子,祖母想看你日后嫁人成家,幸福美满。”   沈汶又点头,双手握了老夫人的手说:“祖母!我会的!不仅我,咱们家,会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团圆,好好过生活!”   老夫人眼里含泪了,此时自己的独生儿子和年长的几个孙子孙女都生死未卜,可这个小孙女却能如此坚定,老夫人觉得莫名宽慰,努力笑着点头。   沈汶看着老夫人的满头白发,满布了皱纹的脸,突然心酸,真想就留在这里,不跟着夏紫出府了,可是她压抑住了自己的动摇:现在到了最后关头,她不能改变计划,前世今生,该发生的都要发生,她能做的,就是借着命运之手,让善有所得,恶有所惩,叫那些干坏事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早就说好了,可沈汶还是去了那个小院,这次,谷公公和杜鹃都在,三个人又说了一遍计划。   次日,夏青一大早就被苏婉娘叫着一同到主厅去办些事,夏紫顺利地到了房中,沈汶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欠外面的斗篷。夏紫忙拿起斗篷,为沈汶披上。沈汶看来因为穿衣服累得喘气儿,手有些发抖地指着旁边的衣柜说:“这身衣服有配套的巾子,我得用那个……”   夏紫见沈汶在里面穿了一身紫色对襟长袄,内里是深蓝中衣,下面是同色长裙,做工很讲究,袖边衣襟边和裙底都绣了亮晶晶的银色云纹。夏紫一边提心吊胆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一边匆忙到衣柜里给沈汶找手帕,心中暗骂沈汶瞎讲究,耽误时间!好在一摞巾子里,她一眼就看到了深紫色带着银色云纹的巾子,忙挑了出来,递给沈汶。沈汶接了手帕,夏紫为她戴上了放在床上的面纱,扶着沈汶走出了屋子。   她们特别幸运,侯府的人大约都在老夫人院落里,其他地方很清静,她们这一路出来都没有遇上管事的人。   虽然如此,夏紫也紧张得手发抖,沈汶明显也很紧张,娇喘吁吁边走边对夏紫唠叨着:“我这面纱厚了些,是不是该去换个薄一点的?哦,我记起来了,这衣服该有配套的面纱呀!肯定是这些天搬家,都弄乱了!我们回去吧,我得戴那个面纱……”   夏紫怎么能她再回去?一个劲儿地说:“这面纱挺好看的,角上……额……还绣着大花边,花边的颜色……有些发白,还配得上……小姐快点走吧!”   越接近后门,沈汶的脚步就越踉跄,发着抖问夏紫:“我……我心头乱跳,王志家的,我们……别去了吧?”   听到这个称呼,夏紫恨得咬牙,说道:“怎么能不去?小姐难道不想让佛祖保佑侯爷他们?那庙里的菩萨可灵了。”   沈汶小声说:“若是灵,肯定不会让坏人得逞的……”   夏紫听这话有些别扭,沈汶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嘟囔道:“北戎很坏,一定不能让他们过来。”   夏紫又赶忙说:“就是就是!小姐快点吧!”   后门处,有个婆子守在那里,夏紫对她做了个手势,那个婆子打开了后门,让等在外面的车进来。   沈汶累得弯了腰,几乎要往地上坐,带着哭音儿说:“我累了,走不动了,你让人来帮帮我吧……”   夏紫狠命地拖着沈汶,低声说:“就快到了,小姐,车都准备好了!”   护卫早被支开了,一辆驴车进了后门,停在门内,马车夫下了车辕,执鞭等在车边。   沈汶像是害怕了,带着哭腔说:“我……我不想去了……我怕……”   夏紫连拉带扯地把沈汶弄到了车前又把她推上车,嘴里说:“走吧小姐!快去庙里祈福吧!”自己撩开帘子,也进了车,坐在车帘处。   沈汶在里面的椅子上缩成一团,手紧攥着手帕贴在胸口,战战兢兢地说:“我……我真……怕……怕……”   夏紫笑着说:“小姐!别怕呀!一会儿就到庙里了,祈了福我们就回来。”   沈汶看着夏紫哦了一声,勉强安静下来,衰弱地叹气,怯懦地眨眼,见夏紫不为所动,只能转眼看着车窗处的帘子。   夏紫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成了!王志让人给她带了信儿,他已经杀了沈二公子!现在她把沈二小姐带出府来,也算是大功一件,夫妻两个人都将被重赏,走上康庄大道!她今天就不用回去了,不再是个婆子,将是个夫人!这么美好的前景……   义兵出城,马匹都被征用,剩下的牲口都是老弱的驴或者骡子。驴车启动,慢慢地出了侯府后门。街边停着的一辆驴车也跟着动了,不远处走来十几个人,步行跟着。   郑谦就坐在跟踪的驴车中,他让赶车的尽量接近侯府的车。他见那个车夫对着他们打了个手势,知道沈二小姐已经在车里了。经过两天来回空跑,他欣喜今日终于大功告成了:侯府的车夫会将驴车赶入不远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早就有十几个人等着了,外面又有十多个人跟着,共三十来人。镇北侯家三个儿子和那个会武的大小姐都不在城中,这次可没有人能护着沈二小姐了,她孤身一人,身边的丫鬟和车夫全是太子的人,该是插翅也难逃。   沈汶的父兄的确不能救她,沈卓和平远侯的义兵已经在五百里之外,而镇北侯父子所在的燕城,面临着北戎大规模的攻击。   进了二月,青黄不接,虽然北戎大军将燕城附近的村落全抢了一遍,可是收获不大,百姓逃走前带走了所有的粮食。二十五六万人不能总靠着宰杀马匹过活,还是要赶快南下,掠抢粮食才行。   吐谷可汗很想把城中的人引出来,在城外交战,自己一方的铁骑可以轻易把敌方踏在脚下,可是无论他的兵士怎么伪装败走,怎么懒散地胡乱行动来引诱对方,城里就是不出兵,城门紧闭,只等着他攻城。   最近贺多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贺多所率之军三五日就可以进入平原地区了。一入平原,十几万铁骑势不可挡,月内就该到京城。吐谷可汗于是下令攻城,在几日内下了燕城,就可南去,与贺多平行推进。不下燕城,城里有兵,万一自己南下了,遇到什么挫折,他们马上出来凑热闹,会造成自己腹背受敌。还是将沈家军主力彻底消灭了才踏实。   这次,吐谷可汗先用的是杂牌弱兵,旨在消耗对方箭矢。而城上也只用往日的弓箭,外加传统的石块滚油。整整一天,攻城的人全都有去无回。入夜时分,吐谷可汗启用了铁甲兵。说是铁甲,但北戎不产铁,无法打造万千铁甲,兵士用铁皮护住胸口要害,其他部位只是皮甲。   夜里攻城对攻击者有利,黑灯瞎火的,就是城上火把通明,也难免有几个暗处,守军一个错眼,就有人能登上去。   季文昭凝视着北城下黑压压扑上来的北戎兵士,对身边的镇北侯说:“侯爷,看来这是他们的精兵了,我们也该用些好武器。”   镇北侯点头说:“好,就上强弩短弩吧。”他这段时间总算把各种新型武器盘查明白了,原来何止有床弩,还有各色短弩强弩,给平民用的弱弓和给守城兵士用的长弓等等。武器射距长短不一,箭头的质量和杀伤力也不同,可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季文昭花了多么大的精力来筹备这场战争,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他们怎么勾结合伙了,反而庆幸季文昭有如此远见。   季文昭传下令去,远处院子里待命了一个多月的兵士们一片欢呼。不久,持着新式箭弩的人们列队上城,有些趾高气扬,站在了原来用陈旧武器和石块滚油守城的老弱兵士和义兵中间。城上立刻一片怨言:“我们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久,怎么也该让我们试试这些吧?凭什么你们就能用这么好的武器?”   新来的兵士们骄傲地说:“用这些是有技巧的!新手怎么也得练几个月……”   季文昭只好来回走着和稀泥:“以后有机会一定让大家试试。”这种空口白话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多时,如狼似虎登梯而上的北戎兵士,遭受了过境以来第一次痛击。   持弩的兵士们并不急于射击,而是每箭务必要命中敌人,旁边有将官们观察着战场,一个劲儿地提醒着:“命中!记住!命中啊!……”齐从林特别强调:“很贵!这些箭很贵的!一支就一两银子!……”   兵士们间或地笑:“你去当个主妇肯定够格啦!”“哇!我的一两银子啊!”   齐从林大喊:“箭头上蓝漆漆的,你造得出来吗?!喂!你好好瞄准!别射空了!这箭很珍贵呀!”……   他们这么喊是有道理的,因为这种箭即使射中铁甲,箭头也能穿透半尺,犀利无比。一时间,云梯上的人纷纷撒手坠落,终于登上城头的人,被守候的人用棍棒打落或者被手持短弩的兵士射死。   才不过一个时辰,前来攻城的三万精兵已经所剩无几!季文昭觉得理所当然,他调上来了千名兵士,一两分钟一箭,攻城的兵士攀登时移动不快,便于射击,一个时辰可以杀伤六万人左右,处理这三万人并不困难。吐谷可汗却是异常震惊!他过境这么久,这是头一次见识了沈家军的威力!他拿着下面将士呈上来的箭矢仔细看,和火罗一样意识到这些箭不同寻常,可惜太短,北戎无法用!   吐谷可汗迟疑了。他虽然有二十五六万人,可精兵不过十万,初期的攻城损失了普通兵士四五万人,今夜一下就损失精兵近三万!这样下来,自己的兵力优势就要消失了……   见城外夜色深沉,没有人再往上来了,季文昭对镇北侯说:“侯爷,他们不攻城可不成,我们得引诱他们一下。”   镇北侯现在完全认同了季文昭的军事手段——不仅仅是防守,而是在防守中消灭敌人,马上听取了季文昭的建议,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过了半个时辰,燕城北门城上突然起火,北戎军队可以看到城上火光冲天,可是很快大火就被扑灭了。   这消息报到吐谷可汗帐中,吐谷可汗想起火罗说过,南朝太子曾说要与北戎精诚合作,特别热情,后来还有南朝人随使者前来北戎,说会帮着北戎探听军情。吐谷可汗不是那么相信南朝太子的诚意,当然,如果燕城中真的有向着自己的人,倒是该好好利用。   后面几天,吐谷可汗让兵将夜间待命,随时准备攻城。   果然,一个深夜,北门上再次起火,火光长久不熄。本来夜间攻城就占优势,吐谷可汗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终于再次下令进攻。这次,他决心一定要攻下燕城,就让强悍兵士与随军或者俘虏的平民同时进攻,兵士可以借着其他人挡箭。他先调了五万人进攻,自己亲自到了前沿指挥,随时加调兵力。   大队北戎兵士蚂蚁一般在黑夜中从北面扑向燕城。北门上的火光犹如指示灯般,吸引他们奋勇向前。   等到北戎接近北门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原来一向紧闭的大门,竟然微微地打开了一个缝儿!? ☆、谗言 (抓虫) ?  郑谦也曾觉得幸运之门正在向自己微微敞开。   侯府的马车过了几个街口,离他选定的院落近了。他为了避免真出什么意外,不能在去时的路上下手,找的是去钟塔寺路上的一个院子,这样在沈汶祈福回来时,还有再次下手的机会。他仔细斟酌过整个计划,深觉万无一失……   侯府的马车减速拐了一个弯儿,突然,路边几个人围上来,一个人一抬脚,登上了车前的坐位,弯腰狠狠一拳,打在赶车的车夫太阳穴上,车夫不及反应,哎呦一声,就被打得侧身倒在位子上。那个人一把夺过缰绳,从车夫手里抽出马鞭,抬脚一踹,就把车夫踢下了车,一抖缰绳,大声吆喝:“驾!驾!”很职业。与这夺车大汉一起过来的三两个人走在车座边,以防有人上来,满脸凶气地大声对周围的人说:“看什么看?!这是我们府里的车子!”   现在京城的街上到处可见流民,这几个壮年汉子,衣衫破烂,恶臭熏人,满脸污黑,看来是外地流窜来京的,都不是善茬儿。这马车很讲究,可是出来怎么没有护卫?许是没什么要紧的人物。这几个人这么下手,想来有恃无恐。平民百姓都退避开,不想招惹这几个人。   夏紫听见车帘外的动静,吃了一惊,撩开了帘子颤声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车座上的人回头照着夏紫的眼眶就是一拳,把夏紫打回车里,嘴里说道:“绑匪!”   夏紫惊叫着倒在车板上,一只眼睛立刻肿起来,另一只也被带累得泪水模糊,她失声道:“错了!”   外面的人头也不回:“没错!这么好的车,肯定是有钱的人!”   沈汶嘤嘤地哭起来,拉着夏紫问:“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夏紫捂着眼睛:“不该……不该这样的……”   沈汶惊慌地哭着:“是呀!我们是去祈福的,该是很顺利的,又不是干坏事,怎么会是这样?”   夏紫结巴着:“是……是……”她的确没安好心,难道真报应了?   沈汶说:“你……你赶快大喊救命吧。”   车外的人听见了,回头对车内怒喝道:“你们最好别喊,不然我捅你们一人一刀!”   夏紫一听就不敢喊了,沈汶更是没用,只能吭哧吭哧地哭。   郑谦在后面看到了全部过程,急忙中跳下马车,向前跑去,一边喊:“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抢车?光天化日之下的……”马车夫也爬起来,瘸着腿跟着跑,喊着:“我的车,我的车……”   那个抢了车的劫匪扭头喊:“这是我们的!你少管闲事!”然后用鞭子玩命狠抽原来慢慢行走的驴子,加快速度。   和他在一起的人,小跑起来,边跑边说:“你别追着我们,我们有的是人!”   郑谦怎么能不追,他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忙回到自己的驴车上,坐在车前,指着前面说:“追!追上去!”他的人撒腿就追。侯府的驴子被狠命打时,加快了些速度,可跑出一程后,就又慢了下来,只是颠颠地走。但是追的人也不轻松,疾跑了几百步后,都开始气喘吁吁。   他们跑了一会儿,到了明镜湖旁,沿着湖边的空岸上,留宿着许多流民。因为这里取水方便,可以露天烧水做饭。驴车沿岸跑了一段路,一群人围上来,驴车慢行到了水畔停下,车前出入的门帘对着湖水,车尾对着来路。   围着驴车的人们七嘴八舌:“大哥,这么好的车?”“里面有人吗?”   车子里,夏紫和沈汶吓得依在了一起。   郑谦的驴车也到了,郑谦跳下车子,带着自己跑得腿软的十几个人走向那些流民。他看这帮人都是衣装杂乱,有的身上胡乱围裹着各色被褥,因为天寒,许多人还包了头,看来是从外地逃难到京的人。他大声问:“谁是领头的?”这群流民定是一伙儿的。   方才抢车的那个大汉走过来,恶声恶气地说:“你怎么还不走?找打吗?!”   众人一阵哗噪:“打!”   郑谦忍住气,先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大哥,你们抢的车是镇北侯府的,镇北侯你知道吧?现在正在北边抵抗北戎。你抢他府里的车可不对,何况,沈二小姐在里面。”   那个大汉一愣,可马上笑起来:“你骗谁?!当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就是好骗的?!大家户里的小姐出府怎么没有人护着?!你少来这套!我告诉你!你爷我原来可是上过学,认得字的!”旁边的人都大声鼓喝:“对!我们大哥是认字的!”   郑谦咬着牙:“你去问问那个车里的婆子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个大汉扭头:“去把车里的什么婆子提拎过来!”   车边的人一听,一把掀开车帘,沈汶吓得惊呼,虽然带着面纱,可还是举手捂脸。有人问:“谁是婆子?!”另外一个人说:“当然是这个没带面巾的!还婆子?这看着挺年轻的呀!给我吧……”   夏紫也吓坏了,嘴唇哆嗦,使劲往车里面缩。有人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硬把她拉下了车。有人拉扯着夏紫绕过马车,穿过人群让开的缝隙,走到郑谦面前。   郑谦问夏紫:“你们是不是镇北侯府的?那是不是沈二小姐?”   夏紫一只眼睛充血,另一只使劲眨着,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是呀!是呀!我是带我们小姐去钟塔寺为侯爷和公子们去祈福的……”   那个汉子拍掌:“太好了!”   郑谦忙说:“既然壮士仰慕镇北侯一家为国为民……”   那个大汉继续说:“……是个侯府的小姐,肯定会有人来出钱赎的!”他指着夏紫大声说:“你回去!要钱!就要……”   郑谦心说如果不是太子要求沈二小姐死,就把沈二小姐留在这里也不错。可是现在他必须要沈二小姐的命才行,他忙说:“这位壮士行了方便,我认识镇北侯的三公子,就在此给你百两银子,你让我把人带走成不成?”   旁边的流民大声喊:“一百两可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呢。”“就是!一千两!”“侯府的小姐呀!怎么也得上万两呀!”……   大汉狞笑起来:“这位公子,骗人不是这么玩儿的!一个侯府小姐就值百两银子?我们乡下地主嫁个女儿还得陪嫁好几百呢,何况是个侯府?怎么也得五千两!不然的话……”许多人往车子走去,应和着:“就是!没钱怎么成……”   那边车子里沈汶一声尖叫,然后就听她哭着喊道:“夏紫!你回去告诉我娘……我未失清白!”郑谦等都向车子看去,人群里,隐约见沈汶一头冲出了马车。旁边有人去拉扯她的衣服,刺啦一声,她的斗篷带子被拉断了,斗篷被人扯在手里,可她的人却捂着脸跑入了湖中。   原来围着车子的流民们一下子散开,郑谦等人忙往湖边跑去。   春寒料峭,这个时代又是“小冰河期”,湖边还是有一层薄冰。郑谦等人追到湖边,见几个人想下水去拉沈汶,但一接触冰水,都忙把腿抽了回来。沈汶全身哆嗦得像是随时要倒下,可却在薄冰里踉跄着往水中心走,才十来步的距离,大概是水底突然变深,她一下矮了半截,水一下子就没到了她的前胸。她的手离开脸,向天上挥动了两下,全身片刻就沉入了水中。   流民们一片惊恐的叫喊,“出人命了!”“她死了!”“哎呀!她是个侯府小姐呀!”……   那个大汉说:“快跑呀!”自己几个箭步跳上了驴车,使劲鞭打驴子,赶着车领着一大群流民逃走了。   郑谦不能追他们,他务必要证实沈二小姐死了。他来回看,见不远的湖边停着几条破旧的游船,游船上有人在向这个方向指点。郑谦往他们那里跑,边跑边喊:“去救那个女子!救上来的有赏!捞起尸体也有赏!我给百两银子!”   那边船上的人听了,真有几个小伙子当场脱了外衣,光了上身,噗通噗通地跳入了湖中。   过来旁观的百姓们都纷纷倒吸冷气:“哎呦!年轻人哪!这么冷的水!”“这是要钱不要命呀!”“等他们老了就知道了,浑身疼哪。”……   郑谦跑到离他最近的一条船上,着急地说:“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那条小船的船夫放下了踏板,说道:“这位公子,是那位小娘子的亲人吗?好可怜……”   郑谦无心和他多说,只指着方才沈二小姐沉没的地方说:“去那里!”   船夫点头,到船尾摇起撸,嘴里说:“那里水可深了,每年都淹死人。小娘子又穿着冬衣,一下水,可沉了。她要是去了别处都有指望,那里的话,可就跟沉塘一样……唉!这位客官别嫌我丧气……”   郑谦在船头,到了那片水域,见几个小伙子在水面上一会儿一冒头,可是不久都一个个游回了不远处的小船,喊着:“太冷!太深!没法捞!……”   郑谦向船夫借了绳索,系了块船板上的铁棍投了下去,果然,几丈长的绳子都放没了,还没有到底。   郑谦直起身,看了看平平的水面,和那几个赤了上身在船板上跳脚的后生,忽然,他指着水面上的一个东西说:“快过去,看看那是什么。”船夫摇船过去,郑谦弯身伏在船上,用铁棍将其捞起来,发现是片女子的面纱。他长长地嘘了口气,船夫走过来见了说道:“这是那小娘子的?有人说这是这湖的龙眼处,水可冷了,夏天都冰人。人落下去,得泡好久,都发胀了,才会浮起来。公子可是想让人在这里守着?”   郑谦缓缓地点头,说道:“你帮我看着点,若是有尸身浮起,就去告诉我。”说完给了自己的住址,又给了船夫二两银子。那个船夫谢了,摇船把郑谦送回了岸。   郑谦下了船,夏紫和车夫以及郑谦的人忙走过来,郑谦把面纱给夏紫:“这是你小姐的吗?”   夏紫辨认了一下,点头说:“是!肯定是,我早上好好看过。”沈汶那时还说要换呢。”   一个人将一条手帕递过来说:“这是在水边捡到的。”   夏紫看了一眼,再次点头:“也是我小姐的,早上还是我给挑的。”   郑谦又问:“那衣服是一样的?”   夏紫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看得大概,很肯定地说:“是一样的。”还有人拿来了两只绣鞋,看尺寸,的确是女子的小脚。   郑谦记起那时七夕看到的沈二小姐的身形,这次的背影的确是一样的,终于放心,对大家说:“走吧!”众人已经白等了两天,今天又折腾这么一路,私心都想赶快把这事给了了,看这情形均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就随着郑谦的驴车离开了湖岸。郑谦听夏紫说她的夫君现在太子幕僚的家里,就让人把夏紫送到王志那里去了。至于那个侯府的车夫,郑谦问了太子的人,知道留着没有多大用处,就找人把他做掉了——毕竟,算计自己主人的女儿,人品堪忧,弄不好为了什么好处,再把这边给卖了。   杜鹃在水下急速地扯开了衣服几处细薄的带子,将内外衣服都脱了下来。这套衣服和沈二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为了便于脱下,衔接处做了些处理。   他本来外面穿着破烂长衫,头上包着旧布,趁着混乱中,从人群里钻入了沈汶的马车。门帘对着湖水,车身挡住了路那边人们的视线。他在车里迅速地褪下了伪装,他的头发原来就已经梳了沈汶指定的发式,只用了根平常的玉簪,因为沈汶说要去祈福,自己不会满头珠玉。杜鹃披上了斗篷,脚拖拉上了绣鞋,又戴上了面纱,拿起了手帕,沈汶听着人群外的对话,适时地哭喊道:“夏紫!你回去告诉我娘……我未失清白!”   杜鹃不及感慨沈二小姐逼真的哭腔,就见沈汶对他一使眼色,抬了下下巴。杜鹃双手捂脸,冲出了马车……他真没脸见人了!这些都是府里的人,日后他们得怎么笑话他呀!这个可恶的沈二小姐,把他的一生都毁了……   那双绣鞋反正也不合脚,早在刚入水时,就被踢掉了,手帕不久也松手落下。一滑入深水之处,杜鹃马上闭息沉水,将面纱解开,衣服全脱了……他里面没穿别的,只余一条黑色裤子。他将衣服打成了个包,拔下头上的簪子,往游船的方向拼命潜泳。隐约看到前面有游来的人了,他也快没气儿了,见来的人潜入水中,杜鹃忙浮出水面,正好换了口气……   郑谦只看到几个小伙子在水面上沉浮,怎么也没想到其中之一,就是他方才紧盯着的“沈二小姐”。   杜鹃半潜半游,到了游船的另一边,一个人早等在船边,给了他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有个铁块。他把手里的衣服包在水下塞了进去,将袋子系紧,放手让它沉入湖中,只握着手里的簪子上了船。   其他上船的小伙子们对杜鹃挤眉弄眼地嘻嘻笑,杜鹃一板脸,很高冷地哼了一声,自己下了船舱。   赶车的大汉将驴车赶入一个巷子,沈汶披着杜鹃的破旧外衣和头布,进了院落。平远侯已经让李氏给这个院子加派了丫鬟和厨娘,沈汶就住了下来。   赶车的人将有镇北侯徽记的车和驴卖给了真正的流民,现在许多人要逃往南方,车和牲口都很抢手。流民们将徽记刮去,次日就驾车出了城。   苏婉娘和夏青将这事情瞒了一段时间,等到实在瞒不住了,才说沈汶和夏紫以及一个车夫,出城去庙里祈福了。现在已经到了,还让那个车夫把话捎了回来,说自己很好,大家不要担心。柳氏得了沈汶事先的叮嘱,也不说破。杨氏想见那个车夫,柳氏说他已经去了庄子上。   杨氏气得心口发疼,她没有想到这个一向柔软听话的小女儿,会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不听自己的!可是老夫人又是一副觉得杨氏大惊小怪的样子,说什么沈汶既然是去祈福的,佛祖当该保佑之类的话,让杨氏无法发脾气。   皇宫里,抄查薛贵妃宫殿的几个人,终于到了寝室。有的人拆下罗帐,有的人将衣服一件件拿出,逐件摸索夹层。一个老太监在落地的藏古架子前,将上面的古董陈品拿下来,看后标记入库。到了底层,他懒得弯腰,就拿了根棍子把东西一样样扒拉出来。那个香炉一下被捅翻,里面的玉匣随着香灰倒落在了架子的角落,老太监又一捅,香炉被拨了出来,小小的玉匣正好顶在角落,被一堆香灰盖了。   郑谦亲自去东宫,告诉太子沈二小姐死了。   太子听他讲了过程,皱眉问:“她肯定死了?”   郑谦点头:“肯定。那湖水冰冷,侯府的眼线说沈二小姐近日一直病着,心脉衰弱,平时没人扶着,都走不出院落。落在水里,就是不淹死,也会受寒袭而死。臣次日又回了那边,听说有帮流民特别凶恶,这段时间一直在那边骚扰百姓,有时抢劫偷窃。昨日死了人,才吓跑了。”   太子冷冷一声:“真是便宜了她!该把她丢给那些流民!”   郑谦说:“殿下,现在沈二小姐已死,殿下可以以她的名义,炮制书信了。”   太子转怒为喜,点头道:“这个时间也正好,父皇前几日因平远侯之整兵夜不安寝,很不舒服,想来该是听得进本宫的话。”   皇帝现在的确很不快。   首先,他觉得被平远侯耍了。平远侯上殿来,老弱病残的样子,可是义兵一起,就暴露了平远侯的实力。其次,他觉得被三皇子背叛了!监军监军,应该是代替皇帝来监视军队的,让三皇子去其实是因为北戎就要来了,看三皇子的样子是想上战场拼杀的人,去协助一下没了力气的平远侯,也许能顶住北戎。可是平远侯看来根本不必有人协助!据回报说,平远侯的大儿子弓马娴熟,明显是个武人!这么多年在京城里装神弄鬼地假装文人,平远侯用心险恶啊!而三皇子一过去,就与平远侯同心协力起来,没有给皇帝送回来一封报告平远侯情形的私信,全是那些案牍空话,看来不是什么监军,是个同伙了!……   想到这些,皇帝就觉得胸中抑郁,与茅道长练习导引也没了精神,又加时时胃痛头痛,更添焦躁。   于是当太子到御书房私见皇帝,他一开口:“父皇,儿臣觉得平远侯镇北侯早有反意!”皇帝就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太子将手中一摞材料放在皇帝面前的案子上,一一道来:   “父皇,早在三年前,镇北侯就开始制造民声,说什么燕城元宵节之夜,三龙齐齐拜首,必有御龙之人现身。想燕城只是个边塞之地,父皇和儿臣等都在京师,那里能有什么御龙之人?明显是居心叵测!不出半年,北边临海一个县令送出奏章,指有京城平远侯府的人,经他所在的港口与边关来往,态度恶劣,慢待乡里,十分骄横。最可疑的是,这次北戎犯境之前一个月,沈家军就开始在周围抢劫富户,到处散布谣言,说北戎要来了,引起恐慌。北戎过境时,沈家军无一人抵抗,全线撤退,将大好国土拱手相让北戎!沿境多少村镇沦入北戎铁蹄!好在有人良心尚存,现有沈家二小姐逃出侯府,出具了她父兄与北戎交好的书信,可知镇北侯父子与北戎早有勾结,引北戎犯我,以期制造战事,遥助贼人!他们如此无耻,为了个人私利,竟然置万千百姓的生命安危于不顾,毁去了多少人的家园田产!就是为了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能借此机会掌握兵权!”   太子将几张书信递给皇帝,皇帝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读了读,问道:“这就是那个与你不和的沈二小姐?”   太子表情严肃地点头:“儿臣过去对沈二小姐十分不喜,但是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沈二小姐还是心存正义之人,在这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大义灭亲,指认她父兄所做的祸国殃民之事。看来镇北侯和北戎有私下协议,此场战事本来只是个过场,可是北戎早存亡我之心,将计就计,反而利用镇北侯的合作,攻入了我国土!父皇!镇北侯辜负君心,卖国投敌,罪不可赦!”   皇帝放下书信,太子继续说道:“北戎围了燕城,儿臣等在月后才知,可是儿臣最近收到江南信报,说在北戎战事被通报之前,平远侯之子就已领兵进入了江南地区!”   皇帝深吸一口气,嘴角下垂。太子低声说:“父皇,多方消息说,平远侯长子所率之军,军容整齐,武器精良,根本不是什么乡野义军,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正经军人!那些衣服可以临时做,可是他们携带的武器,没有三五年根本无法做出来。父皇,他们早就有了准备。北戎未来,他们就一路前往京城,是何用意,难道还用说吗?”   皇帝沉着脸,太子说:“父皇,现在北戎逼近,危急京城,他们不得不先去抗击北戎,可这不是他们的本来用意!听说平远侯父子两军相并后,就近十万众,平远侯不急着前往前线,反而先整军,将自己过去的属下遍布军中,将义军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他的私家军。他们这是利用父皇一时不察,借着义兵之名为自己建立了‘张家军’!如果他们赢了,班师回朝之时,必然再添军力,儿臣以为二十万都不止。若是个可靠的人,父皇不必多虑,可是平远侯父子对父皇毫无尊敬之心,几年前就敢设计父皇的亲生女儿,对皇家下手!这等脑有反骨之人,不得不防啊!父皇,儿臣深为父皇担忧!”想到四公主,太子不由得哽咽。   皇帝冷冷一笑:“也是为了你自己担忧吧?”   太子咽下难受,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尽量大义凛然地说:“父皇,若是三皇子对父皇一向孝顺恭敬,他领兵回来,儿臣为了江山安好,就是让了太子之位也没什么。”他停下,皇帝自然能听出他话外之意:三皇子对皇帝孝顺吗?恭敬吗?这些年一直对皇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整个一个逆子的样子。   太子估计着皇帝品透了自己未说之语,接着说:“可是既然平远侯镇北侯两家人能设计出这样的毒计,他们必然没有把父皇放在眼里!谁都知道,父皇对他们不喜,而三皇弟早就结识了张沈两家的子弟,同他们称兄道弟。父皇,他们这是想让三皇弟取父皇而代之,颠覆父皇之位呀!”   皇帝鼻孔里出了一声,脸色已经非常阴沉。太子叹息了一声,对皇帝说:“父皇,也许该迁都南下,不仅是为了躲避北戎,也是为了防范那些对父皇不利之人。父皇,前朝有玄武门之变,父皇要小心啊!”   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与太子争储,双方都说对方要杀了自己,最后李世民在玄武门杀了自己的太子哥哥外加弟弟,还把向着太子的皇帝李渊囚禁起来,强迫李渊逊位,成了太上皇,自己当了皇帝!日后他再怎么说太子残暴,父皇昏庸,都无法逃开他杀了自己手足,囚禁了自己父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有史料说李世民上朝时要努力微笑,不然大臣们就有吓得无法说话的。因为人们觉得连有血脉之亲的人都敢杀的人,对没有血脉的人更无情。李世民为名声所累,一辈子受魏征的窝囊气,努力当个明君,开了大唐盛世,就被后世原谅了——也算是立了“弑父灭手足好”的一个样本。古来皇家手足相残之例比比皆是,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李世民这样,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杀死兄弟囚了父亲是有理有利有功有得之事,给后世的争储之人提供了路线图,大概就是:指认对方对自己下杀手,然后自己反击,成功地杀了对方,登基后好好当个皇帝,任用几个得力的官员,改编一下过去的历史,将对方说成是昏庸之人,自己得到了至上的权力和荣华后,还能名垂千古,何乐而不为呀?   皇帝忽然觉得现在的情形与那个例子十分相像,三皇子带着重兵回来,肯定先收拾了曾刺杀过他的太子,然后就是囚禁自己,逼自己退位。三皇子这些年虽然被吕氏压着,可是文臣里也有半数呼应,武将里就是镇北侯完了,平远侯也是个能撑起天的人物,三皇子取自己而代之,朝事完全可以照常运作……皇帝一时心头大跳,咬牙道:“他们别想!”   太子点头说:“父皇英明,大家都说父皇是古今难遇的明君,连年天灾,我朝都安然度过,可见父皇是受上天护佑的。现在竟然有不自量力的小人想算计父皇的江山,父皇一定会予以痛击!”   皇帝用手点了点案子上的书信奏章,说道:“好好收着,日后有用。”   太子一阵欣喜,将东西都收了,告辞退下。   皇帝在太子退后,沉吟了一会儿,对一直在墙角站着的孙公公说:“让曹开来吧。”   曹开过去一直是帮着皇帝干些说不出口的秘事之人,比如夜袭平远侯府刺杀平远侯之类的。现在他已经是御林军三部的总领,孙公公答应下来。不多时,曹开到了御书房向皇帝进礼。   皇帝说:“你点上三万御林军,追赶平远侯。”皇帝停下来。   曹开不明所以,但是并不开口问,只继续地听着,皇帝慢慢地说:“无论他们胜负,都要杀了平远侯父子,以及……”他又停了下来,又停了会儿,终于说道:“三皇子!这个忤逆背父之人!”败了的话,他们就没用了,不杀白不杀,让他们死个明白,给有异心的人做个榜样。若是他们胜了,就更不能让他们回来了!   曹开一惊,讶然的看皇帝,皇帝气愤起来:“他竟然与平远侯同谋,外通北戎,借战事而得兵权,心机狡诈,孰不可忍!”皇帝情绪激动,说话时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见皇帝急了,曹开忙低头:“皇上,还是请皇上给臣御笔诏书,日后面对三皇子时,臣也能有据可依。”别到时候我把他杀了,您说是我自作主张,回来就把我砍了。   皇帝哼了一声,提笔在案上御签上写了两行字,孙公公过来盖了御印,交给了曹开。   曹开双手接过,再次俯首道:“皇上,御林军只五万之众,臣若带走三万,京城防卫堪忧。”   皇帝长出了口气,突然显得很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看这情形,朕决定迁都吧,大概一个月内,就该可以动身了。你把事情办了,许能赶得上。”一个京城守不了了,但是两万人护着皇帝南迁还是足够了。   曹开行礼告辞:“臣遵旨。”   曹开离开后,皇帝又坐了很久,思绪纷纭,他发现自己并不后悔下了这个旨意。   他当然不知道,前世,太子只指出了三皇子借机有了兵权,有玄武门之变的可能,就让皇帝动了杀心,今世虽然没有皇后在**吹风,但太子的理由更充分,证据更多,皇帝并不在意沈二小姐的书信,可他知道这事情如果揭开,有这么个证据很有用。至于镇北侯通敌什么的,皇帝倒不是很信,他生气的是,镇北侯没用!挡不住北戎就该死。至于三皇子,他对自己说,这些年三皇子对他一点都不恭顺,可见心中没有自己的权威。而平远侯狼子野心,定会挑唆三皇子杀回马枪!皇帝相信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宁可错杀,也不可漏杀。与其让三皇子将他囚禁冷宫,不如先杀了这个不孝之子!……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只是对三皇子愤愤然许久后,又忽然想到太子也不是个好鸟。皇帝问孙公公道:“薛妃那里搜出来什么没有?”   孙公公躬身道:“都查了一遍,没有什么可疑的。”   皇帝暗暗松了口气,想来太子就是好。。色,弄不好被薛贵妃勾00引,才做出了下流之事。可是他还是顺口说了一句:“好好搜搜,别落下什么。”   孙公公忙躬身答应,暗自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看,让人再检查一遍。   皇帝起身,本想让茅道长来一同做做导引,可却忽然觉得身心无力,让孙公公扶着他去龙床躺下。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像是被抽去了筋髓。   御林军次日就整装准备出发,只是曹开的书记官,竟然借口出营,私开小差,跑了。换上的另一个,又在半夜去茅厕时跌了一跤,摔坏了腿。再换了一个,临出发前吃错了东西,次日拉得起不来身,明显是想借故不上战场,让曹开打了三十军棍,差点死了,被留在了后面。最后顶上来的书记官是个老好人,已经快四十了,如果不是因为没娶上老婆,早就该退伍。他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是人缘一向很好,几次该他回家,都因为可怜他无家可归,就留了下来。他也不争什么,就是在中军弄弄文字,现在被提为曹开的书记,负责曹开的往来信件,也算是升迁了。如果不是出发去打仗,对他可是件大好事。   -------------   严三官人和严三夫人在一片风雨如晦中回到了家中。这一路,严三官人逢人就说北戎军势太大,大概挡不住了。   一到家,严三官人赶快去见父亲,报告了自己在酒窖的行动和张公子要求自己传播的消息。   严敬紧皱眉头:“他要你这么说的?”他前一阵听说了平远侯所领的义兵队伍非常强势。这个酒窖既然是为了北戎所设,人也该是平远侯那边的,为何要说败自己威风的话?   严三官人点头:“大概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吧,大家谁都不想当亡国奴,听这话,定是要奋起反抗的。”   严敬神光内敛,让严三官人去休息了,然后让人请严大官人来见他。   严大官人走进门时,见父亲正伏在案上疾书,他就等在了一边。这些天,战事风声越来越紧,他也就越来越睡不好了——自己的大女儿和女婿还在燕城!现在听说被北戎围困了,生死不明。   严敬写完书信,抬头见大儿子神色憔悴,也微叹了一下。他把几封信交给严大官人,说道:“你从书院选上那么二十几三十几出色有才的,去京城吧。这是我想让你去拜见的人,去他们那里送封信,多听少说,只言我问他们一声好。”   严大官人接了信,有些勉强——他最怕和人打交道!小声问:“我知道三弟回来了,他能不能去?”   严敬说:“这些人都是朝官或者夫子,那位简老夫子还是三皇子的老师。我怕你三弟学问不到,在应答上不能把握。”这么说就是有赞扬自己大儿子的意思,严大官人虽然快四十了,可还是心中一喜,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信,小声说了句:“多谢父亲提点。”接着问:“带那些人是为何?现在许多学子都回家了,有的要往南边去呢。“   严敬说:“你每次去见这些人,就带上几个书院的孩子,介绍给他们。”   严大官人点头:“是为了日后这些学子有门可投?”   严敬摇头,“是为了帮助他们。”   严大官人不明白地对着严敬眨眼。   对自己这个一心做学问,对朝事没什么感觉的儿子,严敬不愿多做解释,只说道:“京城会有一番动()乱,那时节,需要众多能言善辩之人,你带着这些孩子们去,能救些人。”   严大官人更不解了:“救谁?”   严敬叹气:“比如你二弟的女儿。”   严大官人还是疑惑:“严五?她不是在庙里为夫君祈福吗?”   严敬微微摇头:“你不想想她的夫君是谁?”   严大官人说道:“是镇北侯次子沈坚呀,我听说他已经在前方殉国了,我们去京城怎么能救严氏呢?”   严敬一摆手:“你就去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严大官人犯着糊涂,找了三十多学子,说是要到京城去拜访官员,让他们随着自己去认认脸。这些学子的家人听了,都觉得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可现在世道不太平,不能放自己的孩子单独行动,许多家都有父兄带着仆从跟着学子们一起来京城。于是在乱世中,一大队人马从严氏书院出发,月后到了一片嘈杂混乱、迁都流言遍地的京城。严大官人和学子们住了严氏宅子,住不下的人都散居在了周围,严大官人就开始带着学子们拜访严敬的门生故友。   严大官人实在想不出他来京城怎么就能救了在庙里祈福的严氏,其实就是他想明白了也没有用,因为严氏根本不在庙里。不久前的夜里,严氏站在燕城北城门上一个燃着熊熊大火的台子旁边,倚着女墙,借着火光,专注地看着下面城门中纷纷涌入的敌人。   ? ☆、守卫 ?  北城门内是一片空地,被高墙围着,只有三条街道通往漆黑。通向城楼的道路已经被石块封死,推开沉重的城门,冲入城中的北戎兵将们,有的借着城头火把的余光跑入街道,有的搭起人梯,想攻上城门。城门上持了短弩的兵士一轮轮地出现,城门下的死尸迅速堆积起来,竟然可以成梯而上,但是怎么也登不上去。   其他人见到攻打城门如此艰难,也多选择了跑入街道。只是那些街道里静悄悄的,黑乎乎的,像是张开的恶兽之口……   城墙上杀声震天,镇北侯沈毅沈坚都在上面分段作战,指挥的弓箭手和刀斧手们轮流向前,将登上了城头的北戎人一次次打下去。季文昭来回走,遍观全局。齐从林在高处叫喊着强弩发射,让冲到城下的敌人不至于过于拥挤,城上无法对付。城内,候补的沈家军兵士们听从命令依次上城,段增带着平民百姓在城墙内侧穿梭,把受伤的兵士马上抬下去,送往城中……   这些纷乱都没有让严氏分心,她目不转睛,过了一段时间,抬手挥了一下。旁边一直等着她的信号的四个大汉吆喝着将一支粗大的铁棍从石中拔出,然后拉着铁索,借着大滑轮的力量,将北城门上悬在半空的大铁栅栏门缓缓地放了下来。   铁门哐当地落在了地上,一下子就断开了后面要攻入城中的敌兵。许多人攀援着铁门想往上爬,自然被城上的人居高临下地射了下去。   隔着铁栅栏门,北戎人都能隐约看到城里的街道,奇怪那些冲入城中的几千人,怎么就没有人再出来,里应外合地把城门再打开呢?   那些冲入迷城的人其实也想回去,真不想在这可怕的街道里待着。   他们走着走着,就有箭从墙中射出,街道上的人就倒下半数。或者,窄狭的街道稍微有些上坡,十几个人刚走上去,一个大圆石就从前面滚来,后面还有人同木头推着!任你再彪悍,也顶不住千斤之重的石球,一下就被冲倒在地……后面跟着的人就结束了倒地者的性命。那边有人用密集的箭弩止住来人,人们把巨石推上小坡,把尸体拖走,再让人进来……一小队人刚一转弯,就有一排石斧自黑暗里掉了下来,活生生将人砍倒在地……明明前面的人走过了,末尾的几个人却突然发现脚下一空,一声叫就落入了满是铁锥的陷阱。旁边的人将铁板推回原位,陷阱下面是宽阔的地道,里面的人将死伤的人用长叉从锥上摘下,拉绳子给个信号,守陷阱的人就知道下面空了,可以再往下放人了……甚至有小队的人在行进中,忽然发现墙壁在变窄!他们不知道所谓街两边的墙壁实际是厚木板,那边用三角架稳定了,一边几十个人合力齐推,用两边墙壁紧紧压迫住中间的人,不容他们反抗,上面有人极近地挥下了长刀……至于沿街的门户,更不能进去。一进去,就是个单独的屠宰场,里面各种网、笼子、木棒……应有尽有,沿街的院落里到处是惨叫声,没有几个人能跑出来……   这是一个燕城的不眠之夜,全城的平民百姓大多在街上,青壮年去帮着搬运伤员或者尸体,老人们维护着道路的通畅,已婚的妇人们帮着做饭烧水……有人想接近正在激战的北门,却发现道路都被严加把守着,严二官人带着人抱着户籍册子,在几处路口设了岗亭,火把下随时拦住闲杂人等盘查,没有腰牌根本无法进入战区。有人打着要去帮忙的借口加入了义兵,却发现只被分配在了通往北边城区的街道口,接手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外抬出的尸首……   过了一个多时辰,迷城里安静了。有人在远处黑暗里挥舞火把,严氏对人再次示意,几个大汉搅动滑轮,将大铁栅栏门又升了上去。本来这一夜的战斗,迟迟不能攻下燕城,北戎方面看着有许多伤亡,吐谷可汗就有了退意。才要收兵,竟然又报北门又开了!看到城上的火光,吐谷可汗以为这是前面攻入城中的几千人终于占领了城门,打开了大门让自己人进去……所以,就增调兵员,又下令冲锋……   城上的激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成群北戎兵士踏着石头和城前的尸体攀上城墙。成桶的热油浇下再点燃,燕城下火光时而暴起,登梯而上的人被火烧得四散奔逃,城墙上的人也被火焰熏得退到了内侧,只有那些弓箭手,依着箭垛,无止无休地射箭……   后半夜时,燕城的铁门又轰然落下,吐谷可汗真的愤怒了:难道攻入的人又都失败了?对方将城门夺了回去?!只有再强攻不息!果然如他所料,一个时辰后,燕城的铁门再次升起,露出了入城的通道……直到东方欲晓之时,才又一次哐啷一声坠落回地上,隔断了那些入城兵士的归途……   这一夜,燕城北门的铁栅栏门三升三落,吐谷可汗认为这是敌我双方对城门展开了殊死的争夺。