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sheech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生之再许芳华》   作者:刹时红瘦   作品简介:   谋杀亲夫、畏罪服毒——苏旖景的人生,就此惨淡落幕。   皆因得不识好歹、又遇那“如意狼君”——却幸能豆蔻重生。   发誓脱胎换骨、华丽转身——且看闺阁千金,如何灭刁奴、斗“狼”君、扭乾坤。   正步步为营,又忽而发现——似乎有人与她有相同的经历……   某苏可怜兮兮:该还的我都还了,夫君尚待如何?   某虞挑眉斜睨:是吗,为夫怎么觉得还远远不够?   作者标签: 宫廷斗争 豪门世家 重生宅斗   ☆、楔子   远庆九年除夕,夜色初降,黯沉阴森的云层重重压抑在大隆朝国都锦阳京的上空,似乎蓄意要将这座庄严寂静的城池摧毁,没有华灯彩幡,更不闻笑语喧哗,本应君臣共庆,万民同欢的新春佳节,笼罩在一片噩梦将至的阴冷气氛霸道的遏制里,无论是高门望宅,又或是陋巷民居,都沉浸于死寂凝重之中,就连人们偶尔的一句交谈,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胆颤心惊。   子夜,平安门前新岁钟依时撞响,厚重的声浪震彻着浓重的阴霾,在锦阳京三十六座牌坊间寂寥的迂回。   随着远庆十年正月初一到来的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雪,呼啸而至,铺天盖地,一直到元宵前夜,才止住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突袭。   风住雪停,天空却依然被阴霾笼罩,灰墨的云层与厚重的积雪远远交融,阴冷凝重的气氛并没有因为风雪的喧泄而消散,依然让人胆颤心惊、呼吸艰涩。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没有火树银花彻夜狂欢的例行庆典,森森皇城之外,平安门前空空荡荡,不见张灯结彩,不见歌舞升平,不见华丽巨大的金龙灯,不见灯下虔诚叩拜,许下美好心愿的臣民,只有那座金砖砌成、飞檐雕梁的四方形钟楼,寂寞的守望在空旷的广场,悄然黯立。   穿城而过的流光河畔,更是不见春灯明媚;沿堤朱阁画楼里,也没有红袖曼舞,觥筹交错的绮艳情景。河水缓动,波光幽黯,没有画舫行驶水中,没有娇娘美妓琵琶半抱,樱唇轻张,低唱着撩人心扉的清歌妙曲。   这般沉寂凝重,皆是因为远庆九年秋的太子遇刺案!   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中殒命,多家勋贵、世族牵涉其中,每一日都有人被京卫铁甲军逮捕入狱,其中不乏高官厚禄者,当然也有市井平民。   锦阳京从那时起,便笼罩在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中,以致于人人噤若寒蝉。   可刺杀太子的主谋却迟迟没有查明,臣民们尽都暗自揣测——   无非就是那几位觊觎储位的皇子!   “就怕又发生太宗帝时的焦月谋逆!”有老者想起先帝太宗登基之初,由梁王、桂王联合英国公发起的那场谋逆,不由忧心忡忡,谁不渴望盛世太平,有谁愿意战火再起?   可那些勋贵高官尚且不能自保,又遑论他们这些平民百姓?   无论如何,远庆十年的新春佳节还是在这片压抑的沉静之中悄然过去,大隆王朝在第三代帝王的统领下又凝重地迈进一步,进入虞姓江山的第四十四个年头。   正月十六,天光初霁,位于皇城西侧的京都第一坊——祟正坊左侧,楚王府两扇厚重的金漆大门被仓促拉开,低哑的开合声在苍青的雾蔼里回响,似乎悲鸣。   十余名身着缟素的仆妇凌乱而急促的步伐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她们响亮而凄厉地哭喊着,穿过门前的青石大道,直奔对面的卫国公府。   ———————————————————————————————————————   长长一条祟正坊,只有两座豪宅盘据,楚王府与卫国公府,都是深受三代帝王信重的国之栋梁,皇亲国戚。   先楚王虞安政,德妃所出,是高祖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因高祖长子早夭,他实际上相当于高祖长子,安政随高祖在楚州起兵,十年征战之间,立下赫赫战功,后高祖突崩,因未立东宫,又无遗诏,因而引得四子相争。德妃早逝,安政自幼被高祖皇后严氏抚养,与嫡出五皇子手足情深,自然力主立嫡,为太宗帝顺利登基扫清障碍,后梁王、桂王谋反,又是安政将他们亲手射杀。   卫国公苏庭,其母早逝,其父本是高祖麾下大将,不幸在征战郊郢时阵亡,高祖怜他孤弱,留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导,一如亲子。苏庭自幼英武,十岁时便披甲上阵,杀敌立功,十四岁,便受命为先锋骁骑军的统帅,南夺宁海、北征翼州,后来东明哀帝被逼退位,又是他领三万军直入锦阳京,灭肖氏叛党,定京师时局,当年不过也才十七,未至冠岁,便为大隆王朝的一统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苏庭少年成名,不到二十就被封为一等公,高祖更是亲令赐婚,将唯一的掌上明珠——皇后严氏所出的上元公主下嫁苏庭为妻。   说起这位上元公主,又另是一段传奇。   高祖虞兴邦,原本是前朝东明镇守楚地的大将,出身东明名门,深得谨帝信重,后谨帝崩,哀帝继位,却是东明三百年历史十四任帝王中,最为残暴不仁的君主,仅凭一时喜怒,屡屡大开杀戒,甫一登基,便将元配妻子赐死、灭族,把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婢肖氏立为皇后,并恩及其父兄族人,授肖氏之父——一个大字识不满一箩筐的文盲为东明丞相,掌六部政事!   这一举措引朝臣愤起,纷纷上书,劝哀帝收回成命。   无奈哀帝沉迷肖氏美色,被枕头风一吹,理智尽失,竟然连斩中枢、六部数十官员,在东明朝廷掀起血雨腥风。   肖丞相为了巩固权位,四处拉拢党徒,竟然起意要与虞家联姻,将自己的痴傻女儿嫁给虞兴邦亲侄子为妻。   当时兴邦虽远在楚地,一家老小却留在锦阳京中,兴邦之父素来刚正,本就瞧不上肖家,又怎么会让子孙受这等屈辱,因此严辞拒绝了肖丞相的提亲。   于是肖丞相便进谗言,空口白牙地诬陷虞氏一族谋反,撺掇哀帝下旨,诛杀虞家满门,拿兴邦回京治罪。   可怜虞家满门五十余人,唯有严氏与一双儿女逃脱劫难,就连长子也不幸在那场灾难中夭折。   幸存一子自然是后来的太宗帝,女儿便是上元公主。   严氏带着一双子女,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才到了楚地,与高祖团聚,高祖早已得知家门不幸,逼于无奈才拥兵楚州,与东明皇室对抗。   上元公主幼年坎坷,自然不似普通闺阁那般矫揉造作,因随高祖南征北战,打小便练就了一身骑射本领,豆蔻年华时,更自主筹建了一支飞凤部,起初不过是身边女侍、将士家眷,到了后来,竟然扩充至近万人,也吸讷了许多少年俊杰加入。   飞凤部在公主的统领下与苏庭率领的骁骑军,并肩疆场,浴血拼杀,为大隆江山的奠定立下了赫赫战功。   少年俊杰与巾帼英雄,并肩共进,驰骋江山,既是青梅竹马又有生死之交,最终喜结良缘、结发合卺,当年不知引多少人津津乐道,羡慕盛赞,实为狼烟烽火里的一段佳话与传奇。   时光荏苒,弹指抛人,当远庆十年,先楚王与老国公早已辞世,爵位分别由各自的嫡长子继承,上元公主已经被封为大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嫡亲姑母,依然极受臣民尊重。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既是比邻,又是血亲,关系历来亲近,眼下楚王世子虞沨所娶妻室,正是卫国公嫡次女——有京都双华之称的苏氏五娘。   世子自幼便有弱症,缠绵病榻,直到十六岁时,得一名为清谷的神医诊治,经过数年将养,病情似乎才有了好转。   可这时新春才过,正月十六的清晨便有楚王府下人前往卫国公府报丧……   更让人震惊的是,当日傍晚,卫国公府也高张白幡,阖府举哀!   ——上元大长公主,殁!   ——楚王世子,殁!   ——楚王世子妃,殁!   纵使太子遇刺的阴霾还压抑着锦阳京的臣民,可楚王府与卫国公府的连番噩耗还是引起了市坊间的议论沸腾。   过了几日,许多世家勋贵依稀探得了其中隐情——   就在那个森冷寂静的元宵夜,竟然是世子妃毒杀了楚王世子,留一遗书,畏罪自尽,大长公主听闻此讯,悲痛欲绝,咳血晕厥,卫国公虽然立即入宫求请已经成为太医的清谷为母亲诊治,却也已经回天乏术。   许多贵妇掩面叹息:“大长公主,一代巾帼,不知胜过多少须眉,却不想到头来竟然因几个苦命的子孙……苏氏大娘嫁给三皇子后听说连着两次小产,也是身染重疾,如今不过就是卧榻残喘,因着她的事,大长公主就甚是操心……加上卫国公世子又因太子遇刺一案横死……也难怪大长公主再受不得五娘的突然辞世。”   “苏氏五娘才貌兼具,自幼被大长公主奉为掌上明珠,连太后都是赞不绝口的,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害得她的祖母也……”   “楚王世子也是可怜,自幼病痛缠身,好不容易有了好转,不想却被自己的妻子亲手给毒害。”   “楚王世子虽说身子羸弱一些,性子却极为温和,据说对世子妃也是千依百顺、呵护有加,不想世子妃表面上美若天仙,却生着副蛇蝎心肠,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成婚也有两年了,怎么下得去手?”   世家贵族们议论纷纷,好奇的有之,哀叹的有之,痛骂的有之,兴灾乐祸的有之,可无论是怜悯也好,指责也好,那些逝去的人,再也听不见,更加无从辩解。   岁月依然匆匆,不会为任何人的凄切停留。   远庆十一年,太子遇刺案终于落幕,最终查获的凶手竟然是一个江湖暗杀联盟和几个北原佃作,而今上的气喘症也日益严重,于是群臣上谏,请今上早立王储,以定国政民心。几个成年皇子之中,生母地位最尊的四皇子呼声最高,而今上却圣心独宠历来只知吟风诵月,近几年又沉迷女色,意志消沉的三皇子。   有人洞悉圣心——   想是圣上依然怀疑太子之死与几个才干突出的皇子脱不开关系,反而对三皇子全心信任。   远庆十二年,三皇子颢西立为储君,诏告天下。   同年,帝崩,庙号明宗。   虞颢西登基为帝,大赦天下,次年改元“清平”,立卫国公嫡长女苏氏为后。   清平元年八月,皇后薨逝,谥号惠宁。   因楚王世子已殁,楚王再无子嗣,圣上恤楚王无嗣袭爵,特允他过继庶弟镇国将军长子为嗣——虞洲被封楚王世子。   国丧过后,虞洲迎娶建宁候府嫡女七娘——曾与苏氏五娘并称京都双华之黄氏为妻。   十里红妆绕城,祟正坊在沉寂多年之后,再度吸引了宾客如云。车水马龙不断,恭贺之声不绝,而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却再无一人提起。   唯有夹道的梧桐叶叶扶疏,和着金风轻吟浅唱:高墙深宅里,多少岁月如流水,玉堂画栋中,谁家豆蔻正青涩?犹记竹下戏青梅,却忘前盟,早忘前盟。   ☆、第一章 醒来豆蔻,爱恨重头   她最后的记忆是腹痛如绞,寒冷侵骨,往深不见底的地狱里坠落。   怎么视线里,却不是刺目的烈焰,反而是一片舒适的苍白,就像无数个从梦境里舒醒的清晨,清浅的天光从轩窗外弥漫入内一样。   苏旖景用力闭了闭眼睛,又再缓缓睁开。   她发现自己睡在朱纱帐里,身子下面是柔软的锦褥,虽然觉得脑内昏沉,可是小腹里的剧痛已经消散,喉咙与眼角也再没有那种让人绝望的干裂刺痛的感觉。   难道因为出身勋贵,所以就算入了地狱也是锦衣玉食的待遇吗?   混沌的思维里,蓦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可笑的想法。   忽然清醒!   从榻上一跃而起,掀开朱纱帐,赤脚站在樱桃木铺成的地板上,旖景茫然地打量着四周的情景——茜纱窗上映着青竹婆娑的剪影,瑟瑟而动,可以想像温软的南风在花叶里婉转游走,窗下梨花木案上一盆琼花已经盛放,被苍白的天光映出惊心动魄的玉洁,靠壁而立的百宝格边,一幅墨色山水垂画。床前孤高的九枝灯,红烛显然已冷,地上的雕花香鼎里,浮烟盘绕而出。   是什么在身后叮叮玲玲地脆响,一回头,便见一栊珠帘。   分明熟悉,又实在陌生……   下意识地再往左看——   雕花乌檀妆台上,一面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玉白纱衣,青丝垂肩,身量未成!   旖景摊开手掌,放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她的手,却不应是她殒命前的那一双手,无论是手指还是手腕,都太过纤细了一些。   “五娘!”身后忽然响起女子柔软的声音,带着微微地惊喜与诧异。   一个青衣丫鬟,掀开帘栊,削尖的瓜子脸,弯弯的柳梢眉,水盈盈的一双眼睛向她看来。   “春暮……”旖景犹犹豫豫地喊道,听见了自己略带着嘶哑,却是稚气未脱的声音。   是一场梦境吗?那究竟是眼前还在梦中,抑或所经所历的那些是一场噩梦?   “五娘发了整整一日的高热,昨儿夜里才退了,怎么能赤脚站在地板上。”春暮连忙走了过来,扶着旖景的手,将她往榻上引去。   她的掌心温暖,是真真实实地温暖,以致于让旖景切实地感觉到周身血液在脉络里同样温暖地涌动着。   于是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四周,那些雕屏绣画,那些玉瓶瓷樽。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闺房,是她生活了十余年,无比熟悉的地方,不是楚王府的关睢苑,不是那个充满了阴霾与杀意的元宵夜!不是远庆十年,那么……今夕何时?   旖景再次将视线投往左侧,清楚地看见紫朱琉璃樽里,五支各异精美的绢纱宫花。   记得的,自从七岁那年,第一次对春季宫里赐下的绢花产生兴趣,祖母每年便会赏下一枝,由得自己拿回闺房插在妆台,一直到她及笄——那么这时,是她的豆蔻年华,她的十二岁!   心里的恐慌渐渐平息,旖景险些热泪盈眶,这时才体会到刚才的自己,是多么害怕在远庆十年醒来——死亡,有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着,却不知怎么面对罪恶。   然而她更希望远庆十年所经历的那些事,不过是豆蔻少女偶然的一个噩梦。   可她纵使震惊于这时光重头,也明白不过是一个奢望,如果真是一场梦境,此时清醒,当如释重负,不会有那么汹涌的恨,也不会有那么锥心的愧。   “五娘……”春暮显然被旖景复杂的神情疑惑了,担心地询问:“五娘可还是觉得头痛?嗓子里是不是还干涩难受?奴婢这就去回了国公夫人,让再请太医来瞧瞧五娘。”   “不!不用,我没事了,我很好。”连忙拒绝,旖景掀开朱纱帐,将自己藏在了锦衾里:“春暮,我只是还有些乏,你让我静静一人儿,我再歇会。”   柔软的锦衾上清新的玉兰香,与帐外馥郁的百合香纠缠蕴绕,将旖景温柔的包围,这熟悉的气息让她再也没有办法抑制眼泪,决堤而下,沿着面颊冲洗入嘴角,那苦涩的滋味,犹如临死前虞洲递上那一碗热茶。   痛哭一场,旖景不可抑止地开始回想她可笑挥霍的光阴里,那些锥心刺骨的往事。   金枝玉叶,惯养娇生,有如明珠珍宝一般被长辈呵护着长大的她——卫国公府苏氏五娘。   冰雪聪明、才貌双全,这是身边长辈对她的赞誉;京都双华、名门贵女,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要说闺阁时最坎坷的事,无非就是襁褓之中与生母天人永隔——她的母亲出身自建宁候府黄氏,与父亲卫国公成婚,生下长兄长姐一对双生子,三年之后,又有了她,却因身子羸弱,产后落了病,只养了两个月就撒手人寰。   纵使如此,当母亲的庶妹成了她的继母,也是对她呵护备至,视若亲出,更别说还有大隆朝最为尊贵的上元大长公主——她的祖母,对她的千般疼惜,万般宠爱。   亲人们的珍爱,她却从不知珍惜,仿佛觉得该是应得的。   性情骄纵,常与姐妹们争执,就连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她也从不曾亲近关怀过。   唯有对虞洲,倒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只因与他青梅竹马、两下无猜。   及笄之前,她的生命里未曾有过哀伤两字,一直到太后赐婚,那一张黄卷,将她与虞洲的堂兄——楚王世子虞沨联系到一起。   同在屋檐下,每一次见面却要维持着礼数周道,分明情深意长,却还要佯作生疏客套,她与虞洲,一度生活得步步艰辛。   她不甘,想要挣扎,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与他在一起,哪怕一朝一夕。   至少当时,她是这么以为的,至少当时,她以为他也是一样的心意。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他的诺言,多么悦耳动听,多么感人肺腑!以致于当他将那瓶毒药交在自己手里,哀伤恳求之时,她半点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话。   他说——旖景,圣上已经下令父亲单独开府,明春三月后,你我再见只怕艰难。每当想到你我必须分离,再不能携手一处,我就恨不得死,旖景,我死也不能没有你,旖景,如果我死了,你只要留一次眼泪,就把我忘记吧,可怜的旖景,如果我死了,还有谁能安慰你?   她又怎么会让他死呢?   他说——还有一个办法,只要让世子病得更重一些……这药能让他昏睡不醒,若是如此,我就能取代他成为楚王世子,留在楚王府里,与你相伴。   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深信不疑。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枉自己还被赞为京都才女,冰雪聪明,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犹豫复犹豫,她还是用颤抖的手将那毒药混在了世子的药汤里。   元宵夜,关睢苑的奴婢们都被恩赏回府与家人团聚,只有她,与她的陪嫁丫鬟们服侍着世子,为了避人耳目,她又只留了身边最信任的冬雨在屋子里,她没有想到,冬雨替她沏的那碗热茶,却是落了毒的。   世子在她的怀里抽搐着,七窍流血气绝身亡,那时的她,尚还没有意识到一个死亡陷井,早已经阴森地在等待着自己。   那碗毒茶是他亲手斟出,递在她的手里,嘴里安慰着——旖景,冷静下来,先喝了这碗茶,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可当她腹痛如绞的时候,分明还听到了他最后的话——   旖景,我是真的爱慕过你,可惜你必须死,是你亲手毒杀了世子,再畏罪服毒!   最后那一眼,看着他站在红烛温暖的光芒里,神情恬静。   最后那一眼,看见冬雨站在他的身旁,手里握着一封遗书,对她微笑。   报应来得太快,反而让她如释重负,唯一可惜的是,尚还不及怨恨。   想不到上天听到了她的遗憾,竟然让她重生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在这张扬肆意的豆蔻,美好的闺阁时光。   可是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与庆幸,而是被沉重压抑着,几乎无法呼吸,是怨恨重于愧疚,抑或愧疚重于怨恨,旖景尚且不敢去细细体会,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琼花当季,这时应该还是初夏吧,远庆三年的五月,离那一个阴冷的元宵,还有漫长的距离。   忽然听得,外间似有嘲杂之声,一个略带尖利拔高的声音在嚷嚷,春暮小声委屈地在解释,另外还有一名女子沉稳的声音在斥责,柔软稚气的语音在劝慰,似乎还有人在旁火上添油,这些声音她分明是熟悉的,却又有些陌生。   她的姐妹们,这时尚都年幼,可在远庆十年时,多数都已经嫁做他人妇,无论是争执,抑或是谈心,都没有太多的机会。   旖景飞速拭去脸上的泪痕,记得当年豆蔻,她可不爱哭哭啼啼。   却依然面壁而卧,听见珠帘轻脆的碰响,然后是一串跋扈的足音,朱纱帐外,是三娘尖利地嗓音:“五妹妹,若像以往天晴,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在歇息?”   旖景暗里叹息一声。   她这位三姐虽说素喜争强好胜,却并非刁蛮跋扈的性情,尤其在嫡母与嫡女面前,最是乖巧伶俐不过,可三姐这个原则,每当遇见她就会崩溃,非得与她争个高低长短,就算是闹了起来,次次受罚的都是三姐自己,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她的。   又是一连串纷沓的步伐声,想来是姐妹们都跟着三娘到了她的榻前,盯着她的脊梁骨瞧呢,旖景渐渐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横竖是躲不过的,不如直面挑衅吧。   却还没待旖景翻身,春暮已经开口劝解:“诸位娘子,并非五娘不愿见你们,实在是昨儿夜里还发着热呢,今早才退了些,奴婢求求娘子们,就让五娘多歇息一阵儿吧,等五娘好了,必然会多谢娘子们专程来探望的。”   八娘也小心翼翼地劝道:“三姐,咱们还是回去吧,别打扰了五姐歇息。”   八娘与三娘皆为卫国公的庶出女儿,可性情却有天壤之别,几个姐妹当中,往常旖景与八娘最是要好的。   三娘哪里肯听,鹅蛋脸高高一扬,竖起了两道柳眉,纤长的眼睛微睨,那目光顺着鼻梁剜向春暮:“我们姐妹说话,哪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地儿,难道我们来探望五妹,还得写个帖子递给你过目批准?还不站一旁去,别在这儿指手划脚惹人烦。”   卫国公嫡长女旖辰看不下去了,容长的面颊一板,杏目微瞪,自然流露出一股长姐的肃然风范来:“春暮也是为五妹妹着想,三妹妹恼她是什么道理,刚刚就劝你不要进来,你偏不听,非得要打扰了五妹妹歇息,仔细我禀了母亲与祖母,又罚你一场。”   三娘就算不服,却不敢在嫡姐面前强嘴的,只得撇了撇嘴角,一个眼锋横扫向春暮,又是重重地一剜。   二房的嫡女二娘子旖华却不甘错过挑唆寻刺儿的机会,两个指尖捏着锦帕,半掩唇角一笑:“五妹明明昨儿夜里就退了热,玲珑来探望,回去分明就这么禀报的祖母,我可刚巧在远瑛堂听了个满耳,怎么我们来了,就成了今儿早才退热的呢?”   旖景又是一声短叹,心想今日有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姐掺和,自己是怎么也避不过去了,才懒懒地翻了个身,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睁开惺忪睡眼,撑起身半靠迎枕上,依次打量着榻前站位并不整齐划一的姐妹们。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六妹、八妹,国公府的七朵金花共聚一堂,这可真是齐全呢,不过这一时半会儿,自己可回忆不起来为何生病,引得诸位姐妹劳师动众地来探望了。   “五娘!”见旖景被吵醒,春暮连忙上前,一手挽起了半打朱纱,又飞快地替旖景抿了抿鬓角的散发:“五娘病还没好,还是不要下榻了吧。”这一声儿是挨在旖景耳边说的。   重生豆蔻,再见荣光焕发的姐妹们,其实旖景心里的沉重也略微减轻了几分,但她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太多,实在没有什么精神应酬,也就听了春暮的劝,有气无力地半靠榻上:“我头还有些晕,不能下榻陪诸位姐妹,实在是怠慢了。”   二娘浅笑一声,依然捏着兰花指,甩了甩手里的锦帕:“哎哟,五妹病了一日,怎么嘴就甜了起来,什么时候与咱们说话这般客套了?”   “瞧五妹的模样,眼角还红着呢,刚才定是躲着哭了一场吧,难道还在怪祖母责罚了你?”三娘似笑非笑,一双细长已经带着些妩媚风情的眼睛,转瞬在旖景面容上扫了好几个来回。   受到祖母的责罚?   旖景恍然大悟,她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要说受责罚,十余年间仅仅就只有那一回……可偏偏就是经过这一回,她就与祖母生疏了起来,以致后来……   令人窒息地沉重感又压在旖景心上,让她微微蹙眉,原来,心里的负疚感不仅仅是针对那一个人。   “五妹这可是不该,须知祖母历来就把你当成心尖尖上的肉来疼,就算责罚,也是为你好,你为了与祖母赌气,自个儿在佛堂里抄了一晚上经书,还受了寒,又累得祖母操心了一场,这会子若是还怨怪祖母,岂不是更加不孝?”三娘见旖景不搭腔,越发地得理不饶人。   难怪三娘会来“探望”自己这个病人,原来是为了兴灾乐祸的,若依自己重前的性子,必然是与会与她不依不饶的,可经历了那个元宵夜,才知道真正心怀恶意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三娘不过就是好强,又有些心结,才常与自己斗嘴,无非就是口舌之争,前世自己与她一惯不合,她也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若这一世自己能宽容些,说不定能消了三娘的怨气。   这么想着,旖景便揉了揉眼角,乖巧地说道:“三姐批评得是,都是我不孝,才让祖母操心。”这话也不尽是敷衍,实在也是出自旖景的真心。   三娘大惊失色,连那双细长的眼睛都瞪成了银杏儿,直盯着旖景,仿佛她成了三头六臂的怪物一般!   二娘只以为旖景与三娘会互掐,正打算找张椅子坐下看戏,听了这话也是目瞪口呆,半响才说了句:“五妹别不是烧坏了脑子吧?”   “二妹妹说什么胡话呢。”旖辰出言斥责,抿了抿唇角,这才走到旖景榻边坐下,用手掌试了试她的额头:“热倒真是退了,可听你说话还哑着声儿,还是得仔细着些,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歇着。”   长姐一惯严厉,从前自己与她并不亲密,可重活一世,旖景对亲情却有了另一番地体会,忽然洞悉了长姐是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不过表达方式有些僵硬而已,想到前世,长姐卧病榻上,自己去探望她也只是敷衍,压根没有关心过她有什么难处,为何在桃李年华就到了那样的境地?实在是太过寡情冷漠,不由因愧疚得泛红了眼。   有许多话,都是无法细说的,唯有弥补而已。   自从旖景醒来,她这时又已找到了怨恨与报复以外,要竭尽全力去做的事。   见长姐发了话,纵使有许多人不甘,也只得告辞,八娘走到旖景身边儿,笑着说道:“明儿我再来看五姐,陪你说话。”   二房嫡女四娘也笑着与旖景作了别。   唯有六娘维持着一惯沉默寡言的作派,只冲着旖景略略颔一颔首,自始致终都没有吭上一声儿,实实在在地惜字如金。   ☆、第二章 焚书明志,疑惑难解   国公府的金枝玉叶们离开了旖景的卧房,两个穿着湖水蓝襦裙的丫鬟才走了进来,都挽着双螺髻,一般地高矮,生得浓眉大眼樱桃口,恍忽瞧去仿佛一对双生姐妹,旖景看见她们,那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就越发地真实了。   秋月与秋霜,两个都是与她在一处长大的,与其说是丫鬟,更像是玩伴。   两个都是杨嬷嬷的孙女儿,生日也都分别在十月首尾,旖景与她们十分亲密,可惜后来这两个丫鬟都随着杨嬷嬷回了楚州,细细回忆起来,似乎就是明春时候的事,自那以后,旖景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秋月手里托着碗漆黑的药汤,秋霜手里托着一小盒蜜饯。   一个侍候了旖景服药,一个连忙拣了枚蜜饯喂到旖景嘴里。   “五娘别将三娘说的那些话放在心里,虽说太夫人前日是责罚了您,可一听说您受了寒,着急得不得了,一日里打发玲珑姐姐来探望了好几回,昨日傍晚还亲自来了一回,五娘当时正睡着,因此才不知道。”秋月最是伶俐的,知道旖景受罚后心里有芥蒂,刚才又被三娘排揎了几句,怕她心里不好受。   春暮也说:“就说今儿早,天刚刚才亮呢,玲珑又过来了一回,问得娘子没再发热,才放心回了远瑛堂。”   两个丫鬟的话却让旖景心里的愧疚更浓厚了,只觉得嘴里那蜜饯再怎么甜,也缓和不得药汤的苦,可那药汤再怎么苦,也不如心里的苦涩浓重。   她之所以受罚,本是因为一时好奇看了几本《怨东亭》《鸳鸯侣》这样的话本子,不知怎么被祖母得知了,这才责罚了她,让她在佛堂抄一个时辰的经书,这罚本身不重,可她从前是被祖母捧在掌心的明珠,又不觉得看几本话本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因此只认为祖母小题大作,不免有些怨怪祖母当着诸位姐妹的面拿她作伐,让她抹不开脸,只为了赌这口气,硬是在佛堂里抄了一晚上的经,任谁劝也不走,那晚下了场暴雨,风狂雨急的,佛堂里本身又阴湿,才受了寒。   自从这次之后,祖母对她就比从前严厉了一些,本来亲密的祖孙之间就添了隔阂,旖景去远瑛堂的时候也不如小时候那般勤快了,还时常在母亲面前有几句抱怨,无论母亲与身边儿的丫鬟怎么劝,这隔阂终究也没有化解。   旁人都说她冰雪聪明,却还不如身边的丫鬟通透,旖景这时恨透了从前的自己。   “春暮,把那些话本子拿来给我。”忽然说道。   春暮怔了一怔,很是担忧地劝道:“五娘……太夫人才责罚了您,还是别看那些书了吧。”   旖景没有解释,却固执地与春暮对视着,终究春暮还是无可奈何,转身去了书房,秋月与秋霜也都很是担忧,姐妹俩面面相觑,想要劝说,又怕惹小主人生气,都轻咬着嘴唇缄默了。   “你们去拿个火盆进来。”旖景又说。   担忧更甚了几分,秋霜不由问道:“五娘可是觉得身上凉,这都五月了,哪里禁得住火盆?”   “并不是为了取暖。”旖景无奈地笑了笑,觉得嗓子里痒痒的,忍不住咳了几声:“去拿来吧,我自有用处。”   三个丫鬟分头忙碌了一通,找话本的找话本,端火盆的端火盆,都是满腹疑惑,深怀担忧,最后垂手站在一侧面面相觑,直到看见旖景将一叠话本往火盆里摔去,这才齐齐地惊呼一声,年龄最长的春暮眼疾手快地将熊熊燃烧的火盆移得远些,生怕火星子溅到旖景身上,一边劝道:“这话本子是候府月娘寻来给娘子解闷的,娘子不看了,改日交还给她就是,何必烧了呢?若是月娘问起,娘子岂不是得尴尬。”   旖景拍了拍手,转身坐回榻上,看着那些书化为灰烬,不由笑了一笑:“她既给了我,就不会问我要回去,更何况这不是什么好书,不如烧了干净。”   犹记得前世之时,这些书被母亲拿走,可她紧跟着又托了表妹黄江月寻了新的,一得闲就拿出来翻看,实在爱不释手,对里边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迷恋不已,也憧憬着与   心意相通的良人公子,定一世情缘,博得个地久天长,轰轰烈烈。   而她的生命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人……   轰轰烈烈倒是真的,地久天长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这话本里有那么一个故事,一个闺阁女子,认识一个青梅竹马的郎君,原以为等及笄之后,就能嫁给这郎君为妻,却不曾想,与她定亲的人却成了郎君的兄长,女子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却是不能嫁给心仪的良人,无奈只得嫁了这郎君的兄长……日日与那郎君相见,怎么又能忘却?于是这女子不顾廉耻,竟然与那郎君行了不德之事……后来,那郎君为了与女子长相厮守,说服了女子,让她毒杀兄长,那女子被花言巧语迷惑了心志,也奢望与心爱之人能厮守终身,便这么做了……可惜到头来,她却被心仪之人毒杀,临死之前才明白,原来是郎君想要独吞家财,才利用了她毒杀兄长,你们说,这样的书,是不是不能留着害人?”   旖景对三个丫鬟说道。   春暮听得心惊胆跳,半响才回过神来:“怪不得太夫人不许五娘看这书呢,这故事也恙是吓人了些,说来也是那女子糊涂,一朝嫁了人,就算是夫君亡故了,又怎么可能与小叔子长相厮守?早该识破小叔子的恶意。”   是呀,这么简单的事儿,当初她可就看不通透,一心里只有情欲,全看不清那人的恶意。   秋月一惯是个快言快语的,脱口而出:“这书也是胡编乱造,那郎君能为家财弑兄,想来也是身在富贵之家,两人要行……那等不德之事,又怎么能避人耳目?就算是能避开旁人的眼睛,女子身边总也有几个寸步不离贴身侍候的丫鬟,是怎么也避不了的。女子被郎君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心智,难道丫鬟也跟着糊涂了不成,就没人能看穿郎君的面目?提醒女子这不可为的祸事?这等书是该烧了干净。”   说完还挽了挽袖子,去端那火盆:“别叫这烟薰着了五娘,我拿出去,把这胡编乱造的一盆子灰泼了。”   可笑前世的自己三岁启蒙,识字知书,自认为琴棋书画无有不佳,可见识还不如身边的几个丫鬟,旖景唇角的笑意不无嘲讽。只可惜这三个丫鬟嫁的嫁,走的走,一个也不曾留在自己身边,唯有夏云……   “怎么没瞧见夏云?”想到这时贴身丫鬟里唯一随自己嫁去楚王府的人,旖景问道。   “她守着给五娘煎药呢。”春暮说道。   旖景不由得蹙了蹙眉:“以后但凡我汤水药膳的事儿,都由秋霜经手。”   春暮又是一怔,想不通小主人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吩咐,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应诺了下来。   秋月说得没错,当初在楚王府里与虞洲私会,是绝对瞒不住身边的几个丫鬟,尤其是最信任的冬雨,实际上多得她走动买通那些看门护院的下人,又望风守备,才不致于败露了自己与虞洲私会的丑事。因着春暮远嫁,冬雨被调进了绿卿苑补缺,要说她年龄还比自己小着两岁,却因为伶俐敏锐,最会洞悉自己的心思,不过多久就深获信任,后来秋月与秋霜也走了,自己越发将冬雨当做身边第一得力的人。   犹记得某年某月,冬雨说的那话:“五娘的字儿写得真好,不知能不能给奴婢临摩?奴婢实在羡慕得很呢。”   想来从那个时候,狰狞的陷井就已经开始布成。   春暮性子柔软,冬雨却与她不同,最是果决的一个人,取得自己信重之后,对绿卿苑里的丫鬟仆妇约束极严,就连其他的几个一等丫鬟也唯她马首是瞻,当年自己还觉得省事,非但没有理会,还放纵冬雨的权力渐大,俨然成了绿卿苑的二主子,后来甚至成了关睢苑的副主子,想来其他丫鬟就算知道什么不妥,也不敢越过了冬雨,劝自己什么话。   说到底,还是自己咎由自取,但这时悔之不晚,因为时光已经重头。   虽然不知道夏云在那个元宵夜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但从现在开始,也得防备着她,自己身边再不需要那等只知趋炎附势的丫鬟。   旖景回想着往事,隐隐觉察冬雨与虞洲身后还有许多狰狞面孔,可还来不及细想,思路已经被国公夫人黄氏的到来打断了。   黄氏满脸慈和地走进旖景的卧房,伸手扶起迎上前准备行礼的继女,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笑着说道:“果然是退了热?可还觉得身上哪里不适?”   “劳母亲挂心。”旖景的笑容很甜,一扫刚才回想前事时的阴霾:“就是还有些咳嗽。”   “你打小儿就是如此。”黄氏抚了抚旖景的鬓角:“次次受寒,就是这咳嗽得拖上好长时间,可得仔细养着,这几日别吃那上火的食物,我给你带来了川贝枇杷露,已经交给了春暮,记得依时服用。”又说起刚才的事儿:“我已经说了三娘一顿,她再不敢来打扰你的。”   旖景很有些羞愧:“三姐特地来探望我,并非有意打扰的。”   黄氏微微一笑:“她那性子如何,还瞒得了我?无非就是想来找你的不痛快,听说还指责了你几句?”   “也不是指责,三姐说的话都在理,我是太任性了些,累得长辈们操心。”   “这么说,你心里不怨祖母了?”黄氏又说,一双眼睛里是满满地纵容与宠爱。   旖景越发羞愧了:“哪里敢埋怨祖母,她都是为了我着想。”   “你能想通就好。”黄氏拍了拍旖景的手背:“都是七娘的错,我已经骂了她一顿,送了她回建宁候府,让你舅母好好管教她。”   黄氏口里的七娘指的是建宁候府的黄江月,她是旖景的表妹,虽说不是建宁候的女儿,父亲却也是嫡出,因为候府太夫人健在,还没有分家,因此江月也还随父母家人住在候府里。江月与旖景性情相似,年龄也相近,两家又是姻亲,因此来往得十分频繁。   “其实也都怨我,早前听秦五娘说起这些话本子,一时觉得里头故事新奇,月娘又说四表哥收着许多类似的话本儿,便央了她找四表哥要了来……这下倒累得月娘也得受责,说不定将四表哥都牵连了。”   黄氏微微一怔,心想往常可没见五娘这么自责过,这孩子到底是大长公主一手教导的,小时候虽说骄矜了些,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地知书达礼了。   “你知错就好,以后可不能再看那些话本儿,免得太夫人知道了又生气。”黄氏又说:“那些书呢?拿来给了我吧,横竖也是不能再看的。”   “因着下了决心不再看那些书,女儿已经将它们都烧了。”旖景一脸坚决地说道。   黄氏又是一怔,这次仔细打量了旖景两眼:“可别这么淘气,快交给我,也好教太夫人放心。”   “真被女儿烧了……春暮几个丫鬟都是亲眼目睹的。”   秋月这时才泼了灰回来,刚巧听见这话,立即出来给小主人作证:“夫人,五娘果真是将那些话本儿烧干净了的,奴婢刚刚才将火盆子拿了出去,屋子里这时还有些烟气儿呢。”   旖景很是过意不去地解释:“因着这些话本子被祖母责罚,女儿也觉得有些不值,刚才一气之下,就都烧了,也是为了让祖母宽心。”   这孩子,看来多少还是有些置气,黄氏摇了摇头,也不作他想,又叮嘱了旖景几句饮食上的禁忌,晚上别看书太晚这类的话,也就没有再耽搁。   自从老国公三年前过世,大长公主便没了管家的心思,内院里大小事务尽数交给了黄氏,只让杨嬷嬷从旁协理,黄氏亲出的儿子三郎苏芎也才六岁,这会子刚刚启蒙,分了黄氏不少心思,再加上孝期一过,眼看着就快到大长公主生辰,隔了三年,今年是必须宴请的,还有小姑苏涟因守孝耽搁,今年也已经十八,婚事迫在眉睫,长女旖辰已经及笄,紧跟着也要替她打算了,这些事让黄氏忙得连轴转,并没有太多时间与女儿们谈心。   旖景让春暮送黄氏出去,自己却叫了秋月与秋霜两人近前,问起她们的祖母——杨嬷嬷来。   国公府里的娘子,都配有一个乳母,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十个三等丫鬟,还有若干粗使婆子,像年长些的娘子还配备了侍卫八人,车夫一个,跑腿的小厮儿若干,旖景的乳母前些年得了病,大长公主便给了遣散银子让她回家养身子去了,当时春暮、夏云也还小,秋月与秋霜更加还是个孩子,大长公主不放心,便让杨嬷嬷到旖景身边照顾着。   还是在楚州时,杨嬷嬷就是大长公主的侍女,后来大隆建国,也就成了宫女,之后又随大长公主来了国公府,一直就在公主身边贴身侍候。   大长公主原本是要给杨嬷嬷指门好亲,可她却不愿与大长公主分开,一直到了近二十三、四,才嫁了替国公府打理荣庆斋的大掌柜,秋霜是嬷嬷长子的女儿,秋月是次子的女儿,两人其实是堂姐妹。   旖景依稀记得,当初杨嬷嬷的小儿子不知怎么犯了事,在外头欺凌百姓,被告了官不说,还有御史因为这事弹劾父亲放纵家奴,后头虽不曾惹出什么大乱子,杨嬷嬷却自觉愧对祖母,无颜留在锦阳,一家子都回了楚州,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且说三年前,自从杨嬷嬷开始协理国公夫人管家,旖景身边就没有管事嬷嬷了,大长公主因为宠爱旖景,又不放心随随便便就挑个人儿,思量来思量去,后来倒瞧见春暮虽说年龄不大,却是个稳重谨慎的丫鬟,干脆就让她负责绿卿苑里的大小事务,没再安排管事嬷嬷进来。   当然,这情形随着春暮远嫁又有了变化。   旖景回想前事,越发觉得当年的事情蹊跷,倒像是有人为了来她身边最终获得她的信任,早就楚心积虑,步步为营,也正是为了解开心头的疑惑,才想着在秋霜姐妹口中套话。   “祖母身子好着呢,就是忙得不行,所以才不能常常来看望五娘。”秋月自然不知旖景脑子里的千回百转,只脆声儿回答。   “我仿佛记得嬷嬷提过,你们还有个小叔叔?”旖景又问。   秋月压根就没多想,依然脆声儿回道:“奴婢的小叔叔在荣庆斋替祖父打下手,昨儿个还托人捎了盒凤梨酥进来,给秋霜解馋。”   秋霜失笑:“也不知那盒子凤梨酥最后进了谁的肚子,怎么就是给我解馋的?”   秋月扮了个鬼脸儿,对旖景说道:“五娘不知道,小叔叔最疼秋霜姐姐的,要不是我骗他说是秋霜爱吃凤梨酥,他才不会理会我呢。”   “好你个小妮子,用我的名儿骗小叔叔东西吃,反过来还说这些酸话,咱们都是叔叔的侄女,哪里有个亲疏之分?”   旖景见她们互相斗趣,心里的沉重又缓解了几分,一边羡慕着豆蔻少女不知忧愁的时光,一边又问:“听起来,仿佛你们小叔叔年龄不大。”   这次是秋霜回道:“今年二十了,可祖母还说他不够稳重,像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孩子。”   “怎么嬷嬷还不替他说亲?”   “奴婢小叔叔志向可大了,说若不自己挣出份家业来,是不会找媳妇的,前些时候还打算拜了荣庆斋的师傅学手艺呢,想将来自己开铺子,被祖父知道了把他好一场骂,说他要背主。”秋月心直口快,秋霜却稳妥一些,忙扯了一把妹妹,小心解释道:“五娘,小叔叔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果真想开铺子的。”   旖景失笑:“就算你小叔叔真自个儿开了铺子也没什么,国公府也不靠着荣庆斋养活,再说荣庆斋也多得你祖父多年打理,祖母本就想以后赏给你们家的。”心里暗忖道,看来杨嬷嬷这个小儿子也不是游手好闲之人,怎么会忽然去欺凌百姓了呢?这事情果真是有蹊跷的。   杨嬷嬷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的事觉得愧疚,断断不会离了锦阳京,秋月与秋霜也不会离了自己身边儿,她们若在,冬雨想一人独大便不容易,毕竟自己与秋月秋霜打小儿的情份,并不是轻易就能被别人疏远的。   更重要的是,前世如果杨嬷嬷一直在国公府,后来自己出嫁,祖母一定会让她陪同,有她在自己身边儿,说不定虞洲的阴谋就难以实施,自己纵然放不下对他的感情,在杨嬷嬷的监督下,也做不出与人私通的事来,就更不会糊涂到被人利用,成了毒杀亲夫的恶妇,还落得个“畏罪自尽”的下场。   一想起虞洲,心里就是一阵绞痛,渗出的,却只有恨意。   他说,曾经是真的爱慕过,可难道从这时,他的爱慕,就已经变了质?   ☆、第三章 细论诸女,蹊跷宋氏   “果真将那些话本子都烧了?”   远瑛堂里,大长公主从一盆山茶花前直起了身,将手里的剪子递给一旁的丫鬟,一边问宋嬷嬷话,一边往明堂走去。   “奴婢早先打前头进来,正巧在路上遇见了国公夫人,听夫人说,是才去看望了五娘,顺口提起要将那些书收走,五娘回答是已经烧了。”身着杏黄暗花缎窄袖褙子的宋嬷嬷稳稳跟在大长公身后,一边回道:“就是这么一说,也不知五娘是真的烧了呢,还是暗中留着。”   打起明堂左侧的锦帘,大长公主坐在了次间临窗的雕花大炕上,接过玲珑紧跟着递上的热茶,浅尝了一口,方才摇了摇头:“景儿这孩子是个直性儿,最不会噎着藏着,她若说烧了,就定是当真烧了的。”   宋嬷嬷讪讪一笑,拿了一把团扇,立在大长公主身旁缓缓地摇:“奴婢也是这么觉得,想来五娘心里仍然觉得委屈,才拿那些话本儿来出气。”   “景丫头可怜,襁褓里就没了母亲疼爱,想起当年,婉娘病得说句话都艰难,却看着乳母怀里的小婴儿就是舍不得闭眼,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哀求,把景儿托付了又托付……”   说起已经逝世的长媳,大长公主略略闭目,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依然觉得锥心地难受:“别说景儿,辰儿与荇儿当时也才三岁,尚还不懂得人事,却也知道要没了母亲,守在婉娘榻前哭得撕心裂肺,也难怪婉娘不舍……她走了,大郎正值壮年,三个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教导,续弦是在所难免,我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才想让建宁候府再嫁个女儿过来……婉娘的嫡亲妹妹娟娘心地良善、性子温柔,很是合我心意,再说与她姐姐感情又好,必不会亏待了几个孩子……哪曾想候夫人却不愿意,要让庶出的女儿嫁来为继。”   过了这么多年,说起旧事来大长公主已经不再埋怨了,可当时,却是对建宁候夫人心怀芥蒂:“不是我瞧不上庶女,不过庶出的女儿到底比不得嫡出,有几个能真得嫡母疼爱的?再说建宁候夫人也不是个宽厚人,待庶出子女历来苛刻……我就怕庶女心中对嫡姐怀恨,不利这三个可怜的孩子。”   “好在国公夫人是个良善大度的,视世子、大娘与五娘一如己出。”宋嬷嬷笑着说道。   “当年要不是看她性子温顺,对候夫人似乎也没有怀怨,我又怎能允了这桩婚事?黄氏入门之后,也算是谨小慎微,即使如此,最初我也是不放心将孩子们交给她去,不过后来,看她贤惠,不像是存了怨恨的妒妇,才放心了,但景儿年幼,又习惯了跟我,我也是舍不得,一直就将她留在了身边儿,实在也太宠了些,这孩子冰雪聪明,但也委实敏感,最是能看人眼色的,我这次对她也太过严厉了些,难怪她心里不自在。”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又长叹了一声。   “奴婢有一句话,也不知当不当说。”宋嬷嬷脸上挂着笑,态度看上去真诚又谦卑。   大长公主便略略坐正了身,笑斥着嬷嬷:“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把话噎着藏着过,还不快快说来。”   宋嬷嬷更笑起了一脸褶皱,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要论府里这几位娘子,大娘子最是端方沉静,虽不是亲生,这些年耳濡目染,母女俩的性子倒像是如出一辄;二娘子嘛……是被二夫人惯着了,过于争强好胜了些;三娘子也是个要强的性儿,倒不像崔姨娘寡言少语、温柔顺从,好在国公夫人对她不偏不倚,有这么一个嫡母压着,她总算也服教;四娘子不消说,也是公主一手教导的,奴婢瞧着吧,果决率真,很有几分公主当年的品格,与二娘子全不相似;六娘还小,性子却不似国公夫人,又太寡言了些,却不是个淘气的,可见国公夫人对她甚是严格;七娘随三爷在任上,奴婢多年不曾见,也不知她如今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般活泼,伶牙利齿,跟只小黄莺似的;八娘与六娘倒是同年,也多亏打小受国公夫人调教,才不似张姨娘那般挑事的性子。”   将国公府诸位娘子评价了一遍,瞧见大长公主听得专注,也没有不愉的神情,宋嬷嬷才说起旖景:“大娘子更像国公爷,五娘子却继承了先头国公夫人的模样,虽说还小,眉眼带着稚气,但也瞧得出是几位娘子里最出挑的,难得的是冰雪聪明,又蒙公主您亲自教导,打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连太后都赞不绝口,也难怪公主偏疼着她,只是五娘子本就尊贵,又受这千般呵护,万种宠爱,性情虽不说有多霸道,骨子里却是有几分傲气的,如今还小,又有公主护着倒也无礙,唯有担心的是将来出了阁,五娘的性子怕是不好同夫家相与。”   虽说卫国公府乃勋贵之家,又是皇亲国戚,显赫尊荣,不过卫国公嫡出的三位娘子,想来今后也不是普通府地的郎君配得,说不定都得嫁入皇室,性子若是太傲,也难保不会吃亏。   大长公主未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因着五娘还小,还不及考虑太多,这时听了宋嬷嬷的话,心里也沉重了起来,再想五娘往日,与姐妹们似乎也不大亲近,尤其是与二娘、三娘,常常为小事争执,就是八娘软弱,虽说比五娘还小着两岁,却处处让着这个姐姐,五娘与她倒是处得容洽的,自家姐妹之间绊个嘴倒也无伤大雅,可等年岁渐长,总会出门与贵族显赫府里的娘子们来往,性子太强说不定就会得罪了旁人,种下芥蒂。   若是将来出了阁,说不得就会与这些贵女们成了妯娌姑嫂,五娘又不是个有城府的,一昧地娇矜自傲只怕就会吃亏。   看来可不能一昧地娇宠,也是该对这丫头严厉一些,教会她为人处世了。   “五娘子这会子醒了,公主何不去绿卿苑里瞧一瞧她,把有些话说开了,也免得五娘越发想左了去。”宋嬷嬷又劝。   大长公主似乎有些意动,可犹豫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她才好些,只怕没什么精神劲儿,还是等她静静歇上两日吧。”   宋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才张了张口,便见玲珑打了帘子进来,一张愁眉苦脸,万分不情愿地禀报道:“太夫人……张姨娘来了,跪在院子里头,说是来给太夫人问安。”   大长公主便严肃了神情,特意扬声儿说道:“一个姨娘,来我面前问的是什么安,叫她回去,若是有心要立规矩,去国公夫人面前侍候!”   却不待玲珑出去,便听见院子里猛地一声哭嚎——   “太夫人,婢妾是真没了办法,求求您听婢妾一言吧,荏儿他也是您的亲孙子,只当为了他的前程……”   眼看着大长公主眉间越加不耐,而玲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宋嬷嬷才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把手里的团扇递给玲珑,让她留在屋子里替公主扇风,自个儿掀了帘子出去。   远瑛堂前,穿着一身银红纱衣的女子跪在阶下,被几个丫鬟拦阻着,看着若非不是这个架势,她早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宋嬷嬷轻轻冷哼了一声,待脸上挂好了不冷不热,不亲不疏的笑容,才慢条斯理地步下阶梯,伸手扶起张姨娘:“姨娘这是干什么,又哭又跪的,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太夫人罚你呢。”   ——这位张姨娘,原名叫做紫蝶,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二等侍女,原本却并非奴籍,要说她的祖父,还是高祖时的中军都督府下卫所统兵,属英国公帐下军官,后因焦月逆谋案获罪,抄家斩首,女眷皆沦为官奴,张家只有一个未至幼学之年的男孩获赦,就是张姨娘的嫡亲兄长,当年与母亲、五岁的妹妹一同没为官奴。   因张姨娘的母亲本是飞凤部中一员女将,与大长公主是旧识,因而大长公主才对他们产生了怜悯之情,将母子三人从官衙里赎买回府,虽说改变不得奴籍罪人的身份,好歹也可保丰衣足食,免受呵斥责打之苦。   张姨娘的母亲遭此大变,终郁郁不治,不过一年就撒手人寰,大长公主于是对这对兄妹越发怜爱,让哥哥做了长子的陪读书僮,将妹妹一直留在身边儿抚养。   要说大长公主待这两兄妹可算是恩重如山,并不曾将他们当奴婢使唤,可人心不足蛇吞相的俗话却再一次应验在这对兄妹身上。   当年长子苏轶还是卫国公世子,元配黄氏婉娘刚刚怀了头胎,张家兄妹俩便串通一气,一个将世子灌得半醉还下了烟花巷里常用的春药,一个就在当晚爬上了世子的床。   大长公主知情后火冒三丈,本欲发落了两人,张姨娘却跪在院子里整整哭求了两日,几番晕死过去,反反复复拿死去多年的母亲来哀求,又说自己是真心钦慕世子,再加上贤良的婉娘也在一旁相劝,到底让大长公主心软了,只将张姨娘的哥哥远远打发去庄子里当差,却让妹妹成了长子的妾室。   可张姨娘却成了大长公主心里的一根刺,因此也不愿再见她,远瑛堂里是不容她再踏入一步的。   五年前当今圣上登基,下令大赦天下,张姨娘又是一番软磨硬泡,说服卫国公销除了哥哥的奴籍,还赏了个铺子给哥哥经营,做起了掌柜。   张家大郎本就是心思活络、诡计多端之人,不几年就将生意经营得风声水起,如今手上已经有了两家客栈,三家酒楼,成了名符其实的富商,张姨娘更加有了底气,也越渐跋扈起来,往日里对下人们颐指气使,动辄打骂,也不知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才会屈尊在一众丫鬟们面前下跪。   “太夫人好清静,最听不得吵闹,姨娘还是随老奴先回金桂苑吧,有什么事儿,说给老奴听也是一样。”见张姨娘还想哭喊,宋嬷嬷不由分说就将她往院子外头拉扯。   若是换了旁人,张姨娘只怕早一个嘴巴子甩上去了,可一来这是在远瑛堂,二来这人可是宋嬷嬷,就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放肆。   谁不知道宋嬷嬷的“高贵”身份?   她可不是国公府的家奴,而是宫里头的宫女!   她的父亲原来是前朝宁海府小吏,后听闻高祖在楚州起兵,便不远千里去投,跟在高祖身边做了亲卫,宋嬷嬷打小就跟在大长公主身旁侍候,后大隆建国,高祖称帝,宋嬷嬷就正式成了宫女,而她的父亲,则被封为宁海府下一所的千户。   要说来,宋嬷嬷非但不算奴婢,还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子,可她却宁愿留在大长公主身边侍候,终身未嫁,只认了个养子,现在也任着国公府前院的总管事!现如今,大长公主早已不将宋嬷嬷当成侍女,还特地在国公府邻近的榕树街置了处两进的宅子,好教宋嬷嬷与宋管事一家居住,可宋嬷嬷却不愿颐养天年,依旧日日入府侍候,大长公主也只好随她,只不再让她做那些琐碎事。   这么一个嬷嬷,别说靠着下药爬主子床的姨娘不敢得罪,就连国公夫人平时也是要把她敬着的。   因此张姨娘只好被“劝”离了远瑛堂。   一路上就忍不住哭诉,无非就是悔不当初,因情难自禁做了错事,对不住大长公主多年恩惠云云,宋嬷嬷腹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再说就算是重来一回,说不定还是会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可还是劝了一路,宋嬷嬷的态度相当真诚。   金桂苑里,八娘正在院子里的月桂下与几个丫鬟做着针线,瞧见生母被宋嬷嬷“押”了回来,满脸粉污脂乱,不由得吓了一跳,迎上前去,就要扶张姨娘的手:“姨娘这是怎么了?”   张姨娘手臂一挥,狠狠搡了八娘一踉跄:“都怨我生了你这么一个蠢丫头,既不得你父亲疼爱,又不得太夫人的怜惜,就算能在嫡母面前美言几句,也不致于让你哥哥……”   “姨娘还是进屋再说话吧,这副样子,丫鬟们瞧着也太不像了些。”宋嬷嬷当即立断,继续“押”着张姨娘往里,看也没看八娘一眼。   幸好有丫鬟扶了一把,八娘才不致于摔在地上,不由也是眼圈儿泛红,却还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冲丫鬟们解释:“原来是为了哥哥的事,难怪姨娘着急上火,你们这几日可得仔细一些,万万不能惹姨娘生气。”   却说宋嬷嬷“押送”张姨娘回房,又听她不着边际地痛呈了一番悔意,与对八娘的嫌弃,好不容易才引导着张姨娘说了正题,了解今日让她这般失态的原因,劝了几句好话,最后尽职尽责地警告道:“姨娘自己也是明白的,太夫人心里头还恼着你,你这么闹,难道太夫人就会理会你的难处不成?二郎虽是庶出,可也是国公爷的血脉,他的前程,自然不会有差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奴多一句嘴,提醒姨娘一声儿,若真为了二郎好,今后可不能再去远瑛堂打扰太夫人,更不能在奴婢们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闹,太夫人是什么人儿?当年带着我们飞凤部斩杀了多少东明将士,难道还能为了你的几声哭闹妥协?姨娘仔细琢磨一番吧。”   见宋嬷嬷起身要走,张姨娘连忙让丫鬟银钗送上一程。   这一程一送,就险些到了远瑛堂,银钗起初一直聊着没边没际的闲话,直到假石园,眼看远瑛堂在望,仿佛才下了决心,伸手拉住了宋嬷嬷的胳膊肘:“嬷嬷,我有话说。”   宋嬷嬷的神情便十分古怪起来。   两人入了假石园,足足一刻钟后,方才一前一后地出来,银钗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宋嬷嬷头也不回地往远瑛堂行去。   直到垂花门前,宋嬷嬷方才回身,远远瞧着银钗婀娜多姿的背影,眼中狠戾一掠而过,须臾却又平静下来,又是一嘴角淡淡地笑,急步往远瑛堂行去。   大长公主正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却准确地听出了宋嬷嬷的脚步声,懒懒睁开眼睛,看着她:“张姨娘究竟是为了何事?二郎难道闯祸了不成?”   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夫妻恩爱,琴瑟合鸣,结发数十年,别说妾室,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卫国公子嗣最丰,有三子五女,二爷苏轲虽说也有两房妾室,却只有正室利氏生的两个女儿,三爷苏轹眼下外放琼州,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大长公主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儿涟娘,尚且待字闺中。   大长公主这时所说的二郎是指卫国公的庶子苏荏,他刚好比卫国公世子苏荇小了一岁,今年十四,正是张姨娘所出。   宋嬷嬷笑道:“二郎性子沉静,能闯什么祸?公主宽心……是因为春试时没被国子监录取,张姨娘想让国公爷寻人求个情儿,让二郎入了国子监与世子一同学习,可被国公爷骂了一顿,这才求到了公主面前儿。”   大长公主眼睛里就流露出更多的不悦来:“她倒是会想……皇兄当年改革官制,之所以取消前朝的任子制,就是避免勋贵世家的子弟不劳而获,无才无德也能任官为吏,后来进一步改革,连辟除制都废除了,为的也是不让高官重臣直接提拔族中子弟,想要为官者,必须通过国子监考核、吏部选拔,就算如此,实际上官制仍然不清明,今上为了这事也很是烦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们不以身作则,难道还要与那些利欲熏心之辈同流合污?二郎还小,今年不行,明年仍有机会,她有什么好着急的。”   宋嬷嬷点头哈腰:“张姨娘知道什么,哪里有公主您的高瞻远瞩。”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我冷眼看着,二郎也是个用心读书的,就是不如荇儿灵活机变,到底还是不足,让他受些磨练也好。”   说完,大长公主又再闭目小憩,宋嬷嬷也就沉默了下来,听大长公主呼吸逐渐均匀,才拿了锦衾替她搭在身上,放轻脚步出了屋子,一人站在后庭忍冬花荫里,垂眸沉思,神情十分复杂。   ☆、第四章 梦时梦醒,愧疚如山   风送玉蝉渐西流,三更未尽,窗入竹影。   轩窗半启,月色透过扶疏青竹,悄无声息地流淌入幽寂的闺阁,有风款款来,摇响珠帘,细细碎碎的脆音,却让这静夜似乎更加寂寥,一室百合香弥乱,红绡帐外,一枝孤高的铜灯默然而立,光影微晃着,依稀照亮了榻上少女的眉目,似乎在梦境里挣扎,秀眉微蹙。   这是一场凌乱的梦境。   十里红妆,鼓乐齐响,彩轿白马绕城,仿佛是大婚之日。   龙凤花烛,一室朱纱,身着喜服的男子半靠榻上,被这铺天盖地红,映衬得面孔尤其苍白,他看着她,似乎微笑着,眼神清亮,眸子又被面孔的苍白,映衬得有如点漆般幽墨。   “旖景。”   他唤着她,向她伸出了手,他的掌心也是苍白的,似乎能看见纤细的青色脉络。   气息奄奄的他,那般孱弱。   十指相牵,没有一丝温暖。   她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站立不稳,直跌在与他咫尺之距。   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清朗的面容瞬间扭曲,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幽黑的瞳仁里源源不断地淌出鲜红的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尽,注满她的掌心,沿着手腕滴落。   不!不是故意的,不想让他死,不能让他死,这次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心如刀绞,锐痛得无法呼吸,她忙乱地用满是鲜血的手,去掩住他流血的眼睛。   “杀了他!”身后有谁在温柔地说。   “旖景,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能长相厮守。”   回眸之间,视线被幢幢暗影填满,却看不清任何一张面容,但耳畔的声音却忽然嘈杂,渐渐分不清究竟是否熟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楚王世子!”“旖景,杀了他!”   猛地惊醒……   额上已经布满细细一层汗意,身上那件轻薄的素白丝衣,也似乎被冷汗浸湿。   即使用手掌紧紧摁住胸口,也无法平息慌乱得有如百马乱踏的心跳,嗓子里像是被塞了炙烙,让她呼吸艰难,涩痛。一时分不清,是梦境,或是真实,直到在模糊的光影里,看清春暮侧卧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旖景方才松了口气,颓然倒下。   真好,只是一场噩梦。   翻了个身,面壁而卧,睡意却无。   记忆里虞沨清俊秀气的面容,分离出来,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摆脱,他总是这么温柔,注视着她,似乎还带着肆意的怜惜,让她难以面对,羞愧落泪,这一刻恨透了当初的自己,恨透了自己的愚蠢与狠毒。   当那张黄卷将她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之前,楚王世子虞沨,对她来说,实在只是一个陌生人,关于他,听得最多的,也就只是许多人的叹息——自幼丧母,缠绵病榻,怕是撑不了多久,可怜楚王只有他一个儿子——后来神医清谷出现,听说能治愈楚王世子的恶疾,她也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句——这样就好——转过身子,就把这个名字以及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事抛诸脑后。   当然从不会想过,与他会有任何交集。   因为身子的原因,虞沨极少出门,旖景记得婚前他们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太后某年生辰宴上,隔着轻歌曼舞,模模糊糊地一眼。   所以,当太后赐婚的懿旨一下,她甚至认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是虞洲,竟然是虞沨!这实在是,让她不可思议……她知道那一段时日,祖母常常入宫与太后商议,母亲也隐隐透露,祖母有意与楚王府联姻,于是她一直怀着娇羞憧憬的心情等待着,只以为会与青梅竹马的那人缔造良缘。   一切好像是一场噩梦。   犹记得祖母当时的话:“景儿听话,沨儿是个好孩子,他虽说身子弱些,却是无礙的,如今有清谷先生诊治,必然会一日好过一日,沨儿也是幼年丧母,与你同病相怜,当会怜惜着你,你自幼喜欢文墨诗词,他也是这般,你们俩实在相配,祖母是不会看错的。”   这时细细琢磨这番话,其中却有深意。   祖母从不是武断的长辈,当初长姐与长兄的婚事,也都征询过他们的本意,何故偏偏对一惯疼宠的她却是这般果决,全然不理会她的哀求。再说就算是她从不曾提起,但自幼与虞洲亲厚,就连江月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暧昧,祖母又岂会全然不知?   却还是,毅然让她嫁给了楚王世子。   出嫁之前,祖母每次见她似乎都欲言又止,那些想说而最终没说的话,究竟又是什么?   那时的她一昧埋怨祖母,也不曾追问过,而嫁入楚王府后,虽觉楚王对世子的保护太过周密,略有些蹊跷,她也不曾细想过当中情由。   先楚王只有两子,楚王嫡出,镇国将军是庶出,本应当早早分府,可因为楚王世子自幼多病,楚王妃又早逝,也不知什么缘故,楚王一直不曾娶继室,而老王妃又是个不管事的,楚王府的一应家事,只能靠镇国将军夫人谢氏打理,而谢氏又是老王妃的娘家姪女,与老王妃婆媳和睦。   依稀还记得,镇国将军的生母,原是与老王妃同父异母的姐妹,两人都是出自镇国公府的女儿,不过一嫡一庶。   镇国将军的生母早已过世,旖景是未曾见过的。   隐约中还记得祖母曾经提过,老王妃与太后商量,想为镇国将军争取个郡王世袭的爵位,因大隆礼律规定,亲王位由嫡长子继承,其余嫡子被封郡王,而亲王之庶子只能是个镇国将军或者辅国将军,将军之爵位不世袭,因此虞洲若不是立功另被册封,到头来只能是个闲散宗室。但若是他的父亲被封为郡王,虞洲便是郡王世子,将来也能继承爵位。可惜因为太宗皇帝当年欲立长的想法,以致今上储位险些不保,因此太后与今上都十分重视嫡庶,拒绝了老王妃的恳求。   当年旖景还为虞洲惋惜,但却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   如果楚王世子不治,楚王又没有其他的儿子,那么必然会从镇国将军诸子当中过继一个袭爵。   前世时,因关睢苑防备森严,尤其是世子的药膳,只能由关睢苑的丫鬟罗纹经手,而自己成了世子妃后,世子从不曾对自己设防。   也难怪会成为他人利用的武器了。   远庆十年元宵夜,当楚王世子喝下她亲手递过的毒药,尚还在憧憬着来年,他说——等明年,我再好些,等明年,一切阴霾都过去,我会带你一起去赏花灯,去流光河乘船,去平安门前金龙灯下许愿。   那时他面容憔悴,可是一双眼睛却尤其清亮,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期盼着她以微笑回应。   可是在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了腹痛如绞,不断有血液从眼角、鼻孔里涌出,让她惊慌失措!   是的,惊慌失措!!   虽然她从不曾爱慕过他,可是也从未想过要让他死!   她那么相信虞洲的话,果真以为那药只不过能让人陷入昏迷。   多么愚蠢……为什么忽视了虞洲对王位的渴望,为什么从没有想过虞洲有多盼望世子的死亡!   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绝望地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看着他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但就在那时,他的脸上也没有狰狞与怨恨。   最后的话——旖景,他们不会放过你!快回去,回卫国公府,回去找太夫人,只有她才能救你,旖景,我是再也不能……   两年朝夕相处,对他的映象却淡漠得可怜,一直都是她在辜负,在敷衍。   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就将她放在心上,只记得新嫁时,关睢苑里一花一草,一屏一画,都是她喜欢的陈设,一杯茶,一碟点心,以及汤羹菜肴,也是她惯常爱用的。   可是她呢?从不曾关心过他,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他的病情如何,眼见着他一日日渐好,也不曾真心喜悦过。   多么无情的妻子,哪堪再那最后一刻,还容他惦念铭心?   纵使梦里再会,也当以手遮颜,羞不敢见。   虞沨,今生只让我来弥补,你再也不要付出了。   两日过后,旖景总算觉得嗓子里的锐痛尽消,虽说偶尔还有咳嗽,但说话时已经不再嘶哑,越发恢复了十二岁少女该有的稚嫩轻脆,而她也渐渐习惯了重生的事实,只是还是不敢去远瑛堂——似乎有种近乡情怯的情怀,想到要见祖母,心里还是会慌张,因为愧疚与辜负引起的。   尽管春暮已经旁敲侧击过几回:“玲珑日日都来探望五娘,想必是太夫人挂念得紧。”   秋月也直言不晦地说过无数次:“五娘,太夫人定是知道您大好了,如果五娘不去问安,太夫人怕会以为五娘还在置气呢。”   秋霜也总是叨念:“听说太夫人这几天也不舒坦,茶不思饭不想的,越发清减了。”   旖景心里哀叹,不是不想见,我是不敢见呢,你们几个小丫头,又怎么知道我这个满腹悔恨的大人的心思。   这一日清晨,旖景起身之后,总算是换了身鲜亮的衣裳——樱红交襟短襦衣,六幅烟紫轻纱裙,丝绦缠纤腰,小系锦绣囊,腕带珊瑚珠,足踩锦绣鞋。   一众丫鬟们都兴奋得两眼发亮,心道瞧五娘这身打扮,定是要去远瑛堂问安了,不想穿戴一新之后,旖景又歪在了美人椅上,拿着一卷书装模作样、心神不宁地看。   丫鬟们齐齐泄了气,都堵了一口郁气在胸里,各自忙碌开来。   旖景心里也在挣扎,去,还是不去,去了当如何,只怕一见祖母的慈颜,就会忍不住跪在地上哭。可这么躲避着,难道这一世都不见祖母了不成?每当才下了决心,便又觉得小腹一阵闷闷地痛,一颗心像是在深潭里沉浮,慌张得瞬间就崩溃了一鼓作气。   到了后来,忍不住举起手中书本敲额头,似乎这样,就能将勇气从脑门里灌输到五经八脉。   忽闻数声轻笑,便见锦帘一掀,身着火红纱衣的女子一个大步迈了进来,指着旖景笑斥:“你个小呆子,看书看傻了吧,拍也拍不聪明呀,我瞧瞧,难道是又在看那些个才子佳人,月下私会?”   这话若是换到别人嘴里,旖景一准会认为又是在嘲讽她,可眼前的人却是她最喜欢的小姑姑,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同龄人呀——   可惜旖景不得不继续佯装稚嫩,小嘴一嘟,脚丫子一跺:“小姑姑又笑话我,我知道犯了错,看了不该看的,以后再不会犯了。”   苏涟一把夺过旖景手中的书,一看扉页,琥珀般的眼睛便夸张地瞪得溜圆:“《取士纪要》?你不是最烦看这些沉闷的书么?什么时候转了性儿。”   她从前倒是只喜欢看那些诗词歌赋,杂记话本,对那些兵书策论,经史礼仪敬而远之,所以才只知道吟诗诵月,抚琴作画,得了个京都双华的才名,委实比个大字不识的丫鬟还笨,这一世又怎么会重蹈覆辄?都说读史明智,她迫切地需要睿智起来,要不别说复仇,只怕连弄明白仇人究竟有谁都不能够。   可这些肺腑中话却是不能与小姑姑说的,于是旖景只好敷衍:“年龄小时看不明白这些,如今大了,倒很觉得有些趣味。”   倒把苏涟笑得打跌:“病前还在看才子佳人呢,病了几日就长大了?要我说呀,你这样的年龄凭是什么书都得少看,莫如跟我去练习骑射、剑术,才不枉了这青春华年,待将来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多的是辰光躺着读书。”   小姑姑还是这个性子,遇见一人就开始习武强身的游说。   若是从前,旖景一定会笑着躲开,可今日,她却一口应承:“好呀,以后我日日就缠着小姑姑习武,您可别嫌我烦。”   苏涟惊讶道:“小孩子说话可得算话,须知食言者自肥,你可得仔细将来成了个胖妞儿,长个水桶腰,大饼脸。”   “小姑姑若是教不好我,才会成个胖妞儿呢。”旖景笑着扑过去,就要挠小姑姑的腰。   “得,我可就当真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就跟我去骑马。”二话不说,苏涟一把拉了旖景的手,就往屋子外走去,把春暮看得目瞪口呆,半响才吩咐了秋月与秋霜看屋子,自己提着裙子跟了上前。   姑姪俩一路笑闹着出了绿卿苑,穿过假石园,到了远瑛堂前,苏涟这才敛了笑,拉了旖景就往里走:“既然知错了,还不去道声歉,往日动不动就往祖母面前撒娇的人儿,这几日躲在屋子里装什么缩头乌龟。”   旖景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溜小跑地“押”进了大长公主的屋子。   一眼就瞧见了正坐罗汗床上的祖母——   如云乌髻,只用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笄挽就,身上那件合领对襟大袖褙子,正是一惯偏好的明蓝暗花云缎,袖口衣襟处,绣着大长公主最喜欢的玉色忍冬,华丽中不失淡雅,入目亲切,旖景只觉得一颗心仓促跳动着,不知不觉中,眼尾就泛起潮湿。   虽说年过半百,可这时的祖母却还是英姿飒爽,高贵明丽,不像那时——长姐婚后抑郁,又因两次小产,以致桃李年华就病重不起,祖母甚是忧心,可诸般开解也未让长姐开怀;远庆九年,发生了震惊大隆的东宫血案,太子被刺,而长兄苏荇也于那场劫难中被刺客毒杀,祖母因此大受打击,以致咳血,缠绵病榻……   而自己因为婚事,心怀幽怨,对祖母也是满腹埋怨,归来见病中的亲人,不过就是几句敷衍。   不知祖母得知她毒杀世子,“以死避罪”之后,又会怎样伤心……   愚昧而不孝的自己,不但枉废了祖母的怜爱,或许正是由她,给了祖母最致命的一击。   隔世再见亲人,才知道愧疚两字,压在心里是怎样一种重量,以致于对那狠心绝情男子的刻骨仇恨,都在这一刹那,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大长公主正与宋嬷嬷说话,不防苏涟与旖景忽然闯了进来,也是微微一怔。   见旖景踌躇不前,苏涟将她往前一推:“愣着干嘛,还不上前认错。”   这一推竟然让旖景“砰”地一声跪了下来,再次惊得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大长公主连忙起身,一把将旖景搂在怀里:“傻孩子,这是干什么,你身子才刚好,哪里经得住跪。”   “祖母……都是孙女儿不孝,累得您担心。”万语千言,种种愧疚,却无从细说,只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与热泪满襟。   苏涟这会子才回过神来,见旖景哭得凄切,母亲也似乎很是伤怀,忙笑着挽救气氛:“我还道景丫头不来远瑛堂,是与母亲您置气呢,才去捉拿了她过来,不想这傻丫头是因为心里内疚……母亲您不知道,我才去的时候见她拿着本书拍脑门儿,抢过来一看,却是一本《取士纪要》,我正惊奇呢,心想景丫头难道发了场热,就连性情都改了,谁不知她最怕这些沉闷的典籍,她还说她长大了,觉得这些书也有趣起来,结果,分明还是个小屁孩儿,抹不开脸就只知道哭鼻子。”   一番话把大长公主说得笑了起来,瞪了爱女一眼,又忙着替旖景擦眼泪:“又不是什么大错,哪里至于哭成花猫儿一般,你往日最是爱颜面的,怎么着,今日不怕丫鬟们看笑话了?”   于是旖景也破涕为笑,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尽管愧疚依然如山,却收住了眼泪。   哭泣弥补不了什么,她重生一回,可不是为了用眼泪获得谅解的。   “公主这回可放心了,奴婢就说嘛,五娘虽说是个骄傲人,却也是孝顺的孩子,哪里会因为一场责罚就心存芥蒂,与您生疏起来。”宋嬷嬷也笑道。   这话,尤其刺心!   抬起一双泪意蕴浸的清澈眼眸,旖景的目光在宋嬷嬷的笑面上停留一瞬,须臾转开。   前世春暮远嫁后,宋嬷嬷就成了绿卿苑的管事,后来自己出嫁,因为杨嬷嬷当时已经不在锦阳,于是宋嬷嬷就顺理成章地跟去了楚王府,细想从前,旖景意识到祖母的欲言又止必有隐情,说不定当时已经洞悉了某些人的野心,之所以不对自己直言,想是因为见她当时心怀幽怨,担心那复杂的内情更会增加自己的负担,可祖母对宋嬷嬷一直信重,想必定是交待了她,让她在楚王府提点自己。   可这个深得祖母信重的宋嬷嬷,却从没有提点过她什么。   冬雨若是没有宋嬷嬷的纵容,也绝对不可能将阴谋进行得天衣无缝。   再说就凭宋嬷嬷与冬雨是那样的关系,说她们不是同谋,哪里有人会信。   冬雨比自己还小着两岁,却有如此缜密凶狠的心思,若说没有宋嬷嬷在后指点,就更不会有人相信了。   很好,那一世你们在暗我在明,而这一世,宋嬷嬷与冬雨,我一定会揭开你们虚伪面容下的狰狞狠毒!旖景冲着宋嬷嬷甜甜一笑——   “景儿多谢嬷嬷在祖母面前的美言。”   ☆、第五章 再见故人,深藏爱恨   前朝东明,望族世家对女儿们约束甚为严格,娇养深闺是一定的,就算串门,也都是乘轿坐车,轻易不能在人前露面,到了大隆立国,因新兴勋贵大多曾是从龙有功,靠着战场厮杀立下的功劳,极少有出身于前朝望族之家,勋贵之女生活在那狼烟四起的年代,多的是自幼习武之人,也不乏驰骋疆场的巾帼,自然视陈规旧礼为无物,恣意张扬。   大隆立国之初,市坊之中常见彩衣贵女驾马穿行,勋贵之家的女子,只要获长辈许可,大可相约出游,赏山乐水,并不局限于深宅内院。   可望族世家这个宠大的群体仍然存在,奉行的仍是旧时礼仪,于是勋贵之家的张扬,与望族世家的内敛,便发生了剧烈的冲撞。   世家女儿瞧不上勋贵女儿的刁蛮跋扈,勋贵女儿嘲笑世家女儿矫揉造作,一句话总结,便是互相诋毁,各自为营。   高祖时为了溶合大隆两大势力,鼓励新兴勋贵与前朝世家互通婚姻。   渐渐往后,两大群体的阵营分明开始变得模糊,勋贵与世家所遵奉的礼仪相互溶合,形成了如今习俗风气比东明时略微开放,却不似立国之初那般张扬的独有局面。   虽说女子独自出行,纵马闹市的场景是少了,但无论世家或者勋贵,却不像东明时那般拘束,贵妇贵女相约聚会,或者去郊外别苑骑马赏花,或者乘坐画舫赏流光河两岸美景,甚至市坊中那些装饰华美的酒楼茶肆,也不乏女客单独凭下的包厢。   世家女子也有骑射出色的,勋贵女儿的琴棋书画更是日益精进,因此一年四季,以各种名义举办的茶会、诗社层出不穷,让贵女们的生活缤彩纷层。   才至豆蔻的旖景,却还没有开始多方应酬的繁忙生活。   她的两位母亲都是出自建宁候府——既是新兴勋贵,可又是如假包换的前朝世家。   黄氏一族在东明甚是兴旺,足足两百余年历史,文臣武将比比频出,旖景的外祖父便是哀帝时的京师督卫,哀帝无道,残杀忠良,最终引政局动乱,在这一场政权争夺中,旖景的外祖父领禁卫突击宫廷,逼哀帝退位,为高祖最终问鼎立下赫赫功劳,大隆立国,论功行赏,因而被封建宁候。   旖景的生母是典型的世家女子,温婉贤良,德才过人,许是继承了母亲的血统,旖景自幼更喜欢琴棋书画,虽说幼时就学会了骑马,但骑术却拿不出手,更别说弄刀舞剑、百步穿杨了。   前世时小姑姑苏涟多次游说她习武,都被婉言拒绝,可这一世,她却不想再做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窈窕淑女,虽也不望练就成什么脂粉英雄,像小姑姑一般行侠仗义——还是小时候听说的一段故事,才刚及笄的小姑姑女扮男装,借着赴宴的名义,孤身前往烟花巷,正遇一可怜孤女被纨绔当街调戏,小姑姑路见不平一声娇斥,扬起手中的一把马鞭,抽得那纨绔满地找牙,救了那孤女回府——可怜的孤女后来成为祖母的贴身侍女玲珑。   旖景想的是,如若有小姑姑的五成本事,将来就算不能凭计谋让虞洲身败名裂、凄惨收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算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也不能眼看着他再祸害楚王世子。   再退一步,就算只练就了小姑姑的两分本事,起码也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够更加勇敢地面对阴谋诡计。   不过远大的理想,实现起来必然是步步艰难,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旖景总算是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   不过就是沿着府里的马场跑了两圈儿,已经累得她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站着都是东歪西倒了,要知道平时骑马可都是慢悠悠地前进,还得靠个人在一旁牵着缰绳!   眼看着小姑姑英姿翊爽地百步穿杨,旖景羡慕得很,可那张乌雕弓到了她的手中,却像是上了锁,任她咬碎了银牙狠命拉扯,也纹丝不动。   旖景大怒,遂立下重誓——   一月之内,一定要竭尽全力,力求拉开小姑姑那张乌雕弓!   小姑姑言——   好志气,你若是真能达成,我就领你去逛烟花巷!   旖景:……   斗志昂扬地回到绿卿苑的那一刻,旖景就酸软了下来,几乎整个身子都挂在了春暮身上,惹得春暮心疼抱怨:“五娘明知自个儿骑术勉强,却不知循序渐进,还硬撑着跑了两圈儿,奴婢在一旁瞧得胆颤心惊的,涟娘子做为长辈,却不知约束一下您,后来还叫您拉那么一把大弓,瞧把您累得,这可怎生是好。”   旖景却不以为意:“严师出高徒,有小姑姑教导着,我才能突飞猛进,不过就是累着了,若是这么练上一段日子,骑马还不跟玩儿似的,哪里就有这般严重。”豪言壮语才说出口,便觉膝盖一软,周身骨头不由意志作主,斜斜往春暮身上一压,春暮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向一旁的花丛。   “五娘还是先找个地儿歇歇脚吧,待缓过来再回房去。”春暮咬牙顶住了压力,见主子实在是行走艰难,贴心地提议道。   绿卿苑比其他娘子居住的院子要大,从垂花门往里,百步是必定需要的,好在院子里亭台小榭不少,哪里都可以暂时歇脚。   “也好,就去荷塘榭里吧,记得那里设了张美人榻,我先在上头靠靠。”旖景也不想硬撑,若真累狠了,明儿个只怕就上不得马,若是就这么缺了席,小姑姑会笑话不说,她自己的“雄心”也会遇矬,再说荷塘边上景色秀丽,往常她也爱去那里小坐的。   正准备与春暮抄近道去荷塘边,却见一锦衣珠冠的翩翩少年迎面行来,淡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一袭暗红刻丝长袍上,随着步伐熠熠生辉。   一刹间,时光以飞快的速度在耳边呼啸往后,刺痛异常凌厉,一种情绪,沉闷袭来,狠狠撞击着她的胸口,一刹间,疲累尽消,旖景笔直地站在了阳光下,等着与他的咫尺之距。   早有准备,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光与当年的他直面,可是当这时来临,还是让她一呼一吸都是这般艰难。   自从醒来,那些曾经深入记忆的画面无一不笼罩着一层血色,不管是稚时柳下花间少女与少年嬉戏追逐,抑或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时对坐亭中,双双执笔画下那锦绣年华的场景,更或是楚王府的桃林里,并肩站在三月苍白的春阳底下,还有夜深人静时分,在某个偏僻荒废的院落,月色如水,西风寂寥,相护依偎浅浅细语的时光,再回想时,情意无存,唯有那一个尤其寒冷的元宵,腹痛如绞时的最后一眼,他站在烛影摇红里,平静地看着她走向死亡。   多么冷漠,多么荒唐。   多么真实!   锋利的剧痛与恨意,让她微笑婉然。   “五妹妹……”镇国将军长子,时年十四岁的虞洲迈着干脆利落的步伐,身未近,先清晰了眼睛里明亮的光华,与唇角毫不掩饰的笑意。   “洲哥哥。”少女的声音有若柳间莺语,轻俏如常。   “听说你去了马场,正准备赶去呢。”说这话时,虞洲已经站在了少女的面前,略挡住云层里的娇阳,在少女有若玉兰花般洁净的面容上,投下小小一片暗影:“果真是去练习骑术了?”   “一时心血来潮,去马场跑了两圈儿,眼下乏得不行,正准备去荷塘榭里歇歇脚。”转身,轻扶着春暮的手臂,旖景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步伐稳健下来。   一听佳人喊乏,虞洲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却被旖景轻轻一避。   能做到笑颜以对就是她的极限了,肢体上的接触还是免了吧,她怕她忍不住将指甲掐入他的手臂,剜下他的血肉来。   虞洲似乎怔了一怔,突然感觉到来自于少女的克意冷淡,莫名有些失落。   “哥哥今日怎么没去国子监?”旖景笑颜不减,看着虞洲的眼睛。   笑靥如花,明眸若水,顿时让虞洲的失落烟消云散,心想五妹妹如今也大了,当知要与男子有所避忌的,不知为何,想到她将自己看作“男子”,虞洲心里觉得十分地慰贴,眼睛里的光彩迸了一迸,越发地明亮起来。   “今日休沐,不需去上学。”随着少女身后,看着她娇小的影子在他的足尖,虞洲只觉得扑面略带炙意的南风,是那般的清爽怡人:“等五妹妹骑术再精进些,便可与我一同去流光河畔骑马,妹妹不知,那里景色可是十分秀丽的。”   已经开始憧憬着鲜衣怒马,纵驰水畔的美好画面,虞洲心花怒放的同时,忽略了少女眸子里飞掠而过的冷意。   “哥哥都是国子监的学子了,怎么尽顾着玩儿。”似乎娇嗔,莺声慢语,这让虞洲的心情更加地愉悦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旖景笑靥如花下的千般隐忍。   如果可以,当不是这般软语笑颜相待,如果可以,真想剖出他的心来看看。   你说,你是真的爱慕过我,那么,是否就是在这时的辰光?   可惜就算这时你的心意是真挚的,我能感觉到的也是虚伪可笑的讽刺。   旖景以为与他同行的时光应当漫长难捱,可脑子里的百回千转却让她忽视了身后的人,仿佛只是一眨眼,就临近了荷塘榭,隔着一排假石山,忽闻一片莺声笑语。   绿卿苑的丫鬟若是得闲,也都喜欢在荷塘边上乘凉,逗趣谈笑、斗草编花,旖景并没有在意,却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虽说这声音比记忆里的还是有些差异,更加地轻灵婉转,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清甜,可旖景还是立即就听出来是谁在说话,脚步一滞,掌心一紧,也让不明所以的春暮满脸迷茫地站住了。   “姐姐们快尝尝,都有明华园的蜜枣糕,也有冠生楼的绿豆酥,尤其是这一笼凤梨饯的脆糕,是南城张家饼屋的招牌,据说为了买这一笼,还得排上足足一个时辰的长龙。”   旖景透过假山的缝隙张望出去——   身着樱纱襦裙,纤腰楚楚的俏丽丫鬟被绿卿苑里的二等丫鬟围在当中,有如众星捧月,微微抬起的面颊沐浴在娇阳的薰光里,两道柳眉如新婵,眉间一点胭脂痣,使得尚还稚气未脱的眉眼凭添一丝抚媚。   “是世子赏下的?”一个看上去已经十五、六岁,穿着鹅黄襦裙的大丫鬟问。   旖景认出了她。   她叫莺声,国公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庄子里任差,虽说年岁与春暮差不离,却还只是个二等丫鬟,并不怎么受重用,可后来冬雨似乎很是看得起她,常常在自己面前说莺声的好话,自己并不怀疑,求了母亲将莺声提拔成一等丫鬟,嫁去楚王府时,莺声正是她贴身丫鬟之一。   “是我爹捎给我的,他知道我馋嘴,隔几日就买了一堆来,我哪里吃得了这些,不如拿给姐姐们尝尝。”俏丽的丫鬟脆声说道。   “红雨妹妹可真大方。”莺声讨好。   “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在绿卿苑,五娘不知赏了多少好处,哪里就看得上这些吃食,不过是凑在一起乐呵罢了。”俏丽可人的丫鬟红雨笑道,亲手将糕点一一分给了众人。   丫鬟们吃了甜食,说出来的自然都是美话,个个眉开眼笑,险些没将红雨捧上天去。   “姐姐们觉着可口,我就开心了,等将来到了绿卿苑,还得劳姐姐们多多关照呢。”红雨说。   旖景站在假山后,不觉勾起一抹冷笑,她竟然从不知道,堂堂宋嬷嬷的孙女儿,宋总管的女儿,竟然也有这么小意讨好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与她记忆里那个对丫鬟仆妇颐指气使,只在主子面前奉承乖巧的是同一个人。   年纪小小,就知道在地位未稳前掩藏骨子里的天生傲气,宋嬷嬷真是教导有方。   忽觉耳畔一暖——   “是你院子里新来的丫鬟?好个伶俐人儿!”   虞洲已经自然而然地贴近了旖景站立,从她肩后张望着,两人的情态十分亲呢。   “哥哥先别吱声儿。”旖景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与虞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虞洲似乎对偷听丫鬟说话这样的事儿很是兴奋,没有留意到旖景的存心疏远。   又听一个年纪略小的丫鬟问道:“红雨妹妹要来绿卿苑?”   “在世子书房侍候多好呀,差使又清闲,无非就是磨墨添茶,收拾收拾纸笔书本,妹妹你不过十岁出头儿,就是二等丫鬟了,多少人羡慕呢。”另一个丫鬟满怀艳羡。   莺声嗤笑:“你羡慕又有什么用,你能与红雨比?大字不识一个,还想去红袖添香?还是等下辈子投胎吧。”   见被嗤笑的丫鬟有些不自在,红雨连忙说道:“我有什么,不过是太夫人看着祖母的情份,照顾我年龄小,才安排在松涛园当差,其实我心里一直还羡慕姐姐们呢,松涛园虽好,世子平时却严肃端正,院子里的下人对他是又敬又畏,不如五娘子率真疏朗,谁不知五娘子待姐姐们是极好的,往日又爱与你们说笑,我年纪小贪玩儿,可盼着来五娘子这院儿里了。”   莺声便问:“这么说,已经是定了的事了?可娘子们身边的丫鬟都是有定例的……”   “只等祖母求了太夫人,也就定了。”红雨并不讳言,阖府上下都知道她的祖母宋嬷嬷最得大长公主信重,这么一件小事,只要祖母去开了口,大长公主是必不会驳了祖母的颜面的:“你们还不知道吧,春暮姐姐就要嫁人了呢,等她一出阁,五娘身边儿不就有了缺儿?”   旖景早知春暮远嫁的事,听到这里也并不觉得有多惊奇,只虞洲颇有些意外,回头看了春暮一眼。   春暮站在一边儿,早已羞得满面飞红,不由咬了咬牙:“这帮丫头,没事尽拿我来嚼牙。”待要出言喝止吧,又实在抹不开脸,也只是跺了跺脚,眼睛盯着脚下的影子,恨不得念声咒就变成个透明人。   却听一个丫鬟惊讶地问道:“春暮姐姐要嫁谁?”   “春暮姐姐的未来夫婿可了不得。”红雨夸张地说道,却卖了一个关子。   这下一堆的丫鬟都好奇起来,不断有人猜测,有人说难不成是铺子里头的大掌柜,有人说大掌柜算什么了不得的,春暮历来受太夫人喜欢,别是要给了卫国公世子做小妾吧。   旖景是知道后事的人,但笑不语。   春暮羞愤欲死,干脆用手一捂脸,蹲在了地上。   虞洲大诧,小声问旖景:“难道春暮果真要成你的小嫂子了?”   却听红雨总算是揭开了谜底——   “我祖母的亲侄子在宁海任着卫所百户,他嫡出的儿子就是春暮姐姐将来的夫婿。”   “哎呀,这可是官家子弟,春暮姐姐以后要做官太太了!”丫鬟们一片艳羡之声。   “可不是嘛,春暮姐姐这是不是就叫,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莺声忙问:“春暮不过就是个奴婢,怎么能嫁给官家子呢?”   红雨笑着解释:“原本是我祖母收到了宁海来的家书,信上托了她老人家在京里为表哥寻个贤惠的女子,我表哥虽是官家子,眼下却还是白身,世家女子也瞧不上他,可那些寒门寒户的女子,其实还没有国公府出去的一等丫鬟矜贵,祖母又素喜春暮姐姐的模样性情,也就起了心思,已经跟春暮家提了,本来就打算求了太夫人的,刚巧五娘子生病耽搁了下来,这不五娘子大好了,就这三两日,祖母就打算求了太夫人允许,脱了春暮一家的奴籍呢。”   莺声到底有些妒嫉的,啧啧了两声儿:“若非五娘子信重有加,春暮哪里有这等运气,太夫人历来宽厚,必是会允的。”   春暮这时已经羞得死过去一回,这会子又活了过来,耳垂都要滴血了一般,磨磨蹭蹭地到了旖景身边儿,说话的音儿都带着哽咽了:“五娘……奴婢……”   旖景冲她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回去再说。”   其实她原本就打算要搅散了春暮这门亲事的,不过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而已。   春暮前世的确嫁给了宋嬷嬷的侄孙,当时旖景很替她开心,可是不到一年,就传回了春暮的死讯!   旖景听说后,也只是为这个自幼在身边侍候的丫鬟哭了一场,甚至没想过问问她的死因,就更不会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了。   可现在想来……   春暮若是不远嫁,纵使冬雨今后还有机会调来绿卿苑,却也越不过她去,更重要的是有春暮在,宋嬷嬷也不有机会来绿卿苑管事了,再说宋嬷嬷本就不是什么宽厚人,哪里有这么好心,她那侄孙不知是个什么德行,才甘心娶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子。   旖景正细想着这些枝微末节,荷塘榭里的和谐情景却突然被打破了,   一个丫鬟横空而降——   ☆、第六章 抽丝剥茧,计量初成   “我说院子里怎么不见人呢,原来都聚在了这里!”   绿衣丫鬟叉着手站在塘边,满面不悦地抱怨道:“虽说五娘这会儿不在,可大家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偷懒儿,合着把事情都丢给了我,在这里竟然聚会起来,鸟儿雀儿我一个人喂,屋子里的桌案椅子也是我一个人擦拭,秋霜找人往和瑞园里还琉璃碗儿,也只能由我去跑腿儿。”   莺声便冷笑道:“谁不知道你最是勤快人儿,总喜欢往秋霜她们面前凑的,我们也不想与你争功。”   红雨见两个丫鬟争执了起来,忙出声调解:“原不该漏了樱桃姐姐,你累了半日,也过来歇歇,用些糕点垫垫肚子。”   樱桃却不领情:“我可不像你们这般清闲,领着府里月钱却只知道玩儿。”   “你还没成一等丫鬟呢,就对我们发号施令起来,也不看看有没有资格,红雨妹妹可是好心,你连她都敢排揎,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不成?”莺声尖着嗓子回嘴,今日本该她与樱桃一同当值,她偷懒随红雨来了荷塘榭,屋子里的事就全落在了樱桃身上,因此一听樱桃的话,就觉得是冲着她来的,当然不愤。   红雨笑道:“姐姐们可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都少说一句吧,樱桃姐姐忙了半日,难免焦躁一些,可诸位姐姐也不是有意偷懒儿,不过就是忙里偷闲,五娘子大度,也不会苛责下人的……”   好个伶俐人,这哪里是在说和,分明就是将樱桃与丫鬟们对立起来,说她太过苛责。旖景冷笑,她对红雨还有几分了解,知道她骨子里很有几分骄傲,仗着是宋嬷嬷的孙女儿,父亲又是总管,自觉得高人一等,不过前世的她却很欣赏红雨这性子,也由得她对下人们发号施令,自己图个省心。   对这个樱桃,旖景却没有什么印象了,想来她得罪了红雨,定是在绿卿苑留不长久的。   又听她说道:“这里可是绿卿苑,轮不到你一个松涛园的丫鬟来指手画脚,五娘子如何也是我们这些奴婢能私下议论的?难道斥责下人不做正事就成了待人苛责?你老子不过也是个家奴,就当自己不是奴婢不成?”   好一个口舌凌厉的丫鬟!旖景暗道,便多瞅了樱桃两眼,见她依然叉着腰,盯着红雨的目光似乎甚是不屑,不由暗暗称奇。   谁不知道红雨是宋嬷嬷的孙女儿,大都讨好巴结着她,怎么这个樱桃却不买帐,难道两人之间还有其他过结?   红雨自从入府成了丫鬟,哪里受过这么厉害的话,饶是她满腹计算,到底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女,道行还是浅了一些,这会子也涨红了脸,将笑容隐去,眸子里闪烁着戾毒的锋芒:“樱桃姐姐教训得是,不过大家同为奴婢,又何必为难彼此。”   “小蹄子真是不识好歹!”莺声满心要讨好红雨,当即“仗义执言”:“真当自己已经成了一等丫鬟不成?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别以为靠着在春暮、秋霜面前卖力就能升等,你还不知道吧,待春暮出了阁,红雨妹妹就会调入绿卿苑补缺儿,一等丫鬟还轮得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听到这里,春暮的手又抖了一抖,而旖景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往回走:“这里不清静,还是回房去吧。”   虞洲也立即跟了上来,笑着说道:“五妹妹院儿里的丫鬟真是活色生香,什么性情的都有,不过我瞧着那红雨却是个城府极深的,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若是对主子忠诚也就罢了,若是别有居心,五妹妹还是仔细着些才好。”   旖景大诧,甚至忘记了掩示,侧身看向虞洲。   他竟然,让她防备着红雨?还真是……出人意料呢。   虞洲却误解了旖景诧异的含义,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嘴角带着抹得意的笑容:“五妹妹想想刚才那丫鬟说话,似乎两边都不得罪,竭力地在劝解,实际上却挑得那个叫莺声的越发恼恨,想来心里恨毒了指责她的丫鬟,再有,五妹妹也许没留意,红雨最后说那句话时,听着语气似乎没什么,可眼睛里的神色却让人觉得一股子阴冷,这丫鬟,只怕不简单呢。”   的确是不简单的,更不简单的是虞洲,此时不过才十四岁的少年郎,就能做到观察入微,难怪上一世愚蠢的自己,看不穿他的真实面目,一步步踩进他布下的陷井之中。   旖景甜甜一笑:“洲哥哥真是目光锐利……可不过就是几个丫鬟耍强斗狠罢了,还能翻天不成?我倒是喜欢红雨的伶俐劲儿。”   “聪明人自然喜欢伶俐人儿,再说她就算有些小聪明,也不敢在五妹妹面前逞强的。”立马转了风向,虞洲讨好道。   她是伶俐人,我却是这世上最愚昧的一个,旖景不无讽刺地想,转头对春暮说道:“我看那樱桃才是真正厉害的,谁不知道红雨是宋嬷嬷的孙女儿,阖府的丫鬟都讨好着她,怎么樱桃竟敢当面顶撞,扫了她的颜面?难道这樱桃的背后,还有比宋嬷嬷更硬的靠山撑腰?”   春暮因为听见刚才丫鬟们的议论羞愤死了一回后,就一直有些心事重重,怔了一怔方才说道:“她也是家生子,老子原本替老国公驾车,叫做董林,前年染了风寒死了,董林媳妇眼下在花草房当差,樱桃上头还有个哥哥,如今在账房任着小厮儿,也就跑跑腿往庄子里收每月的帐本儿,哪里有什么靠山。”   虞洲又等不及地卖弄:“五妹妹不知道,有些人本身就是刚直的性情,纵然知道会吃亏,也忍不住心里的火,常常说的有勇无谋就是指的这一类人,别说一个大字不识的丫鬟,连有些饱学之士也是屡屡犯横,好比当朝有个礼部的清吏司主事,不过就是个正六品,手里也没有什么实权,背后更没有什么靠山,竟然敢冲着金相叫板,在朝会上怒斥金相循私,结果呢,被人挑了错,一贬再贬,先是苑马寺监副,如今不知在地方哪个县里任着个主薄,再贬的话就未入流了。”   春暮是个厚道人,虽说听不明白清吏司主事和苑马寺监副的差别在哪儿,大概也明白虞洲的意思,朝政大事她插不得口,但替樱桃说几句好话还是不需要犹豫的:“樱桃倒是个勤快人儿,口齿也伶俐,是年前才从针线房调进来侍候的,一手女红也好,就是为人太过爽直,据说之前也是冲撞了罗大家的,才在针线房待不住,她娘求了杨嬷嬷好多回,才进了绿卿苑,奴婢瞧着她对底下小丫鬟倒也和气,就是与同屋的莺声有些不和。”   “莺声可是惯常就好吃懒做?”   “在绿卿苑里,她年龄也算是长的,因此有些活儿就常指使着小丫鬟们干,奴婢也说过她几回,明面上也改了不少,到底还是不如樱桃勤快。”   “一个老实肯干,一个偷奸耍滑,也怪不得两人不和。”旖景想了一想,又问:“罗大家的可是红雨的外祖母?”   “正是呢,要说罗大家的与樱桃老子娘还住在一个院儿里。”春暮答。   难怪樱桃对红雨是这态度,原来果真有旧怨,只是如果樱桃只因为对罗大家的怀恨,就把帐记在了红雨头上,这丫鬟的心思也纯澈不到哪儿去,旖景暗忖。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回了屋子,因着虞洲的突访,旖景不想让他进自己的卧房,便让丫鬟们上了茶去堂屋隔扇后的小厅,两人一边一个坐在椅子里,品茶说话。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是比邻,又是亲戚,实实在在的通家之好,虞洲更是绿卿苑的常客,与丫鬟们也都熟识,根本不将自己当外人儿,冲着夏云、秋月秋霜几个一口一声姐姐妹妹地唤得殷勤,一会儿要茶点,一会儿要鲜果,一会儿心血来潮地要喝加了冰的酸梅汤,指使得旖景的丫鬟们团团转。   又说起些国子监里的趣事儿,把茶水厅里气氛营造得十分热闹。   旖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终于有些不耐了,因此打断他的话,问道:“楚王伯伯与二叔叔身子可好?”   “好……”   “舅祖母与二婶婶身子可好?”   “身子并无大礙……”   微微一顿:“沨哥哥身子可好?”   略略一怔:“大哥身子就那样,祖母提起他就担心不已,偏偏他还不消停。”   这是什么意思?旖景正欲细问,虞洲似乎极不想提起楚王世子,一边岔开话题,愉悦的神情却委顿下来:“我家出了些事儿,闹得不可开交……今日过来,一是看望五妹妹,另外也是为了躲清静。”   旖景只得顺着他的话问出了什么事。   虞洲短短一叹:“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在外头养了个伶人,已经十多年了……”   这可是新鲜事!旖景微微有些惊诧,在她的印象里,镇国将军可是个严肃人,并不是拈花惹草之辈,虽说府里也纳了房妾室,还是老王妃作的主,前世时只知他与将军夫人谢氏的感情十分和睦,压根就没听说在外头养伶人的传闻。   “别不是外头没根没据的传言吧?”旖景想当然地说道。   “母亲也不知怎么听说了,跟父亲没日没夜地吵,父亲忍不住,亲口承认了,还说那伶人生了个女儿,今年已经十一岁。”虞洲很有些烦恼的模样,往常炯炯有神的一双凤眼,这时也无精打彩地耷拉着。   ……   “祖母问了父亲,说是取名叫做安瑾。”   虞安瑾?这怎么可能?前世在旖景十八年的记忆里,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可是不待她细细再问,与虞洲隔世的第一次再见就突然中断了,镇国公府的小厮托人带话进来——   “二郎快回府吧,听说夫人查到了将军外头的宅子,带着下人去闹了一场,将军气不过,回来打了夫人一耳光,还说要把外头那对母女接回王府,夫人气不过,带着三郎回了镇国公府。”   虞洲便满是无奈,又心急火燎地回去了。   旖景深觉震惊,一边让秋月去打听楚王府这件突发大事,一边思量着今日与虞洲的交谈。   他这个时候,似乎并没有开始策划阴谋,对自己的开诚布公不像作假,更不像与宋嬷嬷、红雨有勾结的模样,但旖景还是不能确定,因为前世时,已经领略了虞洲阴狠伪善的手段。   前世时,她从不曾主动与虞洲谈起楚王世子,无从得知虞洲是否对世子早怀怨恨,可今日他说的那句话,显然是对世子不太友好。猛地想起远庆十年的元宵夜,当世子身亡,她质问虞洲为何欺骗她,给她致人死亡的毒药时,虞洲情绪激动下说出的那番话——   “是,我恨他,恨不得他死!他拥有的一切本就应该属于我,是他抢走了本应属于我的爵位,是他抢走了你……旖景,你心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他,你心里只有我……他早就该死的,五岁那年就该与楚王妃一起死!”   当时她心神俱裂,不及仔细品位这番话的含义,如今想来……   真是难以理解。   若说因为太后赐婚,自己成了世子妃,虞洲因此对楚王世子怀恨还说得过去,可为何会说楚王世子抢走了他的爵位?   大隆礼律规定,爵位只能由嫡长子继承,若无嫡子,庶子继承爵位都必须得经过圣上御批,而虞洲甚至不是楚王的庶子,仅仅只是个侄子!   虽然依着圣上对楚王的信重,如果世子不治,一定会许可楚王过继镇国将军之子为嗣,袭爵,但这毕竟不是法定,而是圣恩,更别提世子夺走虞洲的爵位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了。   虞洲为何振振有辞?   还有为何说楚王世子本该在五岁时就死,为何说世子应该与楚王妃一同死!   难道楚王妃不是病死?楚王世子自幼患疾另有蹊跷?   当这个念头从脑海一掠而过,旖景猛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如果楚王妃是死于非命……楚王世子之症是因为中毒……是虞洲……   不,不可能,世子比虞洲年长四岁,楚王妃去世时,虞洲不过是尚在襁褓的婴儿。   旖景摇着头,不由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可却又忽然省悟——   虞洲这时绝不可能就对自己展开设计,因为这时自己尚还十二岁,远远不到议亲的年龄,祖母也好,父母也罢,也都还没有让自己嫁去楚王府的打算,虞洲不可能未卜先知,在这时就设计好骗取自己信任,利用自己的手毒杀世子的阴谋,可分明宋嬷嬷已经开始了行动,否则也不会楚心积虑地设计让春暮远嫁,安排红雨到自己身边。   难道宋嬷嬷起初并非因为虞洲的收买,而是别有企图?   似乎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可思绪实在太乱,找不到那条解开乱麻的线索。   也许,应该从楚王妃的死因入手。   试想一下,如果楚王妃死于毒杀,世子之疾也是人为,那么这个凶手会是谁?当然不可能是虞洲,但他却是受益者。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但如若真相果真如此,为何世人只知楚王妃是病逝呢?   或者是因为事涉皇族秘事,因此才隐瞒了真相,这极有可能,联想到前世出嫁前,祖母的欲言又止……   祖母应当知道些什么吧,旖景默默地思考,在心里暗暗筹划。   要解开这些疑惑,必须得从楚王府里的秘事入手,可惜自己前世糊涂渡日,根本就没有想过打听这些事,在楚王府里两年,尽都伤感着不能与意中人光明正大了。   再一次庆幸重生。   无论这阴谋背后藏着什么人,藏着多少人,一定要想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再让楚王世子生活在阴影与威胁里,这是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也是自己唯一能弥补的事。   或许也是自己,之所以重生的唯一理由。   那么眼下……   无论宋嬷嬷现在是出于什么原因楚心积虑地要获取自己的信任,自然不能让她如愿,但是关于红雨,还是让她待在自己身边的好,心怀叵测之人,怎么放心让她留在毫无防备的长兄身旁呢?更何况若是不给她一个机会,又怎么能洞悉她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太多的疑惑找不到关健的突破口,旖景脑子里仍然有如窝着一团乱麻,可她却渐渐有了清晰的计划。   “春暮!”突然扬声。   春暮正在廊子里发愣,突闻主子的喊声,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下意识一摸脸,掌心就湿润了,连忙拿出绢帕把眼泪拭尽,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进了屋子,抬眸瞧见旖景坐在小厅的雕花檀木椅里,唇角略噙笑意,一双乌漆漆的墨眸还如往常般清澈,但春暮突然觉得小主子的眸底流淌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涌,似乎带着古井般的幽深森凉。   不觉微微一怔。   “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旖景并没有再掩饰已经超出年龄的成熟,她决定要让春暮留在自己身边,并肩作战,那么就无需让春暮觉得她还是个幼稚的,不知忧愁的少女,首先,应该让春暮信任自己,将来才不会对她的吩咐产生疑惑和动摇。   “五娘……奴婢不敢……”春暮连忙推辞。   旖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她,不难看出春暮泛红的眼角,是哭过了么?为何?难道春暮其实也是不想远嫁的?这样最好,免得自己还要想办法说服她,总不能说,我知道你嫁去宁海后,一年之内必死,因此你还是别嫁了吧。   主仆俩略略僵持了一阵,春暮总算是承受不住这无声压力,福了福身,在一旁的锦墩上侧着身子,忐忑落坐。   却听旖景微微一叹——   ☆、第七章 娘子撑腰,丫鬟树威   一席长谈,旖景从主仆俩多年情份开始,通过直抒不舍春暮远嫁的心情,轻易就打开了春暮的心结,把心里的那些想法一一说了出来,正如旖景猜测的那般,其实春暮也委实不愿做这个官家妇。   “奴婢知道自个儿出身卑微,多得五娘的信重,又兼太夫人的恩惠,在绿卿苑里才算是有些脸面,心里头最大的渴望,就是能长长久久留在五娘身边儿,报答国公府的大恩,又哪里敢奢望做什么枝头凤凰,宋嬷嬷一提这事,奴婢一家子都觉得甚是惶恐,奴婢是家生子,一家子多亏国公府的庇护,才有立命安身之地,奴婢爹娘本也不舍让奴婢远嫁的,却拒绝不得宋嬷嬷的高看……宋嬷嬷去过好几回,硬是让奴婢爹娘收了礼……”   春暮爹娘分别任着国公府内外管事,虽说在下人里也算有些地位,可都不敢真得罪了宋嬷嬷,一朝为奴,生死婚嫁全凭主子恩典,自家爹娘其实也做不得主,宋嬷嬷深受大长公主信重,她若是求了公主恩典,自己哪里还拒绝得了。   五娘子毕竟年幼,往常又从不过问丫鬟们的私事,春暮尽管不愿,却也不敢将这事告诉小主子,她也没有想到红雨会将这事情在绿卿苑里张扬开来,到了这个地步,倒更不好拒绝宋嬷嬷了。   旖景心里暗叹,想到前世时,自己莫说不会过问这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多想,只会认为春暮能嫁给官宦子弟,是当真幸运的事,压根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结果春暮就这么不甘不愿,糊里糊涂地远嫁去了宁海,不过一年就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这么说来,你爹娘一直也是不情愿的?”旖景问道。   “五娘容奴婢直言,虽说宋嬷嬷侄孙是官宦子弟,身份尊贵,可毕竟远在宁海,奴婢爹娘也不知他的性情德行,因此甚是不安……”   想来不是利欲熏心之辈,都会感觉到这当中的蹊跷吧,一个官宦子弟,就算眼下还是白身,可入仕毕竟也是早晚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入仕,配个身家清白的良家子哪里就艰难了?说什么寒门寒户的女子还不如卫国府的奴婢矜贵,其实也就是糊弄人的话,真正官宦子弟有几个愿意娶奴婢出身的女子为正妻?除非是为了趋炎附势,可宋百户远在宁海,就算是想攀附国公府,也已经有了宋嬷嬷在里头照应,又哪里用得着再让嫡子娶一个国公府的奴婢为妻。   再加上宋嬷嬷的步步软逼……更让人忐忑不安。   “你是怀疑宋嬷嬷的侄孙有什么不妥?”旖景又问。   春暮没有说话,可神情分明已经默认了。   “说实在的,如果这位宋家郎君德行没有什么不妥,这倒是门好亲,你若是舍不得家人,大不了我再去求了祖母,将你一家都安置去宁海,也不算什么。”旖景说道,见春暮满面感激,却也惶恐难安的模样,又再微微一笑:“要不我先托了大哥哥打听一番,等有了结果,你再做决定不迟。”   春暮又红了脸,扭捏了一阵,才说:“奴婢是国公府的下人,这种事哪里能自己做主,宋嬷嬷既然心意已定……”   旖景揉了揉眉心,暗道春暮哪里都好,就是这软绵绵的性子实在让人忧郁,浅咳一声:“宋嬷嬷难道是国公府的主子?她心意已定就能强迫你嫁人不成?罢了,既然你说让主子做主,那么就由我说了算。”   春暮心里的一块石头这会才算砰然落地,不知为何,竟然感觉自己这回是必不会嫁去宁海了,嘴上把感谢的话说了千遍万遍,若不是旖景阻止,都已经匍匐在地叩拜五娘大恩了。   “这院子里,有些丫鬟也太没有规矩了些。”   忽然听小主子说了这话,春暮又是一怔,想五娘子虽说矜傲,时时与其他几位娘子争执,对待下人却从不颐指气使,还常常与丫鬟们玩闹说笑,怎么今日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儿?又听旖景说道:“我知道你是个软和的性子,对底下人疾言厉色不起来,但一贯的纵容,倒让那些老实肯干的丫鬟吃亏,偷奸耍滑的却越发跋扈,好比今日……瞧那莺声,也不知在她眼里谁才是主子,把个总管的女儿倒捧得上了天,仿佛她的月钱是宋嬷嬷和宋总管发的一样,以为动两下嘴皮子就能白拿钱不干活儿。”   春暮再次涨红了脸,连忙起身垂手道罪:“都是奴婢疏忽了。”   “也不全怪你,我从前也不理会这些事儿……祖母之所以单独拨了院子给我住,也就是想让我学会约束下人,从前年龄小,我也不把这些上心,却不想放纵得那些人越发刁钻……今后是再不能放纵她们!”旖景扬了扬清翠秀丽的两道乌眉,尚还未脱稚气的眉眼间笼罩了一层肃色:“祖母既然让你管绿卿苑里的大小事务,你就得拿出些管事的气度来,一昧地良善,只能让那些刁奴觉得你软弱可欺,今日之事,当罚则罚,就拿那莺声做则,把绿卿苑第一丫鬟的威严树立起来,今后若再有人学莺声偷奸耍滑,只管回了我,按规矩处治,你放手去做,我可不怕担这苛责下人的名声。”   前世的惨痛经历,足以让旖景明白一个道理,依靠着祖母与母亲的宠爱,仅仅只能获得下人们表面上的尊重,不能赢得她们发自内心的敬畏,从前对丫鬟们倒是和颜悦色,结果呢,在她们心里眼里,自己还不如一个冬雨的威望,就更别提宋嬷嬷了。丫鬟们虽说表面上对自己恭敬有加,可那心里,忠诚度实在有限得很。   那些个京都双华的才名儿,就更加只是一个笑话了。   让春暮树威,其实也是为自己树威,好让丫鬟们明白,谁才是绿卿苑里的主子。   见小主子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春暮自是不会掉以轻心,细细琢磨了一回,在心里理出了章程来,便与旖景商量,该怎么处罚莺声。   旖景听后也还满意,越发觉得春暮虽说表面柔和,可心里却还有几分主意,只要日后再督促着她,将这软绵绵的性情改了,足以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却又想起一人,不由说道:“除了莺声,还有一个当罚……”   再说荷塘榭里一场“聚会”,最终因为樱桃这个不速之客以不欢而散告终,红雨抹不开脸,先满腹怒火地走了,莺声与一众丫鬟对樱桃都是冷颜相待,你一言我一语,明嘲暗讽不断,樱桃一张嘴终于不敌,也跺跺脚先离开了,几个丫鬟却还不满意,围坐着把红雨带来的糕点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结伴往院子里走,一路上依然骂骂咧咧。   “好像我们都是干拿钱不干活儿的,就她一个人勤快,也不想想,绿卿苑这么大,没有我们,她一个人能忙得过来?”   “早就看不惯她自以为是的模样,以为她自个儿是谁?”   “这一回得罪了红雨,可不用我们收拾她了,等过几日红雨妹妹补了缺儿,成了一等丫鬟,可够她喝上一壶。”   “说不得呀,一家子都被赶了出去,靠乞讨为生,求着别人施舍残羹冷饭,我才叫解了气呢。”   莺声冷哼:“等着瞧吧,她可讨不了什么好,宋嬷嬷是什么人,就连国公夫人也敬着呢,红雨可是宋嬷嬷唯一的孙女儿,宋总管唯一的女儿,得罪了她……”正仰脸憧憬着樱桃的凄凉下场,不防却被廊侧拱门闷头冲出的小丫鬟撞了个满怀:“哎呦喂!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伸手一推,莺声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小丫鬟原是得了春暮吩咐,去荷塘边儿上叫众人去堂前,本想抄近道,却听见廊子里有人说话,这才循声过来,哪里想到就撞上了莺声,被那一推跌坐在地上,且没有回神呢,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莺声瞪眼一瞧,见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三等丫鬟,上去又是两巴掌:“瞎了狗眼的蠢货!又不是赶着去投胎,急吼吼地作死。”   小丫鬟只觉得嘴里腥甜,忍不住哭了起来:“春暮姐姐让你们去堂前呢,吩咐得急,我才跑得快了些,也不是存心的……”   “怎么着,仗着春暮给你撑腰,你就能往我身上撞不成,不长眼的小蹄子,看我今日不好好教你规矩!”莺声挽了挽袖子,还要冲上去动手,却被另一个丫鬟拉住:“姐姐先放过她吧,春暮让我们过去,说不定是樱桃先告了状。”   被这一阻,那小丫鬟才爬了起来,转身拔腿飞奔。   莺声狠狠一啐:“去就去,我们还怕她不成?她还能在这院儿留几日?”   当下便与几个二等丫鬟,昴首挺胸地往堂前去了。   一般娘子们身边的丫鬟,当然是一等的最受信重,三等丫鬟是进不得屋子的,只能在廊子里待命,几间屋子的清理扫洒都由二等丫鬟负责,因她们常在五娘面前露面儿,时不时也有端茶递水的机会,也算是得脸,有些性子急躁的,免不了对粗使丫鬟疾言厉色,骂个两句打上两下也是经常,却不敢在春暮几个一等丫鬟面前放肆。   莺声因着偷懒,曾被春暮责备过一回,她虽说表面服软,可心底多少有些芥蒂,想着今日讨好取悦了红雨,又只以为春暮再留不了几天,再加上素知夏云是个闷葫芦,秋月与秋霜虽说也有坚硬的后台,可却与五娘子一样,最是爱与她们说笑逗乐的,不足为惧,今后有了红雨纵容照顾,大可以在绿卿苑横行,于是比往日更胜的跋扈油然而生,一路上都是鼻孔朝天。   旖景居住的屋子是一排三间的青砖房,当中是厅堂,堂前阶下有一处空地。   春暮、夏云与秋霜已经候在了阶前,粗使丫鬟大多也已经被齐集,二等丫鬟里却只有樱桃到了场,站在前头显得有些孤单。   春暮才与夏云、秋霜说了一回五娘要立章程,今后大家都得仔细一些,就见刚才打发去叫莺声等人的小丫鬟捂着脸哭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走太急摔了跤不成?”春暮问。   那丫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儿,拿开了捂着脸的手。   见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唇角还渗着血珠子,春暮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按姐姐的嘱咐,去叫莺声她们过来,半路上不留神撞到了她,就被她几巴掌打在了脸上。”小丫鬟裙子上还染着尘土,眼睛又红又肿,看上去狼狈不堪,哭得越发地可怜。   一惯好性的春暮也生出几分怒火来,替小丫鬟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骂了两句莺声:“下手也太狠了些,果然张狂得不成样。”又对秋霜说道:“劳烦妹妹带她去敷一敷脸,再上些薄荷膏。”   秋霜才与那小丫鬟离开,由莺声带头的几个二等丫鬟就从抄手游廊里风风火火地走了近前,见院子里的丫鬟都集中在一处,多数人未免有些忐忑,默不吭声地在阶下站好,就只有莺声仰着一张脸,先狠狠剜了樱桃一眼,一张口竟然是恶人先告状:“春暮可总算是回来了,你一时不在,就有人鸡毛还没拿呢凭空就变出令箭来,当自己是这院子里的管事,对我们颐指气使不说,还将红雨妹妹也连带着骂了一场。”   红雨妹妹几字咬得极重,生怕春暮疏忽了一般。   依莺声想来,春暮之所以能摊着这么一桩好婚事,都是因为入了宋嬷嬷的青眼,算来以后与红雨也成了亲戚,听见红雨受了委屈,是定要帮着说话的。   得意地扫了樱桃一眼,莺声鼻尖轻哼,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我问你,今早我与五娘出去之前,是不是吩咐了你与樱桃两个负责清扫卧房里、外间,还有五娘的书房也要拾掇一番?”春暮蹙着眉,努力使自己严肃一些。   莺声怔了一怔,愈加笃定是樱桃告了恶状,又是狠狠一剜,却没将春暮的责问当成一回事,只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晨本也该轮到我与樱桃当值,但你才走,可巧红雨妹妹就来了,特地请了我去荷塘边上品尝她带来的糕点,我也是看五娘子且有一会儿才回来,不急在一时,又不好冷淡了红雨妹妹,才去闲坐一阵……”   一口一声红雨妹妹,叫唤得好不殷勤。   想起莺声早前在荷塘边张牙舞爪的模样,春暮心里的恼火更盛了几分,一扫往日的和颜悦色,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差使究竟是侍候五娘,还是侍候红雨?分明就是存心偷懒,还敢狡言推讳!”   丫鬟们鲜少见春暮这般严肃,不由都有些惊异,面面相觑间,竟然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与莺声保持了距离。   莺声尚且不觉,唇角轻卷,口出嘲讽:“哎呦,果然是要当官家妇的人,这还没出阁呢,就拿起主子的作派来。”   “满嘴胡吣什么话,五娘将绿卿苑大小事务交给我打理,难道我还不能问你一声?”春暮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睛里不觉也有厉芒闪烁。   “打量谁不知道呢,春暮你这是拣了高枝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投了宋嬷嬷的心意,要嫁给千户的嫡孙子呢。”手掌轻翻,抵在水蛇腰上,莺声一双媚眼里半是羡慕半是妒嫉:“你有了好去处,又何必刁难我们?这绿卿苑里的事情,你还能管得了几日?要说这人一变脸儿,可还真就是眨眼间的事,以往春暮你可不是苛刻人,怎么着,临到走前,还想摆摆这一等丫鬟的架子?”   往常春暮最是不喜与人斗嘴,可今日实在也窝了些火,再加上五娘的吩咐……春暮捏了捏拳,板着脸冷哼一声:“果然是个不知规矩的刁奴!”   上前一步,两眼直盯着莺声:“我们为奴为婢,做好差使谨慎侍奉才是本份,婚事自有主子们说了算,五娘虽说还小,上头还有国公夫人与太夫人作主,我要拣高枝儿,也犯不着找宋嬷嬷去,且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只问你,今日是不是你偷奸耍滑,明明当值,却丢下手里差事儿去跟旁人聊这些闲话,难道还不当罚?这是一桩。”   春暮逼视着莺声:“铃铛不过就是撞了你一下,你却连打了她好几个耳光,她虽是个三等丫鬟,就算犯错,也只有主子才能惩处,轮不到咱们这些奴婢动私刑,我还能在绿卿苑留多久你说了不算,就算我明日犯了错被主子撵了出去,今日也还管着这院子里的事,往日待你们宽松,才纵容得你这般跋扈,今日必得好好罚一回你,也好正正绿卿苑的风气!”   一番话下来,丫鬟们都是胆颤心惊,尤其是今日与莺声去荷塘闲聊的那些,更是花容失色,步子一退再退,恨不得须臾就离莺声十里远,又庆幸今早并非自己当值,刚才没脑子抽风,随莺声顶撞了春暮。   莺声也是又惊又怒,也不及想往日温言慢语的一个人今日怎么变了模样,倒像是要拿自己做伐,依然还是笃定春暮是必留不得几日的,横竖将来也不受她拿捏,不如豁出去闹一场,顿时戾气横生,尖着嗓子喊道:“你敢!你凭什么!不也是个丫鬟么?还轮不到你来罚我。”   “我瞧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实话告诉你,今日你在荷塘边儿说的那些,正巧被五娘听见,还责了我不知约束你们,要在绿卿苑里立个章程,将来若再有偷奸耍滑,不识规矩嚣张跋扈的陋行,一律严惩,今天就得拿你立个规矩!”   见莺声哑然失语,再也说不出话来,春暮这才缓了一缓肃然的语气:“就罚你一月月钱,若再有下次就三月,屡教不改,再罚半年!屋子里侍候的事儿先停了,先给院子里的下人们洗上一月衣裳,待我回了五娘,再去国公夫人处禀报一声儿,莺声听好,惩处立即生效,你若是这一月再不知收敛,犯了规矩,我立即回了五娘与国公夫人,论你被调去哪里,绿卿苑却是留不得的!”   说完又环视了一眼众丫鬟,硬逼着自己板脸说道:“五娘性情好,一贯爱与你们说笑,往日也不曾太过拘束你们,可你们也须得谨记,主是主,奴是奴,万万不能僭越,得闲在一处说笑也罢,可手头的差事却不能不顾,若再有人偷奸耍滑,打小丫鬟出气,或者议论主子是非,定当不饶。”   一堆的丫鬟都被吓得胆颤心惊,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吭,而莺声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得羞愤难当,又是心疼那一贯月钱,又是不甘做洗衣裳的粗活儿,到底不敢对春暮发火,往身边一看,见只有樱桃还站在近处,顿时恶向胆边,先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挥着爪子就冲樱桃去了——   “搬弄是非的小贱人,看我不抓花了你的脸!”   ☆、第八章 一个幕僚,一个败类   旖景在堂屋左侧的外间,正从轩窗的缝隙观赏着春暮杀鸡儆猴,一边在心里替她暗暗叫好,越发为春暮前世的遭遇惋惜,一边看着莺声嚣张跋扈,心里不由冷笑——看来她只以为有宋嬷嬷做靠山,就能够为所欲为——不过前世也的确如此,想来这丫鬟后来随着去了楚王府,私底下也没有少按冬雨与宋嬷嬷的吩咐办事。   亏得自己还一直以为她是个可意人,寻思着要替她寻个殷实人家嫁了,真是把眼睛长在了胳肢窝里。   忽然见莺声发狂,直扑樱桃,旖景倒被吓了一跳,却见樱桃也不含乎,一伸胳膊就扭住了莺声的手,抿紧嘴唇也不说话,一双厉眼只不屑地盯着莺声。   这丫鬟果然有几分气势,若是心思纯正,将来倒堪重用,旖景默默地想。   却说春暮,见莺声还不知悔改,刚刚才平息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好,好,好个跋扈人儿……”却也再骂不出什么话来,只叫几个二等丫鬟把莺声拉开,又冲另一个丫鬟说道:“去禀了国公夫人,再请了杨嬷嬷来,说我们院儿里有个刁奴不服管教,让嬷嬷作主发落了她,无论是撵了出去还是拖去打板子,但凭嬷嬷处治。”   这话才让莺声彻底清醒,暗叫不好,这会子红雨还没调入绿卿苑呢,可不能维护她,若就这么被撵了出去,还不被老子娘一场好打随便配个小厮儿,自己也是气昏了头……再顾不得樱桃,又是一声干嚎,往地上一扑,抱着春暮的腿就哭了起来:“春暮姐姐,都是我被气昏了头,并不是不服,你大人大量,就饶了我这回吧,以后再不敢了,如果真禀了国公夫人将我撵了出去,哪里还有活路,看在咱们相处多年的情份……”   旖景在窗子里看得直摇头,心说这还真是能曲能伸又能演,做个丫鬟可惜了,看来春暮又得心软了。   这时夏云也劝道:“姐姐就饶她一回吧,也不是什么大错,你又一贯是个宽和的……若因为这小事就撵了她,也难保旁人不会议论五娘苛刻。”   旖景远远看着夏云温顺老实的“好人”模样,唇角冷笑渐增,她惯知夏云是个不理闲事的人,怎么唯独就为莺声求起了情?还把她这个主子也拉了下水,莫非这时她已有了外心,把宋嬷嬷看作了将来的主子,听见莺声与红雨要好,就忍不住为同一阵营的人求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   春暮本来是有些心软了,听了夏云的话却觉得心里又是一噎,心想难怪五娘最近对夏云生疏了,今日又说她也当罚,自己还不明所以,原来这丫鬟果然有了外心,一个奴婢,竟然敢拿五娘的名声来为旁人开脱……   却不待春暮回应,才从院子外头回来的秋月刚好听见这话,虽不知眼前这大张旗鼓的场面是为那般,立即就踩着结实的步伐过来,杏眼冲夏云一瞪:“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一个不服管教的奴婢,依据府规本就该撵了出去,哪里说得上是五娘苛责?难道要容这些不服管教的刁奴无法无天,才是宽容大度的,若是如此,国公府的规矩又置于何处?还是姐姐认为府里的规矩定得太过严苛了?”   一番话把夏云说得心慌意乱,连连摆手:“我哪里是这层意思,不过是为五娘的名声考虑。”   “你若是真为五娘考虑,就不该说这话,就是听见旁人这般议论,也该大耳刮子甩了过去!”秋月双手叉着小蛮腰,一张小脸上的神情十分坚定,义正言辞的模样让一旁看戏的旖景大感欣慰——好丫头!实在有杨嬷嬷的风范。   夏云讪讪地退了一步,心虚地垂下了头。   那莺声一看形势不对,暗骂了一句夏云多管嫌事,银牙一咬,把什么颜面尽都扯下来先抛到阴沟里——眼下要紧的是留在绿卿苑里,怎么着也得等着春暮出去,红雨进来,再报今日之辱。   举手就往自己脸上咣咣地甩着巴掌,嘴里哭求着:“春暮姐姐,我当真知错了,无论怎么罚,都是心服口服,只求姐姐就宽恕我一回,别告到国公夫人跟前儿……以后就算做牛做马,我只记得姐姐今日的好……”   春暮见她耳光打得实在,胸口噎着的气才消了下来,方才作罢,让她起来,又对夏云说:“我今日与五娘出去,嘱咐了你盯好院子里的丫鬟,莺声本该当值却去了与旁人闲聊,只有樱桃一人忙前忙后,难道你就没有看见?”   夏云怔了一怔,心里暗暗叫苦,今日红雨进来,先就给了自己一盒子蜜枣糕,又喊了莺声与几个二等丫鬟去荷塘榭说话,红雨是宋嬷嬷的孙女儿,又是世子的丫鬟,惯常就爱来绿卿苑的,她哪里好阻止,心想横竖还有樱桃在屋子里清扫,五娘与春暮也不在……   忙堆着笑道:“是我疏忽了。”   “莺声偷懒当罚,你疏忽大意,管理不善也应当罚,同样也罚你一月月钱,你可服气?”   才吃了秋月一顿排揎,夏云哪里还敢不服,连忙认了,心里却酸酸涩涩地不是滋味,原来她也听说了春暮的亲事儿,心里头半是为自己将来担忧,有一半也很是妒嫉。   她不同于家生子们,只是个外头买的丫鬟,爹娘为了给弟弟治病,就将她交给了人牙子,当时险些被卖去了妓院,可巧国公府要买几个使唤丫鬟,出的钱竟然比妓院还多,那人牙子就荐了她去……后来听说弟弟还是死了,爹娘在锦阳待不住,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她起初不过是个三等丫鬟,靠着老实肯干才入了大长公主青眼,提拔为二等,让跟在五娘身边,后来五娘有了自己的院子,她才被提了一等。   一等丫鬟虽说活计轻省,也算风光体面,但因着没有家人依靠,夏云不得不自个儿为将来操心,一来她不如春暮谨慎能干,二来也不如秋月秋霜伶俐讨巧,五娘对她不亲不疏,她也实在学不会奉承主子,想到将来等五娘出阁,她必是会跟着陪嫁去别的府上,如果不得五娘欢心,通房、妾室她是不肖想的,可又不甘心配个管事。   管事说穿了也就是家奴,将来她的子女依然摆脱不了奴籍。   因此一听红雨说春暮要嫁官宦子弟,夏云就红了眼,意识到宋嬷嬷的重要性,若是自己也能讨好了她……宋嬷嬷不会只有一个侄孙吧……就算去给那等人家作妾她也是愿意的,毕竟将来的子女不再是奴籍。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哪里还敢得罪了红雨?甚至巴不得把这两祖孙供奉起来了。   春暮这样的家生丫鬟,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苦楚呢,夏云满怀酸涩地想着,却老老实实地认了罚,不敢有半个字的抱怨。   一场杀鸡儆猴,满院奴婢心惊,听春暮说了个散字,恨不得拔腿就跑,扫院子的扫院子,修花草的修花草,在廊子里候命的也不敢再交头接耳,只有樱桃神色不改,依然去屋子里头当值。   春暮又去安慰了几句挨了打的小丫鬟铃铛,才与秋霜一同回了旖景跟前儿,刚巧听见秋月在回禀打听来的消息——   “果真是闹起来了,听说那伶人就住在清平坊,是镇国将军置下的两进宅子,将军夫人今早带着一帮下人打上门去,险些没有一把火烧了那地方,着人将那伶人打了一顿,好像冲小娘子也动了手,镇国将军这才被激怒了,回来就寻将军夫人的晦气,不知是不是果真对夫人动了手,但夫人的确回了镇国公府,老王妃都没劝得住。”   旖景心里觉得惊异,不知这伶人与私生女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难道因为自己重生,一系列事情也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可自己重生与镇国将军在外头养外室又有什么联系?一时也想不透其中的关联,干脆暂时抛开,问秋月与秋霜:“你们可觉得我今日太苛刻了些?”   “这是什么话,要奴婢认为,五娘早该收拾这些个刁奴,惯常偷奸耍滑不说,又喜欢私下里议论是非,尤其是那个莺声,最是个刁钻跋扈的,院子里十个小丫鬟,谁看见她不是心惊胆颤,如果祖母眼下还管着绿卿苑的事儿,早把她发落了。”秋月依然是心直口快。   秋霜却担心地看了看春暮,苦笑着说道:“姐姐莫怪,秋月一惯如此,说话不知道琢磨一下。”   秋月这才醒悟,笑着去拉春暮的手:“不是说姐姐的错,姐姐一惯敦厚心软,若不是如此,也容不得我与秋霜淘气了。”   春暮失笑:“原本也是我的不是,不该一昧的心软,你说得没错。”   旖景又问丫鬟们:“你们觉得那莺声是不是真的心服口服?”   这次是秋霜先出了声儿:“心里头抱怨是难免的,可她还敢如何,究竟今日也是她的错。”秋月跟着点头频频,只春暮到底年长些,想得周全:“以奴婢看来,她只怕是装的样子,但若今日坚持发落了她,未免有些小题大作。”   旖景深以为然:“正是如此,要对丫鬟们立规矩,也得按章程来,不能无缘无故就罚人,还得有矩可依。”   “五娘放心,这些天奴婢会盯紧了莺声,若她真悔改了万事大吉,若再出什么幺蛾子……那可就是自寻死路。”秋月立即请命。   旖景十分赞许:“那你可得不眨眼地盯着,从现在开始。秋霜跟着我去一趟松涛园吧,既然洲哥哥今日休沐,想来大哥哥今日也不用去国子监的。”   春暮情知五娘是为了自己的事,满怀感激地在后头一路目送。   苏荇已经十五,自然不会居住在内院,松涛园位于国公府东路,除了经二门走夹道过去,穿过梅花林绕过镜池,也可以从沐晖楼外东侧的角门到达。   阴沉了好些时日,今天总算阳光明媚起来,旖景坐着肩與——绿卿苑离松涛园委实有些距离,她今早在马背上颠簸了两圈儿,本就疲累不已,后来一见到虞洲,仇恨唤醒了她骨子里倔强,只觉得疲劳尽消,可这会子卸了劲儿,又觉得膝盖往上酸痛得几乎不是自己的血肉,走一步就像踩在了棉花上一般,为了自己与身边的秋霜着想,还是让两个婆子抬了肩與。   一路上,但见草木森碧、琼花似雪,扑面清风里,暗香馥郁,仰面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云层有如浮絮,轻移慢卷,随聚随分,令人心旷神怡……美好温暖的季节,是能让人暂时忘却仇恨的。   旖景微笑,允许自己在这一段路程,什么也不想。   抬肩與的婆子训练有素,走得又快又稳,不过多久就到了松涛园前。   苏荇正在书房里用功,听说五妹妹来了,连忙迎了出来。   明媚的阳光里,束发少年身披青衫,龙行阔步而来,剑眉斜飞,唇角温暖,略微呈现蜜色的肌肤焕发着正值华年的光彩,并不比那阳光逊色半分。   记忆卷涌,旖景想起那一世最后一眼见到长兄,已经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僵硬地躺在竹榻上,面色苍白又泛着乌青,双目微张,眸子里却是让人绝望的死寂与灰败,以致于让她瞬间产生怀疑,这具尸体并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而是一个陌生人。   旖景微微咪起眼睛,飞快地平息了忍不住上涌的泪意,笑着迎向苏荇。   兄妹俩的感情本就十分要好,便省了许多闲叙,隔着乌木案坐下,旖景就说了来意。   “想着哥哥或许有同窗是宁海人,不知能不能打听一番?”旖景很有些迫切,一多半是因为好奇,想知道宋嬷嬷有个什么样的侄孙。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苏荇笑道:“不需去问同窗,咱们府里就有个如假包换的宁海人。”   旖景微微有些疑惑,其实高祖皇帝还有祖父祖籍都在宁海,国公府里自然也有宁海籍的下人,可他们大多数都在锦阳扎了根,好几十年没回去,哪里会知道宋嬷嬷的侄孙。   “是前些时候才来投靠父亲的幕僚,来自宁海,还是松鹤书院丁先生亲自教导的门生。”苏荇解释。   旖景心中一动:“哥哥可知他的姓名?”   “当然知道,叫做李霁和。”又问:“五妹妹问这个何意?”   旖景心里头念叨着这个名字,嘴上却是敷衍了一句:“早听说南丁北魏,是大隆朝齐名的两位大儒,听闻松鹤书院的门生来了家里,一时有些好奇。”   其实李霁和这个名字,前世时她曾听过,犹记得那是嫁入楚王府的第一年秋,孱弱的世子硬撑着病体,陪同郁郁不解的她坐赏关睢苑里一片红枫,冷不丁地提起了李霁和,问她是否在卫国公府听说过此人,她当时心不焉,只是摇了摇头,随口问了一句李霁和是谁。   世子说这人原是卫国公府中幕僚,宁海人士,乃鼎鼎有名一代大儒丁昌宿的得意门生,后来卫国公将此人荐给了楚王,时任王府正八品纪善,又说无意之中发现,这个李霁和虽说离了卫国公府,却依然对原主人颇多关注,尤其是还买通了王府内院门上管事,打听宋嬷嬷的事情,世子觉得蹊跷,才知会了旖景一声。   当年的她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过身就抛诸脑后了。   可现在想来……   一个幕僚为何打听宋嬷嬷,他们俩唯一的联系便是都来自宁海,难道是旧识?   “这可是巧了。”旖景笑道:“哥哥何不请了李先生来,也好顺便一问,也许他就知道宋百户家的情况呢。”   苏荇见妹妹心急,只道她是关怀春暮,不由感慨:“妹妹果真是长大了,也懂得关心身边人儿了。”便叫了个丫鬟进来,吩咐她让小厮儿去一趟前院,请李霁和过来。   当一身浅灰细纻大袖长袍,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男子出现在旖景面前,她立即就否定了刚才的想法,这男子不过二十六、七的年龄,宋嬷嬷已经离开宁海四十多年,又怎么会是旧识?可心里未免更觉得疑惑,不知这男子为何关心宋嬷嬷的事。   李霁和只以为世子请他来,不过是论书或者对弈,不想却见到了一个小娘子,不免也有些诧异,便多打量了两眼,刚巧与旖景的目光一碰。   好清丽的小娘子!尤其那双乌眸,清澈明亮,仿若幽幽潭水,能从人眼睛里直淌心房。   便听苏荇引荐:“李先生,这是我五妹。”   原来是国公府的千金,李霁和微微一笑,浅浅一揖。   “先生无须多礼。”旖景连忙起身还礼,又再细细打量这男子,心里十分讶异。   分明是初见,可为何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当旖景发怔之时,苏荇已经将所请之事道来,而旖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男子的面庞,因此她清晰地看见,李霁和眸子里飞快掠过的阴冷,当听见宋嬷嬷三个字的时候!   仿若流星,稍纵即逝。   此人与宋嬷嬷必有过结!旖景不无兴奋地想。   却听李霁和说道:“宋百户有五子,两嫡三庶,嫡长子已经成婚,其余三子尚小,最大的也才十二,唯有嫡次子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想来世子打听的人,就是他了。”   大隆朝官宦子弟,最迟十七、八岁也会议亲,这二十二岁还是个光棍的,多数都有些蹊跷。因此李霁和才说了一句,苏荇与旖景两兄妹下意识都蹙了蹙眉头。   卫国公世子有这反应不奇怪,可一个豆蔻少女能这么敏锐,不能不教李霁和惊奇,因此他再次打量了旖景两眼,才又说道:“宋二公子在宁海恶名昭彰,无论是贵族官员,还是平民百姓都无人不知。”   果然,一如旖景所料。   “先生能否仔细道来?”旖景问。   李霁和直言不讳:“宋二仗着是官宦子弟,为人跋扈嚣张,少年时候就喜欢打架生事,欺凌弱者,在宁海早就臭名远扬,这些年更是闹得不成样,包养戏子、眠花宿柳不说,与身边小厮也不干净,百户府里每年都得死上几个丫鬟,说是因病,实际上都是被宋二生生生折磨至死。”   这些话当着闺中女子面前说来多少有些不合适,因此苏荇便有些尴尬,可李霁和瞧见旖景依然是面色平静,心中暗自称奇,却听那小娘子忽然问道:“先生认识宋嬷嬷?”   李霁和一怔,连忙摇头:“在下并不认识宋嬷嬷。”   “那何故刚才哥哥一提宋嬷嬷的侄孙,先生就知道是百户家的儿子呢?”旖景满面好奇。   好厉害的小娘子!李霁和心头大震,却依然微笑着,云淡风清地说道:“实在是这位宋二作恶多端,并且打的就是宋嬷嬷的名号,称他的姑祖母是大长公身边第一得力人。”   一个百户的儿子算不得什么,也只有大长公主这座坚实的靠山,才足以让他有胆子为所欲为。   苏荇眉头深皱:“祖母最恨的就是这等狐假虎威,恃强凌弱之徒,想不到宋嬷嬷的家人这般不堪。”   旖景也说道:“多得先生相告,才让小女得知实情。”心里不由得盘算着,宋二如此恶劣行径,并且还牵连了祖母的名声,这事情一定不能这么轻易揭过,定要如实告知祖母。   等自己出招,不知宋嬷嬷会怎么应对?   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经过刚才的观察与试探,旖景已经有了七成把握——这位李霁和与宋嬷嬷必有关联,并且,他似乎对宋嬷嬷恨意不浅呢。   ☆、第九章 暴戾宋氏,苦命丫鬟   卫国公府往东,长长一条巷道里住着的多为国公府的下人,再穿过这条巷道,拐入榕树街,当中的一所两进的宅子,就是宋嬷嬷与养子一家的住所。   时已黄昏,府后巷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夹杂着米饭的香气,无端让这条幽长的巷道变得十分拥挤,三两个孩童在道旁玩耍,彼此踩着被斜阳拉长的影子,简单的游戏让他们乐此不疲,时不时就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一顶青呢小轿从东而来,轿夫敞着嗓门喝斥着孩童让道,响亮的斥责声不知惊动了谁家的狗,狂吠着就往院外扑来,却被主人一把拉住,压低了声音警告:“睁大你的狗眼,那可是宋嬷嬷的轿子。”   大黄狗茫然地盯着自家主人,似乎在思索宋嬷嬷是谁。   轿子停在榕树街宋总管家的门前儿,宋嬷嬷弯腰下轿,照例先在门前咳了一声。   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拉开院门儿,瞧见宋嬷嬷,连忙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院子里,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儿扶着把椅子,正往这边看来,见到宋嬷嬷,咧开一张嘴欢畅地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迈开一双小短腿就往宋嬷嬷冲了过来。   宋嬷嬷连忙上前,将男孩儿抱在怀里,低声哄了几句,就拿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小丫鬟:“怎么是你看着茗儿?”   那丫鬟瑟缩了一下,眼睛盯在地上半点不敢抬高,小声小气地说道:“腊梅姐姐在厨房……”   宋嬷嬷蹙了蹙眉,依然将孙子交给小丫鬟,板着脸叮嘱:“可得看好了,若是让茗儿磕着碰着,仔细你的皮。”   厨房里,腊梅才将洗好的米放入蒸笼,刚刚转过身子,只觉眼前一黑,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就挨了一下,耳畔轰地一响,身子一歪,脑门儿就嗑在了灶头上。   “作死的小蹄子,杜鹃才多大,就敢把茗儿交给她?”   宋嬷嬷背着夕阳站在厨房里,脸上一片漆黑。   腊梅被这大耳刮子打散了三魂六魄,只觉得嘴角,耳朵,额头无处不疼,却还不敢赖在地上,灵活地翻身跪好,连声告罪:“嬷嬷恕罪,实在是娘子还未回来,奴婢害怕误了饭点儿,这才让杜鹃看着小郎。”   到底牵挂着外头的孙子,宋嬷嬷转身往外走,冷哼一声:“罗氏去了哪儿?”   腊梅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回了府后巷娘家。”   宋嬷嬷听了,一张脸黑得更如锅底,待要让杜鹃去喊儿媳回来,却听见了外头门响,只得暂且作罢,自己抱着孙子回屋,让杜鹃去看敲门的人。   来的人是春暮她娘。   宋嬷嬷早收起了锅灰面色,挂上一脸不亲不疏的笑容,恍眼瞧着似乎温和,仔细看又有些盛气凌人,这让春暮娘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刚刚下定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但一想到女儿的哭诉,顿时又坚定起来,那宋二如此歹毒,怎么能送女儿去那虎穴狼窝?更何况春暮说是五娘的嘱咐……   没什么好怕的,宋嬷嬷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下人,五娘才是正经主子呢,春暮娘一边给自己打气,把刚刚情不自禁挂在嘴角的讨好笑容一敛,正襟危坐着,将带来的礼盒往宋嬷嬷面前推了一推:“这是嬷嬷早前送来的礼,我们愧不敢受,如今原物奉还。”   临窗大炕上,宋嬷嬷矜持的假笑被斜阳的艳光刺漏,逐渐消失,眼睛里厉色有如潮水暴涨。   春暮娘再次瑟缩了一下,强迫自己想着女儿的一张泪脸,毫不示弱地与宋嬷嬷对视。   “你们不过就是国公府的家生奴婢,春暮的亲事本不应由当老子娘的作主,我告诉你们一声儿,不过就是礼节。”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己堵在喉咙里的怒斥,宋嬷嬷平静的语气里,透着满满地不屑一顾。   “我那侄孙子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多少小家碧玉娶不得?我无非就是看中春暮的模样性情,再加上这些年侍候五娘尽心尽力,才想着让她得个好归宿,免了为奴为婢,不想还惯得你们拿腔作势起来。”   听到这里,纵使春暮娘是面团儿捏成的一个人,不免也有了些火气,心想你那侄孙子无恶不作,早已在宁海臭名远扬,还小家碧玉呢,就算贫苦人家也不愿闺女上门给他作贱,分明就是打量我们隔得远,不知道其中的隐情罢了。   几欲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又想起女儿的叮嘱,让她千万别说了漏嘴,这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春暮教的话说了一遍:“瞧嬷嬷这话说得,我们就是自知卑贱,才不敢高攀了官家。”   宋嬷嬷冷笑:“既然看不上我的礼,不收也罢,不过春暮的婚嫁却由不得你们作主。”   果然如女儿所料,她这是一定要逼得春暮入狼窝了!   春暮娘气得全身微颤,心里对宋嬷嬷的畏惧也不觉被怒火烧尽了,居然也冷笑了一声儿:“我们是国公府的家生奴婢,可不是嬷嬷你院子里的下人,春暮的婚嫁自有主子们作主,嬷嬷还没有作主的资格。”说完,觉得胸中一口恶气出尽,不免又心虚起来,也不告辞,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屋子里寂静一瞬——   “嘭”地一声巨响。   小丫鬟杜鹃从堂屋伸了个头进去,但见宋嬷嬷脸色如黑面无常,盘腿坐在炕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红纸糊成的礼盒跌落在青砖地,里头的东西散乱四布,茶案上的一套青花茶具也砸在地上,粉身碎骨,在一旁坐着玩拨浪鼓的小宋茗显然被巨响惊呆了,这会子才回过神来,小嘴一张,脑袋一仰,惊天动地痛哭出声,杜鹃吓得一趔趄,连忙收回了小脑袋,颤颤兢兢地往外头跑。   早先被打了一耳光,脑子里晕晕糊糊地腊梅正切着刚刚煮好的熏肉,被屋子里巨响吓得掉了菜刀,连忙用温水净了手,想去查看——   便见宋嬷嬷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把乌梢鞭没头没脑往杜鹃身上抽:“作死的贱婢,鬼头鬼脑地偷窥什么,今儿个看我不好好教你规矩!”   杜鹃被鞭子抽得晕头转响,却连哭都不敢放大了声音,只跪在地上小声哀求,腊梅虽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但也可怜杜鹃年幼,连忙过去跪着恳求:“嬷嬷,杜鹃还小,就饶了她这回吧。”   却也挨了好几鞭子,红肿的半边面颊又添了一条血痕。   宋嬷嬷直到消气,才停了手,把鞭子一丢,竟像没事儿人般地吩咐:“腊梅去一趟府后巷,让罗氏赶紧回来,就说是我讲的,两刻内还不见她人影儿,她下半辈子就在娘家过吧。”   尽管周身火辣辣地疼,腊梅却半点不敢耽搁,一边应诺着,一边还把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杜鹃掺了起来,急匆匆地往门外走,哪知今天活该是她的劫数——又一头与刚进门的辐大爷撞了个满怀。   卫国公府现任的总管宋辐,今年不过二十六岁,生得壮硕槐梧、浓眉大眼,据说他原本是陇西人,太宗洪英年间,陇西大旱,致使许多难民逃荒他乡,因食不果腹,存活艰难,不少难民卖儿鬻女,宋辐也是被亲生父母狠心卖给了人牙子,几经周折,进了卫国公府为奴,不知怎么就入了宋嬷嬷的青眼,认他做了养子,有了这重身份,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待他自然不比旁人,让他打小儿就跟在三爷苏轹身旁,做了个伴读书僮。   后来三爷苏轹外放为官,老国公便让宋辐跟在当时的总管身边做了个助手,三年前老国公病逝,不久原来的总管也因病辞了差使,宋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卫国公府的新任总管。   他虽说是家奴,可因着主人的信重,性情甚是骄傲,尤其是对自家的小丫鬟,从来不曾和颜悦色,这时被腊梅冲撞,不由得火冒三丈,伸手一推就将腊梅摞到地上,不由分说地怒斥:“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滚一边儿去。”   腊梅摔了个七昏八素,却半分不敢怠慢,起身跪在地上道罪不停,见宋辐骂骂咧咧地进了屋子,才敢抹眼淌泪地起身,出了院门儿去。   榕树街本就邻着府后巷,脚步放快连半刻钟都是用不了的,腊梅提着裙子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瞧见了罗家院门儿,她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温柔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像刀割般地疼,眼前残阳如血,耳边依稀听闻院落里传出一家子围坐着吃饭时的笑谈声,而她却满身伤痕地站在这温馨幸福之外,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也进入不了,只能悲凉地张望着。   凄然一笑,却收起了不合时宜的伤感,往罗家小院进去。   下意识地往左张望,刚好瞧见身着青灰色裋褐高高瘦瘦的男子正剔着牙从厢房出来,他也一眼看见腊梅熟悉的身影,眼睛里的光华就盛了一盛,可再一注意,又瞧见腊梅红肿的面颊,青紫的额头,与面颊上一道斜长的鞭痕,男子立即慌张起来,溜了一眼罗家紧闭的房门,迈开步子上前将腊梅拉往一侧大榕树后,细细打量着她的周身狼狈,眼睛里火星直冒:“又是那恶婆子打的?”   这男子,正是与罗大家的同住一个院落的董三顺,绿卿苑里樱桃姑娘的哥哥。   三顺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让腊梅略略安慰,一颗心就酸酸涩涩地泡涨开来,可她知道,现在不是寻求安慰的时候,若因为她的耽搁,导致罗氏下半辈子只能在娘家过的话……她就算有九条命,也得断送在宋嬷嬷一家子的手里。   “三顺哥,我没事的,你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你快些离开,别让人瞧见了。”   三顺的心里撕裂一般地痛,却抵不过腊梅哀求的目光,狠狠咬着牙,一拳砸在榕树上:“总有一日,等我筹够了钱,就替你赎身,不再让你受那狗仗人势的东西……”   “三顺哥,我等着你,我一定会等着你。”用力忍住了眼泪,腊梅离开了让她眷念不已的男子身边。   三顺哥,我知道你的一片真心,可是这事又哪有这般容易呢,那一家人,可不像大长公主那般仁慈……腊梅绝望地想着,敲响了罗家的房门。   ———————————————————————————————————————   宋家宅子里,宋嬷嬷与养子宋辐相对而坐,一个神情阴沉,一个漫不经心。   “其实也不是非春暮不可,不是还有个叫夏云的吗?”宋辐一边拨弄着儿子的手指,一边劝着养母。   “夏云怎么能与春暮比!”宋嬷嬷摇了摇头:“虽说两个都是一等丫鬟,但夏云却是不受重用的,只有春暮离了绿卿苑,公主才会放心不下,如今也没有合适的管事嬷嬷,只有我去才能让公主放心。”   宋嬷嬷想了一想,越发坚定了:“红雨毕竟还小,五娘身边又还有秋月秋霜两个,她们与五娘可是打小的情份,红雨想越过她们去只怕艰难,只有我也去绿卿苑,才能时时提点着红雨。”   宋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儿子明白娘的心思,都是为红雨打算,她留在世子身旁也不会有什么好,毕竟他们……可是要说来,为何不让她跟着大娘子?毕竟大娘子就快议亲,红雨虽说还小,却也有小的好处,至少将来在年岁上就占些优势,再说大娘子可不如五娘那么出挑,红雨将来机会也大些。”   宋嬷嬷长叹:“你毕竟不在内院,有些隐情还不知道,国公爷这两个嫡出的娘子,将来逃不了都得婚配皇族,可大娘子的性情……将来必定不得善终!红雨跟着她哪里有什么前程?五娘虽说被公主娇宠惯了,冷眼瞧着待下人却甚是和气,红雨跟着她至少受不了什么委屈,将来的事眼下还说不准,可公主那般疼爱五娘,一定会重视她的亲事,红雨是必能做为陪嫁过去的,到时候只要她受五娘信重……虽说是个妾室,但皇族的妾室与普通贵族还是不一样的。”   “都耐娘为红雨筹谋,她原本不该为奴为婢的。”说到这里,宋辐眼中也笼罩了与宋嬷嬷极为相似的阴霾。   “当初让你入国公府为奴,我也是逼不得已,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宋嬷嬷说到这里,不由有些动情:“你当年那样的身份,婚事上头也只能如此,不过红雨和茗儿我却不得不替他们筹谋,你放心,我说到的一定不会食言,该你得的,必然会为你争取,只消静待时机……”   如果旖景听见了这一番话,尤其是那句关于旖辰不得善终的定论,不知会是如何震惊的心情,又会有怎样的疑惑产生,但可惜,她这时不可能知情,绿卿苑最后的一抹残阳里,她正与春暮、秋霜秋月翻找着彩绸云锦——因为突发奇想,想要在祖母寿辰时,送上一副亲手绣成的抹额。   三个丫鬟的脸上都挂着震惊和疑惑的神情——五娘三岁启蒙,六岁时就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针线女红却委实不敢恭维,一个香囊做了两年,上头的蝴蝶还没有绣全,往年大长公主生辰,五娘要么就是写一幅字,或者画一幅画儿,怎么今年竟然这么别出心裁,要亲手绣一副抹额?   大长公主的生辰眼看不足两月,五娘能在这两月内绣成?   在丫鬟们的眼里,这可比拉开涟娘子的那把乌雕弓还难。   其实旖景自个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动了重拾针线的心思,她在前世的十八年里最不耐做针凿女红,祖母也从不强求她做这些绣活,唯有继母黄氏屡屡规劝,说国公府的女儿虽说出身尊贵,身边不乏针线出色的丫鬟、婆子,自个儿用的穿的大不用自己动手,但等出了阁嫁作她人妇,也少不得与夫君、婆婆做上几件贴身精致的物件儿,显得贤惠孝顺。   旖景从不反驳,可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后来婚事不遂心,更是没有心思做这些事儿,她自己的嫁衣都是由丫鬟们绣成,连依照惯例做给新郎的一身常服,一双喜靴,也没由自己动过一针一线,嫁去楚王府后,两年间也就只为了打发时间绣成一方绢帕,最简单不过的花样,断断续续也花了一年半载。   虽说不擅针凿,可因为琴棋书画的薰淘,旖景的审美十分不俗,在配色上也很有心得体会,一眼瞧见一匹暗花浅紫云锦,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祖母喜好明蓝色,衣裳大多是这个色儿,若饰物也用明蓝未免单调,瞧着这浅紫云锦淡雅又不失明丽,在上头用细细的银蓝丝线绣成双凤展翼,再沿边儿用米粒珍珠勾勒,你们看如何?”旖景兴致勃勃地构想着成品,对自己极有信心。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这构思的确不俗,但……别说双凤展翼了,那蝶翅至今还单着呢!   “你们先别张扬开去,我可得给祖母一个惊喜。”旖景对丫鬟们的惊异与怀疑视若无睹,一边儿让春暮裁锦,一边执着金镂管画出底稿来,须臾就成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凤凰,相对展翼,线条纤雅流畅。   秋月捂嘴儿笑道:“奴婢们当然不敢张扬,若这些时日五娘万一绣不成,也好用其他的礼来替代。”   旖景咬牙:“好歹母亲也从外头专程请了绣娘指导过,我基本功还是不俗的,就是往日耐不住……你们且看着我大显身手。”   主仆四个忙乱一番,不觉就到了夜暮四合,秋月与秋霜帮着分好了细股绣线,春暮便提醒旖景:“五娘也莫要急于一时,这会子晚了,别熬坏了眼睛,还是等明日再做吧。”不由分说地将针线收好,迭声摧促秋月与秋霜去备水侍候五娘洗漱。   旖景见春暮眉心似有忧愁,便问她:“可是担心明日之事?你且放心,论是如何,我也不会瞧着你被逼远嫁的。”   春暮感激地笑道:“有五娘替奴婢作主,本没什么好担忧的,可奴婢就是有些不明白,五娘为何不让奴婢娘直接把缘由说破,宋嬷嬷若明白奴婢家人得知了那人的情形,想来也不会强求……反而让奴婢娘说得含含糊糊的……还有意激怒宋嬷嬷……”   “你老子娘难道没有婉拒过宋嬷嬷,结果呢,她还不是软硬兼施地逼迫,强迫着你们收了礼,转头红雨就把这事张扬开去,为的就是不让你们反悔。”旖景一语道破了宋嬷嬷的计划。   春暮短短叹了口气,却听旖景又说:“你难不成就没有疑惑过,只要宋嬷嬷出声儿,国公府多少下人巴不得与她娘家结亲的,怎么就非你不可?”   春暮一怔,神情就越加复杂起来,猜测着说道:“许是嬷嬷觉得宋二公子就算……到底也是官宦子弟,她瞧得上奴婢已经是恩典了,奴婢拒绝多少有些扫她颜面。”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可不是为了结仇,没得说你们不愿意,她只为一口气就上赶着促成的道理,且待明日吧,若她就此不提也算是常理,若你娘把话都说明白了,她还是求到祖母跟前儿,这么强硬的态度岂不太蹊跷?”旖景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让你们激怒她也就是为了这个。”   “五娘是怀疑……”春暮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可奴婢自问不曾得罪了宋嬷嬷,她怎么会……”   你是没有得罪她,可她为了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却不会在乎你是否得罪过她,也压根不会在乎你的将来。   看着春暮疑惑重重,忧心忡忡的模样,旖景终究还是没有给她再添负担,只是看着窗外逐渐轮廓清晰一弯残月,唇角逐渐弯起极为类似的弧度与清冷。   对于明日,她很是期待。   ☆、第十章 先发制人,小胜一局   大长公主清早起身,照例要去园子里散步一阵,沿着镜池走上一圈儿,在池心绮霞亭里静坐吐纳,当天光越发清亮,朝霞浸透云层,才返回远瑛堂用膳,刚进了垂花门儿,一眼就瞧见了穿着一身碧纱短襦,月白芙蓉裙的少女正弯腰剪着花圃里的锦带花,半张面孔在芳菲的映衬下,越发地莹白娇美。   大长公主好清静,早免了诸位小辈的晨昏定省,可旖景还是常常会来远瑛堂里陪她闲话,但多数都在巳时之后,现下不过辰初,竟然来得这般早?   秋月眼尖,早瞧见了大长公主,连忙提醒旖景。   少女便将剪子递给了秋月,自己拿着七、八枝精心挑选的开得正艳的花,步伐轻快地迎向大长公主,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祖母,瞧这些花开得多好,孙女特地剪了给祖母插瓶。”   见旖景头上挽着两个精致的花苞儿,秀发随珠绦轻挽垂于腰间,袅袅婷婷,仿若雨后的青青翠竹,雅致清秀,大长公主便打从心底升起一股爱怜来,抚了抚孙女儿玉兰花般娇嫩的面颊,拉着她的小手一同往屋子里走去:“今儿怎么这么早?”   “特地来祖母这儿蹭好吃的呗。”旖景笑得眉眼弯弯。   听说旖景还未用膳,大长公主连忙吩咐玲珑去厨房让多备一碗碧梗粥,一笼旖景最爱吃的金银卷儿,一碗少放糖的银耳燕窝。   祖孙俩进了梢间,旖景便将花交给丫鬟插瓶,又让秋月去外头守着别让旁人入内,特地嘱咐一声:“你若是瞧见宋嬷嬷来了,记得别让她瞧见你,及时进来告诉我一声儿。”   见旖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大长公主不由好奇心大起,斜靠在罗汗榻上,微笑着说道:“景儿又耍什么把戏?难不成要说嬷嬷的坏话不成。”   旖景一脸正经,掀着帘子看了一眼,见秋月果真在明堂大门侧站着,贼兮兮地往外张望,方才踩着小碎步到了祖母身边,捂着嘴就是一串耳语。   少女清甜的幽香、轻脆婉转的语音让大长公主身心愉悦,笑容就越发地舒适了,可听到后来,神情却凝重了下来,眉心微微蹙起,旖景说完了话,也满面谨慎地立在一旁,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全无稚气。   “这些事你怎么打听的?”过了几息,大长公主才问。   连忙细细回答:“孙女儿本是想让哥哥在国子监里找他的同窗打听一二,不想哥哥说父亲有个新来的幕僚,刚巧是宁海人……那位先生是南儒丁昌宿的门生,说的当不会有假。”   旖景说完,小心地打量祖母的面色,乖巧地闭了嘴,并没有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有的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祖母本是睿智之人,一惯深明大义,听说宋二是那样的德行,必不会让春暮远嫁的。   “是春暮求你替她打听的?”又过了半响,大长公主才松开了眉心,招手让旖景挨着自己坐下,和颜悦色地问。   “春暮本不想开口的……是孙女儿偶然听了红雨与院子里的丫鬟说起此事,这才问了春暮,她却说因着嬷嬷的侄孙在宁海,而她父母家人都在锦阳,不想抛家远嫁……孙女儿觉着若是她能嫁个官宦子弟也是好事,毕竟春暮侍候了孙女儿几年,情份在这儿,她有了好归宿,我也觉着开心,若是能细细打探得宋二公子的禀性,也好开解春暮,却不想……”竟然是个恶名照彰之辈。   见祖母又有了笑容,旖景更加放心,干脆说道:“孙女儿本就舍不得春暮,更何况嬷嬷的侄孙又不成器,于是就让春暮娘拒绝了嬷嬷,祖母,不知嬷嬷会不会生孙女儿的气。”   大长公主拉着旖景的手,见她一脸的忐忑,清澈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些愧意,不由失笑:“景儿果然大了,懂得关心起身边丫鬟来,也不枉春暮仔细照顾你这么多年……你放心,春暮若是不愿,没人逼迫得了的。”   可惜前世祖母并不知其中隐情,春暮也不敢拒绝宋嬷嬷的“盛情”,以致一个温婉女子落入虎穴狼窝,不到一年,就成了一缕冤魂,她们不知春暮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更不知春暮有多少冤屈。   秋月忽然掀开帘子进来,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说道:“五娘,宋嬷嬷来了!”   旖景忙从罗汗床上跳了下来,扭着小蛮腰说道:“祖母,可别告诉嬷嬷我来了。”才说完这句话,便一溜烟地躲到了里间去,还不忘冲秋月招了招手。   看着两个少女仓惶的背影,大长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忽然浮升起一种微妙的十分不愉的感觉——就连五娘对阿宋都是如此惧怕?阿宋的性子,是不是也太过厉害了些?   宋嬷嬷昨晚盘算了一回,睡得并不算安稳,今日因为惦记着要回大长公主的事,早早就起了身,掐着时辰赶来侍候大长公主用膳,因此眼睑处就落了一抹青黯,显得面色灰黑,远瑛堂的小丫鬟们见她入内,不断有人上前问好,宋嬷嬷一概只是颔首,懒得与她们搭腔,径直去了大长公主的屋子。   掀开锦帘,见大长公主坐在绣屏前的罗汗床上,手里端着碧玉茶碗,似乎若有所思,宋嬷嬷忙堆了满脸的笑,将眼睛里的厉色收敛得一丝不露,上前福身问安。   “说了多少次,不让你这么勤快,你却不知道享些清福。”虽说是轻斥,大长公主的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奴婢上了年岁,睡得也浅,在家里头闲着,还不如进来陪公主闲话呢。”宋嬷嬷笑道。   主仆俩说了几句话,玲珑便领着几个丫鬟拿来了早膳,悄无声息地在临窗大炕上摆好,却没有瞧见旖景,未免有些疑惑,大长公主坐在炕上,看了玲珑一眼,微笑着说道:“景儿本说今日要陪我用膳的,这会子都不见人,想来是睡过了时辰,也罢,你拣两样她爱吃的,送去绿卿苑里吧。”   玲珑怔了一怔,须臾便会过意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笑着应诺,果真将旖景那份收回食盒里放好,拎着走了出去,又嘱咐了院子里的丫鬟们不要多嘴,提起五娘今晨来问安的事。   屋子里头,宋嬷嬷立在一旁殷勤服侍,安著布菜,一餐早膳下来,也就耗了半柱香的辰光。   待大长公主用清茶漱了口,宋嬷嬷扶她去了里间妆镜前坐下,依然是亲自动手为她梳着发髻:“公主的头发真好,依然像年轻时那会儿,光泽与顺滑半分不减,也还是那么丰厚,不像奴婢,这时只能依靠着假髻,白头发也是越来越多。”   大长公主早前就溜了一眼,并没有瞧见旖景与秋月,料到两人必是藏在后头碧纱橱里,也不担心,听了宋嬷嬷的话,就顺着她的言辞说道:“要说梳头,还是碧螺的手艺最好,可惜她命苦,早早就去了,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说起当初身边的侍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雪雁最是细致谨慎,若是身为男子,户部的官员她都当得,如今只协理着黄氏掌管国公府的家事,实在有些大才小用。”   手中的乌木梳一滞,不过一息,又重新滑动起来,宋嬷嬷唇角的笑容从不曾消失:“记得阿宁做得一手好点心,人也生得出挑,才有了后来的福气,如今也是子孙满堂,就只有奴婢,最是个手笨愚钝的,蒙公主不弃,这时才有安身之地。”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你也太谦逊了些,当年你的一手鸳鸯剑,可是斩杀了不少敌将,若是身为男子,只怕早已封候封爵,你就是个左性儿,我有心替你寻个良配,都被你婉言拒绝,竟然为了侍候我终身不嫁,这份忠心是旁人再也没有的,就是苦了你自己,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是奴婢自己不想嫁人,能一直留在公主身旁,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也并不比阿宁差。”宋嬷嬷笑道:“公主对奴婢的信重让多少人羡慕,巴不得有这样的福气呢。”   “好在辐哥儿对你孝顺,如今又有了茗儿,算起来你大孙子也三岁了吧,得空让你儿媳抱他进来,让我瞧瞧。”   宋嬷嬷忙答应着,替大长公主挽了个福髻,佩以玉簪花钿,简洁不失高雅,很让大长公主满意。   主仆俩离了妆镜,继续闲话。   见大长公主心情愉悦,宋嬷嬷才说起了春暮来:“那丫头稳重,模样也生得秀丽,奴婢瞧着喜欢,那日与她闲聊,得知已经十六了,奴婢便动了心……就是她在绿卿苑里侍候五娘,最是得用的,若真远嫁去了宁海,五娘身边缺了个臂膀……可这的确是一门上好的姻缘。”   “你说的意思是……”   “奴婢长兄的嫡孙儿,两年前就已经及冠,因幼时一个道人瞧过他的命格,说太小成亲会有祸患,须得年岁大些议亲才能化解,还不能娶南边儿人……奴婢的侄子才写信相求,让在锦阳寻个性子温婉的女子。”   来了!大长公主下意识地溜了一眼碧纱橱,却见里头寂然无声,心道旖景倒也能沉住气,嘴上却说:“可春暮毕竟是奴籍……”   “虽说如此,可她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再说国公府里的丫鬟,可还比那些小家碧玉强些,公主若能开恩脱了春暮的奴籍,就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毕竟我那侄孙儿是个白身,名门望族也瞧他不上。”   景儿不是说春暮娘已经拒绝了阿宋,她为何还求到了自己跟前儿,难道非得要将春暮往火坑里推不成?心里这么疑惑着,大长公主面上却是半分不露,只沉吟了一瞬:“眼下景儿身边儿,夏云虽说勤快,却是个闷葫芦,往常也不管事儿,秋月与秋霜也都还小,往日尽顾跟着景儿淘气,也就只有春暮得用,我才放心绿卿苑里。”   宋嬷嬷便笑道:“要说五娘院子里也该有个管事嬷嬷的。”   “挑捡了两、三年,也没觉着谁合适。”   “公主若是信得过奴婢,莫如就让奴婢去盯着吧……”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宋嬷嬷胸有成竹,只觉得这两桩小事,看在多年情份上,大长公主必不会拒绝,待春暮一嫁,红雨提拔成一等丫鬟去五娘身边侍候就是顺理成章,到时再想办法解决了杨嬷嬷一家,绿卿苑的事还不由她们祖孙俩把持。   如意算盘正打得响亮,却忽闻一句——   “春暮与景儿打小的情份,若是突然远嫁,只怕景儿会不舍……再说她到底是奴婢出身,你侄孙是官宦子弟,两人多少有些不般配。”   宋嬷嬷面色一僵,仔细打量大长公主的神情,又没有瞧见一丝一点的不愉,这才略略放心,便再争取:“奴婢实在是喜欢春暮的模样性情,再说长兄写信求到了跟前儿,外头的人尽不知根底,奴婢也不放心……五娘若是知道春暮将来能脱身奴籍,也只会替她感到庆幸。”   这话婉转地说明了一层意思,春暮侍候旖景一场,功劳苦劳皆有,她为春暮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前程,主子们若是深明大义,当然不会毁了春暮的将来。   若大长公主没有听旖景的那一席话,必然会允了这桩好事,可这时……大长公主的面上总算露出了不愉的神情。   宋嬷嬷一怔,尚且不知自己那番话错在何处。   “依我所知,春暮她娘未必舍得春暮远嫁吧,不是已经拒绝了阿宋你么?”到了这时,大长公尚且还是想给宋嬷嬷留几分颜面的。   难怪春暮娘昨日有恃无恐,原来一早来公主面前上了眼药!宋嬷嬷又惊又怒,心底瞬间窜上股戾气,咬了咬牙,便往大长公主身前一跪:“公主!奴婢本是一片美意,春暮也并没有拒绝,她老子娘起初也收了奴婢的定礼,奴婢只待寻个合适的机会,就来求公主开恩,不想他们却变了卦……奴婢一贯是受公主信重的,阖府里谁敢这么下奴婢颜面……再说奴婢已经往家里去了书信,只待宁海来人提亲……春暮爹娘这般行径,伤了奴婢颜面事小,只怕也未将公主您看在眼里……”   碧纱橱里,旖景与秋月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秋月满面震惊,旖景却是暗自冷笑,好个巧言令色张扬跋扈的刁奴,竟然敢在祖母面前直言不讳到如此地步,摆明了仗着祖母的信重,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这么一来,祖母就算对她不满,却也以为她是性情使然,跋扈是跋扈了些,对主子却没有藏着噎着的,依然忠心不二……   宋嬷嬷的确是个合格的对手,仅凭着这事,想要从根本上动摇她的地位实在艰难。   好在旖景也没奢望过这么快就将宋嬷嬷扳倒,有的疑惑尚且还没有解开,如果祖母只是一怒之下撵了宋嬷嬷出府,倒教宋嬷嬷拣了个便宜。   生死之仇,又哪容她全身而退?   旖景紧了紧拳头,却听祖母一声冷笑——   “阿宋,我一惯知你性情,最是果决伐断,骨子里又是矜傲不俗的,你从楚州时就跟在我身边,鞍前马后的侍奉,随我南征北战,又随我来了这国公府里,我们同历了生死,自当共享富贵,相处几十年,情份早不似普通主仆,因而无论往日你对下人们如何颐指气使,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皆是因为你还知道本份!”大长公主凤眼微挑,似有厉色:“可这次,你实在太过了些!”   宋嬷嬷心里大震,不明白这太过是指的什么,下意识就想分辨,却见大长公主摆了摆手,又再说道:“你那侄孙是个什么德行,难道还要我亲口道来?!”   仿若一道惊天霹雳当头而下,宋嬷嬷目瞪口呆,一时间心思百转。   可恨!春暮爹娘竟然打听了侄孙的名声,昨日口风不露,却直接捅到了大长公主跟前!否定是万万不能的,侄孙的恶名在宁海本就无人不知,当时以为春暮爹娘不过一届家奴,往常看着也是胆小怕事老实谦卑之人,哪里会料到他们有这般本事?自己这次是在阴沟里翻了船,玩鹰的让鹰啄了眼睛!   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宋嬷嬷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连忙逼红了眼圈儿,直直地跪在地上。   “春暮这么多年,侍候景儿尽心竭力,两人处得如同姐妹一般,你明知自家侄孙恶行,还逼着要让她嫁去宁海,今后若是有个好歹,景儿心里该有多难受?就连我,都无颜面对春暮爹娘!”大长公主越说越气:“听说你那侄孙欺凌百姓,打的还是你的名义,你非但不知约束,竟然还想将春暮……都怪我纵容得你,才让你如今不知轻重是非!”   数十年来,宋嬷嬷何尝受过大长公主这么重的指责,又是惊怒又是忐忑,苍白了一张老脸,一边磕下头去,毫不犹豫地痛哭流涕:“都怪奴婢一时糊涂……明知侄孙不肖,还有意隐瞒。”有多久不曾下跪?只觉得膝盖落在地板上锥骨地疼,油然而生的屈辱感更加地锥心:“奴婢只想他还年轻,纵使荒诞也算不得大错,春暮贤惠稳重,婚后若是能在身旁提点,未必不能让浪子回头……只不该欺瞒公主……枉废了公主对奴婢的信任。”   “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侄孙苛待奴婢,让多少侍女冤屈而死?”   “奴婢只听说他好强耍狠,时常斗殴生事,也曾寄回家书,让长兄、侄子多加约束……的确不知他手上还有人命……”宋嬷嬷膝行了几步:“公主,奴婢只以为侄孙是官宦子弟,春暮能嫁去也算是高攀,这数十年来,因公主您的信重,国公府的下人对奴婢恭敬有加,逐渐让奴婢眼高于顶,这次提亲又是出自真心,一旦被拒,未免认为是春暮一家不识抬举,心生不甘,才一意妄为,忘记了自己的本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放弃春暮,唯求大长公主能念在几十年的情份上,宽恕了这回,宋嬷嬷默默警告着自己,将戾气死死压在五脏六腑,哭得几欲断肠。   “奴籍卑贱,虽律法上规定可由得主子责打发落,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命,你侄孙仗着父祖功劳,跋扈凶狠,若是不再加管束,将来必惹大祸!春暮的事你不需再提,这就回去写信往宁海,让宋百户好好管教他儿子,我若是再听说宋家有草菅人命、恃强凌弱的恶行……到时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见宋嬷嬷哭得可怜,大长公主到底有些心软,想到这事情终究没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便扶了宋嬷嬷起来:“当初我身边四个侍女,碧螺去得早,阿宁如今远在江州,也就只剩你和雪雁还在我身旁,尤其是待你,我最是亲近,我知道你性子急躁,又因为担忧侄孙的亲事,一时想左了,思量才不周全,这会子你我之间把事情说开了,今后也不要再有芥蒂。”   宋嬷嬷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淌眼抹泪地痛呈己过,捶胸顿足地大表忠诚,让碧纱橱里旁听的旖景心潮澎湖,不由暗佩宋嬷嬷的应变能力,果然是道行深厚之辈,见势不对,立即就老老实实地认错,毫不虚言推讳,直剖心中阴暗面,这么诚恳的态度,若非自己经历了前世之事,知道她的嘴脸,只怕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看看秋月,这会子震惊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小脸上写满了对宋嬷嬷的理解与同情。   小胜一局,至少保住了春暮,挽救了她的命运,可是要揭开宋嬷嬷的真实面目,让她不得好死……尚且任重而道远。   正自思量之时,却听祖母的声音——“景儿出来吧。”   ☆、第十一章 当年学堂,惊见旧迹   青兽半蹲屏角,铜唇已冷,可暗香还在卧房里盘旋缭绕,若隐若浮,窗外莺语呢喃,细说着清晨的优雅从容,婉转清晰。   宋嬷嬷已经离开,早先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大长公主半靠在贵妃榻上,看着旖景似乎心有余悸地从碧纱橱里出来,略微蹙眉之后,又觉得孙女儿小心谨慎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便冲她招了招手。   秋月识趣地出了里间,只留了两个主子在屋子里。   “祖母,嬷嬷受了斥责,不知心里会不会怪孙女儿多事。”旖景摆弄着裙子上系的玉蜓,小声小气地说道。   “你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今日竟然怕起宋嬷嬷来?”大长公主摇了摇头:“难道她还敢指责你不成?”   “嬷嬷并没有的。”旖景连忙摆了摆手,虽然她恨不得将宋嬷嬷千刀万剐泄愤,可却不能像个孩子一般地玩污篾嫁祸的把戏:“只是知道祖母一惯信重嬷嬷,因此孙女儿也尊重着她,若非这次……得知嬷嬷侄孙子坏事做尽……孙女儿只担心他毁了祖母的名声。”   大长公主便很是欣慰:“你做得很好,一来懂得替身边丫鬟打算,二来也出于对家族声誉的关心。”   “可是孙女儿不明白,宋嬷嬷明知她侄孙这么做不好,为何不早早告诉了祖母。”旖景又说,其实她心里不明白的是,嫉恶如仇的祖母怎么对宋二的事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你还小,有的事情还想不通透。”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宋嬷嬷一贯好强,性子很有几分孤高,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做出终身不嫁的决定,宋二到底是她的小辈,有血缘亲情,她护短也是难免的,宋嬷嬷的父亲是功臣,原本这些功臣之后,也多有嚣张跋扈之辈,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就连圣上也不好多做理会,宋二虽说恶名昭彰,那些御史言官并没有因此弹劾,说明他尚还知道些分寸,打架斗殴也好,苛待奴婢也罢,还算不得大罪,只要家里长辈知道厉害,压制着他就好。”   大隆朝建国才三十七年,又有二十余年都在与北原开战,对勋贵世家必须倚重,因此造成这些豪门望族子弟多有嚣张跋扈之徒,因着父祖功劳,恃强凌弱的事时有发生,在锦阳也不鲜见,更别说远在南边儿的宁海,一般只要不惹出人命,官衙也就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别说大长公主对这样的情况有些无可奈何,就连当今圣上也颇有为难之处。   很多事情都要循序渐进,国泰民安并非一朝一夕创就,朗朗乾坤的清明之治更是需要多代君主的不断奋斗。   好比宋嬷嬷侄孙这样的纨绔,当然不堪良配,可离罪该万死、人人称诛也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大长公主已经警告了宋嬷嬷不可姑息,表示自己绝不纵容恶势欺民的立场,已经算是大义公正了。   毕竟是宋百户家的事儿,当地官府都不过问,大长公主也不能越俎代庖。   这些道理,讲起来很复杂,大长公主也没打算与旖景细细道来,可旖景经这几句地提醒,也明白了祖母的为难。   前世时,并未听闻宋二闯出什么大祸,而宋嬷嬷的一系列恶行,与远在宁海的那个纨绔也没有半分关系,只要春暮能摆脱恶狼的毒爪,旖景就算达到了根本目的。   宋嬷嬷既是祖母的贴身侍女,又曾是飞凤部的一员悍将,她自己就对大隆朝的建立有杀敌之功,一个不成器的侄孙子骄纵好斗些自然算不得什么,苛待奴婢甚至不算触犯律法,那些侍女报的都是“病死”,就算有证据说明宋二杀奴,顶多就是处以鞭刑,还可用赎金免罪,至于拈花惹草、长宿勾栏、包养伶人小厮儿,不过是让他损些名声在娶媳妇上艰难些,就更算不上什么罪行了。   仅凭着这些,祖母自然是不会对宋嬷嬷当真处罚的。   再加上宋嬷嬷应对得宜,祖母甚至不会对她心生防备,不过多少警告着她收敛一些罢了。   虽说小胜一场,可收获却实在有限,这多少让旖景心里暗暗沉重,宋嬷嬷不过是个得脸些的下人,都这么不好对付,更何况那些比宋嬷嬷身份要贵重上百倍的人。   等回到绿卿苑,不待旖景交待,秋月已经将宋嬷嬷所言所语一股脑地告诉了春暮,把那可怜的丫鬟听得胆颤心惊,捂着胸口呆坐了半日,才痛哭流涕地感谢起旖景的救命之恩,心里不是不怨宋嬷嬷的心狠手辣——什么叫做太喜欢自己的性情模样,什么叫做被拒绝后心怀不愤,仅仅因为她的太过喜欢,还有心怀不愤,自己就险些断送了终身幸福!   枉自己一直对宋嬷嬷尊重有加,从不敢半分轻怠得罪,到头来险些就这么被她算计了去。   昨晚还对宋嬷嬷多少心怀歉意的春暮,这时心里只有对她的恨意与惧意了。   又怎么不庆幸多亏小主子一番打听与谋划,才将她从悬崖边上救了回来,并且看清了宋嬷嬷的丑恶嘴脸,春暮暗下决心,今后只死心踏地对旖景尽忠,除了她,再不能轻信任何人。   就连知情者如秋月与秋霜,也对小主子有了崭新的认识,一致认为跟着五娘必有光辉前程,比往常更添了十倍殷勤仔细。   比如秋月,非常尽职尽责地紧密监视着受罚中的莺声,无奈有的时候她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积极转动脑筋,发展了一个小小的细作——那位挨了莺声几巴掌,脸上红肿还没有消尽的小丫鬟铃铛。   “铃铛对莺声心里怀恨,这任务交给她去,必然比交给旁人稳妥。”秋月很是得意自己的计策,而旖景也对她大为表彰:“小小年纪,就有慧眼识人的能力,不错,很不错。”   这么又过了几天,旖景依然朝朝辰正去马场接受小姑姑涟娘的培养训练,随后去远瑛堂汇报一番成果,回绿卿苑悄悄地绣送给祖母的寿礼,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宋嬷嬷那日受了训斥,这两天收敛了许多,红雨也再没来绿卿苑串门儿,可旖景猜测,宋嬷嬷必然不会放弃让红雨调入绿卿苑的计划,她心里头不定将春暮恨到什么地步,说不得正谋划着别的算计,只是敌人没有出招,旖景也想不到应对之策,因此只有暂时隐忍。   表面上风平浪静,唯有春暮一扫往常的宽和柔弱,绞尽脑汁地拟了个章程苑规,交给旖景过目后,召集了丫鬟婆子开了场小会,一一严申奖惩,颇有些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模样,让一众仆妇都小心翼翼起来,再不敢有那二等丫鬟随意将差事推搪给三等丫鬟,三等丫鬟中年龄大的推给年龄小的这类事件。   不仅旖景十分满意,就连大长公主听说之后也连声称赞:“春暮一贯谨慎稳重,可性子多少有些绵软,我本来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不想她竟然改了脾气,很好很好,就当如此。”   宋嬷嬷在一边陪笑,多少有些讪讪,暗怨自己看错了人,还只道春暮一家是好欺的呢,一时大意,险些在她们手上吃了大亏!虽说大长公主待自己一如往常,果然没有芥蒂,可红雨调入绿卿苑的计划不得不缓缓……总之这段日子太过不顺,意外之事迭生,红雨的事还可以缓缓,那个银钗……若是这节骨眼再生什么变故,自己地位难保不说,还得牵连了养子。   这是宋嬷嬷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可世事无常,永远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过平静了几日,宋嬷嬷就又遭遇了一件意料之外的麻烦事,同时,也让她看到了另外的机遇——   这一个清晨,天色未亮之前,下了一场急雨,才润湿了草木泥土,便已经停歇。辰初,阳光依时穿透云层,芭蕉叶上的雨水却还有残留,折射着璀璨的霞光,如同仙子佩带的坠领,不小心遗落人世。   清风里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旖景竖着胳膊半趴在窗台上,贪婪地呼息着初夏清晨还带着雨水味道的泥香,小脸搁在手掌心里,一双清澈见底的乌眸,在朝霞远远地映衬中,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一只翠鸟停在竹梢,仰头唱早,忽然振翅而飞,撞散了一片竹叶上的积雨,清凉的水滴浇了旖景一脸,这才让她从窗台上缩回了身子,叫秋月寻一件利落的骑装出来,准备前往马场。   春暮总算是忍不住了,方才提醒道:“五娘,您因着生病,已经错过了魏先生的好几堂课,可这时已经大好了,还日日去马场练习骑射……今日是先生讲学的日子,若您还是缺堂……”生龙活虎地能去跑马,却在学里告着病假,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旖景方常惊悟——当年豆蔻,还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   前朝世家,就极重视女子学识休养,大多在家中设着女学,在当今大隆,但凡高门望族,女子也多在幼年时就启蒙识字,虽说不得入族学,各府也都设了西席,教导女子琴棋书画,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是强调女子在夫君面前不能显摆才艺,而要温良恭顺,却并不是推崇女子就当大字不识,更兼着自高祖时起,显德太后就尤其鼓励才德兼修,年年宫中举办的芳林宴就是让各府贵女们展示才艺,胜者赏赐颇丰,更或入了皇族亲眼,选为妃嫔的大有人在,以致无论世家还是勋贵都尤为重视女子的学识教养,攀比之风日胜。   卫国公府也请了西席教导几位小娘子,但却并不严格,一日讲学两日休,甚是宽松,只讲学的先生却是太宗时鼎鼎有名的才子魏渊,当年因一曲《赞蓼汀》,才名传遍大江南北,旖景对他历来钦佩,若非病得下不来榻,必不会错过魏先生的堂课,可当年自从备嫁时始停课,成了世子妃自然也不会再去听学,两年多的辰光,已经让旖景完全疏忽了她还有“学生”这么一个身份。   于是连忙让秋月将备好的骑装拿回去,换上了一套大袖交衽樱纱襦裙,等秋霜收拾好笔墨书砚,主仆三人才往扶风堂去。   春暮又追了出来,将一条薄衾交给秋月:“毕竟立夏了,天气炎热起来,午时尤胜,别教五娘来回折腾,我会吩咐厨房将午膳送去扶风堂……午睡时仔细一些,别只图一时凉快,身上什么也不搭,这般最容易着凉的,你们可得看好五娘。”   旖景又吩咐道:“打发樱桃去马场在小姑姑面前替我告一日假,可得说明是因为听学,不是我故意偷懒儿,回来时顺道去远瑛堂,也跟祖母言语一声儿,就说等我下了学,再去陪她老人家用膳。”   主仆三人出了绿卿苑,有说有笑地往扶风堂行去。   扶风堂位于镜池边上,其实是四四方方的一个院落,若是冬季,当然在堂内听讲,可若是夏季,听学的地点一般会设在临池的水榭里头,旖景这时旧地重游,实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一澜幽池照远霞,四堤垂柳比窈窕。   晨风里炙意尚浅,拂面清新,带着不知来处的玉兰花香,镜池柳榭扶风堂,那年五月,豆蔻正好,平膝乌案前,朗朗诵书声,风和日丽碧空白云,一切都是那般明媚,没有阴影,没有忧虑,这样的年岁,正如一卷锦绣画册,一笔一画成就的亮丽。   有谁想到,这样的年华会如此短暂呢?   有谁洞悉,金枝玉叶会于一宵猝然凋凌?   旖景忽然驻足,这时扶风堂已然在望,临池水榭里,依稀可见条案列列,苇席铺呈,少女单薄的翦影沐浴在朝阳的金芒中,安静得就像一朵将绽的玉兰花,她跽坐案前,似乎正翻阅一卷书册,甚是专注,微风掠过池面,穿过水榭,但见翠袖卷舞,黄绦轻舒,少女却依然身姿端正,仿若翘檐下清泠泠地一串铜铃吟响,也不曾入她耳中。   这时,都还年少。   旖景不无感慨地想着,唇角慢慢漾开笑意。   “是六娘,她果然是最早到的。”秋月打量了一下旖景的神情,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警惕:“五娘还是在镜池边上略略逛上一阵,待诸位娘子都到了,再去扶风堂不迟。”   这话让旖景微微一怔,又立即省悟了。   六娘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往日最是寡言少语不过,以致于让家中姐妹都觉得她孤傲不群,旖景最是不耐她的性子,因此姐妹两个时有争执,关系十分紧张,丫鬟们都怕两姐妹单独一处,就担心一言不合闹将起来,连带着她们也受罚。   虽说六娘还小着旖景两岁,又是国公夫人黄氏亲生,但次次争执之后,受责罚的人都是当妹妹的,六娘便越发不喜旖景,往日根本不愿搭理她,旖景瞧着六娘冷颜相待,也更恨她的假清高,偏偏就要去挑衅,因此秋月有这样的担心实在不足为奇。   她当然不知道,旖景对六娘早已没有了芥蒂。   前世嫁入楚王府,六娘也曾随母亲去看望过旖景两回,不知怎么就洞悉了旖景与虞洲之间的暖昧,当时她狠狠骂了旖景一场,并警告她结束这段危险的纠缠,可这话,自然被旖景当成了耳旁风。   一惯与她不合的六娘,实在是真正关心她的人。   那次之后,六娘时常去楚王府劝说旖景,也曾威胁她若还不了断这孽缘,就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旖景还记得六娘当年最后一次来楚王府,欲言又止的神情,临行前拉着她的手长叹:“五姐打小就是聪明人,可不能再这么糊涂,须知忠言逆耳……有些人说的虽是好听话,却未必是真对你好的……世上人心险恶……多希望我们仍在闺阁之中,不知忧愁的年月……五姐,这时回头还来得及……妹妹言尽于此,五姐三思。”   可是她,却从没有真正将六娘的话放在心上,最终走到了绝境。   得幸重生,再见六娘,旖景对她又怎么会有一丝半点地芥蒂?   因此并没有理会秋月好心的建议,旖景也不说话,只径直沿着柳堤往水榭走,秋月与秋霜俩俩对视,连忙一脸慎重地紧跟旖景。   六娘的丫鬟小篆,一见着旖景上了水榭的木梯,也变得忐忑不安,又见旖景过来坐在六娘身边儿,险些没有抢上前拦在两姐妹之间。   旖景却是满面微笑,看了一眼六娘面前的书,仿佛是一本文集,便问:“六妹在看什么?”   六娘先是抬眸看了一眼旖景,似乎疑惑着她的友善态度,想了一想,才满是戒备地说了一个字:“书。”   秋月与秋霜暗暗着急,想着旖景必然会不满六娘敷衍的态度,这场争执只怕难免。   旖景却并没有如往常般急躁起来,微笑不减,依然轻声说道:“听说妹妹最近在练字儿?我那里收着不少字帖,有前朝名家的书法,也有当代南儒丁昌宿的,妹妹哪日得闲,便来寻我,我找出来都给了你。”   八娘前日找旖景闲聊,还说起六娘十分刻苦,朝朝卯初就起身练字,足足得练上一个时辰。   六娘疑惑更重,这一次目光直盯了旖景好一阵,方才犹豫着说道:“多谢五姐。”   三个丫鬟一脸惊讶,面面相觑之间,几疑旖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儿。   旖景又瞧了瞧那书里内容,问道:“妹妹看的是什么书?”心想,这下你总得多说几个字了吧?   却不想六娘只是将扉页一合,往旖景面前推了一推,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旖景看了看那书页,深青色的扉封上,用行楷写着一列四字,却是溟山文集,一侧还有一列小字——沙汀客录。   心里狠狠一颤,目光就像粘在了那个名字上,挪移不开。   沙汀客……前世她的夫君,楚王世子所书之字,所画之卷都有此印,沙汀客,是虞沨的号。   ☆、第十二章 早生死结,一朝爆发   书上笔墨,正是出自虞沨之手,旖景对他的一切都很淡漠,唯有对他的笔迹还是认得的。   许是因为旖景的突然沉默与微妙的神情,让六娘才刚放下的戒备也重重提起,将《溟山文集》收了一收,压在了胳膊底下,小篆生怕旖景恼火,连忙解释:“五娘,这本书是六娘求先生借的,赶了好几日才誊好,说好今日归还……”   丫鬟小心翼翼地语音让旖景清醒,下意识地问道:“先生怎么会有这本书?”   楚王世子自幼体弱,缠绵病榻,难得出现人前,就旖景的记忆里,沙汀客这个名号,知道的不过寥寥几人,前世她成为世子妃前,就从不曾听说过。   六娘微微一怔,打量旖景的目光就越发怪异了,犹豫了一会儿,择字择句地精简作答:“先生出身魏氏,溟山书院门生。”   当今大隆,名震天下的两位大儒,并称南丁北魏,南丁指的是宁海松鹤书院的创办人丁昌宿,北魏便是指翼州溟山书院的创办人魏望庸,卫国公府小娘子们的西席魏渊,不仅仅是溟山书院的门生,更是魏氏族人,是魏望庸的族侄,这些,旖景都是知道的,而《溟山文集》正是收录溟山书院门生作品的书籍,因此她有此一问,六娘才会觉得十怪异。   旖景其实想问的是,先生怎么会有沙汀客抄录的《溟山文集》。   想到六娘误会了,旖景重新问了一遍:“这位沙汀客……”   “五姐只与楚王府二郎交厚,难道不曾听说楚王世子的号?以一首《苍生赋》声名远扬的沙汀客,我们也得叫一声表哥呢。”六娘很难得的说出这么长的一个句子,清亮的眼睛微抬,带着浅浅的讽刺。   苍生赋?在她熟知的往事里,这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沙汀客更是不曾声名远扬,倒是楚王世子常年卧病的事情,都中贵族无人不晓。   心底卷起万千疑惑,仿若滔天巨浪,将旖景当头淹没。   却不待她理出个头绪来——   “景娘当然是不知的,她只关注着《鸳鸯侣》《怨东亭》这些杂书,又哪里将沨哥哥的大作放在眼里?”通往水榭的木梯上传来一阵凌乱的步伐,打头的女子个子高挑,一身红火的襦裙,衣上绣着金丝牡丹,纤长的腰身被盈盈一束,更显长身玉立。柳眉凤眼,肤色玉白,生得十分艳丽。   虞安慧,镇国将军唯一的庶女,旖景对她很是熟悉。   楚王府人丁不算复杂,这一辈就只有安慧、安然两个少女,楚王便没有在府中另设女学,而是让安慧、安然过卫国公府一同受教,又因着虞洲对旖景极好,甚至越过了亲妹妹,安慧一直就不怎么待见旖景,两人间常有言辞磕绊,关系历来紧张。   安慧只比旖景大了一岁,性子又甚是跋扈,旖景原本也不是隐忍的性情,前世时,她们俩真真就是水火不容。   可重生一回,旖景却不愿与她斗嘴,一笑而过便是。   再看安慧身后,果然跟着安然。   相比安慧的跋扈出挑,楚王唯一的女儿安静得仿若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安然也是庶出,她的生母乃楚王妃陪嫁侍女,出身本就卑微,似乎楚王妃病逝不久,这个唯一的侍妾也香消玉殒,奇怪的是楚王府里像是从没有过这个侍妾的存在,人人对她讳莫如深,如若不是有安然的存在,只怕连旖景都不知道楚王曾有一个侍妾,就连安然,虽说是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却谦卑谨慎得让人匪夷所思,旖景细细算来,她与安然也是自幼相识,可加上后来成为姑嫂的那些辰光,两人拢共交谈一定不超过百句。   安然与旖景同年,可是当前世旖景殒命之时,安然尚且待字闺中。   对于安然,旖景从不曾关注,如今隔世再见,她却想好好了解一番这个安静得匪夷所思的金枝玉叶。   并不理会安慧的挑衅,而是对安然展颜一笑:“阿然,怎么几日不见,你瞧着又清减了一些,莫非也病了不成?”   安然似乎吃了一惊,疑惑地看向旖景,轻踩步伐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待落坐于角上的一张平膝乌案前,才冲旖景怯怯地一笑:“并不曾病,不过因天气炎热,没有什么胃口。”   安慧见挑衅没有得到回应,冷哼了一声,却对身后的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粗声粗气地说道:“你愣着干嘛,还不与卫国公府几位娘子见礼,我们不过是客,难道你还要端着楚王府的架子不成?”   这一番话引得旖景万分惊奇,方才注意跟在安慧身后的另一名少女。   原本以为,不过是跟来侍候的丫鬟而已。   细细一看,少女虽着青衣白裙,难掩出尘气质,举止虽然谨慎,却比弱柳扶风,自然百般风情,挽着双丫髻,扎着青丝绦,一张精致小巧的面孔,眉若缭绕清烟,似有不尽哀愁,目如璀璨寒星,仿佛千般思绪,樱唇欲语还休,娇颜含羞带怯,好一个堪比西子的美人!   可的确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人是谁?   安慧让她与众人见礼,又把她归作“我们”,显然不是丫鬟侍女,难道是镇国公府谢家的女儿?可为何却全不在旖景的记忆?   却见那少女盈盈一福身,语音婉若莺声浅唱:“安瑾与两位姐姐见礼。”   原来她就是镇国将军收在外头的伶人所生的女儿,旖景恍然大悟。   这些天来,楚王府突生的风波自然会风传到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不待秋月再去打探,大长公主已经告诉了诸位小娘子——她们多了一个表妹。   秋月带回的情报是——将军夫人才在娘家镇国公府待了两天,镇国将军就亲自前往接了回来,声称已经将安瑾的生母远远送去了陇西,而安瑾毕竟是皇族血脉,不可流落在外,于是老王妃做主将她接回楚王府。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安瑾就会来扶风堂与她们一同听学。   再听安慧满是讽刺,又有些不甘地说道:“安瑾是我们三妹,祖母让她一同来听听先生的堂讲,也好学些规矩去去身上妖里妖娆的伶人味儿。”   旖景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妹很是好奇,才将柔和的笑意漫上唇角,正欲招呼,就听见了一个略显突兀的尖利嗓音——   “原来这就是瑾妹妹!”   又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二娘领先,三娘、八娘紧跟着进了水榭,说话的人正是二娘,这时她正斜着眼角,带着几分轻挑与戏谑地将安瑾上下打量,那模样活像一个不怀好意地登徒子。   “听说你生母是名戏子,难怪生得这般妖娆模样。”三娘从“登徒子”身后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热情地拉起了安瑾的手,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难为她还把语气控制得这么柔和亲密,就像是发自内心地称赞一样。   安瑾的小脸白了一白,却有些倔强地抿了抿唇,毫不退让地与三娘对视。   安慧很得意,冲一旁面无表情地安然挑了挑眉,其实她与安然的姐妹感情一贯不怎么样,可显然安瑾的出现,让她对安然有了几分亲近感,正兴灾乐祸之时,却不想三娘在一下刻,就把火烧到了她的头上。   “慧娘与你一比,也是相形见绌。”三娘一弯唇角,松开了安瑾的手。   旖景这时已经拉着八娘落坐,瞧见眼前这般情形,暗自一叹,三娘好胜,战斗力也十分了得,看来今天是注定不得清静了,暗下决心要坐壁上观,坚决不参与这场乱战。   安慧听了这话,当然勃然大怒,柳眉一竖,凤眼一挑:“崔姨娘也是貌美如花,听说如今也是极得卫国公宠爱的,不过瞧着阿萝却没有继承她那般倾城颜色。”   崔姨娘是三娘的生母,温婉良善,却是三娘最不愿提起的人,因此一听这话,顿时也是怒火中烧,想安慧不过也是个庶女,又何必拿这刺来扎人心肠,正欲反唇相讥。   “先生也快到了,你们是想挨罚不成?”六娘冷冷开口,看也不看三娘一眼,只对安瑾淡然又道:“瑾娘还请安坐,待散学后再与姐妹们见礼序齿不迟。”   若是换了旁人,三娘必定是不服的,可开口的是六娘,三娘即使跋扈,也不敢对嫡母的亲生女儿口出不敬,只得忍了气,抬着鼻子冲安慧冷哼一声,大踏步向前,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却偏有人惟恐天下不乱。   二娘风情万种地落坐,用手中的绢帕掩了口,似乎发出了一声笑来:“三妹妹往常最讲究长幼有序的,怎么今日被六妹妹一喝,反倒服了短儿?你可是比六妹妹年长,怎么就不责罚她对你不敬?”   要说往常,三娘与旖景十次争执,九次都要拿长幼有序来说事,二娘这番话的意思,当然是不想让旖景置之事外。   旖景只作没听见,与八娘窃窃私语:“大姐与四姐怎么还没来?”   八娘最是软弱谦让的性子,以她所见,几个姐妹当中,大姐严肃,二姐跋扈,三姐刁钻,四姐倒是率真,却是二房的女儿,到底隔了一层,六姐待人淡漠,七姐不在锦阳,还不知是什么性情,唯有五姐是个爽朗的,又愿意与她交好,因此往常与旖景最是亲密,这时听旖景问,小声小气地回答:“二婶子早起喊头疼,专唤了四姐去侍疾,大姐却不知何故还没来。”   那边厢二娘却不想放过旖景,见她不搭腔,干脆点了名儿:“五妹妹,我看三妹妹只在你面前讲究长幼有序,这也难怪,谁教你不是眼下大伯母的亲生女儿,三妹妹才敢屡屡冲你发难,可见在她眼里,嫡母早就换了人。”   这挑拨得太过明显,却还有人火上浇油,坐壁上观的虞安慧一声娇笑:“要说崔姨娘当初可多亏得先头的伯母提携,才有了阿萝这么一个庶女,据说先头伯母良善,还想将阿萝记在名下抚养,阿萝你这般对待景娘,可不成了恩将仇报?”   好比一把利匕,精准无误地直入三娘心底,以致让她丧失了最后的理智,不冲点火的两人反击,手臂一伸,食指一出,桃红色的蔻甲隔空指向旖景的鼻尖——   “我恩将仇报?若不是这天生的克星克死了母亲,母亲早将我记在名下抚养,我又怎么会被同为庶女之人嘲笑!”   此言一出,满坐寂静。   前世之时,旖景也隐约明白三姐心中的芥蒂,但她却并不理解,重活一世,被人当众指责为克死生母的克星,就更加不能理解了。   也许有些怨恨,不是只靠一方的隐忍就能化解,而她的隐忍,也从来不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   感觉到八娘用力掐紧了自己的手臂,旖景温柔而坚定地拂开了八娘的手,抬眸之时,已是一双森森冷目,将怒意死死封存。   四目相对,却让三娘徒生一股寒意,以往的跋扈狠戾从足底消失无踪,颓然放下手臂,却依然仰着面颊,似乎受到侮辱的人是她,双唇颤抖不停。   “三姐姐,就算母亲在世,将你记在名下抚养,也抹灭不了你的生母是崔姨娘的事实。”旖景微微一笑,似乎不屑:“嫡出庶出就这么重要?你虽是庶出,可曾受到母亲半分亏待?难道你是庶出,就不是卫国公府的女儿?就算你不平,怨恨我也无济于事,要怨,只能怨你的命。”   就是这么淡然的一番话,却让三娘顿时涨红了眼眶,却又无从反驳,只顺手抄起了案上的一方镇纸,兜头就往旖景砸去——   扶风堂里的这起风波,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各个有心人的耳里,宋嬷嬷是最早听说的一批人里其中之一,而大长公主因为今日受长宁伯夫人之邀,去了城郊别苑里骑马散心,并不在国公府。   宋嬷嬷很是兴奋,暗忖这才多少时日,就出了这等乱子,虽说是三娘旖萝的错,可五娘旖景那些话,也实在是有些刺人,金枝玉叶们当着外人的面儿起了争执,竟然闹得动了手,必然会追究小娘了身边管事嬷嬷教管不利,五娘身边只有一个春暮,应当是逃不过这场责罚了。   纵使有大长公主偏宠,可只要一番不露痕迹的劝说……   宋嬷嬷对自己很有自信,只要出发点是为五娘考虑,一个丫鬟受些责罚,自然是算不了什么的。说不定能说服了大长公主,让自己去五娘身边提点着……慢慢想办法收拾了春暮又是什么难事?   难怪三娘这么一个懂得在嫡母、嫡女面前讨巧示弱之人,却屡屡与五娘作对,原来心里是有这样的疙瘩,这些个陈年旧事,也不知是谁在三娘面前提起的,宋嬷嬷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看来,有的人表面上温良和顺,实际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一番筹谋,好不容易才盼到傍晚,大长公主回府。   远瑛堂的垂花门里,大长公主随手将镶着祖母绿的乌金鞭递给了身旁的小丫鬟,大步往正厅行去,明蓝色的骑装上玉色忍冬在傍晚的清风中飞扬舒展,灿烂的霞色里,金腰紧束的背影显得轩挺飒直,这让紧跟其后的宋嬷嬷眼睛里飞速掠过复杂的神色,须臾平静如初,稳稳随着大长公主绕过正厅的雕花隔扇。   后头是个小厅,设有罗汗榻梨木案,东、西两壁各自悬挂着一幅八尺长的绣画,日出东山与八骏并蹄,使得这静谧的空间徒增意气张扬。   后庭桅子正当盛放,仿若远去的寒冬遗留下来的雪影,却任由风起风往,只在碧叶间颤颤,不离不弃,馥郁的芳香随风而入,缠绕弥漫,无声地诉说着初夏的美好。   早有丫鬟捧上加了玉兰花的清泠、玉蕊花薰的绿豆面子,宋嬷嬷亲手接过,侍候了大长公主净面净手,又见玲珑托着一盏茉莉茶来,斟在白玉雕兰碗里,不见热气,触手才觉余温。   等大长公主喝了茶,宋嬷嬷这才轻扬一把团扇,立在一旁把扶风堂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回,是怎么发生,有谁在火上浇油,三娘是怎么口出恶言,五娘是怎么顶撞,以及恼羞成怒下三娘是怎么操起镇纸砸向五娘……   见大长公主神情一滞,浓密乌黑的两道眉头紧紧一蹙,宋嬷嬷连忙解释:“公主宽心,多亏秋霜那丫鬟用身子挡了一下,并没有砸到五娘,后来先生到了,出言震慑,两位小娘子也平了争执。”   大长公主放下茶碗,冷哼一声:“三娘也太过跋扈了,亏你还说她服教!”   宋嬷嬷立即诚惶诚恐,斟酌词句:“奴婢瞧着三娘往日虽说要强,却也没有这般冲动,想是今日实在受不得五娘的话……毕竟她是庶出,心里常有芥蒂……”接下来的话,也就是要强调五娘身边没有老嬷嬷提点,春暮虽说谨慎,可到底年龄还小,也不懂得规劝主子收敛性情。   却见大长公主一掌拍在茶案上:“要说刺心,她那番话岂不更甚!景儿难道就对她动手了?再说来,景儿那话也不无道理,若是换了别家,庶女与嫡女吃穿用度都有个区别,唯有在我们家,何曾把嫡庶分得这般仔细?黄氏待三娘真真算是好的,她心里头还搁着这样的想法,说不定暗地里对嫡母也藏着怨恨!”   宋嬷嬷一怔,筹谋半日的言辞就说不出来了,只讪讪地陪着笑,轻摇团扇。   “辰儿呢?以往妹妹们淘气,她这个长姐都会出言喝止,怎么今日竟放纵着三娘这般胡闹?”大长公主又问。   “大娘今儿个想是身子不适,并没有去听讲。”宋嬷嬷连忙解释:“还有四娘……二夫人早起喊头疼,叫了四娘去侍疾,也没有去听讲。”   大长公主就更恼了:“打量我平日不作理会,就不知她心里芥蒂!若真是有个头疼脑热,难道丫鬟婆子还不够使唤?她怎么就不让当姐姐的二娘去侍疾!一样的亲生女儿,只因四娘在我身边儿长大,她就诸多挑剔,看看她把二娘教成了什么样子,若非如此,我又何必亲自教导四娘!”   宋嬷嬷不敢轻易搭腔,暗自可惜着公主对五娘的宠爱似乎比往常更甚,以致于这次完全没有机会把祸水浇到春暮身上,忽听大长公主又问:“到了这个时辰,应当已经散学,景儿是回了绿卿苑?她今日被三娘恶言相向,心里必定是委屈的。”   “五娘一早就打发了丫鬟禀报,说晚上要来陪公主用膳的,听说散学后去了芝兰轩看望大娘子。”这话,却是玲珑禀报的。   大长公主的神情略略柔和下来:“难为这孩子,受了委屈还记挂着长姐,可见平时虽说与姐妹们表面生疏,心肠却还是热的。”   宋嬷嬷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再说旖景半句不是。   大长公主想了一想,又再吩咐:“你去叫黄氏过来,也让二娘与三娘都来,我本是不想理会小辈的事,可到了这个地步,若再纵容她们,大家闺秀岂不都成了外头的蛮横泼妇了!”   ☆、第十三章 细纻有迹,花簪无踪   和瑞园是卫国公府内院的正房,位于中轴线上,原本是大长公主居住之地,自从老国公去世,大长公主就搬去了后头的远瑛堂,这里眼下住着的,自然是卫国公与国公夫人黄氏。   依然是碧柱朱雕的垂花门,内里铺着公整宽敞的白条石道,院落四四方方,并没有种植奇花异草,只有四颗高大壮硕的青榕树,占据着院子四角,两边是抄手游廊,迎面是一排五间敞亮的青砖房,正堂门楣高悬一方大匾,上书龙飞凤舞“高山景行”四字,却是大隆朝开国君主高祖皇帝的墨宝,当年封家主苏庭为卫国公时所赐。   正堂后的穿堂连着后庭,左侧一间花厅,是国公夫人黄氏往常接见管事仆妇的地方,这时她正靠坐一张湘妃榻上,略拧着眉头,似乎很是专心地看着手里的帐本子。   一旁锦墩子上,杨嬷嬷半侧着身子坐了个边沿儿,见黄氏良久不语,略翻了眼睑打量了一下神情,抿唇一笑:“三月里给府里的三等仆妇制夏裳,采买了五十匹细纻,只用了三十七匹,当还余有十三匹在针线房的库里,可这会子要制太夫人生辰宴时用的桌罩,罗大家的却又报了采买,老奴亲自去查了库,见果真只有两匹压箱底儿,还有十一匹竟然不翼而飞了,却分明还写在帐上,罗大家的只说是制夏裳时有了耗废,一时大意报错了数量,可这么算来,竟是制一套夏裳就得耗废个丈余,又怎么可能?”   黄氏的眉头更紧了几分:“嬷嬷的意思是……”   “老奴今日细细察了库存,不单单是细纻,就连绸缎、绡纱也有不少的亏空,罗大家的只往损耗上推,她才掌针线房一年,须知那时姚五家的管事儿,可不曾有这么惊人的损耗。”   “这么说来,竟然是罗大家的黑心污了这些衣料!”黄氏坐起了身,将帐本子往榻上一拍:“只以为她是个明白人,姚五家的去后才将针线房交给了她,不想竟然贪心至此,她是宋嬷嬷的亲家,往常也算有些体面,不想却做出了这等鬼祟偷摸的丑事。”   杨嬷嬷忙劝:“国公夫人息怒,不过罗大家的一口咬死就是损耗,老奴也拿不住她的实据。”   “这事情若是张扬开来,也会伤了宋嬷嬷的颜面,就连太夫人只怕也会面上无光,可若是不理会,岂不又纵容了这等刁奴,以后还指不定如何狂妄。”黄氏甚是为难,与杨嬷嬷商量:“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不作理会是万万不能的,可如若没有实据闹大了也是不妥,但无论如何,这帐上有的却不在库里,罗大家的身为针线房的管事,也脱不了管理不当的责任,夫人大可以此为籍,责她补了亏空,没了她的差使,既给她保留了颜面,又是给旁人的一个警告。”杨嬷嬷倒是尽责,说了个折衷的法子。   黄氏仔细想了一想,甚以为然,便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嬷嬷也别先声张,容我先在太夫人面前说道一声,也好教宋嬷嬷有个准备。”   “只是这针线房管事的人选……”杨嬷嬷又问。   “我瞅着你大儿媳妇就好,爽快利落不说,又是个仔细人儿,当得了针线房的管事之职。”黄氏笑道。   “她到底还年轻,哪里就能当这样的重任。”杨嬷嬷推辞一句。   “嬷嬷可是怕儿媳妇受累?她虽说年轻了些,可这两年在花草房的差使也完成得井井有条,各处的管事哪个不赞她几句,好几个求在我面前,想要了这个能人儿去帮手,嬷嬷又何必谦虚。”黄氏拿定了主意,也不让杨嬷嬷推辞:“就这么定了,嬷嬷先跟她言语一声,等处理了罗大家的,就让她替我分忧。”   话已经说在了这样的程度,杨嬷嬷也只得应了,正待告辞,就听白露说宋嬷嬷到了。   “快些有请。”黄氏忙吩咐白露:“把前头太夫人赏的西湖龙井冲一壶来,也让两位嬷嬷品品。”   杨嬷嬷忙谢了恩典,却推辞还有事要忙,告辞离去,在穿堂里与宋嬷嬷遇了个正着,两人不过微微颔首,也不寒喧,更无客套,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她们虽说都曾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但性子却很有些冲突,宋嬷嬷历来看不惯杨嬷嬷不知变通的假正经,杨嬷嬷也极厌恶宋嬷嬷的高傲跋扈,因此虽说相识数十年,却也只是点头之交。   宋嬷嬷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直到花厅外,才在脸上摆出殷勤的笑容来——在主子面前收敛跋扈,是她一惯奉行的原则,往常对破落户出身的二夫人利氏尚且如是,就更别说后院里头地位仅次于大长公主的国公夫人黄氏了。   听说黄氏要招待她喝茶,宋嬷嬷连忙带笑婉拒:“国公夫人赏茶,本是老奴的福气,不过此次前来却是因为公主请夫人去远瑛堂,不敢多作耽搁。”   听说大长公主有请,黄氏忙站了起身,自然不会再留宋嬷嬷品茶,也不让白露跟着,只往和瑞园外一路走去,也不打听是因何事,反而说起了罗大家的:“当日嬷嬷荐她管理针线房,我也没多理会,只以为她也是府里的老人儿,自然不会有错,哪曾想竟做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人为难。”   说到这里,微微将青翠的眉峰一蹙,目光往眼角轻斜,见一惯有些孤高的宋嬷嬷难得的面带尴尬,方才柔和地一笑:“若不是杨嬷嬷仔细,我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罗大家的还理直气壮说是损耗……嬷嬷想想,别说我不信,即使从不在针线房当差的那些个下人也不信做一次夏裳会有十余匹细纻的损耗,如果我先发现了这事儿,少不得私下里敲打着,至多让罗大家的找齐了亏空,今后不能再犯,也算是念了嬷嬷的情份,但偏偏又不是我先察觉。”   听到这里,宋嬷嬷再也笑不出来,先是将亲家骂了一场,又小声说道:“她做了这等丑事,原该重重地罚,可到底也是在府里当了半辈子差的老人儿,还求夫人多少给她留几分颜面。”   黄氏一叹:“这是自然……我的意思,也别说罚了,就以罗大家的管理不善为由,让她将这亏空补齐,针线房她是留不得了,先歇上一阵,等底下人把这事儿忘得差不离了,再寻个别的轻巧差事让她领着,嬷嬷觉得可还妥当?”   宋嬷嬷连声称谢:“都是夫人您仁慈,夫人放心,老奴定会警告罗大家的,让她把这些时日私吞的好处原封不动地交还,好好闭门思过。”   “嬷嬷一贯明理,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黄氏抿唇一笑:“只杨嬷嬷既也清楚这其中的事儿,少不得嬷嬷还要在太夫人面前先告罪一声儿,免得太夫人在别处听说了,怕也会怪嬷嬷瞒着她老人家。”   “多谢夫人提醒,老奴省得。”宋嬷嬷弯腰道着谢,又溜了一眼四围,急往前几步凑到黄氏耳边:“今日扶风堂里,三娘对五娘恶言相向,称五娘克死了生母,是天生的克星,公主得知后很是着恼,已经着人去请三娘、二娘,又让老奴请了夫人前去,看来是要责罚两位小娘子。”   果然是因为这事!   黄氏无奈叹了口气:“三娘性子要强,一贯与五娘就有些磕绊,她年长些,原是该让着妹妹,因此我次次都是处罚她的,谁知她不仅屡教不改,甚至还这般得寸进尺,我若是太过严格,只怕她还以为我是存心为难,就连旁人也以为我苛待庶女,国公爷又宠着崔姨娘,待三娘也比八娘更疼爱,连我也不好对她太严厉的。”   “可不是这个理儿……不过公主一惯宠爱五娘,听说她受了委屈,自然生气。”   “五娘也是可怜,我那姐姐苦命,早早就去了,她连生母都模样都是记不得的,今日又被这等恶言相向,难得她懂事儿,只用道理驳斥,反而不似往常那般与三娘胡闹,别说太夫人,我也替她心疼。”黄氏抬手抚了抚额头:“既然太夫人开了口,这次只怕得严惩三娘,就算她对我怀恨也没有办法。”   宋嬷嬷转了转眼珠子,心里便有了计较,却也只是笑道:“三娘又怎不知夫人您的难处,她对您一贯是极尊重的,就算心里委屈,又哪里会对夫人您生怨呢。”   “但愿如此吧。”黄氏苦笑,见已经到了假石阵,便不再多说,只与宋嬷嬷一前一后默默进了远瑛堂。   远瑛堂与和瑞园之间,尚还隔着几处庭院,一片槐花荫,临着槐荫靠西的一处院落,庭院小巧,开着处拱月石门,门里是碎石小径,在十余株玉兰树间蜿蜒而过,小径两旁有一丛丛青翠修长的兰草,间中抽出腊色蕙蕊,此时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之中,婷婷姝姝,仿若欲语还羞。   这里正是卫国公府嫡长女苏旖辰居住的芝兰轩。   与府中多数建筑不同,芝兰轩是拔高的两层檀楼,旖辰的卧房便设在楼上当中的一间,这时不仅碧纱窗关得严丝合缝,就连两扇雕花门间也没有一丝缝隙。   屋子里箱笼均都敞开着,但凡小几案面,杂乱地堆放着彩衣玉饰,或者笔墨纸砚,五美垂钓的绣屏外,只穿了一件玉色单衣的大娘子有气无力地靠在美人榻上,眉间愁云笼罩,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满是无可奈何。   旖辰与卫国公世子本是双生,兄妹俩的五官本就极为相似,可对于女子来说,轮廓分明的面颊与锋利的唇廓就显得不够柔媚,让她看上去略显严肃。   看着跪了一地无一不是颤颤兢兢的侍女,旖辰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也就只有贴身侍候的玉芷还立在一旁,见主人似乎疲累了,这才伏身低语:“问了整整一日,也找不出那支兰花簪,莫如还是禀了国公夫人,寻个厉害嬷嬷,好好盘问她们一回。”   虽说音量不高,却被侍女们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负责打理钗环的大丫鬟腊蕙不由打了个冷颤,不及细想,连忙伏首哀求:“大娘子可别禀了夫人,若是如此,奴婢便是首当其罪,定会被赶出去的。”   玉芷冷笑:“你也知道是首当其罪,那枚兰花簪可是夫人给大娘子的及笄礼,几番交待你要仔细收着,偏偏就像生了翅膀一般,凭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要紧的是簪子上可还刻着大娘子的名讳,若是流出府外,落到旁人手里……就算剥了你的皮也是轻的。”   这话不仅让腊蕙苍白了脸,就连旖辰脸上的血色也消失无踪。   “奴婢实在冤枉,分明是将那簪子单独收放,就在碧玉匣子里,大娘子珍惜夫人心意,也不惯常使用,奴婢也没发现何时竟丢了……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儿,也是不敢监守自盗的。”腊蕙惊慌失措,眼泪汪汪地膝行几步,又是磕头不止:“大娘子,奴婢打小就在您身旁侍候,这么多年的情份……奴婢怎能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又哪里会偷了您的簪子。”   见腊蕙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旖辰也叹了一声:“我又怎么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但能在这屋子出入的,不外就是这么些人儿,必定是你们当中一个起了贪心。”   于是侍女们都跟着磕头,无一不称自己冤枉。   “大娘子,奴婢的箱笼可都让玉芷姐姐搜了个遍儿,哪里见了赃物?”   “大娘子,奴婢绝不敢有那等龌龊心思。”   “大娘子……”   一屋子哭诉陈情的杂乱声音让旖辰愈加心烦,不停揉着眉心。   “那簪子也不知何时被盗,有人得了手,必定会转移私藏,又岂能让我一搜就搜见了?”玉芷狠狠地剜了众侍女一眼:“若是寻不见,定是要回了国公夫人,将你们全都卖给人牙子。”   便有人不服:“这院子里的事难道不是玉芷姐姐你一手管着,出了这等子事,我们落不得好,难道你就能独善其身?”   玉芷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一时怒火中烧,一撸袖子就冲向那还嘴的丫鬟,要去撕她的嘴:“好个伶牙利齿的,我可得看看你那舌头上是不是长了朵花?”   “好了!”见闹得实在不成样子,旖辰拍案而起:“眼瞅着母亲近日为祖母寿宴忙乱,我也不想为了这事儿给她再添烦扰,但可不能就这么作罢,兰花簪不会生了翅膀自个儿飞出去,必然是我这院子里出了内贼,你们几个彼此都留意着,若是找出来万事大吉,若是祖母寿辰后还是不见……我没了法子,也只得求了母亲作主!”   见丫鬟们止了哭闹,旖辰方才略微放缓了声儿:“你们几个可得闭紧了嘴巴,若是自己张扬了出去,传到母亲耳里,我也保不住你们。”   侍女们暂时松了口气,再度打量彼此,都带着疑惑与度量。唯有玉芷甚是不甘,待一众侍女退下之后,依然在旖辰身边叨念:“大娘子就是心软,那可是夫人送给您的及笄礼,怎么能轻易就饶过了她们。”   “这院儿里的下人都是母亲苦心挑选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张扬开去也会伤了母亲的颜面,再说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必然会累及无辜,虽是下人,到底也跟我一块儿长大的,也有这么多年情份……”旖辰长叹一声,下意识地又去揉眉心:“只望那贼经过这番敲打能清醒,悄悄儿地把簪子还回来也就罢了,也省得大废周章。”   玉芷却并不这么乐观,有心再劝几句却见旖辰已经懒懒地闭了眼睛,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心事重重地收拾好那些箱笼。   管事嬷嬷白氏因着儿媳妇临产,告了三月的假,芝兰轩里的大小事务不得不由玉芷先打理,偏偏就在她手上出了这玉簪失踪的事,大娘子心软,一意要将这事暂时隐瞒不报,可若是再寻不回簪子……等将来闹了出来,国公夫人岂不会怪罪她这个管事丫鬟?更要命的是那簪子上还刻着大娘子的闺名,如果落到了外头别有居心的人手里……   玉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转身看了一眼微蹙着秀眉正在小憩的旖辰,暗暗拿定主意,还是与自己亲娘私下里商量一通,先找好后路才是。   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吩咐了几个心有余悸的丫鬟侍候好旖辰,自己寻去了大厨房。   玉芷是家生子,老子龚六在门房任职,龚六家的在大厨房当差,这时最是忙碌的时候,一见了自己的女儿,才抽身出来,母女俩就立在院子里一侧的榕树后说话。龚六家的听玉芷囫囵说了芝兰院发生的事儿,一时也有些着慌,思量了一阵才说道:“既然大娘子暂时不想声张,你如果告诉了国公夫人也有背主之嫌,将来只怕不得大娘子待见,可要是不理会,万一事情闹大了,你也跑不了一个管理不善的责任,唉,这事当真有些棘手。”   玉芷险些哭了出来,不免又是一番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哪个手贱的蹄子……”   “当初是求了宋嬷嬷才把你安排在大娘子身边儿,或者我们与她先通个信儿,将来若是事露,宋嬷嬷也好与你美言几句。”龚六家的忙安抚女儿:“院子里就那么几个人,能进主子屋里的就更少,宋嬷嬷若是愿意插手,不定就能逼着那小贼现形,这是最好,若万一还是找不到簪子,宋嬷嬷也有办法保全了你,你也别太忧心,只管服侍好主子就是。”   为了以防万一,龚六家的最终还是把事情全揽上身,决定让女儿先摁捺不动,由自己打点好钱银礼信,待过上两日,再亲自去求宋嬷嬷。   ☆、第十四章 疑惑乍起,变故悄然   霞色烟光残照,燕语莺声呢喃,虽说万紫千红的暖春已远,可这初夏却也并不寂寞,荼靡未至,琼花如雪,更有月季、紫鸢点缀着,傍晚沿着镜池缓缓散步,旖景已经将早上的争执与不快抛至九宵云外,唯有心头的那些疑惑,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可惜才散了学,一贯待人淡漠的六娘径自离开,让她不及追问关于楚王世子的声名远扬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只有八娘与她形影不离,跟在身旁一直叨念着让她宽心,别将三娘的恶言恶语上心。   “八妹放心,三姐的性子我怎能不知,一昧与她计较岂不是与自己难过,坏了心情。”旖景不记得把这话重复了多少次,八娘这才没有再提。   两人携手往芝兰轩缓缓行去,旖景到底还是忍不住了,问道:“八妹可曾听说过《苍生赋》?”“当然听说过,不是沨哥哥的大作么?据说就连陛下都赞不绝口,还让沨哥哥亲笔写了一   幅,悬在御书房里呢,六姐可钦佩沨哥哥了,只可惜他一直在溟山书院求学,不像洲哥哥这   般,三天两头就往我们府上跑。”提起虞洲,八娘的小嘴弯弯翘起,黑葡萄一般的眸子瞬间   映满了霞色,灿烂夺目。   只是旖景并没有留意到八娘的神情。   她被刚才那一番话狠狠震惊了!   无庸置疑,这一世有的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比如安瑾的出现,比如本应常卧病榻的楚王世子,非但因着一篇《苍生赋》少年成名,甚至还成了名震大隆的溟山书院门中学子,联想到前几日虞洲那句“祖母提起他就担心不已,偏偏他还不消停”,旖景这时才仿佛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她是想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与一些事的发展,为何尚不待她有任何作为,一些事情就已经全不似当初。   如若这一世,他不再多病……的确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却听八娘又说:“可惜沨哥哥幼时染了不知名的病,都说是活不到二十岁,楚王伯伯为此遍寻名医,陛下与太后也很是惋惜。”   旖景的心又悬了起来,正想细问,又醒悟过来八娘都知道的事,自己一无所知也太不合理,只得暂时摁捺,一边理着纷乱得纠缠如麻的思绪,心不在焉地往芝兰轩行去。   前世之时,虞沨所染并非不治之症,只要寻到名叫清谷的神医……可这一世,有的事已经发生变化,不知虞沨的病是否还如那时?另外她也只知清谷隐于民间,起初并不显声名,不过后来治好了楚王世子的顽疾,才被圣上赐神医之名,这时要寻他,也不知从何寻起。   只望这诡异的命运仅仅有了些微变化,待清谷该出现时,依然会出现。   不知不觉就穿过了槐花荫,到了芝兰轩前。   才进拱月门,走了没两步,却见一个翠衣丫鬟站在玉兰树下,似乎在抹眼泪。   “那边不是腊蕙吗?”到底是隔了一世,旖景竟然没能一眼认出那丫鬟,还是八娘先出了声。   腊蕙因主子不见了兰花簪,心里忐忑又委屈,往日交好的丫鬟彼此间又生了疑,看谁都像内贼,自然是不能再交心,无从排解,才避到院子里哭,不想却被两个娘子遇个正着,忐忑更添一分,忙抹了泪,急步过来强作欢颜的见礼。   “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大姐的训斥,瞧把眼睛哭得跟水蜜桃儿似的。”旖景心中疑惑,用稚气未脱的语气问道。   “五娘误会了,奴婢是因为眼睛里进了沙子,刚才连睁开都是不能,狠揉了一阵才好些。”腊蕙连忙说道。   旖景怀疑地看了她几眼,依然与八娘往里走:“大姐呢?可在屋子里?”   “在楼上歇着呢,两位娘子慢坐,奴婢这就去通禀。”腊蕙一边将旖景两人往一楼小厅里引,又喊了小丫鬟备茶。   这下就连八娘都觉出蹊跷来,仰着脸看向腊蕙:“既然大姐在楼上,我们上去就是,什么时候竟这般麻烦,要劳你楼上楼下的通传禀报了?”   腊蕙心里头不安,又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得再福了福身:“本是奴婢份内事,哪里当得八娘一个劳字,还请两位娘子稍候。”简直就像落荒而逃一般,踩着轻碎的步子径直上了楼去。   旖景与八娘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八娘就想跟上去,旖景劝住了她:“想来是大姐嘱咐的,我们还是坐在这儿等等吧。”   不过多久,便见旖辰踩着木梯下来,身上依然穿着玉色单衣,系着条家常着的素色锦裙,一副怏怏的神情。   姐妹互相见了礼,旖景便问:“姐姐可是生了病,怎么连扶风堂都没有去?”   要知旑辰平日最是知礼端方,循规蹈矩,长姐风范十足,何时见她缺过堂,甚至都没遣人与先生告假,眼下又是这么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不免让人觉得疑惑。   倒有些像前世成了三皇子妃,因皇子府那摊烂事烦闷不宁,再因小产抱病时的样子。   想起那时长姐病弱的模样,旖景的心往下坠了一坠,不觉就拉了旖辰的手,关切道:“可曾回了母亲,也得请个大夫来诊治诊治。”   虽说是嫡亲姐妹,但到底隔着几岁,又是一个跟着黄氏一个跟着大长公主,再加上两人性情相去甚远,大娘与五娘之间并不十分亲密,因此旖景忽然的亲切倒让旖辰有些惊异,看了妹妹几眼,方才笑着摇了摇头:“早起时觉得有些头晕,不觉睡迟了起不来,都忘记了遣人去告假,不过吃了清心丸,这会子并不觉得什么了,没得再让祖母、母亲烦心。”   有丫鬟捧上了暖暖的玉兰茶,姐妹三人便依次坐在雕花椅里品茶闲聊,才坐了半柱香长短,却见八娘的乳母寻了来,一见八娘就抹着胸口叹道:“我的小祖宗,这散了学,怎么也不先回金桂苑,姨娘都问了好几回,险些累得我跑断了腿满府里找,路上遇见了秋霜才知道你与五娘往这里来了。”   一听张姨娘问了多次,八娘忙不迭地起身,笑着跟乳母赔礼:“都怪我一时设想不周,因五姐告了好几日假,今日在学里见她就欢喜,只想着与她多处些时候,竟然忘记了让瓶儿回去告诉姨娘一声。”   “你这一时欢喜,可累得我老胳膊老腿四处折腾,还不快些随我回去,晚了仔细姨娘罚你。”说着就来拉八娘,似乎眼睛里根本没瞧见还有两个主子在场。   旖辰略微蹙眉,尚还不及开口,却见旖景将手里的茶碗重重往茶托上一放,冷笑一声:“嬷嬷这是什么话,因着大姐今日缺了堂,我与八妹放心不下,散学后才来芝兰轩问候,难道还得让你准了才行?八妹关心长姐,怎么还得受你训斥,再说这时尚且才申时未尽,又不会误了膳点儿,哪里能劳你满府寻人?你虽是八妹乳母,她往日也敬着你,可到底也别忘记了你的身份,当着我们的面儿就敢这么排揎八妹,不定背着人还如何苛待呢,八妹是国公府的娘子,就算做错事要挨罚,还有母亲、祖母,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一个下人来训斥,轮得着一个姨娘来惩处?”   那嬷嬷挨了这番训斥,很是不服,可也不敢在最得宠的两位嫡出娘子面前张狂,只得低了头,心里却是好一阵腹诽。   “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占理,还是你认为八妹当不得你一声告罪。”旖景像是洞悉了八娘乳母的心思,目光越发凌厉起来。   还是八娘因着心里忐忑,一叠声儿地求情:“五姐莫恼,乳母她也是为了我好,不过心直口快了些,姨娘她……是怕我淘气,才叮嘱着散学后就回去。”   那嬷嬷也回过神来,想这五娘子都敢同大长公主置气,是万万不能与她强嘴的,这才腆颜屈腰:“老奴也是一时心急,冲撞了三位娘子,还请娘子们不要与老奴一般见识。”   八娘忙笑道:“好了好了,既然瞧见大姐无礙,妹妹也放了心,五姐不是还得去远瑛堂陪祖母用膳?我也该回去了,等膳后再去给祖母问安。”说完忙不迭地叫了乳母离开,倒像是心虚得很。   旖景目送着八娘仓惶的背影,半响才苦笑道:“八妹的性子也太软了些,听说张姨娘待她很是苛刻,不仅扣了月例银子不给,还常常责罚她,但凡她硬气一些,哪里就能被一个下人欺上脸来。”   旖辰也叹道:“八妹纯孝,到底念着张姨娘是她生母,也是担心闹起来难堪,倒是你……往日也不见替八妹打抱不平,今日却像个当姐姐的,维护起幼妹来有模有样。”   这话多少让旖景有些汗颜,想那一世,几个姐妹当中,八娘与她最是亲密,有点什么心事都说给她听,她有时却嫌八娘太缠人,更是从不曾关心过八娘艰难的处境,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姐姐,这时便垂了头,很有些感慨:“静静养了几日的病,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母亲虽说去得早,继母待我甚是不薄,视如己出,更别提祖母的疼爱,可我还不懂事理,常常与六妹争执,倒教她挨了许多训斥,总以为家人待我好是应该的,从不曾想自己也要报达家人的恩情,六妹与八妹都比我小,也比我明白事理,若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岂不成了不孝之人,莫说对不住父母长辈的疼爱,更亏了识字受教一场,实乃顽冥不化的劣女。”   倒让旖辰失笑:“你才多大,性子娇憨张扬一些也不是什么大错,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不过你既然能想到这些,倒让我这个姐姐都自叹弗如,难怪母亲与祖母都疼你。”说着打心眼里对旖景生出不少亲近,拍了拍妹妹的手:“你再坐一阵子,待我换身衣裳,咱们先去和瑞院见了母亲,再一同去陪祖母用膳,想来祖母也知道我今日缺了堂,去道声安好,免得长辈们又挂心。”   姐妹俩去了和瑞园,才知黄氏被祖母请去了远瑛堂,便也没多留,一路说着女儿家的闲话,一路往远瑛堂行去。   刚刚进了垂花门,便见宋嬷嬷迈着稳稳的步伐迎面而来,旖景与旖辰忙上前行礼,宋嬷嬷侧身避过,又恭身一福,若有所思地盯着旖景:“五娘今日受了委屈,公主已经知道了,正在里头训斥二娘与三娘呢。”   旖景面上便染了一层愧意,垂眸说道:“都是我的错,累得祖母又挂心。”   旖辰却是不明所以,当着宋嬷嬷的面也不多问,待宋嬷嬷出了院门儿,才问旖景,旖景自然不会瞒着,便将早上扶风堂发生的事告诉了长姐。   旖辰恬淡的两道清眉便紧紧蹙了起来:“三妹的确也太过火了些,不过五妹也有不对,不该当着诸人的面回嘴,你明知她对庶女的身份耿耿于怀,那话也甚是伤人。”   旖景依然觉得委屈:“三姐说是我克死了母亲,如何不让我着恼,我也被她伤透了心,这才回了几句……”   见妹妹眼角泛红,旖辰又忙安慰:“你说得也对,若是换了我,只怕也得恼了,但却不会与她当场争执,只消回了祖母与母亲,自然有长辈作主得,好了好了,你到底还小,一时忍不住也算不得错。”   旖景却暗自思忖,若论年龄,这时的她只怕比姐姐还长几岁,可见这与年龄实在没有太大关系,不过性情使然。   姐姐端正宽厚,虽看着待人严肃,委实是个心软的人,否则当年也不致于在皇子府里举步为艰,以姐姐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嫁给三皇子那么一个人,与他的美妾侍宠勾心斗角,镇日于那污浊魅魉里挣扎,忽而惊觉,姐姐今年已经及笄,不多久便要议亲,当年似乎祖父丧期一过,除了小姑姑的婚事,姐姐的婚事也被长辈们提上议程。   这一世,无论如何也再不能看着姐姐重蹈覆辄,于那般污浊秽境里耗尽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落得个苟延残喘的凄凉境地。   旖景正暗暗下着决心,筹谋着要将这时名声尚可的三皇子的真面目揭露出来,好让祖母与母亲替长姐另谋良配,又听旖辰叹道:“祖母一心疼你,却没想到母亲的难处,八妹性子好,母亲倒也不愁,可三妹本就是要强耍狠的作派,这次真严惩了她,岂不是会对母亲怀怨?如果她私下里对下人们报怨母亲苛待庶女,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说母亲不贤良,若父亲知道了,只怕也会责怪母亲。”   旖景却不以为意,反驳道:“父亲岂是是非不明之人?母亲对三姐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瞧得明白,她若是抱怨生事,别人也只会说她无理取闹,难道她做错了事,长辈们还罚不得了?再说祖母与母亲管教她,也是为了她好。反而一昧地纵容她的性情,将来才是害了她呢。”   说着话,不觉就到了明堂前,却见一众丫鬟都立在廊子里,想来是大长公主正在教训二娘、三娘,她们不便留在屋内,只有在外头待命,旖辰与旖景自然也是不好进去的,便在一侧的花厅里候着。   “也不知祖母会怎么罚三妹。”旖辰兀自还有些担忧。   “今日若不是秋霜替我挡了一下,那镇纸定会砸中我的额头,可怜秋霜手臂都被砸肿了,万幸没有伤着骨头。”旖景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对三娘并不同情,不可否认,当重活一世,她是有与三娘修好的打算,可一昧地忍让却不是修好的办法,依三娘的性情,若让她觉得你好欺,只怕更是瞧不上你,再说心里芥蒂不解,一昧忍让难道就能让三娘想开?   她绝不能担着克死生母的罪名,也不能不为秋霜出这一口恶气。   旖辰听妹妹说这般惊险,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当下就觉得三娘实在太过份,也不再为她说话了。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见黄氏领着二娘、三娘出来,旖景与旖辰连忙迎了出去,二娘眼眶红肿,掌心紧握,狠狠瞪了旖景一眼,也不说话,径直一溜小跑就出了远瑛堂,只三娘在黄氏严厉的目光注视之下,不敢学二娘的委屈模样,忍气吞声地冲旖景一福:“今日都是姐姐糊涂,口不择言不说,还险些伤了五妹,五妹一贯大度,还望宽恕了姐姐这回。”   旖景虽不知她受了什么责罚,但也感觉到三娘心不甘情不愿地示弱,若是以她从前的性子,一定会得意地哼哼一声,耀武扬威地扬场而去,当然,这时的她,是再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的,于是伸手扶了一扶三娘,十分真诚地说道:“姐姐请起,从前种种若能一笔勾消,当是你我之幸,只望姐姐心里再无芥蒂,今后我们只做和睦相处的好姐妹。”   却是分明知道的,一些芥蒂深埋,经过了十余年的扎根繁衍,又怎会是短短几日之间能够消除?   旖景目送着三娘在夕阳下倔强远去的背影,深深地觉得无可奈何。   ☆、第十五章 一段遗恨,隐埋祸根   关于生母,原本就不在旖景的记忆里,为了不让她伤心,大长公主极少在孙女面前提起已经逝世的长媳,可在旖景幼年的梦境里,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个妇人,背着阳光站在离她远远的地方,眉目模糊。倒是继母偶尔会提起,说的无非是才华出众,贤惠温婉——那倒是,譬如张姨娘用那等龌龊法子爬了主子的床,大长公主一怒之下要发落了她,当年多亏了旖景生母温言劝慰,才能留在国公府里跋扈多年。   前世时旖景虽知三娘对庶女的身份心怀芥蒂,以致一直对崔姨娘冷若冰霜,逃避着她是“小妇养的”这个事实,但也一直不知道生母曾有将三娘记在名下亲自抚养的打算,更不知道这就是三娘屡屡与自己作对的根本原因。   旖景觉得十分疑惑的是,究竟三娘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些事情,又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这样的芥蒂。   当她可怜兮兮地趴在祖母的膝头,忐忑犹豫地询问:“祖母,母亲真的是因为我才……”   大长公主一把搂住她,用力拍打了几下肩膀:“不许胡说,更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看着孙女儿哀伤疑惑的眼神,究竟还是不忍,大长公主才将前事说明:“你娘身子本就不算康健,头胎又是怀的双生,生产时就很有些惊险,后来太医也说,怕是将来生养艰难……你娘当初只以为再不能有孕,为子嗣考虑,又看着崔姨娘是个老实的,一方面又有打小侍候的情份,这才作主抬了她……崔姨娘性子柔弱,怀孕后又被诊出是个女儿,你娘也是担心三娘庶女的身份会受张姨娘欺压,这才起了将她记在名下的念头……不想崔姨娘未至临产,你娘也被诊出喜脉。”   “虽然太医说你娘身子凉弱,极有可能保不住这胎,也说过产后或许会有凶险,可你娘依然坚持着要将你产下,十月小心呵护,才顺利把你生了下来,当年我还记得你娘的欣喜模样,将你抱在怀里就是不愿撒手,可是太医说的话竟然成真,自从生产之后,你娘的身子越发羸弱了,不到两月竟然……”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随即又严肃了神情:“当年有了你,婉娘可是欣喜若狂的,如果保不住你,想来她也会怪罪自己……只要你健健康康长大,平安顺遂一生,婉娘在天之灵也能得个安慰,如果因为三娘那句恶语就有了心结自怨自弃,婉娘在天上也会伤心。”   原来她之所以能来到这个世上,竟然这般不易,是她的母亲豁出性命才让她有了生的机会……三娘说她克死生母,也不全是无中所有……想她前世挥霍的十八年,最后落得个那般境地,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害得无辜之人丧命,更连累家族亲人蒙羞……当得知自己“毒杀亲夫”“畏罪自尽”的噩耗后,不知祖母与父母要如何面对楚王……   旖景将面孔久久埋在祖母的膝头,只觉得面颊火烧火燎的炙烫,过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祖母宽心,孙女儿才不会自怨自弃,必会平安喜乐,一生顺遂,以报父母养育大恩。”   愚钝与屈辱的人生只要一次就够了,这一世要做的事情太多,她哪里有时间自哀自怜,更没有颜面黯然神伤。   大长公主见旖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里也实在安慰,却听旖景话音一转:“虽说孙女儿打小就没了生母,可继母一直待我视若己出,更别说还有祖母您的千般呵护,若是这样还自哀自怜,岂不成了不知好歹的人?要说起来,这世上比我可怜之人大有人在,远的不说,沨哥哥也是自幼丧母,并且还身染恶疾,祖母,沨哥哥果然如传言那般,活不到及冠吗?”   旖景半仰着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祖母。   她清晰地看见了祖母眼睛里一掠而过的痛惜,心里便是一沉。   “沨儿也实在可怜。”大长公主缓缓地抚着孙女柔软厚重的长发,语气里似乎有些犹豫:“楚王妃走得早……他身子又是那样,莫说冠年,五岁时就险些……多亏了太医院那帮人还有些本事,把那孩子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调养了好几年,眼看着身子才好些……沨儿虽说自幼体弱,可实在是心怀抱负的好孩子,否则也不会身子才好些,就坚持要去翼州求学……这些年楚王为了他也是遍寻名医,只望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这么说来,八娘的话竟然是真的了,旖景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祖母的话,感觉到似乎暗藏隐情,待要细问,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沉默了一阵,方才勉强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祖母,楚王妃过世这么多年,沨哥哥又……为何楚王伯伯没有想过再娶?”   莫说楚王是皇族,就算普通人家,元配早逝,独子又是个活不长的,为了血脉子嗣考虑,家主也会再娶贤妇,生下其他的儿子来继承家业,就好比旖景生母过世,父亲膝下也已经有了两子两女,还都是健康无疾的,也照样娶了继母,这才符合世情,相比之下,楚王府的情形未免太过蹊跷了一些。   大长公主起初还不曾疑心其他,听了这话后未免觉得有些惊异,笑问旖景:“沨儿这些年都在翼州,你见都不曾见过,怎么竟关心起这些事来?”   旖景早有准备,浅浅一笑:“原是今日见着六妹妹在看《溟山文集》,可巧是沨哥哥抄录的版本,一时姐妹们谈论起来,都钦佩沨哥哥的才学,孙女儿后来又因为三姐的话……感伤了半日,不觉想起了沨哥哥。”   