每次自己的兵士攻入后,对方夺回城门关上,北戎兵士与对方巷战,再来将城门打开……谁也不会相信燕城守军是有意开了城门,毕竟开门揖盗的风险太大,谁会这么干?   晨曦下,经过一夜的战斗,双方都疲惫不堪。天亮后,城上可以十分准确地进行远距离的射杀,不利攻城,吐谷可汗命令收兵,准备休息一下再战。   伤亡结果报来时,他大为震惊:攻城死、伤、消失了近五万,加上以往的伤亡,北戎大军已然折损近半数!吐谷可汗忧虑了,他立刻下令后退,驻兵等待,看看西路军的胜利是不是能削弱燕城的抵抗。   燕城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不及北戎惨重,但是城墙上的拼杀也同样伤亡众多。段增忙了一夜,凌晨时离开城上,又要到医护中心治疗重伤员们。施和霖现在已经彻底没了晕血的毛病,医护中心的院子里摆满了鲜血淋漓的伤员,施和霖自己身上也溅满了鲜血。他看见段增来了,含着泪说:“快点呀,快点呀!好多人就要死了……”   段增懒得说话,按照施和霖的指点,开始一个个为伤员止血接骨。   严二夫人一夜都在安排人们做饭,向城上送食物和热水。现在又到了早饭时分,她想弄完了饭食再走。严二官人交了班,拖着脚步到了严二夫人的所在,坐在屋子里等着她,要和她一起回家。   严氏累坏了,她在城边站了一夜,几乎要瘫了,见北戎撤了,就依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沈坚在城上看见了,忙过来拉起她,低声说:“别坐地上,凉!快回你父母那里!”   严氏也实在困了,她无力地对沈坚说:“迷城里进了一万九千人左右。”沈坚点头应了,严氏离开已经封死了上城道路的北城门,走出迷城地段,几乎是闭着眼睛扶着墙走下城来。一队壮实的妇人端着冒着热气的大锅过来,兵士们纷纷排队去喝水吃饭,严氏不想跟他们挤,就慢慢地往城中走。   沿途净是坐在街边休息的将士民众,躺着的伤兵,还有死尸。有人走过来见了,喊着:“尸体不能在这里,将尸体送往东南大窑!”   严氏知道季文昭为了处理死尸,在东南下风处修了大窑,用来焚烧尸体,以免死尸传播瘟疫。几个人跑过来,抬起死尸从她身边匆忙走过。严氏觉得身心俱疲,竟然开始流泪。她边走边哭,深感人间的罪恶和血腥。   她想起少女时,她带着表姐偷跑到山上去摘花折柳,在溪水里洗脚,偷喝喜酒,歪批圣人经典……那时,觉得这些事就是大不该了。可是现在,她亲自指挥的布置,让几万人滑入悬崖。夜里她每次挥手,就有几千人丧命在迷城中,她已是满手血腥。过去她曾以为自己内心十分男子,可是她现在明白了,她真的是个女子,她从心底里不愿如此残忍,只是她绝对不能后退,她自己是否一死还是次要的,她有夫君沈坚,有父母,为了保卫他们,她必须坚持到底……   严氏回了家,只喝了口凉水,倒头就睡,等严二官人夫妇回到家,严二夫人刚要叫严氏起身吃点东西,才见严氏面色通红,竟然是发烧了。严二夫人吓得守着严氏开始流泪,这段时间,她看到了太多生命瞬间而逝,生怕严氏有个长短。严二官人忙出门去找郎中,可是现在郎中们都在救助伤员,谁会抽身来看一个病人?忙了一夜的季严氏回来,也来看严氏,见她烧得烫热,季严氏对担忧的严二夫人说:“她定是受了寒,身体阳气发动,要把寒驱出来,找个郎中发发汗就该成了。”   严二夫人抹着眼泪说:“她爹现在都没有回来,看来找不到啊。”   季严氏说:“那就给她喝姜汤吧。”   严二夫人煮了姜汤,给严氏一个时辰就灌一碗。   严氏从山顶退敌到连夜防守,这段时间太过劳累,这么病了也是自然。好在她还是年轻力胜,烧到了夜半终于发出汗来,退了烧,可是还是昏睡。   严二官人下午回到家也是倒头就睡,严二夫人怕他也病了,接着灌姜汤。严二官人次日就起了床,还去户籍处点了卯,可严二夫人却走不开了,季严氏接管了她的事,硬着头皮去分配人事,调动物资,保证上城将士义兵的饮食。   严氏这么一病,就结结实实躺了七八天,下了床还觉得脚底踩着棉花。   严二夫人庆幸地对严二官人说:“亏了我们来了,不然咱们的女儿大概活不了了。”   严二官人哼一声说:“你相公我自然高瞻远瞩……”   严二夫人撇嘴角:她觉得是自己坚持来这里才救了女儿。现在城中到处是伤员,严氏病了,哪里能有人照顾?这是父母在这里,严氏能昏睡在床躺在被子里,不然还不像外面那些伤员倒在地上了?就是沈坚,也只是在听说严氏病了后,匆忙地来看了两次。男的真的靠不住!严氏都跑来和他共生死了,他竟然不日夜在严氏床边守着!   沈坚也想去守着,可他真没时间,战后,他需要清点军力和装备。   中军大厅里,沈坚向镇北侯报告了人员伤亡的情况。大战之前,从南边运来的箭矢有两百多万支,床弩两百,加上由本地工匠这些年制作的箭矢和武器,燕城可谓严阵以待。可就是如此,一夜守城的伤亡就有一万多人。如果他们事先没有准备,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镇北侯问沈坚:“这一夜我让用了床弩,箭矢耗费可大?我们的箭矢还够吗?”   沈坚说:“报上来的是箭矢已经用了半数。”   镇北侯说:“那就真得省着了,尽量把人往迷宫里引。”   沈坚也点头说:“对,迷宫里我们的人占了地形的便宜,能多杀伤敌人。”   季文昭一笑道:“只是他们不见得在短期内再来攻城了。”   镇北侯沉思片刻,说道:“我军主力毫无损伤,吐谷可汗却该少了十几万人,若是他们不攻,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我们就开门决战吧。”   季文昭忙摇头:“侯爷,还未到两月,可以再等等。”   镇北侯不解地问:“为何你一定要等两月?”   季文昭半抬头看房梁:“战前我起了一卦,指两月后吐谷可汗军心不稳,那时我们就可乘机出击了。”   沈毅半垂眼帘:你还起了一卦?江湖骗子!   镇北侯皱眉:“军情大事怎可依靠卜卦而定?”   沈坚说:“侯爷,这次守城后,我军也需时间休整,重组部队,这怎么也得要十几天。”这样就到了季文昭的两月之期了。   镇北侯叹气:“并非我不想好好准备,只是这么长时间没能给京城消息,又不出战,我怕皇上以为我军有意怠战……”他没说完,若是如此,皇帝是会担心边境?还是会心生猜忌?   季文昭忙说:“无妨事,若是我军最后能大获全胜,再向皇上解释战术,定能得到皇上的谅解。”   沈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镇北侯厉声打断:“这种话不可随意出口!”   季文昭忙打圆场:“好啦,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败北戎。皇上那边,包在我身上!我到时好好写一份奏章就行了……”   沈毅和沈坚双双看天,实在受不了季文昭的自大。   此时,他们和吐谷可汗都不知道,北戎境内,一支五千人的骑兵已经出山,进入了草原地带,日行千里。吐谷可汗倾北戎之全力南侵,这支骑兵一路无阻,快速地接近了北戎的都城。领队的是一个黑衣骑士,身材短小瘦削,但是周围的人都对其毕恭毕敬。   -----------------   京城皇陵,守陵军士们都打了行李,整队准备回京——御林军被派出后,京城空虚,虽然守陵的才千人,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苍蝇虽小也有肉,被召回京。   四皇子这才去拜见了王国梁。   自从去年抗洪抢险之后,王国梁对这位殿下很敬佩。现在自己就要回京了,可宫里竟然没有旨意让这位殿下回去,若是北戎真打来了,这位皇子的下场不用想都知道。看来皇帝是要放弃这个皇子,让他自生自灭。虽然四皇子残废了,但皇帝这么干也太那个。王国梁对四皇子深怀同情,见四皇子来见他,态度特别合作,一副想帮忙的样子。   两边见礼后,四皇子说:“将军回城,可否为我向父皇询问一下,我是不是可以回城?”   王国梁眼里发酸,心说一般百姓人家,都没有这样对儿子的,哪里有敌人来了不让回家的道理?赶紧答应道:“在下一定为殿下传话。”   四皇子谢了,又说了一句:“如果不行也不要强求,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就行。”   王国梁说:“一定会成的!”他临走还给四皇子留下了十来个人,以免军队走了,百姓也开始搬家了,来了宵小,四皇子一个残废带着个太监,无法应付。   王国梁带兵回城,归入御林军管辖,向皇帝报到时,就提了下四皇子去年在皇陵怎么以身堵漏,救了皇陵的事,又说了四皇子现在想回来。   皇帝真的没把这个儿子放在心里,他一直气四皇子那时下了他的脸子。可是现在北戎就要来了,就要迁都,自己如果公然说不让四皇子回来,这可算是置人于死地,弄不好会被记入史册。皇帝不情愿地点头:“就让他回来吧。”   王国梁说了声领旨,退下后就又派了十多人去接四皇子。到了皇陵,四皇子听了消息,反而不急了,一定要收拾他那一屋子书籍手稿,磨磨蹭蹭的,鼓捣了好几天才离开了皇陵。路上走得也拖拖拉拉的,进了京城,不先回皇宫,反而要先去他外祖的蒋家,说要把蒋家给他的书还了。他让军士们先归队,自己就带了三四个人,去蒋家住下了。   军士们回来告诉了王国梁,王国梁心说这位四皇子真是糊涂!怎么能入城不先来拜见皇帝却去了姥姥家了呢?这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不得生气?难怪当初四皇子去了皇陵,看来是性格问题!这位殿下不会讨好皇帝呀!王国梁借着忙别的事,没敢把四皇子进了城的事告诉皇帝。   --------------------   张丁到了酒窖时,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周围只是些手拿武器的义兵,好几个人过来阻拦他们,有人认出了张丁,放他们过去。进村的街道旁,一个光头的人随意地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旁边放一只大酒罐。   张丁高兴地跑过去:“师傅!师傅!好久不见啦!您的头发长出来了好多!”他们几个小厮都与逍遥公处过十年,随着张允铮叫师傅。   逍遥公也笑了:“你这个小马屁精!还跟以前一样!”   张丁忙问:“我们公子呢?”   逍遥公扭头对街上的义兵喊:“去找那个混……好吧,张二公子!说他的小相好来了!”有人应了一声。   张丁忸怩,用女腔儿说:“哎呦!您说什么呀?!”挥手让同行的人进村,自己一屁股坐在逍遥公旁边,指着酒罐说:“这是什么?”   逍遥公马上严肃了:“这是没用的酒!我的!你别惦记!”   张丁笑:“我才不会呢!”   逍遥公哼声:“谁不会说‘不会’?我没喝过前也不惦记。”   张丁来精神了:“这么好?那我得尝尝……”   张允铮从村里跑出来,一见张丁就松口气,摆手道:“是你呀!”   张丁站激动地起来行礼:“公子这是什么话?多伤人!你以为是谁?”   张允铮哼声:“你小子!找打?!你来干什么?”   张丁笑着把张允铮拉到一边,小声说:“大公子说了,他那边快有十万人了,两万弓箭,足够和北戎打了,让您别硬顶着,看着不好就往他那里跑。”   张允铮一瞪眼:“跑什么跑?!我们在北戎后面,往他那里跑还不得穿过北戎大军?你回去告诉他,别瞎出主意!”   张丁忙摇手:“我可不回去了!我这都多少天没吃没喝没洗没睡了?!当我是兔子吗?跑来跑去的!我得在这里歇歇。”传那种口信,才真是找打了。   张允铮说:“北戎马上就过来了,这里只留百人,其他人今天走。”   张丁哇了一声:“百人!边关那边,至少去了千人,公子这里只是百人?!太惊险了!我得留下来,公子,我的亲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张丁摇头摆尾,摇身变成了个嘤嘤乞求的女子。   张允铮翻白眼,他身后跑来了玉兰,见到张丁就大叫:“丁香!你来了!太好了,月季也在,我们就差杜鹃了!”   张丁对张允铮说:“看,我们几个要在一起才好玩。”   张允铮看玉兰:“你也是该走的!”   玉兰跳脚:“我费了老劲儿写那些字!不留下看看热闹怎么成?”   张允铮摇头:“你小胳膊小腿儿的,搬不动酒罐。”   玉兰扭头看逍遥公:“那我就跟师傅在一起吧,万一他又喝醉了……”   逍遥公暴怒:“你小子竟然敢埋汰我?!”   张允铮看到逍遥公身边的酒罐,也怒目道:“师傅,不都说了好几次了?你不能喝酒!”   逍遥公摇手:“我知道我知道!办事之前绝对不会喝!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千里迢迢来找你,竟然不让我喝几口酒……”   张允铮怒道:“这事很重要!这酒容易醉!醉了你怎么用轻功?弄不好从山上掉下来!会误事的。不然你今天就随他们走,我找别人!”   逍遥公愤怒了:“你这没规矩的!我是师傅!我打死你!什么叫我会误事?你的轻功还是我教的!”   张丁忙笑着说:“要不我帮着师傅抱着酒罐?干完了公子交代的事再给他?”   玉兰忙说:“我可以帮着抱一罐。”   逍遥公一听能多一罐酒,就点头说:“你两个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不孝敬师傅的混小子!”   张允铮还是皱着眉:“要那么多的酒干嘛?不知道这事要紧吗?我说过……”   逍遥公挥手:“不听了!说了七八遍了,我头发没了可脑子还在!”哼了一声起身,对张丁和玉兰两个人说:“跟我走,再去找罐子酒。”   张丁和玉兰有了靠山,忙向张允铮匆忙行了个礼,张丁过去抱起地上的酒罐,两个人随着逍遥公进村。玉兰高兴地对张丁说:“你来了,快给我讲讲边关的事。”   张丁毕竟在边关几年,练出了几分老练,边走边说:“没什么要紧事,你这里怎么样?”   玉兰马上向张丁抱怨:“原来我的活儿可是去给火药点火的,火药你不知道吧?公子弄出来的,可厉害了!就是太少了,才一包,精贵极了。公子说大家的腿脚都太慢,点了根本跑不掉,可他又没办法两头兼顾。点火的人只有腰里栓了绳子让人拉着往上爬才有救,我最轻,所以就选我去给火药点火,那样的话,日后我肯定是个英雄了!可是师傅来了就不要我了,现在还想让我走……”   张丁点头感叹:“好无情啊!”   逍遥公扭头骂道:“无情什么?!一帮没用的!学个蜘蛛就想干这么重要的事?!我越想越后怕,你们这帮人知道在干什么吗?”   玉兰使劲点头:“知道知道,公子不跟师傅说了吗?他一定要守在这里。师父放心,我们都准备了好久了……”   逍遥公忿然:“一群混蛋!没人听我的!话说谁是你师父?!你磕头了吗?你学了几手?还是原来的小鸡样,可见没有好好练功。我可不当你师父,说出去没脸!”   玉兰说:“可我有脸呀!当初咱们在院子里的时候,哪次不是我们几个陪着公子练手?就是不是师父的徒弟,也该算师父的徒孙了。”   逍遥公叹气:“还有争着当孙子的,你这出息呀!我更不能认你了。”   玉兰撅嘴:“您真是太挑剔了,多少人想要孙子都没有呢!”   这是一回事吗?逍遥公不想再和玉兰纠缠这个问题,叮嘱道:“你可得给我找大酒罐。”   玉兰想起自己的承诺,有些犯难了,支吾着:“我努力吧,现在酒都运上去了,剩下的全装车运走了。”   逍遥公生气了:“你这小子!方才是怎么说的?!难道是骗我的?!什么‘努力吧’?!去跟上崖的月季打个招呼,让他给我留一罐!”   玉兰惊恐的表情:“那怎么成?!我们公子若是知道了……”   逍遥公哼道:“那你别跟着我了!”   玉兰要哭了,张丁在一边对着玉兰歪鼻歪眼,对手里的罐子努着嘴做出“兑水”的口型,玉兰眼睛一亮,笑着对前面的逍遥公说:“好好,您放心,我肯定给您再找一罐!”空罐子还是有的吧?   逍遥公扭头:“我怎么觉得你很可疑呢?”   张丁忙说:“我真困了!想睡个觉……”使劲张开嘴,要打哈欠。   逍遥公说:“那你快点找个屋子去睡,最早明天,北戎就该到了。”   张丁的哈欠一下回去了,郁闷地看逍遥公:“您倒是等我打完哈欠再说呀……”   逍遥公哈哈笑起来。   张丁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中午被玉兰摇醒了,喊着:“我们得走了!”   张丁糊里糊涂地起来,梳整后才发现屋里连口水都没有,他问玉兰:“水呢?”玉兰递给他一个大葫芦和一个干粮袋子,说道:“井都填了,原来想把房子都烧了,可是公子说不用。我们清了村子,让你多睡会儿,等到最后了才叫了你……”   张丁跟着玉兰出了院子,才发现村子里的街道上全空了,只有张允铮和几个义兵,还有逍遥公。张允铮正对逍遥公说:“……师傅要多小心……”   逍遥公打断:“别咒我!什么小心不小心的,给我罐酒才是正经!”他脚边还是昨天那罐子酒,玉兰小声对张丁说:“我连空罐子都找不到了……”   张允铮瞪眼:“别想!”他扭头对张丁和玉兰说:“不许师傅喝酒,不然就得你们去点火。”   玉兰忙去抱酒罐,说道:“别别,都没有安排拉绳子的人。”   张允铮和他们一起走出了安静的村落,走了一路,一直到了设伏的山谷前。张允铮和几个义兵走进了山谷,逍遥公带着张丁和玉兰从山路爬上了谷口处的山壁,在石崖上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了,等待战斗的开始。   张允铮走过山谷,在山谷口内,已经铲平了山路的石壁上垂下绳梯,张允铮让义兵们攀着上去,自己最后看了看山谷口堆得两丈高的潮湿树木草垛,这些东西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谷口。张允铮运轻功攀上了石崖,让人收起了绳索。在狭小的山崖上,张允铮又一次检查了架好的床弩等武器以及木头做的传送槽等设备。天黑,他布置了夜岗,轮流守望,其他人睡觉。   次日清晨时,在山上眺望的人叫醒了大家,指着远方,北戎的旌旗出现在了群山之中。到了中午,北戎的大队人马就到了山谷前。? ☆、伏击 ?  张允铮俯首看着山下的北戎大军,是清一色的骑兵,马匹强壮,兵士彪悍。   月季在一边啧啧发声:“都是很厉害的样子呀。”   张允铮冷笑:“你一会儿别手软。”   月季一挺胸:“怎么会?!我都练成铁臂了,想软都软不了啦!”   张允铮不跟他贫嘴了,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前面的二十人各就各位,只要守住,不让他们上来就行了,其他人隐蔽好!”大家应了一声。   张允铮又盯着崖下,默念着:“你们可得进来呀!别离开呀……”恍惚中,他记起他曾在天眼中看到自己追着父兄到了京城外,望着他们远去,心痛难忍,可是现在,自己却站在了战场的第一线,直面着侵略者,完全准备好了。一种深深的满足感充溢心胸,张允铮唇边带了丝自豪的笑意,眼睛亮亮的,在心里说:小骗子,多亏了你……   在一边的月季小声说:“公子,你笑得这么迷人干吗呀?北戎他们又看不见……”   张允铮正色:“少玩笑!去酒桶那边守着!准备干活!别犯懒!”   月季抱怨:“厨房撤了好几天了,只能吃干粮,我都饿了……”   张允铮看着他的背影说:“你不好好干活这辈子就别想吃饭了!”   月季边走边嘀咕:“还是小丁子对我好啊……”   贺多也在一片铁骑中遥望被堵住的山谷口,按照向导所说,出了这个山谷,就没有多少山地了,半天就进入丘陵平原地区,马匹能驰骋,不必如现在般在蜿蜒的山间缓慢行走。山崖前用红漆写了大字,翻译告诉了贺多是北戎入谷必死的意思。贺多差点笑了:这一路他们遇上过好几次这种红漆示警,都是在些山谷山沟的入口,说什么北戎一进去就要死了,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这些人还写的是汉语!都没有写北戎语言,骗人也得有个谱儿好不好?怎么能写对方不认识的话呢?可见是些对北戎进攻毫无准备的文人所为。南人已经弱到这个地步了——只能靠着写几句威胁的话来阻止北戎铁骑!他不知道张允铮让玉兰写这些标语,纯粹是为了应付沈汶的负疚心,他才不在乎北戎看懂看不懂,反正算是把季文昭的建议付诸实施了,这就够了。   前方回来的探马报告,堵住谷口是树枝杂草等物,山崖上有十几个人弯弓搭箭防守。   贺多简直可怜这帮南人了!他自己亲自骑马到了阵前,发现山谷口的确堆积着潮湿的草木。他让人点火,回答说那些东西太湿了,根本点不起火来。贺多命人排除这些障碍物,几百兵士们上前,用长叉铲抛,干了一天,才终于将草木大堆中间开了一条窄道。   其他的北戎骑兵就地扎营休息,山崖上的人不可能下来,只能有时向那些干活的北戎士兵放些冷箭,射倒几个靠近了山崖的人,弄得北戎兵士们都尽量远离他们所在的山崖。贺多让人寻找上崖的道路,想清除那些在崖上的南人,可是山路被毁了,坡陡岩直,对方箭术精准,往上攻打的兵士根本无法靠近,百分百的伤亡。攻了两三次,夜幕降临,谷口开通了,贺多就让人先不用攻了。他派探马前行探索谷中的情形和谷外的路途。要等探马回来,看看这些人有没有后援。   一夜无话,早上回来的探马说,山谷中没有埋伏,也没有太多树木,无法火攻。谷外百十里都没有人,就如向导所说,地势趋于平坦,便于马匹奔跑。   知道这些人是孤军作战,贺多又让人攻击了下谷口的山崖,同样被弩**箭射退了,他就不想继续攻打了——当务之急,是要出山区!到平原,他的骑兵就无可阻挡,能快速到达京城。这些南人的诡计就是让他在这里多耽误时间!好让内地纠结起军事力量来阻截他。他现在在这里多一天都不值!他决定不与这些人纠缠了,他们除了射些冷箭,又能干什么呢?!   贺多命令大军拔营,骑兵上马,列队进谷,只留了一小队人在崖下与崖上的人对峙。   张允铮让人从山崖上往崖下零零星星地射箭,看样子是想阻止大军的前进。可是与十几万大军相比,他们的箭矢都比不上杯水车薪,顶多是九牛一毛。崖下北戎的兵士也对着崖上射箭,但地势上吃了亏,不能完全压制住南人。贺多命军队人马尽量避开那边山崖,迅速冲入谷中,避免伤亡。   山谷出口处的石壁上,逍遥公守在炸药的火线边,手握着几根粗粗的已经点燃的香。他已经看见北戎的先头部队向这边接近了,又扭着脖子看北边,嘴里骂着:“小混蛋,怎么还没有信号?这些人都要出谷了!我最烦闻这燃香的味儿,鼻子都堵了!”   逍遥公背后的山顶上,张丁和玉兰也使劲伸着脖子看远方。张丁小声嘀咕:“公子这事能行吗?”玉兰说:“能行能行!我们搬了那么多酒桶呢,快上千了!我才干了一天腰就快压断了,幸亏我主要是去刷漆,不用做这些苦工了。”张丁问:“酒桶有用吗?”玉兰说:“有呀!”张丁看着不信,玉兰极小声地说:“我对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呀……”   张丁左右看,“这荒山野岭的,我告诉谁去?!”   玉兰还是凑到张丁耳边:“酒能着火!”   张丁又瞧下面岩石暴露的山谷,摇头说:“那些人都离开北边谷口了,这谷里没几棵树,着火也烧不死几个人呀。”   玉兰也发愁了:“那我就不懂了。公子把酒桶酒罐都囤积在了北边崖口上,还堆了许多湿的草木。”   张丁瞪大眼睛:“干的也就罢了,还能烧起来,怎么能要湿的?!”   山谷入口,北戎的骑兵还是成队骑入,崖上的兵士们停止了没有多少用处的射箭。看着渐渐进入视线的大军尾部,张允铮喊:“他们就要过去了!把传送板子架出去!” 地上早就埋了支架,几个人动手,把在几块木板接到了已经建好的传送木槽尽头,槽架成了一个圆勾形,末端伸出了石崖。在他们的上面,架子顶端是在山洞附近,人们早从山洞里把酒桶滚了出来,成排地放在了木槽的入口处,月季对张允铮大喊:“全准备好了!”   山谷下的北戎兵士们注意到崖上伸出一段木头,也没觉得有什么威胁,有人弯弓向上射几箭,见大队人马快过去了,也就上马踢镫,准备跟着队伍前进。   这支北戎全是骑兵,没有什么步行的兵士,队伍移动迅速,眼看着最后的几个北戎兵士骑入了山谷入口,张允铮对着山上喊:“月季!动手!”虽然大家已经习惯了月季这个名字,可是在这极为紧张的时刻,突然听到这一声喊,再见膀大腰圆的月季将木桶一个个地滚入了槽中,还是有人哈哈笑起来。月季愤怒:“笑什么笑!快运桶!”   装着酒的木桶顺着木槽滚下,木槽末端向天空翘起,木桶借着重力积聚起了速度,一下被抛到空中,然后从天而降,落入谷中。已经进入了山谷的人回头看,突见山谷上空连连摔下木桶,有些莫名其妙。木桶打在地上,大多摔开,有的落在草木上没有碎。   张允铮喊:“射火箭!”几个兵士把点燃的棉絮绑在箭头,射往崖下谷中。一开始,没有什么动静,终于,一只箭上的火苗点燃了木桶漏泄的白酒,噗地一声,蓝色的火苗像是一层丝绸般,突然席卷开来。   张允铮见火起,对着大家说:“床弩准备!”又向上面喊:“月季!快点呀!”   月季也喊:“再快我就把自己扔下去了!”   大家又笑了。   山下的草木太湿了,被白酒点燃后,无法燃烧,一开始,只是冒起了一股白烟,山谷犹如一只烟筒,烟雾被北风吹着,弥漫开来,飘入了山谷……   已经入谷的后备兵士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不久就觉得不对,马上掉转马头往回走,要扑灭烟火。张允铮大喝道:“射弩!”一时床弩齐发,北戎军士惊恐地发现,与原先零散的箭矢不同,这次的箭密集如雨,完全覆盖了谷口的道路。骑兵几次冲锋,都被射得人仰马翻,无法接近草堆。不多时,月季等人已经扔下了百多木桶,草木堆上酒精燃起的火势终于大了,暗红色的火焰烧烤着潮湿的草木,白烟变成了腾腾浓烟,宛如凶猛的怪兽,翻滚着扑向了谷中的人马……   骑兵们再也不能迎风冲击,只能转向,往山谷口跑。   逍遥公焦急地看着北边,他下面,北戎的先锋已经出谷了!就在这时,他头上传来了张丁和玉兰的喊声:“烟起啦!师父!烟起啦!”   逍遥公只看了一眼北边的烟,就忙用燃香点燃了火捻,火捻一着,就极为迅速地烧起来,眨眼间就短了几寸!逍遥公不敢大意,转身就跑,凭轻功直上山顶,刚到了山顶,就听下面震天动地地一声巨响,他和张丁玉兰都被震得倒在了地上。接着就见一团尘土腾空而起,到了半山,完全掩盖了视线。等灰尘落下一些,三个人爬到山顶旁往下望,只见方才逍遥公所在的山崖全没了,山下谷口是一大堆大小石块,有半人多高,几乎把谷口完全堵住了,石堆前后的军士正四散逃开。   逍遥公摇头:“这算什么?响倒是挺响的,可也没压死几个人,后面的人还是能爬出来。”   张丁说:“但是至少马匹就比较费劲了吧?”   逍遥公打了个阿嚏,眼泪涌上地说道:“这是什么味儿?这么呛人?我最恨烟味……”   张丁和玉兰也开始打阿嚏了,再往下看,谷里一股黑烟,正沿着山体,向上弥漫开来。逍遥公明白了:“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该来了!你们真成累赘了,我还得带着你们!快跑!别忘了抱上我的酒!”说完,一手一个,拉了张丁和玉兰,从山背面,捡着略微平缓的山坡,到险处还得轮流揽着张丁和玉兰下山,躲开已经出谷的那些北戎人,往平原方向跑,去找平远侯去了。   谷中的北戎军士可没有逍遥公这些人这么幸运,北边谷口的黑烟越来越浓,加上南边一声巨响后,队伍就无法前进了,大军很快就被淹没在浓烟中。   在后世,农民平原上烧的秫秸杆,因其质地浓郁,在高空都能看到。草木烟雾里,有许多纤维灰尘,沾黏在鼻粘膜上,引起呼吸不畅,甚至窒息。马的鼻子更加敏感,更易被烟尘刺激。人可以用衣袖捂鼻子,马却无法逃避烟雾。不久,谷内的众多马匹就被浓烟熏得焦躁不安,开始嘶鸣跳跃,有些马匹狂跳脱缰,在山谷里乱跑,想从浓烟中突围,可是南边出口被碎石堵了,马匹无法疾驰出谷,只能从碎石上小心走过,拥挤中,谷口一片人马被推搡倒地,成了一个屏障,让谷内的人更无法跑出,人马在山谷中倾轧挣扎,整个山谷在黑色的烟雾中,变成了一个绞肉机……   张允铮调整了一下支架的方向,让滑下的木桶抛入另一片地域,他虽然在上风口,还用布巾遮了脸,可也快被上浮的黑烟熏得喘不上气了,只能带着山崖上的人们往上面的木槽入口处撤。半个时辰后,连崖上的人们也都得用湿巾捂脸,个个头晕眼花,心跳过速,月季早无力再支撑,大家都得到山的另一面来风处,十几个人屏气轮流冲入烟中,推下木桶。   又过了段时间,潮湿的草木被酒精点燃的火焰烘烤得干了,有的终于烧了起来,火势更大,烘烤了更多的草木……谷口的烟雾也升腾到了山顶,张允铮等人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只好离开谷口山崖,迎着北风,登山逃离。咳嗽着走了半个时辰,才重回了完全清新的空气中。   大家跌坐在地上,都大口喘息。月季笑起来:“成了!我们成了!” 他轰然倒地,可过了片刻,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往回走?”   张允铮皱眉:“那边烟大,你回去干吗?”   月季说:“酒还剩下了许多呀!”   其他人也纷纷说:“是呀,剩了有两百多罐哪!”   “对,听说酒罐的酒好喝,我就捡着木头的先扔下去了。你看我多聪明……”   “你竟然存了私心?!”   “什么私心?!就是先后好不好!你看,我对了吧,现在有好酒喝了!”   “原来被公子管着,没法喝,这次我要喝个够!”   “别光自己喝,我得带着去跟府里的人喝,好好显摆一下……”   “就是呀!”   张允铮咳了一下,说道:“你们要稳重!日后在那些人面前,可别太得意了……”可是说完,他也咧了下嘴,脑子里想着是怎么回京向心爱的小骗子吹嘘一下如何轻而易举,自己不伤一人,完成了这个任务。   崖上的人们尚且无法呼吸,下面山谷里的人可知多么痛苦。   贺多咳嗽着,早下了马,在地上匍匐爬行,才能避开浓烟,勉强喘息。可是马匹高大,正好在烟雾中,就是趴下,也无法躲开浓烟。他的周围都是惊马的狂嘶,贺多向山壁处四脚着地爬去,一路还要躲开狂啸奔跑的马匹。他看到兵士们有的被烟熏得昏厥窒息,有的倒在地上被马踏人踩而死,贺多气得发抖:他真后悔死了!真该让人先把谷口那几个毛贼杀光再进谷!谁能想到那么几个人,会干出这么大的坏事!   贺多终于爬到了山崖下,他的前后左右,全是军士,都被熏得灰头土脸。他们躲闪着马蹄,爬过人和马匹的尸体,快到谷口时,一阵极浓的烟雾滚过,贺多一阵晕眩,险些倒地,前面的护卫回头拖着他,他才能继续前行。到了谷口前,他随着幸存的兵士们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石堆,手掌被犀利的石块棱角划得鲜血淋漓,可他顾不上这些了,一出了山谷就跌跌撞撞地向旁边跑,远远地逃开从谷口吐出的团团黑烟。   等到他终于能停下喘息时,贺多抬头看,发现从山谷里逃出的兵士三三两两地奔来,都是丢盔卸甲,拼命地咳嗽。有人过来报告,山崖塌落前,先锋部队过了三千余骑兵,可是山崖轰然塌下后,谷里就只出来了几百匹马,有的还在过谷口的碎石带时扭坏了脚踝。   贺多悲愤交加,加上方才死里逃生的经历,双腿颤抖,只能跌坐在地。他让人尽快召集残兵:南人设了这个圈套,就是为了让那些往这边来的军队能占上风,他要赶快聚集军队。   真正浓烈的黑烟其实也就持续了三个时辰,然后就成了夹杂着灰烬的白色烟雾,可是已经将山谷变成了一条人马死尸层叠的尸谷。这路大军有十三四万人,但等到贺多让人将从山谷中逃出的兵士统计成数,剩下七万多人,只有半数,其中还有许多人受了伤,不是被马踢断了胳膊,就是摔到了腿什么的,能战斗的也就三万左右。   三万人!贺多恨得要发疯了。他让人把随着先锋出了谷的向导活活剐了!让他把大军带入了伏击圈!   然后,他考虑是否后撤。   这山谷他是不想再走一次了,如果入谷,那些人接着在里面放火放烟,自己的兵士就别想活了。如果往北方去,就要绕个大远,还不知道这山里在哪里又有了这种埋伏,后撤其实很危险,开弓哪有回头箭,出师必捷,不然就是个死!况且,这能战的三万人也不可小觑!能从最险恶的环境下逃出来,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前面就是平原了,虽然马匹已经大多损失,可是北戎兵士骁勇善战,就是三千匹马,三万人,凭着一当十的军力,也同样可以对付对方临时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他如果动作迅速,尽快到平原地区,就有胜算的机会!那时传信让吐谷可汗带着二十几万人南下接应他,两军会合,还是可以直捣龙城!   贺多整顿了部队,向平原进发。现在他最担心的是粮草,这附近没有几个村子,就是有,里面也空空如野。贺多让受伤的人留在后面,战斗部队前行,到了平原,就到了富庶地区,就有了粮草!也许能趁对方来不及应战,打下个大的城市,那就是花天酒地,还愁无粮?   平远侯看到远方的天空上浓烟弥漫,心中难受:他还是来晚了!他的儿子已经和北戎对上了!他刚要让人去打探,忽然有人报说张二公子那边来人了。平远侯马上让领头的过来,焦急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那边才最需要你们!”   那个人回答说:“公子让我们来找将军,他说他只需百人,多了也不行。”   平远侯失声道:“百人?!”   张允铭过来问道:“什么百人?”   那个人对张允铭行礼:“大公子,公子说只需百人,就让我们先过来……”   张允铭气得骂道:“百人?!对北戎十几万?!那个骗子!不知道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平远侯问:“谁?!什么骗子?!”   张允铭皱着眉说:“是设计之人,她……心思太过诡秘狠毒。”   平远侯也紧锁了浓眉:“再诡秘,也不能用百人去阻挡十几万大军!他是想害我儿性命吗?!”   张允铭说:“父亲,我让那人发了与弟弟同生共死的誓言!弟弟若是有事,她就别想活了!”   平远侯气愤:“那又如何?!我想让你弟弟活着!”   他们愤怒不已,命军队加快进程。走了一天,有人向平远侯报说逍遥公来了,平远侯忙说:“快请!”   逍遥公蓬头垢面,带着同样满身狼狈的张丁和玉兰走了过来,他们从山顶的另一侧下来,又从山中走出,抄了近路,比提前走的那些人只晚了一天。   逍遥公过来对平远侯行了礼,张允铭着急地问:“您怎么来了?我弟弟怎么样了?”   逍遥公骂道:“那小子给我派的什么差事?!差点儿把我崩死!真是个混蛋哪!该算是弑师了!”   平远侯问:“他现在哪里?”   逍遥公说:“哦,他现在该还在山里……”   平远侯急了:“你怎么没有把他带出来?!”   逍遥公哈哈笑:“看你!这么担心!”见平远侯脸都黑了,逍遥公说:“你别怕,那小子命硬着呢!你让这两个小子给你们讲讲,我是不敢说,太可怕了!”   平远侯示意张丁,张丁抱着个酒罐,很讨好地笑着哈了下腰说:“侯爷,能向您报告真是我的荣幸!你看着比以前都年轻……”   张允铭一把把他推开,对玉兰说:“你讲!”   玉兰吧吧地说:“哦,公子让我从北边碰上山谷就漆上红字,说北戎入谷必死之类的……”   平远侯要抓狂了:“说现在的情形!”   玉兰皱眉:“这个,什么事都有个开头吧?不说开头,就不像个故事了……”   平远侯咬牙,张允铭说:“好吧,先说你家公子是不是还活着?”   玉兰点头说:“应该是吧,那边烟那么大,把我们都呛得,北戎不该回头走……”   张允铭少见地生气了:“什么叫应该是?!你不说清楚我打你了!”   玉兰有些委屈:“这事真得从头说,我说完了你想想是不是‘应该是’?”   平远侯气:“说吧,你个小崽子!”   玉兰高兴了,说道:“我漆了一路,回来当然在那边山谷也写了,公子还说我的字不好……”见平远侯要杀人的眼神,玉兰忙说:“半月前,上千酒桶酒罐已经搬到崖上,崖下的湿木头腐草叶子什么也快堆到天上去了……”   “等等!”平远侯喝道,玉兰停止,平远侯看了看远处的烟雾,想了片刻,记起酒能燃烧,呵呵地笑起来:“这小子!……”然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苦笑道:“的确狠毒。”   张允铭也明白了:“是烟攻!”   逍遥公说道:“他让我用火药炸了谷口,碎石堆在谷口,马跑不出来,只能被人牵着走出来。那么多人就被堵在了谷里。我们在下风口的山上都受不了那烟味儿,那些马被熏了,能有好吗?山谷里,怕是成了地狱了。”   平远侯诧异:“有那么强的火药?”   逍遥公有些心有余悸:“太强了,轰隆一声,整个山崖都掉下去了。”   平远侯点头说:“这么一来,他们就少了马匹……传令下去,安营布防。”他让逍遥公等人都去休息,逍遥公对抱着酒罐的张丁说:“快快!现在我可以喝了!”   张丁说:“我也要尝尝!我抱了一路!”   玉兰说:“还有我!”……   三人走远,平远侯身边只余了张允铭。   张允铭低声道:“这真是毒计,如此一来,北戎铁骑必然损失了众多马匹……”   平远侯也低声说:“看来你弟弟的确没有性命之忧,北戎打死也不会再往那谷里去了。我们现在只需注意后面……”   张允铭点头:“他们已经跟上来了。”   平远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分兵了。”   张允铭看平远侯:“爹,您难道不多带些我的人?”   平远侯摇头:“不,日后你的任务更重。”   他们正说着,三皇子匆匆走来,精神振奋地问道:“侯爷,听说北戎从那边山区出来了?”   平远侯沉吟着说:“还未完全出来,我们要去迎接他们。”   三皇子眼睛亮了:“太好了,我都等不及了!”   平远侯摇头说:“殿下,我军不能与对方轻易交锋。敌人军威正盛,可记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三皇子兴奋地接口道:“彼竭我盈故克之?我懂我懂!”   平远侯点头道:“我要锉其势,只守不战,先拖他一段时间。”   三皇子握拳点头说:“好!”   平远侯又说:“我军要分开一部分人,让先锋带领,日后好有接应。”   三皇子说:“我信侯爷的调遣,全听侯爷的。”他向平远侯行礼告别,对张允铭使了个眼色,让张允铭跟他到一边。他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张允铭,尴尬地说:“那个,这是我妹妹的。如果我回不去了,你要照顾她。”   张允铭接过小包,微蹙眉头:“我怎么听这话有些耳熟呢……”那次狩猎,三皇子也说了相似的话。   三皇子哈哈大笑起来,打了张允铭一拳,说道:“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说什么不独活之类的话,你可别出事。”   张允铭暗叹了口气,表面一笑,将小包放入怀中,很文雅地说:“哪能有事?承殿下重任,实不敢辞。”   三皇子又哈哈笑,摆手说:“你别假酸,晒得比我都黑,一点儿都不像个文人了!”   张允铭也微笑了,两人行礼,三皇子斗志昂扬地离开了。   平远侯说是要保守行事,就让张允铭带三万人,其中大多是他南方的精兵留下,自己率领着其他兵士向北戎方面前进。他原来的行军路线是斜对着北戎会出现的地点,这么一转向,像是直线折角,后面前来的御林军,中间留下的张允铭和前方的平远侯形成了个三角形。   曹开所率的御林军探知平远侯主力的动静,自然要跟着他们走,毕竟皇帝的命令是平远侯三皇子,不能离开平远侯的帅旗而去追逐其他人。   平远侯的大队走了两天,与北戎三千骑兵打头的军队相遇了。可是一交锋,平远侯就让人迅速撤回,义兵以车为营,凭借着马车的护板,建立了临时的防护工事,以强弩遏制了北戎的冲击。贺多也不想让兵士拼命,相比以前他有的十万骑,现在他只有三千,他可不想浪费在冲击这些草根营地上。   他的目的是赶快到南边富庶之地,就不愿在此与这些义兵多做纠缠。对方的弓箭杀伤力太大,他总有些束手束脚。他试着让步兵冲击这些义兵的工事,义兵不出战,但是密集的强弩完全可以击退进攻,进而封锁了道路。贺多不想牺牲兵士,只好绕行,他一带队离开,平远侯也拔寨而起,平行往贺多的方向行进,再次堵截到了他,还是只守不攻,但是也不让他南下。   如此来回折腾了十几天,贺多的军粮早就没了,只靠着杀马为食,再不冲入平原地区,兵士们饿也会饿死了。   贺多终于决定做一次强烈的冲击,不惜代价冲过箭雨,尽快南下。平远侯也得到了消息:从京城来的御林军,与后军相距不过百里了。   曹开觉得平远侯的义兵与北戎交战这么多天,双方必然都多有伤亡。这其间,他让人往京城带了几封信,通报了平远侯正在与敌交战。他只是不知道,每封信他签署后,都被书记官私拆,在要紧之处稍加改动,比如在“平远侯与北戎相战已经十日”这句话后有意留的空白处,添加了“惨败”一词。   估计着火候儿差不多了,曹开带人直逼平远侯的退路,想着如果平远侯败落,他正好可以顺势将他们收拾了,完成御命。如果平远侯赢了,也得趁着他们得胜之时的松懈,出其不意一击,别等着他们整队归朝,那时就难了。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知道张允铭领着三万人夜行日宿,也接近了他的后方。   决战的这天,是个大晴天,旭日东升之时,北戎的骑兵首先发作。因为以前义兵的弓箭太厉害,这次贺多全力以赴,三千骑打头,准备冲掉对方守卫,三万人跟着杀过去,不要恋战,只要一路向南。   南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根本没有骑兵。北戎三千骑兵马蹄轰然地奔来,的确显得气势汹汹。? ☆、见旨 ?  平远侯本来列出的兵阵是迎面一道屏障,两侧如翼分开,像是半圆。北戎启动,平远侯一声令下,中部应敌的义兵转身就跑,迅速地撤离了简单的工事,向着两侧阵营拼命飞奔,如百川归海,加入了旁边的大军阵营,避开了北戎的锋芒,把三千骑兵完整地放了过去!后面的三万步兵,也乌泱泱地追着骑兵而过。   贺多终于舒口气:南人还是不行!一动真格的,他们就软了。   在小山坡上与平远侯和沈卓沈湘一起观战的三皇子目瞪口呆,问平远侯道:“侯爷,他们怎么过去了?!”沈湘也面露疑惑,看向沈卓,沈卓对她摇了下头。   平远侯对三皇子说:“我方才接到信报,我军后方有三万御林军,定是皇上担忧我军不是正规之军,难以与北戎相较,于是派出了增援部队。我们虽然来不及联络,可是既然他们奉命而来,我军就不该独揽功劳,可以与他们联手抗敌。此时放北戎过去,正好让御林军迎击北戎,我军随后掩杀,前后加攻,何愁北戎不败?”   三皇子高兴了:“父皇还派了援军?!太好了!”可接着有些担忧道:“方才过去的北戎有铁骑开道,如果御林军无法抵挡,那北戎可就会长驱而下了。”   平远侯说道:“张先锋已经带着弩兵到了御林军后方,如果御林军挡不住北戎,张先锋他们也该挡住。”   三皇子又问:“我不记得他们有多少人,侯爷,他们能行吗?”   平远侯说:“他们所持全是强弩,可透铁甲,其中还有百架床弩,每弩一发三十余箭。原来是为了对付几万铁骑,现在才几千,该是绰绰有余。”   三皇子赞赏地点头:“太好了,侯爷,我跟着你走!”   平远侯点头,下令道:“让各队回复阵型,我们去追北戎,他们若回头来,就全面开战!”   义兵们得令,纷纷归队,排队成阵,再次组成了半圆之阵,只不过这次是兜着北戎的方位,警戒着向前推进。   大军启动,三皇子引着马,与沈湘走在了一起,笑着问沈湘:“方才北戎冲过来的时候,你紧张吗?我特紧张!”   沈湘那时其实也全身绷得紧,听三皇子这么说,瞪了他一眼说:“紧张也不能说出来!”   三皇子点头说:“当然当然,我不会跟他们说的。”   沈湘一听,脸红了。三皇子浑然不觉,对沈湘说:“幸亏方才没有开打。”   沈湘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三皇子对沈湘笑:“因为我刚才忘了对你说,在战场上你要跟着我。”   沈湘的脸腾地红了,咬牙道:“凭什么?我三哥让我和他在一起。”   三皇子一摆手说:“你别听他的,听我的!”   沈湘挑眉:“你怎么能这么说?”   三皇子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比他大呀!他都听我的,你也该听我的。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   沈湘抿着嘴,心中暗骂三皇子还是以前那么莽撞,可是没有和他继续争论。   贺多成功地摆脱了义兵的营阵,让骑兵稍事休整,马上继续向南,免得被后面的义兵纠缠上来。不久,探马报来说前面还有南人的军队,贺多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冲!还得冲得猛烈,不然会被敌方两军相夹。贺多命队伍急速行进,见到南人军队就发起冲击!   曹开本来想等在后边等着,准备等平远侯与北戎打完后,出来捡个便宜。早上放出的信哨回来说平远侯已经列阵与北戎对上了,行将交锋。曹开就让自己的将士披甲待战,走到了大路上,准备那边一打完,这边就赶快冲上去。可过了段时间,再回来的信哨却说北戎往这边来了!   