楚王府里的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大长公主有些犹豫,可看见孙女儿一脸好奇的模样,又想着两家毕竟是亲戚,更是时常来往的通家之好,孩子们渐渐大了,知道些事也有好处,当然,那些不为人知的阴私事还是要暂时瞒着才好。   衡量了一番,大长公主才斟酌着说了一段往事。   原来还得追溯到老楚王了。   当年镇国公谢晋本也是前朝东明潭州参将,与高祖虞兴邦乃结义兄弟,后高祖在楚州起兵,第一个联合之人就是谢晋,两人义气相投,谢晋二话不说也在潭州举起了反旗,拥护高祖起兵。   哀帝闻变,勃然大怒,遂以谋逆之罪抄灭谢家族人,谢晋预先做了安排,让父母妻儿逃离锦阳京,去楚州安顿。   不想中途出了变故,妻子、长女意外与家人失散,音讯全无。   谢晋有一贵妾齐氏,膝下子女双全,自去楚州,在内孝养公婆、教管子女,还时常于军营效力,缝补盔甲、削制箭簇、照看伤兵,因此贤名四传,又因谢晋元配始终没有音讯,大家只道凶多吉少,于是这个齐氏,自然而然就被谢晋扶为了正妻。   齐氏有两子一女,女儿云清本是行二,可因长姐也同样音讯全无,因此她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谢家的嫡长女。   “清娘在楚州,与我们几个也是一处长大,自幼与二哥青梅竹马。”大长公主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也是不胜唏嘘:“后来大隆建国,父皇本欲封谢晋为异姓王,却被婉拒数回,只得退了一步,封他为镇国公。”   虽是如此,可新兴勋贵与前朝遗臣无不知谢晋厥功至伟,而谢家在前朝东明时也是望族名门,他的嫡长女,一时成为勋贵与世家风涌求娶的名门淑女。同时,几位皇子皆未婚配,尤其是年岁最长,又由严后抚养长大的二皇子,更是都中贵族们眼里的“贵婿”之选,无不希望家中女儿成为二皇子妃。   “母后深知二哥与清娘两情相许,有意撮合他们两个成就姻缘,镇国公当然不会拒绝,可当时江山初定,北原人还盘据在朔阳城,战乱并未结束,二哥随军作战,婚事一度就耽搁了下来,但母后还是在有意无意间,把二皇子妃将是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话泄露给贵族们得知。”   可就在这个时候,镇国公元配梁氏忽然现身,并且直指当初是中了齐氏的设计,以致与家人离散,梁氏带着长女隐姓埋名,在市井中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才存活了下来。   镇国公起初还不信,可经过一番暗中调察,竟然发现齐氏当年果然做出了那样的恶事!   齐氏被休,云清嫡长女的身份当然就被剥夺,成了庶女。   但镇国公与皇室联姻的消息已经在贵族圈里传扬开来,无论是谢家,还是皇室,都不希望婚事作罢。   “母后本就重嫡庶,自然不会同意一个庶女成为皇子正妃,二哥虽然心有不甘,后来也只能娶了清娘的嫡长姐。”大长公主说道:“可二哥对清娘始终念念不忘,得知她在家里处境艰难,更是难以释怀。”   听到这里,旖景已经明白了,老楚王当年无奈之下才娶了眼下的老王妃,可他的心,却一直在谢云清的身上,因此后来才求了高祖与严后,纳了谢云清为侧妃,谢家两个女儿都嫁入了楚王府,老王妃生下楚王,谢云清也生下了镇国将军。   若是梁氏没有出现,齐氏的阴谋不被揭穿,谢云清一定会嫁给老楚王为正室,那么镇国将军作为嫡子,自然能继承楚王之位。   虞洲当初咬牙不甘,说世子之位本应属于他,必然是基于这个原因。   又听祖母继续说道:“二嫂心地善良,性情柔弱,对清娘又心怀歉疚,自从清娘入了楚王府,她待清娘甚是亲密,这一对妻妾之间,处得甚是容洽,故而二哥虽宠爱清娘,对二嫂也一直尊重。”   旖景却暗中思忖,老王妃宽容大度,可那位侧妃却未必甘心,否则她的子孙也不会有如此深重的怨念,不愤王位被兄长继承。   “二哥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清娘病逝之后,他郁怀难解,不多久也跟着去了……”大长公主与老楚王兄妹情深,提起哥哥的死,眼圈不由也有些湿润:“你楚王伯伯的性情肖似他的父亲,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当初楚王妃过世,他也是哀痛欲绝,再加上沨儿的身子本就羸弱……也是担心有个万一,娶妻不贤的话,反而会害了沨儿。”   当大长公主说完了这段旧事,已经是到了夜暮四合之时。   旖景回到绿卿苑,又是一晚辗转反侧,把祖母说的话反复思量,渐渐咂摸出其中可能的隐情来,虞洲的不甘,必然是基于这一段往事,可谢云清病逝时,他还没有出生,祖辈的恩怨对他当不会有这么重的影响,他之所以怨愤不甘,想来是出于镇国将军的灌输。   镇国将军之母做了十多年的嫡长女,又与老楚王两情相悦,本应成为王妃,无奈齐氏奸计败露,她的身份也有了云泥之别,虽说因老楚王重情,坚持纳了她为侧妃,可她难道就真的不会介怀?就算老王妃宽容,待她亲厚,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最直接的区别——她生下的庶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继承王位。   侧妃一定心怀怨念,故而对镇国将军灌输了那等观念——楚王府的一切,本应当属于你!   想来镇国将军自幼就心怀不甘,可他那时却无能为力,直到娶妻生子,心里的欲望才膨胀得不能自抑。   旖景想起祖母提起楚王妃病逝,与世子五岁时也险些夭折之时,神情里分明有些愤怒……其中必有隐情!   难道果如自己猜测那般,楚王妃的死与世子的病是人为造成!   再往深想,如果世子仅仅是病弱,还不至于让楚王戒备到如此地步,前世之时,关睢苑一应药膳饮食,都只能由罗纹与管事嬷嬷经手,就连镇国将军夫人,都不能踏入关睢苑一步!楚王担心的,无非就是有人会加害于世子。   楚王为何会有此担心?无非是因为曾经有人加害过世子,甚至于楚王妃的死,也是因为一场阴谋。   楚王重情,可身份毕竟在那里摆着,就连老王爷当年,不也在无可奈何之下娶了心上人的长姐为正妻?如果楚王妃当真是因为病逝,楚王就算不愿续娶,老王妃甚至太后也不可能放任不理,可她们两位却默许了楚王的作为,这是否也间接说明,楚王妃的死另有蹊跷?   试想一下,如若楚王妃的死是因为中毒,世子的病也是因为中毒,楚王大可以维护世子为由,拒绝再娶妃。   可眼下的情形……镇国将军依然住在楚王府里,将军夫人甚至还掌握着王府中馈,不像是受到怀疑的人,如果楚王妃真是因为中毒而亡,被镇国将军推上来顶罪的那个凶手是谁?   这一切仅是建立在楚王妃被人毒杀的设想上,因此一时也难以找到清晰的头绪,但旖景相信,只要这个设想能得到证明,那么前世害死自己与世子的元凶就能锁定,必定便是镇国将军一家!只要锁定了元凶,再想办法暗中查探,一定能找到凶手的把柄。   经过今日与祖母的一席长谈,旖景感觉到祖母必定知道其中的隐情,可因着自己年龄还小,又事涉皇族秘事,祖母心怀顾虑,只怕是不会把知道的那些阴私事说给自己听,究竟要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设想是否正确呢?   辗转反侧,直到夜深。   脑子里记挂着的事太多,以致梦境凌乱缤纷,清晨醒来,却偏又不记得曾有何人入梦了。   虽说睡得不安稳,可铜镜里映出的容颜却不见半分憔悴,肌肤依然有如新绽的玉兰花,面颊隐隐透出浅樱的绯红,晨风扑面,缓缓消解了脑子里的困乏,旖景深吸了一口起,转身之时,已是神采奕奕。   崭新的一日,绿卿苑依次迎来了好几拨访客——   最早来的是二夫人利氏,她穿着一件半新的大红色牡丹褙子,华丽高耸的福髻上插着两对扁金花簪,佩着纽金衔珠凤钗、红翡玉钿,压鬓是一朵艳丽的海棠绢花,脖子还挂着玛瑙坠领,看上去端的是富贵逼人,珠光华气。   落坐之后,利氏与旖景进行了如下对话。   “五娘可知道你二姐被太夫人罚了禁足?”   “二婶子快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茶,最是清新可口的。”   “你二姐人笨口拙,最是不得太夫人喜欢,可都是一样的孙女儿,罚也要罚得人心服口服吧。”   “春暮,快去拿一碟子翠玉豆糕来,二婶子往日最是喜欢不过的。”   “分明就是三娘的错,怎么连着华儿也一起受罚?”   “二婶看看我的针线,是不是比从前精进了?”   “五娘!好歹华儿是你的姐姐,往日又一惯是维护着你的,你就不能去求求太夫人,免了她受罚?”利氏拉长了脸。   旖景暗叹一声,脸上便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情:“侄女不知二姐因何受罚……但想来是真做错了事,只要二姐去祖母跟前儿道声错,祖母必会原谅了她的……祖母眼下还恼着二姐呢,侄女实在不敢替二姐认错。”   利氏铩羽而归。   紧跟着来的人是崔姨娘,一番告礼,诸多推辞,好容易才让她侧身坐在了锦墩上,却捧着茶欲言又止,那尖尖的眉头拧成一个纤丽的结,因为一晚辗转,仿若细笔画成的眼睑下,带着一抹淡青,虽然略显憔悴,更如捧心西子,浑然天成的病弱之美。   “五娘,都是你三姐的错儿,才让你受了委屈。”   旖景保持着婉然的微笑,却没有说话。   “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往日就常常冲你挑衅,全是她的不该……可她也实在没有坏心。”崔姨娘忐忑难安,眼圈泛湿,就像受了不尽的委屈。   旖景依旧莞尔。   “国公夫人罚了她禁足,我求了夫人,想去劝解一番她,可她不愿见我……”声音低了下去,崔姨娘似乎要落下泪来。   旖景垂眸,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温水里舒展着翠意。   “就怕她越发想左了,五娘,能不能去求求夫人,让她免了……”   “姨娘,三姐要强,我一惯是知道的,姐妹们之间偶有争执,夫人与祖母一贯也只是劝说,就算责备几句,也只是浅斥。”旖景终于忍不住,淡淡开口:“往日三姐与我争执,夫人何曾重罚过她?却不想她心里还怀着这样的怨恨!”   “可她……”   “当初母亲想要将三姐记在名下,本是一片慈心,可母亲不幸身故……难道我愿意如此?三姐有怨,可不当怨我,难道姨娘认为,我真是克死母亲的罪人?难道我真应当承担三姐的怨愤?”   “婢妾万万不敢!”崔姨娘大急,眼泪夺眶而出:“若非夫人宽容,婢妾哪里会有今日,也不会有三娘……”   “三姐屡屡与我争执,我原不知是因为什么,昨日方才知晓。”旖景有些不耐,微微蹙眉:“姨娘明知三姐介怀庶出的身份,又为何将这些旧事告诉了她,让她越发不甘?”   崔姨娘惊讶地看着旖景,似乎想分辨什么,可最终,只是默默垂泪。   “姨娘若果真为三姐打算,应当解开她心里的芥蒂才好,而不是来求我,我与三姐毕竟是姐妹,只要她不再埋怨,我也不会计较这些过去的事情。”   旖景摇了摇头,不再看梨花带雨的崔姨娘。   当一个长辈在面前哭哭啼啼,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这时秋月掀开帘子,不满地瞪了两眼崔姨娘,禀报道:“五娘,国公爷来了。”   ☆、第十六章 婉弱母亲,强势女儿   依秋月看来,禁足和抄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惩罚,三娘先是恶言相向,再是出手伤人——若不是秋霜挡了一下,那镇纸砸中了五娘,还不得头破血流,这简直就是歹毒狠辣,就算挨板子、赶去庄子也不算过份!   如今不过是静思己过的禁足,连挨上顿饿都不可能,算得上个什么惩罚?   犯得着崔姨娘大早上来哭哭啼啼么?   更何况她前脚来,国公爷后脚就到了,还不让奴婢们入内禀报,站在窗沿下把五娘与崔姨娘的话听了个完整!   都说崔姨娘温顺贤惠,老实本份,想不到竟有这般居心——引了国公爷来,又在五娘面前哭,活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秋月气愤不已,连着瞪了崔姨娘几眼,险些没把眼珠子掉在地板上。   卫国公来得突然,旖景多少也有些惊讶,扫了一眼仓惶起身,拿着绢帕擦眼泪的崔姨娘,心里不免也与秋月想到了一处,却并不慌乱,上前稳稳福了福身,微仰着笑脸:“父亲怎么来了?今儿个难道不用上朝?”   “今日休沐,才去了远瑛堂,听说你昨儿个受了委屈,专程过来看看。”卫国公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圆领常服,单手负于身后,这时看向崔姨娘,两道浓墨般的剑眉便微微蹙起:“旖萝这次太过了些,也都怪你平时太放纵她,你是她的生母,原该教管约束着她的性情。”   这么看来,父亲这次来却不像是崔姨娘的设计,旖景暗忖。   崔姨娘的确没想到卫国公会突然来此,她昨晚就听说了三娘被罚禁足的事,打听了一番,才知三娘竟然犯了这等大错,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一晚上就不曾合眼,今早去国公夫人跟前问安,一阵哀求,好不容易才获得了探望女儿的许可,谁曾想三娘却不愿见她,只让一个小丫鬟挡在门前,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出来。   崔姨娘知道三娘心里委屈,就怕她被禁足后越发钻牛角尖,才起意来求五娘……   不想竟然被卫国公遇了个正着。   想到卫国公往日也是极疼爱三娘的,或许可以求一求他……崔姨娘才张了张嘴,却听卫国公又说:“你一个长辈,在小辈面前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旖萝不过就是被禁足几日,为的是让她反省己过,哪里就值得你这副模样。”   虽说卫国公往常也极为宠爱崔姨娘,到底不曾一昧纵容,见她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虽说也有几分怜惜,始终觉得这般举止不美,因此才出言斥责。   崔姨娘连忙道错,避在一侧连头都不敢抬,倒让旖景觉得几分尴尬,笑着说道:“父亲莫恼姨娘,她也是担心三姐。”   卫国公这才说道:“若是担心女儿,就该好好劝解着她,让她改了这牛心左性,你先去嫣婷苑,我随后再去。”   崔姨娘不敢再留,恭身退出,慌里慌张扶着侍女的手臂,又往三娘居住的嫣婷苑走去。   国公府里的诸位小娘子,上了十岁都有一个独立的院子,眼下除了六娘、八娘,前边几位娘子都有了自己的院落,三娘的嫣婷苑靠近大娘的芝兰轩,门前是玉卵小径,从槐花荫里蜿蜒穿过。   崔姨娘走走停停,一路犹豫,当站在嫣婷苑的拱月门外,一声叹息才从嗓子里幽幽而出,扶着丫鬟霁雪的手掌又紧了几分,显得越发踌躇。   早先的那一次来,她就连这门儿都没有进得去,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叉着小蛮腰,鼻孔朝天地将她拒之门外了。   “要我说姨娘的性子也太软了些,不过就是一个看门儿的小丫鬟,就该一巴掌把她扇开,瞧瞧张姨娘,国公爷往常都不怎么搭理她,可哪个下人敢在她面前嚣张,姨娘如今有国公爷的盛宠,犯得着对一个小丫鬟温言软语?”霁雪显然已经郁积了满腹的怨气,巴不得狠狠闹上一场。   “何必为难下人,她们也都是奉命行事罢了。”崔姨娘心神不宁,盈盈秋目直盯着冷漠紧闭的朱漆门,柔软的语气里蕴藏着几分无可奈何地苦涩。   “三娘毕竟是姨娘怀胎十月生下的,姨娘也别太纵着她那性子,看看八娘,张姨娘待她又如何?三娘与八娘比可算是生在了福窝里头,偏她还不尊重着姨娘……”霁雪很为崔姨娘抱不平,说着说着心里郁气就有了喷发的趋势,干脆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举手就往朱漆门上重重拍了几下。   门里两个小丫鬟坐在廊子里翻着花绳,听见敲门声竟然连眼睛都没有抬——横竖三娘刚才吩咐了,她在闭门思过,任何人都是不见的。   这当然让霁雪更加恼火,一下下把门拍得更加用力起来。   响亮的敲门声惊动了三娘身边的二等丫鬟彩霞,扭着小蛮腰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将杏眼一瞪,柳眉一竖,张嘴就是一番喝斥:“作死的小蹄子,耳朵聋了不成?没听见门被拍得山响,还不去看看,仔细惊动了三娘,抽了你的一身懒筋!”   两个小丫鬟这才慌里慌张地去开门。   瞧见又是崔姨娘主仆,不由得满腹怨气,其中一个把腰一叉,学着彩霞的语气模样就喝斥道:“姨娘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存了心的让三娘静不了心?”   话音才落,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小丫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霁雪一把搡倒在地:“不过一个看门儿的三等丫鬟,竟然敢对姨娘口出不敬?我看你是皮痒得不行,信不信我给你脱下来一层?”   嫣婷苑的丫鬟们哪曾想被崔姨娘身边人打脸,要知道往常崔姨娘在三娘面前可是连腰都不敢直,挨了打的小丫鬟把银牙一咬,一个翻身,像只野猫一般蹦了起来,没头没脑就往霁雪身上撞去,一边哭骂道:“这里可是嫣婷苑,我侍候的主子又不是什么姨娘,犯得着把她当个菩萨一样敬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够不够资格来这儿撒野。”   霁雪多年的郁气好不容易才得到喧泄,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一把扯住小丫鬟的领子,狠狠又打了她几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引来了好几个丫鬟,见状一窝风地拥了上来,指甲粉拳皆往霁雪身上招呼,哭喊声更加地嘹亮起来。   崔姨娘惊急交加,软绵绵地喝了几声住手,却半分威慑力度都没有,只得上前劝阻,却被几个小丫鬟趁乱打了几下,甩了她满襟的眼泪鼻涕。   闹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个大丫鬟出来喝斥:“这是干什么,几个不知事的小蹄子,吵得三娘抄经都不清静。”装作没看见崔姨娘,把她也划在了小蹄子的范围。   霁雪这时已是披头散发,好歹仗着身高,脸上才没有带伤,可衣襟却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再看崔姨娘,也是狼狈不堪,这时正垂眸淌泪,委委屈屈地整理衣襟腰绦,霁雪只觉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忙上前帮着崔姨娘整理,扭着脸对大丫鬟说道:“姐姐可是好耐性,怎么不由得这些没法没天的蹄子把姨娘给打死!”   袖手旁观了好一阵的彩霞这才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若是看得没错,先动手的可是霁雪你自个儿,瞧瞧燕翎脸上,现在还印着你甩的巴掌印儿呢,撒泼也得看看地方,半个主子加上一个奴婢,囫囵也算不得个完整的主儿,竟然敢来嫣婷苑里闹事。”   霁雪气得直翻白眼,偏偏崔姨娘还迭声地说着软话:“姑娘们都少说几句吧,三娘如今还受着罚呢,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又得惹太夫人与国公夫人犯恼。”   只听一声冷笑,三娘这才出了屋子,昴首挺胸地立在门外,冷森森地直盯崔姨娘:“这可不就是姨娘的目的?否则一大早,来我院子里又哭又闹是为了哪般?”   一见到自己女儿,崔姨娘的眼圈又红了几分,待要上前,步伐却又像被三娘的目光冻住了,踌躇原地,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丫鬟们围着一圈,个个脸上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霁雪实在忍不住了,对三娘说道:“姨娘听说您挨了罚,昨儿个一晚都没睡安稳,今早求了国公夫人一通,才得了许可来探望三娘,就怕您心里委屈……”   还不待霁雪说完,三娘已经踩着结实有力的步伐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一个贱婢,竟然敢在主子面前多嘴。”甩了甩袖子,斜扫了一眼崔姨娘:“姨娘若是这么得闲,也该好好约束自己的丫鬟,我有父母教导心疼,无需姨娘挂心。”   崔姨娘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一路上想好的那些劝言都挤在了嗓子眼里,下意识地去拉三娘的手……却被狠狠甩了一趄趔,三娘嫌恶地看着生母,眸子里像是蕴含着风刀霜剑,说出来的话自然不带半点温度:“姨娘若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犯不着动手动脚。”   崔姨娘的手臂僵硬在半空,好一阵才尴尬地收回,哽噎着说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万万不能对五娘抱怨呀,我已经求过她了……”   “多事!”三娘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崔姨娘的话,声声逼问:“我犯了错,认罚就是,犯得着你四处去哀求吗?还嫌不够丢脸不成?生怕人家忘记了我是小妇的养的?我知道我是庶出,不敢对嫡女抱怨,还犯得着你来提醒我?或者是你自以为去五妹面前求了情,我就应当对你感恩戴德?她是嫡女,我是庶出,若不求得她的谅解,我在国公府就没有了立锥之地不成?!”   崔姨娘下意识地步步后退,面颊更若哀婉的一朵白梨花,苍白得毫无血色,母女俩极为相似的纤长眼睑,都被潮红弥漫,不过一双染着泪意,一双染着恨意。   嫣婷苑的丫鬟显然是极熟悉这种场面的,个个目带嘲讽,好整以睱地盯着崔姨娘。   尤其是彩霞,巴不得在三娘面前狠狠表现自己的“忠心”,正想紧跟着主子的话再落井下石几句,眼眸一转,却忽然看见门前立着的高大身影,吓得一身冷汗,一口将嗓子里讥诮咽落腹中,拉了一把三娘的衣袖,颤抖着声音提醒:“三娘,国公爷来了……”   ———————————————————————————————————————   卫国公实在没想到好好一个休沐日,往远瑛堂的一个例常问安,竟然引出了这么多事故。   做为一家之主,又是天子近臣,手握京师禁卫,肩挑皇城与京都安危,公事繁忙自不消说,对家里的事也就无法太多兼顾,好在夫人黄氏是个贤惠人,又有母亲大长公主坐镇,虽说有个跋扈些的张姨娘,不过也就是在下人面前逞逞威风,闹腾不出什么大事来,三个儿子当中,长子一惯沉稳上进,次子虽说寡言少语,好歹也乖顺知事,小儿子正是淘气的年龄,刚刚才启蒙,有黄氏与先生管教,也不劳卫国公操心,女儿们偶然的争执他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因此昨夜虽听黄氏提起三娘与五娘的争执,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上心。   今晨去了远瑛堂,余怒未消的母亲才把两个女儿为何争执的事细细说来,言辞之间,对他似有隐责——崔姨娘貌美柔弱,性情温婉,卫国公又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骨子里又有几分爱惜弱小的情怀,崔姨娘的娴婉柔弱恰恰就能触发他骨子里的强者气概,加上崔姨娘又不是恃宠而娇之人,他只觉得就算是对母女俩偏宠一些,也不致于让内宅生乱。   可母亲说的话……   似乎暗责他对三娘太过偏宠,反倒让黄氏这个嫡母有了顾忌,许多事都不好责管三娘,以致于三娘年岁渐长却越发骄纵。   想到五娘受的委屈,卫国公多少有些愧疚。   其实几个女儿当中,他最疼爱的就是三娘与五娘,在他面前,三娘历来乖顺,又有崔姨娘的缘故在里边,也屡屡叮嘱黄氏不能因为三娘庶出的身份就亏待了她,而五娘率真疏朗,即使卫国公端着“严父”的架子,每当女儿在膝前娇嗔淘气,也能触动他心底深处的柔软,可两者相比——卫国公多少更怜惜三娘一些,毕竟五娘是嫡女,又有大长公主的呵护疼爱,阖府上下谁也不敢给她委屈慢怠,三娘是庶出,生母又是那样的性情,多少会有些照护不周,如果他这个父亲再不偏宠一些,只怕有些欺软怕硬的下人会给三娘眼色。   想不到母亲却因此多有责备,说三娘虽是庶出,黄氏待她却历来不薄,崔姨娘虽然柔弱,可依着三娘的性情,又哪里需要她这个生母照护?眼下不过十三岁,就敢对妹妹恶言相向,甚至动手……“她那方镇纸,可是直往五娘额头上砸去的!可见有多狠辣,如果再放纵不加约束,将来只会害了她!”   凌厉的言辞让卫国公冷汗淋淋,反思己过,也深晓了其中厉害。   当年英国公膝下也有一宠爱的庶女,后来嫁给了户部尚书之子,因闺中就被惯得跋扈刁蛮,嫁人后更是变本加厉,别说在夫君面前不知收敛,就连在婆婆面前都改直言顶撞,小姑子看不顺眼,不过说了她几句,竟然被这个悍妇当场用簪子划伤了容颜!   如此恶行,自然不被夫家所容,无奈当年英国公势强,又有慧妃替妹妹“求情”,户部尚书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后来发生了焦月谋逆案,慧妃被赐死,她生的三皇子与四皇子被射杀,英国公兵败逃亡,也被手下部卒背叛斩了头颅献入锦阳,刘氏灭族,那庶女失了娘家庇护,不久就得了“急病”,连尸身都被一把火化了。   卫国公一念及此,也暗下决心不能再对三娘一昧地骄纵。   从远瑛堂出来,想到五娘受的委屈,卫国公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绿卿苑,不想巧遇崔姨娘的一番哭诉,这次他倒没觉得怜惜,反而又添了一番恼火——三娘犯错,可是母亲亲自下令禁足,崔姨娘不去劝解三娘,反而跑到五娘面前哀求,岂不是暗怪母亲处罚得过重?倒是五娘,年纪小小能说出那么一番话来,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卫国公心里的秤杆子严重倾斜,三言两语责备了崔姨娘,又对五娘好生一番温言抚慰。   他知道五娘自幼喜欢琴棋书画,尤其是诗词杂记一类的珍本,还打算着只要五娘开口,就将早些年收集的一套由书法名家抄录的词帖用作补偿,哪知五娘一开口,竟然直接找他要了五十两白银。   卫国公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五娘熠熠生辉的期盼眼神,又实在是不好多问,便一口答应下来。   可心里未免觉得疑惑的,从绿卿苑出来还思量着五娘要银子何用,埋头进了三娘的嫣婷苑,不想就听见了三娘义正言辞地那番质问。   原来在自己面前一贯乖顺的女儿,果然张扬到了这样的地步。   丫鬟们遂着三娘的目光,瞧见了门前黑着一张脸负手而立的男主人,都觉得膝下发软,由几个大丫鬟带头,陆续无声地跪在了当地,就连崔姨娘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哭一边踩着小碎步上前,跪在地上拉着卫国公的袍角哀求:“都怪婢妾不会说话,国公爷千万别恼了三娘。”   三娘初初一见父亲,心里也瑟缩了一下,可一瞧见崔姨娘那模样动作,心里猛地又窜起股子无名火,咬了咬嘴唇,将眼底的恨意仔细收敛,不屈地半仰着面颊,走到神色不愉的严父面前,端正福身:“父亲,还请去茶厅安坐。”   瞧着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宠妾,与一身倔强不服的女儿,卫国公把一声叹息绕肠,终于忍住了在下人面前出言斥责的冲动,拂了拂袍角,严肃地盯了崔姨娘一眼,大马金刀地率先进了屋子。   ☆、第十七章 罚外加罚,怨上添怨   卫国公离开后不过多久,便有一个婆子托着五十两银子来了绿卿苑,旖景只看了一眼,谢了婆子几句,打赏了她一两碎银,便叫春暮将银子收好,自己依旧坐在窗前,忙着飞针走线——经过多日努力,要献给祖母生辰礼才进行了五分之一,裁成缝制,今天要正式开始绣凤凰了。   秋霜实在是忍不住心里好奇,暂停了细分绣线的工作,问道:“奴婢实在不明白,五娘为何要找国公爷要银子?”   国公府的娘子们,无论嫡庶年纪,月银都是十两白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出自公中,小娘子们不过需要备些铜币,打赏下人,或者请姐妹来小聚,让厨房加菜才作花销,就算五娘素喜收集书籍字画,在这上头花销不少,可还远远不到缺银子的地步,原本以为五娘会像往常那般,求着卫国公赏下什么珍本,就算是要个什么金锁玉佩,也在秋霜的理解范围,可一开口就直接要银子……   别说卫国公当时惊讶得目瞪口呆,秋霜都险些以为是小主子还没有完全睡醒,说了句糊话呢。   “前些日子才让春暮查点了我的存银,竟然只有百余两,也太少了些,难得父亲要赏我,我自然就要紧缺的。”旖景小心翼翼地做着绣活,每刺一针,都要停下看看针脚线型,甚是专注。   “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秋霜啧舌:“五娘莫非想存着银子来放利钱不成?”   一声暗叹,旖景没有接话。   她不知这百两银子在外头都能买些什么,可依旧时经验,一本不算稀罕的名家拓帖,也能值个七、八两纹银,若是在闺阁里闲散度日,自然不需关心银钱,实际上她前世的十八年来,也的确不曾把心思在这上头耗废半点,可重生之后,她心底的盘算太多,只依靠府里下人不足以成事,虽说也没曾想好具体计划,托付给谁,可无论什么计划,都少不得银钱打点。   她才十二岁,月入只有十两银子,虽说宫里也好,祖母也罢,这些年也赏下不少首饰,可那些东西却是动用不得的,必须得想方设法的存下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父亲想要安抚自己,无疑是个“敲诈”的大好机会。   虽然有些突兀,可父亲一惯不怎么理会这些琐事,想来疑惑一番后,就会被别的事分心,把她突如其来的财迷作为抛诸脑后。   旖景甚至后悔自己没有狮子大开口,敲诈个几百两……   眼下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要揭开三皇子的真实面目,好教祖母与母亲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不堪良配,依稀记得当年,仿佛长姐大婚后不过半年,就闹出三皇子在外头包养妓子的事,姐姐瞒着他去寻过,好言好语许以重金打发,不想被三皇子知道了,怒言斥责了姐姐一场,数月不曾踏足姐姐的院子……姐姐心里委屈,于是造成了第一次小产。   听下人们私下议论,那个妓子很有些名气,可惜她当时不曾细问那妓子的名姓。   旖景暗忖,三皇子既然在婚后不久就包养妓子,必定与她早有私情,只要在这时就揭穿他流连勾栏的风流韵事,祖母必然不会让长姐嫁给这么一个“多情”皇子。   但想要完成这个计划,又谈何容易?   第一,自己不知那妓子姓甚名谁,更不知是哪家妓坊的红人儿;第二,身在深宅闺阁,也无法得知三皇子的行踪,就更别提揭穿奸情了。   自己平时出不得门,就算出门也会有长辈们领着,或者跟着一群丫鬟、嬷嬷、侍卫,自由十分有限,别说去烟花巷“捉奸”,就连去趟天一阁选买书籍,只怕还得废些言辞。   豆蔻虽好,奈何年幼。   许多事不能亲手操办,只得托付给足以信赖之人。   可身边丫鬟们与自己一样,往日都是不得自由的,出趟门也得想半天借口,先得求了祖母与母亲的允许,领了对牌才能出去,就更别说她们是不是有本事能跟踪皇子、妓坊捉奸了。   这打听皇子行踪的事儿又不像打听宋嬷嬷侄孙这般简单,可以托付长兄。   长兄若是问起为何要打听三皇子,自己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之二……   宋嬷嬷的蹊跷,幕僚李霁和的底细,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过结,这些都是宅居闺阁的自己无从查探的,因此必须托付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个人还不能是丫鬟,至少得是个小厮儿,出入相对自由,在市井之中有一定人脉,脑子灵活,胆大心细,又能掩人耳目地把外头的事儿渗入这高墙深宅,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起初她看好的人选是秋月的小叔……   可转念一想,真托付给他,必然瞒不过杨嬷嬷,杨嬷嬷对祖母一贯忠心,她知道了,祖母也就必须得知道。   若祖母过问,就又成了无法解释的局面。   春暮倒也有个哥哥,可她问过春暮,得知她哥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年,实在是不适合干这打探盯梢的活儿。   唉!旖景又是一声暗叹。   眼下她的身边,也实在没有足以信赖的人了。   尤其是三皇子的事,又实在是时日紧迫,待祖母生辰一过,小姑姑婚事一定,接下来就轮到替长姐议亲。   必须在这之前……就得让三皇子在烟花巷里“声名远扬”才行。   资金缺乏,又没有人手,旖景只觉得举步维艰,这么一跑神儿,绣花针就扎在了指头尖上,让她惊呼出声。   秋霜的惊呼声就更大了,把银子的事儿抛诸脑后,连忙拿着绢帕替主子止血。   闻声而至的春暮也是一脸的担忧,立在一旁絮絮琐琐:“五娘也别太心急,不是还有些日子吗?描的花样也不算繁琐,慢慢做来总赶得急。”   一阵忙乱,旖景定了定心,又再拿起针线,刚刚才扎在云锦上,却见帘子一掀,秋月那丫头满脸坏笑地入内,也不待问,坐在脚踏上就说:“三娘今儿个可算是恶贯满盈,张牙舞爪的模样被国公爷当场撞破,这下可好了,国公爷生了气,说要重重罚她,去太夫人面前回了话,要让三娘去清平庵里住上半月呢!”   春暮不由得嗔道:“瞎说什么,仔细教别人听了去,传到三娘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旖景也甚是惊讶,忙追问又发生了什么事,秋月便将打听来的那些话合盘托出,愉悦得前俯后仰:“国公爷去的时候,三娘正指着崔姨娘的鼻子骂呢,听说之前连霁雪都被三娘打了一耳光,奴婢刚才偷偷去瞧了眼热闹,见崔姨娘两只眼睛肿得像水蜜桃,霁雪也是披头散发的,连衣襟都被撕了个口子,啧啧,三娘可真够厉害的,崔姨娘好歹是她的生母,她却半分颜面都不留。”   春暮甚是担忧,瞧了旖景一眼,压低了音儿说道:“如此一来,就怕三娘越发恼了五娘……那清平庵可是……五娘还是去太夫人面前求声情的好,免得芥蒂更深。”   这清平庵,旖景也听说过,位于城郊的澜英山,里边的住持尼师净平早年与祖母是手帕交,最是个严厉人,往常或有贵族女子因命里犯煞,为了解厄,家人将她送去清心庵小住,净平尼师是坚持不让婆子丫鬟随侍的,因而贵女们除了礼佛颂经,还不得不自己照顾饮食起居,贵女哪个不是金枝玉叶惯养娇生,哪里做得了那些提水洗衣、拾柴生火的粗活儿,定是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   三娘被罚去清平庵,对国公府小娘子们来说可算是前所未有的“重罚”了,她性子好强,又早怀怨愤,当然会把这笔帐算在旖景头上,可若要替她求情……   旖景摇了摇头:“祖母与父亲责管小辈,原就不该我去说三道四,再说依三姐的性情,你们想想她对崔姨娘说的那话,就算我真去求了情,免了她到清平庵受罪,她也未必领情。”   秋月在旁猛点脑袋,深以为然:“五娘说得对,有的人就是不识好歹,活该受罚。”   旖景横了一眼秋月:“春暮提醒得也在理,这些兴灾乐祸的话还是少说。”   秋月再度猛点脑袋:“五娘放心,奴婢省得,也就是在屋子里念叨几句罢了,在外人跟前,奴婢对三娘的遭遇都是深表哀痛的。”   这句话让春暮咳了好几声,看着秋月那张兴灾乐祸的小脸儿,实在找不出什么哀痛的痕迹来,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听旖景又问:“莺声最近可还妥当?”   秋月忙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把她这段时日的工作成果细细道来,从以前与莺声交好那些丫鬟的态度转变开始,一直说到莺声半夜有几次如厕,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别说其他几个二等丫鬟都远着她十万八里千,连往日里最交好的五月都不再搭理她,昨儿个五月生日,莺声还拿了个银镯子去讨好五月,结果被婉拒了,莺声当时就黑了脸,讪讪地在后院里洗衣,简直就把衣裳当做了仇家一般狠命锤打,趁人不注意还往樱桃的衣服上吐唾沫呢……没人愿意跟她说话,倒不知她心里抱怨的是啥,只知道拿了几个钱给门房的婆子,问过红雨这些日子有没有再来……许是这些日子都在做粗活儿,饭量倒是增加了不少,心里头想来还窝着火,全靠猛灌茶水来抑制,这吃得多喝得也多,晚上就不消停,一晚倒要起来个四、五次……”   春暮与秋霜听了这话都笑了,打趣秋月真是尽职尽责,活脱脱一个“密探”的料。   旖景却若有所思,问道:“樱桃怎么样,她历来与莺声不合的,这会子瞧莺声受罚,有没有几分兴灾乐祸,落井下石?”   秋月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几个二等丫鬟聚在一处,常常嘲笑莺声,樱桃就是闷不吭声那一个。她虽说常与莺声拌嘴,这些日子以来却还清静。”   想来莺声吃了大亏,多少得收敛着,不敢再挑事,而樱桃也不去撩拨她,两人之间竟然突如其来的和平了。   旖景点了点头:“你得空提醒一下五月,就说她与莺声原本就是好姐妹,莺声被罚,让她多宽慰着。”   秋月起初还有些疑惑,仰着面颊思索了一阵,眼睛突然亮了一亮,似乎明白了旖景的用意,忙应诺下来,又说了一句:“奴婢还忘记禀报件事儿,听说三娘去清平庵,太夫人让宋嬷嬷送上一程。”   春暮这会子一听宋嬷嬷三字就犯怵,脱口而出:“她别不会在三娘面前再挑事吧?”   看来宋嬷嬷在春暮心目当中,已经彻底沦落成了坏事做尽的恶人,旖景失笑,想了一想,摇头说道:“祖母让她去,许是因为有话要交待净平尼师,如若她在三娘面前挑事,让三娘在清平庵再惹出什么事故来,旁人岂不疑她?宋嬷嬷是不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旖景所料不差,宋嬷嬷这次去清平庵,当真是因为大长公主多少有些不放心,才让她去交待净平尼师一声儿,让她对三娘严加责管,务必让三娘知道好歹,宋嬷嬷是什么人,脑子略略一转,就知道了大长公主的意思,是担心三娘那性子,不服尼师管教,在庵堂里又闹一场。再想到国公夫人的担忧,宋嬷嬷渐渐拿定了主意。   经过春暮的事一闹,大长公主眼看对她没有芥蒂,说不得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想法,为了将来的大事图谋,再依附另外一座靠山,就成了势在必行。   除了大长公主,国公府还有哪座山值得她去附靠呢?首选当然是掌着中馈的国公夫人,前次罗大家的出事,不是也多亏了夫人提前露了口风给她?若不是国公夫人把这事捂了下来,罗大家的那种行为,往小说了是一时贪念,往大说了可是背主,真要是追究,送去官府也能治个盗罪,罗大家的可是她亲家,虽然不致于让她受到牵连,可真要是闹将开来,也算被狠狠下了颜面。   国公夫人的处理方式,也算是照顾了她的脸面,对她示好。   靠山主动示好,自己当然要识趣才行。   国公夫人担心三娘忌恨她,那么自己起码得让三娘不要因为这事对嫡母心怀忌恨。   宋嬷嬷先回了一趟私家,左思右想着,放了几个银裸子在锦囊里,掂掂有个五、六两的重量,这才换了一身浅褐色的素缎褙子,只在发髻上别了股银簪,才坐着青帏轿子去了国公府角门儿。   角门处已经候着辆紫檀车,门房龚六正叮嘱着车夫路上当心,瞧见宋嬷嬷下轿,连忙迎了上前,屈褛着腰,满面都是讨好的笑:“嬷嬷来了?三娘才上了马车。”   宋嬷嬷点了点头,没有与龚六寒喧的打算,却见龚六小心凑前,压低了声儿说道:“小的老家前些日子来了亲戚,捎来好多土仪,虽不是什么值钱的,锦阳京里却是见不着的,有心孝敬嬷嬷,只怕扰了嬷嬷清静……”   宋嬷嬷一双利眼有意无意扫过龚六谄媚的脸,似乎随口说道:“你有心了,我又不是图清静的人,晚饭后总还是有空的,有时还巴不得来几个人陪我说话呢。”   龚六会意,笑得眉毛直抖:“小的今晚就让小的婆娘去陪嬷嬷解闷儿。”   宋嬷嬷斜了斜嘴角,挥了挥手,上了紫檀车,一掀车帘子,便见穿着一身白底青花襦裙的三娘,绷着脸坐在里边。   三娘很委屈!   被祖母责备处罚,其实她早有准备,原本以为只被罚抄经书,毕竟那方镇纸没落在五娘身上,不过是让一个丫鬟肿了手臂,谁知竟是被罚禁足!这已经让她恼火不已——那个什么张姨娘成日里还打骂丫鬟呢,也没见挨个什么罚,她这个正经主子难道连丫鬟都打不得了?   祖母也太偏心了些!   后来不过就是说了崔姨娘几句,却惹恼了一贯疼爱她的父亲,亲口说要送她去清平庵里!   自从知事,她一昧地在嫡母与父亲面前乖巧小意,一年四季也不知做了多少鞋子女红孝敬,才搏得了父母的几分宠爱,不像五娘,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知道撒娇淘气,就赢得了千般呵护,凭什么说嫡庶无别?难道这不是嫡女与庶女的差异?   五娘常与姐妹争执,也没见谁斥责她刁蛮跋扈,到了自己头上,被罚禁足不说,甚至要去清平庵里……   谁不知道清平庵的净平尼师严厉,无论哪个贵女,只要去了那处,吃斋念佛就不说了,还得做那些提水洗衣,拾柴洒扫的粗重活!   受些苦若是还不算什么,只一想到那些仆妇下人们背后的嘲讽,以及二娘、五娘兴灾乐祸的笑脸……   三娘咬牙切齿,终于红了眼圈儿,甚至没留意宋嬷嬷进了车厢,也没留意马车缓缓驶动。直到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三娘这才抬眸,瞧见宋嬷嬷似笑非笑地跽坐在自己跟前儿。   “嬷嬷……”喊了一声,嗓子里带着涩涩地哽咽。   “三娘可是觉得受罚了,心里委屈?”宋嬷嬷一脸温厚,眼睛里不见凌厉,似有无尽地怜悯与同情。   岂止是委屈,更觉得耻辱,可这些话,却不是对祖母面前的人能说的,三娘默默警告自己,牵强地扯出一丝微笑来:“是我做错了事,也当该罚。”   宋嬷嬷哪里会被小女孩儿的谎话迷惑,微微一笑:“往日看三娘子也是个明白人,怎么这次竟这么糊涂呢?你惹谁不好,偏偏对五娘……”   三娘就听不得五娘两字,顿时将眼睛涨得通红,险些忍不住破口大骂,只狠狠地把指甲掐紧掌心,才强抑了心底的怨愤。   宋嬷嬷半抬眼睑,又道:“老奴多嘴几句,三娘若是觉着有理便听,若是觉得刺耳,只忘了便是。”见三娘不说话,于是宋嬷嬷继续说道:“公主怜惜五娘自幼丧母,打小儿就将五娘留在身旁照顾,经过这十余年的相处,多少是偏疼她的,三娘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直言五娘是克死生母的罪人,也难怪公主恼火。”   “祖母她……”三娘忍得艰难,眼泪始终还是决了堤:“我说的那话有什么错儿,难道不是因为五娘,母亲才……”   “就算是因为如此,这话也不是你应该讲的。”宋嬷嬷叹了一声儿:“你是当姐姐的,原也该礼让着妹妹,这才是大家闺秀,你还小,不知这闺阁女儿,最怕的就是刁蛮任性的名声传扬出去,说句实在话,你们在闺阁里还能留多久,将来可都是得出阁的。”   “五娘到底是嫡出,又有公主护着,可是你呢?说个不好听的话,到底是庶出……不过国公爷历来也宠着你,夫人又是贤惠人,将来婚事上头必然也会为你细细打算的,可如果你还是这般任性,被有心人栽了个跋扈蛮横的名儿……那些个高门望族的贵妇,可不愿意自家儿媳是个这样的性情。”宋嬷嬷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来:“虽说国公府的门楣在这里摆着……你只想想康王府的平乐郡主吧,就是年纪小小传出了跋扈的名声,今年都十八了,尚还待字闺中呢。”   平乐郡主也算是威名赫赫了,十岁时在宫宴上就动手打了她庶妹一耳光,后来去金相公府上赴宴,又与礼部尚书的女儿起了争执,当着诸位贵妇的面,就泼了人家满脸的茶水。听说她的庶妹,还曾被她用马鞭子抽得遍体遴伤……   高门望族对平乐郡主畏之如虎,谁也不敢娶这么一个河东狮回去。   想到这里,三娘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神情萎顿。   宋嬷嬷知道她是开了窍,也就点到即止:“无论心里有多少怨气,至少在出阁前,可都得忍着,三娘子今年也已经十三了,也忍不了多长时候……这次就当是吃亏长智吧,你也应当明白,无论国公爷多宠你,却也敌不过五娘去,国公爷岂是为了这些,就置孝道于不顾的糊涂人?”   好比这次,父亲非但没有为自己求情,反而因为自己不敬姨娘,就重罚了自己……   虽然不甘,但三娘不得不承认,宋嬷嬷说的是实话。   可是难道就要让她这么忍声吞气地……   想到五娘耀武扬威的模样,三娘又是一遭咬牙切齿。   ☆、第十八章 摁捺不得,人心思动   宋嬷嬷细细打量着三娘神色的变换,又是一笑:“你自幼伶俐,不过是因着年轻气盛,才不服五娘,可依老奴看来呀,闺阁之中争强好胜大可不必,等将来出了阁,各过各的日子,谁好谁坏才是一目了然。”   三娘怦然心动,可仔细想想,又有些丧气:“五妹有祖母护着,又是嫡出,我怎么越得过她去?”   感情自己说了这么些话,她还念着要与五娘攀比?宋嬷嬷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有的时候,这日子过得好不好,却也不是仅仅只看表面,远的不说,就看国公夫人……当年建宁候府太夫人不愿让嫡女做继室,才轮到国公夫人这个庶女,可现在瞧瞧,国公夫人在国公府是何等尊贵?有谁还敢拿嫡庶来说嘴?而前头夫人的嫡妹,当年由候府夫人作主,嫁的也是世家望族,可眼下呢?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听说她那个婆婆可不好相与,如今卧病在床,拘了她在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又不断地往儿子身边塞侍妾,她这个元配正室,甚至连中馈都不能掌握,底下一堆庶子庶女,也没有一个省心。”   建宁候府这位姨母,嫁的是龙太傅的长子,龙家是前朝世家,与候府也算是门当户对,据说姨父少年时颇有才名,生得也是玉树临风,候府太夫人对这桩婚事津津乐道,还曾经来祖母面前炫耀,不想姨母却遇到了个厉害婆婆,不过两年,就给姨父纳了娘家侄女做贵妾,并且让这位贵妾生下了庶长子,还捏着中馈权不放,以致让姨母这个长房媳妇成了摆设。   候府太夫人心疼女儿,也曾有仗势撑腰的盘算,可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再说龙家也不是畏惧权贵的寒户……   后来龙太傅过世,姨父外放至左海为知府,候府就更加地鞭长莫及。   如今又有谁说姨母这个嫡女过得比母亲这个庶女好的?   想到这里,三娘不知不觉就止了哭,一双与崔姨娘极为相似的,已经带着几分妩媚的纤纤美目里闪烁着熠熠光华,激动得一把握住了宋嬷嬷的手:“嬷嬷的一番苦心,小女铭记在心!”   宋嬷嬷这才满意,拍了拍三娘的手,顺势抽出了自己的手,从怀里摸出锦囊来,交给她:“三娘走得急,想来身边嬷嬷也会有疏忽,不曾给你准备这些碎银子吧?”   三娘不明所以:“不是说庵里清苦,净平尼师也甚是严厉……”难道几块碎银子就能让传说中铁面无私的尼师……   宋嬷嬷摇了摇头:“多亏国公夫人仔细,想到这点,让老奴把这个转交给你。”   “是母亲……”三娘怔怔地说。   “净平尼师虽说严厉,可底下那些小师傅却并非个个如是,三娘把这些留在身上,也好打点着她们帮衬着些,那些个提水砍柴的粗活儿,就让她们代劳……只是也别太显眼,力所能及的活儿三娘还得亲自动手,更不能在净平尼师面前耍性子,要知国公爷虽说以半月为限,但三娘若再犯错……”   三娘面色一凛:“眼看祖母寿辰将至,不会任由我在庵里……”   “你若是真心知错,又有国公夫人在公主面前求着情,自是不会,但若再惹事生非,待公主寿辰一过……国公府名下可有不少庄子,哪处不能让你静心思过的?”宋嬷嬷危言耸听。   三娘一张小脸被吓得苍白,忙接了银子,又是一番感激不尽,宋嬷嬷自然把功劳尽数推到了黄氏身上,一路上把国公夫人夸成了嫡母典范。   待回了府,又亲自去了和瑞园见黄氏:“夫人宽心,依老奴看来,三娘是真心悔过了,得知夫人的一片苦心,特地替她准备了碎银子打点,更是感激涕淋,只念着夫人心慈,再不会有什么抱怨的。”   黄氏先还不明所以,盯着宋嬷嬷看了好一瞬,见她只是微笑着,一副恭谨的态度,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那银子是怎么回事,暗忖这老嬷嬷果真是修炼成精了,也不说破,只笑道:“嬷嬷辛苦了……我想了一想,罗大家的还是先去底下庄子里待上一阵吧,等过上一年半载,再将她调回来,眼看着六娘、八娘也大了,等忙完这段儿,就得分院子,八娘那头有张姨娘操心,我管不着,六娘院子里却还缺个老成持重的管事嬷嬷的。”   宋嬷嬷当然喜不自禁,千恩万谢地告辞,又去大长公主面前复命,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傍晚才回了自己私家。   晚饭过后,龚六家的果然提着大盒小盒的“土仪”登门,几句寒喧之后,就把大娘院子里丢了花簪一事说了,又为自己女儿求情:“玉芷就担心有个意外,可劝了大娘子一场,大娘子孝顺,担心给国公夫人添乱,说是要瞒上一段儿时日……若那不知死的贼蹄子把东西交还就罢了,可如果将来……万一这东西落到了外人手里……那上头可是刻着大娘子名讳的!”   打量着宋嬷嬷的神情,龚六家的小心翼翼地说到:“我家玉芷多得嬷嬷提携,才能到大娘身边侍候,往常可都是小心谨慎,就怕犯了错儿,落了嬷嬷的颜面……但这次的事儿,实在怨不得她。”   宋嬷嬷一听,当即明白了龚六家的用意,摆了摆手:“这事情我知道了,玉芷做得对,既然大娘子不想声张,她就不能私下去告诉了国公夫人,你让她放宽心,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袖手旁观,让她仔细当差就是。”   得了宋嬷嬷的准话,龚六家的彻底放了心,兴高彩烈地离去。   宋嬷嬷转过头,就把这事告诉了养子:“这贼要找出来不难,必是哪个贱婢一时贪财,偷了大娘子的簪子,她自然是不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显摆,说不定已经入了当铺……你去寻摸着,若是能找出内贼最好,若是没有痕迹,就把簪子先赎出来,拿回来给我。”   宋辐蹙眉道:“何必这么多事,告诉国公夫人不就得了?”   “我自然有我的用意。”宋嬷嬷挥了挥手:“记得先不要声张,只暗地里打听。”   依着宋嬷嬷盘算,如果这会子就把事情告诉了黄氏,也难解释自己怎么得知了这事,不但会给黄氏落个手伸得太长的印象,没把内贼揪出,更没将簪子寻回,实在算不得个什么功劳,只有先寻见了簪子,大可说无意之间在当铺里头发现的,既不会让黄氏生疑,又能在她面前卖个好。   须知这闺阁娘子的贴身之物,流落在市井可算是极其严重的事,若是真惹出了什么风波来,只怕公主也会责怪黄氏疏忽,自己让一场祸事化为无形,免得黄氏受责,可算是大功一件,几次三番地示好,国公夫人还能不明白自己的“忠心”?   大长公主毕竟年过半百的人,将来这国公府里,还得看黄氏,五娘对这个嫡母又是尊重有加的,若红雨能得黄氏提携,五娘对她也会高开一眼。   宋嬷嬷越发坚定了信念,要牢牢靠紧国公夫人这座大山。   ———————————————————————————————————————   且说莺声,那日公开受罚,心里本是万般不服,只盼着春暮快些出嫁,红雨顶了她的缺儿,再替自己美言几句,过回以往威风赫赫的日子,不想星星月亮的盼了好些日子,也没再听说春暮要嫁人的风声,有心要找几个要好的打听一下,不想那些人把自己当做洪水猛兽一般,避之惟恐不及,莺声气得半死,磨着牙在肠子里恨这些捧高踩低的蹄子,更恨引得自己受罚的樱桃,却因为不知事态发展,只得忍气吞声。   当洗衣裳到第十日,她总算是忍不住了,这日五娘去扶风堂听讲,她紧赶慢赶地把手上的活计做完,寻空偷出了绿卿苑,打算去世子住的松涛园找红雨探个准话。   莺声是第一回来,门上的小厮儿瞧着她眼生,细细问了几句,听说是绿卿苑的丫鬟才放她进去,指了世子书房的路:“姑娘沿着右边这条小道儿,往前走到后庭,再顺着青石铺成的路往前,会看见一个缓坡,沿阶而上,松树林里一排竹舍就是世子的书房。”   莺声稳了稳神,才迈进垂花门,一路打量着院子里的设施草木,将心里头的那些话又盘算了一回,沿着青石道走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看见了缓坡,果真是遍植松拍,难怪这院子被命名松涛园。   沿阶又走了一段,离书房尚有百步开外,忽闻男子清朗的笑声:“佩服佩服,兄果然是溟山书苑的才子,荇甘拜下风。”   莺声吓得一愣神儿,下意识地往道旁松林里一躲,透过柯叶,循声望去。   却见右侧十步之外一座红亭,里头坐着两名男子,似乎正在下棋,身着浅蓝色长袍的那位莺声是认得的,正是卫国公世子。   世子常来绿卿苑,但莺声却没有近身侍候的机会。他与五娘两兄妹在一起说话,身边儿留的也是几个贴身丫鬟,就算让她端茶递水,奉果呈糕,也都是送到屋外,再由春暮或者秋月秋霜接了到里头去,但就是那不远不近的几眼,世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风姿也能让莺声恍神儿,更别提还有一双温暖灿烂的眼睛……足以让她脸红心跳。   就像现在,明明还隔着十余步,她已经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就像与世子下棋的人其实是她一般。   世子对面的男子一袭白袍,乌发高束,却并未挽就成髻,在夏日微风里轻扬,虽是背对,看不见面貌,可身姿端正,肩脊挺拔,就是有些瘦弱,有如绿卿苑里的翠竹。以莺声猜测,只怕也是相貌不俗,出身名门的贵公子。   似乎听见白衣男子一声低笑:“承让。”   极简洁,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三局已过,已然尽兴,愚兄还得去拜会魏师兄,改日再与荇弟切磋。”   “兄可知魏先生居于沐晖楼后?”   “三年前曾造访过,也算是熟门熟路了。”白袍男子拱了拱手:“荇弟不需客气,还请留步。”   瞧见那男子转身,又一眼瞄到男子的面容,莺声的双颊更是像被炙烙烧红了一般,甚至连眼神都迷离起来,怔忡之间,惊觉两人已经出了亭子而来,忙矮身躲好,直到看见白袍男子远去,卫国公世子折身返回,方才出来,失魂落魄地沿着小径往上走。   当站在书房门外时,莺声的神思还在半空里浮游,直到听见红雨的声音——   “莺声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红雨站在屋檐下,手里还托着几册书本,脸上毫不掩饰地讶异着。   莺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才挤出得体的笑容来。   红雨急步走下石阶,拉着莺声避往松林里:“世子爷今日休沐,刚刚进了书房,姐姐跟我远几步说话。”   两人到了丫鬟们居住的厢房,莺声方才真正地元神归窍,待要问白袍男子是谁,话到嘴边,便觉得面颊发烫,怕引起红雨的怀疑,这才忍住,从腰上解下一个香囊,递给红雨:“那日吃了妹妹这么多美味,还累得你被樱桃那小蹄子排揎了一场,我很是过意不去,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这香囊是自己新做的,里头是晒干的茉莉花。”   “姐姐真是客气。”红雨接过香囊,本欲随手一放,半途又收了回来,系在了自己腰上:“我女红最是粗笨的,姐姐这礼正合我心意。”   莺声耐着性子闲话了几句,这才说了正题:“自从上回听说你要去绿卿苑,我心里就盼着那一天,谁让妹妹你这般伶俐又可人疼,倒教我朝思暮想的,嬷嬷怎么说,可求了太夫人许可?”   红雨这时早知道事情出了变故,祖母又叮嘱她最近不要再轻举妄动,心头正失望着呢,听了莺声的问,笑容便有些勉强:“姐姐不知,春暮拒绝了亲事,说是不想离了家人远嫁,又舍不得五娘……娘子们院儿里的丫鬟都有份例的,看来我是没这福份了。”   “什么?!”盘算着的话全都没了作用,莺声一时失态,须臾醒悟过来,又红了脸解释:“实在让人失望,想不到这么好的亲事,春暮竟然拒绝了。”   “人各有志,她认为留在五娘子身边更有前途吧。”红雨有些意兴阑珊,垂头把玩刚才新得的香囊。   “五娘对春暮的确是信任的。”心里头说不出的沮丧,莺声不免有些抱怨起红雨来,这八字还没一撇儿的事,她倒是四处张扬,让自己信以为真,楞着脑子就把春暮给得罪了……这往后在绿卿苑里,可该怎么过?!   仔细思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巴结好红雨,实在待不下去的时候,让她求了宋嬷嬷,将自己调出绿卿苑也是一个办法,若是能来松涛园……更是梦昧以求的好事。   脑子里兜兜转转,一把拉住了红雨的手:“实不相瞒,那日里与妹妹去荷塘边儿闲话,竟然被五娘与春暮听了去,回头就说我偷懒,狠狠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倒不算什么,就是让我停了本来的差事,去洗丫鬟们的衣裳……”   红雨惊道:“果真?五娘子不是最宽和疏朗的吗?这次竟对姐姐这般严厉起来?”   “可不是嘛……妹妹不来绿卿苑也好,还不如待在世子院儿里呢,听说世子最是大方的,平时赏赐也不少。”莺声可怜巴巴地瞅着红雨:“连我也想来与妹妹做伴呢。”   莺声哪里料到,她这头想要拣高枝儿为将来筹谋,转眼就有人将她的行踪告诉了旖景。   申正散学,旖景与姐妹们做辞,正准备去沐晖楼里挑几本藏书,秋月就附在耳边,把莺声的行踪报告了一番。   “她这会子总算是坐不住了,去松涛园定是寻了红雨,奴婢听铃铛说,莺声回来后坐在院子里头闷声不吭,失魂落魄的,连莲叶讽刺她好几句,都破天荒地没有回嘴,只是铃铛没办法跟着她进去松涛园,不知她跟红雨嘀咕了些什么。”秋月甚觉惋惜。   旖景想了一想:“只怕她看着春暮没嫁,坐不住了,探得红雨的口风后未免失望。”又问秋月:“那个五月,可曾与莺声合好?”   秋月撇了撇嘴:“我那日跟五月说了一句,当晚她就与莺声促膝谈心去了,两人险些没有抱头痛哭,后来莺声发狠,还对五月说,不过就是暂时忍耐而已,待红雨入了绿卿苑,她就有了翻身之日,到时定要教樱桃好看。”   真是做梦呢,就算红雨能进绿卿苑,不过也是个奴婢,难道还能呼风唤雨不成?秋月当时听了这话,险些没有笑得倒在地上去。   “让五月要常常去宽慰着她,尤其是莺声与红雨见面之后。”旖景笑道。   秋月脆脆地应了一声,咬牙说道:“莺声定不会消停,莫如回了国公夫人,干脆发落了她干净。”   旖景摇了摇头:“不过就是去了趟松涛园,又没有触犯我定下来的规矩,这么就打发了出去也站不住理,你依然盯着她就是,看看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主仆俩一边说话,一边沿着镜池的水畔栈道漫步,缓缓行了一刻钟,便到了沐晖楼外。   旖景微微仰着面颊,看向静立水边的五层楼阁,翘檐朱瓦均被镀上一层绚烂的金光,鲜亮耀目。   她尚且看不清,顶层轩窗里默立的那个男子,迎着阳光,目光深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正在接近的她。   ☆、第十九章 猝然重逢,果然隔世   旖景记忆里沐晖楼,大多辰光是愉悦与轻松的,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举在肩头带到了这里,有时是听祖父说起南征北战的往事,有时也缠着长兄玩闹,在巨大的书架间奔跑嬉戏,做着童年热爱的捉迷藏的游戏,任那欢笑声,肆无忌惮地填满这个静谧深沉的空间。   稍大一些的时候,就知道了沐晖楼存在的意义。   祖父是武将,虽也识字,但戎马倥偬的生涯却让他无睱执书静坐,大隆建国后,新兴勋贵受到前朝世家的嘲笑,“大老粗”“真莽夫”的讽刺不绝于耳,又随着政局大定,远驱北原,太宗帝开始重用文臣,改革官制,以让百姓休养生息,祖父意识到仅凭武夫之勇不足协助圣上安定天下,为了让后代子孙成为文武兼休的能臣,便建了这沐晖楼,收集藏书。   经过数十年的努力,沐晖楼巨大的书架渐渐填满,从诗词歌赋、游记杂谈,到礼仪经略、史籍兵书,可谓应有尽有。   就连洒脱不羁的才子魏渊,之所以愿意留在国公府里做西席,极大的原因也是因为镜池边上这座沐晖楼里丰富的藏书,他甚至拒绝了卫国公独辟庭院由他居住的盛情,甘愿住在沐晖楼侧简陋的几间竹舍里,所图无非就是离沐晖楼更近一些。   旖景也喜欢这里。   喜欢这些高大的乌木书架,喜欢里边浓重的纸墨香气,喜欢半分不显华丽,却古朴厚重的独特韵味,最喜欢的是底层东侧那几排书架上的诗词歌赋,游记杂说。   甚至喜欢沐晖楼颇有些古怪脾气的管事赵伯,他肚子里总有许多奇闻传说,只消一壶桂花醇,足以让他讲上半日的故事。   可旖景前世最后一次来这里,却不是明亮愉悦的记忆。   正是殒命那个元宵的前一日。   风很急,刮在脸上就像刀锋掠过,天上的云层晦黯而低沉,压在飞檐朱瓦上,让她担心随时会有一场暴风雪,摧毁这五层高阁,摧毁这繁荣盛世。   国公府里丝毫没有佳节将至的喜庆,那一年长兄横死,长姐弥留,祖母抱病榻上,一系列噩耗与哀痛,让这座府地上空,盘旋着令人窒息的沉重与阴晦。   不知为何她特地来了这里。   可高大的乌木书架,浓重的纸墨香气,却不能让她得到半分心灵的宁静,反而觉得这个静谧的空间,隐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眸光幽蓝,随时都会突然袭击,将她吞噬。   她想起童年时与长兄、虞洲在这里玩闹嬉戏的时光,心里尖锐地刺痛着。   当时她抱怨命运无情,为何要突如其来地夺走她珍视的这一切。   也就是在这里,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不能被命运吞噬,必须反击,必须争取这个世界上,最后让她安慰的人。   多么可笑的决定,是她自己走到了地狱的入口,还奢望着向前一步,春暖花开。   这时旧地重游,旖景多么庆幸一切尚未发生,明媚的季节,灿烂的阳光,欣欣向荣生机勃发的草木,那么鲜亮,而她所珍惜的人和事,依然还在。   当然除了虞洲,他再不是她珍惜的唯一,甚至再不是其中之一。   几个小厮看见撑着绢伞的小主人近前,远远一礼,退避三舍,可旖景却并没有看到嗜酒如命的赵伯,饶是如此,她还是阻止了秋月入内:“赵伯不许丫鬟、仆妇们跟着进去,你留在外头就是。”   入内,视线里依然还是排列有序的高大书架,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有浮尘轻舞,只是这灿烂投入沉静,依然不见半分浮华,反而让这个空间的沉稳静谧,更深遂了一分。   旖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径直去搜寻底层东侧的几排书架,翻阅她惯爱的诗词歌赋,而是沿着当中盘旋而上的乌木梯,一直上了第五层。   那里收集着经史子集,前世的旖景,觉得最枯躁无味的书籍。   无论前世今生,她并不善谋断,可是要洞悉阴谋,准确反击,挽回自己与所珍视之人的命运,就必须让自己更加强大,诗词歌赋帮助不了她,才女之名更是一个极度的讽刺,都说读史明智,旖景深以为然。   如今的她,对许多事还没有具体计划,别说报仇血恨,甚至依然无法探明真相,对于人心,尚还不能揣摩体会,唯一的优势就是她在暗,敌在明。   可仅凭这一点,连宋嬷嬷的伪善面目都无法揭露,更别说比宋嬷嬷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人!旖景并不自大,虽然与宋嬷嬷的交锋小胜一局,也明白是因为宋嬷嬷轻敌,并且倚仗着祖母对她的宠爱与信任,而那些浅薄的心机算计,委实不值沾沾自喜。   旖景的步伐很轻,并没有打破高阁的静谧,但因为直上五层,也让她的气息凌乱粗重,听在耳里,让她对自己的体质很有些无可奈何。   这些天来一日也不曾落下过锻炼,也感觉小有所成——至少跑两圈马后不致于要挂在春暮身上才能走回绿卿苑了,可小姑姑的那柄乌雕弓,对她依然还是上了锁的。   要想将箭簇正中靶心,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一边翻阅史籍传记,旖景一边平顺着自己的呼吸,绕过一排书架,取下一本厚重的《东明五帝传》,阳光从空隙里迎面而来,突然的炙意,引得旖景不自觉地抬眸——   她看见了靠窗而坐的白衣男子。   高束的乌发偏垂右肩,挡住了大半面容,可就是侧面的一个剪影,也让旖景凌乱沉重的呼吸狠狠一窒。   这一个人,在她的梦里,当是举袖遮面,无颜相见。   这一个人,让她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时,设想过千百回隔世再见,要怎么摁捺沉重的愧疚,问一声安好。   这一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坐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手持书卷,垂眸专注。   周身血脉像是撒入了千根银针,缓缓流动,缓缓刺痛,剧烈颤抖地手腕再也不能承受书籍的重量,厚重的书本落在乌木地板上,“砰”地一声。   虞沨侧面抬眸,往这边看来。   乌发映衬下,他的面容还是那么熟悉的苍白,却不像那一世卧病时的憔悴,仿若质地奇佳的羊脂玉,焕发着流光隐隐,眸光深沉有若子夜,就连五月艳阳的利芒也被这双眼睛悄无声息地吞噬。   足以吞噬一切。   沉重的窒息感让旖景站立艰难,扶紧了冰冷厚重的书架。   “谁在那里——”   直到这时,旖景才看见赵伯恭身站在一侧,他的问话,方才略略缓和了旖景胸口的重压。   用力将蔻甲陷入掌心,旖景闭目,深长的呼息后,才感觉一颗心又开始了缓慢的跳动,相见只是迟早,她必须面对。   从书架后出来,旖景努力让自己微笑:“赵伯,是我。”   “原来是五娘子。”赵管事慈祥地笑了:“您怎么上了这一层?难道又是拿了桂花醇来,一慰老奴腹中酒虫?”   但旖景显然没有往常与赵管事趣话的心情,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   皇族虞氏子孙,大都生着一双凤目,好比虞洲,微挑的眼角总衬得他目光炯炯,可楚王世子这双凤目却是纤长雅致,不带张扬,尽是柔和平静。   眉若乌墨染成,颀长入鬓,挺秀鼻梁薄唇紧抿,因长年受病痛折磨,他的唇色极浅,面颊更若利刃削成,可因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后天修养的文雅风度,减淡了面颊弧度的锐利。   这些,一如记忆。   只是那双深遂的眼眸似乎总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见记忆里的温柔与纵容,四目相接,仿若有幽深的凉意渗入,让旖景感觉分外陌生。   他起身一揖,唇角浅笑:“五妹妹。”   不!这不是记忆里那个孱弱温和的楚王世子。   尽管玉质谦谦如故,可举止言谈间的淡漠孤寂是那般明显。   拒人以千里。   赵管事见旖景怔怔地,似乎才醒悟过来,笑着解释:“五娘难道未曾见过楚王世子?”   却见虞沨笑道:“不怪五妹妹,我幼年多病,不常出门,后来身子虽好些,又去了冀州求学,五妹妹只怕是不记得我了。”宁静的目光只在旖景眉目间停留一瞬,又不露痕迹地移开,似乎在看光柱里轻舞的浮尘。   前世这时,旖景与虞沨还不曾有过交谈,今世许多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也包括了他与她的初见,包括了他对她的态度。   有礼有节,却淡漠疏离。   可这时自己对他,的确也不是重要的人,他的淡漠并不突兀,旖景默默地想,屈身一福:“见过楚王世子。”   “本是来拜会师兄,不巧他今日恰逢讲学,眼下见五妹妹来了这里,想必师兄也得了空闲,我这就去,不打扰五妹妹看书。”   两个注定纠葛两世的人,猝然相逢,旖景设想里那声安好,却始终没有出口。   ———————————————————————————————————————   一盏清茶,握于虞沨手中,白烟蕴绕间,让他幽深的眸色有如罩上一层薄雾,隔了许久,才浅浅尝了一口青瓷碗里的碧汤,笑意浅浅露在唇角。   “如何?这茶可是按古法烹成,并非今时沏泡的滋味。”魏渊迫切地盯着楚王世子,就怕他嘴里说出“也没什么不同”的话。   虞沨点了点头:“甘香浓郁,绕齿缠绵,别有滋味。”   魏渊大笑,眉目间尽是得色:“就知道你是识茶之人,也不枉我大热天生了炉子守着火忙活一场。”   “经年不见,不想师兄身旁还缺这么一个佳人煮茶,我离开书院时,先生可是一再叮嘱,让我带话与师兄,‘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将茶碗置于平膝乌案,虞沨也扫视了竹舍一眼:“一别三载,就连这些陈设都是分毫不变,可见师兄心如静水,沨实在羡慕。”   魏渊挥了挥手,抚了抚颔下仅有寸余的短须:“红颜知己自古难求,何必在身边添个聒躁的累赘。”   “师兄困在这高门深宅里,又如何能寻得红颜知己?”虞沨笑道。   魏渊微微咪起双目:“你是来劝我出仕?”   “若真是如此,只怕师兄要惋惜你的一盏好茶了。”虞沨摇了摇头:“沨岂能不知,师兄志不在宦途。”   魏渊的笑意这才重新回到脸上:“先说说你,这一次是真决定了要留在锦阳,再不去翼州?”   五年之前,虞沨尚才十一,便一意去溟山书院求学,因他病弱之身,楚王甚是犹豫,老王妃更是哭天抹泪地挽留,可虞沨甚为坚决,称己虽病弱,也不能虚耗光阴,成一个庸碌无为的病夫,纵使将来大病得治又有何用?将养病榻莫如拜师名门,就算将来不治,短暂的一生也不算碌碌无为。   楚王劝说不得,只得亲自护送了虞沨去翼州,而魏渊当时还在书院,两人性情相投,彼此欣赏,成了同砚挚友。   后来,魏渊被族伯——名震大隆的大儒魏望庸“驱逐”出门,让他以所学之才,报效朝廷,魏渊却并无入仕之心,离开冀州后游山玩水,两年之间,将大隆名山秀水游了个遍,锦绣诗作面世不少,所谱琴曲更是引得青楼名妓们一掷百金争抢,才子的名声就这么张扬开来。   却教魏大儒怒火攻心,连连斥责,称魏渊枉自菲薄,耗废了十年寒窗,痛心不已。   魏大儒一怒之下病倒,魏渊闻信,不得不回翼州探望师长。   因此才结束了浪子生涯,却依然坚持自身原则,拒不入仕。   恰逢老国公病逝,虞沨回锦阳赴告,郁闷不已的魏渊请求同行,也好教师长安心。   不想却得知卫国公府有这么一座沐晖楼,收藏了数千本书籍,当中不乏绝版珍本,便生钦慕之心,甘愿为国公府西席,教导郎君与娘子们琴棋书画,只求闲时能入沐晖楼阅览藏书。   转眼就是三年。   魏渊与虞沨书信来往频繁,但因虞沨这几年都不曾回京,两人也是经年不见。   点了点头,虞沨说道:“让祖母牵挂多年,我心甚是不忍,总算是在溟山书院小有所成,也得了先生允许,该是回来的时候了,沨不比师兄洒脱,唯愿学有所用矣。”   “依我看来,你的身子倒也不像有什么大礙,虽说还是瘦弱些,可不难看出意气风发。”再次抚了抚短须,魏渊的目光中似有深意。   “师兄难道不曾听说,沨自幼恶疾缠身,虽经太医名方调养,却活不过冠年?”虞沨笑道,半分颓丧皆无,仿佛讨论的是旁人的生死。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虞沨摇了摇头,举眸去看窗外已经偏西的金阳,沉默了一阵,又再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师兄,其实我这恶疾是因为……”将声音压得低沉,飞快吐出了两字。   “果真如此?”魏渊大诧:“怎么会?”   “陈年旧事了,再提无益。”虞沨把目光收回,落在青瓷茶碗里:“因此若不得根除之方,的确难以挨过冠年,可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言放弃。”   魏渊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许多次想要劝慰,可看着小师弟复杂莫名的神色,终究还是作罢。   “沨素知师兄并非不羁浪子,只不想与朝中庸碌之辈争夺那一官半职,但师兄的抱负,却是与沨别无二致。”略略静默,再饮了一盏清茶,虞沨又说。   魏渊抬了抬眉,似乎略有不解。   “沨是认为,师兄到了该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了。”微笑,放下青瓷茶碗,虞沨与魏渊四目相对:“金相结党,把持吏部,以致地方官吏大多为他的党徒,其中不乏欺男霸女、为害百姓之辈,秦相为与他争权,党争不断,中枢左右二相已经势成水火,此次宁海府下知州竟然被人暗杀,圣上震怒之余,也实在忧虑……”   甫一回京,虞沨便入宫见了圣上与太后,因着楚王深受圣上信重,而虞沨之才也极受圣上赏识,朝中政事,圣上对虞沨并不讳言,甚至将心里的打算对虞沨仔细道来。   自从大隆立国,虽然官制渐有革新,可中枢左右二相,始终还是在金家与秦家的掌握之中。两者一为勋贵,辅佐高祖建国,受新兴勋贵的信重;一为东明遗臣,当初逼哀帝退位,居功至显,被前朝望族世家视为翘楚。   两大势力经过对立、平衡、溶合,到了眼下竟然又再对立,金相与秦相甚至在朝议时恶言相向,险些大打出手,引得朝政紊乱,两党之争越演越烈。   舍谁弃谁,圣上一时难做抉择。   因为金相的荣辱关系到新兴勋贵的利益,而秦相身后也站着森森望族世家。   虽说还不至退无所退,但若放任不理,任由隐患深埋,几年间必然酿成大祸,于是圣上起意筹建天察卫——这是一个直属于圣上的隐秘机构,直接听命于天子,决定了天察卫的长官必须是圣上全心信任之人。   这个光荣的任务落在了楚王身上,因此圣上并不对虞沨隐瞒。   眼下,虞沨又将天察卫的存在告知了魏渊:“朝廷命官遇刺,其中定有阴谋,圣上虽下令大理寺与刑部严查,却并不全心信任,因此才让天察卫密查,不过天察卫属隐秘机构,又是新近筹建,可用之人并不太多,师兄,你是否愿意领这密令,去宁海暗中查探平江知州遇刺的真相!”   魏渊哪里想到多年不见的小友登门拜访,竟然告诉了他这么隐秘之事,并且还想让他参与其中!   下意识就是连连摆手:“我不过就是个浪迹无羁的文士,又哪里能担此重任。”   “师兄这话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过我,你之所以不想入仕,不过是对眼下官制极度失望,想天下饱学之士甚多,但如果不是出身世家,再无人荐,又拜不得名师,注定却要终身默默,空有抱负也难施展,即使师兄出身世家,一旦踏入仕途,只怕也会被逼得舍弃抱负,做那奉迎捧承的庸人。”   这一番话,实在说中了魏渊的痛处,收回手臂,置于膝上,笑容尽敛,眉目间尽是肃色。   虞沨长叹:“眼下官吏选任实际掌握在左、右二相手中,圣上虽有意彻底改革,却不得不忌惮勋贵与世家的权势。若要让饱学之士得到公平地对待,必须要瓦解两大势力对左右二相的奉丛,让他们无势可依,由圣上将皇权真正地集于一手,才能彻底进行改革,建立更合理的官吏任免制度。为了那些寒窗苦读却难入仕途大展鸿图的人才,为了大隆将来的稳定与昌盛,更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沨恳请师兄莫再推辞。”   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魏渊的心上,寒窗苦读十余载,肩上更压着师长的期望,他本不是当真散漫洒脱之人,可见了多少同窗从雅量壮志,沦为营营汲汲、狥财蠹役之辈,渐渐心冷,方才以放荡不羁掩示,可沉沦多年的抱负,却在这一个初夏,两盏清茶之后,又从骨子里挣扎苏醒,摆脱了压抑,叫嚣在血液里。   “果然是我之挚友,知我甚深,遂潭不才,蒙楚王世子赏识,当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解难。”   陋室竹堂,魏渊与虞沨相视而笑,各自再饮一盏清茶,由此缔结一个承诺。   ☆、第二十章 忽得启发,设计识人   暑意渐浓,骄阳日盛。   接连好几日,除了早上依然去马场练习骑射,陪着祖母消磨完上午的辰光,午后的半日旖景都在绿卿里看那本厚厚的《东明五帝传》。   年岁还小时,她就听过祖母说起哀帝的故事,更兼着魏先生也常常批判东明哀帝的暴戾无道,旖景对东明这个亡国之君的种种恶行也是耳熟能详。   当时昭康氏一统北原,剑指中原,百万雄狮盘据敕勒川外,对锦绣中华虎视眈眈,外患迫在眉睫,哀帝却置之不理,自登基之初,赐死元配,立一出身卑贱的宫婢为后,执意把中枢首相之职交托到宫婢之父手中,并为此大开杀戒残害忠良,又夜夜笙歌不绝,放纵奸诈小人把持政事,以致昭康氏轻易突破关隘,夺归化十郡。   见东明朝廷不作理会,昭康氏野心暴涨,又挥师往朔州进发。   那时高祖已被逼起兵,闻朔州险情,意欲前往支援。   不想哀帝闻信,竟以为这是除去虞氏乱党的大好时机,非但不救朔州之急,反而令东、西几路大军夹击楚州军,全不顾蛮夷破城之危。   高祖寒心,遂弃朔州不顾,直取翼州,逼向锦阳京。   朔州守将不得外援,死守半载,终于箭尽粮绝,自绝,城破,朔州沦丧于北原人手中,紧跟着,昭康氏于朔州称帝。   东明朝臣总算对哀帝彻底失望,由当时任职参知政事的秦文执牵头,联合各大望族并京师禁卫,以“亲君侧”的名号,发动“洪明之变”,逼得哀帝自绝,迎拥兵翼州的虞兴邦入京,至此,东明国亡,大隆建国,虞氏称帝。   哀帝无能而性恶,虽尸骨已寒,可世人每有议论,无不咬牙切齿。   故而在旖景的意识里,前朝东明实在不堪得很,但读了几日《东明五帝传》,她的看法却大有改观。   除了哀帝,东明十四任君主之中原也不乏盛世明君。   尤其是东明元帝,出身草莽,却能在乱世之中异军突起,一统中原,结束十国之乱,创立东明三百年盛世之治,可谓一代明君。   元帝本是梁国宫奴,因梁王无道,大兴土木,宫室建得穷奢极侈,又不愿舍却银钱聘苦工,遂在国内置苛法酷吏,用各种虚名剥夺百姓田地,让良民沦为宫奴,没入苦工之列,元帝便是这千万受害者之一。   梁国宫奴的生活十分凄苦,非但要无偿服役,修建宫廷别苑,稍有懈怠便会遭至鞭笞,就连一口饱饭,都成了奢侈,元帝终于不堪逼迫,冒死逃出梁国,落草为寇,后来又组建东明军,攻打诸候王,逐渐成势。   元帝虽是草莽出身,却心怀天下,胸中抱负委实宏大。   天不负他,终于成就大业。   可元帝却委实不算饱学之士,他本是大字不识之人,落草为寇之后,经过多年打家劫舍,渐渐闯出了些名堂,这才虏了个被逼无奈的学子,教他识字。可连年征战,烽火里求生的动乱生涯,终究是没有让他学成满腹经纶,后建立东明,百废待兴,身边信臣多为武将,文臣奇缺,让元帝委实觉得烦恼。   当时中枢、六部职位俱空,制度杂乱无章,虽泱泱中华不乏饱学之士,可元帝却不知当信何人。   不过到底是一代圣君,经过烦恼之后,元帝也极快地想出了法子。   以他看来,所谓忠臣,品行一定要端正,他虽然无力评判哪个人的学识最佳,最有能力,可判定一个人的品行是不是端正,还不算难题。   便有了元帝选相这么一个故事。   最后一代明相张同脱颖而出,据说这位张大人经历了元帝给出的多重诱惑——金钱、豪宅、美人……他不为所动,只以天下百姓安居,政局稳定为己任,大公无私,不畏权贵,所谏皆为利国利民之策,最终获得了元帝的信重,任为首相,执掌中枢。   元帝选相的故事极大地启发了旖景。   身边的丫鬟们,春暮、秋月与秋霜是信得过的,但除了她们,旖景再也没有信得过的人,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夏云与莺声自然不再考虑之列,可其余那些,也不知将来会不会有背叛之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旖景虽明白自己太过杯弓蛇影,却委实不敢再轻信旁人。   毕竟接下来的事情置关重要,偏偏还不能依靠春暮她们,那么不得不再择一个亲信。   放下手中的书,旖景离开美人榻,站在珠帘里,看向外间正忙碌着樱桃——她已经观察这丫鬟好些日子了。   果真是个勤快人,也不是个多嘴的,不爱在主子面前表功,甚至没有对莺声落井下石,就这么看来,至少没有恶习。   再说她与红雨有隙,至少保证了不会与宋嬷嬷同一阵营。   伶牙利齿,性子刚强,有个哥哥在账房任小厮,听秋月说,樱桃的哥哥也是个伶俐的……   这些都很符合旖景的需求,但旖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她的敌人可不仅仅只是宋嬷嬷,樱桃不会被宋嬷嬷收买,却保不准对自己就能完全死心踏地的效忠。   不过东明元帝的办法值得借鉴,但凡品行端正之人,应当是做不出背主求荣之事,当然,身为主子的人,也不能像哀帝那般残暴无道……那么接下来,就剩考察一下樱桃的品行了。   旖景重新又坐回美人榻上,伸手打了一下坐在脚踏上磕睡的秋月。   秋月正做着美梦呢,嘴边儿的烤鸭腿就这么被敲飞了,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茫然地盯了旖景一阵儿,才突然醒悟,擦了擦唇角其实并不存在的唾沫,笑着说道:“天热人乏,奴婢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我见你这密探的活儿也做得厌了,这么多天来,怎么就没跟我再念叨起莺声的动向?”旖景问。   “也没什么,就是又去了松涛园几回。”秋月微微有些泄气:“五月去找了她,不过也就听她翻来覆去地念叨世子院里的景致,红雨的活儿有多轻省,有多让人羡慕。”   看来莺声是有求于红雨,才走得这么勤,旖景默默地想。   “不过五月怀疑着莺声是想调去松涛园,可无论怎么套话,莺声就是不承认。”秋月又说:“那小蹄子若真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痴人说梦,红雨不过就是个丫鬟,怎么做得了松涛园的主?”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个宋嬷嬷吗?想来如果莺声调去了松涛园,红雨可不就有了来自己身边的机会?旖景暗忖,想着自己若是宋嬷嬷,定是会顺水推舟的,这么一件小事,祖母未必会放在心上,只怕也会顺口允了。   也好,既然红雨这么想来,就让她来好了,但莺声去哥哥身边……   旖景心中一动,忙喊了春暮进来,拿出几块碎银子交给秋月:“拿去给五月,让她想办法套出莺声的话,看她是不是对大哥哥……”   虽然没有说明,春暮与秋月都瞪圆了眼睛,尤其秋月,竟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跳将起来:“若那小蹄子真存了那等心思,可真是自寻死路。”   春暮琢磨了一阵,犹豫着说道:“世子爷往常来看五娘,莺声就想往跟前凑,若说真有这等心思却也有影儿,她心思本就大,年岁也……”   莺声十五了,大姑娘一枚,早通了人事,再说也生得有几分姿色,只怕是不甘为奴为婢的。   “奴婢这就去寻五月。”秋月磨着牙,雄纠纠地往外头走。   旖景忙喊住了她:“别这么急,这会子人多眼杂的,仔细引得莺声生疑,反而不利于五月行事。”又拉了春暮与秋月近前,小声吩咐了些话。   两个丫鬟更觉得惊奇,面面相觑,揣摩不出旖景的用意,秋月一惯心直口快,干脆问道:“五娘为何要如此?”   “你只按我嘱咐行事就好。”旖景并不想多作解释。   秋月疑疑惑惑地应了,依然坐在脚踏上,脑子里想着小主子的嘱咐,还是忍不住问道:“五娘可是怀疑夏云有了二心……”   春暮连忙说道:“可是因为上次的事?夏云那么说话的确不对,可她一惯就是个口拙的,奴婢以为,也并不能证明她就有了别的心思……五娘,夏云她跟着您身边也有这么多年了……”   原来春暮是以为当日夏云替莺声求情,惹恼了旖景,这才起了心思让秋月故意寻她的不痛快,好打发了她。毕竟在同个屋檐下服侍一个主子,春暮甚是不忍。   秋月却说:“春暮姐姐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院子里的丫鬟都晓得了你拒绝宋家的婚事,夏云本不是多事的性子,却缠着我与秋霜把这事翻来覆去的问,关心得很,瞧她那模样,只怕是恨不得替了姐姐嫁去宁海才好。”   春暮怔了一怔:“她是不知道那宋二公子的禀性吧,可就算如此,夏云孤身一人,打算得多些也不为过,五娘……”   这丫鬟实在是太心软了些,旖景暗叹,也安慰道:“你们都想左了,我并不是要打发了夏云,只不过别有用意而已,小小地利用她一回罢了。”   春暮这才吁了口气,也不再追问了。   夏云这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命运走向即将发生转变。   荷塘里,莲叶亭亭,托着耀眼的金芒,虽然无风,却似乎不堪阳光的重量,微微颤抖着。   夏云坐在浓荫下,托着腮看着满池金波,悠然一叹。   得知春暮将嫁为官家妇,她羡慕得好几晚都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怎么讨好宋嬷嬷,也给自己争取这么一个机会,可一直难下决心……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而是她实在不懂得怎么讨好人。   无财无势,又是个笨嘴拙舌的,要怎么才能讨得宋嬷嬷的欢心?   郁郁数日,尚不待想好怎么拍马屁,却忽又听说春暮拒绝了这门婚事!   夏云顿时觉得胸口闷痛。   春暮实在是不知珍惜……   那可是官宦之家!一个奴婢竟然拒绝了做一个官家子的正妻!   明明都是一般的人儿,她绞尽脑汁求而不得的,却被春暮弃之入履。   老天果然不开眼,菩萨们更不会同情弱者。   夏云愤愤不平,跟着又陷入了郁郁之中,她依然还是找不到讨好宋嬷嬷的方法,可那近在眼前的诱惑,无疑让她比前些日子更加焦灼。   人就是这样,若是不知春暮的事儿,夏云压根不敢憧憬自己会嫁给官宦子弟,可一旦知道有这样的机会,不觉就开始了美梦连连,但也不过只是做做梦罢了,可当她知道春暮拒绝了亲事,这梦境就突然变得真实起来,自然更迫切地想让美梦成真。   到了后来,就把这梦看成了唯一的希望,却又苦于没有争取的法子。   就越发地对现状不满,尽管如今的生活,也算是衣食无忧、太平安稳。   都是为了将来,莺声起码还知道去找红雨讨好,可夏云却只知道自怨自怜,哀叹苍天不公。   可是有的时候,机会也全不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莺声一连多日往松涛园“活动”,拉着红雨没边没际地闲聊,说的都是羡慕的话,终于耗尽了红雨的耐性,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午后,开门见山地问她:“姐姐可是想调来松涛园?”   总算是,问出了这么一句动听的话!   莺声只觉得闷热尽消,心底刮起了一阵清风,拉着红雨的手,满是迫切,热泪盈眶。   红雨不自在地缩了缩手,为难地叹息:“我不过也是个奴婢,哪里能帮得了姐姐。”   莺声连忙啐了一口:“那等蹄子的胡话,妹妹何必放在心上?谁不知道宋嬷嬷的尊贵,你可是她唯一的孙女儿,要说也算官家千金了,这点子事哪里难得了你?”   有官家千金还做人使唤丫鬟的吗?但莺声说得十分自然,面不红心不跳,态度诚挚得让红雨反而脸红了,心里头难免也会窃喜——可不是嘛,父亲眼下虽是国公府的家奴,可太夫人何曾真将他们一家看做奴婢?将来脱籍是免不了的,宋家可不正是官宦之家,将来自己可不就是官家千金?   自己完全可以与小娘子们一样,过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偏偏祖母心实,说受太夫人恩惠无以为报,才劝着自己进来做丫鬟报恩,可到底是普通家奴比不得的。   却不曾想,她爹不过就是宋嬷嬷的养子,之前又入了奴籍,就算是得大长公主的恩惠脱籍,也说不上是官家子弟,更何况于她?   莺声的话说中了红雨的小心思,成功的让红雨求到了宋嬷嬷跟前儿。   “祖母不是也希望我去绿卿苑吗,可巧莺声得罪了春暮,在那里待不住,莫不就许了她吧,她调来侍候世子,绿卿苑正好就有了个缺儿,虽然是个二等,可有祖母筹划着,升为一等也是迟早的事儿。”   远瑛堂后庭的忍冬花荫里,红雨与宋嬷嬷避开了旁人密谋。   宋嬷嬷却啐了一口:“一个贱婢,还敢自己挑拣主子侍候,也不掂掂自己的骨头有几斤几两。”   这话,自然是在骂莺声。   在宋嬷嬷心里,当然是不把自己当奴婢看的。   “祖母……”兴致勃勃的红雨愣了神儿。   宋嬷嬷长叹:“你到底还小,考虑事情还是有些欠稳妥,你可想过那莺声的意图?哪里是受了罚,得罪了春暮,不过是因为年龄大了,仗着几分姿色,就起了那等龌龊心思,国公府这么多小娘子,她怎么偏偏想去世子院里?若真如了她愿,将来闹出什么风波来,我们都得被牵连。”   红雨垂了头:“那我拒了她就是……”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宋嬷嬷忽然又松了口,狡黠地神情沉在眼底:“你别答应她,也别拒绝她,等她再寻你,你只说要替我做双鞋子,可女红不佳,求了她指点……”   接下来的几日,当莺声洗完一院子丫鬟的衣裳,就开始坐在窗前做鞋……   秋月的工作总算有了新进展,这一日喜笑颜开地来旖景跟前儿汇报——   “要说那蹄子可真够警慎的,早些时候咬死不承认,原来是红雨那头没松口,瞧瞧眼下,都为宋嬷嬷做起鞋子来,她只道事情定了七八,再不瞒着了,在五月面前夸耀呢,说是不过多久就要去松涛园里侍候了,还羞羞怯怯地赞扬世子爷的才华风度,仿佛转眼就会做了姨娘一般……真是恬不知耻。”   一旁的春暮听了,险些没有去捂秋月的嘴:“在五娘面前,这都是说的些什么胡话!”   旖景自然不以为意,暗忖宋嬷嬷果然要顺水推舟,红雨来绿卿苑她不反对,可让莺声这个祸害去长兄身边……那绝对不成!   虽然,旖景并不以为长兄是那等胡来之人,可是……   像张姨娘,还不是楚心积虑地爬床功成。父亲当年又何常是好色胡来之人?   不过长兄院子里的事,也轮不到当妹妹的插手,她总不能去祖母面前说,莺声心思不纯吧……   还是要待宋嬷嬷出手,自己再想法子化解?   一个丫鬟的调动虽不算什么,可总得有个说头,宋嬷嬷又会找什么借口呢?   旖景思忖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又问秋月:“让你打听楚王世子的事,如何了?”   秋月连忙汇报:“早就打听明白了,可五娘没问,奴婢一时竟然混忘了……楚王世子这次回京,听说再不会去翼州,那日五娘遇到他,正是回京后的第三日,专程来太夫人跟前儿问安的,后来还与咱们府里的世子爷下了几局棋……魏先生与楚王世子常有书信往来,也难怪楚王世子会顺便拜访先生。”想想又加了一句:“并没什么蹊跷。”   旖景失笑:“我哪里是觉得蹊跷,不过是有些好奇,不知楚王世子为何突然回京而已……照你打听的来看,想必是学业已成,才回老王妃跟前尽孝的。”   话虽如此,想到关于虞沨身染恶疾,活不过冠岁的传言,旖景还是免不得心内沉重,算着时间,清谷大概还得等两年才出现,且不说这一世他的恶疾能否会被清谷治愈,就算一如前世时,清谷能治好他的“恶疾”,事情到底还是已经发生了转变,这一世的他不仅师出名门,更是少年成名,再治好了“恶疾”,对虞洲的威胁无疑比前世翻了几番,如果这时的虞洲尚不足惧,可万一真如自己推测,镇国将军心怀恶意……   保不住会摁捺不住,提前发动阴谋,谋害世子的性命。   这个可能,好比阴云密布,笼罩在旖景的心头,以致于让她坐立难安,歪在榻上,细细盘算起来。   不能再耽搁了,楚王妃的死因,必须要尽快地确定。   ☆、第二十一章 一见牵心,盘算姻缘   荫中岁月长,墙内佛音老。   茂密似遮的古树,延绵如幛,隔断了锦阳京的繁华与喧闹,澜英山里的辰光,仿若碧叶间投下的日影,迟转缓移。   短短十日,可是对三娘来说,仿佛十年那般漫长。   空旷森凉的寂寂庵堂,盘旋不去的浓郁佛香,垂眸静坐的灰衣尼师,平稳单调的梵音吟唱,以及每隔几息落下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木鱼声,一切地一切,让三娘恨不得拍案而去,弃这枯躁陋室,回那锦绣繁华。   可是她不能。   已经忍耐了十日,眼看半月期限将至,她不能半途而废。   微微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膝盖,三娘略抬眼睑,再一次打量净平尼师端正的身姿。   听说,尼师从前是宫中女官,也是勋贵出身,此时虽已年过半百,往日又只是拉长一张肃面,神情凝固如森凉的岁月,让人望而心死,可从那清秀的眉目间,还是不难看出她曾经拥有的花容月貌。   是什么原因,让这么一个人,甘愿长伴孤寂,终老佛前?   对净平尼师经历的揣摩,成了三娘消磨这十日枯躁的主要消遣。   真的到了这里,又想到宋嬷嬷的一番话,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自她心里油然而生。   她才不要,这有如死水的生活。   与之相比,对五娘的暂时隐忍,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三娘忍不住又移了移身子,手中的持珠一不小心跌落案上,“啪”地一声。   净平尼师清眉微蹙,三娘不觉一阵紧张。   还好一个小尼姑及时解围,从门外进来,小声禀报有香客来访。   目送着净平尼师迈出庵堂,三娘才吁了口气,冲着一边的小尼师挤了挤眼——这一位是被她用银子打点过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很是照顾。   “坐得有些乏了,我想出去走走。”是商量的语气。   小尼师微微一笑:“女施主请便,今日诵经时辰已经足够了。”   其实佛前那柱木华香还有一半,不过净平不在,尼师们大多还是通融的。   三娘报以感激的微笑,揉了揉麻木的膝盖,放轻步伐走向庵堂外的明媚阳光。   绕过庵堂,便见一侧的空地里,站着十余名雕像一般的健壮男子,一色的乌衣,腰上横着长刀。   三娘顿生好奇,这来访的香客,仿佛来头不小?   清平庵并不似佛国寺,凉风寺那样的名刹,香客往来不绝,除了偶有贵族女眷前来听禅论经,实在人迹罕至,可眼前的阵势……来者仿佛是男客?   这十日实在是太过枯躁无味,三娘不由得对这访客产生了莫大的,一窥究竟的兴致。   她知道空地东侧有几间竹堂,正是净平接待香客的地方,于是便从一旁的小道绕行,直到竹堂之后。   一如她所料,竹堂后的轩窗微敞着,足以窥视内里情境。   才刚刚站定,便闻一声慵懒地,略微低哑的声音:“不过是灯油银子罢了,尼师何必推辞?”   三娘小心地透过窗框的缝隙往里看——   珠冠玉袍的少年跽坐在净平跟前,凤眼微挑,唇角噙笑,眸光回转间,让青灰简陋的竹堂忽然明媚起来。   三娘的呼息微微一窒,突然觉得阳光实在是太炙烈了些,把面颊晒得发烫。   净平背窗而坐,却是看不清神情如何,三娘只听她说:“只需二十两足够,其余的,还请施主收回吧。”   少年微微一叹,那叹息声似乎落到三娘心底,激起数圈涟漪。   “不过是为亡母做做功德,尼师就可怜在下一片孝心吧……”   原来是个失了母亲的可怜人呀,三娘似乎也要忍不住跟着叹息了。   “施主若真记挂着亡人,就当改了这脾性才好。”净平古井幽波千年不变的语气,竟然带着丝严厉的责备:“你母亲若再世,是断不会看着你这么……”   那少年眼底的明媚一敛,慵懒尽失,神情瞬间端肃:“尼师!这样的我有何不好?至少在他们眼里,是希望看着我这样的。”   竹堂一时静谧,时光仿佛凝滞于少年目中的倔强与坚持,以致于三娘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知是自己心底的声音,抑或是净平的哀叹。   “施主如若果然参透,无恨无欲,也还罢了。”   少年再度噙笑,一笑间,眸底魅艳轻漾:“我在红尘,不在佛前,好比尼师居于世外,不也常为亡母抱憾?”   又是一阵静默,隔了许外,又闻一声叹息。   这次三娘听得分明,的确是净平之叹。   “施主保重,好自为之。”似乎无尽悲悯。   少年挑起一道清秀的乌眉,倔强与坚持瞬息瓦解,目中温情脉脉:“尼师的一片苦心,我记在心里,世间能为我考虑之人,也唯有您了,您放心,我定当谨记。”   忽然起身,目光中似有若无的凌厉,缓缓往窗外一扫。   三娘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当她鼓气勇气再往里看时,那少年已经转身离开了。   这人是谁?观其气度穿着,必出身富贵,而他与净平尼师又甚是熟络,可度其年龄,不过也才十五、六岁,尼师遁入空门也已有十余载,与他究竟又有什么关联呢?   三娘疑惑重重,好奇不已,下意识间,已经急步绕开竹堂,远远看见少年在黑衣武士的拥护下,往东侧的竹林行去,竹林是直通山顶的,上有一古亭,是观日出日落的好地方——这还是听小尼姑们提起,山路崎岖,足以让闺阁千金望而生畏,三娘是从不曾去过的。   眼见少年一行的身影隐没于幽幽竹径,三娘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可巧便见一小尼,背着竹篓,正欲往上。   “小师傅,你这是去哪儿?”三娘带笑问道,认出是住在她隔壁的小尼慧云。   慧云瞧见三娘,笑得一双眼睛都咪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拿了三娘不少好处,虽是佛门中人,可多些银两傍身,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去山上采苋。”   “我与小师傅一同去吧。”三娘跟了上前。   “路不好走,不敢劳烦施主。”慧云受宠若惊。   “叨扰了这些时日,多得小师傅照顾,我甚是不安,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望师傅莫要推辞。”三娘甜甜地笑,不由分说,拉着慧云就往竹林上行。   其实小径并不难行,不过气候炎热,又是上山,对闺阁千金来说,也算是个挑战,不过三娘对那少年实在好奇,一路上又一直重温刚才窥得的俊朗风采,便不觉得累。   远远地,就瞧见那少年在古亭里,负手而立,发上珠冠在金阳下熠熠生辉,玉色纱袍也被镀上一层亮金,越发地明媚耀眼。   “到了,就是这处。”却不待三娘接近古亭,慧云已经驻足,指着一侧碧油油的一片青苋。   佛门中人原不用耕种,可清平庵实在偏僻了些,因此就在庵内竹林里,僻出几处来种植些绿蔬,以供庵中日常斋食。   三娘没有借口接近那少年,心内多少惋惜,一边帮着慧云采苋,一边问道:“小师傅可认识那位香客?”   慧云似乎这才注意到山上有人,直起腰遥望了一下,笑道:“那位施主一年会来三两次,似乎是有家人亡故了,在庵里供了往生灯,却不知他姓甚名谁。”   “他既然供了往生灯,也定供奉了亲人的往生牌位吧?”   “当然有的,不过住持不让旁人入内,平日里也上了锁,故而无人见过。”   这么神秘?三娘默默地想,心里越发好奇,瞧见那少年出了古亭,往这边行来,连忙垂着头,只不断用余光瞄向那一行人,慢慢地往道旁移动。   珠冠少年早已经留意到青苋地里的女子,却依然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只在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光却远在天边。   直到近前,听那女子脆脆地喊了声累,把一双保养得纤细白皙的小手往柳腰上一撑,往这边看来,才把目光看了过去。   四目相接,少年眸底流淌过一抹艳丽的笑意。   细汗在三娘颊边,突然就滚烫得像是沸腾了一般。   青丝如云,颊飞双靥,发间一枚玉钗色泽温润,虽说素衣白裙,那质地却是极其华贵,显然不是平民女子。   少年略一拱手,随即吩咐身后的黑衣武士:“怎能看着小娘子受累?还不上前帮手。”   慧云这下子是真的受宠若惊了,忙上前行礼,一眼瞄见面前一对璧人眉来眼去,又知趣地站在一旁去乘凉了。   “有劳郎君相助。”三娘是极想仔细打量面前少年的,可那目光却似乎有千斤重量,全不由她作主,视线里,便只有少年玉白长衫上的云草暗纹。   “小娘子不需多礼。”少年似乎极其愉悦,声音里却也蕴着一丝慵懒。   很想问他姓氏,却也知道这有些失礼,三娘在沉默里煎熬,更觉双颊火绕火燎一般。   少年看着面前分明春意盎然,又极其扭捏的女子,笑意更浓,却把目光收回,再度看向天边:“这时节,竹子长得真好。”   于是三娘自然而然地循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果真见竿竿青翠,叶叶扶疏,剪碎万缕金芒,不由想起前人的一句诗,于是脱口而出:“负郭依山一径深,万竿如束翠沉沉。”   少年附掌:“很应景,不过若是再加两句——素裙俏立青苋里,闭月羞花一佳人,就更加地应景了。”   这话音里,似乎带着戏谑,又有比戏谑更浓的赞赏,倒教三娘赞也不是,嗔也不是,余光往眼角一斜,又恰遇少年眼底浓郁而魅惑的神采,三娘顿时觉得连脚心都滚烫起来,以致周身血液沸腾。   这样的感觉……   陌生而奇妙,舌尖却尝到了莫名其妙的甜蜜,一直入心。   看着少年足下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挨得极近,三娘再也忍不住愉悦的笑意。   古道盘旋,山中寂静。   一阵马蹄声,惊得林中飞鸟扇翅,将幽寂打破。   一名黑衣武士从后而来,打马赶上紫骝骑,对珠冠少年禀报:“殿下,已经打听清楚了,庵里的小娘子是卫国公府三娘,说是在庵里小住。”   少年身边,一名青衣男子笑道:“殿下真不愧是玉树临风的天之骄子,不过是来一趟清平庵,就引得一位国公府千金恨不得以身相许。”   少年凤眼一睨,那笑意甚是讽刺:“你刚才又未入庵,怎知人家就要以身相许了?”   青衣男子又是一笑,咪起了一双狭长的眼睛:“不用目睹,猜也能猜到,殿下一身气度,足以引得万千佳人倾倒……莫不让属下安排一番,再与这位小娘子来个月下邂逅?”   少年冷哼一声,笑容尽敛,狠狠一挥马鞭,往前疾跑了一阵,青衣男子立即挥鞭跟上,如影随行。   当与黑衣武士们拉开距离,少年这才放慢了马蹄,若有所思道:“卫国公府这位三娘,仿佛是庶出吧?”   青衣男一怔,点了点头:“卫国公三位嫡女,分别行长,行五,行六。”见少年沉默,又是一笑:“皇子妃她当然不够格,不过一个侧妃位,还是不错的。”   “可笑。”少年一咧唇角:“你以为姑祖母会让她的孙女儿与人做小?想得可真简单。”又沉吟一阵:“我有把握,我的正妃,当是卫国公嫡长女。”   青衣男又是一怔:“圣上对卫国公的信重有目共睹,他的嫡长女,皇后娘娘只怕会……”   “太子已经娶妃,姑祖母是绝不会让嫡长孙女屈居妾位的。”少年胸有成竹。   “可明妃娘娘似乎有意让四皇子……”   “她在妄想,皇后绝对不会放任四弟与卫国公联姻。”   青衣男拧着眉,沉思一阵,顿悟:“苏家女是定要嫁入皇室的,想来也只有殿下最合适。”   “谁不知道我只爱吟诗诵月,舞文弄墨,又与太子情同手足。”有若樱红染就的薄唇,绽开一朵艳丽的笑容:“只有我娶了苏家大娘,皇后才能安枕无忧。”   “殿下是胜算在握了。”青衣男腆颜陪笑:“可怜这位三娘,若是殿下成了她的姐夫,岂不是要芳心寸断?不知苏三娘子生得哪般模样,若是闭月之姿,属下倒有些替殿下觉得可惜。”   少年挑了挑眉,想起那个扭捏造作的女子,一声嗤笑:“那些勋贵千金,不过也是庸脂俗粉,脱去那层尊贵的身份,与妓坊里的烟花女子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好可惜的,美色娇娘,世间不知凡几,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张美人画皮。”   三娘旖萝全不知自己成了一张美人画皮,站在古亭里,一直到日落,把那珠冠少年的话反复回味,一边生出无限憧景,一边又暗自惋惜——终究还是顾忌太多,不敢询问那郎君的名姓,也不敢把自己的姓氏告知,真不知是不是还有缘份再见。   心里半是甜蜜,半是忧怨,踩着霞色归去庵堂,接下来的几日,在佛前吟诵,破天荒地虔诚了下来,只愿菩萨保佑,能与那翩翩少年郎,再会于某个辰光里。   五日的时间,竟然也不觉得难捱了。   甚至宋嬷嬷来接她回去时,居然依依不舍。   无奈她绞尽脑汁,也没法从庵堂诸尼口里套得少年的身份,更没胆子去问净平住持。   宋嬷嬷见三娘沉静温婉下来,觉得无比安慰,自然不料短短几日,这位勋贵千金竟然在庵堂里春心萌动。   三娘先去见了黄氏,又说要往远瑛堂与祖母认错。   宋嬷嬷捏着袖子里,养子从当铺寻回的那枚兰花簪,只在黄氏面前磨蹭,闲扯着家长里短,就是不肯告辞。   黄氏总算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屏退了侍女。   ……   而绿卿苑中,秋月闻得三娘“刑满释放”,揣着一兜瓜子糖果寻了小姐妹们闲聊了一阵,意气风发地回来禀报——   “三娘跪在太夫人面前痛哭流涕,自责不已,后来还去给崔姨娘道了错儿……那清平庵果然是个好地方,还真能让人脱胎换骨。”   旖景听了,也就是淡淡一笑。   若不经历巨变,哪有这么容易就脱胎换骨,她多少还是了解三娘的,只怕这示弱,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其中也许还有宋嬷嬷的居功至伟。   可是三娘的事,她暂时还顾不得。   莺声的鞋子还在精工细作中,宋嬷嬷那边也暂时没有新的举动,旖景思前想后,还是让秋月暂停了原本的计划。   趁着扶风堂里听讲的时候,旖景一边与安然发展“亲密”关系,一边与安瑾培养“热络”感情,兜兜转转打探楚王府里的陈年往事,无奈一个就是天生闷葫芦,一个又是才入府的“新人”,收获委实不多,但旖景每次装作无意提起安然的生母与楚王妃,还是留意到了她的紧张与戒备,分明内有隐情。   细细想来,安然虽是庶出,可也是楚王唯一的女儿,却迟迟没有被封郡主……   老王妃也好,楚王也罢,甚至连太后、圣上,都极有默契地一直疏忽着。   疑虑越积越多,却总找不到突破口。   旖景十分郁结。   安瑾与她熟识起来,也或多或少地说起重前的事儿,旖景从她的讲述中,总结出镇国将军极为宠爱她的生母,之所以一直养在府外,全因身份限制。   一个伶人,是不可能让皇室承认的身份,安瑾要认祖归宗,她的生母就必须得远远离开。   旖景认为,安瑾母女在前世时就是存在的,不过是镇国将军小心,因此一直没有闹开。   可这一世,为何就被将军夫人得知了呢?   婉转地打听下来,安瑾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楚王府的下人说漏了嘴。   再多问起镇国将军的事儿,安瑾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翻来覆去只说父亲如何疼她,眼下生母被送去了陇西,多亏镇国将军一力呵护,她才能在楚王府堪堪立足,言辞之间,对将军夫人恨意隐隐。   而关于楚王府的陈年旧事,安瑾完全没有听镇国将军说起,包括楚王世子身患“恶疾”,也是安瑾最近才得知的。   “世子哥哥待人彬彬有礼,又和气可亲,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偏偏没有好报。”安瑾十分感慨。   看来从这两个小女孩身上下手的策略是行不通了,旖景只得放弃,又盘算着,是不是干脆从虞洲那里套话呢?   ☆、第二十二章 暗下决心,脱胎换骨   尚还不待旧的疑惑解开,又有了新的变故。   才刚刚进入六月,旖景就听说了先生魏渊辞行要往宁海的事儿。   又是一件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态!   旖景分明记得,当自己嫁入楚王府后,魏先生依旧还是府中西席,不过学生不再是诸位娘子,而成了三弟苏芎,直到自己殒命,魏渊也不曾有辞行的打算。   先是安瑾的出现,再是虞沨的少年成名,与魏渊的辞行……这些偏离原本的事件,并非是因为旖景的重生而改变,那么又是究竟因何发生,其间有什么联系?   虽说这些变故目前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可把握不住的因素,还是让旖景觉得一些忐忑,为了不让这种情绪加深,以致对未来产生茫然,旖景总结了一下眼前要做的事,决定先不管这些变故如何,只按自己的计划继续前进。   大的方向确定,不过有些细致计划还是得调整。   因为魏先生已经正式提出了辞行,而卫国公暂时没有择定新的西席,小娘子们只得进入了停课的阶段,考虑到旖辰已经十五,待大长公主生辰一过就得考虑婚嫁,黄氏便干脆提议让长女跟着她打理家事,为将来做准备,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反对,小娘子们也没有觉得惊奇,倒是让旖景受到了启发。   如果自己不再懵懂,长辈们或许就不会只将她看做天真孩童,一些话,一些事,或许就不会隐瞒,尤其如果能让祖母改变看法的话……将来行事自然少些约束,方便得多。   旖景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祖母一定知道楚王府里的蹊跷,不过觉得她年岁小才有所隐瞒,年龄的事她没有办法更改,但只要性情改变,稳重谨慎,一定会让祖母改观。   当年祖母十二岁时,已经驰聘疆场,而自己体内,毕竟不再是懵懂少女的灵魂。   有了新的打算,旖景立即就着手实施。   这个清晨,因为小姑姑要出门做客,没了时间鞭策旖景练习骑射,旖景决定先去远瑛堂问安。   明堂前,玲珑穿着一身极有朝气的茜红襦裙,仿佛是被远天的朝霞染得灿烂夺目,俏立在廊下,看着几个婆子搬抬一扇紫琉璃精雕花鸟屏风,不断嘱咐着小心、仔细磕着的话,瞧见旖景避在道旁,又连忙满脸笑意地迎了上前:“五娘今儿个这么早?太夫人与国公夫人正在里头说话呢。”   “怎么一大早就把这个搬了出来,又是要搬去哪里?”旖景亲热地挽着玲珑的手,笑着问道。   “是涟娘子要去贾府给贾夫人贺寿,太夫人吩咐添了这屏风作礼。”一边带着旖景往次间行去,玲珑恭谨作答。   贾府?可不是小姑姑未来的夫家?算着日子,小姑姑的婚事也快议定了,记忆里那个贾姑父也是个有趣的人,数年前小姑姑“侠名远扬”,一时成为锦阳贵女与郎君们的谈资,虽说多数人都赞一声巾帼英雄,不愧是将门虎女,可也有那些装腔作势的纨绔们说小姑姑性子太野,将来只怕是个河东狮,贾家这位郎君还替小姑姑打抱不平,狠狠教训了那些说酸话的纨绔。   祖母倒是极欣赏贾郎的仗义执言,也动了与贾府联姻的心思,细细打听过那位郎君的为人,后来祖父去世,这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从前旖景就偶然听过丫鬟婆子们议论,说这位贾郎年岁虽说长小姑姑七岁,却也是一表人才,因那些年四处游学,婚事一度被耽搁,后来回京,还不及议亲,他的祖父与祖母又先后去世,连着守了几年的孝,才蹉跎到了二十二岁;三年前,与贾府的婚事还未议定,祖父就撒手人寰,众人皆以为贾郎君到了这样的年龄,怕是耽搁不得,不曾想这三年贾府竟然也不曾与旁人议亲,可见这贾郎果真对小姑姑心生钦慕。   上一世,小姑姑婚后与贾姑父琴瑟合鸣,举案齐眉,生活得十分幸福。   这一世,应当依然如故。   旖景这么想着,唇角就牵起了愉悦的笑意,入得屋里,瞧见六娘坐在临窗大炕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边上的丫鬟悄没声息立在一旁,见了旖景,也只是默默福身,连呼息都不敢放得太粗。   显然,国公夫人与大长公主在里间说话,这会儿还没空见小娘子们。   旖景到六娘身边一瞧,却见她依然还是在看《溟山文集》,不过是六娘自己抄录的,这本上头,显然不再是虞沨的笔迹。   影子被照在书页上,六娘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些人,懒懒抬眸瞧了旖景一眼,似乎极不情愿地下地见礼,惜字如金地说道:“五姐早。”   “六妹妹早,怎么不见大姐?”旖景挨着六娘坐下,这般亲密却让六娘觉得几分怪异,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了过来,却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   这些时日,旖景有意与六娘亲近,可六娘却始终怀疑她不安好心,加上本身又是个冷面人儿,于是固执地与旖景保持着距离,旖景也不以为意,只一昧地讨好,倒让六娘身边的丫鬟小篆都过意不去了,彻底放下对旖景的戒备。   见六娘没有答腔的打算,小篆忙陪着笑接腔:“大娘子等会子要随夫人一同前往贾府,忙着更衣梳妆,因此先回了芝兰轩。”   六娘很快又进入了书本里,摆明了对旖景的不闻不问,小篆与秋月都觉得屋子里气氛凝固,面面相觑,都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旖景也没有再打扰六娘,而是去了隔扇外的榻椅上坐着,恰好能听见祖母与母亲的对话。   “贾夫人亲自来送的帖子,我听她说的话儿,那层意思很明显了,如果母亲也赞成,今日我就给她个准信,也好教贾家聘媒正式提亲。”里间卧房,黄氏坐在大长公主的下首,谦谨和温婉地禀报。   苏涟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奉若掌珠,这婚姻大事自然只能由大长公主作主,若不是黄氏瞧出婆婆也属意贾家,是万万不敢贸然建议的。   只是原本以为大长公主会立即赞同,却久久没有收到回应,黄氏便有些不安,不由得看了一眼边上侍立的宋嬷嬷。   宋嬷嬷何等敏锐,立即笑着解围:“涟娘可是公主的心头肉,公主一时不舍也是有的,不过呀,眼瞧着涟娘已经十八,公主就算不舍,也得考虑着了。”   这一句话算是说中了大长公主心坎,她是不舍,无奈女大不中留,再是心疼女儿,也不能将她拘在身边过一世的。   “依你看来,贾家究竟如何?”这话却是问的黄氏。   “贾家是世家望族,祖上也出过好几任丞相要吏,虽说都是前朝的事儿,根底却始终还是稳的,贾大人现任太常寺卿,乃清要之职,也不在权势中心,他为人又稳妥,国公爷时常提起,也很是嘉许。”黄氏观察着大长公主的神情,仔细斟酌言辞:“贾夫人性情谦和,在贵族圈子里名声甚佳,膝下几个女儿也调教得知书识礼,媳妇打听过了,贾家大郎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通房,是身边的侍婢,也是个老实本份人……”   数十年来,公公身边可不曾有过什么通房,黄氏只担心大长公主对此会不满,可贾家大郎毕竟二十五了,身边若是连个通房都没有,也实在说不过去。   略微犹豫,黄氏瞧不出大长公主的喜怒,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贾家大郎虽说眼下只是礼部铸印局副使,尚未入流,可到底是进了六部,又是松涛书院的门生,还有家世撑着,将来前途是不用操心的,就是配咱们家涟娘,他仍然算是高攀了。”   大长公主的嫡出独女,要说不高攀的,也只有皇族子弟,可亲王们都已经婚配,皇子们又比苏涟要矮一辈,因此她也只能低嫁了。   自从三月除服,不少勋贵女眷都找黄氏转弯抹角地提起涟娘来,也都奢望着能与卫国公府联姻,就连金相府上的太夫人,也好几次别有用意地称赞自家的儿子,可黄氏在大长公主面前一提,都没了下文。   黄氏猜度着,婆婆应该是不想小姑嫁去重臣府中,这也难怪,如今金相与秦相势成水火,朝堂争夺激烈,而卫国公府更成了两方拉拢讨好的对象,谁让婆婆是圣上的姑母,国公爷又受圣上信重呢?这个时候若是与金相或者勋贵联姻,也就是摆明了态度,要与秦相、前朝功臣世家作对了。   而贾家虽是世家,却不在权势中心,就算涟娘嫁过去,卫国公府的立场依然还是中立。   依黄氏看来,这门亲事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   旖景这时在隔扇外“窃听”,也尝试着琢磨其中的厉害关系,好歹最近看了几册史书,她对联姻的事也有了较深的认识,明白像自家这样的门第,除了考虑对方的人品德行,更要注重姻亲的政治立场,可隔了许久没听见祖母的回话,不由也为将来的“贾姑父”悬心。   知道后事的她,当然希望小姑姑与贾家大郎能如命定那般,缔结良缘、两情相悦的。   “母亲……是否媳妇哪里考虑得不周全?”大长公主的沉默不语,终于让黄氏稳不住了,忐忑难安地询问。   “你想的倒也周全,不过涟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只怕不合世家的眼……”大长公主总算出声:“这会子我还在,又有她长兄撑腰,也不怕旁人挑剔她,就怕将来有个万一……”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不吉的话来:“这些年来,贾家大郎的行事我也看在眼里,的确很不错,也是个有担当的,不过还是先不要给贾家准话吧。”   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的黄氏与宋嬷嬷一时都琢磨不透大长公主的用意,外头的旖景也听不出来祖母这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今后的日子还得靠涟娘自己,我想先问问她的意思。”大长公主也不讳言,瞄了一眼隔扇,眼睛里略带笑意:“景儿与风儿都进来吧。”   正聚精会神的旖景吓了一跳,知道祖母耳聪目明,早知自己在外窃听,不由吐了吐舌头,深吸了口气,才去拉了六娘一同入内。   心虚地看向罗汗榻上正襟危坐的祖母,见她目中温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旖景方才吁了口气,与六娘行了福礼,乖巧地坐在一旁的锦墩上。   大长公主便道:“看见两个孩子我才想了起来,不是说魏先生已经提了辞呈,可择定了新的西席?”   黄氏连忙回答:“国公爷最近公务繁忙,一时还没有心思管这事。”   旖景见宋嬷嬷立在一旁,心思忽动,灵感一闪,便接嘴道:“祖母,父亲不是有个幕僚,正是松鹤书院的门生,岂不是合适?”眼睛只看着宋嬷嬷,见她毫无反应,旖景又加了一句:“听大哥哥时常提起,说是个才华出众的,仿佛叫做李霁和。”   宋嬷嬷依然垂眸屏声,对这个名字并不敏感。   旖景不由笃定,至少在这个时候,宋嬷嬷并不知道李霁和此人,可分明李霁和对宋嬷嬷心有怀恨……   这两人之间,必有纠葛,宋嬷嬷不知,李霁和却明白,这能否说明,也许与宋嬷嬷结仇者并非李霁和本人?   要说两人年龄之差,足足隔辈,难道是李霁和的父母与宋嬷嬷有旧怨?   若是李霁和真能做了这个西席,将来与他便有进一步接触的机会,说不定能查探明白。   大长公主却摇了摇头:“他是名门学子,又专程来投,想来是指望着出仕,只怕不耐烦做你们几个小娘子的西席。”   旖景微微有些失望,可想了一想,依然没有放弃争取:“这位先生据说是丁鸿儒亲自教导的门生,若一意出仕,大可由丁鸿儒直接荐举,又何需做父亲幕僚这般曲折,祖母不如先与他提一句,若他为难,别勉强就是。”   南儒丁昌宿,这时已过仗朝之年,高龄八十有三,明面上虽是松鹤书院的院长,实际上早已不亲自教习,李霁和不过二十六岁,却能蒙他亲自指点,在当今学子里,可算是凤毛粼角,想要出仕的确不算难事,大可不必走幕僚这么坎坷的路子。   依旖景看来,这位李霁和千里迢迢奔京都,投拜卫国公府门下,极大可能就是为了宋嬷嬷的缘故,因此任个西席,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说不定,还正合了他的心意。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不过也觉得旖景说得有理,暗忖孙女儿小小年纪,却能想得这么深入,也实在难得,看旖景的眼神就与往日不同了些。   只黄氏甚觉纳闷:“若非为了出仕,又何必来投?”   “文人性情,本就不同常人,比如魏先生,就是指着我们家的藏书……”旖景笑道:“想来这位李先生,也不同世俗凡人,既然魏先生都能做我们的西席,祖母亲自问他一声,也算不得轻怠吧。”   言下之意,她们几个小娘子前有名师,也算是高足了,李霁和的才名还不如魏渊,又有大长公主出面,也不算卫国公府怠慢松鹤学子。   大长公主指着旖景,笑着说道:“你倒会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少不得我提一句,也免得耽搁了你父亲的公务。”   黄氏还要去贾府赴宴,自然不会多留,闲话两句之后也就告了辞,大长公主便领着两个孙女儿去了后庭,一边坐在花荫里品茶,一边问旖景:“听说你最近迷上了史籍?”   “前儿个去沐晖楼借了套《东明五帝传》,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这些记传史书也不是那么沉闷,竟比那些游记还有意思呢。”旖景像只小黄莺一般,不好好坐着,偏趴在大长公主膝上,玉兰花般的小脸微仰着,一双眼睛映着渐淡的朝霞,明亮如星辰。   大长公主听了,又想旖景今日说的那些话,似乎有些见识,便有心要考考她:“跟祖母说说,都看到哪儿了,又有什么体会?”   旖景才从大长公主膝上起来,挨着六娘坐下,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说道:“才看完东明元帝传,要论东明元帝,也当得上一代明君之称,虽是草莽出身,却在乱世异军突起,最终一统中原,开创了东明三百年的盛世,建立东明之后,又励精图治,修建运河,巩固河堤,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就是不知为何要废除分科取士,反而仿古制,实行荐举、任子等官吏选拔制度,以致后来寒门出身的学子纵使饱学,也难以出仕,元帝此举,实在引史家褒贬不一。”   六娘起初还不以为意,听完旖景这番话,不由来了兴致,竟然一扫往日的惜字如金:“分科取士盛行于西魏与前明两朝,可到了前明末期,因科场舞弊严重,致使许多十年寒窗却因家贫无力贿赂考官的学子纵然满腹经略,也只能落得名落孙山的下场,官吏任免实际被奸臣摆控,结党营私,如此才造成了前明民不聊生,暴乱四起,后来更是引得各地武将操戈,致前明沦灭,武将们拥兵自重,自封诸侯,使得江山大乱,分裂成十国的局面。想来东明元帝是引前明覆灭为前车之鉴,这才起意改革官吏选拔制度。”   大长公主频频点头,赞许道:“风儿所言甚是。”   旖景笑着说:“六妹妹博学,看的史籍比我多,知道的事情也比我多,倒让我这个当姐姐的惭愧。”   若是以往,旖景必不会服气让六娘抢了风头,定然出言讽刺,这一声赞扬出口,大长公主还不觉得什么,六娘却大为诧异,看向旖景的目光总算与往常不同,竟然抿唇一笑。   要博六妹妹的一个笑脸,真是大不容易呀!   旖景欢欣鼓舞,又跟着说道:“不过孙女还是想不明白,其实开科取士这个制度并非不好,不过就是朝廷奸臣把控的原因,孙女倒是认为,朝廷举行公开考核,要比荐举、征召更加地公平。”   大长公主怔了一怔,看向旖景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深意,却问六娘:“风儿认为如何?”   六娘正思索着旖景提出的问题,听祖母问起,也是一怔,半响才摇了摇头:“孙女儿只是一知半解,也说不好。”   见两个孙女儿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极为相似的清澈瞳仁里,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大长公主也是心思一动,决定仔细分解一番:“其实任何一种制度,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主要还是看掌管这一制度的人。”   ☆、第二十三章 握手言和,设宴谢师   从前的分科取士,实际上是先由各州、郡长官在本地以“孝悌有闻”“德行敦厚”“结义可称”“操履清洁”“强毅正直”“执宪不饶”“学业优敏”“文才秀美”“才堪将略”“膂力骄壮”等十科举人,再由吏部以“试策”取士,这一制度从西魏时盛行,的确给了寒门学子更多的机会,也有利于君主择优选拔人才,结束了天下官吏皆出世家的局面,因此西魏虽灭,前明立国,也维持了这一旧制。   可到了前明末年,因末帝无能,以致让中枢丞相掌握了大权,六部长官皆为丞相门生,分科取士实际上沦为了虚设,学子是否有才德,皆由吏部官员评定,而吏部官员更是只看丞相的喜好,因此天下学子为了求得出仕的机会,不得不以重金层层贿赂,若是没有“沟通”,就连州郡“举人”的资格都难以获得,更别论赴京师参加“试策”了。   发展到后来,州郡荐上的“举人”竟然多半不是学子,其中不乏大字不识的纨绔,以及权贵豪商的子弟。   这些人以重金入仕,授官后自然会加倍收刮民脂回本,各州郡赋税日益加重,官宦强占民产的强盗之行更是不胜枚举,以致前明晚期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举旗起义。   地方“盗贼”四起,末帝听信丞相一面之辞,反而怪罪守将不力,责罚于众,守将们被逼无奈,不想束手就擒,唯有举起了反旗,终于有将领攻破京都,逼末帝自绝,结束了前明王朝近两百年的统治。   可覆灭前明的那员守将并不能服众,统一不了天下,以致中原分裂为十国,各自镇守一方,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了七十年。   这七十年来,十国之间相互吞并,你争我斗,狼烟峰火未曾片刻停息,百姓们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泱泱中原乱成了一锅粥。   但北原人在这期间却收兵买马,日益强大,终于有了实力穿越草原,对中原锦绣城池发起了攻击,并一口气吞并了北部五州,铁马金刀直向中原袭来。   国土眼看就要沦丧,各地勇夫与有识之士终于忍无可忍,纷纷发起义举,讨伐北原的同时,也逐渐推翻了各国诸侯,东明元帝就是当中最为优异者,他的东明军不仅给了北原人痛击,还收服了不少起义军,历经二十余年的征战,终于再统中原,建立新朝,还天下一片清霁。   可元帝虽然英勇善战,识人果谋,却始终是出身草莽,学识实在拿不出手。   东明建国,百废待兴,元帝将手中亲信封为州郡官吏,却始终不放心将官吏选拔与任免的大权交给他瞧不上眼的文酸们,因此才拒绝了文官们恢复分科取士的提议,一意仿照古制,实行荐举、任子,征召等制,以期将任官的权利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官制,无疑堵死了寒门学子的仕途,纵使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被出身的门槛拦在了仕途之外,而世家子弟,无论才能,却皆可以任官为吏,坐享繁荣,若是得遇明君还好,其实东明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也能称作国富民强。   可纵观东明历史,实行古制任官的不足一直存在,祸根也是越埋越深,终于在哀帝时爆发出来,若不是官制纰漏太多,甚至从不完善,历代君主都教育继位者定要独握任官大权这个祖训,哀帝也许不会一意孤行,为了让宠妃之父荣登丞相之位,不惜大开杀戒,以致朝廷官员、世家望族寒心,若不是这些人心灰意冷,也不会串谋反逆,逼哀帝退位,最后落得个被迫自绝的收场。   旖景与六娘听祖母细细说了这番历史,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倒把大长公逗得喜笑颜开:“你们说说,可叹的是什么?”   经历重生的旖景到底稳重一些,没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六娘却觉得心潮澎湃,想也不想地就说道:“既然东明官制有这么多不足,并且会隐藏祸患,为何我大隆还要沿袭下来,不进行改革,恢复分科取士呢?”   大长公主笑着冲六娘招了招手,也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儿:“你能想到这点,也算不错了,但这话在自家人面前说说就罢,切记不能在外人面前随便说道。”见孙女们都点了点头,大公主又说:“父皇之所以能建立大隆,多得勋贵们抛洒热血经年征战的忠诚拥戴,但其中也有一半是前朝官员的功劳,这些官员都是出身世家望族,虽说背了旧主,致东明国灭,可他们的权势声望也不容小觑,父皇当年的确想恢复分科取士,却遭到了前朝世家的激烈反对,为了稳定政局,父皇也不得不妥协,只施行了系列改革,让官制相对清明一些。”   东明哀帝时,北原昭康氏已经夺下朔州称帝,统一天下的野心暴露无疑,大隆建国之初,所面临的局面极为复杂,既要稳定政局,安固民心,收服边关守将,又要抵制外患,驱逐鞑虏,夺回北原人侵占的国土。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必须平衡新兴勋贵与前朝功臣,不能让朝局矛盾激化,引发内乱。   而实行分科取士,纵然能培养才俊,清明官制,让君主手中掌握一批新鲜血液,可无疑会损害前朝世家的利益,必然会遭到世家望族的反对。   如果高祖乾坤独断,强制改革,一场腥风血雨便必不可少。   就算能压服望族,可却失去了制衡勋贵力量。   高祖在位十年,终于从北原人手中收回朔州,可昭康氏依然雄据归化,依然对大隆虎视眈眈。   高祖崩逝,四子夺权,太宗虽然继位,可也引发了后来的焦月逆谋,英国公、威国公几家勋贵受到重创,以秦相为首的世家望族气势再度高涨。   要实行官制的彻底改革便更加艰难。   太宗大庆元年,终于收复归化十郡,将北原人彻底驱逐出中原领土,直到这时,太宗才有了恢复分科取士的打算。   想不到不仅世家望族激烈反对,就连新兴勋贵也担心利益受损,朝堂之上,反对之声有若滔天巨浪。   太宗无奈,只能退而求次,放弃了分科取士,不过取消了任子、辟除两制。   据此,官宦子弟必须经过吏部考核才能为官,或有才能出众者,也可由圣上亲授,不过初授不逾五品。   除了东宫、亲王,长官皆不得自行选任佐吏。   太宗的官制改革,也只能算从制度上加了一些限制而已,却没有改变官职由勋贵、世家把控的局面。   当朝政事,大长公主虽然明白,却没有细说。   因此六娘依然似懂非懂:“到了如今,我大隆建国也已三十余年,难道还要受世家望族的牵制吗?”   “不仅仅是受牵制,也要利用世家望族平衡勋贵,再说世家子弟,的确还是不乏饱学之士的,你们还小,将政事想得太过单纯,须知圣上虽是一国之君,操纵着臣民的生杀大权,可有许多事,也不能操之过急。”   旖景又比六娘想得更深一些,犹豫了一阵,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所以,虽然太宗帝时就废除了任子旧制,可实际上中枢丞相之位,一直还是被金家与秦家垄断着,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勋贵与世家才各退一步,让太宗帝的官制改革得以顺利实施,他们以为只要左右二相依然姓金姓秦,应得的利益就不会实际减少。太宗帝废除任子是想增强皇权,但实际上眼下官吏任免权极大部份还是被金相与秦相控制着。”   说得大长公主又是一怔,看旖景的目光就更深遂了几分,却终究认为孙女尚且年幼,还不便与她们深谈时政,不过她们出身到底不比旁人,懂得些政事也不是什么坏事,略略衡量后,便带着两个孙女去了书房,让玲珑打开靠壁放着的檀木描花立柜,取出一捧杏黄纸封面的物什来。   “这一叠是最近的邸抄,你们可以拿回去看看,但与外人却不能谈论的,可得牢牢记在心上。”   祖母竟然让她们看邸抄!饶是六娘都不禁兴奋起来,眼神明亮得恍若星辰流光,与旖景对视了一眼,齐声儿应了祖母的嘱咐。   大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绿卿苑隔得近,就让丫鬟们送去那里,风儿也去你五姐那里看就是,其实你俩是嫡亲姐妹,本就该亲亲热热多些走动,今日见你们没有争执,我这当祖母的倒是开心。”   可见自己从前有多让祖母操心!旖景红了脸儿,一迭声儿地保证:“是我从前争强好胜,总寻六妹的不是,如今知事了,再不会欺负六妹妹的。”又拉了六娘的手:“过去的事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可不能再恼我,往后常来我院子里,好教我将功补过。”   这下子说得六娘也扭捏起来,俏脸染了抹胭脂红,虽讷言的性子还是不改,只用鼻尖轻嗯了一声,却回握了握旖景的手,就算是将前事一笔勾销。   ———————————————————————————————————————   自从将邸报拿回了绿卿苑,旖景与六娘两姐妹便常常在书房里消磨上午的时光,有时窃窃私语,有时也争执几句,却不曾像过去那样闹红脸儿,一圈的丫鬟都啧啧稀奇,没过几日,二娘与三娘听说了这事儿,俱都不信,一日清晨不约而同地来了绿卿苑“拜访”,果然见到了旖景与六娘头挨着头看书的情景。   “我听说五妹妹对六妹妹负荆请罪了,心里头还怀疑,瞧见这般情形,竟真是握手言和了?”不待春暮入内禀报一声儿,二娘便挑了帘子进书房,见到旖景与六娘亲密的模样,只说了半句好听话,转身对后头的三娘就开始了习以为常的挑拨:“看来这嫡女庶女还是有区别的,要不姐妹之间几句争执,三妹怎么就被罚去了清平庵吃苦,又是下跪又是认错的,好不容易才得了原谅,可六妹与五妹常有争执,反而是五妹低头认错,两人不声不响就握手言和了呢?”   旖景抬眸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一声叹息在肠子里盘旋,正思索着怎么接话,才不致与三娘又争执起来,却见三娘款款入内,斜着眼睛扫了二娘一眼,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却说道:“二姐真是糊涂了,我之所以被罚,全是因为犯错,不该那般说五妹,哪里还敢奢望五妹道歉呢?今日来绿卿苑,就是想跟五妹当面道个错儿的。”   情形太诡异!   不仅仅是旖景这么觉得,就连六娘也忍不住瞪了瞪眼睛,更别说二娘,一双杏眼儿险些蹦了出来,掉在地板上了。   三娘果真低身福了一福:“那日都是姐姐的错,不该这么对待五妹,还望五妹原谅姐姐的一时糊涂。”   倒让旖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先还礼,还是该扶起三娘的好,好在三娘也只是作个姿态,略略一福之后就站直了身子,只似笑非笑地俏立着,神情复杂地看着旖景。   旖景只得还了礼,敷衍一句:“姐妹之间,原不用斤斤计较,三姐何必这般客套。”   她不是不愿相信三娘的“诚意”,只是这人的性情又怎会说变就变?前世时三娘心里芥蒂可一直存留到了出嫁——三娘早她两月出阁,夫家也是世家望族,自从那之后,三娘便再没与她主动说过话,姐妹俩人之间有若冰冻三尺,比陌生人还陌生几分。   自己的变化,是经过上一世的惨痛下场,重生悔悟,三娘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又是因为哪般?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还是防备着些才好。   二娘见挑不起三娘的火,看不着好戏,惺惺地哼了一声:“几位妹妹忙着负荆的负荆,请罪的请罪,可是忘了魏先生即将远行,枉着平时将尊师重教挂在嘴上,真到了这天却半分表示没有,岂不是让魏先生寒心?”   见旖景等人都不说话,二娘再哼了一声:“亏得我想了个主意,不如咱们几个凑份子置办上几桌酒席,请了阿然阿慧与阿瑾三个来,再邀上楚王世子与二表哥、三表弟兄弟三人,就当谢师送别,已经着人请了大姐与四妹、八妹来绿卿苑商议。”   旖景蹙了蹙眉,犹豫之间,六娘却已经率先反对:“先生洒脱,最不耐的就是世俗繁琐,又何必随了俗礼,莫如等离别那日,以一曲《南望》送行来得雅致,既不妄先生多年教导,又预祝了先生宁海一行旅途顺遂,即可表达我们的心意。”   “我是不如妹妹高雅,但须知俗礼也有俗礼的敬意,妹妹大可在席上抚琴相送,岂不是两全其美?六妹总不会是心痛这些份子钱吧?”二娘说的话,就没一句不带嘲讽的:“再说楚王世子好不容易才求学归来,这宴席也有为他接风洗尘的意思,早前我已经与大伯母商量了,她也很是赞成,只让我们几个商议一定就筹办呢,咱们几个小辈出钱,再请了祖母与我们乐呵一场,也算是一片孝心,六妹总不会觉得这孝顺也是俗礼,不够高雅吧。”眼睛一斜,又睨了三娘与旖景一眼:“六妹那场病,三妹那场气,可让祖母烦心了一场,难道两位也不想让祖母宽心?”   一番话下来,把三个妹妹都说得哑口无语,如若再不认同二娘的主意,只怕就成了不尊师长,不敬兄长,不孝不义之人。   旖景想到与虞沨、虞洲同宴的诡异情景,又是一声哀叹在肠子里不断盘旋。   又等旖辰来了绿卿苑,倒也赞成二娘的提议:“的确是一举多得,姐妹们也许久不曾聚了,加上我们还没正式宴请过瑾娘,这次也算个祝贺的意思。”   旖景就更加不能反对了。   可等了好一阵儿,也不见四娘与八娘过来,二娘没了耐性,叫身边跟来的丫鬟吉祥去催促,旖辰却想到了一个关健性的问题:“虽说这谢师宴上没有外人,可到底不好与兄弟们混坐一桌,加上我们这边儿的大郎、二郎,男宾一共就只有六人,可女宾这边人又太多,算来竟然有……”   “我们姐妹七个,安慧姐妹三人,加上祖母、母亲、二婶,共十三人。”旖景说道。   “一席坐着太拥挤,分成两席又显得有些冷清。”三娘也发现了问题。   六娘虽不再坚持反对,可也没有多少热忱,只准备了凑份子钱,并不愿意废神,这时只挑了旖景书房里的一本词集,孤伶伶一个人坐在窗边儿翻看。   还是旖景提议:“干脆就效古礼,一人一席平膝案,就设在扶风堂的水榭里,围坐一处省事又热闹,又与时下那些酒宴不同,也算别出心裁。”   “这法子倒也雅致有趣,我看可行,妹妹们认为如何?”旖辰率先赞成。   二娘是极想挑剔出不足来,可自己却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点了点头,三娘下意识地也想反对,无他,只因这主意是旖景提出的,却又想起了宋嬷嬷那番“教导”,忙用指甲掐了掐了掌心,忍出一脸笑来:“五妹不愧是才女,果然伶俐。”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旁的六娘身上,书房里有了几息沉静。   六娘似乎才感觉到气氛的忽然转变,抬眸迎向几位姐姐的目光,怔了一怔,张口一句:“要出多少份子钱?”   几位淑女一齐摇头叹息。   叹息声未绝,去催促四娘与八娘的吉祥却慌慌张张地挑开帘子,一时忘了规矩,就立在门边儿说道:“二娘……二夫人去了张姨娘院子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第二十四章 鸡飞狗跳,银钗坠井   大长公主的嫡次子苏轲,时任户部正五品郎中,他的妻子利氏,就是吉祥口中的二夫人了,要说起这位利氏,实在也是一段故事。   当年老国公征战朔州,一时大意,不防中了北原人的伏击,仓促突围之时又误入了一处密林,在里边迷了道儿,转悠了整整两日还寻不到出路,恰巧遇见一个猎户,正是当地的村民,问得老国公乃出征北原的将军,便领着老国公一行回了村子,杀鸡屠羊热情款待不说,又寻了草药来给受伤的兵士敷疗,后来又是这名猎户带路,领了老国公与大部队汇合。   老国公深感猎户之恩,以金银谢之,猎户却拒不肯收,于是老国公告诉了猎户自己的名讳,又留下一把短匕为信物,承诺猎户若是遇到困难,无论何时,都可来锦阳卫国公府投靠。   岁月流逝,十余年似在弹指,猎户因病而亡,其子也意外身故,只留下寡妻幼女。   想是猎户临终之前,将林中巧遇贵人的事告诉了儿子一家,那把短匕也就当作传家宝一样交给了子孙,后来猎户儿子身故,他的妻子耐不住劳作艰辛,又没有其他亲族投靠,想起当初公公说起的往事,便领着女儿到锦阳来寻贵人依靠。   老国公听说猎户已经去世,唯一的儿子又遭遇不幸,很是唏嘘,见那寡妇弱女孤苦无依,便收留了她们,住在国公府里。   不想那寡妇见卫国公府这等富贵,顿时被薰红了眼睛,想着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就算老国公与大长公主看重恩义,不会怠慢了自己母女,可到底是客人,心里始终不踏实,只有成了这家名正言顺的主人,才能够颐指气使,坐享荣华,于是这寡妇便信口胡诌,声称当年公公临终前交待,老国公曾亲口许下誓言,要让儿子娶了她的女儿,那把匕首,就是定亲的信物!   利氏,正是猎户的孙女,当年十四,虽说未曾及笄,可依大隆风俗,也已经到了嫁龄。   那寡妇贪心,本是要将女儿许配给卫国公世子,可世子已然与建宁候府的嫡女定亲,还是由太后赐婚,就算老国公不忘猎户恩情,也断不会允许,于是无奈之下,老国公只得与大长公主商议,让次子苏轲娶了利氏。   本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平民,若是换了旁人,哪容她信口讹诈,但大长公主与老国公颇有侠义之心,想到逝世的猎户甚为不忍,当年利氏年岁尚小,性情温弱,模样倒也清秀,大长公主又怜她孤弱,也就没有考虑什么门楣出身,允了这门婚事。   本以为利氏还算温婉,日后只要与苏轲相敬如宾,天长日久的,也未必不会生情,哪曾想那利寡妇却不是省油的灯,自从姻成,就挑拨得利氏逐渐跋扈,对下人颐指气使,轻则呵斥,重则责打,苏轲不过就是与大长公主身边丫鬟多说了两句话,利氏转头就闹到婆婆跟前,要把那丫鬟提脚卖出去。   大长公主忍无可忍,才在外头随手置了处宅子,逼着利寡妇搬去独居。   不想利氏因此怀恨,越发地刁蛮任性,闹得二房不得安宁。   这样下去,苏轲当真就对利氏“相敬如冰”了,成婚数载,当利氏先后生下二娘与四娘两个女儿,苏轲便以“子嗣”为借口,求母亲作主,纳了侧室眉姨娘。   眉姨娘本是苏轲老师的女儿,虽没有名门望族的身份,却也是身家清白,再加上与苏轲青梅竹马,有了这么一房贵妾,利氏更觉如刺噎喉,眼看着夫君对眉姨娘千般呵护,肚子里的醋坛就碎了一地,几场哭闹下来,苏轲对她更加厌烦。   利寡妇见女儿的位置受到了威胁,也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个貌美丫鬟,劝利氏要“贤惠”“体谅”,主动让那丫鬟成了陈姨娘,好与眉姨娘夺宠。   可是过了近十载,无论是眉姨娘还是陈姨娘,却都不曾有孕。   利氏也担心苏轲以“无子”的借口给她一封休书,才将性子收敛了一些,不过苏轲对她的厌恶已经根深蒂固,夫妻俩继续“相敬如冰”。   许多仆妇私底下也看不上这位二夫人,好在国公夫人规矩严,警告压制着,下人们在面子上倒也对利氏维持着恭敬。   要说这二房的正妻与长房的姨娘实在是没什么利益纠葛,利氏与张姨娘之间当不会有什么矛盾才是,可偏偏两人就如同恶狗与野猫,只要碰面,呲牙的呲牙,亮爪的亮爪。   张姨娘自认为生得比利氏美貌,虽说因着父祖之故,头顶扣上官婢的帽子,再比不得那些名门贵女。但打小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却也是娇养着长大,加上主子对她仁慈,也不曾把她看做婢女,还教以琴棋书画,不说才艺双绝,可总比那大字不识、粗陋无德的猎户女儿要强吧?   明明都是在国公府的庇护下维生,利氏怎么就能明正言顺地成人妻室,自己楚心积虑得了个姨娘的位置,还遭到了大长公主的厌恶,受尽刁奴的冷嘲热讽?   张姨娘十分妒忌利氏,也从骨子里鄙视着她。   偏偏两人又是一同有孕,张姨娘生下的是儿子,利氏却只生了个女儿。   张姨娘就更为自己不平了,从那时起,就越发地在利氏面前耀武扬威。   利氏又岂是容人之辈?当年受利寡妇的挑唆,只认为她原本应当是世子夫人的,因此连婉娘这个名门出身的长嫂也敢不放在眼里,更遑论一个靠着下药爬床的姨娘?   彼此都看不上对方,根本就不需要旁人从中挑拨,就自发地成了死敌。   因此二夫人与张姨娘之争常有发生,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二娘听了丫鬟吉祥的话,顿时怒火攻心,一巴掌就将旖景案上的一个白玉美人梅瓶拍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张口就骂:“反了天了不成,一个贱妾也敢与我母亲吵闹,我倒要过去看看,她能张狂到什么地步!”   自动忽略了吉祥的原话——是二夫人去了张姨娘院子里,才闹得不可开交。   几位娘子眼睁睁地看着二娘撸了衣袖,带着忐忑不安的吉祥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一时面面相觑。   “我们也去看看吧,八妹与张姨娘住在一起,不定会受牵连。”旖景说道。   旖辰也甚是担忧:“母亲才出了门儿,不想她们就吵闹起来,二妹性子又是那样,若没人劝,越发将事情闹大了,让祖母跟着生气。”   三娘是巴不得要去看戏的,自然赞成立即动身,只有六娘暗忖,二婶子与张姨娘就像两块爆炭,盛怒中不知会说出什么肮腌话来,没得去脏了耳朵,便起身说道:“姐姐们去劝着就好,我人小,又不会说话,去了也无益。”   于是四女一同出了绿卿苑,却是分道扬镳。   纵使旖景三人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当赶到金桂苑时,依旧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怔住了脚步。   满院子破瓷碎砾,在阳光底下散发着破碎的利芒,花花草草被连根拔起,躺倒在遍地灰泥之中,几个大丫鬟互相厮打,钗环散乱、披头散发,地上不知是谁的半截衣袖,被踩得已经看不出本身的颜色来,勇猛地二娘与她的母亲将张姨娘扑倒在地,一个扯着头发,一个扇着巴掌,四娘也是周身狼狈,裙子上还印个鞋底儿,想要劝阻母亲与姐姐,却被二娘一把推出老远,跌坐在已经满目苍荑的花圃里,半天儿起不来身。   半空里尘土滚滚,“贱人”“小蹄子”“死娼妇”的叫骂声不绝于耳,还夹杂着张姨娘凄厉地惨叫——“杀人啦!”“死不要脸的破落泼皮户要杀人啦!”   这情景又怎是娇娇弱弱的几个小娘子震慑得住。   旖景当即立断,吩咐春暮:“母亲眼下不在,快去告诉杨嬷嬷一声,让她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又对夏云、玉芷几个大丫鬟说道:“先喝止住那些丫鬟,让她们先住手。”因匆匆扫了一眼众人,却并没有看见八娘,便先将四娘扶了起来,还不及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便瞧见八娘的乳母高举着一把扫帚从廊子里冲了出来,胳膊一抡就砸到了利氏背上!   “你个挨千刀的贱妇!”利氏受了一击,一跃而起,像头母狼般直撞八娘乳母的腰,两人扑倒在台阶上,翻来滚去的厮扯。   在夏云、玉芷的喝止下才住了手的一帮衣衫不整的丫鬟瞧见利氏吃亏,又是一拥而上,扯头发的扯头发,抓脸的抓脸,有人打红了眼,拿起乳母丢在地上的长柄枯枝帚,铺头盖脸地就打了下去。   “还不快些住手,这成什么样子!”旖辰见金桂苑的丫鬟又想加入混战,总算是回过了神来,喝斥一声。   却没有半分用处,丫鬟们很快又纠缠成了一团,叫骂声蓦地高涨。   利氏干脆抬脚踹向张姨娘——   “你个靠着爬床邀宠的贱人,身边的丫鬟也是个贱货,想男人怎么不学你去给大伯下药,挡在半道上勾搭我男人算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   因着乳母的一扫把解围,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姨娘正与二娘撕扯,被窝心脚踹了个正中,只觉得胸中恶血翻涌,暂失还手之力,却鼓足了劲一口痰直吐到了利氏身上:“我呸!谁不知道当年是你这个破落户信口雌黄,死皮赖脸地缠着嫁给二爷,成了正妻又如何,生了两个陪钱货又如何!还不是不招人待见的东西!”   利氏尖叫一声,挥舞着爪子又冲了过去……   四娘见闹得实在不像话,推开了旖景,拾起地上的碎砾抵在脖子上,冷冷喝斥:“住手!”   “四妹妹!”“四姐姐!”旖辰与旖景不约而同喊了出声:“别做傻事!”   二娘也呆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难得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只有三娘噙了抹冷笑,依然还是远远站在院门角。   “母亲,给女儿留几分颜面吧。”四娘双目涨红,悲哀地看着自己披头散发,满脸戾气的亲母。   “你个胳膊肘往外……”利氏虽被女儿震慑住了,没有再冲张姨娘去,脸上的戾气却并没有减弱,只她话说了一半,便被旖景一把阻止:“二婶,您消消火,心里有什么委屈,还有母亲与祖母替您作主呢,先劝劝四姐,让她丢了手里的东西,别伤着了自个儿。”   哪知张姨娘却不服,尖着嗓子冲旖景喊:“五娘可不能这般说话,倒成了她委屈啦,今日可是她冲我院子里不由分说就是打砸一通,还想要杀人!简直就是个强盗,五娘你可得长长良心,别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   旖景也被气得三魂出窍,冷冷说道:“姨娘也少说两句,今儿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母亲与祖母必然都会被惊动,孰是孰非自有两位长辈分辨,要说自家人,二婶可是国公府的二夫人,是二姐与四姐的嫡母,这里又哪里来的外人?”   旖辰见总算是止住了混乱,才轻吁了口气,去劝四娘:“四妹妹,我知道你不是那等糊涂人儿,也是被逼得慌了神,如今二婶也消了火儿,你把这东西丢了吧,若是不小心伤着了自己可怎生是好?想想祖母,她惯常可是最疼你的……”   四娘今日听说母亲要来闹事,紧赶慢赶地跑来劝阻,却依然还是没来得及,见这么多姐妹都在场,自己母亲却不顾身份与张姨娘破口大骂,那些腌臢话不绝于口,实在是让人无颜相对,这才想出个以死相逼的法子来让母亲消停,可她自幼就是开阔疏朗的性子,自然不会当真寻死,这时便听从了旖辰的劝,将手里碎砾丢在了地上。   旖景松了口气,这才看见八娘抽泣着从厢房里出来,一张小脸瓦白,颤颤兢兢地到了张姨娘身边儿,看见旖景,似乎欲言又止,却终于未说一字,而是紧紧地咬着嘴唇。   张姨娘跋扈横行惯了,哪里吃过今日这么大的亏,可当着诸位嫡出娘子面前也不敢闹得太过,心里终究还窝着邪火,不敢冲旖景、旖辰发作,这会子瞧见八娘,就像是看到了泄愤的出口,不由分说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个没用的陪钱货!老娘生你养你一场,眼看着外人成群欺负上门儿,你就只知道当缩头乌龟,眼瞧着你娘险些被人打杀,这会子还出来干什么!”   八娘只觉得眼前一黑,满嘴都是腥甜,身子一软就跌倒在地,脸上虽说火辣辣地,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胸口像压着几千金生铁,碾压得五脏六腑成了血沫。   旖景惊呼一声,连忙去扶八娘,旖辰再也忍不住怒火,开口怒斥:“姨娘好大的胆,敢将国公府娘子说成陪钱货,在你眼里,我们几个可都是陪钱货不成?我倒想问问姨娘,你算个什么身份,竟然敢对八娘动手,你虽是八娘生母,可这些年来连母亲这个嫡母都是不曾对她动过手的,哪里轮得到你来打骂!”   张姨娘只顾出气,也料到八娘不敢反驳,却不曾想旖辰这个嫡女竟然会为八娘这个庶女打抱不平,她虽然在下人面前跋扈,敢与出身寒微的利氏叫嚣,欺旖景年小才敢排揎几句,却没有胆子与国公府的嫡长女说嘴,可心里恨气未消,做不到软颜认错,只得默不作声,将嘴唇咬得死紧。   旖景见八娘连哭都哭不出声儿了,只靠在她怀里剧烈地抽气儿,心里是又恨又痛,也瞪着张姨娘说道:“大姐姐不需和这等人废话,只将这事回了母亲与祖母,自然会为八娘作主!”   忽然又有一个小丫鬟尖锐地哭声,跌跌撞撞地从后边跑到了院子里——   “出人命了!后院井里淹死了人——”   这一声好比晴空霹下的银雳,将纷纷攘攘彻底终结。   利氏与二娘面面相觑,瞬间苍白了面色,四娘身子晃了一晃,软软靠在了旖辰身上,一院子丫鬟奴婢仿若成了石雕,瞪目结舌,八娘的乳母紧跟着又是一声嚎叫——   “可怜的银钗,竟然被人生生逼死!”跌跌撞撞地往后院跑。   旖景一怔,看着那乳母的背影若有所思。   却忽觉手臂一痛。   低头一看,却见八娘苍白的小脸隐隐透出青灰的黯色,一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胳膊,颤抖不停,哭得通红的眼睛深处,绝望与恐惧四溢而出。   旖景不由重重蹙眉,下意识地看向张姨娘,却见她脸上的戾气也一扫而空,茫然地目送着八娘乳母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月亮门里。   事情很蹊跷!   这是旖景的第一感觉,她对银钗这个名字没有半分印象,记忆里也更没有这么一个坠井横死的丫鬟,那么……这又是一件与前世偏离的事!   这场风波如果在前世也有发生,就算年幼懵懂,可到底是出了人命,自己必然不会全无印象,那么,银钗的死,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   不,这不可能。   就算这一世因为担心八娘,来了金桂苑劝阻,可也不致于导致一个丫鬟横死,两件事情没有因果关系。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才引发了这场风波?   再扫视了呆若木鸡的丫鬟们一眼……   二婶子闹上门来,对张姨娘动手,金桂苑的丫鬟们当然会出来帮手,可八娘的乳母何故半途才抡着把扫帚加入混战?她之前在做什么?为什么那小丫鬟才说淹死了人,乳母却立即喊出了银钗的名字?   她就这么笃定井中之人是银钗?   还有八娘……   早先的欲言又止,这时的慌张恐惧,难道仅仅是因为害怕?   一念及此,旖景几乎想立即追问。   可眼看八娘惊慌失措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对旖辰说:“大姐姐,眼下出了人命,是瞒不得祖母的,八妹被吓着了,这里又乱七八糟,我先带她回绿卿苑,祖母那边有劳大姐姐去禀报。”又对四娘说道:“四姐先留在这儿,看住丫鬟们,别让她们乱走,等杨嬷嬷来了再理论。”   旖辰与四娘这才如梦初醒,分头行事。   旖景不想理会利氏与二娘,让夏云过来帮手,扶起八娘往绿卿苑行去。   三娘始终站在院门边上,这时见旖景冷静自若,甚至发号施令,目光闪了一闪,不甘地撇了撇嘴角。   ☆、第二十五章 宋氏之计,釜底抽薪   一场闹剧,起因就在投井自尽的银钗身上,这一个初夏清新秀丽的早晨,天光尚且在薄雾的蕴绕下苍白微亮着,草木碧叶上凝结的朝露仿如生灵适才苏醒后宁澈的眼眸,左顾右盼着一日之晨的美好宁静,银钗穿着今夏新做的樱红绣裙,站在沧浪苑通往二门夹道的小径一旁,借着一株橙红花朵密缀的石榴树的遮掩,一双盈盈桃花眼儿,满含热切地看着寂静无人的小径。   二爷每朝去户部衙门,都要打这里经过的。   银钗捏了捏手里的一个深青色云锦裁成的扇套,上头有用碧色丝线绣成的兰草花纹。   当身着圆领绿袍公服,发带乌纱展角幞头,秀颀倜傥的身影才出现在小径远端,银钗立即从藏身之处行出,侧蹲在道旁,将一夜间被西风拂落的艳丽花朵,小心拾起,轻轻放在悉心绣着白玉兰的朱纱囊里,目光怜惜,神情也似乎带着微微的哀婉。   “你又在这儿拾花?”男子醇厚温和的嗓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银钗心底绽放了一朵温柔的花。   略带惊惶地起身,带笑施礼:“二爷早,昨夜有急风,奴婢料到不知会催得多少花落,今早便来拾拣。”   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巧遇”了。   “奴婢从前将这落花拾回,皆因不忍这些芳菲委身污泥,却不知应当如何处置,多得二爷告诉的法子,才知道晒干后可用来泡茶,还能做日常用的胭脂,倒不枉她们绽放一季。”目光从精致的眼角溢出,脉脉含情:“奴婢不知如何答谢二爷的好,唯有女红还算拿得出手的,便做了一个扇套,还望二爷莫嫌弃粗陋不堪。”   将那扇套呈上,心里怦怦乱跳着,几番忐忑,几番期待。   无处安放的视线,堪堪落在男子腰间的牛角乌带上,因此没瞧见苏轲眼里飞速掠过的失望神情,以及眉间拢成的不耐厌烦。   “这扇套做得倒也精致,不过我却用不上这些……你女红好,莫如给二娘、四娘绣上一方绢帕吧,也算我领了你的谢意。”   心里那朵花忽然凋谢,萎败下去。   怔怔地看着朝思暮想的身影沿着小径远去,桃花一般的眼睛里布满了委屈的泪水,银钗更没有察觉,身后某一处青石后,一个丫鬟满是鄙夷的目光。   那丫鬟轻啐一口,骂了一句“贱骨头”,提着裙套一路小跑回了沧浪苑,等了半日,好不容易盼得利氏从国公夫人处回来,才将亲眼目睹的一场好戏脆声儿告诉了她:“奴婢听见院子里的丫鬟们私下议论,起初还是半信半疑,不想今儿个果然就见了那小贱人在半路上勾搭二爷……”   于是便有了金桂苑里的一场闹剧。   利氏气势汹汹地杀往金桂苑,不由分说就让丫鬟们一番打砸,扑头盖脸将张姨娘好一场打骂,让她交出银钗这勾搭主子不要脸的下作贱婢。   张姨娘并非维护下人的宽仁主子,却咽不下利氏兴师问罪的强横,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银钗深知事情是因己而起,不敢出去,只躲在后罩房里淌眼抹泪,金桂苑里的丫鬟尽数“参战”,没人注意到银钗什么时候想不开投的井。   直到四娘忍无可忍“以死相逼”,暂时平息了这场纷乱,一个小丫鬟觉得脸上刺痛,一摸就是一手血迹,才悄悄去了后院儿,想打水先洗洗伤口,弯腰一看,才发现井里泡着个人!   这些事情,秋月连糖果零嘴都省了,只与一堆好奇满满的丫鬟“互通有无”之后,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二夫人被太夫人唤去了远瑛堂,这会子正受训呢,银钗的尸身已经打捞了上来,抬去了外头,太夫人仁慈,还让宋总管好生寻块坟地安葬,张姨娘和闹事的丫鬟都被拘在金桂苑里,国公夫人也回来了,这会子正在远瑛堂。”秋月说道。   一旁的夏云哭丧着脸,似乎为银钗的凄惨下场伤怀。   八娘来了绿卿苑,狠狠哭了一场,才被扶去厢房里歇息,旖景不放心,让春暮、秋霜跟去侍候,夏云才得以留在小主子身旁。   “这银钗没有家人?”旖景又问。   一贯寡言的夏云却接了嘴:“银钗与奴婢一般,并非家生子,说来也巧,八年前正是与奴婢一拨被选进来的。”忍不住一叹:“她入府时就是父母双亡,这会子就这么去了,将来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也太可怜了些。”   秋月极看不惯夏云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由冷哼一声:“也是她自找的,做什么不好,竟然做出那等下作的事,也难怪二夫人这么生气!她倒觉得没脸见人了,自个儿投了井,却牵连着一院子的下人都得受罚,只怕连张姨娘……这次也落不着好!”   夏云心头便有些发闷,暗说但凡有个家人能依靠,为银钗的将来打算,她也不至于行此下策,但凡有一点希望,又有谁想终身为奴,连子孙后代都做奴婢的?   旖景扫了一眼夏云,却对秋月说:“我看八妹的情形很有些不好,像是惊痛过度,你随我去祖母那儿一趟,回了长辈们请太医来看看才妥当。”   等避开夏云,旖景又再吩咐:“仔细打听一下这银钗的身世,是怎么能入府的,还有往常与谁交好。”   秋月也不问旖景为何这么关注,只一一应了,又说起莺声:“她的鞋总算是做好了,今儿个亲自去二门等着宋嬷嬷,两人嘀咕了好一阵,莺声满面春风地回来,洗衣裳时都哼着小曲儿,心情好得不行。”   旖景就想,这次利氏与张姨娘一闹,少不得牵连多名奴婢受罚,这时提起调动的事儿,可不算有了说法?   事情还真巧!   旖景总觉得这场风波与宋嬷嬷脱不了关系,虽然宋嬷嬷今日并没有去金桂苑。   难道就是因为要寻个说法,让莺声如愿与红雨互调,才导致了银钗坠井?   这念头才一闪过,旖景紧跟着又是一阵自嘲,以她对宋嬷嬷的了解,想让红雨进绿卿苑实在是小事一桩,大可不必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看来自己是太“重视”宋嬷嬷了,但凡遇到蹊跷事,直觉就与她脱不开关系。   这时的旖景当然没有想到,银钗的死,的确关系着一场数十年前就设下的阴谋。   “如果不出所料,莺声既然已经把鞋子交给了宋嬷嬷,也许就在这三、两日间,红雨就会调进绿卿苑来,前些日子我嘱咐你的事儿,可以着手实施了。”远瑛堂前,旖景吩咐了秋月这句。   已近午时,阳光炙烈,早已将清晨的薄雾融解得无影无踪,团团蕉叶,纤纤修草,肃立于植圃道旁,似乎被檐下廊里垂手而立的婢女们凝重的神情影响,不敢微动一般。   宋嬷嬷早见旖景撑着绢伞过来,一路迎了上去。   “五娘怎么来了?”   旖景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扶着秋月的手款款向前。   宋嬷嬷就有些尴尬了,不敢冲旖景甩脸儿,只微微瞪了一眼秋月:“这么热的天儿,怎么不劝着五娘,若是受了暑,仔细罚你。”   旖景心中冷笑,这才侧着脸看向宋嬷嬷,少女清秀的面庞,并没有染上半分不愉:“嬷嬷别吓着了秋月,我有要事,必须禀报了祖母。”   说话间,已经到了明堂阶下,宋嬷嬷作势来扶旖景,瞧着恭谨,手上却用了些力,为的是阻止她入内:“公主与夫人们正说话呢,吩咐了不让闲人入内。”   “祖母说了不让我进去?”旖景委屈地眨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   这……当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不让五娘进去的。   旖景又是一笑,对秋月说:“你在外头候着吧。”   一步迈过门槛,就要往屋子里走。   “五娘,公主与夫人们在谈正事呢。”宋嬷嬷紧跟上前。   “我来见祖母,也是因为正事。”旖景微微撅起小嘴,天真地倔强着。   果然是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宋嬷嬷颇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略微愣怔,旖景已经不由分说地挑开帘子进了次间。   屋子里头,大长公主早听见了旖景的声音,才让跪在地上的利氏起来,见旖景进来,一脸的沉肃方才略略缓和,对利氏说道:“你先回去吧,收拾好就去佛堂,好好在菩萨面前静静心。”   这是要罚利氏抄经禁足了。   旖景见两位夫人都站着,自然是不敢落坐的,乖巧地站在一侧,只偷眼打量着利氏。   二夫人跋扈已平,戾气尽消,满脸灰败的颜色,听了大长公的话却如释重负一般。   还好还好,没有一纸休书甩下,刚才瞧婆婆大发雷霆的模样,只以为这次不能善了,还好还好,不过就是吃几天斋,念几天佛,十天半月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利氏恨不得脚踩风火轮般地退了出去。   大长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对旖景招了招手:“瞧把你晒得,一脸的汗,顶着日头过来究竟是因为什么正事?”   旖景这才与黄氏、祖母分别见了礼,笑着禀报了要请太医给八娘诊脉。   大长公主甚觉安慰,拉着旖景坐在身旁,对黄氏说道:“今日多亏辰儿、景儿在场震慑劝阻,才不至闹得愈加不堪。今日之事,利氏虽说有错,那张氏更是嚣张太过,还有她院子里的奴婢,也是半分规矩没有,竟然敢对主子动手!”   黄氏面上很是羞愧:“都怪儿媳御下不严。”   “罢了,那些触犯府规的下人当罚则罚,连着张氏一同,都去底下庄子里吧。”大长公主挥了挥手,她对张姨娘的不满早已经积厚,这次又闹出如此不堪之事,实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黄氏自是不敢为张姨娘求情,连声应了:“金桂苑出了这等事,再不适合让八娘居住,可一时之间,旁的院落也没有拾缀妥当,只好让八娘先搬来和瑞园暂住。”   “母亲,莫如就让八妹暂且住在绿卿苑吧。”旖景立即建议。   黄氏笑道:“八娘乳母这次受罚,不能留她在府里,八娘身边没了得用的嬷嬷,她又受了惊吓,还是我亲自照顾才妥当。”   “可母亲手里的事本就多,还得分心照顾八妹实在辛苦,就让女儿替您分忧吧,母亲放心,女儿一定照顾好八妹。”旖景坚持。   黄氏似乎有些为难,便看大长公主,想等她示下。   大长公主短短地犹豫了一下,抚了抚旖景垂在肩上锦缎般的长发,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八娘与景儿往常就要好,有景儿安慰着她自然不错,你这就拿了帖子让人去请太医,另外也留意着妥当的婆子,给八娘再安排个管事嬷嬷,金桂苑里丫鬟不懂规矩,张氏又不替八娘打算,你这个嫡母便要多操些心。”   看来这一次,金桂苑里奴婢是在劫难逃了。   黄氏应诺着,也不敢多留,告辞出去。   宋嬷嬷这时才托着琉璃碗入内:“五娘快喝一碗酸梅汤,消消暑气。”又呈了一碗给大长公主:“您也消消火,大热的天,最是不能生气的。”也不出去,立在一旁扯着闲话趣谈,直到大长公主的神情彻底缓和下来,才又说道:“二夫人直接就去了佛堂,让二娘收拾的衣裳衾席,看来这次她也实在是知错了。”   “还不知错?都一大把年纪了,真真不知收敛,当着小辈们的面,一点体统都不顾,多大点事儿,非得闹得不可收拾,那银钗虽说行止不端,大可让黄氏出面发落了她,远远打发去庄子里不就干净了?”想到利氏的作风,大长公主甚是头痛,可当着小辈的面,许多事儿也不能直说,只得叹息一声:“当初真应该从宫里请个嬷嬷出来,教教她规矩体统。”   旖景不由得笑了出声儿:“那可得寻个能文能武的嬷嬷,以二婶子的直性儿,说不定会与嬷嬷对打。”   大长公主也笑了起来,却听宋嬷嬷又说:“要说来,府里一些丫鬟年岁大了,心思也活动起来,是该严加约束才是。”说完看了看旖景,欲言又止得相当明显。   旖景顿时绷紧了神经,直觉到宋嬷嬷要借题发挥,难道又要拿春暮说事不成?   大长公主自然没有错过宋嬷嬷的神情,眉头微蹙:“景儿也大了,有些话不必避着她。”   旖景心头一喜,暗忖能收获祖母如此信任,也不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便目光炯炯地看向宋嬷嬷,等着她出招。   宋嬷嬷显然也没料到大长公主会让自己当着旖景的面直言,略略一怔,方才说道:“前些日子奴婢一双鞋子损了,红雨那丫头看在眼里,便想亲自做一双,可那丫头女红又实在不好,正巧那一段五娘的丫鬟莺声常常寻她说话,便向莺声讨教起女红来。”   旖景没想到宋嬷嬷会在这时提起莺声,心中大诧。   “不想莺声殷勤得很,当即自揽上身,不过几日就做出一双鞋来,绣着花开富贵,手艺当真不错。”   大长公主笑道:“兜了一大圈子,想来你也不是真看上了莺声的手艺,还不快些说正题。”   宋嬷嬷立即笑道:“公主英明,一眼就看穿了奴婢的心思。”   绿卿苑的丫鬟大多是大长公主亲自择选,包括莺声,当初之所以让她到旖景身边侍候,也就是因她女红出众,还有一张巧嘴能哄旖景开怀。   “今儿个早晨,莺声把鞋子给了奴婢,顺便又提出,想调去松涛园侍候的意思。”宋嬷嬷献完殷勤,说了这一句。   大长公主的面色便是一沉。   旖景一怔,心下不由对宋嬷嬷大加赞叹。   原本以为她会顺水推舟,哪曾想从一开始,宋嬷嬷打的就是釜底抽薪的算盘!   压根就没想让莺声如愿以偿,但只要以此为借口发落了她,绿卿苑就会多出一个空缺来,并不防碍让红雨调进绿卿苑的计划。   刚巧又是在这样的时机——才出了银钗勾引主子不成,羞愧“自绝”的丑事,又出了个心思不纯的莺声——为何想调去世子身边,实在引人遐想。   真是一招杀人不见血的妙计,旖景大受启发。   可是……果真就有这般遇巧?   旖景打量宋嬷嬷的目光,越发地若有所思。   大长公主略一思量,便问旖景:“你怎么以为?”   宋嬷嬷又是一怔,没想到自己悉心安排一场,并未能引发大长公主的怒气,当即发作莺声,而是询问起五娘来,看来前次春暮的事,多少还是让大长公主心怀芥蒂了,不过五娘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明白莺声的企图?   难道说这个计划就要这样落空?宋嬷嬷大不甘心,看向旖景的目光便有些迫切了,却见旖景轻轻一笑:“这莺声年岁渐大,却越发地好吃懒做,前次因为偷奸耍滑,春暮才拿她来作则,狠狠罚了一场,不想她非但不知悔改,只怕心底还嫌我苛待了她,自然不想留在我那儿侍候,可这么刁滑的丫鬟,去了大哥哥那儿不还是偷奸耍滑的主儿,这丫鬟留不得了,但凭祖母发作了吧。”   宋嬷嬷这才放心,笑容殷切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五娘慧眼识人,看来那等刁滑的丫鬟是瞒不过您的眼睛。”   旖景当仁不让,也是笑颜相对:“嬷嬷过奖了,我虽然年龄小,不过也知道好歹,这次多亏嬷嬷大公无私,知道那丫鬟心思不纯,才提醒了我。”   慧眼识人还说不上,但你的心思,我却知道个几分,少女巧笑嫣然间,眸光灿烂。   ☆、第二十六章 赐名之喜,责罚之恨   三言两语间,莺声便定了罪,罚去庄子里当差,这对于二等丫鬟来说,无疑是从天上掉到地里,只比赶出府去,卖给人牙子要略好一点。那么接下来,就是要让红雨顺利调来绿卿苑了,旖景好整以睱,等着看宋嬷嬷要如何不露痕迹地提起,不想宋嬷嬷却如同没事人一般,只在大长公主身边摇着团扇。   却是大长公主率先提起:“莺声一去,绿卿苑就有了个空缺儿,还有八娘身边,也得再挑些稳重些的丫鬟……虽说年初才采买了一批,可到底还是些新人儿,我瞧着也没几个伶俐的,这次还得在家生子里头择选。”   旖景这边只缺一人还好,可因着金桂苑的一场风波,八娘身边的丫鬟大多被牵连进去,底下粗使的丫鬟也就罢了,可一等、二等贴身侍候的可不能马虎,大长公主因此有些犯难。   而旖景的注意力却使终在宋嬷嬷身上。   “要说谨慎稳重,可得数公主您亲自调教的丫鬟们最好了。”宋嬷嬷只说,依然没提红雨半句。   宋嬷嬷可真沉得住气,旖景心里又是一番赞叹。   又听宋嬷嬷掰着手指头,将远瑛堂的丫鬟们细细分说了一遍,有哪个持重,有哪个嘴巧,哪个最勤快,哪个最机智,哪个最会说笑话引人开心,是一定要留在公主身边的,弯弯绕绕了好一阵子,才提起红雨:“她八岁时就入府,多亏公主您体恤,一来就安排去了松涛园世子书房,实际上就是个不干活的,白拿了国公府几年的月钱,奴婢想来都羞愧得很,可那时她年纪小,奴婢也藏着私心,怕累着了自家孙女儿,也就厚着脸皮装傻。可如今红雨也大了,再不能容她躲懒,这次府里一气发作了这么些人,五娘与八娘身边都有了空缺,公主还是让红雨到娘子们身边侍候吧。”   一番话下来,实在让旖景直竖拇指,瞧瞧这技巧,明明就是想让红雨调来绿卿苑,还说得这么大公无私,当真半分不露痕迹。   八娘才十岁,乳母又被罚了出去,身边需要稳重的丫鬟,红雨也才十岁出头,自是不适合的,当然只有来自己身边儿,宋嬷嬷虽然没有明说,可结果已经注定。   果不其然,大长公主经过反复考量,有了最终决定:“红雨虽然伶俐,也识字知书,可眼下实在太小了些,去八娘身边有些不合适,倒是五娘院儿里已经有了几个持重的,添个年纪略小的倒也无妨。”   宋嬷嬷夙愿达成,自然愉悦得很:“公主所虑甚是,有春暮、夏云几个大丫鬟约束着,红雨也不敢淘气。”   大长公主又问旖景:“景丫头觉得如何,你也见过红雨,可喜欢她的性情?”   宋嬷嬷笑咪咪地摇着团扇,似乎对自家孙女儿极有信心,料到旖景不会拒绝。   实在是太喜欢了,喜欢得恨不能把她剖心断肠,旖景轻瞄了志在必得的宋嬷嬷一眼,恶作剧地寻思,若自己说厌恶红雨,她这个当人祖母的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可是……罢了,还是不要让这两祖孙洞悉自己对她们的厌恶才好,便装作不介意:“既然是嬷嬷的孙女儿,想来必是乖巧伶俐的,不过绿卿苑里规矩甚严,嬷嬷可不能怪我慢怠了红雨。”   这话让宋嬷嬷心中一凛,连忙垂眸道:“五娘言重了,红雨若是犯了规矩,自然当罚。”   “瞧嬷嬷说的,红雨那般乖巧,哪里会有什么差错,莫如嬷嬷这就叫了她来,等会儿与我一同回去吧。”   宋嬷嬷遂又大喜,谢了旖景几句,连忙吩咐了个小丫鬟去跑腿,一嘴的笑意,掩示不住心头的得意——虽说春暮还在,秋月与秋霜又得信重,可毕竟红雨已经去了绿卿苑,只要她照着自己的嘱咐一意讨巧,赢得五娘的信任也是早晚的事,再说……如今银钗的事已经了断,待过了公主的生辰,先安排了春暮,再收拾了杨雪雁一家,绿卿苑里还有谁能比得过红雨去?   宋嬷嬷一番盘算,不由心花怒放,当回到大长公主身边,才站稳了脚,冷不丁地就被旖景的话吓出一身冷汗来。   “祖母,早前在金桂苑,孙女觉得有件事似乎有些蹊跷……一个小丫鬟才嚷着说井里死了人,八妹的乳母就哭喊着是银钗投了井,孙女觉得奇怪,那嬷嬷也不曾看见井里的人,怎么就知道是银钗呢?”   旖景说完话,用余光睨了一眼宋嬷嬷,见她瞬间紧绷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也是一沉。   难道银钗的死,真与宋嬷嬷有关?   难道说今日这场风波,果真是宋嬷嬷为了让红雨自然而然调来绿卿苑才张罗的阴谋?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惊悚,如果是真的……   二十余名仆妇被罚,甚至害了一条人命,难道就是为了给红雨入绿卿苑铺路?   宋嬷嬷远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狠毒!   那么她楚心积虑让红雨接近自己究竟是什么目的?难不成这个时候开始,宋嬷嬷就有了恶意,要谋害自己的性命?   可明明与她无怨无仇,为何如此?   不,事情应当不会这般简单和荒谬,旖景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不要太露了痕迹,让宋嬷嬷起疑。   却说大长公主听了旖景的话,也觉出几分蹊跷,当下细细询问金桂苑那场风波的详细,当听说八娘乳母是后头才操着扫帚出来时,不由微微蹙眉。   宋嬷嬷已经是紧张不已,下意识地将掌心握紧,额头上凝结着黄豆大的汗粒。   旖景瞧得分明,心中也莫名地紧张。   如果对手果真这般狠毒,她更不能掉以轻心。   “祖母,莫不如叫了八妹乳母问个清楚,这到底关系着一条人命。”旖景说道,瞧见宋嬷嬷眼底飞速掠过一道阴沉。   “阿宋你去,把人带来。”大长公主沉声吩咐。   要说八娘这位乳母,原本也奶过二郎苏荏,并非是家生奴婢,当年张姨娘怀着苏荏,生怕国公夫人婉娘害她,哭闹着要自己寻乳母,婉娘良善,再说并没有加害妾室的狠心,便由着张姨娘买了这位蒋氏。   蒋嬷嬷历来得张姨娘信任,在金桂苑里,也是个张扬跋扈的主儿,可今日这场风波,却让她挨了一顿板子,听说要连同张姨娘一起被打发到庄子里,更是心灰意冷,匍匐在大长公主身前,只磕着响头,却不敢求饶,看上去实在不像能狠得下手害人性命的角色。   旖景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多想了?   这时再看宋嬷嬷,见她已经彻底轻松了下来,再不见刚才的紧张阴森。   旖景未免更加犹豫,难道刚才只是错觉?   还是宋嬷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对策?   蒋嬷嬷听了大长公主的质问,解释得倒有合情合理:“奴婢本就陪着张姨娘说话,当时银钗也在一旁,忽然就听见了院子里嘈杂一片,奴婢扶着姨娘出去,便见二夫人领着十多个丫鬟婆子来,见了银钗就指着鼻子骂……奴婢担心出事,才劝着银钗去后院里躲躲,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听见前头打闹起来,奴婢这才去帮手……当时所有人都在前院儿,只除了银钗,她又一直在哭……所以奴婢一听说淹死了人,自然就想到是银钗。”   “奴婢往常就喜欢银钗的性情,还想认了她做干女儿的……这事情金桂苑里的丫鬟们都晓得……太夫人,奴婢怎么会对银钗起那等毒心……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二夫人逼死了人……”   “大胆刁奴!说的什么胡话,明明就是银钗自己做了丑事,没脸见人才投了井。”不待大长公主斥责,宋嬷嬷已经一声断喝。   于是那蒋嬷嬷就又开始磕头不止。   这么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再加上银钗已经死了,如果再追究,只怕会引起议论纷纷,传出更多的难听话来,大长公主思量一阵,便让宋嬷嬷带了蒋氏下去,决定就此结束这场风波。   旖景也认为仅凭着蒋嬷嬷的那句话,实在说明不了什么,究竟有没有蹊跷,还得暗中追查才是。   祖孙俩再没提起这些沉重的话题,待厨房送来点心、清粥,旖景也陪着用了一些,红雨就兴高采烈地来了远瑛堂。   显然她已经听说了即将调职的好事,悉心拾掇了一番,梳的是垂挂髻,佩着玉翠花钿,一身朝气洋溢的茜草色细纱襦裙,纤腰由石榴橙的绣带松松束就,虽说身量尚有不足,眉目略带稚气,福礼却行得稳重规范,一双黑亮的眼眸规规矩矩地垂得恭谨,举止得仪,不急不缓,大方得体。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显然十分满意,招了红雨近身站着,细细问起松涛园的情形,那丫鬟自是答得干脆利落,条理分明,唇角使终带笑,语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轻脆活泼,实在赏心悦目。   伶俐又不失稳重,难怪前世时能得自己欢心,旖景在心里由衷地评价,眼角斜向宋嬷嬷,见她一脸的慈和欣慰,想来对红雨的表现十分满意。   旖景轻轻一笑:“不知红雨是哪月生辰?”   这话似乎有些突然,宋嬷嬷不由看向旖景,当然只看到她温婉的笑脸,和少女略带着好奇的神情。   红雨依然巧笑嫣然:“回五娘话,奴婢是腊月生人。”   “那今后就叫你冬雨吧。”旖景似乎心血来潮,随口就赐了名儿。   宋嬷嬷与红雨——现在已经是冬雨了——祖孙俩个,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万分欣喜。   虽说奴婢的名儿皆可由主子改赐,可谁不知道绿卿苑里,唯有一等丫鬟才用春、夏、秋、冬,三月生的春暮、七月生的夏云、十月生的秋月、秋霜,现在又多了一个腊月生的冬雨。   看来五娘对冬雨的确是满意的,印象甚佳,虽然眼下还是二等丫鬟,一旦一等丫鬟有了空缺,冬雨便能晋等。   五娘的这个暗示,委实让宋嬷嬷称心如意,冬雨大受鼓舞。   因此当冬雨随着旖景与秋月回绿卿苑,再看那道熟悉精美的垂花门儿,无端的觉得兴奋与安慰,似乎切实看到了祖母描述的锦绣前途,就在这道门里铺展开来,只待她莲步轻踏,便能直通青云。   祖母与父亲说过,她原本不应为奴为婢,原本就当锦衣玉食。   虽然一路行来,撑着绢伞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可冬雨却依然巧笑嫣然,不觉丝毫疲累。   一行三人,在青竹相伴的小径里慢慢地走,十余步后,恰巧碰见了两个粗壮的婆子,提着莺声的胳膊健步如飞地迎面而来。   莺声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发散衣乱,脸上抹的一层厚厚的香粉,被涕泪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痕来,这时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由着两个婆子拖着她走。   可一见到五娘与冬雨,莺声顿时就像重新打了鸡血。   狠命一挣,把右边的婆子推了一个趄趔,踉跄着几步奔到了旖景身前,往地上一扑,便是一声惊天动地哭喊:“五娘,看在奴婢尽心尽力侍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恕奴婢一回吧……奴婢已经知错认罚了呀,求求五娘给奴婢说句情儿,莫要将奴婢赶去庄子里。”   那婆子险些崴了脚,端的是怒由心生,便要去堵莺声的嘴,不妨却被莺声一口咬在指头上,痛得倒吸冷气,又一眼瞄到小主人沉肃的神情,更恨莺声不省事,正要上前收拾了她,却见旖景手臂一挥,懒懒地抛下一句话来:“好歹主仆一场,嬷嬷就由得我与她说几句话。”   两个婆子一怔,便站在了后头不动,莺声却像是见到了希望之光,膝行向前,趴在旖景膝下:“五娘……”   “你是不服?认为自己错不当责?”旖景稳稳立足,居高临下地逼视着面前的莺声。   “不,奴婢不敢,奴婢知道错了,不该顶撞春暮,不该偷奸耍滑,不该责打丫鬟,奴婢早已经知错了,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也认了罚,不敢再犯,五娘待下人们历来宽容,就恕了奴婢这一回吧……”痛哭之余,莺声的目光却不可抑止地瞄向冬雨,希望她能开口替自己求情。   今早把鞋子交给宋嬷嬷,已经当面提起调去松涛园的事儿,宋嬷嬷虽不曾一口应下,也是笑意深浓,还赞自己绣艺出众,看得出来煞废一番心思,想来心里已经是应了的,这会子红雨来此,难道不是让自己去松涛园?   莺声显然不知,她这根柴火,已经被人抽了出来,随手丢弃。   旖景冷笑:“你口口声声说知错,说出的话却是狡言推讳,心里分明认为既然已经认罚,就不该被赶去庄子。”   难道不是这样,一月期限眼看过了大半,任谁都不甘心在这时被罚去庄子。莺声心下不甘,虽不敢辩驳,却牢牢看着冬雨,迫切的神情再也掩示不住。   旖景当然没有错过莺声的目光,便略侧了脸,笑看着垂眸静声,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冬雨:“你提醒一下莺声,她究竟错在何处,是否当罚?”   冬雨怎么也没想到旖景会有这样的交待,举着绢伞的手臂就狠狠一颤,阳光斜侵,落在旖景的脸上,引得她秀眉微蹙。   秋月非常体贴地接过绢伞,重新替旖景遮挡,笑看着冬雨,与一脸茫然,却还没有放弃希望的莺声。   这可是主子第一次吩咐的差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可真要让自己与莺声对质……冬雨的目光看向莺声……罢了罢了,模竖自己也没应诺她什么,一切都是莺声自作自受,谁教她心思不纯呢?   也没什么好心虚的,眼下赢得主子的信任才最重要,一个就要被赶去庄子的丫鬟,还能翻得出什么浪来?   冬雨笑着应诺:“是,奴婢遵命。”   再看向莺声,轻轻一叹:“姐姐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当知规矩家法,却偏偏还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既然知错,就应老实本份地受罚,何故又生出那等心思,你频频来松涛园寻我,转弯抹角地说什么羡慕,我原本还不知你的企图,不曾想你却是存心调去松涛园……咱们为奴为婢,本份忠心原是根本,背主实在罪不可恕,也是主子宽仁,还给你留了条后路,不过是让你去庄子里……若是认真依照府规,莺声姐姐,你这般行为,就算是交给人牙子再卖了,也不算重。”   好比莺声这般年岁的丫鬟,一旦有了“背主”的污点,若是落到人牙子手里,再去什么高门望族,做个养尊处优的二等丫鬟自不肖想,多数就是给手里有几个闲钱的市井之徒做个小妾,或者干脆被转手卖去妓坊,无论是哪种下场,都是一般地凄凉。   罚去庄子里,虽说月钱少了,活计多了,再不能养尊处优,可是与老子娘还不至于骨肉分离,等过上两年,配个勤快的小厮儿,平平淡淡着,也是衣食无忧的。   冬雨认真以为对莺声来说,主子们实在是太宽宏大量了。   当然莺声并不这么认为。   冬雨的话有如五雷轰顶,灭绝了她所有的希望,也让她认请了一个事实,这一次,自己是当真被人阴了。   什么背主,如果她想调去松涛园是背主,那么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大义凛然的可耻丫鬟楚心积虑要调来绿卿苑难道就不是背主?可事以至此,尽管大彻大悟,已经太晚了些。   宋嬷嬷是什么人,要捻死个被贬去庄子的奴婢,甚至不需要她伸出指头来,多的是人代劳,好女不吃眼前亏,莺声只得忍气吞声。   一抹眼泪,任由两个婆子挟着她出了绿卿苑。   不过心上却长了牙齿,磨砺出一腔仇恨来。   等着瞧吧,宋嬷嬷,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这生仇大恨必不敢忘,你可得仔细着,别让我咸鱼翻身了!   ☆、第二十七章 姨娘教子,嬷嬷教孙   国公夫人黄氏执掌家事多年,又有杨嬷嬷从旁协助,自然是雷厉风行,不过两日下来,该罚的人都罚了个一干二净,按着“以下犯上”的罪名,把闹事的仆妇一一发落至各处庄子,没人敢说出一句不服,唯有张姨娘在金桂苑里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地闹了两天。   卫国公忍无可忍,甩下一纸切结书,要与张姨娘“恩断义绝”,张姨娘这才醒悟到大事不妙,立即停止了哭闹,收拾细软银钱,准备动身去庄子里“静心思过”,只辗转着让人传话给黄氏,求她开恩,让自己临行前,见儿子苏荏一面。   黄氏宽容大度,自然能体谅张姨娘的慈母之心,允了让二郎送行,甚至还十分仁厚地,让蒋嬷嬷依旧随着张姨娘身边侍候。   苏荏到了金桂苑,触目所及,但见花草枯败,箱笼凌乱,全不见往日的花团锦簇,不由心生悲愤,挣脱了张姨娘的“慈母怀抱”,把牙一咬,锦靴一跺:“儿子这就去求祖母开恩,就算姨娘当罚,儿子也要随姨娘一同去庄子……”   话没说完,张姨娘就用手掌堵住了儿子的义正言辞:“别说胡话,你留在国公府,我将来才有回来的念想。”   苏荏悲愤难消:“父亲也太狠心了些,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   可不是吗?好歹自己跟他十多年,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他非但不念着自己的好,还狠心如斯……可张姨娘却不敢火上添油,小声哭泣着劝道:“你父亲纯孝之人,自是不敢忤逆了太夫人,你别怨他。”   好不容易劝得苏荏气平,张姨娘立即谆谆叮嘱:“姨娘这一去,看着情形,不过上三年五载只怕回不来,这些银票子你收好,留着傍身,若是急用,大可去寻你舅舅……你可得用心读书,来年春考,你父亲那头怕是指望不上,也许你舅舅能寻到些门路打点,你只与他商量着……别的还好,我唯一牵挂的就是你的婚事。”   “夫人看着宽和,我却是知道几分她的心思,世子有太夫人撑腰,婚事定不会差,可你这个庶子,太夫人只怕也不会上心……”   “不能任由黄氏拿捏,还得你自己争取,候府月娘常常来串门,我冷眼看着,她也愿意与你说话,虽说不是建宁候的女儿,好歹也是嫡支出的嫡女,若是能争取了黄三爷做你岳家,将来也不担心国公夫人刁难你。”   苏荏一听月娘的名儿,不由有些扭捏:“可儿子是庶出……只怕难入候府三舅舅的青眼。”   “庶出又如何?不过就是个身份,你的风度比世子也是不差的,月娘正值豆蔻,少女怀春的年纪,你多与她接触,常献殷勤,也未必不能让她动心,只要两情相许了,再私订个终身之盟,为了月娘的闺誉,黄家未必不能接受,别看黄氏在苏家威风八面,在娘家不过就是个庶女,只要你成了黄三爷的女婿,她也不敢再拿捏你。”张姨娘自认为自家儿子潇洒倜傥、玉树临风,只要说几句好话,献几场殷勤,引得一个少女想入非非实在不算难事,只教导着苏荏如何争取窈窕淑女的欢心,倒将八娘完全抛诸脑后。   却说八娘,这两日一直住在绿卿苑,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唯有与旖景才愿意说上两、三句话,旖景也不瞒她,把张姨娘今日就要动身去城郊庄子的事儿直说了,打量着八娘却并没有送行的意思。   虽然张姨娘对八娘一直没有几分慈爱,可八娘待生母却是很是孝顺的,眼下张姨娘要走,八娘却不愿去送,多少让旖景有些疑惑。   再联想到八娘那日的惊慌与恐惧,旖景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犹豫了一阵,旖景还是温言拭探:“姨娘这一去,短时之内怕是不易再见了,八妹还是去金桂苑道声别吧。”   却见八娘本就苍白的面色更被一层青霜笼罩,捧着茶碗的手都颤抖起来,险些没有泼出茶水来,竟像是要她去龙潭虎穴一般,吓得眼泪汪汪。   才得了大长公主嘱咐,被调来侍候八娘的大丫鬟巧慧很是不忍,接过八娘手中茶碗,笑着宽慰道:“八娘在病中,若是不愿去就别去了,奴婢等会子去姨娘面前言语一声儿就是。”   “我不是不想去送姨娘,只是头疼的很……实在是……又怕姨娘还恼着我……”八娘可怜兮兮地解释着,下意识地咬着唇角。   无法掩示地慌乱恐惧,可八娘究竟在害怕什么?   旖景的疑惑渐重,却不忍这时逼迫八娘,便拉着她手劝:“既然妹妹身有不适,还是静养着的好,姨娘也会体恤的。”   眼看着八娘虚弱无力地被巧慧扶着离开,旖景这才叫了秋月,两个避开旁人,在屋子里窃窃私语。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旖景问。   “五娘是问银钗的事?”秋月见旖景点了点头,才压低了声儿回禀:“银钗原本在针线房当差,五年前才拨去金桂苑的,听说正是蒋嬷嬷荐的,可见两人交情果然不错,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姨娘那等跋扈,银钗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自从得了张姨娘信任,对底下人也是动辄打骂,嚣张得很。”   “她家里是城外莲花镇的佃农,原本还有个哥哥,七岁上下就夭折了,老子娘后来又因为一场风寒过世,就只剩银钗孤伶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实在没法子才自卖为奴,要说也是她的运气,多少良家女子被人牙子卖到那肮脏地儿,她却被挑进了国公府。”秋月又神秘兮兮地添了一句:“八年前,银钗与夏云这批外头的丫鬟,正是宋嬷嬷亲自择选的。”   “银钗可曾与宋嬷嬷来往频繁?”旖景心中一动,紧声问道。   秋月却摇了摇头:“来往是一定有的,多少丫鬟都恨不得巴结上宋嬷嬷呢,更遑论银钗这样无依无靠的,可奴婢打听下来,却说宋嬷嬷并不怎么搭理银钗,倒是那蒋嬷嬷,一直对银钗照顾有加。”   “上次你说蒋嬷嬷原先并非国公府的家奴?”旖景若有所思:“再去打听,问问蒋嬷嬷的身世。”   秋月得意地一笑:“奴婢已经问清楚了。”   国公府郎君与娘子的乳母,基本上都在家生奴婢里择选,可也有在外头请的——好比蒋嬷嬷就是这般。   贵族府里的下人,若是以生契划分,大致有死契与活契两种,辟如丫鬟小厮儿,多数都是签的死契,世代为奴,生死由人;可这半途入府的乳母,大都有丈夫子女,出身清白,不过因为家贫或者别的原因,想要赚些银两贴补,方才去贵族之家帮佣,这些人自然不愿意签卖身契,待将来契约到期,还是自由之身。   如果蒋嬷嬷是签的活契,这次犯错,最多也就是终止契约,罚没了月银,不会贬她去庄子里当差,既然她被罚去了庄子,说明当初签的一定是死契。   蒋嬷嬷原本是二郎的乳母,后来又成了八娘的乳母,说明她在二郎与八娘出生之时,先后有过生产。   一个有家有子的人,怎么会甘愿卖身为奴?   秋月清了清嗓子,好一番细说蒋氏:“她男人原本经营着木匠作坊,虽不算大富大贵,好歹也不缺吃穿,可婚后没过几年,竟然迷上了斗鸡,借了一屁股的外债,蒋嬷嬷才生了女儿,讨债的就上了门,把他们的房子抵了债,一家子只得窝居在亲友那里,看人脸色,蒋嬷嬷没了办法,才起了去大户人家做乳母的心思。”   “原本也是签的十年活契,可到八娘出生之时,蒋嬷嬷的男人更成了嗜赌如命,非但将铺子都抵了债,还欠着几十两印子钱,只好连刚刚出生的儿子都弃了,连着女儿一起卖给了人牙子,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   蒋嬷嬷欲哭无泪,还被放印子钱的逼债上门,只好求到了张姨娘跟前儿,于是就把活契改成了卖身契,成了国公府的家奴。   “那蒋嬷嬷的子女呢?真的就这么被卖了?”旖景听得咂舌不已。   “据说蒋嬷嬷找了一歇,可没有那对子女半分下落,说来也是可怜,当年她那儿子还未满两岁呢。”秋月也跟着咂舌:“小子还好,有那小门小户的媳妇不能生养,也愿意买回去当亲子养大,可几岁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被卖到了什么肮脏地方。”   但凡有这样的遭遇,当娘的怎能不悲痛欲绝,可瞧着蒋嬷嬷,却没有半分忧郁感伤,对普通丫鬟颐指气使不说,连八娘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实在不像是经历这等坎坷之人,反而是“安居乐业”的模样,活得滋润得很。   旖景心里疑惑,先且按下不表,又问冬雨这两日如何。   “春暮姐姐让她与樱桃住在一屋,两人同当轮值,她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来,似乎与樱桃全无芥蒂,待其他的丫鬟也和气得很,奴婢看着吧,最兴奋的是夏云,得空就寻冬雨说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其实莺声一走,冬雨一来,绿卿苑里的丫鬟私底下还是有些猜测的,都说有宋嬷嬷撑腰,冬雨不过多久就将晋等——别的不说,主子赐的名字就能说明一切,除了得用那几个,有谁能叫春、夏、秋、冬的?   可定例在前,既然冬雨要晋等,必须有个人要离开。   瞧着主子对春暮的信重,不可能是她,秋月秋霜的身份又与冬雨差不离,也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一个夏云了。   因此这两日以来,丫鬟们看夏云的目光就很有些微妙。   夏云也被这些目光瞧得心急火燎,只觉得脊梁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附体,让她坐卧不宁。   冬雨要晋等,她不敢有意见,可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思量来思量去,只得把心一横,拉着冬雨时常打听——那位被春暮婉拒了的宋二公子,是不是还是单身?想来宋嬷嬷必然也焦急吧,莫如求了太夫人,帮着寻个小家碧玉,岂不比奴婢丫鬟们要强。   这当然是说的反话。   可毛遂自荐的勇气却总是差那么一截,夏云拉着冬雨交心的内容,使终在自伤身世这里无法突破。   夏云很着急,冬雨很淡定。   一个叹自己孤零零无依靠,一个满是同情温言安慰,偏偏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去。   可冬雨还是寻了个空,把夏云的小心思说给了宋嬷嬷听。   宋嬷嬷对夏云嗤之以鼻,那时想撮合侄孙子娶春暮,一来是为了让孙女儿调去五娘身边,二来待春暮远嫁,绿卿苑里缺了持重的管事人,自己就有毛遂自荐的机会。否则宋二的婚事再是艰难,大不了在京里寻个商户女,不也比奴婢丫鬟强些?夏云的走与留对她的筹划并无影响,一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哪里配做官宦子弟的嫡妻?   “这两日你觉得如何?”宋嬷嬷只问冬雨。   “自然不如在世子书房里清闲,三等丫鬟不能进五娘的屋子,端茶递水、收拾打扫的活儿都得由二等丫鬟动手,不过也算不得累,就是我补的是莺声的缺儿,春暮让我与樱桃同值,住在一处,她那人面子上严肃得很,也不爱与我说话,仿佛我得罪了她似的,让人不自在。”冬雨有宋嬷嬷与总管爹爹做倚仗,哪个丫鬟不对她笑颜相待,诃谀奉承,偏偏樱桃就油盐不进,一天摆着副棺材脸,像谁欠了她银子似的,这让冬雨极不适应,再加上有些旧怨,心里便越发觉得埋着根刺。   “你才去,须得收敛着些,万万不能与别人争执,让春暮捏了把柄。”宋嬷嬷叮嘱道。   “孙女儿省得,才不会与樱桃计较呢,她有什么,一个守寡的老娘,不过就是在花草房里当差,任她怎么争取,还能越得过我去?”话虽如此,可还是恨不得将樱桃这枚心中刺早日剔除的:“祖母,我看五娘对春暮很是倚重,还有秋月秋霜两个丫头,在绿卿苑里也很是得脸,有她们在,我压根就近不得五娘身边,更别说争取信任了。”   她可不愿一直做个二等丫鬟,若是如此,还不如留在松涛园清省。   宋嬷嬷用指头戳了戳冬雨的额头,虽说神情严肃,可语气里却很是宠溺:“这才几日,就受不住了?往日我的嘱咐你都当作耳旁风不成?春暮三个和五娘是打小的情份,你一时当然越不过她们,不过也不需担忧,有我在,必然会替你清除这些绊脚石。”   “祖母宽心,孙女儿明白得很。”冬雨一弯唇角:“祖母是想先打发了春暮吧?”   “你这么想?”   “秋霜姐妹有杨嬷嬷在后头撑腰,想要打发她们,可得徐徐图之,相比起来,春暮的老子娘虽说也是管事,不过就是家奴,又不是受重用的,动起手来也简单一些,再说春暮一去,秋霜姐妹毕竟年幼,绿卿苑里没有持重的管事,太夫人如何放心?到时祖母就有机会掌管绿卿苑了,等祖母来了,时常提点着我,要得五娘的信任还不简单?”冬雨笑道。   宋嬷嬷十分满意孙女儿的分析,更骄傲于自己的一手调教,她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慎密的心思,五娘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哪里会有冬雨这般的七窍玲珑心?如果按自己的谋算……将来五娘出阁,冬雨必须做为陪嫁丫鬟,以大长公主对五娘的宠爱,不定会嫁入皇室,算起来,六皇子七皇子今年才十三,不至于这时就娶妃,等过上三两年,五娘恰好也到了议亲的年岁,只要冬雨得五娘的信重,给皇子做个滕妾自然不难,若是一切顺利,将来待养子恢复了身份,冬雨就有了做侧妃的资格。   冬雨虽说还小,也已经能看出眉眼妩媚,再过几年,必会出落得闭月羞花,自己从不曾放松对她的调教,虽说比不得五娘的才艺无双,却也是知书达礼,再加上还有这般慎密的心思,争宠还不容易?   六皇子也罢,七皇子也好,生母都是出身高贵的妃嫔,将来必能封为亲王,只要冬雨得宠,就是养子的助力,等大长公主撒手人寰,五娘也就失了靠山,哪里还能拿捏得住冬雨?   迟早有那么一日……   这一切的富贵荣华,皆属于她一手养大的,他的血脉!   想到这里,宋嬷嬷只觉心潮澎湃,看着冬雨的目光,就越发地柔软:“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有此打算,不过因着前次的事,公主对我已经有所戒备,因此要发落春暮,还得小心谨慎。”   “以孙女儿看来,夏云虽说不得五娘信任,也实在算不得聪明,可她一心想要飞上高枝做凤凰,这样的人,倒是可以利用。”冬雨又说。   宋嬷嬷更加满意,笑着拍了拍冬雨的手:“那你就应付着她,看她究竟有多迫切,能否得用如何利用,还要看她是不是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冬雨在祖母面前得到了肯定,顿时斗志昂扬,回到绿卿苑后越发地小心殷勤,在旖景面前恭谨谦顺,对待一应“同僚”也是温婉有礼,甚至连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劳力婆子,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冬雨的照顾好处,一时之间,众婢交口称赞:“果然是宋嬷嬷的孙女儿,就是大方得体,也易得相处,半分架子没有,难怪年纪小小就能做二等丫鬟,当真伶俐讨喜。”   旖景把冬雨的作为默默看在眼里,并不理会,任由她继续贤良温顺,任劳任怨。   ☆、第二十八章 噩梦惊醒,道出真相   傍晚时的一场疾雨,总算缓解了连日以来的沉闷炎热,落瀑一般的雨势,喧嚣于青瓦之上,风卷黑云,浓厚的阴黯吞噬了天地之间,致使夜幕早降,湮没了窗外景致,唯有湍急的雨声风声不绝于耳。   因着风狂雨急,旖景与八娘不能前往远瑛堂问安,只得留在绿卿苑里用了晚餐,八娘的胃口始终不好,勉强咽下了小半碗饭,再由巧慧劝着,用了一碗苦荠炖鹅掌,就坚决地放了碗箸,旖景见她愁眉不展,陪着说了好一阵话,却不过戌初,八娘就乏得眼皮子打架,由丫鬟服侍着沐浴安歇。   旖景便叫春暮把屋子里的灯烛尽数点亮,弄得一室辉煌,一边与秋霜姐妹闲话,一边勤奋地绣着给祖母的寿礼,足足一个时辰,总算把那对双凤展翼完成。   对着青莲九枝灯的光芒,翻来覆去地看,旖景颇有得色。   秋月立在一旁,也是不住嘴地赞叹:“只消用珠粒勾勒,就算大功告成,再废不得几日功夫了,五娘这次可算是坚持了下来,奴婢几乎不敢相信,您真能在两月之内完成这副抹额。”   一眼瞄到案上搁着的团扇,上头是春暮绣成的黄莺戏棠,旖景拿起两相比较,不由有些泄气:“瞧瞧这个,这么难的双面绣,海棠看着惟妙惟肖,那黄莺儿更是活灵活现,我记得春暮也没用一月就绣成了,哪像我,这么简单的花样,前后也用了一月的时间。”   春暮忙安抚主子:“奴婢做惯了的,算不得什么,这凤凰虽说线条简单,却胜在灵动流畅,五娘绣得也均匀,太夫人瞧了必定喜欢的。”   秋霜连连附和:“只怕太夫人都不信是五娘您亲手绣的呢,与这香囊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旖景看看秋霜手里,正是自己前些年绣的香囊,半扇蝶翅,绣得疏密不均,看着就无精打采,像是要死在花下一般。   好吧,这么一比,抹额的确是精致华丽了。   此时,似乎已经风停雨注,轩窗之外,渐或传来的“滴答”声,正是积雨响彻空阶。   春暮瞄了一眼刻漏,立即着手收拾针线,劝着旖景:“天儿晚了,五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大早还得去马场练习骑射呢,仔细没有睡足精神不佳,涟娘又罚您扎马步。”   秋霜也连忙替旖景松发,秋月出了屋子,嘱咐廊子里待命的丫鬟提来热水。   三个丫鬟侍候了旖景洗漱,在香狮子里薰上百合香,关了轩窗,铺好榻上锦衾,熄灭了满室灯火,只留了一盏在床边,罩上防风的琉璃罩,又替旖景细心地放下纱帐,春暮与秋霜才退了出去,单留今日当值的秋月。   见秋月往窗下的美人榻铺苇席,旖景略略掀开了帐子:“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你上来陪我说说话吧。”   秋月脆声儿应了,除了外衣襦裙,上榻在外侧躺下,笑道:“有多久没陪着您这么说话了,还是小的时候,五娘最怕一个人睡,晚晚都要拉着奴婢与秋霜姐姐陪着呢,有次谈笑的声儿太响,连太夫人都吵醒了,让玲珑姐姐扮鬼来吓我们。”   那时节还住在远瑛堂的碧纱橱里,正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结果没吓着我们,倒把起夜的夏云吓了个半死。”旖景也记得那事,夏云因此还病了一场,有小半年都不敢走夜路。   “五娘,明儿个我就打算依您的吩咐行事,不过有一些话,一直装在奴婢心里,不说出来,只觉得闷得慌,说出来吧,又怕您怪奴婢多事。”琉璃灯盏透出的光晕朦胧又绮丽,再隔着层茜纱帐,越发地幽黯了,秋月背光侧卧,小脸上一片阴影,唯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只消一丝光芒,就能映衬得莹莹生辉。   “咱们俩人一同长大的情份,什么时候不让你说心里话了?少在那儿装模作样。”旖景也翻了个身,与秋月脸对着脸,一副认真倾听的神情。   “夏云话少,性子也沉闷,别说不讨您的喜欢,就连奴婢也不想与她亲近,再说这些日子,不难看出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昧打听宋嬷嬷的侄孙,又在冬雨面前献殷勤,也难怪五娘恼了她,让奴婢寻她的不是……不过夏云多少也有可怜之处,她孤零零没依没靠,如今年岁渐大,才有了那样的想法,她却不知,宋二是个那样德性,就算能讨好了宋嬷嬷,嫁过去也是入了狼窝里。”   虽然秋月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夏云糊涂,可也不难听出,她多少还是有些同情。   其实旖景心里,不是不理解夏云,也觉得她身世颇为可怜,但一想到对冬雨惟命是从的那些人……依然还是不愿意将这个隐患留在身边。   “五娘若是烦了夏云,不如调她去别处,眼不见心不烦,可如果发落了她……”本就没有别的依靠,如果再被赶出府去,夏云就真的断了活路了,秋月很有些不忍。   “我没想着就这么发落了夏云。”这话其实已经说过一回,可旖景也知道,春暮几个丫鬟怕是不信的:“你说她有可怜之处,我也深以为然,但转过头想想,难道我就做不得她的依靠?她与你们一般,贴身侍候我几年,虽说我待她没有那般亲热,但又何曾疾言厉色过?她有什么苦楚,大可以告诉我,我也会为她打算,可她又何曾说过一言半句?就算我与她有主仆之别,和你们呢,她是不是也没有交过心?”   秋月一怔,细细想来也是如此,不由点了点头。   “究竟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让她难以启齿,我揣摩她的心思,只怕是不愿将来配个管事的。”旖景又说。   秋月惊疑不定:“五娘是认为……夏云与莺声一样?”往日里瞧着,夏云也是个老实本份的,难不成都是装模作样,一心想要择高枝?秋月本不愿相信,可一想到夏云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又觉得主子的分析极有道理。   “我让你挑她不是,目的不是要发落她,可她的心,却早就不在绿卿苑里了,不过她侍候我一场,也是缘份……你转告秋霜,让她挑个合适的时机,把宋二的德性透露给夏云,也算我们给她提了个醒。”旖景说道,至于夏云知道前头是个火坑,还愿不愿往里去,就全凭她自己度量了。   如果夏云收敛了那等心思,旖景未必不愿给她一个机会,留在自己身边固然不愿,可八娘身边正好缺人,大可求了祖母,调夏云去八娘身旁侍候,等过上两年,如她愿意,再由祖母作主,替她寻一个管事,消了奴籍,也能得个自由安稳。   之所以让秋月寻夏云不是,完全是为了考验樱桃。   根据旖景的观察,樱桃的确有几分争取晋等的心思,有野心虽不是坏事,可品行一定要端正,毕竟将来要做的事,指望不得春暮三人,就只好另寻心腹,而这个人,能力与忠心都是必不可缺的。   这些日子以来,旖景对绿卿苑的丫鬟观察个遍,要么就是不够伶俐,要么就是沉稳不足,几个年岁略大的,又是贪图蝇头小利之人,不堪重用。   唯有一个樱桃,手脚勤快,谨慎少言,貌似也没有趋炎附势的花花心思,如果她果真表里如一,倒是合适。   可就算樱桃能通过考验,尚且不知她那哥哥是否可靠,还得一番细察与考验。   一切计划还没有具体实施,但就是择选帮手,已经大不容易了。   旖景沉思一阵,再看秋月——   这丫头却已经睡着了,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上扬,甚是愉悦。   雨后夏夜,凉爽宜人,无忧无虑的少女,当得一宵安眠。   实在是惹人羡慕呀。   旖景翻了个身,也闭着眼睛,可脑子里的思绪又杂又多,让她难以入睡。   魏先生启程的日期已定,就在五日之后,以二娘牵头的谢师宴也定在了后日,帖子送去楚王府,已经有了回音,安慧三姐妹是必然会出席的,虞洲也不会错过。   这一世,楚王世子是魏先生的知己,据说也会出席。   想到与他再会,旖景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要想赎罪,让他这一世平安喜乐,自然避免不了与他见面,毕竟要阻止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加害世子,似乎只有留在他的身边一条路最保险;可另一方面,愧疚还是时常折磨着她,让她害怕与世子直面。   脑子里一忽又想到虞洲,以及他身后影影憧憧的凶神恶煞。   一忽又是宋嬷嬷阴狠毒辣的面孔。   睡意无影无踪。   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吓得旖景一激零,坐直了身子,细细再听。   静夜幽寂,有风声卷过竹梢,滴落一片积雨,淅淅沥沥。   正当旖景以为刚才是幻觉,却又听见了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隐约之中,传来女子断断续续地哭泣声。   这不是幻觉!   旖景推了两把秋月,翻身下榻,披了一件外衣,推开轩窗往后庭张望。   无星无月,浓郁的夜色随着轩窗的敞开扑面而来,哭泣声越发地清晰了。   紧跟着,旖景又听见巧慧的劝慰声,音量微微有些高,可以听出她的担忧与紧张。   八娘住的东厢亮起了灯。   这时秋月已经醒来,披着衣裳,打着呵欠到了旖景身后,也往外张望,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又有人装神弄鬼?”   旖景没有说话,推开了卧房一侧的角门,往八娘的厢房走去,两处连着抄手游廊,相距不过十余步,旖景先站在门前唤了一声儿,才推开门。   一眼瞧见巧慧立在屋子当中,身上只穿着件月白里衣,趿着鞋子,脸上带着几分慌张,手足无措地扭头看来。   地上扔着一个竹枕,而八娘缩在榻角,拉着薄被子掩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泪痕遍布的小脸,满眼的茫然与惊惧,可不是被鬼惊着了的模样。   “八娘做了噩梦,却不让奴婢近身……”巧慧慌里慌张地解释,生怕旖景误会了一般,尝试着接近榻前,不想八娘却哭了出来:“不是我……你别来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的错……”   旖景心中一沉,拉住了巧慧,放轻脚步上前,安抚着八娘:“八妹仔细看看,可认得出我来?你别怕,没有人要害你,你不过是做了噩梦。”   “五姐……”隔了有那么几息,八娘才算回了魂,哽咽着喊了一声儿,略略放松了紧拽着被子的手。   旖景轻吁了一口气,吩咐道:“巧慧去打盆热水来,秋月去沏碗热茶,好给八妹压惊。”待厢房里没了旁人,旖景这才上了榻去,轻搂着八娘的肩:“别怕,你梦到了什么,说出来就好。”   八娘却咬紧了嘴唇,身子颤抖得好比冬天北风里的树枝,只不肯说话。   “有些事藏在心里,也只是憋屈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八妹你茶饭不思,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长此以往,可得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旖景叹道:“那日金桂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银钗是怎么死的,你说出来吧,我答应你,不会告诉旁人。”   本是疑惑太多,才出言试探,可一见八娘瞬间青白的面色,旖景心中又是一凛。   “五姐……不是我不想说,可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姨娘她……姨娘毕竟生我一场,我不能眼看着她去偿命……”压低了声音哭诉着,八娘压抑多日的恐惧,总算是发泄了出来。   银钗的死,果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旖景也觉得心头怦怦乱跳,手掌微微用力,抚着八娘的后背:“说出来吧,都说出来你会觉得好过一些,我发誓,今日你说的话,绝不会告诉旁人,包括祖母在内。”   心怀愧疚是什么滋味,旖景再明白不过,八娘只是个孩子,不该受这样的煎熬。   听着姐姐坚定的语气,感觉到满怀善意的安抚,八娘方才觉得有了几分勇气,忍着心头的恐惧,说起那日亲眼目睹的一场杀戮:“二婶子与姨娘争执,闹得不可开交,我心里头害怕,躲去了后院里……银钗在井边哭,嬷嬷在安慰她……我不想让她们瞧见我,远远地藏在一间厢房……后来,就听见了银钗惨叫……是嬷嬷用砖头砸了她的后脑,又把她推进了井里……”   “五姐,定是姨娘嘱咐嬷嬷害了银钗,是姨娘恼银钗做了那样的丑事……银钗可怜,但姨娘到底是我的生母,我不能害了她呀,五姐,你答应我,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   凶手当真是蒋嬷嬷!   好不容易安抚平稳了八娘的情绪,看着她入睡,旖景才带着秋月回了自己屋子,静卧榻上清理着头绪。   这事情应当与张姨娘无关,她明显不知道银钗的小心思,更没有预见二婶会打去金桂苑,当日得知银钗投井,她脸上的惊异不像是作假。   可蒋嬷嬷为何要杀死银钗?   两人非但没仇没怨,表面上还十分亲密。   难道蒋嬷嬷接近银钗一直别有目的,可一个无依无靠地孤女,再怎么看也对蒋嬷嬷毫无威胁。   金桂苑的风波,一定是早有预谋。   有人存心让二婶子知道银钗的作为,依二婶子的性情,怒火攻心之下,一定会去金桂苑大闹一场,趁着所有人在前院,无人注意,蒋嬷嬷故意引了银钗去井边,趁她不备……就算后来发现银钗头上有伤,也只以为她是投井时自己磕的……前院闹得不可开交,不会有人听见银钗的惨叫。   蒋嬷嬷必然早有杀意,才会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对银钗动手,造成银钗丑事暴露,羞愧自尽的假像。   张姨娘性情跋扈,就算察觉到银钗的不轨之心,要发落一个丫鬟大可不必废这般周折,完全可以直接交给母亲处治。   银钗这般死法,倒像是被人灭了口。   可一个姨娘身边的丫鬟,到底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才引来杀身之祸。   那日自己在祖母面前说起蒋嬷嬷的蹊跷之处,宋嬷嬷那般紧张,难道仅仅是自己的错觉?   不,这事情绝不简单。   蒋嬷嬷当时直呼银钗坠井,露了痕迹,看着不像是谨慎之人,可她在祖母面前那番解释,却是冷静周详、滴水不漏,前后表现甚为矛盾。   当日是宋嬷嬷去金桂苑带的蒋嬷嬷过来……   极有可能是在路上交待了蒋嬷嬷应当如何解释。   旖景反复思索,直觉这起命案背后,有宋嬷嬷的黯影。   可宋嬷嬷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她绝不会只为了撵走莺声,让冬雨顶缺,就如此大废周折,行害人性命的险事,那么……难道是银钗掌握了她什么把柄?   如果这一切就如自己所料,宋嬷嬷此人,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危险。   她不惜杀人灭口,必定在酝酿一场天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的指向,或者不仅仅是自己。   要查明这一切,还得从蒋嬷嬷身上下手,又不能牵连了八娘与张姨娘,更不能让宋嬷嬷起疑。   该怎么做呢?   旖景翻来覆去,整整一夜,依然没想到万全之策。   当清晨来临,她还得像个没事人般地依时起榻,梳洗更衣,去马场练习骑射。   经过一月苦练,旖景的马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如今跑上两圈果然就跟玩儿似的,而那把乌雕弓,在她的竭力拉扯下也不再纹丝不动,不过——   “看着你的小胳膊壮实了不少,怎么还是拉不满弓?”苏涟十分不满,捏捏旖景的胳膊,一脸地恨铁不成钢。   旖景对壮实这个词儿有些恐慌,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觉得依然是个淑女的胳膊,方才放心,意气飞扬地甩下豪言壮语:“小姑姑等着瞧,不过多久,我定能将这箭射到靶子上去!到时你可别忘记了你的承诺。”把目标再次往上提了一个台阶,自动忽略了刚才由她好不容易射出去,却殒落在三步之外的那支没精打彩的箭簇。   “不错,看来你果真渴望与我同游烟花巷!”苏涟赞许地拍了拍旖景的肩头。   旖景……   人家是想跟你一同行走江湖好不?   ☆、第二十九章 有人忠直,有人糊涂   今日跟着旖景去马场的人是春暮,因为秋月大清早就拉着秋霜神神密密地嘱咐了一场,两个丫鬟一个准备着挑衅闹事,一个抽空拉着夏云闲聊,进行最后的温言提醒。   可巧今早是樱桃与冬雨在屋子里当值,夏云正准备去“帮手”,在廊子里巧遇秋霜。   “五娘嘱咐了,让挑拣圆润亮泽、大小一致的珠粒,姐姐过来帮一帮我。”秋霜不由分说地拉着夏云,去了自己住的屋子。   才坐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夏云就已经心不在焉,几次往门外瞅,显然身在曹营心在汉,秋霜不由暗忖,看来她的确是铁了心,要讨好冬雨一家呢。   “姐姐那日问起宋二公子的事,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秋霜忽如其来的询问,让夏云吃了一惊,险些把手上盛放着珍珠的檀木盒子打翻,把头甩得有如拨浪鼓:“我哪里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好奇而已,听见丫鬟们议论,说春暮拒绝了宋嬷嬷的提亲,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实在是替她觉得惋惜。”   “其实不像表面上这般。”见夏云还是不愿说出真心,秋霜的心冷了一冷,却依然尽责地完成主子的交待。   “这是什么意思?”夏云立即追问,掩示不住的关切。   明显已经远远超出了好奇的范畴。   秋霜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用指尖拨动着米粒大的珍珠:“如果真有那么好的事儿,哪里轮得上咱们这些奴婢,宋嬷嬷那侄孙不知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却是一定的,花天酒地、恃强凌弱不说,性情也是十分地暴戾,据说在他手里丧命的侍婢,已经不下十人。”   微微抬起眼睑,见夏云的脸色十分地苍白,秋霜又叹了口气:“若不是在宁海声名狼藉,宋嬷嬷也犯不着把主意打到了春暮头上……春暮老子娘就是得知了这些隐情,才拒绝了宋嬷嬷,不想嬷嬷竟然不达目的不甘休,依然厚颜求到了太夫人跟前儿,还想欺瞒着太夫人,硬逼春暮入虎穴,多亏太夫人也知道内情,为春暮作主。”   说完这些,秋霜再不多话,只专心地挑着珠粒儿,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时不时地瞄向夏云,见她怔怔地坐在清晨暖阳里,面色一会青一会紫,也不知想着什么。   难道明知宋二是个阎王,她还义无反顾地想入地狱?秋霜微微地蹙眉。   隔了半响,竟然听夏云说道:“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在奴婢里头择选呢。”   夏云轻轻吁了口气,甚至有些庆幸的意味。   秋霜无奈,也懒得再劝。   两人挑拣了几十粒珍珠,夏云就迫不及待地告辞,看她心急火燎地往五娘屋子里去,明显是上赶着与冬雨献殷勤,秋霜摇了摇头。   果然一如五娘所料,这丫鬟心大眼高,一意要拣高枝儿栖身,竟然什么都不顾了。   在夏云的心目中,但凡富贵出身的子弟,都有些纨绔作派,花天酒地、多情好色实在算不得什么缺点,至于恃强凌弱嘛,国法既然都容得下,也不算什么大错,唯有性情暴戾比较吓人……但只要小意温存,或许也不致遭来打骂,再说毕竟是传言,不一定就是事实。   就算都是真的……   毕竟有宋嬷嬷作依靠,也比不得那些普通侍婢,这世上的事又哪里有十全十美?   春暮不愿,但有许多人可是满心巴望着的,尤其是自己这样无依无靠的孤鬼。   得知了宋二的“缺点”,夏云反而踏实起来,想自己就算比不上春暮出挑,没有资格做官家子的正妻,可做个妾室,却也当真算不上高攀了,毕竟宋二那样的名声,名门望族的淑女们当然不会下嫁,将来的主母,出身也高不到哪儿去,自己毕竟是出自国公府的丫鬟,不一定就会受人拿捏。   若是命好,生了个儿子,便是终身有靠。   怎么也比为奴为婢要强上十倍!   当然,如果能做正妻,就更加完满了。   夏云只觉得希望的曙光就在触目所及的眼前,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迈进屋子里,见樱桃与冬雨正忙着洒扫,连忙去抢着帮手,寸步不离冬雨身边儿,搜肠刮肚地张罗着甜言蜜语,好听话层出不穷,在她十数年的人生里,就从没有这般舌灿莲花过。   就连一直在旁默不吭声埋头干活的樱桃,都忍不住孤疑起来,频频打量脱胎换骨般的夏云。   冬雨一直笑矜矜地维持着谦虚,也赞了几句夏云裙子上绣的梅花,更加地让夏云一鼓作气,一口承诺要替冬雨绣方绢帕。   三人齐心协力,小半个时辰就将几间屋子清扫了一遍,樱桃与冬雨端着盆子提着扫帚出去,夏云这才开始她的正事——把五娘的衣裳钗环拾掇清点,这些活计一直都由她打理。   做完手中的活儿,夏云从卧房的角门出去,坐在正对后庭的廊子里,看着阳光底下的紫色鸢尾花出神,脑子里将刚才冬雨的赞扬翻来覆去的品味,衡量着自己的胜算能有几何,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当如何直抒胸意,让冬雨了然自己的目的。   她使终,还是缺少一些勇气,旁敲测击的说了这么多好话,与冬雨熟络倒是熟络了,可使终没有得一句准话。   不能再这么不温不火,可是要怎么把话说明?   夏云觉得金阳刺目而浮躁,仿佛有炙烈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忽听秋月的声音从身后里传来——   “谁动了我的凤梨酥!”   夏云回头看去,瞧见秋月俏生生地立在茶水厅的门前儿,一手撑在腰间樱红丝绦上,一手托着个空荡荡的紫红琉璃碟,两道柳梢眉直竖,一双杏眼微瞪,恼怒地盯着自己。   夏云顿时一脸莫名其妙。   “五娘早上见有我喜欢的凤梨酥,专程留下半碟子赐给了我,因为当时不饿,就顺手搁在了茶水厅的案几上,这会子觉得肚子饥,正想填一填呢,哪知道就成了个空碟子,连渣都没剩。”秋月的神情,分明就是笃定了夏云“偷吃”。   “你以为是我……”夏云坐不住,站起身来连连解释:“秋月你可别误会。”   “能进屋子的就这么几个人儿。”秋月不依不饶,手里依然拿着琉璃碟子,一转身,指着刚刚返回屋子的樱桃与冬雨问:“你们俩今儿个当值,可曾偷嘴?”   冬雨与樱桃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茶水厅是咱们俩一同清扫的,是看见案几上有这么一碟子糕点,可我们都没有动呀。”冬雨微微蹙眉,疑心是秋月寻机挑事,要找她的不痛快,连忙扯了一把樱桃:“姐姐,你可看见我动了纱罩底下的糕点?”   樱桃实事求是地替冬雨作了证,顺便也择清了自己。   “她们俩刚才一同出了屋子,可不就只剩夏云你一人?”秋月挑了挑眉,逼近一步,将那空荡荡的碟子递在夏云面前,扬声儿说道:“如果不是你,这糕点还能自己生了翅膀飞了不成?”   饶是夏云好性儿,这会子也不免红了脸,话音里带着委屈:“我难道就是那贪吃之人?嘴贱得偷吃主子赏给你的东西?分明是你无理取闹,我懒得与你理会。”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事情没说清就想走,还不是做贼心虚,春暮姐姐不在,秋霜也没有进屋子,屋子里可不只有你们三人?又不是樱桃和冬雨,还能有谁?一碟子糕点虽说不算什么,可这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行为可要不得,亏你还管着五娘的衣裳首饰。”   这话实在难听,夏云顿时面红耳赤:“你说话可得有依据……”   “这可真得好好分说一场,倒成了我冤枉好人不成?或者你的意思,是樱桃与冬雨两人串供,不但偷吃了东西,还串供栽污你不成?”   夏云本就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听了这话更是慌乱起来:“我何曾这么说过?你少牵三扯四地赖我。”   “这可奇了怪了,好好一碟子凤梨酥,两个丫鬟亲眼瞧着被纱罩盖着,凭空就能没了踪影?我一进来,就见你坐在外头,如果不是你,可还真见了鬼!”   秋月缠着夏云,一连声地指责,非得让她承认,夏云当然不肯,又怕冬雨也误会,分辨不及之余,也存了几分恼火,与秋月推搡起来,眼看矛盾就要激发,还是厢房里陪着八娘的巧慧听见了音儿,出来拉开了两个丫鬟:“这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侍候同一个主子的姐妹,可不能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八娘昨晚睡得不好,这时还歇息着呢,你们别吵着主子。”   秋月方才作罢,剜了夏云一眼,恨恨丢下一句:“就当是被狗叼了去!”   赌气般重重跺脚转身,穿过茶厅、正堂出了屋子,才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苦着脸喃喃自语:“主子呀主子,为了演这场戏,我可是亲口把自己这处贬成了狗肚子……”   夏云满头雾水,心里委屈得不行,拉着冬雨连声儿地诉苦:“这我可说不清楚了,那碟子什么凤梨酥,我看都没看过一眼,妹妹一定信我。”   冬雨也疑惑着,不知秋月耍的是什么把戏,嘴上安慰夏云:“姐姐的秉性我还不知道?哪里是秋月说的那种人……可是哪里开罪了她,不是我多疑,只是这事实在蹊跷,没人动那碟糕点,也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秋月存心寻姐姐的不是了。”   夏云十分茫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寻思了一会儿,摇头说道:“秋月和五娘往日就亲密,又小着我几岁,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与她争,哪里会开罪了她……”心里突然一动,不由起了花花心思:“就是早些时候,听着她与秋霜议论宋二公子的事,说是……”犹豫了一番,想到自己的未来,夏云把心一横:“两姐妹议论着嬷嬷不怎么地道,明知宋二公子是那样的性情,还想哄骗春暮,逼她嫁过去……嬷嬷哪里是那样的人,我听不过耳,就和她们争论了几句。”   说完,夏云直盯着冬雨,见她矜持的笑脸上总算有了些不自在,顿时心跳如鼓,咬牙一鼓作气地说道:“秋霜姐妹与春暮要好,心里自然是偏帮着她的,妹妹听了就听了,可别把这事儿上心,更别说给嬷嬷知道,免得她老人家窝火。”   难怪打从自己来这院里,秋月与秋霜就不怎么搭理,合着她们是与春暮抱成了团儿,冬雨心里窝火,脸上却只有委屈与过意不去,主动拉了夏云的手:“原来姐姐是因为这个才开罪了秋月,姐姐的情意,我定当记在心里……原本祖母看重春暮,就是因为她贤惠稳重,指望着她嫁给表哥后,能多加约束表哥的性情,要说来,我那表哥就是年轻不懂事儿,才坏了名声,其实本心并不坏的,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不过春暮有顾虑,也是人知常情。”   夏云感觉到冬雨的“诚意”,顿时心花怒放,早将秋月存心挑衅的委屈与难堪抛去了九屑云外,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捧给冬雨瞧:“宋二公子那些事儿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春暮爹娘俱全,她又得五娘信重,心大眼高也是有的,只枉费了嬷嬷的一片心……多少人想得嬷嬷眷顾,都没有那等本事与福气。”   紧紧回握着冬雨的手,夏云满怀迫切,可也只收获了冬雨几句感激的言辞,还远远达不到她心里的期许,于是再次把心一横,总算挑明了话题:“如果我有春暮的一半福气,莫说嫁给官家子做正妻,哪怕成了侍妾,这一世都当谨记嬷嬷的恩情。”   随着这话一出,夏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里,直到看见冬雨温和的笑意,才又落到了实处。   夏云在这厢拉着冬雨痛表决心,那厢秋月也风风火火地寻了樱桃,甩手就是一枚银锭,又抛出了晋等的诱惑,说了个栽赃嫁祸的法子,要让樱桃出手,整治夏云,好好威逼利诱了一番。   待旖景回了绿卿苑,秋月迫不及待地上前复命,压低了声儿把樱桃的反应说了一回:“当奴婢说要向主子推荐,让她成一等丫鬟,樱桃眼珠子都亮了,可一听说要栽赃夏云,她却严辞拒绝,竟然还说了奴婢一顿。”   旖景问:“她怎么说的?”   秋月清了清嗓子,学着樱桃义正严辞的模样:“你快些走吧,这话就当我没有听过,大家同一处当值,不说情同姐妹,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有了过节,也不该行这等鬼鬼祟祟的事害人,我今天知道你有了这样的打算,若将来夏云真因此遭了祸,公道话一定会说的,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非但拒绝了秋月,甚至还威胁着她要主持公道,看来樱桃的确有些意思,旖景这么想着,心里也很愉悦——自己好不容易挑中的人,当然希望她表里如一。   樱桃与夏云交情平平,可能为了她拒绝利诱,甚至不惜得罪秋月,足见不是心藏鬼魅之人,品性正直者,背主的可能性自然比那些见利忘义之人小得多,当然,身为主子,也要施恩于人,要获得别人的完全忠诚,必须得满足她一定的利益,才能建立稳固的情谊。   东明元帝有句话,诚之一字,原为相互,旖景深以为然。   秋月又说:“奴婢这时也明白了您的用意,五娘这一着,并非为了发作夏云,而是想考验樱桃吧?”   “你才明白?这会子总算放心了吧,我固然不喜夏云,但也不会害她。”   可是只怕夏云自己会选择一条不归路,想到秋霜说起夏云听了宋二德行之后的反应,秋月心里闷闷地,罢了罢了,该做的都做了,有人执迷不悟,她也没有办法。   “叫樱桃来,有的话,我还要当面一问。”旖景又说。   樱桃原本就在外头待命,因此秋月只消掀了帘子唤一声儿,自己却没有再进东次间,反而连冬雨都打发开去,往堂前廊子里一坐,不让丫鬟们靠近。   且不说冬雨的满怀疑惑,樱桃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秋月的地位在那摆着,自己才刚得罪了她,难保她不会在五娘面前搬弄是非,可转念一想,自己做的原本没错,拼着问心无愧,大不了竭力一辩,往日瞧着五娘,也不是那等偏听偏信,是非不分之人。于是也就稳稳入内,恭顺一福,垂眸静待五娘问话。   旖景斜倚在美人榻上,眼瞧着樱桃的落落大方,心里又赞了一句,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几分严厉:“知道我为何让你来跟前?”   樱桃心中一凛:“奴婢不知。”   “秋月今日去寻你,让你收拾了夏云,原是我的嘱咐。”淡淡地说,旖景只留意着樱桃的神情。   “奴婢……”万万没想到五娘会这么说,饶是心有准备,樱桃还是忍不住慌乱,心里揣摩着五娘的用意,为何一定要自己去收拾夏云?莫非是要重用自己?可那等鬼祟行为,栽污陷构,自己又实在不屑。   把心一横,樱桃跪在了地上:“奴婢斗胆,有数言相劝。”   旖景挑了挑眉,强忍住心底的欣赏,冷冷地说:“身为奴婢,只当奉命行事,你倒是话多。”   “五娘恕罪,奴婢不知夏云错在何处,该不该罚,可五娘您是绿卿苑的主子,就算处罚,也得罚在明处,才能让人心服口服,而不该……不该行嫁祸之事,如果以此开端,将来下人之间但有矛盾,说不得也会彼此陷构,互相攀咬,长此以往,府规苑矩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忠直之人受罚蒙冤,但容那些邪门外道猖狂,传扬开来,旁人也会议论五娘您不知约束下人,这是奴婢的浅见,可也是奴婢的心里话,还望五娘思量。”尽管心中慌乱,可樱桃始终有自己的衡量。   五娘知书识礼,不应是非不分,她特地交待了秋月,利诱自己陷害夏云,无疑是有提携自己的心思,主子的看重,原本就是奴婢的幸事,应当感恩,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不应一昧地迎合,就算主子怪罪自己不识抬举,也得要劝谏一番,才不枉了五娘的看重。   跪在地上说完那番话,樱桃轻吁了口气,横竖做好本份,至于结果如何,那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但求问心无愧,足矣。   ☆、第三十章 何故祸心,渐露端倪   阳光从轩窗外透入,斜斜地照亮樱桃木铺成的地板,灿烂的光影里,樱桃跪得笔直,神情坚定,默默地等待着主子的斥责。   为了坚守原则,她今日可算是把前程都豁了出去。   就算五娘心里明白,只怕也会不满这以下犯上的不敬之行,樱桃只以为,一场斥责定是少不了的。   可是却等来了……   五娘竟然坐正了身,亲手扶了她起来。   樱桃一怔,下意识地抬眸。   看见的是五娘唇角温和的笑意,和澈亮如矅石一般的乌眸。   “好丫头,果然是个直率忠心的,那一番话,当真就是你的肺腑之言了。”旖景扶起樱桃,微微颔首。   这一下,樱桃是真的如坠五云雾里,全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早看出你不错,才有了今日这场考验,却没想到你这么大胆,竟然敢冒着犯主的罪责,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旖景已经完全收起了严厉,毫不掩饰欣赏之情:“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罚你去庄子里受罪?”   “奴婢……”樱桃这会子受宠若惊,倒比刚才还慌乱了些,绞着手指说道:“奴婢情知五娘睿智大度,是非分明,才敢斗胆。”   “这么说来,假若我是那等刁蛮任性,心胸狭隘的人,你又是另一番作为?”旖景颇有兴趣地问道。   看来考验并未结束,樱桃略一思量,方才谨慎作答:“奴婢依然会劝谏,因着这是为奴为婢的本份,若讨主子不喜,也甘愿受罚。”   “我看着你往常勤快能干,还以为你是个有上进心的,可听了你刚才的话,又觉着你没将前程放在心上了。”旖景话中,似乎颇含深意。   “五娘聪慧,自然能看穿奴婢的心思,奴婢的确是想争取您的重用,得个晋等的机会,也让家人面上有光,为自己将来搏个顺遂,奴婢识字不多,却也受过爹娘教诲,知道为人在世,当忠直端正,有所为,有所不为,奴婢纵然有想得的利益,却不愿意行那等鬼祟污人的事。”樱桃这时已经彻底稳住了心神,自然不愿放弃机会。   旖景见她直言不讳,更加满意:“可我冷眼看着,你似乎对冬雨有些芥蒂,可是因为罗大家的曾经挑剔为难你的缘故?”   樱桃怔了一怔,也没想到五娘竟然看穿了她的心思,连忙回答:“不瞒五娘,奴婢的确与罗大家的有过争执,险些丢了差事,还多亏杨嬷嬷照顾,才能进绿卿苑里侍候,可奴婢对宋嬷嬷一家的芥蒂,却在这之前早就有了。”   “这怎么说?”旖景追问,心里越发好奇。   原本以为樱桃与冬雨不和,是因为罗大家的,可这么一听,倒像是因为宋嬷嬷的缘故了?   而樱桃却犹豫起来,咬了半天嘴唇,仿佛才下定了决心,竟然又跪了下去:“奴婢斗胆,想求五娘一个恩惠。”   旖景微微蹙眉,却听樱桃说道:“奴婢之所以想争取晋等,极大的原因是为了哥哥打算,想着当获取了五娘的信重,便能求了您……奴婢家与罗大家的住在一个院儿里,小时候就常见着宋嬷嬷家的丫鬟腊梅,日子久了,便与她亲厚起来,奴婢的哥哥更是……与腊梅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宋嬷嬷与宋总管待下人很是苛刻,动辄打骂,腊梅实在可怜,别说哥哥瞧着窝火,就连奴婢也极为不忍,五娘有所不知,宋嬷嬷一家实在是狠毒之人,腊梅原本有个姐姐,同样是她家的下人,就是被一场毒打,断了肋骨,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哥哥欢喜腊梅,却凑不齐赎身的银子,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腊梅受罪。”   樱桃说起腊梅,眼圈儿不由得泛红:“同样为奴为婢,与腊梅相比,奴婢就算是生活在福窝窝里,国公府门第尊贵,却也不见主子们这般苛待下人,奴婢心疼腊梅,自然恨急了宋嬷嬷一家,可腊梅毕竟是她家的奴隶,就算是告官,也没有奈何,唯有,唯有……”   “就算你哥哥筹够了赎身钱,宋嬷嬷也不见得会放过腊梅,因此你是想求我出面。”旖景若有所思。   “奴婢的确有这样的心思,但求五娘救了腊梅脱身,奴婢与哥哥这辈子甘愿为牛为马,报答五娘的恩情。”樱桃伏身恳求。   她虽是有这样的心思,却不曾想今天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难免心里激动,又害怕五娘拒绝,毕竟宋嬷嬷是太夫人面前第一得脸人,而自己不过就是个普通奴婢,无功无劳,仅仅一句效忠的承诺,实在没有把握让五娘伸出援手。   直到她再一次被扶了起来,看见小主子认真的神情,心里才有了些底气。   “找个机会,我要见见你哥哥,你放心,既然求了我,这事我会放在心上。”   分明面前只是个十二岁的豆蔻少女,淡淡地一句保证,不知为何,樱桃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顿时就觉得如释重负。   ———————————————————————————————————————   傍晚,霞色烟光里,与卫国公府一街相隔的楚王府。   关睢苑满庭草木舒展,绮窗而立的碧竹下,男子负手阶前,袍袖微扬,衬托得轩挺的背影越发清瘦,他微扬面颊,凤眼半眯,眸光里似乎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如复杂的暗涌,拒绝这明丽的霞光穿透。   一道深青色的黯影从一侧拱月门闪入,须臾就到了男子身后。   “世子。”低而沉的声音。   虞沨并没有回头,只将目光从远天收回,落在石阶上:“渡,你来了。”   “属下带来个坏消息。”灰渡有些沮丧,垂手而立,依然沉声禀道:“银钗死了。”   这才挑了挑眉,虞沨侧身,盯紧了身边最为信任的护卫:“怎么回事?”   灰渡更沮丧了,捏了捏拳:“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日,说是投井自尽。”   “这么一个野心十足的女子会投井自尽?”虞沨沉吟片刻:“细细说来。”   于是卫国公府因利氏与张姨娘那场混战,导致一个丫鬟投井的事又在楚王府里被演说了一遍。   “都是属下无能。”灰渡最后惋惜地说道。   虞沨缓缓闭目,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她在卫国公府里,我们保证不了她的安全。”再睁眼时,眸子里划过一道凌厉的神色:“宋嬷嬷此人,看来的确大有蹊跷。”   灰渡似乎有些惊异:“世子怀疑是那老嬷嬷动的手?”   “你不觉得银钗死得太是时候了吗?她上月才通过胡掌柜联系上你,打算以宋嬷嬷的密事换取荣华富贵,这时就落得个投井自尽的下场……一个奸滑狡诈的丫头能为虚名寻死?”虞沨冷笑:“我怎么觉得,她即使被捉奸在床,也会想尽办法求活。”   灰渡沉默良久。   六年前,他家破人亡,遭仇人追杀,亡命天涯,沦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境地,亏得楚王出手相助,不仅救他一命,还让他成为了王府侍卫,给他提供安身立命的庇护,并且总算让他看到报仇血恨的希望。   楚王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听命于世子。   而世子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暗察近邻卫国公府的一个颇受大长公主信重的嬷嬷。   虽说不知世子用意为何,但灰渡也不敢怠慢世子之令,可经过数年的努力,却未曾发现宋嬷嬷的蹊跷之处,唯有一年前才偶然得知一事,宋嬷嬷在二十余年之前,曾与城外莲花镇一户佃农来往频繁,年年资助佃农一家财帛,一直到佃农夫妻八年前身染恶疾而亡。   灰渡赶去莲花镇,调查这户佃农的底细,得知佃农姓田,有一子一女,长子幼年夭折,女儿自从夫妻俩去世后就再也没消息。   村子里许多佃户都记得宋嬷嬷,却说不清与田家是什么关系,只知宋嬷嬷常来探望,时时还施舍一些油粮衣帛,以致田家比四邻日子过得滋润富足,还引了许多人的羡慕,佃户们与田家妇人闲谈,也有打听宋嬷嬷身份的,那妇人只说是偶然结识的好心人,三两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有佃户声称,自从田家儿子夭折之后,宋嬷嬷来得就不如往年频繁了。   至于田家夫妻的恶疾,却鲜有人说得清楚,有的说是风寒,有的说是痢疾,有的甚至说是误食了有毒的菌菇!   问起田家的女儿,佃户们都说不知去向,唯有一个妇人说她早些年清明时路过田家夫妻的坟头,见一女子在坟前焚纸祭拜,仔细一看,竟然认出是田家的女儿,妇人见她穿着不平常,猜度着许是被田家认识的好心嬷嬷收养了,问那女子,那女子却笑而未答。   灰渡便留了几两银子给那村妇,叮嘱她若有女子的消息,告诉一声城中春来楼的胡掌柜。   但后来去找胡掌柜的人竟然是银钗!   得了胡掌柜的消息,灰渡按约与银钗碰头,确定了她就是田家夫妇的女儿,问起她家与宋嬷嬷的关系,银钗不答,而提出条件若干,让灰渡替她赎身,并且要在南边置下宅子一处,良田数倾,还开口索要百两纹银。   言辞之中,分明知道宋嬷嬷不为人知的密事。   灰渡作不得主,先敷衍了银钗,暗地里跟踪她的去处,发现她进了卫国公府,再经过察探,得知她是国公府的丫鬟,恰好就是八年前,田家夫妇去世那年入的府。   想不到仅仅过了一月,银钗就投井自尽了。   如果这丫鬟的死果真是宋嬷嬷的手段,那么宋嬷嬷与田家的关系必然有不可告人的蹊跷,说不定田家夫妻的死……   可一个国公府的嬷嬷,究竟能藏着什么了不得的阴谋?以致于要杀人灭口!   “我想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春来楼,如果确定了这点,无疑就解开了许多疑惑。”灰渡的沉思忽然被虞沨的话打断,他想了一想,果断地点头:“属下这就去察。”   “还有那个李霁和……这些时日以来,他可有什么举动?”虞沨又问。   “属下已经令曾原密切留意着他,只说除了与卫国公世子常常对弈,仿佛并没有其他的举动,但大长公主似乎有意让他接任西席,给几位国公府娘子讲学。”   虞沨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让曾原想办法与他结交,尤其注意一点……李霁和是否也如我们一般,在暗中调察宋嬷嬷。”   灰渡听了这话,眼睛里闪现出短暂地茫然,旋即又垂眸,坚定不移地应诺。   目送着灰渡出了庭院,虞沨这才反身回到书房,在临窗乌檀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悬腕,沉思片刻,才写下了宋嬷嬷、田家夫妇、银钗几个名字,微微蹙眉后,又添了夭折之子四字,搁笔抬眸,目光凝视在窗外青竹绿蕉之间,喃喃自语:“二十余年前……”,清秀颀长的眉头又蹙得更紧,似乎迟疑了一下,再写了李霁和、宋辐,忽然一顿,眉心松解,笔尖直竖,将夭折之子四字圈画数回,又在宋辐的名字下划上重重一条横线,却在李霁和名字下迟疑停滞。   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一条暗索,可还有太多的地方疑惑不解。   “世子,王爷请您去书房。”一个青衣丫鬟禀报。   虞沨搁笔,顺手将那宣纸一团,交给丫鬟:“烧了吧。”   踏着霞色,出了关睢苑,沿着青石路,虞沨步伐缓缓,似乎欣赏着庭内夕景,再不见凝重深思的神情,未到楚王书房,却见虞洲呼呼喝喝地,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挖起一株琼花,往旁边青花瓷盆里栽植,那瓷盆上有山有水,绘图精美,釉色簇青,似乎是出自汝州的精品。   虞洲也看见了虞沨,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这是在忙什么?”虞沨随口一问。   虞洲似乎有些不乐意,两道张扬的眉头微微一敛,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回答:“明日要去国公府赴宴,可巧前些日子得了这汝瓷,五妹妹是最喜欢的……只送一个盆子不太好看,因此就想移种一株琼花进去。”   虞沨一笑,没再多问,兀自前行。   身后跟着的小厮晴空却多了句嘴:“世子爷,这瞧着怎么像老王妃院子里的那套青花瓷?”   “你看错了。”简简单单一句。   