曹开慌了,忙让御林军撤退,并写了封密信,告诉皇帝平远侯真是里通外国,不全力抵抗!信刚写完,就有人喊北戎的骑兵到了!书记官说他会亲自把信送到京城,曹开在混乱间让书记官快走,叫御林军加快速度跑,可是人哪里能比马快?路上一团尘埃滚滚而来,片刻间,北戎就杀入了阵中!   曹开手忙脚乱,他是来消灭平远侯的,可不是要和北戎战斗的!损失了御林军,无法消灭平远侯,皇帝会要他的命的!他只能一遍遍大喊:“撤退!撤退!”   本来骑兵对步兵就已经占了上风,加上北戎骑兵早上刚冲垮了义兵的阵营,现在士气大旺,两军一交战,北戎就是一片横扫。御林军虽是精锐,但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打过仗。打自己人的时候信心满满,面对狼虎般的北戎骑兵,主将又喊撤退,军士哪里有心打仗?大都撒腿跑,有些军士胡乱射箭,有些匆忙挥刀,但是毫无章法,根本无法抵挡北戎骑兵的攻击,御林军三万步兵片刻就被三千北戎骑兵冲得人仰马翻。   一片乱战中,北戎骑兵后面的北戎军士也杀到了。按理说两边人数相当,也全是国家精兵,可是御林军混乱不堪,都无心恋战,用力逃跑,可是步兵怎么能逃得过骑兵?北戎铁骑一见敌人落跑,就赶上去拼命砍杀,战场上头颅纷纷,惨不忍睹。只不过一个时辰,战场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三万御林军所存无几,北戎大胜。   曹开带着百十人狼狈奔逃,远远地离开了血肉飞溅的战场。一行人踉跄而行,曹开心中又惊又惧,满怀了对平远侯的愤恨。正喘息间,有人拉了他一下,曹开抬头,那人惊愕地指着前方。   曹开看去,只见前面一大片黑衣兵士,强弩在手,刀枪雪亮,正严阵以待。   看着阵前飘扬的平远侯麾下的先锋将旗,曹开怒了。他挺起胸,走过去,到阵前大骂:“你们这帮贪生怕死的……”   只见骑在马上的一人喝道:“把他绑了!”有兵士应了,上来就把曹开扭住。曹开大声说:“你们敢?!我是御林军领军曹开,你们敢绑皇上的人?!要造反吗?!”其他御林军士刚要动手,只见周围一齐瞄准了他们,他们大声喊:“你们这帮孬种,不打北戎,却打自己人!”   马上的张允铭放声大笑,对兵士们说:“搜身!”兵士们在曹开身上一捅搜,搜出了一卷黄色圣旨,交给了张允铭。   张允铭打开读了读,冷笑了一声,放入了怀中。   曹开大声说:“皇上有旨,你竟敢不从?!”   张允铭对周围的人说:“将这些人都绑了!这些人是奸人矫诏派来杀我们抗敌义兵的,看守好!”   曹开又要大叫,就被人堵了嘴,兵士们将这些人绑到了阵后,阵前已经有了接近的尘烟。   北戎完胜了御林军后,先缓了口气,整理了御林军的军需粮食,埋锅做饭。他们刚要好好吃一顿时,平远侯带领的义兵步行到了。黑压压的军士手持弓箭成环形包抄上来,贺多刚刚打完一仗,觉得此时不该再战,就命人带上刚抢了的粮草启程向南,想甩掉这些追兵。   北戎军队再次是骑兵先行,可是还没有行出二十里,就探得前方有步兵设阵阻拦。贺多听报,忙纵马到前面,只见前边几列弓箭手平排开去,挡住了大路。贺多知道自己再次陷入了夹击之中,此时后面的义兵两翼合拢,合围之势渐成,贺多不能让自己陷入重围,就命令骑兵向对方的侧面冲锋,以期绕过弓箭阵,冲出包围。   可是当骑兵还没有达到对阵边缘时,对方突然开始射箭。这是射程异常远的强弩,一点也不夸张地说,真是漫天飞蝗箭下如雨!贺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骑兵就在一阵暴雨般的箭矢下如稻草般齐齐被割倒,急得眼睛都红了。前面的弩阵真是太厉害,他只好挥师往回冲,但愿早上那些临阵逃走的南人这次还会那么弱。可是,这次这些南人没有逃,而是迎面用箭弩对着北戎狂射。   当北戎的兵士终于冲过了箭雨到达对方阵前时,已经少了三分之二,余下的,就是两军肉搏。   按个人骁勇,北戎军士应占上风,可他们这些天军需不足,早上已经打了一仗,体力有些跟不上了。平远侯的义兵虽然大多是百姓,沿途进来的人只拿了棍棒,但军中也有在南方山里经历了系统训练的兵士们,对于阵上拼搏一点都不怵,他们臂力超人,动作迅猛,手中的刀枪也是用特殊合金度了刃,格外锋利,更添了胜算。   战场上人声呐喊,三皇子一定要与平远侯同在阵前。他刚开始在马上射了几箭,可是等到接近北戎,就得提剑拼杀了。他虽然一直练武,但是多在习武场上挥舞刀剑,在马上就显得有些笨拙。而沈湘这些年却是全放在了马上射箭的练习上,在搏斗中,沈湘长弓飞舞,反而比三皇子还熟练,平常军士无法近前。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弓箭又是利远战不利近攻,真有人杀到前面,她就无可奈何了,这时就是三皇子挥剑乱砍的时候了。两个人配合默契,一个拦阻外围,一个与到了跟前的人交手。三皇子一身黑甲,沈湘一身红衣,在混战中格外显眼,许多北戎兵士扑上前来,好在有春绿和沈卓带着护卫在旁边帮忙,算是有惊无险。   三皇子极度兴奋,大声喊着:“儿郎们,冲啊!杀啊!”一个劲儿地来回冲撞,一大帮人只好跟着他。   平远侯开始还挥着大刀来了几十下子,然后就开始气喘了。他的刀垂下,逍遥公一直骑在他身边,对他说:“侯爷,我军处于胜势,让他们去打吧。”   平远侯看到张允铭的将旗也进入了搏杀中,知道两边军士已经合围。他寻找着张允铭的身影,不久就看到自己的大儿子跃马冲过一群北戎人,与三皇子和沈卓等人相遇,几个人一起在战场横冲直撞……平远侯叹了口气,说道:“这帮崽子们,怎么都长大了?”   逍遥公把冲到自己面前的一个北戎兵士漫不经心地用剑鞘拔拉开,对平远侯说:“侯爷别这么泄气,那帮孩子还嫩,这次不还得靠着侯爷的神机妙算吗?”   平远侯没说话,如果不是镇北侯府中那个人早就把皇帝会遣御林军追杀的事告诉了他,他也不会有所防范,借力打力,让北戎与御林军先对一阵。如果不是张允铮布下烟攻之阵,损耗了北戎大多战马和兵将,己方也不会有优势。若是再深究,如果不是那个人未雨绸缭,早就让张允铭去南边制造武器训练义兵,现在这一役,任人宰割的就是自己了。   平远侯心中一点都不自得,反而有些难受。他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去传令,对方投降不杀。”   逍遥公摇头说:“怎么传?语言都不通。”   平远侯说:“那也得传,算是我们尽了意思。”   兵士将指令传下去,不久战场上就有人大喊:“北戎降者不杀!”   可是北戎兵士都不懂汉语,这边的人也没有懂北戎的语言,所以日落时,战场上已经是尸体横铺,满目狼藉,没有几个活着北戎的人了。   兵士们将活捉的贺多绑到了平远侯面前,大声报告说:“侯爷,这人穿着讲究,带着头饰,该是北戎的将领!”   平远侯听着满脸血污的贺多大声说着北戎语,无力地一挥手说:“押入京中吧。”   三皇子精神高涨地骑马经过,对平远侯遥遥地喊:“侯爷!我们赢了!”   平远侯点了一下头,翻身下了马,在三皇子眼里就是很沉稳冷酷,可其实平远侯只是心情沉重,逍遥公也下马,走到了平远侯身边,平远侯对他说:“看来我是老了,胜后竟然毫无喜意。”   逍遥公笑着说: “侯爷心软了,不能再打仗了。”   平远侯点头:“这之后,我就真的要退隐了。”   逍遥公说:“侯爷的两个儿子都长成了,尤其那个混小子,竟然混出了个样子,我真不敢信哪。”他嘿嘿笑起来。   平远侯点头,“让他们去闹吧,我准备养老了。”   三皇子又去别处蹦跶了会儿,才与张允铭沈卓和拄着条棍子的叶大公子走了过来。   平远侯问叶大公子:“叶大公子这是受伤了吗?”   叶大公子摇头:“不是,就是跑得腿疼,这棍子即能打人,又能当拐棍。”   几个人笑了,三皇子一推叶大公子:“快扔了吧!多难看。”   见三皇子情绪很好,张允铭就叫人把曹开押过来。三皇子有些莫名其妙,不久,有人押着曹开到了他们面前,张允铭示意人拿掉曹开嘴里的布,曹开大骂道:“逆贼!”   三皇子诧异:“这不是曹领军吗?!”他转头对平远侯说:“侯爷,这是父皇御前的御林军领军,怎么被绑了起来?”   平远侯看向张允铭,张允铭从怀中拿出圣旨,呈给三皇子,说道:“此人说他奉旨击杀侯爷和三殿下,可却与北戎对上了。御林军死伤大半,其他人全跑了。我军正要与北戎决战,不能让他们打扰,我就先让人把他们捆起来了。如果有误,日后我会道歉。”   三皇子打开圣旨一读,就傻在了那里,圣旨上是皇帝亲手写的旨意,说平远侯三皇子内通北戎,借兵逼宫,意图谋反,要就地斩杀!   曹开大喊:“这是皇上的旨意!平远侯三皇子快快受死!”   三皇子脸色变白,将圣旨递给了平远侯,平远侯看了,说道:“把他押走吧!”   曹开对三皇子道:“你若不遵父命,就是忤逆!”   三皇子咬牙切齿地对曹开说:“这是什么父命?……”   张允铭接口说道:“这是受了一帮奸佞小人蒙蔽后的父命!”   平远侯点头说:“正是,这旨意上说殿下里通外夷,意图谋反,这些子虚乌有之词来自何处?我们要上殿去分辩分辩!”   有人过来堵曹开的口,曹开挣扎着,转眼看到了逍遥公,认出了他是当时夜袭时交手的人,大叫说:“平远侯,你就是有意谋反!不然怎么会畜养爪牙?!”   逍遥公笑起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我是爪牙吗?我是个好人!那夜放了你一马,没要了你的命,你还不念我的好?”   曹开瞪大眼睛:“你……你知道……是我?”   逍遥公坏笑:“我练暗器可是专门射人的招子,当然得分清谁是谁了。你这双招子我是认得的,你不老实,小心路上我可要练一下手呦!”   曹开露出惧色,被人押走了。   三皇子还在震惊中,问平远侯道:“侯爷……这圣旨,是真的吗?”他从大喜中跌落,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平远侯把圣旨递过来,“殿下应该比我明白。”三皇子接了,叶大公子表示要看一下,三皇子给了他。叶大公子仔细读了,小声说:“这是皇上的亲笔,有圣上的私印,看来,是真的。”   三皇子有些茫然地问:“为何?!父皇为何要我的命?!要侯爷的命?我们是来抗击北戎的呀!”   叶大公子欲言又止,张允铭和沈卓在一边都不说话,平远侯叹气:“这圣旨上不是说了,皇上怀疑你要借兵登位……”   三皇子睁大眼睛:“我从来就没想登那个劳什子皇位!”   平远侯不解地问:“那你为何跟太子作对?”   三皇子说:“是他和我作对呀!我不作对,不就死了?我妹妹就没法从庙里回来了!”   平远侯无语,众人为了避免露出不敬的神色,都不看三皇子。只有叶大公子将圣旨再次卷了,对三皇子沉重地说:“殿下,此事,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三皇子看了看他们,诧异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了,他才要再问,可见大家都回避与他对视……一片静寂中,三皇子想明白了——皇帝发旨派三万御林军来追杀他和平远侯,要他的命,可是因为平远侯的安排,御林军与北戎打了一仗,被击溃了,他和平远侯还活着,这事,就不能善了了。如果他想尽忠尽孝地听皇帝的话死了,不仅刚刚才击溃北戎西路大军、于国于民有大功的平远侯没了活路,沈卓等朋友、叶大公子等幕僚,还有这十万义兵,就都成了随他造反的奸人,没人能得善终。这些人知道这点,可不能教唆他反抗皇帝……   三皇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喉咙处一阵发紧,勉强地说:“是的,这事不那么简单了。我们回城,我要上殿,好好与父皇……分辩分辩!”   叶大公子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三皇子终于下了决心。   平远侯点头,见三皇子脸色铁青,没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却明白了镇北侯那边的人又赢了一步——真把三皇子逼反了!三皇子刚刚打败了北戎,现在有这个圣旨,就是打上金銮殿都占着理了。   叶大公子想安慰三皇子:“皇上也许是误信谗言,并无……”他没说下去,并无什么?一个父亲写下了御旨,要儿子的命,能不是真的?三皇子扭头看他,叶大公子结巴了:“……得好好问问皇上……”   三皇子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一个兵士前来报告:“侯爷,刚刚统计了,我军伤亡一万二千人,北戎全军覆灭。”   平远侯点头说:“好,天晚了,现在扎营休息,明日整理战场,然后我们分兵两路,一路往北边去,收拾北戎残兵,支援燕城,一路随三殿下往京城去,带着伤员和俘虏。”   沈卓说:“我可带军向北。”   张允铭说:“我先跟着你去吧。”往北边去找张允铮。   平远侯说:“我随三殿下回京。”他得帮着那位直肠子的三皇子,那孩子真没心眼!   叶大公子点头:“我随三殿下回去。”   张允铭说:“好,我来为父亲调配。”   三皇子离开了平远侯等人,只觉胸中绞痛。在战场上胡乱走,踏过尸体和伤员,走到了战场边缘,正看到有镇北侯府的人支起了营帐,三皇子直愣愣地就往那边去了。   沈湘刚在临时围起的屏障中脱了盔甲,换下了汗湿的衣服,穿了厚衣服。外面的春绿见三皇子走来,忙低声告诉了沈湘,沈湘走出了围帐。   三皇子走上前,也不客套,直接对沈湘说:“我要与平远侯回京,你也回去吧?”   沈湘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说道:“我要跟着我的三哥,去北方相助我的父兄。”   三皇子惊讶地问:“你父兄不是……”死了?   沈湘摇头说:“我不信!我觉得他们还活着!他们正等着我们去救援呢!”   三皇子也不想相信镇北侯父子死了的传言,更愿意相信沈湘的话,又问道:“那你忙完事,就赶快回京吧。”   沈湘看向三皇子,明亮的眼睛里晶莹如冰,她淡然地说:“我不想回京了。”   三皇子愕然道:“为何?!”   沈湘移开了眼睛:“因为,我不喜欢京城。这次出来,我觉得外面好……”   三皇子点了点头,半转身看着完全笼罩在了暮色下的战场,惆怅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战争是如此残酷,这么多的血肉,这么多的死人,可是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大丈夫生于此世,就该在天地间往来驰骋,拼杀在疆场,死而无憾!”   沈湘飞快地看了三皇子一眼,抿紧了嘴唇。   三皇子说:“你先去,我要到京城向父皇申辩,然后,然后,我想去北方找你……”   沈湘垂下眼睛说:“找我干吗?”   三皇子低沉地说:“和你在一起呀!我好久以前就说过了……”   沈湘气得打断道:“你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三皇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解释道:“这些年,我每次向父皇提起,他都不许我说出来。这次,他竟然下旨要我的命,我要回去质问他……”然后呢?   沈湘惊讶地看三皇子:“他下旨要杀你?!”   三皇子点头,还是看着战场,沈湘气得杏眼圆睁,愤怒道:“他怎么能这么对待你?!他是你的父亲!你做了什么了?!”   三皇子叹气,“我真的不知道……不,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我和你们家走得近,可是,这也不到该死的地步吧?何况,我还愿意出来打仗……”   沈湘忽然对三皇子充满了同情,她觉得这个青年人还是个大男孩,她看向三皇子,有些艰难地说:“我会一直……一直在北边……”她说不下去了,脸红。   可是三皇子却没有转身,他还是望着惨淡的平原,心中一阵地发疼,他不敢看沈湘,艰难地说:“你在那边……等等我……”然后呢?他再次问自己。他也知道沈湘不会喜欢皇宫,他与沈湘在战场上并羁齐驱,那种感觉多么舒畅!这次回去,要与皇帝和太子清算,有个结果。他若是输了,跟着他的人都得死,沈湘也不会活下去。他必须赢,可是他赢了,娶了沈湘,就要把她带入深宫,让她和自己一起坐牢,这对得起沈湘吗?……   沈湘却不明白三皇子的心思,低着头匆忙地说:“好吧!”转身进了围帐。   三皇子又在外面站了会儿,才走了。   京城中,有关平远侯的消息多是平远侯完了。各路流言里甚至有平远侯和三皇子等已经战死之说,零星几个逃回的御林军说,他们遭遇了北戎,平远侯在他们前面,北戎能过来肯定是平远侯败了。最让人信服的,是御林军领军曹开传回的一系列密信,多说平远侯惨败,他的书记官甚至亲自带回了一封密信,说平远侯和三皇子陷入重围,杀不出来了。当然,书记官根本没提他是从义兵的阵中穿过,还与领兵的张允铭短促地交谈了片刻。   太子拿着这些密信又去找皇帝,皇帝也得到了燕城附近的消息,说北戎疯狂攻城,燕城北面大火,看来城门已破,虽然后来又被夺了回去,可是大概守不了多久了。皇帝觉得很可能是这个结局——燕城已经被围了快两个月了,城中一定箭尽粮绝,此时此刻,该已经破城了。   迁都是近日之事,现在各宫殿都在打行李。   皇帝觉得他这辈子的奇耻大辱不过如此——被北戎赶出了都城!这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镇北侯和平远侯!   太子像是知道皇帝的心情,等皇帝读完了那些御林军的密信后说道:“父皇!镇北侯和平远侯误国误军,辜负了父皇的信任。这种叛国谋反之罪,要诛九族才可警示世人。现在没有时间交大理寺审核了,请父皇下令抄杀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   皇帝不加置否,太子却觉得不必再多说了,很快就告辞了。   太子走后,皇帝问一直旁边默默站着的孙公公:“沈家那个小的今年多大了?”   孙公公躬身说:“今年该满十岁了。”   皇帝冷笑:“十岁?十岁能干什么?北戎深入我朝,什么护驾黑龙!”他一推案上的各色纸张,恶声道:“一群废物!”   次日,皇帝下令,一千御林军一分两路,不日前往平远侯府和镇北侯府,斩杀所有男丁,将女眷贩卖为奴。   太子专门打听到了御林军的行动,到那日,特意登上了宫墙,看着原本驻守在皇宫旁边的御林军列队出发,去了城中。他让人叮嘱了御林军中的将领,必要时,可许重赏。务必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太阳从东方升起,太子觉得非常快乐,这些年的阴晦之气一扫而光!他在宫墙上看着队伍走远了,才慢慢地从墙上下来。现在朝政混乱,北边的奏章都送不进来,南边来的无关痛痒,他不用着急上朝,可以好好体会体会这迟到的欣喜,再去朝堂。   这么多年了!母亲妹妹都已经惨死,无法看到今天!不然她们就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一想到此,太子原本飞扬的心绪又沉重起来,他觉得还不够。现在镇北侯和平远侯都完了,可他还没有达到母亲要求的目的!   他上了宫辇,刚刚入了东宫,就有个孙奉仪派来的宫女匆忙来报,说太子妃要出宫,才从东宫南门离开。太子一皱眉:这个贱人难道是想跑吗?他对太子妃已经恨之入骨,登基后绝对不会放过她,可不能让她跑了,何况虽然现在不需要吕氏的支持了,但太子妃若是出去胡说些什么也不好……   太子重上宫辇,让人抄近路往皇宫的南门去,拦截太子妃。   半个时辰前,太子妃送走了御医,脸上少见地浮起了笑容:她怀孕了!她终于怀孕了!多年的梦想,一旦成真,那些她为之受的苦受的罪,竟然都是值得的!她对身边的亲信丫鬟终容说:“我们立刻出宫,回吕家!”有了孩子,就不用在这里了!现在传言三皇子死了,太子可以登基,以他与自己的仇恨,绝对不能让他得逞!有了这个孩子,太子就可有可无了!吕家的血脉可以成为下一个太子!   终容忙去取了腰牌,太子妃上了宫辇,让人往宫门走。来请安的孙奉仪,过去的孙二小姐,旁观到了这个动静,忙让自己的宫女找太子报了信。   太子妃的宫辇正在途中,就被太子的宫辇拦住了。太子叫了一声:“停下。”太监们停步,太子下了宫辇,抬手止住太子妃一行人,说道:“都回去!”   太子妃在辇中说:“去宫门!”   太子说:“回宫!”   太子妃道::“出宫!”   太子突然走过去,掀开帘子,把太子妃一把拖下了车,太子妃惊叫着护住自己的肚子,大声喊:“你别碰我!”   太子一个耳光过去:“别碰?!你这装蒜的贱人!当初杀了人卖了人,不就是想让本宫碰你吗?现在又说不碰了,你骗谁?!”接着又几个耳光,将太子妃打倒在地,上去狠踹了几脚。他过去对太子妃多次施暴,现在轻车熟路,已经不由自主了。   太子妃只觉下身一热,一股液体流出了体外,她两眼含泪,声嘶力竭地骂道:“你骂我是贱人?!你才是世上最卑鄙的小人!养狗尚得摇尾,可你借着我家的势力在朝中保住了太子之位,却不思恩报,虐待正妻!你无仁无义,下作透顶!难怪人说小娘养的就是烂泥扶不上架!买猪还得看猪圈!我家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个人中禽兽!不对,禽兽尚有情义,说你是禽兽真抬举了你!你脏如屎尿!贱比娼妓!我想让你碰我?!你做梦吧!你每次碰我,我都恶心死了!像条毒蛇一样,又冷又细,没有人味儿!浑身恶臭,贱不可言!……”   过去太子妃被太子打骂时顶多冷笑着顶几句嘴,更多的是咬牙不说话,哪里像今天这样破口大骂的?外加恶毒的人身攻击!太子急了,上前大打出手!旁边的太监宫女想拦,太子一边打一边说:“谁敢拦着,本宫现在要他的命!”   太子的宫人自然阻拦太子妃的人,不让她们上去拉扯太子。   太子妃身体纤弱,太子见她捂着肚子,以为她那里怕疼,就接二连三地连下狠脚猛踢,直踢到太子妃口吐鲜血,染红了胸前衣服。   太子累了,浑身大汗,气喘嘘嘘,才住了手,狠狠地呸了太子妃一口:“贱人!贱妇!不许她出宫!”几个太监忙上来扶着他,把他搀回了步辇。太子顺了顺气,才说道:“回东宫。”   等到太子的宫辇走远了,太子妃身边的人过来扶起太子妃。   太子妃嘴中一口口地吐着血,脸色苍白,她的丫鬟终容吓得哭叫:“娘娘!娘娘!”她知道太子妃怀了孕,可现在太子妃身下一摊血,觉得不好,哭着喊:“快去叫御医!叫御医呀!”   有人跑开了。   太子妃挣扎地解开胸前衣带,要把衣服脱下来。终容以为太子妃嫌沾了血的外衣脏,就帮着太子妃脱了外面的衣服,太子妃将衣服往终容手里推:“回……回家……给我祖父……”   终容点头:“娘娘!御医一会儿就来了!”   太子妃喷着血沫说:“现在就去……趁我还有……口气……快去……不然,你也活不了……”   终容迟疑,太子妃急了:“快去呀!”   终容站起身来,她原来就带着出宫的腰牌,她将太子妃的衣服卷成一包,夹在腋下,匆匆往宫门方向走去。宫里不能疾跑,那样会引起注意。   太子妃看向一个从吕府跟来的嫲嫲,挣扎着说:“跟着她……等她出宫了……回来告诉我……”   那个嫲嫲点头,起身跟着终容去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方才太子说不让太子妃出宫,可是太子妃遣了自己的宫女出去,这是不是也不行?有人就悄悄离开,去追太子去了。   有人想把太子妃抬到宫辇上去,可太子妃摇头,艰难地说:“在这里……等……”   御医刚刚离开,还没有到御医院,就被人追上了,又匆忙地折返回来,蹲下一摸太子的脉,看了看太子妃胸前的血和下身血浸的裙子,恐惧地说:“娘娘,血失如泄,大概,大概,脾脏破了……”   太子妃看着远方,只一口口地吐血,脸色越来越青白。   有人追入东宫,因太子更衣,又等了片刻才见到太子,忙低声说:“太子妃把自己的外面的血衣给了她的丫鬟终容,让她出宫回家……”   太子骂道:“当然不能让她走了!去追!”   终容走到了宫门边,交接了腰牌,那个嫲嫲看着终容走出了宫门,在街上叫了辆马车远去,才转身往回走。路上正碰到一个太监一路跑来,喊着:“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走!”   那个嫲嫲冷笑:“我这不是没走吗?”不再看那个太监,径自走路。那个太监听宫门的守卫说方才太子妃的宫女离开了,他不能随意出宫,赶紧回去告诉太子,安排人出宫追。   太子妃远远地看着那个嫲嫲走近了,眼睛却越来越模糊,等到那个嫲嫲到了身边,太子妃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那个嫲嫲对太子妃说:“娘娘,终容出宫了。我看着她上了马车,该是能回到吕府……”   太子妃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吸入,眼睛半睁着,下半边脸都是血,嘴里还含着半口血。   周围的人开始哭,有人低声说:“太子能放过我们吗?”   这话一出,人们纷纷离开,转眼间,太子妃身边只剩下了那个年长的嫲嫲和御医。   御医也有些胆寒,说道:“我去,我去报给御医院……得知。”起身走了。   吕府的嫲嫲坐在太子妃身边,拾起地上太子妃遗落的手帕,给太子妃擦脸,说道:“娘娘不要怕,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一会儿就能给娘娘作伴。当初是吕老官人让人买了我,我没像我的姊妹那样饿死。今天,就算报了他的恩吧……”   有人告诉太子,太子妃断气了,出宫的人也没有追上走的宫女。   太子皱眉:他今天的确是下手狠了,但是这是因为那个女人出言冒犯!她是自找的!死了活该!只是这个时间不是那么对,他还没有登基。太子说:“封锁消息,她身边从吕府来的人全处死!对外说她重病了。”宫女走时,太子妃还没有死。   太监们忙去处理了。太子自从理事后,掌握了东宫的人事,自认多少还是能控制局面的。   终容到了吕府门前下了车,腿一下子就软了,走了两步就跌坐在门前,抬手哭叫着:“快!带我去见吕老太傅!”   守门的家丁自然看出终容的宫女装束,有人还认出这是吕府嫁出的太子妃的丫鬟,忙一边把门边的软轿抬过来,一边让人去禀报。   吕太傅在书房里,听闻以为是太子妃同意回来了,派贴身丫鬟来说一声,笑眯眯地让他们赶快把人送进来。   终容到了吕府了,松弛下来,开始哭,被人扶着进了书房,一下子就跪在了吕老太傅面前,哭着把抱在胸前的衣服展开,呈给吕老太傅说道:“老官人!娘娘被太子打得快死了。早上刚被御医诊出有孕,可就被打到流了满地的血!她让我回来告诉您,说我不走也是个死。”   吕老太傅的笑容罕见地消失了,面色马上变得衰老和阴冷,他淡淡地看着终容,终容哭着磕头道:“老官人!奴婢只是因娘娘要求,回来给老官人报信,万不是贪生怕死,不顾娘娘。若是娘娘有事,奴婢一定随娘娘去……”她的家人还在吕府做事,若是自己出了错,那要连累十几口人。   吕老太傅点了下头,轻声说道:“先出去吧!”   终容借着其他人的扶助,才退出了。   吕老太傅说道:“快派人去宫中,联系我们的人,探查太子妃情形如何!去御医院找到给太子妃看诊的人,带他出来。”人们忙应了。   吕老太傅独自坐在书案后,仿佛又见到那个额中点了一颗朱砂的小女孩笑着跑进门:“祖父!祖父!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每天一首诗,我背下来了!祖父抱我!”   吕老太傅似乎听见自己大笑:“真是取巧!……”   他常带些笑容,平生不记得自己流过泪,可此时却觉得心中一阵难受,热泪就要夺眶而出。人都说他与这个小孙女前世有缘,她从小在他膝下长大,他读书写字时,她就在地上玩耍,后来她在他书房有个小书案,端正身姿写字。有时他余光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笑容更深些……   他给了这个孙女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名分——太子妃,日后的皇后!说是为了名利,全力辅佐太子,可其实,何尝不是指望这个孙女的孩子能成为皇帝?这个孙女头脑过人,应该能胜任后宫……   可是怎么了?现在这是怎么了?他过去知道太子妃失了宠爱,使计逼太子遣散了后宫。后来知道太子对太子妃越来越不好了,可太子妃竟然不回来。他多少觉得这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不和,他让皇帝迁都,一旦迁都,太子周围没有了如皇宫般铁桶的保护,就能下手……那之后,给太子妃一个假孩子,太子妃这辈子就有了依靠,再也无需受太子的气了……可是他竟然晚了!他一次轻敌,就断送了自己的孙女……   恍惚间,吕太傅已经干坐了两个时辰,终于,联系宫中的人回来了,对吕老太傅说:“太傅!宫里的消息是太子妃重病,可是我府陪嫁在太子妃身边的人全消失了!我们的人刚到御医院询问了那个御医,太子就把他叫去东宫了,没法带他出来。他说……”那人担忧地看吕老太傅。   吕老太傅努力地一笑:“说吧。”   那个人小声道:“他说,他早上为太子妃诊脉,太子妃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个把时辰后他再去,太子妃已经小产,脾脏破裂,吐血如斗,不久就咽了气……”   吕老太傅半天没有说话,那个人也不敢出声。   许久许久,吕老太傅才说道:“传话给人,太子虐杀太子妃,却不敢发丧。”   那个人忙点头,这话一出去,所有的吕氏势力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吕老太傅又慢慢地说:“让宫里的人……”   吕老太傅说完,那个人腋下冒出冷汗,可不敢表示什么,只又赶快点头,吕老太傅示意他退下。   人走后,吕老太傅又好久没有动,太子是不能指望了,三皇子吉凶未卜,回来也不是好事,他喃喃地说:“还剩下谁了……”? ☆、抄杀 ?  去围攻平远侯府的御林军,到了平远侯府门前,大声宣布诏书,列数平远侯谋反罪状。御林军的首领得了太子的叮嘱,务必要在府前向人们宣扬镇北侯平远侯的叛国行径,臭了他们的名声,才可以将他们的家眷赶尽杀绝。平远侯府门前空空的,御林军喊了话,就一涌而入府门。平远侯府门外有好几个“平民”,见御林军很容易冲进了大门,就一哄而散,飞跑着到各处去报信了。   进了平远侯府的御林军觉得很诧异——院落里空空的,连个下人也没有。一直走到了府中的一座庭院外,只听里面一声梆子响,庭院墙头上出现了一排家丁。   御林军的将领大喊道:“御林军奉旨抄杀平远侯府!”   墙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人,声音清脆地说:“我父领兵抗击北戎,竟然有人在背后挑拨皇上,抄杀抗敌将士眷属!此乃北戎毒计,万不能让其得逞!各位御林军将士,请思考片刻,勿信匪人!”   御林军的领头人喊回去:“你是平远侯之子?!胆敢质疑圣旨?!平远侯与镇北侯勾结,有篡位谋反之意,你等莫要狡辩,开门!”   张允钊大声说:“不!我父回来,自会向皇上抗诉,你们退后,不然就是自寻死路!”   御林军将领说道:“你们是想造反哪!冲!”他觉得自己统帅着御林军,都是职业军人,这些守院的家丁算什么?   可是御林军向上一冲,墙上一阵箭下,许多御林军倒伏在地。   御林军领头的大喊:“你们反了啊!真反了!”他指挥着人:“一起上,一起上啊!”五百人一齐冲上来,墙上箭矢连连急发,就是冲过了箭雨的人,也在接近墙边时突然倒地。   张允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全是短镖,站在谷公公身边。墙内早就搭了木架子,人们可以站在里面向外射箭。谷公公沿着围墙来回走着,偶尔甩出一镖,点射掉弓箭遗漏了的兵士。   一轮冲击后,御林军损失惨重,领头的一边让人将院落围住,一边派人去宫中送信。   张允钊看着退去了御林军兵士,对谷公公连连称赞:“师父啊!您太厉害了!我真佩服您!您不在我们可就麻烦了!不知道我那师弟如何了。”   谷公公板着脸说:“那小子心慈手软,大概不愿杀人。”   张允钊也点头说:“我也觉得是,每次我打他,他从来不还手,怎么会下手?”   谷公公哼声:“他最好别误事!”   镇北侯府的情况大致相同,御林军一到门口,原来在门前的仆人就往里面跑了,可是周围有许多百姓,见这么多军人到了府门,都围过来看热闹。御林军自然展开圣旨,声讨了镇北侯的叛国行径,所列罪证中,还提了沈二小姐亲自奉出了镇北侯父子通敌的信件云云。   听了这些,那些守在这里的线人便离开了,留下的人们大声议论起来:“镇北侯竟然投敌?”“沈二小姐有通敌的证据?这是真的吗?”……   御林军没工夫应答这些百姓的质疑,忙进府开始抄杀。   镇北侯府的院落里,零星几个护卫急速跑向后院,御林军一路进来,没碰上任何阻拦,一个个院落都没人,他们一直走到后边的一个小院子外,才看到墙上露出了护卫的影子。   御林军围了院落,大声叫门,“御林军奉旨抄杀镇北侯府……“   一个年纪大的护卫大声说:“侯爷和成年的公子们甚至大小姐都前往抗击北戎,皇上一定是受了蒙骗。我不能开门,至少要等到侯爷回来。”   御林军的将领大喊:“你竟敢抗旨不遵?难怪镇北侯通敌!一个家将都敢藐视皇家旨意?!”   墙上说话的是老关,他拙嘴笨舌,讲不出大道理来,只能说:“不管你说什么,我就不开门!”   御林军的将领喊了一声:“杀啊!”   老关也喊:“放箭!”   墙上的护卫开弓射箭,可是他们心中也有些忐忑——这可是圣旨啊,所以箭出犹豫,射中了也不在要害上。   老关急了:“射!不然他们冲来,大家都得死!”   护卫们又射了一轮,御林军稍微退后,也弯弓回射,护卫们在墙后半低下身体,又瞅着空当起身射箭,两边持衡,御林军一时攻不上来,可也没有多少伤亡。御林军的将领一边让人回宫报信,一边在外面大骂,说镇北侯里通外夷,祸国殃民,证据确凿,却不伏法,如此无耻,真是古今罕见……   沈强拿着个木棒,在环了内院的围墙里绕圈儿走,他脸上还带着丝笑,觉得很好玩。三哥临走时反复说了,要他听老关的,如果被围在一个院子里,绝对不能放坏人进院子。沈强根本听不懂外面的话,自然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挥着棍子,嘴里啊啊叫几声,别人也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关很紧张,一眼盯着外面,一眼还得盯着自己这边的人。他虽然尽量挑选了可靠的人,但也不能保证没有个奸细,他最怕来个窝里反之类的,此时没有心思与外面对嘴。护卫们心情矛盾,不抵抗就是死,可是现在听着这些,好像自家是有罪的人,谁也不出声。外面的人见院子里无人对骂,觉得对方自觉理亏,就更加大声唾骂,更加肆无忌惮,喊声都传入内院。   镇北侯府里的女眷早就搬入了老夫人的院落,虽然拥挤到几个人住一屋,可是老夫人一个劲儿说这样热闹,不让人搬走。这天一起来,就听外面喧嚣,竟然是御林军围了院子,女眷们都到了老夫人的客厅里。   杨氏满脸怒气地坐在椅子上,老夫人闭目念经,柳氏紧握了两个孩子的手,将他们拉在身边,担忧地坐在床边。   杨氏手握着巾子,切齿地说:“抄杀我们府?!他们犯了什么疯病?!侯爷和大郎二郎三郎,我的湘儿,都在外面抗敌!”她的眼泪迸出,猛地站起来:“我跟他们拼了!”   苏婉娘一把拉住杨氏:“母亲!先莫急!”她对此时早就有准备,沈汶脱身后甚至在夜里潜回来了一次,告诉她御林军很快就该动手了。她扶着杨氏坐下,劝慰杨氏说:“母亲!侯爷的品德,世人皆知。这里面肯定有奸人捣鬼。老关会守着院子,四弟也在外面,他们正好用上了给义兵送来的弓弩,该是能抵抗住御林军。我们顶住一段时间,也许会有人为侯爷鸣冤呢。” 她用巾子扎了头发,穿着沈湘的一套窄袖短衫,显得特别利索,加上她语气冷静,让人心生信服。   老夫人睁眼对杨氏说:“你就听这孩子的吧。”   杨氏呼吸了好久,平静了些,忽然恍惚道:“幸亏汶儿去祈福了,不在府中,不然也逃不过……”   苏婉娘断然道:“母亲!不会有事的!外面有护卫,祖母母亲和大嫂孩子,就在屋里待着,千万别出去就行了。” 这屋子里只有夏青和柳氏的一个贴身丫鬟,都是可靠的,其他丫鬟婆子们都在侧房,只要在屋里待一天不出去,该不会有危险。   杨氏有些无措地点头,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一声声御林军的喝骂,还是那些套话,什么镇北侯父子通敌谋反,勾结北戎,引狼入室,不思抵抗,什么辜负皇恩,祸害百姓,什么皇上下旨抄斩,其他人都不可相助叛国之贼!否则与之同罪!……   杨氏听着气得发抖,几次起身,都被苏婉娘连扯带扶地又按回到了椅子上,不让她出去。   好久,在一阵阵的谩骂中,老夫人终于起身,走到了墙上挂的乌木弓下。那时各家往她这里搬细软,老夫人要人将第一代老镇北侯的乌木弓拿来,挂在了主厅的墙上。老夫人抬手抚摸着乌木弓说:“我沈家自从起家,一直秉承忠义,为国守土,为民效力,到如今,却遭人如此诋毁。我不能上朝堂讨回公道,可怎么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毁我沈家的颜面。”   苏婉娘忙过来,扶了老夫人的胳膊说:“祖母,现在先忍一忍,不要出去。”   老夫人摇头:“我要出去,对他们说几句话。”   苏婉娘吓得摇头:“不成不成!外面不安全!”她手里加大了力量。   老夫人扭头看着苏婉娘,摇头说:“孩子,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已经不怕死了。”   苏婉娘急了:“老夫人!不行啊!小姐……小妹说……祖母该好好歇着,别劳累。我扶您去躺躺吧?”   老夫人不再理会苏婉娘,往门口走,苏婉娘使劲拉着老夫人的袖子,噗通地跪下了:“老夫人!祖母!您不能出去!出个万一,我对不起我的恩人啊!”人们以为她在说杨氏和老夫人,苏婉娘是怕出事,她对不起沈汶。   老夫人将苏婉娘的手掰开,苏婉娘还存着对长辈的恭敬,不敢与老夫人犯倔,只能放手。   老夫人含泪说道:“我若容他们这么侮辱沈家的名声,就对不起死去的侯爷,对不起死去的那些将士!”她往门口走去,苏婉娘站起来,过去扶着老夫人,扭头对跟上来的杨氏和柳氏说:“母亲,大嫂,求您们了,守在屋中吧,我随祖母去。”杨氏摇头说:“我也得去骂骂他们!”她对柳氏说:“你带着孩子,那是我们沈家的根苗,不要出去。”柳氏哭着留在了屋里。   临出院门,苏婉娘匆忙从怀中扯出块面纱遮了半个脸,她过去是个丫鬟,天天在院子里抛头露面,可是现在是侯府义女,怎么也得注意点儿。   苏婉娘与杨氏扶着老夫人走出了内院,老关一见,大吃一惊,从墙上跳下来说:“老夫人,夫人,您们怎么出来了?!快回内院!”   沈强啊啊地笑着跑过来,挥着棍子将一支箭矢打落了,对着老夫人啊啊叫了两声,也指了指后面的院子门。   老夫人勉强笑着看沈强,说道:“宝贝儿,背祖母上墙去,我想说几句话。”沈强对老夫人的话言听计从,马上躬身,让老夫人伏在他的背上。沈强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老夫人近年背驼腰弯,没多重,被沈强很轻易地背起,然后沈强踏上了个板凳,又踩上了个红木桌子,将老夫人放下。老夫人面向墙外,露出半身,她张口说道:“老身顾氏,是老镇北侯之妻……”外面的人还在骂骂咧咧,根本没有人听她说什么,沈强啊啊地叫了两声,伸手从身边的护卫手中夺过了弓箭,弯弓射去,那边一个正在叫骂的人哎呀一声倒下,发髻里插了一支箭,沈强对老夫人啊啊了两声,很讨好地咧嘴笑。   那边杨氏在苏婉娘的搀扶下也登上了桌子,在老夫人身边扶了老夫人的胳膊。苏婉娘在桌子旁对沈强喊:“四弟,要护着祖母和母亲呀!”   沈强笑呵呵地点头,又从旁边人的弓袋里抽出一支箭,顺手射去,嗖地一声,那边又一个人咚地坐倒在地,头发上插了根箭。   墙外安静了,老夫人竭力说道:“老身是老侯爷之妻顾氏,我沈家几代侯爷都死在疆场,儿郎们精忠报国……”   有人在人群后打断道:“叛国之眷有何颜面示人?!还不快快接旨受拿?!”   沈强对着墙外大叫了一声,老夫人开始发抖,眼睛里含了眼泪说:“若只是我一人,我不惜一死以示清白!可现在我孩儿孙儿还在北方苦苦御敌,他们的孩孙都是年少之人,我若不护下他们,怎么对得起那些在前方的人?”   有人说:“住口!镇北侯引北戎入境……”   老夫人厉声道:“你才住口!我沈家军这么多年守着北疆,洒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若是想引北戎入境,何须固守百年?!”   那边人说:“射死她!这个老乞婆!”   一声弓箭声,几只箭射来,沈强几下挥手就弹开了,老夫人指着墙外说:“你们无凭无据,就这么血口喷人!”   那边人回答:“什么无凭无据,沈家二小姐献出了父兄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   杨氏听见了,一声尖叫:“你们害了我的女儿?!你们这些天杀的!是不是害了我的女儿?!你们谁在边关守着?谁去拼杀过北戎?!一个个在这里就知道对妇孺下手,一群混账!什么通敌什么勾结,我夫君多少年在边关守卫,现在凶多吉少,我的孩子们长大都去了战场,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们却在这里放屁!我咒你们断手断脚,都下地狱!……”她嘶声大骂,摇摇欲坠,苏婉娘忙搬了凳子,踩上扶着杨氏往下走:“母亲,别理他们了!”   杨氏哭着随苏婉娘下了桌子,捂着脸哭了:“我那女儿!她一定是被害!不然怎么能被他们当了凭证!”苏婉娘惊讶一向没有心机的杨氏竟然有这样的敏锐,忙说:“母亲,也许不是,小妹只是在庙里。”强搀着杨氏往内院走。   墙上,沈强对着脸色不好的老夫人,啊啊叫着比划,让她下去。老夫人对墙外说:“我家根本没有什么通敌的书信,我孙女更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是有人血口喷人,没安好心。各位将士,请你们扪心想想,我家代代有人浴血北疆,千万沈家军将士埋在了那边。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会通敌……”   御林军方面有人放下了刀枪,被太子叮嘱过的人见状大喊起来:“别废话了,冲上去!他们抗旨不从,一律处斩!有杀镇北侯家眷者,重赏黄金百两!”   这话一出,就有人奋勇上前冲,沈强看人们过来了,忙拉着老夫人的手,示意她再趴到自己的背上。老夫人无力与沈强较劲,她也知自己要离开,好让护卫们战斗,就再爬到了沈强背上。沈强轻功不行,只能从桌子上往下面的椅子上落脚,他一腿在空中,正准备踩上椅子再踏到地上,余光里忽然见一道黑影向他头顶挥来,隐隐带着风声,他背着老夫人,又正在半空,不能躲闪,就挺了脖子,准备挨这一下子,可是他背上的老夫人突然扶着他的肩头一挺身,喊道:“强儿!”用自己的脑袋挡住了击向沈强的一根棍棒!   沈强只觉脸边一热,老夫人的头已经耷拉在他的肩头,沈强的脚正落在椅子上,他大喝一声,椅子哗啦被踏得粉碎,沈强却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都没有放下老夫人,一抬脚,就踹在了旁边再次举起棍棒的人的当胸!这一脚过去,咔嚓一声响,那人举着棒子连连后退,等到跌倒在地时,胸膛凹陷,已经没了气。   老关见机大喝:“有背主者,就是如此下场!快射箭!”   大家原来看沈强就是个笑呵呵的小孩,长得高大,只在一边舞着棍子来回走,没真动过手,射箭射得准,但也没射死人,该是碰巧,武功不会强到哪里去。那个人听外面说有赏,就动了心思,以为一棒就能料理了他,为了保险还专门选了他背着老夫人从桌子上下来的瞬间。可谁能想到沈强竟然如此大力,一脚就把人踢死了?一时,无人再敢尝试。   沈强急着要看老夫人的情形,马上把老夫人往地上放。已经走到了内院门口的杨氏和苏婉娘扭头见了,惊慌地回来,从沈强身上扶下老夫人,连声叫着:“祖母!祖母!……”“母亲!”   沈强也大声啊啊叫。   老夫人浑身瘫软,躺在了沈强的胳膊上,一边脑袋已经鲜血淋漓,她大睁了眼睛,想透过血污看清沈强,嘴里说:“强儿……强儿……你没事吧……”   杨氏哭着说:“没事!母亲!强儿没事!”   沈强开始啊啊地哭起来,拉了老夫人的手摇动。   老夫人像是笑了:“没事就好……强儿,我的宝贝儿……没事就……好……”她闭上了眼睛。   苏婉娘哭叫:“祖母!祖母!”   杨氏放声哭:“母亲!你别走啊!这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我怎么对侯爷说啊?!……”   沈强突然不哭叫了,使劲眨了眨眼,看清了老夫人被血掩盖的脸,用手摸了摸,突然凑上去亲了一下。