晴空吐了吐舌头:“是,小的看错了,不过二郎待国公府五娘实在是好,连亲妹妹都比不上……”   这次更是遭来了世子爷漫不经心地眼色一横。   晴空又低下头去:“小的说错了。”   一言不发地跟着世子,晴空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据说国公府五娘才貌双全……”这次引来了重重一瞪,晴空险些没咬了自己的舌头,唇角飞速地撇了下去,半响,忽闻世子问:“你听谁说?”   看吧看吧,世子爷风流倜傥,怎么会不关心淑女佳人?晴空心里得意,眉飞色舞:“就是听二郎身边儿香茗说的,他常跟着去国公府,远远瞧见过苏家五娘……世子爷明日也要去赴宴吧?”   “恩。”   太好了,光听香茗炫耀,这下自己也有了一睹佳人的机会,晴空美滋滋地想。   “明日你留在府里。”虞沨收回目光,淡淡一句。   如遭雷击,晴空愣在当地,半天才回过神来,哭丧着小脸跟上前去。   随着一弯新月,渐上柳梢,霞影往天边逐渐浅淡了,天光愈黯,炊烟消冷,晚风催得梧桐翊翊私语,一切归向宁静。   宋家私宅,紧闭的青漆大门里,罗氏怀抱着吃饱喝足正把玩着拨浪鼓的小儿子,呜呜咽咽地哭:“母亲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娘拿了银子补了亏空,又没了差使,颜面尽失不说,手头也紧张起来,我这个当女儿的,难道还能一毛不拔,不过就给了二十两银子,家里何曾缺这点子钱……我娘一贯尊重着您,原本这次的事,也不全是她的错,还不是顾忌着您的脸面,才忍声吞气地受了罚。”   宋嬷嬷听了这话,险些没一扬手将案上的茶碗砸在罗氏脸上,忍了好几十忍,才一声冷笑:“依你这么说,倒成了我的不是?活该赔你娘家的亏空?”   罗氏撇了撇嘴,心下暗忖:说什么太夫人面前第一得脸的人,在国公府任由横行,结果呢,不就是十多匹细纻的事,就让娘狠狠栽了跟头,府里的那些个管事,又有几个手上干净的,若不是指望着那些个油水,也不用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了。自己为宋家生儿育女,不过贴补了二十两银子,倒被说成了贼。   一念及此,罗氏哭得更加委屈。   宋嬷嬷只觉得心口一团恶气,憋得血液逆流,拳头紧了又紧:“如果国公夫人不是看着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依着那杨雪雁的挑拨,你娘早被府规处治了!一个奴婢,贼胆包天,监守自盗,被打死也是活该!”   “母亲也别只说狠话,我娘如果被打死,担了这个贼名,您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大爷他还能坐稳总管的位置?合着丈母娘是贼,女婿就是清白无私之人?再说这也没有实据,国公府就不怕担个待下苛刻的恶名儿?”吓唬得了谁呢,罗氏满心不屑地想。   “咣当”一声,一个茶碗总算碎在了罗氏脚下,却见宋总管从炕上一跃而起,黑着脸扬着蒲扇般的巴掌,直冲罗氏而去。   罗氏大惊,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儿子当做挡箭牌,小宋茗正玩得欢乐,眼前突然出现了个阎王一样的爹,吓得小嘴一张,大哭起来。   宋嬷嬷连忙喝止:“闹什么闹,吓着了茗哥儿!”又对罗氏立着眉头吼:“还不把茗哥儿抱出去,你可得仔细着,若真为你娘打算,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可得给我闭紧了,这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活该你娘留在乡下庄子里,这辈子也别想翻身。”   罗氏原本因为挨了骂,心里头憋屈,才口无遮拦地说了心里话,这时一听婆婆言下之意,不会不管娘家,也不敢再犯横,抱着宋茗忙不迭地落荒而逃了。   宋大总管兀自骂骂咧咧:“作死的贼婆娘,这会子倒有见地了?早不知道警告着丈母娘眼皮子别那么浅,当贼也就罢了,偷吃也不知道把嘴擦干净……”   宋嬷嬷也是目光凌厉,瞧着被罗氏撞得颤颤乱晃的绢纱帘子,恨不得用眼睛穿出两个洞来。   “当年瞧上罗氏,不过是因为她模样生得好,毕竟有的事,还得慢慢筹谋……”隔了一瞬,宋嬷嬷才收回凌厉的目光,冷着脸说道:“冬雨如果模样不好,将来怎么与国公府娘子争宠?怎么成你的助力?否则凭罗家那些人的德性,哪里配得上咱们这样的家底,好在冬雨也就是生得像罗氏,性情举止全不似这愚妇。”   宋辐再拿了个茶碗,灌了一嗓子冷茶,才觉得心中积火略微消减:“也是母亲您管教得好,没让冬雨随这蠢婆娘一般。”却到底有些不甘:“母亲手里有那东西,大可以还儿子一个公道,如果我的身份得到承认,冬雨也就成了金枝玉叶,何必委屈她去做妾……”   其实这个疑惑,宋辐已经存了许久。   宋嬷嬷看了一眼养子,沉默一瞬,方才一叹:“我知道你心急,可当年的事……显然有人不想让你们母子活着!老国公去了,临终前虽说留下一纸遗言,也明明白白地写着要等公主过世之后,才能公开你的身份,也是为你着想……毕竟公主还在,容不得你认祖归宗,就算表面认同了,心里使终有芥蒂,她身份尊贵,又有三个嫡子,你落在明处必定讨不得好,唯有慢慢筹谋,等将来冬雨得了势再看。冬雨眼下还小,这些事先不能漏了口风,免得她沉不住气,让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来。”   宋辐神色阴冷,却也没有反驳,只是眉梢眼角,更添了一股子狠戾:“大长公主身子康健,瞧着也不是短寿之人。”   “那都是表面。”宋嬷嬷摇了摇头:“自从老国公去后,公主一直心有郁怀,再看虞姓皇室,几代君主都不是长寿之人,太祖皇帝当年瞧着何尝不康健,年不过六十就暴病而亡,太宗皇帝与当今圣上也有气喘之症,还有先楚王,也是死于心悸,公主她眼下虽无大礙,其实也有暗疾缠身,指不定国公府将来出个什么变故,依公主的性情,郁怀难解之下再添重创……你且等着看吧,莫要心急。”   话虽如此,可宋辐到底是觉得憋屈,自从养母将他的身世道来,眼看着国公府诸人坐享荣华,而自己却沦为奴隶,忍声吞气地过活,娶了个不知所谓的婆娘,将来女儿还得与人作妾,纵使能嫁入皇室,到底心有不甘——若不是大长公主不能容人,堂堂贵族之子,就算是个庶出,也没有这么窝囊的道理。   亏得世人都赞老国公苏庭与大长公主侠义宽厚,不承想这两人,一个是不认亲生儿子的懦夫,一个是容不得妾室庶子的妒妇!   好!罢!   该他的荣华富贵,便由自己争取。   总有那么一日……   ☆、第三十一章 存心试探,初明隐情   窗外夜色渐浓,宋嬷嬷母子相对而坐,两人的面孔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黯。   隔了许久,宋辐的心潮起伏方才渐渐平息,问道:“银钗虽说死了,可蒋氏还活着,母亲难道就容她这么一个隐患?”   “她一双子女在我手里捏着,决不敢轻举妄动,不需要担心。”宋嬷嬷挥了挥手:“留着这么一个人,或者还有大用,再说银钗刚死,蒋氏跟着也死了,未必不会引公主生疑,前次因为五娘无心之言,公主已经心生疑惑,多亏我反应快,叮嘱蒋氏一通,才圆了过来。张姨娘就是个没脑子的,经此一事,心里不定对公主有多怀恨,蒋氏跟在她身边,也能说得上话,若将来事情不按我们预料那般发展,张姨娘未必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宋辐想了一想,大为佩服养母的心计,毕竟坐等着大长公主“病逝”,也实在消极了些,这不符合养母的性情,果然她是有几手准备的。   “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春来楼,一个绸缎铺的掌柜,打听我的事究竟为何?这次若不是银钗那死妮子起了那等心思,威胁我助她成二爷的妾室,把这事说了出来,我竟然还被瞒在鼓里,不知道她居然藏着这么多事,并且还有人在打听田家与我的关系!”宋嬷嬷却说。   “要说当年就不该留着银钗,还让她进了国公府。”宋辐眼里掠过一道厉色,仿佛银钗这会子若还在眼前,他也会将她碎尸万断了一般。   “当年她不过十岁,哭求到我面前,我也是一时心软,不料田家那一对贱民竟然把事情告诉了她。”宋嬷嬷也是满面厉色,恨不得再让银钗死一回般,其实当年她让银钗进国公府,也有见她生得好,说不定会有用处的意图。   “儿子去查了那胡掌柜,表面上却一点蹊跷都没有。”宋辐皱着两道乌黑粗旷的眉头:“看来这春来楼的确不简单。”   宋嬷嬷叹了一声:“好在银钗还没来得及把当年的事告诉那人……可我想着背后有这么一双不怀好意地眼睛暗中注视,心里始终不安得很。”   往往心怀阴谋,暗中窥视别人之人,对来源于自己背后的窥视更加敏感与防备,自从听银钗说了有人在打探自己的秘密,宋嬷嬷就陷入了食不知味,卧不安寝的焦灼之中,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对银钗心生杀意,可银钗已死,不知来自何处的威胁却依然笼罩着她,让她夜里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天不亮又被一场噩梦惊醒。   在这梦里,二十多年来的精心图谋被大长公主识破,赐给她三尺长剑与一杯毒酒!   不,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功亏一匮。   宋嬷嬷换下被冷汗浸湿的里衣,坐在夜色里,遥望着天上的一弯残月。   像极了的,那人浅笑的唇角。   耳畔似乎又响起他低沉温暖的声音,赞叹着她的骑术与剑法:“不愧是飞凤部的先锋女将!一手鸳鸯剑滴水不漏,当得脂粉英雄四字!”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离他很近很近的距离。   却终究是,不能真正到他的身旁。   “可你放心,你的血脉我一定会维护周全,让他们得到应该得到的。”喃喃自语,早已不再清澈的眼眸深处,涌卷着脉脉柔情与森森狠戾:“只有我抚养成人的你的血脉,才有资格……以你的姓氏,安享尊荣。”   这一个夜晚,旖景却得了一场好睡,无梦无忧到清晨,从马场回来,照例去远瑛堂问安,恰巧碰见了六娘,两个女孩儿约好巳正去见魏先生,回到绿卿苑,沐浴更衣,春暮才替旖景梳好一对花苞,秋霜便来禀报,楚王府二郎来了。   旖景坐在正厅,看着一身朱纱圆领团花长袍的少年沐着朝阳,眉目生辉而来,后头还跟着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手上端着盆琼花。   “五娘快看,那花儿长得可真精神,难怪二郎特地送来给您。”秋月抿着嘴笑道。   虞洲兴冲冲地进来,听了这话,忙递了个殷勤的笑脸:“花倒是其次,这盆子才稀罕,前次过来,见五妹妹茶厅里有个花樽,我就记在了心上,好不容易寻见了这盆,你看看上头的山水,是不是与你那花樽刚好配对儿,有了这花盆相伴,那花樽也不寂寞了。”   一番话下来,说得屋子里的丫鬟都抿了嘴抖着肩膀笑,暗忖虞二郎的话说得可真是好听,这瓷盆瓷樽,也知道什么叫做寂寞?   冬雨捧了茶入内,刚巧听见,便留心看了花盆两眼,又悄悄地瞄了一眼虞洲,可巧碰见那双神采奕奕的凤眼,正迎向自己,满带着笑意,不由觉得面颊一热,微垂的目光,便停留在了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上。   递茶上去,指尖忍不住轻颤。   旖景不动声色地将冬雨的娇羞与暗喜纳入眼中,让秋月打赏了虞洲带来的婆子,带她去外头喝茶,这才对虞洲说道:“洲哥哥有心了。”   “连婆子都得了赏,五妹妹可有什么赏我的?”虞洲笑得白牙花花,低眉顺眼地讨赏。   旖景便嘱咐春暮:“去拿碇小元宝出来。”   春暮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转身,虞洲连忙阻止:“妹妹这是埋汰我呢,把我当个下人打发。”那话音里,却是一点抱怨都没有的。   丫鬟们大都与虞洲熟络,往日就常常打趣的,便听秋霜说道:“二郎可别不知好歹,五娘说的可是宫里年下赐的金元宝,哪个下人有这等福气。”   冬雨听了这话,心下暗忖,难怪旁人都说虞二郎待五娘非同一般,果然如此,连绿卿苑里的丫鬟,都敢在堂堂皇族宗亲面前这般放肆,便忍不住略抬了眼睑,悄悄打量,这次更清晰地看见了那飞扬乌黑的眉,挺直高挑的鼻梁,有如金秋麦芒的肤色,焕发着健康夺目的光彩,轮廓分明的唇角微微上扬着,那笑容温暖入心,搅得人神思恍恍。   果然是天之骄子,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彰显贵气。   一个宗亲子弟尚且这般夺目,更不知那些皇子们的风采又当如何,想到祖母对自己将来的归划,冬雨只觉得足底一热,沿着脊梁攀升,无限憧憬,在心底悄然绽放。   又听虞洲说道:“五妹妹早些年就答应给我绣个荷包,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哪知到这会还没个影子,好妹妹,你若真想打赏,好歹上些心,别忘了答应给我的东西。”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旖景挑眉。   虞洲便看向秋霜:“秋霜作证,你家娘子可曾说过这话。”   秋霜连忙摆手:“奴婢可不记得有这事,五娘一贯不喜欢女红,怎么会答应二郎这个?”   虞洲故作恼怒,凤眼一挑,似谑非谑地瞪了一眼秋霜:“好个奸滑的丫鬟。”又对春暮说:“姐姐一贯是个公正人,你来给我作主。”   春暮但笑不语,就像没听见虞洲的话似的。   虞洲无奈:“好吧好吧,你们都是忠心的,五妹妹果真有福气。”   旖景却是心思一动,才给了个笑脸:“洲哥哥明知我懒,还要为难我,罢了,你既然都开了口,我记在心上就是,不过到时可别嫌我手艺不佳,绣得不入眼。”   虞洲立即喜笑颜开:“只要五妹妹愿意动手,哪里会有做不好的事儿,这会子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诺了我,我且等着呢。”   “只一件事儿,还得求了哥哥帮忙。”旖景说着,扫了一眼众丫鬟。   春暮与秋霜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正厅,站在外头廊子里待命,唯有冬雨心神不宁,垂眸站在原处,动也不动,丝毫没有留心春暮与秋霜的示意。   直到听见旖景咳了一声,冬雨这才如梦初醒,抬眸之间,见主子与虞二郎都看着她,而春暮与秋霜已经不在屋子里,才臊红了脸,慌慌张张地福了福身,退着出了正厅。   “我们俩在这就行了,你远着些吧,今后有外客在,不得主子吩咐,可不能贸然留在屋子里。”春暮压低了声,满面严肃地指点冬雨。   冬雨又是羞愧,又是不甘,小脸上的红潮淹没了眉间的胭脂痣,口上却是连连应诺,转身果然走得不见人影儿。   “上次见那丫鬟还有几分伶俐,可这次一见,又觉得她怎么呆头呆脑的,连起码的眼色都不会瞧了?”虞洲扫了一眼冬雨离开的背影,目光就收了回来,闲闲一句。   旖景心头冷笑,脸上却是淡淡的:“她本来是伶俐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心神恍惚失魂落魄的。”   虞洲品了品这话,咂摸出一点拈酸吃醋的味道,心里一喜,正寻思着如何表白一番,却听旖景话音一转:“其实我求的并不是自己的事儿,是为了阿然……慧姐姐往日也太要强了些,欺负阿瑾就罢了,连阿然她也不放过,姐妹们在一块儿听讲,就常听她对阿然冷嘲热讽,这还是在我家,往日在楚王府里,还不定是个什么样子,我实在瞧不过眼,要说,阿然才是楚王伯伯的亲女儿,虽说是庶出,也就只有她那么一个金枝玉叶,怎么还受慧姐姐排揎?”   虞洲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便是一僵。   旖景自然看在眼里,只作不察:“按理说,阿然迟早要被封郡主的,身份自然比慧姐姐尊贵,就她那性情也太好了些,任由慧姐姐欺负也不吭声儿,我若是她呀,早忍不住了,凭什么一个堂堂正正地王爷千金,还要受一个堂姐的欺负,阿然才算是楚王府的正经主子呢。”   言下之义,镇国将军一家不过就是客居,迟早是要单独立府的,安慧根本没有立场在安然面前耀武扬威。   可虞洲也是镇国将军的儿子,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郁结。   “你是慧姐姐的长兄,可得好好管教一下她,别那么猖狂,连我都看不过眼,更别说旁人怎么看,议论着慧姐姐不分尊卑。”   不分尊卑四字,对虞洲的刺激着实太大,以致于眉心微跳,那双飞扬高挑的凤眼里,忍不住掠过一线阴森,却只在须臾。   安慧性子跋扈,不光是对自家姐妹,也常寻五妹妹的不是,难怪她要替安然鸣不平,五妹妹年龄还小,历来又是个心直口快的,这话应当只是针对安慧,并没有嘲讽自己的意思,虞洲这么想着,倒也没有生气,可心里始终不舒坦,不愿意旖景帮着楚王的庶女,反而疏远了自家妹妹。   因此,虞洲往案几上一趴,压低了声儿说道:“有些隐情,五妹妹并不知道,别说安慧,就连祖母,心里也是不喜欢安然的,还有太后与圣上……安然想当郡主,无疑是痴人说梦。”   等的就是这句话!   旖景强抑心头的兴奋,孤疑地看着虞洲:“这是为何?虽说按理只有王爷的嫡女才能封为郡主,可安然却是楚王伯伯唯一的女儿,庶女受封也不是没有先例,只要老王妃与楚王伯伯请封,太后与圣上应当不会拒绝才是。”   前世,安然一直没有受封,这本就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旖景就算不关心,也能感觉到楚王与老王妃对安然的厌恶,别说安慧,就连楚王府的下人,也不把这么一个主子放在眼里,重生之后,旖景越发觉得其中蹊跷,今日有意激发虞洲不满,就是为了套话。   “这关系到我家一件丑事……”虞洲尚且犹豫。   旖景明明心急,却不得不压抑着,佯装着恼:“洲哥哥不想说就算了。”   “五妹妹别恼,其实这事,虽说旁人不知,太后、圣上还有姑祖母却是知情的,罢了罢了,我也不瞒你。”见旖景不愉,虞洲脑子一热,也顾不得太多:“只是妹妹听了,可不能告诉别人。”   旖景也不追问,只板着张脸,把玩着腰上的玉蜓碧佩。   虞洲把心一横:“当年,大伯母的死别有隐情,还有大哥的病……其实大伯母不是病逝,而是安然的生母在药膳里落了毒,大哥也是因为中毒!”   果然如此!   旖景心中狂跳,一脸震惊,但听虞洲细细道来。   安然的生母,原本是楚王妃的陪嫁丫鬟,楚王重情,与王妃夫妻情深,成婚之后原不耐烦纳妾,当年王妃有孕,受不住老王妃的敲打,才在丫鬟里挑了个心腹,开了脸做了通房,后来这丫鬟有了身孕,由王妃作主抬了姨娘。   江姨娘第一胎怀的是个男婴,却因难产,生下来时就咽了气。   不知何故,江姨娘怀疑是楚王妃下了毒手。   江姨娘心里怀恨,表面上却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她得王妃信重,一手药膳做得极好,因此虽成了姨娘,王妃所服的药膳一直由她经手。   谁也没料到这个温顺之人,会在王妃的药膳里添了慢性毒草。   非但如此,江姨娘还买通了厨房的下人,在世子乳母的饮食里下毒。   世子身子孱弱,也皆是因为这个原因。   长年累月地积累,一朝毒发,王妃回天乏术。   那毒药甚为罕见,又是慢性,就连宫里的太医也没有诊出,江姨娘险些就逍遥法外,而世子这么孱弱下去,眼看着也要夭折。   可是世子乳母不久毒发,症状自然与王妃相似。   楚王起了疑,寻了个经验了得的仵作查验乳母的尸身,才知道竟然是中毒!   一石惊起千层浪,楚王府里阴云密布,追查下去,总算是察到了厨房的内奸,严刑逼供下,那人把江姨娘供了出来。   楚王震怒,可楚王妃已经撒手人寰,再也救不回来,而事涉皇室丑闻,不能声张,在太后与圣上的默许下,楚王将江姨娘赐死,江姨娘死前,供认不讳,说她怨恨王妃害死她的儿子,才藏了祸心,要让王妃母子与她可怜的孩子陪葬。   那一年,安然未满周岁,可摊着这么一个生母,也难怪老王妃与楚王不喜。   多得江姨娘罪行败露,楚王才知道世子并非因为先天体弱,而是自幼饮了毒奶的缘故,为了挽救世子性命,求请圣上下令太医院会诊,又在名间遍寻良医……   不过那毒甚是厉害,世子虽由太医集思广益诊治留得一条性命,却无法根除,太医断言,若不得解药,世子活不过冠岁。   这就是来龙去脉,可那凶手,却不是旖景心中料想的那人。   细细想来,一个侍妾,就算识得些药性,又怎么会有那等本事,找到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药?如果不是世子乳母紧跟着毒发,引得楚王生疑,简直就能瞒天过海。   可是,如果江姨娘背后有人指使的话,她为何宁愿赴死,也没有供出那人……   旖景一时也想不透彻。   不过让她暂且放心一点,世子的“恶疾”原是因为中毒,而那位神医清谷,据说最擅毒草药性,难怪世子前世得他诊治,便渐渐康复,那么这一世,只要清谷出现,世子之疾也当痊愈。   当然,要保世子无虞,还得除了那些心怀恶意之徒。   旖景看着虞洲,眸底暗流卷涌。   却抚着胸口叹道:“想不到王妃竟是被人害死……阿然的生母可真是狠毒,可怜沨哥哥……若是还解不得毒,该怎生是好?”   虞洲淡淡一笑:“大伯父不会放弃的,更有圣上与太后的关心,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找着解毒的办法……吉人自有天相,五妹妹无须担忧。”   话虽如此,可高挑的凤眼里,讽刺一掠而过,显然言不由衷。   旖景暗中冷笑,看来这时,就算虞洲对她还没有坏心,可是对世子之位,却已经心生期待了,好在经过这么多事,楚王一定深怀戒备,镇国将军父子想下手,也并非易事,否则前世时,也不会等到世子“大病将愈”,才利用自己的手……   虞洲呀虞洲,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世,也该轮到我来利用你了!   ☆、第三十二章 郎如青竹,女若幽兰   重生月余,总算是确定了王妃的死因与世子的“病情”,旖景对这个进展尚且满意,虽然仍有疑惑——何故虞沨不似前世那般卧病榻上,而是少年成名,师承大儒,这一点她怎么也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论得有什么变故,她只消依计行事,横竖这一世,再不会重蹈覆辙,善恶不分,做个任由摆弄的糊涂人。   总有一日,她也会让那些心怀恶意之人,一一踩入她布下的陷井之中。   这一世,我再不在明,而你们,却已经不在暗处。   心中盘算着,怎么将虞洲剖心去骨,脸上却笑得灿烂,陪着他说笑逗趣,当然,收起了对安然的同情心。   “慧姐姐想来也是知道这些事,心里头为楚王妃不平,才那般对待阿然,倒是我错怪了她。”   虞洲连连附和,对自己轻易就扭转了旖景的看法,甚是自得。   闲聊到了巳初三刻,旖景方才起身送客:“洲哥哥还是去松涛园坐会儿吧,我该去魏先生那里了。”   虞洲尚且不肯,提出要同往。   却听旖景又说:“早与六妹妹约好了的,洲哥哥可别怪我怠慢。”   一听六娘也要去,虞洲方才作罢。   六娘旖风最是古怪性情,要么沉默寡言,一开口说不定就让人颜面扫地,尤其是对花言巧语的虞洲,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虞洲对她历来就敬而远之。   再说那个魏渊……他可是虞沨的知己同门,想来这时,虞沨也不会和安慧几个妹妹留在远瑛堂聒躁,定是去了魏渊那边。   对于这个少年成名、文才出众的世子长兄,虞洲很是妒忌,只想着他是将死之人,心里才微微平衡。   再是卓而不群、丰标傲世又如何,你的一切,迟早会落到我的掌握。   有着这样的心态,虞洲自是不想与长兄常常碰面,虽然他的爹娘时时嘱咐——至少在表面上,万万不能与世子疏远,更不能有半分不敬!   如果这个长兄,像个将死之人的样子,苟延残喘、缠绵病榻,虞洲也不至于与他计较,一定乐于扮演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可偏偏虞沨的风头才名,胜过他不知几合——别说国子监的祭酒、博士对他赞不绝口,就连圣上也有龙口盛誉——楚王世子,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国之栋梁!   可笑,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如何成栋梁之士?   亏得许多同窗暗叹,说以楚王世子的风度才华,若非有“恶疾”缠身,命不久矣,不知会引京都多少窈窕暗许芳心,也不知哪家闺秀,才配得世子这般才貌。   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哪里就有这般魅力,还不是因为得了圣心,才让那些沽名钓誉之徒争相吹捧,而之所以得圣心,多半也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同样都是皇族血脉,也难怪虞洲愤愤不平。   如果当年,他的父亲是嫡子,袭了王位,这些美名荣誉,就属于他的。   实在可惜!可恨!   心里抱怨不休,虞洲闷着头往松涛园行去。   才出了绿卿苑不久,却听后头有呼声传来——   “洲哥哥留步!”   才一回头,却见八娘提着裙套一路小跑而来,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棋盘棋子,虞洲不由得咪起了一双凤眼,眼底的愤郁尽消,换作了饶有兴致。   “洲哥哥,前次那盘残局,我已经想到了解法,哥哥可有时间指教一二。”八娘额头上闪着汗珠,一双黑葡萄般的明眸,在阳光底上熠熠生辉。   魏渊擅琴,更喜将所谱之曲教给窈窕淑女们纤指抚来,卫国公府诸位娘子当中,擅琴者唯旖景与六娘两人,因受先生指教良多,姐妹俩这才别出心裁,想到了合奏一首先生所作的《望南》送行。   沐晖楼侧的两间竹舍,临水而建,门前植有梧桐,碧遮如伞,使得阶前三尺阴凉,旖景与六娘携手而来,见竹扉半掩,轩窗紧闭,唯有门前一座红泥小炉上,置着圆腹青鼎,忽忽地冒着热气,预示着主人正在屋内。   “娘子们稍候,让奴婢先去禀报先生一声吧。”秋月提议。   旖景却摆了摆手,与六娘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吩咐丫鬟们放下平膝案,铺好青苇席,亲手点了一柱百合香,旖景与六娘并排跽坐,微微闭目静心,略过半刻,待心中情绪平缓,有如静潭之水,才又互视,颔首示意。   悬腕、出指,纤纤一挑——   屋子里的确有人。   楚王世子与他的师兄正相对而坐,细细说着宁海的时局,讨论着从何处入手,调查知州遇刺一案,忽闻门外悠然琴音,仿若从极远的幽谷传来,清渺若朦胧雨雾,流畅似山间溪泉,使两人不约而地住了口,屏息静听。   琴音里,一幅画卷施逦展开,乌舟驶于澄水,浆声清越,两岸是青墙乌瓦,若隐若现于苍茫雨雾。白桑纸外金阳的明媚就逐渐变得遥远了,唯有枝叶的翦影,还在近处晃动着。让人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今昔何昔的微妙情怀。   曲尽,余音绕梁。   魏渊抚着颔下的短须,也不知究竟是在赞谁:“名师出高徒,两位娘子小小年龄,竟有此等造诣。”沉吟一息,目中微露惊异:“尤其是五娘,短短时日,又精进不少,听她的琴音娓娓道来,似乎有不尽的情绪,既隐含辞别故人之伤感,又满怀未知将来的憧憬,倒是极合我此时心境。”   边说边站了起身,与虞沨携手而出。   阶下两名少女已经俏立在浓荫下,瑶琴边,带笑凝眸。   再见虞沨,一身青衣静立,旖景的心湖依然忍不住恍恍一荡,下意识地就想侧身。   她已经学会在虞洲面前隐藏恨意,却还是没学会在虞沨面前隐藏愧意。   “好琴,曲子谱得好,两位娘子技艺更是出众。”魏渊拍掌,毫不掩示赞美之情,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高徒。   再见旖景,清新如玉兰,明丽似朝霞,虞沨的目光依然是略作停留,须臾便已离开,唇角的笑意,有些疏漠,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节。   “两位表妹琴技出众,魏师兄所谱之曲,更是绝妙。”话虽然简单,语气却是不带半分敷衍的。   六娘当然也留意到了虞沨,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听见这话,脸上才浮现出淡淡的讶异来,细细打量着他。   “是楚王世子。”旖景醒悟过来六娘应是未曾见过虞沨,这时小声提醒。   是沙汀客!六娘的眼睛里,这才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上前两步:“能得沙汀客赞誉,小女实在惭愧。”   似乎这还是六娘为数极少地在人前表示谦虚,旖景轻轻一笑,暗忖八娘说得没错,六娘的确是对虞沨心怀钦佩的。   “六娘无须过谦,就算是虞沨,与你一般大时也没有这般琴技。”魏渊笑道。   “沨才疏学浅,自然不算什么。”楚王世子很谦逊。   可六娘却不让他这般谦逊:“若是十三岁就能写出《苍生赋》的沙汀客还算是才疏学浅,那天下多少学子都得以袖掩面,羞于见人了。”   虞沨微微一怔,魏渊却开怀大笑:“我这学生是性情中人,最是不耻什么故作谦逊的,师弟这次可落了俗。”   六娘很是焦急,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先生……学生哪有那个意思,学生是果真钦佩沙汀客的才华,连做梦都想得沙汀客亲书一幅《苍生赋》。”   “你们原本就是兄妹,这又有何难,莫如今日就在这镜池之畔,梧桐树下,让师弟亲书一幅赠予你如何?”魏渊见一惯有些孤傲的六娘都被逼得跳脚,也不再打趣小女孩儿。   六娘仰着面颊,看向虞沨的眼神里满满尽是期待。   不由让虞沨苍白的面颊也泛起了一缕微红,自然不会拒绝,开口问师兄借笔墨纸砚当场一书。   旖景尚还有几分怔忡,记忆浮游间,依稀想起当年关睢苑中,也有立于身后,看他挥墨一书的辰光,隔世再现这般情景,自己却已经不是能在他身旁侍墨挽袖之人了。   当时不知珍惜,如今何苦戚戚。   不由这般嘲笑自己。   一阵风起,碧叶翊翊,光影如荧火般落于青石黄尘,青衣男子悬腕握笔,畅畅而书,妙龄少女并立一侧,带笑凝眸,还有一个身着灰纻宽袍的士人跽坐在稍远的屋檐下,抚须品茶,旁观着才子佳人的美好画面,摇头晃脑,乐在其中。   岁月在笔尖缓慢下来,被一笔一画收录。   最后一竖,《苍生赋》完成,虞沨搁笔,眼见六娘迫不及待、欣喜若狂地上前欣赏字作,笑着摇了摇头,退避一侧,抬眸之间,看见旖景站在被碧叶分割不断变幻的光影里,视线不知已经落在了何处,思绪更似沉侵在遥远浑浊的地方,清丽的两道秀眉,轻拢着无尽的哀愁。   这一刻眸光轻颤,唇角的疏漠中,泛起了极为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温柔。   有了旖景姐妹的来访,沐晖楼外的两间竹舍,就很是热闹了,几人在舍前,就着竹席跽坐,六娘一扫往日的寡言,不断问起溟山书院的情形,听虞沨娓娓道来,六娘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一直维持着明亮的光华,看得出来,对青山碧水间的书院生活很是向往,旖景反而成了寡言那个,一直带笑凝听,思维却时远时近,仿佛心不焉。   却留意到虞沨端了一下茶碗,又不动声色地放下。   旖景试了试自己面前的青瓷杯,感觉到只有弱弱的余温,于是对秋月招了招手,吩咐道:“换热茶。”   她记得的,楚王世子因身子虚弱,受不得半点寒凉,就算在暑天,也得饮热茶。   虞沨似乎一怔,忍不住看了一眼静坐的少女。   两人的目光,猝然相遇。   毫无防备地一眼,似乎都有些慌乱。   虞沨报以一笑,带着谢意。   不知为何,旖景只觉眼角微涩。   强迫自己,不忆当年,也许一如新识,不再有愧,方能直面。   却终究还是,不能自抑。   也许放弃仇恨,要比忘却愧疚要简单得多,比如当她面对虞洲,再不艰难。   可是当面对虞沨,泪意却一直压在眼底,被偶尔的一阵清风,就能湿润了眼角。   这一个时辰,仿佛极短,又似乎太长。   到了午正,玲珑来请,说扶风堂已可就席,旖景随口一问,才知今日的谢师宴,竟是杨嬷嬷亲自筹办,并且是祖母亲口嘱咐。   旖景不由下意识地想,难道祖母也知道有人对虞沨心存恶意,因此分外留心?   这个时候,大长公主与几位国公府的娘子已经在座,虞洲与虞湘兄弟也已安席,因有长辈在场,小辈们都乖巧得很,连一贯跋扈的安慧,也敛着性情成了窈窕淑女。   国公府的诸位小娘子,大都是第一次见楚王世子。   远远但见一青衣少年,沐着阳光而来,长袍御风,轻扬曼舞,明明是素净的穿着,却引得人目不转睛,这时,尚还看不清眉眼,便觉得眼前熟悉的园景,远处楼阁,近前澄水,一花一草,都化为一幅水墨背景,唯衬托出少年的楚楚风姿,那般鲜活。   待渐渐近前……   金阳下依然白得如同脂玉的面颊,衬得那眉眼惊心动魄的乌亮,仿佛山水之秀,化成了五官,浑然天成的清俊,唇角的笑意漫不经心,眼光到处,似乎有远谷风至,带着不染烟尘的草木幽香,轻抚鼻尖,缠绵睫前,一众怔怔,几疑面前之人,是才从云端落下。   那优雅的风姿,与清秀的眉目,那般地,浑然天成。   二娘三娘都屏住了呼息,微红了面颊。   就连一贯沉稳的旖辰,也忍不住频频观望。   八娘却一直与虞洲小声说话。   四娘毫不掩饰赞赏的目光,甚至也没有掩饰赞叹:“祖母您瞧,魏先生风度自不消说,沨哥哥更是堪比芝兰玉树,再加上五妹与六妹,竟好像是一幅画儿,这画儿却又不是凡人能画得,竟是比世间任何笔墨,都悦目得多。”   大长公主但笑不语,神情却是十分愉悦的。   唯有虞洲觉得刺目。   当他看见略略落后虞沨几步的旖景——眉若远山之清秀,眸似深潭之宁静,面若琼花之无瑕,靥染粉樱之娇艳,乌丝坠腰,珠绦轻垂,莲步款款间,不染微尘,似笑非笑时,如沐清风,那风采姿容,灼灼其目,与虞沨走在一起,就像伴在青竹之侧的出尘玉兰。   合谐得让人愤怒!   虞洲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八娘在身旁的窃窃私语,半个字也没有入耳。   坐在大长公主下首的黄氏,不知为何,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长女旖辰,又打量了一下大长公主的神情,略略蹙眉。   大长公主一贯是喜欢楚王世子的,几年不见,少年郎君更是出落得风度翩翩,旖辰又正当议亲……   几人入了水榭,分别与长辈见了礼,大长公主一意邀请魏渊同入首席,魏渊礼节性地推辞了几句,也就从善如流。   人已到齐,八娘不得不回了自己的位置,坐在六娘一侧,可那目光却时不时地关注着虞洲。   正如旖景的建议,这场谢师宴并没有像时下通行那般,设圆桌围坐,而是访了古制,一人一席平膝案,分别跽坐在编着花鸟纹的竹席上,待众人落坐,才有侍女撤了清茶瓜果,依次捧上佳肴美酒。   分别四个琉璃碗,盛着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虾橙脍、鳜鱼假蛤蜊四道热菜,两个白玉盘,是开屏玉雀、银丝红肉两道冷盘,并有一碗三脆羹,玉壶里头,是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的桑落酒,让人不由想起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的旧典。   娘子们一字排开,与郎君们相对而坐,旁人尚好,不过二娘一不注意泼了酒,三娘也将玉箸不小心跌落了一次。   楚王世子自从落坐,目不斜展,悠然自得,半点没有回应二娘与三娘热切的目光。   就算如此,虞洲已经很是不甘了,当大长公主举酒,领着众人敬今日的主角魏先生时,他总算是找到了时机,表达对长兄的关怀:“大哥哥体弱,不能饮酒,因此这一杯,就由我这个当弟弟的代敬吧。”   这是要提醒众人,纵使虞沨如何俊逸倜傥,不过就是个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   旖景心中冷冷一哂,前世时,她只以为虞洲英武洒脱,竟然没有发现,他是这般地小肚鸡肠,堂堂男子,竟然如女子一般,心怀妒嫉,不愤被世子抢了他的风头。   可二娘与三娘却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楚王世子再好,那身体就是致命伤,纵是身份高贵、风采不凡,却也是个短寿之人,实在不堪良配,可惜可惜。   于是也就收起了频频观望、欲语还羞的女儿作态,恢复了端方的淑女模样。   就连黄氏也是微微一笑,是了是了,楚王世子身染“恶疾”,大长公主纵是心疼他,也不可能让自家孙女落得个青春守寡的下场,旖辰的婚事,还得在几个皇子身上打算。   虞沨略一侧身,回了虞洲一个清淡的笑意,却举臂捧酒,对魏渊说道:“沨有隐疾,不善豪饮,但这第一盏酒,还是勉强饮得,师兄将要远行,沨但以一盏清酒,预祝一帆风顺。”   于是诸位齐敬魏渊,郎君们一饮而尽,诸位娘子不过小饮浅啜,唯有四娘,非常豪爽地饮得见了底。   虞沨置杯,示意侍女换了热茶,还不忘与虞洲道谢:“余下的,有劳二弟替兄代饮。”   一场谢师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其间,本就疏朗的魏渊妙语不断,大长公主也是频频举杯,诸位小娘子也不似往常般明争暗斗,都有礼有节地谈笑风生,苏荇显然对虞沨极为钦佩,两人在席上,切磋起经史子集,自得其乐,虞洲插不进话,只好与苏二郎觥筹交错,无奈二郎生性沉默,又因为张姨娘的事耿耿于怀,言辞甚是无味,到了后来,虞洲渐渐加入了几位娘子的谈笑之中。   镇国公嫡次子虞湘,至始至终似乎都带着些怨气,默坐不语。   总之这一场酒宴,大体上气氛十分和谐。   ☆、第三十三章 窗里窗外,两心契合   宴罢,魏渊因兴致极高,酒饮得多了,率先谢了请,由两个丫鬟扶着回他的竹舍歇息,大长公主也称乏,让玲珑等丫鬟侍候着,就近去扶风堂的厢房里小憩,黄氏手上还有许多琐事,无瑕多坐,叮嘱了旖辰招待好安慧姐妹,苏荇陪着世子兄弟尽兴,也离开了,没了长辈在场,又见郎君们去了镜池边的红亭饮茶,几位小娘子渐渐原形毕露。   安慧与三娘冷嘲热讽不断,二娘十分熟练地在一旁见缝插针地挑拨,四娘独自歪坐着,看水中的锦鲤,安然与安瑾远远离了安慧,免得她找自己晦气,旖景、旖辰与八娘坐在一处,三姐妹品着茶,谈笑风生。   六娘拿着卷书,自找了一个无人处“苦读”。   旖景留意到,仿佛是玲珑去了亭子里,叫了虞沨跟她离开。   是祖母的吩咐?有什么话,要避了众人与虞沨交待?   旖景的心思,就渐渐不在水榭之中了。   不过多久,苏荇也起身告辞,看着是回了松涛园去。   神情阴郁的虞湘,跟着虞洲过来,粗声粗气地问安慧姐妹:“我要回府,你们几个要不要一同回去?”   安慧正与三娘比谁的口舌利害,见占不着什么便宜,也有些兴致缺缺,根本不问安然与安瑾的意见,就一口应诺:“跟这些言辞乏味的人,实在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去吧。”一锤定音。   虞洲显然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由分说地坐在旖景身旁:“前些时候见了同济大师,又学了一局残棋,五妹妹有没有兴趣,与我对弈?”   旖景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正想开口拒绝,却听八娘迫不及待地说:“果真?洲哥哥,快些摆来。”又满是期待地盯着旖景。   这一次,旖景没有错过八娘亮晶晶的目光。   因着目睹银钗之死,八娘一直心有郁结,有多久不见她这般喜笑开颜?   打量着八娘嫣红的双靥,旖景心里一沉。   与妒嫉无干,她是不想眼看着八娘陷入虞洲的温柔陷井。   虞洲已经张罗着让丫鬟们摆棋。   旖辰见客人大多已经告辞,这虞二郎又是常客,与旖景历来亲近,完全不用自己招待,便对旖景说道:“这些时日母亲教着我看帐,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清晰,妹妹们自当尽兴,我就先回芝兰轩去了。”   二娘与三娘不喜棋艺,自然没有兴趣,也跟着长姐离开。   那边四娘见摆开了棋局,拉着六娘一同来看。   旖景只好把心神收回,与虞洲对弈。   黑白纵横之间,少年与少女相对而坐,朱衣红袖,构成了水边榭中,一副怡然美好的画面。   可是旖景却没有耐心与虞洲你来我往、试探布局,她心里有事,手中尽是杀着,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逼得虞洲弃子投降。   六娘满是鄙视地扫了一眼虞洲,只赞旖景:“五姐厉害。”便干脆又坐在远处,看自己的书去了。   八娘见虞洲甚为沮丧,连忙安慰:“洲哥哥的棋艺也是厉害的,上午我与他对弈三局,结果三局尽输。”   虞洲方才觉得熨帖了一些,又要与旖景再下一局。   “还是八妹妹来吧,你今日输了三局,难道不想扳回?”见八娘跃跃欲试,旖景干脆顺水推舟,暗忖八娘年龄还小,将来还有许多机会让她看清虞洲的真面目,大可不必急在一时,再说……就算自己不让她与虞洲来往,她也未必会听。   好像从前,如果有人说虞洲的坏话,自己也不会入耳。   总之要让八娘清醒,还得徐徐图之,不能野蛮武断。   旖景离了席,先旁观了一会儿,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自己身上,才离开了水榭。   “祖母在厢房里头?”小声地问秋月。   早先,旖景就让秋月落实祖母的去向。   “是的,不过玲珑姐姐带着两个丫鬟守在外头,不让旁人接近。”   看来,祖母果然是与虞沨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旖景很是好奇,心里头就像关着十只八只的野猫,上窜下跳地闹得她不得安宁,干脆把牙一咬:“我从镜池边上绕去后头,你守在池边,若见有人来了,提醒我一声儿。”   五娘这是要……亲自偷听?秋月瞪大了眼睛,满面地不敢置信,她可从不觉得,五娘是个好奇之人,难道是……想到楚王世子的风度,秋月不由得咪了咪眼睛,对了对了,一定是五娘钦佩着世子的才华,这才好奇他与太夫人的谈话。   要说,以前也觉得虞二郎英朗俊俏,可是与世子一比……   一个好比云中仙人,一个就是凡夫俗子。   秋月便觉得五娘的行为也不是那么地难以理解了。   要从镜池边的花圃绕去厢房后,必须得踩着软泥,穿过蕉从蓠芭,路线很有些曲折,旖景提着裙子尽管小翼翼,却还是让蔷薇刺勾住了裙裾,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到了厢房后。   厢房轩窗大敞,旖景只得佝着腰,才能保证听清屋子里的言谈,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听墙角,果然是个形象尽失的活儿。   秋月远远瞧着自家仪态端方的主子像个小狗一般地匍匐窗下,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看来五娘对楚王世子的钦佩,可真是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度了。   旖景屏着呼息,果然听见了大长公主与虞沨的交谈。   “你父亲,想来也找你谈过了吧。”   厢房里,大长公主并没有什么困倦的神情,端坐在罗汗床上,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世子,神情甚是严肃。   虞沨微微一笑:“昨日,沨才知父王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了姑祖母。”   “这么说来,你的身子果然已经无恙?”   什么!窗外的旖景惊诧得几乎喊了出声儿。   世子身子已经无恙?这是说……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隐瞒了姑祖母这么些年,沨实在惭愧。”虞沨说完,起身,深深一揖:“姑祖母历来心疼我,为了寻得良医,这些年也是废尽心思,沨实在不该隐瞒您。”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我不怪你……可当年的事……”   “当年多位名医会诊,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救回了我这条性命,可是因为无法根除体内剧毒,都道我活不及冠,也是事实。”虞沨一揖后,又重新落坐:“多得上苍眷顾,佛国寺同济大师识得一隐世神医,名唤清谷,由大师引荐,八岁时,沨体内剧毒已解,可大师观沨之命数,少年多舛,或有血光之灾,唯有称疾,方能避祸,因此,父王才隐瞒了这事,就连太后与圣上,都是最近才知实情。”   大长公主微微敛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连你的亲祖母,也照样蒙在鼓里?”   虞沨摇了摇头:“沨再不敢瞒,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   旖景听得心潮起伏,她万万不曾料到,原来早在八年前,清谷就已经出现,并且治愈了虞沨之“疾”,难怪他这一世,不曾缠绵病榻,得以少年扬名。   却听虞沨又说:“还有一因,当年母妃与我遭人毒害,那时年岁还小,许多事我也不知究竟,可随着年岁渐长,病痛渐消,想到母妃的屈死,沨心意难平,辗转思量,发现其中蹊跷处甚多,那江姨娘不过区区侍妾,却能有连太医都无法发现的毒药,实在匪夷所思,还有江姨娘之所以心怀怨恨,皆因以为是母妃害她难产,可母妃心性善良,又岂是那狠毒之人?因此沨不由揣测,这事背后,或许有人挑唆生事,利用了江姨娘。”   旖景不由点头,的确如此,今早听虞洲说起旧事,自己也有这般疑惑,想不到楚王世子也早就生疑。   “可是当年牵涉的人都已经丧命,实在查不到什么实据,但父王听说了我心里疑惑,却有了疑心之人。”   大长公主眉心紧蹙,眼睛里的神情就十分凌厉了,显然,楚王已经告诉了她,那可疑之人。   “父王与母妃情深意重,只要母妃薨逝,而我又是那般羸弱,无论是出于对母妃的怀念,还是对我的保护,父王都不会再娶,但这些事,旁人未必洞悉,能看清这一点的,也只有家中之人。”虞沨微微一笑,浅淡的笑意里,带着疏漠与伤感:“姑祖母是知道那些旧事的,二叔心中不平,也是事出有因。”   大长公主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可这些都只是推测,事关皇族,不可轻率。”   “是。”虞沨并没有激愤,依然云淡风清:“正因为寻不到实据,父王与沨只是隐忍与戒备,连祖母也瞒着,姑祖母也知道,祖母纯善,视二叔为亲出,更不曾对二婶设防,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她老人家绝不会相信二叔夫妇有虎狼之心……父王隐瞒我早已痊愈之事,也是想过几年安稳的日子,不至让心怀恶意之人,再对我动手;可是自从沨回到京都,二叔与二婶却已经耐不住了,就算明知我是‘将死之人’,他们也不愿掉以轻心,这才说服了祖母,要让沨迎娶镇国公府谢氏三娘,好在死前留下血脉,父王也是担心二叔他们别有图谋,又说服不了祖母,左右为难,因此才瞒着我,求姑祖母援手。”   “你们父子心怀防备,当然是不愿娶谢氏三娘,可是……”大长公主微挑了眉,牢牢看紧虞沨:“你真愿意求娶辰丫头为妻?”   什么!旖景再一次险些惊呼出声,这是什么情况?楚王世子他……要与长姐……今日还真是奇妙的一天,她才看出了妹妹对前世的仇人心怀仰幕,又惊闻前世的夫君竟欲求娶她的长姐!   如果长姐嫁给虞沨……也就改变了前世的凄凉命运,世子温和重情,的确是个良配。   但为什么她的心,却跳得这么慌乱,那些酸涩未明的情绪,遏制得呼吸艰难?   “父王认为,沨的妻室必须是可信之人,而姑祖母历来疼爱着我,辰妹妹绝不会加害于沨,可楚王府里,四处是陷井阴谋,成为沨的妻室,实在不算幸事,因此,沨不愿让辰妹妹犯险。”   大长公主似乎没想到虞沨会直言拒绝,再度挑眉。   其实那日听了楚王的话,大长公主也觉得这是一门上佳的姻缘,虞沨才德兼俱,是少年俊杰之中的翘楚,既然旧毒已解,更是不消担心他会早夭,可旖辰的性情……端方有余,机变不足,如果真如楚王与世子所料,镇国将军深怀虎狼之心,也不知旖辰是否能够应付。   今日之所以与虞沨坦言,大长公主也是想了解虞沨的心意,虽说这时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心疼自家骨肉的长辈们,也都愿意征询小辈们的意愿,虞沨是大长公主眼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大长公主信得过,只要他果真有心,大长公主也愿意将旖辰托付给他。   没想到,他却拒绝了。   “姑祖母对我的关心与疼爱,沨一直铭记于心,正因如此,沨才万万不该连累了辰妹妹,做那忘恩负义之人。”虞沨说到这里,又是话音一转:“眼下朝廷,金相与秦相之争已如水火,圣上有心改制,扭转这般局面。卫国公手掌京都禁卫所,位高权重,圣上必然会争取他的全力支持。”   不过略略一点,并没有把话说穿。   可大长公主已经明白了虞沨的顾虑。   不提高祖皇帝,太宗帝对老国公苏庭也是全心信任,毕竟当年四子夺嫡,太宗帝能最终胜出,离不开妹婿苏庭的全力支持,太宗帝登基之初,在东宫人选上也颇有犹豫——贵妃金氏产下的庶长子,一度极得圣心,也多得苏庭与先楚王屡屡进言,称若是立长,未免又会造成诸子争功,唯有立嫡,方才名正言顺。   可以说当今圣上能顺利继位,也离不开苏庭的支持,故而老国公在世时,天家对苏氏一族的忠心并不怀疑。   只是眼下,卫国公苏轶虽得信重,可到底是隔了一层,圣上未必对苏轶就如表面上那般全心信任。   圣上改制,必引起朝中震荡,位高权重的卫国公的立场,一时举足轻重,要保证苏氏的忠心,联姻是最直接与简单的办法。   虞沨是洞悉了圣心,才不愿插足其中。   圣上有需,苏氏一族自然应当尽忠,让嫡长女嫁入天家,就是对圣上表明立场。   外头匍匐着的旖景,听到这里,一番思量下来,也明白了其中关健。   心里一松,跟着又是一紧。   如果是这样,长姐嫁入天家的命运,是无法扭转了。   可是至少不能是三皇子……   忽然又听祖母一声叹息:“你的心思,我明白了,难得你小小年纪,就能为圣上分忧,也不枉太后与圣上疼你一场,不过,你祖母那边……”   对于这个二嫂,大长公主很是了解,虽良善大度,却不能明辨是非,在许多事情上,也是糊涂得紧,偏偏还有几分固执,一旦拿定了主意,多少人都劝不住,否则楚王与世子,也不至于这般为难。   眼下老王妃只以为世子活不及冠,着急着要让他早早成婚,好留下一条血脉,虞沨虽说身份尊贵、早有才名,可顶着短寿的名声,高门望族必不愿将宝贝嫡女嫁给这么一个注定要早夭的王孙。   老王妃与将军夫人都是出自镇国公府谢家的女儿,想着两府本有两代姻缘,因着情份,谢家也愿意嫁个庶女来,且不说镇国将军夫妇是否如楚王父子推测那般歹毒,单凭着世子剧毒已解,以他的身份与才华,那谢氏三娘一个庶女,又怎么会是良配?   别说楚王与世子不愿,知道隐情后的大长公主,也觉得这门婚事万万不可。   虞沨淡然一笑:“祖母之所以被二婶说服,不过是以为沨命不久矣,但只要这时我有痊愈的希望,对于婚事,是万万不会这般轻率的。”   “这么说,你是打算要痊愈了?”大长公主若有所思。   “当初父王答应过清谷先生,在合适的时机,助他入太医院,当今圣上气喘渐重,太医们虽尽心诊治,见效甚微,这时,的确是清谷先生入仕的时机,神医既出,沨的‘恶疾’也该是痊愈的时候了。”虞沨又道:“不久之后,太后就会称疾,由圣上下旨于民间遍寻良医,清谷先生这时正在琼州。”   大长公主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是,沨希望三叔能举荐先生。”   虞沨口里的三叔,是指大长公主的幼子苏轹,眼下,他正在琼州任知州。   大长公主沉吟片刻,慨然一笑:“好,我就承你一情。”   虞沨连忙起身,又是深深一揖:“姑祖母言重了,是父王与沨,都要感怀您的信任。”   显然,太后称“疾”不过是表像,遍寻良医,其实是为了圣上之疾,龙体安康与否,关系到国政安定,是极端重要又隐秘的大事,天子即使有疾,也不能广而告之,所知者,也不过两三亲信,故而,只要清谷入宫,太后定能“痊愈”,做为妙手回春的清谷,定当扬名天下,而举荐之人,也有了大大的功劳。   可是苏轹果真需要这个功劳?   他还未至而立,就已经身任从五品知州,只要任期一满,入主六部并非难事,反而,这举荐良医之事,未必没有风险,毕竟清谷能否缓解圣上的病情,实在是说不准。   气喘之症,无从根治,清谷最多也只能做到缓解圣上的病情。   大长公主应承让儿子举荐一个名声不显,又不知根底的医者入宫,实在是基于对楚王与世子的信任。   虞沨的谢意,实在也是出自心底,并非客套。   大长公主扶起虞沨,眼睛里的肃然与凌厉再也不见,唯有慈爱与欣赏:“你的‘恶疾’一旦有了治愈的机会,风声一传开,若果有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必定会再为那阴毒之事,你果真有了万全的把握?”   “虽说事隔多年,可一想到屈死的母妃,沨心如刀绞,身为人子,杀母之仇,如何敢忘?当年的事已经难以明查,可他若再动歹心,不怕不露出把柄,再说我本无疾,这事情能瞒一时,也瞒不过一世,逃避不得,沨不怕直面。”掷地有声,虞沨纤长的眼角,略含湿意间,写满坚定。   他要以己身作饵,无论新仇旧恨,亲手做个了结。   午后炙烈的阳光,从遥远的苍穹,剑气一般,落在少年微微有些单薄的肩上,温和宁静的墨眸,迎着金阳,眸底的暗潮汹涌,沉沉卷袭,隐隐呼啸。   那窗下,因着匍匐,已经膝腰酸软的少女,这时低着头,唇角一牵。   这一世,我定会助你。   也是,为我自己。   ☆、第三十四章 春心萌动,再无可忍   回到楚王府,已经是申正,因着多嘴,被剥夺了随从资格,无缘目睹传说中才貌双绝的苏氏五娘,小厮晴空这一整日,活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一见世子爷迎面而来,垂头丧气地走了上前,禀报楚王的嘱咐。   “王爷让您回来后先去书房。”   虞沨睨了一眼晴空,略略一斜唇角,抬眸之间,却见灰渡站在不远处,便打发了晴空,只让灰渡随行。   路上,灰渡禀报了查得之事:“果然有人在打听胡掌柜的底细,正是卫国公府的宋大总管。”   显然,这早已在虞沨的预料之中。   “如此一来,我大概知道银钗都做了什么,还有,她投井自绝的真相。”仿佛喃喃自语,虞沨却放慢了步伐。   “既然注意到了春来楼,一定是银钗告诉了那宋嬷嬷,有人在背后查她的底细。”这一点,灰渡也想到了。   “摇摆不定,人心不足,银钗一方面想从我们手上谋求富贵,一方面又不放弃争取苏家表叔的怜惜,枉想着做豪门宠妾,她定是要胁了宋氏,让她相助,不想那宋氏却为狠辣之辈,自然不会授人把柄,于是口头上应付了她,却在暗中布下陷井,杀人灭口。”虞沨若有所思。   “不过银钗这一死,唯一的线索也断了,再难查明宋氏与银钗一家有何纠葛,银钗又捏着宋氏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以至被灭口,都是属下无能。”灰渡很有些沮丧。   “有人自寻死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不过经此一事,至少确定了一点,那宋氏,的确是有些蹊跷,并且手段狠辣,也不是全无收获。”虞沨淡淡安慰。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更多的推断。   田姓夫妇,一介佃农,原不该与宋氏有什么瓜葛,可这么些年来,宋氏都在暗暗关照着这一家人,宋氏绝不会是什么恤弱怜贫的善者,由此说明一点,田姓夫妇定是为宋氏做了什么重要的事。   可一介农人,无权无财,又能做什么呢?   遍查无因,虞沨也深感困惑。   只留意到一个细节——田家的长子七岁时夭折,而正是在同一年,宋辐入了国公府,不过多久,就被宋嬷嬷认为养子,灰渡也打听得,似乎正是田家长子夭折之后,宋氏对田家的“关照”就没有那般频繁了。   而那夭折之子,可巧与宋辐同岁!   田家长子夭折之时,银钗尚未出世,按理就算有什么隐情,银钗应不知情。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宋氏起初才放心银钗入国公府里。   但银钗分明是知道什么的,否则也不敢寻去春来楼,以宋氏的密事,索要财富。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宋氏“关照”不周之后,田姓夫妇渐渐生出不满,或者常在女儿面前抱怨,又或者为了以防万一,将宋氏的密事早告诉了女儿。   这么一想,田姓夫妇死得糊涂,未必是真因为什么病症。   虞沨大胆推断,田家那个夭折的长子,实际上就是宋氏的养子,卫国公府的宋大总管。   可宋氏为了这么一个人大废周折,甚至不惜杀人灭口,又是为了什么?   数十年来,宋氏在大长公主身边贴身侍候,她应当没有机会瞒住众人,生下什么私生子来,那么这个宋辐,究竟是什么身份,才让宋氏如此重视。   纵使银钗已死,要证明这个假设,其实还有办法……   虞沨默默思量,忽然驻足,招了灰渡近前,一场吩咐。   灰渡起初迷茫,似乎没有听明白虞沨的意思,略略想了一阵,神情就越发地疑惑起来,可一贯奉命不问的秉性,还是让他忍住了嘴边的疑问,只果断称诺。   一路密谈,不足一刻,就到了楚王的书房。   见了世子,两个婢女悄无声息地打了帘子,自从楚王妃薨逝,楚王便常在书房起居,身边的侍婢,都是挑的老实本份、沉默寡言之人。   虞沨入内,一眼瞧见楚王身着黯蓝常袍,双手负于身后,立在窗前,已渐往西的斜阳,照在他的鬓角,丝丝银白已经掩示不住,人未老,发已苍,面向苍穹的背影,显得那般孤寂。   虞沨心里微微一阵酸涩,一揖:“父王。”   远游的思绪,仿佛才悠然回转,楚王转身,看着面前玉树临风的儿子,那极肖亡妻的眉眼,有涩然的泪意飞掠而过,又极速地没于眼底。   父子两落坐,便有婢女捧上热茶。   “今日,你可曾见过苏氏大娘?”楚王问。   看来经过昨日的一场谈话,父亲的心里,还是没有放弃与卫国公府联姻的打算。   虞沨略垂了眸,隐藏着其中晦涩的情绪:“儿子已经与姑祖母明言,不愿连累辰妹妹犯险。”   沉默良久,楚王方才一叹:“你若不愿,为父强求无用,可是你已年满十六,婚姻之事,也拖延不得太长,尤其当你‘痊愈’……为父实在是想不到,有谁比苏氏大娘更为适合。”   “可隐忧不去,儿子不愿让将来的妻子生活在危险当中。”虞沨虽语音平静,不过态度甚是坚定。   楚王一怔,想到当初,若非自己疏忽,王妃也不会遭人毒手,如果更坚决一些,彻底地拒绝了纳妾,可能江氏也不会怀恨,遭人利用。   一种锐痛,仿若谁的手掌,狠狠握紧了他的心房。   于是,有些僵硬地扭转了话题:“我知道魏渊的确是文才出众,又是暗藏抱负之人,是你至交,足可信赖,但他到底是一个文士,宁海情势颇为凶险,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应付。”   “父王不知,其实魏师兄还精通刑律,又是谨慎细致之人,由他去暗察宁海一案最是合适,他早有浪子之名,世人都晓他洒脱不羁,不会有人戒备他这次宁海之行,再说父王已经安排了天察卫暗中保护,从旁协助,相信魏师兄定能不负使命。”虞沨显然对师兄的能力极为信任,这才推荐了他担任这个至关大局的密令。   父子俩就着宁海的时局,分析商量了一通,不觉又到了霞色满天之时,想到儿子回府,还没有去问候老王妃,楚王这才结束了谈话。   当虞沨从书房出来,只见青墙乌瓦,碧树琼花,无不笼于艳色烟光里,一阵风急,卷得墙内海棠殷红弥乱。   目睹着落红飘洒半空,随风越墙而去,虞沨喃喃轻语:“送春何必凝噎语,缤纷出青墙,四海任飘零。”微微一笑间,唇角半温柔,清眸里仿佛一滴墨染,刹时幽深。   绿卿苑,下人们居住的抱厦之内,几个丫鬟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冬雨坐下,小声议论着今日的那场谢师宴,当然,能引得她们满面娇红,兴奋得喋喋不休的,还是对门楚王府风度不凡的世子。   “我是听茶点房的紫鹃姐姐说的,她今日不是就近侍候吗,亲眼目睹了世子殿下的风采,虞二郎我们常见,已经觉得英武俊朗了吧,可这位楚王世子,却比他更是英俊。”   “不是说楚王世子有不足之症么?”   “下午时我去镜池边,远远看了一眼,世子虽说瘦弱了些,却也没传言那般羸弱,怎么看也不像……短寿之人。”一个丫鬟痴痴傻傻的,边说边摇着头,仿佛只要说服了自己,楚王世子就能平安无虞一般。   冬雨听着这些议论,只微笑不语,暗忖着任是楚王世子如何,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又哪里比得上风华正茂,那般温暖俊朗的虞二郎?这些没有见地的丫鬟,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儿,就算楚王世子有仙人之姿,也不是她们这等下贱奴婢能肖想的。   忽然有小丫鬟挑了帘子,伸了个头进来:“樱桃姐姐呢?”   樱桃嫌这些丫鬟聒躁,早就避而远之。   冬雨心中一动:“想是去了荷塘榭寻清静了吧,可是五娘找她?”   “正是呢,让她去屋子里侍候用膳。”小丫鬟说了这句,就摞了帘子。   于是,一堆的丫鬟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心情议论高高在上的王孙公子。   “一连两天,五娘常找樱桃去侍候,对她竟比夏云还要亲近。”   “樱桃可真是交了好运,得了主子的信重。”有人羡慕不已。   也有些心眼多的,偷偷打量冬雨,不是说五娘视宋嬷嬷的孙女儿非同一般吗,才一进来,就得了赐名儿,怎么瞧着这会子樱桃反而越过了她去?   可有了莺声的教训在前,凡是有脑子的,也知道不能妄议事非,宋嬷嬷再是如何势大,可五娘才是绿卿苑的主子,虽然冬雨是值得讨好,可也不能只为了讨好她,就得罪了五娘看重之人。   这时候的冬雨,心里的确也不是滋味,她进来也有些时候了,五娘对她虽不说苛待,可实在也算不得亲近,有时她存心讨巧,五娘也是不冷不热的,反而是那个整日板着副棺材脸的樱桃,不知怎么就得了主子的欢心。   这么下去,等樱桃再讨好了五娘,将来春暮就算出去了,可能也轮不到自己晋等。   一想到樱桃成了一等丫鬟,有资格对自己颐指气使,冬雨便觉得心急火燎,更不耐与这些丫鬟闲聊,想了一想,干脆去了夏云的屋子。   夏云是与春暮住在一处,可春暮几个一等丫鬟,都在屋子里侍候,唯有夏云,除了还管着五娘的四季衣裳、钗环首饰,已经有些日子不能近主子的身边。   这时候,夏云正坐在窗前,仔仔细细地绣着允诺要送给冬雨的绢帕。   瞧见冬雨进来,夏云顿时喜笑颜开,又是拉她上炕,又是忙着沏茶,忙不迭地把绢帕上的梅花儿拿给冬雨瞧,问冬雨是不是喜欢,再绣上一只喜鹊站在枝头好不好,殷勤得团团转。   冬雨耐着性子,与夏云寒喧了一场,方才压低了声儿,附在她耳畔说道:“姐姐可得仔细些,你是一等丫鬟,可五娘这段时日却不让你近身,反而是那樱桃,常在五娘身边侍候呢。”   夏云一怔,颇有些无可奈何:“五娘一直对我就不甚亲近。”   “我是好心,才提醒一句姐姐,长此以往,樱桃迟早就得把你挤走,取代了你。”冬雨十分严肃。   夏云却并不为此着慌:“又有什么区别,横竖都是为奴为婢。”   这人,也太不中用了一些,简直没有半分争强好胜的心思,冬雨恨铁不成钢,把宋嬷嬷交待的话全抛在脑后:“我知道姐姐志不在此,可有的事儿,没有让你白占便宜的理儿,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果真想嫁给我表哥?”   兜兜转转,话到了今天才总算挑明,夏云心里狂跳,把那绢帕紧紧一拽:“我在国公府无依无靠,只要宋嬷嬷看得起我,愿意为牛为马……”   就你这样,当真是妄想!冬雨心中鄙夷,面上自是不露:“我直话直说,姐姐可别犯恼。”   夏云紧张不已,连连颔首。   “你也知道,我祖母当时看上春暮,一是因为她稳重贤惠,更重要的也是她颇得主子信重,虽说是奴婢,可主子恩典下来,脱了奴籍也简单,而姐姐你……性情虽好,可是太过懦弱,五娘待你也不亲近,家里又没个依靠……我表哥虽是顽劣了些,到底是官家子,这正妻之位……”   夏云心里重重一沉,脸上就掩示不住地沮丧。   冬雨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姐姐若甘居妾室,却也容易。”   这简直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夏云一时悲喜交加,控制不了脸上的情绪,似哭又似笑,那模样落在冬雨的眼里,心里又是一阵鄙夷,却强装笑颜:“虽是妾室,可有了我祖母的照顾,实在比为奴为婢强些。”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夏云颤抖着嘴唇,心里堵着好多誓言,恨不得一股脑地说出口,冬雨却不愿听她那些感恩戴德,当牛作马的虚话儿,挑明了说:“你也知道,春暮不识抬举,别说祖母,我也是气着她的,我来这绿卿苑,可不甘居于她的下面,你如果有法子整治了她,将来自有个前程。”   想不劳而获,哪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夏云又是一怔,她若有这般本事,又怎么会高不成低不就?   可这到手的机会,实在不甘白白放过……   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想到个法子:“早些年,春暮怜我孤苦,年节得了假,好几次邀我去她家里……有个后生,家就住在榕树街,仿佛是学着旁人养斗鸡的,对春暮似乎有些心思……有次还堵了春暮,用言语调戏……”   “你可记得那人姓甚名谁?”冬雨眼中一亮,一条毒计,渐渐酝酿。   “好像姓马,我听春暮唤他做马二。”   冬雨略略思索,附唇上去,好一通耳语。   夏云听后,面色苍白,隔了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这法子我可以一试,不过……万一事漏,那我……”   “你放心,被那等胡搅蛮缠的无赖混上,太夫人再怎么也容不下春暮留在府里,再说,万一事漏……你就承认了下来,国公夫人仁慈,不会因为丫鬟间的私怨就要了你的性命,到时你只要认错,自求出府,你别担心,我祖母自然会保你周全,送你去宁海。”冬雨又是一番劝说,轻而易举地就让夏云坚定了决心。   一计既成,当然立即就告诉了宋嬷嬷。   宋嬷嬷大惊失色:“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大的主意,不与我先商量一下。”   “祖母……事情有变故,若是再等下去,就算能让春暮出府,说不定也该樱桃晋等!我看她很得五娘心意,日后必成我威胁,若是这计成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成,横竖有夏云背黑锅,不过一个妾室,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表哥也不吃亏,再说春暮与她都去了,一等丫鬟就有两个空缺,岂非更有把握,祖母放心,只要我晋了等,必能哄得主子欢心。”冬雨信心十足:“可若是拖延下去,让樱桃得了五娘重用,事情只怕就要废些周折了。”   宋嬷嬷不以为意:“五娘还小,一时觉得樱桃投契并不足惧,再说这丫鬟晋等的事,还得国公夫人与太夫人说了才算,你这么沉不住气……”唉,到底孙女儿年纪小,谨慎不足。   她却不知,自从冬雨今晨见了虞洲,又联想到自己的将来,哪里还稳得住心,巴不得立即就哄得五娘的信任。   至少冬雨觉得,虞二郎与五娘青梅竹马,虽说不是皇子,怎么也是个宗亲王孙,身份也算尊贵,再过两年,他们情投意合了,太夫人这么疼五娘,必然也愿意五娘遂心。   将来虞二郎,极有可能是五娘的夫婿。   那么……   只要得了五娘的信任,陪嫁过去,凭着温柔小意与样貌出众,不怕得不到虞二郎的宠爱。   一想到这里,冬雨就是一番面红心热,只恨不得那天早日来临。   当然要一力争取:“祖母,这事情由夏云出手,我们不干涉,就算她将来害怕,交待了出来,没凭没据的也奈何不了我们,反而还能赖她狡言污篾,她一个无依无靠的贱婢,还不任由我们发落,再说依我看来,她是铁了心的要巴结咱们,给官家子做妾呢,为了自己,她也不敢说实话,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岂不当为?”   倒是这番话,说得宋嬷嬷动了心,她不是能忍之人,春暮早成了她的骨中刺,眼中钉,不过顾忌着大长公主,才暂时隐忍,既然夏云送上了门,不用白不用。   宋嬷嬷终于在冬雨的殷切盼望下,重重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心腹既有,着手计划   斜阳西红,风声四起,引得琼香沉浮。   春暮这时正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旖景布菜,玉著频频,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樱桃在一旁观摩,仔细地将春暮的举止纳入眼底,却忽然发现春暮有条不紊、有如行云流水的动作微微一窒。   原来是鼻子里突然痒痒起来,春暮忍了几忍,实在忍不住,转身将玉著递给樱桃,踩着急急忙忙地步伐往屋子外头走去,但见帘子一挑,一放,紧跟着众人都听见了几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秋霜与秋月忍不住笑了出声儿。   旖景横了两个丫鬟一眼,联想到一贯稳重的春暮刚才极尽忍耐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去问问,春暮可是受了凉?”   春暮却已经回了屋子,一张俏面涨得通红:“五娘恕罪,是奴婢失态了。”   “可是身子不适?”旖景关切地问。   春暮忙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两个志在为妾的丫鬟盘算,已经快要成为他人晋等与姻缘路上的垫脚石了。   用完晚膳,旖景又让春暮把针线盒子拿出来,找出一匹青锦。   “五娘是要动手绣答应了给虞二郎的荷包?”秋月猜测。   旖景微微颔首,却对樱桃说道:“听说你的女红不错,就由你来绣吧,不过避了闲人,莫要说出去。”   她可没打算真的自己动手。   秋月与秋霜对视一眼,两个丫鬟都笑得奸滑。   旖景想了一想:“要做就做三个吧,一个绣松树,一个绣兰草,构图简单一些,另外一个……”却没有直说,而是让秋霜铺好纸墨,亲手画了一幅花样。   几个丫鬟一看,却原来是一丛蕉叶,有两知乌蝉正在上头嬉戏,虫子画得栩栩如生,须翅分明,很有几分趣味。   秋月看得一头雾水:“为何要做三个?”   “既然要送荷包,当然不能漏了楚王世子与虞三郎。”旖景淡淡地说。   春暮在旁暗暗点头,心想五娘果然是大了,心思越发谨慎,虽说虞二郎也不算什么外男,却也知道避嫌呢。   秋月却别有想法,见那幅蝉戏与众不同,明显要花些心思,又自作聪明地问道:“这一个由五娘您亲自动手吧?”   旖景怔了一怔,扫了秋月一眼,见那丫鬟一脸知道隐情的兴奋样,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不,都由樱桃动手。”   秋月果然有些沮丧,她还在猜测,这一个戏蝉,是要送给世子的呢。   旖景微微一笑,低头看着那两只乌蝉——知了,知了,许多事我已经明白,虞洲,这也算是委婉地警告吧,不过,你必然不会大彻大悟的。   把那花样递给樱桃,旖景又再提笔,画出一幅来,这次竟是亲自执剪,裁下青锦,却没有半个字的解释。   春暮、秋霜与樱桃虽说心里疑惑,可一会儿就抛开了,一个忙着分绣线,一个帮着裁锦,唯有秋月蹙着眉头打量主子认真的神情,揣摩良久……忽然眼中一亮!   可她这一次聪明了,主子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也自然不会多嘴。   有说有笑,忙忙碌碌,直到夜色四合,临睡前,旖景小声交待了樱桃一句:“明早你想办法通知一声你哥哥,让他去马场,我要见他。”   樱桃自是欣喜不已。   这一夜,旖景睡得十分安稳,睁眼之时,已是天光大亮。   之所以这般踏实,完全是因为昨日那场“偷听”,心里疑惑的那些事都有了答案,并且,得知虞沨这时也已经对镇国将军生疑,并且多加防备,这就好比一个孤身作战,还没有周全计划的人,突然得知原来自己有了一个同盟者,又怎么不让人鼓舞士气,斗志昂扬?   不过还是有些疑惑。   清谷比前世早出现了这么多年,故而改变了许多的事,昨日一闻,似乎是因为佛国寺同济大师的缘故,旖景对这位得道高僧顿时心生好奇。   同济大师为佛国寺住持,先帝太宗,就曾多次御驾亲临,听大师讲禅,也曾频频诏大师入宫,主持祭祀大典,以致让同济的法号名扬大隆,佛国寺更是香火鼎盛。   大长公主不怎么迷信佛道,旖景深受影响,虽说也曾好几次跟着继母黄氏去佛国寺上香拜佛,聆听禅讲,却使终没有成为佛前信徒。   只听说同济大师除了佛学精湛,还弹得一手好琴,棋艺更是出众。   不过,远庆六年,也就是三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引得整个大隆朝无不议论沸腾。   同济大师竟然与江湖杀手勾结,阴谋刺杀当朝左相金榕中!   事败,金相无礙,同济大师的真实身份却曝光于众,原来他是高祖帝时参知政事左晗云的遗腹子,左氏原为前朝世家,是曾出过七任丞相的名门望族,大隆立国,对高祖投诚,一族中有三人入选中枢,一时声名赫赫,其风头圣宠直逼秦相,左晗云与金相政见不合,两人屡屡于朝堂争执。   后,高祖大德四年,当时的金相,也就是金榕中之父联合多名御史,六部官员,弹劾左晗云谋逆,表面上是大隆忠臣,委实是想复兴东明,暗中支持哀帝流落民间的儿子招兵买马,意欲不轨,证据确凿。   左氏一族尽被诛灭。   故而,左氏与金氏结为死仇。   同济大师原为左晗云侍妾之子,那侍妾不过是个没有名份的奴婢,才逃过了一劫,隐姓埋名,却在产下同济后患疾而亡,临死之前,将儿子托付给佛国寺的禅师。   却说远庆六年,同济大师刺杀金相不得,却引朝臣震怒,支持金相的勋贵争相上书,劝谏圣上严惩胆敢暗杀国之重臣的逆贼之后。   同济大师最终被处腰斩。   可是这一世,正因为他之一言,让清谷提早出现,解了虞沨体内余毒。   好奇之余,旖景对这位名扬中原的大师,也甚是感激。   也许,找个机会,要正式拜谒一番同济大师,尽自己的力量,挽救一番他本生注定的命运。   而这一天,等待旖景的,却还有两大惊喜!   ——因为斗志昂扬,旖景意气风发,在小姑姑的监督下,翻身上马,疾驰两圈之后,还颤颤威威地翻了两个花式——瞧得一旁的秋月与樱桃胆颤心惊,苏涟却拍手称赞——不错不错,大有进展!   受到赞扬,旖景更是欢欣鼓舞,下马之后,一拉乌雕弓,娇啸一声——箭簇飞出,这一次竟然没有半途跌落,而是勉勉强强地扎在了二十步外的靶子一角!   樱桃第一次来,尚还不觉得惊奇,她只以为主子日日苦练,早就能百步穿杨了呢。   秋月却爆发出一声喝采!   就连苏涟都大为惊奇,一揽旖景的胳膊:“好!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竟然让我短短一月就调教得这般威武,总算有资格与我去烟花巷了。”   旖景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自己还不算威武的胳膊,吁了口气,眼中闪闪发亮:“我真能跟小姑姑出府了?”   “那是当然。”一身红衣的苏涟笑得十分意味深长:“承认了吧,你是早想和我去逛烟花巷了。”   旖景:……   好吧,她承认,她是很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妓坊,最好能有机会打听一下,那个将三皇子迷得神魂颠倒的花魁是谁。   “不过……祖母怕是不会赞同吧。”旖景仍然担忧,大长公主虽说宠她,可因着年岁还小,对她管教甚严,前次不过是看了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就受了罚,真要是出入妓坊……   “只管放心,不是有我吗?你既然成了我徒弟,我教你的,可不仅仅只有骑射,我见你这些时日常拿着本史书装正经,又与六娘两个凑在一块看邸报,想来是对外头的事儿好奇得很,莫不如跟着我理理那些赋税、钱银的事儿,可不有许多出府的机会。”苏涟十分慷慨。   旖景怔了一怔,恍然大悟。   她这才想起来,小姑姑是有封邑的郡主!   苏涟是大长公主年近不惑才得的晚来女,自打出生就被奉若掌上明珠,就连当年太宗帝也对这个侄女的出生欣喜不已,圣笔一挥,就将冉定郡赐给了襁褓之中的侄女,作为冉定郡主,苏涟虽不能干涉一郡政务,却享有赋收,因此苏涟与国公府诸位小娘子不同,她甚至有自己的长史佐吏,协助她掌管赋财。   大长公主唯有这么一个女儿,娇养是一定的,却不像世家那般约束着教女,苏涟才过十岁,大长公主干脆就将备下的嫁妆——一些产业农庄,尽数交给女儿自己管理,苏涟豆蔻之时,已经完全出入自由,这也是因为她自幼习武,足以自保,再说郡主按律还拥有一定数量的甲兵,大长公主全不用操心。   不像旖景——因着有个两位母亲出身世家,她的性情喜好多少受些传统的影响,从前一心扑在琴棋书画上,不喜武刀弄剑,实在弱不禁风,再加上年龄还小,大长公主自然不放心她去“行走江湖”。   万万没有想到,一时兴起,跟着小姑姑练习骑术,竟然会得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出入相对自由,以后行事当然大为方便。   旖景两眼放光,拉着苏涟不放:“小姑姑果真愿意?真是太好了。”   其实是大长公主瞧着旖景这段性情大变,不像以往,只一心扑在诗词歌赋上,对许多事心生好奇,好学多问,言辞之间,那见识甚是不俗,就先起了让苏涟教导她庶务的心思。   毕竟苏家是赫赫勋贵,郎君们就不说了,娘子们将来必会与高门望族联姻,尤其是卫国公嫡出的几个,未来都是望族主母,琴棋书画不能落于人后,这钱银经济事多少也得掌握,就连政事,也不能全然不通,旖辰自从十三,便开始跟着黄氏学习庶务,旖景也已经十二,其实也该往这方面培养,不过是旖景娇矜,一心只在琴棋书画上,又喜欢在长辈面前讨巧卖乖,倒让大长公主一时疏忽,且当她还是个天真稚子。   可旖景自从重生,大彻大悟,言行举止有了极大的改变,大长公主也才跟着醒悟过来,打小疼爱的孙女儿已经长大了,再过两年,就该议亲,也到了该拓宽她的见识的时候。   前世之时,直到旖景年满十四,大长公主才教导着她处理庶务,无奈旖景并不上心,除了参加各种诗会茶话,与贵女们交际应酬,让京都双华的才名远扬,实在没学会别的什么,能不能出入自由,那时对她来讲,也实在不算什么重要事儿。   这一世,自然不同。   她的生命里,再不会只让一个虞洲填满。   那一世只知挥霍时光,愚昧可笑的苏氏五娘,已经在从来的时光里,脱胎换骨。   “当然是真的,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就跟我去烟花巷吧!”苏涟卷着食指,刮了刮旖景的鼻梁。   这是惊喜之一。   还有一喜,却是因为樱桃姑娘那位哥哥,实在有些出乎旖景意料。   经过观察考验,樱桃的品性很合旖景口味,原想着有其妹或有其兄,樱桃兄长董三顺的品性应该也不差,不过这也只是往好处想。   再加上,三顺不过是一个帐房跑腿的小厮,究竟有多大的能力,能将既定计划实施得到什么地步,旖景就半分把握都没有了。   还有樱桃与三顺都希望自己早些出手救腊梅逃出地狱,可今天这一见……只怕得让他们失望了,不知两兄妹会不会芥怀,若是如此,以后的事恐怕就难以全然放心交给他们处理了。   外院的小厮不能入内宅,不过马场却不在内宅的范畴,三顺出现在那里,就算被别人瞧见,也不算什么蹊跷事。   旖景让樱桃去领三顺,自己与秋月在马场旁的一处供人歇息的雕窗阁里等候。   这些日子以来,主子屡有惊人之举,秋月已经习以为常,丝毫不认为小主子见个把小厮值得大惊小怪,虽然心里十分好奇,忍不住询问,旖景只将腊梅的事告诉了她,说有些事情,还要问个仔细,樱桃毕竟是府里的丫鬟,也不是太多机会回去私家,因此才想着问问三顺。   秋月听说宋嬷嬷对下人这般凶狠,两道英眉一挑:“纵使是奴婢,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吧,又没有犯大错,竟然就被活活打死了……难怪宋二这么嚣张,想来宋家满门皆是这般凶悍之人。”对腊梅的处境满心同情,一个劲地说好话:“五娘跟着涟娘子学艺,也感染了几分涟娘子的侠义心肠,这次一定要见义勇为!”   旖景便有些心虚,打发了秋月去外头站着,看着别让旁人听了墙角。   等了一柱甜梦香的时光,三顺跟着樱桃到了旖景跟前儿。   一揖之后,三顺干脆利落地给旖景行了跪礼。   “还不扶你哥哥起来。”旖景坐在雕花阁内设的罗汗床上,略抬眼睑,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一身细麻裋褐,腰间勒着乌带,虽说半旧,可清洗得十分干净,眉目生得与樱桃七、八分相像,高挑健壮,看上去就很可靠。   “腊梅的事,我已经听樱桃说过了。”眼看着三顺虽然恭谨垂眸,却并不紧张,举止利落大方,旖景十分满意,甚是和颜悦色。   “五娘若是开恩,助腊梅出了宋家,小的愿意以性命相报,今后只要五娘一声令下,无论刀山火海,小的也愿意淌上一淌。”见小主子这么开门见山,三顺激动不已,回答得也是掷地有声。   樱桃有些担心,抿了抿嘴,悄悄打量旖景的神情,果然见小主人唇角一僵,不由心里一沉。   哥哥也太直接了些,为奴为婢,原该唯令是从,他却还提了个条件……只怕五娘心中不喜。   却听五娘轻声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腊梅……我不瞒你们,宋嬷嬷有些事儿,我还需要腊梅留在那里替我打听。”   这么说来,腊梅还得忍受着那般折磨……   见三顺眉心一拢,樱桃不由得很是紧张,生怕哥哥犯了横,说出什么得罪了主子的话来。   “腊梅处境艰难,我也甚是同情,并且有一些事,我需要你们兄妹相助,你且听我细细地说。”旖景却继续说道:“我虽然暂时救不得腊梅,可也有办法让宋嬷嬷不敢对她动辄打骂,这样,她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并且我答应你们,不管宋嬷嬷如何,以两年为限,就算事情没有进展,两年之后,我也会助腊梅离开宋家。”   这已经是主子开恩了,试想如果五娘不愿相助,他们兄妹一时也没有办法让腊梅脱身,见哥哥只是沉默,樱桃很焦急,动了动嘴唇,想要劝说,却听旖景又说:“腊梅心里,想来对宋家是又惧又恨吧,难道就仅仅是想脱身?不想报亡姐之仇?她如果愿意暂时留在宋家,我也会助她报仇血恨,她亡姐的性命,必定会让宋家人偿还。”   这番话,虽说语音轻婉,仿若清晨抚过碧枝的微风,却甚是斩钉截铁!   三顺眉心一动,不由暗自打量旖景。   国公府的金枝玉叶,不过十二岁的少女,怎么竟能洞悉人心?这样的主子,她说的话,委实让人心安。   “不过如果腊梅一心只要脱身,我也不勉强。”旖景微笑着说道,毕竟要让人做自己耳目,还得要别人心甘情愿才好:“这样,你与腊梅先私下商量,她如果想报仇血恨,就暂且留在宋家,我有办法让宋嬷嬷不敢苛待于她,可若她只想脱身,我也可以立即助她获得自由。”   樱桃心中大震,就连三顺,也暂且忘记了尊卑有别,抬眸直视旖景。   莫说樱桃在绿卿苑,生死荣辱全要指望主子,自己不过就是个跑腿的小厮,若得主子信重,将来才有出头之日,原本五娘子有心给个机会,一家子都当感恩戴德,不过他委实放心不下腊梅,才提出了条件……其实也担心惹得五娘不愉,可没想到,小主子竟然这般宽容。   以诚相待,以义为报,三顺一抱拳:“主子恩典,小人铭记于心。”   再抬眸时,已经没了半分犹豫:“不用商量了,小人素知腊梅心思,她不是不想替姐姐找回公道,无奈身为奴婢,委实没有办法,既然五娘愿意相助,腊梅定会答应,以后我们兄妹,也当唯令是从,必不敢存半分外心。”   旖景这时,也才松了口气,微微颔首:“你们既然信我,我必不会负今日承诺。”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樱桃:“你们兄妹,倒是一般的性情,极好。”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樱桃,示意她交给三顺:“这里头有些碎银子,你先拿着,与府里交好的小厮先套套交情,寻几个心思纯正的助手,将来做事,也不至没人相帮。”   三顺却固辞:“五娘大可不必如此,小人没其他本事,却因着这样的性情,很结交了一些兄弟,五娘尽管嘱咐,小人必当竭尽所能,若是有难处,再来求五娘便是。”   旖景看他信心十足,心中又是一喜,微微沉吟,还是坚持让三顺留下了那些银子:“我让你做的事并不简单,还是留下这些银子吧,兴许还不够打点呢……眼下,你有没有办法结交三皇子府的下人,如果是在三皇子跟前儿得脸的更好,若是不行,看门随行的也不错。”说完,若有所思地盯着三顺,如果换了旁人,听说竟然要去三皇子府安插耳目,必定会惊疑不定。   不想三顺却毫不犹豫地接了那袋银子:“这事的确有些难度,不过五娘放心,小人当尽力而为。”   不问原由,慨然领命,甚至连疑惑都没有半点。   很好很好,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助手!   一大清早,一连两个惊喜,足以让旖景这一整天,都过得十分愉悦了。   ☆、第三十六章 烟花坊里,疏梅楼外   “那年春深,浓芳正娇软。绣鞋闲踏意阑珊。柳下郎君轻唱,一曲引回眸,双靥非那,胭脂染,相对两人不远。多少温柔时,帐里缠绵,天光渐亮人正懒。愿长相厮守,终有一别最无奈,切莫哭损残年。各珍重、任万水千山,凭栏人独送,相见再难。”   玉指轻抚琵琶弦,女子轻启樱唇,软软地唱,清音绕梁,似泣似诉,不尽哀婉。   旖景瞪着一双写满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瞧见这阁楼上四围烟纱低垂,影影绰绰中,但见身着薄纱衣的女子穿行其中,捧着玉壶斟酒,或拿着把团扇半遮娇颜,软语娇声地劝酒,穿着长袍的闲人士子们彬彬有礼,或者与好友举杯慢谈,或者与佳人们肆意说笑,或者盯着当中紫幔围绕的歌舞台上,那抚琴浅唱的女子,随着节拍摇头晃脑,并不见轻薄的行为。   旖景不免诧异,心想这妓坊倒不像她想像那般地污浊不堪。   没错,这时她已经与苏涟各自换好一身男装,坐在了流光河畔最是声名显赫的妓坊——千娆阁的第二层花阁上。   樱桃与秋月被扮成了小厮儿,穿着青衣裋褐,站在一旁,樱桃倒还沉稳如故,只秋月频频四顾,时不时地发出低声的惊叹:“看看那些女子,这么薄的纱衣,里头竟然不穿底裳,啧啧,还真是让人一览无余。”“快看快看,那个穿红衣的,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那个,领子也开得太低了吧,真是羞死人。”   旖景听得好笑,浅浅地咳了一声,扫了秋月一眼,眼中之意——丫头淡定些,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这里可是妓坊,不是贵族们的茶会。   苏涟见旖景第一次来,却镇定如常,就算有些好奇,却也没有一副娇羞扭捏的造作模样,心头大为欣赏,把手中的撒扇一合,跟她解释道:“现在是青天白日,那些个正儿八经地纨绔还没出来寻花问柳呢,才这般清静,不过正合我意,到了晚上,这里可就热闹了,要听杜宇娘唱曲,就得这个时候来。”   说完,指了指案上的几碟子精美的菜肴:“这千娆阁除了美人儿,美味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要的这些都是清淡可口的,别的地方却难尝到。”   旖景立即赞同地颔首,景阳京的各大酒楼,都以做法繁复、口味浓重的菜品为主打,比如什么过门香、白龙曜,通花软牛肠,据说是前朝宫廷中流传而来,受到无数贵族的追捧,却极少见到面前这些清淡的小菜,今日倒教她大快朵颐了一番。   说话间,歌舞台上的杜宇娘已经一曲唱完,却见她袅袅娜娜地起身,千娇百媚地一礼,当四围喝彩声未尽,又再落坐,含笑一个眼光,再抱琵琶,玉指一动,与刚才截然不同地欢快曲调便流畅而出。   樱唇未起,媚眼生波,便是旖景都觉得气氛又热了几分,但感这四四方方的一座阁楼里,烟纱低垂的绰约中,顿时春光明媚起来。   却听她妖娆地唱——   “紧打鼓来慢打锣,锣停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边天,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这却是民间坊内,极具挑逗的十八摸,被美人轻声唱来,又兼着那盈盈秋波不断,饶是那些闲人文士不似纨绔般放荡纵欲,个个都听得心动神驰,喝彩声中也带着些暧昧了。   沉着稳重的樱桃姑娘,不禁也红了脸,秋月更是听得焦灼难安。   旖景与她的小姑姑苏涟,尚还炯炯有神,一个执箸,一个执扇,合着节拍敲打。   啧啧,得亏了这两位主子是娘子,而不是郎君,秋月腹诽。   津津有味之余,苏涟没着甲装的侍卫却上前,小声耳语几句,旖景没听见他说什么,只看见小姑姑的神情突然十分微妙,乌黑的眉毛高高一挑——根据旖景的经验,小姑姑这是又要使坏了!   旖景十分好奇。   苏涟却淡淡一句:“今天,可还真是赶巧呢。”   赶巧?什么赶巧?旖景正要问,却见苏涟又对侍卫小声耳语几句,那侍卫一转身,竟然径直去往歌舞台。   这时,杜宇娘已经再尽一曲,不知听那侍卫说了什么,盈盈秋波往这边看来——   旖景满怀激动地想,难道小姑姑找了那歌伎来作陪!   果然,便见杜宇娘将琵琶递给了身后的一名穿着杏色纱衣的女子,由她继续唱曲,再领着一位看上去像是侍婢的少女,袅袅娜娜往这边走来。   毕竟是女扮男装,苏涟与旖景还是有些低调,单要了后头屏扇隔开的雅坐,因离当中的歌舞台较远,刚才并未将这杜宇娘的眉目看得十分分明,这时当她走近——   一身嫣红的薄纱衣,领绣金玉兰,襟前微敞,露出一抹玉白的肌肤,颈上一串珊瑚珠,被那抹雪白衬得粒粒妖艳,纤腰轻摆间,莲步缓缓,嫣红纱裙便若遍染霞光的湖水,涟漪泛彩;两道细柳眉,恰似新月如钩,一双妩媚眼,又笼烟雾朦胧,小巧香唇,娇比三月红樱,一笑间,齿若编贝,摄人心魄。   好一个——红颜祸水呀。   “苏家郎君,多时不见。”杜宇娘盈盈一拜。   旖景大惊!小姑姑这……看来与祸水们来往频繁呀。   一个有如花间春风的眼波,杜宇娘睨了苏涟身旁的“小郎君”一眼,媚媚一笑。   旖景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再看苏涟,却仍是风度翩翩,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对小姑姑的景仰,便又往上拔了一拔。   正待摁捺心思,坐壁上观,苏涟却对侍卫们毫不留情地吩咐:“带小郎君下楼等我。”   旖景顿时沮丧了下来,她还想看小姑姑怎么寻欢作乐,与这么一个祸水卿卿我我呢,真是可惜。   依依不舍,无可奈何,旖景在樱桃、秋月与几个侍卫的围绕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一层,歌舞台上也有女子唱曲儿,可无论那嗓音还是风情,比起杜宇娘都差了许多,旖景无心观赏,迈出了大堂。   作为闻名京都的烟花坊,千娆阁占地规模十分可观,院落被刚才的花阁分为前后两处,后庭旖景没去,不知景致如何,可看这前院,绕着雕梁花楼,种植有艳丽的蔷薇,在金阳底下,朵朵灿烂,偌大的庭院里,并无其他绿植,举目可见彩幡朱纱,绕在朱红的梁柱上,委实锦绣满眼。   除了那栋招待宾客们饮宴听曲的花楼,左右两侧也有阁楼,似乎是隔好的包厢,门前窗上,挂着齐齐一列美人花灯,因是青天白日,没有点亮,那上面妖娆女子的身段,却依然一目了然。   想像着当夜色四合,彩灯灿烂,这温柔乡里的热闹绮艳情景……   难怪多少英雄豪杰、文人骚客,都留连不去,更别说那些豪门纨绔了。   旖景踩着白石铺成的小道,颇有些意犹未尽。   还没出门,便见一圆鼓鼓、金亮亮的……   定睛一瞧,才看清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此人生得肥头大耳,满腹膏腴,偏偏还穿着件极尽奢华的圆领锦袍,打底是朱红色,上头绣着金牡丹,尤其是高挺的腹上那朵,盛开得十分地雍容华贵,也亏得此人腹大腰圆,才撑得出这么大一朵花!   与那硕大的头颅十分不成比例地是,稀薄得险些露出头皮的乌丝,高高束就,佩着个金光灿灿的镂花冠。   旖景被晃得眼花缭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   那男子昂首挺胸,数层肥下巴高扬,往庭中一站,大刺刺地喊道:“妈妈去了哪儿?看见本郎君来了,还不迎出来!”   气动山河地一声,引得两侧包厢虚掩的雕花门纷纷敞开,不少佳人露面,阁楼上顿时姹紫嫣红。   “哎呦,是朱家大郎又来了呢。”   “郎君,今儿个怎么这么早来。”   阁楼上站着的美娇娘们,竟然许多都毫不吝啬地冲着那金光灿灿的大腹男子抛着媚眼。   那朱家郎君扫了一眼众美人,居然呸了一声:“庸脂俗粉。”   旖景只觉得骨子里一道森凉,激得满胳膊的鸡皮活跃,不由扶了扶额。   这样的人,貌似才是传说当中的标准嫖客吧。   宴客花阁里却快步走出了一个妖娆妇人,一阵风般地越过了旖景一行,手里甩着桃红绢帕,往朱公子身上一摔:“朱郎,快快有请。”   朱家郎君却屹立不动,只一伸手,便有一随从递上了个一尺长的锦盒,再一挥手,两个小厮将肩上的大木箱子往庭中一放。   箱盖一掀,竟然是满满的银元宝。   又见那朱公子把锦盒一亮——   四周皆是吸气声。   那盒子里,码得齐齐整整的金条,刺激得人目眩神迷。   老鸨笑得满面灿烂:“朱郎,您这是要……”   “我要什么你不知道?”肥头大耳的金元宝挑了挑眉,三角眼一瞪:“少跟我打马虎眼,本公子用这一箱银子,一盒金条,买红衣姑娘的初夜!”   这果真才是,名符其实在的嫖客呀!旖景叹为观止,站在院子一角,饶有兴趣地旁观。   那老鸨的笑容却僵了一僵,桃红绢帕也收了回来:“朱郎,您这是在为难妾身呢,昨日当着这么多贵族郎君的面儿,妾身可是有言在先,红衣姑娘要等到中秋,才由诸位竞价,价高者得……”   “真是不得了,这么多金银,还不能让这老鸨满意,不知那个什么红衣姑娘,究竟有多美貌。”秋月啧啧有声。   旖景却注意到那老鸨的眼睛,似乎往一处虚掩的轩窗一斜。   窗内,绰约有一道红衣闪过。   金元宝听了老鸨的拒绝,却也不恼,只把那盒子金条往她怀里一扔:“本郎君就等到八月十五,看看那时,还有没有人敢与本郎君抢人。”   说完,趾高气扬地甩手而去。   随着那箱银子被妓坊里的仆人抬走,老鸨捧着盒金条喜笑颜开地返回花阁,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才或叹或羡地打着呵欠回了厢房,一忽间,嫣红尽退,庭院里又恢复了清静。   旖景这才领着人出了千娆阁,结束了这次寻花问柳之行。   因是身着男装,她与小姑姑出行并没有乘车,而是骑的马。   早有侍卫们牵着坐骑,在流光河畔等待。   盛夏午后,流光河载着金阳落辉,缓缓向东。   堤畔,杨柳垂腰,莺声如故。   或有画舫行驶其间,隐约传来琴声低唱。   绿茵上,碧遮里,有孩童嬉戏,也不乏闲士漫步其间,偶尔有撑着纸伞的女子,三两成伴,看衣着装扮,都是平民出身,想来是趁着闲睱,来这河畔游赏。更不乏香车陆续,一定是贵族女子所乘,这流光河畔,原本也不是仅有妓坊,还设有不少茶楼酒肆,沿着青石路,无一不是雕梁画阁,贵妇贵女们或者也有这里头小聚的,坐在包厢里,赏河畔美景。   堤畔零零散散,还有些小摊档,经营着胭脂水粉、荷包钗环,自然不是什么精贵物,却引得不少普通百姓围选。   不及市坊喧嚣,却也甚为繁华。   旖景立在道旁,看了一歇周遭景致,又问侍卫:“你可认得那朱家郎君?”   侍卫垂首答道:“属下略知一二,那人是顺天府通判之子。”   “那位红衣姑娘……”旖景不无好奇。   这位纨绔一掷百金,却还未必能买到佳人的春宵一度,红衣姑娘实在当得京都花魁了吧。   “那位红衣姑娘擅长歌舞,一直是千娆阁的花魁,却还是个处子,引得不少贵族子弟追捧,千娆阁的妈妈好不容易才松了口,说是在中秋那日,让客人竞价,买红衣的初夜。”侍卫说到这里,猛然醒悟过来,旖景还是个闺阁千金,那话实在不当说给她听。   旖景却不在意,又问:“你常与小姑姑来这儿吧,可曾见过红衣?”   侍卫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属下见过。”   “生得可真倾国倾城?”   “倒也未必……不过舞技超群,又有胡人血统,生得比旁人更艳丽一些,其实也是妈妈捧出来的罢了。”   秋月听到这里,也是好奇十分:“都说妓子卑贱,娼籍比贱籍更低微,这些权贵子弟若是犯了横,大可抢了就是,哪里值得废这么多真金白银,被一个老鸨耍得团团转?”   侍卫抹了抹额上的汗,见五娘也睁着眼睛看他,似乎等着回答,这才低声说道:“姑娘不知,妓子是卑贱,可这妓坊的东家不定与哪家豪门有牵连,再说,这妓坊的常客,不乏位高权重者,也足以为老鸨撑腰,纨绔们也好,江湖游侠也罢,鲜少有人真敢仗势,在烟花坊里耍横的。”   妓坊虽是贱业,可大隆律令却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官员们嫖妓的行为也不受限制,不过规定不得穿着官服出入罢了,故而在大隆,权贵们寻花问柳、夜宿勾栏原是常事,据说太宗帝当年,也曾微服闲逛过烟花坊。不少花魁身后,都有权贵撑腰,既然有套既定规则,多数人也乐于遵守,横竖就是寻乐子,犯不着恃强耍横,说不定得罪了什么贵人,吃不了兜着走可不划算。   毕竟京都这地,权贵比比皆是,各大贵族盘根错节,谁也不敢说他就独大了。   说话间,却见苏涟大步从千娆阁里出来,一身湖水蓝的长衫,在金阳下熠熠生辉,眉飞色舞、意气飞扬,哪里像个闺阁女儿。   接过马缰,翻身一跃:“走,我们去疏梅楼!”   疏梅楼是什么地方?另一间妓坊?旖景顶着满脑子的浆糊,也上了马,跟着小姑姑沿着青石道一路往西。   直到看见檀底画着一枝梅花的招牌,旖景才醒悟过来,这原来不是妓坊呀。   “自家地方,你们在底下就行了,不须跟着。”苏涟下马,草草甩下一句给一众侍卫,并樱桃、秋月两个小跟班儿。   自家地方?这是说……   还没理出个头绪来,旖景就被苏涟挽了手臂,在掌柜点头哈腰地殷勤下,进了这间……细细打量周遭,旖景发现是间茶楼。   也是两层阁楼,沿着木梯往上,第二层阁楼,铺着乌木地板,过道有三尺余宽,左右两侧建着地台,通透的空间被竹屏画扇隔开,每一间都有折扇,拉开就是一个封蔽的包厢。   苏涟挽着旖景进了右侧首间。   地台上铺着竹席,设着檀木条案,隔屏上端,是玉白的绢纱,因此包厢里采光十分明亮。   条案上已经摆好了一壶香茗,一套青花细瓷茶具,条案两侧,分别设有四方短脚榻,上面铺呈着深紫色的锦垫供人跽坐,靠着隔屏,还有一排檀木带屉矮柜,摆放着绿油油的盆栽,还有奇巧的根雕。   轩窗外敞,举目可见流光河。   窗边垂着幅绣画,几枝朱梅在上头绽放,更觉缭绕鼻端的梅香又清洌了几分。   窗前另有一小几,当中是个水晶盆,里头置着冰块,足以缓解暑意。   包厢虽说不大,但四人闲坐,也已经绰绰有余。   再加上一应陈列器具,都彰显着精致华美,却是书香气十足,与妓坊里的绮丽明艳截然不同。   “这里是……”   “本郡主的嫁妆。”苏涟得意地一笑:“如何,布置得还算雅致吧?”   “小姑姑原来喜欢梅花呀。”旖景恍然大悟。   苏涟却挥了挥手:“我不喜欢那些花呀草的,不过管事说了,时下这些文士,都喜欢个梅兰竹菊,他们可是茶楼主要的客人,布置成这般,也算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旖景十分好奇:“在这么雅致之处,喝上一壶茶花费几何?”   “就拿一壶明前茶来说,再加上一些茶点,大概也就二十来两吧。”   刚才她们在千娆阁吃了一大桌美味,仿佛也才二十来两。   小姑姑真是有钱人,旖景不由得盘算开来,若是自己手头紧张,或许能压榨一番她。   正打如意算盘,却被小姑姑伸手推了一下,往窗外一指:“你看……”   ☆、第三十七章 恃强凌弱?原来闹剧   疏梅楼所在的怡和街,虽说同样位于流光河畔,却与妓坊遍布的怡红街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不过因为这毕竟还是午后,并非纨绔们活动频繁的夜里,与怡红街相比,怡和街又要热闹得多。   饶是人来人往如织,可旖景还是一眼看见了正从街口马车下来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天青色锦袍,衣上绣着兰草暗纹,白玉锦带缠腰,仅垂着枚碧玉兰花佩,长身玉立,往繁华里静静一站。   依然未挽成髻,乌发由青锦高高一束,没有珠冠,也不带紫金簪,不过唇角浅笑,目光缓缓顾盼,天生贵胄的气质与蕴含着山水之秀的眉目,就已经吸引了许多人惊赞的目光。   就连灿烂的金阳,照在他的衣上,也沦为了一道陪衬。   旖景的视线里,一时只有他慢慢接近的身影。   楚王世子虞沨,他怎么来了这里?   “别把身子探出得太显眼,仔细被他们瞧见了。”耳畔是小姑姑轻声地提醒。   旖景这才注意到与虞沨并立的“他们”。   一个身着松柏绿圆领箭袖团花长袍,身高臂长,气宇轩昴的青年,正是旖景将来的姑父贾文祥,另一个身着灰鼠色大袖襕衫,文质彬彬的白面文士,却是那位与宋嬷嬷仇恨不明、纠葛不清的国公府幕僚,旖景将来的西席李霁和。   这三人组,是个什么情况?   正自疑惑不解,旖景却看见底下的长街,忽然发生了骚动。   一群身着裋褐麻衣,粗腰铁臂的壮硕男子,一边叫嚣着,一边从西侧小巷里涌出,追赶着一个步伐踉跄,披头散发,脸上泪痕遍布,还粘着片污泥的瘦弱少女。   街上的人群下意识地往道旁避开。   那群男子一看就是恶人,若非高门豪奴,必是以放贷牟利的市井流氓,平民百姓可惹不起。   旖景心中一紧,她担心这帮人别有用心。   无他,因为虞沨在场,而他身边,的确有祸心暗藏,为谋王位居心叵测的歹人。   当看到那少女直冲世子而去——   旖景低低一声惊呼,完全忘记了小姑姑的提醒,忍不住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稍安勿躁。”苏涟一把扯住了反应过度的侄女。   与此同时,旖景也看见了虞沨身边的便衣侍卫,上前一步,将手摁在了腰上长剑,四周本来分散着的十余人,不动声色地向虞沨围拢,显然,那是世子的暗卫。   虞沨竖起手臂,轻轻一摇。   显然,也是让人稍安勿躁。   旖景方才轻舒了一口气,再看那少女——   却是双膝一跪,拉住了贾文祥的衣摆。   细细打量那少女,旖景竟然发现她有几分眼熟,略微思索,旖景恍然,笑看向一旁悠哉游哉,坐壁上观的苏涟。   那少女,分明是千娆阁杜宇娘身边的侍婢。   直到这时,旖景才有些明白小姑姑嘀咕那句“今日倒是赶巧”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同时也明白了,小姑姑为何打发了自己,与那杜宇娘私谈,想来,就是要演出这么一段落难淑女当街求救的戏码。   小姑姑是要考验将来的姑父,有没有侠义心肠,会不会打抱不平。   想通了这一点,旖景担忧全无,收了收身子,兴致勃勃地看戏。   却见那少女可怜兮兮地哭喊一句:“郎君救我。”回头看见那帮恶徒一拥而上,惊呼一声,干脆站起身来,一步绕去贾文祥身后,紧紧地抓住了救星的臂膀。   贾文祥不知是不是不惯与女子这般亲近,略微蹙了蹙眉,却并没有犹豫,冷冷地逼视着那些臂圆腰粗的男人。   “识趣的就闪开,莫要多管闲事。”领头的恶徒打量面前三人,瞧出其中两个衣着不俗,举止不凡,也不敢太过放肆,只粗声粗气地说道:“这贱婢借了我家公子的银钱,拖延不还,活该以身抵债。”   那女子这才松开了贾文祥,连连摆手:“郎君莫听他们胡说,我乃良家女子,并没有借什么人的银钱,更不识他家公子,分明是、分明是他们要逼良为奴!”说完掩面哭泣,紧跟着又匍匐在地哀求,想博得贵人出手相助。   远远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自然同情那可怜女子,有人指指点点悄声议论,却并不敢出面。   恶徒们又逼近一步:“分明是这贱婢狡辩之辞,郎君可不能偏听偏信,这事与诸位无关,还请行个方便。”说完就要一拥而上,去抓那名少女。   四周响起了惊呼之声,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贾文祥的身上。   “慢着!”在众人的企盼下,贾文祥总算出了声,手臂一挡:“你们说这女子欠了银钱,可有凭证。”   领头的恶徒略略一怔,凶神恶煞地一瞪眼:“郎君这是要多管闲事了?”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如果任由你们为所欲为,恃强凌弱,我也枉为朝廷官员了。”贾文祥并不惧怕,云淡风清地一撇,就算回应了恶徒的凶神恶煞:“依大隆律令,凡有私债纠纷,当借贷者无力偿还,债权人可告去官衙,或以资产抵债,或以身契偿还,可必须有双方画押的债书为证;并有严令禁止,不能私下追偿,你若一口咬定此女欠了你家债务,那么大可告官,你可敢去官衙府令面前,与此女当庭对质?”   有礼有据,声声掷地,顿时引起了围观者参差不齐的附和,有人击掌叫好,有人高声称是。   那帮恶徒一听面前之人自称朝廷官员,气焰又收敛了几分,再加上听贾文祥开口就引了大隆律令,显然不是可欺之人,不觉后退几步。   领头之人颇为无奈,狠狠瞪视了少女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挥手:“今日就算了,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的帐,改日再算。”猛喝一声“走”,带着人落荒而逃。   四周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事情眼看已经告一段落。   那少女这时已经用衣袖拭了满面的泪水,微仰了一张被泪水洗得干净的面容。   围观群众竟然发现这位行容狼狈不堪的女子,生得肤如脂玉,秀丽妩媚,我见犹怜。   少女起身,在众人唏嘘声中,来到贾文祥身前,又是稳稳一拜。   “郎君之恩,民女铭记于心,民女卑贱,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本来已经准备散开的人群,这下子又集中了过来,都瞪大了眼睛,不少艳羡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贾文祥的身上。   旖景也瞪大了眼……原来,小姑姑的考验并没有就此结束呀……   她却看见,一直冷眼旁观的虞沨唇角一卷,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与她的视线,仓促一遇。   旖景大惊,下意识地躲到了轩窗后头。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头的慌乱,才又偷偷打量,却见虞沨已经收回了目光,只盯着那位要以身相许的少女。   而贾文祥,这时满面微笑,也看着那少女。   “以身相许。”似乎喃喃自语。   “民女卑贱之身,不敢奢望郎君明媒正娶,但求为奴为婢,侍候郎君身旁。”那少女似乎满面娇羞,低声表明心迹。   围观人群,许多发出了低叹。   女子美貌,郎君心善,本是良配,可惜两人身份悬殊,不过女子自甘为婢,那郎君定是不会拒绝的。不少人惋惜,怎么刚才自己就没有拔刀相助呢?   贾文祥笑容不减,却摇了摇头:“不需如此,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大可不必上心。”   竟然有人拒绝了美人的以身相许!   围观者大诧!   而苏涟这时,方才有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郎君!郎君留步!”   眼看贾文祥拔步要走,少女手足无措,也忘记了什么娇羞含蓄,一把扯住了贾文祥的衣摆。   贾文祥眉心紧蹙,再看少女的目光,已经很是不耐了。   “还望郎君垂怜,刚才那些恶人必不会放过民女,他们是铁了心的要逼良为奴呀!求求郎君救人救到底……”少女连声哀求:“就给民女一个栖身之地吧。”   竟然不管不顾,是缠上了这位贵公子。   围观者中,有人瞧出了不对,看向少女的目光,也带着些鄙夷轻视了。   贾文祥轻轻一扯,把自己的衣摆从少女手中夺回:“你是大隆子民,自有大隆律令保护,若有危险,当求庇于官府衙门,再说……你既然并不畏惧为人奴婢,莫如就允了刚才那些人罢,又何必自甘为我之奴?”   分明是洞悉了少女的盘算,把话说穿。   围观者一阵哄笑,四散开来,再无人同情那少女。   恃强凌弱固然可恨,但恩将仇报,图人富贵,欺人心善,企图攀附者也实在可耻。   贾文祥摇了摇头,一手携着虞沨,一手携着李霁和,直入疏梅楼,再不看那女子一眼。   是的,他们进了疏梅楼。   旖景大为诧异,这时又听小姑姑说了一句:“还算是个男子汉,也算是个明白人。”   思量之间,旖景完全明白过来。   想必小姑姑早在未来姑父身边安插了眼线,有心试探未来姑父的德行,好不好义,贪不贪色,是否怜惜美人过度,轻易被人糊弄,正巧今天带她去妓坊开眼界,于是乎,当得知姑父将来疏梅楼,就买通了杜宇娘。   杜宇娘看来不是普通妓子这么简单!   旖景心思一动,便问苏涟:“小姑姑,那些恶徒也是千娆阁的人?”   苏涟大为诧异:“你竟然看出来了?”   “刚才那女子,分明就是杜宇娘身边的侍婢嘛。”旖景又问:“这杜宇娘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还能为您行试探之事?”   苏涟才动了动嘴唇,便听见木梯上的脚步声,冲旖景摆了摆手:“等会儿再说,先别出声。”   旖景怔了一怔,便听见了掌柜殷勤地说话声:“几位郎君有请。”   却是将虞沨一行领到了紧邻她们的包厢里。   这……看来小姑姑是要对未来姑父进行全方位的了解呀。   旖景与苏涟自然不知,当虞沨经过她们包厢的双折隔扇门,轻轻一睨,似笑非笑,分明若有所思,却只字未提。   这边厢,苏涟姑姪面面相觑,保持沉默,各自饮茶,竖着耳朵倾听一屏相隔的动静。   那边厢,三个男子相互告坐,点了壶明前茶,若干茶点。   三人的交谈,完全没有半句涉及早先那场风波,仿佛那位想要以身相许的女子压根没有出现一般。   “霁和师兄,你也太不够意思,既然来了锦阳京,怎么不与愚弟联络,若非听世子提起,我都不知你千里来投。”贾文祥笑着说道,虽话中似有抱怨,神情却甚是愉悦。   他曾是宁海松鹤书院的学子,虽说不似李霁和这般有幸,得南儒丁昌宿的亲自教导,可两人确为同窗。   “本是想完全安定下来,再去拜会故人。”李霁和有些过意不去,抱拳一揖,以示歉意。   虞沨笑道:“某本是听卫国公世子提起,国公府有位丁鸿儒的得意门生,心生仰慕,想到文祥或许认识,才央了他做中人,邀约先生一见,还望先生莫怪某唐突。”   李霁和顿时受宠若惊:“世子言重了,若世子不弃,唤声霁和便是。”   贾文祥又说:“某离开宁海多年,常思念恩师,未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康健如常。”   “先生虽说已过仗朝之年,但身子甚是康健,日日早起,还能在院子里打上一套长拳。”   “如此甚好。”文祥便笑,又问:“早前仿佛听闻,恩师已将书院交给师兄打理,却不知何故来了锦阳?”   “不过是帮着师兄处理些书院杂务,某何德何能,如何能打理书院。”李霁和谦虚说道,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授业恩师的长子:“在下不才,求了先生数年,才得荐书一封,投往卫国公府为幕僚。”   贾文详闻言,微微有些疑惑。   南儒丁昌宿桃李天下,族中子弟更有杰出之辈,今年已是八十有三。早在数十年前,丁昌宿就不再亲自教导门生,唯有对李霁和,却是青眼有加。   若非李霁和有过人之处,一代大儒也不会亲自指点学术,可古怪的是,丁昌宿虽待李霁和不同常人,却不愿荐他入仕,以致李霁和已经年过二十,仍然还是白身。   于是一众门生皆笃信,恩师是想留李霁和继承衣钵。   可为何事隔多年,又突然许了李霁和入仕?   贾文祥虽说疑惑,只以为同窗师兄有难言之隐,也不好细问。   虞沨却说:“霁和师出名门,想要入仕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何故竟投往卫国公府甘居幕僚。”   自从辟除制废,唯有东宫、亲王方可自行选任佐吏,其余朝臣一律无权自选属官,故而为人幕僚者,想要入仕,只能依靠主家举荐,经吏部考核后方有机会。一些寒门学子,无家世为依,又无名师所荐,方才会选择走幕僚这条曲折的入仕之途,可是好比李霁和,他可是南儒丁昌宿的亲授弟子,大可不必走这么曲折的道路,只要一封荐书,卫国公必然会向朝廷举荐人才,或者投往亲王府,也可以直接为官,虽王府属官最高不过正五品长史,但若得亲王信重,最终入选六部或是中枢者也不是没有。   总之像李霁和这样的士子,无论走哪条路子,都不必屈身幕僚的。   李霁和浅浅一笑,似乎极为理解世子的疑惑:“某虽师出名门,不过是全靠恩师眷顾,虽然浅有才学,委实不敢自大,是否能入仕还看将来运数,之所以拜求卫国公门下,皆因为对卫国公心存敬佩,愿尽绵薄之力矣。”   他的意思,就是说并无入仕之心了,之所以甘作幕僚,那是因为卫国公人格魅力无敌,吸引他千里来投。   虞沨浅浅一笑,并没再问,却若有所思。   贾文祥却相信了李霁和的话:“卫国公忠直,又很有几分侠义之心,他府里幕僚尽管寒门出身,可若是有真才实学,不少都得了入仕的机会,比如那位林宗,从前正是卫国公的幕僚,眼下不也任职户科都给事中,虽说只是个七品,却是深获圣上信任的要职。世子或许不了解我这位师兄,我却是明白他的,以他之志向,必是想凭己之力入仕,不愿只靠恩师之名,要说来,也只有卫国公有这样的心胸和能力,师兄投在他门下,也是明智之举。”   不少幕僚,虽有真才实学,无奈主家并不愿举荐,一来幕僚一旦入仕,就脱了主家的约束,再难利用;二来当今朝局,金相与秦相之争越演越烈,以致不少寒士入仕艰难,纵使主家有心举荐,吏部也不会重视。   这也是因为世家与勋贵彼此拆台,互相打击,都不愿对方势大。   也唯有卫国公这样的重臣,深得圣上信重,自然成了金相与秦相争先拉拢的目标,他荐举之人,入仕的机会极大。   关于这些政事,贾文祥不过隐隐一提。   虞沨也好,李霁和也罢,也都没有往下深说。   三人品着香茗,渐渐把话题转到了经史清谈上,你来我往,颇多锦绣言辞,可见都是满腹经纶、学识不俗。   这边厢,苏涟越发地笑容可鞠,显然心里对贾文祥的满意程度再上一层楼。   旖景却甚是留意虞沨的言辞,心内也很是惊喜。   前世他卧病榻上,弱不经风,她更是不耐烦与他说话,或有交谈,尽是敷衍,完全不知他心中抱负,只知道他一笔书法极佳,画技也很是出众,他尤喜画竹,关睢苑里无论卧房书苑,壁上所悬之画作,皆为各异的青竹图。   那时她也想过,若世子不是多病之身,料其风采,应如青竹。   隔世再见,苍天有眼,让他早解体内余毒,再不似前世那般羸弱。   今日隔屏一闻,才知他胸中丘壑,诸多高于常人的见解。   这一世,他定当安乐无忧,一展抱负。   这一世,她当助他,以一生为报,补前世之愧。   玉指间的青花茶碗,碧汤清澈,映出旖景坚定而婉然的笑意。   ☆、第三十八章 从前知己,隔世再见   总之那个盛夏里如常炎热的某日,旖景见识了烟花巷的绮丽,旁观了一场小姑姑安排的闹剧,“刚巧”听得三大才子清谈,得知那位杜宇娘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妓子——   待三大才子离开之后,旖景迫不及待地追问了杜宇娘的底细,苏涟只道她是心生好奇,也并没有隐瞒。   杜宇娘除了是妓子,还是一个名叫五义盟的组织成员。   旖景起初以为五义盟是个江湖帮派,专替人行杀人越货的“阴险”事儿,可听小姑姑细细说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五义盟还是东明哀帝时筹建的帮会,首领身份极端神秘。   哀帝无道,放纵奸官污吏为所欲为,朝政混乱不说,普通百姓的生活更是艰难,常常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转眼间家破人亡。   这五义盟起初是以救济这些手无寸铁的可怜百姓为己任,劫杀了不少贪官。   后来,五义盟甚至与虞氏楚州军暗通款曲,为虞氏终夺江山略尽薄力。   大隆建国,五义盟便收敛了风头,严格约束帮众,再不行夺人性命之事,但依然一直存在着。   这些年来,五义盟仍然暗中吸纳那些孤苦无依,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贱籍贫民,为他们在世上基本生存提供保护,杜宇娘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会众大都操持贱业,可不乏与达官贵人接触的机会,五义盟渐渐发展,就成了一个庞大的掌握各种信息的组织。   眼下,世人已经鲜少知道这么一个帮会了。   因为他们并不愿意接受旁人的委托,只除非一些“故人”。   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当年征战疆场,与五义盟颇多接触,手上有枚星火铜徽,这是五义盟的信物,以此为凭,可委托他们行除杀人害命以外之事,根据苏涟推测,星火铜徽并非苏家独有,五义盟要维护帮众,自然少不得达官贵人的庇护,手持信物的人虽然可得五义盟的协助,也是这个江湖帮会的靠山。   当年大长公主把嫁妆里的产业尽数交给苏涟,其中就有这枚星火铜徽,并告诉了女儿五义盟分布京都的接头点。   难怪小姑姑堂而皇之地出入妓坊,祖母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约束呢。   旖景不禁对小姑姑手上这个嫁妆眼红起来,如果她也有枚星火铜徽,行事该有多少方便,也不用好像如今这般,要解救腊梅姑娘不受宋嬷嬷的责打,分明想好了计划,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助实施。   毕竟在此计划当中,有人要受牢狱之苦,而为了不让宋嬷嬷起疑,这个人选一定要稳妥。   五义盟的会众应当有此能力,可她手上却没有信物。   但或许,能够努力一下,赚得个星火铜徽最好,若是不行,也许能争取杜宇娘的一二协助。   一路之上,旖景盘算不停,回到国公府,就立即吩咐了樱桃,让她先让三顺打探杜宇娘的底细,因为什么事才沦落至烟花巷。   绿卿苑里,春暮与秋霜已经有些望眼欲穿了,瞧见旖景一行回来,才吁了口气,春暮见主子一张俏脸上满是细汗,叠声吩咐备水沐浴,秋霜却拉着樱桃与秋月,好奇地追问她们这次出府的经历。   秋月与樱桃早得了“保密”的嘱咐,不约而同地胡扯一通,说只去了涟娘子名下的疏梅楼,见了几个掌柜,询问商铺产业的收益。   待旖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身青纱襦裙,靠在美人榻上享受着湃在井里凉了半日的银耳羹,春暮才将杨嬷嬷转交的帖子递上。   是建宁候府七娘黄江月所书,过两日是她的生辰,邀旖景与国公府小娘子去候府做客。   前世时,黄氏月娘是旖景的闺中知己。   远庆四年,太后举办的芳林宴上,贵女们切磋才艺,年仅十三岁的旖景与黄七娘双双三度夺魁,太后大喜,亲赐两名少女京都双华的才名。   数年之后,旖景在虞沨的收藏里见到她当年芳林宴的一首小词,才知远庆四年的芳林宴比才,正是楚王世子选出的魁首。   他说,那一年,隔着芳菲的一眼,就把她记住了。   当时的旖景,只觉得悲愤,对夫君敞开心扉的倾诉,报之冷漠与敷衍。   而那首小词,一字一句,隔世清晰。   旖景这时挥笔写来,悬腕良久,眼角渐渐湿润。   待墨迹才干,信手一折,封存在书页里。   懒懒倚窗,望着夕阳渐远,霞色烟光,神思恍然。   自从重生,她还没有见过从前的闺中金兰。   黄江月的父亲,是旖景嫡亲的三舅。   虽说也是候府嫡子,却没有资格袭爵,如今任着五品兵部郎中。   江月与旖景年岁相当,性情喜好相投,两人自幼交好,许多少女心事,旖景稀少与自己的亲姐妹说起,却是不瞒黄七娘的。   想起当年,太后赐婚,旖景将嫁,多少人都道恭喜,说她与楚王世子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唯有黄七娘闻信,搂着旖景哭泣,说知道她心里的苦。   那些年郁郁不乐的旖景,十分庆幸有这么一个知心的手帕交。   后来,虞洲忍不住找她倾诉衷肠,哀求她莫要那般漠然相待,要与她再续前缘。   旖景也曾犹豫过,彷徨过。   那些痛苦不能与旁人说,但在江月的安慰下,旖景却再难抑制。   当初,江月鼓励她要为真心而活,一意撮合,拿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美满结局,描画了一幅绮丽画卷,并且不遗余力,借着候府设宴的机会,为旖景与虞洲的私会提供方便。   旖景对江月感激莫名。   至少在她殒命之前。   不过这时……   自己最终落得凄凉收场,也不少得江月这位知己的鼎力支持。   可是想来,江月虽说是世家女,但性情甚是飞扬,不愿受俗规约束,比如她的婚事……   江月比她只大了四个月,像她们这样的贵女,及笄前后就当议亲,江月是嫡出,当十八岁时,却还没有定亲。   京都双华之一的黄氏七娘,曾出惊人语,一定要自择一个合心意的夫婿,否则宁愿落发,独守孤灯。   旖景当时非常羡慕江月的洒脱绝决,因为那是她做不到的。   江月不过是性情使然,才一意撮合“有情人成眷属”,当怪之人不应是她,而是心怀叵测的虞洲。   也不知在那一世,江月是否觅得良人?   是的,当远庆十二年后,楚王世子夫妇尸骨已冷,哪曾看见虞洲继世子位,而祟正坊里鼓乐其鸣,十里红妆绕城,黄氏七娘与世子虞洲共缔良缘,宾客盈门,祝福不绝的情景。   当年真相,远比旖景此时预料,还要复杂得多。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数日之后,六月十三。   十二那日傍晚,突如其来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洗尽了连日的炎热与沉闷,可第二天,阳光依然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耀武扬威,这还未到三伏,巳正出门,就已经感觉到了地表的蒸蒸暑气。   今日正是黄氏七娘十三岁的生辰。   卫国公夫人黄氏本应陪着几个小娘子去建宁候府,无奈距离大长公主寿辰渐近,她实在是忙得分不开身,可巧长子苏荇休沐,便让他与二郎苏荏护送几个小娘子去。   看着妹妹们所乘的两辆紫檀双乘车从角门驶出,苏荇对苏荏使了个眼色,两兄弟也翻身上马。   小娘子们本来各自都有驾與,可建宁候府隔得本就不远,完全犯不着一人一與,摆出那么气壮山河的架势,于是旖辰、旖景与三娘同坐一辆,四娘、六娘与八娘共乘一與,至于二娘——她要尽孝道,陪着二夫人利氏在佛堂里静心。   实际上,黄江月瞧不上二娘的言行,对她很是轻视,二娘也不喜欢黄江月,两人之间极不和谐。   临行前,秋月还念叨了几句:“二夫人才去了佛堂没几日,利姥姥就上门好几回了,听玲珑姐姐说,哭哭求求、软硬兼施的,烦得太夫人不行,至于么,眼看着太夫人下月寿辰,二夫人的罚也就算挨过了,不过是在佛堂静心而已,也没受什么苦,她们母子俩平民出身,若不是太夫人心善庇护,哪里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奴婢就没听说过,养个女儿出嫁,非但没有嫁妆,夫家反而给娘家母亲宅子铺子安身的,可算是她们祖上烧了高香,这一世才有这般福份。”   旖景当然不作理会,她那位二婶虽说为人刻薄,又不通礼仪,但到底是长辈,是非对错轮不到小辈议论,秋月口直心快,却也懂得事理,这些话不过就是在旖景面前念叨几句,略微抒发不平罢了,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挑唆生事。   本以为三娘也会“称病”——因为她与自己不合,江月多有打抱不平,与三娘之间,也是唇枪舌箭,明嘲暗讽,往年江月相邀,三娘都不屑出席,可是这一次,三娘竟然表现得兴致盎然。   旖景暗暗打量三娘。   一身桃红紧袖烟纱襦,领口绣着白玉兰,系着樱草黄的八幅彩裙,裙上绣出亭亭粉莲,梳的是双螺髻,额上带着三股米粒珠链,一滴珊瑚垂在眉心,更显妩媚风情。   悉心装扮,可见对这次出行极为用心。   似乎感觉到了旖景的目光,三娘抬眸,回以温婉一笑。   旖景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五妹妹怎么了?”三娘眨了眨纤长妩媚的眼睛。   旖景受惊不浅,暗道那清平庵果然是个了不得的地方,还真能让人脱胎换骨,三娘不过去住了半月,就学会了把怨恨竟压,对她笑颜相向。   自己还是经过了生死,才学会隐藏喜怒哀乐,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些。   “三姐今儿个真好看,让我竟然看入了迷。”旖景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旖辰起初还担心三娘与五娘争执起来,这会子瞧见两人这般和谐,惊异之余,却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车轮轧轧,须臾就出了祟正坊。   驶入朱雀大街,仅需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建宁候府所在的东昌坊。   可未过多久,旖景却感觉到马车驶往路边,停了下来。   朱雀大街宽约三丈,大可容四辆马车并行,不过路遇勋贵出行,官职低微者大都要让至一旁先行回避。今日因是小娘子出行,自然不会打出仪仗,可舆壁上也有卫国公府的徽标,就算路遇望族高官的行舆,也不需道旁避让。   看来这次,是遇到了皇族出行。   姐妹们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这点,于是正襟危坐。   果然,有侍卫来禀:“路遇三皇子的行舆,世子与二郎已经上前见礼,诸位小娘子稍候片刻。”   是三皇子!   旖景心头一颤,下意识地侧了侧了脸,往纱窗看去。   因是炎夏,车窗上糊着一层绢纱透风,人在里边能瞧见外头的情景,外头的人却是看不清车里的。   旖景远远一瞧,绰约便见长兄带着二郎正立在一辆六驾马车之下。   那马车并不是贵女常乘的实舆车,四壁凿空,只垂着乌纱幔,纱幔上印着威风凛凛的金蟒,乌纱里一个男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瞧不清眉目。   旖景记忆里的三皇子,是几位皇子当中样貌最突出的,甚至,能用妖艳两字形容了,也正是因为他拥有比女子更美艳的样貌,不知引得多少淑女魂牵梦绕,前世时,三皇子出席芳林宴,不过对贵女们轻轻一笑——   便有吏部尚书的嫡女心动神摇,甚至以死相逼,自甘去皇子府做个没有名份的姬妾。   三皇子与长姐大婚之后,便开始四处留情,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就从不曾断过,一房房姬妾也陆续抬进了皇子府。   长姐就是在这些娇妾美婢的争风吃醋中,耗尽了青春年华,郁郁抱病。   祖母与母亲深感后悔,无奈木已成舟,挽回不得。   三皇子的生母乃西梁公主,太宗帝时,因与西梁王来访大隆,对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一见倾心,那时,北原人还在关中,战乱未平,昭康氏野心不死,意欲侵夺西梁,与大隆抗衡。西梁军虽说英勇,可国库却甚是空虚,经不得连年征战,西梁王来访,实为与大隆结成同盟,两国携手,共同对抗北原。   之所以带来公主,原也有与大隆和亲之意。   不过太子已经娶了正妃,故而西梁公主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据说西梁公主生得倾国之色,很得太子荣宠,无奈天妒红颜,当三皇子尚在襁褓,西梁公主就香消玉殒。   三皇子被当今皇后亲自抚养,与当今太子手足情深。   故而前世时,虽三皇子只喜吟弄风月,又纵情声色,但因有圣上与皇后的荣宠,东宫太子的庇纵,旁人也无可奈何。   重生后的旖景暗忖:若非三皇子这般性情,只怕皇后对他也会有所忌惮,必不会允许这么一个身份贵重,地位仅次于太子的皇子与手握重权的卫国公府联姻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姐重蹈噩梦。   想到这里,旖景不由抬眸,打量长姐。   因为已经及笄,旖辰今日梳了个闺阁女儿最为时兴的垂鬟分肖髻,发间佩着东珠钗,海棠钿,面上略施脂粉,身上穿着浅紫大袖纱襦,跽坐得端端正正,似乎半点没有留意与三皇子这番路遇。   这时的长姐,一定没想到她今后会与三皇子有什么纠葛吧。   想来,年年宫宴,做为卫国公府的嫡长女,旖辰必然会出席,与三皇子应当见过,不过长姐端方持重,虽出身勋贵,可继母却是世家女儿,长姐所受教育与世家相类,矜持端方,才没受三皇子那张妖魅般的容颜迷惑。   这样就好,免得这一世坏了长姐与三皇子的姻缘,本是一片好意,却引得长姐抱撼。   旖景暗忖之余,也松了口气。   不过多时,马车重又启动,三娘却颇为好奇地回头观望,无奈隔着纱窗,三皇子的紫檀车也垂着乌幔,只能见到影影绰绰的一个背影。   做为庶女,她是没有机会出席宫宴的,自然也没见过三皇子的风采。   到了建宁候府,苏荇与苏荏径直去拜会建宁候,几位小娘子的车驾却直入角门,沿着甬道去了后宅。   二门的穿堂早有几个身着蓝缎妆花褙子的嬷嬷等候,迎上前与娘子们见了礼,请上肩與,一路往候府太夫人居住的院落行去。   太夫人梁氏正与候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闲谈,几个候府小娘子安安稳稳地坐在临窗雕花炕上,建宁候世子新入门的妻子王氏立在太夫人身边,缓缓地摇着一把美人团扇。   听说国公府诸位小娘子已经到了院门外,黄江月摁捺不住,满面是笑地迎了出去。   “我有多久不曾见过辰儿与景儿了?也不知俩姐妹个子长了没有。”太夫人梁氏穿着一身臙脂朱的大袖如意锦禙,雀紫的朱梅马面裙,梳着抛家髻,佩着点翠昙花钿,满面慈祥地笑容,端的是富丽祥和。   三个儿媳都陪着笑脸,唯有二夫人江氏,一听婆婆嘴里照常没有提起六娘,忍不住撇了撇嘴,建宁候府二爷是庶出,与眼下的卫国公夫人正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江氏显然不愤妹子亲生的六娘被冷待。   “母亲真是的,年初三才见了辰儿与景儿,不过就是数月的光景,就这么心心念念,真是让人眼红。”江氏抿着一张薄薄的点成樱花样的唇,虽说是撒娇的话,听来却有些小家子气。   太夫人便是一沉脸,冷冷扫了她一眼:“嫡亲的外孙女儿,我自然是牵挂的,你一个长辈,有什么好眼红心热的。”   一大把年纪,还学着人撒娇含嗔,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让人瞧不上眼。   候府几个嫡出郎君,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唯有江氏不过是个七品知县的女儿,当然这也是太夫人当初“看好”的婚事,不过不代表江氏进门后,就能得婆婆的欢心。   眼见着气氛有些僵持,江氏拉着一张容长脸,颜色很有些不好看,候夫人不免有些担心,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好听话来缓和,便见帘子一掀,一列莺莺燕燕入内,才微松了口气。   卫国公府六朵金花,鱼贯而入,依次见礼,顿时让屋子里其乐融融。   ☆、第三十九章 各怀心思,小聚芳辰   太夫人含着笑,受了小辈们的叩首礼,连忙让候夫人打赏,一人一个装着小金锭的锦囊,又赐了坐,却一手拉着旖辰,一手拉着旖景,让两姐妹坐在自己身边儿。   看看旖辰,持重端方,及笄后已经是大姑娘的装扮,不由想到自己辞世的长女,笑容里头就带着几分涩意,再看旖景,虽依然梳着两个花苞儿,一副小姑娘的稚气模样,眉目之间,却越发与长女相似,更是红了眼眶。   迭声地问着姐妹俩的日常起居,太夫人压根就没理会其余几个小娘子。   三娘倒是习以为常——她原本只是庶出,再说,候府太夫人一直不喜嫡母,连六娘都不受待见,更何况于她,因而只是垂眸静坐,维持着淑女的仪态。   八娘孩子心性,自顾自地与候府娘子们小声闲话。   四娘更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   六娘也不在乎,端端正正地坐着,有人与她说话,只回应着简简单单地“好”“是”“恩”,或者报以一个不算热切地微笑。   江氏眼看六娘受了冷落,内心的不满越发膨胀,眼下,她家妹子才是卫国公夫人,六娘也是如假包换的嫡出,怎么婆婆眼里,就全不将她当外孙女儿看待了?闷坐了一阵,没话找话地问六娘:“你母亲呢,怎么没一同来?”   六娘怔了一怔,母亲忙得脱不开身,早已经是回了外祖家的,二舅母竟然不知?   “母亲不得空,故而今日长兄、二哥送了我们过来。”一怔之后,六娘精简作答。   旖辰连忙笑道:“祖母寿辰将至,家里许多事离不开母亲的操持,临行之前,母亲还殷殷嘱咐,让我们多陪着外祖母说说话,替她尽孝呢。”   外祖母与继母之间不睦,旖辰有所觉察,只竭力地替继母说着好话。   江氏面有得色:“要说一个孝字,还得看我们家媖娘,年年过节,孝敬母亲的礼都是最丰厚的,让我们这些做媳妇的都汗颜,就连大长公主这么尊贵的人,也得赞她一声贤孝,瞧瞧辰儿,被媖娘调教得多好。”   媖娘,当然指的就是国公夫人黄氏了。   候府太夫人育有两名嫡女,长女走得早,小女儿眼下远在左海,莫说年节不能归宁,就算送来的礼,比起黄氏来也实在只能称得上马虎,可黄氏做牛做马一场,待先头姐姐的子女一如亲出,更是对太夫人极尽孝道,却成了不受待见的一个,江氏实在替小姑不平得很。   太夫人正沉浸在哀思亡女的悲伤里,冷不丁地听了这话,险些勃然而怒,好不容易忍住,只扫了江氏一眼:“贤孝两字,本就是为人女、为人妇、为人媳的本份,媖娘能做到这点,也不枉我对她的一场教导。”   眼见着气氛又有些僵持,候夫人一脑门冷汗,连忙岔开话题:“既然荇儿来了,怎么不与你们一同进来?”   旖景立即接嘴说道:“哥哥们先去拜会大舅舅了,等会子当然是要来与外祖母、诸位舅母问安的,外祖母,听说四表哥也考进了国子监,将来岂不是与大哥哥成了同窗?”   说起这个孙子,太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庶出二爷虽说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也已经有十三了,却没一个能考入国子监的,还是两个嫡孙子争气,世子就不说了,通过国子监考核,如今已经入仕,四郎初考也顺利通过,等三伏一过,秋学也能进国子监听讲。   江氏只以为她连生三子就当扬眉吐气,却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不过是浪费粮食而已。   太夫人再不理会江氏。   屋子里再次掀起了笑语喧哗,唯有江氏觉得气闷,暗中瞪了两眼旖景——这个小没良心的,枉废媖娘待她那般好,辰儿还想着替媖娘圆转两句呢,这丫头只顾哄那老虔婆欢心!   众人皆没留意,偏偏三娘发现了江氏的怨气,眼睛一会儿看向江氏,一会儿看向旖景,抿嘴一笑。   等苏荇、苏荏两兄弟过来,太夫人免不得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叙了大上午天伦,才放了小辈们去江月的院子里玩乐。   江月早有些坐不住了,才得了太夫人一个“去罢”的赦令,连忙上前挽了旖景的手,拉着她一溜小跑就往木兰苑去,黄氏五娘与六娘到底年长些,只笑着摇了摇头,陪同旖辰等几位表妹走在后头。   建宁候兄弟四个,唯老二是庶出,膝下却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建宁候只有世子一个独子,却共有七个女儿,前头四个已经嫁了人,五娘与六娘尚还待字闺中,十一娘才在丫丫学语,不能出来待客;前头旖景说的四表哥,是七娘江月的嫡亲兄长,候府三爷的长子;四爷膝下只有一子,此时还未至总角。   也难怪江氏一个庶子的妻室胆敢耀武扬威,她一个人生的儿子足比太夫人三个嫡子的总和,再加上二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成了卫国公的继室,他们这一房的风光,未见就比不过候爷,二爷现如今,可是东宫太子的属官,虽说品级不高,却也得太子几分看重,等太子登了基……又有卫国公这么一个妹婿做靠山,将来建宁候的爵位易主也不是不可能的。   眼看小辈们一走,江氏便揉了揉眉心,喊了声热。   太夫人本就看不惯她的造作模样,蹙着眉头,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斥责的话,打发了她走。三夫人也操心着女儿的生辰宴,有些坐不安稳,太夫人干脆就让她与四夫人一同离开了,只留下大儿媳妇在跟前儿说话:“景儿渐渐大了,眉眼越发地像婉娘。”   才说了一句,就红了眼角:“婉娘是个没福的,早早就去了,当年我也是想岔了,有些怪亲家照顾不周……就只剩下娟娘一个女儿,当然是要为她细细打算,大姑爷再好,可实在不忍让娟娘去做继室……这才便宜了那小妇养的,可怜我的娟娘,如今也过得不顺心,你说她们俩姐妹怎么这般命苦?”   这话,候夫人却是不好接的。   想当初,媖娘一个庶女,性情模样却都是上好的,别说张扬跋扈,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再加上她的生母又没得早,十余年小心翼翼着,才没有受嫡母的顾忌。   就连二爷,也都是缺衣少穿地长大,甚是可怜。   婉娘过世,大长公主本有意娟娘,无奈婆婆不愿让亲生女儿为人继室,这才劝着媖娘嫁了过去,哪曾想娟娘得了好姻缘,却遇见一个强势的婆母,又能怨得了谁?   都是人的命数罢了。   媖娘嫁去国公府多年,对婉娘的子女一如亲生,更不曾仗着卫国公府的势,对娘家人颐指气使,江氏那话虽有些小家子气,说的也是事实。   想归这么想,候夫人却不敢说出来的,连忙安慰婆母:“婉娘虽去得早,好在三个子女都平平安安地大了,婉娘在天上瞧着,也是个安慰;至于娟娘……等候爷这边联络好了,调了姑爷回京,有我们家替她撑腰,龙家也不敢再像从前那般,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太夫人用锦帕拭了拭眼角:“这事情究竟如何了?可有几成把握?”   “母亲放心吧,还有卫国公从旁协助呢,六部里也还是有空缺的,听候爷说来,也就今年的事儿,十成把握虽不敢保证,八、九成倒也有的。”   一番劝慰,好不容易才让太夫人宽了心,候夫人才离了婆母跟前儿,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虽是建宁候夫人,可有婆婆在,正房轮不到她住,候夫人的院子在正院后头一重,也是一排五间的青砖房,开阔敞亮。   建宁候今日休沐,在前院见了卫国公世子回来,正让一个美妾研墨侍候着,要给远在左海的妹子写家书。   候夫人心里存着事,不由分说地挥退了那美妾,又让贴身丫鬟站在门前儿,不让旁人接近。   “候爷也该劝着母亲一些,今日又与二弟妹不对付了。”候夫人满面为难,自顾自地说:“要说来,媖娘也果真孝顺的,从不敢在母亲面前高声儿,还有二弟,虽是庶出,仅靠着自己努力就谋了个东宫属官,对母亲从来就是言听计从,就是弟妹小家子气,也是因为替媖娘不平,媖娘早些年也不顺畅,国公府大长公主是个厉害人,防她跟防什么似的,可经过这么多年,不也将中馈交给了她,母亲今日还不平,一口一个小妇养的,这话若是传到媖娘耳里,她该怎么想?如果存了芥蒂,在卫国公面前说那么几句话,岂不是又是一场是非,媖娘能在卫国公府立稳脚跟,要说可都靠她自己……”   话没说完,就见建宁候把手中的笔一扔,乌墨四溅,险些沾到了候夫人的脸上。   “你也是世家女儿,什么时候竟然学起那市井泼妇的作风,私下议论起母亲的是非来?”   候夫人张了张嘴,委屈得两眼通红:“我还不是为了家和万事兴,母亲原本待瑛娘也没这么苛刻,就是知道娟娘婚后不如意,才有些不甘,可当年的事,还不是母亲一念之差,又能怨得了谁?真得罪了国公府,对候爷又有什么好?”   “妇人之见!”建宁候“唰”地一下揉了宣纸,恨恨地说:“卫国公什么人,怎么会仅凭妇人之言就不顾姻亲?荇儿与辰儿、景儿可是婉娘的亲骨肉!你只当媖娘果真站稳了脚跟?难道不知道她如今掌握中馈,还有个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盯着?这么多年了,大长公主为何对她没有完全放心?就只有你们这些内宅妇人,眼光短浅,才以为她表里如一。”   “这是什么话?”候夫人心里的讶异顿时压过了委屈。   建宁候却抑制住了怒气:“陈年往事,再提无益,你只消做好自己的本份,再别让我发现私下抱怨母亲的不孝之行。”   说完也不再理会候夫人,竟然扬场而去。   候府木兰苑里,这时却是莺声燕语,笑语喧腾。   小娘子们的生辰,唯有及笄礼才需大办,普通不过就是邀上几个闺中知己、自家姐妹,玩乐一日罢了,故而黄氏七娘十三岁芳辰,却也只邀了卫国公府的几位小娘子。   她虽在家中小娘子们排行为七,委实却是候府三房的嫡长女,底下还有一个庶出的妹妹八娘,这时畏畏缩缩地坐在一旁,红着眼看姐姐拆礼。   “呀!这是汝窑产的莲花白瓷碗吧,瞧这色泽,真真剔透如玉。”黄氏五娘讶异地说道,看向旖景——苏五娘与七娘最为亲密,应当是她才有这样的手笔。   却听苏氏三娘说道:“不值什么,只怕阿月还看不入眼。”   这下连江月都觉得几分惊讶了,浓密地睫毛一闪,看向苏三娘:“萝姐姐言重了,这般珍贵的礼,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两人一贯不和,常多争执,比如江月往年生辰,苏三娘非但不会应邀,随个丫鬟们绣的香囊也就算尽了礼数。   黄六娘生怕两人你来我往,又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忙打开一个锦盒,取出一本书籍,瞧了一眼,本是想随口岔开话题,却当真惊叹了:“啧啧,快来看,这竟然是一本前朝名士梁绩亲录的《残年记》,存世不过二十本,不想却在七妹妹的生辰礼中见到了。”   说完,黄六娘也看向旖景——据说阿景收藏了不少珍籍,想不到她这般大方,竟然能割爱给七妹妹,实在让人羡慕。   不想旖景也是满面惊讶,拿过那本薄薄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瞧,频频颔首:“我那儿只有一本仿的,这一本却委实是梁绩的亲笔,别的不说,这一方印,据说是前朝六空大师雕刻,大师圆寂后,再也没人能仿得这枚印章。”   苏八娘双靥微红,小声解释道:“是二哥哥偶然寻得的珍籍,我是个愚笨的,也不擅长诗词,留着也没用,莫如送了给月姐姐……”   汝窑的白瓷虽说珍贵,到底也不是太稀罕,贵族府上也是常见的,可这本珍籍,却是有价无市。   别说候府的小娘子们十分震惊,卫国府的小娘子们也是目瞪口呆。   尤其三娘,心里一阵冷笑:八娘可真出息了,谁不知道她最不受待见,虽说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从来也不曾怎么理会过她这个血亲妹妹,怎么突然二哥哥就这么大方起来?   想起宋嬷嬷当初的一番开导,三娘不由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八娘,难不成,张姨娘只以为会在庄子里终老,一时开了窍,竟然开始为八娘筹谋?她这般讨好黄七娘,莫非是看中了四表哥?真是可笑,四表哥可是候府三房的独子,虽不能袭爵,却也没沦落到娶个庶女的地步。还是个不受祖母、父亲宠爱的庶女!   黄五娘与黄六娘也是个喜欢诗词歌赋的,自然对前朝文豪亲录的《残年记》爱不释手,唯有江月却不甚上心,满面热情地谢了苏八娘几句,就随手束之高阁。   “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我昨晚辗转反侧,好奇了一晚上,还不拿出来瞧瞧。”江月挽着旖景的手臂,殷切十分。   诸位小娘子都是十分好奇。   众人皆知旖景深得大长公主疼宠,手上的宝贝可是数之不尽,皇族公主、郡主有的旖景必定都有,她有的那些公主、郡主却未必有,江月与她一贯要好,也不知今年会从她手上得个什么稀罕物。   旖景笑了一笑,才指了指案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自己瞧。”   却是一套笔墨纸砚,虽说也名贵、精美,却不如那本珍籍。   原本闺阁女儿的馈赠,也就是份心意,旖景本也不打算与谁攀比。   江月却是喜笑颜开:“果然是你知我心意。”   苏三娘讽刺般地扫了八娘一眼,心道,看吧看吧,无论你怎么讨好,送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也就值几个言不由衷、轻描淡写地谢字。   八娘旖云也微觉难堪,其实这礼,是早几日二郎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送的,她也不晓得二郎的用意,不过看着这礼物珍贵得太过了些,心中很是忐忑,姐妹们私下往来,哪里有送这般重礼,她这次出手太重,只怕几个姐姐都会心生芥蒂。   悄悄打量,见三姐只顾与黄六娘说话,大姐与黄五娘倒是言谈甚合,四姐拉着黄八娘坐在一旁,五姐一如既往与江月闲谈,六姐还如在家那般,拿着卷书看得分外专心,方才吁了口气。   江月趁着别人不注意,拉了旖景去里间,神秘兮兮地递上一个布袱:“前次那些话本,听说你逼不得已一把火烧了,我又托了四哥在外头买了一些,这次你仔细着,可别让长辈们又再发现了。”   旖景蹙了蹙眉,婉言谢绝:“本是一时好奇,可听了祖母的教导,我也明白过来,这些个话本原不是闺中女儿看的,阿月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话本我再不能要。”   江月略略一怔,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本就是你祖母小题大作,看几本话本哪里就有那般严重了?里头不少好词好赋,文笔也优美华丽,你保证爱看的。”   竟然不顾旖景,招手让秋月近前,让她好生收着。   旖景心里本对江月有几分疑惑的,这时听她说祖母小题大作的话,又坚持要让自己看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越发地不喜,蹙着眉义正言辞地说道:“阿月休要胡言,祖母一贯都是为我好的,我们身为小辈,怎能说出那等不敬之辞。”   江月这下完全怔住了,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过了半响,才讪讪一笑:“是我口不择言,阿景莫恼,你既然不喜这些话本就算了。”怏怏地把那布袱丢在一旁,很有些委屈的模样。   反倒让旖景有些过意不去,想来当初,自己也真是对这些话本爱不释手,江月只想着投己所好,才热心地寻来,她怎么能想到自己对这些话本子已是深恶痛绝,于是便拉了江月的手,三两句就把话题岔开了去。   这时的旖景,还是愿意相信江月没有害人之心。   两个女孩儿避了旁人,只说着一些闺中趣事,略微的不愉也很快消失一尽。   不过多时,便有一个候府丫鬟入内禀报——   “三夫人已经在水榭里备好了宴席,有请诸位娘子前往呢。”   ☆、第四十章 妖魅无效,心怀不甘   脉脉一波总待晚,春花秋月照清漪。   建宁候府芙蓉荡边的水榭,名为待晚阁,三面临水,一面连堤,榭中设有美人靠,四壁皆空,正是暑天乘凉的上好之处。   精美的雕梁上,四垂铜铃,疏落有秩,大小不一,当偶尔地一阵风过,铃音吟唱间,轻脆时有若明珠跌玉盘,厚重时恰似怆然一低叹,落于清波之上,随那碧漪微漾,渺渺渐远。   再不需丝竹之乐。   未正,膳桌早已撤走,榭内樱木地板上,铺好几方青竹苇席。   妙龄少女跽坐其上,围着一方矮脚梨木案,兴致勃勃地玩着花签行令。   青衣丫鬟侍立一旁,托着鲜果蜜酒,带笑观看。   “阿景抽到了什么,拿来瞧瞧。”今日的小寿星黄江月见旖景瞅着手中的花签发怔,劈手夺过。   雪中寒梅——本当春前归去,因怜瑶台锁春。   江月朗朗而读,笑着说道:“这不惧凌寒的四君子之一,倒也配得阿景的风采,那一句签词说得就更妙了,居于瑶台的花仙儿都舍不得春来无梅,锁春不让梅落,可见阿景福泽深厚呢。”   翻过来瞧那花签背面,却写着得此签者,为历劫傲世之运,自饮一杯,诸人齐贺一杯。   江月只觉“历劫”二字颇为不祥,忙让侍女斟酒,逼着旖景饮了一杯,在坐诸人又共敬。   当年这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旖景不记得自己抽得的是什么花签,可眼下手中这支,却让她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本应春前归去,她正是殒命于森冷的元宵,但醒来,一切已经重头,匪夷所思的幸事,或者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历劫归来,不思傲世,只愿情仇了结,恩怨归零罢了。   旖景缓缓一笑,饮尽白玉杯中的甜酒。   得签者掷骰,两粒玛瑙骰子在翡翠碟里叮玲玲地几番碰撞,得了个十点,依次数去,又轮到旖辰抽签。   却抽中了一支梧桐花——有凤来仪,堪怜翠盖奇于画。   花签后头写着,得此签者,贵不可言,在坐诸人共敬,签者当谢寒梅三杯。   “这贵不可言还容易理解,为何却让梧桐独谢寒梅呢?”黄五娘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目光在旖辰与旖景的脸上扫了数个来回。   她与旖辰年岁相当,都已及笄,本应一早议亲,旖辰是替祖父守孝耽搁,而黄五娘却是因为建宁候另有打算。   五年前,太宗帝驾崩,崩前,亲自主持了当今太子大婚,可除了太子以外,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此时已至婚龄,却并未婚配,故而,名门望族、世家勋贵大都有所期待,并不急着将族中嫡女婚配,黄五娘听母亲提过,卫国公府嫡长女,她的这位表姐,定是要婚配皇子的。   果然就抽中了“贵不可言”的花签。   黄五娘想起母亲的话:“辰儿是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儿,圣上与太后对她自然不同旁人,估摸着,多数是会与最得圣上宠爱的三皇子为正妃,而你……就算比不得辰儿,却也是毫离之差,二皇子生母不过一介宫娥,四皇子却是贵妃所出,你祖母与父亲的意思,自然是四皇子更好,你心里头也得有个数,在这当头,言行举止更得仔细谨慎,切莫出了什么纰漏,失了这大好时机。”   虽说黄五娘对表姐很有些眼红——诸位皇子当中,就数三皇子风采气度最佳,又如此得圣上荣宠,辰表姐虽出身贵重,可要论样貌才情,俱为普通,与三皇子委实不配——奈何她是苏家嫡长女,祖母又是大长公主,就连当今圣上,也对大长公主恭敬有加,她能“贵不可言”实在全凭家世。   可想到母亲的叮嘱,黄五娘只得强忍着心头不平,到底没有表现出半分妒嫉来。   满脸热情的笑容,率先举杯,敬引来金凤的梧桐。   旖辰很有些羞愧,酒未沾唇,就红了脸:“什么贵不可言,不过是戏耍罢了,当不得真。”   饮完诸人的敬酒,又依那签言,旖辰独谢旖景。   旖景尚还恍惚呢,一时参不透长姐的签语,连忙婉拒:“姐姐意思一下就行,可别真饮了三杯,虽说是果子酒,却还是易醉的。”   江月不依:“大家一块玩乐行令,当然得依令行事,可不能马虎推脱,那样又有何趣?辰姐姐都贵不可言了,哪里几杯果子酒的量都没有?”   有了江月挑头,建宁候府诸位娘子都齐齐起哄,硬逼着旖辰当真谢了旖景三杯才罢。   六月午后,芙蓉荡里,艳阳染得清波灿烂,风起风往,碧叶起伏间,嫣红亭亭,似玉颜含笑,又有幽香四溢。   待晚阁内笑语轻脆,和着铃声飞扬。   这般青稚岁月,谈笑风声,当年应有。   似乎隐隐记得,江月十三岁生辰宴上,还发生了什么。可奈何旖景绞尽脑汁,记忆里也是云遮雾罩,模糊不清。而这时,花签令依然在继续,旖景已经心不焉了。直到候府太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提着裙套小跑而来——   画面甚为熟悉。   旖景略略坐直了腰身。   “诸位娘子,快别顾着玩乐了,三皇子与楚王府二郎突然登门,刚刚见了太夫人,眼下正往这边来呢!”   忽如一道疾风,卷走了旖景记忆里的云雾,一切都清明起来。   是的,她怎么忘记了,当年,三皇子的突如其来!   脑海里清明再现——当年,三皇子与虞洲莫名其妙地来了建宁候府,引得众人震惊,自己之所以对这段记忆模糊,那是因为——   旖景下意识地看向江月。   她与江月、长姐跽于同席,她在当中,江月在她左侧,长姐在她右侧。   却见江月万分惊诧,腰身一挺,直盯来报信的丫鬟,那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三皇子怎么来了?还要来待晚阁?”   那丫鬟甚是心急:“奴婢也不知详情,只闻三皇子要亲自来恭贺七娘您的芳辰,太夫人婉谢不得,这时陪着殿下过来呢,候夫人生怕娘子们失仪,才先让奴婢禀报一声儿。”   旖景定定地看着江月手臂一颤,下意识地一让——   一杯碧茶,跌落席上,这次却因旖景躲避及时,却溅湿了旖辰的纱裙。   当年,江月听闻三皇子要亲自给她贺寿,震惊之余,失手扫落了案上茶盏,扣在了旖景裙上,于是,旖景不得不去更衣,自是错过了与三皇子见面。   犹记得之后虞洲的话:“三殿下那日来府中寻我,我与他品评前人诗作,颇多意见相左,本来想着荇哥哥才学出众,要问问他的看法,不想一去卫国公府,才知道他陪着你们来了建宁候府,看见殿下有些意犹为尽,再加上……我也想见五妹妹了,于是提议干脆来建宁候府拜访,顺便也来凑凑兴,谁知我们来了,却不见你,五妹妹可真会躲懒,你当时去了何处?”   当时旖景并没在意这件小事,而此时想来……   早上来候府途中,长兄分明与三皇子路遇,他当知长兄来了建宁候府,却在虞洲面前装作不晓,顺水推舟来了这里,说是给江月道贺,这般婉转心肠,也不知究竟为了谁。   电光火石之间的疑惑,促使了旖景急中生智,起身一避,让长姐成了去更衣的人。   “哎呀!”旖辰身边的丫鬟玉芷惊呼一声,连忙用绢帕擦拭,无奈纱裙本就薄透,水渍散开,留下浅黄色的痕迹。   江月怔忡之间,才醒悟过来是自己闯了祸,连忙道歉。   旖景也上前扶起旖辰:“姐姐还是去换条裙子吧。”   贵女们出门作客,为了以防万一,都带着替换的衣裙,玉芷连忙嘱咐小丫鬟去马车上取来,身为主人,黄七娘也嘱咐着侍女领着旖辰去她的闺房更衣,又是好一番陪罪。   可见当年,江月果真是失手,倒不是存心要把那碗茶泼在自己身上的,旖景细细观察江月的神情,见她并没在意自己那一避,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她的心里,对江月的疑心终究是存在的。不过,她当然不愿身边这个为数不多的知己,也是心怀恶意之人。   旖辰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背影才消失在碧植夹道间,众位小娘子就看见有如众星拱月般地一行远远而来,当中那位天之矫子,身着圆领鸦青锦袍,腰缠金玉带,头佩紫金冠,在阳光下负手阔步,衣上暗紫色的卷草长纹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小娘子们连忙从苇席上起身,穿好绣鞋,垂眸站在水榭里。   前世时,旖景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虞洲,虽与三皇子见过数次,都不曾太过留意,印象里唯有他那张俊美无俦,比女子还艳丽的面孔。而这一世,因为心底的盘算,她的目光便频频关注,这个本来注定要成自己姐夫的皇子。   倒忽略了三皇子身边的虞洲看向她的炙烈眼神,与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   太夫人毕恭毕敬地请了三皇子入水榭,眼光一扫,见诸位小娘子都是规规矩矩,才松了口气:“殿下盛情,听说七娘今日生辰,执意要道声恭贺,阿月,还不上前谢恩。”   黄五娘、黄六娘身为建宁候嫡女,宫宴时也见过三皇子,这时虽觉惊讶,却还不至慌乱,而江月却只有参加芳林宴的机会,未曾与三皇子谋面,这时难免紧张,亲耳听得三皇子要与她道贺,又是一阵狂喜,颤颤一抬眸——   但见面前少年,面若脂玉,两道清秀却不失飞扬的乌眉,斜展入鬓;眼尾修长细致,仿佛细笔勾勒一般,微微挑起,眸光隐隐间,似谑非谑,那比女子尚要柔美的艳唇,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笑意。   只这一眼,江月立即垂眸,蹑足上前福身:“小女深感荣幸。”   三皇子伸出手臂,虚虚一扶,很是温和:“七娘无需多礼,也是机缘巧合,正赶上你的芳辰,便来道贺一声,唯祝七娘芳华永驻。”   举止甚为有礼,不见轻薄之举。   旖景看在眼底,心下暗忖,三皇子可真会演戏,虽说样貌生得如此,天生魅惑,这时却还彬彬有礼,哪里似那拈花惹草之徒,难怪祖母、太后都被他蒙蔽了去。更为留意,却见三皇子的目光越过黄七娘,往后头一扫,似乎颇为留意其中已经及笄的几位表姐,心下又是一沉。   难道他这次来,的确是为了长姐?   三皇子果真是为了旖辰而来。   往年宫宴,千娇百媚齐聚,三皇子特别留意过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依稀记得是个举止端方、样貌却甚是普通的女子,想是家教约束甚严,苏氏大娘不似那些个争奇夺艳的贵女,循规蹈矩得过度,三皇子几疑她并未留意过自己。   虽说有圣上疼宠、皇后“眷顾”,三皇子对与卫国公府联姻胸有成竹,可他为了稳妥……尤其是今日路遇,恰闻卫国公世子领着妹妹们去外家作客,便突然起意,要来旖辰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风华绝代。   三皇子对自己的皮相更有自信,若是能引得苏氏大娘的芳心暗许,那么这个姻缘更是十拿九稳了。   他可是听说上元大长公主是个宽容的长辈,婚姻之事,极重子女意愿的。   不想缓缓一眼过去,却并没有看见记忆里的那张面孔,反而瞧见了一脸呆滞的某女——三皇子微一蹙眉,才想起来是在清平庵里“邂逅”的那位……真是有些晦气了!若早知这苏氏三娘是将来的妻妹,那日就不会一时兴起,以言辞挑逗,自己不过是说笑了几句,竟然引得她这般痴状,果然,这生得太俊俏,实在也是烦恼一件呀。   三皇子闷闷地叹了一声。   当然,并没有理会三娘的花痴模样,只当她认错了人。   却又忽然感觉到两道似乎揣摩的目光,三皇子一转眸,与旖景四目相接。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   三皇子不由得挑了挑眉,竟然一时无法移开眼睛。   少女青丝如瀑,好比上好的锦缎,却梳着两个颇带稚气的花苞,珠绦小垂,跃于青丝间,衬得那唇角的浅笑越发地怡然,月色锦衣,外罩着一件浅金的绡纱半袖,映出锦衣上绣棠嫣然,恰似笼罩在金阳底下,灿烂得分外含蓄;仿佛穿着鹅黄素裙,却又在上头罩了条绣着乌叶朱蕊的芙蓉纱裙,轻纱薄透,渗出底裙的色泽,素雅间,不失明丽四溢,活泼清秀,别出心裁。   这些也还罢了。   少女那清澈如幽潭的乌眸,毫不掩饰的,极为敏锐大方的探视……   不自觉地,就让三皇子娇美有如香菱的唇角更是灿烂。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可他却觉得,她那双澈亮的眼睛里,有他熟悉的某种情绪。   略咪了眼,三皇子再次忍不住了,对眼前女子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微微一怔,回了一个满不在乎,却大方得体的微笑。   两人之间,这么些你来我往,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太夫人尚还清醒,发现了旖辰的缺席,于是看着旖景:“你大姐姐呢?怎么独缺了她?”又对三皇子说道:“殿下,这位是卫国公府五娘。”   三皇子这才移开目光,对太夫人温婉一笑:“我记得与景妹妹也有数面之缘。”说完,意味深长的目光,从那妩致的眼角,稍稍在虞洲面上停留一瞬。   那“温婉”一笑,引得不少小娘子心神一荡,以至完全没听清三皇子接下来那云淡风清的一句话:“本来是想助兴的,可看来我是扫了诸位娘子的兴致,便就告辞。”   太夫人仿佛吁了口气。   却听闻一个突兀的声音:“殿下留步,殿下……”   旖景一惊,这声音太熟悉了,虽然是前所未有的柔媚,但她依然听得分明,那是她的三姐……   三皇子本已经转过了半边身子,这时回眸,似乎很是惊异:“这位是……”   苏氏三娘顿时面红耳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众人皆看着她连耳垂都像是要滴落殷红来。   “三殿下,早闻三殿下能诗善赋,三姐她极为钦佩,又恰逢今日机缘巧合,不如殿下挥毫一就,为阿月的芳辰留墨,也让诸位姐妹沾光,景仰殿下文才。”旖景反应十分灵敏,虽不知三娘究竟为何在这样的场合下方寸大乱,却及时地搭好了一个妥帖的台阶。   三皇子秀丽却不失挺拔的一双飞扬乌眉,再度一挑。   他实在习惯了那些披着美人皮的女子,在自己俊美无俦的容貌面前方寸大乱,或者娇羞,或者痴怔,总之都比往常扭捏十分,而卫国公府这位苏氏五娘……竟然落落大方,甚至颇有些探究与揣摩,似乎对他的魅惑视若无睹。   比如现在,她还能这般清醒地,替庶姐圆场,这多少让三皇子心里略微不甘。   却微微一笑,温柔颔首:“好。”   短短地一个字,却已经让诸位小娘子又是一番面红心跳,神思恍惚了。   等侍女备好笔墨,三皇子早已胸有成竹,他有心要在太后盛赞的“才女”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于是挥臂疾书,那字有若游龙宛转,一气呵成。   不想旖景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处。   她担心为三娘这一“圆场”,拖延了三皇子的离开,待长姐归来……   前世时长姐对三皇子定生爱慕,方才会为他的处处留情而暗然神伤,郁怀不解,这一世,还是少些让长姐与三皇子见面的好。   故而,趁着众人都被三皇子的笔走游龙吸引,她悄悄地退出水榭,往七娘所住的木兰苑去,想干脆拦截长姐,让她莫要来此。   唯有虞洲,时时注意旖景的举止,见她出去,下意识地就想跟随,走出几步,方才省悟这是在建宁候府,比不得卫国公府那般随便,才沮丧地驻足,目送旖景的背影。   当三皇子收笔,完成那篇长赋——   众人交口称赞声中,三皇子无比沮丧地发现,那个小丫头的背影已经在远处一闪,没入了碧植之间。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自己今日气色不佳?三皇子一挑眼角,可当看见随着他那眼波到处,一众淑女都红了娇靥时,方才又找回了自信。   罢了,想来是苏氏五娘年岁还小,不懂男女之情的缘故。   三皇子最终这般安慰自己。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所来目的。   ☆、第四十一章 突生祸事,马二逼婚   三皇子一定没有想到,今日他大展风采,没受吸引乱了方寸之人,还不仅仅旖景一个。   虽说,小娘子们个个双靥染红。   四娘好酒,今日自斟自饮,喝得委实有些多,故而才红了脸,回府途中,甚至抵不住酒力,半靠在车厢里,睡了过去;六娘惧热,从午正起,小脸上的红晕就一直未消,她连三皇子的面容如何都没有看清,唯有对那首长赋有所评价——字是极好的,用词也甚是华丽,可论其意境蕴深,尚还不及沙汀客的作品;八娘的心神不宁,却全是为了突如其来的另一个人。   就连旖辰,也并未对与三皇子的这次“失之交臂”感到惋惜,当回府途中听三娘眉飞色舞、抑扬顿措地背完那首生辰赋,也只是平平淡淡地一句评价:“三殿下的才名果然名不虚传。”就再也没了下文,更没有多问一个字。   旖景长舒一口气。   心道长姐自律甚严,想来在议亲这前,不会对什么才子潘安暗许芳心,只要搅和了她与三皇子的姻缘,这一世,长姐必不会为他抱病了。   至于极为反常的三娘……旖景并不担心,别说三娘庶出,应是不够皇子正妃的资格,就算三娘成了三皇子妃,以她的性情手段,却也不致争不过那些美妾娇婢,哪里会郁怀不解,她让别人缠绵病榻才合理。   旖景尚且不知,她的绿卿苑里,这时已经有人引颈相望、焦急不堪了。   樱桃徘徊于院门外,额头上已经生了密密一层细汗,好不容易看见小丫鬟玲铛一路飞奔而来,连忙迎了上前。   “五娘总算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坐着肩與往这边来。”   小娘子们做客归来,要净面更衣之后,才会往远瑛堂问安,可樱桃已经等不及了,拔脚就迎了出去。   当到镜池边上,才瞧见两个婆子抬着肩與,秋月与秋霜一左一右地跟着,似乎正与五娘闲话,樱桃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强做镇定地迎上前去,而这时,旖景也看见了樱桃,眉心不由一蹙。   樱桃好端端地,迎出来做甚?难道院子里出了什么意外?   “停下来吧,我想自个儿散散。”旖景下了肩與,只让秋月与秋霜跟在身后,也疾步面向樱桃走去。   “宋嬷嬷来叫春暮去了远瑛堂,已经有小半个时辰,奴婢觉着不对,想办法打听了一下,却听闻今日下午,有个什么马二郎领着几个闲汉在后门嚷嚷,说是与春暮……有婚姻之约,拿着赎身钱求国公府放春暮出去。”堪堪站稳脚步,还不待旖景问话,樱桃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门房不敢作主,报进了二门,张显家的出去问了几句,径直报到了太夫人跟前儿……”   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儿?秋月与秋霜面面相觑。   “五娘,奴婢听说过那马二,就在榕树街养斗鸡的,是个人憎鬼厌的登徒子,不是什么好人,春暮怎么会与他……听说太夫人已经让人找了春暮娘去远瑛堂,只怕是……”樱桃很是焦急,娘子们跟前的奴婢闹出了这等“丑事”,受罚事小,就怕太夫人为了五娘的闺阁清誉,不问青红皂白地发落了春暮。   旖景心中也是一凛,她早有预感,宋嬷嬷不会善罢甘休,想不到竟然这么突然。   “樱桃先回去,留意着冬雨的言行。”思维一转,旖景便吩咐道,只扔下这一句,就带着秋月与秋霜往远瑛堂疾行。   进了垂花门儿,远远地就瞧见春暮娘跪在堂前石阶底下。   虽说将至傍晚,金阳依然炙热,春暮娘被烤得满面通红,又因为心里着慌得很,早觉得眼冒金星,她刚才已经听玲珑说了大概,就要急着去太夫人面前喊冤,无奈太夫人还在问话,只得跪在院子里,额头上的热汗这时大滴大滴地落下,淌得满脸都是。   当看见旖景,春暮娘才觉得有了救星,膝行上前匍匐哀求:“五娘,这事实在冤枉得很,那马二就是个无赖,我们一家子都没曾搭理过他,春暮绝不会与他……五娘,您可要替春暮作主。”   说得着急,哽咽出声,一张脸上更是涕汗加交,狼狈得很。   “婶子先起来吧,我自然会为春暮作主。”旖景示意秋霜去扶。   春暮娘哪里肯起身,只说要跪等太夫人问话。   旖景心里也极为焦急,只得随她,示意秋月秋霜等在外头,自己拾阶而上。   正堂前站了一列侍婢,却没见着玲珑,那些丫鬟奉命阻止旁人入内,却没一个敢拦满面肃意的旖景,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进去。   旖景还没有掀开次间的锦帘,就听见里头一个极带着讽刺的声音:“春暮姑娘,你口口声声说没有这事,却又怎么解释你那肚兜儿到了别人手里?你不也承认了,这肚兜是你亲手绣成的,针线是你的,那上头的名儿也是你的,如今外头的后生拿着这东西找上门来,说跟你一早定了私情,要赎你出去成亲,你又说没有这事儿,实在让人觉得糊涂,你是内宅侍候小娘子的姑娘,吃住都在里头,这么贴身的物件,若不是你给的,外头的后生怎么能得手?”   这声音颇为陌生,旖景并不认得。   掀开锦帘,一眼瞧见祖母正襟危坐,神情淡然,瞧不出喜怒,身旁立着玲珑,缓缓地摇着扇子,宋嬷嬷立在另一侧,满面肃然,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婆子,满面的讥诮之色,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对襟纻衣,圆滚滚的腰上系着浅灰色的布腰,下着土蓝色罗裙,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得脸的管事。   旖景猜测,这位就是樱桃口中的张显家的。   而春暮,长跪在脚踏前,面上泪痕未干,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露出一抹绝望来。   旖景的到来,让一众人不约而同地侧面,宋嬷嬷依然神色自若,春暮却刹那间泛红了眼眶。   “五娘……”春暮欲言又止,才喊了一声,就哽咽起来。   那婆子得意洋洋地扫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枉得五娘对春暮姑娘这般信重,你却不知循规蹈距,做出与人私相授受的丑事来,累得五娘的闺名受损,还有脸在这儿淌眼抹泪。”   话音虽说不高,却也字字分明。   旖景冷冷地扫了那婆子一眼,却懒得出言喝斥,只沉着脸上前,冲着大长公主福了福身。   大长公主却紧蹙了眉头,一个凌厉地目光,往宋嬷嬷脸上一扫。   宋嬷嬷心里一颤,暗恨这张显家的得意忘形、胡言乱语,连忙出言喝止:“说的什么糊话,春暮怎么行为,与五娘有何干系?”   张显家的一噎,连忙跪了下去:“是奴婢糊涂,春暮行为不端,罚她就是,本与五娘无干。”   大长公主懒得理她,只拉着旖景坐下:“你外祖母身子可还康健?”   “外祖母好得很,还嘱咐我给祖母带声安好,说等祖母做寿,是定要来凑兴的。”说完,看了看跪着的春暮,撒娇道:“祖母,我已经听说了今日的事儿,春暮她侍候孙女儿这么多年,一贯谨慎稳重,祖母别恼了她。”   张显家的似有不甘,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宋嬷嬷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五娘说得在理,太夫人一贯也是信任春暮的,这丫头不是那等不知规矩的刁奴,想来这次……是有什么误会吧。”心里却想,任是春暮如何狡辩,也解释不了她的小衣怎么到了外人手里,名声已经败坏了,公主看在五娘面上,就算不罚,也留不得她,必然会打发了出去,由得她老子娘去与那无赖交涉。   旖景略抬眼睑,给了宋嬷嬷一个感激的笑脸。   心里却是一片森冷,宋嬷嬷,端的是好手段。   这一次,她定是想好了退路,也不知借了谁的手……张显家的一看就是个愚妇,宋嬷嬷才不会买通这等货色……能把春暮贴身之物盗出去,布置下这个陷井,多半是与她同屋的夏云……想来宋嬷嬷早有计较,不怕夏云攀咬出她来。   所以,自己不能针对宋嬷嬷,让她瞧出什么破绽,洞悉自己对她的戒备与恨意,还得就事论事才好。   一时间心念急转,已经有了主意。   宋嬷嬷擅长虚以委蛇,那么莫如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就逼得她“主持公道”好了。   旖景又晃了晃大长公主的手臂:“祖母,既然春暮心意已定,瞧在她侍候孙女儿一场的份上,就放了她出去吧,也别收什么赎身银子了,孙女儿还愿意给她二十两银子的嫁资,也不枉这些年来,她尽心侍奉一场。”   话音才落,众人各自神情一变。   做了半天影子的玲珑,这时微微蹙眉,担忧地看了一眼春暮;宋嬷嬷心头一松,肃然的神情略有瓦解,笑着说道:“五娘如此,也实在是宽厚仁慈。”   大长公主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带认真与不舍的旖景。   春暮自是焦急,目瞪口呆之余,眼泪决堤而出,一咬牙,叩首哀求:“五娘明鉴,奴婢实在与那马二没有来往,就是得了假,回私府时,偶尔遇上他,任他怎么花言巧语、百般纠缠,奴婢也不曾回应他半字,五娘……奴婢宁愿终身不嫁,侍候五娘一世,若是五娘不信,奴婢甘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能背上这等、这等污名。”   却说那张显家的,其实是被夏云买通,今日当马二一闹,便直接捅到了太夫人跟前儿,刚才听了五娘的话,正自心花怒放,想着这事情一成,夏云还有重赏呢,心下得意、忘乎所以,这时听春暮喊冤,哪里容她,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去拉扯春暮:“主子仁慈,非但不罚,还愿意给你添妆,姑娘也别再纠缠了吧,横竖你娘都已经来了,不如爽快些谢了恩,这就出去。”   春暮心急如焚,又万念俱灰,狠狠一挣,倒把张显家的搡了个趄趔:“太夫人、五娘!奴婢愿指天发誓,绝不曾干这私相授受的丑事,若是有一字虚假,将来必受天遣,不得好死。请主子明鉴。”说完只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着地板。   旖景不忍,忙从炕上下来,一把扶住了春暮,她还没说话呢,那张显家的又开了口:“姑娘这可真是不知好歹,主子们待你宽厚,你却这般不识抬举,满口死呀活的,也不嫌晦气,那马二振振有词,一口咬定与你有情,手上又有物证,你却死赖着不肯出去,这不是让主子为难?难道非得让人议论国公府里的奴婢举止不端,引得人家拿着银子来赎身,转头又反悔,闲言碎语不成?”   她丝毫没有留意,大长公主淡然的神情尽敛,眉目间尽是肃然。   “真是笑话!权当我老眼昏花、不辩是非不成?”大长公主淡淡一句。   宋嬷嬷心头一凛,连忙说道:“公主,这事看着实有蹊跷,如果真像那马二说的,春暮与他早有来往、两情相悦,按说主子已经恩典,春暮还不大喜过望,哪里能这般坚决,说出绝然之语。”   张显家的大为焦急:“宋嬷嬷,那马二可是有证据……”   宋嬷嬷只差磨牙了,狠狠地瞪着张显家的,心里把夏云恨得不行,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不知如何办的事,从哪儿找了个这么愚蠢的东西,她一个看门的婆子,急吼吼地非要撮合了春暮与马二,别说瞒不住大长公主,就连五娘这样的小孩儿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果然,宋嬷嬷转眼一瞧,就看见旖景当即大彻大悟,扶起了春暮,对大长公主说道:“祖母,嬷嬷提醒得是,这事实在蹊跷,孙女儿也信得过春暮,她既然连天遣都不惧,只怕当真是受了冤枉,那马二一定是信口雌黄,莫如把他送去官衙,好好审审,不怕他不说实话。”   大长公主看着旖景,险些没忍住笑,这丫头倒会装,她才不信,五娘连净面更衣都不顾,急吼吼地赶来,就是为了求自己放春暮出去,再为她贴上一笔嫁妆的。   张显家的惊慌失措,一时口不择言:“五娘您到底年幼,一时想不周全,春暮想必是面皮子薄,这才矢口否认,如果真把一个良民送去官衙,那传出去可就成了仗势欺人。”   “我年龄小,是想不周全,不知这位嬷嬷如何就一口咬定了春暮与人有私?也不知有人竟敢在国公府门前讹诈,送去官衙本也合理合法,怎么就成了仗势欺人?”直到这时,旖景才与张显家的说了句话。   那婆子被问得目瞪口呆,渗出满脑子冷汗来。   “我也觉得诧异得很,这深宅大院里女子贴身之物,如何能落到外人手里。”大长公主冷哼一声:“这次是冤枉春暮,保不准下次就有哪个无赖攀污诸位娘子。”   宋嬷嬷一听这话,也是冷汗淋漓,暗自庆幸这次早寻了退路,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当下上前一步:“公主所虑甚是,此事必须深究,依奴婢看来,张显家的必定脱不了干系,只怕是与外人勾通,不如将她交给国公夫人严审。”   自己想得果然不差,宋嬷嬷已经早有准备,夏云这次……实在咎由自取。   旖景心明眼亮,这时又恢复了懵懂神情,只依偎在大长公主身边。   张显家的一听这话,顿时三魂出窍,还不待逼问,已经双膝一软,像滩烂泥:“太夫人恕罪,奴婢……都怪奴婢见钱眼开,拿了五娘院儿里夏云的好处,这才……奴婢不过是答应了她居中传话而已,并没有盗春暮姑娘的贴身物什……太夫人,奴婢不敢隐瞒,还望太夫人恕了这回。”   这么一吓,这人就成了竹筒倒豆子,忙不迭地把夏云交待了出来。   风向急转,春暮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怔怔不已。   宋嬷嬷也是万分沮丧,面无表情,她也没有想通,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了,只怪这张显家的太过急切,让大长公主心生疑惑。   万幸的是,此事自己没有插手,并且冬雨也早交待了夏云,倒不怕她攀咬。   二话不说,宋嬷嬷一撸袖子上前,把张显家的拖了出去。   大长公主这才携了旖景,去里屋避了众人说话。   “你个小机灵鬼儿,分明不信春暮会做出私相授受之事,为何起初还要装作糊涂?”大长公主笑问。   “祖母目光如炬。”旖景甜甜地拍了个马屁,方才说道:“我在门前儿,听见张显家的质问春暮,心里就很是疑惑,按理说她一个看门儿的下人,与春暮无怨无仇,本不该有什么坏心才是,因此就装了会子糊涂,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存心陷害。”   能从那婆子数句言辞,就发现蹊跷之处,挖了个陷井麻痹对手、请君入瓮,这个孙女儿,果真是敏锐,大长公主心头欣喜,嘴上却说:“你就不怕我也糊涂了,顺口答应下来。”   “孙女儿都能洞悉其中蹊跷,祖母又岂会事非不分?”旖景笑道。   宋嬷嬷心思狡诈,极擅伪装,可到底太过高估了她自己,她只以为春暮闹出这等丑事,大长公主心系旖景闺誉名声,不耐深究,大多会把春暮打发了事,却不想大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不信春暮会做出私相授受之事。   想到女子贴身之物,竟然能从深宅大院传到外人手里,这种事情,实在让大长公主震怒又后怕。   正如她刚才所说,若是有那龌龊之人,一意陷害五娘……   所以,这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往宋嬷嬷预料那般发展。   此时,眼见孙女儿满面讨巧的模样,大长公主忍不住叹了口气,爱怜地揉了一揉旖景的发顶:“那个夏云,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留不得她,依府规处置便可。”旖景收了笑容:“更要狠狠警告绿卿苑里的丫鬟,若有再犯,不管是不是家生子,连着家人也当发落出府,卖给人牙子。”   这事的确不能姑息,看来旖景虽说重情,却也晓得轻重,大长公主更觉安慰:“如果换成别的府地,出了这等丫鬟,只怕并非发卖这般简单。”   虽说此时律法规定,主人不得故意杀奴,违者将处鞭刑,可实际上高门望族偶尔触犯这条律令,却也没人理会,再说,还有太多办法绕开“故意杀奴”,别的不说,大可将犯错的奴婢一顿好打,只要不让她当时断气,再往柴房一扔,任其生死,奴婢熬不过去咽了气,就称不上是“故意杀奴”了。   正因为如此,那位腊梅姑娘的姐姐死在宋嬷嬷手里,也不能让宋嬷嬷入罪。   可旖景不是宋嬷嬷,她对于夏云,还是没有那般狠心。   并且她也想到,夏云这般行事,必是得了宋嬷嬷的允诺,只待国公府将她发卖出去,便由宋嬷嬷想办法买她下来,送去宁海。不过眼下陷害春暮不得,看来夏云想做官家子的正妻是没戏了,最多也就是个妾室。   宋二那般不堪,夏云以后的日子实在堪忧。   她这般“如愿以偿”,祸福却实在难料,但旖景也不是菩萨心肠,最多也就再给她一个机会。   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第四十二章 巴掌甜枣,俱都给之   如果说宋嬷嬷起初还认为这个计策甚为粗陋,不过是因为事败也有夏云顶着,怎么也得空出个一等丫鬟的缺儿,这才勉强为之,那么冬雨对这个计策的期望,从一开始就是信心十足、十拿九稳。   依她所见,张姨娘好歹还算是半个主子,底下丫鬟银钗做了那样的事,都被连累得去了庄子,大长公主虽说还赏了银钗一个葬身之地,不过就是看她已经死了,懒得计较而已,如果银钗还活着,真不知要落得个怎么收场了,可见,大长公主极厌恶底下奴婢行为不端,招蜂引蝶。   故而,一旦马二上门,手里还拿着春暮亲手绣的小衣,又专程避开了五娘不在家的日子,直接就捅到了大长公主跟前儿,好教大长公主大发雷霆,就算五娘想要包庇,也是无可奈何。   祖母可是说了的,这绿卿苑里丫鬟的晋等,还轮不着五娘作主,樱桃虽说讨好了五娘,到底是个没有靠山的贱婢,国公夫人哪里瞧得上眼。   要论身份,绿卿苑还有哪个下人能比得上自己——祖母地位牢固,连国公夫人都不敢怠慢了她,父亲也是国公府的总管,樱桃那贱婢拿什么和自己争?   因此,这个下午,眼瞧着樱桃像没头苍蝇一般急得打转,冬雨身心愉悦,看到夏云心神不宁,便拉了她去屋子里好一番开解:“你放心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可以算成了,等风头一过,祖母就会在外头寻人,就说是你的爹娘,这些时日在外头发了笔小财,有意赎买你出去,太夫人仁慈,定会一口答允,到那时候,你成了自由身,以良人的身份抬进去给我表哥做个良妾,再不受奴婢之苦。”   炎炎夏日,这一番话就像加了碎冰的蜂蜜水,听得夏云周身舒泰,意气风发。   甚至于瞧见樱桃掀了竹帘子进来,夏云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老实脾性,为了哄冬雨开怀,破天荒地竟然开口挑衅:“往日五娘在府里,樱桃你都是勤勤恳恳,就差没把屋子里活计全揽在身,怎么今日趁着五娘不在,春暮也去了远瑛堂,你就开始躲起懒来?大半天里连人影都不见,可见也是个表里不一的。”   冬雨心头熨帖得很,却还是不愿做坏人,连忙扯了一扯夏云的袖子:“姐姐可别错怪了樱桃,她不过担心春暮姐姐罢了。”   樱桃受了旖景的嘱咐,心里未免还是有些疑惑,暗自思量:难道小主子是怀疑春暮的事是冬雨捣的鬼,正七上八下呢,听了这话,不由蹙眉:“我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冬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冬雨微微一怔,夏云却沉不住气了:“自打春暮随了宋嬷嬷去远瑛堂,你就心神不宁,又急吼吼地四处打听,难道不是在担心,以为我们都是瞎子没长眼,连这都瞧不出来么?”   樱桃看了夏云两眼,心想她一贯不是个刁钻的,怎么今日竟像变了个人,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怪事迭出,委实诡异得很,脑子一转,淡淡说道:“春暮是出了些事,说是有个叫马二的闹了上门儿,要赎买了她出去,我家就在府后巷,对这马二也有些了解,那人就是个登徒子……都是一个院子里当差的丫鬟,难道我不该替春暮担忧,反而要兴灾乐祸才好?”   夏云心里本就有鬼,听了这话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毛毛躁躁地从炕上直跳了起来,喘着粗气儿,瞪着眼睛:“你说谁兴灾乐祸?”   冬雨暗暗叫苦,心里骂着夏云真是头猪,怎么这般沉不住气,连忙息事宁人地笑着调和:“夏云姐姐刚才还抱怨着天热,果然有几分焦躁,樱桃不过随口一说。”   樱桃也笑道:“我还说夏云往日就是个温吞的性子,今儿竟像变了个人,原来是因为这闷笼一样的天气。”眼看着夏云红了脸,又笑了一下:“还好五娘回来了,一听说这事儿,当即就去了远瑛堂,有她作主,春暮姐姐必定会安然无恙。”   这话更让夏云惶惶不安,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如果不是春暮也有那层意思,马二怎么会想到要替她赎身,这原本也是件好事。”   樱桃的笑容便冷了下来:“在夏云眼里,只要能除了这奴婢的身份,怎么都算是好事吧?”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冬雨,樱桃转身出了屋子。   如果这还看不出,春暮这场祸事是谁在后头捣鬼,那就真是个睁眼瞎了。   夏云怔怔地看着樱桃扬场而去,膝盖一软,又重新坐回炕上:“五娘果真要替春暮说情的话……”   冬雨实在恨铁不成钢,眼睛里就带着丝不耐,斜了夏云一眼:“论这事如何,只要姐姐按我说的那般做,都能落到好处,别被那贱婢几句话就吓得六神无主。”   可胸有成竹的冬雨,当瞧见五娘与春暮一行,有说有笑地回到绿卿苑时,心头的那份笃定也“轰”地一声瓦解了,更别说夏云……刹那间就白了脸,看着春暮眼神发直。   旖景淡淡看了两人一眼,笑着对冬雨吩咐:“把院子里下人都集中在堂前,无论是粗使丫鬟还是婆子,一个也别缺。”   冬雨顿时冷汗湿襟,却半分不敢犹豫,干脆应诺了下来,却在转身之时,丢给了夏云一个警告味十足地眼神。   聪慧如她,当能了解,事情有了意外。   樱桃瞧见春暮虽说眼睑微肿,额头略青,可神情却甚是平静,只看着呆呆怔怔的夏云时,眼光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便知道五娘已经解决了这件“意外”,春暮定能无恙,而有的人……只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由想起哥哥的话——小主子虽说年幼,却十分睿智,她既然看得上咱们,咱们也要竭尽所能,论是什么情况,都要对五娘尽忠,主子定不会亏待了我们,妹妹要谨记,切不能自作聪明阳奉阴讳,做出背主求荣的事。   樱桃抬眸,看向五娘——豆蔻少女神情淡然,坐在秋月搬出的交椅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下人们齐集,清新秀丽、尚带稚气地眉目,看不出喜怒,可那黑白分明的乌眸深处,自然凝聚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威势,让人敬畏。   这也许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女,与生俱来的威势,仿佛能洞悉一切,却让樱桃心安。   对这样的主子尽忠,才会有光明前途,至此,樱桃对自己的选择十分笃定。   冬雨的效率值得称赞,不过片刻间,就让院子里的奴婢齐集,一个不漏,都屏息垂手,静立在堂前。   旖景毫不吝啬地给了冬雨一个赞许的眼神,冬雨心中一喜——虽说事情有变,看来小主子并没有疑她,似乎还对她颇为肯定,这样就好,也算是达成目的,春暮是去是留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五娘的信重。   “春暮,今日发生了何事,你给大家仔细说说吧。”旖景不动声色,语音婉转,并无肃意。   春暮福一福身,又上前一步,有条不紊地把在远瑛堂的经历一一道来,听在众仆妇耳里,却无不忐忑惶恐。   这是陷害呀,还是这么龌龊的手段,已经犯了为奴为婢的大忌!   夏云听到后来——大长公主说的那句话——今日有人勾结外人,陷害春暮,保不住来日就有人暗藏祸心,陷害诸位小娘子!   她已经是冷汗淋漓,摇摇欲坠,下意识地用眼光向冬雨求救,当然,接触到的是阴沉与警告,顿时万念欲灰,唯有暗地祈求:只望那张显家的没交待了自己……   这当然是个奢望。   春暮说到大长公主明辨是非,已经将张显家的交给国公夫人发落,并把那马二送官衙审问,略略一停。   旖景便微笑着接口:“起初我还信以为真,多亏了宋嬷嬷敏锐,发现那张显家的实在蹊跷,用话一吓,她就交待了出来,原来是绿卿苑里出了刁奴,勾结外人,陷害春暮。”   话音不重,却已经让人胆颤心惊,仆妇们发出了一阵小声地议论,打量着春暮,却见她只狠狠盯着夏云,一时顿悟,各色眼光都集中在面色苍白如纸的夏云脸上。   有人暗疑,夏云往日那般老实,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有人冷笑,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话真是绝了;有人惊异,不是说宋嬷嬷因为春暮拒绝了亲事,心怀恼怒么,怎么这次竟然帮了她一把?   冬雨松了口气,暗忖道:难怪五娘对自己那般态度,原来是祖母的功劳,难不成祖母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利用夏云,为自己铺路?不愧老而弥辣,还是祖母高明。   “夏云,我往日待你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究竟为何要用这般阴毒之计,陷我于不义?”春暮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质问出口。   院子里顿时寂静。   夏云身子一晃,惶然四顾,只用微弱得有如蚊吟的声音分辨:“这是何意?我……”   “还想装糊涂,张显家的一口咬定是你买通了她,跟马二商量好这个毒计,我的贴身物什,就是你让她转交到马二手里。”春暮心底大恨,这一次,若不是五娘回来得及时,自己只怕真要以死证明清白了。   “夏云。”旖景这才正眼看着那丫鬟:“你如果觉得冤枉,可愿与张显家的当面对质?还有那马二,只怕这时在官衙,也已经交待了,他与你无冤无仇,甚至都不认识你,应当不会独独冤枉了你吧。”   这话就好比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夏云立即崩溃,瘫倒在地:“五娘,奴婢是……”战战兢兢地看向冬雨,却接触到了两道凌厉与阴冷的目光,让夏云打了一个激灵——事到如今,只能咬牙认罪,若是把宋嬷嬷祖孙俩说了出去,更是绝了最后的希望。   耳畔又想起冬雨的话:“如果事漏,也不算什么,国公府何曾出过打杀奴婢的事,最多把你交给人牙子卖了出去,你放心,祖母一定会想办法,买了你送去宁海。”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横竖自己也没想在绿卿苑为奴终身。   夏云稳了稳神,跪在阶下:“奴婢不敢狡辩,这事的确是奴婢所为,但凭五娘惩处。”   旖景叹了一声,这个丫鬟,看来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此也罢。   “你为何要害我?”春暮尚且不甘。   “你我同为一等丫鬟,眼看着你得了五娘欢心,又被太夫人看重,就连宋嬷嬷……也高看你一眼,我不服,也不甘,这才想除了你这个眼中刺。”夏云咬一咬牙,却使终不敢与春暮对视。   春暮怜她孤弱,年节下得了假,不忍看着她形只影单,屡屡邀她回私家;同个屋檐下,这么多年,春暮从不曾苛待过她;之所以能晋等,也多亏了春暮在五娘面前美言,在太夫人耳旁提点……可这又如何,为了将来,为了脱离这奴婢的卑贱身份,她还是毫不犹豫就背叛了春暮……谁教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奴婢,什么恩义,什么德品,对她来说本就是奢侈物……人不为己,是要天诛地灭的。   旖景也觉得没了再问的意义,意味深长地看了夏云一眼:“你既然都认了,就这样罢,绿卿苑留不得你,自己去夫人面前领罪。”   虽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却让一众仆妇胆颤心惊!国公府的一等丫鬟,甚至比那不高不低的姨娘还要得脸,尤其是五娘身边这几个。她们原本以为,不过是奴婢间的勾心斗角,就算当罚,也是降等,或者打发去庄子里,夏云毕竟也侍候了五娘好些年呀……   可看这情形,五娘却是要将夏云按府规处治,一点情面都不留。   犯了错的罪奴被交给了人牙子,再想去高门望族享福是不肖想的,样貌好的,或者被那些暴发户看中了,买去做个侍婢,像夏云这样的,多数会沦落到小门小户为奴,那样的门庭,可比不得卫国公府,活计粗重不说,连月钱都不会有,能吃一口饱饭,给你一件蔽体的衣裳就不错了。   夏云在绿卿苑里也算是养尊处优,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   因此众人眼看着夏云舒了口气,拜了几拜,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一时都面面相觑,忍不住满肚子讶异起来。   若是换了常人,只怕宁愿死在卫国公府,也不愿这么出去的!   唯有春暮若有所思,忽然看了冬雨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秋霜与秋月目送夏云离去,也是满满地鄙夷。   这一日晚膳,樱桃依然与几个一等丫鬟一同留在屋子里侍候,除了这四人以外,旖景又特意叫上了冬雨。冬雨自是欣喜不禁,端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春暮心里尤其疑惑,却也不露声色,直到旖景吃完了饭,撤了膳桌,冬雨又陪着花言巧语了一番,哄得旖景喜笑颜开,先让春暮几个下去填肚子,单留了冬雨一个说了好一阵话,直到春暮几个回来,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冬雨去吃饭。   秋月见没了“闲人”,忍不住说起今日的事,痛骂夏云忘恩负义。   “春暮,你怎么想?”旖景问道。   春暮微微一怔:“夏云不是个心窄的人。”   她的心非但不窄,还十分地大。   “姐姐你可是亲耳所闻,难道还可怜着她?”秋霜十分疑惑。   春暮苦笑:“你们想想,夏云若真是出于妒嫉我,又何需等到这时才行那陷害之事?再说今天,她一句哀求的话都没有,显然有了退路。”   秋月脑子转得快些,不由冷笑:“必是宋嬷嬷,还记恨着姐姐你拒绝了她的提亲,夏云想来是得了她的保证,赶着出去与官家子为妻呢。”   樱桃摇了摇头:“宋嬷嬷是个狠人,夏云这一去,可算是把自己送入了虎穴狼窝。”   秋霜也明白了过来,有些黯然:“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怨不着旁人。”   “五娘,您一定早看穿了宋嬷嬷才是幕后主使,为何却要对冬雨……”春暮忍不住问道。   樱桃却接口:“宋嬷嬷阴毒得很,她针对春暮,只怕目的没表面这么简单,五娘应该是想给冬雨一线希望,看她们究竟要玩什么花样吧。”   旖景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依宋嬷嬷的地位,冬雨原本不用为奴为婢,偏偏就进来侍候了,还楚心积虑地讨好我,想得我欢心,我实在是不解得很,既然她上赶着献媚,我也不能绝了她的殷切不是?不过这些事,你们心知肚明就好,别与人说道。”   四个丫鬟齐齐称喏。   “你们是我身边最得用的,想来都成了冬雨的绊脚石,今后可得万分谨慎,莫让她们再抓住了什么把柄。”旖景又说:“经过今日之事,宋嬷嬷就算不甘,想来也会收敛着些,近期应当不会再有什么行动,我今日当众发落了夏云,也是要给其他人提个醒,今后这院子里,若有人再存了花花心思,可得掂量一番了。”   “五娘放心,经此一事,奴婢必然会处处留意,尤其是那个冬雨……”秋月连忙说道,一阵盘算,要怎么发展几个忠心的小佃作,盯着冬雨的一言一行。   旖景笑而不语。   夏云已走,一等丫鬟有了空缺,今日她有心对冬雨示好,就是为了迷惑宋嬷嬷祖孙,让两人心中保留幻想。   宋嬷嬷定会以为冬雨晋等十拿九稳,原本丫鬟的等级高低,与受不受信重没有丝毫关系,旖景也不在乎,可她就是不愿让宋嬷嬷这般顺心。   给个巴掌,再喂颗甜枣,让人失望之余,又心怀憧憬的事儿……不怕多为。   旖景心里长着尖角的小生灵,一阵张牙舞爪,摁捺不住。   ☆、第四十三章 故作懵懂,擢升樱桃   虽说是盛夏,可卯初之时,天地万物还在黎明前浓郁的夜色笼罩之中,不过卫国公府的和瑞园,青纱窗上的牡丹花纹,已经被烛火映出了盛放的姿态,次间里,丫鬟侍婢悄无声息地服侍着卫国公夫妇用完早膳,在静寂与有条不紊之中,开始了一日之晨最初的繁忙。   黄氏披散着一头秀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亲手取下梨木衣架上的盘领右衽团花绯袍,替卫国公苏轶穿着妥当,佩上玉带,冠以展角漆幞,一边叮嘱着,一边送至垂花门外,目送了卫国公的背影,隐没在清晨星光下朦胧的雾色里,才心满意足地转身。   蓝嬷嬷扶着黄氏回屋,一边说道:“夫人要不再歇会儿,奴婢瞧着您脸色似乎不怎么好。”   黄氏叹了一声儿:“卯正就要去花厅理事,哪里还耽搁得了。”   蓝嬷嬷紧跟着一声叹息:“府里的家务,多得您操劳。”   回了卧房,黄氏看着妆镜里的容颜,不由伸出指头,轻抚眼角的细纹,微微有些落寞。   当初镜中之人,随着年华流逝,早已没了那明媚鲜妍。   她也有怀念那豆蔻年华的时候……   虽然身在闺阁时,也从不曾无忧无虑,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嫡母厌烦,可那毕竟是身为女子,最明媚的岁月。   不过也就是,偶尔地想念罢了,她能有今天,实在不易,并不愿意回到那样的岁月,踩着钢丝,日日胆颤心惊,不知归宿何处的茫然与忧虑,夜夜煎心。   这样的清晨,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飞扬跋扈的庶妹,因为姨娘得宠,从不曾将嫡母看在眼里,屡屡与娟娘争执,结果呢……父亲奉圣命去了陇西半载,那位姨娘就得了“急病”没了,失去倚仗的庶妹“伤心过度”,以致得了“恶疾”,嫡母作主,好不容易替她寻了个商户人家。   父亲虽说有些犹豫,却实在无可奈何,那些高门望族,哪里看得上身染恶疾的一个庶女?   那商家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寻花问柳不说,后来竟然长宿勾栏,庶妹出嫁后,就真的被染上了“恶疾”,又还得拖着病体侍奉公婆,没两年就病死了。   黄氏眼看着陪房蓝嬷嬷替她梳了个华丽的盘桓髻,再饰以珠花金簪,云锦玉钿抹额,当用香粉胭脂,掩去眼睑的憔悴,镜中赫然是富丽堂皇的一位贵妇,黄氏满足地微微一笑。   尽管今时今日,她依然不能任性张扬,不过也再犯不上惶惶度日了,更有那尊荣无限可享,还有什么好感伤的呢?   当移步前庭花厅,那里已经济济一堂。   得脸些的二十余名管事,垂手屏息地分开两列默立,外头院子,还站着数十名下人,却都是相同的姿势,维持着静寂无声,花厅里落针可闻。   黄氏稳稳落坐,便有丫鬟递上一杯暖茶,慢慢地喝了半盏,方才对杨嬷嬷一笑:“开始吧。”   于是管事们依次回事,一如既往地有条不紊。   问话的多为杨嬷嬷,黄氏多数时间都是细细地听,或有疑惑处,方才多问几句,一边核对,一边让蓝嬷嬷发放对牌。   这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当处理完各项琐事,已经到了辰正,朝霞遍染之时。   当回到正房,旖辰已经候在那里——自从大长公主免了诸位小娘子的晨昏定省,黄氏自然也跟着免了,不过旖辰近日跟着她打理家务,管着仓库与厨房的事,倒是朝朝都要讨个示意的。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三娘生母崔姨娘便照例前来问安,黄氏这才让旖辰回芝兰轩。   蓝嬷嬷看着崔姨娘妖妖娆娆,有如西子捧心的举止,紧紧地蹙了眉头,崔姨娘却恍若未觉,恭恭敬敬地行了福礼,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禙子,上头只用银钱勾勒出海棠缠枝的花样,系着条淡青素面的罗裙,打扮得很是素雅,越发衬托出楚楚可怜的风姿。   “姨娘穿得也太素淡了些吧,你身子本就弱,穿成这样越发地没精打彩,看着都晦气。”蓝嬷嬷毫不客气地指责。   黄氏只抬了抬眼眸,瞧见崔姨娘惊惶失措地模样,极为不耐,却吩咐蓝嬷嬷:“你去看看芎儿起来了没有,今日虽说不用听学,可也别让乳母容着他胡闹,让他留在屋子里描帖,我等会儿可得去察看。”   待蓝嬷嬷出去,黄氏这才说道:“阿蓝她口直心快,你别放在心上,不过话虽然糙,却还在理,眼看着太夫人生辰将至,这可是除服后府里的首次宴请,就是图个喜庆,你也该穿得精神一些。”   崔姨娘连忙应了,一汪眼泪就渗湿了柔睫,倒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黄氏越发不耐:“好了,我这儿也不用你立规矩,你还是回去歇着吧,把身子养好,才能尽心服侍国公爷。”   才打发了崔姨娘,黄氏还没来得及靠着养神一阵,白露又进来禀报,说杨嬷嬷求见,黄氏连忙换了副热情的笑脸,连声喊请,还不待杨嬷嬷福身,便上前扶住了她,又是坚持让杨嬷嬷坐在椅子里,又是让白露上茶。   杨嬷嬷婉拒不得,终究还是不敢真往椅子里坐,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墩上,笑着说道:“老奴前来,是禀报绿卿苑夏云的事儿,她昨儿个就已经供认不讳,早前官衙里也传了信儿来,说那马二也认了罪,原来他早对春暮有不良之心,再加上夏云这么一挑唆,就色胆包天起来,居然敢来国公府门前诈婚。”   说起这事,黄氏也有些烦恼:“既然真是夏云的错,就按府规处治了吧,我瞧着那丫鬟沉默寡言,本还以为她是个老实本份的,不想竟然这么糊涂!眼看着母亲寿辰将至,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乱子,若是别人也还罢了,偏偏是景儿的丫鬟……母亲一颗心都在景儿身上,只怕心里也恼火得很,也都怨我太大意了。”   杨嬷嬷连忙劝解:“这哪里是夫人的错,有人鬼迷心窍,怎么能防得住?太夫人定会体谅夫人您的……那老奴今儿个就叫了人牙子进来,领了夏云出去?”   黄氏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夏云入府也有些年了,这么一去,今后也不知会如何,嬷嬷还是叮嘱那人牙子一番,若是可能,尽量给她寻个靠谱的人家吧。”   “夫人仁慈,老奴省得了。”杨嬷嬷又说:“只是夏云这一走,绿卿苑一等丫鬟就有了空缺,夫人可想过提拔哪个晋等?”   黄氏想了一想:“绿卿苑的事儿,还得问过母亲的主意,等景儿从马场练完骑射,让她顺路先来我这儿,再一同与母亲问安去吧。”   对于五娘旖景的事儿,黄氏一贯是慎之又慎,件件都要请示大长公主,从不擅作主张,不过这一次,她还是有自己的考虑,因为冬雨已经成了绿卿苑的丫鬟。   黄氏十分明白大长公主让杨嬷嬷协理中馈的意思,无非是对她这个儿媳尚存顾虑,这些年来,她处处谨慎,时时谦恭,对婉娘留下的三个孩子甚至比两个亲生骨肉还要照顾,可是婆婆待她,却使终有所保留。杨嬷嬷是个固执性情,处事公正严明,对她虽说也恭敬,却并不畏惧,有这么一个人时时提点、督促,黄氏觉得十分拘束。   可杨嬷嬷在国公府的特殊地位,让她这个国公夫人也必须捧着敬着。   相比起来,近些日子屡屡示好的宋嬷嬷,就让黄氏觉得舒服许多,于是下意识地,她也想为宋嬷嬷做些有助益的事,比如让冬雨晋等。   想来,宋嬷嬷与杨嬷嬷一般,是婆母的左膀右臂,不过一件小事,婆母应当不会在意,如果由自己出面促成,也算是卖了宋嬷嬷一个好。   说不定宋嬷嬷这人,将来还有大用处呢。   黄氏越发笃定,只待旖景来了跟前儿,先与她通个口风,再去大长公主面前敲定了这事,好让冬雨顺顺利利地晋等。   等到巳初三刻,天地间又已经是金灿灿地一片艳丽,但清晨的风尚还带着怡人的新凉,让炙热来得缓和了一些,当旖景来到和瑞园,黄氏正在后庭的一座攒角红亭里,督促着儿子苏芎描帖。   待走得近些,旖景看清方才六岁的三弟紧蹙着两道眉头,鼓着圆圆地腮帮子,小嘴撅得老高,足以挂上个油瓶。   依稀传来了黄氏的斥责声:“瞧你这字儿写得,怎么歪七扭八的,这握笔的姿势也别扭,难怪先生要罚你。”   三郎便有些恼了,不耐烦地扔了笔,张着手一跃而起,扭着身子撒娇:“不写了不写了,今日本来就不用上学,等明日学上再练吧。”   黄氏就板了脸,似乎还想斥责儿子,抬眸却见旖景已经走得近了,方才作罢,让小丫鬟香玉带着苏芎回去:“不准容着三郎淘气,转告江嬷嬷一声,就说是我说的,等午睡后再让三郎练上一个时辰的字,写好了拿给我瞧,若是还不周正,就再罚他练上一个时辰。”   说话间,旖景已经笑着上前,先道了万福,又伸手抚了抚三郎气鼓鼓的小脸蛋,开口为弟弟求情:“三郎还小,又才刚刚启蒙,一时写不好字儿也是有的,母亲别生气,说不定明年这时,三郎就写得一手好字了。”   听了这话,苏芎才有了丝笑颜,包子脸一瘪,扭着旖景的手臂不放:“五姐带我去院子里捉蛐蛐儿,我先前有一只黑头将军,却斗不过二哥那只,被咬死了,这次我定要抓个好的,把二哥咬死。”   黄氏哭笑不得,揉着眉心说道:“胡说些什么,这么热的天,你五姐哪里能陪着你折腾,要说还小,当年你五姐六岁的时候,已经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哪里像你这一手蚯蚓爬。”   “五姐是才女,我又不是才女。”小苏芎嗫嚅了一句,见黄氏拉长了脸,生怕再受训斥,也不缠着旖景了,拉着香玉的手就跑出亭子,十余步后,方才转过脸来,对黄氏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无影无踪。   黄氏无奈,短短地叹了声气:“瞧这淘气样,难怪你父亲不喜,大郎与二郎都是持重老沉的,偏偏这孩子就不省心。”又拉着旖景坐下:“眼看着就要入三伏,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是觉得撑不住可不要勉强,仔细中暑。”这是针对着旖景日日去马场练习骑射的话了。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就是趁着早上凉爽才练习呢。”旖景接过丫鬟白露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口,面上始终维持着温婉得体的微笑。   黄氏打量着旖景,见她面颊上的肌肤依旧莹白如新绽的玉兰,微微透出自然的浅樱颜色,气色比起从前更加地好了,两道乌眉被细汗潺湿,显出美好秀丽如远山的轮廓,明透的墨眸,微扬的唇角,不过浅浅一笑,已经有了几分清婉绝代的风采,越发像当年的婉娘。   黄氏立即移开了目光,捧着粉彩海棠茶碗,不过只略略地润湿了嘴唇。   “夏云的事……你也别太难过,都是她人心不足,咎由自取。”往日旖景待丫鬟们十分宽和,爱与她们说笑打趣,夏云又是侍候得久了的,黄氏还担心旖景不舍,不想旖景半点不放在心上:“女儿才不难过呢,这一次若不是宋嬷嬷,女儿险些就错怪了春暮,夏云实在太阴毒了些,留着这样的人在身旁,若是哪天她嫌我苛待了,也把女儿什么贴身物什拿去给了外人……想想都是冷汗淋漓。”   这话让黄氏的手抖了一抖,看了旖景两眼,却见她摇着团扇,依然是一脸稚气,不像意有所指的模样,方才微微一笑。   是她想多了,旖景不过还是个孩子。   而这话,旖景也的确没有针对夏云以外的人。   “说到宋嬷嬷,我倒想起来冬雨去绿卿苑已经有些日子了,你看她如何?”黄氏问道。   尚还不足一月,这就叫做有些日子了?旖景心里暗忖,宋嬷嬷的确是好手段,先在母亲这儿下了功夫,由执掌中馈的母亲提出,冬雨的晋等就是顺理成章,她只消诚惶诚恐地“婉拒”几句,千恩万谢一番就达到了目的。   “冬雨呀……是个伶俐的丫头。”旖景自然不动声色。   这似乎有些敷衍,黄氏略略一怔,也云淡风清地说起:“夏云这一走,你身边就缺了个一等丫鬟,若是觉得冬雨不错,莫如就晋了她一等吧,想来你祖母也有这层意思。”   旖景点了点头,依然一副懵懂模样,正当黄氏心里觉得满意之时,不想听她说了一句:“不过只怕宋嬷嬷会过意不去。”   “这是怎么说?”黄氏诧异道。   “当初冬雨在大哥哥书房当差,差使相对轻省一些,嬷嬷就觉得是她得了便宜,这才提出让冬雨调来绿卿苑里,她年岁还小,转眼就提了一等,嬷嬷想来又会觉得是我们有心照顾呢。”旖景眨了眨眼睛,说得极为认真。   黄氏不由一哂,心道五娘到底还是个孩子,哪里看得出宋嬷嬷的心思,世子书房本不需要那么一个丫鬟,冬雨留在那儿委实有些多余,不过是婆母当年体恤她年龄小罢了,可随着冬雨渐渐大了,哪里有留在松涛园不上不下的道理,府里小娘子虽有好几个,却都比不得旖景受婆母看重,绿卿苑的丫鬟,远比别处的要体面。   宋嬷嬷让冬雨到旖景身边,无非是想让孙女儿更受重用,为前程筹谋,又哪里是真心的觉得过意不去。   故而,黄氏根本没将旖景的话放在心上。   闲话几句后,黄氏就领了旖景一同往远瑛堂,当着宋嬷嬷的面儿,再提了这事。   “冬雨虽说年岁小些,却连景儿都赞她一句伶俐,可见当真是个聪慧的,晋等也是情理之中。”黄氏笑着说道。   “这……不是奴婢不识抬举,可冬雨毕竟才十一,去绿卿苑也还不到一月,这会子就晋等,也太快了些,奴婢可不敢承国公夫人抬爱,还是再看些日子的好。”宋嬷嬷委实心花怒放,却只做谦恭地说道。   今儿个一早,冬雨就与她见了一面,把昨天绿卿苑的事说了,夏云的供认不讳让宋嬷嬷自然吁了口气,更庆幸地是五娘竟然因此待冬雨亲热起来,真有些无心插柳的巧合,再加上黄氏眼下的亲口提拔,宋嬷嬷只觉得已经十拿九稳,口头上谦虚得十分顺畅,并且一如旖景所料地“婉拒”了。   黄氏正想说一句“嬷嬷多心”,再赞一番冬雨,不想旖景忽然接过了话头:“母亲瞧瞧,女儿就说嬷嬷会不愿意吧,嬷嬷是最重规矩的,冬雨从前的差使轻省了些她都过意不去呢,更别说这么小的年纪,来我身边的时日又短,却转眼就晋了等,嬷嬷定是担心这般破格提拔,惹得其他几个丫鬟眼红,抱怨我这个主子处事不公吧。”   此话一出,宋嬷嬷的谦逊就直接僵在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黄氏也是一怔,唯有大长公主浅笑着睨了孙女儿一眼,不动声色。   宋嬷嬷悔得愁肠百结,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冬雨她年幼不知事,多亏了公主与夫人体恤,混了这么些年,实在是……还是让她多学些规矩,免得不分轻重,生出什么错漏来。”   旖景自然没错过宋嬷嬷面上的“精彩”,委实佩服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还能把话说得这么诚挚,笑着说道:“冬雨有嬷嬷教导,最是个伶俐的,我本想着过些时候就让她专门替我打理书籍笔墨,她原也是识字的,虽说在大哥哥身边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我身边却单缺这么一人儿,有她专事书房里的事儿,我也能省不少心。”   宋嬷嬷沉下去的心这才往上浮了一浮,忍不住看向旖景,当然只见少女一张认真十足的稚气脸庞,还忽闪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盈盈乌眸。   于是心底的疑惑又尽数打消了,五娘知道什么,无非是最近喜欢那樱桃,才想给那丫头一个晋等的机会罢了,但到底还是对冬雨不错的……罢了罢了,原本晋等也是早晚的事儿,还是获得五娘的信重更为要紧,樱桃那丫头没什么靠山,又是后头才提拔,不足为惧。   大长公主这才问道:“那么景儿你可有什么想法,该晋哪个丫鬟为一等?”   压根就没想问黄氏的意见。   “祖母,我身边有个二等丫鬟樱桃,最是勤快,又谨慎持重,今年已经十四了,年岁也好,能力也罢,都能胜任一等丫鬟,她的性情也讨我喜欢,如果祖母不反对,孙女儿倒想把这个机会给她。”也不再兜来转去,旖景直抒己见。   唯有黄氏没有想到,这三言两语间,盘算的事情就落了空,瞄了一眼宋嬷嬷,见她满不在乎,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没有多想便脱口一句:“我倒没听说这个丫鬟,不知她究竟如何。”   大长公主略蹙了眉,扫了黄氏一眼:“樱桃跟着景儿来过远瑛堂几次,我瞧着是个好的,原本让小娘子们各自住个院落,也就是要锻炼着她们识人与管事,我看绿卿苑今后这些丫鬟的事儿,就交由景儿自个儿决断吧。”   黄氏本就是明白人,立即醒悟过来今日话说得有些多了,连忙转了口吻:“母亲说得是,景儿也大了,可我还浑然不觉,只以为她还是个孩子,难免替她操心。”   “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但樱桃的确是个不错的,要不叫她来此,让母亲过一过目?”旖景立即满怀迫切地说道,纯粹是个天真稚子,单纯要提拔自己喜欢的人。   这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疑心——想祖母历来对宋嬷嬷颇为信重,继母示好于她也在情理之中,就连父亲,对杨嬷嬷与宋嬷嬷两人都是恭敬有加,把她们当成长辈来尊重的。   如果她不是经历了前世那场杀戮,也不知道宋嬷嬷祖孙的歹心,不知者不为过,但总有一天,会让祖母与母亲明白,宋嬷嬷的真实面目。   关于宋嬷嬷的疑问还有许多,没有一一找到答案之前,且容她安然无恙。   但对于这两祖孙,是一定不能放过,剥夺她们的荣华富贵不过小事一桩。   要血债血偿,以命偿命才是旖景的最终目的,她是绝不会让这两祖孙全身而退的。   而黄氏当然也不会专程叫了樱桃来过目,只温文尔雅,满是宠爱地一笑:“只要景儿你觉着顺心就好,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第四十四章 宋辐何人?田阿牛也   一切尘埃落定,当日绿卿苑的丫鬟们都知道了樱桃的晋等,自然免不了一番议论。   旖景问得樱桃五月生人,于是赐了她一个崭新的名字:“前人诗云,‘昨日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柯枝’樱桃仲春开花,果熟于谷雨,待五月时当已花果无存,唯有柯枝待明春,你既生于夏季,莫如以后就叫夏柯。”   一等丫鬟夏柯,便引来了诸多人的艳羡。   风向立转,往常围在冬雨身边大献殷勤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把热情的笑脸对准了夏柯,都巴望着这个新鲜出炉的一等大丫鬟,能在五娘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夏柯却还是从前那模样,宠辱不惊,回之以淡然一笑。   冬雨当然十分失望,却还强作欢颜,对夏柯道了声恭喜。   却趁人不备,往远瑛堂去,与宋嬷嬷避了旁人,好一番抱怨。   “祖母,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怎么偏偏是那贱婢,当日院子里多少丫鬟都耳闻了她对我的一场排揎,都晓得我与她彼此不待见,如今她生生压了我一头,只怕往后更会瞧不起我,祖母,您不是说国公夫人必定会把晋等的机会给我吗?”越说越是委屈,眼角就泛起了湿意来,冬雨伏在宋嬷嬷怀里,一时心灰意冷。   宋嬷嬷也是懊悔连连:“这次是我想岔了,早看出夏云是桶烂泥,就不该容着你们施那错漏百出的计策,国公夫人原本也是想让你晋等的,哪知五娘一意要让那小蹄子……你也别太与她较真,不就是个一等丫鬟吗,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那些奴婢不过就是捧高踩低之辈,眼皮子浅得很,樱桃这会子风头正劲,她们自然会讨好于她,即使如此,有我在府里一日,还有谁真敢排揎你不成?”   “可我就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模样,就像登天了似的,春暮和秋霜姐妹本就对我有些防备,这下更是与她抱成了团儿,五娘这会子已经赐了新名给她,以后就叫夏柯了,我顶着这个名儿,却不得不屈居二等,怎么想也是一个讽刺。”想到往常对她热情似火的那些丫鬟,今日意味深长似乎带着同情的目光,冬雨只觉得一口气憋得胸口闷痛。   到底还是个孩子,生这些闲气也太不值当,宋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抚着孙女儿的头发:“我冷眼看着,五娘不过是喜欢那贱婢的性情罢了,她到底比不得春暮与秋霜几个,就是一时的风头,若她对你颐指气使,大可顶撞回去,不过仔细着些,莫让她捏住你的把柄,只要站得住理,也不需要畏头畏脑。”   见冬雨仍然耍着小性子,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撒娇,宋嬷嬷又再安慰:“今日听五娘那意思,倒也是想与你亲近的,还说要让你专职打理书房笔墨之事,如此一来,差使轻省不说,也常有贴身侍候的机会,你难道还不如那卑贱之婢,讨不得五娘的欢心?”   冬雨一听这话,胸口的闷气才解了几分,讪讪地坐直了身子,揉了一揉眼角:“五娘果真这么说了?”   “祖母还会哄你不成,她还当着夫人的面儿赞你伶俐呢,不过你到底是新近才去她身边的,这才让夏柯拣了便宜,五娘性子疏朗,看来也是中意直来直去的人儿,你心里有个计较就成,只切忌不要当着旁人的面儿与夏柯争执,却也不必与她示弱。”宋嬷嬷见孙女儿委屈略平,方才又严肃了面容:“有什么事只说给我听,让我来替你筹谋,万不能再犯了急躁。”   冬雨抿了抿嘴角,依然有些不甘,但在祖母严厉的逼视下,方才点了点头:“可恨春暮这次又逃过了一劫,难道就放任她继续在绿卿苑不成?”   宋嬷嬷的面色又沉了几分:“罢了,为了大局,也只好先容她一时,好在她毕竟也大了,过上两年,待五娘及笄,那时春暮怎么也该许了人家,礙不着你什么。”   两次算计,两次落空,若再针对春暮,大长公主越发会生疑,若是为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贱人坏了大事,岂不是得不偿失,故而宋嬷嬷虽然对春暮这个绊脚石耿耿于怀,也只得先由着她横在道上,还是要细细盘算,如何先除了杨嬷嬷一家。   依宋嬷嬷想来,国公夫人虽说没有表示,明面上还对杨嬷嬷恭敬有加,不过真心里头,未必真容得下她在身旁指手划脚,不过是忌惮着大长公主罢了,如果自己动手,替夫人除了这个礙事的人……一方面更得国公夫人的欢心,另一方面也为冬雨扫清了障碍,这才叫做两全其美。   宋嬷嬷在劝服孙女儿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要暂且隐忍,只待编成一个万无一失的猎网,在引猎物入陷,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正对旁人虎视眈眈的同时,自己也早就暴露在猎人冰冷的箭簇之下。   这日傍晚,宋嬷嬷回到私宅,一听腊梅上前禀报儿媳又带着孙子去城郊庄子看望娘家母亲去了,还说要在庄子里住上两日,顿时气不打一处,腊梅一看主人一张黑面无常的脸,吓得颤颤威威,缩在厨房半天不敢露面,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晚膳,也不见宋大总管归家,宋嬷嬷更是焦躁。   在一旁侍候着的腊梅与杜鹃自是垂眸屏息,不敢有丝毫大意,就怕略微疏忽,弄出一点响动就引来一场毒打,这么胆颤心惊着,直到宋辐戌初时分满身酒气的归来,两个丫鬟方才松了口气。   腊梅瞧见宋辐进了次间,“咯吱”一声掩了房门,不由心念一动,连忙打发了杜鹃去厨房烧水,自己蹑着脚步拐到了墙根儿窗户底下——在宋家为婢,比刀口舔血也差不了几分,长年累月提心吊胆地生活,让腊梅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宋家又比不上真正地高门望族,有那仆妇成群,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使唤丫鬟,腊梅倒不担心被别人发现她的这一行为。   屋子里头,宋嬷嬷满面震惊!   “你说什么?”   “我也没有想到,事隔十余年,竟然还能被莲花镇上的人认了出来。”宋辐端着碗狠狠灌了一口凉水,才微微平息了嗓子里被烈酒刺激的干哑:“好在今日没与府里的其他人一道出来。”   “那人究竟是谁?!”宋嬷嬷心急火燎,嗓门不由拔高了几分。   “我哪儿还认得出,他上来就搂着我的肩,喊我田阿牛,吓得我怔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他认错了人,他就撸了我的袖子,指着我肘上那处旧伤,又说起小时候从枣树上摔下来的事儿,还说他虽然六岁时就跟着家人去了外郡,再没见过我,今日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压根不知道我‘夭折’的事儿,那时我才从荣庆斋出来,生怕引得熟人注意,又想他虽说认得我,却不知我现在的身份,干脆就由得他拉了去叙旧。”   宋嬷嬷听了这话,急得险些从炕上蹦了起来:“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也是怕留下什么后患,想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底细。”宋辐又灌了一碗凉水,重重打了个嗝儿:“母亲放心吧,他虽说还记得我,却并没什么大礙。”   “什么叫做无礙,这可是件大事!”宋嬷嬷几巴掌拍在案上,眉毛不由得立了起来。   宋辐连忙解释:“我问了那人,原来是与田家隔村儿的,也是个佃户,他老子十多年前借了人家利钱,尽数赔在了赌场,生怕债主上门,带着家人去了外郡投靠亲戚,竟是离开京都近二十年了,难怪他不知道后来的事儿……他说自己天生异赋,有过目不望的本事,因此还记得我……这人姓耿,后来随家人去了楚州,依附了一个商户为奴,这一次来,本是那商户的大小姐成亲,随着送嫁的,只留两日就得回楚州去,我问了他家大小姐,原来嫁的是东市迎客楼的少东家。”   宋嬷嬷方才略微安心:“你确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那是当然,我与他喝完了酒,还特地让人去了迎客楼打听,果然他们少东家月初娶了新妇,正是楚州的商户女儿,还有这姓耿的家伙,的确是新妇的家奴,送完嫁就得回楚州去。”见养母再不像刚才那般紧张,宋辐这才挥着巴掌抹了把脖子窝的热汗:“我随口说换了主家,也早不在莲花镇上租种了,他也没有追着问。”   “虽是如此,这两天也得仔细着,要留意姓耿的这人是不是真离了锦阳。”宋嬷嬷沉思良久,虽觉得此事甚是突然——养子“夭折”了十余年,不想在京都竟然还有人能一眼认出他来,的确是匪夷所思,不过又实在想不出哪里蹊跷。   尽管知道有人在背后打探着她,并且查到了莲花镇田氏夫妇与银钗,不过银钗并不及把实情告之那人,那人当不知真相。   也许,果真是一场巧合罢了,宋嬷嬷不无庆幸地想。   她自然不知道,这时楚王府里——   灰渡满面郑重,健步如飞,趁着最后一抹天光温柔的苍白,把耿姓家奴的回话带到了虞沨耳畔,说到后来,一贯沉稳的灰渡不由都激动得颤抖了嗓音,却见世子爷依然儒雅地淡笑着,负手窗前,眸光深遂,竟然没有半分惊异。   “世子,难道您早有预料?”灰渡忍不住问,却又立即垂眸。   是他迟钝了,如果世子不是早有推断,也想不出这种试探的办法来。   那耿姓家奴,哪里是什么宋辐的故人,只不过灰渡找村民们打听田氏一家底细的时候,得知田阿牛幼时从枣树上摔下伤了胳膊的事儿,楚州是楚王的封地,虽说圣上信重,不舍让楚王就封,可在当地却也有一些势力,那商户其实也是楚王的人,找一个家奴行此试探之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已经勿庸置疑,导致银钗丧命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虞沨看着逐渐黯淡的苍穹,轻薄的云层有若断絮,随风聚散,缓慢地变化着姿态,往天边渐渐流远,一弯新月,已在竹梢,露出了浅浅的轮廓来。   “可是属下还是不明白,为何宋嬷嬷要收养田氏夫妇的儿子,并且还为此害了银钗的性命?”今日得知的事实在脱离了灰渡的接受范围,让他使终想不透其中关健。   虞沨收回了目光,看向灰渡:“田氏夫妇本无子,而是替宋嬷嬷把养子收留到了七岁。”   灰渡颇为汗颜,不由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是,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何宋嬷嬷从前要对一户普通佃农诸多照顾了。”可是……据他打听的情况,宋嬷嬷一直与大长公主朝夕相伴,不可能掩人耳目地生下私生子来,那么这个宋大总管本身又是什么身份?才值得宋嬷嬷这般铤而走险、大废周折?   像是看穿了灰渡的疑惑,虞沨也垂眸思量,过了一阵方才执笔一书,灰渡凑近一看,却见他写了宋辐、宋茗两父子之名。   “与其去想宋辐究竟是谁,莫如推测宋氏为何要处心积虑,掩人耳目地收留这个养子,她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宋辐顺理成章地入卫国公府。”虞沨似乎喃喃自语,目光留连在两个名字上,忽然一笑:“渡,你不觉得,这父子俩的名字大有深意吗?”   身着铁甲,威武轩昂的护卫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   虞沨却又负手,依然遥望天边。   他觉得脑子里的那条线索,似乎越发地清晰了。   这日傍晚,宋嬷嬷母子那番没头没脑地谈话——至少腊梅是这么认为,她完全不明白其中含义,但在第二日,却一字不漏地学给了三顺听,于是再隔了一日,三顺带着满腹疑问去了马场,把那些话,又一股脑地告诉了旖景。   旖景自然大惊失色!   那日听八娘说银钗死于蒋嬷嬷手中,她就怀疑幕后真凶是宋嬷嬷,不过怎么也想不明白宋嬷嬷的杀人动机,可是有了这一番话……   田阿牛居然是宋辐,那么宋辐就是银钗未曾谋面的,早在七岁时就夭折的哥哥!   有了这条联系,银钗的死便直接指向了宋嬷嬷。   这也进一步证实了旖景的猜想,宋嬷嬷并非单单针对于自己,她的阴谋,根本就是指向整个国公府!   可是,宋嬷嬷为何要如此,还有宋辐究竟是谁?   宋嬷嬷要认养子,大可名正言顺,何故还要让银钗父母将宋辐抚养到七岁?并且还伪造了宋辐的身份,让他入国公府为奴。   旖景觉得自己每迈近一步,真相却又往迷雾里后退一尺,总是影影绰绰的轮廓,让她看不分明。   三顺在一旁打量旖景的神情,一时也拿不准腊梅的信息是否有用,不由问了出来。   “很好,让腊梅继续留意宋家的人,不过也不能太过冒险,须得谨慎仔细。”旖景肯定了腊梅的作用,又问三顺:“三皇子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小人已经打听到三殿下有个长随,极是受用的,这阵子也在想辄儿与他‘结识’。”三顺说道:“还有千娆阁杜宇娘的事儿,小的已经打听明白了。”   效率实在是高,旖景不免有些兴奋,连忙让三顺细细说来。   这杜宇娘原本却是当今太子妃嫡妹甄氏四娘的使唤丫鬟。   甄氏为典型的前朝世家,东明时曾出过两任首辅,族中子弟入仕者甚众,后哀帝无道,甄氏族人大多辞官,直到大隆建国,高祖称帝,才又有甄氏俊杰入仕,而太子妃之母却是出身勋贵,据说年轻时性情颇为张扬,旖景依稀记得前世时这位甄夫人架子端得极高,看人都是顺着鼻梁往下的。   甄氏四娘,前世正是旖景的长嫂。   “杜宇娘本是甄四娘的贴身丫鬟,据说也是打小儿就在身边服侍的,三年之前,因为失手摔坏了一个梅瓶,据说是甄四娘爱不释手的,竟被发卖给了人牙子,就这么沦落风尘。”三顺的解说十分简洁。   旖景却听得暗暗心惊,前世时,她与甄氏四娘颇为亲近,还觉得她到底是世家女儿,才华自不消说,骨子里又继承了勋贵女儿的爽朗,落落大方,毫不扭捏造作,与她十分投契。虽说长兄正是因为娶她为妻,才与太子渐行渐近,最终在远庆九年,卷入太子遇刺案意外身故,可旖景也全没抱怨过甄四娘。   因为甄四娘与长兄的确两情相悦,琴瑟合鸣,长兄身故,她也痛不欲生,数日不进水米,险些一命归西,多得家人劝慰,甄四娘才没有以命殉夫。   可是杜宇娘的事……   一个打小侍候的丫鬟,就因为摔毁了一件物什,竟然被卖入了妓坊,甄四娘未免太过心狠。   旖景忽然想到,前世时甄氏过门不久,长兄身边侍候的两个大丫鬟就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被远远打发去了庄子里。   似乎下人们也有议论,说世子夫人不好相与。   难道甄四娘也不是表里如一?   “小人还打听得,杜宇娘原本是甄家的家生子,老子娘与两个弟妹眼下仍是甄家家奴。”三顺又说。   这下连夏柯都有些惊异了:“换了别家,家生子一般犯错,只要不是罪不可恕的,多数只是降等或者没了差使,罚去庄子,配个小厮,怎么甄家竟这么绝,不就是失手打了个瓶子,竟让人骨肉分离?”   三顺看了妹妹一眼,又垂眸说道:“小人也以为中间或有隐情,可惜怎么也打听不出来了,就知道自从杜宇娘被卖去了妓坊,她老子娘也受了连累,被罚去了庄子种田,一个弟弟在府里养马,妹妹还留在甄四娘身边,不过只是个粗使丫鬟。”   竟然是一家子都无翻身之日了。   旖景摇了摇头,暂时不想旁事,只对三顺说道:“我不瞒你,这杜宇娘眼下被纳入了江湖帮派,而为了助腊梅不受苛责,我虽有了计划,却苦于缺个演戏的人。”跟着就把心里的盘算给三顺兄妹解释了一回:“我是想说服杜宇娘,好借用她手里的势力成事。”   三顺听了旖景的话,顿时激动不已:“五娘放心,这人我也能寻到。”   “不,到底要害人受些牢狱之苦,再说为了不让宋嬷嬷起疑,不能由我们出面,这些江湖帮派,自有他们的手段,倒比我们自己行动稳妥。”   “那,五娘的意思是……”   “你先去见杜宇娘,就说我要与她做个交易,至少能让她家人不在甄家受苦。”旖景拿定了主意:“你跟她说,我是卫国公府的小郎君,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董三顺立即奉命,事关腊梅,自是当日就去了千娆阁,但这一次,却并不顺遂,当日晚间,夏柯就得了回信,转告五娘:“奴婢哥哥倒是见了那杜宇娘一面,不过她说要与五娘您亲自面谈,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戌正,过时不候。”   这要求对旖景来说十分苛刻,戌时已为一更,戌正更是差不多宵禁了,虽说千娆阁所在的怡红街不属宵禁的范围,但旖景一去,就无法当夜归来,且不考虑这夜不归宿的问题,就说一个闺阁女子,要怎么做到在入夜后现身于妓坊里?   可旖景却不愿放弃这么一个争取五义盟协助的机会。   她深深地陷入了左右为难地郁闷之中。   ☆、第四十五章 为寻外援,夜探妓坊   又是一个戌初,天光黯淡时分。   看门的婆子刚刚才把门栓落好,就听见身后脆脆地一声儿:“嬷嬷且慢。”   三个丫鬟一溜小跑地过来,打头的正是秋月。   因为与夏云勾结陷害春暮,原本看守内宅后门的张显家的被没了差使,这位李五家的是崭新上任的门房,李五在荣庆斋里当差,婆娘却在家闲着,无非是年节下忙不过来,才被叫进来帮手。   李五家的早有心思谋份长差,也好赚上稳定的月钱贴补家计,不过自知自己身无长处,唯有一身力气,能做些粗活,故而早就求到了杨嬷嬷面前,想进府里做个粗使婆子——她男人原本就在秋月祖父手下当差,与杨嬷嬷也算是熟人了。   杨嬷嬷知道李五家的虽然笨嘴拙舌,却胜在老实本份,体面的活计不适合她,看个内宅后门却还胜任,趁着这个机会,便荐了她进来,李五家的才刚上任,对内宅里的下人还认不齐全,不过秋月,她当然是认识的。   当下,李五家的满面带笑,迎了上前:“秋月姑娘有什么吩咐?”   在内宅当差的仆妇,晚膳前都要辞府归家,因多数都是住在府后巷,于是都是通过这个后门,走夹道出南角门回去,这个时辰,该出去的都已经出去了,因此李五家的才准备闭门落栓。   “这位是春暮姐姐,绿卿苑里的管事丫鬟。”秋月拉了春暮上前,引荐给李五家的。   春暮连忙陪笑:“将将有人带了口信进来,说家里老祖母染了疾,我心里头着慌,才求了太夫人恩典回去看一眼,这是国公夫人给的对牌,还望嬷嬷行个方便。”说完,将两块对牌递上,顺便递过去一串百文的铜币。   依据府规,一旦落了栓,府中下人是不许出入的,当然,有对牌又另当别论。   “知道嬷嬷才进来当差,怕不认得春暮姐姐,我才陪着她走了一趟。”秋月笑着说道。   李五家的一听说是五娘身边的管事丫鬟,便已经心生敬意,更何况还有秋月在旁,兼着这些打赏,她哪里还会为难,连忙叠声称谢,只看了一眼对牌,认出的确是特允出入的,又看了看跟在春暮身后,穿着一身青纱襦裙,把脸埋得极低,以致看不清眉目的小丫鬟。   “这是我亲妹子,眼下在针线房当差,一听说老祖母生病,也着急得不行,我顺便替她也求了个恩典,随我一同回去探望。”春暮又说,依然维持着满面笑容,眼底却有隐隐的心虚。   可李五家的自然看不出来。   当下殷勤地拔了门栓,拉开半扇朱门,由得春暮“姐妹”步伐急急地出去,沿着夹道渐渐没入了黯淡的天光里。   秋月尚还热情地寒喧了几句,直到目送着春暮“姐妹”俩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方才轻吁了口气,自回绿卿苑不提。   与春暮一同出去的人,当然是旖景。   那日得知杜宇娘坚持要在千娆阁与她面谈,辗转犹豫一番,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机会,可一时也想不到计策,最终决定,叫了春、夏、秋四个心腹来集思广议。   秋霜姐妹还罢,春暮听说旖景打算夜探妓坊的事当即震惊得目瞪口呆,立在那里活像个石雕,半天回不过神来。于是旖景又细细解释了一回,自然拿腊梅做借口,把她如何盘算,又怎么迫切需要杜宇娘的协助说给了几个丫鬟听,春暮这才从震惊里醒了过来,一种同仇敌忾的激愤情绪油然而生,为腊梅的遭遇感伤的同时,也实在恨不得让宋嬷嬷受到教训。   秋月最是积极,脑子又活络,当即想到新来的门房李五家的——那婆子老实,又对祖母很是感激,关健是才进内宅当差,认不得府里的丫鬟,也认不出五娘,正好能钻空子。   春暮也想到她家三叔恰好是南角门的门房,有他掩护着,五娘便能出府。   “不过一更三点始宵禁,那之后各处坊门关闭,又有金吾卫巡逻,五娘纵使出得府去,难道还要冒着犯夜的风险回来?可若不如此,五娘难道要在千娆阁里过夜?”春暮想得周全,当下连连摇头:“五娘到底是个闺阁女子,怎么能夜宿……”   闺阁千金夜宿勾栏,难不成还要叫个妓子一度春宵,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五娘闺誉尽毁,她们几个丫鬟更没有什么好收场。   夏柯却另有打算:“奴婢当日与五娘去怡红街,留意到那里有许多客栈,五娘见了杜宇娘后,大可在客栈里盘桓一晚,待五更三点解了宵禁,趁着春暮叔叔与李五家的还未轮职,原路返回便可。”   卫国公府的下人们卯初才会入府领差,解禁后尚有小半个时辰的空隙,如果五娘在这个时间回府,极大机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此计划大有可为。   于是旖景同四个丫鬟商量好细节,令她们分头行事——   春暮去劝服家人,让老祖母突然“患疾”,说服叔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五娘出府;夏柯转告三顺,准备好马车、客栈,以及三套男装;绿卿苑这晚,就由秋霜与秋月掩人耳目,服侍好“五娘”——当然是春暮的亲妹子“早些歇息”。   一切准备就绪,于是这个傍晚,春暮“姐妹”因心系祖母之疾,求得大长公主的恩典后,顺顺利利地出了高门深宅。   三顺早租了一辆青篷单驾马车候在僻静之处,待春暮与旖景一到,就赶往已经交了订金的客栈。   怡红街妓坊林立,晚间方才是灯火喧嚣的热闹时候,自然不属宵禁的范围,可有些文人墨客,虽也爱这风月温柔乡,视斗酒奉美为雅事,却自视清高,不愿留宿勾栏,还有那些珍惜名声的贵公子,也不愿在妓坊夜宿,于是乎,怡红街上就有了许多纨绔置下的宅院,好容他们“小住”,财力稍弱者,置不得别苑,附近的客栈就成了首选。   祟正坊属京都内城,即使乘车,到怡红街也需足足两刻,当旖景与春暮换好了行头,距离戌正就只有一刻了。   好在三顺寻的这家客栈,不过就离千娆阁百步之距,时辰将将够。   春暮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待换好衣裳——旖景特别嘱咐了三顺,要准备两套华丽的锦衣,其中一套明蓝团花纹的,就穿在春暮身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女扮男装,春暮甚是有些难以适应,尤其是看见五娘——考虑到自己到底年幼,前次与小姑姑毕竟是白日光临,还不算引人注目,但这一次却是千娆阁中最热闹的时候,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郎君”光顾妓坊,那便有些格格不入了。   因此五娘特意让三顺准备了一身小厮穿的青衣裋褐,这就是她的行头。   随着两个郎君的小厮儿出现在妓坊,应当极为常见吧,必不会引起旁人观注。   旖景对自己的心细如发十分得意。   只春暮觉得惶恐难安……主仆俩行头这么一颠倒,她实在是难以适从,更何况要去的又是那种地方。   倒是三顺,换了一身褐色锦衣,赫然就成了长身玉立的富贵公子。   马车行驶往千娆阁,旖景忍不住掀开竹窗,看着已被夜色蕴染的流光河。   这时不是元宵,并无火树银花的灿烂情景,但毕竟是京都著名的销金窟,长长一条怡红街披光载影,花阁上彩灯璀璨,恍恍地投射在波光里,有一种沉浸于幽深的妖娆,浮现隐约。画阁雕窗内,溢出女子莺声娇语,和着丝竹琵琶婉转的乐音,与已经清凉下来的晚风缠绵难解,更加衬托出这灯火辉煌的绮丽温柔。   不似上元佳节万民同欢那般喜庆,却别有一番入骨风情。   旖景尚还没有看够,马车却已经停在了千娆阁前。   春暮完全是出于惯性,先下了车,在一旁伸手相扶,旖景也习惯性地准备扶着她的手臂,却忽然省悟自己才是小厮,连忙收了手,环顾四周。   好在穿红着绿的美娇娘忙着迎客,没有注意这毫不起眼的青篷车。   旖景咳了一声,提醒春暮让开,自己跳下车去,作出一副恭谨的小厮模样,垂眸屈腰地立在一旁。   春暮只瞄了一眼那些妖娆妓子与锦衣郎君们勾臂亲热的模样,就尴尬得红了脸,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停留在脚下的光影里。   三顺连忙往前走了一步,与春暮并肩,小声提醒:“自然一些,可别让旁人瞧出什么蹊跷来。”   他话虽如此,当一个身着薄纱腰如水蛇的美娇娘贴上来时,还是踉跄了一下。   春暮生怕娇娘的纠缠,连忙甩开僵硬的步子往里走,胆颤心惊地迈入了千娆阁挂着大红纱灯,彩幔缠绕的朱漆正门。   旖景强忍着笑意,垂着脸跟在身后。   “郎君可有预订酒席?”迎客的美娇娘问。   “订在二层。”三顺干哑着嗓子作答。   “是来看红衣妹妹的吧,快些有请。”美娇娘花枝乱颤,殷勤似火地带着他们往里走去。   依然还是上次与苏涟听杜宇娘唱曲的那一处阁楼。   但这次,却是没有隔扇,而是坐在靠近歌舞台的前方,四面皆是锦衣男子、妖娆花娘,赤裸裸地情话不绝于耳。   四四方方地厅堂里,早已经高朋满坐,每一张圆桌旁,都设立着高高地青铜灯架,画着棠花的雕梁上自然也挂满了纱罩美人灯,一片绮丽辉煌。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男子的面容除了意气风发,就是意乱情迷。   甚至有美人坐在男子膝头,一手勾着欢客的脖子,一手举着酒杯,自己含了一口,凑上红唇,喂入欢客的嘴里。   场面甚是壮观。   春暮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场,目光只敢盯着旖景。   “请郎君入坐。”旖景连忙拉开了椅子,一个劲地用目光示意。   春暮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满面通红,旖景猜测,如果这会子拨开她的乌丝一瞧,只怕连头皮都能红得渗血。   引着三人上楼的美娇娘却不以为奇,一边让侍婢捧上美酒佳肴,一边与春暮寒喧:“两位郎君想来是初次光临吧,妾身瞧着面生。”   “是,我们远道而来,久闻千娆阁红衣姑娘的艳名,才想来捧捧场。”三顺表现得甚是自然:“姑娘去忙,不用招呼我们。”   那美娇娘的媚笑就是一垮,到底没翻脸,只扭着水蛇腰与旁人寒喧去了。   “是小人考虑不周,本以为要价最高的是隔扇,哪曾想竟然是……”三顺低低地解释一句。   他原本不比得那些风流纨绔,也从没有逛过妓坊,哪里知道在千娆阁有红衣姑娘登台的日子,靠近歌舞台的位置才是最抢手的。   旖景自然不会怪他,只召来一个看上去像是侍婢的女子:“我家郎君约了杜宇娘,烦劳小娘子请她过来。”说完,极为上道地递上去一块碎银。   那侍婢须臾回转,只笑着说道:“恐怕要客官稍候了,杜宇娘正在接待娇客呢。”   这是什么情况,约了她来千娆阁,杜宇娘却……接客去了?旖景小脸忍不住垮了一垮,却听那侍婢又说:“杜宇娘说了,她等会儿再来给郎君们谢罪。”   旖景无奈,只得稍安勿躁地等着。   她今天是“小厮”,自然不能落坐,便提了茶壶给春暮、三顺斟茶,这无疑让两人都十分尴尬,尤其是春暮,险些站起身来抢过茶壶,多亏旖景及时用炯炯有神的目光逼了她回去。   忽然又闻四周掌声雷动,呼哨大起,三人忍不住看向当中的歌舞台——   歌舞台正中,悬着一盏巨大的飞角六面朱纱灯,烛火艳艳,照得台上恍若白昼。   粉幔四垂于柱,分外旖旎。   抱着琵琶,执着玉箫,膝上搁着瑶琴的乐伎在喧嚣里依次落坐,最后才有一红衣女子慢步登台。   灯火辉煌下,她的肌肤有若脂玉,白得惊心动魄,三千乌丝被朱纱轻束,松松地垂于腰间,一身红衣似火,金丝海棠束腰,将那腰肢勒得匪夷所思的纤细,底下未系罗裙,只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灯笼裤,也是轻纱制成,衬出一双修长的玉腿,在绮丽的纱裤中若隐若现。   女子步于舞台正中,举腕、曲臂、兰花指慢扣,再一回腰,那深遂的眼睛盈盈一扫,娇艳顿生。   厅堂里再次喧起了一浪喝彩。   想来这位就是红衣姑娘了,旖景满怀好奇地打量,见她眉若墨染,鼻似琼瑶,娇唇丰盈,五官轮廓比中原女子要深遂许多,果然是有胡人的血统。虽也艳丽,却并非倾城倾国,甚至还不如杜宇娘的风姿,想来能引得公勋纨绔们一掷百金,皆是因为那让人血脉贲张地身段吧。   但听丝弦一激,乐曲骤然流淌。   几乎在同时,红衣轻舒玉臂,纤腰低放,竟然仰卧于台上,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两条长长地朱纱,飞向那盏巨大的彩灯,当到极致,又婉转落下,却不待完全跌落,红衣已然轻跃而起,旋转如风,一时间只见玉臂、朱纱,还有那柔若无骨却娇艳无双扭动的纤腰,晃得人眼花缭乱。   她的舞姿极为奔放,带着胡人原始的热情。   春暮看了一阵,面红耳热,不得已移开目光,只见四围贵族公子都是一副垂涎的神情,实在不堪入目,待要垂眸盯着脚尖,又怕格格不入引旁人注意,只好把目光定格在对面的三顺身上。   而她身后的旖景,却看得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也就在这处阁楼中,两侧其中一间包厢里——   楚王世子虞沨搁下手中的笔,把一纸书信交给了杜宇娘。   “世子,还请出示您的信物。”杜宇娘盈盈一笑,美目漾漾。   虞沨看向灰渡。   灰渡忙掏出怀里的锦盒,打开,取出一枚青铜徽,杜宇娘接在手中,往朱砂里一摁,又将那星火的图案印在信纸上头。   “刚才我若是没有听错,你仿佛约了卫国公府的小郎君面谈?”虞沨仿佛随口一问。   杜宇娘细心地用白叠布拭尽青铜徽上沾的朱砂,交还给灰渡,笑着说道:“什么小郎君,那日她与冉定郡主前来,奴家一眼就看穿她是个小娘子了。不过她自称为郎君,奴家懒得拆穿而已。”   虞沨清秀的乌眉微微一扬:“你让一个小娘子趁夜来千娆阁面谈?”   “可是她要见奴家的,让个小厮儿来传话,说要与奴家交易,奴家看她与郡主甚是亲近,举止谈吐不凡……”见楚王世子甚是关切,杜宇娘又是一笑:“罢了,奴家早知她的身份,是卫国公的嫡次女,苏家五娘。”   那丫头竟然敢趁夜来妓坊之中?虽然虞沨听说来者是个小娘子时,就隐隐有了猜测,可一经确定,仍然心下暗惊。   “想来是有什么事儿,要让奴家协助吧,不过她既然声称交易,必是没得长辈的许可,若是连来与奴家面谈的本事都没有,奴婢也没有与她交易的必要了。”杜宇娘款款起身,替虞沨斟上一碗热茶:“若是没有信物,奴家大可不必理会她,但世子也知,奴家心里的不甘……苏五娘如果能解了奴家心头恨事,奴家也愿意以私人的名义助一助她。”   杜宇娘说完,略略一停,她自是知道楚王府与卫国公府的关系,另外也瞧出世子似乎对今晚这位小娘子有心关注,以为话说到这里,世子应当会拜托自己稍后将那小娘子的详细来意告之,却见虞沨忽然垂眸,目光落在淡碧的茶水里,似乎蕴绕着一种莫名地情绪。   又隔了一阵,虞沨方才说道:“五义盟帮规甚严,不得泄露委托者之事,你却毫不犹豫将苏五娘来此的事情告诉了我。”   杜宇娘怔了一怔,看向虞沨,却见他神情颇为严肃,连惯常那抹淡笑也不见了,美目便是一嗔:“世子于奴家有大恩,奴家待您自不与别人相同……再说苏五娘也不是五义盟的委托人,她手里可没有星火铜徽……罢了罢了,奴家省得,闺阁女子的声誉重要,她既然瞒了家人长辈,想来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密事,奴家不管这交易能否达成,都替她保密就是,就算有人拿着真金白银来撬我的嘴,也再不泄露半个字出去。”   虞沨这才缓和了神情,那修长的手指扶上青花茶碗,尝了一口茶水。却忽闻外头突生喧嚣,却不是那喝采鼓掌之声。   不由眉心一蹙,起身迈步,推开了包厢的雕花门,往外瞧去——   ☆、第四十六章 洞悉人心,竭力争取   世人爱将那貌美妖娆的女子称为红颜祸水,旖景从前甚为那些无辜女子感到不平,可今晚在千娆阁,眼看着因为红衣姑娘爆发的这场突然的骚乱,在旖景的脑子里,这四个字也一掠而过,不过她实在没时间有更多的感慨。   一舞才毕,自然引得欢声如雷,红衣姑娘微微福身,以谢欢客们的捧场,比早先登场时不同,她有若羊脂的脸庞上染了一层娇艳如春桃的殷红,似乎略有吁吁,因为一曲艳舞,衣襟微有些凌乱,稍稍敞开,便泄露了那一抹莹白与丰盈微微起伏,衬托得金色肚兜上的半朵含苞的绣棠,仿佛挣扎着将要盛绽一般。   旖景只消四顾一眼,就能看见许多冒着桃花儿的眼睛。   “我出十两白银,请红衣姑娘来这桌陪饮一杯。”靠近歌舞台的一侧,一个锦衣男子起立高举酒筹,喊出一声来。   “十两银子也拿得出手,真是个土包子。”一声嘲笑,将四围的喧哗镇了一镇。   便见那位朱通判家的公子——今日依然打扮成了一个圆滚滚的金碇,不过肚子上那朵牡丹,换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瑞兽——他坐在歌舞台正下方的第一列,这时一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肥厚得像是熊掌的手夸张地张开、高高竖起:“我出五十两,只消红衣来略坐一阵。”   “十两”男子顿时面红耳赤,自不甘坐实了土包子的“雅号”,也竖了一个指头:“我出一百两!”说完瞪着两个眼睛,牢牢地盯着“金碇”,怕他再喊出更高的价钱来。   百两银子一杯酒,还是要“请”人家饮的,这些人可真是纨绔得让人叹为观止,旖景想着自己堂堂一个勋贵千金,为了今晚这一桌的花消尚且感到心疼——足足三十两白银呀,不过就是四碟子冷盘,一壶清酒,再加上制的这几身行头,她的存银就没有了五分之一,这还什么都没做成,剩余那些银子也不知还撑得了多久。   正胡思乱想地感慨着,一时恍神,竟没留意“金碇”与“十两”怎么争执起来,直到杯盏、碗碟在两张桌子之间你来我往,双方各自的随从挽袖露臂地推搡起来,旖景才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捉襟见肘,钱银危机。   他们刚好也在靠近歌舞台的位置,距离争斗中心就只有两张桌子。   “咣当”一声,一个酒杯飞了过来,砸在旖景三人面前,碎成几块,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春暮下意识地起身一挡,才没让那碎片蹦在旖景脸上,不过她自己的面庞,却被划伤了一道浅浅的殷痕。   遭受池鱼之殃的自然不仅仅是旖景一行,许多张桌子也都被砸得一片狼籍,一个锦衣公子正在一边兴灾乐祸,跺脚助威,却被半只烧鸭从天而降,正中下怀,那一身价值不扉地云锦长袍,顿时满是油渍。   被祸害的纨绔们纷纷卷入了争斗,更有坐在后头那些,或许有的与争斗双方交好,或许纯粹是为了凑热闹,总之一大群人纷纷往歌舞台涌来,前一刻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场面瞬间就成了一团混战。   旖景与春暮都怔在了当地。   还是三顺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扯着一个往边上“突围”。   地上有倒下的木椅、破碎的碗碟,迎面来的人群“斗志高涨”、横冲直撞,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直冲春暮而去,用胳膊一撞,就让春暮摔了个仰面。   眼看那些人只顾着向前汹涌,就要往春暮身上踩去,旖景连忙让三顺扶她起身,仓促间举目一扫,见右侧包厢那里倒是空空荡荡,回头就对三顺喊了一句:“扶好春暮,我们去那边避避。”   她边说边往右侧跑,没留意到地上的碎碗,一脚踩了上去,足下一滑,身子往前一倾……   完了!这下非得摔个结结实实,听见春暮在身后的惊呼,旖景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把手护在身前,好让摔倒时不要太过狼狈。   可是……   这阁楼分明没有铺地衣,怎么竟这般柔软?   这念头一闪而过,鼻尖又嗅到了一股清新有若碧竹的气息,旖景当即觉出了不对,连忙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墨绿的锦袍。   再一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于是那一切的混乱嘈杂——尖厉地厮骂、凌乱地脚步、还有春暮与三顺地惊呼,这一切的声音似乎都坠入了另一个空间,而她面前,仅有这双眼睛,安静、深遂。   甚至忘记了站稳自己的身子,就这么趴在某人的臂弯里,旖景只有一个疑问,虞沨,他怎么在这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不合时宜地纠结于这个问题,并且从心底生出丝莫名其妙地恼怒来,并不加掩示地,显露在清澈的眼睛里。   虞沨微微一怔,才松开了手臂,他显然看明白了旖景眼里的恼意。   晚了一步赶来的灰渡也好奇地打量着旖景——这个青衣小厮儿,就是卫国公府的五娘?刚才主子才推开门,就疾步往外,直奔她而来,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主子这般急切。   灰渡的目光打量着面面相觑的俩人——   世子从前从不曾提起过苏氏五娘,想来是因为前往翼州数载,那时这小娘子不过还是个孩童,与世子当不熟悉,可不知为何,这时见到他们相面而立,却觉得匪夷所思的……灰渡艰难地搜索了一番,才找到“合谐”两字来形容。   尽管这小厮儿,不,小娘子目光甚为着恼。   “跟我进来再说。”虞沨淡淡说道,似乎犹豫了一下,扫了一眼周遭地混乱,伸手牵住了旖景的手,不由分说,大步往包厢里走去。   十指相扣,他的掌心干躁,带着微微地清凉。   旖景方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不过并没有干了“坏事”当场被人撞破的惊慌,不知为何,反而吁了口气。   刚才那一跤如果摔个瓷实,一定会鼻青脸肿,那明日即使能趁着清早偷偷溜回府去,又该如何解释脸上的伤,难不成说夜里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不成?   后头的春暮并不认识楚王世子,眼见旖景被个陌生男子拖着往前走,急得不行,连忙跟上,想要阻止,又害怕引人注意,三顺也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就想去拉世子的手臂——五娘的身份可绝不能暴露,这个男子虽然看着不像那些纨绔,可也不能眼看着他将五娘带走。   灰渡自然不容三顺近身,步子一横,就挡住了三顺的手,冷冷逼视:“不得放肆。”   这么一阻拦,世子与旖景十指相牵,已经进了包厢。   当看到似笑非笑,斜倚门内的杜宇娘,旖景那口气才彻底地一放。   显然,虞沨之所以出现在此,是来见杜宇娘的,想来楚王手里,当有五义盟的星火铜徽吧,倒是刚才误解了他,只以为他也是来……寻欢作乐。   才入包厢,虞沨已经松开了手,侧面看着旖景,眸光依然疏漠深遂。   春暮踉跄着进来,身后的三顺正与灰渡大眼瞪小眼,依然默不吭声地用目光表达对彼此的不服与防备。   一声五娘已经到了嘴边,春暮连忙咽下,险些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五……郎,您还好吧?”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顾不得旖景一身小厮儿的扮相了。   旖景微微握了一下右手,五指之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清爽的体温,那种感觉,让她突然有些恍惚,甚至没听到春暮满怀担忧地询问。小主子茫然的神情落在春暮眼里,还道她是受了惊,只得强作镇定,僵硬地学着男子的模样,对虞沨打了个揖:“多谢郎君相助,我们这就告辞。”   三顺这时却认出了杜宇娘,于是更加疑惑地扫了虞沨一眼——这位郎君看来是识得杜宇娘的,难道也是什么五义盟的人?   春暮正欲扶着旖景离开,临时醒悟,才变成了“拉”的动作,却见小主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春暮,这位是楚王世子。”   竟然是……   春暮一怔,顿时慌张起来。   事情可算是闹大了,虽然楚王府的人也算亲戚,可……眼下是夜里,这里还是妓坊,竟然遇到了世子!如果他把五娘的事儿说了出去……只消告诉一声太夫人,她们这些奴婢可就遭了殃。   旖景显然没有这层担忧,转身冲虞沨一福:“刚才多得沨哥哥扶了一把,否则,小女今日可得周身狼狈。”想到刚才莫名其妙地恼怒,并且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旖景面上一红,就再没勇气与虞沨对视。   三顺也被虞沨的身份吓了一跳,再不与灰渡打眼神官司了,见五娘尚且镇定,也极为上道地转身掩了厢门。   “五妹妹不必多礼。”虞沨侧身一避,若有似无地浅笑再次漫上了唇角。   却看向杜宇娘:“你们既然有话要谈,宜早不宜迟,这样的地方可不适合久留。”   杜宇娘这才走了过来,一双濛濛美目带笑打量,当见旖景不急不躁、不慌不乱,才挑了挑烟柳般的眉,这位娘子年纪小小,倒也镇定,看来那事委托给她,尚还有几分把握,只不知她一个闺阁千金,究竟要用什么来与自己谈交易?   伸手一扶旖景:“小娘子跟奴家去隔厢吧。”说完也不理会旁人,转身就走。   春暮似乎有些担忧,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跟着,当目送着旖景的身影消失在一扇小门里边,方才对虞沨一福:“奴婢不知世子爷身份,刚才多有怠慢……只今日之事,还望……”却有些难以启齿,这事实在有些严重,以她卑微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求楚王世子什么允诺的。   虞沨这次却稳稳受了一礼,只淡淡颔首:“姑娘放心,其中利害我自然明白,不会让五妹妹为难。”   春暮重重松了一口气。   虞沨便独自坐于几案旁,慢条斯理地将那壶热茶自斟自饮。灰渡站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上前交待道:“世子,属下去看看外头的情形。”见主子微抬眼睑,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灰渡心虚地垂眸,半响,才听见淡淡两字:“去吧。”   灰渡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只扫了一眼花厅里的混乱,招手叫过两个暗卫,让他们牢牢看好这间包厢,自己却负手,佯装着看热闹的模样,踱步于某间包厢外,趁人不备,飞掠而入,打开后窗,一跃出去,借着窗框落足,双手往屋檐一搭,便腾身上瓦,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声息。   委实不是他多事,实在因为好奇。   自从世子嘱咐那两个任务——让暗察宋嬷嬷与李霁和,他就很有些疑惑,想不透彻世子何故关注起卫国公府的下人与幕僚,直到听说楚王欲往卫国公提亲,方才有些省悟,只以为世子是对苏氏大娘有情,不知怎么发现那府里两人甚是蹊跷,方才关注。可后来又听说世子拒绝了求娶苏氏大娘……   灰渡一时如坠五云雾里,虽提醒着自己切莫多事,到底疑惑难解。   今日看世子对苏氏五娘的情形……   难道是因为这位?可这小娘子虽说生得清秀,眉目婉约,这时却也还是个豆蔻少女,更遑论数年之前。   情形很诡异,灰渡好奇心暴涨,如果不“听”上一“听”,只怕会因此失眠几晚。   当身轻如燕的楚王府侍卫,像个矮脚壁虎一般地趴在阁楼瓦上时,底下包厢里边,旖景正半带好奇地默默打量——   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雅致,六曲山水屏风,梨花木的案几,青瓷花樽里插着几枝玉莲,淡淡蕴绕的百合香,没有彩幡绕梁,也不见绮罗纱帐,一张乌木雕花床靠壁而设,那帐子竟是水墨染成,唯一的艳色,就是那盏朱纱灯,还有青铜九枝灯架上的红烛。   “即使是这样的地方,也总有些雅客的。”杜宇娘玉腕轻悬,斟出一碗碧汤,放在茶托里,移向旖景面前。   好敏锐地目光,竟然察觉了自己的心里讶异,旖景一边在心里赞叹,面上却也不尴尬:“你早知我的身份?”   “冉定郡主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并无姐妹,奴家见郡主待小娘子甚是亲近……郡主惯常独来独往,再说这样的地方,也不适合带闺中知己来嫌逛,于是早有猜测,小娘子只怕是郡主的家人。卫国公府几位小娘子,年龄在十二、三岁者不过三位,奴家早些年曾随旧主去过国公府,见过三娘子与四娘子,这时也还记得她们的模样,小娘子看上去却是陌生,自然是奴家不曾见过的五娘了。”杜宇娘一边说,一边给自己也斟了碗茶,当捧在手心,才抬眸看向旖景:“世子所言甚是,此地不宜久留,若五娘再无疑问,咱们就开门见山吧。”   倒是个爽快人,旖景心头暗忖,自然也不再客套:“小女知道姑娘原本是甄家四娘的丫鬟,也知你是何故沦落风尘。”   这话倒让杜宇娘略略一怔,秋波一闪,漾出一些趣味来:“前边半句奴家倒是认可,不过后头半句奴家却觉得未必。”   苏氏五娘果然是有备而来,就连冉定郡主都没关注过自己的身份,她却能废心查得,十二岁的少女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得上谨慎了。   旖景也是一笑:“我说的,自然是表面上的原因。”   杜宇娘烟眉一挑,笑意就更加地嫣然了。   “甄家姐姐我也认得,只知她性子直率,却不觉得她强横刁蛮,你愿是她的侍女,也侍候了她好些年,若说因为砸了一个梅瓶就遭此重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因此我想,这里头应当还有隐情。”旖景抬眸,直视杜宇娘妩媚的眼睛:“我还知道姑娘的家人如今还在甄府,日子过得甚是艰难,我有意助他们一回,不敢保证大富大贵,却也能担保平安自由。”   原来,这就是她的筹码呀,杜宇娘摇了摇头,品了一口茶,抬眸之时已无笑颜,而是满面肃色:“想必五娘已经从郡主口里得知了五义盟的事,那么,你有何求?”   “我想要一枚星火铜徽。”旖景只觉得跟聪明人对话省事不少,但心里实在没什么把握。   果然便见杜宇娘摇了摇头:“奴家不过是五义盟的普通会众,手上又哪里有信物可四处舍人?此乃其一,还有其二,奴家家人是甄家的奴婢,她们的平安自由,纵使尊贵如卫国公府千金,也保全不得。”   旖景心中一沉,连带着眼睛里的光彩也黯了一黯,却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弃争取:“所谓事在人为,如果我能做到,还望姑娘能替我尽力。”   杜宇娘放下茶碗,想也不想就说:“信物唯有盟主手里掌管,奴家虽入盟两年,却不曾见过盟主,实在爱莫能助。”   果然不会那般容易,旖景一叹:“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也不敢难为姑娘,但退一步,如果我能做到让姑娘的家人平安自由,可否让姑娘为我做成两事?”   杜宇娘又是一怔,再度抬眸,看旖景的目光便更加不同。   这小姑娘心计倒深,看来她原本就有盘算,能得铜徽最好,若是不行还有退路,如此伶俐,那事情交给她办,就又有了几分胜算。   杜宇娘原本得知五娘要与她“交易”,心念一动,就浮起那样的想法,委实也没有把握,据她以为,一个豆蔻少女,又是勋贵千金,只怕生来就不知苦楚二字,纵使有几分聪明,却依然有限,于是起初就有心刁难,才提出要与她面谈,并选在这样的时间与地点,原本还以为这小姑娘会知难而退,哪承想她竟然想出办法来赴约。   是有些出人意料,难怪就连楚王世子待她也与旁人不同。   她认识的世子,行事总有目的,绝不是心软多事的人。   而这场谈话,虽然言辞不多,可这位小姑娘的表现也实在让她惊奇,倒觉得自己那番打算,未必不能一试。   “奴家的家人如何,全在甄四娘一念之间,五娘若是插手,只怕不过多久,他们就会没了性命。”却依然是油盐不进的一句。   果然,又如自己所料。   旖景却并不沮丧,微微一笑:“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甄氏四娘这般忌讳你,想来姑娘能留存一条性命,也甚为不易,为了让你缄口,甄四娘必不会放你的家人自由。不过,姑娘既然有心与小女交易,当然是有别的盘算,用得上小女的一臂之力。”   如果说杜宇娘刚才只是略微惊奇,当旖景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她无疑已经是大惊失色了,眼角眉梢已经习以为常的妩媚风情尽数收敛,直盯着旖景的目光,也越加地慎重起来,足足等了有数十息,方才一叹:“若非亲眼所见,奴家简直要以为五娘并非十二岁的少女了……奴家痴长几年,又自负见惯了人世险恶,比起五娘的敏锐尚有不及。”   心下已经笃定:“罢了,五娘先说所求那两件事吧。”   ☆、第四十七章 心有灵犀?缘何如此   窗外的流光河,披星载月,于这一条街的繁华里潺潺渐远,有那雕窗游舫划水而来,船头红袖绿腰,舞姿惊鸿,在琉璃灯灿烂的光影里,展现着一副笙歌慢舞的情景。   一扇轩窗内,身着墨绿箭袖锦袍的少年倚窗而坐,眸色幽然,明明身在繁华,偏偏让人感觉到那半个身影的孤寂,他居高临下,也不知是目送着那画舫,或者流水。   与之相隔的另一扇轩窗内,“青衣小厮”仿若盛夏夜星空的眼眸,被朱纱灯映照得璀璨夺目,盯着面前妩媚的烟花女子,一丝笑意,淡淡挂在唇角。   她知道,今日这场交易,主动权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   杜宇娘依然是满面肃色,却并不觉得刚才那两件事情有多为难,她没有立即应承,也是想让旖景多少紧张一些。面前豆蔻少女胸有成竹的持重模样,多少还是刺激了她。   “后头那件事也还罢了,不过是废些功夫,并无什么困难之处,只前头那件……到底要害人受牢狱之灾,怕是让姑娘为难了吧?”旖景也醒悟过来,连忙蹙了蹙眉,好教自己看上去忧愁一些。   杜宇娘果然就满意了,忽然莞尔,那风情万种地一笑,让这间厢房里红烛有了瞬间的黯然:“这世上多有艰难处,对于有的人来说,盗而不遂,受一载流徒之刑并不算什么,只要有适量的钱银补贴,他们便可为之,五娘无须担忧,此两件都不是难事,不需动用盟里的力量,仅凭奴家就能做成。”   旖景非常捧场地吁了口长气,以示自己的如释重负。   两根青葱玉指,掐着茶碗送至唇边,杜宇娘就连饮茶的模样,也是惯常的娇媚,三载风尘生涯,关于从前许多,她早已忘却,只有如此,才能活得轻松一些,不过一些仇恨,却是日积愈厚,仿佛不能承载之重,压在心里,不得轻松。   想要释然,瓦解仇恨的唯一途径,便是还诸于身。   杜宇娘移开茶碗,那精致妩媚的眼睛里,一道戾色恍过。   “那么,轮到五娘听奴家的请求了。”   旖景立即正襟危坐,其实她已隐隐料到,杜宇娘所求之事。   “甄家四娘,害我清白尽失,成为这销金窟里的玩物,此恨没齿难消,故而,奴家也想看到她闺誉尽失,臭名远扬的下场。”没有咬牙切齿,不过那森然的语气,让杜宇娘的恨意张显无疑。   “这事不成!”   旖景的反应,却让杜宇娘再次惊奇。   一个闺阁千金,冒着风险偷出深宅夜探妓坊,无疑是为了极为重要之事,杜宇娘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答应旖景所请,她必然会接受自己提出的条件,哪知却换来了旖景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与甄家姐姐无怨无仇,实在做不出让她身陷绝境之事,姑娘应当清楚,一个贵族千金,若是闺誉受损、名声扫地,甚至会被家族所弃,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这简直就相当于害人性命,虽甄家姐姐与姑娘有宿怨,可于我并无干系,实不当为。”说完,旖景立即起身一礼,竟要转身而去。   杜宇娘这才醒悟过来,“霍”地起身,一声且慢已经到了嘴边儿,却及时地咽了下去,微微咪着媚眼,缓缓地笑了两声:“五娘是聪明人,只怕早料到了我所求之事,既然你不辞风险,漏夜前来,就已经做好了与奴家交易的准备,这些个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休要耍弄的好。”   风尘多奇女,那些话本子上头写的东西,也不是全无道理,旖景心中赞叹,笑着回过身来:“原来我是本着竭力一试,还想劝解着姑娘消了那仇恨,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见杜宇娘变了颜色,面带鄙夷,旖景适时地咽下了劝人向善的话:“不过如今嘛,即使我不答应姑娘的条件,姑娘也必须要完成我之所求,因而,我这不是欲擒故纵,而是明知事不可为,寻别的途径而已。”   杜宇娘挑眉瞪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旖景。   “楚王世子与姑娘相见,想来不是专程听姑娘清唱的吧?横竖今日他也遇到了我,瞒也瞒不住,姑娘想想,我如果找世子表哥借星火铜徽一用,他会不会拒绝?”朱纱灯下,少女负手俏立,声如翠莺,说完这话,还眨了眨盈盈秋波,一副稚气无害的模样。   杜宇娘彻底懵了。   旖景缓缓转身,往门外迈步,心下暗数,一、二、三……还不到五声,便闻杜宇娘已经掩示不住慌乱的声音:“五娘留步。”   回头,但见杜宇娘深深一礼:“五娘实在是……冰雪聪明之人,奴家的冤枉与怨恨要得到化解,仿佛注定要依靠五娘的援手。”略略一顿,不待旖景拒绝,连忙倾步上前,挡在了包厢门口,杜宇娘又说:“奴家原为甄家奴,本是卑贱之人,可近十年侍奉,也是尽心竭力,求的不过是个衣食无忧,待至嫁龄,得了主子恩典,嫁个老实本份地后生,平平淡淡一世,可是甄氏四娘……不过因为奴家无意间撞破了她的丑事,就要将奴家打杀!若非奴家反应迅捷,求到了甄夫人面前……甄四娘到底有些忌讳,才放过奴家一条贱命,却是将奴家卖入了这勾栏花楼,再无望寻一良人,而要受这无穷无尽的侮辱。”   “五娘别看奴家此时风光,当初才入妓坊,过的实在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若非贵人相助,荐了奴家入五义盟,得以庇护,只怕早受不得那般凌辱,已经成了一缕冤魂。”   旖景身在深闺,自是不知这些妓子的苦楚,如果没有靠山,就算花容月貌,也得不到那些嫖客的怜惜,生死不过他人一念之间。   见杜宇娘敛了那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眼睛里,只余凄楚的暗红,旖景也不由得动容。   “五义盟虽能庇护像奴家这般的弱者,不过盟规严谨,不准利用盟中势力复私仇,而奴家卑微,甄家又是高门望族,要以一己之力复仇,实在是妄想。”更要紧的是,她父母、弟妹四条人命,还捏在甄四娘的手里,若是她轻举妄动,只怕仇恨未复,便累得家人妄丢了性命,所以,杜宇娘纵使心怀怨恨,也不敢亲手为那对甄四娘不利之事。   旖景一叹,忍不住说道:“姑娘心中之恨,我也能了解一二,可正如刚才所言,甄家姐姐非但与我无怨无仇,甚至还有几分交情……”   杜宇娘凄凉一笑,摇头之时,泪意终于渗出眼角:“五娘心善,却不知那甄氏四娘,绝不会与人果真交心……”上前一步,再次深深一礼:“五娘若是能助奴家,奴家应承,将来但听五娘差遣,绝不敢有二心。”   这就是说,只要旖景助她复仇,坏了甄四娘的闺誉,将来无论何事,都能委托给杜宇娘了。   虽说没得星火铜徽,却又多了一份助力。   这就是旖景要达到的目的之一,不过,她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清楚三年之前,甄四娘究竟做了什么丑事。   故而,旖景并没有急着应承,而是面带不忍:“我实在是……”   “五娘,此事并非与你全无干系,奴家得知一事,甄家有意让四娘与卫国公府联姻,难道你愿意让卫国公世子娶这么一个心如蛇蝎,又水性杨花的女子!”杜宇娘忍无可忍,干脆再不噎着藏着,当瞧见旖景满面震惊,方才有了一些底气:“当年奴家正是因为目睹了四娘与太子……行苟且不堪之事,才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什么!!   旖景大惊,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甄四娘竟然是与太子……太子可是四娘的姐夫呀!   还有更重要的是,如果此言当真,那么甄四娘与长兄的两情相悦、琴瑟合鸣,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从一开始,甄四娘嫁入苏家,就是为了太子!   “此话当真?”想到这里,旖景苍白了面色,就连身子也摇摇欲坠。   杜宇娘深深地吸了口气:“奴家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诬蔑当今太子!若五娘有疑虑,不妨差人留意水莲庵,甄四娘‘虔心向佛’,月月十五都要去庵堂敬香,其实,却是为了与太子私会。”   旖景紧紧地盯着杜宇娘,却见她言之凿凿,毫不躲闪,心里已经是信了七、八分,忍不住也咬了咬牙:“姑娘说甄家欲与我家联姻,可也是事实?”   “确有其事,太子虽入东宫,不过太子妃对诸位皇子多有忌惮,一意拉拢勋贵,五娘之父卫国公掌京师禁卫,举足轻重,更是太子妃悉心拉拢之对象,太子妃已与甄夫人议定,等大长公主生辰之日,就行试探,五娘必定明白,婚姻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甄家乃名门望族,四娘又是太子妃胞妹,大长公主当不会反对这门婚事,世子才德兼备,本应配得名门淑女,举案齐眉,而不应是甄四娘这般不守妇德的女子。”   “如果姑娘所言当真,甄四娘既与太子有情,她应当是想入东宫与太子相伴,又怎么会答应另嫁他人?”旖景仍有几分疑惑,因杜宇娘口中的甄四,委实不似她认识那人。   杜宇娘却是冷冷一笑:“甄四娘心高气傲,怎么会甘愿为人姬妾,就算那人是太子,她也不愿屈就,奴家之所以说她水性杨花,因为她图的并非是与太子厮守终生,不过是为了一时欢娱,据奴家探得,四娘对令兄,可是钦慕得很。”   旖景的后牙根儿顿时生起一股阴寒,难怪她不觉得甄四娘对长兄虚情假意,原来该女子竟是如此多情,长兄前世,竟也是被人蒙蔽,因为甄氏之故与太子相交,最后终于落得个意外而终的收场,临死之前,只怕也没有想到,太子与他两情相悦的妻子,竟是那样一种关系!   杜宇娘默默打量,见旖景神色俱变,稚气尽脱,周身似乎都笼罩着一股森然之意,而那双宁澈的眼睛里,也聚焦了一层戾气,不由得微微诧异——纵使甄四娘极为不堪,可到底还没成苏家的媳妇,怎么这小娘子看上去,竟然恨上了她?   但这样的结果,杜宇娘当然是乐意目睹的,她知道,这一次交易,一定是达成了。   过了多年之后,当杜宇娘与旖景渐渐熟识,再回忆这一晚的面谈,才恍然大悟,她似乎从开始重视这少女的那一瞬间,就一步步地受人牵制,主动权尽失,还浑然不觉,甚至为总算达到目的而雀跃不已……不过那时,杜宇娘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小小的暗亏了。   当离开千娆阁的那间包厢,旖景一直沉侵在复杂的情绪之中,一切尽在预料与把握,最后也完全达到目的,她原本应该喜悦,可一想到甄四娘与太子……心里就如同堵了一层腥涩,让她有种忍不住呕吐的感觉。甚至当看到花厅里那场混战已经平息,又恢复了觥筹交错的情景,也不及讶异。   更不觉跟着虞沨身后,走了与来时截然相反的路。   直到站在千娆阁后庭一处小门外,当深沉的夜色扑面而来,举目只见一弯残月,满天星涌,寂静无人的街道、紧闭的朱漆厚门,方才醒悟。   “这里是……”   “前边喧嚣,人多眼杂,还是从这里离开妥当。”虞沨站定,微微俯面,看着面前娇小的少女:“无论因为何事,一个闺阁女子,委实不该在夜里来这样的地方。”   尽管眼睛里还是疏漠,言辞肃然,可还是让旖景感觉到了话里的关切。   不知何故,心里再次涌起复杂难明的感觉,似乎喜悦,似乎疑惑,似乎如释重负,却又不敢细细品味。   三顺已经绕去前头驾来马车,而一旁的春暮,则重重颔首,今晚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她可不愿再来一回。   “沨哥哥说得在理,是我鲁莽了。”旖景微微一笑:“以后还是与杜宇娘约在别处更妥当。”   看来,她与杜宇娘的交易是达成了呀,虞沨暗忖,把眼睛看向往这边驶来的青篷车:“此时已经宵禁,你乘这样的车反而打眼,莫如与我同乘,倒可免了金吾盘查。”   尽管大隆一如前朝实行宵禁,但对某些勋贵还是放开了禁制,例如执掌京师禁卫的卫国公,不过旖景当然不敢打着父亲的旗号堂而皇之的犯夜;又例如楚王,手中也有夜行的符令,可免盘查。   但即使能在虞沨的掩护下回到祟正坊,敲开角门,让春暮的三叔放两人入内,也无法对看守内宅后门的李五家的解释——急吼吼回家探病,怎么这时归府?罢了罢了,还是依原计划行事才妥当。   旖景垂眸,很有些尴尬:“起初就考虑到宵禁的事儿,因此在这附近定了客栈,只待五更后再回去,多谢沨哥哥的好意,不过若这时回去,也归不得府……”   小小年纪,考虑得倒也周全,虞沨微微一笑,拱手告辞:“那五妹妹自己当心着些,我先行一步。”   眼看着嵌了“楚”字徽标的紫檀车没入夜色,春暮才扶了旖景上车:“五娘,世子他……当真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吧?”   却半天没得到回应,春暮看向主子,见她倚着车窗,从卷开的竹帘往外张望,半张俏面在月色之下,神情恍惚,已经陷入了沉思。   而往内城而去紫檀车,当驶出那条寂静的后街时,竹帘也半卷了起来,虞沨吩咐:“让两个侍卫跟着苏氏五娘一行,务必要保她们一晚平安。”   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车畔的灰渡看上去甚是苦恼,听了这话,不由用眼睛瞅了世子一眼,还是那张清俊的面孔,写着淡然的疏漠。   可是,世子今晚,管的闲事实在太多,看来,对这位苏氏五娘,的确是与众不同。   灰渡所熟知的楚王世子,从不做无用之事,当年荐了那位杜宇娘入五义盟,也是早知道了其中隐情,虽说灰渡一直想不明白,世子为何要插手这事——不过今晚似乎有了隐隐的答案,又是与卫国公府有关!   世子为何屡屡关注卫国公府的家事?   灰渡满心疑惑,调转马头,先将世子之令落实,又心事重重地骑了一程,到底忍不住了,坦承了今日“偷听”的事:“世子,属下听闻,苏氏五娘竟然也……”   便闻一声浅咳,虞沨目光从车窗里淡淡一瞥:“渡,休得多事。”   灰渡一张“八卦”脸便是一垮,可心里的话憋着实在难受,干脆躲开了世子的目光,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实在是那小娘子委托杜宇娘的事,与世子大有干系……前头一件,有关那位宋嬷嬷,却是让杜宇娘安排一个‘盗贼’,故意让一个叫什么腊梅的丫鬟捉到,仿佛那丫鬟是宋嬷嬷的家奴,这事让属下很是纳闷。”说了半打,还是偷偷瞄了世子一眼,见他虽说并不关注,却也没有不悦,便一鼓作气地加快语速:“后头那件,却是打探那个幕僚李霁和的底细。”   那小娘子竟像是与世子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关注这两人,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多想”的灰渡再次斜睨目光,却见车窗里的竹帘毫不犹豫地放了下去。   案几上一盏青铜灯,光影如豆,落在虞沨深不可测的眸光里。   ☆、第四十八章 忠勇婢女,引发传言   三年之前,太子妃与甄四娘祖父——甄氏族长病逝,享年七十有六,而那一年,太子妃与太子大婚已逾三载,甄四娘刚刚十四岁,尚未及笄。   甄老太爷虽致仕多年,但声望犹存,加上是太子妃的嫡亲祖父,故而丧事举办得十分隆重,吊唁者往来不绝,甄府上下诸人,迎来送往,繁忙不堪。   谁也没有想到,当甄老太爷举丧之时,趁着府内人手不足,多数下人都被调去灵堂,后宅空虚,甄氏四娘却与她的姐夫,当今太子在府中僻静院落幽会,被侍女杜宇无意间撞破,刚巧见到两人卿卿我我、相拥相吻的缠绵情景,大惊之下,杜宇失手打破了一个梅瓶,惊得那一对鸳鸯,双双动了杀意!   多得杜宇警醒,拔足而走,一路哭向甄夫人面前,声称自己失手毁了四娘的心爱之物,愿受严惩……   甄四娘到底担心逼迫太狠,反而泄露了丑事,才顺水推舟,饶了杜宇一条性命,却坚持将她发卖。   杜宇自入风尘,险些被人凌辱至死,多得楚王世子相助,荐她入了五义盟。   这些年来,杜宇心中怨恨忧惧与日俱增,故而时常留意甄四娘,不难发现,她借着每月十五,去水莲庵进香之机,屡屡与太子私会。   ——得知这件事已经好几日,旖景依然有种不敢至信的茫然。   自从大隆立国,民风比前朝开放许多——“男女大防”并无东明时那般严格,例如有通家之好的郎君与娘子,多有经长辈许可,结伴同游,共赴诗会、茶会的时候,就连宫中举宴,偶尔也允许贵族子女以才艺“结识”,不乏借助着琴棋书画,婉转表达钦慕的雅事,如若双方心意相投,又得家中长辈许可,便可成就一段佳话,就算最终无果,世人也付之一笑,算不得什么有伤闺誉之举。   当然,那些隐瞒长辈“幽会”,私相授受之行,依然不为礼法所容。   就像甄四娘与太子这般,实为不德,若传扬出去,甄四娘的下场自然不会太妙,就连太子,怕也会惹上极大的麻烦。   与妻妹行丧德之事,可比那些在外包养妓子伶人,拈花惹草的行为严重得多。   虽然得知这般隐情后,旖景实在容不得甄四娘糟蹋长兄的情意,也在杜宇娘面前一口应诺,必让甄四娘身败名裂,从根本上杜绝她与长兄结成夫妻——若能做到,或许就不需要再担忧长兄这一世再与太子交近,到远庆九年,卷入那场震惊大隆的刺杀重案,枉自没了性命。   旖景很有自知之明,完全没想过阻止太子遇刺案的发生,她也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她所求的,不过是家人平安,血债血偿,弥补自己对虞沨造成的伤害。   言归正题,旖景的烦恼是,如何让甄四娘“奸情败露”、“闺誉尽损”,又要将事情控制到一定的范围,不能涉及太子。   经过几晚辗转,却没有半分头绪。   好在杜宇娘十分地通情达理,知道此事不易,赞成徐徐图之。   可着急的却是旖景,她尚还记得,当小姑姑亲事落定,长姐与长兄的婚事也就被长辈们提上议程,而正是在祖母这次生辰宴上,也会依照贵族府地的惯例,由得郎君、娘子们展示才艺助兴,长兄擅筝,当场抚以一首古曲,甄四娘以琵琶相合,两人配合默契,长兄似乎对她的才情极为欣赏。   当年议亲,虽太子妃一意撮合,祖母却甚有犹豫。   甄家乃前朝世家,名门望族,与卫国公府门第固然相当,然,四娘却比苏荇年长两岁,虽当今贵族联姻,讲究的是生辰八字相合,并不太在乎女方略为年长,三岁之内,也算不得不般配,不过大长公主担心四娘年长,性格又甚有些刚毅,就怕与苏荇性情不合。   不曾想苏荇却甚是钦佩四娘的才情,又欣赏她直言不讳的性子,两人经过那次共曲,竟有了琴瑟合鸣的心意。   苏荇的意见打消了大长公主仅有的顾虑。   只怕甄氏一族,并太子妃都难以预见,甄四娘直率疏朗的表面下,骨子里竟然是风流成性、不知廉耻。   旖景在鄙夷着甄四娘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   又忍不住一番自责。   可是想到长兄的凄凉下场,她实在不想放过甄四娘,更遑论这一世接受这样一个嫂子。   万不得已之时,许也顾及不得太多,就算将事情闹得无法收场,也要让长兄看清甄四娘的面目,最终,旖景咬牙决定。   不过力劝旖景“徐徐图之”的杜宇娘,自己的行动却是十分迅捷,就在昨日,宋嬷嬷私宅进了个飞贼——罗氏带着宋茗去了别家串门闲聊,连带着将杜鹃也叫了同往,腊梅依然如常,去市集采买新鲜的茶蔬,归来时刚巧与那飞贼遇了个正着,于是乎,腊梅姑娘十分勇猛,一边纠缠着飞贼不放,一边高声呐喊。   那飞贼心头焦急,竟然拿出利匕威胁,腊梅临危不惧,胳膊上被划了几条口子,依然咬牙缠着飞贼不放,终于拖延得邻人赶至,将那飞贼人赃俱获,扭送官衙。   腊梅姑娘英勇护主的行为立即传扬开来。   才一大早,这事就经国公府仆妇们口口相传,当到旖景耳里,已经成了腊梅腹中数刀、流血不止,却还抱着飞贼的大腿不放,被拖行了百步之距,血染青石,终使飞贼落网的惊险故事。   春暮几个丫鬟是知道内情的,听了这些传言,却也跟着“感叹”不已,秋月还特意向冬雨打听——“那姑娘可有性命之危?如此忠心的丫鬟,可得好好奖赏才是,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冬雨还不及与宋嬷嬷互通消息,也拿不准是什么情形,却也含着两泡热泪,狠狠将腊梅感激褒奖一场——“她原本也是可怜人,父母早丧,姐妹俩都落到了人牙子手里,六岁时就卖到了我家为奴,往常就本份勤快,却不想性子这般刚烈,不过是些身外之财,纵使没了也无妨,哪里值得舍了性命,唉,如果有个好歹,可怎生是好,想来我爹爹、祖母都会感激于心,定会请了大夫替她诊治”——夏柯在一侧旁观,默默低头,好不容易才咬牙忍住嘴角的抽搐。   旖景与八娘用了早膳,梳洗妆扮整齐,姐妹俩一个穿着月白芙蓉纱裙,一个穿着樱红茜草襦衣,头上各自顶着一对俏生生的花苞,携手前往远瑛堂问安。   大长公主跟前儿,今天倒也热闹。   二夫人利氏总算被解了“禁足”,领着二娘与四娘,母女三个打扮得珠光宝气,但谈笑风声地只有利氏与二娘,四娘甚是愁眉不展,她今天梳了个单螺髻,插着两支硕大的赤金花簪,还被强迫着簪了朵碗口大的海棠绢花,旖景在一旁瞧着,都觉得脖子累得慌,频频用眼光表达着自己的同情。   还有杨嬷嬷这个大忙人儿,竟然也抽出空来陪着大长公主说话,提到为诸位小娘子重设学堂的事——不出旖景所料,李霁和一口应承了出任西席,不过黄氏的意思,干脆等到七月初大长公主生辰之后,再正式开始授课。   宋嬷嬷当然也在一旁,依然拿着把团扇,缓缓地替大长公主扇风,神色淡然,只时不时地插句无关紧要的话,都是凑趣,看来丝毫没意识到那飞贼的蹊跷。   旖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宋嬷嬷,总算当杨嬷嬷说到绿卿苑新补的二等丫鬟时,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有母亲与嬷嬷掌眼,定是妥当的,不过要说到择选教管丫鬟,还得佩服宋嬷嬷,我一大早就听见院子里的丫鬟们议论,怎么说嬷嬷家里昨儿个遭了贼,多亏遇见嬷嬷家的丫鬟,听说那贼人还捅了丫鬟一刀,那丫鬟捂着伤口追出门去,才没让那贼人逍遥法外,冬雨听了还哭了一场,担心那丫鬟的安危,嬷嬷,那丫鬟如今怎样,伤得严不严重?”   大长公主也依稀听见了这些议论,不过利氏今日来得早,一时没抽出空询问,这会子自然接过了话头:“我听说昨儿个十分凶险,也亏得那丫鬟忠勇……若是伤势严重,阿宋尽管开口,我还是认得几个医术出众的大夫。”   宋嬷嬷受宠若惊,连忙道了谢,又笑着解释:“也是口口相传,才说得这般凶险,腊梅虽说受了伤,不过就是手臂上被划了几道口子,并没有伤到筋骨。”   旖景连忙抚了抚胸口:“这样就好,我听那些议论,可吓得不轻,冬雨也很是吃惊。”便一本正经地吩咐秋月:“等会儿子回去,可得记着把嬷嬷的话转告冬雨,也好让她安心。”   秋月抿了好几下唇,才把嗓子里的闷笑噎了回去,神情严肃地称诺。   可仅仅隔了一日,当次日正午,几个闲着没事儿在廊里待命的丫鬟,就有了别的议论。   “听说那个叫腊梅的,之所以这般勇猛,委实是因为宋嬷嬷太过厉害,害怕让那飞贼脱身,可得挨场毒打。”   “我也听说了,好像那腊梅的姐姐,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也有人噤若寒蝉:“仔细着祸从口出,还是少说两句吧。”   “不过是说些闲话,有什么好怕的。”有人不服。   更多的是天生好奇之辈:“也不知究竟是果如传言,还是捕风捉影。”   “多半是真的,要不谁敢在背后拿宋嬷嬷嚼牙。”   “这也太狠了吧,怎么敢将人活活打死,纵使奴婢卑贱,可又不是猫儿狗儿,也是一条人命呢。”   有怕事的转身离开,却也有那无畏的重新加入,渐渐热情高涨,再提起宋嬷嬷来,心存畏惧的同时,到底生出些同仇敌忾,只不敢斥骂出口而已。   这些议论传到冬雨耳中,自然让她惊怒加交,险些没将银牙咬碎,也顾不上给那自愿当耳报神的小丫鬟打赏了,一咕噜从炕上翻身下来,捏着把牛角梳胡乱刮了刮头发,一边理着衣襟裙带,一边往廊子里走去,恰好就看见几个丫鬟拉着路过的夏柯。   “姐姐家不是与罗大家的在同一个院里儿?想来从前也是识得腊梅的,她究竟是不是时常挨打?”   夏柯佯作没看见站在阶下的冬雨,微蹙了眉:“小时候倒是经常见腊梅,多数时候都看她身上带着伤,我也问过她,她却说是不留意自己磕的,也不知道究竟如何。”   话音才落,丫鬟们便爆发了一阵热议:“她又不傻,怎么会经常磕碰得遍体凌伤?定是挨了打,迫于宋嬷嬷的威风,不敢说出来罢了。”   “冬雨昨儿个还夸腊梅勤快,又红着眼睛说她身世可怜,感情是装模作样、猫哭耗子呀,往常见她温和有礼,原来都是装的。”——说这话的,正是那叫五月的丫鬟。   “宋嬷嬷也太狠毒了吧,她再高贵,还能高贵过国公府里的主子去?咱们平时犯了小错儿,顶多就是罚着多干些活儿,再严重不过是扣月钱,好比金桂苑里那些,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也没有被打死的呀。”   “前次夏云那般行为,五娘也没动她一根手指头。”   “我听说腊梅当真是个本份人,就看她被苛待成那样,也没有到处诉苦,昨日还那般忠勇,实在是太可怜了。”   “如果她张扬出去,只怕早落得她姐姐那样的下场了。”   这些个丫鬟奴婢,虽说习惯了奉高踩低,巴结讨巧,但心底多少还是存着几分正义,别的事也还罢了,当得知宋嬷嬷对家里的奴婢这般狠毒,未免物伤其类,一时间,竟然没留意到面色铁青的冬雨就杵在台阶下。越是议论,越是气愤,声音不觉就拔高了几分。   还有诸如五月这样的伶俐人儿,早看出秋月与夏柯对冬雨的不满,暗忖宋嬷嬷虽说势大,杨嬷嬷难道就势弱了?论说起来,杨嬷嬷如今才是正儿八经地协助着国公夫人掌管中馈,是她们实打实的顶头上司,再兼着秋月与五娘原就亲近,还有夏柯,更是五娘的“新宠”,心下这么一衡量,也就不将冬雨放在眼里。   于是冷笑连连:“我早看出宋嬷嬷一家都是装模作样,表面和善可亲,委实是心狠手辣之辈,原来的莺声对她们祖孙那般讨好,结果呢,转头就被这祖孙俩联手使了绊子,落得去庄子里吃苦,虽说莺声也是咎由自取,可宋家也不是什么地道人。”   听到这里,冬雨饶是记得祖母的一再叮嘱,也实在忍不住心头突突直拱的怒火,提着裙套迈上石阶,立着一双眼睛就瞪向五月:“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血口喷人?”   五月先是吓了一跳,原本还有些心虚,却也被冬雨的态度激怒了,当即一叉小蛮腰,霍地起身与冬雨来了个面对面:“你又是什么东西?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说的可都是事实,我可不是你家的家奴,任由你们欺凌打骂得。”   冬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当即就红了脸,又自恃身份,不愿与贱婢破口大骂,只用阴冷的目光狠狠一剜,鼻子里喘着粗气,转身冲夏柯说道:“姐姐是一等丫鬟,难道就看着她们议论污篾不成?”   想到腊梅这些年的苦楚,夏柯只觉得解气,也不与冬雨面红耳赤地对嘴,反而在唇角带着浅笑:“清者自清,宋嬷嬷若是不曾苛打家奴,冬雨你又何须这般恼怒?大家不过是心有疑惑,这才议论两句,难道我还能让她们闭嘴不说话?”   “夏柯说得有理,再说了,如今整个国公府都在议论这事儿,冬雨你敢指天发誓,说这些话都是空穴来风?你们待腊梅如何,自己心里清楚,身子是正的,影子还能斜得过墙去?”五月得意洋洋,却到底不敢再提宋嬷嬷的名儿。   想到夏柯刚才直言腊梅时常带着伤,冬雨恨不得几爪子上去将她撕成两片,粉拳握了又握,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动手,到底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夏柯姐姐,我才来不久,却也知道五娘立的苑规,严令不得在背后私议主子是非,你这般放纵她们往我祖母身上泼污水儿,难道就不怕主子责罚?”   一提苑规,有的丫鬟便泄了气,不约而同地垂了头,甚至有人往后退了几步,想趁着没有闹将起来,悄无声息地离了这事非之地。   夏柯这下却真的笑了出声儿,摇了摇头:“冬雨妹妹,你自己也说五娘立的苑规是严禁下人议论主子是非,刚才我们虽说因着疑惑,交换了一下彼此的见解,却又涉及了哪位主子?还是你认为,宋嬷嬷也称得上国公府的主子了?”   刚刚才生退意的丫鬟这才醒过来神来,立即又恢复了炯炯有神,几道满是嘲讽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冬雨看了过来。   可不是吗?听她说的那话,可不是把自己也当成了国公府的主子?虽说宋嬷嬷得大长公主信重,出身又与普通奴婢不同,可到底是个下人,更别说冬雨,要论来,她与大家也是别无二致,身契可都捏在主子手里了,就算她老子是总管,不过也是得脸些的奴婢罢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往常敬着她,不过是为了留条后路,可宋嬷嬷这么狠毒之人,谁还能真在她身上占得了便宜,不如仔细当差,若是能得五娘信重,比巴结十个宋嬷嬷都强。   冬雨也悔自己盛怒之下,一时口不择言,落下这么大个把柄,可又实在忍不得这些贱婢的不屑注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苦于无法分辨,只狠狠地咬牙。   “怎么回事儿?五娘还在书房小憩呢,生生被你们吵醒了。”却见春暮一步跨出正厅,满面肃然,扫了众人一眼。   廊子里彻底清静下来,几个丫鬟都垂眸而立,再不敢多说一句。   春暮这才缓和了神色:“当值的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夏柯与冬雨,你们俩跟我来。”   夏柯自然是不慌不忙,只笑着睨了冬雨一眼,冬雨却是焦灼难安,又是气恼,又是担忧,站了好一阵,才跟在身后去了书房。   旖景斜倚着美人榻,散着满头青丝,尚还睡眼惺忪。   冬雨瞧着她不像生气的模样,心下一安,委屈顿时上涌,两行清冷便汩汩而下,只往旖景面前一跪。   突如其来的举动倒让春暮吃了一惊:“这是干什么,好好地又跪又哭……还不好好说话,仔细惊着了五娘。”   旖景便当真“惊”了:“只隐约听着你们在外头绊嘴,才想叫你进来问两句,这是怎么了?春暮快扶了冬雨起来,别让她跪疼了膝盖。”   “五娘,还请五娘替奴婢与祖母作主!”   冬雨顿时梨花带雨,哭得好不可怜。   ☆、第四十九章 温言安慰,巧救腊梅   六月天,暑意渐重,窗外浓荫里,已经是一片蝉声。   大长公主并没有午睡的习惯,这时正坐在后庭廊子里,与宋嬷嬷玩着双陆棋,   已经连下五局,宋嬷嬷在丢了四局的“劣势”下,似乎才有些时来运转,在这一局,占据了明显的优势,立在一侧扇风的玲珑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没注意旖景与冬雨往这边走来,倒是宋嬷嬷率先看见了冬雨两眼红肿的模样,心下微惊,手就抖了一抖,两颗骰子落下,现出了两个一点。   “公主,五娘来了。”宋嬷嬷依然不动声色。   大长公主便笑:“景丫头来得倒巧,合该我赖了这把必输之局。”   宋嬷嬷便愁眉苦脸地说道:“可怜奴婢已经输了三百文,还想趁着这把翻身,挽回一些损失呢,五娘倒是来得真够巧的。”   “瞧瞧你这小气模样,罢了,我可怜你,还你百八十文吧,免得你耿耿于怀。”大长公主开怀大笑,当真让小丫鬟数了钱币出来给宋嬷嬷,便让撤了棋盘,端上几碗在水井里湃着的鲜果浆来。   宋嬷嬷佯作没注意冬雨的哭丧模样,先起身对旖景见了礼,沉着脸斥责孙女儿:“这会子正热,怎么由着五娘顶着日头来?该让婆子备个肩與的。”   “嬷嬷快别责怪冬雨了,原是我坚持要走来的,才睡了午觉,身上懒得紧,走走也好醒神。”旖景连忙替冬雨求情,一张小脸笑得阳光灿烂,冲大长公主道了万福,就挨着坐在一侧:“今日冬雨可受了委屈,实在也是因为她一片孝心,不忍嬷嬷受那流言蜚语的污篾……都怪我一时疏忽了,没管好院子里的下人,也让她们随着旁人嚼牙,还误会了冬雨。”   说完,脸上的笑容便敛了一些,有些愧意地看着宋嬷嬷:“只是丫鬟们闲着无事,议论了几句,我也不好罚她们,让冬雨受了委屈,嬷嬷疼我,还请原谅则个。”   宋嬷嬷听得满头雾水,心里的弦也紧了一紧,当然不敢拿大,连忙告罪:“五娘这是哪里话,丫鬟们绊几句嘴也是常事,算得了什么委屈,老奴可不敢有半分怨气。”便拿眼睛直瞅冬雨,隐含凌厉。   冬雨其实一路之上,也很有些忐忑。   早先她与夏柯几个争执,一时忍不住恼火与委屈,在旖景面前狠狠哭诉了一场,想求着旖景责罚了夏柯几个,也好为祖母正名,依她想来,五娘再怎么喜欢夏柯,却是纯孝之人,祖母又是太夫人面前第一得脸人,就是看在这一点,责罚几句那些没长眼的刁奴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五娘只是对她温言抚慰,笑着说那些丫鬟不过是人云亦云,让她别把那些闲话放在心上,和那些嘴碎的一般计较,她自然是满心不服。   不过五娘又说要来远瑛堂,这次竟然舍了那几个一等丫鬟,单单让她随着,一路过来,又是劝慰不断,还说她受了委屈,特意带她来让宋嬷嬷安慰安慰。   冬雨心头倒觉得妥帖了,怨气消了一半儿,不免也有些担忧。   这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次又急躁了,没沉住气,生怕祖母责怪。   这不果然,祖母的目光甚为严厉……冬雨心虚地垂眸,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裙子上系着的缎带,抿着嘴唇,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大长公主瞪了旖景一眼……自从春暮那事之后,孙女儿分明就对阿宋有些芥蒂,前次丫鬟晋等的事儿,也是拿住了阿宋的谦辞,顺便提拔了夏柯,这些个小手段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她。今儿个怎么会这么体贴,为着底下奴婢的一些琐事,顶着日头过来,专程与阿宋致歉?也不知那颗七窍玲珑心,又是在盘算什么。   尽管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大长公主还是顺着旖景的话说了下去:“看看冬雨,哭得两眼跟水蜜桃似的,着实是受了委屈,好孩子,快别憋着,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让我来评评理儿,若真是那些人的错儿,当罚还是要罚的。”   这一下,别说冬雨有些着慌,就连宋嬷嬷也是心头一紧。   其实那些个闲话,宋嬷嬷自然是一早就知道了,尽管心里窝火……自己威风凛凛,难免会引那些贱婢眼红,别看往常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巴结,到底有些妒嫉,这才借着腊梅的由头私下里议论,可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也有些无奈,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子事去公主面前说嘴不成?连律法都还有刑不罚众一说呢,更何况国公府里。   再说大长公主的性情,宋嬷嬷自然了如指掌,只怕是让她知道自己苛刻奴婢,心里也会不喜,更不可能为了自己去责罚众人了。   不过心怀饶幸,想到在远瑛堂,那些丫鬟忌惮自己,不敢公然在公主面前嚼牙,等几日一过,这些传言就慢慢散了。不想冬雨这丫头竟然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是她惊动了五娘,还闹到了远瑛堂来!   宋嬷嬷心里焦灼,可一时也没有办法,见冬雨默不吭声,只得将那张长脸又沉了一沉:“实在是不知规矩,往日我的教导都被你当成耳边风不成?什么事也敢烦扰主子。”正想着斥责几句,将事情抹了过去……   “阿宋,冬雨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头既有委屈,还是别噎着的好,你也太严厉了些。”大长公主缓缓一笑,又面向冬雨:“好孩子,别听你祖母的,她不心疼你,还有我替你作主呢。”   冬雨也是无可奈何,微微抬眸,见五娘与大长公主都是满面关切,两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实在是蒙混不过去,方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草草将那场争执说了一回,自然隐瞒了自己恼怒之下,口不择言怒斥五月她们非议主子的话。   旖景微睨明眸,瞧见宋嬷嬷铁青了面色,心里着实解气,其实冬雨就算没闹这么一出,她也会想办法让这些议论传到祖母耳里,不过有冬雨“协助”,倒省了她一场麻烦。   先让腊梅立功,把忠勇的名声传开,再将宋嬷嬷苛待奴婢的事情抖露出来,一番安排,不过是为了不露痕迹地让祖母得知这事,给宋嬷嬷施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动辄毒打家奴。其实要达到这个目的大可不必这么复杂,难的不过是要隐藏自己,不让宋嬷嬷察觉到自己对她的戒备与芥蒂。   一切顺利,这次又是她小赢一局。   大长公主听了事情始末,脸上的祥和便寡淡了下来,微抬凤目,扫了宋嬷嬷一眼。   宋嬷嬷立即警醒,咳了一声:“就是为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儿,你就敢烦劳主子?真是不知规矩。”   冬雨便噤了声儿,把脸埋了下去,心里的悔意绕青了肠子。   旖景却是满面歉意:“嬷嬷,这我可得说句公道话,若不是冬雨一心为您着想,也犯不着为这几句闲话就与旁人绊嘴,原本是我过意不去,才想让她跟我过来散散,也好教你们祖孙说说贴心话,消了心里的委屈,这下可好,反累得冬雨又受了一场斥责,越发让我过意不去了。”   宋嬷嬷连忙缓了缓面色,笑着安慰旖景:“五娘心善,一意为冬雨着想,老奴心里感激不已,不过冬雨年少无知,就该好生约束,五娘也别太惯着她。”   这算什么呀,对她的“惯”以后还多着呢,旖景心里奚落一句,却回以婉然一笑:“原本我早有打算,让冬雨专管书房的事儿,那日一提,转头竟又忘记了,可巧今日冬雨受了委屈,合该用这事儿来弥补,祖母,您看可好?”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否定:“上回就说绿卿苑的事情由你自个儿处置,我可不愿再操这闲心。”   宋嬷嬷这会子却开心不起来,恭恭敬敬地道了谢,又听旖景笑着嘱咐冬雨,说以后就别再沾手那些笨重的活儿,打理好书房就成,终究还是狠狠瞪了冬雨两眼:“五娘对你这般照顾,不过是看在我一张老脸的份上,你可得仔细当差,以后可别再轻挑胡闹,莫看着五娘宽和,就学着那些不知好歹的刁奴那般张扬。”   大长公主似乎才略微缓和了不愉的神色,淡淡一笑,对宋嬷嬷说道:“好了,你们祖孙也去一旁说说话,也好让我与景丫头叙叙天伦。”   宋嬷嬷见大长公主没有追问腊梅的事儿,方才松了一口气,领着冬雨出了后庭,玲珑自是度出太夫人的心意,先是打发了一旁的小丫鬟,自己也远远避在一侧,那样的距离,就算有顺风耳,也听不到两个主子的言谈。   大长公主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伸出保养得宜有若脂玉的手指,戳了戳旖景略微有些细汗,却显得越发晶亮的额头:“你这丫头,今日耍这么一场猴戏,又是为了哪般?”   旖景也不再装模作样,笑得分外灿烂:“我就知道瞒不住祖母……实在是听了那些议论,为腊梅纠心得很,孙女儿私下问了夏柯,她家不是与宋嬷嬷亲家住在同一个院儿里吗,因此也认得腊梅,据她说那些话原也不假,宋嬷嬷待家中奴婢实在有些……严厉太过,腊梅的姐姐就是被打断了肋骨,也得不到救治,就这么没了性命。我起初也不信的,还疑惑着若真是如此,腊梅怎么忍得住,若换作是我,干脆跑去官衙敲状鼓,也得为姐姐申冤。”   大长公主挑了挑眉:“你这么以为?”   旖景一叹:“后来转念一想,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们姐妹是宋嬷嬷的家奴,就算受了责打,也没有触犯律法,官府哪里会受告……再说,这奴婢告主,若非主家谋逆大罪,奴婢就得先受杖刑,多数就被活活打死了,还怎么申冤。”   这丫头竟然还研究起律法来?真真是性情大变,大长公主心下惊异,忍不住又挑了挑眉,却见旖景满面肃然:“我只是觉得,祖母与母亲都是待下宽和,与人为善,家里下人就算当罚,也多不会遭打,更遑论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人往死里折磨,那位腊梅姑娘一心护主,甚至不惧盗贼以匕相胁,可见是个忠勇的,往常又能犯什么大错?却屡遭责打,委实太可怜了些,我知道宋嬷嬷是祖母身边儿得重的,故而也将她当作长辈,不敢指责,但心里实在不忍,这才借着冬雨闹这一场,好让祖母得知了这事儿,祖母一贯心善,定会约束着宋嬷嬷吧?”   说完,微仰着一张小脸,两只乌黑明亮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盯着大长公主。   看着孙女儿有若玉兰花般明丽的容颜,脂粉未施,清新秀雅,那柔长有若翎羽的乌睫,被廊外的艳阳镀上一层亮金,越发显出明眸清澈。年方十二,分明稚弱,可已经有了同龄人远远不及地周密心计,却还维持着稚子的真诚善良,这一刹那,忽然惊觉岁月无声地飞逝。   大长公主想起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也是只知母亲膝下撒娇乞宠的幼稚孩童,哪里料到最险恶的事,会于一夕之间无声无息地发生,记忆里永不曾忘却的那个秋夜,下着一场温柔的细雨,仿若银针撒落乌瓦,绵绵细声,伴着她缤纷的梦境,逐渐往深。却忽然被焦急地唤醒,睁眼便是母亲惊惶的脸,以及纱窗外隐隐晃动的火光,不知是不是雨已经停了,还是远远传来的兵戈相击掩盖了雨声。   那一夜,是她童年的仓促终结。   生死一线,才与母亲兄长逃离凶境,紧跟着是险象丛生的千里逃亡,从此远离,她所熟悉的一切。   又仓促地走进了烽火连天的岁月,走进了她的豆蔻年华。   第一次用手中的利匕,果断地刺入敌人的胸膛,她永远记得那双惊恐而不敢置信地眼睛,在须臾之间,变得死寂。那一年,她也是十二岁。   被她杀死的人,是东明朝廷安插的一个奸细。   无意之间听到他与几个下人密谋,要毒杀父亲,于是不待这场阴谋展开,便由她亲手终结。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她觉得自己有了保护亲人的能力,开始筹建飞凤部,并向父亲请命,驰骋疆场,用手中的铁剑金戈,征服这锦绣河山。   一切尚还历历在目,可时光却已悄然擦肩。   父母兄长已经长眠于那威严而冰冷的皇陵里,就连曾与自己并肩驰骋的少年,也再不会伴她看春暖花开,雪中红梅。   轰轰烈烈还是静默无名,都逃不过生死两字。   就像有人不可避免地老去,有人不可避免地成长。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温暖的掌心抚过旖景锦缎一般地发丝,这一刹的安慰由心而发:“这事是阿宋太过了些,我会警告着她。”   旖景如释重负:“这样,孙女儿就彻底放心了。”说完,便干脆蹲下身去,捏着两个粉拳,讨好地替祖母捶起膝盖来。   “你这丫头……”大长公主满是宠溺,摇了摇头:“其实你心里也有疑问吧,自从阿宋算计春暮那事,我看得出来你对她心有芥蒂,这次又知道她待家奴那般凶狠,怎么不让我好生教训她一场?”   原来,祖母一直看在眼里……旖景略有些心虚,盘算了一阵才说:“孙女儿是有些气宋嬷嬷,因为春暮侍候了这么多年,与我情同姐妹,宋嬷嬷怎会不知,还算计到她的身上,我心里自是有些怨气,可由己度人,嬷嬷她何尝不是在祖母身边侍候多年,祖母一定是不舍得重责她的,孙女儿实在不想祖母为难。”   大长公主一叹,目光看向庭内蓬勃地草木、碧树,思绪尚还有些游离,隔了好一阵才说:“阿宋自从少女时就跟着我,不仅仅是尽心侍奉,还与我驰骋疆场,这大隆的锦绣江山,也有她的一份功劳,那些日子,才是实实在在的惊险万分,有好几次,生死不过就是一线之间,我与她虽为主仆,却实实在在是同历了艰险、有生死之交,故而,有的事情,虽说也知道她做得不对,但到底不算什么大过,我也就不作理会。”   旖景默默听着,心里也十分感慨。   她能够理解祖母对宋嬷嬷的宽纵,毕竟是宋嬷嬷善于伪装,蒙蔽了祖母。祖母虽是一代巾帼英雄,目光如炬,却不是冷血狠毒之人,她以诚待人,又怎能料到身边出生入死之人其实早含祸心。   所以,旖景越发想不明白,宋嬷嬷究竟是怀有什么怨恨,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些谜底,定要一一解开,否则即使让宋嬷嬷得到应有的下场,祖母只怕也会心怀不忍。   “孙女儿省得,因此祖母也别忧心,孙女儿不会为难宋嬷嬷的。”嘴上却如此说到,旖景半垂眼睑,尽掩眸子里渗出的坚决。   而在另一处,宋嬷嬷与冬雨这对祖孙之间,在这个下午却没有这般温言软语,一个厉颜斥责,一个悔恨不已,于是冬雨又哭了一场,眼睛更肿成了熟透的水密桃,当听说五娘让她同回绿卿苑,竟然有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心情。   宋嬷嬷也不轻松,才回大长公主跟前儿,就被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你家里那个丫鬟,明儿个带她进来给我瞧瞧。”大长公主端着茶碗,淡淡一句。   宋嬷嬷只觉得朗朗晴天,一下子阴云密布,还有一线银雳,在阴霾后若隐若现,她原本还饶幸着大长公主没有追究,蒙混过关,却不想事情始终是揭不过去。   好在大长公主到底给她留了几分颜面,刚才在五娘与冬雨面前没有当面斥责。   宋嬷嬷不及多想,双腿一屈,长跪下去:“奴婢知罪……腊梅原本粗笨,奴婢又不耐烦细细教导,急躁起来,对她多有责打,是奴婢太严厉了些,竟然不知道她骨子如此忠勇,错待了她的耿耿忠心。”   大长公主凤目微微一垂,看见宋嬷嬷已经染白的双鬓,心里始终不忍,微微闭目:“那么,腊梅的姐姐也是因为粗笨受不得教,才被生生打死?”   宋嬷嬷冷汗直冒,她素知大长公主怜贫惜弱,最是容不得那仗势欺人之辈,故而,在卫国公府,宋嬷嬷从不敢对底下仆妇动手,但腊梅姐妹是她的私奴……   她本就易怒多躁,在国公府尚且能够隐忍,一回私家,就全然无忌,万万料不到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让大长公主知道了她的劣迹,宋嬷嬷心里一急,便是满眼老泪,连连叩首:“奴婢不敢狡辩,当初腊梅姐姐因着对阿辐……奴婢最恨那心思不纯之辈,盛怒之下,手就重了一些……事后奴婢也后悔不已,公主就恕了奴婢一回吧。”   既然后悔,何故还要那般苛待腊梅?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却终于还是不忍:“既然过了的事,再提也是无益,可你要谨记于心,这事今后万不可再为,还有腊梅,如此忠婢,姐姐又是因你而亡,你今后可得好好补偿她。”   宋嬷嬷自是不敢有个“不”字。   又隔了一阵,大长公主还是摞下一句:“明日让腊梅进来吧,让我瞧瞧这么忠直的丫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跪在地上的宋嬷嬷顿时面如死灰。   ☆、第五十章 反输为赢,酒肉结交   锦阳京清平坊内的小东市,一日的喧哗领先于各大市坊,五更三点晨钟响起,天光尚且朦胧,霓霞远在天边,便有人流车流如织,随着踏踏脚步、轧轧木轮以及青石道旁商铺移门开张,还有熟识商贩们热切的问好声,瞬时之间,就让长街清醒。   比起那些满载货物的牛车、骡车,更多的是推着简易木车的小商贩,还有些壮实的男子,肩上挑着硕大的箩筐,筐内或有炭炉、乌煤、装在粗布袋里的白面粉、绿油油尚且带着晨露的青蔬,甚至有本应活蹦乱跳,却因缚了翅翼、双脚而变得无精打彩的鸡鸭。   也有头上包着青花布,手里端着竹篾的妇人,她们多数经营着一些自制的布鞋、头巾、粗布衣裙。   散档便在市集内一字排开,有的支起大伞,生上炉灶,摆好桌凳,有的不过是用苇席往地上一摊,将各色货物摆放整齐。   小东市是针对于普通平民而设,油盐酱醋、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却当然是没有那些锦缎金玉的奢侈物,更不见古籍书画、琴瑟琵琶这类雅物。   又过了一阵,随着穿着布衣的顾客源源不断地涌来,商贩们热情高涨,叫卖声此起彼伏,喧嚣非常。   依然是巳初时分,穿着一身粗布衣裙,挽着双环髻,钗环全无的腊梅姑娘,手挽竹篮,出现在小东市的人潮汹涌中,挑了些新鲜的蔬果,并豆粟粗粮,又在一条小巷口,从一对衣装简陋,却手麻利的夫妇经营的早食摊档上,买了两个新鲜出炉的白面馍,便悄悄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里。   小巷幽深狭窄,还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道旁皆是泥墙木舍,可见居住的都是贫苦大众。   腊梅往里行了百余步,四顾一回,确定无人跟随,方才推开了一扇虚掩的已经颇为残破的木门,进入一个小小院落。   一个风烛残年、削瘦得皮包骨的老妪似乎听见了门响,颤颤威威地拄着木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咪着一双已经浑浊无神的眼睛,看了好一阵,直到听见熟悉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声“姥姥”,才咧嘴一笑,那张沟壑从生、饱经风霜的面容,顿时洋溢出一种由心而发的喜悦。   腊梅疾步上前,将竹篮随手放在屋子外头的一张矮杌上,扶了老妪入屋,又转身拿出来了两个白面馍,放在炕几上头的粗瓷碗里:“姥姥先填填肚子,今儿个我买了些粟米,稍后给你煮碗粟米粥喝。”   老妪拉着腊梅的手:“姑娘先别忙,今早我已经吃了,这么些年,难为你和三顺那后生常来照顾,才让我这个老婆子安安妥妥。”说着,那双神采全无的干涩眼睛,难得地泛出些潮湿来。   老妪是孤寡,无儿无女,男人十年前也撒手而去,她因此大病一场,哭伤了眼睛,虽说不至成睁眼瞎,却也好不到哪儿去,往日靠着给邻人洗衣,混得几顿粗食,却终究是食不果腹,有次实在饿得狠了,出去市集里想讨口面汤果腹,却不想被一个无良商贩推搡在地,崴伤了脚踝,幸好遇见三顺这个心地善良、颇有侠义心肠的小伙儿,背着她去了药房治伤,又送她回了家里。   三顺见老妪实在孤苦可怜,便常常来帮衬,虽说也只能提供些粗茶淡饭,但对老妪来说,已经是活命之恩,后来腊梅得知,便也常来看望——宋嬷嬷与宋总管日日在国公府当差,自然无睱约束,罗氏也是个不管事的,要么领着宋茗回娘家,要么就是走门串户与人闲聊,耍叶子牌,故而腊梅只要午前赶回宋家,倒也不致让人发现她在外逗留。   这个地方,后来就渐渐成了她与三顺厮见之地。   听说老妪已经用了早食,腊梅微微有些诧异,正待细问,却听得门外忽然有个熟悉的嗓音,低谆悦耳:“我今日可算比你赶得早。”   三顺穿着件洗得泛白的青布衣裳,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虽然这时院子里已是阳光灿烂,但背光而立的男子,那笑容却更是灿烂几分。   腊梅忽而有些怔忡,曾几何时,她憧憬过这么平实无华地幸福生活,清早而起,洗手做羹汤,忙碌一场,却在他温暖的笑意里不察疲惫,送他出门,待他归家,夜里共对一盏豆灯,聊起一日琐碎,粗茶淡饭又有何妨,那就是她奢望的全部。   可宋嬷嬷高扬的皮鞭总是毫不留情地抽碎了她的念想,只以为那样的生活,注定与她无缘……直到今日,她似乎才感觉到一切或许不是奢望,幸运总算是眷顾了她,未来切实地让人期待。   腊梅婉然一笑,眼角的泪意,带着无法掩饰的欣悦。   这个似乎千篇一律的炎炎夏日,简陋的院子里,灰墙四围中,一树碧荫下,少年与少女执手相看,笑意纯粹。   似乎相识相知,历经数载,三顺是第一次在腊梅脸上,看到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   更多的喜悦与释然,一齐涌向三顺的胸口,猛烈涤荡,他双臂一紧,便将少女揽入怀中:“阿梅……我总算是……你不知道,每一次你遭那老虔婆毒打,我都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断,有时候干脆想带你逃出这地狱,浪迹天涯,可我还是懦弱了,不够坚持,想到你过着那样的日子,我却无能为力,实在是恨我自己,这下好了,那狠毒的混蛋再不敢苛待你,只要再过两年……五娘说了,一定会助你彻底脱离宋家。”   在这温暖的怀抱里,腊梅喜极而泣,也毫不犹豫地环上了三顺的腰,尽管轻柔……   三顺心中一震,忍不住用炙热的嘴唇,轻触少女的面颊,却尝到眼泪的涩意,更是忍不住吮吸起来,渐渐地,接近了少女的樱唇,轻微的碰触,却让两人皆是身子一颤,三顺的呼吸便急促起来,腊梅却慌忙推开了他:“三顺哥……我……”   三顺抬起手掌,拇指轻抚,替腊梅拭干了脸上的泪痕,目光温柔,不舍地在少女的面上缠绵:“两年不长,总有个盼头。”   是啊,比起从前黯淡无光的生活,这两年的确不算漫长,腊梅带泪而笑:“我从不敢想,真的会有这一天……昨日见了大长公主,她这么尊贵的人,却又那般和善,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还问我愿不愿意入国公府当差……”说起昨日面谒贵人,腊梅依然兴奋不已。   “宋氏想必大惊失色了吧,我恨不能当场目睹那老虔婆的模样。”三顺开怀大笑。   如果腊梅果真去大长公主身边当差,可真就成了宋嬷嬷的一颗眼中钉,她威风八面的日子无疑多了个隐患,若真是那样,也能让她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三顺只消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兴灾乐祸。   “公主虽是美意,可我不过是粗笨之人,自知没有那样的福气,当然是婉拒了,公主还赞我果然是忠直的好丫鬟,赏了我一个玉镯,还让嬷嬷时常带我进去说话……这下好了,有大长公主的关照,嬷嬷再也不敢对我动辄打骂。”腊梅忍不住喜悦:“可惜,昨日未曾见到五娘,我真想当面叩谢她的活命之恩。”   “以后一定有机会,你急什么。”三顺微笑。   “能为姐姐寻回公道,又能与你……我这一生,也再无所求了。”   “当真?”三顺一挑眉头:“难道就不求将来与我子女双全,白头共老?”   腊梅顿时双靥染红,微微侧身一嗔:“油嘴滑舌。”   三顺唇角直抖,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才真正叫做舒心,当然,他们未来的生活,更是值得期盼的。   腊梅神情却又是一肃:“五娘待你我皆有大恩,我卑贱无能,实在无从相报,三顺哥定要竭力襄助五娘,方才是知恩图报。”   “你放心,这些我都省得。”三顺眉目舒展,想起正值豆蔻年华的主子,虽说看上去还是个稚弱少女,却不废吹灰之力就让宋嬷嬷栽了跟头,将腊梅救出苦海,实在满怀钦佩:“我不说识人无数,可这些年来自负也有些眼光,竟从不曾见识过如五娘一般的贵女,深悉人心不说,又机智慎重,主子才不过十二岁,就有如此手段,将来必能成就大事。”   他丝毫未察,五娘不过是个闺阁少女,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却比那些王候将相也不弱,因此竟脱口而出能成就大事的话来。   “大长公主就是巾帼英雄,五娘又得她一手调教,自然是聪慧无双。”腊梅也毫不怀疑。   据此,他们两人,再加上绿卿苑里的夏柯,对五娘已是忠心耿耿。   一番卿卿我我,直到巳正时分,三顺才依依不舍地离了这简陋的院落,穿过小东市,一阵疾走,却往东兴坊行去。   与清平坊不同,这里的商铺虽说也经营着粮食茶酒,更多的却是客栈酒楼、赌坊鸡场。   虽说才是清晨,可鸡场里已经是人声鼎沸,院落木栅之畔,既有锦衣纨绔挽着袖子高声呐喊,又有布衣赌徒把着栅栏跺脚助威,个个瞪圆了泛红的眼睛,盯着栅内黄土场上,两只高足长颈,朱翼乌尾的斗鸡,一群人和两只鸡,都是同样的虎视眈眈。   三顺四顾一周,不动身色地靠近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穿着福纹绸衣的男子,也学着周遭赌徒的模样,挽起袖子呐喊了一阵。   两只斗鸡你来我往、鼓翅飞啄,腾起黄尘如雾,绒羽遍地,一刻转眼而过,胜负才分。   “真他娘晦气!”绸衣男子一掌拍在木栅上,瞪眼看着那只落了败,躺在血泊里折断了脖子的斗鸡,一口唾沫喷了出去。   显然,他押错了赌注。   四周也爆发出一串骂娘的激愤言辞,只有少数人赢了钱,接过鸡场伙计递上的木筹,摩拳擦掌的准备重新下注,再有两只生龙活虎的斗鸡被扔在了场子里。   “这一次,我看好甲筹。”三顺毫不犹豫地抛下一根木筹,在场子里挂着甲字的箩筐里。   边上立即有人提出异议:“乙筹这只可是西域引进的品种,翼羽呈红褐色,最是凶猛,三日前连赢两场,一战成名,今儿个才是首场,哪里有输的道理!”说完,那人毫不犹豫地把木筹扔进了另一个箩筐。   那人显然是鸡场常客,很有些人都跟着他落了注。   三顺但笑不语,只抱臂旁观。   绸衣青年看着渐渐满筹的乙筐,想到自己已经连输了几场,便将赌筹捏得死紧,犹豫了一阵,还是问三顺:“兄弟可有把握?”   三顺睨了他一眼,默了一默,用手掌挡了嘴,附向耳畔说道:“乙筹虽是名种,但瞧瞧今日那状态,似乎亢奋太过;你再看看甲筹,羽毛紧骤、身架利落、这体型就是极品,毛色不说,一看就是乌云盖雪,再观其冠,小而细致,最后看腿爪,七瓣腿、十字大爬爪,所谓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甲筹无不符合,战力不容小觑,必有一番恶斗,那乙筹开头或能占些优势,但遇到这般出色的对手,后盘必将力竭,十之八九会折殒。”   绸衣青年听他说得言之凿凿,不由暗自信服,主意拿定,要一鼓作气地将输出的钱银找回,气壮山河地下了三番的赌筹。   引得一片啧啧之声,却是鄙夷者居多。   其实三顺哪有这般眼光,委实是他结识的异姓兄弟中,恰好有在这鸡场里饲养斗鸡者。   赌坊为了牟利,多数会用些阴私手段,故而才有这么多人惨遭冷门,输得倾家当产,三顺从“兄弟”口中得知了今日甲筹就是赌场安排之冷门,必胜无疑,方才给绸衣青年建议一二。   果然,那西域斗鸡起初威风凛凛,占尽上风,却在两刻之后,渐渐力量不支,终于被本土冷门飞身一跃,一爪子抓出了眼珠,声嘶力竭,瘫于血泊之中。   绸衣青年大是兴奋——就这一局,他不仅将今日输的尽数赢回,还赚了整整千文,虽说不多,却也比输了要强。   绸衣青年欣喜不已,也不再赌,而是挽了三顺的胳膊,非得要请他饮酒。   正中三顺下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鸡场,冷不丁地就有个小乞丐闷头撞来,将那绸衣青年扑了一个踉跄,多得三顺从后一扶,才不至摔倒,青年大怒,本想将那乞丐拳打脚踢,偏见他满面污泥,浑身恶臭,实在找不到干净地方下手,三顺又在一旁力劝,说不要为个乞丐坏了兴致,青年方才作罢。   就近寻了家酒肆,要上酒肉,两人一番畅饮,甚是相投,那青年借着酒力,几乎要与三顺八拜之交,互通姓名,那青年却是姓史,只说是望族家奴。   “我在家行四,你若是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史四哥吧。”史四拍着三顺的肩膀,十分爽快。   三顺当即从善如流,说了自己的来历。   “你在卫国公府当差?”史四大是惊喜。   “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罢了,我妹子最近提拔为一等丫鬟,得了主子赏赐,方才有些闲钱去试试手气。”三顺万分谦逊。   “不知你妹子侍候哪位主子?”   “是卫国公之嫡女,苏氏五娘。”   史四大笑:“竟有这般巧合,也是我们俩的缘份,说不得以后就成了亲戚。”   三顺面上懵懂,似乎要细问,史四却摆了摆手,表示不欲多谈,两人又再举杯,饮了一轮。   “唉,到底还是不如那些做管事的油水多,手里闲钱有限,就连去趟千娆阁都是不敢,听说里头的花魁红衣姑娘,貌比天仙,一眼就能勾了人魂魄……不瞒四哥,小弟平生所愿,就是能看一眼那红衣姑娘,被她勾一勾魂儿。”三顺眼冒桃花,努力将话题往妓坊里引。   原来他得了旖景吩咐,打探三皇子是否常去勾栏,去的何处,见的是谁,这任务委实不易,三顺很废了些力,才探得这史四乃宫里内侍总管的侄子,眼下是三皇子的长随,又知这史四素喜斗鸡,方才安排了一场巧遇。   不想这史四甚是谨慎,说来说去,也没有承认他是三皇子的下人,三顺无奈,只得把话题引向红衣姑娘。   谁教他只去过千娆阁,看过红衣姑娘一曲艳舞呢?   不想却又歪打正着。   史四笑得前俯后仰,连连拍着大腿:“你小子倒是色心不小,那千娆阁的花魁可不是一般人,京都贵人争相追捧,若是没有百金,当真不要肖想。”   三顺哀叹连连。   史四摇了摇头:“不过依我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有些胡人血统,身段当真绝妙罢了。”   三顺瞪大了眼:“四哥见过?”登时满面艳羡。   史四虚荣心爆涨,也放松了警惕:“我主子可不是常人,也曾随着他去了几次千娆阁,请那红衣姑娘陪酒。”   三顺连忙问那红衣的风情模样,又是好一番吹捧,心里自然惊喜——这……算不算首战告捷?胜利也来得太巧合了些吧?   史四只道三顺不知他主子是谁,毫无戒备,唾沫横飞地将红衣的风情形容了一遍,全没有发觉蹊跷。   待酒足兴尽,史四挥手叫来跑堂的结帐,一摸腰间,登时怔住。   “四哥怎么了?”三顺立即关切。   “那个乞丐!”史四咬牙切齿:“原来是个偷儿,好个小贼,若再让我遇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于是乎,三顺又十分殷勤地结了帐,拍着胸脯说结识四哥是天大的幸事,不过一些小钱,他还出得起,史四大为感激,当下问了三顺的住处,拍着胸脯保证,改日定要登门道谢。   三顺笑得满嘴白牙,委实一副憨厚模样。   ——   楚王府关睢苑,小厮儿晴空无精打彩地坐在门内杌子上,看着烈日底下昂首阔步而来,像个黑面无常般的灰渡,气鼓鼓地瞪着两只灯笼眼——他这是在妒嫉!   世子尚在翼州求学之时,无论去往哪里,都有他在身后随行,在书院里熏陶了数载,晴空也很学了些字儿,自负比那些个贵族纨绔都要略胜文采,曾随世子出席宴请,也曾见一些小家碧玉,多有才情不俗者,让晴空大开眼界。   这小厮儿眼界日广,又闻别人议论苏氏五娘才貌双绝,心里便极为好奇,一门心思要睹才女风采,好容易盼到世子回京,想着两家本是通家之后,机缘多多……不想世子却狠心薄情,剥夺了他随从的资格。   反而是灰渡这家伙,倒依然与世子形影不离,偏偏却不愿告诉他那苏氏五娘的才情样貌。   晴空郁闷多日,对灰渡的怨气就与日俱增。   为了重夺随从的资格,甚至在世子跟前儿,提出要与灰渡以赋诗一决胜负。   哪知灰渡这厮儿,提出要决胜负的话,还是比剑为佳……世子竟然还赞同!   明知他是个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哪里敢与灰渡那个四肢发达的比剑!   偏心,实在太过偏心!   晴空双眼直喷怒火,几乎要将灰渡矬骨扬灰!   灰渡面无表情地盯着晴空,古里古怪地咧了咧嘴角,步伐不停,直入庭院,却折了根枝条,信手往回一抛。   正中晴空脑门儿!   “嗷”地一声惨叫,晴空一跃而起:“渡,你干嘛打我?”   灰渡回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离你这么远,我哪里打得到你?”   晴空大怒,一张小脸鼓得更高,就像个文质彬彬的……包子。   “等你练好身手,跟在世子身边才有一二作用,吟诗作赋能算个啥?世子文才出众,还需要你援手不成?”灰渡又咧了咧嘴角,晴空才发现,他那表情竟然是在笑。   灰渡会笑?   晴空登时目瞪口呆。   灰渡却早已经拔脚走远,直往世子所在的书房。   ☆、第五十一章 画中因缘,项圈易主   一水淌淌,青山连绵,苍穹一轮白日破云,光芒落入水间,茵茵之岸,数丛碧竹,柯枝扶疏,有野舍数间,炊烟袅袅,一派霁和晴朗。   虞沨最后一笔,寥寥一收,画卷便已完成。   墨香蕴绕间,他唇角舒展,似乎有笑意微含,不过乌眸深处,终是有让人疑惑的浅浅哀伤,即使窗外艳阳,一时也驱散不了的黯淡。   这一切的情绪,当灰渡闯入时,却又尽数收起,轻轻搁笔,虞沨方才落坐,纤长的凤目淡淡一扫,唇角的笑意不由轻快:“渡,你今日心情不错。”   灰渡一怔,这时,他那让晴空变作雕像的“笑容”早已收起,分明还似一个黑面无常,不知世子怎么就能从那张看似凝重的面容上,瞧出他颇有几分雀跃的心情来。   “世子,属下总算明白苏五娘安排那飞贼的目的。”   虞沨笑容一慢,心里甚为无奈。   晴空那小子心心念念也还罢了,怎么灰渡对她的关注也与日俱增,竟然在自己一字嘱咐都没有的情况下,还废心去察探此事。   想灰渡心怀遗恨,多年来肩负血海深仇渡日,虽说入了楚王府,却也难得轻松,自己一直努力于解开他的心结,好教他暂却沉重,莫冲动行事,才有了一些收效——若是从前,他哪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行这没有意义之事。   想到这里,虞沨便忍了责备,转身坐在一侧的玫瑰椅里,也不说话,表示自己的漠不关心。   灰渡似乎半分没有留意世子的无奈,虽不算喋喋不休,却也很是兴奋地将宋家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末了还加上自己的判断:“原来那小娘子不过同情叫做腊梅的丫鬟,才想了这招整治一下宋氏,约束她的暴戾,并非得知宋氏的蹊跷之处。”   虞沨摇了摇头:“她养在深闺,若不是时时关注,又怎知宋氏待下暴戾?”   灰渡便是一呆。   “再有,五娘尚才十二,比安慧且小着两岁,你只想安慧,若她要与下人过意不去,又当何为?犯得着夜入妓坊,说服杜宇娘协助,绕这么一个大圈,达到这本应不废吹灰之力的目的?五娘乃卫国公嫡女,又深得大长公主疼爱,她只需到长辈跟前言语一声,宋氏难道还会不服?她却选择大废周章,这是何故?”虞沨说着,语音渐渐低沉,微垂的墨眸深处,疑惑渐重。   灰渡更是沮丧,兴奋一散,就果真成了无常模样,暗忖自己的心计果然还是浅薄,难怪当时恳求要手刃仇人,世子一意阻止,说时机未到,贸然行动只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是的,苏五娘如此行为,其实显而易见,一来她早已经暗暗留意宋氏,必知那嬷嬷的蹊跷之处,二来她却不想宋氏生疑,方才暗中行事。   当初,若非经过周详的察探,自己尚且疑惑世子关注宋氏的原因,极长一段时间里,也没发现宋氏任何蹊跷……世子自幼心思深沉,疑心宋氏尚且不算什么,那小娘子分明年幼,却也对宋氏起疑……这两人,难道真是神人不成?   灰渡渐渐胡思乱想,脑海里不由掠过那日世子与五娘相对而立的画面,只觉得他们之间的契合更进了一分。   “世子,属下当日还曾听闻,杜宇娘与苏五娘交易之事,乃毁了那甄家贵女的身份,此事世子原有准备……”灰渡又道。   虞沨微微蹙眉。   多年之前,他就遣人关注着太子,一次偶然发现,太子便衣隐行,只带着两名暗卫,前往城郊水莲庵,后,竟发现太子每月十五那日,都会在那庵堂逗留半日。几番察探,不难发现当太子离开,甄四娘不过多时,也从庵堂归府……故而虞沨大胆推测,太子与妻妹有私。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他开始关注甄四娘,得知她曾将一名侍婢发落妓坊,正是杜宇娘。   虞沨敏感地意识到其中蹊跷,故而,从翼州偷偷回了一趟锦阳,想从杜宇娘口中打探一二,那时,杜宇娘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才入妓坊,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几个纨绔、无赖,屡遭凌辱不说,有次还险些丧命……虞沨一察,才知那几个纨绔无赖背后,竟又是甄四娘的一番安排。   一个闺阁千金,究竟与杜宇娘有何生死之仇,毁人清白不说,恨不得要了她的性命?   虞沨越发有了几分把握,果然,当他伸出援手,荐了杜宇娘入五义盟接受庇护,杜宇娘毫不隐瞒地将甄四娘的丑事道明。   从那时起,虞沨便开始盘算计划,要毁了甄四娘。   不想事情竟然有了意外,杜宇娘居然与苏五娘达成了协议。   可此事虽说不算艰难,却牵涉到了太子……   不知苏家表妹心里有几成把握,又是否明白其中的险恶?   虞沨的视线,再次落到了早先才完成,墨迹未干的那幅画卷上……灰渡本就一直怀着几分揣测,默默打量着世子,这时,不由也紧随着世子的视线,看向那幅画卷。   不由一怔。   他还从未曾见世子画过碧竹,关睢苑里植了半庭青竹,灰渡一度以为世子是极喜竹之气节,曾经还有过疑问,一次与晴空闲谈,打听世子既喜碧竹,何故不曾入画?要知世子一手画艺出众,也甚喜挥毫,无论山水、人物,还是碧植、花鸟,每当画来,皆为佳作,唯不曾有竹。他是一时疑惑,却不想晴空那厮,经他提醒,竟然好奇不已,直接问到了世子跟前。   当然,世子不曾为他们解惑。   这似乎是世子第一次将竹入画呀……   灰渡的思绪再一次天马行空起来。   “对甄四娘的计划暂停。”   简简单单一句,虞沨又沉思良久,却终于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想办法留意五娘的举动,若是有什么危险之处……罢了,这事对你来说太过为难了。”   灰渡方才吁了口气,苏五娘始终是闺阁女子,他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时时注意她的举动,看那小娘子年纪虽小,但心计颇深,也不敢贸然在她身边安插耳目,就算能做到,想那小娘子这般谨慎,普通人也难以达到监视的目的,这任务实在艰难。   “还是留心着太子那头,若五娘的行动涉及到他,我们不得不从中阻止。”虞沨淡淡说道,两道有若清山的乌眉,不知不觉中,微微一敛。   自从那日在千娆阁与她偶遇,竟得知她也在关注宋氏与李霁和,虞沨心里便漫上一层疑惑,一种推测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却又被强自压抑,终究不敢深想。   还是……一如打算那般,与她保持距离。   灰渡领命而出,被六月的阳光一照,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子焦躁来——关于苏家五娘,疑惑多多,更让他无边好奇,难道这世上,真还有与世子一般神机妙算之人?这实在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小娘子究竟是怎么感觉到宋氏与李霁和的蹊跷之处呢?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宋辐是田阿牛的秘密?还有银钗之死……   更有世子对苏五娘的故作漠然与委实关切……   灰渡顿时陷入了自己好奇的“陷井”。   ——   绿卿苑的西次间,是旖景精心布置的书房。   门前垂着月白锦绣的隔帘,南壁是一排敞敞轩窗,轩窗下,有高出地面的一丈三尺长宽的地台,铺着同色樱桃木板,临窗设有紫檀宽木矮几,几案两侧,铺着编花苇席,摆着紫缎隐枕,地台西侧角落里置一青花圆腹敞口瓷瓮,插着七、八幅卷轴,夏日炎炎,临窗小坐,或与姐妹品茗闲谈,或斜倚凭几静读,或卧于苇席小憩,皆是自由。   而这时,旖景正与春暮几个丫鬟围坐地台上玩叶子牌。   秋月看着像是手气不佳,满面懊恼,秋霜却是连赢几把,故而喜笑颜开,冬雨并不在乎输赢,只用心揣摩着旖景的需要,春暮却不善这博戏,不过就是凑个人数,自然也不将输赢上心。   窗台上一个琉璃盆,当中的冰块升腾出丝丝凉意。   忽见帘子一掀,穿着一身青碧襦裙的夏柯走了进来,额头上布着密密一层汗意,见冬雨在场,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对旖景福一福身,斜坐在春暮身后看她出牌。   这一局,旖景总算在冬雨的协助下成了赢家。   “不玩了不玩了,今日遇到了霉神,就没赢过一把,可怜我的近百文钱。”秋月率先摞了挑子。   “瞧你那小气样,我今日都输了两百文,还没说什么呢。”春暮笑道,却也放了手里的纸牌:“一半孝敬了五娘,一半都去了秋霜的荷包里。”   “秋月别恼,横竖你是输给了秋霜,两人本是一家,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冬雨也打趣一句。   秋月更恼,小嘴一噘:“秋霜最是小气的,若五娘赢了我,说不得哪天心情一好,翻番地就打赏下来,倒也不亏。”   秋霜立即去掐秋月的腰:“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还说我小气,往常你可没少赢我,前儿个我赢了一些回来,你夜里就找了个借口,又说自己淘气,在院子里玩儿勾破了裙子,把我一条今夏才做的新裙子算计了去,今日就算赢了你,等会儿还不知道又被你怎么算计。”   几个丫鬟笑闹一番,旖景才让秋霜与冬雨去厨房要上几碗酸梅汤:“今儿个热得厉害,别忘了让加些碎冰。”   眼看着冬雨出去了,这才问夏柯:“三顺可有回话?”   春暮会意,连忙去了门外守着,夏柯却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摊开,里边是原封不动的几碇银子:“奴婢哥哥说了,杜宇娘拒不肯收。”   旖景不由蹙了蹙眉。   因她考虑,这次为解腊梅之困,求了杜宇娘援手,到底连累了那“飞贼”受流徒之刑,人家不惜牢狱之灾,还背个盗名儿,当然是被穷困所迫,急需银钱,旖景也不知当补偿多少,不过听说一般民众,若有二十两银就能解一年衣食,便让三顺捎了三十两给杜宇娘,不想她却拒不肯收。   “难道是少了?”旖景问道。   夏柯忙道:“并非如此,杜宇娘称不过是小事,不需五娘破费。”   旖景更是眉心深锁,这怎么好?杜宇娘身在那烟花场,虽说不愁吃穿,但银子来得委实不易,以后烦劳她的时候还多,虽然两人达成“交易”,可这钱银上却不能让她亏着,不过三十两银,似乎是少了些吧?   却听夏柯又说了三顺今日禀报之事,正是那史四的无心之言。   旖景不由大喜:“你哥哥可真是麻利,我还道这事对他甚是难为,不想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夏柯也是如释重负,原来她也担忧着三顺没这么大的本事,办不好这事,让五娘失望,却替哥哥谦逊道:“五娘过奖了,哥哥说也是运气,也不曾想到三皇子真去千娆阁见了那红衣姑娘,一试之下,那长随只道哥哥不知他的来历,也不设防,就随口夸耀了出来。”心里却微觉疑惑,怎么五娘竟知三皇子出入妓坊之事?难道是听杜宇娘说的?果真如此,却为何又不知三皇子去的地方是千娆阁,见的是红衣姑娘呢?   不过,夏柯可不似灰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疑惑一掠过后,也不再深究。   “让三顺今日再见杜宇娘,确定此事是否当真。”旖景欣喜之余,也还记着慎重,又扬声将春暮叫了入内:“我记得幼时,祖母曾赐了一个金项圈儿,挂着吉祥如意锁,姐妹几个都有,不过如今大了,再不挂那东西,项圈儿没有表记,给人倒也无妨,你这就找出来吧。”   那项圈不过是孩子带的玩意儿,自然不好给杜宇娘佩带,旖景又叮嘱夏柯:“让三顺转告杜宇娘,说今后烦劳她的地方甚多,万万不可让她破费,这项圈儿不值什么,让她拿去金铺里溶了,打个镯子、簪子什么的带着玩儿吧。”   夏柯才应了,将项圈儿收好,秋霜与冬雨就端着几碗酸梅汤回来,旖景赏了几个丫鬟,让她们去茶厅歇息一阵,唯有冬雨虽谢了赏,却说自己当值,要留在书房侍候,过一阵再用那酸梅汤,一副忠于职守的老实样。   旖景也不勉强,舒舒服服地享受了那碗甜饮,又问冬雨:“听说你字儿写得绢秀?”   冬雨连忙谦虚:“不过就是会写,哪里称得上绢秀?”   “写来瞧瞧吧,也好教我开开眼。”旖景甜甜一笑。   冬雨立即受宠若惊,只说不敢献丑。   旖景心下冷笑,前世时,冬雨那手漂亮的小楷可是让她惊喜不已,觉得这丫鬟倒是个有才的,从此对她有了好映像,后,冬雨说要临摩自己的笔迹,也毫不设防。   冬雨的确有些天赋,区区数月,就把她的笔迹仿得维妙维肖,旖景更为惊喜,还很是赞扬了她一场,殊不知,没过多久,正是由冬雨操笔,“替”她写了那封绝命书。   想到这里,旖景便轻手挑了一支细软狼豪,递给冬雨。   冬雨本就不是真心拒绝,反而以为这是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一心要博五娘欢喜,便细细酝酿,认认真真地写下两句,却是——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字迹果真工整绢秀,当然并非旖景的笔迹。   “就知道你谦逊,这笔字当真不错。”旖景衷心一赞:“还读过温飞卿的佳作,看来也是个喜欢诗词的。”   冬雨自是一番自谦,只说是五娘过奖。   “你可有意临摩我的字体?”似乎无意一问。   冬雨一怔,连忙说道:“奴婢愚笨,哪里有那等本事,实在不敢逞强。”   旖景微微一笑,也没有坚持,只越发笃定了冬雨如今还没有与虞洲狼狈为奸。却将那管狼毫赏给了冬雨,自然让那丫鬟欣喜若狂,只以为五娘当真赏识她的才华。   又过了两日,三顺有了回音,依然是在马场边上那处雕窗阁,将杜宇娘所言一一回禀:“杜宇娘说了,她只知有贵人神神秘秘地见过几次红衣,却不知那人是谁,不过千娆阁的妈妈将红衣捧得极高,不让她单独见客,唯有对那贵人不同,想来贵人身份极高。”又说把项圈亲手给了杜宇娘,这次她倒是收了,并让带话给五娘,道多谢一番美意,将来有令,万不敢辞。   “小的已安排了两人,让他们时时留意三皇子府,若三皇子出行,小心尾随,只要发现一次前往千娆阁,便能确定史四之言。昨日史四竟亲自寻到小的家中,还带了一堆礼信,说是要谢小的当日解他无钱付帐之急,看来,他是果真想与小的结交,今后若有机会,小的也可从他口里套话。”三顺详细禀报。   旖景自然满意,当下又盘算了一番,忽而计上心头:“再想想办法,结识一下那个……朱通判家儿子的身边人,谨慎一些,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边厢,旖景紧锣密鼓地安排,而千娆阁里,当夜晚来临,彩灯高张,杜宇娘又迎来了楚王世子的造访。   “上次所托之事,可让贵盟为难?”虞沨依然穿着一身墨绿箭袖长袍,相比惯常所着的青衫,显出更加贵胄之势。   “堂主已经有了答复。”杜宇娘自然也是一如往常的妖娆妩媚:“世子宽心,已经通知了陇西分堂,但因路途甚远,需得多待些时日。”   “这是自然。”虞沨颔首。   杜宇娘却递上了一个赤金项圈儿,上头还坠着如意金锁,眼角眉梢,暗带深意。   虞沨不由挑了挑眉,慢慢抬起眼睑,淡淡看着杜宇娘,却,沉默不问。   杜宇娘莞尔一笑:“一如世子所料,五娘果真让人送了银子来,奴家得了您的吩咐,又收了您的实惠,自是不敢承五娘的恩赏,不过五娘却不想占奴家便宜,又让人送了这金项圈儿,言下之意,若是奴家再拒,将来她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奴家,奴家无功不受禄,不敢留下五娘的闺中之物,却也不好再拒,又不能告诉五娘原是世子给了银两了事,她当感谢您才是正理。”   虞沨蹙了蹙眉,他本想一个闺阁女子,手里并无多少闲钱,一时起意,才替她把答谢“飞贼”的酬劳给了,只交待杜宇娘婉拒了就是,不想那丫头这般坚持,竟然敢让这闺阁之物,落入妓坊。   万一有个疏忽,那可是后患无穷。   罢了,这东西还是放在自己手中,替她保留些时日,将来若有机会……   只心念才一及此,便有一种钝痛袭上肺腑,以致一双乌眸,突然黯淡。   虞沨将金项圈接过,终究是未出一语。   ☆、第五十二章 情窦初开,惊变顿生   丫鬟罗纹将书房的竹帘掀开一角,再一次目睹身着天青色襕衫的世子,坐在那宽大的紫檀书案面前,晦涩难明的目光,落在手中一个赤金项圈上。   罗纹一阵疑惑,那物什并非罕见之物,不过是贵族家的孩童幼年所佩的东西,不知世子从何而得,又原本归属何人?   可在世子身边侍候多年,她知道有的事情是不能询问的,当然,即使询问,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   罗纹摇了摇头,放下竹帘入内,步伐无声,及至书案一侧,方才福了福身禀报:“世子,老王妃请您去荣禧堂。”   虞沨似乎充耳不闻,依然用有如玉竹的修长手指,转动着那枚项圈上垂着的吉祥如意锁。而罗纹只是静立,却也不在重复那话——她知道,世子必然是听清了她的禀报,不过一时,还沉侵在那让人十分不解地复杂情绪里。   过了好一阵,方闻世子似乎轻轻一叹,轻得几不可闻。   再抬眸时,已见世子将那项圈收在一个四方海棠花的锦盒里,又将那锦盒锁入案侧的百宝箱。   罗纹忙又提醒:“世子,镇国公府谢三娘此时正在荣禧堂。”   虞沨便又是一阵沉默,渐渐在唇角泛起一丝冷意——二婶还真是迫不及待,见父王始终不表态,干脆让人上门来了?   那谢三娘原为将军夫人小谢氏兄长——镇国公世子的庶女,据说甚为懦弱,又最听嫡母与小谢氏这个姑姑的“教导”,小谢氏只以为她易得摆控,成了世子妃,就成功地在虞沨身边安插了一个耳目,或者关健时候,还能派上一二用场,以图世子之位,能十拿九稳地落在虞洲头上。   说什么都是为了给虞沨留下血脉……   她们想来早谋定了计策,让谢三娘“生养艰难”。   虞沨的眸光便越发地阴晦起来。   “把清谷先生留下的药丸取一粒来。”在漫长的沉默后,虞沨总算是沉声嘱咐。   罗纹顿时忧心忡忡:“世子,那药丸虽说于身体没有大害,到底有些毒性……终究是对您的身子无益。”   “无妨,当初求先生配这东西,就是为了应付这样的变局。”虞沨转身:“拿来吧,如此一了百了,免得二叔与二婶总惦记着,扰得祖母她老人家也不得安宁。”   他倒是想看看,当那谢三娘得知要嫁之人,不过是“行将就木”,是否果如那般懦弱,任由嫡母与姑姑安排,顺从地接受这青春守寡的命运——他可也听说,那谢三娘的生母当年极得镇国公世子的宠爱,故而身亡之后,镇国公世子对谢三娘甚是怜惜,敲打着世子夫人要好生照管呢。   想来为了说服镇国公世子许可这桩婚事,二婶与世子夫人废了不少唇舌吧。   这时老王妃所住的荣禧堂内,正是一片其乐融融。   小谢氏穿着一身喜气洋溢地银红妆花窄袖禙子,系着条花间色的八幅长裙,手里摇着国色天香的牡丹团扇,亲自给斜靠在六折福寿绣屏下,镂花百宝罗汗床上的老王妃扇风,一边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断地打量着今日盛装而来的侄女——   谢三娘才刚及笄,青丝挽成流苏高髻,余一束秀发垂腰,樱红交襟短襦衣,系着遍地海棠的烟紫纱裙,肩披烟紫绡纱领巾,发载东珠、腰系流苏禁步,虽说与一侧姿容艳丽、杏眼桃腮的安慧一比,眉目五官略为逊色,却胜在温婉清丽。   小谢氏便十分满意。   “母亲您也两年未见三娘了吧,转眼这孩子都已经及笄,出落得越发清秀,难得的是性情又温顺乖巧,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打小又是由大嫂亲自教导的,才华言行也无可挑剔,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就好,长到十多岁都未曾有过什么头疼脑热,大嫂每每说起,都道她省心。”小谢氏赞不绝口,不说将三娘捧得举世无双,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老王妃的心坎上。   孙儿本就羸弱,这未来的世子妃身子一定得健康,还指望着她早日开枝散叶,为可怜的孙儿留下一条血脉来,这是先决条件,至于长相嘛,虽说不是什么闭月羞花,瞅着也不闹心,还有性情,尤其重要,若那等跳脱张扬的,等将来孙儿有个好歹……只怕难以省心。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个庶女的身份。   老王妃颔首之余,不免也有些不甘,可谁教当年那挨千刀的江氏那般歹毒,毁了她这么出色的嫡孙!   那些太医,可都是众口一辞,说沨儿活不过冠岁……又有哪家望族愿意让嫡女嫁来守寡呢?   想到这里,老王妃的笑容便有些牵强下来,恨恨瞪了一眼在旁垂眸静坐,其实半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安然。   底下安慧,听嫡母一番赞不绝口,不由用挑剔的目光对谢三娘也是频频打量,往常外祖家的几个嫡出娘子,安慧自然是常见的,不过却罕见这位庶出的表姐,几眼下来,安慧便有了判断,不过是呆板一些,康健一些,杵在那里像根不说话的木头,哪里看得出来什么才华修养,与安然倒像一对天生的姑嫂——都是一般地木讷寡言。   不过安慧对嫡母的盘算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让谢三娘难堪,当即与小谢氏一唱一和,一边把三娘往天上捧,一边又顺带着赞扬几句楚王世子——沨哥哥真真是才华出众,莫说别人,卫国公府六娘那般孤傲,连她对沨哥哥的才华都是钦佩十分。又凑在三娘耳畔轻声细语:“你莫要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沨哥哥身子是弱些,可远远不到那个地步,想来你也听长辈们说了,本不是哥哥他先天体弱,而是因为中毒……过了这么多年,哥哥还去了翼州求学,都是无礙的,就是外头的人传得凶险罢了……沨哥哥玉树临风,你等会儿一见就知。”   谢三娘双靥微微涨红,心里不免有些期待。   才听嫡母说起,想让她嫁给楚王世子,她是万般不愿的。   谁不知楚王世子才貌出众,但谁又不知世子乃将死之人?   虽然,做为楚王府姻亲之家,三娘也听说过其中隐情,知道世子并非先天不足,而是因为中毒,不过又有什么区别,终究是行将就木之人。   不过后来,父亲又是一番劝导:“我虽答应过你的生母,会替你仔细打算,无奈终究是改变不得你庶出的身份,高门望族的嫡子嫡孙谁会愿意娶庶女为正妻?若是配个庶子,为父又心有不忍……你姑姑一再说明,楚王世子体内之毒原没那般凶险,不过是三人成虎罢了,无奈流言蜚语实在是传得太广,外人自是不知其中的隐情……这样却也好,否则你姑祖母也不会答应一个庶女嫁去做世子妃,这对你来说,委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谢三娘这才动了心。   她自然没有料到,父亲是中了姑母一番花言巧语的蒙蔽。   虽说小谢氏与镇国公世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嫁后从夫……镇国将军一意要让虞洲争取王位,哪里会容世子留下血脉,之所以选中谢三娘,当然是出于她毕竟是小谢氏的侄女,对小谢氏全不设防,将来也好利用罢了。   就算是亲哥哥,小谢氏自然也不会把夫妻俩的盘算告之,授人以柄。   镇国公也好,世子也罢,都没想到小谢氏别有用心,于是当听说楚王世子之疾原是以讹传讹,便都信以为真。   有谁料到亲生女儿与亲妹子会暗藏祸心、算计自家骨肉呢?   谢三娘怀着女儿家几许期待、几许忐忑的心思,总算是盼到了侍女来通禀,说楚王世子已经进了院门儿,更觉心如小鹿乱撞,双靥炙热,便越发地拘谨起来,当听见一个有如清泉潺潺,略微低沉却不失清透的嗓音,与老王妃问安,忍不住斜展眼角——   天青色的襕衫衣角随着少年恭身一揖,轻扬微举,将飘逸出尘的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目光再往上几分……谢三娘只觉心中一窒,顿时双靥染上落霞。   楚王世子的风采,着实能引万千淑女心动神迷。   小谢氏将侄女的神情纳入眼底,更是心花怒放……她就知道,怀春少女,当见到虞沨的风才容貌,定会芳心盟动,只要三娘心甘情愿,长兄那头自是不会拒绝,虽说楚王依然没有表态,只肖蛊惑得老王妃迫不及待,楚王又是孝顺之人,难道还会忤逆了老王妃意愿不成?   此事就算没有十成,也有八九停的把握。   待两人成婚,再把那绝人生育的药给三娘一服……包管世子咽气之时,还留不下半条血脉,将来的王位,自然就落到了虞洲身上。   虽说她其实也不甘让虞洲过继,不过嘛……那可是自己十月怀胎、抚养成人的亲生儿子,就算记在楚王名下,依然还是自己的血脉。   小谢氏一思及此,更是满面春风:“世子近来气色越发好了,母亲总算是放心了吧。”说完,别有深意地给了谢三娘一个眼神。   可惜,心动神迷的三娘并没有接受到,小娘子的注意力此时完全集中在了虞沨的一言一行。   “沨儿快些过来,到祖母跟前儿。”老王妃看着玉树临风的孙子,方才露出真切地欣慰笑容,待虞沨近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掌,感觉到掌心微凉,却见他额头上略微有些汗意,未免心疼:“怎么出了汗,难道没有坐肩與?”   虞沨连忙安慰:“区区之遥,委实不用麻烦,孙儿并不觉疲累。”   小谢氏连忙递上笑颜:“母亲也太小看了世子,以媳妇看来,世子气色大有好转,今后只会越来越好。”   老王妃情知小谢氏只是宽慰的话,却也觉得顺耳,又醒悟今日的正事,便放开了手:“今日你三妹妹来问安,难为她有心,还给我这老婆子亲手绣了一面团扇,委实精致得很……这么一想,你自幼去了翼州求学,怕是还没见过三娘吧?”   虞沨含笑,眼光往那陌生女子看去。   三娘正在“偷窥”,当即与一双幽深如潭的乌眸一遇,只觉得一泓清凉,远远地就流入了她的眼眸,一直浸入心底,更觉心如撞鹿,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又见少年冲她微微一笑,更是灵魂出窍,只下意识地起身,行了福礼,一句沨哥哥安好,说得有若蚊吟。   虞沨也翩翩还礼,道了声好,方才落坐。   自是在老王妃下首西侧,与诸位妹妹相对而坐。   小谢氏又再发挥那巧舌如簧,先是赞了几句虞沨——小小年纪,便得圣上盛誉,以一赋成就才名,可比当年南儒丁昌宿,这次归来,圣上便亲授了国子监司业,只待三伏后正式入职,将来必为栋梁之才——话音一转,又问三娘在家都读了什么书,擅长什么才艺。   三娘倒也识礼,并不显摆才华,只以女四书、闺范来作答,说到才艺,也就提了略擅书画与诗词。   小谢氏更是笑容满面:“这可刚好,世子的书画与诗词都是万里挑一,三娘若想有进益,还得向世子悉心请教。”   谢三娘便羞怯不已:“小女愚笨,不过是粗通,实在不敢烦扰表哥。”   小谢氏正想让虞沨表态,才动了动嘴唇——   虞沨正捧着一碗侍女才上的温茶,不及送至唇边,忽而神情俱变,手臂一颤,便闻“咣当”一声,茶碗跌落金砖,碧汤四溅。   众人俱惊,谢三娘也顾不得羞怯,抬起双眸看向楚王世子。   却见刚才尚且风度翩翩的少年,已是面白如纸,身子往后一抑,竟然是晕厥在了玫瑰椅里!   一时间,厅内诸人都是大惊失色。   老王妃一声惊呼,再顾不得其他,起身扑至虞沨身前,见孙子双目紧闭,气息孱弱,身子只往下滑,还不住地抽搐,顿时哭喊出来,一把搂住孙子,只感到虞沨周身冷意,那掌心更如冰棱,感觉不到半点温度,老王妃几乎也要跟着昏厥过去,只连声唤着沨儿,老泪横流。   安慧与安然也被这突然地变故吓得神情大变,更别说谢三娘。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但见虞沨那张毫无生气却依然俊秀的面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少女情怀一腔柔情顿时烟消云散,吓得冷颤不住、心如死灰——哪里是什么流言蜚语,分明楚王世子已经是将死之人!   小谢氏自然也吃了一惊,紧跟着老王妃围向楚王世子,当见虞沨几乎气息全无,顿时懊恼不已,这么多年来,世子都像个没事人一般,偏偏今日……又忽而欣喜若狂,如果世子就此一命呜呼,倒也省得麻烦。   可她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连忙哭喊着让人请太医,一边去扶老王妃,一边叫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进来,掺扶了世子去榻上。   楚王府自然是一阵忙乱。   但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诸人,却并没有听说世子“骤病”的消息,直到两日之后——   旖景自马场归来,才换下一身胡服骑装,恢复了襦衣绣裙的窈窕模样,正与夏柯两人做着绣活儿,便见秋月掀了帘子,满面惊惶地进来:“五娘,奴婢今日听远瑛堂的悦目姐姐说,楚王世子两日前犯了急病,险些……多得太医得来及时,才救了过来。”   “什么!”旖景手一颤,针尖便扎进了肉里,却不觉半分疼痛。   世子分明已经“痊愈”,何故突然又犯起急病来?难道是又中了什么人的奸计?想到这种可能,旖景不由心乱如麻,将手里的针线一丢,夏柯这才发现主子的指尖在淌血,连忙寻来白叠巾替她压拭。   旖景茫然地任由夏柯忙碌,只盯紧了秋月:“还不细细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眼见主子着急上火,秋月也更加慌乱:“奴婢也不知,只听说今儿个宋嬷嬷入府时,恰逢王院使去对门王府,宋嬷嬷问了几句,才得知是世子患疾,听说凶险得很,宋嬷嬷立即禀报了太夫人,太夫人也是大惊失色,这会儿正准备去楚王府一问究竟。”   秋月话音才落,旖景已经起身,几步走出屋子,又转头往书房,强作镇定,只让冬雨找出两本名家字帖来,带着秋月与夏柯就要去远瑛堂“问安”。   路上,果然“巧遇”了大长公主。   旖景只作不知情:“祖母,孙女儿正要寻您,前些日子阿瑾求我借她两本字帖,因后来休学,竟忘了个干净,将将才想了起来,连忙找了两本出来,正想着送去给阿瑾,隔了这么多日,若不亲自去道声不是,只怕阿瑾恼我不把她放在心上。”   “你还真是赶巧。”大长公主因不明世子究竟如何,故而也有些心不在焉:“这就随我去吧,沨儿有些不好,我正要去看他。”   旖景忙应了声是,乖巧地跟在身后,因着与楚王府不过一街之隔,又是与大长公主同行,倒不用大废周章地让门房处准备随行的车與与侍卫,只在二门处上了两顶锦围小轿,不需一刻就到了对门。   自从重生,旖景是第一次到楚王府。   一路乘着肩與,心里尽是忐忑,一时不及细细体会更为复杂的情绪,越发没有心情观赏沿途的朱梁画栋、碧植芳菲,当到荣禧堂,眼见满面憔悴的老王妃,旖景的心更是往下沉了一沉。   见礼,依次落坐,众人都没有闲叙的心情,老王妃抹着泪说了世子突然晕厥的始末:“上元,这该如何是好,你是当时不在,没见那孩子的模样,我只以为……还好王院使来得及时,诊出犯了旧疾,施了针后,当夜就醒转过来,说是脱了险……今儿个倒是能服些药剂,粥水,气色也恢复了些,我这一口气才堪堪松了下来,原本是王爷说既然无礙,免得让你跟着担忧,就瞒了下来,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考虑到有下人与旖景在场,老王妃也没有将话说明。   大长公主便越发疑惑了,因她知道虞沨体内剧毒已解,何故又会犯什么旧疾?想到老王妃尚且被瞒在鼓里,也不多问,安慰数句之后,便领着旖景告辞,说是要去看望世子。   “景儿既然随我来了,也先去一趟关睢苑吧。”大长公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旖景焦急复杂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提议。   两府为通家之好,既然前来,又知世子患疾,自然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关睢苑前,罗纹与谢嬷嬷早得知大长公主来的事儿,已经等在门前。   谢嬷嬷与罗纹是母女,她原本是楚王妃的赔房,最是忠心不二,当年世子乳母毒发,谢嬷嬷方才知晓王妃与世子皆为江氏所害,恨不得亲手将江氏手刃,又悔不当初,没有护得王妃周全,楚王知其忠心,便放心让她照管世子。   世子一应饮食、药膳,皆由这一对母女经手,从不曾假手他人。   当然,前世时旖景成了世子妃后,自然获得世子全心信任,谢嬷嬷与罗纹也对她唯命是从。   再见她们母女,那压抑着的悔意又如潮水卷袭,呼啸着将旖景淹没——远庆十年元宵夜,为了让世子服下那据说能让人“昏睡不醒”之药,将事情做得神鬼不知,她提议要放下人回私家团聚,故而除了她的赔嫁丫鬟与下人,关睢苑里一应仆妇,包括谢嬷嬷与罗纹都得了恩准回私家,于是,她就那么放心大胆地……   再见当年忠心耿耿的母女,此时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旖景只觉一阵酸涩凶猛地涌往眼睑,视线里顿时一片混沌。   ☆、第五十三章 重返旧地,苦辣酸甜   关睢苑是世子的起居之地,占地极大,主院就有三进,并还有东西跨院,院子里除了仆妇小厮,尚还有甲兵侍卫,可因着大长公主驾临,这时都已经回避,一路进入,却也不见闲人。   对于这里,旖景应是分外熟悉。   原本以为,那两年与他为结发夫妻,朝夕相处,却存心冷淡,关于那些乏味的点滴,并未深入记忆。   可是随着步步重蹈,尽管不敢四顾周围熟悉的草木、亭台,一直视线低垂。   当绕过那道山水石屏照壁,踏上横跨芙蓉塘的怜月桥,不需抬眸,便知绕塘而植的半庭寒梅,尽管此时,无妖娆缠枝,而是碧叶扶疏,脑海里赫然出现的画面,却是大雪初霁,银妆素裹,殷红傲然乌柯,冷香蕴绕间,他与她并肩梅下。   旖景,我最喜的,就是凌寒独傲之梅,或许是因为羡慕她们,每至冬季,大雪纷飞,对我来说却是最难挨的时光,而她们却能在严寒里绽放灿烂。   原来,是记得的,他最喜欢的芳菲。   那时,他的身子其实已经有了好转,每当天气略为晴朗,都会陪同闷闷不乐的她来前庭赏梅,当走得累了,便于茶庐里小坐,他亲手以古法煎茶,有时两人什么也不说,有时他会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前庭有宴厅,就在百步以外,坐于白玉基,却是终年紧闭。   世子孱弱,从来无力大宴宾客,那宴厅便如虚设。   这时却记起某日,似乎也是盛夏之时,他忽然让人布置了宴厅,数百盆玉桂似雪,置满厅堂,却唯有一桌佳肴,两人静坐,他说,那日是他生辰。   远庆八年七月,那是她陪他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满堂幽香里,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可记忆之中,她却使终没有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笑容。   穿过梅林,步于红廊,便想起了某个夜晚。   是春,抑或是秋呢?   那夜无眠,她悄悄地从他身旁离开,披衣蹑履,不觉就行到前庭,独自望月,黯然伤怀,静立良久。   不知何时,他到了她的身后,不知陪着她沉默了多久,也不知他站在这红廊里,看着月色下黯然神伤的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直到见她哭泣,痛苦地蹲下身子,他方才忍不住了,接近她将她搂入怀中。   旖景,对不起……   记忆里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痛苦并不比她少一分,可是当时的她,却是冷漠地把他推开,转身而走。   这些记忆,为何如此清晰?   而这一世,宴厅仍然紧闭着,冷漠得就像她记忆里那般。   她知道世子的起居其实是在中庭,从宴厅旁的拱月门进入。   那年新嫁,初到关睢苑,唯当见到中庭的青竹,方才略觉开怀,她爱竹,因而所住闺阁才植满绿卿,她没想到,在关睢苑里也能见到满目青竹,尽管当时,尚还低矮,一见就是新植。随口一问罗纹,世子为何种竹?   便知道自从太后赐婚,世子立即下令将中庭的梅树移植。   当时她信耳一听,转瞬就抛之脑后,曾不从想过,他是为了她……   当时陌路,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喜好。   可当远庆十年,那个元宵,这满庭青竹也还稚弱,并无绿卿苑里挺拔茂盛之势。   他们的生活,于那日猝然终结,再也没有将来。   可这时,当入中庭……   触目所及,竿竿碧植,细叶森茂,在夏日微风里瑟瑟,筛剪得艳阳有若碎金。   一种汹涌的黯痛,仿若潮水一般扑面袭来,重重压抑着她的胸口,以致就那么惶惑地停住了缓慢的步伐,一路而来,所有的压抑与强制,在这一刻,几乎尽数瓦解,所幸那阳光太过炙烈,这才及时干涩了她眼角的湿润,不致泪落。   “啊……这一处与绿卿苑,倒是别无二致。”身后是秋月小声地感叹,她误解了旖景,以为她的驻足,全是因为惊奇。   却提醒了旖景,方才从那汹涌的情绪里警觉,轻咬着嘴唇,艰难往里。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   仿佛不是时光从头,而是远庆十年往后,那一庭青竹,终有一日会茂盛如眼前,而她与他,却尸骨已冷,魂魄无存。   物是人非,本应如此。   可为何在从来的时光里,当她与他并无交集,这里的梅红却依然成了绿卿?   挺拔苍翠,却略有参差,似乎并非同时栽种,彰显了天然之景,这一庭碧竹显然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才能长成这般势态,甚至将那一排正房遮挡得严严实实,前行数十步,才能隐约望见一角飞檐。   穿行林间窄道,见有清渠环绕其间,又有亭台间于其中,或点缀着势态古朴的湖石,一时让人忘却此时身在深深王府,竟似漫步于山水之间。   “数载未至,这竹子越发苍翠了。”大长公主与谢嬷嬷说道。   “世子虽去翼州,可一再叮嘱,定要老奴照管好这片竹林,故而这些年来,陆续又密植了一些。”谢嬷嬷的回答,可巧证实了旖景的猜测,这一庭碧植,果然是经过了许多寒暑。   “京里的园景,大多讲究的是开阔气派,这关睢苑的布置却是仿了南方的幽雅清新。”大长公主一路上只与谢嬷嬷闲谈,并没打听世子的状况,而谢嬷嬷看上去也并无多少担忧,除了早先提起一句,世子听说大长公主驾临,本欲亲迎,可因为身子才好些,在谢嬷嬷力劝之下,方才作罢。   在这之后,两人就再没有说起世子之疾。   当接近正房,旖景才将那些晦涩的情绪重新压抑,而对世子的担忧,诸多忐忑,却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   因此,当见到身着青衫的少年,于台阶上慢步而下,稳稳施礼,带歉而言:“沨不过一场小病,不想惊动了姑祖母顶着烈日前来,实在罪过。”文质彬彬如常,还是那般俊逸出尘,哪里像是病人?   心里紧绷的弦不由一松,旖景忍不住再细细打量虞沨。   这一次,她再不回避。   却发现世子的气色虽不似老王妃形容的那般吓人,但面容似乎比往常更苍白了几分,眉心也似有青黯。   大长公主当然扶起了虞沨,拉着他的手臂,也是一番打量。   虞沨微笑抬眸,这才将一双有若清潭的墨眸,与旖景略微还有些潮红的眼睛相对。   微微一怔。   他分明看懂得了少女强自抑制的情绪,有些焦急,似乎还有些哀伤。   何故如此关切?少年心里,不由得又漫上了一种他自己也不敢深究的哀凉。   “不想还惊动了五妹妹,沨实在罪过。”浅浅一笑间,又是习以为常的疏漠,却矜持有礼。   进入正堂,虞沨自然固请大长公主坐于主位,又请旖景坐在西侧,才嘱咐罗纹上茶。   大长公主见他委实不像病人,这才当真放心,笑道:“原本听说你病得凶险,我吃了一惊,刚才见了二嫂,她也是十分忧心,怎么一瞧见沨儿本人,却像是大好了,就是气色到底还是差些。”   虞沨淡淡一笑:“累得诸位长辈担忧,委实是沨的不是,姑祖母也知,沨历来体弱,前些日子也觉得略有不适,头晕无力,似乎是中了暑气,那日祖母唤我去荣禧堂,原本是镇国公府三表妹来问安,祖母想到我与三表妹素未谋面,这才让我去道声好,也是我贪图便宜,没有乘坐肩與,一路上又受了些炎气,才引发了旧疾,到底也没什么大礙,歇两日就缓和了。”   原来如此。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的同时,旖景心里的石头不觉也落了地——当着自己这个“不知内情”的人,还有诸多下人的面,虞沨三言两语就解释了“病因”,若自己果真不知内情,听了也会信以为真,并不会想到旁的缘由。   分明是将军夫人摁捺不住,而老王妃又不知虞沨早已痊愈,才想撮合世子与谢三娘的婚事,而世子虽有安排,打算近期借着太后“有恙”,遍寻名医,好教清谷出世、入宫,顺便治愈他的“旧疾”,但眼下却实在不到时机。   太后若“病”,必然引得满朝文武惶惶,贵族世家忐忑,在此情况下,大长公主若再大举生辰宴,便是对太后不敬。   大长公主今岁虽不是整寿,但因老国公过世,卫国公府诸人守丧三年,年初才除服,圣上体恤姑母,尤其关注大长公主这个生辰,太后也特意嘱咐卫国公:“尽管不是整寿,可国公府三年未有宴庆,再兼老国公与上元夫妻情深,如今他撒手西去,上元未免会心怀郁结,便趁着她今岁生辰,不妨举宴,也好缓缓府里的沉郁。”皇室如此重视,贵族们当然对大长公主的寿宴翘首以待。   故而太后即使“患疾”,也必然会等七月之后。   虞沨欲解眼前之急,方才犯了“旧疾”。   可他要瞒过众人,当然也不能仅靠装模作样,也不知服了什么,才“病”得这般惊心动魄。   “你这孩子,看你往常也是稳重之人,明知身子虚弱,却还这般大意。”大长公主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故而责备:“二嫂最为担忧的,不过是你的身子,若是觉得不适,又何必勉强?今后可得汲取教训,万不能再这般粗心大意。”   这却是在提醒虞沨,让他以后不能再用这苦肉计。   而旖景瞧见虞沨眉心的黯色,也甚是担忧,可那满心的关切,一时却不知如何表达,犹豫复犹豫,终究也只是一句:“将入三伏,暑气会越来越重,沨哥哥身子不好,要仔细将养才是。”   虞沨看向旖景,见她微抬一双盈盈秋目,难掩其中关切,心里的酸涩更重,却也夹杂着一分释然的欣喜,复杂的情绪纠结于肺腑,唯有付之一个淡然却真切的笑容。   竟然也不觉,言辞匮乏起来。   大长公主却不留意两个小儿女间的情绪,只顺着旖景的话说道:“正是如此,虽眼下无礙,却当卧床静养才是正理,镇国公府既然也知道你犯了旧疾,想来会有人前来探视,若是没有精力应酬,只交给你二婶应付,别顾着那些虚礼,劳累了自个儿。”   这就是提醒虞沨,将军夫人或许不会就此作罢,让他继续“养病”,莫管闲事。   虞沨微微一笑:“那日沨因犯旧疾,瞧着情形凶险,倒是惊着了谢家表妹,镇国公世子也甚是关注,昨日就打发了人来询问,父王只说是中了暑气,好教世子安心。”   越是欲盖弥章,镇国公世子越会觉得其中蹊跷,定不会相信虞沨只是受热中暑这般简单。   大长公主暗暗点头,暗忖那小谢氏的一番计较怕是要落空了。   而旖景却大开眼界,心里将祖母与虞沨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言辞来往,并不避旁人,这番话听在不知内情的人耳中,不过是几句场面话而已,入耳也不知其中含义,但对于虞沨,该说明的已经说明,足以让祖母尽知内情,堂而皇之就达到了避人耳目的目的,委实高明。   旖景正在一旁悉心消化着这番言辞间的学问,却闻祖母言道:“好了,既然知你无礙,我也放了心,不再耽搁你静养。”说完话,也就站起了身子。   两个小辈当即也随着起身,虞沨先是一揖:“沨谨记教诲,必会悉心静养,待姑祖母寿辰,再登门贺寿。”   旖景却说道:“祖母……孙女儿尚有一个请求。”   少女轻轻脆脆地话音一落,大长公主与虞沨都是一怔。   “那日谢师宴,六妹妹得了沨哥哥挥毫一书,我委实羡慕,早想着寻个机会,找沨哥哥讨要一幅墨宝,既然六妹妹得了你的字儿,不知沨哥哥是否能赐我一幅画作?”少女面带莞尔,又似娇憨,满怀期待。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宠溺一笑:“你倒是会贪便宜,只沨儿如今正在病中,哪能劳心废神。”   其实旖景也是突发其想,因有些话,闷在心里委实难受,极想当面一问,这才找了个借口,脱口而出之后,却也觉得有些突兀,这时只作羞涩:“自然不敢劳烦沨哥哥,我不过是想求一幅旧作而已。”   “沨儿就允了她吧,我这孙女儿也是个喜欢字画的,只怕早觑觎沙汀客的画作了。”大长公主笑道。   虞沨当然不会拒绝:“这有何难,请五妹妹移步画室,我的旧作虽多,却不过随手画来,委实不算佳作,五妹妹看着哪幅顺眼,必当拱手相赠。”   见面前翩翩少年与窈窕淑女,相面而立,宛若一对壁人,大长公主不由一怔,神情间似乎掠过一丝迟疑,但再看旖景,身量未足,眉目间也尚带稚气,举止得仪,落落大方,并无扭捏娇柔,方才一笑。   旖景不过豆蔻之年,自己怎么就想到了那层意思……   大长公主便不理会:“横竖你等会儿还要去见安瑾,小姐妹俩有得消磨一阵,我也不耐等你……也罢,有秋月与夏柯跟着你就好,只是莫耽搁得太晚。”又叮嘱了秋月与夏柯,让她们仔细照顾,回府时依然乘轿,别顶着暑气步行,方才由谢嬷嬷送了出关睢苑。   “五妹妹请。”目送着大长公主离开,虞沨方才略略侧身,右臂微抬,指向厅堂一侧的次间,那里便是他的画室。   他今日本是在院中“静养”,只穿了一件圆领素白箭袖袍,当听闻大长公主前来探视,方才在外罩了一件青纱敞襟长衣见客,举止之间,但见青纱袖微扬,翩然若起,更显出飘逸尔雅之态。   旖景微微一福,道了个谢字,便随着他的身后进了画室。   罗纹与秋月、夏柯自然缓缓跟了进去,随侍左右。   画室里的布置,一如旖景熟悉的记忆,可又略有区别。   这时壁上,竟然再不见一幅青竹画卷。   分明记得,他最喜画竹,虽然旖景当年也有些疑惑,何故他明明爱梅,却偏喜画竹呢?   不过,她从不曾问过,而他也不曾解释。   画室里蕴绕着纸墨的清香,却依然如故,那方安放在轩窗下宽大的紫檀画案,依然朴实沉着,没有雕花为饰。   “沨哥哥也喜青竹?”旖景强自抑制着内心暗涌的酸涩复杂,一边四顾打量壁上画卷,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才入前庭,但见满眼梅树,我还以为沨哥哥只喜寒梅,却不料进得中庭,触目所及又是碧竹苍茂。”   虞沨眉心微微一跳,又须臾平静:“梅兰竹菊,乃雅客推崇之四君,我虽不才,却也是喜好清雅的。”   “可这满壁画作,山水植卉皆有,何故四君之中,却唯缺竹君?”少女回眸,眸光清澈,似乎好奇来才信口一问。   少年浅浅一笑:“五妹妹早先问话中,有个‘也’字,想来是喜欢绿卿君的吧?”   秋月自打入了这画室,就是满心好奇,这时听闻此问,忍不住多了句嘴:“五娘所住的院落,就名为绿卿苑,自然是喜欢青竹的。”   委实不是她不懂规矩,皆因旖景与楚王府二郎本就亲厚,秋月也常随旖景来楚王府,虽说是第一次来关睢苑,心里却对世子没有什么生疏的感觉,更何况她本就聪慧,隐隐觉察五娘待世子与众不同,甚至比虞二郎更为……那种微妙的感觉,秋月却找不到妥帖的词句,只下意识间,就也不将楚王世子当作外人。   旖景扫了秋月一眼,颇有些无奈——这丫头,想来是与虞洲调皮惯了,在世子面前,也是这般没轻没重。   虞沨却不介意,又是淡漠一笑:“原来如此,可惜在我心目里,四君子中,唯竹君风骨最雅,我笔力有限,生怕沾污了竹之清高,一直未敢作画。”   这分明是,敷衍之辞。   旖景心中一涩,前世之时,尽是她在敷衍着他,殊不知这敷衍的话,原本这般伤人。   若沙汀客尚且不敢画竹,当今大隆,只怕没几个人敢将竹入画了。   一时之间,心里那些疑问,都被两句敷衍言辞压抑,似乎再也问不出口。   “那幅山水,我甚为中意,不知沨哥哥能否割爱?”旖景抬了抬手指,向着东壁上那幅长卷。   画上有延绵青山,落落飞瀑,几枝寒梅独绽,一方院落,寂静于幽谷之中,梅花深处。   虞沨抬眸一视:“那是实景,画的是溟山书院。”却没有不舍,几步过去,摘下卷好,递给了旖景。   纤长的眼睑,墨眸幽澈,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少女,唇角笑意淡然。   “这……沨哥哥定是极为怀念书院里的时光,才录于笔墨……”旖景深悔自己竟然挑中了这么一幅画作,有些懊恼与愧疚。   “无妨,但凡值得怀念的事物,必然会长存心内,刻骨难忘,本不需录于纸上提醒。”少年垂眸,黑而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子里忽而暗涌的情绪。   言辞潺潺,入耳直坠心间,旖景接过那幅长卷,忽觉手心有不堪承受之重,压迫得她险些落泪。   微微闭目,平息着五味杂陈,沉默数息之后,旖景方才说道:“改日,再谢沨哥哥今日之赠,还望哥哥莫嫌答礼浅薄。”终是不敢再逗留于此,在这尽是苦涩回忆之处,福了一福:“沨哥哥保重,这便告辞。”   仓促而去,当穿过那茂盛的青竹林,方才驻足回首。   自然不曾看见,画室轩窗里,竹影扶疏中,少年的一双墨眸已经被雾气蕴染。   ☆、第五十四章 略微挑拨,小小报复   “怎么着?难道这院子里头让你住着,就不许我进来不成?”尚才十二的锦衣少年,拉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双手抱在胸前,凤目微挑,满是不屑地看着面前涨红了脸的安瑾。   “三娘,你可别怪我多嘴,虽说夫人怜惜你,给了这皎月院让你住着,三郎却是你的兄长,你这般质问他,也太不敬了些,若还吵嚷到夫人面前去,吃亏的可是你自个儿。”一个身着樱草黄衫子的丫鬟,瞅着不过十三、四岁,满面骄横,媚眼斜飞,往安瑾面前一站,全无半分恭敬。   旖景才在罗纹的陪同下,跨入安瑾居住的皎月院,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剑拔弩张的情景。   镇国将军的嫡次子虞湘,全没有注意旖景一行,极为粗蛮地一口啐出:“不过是个贱伎的种,竟也敢质问本郎君,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安瑾立在阶前,一双泪眼,委屈十足,一时也没留意旖景,只小声解释:“我并非质问,不过是……”   “什么叫并非质问,刚才是谁口口声声地说,‘三郎怎么来了’‘夫人可知道你来了这里’‘难道又是来寻杏花’‘如此可不妥当’,我原本就是三郎的丫鬟,就算现在跟了三娘你,难道就不能与三郎说话不成?三娘也太多事了些吧。”   旖景微微蹙眉,当日见那莺声,以为丫鬟像她那样的已经算是跋扈到顶了,没想到这个叫什么杏花的,委实让莺声望尘莫及,安瑾好歹也入了虞氏族谱,乃皇族宗亲之后,怎容得一个丫鬟你你我我的质问。   罗纹原是得了世子的嘱咐,送旖景到皎月院,不防却目睹了这般情形,虞湘她虽然不敢责备,一个二等丫鬟却还是镇慑得住的,当即上前,沉声一斥:“休得放肆。”   杏花与虞湘一怔,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见是世子身边的丫鬟,杏花倒也不敢对嘴,却是极其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虞湘是认得旖景的,见自己粗野的举止落入了亲戚的眼中,越发地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地瞪了安瑾一眼,闷着头到旖景跟前儿,僵硬着胳膊一揖:“五娘来了。”   还不待旖景还礼,就扬场而去。   秋月吐了吐舌头,与夏柯说着闲话:“世子也还罢了,并非虞三郎的嫡亲兄长,两人天差地别也还合理,可虞二郎与三郎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郎性情温和,又爽直疏朗,哪像三郎这般粗野。”当然,说人坏话可不敢明目张胆,秋月的声音压得极低。   旖景却听见了,笑着睨了秋月一眼,冲她扬了扬眉。   秋月扮了个鬼脸,立即垂眸禁声,规规矩矩。   性情温和、爽直疏朗?丫头你可不知道,虞洲那样一副面具下,有着怎么样的一颗粗野阴险的心。   旖景摇了摇头,一把扶起仿佛弱柳扶风般迎上前,正欲行礼的安瑾:“阿瑾莫要多礼,咱们又不是外人。”说完,目光瞥了一眼后头依然是满面骄横的杏花姑娘,只问安瑾:“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丫鬟究竟是哪个院的?半点规矩都不懂,竟然还敢质问起你来?”   杏花一听这话,当即跳起三丈高来:“这位小娘子,你又是谁?也不知打从哪儿来,这里可是楚王府,一般人可不敢胡乱打抱不平。”   她原是三郎的丫鬟,前不久才调来皎月院,仗着三郎宠爱她貌美,只以为将来是铁定的姨娘,飞扬跋扈惯了,再说,将军夫人可不喜欢皎月院这个晦气的主,自然不耐烦管这些琐事,她时常对安瑾指手划脚,半分不受管教。   杏花以为,安瑾不过是个伶人养的,那些贵女们自然不会与她交好,再说,杏花也没见过旖景,只当这小娘子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才巴结安瑾呢。   秋月与夏柯听了这话,无疑都是心生恼怒,若是在国公府,任她是谁,早出言喝制了,不过这是在楚王府,到底是亲戚家,她们还记得规矩,主子没有出声儿,自然不会放肆,于是两人都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对杏花怒目而视。   旖景自然也不会与一个不知高低的丫鬟对嘴,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安瑾手足无措,她生怕旖景着恼,却也知自己震慑不住杏花,院子里别的丫鬟也是听命于将军夫人,个个冷眼旁观,唯有一个莲生,是外头带进来的,刚才不过是替自己说了几句话,就被三郎当胸一脚,踹得险些吐血,这会子正躲在屋子里哭呢。   好在,还有一个罗纹。   她这时已经是满面肃然,微微抬眸,看见边上站着看热闹的一等丫鬟槐花:“夫人怎么管教你们的,尽都不知规矩了么?卫国公府五娘子来作客,却由得这么一个刁奴目中无人,身为管事丫鬟,非但不知约束,却站在一旁看笑话,好,好得很,我这就去请了夫人来,正正王府的方圆规矩。”   一听是对门国公府的娘子,杏花这才着了慌,连忙上前一跪,迭声喊饶。   旖景没有兴趣替将军夫人管教下人,看也不看那些丫鬟一眼,只携着安瑾的手,去了屋子里头说话。   罗纹见风波平息,也不愿插手镇国将军的家事,自去不提。   当旖景说明了来意,把字帖交给了安瑾,方才又问刚才的事:“早听说阿瑾处境艰难,却不成想到了这般境地,阿慧与三郎也还罢了,怎么一个丫鬟,也敢这般放肆?”   安瑾长叹一声,小小的女孩儿,才不过十岁出头,就已经带着些暮气:“让姐姐看笑话了。”   “你且说说,那杏花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原是在三郎院子里侍候的。”安瑾压低了声儿,似乎是害怕隔墙有耳:“夫人赏了这院子给我栖身,才调了她来,据说,从前极得三郎心意……她原就不想来,根本就不把我当主子,起初几日,我压根就看不着她的人影儿。”   安瑾自嘲一笑:“后来,夫人教训了我一番,让我管好自己的丫鬟,我这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日日往三郎跟前凑。”   听到这里,旖景大致明白了杏花姑娘的底气从何而来,无非是仗着三郎做靠山,兼着安瑾又不受待见,只怕还想着将来能与三郎做个妾室,自然不畏安瑾这个外头伶人养的娘子,有恃无恐。   又是一个愚蠢的,送上前给人做枪使的奴婢罢了。   将军夫人有意把杏花调离三郎身边,分明就是防着她狐媚惑主,又知她一惯跋扈,定不会将安瑾放在眼里,安瑾要么强忍,要么闹去镇国将军面前,若是前者,看安瑾被欺,她也解气;若是后者,杏花必定只能落个惨淡收场,横竖反正,将军夫人都可坐山观虎斗,发作了一个妖精,又不致与三郎生隙。   “我这才说了杏花几句,她却嗤之以鼻,我唯有警告她,是夫人的吩咐,不让她再去三郎的院里,她到底才收敛了一些,却不想她不往外跑了,三郎却见天就来我院子里,今日更是在杏花屋里,两人关着门,也不知在做什么,若是让夫人得知,可了不得,我这才去敲门,过问了几句,就引了一场风波。”安瑾小声而断续地解释,不觉涨红了脸。   她年纪虽小,可处在这险恶艰难的环境,多少也知道些事儿,杏花与三郎是个什么情形,还有将军夫人的用心,她也知道几分,本也想着如了嫡母的意,一状告到父亲跟前儿,把那刁奴打发了干净,只是如此一来,多少会惹得三郎生怨,将来只怕更不会放过了她——白白为嫡母除去一根肉中刺,却还要招三郎的恨,自己背着黑锅,这多少让安瑾有些不甘。   旖景听她这一番话,就知道安瑾是个明白人,可怜她小小年纪,却不得不纠缠于这些阴暗里,不由也是暗暗一叹。   忽而想起,若非将军夫人一意要撮合谢三娘与虞沨,他也不会“病”这一场,受那番苦楚,一念及此,旖景心里那带着尖角的小生灵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眼下虽远远未到血债血偿的时候,起码也得让将军夫人付些利息。   尖角小生灵在体内一扬爪子,旖景便严肃了神情,拉着安瑾的小手,满面慎重地说道:“这事你可得仔细一些,若是放任不理会,将来只怕会闹出一场大风波来。”   “怎么说?”安瑾那尖尖的眉头微往内敛,蕴着愁绪万千。   “你年岁还小,又才进这深宅大院,有的事只怕还想不周全,不晓得其中厉害,须知女儿家,最重的就是闺阁声誉,若是在这上头落了不是,二叔即使疼你,只怕也无能为力。今日瞧着那杏花,可不是个省事的丫鬟,留她在身边,指不定就会闹出什么不堪的事儿,三表哥是男子,就算与丫鬟牵连不清,在贵族家原是常有,不过被人说道几句,也无伤大雅,不比得你。”旖景瞧见安瑾越发紧张,又是微微一叹:“这礼法世情,原本就是如此,我们这些女儿家可比不得男子,在言行上必须千万仔细。”   “可杏花不过就是一个丫鬟,我又约束不得她……就算闹出什么事来,也实在怨不得我。”安瑾依然有些迟疑。   “若是知情人,当然会这般以为,可若是有心人为了护全三郎,有心把这责任往你身上推呢?”旖景摇了摇头:“杏花眼下是你的丫鬟,只消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阿瑾,你可别恼我直言,众人又都知道你的生母……你仔细想想,杏花本就是三郎院里的丫鬟,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风波,偏偏跟了你,就闹出事来……旁人不明就理,再兼三人成虎,难道你还能四处跟人解释,是杏花不服管教不成?”   想到自己出身本就尴尬,眼下已经是步步艰难,若再有那些风言风语传出,将来越发没脸见人,安瑾这才完全明白了其中厉害处,心里更恨小谢氏的狠毒,忧惧加集,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我也知道,不能放任了杏花,可有时不过说她几句,她转身就告诉了三郎,三郎已经责骂过我几回,反说我欺负杏花,又说杏花可是夫人亲自赐给我的丫鬟,我这般苛待,就是对夫人不敬……如果真告诉了父亲,把杏花撵了出去,三郎还不把我恨之入骨。”   旖景又是一叹:“表婶她执掌中馈多年,哪里不知那杏花的花花肠子,否则也不会单单把她调离了三郎身边,这个杏花是必然落不得好的,不过是早晚的事儿罢了,我知道你处境艰难,可你也得明白,就算你能容忍杏花,陪上了女儿家的清白闺誉,难道三郎就会感激你不成?”   有如醍醐灌顶,安瑾方才大彻大悟。   自己这般身份,在楚王府里就算步步仔细,忍声吞气,嫡母也难以容忍,必会想尽办法刁难,与其这般忍让,莫如倚仗着父亲的宠爱,豁出去闹上一闹,也好教那些人明白,自己不是块软豆腐,任谁都好拿捏,就当只图个舒畅痛快,再不用这般窝囊烦心。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那么就让这刺扎得更深一些,也让那些人尝尝什么叫痛楚。   小谢氏不过是想借自己的手除了杏花,要么就是等闹出什么风波来,毁了自己的名声,自己一个卑微的庶女,又没有别的倚仗,若真陪上了清白闺誉……在外头可也听说过不少这样的事儿,若是嫡女,有母亲兄姐包庇,就算行止不当,只要不传扬出去,照样锦衣玉食;可若是庶女,那些闺誉受损的,轻则被家族送去家庙,孤苦一生,重则不过一杯毒酒,三尺白绫,只对外头说是暴病!   虽然眼下还有父亲的疼爱,可如果真到了涉及皇族声誉的地步,父亲难道还能一意孤行地保全自己?   原来,早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枉自己还怀着饶幸。   安瑾一番心惊肉跳,不由暗自盘算起来。   旖景见她心不在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有了效用,又闲话了几句,便不多留,告辞而去。   安瑾却也极快地计较停当,想到今日才闹了一场,莫不如趁热打铁,便连忙去寻唯一得用的丫鬟莲生。   莲生本是镇国将军在外头买的丫鬟,打小就在安瑾身边侍候,随着主子在外时,日子过得也倒舒坦,可自从入了王府,简直就是掉进了水深火热里,她性情本就忠直,眼看安瑾处处受欺——安慧、三郎也就罢了,竟然连院子里的丫鬟也敢动辄讽刺,尤其是那个杏花,有好几次,甚至把指头都戳在了三娘的脸上!   莲生很是不平,也挽着袖子与丫鬟们争执了几场,无奈她势单力薄,自然是次次吃亏。   今天听那杏花冲三娘不敬,她不过就是斥责了几句,不防竟被三郎一个窝心脚踹来,险些没有吐血。   可怜三娘,顾忌太多,还不敢把这些苦楚告诉将军大人。   莲生想到这般艰险又没有尽头的生活,实在是悲不自禁,躲着哭了一场。   因而,一听三娘总算下定决心要反击,莲生顿时斗志昂扬,也不觉得胸口闷痛了,胡乱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就按三娘的嘱咐去前头寻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虞栋才从外头回来,在书房拿着卷兵书看得入神,听说是莲生求见,便想到了安瑾,连忙唤了进来。   一见莲生双目尚还红肿,心里就是一沉,两道浓黑的眉头重重一蹙:“可是三娘出了什么事?”   莲生立即小声回禀:“三娘有些不适,却还不让奴婢烦扰夫人,说大热的天儿,免得夫人来回跑受了暑气,可奴婢瞧着三娘实在不好,心里不安稳,才想来……请二爷去安慰一番。”   说到安慰,那必是安瑾受了委屈!   虞二爷的眉头便蹙得更紧:“还不快快说来,究竟又是谁在生事?”   莲生只得嗫嚅着:“今日三郎来了皎月院,与杏花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三娘觉得不妥当,去过问了几句,不想杏花就恼了,反而指责三娘多管嫌事,可巧卫国公府五娘来送字帖,遇了个正着,苏五娘不过就问了几句,杏花连她也恼上了,冷言冷语地警告不要多事,三娘见连累了五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待五娘告辞,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就喊心口有些疼……”倒是没说三郎半句不是。   虞二爷便闭了闭眼。   与小谢氏成婚多年,仅仅只有一房妾室,还是老王妃作的主,提醒小谢氏要贤惠,小谢氏这才把一个赔嫁丫鬟开了脸,可那丫鬟虽说也貌美,但性情甚是木讷,不擅风情,虞二爷早就觉得乏味。   不过考虑到大局为重,不能与小谢氏生隙,失了镇国公府这个靠山,才诸多忍耐,没有再提纳妾的事,只在外头置了一房。   安瑾生母虽说是个伶人,教坊出身,但生得闭月羞花,又抚得一手好琴,嗓子也极好,一曲清唱,就让虞栋神思恍忽,十多年耳鬓厮磨,虞栋也对她动了真情,不想这事一朝爆发,小谢氏那妒妇竟然打上门去!   老王妃见闹得不像样,本欲连着安瑾也一并打发去外郡,还是虞栋苦苦哀求,说安瑾毕竟是他的血脉,皇族宗亲的贵女,流落在外委实不妥。   老王妃这才松了口,却还是坚持将安瑾生母送走。   虞二爷本就不甘不愿,憋着一口恶气,可考虑到大局,不得不隐忍,亲自接了小谢氏回来,诸多抚慰。   安瑾不过就是一个庶女,好好养上几年,寻个妥当人家一嫁了事,又能碍得着小谢氏哪般?她却屡屡为难,放纵安慧、三郎对安瑾恶言相向,委实让虞二爷愤怒,可终究不愿为了这些内宅琐事与小谢氏激化矛盾。   虞洲一日未成世子,还不能与镇国公府生隙,安瑾的委屈,也只得佯作不知。   可今日这事,委实难忍!   一个丫鬟,还是当着亲戚的面儿,竟敢对安瑾当面指责,也太不成体统了些!   他倒要看看,小谢氏怎么做这个主母,怎么约束下人,怎么对待他的亲骨肉!   虞二爷忍了几忍,才略微平息了突突直冒的怒火,对莲生说道:“夫人掌着中馈,既然有这等刁奴,原该她出面教管,该打该罚,皆由府规,你这就去,请夫人为安瑾作主,我稍后再去看看安瑾。”   莲生连忙应诺,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转身之后,方才喜气洋洋,一路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安瑾跟前复命。   ☆、第五十五章 将军护女,痛责莽子   皎月院的一间抱厦里,杏花哼着小曲,把一对素银兰花蕊上嵌着红珊瑚的耳坠佩好,拿着长柄铜镜美滋滋地照了半响,回味着三郎刚才一番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冲着镜子里忽忽两个媚眼,唇角眼梢,漾起了春意无限。   三郎可是说了,让她稍安勿躁,待过了年,三郎满了十三,就求了夫人让她调回去,收在房里先做个通房丫鬟。   不过就是在皎月院里磨个一年半载罢了,倒也不算什么,横竖那个晦气丫头不得夫人待见,自身不保,哪里敢颐指气使,除了相思难耐之外,在这院子里的日子倒比三郎那儿还轻松得多。   杏花倚坐炕上,正睱想无限,便见槐花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妹妹可真会消遣,快些起来吧,三娘让我们过去呢。”   杏花自然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依然靠着不动:“她能有什么事儿?一个莲生还不够使唤,又来劳烦我们?”   槐花正没什么好气,听了这话,冷冷一挑眉头:“人家好歹也是个主子,我们可都是奴婢,难道还使唤不得?妹妹也收敛着些,虽说夫人不理会,二爷可是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呢,你今日还得罪了卫国公府五娘,那可是个正儿八经的贵女,二郎待她可比亲妹子还好,妹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仔细有人秋后算帐。”   说完,也不理会杏花,转身走了出去。   杏花方才有些慌张,转念一想,自己起初也是不知苏五娘的身份,才口不择言,后来跪也跪了,错也认了,瞧在三郎的颜面上,二郎也不会为了个外人就大张旗鼓地寻事,却终究还是不敢拿大,懒洋洋地下炕,袅袅娜娜地去了安瑾屋子里。   安瑾斜倚着隐枕,纤细的手掌抚着心窝,瞧见杏花姑娘得意洋洋地入内,这才略略坐正了身,怯怯地看了她几眼,才温温弱弱地说道:“自打几个姑娘来了这院子,我也知道,比不得在别处当差那般体面,晓得大家心里委屈,故而有时你们不听使唤,我也不多理会……”   话才说了一半,那几个大丫鬟俱都沉了脸,尤其杏花,两道眉头一立,杏眼双瞪,当即就是几声冷笑:“瞧三娘这话说得,我们不过是奴婢,哪里有什么体面,自然就更谈不上委屈,您是主子,但有嘱咐,谁还敢不遵?前些天你说不让我去别处,这几日我可曾踏出过院门儿,好比今天,你一声令下,咱们几个可不都停了手中的活计,杵在这里听你教训?那不听使唤的罪名,我们可承担不起。”   槐花也是沉声说道:“三娘年龄还小,有时不会说话,可也得谨慎一些,我们都是夫人亲自指派的,你指责我们不听使唤,岂不是连着夫人也有了不是?”   安瑾小脸一白,眼眶里也泛了红,喘息了一阵,方才无奈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夫人指派的,我原不该教训,可今日这事,委实再瞒不住……卫国公府五姐姐何等尊贵,你们想来也知,她今儿个热心,专程来看我,却瞧见这院子里一场闹剧,传扬开去,别人也会说楚王府的下人不知规矩。”   “哎哟,三娘可别拿这大话压人,卫国公府五娘可是名门淑女,哪里会学着那些市井之徒四处嚼牙,人家可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才不会这般多事,理会亲戚家的闲事儿。”杏花媚眼一挑,得意之情丝毫不减。   安瑾闭了闭目:“五姐姐知书识礼,可既然是我们失礼在先,这事也不能就此作罢。”   一声嗤笑,杏花干脆往前走了几步,略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炫耀:“那三娘要如何?”   一旁的莲生虽情知主子是存心惹恼这几个刁奴,却也捺不住心头怒火直冲,上前推了一把杏花:“还有没有规矩,竟然敢……”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刮子,杏花直扑莲生:“你算个什么东西,侍候伶人的玩意儿,也敢对姑奶奶大呼小叫,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安瑾连忙阻止,半跪炕上,将莲生护在身后:“住手!杏花姑娘,莲生是我的丫鬟,你那话里头,可是指我是伶人?”   自打进了这皎月院,杏花就没见安瑾这般强势过,瞪了瞪眼睛:“三娘明知我不是指你,又何必血口喷人?若是瞧不惯我的性情,大可回了夫人,也好让我回三郎跟前侍候,犯得着鸡蛋里挑骨头,捏着我的话柄不放么?”   安瑾也是气得手脚发凉,扫了一眼那几个抱定主意看戏的大丫鬟,颤抖着嘴唇:“槐花,你是夫人任命的管事丫鬟,眼看着杏花不敬,就打算冷眼旁观么?”   槐花一脸皮笑肉不笑:“主子在教训奴婢,我却是不敢插手的,再说,奴婢们不是也在受教么?”   “好,好个管事丫鬟。”安瑾再闭了闭目,却忍不住委屈上涌,哽咽着道:“我年龄小,原不会管教丫鬟,又是初来乍到,也不知王府的规矩,少不得请了夫人来,看看夫人如何教管下人。”   这话一出,非但没有半分震慑,几个丫鬟尽都笑了起来——三娘还当她是什么掌上明珠吧,夫人早有叮嘱,不需诚惶诚恐,别让她饿着冷着就是,又哪里会理会这些琐事?   安瑾见此情形,心头一阵冷笑,只对莲生说道:“我使唤不动她们,只得让你跑跑腿,把今日的前后因果俱都禀报夫人,求她来与我作主。”说完像是失了力,只跌坐炕上,靠着隐枕一个劲地落泪。   莲生早盼着这句,当即响亮应诺,抬脚就跑出了屋子。   杏花见安瑾动了真格,也略微有些着慌,瞄了一眼有恃无恐的槐花几个,却也放了心——她只将自己看作与槐花一般,根本不曾想到,槐花几个是夫人的“忠仆”,而她,在将军夫人眼里,早成了案上鱼肉,只等着个机会就开刀下宰。   两个眼珠子一转,杏花计上心头,一把将槐花往外头扯:“姐姐们,既然三娘要问罪,我们再得不到什么好,只怕今儿个就要被撵出去,干脆在院子里跪好,只待夫人治罪吧?”   槐花几个也巴不得把事闹大,以后更加容易拿捏安瑾,有杏花这个出头鸟,自然也都乐于顺水推舟,于是乎,尽数都跟着杏花一拥而出,在太阳底下跪着哭哭啼啼。   杏花为了稳妥,当跪下之时,还丢了一个眼神给往日拿小恩小惠养着的丫鬟,让她飞速前往三郎那处告信。   屋子里恢复了清静,安瑾这才微微一笑。   趁着父亲在府,她有意把事闹大,且看小谢氏要如何,若她不作理会,更坐实了放纵丫鬟欺主的错,若她来了这里,依然还是像前几次那般只斥责自己,当父亲得知,必然是火上浇油,若小谢氏得知父亲回府,假模假样地为她作主,发落了杏花,三郎得知后,定会不依,说不定会闹出又一场风波。   无论如何,杏花这个刁奴都落不得好,而小谢氏,要么与父亲生隙,要么与三郎生隙,自己,倒可坐享其成。   最好是父亲来时,这风波还未收场,又是一场好戏。   安瑾闭目,听着院子里哭哭啼啼,只管养神,当听见小谢氏那略带尖利,十分不悦地声音——   “这是干嘛,还有没有规矩,哭哭啼啼地成什么样子?”   安瑾这才起身,拿出一瓶薄荷膏,往眼睑底下抹了一抹,顿时双目盈泪,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出去。   小谢氏这两日原本就心浮气躁,刚才听莲生说了一堆拉拉杂杂,无非是丫鬟不服管教,本就不耐,便不想理,直到听见杏花竟然与三郎独处一室,后来与安瑾争执,还被卫国公府五娘遇了个正着,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安瑾再怎么也是上了族谱的庶女,在家里怎么打压都不为过,可张扬出去,那些个贵妇都是人精,不用转脑子就晓得是自己这个嫡母有心放纵奴婢欺主,虽明面上不敢多说,私下也会议论自己不贤。   更何况那杏花也太放肆了些,竟然敢诱惑得三郎……   也怪自己太过惯宠那孩子,远不像他哥哥那般知事,小小年纪,就与院子里的妖精眉来眼去,自己说过几次,他还犯了犟,出言顶撞!早有心打发了杏花,湘儿却还护着,若是坚持,也怕在亲儿子心里落了埋怨。   还多亏安瑾那小贱人入府,才找得个机会把杏花调开,哄骗着湘儿,说是让杏花去做眼线的,他才没有闹事。   原本的主意是坐山观虎斗,等安瑾忍无可忍,由她发落了杏花,却不想那小贱人这般能忍。   杏花委实留不得,干脆借着今日这个由头,逼得安瑾发落了她,也好教湘儿死心。   小谢氏一念及此,便风风火火地来了皎月院,哪知道一跨进院门,就看见几个大丫鬟跪在太阳底下哭哭啼啼。   “夫人!夫人可得替奴婢们作主!”   大难临头尚不自知,杏花一见小谢氏便哭得越发响亮,还装模作样地磕了三个响头,沾得满脑门黄土。   “夫人,奴婢们可是得了您亲口嘱咐,来侍候三娘,这些时日,也都是尽心尽力,可三娘却偏不喜奴婢,找了个不听使唤的借口,要打发了我们。”杏花哭得好不可怜:“奴婢们可是夫人所赐,都说长者赐不敢辞,三娘如此,可是对夫人不敬。”   安瑾从屋子里出来,可巧就听见这句恶人先告状,顿时也哭了出声儿,上前先福了福身,也往地上一跪:“夫人,小女纵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夫人不敬,只是今日的事,委实是……”   小谢氏挑了挑眉,一番思量,还是不冷不热地把安瑾扶了起来,瞪了一眼杏花:“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的确是杏花这奴婢太过放肆!”   一听这话,几个满面轻松的丫鬟顿时神色大变,尤其杏花,一声哽咽卡在嗓子里,噎得直翻白眼。   怎么回事?夫人分明就是放纵她们……   “可是呀,罚不及众,槐花几个怎么也跪在这里?”小谢氏话音一转,神情便严肃下来:“杏花跋扈,不懂规矩,也是来了你身边才如此,可见是阿瑾你不会教管,我正是考虑到你年龄小,又是在外头长大,许多事考虑不周,这才让槐花几个持重的帮你……作为主子,赏罚公道,才能让下人心服口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果然,一如旖景所说,小谢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安瑾心头冷笑,却依然是满面委屈:“我深知夫人苦心,可实在是约束不住几位姑娘,她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夫人安排来的,若是小女责备,就是对夫人不敬……”   小谢氏蹙了蹙眉,目光就凌厉起来,这小贱人自从入府,表面上倒也乖巧,说东不敢往西,怎么今日这般伶牙俐齿起来?动了动嘴唇,正欲择清了槐花几个,只逼着安瑾发落杏花,却听一声惊呼——   “杏花,谁敢欺负你?”   “英雄”从天而降,直奔“美人”而来,虞湘虎虎生威,三两步飞奔而至,甚至没看到一侧墙角,已经站了一会儿,这时满面肃色的老子——镇国将军虞栋。   当扶起摇摇欲坠,梨花带雨的杏花,虞湘也不顾一旁面色铁青的母亲,一把就将安瑾搡倒,还不解气,就欲冲上前去拳打脚踢:“贱婢!我有没有警告过你,若是杏花少了一根头发,必让你不得好死,一个下贱伶人之女,竟然也敢耀武扬威?今儿个不教训你一场,我就不姓虞!”   小谢氏尚且没有回过神来,眼看着虞湘像个恶虎一般直冲安瑾而去。   杏花兴灾乐祸,带泪而笑。   安瑾没想到虞湘半路杀出,心中叫苦,只以为少不得一尝皮肉之痛,下意识地闭了眼睛,瘫倒在地下,只护好头脸。   莲生大惊失色,正欲上前替主子挡拳。   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但闻“噼啪”一声响亮,又是“卟通”一声闷音。   虞湘的拳头还没挥落,自己就身不由主地转了个圈儿,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就飞了出去,跌坐在地上。   原来是虞二爷及时赶到,拎着虞湘的领子,赏了他两巴掌,随手就扔了出去。   小谢氏尖叫一声,扑往虞湘,见他唇角渗出血迹,心疼得几欲昏厥,回头怒视虞二爷。   威风赫赫的镇国将军,这时也是火冒三丈,当见到周身狼狈,涕泪横流的女儿,心中大痛,紧紧地捏着拳头,就要上前教训逆子。   小谢氏连忙摊开手臂,把虞湘护在身后:“二爷,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伶人之女,将我们母子打死!”   虞栋面色铁青,可尚还有几分理智,挑眉怒目,嘴角急抽,不过那铁拳终究僵在半空,挥不下去。   安瑾连忙起身跪好,膝行上前,拉着父亲的袍角哭求:“都是女儿不好,父亲,不关夫人与三郎的事……”   丫鬟们这才醒过神来,齐刷刷跪了一地,只杏花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瞧见三郎挨打,心痛不已,竟然扑上前去,也学着小谢氏一般求情:“二爷明鉴,委实是三娘不尊兄长,实在……”   话还未完,便觉得身子一轻,直直地飞了出去,跌在院门外。   却是虞二爷的铁拳终于落下,却改拳为爪,把娇滴滴的美人扔了出门。   “这院子里的丫鬟除了莲生,尽数打发,以后三娘身边的人,由我来亲自择选!”虞栋好容易才忍住了大开杀戒的恶念,又是冷冷一喝:“逆子!还不滚出去!”   小谢氏一声哭嚎——   也仅只有一声,因为下一息,她就被虞栋冰冷的视线,冻僵了。   ——   关睢苑,画室里。   小厮晴空看着空荡荡的墙壁,僵硬地转过了脖子,不可置信地盯着罗纹:“姐姐是说……刚才苏氏五娘来了关睢苑?”   罗纹好容易才寻到了世子交待那幅雪中寒梅的长卷,递给晴空,见他满面震惊的模样,甚觉得惊诧:“世子正是将那幅溟山春秋图送给了五娘,怎么,有哪里不对?”   晴空万分沮丧:“哪里有什么不对,实在是太对了。”   待挂好长卷,晴空垮着肩膀,拖着懒懒散散的步伐,看见世子正坐在廊子里,手持一卷青扉书卷,垂眸专注,立即挂上满脸殷切的笑容,蹭了上前,半跪着替世子捏腿,两眼带光,却不发一言。   虞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是笑而不语。   晴空唉叹,世子随着年龄渐长,越发沉得住气了,以往自己无故献殷勤,他还时而过问几句……   “世子爷,那苏氏五娘……”眼见世子侧了侧身,将手中的书换至另一手,晴空殷勤一滞,哭丧着脸沉默一阵,依然还是不甘:“世子爷废了数月才完成的溟山春秋图,怎么舍得就送了给她……那苏氏五娘,一定是真的才貌双全吧?”   当然,依然只得来了淡淡的,略微不满地一瞥。   晴空顿时泄了气,沮丧着又一次与传说中的才貌双全失之交臂——爱美人心,人皆有之,世子哪里都好,怎么就是不体恤他那颗爱美之心呢?连香茗那小子都见过苏氏五娘——晴空一想到香茗提起才女时那幅形容,只觉得心里痒痒,再有,世子之作可不是谁都能得,更何况还是耗废了一番心血,历时数月完成的佳作,竟然就这么送给了苏氏五娘……可见那小娘子必有过人之处,非旁人比得。   实在好奇,晴空恨不得追出关睢苑,去一睹才女芳容。   一念及此,膝盖就动了一动。   “晴空,手上还要加些力道。”虞沨淡淡一句,彻底打消了晴空的蠢蠢欲动。   晴空哀怨抬眸——世子爷你是妖怪么?怎么就看得穿我的心思?   竹间小道上,灰渡快步而来,一见满面哀怨的晴空,不由又诡异地咧了咧了嘴角。   “世子,苏氏五娘才回府,皎月院就闹了起来。”灰渡沉声禀报,语气里却有隐约地一丝雀跃。   晴空一听苏氏五娘,顿时两眼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灰渡那张黑漆漆的无常脸。   “去书房谈。”虞沨睨了一眼晴空,起身负手:“晴空,不得偷听。”   说完,径直进了书房而去,灰渡再次冲晴空咧了咧嘴,不知是同情,还是兴灾乐祸,重重拍了拍小厮的肩。   好奇心得不到满足,那种滋味他可是深有体会。   小子,你也熬着吧,只我一人好奇,也太孤单了些。   晴空愣愣地跪在廊子里,直到罗纹出来,推了推他,才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姐姐,世子爷欺负人……”   而书房里,灰渡已经把皎月院的闹剧三言两语交待了一回,最后颇为愉悦地说道:“三郎挨了板子,眼下在祠堂前罚跪,听说将军夫人追去了前院儿书房,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但出来的时候,满面怨气。眼下那伶人尚未回京,将军夫妇就已经深有芥蒂,长此以往,不怕将来不会反目。”   虞沨淡淡一笑:“二叔不会因为此事与二婶反目。”   灰渡便是一怔——当打探得镇国将军在外头置了一房妾室,世子便嘱咐把这事情泄露给将军夫人,眼下又委托五义盟,护送那伶人回京,难道不是为了挑拨那对夫妇反目?   虞沨睨了灰渡一眼:“大难临头,才会各自为营,二婶只要心怀芥蒂,一旦某日,二叔所行昭然于众,她才会为求自保,道出实情,如今,她可是唯一的活证。”   他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将军夫人的证辞虽并非关健,但让二叔也尝到被亲人背叛遗弃的滋味,方才能大快人心。   过往种种,并非一死,便能解恨。   虞沨看着竹叶间炙阳如金,眸底依然一片幽深。   却听灰渡忽然感叹——   “属下怎么感觉,今日这场闹剧,是那苏氏五娘的手笔?”   ☆、第五十六章 虞洲献计,势不罢休   楚王府西路宅子的一处院落,一围青墙,乌漆门扇,上悬三尺匾额,书有西芜院三字,门内青石道笔直,两侧也建有抄手游廊,唯有廊下植着碧蕉,宽敞的庭院里,满载着夕阳的余晖。   这处院落,却是镇国将军嫡长子虞洲居住。   丫鬟明月从廊子里过来,瞧见一个青衣小厮正坐在门内的二人春凳上,将那胳膊支着膝盖,两个总角一点一垂,竟是打起了瞌睡,便没好笑地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直到小厮面前,才重重咳了一声。   小厮儿一惊,胳膊一颤,险些一头栽倒,睁着一双迷朦的大眼,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忙从春凳上跳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道:“明月姐姐,让我吃了好大的一惊。”   明月一弯香菱般的唇角,略挑了乌黑秀丽的远山眉:“定是夜里又与人耍钱,这会儿竟然就打起了瞌睡,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二郎就要从学里回来。”   这话音才落,果然便见身着国子监学子规制服饰,一身交襟深青色襕衫,发髻上带着文士纶巾,与以往朱衣玉冠的王孙贵胄形象虽大有区别,却依然威风赫赫,并无几分温文尔雅的虞二郎负手昴步远远而来。   明月当即眼角生媚,将手中的一把绢伞撑开,袅袅婷婷地迎了出去。   一路上伴在虞洲身边,笑语温言,将二郎迎入屋子,一边儿让小丫鬟捧上加了碎冰的果浆,一边儿亲手从巾架上取下白叠巾在黄铜盆里沾湿,拧了几把,上前替二郎拭着额上的汗珠:“这天气可真够热的,好在没几日就入初伏,午后再不用去国子监了。”   一入三伏,国子监便有伏假,课程只集中在上午,原本五日一休沐,也改为三日一休。   虞洲往炕上一坐,微微咪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目,但见红袖细腰贴近,鼻尖便蕴绕着丝丝甜香,不由极为享受地深深吸了几口,接过明月手中的白叠巾,顺便捏了捏她的青葱玉指。   自己两把拭尽颈窝里的热汗,将巾帕扔给一旁的小丫鬟,这才站起了身,由得明月替他更衣,微微垂眸,目光便留连在明月领子里,一抹玉色肌肤上。   明月不需抬眸,便也感觉到目光的炙热,于是微红了面颊,当纤纤柔荑解了锦带,有意无意地在虞洲结实的腰上一绕。   却听二郎忽问:“今儿个怎么只有你在,没见着朗星?”   明月唇角的娇笑便是一滞,颇带幽怨地嗔了二郎一眼:“朗星姐姐去了夫人院儿里,二郎不在,她总是喜欢往夫人面前凑的,时常能得些赏,又在夫人跟前儿落得个贤惠勤快的映象,不像奴婢这般愚笨,半分不懂得讨巧。”待话音一落,便转了纤腰,颇有些撒娇置气的娇憨。   也不理会虞洲这时散着衣襟,竟微翘着小嘴自顾“暗恼”去了。   虞洲挑了挑眉,唇角一扬,也不顾边上杵着的小丫鬟,兀自贴了近前,往明月耳畔呵气,一边说道:“我不过就是问了一句,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恶作剧般地在明月腰上拧了一把:“我出了一身的汗,好姐姐,替我备水沐浴吧。”   明月这才转嗔为喜。   这一沐浴竟用了大半个时辰——当朗星从小谢氏处回来,听说明月在侍候二郎沐浴,一张本就忧心忡忡地俏面,顿时又罩上一层冰霜,待要前往净房,却推不开那扇紧闭的门,只闻里头不断传来明月的娇笑,刺得朗星耳廊生痛。   咬了咬牙,朗星阴沉着脸色回了屋子,闷闷地坐在临窗雕花炕上发愣。   当二郎换了一身圆领松花绿的箭袖常袍,神清气爽地从净房出来,明月却是满身都是水渍,发髻也散了,胭脂也污了,眉梢眼角的春意盎然,更是刺激得朗星呼吸急促,而那去净房收拾的小丫鬟,才迈入一步,就被水渍淹了脚面……   朗星忍了几忍,方才忍住嗓子里直冒的酸意,笑着迎了上前,眼睛在明月身上一溜:“妹妹快些去收拾一下吧。”便拉着虞洲坐在炕上:“奴婢来给二郎绞头发。”   明月颇为不甘,但看看自己的形容的确太……引人睱想,方才轻轻地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出了屋子,见帘子一落,朗星这才说起小谢氏那边的情况:“明月想来没空告诉二郎,今日府里出了些事儿,夫人很是烦忧,奴婢虽然愚笨,不能与夫人解忧,但想着去陪夫人解解闷,说些趣话让夫人消消火,也是为二郎尽了孝道。”   虞洲正回味着刚才净房的旖旎,冷不丁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蹙:“怎么了?可是世子那边又出了什么风波?”   朗星连忙说道:“并非世子,而是三郎,为了那个叫杏花的狐媚子,险些对三娘动手,被二爷遇了个正着……不但三郎挨了打,就连夫人也受了几句重话,二爷这次是果真恼了。”   说话间,利落地替虞洲绞干了头发,朗星方才提议:“二郎今儿个还是去夫人院子里用膳吧,也好开解开解夫人。”   虞洲一挑凤目,笑着捏了捏朗星的小手:“难怪阿娘说你贤惠,当真是个贤惠人儿。”   朗星便喜上眉梢,因着明月而生的不快才略减了几分,替虞洲挽了个发髻,束以帛纚,就随着虞洲往将军夫人住的繁锦院去。   明月才换了身衣裳,一番梳妆,紧赶慢赶地来与朗星“争宠”,却只来得及目送两人的背影将将出了院门,拉着个小丫鬟一问,方才知道连晚膳都不备了,也想到是朗星撺掇了二郎去繁锦院,便极为不甘地一啐:“仗着老子娘是夫人的陪房,就知道上赶着献殷勤,有什么了不得的。”   到底还是觉着几分失落,沮丧地回了屋子,倚着窗看那夕阳,只回忆着早前的一番耳鬓厮磨,一时怔怔。   却说虞洲,去了繁锦院,听小谢氏满带激愤地发了一堆牢骚,把虞栋的无情无义渲染到了极尽,又对安瑾好一番贱丫头、死晦气地辱骂,毫无条理地把今日的事说了一回。   虞洲总结——杏花太愚蠢、虞湘太鲁莽、父亲太冲动、母亲……好吧,是一时大意,中了安瑾那丫头的算计,虞洲挑了挑眉,想不到表面上畏头缩脑的庶妹,却有这般心计,摁捺多时,这才一扬爪子,就挑拨得父母夫妻失和。   “阿娘,不是儿子不帮您,小弟的性子也太蛮横了些,论是如何,也不该对安瑾动手,传扬出去旁人还不得议论您容不下庶女?也难怪阿爹恼火,您也知道,他对安瑾甚为怜惜。”虞洲只得抚慰:“不过区区一个伶人养的女儿,您就容她几年,将来一嫁,眼不见心不烦,何必为了她与阿爹生了矛盾,太不值得。”   小谢氏一脸怒意:“她就是一枚眼中刺,我恨不得眼下就除了她才好。”   虞洲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阿爹这时还窝着火,阿娘可别再火上浇油,眼下,还当以大局为重。”   “说到这事,我也实在是烦躁,那短命秧子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当着你三表妹的面……干脆病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偏这会子又好了,成了没事人……反而我担了个两头不是,落了你舅舅好一场数落,这八九成把握的一门亲事,眼下就这么黄了。”小谢氏更是恼火:“大哥也真是,不就是一个庶女?犯得着这么着紧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关于男人的好歹,虞洲知趣地选择了绕开,默默盘算一阵,心里就聚急了一汪“坏水”,给小谢氏支招:“那倒也未必……阿娘只管与舅舅陪不是,就说世子本无大碍,不过是受了暑气,却也别再坚持这门婚事。”   又想了一想,凤眼微挑:“只将谢家表妹与世子议亲的事儿私下传扬,就说世子对表妹极有好感……如此一来……”   小谢氏眼中一亮。   其实,她那长嫂还是极愿谢三娘嫁入王府的,不过就是长兄心有顾虑罢了,但将这事一张扬开来,流言蜚语一出,世人只以为谢三娘与世子婚事议定,必无人再上门提亲,长兄无奈之际,未必不会重新考虑这门亲事……   “不过阿娘可得仔细着些,别让舅舅察觉是您在背后张扬,要造成是世子心悦表妹,方才广而告之……如此一来,表妹必定会记恨世子,两人成婚之后,就难以和睦了。”虞洲又说。   正是如此!谢三娘嫁得不甘不愿,心怀忌恨,将来才更好利用……小谢氏心中的一个死结松开,方才觉得轻快了几分,拉着虞洲的手,慈爱不已:“若是湘儿有你五成稳妥,我也不用如此操心了。”   “小弟年龄还小,阿娘今后对他严厉一些,才能扭转他的性情。”提起虞湘,虞洲也甚是不愉,他们两人虽为手足同胞,不过他十分不喜虞湘阴沉蛮横的性情。   小谢氏叹了一声,忽而又想起旖景:“今日杏花那蹄子与安瑾争执,恰好被景丫头遇了个正着,杏花没长眼,对景丫头甚是不敬……”   虞洲便重重地蹙眉:“这贱婢也太不像话,竟然敢对五妹妹不敬?”   小谢氏便很有些讪讪:“哪里想到景儿会来寻安瑾那小贱人呢?她与安慧都没有这般亲密。”忽然醒悟自己又说偏了,连忙回到正题:“毕竟是丑事,还是莫要张扬地好,这话若是由我去说,便有些此地无银……”   虞洲揉了揉眉心:“儿子省得,明儿个正好休沐,便与姑祖母请安,顺便跟五妹妹道声不是。”   小谢氏这才放心,一时又想起另一件心事:“我知道你与景丫头要好,可那孩子如今年龄还小,瞧大长公主的意思,不至及笄是不会考虑她的婚事……可若等她及笄,你已经十七,再说,大长公主将景丫头奉若掌珠,只怕不愿她嫁过来……你父亲虽也是皇室宗亲,到底是个庶子,五皇子与六皇子与她年龄接近,只怕……我可不愿眼看着你为她耽搁了,金相家的六娘,也是才貌双全……还有你舅舅嫡出的四娘……”   其实,小谢氏心中属意的长媳,还是娘家的谢四娘,一来旖景身份高贵,就算大长公主乐意让她嫁给二郎,只怕将来也是个碰不得管不住的,她这个婆婆的威风可不能摆,还要巴巴地呵护着,如何让人心甘?二来谢四娘性情温婉,又是自家姪女,原本就与她亲近。   虞洲便有些不奈,粗声粗气地说道:“阿娘可得仔细寻思,三表姐与四表妹都是舅舅的女儿,怎么能连嫁两女来王府?金相家的六娘,听说那性子可很有几分跋扈。”   小谢氏便是一噎,心知是自己考虑不周,却还是不愿放弃:“京中望族淑女这么多,也可从中择选……”   “阿娘!那些女子无论才貌还是家世,几个比得上五妹妹?如果我将来与五妹妹成婚,可就有了姑祖母与卫国公支持,还怕世子之位落不到我的身上?至于姑祖母,她老人家一贯疼爱五妹妹,我与五妹妹又是青梅竹马一处长大,两情和睦,姑祖母定会仔细思量,为了大局,阿娘还是莫要有其他想法为好。”虞洲的不耐又加重了几分,沉声提醒道:“阿娘莫忘记了,阿爹也是早就属意五妹妹,为了大局,儿子等上几年又有什么妨碍?”   小谢氏顿时无言以对,想到长子的婚事自己却不能作主,不免大为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   绿卿苑里,旖景半靠凭几,手中虽捏着卷书,目光却停留在东壁上挂着的一幅长卷,峭壁环绕间,几树梅红,一围书院。昨日在虞沨画室,她并未留意画卷上的几行文字——“雾散叠嶂微青,冰销玉瀑初白,寒梅尚自姻然。一砚乌墨已冷,两行鸿雁归来,春秋委实易换。”——又有批注“此作始于寒季,远望溟山寂寂,俯瞰梅红尚艳,思数载于此幽谷,不问世事,极实静好,奈何终有一去,当返繁华,未知可还有此闲情逸乐?故俗笔一录,为往后感怀,不想待成,梅红早谢,已是隔年,恰逢七月十三,一人独坐长岁,可巧作成,谨以为念。”   记忆之中,他的生辰是在七月,却一直不曾留意是在哪一天,原来是,七月十三。   旖景想着他独坐山间,某处红亭,断断续续地画,经过寒暑交替,终于画成,一思那日,却正好又是一年生辰,于是微微一笑,似乎落寞,又似乎感慨如此巧合,提笔写下数行,当生辰之贺。   不知他那日,可曾在静好之中,也怀念过这繁华红尘?   她想,他是不曾怀念的吧。   这些险恶、这些阴晦,又怎敌得上那青山绿水,落瀑为伴?   不知不觉间,旖景唇角莞尔,那酸涩的情绪,却涨满了眼睑。   也许有一日,待这些仇恨了结,恩怨归零,虞沨,你应回到那般静好,再不受世事烦扰。也许那时,我也不再抱愧,真正开始新生,故而,我们当是天涯陌路,两不亏欠。   这样,当再忆起你,是否就不再以袖掩面,是否就不再心如刀绞,而是云淡风清,恬然静好?   如此,也是幸事了。   正自思绪万千,忧郁难解,春暮却入内禀报:“五娘,虞二郎来了。”   话音才落,虞洲便不请自入,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更衬托得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一旁静侍的冬雨当即心如撞鹿,盈盈一福身,耳尖微红。   旖景懒懒地坐正了身子,只道一句洲哥哥好,瞄了一眼冬雨,让她上茶。   虞洲步上地台,盘足而坐,留意到旖景的目光却在他身后,不由转身,才发现本来挂着旖景亲手所画的青竹图换了一幅,一边鉴赏,一边赞叹:“五妹妹的画技又精进了。”忽然看清画卷上一枚“沙汀客”的方印,不由一怔。   “洲哥哥可赞错了人。”旖景不以为意。   “五妹妹这儿怎么有他……怎么有长兄的画作?”回身之时,虞洲的一张英气十足的俊俏面容,便带着一些沉晦。   “昨儿个去看阿瑾,才知世子旧疾发作,便与祖母一同探望,我也是突发奇想,便讨要了一幅世子的墨宝,难怪世子能得圣上盛赞,别的不说,这一笔画,就是万里挑一,实在让人望尘莫及。”旖景微笑,并不掩饰自己对世子的欣赏。   虞洲心里便如堵了层白叠,又闷又热,可转念一想,五妹妹素喜诗画,而世子又尤其擅长,故而才略有钦佩罢了,却终觉郁郁,便提到世子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的一处:“不知五妹妹骑射练得如何?”   “不过是在马背上能坐稳罢了,哪里敢说那就是骑射。”旖景一笑,见冬雨斟了碗茶,垂眸呈上,便对虞洲关切道:“这么热的天儿,好容易得一日休沐,哥哥怎么不在府里歇着,又顶着大日头过来?快些饮口清茶消消暑。”   虞洲便觉熨帖了几分,接过冬雨手里的茶,不妨指尖却与那双柔荑一触。   在绿卿苑,虞洲当然不敢如同在自家那般与丫鬟纠缠,故而他这举动实属无意,自己也没有觉察,不过冬雨却被他微微沁着汗意的指尖这么一触,顿时心跳一窒,从此便乱了节奏。   旖景将冬雨强自抑制着悸动的拘谨纳入眼底,当然只作不察。   “我昨儿个回府,才知道安瑾院里的奴婢那般放肆,今日是专程来赔不是的,还望五妹妹莫放在心上,那杏花已经被母亲狠狠罚了,撵了出去。”   原来,是为了这事。   看来安瑾经自己一番提醒,果然是开了窍,再不忍耐,发作了出来,将来小谢氏的日子只怕得有些烦恼了。   旖景莞尔:“小事罢了,我早就抛之脑后。”   “果然还是五妹妹大度,我本还担心因那刁奴之故,让妹妹生出什么误会来,以为我们存心放纵那刁奴欺负阿瑾,冒犯妹妹,看来是白担心了一场。”   这话说得,比起世子的水平来可相去甚远,旖景暗中冷笑,却装作不介意:“将军夫人必不会如此,洲哥哥又怎么会是恃强凌弱之人,不过是那奴婢跋扈罢了,别说楚王府,我这院子里,原本不也是有那跋扈刁钻之婢,算不得什么。”   “妹妹这么说,我就放了心。”虞洲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仿佛心无城府:“其中也有三郎的不是,父亲也狠罚了他,不过到底是因为年幼的缘故罢了,妹妹也别计较,有的事情,就算看在我的份上,多多担待,别与旁人说起这事,免得三郎难堪。”   旖景一听这话,便有些恼:“洲哥哥这是怎么说的?我又岂是那多嘴多舌之人?”   说完只把那面孔一沉,便不理虞洲。   虞洲顿时惊惶,好一番自责,哄了许久,旖景才好了一些,却还是爱搭不理。   “对了,既然妹妹骑术有所进步,莫如找个日子,咱们一同去城郊骑马可好?”虞洲只管陪着笑脸。   旖景看了看窗外的娇阳似火,瞪了一眼虞洲:“在这样的季节?”   却是心思一转:“不过我仿佛听说城郊水莲池畔,这时正是紫薇当季,风光十分明丽。”   水莲池不远,还有水莲庵,水莲庵里,又有一段风流韵事。   “正是呢,整个锦阳城,就数水莲池最多紫薇,莫如等我回去商量了祖母,再给妹妹下帖子?”虞洲顿时兴致勃勃。   “还是待祖母生辰过后吧,这些时日太过繁忙,莫在跟家里头添乱。”旖景也是兴致盎然。   “那就定在下月,等姑祖母生辰过后,我再与妹妹商量具体日子。”   旖景微笑颔首,极为积极地与虞洲商量起赏花的事情来。   不过她的心里,那日子却是已经定好——七月十五,就待与甄四娘,还有太子殿下,来那么一场邂逅吧。   ☆、第五十七章 无法疏远,难舍关切   转眼进入七月,远庆三年的初伏如期而至,然而那愈渐炙骨的娇阳,并未使得市坊间的喧嚣减弱几分,不说小东市依旧是人声鼎沸,平安坊内的东市,也是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里位于京都内城,商铺林立,相比外城的市坊,宽敞的车马道上,更多地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贵族,与乘着香车绣與的贵族千金,道旁,虽也有张伞支铺的摊档,却多为坊中商铺所设,将一些滞销的商品陈设,故而也吸引了许多手头宽裕的布衣平民,一番讨价还价,以并不昂贵的价钱,购得实用的货品。   东市的宝砚街,因靠近国子监,主要经营着笔墨纸砚、书画珍籍,吸引了不少士人,也不乏闺阁才女。   这一条街,相对安静。   紫檀马车缓缓停在宝砚街中段,最为引人注目的天一阁前。   與壁上的“卫”字,也吸引了往来行人的许多注意。   但见那些身着乌衣,腰悬长剑的侍卫,足有七、八人,这时默默围着马车而立,凌厉警觉的目光不断扫视人群,还有穿着妆花绸缎窄袖禙子的嬷嬷,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不妨让人猜测,难道是大长公主出行?   却见那绣帘一挑,两个青衣双环的丫鬟从内而出,候于车下。   两个丫鬟不过十二、三岁,却生得桃腮杏眼,竟似一对双生姐妹花,引得驻足文士目光炯炯,就连碧空之上那轮娇阳,吞吐的炙热似乎也更耀眼了几分。   秋月与秋霜垂眸而立,循规蹈矩得很。   因为今日跟随五娘出行的嬷嬷,正是她们俩的祖母,饶是一贯活泼调皮的秋月,也像是被施了紧箍咒一般。   数日之间,旖景这已经是第二次来天一阁了,因为大长公主的生辰将至,黄氏委实脱不开身,苏涟一听要来天一阁,便寻了个借口拒不同行,大长公主深知旖景对宋嬷嬷心怀芥蒂,故而,才让杨嬷嬷跟着走这一趟。   天一阁是宝砚街最为声名显赫的经营书画珍籍的商铺,以往旖景求得大长公主许可,也来过数回。   扶着秋月的手,下了马车,旖景听见了人群里爆发的惋惜声。   因为她带着帏帽。   大隆民风开放,曾有那佳人出行,因露颜容,引得行人围观赞赏,甚至有些文士当街吟诗诵誉的盛况,旖景却不想出这个风头——礼法世俗,对于闺阁来说,始终还是苛刻一些的。   好比那些文士,无论出身,即使当众表达心中钦慕,世人也乐为美谈,就算或引佳人不屑一顾,也无伤大雅,付之一笑一叹罢了。   可若是女子,尽管也不乏那些大胆的勋贵千金,对心中思慕之人婉转陈情,多少还是会留下话柄,如果能与心上人玉成良缘自然无碍,可若仅仅只是神女有心,便会沦为一个笑话,有伤闺誉。   不公平,太不公平。   在一片不得目睹芳容的惋惜声中,旖景扶着秋月的手,款款步入天一阁。   掌柜连忙将旖景请入雅舍,其实就是一间独立的厢房,直到这时,旖景方才摘下了那让她觉得闷热不堪的帏帽。   少女双眼发亮,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果真寻到了岚中客的真迹?”   原来,旖景早几日前来,就是为了购得西魏名躁一时的画圣——岚中客之作,但却沮丧而归,岚中客生前存有不少画作,不过历经数百年的战火纷争,损折多半,存世犹为稀少,她抱着饶幸一试的心态来天一阁,果然一无所获。   不想才过了几日,天一阁就遣人送了信,说恰好有人要将岚中客的画作出手。   旖景欣喜不胜,连忙赶来天一阁。   掌柜笑而不语,招了招手,便有一侍女捧上绢画,缓缓展开,铺于几案。   “竟然是《仕女踏春》?”旖景又惊又喜,这可是岚中客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曾收录于《名士作》中,但虽求者甚众,却无人目睹过真品,可天一阁竟然能在几日之内寻得?   旖景细细观赏着绢画,惊喜之余,又甚觉疑惑:“如此奇珍,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竟然有人舍得出手?”   掌柜一听这话,略微有些紧张,将面孔一沉:“小娘子是怀疑我天一阁以赝品充好?”   旖景连忙致歉:“我并无此意,不过是不敢置信罢了。”   天一阁是东明时就创建的老字号,以诚信闻名,从不行欺瞒之事,更不会以赝充好,旖景当然不敢怀疑。   掌柜的神色才略微缓和了几分,解释道:“那日小娘子前来,提出以前朝董江南的一套珍贵字帖换岚中客的画作,在下甚为心动,须知董江南虽为东明书法大家,却因牵涉文字狱以致族诛,他的作品也毁之七八,甚为珍贵,可敝处却委实没有岚中客之作。”   岚中客之作价值连城,若要旖景真金白银地购得,她委实还没有这般财力,不过,董江南的字帖也是奇珍,与岚中客之作不相伯仲,这一套字帖还是当年旖景在家里的沐辉楼寻得,磨了祖父许久,才如愿以偿地收入私囊,一直爱不释手,但为了换得岚中客之作,才不得不咬牙割爱。   “不过,在下细细一想,竟忆起一个旧友,恰好手中有这么一幅珍品,可巧,他极为钦佩董江南的一笔狂草,故而,在下一提,他就坐不住了,才愿意以此画为换。”   这还当真巧合……   旖景看着秋霜捧着的锦盒,想到那套字帖,心内很是不舍。   但面前那幅绢画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更何况在她记忆里……他对岚中客委实钦佩,当年就不惜重金,四处收集岚中客之画作。   当年,与他结发两载,共度生辰,她却不曾送他贺礼,一思及此,心内愧憾加交,辗转反侧之余,才想到寻一幅他心头喜好的画作相赠,以略作弥补。   情知艰难,但也愿意竭力一试。   不想竟有这般巧合!   旖景心内一叹,示意秋霜将锦盒呈上,打开来,给掌柜过目:“如此,多谢贵店居中成全。”   当旖景一行离开天一阁,不过多时,街角便拐出了个身着藏青劲装疾衣,面目黝黑,五官轮廓仿若刀斧凿成的男子,大步踱入天一阁,须臾,便捧了那装着珍稀字帖的锦盒出来。   此人正是灰渡。   数日之前,他“碰巧”见到对门卫国公府的车與出行,认出那带着帏帽的小娘子身边,跟着的是在千娆阁有一面之缘的春暮,便紧随其后,打听得苏氏五娘去天一阁的目的,兴致勃勃地回了王府,也不顾楚王世子的冷淡与漠不关心,尽数道来。   世子一言未发。   还让灰渡有些沮丧。   可只过了几日,世子便找出了珍藏数载、爱不释手的绢画,让他拿来天一阁,嘱咐那掌柜转交苏氏五娘。今日,得知苏氏五娘前来,又令他取回了这套字帖。   一路之上,灰渡甚是得意。   果然一如自己推测那般,世子对这位小娘子与众不同,那些冷淡疏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当他将字帖呈上,眼见世子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已经泛着黯黄的纸页,垂眸默作,神情复杂,灰渡忍不住说道:“属下听天一阁的掌柜说起,五娘很有几分不舍,走时频频回首……若是世子将这字帖物归原主,那小娘子必定会……”   引来世子淡淡一瞥,眸光森凉。   灰渡当即讷言,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将那锦盒锁入了百宝箱里。   唉!世子神机妙算,高瞻远瞩,不过在男女之情上,实在太过温吞了,这般背后关注,又怎能让那小娘子得知他的一片真心呢?   灰渡便很为世子的姻缘担忧起来。   七月初二,宜出行、祈福、祭祀,忌动土、开市、挂匾。   卫国公夫人黄氏、二夫人利氏,领着诸位郎君、小娘子、浩浩荡荡一行,载着七、八车谷米、白面,两大箱栊共九百九十九本经书,前往佛国寺布施。   原本京中贵族之家生辰宴前,都有于城外“施粥”的善举,大长公主却认为,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既无饥民,“施粥”之行便有些多余,听闻佛国寺内,设有“济病坊”,专门收容贫苦无依之孤儿弱老,四时供承,便干脆将些粮、衣送往,以助孤弱无依的穷苦百姓。   大长公主虽不信佛,却也知晓大隆臣民奉信佛道者众多,不过百姓多没有余钱“请”经,遂印出近千本佛经,于佛国寺舍出。   往常一本佛经,至少也需千文铜钱,这对贵族自然不算什么,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足足抵数口之家一月的花销,算是笔大钱了。   因而,当闻卫国公府“施经”,百姓们都是兴致勃勃,五更三点城门才开,便有人结伴前往佛国寺,排起了长龙。   “施经”由黄氏亲自主持,小娘子们从旁协助。   因是行善积福,几位勋贵千金自然要平易近人,都穿着素面的襦裙,也不曾带帏帽,当那些信徒将香火钱投入佛寺提供的功德箱,浅笑着递上一本印制的佛经,算不得劳累,可在娇阳底下站立多时,闺阁千金们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到了后来,就连这些时日一直坚持强身健体的旖景,都觉得两边面颊笑得僵硬,膝盖也全不似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施完了经书,二娘与三娘已经靠在丫鬟身上,六娘与八娘两个年纪小的,更是歪歪倒倒,黄氏便让婆子们服侍着几个去香堂里暂时歇息,由利氏照管,见旖辰、旖景与四娘尚还有些精力,小姑子苏涟更是神采抖擞,便带着她们将功德箱送入佛寺,面谒住持同济大师。   旖景虽则不是初见同济,可从前却不曾注意这个高僧,但这一次,当得知他引荐了清谷给虞沨,方才细细打量。   同济穿着一身茶褐僧袍,身披玉色袈裟,长眉细目,白面淡唇,神情淡然超脱,观之不过弱冠之岁,但他本是高祖大德四年时出身,算起来,今年当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黄氏与同济寒喧几句,将那场面话说完,便不欲再多打扰,想去佛前上香求签。   旖景突然提出:“早闻大师擅棋,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苏涟也不是信徒,闻言立即炯炯有神,对黄氏说道:“嫂子先去礼佛,我与五娘稍后与你们汇合。”   四娘也是个“棋迷”,也有些挪不动脚。   黄氏颇有些无奈,便对同济至歉:“家中小辈难得出门,又早闻大师棋艺出众,心生景仰之余,方才请教,却是烦扰了大师清静。”   那同济倒并不孤高,合什一礼:“施主言重了,小僧本是棋痴,素乐与人对弈,不敢当烦扰两字。”   起身一礼,引领几位小娘子于庵堂后的竹舍茶庐中。   早有小沙弥设好棋盘,捧上香茗,旖景与同济施了礼,坐于交椅,一人执白、一人执黑,你来我往,纵横布局,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大半个时辰,黑白之间,尚还伯仲胶着。   同济原以为一个闺阁千金,又是豆蔻之年,就算聪慧,也实在有限,起初并不放在心上,不想一时大意,竟险些落了下风,遂屏息凝神,再不敢轻视,渐渐往后,心中大为奇异。   这小娘子起初趁着自己疏忽,招招杀着,棋风颇为凶狠,可当自己竭力挽回局面后,又忽然温和了下来,步步为营,不急不躁,筹谋布局,暗含杀着,这招招式式,与一人甚为相似。   那人,正是楚王世子。   同济如何能知,旖景虽说酷爱对弈,但当年豆蔻,哪里有这般沉稳,直到远庆八年春,她与虞沨成婚,两人之间,沉默时多,寡言的总是旖景。   那些郁郁的日子,卧病榻上的世子,唯有与她对弈。   两年下来,旖景的棋艺在世子的指点下,突飞猛进,终于一日,虞沨苦笑:“我已经是赢不了你了。”   “你是个好师傅。”这似乎是她那两年之间,唯一真心地,不曾敷衍的话,对他。   而这时,同济满带惊奇地打量,却让旖景忽而就沉湎于那些晦涩的记忆。   “弈者,不当急躁。”当年轩窗下,夏日温暖的天光里,他这般说过。   “旖景,你总是缺乏耐性。”在棋局之上,他从不曾谦让,尽管见她落败后沮丧不已,也不愿略微留情,当他见她满心不甘,总是摇头一笑,叹息着说。   而她,也总算在屡战屡败之后,学会了不焦不躁,步步为营。   这些记忆有若潮水呼啸,突然就让旖景恍惚了。   自从重生,对弈未逢对手,同济大师的确是个劲敌,一如当年的他。   而这时,因此局耗时太长,苏涟早坐不住了——她原本不喜烧香礼佛之事,当闻旖景要与同济对弈,方才借口推脱去受那香火烟薰之苦,起初见棋局精彩,倒也看得入神,可不过两刻,就胜负难分,苏涟的心思就有些游离,待半个时辰后,更加如坐针毡,早趁着三人不察,蹑足出去,观赏清山绿水。   四娘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无奈不过多时,利氏便遣了丫鬟来寻她,说二娘累得实在难支,不欲留在寺院里用斋,这就要先回府,四娘无奈而去。   因此茶庐之内,这时唯有旖景与同济对弈。   因旖景忽然怔忡,同济紧握时机,总算是占了上风。   败势已经难以挽回,旖景轻轻一叹:“小女输了,大师果然高明。”   同济连忙起身,合什:“小施主棋艺出众,贫僧不过饶幸。”他这是由心而发,想在这佛寺之中,慕名而来请教之人众多,能与他对局超过一个时辰者,不过四、五人,甚至秦相,也不过在半个时辰就弃子认输,当然,同济也不是百战百胜,比如在楚王世子手下,十局里或可赢个三两局……   “我且把大师所言当真。”旖景笑道:“今后恐怕会来多多烦扰了,大师到时可别嫌弃小女扰了清静。”   “小僧不胜荣幸。”同济微微一笑。   他虽是佛门中人,却也还未四大皆空,比如这嗜棋如命,就是一个痴症,自然视棋逢对手为平生幸事,又见旖景落落大方,并无世家女子的故作矜持,心中倒不排斥,当然,这时的同济完全没有察觉,旖景的别有用心。   自从那日隔窗听得,清谷早在八年前就将世子之“疾”治愈,而居中联系之人,正是这位同济大师,旖景心里就有隐隐的疑惑,前世她并不曾听说清谷与同济是旧识,实际上远庆六年,同济因涉刺杀金相一案,便获腰斩,而清谷的出现,却是在那之后。   旖景分明记得,远庆六年她刚好及笄,正是在生辰后不久,秋冬交集之时,便爆发了同济乃罪臣之后,心怀怨恨,企图刺杀金相不遂的大事,就连闺中女儿,每当聚会,一时谈论的也是此事。   那一年冬,同时发生之事还有虞沨病情渐重、频频咳血,太后与圣上大为焦急,下诏遍寻名医。   次年春季,清谷方才由人荐入宫廷,治愈世子之疾。   也就是在远庆七年,当世子“疾”愈,太后才下了懿旨赐婚,将婚期定至远庆八年春。   如果同济大师早知清谷能治世子之“疾”,何故前世时并无荐举?甚至旖景也不曾听说世子与同济大师相识,至少在与虞沨朝夕相处的两年间,就从不曾听他提过同济,或者佛国寺,或者当年震惊大隆的金相遇刺案。   今世悄然而生的这些变故,究竟为何?   旖景隐隐觉得,解开这些疑惑,对她十分重要。   而这样的感觉,似乎是近期才有——确切地说,是当她再返关睢苑之后。   有一些真相,让她想要洞悉,却又有些畏惧,故而一路犹豫,可当见同济后,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按照原本计划行动了,以棋会友,当越渐熟识,方再旁敲侧击,打听神医清谷之事。   或者,下次再来拜访,可邀某人同游……   车轮轧轧于山道,略微颠簸,艳阳于竹帘外吞吐,车内少女,不知不觉中,已经娇靥微红。   ☆、第五十八章 巧用心计,更改姻缘   大长公主寿辰,是在七月初五这日,可因着她身份尊贵,此次生辰宴甚至得太后与圣上的关注,自然引得满朝文武,大小贵族趋之若鹜,尽管卫国公府的邀帖并没有广发,可那些自动送上门来的拜帖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陆续地堆满了黄氏的案头,故而,从七月初三这日,一连两日的流水宴已经开摆,祟正坊内,自然是车轿接踵、宾客如云。   不过这两日登门的宾客,大都与卫国公府并无来往,且并非显赫勋贵、名门望族,故而,大长公主并不会亲自接待,皆由国公夫人黄氏,与二夫人利氏出面应酬,卫国公府的几位小娘子也不需抛头露面。   才一大早,随着国公府门前的人声鼎沸,后宅里也被这气氛感染,来往仆妇大都步伐急促、神情紧张,就连小娘子居住的庭院,似乎也比往常更忙碌了一些。   葭苇苑里,四娘身边的一等丫鬟采薇看着二娘昴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背影消失在拱月门外,唇角的笑意当即垮了下来,跺跺脚转身回了屋子,见四娘满不在乎地将首饰盒子交给采葛,咬了咬嘴唇,上前打抱不平:“二夫人历来就疼惜二娘,哪里会短了她的首饰钗环,倒是四娘这里,多亏得有太夫人掂记,不过是眼看着这些时日二夫人待您不同以往,二娘她心怀不甘,这才借口缺了首饰,这下好了,估计是有借无还。”   四娘歪在隐枕上,抬眸看了一眼采薇,见那丫鬟气鼓鼓的模样,不由笑了出声儿:“小守财奴,瞧瞧你那财迷样,我看着都替你脸红,母亲赏的首饰虽好,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贵重了,小姑娘家家,这满头金玉的倒显得老气,二姐她就快及笄,又常常与那些贵女们应酬,当然比我更需要头面妆点,我与她原本就是亲姐妹,有什么好计较的。”   采薇兀自不甘:“四娘您是心宽,可二娘却不这么认为,哪里像个当姐姐的样子,听听她刚才那些冷嘲热讽……这次二夫人被禁足,多得四娘您在太夫人跟前儿求情,才提前解了,正是因为如此,夫人她才对您亲热了几分,二娘什么力都不尽,夫人待她却还是那般,她有什么好眼红心热的,实在是……”   “还不住嘴!”听到这里,四娘脸上变了颜色,也略略坐正了身子:“祖母本意无它,无非是约束一下母亲的性子,生辰将至,本就有意解了母亲的禁足,我不过搭了个台阶,又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祖母怜惜,才在母亲面前替我说了好话,让母亲多疼了我几分,我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自然不比得二姐打小在母亲膝下承欢,可毕竟与二姐是血亲骨肉,二姐她就是性情如此,却没什么坏心,别人也就罢了,你是我身边儿服侍的,怎么也学着那些嘴碎之人,挑拨离间起来,你可知错?”   采薇委屈地撇了撇嘴,见小主子满面肃色,一扫往日的和颜,方才跪了下去:“奴婢知错。”   四娘也知她心里到底是有些不服,又微微一叹:“二姐从小被母亲太娇惯了些,才养得性子跋扈,不得祖母心意,那些个下人又因母亲并非大家闺秀出身,连着对二姐也有些轻怠,她心里才越发不甘,我因为祖母怜惜,倒没受过半分苦楚,就此一样,也比二姐的日子顺遂,往常多谦让照顾着她一些,原本也是应当,别人倒也罢了,只你们难道也生着一双富贵眼,只因为母亲的身份,小瞧了二姐,不将她当主子看待?”   这番话出口,不仅采薇,屋子里的几个大丫鬟都变了颜色,齐齐跪了下来:“奴婢们万万不敢。”   采薇急得两眼热泪:“奴婢知错,不过为四娘不平,方才口不择言,却万万不敢有那样的心思。”   四娘方才缓和了神情:“都起来吧,只以后可要谨记于心,这些糊涂话切切不能再说。”   丫鬟们方才吁了口气,才从地上起来,却听廊子里的小丫鬟在帘外禀报:“三娘来了。”   采薇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打了帘子笑面相迎,四娘却是微微蹙眉,猜度着三娘的来意。   三娘却是来询问四娘给大长公主准备的贺礼,当听说是一幅字时,便轻轻一笑:“四妹妹可曾打听过五妹妹准备的是什么?”   四娘不以为意:“打听这来何用?”   “四妹妹真是糊涂了,往年,五妹妹备的礼不是字,就是画,若这次是画也就罢了,可若也是一幅书法,四妹妹的又怎能比得过她去?”   大长公主生辰,小娘子们的贺礼自然不是那些金银俗物,都是尽其所长,或者一幅字画,或者是绣品,而诸位之中,当数旖景的字画最佳,四娘次之,三娘虽不甘旖景“才女”名气,打小也勤学苦念,终究是天赋不高,自知在琴棋书画上落了下风,便另寻别径,练得一手奇巧的绣技。   这一次生辰礼,三娘自然是悉心准备,本欲绣件花开富贵的锦褙,却打听到长姐旖辰不过是准备了一条六幅绣裙,便不好攀过了嫡姐的风头,准备了一副抹额,却在针线上头很废了些心思。   她压根就没打听旖景准备了什么——横竖那丫头不擅女红,无非是诗词为赋,或者书法或者画作,要说相冲,也是与四娘、六娘相冲,与她无关。   可三娘打从心底,还是不愿让旖景独领风骚,这才来与四娘提个醒儿,六娘性情冷淡,这段时日与旖景又打得火热,她暂时不敢去六娘面前搬弄是非。   不过三娘那话才一出口,四娘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不过浅浅一笑:“祖母生辰,我们的贺礼不过是尽心罢了,哪里还用比个高低胜负。”   三娘满腹的馊主意便是一噎,自然不甘,斜睨眼角,竟是不尽妩媚:“其实依我所见,四妹妹的文采比五妹妹也不遑多让,不过她自幼更得祖母欢心……”   “不知八妹妹准备了什么?”不待三娘把话说完,四娘就转移了话题。   “她还能准备什么,年年不过是抄卷经书罢了,明知祖母并非佛前信徒。”三娘对八娘很是鄙夷。   “我猜六妹妹定是会作上一首词赋,这些天来,她不是坐着发呆,就是念念有词,前儿个来我这儿坐了一阵,不知什么触发了她的灵感,抬脚就走,连个招呼都不及打,我在后头喊了她几声,竟然无知无觉,我心里倒是好奇,不知六妹妹今年能写出什么佳作。”见一说到八娘,竟又招来了三娘的闲言碎语,无奈之下,四娘只得又转了话题。   果然,对于黄氏的嫡亲女儿,三娘倒不敢说什么坏话,只颔首笑道:“六妹妹于词诗书法最是专注,很有几分痴迷。”   四娘便又说了些六娘以往的“痴”处,渐渐就将话题越扯越远。   三娘几次想说旖景的事儿,却找不到缝插针,也明白过来四娘是在敷衍,脸上的殷勤便逐渐淡了,正觉无趣,想要告辞,又有采薇来禀,说是冬雨来传话。   “你怎么来了?自打去了绿卿苑,倒比在大哥哥院里还忙,也不见你来我的嫣婷苑串门儿。”三娘因对宋嬷嬷的提点心怀感激,待冬雨便很是亲热,拉着她的手,一番打量,笑容里便别有深意:“可是五妹妹有心刁难,让你忙得脱不开身。”   这话,似乎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四娘只作不闻。   冬雨却诚惶诚恐:“三娘可别误解了五娘,原本是奴婢才去,多得五娘提携,让奴婢专理书房的事儿,三娘也知,五娘藏书极多,奴婢可得花些心思熟悉,故而才脱不开身,五娘待奴婢是极为重用的。”生怕三娘又说五娘的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冬雨忙禀报正事:“五娘早先在芝兰轩,与八娘、大娘子商议太夫人生辰宴才艺为贺的事儿,大娘子才让奴婢跑一趟腿,有请二娘与四娘前往。”   话音才落,便见三娘沉了脸,冬雨又解释道:“大娘子让玉芷姐姐去请了大郎、二郎,让腊蕙姐姐专程去请三娘、六娘,不想三娘却与四娘在一处,腊蕙姐姐看来是得白跑一趟了。”   听说自己没被排斥忽视,三娘这才转怒为喜,又看了两眼冬雨:“果真是个伶俐人儿,我可当真眼红五妹妹,得了你在身边侍候。”   冬雨连忙福了福身:“三娘过奖了,奴婢最是粗笨不过的,哪里担得这般厚爱。”心下暗自不屑:不过是个婢生女,往日在国公夫人与大娘、六娘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却有胆子和五娘计较,委实好笑。   三娘自是不知冬雨肠子里的“真心”,又拉着她的手好一番赞誉,四娘听得不耐,才说既然如此,别让姐妹们久等,还是快些去芝兰轩的好。   芝兰轩里,大郎二郎都已经到了,这会子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原来,旖景自从得知甄四娘的真面目,盘算了好些时日,方才有了一二对策,想到前世祖母生辰宴上,长兄献筝,甄四娘以琵琶相合,展现了那一番“琴瑟合鸣”,赢得长兄钦慕,那么这一世,便要避免甄四娘来此一出,在揭开她面目之前,万万不能让长兄先动了心。   因此,旖景一大早便去寻了旖辰,商量着祖母这次生辰宴,莫如由他们兄妹齐心协力,排演一曲,为祖母贺寿。   如此一来,甄四娘即使厚颜,也不好抱着琵琶加入卫国公府几兄妹的合奏,自然就避免了那才子佳人琴瑟合鸣的佳话,至于甄四娘自身准备的才艺嘛……旖景当然另有盘算,不教她在生辰宴上出类拔萃。   只要长兄先不为甄四娘的才艺折服,之后再揭开她的风流韵事,在这一世,长兄的姻缘便会改变,也不会重蹈悲剧,受太子遇刺的连累。   其实事情本不需这般复杂,旖景肯定,当祖母得知甄四娘与太子有染的“隐情”,必不会同意与甄家联姻,可若是长兄先对甄四动了情,未免会心怀戚戚,旖景不能忍受长兄对那么一个女子抱有遗憾,影响将来的美满。   因而,必须从根本了断。   原本,她想的是使些阴谋,让甄四娘赴宴时出丑,一来这事颇有些难度,若有疏忽,就怕弄巧成拙,二来,到底是自家府上举宴,又逢祖母寿辰,若生风波,委实有些扫兴,辗转思量多日,旖景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手足骨肉同心协奏,既可展示才艺,献给祖母一个惊喜,又能避免长兄与甄四娘发生故事。   这建议才一提出,旖辰就大加赞同。   姐妹当中,抚琴数五娘与六娘为佳,旖辰虽也略通,到底不太擅长,唯擅碧箫,当众展示却又略显单薄;二娘更是四艺皆疏,无一样拿得出手,次次比才她都借故遁走;三娘从前处处与旖景较劲,对琴、书、画三艺颇有几分造诣,但比起旖景却还是有些距离,故而也不愿在这上头与旖景攀比;四娘最擅长的是书法与对弈,乐器上只是普通;八娘一手秦筝倒是极佳,不过她胆小腼腆,临场发挥总不如往常水平。   因此诸位小娘子一听合奏的提议,都觉得可行,纵使二娘也不挑剔了——她大可滥竽充数,击两下铜罄蒙混过去,也免得找借口躲避。   三娘只觉得如此一来,旖景就不能独出风头,自然不会反对。   四娘一贯随和,也无异议。   六娘只觉得这点子新奇雅致,竟一扫往日冷淡孤高的性情,兴致勃勃地提出曲子就选魏先生谱的《琼台宴》,曲调轻快、喜庆,适合众人合奏。   苏荇与苏荏两个小郎君也甚是赞成。   大家商议了一通,便定了下来,由苏荇与八娘抚筝,旖景与六娘抚琴,旖辰弄箫,苏荏吹笛,三娘弹琵琶,四娘合锦瑟,二娘击磬。   卫国公府诸位郎君娘子,齐心协力,短短两日,就排演了一曲多人合奏的《琼台宴》。   转眼到了七月初五,大长公主五十五岁的正日,诸位小娘子皆是卯时起身,盛妆打扮,辰初就齐集和瑞园,随着卫国公夫妇与二爷苏轲夫妇前往远瑛堂贺寿。   宾客不会这么早登门,可远瑛堂却已经彩幡环绕、花团锦簇,大长公主安坐明堂的罗汗床,稳稳受了磕头礼,瞧着子孙满堂、其乐融融,心里颇多感怀。   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说好白首同心之人,眼下已经不在。   发未白,他已经撒手归去。   尽管心头酸涩,可大长公主到底是曾经驰骋疆场的女中豪杰,自然不会将哀恸现于面上,让子孙担忧,笑容满面地受贺,由着子孙绕膝,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早膳。   当长辈们献了礼,便就轮到小辈。   当旖景拿出那幅抹额,最为惊讶之人并非大长公主,反而是三娘——她怎么也没想到旖景竟然准备的是女红!并且与她一样,都是送的抹额!   好个奸滑丫头,定是打听得自己准备的贺礼,存心为难,三娘一脸僵硬的笑容,拳头在红袖里捏得死紧,暗暗咬牙切齿。   旖景早先见到三娘的礼,其实也是暗暗叫苦,若是与别人重了还罢,偏偏是三娘……神明共鉴,她可不是存心如此……旖景满怀歉意地冲三娘递了个笑脸,这落在三娘眼里,自然是成了耀武扬威,险些将掌心掐出血来,才忍住了出口讥诮的冲动。   黄氏一见旖景的礼,早已经一个凌厉地眼风睨向三娘,警告着她莫要冲动胡为。   三娘艰难地垂下了头。   二娘一看这情形,顿时心花怒放,连忙上前“凑趣”:“哎呀!三妹妹与五妹妹可真是心有灵犀,只是五妹妹历来就不喜女红,但瞧这抹额绣的,虽说不如三妹妹繁复,却也有模有样,五妹妹的手艺什么时候这般巧了?莫不是假手于人吧?”   旖辰、旖景与四娘齐齐哀叹:二姐姐这火上浇油、扫人兴致的本事,还真是……与岁俱增。   利氏尚还不觉,却突然感觉到两道森凉的目光,扭头就看见自家夫君一张清俊的容颜绷得死紧,正冷漠地“注视”着自己,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也把柳眉一竖,冲苏轲瞪了回去:发什么神经,我一句话没说,难道又做错了什么不成?完全没醒悟到自己教女无方。   大长公主淡淡看了二娘一眼,却也不想指责,只对旖景笑道:“你倒会偷懒,这凤凰绣得也太简单了些,不如三丫头用心。”   三娘一听这话,方才觉得心里好受了几分,得意地撇了一眼旖景,心道这回你可算弄巧成拙了,就凭你那女红,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祖母,您明知孙女儿手拙,哪里比得上三姐姐的巧手?”旖景自然不以为意。   大长公主原本也是担心三娘心眼小,若是夸奖了旖景,心里不定更多埋怨,这才缓和了一句,却委实对旖景这亲手所做的抹额爱不释手,虽说花样简单,可却甚有灵气,配色也正合自己喜好,可见是废了一番心思,想到又是一惯不喜女红的孙女儿一针一线绣成,心里更是温暖,当即便让宋嬷嬷替她换在额上:“三娘绣的那幅,胜在花样华丽,入宫时配着礼服甚为合适,今日倒是带景儿这个更合适些。”   又将其他几位孙女儿尽数赞了一回,兼着黄氏与宋嬷嬷在一旁凑趣,一时之间,正厅里笑语四溢,其乐融融。   直到巳初,卫国公苏轶与二爷苏轲方才去了前院待客,而黄氏与利氏也忙着迎客的事儿,唯有几个小娘子,依然陪着大长公主在远瑛堂,等待着宾客临门的繁忙。   ☆、第五十九章 甄氏阿茉,董氏阿音   “禀太夫人,孔夫人与甄夫人已经进了二门,正由国公夫人陪同往远瑛堂。”   玲珑入内,喜气洋洋地一声禀报,方才让旖景略微收回了思维,并将在谢三娘身上停留了好一阵的,带着浓浓批判意味的目光收了回来。   无论基于距离还是亲疏,巳正时分,做为近邻与亲戚的楚王府众人率先来与祖母贺寿实合情理,可当他们坐了不到一盏茶时,与卫国公府并无密切来往的镇国公府女眷就成了第二拨登门的宾客,甚至比外祖建宁候府还早到了小半个时辰,怎么都让旖景觉得蹊跷。   当看到跟在谢夫人身后的三娘时,旖景更是敏感地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一般对于这般隆重正式的宴会,身为庶女都没有出席的资格,当然,仿若安慧几位皇室宗亲贵女又是两说,但谢三娘显然不在这个例外之内。   可她不仅来了,并且自从她进了正厅,老王妃对她的赞扬就没有绝口。   而更让旖景感到愤怒的是,谢三娘自打落坐,在老王妃的盛赞之下,带着怨恨的目光就频频往对面垂眸静坐的虞沨身上不断投射,毫不掩示。   除了老王妃,与懵懵懂懂的八娘以外,厅中众人都感觉到了谢三娘幽怨不甘的情绪。   楚王与世子目不斜视,仿若无睹。   镇国将军与虞洲兄弟也假作不察。   将军夫人频频与谢夫人交换眼色。   大长公主的神情有些不耐。   卫国公府诸位小娘子分成两拨,在大长公主身后的绣墩上带笑静坐,二娘与三娘渐渐忍不住了,开始窃窃私语,不断窥视着楚王世子与谢三娘的情形,就连六娘也咬着旖景的耳朵发表了一句看法——我不喜欢谢三娘。   旖景重重颔首——看这样的情况,定是小谢氏又耍了什么手段,逼得镇国公府没有放弃这门婚事,可谢三娘该怨的人是小谢氏与自家父母,眼睛只往虞沨身上怒视委实让人觉得憋屈。   故而,旖景看向谢三娘的目光便也带着些怒意。   别人尚且不察,唯有虞洲自从进来,一门心思都在旖景身上,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不随和——针对之人却是谢三娘,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目间也笼罩了一层阴冷,一忽儿打量旖景,一忽儿又极为不悦地盯着虞沨。   旖景也察觉到虞洲的目光,干脆冲他狠狠一瞪。   虞洲又是一怔,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心里便如同堵塞上了一层白叠。   当然,旖景也关注着虞沨——   他的气色,倒是恢复得还好,上次见面时眉心的晦暗已经消散,又恢复了以往的霁月光风,依然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无论老王妃如何对谢三娘赞不绝口,也无论谢三娘如何怒目而视,他只一唇浅笑,垂眸静坐,仿佛压根就在另一个空间与时光,不在这些纷扰之中。   只有一次,似乎感觉到了旖景的目光,安静地一个眼神与她隔空相遇,一触,即离。   可就是那样一个眼神的偶遇,却忽然让旖景怔忡,陷入了莫名的哀凉里。   直到老王妃的一句话:“上元,你瞧瞧我这把团扇,就是三娘的手艺,如此繁复的双面绣,也难为她有一双巧手,才绣得这般鲜亮,你看看如何?”   大长公主是了解“隐情”的,故而不过敷衍一句:“倒是比我身边的丫鬟绣得好些。”   旖景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祖母可真狠,谢三娘好歹也是镇国公府的庶女,竟然拿她与丫鬟比较起来,这就是在委婉地提醒老王妃,此女为世子妃大不合适。   不想老王妃紧跟着就是一句:“我委实看这孩子不错,性子娴静温婉,实在讨人喜欢,就想做个月老……你看看她与你家荇儿……”   此话一出,不仅旖景,厅内众人都震惊了!   二娘与三娘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老王妃怎么回事?原以为她对谢三娘赞不绝口,又见谢三娘看向楚王世子的眼神,还以为是未来的世子妃人选,怎么这三两句话后,口风急转,又拉扯上了自家兄长?   就算有这层意思,可如此场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老王妃竟然毫不顾忌地提了出来。   一个庶女,哪里有资格做他们卫国公府未来的主母!   那谢三娘却是惊喜交集,满带期盼地看向大长公主,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转机。   小谢氏险些没急得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看向自家婆母——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被这老太太洞悉了她们的盘算?   其实,大家委实误解了老王妃。   原来,自从小谢氏暗中将那些谣言散布,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拒绝这门亲事的镇国公世子,在父亲镇国公,与妻子的双重劝说下,心里也有了动摇——事已至此,旁人都以为三娘与楚王世子亲事已定,若是拒绝,无疑是扫了楚王府的颜面,将人得罪了个彻底,就算三娘,也白白地担了个悔婚的恶名儿,她本就是个庶出,将来只怕再难得到什么好姻缘;更兼着圣上与太后对楚王世子又是那般看重,这无疑又是一重压力,自从当今圣上登基,对镇国公府本就不比从前那般倚重,难道就因为一个庶女,置满族富贵荣华不顾?   一思及此,镇国公世子便有了妥协的意思。   老王妃自然欣喜,连忙让儿子上门提亲,却不想楚王推脱到了太后身上——   “太后不允,说无论才貌,还是身份,谢三娘并非良配。”   老王妃顿时焦急起来,她原本因为幼年坎坷,与生母在外流落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谢家,以嫡长女的身份,做了王妃,却因自幼在市井生活,受了许多磨难,也没有知书识礼的机会,更不通这高门望族的勾心斗角,交际规则,只简单地认为:上元大长公主与太后历来亲密,而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谢三娘这个庶女的,自己一旦提出要撮合谢三娘与苏荇,上元必定会找借口婉拒,并且心生戒备,当自己再叹息一声,将话引到沨儿身上,上元聪慧,必知自己心意,说不定就能顺水推舟,入宫说服太后许了这桩婚事。   全不曾想到,还有这么多小辈在场,本不该明面上提起婚事,更不该无缘无故地牵连苏荇。   大长公主心念一转,也明白过来她这位二嫂又犯了糊涂,很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挑了挑眉:“你一贯知我性情,中意疏朗些跳脱些的孩子。”   竟是丝毫不留颜面,直接否定了这乱牵红线的“月老”二嫂。   老王妃原本准备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只好尴尬一笑:“我一时没想周全,上元就当玩笑罢。”   “二嫂自然是玩笑话。”大长公主看也不看谢三娘一眼。   谢三娘一腔希望落了空,臊得面红耳赤,险些落下泪来,瞪向虞沨湿漉漉的目光里,怨恨又添了几分。   旖景看着只觉得心里怒火直涌,有喷发之势,好在——外祖母一行及时到了,楚王方才理所当然地带着世子等男宾告辞,去了前院。   老王妃却固留尴尬不已的镇国公府女眷在坐,依然陪着大长公主见客,顺便不断地当着众人的面,夸奖着谢三娘,想要造成与镇国公府三度联姻的势头。   旖景明显察觉到后头几拨宾客那微妙的神情,看来,都像是知道了什么。   她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起来。   直到听见当今皇后之母孔夫人与太子妃之母甄夫人携手而来,满腹心思才转了方向——虞沨定有打算,应当不会由得小谢氏奸计得逞,而今日,甄氏四娘才是她要悉心对付之人。   远瑛堂的正厅虽大,却也容不下接踵而至的宾客,因此一拨人来,一拨人便由利氏带往别处,故而,当听说孔、甄两位夫人将至,在坐诸人皆起身告辞,随利氏往外,大长公主实在不耐烦老王妃的喋喋不休,对她说道:“二嫂,今日宾客如云,我难免会怠慢了你,改日有空再与你细谈,这里聒噪,你还是先去院子里清静一会儿吧,你原本就是不喜这些应酬的,难为今日陪了我这么些时候。”   老王妃这才在无奈之下,带着尴尬不已,暗自恼怒的小谢氏与谢夫人一行离开。   “那哭丧着脸的娴静温婉终于走了。”二娘小声说道,满带不屑:“瞧她那满面不乐意的模样,就她那身份和气度,哪里配得上楚王世子,真是不知好歹。”   三娘却甚有些惋惜:“谁让楚王世子身患恶疾呢?”   大长公主显然听到了两个孙女儿的闲话,略微转头扫了她们一眼:“莫论闲话。”   二娘与三娘立即正襟危坐。   丫鬟们才将残茶撤下,换上新茶,便见黄氏陪着两名贵妇走了进来,小娘子们立即起身恭迎见礼,旖景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第一眼便锁定了隔世重见的甄四娘。   尽管孔夫人与甄夫人身后跟着一群莺莺燕燕,可身材高挑,容颜俏丽,带着与生俱来的几分英朗洒脱气质的甄四娘,还是那般引人注目,举止也是落落大方,委实让旖景心生疑惑——一如前世熟悉的那个人,怎么也想不到是杜宇娘口中那位心狠手辣、水性杨花的女子。   似乎感觉到了旖景的打量,甄四娘落坐之后,抬眸看向旖景,给了她一个眉飞色舞的笑脸。   甄夫人依然也还是那般高傲,只与大长公主寒喧了几句,眼光就习惯性的顺着鼻梁往下,打量大长公主身后的诸位小娘子,旖景注意到,她的目光,在长姐身上停留的时间颇长。   孔夫人更是留意旖辰,并且毫不掩饰地赞誉。   继谢三娘离席,旖辰突然成为了贵妇们观注的焦点,很有些不习惯,一张端端正正的面容,就染上了一层浅嫣。   大长公主也是若有所思,却并不怎么接话,只礼尚往来地将孔家几位小娘子赞了一番。   “我这几个孙女儿还小,骄矜得很,不及大长公主您教导有方。”孔夫人倒也谦虚。   旖景打起精神,默默注意着厅堂里贵妇们别怀深意的婉转言辞,巧妙地说着那些八面玲珑的场面话,悄无痕迹的暗度陈仓。   比如甄夫人,听了一会儿孔夫人与大长公主之间的相互吹捧,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甄四娘的身上:“我家阿茉,往常在家时一提起阿景就是滔滔不绝,就盼着今儿个登门拜访,与阿景交流一番,也不知大长公主怎么调教的孙女儿,竟然如此出色,阿景才十二吧,就在芳林宴上两度夺魁,尤其今春,那一曲《春晓吟》,听得多少人赞不绝口,阿茉也喜音律,历来又有些自负,却也自称望尘莫及。”   旖景心头暗赞,甄夫人虽说性情有些高傲,却极通交际应酬之道,表面上赞扬了自己一番,讨好了祖母,言辞里也将自家女儿隐隐赞扬——擅音律,与长兄喜好相投,却又谦逊,自认技不如人。   却连忙起身,对甄夫人一福:“夫人盛赞,小女愧不敢当,原本是因为年龄小,太后娘娘才照顾一二,占了便宜罢了。”   甄氏四娘阿茉立即笑道:“阿景可别谦虚,越发让人惭愧了,我虽虚长几岁,却是真心钦佩你的才华。”   “阿茉所言甚是,自从大隆建国,显德太后时开始举行芳林宴,有谁能一连两年夺魁?更何况阿景年纪这么小,仅参加了两次,两次都夺魁首,这些小娘子中,也就只有黄氏月娘才能与阿景娉美。”沈夫人也来凑趣,看向旖景的目光别有深意。   贵族女儿,年满十岁才会获邀芳林宴,而黄江月与旖景的确是两度夺魁,并让那些年长她们的贵女输得心服口服。   沈夫人暗忖,眼看几位皇子今年都当婚配,而女儿也早有提醒,圣上与太后都有意苏氏大娘,可惜太子已然大婚,依卫国公府的权位,自然不会赞同让嫡女为侧室。女儿一再叮嘱,贵妃似乎欲为四皇子争取这门亲事,绝不能让那对母子得逞。   卫国公位高权重不说,身后还有大长公主……   虽说当今圣上颇重嫡庶,早立东宫,太子之位眼看甚为牢固,然而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之生母皆居妃位,身后自有一脉势力,未必就不是威胁。   五皇子往下年岁还小,今年还不会议亲。   四皇子便成了最大的威胁,绝对不能让他再得卫国公这么一座靠山。   也只有三皇子合适了……他虽不是女儿亲生,又有西梁王室血统,可自幼不羁,不图正业,唯喜吟风诵月,又与太子手足情深,最不成威胁。   太子妃却仍然觉得不踏实,这才起意撮合让甄氏阿茉与卫国公世子联姻,女儿也觉得此计甚妥。   不过今日一见这苏氏五娘,非但才华惊人,言辞大方,样貌更是出众,倒比苏氏大娘更为出色,只她的年龄,却与五、六、七几位皇子相宜,若是将来……   还得提醒着女儿要多加堤防,万不能让这苏氏五娘再嫁给皇子为妃。   沈夫人一番计较,便也赞了甄氏阿茉几句:“其实要说,阿茉的琴、画也是出众的,难怪与阿景这般相投。”   大长公主依稀洞悉了这两位国戚今日的目的,也细细打量着甄四娘,见她虽说年龄比长孙长上两岁,却端庄大方,气质出众,身子也很是康健,直率又不失稳重,心里也有些意动,便多问了甄四娘几句,这自然让沈夫人与甄夫人心花怒放。   不过如此场合,心意与言辞仅仅点到为止,是不适合说开的。   却又有玲珑忽然禀报,说董老夫人到了。   “阿阮?她怎么来了?”大长公主甚是惊喜。   旖景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阵,方才恍然大悟。   董老夫人阮氏,本是飞凤部的一员女将,其父在高祖时被封靖远候,与大长公主十分要好。   阮氏不过四十就守了寡,膝下唯有一子,早年却外放至湖广任布政史,阮氏自然随子赴任,多年不曾回京。   故而大长公主一听她登门,才这般惊喜。   原来是圣上有意调任董大人回京师,故而,一家老小都跟着归了京城,不过是三日前才到,阮氏又想给大长公主一个惊喜,才没有提前知会。   跟着阮氏前来的还有她的孙女儿,董大人的嫡长女董音。   大长公主眼看着当年丫丫学语的小女孩儿,已经婷婷玉立,将至及笄,一时欢喜,只拉着董音的手不放,与阮氏叙不完的别情,不觉将沈、甄两位夫人冷落一旁。   起初,尚还无人介意。   可当大长公主忽然问起:“记得音娘也快及笄了吧?”   “是,年底就要准备她的及笄礼了。”   “可曾说了亲事?”竟然脱口而问。   “还不曾。”   大长公主便细细打量董音,又问她读了什么书,擅长什么才艺,关切之意,一目了然。   沈夫人与甄夫人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微蹙了眉头。   而旖景静静旁观,一些回忆又再清晰。   前世时她并没留意祖母对董音的偏爱——才一见面,就问起她的婚事,用意显然。   这时却渐渐记起,自从阮氏回京,倒是常来与祖母请安,董音也成为了常客,似乎与长姐甚是相投,而长兄对这位温婉恬静,善解人意的少女似乎也有几分好感。   若非那次意外,以致董音遭遇不幸,长兄的婚事也许早有变折……   想到这里,旖景不由得看向甄茉,果然见她幽深的眸子直盯着坐在祖母身旁的董音,虽说面上笑容不减,可眼波阴晦处,却有森冷一掠。   那种神情,旖景并不陌生,在远庆十年元宵夜,烛影摇红中,虞洲与冬雨眼中都有与之别无二致的森冷。   那是杀意。   只觉一种森凉,从脊梁盘旋而上,经脉俱冷。   人心,果然是深不可测,旖景掌心微紧,却调转了头,对董音莞尔一笑。   ☆、第六十章 自取其辱,祸心渐起   这一日,碧空无云,唯有一轮骄阳炙烈。   祟正坊内,有如游龙的车驾排满长街,险些延续至朱雀大街,已经接近午时,卫国公府门前依然甚为拥堵,委实是宾客盈门,应接不睱,一些锦衣贵族骑在马上随着人流缓缓地往前挪动,尽管被炽热的阳光蒸得满身湿汗,脸上却不敢有半分不耐。   忽闻坊前又是一阵骚动,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穿了嘈杂——借道!众人回避!   众人回望,便见那拔地倚天、威风赫赫的白玉石牌坊前,身着乌衣大袖长袍,发带乌纱高冠的白面内监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两列杏衣内侍,数辆礼车。   “是宫里的贺礼到了。”   锦衣贵族一见这情形,连忙下马驱车,避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国公府负责迎客唱礼的管事,早遣人层层通报入内,当那金鞍彩马及到门前,卫国公与苏轲两兄弟早已候在那里。   那内监也不敢拿大,翻身下马之时,已经祭上了满面殷切,上前一礼:“小人奉圣命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懿旨,恭贺上元大长公主高寿。”   卫国公忙迎了内监入府,请坐正堂奉茶。   远瑛堂里,大长公主闻讯,只好让诸位贵妇稍候,领着诸位小娘子与利氏前往前院正堂。   待要行跪礼领恩,却被那内监连忙扶住:“上元大长公主快快免礼,圣上有谕,今日是姑母高寿,朕为晚辈,理应恭贺姑母松鹤长春、天伦永享。”   大长公主领了圣恩,免行跪礼,可以卫国公为首,诸位内宅夫人、小郎君与闺阁千金依然行了叩首礼,那内监含笑代圣上、太后与皇后受了礼,自己却上前至大长公主身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首:“小的恭祝大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长公主忙喊免礼,宋嬷嬷紧跟着捧上了两封银元宝,以作打赏。   那内监才去,大长公主刚回远瑛堂,却又有禀报入内,说太子与诸位皇子驾临贺寿。   圣宠如斯,就连一贯高傲的甄夫人与皇后之母孔夫人也不免有些心惊,不敢多坐,均起身致礼,由国公夫人黄氏带往宴厅安席。   三娘一听三皇子驾临,顿时面生嫣红,眼波荡漾。   可大长公主却让几位小娘子回避,由利氏领着待客。   三娘只得依依不舍地离了远瑛堂,三步一回头,满眼幽怨。   利氏早在远瑛堂内坐得有些不耐烦——她并非名门出身,当面对那些如假包换的贵妇,总有些无法避免的自卑,虽说极为渴望得到她们的认可,却无奈难以插足,那些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她怎么努力也学不会的。   因此,一出远瑛堂,利氏只让小娘子们招待那些三五成群,或是闲坐聊天、或是在庭院里信步的贵女们,自找了个清静地躲懒。   旖景一路上与董音携手,好奇地询问着她在湖广的见闻,与千里跋涉途中的经历,还有六娘,她本就不擅交际,可今日这情形,又不能如往常般找个地方图一时清静,所幸的是这段时日与旖景相处甚洽,干脆也就跟紧了她,听阿音说得有趣,也时不时地插嘴,当然,言辞依然简短干脆。   甄茉见苏家姐妹俩待这个半路杀出的董音亲密无间,心内便很是沉重,可脸上的笑意却半分不减,热情似火:“阿音自幼就在湖广长大?这是第一次回京吧?”   董音微微颔首:“正是呢,方才入京三日。”   旖景便笑道:“我时常听祖母提起阿音呢,那时董大人尚未外放,董老夫人常来陪祖母说话,都带着阿音姐姐,祖母说你自幼就乖巧得很,后来去了湖广,祖母甚为惦念,这下可好了,董大人归京,姐姐以后可要常来玩儿。”   甄茉也十分殷勤:“也别忘了我,阿音才入京都,想来陌生得很,我却是识得些闺中好友,都是极好相处的,这一年四季,每逢节庆,大家总有机会办个茶会诗会,在一起热闹热闹,有了阿音加入,跟我们说那些湖广趣事,大家必然都欢喜得很。”   旖景微微侧眸,巧见一抹艳阳,映在甄茉的眉目间,热情十分,不见半分阴沉,也是莞尔一笑:“阿茉姐姐最是爽朗直率,阿音能得她的照顾,可真是幸运,连我都羡慕不已。”   甄茉便去拧旖景的腰:“阿景这可是吃醋了?难道我待你还不够好?倒是你自己懒,下了十次帖子,也就只理我个三五回,这会子又来眼红,拿话损我。”   旖景灵巧的躲开,缠着甄茉一阵讨饶:“我年龄小,祖母往常也不放心我出门儿,再说家里还设着学堂呢,好几次与姐姐的邀请都冲撞了,并非有意怠慢,姐姐莫怪。”   “这时节天炎,不适合去野游,待入了秋,我正有意邀上几个谈得来的好友,去灵山赏红叶,阿音不知,灵山有座霞浦苑,虽说是商贾建来牟利的宅子,里头却是亭台层层,泉流淙淙,幽静宜人,京中不少贵族都爱去那里游玩,等红叶浪漫时候,咱们也去赁上一日,好好热闹一番,岂不有趣?”甄茉似乎兴致盎然。   灵山位于京都西郊,遍植黄栌,每当秋季便是红叶燃燃,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客、贵族纨绔,有商贾便寻机于灵山置地建宅,专门提供给游客赏玩,或者整体租赁,或者收取门资,机变灵活。   董音对京都陌生,却也听说过灵山的景致,当下便很是向往。   旖景也表露出十足的热情:“我可当了真,数着日子等红叶之季,姐姐到时可别忘了我。”   却在垂眸之时,眼中有复杂的神情一晃而过。   前世时,她并没有赴灵山之邀,故而当那悚人听闻的惨事发生,旖景也不过就是与姐妹们讨论了几句,为当年并不怎么亲密熟悉的董音叹息几声,并没有上心,更不曾怀疑是甄茉深藏祸心,有谁能想到,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有如斯狠毒的心肠!   当年,董大人回京,不过多久,就入了中书省任三品参议。   当时,长姐与三皇子亲事已定,在府内待嫁,长兄的亲事也提上了议程,依据祖母今日的态度,想来是在董音与甄茉两人间犹豫。   偏偏就在那时,董音赴了甄茉之邀,却在霞浦苑出了意外。   大长公主闻讯,也是惋惜不已,旖景记得当年与董音十分要好的长姐也痛哭了几场,甄茉还特意上门劝慰过长姐,自责不已,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意外……   如今想来,长兄虽欣赏甄茉之才华、性情,当时却未必对她就心怀爱慕,如果祖母有意董音,长兄应当也不会反对,如果不是董音出了意外,甄茉与长兄的姻缘未必就没有周折。   思绪忽然纷杂,让旖景疑虑重重,却为了不让旁人察觉,只得摁捺。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镜池行去。   今日的生辰宴,设在了镜池边上的芳仪堂,故而贵妇贵女们,这时大多都在池边水榭、亭阁、花荫里闲话。   远远地,旖景就瞧见一处红亭,围坐着十余名贵女,依稀认得其中有江月、黄氏五娘、六娘,还有镇国公府的谢氏姐妹。   “阿音,那亭子里有我外祖家的几位表姐,莫如我引荐你们认识。”旖景笑道。   董音当然承情,连声称谢。   四人便往亭子行去,当渐近之时,才感觉到里头气氛有些微妙。   忽见谢三娘从美人靠上站了起来,因是背对,不见她的神情,不过听她语带哽咽:“你们休得胡说,我并没有……”   “我们胡说?真是好笑。”一个少女摇着纨扇,眼角斜飞,旖景认得她,是相府的金氏六娘:“我们可都亲耳听闻,谢三娘你与楚王世子定了亲,这才真心实意地与你道贺……否则你一个庶女,若非是将来的世子妃,又怎么有资格与我们坐在一处呢?”说完,又笑着加了一句:“想不到你还不知好歹,反而诬蔑我们胡说。”   谢三娘顿时双目泛红,她虽说早知外头谣言四起,却不防被人当面提出,又惊又怒,便口不择言:“谁与那短命鬼定了亲……”   旖景银牙一咬,目光忽然凌厉,恨不得将谢三娘的背上穿出两个洞来,紧紧捏着手里的扇柄,方才忍住,却有人忍不住。   六娘大步上前,冷冷一喝:“住口!”   谢三娘一惊,转身看着满面肃然的六娘,想了半天,才记得是卫国公府的小娘子。   那谢四娘本来还坐壁上观,巴不得那谣言越传越广,这时见庶姐受斥,面上也有些暗恼,虽说她与庶姐谈不上亲密,甚至还有些芥蒂,可同为镇国公府的女儿,庶姐受斥,也是扫了她的颜面。   于是冷冷地看了六娘一眼:“苏六娘,我们可是贵府的客人,你这样可是失礼于人。”   六娘挑了挑眉:“我听闻有人竟然敢诅咒皇室宗亲,方才出言喝止,怎算失礼?”   谢三娘更是心急:“我不是存心诅咒,实在是世子他……我与他并无干系,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四处散布流言,引得旁人误会,毁我闺誉,方才……”   “你有证据?”六娘满面冰霜,恨恨地盯着谢三娘。   “若不是世子之故,这流言蜚语又从何而来?”为了不青春守寡,谢三娘也是豁出去了,一定要为自己正名。   “笑话,沙汀客高风亮节,连圣上都赞他一句才德兼备,又岂会行此荒谬之事。”六娘紧盯着谢三娘,她今日在远瑛堂时,就忍得艰难,这时自然一吐而快:“尔才疏学浅,眼光短浅,哪里值得沙汀客动情。”   这话一出,一众贵女都笑了出声,黄江月扫了一眼谢氏姐妹,起身迎向旖景:“阿景,可算盼得你过来了,快别理这些有的没的,过来与我们坐。”   旖景还没有表态呢,不想谢四娘就冲她发难:“阿景,六娘如此待客,你这个当姐姐的难道不给我们一个说法?还是卫国公府仗着是皇亲国戚,就不将我们镇国公府看在眼里?”   谢四娘原本对虞洲有些少女情怀,再兼小谢氏从前也有这层意思,她本心怀期待,无奈母亲却告诉她,镇国将军不会允许这门婚事,让她死了心,原因就是,面前这个苏氏五娘。故而她见旖景不作理会,方才存心刁难,当然,也有把这事儿闹得众人皆知的算计。   黄江月一见谢四娘竟然冲旖景发难,小脸一沉,就要为闺中知己打抱不平,却被旖景拉了一把,只听她说:“谢四姐姐莫恼,六妹妹她年龄小,又是个直性子,最是不喜背后议论是非,这才当面直言,却没有想到这些话会让谢三姐姐难堪。”   这话一出,谢三娘更是面红耳赤。   大家闺秀,最忌讳的就是在背后议人事非,触犯的是女德礼教,倒是像六娘这样直言快语,反而只不过略显鲁莽,算不得违礼违德,   谢四娘见旖景不服软,反而出言相讥,顿时怒火中烧:“你这话,反而是在指责我镇国公府的女儿无德?”   却听一声嗤笑:“谢四好威风,动不动就把家里爵位挂在嘴上,打量着这亭子里还有谁不知道你出自镇国公府不成?”   说话的女子,身着朱纱金凤锦衣,个子高挑,凤目桃腮,两道颇为浓密的乌眉,张扬入鬓,这时正一脸的讥诮,斜睨着谢氏姐妹。   谢四娘的气势顿时一消,威名远扬的康王之女平乐郡主,她可是得罪不起的。   旖景莞尔一笑:“谢四姐姐,刚才我们可是亲耳所闻,谢三姐姐诅咒世子在先,诽谤世子在后,六妹妹她方才阻止了谢三姐姐,虽说话直了些,用意却是好的,想来姐姐为镇国公府千金,必是知道这对宗亲不敬可是大罪。”   谢四娘的脸色更加苍白。   旖景又道:“不过谢三姐姐有句话却说得对,她并没有与楚王世子定亲。”   谢三娘在一旁已经就要落泪了,听了这话,一双泪眼惊异地看向旖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用意,谢四娘却急了,心道姑母与母亲一再叮嘱,要将这谣言四散开来,众口一辞之下,才好让庶姐不得不接受这门亲事,于是连忙冷笑道:“阿景你不过一个外人,又怎么知道楚王府与我镇国公府的家事。”   “哦?”旖景一摇团扇:“如此说来,贵府三娘果真与楚王世子定了亲?”   谢四娘一怔,顿时大为懊恼,这门亲事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她哪里敢当场承认,再说若是信口开河,三娘岂不是回过味来,知道这谣言的来处?   旖景却并不等她回答:“这就奇怪了,早先老王妃当着祖母的面儿,还想着给谢三姐姐做媒呢,若是三姐姐与楚王世子果真定了亲,老王妃又怎么会……”   也不将话说完,只看着谢四娘笑。   一众贵女甚是惊奇,刚才说谢三娘不知好歹的金六娘忍不住问道:“当真?这么说来那些话果然是空穴来风?老王妃又是想给谁做媒?”   谢氏姐妹大急,还好旖景也不会牵连进自家长兄,连忙说道:“老王妃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她老人家真心喜欢三娘的性情,一直赞不绝口,许是因为如此,才教人误会罢了。”   平乐郡主却说:“谢四,你倒是说说,谢三究竟有没有与虞沨定亲?”   少女们一时目光炯炯,俱都看向谢四娘。   谢四娘只恨不得寻条地缝遁走,只得分辨道:“这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一个闺阁女儿哪里知道。”   平乐郡主大笑:“我就说嘛,虞沨那小子才高八斗,风度翩翩,虽说身子弱些,却还不至于娶个无才无貌又是庶女的世子妃,这谣言也不知如何而来,倒教人误会了他是自作多情。”说完不无讽刺地看了谢三娘一眼:“谁在自作多情还说不准呢,楚王世子妃可不是谁都能奢望的。”   旖景也不再理会谢氏姐妹,笑着说道:“已近午正,宴厅必是准备得差不多了,诸位娘子不如去芳仪堂。”   谢三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彻底沦为了笑柄,虽说如此一来,那些谣言或可消散,但于她的名声却并无好处,又是焦急又是懊恼,一路上暗自抹泪,自然又招到了不少鄙视的目光。   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在大长公主生辰宴上,作出这般淌眼抹泪的沮丧模样,委实荒谬,镇国府也不知怎么想的,让一个庶女来丢人现眼。   唯有甄茉悄悄打趣六娘:“你这丫头,往日少言寡语的,今儿个倒是厉害,不过当面说那谢三娘才疏学浅,眼光短浅,也太鲁莽了些,要说谢三娘也有可怜之处,她一个庶女,又兼着那些流言蜚语,也难怪焦急。”   旖景心中冷笑,却不答腔。   六娘却不以为意:“清者自清,若她不甘闺誉所损,大可据实明言,倒还让人佩服,何必中伤无辜之人,她虽可怜,难道沙汀客就不是受害者?”   甄茉一怔,不由莞尔:“六娘倒是有些侠士风骨,不愧是将门之后,不过,你怎么一口一个沙汀客,楚王世子不是该你一声表哥吗?”   六娘眼波一横:“表哥不知凡多,沙汀客却唯有一人。”   这下连旖景都笑了起来,挽了六娘的手臂,却对一旁满头雾水甚是好奇的董音解释:“六妹妹最是钦佩沙汀客的才华,今日见有人诅咒诬蔑他,方才忍不住仗义直言。”   六娘想到今天旖景在一旁的鼎力支持,三两句就为沙汀客正了名,让谢氏姐妹哑口无语,竟然破天荒地冲旖景一笑:“五姐姐也是我钦佩之人,与沙汀客不分伯仲。”   倒说得旖景一怔,随即喜上心头,肃颜一福:“能得六妹妹‘钦佩’两字,委实不易。”   逗得董音也是抿唇莞尔,只觉得卫国公府这两姐妹实在有趣,心里的亲密感又增进了不少,不知不觉竟也挽了旖景的手臂,三人同行,看上去十分合谐。   却没人留意,稍稍落后的甄茉笑颜一僵,阴晦的目光就停留在董音的背影上。   ☆、第六十一章 抛砖引玉,奇耻大辱   南堤杨柳照澄水,翦影不曾到波心。   卫国公府的镜池占地十分可观,一大片清波浩渺,即使是七月初的金阳也无法将之填满,也正是这一面水,将前院与后宅,东西两路宅子区分开来,而比翼塔,正是位于南堤。   虽说名为“塔”,实际上却是两座比肩的三层高阁,之间有天桥架接,东西两阁之间,相隔不过两丈,此时,阁楼内分别坐满了男女宾客,相对的一壁雕花折扇门收起,故而虽是分阁而坐,那言语笑谈却分明可闻,衣色鬓影更是清晰可见。   已是申初,酒宴已经结束,进入了才子佳人展示才艺的环节,故而,一部份宾客便移步至此。   西阁里的郎君大多是尚未婚配的少年,好比卫国公这样已有家室、子女双全的长辈自然不会出席,因此首席上,坐着的是二、三、四三位皇子,一侧是做为主人的苏荇兄弟,一侧是五、六、七几位皇子,八皇子年岁委实还有些太小,对佳人兴致不大,这会子正跟秦相的嫡长孙坐在一侧玩着双陆棋。   楚王世子虞沨的位置也安排在首列,与他同席的自然是虞洲。   这时,三皇子正对才刚归席的苏荇兄弟大加赞赏:“虽说宫宴上也常见丝竹合奏,不过教坊司演编的礼乐未免有些呆板,听得多了,委实有些腻烦,远不如你们兄妹今日所奏这般新雅,还不失喜庆,卫国公世子果然文武双全,这开场曲委实独特精彩。”   说完,举杯为贺。   苏荇自是谦虚,谢了酒,方才说道:“殿下盛赞,荇愧不敢当,不过是妹妹们的主意,荇哪有这般巧妙的心思。”   这话自然让一帮郎君心下度量——是哪个妹妹的主意?自然是不好问出口来,都用目光远远地望向对面东阁,在大长公主身旁围绕的几个娇俏红袖里搜寻。   虞洲因着早上发现旖景对谢三娘的恼意,情绪一直不高,刚才只对专心抚琴的旖景目不转睛,这时远远地瞧见她满面笑颜,端着一杯茶呈给大长公主,似乎在说着什么,恨不得几步通过中间的天桥,到那边去凑趣,冷不丁地听见苏荇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曲子是魏先生所作,能编排得这般巧妙,定是五妹妹的功劳。”   “这就难怪了,苏五娘一连两年在芳林宴夺魁,自然名不虚传。”相府金七郎坐在次列,可巧就在虞洲后头,这时笑着拍了拍虞洲的肩:“听说你们青梅竹马,真是让人羡慕不已,苏五娘虽说年龄还小,这时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二郎以后可是艳福不浅呀。”   他与虞洲是国子监的同窗,两人自有一番交情,说话就有些随便,这时又是压低了声音,只当没人听见。   并没注意到来自虞沨那淡淡一瞥,眸光冷洌。   虞洲却是一笑,回头睨了金七郎一眼。   而东阁里,场面却比这边要热闹得多。   不仅仅是正值妙龄的小娘子们,但凡家有待嫁女儿的贵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择选佳婿”的良机,齐聚一堂,这时都围绕着那别出心裁的开场曲恭维不停。   “大长公主果真是福泽深厚,如今子孙绕膝,两个孙子文武双全,孙女儿们也都是如花似玉。”   “刚才一曲,风雅与喜庆俱存,难得的是孙子孙女儿这般心意,齐心协力,同为公主您贺寿,委实让人羡慕。”   “真不知大长公主怎么调教的,实在让人眼红。”   大长公主也没有料到几个小辈会合奏这么一曲,甚是惊喜,听了这些话,脸上更是喜笑颜开,其实她也知道,几个孙女儿之间并非没有芥蒂,往常也是时有争执,二娘跋扈、三娘心重、六娘又太孤傲、八娘委实懦弱,大娘倒是端方,性情却有些古板,唯有一手带大的四娘与五娘最合心意,因此她也偏疼几分。   不想今日生辰,这几个孙女儿却能携手合作,把一首曲子演绎得精彩纷呈,可见往常就算有些矛盾,到底是血缘手足,随着年龄渐长,那些女儿家的闲气与芥蒂必然会日益淡薄,相处和睦。   家和万事兴,这才是大长公主最为珍惜的贺礼。   旖景陪着大长公主坐了一阵,就被黄江月拉去了一旁:“难怪我早先问你准备了什么,你笑而不答,原来你们几姐妹早有预谋,连我也蒙在鼓里,这下好了,你们倒是一鸣惊人,可让我怎么办。”   前世之时,旖景与黄江月联手合弹了一曲。   这时,旖景只得故作惊讶:“怎么?你原本有何打算?”   “我原本是想与你合奏的呀,从前咱们不是编排了一首《潇湘水云》么,只以为你必不会拒绝的。”黄江月哭丧着脸。   原来这贵族宴会上展示才艺,颇有些没有约定的俗成,例如每人只能上场一次,无论是单人独奏,还是与人合作,好比旖景,刚才已经上场抚了一曲,若是再与黄江月合弹,就算将曲子演绎得余音绕梁,那也成了存心显摆,爱慕虚荣,委实轻浮之举。   “你也知道,那曲子颇有难度,我一人是不敢独奏的,可这一时半会儿……”黄江月正着急呢,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   “快瞧,刚才一曲《琼台宴》技惊四座,引得咱们三皇子都摁捺不得了,这是要抚琴,为姑祖母贺寿呢。”   说话的年轻妇人身着锦绣凤袍,发上佩满金钗翠钿,明珠流苏步摇,明艳四射,光彩照人,正是太子妃甄氏。   旖景微微抬眸,正见三皇子轻撩紫蟒衣摆,往琴案边一坐,眸中含笑,有如春水澜然,与她的目光不期一遇,竟然微微地挑眉,旖景连忙去看旖辰,却见与祖母同坐首席的孔夫人正拉着她的手,不知在说着什么,这时,也往天桥上睨去,只看了一眼,就垂眸端坐。   一曲《潇湘水云》,流畅而出,泛音飘逸间,一幅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画卷似乎在阳光明媚中缓缓展开,引得一众小娘子心荡神迷,看向艳阳下那个紫衣皇子,都微红了面颊,迷惘了眼神,绽开了各自不同的心思,却成了压死黄江月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声低低地惨叫:“这下好了,我更不知该怎么办。”   而旖景却没有心情安慰闺中好友。   该死!前世时,因为与七娘同为芳林宴魁首,开场曲是她们两人携手合奏,一曲《潇湘水云》引众人盛赞,三皇子并没有机会一展琴技,不想这一世因她起意,改变了开场曲目,却让这妖孽得到了在长姐面前开屏的良机!这时的旖景,一时忘记了原本的盘算,只忐忑地打量着旖辰。   却见旖辰只是垂眸端庄,并没有如同那些小娘子们,一脸怀春。   旖景方才吁了口气,庆幸长姐并不擅琴,对琴曲也无过份喜爱。   不由得意地盯了那个正微闭着一双凤目,自我陶醉的妖孽一眼——三皇子殿下,你这可是失算了,我家长姐可不比得那些轻浮女子,被你一曲就引得失魂落魄。   一曲终了,寂然一息,方才从西阁里传来了赞叹之声,有人附掌,有人干脆呐喊:“三皇子琴艺出众,委实为我们涨了威风,对面佳人们,你们可得细细筹谋,不要落了下风。”   这就是下了战书。   而这边厢,多数小娘们还没有回神,沉浸在黯然神伤中。   三皇子才华出众,又生得……可惜身份太过高贵,她们不过是肖想罢了。   其中最为失魂落魄者,无疑是三娘旖萝,这样的时刻,她更为痛恨庶女的身份。   这些时日以来,晚晚入梦前,都将三皇子的容貌气度反复回忆,只望在梦境里与他相会……可就连梦境里,他也不曾来……如果不曾有那场邂逅,他不曾那般温柔地与她交谈,不曾用调侃般地语气留下那句“素裙俏立青苋里,闭月羞花一佳人”,不曾走时回眸,深情一笑……她也不敢肖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切分明发生了,她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情愫。   但偏偏,就要止步于身份悬殊吗?   但三娘就是三娘,尽管黯然神伤,却也没放过刁难别人的机会。   她收拾情绪,笑着对黄江月说道:“三皇子殿下一曲,技惊四座,可惜的是五妹妹已经不好下场,好在咱们这边还有阿月,去年芳林宴比琴,你可是魁首,当下场应战才是。”   顿时引来了不少贵女的附和。   “阿月别有负担,就算比不过三皇子,但以你之才艺,也不致让我们落败太多。”有人紧跟着怂恿。   黄江月小脸煞白,哀怨地看着旖景。   “既然三皇子殿下抚了琴,莫如阿月以一首琵琶曲为应吧。”旖景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计划,笑着给她出主意:“魏先生作的《寒江映月》,并没有在外流传,世人皆未听闻,好在我早已教会了你,你弹得也甚是熟练,那曲子难度颇高,再加上是新曲……”   话还未说完,黄江月就是眼中一亮。   可不是吗?何必局限于琴呢,相比起来,她更擅长的一直是琵琶,《寒江映月》为魏渊所作,世人闻所未闻,只要自己发挥往常水平,必能博得满堂喝彩。   当下,落落大方地起身,抱着琵琶往天桥上去了。   一曲下来,以致西阁的郎君们沸腾,东阁这边的小娘子们,也觉得扬眉吐气。   唯有甄茉十分焦急。   她早打听得卫国公世子善筝,准备以一手琵琶相合,造成“琴瑟合鸣”之势,无奈卫国公府的郎君娘子竟然别出心裁的合奏了,她若是抱着琵琶加入,委实莫名其妙,落人笑柄,更有这时黄江月一曲惊人,若她再演奏琵琶,实在没有胜出的把握。   若再抚琴,也比不过三皇子。   其实,类似于宴会比才,输赢委实不是那般紧要,不过甄茉争强好胜,又别怀目的,才不甘心被人抢了风头。   一急之下,不由得就对旖景抱怨:“你那主意倒是为阿月解了急,却让我左右为难了,我可不管,你也得为我出个主意才好。”   旖景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之所以怂恿江月弹琵琶,就是为了抢甄茉的风头,就算甄茉之后再弹琵琶,无论曲子还是技巧,也难以越过江月,自然就不会引起长兄的注意,可甄茉若是不甘被人压过风头……   少女揉了揉眉头,清丽的面孔上尽是愧疚:“阿茉姐姐,我委实不知道你竟然也准备的是琵琶曲。”   甄茉倒也不好冲旖景发怒,只得勉勉强强一笑:“我想着你与阿月琴艺出众,自是不敢与你们比较,方才准备了琵琶。”谁知,意外迭出,又杀出个三皇子,这会子改成瑶琴也是不好,竟然一时没有后路。   旖景愁眉苦脸了一阵,似乎绞尽脑汁地思考,眼神在西壁下摆放的乐器上头摇摆不定,忽然一亮:“上次也不知听谁提起一句,姐姐会奏杨琴?”   杨琴是太宗帝时,从波斯流传到大隆的乐器,世间识者甚少,贵女们也就是在宫宴上见乐师奏过这稀罕物,方才有少数人好奇,从胡商那里购得,请了乐师教导,旖景记得,甄茉似乎粗通,而她更记得,虞洲的妹子安慧,为了在比才一鸣惊人,悉心练习了许久,前世之时,就是在祖母生辰宴上,她以一手娴熟的杨琴曲,赢得满堂喝彩。   甄茉似乎极为犹豫:“才习了不久,实在不敢当众献丑。”   旖景连忙说道:“杨琴传入大隆,不过数十年,熟悉者甚少,不过比起惯常的瑶琴、筝瑟,胜在音色更为饱满、明亮,独奏来不显单薄,又新奇有趣,姐姐既然习得,莫不如让我们一开眼界?”   甄茉又思忖一阵,觉得此言有理,不说别的,贵女们会杨琴的本就稀少,也不怕被人压了风头。   太子妃似乎也留意到甄茉的尴尬,存心接近,听了两人言谈,当即就为甄茉拿定了主意,把她拉到一旁耳语:“阿景提议甚佳,这比才嘛,本就图个热闹有趣,想来今日,大家都只准备了惯常的,你不如别寻奇径,剑走偏锋,必会引得卫国公世子注意。”   这时,那边郎君们又有一人抚筝结束,该轮到东阁娘子们上场了。   甄茉当即不再犹豫,就选择了杨琴。   旖景好整以睱,睨了一眼正与平乐郡主闲话的安慧——她果然变了脸色,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简直恨不得将甄茉挫骨扬灰。   安慧自恃为宗室女,身份高贵,不屑与勋贵女儿、世家女儿一处,只与平乐郡主和几个宗室女言谈,当然不曾留意旖景与甄茉的那一番话。   她已经及笄,原当议亲,自然重视展现才艺的各大场合,尤其是大长公主生辰宴,京都勋贵齐集,为了择得良配,早悉心准备了众人皆不娴熟的杨琴,原本有备无患,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甄茉来?   更何况甄茉已经十七,早至婚龄,俨然是安慧的潜在对手。   直到——当闻甄茉那曲杨琴不比自己娴熟,安慧方才松了口气,眼中的凌厉便换为了鄙夷。   可甄四娘一曲终了,也引得不少赞叹。   “也就是在宫宴上才听乐师奏过这西洋琴,不想甄氏四娘也会这般技艺。”有郎君们附掌。   甄茉福身之时,明眸微抬,准确捕捉到了卫国公世子挺拔的身姿与英俊的面容,他正微微颔首,似乎是在赞赏,甄茉顿时心花怒放,喜悦不已,唇角一牵,笑容艳丽。   却在转身之时,见虞安慧昂首从东阁迎面而来,鬓角的一朵芙蓉绢花衬得满面娇艳,那媚媚的目光顺着精致的鼻梁剜了自己一眼。   甄茉暗道不妙,却完全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安慧一笑:“多谢阿茉抛砖引玉。”   什么?抛砖引玉!   一时之间,没有长辈在场的西阁少年们都沸腾起来。   旖景眼看太子妃与甄夫人齐齐煞白了脸,不由得腹中哀叹,她想到了结局没想到过程,安慧姐姐还真是……超出了想像的强悍。   老王妃似乎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还侧身对大长公主说道:“安慧悉心准备了许久,就等着今日给你贺寿呢,这琴比起惯常的筝瑟倒是喜庆些。”   小谢氏暗暗叫苦,心虚地与太子妃陪笑:“安慧被臣妾惯得没边儿,实在是……”   太子妃还没说话,甄夫人就冷哼一声:“阿慧贵为宗室女儿,与她相比,我家四娘自然是砖了。”   小谢氏被这话一噎,顿时也有些不甘,干脆转了身,再不理会甄家母女。   太子妃怎么了?眼下太子还没登基呢,将来能不能成皇后还是两说,有什么好高傲的。   说话间,安慧已然在琴前落坐,手持琴竹,叮叮咚咚地敲奏起来,竟然是《将军令》。   再回席中,甄茉已然是面青唇白,她自然听得出,安慧的技艺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倍,再想到那句抛砖引玉……   今日真是,奇耻大辱!   而西阁那头,郎君们却兴奋起来,间中响起的掌声,与沸腾的赞叹,这些落在甄茉的耳中,更如银针毒刺,刺激得她几欲愤而离席,还好有太子妃紧紧一捏她的手掌,小声警告:“不要绷着脸,落了下乘,这比才本就是玩乐,能决定得了什么,有我这个姐姐替你筹谋,卫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跑不了,虞安慧轻浮跋扈,大长公主哪里瞧得上她,你与她计较个什么劲?”   甄茉方才强自抑制住盛怒,微微闭了闭目,努力让自己笑靥如花:“不想阿慧竟将杨琴奏得这般娴熟,我果然是抛砖引玉了。”   竟是没有半分尴尬,坦然认输。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不由微微颔首。   旖景也不担心,毕竟今日种种盘算,无非是为了避免长兄对甄四动情罢了,就眼下的情形,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没有琴瑟合鸣,也没有技惊四座,长兄对甄四当不会有太深的映象。   至于接下来……   她还没开始呢,她可是答应了杜宇娘,要让甄四名声尽毁的。   安慧大出风头,就连三皇子也连声称赞:“佳人们这招抛砖引玉实在高明,这下好了,咱们应当如何应战?”   这话音有些高,顿时让甄茉的俏面又白了一白,狠狠紧了一下手掌。   却听那边有人说道:“咱们可还有杀手锏,早闻楚王世子才华出众,诗赋字画咱们好歹见识过,却不曾听过世子抚琴,眼下,也只好请世子……咦?世子呢?”   旖景往那边一看,不知何时,虞洲身边已经空空荡荡。   她微微蹙眉,不过一息,便将目光看向镜池东测,默立水边的沐浑楼。   于是趁人不察,悄悄起身,只拉了一把秋月,两人离开了喧哗之中。   ☆、第六十二章 再遇高阁,悲喜难明   垂柳下的那一方澄水荫凉,略减了几分暑意,漫步柳堤的旖景,便让秋月收了绢伞,主仆俩不急不缓地走,往东堤的沐辉楼。   远远看见一侧红亭里,几个贵女、贵妇围坐着,似乎正在品茶闲话。   “是涟娘子。”秋月咪着眼睛遥望了一阵,肯定地说道:“还有贾府的女眷。”   依稀传来笑声,可见小姑姑与未来的婆母、妯娌、小姑子相处容洽。旖景浅浅一笑,便拉着秋月往里走了几步,借着沿堤的一排假石屏山,挡住了两人的身影:“咱们别扰了她们。”   秋月低低一笑:“奴婢听祖母说,贾府已经与太夫人说明了那层意思,太夫人也点了头,就待正式请媒人登门提亲了。”   旖景想着未来小姑父等了这么多年,又历经几重考验,总算是得了小姑姑的芳心,委实大不容易,还好,有情人将成眷属。   却忽闻假石那端,有人压着声音哭泣。   旖景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略微蹙眉。   今日可是祖母寿辰,怎么有人这般晦气?   “三娘,您别难过了,仔细哭肿了眼睛,等会儿又受夫人的责备。”一个侍女略带着焦灼的劝解。   “我算是明白了,这些个流言蜚语,全是母亲她……只怕还有姑母,为了讨好楚王府,她们哪里会为我考虑打算,刚才你也听见了,四妹妹连句实话都不肯为我分辨,老王妃一提让我去楚王府小住,母亲就紧声地应承……这么多夫人娘子都当场听见了,若是将来这婚事不成,我也会沦为笑柄,成了那自做多情的,那些高门望族,还有谁肯来提亲……如今,真是没有了退路,难道就任由她们算计,等着嫁给那短命鬼守寡不成?”女子哽咽着,幽幽地抱怨。   旖景听出这个声音,正是今日惹得她怒气直拱的谢三娘。   这姑娘还不算太笨,总算明白过来是中了谁的算计,可是一听她依然把世子称作短命鬼,旖景就忍不住眼冒火光,便不待多理会谢三娘,走出几步,却听她似乎发狠般说了一句——   “与其这般,还不如这会子死了的好。”   旖景站住了步伐。   姑娘,你要死也死得远些,这里可是我家……   便闻那侍女急声劝慰:“三娘,可不敢这般冲动,或许楚王世子的身子还没到那般境地。”   “你那日是没看见……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他就晕死过去,面无人色,哪里是中了暑气,分明是毒发……再说,如果他不是将死之人,这等好事,也怎么会轮到我一个庶女头上。”哽咽声转变为痛哭,谢三娘只觉得前程灰暗,用粉拳抵着小嘴,泪落如瀑。   旖景再度听闻那日的“惊险”,想到虞沨好端端地,就是因为小谢氏的这番算计,不得不演出苦肉计,受一场折磨,心里的那个尖角生灵,也摁捺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两道眉头一挑,忽然计上心头。   便扶着秋月的手,慢慢地绕过假石。   那侍女一见有人来了,心下大急,连忙晃了晃正自悲痛的谢三娘:“这可是在卫国公府做客,三娘可不能让旁人瞧见您在这儿哭。”   谢三娘却忍不住眼泪,只收了哭声。   “谢三姐姐……”旖景假作不察,一边上前,一边带笑招呼,当接近,才满是惊讶地问:“姐姐怎么……可是身子不适?”   谢府侍女连忙解释:“见过苏五娘,早前奴婢陪着三娘散步,不想三娘被沙子迷了眼,并不是……”   “原来如此。”旖景微微一笑:“让我瞧瞧姐姐的眼睛。”   谢三娘这才用绢帕拭了泪,一番言不由衷地感激之辞,婉拒了旖景的关心。   “瞧姐姐这眼睛肿得,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伤心成这样呢。”旖景又说。   谢三娘与侍女都是一凛。   “秋月,你带着这位姑娘去打盆水来,给谢三姐姐净面。”旖景非常体贴地尽着主人的义务。   秋月旋即会意,便拉了那焦急不堪的侍女走开。   谢三娘更加尴尬,眼泪就又忍不住,汩汩而下。   旖景沉默一阵,方才幽幽一叹:“姐姐可是还在恼我六妹?她就是个小孩子,又素来口直心快,姐姐就原谅了她这回吧。”   谢三娘连忙说道:“并非如此,五娘切莫误解。”   “那……”旖景歪着头,似乎不明白谢三娘为何痛哭,又思量了一阵,方才恍然大悟:“姐姐是在担心那些流言蜚语吧?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今日我瞧着,老王妃是真心疼爱姐姐的,或者果真有那层心思也不一定,待将来你与楚王世子真定了亲,那些闲言碎语就不攻自破了。”   这番劝慰,却委实捅到了谢三娘的心窝子,让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又抽泣起来:“五娘定是知道的,楚王世子身患重疾,太医们都说他活不及冠……并非我不识好歹,存心诅咒,可委实……明知将来会守寡,有谁愿意接受这样的婚事?”   心内激愤,谢三娘一时也没有了顾忌,暗忖苏五娘最得大长公主宠爱,若她愿意一助,或者还有一线机会。   “姐姐快收了眼泪吧,若是旁人瞧见了,只怕更多闲言碎语,说姐姐不通礼仪,存心晦气呢。”旖景又是一叹:“你若果真不愿,大可对家中长辈直言。”   “早前平乐郡主那些话,五娘也是听见了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已由不得我。”谢三娘哪里收得住眼泪,想到那些贵妇贵女们鄙夷的目光,只觉得心如刀绞:“老王妃又提出让我去王府小住,分明就是……要落实了那些传言,就算这婚事不成,我也成了笑柄,连个病秧子都嫌弃的人,将来还能如何。”说到这里,更觉悲愤满怀,心里恨急了面慈心狠的嫡母,与毫不念血缘亲情的小谢氏。   旖景心内委实不耐,冷冷地任由谢三娘哭了一阵,方才叹道:“大家都是女儿,其实我也了解姐姐的难处,不过沨哥哥的身子或者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说老王妃与楚王,就连圣上与太后这些年来也没放弃过在民间寻找名医,说不定还有转寰。”   谢三娘本想获得旖景同情,听了这话,心下冷了一冷,暗忖事不关己,你倒是说得轻松,连太医们都说束手无策,乡野之间的那些大夫又有什么法子。   旖景却又继续开导:“可怜沨哥哥命运多舛,虽说才华出众,身份尊贵,到底没有洲哥哥的康健,姐姐莫怪我直言,你是庶出,按理能与楚王府联姻也算是高嫁,这世间的事情本就不是十全十美……”   这话不是废话么?楚王世子哪里都好,偏偏就是个将死之人,哪里能与虞洲相提并论……谢三娘更觉哀伤,却忽然一噎,满心悲愤破壳,生出一线若有若无的亮色来。   楚王府可不仅仅只有世子一个郎君,还有一个虞洲……   缓缓地,抽泣渐止,落泪渐收,谢三娘不由得盘算起来——楚王唯有世子一个儿子,等他一死,王位将无以为继,虞洲岂非大有机会?若是自己想办法与虞洲……一应难题岂不是迎刃自解?虽说姑母未必赞成,可只要细心筹谋,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求得父亲点头,姑母或者也顶不住压力!   一时心跳如鼓,就再也听不进旖景一番絮絮地开导。   旖景眼看谢三娘开了窍,却也不动声色,只说着些但愿世子能康复的“好话”。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隔石有耳。   一袭鸦青劲装长袍的灰渡,屏息凝神地听着旖景对谢三娘的“劝慰”,双目炯炯有神。   ——   “五娘瞧瞧,赵伯又在那儿喝上了酒。”沐浑楼前,秋月笑着往一棵如遮古榕树指了过去。   旖景便看见了管事赵伯捧着个酒壶,独自盘膝于树荫里,喝一口美酒,咪着眼回味一番,似乎喃喃自语,很是享受。   刚才经她一番开导,谢三娘已经如醍醐灌顶,待用清水净面,补了补妆面,容光焕发地回了比翼塔,旖景便与秋月继续往沐浑楼来,一路上暗自揣测,不知谢三娘要怎么扭转乾坤,十分期待她的下一步举措。   那姑娘为了摆脱“守寡”的命运,争取“良缘”,想来定会竭尽全力,小谢氏这一次,说不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此,也算是另一笔“利息”吧,旖景心内暗暗发笑。   “赵伯饮酒时最不喜人打扰,咱们别惊动了他。”旖景看向沐浑楼前,见大门半敞,两个青衣小厮一左一右地坐在小杌子上,正在闲话。   当主仆俩又走近些,小厮方才惊觉,连忙上前行礼。   旖景没有多问,只让秋月候在楼下,独自上了阁楼。   “五娘怎么也来躲清静?”一个小厮微叹:“比翼塔那般热闹,小的恨不能去瞧瞧呢。”   秋月留意到那个“也”字,不免微有诧异:“还有谁在里头?”   今日宾客虽多,可这沐浑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   “是楚王世子。”另一个小厮答道:“在里头已经有一会儿了。”   秋月眼中一亮,心道主子这一趟可算是来得巧了。   顶层阁楼上,巨大的书架依然静默,阳光从四壁敞开的轩窗内射入,照出半空里飘浮的白尘,柔弱无骨地正在轻舞漫扬,少女从当中盘旋的木梯上来,绕过层层书架,一眼就瞧见了负手而立的那个身影,宝蓝色的箭袖长袍,腰间被墨玉带勒出几分硬朗,虽不似宽袖青衣时的飘逸,却越发显得挺拔削瘦,窗外娇阳热烈,映得公公整整地发髻上那枚白玉簪微带浅金。   本来无声地步伐,就那么站住了。   一如旖景心里隐隐的感觉,离席后的虞沨,果然来了这里。   可是她一时却忘记了跟随前来的目的。   只是站立在巨大的书架间,看着他的沉默,与孤寂。   一种辛酸,不受控制地浮动在她的情绪里。   沧海桑田,浓缩于这一刻的悄然静立。   浮尘似乎轻叹着,弥漫在两人身影之间,骄阳依然炙热。   似乎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凝视,虞沨负于身后的手掌微微一紧,转身,背光看来。   那一刹,疏漠不及,两双清澈的瞳仁就这么不可避免地相遇。   旖景浅浅呼吸着,身不由己地接近,渐渐看清了,自己的身影,投映在少年的眼波深处,她微微一笑,看向那扇窗外的风景。   与他并肩。   一大片晴朗的天空,没有云层,于是七月的艳阳无遮无挡,牢牢笼罩了近处的澄水草木,一切,纤毫毕现,只不过水的澄明、树的碧绿、瓦的青灰、墙的苍白,这些颜色都被炙金混淆得失了纯粹,明亮得让人恍惚。   立于高处,展目便出了楼台数重、宅院深深,远及那平直的青石大道,将京都分割得横平竖直,依稀可见那人潮如织,但那些喧嚣,毕竟隔得远了,来不到这时耳边。   唯有他清浅的呼吸,就在耳畔,轻快得像远山空谷来的微风。   虞沨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紧握。   似乎经过了挣扎与犹豫,还有那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的情绪在心头的绦荡,他淡淡地,这么一问:“五妹妹来此,也是为了图清静?”   旖景微侧面颊,让少年忍不住与她再次四目相对。   疏漠,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唇角边,一如那几次碰面时。   何故如此,拒人千里?一句疑问飞速掠过旖景的思维,转瞬即逝,她终究是不敢往深处思量,因此,莞尔。   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我猜到沨哥哥是来了这里,故而也跟了前来。”   话才出口,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少年握在身后的手指,有那么几下轻微的抽动。   他忽然觉得,再不能与她这么在窗前并肩,仓促转身。   却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斟出一碗茶来:“五妹妹既来,莫如陪我饮上一碗温茶。”   旖景这才留意到,茶案上一套白瓷茶具,正是祖父早年珍藏——祖父在世时,素喜来这阁楼小坐,故备有茶具,甚至有煮水的铜油炉,自从祖父过世,鲜少有用,但这时,炉上又放了个小巧的铜壶,依稀可见壶下火光隐隐,壶嘴白雾渐生。   “早先上来的时候,见赵伯在底下品酒,还怕他有佳酿在手,就怠慢了沨哥哥呢。”旖景接过虞沨递来的茶碗,浅啜一口:“是溟山青兰?我竟不知赵伯还收着这么好的茶。”   虞沨浅浅一笑:“我要来沐浑楼烦扰,当然是要捎带几壶好酒给赵伯的,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赵伯便寻了这套茶具出来,又贡献出往年存放的雪水,已经让我过意不去,这茶,却是随身携带的。”   原来如此……旖景细细品了几口暖茶:“可是沨哥哥从溟山归来时捎带的新茶?”   “五妹妹好灵敏的味觉。”虞沨颔首:“书苑后有一片茶林,雇了当地佃农打理,这正是今春才采的嫩叶,由先生亲手焙成。”   原来是魏鸿儒亲手焙制的茶叶,旖景啧啧称赞:“今日可是我沾了沨哥哥的光。”   虞沨微微挑眉,那有若澄水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面前满怀喜悦的少女,见她细品慢啜,一种微涩的情绪,又若有似无地弥漫在舌尖。   这,也算得了什么呢,难得引她这般稀罕。   “五妹妹若是喜欢,改日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才得了沨哥哥的画儿,尚还不及准备答礼,哪里还好意思再要这般珍贵的茶。”似乎依依不舍,旖景才放下了茶碗,又是一笑:“今日来寻沨哥哥,本是有一事相求。”   虞沨不语,纤长的凤目半垂,看着少女摩擦着玉瓷茶托的手指,细嫩的指尖染着抹娇阳的灿烂,忽而让他的指尖似乎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他清晰地感觉到放在膝上的手指,分明一搐,不由又再次握紧了拳。   一些隐忍,一些冷淡,多年来无时无刻准备的疏漠,忽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瓦解为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自然仍在心底。   “月初去了一趟佛国寺,与同济大师有幸对弈一局,无奈落败,甚为不甘,只听说沨哥哥棋艺出众,不知待这月十三,能否抽出半日空闲,与我一同再寻同济大师切磋。”少女微仰面颊,似乎极为企盼:“我自知不是同济大师对手,却期盼着沨哥哥能与大师手谈一局,旁观着长些见识也好。”   虞沨一怔,十三那日……   他的生辰,却也是生母的忌日,故而这些年来,这一天都被父王有意无意地疏忽了,想到母亲在这一日逝世,他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庆祝。   而旖景脱口而出之后,也有些愧疚与伤感。   远庆八年,他告诉她那日是他的生辰。   可是她转瞬即忘,并未铭记。   远庆九年,他再也没提起过。   那一个七月,空旷的宴厅里,琼花如雪间,她陪他度过的生辰,便是唯一。   若非当日得他那卷《溟山春秋》,见其亲手批注,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生辰是在何日。   却这般仓促地,脱口相邀,虞沨,上一世不曾给你的,这一世我想要一一补偿,而你,是否还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   四目相接,又陷入了一时的静寂,书香与茶香缭绕之间,时光仿佛凝固。   当旖景渐渐觉得紧张得呼吸艰难,方才听见——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可是两人,一个如释重负,一个却惘然若失。   那一日,你总算是,记住了吗……   这一天,对于虞沨来说,仿佛成了最明媚的一日,暗晦的记忆里,鲜明的一抹亮色。   当红霞便染天际,当大长公主的生辰宴接近尾声,当回到关睢苑时。   灰渡迫不及待地上前,唇角竟然高高扬起:“世子,有一件事……属下早先在沐浑楼下待命,远远瞧见苏五娘往这边来,行至半途,却忽然改道……属下好奇,跟上去听了一听……”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存心要吊世子的胃口。   而这一次,灰渡总算看见世子微微挑了挑眉。   顿时一愣,旋即大喜,世子微小的神情变化,无疑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猜测——世子对那小娘子当真不同旁人。   灰渡心满意足,却偏不直言:“世子恕罪,是属下妄为了。”心里却一个劲地暗笑,世子,就看您此番会不会好奇,会不会追问。   却听主子淡淡一句:“渡,从今日起,要开始注意金七郎的举动了,我们在金相府里安排的人,都要利用起来。”   灰渡唇角便是一僵,眉心大动,抬眸直视世子:“世子,难道已到了您说的时机?”一张棱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掩示不住由心而发的迫切。   “虽还未至,但已不远。”莫测高深的八个字,虞沨看向残阳里翊翊而动的竹叶,眸心,渐渐凝聚了暗涌如潮。   “是,属下遵命。”灰渡一声应诺,坚定的语气里,似乎也满带激昂。   虞沨浅浅一笑:“你刚才似乎有话还未说完?”   灰渡一怔,方才省悟,却再没了吊胃口的恶作剧兴致:“属下听得苏五娘三言两语,便将祸水东引……将军夫人只怕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听灰渡详细说了旖景对谢氏三娘的一番“开导”,斜阳竹影里,少年却是满面沉肃,神情更为复杂。   ☆、第六十三章 入宫谢恩,商谈姻缘   锦阳京入伏后的阳光,实在太过猛烈了些。   可慈安宫里的这处西配殿正厅,却似乎拒绝了炙热的侵袭,轩窗内垂梁接地的天青色纱幔,将缕缕剑气般的金阳隔挡得略微温和,更有东西南北搁置的四个硕大的圆腹白玉盆里,剔透的冰块正敞露在浮躁的炎热里,无声无息地释放着沁冷,驱逐那令人焦躁的暑气。   与殿门正对的罗汗床后,羊脂玉屏风的清润色彩在视觉上无疑又抒散了几分炎热,更有屏侧安放的花架上,水晶盆的清泠之中,安然绽放着一朵浅绯的玉莲,再加上从镏金雕花香炉里不断散发的宁怡幽香,一切让人似乎置身于荷塘水榭的清静闲雅之中,与殿外那金晃晃的酷热,恍若隔界。   罗汗床的一侧,太后正面带微笑地听着旖景有如黄莺鸣翠的嗓音,绘声绘色地说着昨日那场生辰宴上,才子佳人各展才艺的情形。   当然,因有太子妃在场,旖景乖巧地绝口不提甄茉与安慧那场较劲争执。   昨日大长公主生辰,圣上与太后均赏下贺礼,依例,大长公主今日是要入宫谢恩的。   作为长子长媳,卫国公夫人黄氏当然要随行,又因太后素喜旖辰、旖景两姐妹,往常就时时诏她们入宫小住,故而,两个小娘子今日也跟着来了慈安宫。   太后虽与大长公主年岁相差不远,可双鬓已经微有霜华,眉梢眼角也留下了几道岁月的痕迹,与依然风韵犹存,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的大长公主一比,便略显得苍老了,可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依然保持着清亮与神采,尽管这时饱含笑意与温和,却也让普通人不敢直视。   旖景却并非那个普通人。   她这时被太后半搂怀中,仰着一张清丽如玉兰的面容,喋喋不休,一如在大长公主身边撒娇时别无二致。   虽说,她骨子里藏着的已经是个历经生死的灵魂,可当见太后,豆蔻少女的娇憨便不受控制的复苏,连她自己,都暂时忘记了重生那码子事儿。   这当然也是因为太后自幼就宠溺着她的缘故。   罗汗床另一侧,大长公主并没有着命妇们入宫的礼服霞帔,依然是惯爱的明蓝云锦对襟大袖禙子,不过发饰上比往常繁复一些,带着九树镶翠花冠。   太后出身严氏,是高祖皇后的娘家嫡亲侄女,与上元大长公主原本就是表亲姐妹,两人关系自是亲密,而大隆建国至今,被封为公主的唯有上元,如今又是圣上的嫡亲姑母,身份尊贵,故而,才有不着命妇服出入宫廷的“特权”。   与旖景的娇憨随意不同,旖辰一如既往地端庄持重,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一身对襟深紫大袖衣,披着蹙金云霞翟绣帔正襟危坐的黄氏身旁,两人竟似亲生母女一般。   太子妃甄氏自然也是满面笑靥,极有兴致地听着旖景脆声妙语,时不时地也逗趣两句。   “总之昨日那场比才,明显是我们略胜一筹。”旖景晃着两个小花苞儿,得意洋洋地说道。   太子妃当即附和:“的确是小娘子们出色一些,郎君们若非还有颢西那一曲琴撑着,早就一败涂地。”说完,一双杏眼似乎别有深意地看向旖辰,却发现那丫头依然持礼垂眸,面上神情不变,太子妃不免暗叹一声,苏氏大娘容貌普通,性情也甚是古板,与三皇子似乎不太般配。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俩夫妻感情生疏,最好让卫国公与大长公主心生不满,对三皇子有所保留,才更加有利于太子——待促成了阿茉与卫国公世子的姻缘,就完全不用担心卫国公会心怀别意了。   太后却有些不信:“连咱们颢西都亲自抚了琴,还落了下风?更别说沨儿今年也回来了,他的才华,可是连圣上都称赞的。”   太子妃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阿景昨日编排的开场曲可是让四座皆惊,还有建宁候府的阿月那首琵琶曲,更是闻所未闻,安慧的杨琴也让人大开眼界,说起楚王世子……昨日似乎不曾见他展示。”   “我就说嘛,定是沨儿谦逊,不想出风头,才让你们这些小娘子耀武扬威。”太后笑道,看了看一旁端庄持礼的旖辰,又看了看像颗蜜糖般粘着自己的旖景,不由一叹:“还是上元你有福气,看看这两个丫头,一个稳重淑雅,一个活泼开朗,真是让我眼红。”   大长公主便笑:“五嫂这是打趣我呢,您难道现在不是子孙绕膝?十三个孙子还嫌不够?过上几年,待皇子们都娶了媳妇,一堆的曾孙曾孙女儿,还怕不掀翻了这慈安宫的屋顶?”   太后却又是一叹:“我是当真眼红,你又不是不知,我早盼着有个女儿承欢膝下,偏偏没这等福气。”说完,若有似无的凌厉目光,便扫向了太子妃。   太后只有一个独子,便是当今圣上,要说也奇怪,太宗帝妃嫔虽多,子嗣却并不成正比,除了当今圣上以外,也就只有金氏所出的康王,还有两个嫔妃生育的帝姬,都是幼年夭折。当今圣上子嗣虽丰,已经有了十三个皇子,却也没有女儿,而皇子中唯一娶妃的太子,至今膝下虚空。   太子妃似乎也觉察到了太后凌厉的目光,笑容当即便是一僵。   “你难得进一趟宫,今儿个可得陪我好好聊上一阵。”太后却极快地收敛了凌厉,只与大长公主说道。   大长公主心知太后是有话要说,自然不会拒绝,见太子妃略微有些尴尬,便提议道:“这两个丫头今日入宫,还未与皇后请安呢,这就让她们先去坤仁宫吧,咱们两个也能清清静静地说阵子话。”   于是黄氏便带着两个女儿起身行礼告辞,跟着太子妃同往皇后的坤仁宫去。   太后干脆携了大长公主,去隔扇后的雕花炕上对坐着说话。   “不过几个月不见,景儿的个头又拔高了些,越发地如花似玉,我看着都恨不得把她留在身边儿长伴左右,唉,看着你那两个孙女儿,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从前,还在闺阁里的那些时光。”挥退了一众宫女,太后不由得感慨说道。   “孩子们渐渐大了,咱们也该老了。”大长公主也是一叹,神情似有惘然。   “老的只有我,你用镜子好好照照,竟是一如当初,哪里看得出来是子孙绕膝的祖母了。”   大长公主心里便有些黯然,就算容颜尚在,奈何有的人,已经生死永隔,她的残生,也就只能倚靠着子孙之乐罢了,是青丝玉面,抑或鹤发苍颜,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黯然只是瞬间,伤春悲月的心情不过偶尔,大长公主话题一转,便将感慨变为肃色:“五嫂留我下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商议吧。”   太后慎重地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二郎、三郎、四郎都已经到了婚配之龄,今年他们几个的皇子妃人选,必须是要择定了。”   二皇子其实已经十八,两年前就当选妃,可他生母不过是一介宫婢,中宫之主皇后娘娘又有意无意地忽视,竟然拖延至今,但三皇子与四皇子今年都已经十六,依着长幼有序,二皇子的婚事也不得不考虑了。   “你我之间,原不用兜来转去,我也就跟你直言不讳了。”太后继续说道:“辰儿是我早就看准了的孙媳妇儿,只一直拿不准将她配给哪个孙子。”   这一番话,大长公主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不觉得讶异。   眼下朝中情形,她十分清楚,圣上虽为天子,但因为勋贵与世家权势日重,作为双方领军人物的金相与秦相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尤其金相,这些年来,一手把持着官吏选拔之制,委实跋扈得很,圣上早有改制之心,却不得不顾忌政局的稳定,只能徐徐图之。   要改革官制、巩固皇权,就必须打压金氏与秦氏的气焰,还不能打破勋贵与世家相互制衡的朝局,避免引发内乱。   卫国公虽为勋贵,却也是皇亲国戚,眼下更掌着京师禁卫,地位殊重,皇室与之联姻,正是为了进一步拢络稳固。   一方面,卫国公毫无保留的支持与忠诚对圣上十分重要;另一方面,圣上的信任与倚重也关系到卫国公的生死荣辱,双方联姻势在必行。   “五嫂既然直言不讳,我也不用噎着藏着,辰儿是黄氏一手调教,自幼就受世家旧俗熏陶,知书达礼、贤良温婉,这是她的长处。”大长公主也说:“可她性情多少有些古板,机变不足,四皇子之母眼下是贵妃,身后又有一脉势力,只怕这四皇子妃,辰儿难以胜任。”   这话,却是点到即止。   四皇子生母陈氏,出身世家,父兄眼下皆为朝臣,陈氏一族更不乏高官重职,虽说眼下皇储已定,可陈氏未必就没有夺储的野心,圣上要与卫国公府联姻,又不能让卫国公府卷入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为将来埋下隐患,因此旖辰与四皇子便绝无可能。   太后原本还担忧着三皇子只知吟风弄月,疏于学业,游手好闲,不得上元的心意,听了这话,倒是吁了口气:“上元你能以大局为重,我极感激,其实要说来,二郎的性情与辰儿倒是般配,无奈他生母的出身……不瞒你说,我也委实是将辰儿当作亲孙女儿一般,不忍让她受半分委屈,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三郎最为合适。”   大长公主却沉吟不语。   三皇子虞颢西,生母乃西梁公主,身份尊贵自不消说,又因其母早丧,圣上痛心不已,对这个儿子甚是骄纵,令皇后亲自抚养,却被教养得性情散漫,不思进取,荒于正业,唯喜琴棋书画、游山玩水,这其中不无皇后的功劳,若是生在平常贵族家中,无疑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纨绔,但在帝王家,却也并非什么坏事。   至少,不会危及储位。   在这一个层面来说,旖辰嫁给他倒不至暗藏什么祸患。   将来太子继位,三皇子至多是个逍遥自在的闲散亲王,他的王妃也不需要满腹筹谋,正好弥补旖辰机变不足,不善谋断的短处。   可是,三皇子之母当年乃倾国之色,三皇子的容貌酷肖其母,又有那不羁文士的风度,引得不少闺阁淑女心动神迷,旖辰无论才貌,还是端方刻板的性情,与他都有些格格不入,这成了大长公主最为犹豫之处。   尽管眼下,三皇子并未有那拈花惹草之举,就怕两人婚后,若是不睦,旖辰会受冷落。   皇子身边,当然不仅仅只有一个正妃,还会有侧妃与姬妾,自然不乏争宠夺媚之人,如果旖辰不得三皇子心意,只怕今后的日子也会艰难。   一思及此,大长公主也难作决断,当下只说:“事关旖辰终身,五嫂还容我仔细考量些时候。”   太后自然不会逼迫,又提起卫国公世子:“荇儿也是年过十五,他的婚事,你也当上心了,今日甄氏在我跟前儿不断地赞扬她娘家妹妹四娘,听她之意,似乎是想与卫国公府联姻。”   其实不仅仅太子妃,就连皇后前来请安,也婉转地提起过这事,太后也曾暗自计较过,甄家乃太子岳家,若这姻缘能成,对太子大有益处,本无什么不妥。   可是……   “甄家四娘我不曾太过留意,也不知她性情如何,可是她那姐姐,我一直都不太喜欢的。”太后闷哼一声:“当年太子选妃,我就有所保留,无奈皇后她固执己见。”   太后原本中意的长孙媳妇,是严氏九娘,那是她的侄孙女儿,性情温婉,无奈儿媳妇偏偏看好甄家女,竟然说服了先帝,说太子妃将来为国母,太过温婉软弱的女子并不合适,甄氏大娘出身世家,知书达礼,又受出身勋贵之母的影响,果断坚毅,方才具有一国之母的品质,先帝几经考量,还是择定了甄家大娘,下旨赐婚。   可甄氏入门五载有余,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好不容易,去年太子两个侧妃传来喜讯,不久却又先后小产……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甄氏的手段,在这宫墙里住了半辈子,什么阴私还瞒得住我?太子两个侧妃因小产伤身,再有子嗣只怕艰难,还有那么多姬妾,这些年来也无所出,早两年,我也理解甄氏,别说东宫储君,就是勋贵望族,嫡长子的重要性也是一般,因而也对她的作为不作理会,只望她能为太子先生下嫡长子。”   提起甄氏,太后眼中那凌厉的神情又再浮现:“可转眼数载,太子早已及冠,甄氏却没有半点音讯,难道她终身不育,就要决了太子之后不成?储君的子嗣有多重要,她却视而不见,还说什么知书达礼……就在上月,东宫才有个婢女被甄氏罚跪,以至小产,才知那是太子骨血!皇后也是个糊涂的,还一意包庇,她就不想想,如果太子无嗣,储位如何稳定?”   大长公主挑了挑眉,也觉得甄氏手段太过自私狠辣,虽说对于女子,眼看夫君妻妾成群难免不犯妒忌,可谁让她身为储君之妻,就算为了大局,也不能这般斩尽杀决,太子无后,这储君之位必然朝不保夕。   “五嫂息怒,眼下圣上尚且春秋鼎盛,也不用急于一时,再说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政局之稳定,甄家一族颇有势力,故而太子妃不能轻动,或许再候上些时候,太子妃就有喜讯传来也未可知。”大长公主劝慰道。   太后依然不愉:“我也只能求神拜佛,呈你吉言了。”   大长公主方才言归正传:“甄四娘的性子瞧着倒还直率疏朗,不似甄夫人那般高傲,但究竟如何,还得再看看,横竖荇儿还小,也不用这般着急。”   太后微微颔首,又问起苏涟:“阿涟的婚事呢?你这个当母亲的再是不舍,却也不好再耽搁了,难道要等底下侄女儿都出了阁,她这个当姑姑的还待字闺中不成?”   大长公主失笑:“我就这么糊涂?连这点都考虑不到?”   太后摇了摇头:“我若是你,也舍不得这唯一的女儿。”   “再是不舍,还能让她陪我一世不成。”大长公主一叹:“和贾家基本谈定了,就待他们正式请了媒人提亲。”   太后便笑道:“到底还是太常寺卿家的大郎,我早跟你说了那后生是个不错的,你还犹豫不决,这门婚事甚好。”   大长公主也点了点头,又说起楚王府的家事:“沨儿所疑,五嫂您如何看待?”   “沨儿这孩子打小就睿智谨慎,不似那捕风捉影的人,他若是觉得可疑,想来也有七、八成把握,只是事隔多年,再找不到证据。”太后神情严肃:“幸得佛祖保佑,让沨儿得了同济大师的缘法,寻得那救命的良医,解了体内之毒,提起这事,我也实在佩服二嫂,糊涂了一世,如今还给沨儿添了不少麻烦事儿,那谢三娘一个庶女,哪里配得上沨儿,还由得小谢氏胡闹。”   “二嫂心地纯善,又哪里知道那些人面兽心。”大长公主也是一叹。   “这事儿还是由你出马,先劝住二嫂打消了那心思,没得在沨儿‘痊愈’之前,她又受了旁人蛊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而太后与大长公主都没有想到,她们俩在筹谋商议的同时,坤仁宫里,皇后也正开门见山地“逼迫”黄氏应诺卫国公世子与甄茉的婚事。   ☆、第六十四章 紊乱开场,胜负难说   当面对孔皇后,旖景俨然收敛了在太后面前的娇憨淘气,只悄无声息地坐在黄氏身边,在唇角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一抹端庄微笑。   细细想来,无论前世今生,能给她造成这般无形压力之人,也就只有孔皇后了。   就连面对当今天子,旖景也从来不会这般“乖巧”。   这时,她暗暗抬起眼睑,打量身着真红大袖凤袍的孔皇后,只觉得那华贵艳丽的色彩,也丝毫不能掩盖皇后与生俱来的冷淡气场,纵使她现在满面和善,热情地拉着旖辰的手,说着赞扬的话,可那热切之下的刻意与生疏,依然相当明显。   旖景十分同情长姐这时的局促。   皇后一贯端肃,从不曾这般“平易近人”,这一番亲热殷切,委实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旖景默默揣测:贵妃陈氏出身并不比皇后低微,又甚得圣宠,育有四皇子与十皇子两个皇嗣,无疑是皇后的心头大患,当日“偷听”虞沨与祖母之间的言谈,便想到长姐怎么也逃脱不了嫁入皇室的命运,而皇后,当然不会放任四皇子得到卫国公府这么强硬的外家。   三皇子与太子手足情深,又是皇后一手养大,再加上他那般不务正业,对太子威胁最小。   皇后必是有意长姐与三皇子结成良缘。   又眼见今日皇后待长姐的态度……旖景心中更是沉重,一时对自己的计较,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就算揭穿了三皇子“风流成性”,可关系到家族兴衰,甚至朝廷政局,也难保祖母与父亲不会妥协。   不过眼下之计,也只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辰这般稳重知礼,委实是国公夫人教导有方。”皇后似乎也有些不耐,当一番盛赞之后,方才温柔地拍了拍旖辰的手背,示意她归坐,居高临下地称赞了黄氏一句。   “娘娘过誉。”黄氏连忙起身一礼。   太子妃这时却一少在慈安宫的小意阿谀,表现得十分跳脱,嫣然一笑:“母后今日可真是出手阔绰,那支金凤钗就不说了,一双紫玉镯子可是您惯常不离身的心爱之物,竟一并都赏给了阿辰,惹得臣妾都眼红了。”   皇后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往常你占得便宜还少了?次次带着阿茉入宫请安,哪回我少了赏赐不成?”   “那也是母后对阿茉的恩典,臣妾也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太子妃故作沮丧。   皇后摇了摇头,却对黄氏说道:“让国公夫人见笑了。”故意对太子妃一瞪秋波:“我说阿茉今年也已经十七了,怎么还风风火火的,原来你们两姐妹都是这性情,瞧瞧阿辰,才叫端庄有礼,她可比阿茉还小着两岁呢。”   太子妃故作一叹:“往常吧,母后还常常赞扬臣妾伶俐,阿茉爽朗,合着今儿个一见阿辰,就高低立见了,臣妾姐妹与阿辰一比,就成了两个破落户。”   这话倒是引得皇后当真开怀一笑。   黄氏又赶紧着客套:“阿茉的性情是顶好的,反而是辰儿,不如她这般讨喜。”   太子妃连忙摆了摆手:“国公夫人可别这么谦虚,阿茉哪里能与阿辰比,今日不仅仅母后,连太后娘娘也是赞不绝口呢,不过我那妹子,虽不及阿辰端庄持重,性情却与阿景有几分相似,倒是得了姑祖母的心意。”   旖景当皇后提起甄茉时,就已经心怀戒备,全神贯注,这时听了太子妃的话,不免心头一紧。   皇后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旖景,淡淡一个眼神看过来,似乎随口一问:“哦?阿茉也常说与阿景很是相合,我原本还有些奇怪呢,她们之间可差着五岁,怎么就成了手帕交?阿景,这事可是当真?”   当着太子妃的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的,旖景暗叹,只得言不由衷地回答:“阿茉姐姐多才多艺,不仅琴棋书画,骑射也是十分出色,性子又爽朗热情,小女极为欢喜阿茉姐姐。”   哪曾想皇后接下来就是干脆利落地一句:“你既然这么喜欢阿茉,莫如由我作媒,让她给你做嫂子如何?”   这实在是出乎旖景的意料,一时怔住。   皇后自然不是要当真征求旖景的意见,紧跟着就与黄氏说道:“卫国公世子也十五了吧,议亲正是时候,夫人可满意这桩姻缘?”   皇后开口,一旁还有太子妃满怀期待,黄氏敢说不满意吗?   旖景暗暗叫糟,看来自己在祖母生辰宴上一番安排,虽然避免了长兄与甄茉“结识”,可也迫使甄家改变了策略,竟然说服皇后对母亲施压,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以她的身份,还有年龄,这时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黄氏也是吃了一惊,她原本也度量着孔夫人的态度,只以为皇后是看中了旖辰,想让旖辰为三皇子妃,这桩亲事自有大长公主与太后定度,她原本就干涉不了,不想皇后三言两语间,竟然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提出这一桩不在意料的婚事来。   她虽是卫国公世子的继母,可上有大长公主,下有卫国公这个夫主,委实也做不得主。   再说,将来太子一旦登基,甄家必定会得势,真有这么一个嫡长媳妇……   黄氏只得再度起身:“承蒙娘娘厚爱,臣妾受宠若惊,不过世子的婚事……臣妾委实不敢自专,还得与国公爷、太夫人商议。”   皇后原本的用意,也只是将窗户纸稍稍点破而已,并没有指望黄氏能一口应承,至少也好教黄氏明白,并转告大长公主,她有这样的“美意”,为甄茉争取一分先机。故而,便是淡淡一笑:“那是自然,想来甄家乃世家望族,与卫国公府门第相当,阿茉又得姑母心意,卫国公应当也不会反对才是。”   旖景方才松了口气——不会反对?待这月十五之后,想来甄茉自己也无颜再求这门姻缘了。   如坐针毡了一阵,又有一个宫女入内禀报,说太后留了大长公主,中午在慈安宫用膳。   皇后便说:“如此,国公夫人与阿辰、阿景便留在景仁宫用膳吧。”   旖景心里又是一番叫苦,她委实与皇后无法亲近,再加上她接下来的两大计划,无疑是要坏了这位后宫之主的筹谋,多重压力之下,她恨不得当即离开景仁宫,哪有心思在这里用膳?   好在,太后与大长公主还没忘记旖景这个“小可怜”,遣了慈安宫的如姑姑来解救她,皇后原本也只是想拢络黄氏与旖辰两个,对旖景并不在意,自然不会强留,旖景方才如释重负,跟着如姑姑离开景仁宫。   “太后娘娘知道五娘最受不得约束,担心皇后娘娘性情严肃,您留在那儿不自在,才让奴婢请了五娘去慈安宫,只这会子,离用膳尚还有些时候,太后娘娘与大长公主又在议事,五娘且随奴婢去偏厅里闲坐一阵吧。”如姑姑本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旖景又常常奉诏入宫“小住”,与她原就十分熟悉,听了这话,旖景便拂着胸口:“姑姑当真来得及时,皇后娘娘刚才一留膳,我正在烦恼呢,娘娘好清静,我却是个坐不住的,生怕一时多嘴,惹娘娘不愉。”   如姑姑满脸的笑,揉了揉旖景头上两个绕着珠绦的小花苞儿:“自打三月芳林宴,奴婢就不曾见过五娘,又总听太后娘娘念叨,心里也挂念得很,听说,昨日五娘在公主寿宴上又出了风头?”   “出风头的是阿月和安慧,我不过是滥宇充数罢了。”   “咦?才隔了数月,五娘就成大姑娘了,竟知道谦逊起来?”   “姑姑这是赞我,还是损我呢?亏我在家时还对姑姑念念不忘,知道姑姑欢喜魏先生谱的琴曲,还悉心苦练了一番,掂记着入宫抚来给姑姑听呢。”   两人一路说着话,就回到了慈安宫,如姑姑果然就让几个宫女设好琴案、香炉,在前庭亭台中,等着听旖景抚琴。   一曲《花问》,正是魏渊临行前才做的新曲,沧凉婉转,似乎有不尽哀怨。   如姑姑在琴音里微微闭目,思绪似乎飞出了这重重宫厥,随风游离,一些原本已经淡漠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闭目的黑暗间。   那个人,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一直就极为遥远。   可听着他所谱的琴曲,却仍有那般错觉,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心意相通的。   当如姑姑正沉浸在琴音里,一个少年,也在亭台下驻足。   三皇子才踏入慈安宫,便被琴音吸引,身不由主地步步接近,这时正仰着那张引得万千女子魂牵梦萦的绝色面容,看向假石上亭台里,少女半沐金阳,玉腕轻悬。   是她!   三皇子慢慢卷起了菱花般娇艳的唇角,秀眉一挑间,眸光璀璨。   昨日那曲《琼台宴》,尽管是合奏,可她的琴音,却清晰地分离出来,猝不及防地,就盘旋在他的耳边,就此铭记。   甚至让他忘却了原本的打算——在婚事定前,切记谨言慎行,万万不可轻浮,免得惹姑祖母不喜,失了这桩必须争取的姻缘——就是因为这丫头的一曲,让他摁捺不住,亲自下场,以一曲相应,他分明感觉到那些女子源源不断的惊艳目光,心中尚自得意,却在抬眸之时,竟发现这丫头置若罔闻,只顾着与身边女伴交头接耳,看都没看他一眼!   苏氏五娘纵使因着年龄尚小,还不会欣赏“美色”,可素闻她喜欢琴棋书画……   三皇子自忖那曲《潇湘水云》抚得如行云流水,必能引得“知音”留意,不想那个“知音”却依然不闻不问!   那丫头究竟还是不是女子?   还有那苏氏大娘,竟然也是正襟危坐,连个眼风都没往他身上过来。   三皇子大是沮丧,苏氏姐妹,难道都是一般地不懂风情?   唯有那个庶出的三娘,对他含情脉脉,让他恨不得剜了她的眼睛才好。   不过还好,姑祖母似乎并没有不满他的举止,与引人注目。   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失落起来,三皇子甚为懊恼,昨日归府之后,竟依然觉得耳畔余音袅袅,以致一晚,居然辗转难眠。   他暗暗警告自己,眼下可不是荒谬的时候。   那一盘筹谋多年的棋局,卫国公是必不可少的关健!   苏氏五娘,注定只能是他的妻妹。   却又一阵怔忡……难道说,他对那小丫头不知不觉动了别的心思不成?   真是可笑,看来自己是走火入魔了,那些个女子,沉鱼落雁也好,闭月羞花也罢,一般地庸脂俗粉,他需要的,无非是她们身后的家族势力罢了,这些年来一直表演着吟诗弄月、不务正业的浪子形象,无非是让皇后打消顾虑,让太子放下戒备,什么时候竟然假戏真作起来。   他生来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居然为了一个青涩懵懂的丫头辗转反侧。   荒谬,太过荒谬。   三皇子一边自嘲,一边却满是笑意地踱上亭台。   能与未来妻妹先打好关系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得她一臂之力呢……   三皇子,您没觉察,您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   却说旖景,一曲才尽,含笑抬眸,却见如姑姑闭着眼睛,坐在美人靠上,柔眉微敛,唇角似有哀伤,不由也是一怔。   又忽闻三声附掌,回眸之时,却见那紫袍金冠的少年站在阶上,看着她笑得十分诡异。   怎么青天白日,万丈金阳下,就偏偏遇到了这等妖孽!旖景咬着牙想,不由得担忧起来,三皇子难道是被皇后诏了入宫?长姐还在景仁宫呢,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要与这妖孽碰面?却连忙从琴案前站了起来,屈膝一福:“见过三皇子殿下。”   如姑姑也才如梦初醒,跟着一福:“奴婢给殿下请安。”   “五妹妹这首曲子,倒是未在别处听过,可是魏先生的新作?”三皇子往前几步,大刺刺地坐在琴前,轻拨琴弦,竟然是重复了一小段旖景所抚之曲。   旖景微微挑了挑眉,心道三皇子的才名倒也不是虚传,不过听了一回,就记住了曲调。   “正是先生的作品。”旖景笑着回答,心思一转,俏声问道:“殿下可是来与太后娘娘请安?”   三皇子微微一怔,心中不由一喜,这小丫头总算是关注到他了?眸光回转间,仿若春波荡漾。   他早料得大长公主今日会入宫谢恩,而皇后也曾与他通过口风——太后今日会与大长公主商议联姻之事,他方才借着来请安的机会,在大长公主跟前露一露面,也好观察一番大长公主的态度,衡量胜算几何,却不想一进慈安宫,就被这丫头的琴声引了来此。   “正是,不知祖母眼下可得空?”这话,却是对如姑姑说的。   “娘娘正与大长公主说话呢,不过已近午时,殿下前往应是无礙了。”如姑姑答。   这么看来,三皇子却不是奉了皇后之诏,旖景略微安心。   三皇子却不急着动身,又拨了拨琴弦:“五妹妹所抚之曲甚是动听,不知可否将琴谱誊写一份给我?”   旖景心不在焉:“敢不从命。”   她甚是担忧,生怕三皇子问安之后,再去景仁宫,这样,就免不了与长姐会面。   皇后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想来太后也有这层意思,说不定与祖母已经商量议定……可这些日子以来,三顺那边尚无进展,这妖孽也不曾去过千娆阁,那史四虽与三顺结交,却甚是谨慎,直到这时,还瞒着他是三皇子府长随一事,想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隐情委实不易,这头进展不顺,眼下却情势逼人,已经迫在眉睫了。   三皇子殿下,你怎么就不去千娆阁寻红衣姑娘了呢?   旖景甚是幽怨。   ——   而这一日,三皇子从慈安宫出来,并没有去景仁宫,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一路之上,手里捏着旖景誊写的琴谱,笑意始终不下唇角。   一是因为大长公主对他的态度极为和蔼,而太后也当面称赞了他几句,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显然,两个长辈看来已经商议过,就算这门婚事还未议定,至少大长公主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其二嘛,今日留在慈安宫用膳,那小丫头对自己频频打量,很有些心不在焉,就说嘛,自己这番才华风度,还有哪个小娘子不会动心?   苏氏五娘,到底也是个庸脂俗粉罢了。   一念及此,三皇子竟然有些微微失望。   可到底还是将那琴谱折叠公整,放入襟内。   除了东宫太子,一应皇子但凡过了十岁,就不能住在宫廷里,数年之前,三皇子就在宫外立府而居,三皇子府,正在与皇城一河之隔的永安街,与祟正坊相离不远。   六骑车驾才在门前停稳,便有青衣奴仆迎了上前:“殿下,右通政陈大人府上六郎已经到了小半个时辰,正在花厅等候。”   三皇子掀了掀紫袍,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举步便入门内,直往花厅而去。   这位陈六郎,却是贵妇陈氏的嫡亲侄子,眼下是国子监的监生,早两日前,这陈六在酒楼买醉,恰巧遇到了三皇子,两人倒是促膝长谈起来。   原来这陈六郎,在春花浪漫的季节,闲步流光河畔,见一娇滴滴的美人在柳下垂泪,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陈六最是心软,当即温言宽慰,才知那美人是千娆阁的花魁,自有一番可怜身世,逼不得已才流落风尘,不甘失了清白,却又无可奈何。   美人寻死觅活,扰得陈六心痛不已,便起了那金屋藏娇,英雄救美的念头。   无奈陈氏为世家望族,对子弟约束甚严,别说金屋藏娇了,去一次妓坊,与美人私会,陈六也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   千娆阁的妈妈视美人为摇钱树,声称今年中秋,让都中贵族竞价,眼看美人就要破身。   美人不得不丛。   陈六忧心似焚,别说为美人赎身,就是那买得美人初夜的银子,他手头也没有。   美人声称,若真到了那日,身不由己,还有一死,以留清白之身。   陈六如何舍得?却苦于囊中羞涩,又不敢问家里要银子,眼看中秋将至,迫在眉睫,只知借酒浇愁。   多亏遇到了“仗义”的三皇子。   今日在国子监,三皇子邀他一聚,说有好事相商。   陈六迫不及待地就来了皇子府。   当他听了三皇子一番真情挚谊后,险些痛哭流涕,伏地叩首,感恩之辞更是有如江水滔滔。   这多情郎君压根没有想到,他那番“艳遇”正是三皇子苦心布下之局。   而就在这一个傍晚,三皇子一身轻衣便行,前往千娆阁去。   几个守在永安街的小乞儿跟了一路,当见头带青帏的三皇子在千娆阁后门下车、入内、登楼,才撒腿跑向祟正坊的府后街。   依然是在这一个傍晚,三皇子府里一位管事光顾了春来楼,买了一匹素锦。   隔了一个时辰,灰渡健步如飞地回到关睢苑,冲着已经沦为门房的晴空,咧了咧嘴角,表示他兴奋地心情。   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千娆阁的红衣姑娘,正含情脉脉:“殿下,您果真舍得将奴家给那陈六?”   三皇子妖艳一笑:“莫非,你情愿跟着那朱守备家的肥猪不成?”   红衣姑娘秋波一嗔,斜倚三皇子怀中,玉臂搭上肩头:“殿下,您当真不知奴家心意?”   包厢门忽然敞开,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见此情形,连忙转身:“殿下,可是小的来得不是时候?”   三皇子凤目斜睨,红衣讪讪起身,避去内室。   “你来得正是时候。”三皇子起身,掸了掸月白锦衣,神情略微肃然:“请坐,不知二爷今日约我碰面,可是因为太子那边有何变故?”   这时,轩窗外一抹夕阳,正染得满天旖艳。   ☆、第六十五章 各怀心思,只待风起   霞色映入窗纱,一时在幽静里沉浮蕴绕,缓缓地将一室花梨木制成,精雕细琢的屏架、案椅染成旖丽的色泽,那临窗而坐的玉衣皇子,这时懒懒地转动着手中一支羊脂玉簪,凤目微咪时,眸中有流光一掠,那枚本无睱质,有若冰雕而成的兰花簪,竟似忽而有了生命一般,娇羞地染上了霞色。   三皇子的眸光,渐渐变得惊奇,因为他看清了那枚玉簪背后细笔刻成,仿若蚊蚁却清晰可见的两行字迹——爱女旖辰,芳华长驻。   有若烟柳,却不失飞扬的乌眉轻轻一挑,三皇子看向隔案而坐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乌眉深目,五官有若刀斧雕成般粗旷冷硬,这时却堆起谄媚的笑容,因而显得有些滑稽与格格不入。   三皇子又懒懒垂眸,将兰花簪十分温柔地搁置在茶案上,轻轻一笑:“二爷,你这是何意?难不成在闺阁深宅里,还安插了什么飞贼不成?”   中年男子怔了一怔,那谄媚便更深了几分:“殿下可误会了小人,大娘身边是出了内贼,却并非小人安排,这兰花簪,却是因缘巧合才得来,因知殿下对大娘有心,方才献上,若是诸事顺利,殿下来日物归原主,也是一段缘份,若是事有变故,这兰花簪幸许也能派上用场不是。”   “哦?如此说来,二爷是觉得会有波折?”三皇子微微敛眉,那惯常的妖魅竟消失无踪,轻抿着那朵比女子尚且柔美的丰润菱唇,神情不过微微一肃,却让那中年男子笑意一僵。   “禀殿下,据小人得知,大长公主尚还有些犹豫,是否会有波折倒是难说,不过未雨筹谋总归是不错的。”   三皇子眸光不移,静静盯着那支兰花簪,半响,才又拾起:“二爷果然考虑周全。”   中年男子方才吁了口气,又道:“殿下,今日小人还得知一事,皇后与太子妃似乎都有意与卫国公府联姻,撮合的是甄家四娘与卫国公世子……小人以为,若是放任此事,让甄家得了卫国公这门姻亲,太子将来……”   “这事不消理会。”三皇子已经将兰花簪收好,微抬眼睑,看着中年男子,眸光一冷:“二爷是不想放任卫国公世子倚上甄家与太子这两座靠山吧?”   中年男子又是一怔,额头上不由覆上了一层薄汗,虽早知这三皇子城府深沉,心怀沟壑,却也没想到他这般敏锐。   “二爷既效忠于我,等将来大事一定,难道说我还会亏待了二爷不成?”三皇子冷冷一笑:“三郎眼下还小,你犯得着这么心急火燎么?”   中年男子便坐不住了,仓惶起身,直表忠诚:“殿下,小人也是为大局着想,殿下一心争取卫国公支持,委实是高瞻远瞩,可如若放任苏家与甄家联姻,岂不是也让太子之势更稳?”   三皇子又是一笑:“我从不将太子当做对手。”   中年男子那魁梧的身子便是一僵,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位天之骄子,开什么玩笑?不将太子当做对手,难道说三皇子多年苦心筹谋,不是为了储君之位?   “二爷,你这般紧张,倒让我放心了。”三皇子大笑:“很好,心怀野心与欲望,如此我才能信任你。”   “殿下……”难道说,三皇子仅仅只是试探之辞?中年男子完全不明所以。   “太子必死,怎么能成为我之对手?他只是我的敌人。”大笑之后,三皇子神情又是一肃:“所以,就由得甄氏折腾吧,到头来,也是一场空而已。”   他的对手,从来不是身在储位之人,而是那几个觎觑储位的手足兄弟。   而中年男子,显然被三皇子的话所震惊。   虽然,他早有所料——圣上颇重嫡庶,故而虽宠爱陈贵妃,与皇后不睦,却绝不会有废太子的打算,三皇子欲图大位,必须对太子下狠手,可是——眼下把这话当面挑明,岂非要逼迫自己行那拭储之事?他虽然心怀野心,又见太子委实没有什么王者气度,尽管废尽心机成了东宫属臣,却并无对太子尽忠之心,而诸番衡量之后,方才择定了三皇子投诚,但也不是没有准备后路。   而三皇子今日将话挑明,就是要绝了他的后路了!   “二爷,人有野心是不错,可这野心也得有些限度,左右逢源的人不是没有,但我却深为厌恶。”三皇子一笑:“不过我知道,二爷乃明智之人,这些浅显的道理,应该是能够体会的。”   中年男子额上的薄汗已经凝固,只觉深冷侵骨,不由低低俯下身去:“小人愿发毒誓,唯三殿下之命是丛。”   他早已经上了贼船,这时要反悔,也是晚矣。   再说,诸多皇子之中,三皇子善忍多谋,手段狠辣,小小年纪,便能以假面惑众,身后还有西梁一国支持,委实是最有望君临天下之人。   也罢,他原本就是赌徒,这次生死荣辱,就倾注压在三皇子一边了。   “二爷果然明智。”三皇子这才虚扶一把,眸光闪烁之间,那妖艳的笑意又在眼角:“甄四娘嫁入苏府,对二爷未必没有好处,如此一来,卫国公世子便与太子成了连襟,将来若有什么意外,卫国公世子或者也会被牵连不是?”   中年男子又是一凛,旋即,又恢复了早先的谄媚:“殿下高见,小人深怀钦佩。”   三皇子但笑不语。   待那中年男子离去,红衣方才从里间袅袅婷婷地出来,一双深遂秋波,似乎有不尽哀怨,慢慢地走在三皇子跟前儿,与他共沐一抹霞影,方才盈盈一福,那语气委实不带欣喜:“奴家恭贺殿下,总算如愿以偿,得名门闺秀为妻。不过当圣上赐婚,不知有多少女子要芳心尽碎了。”   三皇子冷冷抬眸:“红衣,陈六自命清雅,最不喜风尘轻浮,以后你在他面前,可得仔细收敛。”   红衣细密柔长的睫毛一闪,眸中雾气蕴绕:“奴家面前之人,眼下可不是陈六。”   说完,扭着柔腰上前,玉臂一扬,那轻纱敞袖便褪到臂肘,就要缠上三皇子的肩头。   “殿下,奴家清白之身,委实不愿就这么给了那陈六,殿下……”   三皇子起身,略略避开,但那冷洌的视线,却稳稳地落在红衣的面庞上。   红衣轻轻一叹:“三皇子温柔多情,偏偏对奴家,就是这般冷心冷肺。”   “别忘了你是我的属下。”三皇子慢慢俯身:“难道,你不愿在为我之属下,而要做那红颜知己?”   红衣的眼睛里,顿时柔情慢溢。   “红衣,你可知道,一旦属下有了二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唇角缓缓绽放一朵艳笑,三皇子有若羊脂玉般的温柔手指,抚上了红衣姑娘娇艳的面庞,却在她下颔一紧。   力度不大,指腹温暖,红衣却是一颤。   “奴家不敢有二心。”   “那就要时刻铭记。”   忽闻一声嗤笑,厢门再度敞开,身着朱衣的少年轻摇折扇,懒懒地迈步入内,嘲笑般地睨了红衣一眼:“这些时日,贵族公卿们对你一番追捧,就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这般姿容,也就能迷惑不识风月的陈六罢了,还敢在殿下面前卖弄风情?”   “孔小五,与你何干?”红衣转身之际,已经将畏惧的神情一敛,瞪了朱衣少年一眼。   这位朱衣少年,正是当今皇后孔氏嫡兄的庶子,为三皇子陪读,又是一“容倾京都”的美少年。   但见他“哗”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重重晃了几晃,唇角半带奚落:“好一阵胭脂臭,红衣,你还是离本郎君远点。”   红衣挑了挑眉,委委屈屈地回顾了三皇子一眼,见他挥了挥手臂,顿时沮丧下来,蛮腰一扭,轻轻一哼,踩着小碎步又避去了里间。   三皇子斜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孔五落座,方才说道:“小五,你今日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千娆阁,已经住了半月有余了,殿下难道不知?”孔五一咧薄薄的唇角,那笑容却是颠倒众生的妖娆:“我那嫡母,这阵子总算是趁了心,没再想着让那些丫鬟缠着我不放,不过嘛,却寻思着往殿下身边塞人,我是好意,今日才跟殿下提个醒,皇后娘娘可是早为您准备好了诸多姬妾。”   三皇子挑了挑眉:“小五,你这是兴灾乐祸吧?”   “殿下可得仔细,那几个人可都是妒妇,深受我那嫡母教诲,最善于在后宅生事,将来三皇子妃可有得为难,若她受了委屈,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只怕也会对殿下不满。”孔五依然摇着羽扇,那笑容却越发妖娆,果然是兴灾乐祸的模样。   “皇后这是未雨筹谋,偏偏我还得按照她的意图来。”三皇子冷冷一哂:“她也是逼不得已,生怕我得了卫国公这座靠山,威胁太子储位。”   “殿下英明,那么……”   “不过是几个姬妾,我就等着看她们的手段,苏氏大娘出身名门,又是圣上赐婚,谁还威胁得了她的地位不成?”话虽如此,三皇子多少还是有些烦躁:“且容她们几年,总有一日……”   孔五轻轻一叹:“殿下看来注定得美人环侍了,不过苏家大娘姿容普通,性情嘛,也略失灵变,只怕会郁郁寡欢了,再加上殿下又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她以后的日子,实在令人纠心。”   “你是在同情我将来的妻室?”三皇子再度挑眉。   孔五卟哧一笑:“我是在可怜殿下,要受那些蛇蝎美人烦扰了。”   “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听说你那嫡母,可给你寻了个商人岳家。”三皇子越发不耐,夺过孔五的折扇,重重扇了几下。   “果然是殿下,就得了消息。”孔五笑容一收,眸中阴沉一掠:“不过我那未来的岳父,可很舍得资财,听说陪嫁就有十万两白银,良田千倾,不过他那女儿,却注定短寿无福,可惜可叹。”   “小五,别把事情做得太绝,引出什么大乱子来。”三皇子神情一肃。   “殿下宽心,授人以柄的蠢事我可不会干。”孔五冷笑:“不过我那贤良嫡母的如意算盘,却终究是要落空罢了。”   “你常在千娆阁出入,可别让人得知与红衣的关系,陈六可是我废尽心思才引诱上钩的一条大鱼,将来,或许就是关健的棋子。”三皇子又再警告。   孔五大笑:“我巴不得离红衣八丈远,她那一身脂粉味臭不可闻,今日若非想与殿下一见,这院子我都不屑踏足。”   却听里间“咣当”一声,不知又是什么被红衣“泄了愤”。   三皇子无奈,将那折扇一合,一抛,旋即起身:“这地方我不宜久留,先走一步,你就继续在这销金窟迷惑众生吧。”   说完,依然将青帏帽扣在发上,挡了那绝色容貌,在陈五似笑非笑的目送下,率先出了千娆阁后庭这所僻静的院落,依然往后角门,登车而去,只以为来去无声,没引人注意。   半分没有留意,红衣身边一个侍婢,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楚王府的关睢苑——   灰渡迫不及待地禀告了春来楼传来的消息,见世子沉吟不决,忍不住说道:“自从属下奉命,暗中留意红衣,不过发现三皇子偷偷去过三回,来去匆匆……再有听那侍婢禀报,虽不知三皇子与红衣所谈何事,却一定不是为了男女私情……杜宇娘也说了,据她观察,那红衣的确是处子之身。”   红衣年前才入千娆阁,世子就立即让他暗中察探,竟然是知道三皇子会与那红衣私会,灰渡也曾下了大力气,想摸清红衣的来历,却一无所获,他早就满腹狐疑——要说,三皇子性情不羁,举止更是诸多荒谬,出入妓坊委实不值惊讶,何故世子对这事甚为关注?再有,一个妓子,来历却半分不显,这事才甚是蹊跷,可当世子得知,却并不惊讶,似乎早有意料。   世子当时还在翼州,如何就有先见之明,发现这红衣与三皇子相识?   一个皇子,既然轻衣简行,与妓子私会,难道不是为了拈花惹草?   可一番观察密探,事情竟非如此。   当他满是疑惑地禀报之时,世子依然毫不讶异。   直到今日,三皇子府那管事才打探出来,原来这位红衣,竟是与陈家六郎两情相悦,三皇子不过为了成全陈六,才打算在外头置个宅子,只待中秋那日,等老鸨开出价钱,赎了红衣出去,给陈六做个外室。   灰渡不由推测,三皇子此行,必是为了收买陈六,好在贵妃与四皇子身边按插一个暗线。   “世子,三皇子此行,想来是为了太子……”灰渡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三皇子的动机,只想着四皇子有意争储,三皇子奉太子之命,方才如此行为。   皇子们表面和睦,却明争暗斗,明眼人自然知情,可世子何故关注?   “原来如此。”虞沨似乎完全没有听见灰渡的话,只缓缓用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画案,半响,方才展开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次,自己果然是猜对了么?灰渡不由直了直腰,兴奋之情险些摁捺不住。   “不想他竟有这般城府,瞒了世人。”虞沨却依然喃喃自语。   谁?什么城府?灰渡怔了一怔,不由看向世子,怎么觉得,他与世子说的不是同一码事?   “渡,安排个人,寻去千娆阁替红衣赎身?”   ……   “世子,这……”难道世子要插手皇储之争?灰渡神情十分严肃了下来。   却又听虞沨压低了声,慢慢将心里的盘算托出。   灰渡顿时呆若木鸡。   世子这是要……究竟是要干什么?   一番察探,悉心安排,竟然是为了盗得三皇子的随身玉印?   且不说灰渡如何疑惑,当第二日,旖景也听三顺禀报了三皇子去千娆阁的确切消息,自然兴奋不已。   “小人安排的眼线虽亲眼见到三皇子去了千娆阁,无奈并没有机会跟进去探个究竟,也不知三皇子是否见的是红衣,不过为了稳妥,小人今日去见了一回杜宇娘,听她说昨日傍晚,千娆阁的妈妈的确引了‘贵人’进了后院,红衣随后也去了那处。”三顺尚还有些保留,详细解说了一回。   旖景却已经笃定:“必然没错,三皇子定是与红衣碰了面。”   确定了这点,那么那计划便能实施。   “朱家大郎那头,进展可还顺利?”旖景又问。   “这事倒简单,那朱家大郎本就是个纨绔,吃喝嫖赌俱全,手下人也都是贪图小利的,小人没废什么功夫,就安排结识了他身边一个小厮儿,那小厮儿常随主子出门,很是得朱家大郎的信任。”三顺忙禀。   “如此就好。”旖景挑了挑眉,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规约束,压低声音与三顺一番耳语。   三顺听后,一时也有些愣怔:“五娘是想把这事闹开?”   一旁的夏柯却是胆颤心惊:“五娘,这可是事关皇室……”   “你们只管安心,三皇子不羁之名早已风传国都,不过是寻花问柳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就算将事情闹开,顶多也就是受圣上、太后一番斥责罢了。”旖景也知道要行之事,会引起三顺兄妹的震惊,犹豫了一阵,还是解释道:“几位皇子正在议亲,太后之意,是想让长姐为三皇子妃,可三皇子这般德行,委实不是良配。”   原来,是为了大娘子的终身大事。   夏柯虽觉此事有些风险,可一想到五娘并非妄为之人,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三顺更是连声应诺:“五娘宽心,只要三皇子再去千娆阁,小人便想办法让那朱家大郎知情。”   旖景心上压着的一块巨石,至此,方才略微放了一放。   不过这时,她当然没有想到,三皇子与红衣并非她所猜想那般,这一招妓坊捉奸,竟险些没有成事。   多亏得,机缘巧合……   ☆、第六十六章 花簪风波,荷包传情   自从大长公主生辰一过,芝兰轩的气氛便又紧绷,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都是胆颤心惊——她们知道,那不翼而飞的兰花簪,至今还没有着落,大娘子可是有言在先,只怕这事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尤其是主管钗环首饰的腊蕙,近一月来,心神不宁,待到眼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原本力主禀报国公夫人作主的玉芷却转变了态度,这一日竟然劝阻了犹豫不决之余,正欲寻黄氏的旖辰。   “大娘子若是就这么禀报了夫人,奴婢们只怕都得受罚,今后再不能在娘子身旁侍候了。”一句话说完,便是双目含泪。   旖辰就更加犹豫起来,一时又担忧那簪子流落在外生出什么风波,一时也可怜打小侍候的丫鬟们。   玉芷默默打量旖辰的神情,心下又多了几分把握:“奴婢以为,腊蕙也好,琼蕊、珠蕊也罢,连带着奴婢,是万万不会行那背主偷窃之行,这内贼,当在几个二等丫鬟里头。”   腊蕙三人一听,顿时对玉芷感激不已,齐刷刷地跪成一列,痛呈忠心。   “大娘子,奴婢斗胆,还请大娘子再宽限些时日,由奴婢几个暗中查询,等纠出那内贼,问清簪子的下落,再禀了国公夫人处治,也算是将功抵过。”玉芷又再求情。   旖辰原本就是心软之人,不愿连累无辜,听了这话,当即意动,竟暂时打消了上禀的主意。   腊蕙这才松了口气,几个大丫鬟碰头,将二等丫鬟的情况撸了一回,找出几个嫌疑大的,分头暗察。   却说腊蕙,原本有个亲妹子,一直在针线房当差,与夏柯颇有私交,腊蕙早知夏柯兄长三顺在外头很结识些三教九流,便想通过夏柯传话,让三顺在外头打听那簪子的下落,她原本也不敢声张,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夏柯听闻此事,立即就禀报了旖景。   一听那兰花簪刻着旖辰的名讳,旖景心中便是一沉,直觉这事不似那般简单,便让夏柯悄悄找了腊蕙来问话,腊蕙见惊动了五娘,对夏柯颇有些怨言,只简单陈述了事发经过,哭求着五娘开恩,先不要声张,暗中瞪了夏柯好几眼。   “这事说小则小,说大则大,并非你们几个丫鬟能担当的。”旖景一想到马二逼婚的事,委实替长姐捏了一把冷汗,见那腊蕙满面惊惶,不由加重了语气:“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你们当真没有张扬开来?”   “奴婢们深知其中厉害,并不敢声张,不过这时已经无路可退,玉芷又想了那办法,才想着孤注一掷。”腊惠嗫嚅道。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才知道着急。”旖景摇了摇头。   “奴婢是负责照管钗环首饰的,出了这事,自然首当其冲,可奴婢实在冤枉……奴婢又是个愚笨的,也想不出来其他办法,想必旁人,也都与奴婢一般……就连玉芷,起初是力主禀报国公夫人的,想来也是怕受到牵连,这才……”腊蕙说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连连叩首,求五娘莫要声张。   旖景却是一怔:“你是说,玉芷起初主张禀报母亲,这会子才改了主意?”   “正是,若非她劝着大娘子,又想出了这折衷的法子……”   旖景沉吟一阵,心底越发疑惑起来。   长姐身边的丫鬟为母亲亲手挑选,不乏忠心耿耿之辈,出了这种事,母亲竟然一无所知?这个玉芷,据三顺探得,她老子娘这些日子与宋嬷嬷来往过几回,次次都是带着礼品登门。玉芷原本力主禀报母亲,方才是人之常情——她并非首要责任人,就算受到牵连,也不会重责,完全没有揽责上身的必要,可是如今,她却一改初衷。   不是旖景草木皆兵,委实对宋嬷嬷太不放心,总觉得这事情背后,又有她无所不在的黑手操纵。   当下,便打发了腊惠,依然让她莫要声张,却请了长姐来密谈。   旖辰得知旖景知晓了兰花簪的事,虽说有几分讶异,却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反而替丫鬟们求情:“要说她们也是无辜,妹妹既然知道了,便先不要声张,只待寻出那内贼再作理会。”   旖景简直哭笑不得:“大姐姐,你可知这事有多严重?若是别的也还罢了,那簪子上可刻着你的名讳,若是有人为非作歹,生出风波来,便是悔之晚矣。”   旖辰一叹:“我何尝没有想到,可都这么些日子了,也还风平浪静,可见不过是有人贪财……慢慢查找着,总会有着落的。”   旖景目瞪口呆,可转念一想,这事诸多蹊跷,先暗中查探也不失为一条计策。   便与旖辰商量:“依我推测,这内贼必然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急需银子救急,姐姐可曾有疑心的人?”   “要说来,是有两个,都是二等丫鬟,能出入我的闺房,一个叫阿青,家里有个哥哥,时常与人耍钱,欠了颇多外债;一个叫阿蓝,她娘得了肺痨,打发去底下庄子,家里为了治病,也是欠着债的。可那簪子不见了有些时候,只怕早出了手。”   旖景细细思量一回:“这内贼想是出于心虚,才专拣了姐姐的及笄礼下手。”   “这是何故?”   “因为姐姐宝贝那簪子,寻常不用,就算丢了,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那内贼定是想拖延些时候……不知这两个丫鬟年岁几何?”   “阿蓝才十四,阿青却有十七了,年前她老子娘就禀了母亲,说许了人家,母亲也允了,只待过了八月,就放了她出去嫁人的……”说到这里,旖辰眼中一亮:“如果不是我那日心血来潮,想寻了簪子出来赏玩,只怕这会子还不知道东西丢了,等过了八月……那时只怕怀疑不到阿青身上去。”   当下,旖景便与旖辰议定,就从这阿青身上下手。   很快,便查到了那家当铺。   可是让两人吃惊的是,那当铺掌柜虽承认了是阿青兄长拿了玉簪去当,却说玉簪已经被人赎了出去!   旖辰这才感觉到事态严重,欲禀了黄氏处治。   旖景却另有计较:“姐姐原该早些禀报母亲,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宜声张了。”   旖辰完全不明所以。   “姐姐细思,这簪子在当铺里,怎么会有人偷偷摸摸地赎走?阿青既然铁了心偷这东西出去给她哥哥顶债,给她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声张的,定是有人知道姐姐失了簪子,才有心赎去,这是为了什么?”旖景提醒。   旖辰目瞪口呆,吓出一身冷汗来:“难道是有人要算计我?”   “这时若是张扬开来,只怕当即就会逼得狗急跳墙,一个不当心,或许会闹得满城风雨。”旖景并不想危言耸听,不过往深一想,几个皇子正值选妃,而长姐无疑是铁定的皇子妃,难免会引人忌备。   “那该如何是好……”   旖景也是一筹莫展:“当务之急,还是要落实这簪子的去向,这事情,不能瞒祖母。”   不知为何,旖景没有提黄氏。   旖辰已是方寸大乱,只恨不得立马寻回那要命的兰花簪,竟听任了旖景的主意,姐妹俩去了远瑛堂,把事情的详细一一禀告了大长公主,自然避开旁人,尤其是宋嬷嬷。   大长公主也是惊怒交加,连连数落旖辰糊涂,多得还有一个旖景谨慎,当下亲自找了阿青来,一番逼问之下,阿青顶不住压力,招供坦承了罪行,可是那兰花簪,终究是没有寻到。   众人当然没有想到,早有人先下手为强,兰花簪已经落在了三皇子手里。   不知何故,大长公主也没将这事声张,不过寻了个错处,惩治了阿青,连着那一家子,都找了底下庄子看管起来。   旖景虽疑心宋嬷嬷,却苦于寻不到证据,先委托了杜宇娘,让她暗中察探那当铺的底细,直到来年,才找到了一丝线索,将赎簪之人落实到宋大总管身上,不过那时,兰花簪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却让旖景对宋嬷嬷的防心更重,从而设计,让那两母子自食其果,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眼下,旖景已经布下陷井,一边翘首以待三皇子再次去千娆阁见那红衣,一边计较着七月十五水莲池的赏花之行,恰逢这一日,大长公主为了小娘子们恢复听学的事,要去楚王府与老王妃言语一声儿,旖景顺便说了前些时候,因得了虞洲一个青花瓷盆,故而做了几个荷包给三位表哥,以为谢礼,大长公主知她与虞洲打小亲厚,也不放在心上,干脆带着旖景一同去了楚王府。   当见那三个荷包——   老王妃赞不绝口,直赞旖景手巧,大长公主却有些失笑,暗中瞪了旖景两眼。   荷包绣得如此精致,一看就不是旖景亲手绣成。   虞洲一听旖景来了王府,自然兴致勃勃来了荣禧堂,当见到那“戏蝉”的荷包,只乐得心花怒放,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忽闻旖景吩咐秋月,让她把其他两个分别送去关睢苑和三郎那处,这才怔了一怔:“怎么,五妹妹不是专门给我的答礼?”   心里就一阵泛酸,虞湘沾光也就罢了,虞沨又哪里有资格得五娘亲手绣的东西?一忽儿又想起五娘当日对谢三娘的敌意,虞洲未免更加沮丧。   “我可不能厚此薄彼,横竖要动手,干脆就赶着绣了三个,表哥们个个有份。”旖景只作懵懂,对虞洲的小心眼装作不察。   虞洲心有不甘,直到看见那两个荷包,虽说也很精致,但一个青松,一个兰草,构图甚是简洁,不如自己这个有趣,才略微满意了,嘱咐着府里的丫鬟,让她好生带秋月过去。   因大长公主与老王妃避了旁人私话,虞洲与旖景只在茶水厅里闲坐,旖景便问十五那日赏花的事儿:“我可是已经求了祖母允许,除了大姐姐要忙着学习家务,分不开身,六妹、八妹年纪还小,祖母不放心,二姐、三姐、四姐与我都盼着那日呢,洲哥哥这边可知会了长辈?”   虞洲自然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安瑾还小,又不会骑马,这次不能同行,安慧与安然都说好了要去,祖母与母亲也都同意了。”   旖景便是甜甜一笑,那笑容让虞洲心神一恍,半天没有回神。   却说大长公主,今日亲自前来,正是为了谢三娘的事儿。   “二嫂真留了她在王府小住?”一墙之隔,大长公主神情有些严肃,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王妃怔了一怔:“上元,我原本也打算着央你去太后面前说几句好话……你也知道,沨儿那身子……三娘庶出,身份是有些配不上,可眼下的情形,也只好……”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二嫂当真糊涂,不说那谢三娘身份如何,你仔细想想,我那日生辰,谢三娘当着诸多贵女的面儿,竟然对沨儿口出不敬,又说是沨儿自作多情,便知她心里有多不甘,这姻缘天合,强扭的瓜可是不甜的,她心有芥蒂,将来与沨儿又怎么会相处和睦?”   谢三娘那日口不择言,小谢氏原本将老王妃瞒得密不透风,这时一听大长公主的话,老王妃也很是气急:“竟然有那种不知好歹的丫头?她竟然敢诅咒沨儿?”   “我看呀,二嫂还是先不要焦急,沨儿体内的毒,未必就没有根除的法子,再说他的婚事,太后与圣上也都记在心里,将来必不会委屈了他,还是等上两年再看。”   “我又何尝想这般心急,可是上元,沨儿他,太医们可都说了,活不及冠……”   “二嫂,事情还远不到那个地步,你也不要做这不祥之辞。”大长公主暗叹,若非这位二嫂是非不明,只一昧地良善宽纵,楚王与世子又何须瞒天过海,如若老王妃早知世子余毒已解,只怕早张扬开来,那些个心怀恶意之人,不知兴起几重恶浪了。   大长公主的几句宽慰,老王妃自然听不入耳,但对谢三娘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再不提让大长公主说服太后的话。   而关睢苑里,这会子小厮晴空正百无聊赖,坐在门房跟前,撑着下巴发呆。   直到安瑾身边的莲生行至跟前儿,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如梦初醒。   “这位小哥,听说关睢苑里莲花开得好,可否舍我一朵,拿去给三娘插瓶?”莲生笑衿衿的,站在关睢苑高大的门楼下,语气却是不庸置疑地笃定。   若这会子有旁人在场,必然会大为惊异,谁不知关睢苑防备森严,别说区区一婢,就连将军夫人,也都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   可是,这时却并没有旁人。   晴空懒懒起身,竟领着莲生入内,交待一个关睢苑的婢女:“带她去见世子爷。”说完,依然回到门前,撑着下巴发呆。   莲生一路往里,渐渐双靥娇红,四顾着关睢苑的草木景致,步伐虽是轻快,却不难看出她的兴奋之情,娇喘吁吁。   直到中庭,婢女将莲生引至堂前,让她稍候,入内禀报,须臾,便见罗纹迎了出来,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将莲生带去画室。   虞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莲生匍匐在地,口称世子,方才略略侧眸,看着眼前的少女:“说吧,出了什么事?”   莲生默了一默,方才控制了心如鹿跳,不至让嗓音生颤:“谢三娘寻了瑾娘,竟然以两支金簪为利,说服瑾娘助她与二郎……”   虞沨微敛的眉头,这时也忍不住轻轻一跳,眼中不免掠过一丝冷冷的揶揄。   那日听灰渡说起,旖景私下“开导”谢三娘,他就有所期待,只不知那谢三娘会如何举动,却也没料到谢三娘竟然愚笨如斯,居然寻到了安瑾。   安瑾一个外室伶人所生的女儿,不过十岁幼龄,又是入府不久,谢三娘居然想争取她为同盟,仅是这一点也还罢了,谢三娘因为庶女,往常并没多少来王府的机会,如今来此“小住”,人生地不熟,而安慧显然不会协助于她,安然也指望不上,唯有一个安瑾,同样是庶女,并且处境尴尬,与小谢氏之间的隔阂与芥蒂一目了然,是唯一有可能争取之人。   但是,谢三娘居然想用两根金簪收买安瑾,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三妹是谨慎之人,当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贸然助那谢三娘成事。”虞沨再看了一眼匍匐着的瘦弱少女,似乎毫不惊奇:“就为了这事,你才来见我?”   莲生抿了抿唇,突然抬眸,看向虞沨:“奴婢劝了瑾娘一番,说无论那谢三娘如何,只要坏了将军夫人的盘算,也算痛快,瑾娘虽未置可否,可显然已经意动。”   “你这是……自作主张了?”虽言语里略带冷意,世子的眉目间却依然云淡风情,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莲生却咬了咬牙,似乎豁出去了一般:“奴婢以为,谢三娘并非世子之良配,莫若顺水推舟,助她一把,好教将军夫人自食其果。”   “你打算怎么做?以你与三妹眼下的地位,要如何助谢三娘成事?”世子微微垂眸,唇角一扬,噙着的却并非笑意。   莲生心中一凛,整个人都沮丧了下来:“奴婢并没有良策……”   “所以,你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   莲生瘦弱的身子在这森凉的语意中微微一颤,再度匍匐下去:“奴婢知错……”   “莲生,当初我就告诫过你,万万不能自作主张,并,你虽视我为主,也别忘记三妹妹也是你的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行于她有害之事。”   世子的语气依然有若微风,淡和平静,可是却让莲生的背脊生出密密一层冷汗来。   “三妹妹全靠着二叔的怜爱,方才能在王府立足,而谢三娘所求,并非仅仅是坏了二婶的盘算而已,如若三妹贸然插手,万一事情有了疏漏,岂不是会惹得二叔牵怒?三妹一旦丧失了唯一的倚靠,她将来还如何能在王府立足?”   “奴婢知错……还求世子宽恕了这回。”莲生面如死灰。   世子沉吟一阵,方才微微一叹:“罢了,你回去吧,该怎么弥补这一错处,大概不用我再教你。”   莲生趁兴而来,却沮丧而归,只罗纹却是心事重重,犹豫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依奴婢看来,那谢三娘实在愚笨得很,纵使心里生了那种意思,却难以成事,莲生那顺水推舟的主意,未必没有道理。”   “这事却不能牵涉安瑾。”世子轻靠着玫瑰椅,看向窗外照入的一抹金阳,思忖了一阵,方才一弯唇角:“由你来做,别太明显,只需让谢三娘得知,虞洲身边的明月,是个有用的人。”   ☆、第六十七章 暗藏心意,问君知否   晴空懒洋洋地目送着手捧粉莲的莲生,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草木幽径里,十分同情地撇了撇嘴角,这小丫头,身世十分可怜,五岁时就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人牙子,险些沦落到风花场里为勾栏贱妓,也是她时来运转,遇到了世子,这才将她买了下来,交给外头的管事们养了几年,三年之前,才安插去了镇国将军置的外宅,给三娘安瑾当丫鬟。   莲生视世子为救命恩人,一意以身相许,可是世子待她,却使终有意疏远。   要说来,在翼州之时,不少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即使得知世子身患“隐疾”,却也不乏借着诗赋琴曲传达钦慕的雅事,可世子尽数置之一笑。   唯有当年,那时世子方才十岁,一次出行,巧遇了苏氏五娘——她当时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生得圆乎乎的,活像一个雪球,许是跟着大长公主出门,在门前与老王妃遇了个正着,世子当时在马车里,掀开车窗远远观望,见五娘一板一眼地向老王妃道万福,不由展颜一笑,那笑意,十分真切舒展,无论当时,还时现在,世子那样的笑容都是难得一见。   因此,晴空便也记住了苏氏五娘。   那个能引世子真切一笑的小丫头,只不知一隔经年,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晴空又重重叹了口气。   在翼州数载,他也时时关注着卫国公府五娘的消息,得知她一连两年在芳林宴夺魁,更是无限向往,再闻她才貌双全——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家仿若神人的世子爷!   晴空早已一厢情愿地将苏氏五娘当作了世子妃,对于这位未来的主母,他委实恨不得能立即一睹芳容,应当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圆乎乎的包子模样了吧?一定已经长成了窈窕淑女。   又想起某年秋夕,世子对月独饮,那一晚,似乎有些半醉。   夜里挑灯秉烛,挥墨一画,笔下女子俏立花荫,回眸莞尔,可那幅画,晴空只见过一次,待那夜过后,就再也不曾见过。   当时,他还觉得纳闷,世子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明明对那些女子,从来都是矜持疏远的,所以,晴空无比笃定,能让世子真切一笑的苏氏五娘,才是不同于万紫千红的唯独一个,可世子笔下的女子又是谁?   经过旁敲侧击,多方求证,细心摸察,晴空完全排除了世子有其他心上人的可能。   于是乎,以他之见,世子定是将心目中苏氏五娘的模样画了出来。   又怎不让他好奇兴奋,更想目睹苏五娘的真容。   可恨的是,世子明明知道他的希翼,置之不理不说,竟然还存心刁难,置他于好奇心的煎熬之中,剥夺了他再见才女的机会。   晴空捏了捏拳头,暗暗磨牙,一脸的戾气,却忽然瞪大了双眼。   恩?跟着荣禧堂鸳鸯姐姐过来的丫头是谁?生得还真是花容月貌呀。   秋月手捧着锦盒,正与老王妃的侍女有说有笑,分花拂柳而来。   晴空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前,戾气尽消,一张白乎乎的脸庞笑得都能挤出水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今儿个也不知吹了什么仙风,竟将鸳鸯姐姐刮了来?”话虽如此,黑漆漆的眼珠只盯在秋月一张俏面上,脑子里忽然掠过一句“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呦,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贯自忖清高的小晴空竟然夸奖起我来?”鸳鸯杏目一瞪,却对秋月说道:“晴空是世子爷的书僮,陪着世子爷在书院里薰陶了几年,把自己也当成了才高八斗,往日里见了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恨不得避开绕道,可没见他这般殷勤过,这都是沾了妹妹的光,连着我也成了个仙女儿。”   秋月这才好奇地打量了晴空几眼,抿着唇且笑不语。   鸳鸯又道:“这是卫国公府五娘身边的妹妹,这一次来,是有东西要转交世子爷的。”   一听是五娘的丫鬟,晴空顿时心花怒放,连忙将秋月往关睢苑里让。   “小哥把东西转交就是,我就不进去了。”秋月对晴空的热情似火很有几分不适应,心想楚王世子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一个主子,怎么有这么一个口甜舌滑、幼稚可笑的书僮,也太不搭调了些。   “姑娘还是亲自去吧,若世子爷有话,小的可不知道怎么回。”晴空可不想放过机会,弓着腰一请再请,简直恨不得把动手把秋月拖将进去了。   “秋月妹妹还是去见见世子爷吧,关睢苑里规矩大,我就不进去了,坐在门房等你就是。”晴空的热切态度也引起了鸳鸯的好奇,忍不住瞅了他好几眼,关睢苑里的下人可都是谨小慎微的性情,往常待人虽说有礼有节,却都渗着几分疏漠,晴空往常可不是这般作态,今天倒像是吃错了药般。   秋月也不好再推讳,只得进了院门。   而这一次,晴空并未把秋月交给其他侍婢,而是亲自领了进去,一路之上,嘴唇开开合合,竟然没有停过。   “小的远在翼州之时,就听说过五娘的才名,姑娘是五娘身边得用的,想来也是才华横溢吧?”   “小哥真会说话,我哪里当得,不过就是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姑娘当真谦虚,这就是德才兼备了。”“不知五娘有什么稀罕物要交给世子爷,还劳姑娘亲自跑了一趟?”“是五娘亲手绣的荷包?那可真是珍贵了。”“什么,五娘今日在荣禧堂?”“五娘怎么不来关睢苑坐坐呢,世子爷这处,可有不少好茶。”“姑娘可别见外,咱们俩家原本就是亲戚,本应当时常来往,五娘若是要来,关睢苑随时都敞门欢迎。”“那是那是,世子爷的棋艺可当真厉害。”“什么?过几日世子爷与五娘要一同去佛国寺?”   晴空总算是住了嘴,站在青竹底下,忽然就恼了。   秋月莫名其妙,看着这个忽然变脸的小厮儿,满腹疑问。   真是太过份了,世子爷竟然要与五娘出行,却瞒得滴水不漏,压根儿就没想让他随行!晴空无限委屈。   当秋月回完话,呈上答礼,告辞离去后,晴空依然哭丧着脸,完全没有送“亲戚”出去的自觉,还是罗纹回过神来,送了秋月离开。   “世子爷,您要与卫国公府五娘去佛国寺?”晴空忍不住跺脚:“小的要随行!”   世子看着手中的荷包,精致舒展的兰草纹,神情依然有若静潭,平静无澜,对晴空的话,简直充耳不闻。   “世子爷!”晴空重重喊了一句,暗忖着如果世子不答应,他是不是该躺在地上打滚,这一次机会,就算耍泼混赖、自毁形象,也绝不能放过了。   世子却像与世隔绝一般,只看着那个荷包。   忽然,卷起唇角,似乎嘲讽般地一笑。   送这一个假手他人的荷包,究竟何意?如果敷衍,大可不必。   世子将荷包捏紧于掌心,忽然,眉心一跳。   松开荷包上的青丝绳,发现里边竟还有一物。   青纱为底,乌竹白日,云层舒展,流水潺潺,载着落晖往东,沿堤几间茅屋,有饮烟袅袅,这一个笔筒纱套,仿若水墨画卷,唯有黑白二色,构图极为清雅,但针线却并不精致。   一种喜悦,又夹杂着惘然,忽而漫上虞沨的心头,终于是,指尖微触,于那一针一线。   将那薄薄的青纱,握于掌心,贴紧心口。   而已经在地上打滚混赖的晴空,并没有注意到世子神情间的变化,也没有注意世子几乎虔诚般地将那个青纱套笼在笔筒外。   “世子爷,请让小的随行……”晴空正“滚”得忘我,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   一抬头,就看到了灰渡那张阎王脸,与挑成了“八”字的乌黑眉头。   “放开我,渡,你这个莽夫!”晴空拳打脚踢地挣扎,却半点没有落到实处,成了个晃晃悠悠的麻袋,被人拎在手中。   世子似乎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晴空,唇角是舒展的笑意:“渡,他太吵了,拎他出去冷静冷静。”   晴空不敢置信,盯着他家世子爷,半响,方才发出一声惨烈的呼号:“世子爷!您好狠的心……”   等解决了晴空,把他锁在一间空屋子里“冷静”,灰渡才反身回了画室,惊讶地发现世子深遂的目光,依然盯着那笔筒目不转睁。   灰渡不由也看向那笔筒——   恩?当日世子那幅亲笔作成的乌竹江水,青天白日的墨画,怎么成了一幅绣套?   ——   这一个夜晚,光风霁月,竹影婆娑。   对于旖景来说,却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长夜。   干脆撩开纱帐,放轻步伐,去了内庭红廊,看着那星月灿烂,还有在幽寂的晚风中,娉婷的一丛鸢尾花。   当时,将那幅画作绣成笔筒套,不过临时起意,她不愿再敷衍之人,也唯有一个他,故而,才亲手绣成,却藏在了荷包里。   不知他发现了没有?   如今想来,自己这个举动实在突兀,这么掩掩藏藏,也不知他心里会如何作想。   旖景烦恼地叹了一声。   不可抑制地想起当年,他卧榻养病,她陪坐身旁,百无聊赖之时,唯有用女红缓解存心沉默,一方绢帕,断断续续地绣了年余。   他曾恳求:“等你绣好绢帕,不知是否能给我绣个物什?”   她记得,她是这般作答:“那可不知何年何月了,世子若是急用,莫如吩咐丫鬟们,她们的手,都比我要巧。”   隔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而她也并不在意。   但她知道,他一定看穿了她的敷衍。   当有一日,心情烦闷,信手一画,就是那幅青天白日,乌竹流水的田园野景。   世子目睹,十分欢喜,开口索赠,她不知怎么就心软了,便赠了给他,当年那一幅画,一直悬于他的画室。   而她自此之后,再未执笔,直到殒命。   那一幅画,是唯一出自她的手,送给他的东西。   而这一世,当一执针线,竟鬼使神差地忆起这段往事,顺理成章地就将那幅画绣成了纱套。   笼罩在他生命里阴霾,终有一日会云开日出,是她由心而生的美好愿望。   虞沨,这一世,请让我弥补。   你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月色星光下,独倚红廊的少女,在不自觉间,落下泪来。   转眼,已经到了这年七夕。   旖辰与旖景一同奉诏入宫——皇后娘娘有诣,诏若干贵女往御花园赴宴。   这若干贵女,除了旖辰、旖景,还有平乐郡主,建宁候府的五娘、六娘,金相府的六娘,秦相府的三娘,还有吏部尚书府的卓氏二娘。   虽明面上说的是入宫“乞巧”,贵女们无不心知肚明,这一次入宫,为的是给三位皇子择妃,故而,都是精心打扮、言辞谨慎。   而旖景,当然是与平乐郡主、黄六娘一般,做为陪衬去的。   旖辰“三皇子妃”的身份基本已经确定,几个贵女对此虽有不甘,却也没有抱着奢望,她们共同的目标,是四皇子。   御花园里当真搭起了彩楼,也备好了铜针彩线,由贵女们“乞巧”。   旖景是个手拙的,废了许多时候,才将那七孔针穿上分得格外纤细的五彩丝线,只当她一定垫底,不料侧身一看,平乐郡主尚还跟那枚黄铜针大眼对小眼,忍不住笑了:“好在今日还有郡主,我才不致显拙。”   平乐郡主往常跋扈刁蛮,最不喜欢那些扭捏造作的世家女,可对旖景却一贯热情,两人相处得不错,这时听了打趣,干脆就放弃了穿针引线,对皇后说道:“娘娘恕罪,小女实在做不来这个,不如干脆认罚。”   当年康王险些被立为东宫,故而与圣上之间也是有些芥蒂,皇后更是对康王时时防范,再加上平乐郡主又是那样的性情,心里越发不喜。于是只淡淡撇着嘴角,睨了一眼平乐:“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心急火燎,自然当罚。”   “罚”却也不重,不过是跑一趟腿,去御膳房亲自取来“巧果”,给诸位贵女享用罢了。   金六娘手脚利落,夺了头魁,得了皇后赏下的巧礼,一时意气风发,眉飞色舞地盯着秦三娘显摆,两家长辈是对头,小辈自然也是仇人,更何况这一次选妃还是事关家族荣辱。   情势十分清楚。   除却三皇子,二皇子生母卑微,又没有外家支持,还不受圣上待见,自然不是良配;金六娘心高气傲,认为其祖父权倾朝野,父亲无疑也是将来的丞相,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该配三皇子与四皇子。   不过据祖父分析,三皇子妃八、九成定了苏家大娘。   金六娘惋惜之余,当然是要争取四皇子妃的头衔。   建宁候府黄五娘虽然出身勋贵,可建宁候却不似当初那般受重,黄五娘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至于卓氏二娘,她父亲不过是祖父的门生,多得祖父提携才任了吏部尚书之位,据祖父分析,太子妃成婚多年无孕,卓氏二娘应当是皇后替太子选的侧妃,根本不是威胁。   对手只有秦氏三娘。   金六娘睨了一眼秦三娘,却对旖景说道:“今年芳林宴,阿秦在琴艺上输给了阿景,每每提起,尚还心怀不甘,可今日却在这乞巧上胜了阿景不知几筹,可是扳回了一局。”   这挑拨还真是明显……   秦三娘为人颇有些孤傲,以往又最瞧不起勋贵女儿的粗蛮,虽明知金六娘是在挑拨,却也不屑分辨,只微微一笑:“俗话说人无完人,阿景四艺皆佳,可这女红粗笨,也算是出了名的。”   旖辰本独自默坐,一听这两个相府千金皆拿旖景来说话,心中很是不满,淡淡一句:“五妹妹原先年龄小,并不擅长女红,可最近却也大有进展,今岁祖母生辰,就亲自绣了一幅抹额,所谓乞巧,也有饶幸的成份在里头,五妹妹今日算是运气不佳。”   旖景在家中,就常常被二娘与三娘拿来挑唆,都已经习惯了,再说她如今,可是十八岁的灵魂,自然不会在意金、秦二女的几句冷话,不过有长姐的护短,心里还是觉得十分温暖,立即回应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秦三娘却是秀眉一蹙:“阿辰的意思是,我今日赢得算饶幸?”   旖辰原本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情,不过是看着旖景吃亏,方才婉转了几句,被秦三娘这一问,也是噎了一噎。   金六娘目的达到,只顾看戏。   旖景依然巧笑嫣然:“阿秦姐姐,我大姐姐并非此意,是说她自己赢得饶幸罢了。”   原来,金六娘今日虽夺了头魁,旖辰却也不差,只慢了几息而已,反而是秦三娘,甚至落在了黄五娘之后,仅仅只是个第四。   秦三娘之赢,也就只能针对旖景,与旖辰相比,却是落了下风,更说不上什么饶幸了。   秦三娘顿时涨红了脸,却也谨记着不能失了礼,只好用目光狠狠地剜向苏氏姐妹。   金六娘快乐地笑得花枝乱颤,并没有注意皇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旖景却也不再与贵女们争执,只与旖辰说话——   其实,这乞巧的输赢如何,哪里又有这般重要,就连这次宴席,也不过就是个过场而已罢了,皇子妃的择定,历来不是仅看女子的才貌,而是要看身后的家族,还得联系朝政的需求。   争执来争执去,委实没有半分意义。   旖景看着各怀心思的少女们,叹了一口过来人的闷气。   ☆、第六十八章 两相之争,风雨酿成   同是这一日,七夕佳节,乾明宫内的御书房。   中年男子背光而立,明黄纱罗长袍上,金龙腾出云纹。   他的身后,是宽敞的一方龙案,上边凌乱地堆放着几本奏章,最上的一本,此时敞开搁置,乌字之间,并无朱批。   一支细笔狼豪颓丧地斜躺在朱砚上,微微翘起的笔尖,缓慢地滴落着艳丽的朱砂。   两鬓斑白的内侍,手持拂尘,垂眸躬身站在光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为轻微,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来。   金砖地上还有一滩残余的茶渍,那是早先天子一怒的“证据”。   御书房的气氛在静寂里紧绷,只有滴落渐次的脆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老内侍的额上,不知不觉就覆上一层热汗,凝结成豆状,滑落在眼角,他不敢擦拭,只得狠狠眨了眨眼,那刺痛的感觉,越发引起了心里的不安。   一个尖嘴猴腮的杏衣内侍在厚重的锦遮外探了探头,做了一个手势。   老内侍似乎才松了一口长气,控制着不急不缓地语气,不轻不重地禀道:“陛下,楚王世子到了。”   圣上攸地转身,方才落坐宝座,沉声吐出两字:“快请。”   却不待虞沨落膝,便微托右臂,连喊免礼,赐坐。   “大理寺与刑部有了结论,宁海知府也上了奏章,说谋害郑乃宁的真凶,是他元配正妻!”天子仿若长剑的乌眉斜斜一挑,凤目里掠过一丝浓重的嘲讽:“郑乃宁娶妻不贤,因后宅争宠,以致妻室生妒,故而买凶刺杀,罪证确凿下,郑妻畏罪触壁,一死了之。”说到后来,语中已有铿锵之意,天子一掌落在奏章之上,冷笑连连:“朕的刑部与大理寺,办案当真果决,区区月余,就将千里之外这起命案调察得水落石出!”   因为面圣,虞沨今日穿着圆领紫纱长袍,腰缠玉带,发佩珠冠,比往常的文雅清秀,多了几分贵胄沉稳,但眉目之间,依然还是清平淡然,即使面对隐怒的天子,也不见畏惧之色,这时,他也只是轻轻一笑:“圣上英明,当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天子怔了一怔,似乎怒极而笑,却让沉重的气氛一缓:“是呀,朕早有所料……才让郑乃宁密查宁海知府的劣迹,他就遇刺身亡,还死在了结发妻子的妒意之下,还真是……死得有趣。”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一为金相门生,一为姻亲,自然只能,查出这样的结果。”虞沨依然唇角带笑:“宁海知府自不消说,可他不过一府之长,尚还不能在南浙地区一手遮天。”   南浙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历来是富饶之地,鱼米之乡,自大隆建国,设有承宣布政司总理一省政务,天子每当垂询,所奏皆为政通人和、安稳太平,可当今圣上自从设立都察院,近一年间,却获知与地方所奏截然不同地情形。   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宁海府,据说,当地知府奢靡昏馈,收受商贿,放纵豪强欺民,夺人妻女,霸人家业,以致许多无辜百姓走投无路,良民小商家破人亡,流连失所。   圣上得知,自然大怒。   可尚不及严察个中真相,上奏之监察御史反而被南浙一众官员联名弹劾,称其索贿不得,心怀报复,罗织歪曲,污篾命官,在朝议上引发金相与秦相争锋相对,两派官员相互攻讳,后,监察御史在私据财银数百万两之铁证下,落实了一应罪名,反而落得个声名狼籍、抄家获斩的下场。   那御史本是秦相一党,委实也算不得干净。   可南浙诸位地方官员,却也未必清廉无辜。   郑乃宁原为太宗帝时任命的东宫属臣,为人甚为忠直,极得当今天子信任,后,被任命为通政司参议,却是名符其实的一位“孤臣”,因而,深受左右二相的忌惮,自从圣上登基,就不断地给郑乃宁下绊,多得圣上竭力护持,坎坎坷坷地在中枢度过了数载。   天子欲明察地方官员的腐败之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乃宁。   故而,当他再一次被使绊,天子“无奈”之下,也就顺水推舟,将其贬去宁海府下,任了知州。   不想郑乃宁赴任不久,就突然遇刺身亡。   而大理寺与刑部只用月余,就查获了“真凶”,郑妻已死,无所对证。   又怎不让天子震怒!   南浙那一潭水,委实浑浊汹涌得很!   天子凛冽的目光,又死死落在面前摊开的奏章之上,沉默足有半刻,方才沉声说道:“朕听楚王提起,这次受命往宁海暗察的魏渊是你所荐?”   “正是,魏渊原为臣下恩师之得意门生,才华横溢,却因厌恶官场污浊,不欲同流合污,方才游戏人间,寄情山水,可其本心,实为忠直,又深怀抱负,故,当臣下晓以大义,便激发了他暗藏多年之壮志,愿为圣上清明之治,竭尽所能。”   “可南浙之情势,委实凶险,郑乃宁之死,就是前车之鉴。”天子剑眉微蹙,似乎有些担忧:“魏渊可有消息传回?”   虞沨又是一笑:“据臣下得知,师兄一路悠游,方才刚刚进入南浙境内。”   圣上略微一怔,方才真切一笑:“想来他这般不羁之士,才不会引起注意。”再度看向虞沨的目光里,欣赏之情又增加了几分,御书房紧绷的肃然气氛,方才彻底松弛:“远扬所书策论,朕已细读,今日诏你来此,便是想深入细谈。”   远扬,正是圣上亲自赐予虞沨之字,当虞沨学成归来,首次入宫面圣便得。   圣上又再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而言:“恢复开科取士,又进一步完善改革,不由州府直荐,而设儒学,由学政考较入学,经乡试、会试、殿士层层考核授官……如此一来,天下寒士皆有出仕之途,从根本上瓦解左右二相把控吏制、结党营私之患。”   “此策圣上早有打算,臣下不过是完善细则而已。”虞沨听出天子的赞赏之意,不露痕迹地谦虚了一句,却又说道:“眼下朝廷多数臣子,皆出身勋贵或者世家,不是金相之门生,便为秦相之故吏,其中虽不乏真才实学之士,但一旦涉及利益攸关,多数重于私利,委实不算良臣,当然,勋贵与世家子弟也有高风亮洁,刚直不阿之人,奈何受家族门第拘束,又势单力薄,无力与满朝抗衡,比如魏渊,就是因为看清时势,心灰意冷之余,才弃仕途。更何况寒门之士,即使满腹经纶,才德出众,却苦于无入仕之途,空怀抱负,难以施展。圣上英明,早有改制之意,给天下寒士以公平机遇,培养才德兼备、锐意出新之能臣,肃清官制,还天下清明之治。”   这一番话,正中天子下怀,虽虞沨的神情仍然云淡风情,圣上心里,却已经是心怀激荡。   “可金氏、秦氏两族,把控朝政多年,身后又各自有勋贵、世家为支持,左右二相必知恢复科举制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圣上为政局安定,不得不三思缓行……然,眼下时局,左右二相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为壮大己势、结党为政,实在是大隆之隐忧,圣上圣明,必知已经到了决断之时。”虞沨又说,言辞并不激昂,却再一次正中圣心。   若非忍无可忍,他也不会让郑乃宁暗察南浙隐情,却不想白白搭上了亲信一条性命。   “远扬将话说明,必然有了周详的打算,无需顾虑,尽可直言。”原本紧蹙的剑眉重重一挑,天子不由横臂书案,倾身洗耳。   “臣下遵命。”虞沨起身一揖,再无半分犹豫:“金相与秦相之争,虽为隐患,也是时机,依臣下浅见,只需再添上一把火,左右二相便成你死我活之势。”   “可无论勋贵、或者世家,只要一方势弱,平衡之局便将打破,而大隆历经多年战火,正是休养生息之际,朕实在不想动乱频生。”   “圣上慈悲,苍生感念,然,若是左右二相之争,并不牵涉勋贵与世家……势微者,不过仅仅一族而已。”虞沨依然淡然而言:“左右二相,只要除去一方,皇权便能得以巩固,圣上改制之行,即可推行。”   其实无论是金氏,还是秦氏,仅凭一己之力,自然都不能左右朝政,他们的凭仗,是各自身后的勋贵与世家。   而虞沨之策,就是要分化勋贵、世家与二相彼此为仗的同盟。   而这一条计策,天子也早有盘算,之所以一直未有决断,是在犹豫取舍何人。   金榕中之父,曾随高祖于楚州起兵,出谋划策,立建国之功,与诸多勋贵大将有生死之谊,极得勋贵尊重,而秦怀愚之父,也为前朝旧臣,东明末年,联合世家旧族、诸多文臣武将,讨伐哀帝,逼其退位,为高祖顺利入主锦阳京,立下大功,被世家望族尊为翘楚,要想打破他们之间的结盟,天子认为并不容易。   可虞沨却有另外的看法:“圣上容禀,大隆建国之初,金、秦两姓分别为勋贵与世家之首,是因旧时情谊,也有利益相关;高祖帝为了缓和勋贵与世家间的冲突对立,鼓励两大势力联姻,经过数十载,勋贵与世家之间已成盘根错结之势,利益相牵更加复杂,眼下金相也好,秦相也罢,所倚仗的不过是父祖旧日威望,与利益牵涉,早不复当年对两大势力的绝对影响,只要圣上顾全多数,贵族朝臣必然会感沐天恩。”   这就是说,当今二相,不似其父祖威望,虽仍然为二大势力之首,仅仅是因为利益关系罢了,联系早不似从前那般坚不可催,大有挑拨分化的余地。   天子沉吟多时,终于重重颔首:“那么以卿之所见,左右二相之间,应如何取舍。”   “勋贵多为武将出身,子弟虽有文士,并非大流,当对恢复科举一制犹为抵制,世家相对而言,易得接受为多,再者,只说金相与秦相,虽都怀有私欲,二者相较,金相却更加专横跋扈,位及一国之丞相,却只为一己之私,排除异己,更放纵其旧部故吏,鱼肉百姓,实为祸患,故,臣下之见,金相实不配为大隆之臣,圣上若将他除之,委实是顺应民情,以正纲纪。”这一番话,虞沨说得颇为坚决,毫不犹豫。   出身自世家的秦怀愚,多少还会顾虑家族数百年之名誉,贪婪欲望之心,相比金榕中来说,的确要收敛得多。   而天子之意,也实在偏向于此,想到金氏一党为所欲为,伤及百姓,为祸于民,金榕中此人专横跋扈,屡屡于朝议时,对异己破口痛斥,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利益与权势,必竭尽所能将其置之死地,手腕之狠辣,心肠之恶毒,早让圣上不堪容忍。   天子数次欲打压金相之势,偏偏金榕中还称己为直谏之臣,忠于君国,所出之言是为天下!   而追随金相的朝臣,动不动就执笏长跪,言之凿凿,力劝圣上要秉持公义,维护忠良。   更有这次,郑乃宁无辜丧命的冤屈……   圣上剑眉紧蹙之际,再无半分犹豫。   “金氏一族毕竟得勋贵推崇,若要除之,还得废些周折,圣上,事不能急,当徐徐图之。”虞沨度天子神情,已知龙心,又提醒了一句。   “远扬所言,深合朕意,金榕中性情蛮横,想来,即使一些勋贵,对他忌惮之余,只怕也怀有不甘之心。”圣上微微颔首。   “臣下以为,南浙之事便是一个契机,秦相想来也明了。”虞沨微微一笑。   圣上凤目一挑,执起那本宁海知府所上的奏章,若有所思。   而御花园里,这时已经结束了“乞巧”宴,贵女们相继出宫,孔皇后也回到了坤仁宫,默默地想着心事。   以她看来,无论心计、家世,几个贵女当中,最出挑的当是苏氏五娘,难怪母亲特意叮嘱一番,那丫头年纪小小,却是冰雪聪明,也稳得住气,任凭金氏、秦氏如何挑拨嘲讽,都不作理会,却当亲姐姐受到刁难时,不过一句话,就噎得秦家那个自视清高的三娘说不出话来。   苏五娘是大长公主与太后的掌上明珠,将来议亲,只怕也会嫁入皇室。   可惜她只有太子一子。   若五娘能为太子侧妃……   大长公主只怕不会让五娘为人侧室。   孔皇后不由轻叹一声,烦恼地捏了捏眉心,五皇子与六皇子今年方才十四,暂且不需考虑婚事,可若再过上三两年,连着七皇子也都要一同婚配,那时,苏氏五娘正当及笄……虽说一门之中连续出两个皇子妃的事情并不多见,可卫国公到底不比常人,太后与圣上对苏氏五娘又是那般与众不同……苏五娘比大娘更得太后与圣上的欢心,若她果真婚配皇子,对太子的确是隐患。   母亲说得不错,是应当未雨筹谋,不能让那些心怀野心之人得逞。   而其余的几个贵女……卓氏二娘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远远不及建宁候与两相家的女儿,就算为太子侧妃,孔皇后也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卓家也非望族,不过是依靠着金家,才有今天的显赫,无奈这是圣意,不可违背。   金家六娘倒是个城府深的,狡诈阴险,八面玲珑,又是金相的嫡亲孙女儿,出身尊贵,与之相比,那秦三娘就显得自负得多,还有黄氏五娘……   这三人皆出身名门,若依孔皇后之见,四皇子妃无论落在哪一个身上,对太子都是威胁。   可相比之下,秦三娘自恃清高,那孤傲的脾性就是一个最大的弱点,若她成了四皇子的“贤内助”,也许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有,左右二相已是势成水火,四皇子有一个出身世家的生母,若再娶秦相之女为妃,就算彻底地与勋贵、金相冲突,落不着太大的便宜。   一番思忖之后,孔皇后下定决心——定不能让陈氏那个贱人的孽种再搭上勋贵之家,因此,一定要促成四皇子与秦氏联姻。   至于二皇子……   既不得圣心,也没有外家为靠,金相心高气傲,定不愿孙女儿与他为妃。   二皇子若娶了建宁候府黄五娘……   建宁候与卫国公是姻亲,两家相处甚洽,二皇子又实在不足为惧,就算让他娶了个名门闺秀,倒也不算威胁。   主意拿定,孔皇后胸有成竹,当即更衣理妆,往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却不想巧遇了圣上与陈贵妃,竟然携手前往慈安宫,这会子已经陪同太后用完了午膳,正在偏殿里闲坐着品茶。   孔皇后眼瞧着陈氏一身明黄牡丹长衣,缭绫月白长裙,衬得肌肤如霜雪,姿容似嫡仙,便觉眼睛刺刺地痛,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就越发显得僵硬牵强,又见她如沐春风,舌灿莲花,哄得太后喜笑颜开,只将涂得艳丽的蔻甲,紧紧掐在了掌心!   “要说才华出众,四郎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三郎相比,他打小就淘气,只喜欢舞刀弄剑,可没少让国子监的博士们伤脑筋,就是这两年,渐渐知事,才坐得住些,终究只爱看史籍兵书,那些个诗词歌赋上,委实没有半点天份。”陈贵妃笑着说道:“还是皇后娘娘,当初在闺阁里就是名扬国都的才女,三郎由娘娘一手调教,方才有了今日的才名。”   这话自然是在暗讽皇后,把三皇子引导得不务正业。   皇后忍了几忍,才没有冷哼出来,始终还是用凌厉的眼风,斜睨了陈氏一眼:“妹妹何必谦逊,四郎老成持重,又善骑射,博古通今,就连圣上与母后一旦提起,也是赞不绝口。”却是口风一转:“三郎素喜风雅,爱与文士结交,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倒也无妨,他到底是皇子,不该这么狂放不羁,臣妾屡屡提醒,他却听不进去……好在,将来有个稳重的皇子妃在旁提点,相来也会扭转这般少年义气。”   陈氏便是一愣:“三郎的婚事已经定了?”   圣上只顾饮茶,似乎带着笑意,瞥了一眼皇后。   太后也是不动声色。   孔皇后便有了底气,微微一笑:“今日几个小娘子入宫乞巧,臣妾瞧着,阿辰最是持重,母后,您不是也常常夸奖她的,如果有她在三郎身边提点着,臣妾可就不用担心了。”   太后微微颔首:“辰儿是个好孩子,既端方持重,又温婉贤良,哀家可舍不得她被旁人先算计了去,皇后这回,倒是与哀家想到了一处。”   这,显然已经是默许了三皇子与卫国公府联姻。   孔皇后自然心花怒放,陈贵妃那热切的笑容却忽然僵硬。   忍不住委屈地看向圣上。   她可是早看中了苏氏大娘,半年前就开始吹枕畔风,无奈圣上次次都移花接木,就是不肯给句准话。   圣上只作不察,侧面看向皇后:“朕听说金相的孙女儿今日也来赴宴,皇后瞧她如何?”   这话,又让孔皇后与陈贵妃交换了脸色。   原来陈贵妃虽一意与卫国公府联姻,却也早料到皇后必然不会允许,退而求其次,她倒是对金氏六娘青眼有加——陈氏一族为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已经是四皇子的倚仗,若四皇子再娶世家女子,就无法获得勋贵的支持,故而,陈贵妃才想竭力争取与卫国公府联姻,既然不成,金相家的女儿,委实也算不错。   二皇子生母出身卑微,圣上对他并不关注,这时提起金氏六娘,当然是为了四皇子。   陈贵妃的笑容又恢复了一贯地温婉,缓缓摇着纨扇,只看皇后眉目间的焦灼与尴尬,身心舒泰。   皇后稳了稳神,脑子里一番衡量,终究还是没有显露出什么来,只淡淡说道:“以臣妾看来,金氏六娘倒是个伶俐的孩子,难为她本是出身勋贵,却并没有勋贵女儿家的跋扈任性。”   圣上微微颔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与太后对视时,却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只底下的皇后与贵妃,忙着打眼神关司——   “就算没与卫国公府联姻,但我家四郎有金相这个岳父,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且等着,我必不让你如意算盘得逞。”   两人都没有留意,圣上与太后之间的心领神会。   ☆、第六十九章 闺秀风范,但为良人   国公夫人黄氏这些时日异常忙碌,大长公主这一个生辰过得轰轰烈烈,府内的十余间库房,一时被贺礼填得满满当当,光是宾客们递上的礼单,就盛满了二十余个箱栊,查对贺仪、清点入库、登记造册就足以让人忙得焦头烂额,更别说还得根据那些礼单准备返礼。   一些主动登门、与国公府素无来往的宾客,大多是别怀用意,贺礼尤其丰厚,针对这一类人,当然要将礼单整理出来,给一家之主卫国公过目,或者按照礼单还以相当甚至更为丰厚的返礼,表示全不领情,大家以后少些来往;或者返礼比贺礼略轻,表示卫国公府虽然欢迎您,但仅限于场面上的交情,如果是什么升官发财的事……恩,大家懂得;或者照单全收——恭喜您,已经成为卫国公府的亲朋好友,大家今后一荣俱荣。   当然,最后一种情况发生的机率是少之又少,故而黄氏准备的返礼就必须繁复。   而与国公府时常来往的人家,虽不用准备返礼,但他们的礼单都得誉写保存,待对方有人过寿、或者结婚生子,反正是大宴宾客时,再准备相当的贺礼送去。   更兼着贾府已经请了媒人,送来贾文祥的庚帖正式提亲,眼看着就要忙碌着苏涟的“六礼”程序,又分了黄氏一部份心思。   而自从生辰宴后,孔夫人与甄夫人轮留递来邀帖,请黄氏去作客,她也不好推辞。   黄氏当然知道孔、甄两位夫人这般热情,为的是什么事儿,可卫国公世子的姻缘大事,她这个继母委实作不得主,因此,只得打醒精神与两位夫人打太极,既要维持亲密的友谊,又不能将话说得太满。   七夕次日,甄夫人邀请黄氏去府内赏花——她家花园里栀子正好,这种花在南方常见,在锦阳京却甚是稀罕,甄夫人说是专程从湘西请来的花匠,废了许多心思栽植,才有了“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影见,风还影合离”的一园景色。   黄氏去做客,当然要带上几位小娘子,若是从前,必然少不了旖辰,可大长公主因着担心那不翼而飞的兰花簪,不知什么时间就会引发风波,稳妥为见,便留了旖辰在府里,只让旖景与六娘随行。   却在母女三人动身之际,利氏急急忙忙地带着盛装打扮的二娘、四娘来了和瑞园,死乞白赖地要让黄氏带着二娘、四娘去甄府,又拉着黄氏叽叽咕咕了一阵,自认为“婉转”地表达了用意:“甄家两个小郎君,一个今年十五,一个今年十三,论年龄与二娘、四娘恰恰合适。”说完,闪烁着眼色炯炯有神地盯着黄氏,一副嫂子是聪明人,自当明白的意思。   黄氏哭笑不得,甄夫人眼高过顶,哪里看得上二娘、四娘,再说,嫡亲姐妹俩嫁入一府成妯娌的“罕事”也是闻所未闻,更别说甄夫人还想让甄四娘成卫国公府的媳妇,这贵族之家,最忌讳如此“易亲”。   见推辞不得,黄氏便要携同利氏同往,利氏却也有自知之明,讪笑着推辞了,却厚颜将二娘、四娘留在了和瑞园。   旖景对四娘金珠玉翠、姹紫嫣红的盛装,用目光表示了无限地同情。   甄府的宅子是三进三出,但规模却比卫国公府小了许多,院落大多是四四方方,由抄手游廊相连,庭院里虽也有碧植花卉,多数是沿着游廊,庭院还是保持了开阔敞亮的北方园林的风格,也只有东、西两路的花园,方才依照着南方园景布置得幽雅秀丽。   一片桅子花树,沿着荷塘密密地栽植,于塘边红亭落坐,但觉一片清幽浮香依依蕴绕,倒也沁人心脾,旖景却没有几分心思赏花,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甄茉的热情,还得堤防着其他……   午宴时,本来在国子监的苏荇忽然来了甄府,原来是难却甄三郎这个同窗的盛情相邀,又听说母亲与妹妹也在甄府做客,方才相跟了来。   既然登门,本当守礼,自然要来与甄夫人问安,故而,也就顺理成章地见到了甄茉。   旖景十分气闷,想她废尽心思一番安排,好不容易才避免了长兄与甄茉“结缘”,不想却没防住甄夫人的算计,终究是让苏荇与甄茉碰了面。   好在今日除了自家姐妹与甄茉,还有孔府的一个小娘子、甄夫人外家廖府的一个小娘子在场,苏荇“问安”之后,也不便久留,自去前院用膳,他与甄茉匆匆一见,不过就是礼节性地问了个好,并没怎么留心今日精心打扮,比往常温婉秀雅得多的甄茉。   旖景认为,甄氏母女悉心安排这一场赏花宴,目的当不会只让甄茉与长兄匆匆一会这般简单,想来还有后招。   一餐午宴,旖景用得忧心忡忡,还有四娘,显然也得了利氏的“叮嘱”,又觉得自己那身富贵雍容的打扮十分突兀,一扫往日的开朗,与六娘一般沉默,唯有二娘,巴不得在甄夫人面前将自己的“温婉贤良”尽数展现——早先见了甄家三郎,虽与长兄的气度风采一比,显得略微普通,可也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更有太子妃嫡亲兄弟这般显贵的身份,二娘甚为满意,对母亲的眼光格外钦佩。   若她将来能成为甄家嫡子之妻,看那些个贵女还会不会轻视她没有个名门闺秀的生母。   甄夫人对二娘的殷勤十分戒备,却因着甄茉的婚事,不好对国公府的“宾客”冷颜相待,敷衍得十分辛苦。   而甄茉自从见了苏荇,也显得心不在焉。   总之这一场午宴,主宾之间的气氛略微郁闷。   宴罢,甄夫人便让甄茉领着诸位小娘子去园中闲逛消遣,自己只与黄氏在一处品茶。   旖景自然打醒了十二分地精神,防范着甄茉与长兄“不经意”地邂逅。   可逛了好一阵子,邂逅始终没有发生。   甄夫人一身傲骨,当然不屑用那下作明显的手段,搭上女儿的名誉,造成什么授受不清的事实,强嫁女儿去卫国公府,纵使她极望促成这门姻缘,眼下却还期望着能水到渠成。   “天气太热,咱们莫若去树荫下的茶室里歇息一阵吧。”甄茉领着旖景诸人逛了大半个园子,指着槐荫里的一排朱梁雕窗的建筑说道。   旖景遥遥一望,但见那“茶室”十分宽敞,可从面西而设的门进入后,却并没有目睹的那般阔绰,便猜测着,许是隔成了两间。   她的猜测十分正确,这时,苏荇与甄家兄弟正在隔壁对弈,因没有交谈,小娘子们尽都没有发现隔墙有耳,但贵女们在这边厢笑言欢语,却让隔壁的郎君们听得明明白白。   苏荇挑眉看了甄三郎一眼。   甄三郎温文一笑,低声致歉:“想来是四娘引了客人在隔厢闲话,倒是扰得咱们不得清静。”却并没有请苏荇移步之意。   身为客人,苏荇也只能表示并不介意。   而旖景一听甄茉提议着要切磋琴艺,也猜到了隔墙有耳。   看来,甄茉到底还是对当日比才之事介怀,一意要让长兄见识她的才华。   可身为主人的提议,客人们也不好拒绝。   旖景一番思量,忽然计上心头。   眼见着甄茉让侍女置了瑶琴、秦筝,琵琶半抱,准备就绪。   “早听说阿茉姐姐弹得一手好琵琶,不知今日可愿与我合奏?”旖景笑着说道。   甄茉微微一怔。   当日大长公主生辰宴,她逼于无奈才选了杨琴,不想却与虞安慧相冲,落得个“自取其辱”,非但没有让“良人”刮目相看,还无端成了他人的笑柄,她心中甚是不甘,这才商量了母亲,借着这一次机会,让三郎将卫国公世子引来茶室,听她细心弹奏一曲,好扳回一局。   本来想的是独奏,方才能突出一些,但旖景既然提议合奏……她委实不好拒绝。   只得假装荣幸地一口应诺了。   却说隔厢,苏荇与三郎的棋局正在胶着,忽闻一阵瑶琴琵琶,两人都暂时忘却了纵横之间的厮杀。   “这曲琵琶,是我四姐最欢喜的。”甄三郎似乎无意说了一句。   却忽闻那琴音节奏一变,越渐激昴,铿锵之意穿墙而来。   琵琶起初还能跟上,渐渐往后,就有些勉强了。   到了后来,甚至有些凌乱。   甄三郎的神色便有些尴尬起来……四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与人合奏?偏偏又跟不上那人的节奏,岂不是自曝其短?   那边厢,六娘似乎也感觉到旖景存心为难甄茉,甚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她的五姐。   甄茉的神情自然有些僵硬,她的琵琶原本不错,但旖景有意加快了节奏,甄茉全无准备,只能勉强跟上,两人这一曲合奏,配合得毫无默契。   旖景立即致歉:“都是我不好,一时兴起,就加快了节奏,阿茉姐姐别恼。”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必须要讨好的,甄茉心怀郁闷,却不得不佯装笑脸,称是自己技艺生疏,跟不上旖景的节奏。   除了二娘——当一听说要比琴,立即称自己似乎中了暑意,歪在一旁闭目养神,其余几个小娘子都抚了一曲助兴,而甄茉略微郁结了一阵,也恢复了热情的作风,笑言不断,毫不吝啬对六娘琴艺的赞美。   却忽然有一个丫鬟惊叫出声:“娘子,您的须虾镯子怎么不见了?”   这一句话,让茶室里的笑语一窒,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丫鬟——是孔府娘子的侍婢,这时她满面慌张,指着身旁的案几:“刚才娘子要抚琴,嫌那镯子碍事,取下放在了这里,怎么错眼就不翼而飞了?”   这位孔府娘子,正是当今皇后的嫡亲侄女,单名一个兰字。   这时她也盯着那空荡荡的案几,一脸地莫名其妙。   旖景蹙了蹙眉,睨了一眼甄茉,见她神情瞬间就冷肃下来,张口便问:“阿兰,那镯子果真不见了?”   孔兰旋即慌乱:“我明明在净手时取了下来,随手搁在了这里,才一会子功夫……这镯子虽不值什么,却是家中祖母所赐,这可怎生是好。”   因贵女们要抚琴,刚才甄府的丫鬟们捧入清泠,好教诸位先净手,出出入入了多回,更兼着小娘子们皆有离坐,或者与旁人闲话,或者去抚琴弄筝,场面一度有些杂乱,谁也没留意那镯子的去向。   甄茉冷冷地扫视了丫鬟一眼:“你们,有谁留意那枚镯子?”   自然没有人说话,甄府丫鬟都惊慌失措起来。   自家待客,来的又都是贵族女儿,却闹出了这等风波,传扬出去委实有伤家风,甄茉十分着恼,冷哼一声:“茶室里就这么几人,却不想竟然出了贼,若无人承认,免不得要搜搜你们的身,好给贵客一个交待!”   甄府的丫鬟皆跪了一排,声称为证明清白,情愿被搜身。   可这屋子里的丫鬟,却不仅仅是甄府的。   而甄府的丫鬟们身上,当然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旖景满腹疑惑,她直觉这镯子丢得蹊跷,说不定是甄茉的一番安排,可却摸不准她的用意。   而甄府丫鬟们的清白证实之后,在场的诸位贵女神情就复杂起来。   孔兰依然急得团团转——   “这可怎生是好,那须虾镯,可是祖母的陪嫁之物。”   甄茉为难地看着诸位贵女:“不想出了这等事,委实是……诸位都是敝府所请之贵客,本不该怠慢,但若那镯子寻不出来,这事张扬出去,旁人指不定该怎么议论。”   二娘这会子“暑意”早就消了,她一意要奉承甄茉,当即昴首挺胸地说道:“阿茉何需为难?就先从我开始,让你搜身便是。”   旖景再次蹙眉,看向二娘,颇有些哭笑不得。   甄茉当然不会如此唐突,连忙摆手:“哪里敢怀疑诸位,大家都是名门闺秀,万不会行出这等丑事,我是怕那些丫鬟……”   “四娘是想搜我们的丫鬟?”半响没有出声的六娘,这时冷冷问道。   “我那镯子没有长脚,怎么会突然不见,定是哪个丫鬟眼皮子浅……”孔兰及时出面解围:“身正不怕影子斜,阿茉如此提议,也是为了大家的清白。”   四娘与旖景俱都紧绷着一张小脸,没有出声。   她们当然不愿意让丫鬟被搜,这不是心不心虚的问题,这涉及到一府的尊严。   甄茉显然十分为难。   “报官吧。”六娘忽然说道:“出了这等盗窃之事,有疑者并不仅仅只有丫鬟,就算搜了出来,只怕作主子的也脱不开指使的嫌疑,莫如让官衙来断个公道。”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时难以转寰。   旖景依然度量着甄茉的神情……玩这一出,究竟是什么用意?   却见甄茉忽然莞尔:“那镯子寻到了!”   这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甄茉忽然起身,几步就到靠墙的百宝格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伸手一够,转身,摊开手掌,面向众人,却独问孔兰:“阿兰瞧瞧,这可是你的镯子?”   孔兰惊奇不已,接过那镯子翻来覆去地瞧,十分纳罕:“这镯子怎么会……”   而旖景将戏看到这里,已是恍然大悟。   甄茉,原来准备的并非仅是一首琵琶曲,还想借着这么一出闹剧,来张显她的智慧。   旖景暗暗一晒,不自觉地看向那面垂挂着山水壁画的隔扇,猜测着墙后的长兄,是否对这边的风波,产生了兴趣。   那边厢,苏荇与甄三郎的棋局已经彻底僵持,两人都沉吟不语,听着这边甄茉断案。   这边厢,甄茉冷冷地打量着站在廖氏阿晴身后的青衣侍婢:“刚才我一番观察,只见到这丫鬟靠近了百宝格,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悄悄放了上去。”   廖氏阿晴震惊回眸,盯着那青衣侍婢:“小红,当真是你?”   青衣侍婢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双膝一软,瘫软在地:“奴婢……奴婢委实是逼不得以,娘子,还请您……”   “好个贱婢,竟然敢行偷窃之事。”廖氏阿晴气得辱青面紫,待要一巴掌扇过去,却还记着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仪,一时间双目涨红,只对甄茉致歉:“委实没有想到,我身边竟有这等手脚不干净的贱婢,闹得……这贱婢就交给姐姐,听任处置。”   甄茉这时却款款落座,冷肃的神情一扫而空,只安慰着阿晴:“妹妹莫恼,出了这等丑事,任谁也不想,莫如听这丫鬟解说清楚,看看是不是情有可原。”   旖景默默垂眸,心里当真为甄茉叫“好”,不仅仅果决睿智,还大度善良,实为大家闺秀的典范。   可丢东西的是孔府娘子,偷东西的是廖府丫鬟,还当真,凑巧得很。   甄夫人白氏虽出身勋贵,可她的生母廖氏却并非望族出身,甄夫人之父当年不过是高祖部中一员统领,所娶妻室,不过一介商妇。   大隆建国之后,有白家提携,廖家方才有子弟出仕,渐渐摆脱了商家的身份,可相比那些望族,自然还算是寒门。   所以,廖家才情愿出个“贼”丫鬟,来成全甄茉的“聪慧”与“大度”吧。   小红自然有个凄惨的身世,母亲抱病,缠绵病榻,故而才被卖给人牙子,而前些时日,她听说父亲也累得咳了血,双亲的日子越发艰难,而她入廖府时日尚浅,并没什么积蓄,很是焦灼,今日见到那枚镯子,脑子一热,方才起了贪心。   总之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怀戚戚。   甄茉当然要替她求情,不仅给了那丫鬟三十两银子,让她拿去给双亲治病,还说服了廖氏阿晴原谅这苦命的丫鬟,又恳求众人,只当今日这事没有发生。   二娘与孔兰对甄茉的心地大加赞赏,而四娘一直心不在焉,六娘见风波平息,也不再理会。   “阿茉,你起初说要搜诸人的丫鬟,竟是障眼法不成?”   “我起初还以为是家里的丫鬟起了贪心,但见她们自请搜身以证清白,才醒悟过来错怪了她们,可那镯子的确不见踪影,不是我家的丫鬟,就一定是诸位身边的侍女,于是,方才提议搜身,便见那小红满面慌张,变了颜色,当六娘一提报官,她更是全身发抖,趁人不备,悄悄靠近了那百宝格,我料到她一定是做贼心虚,害怕人赃并获,才将那镯子放了在那儿。”   “这也多亏了阿茉敏锐,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却没一个留意到那小红的蹊跷。”   最后,这一出闹剧,在孔氏阿兰对甄茉的大加钦佩下,完美落幕。   ☆、第七十章 拈花识香,实有内情   雕格轩窗向外敞开,内里一张梨花木的四方几案上,呈放着十余个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碗,甄茉纤纤玉指之间,摆弄着一个白橡木香镊,从琉璃碗里挑出那阴干的花瓣,先在鼻端细细分辨一番香味,才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绣着白玉兰的绡纱香囊里。   日薄茜纱窗,尘绕牡丹梁,红妆窗下坐,不觉岁月长。   七月间的夕阳,艳丽得就像美人娇羞时的一抹靥红,笼罩着拈花识香、年华正好的女子,当是一幅漫妙美好的画面。   却忽有一只“巨掌”伸出,突兀地打扰了画面的和谐。   甄三郎平躺在案几的另一侧,胡乱抓起几瓣芳菲,堆放在鼻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发感慨:“这没了生命的落花,怎么比绽放枝头时的香气更盛?”   甄茉没好气地说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没个规矩,一到我这儿来,就跟个孩子似的,不是卧着,就是躺着,跟去了骨头一样,若是阿娘瞧见了,可又得说你。”   甄三郎嘿嘿一笑,撑起了半打身子,脸上的花瓣就掉在了袍子上,又随着他一上一下晃动的双腿,最终委屈地落在了地板上头,无精打彩地躺在一抹霞色里。   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即心疼地说道:“三郎有所有不知,这些花瓣本就是盛放时摘下,浸在好几种香脂、香露勾兑的香液里,足足等三日后,方才取出,用锦囊收好,放在蔷薇花丛里阴干,才有了与众不同的香味儿,制成可得废些功夫。”   边说边将地上的花瓣拾起,仔细地吹了吹上边沾着的浮尘,放在贴身的香囊里。   甄茉挑挑拣拣,最后方才打开了一个密封的锦盒,用镊子拈出一瓣阴干的墨紫牡丹,仔仔细细地放入香囊,勒好口上的丝绦,交给丫鬟拿好。   “四姐可真是有耐烦心,废这么多周折弄这些,比外头采买的香囊也没什么区别。”甄三郎撇了撇嘴角,不以为然地说道。   甄茉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四娘亲手制成的香囊,哪里是外头那些可比,就连太子妃都爱不释手呢,这些年来,四季可都指望着四娘的香囊。”那多嘴的丫鬟又忍不住纠正三郎的话。   “四姐,难道你就不关心卫国公世子今日的态度?为了让他耳闻那一场闹剧,我也算废了些心思,今日陪着坐了半个下午,这会子只觉得腰酸腿胀。”三郎捏着拳头,狠狠砸了砸腿,一副恨恨的模样。   “你早就说了,卫国公世子很有些侠士作风,素喜直率明理之人……我方才安排了那一场戏,难道还会有别的结果不成?”甄茉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今天立了功,早准备了谢礼。”   甄三郎立即喜笑颜开,双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家四姐。   甄茉摇了摇头,从一旁的枕翕里取出一个荷包,抛在了甄三郎怀里。   三郎掂了一掂,喜笑颜开顿作沮丧,拉开荷包一看,却见里头是黄灿灿的几个小元宝,方才又振作起来,一个雀跃,从炕上起身:“四姐可真大方,便就不烦扰你了,先行一步。”二话不说,大步出门而去。   甄茉无奈一叹,便让那丫鬟捧着香囊跟在身后,也出了院子,往甄夫人所住的正房行去。   甄夫人正让院里的丫鬟打点着药膳补品,分别装在几个锦盒里,手里捏着张辛辛苦苦寻摸来的药方,焦眉灼目地看着,瞧见甄茉入内,只抬了抬眼睑,也没怎么理会。   “阿娘,这又是从哪儿寻得的方子?”甄茉挨着母亲坐下,扫了一眼药方,脸上的笑容十分乖巧。   “是你外祖母求来的,虽说是名间的大夫开的方子,听说已经让不少妇人有了身孕。”话虽如此,甄夫人神情却很是犹豫:“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让太医院那些方子不管用呢,太子妃自从那次小产……这都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偏偏那个什么‘送子圣手’任我这些年来四处寻访,却是半分音讯都没有。”   太子妃大婚也有六年了,还是五年之前小产过后,一直没能再怀身孕,虽说那两个侧妃因小产伤身,暂时不足为惧,那些个姬妾也被灌了药,可也防不住“漏网之鱼”,不久前,就有一个侍婢怀了身孕,好在太子妃耳聪目明,下手狠准,才没让那贱婢得逞。   东宫无后,太后与皇后虽能放纵一时,却也不会放纵一世。   孔夫人这几次与甄夫人会面,言谈之中就很有些警告的意味。   甄夫人也劝过长女,与其让那两个出身望族的侧妃产下庶子,莫如择个出身卑贱的姬妾,大不了将来留子去母,把孩子养在自己膝下,也算是对皇室的交待。   可太子妃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油盐不进,任甄夫人如何劝解,都不松口。   三年之前,国都来了个民间游医,治愈了不少生养艰难的妇人,工部侍郎家的李氏,成婚十余年,过了三十依然无孕,病急乱投医,却被那大夫诊治后,隔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时之间,众人都称那民间游医为“送子圣手”。   无奈“圣手”是游医,来无影去无踪,当甄夫人闻讯,他早已离开了国都不知下落。   “阿娘还是好好劝着大姐姐才好,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五了,膝下仍无子嗣,长此以往,太后与皇后两位可不会袖手旁观。”甄茉紧跟着甄夫人叹了声气。   “你大姐姐的性子,哪里肯听我的话。”甄夫人越加烦恼。   “明日阿娘要去东宫,就替女儿将这香囊捎给长姐吧,前次她见我时,还专程提过呢。”甄茉招了招手,让丫鬟递上刚才准备的绡纱花囊。   甄夫人看也没看,直接让贴身丫鬟收好,又才问道:“今日你那头的事儿,可还顺利?”   “能不顺利么?阿娘只管宽心。”   甄夫人微微颔首,却突然一声冷笑:“我今日与黄氏挑破了窗户纸,可她却满面为难,说卫国公世子的事她作不得主,还得回去禀了大长公主。”   甄茉微微蹙眉:“女儿今日可是听卫国公府的几位小娘子说了,那董家自从回了锦阳,阿音已经被大长公主下帖子邀去了两次,不仅与旖景、六娘很是相投,就连旖辰也成她的手帕交,再兼着大长公主与董老夫人的交情……”   “所以我才担心。”甄夫人挑了挑眉头,一双杏眼里似乎深藏不屑:“到底是个庶女,行事畏畏缩缩,如今也是子女双全了,还掌着国公府的中馈,却半分果断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你嫁了进门,只消奉承好大长公主,黄氏这个婆婆,不过是个摆设。”   “如今说这些也太早了些吧。”甄茉卟哧一笑,倾身挽紧母亲的胳膊:“阿娘,如果没有董家从中作梗,与卫国公府联姻一事必有九成把握。”   甄夫人再度挑眉:“你的意思是……”   “阿娘明日横竖要入宫,可与长姐先商量着。”甄茉却不将话说明,转而又提起另一件事:“晴妹妹今日帮了女儿大忙,阿娘也该给她一颗定心丸了。”   甄夫人闻言,眼中再次晃过不屑地神情:“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娘子,眼皮子就是浅,她那畏头畏脑地模样,我原本是一万个瞧不上眼的,想到将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只觉得心里头堵是慌。”甄夫人似乎忘记了,她的母亲,可不是就出自廖家。   “阿娘……”甄茉哭笑不得:“您难道还真想二哥娶个望族出身的闺秀不成?再说,阿晴懦弱,也有懦弱的好处,您将来甭管怎么拿捏,她还能有句二话不成?”   甄夫人自入甄府,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年近三十才盼来了一个三郎,后来又生了四郎,前头大郎与二郎都是庶出。   大郎之母原为甄夫人的侍婢,对她自然不成威胁,却也早在五年之前就“病逝”了,二郎之母却是甄老夫人的丫鬟,生下二郎之后,就“血崩”而亡,二郎打从出生,就顶着个克母的恶名,不过颇得甄老夫人心意,虽为庶出,也考入了国子监,将来入仕成为必然。   甄夫人又哪里会让二郎娶望族闺秀为妻?   “他倒是想?一个庶子,有哪家望族嫡女愿意嫁?亏得你祖母还嫌廖府门楣低微。”甄夫人冷笑。   刚才,也不知谁说阿晴是小门小户出身,看不入眼,甄茉腹诽一句,却晃了晃母亲的胳膊:“二哥虽是庶子,可好歹也是身在世家,眼下又是监生,配个名门庶女还是合适的,阿娘还得着紧些促成了二哥与阿晴的亲事才好,祖母本就有些不满,若您再一拖延,可别真让二哥钻了空子,给您娶个刁蛮的名门庶女入门。”   甄夫人细细一想,廖氏阿晴性子怯懦,家世也微末,又是自己外家的小辈,虽那性情实在不讨喜,横竖不是嫁给自己的嫡子,二郎得了这么一个妻室,将来再怎么出息,也少于凭仗,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便拿定了主意,筹谋起今日该怎么吹枕头风,说服孩子他爹允了这门婚事。   而这时在卫国公府的远瑛堂,大长公主膝下,也围满了孙子孙女。   从甄府归来,黄氏自然要带着小辈们问安,利氏听说,也穿金戴玉地赶来,一手拉着二娘、一手挽着四娘,不断追问着在甄府作客的详细。   四娘已经卸了头上的金凤步摇,换了身清爽的襦裙,只觉得自在了许多,却依然不太热衷说起甄府的事儿。   二娘却是十分亢奋,眉飞色舞地将甄茉如何智擒盗贼,又宽容大度的事迹细细说了一遍,赞不绝口,满面奉承,把八娘听得一惊一怍,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娘。   三娘却沉浸在悲愤里——因是庶出,今日她未能随行,心里本就有些怨诶,又打听得利氏的盘算,更是不甘。   甄家可是世家,又出了个太子妃,成了如假包换的国戚!甄三郎也好,四郎也好,都是太子妃的嫡亲弟弟,前途不可限量,凭什么便宜了二娘、四娘,她们的生母,不过是个猎户出生的平民,自己好歹是卫国公的女儿,比她们难道就差了?   却连登门为客的资格都没有,如何不让人恨那个“庶”字!一念及此,三娘忍不住又暗中剜了旖景一眼,青着脸咬着牙,绞着锦帕泄愤。   “原来还出了这等事故,看来阿茉果然是个明智的孩子,又心怀宽容。”听二娘说完,黄氏似乎意味深长地感慨一句。   大长公主只是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   旖景眼见端坐一侧的长兄,虽没有搭腔,只捧着茶浅啜慢饮,唇角却噙了抹笑意,顿时绷紧了周身的弦,想了一想,方才说道:“母亲说得是……若是换了我,可不会这般敏锐,立即就想到宾客们带的丫鬟身上。”   “哦?往常看着你是个小机灵鬼儿,怎么这会子又迟钝起来。”大长公主看向旖景,似乎很是好奇。   “祖母是没见到当时那场面。”旖景微微一嗔:“因着众人要净手抚琴,丫鬟们捧着水盆出出入入,更有斟茶倒水的、奉入茶点鲜果的,出入频繁,我只想着,就算是没从她们身上搜出赃物,说不定是早转移去了别处,哪里想得到会是客人们的丫鬟起了贪念。”   黄氏微微一怔,大长公主却蹙了蹙眉。   “再有,咱们出门作客,带的丫鬟都是贴身侍候之人,当然是可信的,阿茉姐姐才说要搜身,我倒是吃了一惊,论她旁人,今日跟我前往的秋月、秋霜定不能白白受了委屈,她们的清白,我深信不疑。”旖景又说。   二娘连忙笑着为甄茉说好话:“阿茉就是那么一说,不过是要逼着那贼自乱阵脚,又不是真要搜身。”   旖景频频颔首:“所以才说阿茉姐姐睿智,若换成我,只怕就乱了手脚,只能禀了长辈来处理。”   大长公主正自若有所思,宋嬷嬷却趁兴接了一句:“出了这等变故,小娘子们做不得主,禀了长辈却也合情合理。”   大长公主却忽然问旖辰:“辰儿说说,若是在我们家出了这等子事,你该如何处理?”   旖辰微微一怔,情知祖母是在考较她的为人处世,便不轻言,细细思量一番,才谨慎作答:“孙女愚笨,事发突然之下,必不如阿茉这般沉着,顶多是看好了那几个丫鬟,不让她们乱走,禀了母亲再作决断。”   “若你发现了客人的丫鬟有些蹊跷,又当如何?”大长公主又问:“假如那个客人,还与咱们有亲。”   旖辰再是一怔,这一次,思索的时间又久了些。   旖景却是吁了口气,情知刚才那一句话,已经让祖母起了疑心,其实甄茉的安排并非没有漏洞,不过二娘一意奉承,当然不会察觉,四娘与六娘是没放在心上,也不会多想,可祖母到底是长辈,随便一听也就罢了,当受到提醒,必然会发现其中蹊跷之处。   这还多亏了二娘今日一亢奋,把这话题提了出来,否则,自己还得废些心思。   再看长兄,这时也敛了笑容,放了茶碗,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什么。   旖景便更加轻松了下来。   而旖辰思量一阵后,也有了主意,斟酌着回答:“若是换了孙女儿,已经注意到那丫鬟将镯子搁在了百宝格上,最多也是寻了出来,交还失主……这事虽是丫鬟起了贪心,一时冲动的行为,可传扬出去,多少有伤小娘子的名声,大家原本还是亲戚,当送了外客离开,私底下再揭发才合情理。”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对甄茉的行为不作评价。   六娘看了一眼旖景,默了一默,一反往常事不关己绝不多言的性情,竟然说道:“要说起来,廖氏阿晴却也有些蹊跷。”   黄氏立即肃言:“背后莫论他人是非。”   六娘却说:“并不是廖氏阿晴有什么不好,但听那丫鬟所言,她只是个外头买来的丫鬟,并且入府的时间尚短……正如刚才五姐所说,咱们出门做客,带的丫鬟都是贴身侍候的,就算不是家生子,必然也是经过嬷嬷们的教导,循规蹈矩是基本,防的,也就是在别人家言行不当,生出什么差错,牵连家声。可廖家那个丫鬟,就算父母患疾,有难言之隐,她身为主子贴身侍候的丫鬟,必然是有几分颜面的,大可求主子恩典,难道廖家还会见死不救?怎么会在亲戚家做客时,生了那等贪心,昧了别人的镯子,她是内宅的丫鬟,又不是家生子,就算运气好没被发现,又要怎么将那镯子换成银两,以解父母之危?”   众人难得听到六娘长篇大论,一时都有些讶异,再细细一琢磨,果然就觉得这事多有蹊跷。   可到底是甄家的事儿,大长公主也好,黄氏也罢,虽说猜到了其中真相,也不会明言。   旖景脑子一转,忽然问长兄:“大哥哥今日也在甄府,不知可有什么趣事?”   苏荇这会子又重新端起了茶碗,闻言淡淡一笑:“我本与甄三郎没什么交情,他今日倒是热情的很,三邀五请地让我去了他家,磨着我下了半下午的棋。”   “哦?大哥哥定是赢家吧?”旖景满怀好奇。   “未分胜负。”苏荇又是一笑,见祖母似乎也甚是关注,才加了一句:“一局还没下完呢,就被你们几个小娘子又是抚琴,又是断案的吵得不得安宁。”   大长公主与黄氏的神情瞬间就微妙了。   唯有利氏不明白这一来一往说的是什么,还端着张热切的笑脸,满怀期待地盯着黄氏。   二娘大为惊讶:“原来阿兄就在隔壁呀!”   苏荇挑了挑眉:“我也没想到会如此巧合。”   旖景心上悬着的石头这才彻底放了下去,瞧着长兄的态度,显然已经明白了甄三郎的“热情”和“碰巧”所闻的奇事内幕,甄茉这番悉心安排,可算是事与愿违了。   黄氏原本还打算等避了一干小辈,将甄夫人的话与大长公主细细一说,但没想到出了这等变故,悄悄打量公主神情,便知今日不是时机,便告辞了出去,不想利氏却脚跟脚地出来,一路上尽在追问甄夫人对二娘、四娘可还欢喜,有没有婉转提起联姻的事。   黄氏哭笑不得,欲言又止地看了利氏好一阵,到底还是,保持缄默。   ☆、第七十一章 盛夏一日,再往佛寺   锦阳的盛夏,虽说酷热沉闷,雨水却也不少,有时候明明还是艳阳高照,转瞬却又电闪雷鸣,有时清晨,分明就是碧空无云,可花叶之上,乌泥之中,却还残留着夜间的雨渍,好比今日,七月十三。   马场的黄泥尚且还带着湿润,旖景下马时,一不小心,靴子就染了污泥。   “昨晚真下了雨?”旖景将马鞭递给一旁的秋月,蹙眉看着鞋上的污渍。   “奴婢睡得沉,也没有觉察。”秋月扶着旖景小心翼翼地往青石道上走:“五娘别担心,夏柯姐姐已经回去拿干净的鞋子了,稍后在远瑛堂换了就好。”   今日,旖景要去佛国寺“上香”,等会儿往远瑛堂见了大长公主后就要出门儿,没有时间再回绿卿苑更衣梳妆。   “横竖要出门,哪里还有脚不沾尘的道理,你这丫头也太麻烦了些。”身为“教官”的苏涟,刚刚才耍了一番“神鞭”,脑门上香汗淋漓,却气息均匀,好整以睱地看着旖景,卷着唇角挑剔。   旖景忙利索地递上个笑脸:“知道小姑姑等得着急,咱们这就走吧。”   原来早在数日之前,回禀十五那日“赏花”的时候,旖景顺便也禀了今日“上香”的事,只说上次与同济大师切磋,输在心浮气躁,今日找了虞沨做帮手,发势要扳回败局,大长公主也不在意,顺口允了,无非顾虑着虞沨虽不算外人,只让旖景与他单独出行终究不妥,到底还是让苏涟跟着旖景同往。   不想苏涟这个“严师”,偏不让旖景有偷懒的机会,今日盯着她把十支箭射完,跑了三圈马后,才总算满意。   “练了两月,你方才有些臂力,不过准头还是欠佳,从明日开始,我开始教你剑法。”严师尽职尽责,规划着小徒弟的将来,在射箭上,旖景的确没什么天赋,不如改练剑法。   旖景与秋月双双咽了口唾沫,秋月盯着自家主子的窈窕身段,实难想像她将一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的情景,忽而想到了什么,肥着胆子打趣苏涟:“涟娘子待五娘这般严格,若还有三、五年时光,五娘说不定就能行侠仗义了,可惜,涟娘子好事将近,难道将来出了阁,朝朝还能回来教五娘剑法不成?”   说完,秋月瞪圆了一双琥珀眼,期待着目睹苏涟害羞急走的模样。   无奈一提婚事必须扭捏的铁律,在苏涟这个“江湖女侠”身上完全不起作用,但见她略微沉吟、掐指一算:“眼下才换了庚帖,六礼走完,婚期怎么也要定在明年了,时间还够,只要我教会你基本招式,融会贯通,自己也能练习,丫头没我看着,别以为就能偷懒,贾府离得也不远,我一有时间,必会抽查,若你没有进展,可逃不了我的‘酷刑’。”说完,苏涟阴险狡诈地笑了两声,以图给旖景添加压力。   却见两个小丫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苏涟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自己遭了打趣,柳眉顿时一竖,冲着秋月就是双爪齐下,直奔纤腰:“好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然敢拿主子嚼牙!”   一路笑闹,不知不觉就到了远瑛堂。   旖景一边叫嚷着“祖母救命”,一边横冲直撞了进去,忽然却撞见一双幽深的眸子,一口气险些噎在了胸口,慌里慌张地站好,忍不住双靥染红。   虞沨手中还持着茶碗,目光一时胶着。   面前少女,又不与往日相同。   虽说依然还是团着两个花苞,面容有若皎兰清蕙,却染着璀璨晶莹的汗粒,又半分不显狼狈;不似那几次见面,温婉娴雅,更不似记忆之中……   眉飞色舞、嬉笑颜开的她,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还有今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箭袖长裙,朱纱艳丽,素腰紧勒,竟是英姿涣发,偏偏在这时霞染双靥,这娇羞虽来得突然,却并不扭捏。   不知为何,他心生喜悦。   虞沨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一揖:“五妹妹好。”   旖景这才回过神来,还了一礼,红着脸蹭去了大长公主身边,垂眸坐好。   随后入内的苏涟见到这番情形,顿时笑得打跌,落落大方地坐在虞沨对面,睨一眼旖景,又睨一眼虞沨,指着旖景打趣:“母亲您瞧,这小丫头也会害羞了,刚才还跟我无法无天地胡闹呢,一见沨儿,就成了朵美人蕉,那脸再红上几分,都能淌出血来了。”   大长公主瞪了苏涟一眼:“你这个当姑姑的,可有半分稳重,还好意思说景儿无法无天。”   苏涟抿了抿唇,却笑问虞沨:“沨儿怎么来了?”   “还能为什么,沨儿与景丫头有约,特意来与我请安,也好结伴同行,方才是礼节,比你这个做长辈的都想得周道。”大长公主剜了一眼苏涟,又笑对虞沨:“景儿年纪还小,你们这位小姑姑又是心粗得跟筛子一样,让她照顾景儿,我委实不放心,好在沨儿稳重,这一日,要多得你打点周道了。”   这当然是一句客套话,大长公主对苏涟还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许可旖景与她出门,当然,大长公主可不知情,苏涟已经把旖景带去妓坊开了眼界。   交待一番,眼看着已经过了巳时,大长公主方才让小辈们出门儿。   苏涟悄悄与旖景耳语:“今日干脆骑马可好?”   便闻大长公主如影随行的警告:“阿涟你皮粗肉厚,我管不得,可这么大的日头,景儿可不能骑马,乖乖乘车才是正理。”   苏涟悄悄吐了吐舌头,嘀咕一句,我怎么就成皮粗肉厚了,人家只要略微收敛,也是个窈窕淑女好不?旖景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小脸上娇羞的红霞,这才消散了几分。   而这时卫国公府角门之外,灰渡与晴空之间,正在展开一场争执——   “我就不信,罗纹这么仔细的人,竟然会忘了给世子准备雨遮。”灰渡身披护甲、腰悬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气喘急急,手持雨遮的晴空。   晴空紧咬钢牙,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双灯笼眼,两道八字眉,哪里有半分“文士”风度,看他那模样,简直就恨不能啊呜一口将灰渡咽落腹中——不过觉得这黑面阎王一定碜牙,方才苦忍。   “你难道没有听说,百密一疏这个成语?”   “那好吧,雨具你送到了,我等会儿一定转交世子。”灰渡一边说,一边慢腾腾地下手,就要去拿晴空手中的雨遮。   晴空立即蹦开三尺远:“凭什么,罗纹姐姐交待,让我亲手交给世子。”   于是世子才出了卫国公府的角门,瞧见的就是灰渡好整以睱,晴空满怀戒备的情景。   “世子爷。”晴空一见虞沨,立即双目含泪,像只兔子一般地蹦了上前,双眼直盯世子身后——   可惜,旖景这时已经上了马车,车前竹帘垂得周周正正,连个影子都没有显出。   “世子爷,您若是不让小人随行,小人定要在卫国公府面前长跪不起!”晴空把心一横,奠出杀手锏来,世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亲戚看笑话吧。   虞沨瞧着晴空满面坚定的模样,顿时有种森森无奈由然而生,尚还不及表态,却听身后“卟哧”一声。   晴空恼怒地抬眸,却见一个英姿翊爽的贵女,牵着马缰往这边走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满腔哀怨顿时一扫而空,晴空喜笑颜开上前,恭身行礼:“小的见过郡主,郡主万福。”   虽说事隔多年,但晴空素来对佳人过目难忘,不过一眼,就认出了苏涟。   苏涟当然不认得晴空,却也笑矜矜地甩了碇散银给他,笑着说道:“你这小厮儿有些意思,既是威胁你家主子,怎么要跪在我家门前?”   这是因为若在楚王府,别说长跪,他都在地上打滚了,世子却依然心硬如铁,只好……跪在亲戚家门前,就算世子还是不心软,说不定耍着赖还能瞅到苏氏五娘。   我容易吗?不过是因为好奇,就想看一眼苏氏五娘的模样而已!晴空心内哀嚎,却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家世子。   灰渡十分同情地替他家世子叹了声闷气。   虞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笑着冲苏涟抱了抱拳:“小姑姑莫怪,我这小厮儿不通世理,别扭劲一上来,就喜欢胡闹。”   苏涟却再一次发扬了“行侠仗义”的“江湖本色”,笑着挥了挥手:“我看他十分有趣,就随了他吧,若你嫌他聒噪,就让他骑马跟着我走。”   晴空顿时喜出望外,完全无视他家世子爷的意见,在地上“扑通”磕了个头,连忙就要帮苏涟牵马。   于是乎,虞沨也只得任由晴空夙愿得偿,随行前往佛国寺。   这一路过来,晴空骑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并非他马术不佳,而是防备着大喜过望、乐极生悲,从马背摔落下来,白白错过了目睹才女的机会。   于是这一次前往佛国寺的路途,对晴空来说就格外的漫长,当总算到达目的地,他翻身下马,却不想腰硬腿僵,竟然没站稳,一跤跌在地上,这一下,不仅苏涟笑得打跌,就连灰渡都发出了“嘿嘿”两声,晴空才从地上爬起,又被灰渡的笑声吓得一个趄趔,险些没有再次摔倒在地。   ——灰渡你大爷的,是存心与我作对吧!从来不笑的人,怎么能发出那么诡异的笑声!   晴空在心里跳着脚痛责灰渡,扶着一棵古榕好不容易才站稳,却忽然见到紫檀马车上扶着那位名叫秋月的丫鬟下车的人……顿时,彻底怔在了原地。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呀、无论那容貌,还是气质……   忽觉脑门一痛,回身就看见世子阴森森的眼神,手里轻摇折扇,不,那是突袭他脑门儿的凶器。   “你今后若还想跟着我出门儿,当知道什么话不该出口。”世子的脸色比折扇更有威胁力,让晴空立即闭牢了嘴,但见世子挑着乌黑秀眉,笑而不语,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小的明白,有些事天知地知,世子知,小的知。”   虞沨无奈转身。   他不知道,晴空转眼就蹭去了灰渡身边,不住嘴地念叨:“世子真乃神人也,绝对神人也。”   灰渡错谔地盯着晴空,心底一阵疑惑,这小子是摔傻了么?看了一眼苏氏五娘,怎么竟说世子是神人?   晴空尚且喃喃:“渡,你是不知,这苏氏五娘……”   灰渡立即全神贯注。   晴空却及时闭嘴,把一颗“才子”的脑袋甩成了泼浪鼓:“不可说,不可说也。”突然坏笑:“渡,这下轮到你煎心似焚了。”   旖景才踏入寺门,忽闻一声惊叫——   回头一看,却见灰渡仿若老鹰,那小厮儿好比兔子,一“鹰”一“兔”围着庭院里的古榕,飞速地转着圈儿。   苏涟在一边继续打跌,虞沨似乎无奈地遥望着他的一文一武,满心惆怅。   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两人都十分疑惑,好比楚王世子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子,怎么能教育出眼前这么一对活宝?   有小沙弥一见楚王世子,立即迎了上前,合什施礼,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将一行人迎往茶庐,不过添加上一句简简单单地解释:“方丈今日有客,正与人对弈,不及亲自来迎。”   当棋局未分胜负之前,即使是天下大乱,同济大师也不会移动一步,当然,也不会让他的对手移动一步。   虞沨自然是熟悉的,淡淡一笑:“无妨。”   苏涟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她正寻思着等会儿去哪处骑马才好,据说佛国寺附近有个桃花潭,风景很是不错,莫如稍后去寻?   旖景却明知故问:“沨哥哥是大师的常客?”   虞沨侧面,不答,似乎目带询问。   “因为待遇不同旁人。”旖景笑着解释一句。   那小沙弥积极解释:“世子是方丈的故人。”   旖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这时,一行人已经接近茶庐,远远瞧见一个蓝衣郎君,正与灰衣和尚正对跽座,两人皆是一动不动,仿若被人施了定身咒。   “看来,大师又逢敌手了。”旖景笑道。   等再走近些,她的笑容又诡异了几分,却是回身瞧着小姑姑——   原来无巧不成书,同济大师的敌手,正是与苏涟已换庚帖,正在进行六礼的——贾文祥。   虞沨也轻卷唇角,冲苏涟一笑。   这让接踵而至,已经恢复了稳重的一文一武,又都齐齐怔在了阳光底下。   瞧瞧世子与五娘的笑容,那是惊人的合谐呀!   灰渡喃喃自语:“小子你当真不是胡说,这回我相信了,世子与五娘缘份不浅,故而数载之前,才能画出五娘如今的模样。”   “错!”晴空大大摇头:“是五娘将来的模样。”   而贾文祥仿若入无人之境,正胶着在纵横黑白之间,根本没在意新来的客人,那小沙弥显然深知方丈的规矩,也不上前通禀,只领着诸人入了茶庐,吩咐另一个更小的沙弥煮茶待客,就退了出去。   苏涟一见贾文祥,也怔了一怔,却没有半分扭捏,待落座之后,哑着声音询问旖景:“等会儿我要出去骑马,你是否随我一同?”   “小姑姑,我今日来,可是雪耻的。”旖景十分坚决,瞄了一眼那坐如钟的华服青年,抿唇一笑:“今日不消我陪,姑姑必不会寂寞。”   话音才落,额头上就挨了个干脆的爆栗,旖景缩了缩脖子,转眸却见虞沨唇角带笑,那笑意,再不疏漠,是前所未有的舒展与真切。   一刹间,心里的某处角落,温柔一陷。   似乎此番相见,她无时不在的愧疚,也没有从前那般深刻了。   苏涟又哑声说道:“你上前看看,他们谁占了上风?”   旖景当真上前两步,直到棋案边上,也没有引起两个对弈之人的注意,心底大加赞服——难怪上次会输,单是这份专心致志,自己就是忘尘莫及。   一刻返回,笑问苏涟:“小姑姑是想谁占上风?”   这一次,成功地躲开了爆栗,自然地绕到了虞沨身后。   “你敢打趣长辈?”苏涟一时不防,声音拔高了几分。   这才惊动了那“入定”的两人,招来两道责备而严厉的目光。   当然,其中一道立即转变为惊喜。   故而,心神忽然恍惚的贾文祥最终败北,对同济大师甘拜下风。   几人方才上前叙礼。   同济对旖景印象颇深,似乎对她与世子一同前来也并不惊异,只那清和之目于两人面上数个来回,却是别怀深意地一笑,甫一开口,竟问虞沨要起了好茶:“上回世子可答应了贫僧,一直惦记于心。”   虞沨微微一笑:“沨自是不会失信。”便让灰渡呈上,因晴空那厮全不在状态,这会子正站在茶庐外头,痴痴傻傻地盯着旖景。   同济却得寸进尺:“好茶当配好水,水我这儿倒是有,却缺一个能煮好茶之人。”   虞沨并不在意,自去檐下烹茶,顺手又用折扇,狠狠敲打了一下晴空,晴空方才如梦初醒,踉跄着去打水。   “那小子不会跌入潭里吧。”灰渡满腹担忧,半是同情。   而茶庐里,同济已经收拾了棋盘,二话不说执黑先行,只冲旖景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苏涟立即说道:“两位高手这一下,没一个时辰必分不了胜负,让我这么长时间坐着不言不语可吃不消,景儿,横竖有沨儿在此,还有秋月几个跟着,我也安心,且先去赏赏景,一阵再来寻你们。”   旖景自然没有意见。   贾文祥立即大献殷勤:“郡主可知附近有处桃花潭,景色极佳?”   苏涟落落大方:“我正欲前往,却不知如何去得。”   “小僧恰好知道,莫如替郡主领路?”   旖景险些没笑得趴在地上,形象尽失,捂着腰好不容易坐稳,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未来姑丈,好心提醒:“小僧……”   贾文祥顿如醍醐灌顶,脖子一红,讪讪不已:“口误,口误……”   棋局未开,同济尚未“入定”,这时也颤着手合什,双肩忍不住抖动起来。   檐下烹茶的世子,也听见了贾文祥的话,唇角微扬。   灰渡踉跄了一下,险险站稳。   秋月已经扶在了墙上,就连一贯稳重的夏柯,憋笑憋得满面通红,到底没忍住“卟哧”了出来。   这一日,委实有趣得很。   ☆、第七十二章 依偎之间,儿女情长   同济真乃得道高僧。   这是灰渡与晴空不约而同,由心而生的想法。   当郡主苏涟与“小僧”文祥兴致勃勃往桃花潭去后,品够了北儒魏望庸亲手焙制的“溟山青兰”,心满意足地同济大师与旖景下成了一盘和局,忍痛谢绝了世子“对弈”的请求,借口今日乃佛国寺讲经日,眼看吉时将至,不能耽搁,起身告辞。   当然所谓“借口”一说,也是灰渡与晴空不约而同,由心而生的结论。   故而,眼下茶庐之中,空无一人。   这是因为苏氏五娘感慨山中清爽,提议莫如移步庐外长檐,观苍山长松、对碧空浮云、沐幽谷清风、品沁沁香茗。   “真乃风雅,委实妙趣。”晴空与灰渡站在距离茶案略远,但见人面,不闻笑谈的恰到好处之地,欣赏在庐外檐下,隔几而跽的一对碧人,文绉绉地感慨道。   “只是世子煎茶就罢,何故又换了炉子与茶壶?”灰渡感慨不出这么对仗公整的话,却讶异着世子的举动。   晴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表示对莽夫的鄙夷,待不作理会,又忍不住卖弄道:“这次不是煎茶,而是点茶,煎茶用的是风炉与茶铫,而点茶却需燎炉与汤瓶,这都是兴于西魏之法,比眼下泡茶更为讲究。”   而长檐之下,乌几之上,青瓷盏里的茶末这时已被先注入的沸水调成膏状,待汤瓶中的水到三沸,再注入其中,同时以茶筅击拂,随着筅移瓶举,烟雾白蕴中,一棵玉白的翠竹渐渐在碧汤面上展现出来,又隔了须臾,方才溶于碧汤。   旖景分外讶异——前世之时,世子虽喜以古法煎茶,却并不会这点茶之技,须知这点茶之法虽兴于西魏,可距今已隔千年,眼下世人连煎茶者都甚是稀少,更不论这点茶之技了。   再看世子那盏,却是浮现了一枝梅树的形状。   “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旖景由衷而赞。   “其实要论茶色清亮,绕齿含香,还数眼下泡茶法最佳,不过煎、点的古法,更为风雅罢了。”虞沨微微一笑:“五妹妹一品便知。”   原来这煎、点之法,需要的都是特制的茶饼碾碎为末,饮来确不如散叶那般醇香,不过也别有一番意味。   “比魏先生当时煎的那怪味汤清爽不知多少。”旖景浅啜一口,不由想起魏渊当年在沐浑楼上发现一本古籍,照本习之,屡屡煎茶,逼她们品尝,不过那茶汤之中,不是加了葱、姜、桔,就是调以椒、桂、盐,这让饮惯了茶之“本味”的小娘子们,一时无法适应,喝得焦眉灼目。   虞沨听了这话,不由也是一笑:“师兄一惯认真,既仿前人之法,便按前人之味,我却学得不伦不类,并没有在茶里加别的调味。”   “不过后来,在我们屡屡提议之下,魏先生才舍了别的,只在茶中加盐,倒也还能入口。”旖景莞尔:“沨哥哥这手点茶之技,可是在溟山书院里习得,怎么魏先生却不会?”   虞沨淡淡一句:“是另有机缘巧合,并非先生所授。”却忽而转了话题:“今日咱们来得不巧,看来五妹妹‘一血前耻’的打算,应当要落空了。”   早先那局平手,本以为无论同济大师,还是旖景都不会服气,不想当闻同济大师另有要事,旖景却并无遗憾之色。   “无妨,将来还有许多机会。”旖景又品了口茶,忽见虞沨似笑非笑,才醒悟到自己表现得太不遗憾了些,却问:“沨哥哥怎么成了同济大师的故人,你往翼州多年,应当并无多少机会与大师会面。”   虞沨怔了一怔,似乎迟疑,最终还是说道:“幼时身子孱弱,父亲甚为担忧,又兼祖母奉信佛道,故而常随长辈来佛寺祈福,有一段时光,甚至留在佛国寺静养,以乞神佛眷顾,便与大师日渐熟悉了。”   这一段话,却也并非作假,但依然是隐瞒了一些实情。   旖景心中明白,却未免有些伤怀,因为他的隐瞒。   这一世,她似乎,再难得他满心信任了。   却是一笑:“原来如此。”   而略远之处,晴空见才子佳人品茗闲谈,渐渐也闲不住了,蹭往一旁正坐在石阶上,手捏一枝槐叶,逗弄着蚂蚁的秋月,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姑娘。   “不知姑娘可会下棋?”晴空半蹲着身子,将笑容调整得温文尔雅,自觉得也有世子几分风采。   却不想秋月满脑子对他的映象,尚还是花言巧语、碎碎叨叨,又兼着举止荒谬,委实一员活宝。   不过秋月是个有教养的姑娘,并没有冷脸相向,故而,回了一个甜蜜蜜的笑颜:“我只会玩双陆,最欢喜叶子牌。”   晴空怔了一怔,当即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等将来有机会,我教姑娘对弈便是。”   秋月诧异地挑了挑眉:“我为何要学?你会玩叶子牌吗?”   晴空呆若木鸡,秋月撇了撇嘴,露出一种“这都不会”的神色,便继续用手中的槐叶,将好不容易经过“长途跋涉”将一粒谷子就快搬入洞穴的蚂蚁,毫不留情地拂开老远。   半响,晴空方才找到新的话题:“早先与姑娘一处的那位,怎么不见了踪影?”   秋月便道:“你问夏柯姐姐呀,她奉了五娘的命,去马车里取东西了。”   “什么东西?”晴空立即好奇。   “是给世子的答礼。”秋月觉着晴空既是世子的小厮儿,瞒也瞒不住,倒回答得甚为干脆。   晴空立即瞪圆了眼,又蹭了回去,与灰渡窃窃私语:“五娘竟然给世子备了礼。”   灰渡在太阳底下,本有些困意,一听这话,立即醒神:“什么礼?”   “现在不知,咱们等会儿留意就是。”   “今日可是世子生辰……”   “可惜也是王妃的忌日,世子从不让人庆祝。”   “难道五娘知道是世子的生辰?”   晴空琢磨了一阵,翻着白眼鄙视灰渡:“能不知道吗,如今那幅溟山春秋图可在五娘手中,上面有世子亲手为注。”   灰渡却不敢确定:“当日我也看了世子的批注,怎么瞧不出来说了那日是生辰。”   “你就是个睁眼瞎,哪能与五娘的冰雪聪明比。”晴空咬了咬牙,鄙夷更重一分。   灰渡大怒:“我识字的好不好!”当即伸出鹰爪,直冲晴空的肩膀落下。   晴空立即矮身,交叉手臂相阻:“别闹,快看,那姑娘拿着礼过来了。”   果然,夏柯手捧着纤长的锦盒,正袅袅婷婷地从茶庐出来。   灰渡顿时一怔,喃喃自语:“那东西怎么这般眼熟?”   夏柯将礼呈上,十分知趣地退往一侧,与秋月一处观察着蚂蚁觅食。   虞沨眼角微睨,见那锦盒,眉心浅浅一跳。   纤纤玉指,扶在紫色锦盒上,往过略略一推:“当日得了沨哥哥的佳作,此乃答礼,还望莫嫌简薄。”   “五妹妹的答礼,不是早给了么?”虞沨微微垂眸,尽敛情绪,只是语气之中,似乎又有淡漠疏冷。   旖景便是一怔,好一阵才省悟,他说的,应当是那个荷包,连忙解释:“不敢瞒哥哥,那荷包原本是……当日洲哥哥所求,我被他磨得不行,方才勉强答应,但我女红生疏,委实不耐烦绣那些东西,才让丫鬟代劳,又想既然要赠洲哥哥,自然少不得你与三哥哥的……得了沨哥哥的画作,却怎好以丫鬟绣的荷包为答礼,也太简慢了些。”   这一番解释,颇显凌乱琐碎。   虞沨微微一笑:“那个青竹田园的笔筒套,我甚为欢喜,五妹妹又何必自谦。”   他果然发现了!   旖景俏面一红,只恨不得满地找缝,好一阵才解释道:“得知沨哥哥喜竹,才勉强绣得,使终是针线粗陋……今日这礼,是与沨哥哥的生辰礼,寻来也废了一番功夫,还望哥哥笑纳。”说完,鼓气勇气看向虞沨,似乎带着企求。   欠你的委实太多,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偿还,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不想再愧疚,更不想再遗恨,请你……   少女空蒙清澈的乌眸里满是哀求的神色,让虞沨心中一沉。   但那好不容易才聚集的疏漠,却悄然瓦解了。   “多劳五妹妹牵挂,沨,委实感激。”终于,打开了锦盒,展开画卷。   岚中客的《仕女踏春》,是他废了一番心血,方才求得,当知她专程去天一阁求购,毫不犹豫地就舍了心头好,却不想,这一幅稀世奇画,却在今日,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一时之间,虞沨心头涌动着的五味杂陈,酸甜苦辣,连他自己也难以分辨。   却闻身后,一长一短,倒吸凉气的声音。   却是晴空与灰渡不知不觉已经上了长檐,两双目光都粘在了画卷上,黑白迥异的两张面孔,却如出一辄的目瞪口呆。   虞沨顿时觉得脑仁发痛。   旖景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两个活宝。   灰渡首先反映过来——因世子森冷的目光,警告意味十足,让他醍醐灌顶,待要赞一声真是奇画呀!却忽然清醒,以他大老粗的本质,哪里认得什么名家画作,只得干咳两声:“画里边的娘子真美!”   晴空紧跟着也在世子冷剑般的目光下清醒,却是满脑子浆湖——这幅画不是世子珍藏着的么?怎么五娘手里也有?难道五娘手中的是赝品……   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什么,却觉得身子一轻,又被灰渡提了下去。   晴空手舞足蹈地挣扎,好不容易脚踏实地,却仍然被灰渡铁锁一般的手臂摁着,不由咬牙低吼:“放开我,我得提醒五娘,她那幅是赝品,也不知是哪个无良商家……”   “别乱来,五娘那画是真的。”灰渡长叹。   晴空睁圆了眼睛:“那世子手上的是赝品?”   却说旖景,看着那一文一武须臾而至,又须臾远离,忍不住笑了出声:“哥哥这两个随从当中有趣。”   虞沨无奈,合了画卷:“五妹妹这礼,委实太重,岚中客的画本乃遗世之宝,更何况这幅《仕女踏春》,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宝剑赠英雄,这佳作当然要赠识作人,沨哥哥喜欢就好。”旖景却如释重负。   一时没有察觉,虞沨望过来的眼神,沉晦之中,也带着摁捺不住的一丝欣喜,仿若穿透夜幕的孤寂却灿烂的星光。   不知不觉,将近午时,苏涟身边的近卫归来禀报,说郡主在桃花潭游兴甚佳,又发现那里有家食肆,已经点好了美味佳肴让店家准备,请世子与五娘同往。   故而,虞沨与旖景各自上了马车,由那近卫在前领路,一行人前往桃花潭去。   而在晴空孜孜不倦的追问与疑惑中,灰渡到底没能保守住秘密,将那名画易主,又物归原主的一段故事合盘托出,晴空大为兴奋,忍不住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冲灰渡说道:“咱们未来的主母,还真是善解人意呀,她怎知世子最稀罕的是岚中客的画作?”   灰渡深以为然地点头赞同。   锦阳京的七月,天气真是琢磨不定,前一刻方才骄阳似火,忽而一阵疾风,卷来乌云密布,一阵轰鸣尚远,却已雨落如瀑。   世子到底还记挂着晴空,卷帘问他,可要上车一避。   晴空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蓑衣,闻言感激涕零,还不待道谢,却又一声惊呼,虞沨但见灰渡打马向前,心中不由一紧,还不及问,便听晴空说道:“苏五娘乘坐车的马车陷入泥里了。”   原来这雨势来得又快又急,转眼就让天地间混沌一片,行在前头的卫国公府车夫一时不防,竟然将车陷进了一个泥坑,虽不至让车厢歪倒,但一番手忙脚乱之下,却没办法让车驶出泥坑。   灰渡也不待世子嘱咐,先赶上前去帮手,晴空也发挥了长随的“权威”,下令车夫将马车赶了上前,打马而去,劝说五娘:“这时雨势太急,五娘莫如先上世子马车,赶往食肆。”   秋月与夏柯也是一阵劝,虽在马车里不至淋雨,可眼看着电闪雷鸣,分外吓人,当然愿意五娘先离了这险境。   “五娘且先行一步,奴婢们随后就到。”夏柯一边替五娘带好斗篷、一边冲晴空致谢:“有劳小哥,替五娘撑一撑雨遮,先照顾着前行。”   旖景原想让秋月与夏柯一同先行,两个丫鬟却一番推辞,说跟的人太多,少不得聒噪,扰了世子清静便为失礼,再说她们也没备油衣,这时出去,还不被淋成了落汤鸡。   旖景无奈,只得全副武装的下了车,由晴空护着过去,尽管如此,脸庞鬓发却也被暴雨淋湿。   隔案坐下,旖景多少觉得有些狼狈,再加上车行雨中,比往常更添颠簸,旖景一手拭着雨水,一手还要扶着案几,难免歪歪倒倒,这更让她深觉失礼,只顾忙碌,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世子是什么神情。   而晴空自然也没有再入车厢“避雨”的打算,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下,笑容分外舒畅,就是被好奇心折磨得难受,几次忍不住想偷窥,都念叨着“非礼莫视”的圣人之言,强自摁捺了下来。   虞沨见旖景手忙脚乱,也觉得不忍,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伸出手臂:“五妹妹还是过来吧,靠着车壁,也稳当一些。”   纤长的手指就这么摊开在眼前,让旖景无法拒绝。   于是,再一次,十指相握。   两人并肩而坐,虞沨方才松开了手,垂眸之时,但见少女清新有若白莲花的面庞,染着雨水的湿润,越发地清透,有一抹胭色,淡淡蕴染,像极了白莲花的粉蕊,一边鬓发还有雨渍,沿着面庞滴落,淌向唇角……   不觉就那么突兀地,捉住她慌里慌张的手,取下那方锦帕,替她擦拭。   那一刹那,旖景呼吸微窒。   只觉得视线越发地沉重,抬不起来,只落在他一角青衣上。   锦帕微凉,而她的面庞,分明发烫。   他的呼息,轻微柔爽,仿佛微风,从她的额头拂过。   来自于他的身上,清浅有若草木的气息,极为熟悉。   原来,她是觉得熟悉的。   一刹间,时光仿佛凝固,又仿佛极速退后,回到了从前。   可从前两字,却又让她心生锐痛了,实在无颜,再说从前。   旖景没有抬眸,自然看不见面前少年那双纤长的凤目,在这一时,似乎也染了雨意。   可就在这时,马车终于驶上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雨,冲得泥泞不堪的坎途,剧烈地一个晃动。   心神恍惚的旖景身子往右一倒,轻柔的樱唇猝不及防地划过虞沨的手腕。   他的脉搏微凉,而她的香唇柔暖。   一句抱歉尚还不及出口,剧烈地晃动让旖景彻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又是往前一“扑”,这一次她的唇,慌张地印上了他的胸口。   怀抱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虞沨心跳一窒,耳畔“嗡”地一声闷响,思维有了刹那的凝固。   旖景只觉得自己周身血液像是三沸的茶汤,她简直怀疑面庞就要燃烧起来,莫名又忽然地想起早先的茶盏里,渐自显现的一株白竹……这时她的脸上,不会也像那盏茶,显出什么画面吧……   “别动。”却听见耳畔轻轻一声,低沉,却清越。   虞沨一支手臂撑着车厢,一支手臂迟疑着,轻轻搂紧了少女的肩膀。   “这一段路太颠簸了,靠着就好。”他的嗓音依旧平缓,可那呼吸,却似乎比天地间的这场风雨,更加地凌乱。   微微闭目,就这么温柔地将她稳稳拥入怀抱,他的面庞忍不住一侧,将鼻尖贴着她柔软的发丝,玉兰花香的味道,让他如坠梦境。   这一个相拥,隔了那么长……   他的掌心微凉,放在她的肩上,手指轻搐。   一切苍凉不堪的记忆,任其尘封,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就在这么短短一刻,放纵着沉沦,什么也不想……   隐隐有雷声,似乎在极远的地方,风雨在山野间呼啸,却近在耳畔。   可这么闭上眼,这么相拥着的两人,只觉得万籁俱寂。   ☆、第七十三章 新任西席,强势继任   “萧叶戏日影,扶疏泌西风,乌衣石上站,红袖隔墙来。”   罗纹手托一盅药膳,才从隔院的拱月门迈入中庭,就见晴空摇头晃脑背着手,在抄手游廊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了这四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唇角还带着那欠抽的自作风雅。   “前些日子还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怎么昨日死皮赖脸地跟着世子出了趟子门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会吟诗作赋起来。”罗纹笑看着晴空:“还不让开,仔细药膳凉了,世子还等着用呢。”   站在一旁青石上的灰渡,身形一晃,须臾便至:“世子起身了?昨日在桃花潭饮了那么多酒,没觉得什么不适吧?”   罗纹瞪了灰渡一眼:“还好意思提,你们俩人,既跟着世子出门,也不劝着些。”   灰渡讪讪地抓了一把脖子,知趣地让向一边,昨日与晴空只顾着旁观世子、五娘间的互动了,没留意那贾大郎酒兴上头,竟然连灌了世子七、八盏,要说凭世子的本事,他想要推辞,十个贾文祥也不在话下,可昨日偏偏就来者不拒了,想来也是情之所致……   “我有要事禀报,待世子服了药膳,你记得言语一声。”灰渡恍神一阵,到底想到了正事,追在罗纹身后提醒道。   后庭锦鲤池畔,虞沨正穿着一件玉白常服,看着那锦尾群群嬉戏,抢食着水上的浮花,唇角如沐春风,全然没有宿醉的模样。罗纹将瓷盅搁在了廊子里食案上,方才上前禀报:“世子,药膳已经上来了,还是趁热服用吧,昨日饮多了酒,今日恐怕会觉得消渴,奴婢特意加了白参与甘草。”   待世子落坐,罗纹方才揭开了盅盖,递上瓷勺,监督着世子将一盅药膳用完,方才吁了口气。   “奴婢昨日将阿薇的信放在了书房,世子可曾见到?”罗纹问。   虞沨微微颔首:“我看过了,是一些食疗的方子,等会儿你收好便是。”   “难为阿薇一直惦记着,虽世子余毒已解,可到底伤了脾肺,须得每月施针方能缓解,药膳也断不得的,阿薇这些年跟着先生学医,针对世子的脉案季季更换食疗方,眼瞧着近两年冬,世子畏寒大有好转,都是她的功劳。”罗纹又笑着说道。   “也多亏得你,若不是你缠着江汉学了施针,我可得多受许多苦楚。”虞沨一笑。   罗纹微微红了脸:“这都是奴婢的本份。”   “江家医术,历来可是不外传的。”虞沨微微挑眉。   罗纹的脸就更红了,浅浅一咳:“江汉他……必是得了先生许可,都是看在世子您的颜面上。”   “等不了多时,江汉也会随先生一同回京了。”虞沨若有所思。   罗纹却忽而黯然:“他信上说,并不愿在京都久留,待先生安置妥当,他还想在外游历。”   虞沨微微蹙眉,看向罗纹,似乎一叹:“你不必担忧,先生也说过,我这身子调养个十年,便算完全康复,到时……自当予你自由。”   罗纹双靥一燃,竟跺了跺脚:“奴婢哪有什么担忧,奴婢为王府之奴,怎么会有那等奢望……”却终是不愿多说,利落地收拾了案几:“灰渡有要事禀报,奴婢这就让他过来。”步伐急急,竟然落荒而逃。   虞沨轻轻一笑,半响,方才摇了摇头。   须臾,一身黑衣的灰渡便大步而来,先打量了世子的气色,咧了咧唇角:“属下恭喜世子。”   虞沨挑了挑眉,忽而一哂:“渡,你这是……宿醉未醒?”   灰渡再次咧了咧唇角:“属下恭喜的是……物归原主。”   虞沨揉了揉额角,他就知道,晴空那厮儿当见旖景,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灰渡起初虽对旖景极为好奇,到底还不致当面打趣,如今,可算是……   “说说吧,你的要事。”虞沨故作严肃。   灰渡方才收敛了打趣的心情,唇角却一度不曾恢复往常的紧绷:“属下发现,谢氏三娘买通了赵四家的,早些日子,那老婆子就找了明月多回,今日清晨,明月总算与谢氏三娘碰面,虽不知她们俩都说了什么,但谢氏三娘离开时却喜笑颜开,想来是计策已定了。”   虞沨微微一哂,心道谢氏三娘还算没有愚笨到顽冥不灵的地步,还知道先买通明月的家人,而不是张张扬扬地直接拿着银子去收买虞洲的侍婢。   “还有就是……想来世子已经知情,明日二郎与安慧几个,与卫国公府几位娘子约好了去赏花,那地点,正是水莲庵附近的水莲池畔。”灰渡又说。   虞沨点了点头:“她这计策也还使得,既能撞破甄茉与太子之私,却不至将事情闹得太大。”   灰渡微微有些疑惑,明日去赏花的可有一群人,还多数都是女人,别人不说,就一个安慧,就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撞破了那等“秘事”,还不广而告之?   虞沨轻斜目光,便看穿了灰渡的疑惑,笑着说道:“这是大事,安慧就算不知好歹,虞洲可不是傻子,哪里敢得罪了太子,最多只会禀报给二叔,二叔一旦知道,必会警告安慧三缄其口,至于卫国公府那边,无论大长公主,还是卫国公,也都晓得其中厉害,当不会传扬。”   灰渡方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大长公主必知甄茉禀性,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么一个女子入门,而太子的秘事却也不会传扬开去……苏氏五娘不过豆蔻年华,竟能想出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实在是冰雪聪明,与世子您……”   虞沨及时一声浅咳。   世子威严时还是气场十足,灰渡立即噤声:“还有一事,世子早前交待之事已经妥当,属下安排的人已经接洽了千娆阁的老鸨,她起初还把着这棵摇钱树死不松口,可当那富商将赎金提升到两百两黄金,那老鸨立即点了头。”   “看来,就是这两三日,三皇子就会去见红衣了。”虞沨忽然起身:“谨慎安排,务必要万无一失,拿到那枚御赐的玉印。”   “是。”灰渡坚定称诺。   “千娆阁的侍婢也得保护好了,此事一了,就将她转移去安全的地方,远离京都……”虞沨又再嘱咐:“在这之前,让她先将那枚玉印拿去‘九流暗当’。”   “啊?”眼看着世子负手而去,灰渡却半响没回过神来,成了个黑面根雕。   九流暗当是遍布四海的一个地下当铺,其根源可追溯到西魏时期,历经千年。   这皇家玉印,一般当铺绝不敢收,谁敢贸然拿去典当,无疑是自投罗网,可这九流暗当却是不同,别说一个皇子的私印,就连天子的玉玺他们都敢收入囊中,在暗桩拍卖,可是……世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废尽心思“盗”得三皇子的私印,却交给九流暗当……   这玉印对三皇子虽说重要,可却也没有什么实际效用,别的人也不会花重金购买这无用的东西,便就成了存当,再说,三皇子也不是傻子,失了玉印,必然会多方查找,暗当一开拍卖,三皇子必然有本事将其赎回,世子岂不是物归原主了?   烈日炎炎下,灰渡这次是彻底迷惑了。   ——   因为魏先生辞行,沉寂一时的扶风堂,在七月十四这日,终于迎来了新的闹腾。   重新开课之前,在扶风堂的正厅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拜师礼,小娘子们尽都穿着对襟大袖衫衣,素色襦裙,各自准备了装着“六礼束修”,即芹、莲、豆、枣、桂圆、干肉的竹篮,依次献上,又行叩拜礼,双手奉茶。   这个过程,大长公主安排了宋嬷嬷全程监督,故而小娘子们也都循规蹈矩,却依然有不少人美目顾盼,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师出名门的先生,暗中与魏渊做了一番比较。   李霁和今日穿着一件素白的圆领大袖襕衫,发束纶巾,腰缚皂带,端坐首席,神情严肃,这与当年魏渊抚须浅笑,闭目品茶的文士作风差异甚大,以致让某些小娘子颇为失望。   安慧就挑了挑飞扬的眉头,小声地与安然耳语:“同样师出名门,李先生看上去却刻板了许多。”   二娘也趁人不备,咬着三娘的耳朵说道:“李先生也太严肃了些吧,昨晚没睡好?”   旖景特意观察了宋嬷嬷,见她肃立一旁,似乎对李霁和并无过多关注,再一次肯定了宋嬷嬷不识李霁和的判断。   因着旖辰已经及笄,又正在议亲,这段时日忙着学习庶务,于是彻底告别了女学,今日并没有出现在扶风堂中,弟子们便只有卫国公府的六朵金花,和楚王府慧、然、瑾三个姐妹,待众人敬茶完毕,便换成了李霁和给诸弟子答礼。   相比魏渊当年一人一方墨砚的随意,李霁和显然做足了功课,答礼与“诫勉”让诸多人“悚然动容”。   李霁和的答礼,并非是按年岁排序一一给之,而是点名上前。   旖景是第一个上前,得了一套线装书册,四娘与六娘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是松鹤书院士子们出师时献的策论,顿时双目放光,都炯炯有神地等待着先生点名。   四娘紧跟着上前,得了一套名家字帖,然后是六娘,所得为一套紫毫,诫勉皆为一句,再接再励。   两姐妹颇受鼓舞,小脸染着兴奋,心下已经对李先生很是钦佩。   至少这崭新上任的西席,知道弟子们兴趣何处,擅长哪般,认真的态度还是极得弟子敬仰的。   旖景起初还不怎么上心,直到三娘上前——   李霁和所赐也是一套紫豪,与六娘别无二致,但那番诫勉……   “你的字本有几分风骨,奈何心浮气躁,存了争强好胜之心,见所成不及旁人,终致半途而废,为师望你往后养心怡情,执笔为静,戒骄戒躁,方才能在书法与心性有所进益。”   旖景对这番言辞大为佩服,心底对李霁和竖起了无数大拇指。   最后,只余安慧、二娘两人的答礼。   当安慧应声上前,二娘的面色彻底有若锅灰。   据她观察,这李先生显然是按才学强弱为序答礼,她虽有自知之明,不敢与旖景、四娘、六娘几个争强,却自负要比入学不久的伶人之女安瑾强些,不想眼下却成了垫底的。   安慧得的居然是一套女四书,对于眼下女子的必修课,早些年众人都已经烂熟于胸,再兼着李霁和那一番毫不留情的训诫:“所谓才德兼备,先不论才,这德之一字是为基本,望你好生衡量。”   尽管历来跋扈,可安慧这时也只得默不吭声地生受了,捧着女四书归座,咬牙不停。   一众小娘子都炯炯有神地注意着最后上前的二娘,会得到什么答礼。   而二娘这会子,自然也不及对安慧的遭遇兴灾乐祸了,忐忑不安地跪在垫子上,等着颜面扫地。   但见李霁和垂眸数息,忽而一叹,才让几个书僮搬上一长几木案,上头却是摆着一把七弦琴,一套笔墨纸砚,与两盒棋子,还有绘画用的丹青。   这些年来,二娘在学中过得十分地洒脱不羁,以致四艺生疏——于乐器,大概只能分别出不同的种类;于书法,仅仅局限在写出的字能让人辨识;于对弈,是否粗通规则一直是个让人好奇的谜;于绘画……好吧,自从数载之前,她画了幅鸳鸯戏水,被魏先生点评为“好肥的野鸭子”后,就再没见二娘拾过画笔。   鉴于魏先生同样洒脱不羁,多年以来对二娘的学业只秉承着教会她识文断字的基本,当二娘将女四书读完,就撒手任其发展,只要不在学中闹事,不在课堂酣睡,魏先生就心满意足,二娘也一直洒脱地在扶风堂混迹了下去。   面对着案上的琴、棋、书、画,二娘这时十分惶惑。   “二娘子你……任选其中一艺,一年之内,力求小有所成。”李霁和大概自己也知晓任务甚为艰巨,所以蹙着眉头,神情更加严肃了几分。   三娘没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招致二娘回眸怒视,那目光仿若箭簇。   旖景留意到宋嬷嬷微微颔首,看来对李霁和相当认同。   二娘哀怨地看着案上的答礼,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辰光,最终选择了笔墨纸砚——相比之下,书法她总算擅长一些,总不致要从握笔重头学起。   拜师礼结束,师生们前往水榭,开始了第一堂课。   “你们有没有觉得,李先生似乎有些面善,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四娘小声与旖景、六娘说道。   旖景十分讶异,她初见李霁和时,也有这样的感觉,还以为是前世有过碰面,只不过自己没有留意而已,不想四娘竟也有这样的感觉。   六娘微微抬眸,似乎这才专注地打量了李霁和几眼,思索一阵,点了点头:“很怪异。”   旖景却注意到李霁和负手欄前,目光远顾。   循着那目光望去,却是宋嬷嬷正往远去背影。   想到杜宇娘让三顺带来的话,说李霁和的底细已经查清,相邀自己于市井碰面,当面细谈……   旖景便很是期待着那一日。   当宋嬷嬷回到远瑛堂,将刚才的情景细细说了一回,大长公主也甚觉安慰:“魏渊才华虽好,可对学生们实在有些放任,全凭各人自觉,这李霁和看来是个严师,我竟有些期待起来,不知三娘性情是否能收敛几分,二娘一年之后,书法又会有什么造诣。”   “奴婢瞧着也是。”宋嬷嬷笑着说了一句,又说起次日诸位小娘子赏花的事儿:“虽有王府二郎一同,到底娘子们年龄还小,还得安排几个持重的婆子跟着才好。”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已经交待了黄氏,让她择选,比起仆妇来,侍卫更为重要,到底是在城郊,虽说未出锦阳京,但也不能大意。”   “那可不是,前些年城郊出的那个连环命案,至今还未寻到凶手,虽说那歹人害的都是些山野村民,却也不能太大意了。”宋嬷嬷又道:“还有大娘子,眼下可是关健时候,出门更得仔细。”   大长公主抬眸看了宋嬷嬷一眼,方才说道:“你倒是一贯谨慎,还记得给我提个醒,不过辰儿这次可不去凑这热闹。”   宋嬷嬷微微一怔,又立即表示赞同:“还是公主您考虑周道。”   其实,她心里头实在有些惶惑。   自从寻得兰花簪,宋嬷嬷立即就拿去黄氏面前“请功”,她虽知谁为内贼,却没有明说出来,只以为黄氏自会察探,不料等了一些时候,却是风平浪静,据玉芷所说,旖辰的兰花簪仍然没有寻回,那内贼,也还没有揭露。   宋嬷嬷心思一转,就猜到了黄氏另有打算。   果然不过多久,黄氏就叫了她去说话,言下之意,竟知道玉芷老子娘与她来往频繁。   宋嬷嬷当然就不装糊涂了,这才将实情道来。   黄氏虽没有明说,却提醒宋嬷嬷,倘若这事闹将出来,大长公主必然会恼火,芝兰轩的丫鬟们都得受责,尤其那几个一等丫鬟,可能谁也保不住。   宋嬷嬷当即一点就透,故而才让玉芷劝说旖辰,让暂时不要将这事捅开。   可她心里,到底拿不准黄氏的意图。   宋嬷嬷可不相信黄氏果如表面那般贤良,不过是因为大长公主对她防范太深,若旖辰、世子有个不妥,首先倒霉的绝对会是黄氏,世子是郎君,教管上黄氏无力插手,但这些年来……大娘子可不被教育成了一个刻板的性情?大长公主虽为巾帼英雄,可性情使然,对那些内宅的阴私手段到底知之不多。   老国公一生只有一个正妻,内宅里没有那些争风吃醋、兴风作浪的侍妾,大长公主又怎会明白这内宅妇人的心狠手辣。   旖辰贤良,不知变通,若得一出身普通的良婿,倒还罢了。   可皇子们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正妃?更别说三皇子,出身尊贵,样貌又是那般……再加上皇后也绝不会希望三皇子与旖辰夫妻和睦,一旦旖辰入了皇子府,凭着那样的性情,就算有卫国公府撑腰,地位牢固,却也防不住内宅的阴私狠毒,迟早会吃亏。   宋嬷嬷早料得旖辰会不得善终……   想来,这也如了黄氏所愿。   可黄氏眼下将那兰花簪的事隐忍不发,难道是想彻底坏了旖辰的姻缘?   如果是这样,宋嬷嬷倒觉得黄氏沉不住气了,凭着卫国公府的权势,就算有人拿了那兰花簪兴风作浪,大长公主也不会任由旖辰闺誉尽毁,将这嫡长女随便一嫁了事。   可那兰花簪已经给了黄氏,宋嬷嬷也只能作罢。   唯有一直留意芝兰轩那头……几日之前,那个内贼阿青竟然犯了错,被打发了出去,还是大长公主亲自动的手,宋嬷嬷就觉得不踏实了,可任凭她怎么打探,竟是查不出阿青一家被打发去了哪里,也不知究竟是为何犯错,而黄氏,似乎不甚在意。   宋嬷嬷也提醒过黄氏,也许大长公主已经有所觉察。   黄氏方才告知,原来这阿青竟然又犯了贪欲,这次竟然偷去了远瑛堂,冲玲珑的一个金镯子下了手,大长公主一问之下,才知她兄长赌博成性,方才连着一家子远远打发,那兰花簪的事,却是没有揭发。   宋嬷嬷又是一番思量,想大长公主若知旖辰丢了花簪,必不会这般平静,方才将心略微放了下来。   却始终还是担心着黄氏任意胡为,牵连自己。   寻求靠山是为了留条后路,可不能任由这靠山崩榻,把自己给埋在里头,故而宋嬷嬷才在大长公主面前“谨慎提醒”,以示忠心,又婉转提醒黄氏,旖辰与皇室联姻势在必行。   黄氏还尤其讶异,笑言是她多了心,只说自己将这事隐忍不言,无非是担心捅到大长公主面前,受到责罚,本也想找个时机,先收拾了阿青,想不到她竟然咎由自取,可这时却也不好突然就把簪子交还旖辰,毕竟不是亲生女儿,旖辰自己又没提起这碴,若就这么还了簪子,只怕旖辰误会在她身边安插了耳目,母女之间倒生了芥蒂。   还得寻个时机,让旖辰自己先提出来,才好将簪子交还。   这一番说辞,自然不会让宋嬷嬷相信,她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对“恶意”的感觉十分敏锐,黄氏绝不是什么贤妻良母,宋嬷嬷能够笃定。   好在宋嬷嬷颇为信任养子宋辐,知道他不会在当铺留下什么痕迹,让人追查上身,而对于黄氏……也只好姑且相信她如此城府,不会做引火焚身的事了。   总之,宋嬷嬷半点没有觉察大长公主已经知道了兰花簪的事,并且,已经怀疑到黄氏头上,之所以隐忍不发,就是看将来那跳梁小丑是谁。   ☆、第七十四章 水莲庵里,委实风流   七月的水莲池畔,风光尤其艳丽,渺渺碧波,婷婷玉莲,更有一片密密的姹紫嫣红,俏然枝头,在碧叶的映衬下,显得尤其明丽,透过那花叶之间,看远天的深蓝,也就越发地纯粹。有莺鸟闲栖枝头,用尖细的硬喙,梳理着翅羽,却忽而被一阵马蹄惊飞,远远地落在波心莲叶上,惊魂方定。   鲜衣怒马,嬉笑怒骂,当即打破了池畔的宁静。   苏荇眼看着安慧与自家二妹、三妹争相往前,须臾就不见踪影,不由甚为无奈,对四娘与安然说道:“恰逢入伏,虽说游人不多,可她们这般张扬,万一惊了别人怕又惹出什么风波,我委实放心不下,两位妹妹莫如寻处花荫略候片刻。”   四娘与安然都十分乖巧,当即下马,四娘便说:“大哥哥快去吧,咱们身边跟着不少侍卫、仆妇,不需担心。”   苏荇尚还有些犹豫:“五妹还在后头……”   四娘又说:“不是有虞二郎跟着吗,咱们在这里候着他们就是,哥哥还是去看看二姐她们。”无论安慧,还是二娘三娘,一旦缺了约束,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算不与旁人冲突,说不定三个自己就斗了起来,四娘深深以为,那三个大姐才是隐患。   苏荇方才打马往前,追着那三个隐患而去。   立即有丫鬟跟上,递上水囊,让两位娘子解渴。   而在紫薇林里,旖景的马速堪比“蜗牛”,正闲闲地赏着美景,身后跟着侍卫、仆妇,身边跟着一直喋喋不休的虞二郎。   “不是说谢三姐姐在王府小住吗?今儿怎么没瞧见她?”当虞洲搜肠刮肚地将诵赞紫薇的词句尽数背了一遍,觉得眼前美景实在让人词穷,正有些为难的时候,旖景方才淡淡问了一句。   虞洲不由想到旖景对谢三娘的“敌意”,眉目间的笑意顿时一凝:“五妹妹不是不喜她么?”   旖景美目微睨:“当日祖母生辰,她一直哭丧着脸,瞧着实在让人乏味,我才瞪了她两眼,不过后来听得她诸番难处,倒也有些同情。”   虞洲心下一松,道了声原来如此,眉目间的笑意又再活泛起来:“想来妹妹也听说了,祖母是想让她与长兄……其实长兄就是身子弱些,不想三娘竟然不愿,这些时日一直郁郁寡欢,当然没有兴致来与我们一同赏花。”   其实,是小谢氏不愿让谢三娘出门,巴不得她与楚王世子亲近几分。   旖景微微一笑:“难怪谢三姐姐看世子跟仇人似的,倒是对洲哥哥你……”   “五妹妹可别误会,我对谢三娘可没有旁的心思。”虞洲立即竖起手掌,呈说心迹,却是一番计较——难怪五妹妹对谢三娘怒目而视,却还有这一层缘故,心下大喜,一为旖景的“醋意”,一为谢三娘的“眼光”,任虞沨如何才华出众,到底是个将死之人,病怏子一个,貌比潘安又能如何?要论魅力,始终比不过自己。   旖景留意到虞洲的喜气洋洋,不由一哂,她早看穿了虞洲对虞沨的不甘与攀比,故意说谢三娘对他青眼有加,也算是暗中助了谢三娘一把,好教她的美人计施得顺畅一些。   虞洲却也不再纠结这乏味的话题,讨好旖景:“五妹妹这段时日骑术应有进展,莫如跑上一段吧。”   “这可使不得。”旖景佯作慌张:“我练了个把月,也就将将能在马上坐稳,不用人牵缰随侍了,哪里就有骑疾马的本事。”   她练习骑射,可不是为了显摆的,在虞洲面前,尤其要藏拙。   虞洲自然不以为意,忽闻佳人又说:“才骑了一会子,就觉得疲累了呢,只这附近,也没有地方能乘凉歇息。”   虞洲再献殷勤:“前头有个水莲庵,就在不远,等会儿与安慧她们汇合,咱们就去那里歇息一阵。”   自然正中旖景下怀。   要说这水莲庵,规模不算得大,也就只敌清平庵的五分之一,与佛国寺相比,更是连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故而香火并不鼎盛,许多贵族,甚至闻所未闻,比如大长公主本不信佛道之人,压根就不知道这庵堂的存在。   而做为一庵之主的云清尼师,本是一富商之女,因遇人不淑,被一个游手好闲之徒骗了私奔,将其所带的钱银挥霍一空之后,便惨遭抛弃;所谓“奔者为妾”,云清被弃之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厚颜寻回娘家,求爹娘庇护,当娘的心软,当爹的却深恨女儿当初一意孤行,只愿意为其设一庵堂,任其自生自灭。   云清无奈之下,方才接受了出家为尼的命运,却委实不算什么佛前信徒。   不过靠着熟背了几卷佛经,替那些个商家妇人讲经解闷,赚些香火钱养活自己,渐渐地,只觉得修行清苦,绞尽脑汁一番,生出了一条“谋财之计”,便是为那些内宅妇人“排忧解难”,出些歹毒主意,诸如怎么让那些侍机有孕的侍婢悄无声息地小产或难产,或者是提供催情药给那些一意要爬主子床的侍婢。   没想到后来竟然也小有了名气,一些贵妇也常找她“取经”。   甄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有了这些贵妇的接济,云清尼师的日子便日益滋润起来,发展了几个“佛徒”,眼下水莲庵里,除她之外,也有了五个姑子。   因着甄夫人是水莲庵的“信徒”——有好些年,甄大人的日子过得十混帐,尤其是在甄夫人一连生下两个女儿后,接连把许多丫鬟都发展成为通房,甄夫人应付起来十分忙碌,经人搭桥,就结识了云清,由她出谋划策,镇压了许多恃宠而娇的通房,又接连让两个生下庶子的妾室“病逝”,甄夫人对云清十分信重,这信重的程度,竟然发展到让女儿甄茉也成了云清的“信徒”。   甄夫人以过来人的悲痛经历,教育女儿:“防人之心不可无,男人都是信不过的,女人还得靠自己,那些个手段,学来防身防人必不可少。”   甚至跌足连连,悔不当初,没让大女儿也学着些,不过鉴于东宫这么多侧妃小产,侍妾不孕,甄夫人才放了心,长女原是无师自通,倒省了她这个母亲教诲。   殊不知言传身教,甄家女儿哪里还需要当娘的把话说明。   眼下在这水莲庵里,西侧一个僻静的院落,蝉声起伏间,一树紫薇正艳。   房门紧闭的精舍里,甄茉手持玉梳,斜展眼角,看着身边佯作严肃的太子,一抹笑意微露:“殿下不是吃醋了吧?”   如瀑秀发倾泻在肩头,媚眼乌眸含情脉脉。   太子凤眼一挑,手掌便落在了佳人的面颊上:“孤真是想不明白,卫国公世子就有这般好?除了他,你就看不上别人不成?”   甄茉将那玉梳一抛,纤纤玉指摁在太子手掌上:“殿下不明白?我一定要嫁苏荇是为了谁?”   太子冷冷一哂:“都是你姐姐瞎操心,孤已经是东宫,谁还能捍动得了储君的地位?难道孤将来克承大统,还是多亏了你们姐妹一番筹谋不成……再说,你这小东西,还能瞒得过我,刚刚一提起苏荇,你就成了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说完,掌心用力,狠狠捏了一把甄茉的面颊。   甄茉轻轻一拍,就将那手掌打开,却轻舒玉臂,直挽向太子的脖子,整个身子也跟着依偎了上去:“殿下,你再怎么好,难道咱们,还能结为夫妻不成……”   太子凤目微咪,眉心浅跳:“你就这么不服你长姐?”   “我自然不服。”甄茉微微一哂,毫不避让:“她不过虚长我几岁,就能成为太子妃,将来,还要母仪天下……”   “小东西,就算她成了皇后,可我的心,却始终在你这处……”   甄茉微微一笑:“殿下这是哄我呢,还是哄你自己?你心里若没有姐姐,怎么容得她在东宫为所欲为,残害皇嗣?依着姐姐的性情,哪里容得我入东宫,与她争宠,再有,我为何要甘居妾位……殿下先别恼,且听我说完,你之所以与我这般,还不是恼恨着姐姐冷淡了你,当初你与我第一次……嘴里唤着的,可是姐姐的名讳,你是把我,当作她了吧,你这样的真心,我委实不敢信任。”   太子一怔,本欲搂往甄茉腰间的手臂,便半途而废,颓丧了下去。   他的确与太子妃是一见钟情,当得知要与她大婚,委实喜不自禁。   不料甄莲眼里,却仅仅把他当做一国储君,自从成了太子妃,心心念念的却是朝堂政事,并杞人忧天地替他筹谋,只将一腔心思,放在巩固东宫之势,对于那些莺莺燕燕,娇妾美婢,如何争宠,甄莲甚至从不放在心上,她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不让别的女人先于她生下子嗣,她看重的是太子妃的地位与尊严,她仅仅只将他看作储君,她所要依附的后盾,从不曾将他当做夫君,甚至一个男人。   每当太子情动神迷,要与甄莲抵死缠绵,她却自顾冷静地与他分析着时局朝政,总有办法让他的一腔热血寸寸冷静,最后竟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对于她,只不过是一展抱负的桥梁而已,若某一日,他不再是东宫储君,无法为她的野心提供支持,那么,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会施舍给他,更遑论什么情爱与温情。   太子的一腔真情受到重创,一次酒醉,竟然将主动送上门来的甄茉当做了甄莲,一番云雨。   可是后来,对于甄茉的妩媚风情与温柔解意,他竟然也渐渐不能自拔,当闭上眼,就将身下的人,当做是甄莲。   若阿莲也能这般温情相待……   “所以殿下,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您,这一门亲事,都必须争取。”甄茉一笑,毫不在意太子的突然冷漠,反而贴上香唇,轻吮太子的耳垂:“殿下,至少在咱们缠绵时,我要比姐姐柔媚热情许多吧,为何你念念不忘的人,还是她呢?”   纤指下移,轻轻解开太子的玉束,甄茉香唇便移上了太子的嘴唇,轻轻吮吸,极为熟练地用丁香舌描摩他冷硬的轮廓,却迟迟不愿深入。   太子终于心神恍惚,一把搂紧了甄茉的腰,深深吻了下去。   随着娇喘声声,步伐凌乱,衣衫层层剥落,散落一地。   两个被欲火与失落点燃的身子,仿若藤蔓相互纠缠,并不纯粹的情爱,与莫名其妙地不甘,让他们彼此需要,密不可分,放纵情迷。   那张简陋的竹榻上,青纱帐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对鸳鸯尚且不知,这个时候,水莲庵正门处,正在展开一场对恃。   云清尼师双手合什,虽低着头,但却翻着眼睑,溜了一眼面前这一群鲜衣怒马、佩玉簪金的少年少女,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打头的这位穿着红衣绣裙,身材高挑、面容艳丽,鼻孔朝天的少女身上,诵了声佛号,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   安慧手持金鞭,乌眉飞扬,也在打量这位面如满月,腰附赘肉的女尼,看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心里头怒火直拱,一声嗤笑冲喉而出:“你说的甄府女眷,难道是当今太子妃生母?”   云清微微一笑,脸上的横肉随之微微一颤:“甄夫人虽未亲临,可在敝庵礼佛的,正是太子妃胞妹。”   她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当然能看出面前的少男少女都是贵族出身,可是却并不畏惧,这当然不算狂妄,想太子妃娘家本是世家望族,又是皇亲国戚,只要搬出甄府的名头,任是什么贵族,也当避之不及。   更何况……甄家那小娘子,眼下正与太子颠龙倒凤,云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这群人进去,惊扰了贵人。   也活该她倒霉,今日遇到的是安慧这个煞星。   “原来是甄四,我还当是谁呢!”再是一声嗤笑,安慧索性推了一把横眉冷目,挡在身前的小尼,一步跨入门内:“她甄四来得的地方,我们当然来得,还不滚开!”   云清一怔,肥胖的身躯往前一逼:“施主,贫尼还是劝你莫冲撞了贵人才好。”   “我今日还偏冲撞定了。”安慧一声冷笑,一扬右臂,马鞭便抽在地上,“噼啪”一声厉响:“若还不识趣,我这鞭子可没长眼睛。”   苏荇见闹得实在不像,正欲上前劝阻,旖景却抢了先,自然不会像安慧那般跋扈,却是笑颜相对:“还请尼师行个方便,今日炎热,我们又是从城中前来,这会子已是口干舌燥,再说与甄家姐姐也是旧识,她若是得知,也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说完,煞有介事地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似乎已被骄阳晒得头晕眼花。   苏荇心疼妹妹,也打消了劝阻的意图,虞洲这会子自然是要献殷勤的,连忙上前:“尼师乃佛门中人,当知与人为善之道,怎么能将香客拒之门外?”   “尼师若是为难,莫如与甄家姐姐言语一声,就说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娘子们恰巧来此,请她出来一叙。”旖景又说。   她早将面前这位富态的女尼打量了个遍,见她神情跋扈,目光闪烁,全无半分佛门中人的清平慈和,更加笃定杜宇娘的话——看来,这佛门庵堂,只怕比那烟花之地更加藏污纳洉,难怪甄茉会选中此地,委实掩人耳目,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让佛徒清修的庵堂,竟会包庇男女私情。   而云清一听是楚王府与卫国公府的贵人,也狠吃了一惊。   她虽是为太子保驾,可这事却不能拿出来张扬,一番衡量之下,又见安慧实在跋扈,更有一帮虎视眈眈的侍卫在后,情知不能将事闹大,便识趣地半退一步:“委实不是贫尼存心为难,不过甄施主每月十五都会来此闭门礼佛,甚为虔诚,就连随行仆妇都安排在庵外,不敢入内打扰……”   “你叫甄四出来,看她敢不敢拦着我们。”安慧的耐性明显耗尽,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手里马鞭一扬,让那几个上前阻拦的姑子尽都苍白了脸,不自觉退后一步。   旖景可不想就此惊动了甄茉,当即说道:“尼师安心,我们不过是借个歇脚之处,必不会叨扰了甄家姐姐的清静,让尼师为难。”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云清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将这帮得罪不起的贵人,迎入庵堂一侧的茶房。   茶房不算宽敞,几位小娘子入内,便显得有些拥挤了,旖景便对苏荇与虞洲说道:“只能委屈两位哥哥,在庭院里寻处荫凉处稍候。”   于是两个郎君,与一帮侍卫,都留在了庭院里,那些随行的丫鬟、婆子,也只能留在茶房外待命。   云清这时,只希望能侍候好这帮煞星,让他们早些离开,迭声嘱咐姑子奉茶,又让一个亲信候在庵堂之外,留意着别让人行去后院。   杜宇娘经过数载留心,早探明了甄茉与太子是在水莲庵的西侧院里“私会”,还画了张图示,交给了旖景,旖景这时见云清心不在焉,更加笃定了几分,心内一番度量——太子与甄茉行不德之事,必定会小心谨慎,如此秘事,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刚才这尼师也说,甄茉连自己的仆妇都安排在庵外,可太子毕竟是储君,为安全故,暗卫定是会带在身旁的。   这水莲庵加上云清,一共也才六人,眼下三个在茶房陪她们寒喧,一个在外“候命”,两个去烧水沏茶,可见西侧院并没有庵堂中人“望风”,她拟定的那个计划,大有成算。   其实今日这行赏花,原本并没有苏荇随行,旖景也不希望让长兄淌这趟浑水,无奈大长公主觉得同行之人只有一个虞洲是郎君,十分不放心,今日清晨,才让苏荇陪着妹妹们一同出行,事已至此,旖景也只能依计行事了。   她环顾四周,见安慧依然大声地喧泄着对甄茉如此霸道的不满,二娘正不亦乐乎地火上浇油,三娘摇着扇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四娘颇有些尴尬地与庵中尼师寒喧,安然还似往常,像个影子一般,垂眸静坐。院外,侍卫们有的坐在马扎上,有的靠着院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正在闲聊,苏荇与虞洲举着水囊,相对着坐在石凳之上,仆妇们在檐下,各说各话……   趁人不备,旖景只与外头的夏柯眼神一遇,莞尔颔首。   夏柯立即心领神会,看了一眼守在庵堂一侧,满面戒备的姑子,却转身冲冬雨低低一阵耳语。   ☆、第七十五章 几人明白,几人糊涂   昨儿个傍晚,当冬雨亲耳听旖景嘱咐,让她准备着今日随行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暮年长,最为持重,绿卿苑又没有管事嬷嬷,故而日常琐碎离不开她主持打理,以前夏云不受重用,也没有随行的资格,五娘每当出门,身边都带着秋霜、秋月,后来有了夏柯,每当五娘出门,随行之人便成了夏柯与秋月,连秋霜都失了这一美差。   冬雨一门心思要争取五娘信重,无奈任凭她如何小意讨巧,五娘往常待她也是和颜悦色,却终究越不过那四个一等丫鬟,冬雨暂时还不敢奢望随行的美差。   想不到天上忽然就掉下这么一个机会!   冬雨心潮澎湃,一晚上辗转难眠,今日起了个大早,一番悉心准备,盘算着要抓紧这个机会,在五娘跟前好好表现,借此与主子建立更加亲厚的情谊。   一路之上,她对于夏柯更是处处留心。   自然不难留意,夏柯今日的心事忡忡。   更何况夏柯这时的一番耳语——   “我走开一阵,你留在这儿待命,切记不能离开寸步,仔细五娘有什么需要,找不到侍候的人。”语气之中,毫不掩示肃然与警告之意。   冬雨大为恼火,夏柯不过就是个一等丫鬟,始终还是奴婢,往常在府里,待她冷言冷语不阴不阳也还罢了,这出了门儿,竟然还对她发号施令起来!凭什么她能走开一阵,自己就要寸步不离?等等……夏柯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眼下又是这般神神秘秘,究竟为何?难不成……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眼看着夏柯满怀防备地望了五娘一眼,转身而去,冬雨心里的疑惑越渐,盯着夏柯的背影目不转睁。   夏柯走出几步,方还回眸,给了冬雨一个满是警告的眼神。   当要绕过庵堂往后院,自然受到了姑子的阻拦。   “施主,您这是要往哪儿?”那姑子皮笑肉不笑地挡了夏柯的去路。   “尼师行行好,可否告之一声,庵堂的茅房在什么地方?”夏柯附唇低语,其实根据杜宇娘的图示,她早知庵堂的茅房正在后院。   “这……”那姑子只知甄家娘子在西侧院“礼佛”,打扰不得,却是不知陪同“礼佛”的男子是何身份,站在这里,就是防着人去西侧院,可茅房不过是在后院儿……再说,人有三急,如果不让人去“缓解”,是不是也太蹊跷了些。   “还劳烦尼师指点一番。”夏柯满面焦急,略微侧身,塞了一块碎银子在那姑子手中。   果然是贵人身边得脸的侍婢,不过是要去茅房,出手竟然这么大方!那姑子手中掂着银子,心思就活泛起来,想到甄家娘子虽在西侧院精舍,必然是落闩闭门,也不怕别人撞破,当即就殷勤指道,又要亲自领路。   夏柯自然婉拒:“不敢劳烦尼师,我自行前往就是。”   姑子一想,若是擅离职守,只怕庵主发现后又是一场责备,便不坚持,却仍然提醒道:“甄施主也在后院,施主可别打扰了她的清静,速去速回方好。”   夏柯连连点头,也是一番道谢,步伐急急地绕过了庵堂,果然似“三急”的模样。   夏柯塞银子的行为,自然落在了冬雨眼里,越发笃定了夏柯是要行“坏事”,如此良机,岂能错过?冬雨溜了一眼茶房里头,见旖景与尼师谈得兴起,丝毫不曾留意,便悄悄地退后几步,也塞了那姑子一块碎银,紧跟着夏柯的步伐,绕过庵堂。   那姑子发了一笔“小财”,正自心花怒放,丝毫不曾疑心蹊跷。   冬雨蹑手蹑脚,瞧见夏柯鬼鬼祟祟地去了后院,忽然回身一顾,吓得连忙缩回了身子。   哼!说什么尿急,去个茅房哪用这般偷摸?冬雨心中鄙夷,隔了一阵,方才探出身子,却已经不见夏柯的身影。   连忙急走几步,一番四顾,见正中一排精舍,屋门紧闭,似乎是庵中尼姑住的厢房,东角是几间矮矮的竹舍,想来就是茅房,西侧一个圆月拱,却并无门扇……   那圆月拱侧,似乎有件物什。   冬雨走近一看,惊喜地发现竟然是夏柯今日所佩的香囊!   一边拾在了手上,一边往拱月门洞里瞅去,只见小小一方院落里,精舍照样紧闭,有一树紫薇,盛放得尤其灿烂。   依然不见夏柯的人影。   冬雨越发疑惑,抬脚跨入了拱月门,竟然靠近精舍而去。   她方才行出数步,只觉背后忽有一阵凉意袭来,回眸之间,但见黑影寒光一掠,项上一冷。   冬雨双目圆睁,怔怔地看着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与架在脖子上的一柄长剑,下意识间,就想惊叫出声,却被另一个男子及时捂住了嘴。   两个黑衣人,当然是太子的暗卫。   冬雨又惊又惧,只觉膝盖发软,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浆糊。   黑衣人对视一瞬,杀意一掠而过。   冬雨命悬一线!   可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尖叫——   “杀人啦!有刺客!”   暗卫各自一惊,回身一望,只见一个青衣侍婢已经一边厉叫,一边拔足飞奔往庵堂跑去。   训练有素的暗卫立即醒悟,庵堂里还有旁人,即使杀了眼前的丫鬟,也已经于事无补。   事发突然,一人依然挟持着冬雨,一人飞速往前,敲了两下紧闭的房门,提醒太子事情有变。   而墙外一声呼哨,又飞身跃入五、六个暗卫。   与此同时,夏柯已经飞奔至正院庵堂,当然惊叫不停。   小娘子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反应,而本就忐忑不安的云清,吓得打翻了茶盏,“咣当”一声。   院子里的侍卫立即进入了备战状态,腰上长剑齐出,在虞洲与苏荇的带领下,往后院急奔而去。   夏柯跌跌撞撞地冲入茶房,扑倒在旖景膝下:“五娘救命,后院有歹人,要杀冬雨!”   小娘子们俱都大惊,再顾不得云清,纷纷往后院而去,丫鬟婆子们慌作一团,也都跟随前往,那几个姑子已经吓得三魂出窍,半天没有回神。   而西侧院里,两府侍卫已经与太子暗卫缠斗起来。   暗卫们大都认得苏荇、虞洲,也不敢下狠手,急得满头是汗,自然落了下风,而冬雨也早就脱困,蜷缩在院子一角,满面是泪,颤抖不停,脖子上一条剑痕,渗出的鲜血沾在衣襟上,触目惊心。   彪悍的安慧姑娘,一抖手中马鞭就要加入战斗,旖景连忙扯住了她,对虞洲扬声喊道:“甄家姐姐可在后院礼佛呢,这些歹人……也不知甄家姐姐是否安好?”   众人这才留意到那间紧闭的精舍。   苏荇与虞洲持剑上前,却推不开屋门,一急之下,抬脚便踹。   太子暗卫大急,无奈两府侍卫人多势众,缠得他们脱不开身。   而这时候,总算回过神来的云清,方才踉跄着赶到,拨开人群,也顾不得刀光剑影,扑入西侧院中,跌足大喊:“住手,都住手!”   旖景冷笑:“尼师,你这庵堂里怎么藏有歹人?难怪起初阻挡我们入内,你说,你将甄家姐姐怎么了?”   云清大惊失色,却有口难言,颓然倒地,那身崭新的僧袍,沾满了灰黄的泥土。   安慧却品出几分蹊跷来,目光一亮,瞧见虞洲与苏荇已经踹开了门,竟然抢身上前,紧跟着进入精舍——   旖景依然站在院外,好整以睱地旁观。   二娘几个惊魂未定,也在仆妇们的围护下,在西侧院外旁观。   见大势已去,太子暗卫率先住了手,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还不住手!我等并非歹人!”   这一番话,自然让二娘等人又是一番惊疑不定。   四娘疑惑地看向已经被拆了门扇的精舍。   率先出来的是安慧,虽然涨红了脸,但神情很是愉悦。   旖景这时也对婆子、丫鬟下令:“一场误会,你们都散了。”只对夏柯吩咐:“将冬雨扶出去吧。”   仆妇们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在此围观,相互交换着眼色,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后院。   苏荇与虞洲也紧跟着出来,两人都十分尴尬,环顾了一眼四周:“都散了吧,一场误会。”就再没了其他解释。   众人依然回了前院,俱都没了言辞。   只安慧笑意盈盈,在一旁偷着乐。   该怎么形容那间精舍里情景?当他们持鞭仗剑而入,却见太子披散着头发,正忙着往腰上系玉带,而那甄茉……也是披散着头发,满面仓惶,衣襟散乱。   这实在是……   安慧想到甄茉羞愧难当的模样,忍不住捂着腰笑将出来。   二娘与三娘满怀疑惑地看着她。   不过多时,穿戴妥当的甄茉方才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身后跟着神色十分精彩的云清尼师。   旖景抬眸看向甄茉,见她举止尚且自然,心下不由深感佩服,却满怀关切地询问:“姐姐没事吧?”   安慧卟哧一笑,才动了动嘴,却被身边的虞洲狠狠一扯,方才不甘地咬牙沉默。   三娘看看甄茉,又看看安慧,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很是微妙。   甄茉深深吸了口气:“原是一场误会……因我在水莲庵礼佛,不欲让人打扰,故而让府中侍卫暗中护卫,不想他们唐突了诸位……”   “哟,这误会可闹大了,若不是夏柯机警,冬雨险些就命丧贵府侍卫剑下,瞧那丫头,这会子还没回过神来呢。”三娘出言讥诮。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身染血渍,这时还抽泣不已的冬雨身上,越发疑惑起来,就算冬雨误入了甄家娘子礼佛之地,也没到二话不说,就要杀人的地步,再说……甄家娘子闭门礼佛,难道虔诚到听闻外头都已经兵荒马乱了,还不出面的地步?直到把门拆了去,隔了许久,方才出来致歉?   怎么想怎么蹊跷呀。   甄茉脸色十分难看,只举眸望向苏荇:“世子,今日之事……”   苏荇立即避目,环手一揖:“不过一场误会,卫国公府必不会张扬,请小娘子安心。”   甄茉俏面一白。   苏荇只称卫国公府不会张扬,言下之意,是不会瞒着长辈了。   旖景挑了挑眉,实在钦佩甄茉的厚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她还奢望着嫁入苏府为妇?却见甄茉十分幽怨地看了苏荇一眼,福了福身:“其中隐情,改日再与世子详细解说。”   旖景彻底叹为观之了。   苏荇一怔,淡淡撇了甄茉一眼:“原本只是小事一桩,小娘子无须放在心上。”   甄茉蹙了蹙眉,尚自不甘。   苏荇已经转身,对虞洲说道:“闹出这等风波,委实败了兴致,诸位妹妹也受了惊,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虞洲心中十分沮丧,却也知道此地实在不宜久留,也对甄茉一揖:“还请小娘子放心,楚王府也不会张扬此事。”   甄茉脸上的神色顿时再添精彩。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会闹出这等风波,衣衫不整与太子同处一室,还被苏荇当面撞破!好在他们忌惮着太子,才没有闹将出来,可如此一来,让她还怎么争取自己的良缘?更要命的是,如果与卫国府联姻不成,该如何与长姐、母亲解释,须知长姐对这一次联姻,可是势在必得!   她现在被逼得左右为难,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办法让苏荇明白这不过是场误会……   要说服他瞒住卫国公府的长辈。   可苏荇这态度,分明对她避之不及……   就算她回府,称不愿嫁去卫国公府,长姐也不会放弃,更何况还有皇后……   究竟该如何收场,甄茉生平第一次,心生惶恐。   当目送卫国公府与楚王府诸人远去,甄茉再也无法强作淡定,回身狠狠一巴掌,打在云清脸上:“你怎么办的事!”   当再去西侧院,却发现太子已经从后门离开,精舍里一场欢娱的暧昧气息还没有散去,却只剩她一人……   甄茉再忍不住,瘫软在地痛哭失声。   过了许久,方才有个黑衣暗卫尴尴尬尬地近前,对甄茉说道:“殿下说,以后再不会来此……四娘,殿下有令,此事千万不能让太子妃得知……至于你的婚事,殿下会筹谋,不至让四娘你为难……”   说完,那暗卫在甄茉的嚎啕大哭之中,仓惶而出,越墙而过,再也没有回头。   ——   回到卫国公府的小娘子们,惊魂早定,再回想水莲庵中的事,都觉得十分蹊跷,四娘不是多事之人,思谋了一阵,联想到长兄的态度,情知这事关系似乎重大,便警告今日随行的丫鬟,不可议论张扬,不多久,果然玲珑又来叮嘱了一回,四娘便更加笃定。   二娘得了叮嘱,表面上满口答应,转头却把事情告诉了利氏,母女俩一番计较,利氏突然恍然大悟:“莫不是冬雨那丫头是起了什么贪心,想盗甄四娘的财物,鬼鬼祟祟之下方才引起了甄府侍卫的怀疑,以为她是刺客?”   “那甄四娘怎么不及时出面阻止?”二娘甚觉疑惑:“再说,冬雨可是宋嬷嬷的孙女儿,又哪里是贪图小便宜的人。”   利氏绞眉思量一阵:“也许甄四娘在屋子里睡着了,并没有听见外头的喧闹。宋嬷嬷的孙女儿又如何,还不是个奴婢,奴婢有几个不贪便宜的……总之这事,与我们二房无关,既然太夫人不让张扬,就别张扬好了,没得得罪了甄府,坏了你的大好姻缘。”   毫无头绪的母女俩,就此达成了协议。   而三娘却想到是甄茉私会外男,才被撞破,否则安慧也不会那等表情,可也想不到与甄茉私会之人是谁,但她这边,却是卫国公亲自来嘱咐——只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三娘自然不敢违父亲之令,虽一直疑惑着,也嘱咐了丫鬟们不要私下议论。   绿卿苑却十分热闹。   经历了生死劫数的冬雨,被请来的大夫包扎治疗了一番,慢慢回过神来,虽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险些命丧铁剑,怎么后来又成了一场误会,但唯明白了一点,她是中了夏柯的算计!于是乎,激愤难耐之下,又跪到了旖景面前痛哭,指责夏柯存心将她带入了陷井,要害她性命!   旖景十分不解,但为公平故,还是叫了夏柯来询问。   夏柯更是不解:“奴婢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不过一时……想要如厕,生怕一时走开,五娘要人侍候寻不到奴婢,还特意交待了冬雨,让她寸步莫离……当奴婢出来,因不见了香囊,才四处寻找,忽然见到冬雨被两个歹人以剑挟持,吓得魂飞魄散,方才一边惊叫着,一边往外跑……冬雨说奴婢要害她性命,委实冤枉得很,奴婢哪里想到院子里会有甄府的侍卫,还这般凶狠……”   冬雨瞪目结舌,只觉得夏柯所言,滴水不漏,委实找不到任何破绽。   “不过一场误会,冬雨想来是惊魂未定,才误解了夏柯,好了,你们俩都是我身边的丫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别为了这事伤了和气……再说,祖母也得知了今日之事,甄府侍卫这般凶狠,若是传出去,于甄家姐姐名声不利,祖母也嘱咐让你们别再议论。”旖景冲夏柯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眼神,笑着安慰冬雨:“冬雨受了惊吓,莫如好好歇息几日。”   最终,冬雨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对夏柯的怨气,又添了一重。   当她抹着眼泪离开……   旖景捂着肚子,无声地躺倒在美人榻上抽搐。   她就知道,依着冬雨的性情与争强好胜地作风,必然会对夏柯的鬼祟举止产生疑惑,跟上前一观究竟,太子暗卫当然不会让她接近那间精舍,若非外头还有个夏柯大喊出声,跑来报信,冬雨只怕成了剑下冤魂,就此在水莲庵失踪。   今日之事,实在顺利,反而有长兄在场,倒也免得自己紧随安慧的步伐去“关心”甄茉,目睹那一场尴尬。   只不知安慧入内,究竟目睹了什么情形,才笑得那般风情万种……一思及此,旖景连腰都直不起来。   夏柯连忙上前,抚着旖景的背,自己也是笑得双肩直抽:“五娘可得仔细,别笑岔了气儿。”   “你就不好奇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旖景好容易止住了笑,对夏柯的淡定分外欣赏。   “总之,是有人倒霉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奴婢倒没去细想。”夏柯回答得十分乖巧。   真是个得用的好丫头呀,旖景心情大为舒畅,委实想将这好事与人分享,便对夏柯说道:“梢句话给三顺,让他去见杜宇娘,就说我要见她,让杜宇娘定好时间、地点,告诉三顺即可。”   ☆、第七十六章 美色诱惑,郎心浮躁   七月十五这日,虞洲与安慧的经历十分跌荡起伏、惊乐加交,而对于谢氏三娘来说,这一日却过得十分“屈辱”焦灼。   要说这段故事,还得提起数日之前。   赵四家的这日满面笑颜地寻到她在虞二郎身边贴身侍候的女儿明月姑娘,母女俩拉着手,避了旁人,赵四家的就开始激动人心地喋喋不休,末了还摸出一对金蛇断口镯子来,鬼鬼祟祟地塞给明月:“这就是谢娘子让捎给你的礼。”   明月冷冷一笑,把那镯子一推:“阿娘从谁手上接的,还是交还给谁去吧,这趟浑水,可是掺和不得的。”   赵四家的怔了一怔:“闺女,你可别犯糊涂。”   “我若答应了你,才是犯了糊涂呢,阿娘又不是不知道,谢家的三娘是老王妃看中的世子妃,咱们夫人,也正竭力撮合着这桩姻缘,也不知她给了你们多少银钱,您才兴冲冲地来劝我助她成事,你们也为我想想,我好不容易才在二郎院子里站稳了脚跟儿,若就因为这些蝇头小利栽了跟头,将来还有什么指望?”明月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马着脸就要往回走。   赵四家的连忙拉住明月:“可不是什么蝇头小利,那谢娘子说了,若是事成,将来的好处多着呢。”   “阿娘!任是多少钱银,还有我这个女儿的前程重要?两个哥哥除了耍钱吃酒,还能成什么事儿?您与阿爹将来也只能依赖着我,我好容易才与二郎他……您可倒好,让我助别人去爬二郎的床,不说别的,二郎的心里头,将来的妻室可早有了人选,哪里是谢三娘一个庶女肖想得的!”明月大急。   “你说这话,可枉废了我这个当娘的一片苦心。”赵四家的拿着帕子擦了擦干涩的眼角:“我难道就是贪图小利,不顾闺女之人,还不是为你考虑!二郎的心上人,可是对门的苏氏五娘?你也想想,苏五娘这么尊贵的身份,将来进门,可容得了你这么一个通房?朗星她娘原本就是夫人的陪房,自不消愁,你呢,你怎么办……可别说二郎有多上心,这男人的心肠本就易变,更何况你在他心里,又哪有苏五娘的份量!”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明月一怔,脸上的神情随之松动了下来。   赵四家的立即再接再励:“别说将来的少夫人,只要有夫人在,你恐怕连朗星都越不过,但若是助一把谢家娘子,她领了你的情,将来还不提携几分,再说,她身份上终是比不过苏五娘,将来也好相与,又是因为这般成就的姻缘,难道还能在你面前摆架子不成,她与二郎越是不和,与你越是有利,我怎么想,你也应当助她一把。”   明月就在这番说辞之下,态度有了天差地别地扭转,竟收了那一双镯子,并寻了个机会,与谢三娘促膝长谈了一番。   谢三娘听了明月的建议与安排,才总算是看到了一丝切实的曙光,不想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实施,小谢氏就给了她当头一击。   再说回七月十五这日,当谢三娘得知虞洲要去“赏花”,本以为是个机会,又以为自己好歹是个“客人”,在此小住,必不会受到怠慢,被晾在家里才是,故而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等着人通知出门的“喜讯”。   小谢氏倒是来了,却压根没有提起什么赏花闲游,反而满面肃色,当头就是一声棒喝:“你说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怎么能说出诅咒中伤世子的话来?这下好了,我掖掖藏藏着,到底还是让老王妃听到了风声,今日她特地关注起我的生辰来,还提议那日请了娘家兄嫂、侄子侄女来聚聚,我正讷闷呢,又不是整生,老王妃怎么就关注起来,不想她紧接着就是一句,等兄嫂一来,顺便领了你回家……说你既然不愿,楚王府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这一番话,对谢三娘来说,实在就是晴天霹雳,小谢氏的生辰眼看就在后日,若就这么回府,岂非彻底沦为了笑柄,哪里还能期望什么好姻缘,得罪了老王妃,又得罪了姑母与嫡母,只怕父亲心里也会存了不满。   小谢氏见三娘神色俱变,方才缓了缓口气:“也不是没法挽回,你这就与我去见世子,好好与他言语一番,就说那些话……原本是心急之下口不择言,我见世子对你印象还不错,他如果能出面替你说话,老王妃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谢三娘一点都不想老王妃回心转意,但是她必须得争取在楚王府多留一段时日,也不能在明面上逆了小谢氏的意思,故而,只得与小谢氏一同,往关睢苑去见世子。   一路之上,谢三娘都在懊恼,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打扮得这么鲜亮,万一……真让楚王世子惦记上了……岂不是为自己的计划再添阻挠。   姑姪俩一个满怀殷切,一个心藏忐忑,须臾就到了关睢苑前。   小谢氏好不容易拍开了门,正想挽着谢三娘一同入内,却被门房毫不留情地阻挡:“将军夫人且慢,容小的入内禀报一声。”   小谢氏顿时觉得颜面扫地,虽说她被拒之门外并非首遭,到底这次是在自家姪女面前……   但关睢苑的门房却不给她发表异议的机会,将门一关,转身就走。   足足等了一刻钟,门房方才重新开了门儿,这次露面的却是谢嬷嬷。   “将军夫人,您这是……”谢嬷嬷倒是满面带笑,但显然不是迎接她们入内的。   小谢氏虽说掌着楚王府的中馈,对关睢苑的下人却不能发号施令,当即也只能苦忍住一口浊气,先不说来意,只问道:“世子身子可好?老王妃日日惦记着,若有任何不适,可得及时请了太医来诊脉才好。”   这就是要先发制人,免得世子又找身子不适的借口,将自己拒之门外。   谢嬷嬷神情不变:“有劳老王妃与夫人牵挂,世子并无不适。”   “如此就好,我就说嘛,世子眼下比从前可是康健了许多。”小谢氏别有深意地说道,将谢三娘往前轻轻一推:“我这姪女早闻世子才名,眼下又在王府小住,正好有机会前来请教一二。”说着,就要迈过门槛。   谢嬷嬷却说道:“世子有令,因外边儿流言蜚语,伤了谢三娘子的闺誉,他很是介怀,为了不造成更多误解,还是与谢三娘子保持距离地好……眼下谢家两个小郎君也入了国子监,若是三娘有什么疑难,莫如请教自家兄弟,方才是正理。”   这话,显然是不留余地了。   小谢氏神情一变:“嬷嬷你也是王府的老人了,怎么连基本的规矩都不通,哪有将亲戚拒之门外的道理?”   “老奴是不通规矩,只不知谢三娘子分明当众明言,指责世子自作多情,一边又要请教什么学识,却不知又是什么规矩?”谢嬷嬷神情也是一肃,笑容顿时消失无踪:“夫人还是莫要为难老奴,世子若有什么怠慢,自会去老王妃跟前儿陪礼。”   也不耐烦与小谢氏再多说,转身离去,只吩咐门内侍卫:“世子有令,不经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入关睢苑,你们可要忠于职守。”   侍卫齐声应诺,响亮划一,将小谢氏与谢三娘吓得后退半步。   本应如释重负的谢三娘,却没有半分欣喜,只想到眼下竟然真的被一个将死之人避之千里,一种耻辱与沮丧顿时油然而生,美目含泪,泫然欲泣。   小谢氏羞怒交加,不敢在关睢苑前撒野,只得拖着谢三娘离开,一路上狠话不断,无非是指责谢三娘口拙心笨,自己坏了好好一段姻缘,将楚王府得罪了个彻底。   “这事我可得好好与兄嫂说道说道,不是我不废心,都怪你不知好歹!”   谢三娘又怎能不惶惑呢?   好在她还有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谢三娘在挨足了小谢氏的抱怨之后,咬牙坚定了要自强的决心,狠狠一抹眼泪,抬脚就去寻了明月姑娘,把迫在眉睫的难处急说了一通,却见明月思忖一阵,肯定地点了点头:“三娘莫急,趁着镇国公世子与夫人来府,恰好是实施那计划的时机。”紧接着,又是好一通耳语。   