见老夫人没有反应,就又拉了拉老夫人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最后小心地摇了摇老夫人,老夫人还是没有睁眼,他愣在了那里。   墙头上,御林军已经搭着梯子爬上来了,有护卫丢了刀投降,也有人继续搏斗,但是墙上接二连三地有御林军跳了下来。   老关大喊:“四公子!快来帮忙啊!”   苏婉娘回头看,见此情景,拉沈强的胳膊:“四弟!你醒醒啊!快把他们打出去!不然我们都没命了啊!”   听见苏婉娘的声音,沈强的眼睛动了一下,柳氏在内院听到哭声,实在忍不住了,带着沈玮和沈瑜也从院子里出来了,见老夫人满头鲜血躺在沈强臂中,也扑了过来,大哭,两个孩子慌了,拉着柳氏的胳膊也哭了,院落里一片哭声。   院门砰地一声大响,倒在了地上,一群御林军冲了进来,刀枪齐上,对着这群人就过来了。   柳氏一把将两个儿子拉到自己身边,护在身后,杨氏哭中抬头大骂道:“你们这些蒙了心的!你们来吧!我正想死呢!”说着就要一头撞过去,苏婉娘顾不得沈强了,双手死拉住杨氏:“母亲!不要……”她匆忙间回头看沈强,想再叫沈强帮忙,突然发现沈强的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正诧异间,只见沈强对着天,大叫了一声:“啊——!”这声长啸让人耳中嗡嗡鸣响,心头震颤,有人手一软,刀都掉在了地上。   沈强慢慢地把老夫人放在了地上,站了起来,一转身就赤手空拳地走入了御林军的兵士中。苏婉娘惊呼:“四弟,小心哪!”沈强抬手只一拳,一个人的五官都被打扁了,再一脚,一个人就被踢出去十几步,一肘,一人的当胸盔甲就向内断裂,陷入了胸中,又一掌切去,一个人的喉结就碎了……人人都是当场毙命。   攻入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懵了,连原来哭泣的人都停止了哭声,抬头看沈强。   御林军们反应过来,就大喊着:“先杀了他!”一齐挥刀向沈强砍去。离沈强最近的人的刀才举到半空,沈强的手已经握在了那人的手腕上,只听得一声脆响,沈强生生把那人的胳膊从肘处掰断了,这把刀就落在了沈强手里。刀光几闪,原来围住了沈强的刀阵就变成了断臂丛生的林子,声声惨叫中,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冲入了院门的御林军无一人生还,沈强没有停步,接着往门外走去。   守院的护卫们都看得半张了嘴,苏婉娘杨氏等人同样被惊呆了,等沈强出了院门,苏婉娘才急忙说:“四弟!回来!别往外面去,他们人多!”   杨氏也喊:“强儿!回来呀!”   可是沈强像是没有听见,提着刀,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走入了正在围攻的御林军队伍中……   不久,墙外就一片惊呼声,有人大喊:“撤!撤啊!”听声音像是方才与老夫人对话的,沈强许是也听出来了,片刻间,那个声音发出了一声惨叫。   院墙外面的脚步声嘈杂地远去,苏婉娘怕沈强再接着追他们,就跑出院门找沈强,只见沈强站在一片尸首中间,皱着眉,歪着脑袋。手里的刀已经有些卷刃了,刀刃上全是红红白白的污渍。   苏婉娘小心地拉了下沈强的袖子,对沈强说:“四弟,回来吧,娘担心你。”   已经远远退开了的御林军有人喊:“射!”   一团箭雨向他们射来,苏婉娘大惊,可沈强只是挥了几下刀,就把箭全都打落在了地上。然后他扔了刀,弯腰从一具死尸边拿起了一张弓,捡起一只箭,搭箭一射,那边一声叫,一个人前额中箭,倒了下去。人们一见,都赶快后退,或者躲在屋子的拐角后。沈强再捡了一支箭,搭在弓上,一拉,只听乓地一声,弓弦崩断。他扔了弓,再捡起一只,再拉,又断了。   苏婉娘又劝沈强:“四弟,进院子吧!祖母还在地上躺着呢。”   沈强手里的弓砰地落在了地上,他突然往院子里跑,苏婉娘忙追着他进了院,老关忙让人把倒地的院门扶起,再立到门框处。   沈强跑到老夫人的身边,一下子跪地,叫了一声:“祖母!”然后就嘶哑着哭起来。   杨氏在哭泣中抬头:“儿啊!你说话了?!”   沈强没理杨氏,只一连声叫:“祖母!祖母!……”可惜他叫了半天,老夫人也听不见了。   几个人放声哭,苏婉娘忍着悲伤,说道:“快,把老夫人抬进屋去吧。”   有人抬过来墙下的一条长凳,沈强抬了一边,帮着把老夫人抬入了内室。放下老夫人,杨氏和柳氏又是一阵痛哭,苏婉娘忍着眼泪,忙让人找白色衣服,时不常地还要看看沈强。   沈强守在老夫人身边,瞪着眼睛,可是眼泪却如珠子般串串滚落。他这么呆坐了一个时辰,苏婉娘终于见看他眼泪少了,过去小声问:“四弟,你还好吗?”   沈强缓缓扭头,对苏婉娘说:“义姐,我像做了一梦,刚刚醒过来,可是梦里的事,我都记得。祖母对我好……”他停了片刻,压下哽咽,沉声问:“你告诉我,是谁派了这些人来害我们?”   苏婉娘见惯了沈强傻呵呵的样子,猛看到一个面带稚气的孩子这么正经地问问题,反应不过来,张口结舌地说:“你还小,现在护住这个院子就行了。”   沈强眼睛红红地盯着苏婉娘,眸光锃亮,苏婉娘忽觉后背发寒,可是她过去带过沈强,对沈强总存着一份关爱的心,想起沈汶说的老道士指沈强是煞星,突然难受地对沈强说:“四弟,四弟,祖母最爱你,你千万,千万,别,别失了……”   还没说完,外面老公喊:“四公子,来帮忙啊!他们人多了,又往这边来了!”   沈强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的乌木弓,起身过去,将弓摘了下来,往外走去。杨氏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只在老夫人身边垂着头落泪,柳氏要看护两个孩子,苏婉娘见无人阻拦沈强,怕沈强又要出院落,就追了出去。   ------------------   叶中书一大早就得到了皇帝下旨抄杀两府的消息,他早饭都没有吃,就让人传话下去:让满城的人如前段时间那样,大唱镇北侯沈家军的英雄事迹,大力讴歌平远侯三皇子举义兵抗敌的壮举!不仅是那些优伶说客,门人学子都要出门活动!还叫那些清流官员在宫门外会合,一起抗议,要求复审此案。人应了就要走,叶中书又说:“虽然柳老官人、简老夫子和严老夫子那边的人早就通过气儿,但为免贻误,还是让人去告知他们一声,他们的人应该也往宫里去了。”   柳老官人已然久不涉朝政了,可是他的孙女是镇北侯府长媳,怎么能见死不救?三皇子是简老夫子的学生,被牵扯在里面,作为老师怎么能不管?至于严敬那个老狐狸,他的孙女可是镇北侯府二儿媳,自然也不该旁观,此时都要拉上才好。   吩咐完毕,叶中书才用了早餐,整顿了衣装,让人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去宫门带着清流死磕到底。   其实,根本用不着叶中书去报信儿,柳老官人早就让自己的大儿子到处去联络门下的文官,让他们提高警惕,防止奸人诬陷忠良。简老夫子也谆谆告诫了自己的门生,要给武将一个稳定的后方。此时间人心惶惶,国难当头,如果有人想向正在抵抗北戎的武将之家动手,就不能坐视,否则日后何人还去打仗?半壁江山已然危险了,难道还要亡国亡土?   至于严敬那边,早已经布置了人。严大官人听了消息,连道自己的父亲料事如神——这不是救人吗?救自己弟弟的女儿,严五小姐!他赶快让所带的三十多书院学子到街头巷尾,大力呼吁皇帝细察,不要造成冤假错案。   四皇子听丁内侍说有人在门口给他传了口信,说今天有事了,就忙准备进宫。他一连住了这么多天,此时只匆忙向蒋老官人告了下别,就急急地上了马车,带着丁内侍和三四个守陵的军士往皇城赶。   过闹市,从车窗中,他听到街上人声鼎沸,大家都在议论皇帝抄杀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的事。楼上,有人弹着牙板,大声唱着:“沈家儿郎百战死,血染江山万古垂……”   百姓中有人大声说:“我才不信什么镇北侯投敌了,燕城还没有陷落!沈家军还在坚守!现在怎么能抄杀镇北侯府?!这是奸人在自毁江山!”下面一片声援:“正是!正事!我家兄长就是随着平远侯去抗敌的,他是铁正的君子,平远侯起义兵抗敌怎么是谋反了?!”……   有马匹飞骑入内,来人大喊着:“急报!急报!东北路北戎被打败了!沈二公子当领头功!”百姓们哗然!“真的吗?!真的吗?!”……   四皇子在车内一提嘴角:当然是真的,只是这个时间却不是真的。   四皇子猜得很对,东北方面,北戎的几千人烧了村庄,杀了人,倒是激励了农人们的斗志。义兵们都是周围城镇的人,如果不抵抗,难免哪天自己的村庄也完了。何况北戎也是一群人,没多少骑兵,所以再接战,逃的人就少了。农人们越打越勇敢,加上还有更多的人加入了义兵,士气高了。那些伤兵们有弓弩,能掩护着义兵们接近北戎,近身搏斗。最后的一次交战,义兵十几个人打北戎一个,就是北戎人身手再矫健,也挡不住七八把锄头同时打来。几千北戎人或死或伤,余下的带着抢的粮食逃回了北戎。   怕地方官员的奏章太慢,严氏书院的书生们按照严氏的嘱咐,写了战报,派人送往京城。信中虽然没有细讲沈坚如何退的北戎大军,但报告了沈督事带人击溃了北戎东北路的侵犯,现在所余的敌人也被清除了。   此时的驿站早就瘫痪,京城外百里的主要道路上都是平远侯布置下的哨卡,以义兵的名义检查来往信函。得知了来人的任务,义兵们热情地收了战报,承诺送往京城。送信的也不是专门的信使,这战报也不是正式文件,他就是传递个消息,见有义兵接手,自然高兴,将战报交给了义兵,自己回去了。   这份战报在京城外等了几天,等城里来人给了信儿,才有人拿了战报,进了城,一路大声宣告,送往皇城。   四皇子的马车快到宫门口时,坐在车外的丁内侍按照四皇子预先的叮咛,让车夫放缓了速度。四皇子正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早了,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停一会儿,就听一个女子哭喊着:“冤枉!冤枉啊!”   马车边的军士们马上拦住她,刚要喝止,四皇子在车里听出了是沈二小姐的声音,忙说:“让她过来,我听听她有什么冤枉?”他没来早,想来沈二小姐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丁内侍让车停了,大声道:“让她过来!”   沈汶戴着面纱哭着走过来,行礼后说道:“请问这位贵人可是要进宫?”   四皇子半撩开车帘,说道:“也许吧,如果他们放我进去我就可以进去。”   马车边有个喊冤的女子,人们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   沈汶深施一礼,大声说道:“请贵人带小女子进宫,或者替小女子给圣上带个口信——小女子是镇北侯次女,现在听说朝廷下旨,指我献出了我父兄通敌的书信,我真的没有啊!小女子一直在庙中为父兄祈福,哪里献出过书信?!现如今,御林军正在抄杀我府,请贵人帮我,小女子想要声达天庭,为父兄喊冤!”她这些话说得语气真挚,字字动人。   周围的人们听了都一惊,四皇子做出为难的样子,停了自以为足够的时间,说道:“额,这个,你在这里稍等,容我先进去禀告,听听圣上的意思。”   沈汶又行深礼:“多谢贵人!”   听见了沈汶说的话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哎,这沈二小姐说她没有献出书信呀!”“那旨意上怎么说她做了呢?”……   如果一系列证据中,有一个是假的,那么人们会对其他证据都产生疑问。   “沈二小姐没有献书,她原本在庙中祈福,不知是谁竟然敢用她的名义陷害她的父兄,她现在从庙里出来了,要讨个公平,正在皇宫口为父兄喊冤呢!”这个消息,被有心和无心的人们口口相传,火速在京城蔓延开了,许多人涌向皇宫,想看看沈二小姐,更多的民众开始相信两府是冤枉的。   太子暴打了太子妃,又接着处理后面的零碎事情,耽误了不少功夫。等到他到了朝堂,见来上朝的朝官寥寥无几,想来是太子妃的事泄露了,吕氏官员罢朝了。太子冷哼:反正现在也快迁都了,上不上朝有什么要紧?他遣散了朝官,刚出了大殿,就得到了御林军的回报,说在平远侯府和镇北侯府都遇到了抵抗,太子听,不忧反喜:这就坐实了两府造反的说法!在京城公然抗旨拒捕,这本身就是罪证啊!   他刚要去找皇帝,又有人来报,说宫外有了战报,太子忙让人递进来,他一读才知,东北路北戎被沈二公子领兵打败了!太子心中一沉,自然压下了这个战报,准备只告诉皇帝两府反抗御林军的事儿。他叫来了收容王志夫妇的幕僚,将战报递给了他。幕僚一看,吓得一身冷汗,结巴着说:“这,这是真的吗?”   太子说道:“无论真假,好好拷问一下那个送消息的人!别让他死得太轻易,问问他是不是有人指使!”   幕僚连连点头,带人回府就把王志抓了起来,反复拷打,王志受不过,只好说他没看见沈坚死,可是当时北戎十几万,沈坚只有千人,根本没法赢。幕僚还不死心,接着用刑,逼王志说出是谁教他说了谎。可怜王志只做了几天升官的梦,就被活活打死了,至死也不明白重伤的沈坚怎么能还活着。王志的老婆夏紫,坚称自己根本不知道王志的事,她诓骗出了沈二小姐,是有功的人,幕僚就先把她关了,想问一下太子再说。   皇帝正翻看着孙公公递上的迁都单子,准备后日就启程迁都了,有太监来报皇帝说:“四皇子到了宫门,说奉旨回京了。”   皇帝迟疑了一下:这个儿子这三年在皇陵,连弱冠礼都没有举行,他对四皇子真的不在意,可现在四皇子回来了,怎么都得见一面,就说道:“让他来见朕吧。”   过了一会儿,四皇子在门外下了宫辇,由丁内侍扶着,进门向皇帝行拜见之礼。   皇帝惊讶地发现四皇子在这三四年的守陵中,没有变得憔悴,反而肩平背直,神态平静,如果不是行走不便,也是一表人才。   心中多少有些肯定,皇帝带着屈尊纡贵的口气说道:“现在正准备迁都,你回来就跟着走吧。”   四皇子摇头说:“父皇,孩儿不想离开京城,愿与京城共存亡。”   皇帝皱眉道:“难道你也想要兵权,说什么要守护京城之类的?”一个“也”字,说出了皇帝深深的不满。   四皇子又摇头,“我没有带兵的经验,只是不想南迁。”迁什么迁?这就是一个局!我还想给自己留点儿面子!   皇帝很不快!你这么英雄主义是想显得朕不够勇敢吗?刚回来就跟朕对着干!皇帝方才涌起的些微好感马上没了。他冷淡了脸色说:“随你吧!”挥手让四皇子退下。   四皇子刚要走,好像才想起了什么似地随意地说:“方才在宫外,孩儿碰到了一个女子大声喊冤,说她是镇北侯次女沈二小姐,根本没有献出父兄通敌的书信。孩儿见她对四方民众诉说,就让军士们和她留在宫外,听凭父皇处理。”四皇子根本没有说要引见沈汶什么,直接就把这事儿交给了皇帝,表示自己与此无关。   皇帝一愣,对镇北侯府,乃至平远侯府的定罪,这个沈二小姐献出的通敌书信可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证据,现在有这么一位在外面说自己是沈二小姐,没献书信,这不是一下就把给两府定的通敌之罪给推翻了吗?   皇帝问道:“会不会是冒充的?”   四皇子带着不关心的口吻说:“百姓看来不觉得她的冒充的。”这是说如果她的话在市井间流传了,人们信以为真,哪怕她是冒充的,也同样把案子翻了。日后什么野史轶闻之类的,都会记录下这有损皇家声誉的流言。   皇帝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一下这个女子,然后马上说她是假冒的,让人把她杀了!这样,大家就会看出来皇帝十分重视真凭实据,竟然亲见了她,可是这个案子铁证如山,实在没办法。当然,不见她杀了她也可以,但是皇帝多少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个这么多年让太子吃瘪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皇帝说道:“那就带她进来,让朕见见。”然后马上拉出去杖毙!   旁边的太监马上应了。四皇子真想留下来,可是不能露出这种企图,只好行礼往外走,皇帝却说道:“你在一边看看什么叫骗子,下次也多些见识!”   四皇子一喜,表面可没露什么,一低头默默地在旁边站了:什么叫骗子?那位的确是个骗子!只不过你不见得能玩过她……? ☆、面圣 ?  太监传出话去,还得等一等人才能进来,皇帝就不理四皇子了,接着和孙公公指点迁都中的注意事项等等。四皇子在一边站得腿都僵了,可也不能动一动。心中想起人说的“落架凤凰不如鸡”,自己这个皇子当得真不如外公家的那些表兄弟舒服……   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才有了太监的声报:“陛下,沈二小姐到了。”   皇帝哼了一声:“宣。”   一个女子跟着太监走进了御书房,太监喝道:“还不参见陛下?!”   那个女子猛一抬头,皇帝见这个女子脸形圆长,细眉下一双笑眼,圆鼻头,桃花般的嘴唇,长得也算是顺眼,但他阅了无数美女,绝对不会觉得她艳冠群芳什么的……死了真是一点都不可惜!皇帝面带了鄙夷,可是这个女子见了自己,双目一睁,像是万般惊讶,嘴唇微开,哆嗦起来,眼睛里含了眼泪。皇帝觉得她肯定就会开始喊冤了,正准备说:大胆,还不拉出去……   沈汶一副悲伤神色地行了一礼说:“请……请陛下开恩!让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皇帝愣了,他登基几十年,这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不说山呼万岁,反而要求见太子!   四皇子微微低头,眼睛看着地上,心中暗叹:这哪里是来喊冤的?!这是来挑拨父子关系的!是要踩死太子啊……   皇帝知道沈汶过去怎么把太子弄得狼狈不堪,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赤0裸0裸的阳谋,可是心里就是不舒服!怎么也无法立即就让人杀了沈汶,非常想得到沈汶的认可后再要她的命,忍不住地说:“为何要求见太子?!”有什么事不能对皇帝说?!   沈汶似是万般悲哀地说:“民女是镇北侯次女,民女要向太子为我父兄求情,人说我献出了什么他们通敌的书信,我根本没有!我想请太子好好查查,那些书信是怎么来的。”   皇帝心说,就是太子拿出的书信,你真是蠢到家了!可同时,他心底燃起一股邪火,这个女子如果向他申诉,他早就骂她是骗子了,可是现在她竟然没对他喊冤,他是谁?!他是皇帝!   皇帝说:“朕怎知你不是个骗子?!”他把“朕”字咬得清晰,点出自己的地位!   沈汶规规矩矩地回答:“太子殿下与民女过去见过几次面,他认识民女,知道民女不是冒充的。”还是没理皇帝的茬儿。   皇帝觉得胸中憋闷,问道:“你怎知太子能帮你详查?”他就是在后面算计你们家的!   沈汶瞪大眼睛很天真地说:“他是要成皇帝的呀,他难道不想查明冤案,给自己留个好名声,让人说他是明君吗?”   朕还在位子上呢!这话说得像是太子已经登基了!皇帝刚要发怒,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女子在用心计!也许是在用这话激他给她家伸冤平反?耍小聪明的女子!足不出户,能有什么见识?!皇帝掩饰不住轻蔑地说:“你可是想说朕如果想留个好名声,成明君就得帮你查查此案?”   沈汶急忙使劲摇头,旁边有人喊道:“大胆!”沈汶马上面露胆怯,不敢摇头了。   皇帝终于生气了,危险地半眯了眼睛问道:“你不想让朕帮你查明这事?”   沈汶迟疑着说:“民女原来倒有这个想法,可是……”她低下了头。   皇帝含了怒意地问:“可是什么?”   沈汶怯懦地说:“民女不敢讲!”   皇帝觉得沈汶欲擒故纵,不耐烦地说:“恕你无罪,讲吧。”   沈汶还是使劲摇头:“不……陛下,还是让民女去见太子吧!”   突然,这句话在前后承启间,有了很明显的含义——我不告诉你,我要去见太子,是因为,你没用了!   想起沈汶刚见自己后的惊讶神情,皇帝心中愤怒,带着寒意道:“去叫太子来,朕倒是要看看你如何求太子帮你!”   沈汶像是吓得瑟瑟发抖,可是在一边的四皇子却觉得她是在笑,欣喜若狂吧?她就是等着这个能让太子和皇帝一起在的机会吧?   太子本来就要见皇帝说说两府抵抗御林军的事,正在路上,就有人跑来,说沈二小姐现在皇帝面前,要请他帮忙查查自己家的冤案!皇帝让他快去!   太子一听浑身发冷,双拳快要握碎了才忍住了要发疯的冲动——沈二小姐?!她竟然没有死?!   借着短暂的余途,太子紧张地思考对策,沈二小姐这么一出现,什么献出父兄通敌的信就子虚乌有了,这个通敌案根本就不成立,再查什么谁弄出了这些事……现今只有一个出路了,就是一口咬定这个沈二小姐是假的!   太子脚步匆匆地进门,先向皇帝行了礼,皇帝一抬下巴,点了下在一边的沈汶:“这位镇北侯次女想让你帮着查查她家的案子……”   太子看向沈汶立刻说道:“父皇,孩儿根本不认识她!”   沈汶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话都背下来了,立刻张嘴巴巴地说:“殿下!您怎么忘了?!那时在建宁公府的花会,您对我低语说皇上龙体欠安,不久您就是朝中做主的人了……”   太子大吼:“住口!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转脸对皇帝:“父皇!这是个奸佞之人!根本不是什么沈二小姐!”   沈汶叫起来:“我就是沈二小姐呀!殿下!现在民女明白了!您才是最厉害的人啊!掌着生杀大权啊!当初在灯市上,我错了呀!太子殿下!您方才不在时,我一直向皇上要求见您!没有让皇上帮忙啊!殿下,上次民女糊涂,没答应殿下让我对父亲说要借兵的事,对不起啊!殿下,当时民女不知道皇上病得这么厉害了……”   几个人同时怒吼道:“大胆!”   太子叫着:“拖出去杖毙!”   沈汶大哭起来:“太子殿下!民女真懂了!太子恕罪……”   太子真颤抖了,大声说:“堵上她的嘴,乱杖打死!”   有太监过来拉沈汶,沈汶手乱摆,那些太监竟然怎么都控制不了沈汶,沈汶继续哭着说:“太子殿下,民女哪里说错了?京城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管着朝事?人说户部都是殿下的人,要想做官的人,连个县令都得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   皇帝出声道:“且慢。”方才沈汶那一席话里信息量太多了!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什么?!“病得这么厉害”?!朕是不舒服,可是怎么成了病得厉害……   太子一听皇帝说“且慢”,就急忙说:“父皇!此时镇北侯府被御林军团团围困,镇北侯次女怎么可能出府?此女是冒充的!她竟敢入皇宫行骗,居心险恶,罪大恶极!”   沈汶忙说:“太子殿下,民女早就出了镇北侯府,在城中一处庙宇为父兄祈福。平素不出庙门,今日听到人们议论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跑出庙来想为我家伸冤,怎么能说民女是假冒的呢?”   太子质问道:“你去何庙宇?谁人能给你作证?!”   沈汶说:“民女所去之庙为钟鼓寺,我的丫鬟说是一位郑官人推荐的,他还传话说,进去后就潜心祈福,不要轻易出来……”   太子的心突然沉到了海底——郑谦原来是对方的人!给自己布了个圈套!让自己以为沈二小姐已死,用沈二小姐的名义呈出书信,对方反手一击,把自己置于陷害忠臣的位置上……   太子连声说:“打死她!快!打死她!”   沈汶哭泣:“太子殿下,民女真后悔当初得罪了你!您是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一点都不该被人冒犯哪!求您开恩,还我家清白……”   这些都是服软的话,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来,太子只觉得全身发冷。他对着几个看着手脚笨拙,怎么也无法制住沈汶的太监大吼:“你们在干什么?!快把她拖下去!”   沈汶捂脸呜咽,周围的人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汶继续说道:“殿下!我父亲一心效力皇上,我沈家世代精忠报国,请您别因为我对您的不敬,要我全家的性命……”   这话说得像是太子因为沈家效忠皇帝,才要除去沈家,太子声嘶力竭地喊:“你根本就不是沈二小姐!”   在一边的四皇子咳了一声,轻声但是清晰地说:“这个,太子殿下,她的确是沈二小姐。”   太子愤怒地扭头,见是四皇子,怒骂道:“你怎么回来了?吃里扒外的混账!” 这个人可不是个好东西!   四皇子心说我吃了什么了?他对皇帝躬身行礼:“父皇,此女说的事情,孩子不明底细。可是许多年前在冬狩时,孩儿见过沈二小姐,现在细看,此女的确是她,望父皇明察。”那时沈二小姐被四公主抓到面前挡箭,自然被周围的人看到了。   皇帝现在对这个女子是不是沈二小姐并不那么在意了,他只觉得这个女子的话格外刺耳!他也知道这个女子在离间,可此时此地,如果让太子出言成令了,不就坐实了方才这个女子所说太子掌权的话了吗?而且,太子怎么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可见他真没有尊敬自己!皇帝对沈汶厉声道:“你冒犯天颜,诅咒天子,你知罪吗?!”   太子明白了,几乎是跳着脚说:“对!你怎么能说圣上生病?”   沈汶在哭泣里抬头,又看了眼皇帝,担忧地说:“皇上是病了呀,印堂发黑,病入膏肓,要卧床休息才行。民女不想再劳累圣驾了……”   太子大喊:“打死她!快打死她呀!”   皇帝也想说打死她!可是那不就跟太子发的命令一样了吗?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皇帝怎么都得显得与太子不同才行!   皇帝皱眉道:“将此女押入天牢,好好审问!”这就是和太子的指令相左了。   那几个太监每次去抓沈汶,都觉得心口发虚,肩沉头昏,手指无力,被沈汶一挣扎就挡开了。现在听皇帝发话,就再次软手软脚地拉沈汶,可沈汶一闭眼,几个人就又觉一阵心堵,此时又是只在沈汶身边干站着,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四皇子在一边看着,只能无言感叹:什么叫艺高人胆大?沈二小姐明显身怀绝技,到这里来连哭带闹,看着柔弱愚蠢,可是该说的话一句也没少说,把皇帝和太子之间十分脆弱的纽带划了个稀烂,从此别说什么信任,连最基本的亲情都保不住了。   沈汶很为皇帝着想地说:“多谢圣上为民女着想,民女正想让人好好审审我,说说这个案子。民女来之前去好几家书馆见了人,给了他们信,告诉大家民女来宫里伸冤,因为打死民女,民女也没有献出什么书信!民女和他们相约了,说如果民女未时不出宫,他们就帮着民女把信印出来,分给京城的人。这样民女也不会担了陷害家人的恶名。现在未时了……”   竟然敢威胁皇家?!皇帝刚要说立刻把沈汶拉出去打死!可是太子又抢在他前面说道:“大胆狂徒!父皇!此女污蔑皇家,理应处死!那些书馆如果印了书信,就该同罪!……”   这一下,皇帝又不想说和太子一样见地的话了……他一挥手:“带下去!”   沈汶向皇帝一行礼,对周围的太监们说:“我自己能走。”竟施施然抬腿,自己从屋里走出去了。   皇帝气得咬牙,看向太子,真是怒火烧胸,怎么都不顺眼,刚要叱喝他方才不知规范,太子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父皇!去抄杀镇北侯府平远侯府的御林军都遇到了抵抗,他们要增援。”   皇帝一拍案:“他们真的反了!”   太子连忙点头:“正是!父皇,快加派御林军,将两府杀光。”   四皇子又咳了一声,小声说:“孩儿从城中来时,见百姓们都在议论此事,说两府冤枉……”   太子愤怒地看四皇子:“这里没你多嘴的份儿!”可是突然间,他的眼睛盯住了四皇子,四皇子觉得那眼神刻毒如蛇蝎,心中一抖,忙缩头说:“抱歉,容我告退……”   “等等!” 太子脑子里几个弯转过,阴沉地问:“是不是你把沈二小姐带进来的?!”   你算承认她是沈二小姐了?四皇子垂了眼帘:“我听她在宫外对民众言说她没有献出书信,我怕坏了父皇名声,才告诉了父皇……”字字是实话,但却是百分百的谎言。   太子还不自觉自己的失口,愤怒道:“你和她勾结起来了吧?!”   四皇子皱眉:“太子殿下这是何意?”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太子回头对皇帝说:“四皇弟既然体察民意,又与沈二小姐相识,何不让四皇子领着增派的御林军,亲往两府,看看两府是不是有意抗旨?父皇以为如何?”   四皇子急忙摆手:“不可不可,我才从皇陵回来,对此事不甚清楚……”   太子冷笑:“对此事无需清楚首尾,四皇弟只需去看看两府的情形。父皇再下一次旨意,告诫两府不要负隅顽抗,若是两府执意不从父皇之命,四皇子该知国法大于人情,当秉公行事。”他看向皇帝。   皇帝此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有病了吗?很严重了吗?得赶快让御医来看看!……太子竟然又对着他撒谎了,说那个女子不是沈二小姐!……他如此嚣张,在他面前就这么指手画脚的……两府竟然抗旨?!这是大逆不道之罪!竟然违抗皇命!……可是那个沈二小姐如果是真的,她对人说没献出书信,镇北侯父子的通敌就没了证据,这个案子就立不住了,两府的抵抗就有了借口……太子办事又是如此不济!弄个沈二小姐的书信,竟然把自己绕进去了,现在想怎么收场?……太子让四皇子带御林军去……哦!   皇帝点头说:“再点三千军士前往,朕倒是要见识一下,他们能如何抵挡!”他对四皇子说:“你就带着人去吧。”   太子对四皇子露出了笑容——让你跟本宫作对!本宫碾死你!   四皇子这段时间研习古代历史,撰写“权谋论”,一眼就把太子的心思看穿了——现在沈二小姐说自己没献书信,就得赶快给镇北侯府平远侯府安个实在的罪名。杀了御林军人们尚且可以说两府是为了自保伸冤,可若是一个皇子去了,被杀死在府门前,整个事件一下就扳回来了——平远侯府或者镇北侯府抗旨不从,竟然杀了皇子!这样的话,沈二小姐献没献书信又有了什么区别?   四皇子对皇帝说:“父皇,孩儿身有残疾,行动不便……”   太子在一边说:“四皇弟只需在一边监督着,回来向父皇陈说实情就行了,又不用行动。”   皇帝对四皇子点了一下头说:“你既然回来了,也干点事儿,好好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反意。”你不是想回来与京城共存亡吗?你不是想表现自己吗?那么就去牺牲一下吧,反正留你这么个残废也没有用。   四皇子喉咙一紧,表情上诚惶诚恐地小声说:“我怕我……”   太子说:“四皇弟不必谦虚了,你一定能胜任的。”   四皇子见皇帝不再说什么,只好行礼,扶着丁内侍与太监走了出去。他边走边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能幸灾乐祸了,方才还冷眼看父子亲情被毁,现在就毁到自己身上了。带着人来算计自己的父兄,就让父兄把自己推入了险境,这是不是报应呀?自己如果还在城外皇陵躲着,就不会被卷入这个漩涡中。可是北行时沈汶让他帮个忙,他欠了那么大的人情,怎能拒绝?这一帮忙,就惹来了杀身之祸……现在后悔已晚,赶快想法逃命。可是周围都是太监,怎么跑?   四皇子郁闷地走出了宫门,在前殿坐等,半个时辰后,传达旨意的太监请了圣旨,他和丁内侍就一起上了宫撵,到宫门处换乘了马车,出了皇城,被几千御林军簇拥着,往镇北侯府方向去了。   四皇子一离开,太子就告辞道:“父皇,孩儿告退了。”皇帝知道他要去布置人,想在看着他就碍眼,一挥手,让他退下了。   太子果然急匆匆出了皇帝御书房,到东宫叫了心腹吩咐道:“先去镇北侯府,让人镇北侯府里杀了四皇子!然后说是镇北侯府杀的!”   人领命去了,太子想起还有个沈汶呢,烦躁地又叫了其他人:“去!去除掉那个沈二小姐!”他又想起了谁和这个女子联手设计了自己,说道:“去找郑谦,快杀了他!”   沈汶与几个太监走出好远,才发力捏住了他们的心坎动脉,看着他们倒在了地上。沈汶快步如飞地跑到一处无人的宫殿里藏了,脱去外面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就等着天黑,好出宫去——她该干的事都干了,现在可以回家了。   皇帝对孙公公说:“拿镜子来。”孙公公忙端了铜镜,皇帝在黄澄澄的镜面上看半天,总觉得镜像模糊,对孙公公说:“你来看看朕的印堂,可是发黑了?”   孙公公细看了看,真的有一层黑影,可他哪里敢说?只能道:“奴婢没看出什么?陛下若是不放心,就让御医来看看吧。”   皇帝哼了一声:“那些人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出什么,开出的方剂毫无疗效,还不如茅道长的丹药!”他越想越觉得沈汶说的什么“病入膏肓”犯忌,对孙公公说:“让人把那女子杀了!”竟然敢咒朕?!   孙公公应了,刚要出去,外面就有太监过来报说:“那个女子逃走了!”   皇帝瞪眼:“什么?!”   孙公公问了详情,回来告诉皇帝:“几个太监晕了过去,再醒来,那个女子就不见了。”   皇帝反而一摆手说:“不要管了,该是太子下了手。”大皇宫里的,有谁能来救那个女子?明显是太子那边让人劫了去,肯定会杀了她的。   太子也得了消息,说太监们昏倒,沈汶不见了。他开始多疑——难道是皇帝让人带走了沈汶?要私下问问有关自己说的那些话的事?太子心里有了病,什么事都要往那边想。当然,他也让人去好好搜查,可是偌大的皇宫,沈汶又是能飞檐走壁的,哪里找得到?何况,有更紧急的事发生了:百官伏阙,率万民在宫外请愿,要求皇帝重审镇北侯平远侯之案,停止抄杀两府!   来人说百官中不仅有过去三皇子那边的清流,连吕氏官员都在其中!   太子慌了——百官伏阙是文武官员在宫外聚众示威,还裹挟了几万群众,这是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次的事,闹到这种地步,皇帝就必须给个结论。现在沈二小姐说自己没献书信,其他证据都没有实体,只能先拖着,等四皇子被杀了再说。   太子焦躁地说:“封锁消息,不许让父皇知道!”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太子皱着眉:“让人把住去往御书房的路,至少一个时辰别让人过去!”一个时辰!那时四皇子该死了吧?四皇子一死,就能对百官有个交代了!太监们答应着匆忙离开了。   四皇子的马车行驶得很慢,因为沿街已经满是人群,比他进宫时更加拥挤。街口有书生们激愤的演说,道路上民众大声喧哗。许多店铺竟然在分发单子,说是什么沈二小姐的“告民书”,还有人高喊着:“沈二公子以千人退了北戎十几万军兵,乃是当世英雄!沈家怎么可能通敌?!”……   四皇子表情凝重,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看到了许多推波助澜的手段:以书生伶人之说辞刺激人们正义之心,以沈家军义兵的行为挑战所谓通敌谋反之说,以战报和沈二小姐之书信对质圣旨的不实,利用书馆和商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印刷了书信,文武官员肯定也有行动,大约是在宫前伏阙了……京城现在虽然人心惶惶,但是居民有百万众,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来个见义勇为,那就是十万人,这几千御林军能如何?难道要杀戮京城百姓?沈二小姐既然布置下了人来保卫两府,难保不会有人混迹在平民中对御林军下杀手。真让御林军和京城的百姓们打起来,皇家不见得能赢……可惜自己大概会在黎明前死去,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了……   越往镇北侯府方向走人越多,可是人群最终还是给皇家的仪仗让开了路。到了镇北侯府门前,门口是一些御林军的军士,百姓们都围在院子外面。四皇子见此情景,使劲动脑筋:在大庭广众之下,太子的人大概不敢动手,可是如果他进了院子,就离开了外面百姓的视线……四皇子很想找个借口留在大街上,可是捧着诏书的太监对他示意道:“四殿下请。”四皇子拉不下脸子赖在外面,只能暗叹一声,扶着丁内侍的手臂走入了镇北侯府内。   这里是他原来一直想来的地方,这是苏婉娘长大的地方,是苏婉娘及笄的地方,可他没有想过他是在这种情形下进的镇北侯府。府中大路两边站着御林军的兵士们,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惊恐的神色。   他们一行人跟着一个御林军兵士往里走,终于到了后院。四皇子知道沈汶在北方的安排,这个女子能设计北戎几十万大军,自然不会让御林军伤害自己的家人。所以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苏婉娘,可是他往前一看,就吓得背后一层冷汗:前面的内院墙外,躺满了御林军的尸体,血腥味儿弥漫,远看一片殷虹,可想那时的战斗多么惨烈。四皇子担忧起来:苏婉娘没事吧?   四皇子拉了下丁内侍,瘸着腿一步步地走到了最前沿,面对着远处的内院——如果他要死在这里,至少要让里面的人看见他,让苏婉娘知道他来了,日后能给他收尸。   他的身后,增援的御林军领兵厉声说:“他们竟敢杀御林军?!”   御林军的一个兵士颤着声音回答:“院内有个黑壮的少年,十分可怕。下手残忍,碰上就是个死,大家都不敢过去了……”   四皇子知道那必然是沈二小姐的那个黑弟弟,想当初他在春游时见过,那还是个小孩子,追着球跑过来,又快乐又友善,怎么能可怕呢?四皇子向墙上看去,远远地见一个肤色黝黑的高壮人影出现在了墙上,他身边……四皇子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那是个女子,虽然用纱遮了半边脸,但看着像是苏婉娘!对,就是苏婉娘!四皇子从边关那次旅行一回来,就没有再见苏婉娘。两个人那时如胶似漆,却生生地分开了,这种思念特别煎熬。   四皇子拉住丁内侍的手臂,回头对众人说道:“我与那个孩子有一面之缘,现在就去劝劝他,也许能说服他们投降。”说完就拉着丁内侍瘸着腿往内院方向走去。   随行来的人中有人奉命在太监宣读了诏书后,就把四皇子当场杀了,马上嫁祸给镇北侯府,至于如果有说不同话的人,日后再杀了就是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完成太子的命令,灭掉四皇子。   谁知道四皇子都没有等到宣读诏书,自己就往内院那边走,这是天赐良机呀!有人就在四皇子背后拿起弓,搭箭拉开了,对着四皇子的后背,准备射去……   沈强拿着乌木弓登上了桌子,见那边已经聚集了一片军士,心头热血一涌,脸涨得红紫,两眼怒睁,从旁边的一个人边拉过一只箭袋放在脚边,抽出了一只搭上,就要向跑过来的两个人射去。   苏婉娘见沈强拿箭,赶快登上桌子,还想对沈强说说什么“别随意杀人”之类的话,可抬眼一望,竟然见到四皇子扶着丁内侍往这边跑,有人在他们身后拉开了弓……   苏婉娘惊叫起来:“那两个人是朋友!快救他们!”她怕沈强不明白,又叫:“那个瘸着跑的不是坏人!别射着他!”   话音未落,沈强嘿地一声拉满了弓弦,接着“嗖”地一声响,一支箭矢夹带着强风,嘘声而去。   院内众人一起惊呼:“老侯爷显灵了!”这只弓自从第一代镇北侯死去后,就再也没射出过箭。后代的镇北侯顶多将弓拉开,根本无法坚持到瞄准发射,所以一直只是挂在墙上。现在沈四公子手里,竟然射出了箭!   四皇子只觉一支箭呼啸而来,他闭了一下眼睛:如果死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还见了一面……可是那支箭似乎贴着自己脸飞了过去,接着就听后面一声哀嚎,四皇子回头,只见一个人正张弓对着自己,那院内的一箭正中在此人的前额上,竟然将那人的头颅射穿了。那人向后仰倒,手扣着的箭弦一松,那支箭从四皇子的头顶射了过去。   丁内侍气愤地大喊:“你们竟然敢杀皇子?!”   四皇子拉丁内侍,“别说了!我们快跑!”   丁内侍忙扶着四皇子跑,四皇子真想拔腿就跑,可是还得装瘸,而且地上都是死尸,也跑不快。   苏婉娘在墙上尖声喊:“你快点跑呀!就别瘸着了!”   四皇子嘀咕着:“怎么能不瘸?!我必须是个瘸子……”   他们后面,又有人张弓,苏婉娘指着御林军方面对沈强说:“别让他们射箭!” 可是说完,她哭了——她本来想劝沈强不要嗜杀,可是现在却要沈强杀人,苏婉娘流着泪说:“四弟,对不起……”   沈强闭了气,脸涨红,又射一箭,那边举起弓箭的人应声而倒。有人喊:“一起上啊!把四殿下拉回来!”一群人迟疑着追着四皇子来了。   老关在墙上含泪叹道:“神箭哪!可惜老夫人看不到了……”   沈强听了,大吼一声,双眼赤红,连连发箭,乌木弓之强,中箭之人如遭重击,有的被箭带得后退几步才倒下。四皇子迎着沈强的箭风,一瘸一拐地跨过死尸往内院的门口跑,他身后的人们相继倒下,不久,院外的空地上,只余了四皇子和丁内侍。   沈强的箭飞向更远处的御林军们,有人大喊“快退!”来不及走避的人纷纷中箭,捧着圣旨的太监瘫倒在地,哭喊着:“来人!来人哪!圣旨在此啊!”……   四皇子和丁内侍终于跑到了院门处,四皇子扶着门喘气,丁内侍咣咣拍门。苏婉娘对老关喊:“让四殿下进来!”   老关让人撤去了门内的阻碍,开了院门,丁内侍和四皇子进了院子。   沈强脚边的箭袋空了,他眼中的血色褪去,呼呼地喘气,放下了乌木弓。周围的人们都以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无人敢靠近他。   苏婉娘哭着拉了下沈强,说道:“四弟,难为你了。走吧,我们去守着老夫人去。”   沈强也哭了,随着苏婉娘下了桌子。   四皇子和丁内侍走过来,他见苏婉娘就在几步之外,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激动得忘记自己刚才差点死了,他对着苏婉娘行礼。苏婉娘却哭泣着呵斥道:“你来这里作甚?!看那边情形,他们是想杀了你!如果不是我四弟在这里,方才可怎么办?!”   她一急了,就“你你”起来。   老关使劲咳了几声,心说这位义女可真够厉害的,比正牌的小姐气派都大,对皇子这么说话。   四皇子这时也后怕了,狂奔之后,他的心还在乱跳,身体颤抖,点头说:“多亏令弟,在下感激不尽。”他看向沈强,惊讶那个黑胖小孩子,竟然长得这么高壮了。   沈强根本没理他,抹着眼泪,被苏婉娘扯着进了内院。   四皇子虽然被苏婉娘抢白了,但是他觉得那是苏婉娘关心自己,老关过来行礼,他过去接待过三皇子,倒不觉得一个皇子就有三胳膊六腿,对四皇子说:“殿下,我府老夫人刚刚过世,苏娘子十分悲痛,望多见谅。”   四皇子听了心中一沉——老夫人死了?!天哪,若是燕城守住了,北方大捷,镇北侯得胜后听说自己的母亲在抄杀中过世,能不反吗?现在别说太子了,皇帝都不见得能保住帝位了。   老关将四皇子带入一个小屋,还让人给上了杯水。   四皇子坐在床上,手抖着喝了口水,才缓缓地叹口气。外面人来人往,这小屋两面都是床,明显是为了守院的护卫们准备的,陈设简陋,可四皇子到此时才感到松弛下来,一时十分疲倦,他总算逃得了性命,最好一直在这里躲着,等外面尘埃落定再出去……他一头倒在床上,长出一口气,竟然迷糊过去了。   丁内侍把一床薄被盖在了四皇子身上,虚脱了般坐在一边,竟然落下泪来:他们回了皇宫,还不到半天,就被推到这里,一阵疯跑才保住了命,这是什么世道啊?   院外的太监拿着圣旨爬过尸体,到了远处才被人扶起,他被送上了马车,立刻回宫,要去告诉皇帝传旨失败,四皇子跑入了镇北侯府的事。? ☆、负疚 ?  太子的人守着通往御书房的几条道路,有人来见皇帝,就说皇帝正忙着,过一个时辰再见。许多来见皇帝的人过去也不是来了就能见到,经常要等着,此时听说让等一个时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然都安心等待了。只有应招的御医被皇帝的太监带着走过来,太子的太监们过去一问,说是皇帝正在等着见,太子的人就不敢拦了,想到御医只是给皇帝看诊,也不是向皇帝报信的人,就放了过去。   御医进了御书房,皇帝还在揽镜自观,来回扭动脸庞,看自己的脸色。御医行了礼,皇帝开口问:“朕的印堂发黑吗?”   