谢三娘听得眉心直跳,频频颔首之余,却仍有几分迟疑:“如此便可?果真不需要……那些扰人心神的……”到底是闺中女儿,谢三娘实在无法将“迷魂汤”“催情药”这样的名词出口。   明月心中冷哼,十分鄙夷,还说是什么大家闺秀,这满脑子还不是一些污垢阴私的手段,她倒是想,可自己就算要帮她,却也不能冒这样的风险,给主子下药,若是有什么疏忽,岂不是引火焚身,半点退路都没有了?但面上却半分不露,只肯定地说道:“三娘只需按奴婢说的那般行事,奴婢侍候二郎多年,对他甚有几分了解……二郎最是心软,您只消楚楚可怜一些,把那心里话说出来就是,就是一点,千万别忘记袖着玉兰香,二郎他最喜的就是这香气。”   谢三娘方才安定了下来,竟然开始企盼着两日时间快过,小谢氏生辰速至。   而小谢氏这厢,虽知让谢三娘嫁给虞沨的事十分艰难了,却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当生辰这日,当真邀了兄嫂与几个侄子侄女来王府,避了小辈,只与兄嫂又将三娘的不知好歹抱怨了一通。   镇国公世子便很有些恼火:“要说三娘的话原本也不错,姑母她难道不知虞沨的身子如何?眼下外头谣言散布,三娘的闺誉已经成了这般,姑母可不能不管。”   世子夫人连忙劝道:“夫君莫急,姑母也是心疼沨儿罢了,三娘那话到底有失体统,长辈听了生气也是难免,咱们且得说些软话,好教姑母消了火儿,才是真正为三娘打算。”   小谢氏连忙表示赞同,便就领着兄嫂去与老王妃问安。   荣禧堂前,却恰好遇见乘着肩與的世子。   虞沨才陪着老王妃说了好一阵话,正欲回关睢苑,今日是特意乘了肩與来回,果然,就巧遇了镇国世子夫妇。   谢世子一见虞沨有气无力地形态,眉心紧蹙,神情越发不愉。   到底是路遇长辈,虞沨还是下了肩與,恭恭敬敬地施了礼。   “沨儿身子可还好?”谢世子冷冷一问。   虞沨淡淡一笑:“表叔有心,沨并无不妥,不过担心受了暑气,才乘與而往。”   谢世子闻言,只冷冷一哼。   见气氛有些僵持,谢夫人连忙出面缓和:“我瞧着沨儿恢复得极好,但这日头实在烈了一些,当心点才是正理……沨儿,三娘她之前是与我们闹脾气,心里有些郁积,方才出言不慎,你可别往心里头去……眼下三娘也知道错了,悔得不行,正想与你当面致歉呢……眼下外头人都道你俩亲事已定,你们俩可别存了芥蒂才是。”   小谢氏也连忙说道:“正是这理,三娘好歹也是妹妹,沨儿这个当哥哥的可得担待着些。”   今天晴空在虞沨身边随侍,刚才瞧着谢世子那般冷硬的态度,心里的气已经不打一处,这会子又听了这话,更是不屑得很,鼓了鼓腮帮,动了动嘴皮,正欲冷嘲热讽几句。   虞沨却全不给他机会,只环臂一揖:“告辞。”   便上了肩與,头也不回地往关睢苑去。   谢世子脸上立即罩满乌云,可到底不敢当真得罪了楚王府,只得捏着拳头忍着恼火,眼角抽搐了十数下,才缓和了几分神情。   却说老王妃,对谢三娘的印象已经十分不佳,任由小谢氏与谢夫人如何转寰,脸上都是淡淡的,再不提联姻的事儿,谢世子急了,才用话逼了几句,老王妃就扶着额头喊暑气太重,就这么打发了侄子侄媳。   故而,小谢氏这个生日就过得十分屈闷。   虞洲为了缓和气氛,不断敬酒,跟镇国公府两个郎君齐心协力之下,才让一餐午膳顺顺利利利地用完,膳后,镇国将军携了谢世子去书房说话,小谢氏与谢夫人也去了茶房私聊,虞洲方才觉得酒意上头,见镇国公府两个郎君与虞湘相谈甚欢,自己回了院子歇息。   明月见虞洲步伐轻浮,面颊醺红,只觉得今日之事又有了几分成算,连忙笑着上前掺扶,等虞洲斜靠着炕上隐枕,方才亲手沏了热茶,用沫了香脂的红唇轻轻吹了几吹,才呈给虞洲:“二郎今日怎么饮了这么多酒?”   虞洲伸手松了松衣襟,略微坐正了身子,醉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貌美丫鬟,只觉得丹田里升起一股炙热,唇角斜斜一挑:“我没力气,姐姐亲自喂我喝上一口。”   明月媚媚一笑,斜坐炕沿,将茶盏递往虞洲唇边,美目含情,顾盼嫣然。   虞洲先就着明月的手湿了湿唇,却微微蹙眉:“这茶太苦,姐姐含在嘴里先酿一会儿,再喂给我吃。”   明月果然喝了一口,将茶盏搁在一旁的榻案上,伏身下去,将一张俏面,两片红唇凑上……虞洲咪着眼睛,正等着美人喂茶呢,却闻一声娇笑。   明月以手掩唇,一张俏面与虞洲险些贴在一处,却保持着呼息可闻的距离:“糟了,奴婢竟咽了下去,这该如何是好?”   虞洲只觉得丹田的炙热在五经八脉蔓延冲突,直冲天灵,双臂将明月的纤腰一紧,就要吻上美人的樱唇。   “明月姐姐可在?”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响在轩窗外头。   三娘来得可真是时候,明月暗忖,将虞洲轻轻一推,一个媚眼如影随行地抛去,却偏偏扬声说道:“在屋里,三娘进来吧。”   边说边跳下炕来,冲虞洲做了个娇俏的鬼脸儿。   虞洲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这促狭鬼儿放了把火,又是焦灼又是沮丧,却不得不坐正了身,整理衣襟,故作淡定。   帘子一挑,三娘袅袅婷婷地进屋,一眼见到虞洲,似乎微微一怔:“二郎也在……我原是来寻明月姐姐……”   “三娘快请。”明月睨了一眼故作正经地虞洲,上前迎了谢氏三娘入内,倒将虞洲晾在了一边儿。   “今日就要归府,好在这几个扇坠儿已经及时编好了,才赶得及给你送过来。”谢三娘将几个脂玉、碧玉红丝线编成的扇坠递给明月。   虞洲端着茶盏,心急火燎地一口喝干,方才觉得焦灼缓和了些,抬眸之间,却见谢三娘今日穿着一身妆花绢衣,月华六幅湘裙,比起往常清雅的衣着,倒是多了几分华丽美艳,更兼着不知是染着酒意,还是被骄阳醺蒸,两靥透出浅绯,凭添娇俏风情,不觉多看了几眼,突遇谢三娘正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遇,谢三娘娇羞垂眸,双靥又艳丽了几分。   虞洲挑了挑眉,一双微醺的凤眼里,光华一转,便问:“明月怎么烦劳起三姐姐来?”   明月娇嗔道:“还不是要给二郎你做衣裳,才忙不过来,好在三娘搭了把手。”便将那扇坠递给虞洲看:“瞧瞧,三娘就是手巧,难怪老王妃都赞不绝口。”   虞洲哪里鉴赏得来这个,不过溜了两眼:“有劳三姐姐……明月,可不能让三姐姐白白忙碌一场。”   谢三娘连忙推辞:“我闲着也是闲着,算不得什么。”   “这可不好,奴婢也拿不出什么东西,不过前些时候得了夫人的赏,有几方绢帕,颜色倒是鲜亮,三娘可别嫌弃,奴婢这就去寻来。”说完,背了虞洲,只冲谢三娘一笑,微微颔首,转身挑了帘子出去,先让一个小丫鬟去荣禧堂请鸳鸯来,说忽然想起前些时日也许了她绢帕的,正好一并给了,让鸳鸯来挑选,却又回到次间帘外,听着里头谢三娘与虞洲说话。   鸳鸯对老王妃最是忠心,若目睹了一场好戏,必会立即禀了老王妃,老王妃最是个沉不住气的,行事也没有什么顾忌,事涉娘家镇国公府,必然会来问个究竟,再加上今日,镇国公世子与夫人也在……   明月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接下来,就看谢三娘有没有那等好运了。   ☆、第七十七章 妖孽皇子,险失清白   但凡并非血亲兄妹的一男一女独处斗室,气氛总是有些曼妙的,更何况眼下一个半醉、一个含情,实在有几分干柴烈火,一遇即燃的热烈。   可谢三娘并无什么“经验”,表现得相当扭捏,次间里竟一时寂静,让隔帘的明月分外焦急。   还是虞洲先打破了沉寂:“姐姐怎么说今日要归府?”   这话题可算是直落谢三娘的心坎,顿时激起了她无限的委屈:“因姑祖母她老人家……也都怪我当日一时失言。”   虞洲哪里不知是什么缘故,不过没话找话罢了,其实当时他听闻谢三娘称虞沨为短命鬼,心里实在觉得解气,故而,心里对谢三娘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这时见三娘泫然欲泣,便生了几分英雄怜弱之心,开口劝慰:“姐姐也不必忧心,祖母就是一时气恼罢了,过些时日等我好好劝上一劝,也就消气了。”   这话,却让谢三娘含在眸子里的清泪立即就倾泻而出,想到自己的姻缘前程,再顾不得什么闺阁娇羞了,濛濛泪眼一顾,不尽哀怜:“说那些话,我从来就不曾后悔,因是心声……在我心里,别说世子是病弱之身,就算他痊愈了,也比不过二郎……”   虞洲原本并不觉得谢三娘如何貌美,可一听这话,却又觉得动听,竟然一时怔住,看向谢三娘的目光,就越发地深遂了。   谢三娘大受鼓舞,暗忖明月果然是说得不假,只要一说虞沨不如二郎,便能赢得他的心意。当即逼得眼泪更是如注:“可我注定与二郎无缘……只这一腔心意,若让二郎得知,也不枉多年思慕。”   眼见“惺惺相惜”哭得梨花带雨,虞洲心中一软,“英雄气慨”顿时攀升,却听谢三娘又说:“悔的只有一点,若是能嫁来楚王府,将来,也能时时与二郎相见。”   一想到谢三娘若是成了虞沨的妻室,却还对他心心念念,虞洲心里就像喝了碗冰镇甜汤那般妥贴,不由从炕上起身,大步接近谢三娘,满带怜惜地说道:“姐姐……我竟不知你有这番心意。”   谢三娘这时完全已经入戏,见虞洲就在面前,也站了起来,泪眼相顾间,更是哀切:“今日能直抒心意,我已无憾。”   幽幽玉兰花香,从袖里襟中飘逸出来,是虞洲极为熟悉的味道。   只觉那灼热再起,直涌面庞,沸腾的血液让酒意更浓,虞洲垂眸,看少女俏面含羞,眉目却渐渐幻化为他熟悉的那一面羞花之色,不免心情激荡,手掌一出,就拂上了三娘泪湿的面庞,清凉的泪意浸湿掌心,却化成了又一种炙热……   虞洲恍惚之间,竟将三娘搂入怀中。   三娘欣喜不禁,娇矜矜的唤了声“洲郎”,偎上肩头,呵气如兰,在虞洲的耳畔。   帘外明月听到这里,只觉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只待鸳鸯来此目睹了,便穿过正厅,往后庭而去。   可她虽一番安排,不想却有了意外。   虞湘与镇国公府两个郎君说笑一番,才发现不见了虞洲的踪影,渐觉无趣,便起意凑在一处玩叶子牌,在三缺一的情况下,自然要来西芜苑找虞洲。   一路进来,问得丫鬟虞洲在次间,也不让通禀,几人掀了帘子就往里闯……   虞洲怎么也没想到,前两日他才撞破了一对鸳鸯相会,今日他就重蹈了太子的覆辄。   他甚至比太子还有冤枉,太子好歹是成了事,正在系玉腰,他这会子却是正在松锦腰,就被谢家郎君一声虎吼——   “洲弟今日怎么这般不顶用,也没喝多少,就躲来……”   虞洲正将谢三娘压倒在炕上,唇舌相交,温玉满怀,欲火焚身,忘乎所以,被这一吓,立即委顿下去,险些没从炕上翻了下地。   “虞洲!”“三妹!”   谢家两个郎君也被惊得瞪目结舌,分别喊了出来。   恰巧这时,鸳鸯姑娘也到了,问得明月在次间,才入正厅,就见虞湘高挑锦帘,呆怔当地。   鸳鸯好奇往里张望……   谢三娘恰恰满面娇羞地从炕上坐起,面庞红得像要滴血,衣襟也散乱着,边上二郎满面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   鸳鸯登时明白过来,面色一变,转身即走。   虞洲这时那个悔呀,他可不是太子,能威慑得谢家两个郎君缄口不言。   谢三娘这时心跳的节奏,比刚才缠绵时还要凌乱几分,怔怔环顾,忽而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喜形于色,将脸一捂,就痛哭起来,仿佛她是被强迫的一般。   谢家郎君不约而同地冲向虞洲,一个揪着他的衣襟,一个扯着他的袖子,两人虽与谢三娘这个庶女并无多少情份,可眼看着自家姐妹受了别人“凌辱”,也不能认怂,这可关系到一府声誉。   虞洲肠子这时一定成了深青色,当脸上挨了一拳,才醒悟过来,一把拉住谢家郎君,连声告诫:“这事若是张扬出去,对镇国公府也没有好处,有话好好说,可别动手动脚。”   虞湘清醒过来,顿时觉得兴奋不已,当初自己不过为了个丫鬟对那伶人之女动了手,就引得父亲勃然大怒,挨了好一场罚,二哥这回可好,竟然轻薄起亲戚来。当即拔腿就走,踩着风火轮一般前往母亲那里告状去了。   西芜苑这一日真真热闹非常。   老王妃、镇国公世子夫妇、镇国将军夫妇齐聚一堂,当然将“无干”的人都赶了出去,几个长辈神情各异地盯着并肩跪在地上的谢三娘与虞洲。   老王妃狠狠跺着凤头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郎,与三娘,你们俩怎么……”   镇国将军虞栋铁青着脸色,也痛声而斥:“混帐东西!你怎么做出这等荒谬之事。”   小谢氏却恨恨瞪了一眼谢三娘,脑子里飞速衡量,也指着虞洲斥责道:“早先就让你别饮太多,偏偏不听,这下可好,喝醉了酒竟然惹出这等乱闹子来,还不与你舅舅舅母认错,与三娘道声不是。”   谢世子不满地扫了妹子一眼:“这可不是一句酒后乱性、认错致歉就能了事。”   谢世子须臾之间,也有了一番盘算,女儿与楚王府联姻的事已经张扬,可眼看着虞沨那态度,还有老王妃的冷淡,必是不成了的,若能撮合了三娘与虞洲,既能挽回了镇国公府的名誉,又能与楚王府再为姻亲,虞沨横竖活不及冠,将来虞洲继承了王位,女儿岂不成了王妃?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   而虞洲这时也醒过神来,他刚才一时情动,才把持不住,可与谢三娘风流一番尚可,若要娶她为妻……谢三娘区区一个庶出,才貌皆为普通,连五妹妹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他如何甘愿,于是……   “儿子错了,儿子不该贪杯,本就喝得半醉,再加上三姐姐她……说早对我心怀钦慕,一时把持不住……可不过是看三姐姐哭得可怜,这才安慰了一番,并不曾做那荒谬之事……舅舅舅母怎么责罚,我都认了。”   这么说来,就是横竖不愿娶谢三娘为妻了。   谢世子一听这话,顿时暴跳如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气急之下,只觉得一口闷气噎胸,堵得胸口起伏,仿佛风箱一般。   “阿兄可是听见了,分明是三娘不知检点。”小谢氏蹭地一声窜了起来,生怕长兄对儿子动手,挡在虞洲跟前:“难怪她当日对世子口出恶言,原来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阿兄可真真教了个好女儿。”   虞栋自然也看不上谢三娘,却也不想得罪了镇国公府,当即一瞪虎目:“一个巴掌拍不响,分明两人都有错,你也别只顾着护短。”   一直心中暗喜,却抽泣不断的谢三娘,已经被虞洲的狠心之言震惊得瞪目结舌,这会子当真痛哭起来,瘫软在地。   谢夫人也狠狠瞪了两眼庶女,息事宁人的说道:“事已至此,大家还是商量个章程的好。”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张扬出去,于两家都有益处。”小谢氏立即说道:“洲儿可是宗室子弟,怎么也不会娶个庶女为妻,就算我们愿意,圣上与太后也不会赞同!”   老王妃立即表示赞同,她这会子可是对谢三娘恨之入骨,指着谢世子就骂道:“瞧瞧你教的好女儿,无才无德,都是你惯的。”   “姑母,您这么说,可是将责任尽数推到三娘身上?”谢世子气得青筋直冒。   “难道不是?都说不能太宠着庶女,到底是个小妇养的,骨子里就有贱性,洲儿也说了,刚才只不过是安慰三娘。”小谢氏也是火力全开,全不顾兄妹情谊,便去拉扯三娘:“你倒是说说,是不是你主动送上门来,可怜兮兮地哭诉,洲儿说的可有一句假话?”   三娘这时已经哭得嗓子嘶哑,只觉得万念俱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谢夫人自知老王妃与小谢氏无论如何都不会接纳三娘,也流下泪来,求着世子:“妾身知道世子因为三娘生母之故,对她多有怜惜,可出了这等子事……若是张扬出去,将来四娘、五娘又当如何,世子,她们也都是您的亲骨肉呀,可不能为了一个三娘,就连累了底下的女儿。”   虞栋方才将谢世子摁在椅子里,先让小谢氏与谢夫人领了小辈出去,思谋了一番,才说道:“阿兄,你也莫怪我们不尽情理,洲儿到底是宗亲子弟,三娘的身份委实有些不合适……三娘的名声如今也不佳……你先莫恼。”见谢世子又欲发火,虞栋臂上添了几力气:“咱们本就是姻亲,什么事都可商量着来,可不能为了小辈这点子事伤了两代联姻的和气。”   谢世子心里十分矛盾。   几个女儿当中,他自然最疼三娘,但,妻子刚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再说父亲……也不会为了三娘一个庶女得罪了姻亲。   “那妹夫说说,这事应当如何?”几番衡量之下,谢世子到底是强硬不起来。   虞栋叹了一声:“若是能为三娘寻得良缘便是万事大吉,若是不成……只好委屈她与洲儿为个贵妾。”   老王妃听了这话,也觉得是个办法,她虽厌恶三娘,可到底还顾念着娘家,横竖是个妾室,也不算什么,便点了点头:“这法子倒也折衷。”   虞栋却说:“不过洲儿若是无妻就先有了妾,未免不合礼俗,所以,还要等上两年,这也是为三娘考虑,咱们为人父母,若有办法,又怎么会眼看女儿为妾呢。”   谢世子虽觉得憋屈,可也一时也没有其他的良策,只得黑着脸告了辞,领着儿子女儿归去,却也恨三娘不知自重,有伤体统,狠心将她禁足了事。   谢三娘一场空欢喜,却惨遭嫌弃,回到家中又是受不尽的白眼,万念俱灰之下,便想到一个死字,无奈拿起白绫犹豫一番,又持着剪子迟疑半日,终究是没有勇气了结自己,也就愁云惨淡地活了下去。   可尽管她与虞洲的丑事并没张扬,但因为到底没能嫁入楚王府,在贵族圈里沦为了笑柄,再加上谢夫人存心疏忽,婚事拖了几载,也没有着落,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千娆阁里,就在隔日,再度上演了一场“捉奸”的戏码,但这一次的主角,却换成了咱们倾国倾城,比虞洲还要冤枉的三皇子。   这一日,是锦阳京入伏以来第一个阴天,虽没有艳阳高照,可却更为闷热,天地之间仿若一个巨大的蒸笼,湿厚的闷气让人心烦气躁,就连千娆阁,生意都比平时清淡了许多。   故而,当老鸨见到那神神秘秘的“贵人”又再登门,一张愁眉苦脸才立即笑成了百花齐放,亲自将贵人迎去了后院,让婢女奉茶,又赶忙去请红衣。   三皇子好容易盼得那风骚的老鸨扭着腰出了屋子,方才摘了发上的乌纱帏帽,打开扇子用力摇晃。   虽说轻车简行,但毕竟是皇子,暗卫还是得带上几个的,这时都守在院子里,三皇子压根就没想到今日是个陷井。   他这会子眉目焦灼,皆是因为红衣遣人送来的那一封信。   好不容易引得陈六郎上钩,不想半路又杀出个富商来,竟然要为红衣赎身,三皇子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与红衣商量此事,也不知那富商是个什么来头,出手就是两百两金——三皇子虽说手头也有,可为此浪费如此巨资,便宜千娆阁的老鸨,他多少有些不甘。   还是先问问红衣,那富商究竟是什么来头,若能不花巨资处理这事,方为上计。   才坐了一阵,便有侍婢捧上温茶,因着这日天气十分闷热,三皇子端起茶盏就喝得一滴不剩,没有留意那侍婢闪烁的目光,与退出时的磨磨蹭蹭。   三皇子来见红衣,碰面时屋子里从不留旁人,唯有对孔小五常有破例。   侍婢退出,三皇子再饮了一碗茶,当即就觉得头晕眼花,心中暗叫不妙,想要唤暗卫入内,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模糊的视线里,只见红衣袅袅而来,意识也随之模糊起来。   红衣才刚接近,便见三皇子一双桃花眼刹是空茫,那空茫之处似乎又有涡流回旋,竟与往常大不相同,不由也是诧异不已,暗忖难道是自己今日一番精心打扮总算是合了三皇子的口味,欣喜得花枝乱颤,上前就依偎过去。   三皇子这时已经神思浑沌,却尚存一二分清醒,但身子已不受意识控制,竟软倒在红衣身上。   红衣这才发觉有些蹊跷,却也想不到三皇子是中了迷药,还道是中了暑气,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心疼,只艰难地扶着三皇子去了里间,将他放倒银红帐中。   三皇子的头一落枕,最后一分清醒也烟消云散,凤目一闭,面庞一偏,就陷入了沉睡。   红衣将三皇子的锦靴除去,又将他一双修长的腿搬到了床榻之上,美目上移,只见这让她魂牵梦绕的心上之人,高不可攀的皇族贵胄,眼下意识全无,并无往常的森冷危险,而是呼息平稳、神情宁静,像个孩子一般——却依然是个倾国倾城的孩子。   一时之间,红衣竟没有心思去考虑三皇子为何突然昏迷,她已经被眼前的美色迷了心智。   伏身上前,听稳他沉稳的心跳,手掌覆上他虚垂无力的掌心,与他修长的手指缠绕,红衣只觉得如坠梦境。   这梦境,十分美好。   又过了须臾,才舍得离开他的掌心与胸膛,颤抖的指尖,轻抚着他有若鹤翎的乌睫,将温柔的红唇,映上他这时紧闭,敛了那顾盼神飞与妖媚无双的眼睛。   红衣正在这贪恋男色,雕花床一侧四折屏风后的灰渡却焦急不已。   失算,真是大大的失算!   怎么能没想到三皇子与红衣并非同时喝下那加了迷药的茶水呢?   他只想到如何避开三皇子的暗卫,先潜伏在这间屋子里,却不料红衣竟会后至,以致那迷药只能药翻其中一人。   好在,这红衣姑娘似乎并没有醒悟过来,三皇子是中了算计。   长得太美艳,有时的确太危险。   灰渡微微感慨。   可他难道就要杵在这里,透过屏风空隙,看一场活春宫,女压郎的戏码?   眼睛会瞎吧!   灰渡闷闷一叹,又透过缝隙瞧了一眼,见红衣姑娘已经在替三皇子宽衣解带了,知道不能在犹豫下去,闪身而出,须臾便到床前,竖起手掌就往欲火焚身的红衣姑娘脖子上招呼上去。   红衣哼都没哼一声,就彻底摊倒在三皇子身上。   “我居然偷袭了妇人。”灰渡喃喃,却毫不怜香惜玉地将红衣掀了个仰面。   据世子说,皇子们皆有一枚玉印,同为圣上所赐,刻着各自生肖,因是护身吉祥之物,故而自幼就是贴身佩带。   灰渡三两下扒开了红衣没来得及扒开的皇子衣襟,果然见三皇子脖子上那枚玉龙印,赶紧摘了下来,揣入怀中,长长舒了口气。   只待将这玉印交给那侍婢,让其拿去九流暗当的堂会,就算大功告成。   灰渡将轩窗推开一条细隙,观察那几个分布后院的暗卫,掂掂手中的菱花镖,正欲将他们引开,好神鬼不知地离了这处,却忽闻前院一阵喧闹,似有吵嚷打斗之声,不由一怔。   不需他出手,几个暗卫就直扑前院而去。   灰渡当即大开轩窗,跃入后院,翻墙直落后街,又装作寻花问柳的普通人,堂而皇之地进了千娆阁正门,随着人流看热闹去了。   ☆、第七十八章 左右为难,便失姻缘   云黯光阴,忽然一阵疾风,压得流光河畔碧摇叶乱,沉闷的气流袭卷冷清的街道,令人焦灼的沉闷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几分,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担心地望了一眼苍穹下黯厚的云层,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似乎担忧着随时而来的暴雨。   千娆阁里,凭栏而立的花娘甩了甩手里的绢帕,发出一声寂寞的低叹。   今日,宾客实在太少了些,但愿这场雨早些下来,赶在傍晚前停歇,或许晚上才会有些生意。   忽闻一阵踹急的铁蹄,引得娇娘回眸,却见十余匹怒马自东而来,打头的是匹白马,但骑在上头的却并非王子,美娇娘秋波一凝,便认出了一马当先的“肥肉”,正是朱通判家的大郎。   “看这阵势,来者不善呀。”美娇娘秋波灼灼,卷唇一笑,转身往花阁里走去,先与老鸨耳语了一番,又拉着几个好姐妹气定神闲地下楼去看热闹,其中一人,就有美称“怡红百灵”的杜宇娘。   老鸨才慌里慌张地迎下庭院,就与怒气冲冲的朱家大郎遇了个正着,他的身后,十余个五大三粗的家丁,顿时让千娆阁里的冷清气氛徒增了几分紧张压迫。   笑容才仓促地堆在脸上,老鸨就迎来了朱家大郎毫不客气地一个推搡,险些跌坐在地,引得千娆阁的姑娘们惊呼出声。   “说!红衣在哪儿?”朱大郎浑身都笼罩着风暴将至的蛮横,瞪着一双电闪雷鸣的怒目,仿佛被一阵黑风卷来的恶金刚。   才稳住身子的老鸨,暗叫一声糟糕,打叠精神上前陪笑:“朱公子,红衣可是要夜里才登台……”   “屁话!打量还瞒得了人,我家公子已经在千娆阁押了百金,就是为了与红衣姑娘初度春宵,你这婆子好生狡诈,竟然瞒着众人让红衣接客,我可是打听清楚了,还有个富商要准备与红衣姑娘赎身。”十余家丁中,唯一个较为瘦弱,却蛮横如一的小厮儿一步上前,就要去揪那老鸨的衣襟。   老鸨慌忙解释:“这,这是从何说起……”   朱大郎将那小厮一拦,自己上前一步,压低了身子,逼得老鸨不得不往后压着腰,朱大郎一声冷笑:“妈妈将红衣当做摇钱树,咱们也都理解,可妈妈曾当众宣告,红衣的初夜可是要在中秋时让众人竞价,我连定金都抬了来给千娆阁,你却私下让红衣接客,还偷偷摸摸着欲将她卖给别人……妈妈可是觉得我好欺?”   也不待老鸨解释,朱大郎一挥手臂:“给我搜,今日就是把这千娆阁拆了,也得把红衣给我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般大胆,敢动我朱某人看中的美人儿。”   家丁们得了这一声令,齐声应诺,都往上撸了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大郎且慢。”却见杜宇娘笑矜矜地往前:“何必大废周章,红衣此时就在后院,大郎有什么话,与她去说就是。”   “算你识相。”朱大郎二话不说,领着人呼呼喝喝地往后院而去。   老鸨阻拦不及,心中大急,拉着杜宇娘一阵跌脚:“姑娘这不是添乱么,怎么能告诉那活阎王。”   “要不如何,难道真看着他拆了这千娆阁,妈妈该如何与东家交待。”杜宇娘转身而去,领着又是惊惧,又是好奇地一帮姐妹拥去后院观火。   却说今日虽因这阴沉闷热的天气,让千娆阁的生意大受影响,却依然还是有些不甘寂寞的客人光顾,自然被底下的吵闹惊动,得知红衣极有可能不是“处子”之身,都是惊怒加交,自发地成了助拳之人,“轰隆隆”地跟在朱大郎身后,往后院涌入。   两个三皇子的随行,正在院门处把守,顿时被气势汹汹的一群人惊得瞪目结舌。   而那些个暗卫,虽然是训练有素,可也不敢对这帮贵族动剑,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因而也只是阻拦,到底显得力单势薄了些。   见情形不妙,有暗卫立即入了屋子,要与三皇子商量。   却见外间空无一人,暗卫心里不由泛了嘀咕,不过犹豫数息,还是推门入了里间,却见那张雕花大床上,三皇子闭目而卧,腿上还压着红衣。   暗卫吓得一个趄趔,当即抢步上前,颤抖着手试了试三皇子的脉息,方才松了口气,仔细打量,推测是中了迷药,忙从腰上取下一个瓷瓶,拔塞凑上三皇子的鼻端,急声呼喊道:“殿下,殿下!”   过了十余息,三皇子方才悠悠醒转,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脑子里像是撞入了一窝马蜂,耳畔嗡鸣,身上没有半分气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暗卫将三皇子扶了起身,急切地说道:“属下失礼。”伸出手指,用力揉了揉了三皇子的太阳穴。   三皇子方才彻底清醒,同时也听清了外头的喧吵,顾不及红衣,忙问怎么回事。   暗卫不及细说,屋子里已经闯进了人,正是那朱大郎领先,须臾就是兵荒马乱,助威的、看戏的将这并不宽敞的两间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一眼瞄到床上半坐的男子,与尚还躺在一侧的红衣,朱大郎恼得青筋直冒,他一个六品通判之子,自然没有机会与诸位皇子结交,并不认得三皇子,只见这小白脸生得比小娘子还柔美几分,顿时醋意横流,一口唾沫喷在地上:“呸!一个小白脸儿,也敢同本郎君抢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正欲上前拳脚教训,人群中却有那见过三皇子的贵族惊呼出声:“是三殿下!”   群情激愤顿时凝固。   手忙脚乱赶来的老鸨一听这神秘贵人竟是皇子,吓得一个激灵,跌坐在地,欲哭无泪。   杜宇娘淡淡一笑,回眸之时,却见到了楚王世子身边的侍卫灰渡,正好整以睱地抱着双臂在人群里“看戏”,不由也是一怔。   灰渡这时,方才有如醍醐灌顶,依稀想透了世子的用意——废尽周章地盗得了三皇子的玉印,又故意让那妓坊侍婢交给九流暗当拍卖,或许也是要将三皇子逛妓坊的事情张扬出来,只不想竟出了这等变故……   那么,这枚玉印……   灰渡默默从人群里退了出去,疾步赶回王府。   虞沨听灰渡说完千娆阁的一场风波,暗里纳闷,三皇子行事一贯谨慎,怎么这事竟让那朱大郎得知?思忖一阵,一时也不得要领,只将那枚玉印收好,决定先摁捺不动。   “倒省得一番麻烦,如此也好。”微微一笑,虞沨看向灰渡:“着人将今日之事暗中传扬,闹得越广越好,与红衣赎身之事就此作罢,还有为我们行事的婢女,今日就送她离开京都,记得谨慎一些。”   于是乎,不过短短半日,市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致有如下三个版本:千娆阁的红衣姑娘,原本是望族女子,与三皇子殿下两情相投,后,红衣之父因获罪被诛,红衣沦落风尘,三皇子却割舍不下,方才与她在妓坊私会,可这一对有情人,眼下身份已成悬殊,终究有缘无份,令人感伤。至于红衣出身哪家望族,其父又是什么时候获罪,获了什么罪,众说纷纭。   也有传言——三皇子殿下原是千娆阁的常客,某日对红衣姑娘一见倾心,于是流连忘返,可因为身份限制,夜里去访多有不便,故而“白日喧淫”,其情可悯,但注定不能厮守,令人感伤。   或有人说——三皇子本是千娆阁的幕后东家,红衣姑娘是三皇子亲往漠北寻的花魁,真实身份是异邦贵女,不过其部落被北原人剿灭,方才流落至大隆境内,与三皇子千里辗转至京都,红衣姑娘便芳心萌动,可三皇子却看不上她,之所以闹出那场风波,是红衣姑娘主动邀约,趁三皇子不备,在茶水里落了催情药……   总之,三皇子“贞洁”不保,已经被市坊民众笃信。   坊间闹得沸沸扬扬,消息须臾便入了宫里,三皇子早知这次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却苦于无法直诉冤情,故而只能担了浪荡子的名声,先被圣上痛斥:“你往常吟风弄月、游手好闲也还罢了,眼下越闹越不成样子!竟然敢流连勾栏妓坊,闹得满城风雨!”   在乾明宫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又被传去了慈安宫,太后虽心疼孙子受罚,却免不得一场教诲:“颢西,你性子一贯洒脱不羁,但并不是不知分寸的孩子,这次实在太荒唐了些。”   三皇子无精打采,只得羞愧认错:“是孙儿一时糊涂。”   太后长长一叹:“我知道你的心意,属意辰儿,可这事情一闹,莫说上元,就连我,也舍不得将辰儿交给你糟蹋了去。”   三皇子怕的就是这点,顿时面如死灰。   倒是在坤仁宫,却没有受到皇后的责备,只是得了一番温言安慰。   三皇子情知皇后的打算,方才求她:“母后,这次是儿臣不好,听闻千娆阁有个国色天香的花娘,一时好奇,就去开开眼界,没想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儿臣知错,听任母后惩处,但只担忧,如此一来,姑祖母她老人家恼了儿臣……”   皇后蹙了蹙眉,想大长公主若真为这事介怀,否定了三皇子,岂不是让陈氏那个贱人与四皇子拣了便宜,这事可不能疏忽,便对三皇子言道:“你既然知错,便去与你姑祖母好好解释一番,求得她的谅解,要说来,贵族之家的郎君们多有去妓坊解闷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三皇子先哄骗得皇后发了话,心里才暂且松了一松,他原就想去卫国公府求得谅解,免得毁了这么一桩十拿九稳,又必不可失的姻缘,但也担心着自己这般积极,反而让皇后心生戒备,既然皇后有言在先,那么他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比起大长公主的态度,还有一个麻烦却来源于陈六郎。   三皇子才一出宫,刚刚回到皇子府,尚还没有来得及将跪得红肿的膝盖上药冷敷,下人就禀了进来,陈府六郎求见。   当三皇子赶到花厅,陈六郎已经心急火燎地转了十来余圈,一见三皇子面,却并没有质问,反而是一番告罪:“殿下都是为了在下,才惹出这场风波,在下委实羞愧。”   三皇子盘算的借口当即没了用武之地,当见陈六郎环手一揖,连忙亲手相扶,将六郎引入上坐,凤目斜挑,一扫刚才在宫里的沮丧,恢复了以往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不算什么,六郎别放在心上。”   不过眼下,如今无论市坊平民还是贵族文士,大抵都笃定了红衣已经不是处子,早成了三皇子的女人,那八月十五的竞价相投自然作罢,老鸨说不定会让红衣提前接客,一念及此,陈六心急如焚,但他囊中羞涩,在这风头浪尖,更不敢向家里人开口,唯有求三皇子好人做到底,干脆趁着这机会,将红衣赎出那勾栏妓坊。   三皇子一场安排,搭上了自己的声誉,好不容易才让陈六上钩,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当即拍着胸口保证,说好歹那宅子已经备下,这时将红衣赎身也能安排妥当。   陈六顿时视三皇子为莫逆之交,又是好一番感恩戴德。   三皇子无奈之下,只得遣人,与那老鸨接洽,将红衣赎了出来,安顿在早已经准备好的宅子里。   却不想他自以为行事谨慎,却早被苏涟盯上了。   原来,大长公主自从听闻三皇子的风流韵事,倒比太子与甄茉那桩更加着紧。   皇后与太子妃虽有意撮合,但大长公主却并没有拿定主意,听闻水莲庵中那一段风流韵事,倒也没怎么上心,不过叮嘱苏荇不能张扬,只与卫国公通了口风,连黄氏都暂且瞒在鼓里。当然,对于甄茉,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再有别的考虑,横竖这事不过是甄家有意,若他们再提,婉拒了就是。   对于太子与甄茉的阴私,大长公主不愿意掺和。   可三皇子自然不同,旖辰嫁入皇室既然已成定局,而圣上与太后都有意旖辰为三皇子妃,这不得不让大长公主慎重思虑,她原就担心三皇子太过俊美,又有那文士不羁之才,与旖辰性情不合,只怕将来婚后不谐,毁了孙女儿的终身幸福,这会子就闹出了留连勾栏的事,无疑让大长公主更加犹豫。   方才让人暗中查探,三皇子与那妓子究竟如何。   苏涟是自告奋勇,揽责上身,将事情委托给杜宇娘,让她动用五义盟的眼线,关注此事。   红衣才被三皇子的人接出千娆阁安置,苏涟当即就得了信。   自然不会瞒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完全打消了让旖辰嫁给三皇子的想法。   这风流韵事本就闹得人尽皆知,三皇子非但不避嫌,反而替那妓子赎身,安置于外宅,可见是当真着紧那妓子,旖辰惯养娇生长大,又是嫡长孙女,大长公主哪里容得她受这般委屈。   却说旖景,听夏柯说了千娆阁的一桩韵事,自然欣喜不禁,正打算着这日散了学,借着与祖母问安的机会,旁敲侧击一番,探明祖母的态度,不想午休之后,便听安瑾说起前日小谢氏生辰,虞洲与谢三娘的那一桩来。   “详细情形我却不知,只私底下听丫鬟们议论,竟是谢家姐姐趁着二郎醉酒,行那……难以启齿之事,不想被谢家两个郎君遇了个正着,闹将起来。”   安瑾携了旖景,一边在镜池柳荫下散步,一边将那事兴灾乐祸地说了一回。   旖景听得身心愉悦,却佯装惊讶:“不是听说谢三娘在与沨哥哥议亲的,怎么……”   “可不是吗?谁知道谢家姐姐原来对二郎早怀钦慕。”   旖景险些笑了出来,谢三娘一个庶女,能有多少见虞洲的机会,什么心怀钦慕,不过害怕将来守寡,才把主意打在虞洲身上罢了,自然强忍住,满面惋惜:“虽早看出谢家姐姐担忧沨哥哥身子不好,甚是忧虑,却不想她……如此也好,都说姻缘本由天定,这也是谢家姐姐与洲哥哥的缘份。”   安瑾一听,卟哧笑了出来:“夫人才不会像五姐姐这般心善呢,哪里会让一个庶女成长子长媳,谢家姐姐好歹是夫人的亲姪女儿,出了这样的事,她却全不顾及,说二郎好歹也是宗亲子弟,正妻不能是个庶出,所以,只答应待二郎娶了亲,若是谢家姐姐还未出嫁,给她一个贵妾的位置。”   自打旖景前次一番提点,安瑾便与她又亲近了几分,这时竟毫无顾忌地在旖景面前数落起小谢氏来,没有半分心理压力。   事情成了这样,旖景当真觉得有些诧异,原本还以为小谢氏鉴于镇国公世子的兄妹情份,也不会反对虞洲与谢三娘的婚事,想不到她竟然连手足血缘都不顾。   镇国公世子身为三娘的父亲,竟然咽得下这口窝囊气,答应让女儿为妾,也实在让人觉得齿冷。   不由又想起前世之时,虞洲曾经的山盟海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想不到谢三娘稍微诱惑,他就忍不住动了心,旖景冷冷一哂,不过心里却并没有愤恨之意,虞洲的心意如何,她已经半点不会介怀了。   因为心里牵挂着祖母对长姐婚事的态度,这一个下午,对于旖景来说,未免就有些漫长,好容易盼到了散学,却听夏柯凑近禀报:“听说三皇子下午来了国公府。”   “什么?”旖景不由一惊。   “不过太夫人并没有见,只让国公爷接待了三皇子。”夏柯又说。   旖景方才轻吁了口气,看来,祖母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连让三皇子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一定是心意已决。   ☆、第七十九章 小五献计,皇子请罪   这一个夜晚,疏星朗月,一座攒角红亭,傲然于假石山顶,一案一席一琴,一盏精致的琉璃宫灯,一个红衣少年,盘膝而坐,双腕悬空,十指落弦,一曲清越婉转的琴音,便于月色下悠扬弥漫,盘旋在芳草碧叶间,仿若生灵在这幽寂的静夜,对远古风情的一番吟诵。   可惜这高山流水,却无知音鉴赏。   亭内身着鸦青长衣的少年,步伐焦灼的来回,全不在那琴音的节奏上。   琴音忽然一顿,十分仓促。   风声四起,草木低伏。   而三皇子却全没有察觉,他依然沉侵在焦灼的情绪中。   一连三日,前往卫国公府,大长公主依然拒而不见,今日连卫国公都显出几分不耐来,态度越发地敷衍。   三皇子渐渐觉得事情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更有今日皇后的一番气急败坏:“陈氏与卫国公府素无来往,可昨日陈夫人设的茶会,姑母竟然亲自去捧场……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在这紧要关头惹出风波来?眼下情势逼人,你定要求得姑母她老人家的谅解,我这边也只能替你再想想法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四郎与卫国公府联姻!”   “谁在底下?”那红衣少年,忽然起身,冲着假石下厉声喝道。   三皇子方才从焦灼中回过神来,循着孔奚临的目光看去,却并未看见什么人影,不免孤疑地侧眸,却见孔奚临乌眉斜展,眸中戏谑的笑意飞速一掠。   “小五,我可没心情与你玩笑!”三皇子冷哼一声,一掀袍子坐于亭中石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还以为无论发生何事,都拉不回殿下的魂魄了呢。”孔奚临唇角一斜,竟有不尽妖艳。   他并不在意三皇子骨子里散发的寒意,依然坐回琴案边上,微抬轻薄狭长的眼睑,那眸中蕴着远天的月色,魅惑顿生。   这一张面孔,虽不比三皇子那般柔美,无论眉目、唇廓,都显得冷硬了几分,却也有倾倒众生的风情,甚至比这时满面慎重的三皇子,更显得妖娆邪媚。   “不知那苏氏大娘,若知晓殿下对她如此心心念念,会否喜不自禁,不顾长辈阻挠,只求与殿下您玉结良缘。”孔奚临又道。   三皇子冷嗤一声:“苏氏大娘稳重持礼,倒不似那些无知贵女那般浅薄。”   孔奚临不由挑了挑眉:“殿下对她,竟了解得这么透彻了?”   “眼下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三皇子扫了一眼兴灾乐祸的妖孽,凤目微咪:“你今日死乞白赖地要留宿在此,难道就是为了看我笑话不成?”   “我是怕殿下独自烦闷,才来为你抚琴为慰,真是好心没好报。”孔奚临一扬手臂,那艳红的敞袖便垂落下去,他摊开手掌,捂在胸口,作黯然神伤状:“殿下可真会伤人的一片真心。”   三皇子一时没忍住,还是牵了牵唇角:“我真是服了小五你。”   “不过殿下,你难道不觉得此次千娆阁的事,是有人给你下套吗?”   三皇子笑容顿时一冷:“这还肖说,当日我饮了一碗茶,就神思昏沉,不是有人算计,难道还是饮茶饮醉了不成?”   “我看,算计殿下之人,便是红衣吧?”孔奚临微微一哂:“她对殿下您的企图心,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三皇子凤目一瞪:“小五,你能不能把心胸放宽一点,怎么老与红衣过意不去,如若真是她算计我,那她怎么被人敲晕了去?”   “那倒也是……”孔奚临挑了挑飞扬的眉:“若是红衣动的手脚,只怕殿下就不是昏迷过去这般简单了。”   三皇子没好气地将目光一瞥,看向远处的扶疏黯影,月色凄迷,眸光忽然深沉,暗潮汹涌:“那个通判家的肥猪,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我问过他,说是一个小厮儿告诉他红衣接客的事儿,他家那个小厮儿更是糊涂,说不清是谁与他通风报信,只说是在鸡场认识的赌徒。”   “殿下必不用我提醒,就能想到幕后之人算计您是为了什么。”   三皇子点了点头:“我也怀疑是老四。”   可是这时,彻查幕后之人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挽回大长公主的心意。   “我有一计,只不知殿下是否能拉下颜面来。”孔奚临勾了一下琴弦,发出低而沉的一声,随着这一声荡漾,满载月华的眸色,似乎也涌起了涟漪:“殿下莫如负荆请罪,并将对苏氏大娘之仰慕传扬开去,给足卫国公府颜面,将痴情郎君演到十成,大长公主到底也是您的长辈,未必不会心软。”   负荆请罪……三皇子揉了揉眉心,如此一来,岂不是与那些无赖之举别无二致?   “殿下,您为皇子,往卫国公府门前这么一跪,大长公主哪里还能拒而不见?再者,这一请罪,可不是间接证明了与卫国公府将要联姻的事实,否则,任凭您举止如何荒唐,也与卫国公府无干。”孔奚临以指抚琴,又是一串流水之音。   三皇子不觉也有些意动起来,这些年来,他的言行一贯不拘世俗,就算行出这等荒腔走板的夸张举动,也在情理之中,皇后应不会猜疑。   罢了,为了将来大业,再扮演个情种不过小事一桩,无非就是被世人茶余饭后当作笑谈而已。   三皇子决定豁出尊严,大干一场。   凡心怀欲望之人,大都有说干就干地果决,次日清晨,天光初霁,市坊才开,仅着一身素白中衣的三皇子便从马车上下来,肩上负着荆棘,默默跪于卫国公府紧闭的朱漆乌钉大门外。   这时,卫国公却已经上朝,而正门若非迎接贵客与大宴来宾,无事不会开启,祟正坊里也仅仅只有两户人家,门前青石大道上并无多少行人往来,三皇子跪了一阵,竟也没人留意,还是对门儿楚王府角门开后,一个门房瞅到了这情景,也不知是谁在负荆长跪,才穿过长街到了卫国公府的角门,知会了一声门房。   今日当值之人正是春暮的叔父,一听说这事,连忙到正门查看,这几日三皇子频频来访,他却也认识,当看清长跪之人乃三殿下,险些没吓得从石阶上一个倒栽葱,连忙着人禀了入内,一边儿苦劝着三皇子有话起身再说。   而这一日,正是出伏,依着风俗民情,一家老小卯正时就要聚在一处“送伏”,故而虽是天光初亮,国公府的几位小娘子却已穿戴整齐,在黄氏与利氏的带领下到了远瑛堂,陪着大长公主一处用膳。   当闻三皇子在门外负荆请罪,众人皆吃了一惊,尤其是三娘,忍不住念叨了出来:“殿下怎么会来此……”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往旖辰看去。   皇子选妃一事让贵族们议论纷纷,再加上三皇子才闹出那场风波,不少人都知道了旖辰未来三皇子妃的“身份”,三娘虽没什么机会出门儿,却也听了仆妇们几句议论,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嫉,尤其是这会子,一听三皇子跪在门前,当即联想到是为了婚事。   于是目光就有些复杂起来。   旖景自然也是一惊,见旖辰坐立难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给予安慰般地一个笑脸。   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只得让几个小辈先各自回去,再打发了满面兴奋与疑惑,磨蹭着想留在远瑛堂看戏的利氏,让黄氏亲自去将三皇子劝起身。   旖景见长姐心神不宁,便劝她去绿卿苑小坐,姐妹两人把身边丫鬟都打发了出去,一块聊着心事。   “想来姐姐也听长辈们提过了,皇子们选妃的事儿。”   旖景才说了一句,旖辰就红了脸,却不像往常那般义正言辞地坚持婚姻乃父母之命,不能私议,而是绞着手里的锦帕,半响没有出声儿。   “这会子只顾着害羞可不行,姐姐心里有什么想法,不妨与我说说。”旖景有些着急,生怕长姐被三皇子这番“诚意”扰乱了芳心。   自从兰花簪的事件后,旖辰与旖景之间比从前亲密了许多,不知不觉中,旖辰竟不将旖景当做豆蔻少女看待了,迟疑了一番,方才叹了口气:“这事原是听凭父母之命……不瞒妹妹,祖母私下也问过我的意思,可我与三殿子甚是生疏,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哪知道他品性如何,不过听祖母之意,似乎对三殿下留连妓坊一事很是不愉,我自然不会忤逆长辈们的心意,可是没想到殿下他……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我成了那些闲人的话柄。”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旖景吁了口气:“三殿下的行为实在太荒谬了些,他不顾及名声,却累得姐姐也不消停。”先是抱怨了一句,旖景又安慰道:“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横竖姐姐没什么错,不过是让人议论一阵罢了,从前不是也有那风流才子,为求佳人一顾,以诗赋琴曲表达钦慕之事,世人虽是议论,却也是雅谈,并不会伤及女子闺誉,再说,还有母亲与祖母作主呢,姐姐不须担忧。”   旖辰却仍然有些忧虑,其实她心里原本对三皇子并无恶感,可闺阁女儿,有谁不盼望着将来与夫婿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然,旖辰也十分明白,对于皇子,这样的奢望实在太过儿戏,但眼下婚事未定,就知道三皇子留连勾栏,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并旖辰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容貌甚是普通,而三皇子却是俊美无俦的男子,如若他还长着一颗花心,将来定少不了风流韵事,旖辰只怕太后与祖母商定了婚事,想到将来要面对那些难堪,委实悬心。   也就没忍住,与旖景把担忧说了出来。   旖景听后,自然更加安心,不由劝道:“姐姐既然是这么想,便对祖母把心里话说来就是,祖母并非专制的长辈,必然会为姐姐终身幸福考虑。”   “可母亲也说了,圣上与太后都想着与我们府上联姻……如此一来,岂非让祖母为难?”   “那也不是只有三皇子一个人选。”旖景继续鼓励长姐:“依我看来,二皇子虽出身比三皇子、四皇子不如,但听说性情甚是温和,又不会牵涉到什么权势储位之争,倒为良配。”   回想前世经历,旖景记得二皇子妃是最终定了尚书府的卓氏二娘,听说两人大婚之后,卓氏嫌弃二皇子生母低微,常常挑刺,日子过得十分跋扈,尽管如此,二皇子待她始终谦让有礼,虽说不可避免地也纳了两个侧妃,但都是出身寒门的女子,完全不是威胁,除此之外,也没有再纳别的姬妾,卓氏的日子过得十分逍遥,不过后来,卓氏人心不足,竟然在外头养了个戏子,事情不知怎么闹将出来,圣上大怒,才废了她正妃之位,欲让二皇子休妻。   二皇子却还顾念旧情,跪求了多日,才让圣上网开一面,最终与卓氏和离,至少在名声上,还为卓氏留了几分余地。   旖景盘算着,若长姐成了四皇子妃,定为皇后忌惮,再加上陈贵妃这个婆母也不是省油的灯,将来日子也不好过,既然注定要与皇室联姻,二皇子不失为最佳选择。   旖辰听了这话,却又红了脸,嗫嚅多时,到底还是没有主意。   旖景只得暗下决心,等三皇子那尊瘟神离开,再拉着长姐去祖母面前把话说穿,也好早些安心。   却说远瑛堂,大长公主当见三皇子仅着中衣,肩负荆棘,往常的神采飞扬化作周身沮丧,那顾盼神飞的一双虞氏标致的凤目也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情形当真可怜,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严肃了神情:“三郎!你这是闹的哪出?”   三皇子便又要下跪,还好黄氏眼快手疾地一把扶起:“殿下可不能如此,您是皇子,咱们臣子可受不得您这一跪。”   “姑祖母与国公夫人原本就是颢西的长辈,自然受得,再说,颢西行为荒谬,惹得姑祖母生气,才不见我,若不诚心请罪,如何能让姑祖母消气。”三皇子可怜兮兮地眨巴着他那双眸光璀璨的桃花眼,一扫妖孽的气息,这时乖巧得很。   大长公主看着这个侄孙,不由揉了揉眉头,显得十分地烦恼,先让黄氏自忙自事,又摒退了包括宋嬷嬷在内的下人,独自与小辈谈心。   “别和我绕什么弯子,也别再用什么苦肉计,有话直说。”大长公主一把拎过三皇子,三两下替他除了肩上那根装模作样的荆条,没好气地扔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开门见山。   三皇子便很有些讪然,才笑了一笑,抬起眼睑就正遇两道凌厉的目光,立即就严肃下来:“颢西是为早前千娆阁的事,前来请罪。”   “若是这事,我却犯不着生气,你也不需求我什么原谅,倒是要好好与太后、圣上分解一番。”   三皇子一噎,就有些坐立不安。   大长公主性情直率,往常是极好说话的,这一次,却像是块铁板,软硬不受,实在让人为难。   可三皇子也不是常人,既然连大门都跪了,自然不会半途而废:“不敢瞒姑祖母,颢西对辰妹妹委实心怀钦慕,祖母与母后也都明了我的心意……”   “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这事我自然会与太后商议。”大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三皇子的话。   “姑祖母……”   “太后与圣上如今还不知道你为那妓子赎身,安置在外宅的事吧?”   ……   三皇子怔在椅子里,这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在大长公主掌握,心下懊悔不已,但若重来一次,他也只能选择“替”陈六背这个黑锅。   “姑祖母,这委实是场误会,我不过是心生好奇,才去了一趟妓坊,听那红衣姑娘坦承身世,她原本是异域贵女,因其部落灭于北原人之手,方才沦落风尘,但她不甘于命,哀求我救她出那污浊之地,我也是一时动了怜悯之心,方才替她赎了身,安排了个住处,不过以后,断不会与她再有来往。”情急之下,三皇子想到坊间广为流传的其中一个版本,又篡改了一番,临时征用。   大长公主看了他一瞬,方才说道:“这原本是你的私事,我也懒得理会,好了,礼你也赔了,该解释的也已经解释了,你说仰慕我家辰儿,我也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我自会与太后商议,三郎还是回去吧,你与辰儿有没有缘份,还得看天意。”   这番话说得莫测高深,让三皇子一时不知成算尚有几分,心中即使不甘,却也不敢当真在大长公主面前死乞白赖,只好先行礼告辞,他前脚才走,绿卿苑里的旖景就得了消息,拉着旖辰一同过来,才进了屋子,就看到角落里两根荆条,旖景不由得瞪圆了一双眼睛:“祖母,三殿下还真背着这玩意来的?”   大长公主不由失笑:“小孩子的把戏,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旖景便欢快地蹭了上前,先撒了阵子娇,见旖辰只站在一旁,垂眸含羞,欲言又止,不由得上前拉了她过来,与大长公主一同挤在罗汗床上。   “祖母,大姐姐刚才说了,不想做这三皇子妃。”   开门见山得太过惊人,险些教旖辰一头扎到茶案上去。   “你这丫头,年纪小小,知道什么事?”先笑斥了一句旖景,大长公主却拉了旖辰的手,温言安慰:“辰儿放心,你若是不愿,祖母一定替你作主。”   竟是问都不问一句,就这么拍板决定。   旖景欣喜不已,也伸手过去,与祖母、长姐握在一起,用力晃了两晃:“姐姐瞧瞧,我说得不错吧,只要你把心里话说出来,祖母一定会为你作主。”却不无好奇地问道:“祖母,早先三殿下究竟说了什么?”   看着旖景熠熠生辉,满是好奇的一双清澈明眸,大长公主心念一动,果真将刚才三皇子的一番说辞重复了一遍,先问旖辰:“辰儿听了这般原由,可觉得三皇子情有可原?”   旖辰只觉得双颊发烫,可她本就持重知礼,长辈问话自然不会不答,垂眸说道:“若真是如此……”   旖景却大是焦急,连声打断了旖辰的话:“姐姐怎么能把这话当真?若说可怜,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大都有把辛酸血泪史,三皇子心地善良如斯,只怕早为十个八个妓子赎了身,在外头置了十房八房外室了。”   话音才落,额头上就挨了大长公主一个爆粟。   “你这丫头,越发地口无遮拦。”虽是斥责的语气,可大长公主眉宇间却尽是宠溺。   旖景吐了吐舌尖,一头就扎在祖母怀里:“我也只敢在祖母面前说说罢了,也是担心姐姐心软,受了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的蒙敝。”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方才严肃下来,却并没有推开旖景,只是问道:“你说不怀好意,又是什么意思,不信三皇子的解释也就罢了,难道是指他别有所图?”   旖景也不噎着藏着,将心里的话衡量了一番,有条有理地说道:“三殿下与长姐碰面,不过是在宫宴上头,连话也没有单独讲过一句,怎么突然就心怀钦慕起来,若真如此,他又为何去那污浊之地寻欢作乐,可见此话不能当真;那么三皇子不惜负荆请罪,也要与咱们联姻岂不是别有所图?早先听姐姐说起,知道圣上与太后都喜欢姐姐的性情与才德,姐姐必是要嫁入皇室的,若不是三皇子,极有可能就是四皇子,可皇后娘娘一定不愿四皇子得个强有力的支持,威胁太子之势,三皇子又与太子情同手足,故而,应是为了襄助太子,才竭力争取这门姻缘。可他却有那拈花惹草的毛病,委实配不上我这么贤良温婉的姐姐。”   这番话虽然带着几分稚气,却也将形势分析得十分清晰,大长公主不由心生惊奇,暗忖不过让旖景看了一段时间的邸抄,她对时局却有了这般认识;反而旖辰,虽说长着几岁,可太容易轻信别人的话,故而,大长公主越发认为旖辰与动机不纯的三皇子委实不合适。   三皇子哪里能想到,他的一番心血,竟然白废在一个小丫头的搬舌弄巧之下,一门心思地按照预定计划,继“负荆请罪”之后,又接连参加了数场“才子文士”们的诗会茶话,当众表达了对苏氏大娘的“仰慕之情”。   ☆、第八十章 闺阁芳心,所托非人   午后的荷塘榭,位于远天骄阳照射不到的角度,与炙热隔着一塘幽波与亭亭碧叶,隐藏在竹下荫凉之中,美人榻上,身着浅绯襦裙的少女正在小憩,于蝉声四起里,呼息宁静,夏柯坐在榻前锦墩上,手中一把美人团扇,时不时轻轻摇动,驱赶着蚊蝇,榻侧一个雕花香鼎里,三柱纤长的甜梦香,已经只余短短一寸。   两只红尾蜻蜓,从莲塘比翼嬉戏着,飞入水榭中,落在一株紫鸢花上,似乎好奇地窥视着榻上小憩的少女,又忽而被一阵轻微地步伐惊起,一前一后地飞过莲塘,在金阳下远远地依然嬉戏着。   秋月见旖景午睡未醒,将步伐放得更轻,拍了拍全神贯注的夏柯,两人悄悄走开几步。   “建宁候府的几位娘子来了,与大娘、三娘、六娘来寻五娘说话,这会子正在茶水厅呢,是不是该唤醒五娘?”秋月咬着夏柯的耳朵,与她商量。   “五娘昨儿个与八娘说了半宿的话,睡得晚了些,今日午睡比往常更沉……若这会子唤醒,只怕精神也会不佳。”夏柯很有些犹豫。   此时,已经进入了八月,这炎热的天气方才缓和了几分,可这几日接连几拨访客,小娘子们都要待客,自然没有午睡的闲情,好不容易今日才得了空,却不想建宁候府又来了人。   两个丫鬟说话声音虽放得极低,旖景却还是被扰了清梦,眉心浅浅跳了几下,柔长的睫毛颤动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双略带着朦胧潮湿的乌眸,尚还有七、八分慵懒的空茫,盯着水面看了一阵,方才又清醒了几分,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依然困倦的眼角,这才坐了起来。   秋月与夏柯见了,连忙上前,一个拧湿了面巾替旖景净面,一个拿起玉梳替旖景整了整发鬓,秋月又低声将建宁候府娘子们来访的事禀了一回:“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唤醒五娘呢,您自个儿倒睁了眼。”   旖景心下无奈,一连几日,相府与尚书府、孔府的女眷陆续前来,无不明里暗里,兜兜转转地打听祖母对三皇子的态度,想不到外祖家也沉不住气了。   尚未转过正厅的隔扇,旖景就听见了黄六娘轻脆悦耳,满带着羡慕的话音:“辰姐姐快别谦逊了,如今外头可是街知巷闻,三殿下对姐姐一往情深,因着一时好奇去了千娆阁闹出的风波,都负荆请罪了……早几日那场文士们的诗楼茶会上,三殿下还以一赋对姐姐致意,那一句‘心如婵娟长皎皎,只照良辰冷玉阶’,如今已被诸多郎君口口相传,都道三殿下对辰姐姐的仰慕之情令人感怀,不知多少女子,都满怀羡慕呢,如今,三皇子负荆请罪,以赋呈情的故事,可是锦阳京里最有趣的一段佳话。”   旖景一入茶水厅,第一眼就瞧见了旖辰满面霞飞,垂眸羞坐,无地自容的模样,不由又闷闷地暗叹了一声。   黄江月一见旖景,连忙笑着迎上前来:“听说阿景在午睡,咱们一来,倒是扰了你的清静。”   旖景与诸位表姐见了礼,陪着旖辰坐下,看了一眼双目熠熠的黄六娘,浅浅一笑:“六表姐,旁人不知大姐姐的性子,你却应该是清楚的,何必拿这些流言蜚语来臊人。”   黄五娘原本听说千娆阁的风波,尚还有些兴灾乐祸,只以为圣上虽有意让旖辰为三皇子妃,无奈三皇子却并不满意,否则也不会去妓坊寻欢,后来又听母亲说起,只怕这风波一起,大长公主便不会接受这门亲事,心里更是生出无限期待来,在她眼里,三皇子自然要比四皇子俊美得多,虽说因千娆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可也算不得什么,一个妓子而已,不过一个玩物,又何必太在意。   若是大长公主拒了这门亲事,自己未必无望成为三皇子妃。   可不过几日,又听说了三皇子负荆请罪的事儿,紧跟着那场诗楼茶会,三皇子又当众以一赋对旖辰直抒仰慕之情,甚至将他一腔心意,比作阶前的月色,只望佳人寂寥之时,能这般默默无言地慰藉着,黄五娘又是羡慕,又是妒嫉,自然盼望着大长公主能坚定不移地拒了这门亲事,给她留下一线机缘。   便忍不住问道:“想来三殿下如此诚心,阿辰当不会再计较那些个流言蜚语,大长公主也会原谅三殿下的一时糊涂吧。”   三娘其实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听了这话,十分复杂地说道:“要说来,三殿下也不过是一时好奇,才去千娆阁逛了一回,都是那通判府上的公子莽撞,才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祖母她……”   “误会也好,还是别的也罢,这事情自然有祖母与父母高堂替大姐姐作主,咱们这些小辈可不能人云亦云。”旖景打断了三娘的话,看了一眼颇有些不甘的黄五娘:“五表姐与六表姐好不容易来这一回,莫如别说这些个闲话,咱们玩叶子牌吧,前次我可是输给了你们好几百文钱,今日定要赢回来才好。”   旖辰松了口气,感激地冲旖景一笑。   这些时日以来,她虽闭门未出,可连着好几拨贵女来访,无不以这事打趣,又弯弯绕绕的试探,直让她日日煎心,又是羞愧,又是担忧,不得清静,更兼着圣上与父亲又有了一场长谈,言下之意,还是希望她与三皇子定下姻缘,父亲甚是为难,就连母亲,说起这事来,也是忧心不已。   旖辰本就孝顺,想到自己的婚事引得诸多议论,让长辈们为难,更是焦灼,几乎要心软,接受了这门亲事。   好在还有一个旖景一直在旁边替她转寰,才不致有更多难堪。   旖景一直苦劝旖辰:“三殿下这般行为,无非是要逼得姐姐妥协,委实可恨,若他真为姐姐打算,有悔过之心,就不该将姐姐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他人的谈资,可见三殿下绝非良人,姻缘事关终身幸福,姐姐可不能犯了糊涂。”   旖辰越发觉得三皇子居心叵测,自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黄五娘被旖景三两句话搪塞住,尽管不甘,可也不能再追着不放,而三娘打从心底,也不想让长姐成为三皇子妃,她还奢望着三皇子经此一场风波,到底伤了名声,名门望族都不愿让嫡女嫁给这位拈花惹草、寻欢妓坊的皇子,说不定,就被她拣了个缺儿。   毕竟,圣上与国公府是一定要联姻的,皇后更不愿放弃卫国公府这门姻亲,长辈们心疼嫡女,说不定,就会让庶女顶替。   三娘第一次觉得庶出的身份也不是那么令人惋惜了。   故而,竟破天荒地没与旖景作对,反而对打叶子牌的提议十分赞同,磨拳擦掌。   于是乎,黄六娘才将话题挑起,就这么结束在叶子牌的战局里。   三娘却没想到,三皇子即使花名远扬,可那些对他神魂颠倒的娘子们却并没有因此黯然神伤,比如黄五娘,根本不觉得三皇子寻欢作乐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那些个文人墨客,贵族纨绔,有几个没去过妓坊寻欢?只要有所节制,不致于夜夜留连,或者将妓子赎回府里,不过是少年时不羁风流而已,算不得什么。   而各大贵族,好比左右二相府上,更不会因此就将三皇子瞧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与四皇子相比,一来,三皇子更受圣上与皇后爱怜,二来,身后还有个西梁王室的支持,三皇子妃比起四皇子妃无疑更加显赫,依然是贵族们眼中的香饽饽,要竭力争取。   三娘那丝希望之光,无疑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奢望而已。   却说黄五娘,虽然并没有如愿打听得大长公主的态度,但从旖辰与旖景的神色与言辞中,却也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猜测着卫国公府对这门亲事当持排斥的态度,心头便摁捺不住兴奋起来,也没有打牌的心情,将位置让给了黄江月,只在旁佯装观战,却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对三皇子本有企图之心,只觉得几位皇子当中,无论身份尊贵,还是才华风度,三皇子都是首屈一指,虽因着俊美无俦,难免会引那些个美人垂涎,将来争宠之事必不可免,但黄五娘却对自己甚为自信。   她生得原比旖辰貌美,四艺与之相比也只有更好的,以为凭她的才貌,只要能成三皇子妃,必然拢络得住夫君的欢心。   卓氏二娘出身不如自己,不以为惧,唯有两个相府的千金,才是劲敌。   眼下父亲虽不如当年祖父那般受皇室信重,可到底还是建宁候,又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自己未必就没有胜算。   黄五娘越想越是兴奋,莫名其妙就顾盼神飞起来。   旖景看在眼里,神情如常。   毕竟,三皇子就是花心了些,但还不至于宠妾灭妻那般荒唐,前世时,长姐因性情使然,方才郁郁,又不擅长与那些个心怀叵测的娇妾美婢勾心斗角,没少吃暗亏,但三皇子妃的地位,却也没有受过丝毫威胁。   三皇子虽并非长姐良配,但未必不是他人的佳缘。   谁之蜜糖,谁之砒霜,实难笃定。   再说,看黄五娘的情态,显然是对三皇子芳心盟动,旖景也实在无能为力。   只能祝她好运,将来不要重蹈长姐之覆辄,郁郁抱病,枉废了桃李年华。   这时自然没有人想到,当三皇子妃的人选议定,随之到来的,竟然是一场血腥阴谋,以致一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含冤而亡,青春殒命。   ☆、第八十一章 史四恍悟、三顺现形   宋嬷嬷神情严肃,站在次间的锦帘外,仿若一尊门神。   屋子里头,大长公主端坐雕花炕沿,手里滑着盖盅,正专注地听着长子说话。   卫国公身着大红纻丝长袍,只取了冠戴,显然是才从督府归来,还不及更衣,他这时端坐于左侧的紫檀圈椅,鼻尖上还凝结着微微的汗意,嗓音分外低沉,神情十分严肃:“今晨朝议之后,圣上传了儿子前往御书房,言辞之中虽对三殿下颇多斥责,但后来又转了口风,言下之意,还是希望母亲能原谅了这回,慎重考虑旖辰的婚事。”   半月以来,圣上这已经是第二次诏了卫国公去御书房谈话,说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母亲,三殿下他……到底还是因为年少轻狂,也算不得大错……”卫国公见大长公主只是蹙着眉,又添了几番犹豫:“圣上似已经下了决断,要推行改制,故而……”若行改制,必然会引朝臣争议,圣上必须竭力争取信臣的支持,卫国公虽没有二心,但为了让圣上安心,一定要在行动上表现出来,联姻,就是一个态度。   大长公主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几分,却问一旁半天没有出声儿的黄氏:“旖辰的婚事,你这个当母亲的,可有什么想法?”   黄氏微微一怔,自从议亲以来,关于旖辰的将来,婆母一直未曾征询过她的意见,她也谨慎地没有干涉,不料这时,却忽然问到了面前。不由迟疑地看向卫国公,却见他微微颔首,黄氏方才斟酌着回答:“媳妇只是觉得,辰儿她并不适合四殿下,再说皇后娘娘……若是辰儿最终成了四皇子妃,皇后娘娘必然会对她心怀不满,将来辰儿的日子只怕会步步艰难,倒是三殿下……虽说闹出了那场风波,母亲也是为了辰儿将来担心,方才心生犹豫,可三殿下与太子手足和睦,皇后娘娘也希望他与咱们府上联姻,辰儿若是成了三皇子妃,皇后娘娘才会安心,将来也会护着辰儿……国公爷要为圣上尽心,才不会有任何顾虑。”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虽说依然紧锁眉头,却微微颔首,黄氏方才松了口气。   其实,自从大长公主得知旖辰失了那兰花簪,第一个怀疑之人,就是黄氏。   毕竟,黄氏有个亲出的三郎,虽表面上对苏荇视若亲子,可人心隔肚皮,她心里究竟有没有贪欲,大长公主委实也不敢笃定。   若是黄氏觑觎爵位,自然不希望旖辰嫁入皇室,成为苏荇的助力,那么就有可能借着兰花簪生事,毁了旖辰的闺誉。   那簪子被人从当铺赎出,下落不明,已经说明了有人别怀企图。   而遗失簪子的事,当然是从卫国公府内部泄露。   黄氏的确可疑。   大长公主一直将此事隐瞒不发,也是为了暗中观察黄氏,这一次询问,便是试探。   黄氏此言,虽不合大长公主心意,但却当真是为旖辰考虑。   “母亲,圣上与太后看重嫡庶,两位都不会放任着四殿下与太子殿下夺势,故而,儿子认为,辰儿之婚事必须慎重,还当以大局为先。”卫国公看向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将话说定:“辰儿绝对不能为四皇子妃。”   其实,无论是大长公主,还是卫国公,对太子都有所保留——皇后一意为太子筹谋,拢络权贵重臣,巩固东宫之势,但太子的性情却一直有几分摇摆不定,也常有些荒谬之行,譬如七、八年前,太子就发生过与朝臣之子争执,以致动手夺人性命,引得先帝大怒,将两个赔读赐死,狠狠罚了这个嫡长孙禁足长跪,并受鞭笞之罚;譬如眼下,太子大婚已经数载,却与太子妃之胞妹行那等伤风败俗之事……   可皇储就是皇储,只要圣上不换东宫,做为臣子的都要对其效忠。   卫国公明知陈贵妃与四皇子心怀野心,又怎么会与之联姻?   倘若旖辰为四皇子妃,就算卫国公毫无私心,也会引起皇后与太子的忌惮,而四皇子,当得不到岳父的支持,只怕也不会善待旖辰,卫国公认为,相比起来,三皇子的“花心”,委实只算是个小缺憾了。   大长公主心里与卫国公也是相同的想法,旖辰就算不嫁三皇子,也绝不能与四皇子联姻,她虽然已经有了别的打算,可却还在迟疑,又是当着黄氏的面,也不想将心里的想法说将出来,因此颔首之余,却是敷衍了一句:“这事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我与太后再商议后才好决定。”   黄氏却以为大长公主已经被说服了,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没有了刚才那般压力:“母亲,文夫人早前就递了帖子过来,邀请媳妇三日后乘画舫游河,还特意给辰儿也下了帖子,媳妇不敢独断……”   这位文夫人,是皇后的胞妹,眼下是中书郎中文仲恺之妻,与黄氏来往本不频繁,这一次相邀,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旖辰与三皇子的婚事,只怕还有苏荇与甄茉那一桩,因大长公主与卫国公考虑到太子的名声大事,他与甄茉的私情,连黄氏尚且瞒在鼓里,黄氏这会子见大长公主态度暧昧,也拿不准是不是要应邀。   想到甄茉前次在苏荇面前演的那一出戏,黄氏心知大长公主对甄茉的印象只怕不似从前,但甄夫人那头也逼得紧,半月间,已经邀约黄氏多次,实在让黄氏为难,决定还是要与大长公主先说说这事:“母亲,其实半月之前,媳妇往甄府,甄夫人就提起了想让她家四娘与咱们家荇儿……”   话还没说完,便闻卫国公一声浅咳。   黄氏不明所以,看向卫国公……   当日在坤仁宫,皇后当面提出这事,黄氏归来后就与卫国公说了,她家夫君只有一句——荇儿的婚事,自有母亲作主。   黄氏便没有再提,可现在看卫国公的神情,竟很是不愉……   黄氏以为,就算甄茉有些小心思,为人不太实诚,可到底还算不得什么大错,她的身份,倒是与荇儿般配,何故卫国公竟这般排斥?   大长公主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淡淡一句:“这些时日你为了应付甄家,也是劳心劳力,这事就别管了。”   黄氏更加疑惑,却也只得称诺。   “不过文夫人必定也邀了甄夫人,若她那日……”   “我这也有文家送来的帖子,那日你就别去了,我亲自带着辰儿与景儿两姐妹走这一趟吧。”大长公主最终决定。   黄氏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   三皇子府——   “咣当”一声,一个玉瓷雕兰花的茶碗砸落在金砖地面上,碎成两半,温热的茶水四溅,在史四黄栌袍子上,涂画出斑斑痕痕。   史四“砰”地一声双膝跪地,额头上的热汗便淋漓下来,他却顾不得擦拭,只顾匍匐:“都是小的无能……”   “过了十余日,你就只查出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侍婢,好端端的人凭空消失,没有蹊跷才有鬼,说的都是废话!”赤金云纹乌锦靴来来回回,三皇子殿下一张俊面笼霜,紧蹙的眉头间似乎酝酿着电闪雷鸣。   他这些时日,将痴情种子演得维妙维肖,卫国公府却仍然没有给出半点回应,昨日入宫与太后请安,正巧碰到了他那个好四弟,竟当着太后的面,对他口出奚落,说什么才子自古多情,一边对苏氏大娘表白心迹,一边又与勾栏女子牵扯不清,连负荆请罪的荒唐举止也行了出来,委实让人叹服,太后便十分不愉,又将他好一场斥责,只说原本一段良缘,都是毁在了他的行为不端,言下之意,竟是不愿委屈了苏氏大娘。   四皇子得意洋洋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怎不让他怒火焚心。   三皇子这时,只笃定是中了四皇子的算计。   还有那枚御赐的玉印……   千娆阁风波一起,他连着几日忙碌焦灼,竟然没有察觉不见了玉印!还是身边侍女提醒,才发现那玉印已经无影无踪。   那玉印一直贴身而带,就连沐浴时也不曾取下,自然不会无故失踪,定是当日在千娆阁昏迷之时,被人盗了去。   可那人盗这东西又有什么目的?   三皇子疑惑重重,便越发焦灼。   可察探多日,那幕后黑手仍然无影无踪,玉印更是没有半点踪迹。   眼看着面前长随连连叩首,三皇子越发不耐,突然就在史四面前站定:“我再给你三日时间,若是再没有进展……”一声冷笑,三皇子的目光居高而下,直刺得史四背上生出密密一层冷汗来。   史四是皇子亲信,自然也深谙这位主子的脾性,知道这位主子绝对不是心软之人,若是再不查出些什么来,受罚还是小事,就怕殿下雷霆一怒,捏死他这么一个奴才,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当下,史四也顾不得没有实据了,把这些天绞尽脑汁才想到的一些疑惑道来。   “殿下,小的前些时候偶然结识了一人,是卫国公府的下人,据说他妹子是在苏氏五娘身边当差,他曾经提起过红衣姑娘……小的原也没放在心上,随口与他胡诌了几句,只说随主子曾见过红衣姑娘……”见三皇子神色一变,眼底暗涌更浓,史四吓得一个机灵,又是连连叩首:“小的并没有告诉他殿下的身份……直到千娆阁事发,小的查到与朱家那小厮儿通风报信之人,也是在鸡场结识,方才觉得疑惑……因小的与那三顺正是在鸡场结识。”   苏氏五娘?三皇子眉心跳了几跳,一时沉吟。   “小的越想,越觉得董三顺有几分蹊跷,像是存心与小的结交,查了一查他之禀性,却并非好赌之人……”   “为何不早说!”三皇子大怒。   “小的并没有察到什么实据。”   三皇子沉思一阵,极快便有了决断:“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把那人……叫啥来着?”   “董三顺。”史四立即禀报。   “让朱家那个小厮儿暗中见一见此人,便能确定是不是与他通风报信之人。”三皇子没好气地踹了史四一脚:“枉你平时自作聪明,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到,还不快些滚出去安排!”   史四被这一脚,“踹”得直“滚”出了屋子。   三皇子尚且若有所思,苏氏五娘……如若此事当真与她有关,可真真十分有趣!   ☆、第八十二章 逼迫之辞,彻底否定   夏秋之交,锦阳京的景色明媚晴美,随着那烈日的炎意逐渐温柔,贵妇贵女们的“出行”日渐频繁,游河、茶会、踏马、赏景,各种活动层出缤纷,正是“金风未催黄花盛,香车白马接踵来”。   流光河上,两艘画舫在水中缓缓,雕花朱窗内,纱幔随风起舞,依稀可见其中锦衣红袖,云鬓玉颜。   堤上垂柳曼妙,碧草如毡,已有野菊点缀其中,黄白朱紫,在晴光秋色里,绽放着星星点点的明艳。   打头的一般画舫里,大长公主所坐一席,围绕着不少贵妇,大都手摇团扇,说着一些趣话逗乐,也有不少贵妇,略带着好奇的目光,不断打量与大长公主携手前来的董老夫人,其中,就有甄夫人。   她微微抬着下颔,目光习惯性地顺着鼻梁往下,颇带着挑剔地观察董老夫人的言行,唇角噙着一抹冷漠的淡笑。   “老夫人离开锦阳多年,眼下归来,可还习惯?”问话的是相府金夫人,当今左相金榕中的长子长媳,她虽已年近不惑,却因保养得宜,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容上,尚还不见一丝细纹,这时神情和悦,观之雍容可亲。   金相之子金炎如今任着参知政事,而董老夫人之子董岳,已经被圣上任命为中书省参议,要说来,金炎是董岳的上峰,金夫人原本不愿对董老夫人这般客套,可谁让大长公主与董老夫人交厚,金夫人才不敢端着架子。   “算算也已经阔别京都十载有余,确是有些不惯。”董老夫人微笑着寒喧。   孔夫人微微一笑:“原本听说老夫人归京,就想递帖子拜访,但考虑到董参议才回京任职,想来府中还未安排妥当,便不好贸然登门。”   “正是呢,我前些时日病了一场,眼下才好些,竟不知老夫人回京之事,一时疏忽了,没有递上邀帖,亏得大长公主邀了老夫人同往,才弥补了我的大意。”今日的主人,文夫人也笑着说道,目光却往甄夫人身上看去。   自打一见董老夫人祖孙两人,甄夫人就冷了颜色,文夫人受母亲提醒,才醒悟过来是为了甄茉的婚事,甄夫人欲与卫国公府联姻,但大长公主似乎更属意董氏阿音,故而,甄夫人才有几分不愉,文夫人这句话,却是在向她解释——我可不是存心给你添堵,委实没料到大长公主会邀了董家人同往。   “阿阮才回京,府中的事多有忙碌,又兼着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也不消停,今日倒是我担心着与你们这些小辈说不到一起,才强拉了她来做伴。”大长公主当然明白文夫人的用意,淡淡一说。   甄夫人突然开口:“上回听老夫人提起,您家孙女儿尚未定亲?”   董老夫人怔了一怔,不知太子妃这位母亲的用意,大长公主却瞥了甄夫人一眼:“难道你要为阿音做媒不成?”   甄夫人没想到大长公主会问这么一句,心中又是一沉,微微一翘唇角:“我有个侄子,眼下也是国子监的监生,今年十六,正当议亲,娘家嫂子正打听着名门闺秀呢,上回见过老夫人家的娘子,瞧着言行举止甚是娴雅,我的确动了心思。”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甄夫人的意图十分明显,是想为甄茉扫清障碍罢了,她那女儿……   大长公主可没有闲心理会甄家的闲事,更没有闲心替人教女,因此不置可否。   而董老夫人却早有与卫国公府联姻之意,并且已经与大长公主初步达成了意向,但因着苏涟与贾府的亲事还在“纳吉”,并未落定,小辈们的亲事自然耽搁了下来,故而双方还没有正式交换庚帖,不好这时张扬,董老夫人只好敷衍:“因才归京,忙碌得很,这些事情暂时无法兼顾。”   甄夫人便很有些不愉,面色又沉着了几分。   孔夫人暗暗有些心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甄茉的亲事,而是苏氏大娘的归属,眼看着大长公主态度十分暧昧,甄夫人却还纠结着董家的事,实在有些不知轻重,便递过去了一告诫的眼神。   无奈甄夫人沉浸在暗恼当中,并没有留意。   孔夫人只得冲文夫人递了个眼色。   文夫人立即喜笑开颜:“前儿个入宫,还与皇后娘娘说起这阵子外头的事儿,要说咱们那位三殿下,这次可当真受了一番教训,听说为了求得大长公主原谅,竟然负荆请罪,这事也不知是否当真?”   这就来了!看来皇后当真是心急,不过大长公主却不愿被她这么盘算了自家一个娇生惯养的孙女儿,于是淡淡一言:“三郎此举实在荒谬了些,要说请罪,可不该来我卫国公府。”   “我倒觉得三殿下应当如此。”文夫人摇着团扇,笑容不减:“殿下对公主的嫡长孙女十分敬慕,好容易求着了太后与圣上赐婚,却一时贪玩,闹出了那样的风波,原该负荆请罪,求得长辈与大娘子的谅解。”   那些个贵妇顿时都将眼睛瞪大了几分,十分留意起大长公主的神情来。   尤其是金夫人与秦夫人,她们早些时日登门,却没能估摸出大长公主的态度,这会子听说圣上赐婚的话,心里没来由就是一紧。   还有孔夫人,也极为迫切,只要大长公主接了口,便是承认了这门亲事。   大长公主十分恼怒!   皇后还真是逼人太甚,一边让三皇子又是请罪,又是当众以赋呈情,这会子竟然还让娘家妹子当着众人的面软言逼迫,委实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横,大长公主本就对三皇子有些不满,这会子更是铁了心的要否定这门姻缘。   于是只是冷冷看了一眼文夫人,一挑眼角:“我怎么竟不知圣上什么时候开口赐了婚?不知文夫人你是从何处听见这样的谣言,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竟然敢虚传圣意,若是圣上追究下来……”   话才至此,孔夫人母女已是神情俱变,孔夫人连忙笑道:“她就是一时失言,只以为圣上与太后待苏氏五娘不同旁人,就猜测……”   “咱们作为臣子,可不能妄度圣意。”大长公主冷声说了一句,也不再理会那些贵妇或者惊惧,或者欣喜的神情,只与董老夫人闲话,让她看流光河畔的景致,说着十余年间,锦阳京的变化,聊着一些旧事。   孔夫人与文夫人心下沉重,一时都没了兴致——大长公主这般态度,排斥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偏偏她身份尊贵,为圣上嫡亲姑母,别说皇后,只怕圣上都不会违了她的心意,这一桩婚事,只怕没有转寰了。   想到四皇子会得卫国公府这么强有力的一门姻亲,孔夫人当即坐立难安起来。   而甄夫人却感到庆幸,三皇子这门亲事作罢,皇后为了拢络住卫国公府,不得不将全副希望都寄托在阿茉与卫国公世子的姻缘上,如此一来,这事便了有八分把握。   于是心情一转,就再不将董老夫人看在眼里。   却说后头那一艘画舫,小娘子们三五成伴,品着香茗说着闲话,却不断有好奇地、试探地、挑剔的目光,时不时就瞄向与文氏娘子、甄茉、孔兰几个坐在一处的旖辰。并非她们没见过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做为身份相当的贵女,又年龄相仿,往常自然少不得来往,不过,谁让旖辰这半月以来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瞧着还是那个虽说端方,但稍显木讷的苏氏大娘呀,何德何能引得三皇子“意乱情迷”?   贵女们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不解与妒嫉。   旖辰并不迟钝,自然感觉到了那些窥视,渐渐就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同样如坐针毡之人还有董氏阿音。   今日她才与苏氏姐妹登舫,立即感觉到了两道森冷凌厉的目光,抬眸便瞧见了是有一面之缘的甄氏阿茉,阿音错谔不已,可等她再细看,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却已经转变为热情与喜悦,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自从画舫驶出月桥渡,甄茉的热情相待便一直没有退却,拉着阿音的手,不断将她引见给陌生的小娘子们,阿音只觉得这热切太过突兀,心里不由自主便有些忐忑。   其实,甄茉的心思也是七上八下。   她今日原本不欲出席,可母亲一意坚持,无奈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面对苏家人,当见到大长公主,更是觉得忐忑难安,可一眼瞧见董音,顿时又是恼恨不已。   大长公主竟然携同董家祖孙赴邀,看来就是想表示与董家非同一般地交情,这样的态度,让甄茉心灰意冷之余,又生出汹涌的妒恨。   苏荇是她选中的良人,有如此出身尊贵,文武双全的夫君,她才不致于落败长姐太多。   太子妃又如何,太子的地位要得到稳固,依然少不得卫国公府的支持,更何况,太子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甄茉十分自信,若她与苏荇成婚,必能与之白首携老,琴瑟合鸣,一生一世一双人,让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的笑靥如花。   仅此一点,就会让多少人眼红不已,就算在长姐面前,也是一种优越。   可是这一切,难道就要终止于一场意外?她不甘心。   尽管心里担忧着大长公主会将那事告之母亲,以此为由彻底拒绝甄府联姻的意向,可甄茉还是不可抑止地奢望着事情也许还会有一线转机。   她一边冲董氏阿音笑颜相对,一边观察着苏氏姐妹俩的态度,度量着她们是否洞悉了自己的丑事。   见旖辰坐立难安,甄茉忽然提议:“今日风和日丽,莫如别在舫里闷坐,咱们出去外头甲板上透透气,别辜负了沿堤的美景。”   旖景首先表示了极大的兴致,不由分说就先挽了旖辰往外,又亲亲热热地拉了阿音的手。   “哟,这董氏阿音与苏家姐妹行在一处,倒像是一家人似的。”金氏六娘忽然对甄茉发出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   甄茉神情不改,笑着微微颔首,只对文氏两个小娘子使了个眼神,让她们绊住旁人,便也袅袅婷婷地去了舫外。   却并没有注意金氏六娘微微撇起的唇角,似乎饱含着不屑。   ☆、第八十三章 一时善意,却结恶缘   金氏六娘十分看不惯苏氏姐妹,尤其是旖辰,一半是因为三皇子心生妒忌,一半是因为卫国公深受圣上信重,对金氏一族来说实为隐忧。   金家曾祖,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出谋划策,方才奠定了一国左相的地位,为勋贵们推崇的领军人,可老国公苏庭在世时,就对金家甚是疏远,不冷不热,表面尊敬,却避之千里。   前些时候,得知冉定郡主正在议亲,金氏六娘的祖母特意去卫国公府登门拜访,想为小儿子提亲,却不想大长公主毫不客气就拒绝了,反而瞧上了贾家大郎。   那贾家大郎不过就是个礼部未入流的微末之官,哪里能与赫赫相府的嫡子相比?   金氏六娘常听祖母报怨,自然就对卫国公府产生了敌视。   她也听说甄府欲与卫国公府联姻的事,就很看不惯甄茉对苏氏姐妹的处处奉承,不过瞧着,似乎大长公主更加有意于董氏阿音,金六娘便很有些兴灾乐祸。   都说大长公主是巾帼英雄,可为人处世委实有些强横了,须知,甄府可是太子妃的娘家,将来等太子登基,地位便与如今的孔家不遑多让,卫国公府若得罪了甄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未必还会对卫国公这般信重。   想到这里,金六娘轻轻一笑,转身与卓氏二娘说话:“你也别在这处枯坐,多与阿兰说说话,笼络住她。”   这位阿兰,当然是指皇后的侄女儿孔氏阿兰。   卓二娘不由蹙了蹙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金六娘挑了挑眉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将来可是要入太子府的,等成了太子侧妃,必会引得太子妃的忌讳,要站稳脚跟,怎么离得开皇后的支持。”   卓二娘便很有些羞恼。   七夕那日,皇后诏了她们几位贵女入宫,各人心知肚明,是为了皇子们选妃之事,那日之后,金六娘就对她颐指气使,不仅一次明说,她是给太子为妾的,并屡屡“提醒”,让她与秦氏三娘作对,在各种场合,挑拨得秦三娘横眉冷对,以衬托金六娘的大度宽容。   卓二娘十分不甘,她也是出身名门的嫡女,父亲官拜二品大员,凭什么就注定了要与人为妾?   可偏偏父母还叮嘱她不能违逆了金六娘,似乎母亲也认为她注定只能为妾。   想起昨晚与母亲那一番交谈——   “眼下情形又有了变故,若大长公主对三皇子心生不满,苏氏大娘便会成为四皇子妃,金六娘也好,秦三娘也好,是必不会许给二皇子的,也就是说两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婚配皇子,而你……与其做那二皇子妃,还不如与太子为侧妃。”母亲语重心长。   女儿泫然欲泣:“为何我不是为人妾室,就是嫁给二皇子,要说来,我可比金六娘还要貌美几分,皇后娘娘也喜欢我……”   “你可别犯糊涂,有卫国公府、建宁候府、两相嫡女在,三皇子与四皇子哪容你去肖想,貌美有什么用,谁让咱们卓家要仰人鼻息呢?什么叫为人妾室,太子怎么能与旁人相提并论?再说,太子妃无嗣,眼下那两个侧妃也因小产伤身,生养艰难,你若为太子生下子嗣,将来之事还不好说,就算是将来成不了皇后,四妃之位也有你一席之地,可比一个受冷落的王妃要尊贵不知多少倍!”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卓二娘不得不摁捺心底的不甘,对金六娘言听计从,当真就竭力拉拢讨好起孔氏阿兰,同时,又不断地对秦三娘冷嘲热讽,引得秦三娘怒目而视,还以刀枪舌箭。   一众小娘子的注意力便又都集中在秦三娘与卓二娘身上,带笑旁观两人你来我往。   金六娘自然得意洋洋地扮演了和事佬的角色,张显她的闺秀风范。   却说旖景,见旖辰自出画舫,神情自在了许多,与阿音谈笑风声,便也放了心,独自行于一侧,手扶雕栏,自顾欣赏着沿堤的美景,才站了一会儿,便见甄茉满面带笑地凑了上前。   旖景不动声色。   这时,画舫刚好行至怡红街一带,远远可见千娆阁,画栋雕梁,沐于金阳,有红袖朱裙倚栏而立,依稀传来婉转曲乐,在水声微风里缠绵。   “那一条街,就是锦阳京出了名的销金窟了,这些时日声名远扬的红衣姑娘,正是出自正前方的千娆阁。”甄茉循着旖景的目光,这么解说了一句。   旖景故作惊奇:“阿茉姐姐莫非去过不成?”   “说的什么胡话,不过是闲游时经过而已。”甄茉亲昵地推了一把的旖景的肩,一双杏目,打量着她的神情——还如以往,并没有存心疏远,难道苏荇他,把水莲庵的事还瞒着妹妹?   一念及此,甄茉便忍不住出言试探:“阿景,那日水莲庵的事,是我多有得罪,那个受伤的婢女伤势不知如何……是我没约束好家里的侍卫,可请你原谅则个。”   旖景微微一笑:“就说不让姐姐放在心上,没想到你还是念念不忘。”便挽了甄茉的手臂:“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也怪那丫鬟惊扰了姐姐,不过是点小伤,早就好了……这事以后可别再提。”   “就知道阿景不会与我计较。”甄茉一笑,忽而有担忧地说道:“不过妹妹们受了惊,不知大长公主是否会怪罪于我。”   “祖母得知是虚惊一场,也没有怎么上心,姐姐别担心。”   “如此就好,我就怕长辈们因为此事,不让你再与我来往了呢。”这话,就有些一语双关,试探的意图尤其明显。   “哪儿能呢,姐姐多虑了,一场误会而已。”   眼看旖景全不知情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受到家中长辈疏远她的警告,甄茉心里的希望也增加了几分,甚至忍不住猜想——难道苏荇终究是心软了,瞒着大长公主……   心里始终还是忐忑,便又对旖景说道:“到底是我的错,可也担心母亲得知后,少不得一场责罚,一直还瞒着……稍后定要与大长公主当面道错才是。”   其实旖景这会子也猜不透甄茉的心思,压根没想到事已至此,她还奢望着能转寰,只以为她担心着祖母把这事告诉了甄夫人与太子妃,或是入宫禀了太后、皇后。   以旖景推测,祖母尽管得知太子与甄茉的私情,却也不会去宫里搬弄是非,因这终究关系到甄府,还有太子的声誉,若是闹得太后与皇后得知,太子必会受责,依着皇后的性情,只怕也不会放过了甄茉,甄茉终究是甄府的嫡女,如果因此闹出什么好歹,风波再起,少不得会有所泄露被旁人得知,对太子终究不好。   就算是为卫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考虑,祖母也不会去做这个尴尬人。   旖景完全没有想到,甄茉这厢是奢望着苏荇还能为了她隐瞒。   两艘画舫在流光河缓缓而驶,直到午正,方才在城郊的白沙渡靠岸。   白沙渡后,是几户商家修建的花苑,遍植奇草香卉,设有亭台水榭,引了流光河的水入内,于小渠蜿蜒,渠中养有鱼虾,供人垂钓为乐,因极受贵族亲睐,常有诗会酒宴时,就赁下花苑一日待客,文府今日牵头设的这场小宴,其中一个节目是游河,还有就是于花苑里品尝河珍野味。   众人登陆,换了车驾驶入花苑,各自入席。   膳后,自然免不得观赏苑里植种的各色菊花,品茗闲谈。   甄夫人一直陪在大长公主身边,而甄茉也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继续扮演着名门闺秀。   孔夫人与文夫人因着心事重重,兴致实在是有些低落,见大长公主冷漠以待,更不好往跟前讨嫌,坐得稍远,只与几个贵妇心不在焉地闲聊。   旖景看在眼里,便猜测是祖母表明了态度,越发心安。   甄夫人闲话一阵,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苏荇身上:“我家三郎,自从入了国子监,就将卫国公世子视为表率,可见世子文滔武略,前次因着邀了国公夫人与几位小娘子赏花,三郎也请了世子同来,我见了世子一面,方知三郎所言不假。”   董老夫人听了这话,想到甄夫人今日的态度,自然洞悉了其中原因,抬眸看了一眼正与阿音热切交谈的甄茉,心里很有些担忧。   毕竟,甄氏家世比自家要强硬得多,与卫国公府更加门当户对,再看那甄府的小娘子,也的确是个名门闺秀,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比阿音要出色。   再看大长公主,神情虽有些淡然,却与甄夫人有说有笑,董老夫人心里就越发没底了。   而甄茉,一听见苏荇的名字,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目光频频看向大长公主。   旖景见甄夫人翻来覆去,都在盛赞长兄,心里委实觉得好笑,又睨了一眼甄茉,见她虽目光闪烁,却还强颜欢笑,又是一阵“佩服”——究竟要怎么修炼,才能如此厚颜,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要满地找缝遁走,哪里还能这般冷静。   甄夫人说得口干舌躁,却苦于董老夫人与小辈们在场,不好把话直言,而大长公主谦逊了几句,便略微有些不耐,似乎懒怠搭腔,更热衷于与董老夫人闲话,这让甄夫人满心焦急,又寻不到帮腔之人,未免就急躁起来。   迟疑了一阵后,干脆便道:“上回也与国公夫人说了一事,不知夫人她可曾与大长公主商量?”   大长公主便知甄夫人今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完全无视她携同董老夫人与阿音前来的“用意”,转念一想,与其兜来转去,莫如把话挑明,便对董老夫人说道:“阿阮,你这么多年未曾回京,自是不知这苑子的妙处,趁着今日风和日丽,莫如四处逛逛,别陪在我在这儿枯坐。”又对旖辰说道:“辰儿来过几回,对这处甚是熟悉,我看阿音与景儿也闷坏了,莫如就一同去赏赏今秋的菊花。”   这自然是要与甄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董老夫人心里明白,便领着几个小辈离开。   甄茉却没有“知趣”地随行,依然坐在一旁,感觉到大长公主的打量,心里没有半分着落。   成败,似乎在此一举。   大长公主打量了甄茉一阵,方才看向甄夫人:“夫人的美意我明白,不过荇儿的婚事……实不相瞒,我已经早有打算,正待涟娘这头落定,就要正式与人提亲了。”   此言一出,就是没有半分转寰之地了。   甄夫人的脸白了一白,满腔的话,就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你家四娘,性子豁达,我原本也欢喜,可奈何一早就与别家商量定了,实在不好反悔,故而,也只得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   甄夫人内心十分沮丧,可一贯高傲如她,却也做不出那死缠烂打的事来,只好强颜欢笑:“原来是我提晚了,虽然遗憾,却也只能如此。”   而这时,甄茉的心情自然也十分复杂。   一来,大长公主矢口拒绝了亲事,她未免沮丧,二来,听大长公主之意,却是不知水莲庵中那一桩事,不过是被董家抢了先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苏荇到底还是瞒住了长辈,他这么做……未必不是对自己有那层意思。   她根本不曾想到,大长公主是在为她留颜面,毕竟一个女儿家,与姐夫有私,如若让甄夫人与太子妃得知,甄茉便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患“恶疾”病逝,或者堪破红尘长伴青灯,大长公主虽不喜甄茉,但到底不欲逼她至绝路。   当然,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不想让自家牵连到太子与甄家那场污泥浊淖里,与甄家、太子“结怨”。   只大长公主却也没有想到,她这么一番“大度”,反而埋下了一个祸根,不久之后,竟然险些累得旖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第八十四章 两个旧友,一段血仇   与文夫人赁下的这处花苑,一墙之隔,另一处花苑里,有一座遍植碧槐的小丘,虽无巍峨之势,坐于丘上红亭,却也能俯瞰四围之景。   亭内设有一方梨花木案,两位少年相对持酒,一个身着青衣,束发未髻,一个身着白裳,发载纶巾,正是虞沨与甄南顾——甄府庶出的二郎。   各自举盏饮尽,相对一笑。   甄南顾微微侧面,看向丘下,那三五成群的贵妇贵女,唇角一扬。   虞沨却已经置杯:“一别两载,不曾与你共饮,不过我却不能陪你尽兴,南顾可别觉得扫兴。”   “无妨,对于这杯中物,我历来只怕别人与我争抢。”甄南顾收回目光:“世子的身子……”   “今日不提这个。”虞沨微微一笑:“我看你频频关注隔苑,难道里头有什么故人?”   甄南顾再满一盏清酒,扬袖而尽:“文夫人待客,我的嫡母与四姐就在底下,不知算不算故人?”   虞沨微微挑了挑眉,看向那金菊碧叶之间,或者穿花拂柳,或者闲坐品茗,却看不清眉目的诸多身影,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的怨气,依然没有消解。”   甄南顾又是一笑:“拭母之仇,如何敢忘,更何况她还让我成了命硬克母之人……”又摇了摇头,兀自再斟酒饮尽:“若非祖母爱惜,一意护持,只怕我早就连自己都克死了去,若非当年,世子举荐名师,让我在溟山书院读了一年书,只怕连报考国子监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任由那位‘贤良’的嫡母拿捏,或者醉生梦死,或者打理几个铺子,养家糊口,营营碌碌一生。”   虞沨颇有些感怀,当年见这位甄二郎长跪书院门前,整整一日,水米不进,几近昏厥,却仍被先生拒之门外——只因他是庶子,而魏鸿儒有个怪癖,就是绝不收庶子入学,虞沨问得他竟是太子妃的二弟,方才动了心思,交谈之下,又生了几分同病相怜与惺惺相惜,故而,才求了先生,破例收了甄二郎入学,但为期不过一年。   两人一见如故,一年时光,便结为知己,虽不至无话不谈,却也能算作莫逆。   “不知当年南顾心心念念的那位女子,眼下可有了转机?”虞沨问道。   甄南顾面上的阴沉便被这郊野的微风吹散,唇角噙着不自禁地愉悦:“嫡母已经开了口,已经互换庚帖。”   “这是好事,委实值得恭喜。”虞沨一笑:“事已至此,难道南顾还有顾虑,瞒着我是何家佳人?”   “廖家。”   虞沨似乎一怔,颇有些疑惑:“是甄夫人的外祖家?”   甄南顾颔首。   虞沨微微蹙眉:“若是你始终不能放下仇恨,将来廖家娘子该如何自处?”   南顾沉吟一刻,方才说道:“她一直是知道我的。”   ……   “她说,她虽是白氏外甥女,却能理解我的怨恨,她说,嫁夫随夫……”说到这里,甄南顾眸中柔情慢溢,唇角更加舒展:“我犹豫过,不想让她牵涉进来,可是我终究做不到看着她嫁给别人,从此生活,与我无关。所以,尽管将来,她或者会为难,我也要争取一回,竭尽全力,让她幸福。”   眼看着甄南顾的坚定不移,虞沨的心事也被触发一二,一时有些惘然,却忽闻一问。   “当年七夕,世子与我把酒,拼得一场好醉之余,互说心迹,不知世子所言的佳人,如今又是如何?”   虞沨默了片刻,方才苦笑:“我与她,早有注定。”   甄南顾颇为不解,扬眉挑目直视虞沨一瞬,方才说道:“这世上之事,何为注定?依据我对世子的了解,你却不是认命之人。”   虞沨微咪纤长的凤目,眸光似乎去得极远,叹息却落在唇角:“你能争取,是因为两人心意相通,而我,其实也是知道她的……有的事情不是我不争取,而是已经争取过,曾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我想,也许放弃,她才能幸福,我也才能无憾。”   甄南顾又是一怔,须臾,似乎才明月了几分世子所言,却问:“难道是神女无心?”   见世子眸底黯然,南顾才知这话委实伤人,又再举盏,一时不知如何转寰。   虞沨缓缓摇了摇头:“我有一问,若有人对你心怀愧疚,一意弥补,你当如何?”   这话,更是让南顾困惑,思虑良久,方才说道:“若我对那人还有恨意,无论他如何弥补,我都不会释怀,或者报之以怨,或者避之千里,总不让他弥补,须知怀愧终身,也实在是一种折磨;可若已经释怀,便接受他之愧意,携手为好,再不提旧怨。”   原来,以疏漠为拒,是对她的折磨……虞沨忽然苦笑,忽然想起那日,少女满怀哀求的神色,莫名纠心。   “世子历来通透,如此简单的道理,应当了然,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甄南顾笑言。   可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说这个了,否则,只怕我又要与你同醉。”虞沨忽然转了话题:“今日邀你出来,原是想告之一事,甄四娘与卫国公府联姻一事,已然作罢。”   甄南顾一挑眉头,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世子动的手?如此,我又欠了您一个人情。”   虞沨一笑:“并非如此,我只是碰巧知道个中缘由罢了,卫国公府那边,想来已经洞悉了太子与甄四娘之私情。”   甄南顾怔了一怔,忽而大笑:“还真是苍天有眼,我前些时候还算计着怎么下手,不想这事竟然被卫国公府洞悉……但卫国公与大长公主皆为谨慎之人,就算得知了此事,想来也不会张扬开去。”   “我担心的就是你沉不住气,到底涉及太子,千万不能轻率。”虞沨语音放沉:“我了解你心底的怨恨,可有的事情,搭上自己却是不值,报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   甄南顾眸中忽然有戾气暴涨,五指紧握酒盏,泛出苍白的色泽,足足隔了一刻,似乎才平息了怒气,闭目长叹:“谁让我也姓着甄……世子一片好意,南顾了然于心,还请宽心。”   原来,甄南顾楚心积虑,要为含冤而逝的生母讨回公道,当年虞沨与他相交,得知甄茉与太子的“私情”,便没有隐瞒,告诉了他,其中一层打算,自然也是想借南顾为甄府之子的便利,安插耳目……可南顾报仇心切,打算将此事张扬,先闹得满城风雨,毁了甄茉的闺誉,还是虞沨苦劝之下,才阻止了他玉石俱焚的举动。   只因这事一但张扬,甄茉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太子的声誉也毁于一旦,更有可能引发废储的风波,圣上必定大怒,甄南顾为始作俑者,只怕也逃不脱皇室追究。   南顾知道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关系密切,当得知甄夫人盘算着卫国公世子,立即就告之了虞沨,原本,也是想籍此与虞沨联手,先毁了甄夫人的盘算,不料虞沨却让他暂且摁捺。   想不到什么都没做,卫国公府竟然就知道了此事,甄南顾但觉痛快,举杯频频,不过多时,就已经玉面涨红。   虞沨深知他善饮,也不多劝,只将一碟佐酒的香酥脆骨,推到南顾的面前。   “以我对太子妃的了解,必不会就这么放弃与卫国公府联姻,而我那四姐,这回可真成了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南顾又说:“四姐她对卫国公世子甚有些执念,怕也不会轻易作罢,可卫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纳她这么一个不洁之人,也许不消我再做什么,这两姐妹就能折腾出一场闹剧来。”   南顾越说,越是兴奋,忍不住又问:“卫国公府究竟如何知道了此事?”   虞沨自然不会说出旖景来,敷衍一句:“机缘巧合罢了,今日邀你前来,还有一事告之,水莲庵已经暴露,太子必不会再往,关于那个云清,你可以动手了。”   甄南顾剑眉一敛,眸中顿时沉晦,冷笑道:“当年若无她助纣为虐,我生母也不会难产而亡,容她在世上苟活至此,已经是……”话未说完,眼角却已经被恨意染红。   “我还是那句话,切莫为了这些老鼠,碎了玉瓶,你行事还当仔细谨慎。”   甄南顾忍不住一掌拍案,“砰”然巨响:“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方才解恨。”   “你打算如何?”虞沨到底有些担忧,他知道甄南顾表面温和,委实性烈如火,怕他莽撞行事。   “那贼尼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当真要让她身败名裂,死无完尸才解气,可是……她手上捏着太子的把柄,若是由官衙出面,只怕会徒生变故。”甄南顾微咪了眼睛,眸光森冷:“罢了,让她死个痛快,只想到我要为四姐除了这个活口,到底心有不甘。”   这就是说,要让云清“暴亡”了。   虞沨一想,如此倒也干净,不致祸及储君,便颔首而言:“若是你有需要,但管开口。”   “世子放心,若那几个贼尼都收拾不了,我还如何替母亲血恨。”甄南顾却婉拒了世子的好意,干脆舍了酒盏,捧壶而饮,当滴酒不余,眸中已是一片血色。   而这时,小丘之下,一墙之隔,甄茉独对一朵盛开的朱菊,也正盘算着,她的终身幸福。   ☆、第八十五章 天下至尊,奈何良薄   渐近中秋,当逢入夜,西风缱绻,已经带着几分寒凉。   层层宫厥里,寂寂灯前人。   虽然檐前宫灯尚还明媚,可这夜色,毕竟还是浓重了,吞噬了金瓦朱墙,飞檐高阁,让人无端地觉得森凉与凝重。   一个青衣宫女,手持琉璃灯,步伐急急地穿过悠长阴森的甬道,当到亮如白昼的坤仁宫前,方才轻轻吁了口气。   孔皇后正在妆镜前,看着铜镜里映出自己的年华不在,满面麻木的肃意。   已经过了亥时,可皇后依然冠戴整齐,似乎没有歇息的意思。   青衣宫女放轻步伐入内,方才禀报:“娘娘,圣上还在御书房,奴婢寻了胡公公打听,说并未诏人侍寝。”   孔皇后似乎充耳不闻,尚且看着镜中自己凤冠东珠、脂浓粉溢的模样。   青衣宫女没有得到回应,心便有些悬空,犹豫了一阵,又轻声提醒了一句:“娘娘……”   一声之后,孔皇后方才如梦初醒,突然起身,迈着急切的步伐,一声不出地就往外走。   青衣宫女连忙紧随其后,自然不会多嘴,只挥手示意殿前的几个宫女持灯而行。   乾明宫与坤仁宫遥遥而望,一般地灯火通明,也是一般地孤清寂寥。   天子还在披阅奏章,当听得内侍禀报,说皇后驾临,不由挑了挑眉,眉心浮现出几丝疲惫与不耐,却依然还是允了皇后入内。   “还以为皇后听闻朕政务繁忙,心生体贴,亲自送了参汤药膳来,怎么竟空着手?”眼见孔皇后凤冠长衣,一路入内,却是满面沉肃,圣上不由戏谑道。   孔皇后屈膝一福,礼节虽是周道,但眉目之间,却至始至终笼罩着一层冷意,并不因圣上的戏谑,而略微展颜。   一看这情形,内侍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诺大的御书房,便只余这对天下至尊,却也至疏的夫妻。   “圣上可知姑母已经当面拒绝了苏家大娘为三皇子妃一事?”皇后倒是开门见山,挺直了腰身,立在天子面前。   天子冷冷一笑:“朕竟不知,未得朕之允许,有谁这般大胆,竟然敢为皇子提亲?”   “圣上!”皇后似乎竭力摁捺着心头的焦躁,胸口起伏了一阵,方才略微柔软了语气:“臣妾知颢西此次是荒谬了一些,但到底不是什么大错,姑母这般计较,委实是太过小题大作。”   “皇后还没回答朕之所言,是谁如此大胆,竟敢瞒着朕替皇子提亲?”   孔皇后的面色便迅速苍白了下去,身子也似乎摇摇欲坠:“圣上难道真要放纵着四郎权重,威胁……”   “皇后!”不待孔氏将话说完,天子便将手中朱笔一掷,烦恼地揉了揉了眉头:“朕自有计较,皇后还是将心思多放些在三郎身上,莫由着他恣意枉为。”   “臣妾乃后宫之主,难道连皇儿们的婚事都无权过问了吗?圣上,您怎么能这般对待臣妾?”眼角忽然泛湿,皇后踉跄了几步,却仍然挺直着肩脊,毫不示弱:“圣上,陈氏心里的算计,您一直看在眼里,难道就真要放纵她为所欲为,以致皇子之间,手足相残?”   “住口!”一声喝斥,紧跟着便是一声脆响,原来天子盛怒之下,龙袖一拂,将一个盖钟扫落金砖。   须臾的寂静。   眼看着孔皇后泪落如雨,满面凄楚,天子到底还是不忍,微叹一声上前,将皇后轻轻一揽:“辰儿是姑母的嫡长孙女儿,姑母她自然要为辰儿的终身考量,朕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这事,朕不想让姑母为难……不过你放心,无论是朕,还是母后,都会替三郎争取。”   “可姑母她若是心意已定……”孔皇后十分焦急,她今日前来,就是想说服圣上干脆赐婚,若是如此,大长公主即使不甘,也不敢违抗圣令。   “谁让三郎做出那等糊涂事来呢,姑母若是不愿,也只好如此。”   这话,顿时让皇后大为急躁:“圣上是一国之君,难道就不能……”   “可姑母是我这个一国之君的长辈!”天子叹了一声:“你不要说了,无论如何,朕都不会以圣命强迫姑母。”   “那么,就让辰儿为太子侧妃吧,臣妾可向姑母保证,必不会让辰儿受半分委屈。”皇后扶着天子的手臂,迫切之中,却也带着一丝绝望。   三皇子不过就是逛了趟妓坊,大长公主便不愿让旖辰委屈,更何况是与人为妾。   天子沉默不语,看着皇后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   “姑母她虽心疼辰儿,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想来朕的难处,姑母一定会顾虑,这事还未落定,你莫要轻举妄动。还有,别说朕没有提醒你,姑母的性情可不是太好,这让辰儿为妾的事,你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再四处张扬,只会弄巧成拙,坏了大事。”   说完,也不欲再与皇后多言,负手而去,只抛下一句:“摆驾永宁宫。”   竟是径直去了贵妃之处……   随着圣上远去,几重殿门敞开,有风入内,卷得灯烛暖昧,锦遮飞扬,凤衣微舞,垂珠轻响,皇后看着自己孤寂修长的一道黯影,从足底拉伸,忽而一笑,空旷的殿堂内,回响着她由心而生,似乎悲凉的声音——凉薄如斯,竟凉薄如斯……   却终究还是,做不到歇斯底里。   慨叹之后,皇后又高高仰起面庞,步伐依然沉稳,身姿仍旧端庄,她骄傲地离开,以六宫之主应有的姿态。   这一夜,并未辗转反侧,甚至当第二日,诏入三皇子,皇后也再无焦灼的情绪,她温和地打量着这个并非自己亲生,却养在膝下多年的庶子,那张媚惑众生的面孔,与记忆里某个女人的面容重叠起来,让皇后突然心生莫妙的痛快。   当年以为那个女人,掌握着夫主独一无二的宠爱,也曾经为了此事,心生妒嫉。   可经过昨夜,皇后才突然醒悟,在那人的心里,对于那个女人的情意,也不过如此,他们的儿子如此思慕苏氏大娘,可身为一国之君,却不愿意满足那个女人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   凉薄,也许就是天子与生俱来必不可少的姿态,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皇后突然悲悯的目光,倒让三皇子的背脊攀升起一股冷意,两道清丽有若烟柳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颤。   “颢西,母后已经无能为力了。”皇后一叹:“你的父皇,不愿意为了你让长辈为难,你还是忘了辰儿吧。”   仿佛当真是一个慈母,因为辜负了儿子的期望,皇后满带着无可奈何地感伤。   这一个“恶耗”,本应不在三皇子的预料,可他这时听闻,却也没有想像当中那般沮丧,但这时,他是应当表现得沮丧不已的,才是痛失良缘的态度,才会让皇后一片慈爱,不至于成了独角戏的尴尬。   三皇子有气无力地垂眸,努力挣扎着,当逼得眼眶湿润,方才往地上一跪,仰面哀求:“母后,儿臣誓娶苏氏女为妻,绝不愿就此放弃,母后,求您……”   “莫要任性。”皇后扶起三皇子,似乎略为迟疑,将他揽入怀中,她似乎被自己的慈祥感动了,竟没有留意到三皇子身子猛然一僵。   演戏演到这个地步,双方实在都大不容易。   “你对辰儿的心思,我一直知道,可实在没有办法,你姑祖母她……亲疏有别,在你姑祖母心里,还是辰儿的终身为重,谁让你这孩子,一步之错……”皇后半搂着庶子,情知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才将慈祥一敛,眸光森凉:“黄氏五娘为建宁候嫡女,出身高贵,才德俱备,可为皇子妃,母后愿为吾儿求之,圣上应当不会拒绝。”   皇后的思维十分清晰,眼看三皇子与旖辰无望,就开始了下一步计较——圣上态度已经分明,只怕这次也只能让陈氏那个贱人拣个便宜了,好在她本就有两手准备,如此一来,不得不竭力促成甄家与卫国公府联姻。旖辰尽管成了四皇子妃,但只要苏荇娶了甄氏女,太子依然能争取卫国公府为助力,至于三皇子……皇后本就不愿他娶权贵之女,当初不过是因为与陈氏拉锯,无奈之下才要为他争取苏氏女,眼下已经成了这样的局面,皇后却不愿让三皇子再娶权倾朝野的金氏女与秦氏女为妃。   左右二相势成水火,谁输谁赢甚是难料,并两人与卫国公不同,都是野心十足之人,若让其女为三皇子妃,未必就不会挑拨三皇子争取储位,与太子为敌。   建宁候虽为勋贵,又是前朝世家,但眼下权势大不如前,只能依靠着卫国公府这门姻亲,三皇子就算得到建宁候府为外家,也不足为惧。   更重要的一点,如果三皇子娶了黄氏女,也算是与卫国公府搭上了几分关系,有利于太子之势。   三皇子听了皇后的话,心里冷冷一哂:这才是他熟悉的嫡母,难怪今日要这般慈祥,原来是有了新的计较。   却依然沉默了一阵,闷闷一叹:“既不得心中佳人,天下女子也都是一般,儿臣但凭母后作主。”   说服了三皇子,皇后方才略微开怀,“亲呢”地拍了拍庶子的肩头:“颢西能如此明理,也不枉我多年教导。”   自然不曾留意,三皇子微垂的眼睑里,阴冷的戏谑一掠而过。   打发了三皇子,皇后紧跟着又诏来了太子妃,当然是再三强调,要让她仔细筹谋,无论如何都要促成甄茉与苏荇的亲事。太子妃自然十分焦灼,原来她已经见过了甄夫人,得知大长公主已经当面婉拒了联姻之事,言下之意,似乎已与董家达成了协议,正欲将此事告之皇后,却又听皇后肃颜说出一番话来。   “东宫那个小产的侍婢,别以为我不言语,就不知道其中的事儿。”   太子妃凛然。   皇后这时完全没有面对三皇子时的慈眉善目,只冷冷看着太子妃:“东宫两个侧妃,先后小产,又都伤了身子,如此巧合,你有什么解释?”   太子妃自然说不出什么解释来。   “我知道你的难处,无非是不想让旁人产下庶子,怕在东宫无法立足……可你与太子大婚已是第六个年头,太子膝下却依然没有半个子嗣,你可知道,东宫无后,会引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兴风作浪?”   太子妃默默垂眸,银牙渐渐咬紧,口腔里弥漫出一股腥甜。   “这次圣上有意,再赐太子一个侧妃,为尚书府卓氏二娘,我可不希望,隔上一年半载,又听说东宫侧妃小产之事!”   太子妃便再也无法将大长公主拒绝联姻之事出口。   皇后的态度十分明显,她的隐忍已经到了尽头,就在这一年半载,若是无法与卫国公府结为姻亲,并怀不上身孕,就必须接受让别的女人为太子生下血脉。   她从未想过与那些女子争宠,将有限的心思花在那些无聊的争夺上,男人的情意,一直辟如春花,废尽心思夺来,也抵不过三朝两晚,唯有名份,才是立足之根本,而这名份,自然也离不开子嗣来巩固。   因此,她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温柔情长,她要的,只是将来继承江山的嫡长子!   他有多少个美妾侍婢,她都能容忍,但绝不能容忍,那些女人先于她开枝散叶,让庶子为长!   太子妃在皇后冷冷的逼视下,渐渐握紧了掌心,意志坚定。   如果子嗣之事是靠天意,那么她一定要将能够掌握的事,稳稳牢固在十指之间。   ☆、第八十六章 一事变迁,混乱全局   当孔奚临步入三皇子府的银杏苑,远远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音,分花拂柳而来,缠绵乌柯之间,似乎倾诉衷肠,可当他循着琴声来到一处红亭之外,却忽闻那哀婉的乐音一转,仿若刀剑之铿锵,铁马之疾沓,微一举眸,便见三皇子一身乌衣,袍袖飞扬,乌眉斜挑,虽隔得尚还有些距离,已经感受到他眼中凌厉的眸光。   不自觉间,便驻足亭外,孔奚临将折扇一合,轻击掌心。   激昂的乐音渐次往后,湍急若轰鸣落瀑,倾泻于锐石山涧,汇集成一股疾流。   但见十指略停,琴音袅袅而散。   但不等纯粹音消韵停,指尖再又轻落,一勾一挑一抹,似乎千军万马渐远,染血疆场上,有北风怆然奔驰,卷起黄沙如雾。   “殿下今日兴致倒佳。”直到琴音完全消散,归于平静,无论哀切,或者凌厉,甚至怆惘,尽都远去,恢复了这风和日丽,碧植红亭的静好情境,孔奚临方才击掌而入,并不施礼,只往亭中石凳上一坐,微咪细长的眼角,暧昧的目光,打量着三皇子似乎阴沉又带兴奋的复杂神情。   “这首曲子却是闻所未闻,难道是殿下亲手所作?”孔奚临又问,但话音刚落,就见琴案一侧,放着一页琴谱,字迹分外清秀,似乎女了所书,孔奚临不由得微微挑眉。   三皇子从琴前起身,落坐孔奚临身侧,先捧茶浅啜一口,似乎平息了一下情绪,方才说道:“你知道我这次竟是中了谁了算计?”   “查出来了?”孔奚临将折扇散开,重重摇了几下,蹙眉思量:“你既然这么问,就是与四皇子无关了。”   史四得了三皇子的提醒,当即安排了下去,邀出董三顺小饮,让朱大郎的小厮儿藏于一角窥视,结果,那小厮将董三顺认了出来,说正是偶然在鸡场结识之人,当日千娆阁的事儿,也正是他通风报信。   “是苏氏五娘。”三皇子似乎咬牙切齿,才吐出这五个字来。   孔奚临手中折扇一窒,似乎一时没有醒过神来,这苏氏五娘是谁?   “卫国公的嫡次女,苏氏大娘的胞妹。”三皇子重重再挤出这一句话来,只那神情,却让人辨不出是沮丧还是恼怒,或者是兴奋?   孔奚临却大笑起来,前俯后仰,当见三皇子的目光有如箭簇,追着他不断击射,方才将笑声变为几声咳嗽,握拳抵唇,戏谑般地迎向三皇子的目光:“殿下这次,是栽在了美人的手里?”   三皇子冷哼一声,忽然几步上前,将琴案上的琴谱紧紧拽在掌心,却终究是……拍在了石桌上。   孔奚临的目光在那琴谱上转上一圈儿,又在三皇子脸上转了一圈儿,方才一弯唇角:“殿下,我早说了,您这张倾倒众生的面孔,必会引来祸患。”   “什么意思?”   “啧啧,殿下可真是当局者迷呀,那苏氏五娘必是对您动了心,才不愿被长姐抢了姻缘,闹出这么一场风波来。”   “你是说,苏氏五娘是因为这个原因?”   眼见三皇子乌眉一挑,眸中涌起喜乐不明的情绪,孔奚临的笑容便不再那般欢畅了,手中折扇轻摇,反而一问:“殿下当真这般以为?”   三皇子疑惑地看着这位莫逆之交,一时竟然没绕过弯来。   “敢问殿下,苏氏五娘芳龄几何?如今可是适嫁之龄?”   “敢问殿下,就算她坏了长姐的姻缘,难道还能阻止别的女子嫁与殿下为妃?”   “敢问殿下,大长公主不愿让苏氏大娘为三皇子妃,难道就愿意让五娘为殿下之妃?”   三问一出,三皇子便明白过来。   苏氏五娘这般行为,并非是对他暗藏情意这般简单。   天知道自从他肯定了这事之后,一直心潮起伏,清晨入宫,险些在皇后面前露出破绽,回府之后,也不曾将这事仔细思量。   “殿下,苏氏五娘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如何竟知殿下行踪?如何能买通红衣身边的侍婢,给殿下落药?如何能将那侍婢收藏得妥妥切切,踪迹全无?还有她要毁了殿下姻缘,只消挑拨那朱家的肥猪去千娆阁生事就好,为何要盗得殿下的玉印?”孔奚临接着这几问,更让三皇子满腹疑惑。   “你的意思是……”   “此事或与卫国公府有关,但未必就是苏氏五娘的手笔。”   三皇子一凛:“你是怀疑卫国公,或者大长公主?”   “不过我也觉得甚是疑惑,如若大长公主不愿让孙女为三皇子妃,大可直言拒绝,并不用这般兴师动众,若说是想毁坏殿下的名誉……”殿下你本身的名声可也不算太好,再说去个勾栏寻欢,委实也算不得什么“悚人听闻”之事。   于是两人这么一交流,却都如坠五云雾里,只觉得疑问非但未解,反而让真相更是扑朔迷离。   孔奚临问:“这些暂且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殿下要如何挽回?难道就此放弃了卫国公府?”   卫国公手握禁军,对于皇储之争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三皇子又怎么会就此放弃?   “我的皇子妃,只能是苏氏女,不过看来要徐徐图之了。”等了一刻,孔奚临才见三皇子眉目舒展,说了这么一句。   徐徐图之?赐婚就在当下,如何徐徐图之?孔奚临乌眉高悬,疑惑不已。   三皇子却又拿起那张琴谱,浅浅一笑后,甩了甩鸦青的衣袖,但见其上一枝朱梅,似乎迎风而起:“小五,我今日没空,不招呼你了,还请自便。”竟扬场而去。   孔奚临怔怔半响,将三皇子那话回味无穷,方才了然几分。   必娶苏氏女呀,殿下之前不是都说必娶苏氏大娘么?看来……   乌眉一蹙,孔奚临看着龙行虎步而去的那个身影,眸中流淌过复杂的情绪,立于红亭之中,独自许久。   金兽半蹲屏角,麒首昂扬,铜唇微翕间,有烟香蕴绕而出,雕着海棠吐蕊的檀香美人榻上,垂下一角鸦青长衣,朱丝绣成的一枝红梅,尚自在轩窗外卷入的清风里飞扬,榻上男子斜靠,一臂撑着下颔,一臂微举,有若脂玉雕成的五指间,把玩着精雕细琢的兰花簪,唇角卷起一抹妖艳,眸底映着窗外的金阳,仿若琉璃的色泽,流淌着复杂不明的情绪。   当日收藏这枚兰花簪,原本是想待得圣上赐婚,与苏氏大娘姻缘落定之后,再物归原主,以博佳人芳心,不想事情却到了这般地步。   三皇子微微转动着兰花簪,飞扬的眼角咪起,眸中的情绪顿时更加复杂。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用这闺阁私物,逼得佳人屈就。   大长公主是什么人?若她老人家一意排斥这门亲事,仅靠一枚兰花簪,难道就能逼迫着大长公主妥协?三皇子压根没有这般侥幸,他几乎能够肯定,只要拿着这兰花簪到大长公主面前要胁,事情就真的到了全无转寰的地步。   不过此时……兰花簪却未必没有作用。   三皇子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眼前恍惚之间,却突然出现了豆蔻少女那张清新秀丽有若玉兰花的面容,她乌眸顾盼,眸光有若清涧,只消微微一触,便能直入心头。   忽然起身,三皇子将冰冷的玉簪紧紧握在掌心,一个决定,让他眉目舒展。   与此同时,远瑛堂后庭转廊里,正一边品着清茗,一边关注着茶水厅中情形的旖景忽然觉得鼻子里一阵微痒,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紧跟着,就感觉到背心攀升起一股莫名地寒意,不由让她纳闷地举目,望了几眼虽说炙烈略缓,却依然灿烂的金阳,喃咕了一句:“虽说将近中秋,可也感觉不到秋意,怎么就突然打起冷颤来。”   再过几日,就是远庆三年的中秋。   年年此日,圣上都要宴请百官,却是在八月十五的正午,虽晚上也有宫宴,可仅限于圣上与后宫嫔妃,稀少邀请旁人。   但数日之前,太后就有懿旨,今年中秋晚宴,邀请了几家贵胄,自然有卫国公府,还包括了建宁候府,甄府,孔府,以及两相,尚书府。   自然还是为了皇子择妃一事。   作为卫国公府嫡女,旖辰、旖景与六娘旖风都在受邀之列,故而三位娘子今日来远瑛堂,是试穿为了出席中秋宴,才做好的彩衣礼服。   不过这时,大长公主却与旖辰摒了众人,在茶水厅里私话,旖景与六娘便在后庭等候,六娘一直专注地翻阅着数月之前的一堆邸抄,连旖景那几个喷嚏,都没有让她醒神。   旖景却注意着祖母与旖辰的神情。   旖辰坐在祖母身侧,一直是垂眸端庄,看上去甚是娇羞。   旖景便猜测着祖母当是在与她商议亲事。   因隔得远,旖景自然听不清两人的言谈,可看祖母的神情,却甚是慈和,而长姐……扭捏了半日,才总算微微颔首,旖景便见祖母十分宽慰地微笑了。   如此看来,已经是达成了一致意见,旖景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不知祖母中意的皇子是谁。   却忽闻“啪”地一声,便见六娘拍案而起,手中尚且捏着一份邸抄,两道清秀的眉头蹙成个死结,语气十分沉肃,又透着一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六妹妹总算找到了答案?”旖景的心思被这一掌震了回来,开口问道。   原来早前两人在绿卿苑里,尚在讨论最近发生的一事——便是那南浙知州郑乃宁遇害一案,大理寺与刑部的论断,委实让她们两个闺阁女子都咂摸出几分不寻常来,只道是大理寺与刑部断案太过草率,故而今日在大长公主面前议论起来。   郑乃宁为朝廷命官,到任不久,便死于非命,以致圣上震怒,着令严查,不想竟“查明”是死于发妻之手,并且凶手业已触壁而亡,无凭无据,大理寺与刑部便已结案。   死无对证,这多少让旖景想起了前世时自己的下场。   大长公主听了两个孙女儿的话,却不置可否,而是让玲珑将半年之前的邸抄翻找出来,让旖景与六娘在后庭翻阅,旖景颇有些心不在焉,六娘却是全神贯注。   “五姐你瞧,原来南浙一事,之前就引起了一场风波,有御史曾弹劾南浙官员以权谋私、鱼肉百姓,却反被南浙诸官员群起攻之,最终落得操家获斩,事后,圣上才任命了郑州知,不想又出了这一桩让人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将几本邸抄摊开,给旖景过目,情绪甚是激动:“圣上如此关注郑知州遇害一事,必有隐情,可见南浙官场,委实是蹊跷得很。”   旖景将那几本邸抄囫囵看了一遍,甚是赞成六娘的见解,又深思了一阵:“获罪的御史原为世家子弟,与秦相交情颇密。”   六娘也频频颔首:“而大理寺与刑部长官,却为金相故吏、姻亲。”   两个少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都有些沉重,两相之争,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旖景不由想到,眼下皇妃择选大事,除了自家长姐,建宁候府表姐,秦相与金相府的娘子也都被掺合其中。   前世时,金氏之女选为四皇子妃,秦氏之女为太子侧妃,卓氏二娘婚配二皇子,而建宁候府表姐黄五娘,最终嫁给了阳泉郡王。   但这一世,眼看长姐三皇子妃的命运已经得到了更改,只不知其余人的命运,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旖景依稀记得,前世时秦三娘因宫宴失仪,方才痛失皇子妃之位,成为太子妾室,为此,秦相似乎极为沮丧,又有贵族朝臣们议论,看来圣上还是偏向于勋贵之首金相,以致于那些观望之人,纷纷择定了金相,让金相权势大振。   金六娘自打成了四皇子妃,便为皇后所不喜,可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硬是没让皇后挑出半分错漏,又因着金氏一族的支持,四皇子权势日重,后,太子遇刺,朝臣中呼吁立四皇子为储君者竟十之七八。   而秦三娘本自视清高,不甘为妾,却不能违抗圣命,只能委屈求全,自入东宫,不仅与太子妃关系十分紧张,还有那两个出身勋贵的侧妃,也与秦三娘屡有冲突。   后来,秦三娘竟然选择了三尺白绫投环。   当然,在那深宫之中,究竟是秦三娘不堪屈辱自绝,还是被人迫害至死,委实是一个谜。   而这一世,不知中秋那场宫宴,又会发生什么,而这些贵女们的命运,是否还会一如既往。   旖景一时也有些怔怔,看向茶水厅里的祖母与长姐,忽然便有些忐忑起来……她凭着知道后事,一意孤行,将这命运扰乱,可这注定之事,是否果如其料的会按照她预想那般更改呢?而因为她的插手,后事会如何发展,她全然没有把握。   可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没有了其他的选择,朝政大事、国家兴衰,并非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够掌握,她之所愿,不过是身边亲人,能够喜乐无忧罢了。   旖景无奈一叹。   ☆、第八十七章 妻妾之间,明枪暗箭   羊脂玉隔屏上,数朵金莲吐蕊,轩窗前轻垂的绯艳纱幔,在漏入的微风里缓缓舒展,正坐湘妃榻上的太子妃,纤纤玉指伸展着,一边任由半跪榻侧的宫女细心地替她染着朱蔻,一边微抬眼睑,带着些玩味与冷清的目光,从一旁坐于玫瑰椅的两名女子面上晃过。   杨氏尚自垂眸,削瘦苍白的面孔上依然还是一片冷意。   韦氏立即抬眸,递上了一个艳丽得像秋海棠般的笑容。   她们两人,皆为太子侧妃,出身勋贵,不过杨氏娘家远在胶东,韦氏之父却是中枢之臣,身任中书舍人,唯金相马首是瞻。   太子妃晃晃一眼过去,却又再垂眸,似乎极为关注地看着宫女染蔻。   殿堂里一时寂静,似乎能听见蟠龙香炉里,几柱檀香焚烧,灰烬坠落的声响。   杨氏率先失了耐性,忽然起身,屈膝一福:“若太子妃没有别的吩咐,妾身先行告退。”却半响没有得到回应,杨氏尚还保持着屈膝的姿势,但眸底已经迸射出一股倔强来,不甘的情绪,从她挺直的肩脊散发。   太子妃直到五指染满桃红,方才微举左臂,照着纱幔间漏下的金阳,看了几眼指甲上艳丽的色泽,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杨氏:“我还有事要与两位相商,还请阿杨略坐。”   韦氏满带讽刺地瞥了杨氏一眼,心底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可一听太子妃接下来的一番话,笑容却再也无法灿烂了。   “昨日入宫,母后提起皇子选妃一事,说了一句,圣上有意将尚书府卓氏二娘,封为太子侧妃。”太子妃眼瞧着韦氏变了颜色,而杨氏依然冷若冰霜,又是淡然一笑:“虽圣旨尚未颁下,不过想来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说不定中秋之后,新人就要入宫……卓氏二娘为尚书嫡女,出身尊贵,又得父皇与母后心意,我是不敢怠慢的,只这一时之间,却腾不出合适的院落来。”   两个侧妃,一个居朱棠苑,一个居玉昙苑,一东一西,分别在太子妃的芙蓉殿侧,而除了这两处庭苑,东宫虽有别的殿堂,却因住的都是些地位较低的滕妾,位置偏僻不说,景致设施自然也不能与侧妃们独居的庭苑相比,不适合太子侧妃居住。   太子妃话未说完,杨氏已经明白了言下之意,微微抬眸,苍白的面容上,仍然是一片冷意:“太子妃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妾身愿让出玉昙苑来。”   韦氏本来心怀忐忑,担心着太子妃会让她避让——自从小产之后,太子就鲜于涉足她的朱棠苑,而那杨氏,生就一张冰冷冷的面孔,却颇得太子眷顾,就连太子妃,往常也对她的傲慢容忍几分,不想杨氏今日竟这么好说话,居然自愿让出居所?   太子妃似乎也没想到杨氏竟然如此通情达理,看了她一阵,方才笑道:“阿杨真是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可是……若让卓氏二娘住在玉昙苑,却又不知应当将你安置何处了。”   身为侧妃,自然没有与滕妾们挤在一处的道理。   可那些空置的庭苑,多为偏僻之处,人气荒芜,似乎也不太适合让太子最为宠爱的杨侧妃居住。   韦氏听得俏面一白,她早被太医诊为“生养艰难”,又不得太子欢心,若是再没有自觉,独占着朱棠苑,逼得杨氏挪出居所来,太子只怕会更加恼怒,可是要她退让,心里又实在不甘。   事情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卓家不过也是仗着金相的势,与她娘家别无二致,凭什么要让她给卓氏二娘滕位置?   杨氏压根不在乎这些,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但凭太子妃安排,妾身只要一个容身之地便好。”   太子妃似乎相当为难,蹙眉犹豫:“眼下空置的地方是有,但也太偏僻了些……我的意思,还是将玉娆苑空出来,做为阿杨的居处。”   这玉娆苑其实就在玉昙苑后,眼下住着三个名份已定的滕妾,其中一人,还是太子妃同宗的族妹,因着有太子妃撑腰,往常就十分跋扈。   韦氏又是一阵兴灾乐祸,杨氏因为生性孤傲,又得太子荣宠,人缘本就不佳,若因为她让那几个滕妾挪出居所,可不更成了众矢之的?   “妾身本就好清静,再说,东宫将有喜事,太子妃也不需为妾身一人大废周章。”杨氏却不领情,竟坚持要住到偏僻的庭苑里去。   太子妃的眉头就更紧了几分。   杨氏早前小产,便引得太子大怒,皆因为她行事谨慎,到底才没让太子发作上身,假若这会子让杨氏再受委屈……   原本是想趁着卓氏还未入门,就挑拨得两个侧妃对她心怀怨恨,没想到自己却反而被杨氏的“宽容大度”将了一军。   太子妃这会子真有些骑虎难下的味道,如若是韦氏,任由她住在何处,太子也不会上心,可同样的事情,却不能委屈到杨氏身上。   正犹豫之间,却见太子龙行阔步,拾阶而上,太子妃心下再是一沉,率先迎了上前,屈膝行礼。   太子伸手相扶,正欲与太子妃寒喧几句,又见杨氏、韦氏在场,不由蹙了蹙眉:“这都什么时辰了,阿莲怎么还拘着她们在跟前?”   太子妃无奈,只得将刚才所议之事又说了一回,冷冷瞥了杨氏一眼:“臣妾原想,让阿杨移出居所已经不妥,更不能委屈她住在那般偏僻的地方,不想阿杨却坚持……让臣妾好生为难。”   太子听了前因后果,脸上本来的欢喜更加淡了下去,一撩长袍落坐,眸底有冷意袭卷,眼看着太子妃不卑不亢,只与自己默默对恃,心底更涌起一阵晦涩来,却终究还是摁捺着,微微一笑:“这圣旨未下,不想阿莲便这般积极,当真贤惠。”   立在一侧的韦氏偷偷打量着太子的神色,只当他是为了杨氏才给太子妃冷脸儿,心里又是妒恨,又有几分兴灾乐祸,一抿唇角,只作严肃。而杨氏,依然还是冷若冰霜,垂眸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太子妃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没忍住眉心浅跳,笑容更加牵强:“殿下,既然母后亲自提点,臣妾自然要放在心上,免得临到头来还没拿出个章程,岂非是臣妾失职。”   太子深深看了太子妃两眼,方才对杨氏说道:“你若觉得委屈,大可直言不讳,凡事有孤替你作主,任何人都不敢为难了你。”   这话,自然让太子妃与韦氏面色一变。   杨氏这时,方才一笑,却并没有什么意气飞扬,反而含着几分凄楚。   东宫之人,大都以为她集宠一身,殊不知当日小产,她分明将所谓“证据”摆在了太子面前,可这个对自己海誓山盟的男人,却视而不见,连句公道话都吝啬得不愿给她。   她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子嗣,而那些所谓的荣宠,锦衣玉食,又有什么用处?   早已心冷如灰,又何必再争抢身外之物,一时虚荣?   杨氏垂眸而言:“妾身不觉得委屈,当真是贪图清静,殿下……”   “你倒是图清静,可孤却不喜那偏僻的孤苑,这事不行。”太子却紧盯着太子妃的须臾苍白的面色,却依然端庄的姿态,心底涌起痛快与空虚交杂,复杂晦涩的情绪。   你在乎的,究竟是什么?为何眼看着我如此宠爱她人,尚还这般自持。   “阿莲,玉昙苑是孤最欢喜的去处,便应由孤最欢喜之人居住,你认为如何?”太子似乎是咬紧牙关,狠狠一问。   甄莲也是牙关紧咬,下意识地握紧手掌,那并未干透的朱蔻,便粘湿了她的掌心,却倔强地抬眸,平静却高傲地回视着太子危险的视线:“是,臣妾明白了。”   侧面,对杨氏莞尔一笑:“阿杨就住在玉昙苑吧,阿韦,只好委屈了你,另择一处喜欢的庭苑做为居所吧。”   韦氏看戏看得正入迷,忽然就被焦雷轰顶,委屈得就要跳脚,却一眼瞄到太子狠戾的神情,顿时一个激零,只得恨恨瞪了杨氏一眼,又腹诽了尚未入东宫的卓氏几句,一边答了声“是”,一边在心里流着不甘的眼泪。   要怨,就怨自己没保住腹中胎儿,又伤了身子,更不受太子待见,为了将来,不得不暂时隐忍。   可她,却也不会任人欺凌。   卓氏二娘,咱们且走着瞧!   待杨氏与韦氏离开,芙蓉殿这一对夫妻之间,气氛更加地冷凝,一旁侍候的宫女,大都屏息静声,将自己当作影子与摆设,不敢发出半分声息。   甄莲看着自己掌心的殷红,狼狈得不堪入目,方才让宫女捧入清泠净手,平复了一下情绪,淡淡对太子说道:“殿下这个时辰,怎么得闲?”   太子似乎也平静了几分,懒懒地靠在榻椅上,微抬眼睑:“听说你诏了岳母与四妹入宫?”   “臣妾有事要与家人相商。”   “可是为了四妹的亲事?”   甄莲冷冷一笑:“殿下总算是关注此事了?”   太子蹙了蹙眉,唇角冷冷一斜:“前儿个见了金七郎,我见那小子一表人材,骑射剑术甚是了得,性情也豁达,与你四妹甚是般配,便过问了金相一句,听说他尚未定亲……”   话未说话,就被甄莲打断:“殿下!您难道还不明白臣妾的一番苦心,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添乱?”   跟着一挥手,便让殿中的宫女尽数退出,甄莲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眼下三弟闹出那样的事,与卫国公府联姻必然无望,当苏氏大娘婚配四弟,太子要如何是好?卫国公手握京师禁卫,大长公主又如此得圣上尊重……”   “孤为储君,就算苏家与老四联姻,难道就会做出那等大逆之事!卫国公为国之重臣,必不会这般轻率。”太子眉心紧蹙,也打断了太子妃的话。   其实,太子对甄家的盘算,原本不放在心上,甄茉是否嫁给苏荇,委实不太重要,可水莲庵的事情一闹,苏荇当场目睹,哪里还会娶甄茉为妻?若是放任太子妃这般逼迫甄茉,那么他与妻妹的私情,早晚会有暴露的一日。   太子深知甄莲的性情,她或许不在乎他有多少宠妾美婢,可必不能容忍胞妹的背叛,若她得知真相,甄茉便会被逼入绝境。   到底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太子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甄茉被逼至死,或者长伴青灯。   “再说,金相何尝不是权倾朝野,甄家与之联姻,于我未必没有好处。”太子力求说服太子妃,放弃与卫国公府联姻一事,语气比起早先,又要柔和得多。   可却更让太子妃焦灼,她忽然起身,双目直视太子,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这一对夫妻,又何尝不是至亲至疏呢?   ☆、第八十八章 一见倾心,是否冤孽   蟠龙香炉里的一柱檀香,明灭寸烬,浑厚的香味于空旷的殿堂里蕴绕,却并没有缓和沉肃的气氛,太子妃甄莲看着斜靠榻椅的国之储君——她的夫君,清亮浑圆的双目,渐渐酝酿起掩示不住的失望之色:“殿下,金相其人,跋扈狡诈,只为自身权势,未必顾及姻亲,否则当年金贵妃如此得势,康王也甚得先帝圣心,可到头来,被立为东宫者依然还是父皇,金相对嫡亲外甥都不会尽力,更何况于姻亲?再有,眼下杨妃与韦妃之家族,原本就是金相一党,再加上尚书府卓氏,东宫与金相原本就有千丝万缕之系,若臣妾娘家,再与金府联姻,委实画蛇添足;更重要地是,金相已招父皇忌惮,将来还不好说,若与之结为姻亲,未必不受牵连,左右二相已成水火之势,必有一兴一亡,与其冒险一博,不如冷眼旁观,这时,还不到倾注而押的时候。”   这一番话下来,倒当真让太子瞪目结舌,并心生懊恼,待要再冷言讽刺甄莲两句,却有宫女入内通禀,甄夫人与甄茉母女已经到了。   太子只好坐正了身子,暂时打消了说服甄莲的念头。   却说甄茉,得太子妃诏,也料得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忐忑了整晚,今日早起,便有些精神不济,多得于脂浓粉艳掩示了眼底的乌青,眉心的黯然,又借着一身鲜亮的桃红牡丹锦禙,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至憔悴,自入东宫,心里委实七上八下——她终究还是心虚的,担忧着事情并非自己推测那般,大长公主已经得知水月庵那桩事,并告知了长姐,那么今日,便是兴师问罪。   才入芙蓉殿,一眼瞧到太子在座,甄茉更是一凛,只觉得膝盖都发软了,行礼时晃了几晃,咬牙才稳住了身子。   太子的目光在甄茉的身影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到底觉得几分尴尬,又与甄夫人寒喧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只留甄家母女私话。   而甄茉眼见太子妃虽有些烦恼的模样,但神情还算平静,待自己一如既往,心中沉重一松,跟着便浮起一层喜悦来。   看来,果如自己预料那般,苏荇当真没将那事告之长辈,就算还有虞洲知情,但此事与楚王府没有半分关系,又事涉太子,他们应当不会多事才是。   喜悦之情渐渐洋溢开来,甄茉不由心神恍惚,一时没注意母亲与长姐之间的言谈,回想起与苏荇的初见。   那时,恰好三月。   虽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可锦阳京的春风里,依然带着冬季残留的冷意。   那日,三月初三。   流光河畔,满是采兰、嬉游的人群。   无论贵族,或是平民,于那一日,都乐于澄水之畔,有女子以清濯净面,簪春花于鬓,也有不少郎君置饮于河畔,赋诗以寄情。   甄茉与几位手帕交,相约同游,于一处柳荫青堤,设围屏小坐,共庆上祀。   不远处围坐着一群文士,欢声笑语,不断引得贵女们抬眸而视,最初一眼,见他坐于众人之首,身着银灰色的大氅,其上有一丛生机勃勃地剑兰,似乎被人打趣,起哄着让他饮酒,少年落落起身,豪饮数盏,面不改色,可巧当时,略有些苍白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少年朝气蓬勃的面容之上,竟涣发出夺目的暖意。   数盏之后,他于笑谈之中再又落座,以一曲悠扬秦筝为奏,和以长吟。   少年嗓音低沉,与那清越的乐音搭配,伴着柳梢清风,缠绵耳畔,让甄茉一时恍惚。   “是卫国公世子。”有女伴在甄茉耳畔满是喜悦地说道:“我家阿兄与他甚是交好,他曾来过我家数回。”   甄茉那时,就有了以琵琶相合的想法,只为引少年目光一顾——   不料变故突生。   一个戏水的小儿,忽然失足,被卷入了河水当中。   惊呼声骤起,眼看着小儿被急流卷走,挣扎着渐渐远去。   因落水的小儿是平民,虽有不少布衣跃入水中,可堤岸上的贵族们,大多一边惊呼着,一边冷眼旁观。   唯有苏荇,当即起身,健步如飞时,已经除下氅衣,一跃入水。   他水性了得,不过多时,就追至小儿身侧,将人救了上岸。   虽然浑身湿透,可甄茉硬是没有觉得当时的苏荇有半分狼狈,反而是他被浸湿的衣衫勾勒出的轩肩直脊,是那般坚毅迷人,苍白的阳光笼罩着他颀长健硕的身影,似乎也被感染得更加温暖和醺了几分。   小儿家人匍匐在少年面前称谢,他伸手相扶,笑容温柔。   甄茉觉得那一刻,呼息似乎减慢了下来。   一切背景都在恍惚间模糊不清,唯有他温暖的目光与笑容,那般深刻。   或许越是内心阴暗的人,其实越容易被阳光打动。   铁石心肠的甄茉,第一次感觉到绕指温柔的,让她不可自拔的致命吸引。   若能得此良人,携手共老,白首同心,方才不负此生。   三月里的那场记忆,让甄茉无法罢手,无论如何,也当一试。   她想,他对一个平民小儿尚且如此仗义,应当也会听她一句解释吧,目睹了那般尴尬的情境,却还瞒着长辈,这一份心意,似乎也在期待着她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茉!你怎么了?跟你说话呢,心思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去!”   耳畔是太子妃带着几分焦躁的提醒,才让甄茉从记忆里醒来,她当即致歉:“昨晚没有睡好,因而有些恍惚……”   太子妃摇了摇头:“想来你也是担心的,刚才我与母亲商议,卫国公府的事,还是不能就这么放弃,眼下,大长公主应当是顾念着与董老夫人的旧情,方才婉拒了咱们,那董氏阿音要解决原本不难,可也不能太过着急,不过如今情形,却容不得吊以轻心,你可有什么成算?”   一听董氏阿音四字,甄茉的眼睛里立即阴晦了下来,垂眸许久,方才冷笑道:“她既然敢肖想,就必须得付出代价。”   “却不知大长公主对阿茉的印象究竟如何?”太子妃又问甄夫人。   “我瞅着,大长公主对阿茉至少不致排斥。”甄夫人想起大长公主的态度,很有几分拿不准,这话,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   太子妃蹙了蹙眉。   “听说中秋晚宴,卫国公世子也会出席?”甄茉忽然问道。   太子妃点了点头:“是在受邀之列。”   “姐姐既然觉得情势逼人,那么,咱们不得不剑走偏锋。”其实这几日,甄茉心头已经盘算了一个办法,这时,便不顾忌,一一说来。   太子妃尚在迟疑,甄夫人听后,却当即反对:“若是如此,到底对你闺誉有伤……”   “阿娘!董家老夫人与大长公主原本就有旧情,占了先机,咱们若再畏首畏尾,到时可真就迟了。”甄茉着急道:“若是苏氏大娘成了四皇子妃,咱们又失了这门姻缘,那么太子殿下……”   这一句话,打消了太子妃残存的犹豫,当即拍案决定,就这么办!   又留了甄夫人说别的事,只让甄茉自己出去散散。   甄茉散着步,可巧就与太子在几树秋海棠下遇了个正着,因着东宫人多眼杂,两人当然不至于有什么举止上的亲密,只寻了处水榭小坐,让宫女内侍远远在旁待命,两人品茗闲谈。   一番交流之下,听闻圣上与太后、皇后皆不知水莲庵之事,甄茉更是安心。   “殿下当日可真是狠心,就将我独自抛在水莲庵里。”安心之余,想起当日太子的绝情,甄茉未免有些咬牙切齿。   太子凤目微挑:“孤若是不快些离开,再被什么人撞破,倒霉的可是阿茉你。”   甄茉轻“哼”一声,看了一眼远远的宫女、内侍,轻咬着丰满的香唇:“那么,殿下是决定要与小女桥归桥、路归路了?”   “你个小东西……”太子捧茶,微咪着眼睛,暧昧十分地剜了甄茉一眼:“孤是为了你好,水莲庵之事,毕竟被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得知,若还在那处私会……”   “殿下当真能舍得下小女?”虽语气轻挑,甄茉却正襟危坐,唇角的笑容十分矜持。   太子却似乎不耐纠结于这个话题,落盏之时,神情一肃:“不说这个。”   甄茉心中一沉,似乎有一种不甘,从心底挣扎着蔓延出来。   偷欢数载,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份量有限,在他心里,最求之不得的,依然还是长姐不愿奢侈的温情。   甄茉唇角笑意渐冷。   太子却无暇体会甄茉让人难解的心思,颇有些为难地说道:“你与苏荇已是不成,但母后、阿莲却都没有放弃,孤今日原本是想说服阿莲,绝了与卫国公府联姻的心思,撮合你与金七郎……”   “殿下就别乱点鸳鸯谱了。”甄茉当即打断了太子的“好心”:“此事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眼下看来,大长公主尚不知情,定是世子他心软……殿下就先别理会这事,小女自有打算。”   太子大为惊讶,再度将一双凤眼挑得飞扬,意味深长地看了甄茉好一阵子,方才摇头苦笑:“你与阿莲,当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你对苏荇执着如此,将来可不要后悔。”   后悔么?我这一生,还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后悔的事,就这么放弃,才真真应当后悔。   甄茉胸有成竹地一笑,目光看向满池金辉,那般灿烂与温暖,正如记忆里的少年。   有什么,值得后悔呢?   ☆、第八十九章 一门姻缘,皆大欢喜   远庆三年的中秋佳节,在众人翘首以待中,如期而至。   这一日的清晨,却下了一场小雨,天光初霁时,才渐停了淅沥,云层压得极低,一整个上午,都笼罩在阴凉的湿意中,让人不自觉地担忧,持续天阴,错过了花好月圆。直到午后,姗姗来迟的金阳,方才穿透了云层,将明媚铺满天地之间,让那金顶红墙,碧树黄花,重新涣发了鲜亮的色泽。   申初时分,入宫参与帝后主持的中秋午宴之王公勋贵、文武百官,方才出了太平门,一路之上,尚还有人借着酒意,叫嚣着要不醉方休,原来今日在极乐殿举行的宫宴上,金相门生与秦相故吏不出意料地拼酒斗胜,各不服输,多亏了司礼内监们如履薄冰地提醒着莫要御前失仪,方才没有演变成为一场“武斗”,不过圣上似乎不以为意,还举盏挑斗了几回,鼓励朝臣要尽兴,这让争斗双方都兴奋十足,宴席过半时,就有人喝得神智不省,被内侍“抬”出了极乐殿醒酒。   宫宴结束,多数贵族公勋都乘车回府,与家人团聚,但左右二相、皇室宗亲、建宁候、卫国公还有吏部尚书,却要赶往锦阳京昆明山下的濯缨园,参加皇室的中秋晚宴。   太后与六宫嫔妃清晨便已移驾,大长公主携同国公夫人黄氏,与嫡女苏涟,孙女儿旖辰、旖景、旖风,于巳正时分,也已经抵达。   濯缨园内,这个时节,昆明湖秋水微漾,沿堤烟柳尚碧,并无萧瑟之色,苑里海棠吐蕊,秋菊盛绽,玉桂飘香,横跨清波的玉带桥,沐浴于苍白的天光与湖上的微薄雾气,轮廓越发地影绰婉美,这般烟波浩渺的景致让旖景与六娘两个丫头甫一入园,就闲坐不住,摁捺性子与太后问安,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西堤赏景。   黄氏与旖辰陪着太后闲话一阵,便有贵妃陈氏遣人来邀,去她歇息的宫苑小坐,太后深知陈氏的盘算,略微迟疑之后,还是放了人,因有些话,她实在是想与大长公主单独一谈。   巳正,卵石小径上尚余几分湿意,西风过梢,也还能卷起积雨如雾,太后与大长公主便没有心思赏景,只安坐在殿堂里,品着白菊茶,透过轩窗花格,观赏着一圃墨菊。   “上元,你从来就是引我羡慕的。”太后忽然一叹。   见大长公主似乎不明所以,太后又是一笑:“当年你与苏将军,曾有驰骋征战、并肩生死的岁月,可知那样的青春年华,让我们这些拘于闺阁的普通女子生出多少艳羡,后来,大隆建国,你们终成眷属,琴瑟合鸣也在众人意料,可难得的是,你们成就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多少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在这样的时候,太后猝不及防地提起已经过世的老国公,多少让大长公主生出几分凄楚,当年烽火四起,她与他双骑并肩,为锦绣江山征战,犹记得那样的夜晚,长剑染血,铁甲微寒,莽莽丛林,危机四伏,他将一对鸳鸯剑,稳稳交付在她的手上,许下相伴终身的诺言,虽只有简短八字——终其一生,生死不负。   可他眸光深毅,一句话,许以终身。   就这么让她,把他深深铭刻在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姻缘,从那日后,就再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犹记于心,他此生的最后一息,虽已频频咳血,却不愿卧于病榻,扶着她的手,斜靠在躺椅上,当时,琼花初绽枝头,玉白一片。   他唤着她的名字,他说,我最遗憾的事,便是不能与你白首携老,他说,若有来世,仍然希望与你共渡,他说,看来我,要先行一步了,这是我,最抱歉的事。   当时傍晚,残阳如血,他与她十指相牵,渐渐丧失了最后的温度。   心里某个角落,永远成了缺失,再也无法弥补。   如今提起,又怎不觉得惘然。   太后见大长公主神情似乎有些哀切,也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上元,我知道你一心为辰儿打算,也盼她能寻得个始终如一的良人,可这世间,莫说皇室,但凡望族高门,有几个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知道,颢西这次是荒唐了些,可这孩子就是少年轻狂,并非就是以拈花惹草为性,你看……”   “圣上与五嫂的难处我也理解。”当提到正事,大长公主便抑制了心头的感伤,略蹙着眉头:“其实辰儿的婚事,我本也有些犹豫,不是说三郎这错就真的不可原谅,不过觉得两个孩子,实在不太合适,辰儿我是知道的,就是个死心眼,受了什么委屈,也只会憋在心里头,三郎才貌俱备,性情也甚是不羁,他是皇子,自然少不得庶妃滕妾,再兼着他又是这般出众,后宅里拈风吃醋、争强夺宠的事情再所难免,这将来的后宅主妇,还得是个更灵活机变的方才稳妥,辰儿当真不太合适。”   这一番话,就是全没转寰的余地了,太后长长一叹:“我也理解你为人祖母的心情,但眼下情势,不瞒你说,圣上已经决定要改制,南浙闹出的事你也清楚,再不治理,将来可是国之大患,圣上他,也是举步为艰。”   大长公主眉头更是蹙紧了几分:“圣上这是决意要动手了?”   太后微微颔首,神情便添了几分凝重:“金榕中在先帝时尚还收敛,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跋扈得已经让人忍无可忍,若不除掉金家这一个祸患,将来太子登位,只怕更是艰难,可眼下,勋贵们的利益却还要顾及,除了你卫国公府,有谁还能担此重任。”   大长公主一时沉默。   太后又说:“陈氏的用意你想来也是了解的,辰儿若真成了四郎的正妃……”   “五嫂就别说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清楚,压根也没作此打算。”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么,眼下就只有二郎了……要说两个孩子的性情倒也合适,都是温文尔雅的,可二郎他的出身……”太后倒底有些担心,大长公主瞧不上这个宫婢生出的孙子。   却不想大长公主竟毫不在意:“出身怎么了?二郎也是圣上的血脉,天之骄子,不瞒五嫂,其实我早有计较,二郎就是没有母家一族依靠,可这也并非什么缺陷,与其为了权势二字争来夺去,还不如图个平安喜乐。”   大长公主还有一层没有明言的意思,二郎虽也是皇子,但温良和顺,才貌又皆为普通,再加上出身的缘由,就算将来也会纳一、二庶妃,应当也不是出身权贵,当然威胁不到旖辰正妃的地位,再加上二郎也算持重,两人婚后,哪怕不能琴瑟合鸣,却也能举案齐眉,旖辰得此姻缘,应当不会受什么闲气委屈。   见大长公主如此干脆,太后也是喜上眉梢:“这么说,上元你是答应让辰儿与二郎结缘?”   “我也不瞒五嫂,自当千娆阁的事一出,我也在考量此事,问过辰儿的想法,她对三郎也有些把握不定,却对二郎甚是认同,虽说姻缘讲究父母之命,但这日子不是还得小辈们自个儿关着门过,勉强不得,故而,我今日来此,本就是想与您将话说开。”   太后大喜,当即就拉紧了大长公主的手:“那咱们可说定了……眼下皇后与陈氏也都还悬着心,就怕她们俩闹出什么波折来,莫如趁着今日,干脆就让旖辰去一趟丽嫔跟前儿,也算是让皇后与陈氏心里都有个成算。”   委实,皇后一直担心着旖辰成了四皇子妃,而陈氏也在竭力争取,两人都不想对方落着好,丽嫔本是六皇子生母,当初二皇子出世,圣上让她抚养过二皇子数载,甚至干脆将二皇子记在丽嫔名下,可当六皇子出生,丽嫔便对二皇子冷淡了下来,可到底还是名义上的母子,太后这会子让旖辰去丽嫔那处,就是提点皇后与贵妃都不要再有别的盘算。   而无论对于皇后还是贵妃,旖辰做了二皇子妃,对她们都构不成实际的威胁,想来也会另作计较。   于是乎,当陈贵妃正拉着旖辰的小手赞不绝口,又不忘满面艳笑地奉承黄氏,却忽然有如姑姑从天而降,口称太后之令,让黄氏与旖辰陪贵妃说完了话,就去一趟丽嫔那头,别说陈贵妃被这么一糟震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黄氏也觉得极度谔然。   大长公主竟然弃了四皇子,反而挑中了二皇子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孙女婿?   陈贵妃虽心下不甘,但转念一想,如此也罢,二皇子才华不显,又是宫婢之子,就算得了卫国公府这门姻亲,将来也不成威胁,便又盘算开来,要为儿子争取金相的孙女儿。   再说皇后,与圣上一同到了濯缨园,也听闻这出乎意料之事,当即便觉得安心不少——她手上可比贵妃多了一颗棋子,就是甄家,眼下旖辰成了毫无威胁的二皇子妃,只要促成了甄茉与苏荇的姻缘,卫国公府必然会成为太子的助力。   转瞬之间,又想到了金氏六娘,自然也是一番计较,暗下决心,定不能让金氏六娘入选皇子妃,让金家成为太子的威胁。   皇后一番盘算,便唤了两个亲信宫女上前,细细嘱咐了一番。   ☆、第九十章 正面交锋,胜负难料   旖景与六娘在西堤消磨了足足一个时辰,于沿堤的海棠花丛中,挑拣了几株最是娇艳的,方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宫女回到太后跟前用膳,太后得了秋棠插瓶,又了了一桩心愿,将旖辰成功地“预定”为孙媳妇,自然是心花怒放,竟然就让宫女们将为晚宴准备的莲花白捧上两盅上来,与大长公主对饮。   到底上了些年纪的人,小饮之后,便觉得有些泛困,旖辰与六娘也似乎被感染了,暗中打了好几个呵欠,太后便让宫女们将几个小娘子带去小憩,自己与大长公主斜倚着锦榻,才说了几句闲话,竟不约而同地沉入了香甜。   惟有旖景有个择席的习惯,翻来覆去没有半分睡意,又见午后的金阳总算是穿透了云层,天地间一片明媚,就更躺不住了,想到西堤此时定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美景,一时手痒,让如姑姑备了笔墨纸砚,去西堤静坐着将那满池清波与碧树芳菲一一入画。   因宫女们要准备晚宴,琐事繁忙,如姑姑也没有闲睱陪着旖景消磨,西堤之上,便只有旖景一人。   三皇子才在玉带桥上,远远便瞧见了柳荫之下,少女身着樱红襦裙,裙上玉莲花随风舒展,右臂红袖略卷,正专注地悬腕勾画着。   尽管眉目模糊,但三皇子已经认出了少女是谁。   “倒省得我再废心思。”喃喃一句,三皇子将折扇一甩,负手信步,从玉带桥上翩翩而下,当接近柳荫,见那少女尚且没有察觉,不由唇角带笑。   驻足少女身后,三皇子见她青丝垂腰,仿佛比垂柳更加轻盈几分,发梢在西风里轻舞飞扬,有玉兰幽香便绕鼻而来,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再接近了几步,但见半张剔透清秀的面容,仿佛脂玉雕成的白兰,浓密的睫毛被柳外秋阳渡成了浅浅的金色,轻闪微颤……三皇子只觉得心尖上忽然划过微微的暖意,与一阵酥痒。   “好画!”忍不住轻声赞叹,似乎是担心着惊吓了少女一般。   其实,三皇子尚不及看那纸上的风景。   清静被扰,旖景便很有些不耐,美眸一睨,瞧见竟然是妖孽一般的三皇子,顿时就更觉得扫兴了,便搁了笔,屈膝一福,道了声好,就老老实实地垂眸静立。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三皇子很有些受挫,便绽开了一个更加艳丽的笑容,眼角挑成妩媚的弧度,特意又接近了一步:“五妹妹怎么不画了?”   “在殿下跟前,不敢放肆。”   三皇子忍不住高高挑眉——这小丫头,表面上当真乖巧得很,心里便更加疑惑,当真是她挑起了千娆阁的风波?无论如何,今天都要从她口中得知实情。   “画吧,等你画完,再赠予我就好,便说不上放肆了。”   旖景忍不住咬了咬唇角,心说自己摆明就是一句敷衍,却没想到有这等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竟然开口索画,她的笔墨,可不是谁都能得的,心念一转,便说道:“殿下恕罪,这画儿原本是要献给太后娘娘的。”   “那就更加不算放肆了,你别理会,自画来就是。”三皇子反而上前一步,折扇轻摇,眸中带着笑意,看着旖景心不甘情不愿地才一执笔,却忽然说道:“五妹妹可听说过董三顺这个人?”   问题来得太突然,旖景吃了一惊,手腕一沉,画笔就落在了纸上。   “啧啧,这可怎生是好?毁了五妹妹早先一番心血,这画儿……怕是送不出去了吧。”瞧见旖景的反应,三皇子虽语带戏谑,心却往上提了一提,看来,千娆阁的事,果然与这小丫头有关。   旖景不过短短一怔,当即醒悟三皇子是有备而来,他既然查到了三顺,自然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便果断搁笔,抬眸看向面前妖孽:“殿下,有话还请直说。”   原本以为旖景会惊慌失措一阵,又再矢口否认,不想却是这般有恃无恐的态度,三皇子心中大为讷罕:“果真是你……”   “是,三顺不过听命行事而已,殿下可莫为难无辜才好。”   三皇子再度挑眉,唇角忍不住跟着上扬,这小丫头,看来倒是挺护短的,颇有几分江湖义气。   “若要让我放过他原也不难……”   旖景看着面前少年,笑得那般得意,实在恨不得拾笔一挥,墨染妖孽。   三皇子十分优雅地摇着折扇:“我要知道原因,你为什么与我过不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乃堂堂皇子,应当不会食言吧?”旖景眸光微闪,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对策。   三皇子就算知道是中了自己的算计,可他与红衣有私确为事实,并且,今日避了旁人,只与自己私谈,当是不想将此事张扬,毕竟他有错在先,也算不得光彩,自己一没有陷害栽赃,二没有散布谣言,自然不怕他威胁,不过,三顺的安全必须顾及,堂堂皇子,要报复一个下人,完全不用他亲自出手。   因此,要用言辞逼得三皇子允诺,放过三顺。   “自然不会食言,只要五妹妹俱实相告。”三皇子也是一番衡量,起初,他也怀疑此事必不简单,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非但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并有本事在妓坊里安插眼线,事后,又将那眼线收藏得妥妥当当,踪影全无,这怎么想,也不能是一个闺阁少女的手笔,更别说还有失踪的玉印……这小丫头为何要将玉印盗走?又是什么目的?   但没想到旖景竟然坦言承认,那么,此事便与大长公主、卫国公无关了。   大长公主曾经征战疆场,这些手段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当然不会让一个小辈插手,至于卫国公,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可这小丫头究竟为何如此,又是如何做到?   三皇子当然没有想到,旖景压根就没有安排什么细作,她且还以为三皇子就是去寻欢作乐呢,至于那枚玉印,就更与旖景无关了。   “殿下可记好今日的话,若是将来三顺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求到太后娘娘面前,小女也得替他找回个公道。”旖景当然也看不出三皇子的疑惑,忽然莞尔,却出警告之辞。   三皇子眉心一蹙,流光泛澜的眸子里,不由深遂下去。   这小丫头,胆子倒是大得很。   “并非小女与殿下过不去,只是不想让长姐所嫁非人而已。”   这话是实话,非常直接地实话。   却让三皇子错谔了:“如此说来,当真是我猜度的那般,你对本殿下,也动了心思?”凤目微咪,三皇子眼里的意味十分深长。   旖景险些没忍住,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殿下,小女愚昧,不知什么叫动了心思,只知道殿下并非长姐的良人。”   “胡说!我难道还配不上你姐姐不成?”此话一出,三皇子本人都觉得懊恼。   果然,便闻旖景“卟哧”一笑:“殿下既对家姐心怀仰慕,为何留连勾栏,与那妓子儿女情长?分明就是花言巧语,又怎是良配?”   三皇子的妖魅尽数僵在唇角,这一番谈话,就没有一句是在他预料当中,而面前这个豆蔻少女,自然也不在他掌控当中。   “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又是如何知道红衣的存在?”三皇子渐渐低沉了语气,他越发觉得,或许旖景知道的事,还不仅仅这么一些半点。   “殿下,这又是别的问题了,小女完全没有必要回答。”   ……   三皇子彻底怔忡了,眼睛眯了又眯,眉头挑了又挑,见旖景转身欲走,方才如梦初醒,情急之中,忽而想到一点:“五妹妹对千娆阁这般熟悉,不知姑祖母她老人家可知道情由?”   旖景脚步一窒。   好,算你狠,料到我是瞒着长辈们行动,竟然以此为胁。   回身莞尔:“若我答了殿下这个问题,是否能一笔勾消?这事今后,谁也不再提?”   居然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三皇子却觉得与旖景的对话越发有趣了:“怎么着也是本殿下吃亏呀,你害得我错失良缘,声誉尽毁……”   “殿下若觉得这交易不划算,我也没有办法,大不了受祖母一场责罚……”旖景转身,似乎闷闷一叹。   三皇子这下子真咬上了牙,好个刁蛮丫头,这么一会子就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将此事张扬,否则直接闹将去长辈们跟前就是,还与她在这处磨牙!   “好,我答应你。”却不得不再次妥协,至少他得弄明白,这丫头究竟知道多少内情。   “殿下难道没有留意?最近皇子府后巷多出了几个小乞儿?殿下您前往千娆阁,回回轻车简行,放着正门大道不走,偏挑后巷前往,可不就落到了那几个小乞儿眼里?我也是听说太后娘娘与圣上有意,想让家姐为三皇子妃,我与长姐一母同胞,自然要为她摸查一番殿下的为人,可不能眼看着家姐往火炕里跳……不巧,就被我发现了殿下去往妓坊,至于红衣姑娘嘛,殿下难道不曾听说,我有个曾在烟花巷行侠仗义的小姑姑,既然她常常去烟花巷锄暴安良,听说千娆阁大名鼎鼎的花魁,回来与我们闲话几句也不奇怪吧……不过没有想到,殿下原来对红衣姑娘‘情有独钟’,当真是一场巧合而已。”   一番话半是实情,半是奚落,倒将三皇子听得又是一怔。   但他须臾便醒悟过来,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若这小丫头真以为自己与红衣有私,只消挑拨朱家那只肥猪闹事就是,何必还在茶里下迷药!   见旖景把话说话,竟然又想转身溜走,三皇子不免率先焦急起来:“站住!我还有话要问。”   旖景只得再度回身,忽闪着濛濛美目,她现在已经十分笃定了,这位妖孽,必有隐情,千娆阁的事他不会再张扬,于是轻松莞尔:“殿下,可还记得君子一言……”   三皇子被这话一噎,略一恍神,已见旖景行出几步,顿时懊恼,方才将那准备的杀手锏抛出——   他十分满意地看见,那个狡诈如狐狸的丫头,脸上总算是变了颜色。   ☆、第九十一章 胜负委实,定于最初   隔湖而立的昆明山上,卷下一阵西风,扰乱满池金波,堤畔垂柳绦荡,海棠折腰,柳下少年紫袍飞扬,负手而立,眉目舒展。   看着面前少女紧张的神色,三皇子方才觉得又重新掌握了事态的节奏,稳稳几步,来到旖景身侧,倾身附耳:“你姐姐的那枚兰花簪,眼下可在我的手里,这算不算,一个威胁呢?”   “簪子怎么在殿下手中?”   这一问,却再度让三皇子疑惑了,难道她不应该担心,自己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么?为何却关注簪子是如何到自己手中?   “五妹妹,眼下,可不是该你问话的时候。”三皇子精致有若菱花的唇角,舒展开来,那一笑,竟然让芳菲失色。   旖景似乎这才感觉到,两人已经站得十分贴近了,她一抬眸,就撞进了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往鼻尖逼近的龙涎香,让她不由自主地小退一步。   这一步退让,让三皇子眸光浅漾,随之一深。   忽然就这么暧昧般地安寂下来,一个正意味深长地凝视,一个却飞速地盘算着对策。   电光火石之间,旖景心思百转——那要命的兰花簪,原来是到了这妖孽的手中,可他若真想要逼迫祖母允了这门亲事,就应该借着这枚兰花簪,生出一番风波来,逼迫祖母妥协,或者威胁着长姐妥协,而不是针对自己。   三皇子的用意,还真是不简单。   想通这一点,旖景轻轻一笑。   这一笑,仿若在韶华里酝酿多时的昙花,无声却突兀地一瞬绽放。   三皇子忍不住眼角轻扬。   “殿下究竟是想知道什么?”已经冷静下来的旖景,莞尔着开始铺设圈套。   “我不过是想听五妹妹的实话,而不是一堆敷衍之辞。”   “小女所言皆为实话,委实不明白殿下为何不信。”旖景半仰面颊,神情相当无辜。   她的忽然冷静,无端地就让三皇子又添焦躁,负于身后的手掌,忍不住悄悄握紧:“实话?五妹妹可真当我是傻子了,仅凭几个小乞丐,你就打探到我是与红衣碰面?你一个闺阁女子,又是如何买通妓坊的婢女,在我茶中下药?还有,那婢女眼下无影无踪,难道是被你收藏在卫国公府不成?还是干脆杀人灭口了?你竭尽心思,一番安排,甚至还盗走了御赐的玉印,目的果真就是为了你姐姐终身这般简单?”   这一番话,自然让旖景如坠五云雾里。   “五妹妹,你可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三皇子又再逼近一步,微微伏身,眼睑半咪,眸色里流淌出一股危险的神色。   当真,不知所云,不过……须臾之间,旖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红衣姑娘原来并非普通妓子,殿下与她去千娆阁碰面,却是中了别的算计呀?”   眼见三皇子变幻莫测的神色,旖景更加笃定:“殿下一意要与卫国公府联姻,怕不仅仅是为了巩固太子之势吧,就更别说什么倾慕佳人的花言巧语了……不知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又有几分明白殿下的心思呢?”   “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三皇子这一瞬间,当真是大惊失色。   十余年间,他楚心积虑,扮演着吟风诵月、游山玩水的不羁纨绔,成功地哄骗得众人对他全不设防,可面前这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却如此轻易就洞悉了他的隐忍。   难道这世间,还真有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成?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殿下自己告诉了我。”旖景却毫不避让,那枚兰花簪,对旖辰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她不能置之不顾:“起初我还疑惑,殿下为何执着于我的行事,对于我之所言全不信任,原来,是有这般隐情……殿下一再追问我如何得知红衣的存在,如何得知殿下的行踪,其实,就是怀疑我早知红衣不简单吧,更有,殿下声称,那日是因为被人下了药,才被朱家大郎撞破与红衣之私,可见殿下与红衣并无私情,频频与红衣相会,一定是为了别的事。”   又是一阵风起,拂得柳丝翩然,将金阳渗入,落在少女浅笑嫣然的秀丽面颊:“若殿下如此行事,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指令,当得知是我坏了事,眼下应当不会仅仅是由殿下以兰花簪为胁,来盘问我这般简单,显然,殿下不想张扬此事,也就说明了一点,殿下是担心其中隐情,被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知悉。”   说完这话,旖景见三皇子眉目瞬间凝固,那张玉面更如罩上一层寒冰,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又退了一步,却依然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殿下既然别怀用意,那么一心要娶我长姐,自然不是因为巩固太子之势这般简单,若殿下果如表面上那般洒脱不羁,原不该如此执着才是。”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三皇子的野心勃勃,旖景并不想点明。   可这一番话,对三皇子来说,简直就如飓风临境,将他的思维彻底扰乱,他的鼻翼开始不受控制的缩放,眸中危险的神情更加浓厚。   “殿下,小女不过是闺阁女子,所图仅仅是不想让家姐不幸,家姐贤良温婉,略失机变,委实不是殿下之良配。”最后,旖景十分诚恳地表明心迹。   今日的突发事件,颠覆了她对这个妖孽先入为主的认识,醒悟到三皇子前世时处处留情不过也是假面之一,他之所图,必然是储君之位,而长姐,无论从心计,还是筹谋,实在不适合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三皇子。   当然,旖景也完全没有阻止三皇子野心的打算。   既然各自都捏着彼此的把柄,莫如一笔勾消……旖景到底还是天真了。   她看见面前的妖孽,分明竭力抑制着懊恼,眸光凌厉如箭簇,似乎就要呼啸而出时……忽而又是,极尽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突然心生冷意。   “五妹妹当真睿智,简直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却像是活了几世的妖孽一般。”   旖景当即哭笑不得——我是妖孽?三皇子殿下,在您的面前,还有谁配得上“妖孽”二字?   “五妹妹分析得头头是道,本殿下深以为然,辰妹妹心思单纯,的确不适合这般风云诡谲。”唇角夸张地勾起,三皇子不自觉中,紧握折扇的手掌,到了这时,才微微松开:“不过你既然知道我心中的图谋,便当明白我不会就这么放弃,卫国公府这门姻亲,对于我来说,实在是至关紧要。”   旖景心下一沉。   “听说,姑祖母与祖母已经达成协议,让辰妹妹为二皇子妃……你们姐妹是血缘至亲,辰妹妹得此良缘,五妹妹想必也是如释重负吧?怎么办呢,如果在这紧要关头,闹出什么风波来,让辰妹妹声名有损……”看着刚才胸有成竹,浅笑嫣然的少女,这时对自己怒目而视,三皇子心头的挫败感方才消散了几分,唇角更添妖艳:“五妹妹想来不太了解我,我若是得不到的,总会心心念念,辗转难眠,与其自己独自痛苦,莫如多让几人作陪。”   轻摇折扇,三皇子欣赏了旖景的盛怒好一阵子,方才又说:“五妹妹那番推测,莫说太子与皇后未必会信,就算他们信了,从此对我心生戒备,委实也不算什么……游手好闲的纨绔既然演不下去,那么痛改前非的浪子,想必父皇与祖母还是会觉得满意的……我既然有所图谋,自然做足了或许会与皇后、太子撕破脸皮的准备,五妹妹那番推论,对我完全不是威胁。”   三皇子或许可以豁出去,与皇后反目,但旖景却无法置旖辰的终身大事不顾。   主动权须臾扭转,旖景一时也无能为力,怒目而视,冷颜问道:“那么殿下要怎么才会将兰花簪物归原主?”   识务者为俊杰,这小丫头果真有几分姑祖母当年不让须眉的气慨,三皇子心下赞叹,忍不住得意洋洋:“五妹妹当真好本事,既然坏了我的姻缘,自然有办法弥补,我有两个提议,供五妹妹三思而择,其一,让姑祖母改变心意,成就我与辰妹妹的姻缘。”   旖景冷冷一哂:“殿下还是说别的提议吧。”   “妹妹当真要听?”   旖景挑了挑眉头,只恨不得念出个咒语来,让面前妖孽灰飞烟灭。   “妹妹早先说辰妹妹与我并非良配,我深以为然,今日与妹妹一谈,倒觉得你比辰妹妹更适合为这三皇子妃。”妖孽稳稳立于金阳下,轻摇折扇,唇角妩媚,却气定神闲。   旖景顿时觉得乌云罩顶,心底翻涌起无数诅咒,就要忍不住破口而出——   “五姐!”   两人的僵持,却忽然被六娘的突如其来搅扰。   “五妹妹别急,你有的是时间细细思量。”   一句话后,三皇子微笑转身,矜持有礼地与六娘相互见礼。   多年之后,当三皇子回想起与旖景这一场争锋相对,几番品味下,不觉恍然大悟——她从来就不在他的把握与掌控,因为从那一次,他就身不由主地开始沦陷,他对她,至始至终,都做不到狠绝。   与其说那是一场交易,不如说,那是他的示弱,分明知道她的弱点,却也将自己的弱点坦露在她的面前。   从一开始,他们的对峙,就注定了胜负。   于是,就再也无法挽回输赢。   ☆、第九十二章 谁是棋子,谁是棋手   旖景到底因为下午时的那场变故心生烦恼,傍晚时的中秋晚宴上,至始至终都心不在焉。   宴席设在西堤的颐顺堂,正对着昆明湖,这时,碧波中载着残阳如血,满湖涟漪滟丽,昆明山起伏的轮廓,也因这霞色的蕴染,更添了几分明媚。   面南的首席上,两张长案并列,左侧由太后与大长公主并坐,右侧自然是圣上与皇后的席位,妃嫔们依次分坐首席两侧,因有宗亲与数家贵族在场,都没有搔首弄姿,以博圣上一顾的不当之行。   今日受邀前来的几家贵族,席位尚在宗亲之下,也是两人同倨一案,好比卫国公府,正是与楚王府紧邻,第一列是家主卫国公携同黄氏,接下来是二爷苏轲与世子苏荇,在叔侄两人席后,坐着苏涟与旖辰,旖景与六娘自然坐于最末。   当旖景再一次失手,将玉著跌落案上,六娘再也忍不住疑惑:“五姐怎么了?这般心不在焉?”   旖景便只好强作笑颜,小声解释道:“我因着择席,今日没有午睡,这时觉得有些泛困。”   六娘深表同情地点了点头。   其实诸如这一类宫宴,当真无趣得很,虽然美酒佳肴在前,可因着礼仪,都不能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无非就是浅尝辄止,男子们尚还能觥筹交错,闲话几句,小娘子们却必须谨言慎行,多数时候,也只能盯着殿中助兴的舞娘,还得装作津津乐道的模样。   旖景与六娘尚还能忍,好比平乐郡主与苏涟这般性情的女子,当真是如坐针毡——自从巳正到了这处皇苑,苏涟在太后跟前露了露面,便不知逛去了何处,后来“巧遇”平乐郡主,两个年龄相近,却融着辈份的娘子便切磋了一下午的击鞠,虽然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可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剧烈运动,多少有些疲累,再加上宫宴委实无趣,这会子不约而同都打起磕睡来。   苏涟尚且还好,那边平乐郡主险些没注意从椅子上栽倒,多亏身旁的姐妹扶了一把,却也引起了挨着康王府席位的金氏六娘的注意。   许是太过无聊,而平乐郡主又甚是狼狈,金六娘没忍住“卟哧”了一声,引得平乐郡主瞪了她好几个厉眼。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后看在眼里,瞅着平乐郡主若有所思。   好在中秋晚宴并不持久,一个时辰之后,当暮色四合,满天霞色渐次褪尽,尚余远天的那一抹,也逐渐苍白下来,万众期盼下,一轮皎皎玉盘终于移上柳梢,宫宴便尽,众人随着圣驾,移步至妙音阁听戏。   妙音阁其实位于昆明湖上的一处人工造就的岛屿,既可通过玉带桥步入其上,也可乘画舫前往,因岛上草木森碧,花卉芳芬,景致十分秀美,又因位于湖心,被碧波环绕,在此处赏中秋月色,举目秀雅,更兼着轻吟浅唱,丝竹绕耳,别有一番风情。   相比于乏味的宫宴,赏月听戏实在有趣得多。   妙音阁虽是三层楼台,可戏台子却搭于阁前露天,当众人落坐,虽然天光早已黯淡,可妙音阁前,满树花灯齐亮,将这一方空间,映照得璀璨夺目,恍若白昼。   嫔妃们与诸位女眷,当然是陪同着太后,坐于西侧,除了太后当居首席,皇后与大长公主伴于身侧,其余嫔妃女眷,却也没按品级排序,只与往常相合的三两为坐,欣赏着戏台上涂脂抹粉的伶人,轻甩水袖,曼舞纤腰,缠绵悱恻地唱着昆腔。   小娘子们这时也散开了几分拘束,时而窃窃私语,说着闺阁间的闲话,或者品评着伶人们的身段、唱腔。   一些年龄尚小的皇子,也在女眷们这边,都温温顺顺地坐在各自母妃身旁。   旖景因委实没有什么心情,自找了处僻静地方,满心思量的,还是来自于三皇子的威胁。   她委实想不明白,究竟千娆阁中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何人竟与自己不约而同,与三皇子“为敌”,那人的目的,似乎是冲着三皇子遗失的玉印……三皇子后来并未追究玉印的去处,想来,也醒悟到还有旁人掺合其中,但是显然,三皇子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与自家联姻。   那枚兰花簪,实在是隐患。   偏偏还不能与旁人商量,就连祖母,也只能暂时隐瞒。   原本只是想改变旖辰的不幸,不想发展至此,竟然涉及到储位争夺当中。   旖景当真满腹忧虑,不由得微抬眼睑,越过衣鬓香影,在东侧正襟危坐的人群当中,锁定了让她困扰十分的那个妖孽。   不想却正好与三皇子眼光一遇。   妖孽挑了挑眉,颔首一笑。   旖景忍不住冷哼一声,调开目光时,又忽然与虞沨隔空一视。   发带珠冠,身着蓝锦长袍的少年,其实一早就留意到旖景的心不在焉,一直默默观注,这时见她独坐寂寥中,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怨怒,不由也是一怔。   旖景有些慌乱地垂眸。   除了旖景,心不在焉之人还有一个甄茉,这时,她坐在太子妃身侧,目光一忽看向卫国公身旁身姿端正的如玉少年,一忽又甚是忧虑地瞥向正与平乐郡主窃窃私语的安慧。   安慧今日颇为频繁地把目光扫向甄茉,意味深长之余,又很有些讽刺与不屑。   平乐郡主可是个藏不住话的角色,若是安慧将水莲庵的事情告诉了她……   甄茉便有些坐不住了,与太子妃交待了一声,硬着头皮凑到平乐郡主案前,强作欢颜地没话找话:“这一出戏,倒是精彩,从前并未听过。”   安慧嫌恶地剜了甄茉一眼,眸子一转,讽刺一句:“这算什么,阿甄你见多识广,再离奇精彩的戏只怕也是听过的。”   甄茉俏面一白,心里十分懊恼,笑容里便含了几分冷意:“阿慧这是在打趣我?还是真觉得今日这出戏甚是乏味?依我所见,皇后娘娘也看得津津有味呢,怎么阿慧就不觉得有趣呢?”   安慧笑容一僵,想起当日回府,父亲的一番警告,说事涉太子,切不可张扬,就连老王妃面前,也不能漏一个字……可看着甄茉在这里耀武扬威,委实让人不甘。   好一个不要脸的荡妇,安慧一阵腹诽,却也只好忍声吞气着。   平乐郡主听不明白两人之间的机锋来往,她注意的却是,隔的不远的一席,金六娘正兴致勃勃地与孔兰咬着耳朵私话,孔兰还时不时地往这边睨上一眼,似乎神情有些嘲讽。   怕是又在议论早前宫宴上,自己无心失仪之事。   平乐郡主不由怒火上升,几步上前,盛势凌人就是一句:“金六娘,有话不妨当面直说,鬼鬼祟祟地私下议论是什么道理?”   这委实冤枉了金六娘,她哪里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惹平乐郡主这块爆碳,刚才,不过是与孔兰议论着台上那个伶人的唱腔而已,不过孔兰因得了皇后姑母的“嘱咐”,特意拉着金六娘私话,并别有深意地瞄了平乐郡主几眼罢了。   “郡主这是何意?”金六娘往常因祖父之势,在贵女群体中也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并没有谁敢对她冷言冷语,若是换一个场合,当然还得换一个对象,她定会据理力争,可皇子选妃就在当前,她可不愿与人争执,更何况是威名赫赫的平乐郡主,当即陪笑解释:“郡主可别误会,我不过是与阿兰品评戏曲罢了。”   “正是如此。”孔兰自然也不会无中生有,却心怀叵测的解释:“我委实不太喜欢听戏,若非阿金与我解说其中精遂,只怕早就打起磕睡来,在贵人们面前失仪。”   这话,算是说中了平乐郡主的心病,越发肯定金六娘是在嘲笑她,二话不说,抄起一碗茶水来,就要泼将上去。   金六娘下意识间,出手阻止,却被平乐郡主搡了一把,险些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   动静闹得大了些,引得众人侧目,就连太后与皇后也惊动了,蹙眉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金夫人原本与孔夫人在一处说话,瞧见这般情景,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先斥责了女儿一句,又好生安抚了平乐郡主一番。   康王妃原本与小谢氏在一处,这时也发现情形不对,连忙将平乐拉开,当问得前因后果,狠狠剜了金六娘一眼。   这可真算祸从天降了,金六娘一腔委屈说不出口,憋得胸口生闷,兴致顿时一落千丈,寒着脸一声不吭。   皇子与宗亲也留意到这场不大不小的争执,冷眼旁观之后,心下各有计较。   秦相也侧目看了一眼,神情十分微妙,金相却不以为意,反而与康王说了一句:“平乐的性子当真要收敛一些才好。”   康王当即就黑了脸,他唯有平乐一个嫡女,原本就视如掌上明珠,容不得别人诋毁半句,无奈金相使终还是他的舅舅,也不好当场翻脸,只得忍着一口浊气。   当年,先帝有立长之念,若是金相鼎力支持一把,康王未必就能失了储位,可金相却为了私欲,袖手旁观……这一口恶气,原本就哽在胸口,不过闺阁女儿之间的争执,事非尚还不明,金相就将责任尽数推到平乐头上,如何让康王心服。   康王阴沉沉地垂了眼睑,铁拳紧握。   光影璀璨中,皇后缓缓扫了一眼各人的神色,笑意十分舒展。   ☆、第九十三章 戏里戏外,谁主浮沉   当一出戏接近尾声,旖景绞尽脑汁,总算是想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法子,她决定还是委托给杜宇娘,先查查那枚玉印的去向,再打听一番当日千娆阁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再作计较。   而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六娘,这会子才发现旖景不知所踪,四顾了一番,见她一惯开朗的五姐正独自坐在一侧哀声叹气,蹙眉思索片刻,与旖辰交待了一句,步于旖景身侧,很是疑惑地问道:“这一出戏,并非坊间时兴的才子佳人,很有几分新奇,五姐怎么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委实有些精神不济。”旖景敷衍道,见六娘满面疑惑,连忙岔开话题:“我一时恍神,竟没留意这出戏说的什么,莫如六妹妹与我分说一回,也好去去困意。”   六娘便将疑惑摁捺,说起今日这一出戏。   原来,说的是一个名唤缨络的女子,出身耕读之家,家有良田,父母双全,兄妹和睦,当缨络及笄,奉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与同为耕读之家的乔郎喜结连理,婚后夫妻和睦,本应一生喜乐;不想天降横祸,当地豪强看中缨络娘家所居的宅地,勾结知县,罗织罪名,将缨络家人捕入刑狱,严刑逼供,使其签下罪状,没其家产,罚作官奴。   缨络性情刚烈,心生不服,欲上告州府。但其夫家深恐得罪官府,惹火上身,非但不助姻亲,反而要逼儿子休妻。   乔郎与缨络夫妻情重,长跪高堂膝下,为缨络求情,乔家公婆无奈之下,答应若缨络不再生事,可予她一个容身之地,缨络不忍见父母兄长蒙冤,竟然自请下堂,孤身一人,沿路乞讨至州府,击鼓鸣冤。   无奈官官相护,缨络以民告官,反而被罚,身受杖刑,奄奄一息。   多得暗访御史相救,当查明缨络确有冤情,激愤之下,书得奏章,直呈天听。   结局当然是美满的,天子爱民如子,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非但敕了无辜平民,还其家产,还盛赞缨络“至烈至孝”,为其修建孝义牌坊,以为表彰。   “五姐,今日中秋,两相俱在,圣上点的这一出戏,似乎别有深意呀。”六娘见旁人或者唏嘘,或者闲话,压低了声音对旖景说道。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看向身着龙袍的天子,因她们坐得靠后,却只能见到一个威严的背影。   这一出戏,是唱给谁听,两个闺阁女子都心知肚明,更何况在宦海沉浮半生的朝臣。   相比神情微妙,若有所思的一众宗亲,与声色不动的卫国公、建宁候这些居于中立之勋贵,左右二相与吏部尚书的神情,显然更沉肃几分。   而几个皇子——太子手捧茶盏,尚且津津有味;二皇子唇角带笑,甚是愉悦,目光却似乎有些空茫,显然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戏台上;三皇子似乎只关注着“缨络”艳丽的妆容,与窈窕的身段,也正摇头晃脑,兴味十足;四皇子剑眉微锁,打量了一眼金相,又遥遥地与贵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五皇子把玩着一个玉斑指,面无表情;六皇子的目光频频往女眷这边扫来,也不知看到了哪个倩影,一时呆怔。   旖景匆匆一顾,却注意到虞沨唇角微卷,灯火辉煌下,他一贯淡然的目光,却似乎带着一股凌厉之意。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金相蹙紧眉头,眉心三条深长的竖纹里,似乎蕴藏着电闪雷鸣。   这时,戏已终场。   一拨伶人散去,又是一拨伶人登场,却是太后所点的曲目,但见一身着青衣的女子,踩着弦音上抬,一甩玉白水袖,纤腰回转,似乎顾影自怜,樱唇微启:“梦回莺啭,乱煞流光遍……”   天子忽而诏来一旁的教坊司奉銮:“早先那一出戏,朕却未曾听过,可是尔等新编?”   “回禀圣上,并非小人新编,却是最近南浙一带时兴的新戏,小人不过略微改编而已。”   天子挑了挑眉:“戏倒是一波三折,新鲜有趣。”便说有赏。   这时,秦相却忽然上前,环手为禀:“启奏圣上,微臣也在坊间听过这一出戏,打听得当真是从南浙传入京城,百姓们颇有些议论,似乎是由真事改编。”   这话,让金相与吏部尚书皆是面色一变。   天子意味深长:“哦?”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今日中秋,原为喜庆之宴,可教坊司却将民间讽刺朝政之戏曲唱演,实为大不敬,应当论罪惩处。”金相紧跟着一步上前,虽持恭敬,但话却说得铿锵狠辣。   他只以为秦相是要借着这一台戏,为那名被抄家处斩的御史翻案,打击自己,故而立即还击,才一上来,就要将疑似秦相党羽的教坊司奉銮定罪。   自然是将区区从九品奉銮吓得魂飞迫散。   天子微微挑眉:“金卿家,你说这一出戏,是讽刺朝政?”   “回圣上话,戏里说忠言直谏之御史,无疑就是暗指获罪伏诛的梁初同,此人贪贿,因于南浙索贿不成,罗织罪名污陷忠良,实为罪证确凿,圣上赐罪,本是秉公直断,眼下却有心怀叵测之人,歪曲事实,以戏曲蛊惑人心,实为大逆不忠之罪,故,微臣以为,非但要重惩教坊司,还应彻查散布遥言者,处以重罪。”金榕中恭身而立,目光却斜往眼角,撇了秦怀愚一眼,有若霜刀雪剑。   秦怀愚当然也不会任由金榕中跋扈,便是一笑:“启禀圣上,金相之言,委实有失偏颇,据微臣打探得知,这一出戏,虽也有个御史,却是与梁初同无关。”   天子再度挑眉。   “戏里的缨络姑娘,原本确有其人,她本是江州治下云英县人,当初身负冤屈,申告无门,反遭毒打,也是事实,但自从郑知州上任,听闻有此烈女,并将此案翻查,还了她一个公道,故而百姓们才编演了这么一出戏曲,为的,也是颂扬圣上之恩,百姓们听闻郑知州原本是天子信臣,纷纷称颂,感念圣上恤民,才将这么一位青天大人派遣往江州,可叹的是,郑知州到任不久,就被人谋害……微臣听闻,百姓们皆悲痛欲绝,民情激愤,要将凶手千刀万剐。”秦怀愚一一禀来,见金榕中怒目而视,还以淡淡一笑。   “圣上,秦相所言,不过也是片面之辞……”   “好了!”天子似乎不耐:“不过是一出戏曲,金卿家何必危言耸听,以朕看来,秦卿家之言有根有据,再说那梁初同,万贯家财皆被抄出,臣民们尽知,有谁会认为他含冤屈死?梁初同可没有为民女平冤,可见不过是金卿家你杯弓蛇影而已。”   此言一出,尽管金相心有不甘,也只好偃旗息鼓,想到虽没让秦怀愚碰壁,好歹自己也没有吃亏,尚还能心平气和。   天子忽然又问:“秦卿家,不知江州百姓得闻郑乃宁是被发妻谋害,又有何反应?”   “回禀圣上,江州百姓皆称郑夫人乃贤妇典范,虽至江州不久,却乐善布施,颇有善名,百姓们皆不信郑夫人是心狠手辣之辈。”   “哼!无知百姓之言,岂可当真?”金榕中嗤之以鼻。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金相远在京都,又不知郑妻禀性,又何以就能肯定她果真是谋杀亲夫的狠毒妇人?”   “此案大理寺与刑部早有明断,难道还不如一群无知百姓?”   “虽有决断,却未必就是明断,郑妻已死,死无对证,说她买凶杀人,可那杀手却无影无踪,人证物证俱无,如何算作明断!”   “你!”金榕中一双金刚目圆瞪,恨不得将秦怀愚挫骨成灰。   秦怀愚却不理会他,只又再持揖:“圣上,郑乃宁在江州百姓心目中威望甚高,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以致议论纷纷,故,微臣之见,圣上理应任命御史,前往江州,彻查此案。”   “秦相这意思,是指大理寺与刑部敷衍圣命?”   “太子,你有何见解?”天子及时打断了两相的争执,忽然问伫在一侧,有些不明所以的太子。   两相的争执,自然引起了许多关注,女眷们多数隔得尚远,听不分明争执详情,有的满面好奇,有的神色慎重,可太后、皇后与太子妃,因离天子之席不远,却把这事听得分明仔细。   皇后与太子妃当时心下一凛。   今日之事,绝对不是什么巧合,看来,圣上因郑乃宁之死,委实震怒,竟是要收拾金相了。   圣上之意,似乎是要把此事交给太子……   若太子能查明郑乃宁的死因,无疑会让龙心安慰,储君的地位进一步牢固。   皇后与太子妃屏息静声,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太子。   却不料太子殿下还没有转过弯来,只想着别为了区区一个知州,得罪了一国丞相,犹豫了一番,竟然说道:“父皇,儿臣认为,既然大理寺……”   这还真是掉链子的节奏呀。   太子妃甚至没有掩示住面上的浓重的失望。   太后就在这时,及时发话:“圣上,今日中秋,本是团圆佳节,哀家兴致甚高,还想多听几折戏呢,圣上若要商谈政事,还是避开咱们这些妇孺才好。”   于是乎,一场争执,截然而止,天子领着自己的朝臣,别寻他处议事,而妙音阁前,又再恢复了原本的喜乐和谐。   ☆、第九十四章 月下阴谋,如何破解   随着圣上移驾,尚且留在妙音阁的郎君们都少了几分拘束,几个皇子都离了原先的席位,围着太后、皇后跟前,旖景与六娘依然离群独坐着,远远地瞧见二皇子被太后召至跟前,似乎与大长公主说了几句话,目光便看向黄氏身边的旖辰,似乎给了个极其舒展的笑意。   旖景从前对二皇子没有特别的印象,这时方才细细打量。   相比太子的英挺,二皇子显得削瘦了些,但因着肤色略偏麦芒并不苍白,给人的感觉尚还健康,虽温和敦厚,却略欠洒脱,尤其被身旁三皇子的妖艳魅惑一衬托,整个人似乎都黯然无光了,唯有一双标致性的虞氏凤目,尚有几分光彩,他看向旖辰的目光,甚是清澈,笑意虽说浅淡,却分外温柔真挚。   以致让旖辰在这笑意中,双靥泛红。   除了旖景,诸如黄五娘、金六娘、秦三娘,自然也十分关注二皇子与旖辰之间的眉来目往,见一个含情,一个脉脉,都心怀喜悦——看来,今日生出的那些传言是当真的了,少了苏氏大娘这么一个不可逾越的对手,无论是三皇子妃,还是四皇子妃,都能让她们心满意足。   不过嘛,适婚的皇子只有两位,待选的闺阁却有三人,威胁依然存在,不能掉以轻心。   却说旖景,正暗中打量二皇子,又感觉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频频关注,明眸一转,就看见三皇子叵测魅惑的笑容,一道乌眉斜挑,意味深长地朝往这边看来。   旖景脸上一冷,便收回了目光。   六娘这时却道:“五姐,正与沙汀客说话那人是谁?”   旖景便往虞沨的坐席看去,却见一个身着圆领杏袍少年郎,正与他说话。   “似乎不是宗亲。”见其虽着锦衣,但为素色,发上也没有佩带金玉小冠,旖景推测道。   “也不知早前两相争执的详细,莫如咱们去问问沙汀客吧。”六娘又说。   “眼下不太合适,你若是好奇,不如改日问大哥哥也是一样。”   姐妹俩正小声言谈,身后却忽然传来压得虽低,但挨得极近的“嘿”地一声。   两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眸,便见虞洲立在身后,十分灿烂地露出两排白牙。   “我刚才找了许久,也没见着五妹妹,原来你是躲在后头图清静了。”虞洲的语气十分亲呢。   六娘却轻哼了一声,不满地扫了虞洲一眼。   虞洲似乎才发现六娘在座,有些尴尬地问了声好。   旖景便问:“洲哥哥,与沨哥哥说话之人是谁?”   一听沨哥哥三字,虞洲笑容一僵,恨恨往虞沨那边瞪了一眼,又听旖景说道:“今日受邀前来,不是宗亲便是贵族,可看那郎君衣装甚是朴素,当真好奇。”   原来她不是关注世子呀……虞洲心里的酸意方才淡了几分,不屑地说道:“是甄府庶出的二郎,今日应是随着甄老夫人前来。”   竟然是甄茉的兄长?旖景略微有些疑惑,不知虞沨什么时候竟与甄家的郎君有了交集。   “洲哥哥,刚才远远瞧着,两位丞相争执得十分激烈,不知是为何故?”旖景又问。   六娘这才对虞洲的话产生了几分兴趣,凝神细听。   虞洲对旖景的问话是知无不言,当即就将那场争执说了一回,完了还自以为是地加上了自己的见解:“今日这一出戏,定是因为秦相心怀不甘。朝中无人不知,早前获罪的梁初同本为秦相门生,原本他是想弹劾南浙官员不法,不想自己却被人抄了老底,就连秦相,都险些受了牵连,秦相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自然要找回来,那个郑乃宁,也是一头犟驴,把两头都得罪了个彻底,之所以受贬,与秦相也脱不开关系,这会子他一死,秦相却替他鸣起了不平,无非是想证明大理寺与刑部长官无能,除了金相的亲信,安插自己的门生。”   说完这后,似乎又觉得这些朝政大事对两个闺阁少女来说太过深奥,不由笑道:“五妹妹别理这些枯躁无味的事儿,还是听戏来得有趣一些。”   六娘对虞洲的见解十分不屑,但谨记着祖母莫与外人私议朝政的叮嘱,只想快些打发了虞洲,好与五娘交换一番见解,便冷冷说道:“二郎,这边儿都是女眷的席位,你过来甚为不妥。”   虞洲怔了一怔:“咱们两家原本就是通家之好,时常来往的,有何不妥?”   “这是宫宴。”六娘简短地提醒。   旖景也不耐烦与虞洲闲话,附和道:“六妹妹提醒得甚是,洲哥哥还是谨慎些才好,快回那边去吧。”   虞洲十分无奈,却不敢反驳旖景的话,磨磨蹭蹭地回了自己的席位,一时兴致全无。   他没有留意,刚才与旖景闲话的时候,不远处的三皇子时不时往他身上“飞”着眼刀。   而这边厢,六娘思忖了一阵两相之争,对旖景说道:“五姐也认为今日之事,是秦相的一手安排?”   旖景四顾一眼,见身旁没有别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言道:“洲哥哥刚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秦相心怀不甘也合情理,不过……这事对于教坊司一个从九品奉銮来说,风险极大,若圣上稍微不愉,自然不会为此惩处一国之相,却极有可能拿教坊司开刀,一个奉銮,不过是主管宫宴乐舞和戏曲的微末官员,晋升无门,荣华无望,即使秦相,能给他的利益也十分有限,哪里值得为此参和进两相之争,他胆敢在今日宫宴上献这么一台戏曲,想来是奉了圣意。”   六娘便十分激动:“这么说来,圣上必不会让郑知州白白含冤?”   旖景点了点头,不由远远看了一眼这时正在皇后跟前献殷勤的金六娘,心里也是十分疑惑,前世之时,直到远庆十年元宵,金相尚且呼风唤雨,权倾一时,圣上似乎有意打压的是秦相一脉,可眼下的情形嘛……   这似乎又是一个与前世不同的变数。   今晚,应该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可这些变数,又是因何发生?   旖景一时又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琢磨了一阵,依然没有半分头绪。   却忽然又听六娘一声惊讶:“咦?沙汀客何时与那甄二郎离席而去?”   旖景下意识抬眸,果然不见了虞沨的身影。   却又留意,一个内侍正小声与长兄苏荇耳语,苏荇似乎满腹疑惑地问着那内侍什么,犹豫了一阵,方才随那内侍离开。   “大哥哥这是去哪儿?”旖景心中没来由就是一紧。   六娘却忽然四顾人群,扯了扯旖景的衣袖:“甄四娘也不见了踪影。”   旖景连忙四顾,果真没瞧见甄茉,越发紧张了起来,正自迟疑,六娘却有了决定:“事有蹊跷,咱们还是随在大哥哥身后才好。”   这时,苏荇已经随那内侍走出了妙音阁,背影渐渐隐没在月色之中,旖景没有时间再仔细思量,当即与六娘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路上才忽然想起了一事,便问六娘:“妹妹为何一见大哥哥离开,就注意到阿茉也不在?”   六娘侧面看了旖景一眼,方才抿嘴一笑:“五姐也早看穿了阿茉的盘算吧?”   旖景大为惊讶。   “当日在甄府作客,五姐存心搅和了阿茉的琵琶曲,我起初还十分疑惑,后来,五姐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又隐晦地说起孔氏阿兰那枚须虾镯失而复得的蹊跷,结果大哥哥又说他当日正在隔厢,我方才恍然大悟,五姐定是洞悉了阿茉的算计,不喜她虚伪作假……我也不想有这么一位长嫂。”六娘轻哼一声:“听母亲提起,祖母已经婉拒了甄家,可今日我处处留心,却发现阿茉一直对大哥哥含情脉脉,就担心她又生出什么坏心思来,一见大哥哥离席,下意识地就注意她了。”   旖景不由汗颜,想她算上前世,年龄比六娘长出一大截来,又明知甄茉“心怀叵测”,却还不如方才十岁的六娘谨慎……都怪那个妖孽,今日被他一逼,竟扰乱了心神,疏忽了甄茉这头。   话说虞沨与甄南顾,其实是最早留意到甄茉离席之人,两人没有半分迟疑,远远地跟在甄茉身后,到了昆明湖畔,但见月如银盘,天上一轮,水中一轮,月色在天幕与秋水之间弥漫,甄茉独自一人,静立水畔,青丝与裙角随风飞扬,娉婷于柳月朦胧,很有几分月中仙子的风韵。   两人自然不会贸然惊动,借着草木的掩饰,欲看甄茉究竟有什么盘算。   不多久,便见苏荇与内侍一前一后往这边行来。   甄南顾便嗤笑一声:“四姐果然还不死心,眼下这情形,倒有一番在水一方的情调,只不知卫国公世子似乎能抵抗这佳人的诱惑了。”   虞沨微微蹙眉,似乎也有一些拿不准,不及答腔,只飞快地思量着若生变故,应当如何转寰。虽然稳妥为计,这时出面搅和了两人私会倒也简单,可一来,虞沨拿不准苏荇是否自愿前来,若是如此,搅和了这次,也防不住下次;二来,甄茉也不会就此死心,这次不成,难保她不会另寻良机。   这么一犹豫,便见苏荇已经近前。   虞沨隔得略远,又兼着并非白昼,倒看不清苏荇的神情,只闻一句隐约的问话。   “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   ☆、第九十五章 你既跳湖,我也落水   原来,那内侍是借口太子殿下有请,骗得苏荇离席。   圣上移驾,与朝臣别寻他处商议朝政,太子自然不会留在妙音阁听戏,起初苏荇听了内侍的话,便有些疑惑——太子既然在伴驾,何故又邀自己前往?自己不过还是个监生,无官无职,尚还没有议政的资格,太子诏见,应当不是为了政事,当问得太子并未随驾,而是在湖畔赏月,相邀他前往共赏,苏荇依然疑惑难解。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当初在水莲庵撞破了那等尴尬之事,太子或者放心不下,还有一番叮嘱……   更兼着苏荇认得这名内侍,的确是在东宫当差,长伴太子左右。   几番思量,苏荇还是离席前往。   他远远就瞧见一名女子候于湖畔,心中越发孤疑与忐忑,数次驻足,却又耐不住内侍催促。   当总算看清女子的眉目,苏荇眉心一蹙,便果断停步,问到:“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   那名内侍,本是得了太子的叮嘱行事,自然不会回答苏荇的问话,见甄茉迎上前来,只微笑着退后几步,却刚好挡住了苏荇的退路。   “世子……是小女有事相求。”甄茉款款上前,一双杏目,带着无限柔情与淡淡凄楚,蕴着这如水月色,更添妩媚动人。   苏荇眉心更紧,他对甄茉本无什么印象,前次甄府一见,耳闻她“机智断案”,才生出几分欣赏之情,后来一听两位妹妹分析,便醒悟过来,当即对甄茉的城府十分不屑。更兼着在国子监,每当与甄三郎碰面,他有意无意间,总是会提几句家中四姐,如此明显的暗示,自然让苏荇猜到了甄府是在盘算什么。   他希望将来携手共渡之人,贤惠豁达,良善睿智,对于甄茉的虚伪本就有些排斥,不想又出了水莲庵的事……甄茉与太子的私情一目了然,苏荇对甄茉的排斥便更添一层厌恶。   这时见甄茉竟然恬不知耻,假借太子名义骗了自己来“私会”,苏荇的神情自然不会太好。   不过,苏荇家教良好,还不至对一个女子恶言相向,便恭身一礼,旋即后退:“孤男寡女,实为不便,某先行告辞,还请小娘子宽恕则个。”   甄茉楚心积虑,好不容易才争取这次私会,哪里甘心就此作罢,上前几步,看了一眼那内侍……为了骗苏荇前来,她对太子妃献策,让长姐说服太子借这心腹内侍一用,委实别怀他意,毕竟,水莲庵的事不能让长姐得知,这内侍既为太子心腹,自然不会在长姐面前多嘴。   将心一横,甄茉也不避讳旁人:“世子,我与太子不是你想的那般……”   “此乃小娘子私事,与在下无关。”苏荇看也不看甄茉一眼,转身欲走。   “世子若是不信,小女愿以死证清白之身!”   甄茉早有盘算,苏荇若是信任她也就罢了,若不信任,她只能使出杀手锏来。   有内侍在旁,今日又是中秋宫宴,苏荇他侠骨柔肠,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命丧昆明湖。   只要他出手相救,便也算有了“肌肤之亲”,又有皇后、长姐推波助澜,这婚事便大有成算。   直到这时,甄茉尚且以为苏荇一时心软,不曾将水莲庵的事禀告长辈,既然如此,当两人有了亲密接触,苏荇更不可能再提旧事……她有把握,通过这番“以死相逼”,便能说服苏荇信任自己。   见苏荇脚步略微一窒,却并不回头,甚至不顾内侍阻拦,一掌将他推开,甄茉再不犹豫,纵身一跃——   虞沨当听甄茉那句以死证清白之身,便情知不妙,不过须臾,便见甄茉跃入湖中,焦急之下,推了一把甄南顾:“我不识水性,你……”   话未说话,却又闻“卟通”一声,与一个女子惊慌失措地尖叫——   “五姐姐!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原来,旖景与六娘随着苏荇的脚步,才到湖畔,便看见了甄茉,俩人紧赶慢赶,还未接近,便瞧见了甄茉落水,旖景登时明白了甄茉的盘算,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只对六娘说了一句:“大声些呼喊。”   还不待六娘反应过来,旖景便一头栽进了水中。   苏荇才被甄茉的举动惊得六神无主,又听见了六娘的喊声,得知妹妹落水,毫不犹豫地就将那拦路的内侍推了一个趄趔,三两步跑到旖景落水之处,一跃而入。   却说虞沨,自然也听见了六娘的喊声,心下大急,又推了一把甄南顾:“还愣着干嘛,别让你四姐弄污了一池湖水。”   也煞白着脸往旖景那头跑去,只见苏荇已经将旖景救起,方才吁了口气,但觉心跳依然慌张地撞击着胸腔,一抹额头,短短几息之间,竟然出了满额冷汗。   因苏荇救得及时,旖景不过呛了几口湖水,意识尚且清醒,当苏荇将她托上堤岸,猛咳了几声,抬眸却虞沨站在不远,微微一怔,却顾不得多想,只对尚自愣怔地内侍说道:“公公愣着干嘛,还不救人?”   她刚才被甄茉逼得着急,并没有设想周全,这时,生怕长兄再回头去救甄茉。   六娘在旁却瞧得清楚,一边替旖景抚着背,一边说道:“五姐姐放心,已有人去救了。”   旖景彻底松了口气,方才觉得西风之下,彻骨生寒,打了个冷颤,将甄茉好一番腹诽。   虞沨见旖景浑身湿透,衣衫紧贴腰身,显出少女虽然青涩,却已经玲珑的伏线,心中又是一窒,慌忙避目,解下早先因为觉得寒凉,系在肩上的披风,递给六娘,让她替旖景披上。   又问那内侍:“这附近可有空置的屋宇?”   内侍这会子才回过神来,自然想不透其中真相,只下意识地回答道:“往西再行百步,便有一处。”   虞沨点了点头,依然避目,只对六娘说道:“我先去禀报姑祖母,六妹妹先陪着五妹妹去屋内。”又对另一个周身湿透的人说:“荇弟你……最好先回府吧,我会与姑祖母言语一声,此地,不宜久留。”   苏荇当然明白虞沨的意思,感激地行了一礼:“有劳世子。”   当下,各行各路。   而这时,甄南顾才将将把甄茉捞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否存心拖延,总之甄茉这会子是人事不省,被甄南顾好一番折腾,才咳出几口水来,悠悠睁眼。   虞沨看也没看那两兄妹,行出几步,才想起还有一个内侍来,回身说道:“公公,出了这等子事,应当要禀报皇后娘娘吧?”   内侍如梦初醒,眼见甄茉还会咳水,心知并无大礙,一张脸皱得活像苦瓜,忐忑地随着虞沨往妙音阁。   “公公应当明白,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半响,方才听见冷森森的一句。   内侍怔了一怔,旋即醒悟:“是,咱家内急,出来排解,方才瞧见两位娘子落水,却不知情由。”到了这个地步,他也顾不得别人,先将太子择清才最重要。   虞沨冷冷一笑,不再多说。   妙音阁前,依然还是火树银花、衣香鬓影,这时,因着皇后的提议,黄五娘、金六娘与秦三娘几个待选的皇子妃,为了得太后的金凤簪,正在妙音阁里设的画案边,持笔凝神,将这中秋盛宴录于笔端,而太后依然在嫔妃与贵妇的陪同下,皇子们争相承欢膝下的和谐气氛中,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台上伶人演绎着才子佳人感人肺腑的传奇。   虞沨先那内侍上前,也顾不得众人惊讶的目光,只在大长公主耳畔低语几句。   大长公主神色俱变,疑惑地看向虞沨,终究是没有多问,只对太后小声说了实情。   太后也是一怔,也疑惑地看了一眼虞沨,不动声色地诏来如姑姑:“随上元同去,谨慎一些。”   大长公主又说:“五嫂,我们只怕要先行一步了。”   太后微微颔首,并没有别的嘱咐。   黄氏与旖辰俱不知何故,惊疑不定之下,也都不动声色地随着大长公主离席,苏涟更是不明所以,但见母亲神色凝重,也没有多问,当出了妙音阁,大长公主只说了一句:“景儿不慎落水,还好荇儿在场,及时救了起来。”   众人皆吃了一惊。   大长公主便对如姑姑说:“有劳阿监,去寻一套干爽的衣裳。”   “风儿她……”黄氏这时方才发觉六娘不在场。   “与景儿在一处。”大长公主说了这句,便疾步往前行去。   却说那内侍,这时方才上前,也学着虞沨的处理方式,没有惊动旁人,只小声将甄茉落水的事禀报了皇后,他能成为太子之心腹,当然有个活络的脑子,见大长公主先行离开,太后只冷冷瞧了他一眼,便识趣地没有说出旖景来。   不过皇后,却是有意张扬此事。   当然,她没想到旖景也落了水,刚才瞧见大长公主心急火燎地离开,还道是甄茉的盘算已经成事,大长公主当然想瞒着众人先一步善后,不过,皇后却也不急……眼下这么多贵妇都在场,只要将卫国公世子英雄救美的事张扬开来,这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又都门当户对,大长公主也推脱不得。   虽说,皇后也疑惑着虞沨不知怎么掺和了进来,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故而,一听那内侍的话,皇后当即“惊讶万分”,拉着太子妃的手就扬声说道:“四娘不慎落水了!”   太子妃也佯作慌张,当然还有一旁的甄夫人。   内侍出了一脑门冷汗,也不敢说事情有了变故,他刚才慌里慌张,竟然没留意是谁救了甄家娘子一命,故而,也只好语焉不详地禀报——多亏有郎君救起。   因皇后的语音甚高,坐在近旁的贵妇们都被惊动了,一时错谔。   甄夫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桌案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急得青面唇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四娘她……”似乎就怕听闻什么恶耗,不赶问出后半句来。   太后刚才囫囵听大长公主说了甄茉与旖景双双落水的事,心念一转就知事有蹊跷,这时见皇后这般张扬,便模糊想到事情的轮廓,淡淡一句:“不需太担心,已经被人救了起来。”   甄夫人方才“松”了口气,问那内侍:“不知小女现在何处,又是谁将他救起?”   一众贵妇都支起了耳朵——救人虽是好事,可这落水之人被人救起……啧啧,怎么想怎么香艳呀。   内侍在甄夫人满怀迫切的目光下,急得汗流如注,把心一横:“小人刚才也是路过……慌慌张张地,未曾留意……”   皇后与甄夫人俱都一怔。   太子妃倒是伶俐,目光在太后身侧空置的席位上一停,似乎很是疑惑地问道:“不知姑祖母与卫国公夫人匆匆离席,是否因为此事?”   虽说没有把话说穿,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太后眉心一蹙,她刚才囫囵一听,眼下虽猜到个大概,却也不好细说。   孔夫人却笑道:“想来应当是卫国公世子赶巧路过,方才出手相救吧,这事……”   话未说完,却被虞沨云淡风清地打断:“并非如此。”   ……   一众人再度惊讶。   ☆、第九十六章 英明世子,机智转寰   戏台之上,才子佳人已经携手,正相互依偎,对月许愿,唱出一段你侬我侬,生死相许。   可戏台之下,众人的注意力却已经尽数转移到玉树临风,清俊儒雅的楚王世子身上。   “早先因觉坐得困倦,便携同南顾去湖畔赏月,后来,却巧遇了卫国公世子,我们一时兴起,起意为佳节联句,兴致正酣,不想却闻女子呼救之声,前往一看,才知有人落水,南顾最先反应过来,跃入湖中相救……却不曾想卫国公府两位娘子也碰巧去湖畔赏月,见出了变故,也赶忙过来一观究竟,想是心急,其中一位也不慎落水,卫国公世子听闻妹妹呼救之声,连忙去救。”   虞沨微微一笑:“好在落水的两位娘子都没有大礙,我因为不识水性,帮不得手,只好与刚巧路过的公公回来禀报,起初我并不知落水者是谁,因识得卫国公府六娘,方知其中一位是五妹妹,却不知南顾救起之人究竟是谁,故而,只好先知会了姑祖母……原来公公倒瞧了个清楚,前头落水的是甄氏四娘?”   那内侍这时也只好顺着虞沨的往下说:“小人与世子可巧是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倒没看清后头落水的是谁,只看见甄四娘在湖畔散步,不知怎么就失了足。”   这一番话,真假掺半,却把该避讳的,都避讳了。   非礼勿视,虞沨也担心甄家为此赖上楚王府,故而,强调自己并没有近前观看甄四娘浑身湿透的模样,甚至他都没见着旖景,只见了一个并未落水的苏六娘,这也是顾全了旖景的闺誉。   当然,这番话只能糊弄不明就理的旁人,糊弄不了心知肚明的甄家女眷,不过,虞沨并不担忧,甄茉的举止,到底不堪,甄家自然不会不顾女儿的闺誉,横竖苏荇连甄茉一根指头都没碰着,她们想赖也没有根据——有虞沨与甄南顾作证,甄夫人与太子妃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虽然,如此一来,甄家难免会怨怪虞沨多管闲事,不过楚王府地位在那儿摆着,虞沨也不怕被甄家忌恨。   至于南顾,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甄夫人的眼中钉,再说,身为弟弟,眼见姐姐遇险,也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甄夫人明面上自然也不能拿南顾出气,至于暗中的小鞋嘛,横竖南顾也穿得多了,不缺这一双两双。   虞沨的话,旁人自然都信服。   可甄夫人却恼火得很,事到如今,她当然明白过来事情出了岔子,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空口白牙地质疑虞沨,难道要说苏荇是被太子跟前的内侍哄骗了去,根本不可能与楚王世子在那里联句?   忍了又忍,甄夫人到底没彻底忍住,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原来楚王世子与犬子竟这般交好,我竟从来不知。”   “我与南顾原为同窗知己,夫人竟然不知?”虞沨故作惊讶。   太子妃这时尚还清醒,知道今日之事也只好如此了,连忙暗中扯了扯母亲的袖子,提醒她莫要得罪了虞沨。   虞沨当然不会与甄夫人计较,又是一笑:“夫人还是先去瞧瞧吧,早先这位公公已经指点了卫国公府两位表妹去附近屋子里暂避,但因为甄氏四娘是独自一人,南顾虽在,到底男女有别,不好独处一室,只怕现在,他们还在湖畔呢。”   这话一出,太子妃与甄夫人都是面孔一白。   皆因为她们心怀目的,得知甄茉落水,竟然没有立即赶去,反而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在场的贵妇没一个傻子,未必瞧不出其中蹊跷,当下不再耽搁,慌里慌张地往外头跑去。   皇后自然也极为失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虞沨,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三皇子早前一听旖景落水,心里便漏跳一拍,又听虞沨说了这么些话,再联想到甄家的态度,也品出几分味道来,这时却忍不住关切一问:“不知五妹妹是否果真无礙?”   虞沨微微一怔,不过一瞬,又恢复了云淡风情:“当时我远远瞧着,五妹妹尚还能自己行走,想必是无礙的。”   太后这时却又叹了一声:“那丫头原本就是个热心人儿,瞧见有人落水,定是想上前帮忙,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慌里慌张地沉不住气,忙没帮成,倒添了乱子,我原还想着让上元多陪一阵了,出了这场意外,上元哪里还放得下心,景儿可是她的命根子,只好先让她们回去了。”   一旁的陈贵妃,听了个开头就明白过来今日是甄茉有意给卫国公世子下的套,目的无非是为了巩固太子之势,谁知竟被楚王世子与几个小娘子无意给搅和了,可笑的是居然甄家自己人还掺和在里头,真真就是天意。   其实,今晚这场宫宴,她委实闷闷不乐。   原本还有意金家,不过后来听四皇子说了两相之间的争执,陈贵妃这么一揣摩,就明白圣上怕是要对金相动手,金六娘当然是做不得儿媳了,余下建宁候府与秦相府的千金,她倒是偏向于建宁候府那位,但才在太后跟前赞了几句黄五娘,太后转眼就打趣起三皇子来,用意相当明显。   秦三娘的性情她原本就不喜欢,兼着再与世家联姻,委实也没有太大的作用,陈贵妃又怎么兴奋得起来。   可眼看着皇后与太子妃的盘算落空,陈贵妃立即就兴灾乐祸起来,听了太后的话,紧赶着巧笑嫣然:“娘娘,还有咱们陪着您说话呢,这么多张嘴,难道还抵不过大长公主一人儿。”紧跟着又挖空心思地说了几段趣话,只把太后哄得喜笑颜开,就再也没人提起刚才那碴儿。   自然,甄夫人这一去,也没有再出现在妙音阁中。   却说大长公主,直到见旖景当真毫发无损,方才彻底放了心,如姑姑也极快地送了一套干净衣裳,当旖景换好,众人便不多留,出了这皇家园林打道回府,大长公主一意让旖景同乘,尚在途中,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事情的始末。   旖景也不瞒着,只称与六娘瞧见今晚甄茉不对劲,一直留心着,见她离席不久,便有内侍叫走了长兄,心里便觉得事有蹊跷,才与六娘相跟了去,虽不曾听见长兄与甄茉谈了什么,但见长兄一意避让,甄茉却频频纠缠,后来不知怎么就自己投了湖。   “孙女儿当时就懵了,心想大哥哥若是就这么被她算计了去,岂不是委屈得很,也没多想,就跟着失足了。”旖景噘着小嘴:“大哥哥知道我落了水,当然不会再救她。”   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将旖景往腿上一摁,扬起巴掌就往她背上拍打了几下,当然不会用力,但训斥的语气却十分严厉:“你今晚当真莽撞,多大点事,值得以身犯险?你哥哥的婚事,有我作主,哪里容得甄家女儿进门?”突然想到旖景是不知甄茉与太子的私情的,方才一叹:“也不想想,若不是沨儿凑巧也在,还有甄家二郎……难道荇儿把你救起来后,还能任由得甄四娘在宫宴上沉尸湖底不成?”   对于这个疏漏,旖景也是相当惭愧:“孙女儿当时委实慌了手脚,没想周全……”   心下却想,虞沨与那甄二郎为何这么巧,竟然也在那里?不知她们这一走,宫宴上又会发生什么事?甄茉清醒后,得知她的一番苦心安排,结果却是被自家弟弟救了,又是怎么一副脸色……应当,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旖景正想像着甄茉的咬牙切齿,把脸埋在祖母腿上偷笑,却没注意自家祖母的满面冷厉。   大长公主心里恼火得很——甄家那女儿,明知道丑事被荇儿当场撞破,却依然不死心,恬不知耻的安排了这么一个陷井,看来,还得警告一下她,让她彻底死心才干净!   主子们尚在归途,早有随行赶在前头将旖景落水之事通禀去了绿卿苑,一屋子丫鬟都忙得团团转,又是去大厨房吩咐煎好姜汤,又是备好热水以供旖景归来沐浴,又是翻箱倒柜的寻出寒冬腊月才着的兔毛氅衣,旖景才在角门处下了车,就被候在那里的秋月上前裹了个严严实实。   苏涟笑得打跌:“景丫头好歹跟着我练习了这么些日子的骑射,哪里还像从前那般弱不禁风。”   大长公主却对丫鬟们的周道十分满意,瞪了女儿一眼:“这都入了秋,景儿早先又浑身湿透地在屋子里待了那么些时候,仔细些才是正理,眼看你也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没心没肺。”又问得热水、姜汤都已备好,大长公主这才放心:“夜里凉,就别乘肩與,坐软轿方才避风。”   立即就有婆子抬了软轿上前,秋月扶着旖景上去,大长公主到底还是亲自将旖景送回了绿卿苑,瞧着方方面面都妥当了,才回了远瑛堂。   又听苏荇说了一番事情始末,大长公主更加坚定了要当面敲打甄茉的决心。   第二日清晨,当虞沨登门,与大长公主交待了昨晚的说辞,大长公主自然极为感激:“多得你一番转寰,才让这事就此罢休。”   “也是赶巧,昨夜与甄二郎目睹了当时之事。”虞沨依然还是有礼有节:“不知五妹妹眼下可好,有没有受凉?”   “今早请了大夫来诊脉,没什么要紧。”大长公主笑着说道。   “如此便好。”虞沨微微一笑,掌心方才彻底放松,却又说道:“姑祖母,太后昨晚犯了头风,据说甚是严重,太医们束手无策,圣上今晨已经下旨,遍寻名医……”   大长公主挑了挑眉,却微微颔首。   ☆、第九十七章 蛇蝎比之,尚有不足   远庆三年中秋佳节才过,太后病重的消息就传遍了锦阳京,圣上颁布遍寻良医的诏告,在各个市坊的公告栏内张帖,引起一阵议论纷纷。   各大贵族,十分默契地停止了饮宴,为太后祈福。   也就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内情——太后无恙,却是圣上的气喘症日益加重,虽不至于卧病,但发作频繁,太医院的医官们束手无策,他们有一句实话,不敢出口,若是再寻不到缓解的方法,就在这一两年间,圣上便会因气喘引起心悸,导致龙体极速衰弱下去,甚至不能避免悴亡。   圣上的病情,就连皇后也被瞒在鼓里,宫中也就只有太后略知一二,当然,太后也只知晓圣上气喘频发,必须重视,却没有想到后果会那般严重。   并非医官们“不忠”,委实这话不敢轻易出口,圣上眼下尚且不到那个地步,有谁敢直言两年之内或许就会龙驭殡天?就算当真如此,医官们也会被指责为“无能之辈”,但若是圣上无礙,岂不更担上了个恶意诅咒之罪?   故而,也只能声称,必须遏制圣上气喘发作的频繁节奏。   虞沨早向太后荐了神医清谷,除了他与楚王,知情者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与“无意”隔墙听了一耳朵的旖景。   贵族们尚且不知真相,普通百姓就更是不明所以,因此锦阳京这个秋季,气氛虽然有些凝重忐忑,但也没有紧绷到让人噤若寒蝉的地步。   不过两日之间,在各大勋贵望族群体中,却渐渐流传开来一个说法——中秋宫宴之上,太后尚且谈笑风声,就是因为几个贵女之间的争执,太后分别询问之后,兴致大减,当晚宴罢,太后留宿濯缨园,半夜就犯了头风。   各路言论直指是金相的孙女儿金氏六娘因妒恨秦相府与建宁候府两位娘子,惹出那一场风波来。   此番传言来势汹汹,以致金相大为恼怒,对孙女儿好一场斥责:“枉废了我一番心血,是怎么叮嘱你的?不想你尽然全无轻重,眼下可是替皇子选妃的关健时候,你却不知谨言慎行,与平乐争执在先,又在太后面前与秦三娘恶言先向,冲撞了太后,才闹得眼下众口一辞,都说我金家教女无方。”   金氏六娘委屈非常,当日分明是平乐郡主无理取闹,后来,她也是循规蹈矩,却被秦三娘空口白牙地栽污陷构,正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与秦三娘争执了几句,怎么想到会闹得流言纷扰,竟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相比金六娘的困扰,甄茉这几日的生活也是相当焦灼。   那晚她“以死相逼”,本以为苏荇会立即“英雄救美”,她可是见识过苏荇的水性,距离这么接近,将她救起不过就在瞬息之间,哪知道当碧波没顶,求生的意识让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却连呛了几口冷水,意识渐渐模糊,她方才开始恐慌。   醒来之时,只觉得胸腔里沉闷生痛,彻骨寒凉,但依然还是感觉到一个十分有力的臂膀,保护着她。   甄茉尚还以为那人是让她朝思暮想的良人……   谁知将肺里的湖水咳出之后,泪眼朦胧含情脉脉这么一看……   搂着她的男子十分眼熟,竟然是她庶出的二弟!   甄茉只觉得脑子里轰鸣一声,险些就这么昏死过去。   后来,当听母亲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竟然出了意外,甄茉心里自然将“意外”们恨之入骨,尤其不甘之余,更添着一种痛彻心扉。   她原本以为,苏荇对她已经动了情……可当晚只有两人,他依然还是避之不及,并且,眼看着她为了以证清白投湖,居然置之不顾,反而去救莫名其妙落水的苏五娘。   这让甄茉难以接受,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居然把一个妹妹看得比她还重要。   甄夫人自从宫宴之后,心头也是窝着一团越燃越旺的怒火,回府之后,也不顾已是三更时分,竟然一状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说甄南顾与外人狼狈为奸,不顾家族荣辱,逼着老夫人将甄南顾逐出甄府。   甄老夫人原本也参与了宫宴,她最为疼爱的就是南顾,才一意坚持带南顾出席,不过到底是上了年纪,晚膳之后,便觉得精神不佳,与太后娘娘告了罪,先一步回府。   眼见甄夫人痛斥南顾,不依不饶,老夫人也是气得面色铁青,但这事多少关系着家族荣辱,也不好太过包庇孙子,直到甄夫人怒气尽数倾泻,老夫人才问南顾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南顾自然是满腹委屈:“我原本不知四姐竟约了苏世子在湖畔相会,不过是楚王世子说坐得乏了,携我去湖畔散步,当见四姐与苏世子一处,楚王世子还欲上前,我瞧着情形有些不对,好不容易才把世子劝住。忽然就见四姐跌落湖中,又听着一个小娘子也跟着在喊救人,苏世子弃四姐不顾,我怎么能眼看着四姐身处险境?这才将人救了起来。”   “你还敢狡言,你可知楚王世子怎么说的?他分明就是要帮着卫国公府……”甄夫人心里怒火直拱,恨不得将甄南顾碎尸万断。   “岂有此理!”老夫人大怒:“分明就是你这个当母亲的事非不分,南顾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四娘丧命才是为家族着想!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之间是什么关系,世子如何会帮着你们陷卫国公府于不义?我早就警告过你,就算是为了太子妃,也不能行这般有失体统、毁坏声誉的不堪之事,结果呢……我们甄府也是名门望族,竟然行此下作之事,险些成为笑柄,你非但没有自责,反而怪罪南顾。”   老夫人端足了婆母的架势,将甄夫人从趾高气昴直斥责到垂头丧气。   忽然又提起南顾的婚事:“二郎虽是庶出,眼下却也是监生,我看,廖家女儿实在是不般配。”   甄夫人一眼瞄到南顾听说这话,似乎吁了口气的模样,立即火力全开:“母亲,这事已经不能反悔了,我已将二郎的庚帖送往廖府……”   老夫人听了这话,面色更是铁青。   甄夫人全不让步,若说她从前只将南顾当作碍眼的杂草,经过这一件事,无疑将南顾看成了眼中铁钉,肉中利刺,哪里还容得他婚姻顺遂,老夫人越是不喜廖氏阿晴,打算替南顾另寻良配,她就偏不能让这老虔婆与贱婢之子称心。   “婚姻之事,本因秉持父母之言,我如今好歹还是二郎的嫡母,再说若是反悔,廖家张扬出去,有损家风事小,牵连了太子妃可是大事,还望母亲衡量。”   甄夫人不惜搬出了太子妃为靠山,寸步不让。   完全没有留意甄南顾眸中飞速掠过的阴冷与讽刺,与转身之时,夙愿得偿的心满意足。   又说甄茉,相比甄夫人的暴躁,显得却尤其冷静,她想了一遍那日之事,虽说怨怪着虞沨多管闲事,还有旖景莫名其妙的“意外落水”,却也没想太多,反而劝慰母亲:“这事虽说没成,到底也没闹出什么风波来,尚有转寰的余地,母亲别与二郎计较,事发突然,他难道能见死不救?”   想到苏荇到底没将那晚之事张扬,甄茉尚还存着几分饶幸。   但这饶幸,随着大长公主与旖景的登门拜访,彻底崩毁。   旖景自然还是装糊涂:“我那日与六妹妹无意间见大哥哥离席,一时好奇,就相跟了去,原来,他是与姐姐你相邀赏月……原本我们还不想扰了你们在一处说话,却不知姐姐怎么就跌入了昆明湖,我当时一慌,竟然也跌了下去,想来真是后怕,多得甄二郎也在那里,及时救起了姐姐。”   旖景抚着胸口,很有几分心有余悸的模样。   甄茉见她毫不讳言,甚至也不计较她与苏荇“私会”的事儿,心里仅存的一丝疑惑也烟消云散,只以为旖景还是个懵懂少女,啥都不懂。   旖景这边虽不足以让甄茉担忧,可大长公主却毫不留情地给了她当头一击。   大长公主提出要与甄茉私话,甄夫人虽说疑惑,却也不好拒绝。   “四娘,宫宴上的事究竟如何,我想你比谁都清楚。”当没有旁人在场,大长公主十分干脆地开门见山。   甄茉当即怔住。   大长公主冷冷看了她一眼:“不管你是否心甘,我今日都要把话与你说清楚,你想嫁进我苏家为妇,是绝无可能之事。”   甄茉俏面顿时苍白,想她身为世家嫡女,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自家长辈从不曾这般肃颜对待,更何况是旁人……即使面前之人贵为圣上嫡亲姑母,甄茉依然还是觉得屈辱难堪。   “想来,你也不想让太子妃与甄夫人知道水莲庵的事吧。”大长公主再是一句。   这对甄茉来说,好比五雷轰顶!   直到大长公主与旖景告辞而去,她尚且没有从震惊的情绪里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然一直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苏荇他,早就将水莲庵的事,告诉了大长公主!难怪他对自己避之不及,难怪他不顾自己生死,原来,他对自己没有半分情意。   银牙紧咬,直到口腔里漫出一股血腥,甄茉却毫无察觉。   一腔深情,却被人弃之如履,让她如何不屈辱,如何不愤怒!   甄夫人送走了大长公主,回到女儿的闺房,被甄茉的模样吓得慌了手脚,自然连声追问,大长公主与她说了什么。   甄茉到底是忍住了彻骨之痛与怒火焚心,一番思量之后,才扑到母亲怀里委屈地痛哭:“大长公主她……听卫国公世子说了中秋那日的事,警告女儿,不要痴心妄想,说已经与董家达成了意愿……”   甄夫人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她以为她是谁,真以为她家孙子了不得不成?难道我甄府的女儿还嫁不出去了?也就是圣上如今尊敬着她,我们才不得不低声下气……等以后你姐姐成了皇后……这口气始终都有还给她的一天。”可一想到太子妃与皇后的期望与迫切,甄夫人始终还是底气不足:“不过眼下,这事若有一丝转寰,依然不能放弃。”   不明就理的甄夫人,自然还希望着能与卫国公府联姻,但甄茉却心知肚明,这事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能肖想的了。   尽管如此,她却也不想让董音顺遂——都是这个董音,若不是她,苏荇也许就不会那般绝情,还有大长公主给予她的羞辱,也不能就此作罢!你不是欢喜董音,一心想让她成为长孙媳妇么?我偏不让你如愿,以报今日之耻!   甄茉模糊的泪眼里,有锋利的杀意越渐尖锐。   “阿娘,但凡女儿一息尚存,也要替长姐尽力。”甄茉抽噎着,楚楚可怜地离开了甄夫人的慈母怀抱,咬牙说道:“听大长公主的意思,只要有董氏阿音存在,必不会考虑女儿,所以,若想让事情有所转寰,绝不能再心软,阿娘,您还得与长姐仔细商量。”   甄夫人眼看着女儿受尽委屈,还这般冷静,心里委实痛如刀绞,也是一番咬牙,渐渐拿定了主意。   ☆、第九十八章 三女绘画,两副被毁   关于太后是被金六娘“气病”的言论,旖景自然是置之一笑,委实在中秋宫宴时,自从两相因为一台戏争执起来,她就感觉到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果然,上一世因为御前失仪,痛失皇子正妃之位的秦三娘完好无恙,反而是本应成为四皇子妃的金六娘言行失礼,成了众矢之的。   旖景前世不曾观注政事,但也隐隐觉察到金相最终力克秦相一筹,远庆九年,秦相因病致仕,圣上却没有让秦氏一族继续占据右相之位,似乎就说明了秦氏一族已是昨日黄花,朝不保夕。   可旖景十分疑惑,这一世她不过略施小计,将兄姐的姻缘扭转,为何却导致了朝堂政事的颠覆——金六娘之所以落得这样的下场,其中必然有皇后的作用,想来是不想让金六娘成四皇子妃,但也离不开圣上与太后的放纵,否则,太后也不会挑着这个时候,才犯“头风”。要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似乎也有些牵强,旖景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联系。   她当然不曾想到,此事背后,虞沨起了置关重要的作用。   诚然,前世时圣上也有改制的决心,但在左右二相的择选上,却还是作出了先拿秦相开刀的决定。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秦相不如金相那般贪婪,金相以权谋私,广结党羽,巨大的利益让金相党徒众志城诚,而以秦相为首的世家,多少还是顾及家族声誉,自视清高,做不到那么明目张胆,显得比较容易瓦解。   可是,前世时圣上的选择显然欠妥,到远庆九年,方才让秦氏一族彻底失势,可紧接着,太子遇刺,诸子争储,让圣上没有心力再收拾金相,推行新政,直到龙驭归天,金相依然活得相当跋扈嚣张,为后来继位的三皇子,增加了不少阻力。   但是从一点可以看出圣上对金相的戒备——太子遇刺而亡,以金相为首的朝臣力主推举四皇子为储君,这是理所应当,金相的孙女儿,当时可是四皇子妃。   不过,圣上力排众议,最终还是立了三皇子为储。   但这一世,因为虞沨的谏言,让圣上作出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选择,所以,尽管前世时皇后一定也不希望金六娘为四皇子妃,却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大局,但这一世,因为圣上的默许,两个闺阁千金的命运彻底颠覆,这当然还不是最重要的。   不明所以的旖景,却隐隐有一种感觉,对于接下来的命运,她似乎越来越难以掌握。   她与前世的路,似乎已经偏离太远。   这一个清晨,西风卷来桂花浓厚的馥郁气息,而洒落窗棂的阳光,却已经有些无力的苍白。   因不是听学的日子,旖景自然去了马场练习,归来与祖母问安,不出意料地在远瑛堂与六娘相遇,两人结伴往绿卿苑,在书房里翻阅了一阵邸抄——比起因太后之疾,圣上于民间遍寻良医的旨意,中秋佳节之后,圣上授命都察院,派遣都察御史于南浙再查郑乃宁遇刺一案,更是引起了朝臣们的关注。   不由让人联想起金六娘在宫宴上“气病”太后之事,尤其金相一党,更是深怀戒备。   可让人疑惑的是,圣上同时又批准了吏部所奏,将洼池县令升任江州知州,这一个人,却属金相一党。   六娘故而十分疑惑:“圣上若要严查郑知州一案,以打击金相之势,何故又许可金相党羽继任江州知州一职?如此一来,岂不是会与御史增添阻力?”   对于这一点,旖景暂时也想不通透,只猜测着:“或许圣上故布迷阵,让金相放松警惕?”   姐妹俩蹙眉思索一阵,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如果圣上真是这个用意,连她们两个闺阁女子都能揣摩,又怎么能迷惑老谋深算的金相与朝臣?   六娘便是一叹:“可惜那日因为甄四娘作怪,咱们不得不提前回府,没有看到金六娘究竟闹出了什么风波,也不知圣上究竟是不是真要疏远金相。”   旖景却认为,就算她们没有提前告辞,可能依然不知金六娘无辜与否,要揣测圣意,实在大不简单。   两人议论了一阵,依然没有半分头绪,正在这时,却来了一个解惑之人。   先是春暮满面笑容的打起帘子,才说了句:“五娘,候府七娘来看您了。”话音才落,烟紫墨菊锦帘后就闪进了一个娉婷少女,江月肩上披着件浅绯底子绣着五色缠枝海棠的云锦披风,鲜亮的颜色,衬托得云鬓娇颜格外秀美,兼着她这时笑靥如花,整个人往书房里一站,当真比那秋阳还要明媚几分。   “你这个淘气丫头,听说掉进昆明湖里了?”黄江月毫不拘礼,一步迈上地台,挨着旖景跽坐着,一把搂着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好一番打量:“究竟是怎么回事,五姐与六姐也没跟我说清楚,害得我这几日牵挂得茶不思饭不想的,今日好容易才求了母亲允许,放我出门来探望你。”   “你到底是担心我呢,还是因为好奇。”旖景笑道,对六娘说:“六妹妹为判,看阿月哪里有半分担忧的模样。”   六娘果真端端正正地打量了江月一阵,公道地评断:“瞧着像兴灾乐祸。”   江月哭笑不得,倾身上前揉了揉六娘一本正经的小脸儿:“六妹妹还是那般直率,真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六娘似乎不习惯与旁人这般亲密,避了避身子,只敷衍般地浅笑一下。   江月素知六娘性情,倒也不以为意,只追着旖景问宫宴上落水的事,旖景只将虞沨那番言辞说了一遍,她与江月,到底还是做不到前世那般无所不谈了。   江月却也没有怀疑,只打趣旖景:“怎么虞二郎这个‘贴身侍卫’竟然失了职?可得好好罚一罚他,莫如让他作东,请咱们吃上一餐螃蟹宴吧?”   旖景却对这打趣有些芥蒂,略微蹙眉:“阿月,洲哥哥可是宗亲子弟,啥时候成了我的侍卫?这话还是莫要胡说才好,你若是嘴馋,不如咱们去敲诈小姑姑一回,听说流光河畔桂花楼的全蟹宴可是一绝。”   江月却没查究旖景的不悦,“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这般护短呀,替虞二郎省钱,倒不怕吃穷了自己小姑姑。”   旖景当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就你一人来了?五表姐与六表姐没来?”   “这段时间流言四起,不得清静,大伯母不放心这关头让五姐与六姐出门,就连我也被连累了,今日若非祖母也牵挂着你,说服了母亲放我过来瞧瞧,还得在家里禁足呢。”说的,当然是金六娘的事儿。   因为太后这一病,几位皇子的亲事不得不往后拖延,考虑到正是关健时候,又有金氏六娘的前车之鉴,建宁候夫人未免心怀戒备,约束着自家女儿安坐家中,方才妥当,就连黄江月,也担心着放出来惹事,牵连了五娘的名声受损,也就是来卫国公府,长辈们方才许可。   既然已经提到金六娘,旖景便顺口问起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倒是六娘在旁全神贯注地倾听。   “当时皇后娘娘不是提议让五姐、秦三娘、金六娘绘出中秋饮宴的情景吗?太后娘娘兴致也高,便允诺着谁的画儿最好,就以一支金凤簪为赏,又让三皇子做了评审。”黄江月当日也不曾入宫,这些话,自然都是听黄五娘说的。   旖景便想,瞧着那几个贵女,似乎都被三殿下这妖孽迷得神魂颠倒,太后偏偏又让妖孽做评,难免不让几个贵女以为这是在择定三皇子妃,可以想像当时,三位候选的皇子妃如何竭尽全力了。   “五姐她们奉令,去了妙音阁里各自作画,一来,那里头清静,二来,阁楼上居高临下,也有利于遍观全局……三皇子又提出需要一个限时,约定了半个时辰。”黄江月继续说道:“五姐与秦三娘率先完成,便先出了妙音阁,金六娘却是快到了时限方才完成。”   黄五娘与秦三娘都是出身世家的娘子,两人之画艺应当要比金六娘高超,比她先完成也是情理之中。   “因之前皇后娘娘提出,为了以示公平,先不说画作出于何人之说,待评出高低,再揭晓是谁的佳作。”   旖景与六娘微微颔首,皇后娘娘一贯秉持公正严明,提出这点也不奇怪。   “所以,五姐与秦三娘人虽出了妙音阁,画却还留在里头,直到金六娘作完,才有宫女入内,将三幅画作取出。”   听黄江月说到这里,旖景与六娘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约而同地说道:“五表姐与秦三娘的画作出了岔子?”   “可不是嘛,除了金六娘那幅,表姐与秦三娘的画作都被墨汁污染。”   ……   宫宴上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会引得议论纷纷,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可若别怀心思,毁了别人的画作,手段也太过龌龊简单了些。   “金六娘没这么愚蠢吧,这也太明显了些。”六娘摇了摇头。   “因五姐是最先出的妙音阁,因此最没有嫌疑,金六娘与秦三娘便开始了互相诋毁,一个说有人自知不敌,方才起了坏心;一个说有人存心稼祸,心怀叵测。”黄江月叹了一声。   黄五娘最先出了阁楼,当然不可能毁了另外两人的画作,金六娘的嫌疑就不说了,但秦三娘却也未必清白。她是第二个离开的人,当然可以先毁了自己与黄五娘的画儿,造成金六娘使坏的假象。   虽说,秦三娘甚是清高,自恃画艺高超,但其实这三皇子妃的择定,也不仅仅是看一幅画儿,才华略输倒是无礙,可这品行若是有差,定然会惨遭淘汰。   秦三娘未必没有嫌疑。   当然,也有可能是金六娘故意为之——在场贵妇大多为一府主母,常年勾心斗角,自然不缺成府,难免会怀疑,金六娘是最后出阁,若事情真是她做的,那也太明显了,少不得也会想到秦三娘身上。   六娘微蹙着眉头:“当时,阁楼里没有旁人?”   “三位都在三楼作画,各自寻了处轩窗,为了不相互打扰,宫女们还用屏风隔开了,几个宫女也都是在阁外候着,并没有人注意阁楼内的情形。”   没有人证,难怪秦三娘与金六娘要争执起来了,谁也不想担着这个心胸狭隘、德行有亏的污名。   六娘沉思了一阵,似乎也拿不准究竟是谁毁了画作。   旖景却问:“后来呢?”   “这到底关系着两个相府千金的声誉,太后娘娘也极为慎重,便传了秦、金二女入妙音阁问话,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后来秦三娘先出来,脸色虽有些难看,但言行尚还自然,不过后来金六娘出来的时候,就是双目红肿,显然哭了一场。”黄江月说道:“因五姐也不在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太后竟然也没露面,只让如姑姑出来安抚了两个相府千金几句,说是一场误会,大家都别再提,却将那金凤钗,赏给了黄五娘,又说太后有些乏了,已经移驾去寝殿歇息,皇后娘娘便说已经夜深,散了宫宴。   过了两日,就传出流言蜚语,众口一辞说金六娘太过跋扈——前头才与平乐郡主闹了一场,后来又在太后面前哭哭啼啼。   这就是事情的整个经过,颇为扑朔迷离。   ☆、第九十九章 别出心裁,掌管茶楼   据旖景推测,这个幕后黑手,恐怕委实不在秦三娘与金六娘当中。   这事风险太大,极有可能两败俱伤,真相若不查明,无论是秦三娘,还是金六娘都难洗清嫌疑,可这真相嘛,当真是清官难断。   