印堂发黑,命不久长,御医一惊,仔细看了看皇帝,果然见两眉间隐有黑气,心中乱跳着说:“在下……看不出来,可否让在下号一下脉?”   皇帝哼了一声,御医上前号脉,微蹙了眉头说:“陛下最近劳心伤神,废寝忘食,自然身体不适,该是不思饮食,头晕体重……”   皇帝点头说:“的确有时头晕。”他不能把不适的感觉说得太厉害,以免让人觉得他真有重病了。   御医点头说:“我可以给陛下开个调剂中焦的方子,可是最重要的是陛下要保重龙体,这几日多卧少动,多眠少思,百官伏阙这种事,就让太子去料理吧……”   “什么?!”皇帝厉声问道。   御医吓得一哆嗦,胆战心惊地看皇帝:“臣只是想让陛下好好休息,不要费神,尽早康复……”   皇帝打断道:“什么百官伏阙?!”   御医眨眼:“我来之前在御医院听说的,现在文武朝臣和上万百姓在宫门外为镇北侯和平远侯两府喊冤……”   皇帝怒目御医:“下去!”御医差点坐地上,提着药箱退出去了。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才擦了擦汗,他的搭档早上被太子叫走,就没有回来,看来是因为诊出了太子妃怀孕和死因而凶多吉少了。两个人共事了二十多年,自己就算替他出口冤枉气吧。   皇帝气得两个嘴角下扯着,对孙公公说:“他竟然这么大胆!”   孙公公小声说:“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孙公公出了御书房,没走到宫门,就碰上了在外面等着给皇帝报信的几个人,忙让他们跟着自己去见皇帝。孙公公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连太子本人都不敢阻止他,何况太子的太监们,眼睁睁地看着孙公公带人走了,他们赶快去告诉太子。   御书房中,来人向皇帝报告了百官伏阙,还有其他情况:“御林军一开始抄杀两府,市井上就有人奔走相告,言两府遭到陷害,忠义之家,男子们在前方抗敌,后面是老幼妇孺……”   皇帝哼声:“有人在操纵舆论!老幼妇孺?!若真都是老幼妇孺,御林军怎么没冲进去?!怎么没能抄杀?!现在如何了?”   来人继续说:“一个时辰前,京城中已有几万百姓聚集道路,群情激奋,鼓噪喧嚣两府是冤枉的,还鼓动人去拦截抄杀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的御林军,说不能残杀忠良……”   皇帝骂道:“这是在鼓动造反!”   来人迟疑,皇帝不耐地说:“接着说!”   另一个说道:“京城有战报说,北戎东北路军已被沈家二公子领兵击溃了。”   皇帝一下坐直,皱眉问:“此事当真?”   那个人点头说:“有人亲眼看到战报被递入了宫中。”……   皇帝沉吟了——这就不好办了!如果镇北侯那边的人没有死光光,若是他们知道府邸被抄……   此时,外面又有新报,皇帝让人进来,来人说道:“陛下,去往镇北侯府的御林军损伤惨重。府中有个黑壮少年,极为勇武,已经杀了二百来人,甚是血腥,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四皇子传旨之前就跑入了镇北侯府,追他的军士们都被射死了,无人再敢近前。据说,那个黑少年拉开了镇北侯先祖的乌木弓!”   皇帝忽然想起了护驾黑龙的事了,心里很别扭!如果真的有这么个说法,那黑龙竟然对自己的御林军开了杀戒,这是表示不护着自己了吗?!   突然,皇帝觉得还是先别抄杀镇北侯府了,要是激怒了那所谓的黑龙,是不是会杀到宫中来,逼自己退位了?   皇帝紧皱了眉头,正在思考,外面传来太子的声音,求见皇帝,皇帝让屋里的人把话都说完离开了,才让太子进来。   太子焦急地走入,说道:“父皇!四皇弟被镇北侯府的劫持入府了!镇北侯平远侯府竟然坚固墙垣,又设了强弓箭弩,与御林军拼杀,御林军死伤大半!父皇,他们早有反意啊!”   皇帝现在一见太子,就心中犯堵,没好气地问:“百官伏阙是怎么回事?”还想瞒着朕!   太子愤怒地说:“那是他们受人蒙蔽!哪里有冤情?看看他们两府的作为,就说明他们不尊父皇。请父皇增派御林军……”   皇帝打断:“那战报可是真的?”   太子眨眨眼,忙摇头说:“又不是正经奏章,只是个没有及第的书生写的几行字,谁知真假!父皇,此时京中到处有乱民,听说已经有人涌入了两府,竟然围住了御林军,想阻挠御林军办事,他们这是公然谋反哪!父皇,一定要大开杀戒,好好给他们个教训!”   皇帝冷着神色,微侧了脸,问孙公公道:“方才来人可是说了为何御林军不敢动手清理道路?”这是在告诉太子他知道外面的情况。   孙公公说:“那人说是领兵之人怕惹起民变,特来请皇上示下。”   太子急了,“什么叫惹起民变?杀几个人,那些百姓就四散奔逃了!有什么民变?!这事情就是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就得见血!”……   皇帝淡笑:太子在他面前就这么指使颐气?!谁是皇帝?!皇帝咳了一下,缓慢地说道:“也不必如此失措,此事等等也可以。”   太子惊讶地看皇帝,皇帝说:“可以等两天,证实一下战报之真假。既然现如今民意浮动,就先告诉他们御林军暂停抄杀两府,此案由朕亲自审理,让他们安心等待。”要赶快让朝官们回家,安抚住那只黑龙,这事可以都推到太子头上,说自己只是受了蒙蔽,然后废了太子就是了。镇北侯平远侯不还得向自己效忠?黑龙会来护着自己吧?自己反正也不喜总对着个日后要承继自己皇位的人,老提醒着自己无法永远拥有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太子愣住:由皇帝再审,那么一开始是谁审的?皇帝这是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羊?!   皇帝一挥手:“你去跟那些朝官说一声吧,今天马上散了。”   太子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行了礼,转身走了。   不久,宫中传出旨意,说皇帝会亲审两府之案,让众人先各回各家,御林军撤回皇城,过两天皇帝会给个准信儿。   虽然这旨意没有明说,但是太子理着政事,这个决定分明是指这个案子是太子定的,皇帝现来重新看看。一时间,京城的人们奔走相告,都说皇帝听取了民声民意,真是个明君。   文武百官知道御林军撤出了两府,就达到了目的,纷纷离开了宫门。   太子带着人起旨传旨后,失魂落魄地回了东宫,像是丢了魂儿一样颓然坐到了书案边。他觉得这一天象个梦,早上他还登城看着御林军离开,朝阳下心情舒畅,怎么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两府抄杀被阻,朝官伏阙抗议,皇帝竟然让步了!   他脑子里一片喧嚣。他已经这么近了,怎么突然又远了?他有些后悔对太子妃下手太重,失手把她打死了,弄得吕氏朝臣在这个问题上与自己唱起了反调。去杀御医的人报告御医临死时说她怀孕了,如果她没死就好了……可是这都怪她,她如果当时不那么犯贱,自己也不会使劲揍她……现在要担心的是,若父皇重审此案……太子又开始出虚汗,一阵猛过一阵,两手心全是潮湿——皇帝是想放弃自己了?!   不能,不能这么就完了。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真不能这么结束!   只要最后一步,他登基成帝,就能避免被父皇牺牲,就能独掌朝政,不必依靠吕氏重臣……现在镇北侯完了,平远侯那一路的消息全是败绩,还有谁能把他如何?就是三皇子没有死,他成为新帝,三皇子又能如何?现在北戎入侵,如果三皇子敢逼宫,那么三皇子就成了千古罪人。更何况,多方的消息都是三皇子死了……就是沈坚没死,手里有兵,那又如何?他如果成了皇帝,可以法外开恩,赦了两府的罪名,判他们流徙,然后在路上杀了他们就是了,何须公然抄杀?此时这么干不过是要借皇帝之手而不得不行的一步而已……或者调自己的人去接替沈坚,量他不敢违背皇命……就是万般无奈,顾忌民心,一时杀不了他们,还可以将以往的错处都推在先皇身上,说自己本是忠厚之君,是先皇猜忌。先稳定下大局,日后再收拾他们……只要自己是皇帝,干什么不行啊!   太子一直坐到了半夜,才起身去睡觉。到了卧室,一片如墨的漆黑里,太子摸出了一个小包。他的惶恐减轻了些——还有希望,他还没被正式废黜,他还能成为皇帝……   皇帝知道百官回家,城里安静了,就又开始嘀咕他的身体——现在什么事都比不及他的健康重要!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天塌下来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自从沈汶说了那些话,皇帝就越来越觉得自己得了重病。虽然他心中一个劲儿告诫自己那个女子是在胡说八道,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竟然觉得她说得对!他心绪不宁,总忍不住拿起镜子照自己的脸,还让孙公公去把茅道长找来。   茅道长不久就来了,他二十来天没见到皇帝,战火一起,皇帝就没心思打坐练导引了,每天要听取各方消息还要准备迁都,忙得半死。茅道长行礼后一抬头,也吃了一惊。这段时间没见,今天猛一看,皇帝脸色发黑,嘴唇发白,怎么是阳气虚弱的样子?他已经告诫皇帝不可纵情房事了呀。   皇帝一见茅道长的神色,心中就一紧,问道:“道长可是见朕印堂发黑?”   茅道长不习惯撒谎,可也知道不能直说,只好敷衍着:“陛下不必惊慌,有时人饮食不良,思虑过度,也会印堂气色不佳。贫道可用丹药为皇上固本,并以导引助皇上循环气血,排解肝郁。”   那个女子说的竟然是真的!皇帝有些慌神儿,可是茅道长的话又让他心安了些。他点头说:“就听道长所言。”   皇帝随着茅道长做了半个时辰导引,微出了些汗,又泡了茅道长兑制的药浴,感觉舒服了些。临睡前问孙公公道:“薛妃那里真没什么?”   孙公公的人一直没有报来什么,孙公公摇摇头,皇帝问了一句:“你亲自去看了吗?”   孙公公赶忙说:“还没有,可奴婢一直惦记着,想去看看,就是这段时间忙晕了头,奴婢一定赶快去!”皇帝嗯了一声,想到茅道长强调要休养生息,早睡早起,临寝不思等等,就敛了心神,想睡觉,可是他心中总不安宁,沈汶说的只言片语一次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朦胧过去。   郑谦听外面说镇北侯次女要为父兄伸冤,全城学子百姓躁动,就知道情形不好。难道那个沈二小姐竟然没有死?!他深觉不可能。他亲眼见到沈二小姐投入了冰冷的湖水,肯定活不了的!那时他看水面,根本没有个女子浮出水面。所以如今那个自称是沈二小姐的人肯定是个骗子!   街道拥堵,他好不容易赶到宫外时,宫门已经关闭了。京城的道路上还是挤满了熙攘的人群,大家热烈地议论镇北侯府和平远侯府的案子,御林军成队回宫。路上没有可雇的马车,郑谦走了一路才回了家。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一进门,仆人就说他有客人,一直在书房等着他呢。   郑谦猜是太子的人,急忙到了书房,里面坐了三个人,都神色阴沉。郑谦忙行礼道:“诸位久等了……”两个人站起身架住了他,一根绳索勒到了他的脖子上,郑谦张嘴想喊,可是声音还没有发出,后面的人就已经收紧了绳子……   叶中书疲惫地被人搀着上了驴车,一路回府。路上的百姓们也在渐渐散去,可是那些说唱的人们还在大声歌咏着。街上的气氛热烈,大家都带着种胜利的喜悦。叶中书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件事算是搞定。皇帝这么一让步,就是把太子牺牲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案子必然不了了之。东北方面的战报一经核实,皇帝知道镇北侯家还有人领着兵,就不会断下杀手。叶中书有些黯然地苦笑了——这是这么残酷的现实,说到最后,还是兵的力量。他们这些书生出身的文臣,只是起个敲边鼓的作用,造些声势。但是叶中书也知道自己的事情没有白做,太子在这件事情上尽失人心,百官伏阙,京城民众上街,皇帝为了平息民愤,就要将太子放在万民所指的位子上,就是不废黜太子,也该不会让太子继续参理朝事了。   他到了家,好好沐浴更衣,先喝了碗夫人让人准备的姜汤,然后高兴地用了晚饭。他有心让几个门生来谈谈,可是还是作罢了——别留下结党的证据。如果三皇子那边取胜了,凯旋归来,宫里太子失势,如果皇帝不立有功的三皇子为太子,就必然是另一场冲突。何况,这次抄杀镇北侯平远侯两府,就是镇北侯真的在北方殉身,他的孩子不会造反,平远侯可不是那么个逆来顺受的人。他与三皇子带着兵,若是数量众多,弄不好就会演变成一场变相的逼宫。而如今的情形,一边是下旨抄杀了两府的皇帝和太子,就是把事情都推在太子身上,皇帝也会落下个失察的过失,难免让人想到“老迈昏庸”之词,而另一边,则是为民抗戎的三皇子,这人心所向……   只有一处让叶中书有些不解——那些吕氏官员怎么也一起在宫外伏阙了呢?他正疑惑间,有人来报了,告诉他听说太子妃被太子打死了,可是太子不敢发丧。   叶中书差点儿破了自己常年的矜持,险些放声大笑——有这么蠢的人吗?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失去了自己重要的支持?可是叶中书马上又皱了眉,问来人道:“我们往宫中派的人如何了?是不是到了太子和皇帝身边?”   来人说:“今天我们也联络了,这段时日,宫中很乱,我们的人多被调往别处,皇帝身边还有一个,太子没有。”   叶中书沉吟着:“快传话进去,让人这些天多注意太子的行为。”   平远侯府中,御林军撤去,护卫们出来,确定周围没有埋伏后,就开始清理庭院。张允钊高兴得指挥着人做着做那,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谷公公则是去了小院,准备与沈汶见面,说说后面的安排。   李氏让人在府前摆出流水席招待前来帮忙的百姓,还让城中的李氏餐饮今晚全部免费供应食品,直至物磬。   与喜洋洋的平远侯府不同,镇北侯府中一片哭声。御林军一走,街上百姓们就进了府,帮着搬抬尸体,清洗血迹。镇北侯府的人则是忙着扯白布,布置丧事。   沈汶可不知道这些,她等到天黑了,从皇宫中跑出,去了小院,谷公公已经在等着了。   沈汶问道:“平远侯府如何?”   谷公公摇头道:“毫发无损。”他一路前来也没有与人说话,自然不知道镇北侯府的事。沈汶放了心,对谷公公说:“过几天可以放出西路平远侯得胜的流言了。”   谷公公嘴唇微提,点了点头——这是多么大的一个乌龙!抄杀两府,可是平远侯还没有死,要领兵回来了!别说太子,就是皇帝这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又说了些细微末节,两个人都觉得后面不会有太大的风波,沈汶换上了常服,谷公公出去安排了车子,让一个婆子陪着沈汶,马上回镇北侯府,虽然夜深了,沈汶也不想再耽搁。   马车还没有接近镇北侯府,沈汶就听见夜晚的街上还是人声处处,有人说什么:“镇北侯好可怜……”“可惜了……”她心中一沉,隔帘让平远侯府的车夫快行。她反复想着会有什么漏洞——一家人都在老夫人的院落里,老关有上百人,都有最新的弓箭,箭矢充足,沈强的武功高强,只需守住一天,该不会出事吧?她原来觉得应该很稳妥,可是现在却开始担心了——是不是自己该留在府中?可是她原来的计划,就是公然进宫,让沈二小姐献书的谎言不攻自破,毁掉抄杀两府的依据,同时也去对皇帝说他得病了。本来沈汶打算掐一下皇帝的心脉,给他来个心律不齐,但沈汶抬头一见皇帝的脸色,就知道皇帝真的身体不好,再闭眼一看,见皇帝腹部一大团黑色东西,沈汶若掐他心脉,弄不好皇帝能死在那里。沈汶就只动了动嘴,没有动手。她原来希望皇帝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疑神疑鬼,不仅会吓唬自己,也会猜忌太子。现在看来,皇帝真有理由这么干——皇帝已经中毒了。沈汶暗中冷笑,太子这么等不及了?也好,让他们两个先折腾吧,经两府抄杀这一案,皇帝和太子都丢了大脸,无论剩下谁,三皇子一回朝,都得让位!   沈汶想不出会有什么事,只是越来越急着回府。快到了府门前,街道上全是来往的人,车走得很慢。沈汶从车帘往府门方向看,只见镇北侯府的正门处灯火通明,有人打出了条条白幡……沈汶的心突然缩成了一团,她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向镇北侯府门跑去,后面的婆子急忙追。   沈汶冲到府门前,也不顾自己面纱已落,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关正带着人在门前守卫着,他认识沈汶,忙行礼,沉重地说:“二小姐,快进府吧……”   沈汶来不及回礼,又问:“这白幡……出了什么事?!”   老关哽咽着说:“是……是老夫人……”   沈汶失声尖叫:“什么?!不可能!”说话间,她已经不见了踪影,老关呆了——二小姐竟然会武功?!轻功如此超绝!   沈汶如风般奔入内院,到了正中大厅门前,见里面已经布置成了灵堂,里面停着一口棺材,杨氏和柳氏等都着了白衣……沈汶腿一软,噗通一下跌入了门内,站都站不起来了,放声大哭着往棺材爬去,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了?!怎么回事?!   苏婉娘忙哭着过来扶起沈汶,哭着说:“小姐……妹妹……对不起……”   杨氏和柳氏回头见了沈汶,也忙哭着过来,杨氏抱着沈汶大哭:“我的儿,我的儿,苦了你了……”她已经听说沈汶到宫前喊冤,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到这个地步,已经闺名尽损。   沈汶哭得要背过气去——她后悔死了!她应该守在府中啊!她怎么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在府中呢?!她一心报仇,想置太子于死地,就把家人保护放在了第二位!可是她怎么能这么做?!虽然她让谷公公也在周围安排了便衣,若是御林军日暮不撒去,就鼓动百姓前来,隔开御林军和侯府内院,但这事不能早做,一定要等着全城民动之后再做,才能不扎眼。但是千安排万安排,怎么也不如自己当场守着,她怎么能离开侯府呢?!……   沈汶悔恨交加,哭得万分悲伤,根本不听杨氏和柳氏的劝说,直哭得昏厥,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后半夜。沈汶躺在床上,一睁眼就开始流泪,苏婉娘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忙给她端上了米粥,哭着说:“妹妹,别这么难过……”   沈汶坐起来又开始哭:“婉娘姐姐,是我的错……”   苏婉娘也哭:“是我,没拦住祖母……”   沈汶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婉娘抽泣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也说了沈强的变化。   沈汶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她做了各种安排,甚至告诉了老夫人到时守在内院就没有事。老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抄杀,会有围院,不然也不会亲自出面去指点自己院子的装修,可是沈汶没有考虑到老夫人的骄傲!她是府中的最长者,怎么能容忍人辱骂镇北侯府而不出头呢?老夫人需要表达镇北侯府的态度!多年前,沈湘的生日,老夫人因为傲气,不愿用任何借口逃避,沈汶觉得自己应该推测出老夫人对侯府尊严的维护:在老夫人看来,镇北侯府有今天,是多少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辱骂了镇北侯府,就是辱骂了那些死去了将士,老夫人一定要有所表态才行,可她一出院,防守上就出现了漏洞,加上沈强不善轻功,无法在半空腾身躲避,而老夫人不知道沈强的功夫深浅,当然不能让她心爱的孙子受到任何伤害,不惜以命相护……   沈汶又捂脸大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她怎么能出这么大的疏忽!她只记得老夫人前世撞头自尽了,并没有出去,反而是杨氏去骂了人,所以她还叮嘱苏婉娘看住自己的母亲杨氏。她没有想到前世老夫人没有听到对镇北侯府的辱骂,只想着以一死抗争。此世老夫人知道对方有意相害,却还是走了出去……   沈汶要哭死了,只能一遍遍地说:“是我的错……我的错……”   苏婉娘心疼地说:“也是我的……”   沈汶摇头:“你拦不住的……我该在那里!”如果沈汶在场,就能扶着老夫人出院,也能在一边守护,她能于无形中断人心脉,有谁能近老夫人的身边呢?沈汶觉得简直是自己杀了老夫人一般,不仅如此,她也害了沈强!沈强本来是那么和善宽厚,一旦觉醒,就已经满手血腥!沈汶害怕暴力会有反噬,沈强若是杀人如麻,怎么能有善终?!沈汶被沉重的负疚压得无法呼吸,挣扎起身去了灵堂,在老夫人棺材前直哭得撕心裂肺,不能停止。   苏婉娘本来也悲伤万分——沈汶将侯府托付给了她,可是老夫人死了,这让她怎么脱得了干系啊!但现在见沈汶太过自责,日夜都守在灵柩边,简直是要把自己哭死的架势,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照顾沈汶,时常给沈汶喂点水。食物沈汶吃不下去,若是苏婉娘不这么盯着,沈汶渴也渴死了。   府中另外一个太过悲伤的人是沈强,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发愣,与沈汶在一起成日成夜地守着棺材,也让杨氏担忧不已。杨氏看到沈强开了杀戒,真是心惊胆寒。她多希望沈强一辈子不说话,就在院子里笑呵呵地生活,如她说的,有劲儿砍砍柴就行了,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现在沈强看着是懂事了,可是杨氏却万般担忧。   杨氏在哀悼老夫人中,还要安慰沈强:“强儿,你听娘说,吃点儿东西吧。”   沈强看杨氏:“娘,是谁下令来杀我们的?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谁敢告诉你?多少人见沈强手刃百十余人,年纪又还是个孩子,哪敢说什么?如果告诉了他:“是皇帝。”沈强来一句:“我去杀了他。”那么就真成了大罪了,弄不好再次被灭门抄杀。   杨氏哭着说:“先别问这,等你长大些好吗?”   沈强摇头:“不好。”   杨氏又哭:“强儿,听娘的话,不然娘就随祖母去了!”老夫人一死,杨氏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她现在成了这个府里的老夫人,几夜间,杨氏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都是皱纹。她觉得自己离死亡近了,她甚至有些羡慕老夫人,这么走,得到了所有人的敬佩,也许哪天自己也该如此离去……   沈强哭了,抱了杨氏的胳膊:“娘,你别走……”   母子抱头痛哭,旁边的丫鬟婆子也都流泪。   镇北侯府中哀声处处,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站在院子里,有些无所适从。现在御林军撤走了,他也该回皇宫了,可是他不想回去,以免又被人追了命。现在大家都该知道他逃入镇北侯府了,就先在这里赖着吧。   他让丁内侍去找了老关,说想在侯府里住段时间。老关不敢拿主意,就去问杨氏,杨氏现在不理事,是柳氏管家,可是柳氏当下主要是忍着悲哀操办丧事,府中的事都让苏婉娘管。苏婉娘在墙上看到御林军中有人对四皇子举了弓,就知道宫里太子想要四皇子的命,当然不会逼四皇子回宫,就让老关为四皇子安排了院子和仆从,容四皇子先住下来了。   百官伏阙的次日,皇帝就把太子叫到了御书房,告诉他从现在开始,自己要重掌政事了。为了显得理由充分,皇帝痛斥了太子隐瞒信息不报的罪过:送入宫中的战报不及时上呈,让人撒谎皇帝有事,拦截给皇帝报信的人,耽误了皇帝得到城里和宫外的情报……   太子沉默地听了,最后低声告罪:“全听父皇决断。”   皇帝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太子至少要哭两声,可是太子没抗议,只又说:“太子妃病重死了,儿臣正好要在东宫发丧,也无心政事,还是要父皇多费心力了。”   皇帝哦了一声——看来太子妃昨天就死了,难怪吕氏不支持太子了。太子竟然不告诉自己!皇帝又有些生气,可是太子行了礼,很守礼地告退了。   皇帝本想等两天,看看东北战报是不是真的,再决定是否接着抄杀两府,两天后,果然接到了东北方面的奏章,说北戎的确退走了。镇北侯府中的老夫人在抄杀中过世了,许多人到侯府吊唁,这下,就不能除去两府的眷属了,虽然流言中镇北侯在北方已死,可沈二公子还在,不能再激化现状,要安抚为上,两府抄杀之案以撤销原判了结。   这事让皇帝很觉得郁闷,可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必急惶惶地迁都了,可以再等等。   太子虽然不理事,可是他的耳目也已经遍布了宫廷,听说不再抄杀两府了,也没有再说什么。每天,太子还如以往般前来请安,态度跟过去一样恭敬顺从,让皇帝少了许多愤怒:现在太子不理事了,不像以往那么看着可恨。看来太子还是有孝心的,一点都没有怨自己。皇帝甚至想,等日后自己真的老了,也还可以再把国事交还太子。他是皇帝,什么事不都是由他做主?但是他是不会这么说出来的,到时候给太子一个惊喜不是更好?   太子在一次请安中说:“儿臣许久没有与皇帝一起用餐了,父皇操心国家大事,儿臣不能帮忙,昨天就找了几个养生补气的药膳,想亲自做了,向父皇进进孝心。”   如今皇帝吃的很少,而且吃饭时常常胃痛,对聚餐没有兴趣,就说道:“算了吧,朕如今没有什么胃口。”太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皇帝说了句:“也可改日。”太子这才露了喜色,告辞了。皇帝只以为太子想给自己拍拍马屁,也没往心里去。   孙公公终于亲自去了薛贵妃的宫殿,他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了一遍,屋子都是空荡荡的,所有的物品都已经拿走了,登记入库,剩下的就些笨重的家具。孙公公想了想,对人说:“把家具全搬出来,放到院子里,好好敲敲。”太监们将屋子里的大件家具一件件地抬到院子里,孙公公坐在一边,亲眼看着他们将柜子倒置,抽屉一个个拉出来,在地上反复叩打……   忽然有人在卧室喊了一声,让孙公公去看看。孙公公走过去,进了卧室,见原来的古董架子被搬开了,在墙角处,一堆香灰间,埋着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匣子……   孙公公向皇帝捧上了这个小玉匣,皇帝打开,里面是一个纸包,纸包上画了月亮和香炉。这正是太子亲手塞给薛贵妃的纸包。纸包里还残余了一些粉末。皇帝虽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但是看到拜月香炉,记起那时孙公公说太子和薛贵妃是从去年七夕开始的,就知道这张纸肯定是包装了两个人之间传递的东西。   皇帝打开纸包,仔细看了看粉末,又拿在手里捻了捻,对孙公公说:“让茅道长来。”   茅道长很快就来了,问皇帝好后,皇帝递过来那个纸包,问道:“道长可知这包中的粉末是何东西?”   茅道长用手指蘸了一些,走到窗前在阳光下皱眉细看。   皇帝问道:“可是毒。。药?”   茅道长摇了摇头,“不是……”   皇帝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薛妃的确是诬陷了太子,太子没有下毒……他忽然决定不再纠结那个女子的话语,今天就让太子来,一起吃个饭,也许透露一下口风,让太子安心等待……   皇帝语气轻松地问:“那这到底是什么呢?不是养颜粉之类的吧?”   茅道长忙摇头说:“这纸内的粉末乃是金刚石粉之类的东西,就是将极为坚硬的石头打磨成粉末。”   皇帝点头说:“所以你说不是毒。。。药,倒是对的,这并非是害人之物……”   茅道长继续说:“虽不是毒。。。药,可是能杀人。”   皇帝眼光顿然锐利:“此话怎讲?!”   茅道长回答:“这种东西疏水亲油,人吃下后,会附着在内脏之中,无法排出。久而必然生溃,可令脏器穿透,内脏出血,人必死无疑。”   皇帝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茅道长吓得忙行礼说:“陛下息怒!”   皇帝问道:“你可是确定?!”   茅道长连连点头:“自然,此乃古今最为致命的材料之一,炼丹之人从一开始就要学会识别,否则掺入丹药中,形同害人性命。”   皇帝黑着脸问:“若不用丹药,此物如何让人入口?”   茅道长这才意识到他其实影射了自己,他紧张地咽了口吐沫,仔细斟酌地说:“此物坚硬,虽然磨成细粉,入口还是易被察觉,有沙质之感,该是和在稠汤浓粥中让人吞下,或者与燕窝银耳等物同煮,让人误以为是燕泥残存……”   皇帝想起在薛贵妃那里喝的银耳莲子羹,年关宴上薛贵妃递给自己的养生粥,咬着牙问:“这种东西银器验不出来?”   茅道长看出皇帝生气了,也心里害怕,颤抖着声音回答:“这只是一种石粉,不会让银器变黑……”   皇帝眯起眼睛问:“用何种东西能验出来?!”   茅道长紧张地想:“因其亲油,若是在其中放些热猪油,搅拌均匀,等油冷了,凝结成块,也许,也许油中就能有粉末……”   皇帝挥手道:“你先下去!”   茅道长一身透汗,哆嗦着行礼,连忙出去了——边回丹房边想,看来皇帝被下了金刚石粉!自己现有的丹药就不能给皇帝吃了,要马上调整。若是皇帝真有什么事……他现在开始相信自己师兄的话了,这里真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很想回观,可是没有理由,怎么回去?会不会惹起皇帝的不快?   皇帝气得胸口疼痛,说道:“那个畜生!前日还让朕与他共进晚餐!”   皇帝身后的孙公公也吓坏了,这么说,皇上真的活不长了。太子如果上位,知道内情的人一个也别想活。自己亲自查过薛贵妃的宫殿,找到了那个小匣子,里面的纸包……太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孙公公低声说:“奴婢刚刚听说,太子那日是将太子妃活活打死的,太子妃还身怀有孕,可是太子只说是重病而死……”他前天就知道了,原来还等着太子来贿赂他一下,也许就不告诉皇帝了,此时看来别等了,快点说吧——太子打死了自己的孩子!如此恶毒的人!   皇帝脸色煞白,一方面是恐惧自己命不久了,一方面是被突起的仇恨充溢心怀,他切齿地说:“畜生!畜生!朕这些年来栽培着他,纵容着他,可是他是怎么回报朕的?!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觉得他对这个大儿子太好了!从小以帝王教育启蒙,一直就按照太子的范儿培养着的,大皇子十八岁时,自己还正当壮年,就立他成了太子!然后太子干的那些事,对兄弟下手,对自己行事不敬,对朝事无能……自己都没有追究!最后还把国事交给了他!太子一次次在暗地里耍手腕,撒谎成性,欺上瞒下,自己都只是点醒了他,从来没有真的惩戒过他!就是抄杀两府这么大的事儿,弄得百官伏阙,史无前例,自己也还没有废黜他!他还要咋样、要咋样啊?!   皇帝愤怒地用拳头砸书案:“朕真是白养了他!该早打死他!有那么个恶毒的母亲,他学不出好来!”   孙公公少见地赞同:“的确是不该啊!陛下对他钟爱有加……”见皇帝怒目看来,孙公公忙闭了嘴。   皇帝胸膛起伏,半晌后冷笑起来:“若是直接问他,他必然又会扯谎!朕倒是要看看,他的心黑到了什么地步!传出话去,说朕病了!备下热猪油!”   孙公公使劲点头,忙出门而去。   皇帝起身,走回内室的床上躺下,忽然感到浑身难受,不仅胃部疼痛,连头部后背都开始疼了。他不知道这种心理效应的可怕,后世有人自己上午坐着车去医院,检查后听说癌症,当场就动不了了,让人抬到床上,立刻昏迷,次日就去世了!人如果想吓唬自己,那真是百分百有效!皇帝此时信了沈汶的话,感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如果不是心中恨死了太子,大概也会精神崩溃了。   他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眼前似乎看见了一个温柔和美的女子,笑着向他走来……皇帝一个冷战醒来,吓得一身虚汗——鬼来找他了!这不是他头一次梦见陈贵妃,但却是头一次如此清晰,空气里似乎还有陈贵妃衣服上的香气……   “父皇。”皇帝转过眼睛,见太子一脸焦虑地坐在床边。   皇帝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想给太子一个大耳刮子的冲动,勉强说:“朕,感觉不适。”   太子非常殷勤地问:“父皇想吃什么,孩儿让御厨帮着准备。”   皇帝闭上眼睛:“就来些人参粥吧,朕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太子忙起身出去了,皇帝微睁眼看了一下他的背影,嘴角显出一抹冷笑。? ☆、罢黜 ?  与平远侯和三皇子分兵后,张允铭与沈卓沈湘和宋夫子带着大部分义兵向北行进,在山谷外遇上了贺多留下的北戎残兵。这些北戎兵士们本来就受了伤,靠着吃死马肉为生,根本没有了战斗力,张允铭所带义兵又有强弓硬弩,占着武器优势,轻易取胜,北戎兵士很快就投降了,俘虏了上万人。张允铭和沈卓都觉得不该杀俘,那样会激起人们的拼死之心,就决定还是押解回京,反正是伤兵,若是死在路上,至少不算被杀。   张允铭想赶快找到张允铮,带他回京,就与沈卓商定,自己和宋夫子领部分义兵押解俘虏回京城,沈卓带着其他人继续向北。   还没等张允铭去山中寻找张允铮,张允铮就领着人出了山。他们等到山谷里的烟散了,走过了死尸遍布的山谷,与在谷外的义兵会合。两边人们一见,都是一片欢呼,张允铭闻报向欢呼的方向跑了过去,张允铮远远地见张允铭过来了,就难掩脸上一丝自傲的神气,半抬着下巴,向张允铭特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   张允铭到了张允铮面前,上下打量张允铮,见张允铮好好的,没受伤的样子,心中一热,使劲压抑了一下,才制止住自己要扑上去抱住张允铮两肩的冲动,他对着张允铮虚虚地打出了一拳:“看你美的!知道自己几岁吗?”   张允铮将张允铭的手臂轻轻拨开,对张允铭一瞪眼,沙哑地说:“想打架?!”   张允铭笑:“想!想揍你一顿!”   张允铮翻白眼:“谁想理你!”   张允铭觉得很古怪——这是过去自己常鄙视张允铮的话,现在怎么还回来了?他问:“你嗓子怎么了?”   张允铮使劲嗽了两声,说道:“没事,被烟熏的。北戎过去的人多吗?”   张允铭摇头:“不多,一半都没用上,真是好毒的烟阵。”   张允铮切了一声:“什么叫‘毒’?得了便宜又卖乖!”张允铭也要翻白眼了——张允铮怎么这么护着那个小毒妇?虽然沈二小姐计谋惊人,可是一个敢杀这么多人的女子,睡在身边难道不危险吗?张允铭又想要拆散他们……当然张允铮明显没这样的意图,他问:“你们准备马上回京吗?我想往回走。”就想赶快去见沈二小姐吧?   张允铭自然不会让张允铮自己走,他看看周围:“我陪着你,这里没多少事了,沈家兄妹要北上去边关,我们压着俘虏回去。”   张允铮摇头说:“我不跟你走了,压着俘虏走得多慢呀!”   张允铭夸张地叹气:“那我就先随你回去,让别人压着俘虏慢走还不行吗?”生死大关后,他对这个弟弟宠溺一下也是应该的。   张允铮理所当然地说:“那我们明天就走吧!”一点都不谦让!   张允铮身后,月季过来行了礼,和张允铭一起过来找张允铮的玉兰和张丁也笑着扑上来,三个人一通拥抱,叫着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就差杜鹃了!”“回去告诉他我们干了什么非气死他不可呀!”“哈哈哈,肯定肯定的!太好玩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在战场上找到了沈卓,三个人又说笑了几声,张允铭说了自己打算,沈卓自然同意。次日,他们相互辞别,张允铭和张允铮带了玉兰月季和张丁还有二十多个兵士,骑马追赶平远侯去了。过了几天,宋夫子领兵押解俘虏往南走,沈卓沈湘率义兵穿过了死亡之谷,沿着贺多南进的路径向北,去增援燕城。   此时的燕城外,一片安静,燕城上季文昭和镇北侯眺望着远方的北戎大营,季文昭说道:“他们好久不攻城了,今早我们开了城门,小股人马往外冲,他们都只是防守,不追过来。”   镇北侯问:“给京城的奏章递出去了?”   季文昭点头:“回来的将士说信使出了包围圈。”   镇北侯又问:“你肯定我们还得等十多天?”   季文昭坚定地点头:“一定要等,等到他们拔营离开的时候。”   北戎这么长时间围而不攻,镇北侯的信心也越来越强了,点头说:“好,他们撤退之日,就是我军出战之时。”   季文昭说:“正是!若是我的卦准,此时已经有了不利吐谷可汗的大事发生了。”   镇北侯特别敬佩地看季文昭,季文昭嘿嘿一笑,显得胸有成竹——贺多大军该是被歼了,北戎的内部也该出事了。   他一点也没有错,贺多被打散的兵士语言不通,根本无法辗转往北,吐谷可汗迟迟得不到贺多的消息,只好派人去联络。而北戎的都城此时一片混乱,吐谷可汗的精锐之兵全都随着他南征了,皇城防卫空虚。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就冲破了城门,进城后大肆放火,后军跟进,来犯者轻车熟路,对京城了如指掌,直杀入了吐谷可汗的皇宫……   张允铭这一路虽然有马,行路迅速,可是每到了大的城市,张允铮总是要去逛逛街,买些干果或者本地的特产小食,不久就有了一大包。而一出城市,他就领头驱马拼命地跑,把大家累得要死。张允铭气得说:“你别这么使劲赶成不成?下回别进城买东西不就行了?”   张允铮瞪眼睛:“这是你那次去江南教我的,回京怎么也得买些东西送人吧?你打算空着手回去?”   张允铭要抓狂了:“这是一样的吗?过去我们是到江南游玩,这次我们是出来打仗的!如果回城没带东西,想来人们也不见怪吧?我们活着回去她们就该高兴了!”   张允铮哼了一声说:“有本事你什么也别买!我不会跟你一样不懂事!”   张允铭咬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给谁买东西!”这么讨好那个……一想起那个女子,他就心中发憷……   张允铮根本不害羞,一挑眉梢:“那又怎么啦?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从来不送人家东西,可怜的五公主……”   张允铭真想和张允铮打一架,但是看张允铮很开心的样子,只能忍下气,但是下次张允铮再进城扫货时,张允铭也顺便买了几样土产。   严敬府外天天人来人往,特别繁忙:那些去了京城的学子的家人们常来问询京城的现状,各方书院的信使,传递诸等信件,严敬派出打探消息的人们离开或者回来……   严三官人接替了部分严二官人的活儿,帮助管书院,但是他丢三落四,弄得乱七八糟,书院事务近乎瘫痪。但是现在严敬没心思管书院了,只紧张地关注着局势,想知道西路义兵是不是胜了,不然严氏书院正好在北戎攻往京城的路上,肯定不会幸免于战火。   他现在这里已经忙得目不暇接了,可还是有来乱上添乱的人。院子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大叫声:“我要回京城!我要回京城!”   严敬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仆人说:“苏小公子上次想随着严大官人去京城,您说季夫人让您看着这孩子,又没说让他去京城,就不放他走,他的夫子也说此时正是进学之时,不能荒废时间。别的夫子有的都跑了,可他的夫子还每日上课,给他们布置功课,特别管着苏小公子,不容他疏忽半点。但是前天他的夫子接了传书,他的弟弟和侄子战死,他大哭一场,回乡了,现在无人拘束着苏小公子,他就来闹了。”   严敬哼了一声:“他才多大?现在兵荒马乱,怎么回京城?!他一个人走要十个人送……”   有人匆忙跑进来,低声说:“大人,是真的,我亲自去百里外,看到了义兵大军!是平远侯的帅旗,现在正在往京城方向去,军容整齐,士气高涨,不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严敬紧抿嘴唇,蹙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好吧,就让苏小公子回京城,与他一同再去三十多人,算是送他,到京城大官人处,协助大官人,准备庆功贺喜之事。”来人应了。   等人们都出去了,严敬才缓慢地吐了一口气——义兵已经胜利了。   过了几天,京城镇北侯平远侯两府被抄杀未遂的事才传到了严敬处,严敬仔细读了信件,有些遗憾自己不在京城,无法亲睹这样的戏剧性变化,他有点想借个什么缘由去京城一趟,可再仔细想想,又作罢了。他过去的官阶位极人臣,一进京,就太惹眼了。还是在幕后吧,反正现在大局已定,三皇子必成太子,若是平远侯带兵入京,三皇子就会是皇帝,国家保住了不说,自己的众多门生旧友也选对了阵营,不用担心什么了。   平远侯和三皇子所率的大军,的确是从严氏书院附近经过的,但是有意避开了主要的城镇,有些时候甚至是夜行日住,算得上是天天风餐露宿。平远侯担心三皇子受不了这种野外生活,可是三皇子却一点也不在意,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他少年时与沈家兄弟去野外狩猎的翻版。这么多年了,他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在田野里行进的机会,这次出征简直是一次久已等候的春游。他在马上看着广阔的平原上泛出初春的萌萌绿色,真是心旷神怡,怎么也看不够。他希望平远侯走得慢点,这段路途越长越好,他就能看到春天到来时,到处百花盛开的场面。   平远侯终于接到了京城的消息,知道了两府被抄杀,可是民众喧噪,清流引领着百官伏阙,此案被撤。平远侯把三皇子和叶大公子叫来,将讯报递给了他们。三皇子读后怒目圆睁——皇帝竟然下旨抄杀镇北侯府?!现在是太子理事,这肯定是太子挑唆的,可是皇上也同意了!他简直不敢想,如果镇北侯府被抄杀,沈湘会多么心碎!他会也 多么难受!镇北侯府一直是他心中的家,他想成为沈家兄弟们的兄弟,想娶沈大小姐为妻,当镇北侯夫妇的女婿……三皇子对平远侯说:“我们赶快回京吧!”他再也不能在路上耽误时间了。   叶大公子读后暗叹:当初父亲说要在京城坐镇,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父亲早就看出平远侯三皇子一走,若是败了,皇帝太子大概会下手。叶大公子想到当初是沈卓让自己找了那些伶人,又想到这段时间平远侯以不扰民为由,偃旗息鼓地行军,终于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诱惑着皇帝和太子下抄杀之令,然后再让其令不行,毁了他们的声誉呢?他想起与父亲临别时的交谈,那时父亲就说时局诡秘,看出了不妥,可是沈卓怎么早就准备了?沈卓是武将,他怎么也不该比自己看得明白吧?叶大公子有些失落。   从此,平远侯就不再回避民居地点,反而是大张旗鼓地往京城方面行进了。沿途百姓们知道这是打败了北戎的义兵,都热烈欢迎,送上大量物资,平远侯三皇子得胜的消息传开了,只是平远侯并没有向朝廷发送奏章。   霄云观的老道士在黎明时进了丹房。天还没有亮,大多道士还没有起床,但是丹房还是有个道童在值夜班。   老道士一直在用丹房炼丹,守丹房的道童也没有在意。老道士对道童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在这里。”等在外面的小道士见道童出来,就拉着他往远处走,说道:“我们离得远些,我师父不喜欢别人靠近。”   道童心道老道士炼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出什么丹药,就是些黑黄的药块,哪里还这么讲究,怕人看到吗?……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只见老道士跑出来,大喊道:“快跑!要炸了!”小道士拔腿就跑,道童只好跟着,老道士作为一个老年人,腿脚真不慢。片刻后,“轰隆”一声响,砖石横飞,一只丹炉飞到高空中,再落下来时,原来的丹房已经成了一堆瓦砾。   三个人被气浪冲得扑倒在地,老道士和小道士反应最快,马上爬起来接着跑,老道士噗噗地吐着尘土说:“我不知道会这么厉害啊!天哪,全塌了!我师弟一定会很生气……”   那个霄云观的道童在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来,抬头大喊:“丹房炸了!”   原本安静的道观突然热闹起来,许多人从屋里冲出来,许多人只着内衫,都在问:“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小道士一口气跑到一块大石边,扯出藏好的两个包裹,与老道士继续往观前跑去,他们后面一片喊声:“道长的师兄炸了丹房!” “抓住他们!”……   两个人在这里住了好久,认路跑得快,到了观前的庭院,绕开上来阻拦的守门道士,到了一个角门处,小道士一下拉开了门栓,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往观外奔去,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道士们看着被炸得尽成废墟的丹房,都义愤填膺。这丹房里有许多炼成的丹药,还有许多珍稀的药材和原料!那个丹炉也很宝贵!这个老道士真是个丧门星啊!来这里白吃不说,还把丹房给炸了!众人马上分工,有人去京城皇宫去报知茅道长,有人开始在砖石上挑拣东西。   茅道长刚刚和皇帝说过金刚石粉的事,宫外就报入了消息:霄云观丹房被老道士炸了!请茅道长赶快回来!   茅道长又气又急,他的确也在想辙回道观,但是你也不用把我的丹房炸了呀!他急匆匆地去找了孙公公,对他说了情况。孙公公现在满脑子是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纠结,茅道长所说的丹房被炸也算是个大事,就让茅道长早去早回,回来还要给皇帝调养身体呢,然后放茅道长出宫了。   太子借着要给皇帝准备人参粥出了皇帝的寝宫,他先找了个无人的地方问自己的太监:“昨日父皇还挺好的,怎么今早就不适了?去问问父皇是不是见过了谁。”   片刻后,太子就得了回报:只有茅道长与皇帝有过一番长谈。   太子现在觉得谁都在和自己作对,他怀疑茅道长看出了皇帝身体不好,大概又会给皇帝来一通养生手段。他根本不知道薛贵妃会在那包着粉末的纸上画什么月亮和香炉,他觉得就是薛贵妃那里的纸包被搜了出来,也不会扯到自己身上。他没曾想皇帝知道他们两个人入港是七夕之夜,一见薛贵妃所画图案,就推出了这张包东西是太子给薛贵妃的。太子怎么想得到薛贵妃对他的浪漫情怀最终坏了他的大事。   太子低声吩咐心腹:“找人去杀了茅道长!”太监刚要走,可是又回来,低声说:“听说茅道长刚刚出宫了。”太子不耐烦地说:“让侍卫们去追,一定要杀了他!追到他观里,把观烧了!”太监领命而去。   老道士守在路口的一个茶水摊子上,伸长了脖子向京城方向张望。小道士鼓着嘴:“我们干吗要等在这里?”   老道士刚要举手拍他脑袋,忽然发现小道士已经长成了个少年,不该拍脑袋了,就拍了下小道士的肩膀说:“说了多少次了!我把他观里的丹房炸毁了,怎么也得对他说一声抱歉吧?我们又不能留在观中等他,弄不好会被那些道士们打个半死的……”   小道士撇嘴:“这不是为了救他吗?”   老道士说:“他不是不知道吗?咱们跟他说一下……看,那不就是他吗?”   路上,茅道长脚步匆匆地走过来,老道士忙起身迎出去,笑着说:“师弟呀……”   茅道长扭头看过来,一见老道士就愤怒地瞪凸了眼睛:“谁是你师弟?我是你的仇家吧?!你是不是想毁了我才甘心?!啊?!你来观里,我可曾对不起你?!给你吃让你白住,你还有良心吗?……”   老道士干笑:“师弟别忘了师傅说过,说话刻薄命不济,怒气冲心损寿元,师弟还是该平心静气点好……”   小道士听呆——他的师傅教训人真有一套,跟茅道长对阵一点都不吃亏呀。   茅道长气得口水飞溅地说:“怎么平心静气?!我丹房里的药材是不是全没了?那是我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是炼养生丹的贵重东西,我到哪里再去找?!你怎么能下手这么狠?!”   小道士插嘴:“我师傅也不知道那火药那么厉害!原来只打算在房顶上炸个洞……”   茅道长跳脚:“炸个洞就没事了?!那是你的房子?!你想炸洞就炸洞?!”   老道士摊手:“不这样可怎么把你从宫中叫回来?就这个招儿还是别人支给我的。”   茅道长虽然原来也动了离开皇宫的意思,可是现在在争执中,却是不能承认的,激愤地说道:“ 你凭什么要叫我回来?!我在宫里是给皇帝做事的,和皇上经常见面,我干嘛要回来?你是不是嫉妒我?!见我过得比你好,就想着法儿把我往下面拉!”   小道士也叫起来:“喂,我师傅是要救你才这么干的!不然我们早就回山里了,谁想看你们观里的那些白眼……”   茅道长哼道:“什么救我?!狡辩!我需要你们救吗?我现在不挺好的?!……”正说着,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十几匹马跑过来,老道士眯眼看,说道:“看着是宫里的……”   茅道长也扭头看,见马上一个骑士向他们看来,遥遥举手指了下这个方向,有人哗啦地抽出了刀剑,大声说:“兀那妖道!哪里走?!”   茅道长不解,看老道士:“你惹事了?……”   老道士拉了下茅道长的袖子说:“快跑!这是来杀你的!”小道士半张了嘴,但年轻人反应快,他转身就跑,老道士忙跟着他跑。茅道长迟疑地看那些冲过来的人,见他们不去追老道士和小道士,向自己来了,才信他们是找自己的,赶紧也拔腿追向老道士和小道士。   这些宫中侍卫骑马越过茶摊的桌椅,要去追杀逃走的道士,茶摊外碰巧是平远侯设立的一个哨点,有十多个义兵监视着往来行人,他们见一队侍卫追三个道士,不知事由,但很看不过去,不能真的阻拦,但是扔个椅子,拉扯下马匹问问还是可以的,这么一打扰,小道士就领着老道士和茅道长跑入了茶摊后面不远的一片树林。他过去与张允钊和沈强玩了许多捉迷藏,能敏锐地寻找藏身之地,他在树林中穿梭了一会儿,就找了个低洼处跳了进去,老道士到周围拉了一条树枝,坐到小道士身边,把树枝往自己身上盖。茅道长也匆忙地从树下拾了两把的枝子,使劲挤入低洼之中,手忙脚乱地把树枝拉到头上勉强遮住自己。   如果是有人从正面看他们,就能看到树枝间的头部肩膀,可是那些骑兵正好是从他们的背后骑过去,低洼的地势掩藏了道士们的身体,一片枝叶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三个人心惊胆战地听着马蹄声从不远处哗然而过,谁都不敢动弹一分。等到马蹄声远了,老道士才小声对小道士说:“那位张公子说我们可以躲到平远侯府去,我们现在就去那里。”   茅道长还在惊魂未定中,问老道士:“为何有人要杀我?你肯定不是因为你?”   老道士说:“有高人掐算过,若是你不出宫,会被太子烧死。”   茅道长惊呆:“太子?!怎么是太子?!他是荐我入宫的人哪!难道是他给皇帝下了金刚石粉?!”   老道士问:“皇帝吃了金刚石粉?”   茅道长点头:“看着像,皇上拿那东西问我是什么,我对他说能杀人,皇上看着特生气……”   老道士对茅道长叹气:“师弟呀,若是皇上去世,人说是因有尘粉淤积体内,毁肝坏肾而死,你说太子会指责谁?”   茅道长脸都青了,结巴着说:“定会说是服了我的丹药……师兄,我也随你去平远侯府吧?我听说他们府里有兵有箭,连御林军都打不进去呀!你肯定他们会收留咱们?”   咱们?!小道士白了茅道长一眼,但是老道士并没有计较,说道:“我给张公子做了好多事呢!他们不让咱们进我就说他欠了我人情!”   实际上老道士根本不用说欠什么人情之类的话,他们到了平远侯府门前,一说是张公子的朋友,传到里面,李氏听了立刻让人将他们带入上等客房,好吃好喝,还派了仆人服侍。李氏现在对两个儿子天天担忧,只要说是他们的朋友,李氏都会爱屋及乌,好好招待的。这些都是后话。   皇宫里,太子见周围没有人,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父皇真的病了!是不是薛贵妃下的药开始起作用了?照这个样子,皇帝躺倒,一年半载就该去了吧?可是他等不了一年半载了,他甚至等不了十天半个月!他要现在就成皇帝!他的心砰砰地跳——不得不下手了,他记得母亲说过,这种粉末如果少量用,人会慢慢生病,虚弱而死,如果大量用了,就能堵塞肝胆,让人爆发急症,两三日就能送命。给皇帝下了,如果有人质疑,就说是茅道长的丹药……   太子缓步走回廊下,让人告诉御厨做人参粥,务必要把米砸烂,煮得入口就能咽下,然后他上了宫撵,回了一趟东宫。   等到人来报说人参粥备好了,太子又回到了皇帝的寝室外,亲手接了太监手里的食盒,说道:“本宫为父皇送进去。”御膳房的太监行礼,太子再次深吸了口气,提着食盒进了房门。   本来,外间里怎么都站着三四个太监,可是现在孙公公在里面皇帝的床边盯着,外屋竟然空空的。   太子的心狂跳着,将食盒轻轻地放在书案上,打开盖子放到一边,背对着里间,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瓶子,将粉末倒在了粥里。他不敢用食盒里的银勺和弄,只好忍着烫,用手指将粉末搅匀,掀起袍服擦了手。书案角上有一盆盆景,太子伸手将小瓶塞入了土壤。他看了看盆景表面没有异样,这才端起有参粥的一层食盒,走到内间门边,低声说:“父皇,孩儿给您送参粥来了。”   里面的皇帝嗯了一声,太子掀起门帘进了里间。   按照风水,寝室不宜大,皇帝的卧室一进门,不到三步就到了龙床边,孙公公低眉站在床头,像是个木头人。   太子问皇帝:“父皇可是要喝?”   皇帝不睁眼地又嗯了一声。   太子将食盒放在一边茶几上,端起粥碗,这才拿起银勺搅了搅,到了皇帝床边坐了,刚要给皇帝喂一勺,皇帝微睁眼,从眼帘下看太子,太子的手一晃,可是接着说:“父皇,请用粥。”   皇帝闭上眼睛,一扯嘴角说:“朕不想喝粥。”   太子愣住,然后劝道:“父皇,人参调升元气,补阳滋阴,父皇还是用一些吧。”   皇帝说:“那就来些参汤吧。”   太子拼命控制,才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出现扭动,他收回手,端着粥就要出去,皇帝又说:“把粥放这里吧,也许朕过会儿就想喝呢。”旁边的孙公公伸手,太子稍一犹豫,想到这东西验不出来,就将粥碗递给了孙公公,对皇帝说:“儿臣去给父皇弄参汤。”起身后行礼,走了出去。   出了寝宫,太子让人去御厨房取参汤,说自己要回东宫处理一下事情,急忙地回东宫——他怎么没多带些粉末出来?还得跑一趟!太子从东宫取了东西,再回来时,御厨房已经送来了参汤——御厨房一天都煨着参汤,随叫随到。   这次,太子端着参汤从外面一进屋,寝宫的外间又没有人!太子暗道自己的运气这么好,可见是天意呀!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再做,太子就不那么紧张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粉末倒入汤中,把纸揉成了个小团,放回袖子里,但又不放心,拿出来,再次塞入了盆景的土中,还碰到了他上次放入的小瓶。   看着汤上面的粉末沉入了汤中,太子端起盘子,再次走入了寝室。此时他都不紧张了,他气定神闲,将托盘放下,端起了汤碗,用银勺将粉尘搅合起来,对皇帝说:“父皇,参汤来了,请用。”   皇帝睁开了眼睛,这次不是半睁,而是全睁开了,太子见皇帝的眼睛里似乎像是射出了冷箭,眨眨眼定了下神,再次觉得自己不得不这么干——看这精气神儿,皇帝这两天还死不了,但愿下的药够足……太子觉得这种东西无人知晓,就是皇帝觉得汤中有东西也没关系,就说是人参没有洗干净。人参一般不都有种土腥味儿吗?……   太子边想边笑着将汤碗递给皇帝,皇帝不抬手,说道:“给孙内侍吧。”   太子以为皇帝想让孙公公服侍,就把碗和勺递给了伸出手的孙公公,说道:“父皇最好趁热喝。”   对孙公公说:“去吧。”孙公公应了一声,端着碗出去了。   太子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这次多放了些石粉,可是这东西银器都验不出来,按理应该没事。但是父皇为何让孙公公端出去了呢?   皇帝眼睛微斜着看太子,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太子心中一跳,但接着一松,如果只是太子妃的事,就不必担忧了。他本想说太子妃病死了,可是又一想,皇帝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已经知道太子妃被自己打死了?再撒谎皇帝肯定不喜……   左右为难间,太子叹息道:“孩儿与她实在无法相处,那日大吵一架,孩儿动手打了她……”   皇帝淡淡地问:“只是打了她?”   太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父皇,孩儿做……做错了事……”   皇帝半闭眼:“什么事呀?”   太子艰难地说:“孩儿下手,下手重了……”   皇帝冷笑,等了一会儿,问道:“就这事?”   太子以为皇帝要他包揽下来这事,忙点头说:“就这事……”   孙公公从屋外进来,端着汤碗,对皇帝低声说:“陛下,和上碗一样,有那东西……”   太子的心收缩成了一团,他有了极为不祥的感觉,可他不敢相信。   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一脚,把太子踹到了床边,太子跪倒在地,哭着说:“父皇!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呸了一声:“保重身体?!保重身体你给朕下了金刚石粉?!”   太子吓得要尿了,可还是负隅顽抗地说:“父皇,什么石粉?!孩儿不明白……”   孙公公将碗递给了皇帝,皇帝看到碗上面是一层凝固的猪油,被翻开了,油脂下面可以见到细小的粉末。皇帝将碗摔到太子面前:“你自己看!你以为天衣无缝了吗?此粉喜油,用热油浇入,油浮水上,再用冰水镇了碗,粉末就在上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仅下在一碗里,两碗都有!你这个畜生!朕对你这么好,畜生……”他气得没了词儿,只能一个劲儿骂畜生。   太子绝望地结巴着:“父皇……父皇……您什么意思?孩儿……不……不懂!”   孙公公低咳了一声:“方才外屋其实有人在梁上盯着呢,盆景下的瓶子和纸已经被挖出来了……”   太子使劲磕头了:“父皇!是茅道长!茅道长告诉孩儿那种石粉可助长生,孩儿担忧父皇的康健……”   皇帝愤怒地抄起床边的一个香炉砸了过去:“就是茅道长告诉了朕这是什么东西!你这满口谎言的畜生!来人!”   太子哭着向皇帝膝行过去:“父皇!父皇!饶了孩儿吧……”   皇帝喝道:“畜生!怎么能饶了你?!”   一听这话,太子一蹿身,猛地扑到了皇帝身上,狠狠地掐住了皇帝的脖子:“父皇!不要再逼我了!”   他在行将成功时遭受彻底失败,一时几乎癫狂,力大无比,事出突然,皇帝根本没有防备,被扼得脸红耳赤,眼睛翻了上去……太子的眼睛亮了,希望的火光再次燃起,他用了全力,喃喃道:“父皇!请你死了吧!快死吧!你早该死了!……”   孙公公怎么也拉不开太子,一边大喊来人,一边从地上拿起皇帝扔的那个香炉,一下下地打在太子的脑袋上。他虽然想救皇帝,可这是太子,他也不敢把他打死了。一连几下,太子都没有松手,只是鲜血从额头流下来,面目狰狞地继续掐着皇帝脖子。孙公公怕了,终于狠命一击,太子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了床下。   外面的人这时才跑进来,将太子绑了起来。   孙公公赶快扶起皇帝,给他拍胸口后背,半晌皇帝才缓过气来,拼命地咳嗽,吐出了几口吐沫后,竟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孙公公忙去倒茶,让皇帝漱了口。皇帝面色如灰,仿佛瞬间老了,他嘴唇颤抖着,指着说道:“虢去太子之位,下……”他本来想说下牢,可是突然感到疲惫难当,说道:“幽闭,每日跪两个时辰,掌嘴……”   侍卫们应了,抬着昏迷的废太子出去了。   皇帝的一边嘴角耷拉下来,一个劲儿地流口水,孙公公对外面说:“快去叫御医!”   皇帝歪着嘴含糊着说:“宣旨,太子……误国,不孝……为……戾太子……”说完一翻眼睛昏了过去。   孙公公一边叫皇帝,一边催人快找御医来。等御医来,为皇帝诊了脉,说是痰涌攻心,忙开方子,煎药,然后给皇帝灌药。傍晚时分,皇帝才醒了过来,孙公公见状,捧过来圣旨和其他公文,放到了皇帝床边的小几上,小心地问:“陛下,感觉可好?”   皇帝示意孙公公将他扶起坐好,无力地问道:“可有什么军情之讯?”北戎不会来了吧?   孙公公小心地说:“有消息说,西路,三皇子殿下和平远侯,可能是赢了……”他给了皇帝这个好消息,是想也许这能让皇帝高兴高兴,可是皇帝不喜反怒:“赢了?!赢了竟然……未向朝廷传来捷报?!”他咳嗽起来,嘴更歪了,孙公公忙给他捶背,皇帝喘息了一会儿,闭眼养了养神,说道:“去,把四皇子接回宫中。”孙公公见皇帝脸色阴暗无光,赶快应了,心说皇帝病了,真得有个人来帮忙才行了。   次日,宫中传出圣旨:太子忤逆皇上,已被夺太子之位!   京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惊讶,毕竟,镇北侯平远侯两府抄杀的案子逆转时,大家就知道太子犯了错,这些天又听到街头传言说三皇子平远侯那边赢了,皇帝就是为了安抚他们,也得把太子撤了。   吕老太傅听了消息,短暂地笑了一下,对人说道:“告诉宫里的人,动手吧,让他知道,这是为了谁。”人刚要走,吕老太傅又说:“派人盯上四皇子,好好摸摸他的脾气。”这次可不能再选错了。   叶中书也得到了宫中的消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叹气:“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早就看出太子心存不良,可是宫中实在难放人,只有个太监能盯着,没想到最后是皇帝自觉发现了……叶中书指使人:“快,找人出城,往大公子他们的方向走!把这消息传给他。”   其实,用不着叶中书的家人传书,平远侯的人早就一站站将此事传给了行军途中的平远侯。平远侯接到信后,说道:“加速回京!” 太子这么快就被废了!他们需要尽快回去。? ☆、拒旨 ?  去镇北侯府接四皇子的车队到镇北侯府门前时,镇北侯府一片雪白。老夫人是王妃级别,丧事的步骤都有程序,可是现在镇北侯远在燕城,生死不明,音信不通,按理所该进行的发敛入葬都无法完成,丧事不能完结,各种白幡哀帐只好全都留着。宫中太监在门外说奉旨来接四皇子回宫,让人传达了进去。   这旨意不是对镇北侯府里的任何一人下的,所以镇北侯府中的人就不用出来接旨,但是门口的人们都是镇北侯府的,自然不会直接去告诉四皇子,而是去报给了老关,老关就再去找府中管事的苏婉娘。   苏婉娘刚刚与柳氏在大厅上陪着杨氏用了些早饭,连日哭泣后,杨氏觉得眼花头晕,心灰意冷。她放下粥碗问道:“汶儿还不吃饭吗?”   苏婉娘叹气:“我让妹妹昨天吃了几口,可她咽了就哭,结果又吐了出来……”   杨氏要流泪:“她可别病了……”   苏婉娘忙说:“我一会儿再去劝劝她,给她喝些米汤。”   杨氏问:“强儿呢?”   柳氏说:“他与大郎和小郎一起吃的,还是吃了些东西。”   杨氏点头,苏婉娘低声说:“母亲,战报说二哥得胜了,想来燕城也该很快解围了。”现在大局已定,可以把好消息告诉杨氏了。   杨氏微蹙了眉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来并不想说什么坏话,可是你二嫂,也太没有礼数了。祖母过世都不回来……”   苏婉娘向门口的夏青使了个眼色,夏青走出去,看了周围,回来对苏婉娘简单地说:“没人。”侯府抄杀前遣散了仆人,现在院子里没什么人了。   苏婉娘这才对杨氏小声说:“母亲,二嫂并不在庙中……”   杨氏惊讶:“那她在哪里?!”   苏婉娘压低了声音:“她去了边关,和二哥在一起。”   杨氏惊得手捂了心口,脱口道:“她……她好大的胆子!”   柳氏想到自己自从沈毅离开,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一分几年,自己何尝不想去边关找沈毅?含着泪笑着说:“二弟妹真是个有情义的。”   苏婉娘对杨氏说:“二嫂敏锐过人,是二哥的军师,母亲,这事可不能传出去。”   杨氏连连点头:一个女子在兵营里抛头露面,有失检点,这若是泄露了……杨氏深深地叹息:“我真管不了,你们看着办吧,我想去躺会儿。”   柳氏和苏婉娘忙扶了杨氏,去杨氏的卧室,杨氏躺在床上,又叮嘱苏婉娘一定要沈汶吃些食物。柳氏和苏婉娘告辞出来,分别去理事,老关来见苏婉娘,对她说:“宫里来人接四皇子了。”   苏婉娘皱了眉:“你去问问他,他要是想回去,就与他们一起回去,若是不想,就说病了,再等几天吧。”   老关应下,又小声说:“我听外面有人说,太子被废了。”   苏婉娘眼睛瞪大:“真的?!”老关点头,苏婉娘忙说:“快去让人打探,给我个准信儿。”老关匆忙走了。   一个时辰后,老关给苏婉娘送了口信,说那个消息是真的。苏婉娘一阵激动,沈汶这么多年的筹划真成功了。她连忙去见沈汶,沈汶一身孝服,颓废地半跪在棺柩前,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只是愣愣地发呆。   苏婉娘小声地对沈汶说:“太子被废了。”   胜利到来了,可是沈汶却没有喜感,反而又呜咽起来:“祖母……祖母……”没等到这一天。   苏婉娘也想哭,但是见沈汶已经形销骨瘦,知道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赶快安慰道:“你快别这么折磨自己了,祖母在天有灵,也不会喜欢看你如此伤悲。”   沈汶喃喃地说:“是我的错……”   又来了,苏婉娘忍下苦涩,又连声劝慰沈汶,直到沈汶平静了些,她又接着劝沈汶喝了些米汤。见沈汶喝了汤没有吐,苏婉娘暗松口气,心中惦记着四皇子,就离开了灵堂,果然见有人在等着她,说四皇子临走想道一声谢。   此时杨氏在床上,沈汶还沉浸在悲伤中,苏婉娘就不打算打扰她们了,在她的头脑中,四皇子就是她未来的夫君,此时两个人正好见一面,但是为了礼数,苏婉娘就去找了沈强,带着他一起到前院见四皇子——一方面自己不该私自见外客,另一方面,四皇子要感谢侯府的庇护,而侯府此时最长的男主人,是沈强,而且也是沈强救了四皇子,让他去见四皇子很合适。   沈强沉着脸,随苏婉娘走到了前院,苏婉娘引着沈强对四皇子行了礼,四皇子也忙还礼。他见苏婉娘身边是那个黑壮少年,就明白了苏婉娘用心。他对沈强说:“多谢沈四公子相救。”他比沈强年长,又是皇子,不能对沈强行礼。   沈强盯着四皇子问:“你知道是谁下令抄杀我家吗?”是他一直问的问题。   苏婉娘在一边对四皇子摇头,四皇子看着沈强踌躇了片刻,说道:“下令的一人已经被废黜了太子之位,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竟然得到了回答,沈强眼睛里有了光,他仔细看了看四皇子,像是要记住这个不同的人,然后说:“我想去见见他。”   苏婉娘在一边又摇头,四皇子看着沈强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替你去问问……”很圆滑。   沈强点头:“好,你去问问,然后告诉我……”   苏婉娘吓得出了一层冷汗,唯恐沈强再说什么,忙对四皇子施礼,说道:“殿下多保重,有什么事,可以让人传信来。”   四皇子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下来了,就与苏婉娘和沈强做别,扶着丁内侍的手出了镇北侯府,上了宫中的马车,回皇宫。   京城里一片欢腾,到处可以听到人们热烈地议论着太子的罢黜,有人还放了鞭炮。有人大声颂扬着皇上的英明,谴责太子的无道……   四皇子知道这不是什么明君的决断,而是一场各方角力的结果,他不知自己是该喜欢还是该悲哀,只觉心头压抑——这里被算计的,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的异母长兄,按照血缘,都比别人与他近切,可那天他刚一回来,就被这两个人派去送死了,这让他怎么能对他们有半点偏袒?但是人伦之初,就是家人的纽带,对至亲长辈袖手,这可算是最深的黑暗了吧?如果把这事说开了,多少卫道士会指着鼻子骂他,告诉他没有他的父亲,他都不会生在这个世间,遇事怎么能不帮着父亲,而是选了外人?即使用些秉承道义或者顾及社稷百姓之类的理由来维护自己的行为,他也有愧于私德了……四皇子一边自我纠结,一边对回宫心怀戒备,不知是凶是吉。   回到宫中,四皇子马上就被领着去见皇帝。在他的印象里,皇帝依然是那天表情威严的长者,所以四皇子进了寝宫,猛一见老态龙钟、嘴角抽搐着倚靠在一大堆枕头上的皇帝,就吃了一惊。为掩饰自己的惊讶,四皇子忙低头行礼:“见过父皇。”天哪!才十来天,父皇却像是老了十几年!这就是为何沈二小姐要进宫吧?——亲口对皇帝说出“病入膏肓”的话!深宫里,谁敢对皇帝说“你得了重病”?就是皇帝真的病了,所有的人还都得说好话。在这里,太监和宫女一见皇帝就要脸上带笑,皇帝一辈子也没见过沈二小姐那样的人,敢直率地告诉他命不久矣,这话本身打去了皇帝半条命……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四皇子靠近,四皇子瘸着腿走到床边外。   皇帝示意丁内侍:“你,出去。”   丁内侍只好低头,退了出去。   皇帝拍了下床边,“来……坐……坐……这里……”   四皇子低着头,小心地挪步,坐到了床沿处,他离得皇帝近了,更看清皇帝面上有层灰色,衰老而憔悴,四皇子对这个父亲长久没有接触了,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见皇帝如此颓败,四皇子鼻子发酸,负疚之感更强烈,心上的天平倾斜,不由得轻声问:“父皇可有吩咐?”   皇帝嗯哼了一声,说道:“你……你先代朕监国吧。”   四皇子忙起身行礼道:“父皇!孩儿身有残疾,以前从来没有参与过朝政……”   皇帝无力地挥了下手:“去学学就行……”然后闭了眼。   四皇子立刻觉得被罗网缚住了四肢,沉重万分,但是他见皇帝如此情景,也知道总得有人代表皇帝理事,就没有再争执。   四皇子从寝宫中走出来,孙公公跟着他出来,说道:“四殿下随奴婢来,奴婢给四殿下引见一下几位臣子……”四皇子扶着走过来的丁内侍的胳膊,瘸着腿,走得很慢,许久才到了偏殿。几个文官上来行礼,四皇子礼貌地回礼,但什么都不问,心猿意马地听着几位文官的报告,对旁边书案上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奏章看都不看一眼,恨不能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几个字写成横联,贴到自己额头上。   好容易等到几个人话语告一段落,四皇子忙表示了下疲倦,起身相辞。孙公公想安排四皇子住在皇帝左近的宫殿,可四皇子坚持回自己过去的院落,傍晚时,他与丁内侍终于走入他已经离开了快四年的住所。   西山日落,阴影斜长。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臂,站在他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一时心头悲楚,差点落泪:他竟然又回来了,再次回到了这个让他窒息可也承载了他无数成长记忆的地方。这个庭院自从他离开就没有人来住过,最近太监宫女忙着迁都,更没有人打扫,窗栏门阁上布满了尘土蛛网,树木萎靡,枯草满地。   丁内侍在皇陵收拾屋子的劲儿也没了,看着这一片颓败,小声问:“殿下,要不,先在别处凑合一夜?”那日他们匆忙地离开蒋家,自然没带什么被褥家什,在镇北侯府是用人家的,可到了宫里,却是不能随便用宫里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情况,还真得去住别的宫殿才行。   四皇子摇了摇头,说道:“就先凑合一夜吧,明天你去蒋家取我们的东西,别弄太多,搬着麻烦。”他可不想在这里长住!   丁内侍只好去找了人,打扫出了寝室,让四皇子先睡了,次日出宫,从蒋家运来了一车物件,总算把这个地方又弄得能住人了。   丁内侍用金钱将以往的关系梳理了一遍,很快就得到了太子被废的前因后果,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四皇子。四皇子默默地点头,并没有激愤地指责太子,丁内侍深觉四皇子很宽厚。   四皇子开始每日去点卯上工,但只是坐一天,很少说话。   开始几天,文官们以为四皇子刚来,不熟悉政事,自然不多话,可是后面的日子,四皇子也根本不办事,任何奏章都是“容我三思”,一推而净,连最最简单的事务,也不料理,动不动就说头痛,让丁内侍给按摩半个时辰,熬到了下午就告退去休息,从来没做出任何决定。   皇帝这一病,迁都的事就没影儿了,四皇子自然更不急,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会迁都了,也不敢将行李打散了,只能一天天地干等着。   四皇子虽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宫内外却发生了许多事。   幽闭中的太子在一个夜里被三个人从梦中推醒,来人说了一句:“这是为了吕大小姐!”都不说是太子妃,大概是表示吕家已经不认这个夫婿,然后就对太子开打,边打边骂,比太子妃当初骂得不知狠毒多少倍,直打得太子鼻碎头裂,双手双脚全断了,还被踢成了个太监。御医给他包扎后,简直跟入殓的死人差不多了。   不仅如此,太子后宫剩下的几个女子也没落了好,有的被毒打,有的被毁容,那个告诉太子太子妃离开的孙奉仪,还被割了舌头。   太子含糊地说是吕家让人打的,其实他不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吕家是三相之门,经营文官网络近百年,故旧门生遍布朝野。这样的门户,长房长子的嫡亲长女,吕老太傅最喜欢的孙女,算是吕家最重要的女子了,怎么能被丈夫活活打死?吕家的女子可以不被宠爱,但是要被敬重。如果对太子妃的死吕家不报复,那日后吕家的女子们怎么在夫家立足?谁不都能对吕家女子信意凌,,辱了吗?哪怕太子未被罢黜,吕老太傅也不会让他好过,何况太子被废,此时不下狠手,更待何时?   有人告诉了孙公公,孙公公知道皇帝现在对太子很憎恨,就没有告诉皇帝。太子说是吕家又能如何?吕家只需说是有人栽赃,就推得一干二净。即使这真的是吕家干的,一根毛也抓不到。太子现在是废太子,本来就因企图弑父而没有再被启用的可能,如今再被打坏了脸,就更别想了。   四皇子从丁内侍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毛骨悚然:自己的长兄,从小就高人一等,由名师启蒙读书,立了太子,这么多年来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竟然就是这么个下场,可见世事艰辛,报应不爽。   他正在感慨中,门外有人求见,说是礼部右曹刘侍郎。   四皇子自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登了三皇子的府门,想给三皇子说吕家孙女的那个人,只请人进来。   刘侍郎行礼后,瞥了一眼四皇子的腿,笑着说道:“殿下,你我虽然从未相逢,但在下看殿下很面善。”   四皇子笑了笑,也不搭腔。这是他这些天的做派:什么都不讲,只微笑。   刘侍郎说道:“在下知道殿下还未娶妻,在下的恩师吕老太傅膝下有个嫡孙女,容貌美丽,性子温存……”   四皇子恍然了:原来是为这个呀!吕氏捧的太子掉地上了,三皇子要回来了,他们就想找个别人代替太子。   四皇子笑着摇头说:“我身有残疾,不配名门。”   刘侍郎摇手说:“殿下太过谦逊!殿下乃凤子龙孙,怎么能不配名门?殿下切莫误了好姻缘。”   四皇子刚想拒绝,忽然想起太子被打的惨状,现在自己在宫里身边就一个丁内侍,吕氏要想整治自己那真是太容易了,就还是笑着说:“不可不可,此事要由父皇做主,我是不该多想的。”算是先推了出去。   刘侍郎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在下告退,殿下要好好想想,机不可失啊。”   四皇子点头应承着:“好好,侍郎慢走。”把人送出去了。   屋子里没人了,四皇子仰头长叹,说道:“三皇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京,我真等不及了。”   吕老太傅听了四皇子的行为,笑了下说:“他倒是谨慎。”来人点头同意:“四皇子一向避事不争,看来是不想挡三皇子的风头。”   吕老太傅又笑:“他不想挡,可不见得皇上不想挡……”又吩咐了一番。   平远侯和三皇子的军队终于到了京城附近,百里之外,平远侯就对人说道:“让人前面列阵开路,鼓乐齐鸣,向民众报喜,三皇子大败北戎,得胜归来了!”军士们得令而去,一会儿,原本安静的队伍周围,响起了欢呼声。   这呼声越来越大,一路如潮般传入了京城:三皇子败了北戎!我们赢了!   京城里前些日子刚刚热闹了一番,现在就更热闹了,人们得到了捷报,虽然大军还在百里之外,街道上就已经处处鞭炮,笙管铜锣,响彻京城,连皇宫中都听到了宫外的震耳喧闹。   昏睡中的皇帝被吵醒了,问是何事,孙公公上前,小声说:“有消息说,平远侯和三皇子班师还朝,大获全胜,现已经到了城外百里,城内百姓都在庆贺。”   皇帝嘴唇颤抖着,面部因为肌肉痉挛,显得有些狰狞,他慢慢地说:“他们竟然……竟然……”他说不全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如今义兵大获全胜,那么一开始的那些败绩就是假的!平远侯谎报了军情!有意诱使太子抄杀两府!……他们回来了,万民庆贺,人心所向,让下令抄杀了两府的自己和太子丢了大脸!若是自己原来没有牺牲太子,此时大军到了城下,也不得不放弃太子了!自己派去的御林军肯定也是被他们设计消灭了,留在城里的军队不足与他们抗衡,若真是动手,大概百姓都会帮助义兵,就如那时抄杀两府……有人在后面一波三折地计划了这件事,一步步地,逼下了太子,甚至自己!肯定是三皇子那边的人!平远侯也必掺合在其中,他的确是心有反意啊!   皇帝喘息着:“让……让四皇子来!”然后他挣扎着起身,亲笔写下了一纸诏书。   四皇子听召匆忙赶来,对着皇帝行礼,皇帝颤动着嘴唇,对四皇子说:“朕要立……立你……为太子……”   四皇子吓得忙跪了,对皇帝说:“父皇!不可!孩儿残疾,不能为储君!”这些天因皇帝病弱之态产生的亲情感立刻被内心的怒火烧光了:立他为太子?他无钱无势,吕氏那边刚刚失去太子,定然前来辅佐他。三皇子那边早就幕僚满门,文武兼备,现在又得胜回朝,自己要是领了旨,朝中就再次形成了以前的格局,权力上吕氏与武将和清流分庭抗礼,皇帝平衡中间,而自己,就走上了戾太子的道路……皇帝真是个好父亲哪!   皇帝知道谁在此时都要使劲推辞,以免自己是在试探,就递给了四皇子他写的诏书:“你不用怕,朕是天子,可命储君。现在朕选了你!朕已写好了,你现为太子,朕千秋后,你登基为帝……”按理说,不该这么草率,可是现在皇帝卧病,百官无法觐见,加上朝廷混乱,如果再召宰相或者礼部官员,皇帝不知道会中间会出什么差错。还是直接交给四皇子好,这事关四皇子的前程,想来四皇子定会好好保管的。   四皇子连连摇头:“孩儿蠢钝不堪,不能担此重任!”   皇帝狞笑:“你监国期间,成效卓著,当为太子,日后可登基为帝,皇儿就不要自谦了。”他以为四皇子就是谦虚礼让,做个姿态,他才不信会有人对这个位子不动心!这是什么?皇帝!一国之主!天子!谁不想当?四皇子就是假惺惺的,心里不知道狂喜成什么样子呢!   四皇子心说我监国期间没有办一件事,都留着给三皇兄呢,什么成效卓著?懒惰卓著还差不多。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只能连声说:“父皇!千万不可!孩儿真的无此能力……”谁想当皇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是好日子吗?   皇帝咳了几声,恶声道:“什么叫能力?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况且……”他示意四皇子靠近些,四皇子压抑着心中的不愿,往前凑了几寸,皇帝歪着嘴说:“听说你往镇北侯府里跑,镇北侯家的那条黑龙射死了跟着你的人……”   四皇子一愣,黑龙?哦,是那个少年,他眨眼说道:“那是镇北侯的第四子,虽然黑了点儿,但不是龙……”   皇帝打断:“是龙!是沈家的护驾黑龙!他跟了谁,谁就是皇帝!……”他的嘴里流下一缕口水。   四皇子有些恐惧地看皇帝——父皇这是疯了吗?为了把自己推上去,就编起瞎话来了?他的身体往后退了些,说道:“父皇,这个,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皇帝愤怒地挥手:“这是太祖的遗训!你记住,你要当着满朝文武宣布旨意,你若是不好意思,朕就把这诏书交给孙内侍,让他读!”   四皇子焦急中,急忙说:“父皇,还是让孩儿亲宣奏章!”   皇帝眼里闪过轻蔑,点头说:“好……你……你亲自读……”   他真想看看三皇子平远侯脸上的表情:你们就是逼宫又如何?钦定的太子储君是个残废!你们肯定看不过去吧?那就除了他,千秋万代,你们也要担个“篡”字!   四皇子似乎能看出皇帝的心思,他低了头,不敢再看皇帝,以压抑自己突然产生的要去掐皇帝脖子的冲动,起身行礼告退,离开了皇帝的寝室。   皇帝看四皇子走了,才喘着气对孙公公说:“他们……都是……都是一个德行!”   孙公公着急地说:“陛下不可动气动怒啊,御医说陛下要静养。”   皇帝无力的咳了一声,又躺了下去。   四皇子急忙回了自己的住所,坐到书案边,让丁内侍点起焚香,自己打开诏书仔细看,想找出有没有能篡改的地方,可惜“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现册为太子,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里面的“四”字怎么也不可能改成“三”字,外加自己的名字,四皇子抓耳挠腮,大为发愁。想了半天,他拿起一支香,开始在圣旨上一点点地烧……   等四皇子终于把“四”字和自己的名字快烧完了,他低着头对丁内侍说:“你明天在我身边放两个火盆。”四皇子说完,良久没听见丁内侍的回答,他抬头一看,见在一边的丁内侍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四皇子竟然在烧圣旨?!四皇子笑了,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何如此?”   丁内侍点头,四皇子叹气——这事得和丁内侍说清楚,他好配合自己。四皇子将圣旨卷好放在一边,说道:“当下情形,三皇子为长,长幼有序,不该立幼不立长。三皇兄前些年动议储粮,又倡议强兵,其所虑之事,都一一呈现,朝野上下都见识了他的预见力。北戎犯境,三皇兄领兵抗敌,得人心敬爱,现在他新胜北戎,必然众望所归,你说说,父皇为何不立他为储君?”   丁内侍想都不用想地回答:“因为皇上不喜欢他?”   四皇子点头:“皇上以私心之故,不立三皇兄,在朝官民众眼中,会觉得公平吗?会对我尊敬吗?”   丁内侍慢慢地摇头,但是小声说:“可,可那是圣旨,皇上定是因为殿下有担当。”   四皇子一扯嘴角:“父皇也不是真的认为我有担当,不过是把我抛出来恶心一下三皇兄罢了。明天三皇兄领兵而归,我就是接了旨,成了太子,也得老老实实地自己卸任,把位子让给三皇兄。就是三皇兄仁义,不杀了我,我的脸皮也全丢光了。左右都是一个结果,我为何不给自己留条活路?三皇兄一登基,他随手写个条儿,也是圣旨!”那时我可等着他给我赐婚呢。   丁内侍回头看看窗口,又小声说:“但是现今,皇上还是皇上呢,殿下这可是抗旨呀。”   四皇子哼了一声:“你如果不告诉别人,谁又会知道?”   丁内侍忙摇头:“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四皇子说:“我自然是信你,所以才对你说实话。即使现在三皇兄没有诸等荣耀,我们平起平坐,我也不会接这个旨意。”丁内侍露出询问的神色,四皇子半是自语道:“这一家人中,三皇兄从来没有加害于我,过去还几次帮助了我,他的幕僚曾去皇陵,说三皇兄会照顾我一辈子。如此兄长,我若接了父皇的旨意,就是从他背后下手,变成了他的对手,你说,我这么做可是有良心?可是对得起我母妃的教导?她对我说过多次,害人之心不可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是做下坏事,早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丁内侍点头,有些哽咽地说:“娘娘是个仁慈的人,对人特别好,从来没有伤害过谁……”   提起母亲,四皇子也有些伤感,他想起了在船舱底,看到的幻象,辉煌的宫殿,母亲对他说,你若无私,就可归来……四皇子说道:“母亲也不会让我接旨的,她对我说过……不能存私。”   丁内侍又道:“殿下,当皇帝也不是存私呀,不也可以为了百姓吗?当个明君能造福天下呀,殿下人品这么好……”   四皇子摇头:“宣扬这些话的人,该都是满心私欲的皇帝。我看了这么多朝代的历史,可以很确定地说,没有一个皇帝是真正的明君。汉武帝也有老迈昏庸之时,唐太宗的贞观之治,民均财帛还不如唐朝推翻的隋朝多,可隋朝滥用民力,三伐高丽,让多少人失去了生命。最虔诚信佛的梁武帝,让寺院遍布南朝,穷极宏丽,僧尼富裕,惹起民怨。他还对宗室种种恶行包庇纵容,造成侯景之乱,都城血洗,他自己饥愤交加,死于寺中……我没有找到一个能引领中华走入长治久安的皇帝,其实,这根本不奇怪: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无止境,事理无穷。一个人尽其一生,能领悟多少道理?为帝者,怎么可能尽知天道人世,洞察巨细?人无完人,当了皇帝就能品格高尚情义无暇吗?”想到自己父亲的心性,四皇子冷笑了一下,说道:“弄不好,当了皇帝,反而让人变成了个无心无情的恶毒之人。”   丁内侍在宫中也久了,知道伴君如伴虎,别说皇帝不是个好人,后宫的那些皇后嫔妃有几个好的?好人如蒋淑妃陈贵妃,以前的梅妃,都活不长的。丁内侍叹气:“皇帝不好当呀。”   四皇子一扯嘴角:“也好当,最重要的事,就是平衡各方,让世家、豪门、权臣、外戚、武将、清流……诸等力量,此消彼长,谁也不要做大,威胁到自己的权力,还要相互共处,保证官僚机构的运行。至于天下百姓,自有官吏们去管理奴役去敲诈欺压,皇帝之旨,出自朝廷,下达到底时,早已面目全非,成了新的敛财之道……”想到自己北行时看到的悲惨,四皇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谁当皇帝都是没用的,这是个制度问题。若是当了一个昏君,自然害国害民,若是当了个没怎么干坏事的皇帝,成了个明君,就让这个制度更加长久,等着下一个昏君来亡国……为了这么个不讨好的位子,牺牲自己的一生,真是不值当。”   丁内侍问:“牺牲一生?”   四皇子解释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你要的东西越珍贵,你要放弃的肯定也是珍贵的东西。当皇帝,就要牺牲自己的一生。”