有嫌疑的并非只有两人,阁楼上随侍的宫女,大可以避人耳目地动手。   这事分明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安排,目的却并非是想栽污陷构。   黄五娘委实好运,第一个搁笔,这才没受牵连,如果是秦三娘第一个出阁,那么与金六娘争执之人,肯定就是黄五娘了。   想来,皇后娘娘极有把握,金六娘不会是第一个出阁之人。   一是因为金六娘画艺本就不如其余两位,二来嘛,就算金六娘那日超常发挥,皇后娘娘也会想办法拖延住她,只要她不是第一个出来的,是不是最后一个,倒也无妨。   三位小娘子当中,唯有金六娘出身勋贵,性情使终是稍显跋扈的,而金六娘,还是出了名的伶牙利齿。   无论黄五娘,还是秦三娘,与她争执,必然会落下风。   而为了自家清名,金六娘当然不会口下留情。   皇后之目的,就是要让金六娘的跋扈泼辣展示出来,引人侧目,这样,她就有了借口,以金六娘不够贤良温婉的缺点,否定她成为皇子妃的资格。   太后,历来也反感泼辣跋扈的女子。   当然,后来的事,却是太后暗中配合,故意先让秦三娘出来,再逼得金六娘哭诉。   无论如何,在中秋佳节的宫宴上哭哭啼啼,也是失仪,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的女子,当然不适合为皇子妃。更何况还有那些传言,是金六娘“哭病”了太后。   压根就不会有人关注到底是谁毁了画作。   旖景想通了其中关窍,便更加肯定,圣上是拿定了主意,要对付金氏一族了。   而黄江月,似乎也不想多提这事:“阿景,见你无恙,我也安了心,只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儿,你可得陪我好好下上几局……提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事,上次与虞二郎对奕,一个疏忽,竟然被他赢了,我甚是不服,莫如请了他来,让我出了这口恶气吧。”江月显得兴致勃勃。   旖景一听虞洲的名字,不由得蹙了蹙眉,便说:“今日你来得当真不巧……我早先就禀了祖母,过会子要去一趟疏梅楼,只怕这会儿,车驾都已经备好了。”   还是大长公主生辰之前,就起意让旖景熟悉庶务,苏涟便又揽责上身,她手头掌管着丰厚的“嫁妆”,便让旖景挑个铺子,学着管事,旖景只去过疏梅楼,也喜欢那里的风雅格调,再说她对茶艺,倒也有几分认识,便择了那处,于是这些日子以来,疏梅楼的收支与杂务,就都交到了旖景手中,为此,旖景也有了许多外出的机会。   今日,她约好了与杜宇娘在疏梅楼碰面,一定不能失约的。   黄江月当然大失所望:“你这丫头,也太没义气了,我大老远不辞辛劳地来看你,你竟然忍心弃我而去。”   眼下情形,黄江月来一趟卫国公府都大不容易,自然是不能在市坊间抛头露面的。   “午时之前,我就会回来了,阿月莫恼。”旖景只得陪笑,又允了将黄江月觑觎了多时的一本画册相赠,江月这才转怒为喜,挥挥手放过了旖景,自己反客为主,一边抽了本词赋曲集来看,一边吩咐着冬雨奉上茶点侍候。   因苏涟与贾文祥婚事已定,待嫁女子到底不能像从前那般出行自由,旖景这一次去疏梅楼,除了带着秋月与夏柯,还有杨嬷嬷随行,当然,少不得小厮儿侍卫,竟然有些浩浩荡荡的气势,一路之上,也引得许多百姓注目。   甚至有些闲极无聊的纨绔,打马跟了一路,就是想一睹贵女芳容,可惜,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与将少女容颜挡得严严实实的帏帽。   疏梅楼作为茶室,要正午才开始营业,这个时间,却不接待外客,纨绔们打着懊恼的呼哨,眼巴巴地看着佳人入内,门扇紧合,跌足长叹。   旖景对这些纷扰置若罔闻,当从后院角门进入庭院,方才取下帏帽,递给了一旁的秋月。   掌柜屈腰恭身地迎了上前,满面笑容地行礼,旖景一扬手臂,便让夏柯赏了银子,掌柜一掂,竟有七、八两重,更是将一张圆盘脸笑得春光灿烂,连忙将旖景迎入一间包厢。   此时的旖景,已不能与从前只有公中“月银”收入的捉襟见肘同日而语,自从她“接管”了疏梅楼,并在首月就将店里的收入翻番的提升,苏涟便大加赞赏,她的赞赏可不仅仅是口头,而是十分豪迈地落在实处,将利润的三分之一,毫不吝啬地送给了旖景,以致旖景的小金库顿时充沛不少,压力大减,出手也阔绰起来。   再加上她要与杜宇娘在店中碰面,为了不让掌柜的“多嘴”,自然要给他些油水。   旖景一边往里走,一边欣赏着庭院里的景致。   这庭院虽说面积不算太大,但也遍植奇花异草,又布置着湖石根雕、曲水流觞,格外优雅宁静,庭院内大致设有七、八间包厢,以供尊客们不受喧扰的需求。   旖景进入西角的一间,落坐轩窗之下,窗外一株银桂俏立,深碧的柯枝间,覆盖着有若雪影的芳菲,于西风瑟瑟,散发馥郁甜香。   旖景先问了一番近来的收益,随手翻阅着掌柜呈上的帐册。   当听说这一月间,甚至有好些时候坐无虚席,好比今日,后庭七、八间包厢早在三日之前就尽数被人提前定下,旖景不由得浅浅一笑。   其实,她接手疏梅楼,不过只做了两件事而已。   茶楼的客人,当然不是针对贩夫走卒,上坐者,无非是文人雅客,或者贵族富商,或是与一二知己闲坐品茗,或是召开什么诗会棋战,总之,都是些喜好风雅的人士。   疏梅楼里,名茶种类繁多,这一点,与其他茶楼别无二致,旖景别出心裁,画出三幅山水之景,赋以诗词,让人绣成锦屏,呈设于一楼门厅,这三幅诗画一为西湖映月,一为洞庭烟波,一为庐山飞瀑,无论是画还是诗,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便吸引了不少雅客驻足,鉴赏之余,心生向往,不自觉地就抬足往里,或者是龙井,或者是碧螺春,或者是云雾,少不得点上一壶,小坐片刻。   没过多久,疏梅楼这三种名茶要比别处更为香醇的“论调”就在文人雅士间流传开来。   这一举措带来的收效再次触发了旖景的灵感,暗暗思忖,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喜欢于茶楼品茗者,大多有寄情山水,吟诗作赋闲情雅致,于是又生一计。   疏梅楼临着怡和街,共为三层,起初定位就是要“雅静”,故而并未设通坐,而是以屏风隔成相对独立的隔厢,每厢都是临窗,可赏流光河景致。   这么一定位,一楼因临闹市,难免太过喧嚣,就不太适合待客了。   故而,苏涟当时就有了决断,一楼只留当中一间,做为迎客门厅,和通往后庭包厢的穿堂,将左右两侧隔断,赁给别的商户。   旖景觉得一楼委实有些浪费。   于是便琢磨出一个法子,准备了空白卷轴,提供给宾客们题诗作赋,然后悬垂于门厅侧壁,供人品评,时下文人墨客,大都喜欢“卖弄”文采,以此博得个才名,疏梅楼此策一出,便吸引了许多文士,甚至有些闺阁贵女,也慕名前来,评鉴佳词好赋,当然也有些矫柔造作的诗作,引得许多人“批判”,只觉自己的才华更胜一筹。   又定了规则,月末三日,凡来疏梅楼的宾客,都可以投出心中所好,经统计票数,排名前三的诗作便可在下月留于“榜上”,其他诗作尽数摘下,换为新作。   虽说没有什么实际奖赏,可诸位文士们却兴致勃勃,到了投票那三日,简直就是坐无虚席,宾客如云,甚至有人开了赌局,争论哪首诗词最终夺魁。   “五娘心思真是奇巧,就这一个法子,就让疏梅楼名气远扬。”掌柜当做了例常禀告,一个劲地夸赞主子:“对门儿的梧桐春眼红得不行,也想学了这招,却引来了许多嘲笑,说他们是拾人牙慧,上回月末,咱们这边儿坐无虚席,竟然有人宁愿在门厅里坐着等位,也不愿去对门儿,小人瞧着,梧桐春的掌柜恨得暴跳如雷,嘿,谁让他失了先机呢。”   梧桐春也是茶楼,之前为了招揽生意,养了许多娇美舞伎,倒也吸引了不少纨绔,可真正的文士,却不屑于此——若真要寻花问柳,抬脚就往怡红街了,何必逛茶楼?他们来品茗清谈,自然是不喜乌烟瘴气的场合,如今,梧桐春就算是要“转型”,也已经晚了。   杨嬷嬷在一旁听得仔细,看向旖景的目光便与以往有些不同,心道难怪大长公主嘱咐,只要五娘不犯险境,倒不用太过拘束着她,起初杨嬷嬷还甚是纳闷,五娘毕竟不过豆蔻,心性未定,哪能这般放纵,可今日这番同行,眼见五娘言行稳重,更有这般睿智敏锐,小小年纪,行事竟不输那些掌馈多年的主妇,当真让人放心之余,又刮目相看。   旖景这时却估摸着与杜宇娘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便对秋月说道:“我还要在这儿细察帐册,盘桓一阵,你先去怡元街的燕朱坊,买些作画用的丹青。”又笑着对杨嬷嬷说:“嬷嬷随秋月一同去吧,她往常就是个贪玩儿的,只怕路上瞧见什么稀罕事儿,便将正事忘在一边,耽搁了事情还不算什么,莫叫别人诓得人影儿都找不着了。”   秋月连连顿足:“五娘可别冤枉奴婢,奴婢什么时候这般不知轻重了。”却也就是撒了撒娇,拉着祖母的手臂,兴高彩烈地就出了厢房。   ☆、第一百章 心有抱负,强势而立   其实自从千娆阁那回之后,旖景与杜宇娘已经在疏梅楼有过一回碰面,得知了李霁和的底细,顺便也将水莲庵的事儿告诉了杜宇娘。   可是今日,当旖景瞧见杜宇娘依时而来,还是讶异得怔在当场。   就连引路的掌柜,退出厢房时也疑惑重重,原本以为与主子见面的还是上次那个貌美女子,怎么这次又换了一个人儿?   若非杜宇娘见旖景发愣,发出一声轻笑,再现往常的婉转妩媚,旖景几乎没忍住询问——来者何人?   面前女子,身着素衣白裙,套着件毫不起眼的杏黄窄袖对襟禙子,挽着简简单单的圆髻,头上只插着把桃木梳,如此也还罢了,但面色黯淡无光,眉目惟悴,眼角还堆着杂乱的细纹,唇色也略显青紫……   哪里有千娆阁里那八百姻娇的“怡红百灵”半分影子?   “五娘,奴家毕竟是烟花女子,抛头露面惯了,若是常来此处,防不住什么时候就被欢客瞧见,前次是思虑不周,这一次专程侨装了才来。”杜宇娘解释道。   “姑娘行事谨慎,小女深感欣慰。”旖景听见杜宇娘婉转悦耳的话音,方才当真肯定了她的身份,甚是好奇:“姑娘侨装的本领真是让人佩服。”   “不算什么,勾栏烟花巷,不乏有江湖游侠,奴家不过是学了些皮毛。”   想着秋月最多能绊住杨嬷嬷小半个时辰,旖景也没再闲话,先将宫宴上甄茉的举动说了一回,略带着歉意:“小女相托的两件事儿,姑娘都已经办好,可我答应姑娘的事儿,只怕还要等上一段时日……宫宴上的那场事故,委实有些出人意料,再加上还涉及着太子,实在不能对甄茉如何。”   杜宇娘对此表示十分理解:“五娘不需歉疚,奴家知道这事儿不能莽撞,她毕竟是太子妃的胞妹。”   旖景叹了一声:“早前答应你的事没办成,可眼下我又遇见了一个难处,还望姑娘能相助一回。”便将三皇子遗失玉印的事情说了:“三皇子说当日在千娆阁是中了一个婢女的算计,喝了迷药,被人盗了玉印,我当日并没有亲眼目睹,不知千娆阁的事儿究竟如何?”   杜宇娘思忖了一阵,方才说道:“想来三皇子所言为实,那一日我依着您的嘱咐,将朱家大郎引往了后院,后来跟着进去,见红衣尚还人事不省,心里也疑惑得很……后来,红衣身边的侍婢又无影无踪,妈妈她为此还报了官,要找回这逃奴,却也查不到半点音讯,想来,定是被人窝藏了起来。”   旖景便蹙了蹙眉,她原本打算着若能寻回三皇子玉印,才好与那妖孽换回长姐的簪子,可听杜宇娘这么一说,就知道事情难办了,不过,当然还是想尽力一试:“不知姑娘是有没有办法打听出玉印的下落?”   “五娘,这委实有些为难。”杜宇娘摇了摇头:“仅凭我一己之力,定是不行,可若是动用五义盟……又必须得让您写下委托书,还得印上星火铜徽为凭。”却忽然想到那一日,莫名其妙挤在人群里的灰渡,杜宇娘眉梢一挑。   旖景听了这话,心下难免有些沮丧,正想说如此便不为难姑娘,却又听杜宇娘说道:“但奴家忽然想到一个蹊跷之处……”   旖景当即全神贯注,却见杜宇娘存心描粗的两道眉头,忽然又深蹙起来,似乎几经犹豫,又是抱歉一笑:“但事涉奴家恩公……奴家还得先知会恩公一声,若是有了答复,才好告之五娘。”   虽有些好奇杜宇娘的恩公是谁,又为何与三皇子的事有关,但旖景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满怀感激地说道:“有劳姑娘,若是有了消息,只需遣人与三顺知会一声。”   杜宇娘却笑得莫测高深:“或者,会是恩公亲自与五娘见面也不一定。”   旖景便越发疑惑,可也没有细问,杜宇娘告辞出去,却也没有急着回千娆阁,反而是穿过了怡和街,一路往内城行去,她今日将一张玉颜抹得腊黄,又没有穿红着绿,就像一个普通妇人,在人群中毫不显眼,顺顺利利地就到了春来楼,假作挑选着绸缎面料,却压低了声音对笑面迎客的伙计说了句暗语。   小伙计声色不动,将杜宇娘迎入了后宅。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杜宇娘离开春来楼。   而这时,楚王府里,虞沨正掀开帘子进了楚王的书房。   檀木书案之后,楚王正靠坐在罗汗榻上,略微有些苍白的天光从轩窗倾泻至他的面庞,清楚地映照出眼睑下的乌青,他一手半撑着榻靠,一手握得微紧,置于膝头,双目紧闭,发出浅浅地鼾声。   早先才让人请了虞沨来,这会子却疲倦得睡了过去,可见昨晚睡得并不安稳。   虞沨侧目,看见罗汗榻另一侧搭着的石青氅衣,已经半旧了,上头绣的银纹微微染着岁月遗留的斑痕,再也洗不出当年的色泽,面上不由也罩上了一层黯淡的凄楚。   那是母妃亲手为父王做的秋衣,当年父王爱不释手,可自从母妃过世,他就再也舍不得穿在身上,可再怎么悉心珍藏,还是敌不过这时光荏苒,终究,是陈旧了下来。   虞沨放轻步伐,小心地拿起那件大氅,搭在楚王身上。   可他的动作尽管轻微,却还是惊醒了楚王,鼾声才停,却浅咳了几声,一边揉着眉头一边坐起,仔细地取下身上的氅衣,爱惜地依然搭在榻上。   当彻夜难眠时候,秉烛独坐,有这旧物相伴,他方才不会觉得孤寂难耐,却使终追悔莫及。   不能护及爱妻,纵使苟活于这富贵荣华,也再不能舒心。   “来了,先坐下吧。”楚王嗓音黯哑。   虞沨落坐,看着楚王略微有些散乱的发鬓,几缕银丝飞扬,不由劝慰道:“父王,若是困倦了,还是歇息一阵才好,有什么话,醒来再说不迟。”   楚王略抬眼睑,看见儿子清秀的眉目,心中又是一痛。   无论气度,还是五官,虞沨都更像他的生母……   “昨晚睡得不好,无礙。”楚王略略避目:“昨日圣上诏见,说起天察卫的事……宫宴上两相的争执,据说是你的计策?”   虞沨略略颔首:“魏师兄临行之前,儿子便与他细细商议,那一台戏曲,正是魏师兄编作。”   魏渊沿途作得那一出《孝女缨络》,一入南浙,便由天察卫的暗探散布至各处青楼戏坊,兼着江州百姓本就熟知这段故事,立即便与郑乃宁联系起来,不过多久,《孝女缨络》便大红于江南,而郑乃宁的青天之名自然传扬开来,百姓们对他冤死之事极为关注。   “秦相与金相已成水火,早就关注着南浙之事,就算中秋宫宴上没有上演那一场戏,想来他也会另寻机会对金相发难,儿子这般安排,不过是把这个时机提前了而已,毕竟师兄已入南浙,为了助他行事,也得让南浙那帮官员紧张起来,欲盖弥章之下,才会露出破绽。”虞沨说道,依然是云淡风清:“秦相请旨,让隶属于他的都察院涉足其中,正好落于表相,吸引南浙官员注意,有利于师兄暗中行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对于两相之争,圣上表面上必须公正严明,就算魏渊查出了郑乃宁的死因,掌握了证据,却也不能由他出面,甚至不能由楚王出面,天察卫也暂时不能曝光,那么,要肃清南浙,自然只能靠秦相。   当秦相掌握南浙官员谋害命官、受财枉法、鱼肉百姓之罪证,自然不会放过打击金相党羽的良机,如此一来,两相之间,必定成为你死我活之势。   金相要应付秦相的发难,未免就会产生别的疏忽,圣上才好行事。   “是你谏言,让圣上坚定了打击金氏一族的决心?”楚王的神情凝重下来。   “正是。”   “沨儿……你可知道此事风险?圣上虽信重于你,又立意革新,但金氏一族毕竟功劳显赫,自从大隆建国,威势益大,若是稍有疏忽……只怕圣上被逼无奈之下,也只好让你……”   官场之事,实在风云莫测,即使天子为明君,可一旦牵涉到大局,有时逼于无奈,也不得不让步,好比历史上的汉景帝,一意削藩,但当吴王起兵,联合诸王,以“清君侧”为名,攻击景帝信臣晃错“侵夺储候封地,专以劾治污辱诸侯为事,不以诸侯人君之礼对待刘氏骨肉”,发动了七国之乱,危及王廷。   外有吴文的叛军利戈相比,内有窦婴为首的朝臣联名上谏,力主削藩的晁错顿时成了众矢之的,晁错不死,不足以平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再兼着晁错御驾亲征的主张,未免让汉景帝生疑。   于是,天子终于亲自动手“亲君侧”,将曾经宠幸之臣腰斩于市,晁错虽死,吴楚叛军却并没有偃旗息鼓,却换来了将士们的众志城诚。   一个人的生死,在一个国家的兴亡面前,实在不足为道。   虞沨本为宗亲,大可不必牵涉到朝臣之争,可他偏偏就要涉险,这让楚王十分忧虑。   见儿子垂眸不语,楚王又是一叹:“沨儿,我只愿你安康喜乐,得一良人,共渡一世。这也是你母妃当年心愿……只有这样,百年之后,我才能无愧地与你母妃,在九泉相聚。”   提起已逝的楚王妃,书房的气氛更添沉重。   虞沨尚还记得,五岁那年,母亲忽然开始咳血,缠绵病榻,太医们接踵而至,却都束手无策。   那一年的七月,似乎比任何时候更为炎热。   生辰那日,他守在母妃榻侧,母妃想将他拥入怀中,却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也只能拉着他的手,两个掌心,却是一般的清冷。   “沨儿,我可怜的儿子,都怪我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子。”母妃气息孱弱,尚还自责。   他永远记得母妃那双空茫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他了。   那一句话,是母妃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思及旧事,虞沨眼角略有湿意,却在握拳之时,强抑悲苦:“父王,儿子一定会安康喜乐,也会强己之势,儿子既要为母妃血恨,庇护至亲,也要竭力襄助圣上,打击奸党逆臣,还天下清平之治。”   再抬眸时,虞沨清俊的眉宇,写满了坚毅:“父王,请您相信我。”   ☆、第一百零一章 疏漠不再,关切依然   楚王凝重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世子略显苍白的面色,似乎有久违的情绪,冲涤着他的胸腔——那时年少,也曾在自己父王面前铿锵称誓,不愿倚仗父祖的功勋,坐享荣华,自请征战疆场,与北原人一决高下,甚至不顾新婚妻子的忧虑。   儿子出生时,他没有陪在她的身旁,当她为世子的孱弱心怀戚戚时,他也没有在她的身旁,他根本不曾留意,环绕在妻儿周围的恶意。   直到她毒发,他甚至以为,是她太过操劳,太过忧心世子。   “能与王爷结为夫妻,妾已无憾,即使不能共老……妾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沨儿……王爷,答应妾身,一定要让沨儿平安,为他择一佳妇,携手此生,如同你我……”   他的妻子,自从缠绵病榻,一直受苦痛折磨,却使终硬撑,不愿轻易撒手,可到底还是,只能坚持到沨儿五岁生辰。   无憾,怎能无憾?身为七尺男儿,却不能护全妻儿,他的残生,注定只能在惭愧与负疚中煎熬,从那一日,雄心壮志灰飞烟灭。   这时面对世子的坚持,楚王的心情十分复杂。   当年若非世子乳母紧跟着身故,症状与王妃别无二致,楚王心生疑惑,找来仵作验尸,发现乳母是死于慢性毒草,也许世子早已夭折,他甚至不知妻儿是被人谋害。   自从王妃身故,世子的身子越发孱弱,多亏得楚王及时查明真相,才让太医们从黄泉路上将世子救回。   年幼的世子经过生死攸关,尽管保得性命,却依然没有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无法根除体内毒素,终将“活不及冠”。   痛失生母,又被病痛折磨的世子,却是自幼睿智,深沉得不像个幼童。   楚王记得,世子才从鬼门关脱险,那一年冬,称王妃托梦——梦里嘱托“欲解余毒,往佛国寺”。楚王一直不信神鬼之说,但老王妃却坚信有神明庇护,将世子送去佛国寺小住,不想同济大师果真荐了神医,楚王摒持一试的心态,废尽心机寻得清谷,没想到清谷当真根除了世子体内余毒。   那一年,虞沨八岁,余毒才解,却道出一番惊人之语。   “父王,母妃中毒之事并非那般简单,儿子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一一列举蹊跷之处,楚王几经暗察,方才如梦初醒。   但他却更加懊恼,当初查知妻子是被江氏毒害,盛怒之下,把一应涉及投毒者尽数处死,却没想到江氏背后还有恶人,是他亲手毁了一应证据,让真相扑朔迷离。   八岁的虞沨淡淡说道:“他们不达目的不会甘休,所以父王,儿子余毒已解之事,先不要声张。”   这么又过了三年,当世子年及幼学,竟然提出要去翼州求学:“父王,儿子不愿做个废人。”   面对着依然孱弱的世子,楚王的愧疚更重。   十三岁时,一曲《苍生赋》,便名扬大隆,当十六岁学成归来,一篇策论,又让圣上盛赞不已。   虞沨值得让楚王引以为傲。   可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身处险境!   主张革新,便会伤害勋贵与世家的利益,成为众矢之的,即使身后有圣上为靠,却也如踩刃而行,青史丹书为凭,多少变法革新者,最后都付出了生命为代价。   他已经因为一时疏忽,造成终身遗憾,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赴汤蹈火。   一念及此,楚王心情又沉重了几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的抱负,也理解你心里的怨恨与委屈,可是沨儿,你有没有想过,圣上纵有革新之意,却始终有所顾忌,好比眼下,虽圣上允了都察院复查郑乃宁一案,但紧跟着却提拔了金相党羽为江州知州……”   “父王,那原本就是儿子所献之策。”   ……   “郑妻已死,真相不明,虽明知此案牵涉南浙官员,但要寻实据委实不易,要想掌握他们的把柄,便要给他们继续使坏的机会。”虞沨微微一笑。   “你当真确定,圣上会为了一个郑乃宁,置勋贵于不顾?”   “不,圣上针对之人,只有两相而已。”   楚王眉心紧蹙。   “父王,太后与圣上为何要让卓氏二娘为太子侧妃?”虞沨又问。   “我心之所虑,也有这一层原因,太子身旁两名侧妃族人,原本就是金相党羽,再加上卓氏二娘……圣上并无废储之意,这番决定,难道不是要为太子争取金相支持。”   “卓家虽是金相一党,可未必会始终如一,尤其是当利益冲突之时。”虞沨却胸有成竹:“东宫三位侧妃,身后是三个家族,她们在东宫的地位,关系着家族利益,若这三家起了争执,金相会如何?无论支持哪一族,另外两族难道还会甘之若饴?”   楚王思索一阵,虽觉得世子的分析极有道理,但依然还是不愿让他置于风口浪尖:“如果仅仅是出谋划策尚可,不过沨儿,圣上已经提出,让你接手天察卫……”   虞沨一怔,这一件事,有些出乎他的所料,并且圣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口风。   虽才一回京,圣上就任命他为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莅试测算,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实权,毕竟监生就算是通过国子监考核,是否能授职,应授何职,还要看吏部复选,圣上此举,不过是为虞沨将来的仕途铺垫,不至于让他甫一回京,就树大招风。   天察卫却不同,虽眼下还是个秘密机构,却是直接听命于天子,奉密诏行事,与都察院一明一暗,监督百官,这个机构的筹建与管理,天子全权委托楚王。   眼下,既然让虞沨接管,便是一个隐晦的提醒——圣上需要的,不仅仅是他在暗中出谋划策,他需要虞沨更多地参与进来,对于接下来的行动,甚至起主导作用。   短短一怔之下,虞沨却已有决意:“父王,沨为大隆臣子,本应忠于圣命,岂可只图个人安危……沨知父王心中所虑,不过,沨定不会冲动妄为,请父王宽心。”   “你果真决意……”   “两相势大,已成隐患,若不遏制,必祸国殃民,沨身为宗亲子弟,又得圣上信重,于公于私,都当竭力襄助圣上打击奸逆,稳定朝局。”虞沨一意坚持:“世上之事,本就祸福难测,若放任两相为患,将来未必就能明哲保身,父王,沨虽无万全把握,却有六成计较,请您相信我。”   这已经是虞沨第二回恳求楚王的信任。   父子俩四目相对,一双迟疑,一双坚毅,对恃良久。   楚王握于膝上的手掌,终于一松。   虞沨微微一笑,起身郑重一揖。   当书房又再剩下楚王一人,他将手掌,覆于那件半旧的氅衣,许久,喃喃一句:“阿岚,我们的儿子,不是懦弱无能之辈,我很安慰……也请你再信我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会保证沨儿的平安,当我们九泉重逢,我才不致无颜以见。”   远庆三年八月,对于许多人来说,命运已经扭转,再难掌握。   当虞沨回到关睢苑,才迈入依然清碧的梅林,灰渡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前,飞快地一个恭身,低沉着嗓子禀报:“世子,杜宇娘有话传来,说五娘今日邀她碰面,打听三皇子玉印的下落。”   话音才落,便见世子已经转身,灰渡怔了一下,方才紧随其后:“属下想不明白,五娘怎么会牵涉其中。”   “千娆阁……难怪朱家大郎会得知三皇子行踪,我原本就应该想到是她。”虞沨紧蹙着眉,神情比早先更是凝重,步伐不停,往关睢苑外行去。   是他疏忽了,本应该防范着她参与此事,尤其是得知三皇子暗怀抱负之后!   眼下,三皇子定是疑她盗走了玉印,寻她对质,而她既然寻到杜宇娘打听,只怕是已经在三皇子手中落下了把柄。   事关储位,太过危险。   一念及此,虞沨心急如焚。   而这时,绿卿苑里,旖景已经陪着黄江月用完了午膳,建宁候府随行的婆子已经催促了好几回,让江月回府,江月尚且依依不舍,旖景将她送出了二门,江月才心怀戚戚地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转过折角,旖景才转了身,一路回绿卿苑,耳畔都是秋月不住嘴地说着今日在市坊的见闻。   “对了,前次五娘往水莲池赏紫薇,可去过一处叫水莲庵的地方?”   因大长公主下了缄口令,小娘子也好,当日随行的仆妇也罢,都没人敢再提及水莲庵三字,秋月自然不知。   旖景见她神秘兮兮地模样,心念一动:“水莲庵怎么了?”   秋月捂着半边嘴,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燕朱坊里,伙计们都在议论这水莲庵,听说呀,八月十六半夜,水莲庵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里头连住持带姑子没一个逃了出来,竟都死在里头。”   旖景心中一惊,不由微微蹙眉,难道说,太子因丑事败露,才杀人灭口?   “不仅仅如此,听说还有几个男子,也被烧死在里头。”秋月轻呸了一声:“佛门清静地,怎么会有男子夜宿……市坊里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庵里的尼师不是好人,听说呀,那个什么住持,手上还捏着好几条人命,这一次,就是被人寻仇,想来也是,几个大活人,怎么会被活活烧死。”   “这么一说,那地方倒是烧干净了好。”旖景摇了摇头,觉得这事也没有什么好琢磨的,就算是太子杀人灭口,那尼师也是咎由自取。   两人才绕过镜池,步上游廊,便听见身后一声“五妹妹留步”。   秋阳的柔光里,青衣少年正从柳下行来,许是因为步伐有些急促,虽然西风不过轻卷,却也使得袖舞袂扬,随着他步伐渐渐接近,似乎四围景致尽数沦为背景,不仅秋月怔在了当处,就连旖景也久久没有醒神,直到他近在面前,挡住了廊外的阳光,彻底占据了她的整片视线。   渐渐地,少女唇角轻扬,望向他的眼里,自己静默的轮廓。   ☆、第一百零二章 你若释怀,我便心安   红亭白阶下,午后浅金的天光携同西风数缕,将乌柯竹影瑟瑟勾勒,青石桌面,一双白玉茶盏,汤色正碧,烟白味郁。   如玉郎君与窈窕淑女,隔着石案而坐。   虞沨眉心微蹙,唇角略紧,纤长的眼角弧度轻扬,似乎揣摩着旖景有些茫然的神情。   “五妹妹……”终于,还是忍不住催促:“三殿下究竟……”   “原来杜宇娘口中的恩公,竟然是沨哥哥你。”   旖景几乎与虞沨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怔住。   虞沨浅浅一笑:“我不过是荐她入了五义盟。”   “那么,千娆阁的事……我是指三皇子的玉印……”   虞沨垂眸,看向面前玉盏里,茶水中舒展的碧叶,似乎回答得有些艰难:“的确,是我所为。”   旖景置于膝上的手指重重一颤,在这刹那之间,一个疑惑飞速掠过脑海,而那个隐约的猜想,却让她尤其不安,她尚在问与不问之间迟疑,虞沨却自己做了解释:“其中隐情,事涉政局,不能一一与妹妹道来,红衣身份并不简单,我早有留意,无意间竟发现三殿下与之接触,更是疑惑,那枚玉印之用,也不能与妹妹详说,但我希望妹妹坦言相告,三殿下究竟为何怀疑到你身上,而你与他究竟说了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云遮雾罩,并不能打消旖景心中所疑。   可转念一想,她刚才的猜想也太荒谬了一些。   如若他也与自己经历一般,于那阴冷元宵丧命后重获新生,那么,当恨她入骨,绝不会,仿若当下,笑颜相对,满心关切。   是的,虽然他偶尔疏漠,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关切,出自真心实意。无论千娆阁里的温言提醒,还是暴雨如瀑那日的温柔以待,或者是,中秋当夜,即使他站得稍远,月色微黯,她还是清晰地洞悉了他仿若幽潭的眸色里,尚不及隐藏的焦急。   他怎么可能与自己一样,历经两世?   如果说虞洲于她是罪魁,无疑她于虞沨便是祸首,他应恨她,一如她绝不会再对虞洲有仇恨之外的感情。   旖景嘲笑自己,当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产生那样的猜想。   稳定了情绪后,旖景便将千娆阁风波始末尽数说了一回,当然,借口依然是得知圣上有意与卫国公联姻后,为长姐婚事悬心,才暗中察探三皇子的品性,当知他与勾栏女子有私,一时不愤,怕长姐所嫁非人,才想办法将事情张扬开来,也说了那支兰花簪,与三皇子如何威胁,唯一隐瞒着,那妖孽对她的企图……面对虞沨,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虞沨紧蹙眉头:“五妹妹不该拆穿三殿下的伪装,如此一来,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旖景有些汗颜:“当时被逼无奈,想以此为协,要回大姐姐的私物……并没有考虑周全。”   “三殿下若真是想借兰花簪生事,就不会先提醒妹妹,让你心生戒备。”虞沨沉吟片刻:“三殿下他究竟怎么得到了那枚兰花簪?”   这也是旖景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罢了,此事五妹妹别再插手,我会与三殿下交涉,拿回兰花簪。”事已至此,也只好这般,总不会让三皇子再为难于她。   “不可,若是如此,岂不是让三殿下知道是沨哥哥在背后为难……”旖景甚是焦急:“横竖三殿下已经把帐记在我的头上,就让他一直误解好了,沨哥哥莫如把那玉印给我,由我与他交涉。”   有风缓缓,日照忽长,风声分明在翠竹间清吟,可虞沨耳畔,这一瞬,归于寂静。   他看着她,尚且带着稚气的眉宇,毫不掩饰地关切,紧绷的唇角,并没有影响那柔美的轮廓,却似乎让她看起来带着孩子般地任性与固执。   思绪忽然拉远,想起那日南顾所言,若是已经释怀,当接受愧意,携手为好,再不提旧怨。   他对她,虽从不曾有怨,可是否应当接受她的弥补,如此,也能让她释怀……他希望她,忘却仇恨,更不要再怀疚,他希望她,找回原本的无忧无虑,如同那一日他偶然所见,当她在长辈面前无所顾忌地嬉闹时。   怔忡数息,思绪恍惚间,已是百转千回。   视线里少女迫切的神情逐渐掺杂了几分疑惑,虞沨方才将心思尽数拉回。   下一次,再让她弥补吧,这一次,尚且不行。   “我本来就没打算躲在暗处。”虞沨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那枚玉印的用处之一,正是要与三殿下当面交涉,拿回兰花簪,不过举手之劳,前次收了五妹妹那么贵重的生辰礼,我甚是不安,正好以此回谢。”   旖景自然不会轻信,但她一时,也找不到蹊跷之处,却听虞沨又说:“五妹妹难道打算让姑祖母也牵涉进来?如此,只能让事情越加复杂。”   旖景微微一怔。   的确,若她寻回簪子交给长姐,必然会引起祖母的追问,她根本不知如何自原其说,若是让祖母也牵涉进皇储之争……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五妹妹可是信不过我?”虞沨手持茶盏,浅浅一啜,落盏之时,却忽然有些落寞地问。   旖景连忙摆手,慌张地表达着这是一个误会:“我自然是信得过沨哥哥。”   “那么,妹妹就全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姑祖母面前我自然会有说辞,不过,那枚兰花簪无故从当铺被人赎出,甚是蹊跷,此事也应当让姑祖母有个防备。”   言下之意,卫国公府内部,似乎有人心怀叵测。   “是,兰花簪落入三皇子手里的事,还是让祖母知道才好。”不知不觉,旖景已经被说服,接受了虞沨挺身而出的好意。   四目再度一遇,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眸,映出彼此的身影。   却又不约而同的垂眸,唇角轻扬,舒展的笑意如出一辄。   “这一次,依然是我欠了沨哥哥之情。”旖景却说:“当日宫宴之上,眼见甄四娘欲设计家兄,情急之下,行事多有莽撞,还亏得沨哥哥事后转寰。”   “我们两府本是通家之好,见有人欲陷荇弟于不义,相助也是应当,哪有置之不顾之理。”虞沨微微一顿,又生怕面前这丫头再度猜疑,干脆解释道:“不瞒妹妹,我大概也知道甄四娘的谋算……甄二郎与我本是同窗,又是至交,他对那位四姐,却多有微辞,我既信得过二郎的品性,自然便会觉得甄四娘并非荇弟之良配,当日宫宴,见她离席,甄二郎便称她定有谋划,拉着我一同去瞧,不想果然……”   原来如此……旖景脑子里莫名晃过四字,绷得略紧的心弦,再度一松。   假设他与她有相同的经历,她必然无颜以对,所谓“弥补”,不过一句虚辞。   换作自己,假若虞洲这时匍匐跟前,为上一世的背叛请求她的宽恕,她也会嗤之以鼻,更不会接受什么“弥补”。   而她欠虞沨的,又岂止是情?   也多亏得,能重获新生,多亏得,一切尚未开始,多亏得他不知那一世她的嘴脸,她才有“弥补”的勇气。   这一世,活该她废尽心思的偿还,如同上一世,他不求回报的给予。   旖景并没有注意,她不由自主地如释重负,却引来了虞沨苦涩一笑——这一切虽在他的预料,感觉却委实算不得好,他期望的,其实一直不是她的偿还或者弥补,但他期望的,她却始终没有办法给予。   远瑛堂里——   大长公主听了宋嬷嬷的禀报,只微微颔首,目光依然落在手中的兵书上。   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但依然保持着挺括。   宋嬷嬷目光在书上停留一息,眸心却晃开了一层阴冷,隔了许久,方才平息,浅浅一笑:“公主,虞世子自从回京,忽然就与五娘熟悉起来,前次五娘才与他同往佛国寺,今日世子又登门探访……”   大长公主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一睨:“阿宋,有话直说。”   “是。”宋嬷嬷敛了敛淡笑,将神情略微一肃:“奴婢只是有些担心,五娘虽说年龄尚小,可虞世子却已经十六,要说来,若论才貌,两人确是天作之合,不过虞世子他身子到底羸弱,与五娘这般频繁来往,只怕旁人会生出别的心思。”她委实有些担心,倒不怕大长公主对虞沨生出什么心思,毕竟虞沨注定会早夭,公主绝不会起意让五娘为楚王世子妃,她担心的是五娘,这时正值情窦初开,假若一个疏忽,与虞沨闹出什么不好的传言,白白毁了闺誉,将来岂不是会耽搁了冬雨?她对冬雨的设定,最差也是个皇子府的滕妾,而不是普通贵族府上的姨娘侍妾。   这一番话,委实也不该奴婢说得,但宋嬷嬷自恃身份不同旁人,她有把握,大长公主不会因此生怒,反而会感念她直言不讳,为五娘着想。   可是这一次,她却看到大长公主眉心蹙得更紧。   宋嬷嬷的心便悬了起来,连忙说道:“是奴婢放肆了。”却并没几分悔意,反倒像一句客套。   “你不是放肆,而是糊涂。”大长公主将那本兵书一合,搁于案上,方才看向宋嬷嬷:“沨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品性如何我自然清楚,再说我们与楚王府原本是通家之好,就说洲儿,来的回数可比沨儿频繁得多,他到底还隔着一层呢,沨儿却是二哥的嫡亲孙子!再说景丫头也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更不曾与郎君们避了旁人见面,哪次身边缺了几个丫鬟守着,有谁敢胡言乱语!”   语气虽不算严厉,但已有几分不愉。   这显然出乎宋嬷嬷的意料,连忙恭了腰身:“是,都是奴婢糊涂,原本看着虞二郎常来常往,早习惯了,也不会多想,倒是虞世子,在外求学多年,只觉得生疏得很,一时忘记了两府有通家之好这一层。”拉拉杂杂的一堆解释,就怕大长公主介怀。   不防却听见一句:“你刚才那话……说景儿与沨儿若论才貌,是天作之合?”   宋嬷嬷彻底怔住,心里顿时没着没落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皇子妖娆,世子护美   西风贴着清波徜徉,点画出数圈涟漪,被秋阳涂抹成浅金色泽的水纹荡漾开去,整一面湖水,似乎绽放出微微一笑。   湖畔,一树碧遮如盖,柯枝间遗漏柔媚的光影,晃动于一袭玄锦长袍上,斑斑瑟瑟。   长跪青堤的侍女一边轻轻摇动着手中的蕉扇,一边微微抬起眼睑,她实在忍不住,再一次关注那张让人呼吸艰难,神思恍惚的侧脸。   该是什么样的鬼斧神功,才凿刻成这么一张巧夺天功的玉面?   只怕青黛细描,也描不成这道清丽若烟柳,却依然不失飞扬的入鬓长眉,也不知世上是否存在出神入化的画技,才能勾勒出这般妩媚精致的眼角,不过轻轻一挑,便能勾魂夺魄。   在他熠熠眸光关注下的一池清波,委实让人心生妒忌。   失魂落魄的侍女忍不住轻轻一叹。   便见三皇子微微侧目,往这边看来。   侍女手中的蕉扇顿时无措地跌落在青堤,她真的应该在这璀璨妖艳的眸光里惊慌垂眸,自惭形秽,却偏偏像被施了禁锢的咒语,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却又见那娇美如菱花的唇角,展开蛊惑的笑意,眼前顿时百花齐放,色彩斑斓,以致头晕目眩。   三皇子手里握着青竹竿,好整以睱地看着这个痴痴傻傻的侍女。   似乎,是叫做芍瑛……真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名字,古人赞芍药“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如此美艳的芳菲,哪里是这等庸脂俗粉配得?   这个叫芍瑛的侍女,原本是景仁宫的宫女,中秋宴后,因皇后“关心”三皇子身边没有可心人儿“提点”,特地将“持重温柔”的芍瑛赏赐于他,用意无非是安插个“贴身照顾”的耳目,但眼见着芍瑛一脸痴呆相,三皇子还真替皇后惋惜——他的母后,可真是所托非人了,如此蠢婢,哪里能堪当“耳目”之职?   更别说与他将来的正妃争宠,祸乱后宅。   忽然想起那个冰雪聪明、心计出众的少女,三皇子笑容更盛,他能预见将来,她只消不屑一顾,莲步轻踏,就能将这些花花草草踩到泥地里,再也挣扎不出什么苗头来。   不过眼下嘛……奚临不是说孔夫人受皇后之意,替他寻觅了不少美艳滕妾,都是惹事生非、兴风作浪的能手,且放任着这些蛇蝎女子相互厮杀,倒也是趣事。   不知皇后身边的这位宫女,有多深的欲望,多狠的心思?   三皇子凤目微微一咪,千娇百媚地一笑:“芍瑛是吧……你离得那么远,难道是怕本殿下吞了你不成?”   如梦初醒、心花怒放,芍瑛在瞬间就涨红了双靥,在三皇子戏谑意味十足地注视下,壮着胆子起身,本欲袅袅婷婷上前,无奈双膝因为长跪委实酸软麻木,步伐就有些僵硬,却将一抹艳笑,斜在唇角,美目一嗔:“殿下,奴婢不是担心扰了您垂钓么?”   说到垂钓,三皇子便收回了目光,似乎有些沮丧地看着清波上的浮漂:“等了这么久,还不见鱼儿上钩,当真有些扫兴,你来瞧瞧,难道是湖里的鱼都睡着了不成?”语气里带着点孩童般的懊恼,听在芍瑛耳里便成了撒娇的味道。   一颗心像是被湖水拍了一下,晃悠悠跳得厉害,芍瑛当真行去堤边,往清澈见底的湖水里装模作样地张望,一只纤白的手掌,似乎无意搭上三皇子的肩头:“殿下,分明就有鱼儿在水底嬉戏,殿下若再静心候上一会儿,准有锦鲤上钩。”   三皇子冷冷的一丝笑意,渗入被日光镀成琥珀色泽的眼眸,璀璨深处,一种侵之入骨的幽冷,就这么落在肩上的柔荑之上,右手依然稳稳地持着青竹钓,左手却悄然捏了一枚杏仁,对准了往湖面微微探身的芍瑛膝后,轻轻一弹。   芍瑛一个倒栽葱,怔怔地看着湖面上三皇子的倒影,被自己“砸”碎。   湖水本是人工凿成蓄就,并不幽深,而那芍瑛竟然识得水性,她也不慌张,扑腾了两下,便在湖水里稳住了身形,一双美人肩浮出水面,锁骨下清波微漾,她就这么站在水里,微仰面颊,看着堤边满面讶异的三皇子殿下。   玄衣玉面,这般仰望着,恍若天神。   “芍瑛这是要……替本殿下捕鱼?”三皇子眼睑微垂,鹤翎般的乌睫纤长于眼角,使得眸中晃动的神色,更添一分妩媚入骨,似乎带着些微的灼热,堪堪停在水中女子散乱的衣襟里,露出的一抹纤巧锁骨边。   芍瑛顿时目炫神迷,只觉得自己当真要溶化在这湖水里,忍不住一个娇柔的媚眼:“殿下……奴婢刚才跪得太久,膝上有些麻软了,一不留神,才跌了下湖。”说完,微举了手臂,敞敞红袖湿淋淋地缠在臂弯,露出一截丰满白皙的玉臂,又将青葱微翘如兰花:“殿下就行行好,拉奴婢一把。”   三皇子优雅一笑:“本殿下还从未见过美人戏水呢,你在水里,倒比干着的时候更美。”   芍瑛便立即收回了手臂,讨好地说道:“奴婢入宫前本是采莲女,一身水性倒还值得夸耀,莫如待奴婢展示一番,博殿下一笑。”   果真一个屏息,先沉入湖底,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将整个身子浮于水面,侧面含情脉脉地娇笑。   清波之上,红衣娇艳,曲线玲珑,的确也是一幅曼妙“美景”。   芍瑛在三皇子“灼热”地注视下,一时“色胆包天”,正欲游往湖堤,将三皇子拉入水中一同来个鸳鸯戏水,只她还没如愿,却见一个小内侍恭身碎步前来,与三皇子耳语了几句。   说的却是,楚王世子求见。   虞沨?他怎么来了?三皇子长眉轻轻一挑,心下未免有些疑惑,虽楚王也是天子信臣,是宗亲之中地位最尊者,早被三皇子预定为将来要拉拢的对象,可他却以为楚王世子因为中毒,必不久于人世,没有讨好结交的必要,反而同虞洲更多来往,与虞沨的交情委实太过泛泛,不过是点头之交,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以他看来,虞沨虽说斯文儒雅,文质彬彬,待人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但却也渗着几分疏漠与冷淡的距离,让人极难当真亲近,这位楚王世子,实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类人,那么,他今日主动求见,看来必有要事。   三皇子便将水里那“朵”美人抛至九宵云外,起身便往花厅。   “殿下……”鸳鸯戏水的念头落空,美人万分不甘,幽怨地挽留了一声。   “今日这些鱼儿太过狡猾,我却偏不信邪。”三皇子驻足回眸,凤眼斜展:“芍瑛,你水性当真不错,便替我捕几条鱼上来,让我好好解气,可别让本殿下失望……”   芍瑛半打身子泡在水里,听了这番话,顿时叫苦不迭——她可是采莲女,又没有练习过赤手捕鱼,哪里就有那等本事?毕竟已经过了中秋,天气转凉,在湖水里长久泡着委实让人吃不消,可是……三皇子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当真让人无法拒绝。   芍瑛将牙一咬,把心一横,长憋了一口气沉入湖底,当真追逐起锦鲤来。   她没看见,三皇子忽然转为阴冷与讽刺的笑意。   虞沨从卫国公府出来,便令备了车驾,短短的一段行程,都耗废在如何与三皇子交涉上头,他起初也是为了搅和三皇子与卫国公府联姻,方才在三皇子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位管事,却也不是普通人,有一个叔父,眼下是圣上身边的司礼监提督,虽然是个宦官,却甚得天子信重,故而这位胡管事在三皇子府地位颇为特殊,虽然还不算三皇子的心腹,手里却也掌握着几分实权。   当得知红衣并非他料想的那般,与三皇子“有私”,而是陈六公子的红颜知己,虞沨原本的打算方才作罢,换了个盗得玉印、散布流言的法子,哪知阴差阳错,旖景误打误撞的一番安排,竟然将三皇子“留连勾栏”的恶名张扬开来,倒替虞沨省了事儿。   他原本也打算着,待几位皇子妃人选议定,便想个办法将玉印隐秘地物归原主——虽知三皇子有意夺储,可虞沨却不欲插手,以他看来,太子并非储君的合适人选,性情摇摆不定不说,城府与谋策也说不上深沉,甚至……政见与手腕还不如太子妃。   相比太子的疏懒软弱,太子妃却又过于犀利强势,将来若真成了皇后,必会重用外戚削弱皇权,其实这一点,圣上也有觉察,但圣上对嫡庶太过看重,虽知太子也许难当大任,但也没有易储的打算。   虞沨虽然对太子并不看好,却也不想在储位一事上过多牵涉,早先对旖景那番话不过是信口胡诌,他压根就没想过与三皇子过多交集,更遑论“现身交涉”。   可是,眼下他却没有别的办法,如若不揽责上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旖景牵涉进皇储之争,这实在太过危险。   但三皇子花花名声已经传扬了开来,那枚玉印,已经没有了威胁力,虞沨要说服三皇子交还兰花簪,就必须寻找其他标的。   还有将兰花簪“出卖”给三皇子的人,虞沨隐隐觉得,对旖景或者整个卫国公府,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   这事情,当真有几分棘手。   三皇子并非表面上那般只尚风流,他的心机与城府相当深沉,虞沨既知这点,自然不会吊以轻心,虽则对于说服三皇子交还兰花簪他有八成把握,但却一时想不到什么良策,从三皇子口中“套”出卫国公府那个藏于暗处心怀叵测之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将三皇子的注意力从旖景身上转移开来,让他不至报复旖景。   虞沨左思右想,也只能将自己暴露出来,就算会成为三皇子的威胁,被他当作隐患,也无可奈何。   皇子府的花厅寂静,虞沨垂眸端坐,默默等待着与三皇子的近在眼前的一场较量。   ☆、第一百零四章 心计较量,更胜一筹   花厅里立着的侍女,双靥染满霞光般的绮艳,眸光不断地从眼角睨向面东而坐的楚王世子,大概是因为紧张与羞涩,唇角抿得僵直,霞色却延伸到耳廓——三皇子府里的姑娘们,可是见惯了“美色”,大多认为这天下男子,再没有比她们殿下还有那位孔小五更倾国倾城的了,但今日一见楚王世子,侍女顿时生出了“坐井观天”的觉悟。   若将三皇子与孔小五比作妖娆艳丽的罂粟花,引人身不由己地接近,不可自拔地迷恋,楚王世子无疑便是幽谷胜境的一株青竹,染天地之灵,具山水之秀,让人自惭形秽,甚至连呼息都不敢太重,因为在他面前,只怕呼吸太过浑浊。   这位神思已在九天之外,仅剩了一具皮囊还在花厅的侍女,竟然完全没有留意三皇子是什么时候入内,更对三皇子“闲人回避”的示意视若无睹,直到听见三皇子重重一咳,才颤了颤身子元神归窍,却迎面撞上两位“美男子”不约而同看向她的视线,险些没有瘫软在地。   虞沨不过淡淡地一个眼风,不以为意。   三皇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世子还请移步,随我去书房一谈吧。”   原来两人一番寒喧之后,虞沨就委婉地表达了“私话”的意思,三皇子便料得是有要事相商,对花厅里的侍女挥了挥手……没有回应……瞪了瞪眼……依然没有回应……忍不住直言让她退下……还是没有回应……重重咳了几声,侍女倒是有了反应,却显然不明白三皇子的需求。   侍女痴傻,他这过主子的当然也觉得有伤颜面,干脆便请虞沨移步。   一路之上,将楚王世子好一番打量,三皇子不得不承认,论才华风度,这个“病秧子”世子的确足以与自己比肩,难怪他府上的侍女要魂飞魄散了。   心里更加好奇虞沨的来意,揣摩不停。   三皇子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但是,神情却并不愉悦。可以说,他被虞沨开门见山地一句话,震惊得瞪目结舌、翻江倒海。   ——殿下,沨此次前来,是为了您手中那枚兰花簪!   就这么一句话,让三皇子翻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个丫头,竟让楚王世子替她出头!   虞沨与三皇子隔案而坐,眉宇间一如既往云淡风清,对三皇子须臾变幻的脸色仿佛视若无睹。   轩窗外漏下日照有如剑气,锋利地刺于金砖,折射在三皇子玄黑的锦衣袍角,一张玉面上,盛怒、焦躁、猜疑的情绪依次恍过,最终定格于戏谑,略挑了眉,三皇子唇角微扬:“之前常听虞洲将他的景妹妹挂在嘴上,我竟然不知,原来世子对苏氏五娘也是这般关照?”   却见虞沨眉心一蹙,似乎泄露了几分疑惑,但却没有解释,反而坦言:“某自幼受姑祖母许多照顾,视几位表妹与亲妹妹并无差别。”   这话多少让三皇子浮躁的情绪有了几分缓和,思维沉淀下去,疑惑却慢慢浮了上来。   他与旖景虽称不上熟识,不过也有过一次正面交锋,据他看来,那小丫头不似轻易依赖旁人的性情,否则,关系到长姐的婚事,大可让长辈们出面,何必楚心积虑地盯梢跟踪,再说虞沨……求学翼州数载,与那丫头当不会比虞洲更熟络,为何要替她出头?难道说,千娆阁的事,与他也脱不开关系?   这么一想,那小丫头再怎么伶俐,也是闺阁,行事多有限制,倒是虞沨,虽身子弱了些,到底还是楚王府的世子,无论是暗查他的踪迹,还是买通妓坊侍婢,都不算难事。   “世子既然登门,我也便不再说那些有的没的,兰花簪嘛,的确在我手中,可既然我废尽心思地寻了来,就不会轻而易举地交出去,难道五妹妹就没有告诉世子,我有多仰慕苏氏女?”   话音才落,便见虞沨眉心更是紧蹙,纤长的眼睛里,似乎晃过一丝茫然与计较。   三皇子心念一动——难道说,虞沨此行,竟与那小丫头无关?那他缘何得知兰花簪之事?难道楚王世子早就留意上了自己,或者自己身边,有他安插的耳目?这个猜想,自然让三皇子更加焦灼,一个旖景已经在他意料之外,眼下又出来个虞沨,旖景也还罢了,不过是关心长姐,并不愿牵涉进皇储之争,楚王世子却不同,他并非只是一个闲散宗亲,圣上颇为欣赏他的才华横溢,只怕会有重用,如若他要对自己不利,实在是个威胁。   眼见着三皇子轻扬的唇角逐渐紧绷僵直,虞沨心下一松。   他存心没有替旖景择清,就是担心越是解释,三皇子越是不信旖景那简单的动机,唯有让三皇子自己生疑,出言试探,才会相信他的言辞。   这会子瞧见三皇子神情凝重,虞沨料到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的关系我也明白,世子既然亲自前来,原本我也该卖给你几分情面,不过嘛……想到五妹妹这番算计,以致我错失良缘,终究不甘,这兰花簪就算要物归原主,也当是在我迎娶三皇子妃时,亲手插在辰妹妹的发髻上。”三皇子一边放着狠话,一边不眨眼地盯着虞沨的神情,见他眸中的疑惑飞掠而过,心中一沉,凤眼微咪之间,眸光森冷如雳。   虞沨疑惑不过一瞬,却极快地稳定了情绪:“殿下,虽然圣上还未正式颁下旨意,不过辰妹妹为二皇子妃的事却已经议定,想来殿下应当清楚,这事再无转寰之地。”   三皇子三番两回提起旖景,虞沨都避之不提,无疑让三皇子更加怀疑,冷哼一声:“此事与世子有何瓜葛?”   “正如某刚才所言,因自幼……”   三皇子一竖手臂,绝然打断了虞沨的话:“我已经答应了五妹妹,当辰妹妹与二哥婚事一定,就将兰花簪奉还,毕竟,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老四与卫国公府联姻。”   这话分明就是试探,三皇子并不曾对旖景有过这般允诺,若虞沨真是受旖景所托,当然不会罢休。   三皇子挑高眉头,等着虞沨作何反应。   世子心下清晰得很,神情却是微微一怔,似乎有些迟疑,却并没有再作尝试,而是起身一揖:“殿下竟然应允了五妹妹,某便告辞……”一礼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三皇子大笑出声。   虞沨似乎不明所以,顿足回首。   “世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把苏家表妹看作嫡亲妹子,却忍心让五妹妹替你背着这个黑锅?千娆阁的事分明就是你的手段,我说得可有半分差错?”三皇子一双神采奕奕的单凤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而尽是森冷。   起初以为虞沨果真是受旖景所托才登门求情,三皇子莫名压抑,这会子排除了这个可能,三皇子却没有觉得半分轻松,“大笑”之后,又冷冷一哼,起身一让,指着刚才虞沨的坐席:“世子还是再坐片刻吧,有许多话,还是与我直说才好。”   虞沨似乎无奈,眉宇间神情与三皇了一般凝重,堪堪落坐之后,才提起旖景:“我不明白殿下之意?分明是您口口声声以为中了景妹妹的算计,又何故责怪某让景妹妹背了黑锅?”   他的确没有说过千娆阁的事情,与旖景有关。   三皇子冷冷一笑:“可你也没有反对。”   “某甚是不明,何故殿下一意认为景妹妹与此有关,难道说……”忽而顿悟:“难怪当日朱通判家公子赶得那么巧,竟然是景妹妹她……”虞沨微微一笑,意味十分深长。   不知何故,三皇子却再添焦灼,下意识间,他十分不愿虞沨得知这个“秘密”。   “世子当关心的,不是这些闲事吧。”三皇子斜挑着眼角:“那个侍婢现在何处?还有我的玉印,世子难道不该物归原主?”   虞沨垂眸:“某以为,殿下或者会更关心某是如何得知兰花簪一事。”   “世子当然不会实言相告。”三皇子那一张“千娇百媚”“倾倒众生”的玉颜,此时笼罩着一层阴冷,不知那些个芳心萌动的女子瞧见他这一面,是否会噤若寒蝉,横竖反正,咱们楚王世子,是没有半点惧怕的,清秀的眉头一挑,又是意味深长的一句:“就好比殿下,也不会告知究竟是何人将辰妹妹的闺阁私物交给你一样。”   暗藏的眼线是彼此的底牌,自然不会轻易亮开,这个基本的规则,对于三皇子也好,虞沨也罢,都是心知肚明。   三皇子微微一笑:“早听说世子才华横溢,果然不是虚传。”   殊不知他默认有人将兰花簪转交一事,已经泄露了一二线索。   虞沨暗忖,看来,兰花簪并非三皇子亲手从当铺赎出,首先说明一点,卫国公府这个佃作,地位并非普通,一来,能不动声色地赎出兰花簪,还查不到半分头绪,行事之慎密,不似奴婢下人的举止,二来,既然能与三皇子直接取得联系,必然是出入自由之人。   心念一转,虞沨再作试探:“莫如某与殿下再做个交易,若是殿下能告知转交兰花簪的人,某便将那妓坊侍婢交给殿下发落,何如?”   虞沨如此提议,当然是别怀深意,千娆阁的侍婢能被他收买,于茶水中下药,必然已经洞悉了三皇子与红衣的真实情形,这对楚心积虑,要将红衣这枚棋子,用在关健之处的三皇子来说,的确是个隐忧,如若卫国公府那个内奸无关紧要,三皇子应当会考虑迟疑。   却见三皇子冷冷一笑:“世子何故这般关注卫国公府……千万别说是因为自幼承蒙姑祖母的关照,方才报之琼瑶。”   虞沨便能够笃定,将兰花簪转交三皇子之人,作用远远不止耳目这般简单。   世子一叹:“殿下若是不信,某也无可奈何……”   “世子,你既然想要那枚兰花簪,定然准备了与我交换的物什,总不会世子以为,形势到了眼前的地步,我还当真那么在意玉印吧?”三皇子并没有洞悉虞沨的试探,两者相比,就论城府与心机,三皇子到底还是欠缺了一些。   虞沨眼看着三皇子难以抑制的急躁,把握更足了几分,并不着急,却是捧起茶盏,浅啜慢饮了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是友是敌,暧昧难分   这一间书房,陈设十分简洁,巨大的乌檀木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搁置着的是诗词曲赋,甚至有市坊间随处可得的戏曲话本,整洁,而又纤尘不染。但靠近书案的那一排三层矮架,最低的一格,散乱着几本兵书、策论,扉页陈旧,几处可疑地残破,似乎昭示了主人的冷落与漫不经心。   虞沨的目光从那个角落一恍而过,深遂的眸色里,一丝了然渐渐沉没。   都说三皇子府奢华富丽,花团锦簇,比如那间待客的花厅,触目皆是彩锦珠帘、金玉为饰,墙上堆饰着名家字画,百宝槅上的陈设更是琳琅满目,就连奉茶的侍婢,丝毫不输所谓天姿国色,无论是发上佩带的金簪步摇,抑或身上的锦衣华裙,恰到好处地华丽,却还保留着清新秀雅,难怪坊间传闻——三皇子府一个持帚的下等婢女,颜色怕也不输那些个小家碧玉。   可这一间书房,却半分不显浮华,甚至连碧植都不见。   但不难看出,这里,才是这位皇子时常留连之处,或许才是他内心深处,唯一固守的真实。   当然也有障人耳目的地方,那些个诗词歌赋,保存得太过精心了一些,而残破的几卷兵书,或者才是此间主人时时翻阅的“至爱”。   虞沨沉默的时间太长,神情太过云淡风清,以致三皇子浮躁难耐,却终究还是握着拳头苦忍了下来。   谁先泄露了迫切,谁就沦为被动,如此简单的道理,三皇子还没有忘记。   终于,虞沨满足地放下茶盏,微抬眼睑,不带丝毫情绪的眸色,看定了三皇子:“某起初本是想利用玉印,换回辰妹妹的兰花簪,不想人算不如天算,竟被朱家大郎毁了一番盘算……不过嘛,殿下心里一定清楚,那枚玉印未必就没有威慑力,反而,殿下手中的兰花簪,才是没有了半分用处。”   三皇子见虞沨开口,眉心才放松了几分,一听这话,忍不住嗤笑出来:“是么?既然如此,世子大可不必行此一趟。”   “这一趟,原本就在某的计划之内。”虞沨丝毫不在乎三皇子的揶揄,轻轻一笑:“殿下明知圣上与太后已经决定让辰妹妹为二皇子妃,却不曾用那兰花簪威胁姑祖母改变心意,何故?想来殿下必不是放弃了心中的谋算,不过是明白,姑祖母她老人家绝不会轻易屈服,早先听殿下之言,似乎连五妹妹也得知了此事……若殿下再用兰花簪生事,岂不是彻底与卫国公府站于对立?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殿下必不会为。”   这一番话,再次让三皇子唇角一僵。   他之所能用兰花簪威胁旖景,委实是占了“关心则乱”的便宜,旖景心系长姐声誉,不敢冒险,可虞沨却是不同,三皇子才不会相信他果真是出于对苏家表妹的“关心”,才设计算计于他,他这时已经笃定,虞沨所行,必有更深沉叵测的目的。   “某不想与殿下为难,那枚玉印,在某手中殿下或者认为无礙,可若机缘巧合,落在四殿下手中……”虞沨点到即止。   三皇子眉心顿时笼罩了一层风暴。   横竖眼下,他留连勾栏的事已经传扬,玉印看似没有威胁,不过如果这个把柄落在老四手中,的确是隐患无穷,假若这贴身之物,在某一个时间,出现在某一个情境,足以致命!   辟如,太子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而属于他的信物,却遗落当场的话……   那就是百口莫辩!   就算眼下告之圣上,贴身玉印被虞沨所得,无凭无据,圣上也不会相信。   三皇子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摁捺了心底直拱的怒火与挫败:“世子说不想与我为难?”   虞沨不语,维持着淡然的微笑。   “若是如此?何故盯梢跟踪,何故楚心积虑?”   “某是圣上之忠臣。”   三皇子冷哼:“世子之意,难道是指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指令,据我所知,父皇原本可是乐见我与卫国公联姻的,世子若是忠臣,何故楚心积虑毁了我的姻缘?”   虞沨依然不以为意:“若是圣上得知,殿下想与卫国公府联姻的真实目的,是否还会赞同?”   三皇子凤目一敛,眸光如剑,流淌着危险的情绪:“世子所知,看来不少。”   “也许,比殿下预料的还多……比如,殿下结交陈府六郎的真正目的,总不会是为了太子殿下吧。”   之所以直言不讳,将所知尽数坦承,虞沨用意有二。   其一,正如他所说,不想与三皇子为敌,相对的“坦承”,便是示好;其二,也是为了让三皇子笃信,旖景的确是无心插柳,而他才是有心栽花。   三皇子起初就甚是疑惑,若说这一切都是旖景一手安排,她的动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一个闺阁女子,就算天生机智,却也不可能于深宅大院,就洞悉了他的图谋,牵涉入储位之争,若卫国公府一意要与他为敌,旖辰所嫁之人,就不会是二皇子,倒是虞沨这么一番“坦承”,所有无法解释之事,须臾迎刃而解。   三皇子这时,想起昆明湖边,与旖景的对恃……   果然是他,因为一时浮躁,把底牌先亮了出来,让那小丫头通过“三言两语”,就洞悉了其中隐情,洞悉了他的图谋!   或者,这也算是天意?   眼下面对“劲敌”,三皇子的心思,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恍惚。   一直关注着三皇子的虞沨,心中不由一沉。   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件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与掌控了。   “殿下也在关心着圣上改革官制一事……”   淡淡地一句话,似乎离题万里。   三皇子眼中茫然匆匆一散,眉心深蹙。   “殿下当知,眼前要紧,还在改制一事。”虞沨纤长的眼角一睨,有意在书案旁毫不起眼的那个角落停留多时。   残破的几卷兵书一侧,斜躺着一本策论,是已经含冤而亡的郑乃宁身任通政司参议时所书,所议之事便是改革官制、恢复开科取士。因为此论,被秦相与金相两党怦击,称他蛊惑圣心,心怀叵测,欲颠覆先帝之政。   “中秋宫宴上的事,殿下必定有所见解。”虞沨继续说道:“圣上已经决意对金氏一族动手。”   “这是世子的揣测?”三皇子一门心思,尽数拉回。   “实不相瞒,圣上曾多次相诏,与某共议此事。”   三皇子略一挑眉,他虽知一个楚王,一个卫国公,深得皇室信重,孱弱的楚王世子,也颇受圣上看重,却也没有料到,圣上对世子的倚重,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储君之事,全靠圣心,某不想牵涉其中。”虞沨也将神情一肃:“不过某以为,眼下之重,还是集中皇权,消除国之隐患,金相的存在,委实已经有祸国殃民之患。若三殿下果如表面那般,纵情风月,洒脱不羁,与卫国公府联姻倒也无礙,可事实并非如此。”   见三皇子缄口不言,虞沨自顾说道:“殿下若与卫国公府联姻,皇后与太子必怀顾忌,只怕皇子府的后宅,会生不宁。”   这一点,委实也在三皇子的预料,皇后早已让孔家替他谋选了娇妾美婢,只待大婚之后,便会送入他的皇子府。   “殿下多年筹谋,必不会半途而废,可辰妹妹机变不足,只怕到时候,会深受其害……卫国公乃国之忠臣,虽不至为女儿的事埋怨皇室,可辰妹妹到底是他的骨肉,若婚后不如意,或者生出什么好歹,卫国公只怕也会介怀,就算对殿下将来所图,也是不利。”   三皇子复又揶揄:“世子当真多虑,但何故笃定,我就保护不好我的正妃?”   “殿下或许能够保全辰妹妹,但某却不敢冒险,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卫国公只有心无牵绊,才能鼎力相助圣上,除害国之奸党。”虞沨垂眸:“二皇子身母出身并非显贵,与储位无涉,方才最适合与卫国公府联姻。”   一旦皇子夺储之争展开,就算卫国公忠心不二,圣上也未必还会全心信任,卫国公府,绝对不能卷入储位之争,否则,只怕也会步上金氏一族的后尘。   前世时,太子遇刺,卫国公府没有因此牵涉其中,受圣上之疑,极大一个原因,便是与甄家有姻亲关系,当然,苏荇死于那一场阴谋,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可这一世,卫国公府与甄家联姻之事已经作罢,若与三皇子有婚姻牵连,将来未必不会受圣上忌惮。   虞沨对自己掺和进皇储之争的解释,也只能到这里,对于三皇子的野心,也只能点到即止。   “世子早先说并不欲与我为敌,我姑且信之,那么,是否我可以以为,世子会助我一臂之力?”须臾之间,三皇子也回过味来,为了筹谋多年的大局,他似乎也别无选择。   眼下卫国公府与二皇子联姻,起码暂时不能成为他的威胁,从一开始,三皇子就没想过与卫国公府僵持作对,眼下,虞沨分明已经洞悉了他的图谋,与其为敌,莫如为友。   “某无意与皇子为敌,无论殿下,抑或东宫。”虞沨毫不犹豫。   这一句话,看似拒绝了三皇子的拉拢,实际其中大有保留。   “世子果然是忠君之臣。”三皇子唇角略牵,嘲讽尽消,但眸光仍如箭簇。   “相信殿下也能以大局为重,尽‘忠孝’之本。”虞沨挺肩直脊,凝肃不再,笑意温文。   两双相似的丹凤眼一时对恃,不过一双凌厉尖锐、眸光璀璨,一双风平浪静、幽遂深沉。   三皇子忽而展开魅惑一笑:“我看世子的身子,虽说孱弱,但并无大礙,想来所谓‘活不及冠’定是三人成虎的谣传。”   他这时全不相信,面前这个让人琢磨不透,把握不定的楚王世子,会真如镇国将军父子所愿,死在及冠之前。   虞沨笑而不语,只从怀里取出一枚玉印,放于茶案上,推至三皇子面前。   羊脂剔透,金龙腾空,正是圣上赐予这个肖龙的第三子之护身吉物。   “那枚兰花簪,我会亲手交还给姑祖母。”三皇子把玩着失而复得的玉印,却说:“世子放心,我会记得你今日的提醒,以大局为重,会衷心祝愿辰妹妹与二哥喜结良缘、携手共老。   ”   但是,让步也只能到此,三皇子看着虞沨微微蹙起的眉头,莫测高深地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渐近重阳,途中归人   中秋既过,重阳便在展眼之间,岁岁辞青,锦阳京的百姓俱要合家登高“避灾”,襟插茱萸,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至到贵族,更有“赏菊”“对饮”的宴事,但今年,太后尚在抱病,各府皆不好大张旗鼓置宴,佳节将至,却略微显得冷清。   黄氏依然还是忙碌非常,尽管因着太后之病,不能依照往年那般“出游辞青”“登高饮宴”,可一家人团聚府中高阁,设以家宴却是免不得的,新酿菊花酒、蒸备重阳糕,都是陈例,只这一年,恰因国公府三爷苏轹已奉诏回京述职,家书送至,早已从琼州启程,算着日子,重阳节前或可赶至京都,黄氏当然要整理出三房回京居住的院落来。   三爷未至弱冠便已入仕,曾在国子监历练过年余,后外放至儋州,三年之前,因老国公去世,苏轹本应去职丁忧,不料南海逢倭寇作乱,琼州府下定安、会同两县皆被袭击,不仅官衙被倭寇焚毁,两县长吏连同家人尽数死于倭乱,两县百姓更是死伤惨重,家财谷物被倭寇洗劫一空,家中妻女被倭寇“奸杀”者更是不计其数。   儋州当时也经历了倭寇侵袭,却因苏轹防范森严,反而将贼寇尽歼,护全儋州与治下两县百姓家园性命,圣上在对琼州知府震怒之余,未免对苏轹大加赞赏。   故而夺情,并升任苏轹为琼州知府,转眼三年,已过任期,其间倭寇虽屡有偷袭、杀伤抢掠之行,却都被官府及时镇压,并未造成惨祸。   掐指一算,自从老国公逝世,苏轹一家奔丧回京,却因夺情再往琼州,已经整整三年未见。   黄氏一边指点着下人将新制的锦帘被褥,绣屏瓷樽换置摆放,一边听身旁的蓝嬷嬷闲话:“夫人折腾了好几日,忙得连轴转,眼看着腰身又瘦了一圈儿,奴婢瞧着当真心疼,横竖不过这些事,莫如让奴婢盯着就好,夫人还是回去歇息一阵吧。”   “三弟三载未归,母亲本就挂念得紧,此番远道归来,可不能有丝毫疏忽。”黄氏靠着凭几,持笔在薄册上头勾画,蹙眉审查着可有缺漏的地方,拒绝了蓝嬷嬷的提议,忽又想起一事:“八娘住的院子可拾掇妥当了?转眼她在景儿院里已经挤了好几个月,我又忙着张罗这头,倒疏忽了她。”   蓝嬷嬷叹了一声:“夫人可当真没说的了,八娘一个庶女,哪里就值得夫人上心,有奴婢盯着呢,皆依夫人之言,一应都按三娘院子里规制……倒是六娘,与八娘也是同岁,按理正该有自己的院子了,奴婢瞧着蔓姿苑当真不错,可夫人又说要给七娘……”   “风儿的事倒不急于一时。”黄氏眼见两个仆妇搬了个玉制屏风进来,安置在榻前,连忙说道:“眼看着一过重阳,气候便一日冷过一日,这玉屏虽说精美,瞧在眼里却生冷得很,还是换作锦屏才是,我记得库房里还存着几幅,底色都是茜霞红,极适合寒凉之季摆放,快些换来。”盯着仆妇们将玉屏移了出去,又才对蓝嬷嬷说:“若非太后患疾,辰儿的亲事眼看就定下了,即使如此,估摸着也不会拖过明冬,待辰儿出了阁,芝兰轩便是现成,只消将细软挪去倒省事。”   蓝嬷嬷听了这话,压低了声音询问:“大娘子是真指给了二皇子?”   黄氏略微肃颜:“咱们心里有个成算就是,圣意一日未定,可不能张扬开来。”   “奴婢省得……如此也好,二皇子终究比不得三皇子,将来……”蓝嬷嬷话未说完,就引来了黄氏凌利地一个眼风。   蓝嬷嬷连忙噤声,心里头却终究还是存着庆幸的。   她原本就是黄氏的乳母,看着黄氏在建宁候府胆颤心惊地度日,好不容易才没引来候府太夫人的忌惮,盼到了这么一门上好的姻缘,美中不足,到底是为人继室,上头还有个强势的婆母压制,底下又有几个并非亲生的嫡子嫡女,虽然那几个孩子看着乖巧,可心里未必就对她家夫人如表面那般贴心,再有,终究三郎才是黄氏所出,却因为有个前头夫人生的苏荇,到底是与爵位无缘。   蓝嬷嬷心底始终有些愤愤不平,想着若大娘子真成了三皇子妃,将来必为苏荇撑腰,爵位的事儿就更不能肖想,倒是嫁去二皇子府……二皇子无凭无势,只怕连个亲王都封不上,就算被封为亲王,将来不过也是个闲散宗亲罢了,不足为惧……等大长公主过了世,夫人便算彻底熬出了头,爵位之事,未必不能谋算。   一念及此,蓝嬷嬷看向黄氏的目光就更是慈爱,她家夫人当真是个贤妇,只怕从不曾为三郎打算……待时机一到,少不得一番劝说提醒。   苏荇若是继承了爵位,这国公府的中馈迟早易主,就算苏荇是纯孝之人,将来对夫人奉若生母,可未来的主母未必还会重用她们这帮旧仆。   不比得三郎,终究是黄氏的亲生,若将来是三郎继承爵位,夫人才不会失了这掌家的大权,到时候,她这个夫人身旁的“忠仆”,才有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威风。   蓝嬷嬷心里美滋滋地一番盘算,却再不提大娘子的婚事,反而说起了三爷一家:“要奴婢以为,夫人大可不必如此仔细,三爷此番回京,不过就是述职,这些年琼州一府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还不都是三爷的功劳,想来述职之后,圣上也会让三爷连任。”言下之意,三爷不过就是盘桓一时,不会久居,收拾一个院落出来也就罢了,大可不必为七娘再拾掇庭院。   黄氏摇了摇头:“圣上对咱们府可信重有加,当年三弟外放,不过就是给个历练的机会,哪里会让母亲与三弟骨肉长离,南海到底不太平,圣上必不会让三弟连任。”   蓝嬷嬷在政事上可没有什么见识,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吃惊:“听夫人这么一说,三爷此次是要任京官了?”当下便有些焦急,又压低了声音:“夫人,可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一门心思,可尽都为了夫人打算,太夫人她……对三夫人可是一直信任有加的。”   当年,黄氏嫁入国公府,大长公主对她多有戒备,反而是三夫人许氏,出身世家望族,表面温婉,行事却十分果断,极投大长公主心意,那些年来,中馈黄氏无权染指,倒是许氏襄助着大长公主执掌,若非后来三爷外放,只怕这国公府的中馈,已经落在了三房手中。   此番三房回京久居,对黄氏委实是个威胁。   黄氏淡淡一笑,扶着蓝嬷嬷的手下了炕沿,行去院子里看花草房的仆妇搬来的几盆秋海棠,与正当盛放的两盆紫菊,相比屋子里头,庭院里显得更加忙碌,到底是三年未曾住人,草木虽一直安排了人打理,可终究还是有些疏忽,需要修整的地方甚多,许氏出身名门,锦衣玉食长大,对花草园景尤为注重,黄氏可不想让她挑出什么缺漏来。   指点着将几盆当季的鲜花布于阶下,又寻了处略微僻静的地方安坐,黄氏方才说道:“嬷嬷见我劳累,不是心疼了么?等三弟妹回来,我也多了个帮手。”   “夫人!这后宅中馈可不能谦让,您才是国公夫人,一家主母,必须牢牢捍卫执掌中馈的权利。”黄氏的漫不经心,让蓝嬷嬷焦急万分,假若让许氏再掌中馈,国公夫人还算是国公府的主母吗?这要是传扬出去,那些个贵妇必会轻视夫人,这么多年来,夫人任劳任怨,诸般谨慎,方才争取了中馈之权,可不能就这么被人夺了去。   黄氏摇了摇头:“你呀!真是白担心,母亲她老人家岂会事非不明?那些年我才刚进门,又是为人继母,母亲她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三弟妹是名门嫡女,才华出众,又那般果决能干,处理起家务来条理分明,得母亲看中倒也正常,不过眼下,母亲已经将一府中馈交给了我,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夫人一贯良善大度,可奴婢还是担心……”蓝嬷嬷并不像黄氏这般乐观,她冷眼瞧着,大长公主虽说将中馈交给了夫人,但这些年来,待夫人依然还是有些冷淡,可见心里未必没有保留。   “母亲处事一贯公道,嬷嬷有什么好担心的。”黄氏又是一笑:“你且想想,二弟妹往常在母亲面前可有讨什么好?”   突然提起利氏,蓝嬷嬷很有些不解:“二夫人出身贫贱,再加上性情又是那般不知轻重,刁蛮跋扈,太夫人待她自然没有好脸色。”   “嬷嬷说得不错,你再想想眉姨娘,要论出身,虽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却比二弟妹要好了许多,眉姨娘之父,还与二弟有师生情谊,眉姨娘尚在闺阁之时,母亲待她也很是疼爱……论说,眉姨娘入了国公府,多得二弟心意,若母亲真对二弟妹深恶痛绝,只消待眉姨娘一如当初,二弟妹可还敢在眉姨娘面前颐指气使?”   蓝嬷嬷细细琢磨了一番,倒点头赞成:“说来也怪,自打眉姨娘抬进了府,太夫人待她的态度却天差地别,眉姨娘想去远瑛堂问安,都被太夫人拒之门外。”   “母亲眼里,就算二弟妹再怎么不知轻重,却也是二弟之正妻,她老人家疏远眉姨娘,其实就是为了保全二弟妹的地位,防备着眉姨娘不敬正室,挑唆得二弟宠妾灭妻。”黄氏莞尔一笑:“母亲待二弟妹尚能如此,这些年来,我之言行,她老人家必是瞧在眼里的,哪里会亏待了我。”   主仆俩正说着心事,却见玲珑远远行来,方才缄了口,俱都满面笑颜地迎了上前。   却是大长公主有请,让黄氏去远瑛堂用午膳。   “母亲今日兴致倒好。”黄氏微觉纳罕。   “国公爷今日提前归府,这会子正在远瑛堂呢,三殿下与国公爷一同,眼下陪着太夫人说了会子话,就留在了远瑛堂用膳。”玲珑略微解释了几句。   竟是三皇子驾临!   蓝嬷嬷心下惊疑,早先夫人才说,大娘子与二皇子的婚事已经十之八九,怎么三皇子还会登门?并且不同于前几回,这一次,大长公主竟欣然留膳!蓝嬷嬷暗中打量黄氏,却见她家夫人依然莞尔浅笑,似乎并不觉得惊奇,蓝嬷嬷便更是疑惑重重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失而复得,完壁归赵   这一日,正值扶风堂听学之日,因已经入秋,再不似盛夏那般酷热,小娘子们午膳便没有留在扶风堂,而是回了各自居住的院落,旖景才与八娘、安瑾踏入绿卿苑,就听春暮交待了三皇子驾临的事儿——数日之前,她与虞沨一番长谈,不得已接受了虞沨的建议,将兰花簪的事委托给他,次日虞沨便遣了人传来口信,说事已基本解决,不过三皇子要亲手交还兰花簪,让她安心。   旖景几番猜度,也不知虞沨如何说服了那个妖孽,但她下意识地便对虞沨的话信之不疑,当真就没有再为兰花簪的事忧心。   一听说祖母竟然在远瑛堂留膳,旖景便知三皇子定是交还了兰花簪,并不曾再提出什么别样条件。   她心里好奇得很,未知那妖孽如何解释兰花簪的前因后果,才哄得祖母芥蒂尽消。   一餐午膳用得索然无味,待安瑾与八娘午睡之后,旖景忍不住让秋月这个“小灵通”出去打探了一回,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长公主非但款待了三皇子,并且还请了旖辰前往远瑛堂,与三皇子会面。   旖景难免忐忑,生怕事情有变,长姐依然免不了嫁给三皇子的“厄运”。   正焦灼难安,不想旖辰却来了绿卿苑,旖景一见长姐笑颜如沐春风,才微微松了口气,细细一瞧,才发现长姐发上所饰之玉簪,正是那一枚让她悬心吊胆的兰花簪。   姐妹俩携手去了荷塘榭,并摒退侍婢,旖景才迫切地追问缘由。   “就是担心妹妹依然为我这事悬心,才紧赶慢赶了来。”旖辰笑道:“祖母也有叮嘱,除了五妹妹,这事儿不可对他人言说。”   旖景焦急不已:“听说三殿下今日留在远瑛堂用膳,姐姐可是与他会了面?”   旖辰微微颔首:“这簪子之所以失而复得,多得三殿下……祖母让我去,是与三殿下当面道谢的。”   原来,今日三皇子特地与卫国公一同见大长公主,就是为了交还这枚兰花簪——据三皇子说,当初他因“仰慕”旖辰,曾求于皇后面前,皇后一片慈母之心,许诺竭力撮合,却被皇子府那“心怀叵测”之人得知,为了在主子面前讨巧,争取信重,竟然自作主张,当得知旖辰身边侍女的兄长好赌成性,便布下陷井,引诱他兄妹二人合谋,盗取旖辰闺中之物,再从当铺偷偷摸摸地赎出,防的,就是这婚事若有不成,好将此物交给三皇子,威胁卫国公府。   没想到事情当真起了波折,皇子府那位下人毫不犹豫地便将玉簪呈上。   三皇子大怒,严惩了家奴,将簪子“物归原主”。   三皇子今日表现得很是伤感,却又大义凛然,称自己虽对旖辰有“仰慕”之心,深悔一时有失检点,行差踏错,坏了姻缘,无可奈何之余,惟愿辰妹妹平安喜乐,绝不会做有害旖辰终身之事。   这一番话,存在漏洞不少,却似乎隐晦地表达——兰花簪的事儿,与皇后不无干系。   大长公主本就有些疑惑,但得知这枚簪子牵涉了皇后与皇子,倒也不便再往深处追究,只吩咐了旖辰,对旖景交待一二就是,再莫张扬。   旖景听了这番话,当然对三皇子所言一字不信,却也对那个妖孽的心计叹为观止,一来,他主动归还兰花簪的行为,必然会让祖母心怀感激——三皇子也是逼于无奈呀,他之前对这门亲事如此执着,其中定有皇后为太子争势的原因,但三皇子终归还是个本份人儿,非但没有将旖辰的私物外泄,还物归原主,潇洒大度地祝福“心上人”平安喜乐,表达他已经放弃执着,祖母心里芥蒂只怕就消了大半;二来,将事情始终说得云遮雾绕,既没有泄露他在卫国公府的耳目,又成功地把皇后拉了下水,再一次强调他是被逼无奈。   不过事情到了这里,也算是圆满解决,旖景并没有拆穿三皇子的打算,对这个妖孽,她实在是恨不能敬而远之。   “五妹妹,但有一事,我想来甚是不安。”旖辰却说。   终究还是迟疑着,仿佛始终鼓不起勇气说出口,旖辰有些局促地摆弄着裙子上垂下的缨络玉佩,抬眸看了一眼旖景,又摇了摇头,眉心紧蹙。   “大姐姐有事还是说出来吧,压在心里,只会让自己难受。”旖景劝道。   旖辰沉默良久,方才支支吾吾:“今日祖母唤了我去远瑛堂,先将三殿下的话一一转述,嘱咐我当面与三殿下道了谢,却依然留了我在后庭,还特意让我带着这支发簪……隔了一阵,母亲来了,先与三殿下见了礼,再与祖母一同来了后庭……我瞧着,祖母应当是没将兰花簪的事告诉母亲。”   听到这里,旖景完全不得要领,见旖辰又陷入了欲言又止,也不好催促,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对长姐的性情更了解几分,若是催得太急,她反而更加迟疑,只得安静地等待着。   “五妹妹,我似乎觉得,祖母对母亲有些误解……今日祖母看母亲的目光甚是凌厉,我瞧着都害怕,后来,祖母又问母亲芝兰轩的丫鬟当初是怎么择选的,有多少家生子,又有多少是外头买来的,最后还说,眼下那几个一等丫鬟年岁都不小了,干脆放了出去,祖母要亲自替我择选贴身丫鬟。”   听了这话,旖景方才恍然大悟,想着祖母自从得知兰花簪失踪一事,隐而不发的行为,分明就是怀疑黄氏。   其实旖景起初也不是没有这层疑心,毕竟芝兰轩的丫鬟是黄氏一手择选,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母亲若毫不知情,委实说不过去。   便问旖辰:“那姐姐瞧着,母亲今日神情如何?”   “一如往常,当见我发上带的簪子,还笑着说了一句,往日鲜少见我带着,今日倒是新鲜,又说玉簪玉佩,还是要常带才好,总是收着,反而没了灵性。”旖辰显然极为担忧:“母亲一贯待咱们有若亲出,连三郎六娘都没法比,怎么会……祖母若是误会了母亲,母亲该伤心了。”   对于黄氏,不仅仅旖辰心怀尊重,旖景虽因着在大长公主跟前儿长大,不似旖辰与继母那般亲密无间,可也是尊敬十分的,她也不愿怀疑黄氏是居心叵测之人。   “大姐姐放心吧,祖母定会是非分明,毕竟是姐姐身边侍女行为不端,才惹出这么一件事儿来,祖母对母亲有些不满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一番话,旖景并没有说出来,她虽然不愿怀疑黄氏,但为稳妥起见,甚是赞成祖母的决定,几个一等丫鬟,将来必定要赔着长姐出嫁,假若有人不忠,保不住将来会兴风作浪,由祖母亲自择选,才是有备无患。   “这事其实也都怪我,当初若早早就告诉了母亲,也不至于让她受祖母责备。”旖辰甚是自责。   旖景只好又安慰了她几句,待送走了长姐,瞧着时辰又该去扶风堂听讲了,依然与八娘、   安瑾一同前往,但整整一个下午,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翻来覆去计较的,还是那枚兰花簪。   这一件事,应当与皇后无关,皇后之所以力主三皇子与卫国公府联姻,为的就是稳固太子之势,可如果为了这一目的,反而行要胁之事,彻底得罪了卫国公府,岂不是得不偿失?基于同样的理由,三皇子也不会贸然用兰花簪兴风作浪,所以,当初他才以言辞威胁,并没有先一步举措。   这似乎说明了一点,三皇子今日那一番话,的确有几句真实。   兰花簪的失踪,应当不是因为三皇子的筹谋——这也符合之前查出的真相,那个内贼阿青并非受人指使。   那妖孽城府极深,当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儿,企图以一支簪子就挽回姻缘,假若他是想报复卫国公府,毁了长姐闺誉,那么就不会对自己坦言兰花簪的下落。   这么一想,的确像是有人想要巴结三皇子,才将兰花簪从当铺赎出,转交予他。   这个人,会是宋嬷嬷吗?   毕竟玉芷一家与宋嬷嬷在兰花簪失踪之后来往频繁,并且态度转变极大,从力主禀报国公夫人,到后来竟然劝阻了长姐先莫声张,这事怎么想都很蹊跷。   可宋嬷嬷为何要助三皇子?为何要撮合长姐与三皇子的姻缘?这一点又让旖景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还是要在那间当铺上寻找线索,才能将隐于阴暗的黑影曝光。   旖景拿定了主意,当日便让夏柯通知三顺,让他好吃好喝地“结交”着当铺掌柜,屡屡提醒不要忘记了赎簪之人的模样——因着特意有人拿着绘成的花样询问那枚兰花簪,并重金赎出,掌柜还存着印象,不过据他形容,也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中年男子,面貌上没有半分显眼的地方,并且素未谋面,更不知名姓住所。   就凭着这点线索,在芸芸众生中找出赎簪之人无疑是异想天开。   但旖景却不甘放弃,她猜测着赎簪之人十之八九与卫国公府有关,否则就是与宋嬷嬷有关,保不定将来还会出现,若有了怀疑的对象,大可让当铺掌柜当面一认。   总之远庆三年八月末的这一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因为三皇子的贵驾光临,国公府许多人产生各自不同的情绪——大长公主虽觉此事尚有蹊跷,但旁观黄氏并无可疑之处,暂时对她放了心;旖辰是如释重负,安心待嫁;旖景疑惑重重之余,开始了新一轮的张罗布置;宋嬷嬷见了旖辰发上的兰花簪大为惊讶,琢磨了数个来回,自然不清楚其中究竟,聪明地选择了缄默;还有一个三娘,午后便陷入了恍惚与焦灼中,下午在扶风堂练习书法时,竟然以指沾墨……引来了安慧与二娘的一场嘲笑,她却没有半句还嘴的心思。   另外就是今日方才得知女儿丢了兰花簪的卫国公,当送走三皇子,回到和瑞园,“咣当”一声重重甩上了卧房的门儿。   第一百零八章 以柔克刚,贤妇风范   因为三皇子冷不丁地驾临,蓝嬷嬷这一个中午也甚是忐忑难安,暗自祈祷着大娘子婚配二皇子的婚事可别有什么变故才好,午膳都是草草用了几口,将肚子囫囵填了个半饱,便在和瑞园的院门口徘徊,盼望着国公夫人早些回来,问个究竟才能安心。   才至未初,秋阳正好,倾泻于门前直往前宅的甬路,将青石方砖渡上一层幽灿,甬路两侧,两排四季长青的香樟,依然葱郁如遮,翠色向西风,轻摇漏碎暖。   蓝嬷嬷排徊一阵,终于看见卫国公夫妇一前一后地往这边来,连忙堆上满脸殷切的笑意,踩着稳重的步伐上前,当看清卫国公紧锁的眉头,唇角的弧度这才一僵,小心翼翼地目光看向黄氏,却见她家夫人唇角舒缓,没有半分紧张,不像是与国公爷争执过的模样,蓝嬷嬷心下便却发疑惑起来。   卫国公见夫人的乳母迎上行礼,应付般地颔了颔首,依然负手阔步,大马金刀地行入正堂,挑开帘子进了次间的卧房。   黄氏紧跟入内,后头的蓝嬷嬷略微犹豫之后,也脚跟脚地走了进去,扶着黄氏落坐在沿窗雕花大炕上的西席,抬着眼睑打量了一番卫国公依然凝重的面色,却并没有知趣退出,只接过白露捧上的茶盏,放在两位主子之间的炕几上,示意白露于帘外候命,自个儿立在一旁,说起黄氏这段时间的操劳。   蓝嬷嬷对于卫国公这位姑爷,一贯是十分满意的,别的不论,就冲着自打黄氏入门,许多年来,国公爷再未纳旁的妾室,也不见收通房,就算对崔姨娘宠爱几分,也从不曾冷落黄氏,更不会放纵崔姨娘挑衅正室的权威,对于她这位乳母,也一直恭敬有加,当作长辈对待着。   长此以往,蓝嬷嬷便胆大起来,对卫国公并不怎么畏惧,也常常仗着自己奶大了黄氏的情份,闲言碎语几句。   今日瞧国公爷神情不善,她便猜度着是对黄氏生了不满,故而强调着这些时日家事有多繁忙,言辞间尽诉黄氏的辛劳,婉转提醒国公爷莫要对黄氏撒火,就算夫妻俩有什么矛盾,也得温言细语地沟通交流。   若是往常,卫国公自然不会对妻子的乳母有何不敬,但今天,他委实有些不耐烦,并没有让蓝嬷嬷坐下。   当卫国公耐着性子饮完了一盏热茶,见蓝嬷嬷尚自不觉只顾闲话滔滔,终于摁捺不住,“霍”地一下起身。   这位国公府的一家之主,少年时候也曾随老国公亲历疆场战事,练就了一身杀伐决断的武将气势,又掌握京卫指挥司多年,往常和颜悦色时不显杀气,可一旦严肃起来,凌厉之气也十分渗人。   蓝嬷嬷就未曾见过国公爷这般“威严”,半句话噎在唇边,惊愕地退后一步。   卫国公却未发怒,只沉声而言:“嬷嬷勿怪,今日我有要事,要与夫人相谈。”   逐客令已下,蓝嬷嬷只得偃旗息鼓,怔怔退了出去,她才落下锦帘,便听“砰”地一声,房门重重合上,带起厉风,震得锦帘上那朵金绣牡丹,仿佛也花容失色一般。   蓝嬷嬷浑身一颤,将同样目瞪口呆地白露拉了出正房,把廊里待命的丫鬟们尽都打发,自己却留在了窗前,竖起耳朵听窗子里的动静。   卫国公显然是动了真怒,语气并没有压低——   “那枚兰花簪,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询问,而是质问的语气。   蓝嬷嬷心下孤疑,兰花簪?什么兰花簪?   便闻窗内,黄氏表达了同样的疑惑。   “夫人还在装蒜?”一声冷哼,就算隔着窗纱,蓝嬷嬷也感觉到卫国公语气里肃然的冷意。   屋子里头,黄氏尽管惊疑,却并没有委屈之色,似乎废尽心思地琢磨了一阵,才依稀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询问:“国公爷是指妾身给辰儿的及笄礼?”   外头的蓝嬷嬷恍然大悟,紧跟着却又是满脑浆糊,那枚兰花簪可是夫人为了贺大娘子及笄,废尽心思地寻得了一块上佳的羊脂宝玉,委托京都最出名的首饰铺子“天工坊”首席匠师打造,别的不说,光是加工钱就不下百两纹银,夫人出手如此阔绰,当时国公爷与大长公主可是相当满意,这会子怎么又提起了这碴儿?并且还是这般怒火冲天之势。   蓝嬷嬷不觉将耳朵高高竖起。   便闻卫国公紧接着就是一番质问:“我且问你,芝兰轩的丫鬟可都是你一手择选?还说往日对辰儿多么的疼爱,心眼神都在她的身上,怎么出了内贼你竟然不知?辰儿那枚簪子竟然被丫鬟当去了当铺,还落到了外人手里!若非今日三皇子物归原主,我竟然全不知情,是你有意相瞒,抑或是真疏忽到了如此地步?你可知道,那枚簪子若是落到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兴风作浪,会引发什么祸事!”   蓝嬷嬷一听此话,心便悬在了嗓眼里,脑子里顿时涌起了许多疑问,不及细思,意识间立即就为黄氏抱起了不平——当初,大娘子年满十岁,独院而居,太夫人不管,多亏得夫人里外仔细,择选的丫鬟都是几经考量,将身凭性情一一报给太夫人过目,就算亲生母亲,怕也只能做到如此了,但到底隔着血缘,为了不让大娘子起疑心芥蒂,夫人从不曾私下与芝兰轩的丫鬟询问大娘子的言行,只细细教导着大娘子要如何御下……出了这等纰漏,怎么竟都成了夫人的错?大娘子也是,丢了这么要紧的物什,还瞒得严严实实,可见对夫人到底还是没有全心信任,却反而累得夫人受责。   隔窗的蓝嬷嬷满腹委屈,屋子里的黄氏却没有半句推脱之辞,只恭顺地垂眸立于炕沿,先是满面惊惶,又是连声儿地自责,说是自己太不经心,无论有多少琐事要操劳,都不该疏忽了辰儿院子里的事,没有半点委屈。   当见卫国公神情略微缓和,方才询问了今日三皇子“物归原主”的始末。   当听完详细,自然是后怕不已,连眼圈儿都泛了红,自责更甚,就要去远瑛堂大长公主面前请罪。   卫国公看妻子这番情态,心里的怒气消了大半,又想起黄氏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对待高堂也好、子女也罢,诸多的恭顺温柔,早些年母亲对她多有戒备,她也从不曾怨言半句,贤良温婉,不差元配发妻婉娘分毫。   到底还是不忍。   卫国公方才缓和了语气:“罢了,多亏得三殿下交还了簪子,这事也算是有惊无险……只你今后可得更加谨慎。”   黄氏又是一番应诺,虽无赌咒发誓,神情却十分严肃认真。   “辰儿婚事一定,最迟明年便要出阁,一些庶务内宅的琐事,你可要教导仔细,嫁妆的事儿也得仔细筹备了,除了婉娘当年留给三个子女的,再添置上一些,将单子理出来,再与母亲商议……我这几日公务繁忙,就歇在书房。”   说完话,便听房门开阖之声。   蓝嬷嬷正听得仔细,不防卫国公就出了屋子,吓得一个激灵,不及思量,连忙往廊子那头急走,几步跨入耳房,却因慌里慌张被门槛一绊,险些没有崴倒在地,脚踝处一阵酸痛,让她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探头缩脑一番,直见卫国公出了正院,方才轻舒了口气,正欲去卧室“开导”她家夫人,一瘸一拐地才到正厅门口,又见崔姨娘穿着件素白绢衣,浅青绫裙,纤腰楚楚像个“病西施”般袅袅而来,胸口顿时堵了口恶气——这下贱蹄子,成日里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养着,不见操劳半分,还时常头疼脑热肚子痛,凭着这些个下作手段,让国公爷捧在掌心地疼,往常晨昏定省,让她站一盏茶的功夫就摇摇欲坠,活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这会子听说国公爷回了府,倒是紧跟着就上门给夫人添堵。   蓝嬷嬷胸口被火气撩拨得热血沸腾,倒不觉得脚疼了,跺着铿锵有力地步伐下了石阶,门神一般就堵在了崔姨娘面前。   “姨娘这会子来做甚!不是早上还捧着心口喊疼吗?”   崔姨娘一路上尽都在盘算心事——今日中午,三娘破天荒地来了她的院子,留下陪她用膳,让她欣喜万分,却不想听女儿说起了心事,原来是让她寻卫国公打听一番三皇子的来意……眼瞧着三娘满面娇羞,却熠熠生辉的眼睛,崔姨娘哪里揣摩不透她的心事,心里是又惊又怕,度辞度句地劝导着三娘不要因心中绮念,误了终身……三皇子身份如此尊贵,正妃之位绝不可能娶进一个庶女。   不想三娘不待她把话说完,就冷了颜色,抛下一句“我的事不需姨娘多虑,你不想帮忙直说便是,用不着废心找借口”,拂袖而去。   崔姨娘心下懊悔,到底心疼三娘——若不是托胎在她这个婢女腹中,而是嫡出,凭三娘的容貌,为三皇子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故而,尽管满心为难,几番思量下,崔姨娘还是决定要为三娘尽力。   她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琢磨着卫国公一贯还宠爱着她,国公夫人也甚是宽和,便想哀求一番——若三娘没有资格为三皇子正妃,做个侧妃未尝不可。   却不想刚刚进入和瑞园,就被蓝嬷嬷给堵了个正着。   “婢妾晨起有些不好,在夫人面前失了礼数,眼下正是来与夫人赔不是的。”崔姨娘咬牙鼓足了勇气,想绕开蓝嬷嬷继续往里。   蓝嬷嬷一声冷嗤:“打量我真是糊涂了不成,看不穿姨娘那点子花花心思,什么与夫人赔不是,还不是听说了国公爷今日回府得早,上赶着来献媚,不是我说姨娘,往常国公夫人贤良大度,你也得知道点廉耻,夫人不与你一般计较,我却看不过眼。”   “嬷嬷……婢妾并非……”若是往常,崔姨娘受了奚落,也没脸送上门儿讨嫌,可一想到三娘,她却不得不坚持。   蓝嬷嬷一口唾沫已经酝酿于嗓眼,将腰一叉,就要“呸”出……   次间里轩窗却被推开了,黄氏露出一张尚且和颜悦色的面孔,看着阶下对恃的两人,温温婉婉地说了一名:“嬷嬷,你今日累了半天,该趁着午后歇息一阵,让姨娘有话进来说。”   蓝嬷嬷万分不甘,眼瞅着崔姨娘入内,终究是一口唾在了地上,大大咧咧地站在窗前   第一百零九章 远道归人,骨肉团圆   黄氏半分情绪不显,斜靠凭几,瞧着明蓝牡丹锦帘一掀,崔姨娘莲步款款入内,垂眸施礼,抬起眼睑,一双风情万种的纤长美目,在发现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在座时,毫不掩示地流淌出失望之色,心下微微一哂:两个姨娘,张氏手段狠辣,但跋扈太过,虽膝下有个庶子,但深受婆母与夫君厌恶,委实不足为惧,这个崔氏,她冷眼瞧了多年,也是个绣花枕头,虽然分去夫君不少宠爱,但无论城府还是性情都懦弱得很,算起来年岁也快近三十了,面上依然藏不住心思,“愚蠢”二字说她都是轻的。   “姨娘坐吧。”黄氏淡淡一句。   崔姨娘却不敢坐,依然在地上立着,张口就是一句:“国公爷正在午睡?”   这话若是换了个厉害的主母,逃不了一场呵斥,黄氏却懒得与崔姨娘计较:“国公爷去了书房。”   心里本就没有什么盘算,崔姨娘一听卫国公不在,就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往下说了。   “姨娘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黄氏“好心”地替她把梯子都搭在了眼前。   崔姨娘局促地绞了一会帕子,想着有些话横竖是绕不开黄氏的,便硬着头皮坦承了:“婢妾……虽知这些话僭越,可也是为了三娘着想,她毕竟是婢妾十月怀胎……还望夫人能宽恕。”再度微抬眼睑,正巧遇上黄氏温和的目光,崔姨娘方才鼓足了勇气:“若是大娘子为了三皇子妃,不知夫人能否让三娘陪去……”   她局限于内宅,又是个不问世事的,委实不知外头的事儿,大娘子将嫁皇子为妃这件事,还是听三娘中午叨念的,依崔姨娘的想法,贵族女子们嫁入皇室,不乏有让族中姐妹陪为滕妾的先例,三娘虽是庶出,到底是卫国公府的亲骨肉,若夫人允许让她陪嫁,滕妾之位未免太过委屈,侧妃倒是当得的。   黄氏听了这话,当真哭笑不得——虽说贵族之家与皇室联姻,考虑到固宠的因素,多数会择选个滕妾去做“帮手”,可这个人选,大多是族人旁支出身的女子,哪里会让血亲姐妹陪嫁的“规矩”?三娘一来毕竟是国公爷的亲骨肉,就算是个庶出,也没有与人为妾的道理,二来年纪才将将满了十三,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塞给皇室为滕妾,说出去还不沦为满京都的笑柄。   真亏她想得出来!   黄氏忍了几忍,才忍住嘲讽之辞,把眉头一挑:“姨娘素来是个不管事的,今日之言,难道是因为三娘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逼得姨娘来替她讨姻缘了?”   温温和和地一句话,却让崔姨娘大惊失色,仓惶得又是摇手又是摆头,身子摇摇欲坠:“夫人可别误会,三娘不过是个姑娘家,哪里会……是婢妾,是婢妾因操心三娘的姻缘……”   “这话姨娘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国公爷面前叨念了出来,可免不得一场责罚。”黄氏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深究,依然还是温言细语:“三娘虽是庶出,可也贵为国公府的千金,姨娘想想,哪个名门望族会让女儿为妾?三娘眼下还未及笄,你就心心念念要送她去做妾室,让国公府颜面何存?三娘虽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可我还是她的嫡母,难道将来不会替她打算?这事儿不是你该操心的。”   微抬眼睑,见崔姨娘臊红了脸,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黄氏才忍不住拧了拧眉头,将神情一肃:“还有大娘子的婚事,更轮不到你插言,事涉皇室,圣意一日未定,都不得非议!”   崔姨娘一颗心往空一悬,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是婢妾无知,夫人怎么责罚都不为过,只切莫怪罪三娘。”   黄氏闭了闭眼,强忍着不耐:“好了,往常我疼三娘也不比你这个亲娘少,她没有犯错,我责罚她干什么……你身子弱,好好将养着,不要瞎操闲心,起来吧,又跪得心口发疼或者腰身酸软了,还得兴师动众地请大夫诊脉。”   冷眼瞧着崔姨娘哭天抹泪地磕头称谢,委屈万分地退了出去,黄氏终于忍不住冷笑出来,想到三娘竟然对三皇子生了绮念,唇角微扬,不屑之余,心里却展开了一番盘算。   却说崔姨娘,颤颤兢兢地离了和瑞园,越想越是后怕,整个下午都惴惴难安,抚着胸口斜靠榻上,直到傍晚,也没理出什么头绪,她虽然大事小事都糊涂,但还了解三娘的性情,知道那孩子是个固执己见的,只怕不会轻易放弃,终究让人忐忑,迟疑来犹豫去,还是决定与三娘促膝一谈。   便寻去了嫣婷苑,才将和瑞园与黄氏那番交谈磕磕巴巴地说了一番,三娘就是柳眉倒竖,险些没有忍住火气,一巴掌扇下去:“姨娘可当真是个有见识的,巴巴求着母亲把我送去为妾,姨娘是觉得给人作小有多荣光不成?只想着让我继承你的衣钵?也怪我蠢,一时好奇,央你去打听三殿下的来意,原本也是出于对长姐的关心,竟险些被你累得没脸,多亏得母亲慈和,没有告去父亲跟前儿,姨娘你是有多不待见我,就见不得我好过?”   一番凌厉的锥心言辞,只将崔姨娘数落得泪落如雨,哭断了百转柔肠,也没博得三娘谅解,到底将她轰了出去。   崔姨娘哭了一夜,辗转反侧之余,越发地糊涂了,拿不准三娘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郁郁不解之下,病了一场,竟然缠绵一冬,多得卫国公多番呵护,崔姨娘见他始终不知自己的荒唐举止,更不见三娘受到任何责罚,方才放了心,到开春之后,身子才渐渐好了。   依然说眼下,九月初七,辰正时分,锦阳京尚还笼罩于薄雾朦胧里,并未经雨,直通广陵门的青石大道却有轻薄的湿迹,沿街青墙乌瓦也带着几分润意,城墙上执戟而立的铁甲卫在越渐清冷的微风里依然站姿挺拔,城门处往来不息地贫苦大众尚还不及添加寒衣,于这不见暖阳的清晨,多多少少都有些耸肩抱臂,不时狠狠一跺脚,感叹一声天气到底是寒凉了下来。   盛夏渐远,不断有候鸟南迁,撞碎云层。   却有归人,渐近家园。   当先两匹青骢从城外的敞道上疾踏而来,当入城门,才略微放慢了速度,沿着大甬路笔直向前,进入内城朱雀大街,拐入祟正坊,到卫国公府角门前,两个风尘扑扑地乌衣壮年才翻身下马,其中一个显然认出了迎上前来的门房,笑着上前拍打着他的肩膀:“快些通传进去,三爷回来了,这时想来已经入了城门,多不过半个时辰抵府。”   大长公主才用完早膳,正与几个小娘子闲话,听了下人的通禀,当即喜笑颜开,因今日卫国公一早入朝,苏轲也依时去了户部衙门,苏荇与苏荏两兄弟一个去了国子监,一个去了族学,都不在家,唯有让总管宋辐迎了出去,至于二门处,则早站着杨嬷嬷与宋嬷嬷两个最得脸的下人,迎接三爷一家的归来。   国公府的七朵金花,也都齐齐聚集远瑛堂,就连三郎苏芎也被乳母领着过来,黄氏与利氏自不消说,都是满面笑颜,一边陪着大长公主身边说不尽的趣话,一边翘首以待着苏轹一家四口。   先见玲珑打前疾步行来,笑矜矜地禀报着三爷与三夫人、七娘、四郎已经进了院门,正厅里的笑语欢言便在利氏“总算是回来了”的感叹中寂静下来,大长公主想着三年未见的小儿子一家,多少有些激动,安坐于上首罗汗榻上,注意力全在阶前那条笔直地甬路上头。   黄氏与利氏、苏涟带头站起身子,小娘们自然也纷纷起立,不过多久就见一群仆妇簇拥之下,疾步而来的苏轹一家。   经过数载历练,苏轹更加地沉稳内敛,相比卫国公威武坚毅的武将气质,他多了几分洒脱从容,却比苏轲温文尔雅的儒士风度,添了一种渊淳岳峙,一袭黯蓝曳撒,丝毫不染风尘,远远行来,只见英姿勃发。   早有婢女们在大长公主身前摆了锦垫,供苏轹夫妇行叩首礼。   “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未知母亲近年身子康健与否?”苏轹与许氏叩首之后,皆长跪不起,含泪问安。   大长公主连忙唤了儿子儿媳起身,十分安慰:“你乃朝廷命官,为大隆尽忠,何为不孝,快起来吧,我还得受孙子孙女儿的礼呢。”   黄氏连忙笑着扶起了许氏,又对苏轹说道:“三弟长途跋涉,原本辛苦,快些起身吧。”一边拉了许氏坐在一旁,又见七娘领着方才五岁的四郎有模有样地叩首,才听得大长公主喊起,就紧赶着说道:“还是三弟妹会调教子女,七娘就不说了,难得四郎才五岁,却比芎儿这个当哥哥的还知礼。”   大长公主已经忙不迭地让人扶了七娘、四郎起来,一手搂着一个细细打量,当年分别,七娘不过才七岁,四郎更是才蹒跚学步,三载不见,眼下姐弟俩虽然还是稚气未脱,个子却拔高了不少,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竟连儿子儿媳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七朵金花这时方才上前,与三叔三婶行了福礼,个个乖巧,人人恭顺,就连二娘都敛了性情,一时间,正厅里其乐融融,洋溢着天伦之乐。   ☆、第一百一十章 苏氏七娘,爽郎大度   这世上偏偏有一类人,存在一种与生俱来无人能及打破和谐气氛的本领,并且还是在无意之间——好比,卫国公府的二夫人利氏。   正厅之内,众人一番见礼,依次落坐,大长公主尚且只顾与数载不见的孙子、孙女儿闲话,关心着一路之上可还顺利,有没有觉得劳累,这些年在琼州的衣食住行,学业细况,暂时将苏轹夫妇都冷落一旁。   苏轹却忽而想起一事,对黄氏言道:“因在琼州结识了一民间良医,名唤江清谷,擅治疑难杂症,因其祖上也曾是前朝医官,经我说服后,起意入仕,此次结伴进京,我想着待面圣述职之时正式举荐,江先生在京中并无落足之处,我便作主于家里暂时安置他们父女,虽早先已经交待了宋辐,还请大嫂能关照一二。”   在座诸人,除了大长公主与旖景以外,俱都没想到苏轹会举荐医者入宫,小娘子们也就随便一听,黄氏却觉得有些意外,却也没有什么疑问,只听那先生有个女儿随行,想到若跟着住在外院诸多不便,提议着要将江氏娘子请入内宅安置,许氏却笑着说道:“江姑娘自幼随父辗转于山野之间,性子有几分孤僻,不擅应酬之事,与我们同行期间,也就是澜儿总缠着她,方才有几分熟络了,若是安置在内宅,只怕她反而会觉不便,大嫂只消安排个丫鬟随侍即可,倒不需要大废周章。”   旖景听了这一番话,心下虽有些讷罕,想着前世倒没听说过清谷有这么一个闺女,也只以为是自己不曾留心而已。   这一个小插曲,眼看就要过去,利氏却忽然说了一句:“太后患疾、圣上下旨寻医是中秋后的事儿,三弟竟能早早地就从琼州找了个大夫,难道是一早预料到太后会生这么一场病?”   其实利氏并非有意质疑,不过是随口一句,但这话却有几分岐意,倒像是说苏轹巴望得太后患疾一般。   对于利氏的有口无心,众人都表示十分无奈,四娘尤其庆幸——还好父亲不在场,否则事后只怕与母亲又有一场争执。   苏轹深知他家这位二嫂的性情,自然不会介意,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起意说服江先生入京,原本并非因为圣上的旨意,不过见他医术出众,想着埋没于山野甚是可惜,这才有了举荐的想法,不想事有凑巧,行至半途,才得知太后患疾一事。”   利氏方才“恍然大悟”,表示“原来如此”。   正厅里的和谐气氛经过这个小小的“波折”,正当恢复。   不想利氏目光一转,瞧见许氏身后的婢女绰约,已经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又是脱口而出:“母亲快瞧,绰约出落得越发貌美了,看这情形,咱们得唤她一声姨娘了吧?”   绰约原本是大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侍女之一,当年苏轹外放,大长公主放心不下,将最为稳重能干的绰约安排给了许氏,随着一同去了南海。   比起刚才的有口无心,利氏这一句话,多多少少就有些兴灾乐祸的成份了。   原来她自打从前,就眼红着三爷对许氏的一心一意,别说妾室,连个通房丫鬟竟然都没有,为着这事,利氏曾经还特地“提点”过许氏——身为女人,可得贤惠,不能犯了妒嫉。许氏听后不过一笑了之,照样没有为三爷纳妾的“自觉”,让利氏忌恨不已。   眼下,见绰约妇人装扮,利氏只以为是三爷“开了窍”——到底还是个男人,娶的又不是公主,怎么会只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这位绰约可是婆母身边儿的人,只怕连许氏都不敢对她颐指气使,以后说不定有三房的好戏看了。   利氏自顾“平衡”心态,压根没留意到绰约涨得通红的脸。   正厅的气氛随着大长公主眉心一蹙,彻底僵持。   许氏暗叹一声——二嫂当真没变,还似从前那般“心直口快”,这话当着诸位小娘子的面,委实不应出口,想了一想,委婉地说道:“二嫂,如今绰约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她家大郎年底就该满岁,生得虎头虎脑的,有趣得很,把胡嬷嬷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她大孙子得意。”   利氏笑容一僵,任是她不擅那些个弯弯绕绕,也听明白了许氏这番话里的含义,得知绰约原来是给三爷乳母做了儿媳,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心下当即涌起了万千不甘,少羡多妒,将帕子一捂嘴角,装模作样地一笑:“弟妹还如当初呀,行事果决得很,倒可惜了母亲的一番心意。”   这话挑拨的意味就十分明显了,就连五岁的四郎也感觉到二婶子身上散发的敌意,倚在大长公主怀中,有几分担忧地看向母亲。   大长公主拿利氏实在是无奈,当着小辈们的面,又不能出口斥责,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却对绰约笑着说道:“好丫头,是个有福气的人儿,改日得了闲,将你家大郎抱进来给我瞅瞅,也让我欢喜欢喜。”   因为利氏这么几句话,正厅的气氛多少有些古怪下来,大长公主便放开了七娘与三郎,让苏涟领着小辈们去后庭玩乐,只问着苏轹在琼州的公务,完全无视利氏的存在。   黄氏在旁察言观色,识趣地提出要盯着大厨房准备午膳,将利氏拉了离开。   又说七娘旖澜,当年离开京都时方才七岁,却因性情最是爽朗,与姐妹们处得甚为和睦,这会子与姐妹们团聚,一时就成了“众星拱月”,廊子里头,七朵金花将七娘围在中心,先问了一番途中的见闻,又好奇着南海的景致。   “我看前朝的一本游记所载,称海水‘一碧万倾’,当真如此?”旖景当年就与七娘最是相投,眼下紧紧挨在她的身侧,笑着问道。   大隆的闺阁千金们虽有出门的机会,但远行的机遇还是稀罕的,京都无海,小娘子们委实想像不出那般波澜壮阔的景致。   比起三年之前,七娘个子虽拔高了许多,但眉宇间依然还带着稚气,一双新月似的眼睛,弯着由心而发的笑意,这时频频颔首,倒比她的姐妹们还要兴奋得多:“若非亲眼目睹,我也只以为所谓‘一望无涯’是夸大其辞,更怀疑着海水的色泽,未必当真碧蓝若宝石,岂知亲眼目睹后,才知书中所说分毫不差,身临其境,方知前人那句渺沧海一粟的含义。”   七娘说起南海景致,与琼州见闻,非但让一众小娘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一旁的丫鬟也忍不住围了近前,当听说渔民们出海,目睹过小山似的大鱼,都瞪大了眼睛,惊异得连连吸气。   “怕是当不得真吧,若真有这么大的鱼,还不连人带舟都吞了落腹,渔民们还有命归来?”二娘率先表示了质疑。   旖景却说:“《古今注》载,海里有鱼为鲸,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渔民们目睹者应该便是鲸鱼,前朝也有记载,说龙涎香正是源于海上,据说是海龙之涎,也有人推测便是巨鲸之涎,究竟如何尚不好说。”   “五姐姐当真博学,我也听阿娘说起过‘鲸鱼’之名,当地渔民也说,百年之前,先祖曾于海岸目睹过七枚长八丈之鲸鱼死尸,可见传闻非假,可惜我却无缘目睹。”七娘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   六娘关心的却是其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关于巨鲸的话题:“七妹妹,南海的倭寇当真有那般猖狂凶狠?”   说起这事,七娘笑容一敛,清秀的两道眉头打成了个精致的结:“那些个海盗,当真无恶不作,若是商船于海上与他们相遇,必然九死一生,非但如此,还常常登陆劫杀渔民,南海一府三州,百姓们受其害者数不胜数,衙门官兵人数有限,委实有些防不胜防,父亲鼓励沿海百姓们习武防身,自发组织卫队巡夜,一但发现倭寇,便响锣为信,附近村民皆赶往支援,收效虽有,但这些年间,依然不能杜绝倭寇作乱,死伤之事常有发生。”   又绘声绘色地说起倭寇残忍的手段,例如将小儿掳走煮食、剖人肺腑的恶事。   多数人听得心惊胆颤,不忍唏嘘。   唯有二娘再度发挥了“质疑”的本性,略带着奚落言道:“七妹难道亲眼目睹过这般惨烈的情景?说得倒跟真的一样。”   七娘也不以为意,并不同二娘计较,只是说道:“身为闺阁女子,困于府衙中不得自由,我自然不曾亲眼目睹过倭寇祸乱,姐妹们若是好奇,大可问问我身边的侍女,她的亲人正是于祸乱中丧生,只余她一个孤苦伶仃。”   诸位小娘子这才注意七娘身后侍立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婢女,但见她身材高挑,肤色微黑,站在一众莺莺燕燕当中,显得容颜黯淡,半分不起眼。   原来这丫鬟名唤鲛珠,本是沿海渔民,家人血亲皆在三年前引起天子之怒的那场倭乱中亡故,她倒也有些血性,为了替家人报仇雪恨,竟起意女扮男装报名从军,当然被察觉了出来,未能如愿,在当地却成为了一桩“罕事”,苏轹上任琼州知府,听闻了此事,对孤女起了怜悯之意,收容她在府衙安身。   鲛珠虽是七娘丫鬟,但并没有卖身为奴,此次苏轹回京,许氏询问过鲛珠的意见,若她愿意,可在琼州替她择定一门亲事,将来也算有了依靠,但鲛珠却称难舍七娘,愿意随同入京,以报苏轹一家体恤收容之恩。   提起“倭寇”二字,鲛珠已经咬牙切齿,不待小娘子们询问,就将自己亲眼目睹的惨烈脱口而出,断肠处几欲泪下,激愤时发指眦裂,就连二娘,也产生了同仇敌忾的情绪,柳眉倒竖的将贼寇咬牙骂了一通,六娘更是紧握了拳头,小脸涨红,心肠最软的八娘,听了个开头就两眼含泪。   “恨不能身为男子,手刃仇敌。”鲛珠最后咬牙遗恨。   一众少女都不约而同地重重颔首,忽闻廊外与四郎绕着圈儿嬉戏的三郎脆声问道:“姐姐们想要杀谁?”   诸美顿时失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太后疾愈,皇子姻定   苏轹回京之后,次日便受诏入宫,面圣时“举荐”了江清谷,圣上大喜过望,即刻宣诏清谷为太后诊脉,只过了三日,太后的头风便有了缓解,于是江清谷名声大躁,“神医”之名在京都广为传扬开来。   天子见太后“痊愈”,龙心大悦,任命江清谷为太医院正六品院判。   于是乎,锦阳京略微紧绷的气氛,也随着太后的“病愈”松弛了下来,贵族们各种饮宴又筹办张罗开来,各类邀帖不断地送至卫国公府。   九月中旬,苏轹新的任命便已确定,果然如黄氏推测的那般,不再外放,而是留在了京都,出任通政司右通政,自从郑乃宁“遭贬”,苏轹便又成为了受左右二相把控下的通政司中,再一个天子信臣。当然,相比郑乃宁,苏轹的地位可没有那么容易捍动,甫一到职,就成了左右二相党竭力拉拢的“红人”,今日一邀约明日一宴请,让苏轹应接不睱。   与郑乃宁“孤臣”的形象天差地别,苏轹对金秦二党都是热情相待,逢邀便往,左右逢源,这就更让两相故吏们卯足了劲,若非苏轹子女尚且年幼,恐怕媒人都已经接二连三地登了门。   待到十月,寒衣节过后,三位皇子妃的人选正式择定。   金六娘不出意外地落选,建宁候嫡女黄氏五娘、右相府嫡女秦氏三娘分别赐婚三、四两位皇子,由钦天监卜吉择定婚期为隔年七月初八、八月初九两日。   卫国公府也接到了诏书,册封苏氏嫡长女旖辰为福王妃,婚期定于来年六月。   在此之前,圣上便册封了二皇子为福王,虽无藩属,却为亲王。   这个出生于宫婢腹中,长年不受重视的二皇子竟率先被封亲王,引起了贵族们热烈地议论,一致认为,二皇子是托了卫国公这个岳丈的福,根据圣上对卫国公的信重,苏氏大娘为二皇子妃多少有些委屈,圣上基于这点,方才先封了二皇子为亲王,以安抚卫国公。   相比贵族们的事不关己,后宫妃嫔对于二皇子封王的事则更为关注,皇后倒不以为意,陈贵妃也不计较,偏偏是二皇子名义上的母亲丽嫔反应最是激烈,竟然往乾明宫哭闹,吵嚷着让圣上也册封六皇子为亲王。   自然,被狠狠斥责了一场,并罚禁足。   皇后嗤之以鼻:“丽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贵妃捧腹大笑:“丽嫔不会以为,圣上册封二皇子为福王是出于对她的宠幸吧?”   却说几道赐婚的恩旨一下,虞沨率先与福王道贺,两人捧茶言欢之际,虞沨婉转地提醒福王,是卫国公府坚持,方才定了这门姻缘,福王听后,自然心怀感激——他自知生母卑微,无外家凭仗,再兼着性情沉闷,不得圣上心意,原本对婚姻一事抱着听之任之的心态,压根就没想过与卫国公府联姻,中秋宫宴上,太后忽而与他引荐苏氏大娘之时,他隐隐想到了出于什么缘由,但终究还是不敢确信。   他原本以为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必不会看好他这个受尽冷落的皇子,就算是勋贵家的子孙,只怕也比他这个落魄皇子要强上几分。   接二连三发生的一切“喜事”,无一在他意料之中。   福王暗下决心,对他的王妃定要倾心呵护,携手共老,相敬如宾。   再说三皇子,得知他的正妃定为黄氏五娘之后,虽不曾任性胡为、抗旨悔婚,却也微微表现出“沮丧”的情绪,当与“知己”小聚时,偶有“举杯消愁”“醉生梦死”之态,博得了许多“千金”的同情,为三皇子“黯然神伤”心痛惋惜的同时,艳羡的对象除了苏氏大娘,又多了个黄氏五娘。   这一日孔奚临总算在千娆阁里“混”得有些厌烦了,想起“错失良缘”的三殿下,捧了两壶美酒,直入皇子府中。   一园菊色缤纷,有神秘的紫、鲜艳的红、灿烂的黄、冰清的白,姝姝曼妙,百媚千娆。   筝弦玉箫琵琶乱、红袖绿衣舞折腰。   三皇子半靠雕花软榻,媚眼如丝,欣赏着舞伎们的惊鸿婆娑,唇角妖艳。   榻边跪着的美侍,烟红纱裙层层叠叠,拖曳于绿茵之上,兰指玉蔻捧着青铜乌雀盏,微敞的蝶衣里,一抹纤长的美人骨上垂着朱络剔透,她半倾了身,将那一盏清酒递至三皇子唇边,娇声莺语。   孔奚临隔得老远,似乎就听见了那美侍欢畅媚惑的笑音,穿透丝竹琵琶,刺耳得很。   三皇子瞧见“莫逆”拖着懒散的步伐前来,方才推了推芍瑛蠢蠢欲动的手指,略微坐正了身,胳膊肘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雕花扶手。   芍瑛眼看着自己的指尖离柔美的菱唇只差分毫,却被推离,委屈地发出一声娇嗔,循了三皇子的目光,美目一斜。   但见一袭艳红银丝云纹氅,旁若无人穿过红袖绿裙的舞阵,少年倾斜的唇角,凌厉有如刀锋,渐渐清晰。   孔奚临意味深长地扫了芍瑛一眼,不待三皇子允许,堂而皇之就并肩坐于榻上,开口就是一声嗤笑:“听说殿下最近醉生梦死,原来当真,好好一院子鲜花美景,殿下竟允这脂粉臭气污染。”   芍瑛并未见过孔奚临,听了这话,便有些不满,仗着这些时日,三皇子待她不同旁人,把香唇一撅:“你是谁?”   孔奚临挑了挑眉,接过芍瑛依然捧在手里的青铜盏,往鼻尖一晃:“酒倒是好酒。”话音才落,敞袖一扬。   芍瑛只觉脸上一湿,整个人怔在当场。   三皇子笑容可掬,慵懒的目光轻轻一斜,见芍瑛脂乱粉污,形容狼狈,啧啧两声:“小五,你又欺负人家弱女子。”   芍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惊呼一声,愤怒地盯着孔奚临,委屈地喊了一声:“殿下……”   “乖,自去净面吧,你在小五面前,撒娇卖嗔可是白搭。”眼见着芍瑛不顾一切地凑了近前,三皇子有些嫌弃地避了一避,干脆起身,头也不回地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孔奚临满是嘲讽地瞥了一眼因为失重,险些摔在榻上的侍女,轻哼一声,依然懒散地随在三皇子身后。   丝竹之乐骤停,舞伎们纷纷离场。   欢声笑语的歌舞场,须臾便只有依然呆怔的芍瑛一人,她茫然地看了看长案上的美酒佳肴,抹了一把脸上的冷酒,不甘地咬了咬点染燕脂的红唇,愤愤起身,跺了跺脚,紧走几步追上一个侍女,一腔仇恨暴发,将人家拉了一个踉跄。   “那男子是谁!”   侍女被芍瑛这么一拉,险些崴了脚踝,顿时也是满腹愤怒,美目一瞪:“是孔家五郎君,怎么,你一个侍婢,能拿他有什么奈何?”嗤笑而去。   一听是皇后娘娘家的亲戚,芍瑛顿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离开,却忍不住一阵腹诽——好好一个世家公子哥儿,做派怎么跟个小倌一般?   三皇子却并没有当真去书房,出了那处菊苑,往右一拐,信步迈上假石红亭,居高临下一望,确信四旁无人。   “好些时日不见你了,还以为小五在千娆阁乐不思蜀了呢。”   “恭喜殿下,与黄氏女喜结良缘。”孔奚临坏坏地“还”了一句。   两人同时挑眉,对视一瞬,都笑了起来。   “听说殿下这些时日在清理门户?”孔奚临又问。   三皇子笑容便浅了下去,有些凝重地嗯了一声。   皇子府里有佃作的事儿,三皇子一直心知肚明,他原本以为皆是太子、皇后的耳目,故而只能听之任之,不过行事谨慎,不让那些明里的佃作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罢了,万万不曾想到,居然还有楚王府的人。   并且这一个人,应当是颇得他的信任,那兰花簪的事儿,还有送给陈六郎与红衣的外宅,他可一直瞒着皇后的耳目。   查来查去,最后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史四那头。   史四一个侄子,突然无影无踪……   三皇子这么一拷问,史四方才交待了当初置外宅,正是将给侄子经手。   眼下,三皇子拿无影无踪的人暂时没有办法,但史四这个得信多年的长随,最终却落得个“暴病身亡”的下场。   将虞沨之言简略与孔奚临说了一遍,三皇子冷笑道:“我一直疏忽了他。”   “或者可以通过虞洲的手,除去楚王世子。”孔奚临献计。   “这事不急。”三皇子却说:“父皇对楚王世子甚是重用,眼下,还不可轻举妄动,镇国将军父子将来还有大用,如若这会子出了纰漏,就真是得不偿失了……再说,虞沨是友是敌,眼下还无定论。”   孔奚临微微蹙眉:“殿下是想……”   “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改邪归正’了?”   “您是想与皇后正面交锋?殿下,眼下还不是时机。”   三皇子大笑:“正面交锋?那从不是我的习惯……你说过了这么多年,皇后她信不信我与太子一荣俱荣的手足之情?虞沨他倒是启发了我,归根结底,宝座的归属,还要看圣意。”   “但圣上太过顾及嫡庶。”说到“嫡庶”二字,孔奚临眸中森冷,阴沉密布。   三皇子却不置评,他心里一个盘算,早已根深蒂固,就算不为宝座,也要坚持到底,不过嘛……   “父皇已经决意对金氏动手,必定会涨秦氏的声势,老四原本娶秦氏女并不足为惧,眼下却不能吊以轻心,两相比较,秦相城府更深,再说,也比金相更重情份。”三皇子缓缓说道。   秦氏一族为世家望族,更看重家族间的脉系,不像金相那般寡情薄义,将来若是秦氏得势,秦相一定会力主四皇子为储——在三皇子的心目中,储位的竞争者,一直只有四皇子一人。他原本韬光养晦的筹谋,因为这一个变折,极有可能成为一着废棋,四皇子定得世家支持,那么他就更不能失了勋贵的助力。   假若金相败北,放眼大隆,能为勋贵翘楚者舍卫国公再无旁人,因此,卫国公府这门姻亲一定不能放弃。   但三皇子若依然如故,只知吟风诵月、拈花惹草……   卫国公府这次能拒绝让长女为三皇子妃,难道将来就会同意次女为三皇子妃?   这,才是三皇子“改邪归正”的根本原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灵山之约,依时发生   “我倒是认为,待秦相收拾了金相,他也将自身难保。”   灰石红亭上,秋阳斜照中,艳红的氅衣轻舞微扬,孔奚临稍稍落后三皇子一步,负手而立,轩眉微挑,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他洞悉了三皇子的心思,知道他还是要争取苏氏女,颇有些不以为然。   “你的这个假设,是基于秦相会反对圣上改制,可若他支持改制之行……”   “恢复开科取士,必然会瓦解丞相掌控吏选,利益攸关,秦相定不会赞成。”   “你别忘记了,若老四荣登大宝,秦氏一族便为外戚,皇权集中对他们未必没有好处。”三皇子“冷哼”一声:“我不能将主动权拱手让人。须知心怀侥幸,必定一败涂地。”   孔奚临又再沉吟,最终无奈承认,三皇子的未雨筹谋,才是为大局着想。   “但是殿下,你原本‘倾慕’苏氏大娘,若将来又再转而‘倾慕’五娘,用意太过明显,皇后必知你心怀叵测。”却依然还是泼了瓢冷水。   “所以,才要想办法让皇后主动替我谋划。”三皇子微微一笑,显然已经有了盘算。   孔奚临摇了摇头:“我可是听说,这苏氏五娘原比大娘子更得家人宠爱,卫国公与大长公主一定不会让她为妾……就算将来黄氏五娘‘病逝’,为继者也不是元配,卫国公怎么会让五娘委屈?”   对于“莫逆”的这番质疑,三皇子报以的是捧腹大笑,指着孔奚临频频摇首,直将孔奚临笑得恼羞成怒起来,撇着冷厉地唇角,不满地看着三皇子,他当真以为,三皇子这番盘算有些痴人说梦。   三皇子笑得力竭,落坐红亭青石凳上,十指架于下颔,眸中滟光回转:“为继?为妾?亏你想得出来!黄氏五娘,还没有资格成我的元配正妻。”   孔奚临轻“哼”一声,提醒到:“圣旨已下,婚期已定。”   “听说你那位富商家的未婚妻暴亡了?怎么死的?失足落水,还是坠楼?总不会是被人奸杀的吧?小五,你还真是果决。”相比几位皇子妃择定之事,市坊民间,这些时日更热衷于议论孔府庶子的冷心薄情——未婚妻“暴亡”,已经有孔小五命硬克妻的传言,再加上他非但毫不介意,甚至流连勾栏,夜宿千娆阁,若是贪图美色娇娘也还罢了,偏偏他贪图的是小倌男优,这下子别说贵族世家,就连商贾也不愿将女儿搭给孔家五郎了。   “殿下不是想效法吧,建宁候府可不比得普通商家,殿下就不怕事漏,引圣上震怒。”孔奚临一脸凝重。   三皇子挥了挥手:“有人更不想看着黄氏五娘为皇子妃,哪里用我亲自动手。”   孔奚临眉心一跳:“殿下是想借刀杀人?”   “只消一二举措,提醒那人,我不介意背个命硬的恶名。”三皇子烟眉一挑,胸有成竹:“我还疑心府里有我不知的耳目,不想委托旁人,这事只能交托给你。”   一阵耳语……   两个妖孽相对而笑。   ——   自从圣上赐婚,卫国公府的忙碌又添了几成,黄氏已经完全抽不出空应酬那些邀帖了,因为登门道贺的访客接踵不停,一日数拨,又都是素有来往的“亲朋好友”,个个不能怠慢,就连八朵金花,这些时日的生活也分外忙碌,时不时地就要更衣梳妆,列队去贵妇们面前应酬一番。   孔府与甄府、文府的女眷自然不会落后,但孔夫人知趣地没有谈起三皇子,也不再提苏荇的婚事。   甄茉称“病”,这一回没有随行,文氏娘子却带来了几封“邀帖”,给卫国公府年满十二的几位嫡女,连声嘱托“一定要去”。   旖景拆开一瞧,只见“灵山霞浦苑”“观赏红叶”“品茗赋诗”几字,心中便是一凛。   旖辰婚期已定,要在家中待嫁,不好再抛头露面,便婉言谢绝了文氏娘子的盛情相邀,二娘倒是兴致勃勃,当问得赏景之行并非局限于小娘子,还有甄府、文府、孔府的几位郎君之时,就更是摁捺不住,喜笑开颜。   三娘也没有受邀,冷傲地表示了不屑一顾之意。   四娘似乎对“灵山之行”有几分兴致,但一听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拉着文氏娘子迭声追问“甄三郎”如何如何,立即心灰意冷,只勉勉强强地谢了文氏娘子的好意。   旖景忽然说道:“还是七月,阿茉姐姐就说过要邀我与阿音姐姐去赏红叶,我星星月亮地盼着,倒先盼来了文姐姐的邀帖。”   文氏娘子微微一怔,方才笑道:“阿茉最近身子有些不好,不能操劳,才委托了我安排灵山赏秋的事儿,阿景放心,忘不了阿音,阿茉专门提醒了我,说要为阿音引荐多些好友,让她尽快熟识京都贵女们呢。”   二娘忙不迭地称赞:“阿茉当真是个热心肠。”   六娘却甚是孤疑,待文氏娘子离开,将旖景拉去一边轻言细语:“甄四这是又想玩什么把戏?”   六娘才十岁,不便出席这些个聚会,因此文氏娘子也没有送她邀帖。   旖景虽知前世发生的那场祸事,但甄茉为元凶的理论不过是她的推断,尚不能肯定,只得对六娘说道:“或许就是当日有诺在先,不想食言而已,横竖大哥哥是不会前往的,倒也不须担忧。”   又说七娘,重阳之后便住进了黄氏安排的蔓姿苑里,第一次僻院而居,只觉得处处新鲜,再兼着她本又好客、开朗,想着离京数载,与旧识多年不见,便起了在小院里置下一席佳肴,几盏甜酒,请“亲朋好友”聚上一日的心思。   许氏自打回京,隔三逢五便要同苏轹赴宴,委实抽不出空来帮女儿张罗,却又不想扫了七娘的兴致,便与黄氏商量:“眼看着嫂子忙得连轴转,委实不好与您添乱,但转念一想,七娘归来也是该与亲戚家的小娘子们聚上一场,也不多请旁人,就只请上建宁候府、楚王府,再有我娘家几个侄女儿即可,交给七娘乳母筹办就是,无需烦劳嫂子。”   黄氏连忙说道:“也怪我疏忽了,原该想到这个……眼看辰儿明年六月就要大婚,这些时日她一直跟着我学习后宅庶务,莫如把这事交给她筹办,也是个历练,弟妹觉得如何?”   既能两全其美,许氏自然不会拒绝。   几个小娘子们在家中聚会,算不上大废周折之事,旖辰也只需在菜肴、鲜果上废些心思,别人也还罢了,安慧最是个挑剔的,禁忌良多,并且刁蛮无礼,比如她最恶梨,便连见都不能见上一眼,否则就会大动肝火。   并非所有的人都必须迁就她,可做为主人,顾及客人的喜恶也是一种礼节,旖辰细细将安慧的禁忌列出个单子,力保茶水、菜肴与果品都没有她见不得的“东西”。   七娘之邀,定在十月中旬的某一日,除了几户“通家之好”,外人就请了一位,还是旖景提出的,她委实有些难安,想要与董音见上一面,仔细问上一问,这段时间甄茉可有什么举措。   寒衣节后,天光日益清淡苍白,阴霆更重,云层里似乎逐渐酝酿满雨水,低沉湿厚,被疾风一卷,落下雨雾微薄,当人仰面看时,却又感觉不到湿意了,但终究还是知道,一场缠绵悱恻的寒雨,也许就在不远。   旖景依然与六娘在书房讨论了一回最近的邸抄,眼看将至巳正,估摸着客人们都快到了,方才披好边上滚了兔毛的纱面花鸟斗篷,姐妹俩携手往七娘的蔓姿苑走,当至廊下,远远瞧见七娘忙着捣鼓着一堆茶碗,但及近处,瞧见她满面沮丧,看着盏里的茶水哀声叹气。   旖景笑问:“七妹这是怎么了?”   七娘方才留意两位姐姐,笑着迎了上前:“归途之时,瞧见阿薇露了手‘点茶’的功夫,竟能在茶水中蕴漾出花、树之景,我惊为神技,缠了她一路,好不容易才磨得她不耐烦教一手,却未练成,虽也能‘点’出画面来,总有些走样,须臾便散,不能维持,原本打算着今日在姐姐面前露上一手,看来还是不敢献丑。”   “七妹口里的阿薇,可是说的江太医的女儿?”六娘便问,满面好奇:“我只在古书里见过‘点茶’的记载,知前人多会此技,却并没有介绍详细。”   “正是江娘子。”   旖景微觉纳罕,暗忖原来江薇有会这门失传的茶艺,笑着说道:“要说来,今日小聚,自然是少不得阿薇的,只听说她性情有些孤僻,在府里住了这么些时候,我们也不敢去烦扰她,莫如七妹今日邀上一邀,看她愿不愿来。”   “五姐不知么?阿薇已经入宫去了。”七娘怔了一怔,又笑:“她与祖母辞行那日,我们正当听学,想来是错过了。”   一边让侍女们将茶盏收好,七娘请了旖景、六娘往屋子里坐,又解释道:“阿薇的娘去世得早,虽上头有个兄长,但也常年在外游医,她只与江先生相依为命,父女俩常在山野辗转,居无定所,阿薇性情又有腼腆,不爱与人说话,渐渐就越发孤僻起来,其实人倒是极好的。”   旖景对于虞沨有救命之恩的江清谷父女,甚为好奇,尤其是这位前世不曾认识的阿薇,这时便问:“未知阿薇年岁?”   “才刚及笄,要论来江家虽不算望族,却也世代行医,祖上颇得前朝东明皇室的信重,后来哀帝无道,方才辞了官,隐居于市坊,阿薇医术也是了得的,最擅长药膳食疗,她写了几个方子给我,说长期服用能驻颜,又有护手的妙法,等我得了空整理出来,也给姐姐们看看。”七娘是个乐施的孩子,并不藏私。   旖景又问:“她入宫是为何?”   “太后娘娘虽说病愈,精神到底有些不济,江先生提议要针对穴位按摩,因江家医术不外传,先生又多有不便,便让阿薇去慈和宫侍候上一阵。”七娘又说:“先生这才到京都,住宅还没有安排妥当,阿薇入宫也算是有安置之处。五姐若是想结识她,怕得过些时日了,将来有的是机会。”   正说着话,又听外头一阵喧吵,七娘便说定是客人到了,才从炕上下来,便见锦帘一掀,一个少女欢天喜地蹦跳着入内,旖景还没看清那大红斗篷下的面容,就见她给了七娘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诸美小聚,恶兆传开   来者正是候府七娘黄江月,除她以外,还有候府六娘;五娘与旖辰一般,要在家中备嫁,自然不便出门儿,今日缺席。除了她们两姐妹以外,国公府的五朵金花与董音随后便至,顿时占了半间屋子,个个肩上都系着彩绣斗篷,一眼望去当真花团锦簇。   黄江月知道旖景与七娘原本要好,兼着七娘的性情本身也讨喜,她当然是百般讨好,扭着七娘询问琼州的见闻,一惊一诈地赞叹,将七娘的谈兴捧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中两人你来我往间,就足以让屋子里其乐融融。   说话间,许氏两个小娘子也到了,她们方才是七娘正经地姑表姐妹,这会子瞧着却反而没有江月与七娘那般亲密无间。   董音原本也有些腼腆,与苏家几个娘子熟络了方才好些,这会子却只带着一双耳朵,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却并不怎么插言。   当安慧三姐妹也到时,今日这场小聚也算是“齐全”了,不过虞洲竟也厚颜跟着一同过来,莺莺燕燕里就他一个男子,倒让旖辰有些犯难。   想了一想,还是着人去请了苏荇与苏荏兄弟,好与虞洲为伴。   两张雕花方桌并设花厅,众人围坐,品着佳肴美酒,清茶鲜果,气氛起初十分愉悦。   但是!没有长辈在场,又有安慧与二娘在座,是一定会生出些波折来的。   安慧似乎这才发现黄五娘不在席上,兰花指媚媚地一翘,装模作样地举着白玉盏沾湿了唇角,扬声儿问了一句:“咱们未来的三皇子妃怎么没来,是怕我们敬她酒么?”   旖辰暗道不妙,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转寰,只歉意地看了黄氏姐妹一眼。   待嫁女子如非要紧事,自然不能似往常那般“抛头露面”,安慧这一问摆明了居心叵测,但旖景怎么也想不明白,要说安慧对她不怀好意,或者是因为妒嫉她那位亲哥哥待旁人更好,黄五娘与她无仇无怨的,怎么就招了她恨?三皇子妃无论是谁,也轮不到安慧吧,同姓不婚可是一条铁律,安慧这莫名其妙的战斗力也太强了些,仿佛天下女子于她都有仇恨一般。   旖景自然不明白,安慧之所以有这一问,并非出于对黄五娘的恨意,而是她听闻了一件事,忍不住就兴灾乐祸起来,之所以有这一问,不过是想借题发挥罢了。   倒是黄江月伶俐,见气氛凝固,举盏一笑:“五姐就算不在,眼下却也有个值得咱们恭贺的人。”明眸微转,笑颜便朝向了旖辰:“辰姐姐说是不是?”   见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旖辰不免双靥微红,可若不饮了这杯酒,就没办法解开尴尬的场面,正有些失措……不想安慧却不放过早先的话题,先是不屑地扫了黄氏姐妹一眼,跟着又轻“哼”一声:“要说来,若非阿辰谦让,候府五娘也轮不上这样的姻缘,她今日正该来与阿辰道声谢才对。”   这话,就更是过分了,即使江月八面玲珑,也有些挂不住脸。   旖景在心里对安慧一番腹诽,连忙也举了酒盏,特意忽视了安慧的话:“要我说呀,今日七妹才是正主,咱们倒是该敬她一杯。”   一听旖景出了声儿,虞洲连忙紧跟着举盏:“正是正是,说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七妹妹远道归来,咱们都该敬她一杯。”说完,还不忘狠狠撇了安慧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董音与许氏姐妹同安慧本就陌生,不怎么知道她的性情,这会子都被她的刁蛮任性震得忐忑不安,连忙随兴,二娘倒想看看热闹,正想着挑唆几句呢,还没来得及开口,手肘就被身旁的四娘轻碰了一下,险些没泼了酒,连忙转头怒目而视。   四娘自然是歉意了几句,陪着笑脸要敬二娘酒,二娘方才罢了。   眼看着一场风波正要平息……   安慧满心不甘地饮了口酒,落盏之后,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倒听说了一件奇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既然候府两位娘子都在,莫如与我释疑?”也不待黄氏姐妹表态,自顾眉飞色舞地说道:“据说,数日之前,有个云水僧路过建宁候府,法眼一顾,说候府宅上瘅云四罩,那高僧掐指一算,口说建宁候府与皇室联姻,本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三皇子命格矜贵,若非天生贵格者与之相配,只怕会折损福寿……直言候府五娘并非福泽深厚之人,只怕这姻缘不是幸事,反而为祸。”   这事情倒不是安慧信口胡说,而是确有其事。   当日,那云水僧求见建宁候,门房见他满面风尘、僧衣褛褴,就很有些瞧不入眼,考虑到候府太夫人素信佛法,才通禀了进去。   候府太夫人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连忙问可有化解之法,那僧人只说唯有解除婚约。   这可是圣上赐婚,哪能说解就解!   建宁候当即怒斥妖僧,着人撵了出去,那僧人倒不介意,大笑而去,边说边行,称若是不顾天命,强求姻缘,黄氏五娘待不到出嫁,便会“暴亡”。   这些日子以来,市坊间传言纷扰,有说那僧人有心讹诈不成,方才妖言惑众,也有人持保留意见。   卫国公府到底与建宁候府是姻亲,自然不会人云亦云,故而卫国公府的八朵金花竟没有听说过这事。   二娘瞪大了眼睛,追着安慧连声询问:“阿慧此言当真?果然有这奇事?”   安慧不怀好意地睨了神情俱变的黄氏姐妹一眼:“听说为了这事,候府太夫人还专门去询问了往常贡奉的高僧,不知结果如何?”   众人的注意力尽都集中在黄氏姐妹身上。   黄江月到底是隔着一层,这时不好多话,只讪讪垂眸,黄六娘却是神情不善,回瞪了安慧一眼:“三殿下乃天之骄子,命格自然是尊贵的,可圣上赐婚之前,也请了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卜吉,若是有什么不合,圣上又如何会赐婚?可见是那妖僧胡言乱语罢了,市井之人不明所以,跟着议论几句就罢了,阿慧竟然也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委实,只怕没有哪个高僧敢说三皇子命格不够矜贵,这“卜吉”一说,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圣上既有意建宁候府,饮天监又怎么会“不识趣”地卜出凶兆……候府太夫人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去往常贡奉香火的法寺问吉,可那所谓住持方丈,却也不敢将话说实,一番云遮雾罩,只说天机难测,建议黄五娘大婚之前闭门不出方才妥当。   因此别说黄五娘今日不可能来卫国公府“小聚”,就连在自己家中,也只禁足于所居庭院,规规矩矩地绣着嫁衣,连院门都不曾迈出一步。   安慧听了黄六娘的话,心底一万个不服,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人呀,贵在要有自知之明,我倒是希望那云水僧当真只是信口胡诌,候府五娘大吉大利,能平安顺遂的与三殿下完婚。”   二娘便笑:“那是,大家亲戚一场,都只有盼着好的,阿慧怎么会心怀恶意,盼望着黄家五表姐有什么不测呢?”   花厅里的和谐气氛顿时僵持,黄氏姐妹俩自然再愉快不起来,卫国公府诸位娘子也都是尴尬十分。   旖景脑子里忽然晃过三皇子阴沉森冷的眸光,与当日昆明湖边说的那句话,只觉得脊梁上攀升起一股冷意,当即认为这从天而降的云水僧蹊跷得很。   但事已至此,无论是皇室,还是建宁候府,都不会仅因着这么一个僧人之言将婚事作罢,旖景自问没有能力保全黄家表姐——就算她平安无事地出嫁,依着三皇子的城府和抱负,只怕将来黄五娘的日子也不会轻松,若三皇子能成功得储,她便是贵不可言,可若三皇子落败,还不知将来如何。   但若说三皇子因心怀叵测,一意加害黄五娘……   旖景想了一阵,又暗自摇头,只思忖着建宁候府不似普通人家,又出了这等“预言”,想来外祖母与舅舅更会防备森严,黄五娘闭门不出,三皇子就算要下手也找不到机会。   是福是祸,外人也委实不能判定。   席中诸人此时都没有想到,当那“预言”在市坊传开之时,已经预示着狰狞的陷井布成。   气氛凝固了一阵,到底因着在座都是少年少女,又极快地活跃起来,虞洲为了讨旖景欢心,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将近些时日市坊趣事搜肠刮肚了一番,说来博众美一乐,突然就提起了疏梅楼。   “这一处在怡和街,我原来也去过几回,虽觉雅致安静,倒也没什么特别,就在这几月间,却忽然成了文人雅客们争相前往之地,个个赞不绝口,都说那里的龙井、云雾、碧螺春比别处要香郁,多味茶点的滋味也与众不同,倒将我逗引得好奇不已。”   疏梅楼是国公府的产业,原本没几个人知道,小娘子们自然没有听说,这时都听得满面惊奇,只江月那日听旖景无心提过一句,对疏梅楼有几分淡薄的印象,这会子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六娘却记得清清楚楚,但她本不是多话之人,只暗中看了不动声色的旖景一眼,更是心知肚明地没有拆穿。   苏荇却听小姑姑说起过几句,含笑看向旖景,见妹妹没什么反应,自然也就装起了糊涂。   江月便笑:“整个京都,还有你虞二郎没去过的地方?既然好奇,再去不就是了。”   虞洲满面惋惜:“本来九月末时是有这个打算,可当日午后赶去,只见疏梅楼前已是人山人海,竟都是等位的客人,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投选什么诗赋,隔厢雅座竟在半月前就被预订一空,哪里还有位置。”   “什么诗赋投选?”几个好奇的小娘子不约而同地问。   虞洲便解释了一番,二娘兴致便减了下来,对于这些,她可没有什么兴趣,但诸如四娘、七娘、黄氏、许氏姐妹却更是好奇:“那茶楼上当真有佳作?”   虞洲摇了摇头:“我未曾入内,当真不知。”   众人皆觉得惋惜,却听一个温温婉婉的声音说道:“里边倒当真是有几篇上好的诗赋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棠佳词,连环命案   相比七娘的爽朗、安慧的刁蛮,董音的风格一直是娴雅安静,除了偶尔与旖景、旖辰小声言谈几句,多数时候都是带笑静坐,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目,可她这时温温婉婉的一句话,却引来了在座十余双目光,一时有些局促,双靥微红,轻言细语:“八月末的榜首三位,魁首也还罢了,排名第二者,是一厥《满江红》,咏的是白海棠,但有几句——‘琼台季了,浅妆出,嫣然一笑。羞桃李,脂浓香盛,不比妖娆。独向西风借魂魄,阿娜更胜玉人娇。锦瓶好,但爱竹篱下,在芳草。’”   词写得婉约,再兼着董音娓娓动听地诵来,又增色不少。   六娘率先赞道:“当真是妙,读过一些写白海棠的诗词,无不用琼花、积雪作比,盛赞其洁,但这一厥,却以桃李脂浓为比,便反衬出白棠不俗。”   董音浅浅一笑:“我却尤喜最后一句,可见词者是惜花人,虽觉白棠插瓶也美,但更愿意让她存于自然,竹篱之下,芳草之中。”   在座者无不颔首,回味无穷。   唯有旖景微微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苏荇——据她所知,这一首词,正是长兄的佳作。   九月末诗词投选,旖景虽未亲临,却也甚是关注,便专门让管事将榜首前三位誊抄了进来,只见这一厥,署名为“篱外叟”,旁人不知,唯旖景记得是长兄幼年时偶然用的号,一问之下,苏荇坦言,原来是他之前听了小姑姑的吹嘘,专程邀了几个好友光顾疏梅楼,受不住好友起哄,于是写了这么一厥词。   苏荇并没有“扬名争胜”的心思,故而方才笔署幼年时作为玩笑的号,不想却被评为了第二。   更不想他这一厥词,又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被不知就理的董音吟诵出来。   听了董音“惜花人”的赞美,苏荇微微一怔,不由将目光看向董音,停驻一瞬,忽而感觉到了旖景的“别怀深意”,侧目回以一个淡笑,面颊上竟然悄悄泛起了微红。   旖景暗叹——兴许,这就是“注定”了。   却满是好奇地问董音:“阿音姐姐何时去过疏梅楼?”   “大概是七、八日前,这一月初,受阿茉之邀,去疏梅楼参与了一场茶会。”董音道。   又是甄茉?旖景抿了抿唇,见闲杂人等众多,也没有再问,只待宴罢,撤了残羹,捧上热茶,旖景方才携了董音去旁,问起甄茉来:“那一次去流光河赏景,我方且瞧着姐姐与她甚是疏远,怎么忽然就熟络起来?”   董音自从回京,因着祖母与大长公主有故,时常来卫国公府,与旖景早已无话不谈,听了这话,也没起疑心,坦言说道:“原本我并不太擅长与陌生人交际,要说来,阿茉也的确是个热心人儿,或许是因为她太过热情了,我反而觉着有些不适,她邀了我几回,祖母原本也不赞成我去,可那一次,她竟然亲自登门来邀,若再是婉拒,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阿茉还说与我要好呢,怎么有好事儿就将我忘在了一旁。”旖景故作不满,扭着董音撒娇,旁敲侧击地询问那一日甄茉的言谈,还有在座者都有何人。   董音笑着说了一回,反而替甄茉说起了好话:“她可没忘了你,不过听说自从圣上赐婚,贵府道贺的宾客甚多,方才不便烦扰,她也是为了我好,还记得要替我引荐好友的话呢,怕我离开京都多年,没有相熟的闺中知己,在家中忧闷。”又说起日后灵山赏红叶的事儿:“虽说是文氏娘子作东,实际却是受了阿茉之托,我原本不想去的,可从前就答应了……不瞒阿景,阿茉虽是一片好意,可我究竟还是腼腆了些……若有你陪在一旁,方才觉得自在。”   旖景自然是早有打算的——前世时那悚人听闻的“恶事”,虽不知真实情由,可这一世,她倒想查个仔细。   如若真与甄茉有关……   横竖还答应了杜宇娘,要治得甄茉身败名裂,这也许就是一个契机。   旖景心中默默盘算,一时没有言谈。   却说虞洲,一忽不见了旖景,就心不在焉地四顾,找了许久,才瞧见她与董音两人坐在廊子里头,当即蹭了过来,陪着一张灿烂的笑脸:“五妹妹,你怎么坐在外头,这天气渐渐寒凉了,仔细受了风。”   旖景的思路被突然打断,心下不满,勉强笑道:“在花厅里闷得慌,才想出来坐会子。”   虞洲也不见外,挨着旖景身旁坐下:“她们这时正议论着一件京郊发生的罕事,你不想进去听听?”   “什么罕事?”旖景随口一问。   “这事可真是悚人听闻,要说也不是什么新闻了,早几年就发生过,是一件连环命案。”   一听连环命案四字,旖景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董音。   虞洲自顾说来:“据说五、六年前,在京郊某处村子里,因一个女子父母病逝,成了独居,多得邻人照顾,方才求得饱暖,不想某夜,却突然被人杀害,用青缎悬于屋内横梁,起初众人皆以为她是自缢,不想官府来了仵作,经过验伤,才知是被人先勒毙后挂上屋梁,隔了两年,邻村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命案,死者也是独居女子,就在数日之前,京郊梁县杏花村又出了一模一样的命案,依然还是青缎悬梁,闹得人心惶惶,但因死者都是独居弱质女子,凶手还是逍遥法外。”   董音听得心惊,不由问道:“难道官府就没有追查?”   “当然是有追查的,但命案都发生在夜里,无人目睹,故而难以告破。”   虞洲说起这事,颇有些滔滔不绝,没有注意旖景凝肃的眉目。   原来,前世董音殒命之前,竟然又发生过这样的命案!   那么会不会是,甄茉受了连环命案的启发,方才策划了那么一起“恶事”!   毕竟之前的受害者,都是独居的平民女子,命案发生之地,又都在京郊田村,只除了董音!   堂堂中书参议的嫡女,却在贵女们聚会赏景的“霞浦苑”,成了这起多年未破的连环命案的受害者!   董音之死,虽有无数蹊跷,可凶手一直不曾落网,成了悬而不解的谜案,倒霉的只有“霞浦苑”的商家,莫名牵涉其中,成了嫌疑人。   当年的旖景身居闺阁,当时又不在现场,自然不知事情详细,也不曾留意,董音受害之前,京郊发生过类似命案,也就是在那之后,才听仆妇们议论,方知数载之前也有此“恶事”发生,受害者并非董音一人。   细细想来,贵族郎君娘子们于外赁下园子设宴,一定会先清场,内里侍奉守卫之人,皆是各府家丁、侍婢,那凶手如何能隐藏其中,暗害贵女?   除了董音,受害者皆为平民,似乎也说明凶手窜于民间,这样的人,为何将目标突然改变为防范森严的贵族女子?   想到甄茉对长兄的企图,旖景几乎确定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那要如何做,才能让董音免为其害的同时,当着众人的面,拆穿甄茉的狠毒面目,让其身败名裂。   旖景这头还没理清头绪,黄江月却又寻了出来,十分不满地对虞洲说道:“虞二郎,你一边儿说要与我切磋棋艺,再分高下,一边儿又跑得不见人影,莫不是心虚?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你,我可不会放过一血前耻的机会。”又冲旖景娇嗔:“还有阿景,我这么觉着你这一段性情变了不少,往常最喜欢凑热闹的人,这会子却躲起清静来,前次我好心好意排除万难地来看你,你就不知什么事儿把我抛在了绿卿苑,今日又只与阿音闲聊,将我冷落了一旁,真真让人心冷。”   虞洲面对江月,还是惯常的嬉皮笑脸,关于旖景看重之人,他从来是得罪不起的;旖景被这一番“斥嗔”,也生出了些许愧意,便推了推虞洲,鼓动着他与江月在纵横黑白间一决高下,由她为判。   江月方才转嗔为喜,一把挽了旖景就往花厅里走。   不想还不及摆设棋局,七娘却提议去马场击鞠——引来了安慧、二娘、三娘等人的热烈赞同,只苏荇有些担心,提出纵马击鞠太过激烈危险,妹妹们还是选择步打才好,倒是他与虞洲,可以玩上一局马球。   国公府球场不算太大,六人一队足矣,苏荇与虞洲阵营分明,各自领着五名侍卫对峙,可小娘子们这边在组队上,却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擅长步打者,国公府有二娘、三娘、四娘、七娘,加上黄氏六娘并许氏一位年长些的娘子,将将六人——二娘几个就不说了,黄氏与许氏两位娘子刚刚才见识了安慧的跋扈,坚决没人愿意与她组队。   旖景并江月几个都不擅玩这盛行于前朝的“游戏”,自然只能坐壁上观,捧个人场。   安慧身边两个侍女倒是个中好手,可还缺三人……   于是安慧只能用威胁的目光盯着安然与安瑾。   安然瑟缩了一下,极是为难——她虽也常作安慧的陪练,可今日实在有些不方便,来了月信,哪里敢下场剧烈活动。   安瑾更是连连摆手,她一个伶人的女儿,哪里会玩这些贵族子弟的“游戏”,就算上场,也只能拖安慧的后腿,累得她输了球丢了脸,定又是一场奚落责骂,她坚决不愿掺和。   正在这时,却又是董音解了安慧的尴尬,轻笑着说道:“阿慧若是不嫌弃,我倒愿意献丑,加上我的两名侍女,刚好组成一队。”   众人皆不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董音竟会击鞠,一时大为惊讶。   旖景偏偏留意,她的长兄,这时目光一亮,唇角微扬,看上去极有兴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伴驾行宫,勃然而怒   时已至未末,阴沉的天气略有缓和,阳光经过了半日的挣扎,方才勉强穿透湿厚的云层,但终究还是显得苍白无力,只虚浮于半空,照不到人的身上来。   因每队不过六人,并且是步打,虽卫国公府的球场算不得大,若要往常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们严格依照规则,分据东西两侧球门攻守,委实有些难为,故而,经过一番商议,以半场为限,只攻东侧球门,当约定时限到,入球者多的一方为胜。   旖景虽不擅“击”,观战的兴致倒是极高,落坐不多时,趁着参赛双方尚且还在舒展筋骨备战,便与黄江月开了赌局,虞洲自然是要凑兴的,力撑旖景看好的安慧一方,旖辰见江月势单力薄,十分体贴地“支持”了她千文铜钱,却忧心地发现比赛还未开始,她家二妹与三妹不知就起了什么争执,两人一脸的怨气,面孔各朝一边儿,显得极不团结。   苏荇见此情形,便加了一吊“赌资”在旖景这头,成了安慧与董音的拥趸。   他的目光,一时专注在场中那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并没有如同安慧那般,正夸张地扬着月杖将彩毬击得老远,又让丫鬟小跑着拾回,而是与两个婢女窃窃私语,似乎商量着战术,手里月杖轻提,双目熠熠生辉,一阵风起,卷得衣带微扬,更显纤腰弱质。   当真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擅长击鞠。   虽说苏荇还没有目睹董音击鞠的“技巧”,但已经毫不怀疑她的实力,竟是他自己,也找不到这么相信她的原因。   其实,当中秋宫宴那场变故之后,大长公主就与苏荇提过他的婚事,询问长孙对董氏阿音的印象。苏荇当时只对阿音有个浅淡的了解,印象里是一个娴静淑雅的女子,就像早春舒展的青柳,不张扬,却自然柔美,这样的女子,是一定不会引人反感的。   故而苏荇便只有一句“婚姻大事,荇但凭长辈作主”。   但自从那日,他的心里便住进了这么一个人,于是今日,不由自主地更加关注,竟渐渐觉出了她的与众不同来。   苏荇这时不由得想,不知董家是否也对她提过,这一门姻缘?   可看那丫头落落大方、半分不显扭捏的神情,不像是听长辈们提过的模样,也许,她尚且蒙在鼓里吧,又想若真与她喜结良缘,将来当她得知那一厥被她亲口赞扬的满江红,正是他信手所作,不知那丫头又会是什么神情。   想着想着,苏荇唇角舒展开来,眸子里一时光彩熠熠。   见参赛者已经准备就绪,被选为中判的六娘便点燃计时的三柱檀香,于场中击掌三声,以抽签的方式,定下由哪一方开毬,安慧果然好运,抽中了朱签。   但见安慧摩拳擦掌,似乎准备于中场一杖击中球门,旁观者们也都兴致勃勃,江月留意到董音默不作声却极有计划地绕至前场,焦急得很,直到看见总算有个七娘洞悉了董音的“阴谋”,如影随形地防范着她,江月才松了口气,冲旖景扬了扬眉头,学着老学究的深沉,摇头晃脑来了一句:“胜负未可知也。”   万众期待下,安慧总算一扬月杖,彩毬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果然是直冲球门而去,却于半途失了力道,跌落在三娘杖下。   三娘拣了个便宜,斗志昂扬,正欲将毬攻入球门,不料她一举月杖,却被身旁的二娘将毬拨走,往右一打,交给了七娘。   三娘气得直瞪眼,而场边的江月也发出一声长叹。   旖景嘀咕了一句“就知道会这样”,对两个姐姐的自撬墙角表示遗憾。   七娘一心防范着董音,压根没想到二娘竟然会从三娘杖下将毬拨走,并且往她这边击来,就是短短的愣怔,球就被董音一拨,归于杖下,漂亮的一个转身,但见红袖微扬,月杖高起,彩毬便笔直地入了球门。   “好!”场边两个观战的郎君,虞洲与苏荇不约而同地起身击掌。   旖景也忍不住轻轻扬了扬拳头,江月满面沮丧,跌足长叹:“二表姐还真是……”   旖辰却抱着平和的心态,不知是宽慰江月还是宽慰自个儿:“比赛才刚开始,阿月莫急。”   不过旖景终究是没有直观比赛终场,当那三柱檀香焚半,胜负未分之际,便有玲珑来禀,请旖景前往远瑛堂,当旖景归来,小娘子们的步打已经结束,场上铁马驰骋,苏荇与虞洲的较量已经开始。   旖景一见江月沮丧的神情,便料中了结果,笑着对董音说道:“不想阿音姐姐竟擅步打,委实让人大开眼界,起初瞧着你心有成竹、气定神闲,我就料到姐姐必然是个中好手,果然赢了,托姐姐的福,我可发了笔小财呢。”   董音谦虚了几句,便问旖景何故中途离开,旖辰也甚是关心,放弃了劝说正闹着别扭的二娘、三娘,凑了耳朵来听。   “是宫里来了人,传太后娘娘的旨意,娘娘虽说疾愈,身子尚且还需保养,便要往汤泉宫静养,不知怎么想起我来,让我随驾往汤泉宫。”   旖辰与四娘、六娘一直知道太后对旖景疼宠有加,都不以为意,唯江月却是满面羡慕,直说旖景当真有幸:“太后娘娘无论何时都记挂着你,真是让人又羡又妒。”   那边安慧嗤笑出来,奚落道:“你羡慕又有何用,若是建宁候的嫡女,或许还能得个伴驾的机会,偏偏你父亲只是个七品的经历,别说伴太后娘娘凤驾,就连参加春季的芳林宴,也都是借着你大伯建宁候的光,想要得太后娘娘恩宠,下一世好好投胎。”   这话未免太过阴损,江月就算再好的修养,心里头也是怒火直拱,忍了几忍,终究还是冷笑出来:“要论说身份,阿慧你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宗室女,不也没有伴驾的机会,可见仅仅只有个身份也是白搭。”   眼看着二娘与三娘那边气氛尚且僵持,安慧和江月又要争执起来,旖辰十分焦急,旖景深知劝解不住,干脆将江月、董音拉得远些,硬是化解了迫在眉睫的一场口舌之争。   相比江月的羡慕,董音关心地却是另一方面,连声细问:“未知阿景哪一日去汤泉宫,又得在那里逗留多久?”   “早先那小公公说三日后启行,倒没有告诉要逗留多长,但想来,怎么也得半月以上了。”旖景说道。   “这可怎生是好,岂不会错过了灵山赏景?阿辰眼下也不便出行,若你也不去……”董音便有些为难。   旖景压根就没想过让董音“单身犯险”,琢磨了一阵,笑着安慰她:“无妨,要论来汤泉宫距离灵山更近,太后娘娘最是不拘束我的,到时交待一声就是。”   见遭了奚落的江月一直郁郁,旖景知趣地没再提伴驾往汤泉宫的事儿,提醒着江月关注场内的角逐,提议再赌上一局。   “我当然是支持大哥哥的,刚才赢了你两吊钱,这回尽数押在大哥哥身上。”旖景笑道。   江月方才打起了几分精神,斜睨着旖景打趣:“哎哟,难得阿景这回胳膊肘没有往外。”   旖景心里郁闷,暗忖江月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些时日她已经与虞洲生份不少,也只好讪讪一笑,并不接话。   不想虞洲与苏荇竟然打了个平手,双方各进三球,比赛结束。   “罢了罢了,没再输已经是万幸,我可没有打算回本。”江月哀叹。   七娘便打趣旖景:“咱们辛辛苦苦地比拼一场,五姐不过袖手旁观,就赚了一笔,当真该作东才对。”   江月也在一旁起哄:“阿景可还欠着我一餐螃蟹宴呢。”   可巧虞洲与苏荇这时行上看台,听了这话,虞洲便兴致勃勃地道:“说起螃蟹宴,还数桂花楼的最好,姐妹们若有兴致,包在我身上,哪里好让五妹妹破费。”   江月便得意地冲旖景好一番挤眉弄眼,暧昧十分。   旖景只作不察,懒得接话,虞洲却自顾数着日子,言说秋季的螃蟹才最为鲜美,过了十月只怕就错了季,与江月商量着定于何日去尝鲜,安慧最看不过她家二哥对旖景诸多讨好,这会子兴灾乐祸地说道:“这一回,看来阿景是赶不上了,虽说得了伴驾太后娘娘的机会,却失了口福。”   虞洲连忙追问,当得知旖景要往汤泉宫,神情就委顿了下来,兴致骤减,也不顾黄江月是否沮丧,轻轻拉了一把旖景,示意她避了旁人说话。   旖景原本不想理会,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耐让虞洲“屡屡提醒”,趁着旁人不备,往边上行了几步。   虞洲紧赶着上前,开口竟是一句:“不如五妹妹寻个借口,辞了太后娘娘吧。”   “这是什么话?太后娘娘既有懿旨,我怎敢不识好歹。”旖景蹙了眉。   虞洲扭捏了一番,方才不情不愿地解释:“不瞒妹妹,太后此行,我昨日就已经得知……这次去汤泉宫,静养恢复是一方面,太后娘娘另一层用意,是要让清谷先生尝试着根除世子之毒……”   也就是说,虞沨也要随行汤泉宫,一想到旖景与他要在行宫盘桓多日,虞洲心里委实不是滋味,但是这一个原因,旖景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可算太好不过,想来清谷先生既有神医之名,必然能解了沨哥哥体内之毒。”旖景意味深长地盯着虞洲,唇角微卷。   果然,这话让虞洲十分懊恼,跌足说道:“太后娘娘不过就想一试,若那毒真这么易解,又怎么会折腾这么多年……不过是白废心思罢了。”话音才落,立即察觉到自己失言,正待转寰,却在瞬息之间,便见旖景的眸光攸然冷厉。   十分陌生的冷漠与严厉,让虞洲怔在当场。   旖景冷笑:“沨哥哥自幼身中剧毒,饱受折磨,外人说来也会起同情之意,你与他虽不是亲兄弟,好歹也算堂亲手足,怎么竟有不盼亲人安好,兴灾乐祸之意。”并没有经过犹豫与深思,这一番话,就脱口而出。   虞洲万万没想到旖景会这般肃然指责,讷讷一阵,十分沮丧:“我待五妹妹一直不同旁人,不觉才抱怨了几句……”   “正是因为这是洲哥哥真实的心思,我才觉得齿冷。”   似乎再也没有与虞洲虚以委蛇的心情,旖景拂袖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影随行,愧疚难消   汤泉宫位于京都城外,论来也属灵山一脉,行宫依山而建,在红叶围绕之间,飞檐金瓦重叠,画栋雕梁隐约,眼下虽不是草长莺飞、叠翠碧障的美好时节,景致却也另有一种薄暮蕴绕下的妖娆艳丽。   行宫内原本不容私府奴婢、卫侍,但鉴于虞沨与旖景在太后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太后特意嘱咐了两人可带随侍前往。   于是,旖景身边的春、夏、秋四婢,便获得随行汤泉宫的千载难逢之机,饶是一贯稳重的春暮,也表现出十分兴奋来,就更别提秋霜、秋月两个丫头,自打到了行宫,就没有一刻安宁,跑得人影不见,旖景几乎以为她们俩迷在了宫内,险些委托如姑姑遣人去寻,姐妹俩才挽着手一蹦一跳地出现,滔滔不绝地说起宫苑内的美景。   如姑姑便笑:“姑娘们等会子得了闲,大可去后苑的汤泉池洗浴,不过得随着宫人前往,别糊里糊涂地冲撞了贵人。”   四个丫头听了这话,顿时神采奕奕。   旖景暂住的这一处,起名为“玉芳坞”,与太后居住的“寿仁殿”相隔不远,苑内遍植木芙蓉,又有个不大不小的莲塘,亭台楼阁自不消说,更有红叶临窗而立,景致秀雅,唯一的缺撼,便是此苑并无汤泉。   太后因虑私府的婢女不熟宫内情形,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如姑姑暂时拨给了旖景,又安排了十余名宫人侍候,因此春暮几个委实没有什么好忙碌的,当得了旖景的许可,立即收拾了钗环衣裙,在宫女们的指领下,兴致勃勃去享受这自然的温泉汤浴了。   如姑姑便对旖景说道:“五娘若是想沐浴,可去隔苑的玉章池,奴婢侍候前往便是。”   旖景却说不忙:“横竖要住上些时日,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待我更衣梳洗之后,与太后娘娘跟前问安方才是要紧。”   便有宫女开了箱栊,寻出一套樱桃红的绣裙与月白底绣着朱棠的锦禙,侍候了旖景换好,拥簇着前往寿仁殿。   当至半途,却巧遇了寿仁殿的宫人,托着件杏黄色的凤绣氅衣迎面而来,如姑姑一问,才知太后这时在楚王世子虞沨暂住的“余照苑”,清谷先生正在那里为世子诊脉,太后甚是关切。   旖景听闻,心下未免有些疑惑,她早知虞沨体内余毒已被清谷妙手根除,这一行不过掩人耳目,让他的“痊愈”公之于众罢了,怎么却当真诊起脉来?   便不愿归去,说服了如姑姑一同前往“余照苑”。   太后正与清谷说话,见了旖景前来,也没有让她回避,不过让宫人们退下,拉着旖景坐于罗汗床上。   旖景不见虞沨,心下疑惑更多了一分,却听太后问话:“如此说来,这种毒草当真罕见?”   清谷侧着身子坐在下首交椅里,垂眸恭谨而答:“回禀太后,绝非市坊间轻易寻得之毒,只怕连许多郎中,也是闻所未闻。”   太后微微颔首,眸中冷意渐沉:“难怪当年多少太医都没有觉察,若非楚王谨慎,沨儿只怕救不回来。”   “好在世子八岁时便已根除余毒,经过这些年的调养,恢复得极好,不过脾胃到底虚寒,需要时时施针。”   太后便有些担忧:“哀家早先见先生与沨儿施针时,他的神情颇为痛楚,不知可有防碍?”   听了这话,旖景立即全神贯注,不自觉地紧了掌心,一双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清谷的眉宇之间。   “比起当年祛毒时,这些罪过已经算极轻微了,好在当年世子年幼,受毒性侵体尚浅,恢复得也快……若真等到眼下再祛毒,只怕卧榻将养数载才会大好,眼下施针之后,世子手臂尚还一时麻痹,需要按摩一阵才有缓解,待针后不再有麻痹之感,才能彻底停了针疗。”   一番话下来,旖景只觉得心痛如绞。   回忆前世,世子年已及冠,尚还卧病榻上,羸弱不堪,原来是因为体内剧毒虽解,但因多年毒性侵体,大伤脏腑,恢复缓慢之故,又记得每月中、末,清谷都要替世子施针,她却没有一次在场,不知他会经历痛楚,不知他会手足麻痹,更不曾替他纾解按摩,她这个妻子,当真冷漠无情。   悔疚有如潮水,从心底涨起,汹涌四溢,有极长的一段时间,旖景再听不清任何一句言辞。   太后见旖景恍恍惚惚,只以为她是不知虞沨“患疾”的真相,简单解释了一回,当见旖景眼角泛红,唬了一跳,连忙询问是否身子有什么不适。   旖景吸了吸鼻子,只垂眸而言:“听说沨哥哥受了这么多苦楚,小女心里委实难受。”   “傻丫头。”太后方才安心,宽慰着旖景:“好在清谷先生早年就根除了沨儿的余毒,如今再不会有什么艰险,沨儿福泽深厚,定然会苦尽甘来。”   便干脆让旖景入内看望虞沨,太后却携同清谷单独说话。   原来,这一次汤泉宫之行,“治愈”虞沨之疾仅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事关天子龙体安康。   清谷已经为天子诊了脉象,也翻阅了医案存档,却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提出要参阅先帝之病案,才能斟酌出妥当的治疗方案,而那些已经尘封的案档,正是存于汤泉行宫。   太后避了旁人,正是要询问仔细,她从清谷越发严肃的神情中,料定太医院那帮医官必定有所隐瞒,她需要清谷给她句准话,天子的气喘症,究竟要不要紧。   “恕下官直言,圣上之疾,确实无根治之法,而能否缓解,下官眼下并无把握,只得尽力一试。”   “若是不能缓解……”太后忧心忡忡。   “至少两年之内,下官可保龙体无礙。”   这一句话,却并没有让太后如释重负,反而是惊心动魄!   她没有想到天子的龙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太后闭目,强抑心中的惊痛,沉吟足有一刻,方才又问:“若先生能找到法子缓解……”   “下臣只能竭力争取,保证圣上至少五年安康,若天佑吾主,十载之内或无大礙。”   太后叹息一声,知道天子最多也就只有十载寿命,怔忡之余,不免哀痛莫名。仿佛儿子牙牙学语的模样尚在眼前,转眼之间,竟离生死之别如此接近,这时光当真如流水,无论怎么合紧掌心,也挽留不住。   只愿自己撒手在前,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分明眼中酸涩,太后却还是强忍住泪水,沉重地嘱托清谷:“圣上龙体,关系天下苍生,其中轻重,想必先生足以体会,哀家相信先生能竭尽全力,为圣上争取安康。”   待清谷退下,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太后软软地靠在榻椅上,捂着眼睛的十指间,渐渐有泪痕渗出。   又说旖景,在如姑姑的陪侍下,步伐沉重地进入了寝殿里间,当绕过那道巨大的四季绣屏,一眼瞧见青帐半挽半垂,罗纹跪于榻前,正专心致志地替世子按摩着露于衾外的手掌,偌大的殿堂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有幽雅的百合香蕴绕于雕梁画柱,却无法缓解旖景心里复杂忧伤的情绪。   再近几步,便清楚地看见了仰卧于榻上的少年。   秀目紧闭,面容苍白,唇色微青,眉心急敛,分明没有知觉,却似乎仍然在忍受着剧痛。   眼泪便再也没有办法抑制,旖景愣怔了半响,方才上前。   却是一句:“让我来吧。”   不仅罗纹吃了一惊,也出乎了如姑姑的意料。   旖景却无知无觉,双膝不知怎么就跪在了足踏上,微颤的手指,轻轻拢上了他冰冷的掌心,那冰冷的触觉,让她惊慌失措,眼前迅速地一片模糊。   罗纹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向如姑姑。   如姑姑只好冲她颔首示意,当罗纹退后,拉着她避去屏外:“早先太后对五娘说了世子的经历,五娘痛惜得很,也难怪她这般,两府交情本就深厚,再说世子受了这么些苦楚,我一个旁人听说后,也为世子心疼的。”   “可是,到底是孤男寡女,若就这么处于一室……”罗纹甚是担忧。   “五娘还小……再说,咱们不是还在这里吗,算什么孤男寡女。”如姑姑笑着点了点罗纹的额头:“你这丫头,担心个什么,五娘的性情你难道还不清楚。”   罗纹不由苦笑,心道两府虽是至交,可她一贯与旖景不怎么熟悉,哪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情,自然,这毕竟是在宫里,她也不好过于坚持己见,便没有多说,只与如姑姑屏息立于门内。   旖景完全不懂得要怎么纾解世子麻痹的手臂,但她的掌心,一旦覆于他的掌心,似乎,就再也没有办法分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是下意识间。   视线模糊了一阵,又渐渐清晰,当看见他略微痛楚的神情,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息,又再模糊。   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面颊,她只能感觉到自己温热的眼泪,她想,这样,也许就能缓解他掌心的冰冷。   “对不起……”心里百转千回,重复的却只有愧疚而已。   “我从不知你经历过这般痛楚,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与温情,对不起……你受了这么多苦,本应苦尽甘来,却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加倍地惩罚我也没有关系,求求你,一定要平安。”   这些话,却始终只在心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注定纠缠,放手不易   他似乎身陷一个隐约的梦境,之所以觉得“隐约”,是因他甚至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梦境,抑或是真实,熟悉的是从骨骼里源源不断上涌的冷意,渐渐将他扼制包围,像带着刺的籐蔓缠紧,呼息间的痛意,是与生俱来,与他的生活从来就密不可分。   似乎是,置身一个空荡荒凉的房间,苍白的天光从白桑纸外透入,没于阴凉的金砖地面,将他的身影,拉长得寂寞孤清。   他不知道为何要停留在这里,但似乎并没有意念要突破这荒凉的禁锢。   耳畔本来是落针可闻的安宁。   隐约之间,他却听见了哭声,并不响亮,忽然之间,却清晰地盘旋在他的耳边,他感觉到胸腔里的心在渐渐收缩,一些崭新的疼痛,蔓延纠缠,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躲避,或者是想要推开门,一观究竟。   其实是他熟悉的,哀切的哭音。   他无法不想起她,那个坚持倔强的女子,在他的身边固执地保持安静,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或者笑颜,以此日复一日地昭示着,对他的排斥和疏远。   他在这个荒凉的房间里跌跌撞撞,却使终找不到通往她的那一扇门。   于是,他渐渐从这个梦境里清醒,仿佛才如释重负。   但是他很快发现,又开始沉沦于另外一个更加哀切的梦境。   那一晚,风雪初歇,红烛辉煌,更显出轩窗外的一片夜色正在浓郁,榻前精致的画屏上,是春暖花开的景致,在烛影摇红中,一片寂静里,于他在可望不可及的距离,静静对峙。   他不甘,想要离得更近一些,却懊恼地发现虚弱得没有从榻上坐起的力气。   听见门扇轻微开阖,细细的步伐声,绕屏而来,她手里提着雕花漆盒,突然就站在他的面前,神情依然是疏漠的,但似乎强迫自己在唇角弯起了笑意。   他分明知道,那笑意并不真切,却依然还是感觉到了如沐春风。   纤纤十指,从漆盒里捧出一只玉白的瓷盅,里面是漆黑的汤汁,当至面前,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本应感觉到苦涩的嗓眼,只因为这一双手,却漫溢开清甜的滋味。   在这个梦境里,他一直清醒着——分明知道那盅药会将他带到狰狞的境地——因为这一个梦境,与疼痛那般,早已经如影随行,关于结局,他分明十分清晰。   但就像重复了千百次那般,他依然还是安静地、平和地,接过了来自于她的判决。   他想,他是希望让她解脱的,他想,她要的幸福,他竭尽全力终究还是不能给予,可惜他醒悟得太迟,原本不该,这般执着。   可是当时的他,当时还执迷不悟的他,没有洞悉她的绝望与痛苦,可笑的是,还在一厢情愿地憧景着与她的来年,他说起流光河,说起上元佳节,说起也许来年,当他安康,便能带她去那温暖繁华地,看火树银花。   他奢望着这样也许就能让她快乐,奢望着到那一日,就能再次看见她灿烂明媚的笑脸,一如多年之前,芳林宴上,透过百媚千红的那一眼,属于她的,足以让百花失色的笑靥。   她不知道吧,就是那一眼,从此让他沉湎其中,并且一错再错,无可挽回。   可是一厢情愿地憧憬,终究只能导致他们的万劫不复。   最是清晰的记忆,当他将心底最是真切的愿望毫不掩示地表达之后,她的强颜欢笑就彻底僵持在了唇角,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不愿直面,他心心念念的一切,无一是她的愿望。   就在那时,他感觉到了四肢百骸突然奔涌的剧痛,视线里一片模糊的血色,那一刻,他清醒了,因为再也没有办法逃避。   他的坚持,从一开始,注定的就是彻底毁灭吧。   可是为什么,最后的时刻,他看到的却是她惊慌失措地哭泣,他感觉到她的怀抱,很温暖,很柔软,来自于她的,第一次。   他想起她从不愿让他看见她的痛苦,总是一个人,在夜里躲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蹲着身子,把脸埋在掌心里默无声息地哭泣。   当他接近,她总是冷漠坚决地将他推离。   可是当她最终作出了抉择,却又抱着他哭得那么哀切,她无措地重复着,温暖的气息拍打在他逐渐冷却的耳畔——怎么会、怎么会,明明说过,只是让人陷入昏睡的药……   原来,她也是无心的,最后一刻,他在她的怀抱里,感觉着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柔,将一切释然。   从此以后,我再不是你的困扰。   可惜的是,如此一来,你真的再也不能幸福了……旖景,你真是一个傻丫头。   他想他之所以让这个梦境不知疲倦地重复,不是因为怨恨,而是怀念,怀念着她仅有的一次,为他落泪,为他慌张。   可是,他终究是害怕地,害怕着他带给她的唯一,是绝望与痛苦。   就是这么矛盾,一边怀念着一边惧怕,一边追悔着一边安慰。   旖景你从不知道,我黯淡无光的生命里,很早的时候,就被你明媚的笑颜点亮,是你带给了希望与生活下去的勇气,可是我却将你带到了无法回头的地狱门前,始终是我,亏欠了你。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但愿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就让我站在离你遥远的距离,不接近一步。   看着你幸福,我才能真正释然,也许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梦境,总是在这样的忏悔里,截然而止。   榻上的少年,眉心浅跳,长睫微颤,无声地张开眼睑,幽深的黑瞳,没有泪迹,他发出微微地一声,又漫长地一声叹息,却在第一个瞬间,就感觉到了来自掌心的温暖。   当虞沨从榻上挣扎着坐起,青纱帐外,已经空无一人。   他眷念地握紧掌心……   便也就感觉到了,除了余热以外的,另一种轻微的湿意。   虞沨茫然地收回手掌,看着指节上残余的湿痕,眉心微蹙。   凶猛的毒药致使他长年受体内虚寒折磨,就算在盛夏,掌心也是一片冰冷,从不曾出汗,可是为何,这一次醒来,感觉到的却是陌生的温暖?   怪异的感觉,让他怔忡。   这个时间也许并不太长,因为罗纹很快就从门外进来,第一眼瞧见世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望着掌心,连忙上前,一边挽起青纱帐,一边关切地询问——每一次施针,对世子都是一番折磨,剧痛后的麻痹,需要长久的时间来纾缓。   “无礙。”淡淡的两个字,虞沨站起了身子,自己整理着了衣襟,披好厚重的氅衣。   当罗纹替他梳好发髻,掌心的湿意才渐渐干涸了,他却忍不住问:“刚刚谁在这里?”   罗纹似乎一怔,移开犀角梳,略微后退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怪异:“是苏氏五娘,如姑姑说,太后告诉了她世子中毒的始末。”   还是忍不住,心里的一个角落,温柔陷落。   原来,真的是她,在他的身旁又哭了吗?   唇角品出苦涩的滋味,不浓郁,却缠绕唇舌。   无论何时,他带给她的,都不是愉悦与幸福,他想她刚才一定是痛苦的,愧疚的滋味,他十分明白。   “世子,五娘子她,似乎对您极为关切……”罗纹小心地试探着,观察世子的神情,在她的认知里,世子对任何人都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漠,尤其女子。   虞沨没有回应,深沉的眸色,是罗纹看不分明的情绪。   却在这时,有宫人入内禀报:“江姑娘求见。”   罗纹立即就喜出望外,不待虞沨发话,自作主张:“快些有请。”   虞沨这才抬起眼睑,淡淡撇了罗纹一眼,笑意里似乎带着几分善意的奚落,但语气却冷漠无情:“慢……让她于花厅稍候。”   这一次,罗纹的怔忡便十分明显,沉默几息,方才讪讪一笑:“是奴婢僭越了。”   “你与阿薇本就要好,一时急切也难免。”虞沨似乎不以为意:“你先与她叙一叙旧。”   “可是世子……”罗纹极为踌躇,世子应当明白,阿薇迫不及待地来此,绝对不是为了与她叙旧。   可是虞沨已经转身,推开侧门去了后庭,对罗纹的“可是”置若罔闻。   外堂门前,少女听着宫人平淡无波地语气,浅栗色的眸子,迸发出清冷的倔强,往前逼迫一步:“听说世子才施了针,我要入内看一看他。”   “世子嘱咐,让姑娘于花厅稍候。”宫人没有退缩,略垂着眸,语气却甚是坚决。   “你让开。”江薇眉心微蹙,虽无盛气凌人,面上却有若冰霜。   “姑娘,我只是奉命行事。”   稍远之处,灰渡负手而立,绞着粗黑的眉头,看着江薇的背影,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阻止——他有些厌烦清谷先生这位不通世俗的女儿,总是这么胡搅蛮缠、不知进退,当年在翼州时如是,眼下身在宫廷,她依然还是这般恣意,难道她就不明白,世子的有心疏远?又何必固持己见,为难宫人?   也就是看在清谷先生的颜面,他才对她客气几分。   灰渡正拿不定主意,好在罗纹及时出来,也不知与江薇说了什么,两人手挽着手,去了一旁的花厅,灰渡方才轻松了眉头,依然伫立前庭。   他是世子贴身侍卫,本来没有入宫的资格,但太后有令,允世子自带随侍,尽管如此,世子也只带了他与罗纹。   想起临行之前,晴空一番纠缠,世子淡淡一句:“宫里的男子,除了侍卫便是内侍,你若坚持要随行……”话音未落,晴空拔足狂奔。   灰渡牵了牵唇角……若他归去告诉晴空,苏氏五娘也一同来了汤泉宫,并且与世子共处一室,当离去时,似乎面带泪迹……不知那小子会不会好奇?总之他眼下,是好奇不已,未知苏氏五娘为何哭泣,还有世子,知不知道五娘来看望过他?听罗纹说,世子刚才一直昏睡不醒……   但既然有宫人出面,挡了江薇的驾,说明世子眼下已经清醒了。   真想立即告诉世子,苏氏五娘来过这里。   灰渡心随意动,瞄了一眼花厅里执手言欢的两个女子,便想入寝殿,不想刚刚行至阶下,便见世子穿戴整齐,信步行出,倒怔了一怔。   虞沨冲灰渡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给他机会“闲话”,往花厅行去。   片刻,罗纹便后退着出了花厅,似乎犹豫了一下,竟轻轻掩好房门,灰渡一蹙眉,拔脚行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罗纹之意,灰渡之忠   罗纹眼见世子入了花厅,方才如释重负,立即退了出来,当至门外,犹豫一阵,还是选择了轻阖雕花门扇,这时,她全没有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甚为不妥的意识,但是当门扇合拢之际,她似乎感觉到了世子略微清冷的目光,心里一阵忐忑,才一转身,又冷不丁地险些撞上了面前伫立着的黑面神,狠吃了一惊,嗔怪地拉了一把灰渡,到花厅阶下。   “罗纹,我乃世子近卫,不能眼看着世子与人独处一室。”灰渡斩钉截铁。   罗纹死死地拉着他的手臂,轻斥道:“原本就在深宫,那个人又是阿薇,你如此着紧作甚?难道阿薇会伤害世子不成?”   “只要世子无令,任是何人,都不能放任。”灰渡铁面无私,手臂一挥,摆脱了罗纹,上前推开房门。   花厅里,尽管因着门扇合拢,使得光线微黯,可随着世子的落坐,江薇清冷的眼眸却像被瞬时点亮了一般,熠熠泛彩,只为这一个唯一的人。   上前,不由分说地就要替世子把脉。   “阿薇,先生说我已无大礙。”世子微微避开,无奈地扫了一眼被罗纹关阖的房门。   江薇的手僵在半空,在坚持与放弃之间似乎略有挣扎,终究还是固执地掌握住世子的手腕:“我不亲自诊脉,放心不下。”有些哀怨地神情,闪烁在明亮的眸光深处:“世子,我们一别两载……”话才说了一半,却闻“砰”地一声“巨响”,天光一亮,一个人影飞身而至,江薇但觉手臂一紧,跟着就被拉离开世子身侧。   “江姑娘,请你自重。”灰渡漆黑着一张面孔,横亘在世子身前,满面戒备的神情。   江薇踉跄了一步,恼怒地直盯灰渡。   随后而至的罗纹,连忙扶了一把江薇,似乎更是懊恼,忍不住斥责道:“灰渡,阿薇她没有恶意!”   “世子刚才说过,不需要她多事。”灰渡紧抿着竖毅的唇角,有些不耐烦地紧盯江薇。   虞沨看着眼前的情形,半带无奈。   他清楚江薇的好意,也明白灰渡的忠诚,实际眼下这样的情景,从前也屡有发生。   “世子……阿薇她,只是出于对您的关心。”罗纹满带哀求,她感觉到江薇手臂轻颤,心里十分同情。   这些年来,阿薇对世子的关切从不间断,可是,世子待她,终究还是无心。   可是罗纹当真认为,阿薇是最适合世子的女子,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够如她一般守护世子。   在江薇与罗纹哀求的注视下,虞沨始终还是不忍,开口让灰渡退下。   似乎松了口气,罗纹也紧跟着再次退出花厅,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胆量再自作主张关阖房门。   “阿薇请坐,别怪灰渡,他是我的近卫,有他的职责。”轻轻一笑间,虞沨转移了话题:“你在宫里,可还习惯?”   这一句话,便如同掠池而过的春风,抚平了江薇心里所有的不甘与怨念,当面对他,她终究是太过宽容,一直忽视他云淡风清下的心存冷漠,她是真心觉得没有关系的,即使他一直在退后,可她若坚持往前,他们间的距离,至少不会拉远。   “我讨厌宫廷,更不喜约束,最厌烦仰人鼻息。”她坦率如昔,并不虚言掩饰。   她有些焦灼地等待,等他问出那句话“那么,你为何还要入宫?”,她会告诉他:“阿爹说了,太后欲往汤泉宫,有意让你随驾,我只是想,早一日与你重逢。”   可是,虞沨没有问,他的眸光清澈,以致让疏远一目了然,他坐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安抚的语气淡然说道:“只消忍耐一时,等回到京都,我会向太后进言,放你自由。”   江薇心里是沮丧的,这种情绪毫不掩饰地坦露在眼底,直到这时,眼睛里的光彩方才略微黯淡了,微微一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嘲讽:“我就知道,你终究不会置我不顾。”   花厅里两人之间,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切,花厅外原本合作无间的两人,正在展开一场难得一见的争执。   当罗纹使出浑身解数,依然无法将稳如铁塔的灰渡拉往“僻静”之处,终于气急败坏,跺着脚轻声斥责:“灰渡!你为何要如此对待阿薇?”   灰渡抱着双臂,神情凝肃:“我只是在尽职责中事。”   “你明知道阿薇不会伤害世子。”   “可我清楚世子不愿与她接近。”   “你!”罗纹懊恼不已:“阿薇对世子有救命之恩。”   “替世子解毒之人是清谷先生。”   “阿薇是清谷先生的女儿。”   灰渡挑眉:“那又如何……”   “这些年来,世子的调养都亏了阿薇,若非她传我针灸之术,世子每月都会受更多苦楚。你难道不知?世子受寒毒侵体,需以针炙缓和,药膳也不能断,不说当年翼州那一年,阿薇衣不解带地照顾,就说这两年以来,阿薇虽不在世子身旁,却也从未间断对世子的关切。”   对这一番话,灰渡并不反对,纠结着眉头沉思片刻:“江姑娘也说了,她之所以如此,是报世子当年救命之恩,既然如此,世子并不曾亏欠她什么。”   “你真是……”罗纹气结:“江家于世子有救命之恩,世子于阿薇也有救命之恩,这便是命中注定。”   又是一阵沉默,灰渡挑眉之间,依然固持己见:“我不管什么命中注定,我只依世子之令行事,还有罗纹,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几分,江姑娘虽说是你未来的小姑,可你别忘了眼下世子依然是你的主子。”   罗纹顿时大窘,狠狠地盯着灰渡,最终放弃了说服这个榆木疙瘩。   却说太后,与江清谷坦承布公地一场谈话之后,因情绪低落,“头风”当真发作了起来,宫女们在寿仁殿遍寻江薇不获,失措之际,求去了“玉芳坞”如姑姑面前,如姑姑见旖景暂且无事,赶回寿仁殿,一边安排打探江薇的踪迹,一边陪着太后闲话,以作开解。   其实太后的“头风”原本不算严重,这次经清谷先生诊治,更是不赞成用针,只需以药剂结合按摩穴位疗养,方才召了江薇入宫,这些日子以来,经过江薇的“调治”本已大有好转,不知今日怎么又发作起来。   宫人们险些将整个汤泉宫掀了个底朝天,才寻到了江薇,如姑姑一见她不紧不慢的模样,心里便有些气恼——这姑娘到底是山野平民,不知轻重,全不知道她的职责何在,可因江薇身份特殊,不是医女,更非宫人,如姑姑倒也不好过多苛责,只沉肃了神情,紧声让江薇诊脉。   江薇全未留意如姑姑的不满,凝神听诊,又观太后颜色,不过淡淡一句:“太后并非患疾,不过是心怀郁结,才致神思恍惚,导致目眩。”   “那依姑娘所见……”如姑姑强抑心底不满,十分辛苦地“和颜悦色”。   “我会与阿爹商议,酌定药方。”江薇抛下一句,不管不顾而去。   如姑姑怔了半响,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太后不以为意,斜靠着引枕,叠声儿让如姑姑回“玉芳坞”。   “哀家的身子自己清楚,正如阿薇所说,没什么好兴师动众地,倒是景丫头,怎么瞧着,她今日情绪不佳。”   说起这事,如姑姑似乎有些为难,犹豫一阵,还是决定据实禀报:“奴婢冷眼瞧着,五娘果然是为了世子,似乎对世子的经历甚是怜惜。”   “那丫头就是个心软的。”太后微微闭目,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再睁眼时,若有所思地看着如姑姑:“要说来,沨儿文采风华出众,所见这些贵女里头,倒也只有景丫头才配得上他……”   “奴婢也是这般以为。”如姑姑笑道:“不过五娘子年岁还小,又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这时论姻缘的事儿,还太早了些。”   “这么一说,哀家倒是记起了,景丫头生辰似乎就在十月?”   “可不是嘛,今日春暮还念叨着,五娘生辰就在不远呢。”   “问问清楚,具体是哪一天,哀家一时起意,让她随驾来了汤泉宫,倒不好教她生辰过得冷清了,先瞒着那丫头,到时再给她一个惊喜。”   一番闲话下来,太后心情才略微舒解了,如姑姑放心回了“玉芳坞”,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旖景整个下午,情绪都甚是低落,晚膳时只勉强用了半碗碧梗粥,还是被春暮几个丫鬟逼着,才又进了一小碗参鸡汤,这会子才听闻太后“不适”,正欲前往问安,如姑姑连忙劝阻:“娘娘并无大礙,眼下已经歇息了,五娘这会子去反倒不合适。”   旖景方才作罢,依然还是挂念着虞沨,又遣了秋月去“余照苑”询问,当知虞沨已经舒醒,才彻底安稳了,秋月尚且喋喋不休:“奴婢去的时候,世子正在汤泉沐浴,倒没见着本人儿,可巧遇见的是灰渡,五娘您可还记得,就是当日随行往佛国寺那个楚王府的侍卫,他听说奴婢是受了五娘的嘱咐前往,竟将世子晚膳时用了什么都说了个仔细,又让奴婢带话给五娘,说清谷先生已经治愈了世子之疾……咱家三爷这回当真发现了‘神医’呢,世子抱病多年,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怎么这才来汤泉宫,就药到病除了?当真可喜可贺,太夫人若知道这喜讯,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秋月的话,自然引得春暮等人啧啧称奇,一时对清谷先生好奇不已,又提起曾经寄居数日,却未曾谋面的江姑娘,都猜度着“神医”之女的容貌气度。   这日傍晚,她们都没有料到,就在次日,便会与江姑娘“狭路相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碟香瓜,万千愧意   寒月笼罩下的“玉芳坞”,倚窗而立的红叶被浓郁的夜色夺去了浮艳明媚,隔着窗纱,是一片竣竣的黑影,不时随着北风瑟瑟晃动,枝叶凌乱,高床软枕锦衾里,旖景辗转反侧,因着心里时不时绦荡着的愧意,与“择席”的陋习,她这一晚,十分无奈痛苦地失眠了。   思绪千回百转,凌乱得更胜窗纱上柯叶的黯影。   一忽儿,想到这一世自从与虞沨重逢,尚不及“偿还”一二,反而又欠了“新债”,中秋宫宴上的事儿多得他转寰不说,兰花簪更是全靠他的交涉,而她能给的,也就只有一个轻飘飘的谢字,想来委实惭愧。一忽儿,又想起月末的灵山赏景,开始忧愁该怎么保全董音,拆穿甄茉。一忽儿,脑子里又晃荡开三皇子的“警告”之辞,牵挂起黄氏五娘的安危。   因她插手其中,改变“命定”,虽说为了旖辰必须如此,可连带着也让黄氏五娘姻缘生变,一想到黄氏五娘也许会因此遭遇不幸,旖景终究难以心安。   这么焦灼着,竟整夜不曾合眼。   偏偏当清冷的天光隐约点亮窗纱,困意却如同潮水般袭来。   辰初,春暮与夏柯入内,见值夜的秋月、秋霜尚在熟睡,朱纱帐里也没有半分声息,不由有些为难——昨儿个夜里五娘安歇之前,还嘱咐了让今日早些唤她醒来,好与太后问安,可眼见这情形,应当是五娘又犯了“择席”的毛病,一晚上折腾得秋霜姐妹也不曾睡好,若是在自家府里尚且无妨,可终究是在行宫,若不唤醒旖景,只怕在太后跟前儿失了礼数,可若要打扰主子的清梦,两个丫鬟委实有些不忍。   终究还是先退了出来,与如姑姑商量。   “无妨,娘娘一贯疼爱五娘,又知道她‘择席’,不会介意。”如姑姑道。   春暮与夏柯方才如释重负。   旖景这一场“好梦”,竟然畅酣淋漓地到了午后。   居然还是被饿醒的。   当问得已经是未正,旖景惊得从帐子里一跃而出,连忙穿戴齐整,梳洗妥当,叠声抱怨着春暮怎么任由她睡到了日上三竿,秋月捂着嘴笑:“还日上三竿呢,眼看着过会子就要日薄西山了。”   “这下好了,太后娘娘定会笑我隋懒。”铜镜里,旖景苦着一张小脸,沮丧地撇着嘴角。   草草用完了膳,打听着太后娘娘正在午歇,旖景情知不便去打扰,只关切地询问起太后的“病情”,如姑姑细说道:“昨晚经过江姑娘的一番按摩,已经缓解了,今日服了两回药汤,再无目眩之状,奴婢午时去寿仁殿,见娘娘胃口与精神尚还不错,五娘就安心吧。”又呈上一个莲花玉瓷碟子,里头是切成了弯月形状的香瓜片,上头淋了淡黄色蜂蜜。   “昨日瞧见五娘胃口不佳,却易渴多饮,想是因秋季易躁生火,太后娘娘听说了,便让奴婢准备了今秋进贡的香瓜,五娘尝尝。”   旖景正觉膳后有些腻味,见了这玉碟碧瓜,还未品尝,舌尖便弥漫着股清香幽甜,食指大动,谢了如姑姑,将一碟子吃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问道:“姑姑,可还有多余的?”   如姑姑立即又让宫人呈上一碟,旖景却没有再用,而是让春暮寻来一个雕漆小食盒,又准备上几根翠玉剔纤,说是这等新鲜美味的瓜果,要借花献佛给楚王世子一品。   如姑姑闻言,微微挑眉,唇角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旖景却不在意,落落大方地走在打头,领着四个丫鬟,一行直往“余照苑”行去。   汤泉宫虽只是一处供皇室贵胄“休闲”的行宫,却也有前朝后宫之分,因是依山而建,后宫便位于高处,而“余照苑”却是位于前朝与后宫之间的西侧,为亲王、皇子随驾时暂居殿堂,相较前朝,与后宫更为接近一些,尤其是旖景居住的“玉芳坞”,距离“余照苑”缓缓步行也只需一刻以内。   一路之上,黄栌夹道,茂密的乌枝红叶遮挡了苍白的云层,漫步其间,便有一种霞色蕴绕的错觉,却兼寒意阑珊,西风翦缓,为这滟丽景致凭添几分清冷,虽是千树灿烂,秋的气息依然扑面而来,并非肃杀,却让人生出几分“西风吹老丹枫树”的感慨。   旖景突然忆起,当初关睢苑的后庭,也植有一片红叶。   似乎,他总是偏爱在寒凉里灿烂的植物,不知对红叶的情结,似乎也与梅花别无二致?   这时的“余照苑”,前庭寂静,虽有铁甲宫卫倚墙而立,红衣宫女穿行其间,却连落叶跌坠石路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因为有如姑姑随行,旖景并未受到任何阻拦,有宫人迎上,禀报楚王世子此时正在殿堂后苑,如姑姑对这里的情形相当熟悉,不需宫人引路,扶着旖景一径往里,才穿过了一道拱月门,却听见风声里传来隐约的弦弹之音。   旖景驻足细听,却辩析得琴音并不流畅,未免有些疑惑,她记得,虞沨的琴艺是相当出神入化的。   不远之处,一道青石屏前,灰渡正抱臂斜倚,神情里有些不耐,当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步伐声,下意识地转头,咪起眼睛看清来者何人,眉心顿时舒展,大步迎了上前,冲旖景一个铿锵地恭身礼。   “不知沨哥哥这会子可得闲?”旖景笑问。   灰渡重重点了点头,因着意将语气放得柔和,听上去相比往常反而添了几分怪异:“五娘子请往里,世子正在茶庐小坐。”   当转过那道石屏,便见萧萧红叶下,一间半敞的木庐,之所以称“半敞”,是因为它四面皆是矮窗,向外而开,庐内情景清晰可见。   穿着青花比甲碧色短袄的罗纹带笑侍立窗畔,眸光微垂,全神贯注于窗下抚琴的女子。   旖景隔得远,尚看不清那女子的眉目,只辩出似乎是个生面孔。   虞沨坐得离琴案稍远,半张侧面上,带着清淡的笑意,似乎感觉到了旖景的注视,往这边窗外抬眸,当即起身,迎上前来。   女子的琴音便是一滞,也起身看向窗外。   少年一袭玉白银丝暗刻兰草的氅衣里,露出一抹天青色泽,迎着苍白的阳光,笑意温雅,在阶下环手一礼。   旖景只注意到他面色虽说苍白,眉宇间却已舒展,瞧上去并无昨日痛楚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不自觉间,笑意妍妍。   两双清澈的目光,隔空一会,相似的幽深与明亮。   旖景直到被虞沨“请”入茶庐,方才看清刚才抚琴的女子——   梳着简简单单的垂鬟分肖髻,只佩着青玉簪子,下颔尖尖、细眉纤目,神情似乎有些不愉,目光更是肆无忌惮,眉目间仿若清冷的月色蕴绕,薄唇紧抿,也正打量着自己。   旖景便猜到了少女的身份。   果然虞沨引荐道:“五妹妹,这位是江先生之女。”   旖景浅笑,微微一福身:“早闻七妹妹时常提起阿薇姐姐,今日总算是见着了本人。”   见江薇非但没有还礼,反而甚是疑惑地对旖景上下打量,虞沨有些无奈,又引荐道:“阿薇,这位是卫国公府五娘。”   江薇方才颔首,神情依然冷漠,但还是还了一礼。   春暮几个丫鬟原本对神医的这位女儿有些好奇,却没想到会在“余照苑”见到,更没想到这娘子会如此倨傲,心下难免有些不服,但见旖景似乎并不在意,她们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都有意避目,看也没看江薇一眼。   虞沨素知江薇性情就是如此,略带着歉意冲旖景微微一笑,请她落座。   江薇既知旖景身份,再不理会,只对虞沨说道:“世子当年所授的琴艺,我已经演奏了一遍,不知我当年教给世子的点茶之技,世子练习得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大多觉得十分诧异。   春暮等人心里暗忖:怎么听这姑娘的话,与世子竟是旧识?   旖景早知清谷与虞沨在多年前就已相识,江薇因此认识了虞沨,倒也没有什么好诧异的,但没想到他的“点茶”之技竟是江薇所授,忽而又想到七娘那手茶艺,也是从江薇这里习得,也便产生了一种“原来如此”的顿悟。   虞沨依然淡笑而言:“今日并未准备点茶之器,只好待日后,再让阿薇检验了。”   江薇便觉欣喜,毫不掩饰笑意:“一言为定。”   秋月冷眼旁观,见这位江姑娘待旁人冷若冰霜,惟有对着世子热情似火,就更加不待见她,杏眼一睨,当见春暮尚且捧着盛放香瓜的雕漆食盒,连忙接了过来,呈给世子。   虞沨颇为好奇:“这是什么?”   旖景这才想起了“来意”,伸手揭开了食盒,笑着说道:“我这是借花献佛,今日因尝着香瓜清甜,又听如姑姑说秋季易使人生躁,香瓜味甘,利于除烦益气,便与沨哥哥带了些来品尝。”   话音才落,便见一旁的罗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旖景微觉疑惑。   虞沨却拾了枚翠玉剔纤,正待品尝……   不想江薇忽然起身,上前两步,竟对旖景怒目而视:“你什么居心?世子脾胃虚寒,最忌这些寒凉之物!”   一时间,茶庐内气氛凝固下来。   如姑姑微微蹙眉,她本就有些不喜江薇的性情,听了这话,更觉这姑娘太过放涎无礼,有些担忧地看向旖景。   秋月却忍不住心里的怒火,冷声反驳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娘子也是出于好意。”   “世子饮食自有专人打理,无须你们好意。”江薇脱口而出。   秋月气结——这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这般无礼,她以为她是谁,楚王世子的饮食,哪里轮得到她指手划脚。   罗纹很是失措,她深知江薇的性情,最是不懂得圆通转寰,可苏氏五娘身份尊贵,若引得她怪罪……连忙劝解道:“阿薇也是一时情急,还请五娘勿怪,世子的身子的确是忌讳这些寒凉瓜果的。”   旖景没有生气。   她这时相当沮丧并且自责,好不容易压抑的愧疚,又翻江倒海一般袭上心头,曾经与之结发两载,竟不知这些基本的禁忌,当真无颜以对。   连一声歉意,都无颜出口。   但觉眼眶酸涩,才一垂眸,泪水就打落在手背上。   一旁的虞沨,看得分明。   翠玉剔纤毫不犹豫地落下,簪起一枚香瓜。   “世子!”   罗纹与江薇不约而同地阻止。   “无甚要紧,不过是浅尝辄止罢了。”虞沨淡然而笑:“我还从未曾品尝过这类瓜果,看上去甚是可口。”   这一番话,明显是对旖景的安慰。   顾不得视线里模糊一片,旖景伸手从他手中夺过让她悔恨不已的物什,往食盒里一扔,强忍着因为愧疚而哽咽的语音,慌里慌张地丢下一句:“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事,便先告辞。”   夺门而出,羞愧循走。   虞沨下意识地想要抓牢她的手腕,却是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旖景仓惶而去,心里酸酸涩涩的一痛,让他眉心微蹙。   如姑姑与春暮等人这才回过神来,都不满地瞪了江薇一眼,没有人说话,沉默着紧随旖景而去。   江薇尚且不觉自己有错,只嗔怪着虞沨:“世子明知自己忌讳,为何……”   话未说完,却被罗纹拉了一把衣袖,江薇甚是不解地看着罗纹,完全弄不明白眼前情形。   ☆、第一百二十章 你之哀伤,我之遗憾   罗纹阻止了江薇的质问,满怀担忧地看了一眼视线追随旖景远去的世子,短短地叹了一声:“阿薇,我知道你是为世子着想,不过那话委实有些重了,你有所不知,卫国公府太夫人对世子也是自幼关爱,五娘又是太夫人的掌上明珠,对世子哪里会有恶意,她原本不通医理,又不知世子之症,疏忽了也是有的,不知者不为罪,你那么指责她的确有些不合适。”   江薇默了一默,方才察觉到自己一时急躁,错怪了好人,垂眸说道:“是我一时没想到……既然如此,便该去当面陪罪,若苏五娘不肯原谅,让她也斥责我一场好了,我保证不还一句嘴。”   虞沨一手摁在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江薇:“这倒不用,她没有怪你。”   罗纹一怔,看向世子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考量。   江薇却没有察觉出什么,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却依然倔强地冲虞沨说道:“苏五娘是不知情,可世子您却是懂得这些浅显的医理,分明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忌讳用寒凉的瓜果,却还将错就错,难道也合情理?这些年来,父亲与我为了您的身子可没有少废心思,您当真不该如此轻率。”   “是我思虑不周。”虞沨微微垂眸,他刚才瞧见旖景伤心,极不落忍,冲动之下并没有顾及江薇的心情,这时也有几分愧意,干脆起身,环手一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请阿薇勿怪。”   倒将江薇逗得笑了起来,连连摆手:“当不得世子如此大礼。”   虞沨直身之时,神情又是一肃:“我知道阿薇性情率直,素来不拘小节,若是在外尚且无妨,可眼下毕竟是在宫内,还当三思而言,且忍耐这一些时日。”   江薇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待人又多为冷漠,未免让人误解她是因为倨傲,就连灰渡,对她也有些陈见,宫里的人习惯了长袖善舞,就算太后豁达,能够容忍,只怕多数宫人没有这般宽容,虞沨也是担心江薇得罪了他人,尚不自知,不知不觉间就埋下什么祸根。   毕竟清谷已经入了太医院,少不得在宫里宫外行走,不同于从前在市井山野间,还得堤防得罪小人才好。   江薇虽然不擅心计较量,却也明白世子这番话是为了她好,心中不由欣喜万分。   虞沨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旖景,只称有旁事,嘱咐罗纹招待好江薇,便出了“余照苑”。   又说旖景,满怀愧疚地避开了虞沨,才出茶庐,已是泪落如雨,将在外侍立的灰渡都唬了一跳,他隔得尚远,自然不知茶庐里发生了何事,又眼见兴致勃勃而来的春暮一行,略带着薄怒鱼贯离开,满腹疑惑下,竟自作主张,远远随在后头,“盯梢”着一行人将往何处。   假若旖景回“玉芳坞”,灰渡自然是会被挡在后宫墙外的,但旖景心乱如麻,既不愿回去,却又不知该往何处。   如姑姑只道是这个娇生惯养的丫头,本是怀着一腔好意,却莫名其妙遭了一场抢白,被伤了颜面,方才觉得羞愧,也不作他想,见旖景不愿回“玉芳坞”,便说附近有处高阁,足有五层,登于顶上,可将整个汤泉宫的景致纳于眼底,提议旖景上去观景。   才出余照苑,旖景已经忍了眼泪,将情绪克制了几分,闻言更是强颜欢笑,谢了如姑姑一句,又说自己散心就好,不好耽搁了如姑姑,让她先回后宫。   如姑姑虽暂且调来侍候旖景,太后跟前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便不坚持,将旖景引往“灿景阁”,嘱咐了春暮几人好生开解着,便自顾忙碌去了。   旖景却不愿让春暮她们在旁“宽慰”,独自登上高阁,才任由情绪倾泻,手扶雕栏,再不抑制眼泪。   自从重生,一波随着一波的事情,让她应接不睱,没有太多闲心“追悔”往昔,可昨日当见虞沨那般痛楚,今日又因着这件好心办的“坏事”,想到他为了安抚自己,竟然明知香瓜有伤脾胃,却不管不顾地坚持“品尝”,怎不触及那般不堪的记忆——报之他的纵容温情,却是她的黑心毒肠,可是他在临死之前,尚还牵挂着她的安危。   就算再活一世,他待她还是一如当初,而她的“补偿”,在他的真诚面前,委实显得卑微可笑。   她不想流泪的,不想这么矫情和软弱,可惜难忍。   也许,用一生一世的努力,终究与他的付出天差地别,也许,这一生一世,活该她生活在悔不当初。   ——   灰渡远远随着旖景一行,直到目睹她们进了“灿景阁”,他不便近前,在红叶林里矮着身子张望,却见那四个丫鬟须臾就折了出来,守在阁楼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灰渡离得太远,听不清她们的话,但目测几个丫鬟的神情及举止,似乎很是愤愤不平。   难道是世子让五娘受了什么委屈?   这个想法才一掠而过,灰渡又忙不迭地否定——世子文质彬彬,就算对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从不曾恶语相向,更何况是五娘。   心里的好奇与担忧混合膨胀,灰渡焦灼不已,犹豫了一阵,还是打算先去世子跟前试探一二,不料才至半途,便见世子脚步匆匆,迎面而来,对自己这么轩昂的一个人影竟视而不见,擦肩而过之后,直往后宫的方向行去。   灰渡怔了一怔,才唤住了世子。   他有一个强烈地感觉,世子是想去寻苏五娘。   “世子,五娘子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那边高阁。”灰渡十分热切地举起手臂,指向大道旁的曲径通幽。   虞沨蹙眉,有些无奈:“渡,你这些时日似乎常常自作主张。”却没有再追究,几步折了回来:“还不带路。”   灰渡嘴角一颤,一边在前引领,一边旁敲测击,一路上绞尽脑汁,却依然没有试探出他心里好奇的,正下了狠心,想要直问,便听见了西风卷来的愤怒语气——   “还从没有人敢在五娘面前如此放肆!”   “她凭什么空口白牙地污篾五娘,世子自己都不在意。”   “我还从没见过五娘这般难过,咱们还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商量一下怎么劝解五娘开怀才是正理。”   这气氛,看来当真不妙,一定是江薇那直肠子又惹了祸!灰渡有如醍醐灌顶。   虞沨自然也听清了这些议论,心中越发焦灼,步伐又加快了几分,春暮率先发现了沿阶而上的两人,忙拉了拉满面激愤的秋月,示意她别再说话,四个丫鬟迎上前行了福礼,秋月语气还是带着股子冲冲的火药味:“世子,五娘说她想一个人清静会子。”竟不顾“旧情”,连着世子也迁怒了,阻止他上去打扰。   灰渡暗叹,看来这一回,的确是有些棘手了。   虞沨情知旖景心结,恨不得插翅飞上高阁,但尽管有几分不耐,却也没有表现出来,依然还是淡笑着点了点头,抛下一句:“我知道了。”却越过秋月,径直上了高阁。   秋月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再想上前阻止,却被夏柯一把拉住了手臂,小声对她说了句:“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就别添乱了。”秋月方才作罢,却不甘地跺了跺脚,转身之时,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转了几转,情绪须臾颠覆,竟递了个笑靥如花,甜滋滋地冲灰渡说道:“侍卫大哥,我有一事请教。”   ……   虞沨逐层而上,终于在顶层见到了旖景。   苍白的阳光底下,少女裙裾委地,蹲着身子,将脸埋在手掌里,肩膀轻微地抽搐着,却不闻半声哽咽。   似曾相识的情景,唤醒了心底久讳的钝痛,猝不及防地袭向虞沨的胸腔,以致让他的步伐,忽而踉跄。   就这么犹豫着站在咫尺,这一刹那,眼角微润,哀切入目。   总是这样,他的一切努力,对她永远只是伤痛的根源。   以为早已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做不到,转身离开。   旖景没有察觉在她的咫尺之距,有另一双痛彻心扉的目光,她原本习惯了用蜷缩的姿态,与置身黑暗来缓解痛楚,可是她今天这么做了,却没有收获半分效果,心口一寸,尖锐的痛意几乎锥透胁骨,又像有冷硬的生铅挤塞在嗓眼里,压抑着五脏六腑。   掌心早已满掬潮湿,可她的眼泪,还是禁止不住。   每一次抽噎,疼痛更深入一分,但是她知道,相对于那一世她加之于他的,这种程度的心痛,委实不值一提。   心里越是清楚,疼痛就越是抑制不住。   她甚至没有感觉,膝盖与小腿已经酸涩麻木,无法支撑她身体的重量,使她看上去摇摇欲坠,终于缓缓地向前栽倒。   有极长的一段时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阻止她摔倒的那双臂膀,她依然沉湎在锥心凿骨里。   虞沨弯着腰,在少女跌倒的那一瞬间,扶稳了她,与此同时,一滴眼泪坠落,浸没在少女锦缎般的长发里,似乎才感觉到眼角的酸涩,他抬起眼睑,努力望向低厚的云层间,泄透下来苍白无力的阳光,直到感觉不出上涌的泪意,方才用力将臂弯里的少女扶了起来。   她依然固执地,不愿将手掌移开,他害怕太过用力伤害到她,只能无奈地任由她捂着脸靠在他的肩头。   面颊感觉到她柔软的青丝,他的呼吸一下子就慌乱起来,闭目平息良久,方才轻抚着她轻搐的肩头,找到一个云淡风清的平和语气。   “傻丫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快别哭了,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半敞心扉,委婉相劝   掌心底下的抽搐,就这么停止。   依靠在他肩上的重量,蓦然抽离。   猝不及防地,心里一空,虞沨自嘲地想,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发自内心地最直截了当地反应——依然还是躲避与拒绝。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垂眸,去寻找她的眼神,他看到的是她的怔忡与恍惚。   还有蕴绕着泪水的明眸,惊心动魄的清亮里,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就是这般,猝不及防地就禁锢了他,影响了他,动摇了他,让他也随之恍惚起来。   两双目光紧密纠缠,难解难分。   虞沨残留的理智,分明在慎重地警告,不能接近了,不能再沉沦,应该抽身,应该云淡风清地奚落她——你呀,真是个好哭的傻丫头——应该温和地浅笑,揉揉她的发顶,像兄长安慰受了委屈的妹妹,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保持清醒,给予宽慰。   可是他的心底,一个声音在挣扎呼吁,震耳发馈——不,这不是你想要的,这根本不是。   于是颤抖的手指,摆脱了理智,终究还是抚上她遍染泪痕的面颊,那里水迹温热,一如昨日他清醒时,指上的残留。原来仅仅只有一次,熟悉已经刻骨铭心。   下意识间,他朝向她接近,朝向她清亮的眼,温润的唇。   他控制不住想要沉沦其中的情绪,眉心仓促地跳动着,一种陌生的温热,须臾涨满眼睑,目光从她的注视里挣扎出来,划过她精巧婉美的鼻梁,落于那张轻抿的,弧度柔和的樱唇。   很近的距离,已经能感觉到她幽甜清新的呼吸,清楚地看见她的唇角,不受控制的微搐。   一切都混乱了,时光与情绪,前世或今生。   可是这时,旖景却忽然从怔忡与茫然中惊觉。   她以为重活一世,是可以偿还他那一世的付出,只要她足够努力,终有一日,不再负疚,于是她险些忘却,曾经对他的狠心绝情、冷漠恶毒,直到今日,受那一句指责才如醍醐灌顶——什么居心,是的,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她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根本就不能弥补,那一世对他的残忍。   可是这一世,他为何还是那么宽容,还是那么傻,只要她给的,他都毫不犹豫地接受。   所以她落荒而逃,无颜以对,所以她自责、她惭愧,惟有仓惶逃离。   她想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虚情假意,她想就算在他的身边,带给他的无非只有伤害而已。   这样的清醒,是锥心刺骨,只能在伤痛里,追悔莫及。   她根本就没想到他还会接近她,所以,当听见耳畔那一句话,当抬眸看见他近在咫尺,她依然不敢相信,以为,仅仅只是错觉。   才会以怔忡与茫然面对。   直到感觉他清冷的气息已经近在分毫,过于仓促的心跳,让她下意识地将面庞往他手掌相反的方向,轻微地一偏。   这并不明显的逃避,让虞沨停止了继续接近,而这突然的停滞,也让旖景彻底清醒。   她清晰地记得,她的逃避曾给他造成什么的样的伤害,她再不能……   所以,她及时纠正了逃避,坚决地选择了面对,以迎接的姿态——这一世,你想要的,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予,即使就算如此,也无力偿还亏欠的万分之一。   目光与目光再次纠葛。   但虞沨也已经清醒——因为她澄澈的眸光里,毫不掩饰的果决。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还在哭泣,你的眼泪,正在淹没我的指尖……   闭目的瞬息,掌心离开了让他眷念的面颊,力度倾泻在她的肩头,带着几分狠决地拥抱,冰冷单薄的嘴唇擦过她温润如玉的面颊,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带着叹息落于三千青丝。   “别哭了,你若是再哭……”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少年依然闭着眼睛,唇角扬起一抹苦涩——我拿你,当真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总算是,有了机会说这一句微不足道的歉意,旖景将面孔埋在虞沨的肩头,直到哽咽渐止。   两个人,依偎相拥,呼息微乱,过了良久。   他才放松怀抱,她才离开肩头,目光与目光再度相遇,恍惚尽散,一般地隐忍,一般地清明。   他果然,像设想好的那般,温文尔雅地笑了,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并非故意,我不怪你。”这是一语双关,可惜,她此时不懂。   “我不是怕沨哥哥怪我才哭。”少女似乎有些羞涩,贝齿轻咬樱唇:“我只是……想到你经历的那些……”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真有些艰难。   “都过去了。”   他却是懂得的,也许当得知她也在关注宋嬷嬷与李霁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当她旁敲测击问他为何不再画竹,预感又明确了几分;当见她亲手所绣,遮掩着送给他的笔筒套;当本应疏远冷漠的她,邀他生辰时同游佛国寺;她看向他时满怀歉疚的眼神、她楚心积虑的补偿;他们在许多事情上的不约而同;最重要的是,这一世她对他还有虞洲的态度与从前截然不同。   所有的线索,统统指向一个答案——在这重头的时光里,他们共同重获新生。   不过,他似乎回来得更早一步。   庆幸的是,他也比她早一步洞悉了这个真相。   她应当不愿面对知悉前世的他,所以,他决定努力将她瞒在鼓里。   “太后常说五妹妹心软,当真如是,瞧瞧你哭得这般伤心。”宠溺般地摇了摇头,虞沨转身,扶栏远眺:“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何长辈们总是用怜惜的目光看待我,我还以为,每一个孩童,都是喝着药才能长大的。”   忽然,想跟她说起从前:“我早已忘记了母妃笑的模样,只记得她哭的时候。”两世相加,他已经与生母死别二十余载,虽获得重生,却不曾有机会回到生母健在的时光,与她一面。   高阁之上,两人并肩而立,一个诉说,一个倾听。   “记得那时长年抱病,几乎不能下榻,夜里常常被寒凉与疼痛惊醒,就见母妃守在身旁,满是怜惜的泪眼,我那时,不知道母妃为何总是在哭……直到五岁那年,当她去世,我才知道病痛的尽头,原来是死亡。”   “忽然也就明白了,母妃是在担心我。”   “五妹妹,那一日你送我生辰礼时,我当真是惊喜的。”虞沨微微一笑,当见旖景满面哀切,安慰般地揉了揉了她的发顶:“你有所不知,我的生辰,实际上是母妃的忌日……每当那一日,我与父王都有意地回避了,没有办法在那一日,开怀庆祝。可是,终究还是记得,不敢忘却。”   “五岁之后,你是第一个送我生辰礼的人,我才知道,原来被人牵挂着,是什么样的心情。”   “五妹妹,我要谢谢你,但是我不想再看你为了我流泪,因为,这样会让我愧疚。”   所以……   “如果我难过的时候,五妹妹要记得让我开怀,而不是陪着我一起难过,好吗?”只让我记得你的笑靥,便好。   少年微微侧面,眸光清澈,笑意温柔。   而旖景,终于由衷地笑了。   “好。”她说。   这是他的请求,她无法拒绝。   就算不自量力,她也不能停滞不前,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他看见眼泪,她没有资格,再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于他的安慰与包容。   忽然一阵疾风,卷开云层,漏下整片白日,相对的两人,一同展颜。   ——   日落西山,芙蓉正白。   如姑姑惊讶地发现,回到“玉芳坞”的旖景又恢复了往常的开朗活泼,仿佛今日下午那场不愉快压根没有发生,反而是那个名叫秋月的丫鬟,神情颇有些挫败,自从归来,就躲在廊子里生闷气,把一朵开得正艳的木芙蓉,揉捏得红消香残。   原来,今日秋月在“灿景阁”外,好一番旁敲侧击、软硬兼施,想从灰渡口中逼问出世子与江薇于何时相识、是什么关系,无奈灰渡坚决秉持忠心耿耿,拒不透露世子的“隐私”,让“包打听”秋月姑娘铩羽而归,在擅长的领域碰了满鼻子灰,秋月又怎能不垂头丧气?   秋月的低落情绪一直延续到晚膳之后,往日里跟个黄莺鸟般伶俐的丫头,今日简直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反差如此巨大,自然引起了旖景的关注。   “秋月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声不吭的,脸上也跟抹了层锅灰似的。”膳后,旖景领着春暮几个在庭苑里散步,打趣垂头丧气的秋月。   春暮与夏柯笑而不语,还是秋霜上前禀报:“咱们这位‘包打听’今日可算遇到了‘闷葫芦’,连美人计都使了出来,硬是没从人家嘴里套出一言半句。”便将秋月怎么“拷问”,那灰渡如何“推托”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回。   见旖景笑得打跌,秋月咬牙跌足:“那人简直就是块铁板,当真不近人情,还是叫晴空的小哥有趣,平易近人。”   “他是世子的近卫,当然不能随着你们一处嚼牙,这一次,可算是你自不量力了。”旖景摇了摇头。   秋月满腹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五娘不服,那江姑娘……”   夏柯见旖景好不容易开怀,秋月又再重提那糟心事儿,连忙扯了她一把。   “今日之事,原是我不明就理,险些害了世子,多得江姑娘及时提醒。”旖景却不以为意:“你们可不能为了这事,就与江姑娘为难。”   秋月满心不服,当见旖景严肃了神情,方才咬了咬牙,艰难应诺。   不过经秋月这么一提醒,旖景却想起另一件事来,筹谋一番,又嘱咐秋月:“趁着天色还早,你这时赶紧去一趟‘余照苑’,与灰渡言语一声,就说我明日有一件事儿,要向他打听打听。”   四个丫鬟一听这话,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一致认为,主子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江薇,决定亲自出马了。   “五娘,那人又臭又硬,只怕拿根铁杵狠劲地撬,也不定能让他开口。”秋月甚是忧愁。   旖景当即明白过来这丫头是误解了她的用意,却也不多解释:“你只消把话传给他就成了,我自有打算。”   秋月满腹疑惑地奉命而去,僵着一张小脸儿,粗声粗气地将话带到,连正眼儿也不瞧灰渡,转身就回了“玉芳坞”。   其实秋月姑娘当真错怪了灰渡,早先在“灿景阁”被“盘问”之时,他当真想将江薇的“企图”告之国公府的姑娘们,借之“提点”旖景——世子可是被江薇惦记多年,五娘子千万不能吊以轻心。几度话到嘴边,又都咽了下腹,没有世子的嘱咐,灰渡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瞧见秋月对他态度大改,心里只觉得懊恼,更兼着旖景这番又让秋月转告的话,灰渡更是忐忑难安。   他也以为,旖景要问的话,是关于江姑娘。   无奈之下,只好与世子交待了仔细,愁眉苦脸地诉苦:“因关系到江先生与世子的‘旧交’,属下不敢多嘴,不想却得罪了五娘子身边的姑娘……若明日五娘子问起,未知属下该如何应对。”   虞沨却知旖景必不是计较江薇,一时却想不到她究竟要问灰渡什么话,蹙眉思忖了一阵,道:“无妨,明日五妹妹无论问你什么,你都照实回答就是。”   灰渡如释重负。   虞沨却不曾想到,这“先入为主”的影响当真重要,以至于险些暴露了他一心隐瞒的真相,少不得又是一番事后转寰。   ☆、第一百二十二章 据实相告,哭笑不得   其实虞沨所料不差,旖景并不是与江薇计较,也压根没想着打探江薇与虞沨的“交情”,之所以让秋月趁着天黑之前,专程告诉一声灰渡,原本是想着让灰渡先与虞沨通一通气,得了虞沨许可,明日才会对她的问话知无不言。   岂料灰渡有了秋月的一番“拷问”在先,心里认定旖景是要问江薇的事儿,大清早就打好了腹稿。   这一日清晨,旖景先往寿仁殿与太后问了安,再回“玉芳坞”用了早膳,央着如姑姑给了枚能让外宫侍卫入内的通行令,方才让秋月去请了灰渡进来。   灰渡得了世子的许可,再没有什么顾忌,才一落坐,便是一句铿锵有力的开场白——   “五娘别与江姑娘一般见识,小人与她相识多年,一惯知道她是个直肠子,性情又甚是古怪,本身不好相与,但她对世子,倒是出于真心地关切。”   灰渡昨日已经听罗纹说了一回“香瓜风波”,他往常虽对江薇全心堤坊,也是因为看出世子对江薇“无心”,不满江薇总是纠缠世子,但灰渡也是个公道人,知道江薇对世子的病情是真心实意地关注,基于此因,才为江薇说上几句好话。   旖景却是一怔,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得出江薇对虞沨的“情意”,那姑娘一心为虞沨身子着想,她怎么会见怪?但仿佛旁人,都以为她与江薇这梁子是结定了。   旖景压根没想到,在灰渡与晴空的眼里,已经将她看作了未来“主母”的不二人选,经过昨日那一出,灰渡当然以为旖景必会“不容”江薇如此“放肆”。   也不待旖景出声,灰渡紧接着就一厢情愿地将世子与江薇的“过往”都交待出来。   “五娘想必已经清楚,世子早在八岁之时,余毒已解,当时在佛国寺中,世子与江姑娘就已相识,江姑娘自幼丧母,因先生在佛国寺逗留,自然是要随同前往的,当年江姑娘尚且年幼,却已经能辨识百草与针灸之术,是先生的得力助手;不过属下却不清楚个中详细,这些事情还是听罗纹提过。”灰渡自顾说道:“当年属下还不是楚王府的侍卫,与世子并不相识。”   旖景本来想告诉灰渡自己请她前来,并非要问江薇的事儿,可一听提起佛国寺,下意识间就没有开口。   她心里一直藏着疑惑,不知虞沨与佛国寺同济大师缘何结识,更不知同济大师与清谷的关系,难得凭空掉下个机会解疑,也就任由灰渡继续往下说。   “小人六年前才入了王府,被任命为世子近卫,当年,世子十岁,虽然体内余毒已除,可身子比之常人,到底还是孱弱,尤其冬季严寒,世子更会受苦,清谷先生每年冬季都会在佛国寺住上两月,替世子调养炙治,正是小人成了世子近卫那一年冬,世子与清谷先生提起,说江姑娘十岁那年有一个劫数,建议清谷先生过了三月再带江姑娘回黎平,才能化解劫数。”说到这里,灰渡眉宇间,尽是对世子神机妙算的佩服:“清谷先生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相信了世子的话。”   听到这里,旖景心中越发疑惑,又听灰渡说道:“果然,当年正月里,清谷先生居住的山村就发生了事故,忽而之间,山崩石榻,泥流奔涌,竟将那村落尽埋,多亏得清谷先生一家盘桓在外,才免于一难。”   当真有这样的事?旖景疑惑之余,心中那个让她不安地隐约想法又再起伏,忍不住问道:“沨哥哥竟通阴阳卦术?”   这却问倒了灰渡,实际上他并未见过世子卜卦,只知世子神机妙算,异于常人,讪讪答道:“这小人就说不清楚了,但至此之后,江姑娘就视世子为救命恩人,待世子更是尽心尽力,世子前往翼州求学后,年年冬季,江姑娘都跟着清谷先生去溟山书院脉诊照顾,还将针灸之术授予罗纹,又悉心依据脉案调整药方,当真关怀备至。”说到这里,灰渡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歧义,又紧跟着解释:“不过自从罗纹学会了施针,世子便婉拒了清谷先生年年冬季奔波,江姑娘与世子这两年并无接触。”   旖景一心还在想着心事,并未留意灰渡的“言下之意”,她实在震惊于虞沨的“神机妙算”,心中忧虑起来,神色便有些怔忡。   却让灰渡再一次误解,他还以为旖景是介意江薇与世子的“过往”,忙不迭地替世子说好话:“五娘,清谷先生对世子有救命之恩,世子当知江姑娘命中有‘劫’,实在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但世子待江姑娘不过是‘兄妹’一样的情份……”   旖景方才洞悉了灰渡的意思,脸上一羞,温润如玉的面颊便透出两抹粉樱颜色,浅浅咳了两声:“多谢灰渡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其实今日请你来此,我却是有别的事儿想要请教。”   ……   灰渡当即呆若木鸡。   这是什么情形?也就是说,五娘并不是想问这些,他却知无不言地将世子与江薇的“隐情”都交待了出去?!   灰渡回到“余照苑”时,只能用失魂落魄四字形容了。   虞沨这时也已经好奇了一个上午,猜侧着旖景究竟是要问灰渡什么,一听罗纹说灰渡回了余照苑,连忙传他回话。   垂头丧气地灰渡拖着沉重的步伐,情形看上去相当诡异。   虞沨不由挑眉,打量了灰渡一阵,眸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五妹妹难道是给了你什么排头不成?”   灰渡垂着双臂,闷着嗓子答道:“五娘知书识礼,温婉可亲,哪里会为难属下。”翻了翻眼睑,度量着世子的神情,到底还是交待了:“属下将世子如何与江姑娘相识,与对江姑娘的恩情,尽都告诉了五娘。”   这番,虞沨眸中的笑意便沉淀下去,眉目一肃:“你都说了?!包括我从前提醒先生避难的事儿!”   灰渡一副要哭的模样:“属下只以为五娘今日请我前往,是为了此事,世子昨日也说过,让我据实以告,所以……”   以为!也就是说旖景并没有问,他就尽数交待了出来。   虞沨长长出了口气,不由觉得眉心生痛,用手指揉个不停。   那丫头本就有些心结,想她前次来关睢苑旁敲测击,只怕心中就已经有了疑惑,当日千娆阁一事,他废尽心思才遮掩了过去,不致让她生疑,这回倒好,灰渡这么一兜底,旖景必会再生疑惑!   如若让她得知他也经历了重生,只怕重负会更添几层,愧疚更显,心里哪里还能轻松。   虞沨懊恼地盯着灰渡,深悔昨日思量不周,让他据实相告的嘱咐。   他只想到旖景不会追究江薇的事儿,却没想到灰渡竟然会这般……质朴!   深深叹了口气,虞沨起身立于书案,一边执笔而书,一边问灰渡:“那么五妹妹今日究竟问了你什么?”   灰渡还没察觉自己坏了主子的“大事”,见世子并未斥责,方才松了口气,回禀道:“是不久前发生的那起连环命案,五娘因不知详细,问属下是否有听说,这命案拖延数载,最近又再行凶,市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兼世子也曾让属下打探关注,属下当然比旁人知道的要仔细,就将所知告诉了五娘。”   虞沨手中笔墨一滞——当是如此,她一定也记得前世董音因何而故,许是猜到了甄茉身上,看来,她心里是盘算着要通过这事,让甄茉身败名裂,挽救董氏娘子的性命了。   只这事,对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委实太过危险……   须臾拿定了主意,虞沨笔下不停,唇角紧抿,一封书信转瞬修成,以火漆密封,神情严肃地交给灰渡:“将这封信送去佛国寺,给同济大师,不需回函。”   待灰渡怀揣书信大步离开,虞沨又独坐窗下思量了一阵,反复盘算着说辞,直到再无半分破绽,才披了件石青玉竹斗篷在圆领长袍外头,也不带随行,自己沿着红叶夹道的青石大路往上,往玉芳坞行去。   庭苑里,玉色芙蓉丛环绕的茵草场上,正在展开一场嬉戏。   旖景原本没有什么心情,奈不住秋霜秋月又拉又劝,如姑姑也在一旁怂恿蛊惑,方才加入,不想才一下场,因着心神不宁,就被蒙住眼睛的夏柯“捉”了个正着,只得接替夏柯,做了“瞎眼猫”。   虞沨被宫人引着入内的时候,正见着一个蒙着朱纱的少女,张着一双手臂,敞袖随风而舞,绣裙上的彩蝶似乎振翅欲飞,微翘的鼻尖,落上一点炫金的秋阳,唇角飞扬,俏皮可爱。   “小耗子们,快些从洞里出来,我这儿可有加了甜枣的糕点,啊,还有香脆可口的凤梨酥。”旖景摸摸索索地左扑右逮,也没捞到一片衣角,她自然不知道,那几个“奸滑”的丫头都躲去老远,捂着嘴偷笑,完全不受她“甜点”的诱惑。   当见楚王世子前来,如姑姑更是一番比划,示意几个嬉戏的丫鬟退去,笑着将虞沨轻推往前。   虞沨站在阳光里,很近的距离,将旖景由心而发的笑容看得清楚,唇角不由也飞扬起愉悦的弧度,竟一时不愿,结束这场嬉戏。   旖景“扑腾”了一会儿,又凝神细听,四围却只有风声,只道是春暮几个故意“折腾”她,屏息蹑足不让她察觉,念头一转,计上心头。   脚下故意一个踉跄,假作失了平衡,向前一跌。   果然,就被一双臂膀捉住!   “好呀!总算让我捉到了。”旖景大笑,得意非常,嘴里念念有辞:“让我摸摸,这只耗子长成啥样。”   一双小手沿着手臂向上,从肩头,再到面颊。   虞沨彻底怔住,笑意却在唇角,就这么维持着。   感觉到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触摸着他的嘴角、鼻梁、睫毛,柔暖细致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息。   旖景分外疑惑——   究竟是谁?秋月、秋霜不可能有这样的身高,夏柯也不是,就连春暮,也不至于让她掂起脚尖才能触到额头……   心念一动,才将玉指轻移,去触摸发髻。   当那指掌划过耳廓,清甜的呼吸扑面而来……   虞沨方才从这短暂的美梦里惊醒,有些无措地略退了一步,遏制住那双充满好奇的手掌,促狭地笑了出声。   低沉、清越,分明是男子的笑声。   旖景大惊,连忙扯开眼睛上的朱纱,视线恢复清明之时,面上顿时染满绮霞。   “五妹妹,当真有凤梨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携手合作,并肩共进   这一日,相比早前阴沉的天气,阳光显得犹为明媚可爱,那一场酝酿多时的秋雨,终究没有落下。   玉芙蓉在西风里款款折腰,仿若被逗得开怀的娇娘,萧萧红叶,晃下变幻的日影,洒上肩头衣襟,斑斑点点的温暖。   当清茶彻成,旖景的窘迫早就抛至了九宵云外,她天生成疏朗的性情,再兼着耳濡目染了小姑姑苏涟的“豪阔”,本就学不来那些个欲语还羞,这会子只顾猜度虞沨的来意,就更顾不上刚才的“肌肤之亲”了。   春暮与夏柯呈上茶点,识趣地退去十步开外候命,两个丫鬟,远远观望着一对壁人相向坐于红叶灿烂下,只觉得画面十分美好。   “五妹妹何故关注那起连环命案?”虞沨品了品茶盅里的庐山云雾,率先提问,占据主动。   旖景原本没想到虞沨会立即寻来,却早有准备灰渡会将她的问话转述给虞沨,说辞倒是准备好的,脱口而出:“之前听姐妹们议论起来,心里觉得惊惧,又有几分好奇,更是可怜那些无辜丧命的女子,顺天府那帮官员未免有些无能,怎么过了数载,尚还没有查获真凶,放任着他四处行凶。”   “这案子虽恶,但被害者都为平民,官府难免不太重视。”虞沨沉声说道,其实,自从重生,他也在关注此事,一是因为当年得知董氏娘子被害,另一个原因也是想要查获真凶,揪出这个恶人,免得他再为害乡邻,可他前世,因病弱之身,长年缠绵病榻,与禁于闺阁的女子并无什么差别,不知此事详细,甚至不知最近一起凶杀案的受害者是谁,阻止不了命案的发生。   “更兼这凶手狡诈谨慎,单寻独居女子下手,挑的又是夜深人静时分,他隔上数载才犯一次案,可见是用了许多时间筹谋计较,避人耳目,没有留下线索,官府要查,也是有些难度。”虞沨又说。   “沨哥哥也关注此案?”旖景反问。   虞沨微笑:“五妹妹身于闺阁,尚且关注着,我一个七尺男儿,闻得此等‘恶事’,怎会坐壁上观。”   “早先听灰渡之言,受害者皆不曾与人结怨,而三个丧命的女子,也并没有什么关联,却都是在睡梦中被人缢杀,被青缎悬梁,可见凶手臂力过人,应当是壮年男子。”旖景分析道:“三名被害女子,居于不同的村落,凶手为了寻找目标,观察其起居,谋定计划,应当会想办法接触她们,可灰渡却说,村民们众口一词,竟否定了凶案发生之前,有外人接触过被害女子。”   “所以,我认为凶手应当是村民们熟悉之人,能与受害女子接触,却不致让人生疑。”虞沨也说。   其实顺天府的官吏也想到了这点,可目标人群委实有些太杂,受害女子虽居于不同村落,可相隔也不算太远,三个村落的村民本身就有嫌疑,再兼着走村串巷的货郎、化缘求斋的游僧、甚至游医郎中、游手闲汉,都有可能做案。   受害女子并没有受到奸污侵犯,又未与人结仇生恨,更没有引人觑觎的钱财,既非情杀、仇杀,也非财杀,除了独居与弱质女子这个共同点,再没有别的线索,这个案件想要告破,当真不易。   虞沨与旖景交换了意见,都找不到什么头绪,旖景心念一动,便再试探:“听说沨哥哥擅长阴阳卦术,不如为此卜上一卦,或许会找到线索也不一定。”   果然,这丫头是起了疑心。   虞沨假作不解:“五妹妹这是何意?”   “早先灰渡有言,说沨哥哥当年算出了江姑娘的劫数,多得你提醒,清谷先生一家方才幸免于难。”   事实真相,当然不是如此。   前世之时,清谷为求入仕,得知楚王为世子遍寻良医,登门自荐,果然妙手回春,虞沨感激之下,与清谷结成忘年之交。   一年中秋,团圆之节,楚王置宴,邀清谷痛饮,酒过三巡,半醉之余,清谷生了感慨,提起自己曾有一女,夭折于十岁那年正月,却是因地动之故,引发的泥流。那一日县城有个商户犯了急症,求请清谷前往诊治,清谷让儿子同行,却留十岁的幼女在家,托于邻人照顾三餐,哪里料到会有那般祸事,因是白日,村民们多于田间劳作,并不在家,而地动之时,妇人们只顾自家逃命,一时也顾不得江薇。   清谷所居之宅,乃靠山而建,江薇尚还年幼,地动之时,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就被山石砸中,失了知觉,没有能及时避祸,竟被后来的泥流淹没,一条村落,虽屋舍尽毁,遇难者却只有她一人。   为此,清谷自责不已。   于是这一世,得知此难的虞沨,才编出个劫数的借口,挽回了江薇的性命。   他哪里擅长什么阴阳卦术?   “五妹妹误会了,擅长阴阳之术的并非是我,而是同济大师,当年若非他替我卜上一卦,寻得清谷先生,只怕我早已随了母妃的后尘。”虞沨不动声色,将“神算”之名推给了同济:“大师虽识此术,但天机终究不能轻易泄露,当年我见他时常望着阿薇兴叹,面带怜惜之情,一时疑惑,追问之下,大师却又缄口不言,还是我与他以对弈为约,饶幸胜了他一着,他方才告之这番天机。”   “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方才出言提醒。”   旖景半信半疑,想起同济前世的遭遇,他若真识阴阳之卦,又怎么避不过自身的劫数?受腰斩之刑?   虞沨情知这话里还有漏洞,也只好待后来转寰,这时故作神秘:“还请五妹妹莫要声张此事,大师虽有天赋异禀,可若是再多人得知,只怕佛国寺就不得安宁了。”   “沨哥哥果然是福泽深厚,才得了大师的缘法?”旖景忍不住问道。   “也是因为母妃托梦,我对父王提过一句,当年我身中剧毒,太医们束手无策,父王无奈之下,才带我去了佛国寺求庇,同济大师听闻,声称便是天意,方才肯为我卜上一卦。”这一套说辞,正是虞沨当年说服楚王与老王妃的办法,倒不担心旖景去求证。   旖景依然还是半信半疑,虞沨却不由她多想,忽然说道:“有一件事,我原本早想提醒姑祖母,可还不能确定,有些犹豫,早前往仁寿殿,听太后娘娘提起,说数日之后,五妹妹要应文氏娘子之邀,往霞浦苑卦会?”   一提这事,旖景立即从刚才的疑惑里醒过神来,又陷入了另一重疑惑当中:“沨哥哥所言,不知何事?”   “实不相瞒,五妹妹当日与杜宇娘的一番言谈,被灰渡无意间听闻。”虞沨略带尴尬。   无意……好吧,且当无意。   旖景抚了抚额头:“所以,沨哥哥也知道甄四娘与太子殿下的事?”   “包括五妹妹答应了杜宇娘,要让甄四娘身败名裂。”虞沨坦然相告:“当日我得知之后,很为五妹妹忧虑,再兼着甄二郎本是同窗知己,便委托他留意着甄四娘,却知中秋宴后,甄四娘并未当真放弃与荇弟的姻缘,至少甄夫人与太子妃,都还心怀希望……霞浦苑之会,原本是甄四娘的意思,却让文氏娘子出面,未免有些蹊跷,更兼着前不久,甄四娘特意从太子妃身边讨要了一名侍婢,根据二郎的观察,这侍婢身怀武艺。”   旖景心中一凛,果然,就像她推测的那般,甄茉是害死董音的真凶?   “五妹妹,甄四娘心思毒辣,我担心她会对你不利。”虞沨终于说道。   “不,她想害之人,应当另有其人。”旖景摇了摇头。   虞沨挑了挑眉,故作不解。   旖景脑子里纷扰有如乱麻,一方面,委实想不到什么计策揭穿甄茉,一方面,又拿不准是否应当让虞沨牵涉进来。却听虞沨忽然一叹:“五妹妹,你信不过我?还是……只将我看作是外人,不愿我插手你的事?”   有些自嘲的笑容,让旖景心中一紧,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沨哥哥,并非如此,无论是中秋宴,还是兰花簪的事,都多得你出手相助,我怎么会不识好歹……我是担心,甄四娘会对阿音不利。”   旖景连忙解释:“我瞧着祖母的意思,极欢喜董氏阿音,可到底没有正式议亲,故而还不好张扬,甄四娘心怀企图,只怕会嫉恨阿音,所以,我才不放心让阿音去卦灵山之邀。”   果然,一如自己所料,这丫头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屡行对杜宇娘的承诺,虞沨眉心微蹙:“五妹妹一心为他人着想,可你不过也是弱质闺阁,怎能以身犯险。”   沉吟一刻,虞沨又道:“若五妹妹信得过我,莫如依我之策行事。”   却根本不给旖景犹豫的机会,只将早先才盘算的计划与她道来,又分析了一回甄茉会有什么举动,又该如何应付,本是粗陋的框架,便渐渐轮廓完整。   经虞沨这么一筹划,旖景也有了八成把握,沉思了一阵,又问:“不知那日,甄二郎可会出席?”   “若五妹妹有心让他出席,他便能够出席。”虞沨微笑。   旖景十分感激,把握便又加了一层:“有劳沨哥哥,让甄二郎提议在霞浦苑的聚会中,增加击鞠为乐。”   “这有何难……不过到赴会那日,五妹妹要答应我与你同往。”虞沨提出条件。   旖景尚且有些迟疑,她实在不想让虞沨犯险。   “此类宴会,虽各府都有随从同行,但甄四娘若当真心怀恶意,必会布下陷井,避人耳目,虽说依我之策,有如姑姑安排的暗卫扮作侍女,对付甄四娘身边那位侍婢绰绰有余,可难保甄四娘不会另有准备,故而,五妹妹之计虽然可行,但也有所纰漏,我身边的灰渡,轻功与剑术十分了得,若有他在暗中保护,倒可无忧,但他本是王府近卫,瞒不得旁人,若无我同行,只让他随侍,难保甄四娘不会生疑,为了稳妥为见,还请五妹妹不要拒绝。”虞沨坚持己见。   此事太过危险,他是怎么也不会放纵旖景孤身前往。   最终,旖景再一次被世子说服,两人决定携手,共同对付甄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计谋双方,各自手段   灵山红叶正值灿烂之季,可锦阳城中,已经是黄叶纷飞愈渐箫瑟的时候。   甄夫人从婆母居住的院子里出来,神情十分不善,踩得一地落叶“嘁喳”作响,沉着脸去了女儿居住的西厢,甄茉正斥责着一个当值的丫鬟,一时不备让落叶积于窗下,她最是看不得萧瑟之景,一到秋季,未免有些心浮气躁,再说,这些时日她的心绪也实在不佳得很。   早几日与人相约去疏梅楼品茶,在门前竟与苏荇遇了个正着,她虽然已知与他姻缘无望,可冷不丁地遇见,心下还是忍不住惊喜。   却不想苏荇一见她,神情俱变,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当真是避之不及。   甄茉险些没有被心里的怒火沸腾了周身血液!   这下子就连苏荇都被她恨之入骨,当下更加坚定了要拆散他与董音的决心,又兼太子妃也已拿定了主意,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了。   等除去董音,也算是解了心头之恨!   至于与卫国公府联姻……甄茉也已经作好准备,只待事成之后,她便“患疾”,借此拖延个一年半载。   眼看着圣上已经赐婚苏氏大娘,明年就要与福王完婚,苏荇的婚事自然不会拖延太久,自己这么一病,也就暂时不能议亲,太子妃与皇后再是心急,也没了办法。   只要不与卫国公府发生纠缠,大长公主应当不会将她与太子的事张扬出去。   甄茉一心以为苏荇是因对董音“情深意长”,才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心里嫉恨澎胀,只恨不得看着董音死无葬生之地,只要苏荇娶不成她,就算娶了旁人,也会一世遗憾。   她心怀怨愤,故而这些时日以来,肝火旺盛,常拿下人使气。   今日身边的丫鬟不过是略有疏忽,没及时清扫落叶,甄茉就是狠狠一番斥责,尚还不觉解气,若不是甄夫人来此,那丫鬟怎么也逃不了一场毒打。   甄夫人今日心绪也是浮躁焦灼,非但没有劝解女儿,反而火上浇油:“与这等没眼色的贱婢废话做甚,既不得用,卖了拉倒。”随口一句话,便判定了婢女的悲惨命运。   母女俩摒退众婢,闭窗私话。   “你祖母也不知盘算什么,一定要让二郎跟去灵山,看来,还打着让那贱婢之子攀附望族的主意。”甄夫人锁着眉头,一双眼睛里火星迸射。   甄茉也是一蹙眉:“二弟与阿晴的婚事还未议定?”   “庚帖都已经交换了,难道还能反悔?”甄夫人愤恨不已:“只待灵山的事一过,我就让人送小定去廖府,看你祖母还有什么奈何。”   甄茉并不关注此事,思忖一阵,方才劝解母亲:“阿娘莫为这等小事与祖母上火,横竖当日去的都是显赫门庭的嫡女,二弟一个庶子,怎么也攀附不上的,随他去凑兴倒也无妨。”   “我就是担心着那小子心怀叵测,又坏了我们的大事!”甄夫人依然对甄南顾坏了中秋宴的事耿耿于怀:“灵山之事,至关重要,若有疏忽,可是连太子妃都会受到牵连。”   “阿娘宽心,已经诸事齐备,必不会再有什么变故。”甄茉眸中狠戾阴凉,口中冷哼一声:“有大姐姐身边的侍婢与死士相助,董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此次必死无疑。再说二弟身为男子,也不会与小娘子们扎堆,至多当日我留意他几分,必不会再让他坏了事。”又问起文家:“阿娘可曾叮嘱了姨母?毕竟是以文府的名言发的邀帖,若想天衣无缝,少不得她们配合协作。”   “你安心吧,咱们与你姨母家原本就是一荣俱荣,她们必不会掉以轻心,若真出了什么纰漏,她们可才算主家,也脱不得干系。”甄夫人信心十足。   自从毒计生成,甄茉原本不想牵涉文家,但转念一想,若真由自己主办这一场聚会,大长公主说不定会提点董氏阿音,不让她出席,倒是让文家出面,大长公主也许不会防备。   果然,不仅董音有了答复,说一定会去,国公府的几位娘子也都乐意前往。   陷井已经布成,猎物即将入网,这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当日并无长辈出席,是你们小辈的茶会,虽说如此一来,事情更有胜算,可我到底放心不下,可巧太后娘娘正在汤泉宫静养,我与你姐姐商议着,那日便往汤泉宫问安,当事发之后,你记得先遣人知会我们,才更稳妥。”