看到丁内侍还在看着他,四皇子进一步解释:“如果你有一个法宝,可以给你金银财宝,各种美食,甚至美女佳人,这个法宝你藏不了,只能带在身上,而且人人都知道你有这个法宝,都想要你这个法宝,更可怕的是,你也明白大家都眼红这东西,你来说说,你该怎么生活呢?”   丁内侍想了想,说道:“我得造个特别大的城堡,保护我自己,还得找好多人来护着我。”   四皇子说:“可是你怎么能保证,你找的人中,没有个人想夺你的法宝?甚至你的家人,都可能眼红你的宝贝,你能防得住吗?”   丁内侍摇头:“防不住。”   四皇子又问:“你觉得你还能有朋友和亲人吗?”   丁内侍又摇头:“够呛了,我不知道对我好的人,是不是为了我的法宝,大概怎么也没法相信他们吧?”   四皇子首肯:“就是这个意思,为了这个法宝,你要放弃自由、亲情、友情,你会孤独,无亲无友,日日生活在猜忌和恐惧之中,一辈子再也过不上安心快乐的日子。人和人不一样,有人觉得这么很值,有人觉得不值当。如果你已经不愁吃穿,你还会要这个法宝吗?”   丁内侍终于明白了:“还是别要了,谁想受这么大的罪呀。”——四皇子这是说他不想当太子或者皇帝。如果四皇子不当皇帝,日后就会是个闲散王爷,一定不会在宫里住着。他搬到了外面,自己去见月季也方便……丁内侍很殷切地问四皇子:“明天两个火盆够吗?用不用放四个?前后左右全放上?”   四皇子笑了:“倒也不用那么多,只要放在我旁边就行了。”   丁内侍去准备了。   三皇子和平远侯的十万大军到了京城外时,日已西斜,军兵无旨不可进京,他们只能在城外驻扎。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京城里一片欢歌燕舞,人们忙着张灯结彩,准备次日好好庆祝得胜之军凯旋。严氏书院的人到了京城,与严大官人见了面,被安排的住所,此时也在全城布置,务必让三皇子进城的过程热烈而隆重,无人能挡。   苏传雅到京城就马上去了镇北侯府,见府中丧事,进去哭了一场。与苏婉娘相见,两个人自然也落了泪。苏传雅想见沈汶,沈汶现在身心俱损,苏婉娘不让他见,又见府里除了沈强没有成年男子,就强迫苏传雅去秦全那里住,将他赶出了镇北侯府。苏传雅不死心,每两三日就过来一次,可后来连苏婉娘也见不到了,顶多在门里喝杯茶,就得离开。   天黑了,到了晚饭时分,苏婉娘对躺在床上精神萎靡的沈汶说:“你还是喝点粥吧。平远侯三皇子他们到京城外了,明日就该进城了,满城的百姓们都准备好好欢迎他们呢。”她把沈汶扶了起来,支起床上的小桌子,摆上了粥碗和汤勺,一边将京城里的事情告诉沈汶。   沈汶默默地喝了一口粥,又放下了。太子已倒,三皇子一定成为太子,皇帝该活不了多久,三皇子一上位,自己就该着手为父兄的撤离做准备……只是她现在觉得很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老夫人的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还没恢复过来。   深夜,皇帝因一阵腹中疼痛醒来,努力说道:“水来……”   半晌,没有人应,皇帝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微弱的床脚灯光照亮了这个人的轮廓,皇帝使劲眨眼,想看清这个人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左臂少了一截。他一惊,刹那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有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个人开口道:“太子被人打得鼻骨全断,头骨开裂,手脚也都折了。再接起来,也无法行走持物。”   皇帝的心大跳,他认出了这是谁,惊惧和恐慌充溢脑际,他喊:“平远侯……反贼……来……来人……”他虽然用力喊了,可出来的声音只是黯哑的嘶叫。   谷公公慢慢地说:“我点了外面几个人的睡穴,他们一时听不见。”   知道没有人来了,皇帝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口齿已经开始不清楚了,手也抬不起来了,含糊着说:“你……你要是杀了朕……”   谷公公哼了一声:“我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你已经半死不活了。我只需……”他将手指点向皇帝颈部,轻声说:“稍微用力一点,陛下,明天可就醒不过来了……”他的手触到了皇帝颈上的脉搏上……   皇帝平生头一次真正面对死亡,血涌上头,眼睛发黑,口水流淌,舌头像是长大了一倍,恍惚间,他闻到了陈贵妃的衣香,如此强烈,谷公公也闻到了,收回了手,说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我会来陪着你,日后怎么都会早走一步……先去见她。”   皇帝明白了,艰难地说:“陈……陈……妃……”   黑暗里,谷公公表情模糊,低声说:“下一世,她是我的妻。”说完,他身影一闪,就消失了。   不久,屋外有了动静,皇帝想喊,但是喉头中咔咔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许多愤怒的思绪在他脑子里翻腾:平远侯收留了谷公公,他早就有准备了!谷公公竟然肖想陈妃!他是一个太监!自己是天子,现在却被太监胁迫!皇帝气得几乎背气……忽然,他似乎又看见了年轻时的陈贵妃,仪态优美地行礼,含笑低头……阳光将她的发际照成了金色,她抬眼看来,眼中似有无限柔情……   皇帝突感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裂开,疼得让他险些死去。   那时陈妃才多大?那时自己还年轻。多少次在花园里相伴低语,多少次接过她款款递来的清茶……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帝在疼痛里奋力喘息着,——原来,他无法容忍陈贵妃的背叛,是因为他太在乎了!他以为自己一直宠爱着陈贵妃,可其实陈妃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十几年对他百依百顺,对他温存无限,完全宠坏了他!他受不了她会不想他所想,做他所做,受不了她将三皇子摆在了自己的前头,他不能不惩罚她!这么多年,他无法完全接受三皇子,甚至让他去死,他想让她疼!让她后悔没有站在自己一边……只是,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她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若真的有下一世,她肯定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了……   皇帝浑浊的眼泪和着口水鼻水流在了枕上……   时光过去,万水千山,一个躺在床上垂老之人,被记忆和痛楚冲击得遍体鳞伤。? ☆、国玺 ?  天才蒙蒙亮,孙公公一下子醒了,他感到很不对劲儿,周围的人都在睡觉,他马上起身,进寝室去看皇帝。微光里,皇帝睁着眼,嘴歪着,口水挂在嘴角。孙公公吓了一跳,连声叫着:“陛下!皇上!”皇帝动了下眼珠,喉中响了一声。   孙公公立刻出了寝室,将昏睡着的人一个个叫起来,让人去请御医,四皇子现在是监国,自然也让人去请四皇子来。   御医来了,诊了脉,说是气血内乱,中了内风!当下只有灌药,以延续生命为要,这辈子能不能说话就难说了。   四皇子被从睡梦里叫醒,匆忙洗漱,做了宫辇过来,进屋一看皇帝,也是吃了一惊,可暗地松了口气——真是天意助我!现在皇帝话不能说,手不能动,这是上天让自己心想事成呀!当然,他为自己对皇帝这么不敬深感罪过,对皇帝努力产生了些怜悯,拿起巾子笨拙地给皇帝擦了两下嘴,让孙公公觉得他很孝顺。   天亮了,朝官来报,说三皇子平远侯的大军到了城门,皇帝现在不能说话,四皇子毫不犹豫地下令:“洞开京城大门,迎接得胜之师!”他身后的皇帝眼睛往上翻,孙公公急得一个劲儿说:“陛下!陛下!”   四皇子转身对孙公公说:“我得回去换衣服,午时来请父皇上殿。”孙公公能说什么?四皇子是监国,还拿着皇帝给的册封太子的圣旨,只能点头称是。   四皇子回到自己的宫殿,情绪很好——他原来担忧父皇在朝上会戳穿他宣读三皇子为太子,会惹起纠纷,只能靠着三皇子带的人来平复,如今这种混乱都不会发生了!他可以随便念!皇帝只能干瞪眼。   丁内侍给四皇子拿来了好久不穿的礼服,四皇子看了看,摇头说:“别这么花哨,看着差不多就行了,最好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了,留不下什么印象的,要谦卑,谦卑,再谦卑。”   丁内侍使劲点头:“懂了,懂了。”又跑去找了一件很平常的,服侍四皇子穿上。四皇子一边伸臂穿衣,一边摇头吟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他对正在给自己系衣带的丁内侍感慨:“多美呀!这些古人中,儒家的那些人,骨子里总带着种低声下气的油腻劲儿,只有庄子,是真正的潇洒清高,没有造作乞求,出世逍遥,不受羁绊……”   丁内侍心说,这大概也是四皇子心中向往的境界,有这份心思的人,的确不能当皇帝。   城门处,兵士们得到皇宫的指令,大开了城门,平远侯和三皇子带领义兵进入了都城。百姓们早就闻讯而来,拥挤在街道两边,欢呼雀跃,迎接得胜之师。   叶中书严老夫子柳老夫子,甚至简老夫子的门下或者同仁,都竭力煽动民众的热情,沿途时不常有人高声朗诵诗词,红楼上有人载歌载舞——一会儿宫中可能是逼宫之势,这之前的民声可得预备好了。   平远侯想着三皇子就要当太子了,就想让他前行。但是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三皇子,深觉自己幼稚,如果没有平远侯的策划,根本无法取胜,坚持要平远侯前行。最后两个人在军士们的簇拥下并驾入城。   随着十万义兵队列整齐地进入了京城,百姓们的情绪升到了高---潮,全城轰动,到处锣鼓鞭炮,喧闹声震耳欲聋。   三皇子被这欢呼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觉得为了这样的百姓,他死在战场也是心甘的。平远侯慢慢地落后了几步,让三皇子走得靠前些。三皇子身穿黑色战袍,着轻甲挎宝剑,头盔红缨微飘,英俊逼人。人群里的姑娘少妇们,激动得放声大哭,无数荷包手帕向三皇子投去,以至三皇子走过的街道上铺满了五彩缤纷的布艺。   四皇子在宫墙上遥望着大军在民众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心中羡慕得不得了,也一样欢欣鼓舞:三皇子回来了!他也许今天就能搬出宫去!然后,他就能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生活了。三皇子将会被永久地关在这里,现在好好享受一下民众的爱戴也是应该的。   在午门口处,平远侯献俘,把捆绑的贺多押到了门下。朝官百姓一阵喝彩,四皇子在城上连连挥手,笑得嘴巴都张开了。他反正不在乎什么逼宫不逼宫,就让人将宫门大敞,迎接平远侯三皇子和他们所带的义军将领进宫。十万义军就留在了宫外,和百姓联欢。   朝上,吕氏官员们看着带着几百义军将领走来的三皇子和平远侯,都极为紧张——这是逼宫,明显的逼宫啊!吕老太傅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只要听到皇帝宣布四皇子为太子,就据理力争,哪怕血染朝堂,也要逼迫三皇子和平远侯承认皇帝的旨意。吕氏朝官们也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他们这些年一直和三皇子对着干,三皇子如果成了太子,可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朝官们眼巴巴地盯着殿后大门,准备皇帝一进来就山呼万岁,也打压一下三皇子的气势。可是只见四皇子带着友好的微笑进了大殿,后面几个太监把皇帝抬了进来。虽然孙公公给皇帝好一番擦洗梳理,但是皇帝眼歪口斜,身体半扭,看着就不对劲儿。四皇子对大家说皇上昨夜中了风,现在不能说话了。众臣一听,都心中沉重——对抗平远侯三皇子的重头人物病倒了,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情况。四皇子让丁内侍把两个火盆摆在了皇帝头脚边,刚刚开了春,大敞门窗的大殿中有冷风习习,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何况大家现在心思都不在这里,哪里有人管放不放火盆?   三皇子一入皇宫,脸色就阴下来了。他不乘宫撵,大步地带着一群人走向朝会大殿。他想起那张圣旨,想起多年前母亲隐忍而死,怒火烧得胸中火热。他步履坚定,气势汹汹,肩上的大氅飘向身后,人还没入大殿,殿中的人们就感到了他的虎虎雄威,门口的太监文官都连忙后退,让出道路。   三皇子领先,平远侯随后,一群武人走入大殿,如同一团乌云涌入了室中,殿中仿佛瞬间暗了许多。   从明媚的阳光中踏入相对黑暗的宫殿里,三皇子眨了几下眼,才咬着牙直走向帝座,他准备开口质问皇帝——为何要下旨诛杀抵抗北戎的义兵和自己,为何要抄杀镇北侯平远侯两府,可是他才出声道:“父皇……”就看到了歪斜在躺椅上的皇帝,就如四皇子当初的惊讶一样,三皇子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征再回来,不过两个月,皇帝就老迈如此:头发灰白,面皮耷拉,坐都坐不住,只能躺在那里流口水。   四皇子见状,小声解释说:“父皇中了风,不能说话了。”   三皇子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半空折翼,原来准备好的质问和指责,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怎么也不可能指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鼻子尖骂他吧?何况这个老人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三皇子有些茫然地问:“太子呢?”他知道太子被废了,可是此时把太子揪出来,大骂一顿,也能出口气。四皇子低声说:“戾太子被人打了,鼻骨碎了,头也破了,手脚都被折断,现在躺着不能动。”   “什么?”三皇子惊讶地看四皇子,四皇子点头,在三皇子耳边说:“他把太子妃打死了,这可能是吕家的报复。”   这么多信息,三皇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四皇子及时说道:“恭喜三皇兄得胜凯旋。”   三皇子眨眼,扭头见朝官们都看着他,他大声说:“诸位,我军大胜北戎,斩杀敌军两万余人!”   皇帝眼珠凸暴,喉咙里咯咯响。   有朝官开口道:“恭喜殿下!朝中不能一日无君……”这话一起头,其他人纷纷开口:“正是!陛下身体不适,要马上立储君……”三皇子带着军队来了,皇帝又不能动弹了,谁是下个皇帝还用说?赶快拍马屁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吕氏的官员们负隅顽抗着说:“且慢!皇上有没有留下旨意?是否立了储君?”吕老太傅说皇帝一定会立四皇子为储君的!   四皇子高声说:“父皇给了御旨,请诸位容我宣读!”   大殿里安静下来,四皇子含笑从袖子里拿出黄色的御旨,用袖子挡住自己烫掉的洞,大声宣读:“……皇三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现册为太子,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殿中一片哗然,有人大喊“遵旨!”有人说:“请四殿下将圣旨传阅……”   各种声音混杂,完全掩盖住了皇帝瞪着眼睛发出的嘎嘎喉音。   四皇子一垂手臂,就把袖子后的御旨放在了火盆上,然后回头对正用全力盯着自己的皇帝心虚地笑了笑。知道内情的孙公公惊得魄散:他伴随了皇帝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见有人矫诏!然后还烧圣旨!他奋不顾身地几步扑过去,一把从火盆里捞出御旨,见一个边角已经被火烧得焦了,中间是两个大洞,好不好的正好是皇子的序数和名字!   孙公公张着嘴看四皇子,四皇子啧啧地摇头:“公公要小心哪!”这怎么成了他的错了?!孙公公听出了这话里的警告。如果他现在说出御旨不是四皇子念的那样,谁会信他?而且,三皇子是带着人进来的,四皇子根本没有命令御林军过来防守,此时间,三皇子的人都有刀有枪,这就是逼宫啊!三皇子肯定是要登基了,自己如果出声说他不是皇帝命定的储君,那三皇子第一个要杀的,不就是自己这个知情之人了?!孙公公捧着御旨退到了一边,低了头,不敢看向皇帝。   三皇子皱着眉站在当场,在众臣七嘴八舌的礼赞、建议赶快登基、质疑等等嘈杂中,心烦意乱。忽然,殿外传来几声遥远的鸽哨,想来是有鸽子从宫墙外飞过,这么远,哨音都如此悠扬清晰,大概是因为在晴空之中,毫无阻碍,鸽子可以尽情飞翔……三皇子扭头向殿外看去,从暗处往明亮看,殿外的天空显得格外湛蓝,几缕淡淡的白云似乎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可是三皇子知道,它们会慢慢地飘动,被和暖的春风吹着,去点缀那绿意盈盈的原野,他终是没见到百花盛开……他回来干什么来了?要杀死他的人已经都完蛋了……   也许是兄弟连心,四皇子也抬眼去看殿门外天空,他忍不住微笑——这点蓝空真不算什么美景,荒野上浩瀚的星空,天地合一的海面,山峦起伏的风景……我来了!   两个人站了片刻,朝臣们犹自大声叫喊,四皇子先回过神儿,他见三皇子僵立不动,想说让三皇子接旨,可又怕三皇子一看圣旨上名字的地方被烧了,会起疑心,就去御案上捧过来装着传国御玺的锦盒,双手递给三皇子说:“三皇兄,请接社稷!”这传国御玺代表着天子的名分,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权力!三皇子一接,就算定了性。后面的什么登基,什么拜庙,让礼部慢慢去筹划吧。四皇子就等着受封个闲散王爷,娶了心爱的女子,开心地去旅游了……   三皇子还是看着殿外,一副神飞天外的样子。四皇子将御玺推到三皇子胸前,几乎碰到三皇子所穿的黑色胸甲,四皇子看到三皇子身着轻甲的魁梧身姿,很赞美地说:“三皇兄真是威武。”   三皇子这才低头,看了看鼻子下面的御玺,并没有抬手,他抬眼看四皇子。朝官们见三皇子不接御玺,开始安静下来了,想听听三皇子要说什么。   三皇子突然问四皇子:“四皇弟,你的腿好了吗?”   四皇子突感危险,忙连连摇头说:“没好!还很残废!”他拐了一下,肩膀歪向一边,说道:“你看,我站不稳了,三皇兄快接御玺吧!”   三皇子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其实也用不着站着,每天就坐在那御座上,腿不好也没什么!”   四皇子吓坏了,心立刻到了嗓子眼儿,他使劲把御玺往三皇子怀里推:“三皇兄!三哥!我是个残废!史上没有残废的人坐御座的!”   三皇子说:“那就开写新的历史吧!四弟,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没有人信过我,可是我真不想……你更适合!”   四皇子瞪大眼睛:“不!我不适合!我不适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冷笑了一下,说道:“我真恨透了这个地方了!这些年来,我在这里,听够了那些唧唧歪歪的废话!看够了那些无耻下作的嘴脸!这些人一个个地,为着私心,不济边关,不放军需,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砍了!”   大殿里一片静寂:天哪!这个人一旦登上皇位,可就是个暴君哪!……吕氏官员们暗叫——千万不能让他称帝啊!他竟然说不想当皇帝?太好了!该推崇四皇子……   四皇子慌乱地说:“三皇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有些人的确可恨……三皇兄,你是个好人!”你砍几个人算什么?沈二小姐设计的阵势坑了十几万人了吧?   三皇子对四皇子苦笑了一下,说道:“四皇弟,这里让我发疯!这些黑色的木头,这些肮脏的石板!我有时真想一把火全烧了!”   众臣:您不是皇子,您是项羽!要火烧阿房宫吗?   四皇子还是一味地附和:“三皇兄,可以烧了重建!三皇兄自己选材,定是会满意的!”   众臣:您也不是皇子,是奸臣。   三皇子摇头:“四皇弟,重建也没法除去这宫里的气味儿,只要我一进宫,就觉得什么都是臭的……”他话没说完,皇帝突突突地放了一串儿响屁,恶臭弥漫,大家也不敢掩鼻,只能暗自闭气。   这次四皇子不敢说什么了,三皇子看向皇帝,说了句四皇子心里的也在想的话:“谁想当皇帝!”被囚在一方殿宇之间,一辈子无法自由自在地出去。天天听人们在面前恬噪,其中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多少带着欺诈,多少别有居心。若是被骗了,就是自己的错。若是没被骗到,那总还有下一回!一生虽然尽享荣华富贵,可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活着?怕人下毒,怕人暗算,怕人造反……一口饭一口水,都不能随便喝,就是在宫中,也不能信步而行。……到了老年,还不是一样要面临疾患?可是在病痛中,没有儿女绕膝的亲密,没有温暖的爱戴,最后,只有孤独和痛苦。   三皇子转身大声对朝臣们说道:“我不当皇帝!”   原本安静大殿里像炸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开始大喊大叫,有劝三皇子的,有说君命不可违的,有让三皇子指定人的,有说要尊重三皇子意愿,不能强人所好的……   三皇子大喊了一声:“都安静!”人们瞬间住嘴,三皇子说道:“就让我四弟承继皇位!”一说完这句话,三皇子觉得千斤重石从心上挪开了,生气顿发,轻松无限!   四皇子拼命摇头:“不!不!不要啊!”他开满了紫藤花的院落,他养着猫猫狗狗的邻居们,他要帮着写处方的郎中恩人,他随时可以约棋但被打得大败的棋友,他要去的海岛,那个新天地……他似乎看到,有一只手,捧着他想要的所有美好,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可随着三皇子的这句话,这只手缩了回去……   三皇子继续道:“我建言储粮,是沈二公子的提点。这些年的奏章,都是叶大公子的手笔。出征迎敌,是平远侯的指挥……”朝下出现一片哀求声,有人说:“殿下当年策论精辟,自有文韬武略……”   三皇子举手道:“当初我的那些策论,是我的四皇弟帮着我写的!”   四皇子哭了:“不……不是……”   三皇子不为所动,说道:“我自认才德不堪重任,不能为帝,只愿为国保疆护土,征战沙场!”他挺身而立,扬眉吐气,可以拥抱万里江山!   四皇子泪如雨下,绝望地把御玺往三皇子手里塞:“三哥!你知人善用,一定能是个好皇帝!我听说有许多有志之士,比如季修明,都会来辅佐你的!三哥,当皇帝吧!你会成为千古明君的!”   三皇子对四皇子摇头说:“我得往北边去,去给镇北侯解围,而且,那里还有人等着我。”   四皇子呜咽着说:“三皇兄可以御驾亲征啊!我帮着三皇兄整军理事,很快很快……真的!我这次不偷懒了……”   三皇子还是摇头说:“怎么也不够快!我过几天就要出发!”   他身后有朝臣说:“三殿下!圣意不可违背!”   三皇子冷笑着:“什么圣意?!他还想让我死呢!难道我也得听?!他一向不喜我,就是写了这种旨意也是被逼无奈。我才不要他的什么旨意!我的路,我自己选择!不会听他的!”   四皇子哭出声了:“三皇兄!我也想走我的路啊!”   三皇子看了下四皇子的腿,说道:“你比我爱静,坐得住。”   这是什么话?!四皇子哭:“那是因为我腿坏了呀!没有残废当皇帝的,不会有人听我的……”   三皇子听到这话,对群臣说:“若有人因我四弟的腿而不容他,我就废了他的腿!看他是不是还说残疾之人就不能做事了!”   吕氏官员此时小声说:“好,就听殿下的。”天哪!有这种神转机?!只要三皇子不是皇帝,他们就有了活路了!   跟着三皇子来的人都很失落——三皇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是不当皇帝?可是三皇子话说得这么坚定,谁也不能再当着四皇子劝三皇子为帝了——如果三皇子真的不当皇帝,四皇子日后肯定不会喜欢此时劝三皇子登基的人。   平远侯微皱眉头——三皇子真是个浑人哪!完全不可理喻。可是四皇子看着脾气也挺好的,不像原来的皇帝那样小心眼。反正这事之后,自己就真退了,四皇子为帝也不该有太大危害吧?他不知道四皇子曾经北行过,自然没有产生危机意识。   三皇子转身就走,迈出几步,看到自己带着的人都默默地站着不动,就回头对抱着御玺流泪追着他的四皇子说:“这些年来跟着我的人不容易,你别计较他们。”   四皇子就差哇哇大哭了,泣不成声地说:“三哥……你别走!……别走!我比你小啊!”那遍地的死尸,人吃人的惨景,百姓的存亡,朝官的勾心斗角,太子的惨状,无休止的阴谋诡计,历史长河中一个无所作为的漩涡……这么沉重而无用的担子!我不想扛……   三皇子含泪对四皇子说:“四弟!我真不能当!辛苦你了。”说完,不再回头,大步地走出了大殿。平远侯皱着眉,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跟着三皇子离开了。听三皇子的意思,马上就要启兵北上,得赶快跟家里去见一面。三皇子所带的其他人自然也随着三皇子走了。   四皇子哭着瘸着腿要追三皇子到殿外,朝臣里忽然有几个人跑过来,跪在了四皇子面前:“殿下!江山社稷要紧,一国不可无君!”接着是一片响应之声,一大群人过来都跪下了——太好了!四皇子一向深居简出,没有与人为敌,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对吕氏肯定比三皇子登基有利!吕氏官员本来就占了朝官的多数,现在立马群起劝四皇子接下三皇子撂的挑子,赶快登基为帝。   四皇子泪眼中认出这些人都是吕氏官员,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他真想抬脚把人全踹倒,可是这些人密密麻麻地,满地都是。四皇子看着人群尽头三皇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朦胧中只觉得四下昏暗,屋顶低垂。   他哽咽着说:“退朝吧!”抱着御玺走回桌案,将御玺放回案上。   众臣山呼万岁,四皇子没有再看大家,示意丁内侍扶着他,径自离开了朝堂。   大家认为这是四皇子要经历一下三请四求的过程,怎么都得推让几番才行,但是心里是肯了。等四皇子离开了,众人就开始商议如何开始准备登基典礼。吕氏朝臣上蹿下跳,表示与四皇子有旧,那些支持三皇子的臣子,有些找不到北,可想到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关系听说不错,方才三皇子还托付了四皇子,如果四皇子登基,不该太亏待三皇子的人吧,所以对登基典礼,也没有什么抵触。大家都想出份力气,给四皇子留个好印象。群臣少见地和睦,典礼的事宜迅速敲定,五天后就能让四皇子拜天祭祖,正式登基了。   老皇帝流着口水躺在御座旁边,孤零零的,没有人看他一眼,都把他忘了。   四皇子回到自己的宫殿里,头晕脑胀,一头扎在床上,他已经哭干了眼泪,现在只是胸口堵得严严实实的,让他无法喘息。他抱了一个枕头,一下下地拍打着:“我真傻!我真傻啊!该关了宫门,让他逼宫啊!我躲在一个角落不就行了吗?!我烧了圣旨,这件事就根本没与我无关了呀!他也不会为难我!我该让他们逼宫啊!我傻啊!我真傻啊!我该知道三皇兄的脾气呀!他这次出去了,怎么还拘得住性子?!我真傻!我傻啊!……”四皇子哀叫了几百个“傻”字,为自己一个没留神,就把自己弄到了这个地步而无限后悔。他不知道后世对他这种人叫祥林嫂。   三皇子出了宫,马上就对平远侯说:“我要出城扎营。”   平远侯现在心中混乱,知道三皇子是不想在京城住下,以免让人以为他的决定有变,就同意了。三皇子带了中军万人出了北门,在城外扎营,其他义军和京城人民彻夜欢庆,一直到天明,才陆续出城安营。   平远侯回府,在大门处就见到了一直等在门内的李氏。夫妻相见李氏自然痛哭失声,平远侯安慰了李氏半天,李氏才压住了哭泣。张允钊很牛气地过来行礼,平远侯对他精干的样子很满意。张允钊见了礼,就陪着平远侯入府,沿途给平远侯绘声绘色地讲述抵御抄杀的过程,平远侯看着府中残存的凌乱,心中难免愤恨,可想起听说太子被废后,在宫里遭了毒手,虽然没死,可活着也不会舒服了,就只得将报复的心放下。先想想如果四皇子登基,自己家该有什么准备。   他们这一行人正走着,平远侯余光瞥见了远处屋檐下站着两个道士。平远侯扭头细看,老道士赶快转身,想进屋。可是平远侯还是看清了,大声说:“道长!哎呀!道长!我又见到你了!”   老道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对平远侯行了礼。   平远侯低声对李氏说:“这就是那个道士。”   张允钊马上跑过去,和小道士低声说笑起来——老道士等人住了进来,小道士有一次碰到了张允钊,才知道张允钊竟然是平远侯府里的!故友相见,格外亲密,自然天天见面,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胡闹,但还是可以聊在一起。   李氏自然明白这就是当初建议让他们把第二个孩子当女儿养的道士。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就是因为这道士那么一句话,自己的二儿子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眼看就要二十二了,这些年也没当女儿养,不什么事都没有吗?可见这个道士不可靠!   平远侯走到老道士身前行礼,老道士慌忙还礼,平远侯笑着说:“道长可好?”   老道士有些尴尬:“还好,还好。”   平远侯说:“我想谢谢道长当初一片好心。”   老道士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是好心,只是,有人逆天,结果,就都变了。”   李氏觉得这老道士在找借口,可平远侯却很郑重地说:“确是如此,不然的话,道长是我家恩人。”   老道士连忙摇手:“哪里!哪里!”   平远侯坚持说:“今晚一定请道长与我共进晚餐,我们可以聊聊。”   老道士心说吃饭就可以了,聊聊就算了,点头说:“好好,多谢侯爷,哦,我还有个师弟,他……这个……在睡觉。”茅道长天天在房子里躲着,不敢出来。   平远侯说:“一起来一起来!人多吃得才热闹呀!”老道士笑着行礼,平远侯带着李氏,叫了张允钊一起走了。   老道士松口气,小道士低声问:“师傅,这也是个不准的吧?我在他脸上看见了骷髅……”   老道士点头:“当然啦,准了的话他现在不会在这里。”   小道士说:“那还是不准的好,不然他肯定没法请我们吃饭了。”   老道士叹:“你怎么为一顿饭就把师门的尊严给忘了呢?”   小道士惊讶:“这么严重?什么叫师门的尊严?我们有这个么?”   老道士挺胸:“当然有啦!我过去很准很准的!”   小道士小声说:“那都不算数了……”   老道士的胸塌了,可说道:“我们今天能在这里是谁的功劳?你别忘了!再顶嘴我晚上不带着你去吃宴席。”   小道士叫:“师傅怎么能不带我?我才是师傅的徒弟!师傅为何一定要带上师叔?”   老道士小声说:“你师叔过去在宫里,保不定得罪了谁,和平远侯搭上关系,也多层保护不是?”   小道士撇嘴:“师傅对师叔那么好!”   老道士拍小道士:“我对你最好!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吃醋!”   小道士笑了,说道:“宴席上我不好意思夹菜,师傅要帮帮忙呀!”   老道士哼声:“你还好意思说?!有让师傅夹菜的吗?!”   小道士摩拳擦掌:“那我去给师傅夹!”   老道士忙说:“别!别了!还是我来吧!”   其实晚上宴席,小道士根本不用担心吃不够,张允钊坐在一边,使劲给他夹菜,席后让他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叶大公子与三皇子一起出的皇宫,可是他没有随三皇子出城,而是忙跑回家告诉叶中书这个惊人的消息。叶中书皱着眉,听叶大公子讲述了朝堂上的种种,然后问道:“三殿下说那些策论是四皇子写的?”   叶大公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叶中书说:“快,将那些《路人谈古》还有后面路人写的有关水利和强兵论的稿子都找出来,我们去见简老夫子。”当初他们父子两个都怀疑路人是四皇子,可是因为四皇子表面谨慎避事,他们都不信四皇子会写出这么犀利的文字。现在既然三皇子说自己的策论都是四皇子写的,就得让简老夫子读读这些稿子,看看有没有四皇子的笔风。叶中书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当初一怀疑是四皇子,就该去找自己的老师才对。   他们两人到了简府,很快就见到了简老夫子。把来意一说,简老夫子接过稿子,说道:“我过去也读过几篇路人谈古,可是从来没有往那边想。我也让你们看看我收着的几篇他们两个的策论,你们也对比一下。”   于是简老夫子让人找出了当初三皇子四皇子所写的几篇简老夫子认为有保存意义的文字,让叶中书和叶大公子通读,自己则快速翻看着他们带来的书稿。不到一个时辰,三个人都读完了,叶中书看简老夫子,简老夫子点头:“是四皇子。虽然论调不同,但一些遣词造句的习惯,总是会露出来的。”   叶中书说:“若是这些策论都是四皇子所写,他还是藏了拙。”他并不知道这其间四皇子另有际遇,自然想法不同了。   简老夫子点头:“正是!后面的路人谈古和其他言论,立意比那些策论更加新颖高远,他写策论没有尽全力。”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简老夫子叹了口气:“四皇子的确更适合为帝。”   叶中书皱着眉:“只是,不知他性情如何……”自己家可是追随三皇子的,四皇子是不是会记恨?   简老夫子也不肯定:“当初,他说话小心,不抢风头。”   叶中书表情一点也没有松懈——这种能控制自己的人更可怕。   叶大公子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跟着三皇子吧,他反正也需要幕僚,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中书很不愿自己的长子离开京城,可是此时政局混乱,也只好先如此,就点了头。叶大公子当夜就去了城外,在三皇子的中军住了。   四皇子的外家蒋府,变得特别热闹。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深夜。蒋老官人吓得托病,什么人都不敢见——说是三皇子让了江山,这可能吗?万一三皇子杀个回马枪,自己一家可就是满门哪。所以蒋府的人对来人一律礼貌地回绝,什么礼物也不接,以免落下把柄。   老皇帝中风了,三皇子推辞江山,四皇子会成为皇帝!这个消息如野火般,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沈汶早上听说了三皇子气势磅礴的进城,心情稍微好了些,有了些精神,还下床坐了会儿。她并不知道皇帝中风了,她知道三皇子至少该被册为太子,他带着胜利之军进城,这份力量也足以让群臣俯首,皇帝低头。皇帝活不了太久,三皇子就会登基了。   到了晚上,该吃晚饭的时候了,苏婉娘进来将食盘放在桌子上,对沈汶说:“还是下床来吃些东西吧?”沈汶原来半躺在床上,听见苏婉娘的声音有些古怪,无力地说:“好吧。”苏婉娘来扶沈汶,沈汶恹恹地把手搭在苏婉娘的胳膊上,抬眼瞥见苏婉娘神色不对:苏婉娘表情有些凄惶,看着刚刚哭过,两眼通红。   沈汶起身下了床,搭着苏婉娘的手臂往桌子方向走边问道:“你怎么了?”   苏婉娘还没有说话就开始流泪,沈汶站住,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她不觉得现在该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了。   苏婉娘忍不住了,哭着说:“四皇子……要登基为帝了……”若是四皇子是闲散王爷,自己作为镇北侯府的义女,还能和他有姻缘。可是四皇子如果是皇帝,他们两个人的缘分就断了。她不可能入宫,与众多女子共享一个丈夫,就是贵为皇后,又能如何?更何况,以她的身世,在青22楼待过的人,哪里能进宫为后?当个小妾还差不多。可她怎么能违父训为妾呢……原本的恋人,从此就再无可能了……苏婉娘心碎。   沈汶停步,失声问:“怎么会是这样?!”   苏婉娘抽泣着说:“听人说,老皇帝中风失语了,三皇子不当皇帝,带兵出城了,让四皇子为帝……”   沈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柳氏正走进门来,听到了语末,说道:“是真的,我祖父方才让人带了信,说四皇子为帝,朝臣已经在筹备典礼,五天后登基……”   沈汶一阵头晕:四皇子?!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设计了太子,他跟着自己去了边关,明了自己的部署……帮着自己进宫……眼看着自己谋算他的父兄……他一旦成了皇帝,最忌惮的就是自己!   沈汶眼睛一黑,向后倒去,苏婉娘急忙扶住了她,失口哭叫:“小姐!”   沈汶却没有听见,她全心都是恐惧:她原来想为自己家除去太子这个祸患,可是现在却为自己家树立了一个比太子更强大的敌人!新的皇帝!这个人对自己知根知底,自己完全丧失了于暗处的优势!沈汶阅世千年,深知皇帝的可怖:无论多么雄才伟略平易近人的人,一旦为帝,都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猜忌能臣,滥杀忠良。四皇子是目睹过自己行为的人,他成了皇帝,怎么能容下敢于挑战皇家的人?他善弈,必然心思缜密,日后手段防不胜防,自己家刚刚脱险,现在就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中,只是这次更可怕……   突然,沈汶感到深深的疲惫!她自重生以来,已经精心筹划了十五年!可长年累月的算计带来了什么?!到头来,老夫人死了,新的皇帝是一个了解自己底细的人!她忽然想,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就能减缓些新帝的忌惮,让自己家有时间脱身?反正大哥二哥都知道边关之战后应该退隐,现在老夫人逝去,自己的父亲也必然要守孝,正好回家……对,自己死了就好了,就如当年老侯爷,因为推崇过另一个皇子,在新君登基后,就自入了敌人的埋伏,死在了边关……   沈汶经过这么多天的不思饮食,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加上情绪消极,这个念头一动,阳气无力摄魂,她一下就从自己的身体里脱身而出。沈汶在空中看着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大声呼唤的苏婉娘和柳氏两人,有些木然。她周围是她过去十分熟悉的带着灰色的迷蒙,难道她这次还要流连不走吗?沈汶没有了那种力量,她报了仇,只是命运之手抹去了她的成就,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沈汶万念俱灰,一片黑暗袭来,沈汶无奈地面对着这行进到来的痛苦——她犯下了无数血债,在她的复仇之路上,有多少人无辜受戮,她怎么都要负些责任,现在是她体会那些人的感受的时候了。忽然,一双手拉住了沈汶的手,沈汶倏然转身……   ? ☆、梦境 ?  她身后站着的女子看来有三十岁,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带着青春的活力和成熟的魅力。沈汶惊呆了,喃喃地说:“祖母……”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这思绪明显被对方听到了,“老夫人”微笑了,她拉着沈汶在空中往上走了两步,沈汶觉得每一步都非常艰难和沉重,虽然是在虚无中,可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陷在了无形的沼泽里,有强大的力量要把自己拖下去。   黑暗的浪潮涌来,吞没了沈汶大半个身体,如果没有老夫人带她走的那两步,沈汶就会在那黑涛中没顶。无数人的悲呼,携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拍打着沈汶的灵体。沈汶知道这是她诉诸暴力的反噬,就是她没有亲手杀人,也有无法回避的后果,她的意识将在这凌厉的冲击下被撕得粉碎……沈汶终于怕了,可老夫人身上的光笼罩住了沈汶,她在意念里对沈汶说:“我在这里,这些都不会伤害到你。”。   果然,黑色浪涛的汹涌里,沈汶体会到了她所影响的人们的情绪和思维,可是她并没有被摧毁,更多的是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感同身受的理解,是对那些被牵连而无辜死去人们的一个正视。沈汶对老夫人说:“我明白我也伤害了人,可是我不得不那么做啊!我恨哪!”   老夫人使劲拉了一下沈汶的手,可是沈汶似是被定在原地,再也无法上升,“老夫人”对沈汶说:“你看……”她的另一只手举起,指向天空,顺着她的手指,黑暗迷蒙的所在,开启了一个通道。在通道的尽头,有一缕蓝色的光芒,渺渺然却一往无前,直落入了沈汶的意识中。   蓦然间,沈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那束光芒照彻了她的灵魂,虽然此时没有时间,也许是刹那的刹那,可是沈汶觉得比那还要快,她的意识如门窗般豁然敞开,她沐浴在了一片光明中。她“看到”了极远方浩瀚递升的祥云,宛若海市蜃楼的重重仙境,和那其中湛然的蓝色光海——充满了能量的爱!这最深沉的爱的力量,缔造了无数的宇宙,维持着一切的存在。这爱强大得无可抗拒,所有接触了它的光辉的,都不得不立即臣服——没有任何存在可以拒绝被爱。   沈汶感到自己被无条件无限度地接纳在了爱中,她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平和,忽然,她明白了这爱的真义:不仅是她,所有的存在都被这样深切地爱着,她所知的一切生灵,也都被这种爱意接纳而珍惜。这大爱给予了所有人最宝贵的礼物——自由的选择,它甚至允许有人蒙蔽了自己的智识,远离了爱,堕入邪恶。从大局看,即使生灵选择了消极,也同样会被允许生存,因为那些正在进化的灵魂们需要一个磨练的场地:如果无需面临险恶,选择善良和正直怎么能显得可敬?如果没有危急关头,牺牲自己怎么能显出高贵?如果不需要披荆斩棘,实现理想怎么能显出不凡?……   沈汶明白了——人间实际是一个考场,正邪两方似乎是在永无休止地战斗着,大多时,正义一方总处于弱势,可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个游戏,那些所谓邪恶的生灵,有朝一日,一旦转身,瞥见了这爱的辉煌和温暖,也会立刻改弦更张,飞蛾投火般扑向这爱的怀抱。所以,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大爱必然完胜,这个考场存在到解体的过程才是一首激荡的长诗。   在这首动人心弦的长诗中,所有的善恶都会得到报偿,结果不是目的,最关键的是,在这过程中,人们如何一步步地修炼心性,学会爱。漫长的征程中,人们会在血腥中残杀,在贪婪里争夺……可也会有无数感人肺腑的忠诚和献身,纯洁和美满。为了帮助人们通过考试,世间还有各种补习班——无数志士仁人,代代前来,呼吁和平和善良,开启人们的灵智,在世间铺垫了数不清的修行之路,引导人们觉醒,改变人间的苦难,加快整体灵魂的进阶。他们有的留下了浩瀚的经典,有的留下了最简单扼要的指示:你只需要爱……   沈汶感慨她不能像那些得道的人们一样,在每个瞬间,对每种人和事都充满爱和慈悲。自己何尝不是个狭隘计较的人?为了一己之冤屈念念不忘,徘徊千年不思放弃。可虽然她的灵格还远远没有进化到那样高的层次,她也开始理解死亡不过是一次更衣,看得出人的选择和品味,却不是人灵魂的灭亡。而且,世事往复,按照游戏的规则,就是她不出手复仇,那些为恶的人也会终有所报,那些屈死的灵魂会因通过了考验而更上一层灵格,离那爱的中心更近了一步。她留下或者不留下,是她为自己的安心做出的选择。现在,她已经尽了力,可以放下她执着了千年的仇恨,无需再纠缠过去的得失。   此念一动,一团黑色的雾气如无数烟蛇般从沈汶胸口处飘逸开去,沈汶突然感到那禁锢了她的沉重消失了,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冉冉地从黑色的围困中升起,拉着老夫人的手向上飘去……   这夜,许多人都做了稀奇古怪但是活灵活现的梦。   苏婉娘见沈汶昏死过去,忙让人去找郎中。沈汶过去也昏死过,苏婉娘不知道这次是不是沈汶计划中的一步,老夫人去世不久,杨氏一直精神不振,苏婉娘和柳氏都觉得不能告诉杨氏这件事,她们两个人把沈汶抬上床,希望沈汶还会想过去那样活过来。只是这次,沈汶不仅没有呼吸,连身体都渐渐冷了,只余胸口一丝热气。苏婉娘守着沈汶一直哭,直到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岁时的光景,母亲和弟弟相继死去,她从母亲的手帕中找出了线索,接着苦练歌舞,成为**魁首,在清倌人之夜,她穿着七彩的舞衣,持着短剑刺向太子……   柳氏梦见送走了孩子,投缳自尽……   杨氏梦见自己走入了火中……   平远侯李氏梦见自己挡在了小儿子的身前,可是还是没有护住他。她惦记着二儿子,直到看着他穿着女装被押着走来,猜想他该能逃出去,才闭了眼……   她梦里的张允铮也在京城两百里之外的一个村落小客店中挣扎。他梦见自己穿上了女装,御林军围住了自己的小院,护院和他的小厮们都在抵抗中战死,他惦记着母亲,走过内院,看到了母亲看向他的眼睛……这些是他过去天眼所见,可是这次,他还看到了后面自己多年的苦苦缠斗,直到最后痛苦的死亡……他终于醒了,一下子就坐起,使劲推睡在身边的张允铭:“醒醒!快点!我要出发了!”   张允铭睁眼,使劲晃脑袋:“怎么回事?我方才梦见我和三皇子还有沈三,都被射死了……哦,就跟……”   “就跟她说的一样!我要马上回京!她要走了!”   张允铭不解:“什么意思?我怎么……怎么不懂……”   张允铮匆忙地起身穿衣,说道:“她要走了!她要走了……”话中竟有哭腔。   张允铭也穿衣服:“谁要走?要去哪儿?”他正说着,张允铮已经出门了,不久,一阵马蹄声,在黑夜里远去。   张允铭吓着了,也赶紧收拾好,出门摇动张丁玉兰和月季:“醒醒!你们公子出去了!”   三个人糊里糊涂地醒过来,张丁皱着眉:“我怎么刚才梦见咱们府被围,我被……”   “御林军!御林军来杀人,我死了……”月季说,玉兰也结巴着:“我也……也被一刀砍死了……”   张丁点头:“我看见了,你小子死了还去抱了人家的腿,我过去就给了他一剑,帮你报了仇。”   玉兰高兴:“真的!太谢谢你了!”   张丁对月季说:“你最棒!脖子都被砍断了一半了,还用斧头杀了一人……”   月季说:“那人死了吗?太好了。可惜了杜鹃,扮成了个丫鬟,本来是能出去的,可是他见我们被围攻,竟然也拼死了……”   张允铭不耐烦:“快走!快走!你们公子都已经离开了!”   几个人匆忙收拾,出门时张允铮早就远了,他们只知道张允铮牵了三匹马,看样子是要轮着骑。他们也多牵了几匹马,张允铭告诉其他人跟上,自己带着三个小厮,摸着黑,追着张允铮而去。   遥远的燕城,许多人也怪梦连连。同宿在沈坚议事的屋子里的严氏和沈坚几乎是同时醒来,两个人知道梦里是怎么回事,在暗夜里,只相互搂在了一起。   季文昭梦见自己是太子的幕僚,一直为太子出谋划策,可是最后却因阻止太子联合北戎被刺死,他临死时悔恨交加,自己识人不淑,误投匪人……他醒来后睁眼,在床上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终于领悟到,当初那个博弈生死劫,就是为了改变他梦里的命程,把他与太子隔开。他现在知道那必是沈汶的手笔,不禁再次感叹沈汶当初的策划。失之分毫,差之千里,那时的一个小小改动,今天他守在燕城,而没有死在太子东宫的阶下。   天一亮,季文昭就出了中军去找季严氏。季严氏来燕城找他,他总觉得季严氏不懂事。季严氏没有给他添什么麻烦,还一直在做着后勤的事,但是他一想到季严氏就在燕城中,守城时就得打点起十二万分小心,让他觉得很累。可此时,他却庆幸季严氏在这里了。   季文昭到季严氏的院子时,季严氏早就起床。听说季文昭回来,忙迎了出来。虽然季严氏笑着,可是季文昭还是看到了她哭过的痕迹。两个人回到屋里,季文昭马上对季严氏说:“我对不住你。”   季严氏强笑着说:“怎么能这样说?只要你能让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对的住我了……”她又要哭了:“我做了梦,我与夫君生不能同枕,死不能同穴……”   季文昭抱了季严氏,低声说:“那只是个梦,有人并没有任其发生……”   季严氏没在意季文昭的语病,点头笑着说:“真的,那是个梦……”   严二官人和夫人也在相互安慰,严二夫人说:“我做恶梦了!真吓坏我了,梦里北戎到了咱们家附近了,咱们女儿自尽死了,我们开始逃难,我边走边哭啊……”   严二官人点头:“后来你我在逃难途中落水而死。”   严二夫人拍着胸口说:“我们幸亏来边关了呀!我宁可在这里,也不要像梦里那样!”   严二官人有些不屑:“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   严二夫人追问:“那我们怎么梦见了同样的事?”   严二官人说:“就是碰巧了呗,又不是真的。”   可是有人把梦当真了,这就是吐谷可汗。在他的梦里,有人打开了燕城的北门,北戎大军直冲而入,成功地占领了燕城。在梦里,吐谷可汗甚至可以嗅到破城后空中飘飞的灰烬和血腥气,可以听到破城时万千哭喊……他攻破燕城后,一路向南……后来,他成了南朝新的皇帝……   吐谷可汗从梦里醒来,深深震撼了:这是上天向他降下的神谕!   现在已经入了三月,他真有些急了。   燕城久攻不下,二十多万大军损失过半,周围的村庄已经被多次搜剿,没有找到多少粮食。十多万人,光靠宰杀马匹牛羊,也不能支持得太久。他焦躁地等待着西路大军的捷报,贺多那边如果攻入中原,这边守军听到消息,士气一落,己方就可以再次进攻。这段日子西路音信皆无,吐谷可汗并没有担心:贺多从小就跟着他征战,广袤草原上的彪悍部落都被他们父子剿杀殆尽了,南朝这些没有骑兵的汉人算什么?   这几天,有不确切的消息传过来,说贺多遭遇了埋伏,全军覆没了。吐谷可汗虽然心中发虚,可是不愿相信:南朝最强的正规军沈家军,现在都被围在燕城。境内的那些厢军府兵,长年不战,怎么可能抵抗贺多所领的十几万铁骑精兵?贺多长驱直入,最多是有些伤亡,实在不可能败。这些消息是南朝人造谣,以乱他的军心。   现在这个梦,给他的注入了强烈的信心:胜利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他只需奋勇向前!   更让他感到振奋的事,竟然有人从燕城跑出来,献出了燕城城防的图纸!天哪!这就跟在梦里一样啊!北门内有迷宫,难怪他们能坚守。但是这次有图了,自然能破了对方的工事!   吐谷可汗用三天时间整顿军队,排列攻击阵仗,佯攻西门,但主攻北门!他把大量兵力集中在北门,命中注定,他将由此破了燕城!   镇北侯站在城头,与季文昭看着远方成群集聚起来的北戎兵士,面色沉重。   他回忆着梦中情景,他死在一片战火中,心知燕城已然箭尽粮绝,必然不保,自己的次子沈坚已死,长子突围,不知生死,朝廷多年不援,告急奏章石沉大海,没有回应,自己那种遗憾和恨怨!还好,那是梦,还没有发生,这次,城中的准备充分,他一定能守住燕城。他对季文昭说:“看来,那边要大举攻城了。”   季文昭点头:“这样很好,他们久不攻城,我们就无法消耗其军力。他们最好都来攻北门,入这个迷城。”这样不耗费多少箭矢就能消灭对方。   镇北侯点头说:“我带兵入迷城。”   季文昭忙说:“侯爷不必如此,迷城架构诡异,完全能让我军将士处于有利之地。而且……”他掐算着时间:“不久,侯爷就该准备出城,追击他们了。”   镇北侯现在觉得季文昭绝对是个诸葛孔明级别的军师,点了下头,紧闭着嘴唇,注视着那边黑压压的一片强兵,若是他命中注定要死在战场,他更愿意死在追击敌人的胜利中。   沈毅和沈坚从城下边小声说话边走上来。   沈毅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沈坚马上说:“我也做了,额……我想别人也做了……”   沈毅叹道:“竟然真的跟小妹说的一模一样啊。”   沈坚有些担忧地点头:“我觉得,小妹也许出事了。”   沈毅愣住,问道:“为什么?”   沈坚犹豫地说:“这些梦,大概是怨气吧,她放了手……”   沈毅登上城头,说道:“我们打退他们攻城后,就往京城派人。”   沈坚点头说:“看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沈毅说:“要不,你亲自回去吧。”   沈坚也想着怎么都得把严氏送回去才好,可是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就说:“先派别人回去吧,等这边的事过去,我与……严军师一起回城。”   沈毅不理解:“你要带着严军师一起走?”   沈坚点头:“是,我……我需要她……”   沈毅就不再说什么了,开始观察敌方动静。   正午时,北戎开始了大规模进攻。如海般的人群,呐喊着向城墙蔓延而来。与城外的喧吵相比,城上很安静,只有主要将领的喝喊:“不要射箭!等待信号!”人们端起箭弩,举起长弓,等待着指令。人潮越来越近了,进入了城下的鹿杈等障碍中,城上响起了一片战鼓声,如雨的箭矢从城上射落……   在一片激战中,北门再次缓缓开启,正在攻城的兵士们怎么也无法抵挡这种诱、、惑,加上有的将士得到了吐谷可汗的指令,给了图纸,让他们攻入北门,就激励着成群的兵士冲入了门中,可是一入迷城,他们就知道图是假的,可惜无法再出去报信……   这一场攻事持续了将近一天两夜,吐谷可汗势在必得,倾尽了全部力量!城中的人何尝不是竭力抵抗,没有半分退让!   北门几次关闭又几次开启,迷城里,沈家军兵士与彪悍的北戎兵士短兵相接,奋力激战,占着地势和武器的优势,一次次歼灭了敌人。每次北门开后,迷城里不久就堆满死尸。城中百姓组成了队伍,过一段时间就要按照指示火速入迷城清理尸体,以便迷城能再次应战。   满城混乱却有秩序。有人为城上运送饭食汤水,有人搬运伤亡。连日的激战让人们疲惫不堪,城上,镇北侯等将领根本没有合眼,沈毅和沈坚,季文昭和严氏因为胸有成竹,还轮班休息了。   城中,道路两边经常能看到倒地睡去的兵士和百姓,有人将板凳桌椅抬出,捐了被褥,供人歇息。   严二官人管着平民的组队和调度,他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一个个指着名字,旁边的人为他叫喊指挥。严二夫人和季严氏都包了头发,日夜招呼着人准备食物,帮着安排伤员。   又一日,天光破晓,城上燃烧了彻夜的火把一一熄灭,迷城里的叫喊声渐渐消失。人们打着精神再次清理战场,城头换上了新的一轮兵将。   季文昭和沈毅很精神地上城,问打着哈欠的严氏:“怎么样?有没有险情?”   严氏说:“还那样,没什么新鲜的。他们歇了会儿了,该再来了。就是侯爷脾气不好,总对沈督事发脾气。”她有些同情地看向站在城墙边的沈坚的背影。   季文昭说:“他两夜没睡觉了,那是自然。”   沈毅走向沈坚,拍了下他的肩头,说道:“你去睡觉吧!”   沈坚扭头,低声对沈毅说:“侯爷不让用床弩了,箭矢快用完了。他们几次登上了城墙,我们仗着刀剑锋利,才把他们打退了。侯爷看来有些担心。”   沈毅点了下头,小声说:“可我不担心。”   沈坚也笑了一下,“我也不。”   两个人撞了一下肩头,沈坚招呼了夜班的兵将撤下,就和严氏要下城。   镇北侯红着眼睛过来,口气急躁地说:“你们先别走!看,他们那边就要过来了!先不要换防!”   沈坚停步,沈毅说:“他们打了一夜,要好好休息,不然……”   镇北侯叱道:“没有不然!等这轮攻击后再换防!”   沈毅皱眉:“不是守住,我们随时要出击,兵士要存蓄力量……”   镇北侯急了:“什么出击?!现在是要守住!……”   沈坚暗暗拉了一下沈毅,对点头说:“好,就听侯爷的,不换防。”   沈毅扭头看着城外,那边,一片人潮奔涌而来,眼看就要到城下了,季文昭对严氏说:“你不是还有火药做的武器吗?现在用吧!”严氏迟疑了一下,点头说:“那东西很厉害……”   镇北侯怒:“厉害还不赶快拿出来?我们快没有箭了,看,他们近了!”   严氏喊:“火弹兵上来吧!”   不一会儿,十个人背着竹筐走上城来,镇北侯向他们身后看了看,不信地问:“就这么几个人?”床弩兵上来时也有百多人。   严氏有些不情愿地点头:“这些人就够了……”   镇北侯焦急地说:“怎么够?!肯定不够!快!敌人到了城下了!”   严氏说:“听侯爷的!”十个人听命分开,十步一人,在城墙上站了,城墙下面,敌人已经将长梯靠上了城墙……火药兵将筐里的黑色球状物点燃,扔下了城墙,接着,就是轰轰的爆炸声,火光闪闪,铁钉纷飞,一片惨叫声。   镇北侯惊呆了:“这是什么东西?”   严氏说:“是火药弹,我们只有百枚,所以留到了现在。”   镇北侯到了城墙边,遥遥往下看,半晌后,终于说道:“够了……”   爆炸声中,城下的敌兵如水退去,只留下了成堆的尸体和伤兵,城上的人都沉默不语,远方响起了号角声,沈毅眯眼望去:“这不是进攻的信号!”   沈坚说:“是召回所有的兵士,他们要撤了。”   季文昭点头:“时间差不多了。”   镇北侯说:“好,城上换防,军士们休整,那边一拔营,我们就出击!”   次日,北戎拔营了。   燕城的西北门内,拥挤了成群的骑兵,镇北侯带着些愤怒地看着这些明显保养得很好,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耳中听着他们之间的说笑:“总算该我们了!练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用不上了呢!”“就是,这两个月天天在院子里操练,快把我憋疯了……”“我的马才要疯了呢,只能绕着院子跑……”“你这是在骂我吧?啊?!”……   他对骑过来的沈毅说:“你跟在我的后面!”   沈毅难得地微笑了:“侯爷,这次,您得在我后面。”   镇北侯才要说话,到了他身边的沈坚笑着说:“侯爷,这次就让沈将军打头阵吧,他的兵士有特殊的箭弩和武器。”镇北侯才发现这些骑兵都佩着弯刀,箭袋中的箭矢是三只一簇,他咬了下牙,对沈毅说:“我们战后好好谈谈!”   沈毅一提嘴角,掉转了马头,对自己的骑兵说:“养兵千日,用兵此时!儿郎们,北戎犯我,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齐声说:“把他们打回去!”   城门开了,沈毅领着骑兵呼啸而去,转眼就没影儿了,门内只留下了镇北侯调集的步兵。镇北侯忍着气,一挥手说:“我们……出城!”沈坚陪着镇北侯引兵列阵出城,城上的季文昭对他们摇手,大声说:“我等着你们凯旋归来!”严氏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可也对着城下的沈坚挥手。   步兵出了燕城,前方沈毅已经冲进了北戎的军营,镇北侯喊着:“加快速度!前进!”他低声对身边的沈坚说:“沈毅真太不管不顾了!万一对方是诱敌之计怎么办?!”   沈坚也小声说:“季军师说北戎的都城已失,吐谷可汗归心似箭,不该有什么计了。”   镇北侯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不知道,他这话和吐谷可汗得到消息后说的一样。   日夜狂奔前来的信使在攻城正紧张时,到达了吐谷可汗的中军,向他报告说,有一支人马杀入了都城,可汗的全部亲眷和年幼的儿子们均落入敌手。叛匪纠结了可汗所杀兄弟的余部,已经自称为汗,号令各方部落,不再为可汗大军提供给养和人员……   吐谷可汗又惊又怒,刚要命令收兵,就听见了城墙处连续的爆炸声,他不用等着消息,也知道对方使用了极为可怕的武器,北戎损伤惨重。又有消息说,从西南过来了一批南人的军队,却没有贺多的踪迹,想来贺多凶多吉少了!   突然之间,战况变了,吐谷可汗意识到,这种局势不是他等着攻陷燕城,而更像是对方将他拖在这里,想要全歼了北戎军队!他马上让人吹响号角,各方军士回归北营,马上撤兵!他并不那么担心南人会追击他,南人的骑兵有限,又被困在了燕城这么久,该是被饿得半死了,自己完全该可以轻轻松松地撤回北方。他需要尽快肃清敢于与自己争夺王位的叛匪。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被人俘获,自己不去救援,在草原上就会被视为无能和软弱!此时就是打下了燕城又如何?日后无人尊敬追随,弄不好身边就有个什么人砍了自己的脑袋,自立为王了。   当然,为了保险,他让精兵在后,以便抵挡追兵。南人就是有几个骑兵,打起来自己一方应该还是占便宜的。   北戎大军纷纷拔营,整队撤退之时,南人的骑兵冲了过来。   以吐谷可汗率领过千军万马的眼光来看,南人的骑兵真是太少了,怎么也不到万人,而且他根本看不起南朝的骑兵!北戎兵士从小就骑马,论骑术和灵活,弓箭娴熟,必然胜过南人。他虽然很不以为意,但他知道必须给这些南人一记痛击,否则他们尾随其后,会对撤军有极大的困扰。   他让所剩的两万精锐骑兵列队,迎接南人骑兵的冲击,将来者全数斩杀!   两军一交战,吐谷可汗就发现不对。南人骑兵接近时,还没有进入北戎弓箭的射程,就先射了一阵箭,把北戎阵前的骑兵削去了一层。吐谷可汗看着他宝贵的骑兵纷纷落马,心中疼痛,他想不出不善骑射的南人骑兵,怎么能射出那么密集的箭雨?北戎骑兵还没有射出多少箭,对方就到了眼前。南人骑兵骑兵很有配合,三人一组,打头的人用的是叉子一样的长枪,因为多了一个枪头,不用担心会捅不准。枪头极为锋利,碰上的人非死即伤,落马的人如果还能动,就被后面的使用弯刀的骑兵斩杀了。他们用的弯刀,因为弧度大,省去许多臂力,一错身,就是一片血光。骑兵里还有人持单箭,看样子是负责守卫,射下没有被捅下马的敌人……这些人所向之处,无人能敌,在几倍于己的人马中,竟然横冲直撞,后面留下一路的死尸……   吐谷可汗见状,真急了,赶快派步兵前往,想以人海之战,解救正在被敌人肆意屠杀的精锐。他这边步兵一动,那边急速跑来的镇北侯,立刻明白他的用意,自己亲自领兵截杀过来,将北戎的步兵拦住。沈坚怕自己的父亲有失,紧紧地跟在镇北侯身边。   双方骑兵和步兵的交锋,在燕城北门外全面展开。   吐谷可汗惦记着都城,急于撤军,又担心西边南人的援军不知何时就到了,指挥上就有些放不开,也不敢长时间拼杀。连日攻城后,北戎方面军兵疲惫,而沈毅的骑兵却养精蓄锐多时,此时个个生龙活虎,战斗力惊人,如镰刀割草般往返横扫,无人能挡,大大打击了北戎的信心。镇北侯靡下的兵士,也因成功在望而士气高涨,镇北侯知道北戎一退,自己的步兵肯定跟不上沈毅的骑兵,沈毅必然孤军追击,此时多杀一个人,就多帮沈毅一分,所以放手相搏,亲自在战场上挥刀,鼓舞兵士全力拼杀。   只半天,北戎就败了。一开始,是北戎步兵开始不听命令,向北奔逃,接着,是北戎骑兵掉头向北。南朝将士追着掩杀而来,战场上变成了一边倒。吐谷可汗失去了对大军的控制,只能在自己亲信卫队的掩护下,随着大军撤退。   这一场追杀日夜持续,两边的人都有人在奔跑中倒地不起。镇北侯不顾疲惫,坚持向北,直到被一支流矢射中,落到了马下。一直跟着镇北侯的沈坚见状忙跳下马来,焦急地问:“侯爷,你怎么样?”   镇北侯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眼射中自己肩头的箭,带了分惊讶地问:“我还活着?我怎么没有死?”沈坚忙叫了几个人来,抬着镇北侯向后方走,镇北侯挣扎着:“不行,我得继续追击!”   沈坚不理会,指挥急速向南,北戎的兵士正向北撤去,沈坚等人不久就走出了战场,镇北侯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得回战场上去!”   沈坚摇头说:“父亲,我们已经到了边境,长途行军,粮草不济,现在就让步兵回撤吧,沈将军会带着骑兵继续追杀。”   镇北侯摇头:“不行,我该死在此役之中才对!”   沈坚低声说:“侯爷!我们回燕城!我得了信儿,京城皇帝下令抄杀了镇北侯和平远侯府。”严氏派人送来了从张丁留下的飞鸽传书渠道得到的消息。   “什么?!怎么可能?!”镇北侯瞪大了眼睛,“我军正在与北戎交战之中,皇上为何如此行事?!府中怎么样了?”   沈坚犹豫了片刻,说道:“侯爷先回城休息一下吧。”   镇北侯急躁地说:“告诉我!若是无事,我带兵去追北戎,皇上一定是不喜我按兵不发,我这次全歼北戎,也好向皇上表示忠心!”   沈坚只好说:“我接到的传信说,祖母在抄杀中过世了。”他得到消息后十分震惊,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沈汶的计划中怎么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心慌意乱,想让镇北侯马上撤兵,可是镇北侯一直在战场上厮杀,他不敢开口,怕镇北侯分心,现在需要让镇北侯回城,只好说了。   镇北侯一听,惊呆了,结巴着:“什么……母亲……”他本来已经近乎力竭,突然听到噩耗,支撑着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镇北侯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沈坚忙喊:“段郎中!段郎中!”他总以为父亲戎马一生,是个铁打的人,现在才明白人都有命门之处,镇北侯也是个会伤心的人。沈坚自责万分,代镇北侯下令收兵,与段增护送镇北侯回燕城。而沈毅带着两千骑兵,沿途宰杀倒毙的马匹,一直追着北戎的军队不放,杀敌无数。   终于,一天早上,沈毅的部队被一小队北戎骑兵拦住了。这队骑兵与他们原先追杀的狼狈不堪的吐谷可汗兵士不同,人都很精神,装束整齐。领头的人一身黑衣,背着长弓,用汉语说道:“我们不是与你们打仗的,我要见你们的将军。”   先锋传递了消息,沈毅骑马到了队伍前沿。他马上认出了,这就是沈汶那时带着他们深入北戎腹地遇到的那个神射手。   对方向他行礼,沈毅也回礼,他觉得很古怪:前一阵还在追杀敌人,此时,竟然与北戎人相互行礼了。   黑衣人开口说道:“我兄长已经自称可汗,正在前面等着吐谷可汗,必与他决一死战,为我父母及众多亲属复仇。可这是我北戎领土,请君南归,否则我兄长为捍卫国土,必舍吐谷可汗,前来与君对战。”   沈毅思索着,如果对方与吐谷可汗决战,吐谷可汗的人马已经损失了七七八八,又被连日追击,必然处于下风,对方得胜的可能很大,也就是说吐谷可汗不需要自己去对付了。而自己这方这些天马不停蹄地追敌,兵士也同样劳累,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若是真对上,己方胜算不多。可如果退兵,对方是不是会也乘机追来?   那人像是看出了沈毅的顾虑,深施一礼说道:“三年前,君等不远千里而来,救了我兄长和我的性命,此恩深重,我们永记在心!如果我兄长战胜吐谷可汗,必然与南朝缔结真正的友好,和睦相待,互为友邻。”   沈毅不敢相信后面的承诺,但是对方看着真诚,他只好赌一下人心,说道:“好,我们就此别过。”   他传令让兵士掉头,自己却一直停在原地,等自己的兵士走远了些,对方没有追击,他才勒马掉头,那个人忽然喊道:“请问段郎中可还在燕城?”   沈毅扭头说:“还在,怎么了。”   那个人说道:“没什么,请告诉他北戎那个人还记得许下的诺言。”   沈毅觉得这个人看来还是守信的,就点了下头,才催马追上马队往南行去。   他回到燕城不久,北方就传来了消息,吐谷可汗丧命于新起的岱钦可汗,他浑身被砍得血肉模糊,如他处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一样,他的尸身被野狼分食。现下北戎兵力几乎耗尽,无人敢挑战岱钦可汗的权威,于是岱钦可汗顺利地登基为王,成为北疆之主。   --------------------   张允铮一路换马疾奔,紧赶慢赶入了京城,不管不顾地就往镇北侯府去了。一到大门,只见满门白幡丧布,就如那次沈汶酒醉后他见到的场景一样。他下了马,心跳得要冲出胸口,正想找人通报一下,只见苏婉娘送了个白胡子的长者出府来,在门里行礼告辞。老人被人搀扶着上车去了,张允铮上前行礼,问道:“苏娘子,出了什么事?”   苏婉娘本来就眼泪汪汪,见了张允铮又流泪了,她哽咽着说:“方才那位,是京城名望最高的郎中,他说……他说……”   张允铮有种十分不好感觉,急切地问:“说什么?!是……沈二小姐?!”   苏婉娘点头,泪流满面地说:“她……她去了……”   张允铮那时瞥见的情形完全成真,他脑袋里嗡地一声。这两天来,他日夜兼程,不吃不喝,觉也不睡地赶路,可是到了这里,竟然还是没有赶上。沈汶怎么能去了呢?那个穿着黄色衣裙闯入了自己孤独生活的女孩,她手捧着麻雀在屋中飞跑,衣衫飘逸如彩蝶……不,比那更早,那个用树叶对自己示警的矮小黑影!后来,那个高兴地吃馄饨的快乐女孩……   他想起两个人怎么在密室画图,北行时在夜晚一起骑马……海上风暴里,他怎么抱住了她……寺庙后的山上,他吻了她,两个人拉着手走下来,沈汶让他早点回来……可她没有好好告别,没有见自己一面!   张允铮愤怒地说:“小骗子!”他眼睛一闭,噗通倒在了地上。? ☆、回归 ?  苏婉娘惊呼一声,自己也差点没晕过去。老夫人死在她面前,沈汶倒在她怀里,接着就没气儿了,现在已经躺了三天,因为身体未僵硬,她总觉得还有希望,可是方才那个老郎中说已经无脉,身体不僵乃是机体健康之故,人已经走了。苏婉娘最后的希望也没了,正陷入悲哀中,又突见张允铮躺倒在地,她真的要崩溃了!好在那个老郎中才走了不久,苏婉娘忙让人去追,又赶快叫人来把张允铮抬入府中,灌水掐人中。   张允铮牙关紧咬,水也灌不进去。苏婉娘又让人快去平远侯府报信,   老郎中不久就来了,给张允铮一摸脉,紧皱眉头:怎么又一个没脉的?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了?他摇头说:“老朽实在无能为力。若是能灌入参汤,也许能有救,若无法入食,大概就是……”苏婉娘哭,张允铮是平远侯的人,这可怎么向平远侯府交代?   她送走了老郎中,自己去告诉柳氏。两个人原先谁也不敢去告诉神色黯淡的杨氏有关郎中说沈汶气绝的事,以免再倒下一个人。既然不能说沈汶,自然也不能说张二公子死在了门前,瞒了一就得瞒二,可两个人也知道这么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平远侯府那边来个长辈,这边就得杨氏出面。苏婉娘和柳氏相对哭了一场,最后决定还是去告诉杨氏,但是别说沈汶死了,只说她重度昏迷,只要身体不僵,就还有救,把最致命的打击拖延一下。   三皇子做了个梦,梦见五公主和番,北戎犯境,自己与平远侯出兵。只不过在梦里,他们没有得胜,平远侯战死,而自己与沈卓和张允铭被御林军射死在了山崖之下……三皇子醒过来,一时懵懂,不知道现在方才,哪个是梦。他深感如今自己这条命是白捡的!既然活着,就要活得遂自己的心意!幸好他辞了皇位,他巴不得赶快北上,去找沈湘,从此两个人纵马云下,好好生活。天一亮,他就让人给平远侯带信,说自己想尽快出发,让平远侯来会合。   平远侯知道三皇子要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表示自己不当皇帝的决绝,他方要离府,却接到了镇北侯府的消息,说张二公子在镇北侯府断了气!   平远侯惊住了,让人去通知三皇子先代己督军,自己亲自带人去了镇北侯府。三皇子巴不得能指挥军队,自然高兴地发了指令,次日启程出发向北!   平远侯到了镇北侯府门前,看到满门是孝,他知道镇北侯的母亲老夫人去了,进了府才听说沈二小姐也去了。他到客厅看到了儿子,只见张允铮满身征尘,脸被擦干净了,面黄肌瘦,本来已经有茧子的手都被缰绳磨破了,可见他多么着急赶路,必是到了门前,得知噩耗,气绝身亡。   平远侯眼含热泪,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护送了沈二小姐千里奔波去了边关,回程还险些送命在海上,定是对人家怀了情谊。可是这种事都该是父母做主,自己家和镇北侯府都被先皇忌惮着,怎么能谈婚论嫁?只能等这件大事过了才行。可是现在,大事过了,儿子怎么去了?!难道那个道士说的还是灵验了?!儿子行将满二十二!   杨氏哭得眼睛快看不见了,由柳氏和苏婉娘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出来,与平远侯见礼。她已经神思恍惚,话都说不出来了。平远侯也含泪还礼,想着如果这双孩子去了,两家肯定是得求合葬了,还需要弄个阴婚什么,但这事得让李氏去说,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若是镇北侯在的话尚可以提这事,可不能对镇北侯夫人直接说,就没多言语,带着人把张允铮抬上车,回府去了。   李氏听说了,大哭着奔到门前,一见被人抬进来的张允铮,当场昏过去了。再醒来,已经在卧室了,她挣扎起身,非要去看张允铮,在她床前侍候的张允钊和张允锦只好扶着她去了大厅。李氏扑到已经被人换了衣服的张允铮身边,哀哭连连:“是娘不对,该继续把你当女孩子养啊!怎么能让你出来了?!这可怎么办?你让娘怎么活?!儿啊,快回来吧……”张允钊和张允锦听着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张允铮是自己的亲哥哥?!原来的大小姐?!   坐在一边默默流泪的平远侯一听,心中一动,马上让人去请老道士。   老道士还没有到,张允铭匆匆跑了进来,他带着人使劲追张允铮,进城就往镇北侯府去,可还是晚了半天。他在镇北侯府外听了过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急火火地往平远侯府跑。他冲进来,向平远侯和李氏行了礼,李氏哭着说:“大郎!你可回来了!你快去看看允铮吧!”她捂面哭泣。张允铭赶快去张允铮身边,拉起张允铮的手号脉。   平远侯叹气:“郎中说摸不到脉了,可是我看他的身体还没有僵,只是怎么也喂不进去水食,我想请那位有道之人看看,是不是……”   他话没有说完,张允铭扭头对平远侯悲凉地说:“是我害了他!”   平远侯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战事过了,张允铭觉得不必隐瞒什么了,说道:“是我让他们发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沈二小姐走了,弟弟就跟着去了……”他哽咽。   李氏叫起来:“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这种誓言岂能随意出口?!……”张允锦和张允钊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平远侯举手制止住李氏,想了想说:“沈二小姐是出了伏击之计的那个人?!”   张允铭点头,李氏哭着对平远侯说:“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   平远侯对张允铭点了下头,张允铭忍着泪说:“沈二小姐让弟弟带百人去伏击北戎十几万军,他同意了……”除了平远侯,李氏张允锦和张允钊都失声惊呼,张允铭点头:“我当初也非常担心,我怕她心狠手辣,为成功不择手段,牺牲了弟弟,就让她发了同生共死之誓,弟弟也应了誓……谁能想到……”张允铭又伤心又气愤。   李氏不明就里,追问:“百人对十几万人?!沈二小姐怎么会让他去设伏?他怎么会听?”   平远侯皱着眉说:“镇北侯府中的高人……”   张允铭说:“就是沈二小姐。”   平远侯也惊了,摇头说:“不可能!”   张允铭说:“就是她!她身有异能,可未卜先知。那年她来府中要求见弟弟,开始了这事的筹划。她开了弟弟的天眼,弟弟看见了咱们府被抄杀,母亲和弟弟都死了,就对她死心塌地……”   平远侯听了心潮激荡,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切,竟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就筹划的!这么个女子,竟然把太子废了,皇帝病退,如果不是三皇子当场发了癫狂,必然是顺利上位。她的计谋多么完善而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来。协助她完成此事的人,包括自己,都尽心尽力,毫无怨言!   李氏失声道:“我做了那个梦!难道不是梦?!”   张允钊也说:“我也做了梦!我没有练武,手腕特别细!他们射箭,母亲挡在了我身前……我醒来还特别庆幸,亏得我练武了!”   平远侯深叹:“我也做了梦,我们毫无准备,北戎在燕城杀了镇北侯父子,铁骑南下,我请兵而出,夫人卖了嫁妆。后来,我就战死在了那个他设伏阻击北戎的山谷外,就像大郎曾经说的……”   李氏又哭了:“这么说,她是我们府的救命恩人,可是金山银山,我都可以给她,她不该要我的孩子!”   张允铭也叹气:“也不是她要,当初,我买了那个院子,弟弟帮着她设计了迷城,各种武器,还护送她去了边关……”   张允锦已经被惊得无话了,可张允钊插嘴说:“怎么没叫上我去边关?!我也学武了!”   李氏对平远侯叫:“你看看,我那时就说他有人了!你还不相信!”   平远侯被吵得头大,再次举手:“若是他们两情相悦,为报这如山似海的恩情,二郎以身相许也是应该的……”   几个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平远侯,平远侯瞪眼:“不应该吗?点水之恩当报涌泉,而且,二郎那暴脾气,要他的人可不多……”   李氏又哭:“那也不能这么要啊!”……   正说着,人说道士们来了,平远侯忙让他们进来。   本来是请的老道士,可是小道士最近到处看到骷髅,变得畏畏缩缩,一步都不能离开老道士,而茅道长那次与平远侯一起吃了晚饭,就觉得该紧跟这个人,很有安全感。   三个人一进来,向平远侯行礼,平远侯忙还礼,对老道士说:“道长当初指点,是想为我家留一棵根苗,现在只能请道长再帮我一次。”   老道士到床边看了看张允铮,皱眉问道:“他怎么了?”   平远侯说:“我儿气绝,当是情殇累极所致,我听人说只要身体未僵,就尚有可能唤回魂魄,不知道道长有何法术?”   小道士眼光躲闪着不敢看平远侯等任何一人,只盯着张允铮的脸。   老道士思索着,瞥见小道士的神色,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小道士不抬头,小心地回答:“他,他脸上没有骷髅……”   他这话一出,全屋的人都面有异色,李氏流着泪说:“看来在前世,我儿真的活下去了。”   张允铭叹气:“可是,后来他被千刀万剐而死……”   李氏愣住,然后又大哭:“我苦命的儿啊!   平远侯问老道士:“小道长说他脸上没有骷髅,是不是他此世此时也不该死?”   老道士摇头:“我的徒弟所见骷髅是前世的映像,不是此世的情形。有人泄露天机,逆天而行,生了万千人,死了万千人,如此行事,有违天道……”   李氏焦急地问:“难道是我儿用命换了我们大家的命?儿啊!娘宁可死了,也希望你能活着啊……”   张允锦也哭了:“母亲不要说这种话……”   平远侯也皱了眉,对老道士说:“若是真能如此,我愿以我的性命换我儿一命……”   张允铭张允锦和张允钊急忙说:“父亲!不可!”   老道士摇头说:“没有换命一说。每人的命格因逆天之人所为而变,而不是纯粹相反。”   李氏着急地对老道士说:“道长,我现在真信你了!我该一直听你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把他当个女孩子养!他若还是被圈在内院,现在也不会有此祸事……道长,您能不能试着唤回我儿,对他说……”   平远侯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说道:“对他说,他如果和沈二小姐都回了阳,我们就为他们做主成婚!”   李氏想到沈二小姐如果真的死了,回不来了,那可怎么?补充说:“如果沈二小姐回不来了,我们也让二郎娶她的牌位为正妻,只要二郎回来就好!”   平远侯一想,也只好如此了,但愿儿子信了这话,愿意回来,就点头同意。   老道士很迟疑:“贫道可以与师弟一同做法,一个守住阴阳,一个画符开道,再遣一灵童前往招魂,只是不知能否有效。若是公子阳寿未尽,还可还魂,若是他命已改,就不见得能行了。”   平远侯深叹:“不过是尽心而已,道长尽管行法。”   老道士念着自己还欠着平远侯的性命之情,不能不出手,于是指挥着人选了地点,布了八卦图,穿了全套的道服行头,小道士在法案上铺了黄纸,帮着研了墨,然后在案前盘腿坐了。老道士对小道士耳提面命地说了要怎么说咒语,小道士虽然有些紧张,但是他很好奇,并不害怕。   然后老道士和茅道长都手持桃木剑对天祝告,念念有词,片刻后,老道士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一口气画了三张符,与写了张允铮的八字的字条,一起挑在桃木剑上烧了,小道士眼睛盯着火焰,符纸的灰烬飘到了小道士的头上,小道士一阵眼花,突然黑眼珠一翻,侧身翻倒在地……旁边观法的人全慌了,老道士却不敢停止,一张张地画符,一张张地烧,念念有词,满头大汗……   沈汶随着祖母慢慢离开了雾蒙蒙的所在,到了一片白光中,周围开始显现出美妙的景色,碧绿的田野之上,开着无法描述的鲜活色彩的万千花朵。远方,有人唱着极为美妙的歌,沈汶有种强烈的熟悉感,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家乡。她发现自己的灵体只穿了白衣,赤着脚,而“老夫人”则“穿”上了一身盛装,各种绣花,绚烂耀眼。沈汶知道所谓的衣服是思维编制,她现在全心沉浸在周围的平和欢乐的气氛中,没想打扮自己。   前面,有一道白色的栅栏,一个小门开着,门边有一个青年,穿了一身黑色铠甲,特别英俊挺拔。沈汶虽然在人世没有见过他,可是知道他就是老侯爷,自己的祖父。他一手搭在门边的栅栏上,一手向他们招了一下。他的笑容带着热意,似乎可以被触摸到。   “老夫人”放开了沈汶的手,笑着说:“你该回去了,你看,你祖父在等着我呢。我的衣服漂亮吗?他喜欢这些花呀叶呀的。”   沈汶点头说:“美极了!”她想再去拉老夫人的手,留在在这充满了爱和光明的世界里,“祖母,我要和你一起过去。”栅栏那边就是不能回归的极乐彼岸。   “老夫人”摇了摇头说:“你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沈汶说:“我累了,什么也不想做了。”   “老夫人”的手摸过沈汶的头发,点头说:“我明白,你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   沈汶想哭——不止这一世,她曾经游荡了千年!她真的累了,她何尝没有为自己的偏执付出代价?   “老夫人”微笑着说:“可是,那边总有不能辜负的人。”   忽然,张允铮的模样闪现在了沈汶意识里,她对张允铮的情感与这个世界的频率相似,一瞬间,沈汶的意识中就充满了对张允铮的爱和思念。他们分开有一年了吧?本来都说好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她怎么能扔下他呢?   她一动这个念头,一个发光的灵体就到了她的身边,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小骗子!”   沈汶看向他,竟然是张允铮!他通体透明,衣服的式样是人间的样子,沈汶知道他没有死。   沈汶高兴地笑了,张允铮却很愤怒地说:“你怎么不好好告辞?!为什么不等我?!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一连串地质问沈汶。   沈汶胸中的爱快溢出来了——她知道张允铮有时能察觉她的思绪,有与她相似的频率,可她没有想到张允铮能穿越过漫漫的莫测找到她!这是与她共同成长的伴侣,那尘世间可以信赖的依偎,是唯一进入了她的心的人,沈汶向张允铮伸出了双臂,“对不起!我爱你!”沈汶无声地说,张允铮立刻不生气了,虽然还是绷着脸,可是两个人的灵体拥抱在了一起……   “老夫人”走过了栅栏,与那个青年站在了一起,笑着看他们。沈汶扭头看向他们,老夫人对沈汶说:“回去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告诉他们别那么伤心,没有永别,只有再见。”   沈汶用意识力说:“祖母,祖父,我也爱你们!”   老夫人和老侯爷两个人拉了手,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并肩走向了那一片灿烂的色彩。   沈汶和张允铮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花丛中,张允铮问沈汶:“那是你祖母祖父?他们这么年轻?!”   沈汶笑着回答:“我祖母说,天堂的灵魂都是三十岁的模样。”   张允铮说:“哇!这就是天堂了?感觉真好!你想留下吗?你要是留下,我就留下……”把父母扔在了脑后。   沈汶刚要说该回去,不然张允铮的父母要伤心死了,就见一个小道士一头撞了过来,大瞪着眼睛,一把抓住了张允铮的手,说道:“额……张允铮!……额……你娘叫你回家娶媳妇!”他本来想念咒语,可是一紧张,早忘了,只能说大白话。   他的力量极大,一下就把张允铮的一只手从拥抱中拉开了,张允铮喊:“别抓我!”用另一只手扯住了沈汶。   小道士急速地往下降落,沈汶被张允铮拉着也随着坠了下去,她感到一种沉重蓦然袭来,她知道如果自己放开了张允铮的手,自己就能重新浮升,留在那壮丽所在,可是她不能放手。周围的一切急速地变化着,光明越来越黯淡,美景越来越远……   雾蒙蒙的人寰迎面扑来,各种喧嚣轰然作响,一条狭窄的通道,在迷蒙中洞开。沈汶觉得时空如风吹来,纷纭世事,如长廊中陈列的画卷,向她一一展开。这已经不再是她守望了千年的世界,历史的发展改变了轨迹,沈汶不及细看,前面的张允铮回头看向沈汶,沈汶收回了意识的注意,专注地看张允铮——她无需再预知未来,人生不是竞技,而是一场考试,如果早就知道了考卷的内容,还怎么能通过答卷知道自己的水准?如果事先找到了答案,临场解决了所有的问题,那与一个机器人有什么区别?人世是一本修行的书,如果早早地知道了结局,还怎么享受中间的起伏?这书里有快乐有悲伤,有成功有失败,有各种的脆弱的美好和层出不穷的丑陋……她只需全身心地迎接这一切!为之喜,为之悲,可以战,可以死,只是不会再怨恨不放。因为潮起潮落之后,她会回到那湛蓝色的家园,那里,故去的亲人,盛装与所爱的人相见……   在迅疾的坠落中,张允铮对着沈汶笑了,沈汶也笑了,两个人无视周围的无穷变幻,只凝视着对方半透明的面容。在人间相遇的同道之人,历尽喜悦苦辛,不离不弃地走完一世世的修行,这是最要珍惜的缘分,不然人间的道路会多么孤独……   沈汶抓紧了张允铮的手,随着他再次飞落入了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得结束在这里,后面自然是无节制的番外啦。大家想看什么可以告诉我。 书香门第【sheech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