甄夫人又说。   甄茉也觉得如此甚好,应诺下来。   母女俩将计划又从头至尾地琢磨了一通,确定没有漏洞,方才作罢。   却说这一日,甄三郎因为他家二哥的一个提议,兴致立即高涨,才从国子监归来,迫不及待就到甄茉面前“支招”。   原来,依据大隆礼俗,郎君小娘子们经过长辈许可,虽可在外游玩聚会,但膳时还是得分院而坐,并不能男女混坐着觥筹交错,也就只有膳罢,或者游马踏秋观赏红叶,或者隔坐切磋琴棋书画,才不拘束,当然,少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避人耳目私会的。   一年四季,此类聚会不胜枚举,未免会有些乏味。   于是,二郎便向三郎提议,莫如玩个新奇的游戏——传花击鞠。   大致规则,便是先以击鼓催花的“游戏”,确定下场击鞠者,若输的那一队,便应胜者要求,展示一门才艺,岂不比各施其长的传统比艺新奇有趣,又更有难度。   再说,小娘子们击鞠,娇喘吁吁,绣裙飞扬的场景,也实在美妙。   三郎一听,大以为然,便来说服他家四姐。   甄茉一想,横竖也与她筹谋的事情无关,在场之人兴致越是高涨,越是没人留意旁杂闲事,她的计划就越有成算,也就随了三郎的兴致,与文氏表妹商量了一番,将这新奇的“规则”通告与会诸美,让她们有所准备。   毕竟,不是个个贵女都会击鞠,若自己不擅此技,便要带上个擅长击鞠的侍女应付了。作为筹办宴会的主家,当然没有让人措手不及的道理。   甄茉完全没有想到,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个改变,最终造成了她的功亏一篑,自己一头栽进了亲手挖成的陷井里,灰头土脸、身败名裂。   暂时不提后话,只说旖景,也是一番准备。   因她要在汤泉宫小住,国公府的侍卫并未随行,这一次出行,太后便嘱咐着让宫中禁卫随侍,但侍卫们毕竟是男子,大多只能在霞浦苑外等候,旖景身边带的侍女,也要细细择选。若依惯例,自然是秋月与夏柯同往,但旖景既有旁的打算,自然不能依照惯例。   旖景主动提出,因前些日子京郊才出了命案,她想来总有些惴惴难安。   太后被这一提醒,也觉得不能疏忽,当即下令让如姑姑同行,并择选两名宫女。   这两名宫女,还得从太后亲侍里择选,要知太后身边亲侍,兼有“暗卫”的功用,都是习武之人。   这就是虞沨的计策,针对的当然是甄茉身边那位从太子妃的亲侍里讨要的婢女,有这两人在明,灰渡在暗,要保旖景与董音安全,应当绰绰有余了。   虞沨料到,甄茉要对董音动手,造成她是连环命案的受害者,自然不会当众用强,想必是会使些手段,将董音引去偏僻之处。   至于应对的细节,因为拿不准甄茉的具体计划,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总之安全置上,至于能不能让甄茉暴露险恶嘴脸,也就只能是事在人为了。   当旖景听说,太子妃与甄夫人定好在二十六那日,到汤泉宫与太后问安,几乎肯定,甄茉必定会有所行动,这些时日,倒常常与虞沨碰面,商量的无非都是灵山一行的细节,以及该如何应对可能存在的变故。   但看在旁人的眼里,只觉得世子与五娘十分“亲密”,就连老实人春暮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往常看着虞二郎与五娘已经是亲如兄妹了,不想自打世子回京,倒觉着与五娘更加相投。”   秋月做为最早“洞悉”她家主子心思的丫鬟,那是十分得意,对春暮的见解格外赞同。   夏柯虽说没有插言,心头却也在度量,她倒没看出五娘对待虞二郎有什么“亲密”之处,反而觉得五娘待楚王世子的亲近非常人比得,那些自然而然的亲切与关怀,竟胜过了卫国公世子这位嫡亲的兄长。   秋霜脑子里也同时晃过了金童玉女的字眼,暗自庆幸——好在楚王世子疾已全愈,两府交情也一惯亲厚,看来,再过上三两年,这一门姻缘,便是水到渠成了。   四婢这么一交流,从此对世子的态度又尊敬、亲近了十分。   灰渡眼看着他家世子与苏氏五娘的关系突飞猛进,心里也雀跃得很,直替晴空可惜——早劝着他要习武,加入侍卫的行列,他偏执迷不悟,如何?这下子因不能随侍行宫,白白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好戏!心里盘算着归府之后,应当如何吊晴空的胃口,乐不可支。   罗纹却十分替江薇忧愁——从前,世子虽待阿薇略为疏漠,可相较旁人,也算是亲近了,眼下与苏氏五娘一比,竟成天壤之别……她依然还是觉得,江薇才是最适合的世子妃。   无奈世子对阿薇并无男女之情,又兼阿薇身份是与苏氏五娘终究悬殊。   只希望事情或有转寰吧,阿薇的心事,罗纹一直清楚,她这一世,只怕已经是认定世子了。   却突然就有这么一个午后,江薇姑娘出人意料地来了“玉芳坞”,旖景正在午歇,秋月闻信,蹙着眉头迎了出去,老远就瞧见花厅外立着个青衣女子,似乎等得有些不耐,正低着头用脚尖踢着落叶。   还真是一点淑女风范都没有呀,秋月不免对江薇更添了一种鄙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淑女心情,慈父怀抱   江薇这些时日一直患得患失,自从得了世子的嘱咐,她果然就学会了谨言慎行——几乎不到万不得已,甚至都不会开口,这个“万不得已”,其实就是指的与太后避不可少地交谈,除此之外,也就只有每日往余照苑,每当在世子的面前,她才能畅所欲言。   可是许多日以来,能与世子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在她一连几日的追问下,罗纹总算告诉了她实话,原来,这些时日,世子与苏五娘频频会面,尽管罗纹屡屡宽慰:“王府与卫国公府本就是亲戚,当年老王爷与大长公主兄妹之间,感情十分深厚,世子只将五娘看作是亲妹子一般。”   江薇虽不擅与人交际,但与罗纹还是十分熟悉地,知道她这些话不过就是安慰而已。   想起那一日,为了不让苏五娘尴尬,世子竟不顾禁忌,这哪里是对待妹妹的举止。   一念及此,江薇心生烦躁,并没有多想,就贸贸然来了玉芳坞,可当她到了这里,却又不知道该与苏五娘说些什么,却又不甘落荒而逃,心里正在矛盾。   “江姑娘好。”   宁静忽然被打破,江薇抬眸看向迎上前来的丫鬟,瞧着与苏五娘年龄相差无几,福身行礼时也是一般地稳重,但这丫鬟的目光,却没有举止这般有礼有节,带着些挑剔与挑衅,乌溜溜地直盯着自己。   江薇不由轻哼一声,她就瞧不上这些虚伪的人,分明就不欢喜,何必装模作样。   也没有回礼,直冲冲就问了一句:“苏五娘呢,怎么还不见人?”   秋月憋屈得不行,若不是五娘一再叮嘱,她可不愿搭理这么一个野丫头,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还不见人?她以为她是谁呀,她以为她一来,五娘就该迫不及待地迎出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但到底秋月还没忘记规矩,尽管心里头怒火直拱,还是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姑娘来得不巧,五娘午睡未醒,奴婢不敢打扰。”   这话,就是逐客令了。   江薇依然用脚尖“蹂躏”着落叶,倒也不甚在意:“那我等她睡醒就是。”   “如此,便请姑娘于花厅稍坐。”秋月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忍住心里的怒火。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   ……   秋月闭了闭目:“姑娘,若是如此,五娘会怪奴婢们怠慢了贵客。”   “如果真当我是贵客,为何不将苏五娘唤醒?”江薇蹙了蹙眉,她倒不是存心刁难,的确是不明白一定要强迫人家去花厅等候算个什么待客的规矩。   无法与江薇正常沟通,秋月只好跺了跺脚,任由那野丫头伫在院外,满腹怨气地回到屋子里头,黑着一张小脸往脚踏上一坐,两只粉拳捏得死紧,秋霜放下手里的绣活,纳闷地打量着秋月:“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去招呼江姑娘么?”   “怎么招呼?她一定要伫在院子里等,不肯去花厅。”到底顾及着五娘在里间午歇,秋月压低了语气。   秋霜一琢磨,心道秋月原本就对江薇有几分不满,只怕态度上就有些怠慢,让江姑娘心生不满,便没理会秋月,自己出去“招呼”贵客。   谁知任凭她满面是笑,殷勤好客地将江薇往花厅里请,江姑娘依然无动于衷,到后来还有些上火,冷着脸甩下一句:“姑娘自去忙碌吧,我不想饮茶,更不需茶点,让我一人在这儿反倒自在。”   秋霜也垂头丧气地回来,见秋月依然余怒未消,只好与春暮报怨:“江姑娘果然不好相与,偏偏她又对世子有恩,该如何是好?”   春暮思忖,别不是来寻五娘有急事吧,还是去问个究竟才好。   便第三个迎了出去,岂知才询问了一句,江薇就冷哼一声:“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见苏五娘?果然是名门贵女,底下的丫鬟都是这般傲气。”   好脾气的春暮未免也有些着恼,沉着脸铩羽而归。   夏柯见状,思索了一阵,便与春暮商量:“掐着时辰,五娘也该醒了,否则夜里又该失眠,莫如就唤醒了她吧,让江姑娘久等,终究不是待客之道。”   秋霜姐妹很有些窝火,春暮到底还存着理智,想着五娘往日的叮嘱,让她们一定不能得罪了江姑娘,也就采纳了夏柯的建议。   旖景迷迷糊糊地被春暮唤醒,一听说江薇来了,心里多少有些纳罕,连忙更衣净面,一边让人将客人请进外间。   江薇听说旖景总算是醒了,倒也没再为难丫鬟们,进了屋子,也不与人客套,自己就先坐在炕上,对秋霜秋月的冷脸视若无睹,不过多久,当见旖景满面是笑地从里间出来,打量着她眼睑略微有些浮肿,不待旖景见礼,二话不说地拉过她的手腕凝神号脉。   这等方式,让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五娘你脉象细弱虚浮,不知夜里是否多梦少眠?”   旖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以我看来,五娘气色尚好,不像有内虚之症,应是忧思过重之故,既然夜里少眠,午歇便不宜过长,稍后我写个方子,五娘让人准备几种药膳,大概只需月余,也就调整了过来。”分明是好话,可因为江薇说得冰冰冷冷,倒让几个丫鬟疑惑忐忑。   旖景便笑:“多谢阿薇姐姐。”便让夏柯准备笔墨,又让春暮上茶,见秋月满面不愉,于是干脆打发了她与秋霜出去。   “我与五娘泛泛之交,还是别以姐妹相称的好。”江薇收回了手指,依然冷若冰霜,目光肆无忌惮地将旖景好一番打量,当见她并没有因为这话变了颜色,方才有所缓和,才将那目光收回,四顾打量一番。   却定格于西壁某处,一幅画卷之上,   旖景虽不计较江薇直来直往的性情,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与她相处,正有些如坐针毡,又见她脸色忽然更冷,不由循着江薇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那幅虞沨亲手画的“溟山春秋”,当知要来汤泉宫,便随身携带了来悬挂。   “这幅画怎么在你屋子里?”江薇起身,往前几步,立在画前仔细察看,认出果然是世子的手笔,神情更加不愉:“我与世子在书院的时候,亲眼见他画成,当时不知多少人向他讨过这一幅画,都被拒绝。”   这话,当真让旖景不知如何作答。   江薇冷哼一声:“既然五娘要谢我,莫如将此画转赠可好。”   恰逢春暮与夏柯备好笔墨、热茶,才进了屋子,一听这话,未免都有些暗恼。   她们往常接触的人中,当真罕见这般放涎无礼的,这幅画可是五娘最为心爱的,这次来汤泉宫,才随身携带,哪里能轻易送人!   旖景这下更觉得头疼。   她对江薇非但没有“恶感”,反而心怀感激,可她的确也拿不准一个合适的方式与江薇相处,更何况这一幅画,莫说她发自内心的珍惜,就算是考虑着虞沨的心情,也不能转赠旁人,眼看着江薇咄咄逼人的目光,旖景只得硬着头皮拒绝:“阿薇,这幅画作是世子所赠,我甚是珍惜,实在不愿割爱。”   “这幅画是世子废尽心血作成,你怎么能夺人所好!”   ……   “我不过是想交还给世子而已。”江薇很是恼怒:“我知道他待你比常人不同,可你也不能……”又顿时失语,方才无措地发觉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世子如此珍惜这一幅画,这时却在苏五娘手中,当然是世子心甘情愿所赠,她又有什么资格索要?   江薇涨红了脸,看了一眼后头捧着笔墨与热茶正在发呆的两个丫鬟,又看了一眼满面为难的旖景,只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的小丑一般,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方子我会让罗纹送来给你,便就告辞,刚才那话只当我没说。”   江姑娘来去一阵风,不等旖景回过味来,自顾迈着飞快地步伐,须臾走得不见人影。   “真是莫名其妙。”春暮嘀咕了一句,才将茶放在案上:“江姑娘这性子还真是急躁,难怪太后身边的宫女对她颇有微辞,就连如姑姑也有些反感。”   旖景苦笑,宫里的人习惯了虚以委蛇,江薇这般孤僻的性子当然讨不得好,至于今日这番鲁莽,自然是有别的缘故。   这姑娘对虞沨,倒是一片真情。   他自然是值得的,值得这番真诚相待。   可是心里,怎么会有些失落,还有另一种怪异的情绪,品不出是酸是涩。   “不管旁人如何,你们几个对江姑娘,可不能有半分慢怠,务必谨记,尤其是要好好叮嘱秋月。”旖景严肃了神情,再一次约束丫鬟们。   却说江薇,离开玉芳坞后也是满面沮丧,下意识地往余照苑的方向行去,当至半途,却又折回,又再犹豫,最终还是去了配药房,默不吭声地在清谷跟前坐了一歇,不知不觉间,竟然落泪。   清谷原本在研读先帝的医档,起初还没有留意,当觉口干舌躁,沏茶时才瞧见女儿坐在旁边红了眼眶,眉心微蹙之余,叹息一声:“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定是不惯宫规约束,可我们才刚入京,虽赁了处宅子,可我常常要在宫中当值,也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家中,这次来汤泉宫,也不能让你一人依然在卫国公府寄居,这才让你随行……”   “女儿愿意随父亲一同,不愿寄人篱下。”这个时候,当听见卫国公府这四个字,江薇都觉得刺耳,心里更是酸涩,眼泪直涌。   清谷又是一叹:“好歹坚持些时日吧……等太后痊愈回京,就不会再将你拘于宫廷了,不过,家中却也无人照管,为父委实为难,倒是世子曾经提议过,让你暂居楚王府……”实际上,世子这么一提议,清谷便婉言谢绝。   这些年来,他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意,当然也看出世子待江薇不过是异姓兄妹而已,尊卑贵贱本就是一重障碍,更何况世子原本无心,清谷自然不愿看着女儿执迷不悟。   可他身为医官,十日倒有七八日会在太医院当值,委实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中,无人照管,颇有些左右为难。   “女儿愿去楚王府,还请阿爹允许。”江薇听说世子曾有提议,立即欣喜若狂,抬着一双泪眼迫切地哀求道。   清谷乌眉紧蹙,却终究还是心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眼看着女儿当即破涕为笑,眉心反而一片阴霾。   ☆、第一百二十六章 若有机会,能否重头   进入十月下旬,酝酿多时的那一场冷雨,终于受不住一阵急似一阵的西风催促,终究还是缠绵细密地落了下来,却因这一场本在意料的秋雨,引起了不少人的情绪起伏。   心急如焚的好比甄茉,眼看一切计划妥当,没想到天公偏不作美,说的是灵山赏秋,如若冷雨不歇,那场聚会不得不延后,若这一场雨,下上个十天半月还算好的,可秋雨缠绵,保不准淅淅沥沥地一直落到年关,宴会只好取消,她的筹划岂不落空?待到明春,难保事情不会生变,真待卫国公府正式去董家提了亲,董音就要闭门待嫁,哪里还有机会邀约她出来。   同样怀有戚戚地譬如二娘,为了这一场灵山之会,她可是磨着母亲专程做了一套新衣,霞色蕴染的妆花云锦,特意让“天功坊”赶制出金绣牡丹的大袖氅衣,配着烟紫凌波八幅长裙,定是逼人的华丽明艳,一番楚心积虑,正是要让甄三郎见识她的端庄艳丽,掰着指头数着日夜,不想临了临了,却盼来一场该死的雨!   董音倒是略松了口气,她到底是在外郡长大,无论性情喜好与京都贵女都有些差异,还不大适应这些交际应酬,原本董老夫人也不太愿意孙女儿与甄茉来往太近,可架不住儿媳一阵劝说:“虽说甄家有意与国公府联姻,不过大长公主看着却没有那层意思,甄四娘屡屡送来邀帖,若咱们只不理会,岂不是显得小家子气,再说阿音总该也要习惯这些应酬。”老夫人想来,别说大长公主有意阿茉为长孙媳妇,就算这门婚事不成,阿茉也会嫁入贵族之家,做了别家的媳妇,以后自然少不得与贵妇们应酬,是该让她早些熟悉京都贵族的情况,免得将来吃亏。方才允了。   董音虽还不知长辈们有意与卫国公府联姻,更不知甄茉对苏荇的情意,但委实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只盼望着雨势不减,灵山之行不了了之。   还有诸如国公府四娘,眼看着她家二姐“踌躇满志”,她家母亲非但不劝阻,反而煽风点火,对灵山之会心怀忐忑,也巴不得取消此行。   旖景对于这一场雨,倒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她记忆中,灵山之会并没有因为天气的原因生出变故。   但随着天气日渐寒凉,她只担忧虞沨的身体,尽管秋雨缠绵,依然日日都要往余照苑里嘘寒问暖,当然少不得与江薇碰面,两人之间,虽然没有再发生争执,可气氛始终都有些僵持别扭,对于这点,旖景只能报以无奈,她不可能因为江薇之故,就疏远了虞沨,这一世,对于姻缘一事,她并没有犹豫迟疑,她想只要虞沨还愿意娶她为妻,她是一定会与他再续前缘,协助他将那些生死仇敌一一铲除,保他平安喜乐,只要他愿意的,她都会给予,比如携首共老,比如琴瑟合鸣。   她与江薇,注定只能是这样尴尬的关系,做不成知己。   有时候也想,如果在这重来的时光里,他也许会爱慕上除她以外的良人,比如江薇……   一念及此,旖景忧愁地发现,假若当真如此,她竟不知将来何去何从,唯一肯定的只是,不会伤害他,与他在意的一切。   她原本就没有计较爱慕与真心的资格,更没有要求他一如既往的立场。   关于情意,他前世在她身上付出的,已然太多,多得她就算付诸予生命,也偿还不了万分之一。   这场秋雨,终究只缠绵了三日,十月二十三的清早,窗外便无淅沥之声,尽管阳光依然慵懒地躲在云层之后,红叶乌泥上的水渍,却悄无声息地逐渐干涸,待三日后,约定的灵山之会,山道上已经不再泥泞,唯有清晨林间薄雾依然久久不散,丹叶飞霜,寒风渐漏,千树灿烂被秋意蕴染一层凉薄的苍茫,这样的景致别有一番疏烟冷枫、霜来孤雁的凄迷之美。   不耐香车,旖景跃身白驹,在霜雾弥漫的红叶里逐渐往深,当瞧见虞沨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她并骑,清澈的眼睛里微微透出些惊奇。   马上少年展了展肩上乌貂镶领的墨绿厚锦斗篷,似乎感觉到少女清亮惊喜的目光,微微一个侧脸,唇角舒展了愉悦的弧度:“别这般惊奇,我不过就是会些架势罢了,并不擅长骑射。”   清晨的雾气带着叶上飞霜的冷意,浸入少年幽深的墨眸,涣发出来的却是如沐春风。   旖景眨了眨两排蝶翅般柔长的乌睫,打趣之言脱口而出:“已经足以让人惊奇了,我原本以为沨哥哥与我从前一般,上马都很艰难呢。”   虞沨一手持着马缰,轩昂秀颀的背影有如青松,这时候的他,没有半分病弱的模样,闻言一笑:“本是不会的,可有灰渡这么一个严格的教官在,不容我借病躲懒。”   从没有想过会有一日,也能与她并肩骑行,虽说不是征战疆场,只是踏秋赏景,也算作惊喜了,这也许就是他年幼病弱之时,说服灰渡授以骑术的最终目的了,虞沨看着少女在雾气薄蕴里的明媚笑靥,心底绽放出一朵含苞多时的白昙,骤然一息,倾城倾国。   少女腥红斗篷,白梅吐蕊;少年墨绿锦披,银蟒腾空;白驹紫骝闲蹄慢踏,越往凄迷深处,两个背影,却越发地瑰丽明亮,让落后的随侍不由自主地拉远了距离,不想打扰眼前那一幅美景良人的画面。   旖景听闻灰渡的名字,回首一望,只见烟色雾气里,锦衣侍卫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目,不由好奇:“灰渡是你的近卫,眼下在山野之间,竟也隔得这么老远,若真出了什么变故……”   “五妹妹安心,但凡我在马背上有个趄趔,灰渡必定能瞬息赶至。”   ……   “真想见识一番。”旖景微笑:“听说灰渡是六年之前才入的楚王府?”   前世之时,旖景并不知道世子身边,有这么一个轻功了得的黑面近侍。   虞沨便知她是在好奇什么,也微微一笑:“灰渡与同济大师是旧识,他的身世……有几分奇特,当年与同济大师成了莫逆之交,便引荐与了父王。”   原来,又与同济大师有关呀,旖景不由得对佛国寺那位住持高僧,更添了一层兴趣。   虞沨看她默默不语,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雾色里蜿蜒而上的野径。   她应当也是记得的,远庆六年那起震惊大隆的丞相遇刺案,所以,也当清楚同济大师的身份吧,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应当不知,灰渡正是当年出师未捷的刺客!   当远庆十年元宵夜,虞沨饮下那碗剧毒,本以为一切终止,所有遗憾也好、怨恨也罢,都会随着他的命丧黄泉灰飞烟消,不料悠悠醒转,却发现回到了五岁之时,正值咳血,经太医们诊治,将将摆脱了阎王爷的勾魂笔。   得以重获新生,虞沨自然不想再重蹈覆辄,他知道清谷能解体内残毒,于是借口王妃托梦,说服楚王送他去佛国寺求庇静养,于佛寺小住之时,又说服了同济大师——当年,虞沨方才七岁,不过是个孱弱抱病的幼童,却当面揭穿了同济大师为左晗云遗腹子的身世,并且直言自己会助他覆灭金相一族。   有一个条件,就是借同济之口,寻到清谷替他除毒。   同济虽心怀灭族之恨,骨子里并非六大皆空,却因到底修行多年,虽觉此事纳罕,只以为冥冥之中,自有神意,对虞沨之言信之不疑,后,见清谷果然能妙手回春,更笃定楚王世子能洞悉天机,对他之话,奉行不悖。   虞沨本是因为年弱,虽晓后情,却不能对长辈明言,思忖之余,方才打算与同济为盟——同济是佛门高僧,若他以阴阳之算为借口,楚王并不会生疑,却因这机缘巧合,与同济成了忘年之交。   灰渡与金相原本也有死仇,屡遭追杀,是同济出手相助,隐匿了他,将其托于一个江湖暗派,做为死士陪养,图的,就是将来时机合适,对金相行刺杀之事。   明悉后事的虞沨,当然力劝同济放弃这么一个注定失败的计划。   同济对世子之言,信若神明之意,自然不会反驳,便终止了原本的计划,让灰渡脱身,投庇于楚王府。   旖景疑惑的变因,皆是因为虞沨也是重生之人,当她苏醒于豆蔻年华之前,虞沨早已开始了筹谋计划。   少年这时复又侧面,深遂清亮的眸光,停驻在少女清新秀丽的半张面容。   你可知道,当我醒来,第一个决定,就是要远离你,再不涉足你的人生?   但是对于围绕在你身边的恶意,我始终做不到听之任之,你可知道,当年我决定去翼州求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避开你,我始终做不到,近在咫尺的疏远冷漠,所以想远远逃避,离开之前,当我见你与虞洲携手嬉戏、两小无猜,是怎么一番心如刀绞?   旖景,你始终不属于我。   可是,你与虞洲终究是走不到花好月圆,你的人生里不应有我,也不应有他。   你可知道,我从来就不曾怨恨过你。   你不知道的,前世当我缠绵病榻,唯一觉得愉悦的事,就是听虞洲喋喋不休地提起你——五妹妹的字儿写得当真漂亮、五妹妹的画艺让人叹为观止、五妹妹又学会了一首古曲、五妹妹和三妹妹又争执起来了、这是五妹妹作的词赋、五妹妹今日送了我一把折扇,上头的青竹是她亲手所画、五妹妹有了自己的院子,里头植有好多青竹、五妹妹与我最要好了。   不曾相见,我就熟悉了你,你的喜怒哀乐,你的爽朗直率,你喜欢的,你厌恶的——通过虞洲之口。   当年,我以为虞洲当真视我为手足。   可是我妒嫉他,自从那年芳林宴,太后让我评选诗作,当我选出魁首,得知竟是你所作。   太后指向窗外,对我笑言:“沨儿,那就是景丫头,瞧她那顽皮样儿,看不出来却有此等才华。”   阳春三月,金阳灿烂,梅红未谢,樱花早绽。   姹紫嫣红里,就是那一眼,让我刻骨铭心。   旖景,我想如果没有那一眼,你会不会更幸福?   我早有疑心,害我之人原本是二叔,可我以为,虞洲是无辜的。   可我那么妒嫉他,妒嫉他与你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与他结秦晋之好,假若,当我为母妃与自己讨回公道,你会视我为仇。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注定是个早夭之人,我与你,没有将来。   后来,清谷出现了,治愈了我,于是我想,这也许就是天意,终究是没有彻底遗弃我,给了我希望。   所以,我恳求太后与姑祖母,让我娶你为妻,我告诉她们,毒害母妃与我的真凶是我的二叔,虞洲是凶手之子,所以,不能让你嫁给虞洲,我向长辈们承诺,会好好爱惜你,让你平安喜乐,让你幸福,一心一意,永不相负。   旖景,我不恨你,是因为我错在了最初,是我的执念,让你陷入了痛苦。   假若不是我一厢情愿,假若你没有嫁给我,你就不会被人利用,假若你与虞洲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终有一日,你也会忘记他的吧,与一个痛惜你的人,携手共老,子孙绕膝,不会经历那般凶险与杀戮,你的人生,原应如此。   是我把你带进了危机四伏,是我没有保护你的能力,却只想你陪在我身旁。   所以,重来的时光里,我决定站在遥远的地方,不再打扰你的人生。   我真的这么决定了,可是当我从翼州归来,与你再遇,还是忍不住渐渐动摇,尤其是当我发现,不知何时,你也归来。   所以,就算我冷漠相待,也无力阻止你的一再接近,当我面对你陌生的温柔,一切坚持便分崩离析,旖景,其实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看着你负疚,背负着怨恨与难以释怀,我更做不到,袖手旁观你的痛苦。   我们,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呢?旖景,如果你放下愧疚的话,我们能不能重头来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侍婢易主,共赴宴席   蓦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已经是到了崖边,野径截然而断,眼前再无通途,薄雾于断崖层层上涌,依稀可见一坡丹叶,滟丽模糊地灿烂着。   旖景赞叹一声,翻身下马,行至崖边俏立,其实这断崖并非幽深,不过是因为清晨雾气蕴绕,才有了千仞万丈的错觉,虞沨游离的思绪也尽数拉回,随之下马,与她并肩而立,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着。   眼前虽说无路,归途却在转身。   忽然一阵疾风,卷得叶乱雾迷,鬓发飞舞,有寒意入襟,让旖景微微一颤,不由担心起虞沨来,伸手握紧他的掌心,那么自然地十指相连。   心里狠狠一颤,仿佛是被这忽如其来的疾风入了胸腔,虞沨侧面,却看见旖景正也微微仰面,清秀的眉澄明的眼,尽是关切:“天气愈渐寒凉,本不该让沨哥哥奔波这一场。”她的掌心其实也并不温暖,可这时,却源源不断地有暖春之意,从她的指掌,渗入了他的血脉。   五指微紧,眷念地握牢了她的柔软,虞沨的眼眸深处,笑意微含:“五妹妹别把我想得这般羸弱,我的身子经过这些年的调养,与常人无异。”   指掌相牵,两人却都不愿松开。   如果,时光能就此停留,他愿意就这么与她并肩,立足到天荒地老。   感觉到虞沨指间的力度,旖景的心里,莫名踏实与安稳,却忽然说道:“还请沨哥哥答应我,今日之事,你只作旁观。”   毕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娘家,因为长兄的姻缘,与对杜宇娘的承诺,旖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注定要牵涉其中,但她不愿让虞沨涉及太深。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单。”虞沨微微有些担心,虽知这丫头睿智,可根据中秋宴上她的表现,一旦事急,还是会冲动行事,以身涉险。   两人相视一笑,协议达成。   “还是去车里等候吧,天气委实有些寒凉。”旖景提议。   原来,今日与虞沨这一场踏马闲游,其实是为了在半途与董音“巧遇”,虞沨早安排了侍卫去城门处守候,当见董音出城,便前来知会,而这半山野径,却是通往霞浦苑的必经之路。   当然,此时他们立足之处,是一条分径。   却说董音,自打那场秋雨势缓,暗忖终究还是要赴灵山之会,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她自己也摸不透原因,或许就是天生预感,总觉得此行不是那么美妙,她也拿不准旖景会不会赴约,到底是在汤泉宫伴驾呢,若太后不允,想来五娘也无可奈何。虽然,与国公府二娘与四娘也是彼此认识,却又不如与大娘、五娘那般熟络。   一路之上,董音情绪都有些低落,不耐烦隔着窗纱观望沿途景色,倒是两个丫鬟兴致勃勃,有说有笑,没有留意主子的心事忡忡。   车行大概半个时辰,缓缓停止。   丫鬟卷帘一望,却没有瞧见霞浦苑的踪影,疑惑不解地下车询问随行的家丁,须臾折返,对董音禀报道:“娘子,听说路遇贵人,有宫中禁卫随行。”   董音不免吃了一惊——贵族当中,唯有王公候爵出行,方才能带甲卫,好比像董府,虽也是京贵,可出行却只带私府家丁随护,当然,这些家丁不比小厮长随,也是习武之人,但并不能穿戴皮甲。更不提有宫中禁卫随护,甚至连王公候爵都不具备这样的资格,难道今日赴会之人,还有皇子不成?   据董音得知,文氏娘子所邀贵女,除了卫国公府、甄府、孔府以外,并无候爵之家,无非就是两相府地,和一些京贵罢了。   怎么会路遇宫中禁卫。   正自疑惑间,却听车外一个熟悉的语音:“车内可是阿音姐姐?”   不是旖景是谁?   董音惊喜之余,扶着丫鬟落了车,果然见旖景立于道旁,由禁卫围护,前头另有一辆紫檀马车,徽标是个龙飞凤舞的“楚”字。   两个少女执手欢言,一时竟似久别重逢。   “我正忐忑呢,还好妹妹没有失约。”董音笑着说道。   “盼这个机会可盼了许久,哪里能失约。”旖景看了看阿音身后的侍女,认出正是当日击鞠的两个,又吁了口气:“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别在这里耽搁,莫如姐姐与我同乘?”   董音自然不会拒绝。   当见今日跟着旖景的侍女并非熟悉的秋月与夏柯,董音笑道:“前些时日,文氏娘子送来手书,告之有‘传花击鞠’之戏,我尚且还担忧着妹妹身在行宫,只怕不能得到知会,不及准备,却不想妹妹也知道了,才换了随行的婢女。”   旖景大讶:“竟有此事?”   董音谔然:“妹妹不知?”   “我并不知情……原本也是要带秋月、夏柯随行,可太后娘娘听后,有些放心不下,便让她身边的宫女姐姐跟着我赴会,又专门委托了楚王世子与我同行,我在行宫,未带私府侍卫,娘娘更安排了禁卫随侍,却不想今日竟有击鞠。”旖景扶额苦恼,似乎还抱着几分希翼,问那两个宫女:“两位阿监可会击鞠?”   早得了嘱咐的宫女自然称不识。   旖景的神情便更加沮丧了:“这该如何是好,若是让我下场击鞠,必输无疑,今日定会丢脸了。”   董音立即安慰:“无妨,横竖我身边儿的婢女都擅长此艺,倒可替你应付。”   旖景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拉着董音的手好一番感激,又说:“姐姐身边儿也不能缺了人侍候,如此,只好烦劳两位阿监今日照顾姐姐了。”   那两个太后近侍,虽不明白旖景这番安排的用意,可她们早得了如姑姑的嘱咐,今日惟旖景之命是从,当下便不拒绝。   倒是董音受宠若惊,哪里敢劳动宫女侍奉,好一番婉拒,旖景哪里容她,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到底还是让董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于是当到霞浦苑,旖景与董音的婢女便已易主。   门前,金家七郎刚刚落马,正等着他的六妹妹整理钗环下车入内,瞧见楚王世子与两个贵女闲步近前,心下大为诧异——不是说世子在汤泉宫受治吗?虞洲那小子还声声叹息,道他家祖母满怀希翼,担忧着长辈这次又会失望,怎么才隔了不到半月,世子竟然来灵山赴会?定睛一瞧,认出世子身边那名贵女,不是苏氏五娘是谁?心下不由半带奚落——虞二郎心心念念的未来媳妇,倒与他那病秧子堂兄郎情妾意起来,二郎险矣。   却笑矜矜地上前,环手一礼,眼珠子只在旖景脸上打转,却对虞沨说道:“某竟不知世子今日也受邀前来,前几日与二郎一处为乐,关切起世子的病情,他还道不知究竟呢,今日一见,世子气色竟似大好了?”   虞沨当日在大长公主生辰宴上,听金七郎与虞洲打趣旖景,心里本就有些不满,今日见他这贼兮兮的眼神,更是不耐,眸中光彩一沉,唇角牵起淡薄却不失温和的笑意:“有劳牵挂,今日原是奉太后娘娘之命,与五妹妹一同赴会,倒是不请自来了。”   见世子并没理会“病情”之问,金七郎又说了一句:“早闻清谷先生医术了得,当真令人称赞。”   “多得先生妙手回春,短短数日之间,就治愈了多年顽疾。”虞沨方才说道,趁金七郎惊疑不定之际,与旖景、董音同入内苑。   这一处霞浦苑,原本就是商家为贵族、豪富闲游打造,自然有“女眷”聚会的考虑,前院相当开阔,建有轩舍苑堂,容随行的家丁、侍卫逗留,虞沨只让多数禁卫于此等候,自领着灰渡与另外两个近卫入了内苑。   垂花门处守着文府的家丁,针对名帖核对宾客身份,迎入苑中,再由文府侍婢引领往里。   也算防备严密,外人均不得入内,却也保不住文府清场时“疏忽”,在里头遗漏了居心叵测的恶徒。   虞沨与旖景尚在半途,里头的宾客们却大都听说楚王世子驾临一事,文府之郎君、小娘子做为主人,忙不迭地迎了出来,见礼寒喧之余,也都关切地问了几句虞沨的病情。   不过多久,虞沨“病愈”之事就口口相传,让在座之人俱都惊讶不已,却又半信半疑。   午宴设在内苑一处高地,并立的两座高阁,一路往上,除了红叶灿烂,亭阁流水,奇石芳草,果然便见许多珍奇花卉,虽不趁季,却逆时吐蕊。   旖景留意到,百花之中,竟然有牡丹盛放,心下连连稀奇。   虽知这些花卉多为暖房培养,可牡丹本就娇贵,在这深秋能摧得花开,也当真罕见。   当到阁前,男女要分别入席,虞沨驻足,见董音被文氏娘子携同在旁寒喧,唇角带笑,对旖景小声叮嘱:“一切当心。”   旖景颔首,却嘱咐如姑姑:“沨哥哥身边并无侍女,还请姑姑随同,莫由得那些郎君一时趁兴,起哄着劝酒,并有许多寒性饮食,千万仔细着别让哥哥误食了。”   “五妹妹,还是让如姑姑跟着你才妥当,久病成良医,我自己忌讳之物当然清楚。”   “不可,哥哥还是听我的才好。”   如姑姑见这一对小儿女你推我挡,当真是关切亲厚,忍不住笑道:“世子就别客套了,原本太后娘娘也早有嘱咐,让奴婢侍候好两位,五娘身边有两位宫女,我倒不担忧,可世子身边尽是些大老粗,莫说五娘,我看着都悬心,还是依了五娘之意吧。”   虞沨无奈,只好妥协,目送着旖景入了雕楼,方才转向了与之相邻的高阁。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子疾愈,引人半疑   西侧高阁之内,已是彩衣锦绣、欢声笑语,举目四顾,但见红袖绿腰,金簪明珠,扑面而来的薰香里,夹杂着女子的脂粉甜香,使人恍若身处春光明媚的季节,与外头飞霜雾蕴的秋景判若两境。   旖景才与董音携手上了铺着朱毡的木梯,便见甄茉迎面而来,青鬓如云,花钿珠钗为饰,一袭紫棠氅衣,衬得面上笑意盎然,身未致,便闻如珠笑语:“总算盼来了你们二位,怎么竟是一同前来?”   董音颇有些不自在,但笑不语,旖景却亲亲热热地挽了甄茉的手臂:“可巧在路上遇着了。”见隔窗而坐的四娘冲她频频招手,忙拉着甄茉过去,姐妹相互见了礼,小叙别情。   甄茉果然没有食言,领着董音与诸位贵女相互引荐,仿佛她才是此间主人。   二娘一门心思却在不远处的东阁,美目四顾,在一群少年郎君里捕捉甄三郎的身影,只应付了旖景几句,就没再理会过她。   旖景正与四娘说着汤泉宫的见闻,忽觉楼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笑谈之声似乎一息静谧,然后是窃窃私语,回眸一看,原来是金六娘到了。   秦相家的小娘子们也有受邀,但因三娘与四皇子婚期已定,自然缺席,但这两家交恶却不是仅限于秦三娘与金六娘之间,当下便有秦氏娘子迎了上前,虽说面带笑颜,却心怀奚落之意:“原本以为六娘还会在家养疾,想不到竟大好了,当真可喜可贺。”   金六娘在中秋宴上吃了莫名其妙的暗亏,在家禁足数月,若非长辈们考虑到长此以往,反而让流言蜚语不绝,才让她出席,尚且不得自由,即使今日赴会,身边也跟着两个老道的嬷嬷“提点”,虽心中将秦氏恨得咬牙,此时只好苦忍,仿佛多年不见的故交知己,亲热得让人生寒:“前些日子受了凉,折腾了一场,这才好了,在家时可挂念着你们,虽家中长辈依然不甚放心,我也坚持来赴会,正好跟你们道声喜,可得替我转告了三娘。”   两家祖父在朝堂上刀剑相向,这会子小娘子们却情同金兰一般。   贵女们对这样的场景是相当熟悉了,看了一会儿热闹,见起不来什么风波,也都自说自话起来。   金六娘耐着性子与秦氏娘子叙了好一阵旧情,甜言蜜语夹杂着暗讽冷刺,你来我往地过招,双方都有些厌倦起来,这才转移了“阵地”。   但见她喜笑颜开,袅袅娜娜地上前,旖景与四娘连忙起身,相互见礼。   “听说阿景是与楚王世子同行?”忽然问道。   这一句问话,当即吸引了周遭贵女的注意,视线皆看向旖景,就连正与董音引荐“知己”的甄茉,也忍不住凑了近前。   她可还记得,当日中秋宴,坏了她与苏荇“好事”之人,其中就有楚王世子,相比旖景的懵懂偶然,世子显然是存心作对。   旖景落落大方地承认:“世子本就与我一同在汤泉宫,太后娘娘又不放心我一人赴会,特意委托了世子照顾。”   “我怎么听说,世子之疾已然是大好了?”   这一句话,更是引得诸人瞩目,屏息静听。   今日到场贵女,大多曾赴大长公主生辰宴,见识过楚王世子的风度翩翩,不少人暗中为他身患恶疾惋惜,就连金六娘,听说世子疾愈,心思也是浮了几浮,眼看着她嫁入皇室无望,宗亲王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说流言纷扰,说她失仪,不过终究只是流言,太后可没有明说她当面冲撞,与王公贵族联姻未必没有希望。   旖景毫不犹豫:“清谷先生既说无礙,当然就是无礙了,太后娘娘甚感欣喜,直说世子福泽深厚呢。”   越是这么说,诸人却越是将信将疑,这与生俱来的“顽疾”,当真能说好就好?此事还待斟酌,不可尽信,万一是太后为了世子婚事考虑,才迷惑众人,搭上终身幸福可不划算。   便有人追问世子所患何疾,又是服了什么神药,不过半月,就治愈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旖景却又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起来,惟一口咬定,世子之疾当真痊愈!   众人越发少信多疑。   这么反反复复,没有结果地纠缠了一阵,贵女们也失了兴致,渐渐散开,各自与相熟的一二知己,临窗远眺着红叶延绵,时不时地有人发出“秋景瑰艳、尽寒霜色流丹”、“晴晓寒未起、霜叶满阶红”的感慨。   董音好不容易与新识的贵女们寒喧致意结束,抹了把汗,如释重负地与旖景共坐,方才当真轻松愉悦了几分,四娘却见她家二姐只顾拉着甄茉,问不完的三郎这样,三郎那般,渗出一脖子冷汗来,废尽心思地尝试着岔开了几次话题——   “雾气总算是散了,瞧着下午应当会放晴。”   “三郎击鞠之技,应当十分出众吧。”   ……   “阿茉发上这支珠钗当真精致,是否出自西市的玉人楼?”   “听说三郎与阿茉姐弟感情相当和睦。”   ……   “五姐,沨哥哥疾愈之事,老王妃可知情?”   “阿茉你说,三郎身边那位可是四郎?瞧着与我家四妹倒是郎才女貌。”   四娘彻底放弃了她家二姐。   东阁里,虞沨起初也受到了一番“围攻”,但郎君们到底不致向小娘子那般,追着问人病情,再说,他们也就是出于好奇,不至联想到姻缘,故而,言谈的主要方向,还是切磋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因虞沨幼年时就往翼州,与京中贵族多无来往,再兼上与生俱来的清冷疏漠,虽温文尔雅,却让旁人难以熟络,渐渐地,郎君们也都散开,只与故交好友,低声议论起西阁的那些娘子,谁家姐妹性情温柔、才貌双全,哪家贵女生性冷傲、骑射了得。   或有人高谈阔论——争辩时政、朝纲——金相与秦相府的郎君自然为首,不多会就言辞激烈起来。   虞沨静静听了一阵,微微含笑,不置可否,独自登上最顶一层,负手远眺这一年最末的灿烂。   如姑姑如影随行,见四处无人,方才低声一问:“世子,未知魏郎他可一切安好?”   口中魏郎,正是指如今远在宁海的魏渊。   “姑姑宽心,师兄一切平安,只手头的事,暂时还只有蛛丝马迹。”   如姑姑便不多言,展目往外,眸光里却带凄楚。   虞沨却忽然问道:“姑姑难道就不曾埋怨过师兄?”   这一问,让如姑姑眼角微涩,隔了许久,方才淡淡地回答:“埋怨又有何用,不过是我当初一厢情愿罢了,他有他的抱负,我却不在他抱负当中。”终究还是,黯淡了神情,做不到云淡风清。   “师兄他如今,依然形只影单,据我所知,身旁并无红颜知己。”却也自知,不过就是句宽慰罢了,一朝入宫,身不由己,就算将来得以自由,也是不能婚配,如姑姑与魏渊,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倒希望他能得一良人,不再孤苦伶仃。”如姑姑微微一笑:“不说这个,世子,奴婢看得出来,五娘待世子您极为亲厚,娘娘也有那层意思,不过五娘眼下年岁尚小,世子可还得等上三年两载。”   虞沨微微一怔,原来,在旁人眼中,已经这般明显了?   许久,方才含笑:“我待五妹妹原本是兄妹之情,五妹妹当得更好的姻缘,姑姑也知道,我虽痊愈,可依旧生活在险境之中,不想连累了五妹妹。”   如姑姑也是一怔,打量虞沨的神情,见他肃然来,似乎有些苦涩,待要劝慰,心念一转,想到楚王世子别看着温文尔雅,自幼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他若打定了主意,旁人再劝也是枉然,不由为这么一双壁人惋惜,只期望随着时间流逝,世子能改变心意。   忽闻有步伐声渐次顺着木梯往上,虞沨回眸,却见甄二郎眉飞色舞地上来,大冷的天儿,手里还晃荡着一把折扇,飞扬的眉头喜气洋洋,压抑不住兴奋之情。   如姑姑便知趣地退开。   “南顾满面喜色,看来好事近了。”虞沨挑眉,真心实意地恭贺一句。   甄二郎弯着眉眼,打量了一番虞沨的气色:“恭喜世子,总算疾愈。”   “不知那位廖氏娘子,今日可曾受邀前来?”虞沨甚是好奇,想他这位同窗历来眼高过顶,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将他降服。   “自然不曾,我那母亲嫌她门第低微,不配与这些个名门淑女来往。”南顾带着略微的讽刺:“自从中秋宴后,她越发坚定了让阿晴过门的心事,只以为是打压了我,殊不知正中我怀,这些年来,总算是做了一件让我舒心的事儿。”   “南顾将来还得仔细,切莫让廖氏娘子两头为难,须知对等闲人再大的怨恨,委实也抵不过身旁之人,轻重分寸之间,平安喜乐才最重要。”虞沨忠告数句。   “世子美意,南顾谨记于心。”言辞微微一顿,笑意颇为深长:“我刚才在底下,听见金七颇为愤愤不平,说什么虞二郎与苏氏五娘为青梅竹马,反驳秦相家的公子,盛赞世子与苏五娘郎才女貌。”   虞沨扶了扶额,捏拳于唇边咳了一声:“他们不是在争论时政么?什么时候拿人家闺阁女子的清誉玩笑起来?”   “你还不知道这些纨绔,不过就是假正经,满腹的风花雪月,正话哪里说得过三句。”南顾嗤笑,又再打量虞沨的神情:“看上去世子的确对苏氏五娘颇多维护呀。”   “她是我表妹,我不维护谁维护。”虞沨对金七郎的不满又添了一笔,不由盘算开来,要怎么给他个苦头,以作拿旖景背后嚼牙的教训。   甄南顾便没再纠缠,心下却是万分疑惑,中秋宴上,便看出世子待那苏氏五娘尤其关切,可他分明得知,世子心上早有一个佳人,虽屡屡说无缘,但每当提起,神情都有几分惘然与怀念,只这苏氏五娘不过豆蔻年华,更别说数载之前,年岁更幼,又怎是世子意中之人?   这事情,当真怪异,不由又盘算开来,要寻个机会,将世子再灌得半醉,好从他口中套出实情。   原来这满肚子风花雪月、八卦闲事之辈,倒也不拘于纨绔女流,就连自命清高的南顾公子,到底也不能免俗。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传花击鞠,旧怨新仇   这一日慵慵懒懒的秋阳,到底没有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突破云层的厚重,雾气虽散,天色却一直阴沉着,故而霞浦苑里,尽管用暖房培养的鲜菲异草努力营造出百花齐放,却到底没让人感觉到春暖花开的明媚,就算如此,这时毬场上的气氛,依然热火朝天,并没有受到影响。   第二轮“传花击鞠”已经结束,首轮由郎君们下场,落败者在胜者的存心刁难中,有人被强迫着学那小倌优倡涂脂抹粉唱曲儿的,也有让文质彬彬四体不勤的“雅士”当众舞剑,愿者服输,郎君们终究是放开怀抱,尽管引起“哄笑”不绝,都还维持着风度。   接下来便轮到了诸位贵女,想到有可能面临的刁难,窈窕淑女们都打叠了全副精神。   旖景非常“好运”,有惊无险地将手里的宫花传递到了身旁,董音却不及将花递出,鼓声戛然而止。   有心还是无意,旖景暂时没有论断,横竖击鼓的婢女,是出自主家文府。   另外四娘也中了彩头,抽签是与董音一队儿。   二娘倒想下场一展风采,她虽然四艺不通,击鞠的技巧还是值得称道的,前提条件是队友没有让她看不顺眼的人。可惜今日她一番磨磨蹭蹭,鼓点就是不停,只好懊恼地将花扔给了四娘,因二娘委实耽搁太长,四娘手里才拿住宫花,四周就是一片寂静。   故而,二娘与四娘的脸上尽都有些懊恼。   另外中彩下场的还有金六娘与几家官员女儿,作为董音与四娘等人的对手,输得十分“尽兴”。   小娘子们到底不比郎君们那般“阴险”,并未怎么刁难,加上董音与四娘又是厚道人,不过是让金六娘等人或者抚以琴曲,或者赋以诗词,比较促狭的是工部郎中家的女儿,让太常寺丞家的千金一展歌喉。   须知如今,贵女们展示才艺虽不罕见,但还是局限于琴棋书画,唱与舞皆为伶人侍婢助兴时所献,不是大家闺秀的“节目”。   可“愿赌服输”,就算是被刁难了,也不能怒形于色,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就得落个“小肚鸡肠”的评价。   太常寺丞家的女儿倒也伶俐,自弹自唱了一曲《满江红》,铿锵高昂的乐音,与婉转清亮的歌喉,非但没有落俗,反而赢得众人击掌为赞。   可是接下来,提要求的胜者,与奉命展示才艺的败者却是一对有些过结的“旧仇”。   当户部尚书家的娘子,一脸意味深长地笑容,对都察院经历之女肖氏阿蔓斜展着眼角频频打量时,二娘不由得双眼发亮,伸手戳了戳旖景的肩头,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有好戏看了。”一众贵女深以为然,都颇带兴致地看向场子里相对而立的两位。   当肖氏阿蔓的脸上总算浮现出几丝忐忑来,户部尚书家的娘子方才满意,轻启樱唇:“早知阿蔓不擅琴,我也不难为你,如此,便为咱们舞上一曲助兴吧。”   ——这是多么“善解人意”的提议呀,以致群情沸腾。   不少郎君击掌叫好,“惊鸿舞”“临波步”“细腰柔”的起哄声此起彼伏,这些,可都是妓坊娇娘们的拿手好戏,当然宫廷舞伎们自然也都习得这些个勾人魂魄的舞姿。   旖景满怀同情地望着独自伫立场中的肖氏阿蔓,她一张鹅蛋脸上,还透着微微的汗迹,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四起的兴灾乐祸与殷切盼望,眉心稍稍拢起,显然很是为难。   “也太过了些。”才回席中的董音,显然对阿蔓的处境十分同情。   甄茉却笑着说道:“阿音有所不知,这两位本就有些过结,再兼着金家原本有意与尚书府联姻,可金七郎却与阿蔓是姨表亲,打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故而,这番更是针尖对麦芒。”一副热心肠,与才回京都,不晓得纠葛矛盾的董音解释。   旖景却留意到,甄茉说这番话时,眼睛里渗出的意味深长。   金相前头几个孙子都已经成亲,底下几个又还年幼,唯有七郎恰恰适龄,尚书府的小娘子是长辈们属意,但是阿蔓却是七郎自个儿挑中的良人,一对情敌,又有旧怨,难怪如此。   对尚书府娘子此举十分理解的甄茉,必定对她的“情敌”董音不怀好意。   旖景微微一笑,没有插言,眸光微侧,看向郎君们安席的东侧,暗忖着不知这样的场合,沨哥哥会不会觉得无趣,却见他正略偏着身子,唇角带着云淡风清的微笑,与金七郎说着什么,金七郎先是频频颔首,似乎满带感激,却忽然抬起两道凌厉的目光,恨恨往这边刺来——当然,这凌厉的恶意不是朝向旖景,而是她身后,正得意洋洋地入席,准备看肖氏阿蔓笑话的尚书府千金。   虞沨早知金府欲与尚书府联姻的事。   韩尚书本是世家出身,娶的妻子却是如假包换的勋贵女儿,故而,在金相与秦相的逐力中,他处于相对中立的地位,户部尚书之职的重要性有目共睹,金相起初打的主意是嫁个女儿去韩家,无奈尚书府的小郎君才华出众,早早就被京贵们觑觎,而韩尚书此人也颇有些风骨,对金相虽表面客气,却并没有旁人那般奴颜卑微,他看不上金府小娘子们的恃宠而娇,竟然婉言谢绝。   偏偏韩尚书只有一个独女,打小就是众星拱月般养大,也是个恃宠而娇的刁蛮千金,生就眼高过顶,一应“俗人”都看不入眼,偏偏只对金府七郎情有独终。   金相转而求其次,欲撮合七郎与韩娘子的姻缘,不过韩尚书还在犹豫,并没有应承。   当也是在考虑政局。   眼下不少朝臣已经咂摸出圣上的意图,却拿不准胜负输赢,在这节骨眼上,金相当然更要竭力争取韩尚书。   多一个支持者,就多一份助力,更何况是掌全国财赋的尚书。   不过,韩尚书自然也明白眼下的时局,就算他将女儿奉为掌珠,千依百顺,这个决定也不是这么易下的。   虞沨关注金七郎婚事之余,自然也打听得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本来还打算该如何助金七郎一臂之力,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教金相争取韩尚书的计较落空,却不知尚书千金与肖氏表妹原有过节。   尚书千金这么一当众刁难,金七郎当即就变了颜色,更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纨绔一旁起哄,眼看肖氏阿蔓下不来台,金七郎心痛之余,更将他家祖父中意的孙媳妇不二人选恨得咬牙切齿。   虞沨见状,心念一动。   便与金七郎出了个“解围”的主意。   七郎感激莫名,狠狠瞪了一眼尚且不察的尚书千金,却起身恭恭谨谨与了虞沨一揖,当即扬言说道:“表妹莫害羞,不如我与表妹抚琴助趣,以一曲‘送征人’应题。”   旖景一听,心中大加赞赏,虽猜测到是虞沨出的主意,却不知他怎么来了兴致,替他人解围,不由又望向端坐席上的某人,这一次,却与虞沨的目光遇了个正着,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展颜一笑。   相传还是前明盛宗帝时,出了个威震四海的大将,被明盛宗赐爵“天威候”。   这位天威候少年成名,并非因为征战,而是在一次狩猎中,将盛宗从一头发了狂的猛虎爪下救出,手持力匕,勇博猛虎,不惜将自己一条胳膊送入虎口,断其咽喉。盛宗感其救命之恩,不但封以候爵,还将掌上明珠昭元公主下嫁。   后,突厥生乱,盛宗下令天威候领兵征战,当时天威候与昭元公主正值新婚,难舍难分。   大军开跋之际,昭元公主为了给夫君助威,便在远征门外,手持金槌,擂战鼓起舞,祈大军战无不胜,夫君平安归来。   世人便将此舞命名为“送征人”,而这习俗也延续下来,但凡有远征战事,皆以此舞送军。   当然,舞者并非公主,而是宫中舞伎代替。   不过因为此舞起源与特殊性质,这时被大家闺秀舞来,也不算失了风范,受人嘲笑,将之与伶人舞伎为比。   虽说“送征人”要舞出风采并不简单,但眼下肖氏阿蔓只需应题,不过是应付而已,只消随着琴音节拍击鼓,加上一二展臂回腰的姿态,虽不致赢得众人喝彩,但也算缓解了尴尬难堪。   肖氏阿蔓如释重负。   尚书千金却是神情俱变、咬牙切齿,风刀霜剑都在眼睛里,直逼毬场上一琴一舞那一双人,周身散发的冷意,仿佛一条千年毒蛇,“嘶嘶”吐出的阴寒。   一个“妒”字,果然能让人丧失理智。   旖景不由看向甄茉——她正满面热切地微笑,让一旁的侍婢呈上几碗莲子银耳羹,分别给才结束了一场击鞠的小娘子们解渴。   真正的毒蛇,是不会轻易露出獠牙的。   已经被妒火撩拨得气急败坏的尚书千金,手捧一碗可口的莲子银耳羹,却吃出了黄莲的滋味,当见场上那对琴驻舞停,相顾一笑,“啪”地一声将白瓷莲花碗拍在了案上,“惊”得侍婢手腕一颤,满满一碗甜羹,就泼到了董音的裙子上。   文氏娘子大惊失色,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侍婢,上赶着与董音致歉。   甄茉也连忙关切,叠声问道有没有烫着。   旖景冷眼旁观,袖子里手掌,渐渐握成了拳头。   总算是来了!   娘子们这边小小一番騒动,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唯有虞沨略微蹙了蹙眉,唇角本就轻淡的笑意,无影无踪。   当见董音被两名宫侍陪伴着往外行去,旖景却依然安坐席上之时,才轻吁了口气——总算那丫头还听了句劝,没有以身涉险。   虞沨便一直关注着甄茉身边的侍婢。   果然不过多时,便见那侍婢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毬场。   虞沨看了灰渡一眼。   灰渡会意,也不动声色地随那侍婢离开。   旖景当然也注意到了两人的离场,略有些紧张,寻找着虞沨的目光。   虞沨冲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稍安勿躁的示意,旖景方才略微放松了紧握的拳头,而这时,新一轮的击鼓又再开始,宫花又在小娘子们手中传递开来。   ☆、第一百三十章 果如所料,杀机早伏   这一轮,旖景未能幸免,二娘如愿以偿,也直到这时,她才留意到旖景身边跟着的侍女,似乎是董音的丫鬟,鉴于抽签与旖景一组,她又实在对五妹妹的击鞠技术太过鄙夷,董音丫鬟的技巧二娘是见识过的,与她家五妹妹那是云泥之别,为了不落败,被人刁难——二娘四艺本就不通,更何况那些歌舞了,若真落了败,就只有让人看笑话的份,须知击鞠虽可让人代打,这才艺展示可不能让婢女代替——便没有挑刺,隐瞒了旖景拿董音侍女“作弊”的真相,摩拳擦掌、气宇轩昂地下场,准备在甄三郎面前好好展示她的英姿飒爽。   四娘早留意到丫鬟的事儿,也猜侧着旖景是为了应付击鞠,自然没有多嘴。   倒是甄茉略有几分惊讶:“不想阿景身边的丫鬟击鞠这般了得?”   旖景自然是笑而不语。   又说董音,既是出门赴会,当然带着一套为防“意外”准备的衣裙,除了两个丫鬟,身边也还跟着个持重的婆子,故而,尽管这时带着的不是贴身熟悉的丫鬟,婆子却也知道该怎么侍候,先取来干净的衣裳,好声好气地拜托两名宫女守在屋子外头,防着不知底细的人冲撞,自己入内,亲自侍候了董音更衣。   并没有生出什么波折与意外。   更衣之后,婆子又拜托了宫女一番,让她们依然跟着董音回毬场,自己将董音换下的衣裳拿去处置。   董音刚出了这所空置出来,供人小歇的厢房,往毬场的方向才走了不到百步,迎面遇见了甄茉的侍婢。   侍婢满面是笑地行了礼,便请董音移步:“我家娘子嘱咐,有些闲话想与董娘子单独一谈,还请董娘子随奴婢前往。”   董音甚觉疑惑:“阿茉不在毬场?”   “是要紧的话,不便当着诸人的面儿,就在内苑里的茶庐,因我家娘子一再嘱咐,千万要请董娘子赏面,还请娘子莫要为难奴婢。”侍婢可怜兮兮,笑容里便带着些哀求。   董音原本觉得有些蹊跷,可想着甄茉待自己实在热情,自己却总归与她热络不起来,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再兼着她一惯心软,不忍让这丫鬟为难,又对甄茉这般隐晦的相邀有些好奇,压根就没想过甄茉心怀恶意,且当她是个好人儿。   便没有再推辞,跟着侍婢拐上了一条幽径。   董音又怎会想到,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幽径。   当越觉僻静,甚至见不到往来的侍女,董音终究有些忐忑,下意识地停住了步伐:“怎么阿茉约在这么偏僻之处?”   侍婢却往前一指:“董娘子瞧,茶庐就在不远。”   果然一望,大概在二十步开外,隐约红叶之间,露出一角飞檐。   迟疑之后,董音终究还是往前。   单纯良善的闺阁千金,怎能料到往常那般热情相待的人,实际是想害她性命。   当到“茶庐”之前,董音才更觉蹊跷,这地方偏僻不说,两扇雕花门却还紧闭,无声无息,疑疑惑惑地停住了步伐,才一转身——却见刚才满面殷切的侍婢已经变了颜色,唇角半带狠戾——董音方觉不好,下意识间,惊叫出声!   这地方本是甄茉悉心“准备”之地,就算她喊破了喉咙,也不会引人注意。   随着董音惊呼出声,侍婢忽然从袖子里晃出一把利匕,不刺向董音,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她身侧的宫女!   原本的安排,是将董音身边的丫鬟刺杀,再将董音一掌劈晕、缢死,悬于横梁,造成连环凶案的假象。   一个身怀武艺之人,要对付三个弱质女子,本是手到擒来。   可侍婢的打算终究是落了空。   她一刀刺出,非但没有如她所料那般直入丫鬟的心窝,反而觉得手腕一痛,也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手,利匕落地,胳膊就被扭向身后,但觉膝盖一痛,竟被人大力摁跪于地面。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董音目瞪口呆。   董府的丫鬟居然是练家子!   侍婢心中大急,发出一声呼啸。   却见那间“茶庐”屋顶,飞身掠出一个黯影,恍若箭簇,直袭而来——这就是甄茉安排的后着,以防徒生变故,更重要的是,要将两个丫鬟的尸首带出霞浦苑处置,既不让人察觉她们死于利匕之下,又才能造成谜局——不定是董府丫鬟与外人勾结,才导致了董音的丧命!   两名宫女原本没有预见会有这番凶险,不及多想,其中一人飞身迎上,与那黑衣男子缠斗,却因手中没有武器,被男子一把长剑逼迫,手忙脚乱,臂上受了一剑,殷红四溢。   侍婢方才稳了稳心神,她原是太子妃身边近侍,武艺了得,刚才不过没有设防,才被人一招制住,这时见情势依然在掌握之中,信心大增,手执一捧灰土,扬向制住她的宫女,当一脱困,一个打滚往外,重拾利匕,再次当胸袭向对手。   一时无人顾及董音。   本来,也是要不留一个活口,才算天衣无缝,这时候董音的生死反而不算重要了,只要迅速解决这两个丫鬟,董音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甄茉的计划到了这时,已然不会再那么完美,凶案现场有缠斗的迹象,必定会引人疑惑。   可无论是侍婢,还是黑衣刺客,这时显然都顾及不了那么多。   更何况——   又见黯影袭来,白光一晃,利剑须臾就在眼前,黑衣刺客不得不暂时放过宫女,横剑相挡。   “此人交给我。”灰渡须臾就是几招杀着,解了宫女之急。   于是乎,任是太子妃之侍婢如何了得,也抵不过太后身边两名近侍的夹击,她却还不死心,手中利匕左冲右刺,不愿束手就擒,两位宫女因手中没有利器,又一心要留其活口逼问,一时竟也不能将她制服。   灰渡长剑急刺,与黑衣刺客缠斗,却还有闲心顾及三名女子的拼杀,提醒一句:“留她一条活命就是,其他无须顾及。”   两位宫女受了提示,一人娇叱一声,不顾利匕迎面,一掌直袭侍婢手臂,虽觉面颊一痛,但却成功地扭住了侍婢的手腕,反手一磕,夺下利匕,顺势插入那侍婢的肩胛,剧痛入骨,侍婢再也无力反抗,瘫软在地;一人迅速举掌,直击侍婢项后,使其晕厥,才迅速出指,封住侍婢几处要穴,免得她失血过多而亡。   黑衣刺客见大势已去,心中焦灼,不顾灰渡杀着,迎刃而上,一剑直刺灰渡面门,实乃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狠决,灰渡只得暂缓攻势,飞身后跃,那刺客当即收回长剑,转身急走,展眼便要跃墙而去,灰渡哪里容他脱身,冷笑一声,扬手几枚梅花镖追击,但见几道白光没入刺客肩背,黑影从半空跌落。   灰渡几步上前,出掌如风,捏紧黑衣刺客的下颔,使其不能动弹,另一只手探入口中,待取出其口腔内含着的毒囊,方才放开,却下狠手,两掌使其肩部脱臼,又狠狠一跺刺客的脚踝。   随着一声惨叫,黑衣刺客仿若破布袋般委顿在地。   战斗至此结束。   董音早已是花容失色,不自觉间,已经退至一侧,一手扶着院中黄栌,才堪堪能站稳身子。   ——   毬场的击鞠此时尚未结束,但二娘这一队,略微占了上风,因这一局,两队实力相当,争夺激烈,观战诸人都觉酣畅淋漓,小娘子尚且记得要维持淑女风度,虽目不转睛,却还温婉端庄,郎君们的叫好助威声早已此起彼伏,甚至有人难以摁捺,起身挥拳,跺脚呐喊。   董府的婆子归来毬场,四顾一番,却未见到她家主子,心下未免忐忑,不由询问起尚且随侍旖景,并未下场的婢女:“娘子还未归来?”   那婢女怔了一怔:“嬷嬷不是陪着娘子更衣去了么?”   旖景心中紧张,料到是出了变故,却只作不察。   却教闻听此言的甄茉疑惑起来——怎么董府的嬷嬷,竟与苏氏五娘的婢女相熟?   甄茉虽与董音一同出席过两次聚会,却并没有留意董音身边的侍女,自然没有察觉今日旖景身边的丫鬟原是出自董府,也就是今日,她心怀叵测,方才留心了董音身边的嬷嬷几眼,这时关怀备至地询问:“怎么?可是阿音遇到了什么难处?”   董府丫鬟连忙说道:“我家娘子更衣后,直到现在还未归来。”语气里甚是焦灼。   甄茉心下一惊——我家娘子!怎会如此?忍不住问:“阿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的丫鬟……”   旖景这才拉了甄茉一把,在她耳畔小声解释:“不瞒姐姐,因我在汤泉宫,并不知今日有击鞠,没作准备,我又不擅此技,得知后慌乱得很,好在路遇阿音,听她说她的两个丫鬟倒是擅长,方才与她换了。”却并没说明,今日跟着她的是宫女。   甄茉听得心神一乱,不免紧张起来——她原本的计划,是让太子妃身边的侍婢刺杀董府丫鬟,一来是灭口,不让人知她的丫鬟牵涉其中,二来也是为了造成谜局,让人怀疑董家自己御下不严,才引发命案,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董府的丫鬟好好地在毬场,国公府的丫鬟却“失了踪”……   总不能说苏五娘起了恶意,要谋害董音吧!   将卫国公府牵涉进来,委实不是良策。   可事已至此,只怕已经不能挽回了。   也只得装糊涂,由得官府去追查,横竖反正,她都是无辜的,并没有离开毬场一步,也不会有人怀疑是她杀了董音。   想到这里,甄茉方才缓缓一笑,并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下赛事,却忽闻身后渐有惊呼、议论之声骤起,回眸一看——   却见董音毫发无伤,却满面冰霜地大步而来,身后两个发髻散乱、身染血渍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拖”着被她寄与重望,这时不知是死是活,面如死灰、肩插利匕的侍婢!   甄茉“霍”地起身,脑子里“嗡”地一声,血色迅速褪去,只有眼底的恨意与惊惧,染得满目通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对峙双方,狡言不断   二娘扭腰展臂,一挥月杖,彩毬有如陨星,完美入网——   可是,却无人击掌,更无人叫好!   二娘不明所以,举目四顾,却见刚才还聚精会神观赏击鞠的众人,这时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往一个方向——   董音才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灵魂归窍,自然想透了早先的凶险是怎么回事,饶是她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可一想到险些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哪里还能维持心平气和,她与这侍婢素不相识,更说不上结怨,怎么会让她动了杀机?显然,这侍婢是受了甄茉的指使!   可是她与甄茉无怨无仇,就算是没有以相当的热情回应,也罪不及死吧?   眼见甄茉也变了颜色,双目通红地与她对视,再不见早前的笑靥如花,董音心里更是激愤,才站稳脚步,就忍不住怒声斥责:“甄茉!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性命!”   此言一出,那些眼看着已经手捂胸口、惊惧不已的贵女们更是倒抽着凉气,踉踉跄跄起来,疑惑的目光一忽看向被丢在地上的“死尸”,一忽看向满面青紫的甄茉,一忽看向气愤填膺的董音,眼睛里都渗透着一丝兴奋——怎么一场常见的聚会,竟出了人命!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当见到董音的那一刻,甄茉已经意识到事情出了变故,强自摁捺着恨意与惊惧,瞬息之间,已是心念百转。   那侍婢为何失手她暂且想不通透,但看来已经是性命难保,还有长姐安排的暗卫——显然也失了手,不过倒不足为惧,那暗卫是名死士,就算落网,也会咬破毒囊自尽,眼下没有活口指证,仅仅只有董音之辞,大可巧言驳斥,反泼她一身污水——难办的是有苏五娘的两名侍女为证,并且大长公主还知道她与太子的隐情——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一搏,横竖水莲庵的云清老尼不知被什么人收拾了,就算大长公主对母亲与长姐说了那件事,也无凭无据,楚王府的那些人与卫国公府本就交好,所言也不足以让母亲、长姐尽信,自己大可一口咬定大长公主有意污篾,为的是替董音出气。   要紧的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罪名,否则,这杀人未遂虽不足以入罪,声名却会尽毁。   一念及此,甄茉神情一变,似乎带着几分莫名,更多的是哀怨:“阿音此言何意?我一片诚心待你,你非但让人谋害了我的婢女,还血口喷人……”   这个时候,二娘已经气喘吁吁地从场中上了看台,听了这话,立即就支持甄茉——此时,郎君们大多已经围了过来,其中自然有甄三郎,她可得站稳立场——“阿音,你竟然谋人性命?虽说是个婢女,可也太凶狠了吧,还想污赖阿茉,真想不到你往常温温柔柔的,竟是这么不知好歹、毒如蛇蝎。”   二娘的话,引起了甄、文、孔府诸位的赞同,看向董音的神色相当不善。   四娘早先听了旖景的解释,知道今日她家五妹与董音交换了随行丫鬟,但跟着董音的分明是面生的侍婢,也猜测着应是太后不放心,方才安排的宫女随侍,眼下出了这等“恶事”,那甄府侍婢是被五妹妹的随侍“拖”着过来,显然与自家也脱不开关系,如若董音成了“凶手”,五妹妹岂非也是“同谋”?连忙扯了扯二娘的胳膊:“事情还没弄清楚,二姐慎言。”   二娘哪里想得通透,当即瞪了一眼四娘:“这一目了然的事儿,还用问吗?死的可是阿茉的丫鬟。”   旖景暂且冷眼旁观,瞧着甄茉演戏。   事已至此,她有十分把握,虽没有亲眼目睹,经过应当正如她与虞沨所料,那么,只要依计而行,不怕甄茉狡辩。   这时,做为在场身份最为尊贵的楚王世子,虞沨当然不能仅仅袖手旁观,不紧不慢地分开人群,站在旖景身侧,蹙眉看向身染血迹的两名宫女,却轻声问着旖景:“怎么回事?”   旖景一脸莫名:“我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茉见旖景一脸懵懂,也拿不准她究竟知不知道其中隐情,但虞沨可不是好对付的,于是先发制人:“阿景与阿音一惯要好,世子今日又是与阿景同行,不过事情到底涉及了小女的清白,还有一条无辜性命,还希望世子今日能秉持公正,还小女一个公道。”   旖景心下冷笑,暗恨甄茉连着虞沨也拖了下水,也不装糊涂了,逼视着甄茉:“阿茉的意思,是我与阿音姐姐联手谋害了你的婢女?”   董音已经气急败坏,委屈得双目通红,上前一步,也逼视着甄茉:“是你让身边丫鬟将我引去僻静的地方,想要谋害于我,这时却反而狡言污篾,当真是……”   “阿音,我真是越发糊涂了,若我真要害你,为何只让一个丫鬟动手,你们可是三个人……再说,如今死的人可是我的丫鬟,还有阿景,你刚才也说了,这两位可是你的丫鬟,不是我多想,可委实难以解释诸多蹊跷。”   文氏娘子眼见事情生变,比甄茉还要焦急,也顾不得太多,只想择清自己,当即也上前帮腔:“可不是嘛,这事实在是太过蹊跷,好端端地,阿茉身边的丫鬟竟然丧了命,虽然只是个奴婢,可也得问个清楚。”   旖景微微一笑:“我这还糊涂着呢,阿茉竟口口声声说我谋人性命,也罢,就让当事人说说清楚,也让大家断个是非黑白。”便示意那两位宫女说话。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当下就说了始末,甄府侍婢如何传话,如何将她们引去偏僻之处,如何突袭,如何被擒,却没有说起灰渡与那黑衣刺客,显然是得了灰渡的嘱咐。   “大家可都听见了,我的婢女的确是被国公府的丫鬟所伤。”甄茉心下冷笑——她原先还以为苏五娘是个懵懂糊涂的,眼下却瞧得清楚明白,这事分明是她有所防备,才安排了两个识得武艺的丫鬟暗助董音,想来当日中秋宴,也并非因为偶然——如此一来,甄茉就更不会顾忌国公府。   横竖要撕破颜面,不如拼个你死我活。   “要依阿景丫鬟所说,真是阿茉的丫鬟先动手,我当真想不明白,为何阿茉要让个丫鬟行此恶事,并且还不自量力地以一敌三。”文氏娘子故作不解。   四周的贵女们也是疑惑重重。   “因为这侍婢不是普通人!”却有一个冷肃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姑姑的目光从躺在地下的侍婢脸上移开,看向甄茉:“她原本是太子妃身边的近侍,兼宫卫之职,故而,身怀武艺。”   甄茉当然是认得如姑姑的,心下暗道不妙。   这侍婢原本是太子妃的近侍,常常出入后宫,如姑姑自然是认得的。   “姑姑此言不差,长姐因闻京都最近不太平,我又常常外出,才将她身边的近侍赏赐给我。”甄茉须臾之间,倒也不慌不忙:“却不想她训练有素,却还是不敌阿景身边两名普通丫鬟。”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旖景早怀叵测,方才带着两个身怀绝技的婢女赴会。   贵女们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二娘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怎么说着说着,却连五妹都牵涉了进去,等等!什么丫鬟?那两人分明就不是秋月与夏柯!   她本就糊涂,当即脱口而出:“阿茉误会了,那两人根本不是五娘的丫鬟,五娘的丫鬟我怎么会有不认识的?”   甄茉面色又是一变,不及多想,冷声斥责:“阿景,你与阿音究竟是怀的什么居心?难道说这两个女子,竟是杀手不成?”   旖景不怒反笑,摇了摇头:“甄茉,我何曾说过两位慈安宫的阿监是国公府的丫鬟?”   什么!竟然是宫女!并且还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四围议论一停,疑惑的目光便都转向了甄茉。   显然,苏氏五娘不可能指使太后身边的宫女杀人,也不会当着众目睽睽的面胆大包天的说这等谎话,那么,说谎之人,无疑就是甄茉。   耳畔“嗡”地一响,甄茉方才忍不住惊惧起来——想反咬董音的计划不得不放弃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如何将自己择清。   怔怔一瞬,甄茉方才抹着眼泪说道:“早前阿音一上前,张口就质问我为何要害她性命,我一时慌了神儿,且当是她有意污陷呢,没有细想,我与阿音无仇无怨,同阿景也是一贯要好的,她们怎么会害我,也不知这婢女是被谁买通了,起了歹意,倒教我误会了阿景与阿音。”   还真是,能屈能伸,唱念俱全,旖景心里十分钦佩甄茉的“机智”,但董音却早已是难耐,闻言不由冷笑:“是吗?那就让咱们听听这婢女交待,她究竟是被谁收买,又为何要谋害我性命。”   话音才落,甄茉苍白的面色顿时又再罩上一层青霜,眼眸里浓厚的伪装总算是产生了一线裂缝,泄露出失措慌乱的情绪。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所愿并非,一心一意   四围的青墙,浸染了水雾之气,渗出润重的色泽,墙外几树红叶,探入明媚的柯枝,一如雨后远天招展的霞光,瑟瑟压在阴冷的墙头。   玉池汤泉暖,白烟酝酿升。   弥漫的硫磺蕴息中,青衣宫女垂眸屏声,本应收敛在足尖的目光,摆脱不开池中暖汤濯清里,露出的半截堪比羊脂的肩背那般娇艳至命的吸引,不时晃荡开来,恍惚迷乱的情愫。   一双裸露的手臂,就那么悠闲地摊开在玉池沿上,肌肤的颜色与脂玉难解难分,胳膊上结实的隆起,却又张显着男子与生俱来的强硬。   指尖温柔地描摩着池沿精致的雕花,池中少年,发出一声满足地轻叹。   似乎是听见了内侍极其恭谨轻微的步伐,三皇子微睁美目,唇角慢慢一卷。   “殿下,小人已经打探清楚,苏五娘的确暂住在玉芳坞,可今日却不在行宫。”杏衣内侍伛偻着身子,伏在三皇子耳畔轻声细语,当见皇子沾染着水气,越发显得乌亮的烟眉轻轻一挑,连忙又道:“是与楚王世子一同去了灵山霞浦苑。”   “哦?”上扬的语气,似乎略含暧昧。   “听说是应文府娘子之邀,太后娘娘不放心,才让世子随同前往……如此看来,世子之疾,果然是无礙了。”内侍显然没有洞悉三皇子的关注点。   手臂略一用力,搅绕出水声轻响,半裸的身子已经从暖烟蕴绕里坐在了池畔,长腿微屈,忽而站立,湿透的墨青锦缎缠绕出双腿修长笔直的轮廓,珠冠束就的发髻依然纹丝不乱,暴露在清冷的天光中,是优美颀长的脖子,轩肩直脊,精瘦紧致的腰部曲线,脂玉般的肌肤上,水迹淌落,划出的柔美痕迹,是惊心动魄的吸引。   捧着罩衣的宫女,靠着竭尽全力地呼吸,才不致让步伐凌乱,却免不得脸红心跳。   当替皇子披好罩衣,宫女指尖都已经渗出了温热的汗意,颤着手指要替皇子系上锦腰,却被“体贴”地挡开。   三皇子一边往汤泉池边的浴室行去,一边自己动手系着锦腰,凤眼微眯,唇角没有笑意。   当再行出,已是衣冠整齐,经过温泉水洗,双靥透出樱花的色泽,更显眉清目秀,菱唇温润,行止间神清气爽,可一双略带琥珀色泽的眼眸深处,卷袭的暗涌如潮,一如这沉晦莫明的天色。   经过隔着石屏的另一口汤泉,依稀听闻里边有女子细碎的吟哦,与男子深重的喘息,三皇子微微驻足,在屏外内侍十分尴尬略显局促的阻止下,只稍稍探了探身,当见池畔凌乱着的一地青衣绣裙,唇角方才带了抹明了的笑意,拍了拍东宫内侍的肩膀:“我先行一步,告之太子,就说去了寿仁殿。”   语音并不太低,果然扰得里头女子娇喘声稍停,不过须臾,又难耐地重重喊出一声,三皇子才果断地离开。   “查,若是行宫侍女,告之我那贤惠的长嫂一声。”当远离汤泉,三皇子嘱咐了身边忠侍。   今日,他有意随着太子与太子妃一行往行宫问安,当然是冲着旖景前来,不想才在太后面前坐了一盏茶,就被太子拉着来了温泉享受,尚不及打探清楚旖景暂居何处,更别提见面了——不想那丫头却跑去了霞浦苑凑兴。   三皇子多多少少觉得几分沮丧。   这时寿仁殿里,太子妃与甄夫人的心情也不是太好——早先,太后娘娘让清谷先生替太子妃诊脉,对于这一位神医,太子妃与甄夫人都怀抱着殷切的期待——连楚王世子的“顽疾”清谷都能根治,也许对太子妃不孕的“病症”,也能治愈。   岂知清谷给出的结果,却与太医院的其他医官们别无二致,只说太子妃并无隐疾,这不孕的因由,委实不明。   太后的神情便有些不豫,询问起崭新的太子侧妃卓氏的情形,言辞之中,敲打的意味十分明显。   东宫不过是纳一侧妃,自然不比皇子们娶妻那般复杂郑重,卓氏已经在重阳之后,就抬进了东宫,仗着有金相为凭,又是圣上与太后的恩旨,卓氏除了对太子妃尊敬几分,全不将那两个侧妃看在眼里,尤其是对集太子宠爱于一身的杨氏,更是屡屡挑衅,诸多为难,又有韦氏在旁挑拨,就在昨日,卓氏还与杨氏狠狠闹了一场。   刚巧被太子遇了个正着,见“心爱”之人被卓氏侮辱,太子顿生不愤,一气之下就将卓氏禁了足。   见太后问起,太子妃不得不据实以告:“杨妃柔弱,太子往常就怜惜一些,偏偏卓妃与她性情相冲,常起争执,昨日两人争执起来,恰巧太子去看望杨妃,就遇了个正着,指责了卓妃几句,让她闭门思过。”   太后冷哼一声:“你是东宫之主,怎能放纵着嫔妃们拈酸呷醋,早该约束提点,卓氏我原先看着并不是跋扈任性的孩子,怎么一到了东宫,性情就判若两人?虽说太子一惯怜惜杨氏,待她多有偏爱,可是非对错,却也不能只顾太子偏心……罢了,杨氏前头因为小产,伤了身子,正该好好调养,就送她来汤泉宫里小住些时日。”   无非就是,要替卓氏撑腰,以助她这个健康的身子,早些为太子开枝散叶。   太子妃与甄夫人心中都是狠狠一沉——若卓氏有了身孕,有皇后与太后这么一番警告,若再生出个什么“小产”的风波,罪责尽在太子妃身上!   偏偏卓氏位及侧妃,太子妃自然不敢好比对付滕妾一般,公然让她服下那些不孕的汤药,而卓氏饮食上又是十分注意,太子妃想要下手一时也找不到机会,好在她早有准备,挑拨得卓氏日益跋扈,与杨氏不合,惹太子厌烦,虽说入了东宫也有月余,侍奉太子的机会不过三两晚。   可是眼下太后这么一插手,让杨氏来汤泉宫……   无疑是乱了太子妃的计划,让卓氏获得更多侍奉的机会。   尽管心里明白,可太子妃与甄夫人尽都不敢任何异议,母女俩心底揣着怨气,却还都要笑颜相向,委实憋屈。   殿堂里的气氛实在不算愉悦。   好在三皇子及时解围,一番趣话闲言,方才让太后复又开怀。   说起京都万般萧瑟,还是汤泉宫景致正好,自然而然地,三皇子就流露出留连忘返之意,太后原本就极其怜爱这个孙子,当下便一口应诺,允了三皇子在汤泉宫盘桓一些时日。   再说太子妃,正当心事重重,又见自己的心腹侍女在门外徘徊,趁太后与三皇子没有察觉,悄悄退了出去,当听闻太子在汤泉“宠幸”了宫女,银牙立即紧咬,连声追问贱婢是谁,得知并非行宫宫娥,而是随行东宫侍婢,方才缓了紧张——只消回了东宫,收拾了就是,倒没什么要紧,却到底有些恼怒——太子竟这般不知体统,此行是与太后问安,他竟然趁着去汤泉洗浴的机会,白日暄淫!   心念又是一动,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问得太子眼下尚且还在沐浴,不动声色地出了寿仁殿。   温泉池畔,才刚刚停歇了一场男欢女爱,青衣宫女将将穿好衣裙,却又被太子一把揽下了汤池,本就单薄的绸缎,一经浸湿,勾勒出女子隐约曼妙的曲线,让太子呼吸大乱,手指又游入女子的衣襟,剥出半个光滑的肩头。   “殿下,太子妃求见。”石屏隔开处,内侍略带着焦灼的禀报,甚是无可奈何。   女子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就要挣扎,却被太子牢牢禁锢于怀抱,眼中却再无意乱情迷。   “请。”一声慵懒,目光看向石屏外款款而入的太子妃,太子半挑唇角,胳膊弯里,依然搂着满面惊慌的女子。   甄莲对那女子视若无睹,站定在汤池之畔,五步之隔。   两人对视,目光一般地淡然无波。   太子却渐渐地焦灼起来——她总是这样,无视他的挑衅与荒谬,纵使他有美在怀,她依然风平浪静。   突然失了兴致,推开那惊慌失措的美人儿,披好罩衣,行至甄莲身前——忽然又有一种冲动,当着宫人的面前,剥开她身上的凤袍锦衣,将她头上的金钗玉摇祛除,摧毁她的冷傲与淡漠,摁在池子里,抵死缠绵。   让她明白,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是属于他的女人,他可以给她尊荣无限,也可以尽数摧毁。   太子手臂一扬,甄莲步伐微退。   “请殿下更衣,妾有言禀。”   乌眉厉蹙,太子轻垂的目光里,游淌开来,挫败的情绪。   甄莲微微抬眸,一个略带凌厉的目光。   宫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包括池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美人儿。   太子讽刺般地一笑:“阿莲让宫人尽退,可是要亲手侍候我更衣?”   “殿下,太后娘娘欲让阿杨来行宫小住。”   ……   “妾不敢拒绝。”   原来,如此。   太子垂下手臂:“阿莲若是有求于我,便当知道……”   一个激吻,毫无预兆地落下,贪婪地吸吮着她冷漠地唇舌,游走于衣襟里温暖的肌肤,可是无论他怎么热情,怎么投入,却唤不起她的半分情欲。   太子最终停滞了热吻,激荡的鼻息,颓废在甄莲的衣襟轻敞。   “殿下,这是在行宫。”   依然还是冷静地提醒。   太子眼中的热潮,渐渐冷却。   “你想让我怎么做?”   甄莲微微蹙眉,感觉到太子搂着腰上的手臂放松了力度,才轻轻推开他散发着汤泉里硫磺热气的胸膛,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妾一意体恤殿下,殿下怜惜阿杨,必不舍与她分隔两宫。”   ——真是笑话!   太子闭目:“阿莲,你不过是不想让我宠幸卓氏,横竖杨氏不能再孕,才巴不得我与她夜夜温存。”   “你那般睿智,为何找不到一个直接简单的办法,还是你不愿意……阿莲,为何要借别的女人之色?为何不用你自己的温存,把我留在身旁,让我再不看旁人一眼?阿莲,你当真愚蠢,还是,因你不屑?”   越是追问,越是黯然,但究竟,还是说出了口。   “殿下,妾为太子妃,怎能如此失德?难道妾身那么做了,殿下将来就能遣散后宫?”甄莲依然平静,唯有的一点情绪,似乎也只有嘲笑:“妾不敢有太多奢望,若殿下心里,还有妾身一分位置,就是不让庶子先于嫡子出生,不让太子妃的位置受到威胁。”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就不是她的追求,既然将来要为六宫之主,便要懂得这起码的分寸。   但甄莲却没有察觉,太子眼睛里的绝望与黯然,越渐深重。   “如你所愿。”   抛下这句话后,太子转身,再无留恋。   太子妃却如释重负,渐渐放松了紧握的手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步步紧逼,欲揭真相   当太子衣冠齐整,与太子妃携手同回寿仁殿,听说三皇子要在汤泉宫小住,不由打趣一句:“真是羡慕老三,闲睱时多,能在祖母跟前尽孝,我虽有意,无奈要为政事分心,不能陪伴祖母膝下。”   三皇子听了这话,心下微微一哂,面上自然不显:“阿兄为圣上分忧,才是当真忠孝,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成事不足,也只有在祖母跟前逗趣了。”   “原来只当三郎还小,可眼看着也是要娶亲之人,将来可容不得你再游手好闲。”太后虽疼爱三皇子,却也恨他的自暴自弃,没有夺储之心是好,可也不该总不务正业:“身为皇子,都该为圣上分忧,才是为人臣子的孝道。”   三皇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已经深入人心,太后的规劝,却也没让太子与太子妃上心,反而随着这话,齐心协力地将三皇子往正道上挽回,果然是严兄慈嫂,手足情深。   在众人的“劝说”中,三皇子颇显无奈,免为其难地答应了要改邪归正,只求度过远庆三年最后一段的闲睱时间。   “听闻祖母想让杨氏来汤泉宫小住?”太子忽然提起,太后与甄莲尽都一怔。   还能是听谁说起?太后面色微沉,眸光骤冷,却看也不看甄莲一眼。   太子妃当下叫苦不迭,这事何须当面提出?只消回东宫后,让杨氏“染了风寒”,找个缠绵病榻的借口拖延下去,太后也不至为了这等小事勉强,反而还会怨怪杨氏不知好歹、狐媚惑人,总之与她无干。   可太子偏偏就在此时提出,非但将杨氏择了个清白,还提醒了太后——是太子妃搬弄口舌之故。   太后是什么城府,还能想不明白甄莲的用意?   甄莲的心顿时冷了下去——所谓情意,当真依靠不住,在他的心中,杨氏方才是最要紧之人,亏得早先自己还被他的那一番话动摇一二,以为他是许以真情,还好,心存清醒,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怎么,太子不愿?”太后冷声说道。   “杨氏身子骨弱,一到入寒,就越发体虚,原本祖母是怜惜她,才允她来汤泉宫调养,是她的福份,不过事有不巧……昨儿个因与卓氏生了一场气,夜里就发起热来,今晨竟然起不得身,瞧那情形怕是要在榻上歇养些时日,只好辜负祖母的慈意。”太子也没有理会太子妃僵硬的笑颜,自顾说道。   “她身子不好,太子就不该太烦劳了她,让她好好将养才是正理。”话已至此,太后自是不好坚持,只能隐晦的提点。   可心里头,对太子妃却越发不满,连带着对甄夫人都冷淡了下来,正打算称乏,打发了甄氏母女,却见内侍急步入内,满面肃颜,说出一番让众人皆惊的话来——   霞浦苑里生了意外,世子遣人禀报,因事涉甄家四娘,有请甄夫人与太子妃前往!   甄氏母女原不知楚王世子与旖景竟然也去了霞浦苑,她们俩等在汤泉宫,还待着“喜讯”传来,好名正言顺地赶去转寰,将董音之死,彻底落实到那起“连环命案”名上,不想没盼到自家人的传讯,却是世子遣人回禀,并且直言事涉甄茉,委实让她们心惊胆颤。   三皇子尚还不明所以,想不透究竟生了什么事故,才让虞沨遣人请太子妃。   太后心系旖景,紧声追问究竟。   内侍却说不出仔细,皆因那传讯之人,也不知内苑究竟生了什么变故。   太后心急,决定往霞浦苑一观究竟。   这一番,自然少不得兴师动众,调动禁卫,甄氏母女尚且不想事露,怀有一二侥幸——无论是那名侍婢,抑或是暗卫死士,都是忠心不二之人,又是身手了得之辈,必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供出实情。   但惊动了太后,她们多少有些忐忑。   太子却料到甄莲姐妹对卫国公府尚不死心,见甄氏母女神色紧张,越发肯定了其中蹊跷,看向甄莲的目光,凌厉之余,也包含了几分担忧。   太后既然前往,太子与三皇子自当随行。   又说霞浦苑里,一场好戏,将将才至高潮——   悠悠醒转的东宫侍婢,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近侍,也的确是忠心耿耿,虽她不知甄茉早先的一番言辞,甫一清醒,四顾一周,大致猜到是个什么情形,因不见那武艺了得的持剑侍卫,也没瞧着东宫暗卫被捕,心思百转——或者暗卫已然脱身,或者服毒自尽,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是遭人迫害,旁人也不敢往太子妃身上“污赖”,事情或可挽回。   不顾利匕插肩之痛,伏地苟延残喘之余,先是泣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好不容易才一边筹谋着,一边断续地将“实情”道来:“奴婢得了四娘的嘱咐,好心去看望董娘子主仆,原是因为四娘担忧她们遇到为难之处……也不知何故,董娘子身边两名侍婢忽然冲奴婢发难,欲谋奴婢性命……”   这一番话,倒是与甄茉起先的狡言不谋而合,可众人此时尽都知那两名“侍婢”本是慈安宫的阿监,怎么会谋人性命?因此,个个神情微妙,或者猜疑、或者嘲笑,目光一忽看向身负重伤,却还只顾演戏的东宫侍婢,一忽看向面青唇白,摇摇欲坠的甄茉,间有议论纷扰,却都不约而同地退后,将甄家众人孤立。   也就只有文氏娘子,尚且一脸呆滞,怔怔地与甄茉并立。   董音是怒极反笑,直看向甄茉:“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事到如今,还一口咬定是我要谋害她的性命。”   甄茉醒过神来,双目含泪,委屈四顾,竭力掩示着对董音的恨意,只冲那侍婢恨声:“休得胡言!董娘子与你无怨无仇,何故要谋你性命?更何况董娘子身边原本是慈安宫的阿监……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又怎会行此恶事?你这贱婢,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安的是什么居心?”   有如五雷轰顶!   这东宫侍婢虽得太子妃信重,却并不熟悉慈安宫的近侍,更何况旖景早有委托如姑姑,选的这两位宫女,原本不常在众人面前露面,今日出行,穿着的也并非宫衣,东宫侍婢自然没有察觉,听了甄茉一言提醒,神情俱变,再也狡辩不出一句话来。   甄茉又冲董音福身:“我虽不明就理,但的确是身边丫鬟行恶,险些害了阿音,这丫鬟任由阿音处置。”竟是打算将这件事轻轻抹过,只让一个奴婢背黑锅。   她有信心,这丫鬟就算拼得一死,也不会将实言道出,无凭无据之下,董音也不敢咬着她不放,甄家好歹出了个太子妃,再兼着董音毫发无损,董家人也无可奈何。   如此无耻,倒教董音一时不知该如何追究了。   旖景这时轻轻一笑,明眸直视甄茉:“这丫鬟原本是东宫侍婢,此事涉及太子妃,还是当着众人的面,问个清楚明白才好,免得流言纷扰,三人成虎,连太子妃都会遭人议论。”   众人闻言,神情越发惊疑。   甄茉心下大怒,殷红的眼睛直直看向旖景——我并没有半分对不住你的地方,苏氏五娘,你竟然敢纠缠不休!   瞬息冷下脸来:“阿景,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以为这丫鬟是受了太子妃的指使?就算你贵为卫国公嫡女,污篾太子妃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旖景笑颜不改,缓缓摇头:“阿茉何必这般焦躁?我正是为了太子妃考虑,才想盘问个仔细,太子妃与阿音无怨无仇,当然不会心存恶意,可今日之事,委实蹊跷……若非凑巧有两位阿监相救,阿音定遭不侧,难道不该盘问此婢,究竟为何要谋害阿音?”   “当然要盘问仔细,可也不需当着无关紧要的人面前,此事是甄府与董府之事,与旁人无关。”   “阿茉刚才尚且口口声声地说是我与阿音同谋,要污赖于你,怎么转头就把我择成了无干之人?再说,今日两位阿监也受了伤,这么归去,要我如何与太后娘娘交待?在场诸位,可都是见证之人,若不知悉底细,心下难免会有猜疑,毕竟大家兴致勃勃来赴会,受了一场惊吓,都有资格了解真相吧?”   便有人附和——   无论郎君还是贵女,一年四季,参与宴会常有,可还没遭遇这般蹊跷恶毒之事,无论是出于好奇,抑或旁因,大都不愿错过真相。   旖景当下也不与甄茉争执,笑矝矝地看向那面如死灰的东宫侍婢:“你说,你何故要谋害阿音?是受了谁的指使?”   侍婢哪里还说得出来个指使之人,唯有宁死不屈:“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当真忠心耿耿。”旖景摇了摇头:“说来可真奇怪,这侍婢原本奉太子妃为主,不想却对旁人尽忠,不免让我好奇,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能收买太子妃身边的侍婢。”   听了这话,就连二娘都咂摸出味道来,脱口而出:“不会是太子妃吧?何故要谋害阿音?”   围观众人神情更加微妙,甄三郎不明就理,想要分辨,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心中戾气一荡,提起一条腿,就踹向东宫侍婢——   “贱婢!还不实话实说!究竟是谁收买了你!”   当然落了个空,没有让这一脚“杀人灭口”,慈安宫阿监挺身而出,玉臂轻出,就将甄三郎推搡得一个踉跄。   “或许,此婢行此恶事的目的,就是要嫁祸给太子妃?”   说话的是孔府娘子,她也瞧出,这事必与甄家脱不开关系——做为知情人,她猜度着应是甄家为了达到与卫国公府联姻之目的,计划铲除董音,不想事漏,竟被人逮个正着。   “阿景,事关重要,还是让长辈们决断的好。”孔府娘子眼见无法收场,欲行缓兵之策。   这话倒也合理,若真有人要陷害太子妃,就不是在场小辈处置得的了。   “我已让人传讯,想来甄夫人与太子妃也快到了。”一直旁观的虞沨,这时方才淡淡开口,扫了一眼因孔府娘子转寰,才松了一口气,却因为他这句话险些再度晕厥的甄茉:“也已遣人往董府传讯。”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看似退路,委实陷井   东宫侍婢在此时此刻,恨不能当即咬舌自尽,无奈要穴被人制住,连拔下肩头匕首的力道都使不出,更遑论咬断自己的舌头,众目睽睽之下,若今日不给个交待,一定要牵连太子妃!   虽说甄茉言词之中,给了她一个明示——还有孔府娘子,将明示又进一步,但这说辞,却没有那般容易!   她没有办法凭空捏造出一个背后指使之人,只是咬牙不语,必不会被旁人信任!   绝不能让太子妃遭人议论、质疑!   这个时候,她想到太子妃之前的嘱咐,目光不由看向甄茉——   若事情当真无法转寰,也只能如此。   旖景一直留意着东宫侍婢的神情,当然没有错过她睨向甄茉阴侧侧的目光,心下微微一哂——果如沨哥哥所料,太子妃早预备了后路,当事无转寰,会让甄茉承担罪责。   如此一来,今日让甄茉身败名裂,便是必然。   那么现在要做的事,便是造成太子妃不得不牺牲甄茉以自保,之前与虞沨早有约定,因猜测到甄茉除了东宫侍婢,或许还会安排后着,为保妥当,让灰渡尾随东宫侍婢,若无意外,灰渡这时早已归来,可灰渡尚且不见人影,说明他们所料不差。   据虞沨推测,太子妃为人谨慎,若要安排后着,定然是全心信任之人,此人只可能是东宫暗卫,暗卫大多皆为死士,无家族亲人,身份隐晦,但并不代表着无迹可寻——尤其东宫暗卫,既然能出入宫廷,当然在禁卫处有备档,若是服毒自尽,就算留下全尸,但死无对证,尚且不能指证太子妃,可若是留下活口,对太子妃就是一个要命的威胁。   暗卫不比旁人,一般不会背主,若是死尸一具,太子妃或可狡辩,是旁人将其杀死再行嫁祸,可若是活口,“嫁祸”之说便不攻自破,太子妃唯有将甄茉推出顶罪,才能洗清嫌疑。   且说灰渡这时不见人影,要么是没有当场捕获东宫暗卫,追击出苑,要么就是已经捕获,正待世子令下,在最合适的时机,再将人带到当场。   旖景拿不准灰渡究竟如何,便以目相询,征求虞沨的见解。   世子略略颔首——   旖景便一挑眉,笑问如姑姑:“姑姑既识这位侍婢,可知她从前是否得太子妃信重?”   此言一出,甄茉又是一惊,她隐约感觉到,旖景今日一扫常态,这个豆蔻少女,天真懵懂不再,竟是咄咄逼人,正是想置她于绝地!   “我之所以识得这侍婢,皆是因为往常太子妃与太后问安,常有此人随侍。”如姑姑也感觉到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似乎旖景与世子早有准备,心下一边惊疑,一边实事求是地回答。   “这么说来,此婢甚得太子妃信重……”旖景若有所思:“那么,何故太子妃忽然将此婢赐给了阿茉?其中甚是蹊跷,实在让人生疑。”   “阿景,缘由我早先已经说过,这些时日以来,京都不甚太平,家姐方才让身边习得武艺的侍婢暂时跟着我,有甚可疑之处?”甄茉心里很是焦灼,方寸已乱。   她自然了解自家长姐,晓得若事无转寰,也只能由自己承担后果——就算母亲在场,为了保全太子妃,也不会顾及自己,眼下情形,唯有择清太子妃,或者才能自保。   “敢问阿茉,此婢可是太子妃主动赐给了你?”   甄茉略有迟疑,委实想不明白旖景之用意,回答得有所保留:“家姐有意赐我一名近侍,我看着这丫鬟顺眼,讨要了来。”   “敢问阿茉,此婢是何时所赐?”   又再迟疑,甄茉隐隐感觉这是个陷井,暗忖既然如姑姑在场,在这个问题上说谎也会被轻易拆穿,硬着头皮回答:“约在十日之前。”   “这十日,此婢可都是跟随阿茉身侧?”   “自然如此。”甄茉越发心虚。   “阿茉身在闺阁,想来此婢也没太多机会与旁人接触,区区十日,怎么就被人买通,商量出这么一个歹毒的计划来。”   果然,原来是在这里等着,甄茉冷哼一声:“也许她早已被人买通,也不是不可能。”   “那可当真巧了!”旖景微笑:“因京郊发生命案,太子妃不放心,才起意在阿茉身边安排个近侍,偏偏这位还是太子妃极为信重之婢,偏偏又是阿茉你亲口索要,偏偏太子妃信错了人,阿茉你也挑错了人……”   三个偏偏,竟然引起了几个贵女摁捺不住的笑声,甄茉面色顿时煞白。   旖景眼见东宫侍婢惊惶更添一分,又睨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文氏娘子:“偏偏文府婢女今日失了手,脏了阿音的衣裙,才让这这侍婢把握住机会,‘假传’阿茉之言,欲谋阿音性命。”   这一个偏偏,就更加意味深长。   文氏娘子顿时煞白了脸。   旖景却点到即止,目光移向身染血迹的宫女,又问:“两位阿监可是被此婢所伤?据如姑姑所言,两位都是训练有素的近侍,以二敌一,尚且负伤,可见此婢武艺当真了得。”   “此婢还有同谋。”宫女见旖景询问,便也不再隐瞒。   这一句话,再度引得议论纷纷。   “哦?阿监可知同谋者何人?”旖景又问。   “我们不知那人身份,但其身佩长剑,埋伏暗处,显然是与此婢早有约定,多亏得世子身边侍卫出手相助,将其捕获……”   竟又是楚王世子!   甄茉暗暗咬牙,心下笃定旖景与世子必为“同党”,难免忍不住焦灼,犯了急切,脱口问道:“不知世子身边侍卫,何故去了那偏僻之处,委实太巧合了些。”   “阿茉人在毬场,何故知道阿音遇险之处地处偏僻?”旖景再次寻到破绽,淡淡一问。   甄茉一怔:“早先听两位阿监所言,是被这丫鬟哄骗去别处,她要行谋人性命之事,自然要避人耳目,我才这般猜测,只不知世子侍卫何故也相跟了去?”   虞沨神色不变,似乎也觉得此问甚有道理,摇了摇头:“两位阿监,我那侍卫现在何处?既然捕获同谋,怎的不见踪影?”   “刺客口中藏有毒囊,当为死士,世子之侍卫情知事关重大,正拷问那人。”   旖景听了这话,心中大是欣喜——如此说来,灰渡竟捉了个活口!   甄茉当然是大惊失色!   一个东宫侍婢被人买通尚还有可能,若再加一个东宫暗卫……   “既然如此,有劳阿监带话,让我之侍卫领着那刺客来到当场,甄四娘有什么疑问,尽可当众质询。”虞沨微微一笑:“我刚才观小娘子们击鞠精彩,一时没有注意,身边侍卫竟然开了小差。”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东宫侍婢显然已经放弃了挣扎,阴侧侧的目光再次睨向甄茉,唯有缄口不言,心下却计较着,就算要承认罪行,也得待那暗卫在场,如此一来,才好串供。   这一次,甄茉没有错过侍婢阴冷的目光,心下狠狠一凛。   可是她已经无力回天。   当灰渡拎着面如死灰的暗卫来到当场,甄茉最后一丝希望崩断,更是摇摇欲坠,就连文氏娘子,也是面色苍白,早已软倒在椅子里,无力站立。   “灰渡,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忽然离开毬场,又目睹了什么情形,还不细细道来。”虞沨故作不解,揉了揉眉头,睨了一眼甄茉:“甄四娘疑心你与人串谋,欲嫁祸太子妃,若你不好生解释,我这个当主子的,只怕也有嫌疑。”   这话听着云淡风清,委实相当严重。   几乎是将甄茉逼至进退两难之境。   若楚王世子的侍卫有蹊跷,太后身边的两个宫女必然也是同谋,质疑楚王世子或者还不甚要紧,可若是质疑太后……   灰渡满面莫名,黑漆漆的一张肃面,这时更如无常,瞪了甄茉一眼:“属下因觉击鞠无趣,原是想着去苑内散上几圈,当行至一隅,突见此人鬼鬼祟祟地跃入一方院落,属下起了警觉,悄悄尾随,见此人伏于一处空置院落,不知有何目的……后来,便见董娘子与两位阿监随同着一个侍婢过来,那侍婢突然发难,想刺杀阿监……”   灰渡口述的经过,与宫女所言别无二致。   “甄四娘可还有疑惑?”虞沨笑问。   她有疑问——东宫暗卫明明在众人未至前就埋伏于凶案现场,灰渡哪里会“闲逛”着就能发现暗卫的行踪!——可这疑问,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无法质疑出口。   不过这时,甄茉已经将旖景与虞沨恨得咬牙,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仅凭这侍卫之言,也不能证明世子究竟是否无辜。”   “如此说来,阿茉是疑心世子与太后娘娘欲陷太子妃于不利?”旖景大为惊讶:“阿茉,你怎么敢……”   忽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自打阿音遇险,阿茉你就很是焦灼,起初怀疑我与阿音串通,嫁祸于你,后来又说是这丫鬟被人收买,及到见这丫鬟暂无性命之忧,竟然怀疑起世子与太后……你这般惊慌失措,可是欲盖弥彰?”   “苏五娘,你休要血口喷人!”甄茉已然气急。   “血口喷人的恐怕不是我吧?”旖景转头又问灰渡:“这人可交待了实情?”   灰渡冷笑:“此人为死士,生就一副铁口钢牙,自然不会轻易开口,不过属下在他身上搜到一物。”   当即抖露出来,竟然是一丈青缎!   有人惊呼:“这人难道是连环命案之真凶!”   甄茉欲故布谜局,当然要准备“凶器”,侍婢在众人眼前,身藏此物多有不便,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将青缎藏于埋伏现场的暗卫怀中。   “这刺客竟然是多起命案的凶手!”旖景也是“大惊失色”:“如此一来,只怕得通知顺天府!”   这一个“可能”,当然都“不在”旖景与虞沨的“预测”当中,若不是早知后事,仅凭推测,委实不能将甄茉的计划清晰到这个地步。   旖景的“惊讶”除了迷惑旁人,也包括了虞沨。   世子眼看着她当众演戏,嘴角轻颤,只得再一次用拳头遮掩:“既然如此……”   东宫侍婢再也忍不住了——这事若真闹去顺天府,定会沸沸扬扬,暗卫的身份自然不能保秘,那些言官御史,一定会借题发挥,她咬了咬牙,最后再睨了甄茉一眼——   “此事不过一场误会!”   已经瘫在椅子里多时的文氏娘子,这时却忽然出了声儿。   她扶着侍女的手,虚弱无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嗔怪着甄茉:“我早说了,就算阿音待表姐略有冷淡,有些不识好歹,只疏远着她就是,何必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捉弄她,你偏执意枉为。”   这一番话,再次让众人怔在当场!   眼下情景,连文氏娘子都出来指证甄茉,那么今日之事,定是甄茉的安排了。   这眼看是在为甄茉转寰,实际文氏娘子却是为了自保,将甄茉出卖!   旖景微微一笑,捉弄?还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巧妙借口。   她刚才一番点到即止地追问,目的就是要让甄茉等人自乱阵脚,这时看来,已经有了收效,文氏娘子总算是沉不住气了,那东宫侍婢显然也坚持不了多久。   当见甄茉青白的面色复又涨红,看向文氏娘子的目光有如冰凌,旖景摇了摇头,恍然大悟:“阿茉果然是想捉弄一番阿音?”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众叛亲离,千人唾弃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甄茉舌头上长出朵花来,也改变不了“众口铄金”的局面,但是固执如她,尚还怀着一丝侥幸——世子刚才声称,已让人去汤泉宫传讯,她知道今日太子也去了太后跟前问安,到底是有场“露水姻缘”,太子应该不会置她于不顾。   甄茉选择了暂时缄口,静待“救星”驾临。   甄三郎直到此时,还不敢相信甄茉会行此恶事,见四围宾客议论纷纷,瞧着他家四姐的目光越发不善,心中大急,只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此事定有误会。   可惜,这时就连二娘也“如梦初醒”,自觉地离开甄府诸人八丈远——她就算在家跋扈,也常常发起狠来,声称要将什么人千刀万剐,可真要让她谋人性命,始终不致那般歹毒——甄家虽是名门望族,三郎也是风度翩翩,可摊着这么一个阴狠毒辣的姑子,可不算什么幸事,再说,有其女必有其母,想来甄夫人更不是省油的灯,三郎再好,只能无缘——二娘心怀戚戚,却不再盼望着这门姻缘。   旖景却也没再逼迫甄茉,太子会来汤泉宫的事她一早就得知了,起初也有这层担忧,还是经过世子的一番分析:“事涉太子妃声誉,更关系到太子储位,相比家族与权位,甄茉一人委实不足为比,太子与甄茉背人来往多年,却不存纳她入宫的心思,可见对甄茉的情意十分有限,以我看来,太子非但不会保甄茉声誉,只怕还会落井下石。”   经虞沨这么一提醒,旖景须臾领会——如若太子妃当真牵涉了进来,就算董音无损,可欲害朝臣之女的罪名足以让太子妃被废,就连太子,只怕也会被心怀叵测之人诟病,就算为了抓紧甄氏一族这个助力,太子也不会只保全甄茉,反而不顾太子妃。   可身于绝境之人,总归还是会被海市蜃楼迷惑,旁人皆知的道理,甄茉选择了避而不见,怀有侥幸,只望太子能将她从悬崖边缘救回。   在对峙双方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毬场上的气氛十分凝固,似乎连天光也更阴冷了几分,西风卷来暗香,隐约让人焦躁,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辞行。   众人皆没有想到,此事竟然惊动了太后!   当太后一行驾临,毬场上凝固的气氛更添一种紧张,郎君与贵女尽都起身,分开两列,如姑姑连忙置好一张靠椅,在避风之处,扶着太后落坐。   旖景又与虞沨对视——两人也没想到太后竟然会亲临,不过对于结果,想必不会有太多改变。   甄茉泫然欲泣的目光,恍过太子沉肃的面容,却不敢停驻,这时,她还存有理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可不能让长姐发现什么蹊跷,让事情再雪上加霜。   三皇子当见旖景毫发无损,目光便又移开,瞧见那肩插利匕的东宫侍婢,眸底幽幽一暗,当睨见甄氏母女颜色大变,又漾出一丝玩味来,直觉此事与旖景脱不开关联,转瞬又想到虞沨也插手其中,眉心略浮,默默立在太子身侧,唇角锋利一现。   太后落座,当即免了众人之礼,深肃的目光扫过匍匐地上的侍婢,又晃过那两名身染血渍的近侍,先招了招手,唤过旖景,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无礙,方才安心,略微缓和了神情,对虞沨说道:“沨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聚会,怎么有人负伤?”   旖景不待虞沨开口,自告奋勇地就将事发始末说了一回,并没有枉加猜测,不过将众人之言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   太子目光骤冷,看向垂眸而立的甄茉。   可惜的是,甄茉并没有接触到他森冷的目光。   三皇子听了始末,心念一转便知道了真相,心里一声冷笑——甄四娘手段当真毒辣,却也愚蠢,本是毫无悬念的事儿,竟然生生在阴沟里翻了船,看这情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并没有预备后路,今日这场面,有那小丫头在,必定不会由着甄四娘全身而退了。   为了长兄与长姐的姻缘,这小丫头当真不遗余力,不过这一次,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再说太子妃,得知事败,心中一时也是惊慌失措,正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对策,甄夫人却沉不住气了,暗恨又是苏氏五娘坏了大事,更恨她的步步紧逼,怒火一起,竟忽视了太后对苏五娘的慈爱,上前一步,指着旖景就是狠声斥责:“往常看你还知道规矩,不想竟是这般狂妄跋扈之人,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置疑太子妃!”   “跪下!”   太后冷冷一声。   甄夫人与太子妃皆是一凛。   “甄氏你教的当真是好女儿!竟然敢谋害命官家眷!”   “娘娘……”甄夫人不敢置信:“娘娘明断,分明是苏氏丫头诋毁之词。”   “怎么,甄氏你的意思,是说哀家的宫女与五娘合谋,再加上楚王世子,一同陷害你甄府?”太后冷笑:“甄四娘刚才可有质疑世子?可有质疑我慈安宫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是我亲手调教,今日又是我亲口嘱咐她们随行,若她们做了坏事,自然是哀家的示意。”   太子妃情知事情无法转寰,连忙拉着甄夫人跪下,甄茉早已经肝胆俱裂,匍匐在地,目光不断睨向太子的袍裾上,金线绣成的云纹,模糊了她的视线。   求求你、求求你开口……你是太子,若你开口,太后总会为我们留下几分颜面……   只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认罪,只要太后有意让在场诸人三缄其口,我尚且不至陷入绝境……   甄茉匍匐在地上,双掌捏成拳头,抵在冷硬的石路。   她果然听见太子开了口——   “岳母,您委实不该指责苏五娘,岂不闻连文府娘子也说了,此事确为四妹之错。”   有条不紊地语速,云淡风清地语气,仿若云层中酝酿多时的一声惊雷,震得甄茉耳畔轰鸣。   “娘娘,这其中定有误会,阿茉她,阿茉她怎么也不会……”甄夫人尚且执迷不悟,一意要为甄茉脱罪。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甄茉坐实了罪名,别说与卫国公府,只怕放眼京都、甚至大隆,也再也寻不到门当户对的姻缘,甄茉这一生,注定只能独守空闺。   “甄四娘,你自己说,今日究竟怎么回事!”太后理也不理甄夫人,冷冷地盯着甄氏姐妹。   甄茉此时已然万念俱灰,哪里还说得出一字半句,太子妃急得面青唇白,两眼含着泪,晃动着甄茉的手臂:“四妹妹,你当真这般糊涂?就因为董娘子待你冷漠,就起意捉弄于她?你怎么这般……还不快回禀了太后娘娘,求娘娘恕罪。”   甄夫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长女,渐渐回过神来,顿时也顾不得太多,哭天抹泪地揪着甄茉摇晃:“你这孩子,就算气性大些,也不该这般糊涂,枉我往日教导……”   众叛亲离,大抵如是。   甄茉心下冷笑,反倒让视线清晰了,当抬起了头,看向太子,又漠然地睨了一眼身旁的至亲,乌眸吞噬泪意,稳稳地伏身认罪:“娘娘,都是小女的错,不该一时起意,捉弄阿音,还请娘娘恕罪。”   太子妃与甄夫人同时松了口气,也都伏身请罪,为甄茉求情。   少女之间的促狭捉弄,顶多也就落个心胸狭窄、有失家教,又能算什么罪呢?   可旖景等甄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许久。   “娘娘,小女还有一二疑惑。”旖景这话音才落,就感觉到数道凌厉刺来,她一一回视,并无畏惧:“且不论其他,单说与东宫侍婢串通的刺客,似乎与京郊多起命案有关,若仅仅只是一场捉弄,犯得着勾通凶犯吗?”   太子妃闻听此言,情知是瞒不住暗卫身份了,也顾不得与旖景打眼神官司,直诉实情:“娘娘,妾身当真惭愧……此人绝对不是谋害百姓的凶犯,而是,而是,东宫暗卫。”   旖景惊呼一声:“竟然是暗卫!”当下便退后一步,敛颜福了福身:“娘娘,小女与阿音乃闺中知己,今日见她遇险,实在忍不住要问个究竟。”   太后是什么城府,哪里不知其中蹊跷,若是以往,考虑到皇亲国戚的颜面,或者会放过甄茉,可今日她本就不满太子妃早先在卓氏、杨氏争执上的态度,暗恨她为一己之私,弃太子之嗣这般大事不顾,这时又联想到东宫姬妾们接二连三的小产,更恨甄氏姐妹的恶毒,更兼有太子谏言——   “娘娘,此事还需当着众人的面,问个仔细明白,否则,也无法与董参议一个交待。”   其实根本目的,还是要彻底择清太子妃,堵了悠悠众口。   太后再不犹豫:“景丫头有什么疑惑,尽管说来。”   旖景更不迟疑:“小女不明,若甄四娘当真仅是想捉弄阿音,如何会让侍婢暗藏凶器,甚至还安排了暗卫隐伏,还有这暗卫身藏青缎,又是打算派什么用场?更有恶行不遂之际,竟欲对两位阿监痛下杀手,若非世子侍卫恰巧在场,只怕仅凭两位阿监之力,也保不住阿音性命!还有那暗卫,竟然口含毒囊,真要是女儿家的促狭,哪里犯得上豁出性命!更有阿音得救,气急之下,寻回兴师问罪,若甄四娘果真没有恶意,仅为捉弄,必然不会反诬阿音,甚至当其得知今日小女与阿音易婢一事之后,还诬赖小女与阿音同谋陷害于她,后来,甚至为了脱罪,急切之下连世子也怀疑上了,如此欲盖弥彰,却言目的仅仅只是捉弄之意,前后矛盾之处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番话,尽诉事中蹊跷,即使有太后在场,旁观诸人,也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莫怪小女多疑,仅凭甄四娘,就算能指使太子妃已经赏赐给她的侍婢,难道还能指使东宫暗卫?”   言下之意,还是与太子妃脱不开关系!   太子妃大急,再顾不得甄茉,一个眼神斜飞,朝往自己的“亲信”。   那侍婢这才痛哭失声,伏地叩首:“娘娘明鉴,此事原与太子妃无干,只是甄四娘……因她不满董娘子冷淡,起了恶意,逼迫奴婢谋害于她……奴婢、奴婢与暗卫原有私情……为保稳妥,方才求了他从旁协助……若太子妃得知此事,必不会允许……只四娘许了奴婢重金,奴婢一时贪财,方才……”   紧随侍婢的交待,东宫暗卫也膝行上前,认罪伏诛。   “真相大白”!   太子妃目瞪口呆,狠狠一巴掌扇在甄茉脸上——   “你竟然狠毒于斯!”   甄夫人委顿在地,再也没有力气怒视旖景。   甄茉被太子妃一掌打得翻倒一旁,紧紧闭目。   原来,谁都有后路,就只有她这么愚蠢!   忽然有一股鱼死网破的恶念袭来,甄茉挺身长跪。   可睁眼之际,正巧遇上了太子森冷的目光,仿若冰凌,刺穿了她的怒火,也让她彻底清醒。   事到如今,若无家族庇护,她可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不,不能如此,她不能停步于此,今日所受的屈辱,她还要一一还给这些人!   亲人,并有仇人!   甄茉重重叩首——   “小女知罪,但仅是小女一时恶念,与长姐无关,请太后娘娘赐罪。”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之劫数,终究难参   依大隆律令,杀人者死,但因不遂,只处黥面、鞭笞并罚,甄府又乃皇亲国戚,属“八议”之列,再兼着太后到底网开一面,只当众教训了甄茉一番,又斥甄夫人“教女不严”,勒令甄氏母女当众向董府陪罪,便将甄茉欲谋他人性命一事,就此罢休。   旖景原也没有奢望将甄茉治罪,这样一个结果,却在她预料之中,至此,甄府与国公府联姻之事彻底作罢,她再也不用担心长兄会娶这么一个水性杨花、毒比蛇蝎的女子为妻。   尽管甄茉逃避了“律法”之惩,但悠悠众口,自然放不过对她的口诛舌伐,就算有甄氏一族的庇护,她这辈子也休想在人前挺胸,更遑论再求什么良缘。   也算是,满足了杜宇娘之愿,应了当日承诺。   水莲庵事发之后,甄茉恃仗着众人对太子声誉的顾虑,尽管丑事败露还不知收敛,先有中秋宴设计苏荇,又有霞浦苑谋害董音,这番旖景却以太子妃声誉为计,逼得甄茉不得不当众认罪,也算是其人之道,还诸其身,   旖景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   只虞沨揣摩甄茉狠毒用心,担忧她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因着旖景执意要亲自出面,逼着他应诺“旁观”,为了不让旖景再生亏欠之疚,虞沨只得依诺行事,但如此一来,甄茉必会将旖景恨之入骨。   有那么一刹那,虞沨起了彻底铲除甄茉的狠心,可思量之余,到底还是摁捺了。   其中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涉及太子。   不过,虞沨依然叮嘱了甄二郎,让他留神甄茉的举动——经过霞浦苑之事,甄茉怎么也得禁足于内苑,三年两载之内,只怕都不能现身人前,就算她怀报复之心,行事也不会那般容易,有甄二郎盯着,倒还妥当。   又说三皇子,当日默默无语地旁观了霞浦苑的一场闹剧,对旖景又再有了崭新的认识——丫头年纪小小,行事却果决泼辣,可见当日对他,还是留了几分余地,并没有如同对甄茉这般赶尽杀绝。   心下窃喜。   这一日清晨,神清气爽地去仁寿殿问安,果然就与旖景遇了个正着,看着她围绕着太后跟前儿,跟只黄莺鸟似的,叽叽喳喳、天真稚气,与昨日霞浦苑那个咄咄逼人、言辞锐利的丫头判若两人,偏偏还不让人觉得违和,三皇子心下,越发纳罕起来。   闺阁女子当中,也算是个尤其有趣的了。   旖景非常不满汤泉宫里的新客人,可当着太后的面儿,又不能对这妖孽冷言冷语,只好当他不在,自说自话,原以为这妖孽会觉得无趣,避去别处,岂料他倒一直兴致勃勃,甘之若饴,反倒是她,因话不绝口,总算口干舌躁,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景丫头也别这么卖力,今日我已被你哄得心花怒放了。”太后笑着替旖景抚背,又让宫女们捧上温热的川贝冰糖梨来,让她润嗓子,笑矝矝地瞧见旖景饮了个干净,才挥手打发了两个小辈:“你们好不容易来行宫一趟,也别只围着我这老婆子打转,趁着无雨,四围逛逛去,景丫头不熟,颢西却是来过好多回了,该你领着景丫头玩儿,去吧,别闷在屋子里头。”   旖景无奈,只好告辞,当出仁寿殿,运步如飞,就怕甩不掉身后那根妖艳的尾巴。   但某人偏偏就不自觉——   “五妹妹,你是在与我比脚力?”   三皇子如影随行,气定神闲,顺口打趣。   见没有甩掉尾巴,反而将春暮几个丫鬟落在后头老远,旖景方才缓了步伐,没好气地说道:“今日寒凉,我只想快些回屋子里去,不劳殿下……”   “我也怕凉,欲向五妹妹讨杯热茶。”   “殿下既然怕凉,还是回自己居所的好。”   “玉芳坞不是离得近么,还望五妹妹能发发善心。”   旖景气结,忽而驻足:“殿下,你究竟是何用意?”   这小丫头,也有焦躁的时候,三皇子挑眉弯目,笑意深含:“兰花簪的事儿,五妹妹就不谢我?不过是向你讨杯热茶而已,五妹妹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殿下‘原壁归赵’,实乃美德,若能‘不图后报’,就更是君子。”   “我可不是君子。”   ……   “五妹妹,我从前别有用心,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五妹妹谅解一二。”三皇子却忽然敛颜,颇为严肃郑重。   这妖孽是何居心?旖景越发忐忑起来,却见春暮等人已经近前,不好再冷言冷语,只得妥协:“殿下饮了我的茶,过去种种,便就一笔勾消了吧。”   “敢不从命。”三皇子唇角妖艳,反客为主,竟率先入了玉芳坞,吆喝着让如姑姑呈上好茶,烹以清泉。   旖景十分“郑重”地请了三皇子去花厅,稍经迟疑,还是让夏柯、春暮避去门外,见三皇子袖手含笑,等着她斟茶,暗地磨了磨牙,到底还是斟了一盏与他。   “五妹妹要当心,甄四娘并非吃得暗亏之人,昨日你与她争锋相对,必然会让她怀恨在心,以后出门儿,还得小心防备,别让甄四娘循了空子报复。”三皇子果然不再提旧事,甚是关切。   伸手不打好心人,作为大家闺秀,旖景只得称谢。   忽而又想起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预言”,旖景心怀试探,见三皇子茶盏半空,便又替他续上,勉强给了个笑脸:“还未恭喜殿下,与表姐良缘既定。”   三皇子烟眉一挑,竟是喜悦之情:“多谢五妹妹。”   旖景甚是疑惑,打量那妖孽的神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不由摁捺不住:“我以为殿下不会甘心,可巧前不久,就有传言四起。”   “五妹妹不会以为,那事与我有关吧?”   “我并不信神鬼之说。”   “这一点,我也深以为然,想来,是有人不愿眼看着我与建宁候府五娘子顺利。”   旖景不置可否。   “既然不能与贵府联姻,建宁候府便是我唯一的选择,秦相府的娘子虽也是名门贵女,可秦相却与金相势同水火,将来还不好说,建宁候府毕竟是国公府之姻亲,若与黄氏五娘成就姻缘,也算是得了国公府之助力,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找人散布传言……虽说……我依然认为五妹妹才是最合适的正妃人选,不过你我之间,误会重重,阻碍更是重重,姑祖母她老人家那一关,我就难过,再说,五妹妹尚且年幼,我却再不能蹉跎,就算我豁出去抗旨,圣上也不会耽搁了四弟的婚事,唉,谁让世俗旧礼,有长幼有序之说呢,我与五妹妹到底无缘,可惜,可叹。”说完捏拳,于唇边一叹,三皇子长睫轻闪间,眸光熠熠,似乎促狭,又似乎果然伤感。   若是普通闺阁,听了这一番话,应当是娇羞染颊,或者恼怒,或者浅嗔,总少不得一番矫情。   只咱家五娘,深知面前妖孽的修行,万万不会当真,举盏于唇边,微微一笑:“若殿下果真是这般想法,倒是我之幸事。”   三皇子更觉有趣,却故作哀切,扶额又是一声长叹:“想我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不想却这般不受五妹妹待见。”却忽而抬眸,将话题一转:“黄氏五娘为五妹妹表姐,想来五妹妹与她,应当是亲密无间吧?”   竟兴致勃勃地询问起黄五娘的爱好喜恶:“五妹妹若能告之一二,将来我与之琴瑟合鸣、相敬如宾,必然不忘五妹妹恩情。”   旖景越发疑惑,琢磨不透妖孽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谨慎为念,不愿多事:“只怕殿下要失望了,我与五表姐虽是亲戚,可因到底隔着几岁,加上我又是个心粗的,不知表姐喜好,助不得您。”   三皇子颇为失望:“如此,也只好待大婚之后,再与黄氏娘子亲自请教了,到底不能与她惊喜,实为一憾。”   一盏茶尽,三皇子也不再纠缠,告辞而去。   只余旖景,怔怔多时,反复度量,依然拿不准那个云游僧人的“预言”是否与三皇子有关——毕竟他刚才所言,抛却那些戏谑,关于得失分析那一层,却还有几分道理。   圣旨已下,诸位皇子婚期议定,三皇子并非轻率妄为之辈,拒婚这样的幼稚行为实为不智,并且他虽口出狂言,曾说必不放弃与卫国公府联姻,但不过是异想天开。   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嫁给妖孽的。   祖母对三皇子本身就有成见,没得说前头反对了长姐与他的姻缘,后头又让自己所嫁非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皇子为了将来大业,也只好接受与建宁候府联姻。   旖景压根不信三皇子会对她产生什么“倾慕”与执念,这个妖孽,一心只有权位、大业罢了。   再说,三皇子就算要对表姐不利,候府防备森严,他也难以找到机会下手。   三皇子并非甄茉一类,仅仅因为妒恨,就贸然施以毒手,与建宁候府联姻之事,对他有利无害,他何必冒险生事?   可如此一来,说明另有旁人心怀恶意。   难道会是四皇子,不欲让三皇子婚事顺遂?   旖景怎能想到,就算重活一世,但对于复杂的人心与阴谋,她依然无力尽数洞查。   自从圣上赐婚黄氏五娘为三皇子妃,死亡的狰狞,就已经如同深秋的阴霾,厚重地朝向黄氏五娘围拢。   当旖辰的命运得以扭转的同时,黄氏五娘已经注定要陷入阴谋。   恶意,一开始就已存在。   不过在前一世,黄氏五娘饶幸与死神擦肩,尽管终身抱撼。   而这一世,她如愿以偿,无奈始终无法触及在望的“美满”。   命运的轨迹,至此已经变折。   当局者谜,无人旁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前尘新世,一般哀凉   旖景尚且记得,前世那些并不明晰的往事——远庆四年,诸为皇子陆续大婚,黄氏五娘所嫁之人,却是阳泉郡王。   建宁候嫡女何故落选皇子正妃,在当年本就让人疑惑难解,就算“御前失仪”的秦氏三娘,好歹也成了太子侧妃,尽管没有落得什么美满,也是因为命数,委实难料。   可黄氏五娘并未有任何疏失,却从一开始就“沦落”到让诸位贵族同情的地步。   阳泉郡王虽是宗亲,可处境却相当尴尬。   要论根源,就得从高祖时候说起。   东明哀帝时,高祖为楚州守将,因正妻严氏要留守锦阳,侍奉高堂、抚育幼子,不能随往楚州,便作主将身边通房丫鬟抬了妾,让她随往楚州侍候,这便是后来的德妃——先楚王生母,德妃之位实乃追封,当年她生先楚王时,便难产而亡;高祖因身旁无人照顾,幼子又嗷嗷待哺,经人劝说,才纳了下属之女为妾,便是慧妃刘氏。   刘氏先后育有两子,分别行三、四,因长年随高祖远在楚州,自恃劳苦功高,又是上无正室弹压,公婆拘束,极为任性跋扈,而随着高祖举反旗起义,其父更受信重,又有两个儿子也立下不少功勋,当大隆建国,刘氏之父被封英国公,家族显赫,刘氏便生争储之心,最终酿成了后来的焦月谋逆。   又说贤妃姚氏,为高祖另一大将之女,其父被封威国公,却是高祖起兵后,所纳之贵妾,据说十分貌美,很得高祖宠爱,所生一子,为高祖最幼之子,此子出生之时,恰逢哀帝自绝、东明国灭,大隆立国,高祖认为此子来得逢时,因此对这六皇子极尽娇宠。   自从大隆立国,因内忧外患不断,征战不休,一直未立东宫。   而皇后严氏除外,慧妃与贤妃各有英国公、威国公支持,尽管六皇子年幼,手无寸功,但贤妃夺储之心依然固执。   高祖在位十年,一夕因急病猝亡,不及留下遗旨,册立新君。   自然引发了四子夺位。   高祖突然崩逝,朝臣俱惊,当时二皇子先楚王任着京卫指挥使,而卫国公苏庭身任大都督,节制着五军都督府,闻得哀讯,生怕动乱突生,立即调防,禁严锦阳与皇城,又马不停蹄地入宫与严后商议。   一国皇帝突然驾崩,皇储未立,四个皇子皆已成年,并且都曾随高祖征战疆场,分别有功,母族也是各有势力,比的就是谁反应更加迅速,胜负实在一线之间。   威国公虽任兵部尚书,却只有持符调兵的权利,兵符却不在他手上;而英国公当时是中军左督使,虽有统兵权,但却因闻讯太迟,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苏庭持严后懿旨传召入宫。   严后于长生殿齐集众臣,商议册立新君,实际上,却是已经掌握了先机,将威国公与英国公两人控制起来。   自从德妃薨逝,慧妃先后产下亲子,待先楚王极尽冷漠,那一段时日,先楚王生活过得甚是艰辛,直到虞氏一族因哀帝听信谗言被诛,严后带着子女历尽艰辛到了楚州,先楚王有了嫡母照管,日子才顺遂了些,故而先楚王视严后所出的五皇子、上元公主仿若一母同胞的亲生手足。   先楚王与苏庭一个视严后为生母,一个是严后之婿,当然力主立嫡;可也有朝臣提出疑议,说高祖迟迟不立东宫,便是要择贤者立。皇子共有五个,前边四个已经成年,唯有六皇子,尚是幼学之年,又是手无寸功,无论立贤还是立嫡,与他都是无干。要论功劳,当年高祖征利州,由三皇子随驾,不想在天南关遇伏,若非三皇子勇猛,护得高祖全身而退,只怕这江山还不知道姓什么。   若是立贤,慧妃所出三皇子胜算最大。   正当群臣争执不下,贤妃却闯了进来,哭诉着高祖曾有遗旨,立的是六皇子继位。   空口白牙的话自然算不得数,于是贤妃又说高祖曾于元立八年,庆贺收复朔阳的宫宴上,提过六皇子乃福星转世,能庇护天下苍生,有意待他行冠立之时,便立为皇储,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膝下有四个成年皇子,有嫡有贤,却迟迟不立东宫,紧跟着又提出了旁证,便是其父威国公。   贤妃以为有威国公相助,一口咬定高祖留有遗言,便有极大的胜算,就算有人不服,威国公到底是兵部尚书,又占着名正言顺,也足以震慑群臣。   这原本就是妇人之见——兵部虽有调兵之权,可各卫所只看兵符行事,威国公没有兵符,就是一只无牙老虎。贤妃只以为她年轻貌美,又有兵部尚书的父亲撑腰,竟然想效仿前朝肖氏,不过高祖可不是哀帝,若真有立六皇子为储的念头,为何让威国公任兵部尚书,反而剥夺了他的领兵之权?高祖根本就防备着姚家,贤妃不知,威国公却是明白的——兵符所在之处,除了高祖,就只有严后知道。   再兼高祖将京都与地方的统兵权分别交给苏庭与先楚王,而他们俩人,无疑是站在五皇子的阵营。   可见,高祖虽说不及立储,但心中真意,还是偏向于嫡子。   于是戏剧化的一幕又再发生!   当贤妃望着父亲殷切期待时,威国公却出列,义正言辞地斥责贤妃无中生有!   威国公明知事不可为,只得舍了女儿与外孙,换得阖族安稳。   贤妃当场如颠似狂,嚷嚷着高祖确有遗命,若是不立六皇子为帝,便是公然谋逆,可她的话自然再无人信,贤妃与六皇子被软禁在紫薇宫,待太宗登基,才放松了对他们的戒备,不想贤妃还不甘心,整日琢磨着怎么篡位,就在这时,三皇子、四皇子与英国公策动中军所辖的卫所谋反,掀起了焦月逆谋案。   当时,五军都督指挥使皆为从龙有功的勋贵,英国公所领中军都督辖制冀州卫、承河卫、临榆卫等二十余部卫所,共十余万兵士,这些兵士都是英国公的旧部,对他极为信服,英国公以严后、太宗串通楚王、卫国公隐匿高祖遗旨为名,于显庆元年六月起兵谋反。   已是太宗登基的第二年,北原又再蠢蠢欲动,似有迹象进攻朔阳,英国公请令出征,因当时三皇子与四皇子分别被封梁王、桂王,虽未就封,却甚是老实,仿佛已经认命,对帝位再无奢望,太宗不防,便允了英国公率中军卫所出征。   没想到英国公与梁王、桂王早有反心,一直筹谋待机,当英国公出征,梁王与桂王前往送行,却是一去不返,直接在冀州起兵。   外患未除,又遇萧墙之祸,大隆朝的政局风云突变。   却无疑让贤妃喜出望外,趁着太宗亲征剿伐翼州叛党,她竟然买通了部份文臣,欲再提高祖曾有遗命的旧事,立六皇子为帝,又买通宫人,想在严后药膳里落毒,栽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在严后身上。   严后早起了防心,自然不会让贤妃得逞,非但没有饮下毒药,还捕获了贤妃收买的宫人,贤妃获罪,被赐三尺白绫,对外只称她与英国公、梁王等人勾结,才被处以极刑。   贤妃收买的文臣无一漏网,皆被处死。   至于焦月逆谋案,不过两月之后,就以梁王战败落下了帷幕,楚王作为先锋,亲手射杀了梁王、桂王,而英国公,却在仓促而逃时被自己的部卒杀死,斩落人头一枚,献于太宗面前,以求将功赎罪。   六皇子当年尚才十一,并没因贤妃之罪获死,太宗帝为防有心怀叵测之人借之生事,将其终身幽禁于禁苑。   六皇子未曾婚配,却有宫婢为其产下一子,后,太宗帝病重,崩逝之前,终于将六皇子处死,却赦其子嗣,并解除幽禁。   后,当今圣上登基,又将此子封为阳泉郡王。   要论来,这阳泉郡王算是圣上同辈,旖景得称一声表叔。   虽说建宁候府并非国戚,只是臣子,与宗亲联姻倒可不拘辈分,可毕竟是卫国公府姻亲,当年黄氏五娘被封阳泉王妃,一跃成了旖景之长辈,多少还是让双方觉得怪异尴尬。   当年,勋贵世家对圣上这一旨意皆觉讷罕,黄氏五娘自从婚后,更是深居简出,就连自家姐妹也罕与会面,同旖景姐妹更加生疏。   这其中的隐情,在重新来过的一世,已无从溯原。   旖景当然不知,上一世时,黄氏五娘正是中了算计,在中秋宴上,竟然与阳泉郡王私相会面,并被皇后遇了个正着,两人当时,神智不清,共赴云雨……黄氏五娘当然失去了成为皇子妃的资格,若非大长公主求情,险些被秘密处死,圣上册封她为阳泉王妃,委实是看在大长公主的颜面。   黄氏五娘一直钟情于三皇子,却不得不嫁给一个地位尴尬的郡王,终其一生尚且不知,究竟是谁算计了她,在宫宴之上,糊里糊涂地饮了情药,糊里糊涂就失了身。   当年,她虽注定与三皇子无缘,可未必就没有与金氏六娘一争四皇子妃的资格。   恶人一直在身边,不过没有现形而已。   但当年之“错”,委实让她至少保住了性命,尽管郁郁终生。   而这一世,正在盼望着来年,得嫁“良人”的黄氏五娘又哪里想得到,地狱之门已经在足下开启,她以为的幸福,终究是场,镜花水月。   此时候府闺阁里,黄五娘膝上搁着尚待绣成的嫁衣,看向轩窗之外——岁末就在转眼了,她迫不及待地开始盼望来年盛夏——与他结发。   一旁高案上,莲台乌砚下,静静压着一支花签,正是此年六月,行令时得。   昙花含苞,待时而绽。   只无论当时抑或眼前,无人料得,那本就只有瞬息的惊艳,注定不会绽放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虞洲来访,对坐闲谈   这一日,十月二八,经过秋雨缠绵,阴沉数日的天气方才放晴,可风声更急,卷得红叶纷飞、芳菲凋凌,窗棂外晃动的阳光洒在面庞上,也没有丝毫暖意,旖景清晨从寿仁殿请安归来,一直就窝在临窗雕花热炕上,先是夺过了春暮手里的锦帕绣了几针,到底没有心绪,又拿着一卷词集有一眼没一眼地瞧,心下渐渐疑惑着尤其沉默的几个丫鬟——若是往年,她们定不会忘记今日,可这时何故没有半分表示?   春暮坐在炕沿上,似乎所有心思都集中于手里的针线,楞似没有回应主子的频频打量,夏柯似乎也一直忙碌着没事找事,先是将屋子里头的几个箱栊整理了一番,这会子又折腾起百宝槅上的玉玩瓷器,一件件地用白叠擦拭,也不管本就洁净无尘,秋霜与秋月更是压根就不见人影。   如姑姑今日被太后留在了跟前儿,不知忙碌着什么,也没空搭理旖景。   就连太后,今日似乎也比往日冷淡,旖景才陪着她说了三两句话,就被打发了归来。   从一清早,好心情就遇到了冷落,旖景本是想往余照苑“问候”的,才到门前儿,便见江薇被罗纹送了出来,才知道虞沨昨夜歇息得迟了些,那时还未起身,众人也不敢打扰……   倒是在路上遇见了三皇子,旖景却不爱搭理他,见礼寒喧几句后,就紧赶着回了玉芳坞。   偏偏这一日如此冷清,实在让旖景心中郁闷。   这可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生辰呢,虽说不在自家府里,但春暮几个应当记得的,可瞧这情形,她们是疏忽了?   假若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偏偏今日,还来了个不速之客。   当听宫人来禀:“镇国将军公子虞二郎来了。”   旖景的心情便更加阴暗。   沉默了一个早上的春暮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二郎怎么来了?”却与夏柯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   旖景越发孤疑起来。   这毕竟是在行宫,不能任性使气,虞洲好歹是个宗亲子弟,既然来此,想必是跟随着老王妃一同与太后问安——霞浦苑聚会之后,虞沨“疾愈”一事应当会在贵族间传扬,外人不过好奇议论一番,可老王妃与镇国将军必定关注,尽管两人是出自不同的用心。   总之,既然虞洲来了,她也不能闭门不见。   “春暮,请洲哥哥先去花厅稍坐,今日天气凉,可得准备滚滚的热茶。”旖景不得不弃了手中索然无味的书卷,先吩咐了春暮招呼虞洲,让夏柯替她整理了有些散乱地发鬓,披好朱纱罩面细绒里子的氅衣,磨蹭了一番,才往花厅行去。   虞洲已经等待得有些忐忑了,前次在国公府,他不过一时大意,言辞上对虞沨有所冒犯,就引得旖景冷颜相向,心里酸醋泛滥之余,又很是担忧,生怕旖景这时还怪罪着他,早酝酿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语,才见旖景入内,赶忙起身相迎,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却顾忌着丫鬟们在场,总算不好再提那些话,频频暗示着,想让旖景打发了春暮与夏柯出去。   旖景故作不察,懒懒地见了礼,隔案而坐,爱搭不理的模样,眉目间尽是清冷。   让虞洲怎么不急?再顾不得许多,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丫鬟,尴尬地陪笑:“五妹妹,前次是我口不择言,原本长兄之疾,隔了这许多年,让长辈们牵挂不说,次次还落得失望痛心,我只道这一次也会如此,害怕祖母希望越大,失望越重,才抱怨了几句,殊不知长兄本身也不愿,怎可怪错于他?是我小心眼,都是我的错,五妹妹就谅解了这一回吧。”   春暮与夏柯方才恍然大悟,心说难怪今日五娘待二郎这般,竟是为了世子打抱不平,二郎也真是,往常瞧着待人那般和善,不想对自家手足却不如外人,这可不是大家公子风范。   旖景瞥了虞洲一眼,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肺腑之言”,神情并未缓和。   “好在神佛庇佑,这一次长兄总算是疾愈,祖母才听说了这事,当即喜不自禁,昨日原本就打算来的,又听说了霞浦苑里的事儿,知道太后娘娘昨日召了董老夫人来行宫安慰,不便前来,才等到今日。”虞洲见旖景依然不肯罢休,心下越发焦急:“五妹妹,我当真知错了,早先当面与长兄陪了不是,他都不怪我了,你且原谅了我这一回吧。”   “哦?你真跟沨哥哥陪了不是?”旖景有些怀疑,转念又想,只怕虞洲听说世子疾愈,也是半信半疑,今日这一行,本是一探究竟,当确定了此事,又担心自己在世子面前搬弄是非,才干脆先道了错,免得世子心里忌恨他吧。   镇国将军一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上一世是利用她加害世子,不知这一次,又会使出什么手段。   想到这里,旖景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看来,她还是要继续与虞洲虚以委蛇,才好麻痹他们父子。   让他们以为,或者将来还能再利用她一回。   当见虞洲捶胸顿足的保证,旖景方才给了他一个笑脸:“我之所以提醒洲哥哥,也是为了你好,沨哥哥与你是堂兄弟,那些言辞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岂不诟病哥哥你不顾手足,心怀恶意?但我知道,洲哥哥原本不是那样的人。”   虞洲闻言大喜,伫在椅子里望着旖景笑得格外痴傻。   一旁的夏柯瞧这情形,捏紧了掌心才忍住笑意——这虞二郎,瞧着比五娘年长,委实是个傻子,五娘把他当孩子哄呢,他尚且不察。   “老王妃今日也来了行宫吧?”旖景心里厌烦,借着饮茶,掩去眼睛里的不耐。   “祖母与母亲正在寿仁殿呢。”虞洲顿了一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上一句:“长兄也在,我看他的气色,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立即就终结了这个话题,眼角眉梢都堆砌起奉承之意:“原本因着太后也是在行宫静养,祖母不想让小辈们随行,我好一番纠缠,才得了这个机会,五妹妹,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可惜了是在行宫,不能热闹一场。”   旖景不由忧怨地扫了春暮与夏柯一眼——这一个生辰,大家都疏忽了,反而是虞洲还记得。   春暮与夏柯糊涂本就装得辛苦,这会子更加尴尬起来,再撑不住,春暮拍了拍额头,惊慌失措起来:“奴婢真是该死,因随五娘来了行宫,就把这么要紧的事儿疏忽了,委实该罚,五娘别怪夏柯,她原是才提上来的,疏忽了这事尚还情有可原。”   旖景还没说话呢,虞洲先埋怨上了两个丫鬟:“果然该罚,竟将五妹妹的生辰都疏忽了,难为她待几位姑娘跟亲姐妹似的,瞧瞧你们,还比不得冬雨伶俐,前儿个我瞧见她,她还提醒着我莫忘了五妹妹生辰,记得备礼呢。”   旖景听了这话,眉角微挑:“我不在家,洲哥哥还往绿卿苑去了?”   虞洲连忙解释:“之前候府七娘不是吵嚷着要品螃蟹么?加上七妹妹兴致也高,俩人纠缠不放,因五妹妹不在,我也没有去外头的兴致,干脆就在桂花楼叫了一桌席面,请了荇哥哥、二郎与几个表妹去王府聚了一场,冬雨是跟着三妹妹来的,像是三妹妹身边侍女崴了脚,找不到贴心人儿,见她闲着,才让她侍候着过来。”   旖景脸上依然带笑,心里也是一晒:自己这前脚才走,三姐就与冬雨热乎上了,只不知是谁主动,瞧着那几次冬雨见虞洲的模样,只怕心里已经开始活泛了,前世自己当真白长了一双眼睛,竟没有瞧出冬雨对虞洲的企图心,临死之前,还没有想通冬雨怎么会那般歹毒。   只不知自己“服毒自尽”之后,冬雨有没有如愿以偿,不过想来,以虞洲的手段,应当不会留下冬雨这个活口。   心里百转千回,却是不无惋惜的一叹:“我当真没有口福。”   虞洲连忙献宝,拿出那精心准备的生辰礼来,又说了连串的吉利话,诸如芳辰永驻云云。   旖景打开锦盒,瞧见竟是江月生辰时八娘所赠,梁绩亲笔的《残年录》,当真惊讶了:“这不是八妹妹送给阿月的生辰礼么?”   “候府七娘称五妹妹爱不释手,她倒不甚在意,我便央着她转手给我,五妹妹放心,我可没有强人所难,七娘可是狠赚了一笔,银子就不说了,还要了我收着的一套玛瑙石嵌紫金骑鞍。”见旖景似乎好奇缺席的那场螃蟹宴,虞洲当即将那日的情形一一说来,别的也还罢了,就是二郎苏荏行令时运气不佳,光在黄七娘手下就输了个七、八回,若不是四娘仗义,替他挡了几巡,非饮得酊酩酊大醉不可。   旖景啧啧称奇:“二哥哥性情甚是沉闷,往日里见了咱们,也就是礼节寒喧,从不与姐妹们玩闹的,那日却是例外。”   “所以,他才会时运不佳。”虞洲笑道。   又问起霞浦苑的事情:“这两日连国子监都是议论纷纷,偏偏甄三郎又告了假,想是也觉着没脸抛头露面,我倒是听金七郎说了个囫囵,只闻当时甚是惊险,五妹妹没受着惊吓吧……那甄四娘也忒歹毒了些,小娘子们就算小有过节,哪里就至于谋人性命,狗急跳墙来还攀咬了五妹妹一场,好在五妹妹伶俐,识破了她的奸计,没让她得逞。”   “众人都有哪些议论?”对于这事,旖景还有几分关注。   “都说甄四娘阴毒,连着甄夫人也遭了指责,说她教女无方,甄府五娘正当议亲,原本外祖父还想着替表哥求去甄府的,这回一听说甄四的心肠,也打消了主意,她这般举止,害得下头几个堂妹的婚事只怕都会连累,当真是个祸害,五妹妹且等着瞧,今后有甄四的罪受。”   甄府嫡系也有四房,因老夫人健在,尽都没有分家,甄茉的恶行必然会连累下头待嫁的堂妹,就算有甄夫人明里护着,怕是也会受家人的冷眼。   可相比上一世董音的惨死,她如今所受,委实算不得什么重罚。   其实,以甄家的威势,就算甄茉声名尽毁,也不至独守空闺——名门望族是不能肖想了,可一般商贾之家,或者是招婿,选择仍在,不过以甄茉的“傲骨”,必不会容忍这般委屈,她起初可是连太子妾室都不肖为的,更何况嫁入商贾之家,或者招个身份卑微的上门夫婿。   霞浦苑之事一经传扬,甄茉在贵族这个群体再也无法立足。   但这仅仅是旖景以及多数人的以为。   实际上甄茉本人,却仍然没有放弃,她且还筹谋着,要绝地反击。   总之一番闲谈趣话,虞洲眼瞧着旖景当真展颜,心头的重负才堪堪放下,正想试探一番旖景与虞沨之间的“关系”,话还没出口,旖景便站起了身——   “既然老王妃与二婶子都来了行宫,我也得去问安才是礼数,咱们这就往仁寿殿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口蜜腹剑,坦率阿薇   一路进了寿仁殿,却并没有瞧见如姑姑,宫女们见了旖景与虞洲,也不多问,也不入内禀报,笑矝矝地在前领路,当入偏殿,穿过雕梁上垂下的瑰紫牡丹锦遮,绕开一列八折百花争春的绣屏,一左一右立在门前的两个穿着青花色夹棉比甲的宫人,无声地打起了帘子。   便有暖意夹杂着檀香迎面而来,驱散了周身寒凉,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地下一座画屏,是仙人游山,隔断了隐约的笑谈声。   引路的宫女立在屏前,并没有一句言辞。   旖景自然而然地转过了画屏,一眼瞧见老王妃正拉着江薇的手,满面的笑意,小谢氏立在一旁,也正打量着略显局促的少女,那目光怎么瞧都有些挑剔和戒备。   虞沨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捧着茶碗,瞧见旖景进来,缓缓地一笑,目光转而又看向跟在身后的虞洲,略略颔首。   “我竟还不知清谷先生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可怜也是自幼没了母亲……”老王妃叹了一叹,又拍了拍江薇的手背:“正如沨儿所言,先生多数时候要在宫里当值,你孤身一人在家可不稳妥,待太后娘娘大好了,就到王府里住去,可别觉得难为情,若不是清谷先生,沨儿的病哪里会痊愈。”   虞洲一听这话,当即品出几分味道来,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江薇,瞧出这女子虽有几分颜色,但度其举止,并无大家闺秀之风,心里就很是兴灾乐祸起来,忙赶着上前凑趣:“祖母,这位姐姐便是清谷先生的女儿?如此说来,也算是咱们家的恩人了。”   太后扫了小谢氏与虞洲一眼,便冲旖景招了招手,拉着她就坐在罗汗榻上:“怎么又来了,今日虽说晴朗,可风却比昨儿个还要大些,仔细受了凉。”   “听说老王妃来了行宫,怎么也要来见礼的。”旖景笑道,上前冲老王妃一福。   紧跟着就被老王妃一把搂在了怀里,心肝肉地喊着,这情形竟像是一别数载的亲骨肉般,旖景十分熟悉老王妃,知道她就是这样一副性情,倒不是真有多偏疼她,不过眼下这番,可见老王妃当真是喜难自禁。   小谢氏将旖景与江薇一比,越发觉得两人气度举止是天差地别,纵使她一贯不看好这么一个强势的“准儿媳”,这会子也觉得趾高气扬起来。   原来她刚才瞧见老王妃待江薇的态度,应当是有意世子娶她为妃,如此也好,一个医官的女儿,打小又是在山野村郊长大,一身小家子气,与苏氏五娘这样的名门金闺站在一起,更上不得台面,唯一让小谢氏不甘地是,听说这女子医术了得,兼着又是她父亲治好了虞沨,以后要算计虞沨,再在饮食药膳上动手脚,只怕有些不易。   起初小谢氏一听说虞沨疾愈,相当地惊疑不定,一路之上,还安慰着自己不过是谣言——这么多太医都束手无措,解不得毒,一个游医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想一到汤泉宫,亲耳听闻太后的话,心底顿时就漏了个洞,忽忽地直灌冷风——盼来盼去,竟盼得这短命鬼痊愈了,这么多年的打算岂不是尽数落空,叫人如何服气?   小谢氏的心里,恨不得把这半路杀出的清谷父女碎尸万断,可怜当着太后与老王妃面前,只好咬牙苦忍,憋得满脸僵硬的笑容,只觉得牙齿根儿都酸涩起来。   旖景听说江薇要住在楚王府,心里往下沉了一沉,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动上来,原本不佳的心绪,就更郁结了几分,又被老王妃这么摁在怀里,只觉得气息不畅,强打着精神说了好些趣话,越发逗得老王妃开怀,才放开了她,旖景将将一站稳,就迎上了江薇略带鄙夷的眼神,越发无奈,匆匆避开视线,却见虞沨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澄明的眸光直淌心底,心中的郁闷便像被山泉水冲涤一尽,不自觉间,唇角微扬,愉悦的情绪就像复舒的水草一般,在心底缓缓招展。   小谢氏维持喜悦十分辛苦,太后对她的皮笑肉不笑也是万般不耐,兼着又瞧出她那位二嫂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让旖景几个小辈自去一处闲坐,又让宫人领着小谢氏观赏行宫各处景致,只留了老王妃在殿内,一对老妯娌,说会子正话。   见没了旁人,老王妃眼角就红了一圈儿,无非是感念着神佛庇佑,总算是寻到了神医,解了大孙子体内的剧毒,将各路菩萨都感念了一番,才提着锦帕拭了拭眼角,紧跟着的一番“正题”,险些就让太后岔了气——   “眼瞧着沨儿没有性命之忧,我也算放了大半个心,只他受了这许多年苦楚,因为身子骨羸弱,婚事也耽搁了些时候,如今大好了,我琢磨着再没什么阻碍,太后,您瞧着,镇国公府四娘可还合适?”   太后简直哭笑不得,心道难怪回回与上元说起,她都称二嫂糊涂,果然,眼瞧着沨儿才好,她这个当祖母的,就迫不及待地要在孙子身边安排个埋伏,镇国公那家子人,早就被虞栋夫妇“收买”,压根没将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谢三娘也罢,谢四娘也罢,万万当不得这个世子妃!   “瞧着二嫂刚才待阿薇那亲密劲儿,我还以为你有别的心思呢。”太后忍了几忍,方才打趣了一句。   不想老王妃却当了真:“那怎么行,就算清谷先生对沨儿有救命之恩,可毕竟只是个医官……阿薇瞧着虽好,将来也就只能是个贵妾。”   太后扶了扶额:“二嫂,江先生到底是沨儿的恩人,你怎么好盘算着让人家女儿为妾?再说有个这样的贵妾,今后世子妃该如何自处?我原本也是打算提醒你,阿薇在王府暂时住着,你可得仔细一些分寸,叫人家误解了又是一场麻烦,还有镇国公府的娘子,不是不好,不过前头才闹出三娘那一遭,眼下又牵扯进四娘,她们本是亲姐妹,到底不美。”   老王妃可不觉得有什么不美,依她打算来,镇国府到底是娘家,原先是因为孙子病弱,不得已才有意庶出的三娘,却不想后来闹出了那么一场风波,侄子表面不说,心里多少有些芥蒂,眼下孙子疾愈,若是娶了四娘,也算挽回了与娘家的关系,一念及此,就把心里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太后便觉得头风似乎又有发作的迹象,看了老王妃好一阵子,才放弃了与她解释让谢三娘为虞洲妾室,四娘却为世子妃有多不合适,只缓缓说道:“以沨儿的才华身份,谢四娘无论是性情,还是模样,两人都不般配,此话以后不要再提。沨儿不过也才十六,又是顽疾初愈,姻缘之事本就不急在此时,二嫂宽心,沨儿也是我瞧着大的,他的姻缘,我定会放在心上,替他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是完全剥夺了老王妃做为祖母挑选长孙媳妇的自由,太后真心以为,唯有如此,才能一了百了,不致让楚王父子为难,将全副心思投入到江山政事。   老王妃还想为谢四娘争取几句,才动了动嘴唇,便见太后神情一肃:“二嫂可是信不过我?”   这话就有些严重了,老王妃只好缄默。   而另一处殿堂,虞洲这时的脸色也像是被锅灰抹就一般,双目直瞪着江薇,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再也没有了早先的“亲切友善”。   事情经过如下——   小辈们被太后打发了出来,只在一处偏厅里坐着饮茶,虞洲紧赶着与江薇献殷勤——凭着他敏锐的洞察力,感觉到五妹妹待虞沨相当亲厚,若是从前,明知虞沨是将死之人,还不太在意,可如今虞沨余毒已解,大概不会无故夭折,那么,对他来说,就有了个强劲的竞争者,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或许是母子之间心意相通,虞洲与小谢氏一般认为,还道他家祖母有意让江薇为世子妃,这也不怪他们母子异想天开,委实是因为老王妃思维太过捉摸不定,虞洲与小谢氏都拿不准老王妃是不是有门第观念,再兼着早先瞧着老王妃打量江薇的眼神儿,那叫一个熠熠生辉,难免让人误解。   总之,虞洲认为,假若江薇真成了世子妃,对他是十分有利的。   故而,见江薇才一落坐,连忙斟上一碗热茶,递了上去:“姐姐请用。”   引来江薇美目一横:“你这人怎么这般轻浮,谁是你姐姐,可别瞎喊,我最烦的就是分明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儿,姐姐妹妹的瞎叫唤。”江薇说完,还睨了旖景一眼,委实有讽刺她的用意。   关于“姐姐”这一典故,就连虞沨都不知情,更何况虞洲。   虞洲哪里受过这般数落,更何况是被一个医官之女。   无奈当着旖景的面儿,他也不能与一个不通礼仪的女子斤斤计较,只得咬牙苦忍,只悄悄地用眼刀“杀”人。   当着虞洲的面,虞沨也不能表示与江薇“早有交情”,替江薇转寰几句,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旖景心里兴灾乐祸,不在意江薇暗中的讽刺,倒是替她说了句好话:“阿薇性情直率,但没有坏心,洲哥哥别恼了她。”   于是虞洲就更不能发火了,苦笑着说了句:“五妹妹说得是。”   江薇又冷哼了一声,十分不满地盯着旖景,张口就是一句:“五娘听我一言,有些人生就口蜜腹剑,言不由衷,表面待你亲如兄妹,心里头不定盘算着什么,你且得当心。”   虞洲彻底地僵直了。   ☆、第一百四十章 胜负之间,一步之遥   江薇这一句话,委实不是为了给旖景“忠告”,不过是暗讽虞洲罢了。   原来,虞沨中毒的真相,她早从罗纹口中得知,自然知道镇国将军一家都是心怀叵测,江薇生性率直,原本又有些孤僻,更何况深恨镇国将军一家,又兼她最烦俗礼约束,对虞洲根本做不到虚以委蛇。   旖景也猜到江薇是在讽刺虞洲,生怕虞洲起疑,坏了虞沨的谋算,干脆拉了他出寿仁殿,一路上只管安慰:“洲哥哥别计较,阿薇原本是在郊野长大,性情又有些孤僻,不好相与,前次我唤她一声姐姐,也遭了一场数落呢。”   夏柯是个伶俐人,闻言便上前作证:“可不是如此,自打到了汤泉宫,江姑娘那性情,连太后身边的宫人都得罪了个遍,二郎若与她计较,也是白白气着了自个儿。”   虞洲方才顺了顺气,心里骂了几百句贱婢、野丫头,表面却故作大度,直说自己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却说偏厅里,江薇也回过味来,知道自己险些惹祸,很有些羞愧:“世子,我一时没忍住……”   虞沨无奈,他知道依江薇的性子,委实做不成表面文章,只安慰着:“以后到了王府,若你不想搭理他们,尽可冷颜相向,不过言辞上头,还得仔细着些,若是他们为难你,只与我言语一声,别在面上争执。”   江薇闷闷点了点头,咬着唇暗暗自责了一番,半响没有吱声。   虞沨见她愧疚,便转开了话题:“江汉与先生还是那般,两不理会?”   说起这事,江薇也很是犯愁:“阿兄性子本就执拗,自打阿爹决定了要入宫为医官,吵了几回,阿兄见阻止不得阿爹,干脆就住在了外头,我两头劝了许久,尽都白搭,阿爹也是,无论我怎么追问,他也不告诉我究竟为何要入宫。”   关于清谷入仕之谜,虞沨也不甚了了,上一世,清谷就没有解释,这一世,依然是不明所以,唯肯定一点,清谷不是贪图名利之辈,但似乎也不是因为仇恨之故。   自从东明哀帝时,江薇曾祖辞官归乡,隐居山野,到大隆建国,江家不过是普通平民,靠着医术济世,不曾与人结怨,起初,虞沨还怀疑江薇母亲身故别有因由,或者是被人谋害,凶手也许是高官望族,清谷为了复仇,才选择入仕。   但后来虞沨查明,江薇母亲的确是因为病故,并没有隐情。   江汉一直反对清谷入仕,父子俩屡有争执,这般态度,也实在让虞沨疑惑。   可清谷也好,江汉也罢,无论怎么争执,一问他们矛盾的根源,尽都三缄其口。   “你呢,你怎么看待先生入仕一事?”虞沨问江薇。   “我不喜欢宫廷,也不喜欢京都,不喜欢这些说话别别扭扭的贵人们。”江薇抿了抿唇:“但是我不会反对阿爹。”   有一个她不曾出口的原因,因为世子在京都,所以她才坚持来了这里,尽管厌恶。   江薇抬起眼眸,望向世子澄澈的眼睛,心里微微泛起苦涩,她是知道的,一直明白,她与他的距离并不在路程的遥远,她甚至适应不了他身边的人群,可是她做不到放弃,她想留在他的身边,直到有一天,他亲口告诉,不需要她了,让她离开,她想要的就是这么多,竭力全力地多停留在他的身旁一日。   也曾奢望过,他心里会有那么一席之地,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角落。   可是,也仅仅只是奢望吧,无论她怎么努力,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尽管有时也觉得疲倦,觉得心痛。   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他还在她视线触及之处,她就是满足的。   “世子,我害怕会坏了你的计划,你能不能指点一二,要怎么才能与那些人虚以委蛇?”百转千回,江薇依然还是担心会成为世子的负累。   虞沨却笑了:“无妨,你不需要学会这些……”   话音未落,便见三皇子负手而来,虞沨挑了挑眉,起身迎了上前,一时错过,江薇的黯然神伤——我只要想走进你的人生,可你依然微笑着拒绝了我。   ——   青亭石桌上,玉盘纵横间,黑子白棋之间的厮杀已经胜负分明,三皇子轻抬眼睑,看着虞沨依然云淡风清的神情,眼角微弯,唇角轻扬:“早闻世子棋艺了得,连同济大师都不是对手,今日当真领教一番,方知名不虚传。”   “侥幸罢了,殿下略微输在了急躁上。”虞沨修长的手指间,扣着一枚墨色云子,映入略显苍白的阳光,边缘透出浅浅一圈宝蓝。   这话让三皇子心生哂笑,唇边就展现出一抹刻薄的讽刺来:“若是因为我急躁,此局必输无疑,又何来侥幸之说?可见世子是虚伪客套。”他对心性自负极大,显然不甘世子“急躁”的判定,视线在黑白纵横间胶着良久,到底还是将棋子一掷:“我输了。”   因见虞沨微微一笑,三皇子心底突然窜生起一股莫名地邪火来:“自谦虽是美德,但太过便是自满,我输得心服,世子大可不必说什么侥幸。”此话才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委实是泛了急躁,越发不满,捧着茶喝了一口,浅咳两声,才抑制住情绪,忽而又是一笑:“还未恭喜世子疾愈。”   委实自从那日虞沨登门之后,一番交谈,三皇子就觉得他“命不及冠”之说当真可笑,但却也没有想到,虞沨“疾愈”得这么快,并且妙手回春之人还是苏轹所荐的“神医”,看来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之间的情谊当真深厚,并有圣上,对这两府的倚重实在发人深省。   三皇子敏锐地感觉到朝中政局恐怕会大变,今日他与虞沨会面,自然不是为了在棋局上一争高下。   虞沨对三皇子的冷嘲热讽并不介意,对他的恭贺,也只是回以淡淡一笑,一句谢辞。   “世子前次所言,劝我以大局为先,我深以为然,眼下圣上已经下令都察院御史往南边重查郑乃宁遇害一案,所为必然是打击南浙污吏结党,不知我这一见解,世子如何以为?”三皇子既然已知虞沨得圣上信重,便开始盘算争取世子为己所用,他洞悉虞沨不欲牵涉储君之争,只以两相之争作为切入点。   “殿下所见甚是。”虞沨手中依然把玩着那枚棋子,目光尚且还在棋盘之上。   “可依我看来,都察院就算有了论断,金相也不会束手待缚,舍却南浙势力。”三皇子烟眉一挑,视线直逼世子。   似乎感觉到了凌厉迫在眉睫,虞沨方才抬眸,清澈平静,回以沉默。   “想必圣上与世子也不会将所有筹算压在秦相为首的都察院一头吧?”此言,胸有成竹。   虞沨避而不谈,天察卫的存在莫说诸位皇子,就连太子尚且瞒在鼓里,就算三皇子有所猜疑,他也不能回应:“殿下若有良策,何不与圣上直言?圣上得知,想必心怀安慰。”   三皇子神情一浮,眸光更显冷厉:“明人不说暗话,我之处境,世子心知肚明,何必说这些损人的话。”   若是忽然就“改邪归正”,游手好闲地皇子关心起政局来,第一个起疑的就是皇后,三皇子就算要改变计划,也得循序渐进,他要知道圣上接下来的举措,才好安排筹谋,如果虞沨能泄露一二,对他便是帮助。   虞沨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三皇子的嘲讽:“诚如殿下所见,若要彻底铲除金相之势,必不能急于一时一事,眼下圣上十分需要诸位皇子携手共力。”   “金相与秦相本为政敌,别说诸位朝臣,功勋世家,只怕布衣百姓都一目了然,就算都察院果真察明了郑乃宁遇害真相,想要一举平定南浙情势,也会受金相一党质疑。”三皇子继续说道:“那么,就要有不在两相权势之中的一人出面,公断此案,世子的确是上佳的人选,不过你‘大病初愈’,恐怕圣上不会在这时就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吧?”   假若圣上有令,“大病初愈”压根不是借口,三皇子之言,不过是试探之辞而已。   “沨自知所能,还不足以让群臣俱服,南浙官员有金相庇护,并非我一人之力便能动摇。”虞沨已经完全洞悉了三皇子的用意,略略沉吟:“殿下可有何良策?”   见虞沨不再绕弯子,三皇子神情才有了几分缓和:“或者此人,可由皇子之一担任?”   眼下情形,四皇子已与秦氏一族联姻,太子身边又有三个出身金相党羽家族的侧妃,若他们二人担任此职,难免不会受金、秦两党的质疑,福王倒居中立,可他无论声望抑或能力,都不能担当此职,再兼他与卫国公府联姻已定,皇后对他多少会忌惮,也不会放心他在这节骨眼参与政事,丰满羽翼,立下功劳。   于是,只要虞沨谏言,让皇子出面公断此案,太子与四皇子身涉两相利益,也只有福王与三皇子位于中立,相比福王,皇后应当更为放心十余载来“游手好闲”的三皇子。   那么三皇子便能理所应当地“归正”,渐渐以太子“臂膀”的作用,参与政事。   虞沨心下笃定——看来经过一系列的变故,三皇子不得不改变原本计划,他那把收藏多时的利剑,总算是要光明正大地出鞘了。   要在皇后默认的情势下,从游手好闲的皇子,脱身一变成圣上与太子都信赖的“能臣”,获取声望,以图大业。   不知上一世,太子遇刺,究竟是谁的手笔?   虞沨所疑之人,最重便为三、四两位皇子,当然还有后起的五皇子,就连六皇子,只怕也有谋储之心。   太子并非圣君之选。   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四皇子,就表面看来,都比太子要合适得多。   可当今圣上对嫡庶太过看重,只怕易储的决心不是那么好定。   虞沨原本不想参与储位之争,可是他也察觉,自从重生,起意助圣上革制,参与政事之后,只怕许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   已经身于旋涡,又怎能不被波及?   而眼前之重,还是要扭转两相对朝政的过渡把控。   让皇子涉入其中,才更稳妥。   至于将来……也只能且看且算。   “殿下之策可行,若至时机,某当与圣上谏言。”虞沨答应得十分干脆。   三皇子一笑间,心满意足。   指间把玩多时的棋子,这时才弃于瓷罐,虞沨却忽而拈起一枚白子,落于一处:“殿下起初手手沉着,布局相当稳健,隐藏杀机凌厉,但越渐往后,许是心怀杂念,当遇到阻碍,渐生急躁,才疏忽了某之纰漏,一着错棋,致使落败。若殿下行此一步,投子认输之人,只怕就是不才,故而,某并非自谦,当真是胜得饶幸,多亏了殿下急躁。”   棋落袖手,虞沨温文一笑:“承让。”   便起身负手,步出青亭,再不回头。   三皇子蹙着眉头,目光在黑白间游走,足足一刻,方才拾起那枚至胜之棋,握在指掌之间,神情凝固,意味深长。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原来惊喜,恭贺芳辰   时值残秋,冬的足音已经越渐清晰,就算这一日放晴,才到酉初,天光已经开始黯淡,远天并无红霓,率先被夜色染就的云层,渐渐聚拢。   天光微黯,却未掌灯,案桌上的几碟菜肴似乎又太过油腻,在清冷的天光映照下,色香味尽不俱佳,唯有那么两、三味瞧着才合胃口——   旖景手中之著,将将意兴阑珊地朝向一枚碧玉卷,秋月便连着碟子端了起来,迎向小主子越发孤疑不满的视线,秋月讪讪一笑:“五娘早先已经用了一枚,这煎炸之物,晚间不宜用得太多。”   不由分说地就将碟子端走,生怕旖景喊住她一般。   旖景又看向面前那一碗蟹粉狮子头,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尝一粒,却又被秋霜抢先一步下手,竟又拿走:“这道菜要趁热,眼下凉了,委实有伤脾胃。”   夏柯连忙呈上半盅子药膳乳鸽汤:“五娘还是用这个吧。”   旖景用勺子搅了搅,当真是清汤寡水,连肉丝都不见。   以往这几个丫鬟可都会劝着她多用一些膳食,今日这是怎么了?   春暮见旖景微微蹙眉,连忙解释:“今儿个也不知怎的,呈上的都是些油腻的膳食,五娘往日最是不喜的……莫如先囫囵垫垫肚子,待晚些时候,奴婢再去膳房吩咐准备些清淡可口的宵夜。”   怎么这一日,几个丫鬟古里古怪,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旖景没有作声,默默地喝了半盅清汤,便让撤了膳桌,却瞧见春暮与夏柯两人尽都松了口气,心下越发疑惑起来。   四个丫鬟不约而同地忘了她的生辰,经虞洲提醒,春暮才恍然大悟,可秋月与秋霜,这两个丫鬟半天里不见人影,一问之下,春暮只说她们去汤泉沐浴……   及到晚间用膳,才瞧见秋霜姐妹,依然没人与她道一声生辰好,竟真似抛诸脑后了。   诡异,相当诡异。   旖景懒懒歪在炕上,眼瞧着四个举止古怪的丫鬟,问了一句:“如姑姑究竟在忙些什么,就快掌灯了,还不见人?早先在寿仁殿,也没瞧见她。”一双眼睛直盯春暮,想在她脸上寻找着破绽。   春暮不敢迎视,抬眸看向窗外正在四围的暮色,似乎也不明所以:“想来是太后有别的嘱咐?如姑姑不会出宫了吧?”   秋月连忙接口:“要不,奴婢去打听一番?”不待旖景说好,便扯着秋霜出了屋子,瞧那迫不及待地步伐,当真像是做了亏心事,怕被旖景留住追问一般。   且看她们要耍什么把戏!   旖景趴在窗棂,有些闷闷不乐。   若是在家,祖母一定会记得她的生日,还有长姐、四姐、八妹,每每这日,都会陪着她玩闹一场,绿卿苑里也会设下一桌宴席,邀上要好的姐妹,并几个有趣的丫鬟,这一日不分什么主子奴婢,大家围坐着饮酒行令,热热闹闹地渡过。   可重生之后的第一个生辰,竟过得这般冷清。   旖景长长一叹。   忽然想起,自己不过这一年如是,就觉得委屈,虞沨他年年生辰,皆为悼念亡母,有意“遗忘”,清清冷冷地渡过,连至亲者诸如楚王,只怕也没有半句祝福,他说,被人牵挂着原本是那般幸福,可见心里也奢望着那一日能被人记挂……偏偏那一世,在关睢苑告之了生辰,她却置之脑后,第二年也不曾提起,于他来说,该有多失望。   心绪更加黯淡下来。   渐渐地,夜幕四合,阴云密布,不见残月,便连依稀的几颗星子,也被阴霾时时遮挡,偶尔风散云霁,才露出闪烁来,越发孤清。   饶是她不喜伤春悲秋,脑子里这时也晃过了一句“欢颜寥落再不见,倚窗独悼当年”的忧伤词句。   旖景正自感伤,春暮却含笑上前:“五娘,太后娘娘有请。”   “这个时辰?”旖景大疑。   “正是呢,太后娘娘正在合欢堂赏月,请五娘移步。”   旖景抬眸看向黑沉沉的天幕:“赏月?”——连弯月牙都不见,这是赏哪门子的月?   春暮却已经取下架子上的一件厚锦海棠氅衣,侍候着旖景穿着,夏柯也拿来了一件兔毛滚边的腥红斗篷来,将旖景包裹得严严实实,门外几个与旖景一贯交好的宫人,站成一列,由秋霜秋月打头,手里俱都提着琉璃宫灯,“浩浩荡荡”地准备随行。   到了这时,旖景才品出今日诸多蹊跷下的真相来——原来,早先的冷清,就是为了衬托这时的“惊喜”吧。   心中大暖,面上却如众人所愿,表现得越发孤疑。   合欢堂位于行宫东路的花苑,南门直通灿景阁,北门却位于后宫,起着联接沟通的作用,一路往里,株株红叶上悬宫灯,滟光弥漫下,曲径通幽处,玉芙蓉有如佳人浅醉,染着不胜娇羞的靥红,婷婷在侧,暗香四浮。   遥望灿景阁,也是彩灯耀檐,辉煌照目,映照得那一方夜色沉寂,似乎也不那么黯淡了。   尚还不及步入合欢堂的一室明艳,远远便闻丝竹乐音,轻快喜庆,因着秋风寒凉仅存的一缕孤寂,也随之烟消,更别提当短靴踩上堂内软毡,扑面而来的百合甜香,兼着四角硕大的雕花青铜炉里,银炭散发的暖意,还有四围布罩的花木扶疏、锦屏春绣,更让人错觉这是“冬尽薰风暖,雪消千菲红”。   眼见着旖景一行入内,环伺的宫人尽都喜笑颜开。   软毡末端,锦屏正前,一张硕大的玉面圆桌,太后已经入座,身边两个少年,一个身着紫袍,一个肩披蓝氅,正是三皇子与虞沨。   “娘娘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旖景紧步上前与诸位见礼,依然假装懵懂。   太后果然开怀:“景丫头,我今日可是沾了你的光,大家筹划忙碌了这些时日,就待给你一个惊喜呢。”连忙招手,一把拉了旖景坐在身旁。   旖景便当真惊喜不已,紧紧地缠着太后的手臂,开心得都“无语凝咽”了,其实就算听说太后有请,她便料到了这个惊喜,但当到此境,喜悦之情依然由心而发——原本还以为这一个生辰,便会这么冷冷清清地渡过,却不想峰回路转,竟有惊喜在等着自己,就算有那妖孽在场,此时也没有影响旖景愉悦的心情。   三皇子与虞沨先后起身,两人都环手一礼,贺了旖景生日。   又有以如姑姑为首的侍婢们,齐刷刷上前行礼,恭贺芳辰。   “今日不拘着什么主仆,大家都入席,陪着景丫头好好乐上一乐。”太后发话。   尽管如此,宫人们到底还是不敢放肆,连着春暮几个丫鬟,也有些迟疑。   还是如姑姑领先,带头告了座,众人才敢谢恩,依次落座。   美酒佳肴依次捧上,丝竹之音再度高扬。   旖景连忙敬了太后一杯,以表谢意,随后又分别敬了三皇子与虞沨,不过当见虞沨饮了那一盏酒,便让宫人替他换上热茶:“沨哥哥才好,可不能放纵着饮酒。”   太后也附和,虞沨无奈,只好以茶带酒。   旖景再敬了如姑姑,又斟了一盏酒,齐敬座中的侍婢们。   不说春暮几个,今日入席之人,原本都是慈安宫的宫女,往常旖景但凡获诏“小住”,与她们玩闹惯了,本就亲密,宫女们也喜欢旖景的率真开朗,原来也不拘束,兼着今日如姑姑早有嘱咐,太后又有意放开,一巡酒后,大家都活泛起来,个个要敬旖景,一番围追堵截下,旖景连声讨饶。   还是太后伸出了援手,说时辰还早,不急于一时,别一上来就先把寿星给灌醉了,岂不扫兴,主动替旖景挡了酒,又挥手示意,诏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夷人,让他们表演幻术凑兴。   “要说来,主意虽是我出的,一时却不知从何入手,才能让景丫头开怀,多亏了沨儿筹划细处,打听得景丫头往年生日,就喜欢与姐妹和身边丫鬟们热闹,才定了这晚宴。”太后笑着解释:“这帮夷人是六月初番邦来使所献,幻术最是拿手,不同于市坊间常见的那些,我琢磨着景丫头未曾见过,才让阿如今日一大早回宫传了来,让你开开眼界。”   旖景听说这晚宴筹划是虞沨的主意,心中微微一陷,抬眸之间,正见他目带笑意凝视,当即展颜一笑,两人间这番你来我往,又兼太后的“似有深意”,旁人尚且没有多想,三皇子心头却是一紧,凤目轻扬间,深晦的眸光在虞沨与旖景脸上一转,眉心飞速一蹙,须臾便恢复了常态。   旖景看向堂下几个夷人,当中那一位男子,金发微卷,披散肩头,碧眼仿若宝石一般,身高足有八尺,肩宽臂长,极为魁梧,却没有粗蛮之感;而那七、八名女子,俱都身材高挑,肤如白玉,眼若碧潭,发色既有赤金,又有浓褐,身着紧腰长裤,显出蜂腰恰当一握,英姿涣发,与大隆女子的温柔婉约大为不同。   尽管这些女子上身也穿着大隆女儿家常的大袖对襟彩衣,与底下的紧腰长裤搭配着却并不显怪异,反而有种异域风情之奔放美感,且见她们随着胡琴琵琶拍鼓的节奏扭腰而舞,那手臂蜂腰,竟似绵软无骨。   那男子暂且退至一角,横笛而奏,却是控制着音律急缓,转折起合。   果然不似市坊间常见的那些胡人幻者,动不动喷火吐雾、吞剑剖心那般吓人。   忽而笛音一扬,琵琶声急,但见舞者袖中忽然晃出七色长纱,绕着身子旋转不停,渐渐竟似人影模糊,只见七色飞烟,忽而乐音一收,众人只觉视线蓦然清明,再一细看,几名女子站定场中,双臂曲举,彩袖坠落,那长纱竟无影无踪。   待笛音再起,女子手中忽然晃出一把绢扇来,皎皎似月,也不知是画是绣,但见上有飞花殷红。   笛音悠扬间,女子绢扇轻摇,蜂腰曼妙,另一手缓缓摊开示意,其中却无旁物。   又见玉掌一握,随着那绢扇轻摇,指间竟有飞花飘洒而出,姹紫嫣红环绕。   旖景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当见花叶飘落身前,拾起轻抚,只觉柔软若绸缎一般,于鼻尖轻嗅,竟有暗音,一时难辨真假。   “不是真花,不过是唬弄人的玩意儿。”太后笑着揭开了疑惑。   “奇的是她们的手法,当真精妙。”旖景赞不绝口。   一舞既停,那男子方才踱步而上,从案上一个梅瓶里,拿出一卷轴,展开,却见长长一副画卷,有老枝新梅,因隔着有些距离,倒不能细观其笔法妙处,唯见一只白鸽,展翅于梅花林间。   “景丫头且留意着。”太后又再提醒。   旖景目不转睛,但见那金发男子将画轴一收,托于指掌,琵琶乐音再起,男子踩着节拍旋转,飞速让人目眩。   乐音再抑,男子当即定身,画轴展开之际,梅林尚在,白鸽却不知所踪。   旖景正觉惊疑,男子却将画卷一抛,又直直插入梅瓶当中。   旖景视线跟着去那梅瓶,数息再回眸时,已见男子手中忽然出现一只白鸽,展翅而飞,先是绕梁,后来却飞出堂外,消失于夜色之中。   “那鸽子总该是真的了吧。”秋月忍不住惊呼出声,满面疑惑:“竟真有神术,能将画中之物变了出来?”   旖景却知不过是障眼法,但也瞧不出那男子何时藏了只活生生的鸽子在袖中,没让人瞧出半分端倪。   宫人们忍不住叫好,三皇子却上前,抽出梅瓶里的那一幅卷轴,打开一瞧,大惊失色——   但见那画卷上,又变了一幅情景,老枝新梅不见,却是夜色深沉下,彩阁辉煌,霍然便是遥遥能望的灿景阁,而在灯影绮丽间,那只白鸽依然展翅!   ☆、第一百四十二章 愿得一心,白首莫离   众人皆啧啧称奇,却见那金发男子再一扬手,便有蜂腰女子递上早已备好的四方锦盒,男子打开展示,盒中空无一物。   展示之后,男子又再将锦盒闭紧。   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并无再旋转起舞,只稳步上前,单膝叩地,双臂高举,将锦盒献于旖景目下。   “景丫头打开瞧瞧。”太后含笑示意。   旖景半是疑惑,半是期待——难道那白鸽又再飞回锦盒之中?   秋月几乎屏住了呼息,微微探身,两眼直盯着旖景揭开锦盒。   却见本应空荡荡的盒子里,却忽然出现了一物,纵使在灯火辉煌下,也不难看出有明光熠然。   旖景取出一瞧——却是一支金鸽簪,虽说小巧,却展翅若扇,细致入微,鸽眼点缀的红宝石,小若撒豆,却浓郁澄澈,熠熠生辉,更使那金鸽竟如活物一般。   “这簪子还是我当年的嫁妆,虽隔了些年头,但胜在做工精巧,样子倒适合少女佩带,今日权作生辰礼了,景丫头就留着吧。”太后笑道。   旖景连忙起身称谢,这金鸽簪隔了数十年,成色尚还鲜亮,可见乃太后心爱这物,方才悉心收护,太后收藏了这么多年,不仅皇后,连太子妃都舍不得给,却赏赐给旖景,可见宠爱之心,簪子价值真真还在其次了。   旖景收了这么贵重的礼,如姑姑便率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举盏恭贺,旖景推托不得,喝得双靥生红,倒在太后怀里直喊救命,引得太后开怀大笑,亲点了一个救兵——三皇子殿下代饮。   如此一来,起先尚且手下留情着的春暮等人也一下子活跃起来,直冲三皇子发难。   那妖孽酒量也当真了得,来者不拒,一巡不在话下。   太后便说:“颢西,你今日是沾了景丫头的光,蹭吃蹭喝了一场,可不能没有表示。”   三皇子置盏,一双飞扬的单凤眼,眸光妖艳,倒不见双靥染红,当真面不改色:“还好我早有准备。”轻轻击掌,便见两个女子婀娜而出,抱着瑶琴,一袭白衣月裙,青丝直坠蛮腰,有如弱柳扶风,度其风采气度,当真风华绝代。   女子置琴于案,并肩而坐,微仰面颊。   是一对双生明珠!   可众人细细一瞧,却见她们双目无神,竟是盲女。   心下不由都是一声惋惜。   “祖母,这一对双生女,便是京都贵族皆闻名的妙音双姝,一手瑶琴、一曲清唱,甚有奇妙之处,不是寻常伶人比得。”三皇子言道。   太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知你一门心思尽在这上头!罢了罢了,往常在宫廷里头,听教坊司那些甚觉乏味,瞧着这一对姐妹倒还出众,举止也规矩,想来这琴艺歌技也是上好的,才闯出这样的名头,景儿身在闺阁,想来也不曾见识过,且当有趣吧。”   旖景却是听过妙音双姝的名头,实在是连她家长兄也常常提起,言辞之中不乏赞美,似乎这一对姐妹出身甚是孤苦,又因目不视物,自从出生,就被人遗弃于寺院。   后,被一乐坊中人收养,授以琴艺,歌技,却是清清白白地伶人,不曾委身勾栏。   虽也有不少贵族见其色美艺绝,想纳入府中蓄养,但因那乐坊后的东家似乎有些来头,一直护着两女,又有不少勋贵子弟,文人雅客也甚是推崇这姐妹俩,明里暗里维护,倒一直清白了下来。   对于长兄都赞不绝口的这对姐妹花,旖景当真也心怀期盼,此时真心实意地与三皇子道了声谢。   自然让三皇子喜笑颜开,自斟了一杯酒,得意洋洋地扫了虞沨一眼。   可惜楚王世子并没有留意三皇子的存心显摆,似乎也兴致勃勃,等着听妙音双姝抚琴唱曲。   三皇子顿觉无趣,又是一声击掌。   琴音潺潺而出,或者是因女子目不能视,陷于晦暗,反而能集中全副心神,尽管在灯火辉煌的明堂,落指之时,随着琴音展开的画面,却是静水之畔,芳草蔓蔓,使繁华皆空,以致令人生出自身幽寂空谷的错觉。   果然不俗,旖景心中一赞。   却听两名女子一同开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曲调虽不算新奇,但歌声仿若清泠,于琴音潺潺中分离出来,引人入胜,似乎当真目见隔水之畔,有一佳人于霜雾朦胧之中,回眸带笑,似嗔似喜。   待那琴音消尽,吟唱尚还绕梁,众人一时尚且沉浸其间,甚至不忍击掌,坏了意境。   绮罗丛中,浮光掠影,一时寂静。   “好听。”又是秋月忍不住赞了出口,声音虽不响亮,可在寂静中却尤其突兀。   一个宫人像是心有所感,正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被这一声惊得跌落了酒盏,“咣当”一声,紧跟一声“哎呀”。   众人似乎才从幽谷水畔回到此情此境,见那宫女双靥涨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太后率先笑了起来,先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乐伎退下,又即刻醒悟过来她们瞧不见,才说“有赏”。   如姑姑当即示意两名侍奉的宫女,引了乐伎退下。   “五妹妹若觉得我这礼还有趣,可得饮了这盏酒。”三皇子举盏,朝向旖景。   旖景饮了,将空盏一置:“今晚是再不能喝了,娘娘,您可得替我撑腰。”   如姑姑便道:“那可不行,咱们可还都没尽兴呢。”   太后见旖景愁眉苦脸的模样,到底心软,便指着三皇子:“你是当哥哥的,自然要替妹妹挡酒。”   三皇子应了,睨了一眼旖景,却见她正兴灾乐祸地瞅着自己,顿时明白过来上了当,无奈有太后发话在先,又不能食言,唯有吃这个暗亏,眸光一转,见楚王世子坐壁上观,自顾捧着盏热茶云淡风清,心生不愤,便道:“世子虽才疾愈,不能豪饮,可今日五妹妹芳辰,你也不能全无表示吧?早闻世子才华出众,想来琴艺自然为佳,莫如趁着今日之机,请世子抚琴一曲,为五妹妹凑兴,也让我领教一番?”   这话引起了在座诸人的附和——她们早闻世子才名,可从来没有目睹过世子当众展示,心下可都好奇得很。   就连春暮几个丫鬟,也是双眼发亮。   三皇子委实自忖琴艺出众,突生攀比之心,才有此提议——他可不信,虞沨能比得过自个儿。   太后经这一提醒,也突然察觉似乎从未听过虞沨抚琴,眸光一转,瞧见旖景唇角带笑,像是对世子胸有成竹,不免疑惑,难道景丫头见识过了?忽而又想起当日如姑姑的话,心念一动,开口提议:“别人我不知,今春芳林宴上,景丫头一曲瑶琴可是技惊四坐,摘得琴艺魁首,今日机会难得,不如与沨儿共同演绎一曲。”   此话一出,三皇子心里当即就是一沉,膝上的拳头紧了一紧——太后之意,果然是看好虞沨与这丫头?这可大大不利!十分后悔自己的没事找事,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当见旖景与虞沨对视一眼,似乎都是一怔,便越发疑惑起来。   这两人间的默契,也太刺眼了一些!   他尚且不知,虞沨与旖景这时的心情——   曾经结发,并未有琴瑟和鸣的时候,尽管两人都擅长琴艺,也各自听闻过对方抚琴,却因一人始终回避,并不曾合奏。   酸楚的情绪,漫上各自心头。   短暂的愣怔之后,旖景已经展颜:“就怕沨哥哥嫌弃我琴艺生疏。”   虞沨也当即醒悟,微微一笑:“五妹妹太过自谦了。”   那一世,他就将她引为知音,不过到底是一厢情愿而已。   早有宫人设好琴案,依然并列席下。   虞沨率先辞席下场,目光迎向款款而来的少女清澈的乌眸,指尖轻搐,划过心头的,有浓郁的苦涩,却也涤荡着一丝兴奋,渐渐有喜悦滋生。   旖景落坐,垂眸于七弦之间,一时怔忡。   共奏,当以何曲?   是不是,应当商量一下呢?   主意还未拿定,身边少年已经落指于弦,挑拂之间,竟是一曲《白头吟》。   正是魏渊所作,因此,他知道,她一定熟识。   虞沨垂眸,想起魏渊提起他所作此曲的初意——天下女子,至佩文君之睿智心怀,是怎么样霁月光风的女子,当知夫君移情,并不哀泣,也不怨恨,一纸决绝书,赋以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起初的愿望是多么美好,多么单纯,当与长卿相识,文君以为她的愿望便已实现——“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所以,当收到家书,由一至十,至千万,唯独“无忆”,得知长卿变心,那一心人,不相离的愿望最终成为镜花水月,他们俩的过往,他再不珍惜,也不思念,文君想必心痛如绞,却不愿妥协,因此,才来决绝,委实果断,当真洒脱——“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不作悲泣,不痛哭挽留,反而规劝长卿,好自为之,切莫挂念,磊落如此,足以让那变心的七尺男儿掩面。   故而魏渊为白头吟谱曲,并无哀切之音。   正如当年文君,也不曾声嘶力竭地挽回。   虞沨此时抚来,皆因心念一动——   谁说裂痕既生,再难弥补,当初长卿情变,文君便以一曲白头吟,一纸决绝书,使长卿心生愧意,如梦初醒,两人终究携好,白首共老,直到无常生死,将之分离。   旖景,我是想告诉你,错误与遗憾都是能够弥补的,就像我,早已对你释怀,所以,你不要负疚了,假若你不是为了弥补,也愿意再续前缘,我们也可以重头来过,我只是接受不了勉强,那样,我们都没有办法幸福,难道重活一世,还要继续痛苦?   你,能不能听懂,我的心声?   而这一首曲,魏渊虽未有意传扬世间,但旖景自然知道先生作这一曲的深意。   心念自是起伏——   曾有瑕疵的过往,未必不能最终美满,或者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就像她从未曾想过会在这么一个仓促的时间,与他共曲,偏偏,他又选择了这首。   刹时间,不及细思,为何便是这一曲。   因他琴音渐缓,她的指尖终于抚上琴弦,应合之间,虽说从不曾沟通,却仿如心有灵犀。   虞沨唇角渐渐舒展,尽管知道,她终究不会轻易放下愧意。   可是,她应当明白曲中涵意,决别之后,或可重头,一如文君与长卿,一如你我。   旖景,时间还长,我会再试一次,就在此时,下定决心。   到某一日,假若你不愿放手,正如我之执迷,那么我们,便在一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个许诺,两世纠缠   这一首琴曲,除了抚者二人,余者皆不曾听闻,自然不知,其中涵意。   但因虞沨与旖景琴艺皆为高超,又兼心有灵犀,各怀情绪,演绎下来竟似精心编排过一般,有如高山流水,知音相遇。   太后欣喜之余,目光留连在那一双小儿女间,更显意味深长。   三皇子焦灼难安,不觉自斟自饮数盏,眉心略浮处,阴霾暗生。   当琴音渐住,那并肩的两人,又对视一笑。   三皇子掌心一紧,险些没将玉盏握碎。   却唇角带笑,连声称赞:“世子之琴艺当真绝妙,我甘拜下风。”   太后也是抚掌连连,待虞沨与旖景归座,一手拉着一人:“此曲我并未听闻,可你们两人却甚是熟悉,不知为何人所作?”   虞沨便笑:“是魏师兄所谱,我度量着五妹妹是师兄的学生,必然熟知,果然如此。”   太后方才颔首:“我还道你们早有准备,先排演过呢。”   三皇子心下不甘,挑眉侧目,打量着虞沨与旖景之间的神情,见他们虽无太多交流,只偶然一顾之间,尽管视线不过略触,但不难看出情愫微妙,三皇子便越发急躁起来,饮落腹中的醇酒,竟像是被点燃了般,只觉得从脏腑到嗓眼都火烧火燎的,偏偏这时太后提议,散坐着拼酒,不如行个令好,如姑姑自请做了令官儿,行的也是通俗易懂的骰令,由令官摇骰,全席轮留猜点数,不中者自饮,中则令官饮巨杯。   因是两枚骰子,极难度中,令官自然占了便宜,而三皇子还要肩挑旖景之酒,饮得最多,再兼着情绪不佳,任是他海量,几巡之后,也是支撑不住,渐渐舌大目眩,东歪西倒起来。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坐到辰末巳初,也觉得困乏起来,见三皇子正是难支,便先起身作辞,嘱咐着宫人侍婢们定要陪着旖景尽兴,但不能饮醉,由世子监督,把控大局,便让内侍进来,扶着三皇子先行离开。   太后一走,宫人们彻底没了约束,又再变了令,依然还是掷骰,却是点将令,众人轮留摇点,得四为帅,直到产生甲乙二帅,两帅猜拳,胜者点一人为将,败者点一人应战,两将又再猜拳,败者饮酒,直至一方之将败完,无人可选,由帅者亲自应战,败则饮大杯,又置一巨杯,由败将分饮。   因虞沨不能饮酒,旖景也称再饮不得,两人便成了旁观,只见席上诸美情绪高涨,挽袖直身,呼呼喝喝,倒也不亦乐乎。   又过了半个时辰,虞沨方才披了斗篷,并未交待,先出了合欢堂。   不过多久,便有一宫人入内,笑请了旖景出去。   如姑姑见春暮等人正在兴头,便没有打扰,只自己相跟着出去,嘱咐几个宫人打好风灯随行。   “这是要去哪儿?”旖景才一出合欢堂,便见虞沨立在一株红叶下面,灯影恍惚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照得笑意灿烂,于是紧步接近,虞沨并无多言,只转身向曲径通幽处行去,两人并肩走了一阵,旖景方才忍不住问道。   身前,几个宫人手持风灯,并不曾转身。   身后,如姑姑与一名宫人落后十步开外,并没有紧随。   虞沨回眸一望,忽然伸手,握紧了少女的指掌:“天黑路暗,五妹妹仔细脚下的路。”沿着并不陡峭的石阶往下,当感觉她并没有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止感到惊诧,反而自然为然地回应着,两个掌心贴近,十指紧密相缠,他轻轻地笑了出声:“我还不曾送礼,五妹妹难道就轻易放过了?”   “娘娘不是说过,今晚这餐晚宴,多劳沨哥哥筹划,我已经很是惊喜了。”   “你早猜到了吧?”虞沨轻笑:“春暮她们几个,今日委实辛苦。”   旖景汗颜:“是该早猜到的,可我还是后知后觉,直到膳后,听说太后请我赏月……”   “五妹妹,我会记得今日。”他忽然一句。   旖景心中一陷,软软地一番悸动,忍不住去看他的目光,果然,见他正侧着脸,眸心是红叶柯枝上,宫灯晃动的光影。   “愿年年如是。”   年年如是,这一日与你携手,陪你共渡生辰。   旖景微仰着面颊,一直看进他的眸底——重来一世,当再次遇见,他依然温柔如初,可是她委实不知自己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   “沨哥哥,你为何……”忍不住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失态,旖景连忙避目,轻咬唇角。   “愿五妹妹年年生辰皆如今日,这般欣喜无忧。”虞沨却说,有一些因由,在没确定她的心意之前,告诉也是负累,他会耐心地等到那一日。   穿过花苑,出了南门,直到灿景阁。   依然登上,顶头一层。   如姑姑早吩咐了宫人在阁下等候,自己跟上去,却只候在阁外檐下,背身而立。   虞沨拉着旖景,直到轩窗之下。   这一室宫灯,素绢为底,上头是青碧的竹,或者婆娑,或者挺拔,悬于梁上,共一十三盏,姿态无一重复。   旖景看在眼里,心头情绪更是复杂:“是沨哥哥亲手所画?”   “那日五妹妹问我为何不画竹,实在是因为担忧画笔有限,不过当知五妹妹爱竹,勉强画成,五妹妹可别嫌弃我画笔粗陋。”依然云淡风清,虞沨温文一笑。   “那日我便在想,倘若沙汀客不能画竹,当今大隆,或者再无人敢画了。”旖景踱着步子,逐盏观望,满带惋惜:“可惜这些不能带回去。”   “悬挂于此,便也是留作纪念,五妹妹当记得此年生辰,是在汤泉宫渡过,抑或数载之后,再有旧地重游的机会,倘若那时还有这些灯盏,五妹妹也会忆起今日之庆。”虞沨站在窗畔,看着她驻足仰望,灯光清照下,面颊有若玉兰,不觉将手掌负于身后,方才忍耐住蠢蠢欲动:“五妹妹若是想要我画的竹,将来只管开口,又有何难。”   “那便先道声谢,沨哥哥可别食言。”   “五妹妹前次的生辰礼价值连城,我就算还以千幅万幅,只怕也是难抵。”   那一幅画,当真不算什么,比起,你的给予。   但这一句话,到底难以启齿。   “沨哥哥今日何故弹那一首《白头吟》?”本是仓促之间转移的话题,却也是从那时就怀有的疑惑,不过旖景这时问来,心跳渐急,却品不出究竟是忐忑,抑或是期待。   虞沨眸光一沉,转身看向森森黯夜。   “师兄说过,古往今来,万千女子当中,他至佩之人,便是文君,我深以为然,为她‘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纯粹,为她‘闻君有两意,故来相绝决’的果断,为她的隐忍与宽容,我在想长卿当真有幸,有多少人,一旦错过,便再不能挽回,可是文君却给了他机会。”   上天同样给了我们机会,旖景,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同把握呢?   “所以,一时兴起,便奏了这曲,不知五妹妹如何看待这样的两人?”尽管一直在压抑,可他在这样的情境,似乎还是忍耐不住,想要给她一个暗示。   “得遇文君,是长卿之幸。”她从灯影下缓步出来,慢慢地回到他的身边,循着他背着光影的视线,一齐看向黯沉的夜幕,依然无月,只有模糊的几点星光:“我想,当他们有一日,不得不相别于生死,心怀遗憾,因为曾经的背叛,始终亏欠之人,当是长卿,不知他会不会后悔,那一念的动摇,让本应无瑕的美满,留下了一条不能忽视的裂缝。”若我是他,应当悔之不及,尽管也努力弥补过,但伤害,始终已经造成,相比文君,长卿终究是亏欠的一人。   所以旖景这时想,她要比长卿幸运,回到伤害造成之前,或许才能,彻底弥补遗憾吧。   “如果白头吟是对长卿的指责,那么文君的决别书,就是在委婉地表达她的心意,这也是我,深佩文君的一点,当所以为的良人变心,她没有纠缠,却也没有就此放弃,她诚实地面对了自己的感情,她愿意争取,以维持尊严的方式,用最后的决绝挽留,最终,长卿回心转意,她宽容地接受,照样不离不弃。她不接受同情,不接受勉强,更没有以相互折磨的方式惩罚对方,如此聪明而果断的方式,她找回了幸福。”视线收回,虞沨看向旖景的眼底:“她只接受真心,而不接受勉强,长卿的归来是因为回心转意,所以文君才能放开怀抱,他们的故事虽有睱庇,却无遗憾。”这也是我唯一能接受的,如果你要回来,请不要仅仅只是因为赎罪。   他看着她扶在窗棂的指节,渐渐握牢,清秀的一翦眉梢,似乎被这风声扰得轻颤,她没有回应他的注视,似乎正在沉思。   旖景,放下怨恨与愧疚,你能不能正视自己的心意?   轻轻将手扶在窗棂,与她近在咫尺,虞沨微微一笑,沉默着与之并肩。   一声并不锐利的闷音,在窗外无边的夜色里遥遥响起,黯黑的云层下,突然绽放了一朵灿烂,殷红的火星四散,却不待殒灭,随着声声闷响,不断有金花银焰依次明亮。   大片阴黯的夜空,就这么明媚热闹起来。   是烟火!   短暂地愣怔之后,旖景有些迷茫地眼底,瞬息布满了灿烂。   她忽然侧面,看向他含笑的眼神,满满地不敢置信。   有一抹记忆忽然清晰,远庆十年元宵夜,他说的那句话——明年此时,愿能与你同游流光河,看烟火灿烂。   “傻丫头,别告诉我你从没见过烟火。”他伸手揉了揉了她的发顶,故作不解她的震惊。   “那怎么一样,年年元宵皆有烟火,可今日,这是为了我一人所放。”她明亮的清眸里,带满重重的孩子气,借此掩饰着复杂的心绪。   “别用这么感激的眼神看我,其实这是太后娘娘的安排,我不过是执行者而已。”他说了谎,其实这场烟火是他的提议,太后只是批准了而已。   似乎已经等不及,想与她看这场短暂的灿烂,她应当也记得,他不及兑现的承诺。原本以为,她不会在乎,可她这时的欣喜,如此明亮地闪耀在眼底,是由心而发。   不遗憾了,因为旖景,我给的,总算是你想要的。   “这些都不是我给你的生辰礼。”却不舍地收回了手掌,只将目光依然沉沦在她的眼睛里:“五妹妹,我许你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允诺,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你提出,我都会满足你。”   这是上一世,我不敢给予的礼物,因为我害怕,你的愿望只是想让我放你离开。   但这一世,我似乎有了信心把这礼物给你。   “五妹妹,请善加利用。”虞沨微微伏身,微妙的距离,把话吹进她的耳朵里。   窗外火树银花,梁间烛影摇红,此处辉煌绣阁,这时夜阑人静,虽未执手,却有同心——再是灿烂的烟火,总有归于沉寂之时,但这一夜的烟花,会在我们的记忆里,一直绽放到天荒地老,青山无棱。   ——第一卷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姥姥上门,所为姻缘   锦阳京的二月,尽管早已立春,但距离春暖花开尚还有些时候,更兼着从一月下旬纷扬了七、八日的那一场雪,更是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直到二月二,日照终于从湿厚的云层探身,连续数日的晴朗,才让天地之间的苍茫银装逐渐消融,露出青瓦乌柯,黑山白石的颜色来。   雪水渗入青石,终日漉漉,市坊间弥漫着的冷意,比下雪时更胜几分。   卫国公府角门外,两个身着夹袄的小厮儿,正踩着春凳敲打着屋檐上挂着的冰楞,嘴里不断地呵着白气,抱怨着北风还是这么阴冷。   一辆驴车辗着湿泞轧轧地停在门前儿,两个小厮儿才从春凳上下地,打量着那辆青漆剥落很是寒酸的车厢,都有些愕然。   但见半新不旧的厚布帘子一掀,车上下来一位裹着大红色斗篷的妇人,脸上刷着厚厚一层脂粉,额头与下颔白得惊人,偏偏面颊红得像鸡血一般,尽管生着一张银盘大脸,也让小厮儿半咪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才看清眉目。   一个上前,笑着躬腰打揖:“大冷的天儿,姥姥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国公府二夫人利氏之母。   利姥姥下了车,瞄了两个小厮一眼,只轻轻恩了一声,甩手扔给那车夫几枚铜钱:“本是讲好的,往返共二十文,来这一趟按理是给十文,可你磨磨蹭蹭,短短一截子路,走了竟小半个时辰,耽搁了我的功夫,要是遇着不讲理的人,不让你赔钱都不错,我发个善心,给你五文钱,全当是可怜你没白跑一趟。”   那车夫一听,哪里服气,“通”地一声从木辕上跳了下地,却是个腰粗膀圆的后生,瞪圆了眼睛就大声反驳:“这化雪的天儿,天冷地滑,你又是从外城过来,莫说这等天气,就算平日地上干着,也得要个两刻左右,再说若不是讲好了往返,不让我拉了人来空着回去,谁稀罕走这一趟,姥姥尽可打听一下行情,从外城来这儿,单趟谁不给个十五、六文,瞧着你穿衣也是大户人家,又是一把年纪,怎么竟讹我这几个辛苦钱,五文钱眼下能干什么,买碗阳春面还得花销个七、八文呢。”   利姥姥一见那车夫五大三粗地伫在面前,不由后退了一步,气焰却并没有削弱几分,叉着腰就喝斥了回去:“也不看看这是哪里?祟正坊的卫国公府!竟然敢耍起无赖不成?我可告诉你,我与大长公主可是姻亲,你敢使粗,也不掂量周身骨头有几斤几两,一个贱民,还敢得罪皇亲国戚?”   车夫一听这话,顿时气得七昏八素,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皇亲国戚,厚着面皮贪赖平民百姓的几文铜钱,呸!这大话也说得出口,今日若是不给足我钱,就算闹到天子跟前我也不认这个亏。”   利姥姥冷笑一声,指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厮:“你们还不告诉这贱民,我究竟是谁?”   两名小厮儿叠声叫苦,一个连忙上前拉着那车夫好一场劝,一个赶紧上前将利姥姥往门里头请,又有门房听见了动静,出来一瞧,问清事非,只好自己先掏了十余文铜钱出来,好声好气地陪罪,打发了车夫离开,这才进去,却见利姥姥还在门里跳着脚骂,直说那车夫瞎了眼,欺负她是个寡妇,没人撑腰,才敢撒野。   这门房正是春暮的三叔,当差当老了的,自然晓得利姥姥的性情,上前好一场打躬作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让利姥姥消了火,喘着粗气盯着春暮三叔:“大冷的天,还让我在这儿站着受冻,赶紧备顶软轿来,将姥姥我抬进去!”   于是一番忙乱,门房终于得了清静。   小厮儿见婆子们抬着软轿走远,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乖乖,摊上这么一个破落户儿,连咱们这些下人都不得清静。”   春暮三叔眼睛一瞪:“休要胡说,姥姥再怎么也是咱们府上的亲戚,可不敢冒犯。”   那小厮吐了吐舌头,这才不敢再议论。   又说婆子们一路抬了利姥姥到沧浪苑门前儿,非但没落着一文钱的赏,还被莫名其妙地排揎了几句,说她们有心怠慢,颠着了腰,婆子们不敢还嘴,只得躬身受了,利姥姥发够了威风,才扭着“伤”了的一把老腰进了院门儿,一路之上,每瞧见个丫鬟都要叫住斥责两句,短短一截子路,她倒耽搁了足有一刻,才被大丫鬟迎着进了屋子。   利氏头上带着昭君套,身上披着件敞襟桃红色的夹棉罩衣,一见帘子打起,才从炕上下来,上前拉了利姥姥上炕,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阿娘怎么来了?”   “怎么瞧你无精打彩的模样?”利姥姥疑惑地看了利氏一瞬,忽而喜上眉俏:“难道是又有了身子?”   利氏没好气地往引枕上一靠:“二爷除了眉氏那个贱人,就是睡在书房里头,就算回了屋子,也碰都懒得碰我一下,我若是有了身子,那还了得?是前些时候下雪,不在意受了凉,请大夫瞧了几回,这才好了些,到底觉得身上懒。”   “你这丫头也太没用了些,就由得姑爷不成?那个眉氏,早该把她提脚卖了出去。”利姥姥恨铁不成钢,拍着炕几咬牙切齿。   利氏翻了翻白眼:“阿娘你说得倒容易,且以为眉氏是个奴婢,卖身契在我手上呢?她可是二爷的青梅竹马,授业恩师的千金,虽说不是三媒六聘,却也是正正经经抬进国公府的贵妾,还提脚卖出去,往常就算我说她句重话,也是戳了二爷的心窝子一般,恨不得一封休书给我,判我犯了妒嫉。”   “再贵也是个妾,还能越得过你这个正头夫人?我从前都是怎么教导的你?”利姥姥气不打一处来,就要滑下炕去:“这事儿我可得与亲家理论理论,哪有放纵着儿子宠妾灭妻的理儿,我们虽是平民百姓,可当年也是对老国公有救命之恩,亲家可不能这般恩将仇报。”   利氏慌忙拉住了母亲:“娘你就别添乱了,自打眉氏进了门儿,就想去婆母身边讨好,多亏得婆母还记挂着我这个正经儿媳,才没有理会她,否则,眉氏上头有婆母为靠,底下有二爷撑腰,当真只能由得她骑在我头上撒野,你再去闹,真想看着我被休不成?”   利姥姥被利氏猛地一拉,当真险些扭了腰,扶着“哎哟”一声,没好气地打掉了女儿的手,坐着喘了阵粗气儿,又疑惑起来:“我一些时候没来,你怎么就会为亲家母考虑了?往常不是总数落她偏心的么?”   “也是四娘跟我说的这些个道理,想想也是,要说婆母待我当真不错了。”利氏闷了一闷,到底有些不甘:“就是不让我插手内宅家务这遭,怎么想怎么胀气。”   “四娘打小就是跟着亲家母身边长大,哪里会为你着想。”利姥姥冷哼一声:“哪点不错了?若不是看着咱们寡母孤女,又不是名门望族,哪里就会允许二爷明目张胆地纳个贵妾?瞧瞧三爷,娶的是望族嫡女,这么些年了,别说贵妾,就连是个通房都没有,要说三爷也不过一子一女,子嗣算不得丰盛,她怎么不再纳个贵妾入门给三爷?”   这话算是说中了利氏的心病,捧着心窝子咳了几声,正要数落几句许氏的不是,又忽然想到四娘往日的劝慰,让她别论闲事,收敛着性情,才能让苏轲回心转意,总算是没有再犯“多言”,只问母亲:“大冷的天儿,阿娘究竟有什么事儿,才从外城来了?”   利姥姥才想起正事,刚要细说,先竟觉得口干舌躁起来,捧着杯子喝了半碗茶,才问:“前些时候你说二娘那门亲事,可有些成算了?”   “可别再提这事,一提我又是胀气。”利氏重重一叹:“甄家是什么门第?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甄家三郎才华样貌都是出众的,将来也算前途无量,可就因为甄家女儿与咱们府将来的世子夫人起了争执,好好一门亲事就这么作罢了,我不服,才说了两句,二爷他当头就是一场怒骂下来,只说二娘的婚事有婆母作主,让我不要过问,那可是我十月怀胎才生出来的亲闺女儿,我竟然连问都不能再问一句,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   “怎么世子的婚事也定了?”利姥姥忙问。   “可不是嘛,眼看六月大娘就要出阁,荇儿的亲事就定在了五月,是董参议家的闺女儿,往日看着也稳重知礼,不知怎么就惹恼了甄家女儿,都是她不懂事儿,白白连累了二娘。”利氏尚且不甘,压根就没想过二娘和甄家的婚事从开始就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眼下别说大长公主与苏轲,就连二娘自个儿,也再不存嫁给甄三郎的念头。   利姥姥倒没觉得惋惜,反而极为兴奋:“只怕这就是天注定,二娘与那个什么甄家没有缘份,还得靠我这个外祖母替她打算。”   利氏一听这话,眉心当即打结,她到底还没有糊涂到家,知道利姥姥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家,无非就是些商贾,要么就是想要通过她巴结上国公府的小官小吏,这等人家,哪里配得上二娘?   利姥姥却自顾说了下去,这一番话,果然险些没让利氏气急挠墙——   ☆、第一百四十五章 母女争执,风波渐酿   原本利姥姥自打带着女儿来了锦阳京,一直就住在卫国公府,连苏轲与利氏成了亲,她也没有搬出去的打算,后来因她屡屡挑拨,让原本还有几分温婉柔顺的利氏飞速跋扈起来,大长公主忍无可忍,才买了处两进的宅子,“请”了利姥姥外头安身,又给了利姥姥两个铺子,她虽不善经营,却也能赁出去,所得租赁银子足以维持温饱。   这一对寡母孤女,原本是因为无依无靠,才投靠来锦阳,不想当利氏嫁入豪门,利姥姥娘家人不知怎么得了音讯,陆续不断有人来“认亲”。   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隔房舅舅便宜侄子,一年到头竟是接踵不断。   利姥姥是个精明人儿,自然不会让人白占她的便宜,多数都被她拒之门外了,唯有一个七弯八拐隔了有三千里的表侄,因嘴甜舌滑,又舍得下些本钱,哄得利姥姥认了义子,就此在锦阳京里安营扎寨。   眼下利姥姥给二娘提的这一门亲,就是那义子结交的“知己”。   “那户人家虽是商贾,当真是富得流油,我去过他家宅子一次,要说占地,虽不如国公府,可家里那些陈设,非金即玉,倒比这些个贵族还要辉煌,你是没瞧见,那家老祖母院子里一棵李子树,前些年不知怎么枯死了,老祖母念旧,说是她出嫁的闺女当年亲手种的,舍不得移除,便让儿子打了上千片金叶子,嵌满了整一棵李子树!”   利姥姥说到这里,仿佛又见到了那棵摇金树一般,眼睛里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来:“你弟弟打听清楚了,他家在京都虽说只有十余家铺面,可在湖广、在南浙、在陇西、横竖那些地方我也说不完整,总之从绸缎首饰,到酒肆茶楼,可有上百份产业,真真地富商,一丝都不掺假!最要紧的是,这家人眼下可就只有一个男孙,今年十二,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肥头大耳的,二娘虽说长着几岁,不过有女大三抱金砖的俗话,人家也不介意,二娘出身显贵,那家人虽说富裕,也得像个娘娘似的捧着她,万万不会受闲气,这么合适的姻缘,你上哪里寻!”   利姥姥拍腿抡掌,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又一歇喝了一大杯茶水,方才留意到女儿瘫倒在凭几里,有气无力地瞧着她,并没有意想当中的欣喜若狂,利姥姥还以为利氏是在担心大长公主与苏轲反对,咣咣地拍着胸脯:“姑爷那话若不是气话,我这个岳母可得教训他一番,二娘虽是他女儿,没有你十月怀胎,怎么就能落地?话说婚姻之事,遵循的是父母之命,没得你这个当娘的作不得主,只让祖母拍板决定的道理,国公府是名门望族,亲家母还是一国公主,平民百姓都懂的理儿,她倒糊涂了不成?你别怕,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一日,就得为你们母女争取。”   说着话又要滑下炕去,这一次利氏没有阻止,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我的亲娘,你要折腾只管去,可得说明是你自己的主意,千万别将我绕在里头。”   利姥姥方才品出几分不对味来,立在地上歪眉斜眼地打量利氏,惊疑不定地喊道:“我听着,你还嫌弃这门姻缘不成?”   “我命不好,投身在平民家里,可二娘却是如假包换的勋贵千金,她就算摊上我这么一个母亲,可祖母却是大长公主,高祖唯一的女儿,大伯是卫国公,亲爹眼下再不济也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阿娘你可倒好,替你外孙女儿寻的这门姻缘,什么商贾之家孙子,还什么肥头大耳……你这就与婆母理论去,看看以后你还能不能跨进国公府的大门儿!”   利姥姥罕见利氏这般“不知好歹”,一时愣在了地上:“光是身份贵重有什么用!我且还悔不当初呢,那时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见识,只以为国公府就是天下最殷实的人家,让你嫁了进来,原本还想着吃香喝辣,结果呢,如今你落着什么好?我又落着什么好?你连个妾室都收拾不得,我就守着两个破烂铺子靠着收租为食,那处宅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只有二十间屋,两个院子不到百步就逛了个遍儿,可算是白嫁了个女儿,就这么打发了我。”   “原来阿娘打的是卖女的打算,倒还觉得没把我卖个好价钱?也不想想当初咱们无依无靠,若非公婆好心收留,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说什么没有见识,京都遍地贵族,不远还有处皇宫,你还能把我卖去天家不成!也就是公婆当年还记挂着祖父的情义,才容纳了我们。眼下又打算卖外孙女儿,二娘可不像我那般没依没靠,您老还是消停些好,也不想想,假若二娘不是出身显贵,只是个一贫二白的出身,那富商会答应独子娶她过门儿,会给你这个外祖母安身之处?”   利氏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得多亏四娘这些时日频频开导的功劳,再兼着到底是经过了十余年的“贵妇”生涯,多少也增长了见识,哪里还会为了这门半点不靠谱的婚事,与婆母、夫君再生争执,但对利姥姥来说,还从不曾在女儿面前碰这么大的壁,一屁股就蹲在了炕上,正欲哭天抹泪地控诉利氏不孝,才摆了个架势,没等嚎出声儿来,利氏身边的丫鬟就掀了帘子入内,禀报陈姨娘听说利姥姥来了,特地前来问安。   要说来,这位陈姨娘还是当年眉氏入门之后,利姥姥担心女儿失宠,让义子在外头寻的美婢,巴巴地送了过来起“固宠”之用,原本与她有些渊源,这时来得也不突兀。   于是利姥姥便放弃了混闹的打算,将才掏出来的帕子又揣了回去,端着架子稳坐在炕沿,眼瞧着陈姨娘袅袅婷婷地进来施礼,满面带笑地嘘寒问暖,银盘大脸上像是满罩冰霜,不过胭脂太红,实在显现不出那冷意,唯有一双厉眼,一直盯在陈姨娘有若一握的腰身。   利氏倒与陈姨娘难得地和谐——自打陈姨娘入府,规规矩矩不说,最重要的是完全不受苏轲待见,直到这时,竟然还是个处子,利氏倒也不嫌她“无用”,两人和平共处,一致对“眉”。   可利姥姥却恨陈姨娘空长了幅好皮囊,女儿都替她铺好了路,直接就抬了姨娘,她却没起到丝毫作用,任那眉氏“专宠”,虽说次次来国公府,陈姨娘都来尽礼数,可始终逃不过利姥姥的一场斥责。   今日,依然如此。   陈姨娘立在一旁,屏息静声地挨着训斥,始终不发一言。   利姥姥总算觉着没趣,方才冷哼一声,又对利氏说道:“那眉氏呢,也该来你跟前儿立立规矩。”   “她也算是小家碧玉,这点礼数还是知道的,我明面上挑不出她半分错,又瞧不惯她那虚情假意的模样,更不耐烦她在眼前晃悠。”利氏依然歪靠着凭几,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不情不愿:“也是天意,二爷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她肚子里有什么动静,我打听过了,原来是她在闺阁时有次雪天落了水,想是冻坏了身子,活该如此。”   “夫人,婢妾正有件事儿觉着不好,想禀告您一声儿。”陈姨娘这会子插言,在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才收敛了,有些忐忑地望了望利姥姥。   “怎么?可是那眉氏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利氏难免紧张起来。   要说这陈姨娘,因着与人为善,不仅与利氏相处和谐,就连与底下的丫鬟婆子也是相处溶洽,眉姨娘院子里的事情,多得她时时留心,处处打探,利氏才能掌握一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利氏非但没有为难陈姨娘,反而对她多有倚重。   大概就在一月之前,眉姨娘在苏轲面前提起她有个族亲,现为幽州同知,有一嫡子,年才十七,据说才华德行俱佳,可堪良配,劝说苏轲考虑让二娘与之联姻,苏轲还当真说去了大长公主跟前儿,言辞间很是意动,利氏得知,气得元神出窍,无奈苏轲打定了主意二娘的亲事不让利氏插手,无论利氏怎么哭闹,也不为所动。   好在大长公主也觉得嫡女姻缘,不能由妾室插手,拒绝了儿子的提议,利氏才长吁了口气,越发将眉氏恨之入骨,想要教训她一番,偏偏眉姨娘又“染了风寒”,苏轲严辞警告利氏不能为难于她。   今日利氏并非不想刁难眉氏,无非是忌惮着苏轲,才忍声吞气罢了。   这时一听陈姨娘的话,她哪有个不悬心的。   “婢妾打听得,眉姨娘的月信,似乎已经晚了大半月……”   “这还了得!”利姥姥当即大怒,狠狠一拍案几,震得茶盏直跳。   利氏也是面白如纸,瘫软在引枕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什么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结果是有了身孕!此事苏轲必然知晓,只将她瞒得密不透风!亏她还听了四娘的劝解,这些时日忍气吞声,只以为收敛了性情,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到底才是他的正妻,他竟然瞒着我……”利氏眼圈泛红,不觉哽咽起来:“难道我就那般歹毒,会害他的血脉不成?女儿的亲事我不能过问,就连一个妾室有孕,我也被瞒在鼓里……他可曾当我是他的妻子?”   “走,随我去问问亲家母,这事情究竟该如何!”   利姥姥这次总算如愿以偿,拖了利氏下炕,气势汹汹地往远瑛堂大步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时愤怒,便埋祸根   深宅大院里的冰雪,相比市坊街巷里,消融得更为缓慢,远瑛堂内,沿着转廊玉阶栽种的几株红梅蕊心,这时还存着少许微白,几个侍女正手捧陶瓮,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积雪收集,这些花叶上的雪水,密封于瓮中,浅埋于桃李芳菲下,过了暖春,当得盛夏,再起出用以烹茶,滋味自比普通井水美妙清香。   堂前廊子里,也有五、六个梳着螺髻的小丫鬟坐在一处小声谈笑——几位小娘子眼下在暖阁里陪着大长公主闲谈,有玲珑等人在里边侍候,她们只消在外头待命,当呈上茶点,里头一时没有吩咐出来,众婢便乐得悠闲一时。   西侧游廊里头,宋嬷嬷正与冬雨避了旁人说话,祖孙俩窃窃私语,似乎只是闲谈,但不难看出冬雨的眉宇间压着一抹谨慎,时而小声低语,时而洗耳恭听,间或轻轻颔首。   原来去年十月,冬雨“争取”了个机遇跟着三娘过了趟楚王府,本有私心——想与虞二郎多接触接触,也达到了目的,因她存心讨好,将旖景不少闲事,诸如又得了本名家字帖,这一段最喜的是品读经史、策论,如是种种,尽都说给了虞洲,成功地让虞洲记住了她名儿,并称赞感激了一番。   另外还有一个收获,冬雨“无意间”发现,自家府里的二郎,似乎竟对候府七娘黄江月别怀心意。   先是虞二郎苦恼着给五娘的生辰礼,候府七娘紧跟着献策,说自己手中有本什么《残年录》,极是珍贵,五娘爱不释手,虞二郎一听,当即许以金银宝贝,请求黄七娘割爱。当时三娘凉凉地说了一句,那是八娘送给黄七娘的生辰礼,如此珍贵,黄七娘竟全不爱惜。   冬雨冷眼瞧着,八娘倒不觉尴尬,反而是二郎变了颜色,从那开始就蹙着眉头。   过不多久,几个小娘子猜拳为戏,黄七娘落了下风,被罚去园子里摘几枝菊花,冬雨眼瞧着黄七娘前脚才走,二郎趁人不备就跟了出去,连忙尾随其后,远远瞧见两人站在一处说话,冬雨到底不敢跟得太紧,没有听清两人在说什么。   只瞅着二郎似乎颇有些局促。   黄七娘倒是面不改色,回来后依然谈笑风声,二郎却更是沉闷了。   那一日二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行令时屡屡落败,险些酊酩大醉。   归来之后,冬雨悉心打听了一番,才知那本《残年录》原本是二郎废心寻得,给了八娘。   便将此蹊跷之事,告知了宋嬷嬷。   宋嬷嬷当即推测二郎是借八娘之手,讨好于黄七娘——八娘与二郎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人感情却始终生疏,再加上张姨娘对八娘更是冷落,二郎压根不可能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八娘,一定是让她转赠黄七娘。   没想到一个庶子,竟然觑觎候府嫡女!   宋嬷嬷便欲将此事告知黄氏,可到底还不确定,于是让冬雨谨慎留意。   “自从得了祖母嘱咐,我就存了心与二郎屋里的环儿结交,昨儿个与她闲话,听说元宵花灯会时,二郎特意去寻了候府七娘,交了个什么物件给她,候府七娘也没有拒绝,二郎数日来心绪大好,我琢磨着,这事儿应该正如祖母所料那般,只是候府七娘当真能看上二郎这个庶子?”冬雨很疑惑。   宋嬷嬷撇了撇嘴:“候府七娘或许不知二郎的打算罢了,到底才是十三的姑娘,与五娘一般大小,哪里顾及这么多。”心里头却琢磨,二郎如此,定有张姨娘在后头蛊惑,存着什么心?不过是要让国公夫人为难罢了,谁不知建宁候府那几个爷瞧不上国公夫人这个庶妹,张姨娘且以为儿子娶了候府三爷的嫡女,国公夫人就再拿捏不住她们母子。   不行,这事儿还得给国公夫人提句醒,可不能让张姨娘的谋算成真——候府七娘尚且懵懂,若真让二郎哄骗得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为了声誉,候府三爷未必不会妥协。   宋嬷嬷拿定主意,又问绿卿苑里情形,听说五娘待冬雨还似从前,客气是客气,总归有些生疏,不如那几个一等丫鬟亲密,心里难免有些焦躁,只依然嘱咐了冬雨该如何讨巧,如何奉迎,不要为了闲气与春暮几个争执,至于除去那几块碍脚石,还得靠她这块老姜亲自动手方才稳妥。   正替孙女儿出谋划策,宋嬷嬷眼角的斜光便睨见了利姥姥像股怒风般卷来,隔得老远,就能感觉到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燎人气息,宋嬷嬷脑子里一紧,下意识地就疾步上前阻止,总算是在堂前阶下,成功地挡在了利姥姥面前。   迅速抬起眼睑,扫了一眼利氏那张泪迹斑斑的黯黄面容,宋嬷嬷难免疑惑——二夫人可不是那些动辄啼哭的柔弱妇孺,若是有人敢给她委屈受,她一定会让对方肝肠寸断,也就只有二爷,才能“震慑”住她几分,可眼下二爷还在衙门,人不在家,究竟是谁让二夫人委屈成这般模样?   疑惑在脑子里一闪,宋嬷嬷手臂已经摊开,脸上挤着不冷不热,却刚好符合礼节的笑容,婉转地阻止了利姥姥往屋子里头冲:“姥姥来了,当真是稀客,请随老奴去花厅稍坐,容老奴通禀一声。”   利姥姥今日一腔热情,本是冲着二娘的婚事,不想非但没成,反还被女儿抢白了一场,本就压抑成了满腹怒火,又得知眉氏那狐媚子有了身孕,更如火上浇油,再兼着她原本就有些看不惯宋嬷嬷——不就是个得脸些的下人,被大长公主惯出了一身脾气,有什么资格颐指气使,端着架子装贵妇,敢将她这个姻亲都不放在眼里——满腹怒火当即爆发,“轰”地一声从头顶窜出,一抬胳膊一甩巴掌,冲着宋嬷嬷的面颊就甩了上去。   宋嬷嬷本是习武之人,哪儿能被利嬷嬷打着,只往后一退,轻巧避开。   利姥姥用尽全力,结果抡了个空,闪了一个趄趔,险些没伤了腰,短短地愣怔了一下,当即嚎了一嗓子:“好你个老货,竟敢对我动手!”将袖子往胳膊弯一撸,一爪子就扬向宋嬷嬷的面门儿。   宋嬷嬷在国公府里,连国公夫人都得敬着让着,哪里有人敢挠她的脸,纵使她一直压抑着戾气,这时不免也有些恼怒,一把抓紧了利姥姥的胳膊:“姥姥,还请自重。”   却不防利姥姥耍泼,虽胳膊被制,却抬起一脚就踢中了宋嬷嬷的膝盖骨,并一鼓作气连续往宋嬷嬷腿弯儿狠踹,嘴里还源源不断地冒出诸如“贱奴婢”“老不死”“狗东西”的咒骂,若依宋嬷嬷的本事,制服一个泼妇本不在话下,但她到底顾及着利姥姥的身份,不敢用强,狠挨了几脚,又让利姥姥挣脱了出来,一把扯散了她的发髻。   利氏袖手一旁,几个小丫鬟都被吓得怔住,冬雨瞧见祖母被利姥姥这个破落户欺侮,连忙扑上前来,就去抱利姥姥的腰:“姥姥刁难我祖母做甚,原本太夫人与小娘子们说话,依礼是该禀报一声儿。”   利姥姥连“老姜”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怕这块“嫩姜”,抓住冬雨的小胳膊,一巴掌就将她扇得打转儿:“哪里来的小蹄子,也敢动手动脚的欺人,真把自己看作二主子呢,不过是个奴婢生养的贱种,看我今儿个不好好教教你尊卑。”也不与宋嬷嬷纠缠了,连扇了冬雨好几个巴掌,又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往冬雨嘴上直戳。   冬雨可不比宋嬷嬷的身手,躲避不得,半张脸被巴掌扇得红肿,她自打出生,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再加兼着脸上火辣辣尖利利地疼痛,也顾不得往常“稳重知礼”的姿态,哭喊得肝肠寸断。   堂前这番争执,吵嚷得一锅沸汤一般,却半句没有传入后庭的暖阁里去。   七娘正当众展示着从江薇那儿学得的“点茶”之技,小娘子们尽都屏息凝神,当见竹筅停处,白沫升烟,再注以沸水,渐渐浮现出青松的画面,维持数息方才散去,别说小娘子们叹为观止,就连大长公主都击起掌来。   “我还道七丫头是吹牛皮呢,不想真练成了这手绝活!”   二娘惊叹之余,依然不忘习惯性地挑拨,睨了一眼不以为意的旖景:“五妹妹倒不以为然,难道也习得这手绝艺?还是不服七妹妹在茶艺上胜过了你?”   旖景原本见识过虞沨的技巧,前次见他“点”出的画面,更为复杂精妙不说,足足能维持十余息,故而当见七娘这一手,才并不觉得惊奇,没有将惊叹形于面上,却被二娘捏住了把柄,她也不和二娘斗嘴,只冲着她一笑:“我哪会这等绝艺,二姐姐就别笑话我了。”   七娘将那盏茶呈给大长公主,这才谦逊地说道:“不算什么,我苦练了数月,也就只能点出这些个简单的画面,当日见阿薇露的那一手才叫绝,竟是龙凤呈祥,维持时长也是我望尘莫及的。”   大长公主略微有些疑惑:“这‘点茶’法盛行于西魏时,是士大夫贵族喜好之雅艺,民间并不通行,前明时上至宫廷贵族,下至世家名门,也不乏雅士以此艺为荣,后来前明朝灭,战火四起,天下分裂十国,当时所谓的大夫望族也尽都败落,这门技艺失传,再无人会,我只听说眼下陈氏一族因家中有本西魏时留下来的《茶趣》,记载着这门技艺,族中或有子弟习得,陈氏一族更视之为祖传密技,轻易都不示人,想不到江姑娘竟会。”   七娘只听阿薇说过这门技艺是清谷先生传授给她的,并不知详细,这时笑道:“兴许是江家祖上也收藏有类似《茶趣》的书籍吧。”   旖景也颔首道:“虽说‘点茶’之技已经失传,不过民间未必没有留下记载,我们家沐晖楼不就藏有前人煎茶之法么?咱们可都没少尝过魏先生的‘古法煎茶’,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七娘忙问那‘古法煎茶’的仔细,当听说茶水里加的那些盐、椒、桂;葱、姜、桔,当即目瞪口呆,半响才捧腹而笑,十分同情姐妹们曾被魏先生逼迫,饮下这等怪味。   暖阁里正谈笑风声、其乐融融,忽闻雕花门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劝阻,有人在高声叫骂,玲珑正想出去看看究竟,便听一声门响,紧跟着就有一串人鱼贯而入。   打头的自然是利姥姥,依然裹着那件大红色的妆花斗篷,因着腹中怒火,更是烧得双颊赤红,一边叫骂着一边跨进了屋子,胳膊叉在腰上,很有千夫莫挡的威势。   利氏紧随其后,还有阻拦不及的一堆丫鬟婆子,与尤其气急败坏的宋嬷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得罪恶人,祸之根源   大长公主一见利姥姥便紧蹙眉心,又看利氏那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心里更加不满,小娘子们尽都惊疑不定,便从暖炕、锦墩里依次站了下地,四娘心里暗暗叫苦,上前先与利姥姥行了一礼,放软了声音劝慰:“外祖母消消气,先饮碗茶热。”   利姥姥却不领情,待要一把搡开,还好瞧清了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半途收回了手,喘着粗气直楞楞地冲大长公主嚎了一嗓子:“亲家母,您且得给我做主,今儿个大冷的天,我不辞辛劳地来看望您,走到门前,却遇着这么一条拦路的老狗,还被一个下贱小蹄子打了几十下,瞧瞧我这胳膊,险些没被这祖孙两个给掐断!”一边说着,一边瞪着两只金刚目瞪着宋嬷嬷。   大长公主这才留意到一旁的宋嬷嬷,棉裙子上泥泞不堪,发髻也散乱开来,眉心不由更是紧蹙。   宋嬷嬷料到利姥姥会恶人先告状,忙躬着身子上前:“公主,老奴本想请姥姥去花厅小坐,先入内禀报一声……”话没说完,利姥姥就一步上前,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向宋嬷嬷:“你这老货,还敢狡言,分明是你一上来就冲我动了手!”   宋嬷嬷这次不躲不避,生生受了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就多了一个巴掌印儿。   旖景蹙了蹙眉,心下度量,看来利姥姥是与宋嬷嬷、冬雨起了争执,见宋嬷嬷周身情形,这次是吃了狠亏,这两祖孙骨子里可都是眦睚必报之人,受了这等侮辱,必定怀恨……便紧盯着宋嬷嬷打量,却见她顺势往地上一跪,再不作声,因垂着脸,让人看不见神情。   “亲家先坐下消消气儿,别与下人计较。”大长公主息事宁人地说道。   四娘忙拉着利姥姥往椅子里让,接过玲珑捧上的热茶,亲手递了上去,见利氏依然伫在一旁,满屋子回响的都是她的哽咽,一时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又上前劝慰,拿着帕子替母亲拭泪。   大长公主又与了玲珑一个眼神儿,玲珑这时才敢上前,扶了宋嬷嬷起来,又让丫鬟婆子们都出了暖阁,交待了一个伶俐的侍婢,先让她扶了宋嬷嬷去梳洗,自己留在暖阁外头听吩咐。   里头利姥姥才说了一句:“亲家母,咱们这对寡母孤女,可得指望着您作主了,姑爷眼下可是要宠妾灭妻……”   在场的小娘子颜色都变了一变,大长公主干脆闭了闭眼,方才忍住心里的恼火。   旖景见状,忙扯了扯旖辰的衣袖,两人带头,各自将姐妹们都引出了暖阁,因着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家也都不好就此散去,只坐在花厅里等候,三娘自是兴灾乐祸,瞅着二娘直笑,二娘本就不喜她家外祖母的穷酸与泼辣,被这意味深长笑得心急火燎,回以怒气冲冲地瞪视,几次忍不住斥骂,都被旖辰用闲话岔了开来。   四娘心事忡忡,不耐烦在花厅里干等,在廊子里徘徊了几番,终究还是绕去了后庭。   旖景才坐下不久,瞧着夏柯频频递过来的目光,见姐妹们都心不在焉,也出了花厅,立在廊子里头,听说冬雨被利姥姥打得面青脸肿,心下越发沉重——宋嬷嬷本就怀有莫名的恶意,今日受了这等侮辱,哪里会善罢甘休,又兼着好奇利姥姥今日来意,一时意动,也回了后庭,正巧与踌躇在外的四娘遇了个正着。   “五妹妹,外祖母就是那样的性情,今日伤着了冬雨……”四娘打叠精神,与旖景致歉。   “我听夏柯说了,冬雨原不该动手的,四姐别放在心上。”旖景拉了四娘的手,打量着她眉宇间尽是担忧,又宽慰了几句。   “五妹妹想来也知道,父亲本就厌烦母亲的性情,前些时候我屡屡规劝,母亲才听进去几句,外祖母她的性情比母亲更甚,遇事也不会三思后行,只不知今日又是为了什么……闹出了这般风波,真不知如何是好。”四娘连叹了几口气,目光不断瞄向暖阁,甚是担忧。   “四姐若是放下不心,莫如咱们潜进去听听。”对于“听墙角”,旖景已是驾轻就熟。   可四娘却甚是迟疑:“若是祖母知道……”   “四姐一心为了家宅和睦,祖母就算知道也不会怪罪。”旖景极有把握。   不由分说地拉了四娘,两人从一旁的厢房进去,到暖阁西侧的暗门——暖阁本是置于两间厢房正中,隔出的一处密不透风的屋子,东侧没有阻挡,西侧门前却置有一个画屏,旖景与四娘轻轻拉开暗门,屏息躲在画屏后头,便能听见交谈。   利姥姥压根没有低声说话的自觉,中气十足地嗓音简直震耳欲聋:“妾室有了身孕,难道不该告诉正室一声,这孩子生出来,不是该叫正妻一声母亲!姑爷他倒好,只顾护着那狐媚子,眉氏就算是贵妾,二娘的姻缘也没有她插手的余地,那狐媚子安的是什么心!就此一条,难道不该挨责罚!姑爷既知她有了身孕,就该言语一声儿,咱们虽不是名门望族出身,难道就是不懂道理的人?还会趁着这个时候为难眉氏?可姑爷呢,只说眉氏受了风寒,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这又是什么规矩?更别说瞒着眉氏有孕,如此一来,旁人岂不议论我女儿不贤惠,姑爷才兜着藏着。”   利姥姥这段话罗缉甚是混乱,无非是不愤眉氏有了身孕,以她的心肠,眼睁睁地看着眉氏生下孩子来才是稀罕——利氏无子,若眉氏顺利产下男丁,将来利氏的地位更是艰难。   可二爷已过而立,膝下尚无男丁,眉氏有孕一事,对于二房来说无疑是个喜讯。   利氏母女大概也知道因此哭闹委实站不住脚,因此才妄图以这般牵三扯四、虚张声势,向大长公主施压。   一屏之隔,且不说四娘是什么心情,旖景却甚觉纳罕,只因上一世,眉氏一直无孕,直到远庆九年,在四娘的不泄努力之下,苏轲与利氏的关系方才有所缓和,利氏再度有了身孕,但旖景殒命之时,利氏并没有生产,因此不知男女。   这个变数,又是因为什么?   大长公主听说眉氏有孕一事,果然心生喜悦,可当着利氏母女的面儿,却也不好形之于色,浅浅咳了一声,暗忖这事可得仔细,利氏本就好妒,利姥姥更是跋扈,倘若不化解了她们母女的戾气,起了什么恶意,伤了苏轲的子息大事可悔之莫及。   便问:“眉姨娘既然瞒着,不知你们如何得知?”   利氏便抽噎道:“那院子里的丫鬟自个议论了出来,说眉姨娘的月事已经晚了大半个月。”   “如此说来,这事还未确定。”大长公主说道。   “亲家母,若眉氏当真有孕,又该如何?”利姥姥紧声逼问。   大长公主捧了茶盅,看了一眼利姥姥:“亲家以为应当如何?”   利姥姥便是一噎——她心里门清,别说眉氏是个写了文书纳入门的贵妾,就算是个奴婢丫头,一旦怀了子嗣,也不能喊打喊卖,无论贵族,抑或百姓,子嗣为重可是铁律,利氏入门已逾七载,“无子”本就犯了七出,别说她们母女无依无靠,就算出身名门望族,这会子底气也有不足。   “那眉氏插手二娘姻缘之事,亲家母也不理会?”利姥姥只好胡搅蛮缠。   “眉姨娘要论来也是二娘的庶母,提的也是官宦家的子弟……”大长公主才说了一句,便见利氏涨红了脸,满面不服,才转了语气:“我就是考虑到二媳妇的心思,兼着也不愿让二娘嫁去幽州,才否定了这事儿,还说了老二一顿,责他不该听凭姨娘的话,这般草率,既然亲家母今日提起,那么我也给你句保证,必不让二娘嫁去眉家,更不会让一个姨娘插手我国公府女儿的婚事。”   利氏母女听了这话,自知再挑不出什么理,气焰顿时又矮了三分。   大长公主又说:“老二已过而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二媳妇难道就不心急?这些年来,我可曾为了子嗣的事,刁难过你?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就怕眉姨娘若是生了庶子,越发恃宠而娇,不敬于你,我也把话说在这儿,你与老二是结发夫妻,任是眉姨娘如何,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若是真生了子嗣,也是记在你的名下。”   利氏一听这话,哽咽立止:“若二爷与眉姨娘不服……”   “你是妻,她是妾,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你与老二结发多年,对他难道就不了解?这些年他就算宠爱眉氏几分,什么时候放纵过眉氏不敬于你?眼下眉氏究竟有没有孕还不好说,你就先哭闹起来,指责老二偏心,不是我说你,也太急躁了些。”大长公主说完,别有深意地扫了利姥姥一眼:“夫妻相处,贵在相互理解,有什么芥蒂,还得先商量着来,别动不动就又哭又闹,弄得家宅不宁,你们夫妻失和,便宜的可就是旁人。”   利姥姥自是不服,还待要闹,利氏却是若有所思,这些年来,她屡屡犯横,非但没有改变处境,反而让苏轲待她越发疏远,可就算冷落,苏轲倒是一次也不曾提过要停妻另娶,就连婆母,虽表面待她严厉,也不曾拿休弃一事威胁,就说眉姨娘,闺阁之时,婆母待她甚是喜爱,反而成了苏轲妾室后,婆母就疏远了她,四娘说这正是因为防着眉姨娘威胁正室,委实不无道理。   一念及此,利氏倒也认为眼下只得依靠着大长公主,便停止了哭闹:“母亲,那眼下该如何?”   “你既然知道了这事儿,便没有置之不顾的理儿,先请个大夫替眉姨娘诊脉吧,确定她究竟有无身孕,若是有了,关系子嗣脉息,就不能吊以轻心。”大长公主略带着警告说道:“眉姨娘若在这关头有个好歹,你与老二之间的嫌隙只会更深,我言尽于此,你好生体会。”   十余年的相处,大长公主对利氏甚有几分了解,知道这个媳妇,因着出身的缘故,原本就甚是自卑,兼着利姥姥这些年来的“教诲”,越发心胸狭窄、跋扈任性,虽说粗野,但好处就是直来直去,使不来那些阴谋诡计——前提条件是,没有旁人教唆!   但是在座的利姥姥,这时候的面色十分凶戾阴暗。   ☆、第一百四十八章 姨娘眉氏,一反常态   眉姨娘当真有了身孕。   大夫经过前后多次诊脉,最终确定了一点。   于是利姥姥来得更是殷勤,并不去远瑛堂闹腾,只在沧浪苑,也不知与利氏嘀咕了些什么,总之,利氏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十余年间,第一次纤瘦单薄了下来。   不说苏轲对眉姨娘更加呵护万千,大长公主也甚是关注,她还是防着利氏经不起挑唆,常常让宋嬷嬷去“关心”眉氏,以做震慑之用。   旖景也密切关注着这事——通过秋月,她已经打探明白,原来,早在年前,苏轲就委托了三爷苏轹,瞒了众人,请清谷先生给眉姨娘诊了脉,开了方子调养。   旖景方才恍然大悟——上一世,清谷是远庆七年才出仕,与国公府并没有联系,纵使是勋贵人家,也没有劳烦宫中太医给自家小妾瞧病的说法,不过这一世因苏轹“荐举”,清谷先生与国公府建立联系,苏轲才动了念头,央苏轹出面,烦劳了神医。   得知大长公主将“关心”眉氏的事儿委托给宋嬷嬷,旖景尤其担忧,可她一个闺阁,又隔了一房,自是难以插手,只好先嘱咐了秋月,暗地打探,想知道宋嬷嬷都是怎么“关心”眉姨娘。   又常找四娘沟通,留意着利氏的举动,就怕她受不得挑拨,生出什么糊涂心思来。   再说眉姨娘,自打入了府,表面上倒还十分温柔和顺,隔了这些年,利氏从起初的存心挑错,到后来的听之任之,拿眉姨娘始终没有奈何,妻妾之间尽管紧张,大的风波却从不曾有过,足见眉姨娘忍耐的功力。   眉姨娘因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俱佳,与苏轲之间的和谐自是胜过利氏,兼着她也知道分寸,并没有明里挑衅,与刁蛮任性的利氏一比,更显贤淑温雅,赢得苏轲越多怜惜。   国公府众人虽都晓得眉姨娘受宠,可这些年来,因眉姨娘深居简出,并不曾有意结交旁人,故而,无论小娘子还是下人奴婢,都与她不多熟悉。   旖景自是不知眉姨娘的性情究竟如何。   但她却发现,自打眉姨娘有孕以来,竟一扫往日闭足不出的习惯,这些时日,无论是在镜池,还是在各处花苑,常常见到眉姨娘的身影——要么就是与几个丫鬟在某处红亭小榭说说笑笑,要么就是调弦弄音自得其乐,要么就是在镜池边上漫步,若遇见丫鬟、婆子,热情寒喧,动辄打赏,春风得意的姿态张显无疑。   下人们渐生议论——多说眉姨娘熬了这么多年,只怕是要出头了。   相比旖景,四娘更加是忧心忡忡。   这一日散了学,旖景见四娘眉间郁郁,便拉了她去镜池边上的一处红亭,两个少女捧着手炉,屏退侍婢,在一处促膝长谈。   两人一同受大长公主照顾长大,感情打小不错,兼着前些时日发生的事儿,便是旧岁灵山之行,四娘见识了旖景当众拆穿甄茉的阴谋,逼得甄茉认罪,对旖景的“意气”与敏锐就心生钦佩,更有两人当日“合谋”听墙角那一遭,又加上这些时日旖景的有心接近,姐妹俩更显亲密。   谁教二娘那位亲姐姐“朽木难雕”,别说助力,她不添乱四娘就谢天谢地了,倒是与旖景,还能商量出些主意来。   “四姐这般忧愁,可是因为二婶子的关系?”旖景问道。   “母亲她本来想通透了,可耐不住外祖母三天两头地穿掇,再加上眉姨娘最近一反常态……五妹妹或许不知,前儿个眉姨娘竟去寻二姐的错儿,虽说没有斥责,话里话外尽是讽刺,二姐哪里忍受得住,若非丫鬟们及时告之了我,紧赶慢赶去劝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母亲知道了这事儿,更是恼火,就要去寻眉姨娘的晦气,我好容易才劝住。”四娘长叹一声:“这么下来,母亲哪天不定就爆发了,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敢离了她身边儿。”   “依姐姐看来,眉姨娘何故挑衅?”旖景直觉这事又是宋嬷嬷的手段,但想来,眉姨娘也不是蠢人,不会轻易就让人利用,宋嬷嬷必定是掌住了她什么软肋,才挑唆得她性情大变。   “有些事情妹妹不知,我却是看在眼里的,眉姨娘原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四娘却说:“原本父亲待她只如兄妹,更不存纳她为妾的心思,眉先生当年生了病,还拜托了祖母替她做门亲事。”   眉姨娘之母也是早逝,上头更没有祖母祖父,唯有一个外祖母,远在宁海,家境更是清寒,也不能兼顾她,眉先生当年自知天不假年,甚是担心这唯一的女儿,才拜托了大长公主,希望她看在多年情份上,替眉姨娘寻个归宿。   “祖母倒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替眉姨娘寻了几门姻缘,她都不合心意,后来,才哭诉出来,说早对父亲情有独钟,宁愿为妾,眉先生本不答应的,眉姨娘便说什么非君不嫁,若先生不允,她情愿独守空闺,或者削发出家。”四娘继续说道,眉头拧紧:“眉先生病情渐重,见拖延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兼着那时候父亲与母亲矛盾渐深,父亲也很是苦恼,眉先生问父亲心意,父亲得知眉姨娘竟是这般坚持,便允了。”   于是,眉姨娘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就这么成了苏轲的二房。   “以往她虽表面温婉,可暗中也不乏在父亲面前中伤挑唆,因她聪明,用的办法也婉转,父亲并没有察觉,再兼着母亲又的确糊涂,常常犯横,父亲越发厌恶母亲,眼下她有了身孕,怕是不想再隐忍。”四娘冷笑,神情有些黯然:“虽有祖母护着,可父亲他对眉姨娘越发偏心,虽说答应了将眉姨娘的子嗣记在母亲名下,却暗中恳求祖母,要让眉姨娘亲手抚养。”   若是让眉姨娘抚养儿女,就算记在正室名下,可生疏远近到底不同,将来眉姨娘的子女,又怎么会视利氏为母?   旖景却甚是疑惑:“若依姐姐所说,眉姨娘应当是城府极深的,眼下还不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就这般挑衅,越发让人不解。”   “五妹妹是怀疑眉姨娘别有阴谋?”四娘挑了挑眉:“她这般挑衅,就是为了让母亲摁捺不住,伤了她的胎儿?”随即却又摇头:“我打听过了,眉姨娘虽经清谷先生所开的方子调养,才有了身孕,可若是小产,只怕再没了希望,她这般做,对自己并无益处。”   旖景也有些犹豫,想了一想才说:“二婶子不是请了大夫吗?大夫怎么说?”   “我问了母亲,大夫说眉姨娘虽有宫寒之症,这时日子也还浅,将来还说不准,但依此时脉息来看,却是稳妥的。”四娘又说:“眉姨娘因为这事儿,还说服了父亲,说她心里不踏实,要多请个大夫来瞧,其实,还不是担心母亲通过大夫动手脚,要自己找的人才放心,母亲为这事儿又窝了火,我只劝她,如此也好,免得将来出了事反而说不清楚,不如由得眉姨娘自己安胎,干脆不要插手,免得她中伤。”   旖景想了想,觉得四娘的打算不无道理,紧跟着又出主意:“四姐只消劝着二婶子那暴脾气,别让她与眉姨娘当面争执,仔细着推搡打骂生出意外,若说阴私手段,相信二婶还不至那般。”旖景委实认为,就算利氏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还有宋嬷嬷,应当不至教唆利氏,要知利氏可是个藏不住话的,将来事发,一口就得将宋嬷嬷供认了出来,宋嬷嬷不致那般愚蠢。   “也得留心二婶身边的丫鬟出那些个馊主意,比如去年与张姨娘的争执,可不就是丫鬟们挑拨。”旖景又补充道——宋嬷嬷一般不会亲自出手,可利用别人却是她惯用的手段,不得不防。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在母亲眼下对我比过去亲近更多,有些话她还听得进去。”四娘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忧虑难解。   “还有二姐姐,也不能让她与眉姨娘在这关头争执……”这事情的确有些难度,旖景正盘算着一个说服二娘的方法,眼角余光一睨,却见眉姨娘正由两个丫鬟扶着,袅袅婷婷地往这边行来,连忙拍了拍四娘的手。   姐妹俩对视一眼,待眉姨娘行到近前,方才站了起身。   “这么冷的天儿,姨娘还出来散步,可得仔细受了寒凉。”旖景笑着寒喧,让眉姨娘坐在铺了锦毡的美人靠上。   眉姨娘压根就不客套,笑着坐了下来,微抬眼睑,仰着瘦削的下颔。   要说来,她的五官并不如利氏艳丽,眉色清淡,眼角细长,颊骨略微有些高突,显出面部轮廓有几分生硬,可眉宇间温和淡雅,瞧着倒也悦目,尤其是微笑着,眼中熠熠,唇角柔和,更添媚韵。   “我身子渐渐沉了,在屋子里坐着颇觉憋闷,大夫也说每日百步方才有益,这才出来散散。”语气柔和,可这话听在旖景与四娘耳里,怎么也有些显摆的意味。   “四娘这是散了学?”眉姨娘又问。   “正是。”四娘简简单单地回答,明显有些敷衍,语气倒还平和。   “不知四娘眼下学业如何,四艺可都精进?”眉姨娘紧跟着问。   这就是有心挑衅了,一个姨娘,又非四娘生母,本来无权过问,若换成二娘,没准当即恶言相向,可四娘到底自持,虽心下冷笑,脸上却也没显半分:“有劳姨娘关心。”自然不曾解说学业。   眉姨娘笑容不改,缓缓地往后一靠,温柔的目光依然盯在四娘脸上:“前儿个二娘对我不善,多得四娘在旁劝导,我都与二爷说了,赞扬了四娘一番,想来,二爷心里也是感激四娘的。”   饶是旖景这个“外人”,听了这话也有些胀气,四娘终究是蹙紧了眉,看了眉姨娘一瞬,方才说道:“姨娘原来在父亲面前是这么说的……此番我倒要去父亲跟前儿澄清一番了,要说来,前儿个也不是二姐的错,就算咱们有什么不对,上头自有母亲教导,还轮不着姨娘废心,你说二姐对你不善,这话可就有失偏颇。再有我劝慰二姐,却也不是为了姨娘打算,不过担心二姐一时恼了上来,冲撞了姨娘事小,受父亲责怪就大不划算,我倒要劝劝姨娘,眼下最要紧的,是周全好自个儿的身子,别四处操劳,没事找事。”   “还道四娘温婉,不想也是这般厉害。”眉姨娘淡淡一笑。   四娘已经十分不耐,扭头对旖景说道:“天气寒凉,不益在外头久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旖景却笑:“四姐先行,我横竖无事,陪姨娘小坐无妨。”   四娘略有疑惑,只冲旖景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未雨筹谋,实难料定   美人靠上的妇人,一只手臂斜倚,半咪着柔和的目光,颇含着些趣味的涵义,打量着一侧含笑的少女,从捧着雀鸟檀香手炉的纤纤玉指,渐渐移至玉兰花的襟绣,到肩上那件胭脂红的锦面斗篷,最后在少女清秀明媚的面庞上转了一圈,渐渐盯牢了明澈深遂的乌眸。   眉姨娘依然维持着柔和的笑意,正似二月的镜池边缘,被疏淡的柳梢晃开的浅漪:“转眼五娘都长成大姑娘了。”另一只闲闲置在腿上的手,轻抚着绣裙上银线勾勒的花叶:“韶华似水无迹,转眼东风十载。”   旖景见她作伤春悲秋地一叹,我见犹怜,实在叹服。   据说,她家二叔当年也是个才子,犹尚风雅,这眉姨娘姿色虽不如利氏,若说温柔婉弱,也不比过三娘生母崔姨娘,可这骨子里渗出的文雅弱质,自然是利氏望尘莫及,也比崔姨娘形于表面的婉弱更多一分底蕴,难怪被二叔捧在掌心,诸多呵护。   若不是利姥姥当年见利眼开,编出那么一个婚约来逼迫,二叔娶了她为正妻,应当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可惜命运就是如此,往往难遂人愿。   旖景略微感慨一息,便将心思悉数挽回,略挑了挑眉:“这十年来,我却难见姨娘的面,也就是在最近一段时日,才屡屡耳闻姨娘的作为。”   眉氏小小一怔,眼角一扬,目光便更带了些趣味:“我只听说五娘与二娘往常就不睦,不想五娘却如此大度,今日有意留下来,竟是为二娘打抱不平?”   旖景甜甜一笑:“姨娘说打抱不平……意思难道是指有意给二姐委屈了?”   眉氏又是一怔,笑意便浅淡下去。   “姨娘今日那一番话,表面是在称赞四姐,委实是在责备她多事吧,姨娘有意要激怒二姐,不想却让四姐坏了谋算……”旖景略略一顿,唇角笑意依然天真,眸色却更加深遂了几分:“姨娘以为,二姐性情鲁莽,若冲动下来动了手,二叔就会更加厌恶二婶母女?”   眼见眉氏神情更加凝重,她身边两个丫鬟也显出愤愤不平的颜色,旖景又挑了挑眉:“这些年来,姨娘颇知礼仪分寸,却因着有了身孕,突然就转了性情,下人们都说姨娘恃宠而娇,我却有些疑惑。”   旖景一边说,一边留意眉氏的神情,见她虽说眉宇微蹙,却并没有显出恼怒来,反而是有些惊疑,频频打量着自己……   这似乎说明,眉氏并非易怒易躁之人,这样的人,真能被宋嬷嬷轻易利用?   “据我看来,想必是姨娘身边有了什么人挑唆,才致如此。”说完,旖景别有深意地看了两个丫鬟一眼。   目光中的意图太明显,以致让两个丫鬟面红耳赤,却并没有摁捺不住反驳,只扭着手指僵立。   就连身边侍婢都是这般稳重,可见眉氏往常的谨慎。   旖景越发不确定起来,下意识蹙了一下眉头。   “五娘当真幸运。”眉氏经过短暂的愣怔之后,又恢复了柔和婉约的浅笑,眼角慢挑间,眉心微恸:“若我如同五娘这般,出身豪门,上头又有祖母照顾打算,定也不会过得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这话,似乎是带着讨好博情的意味。   “据我所知,姨娘当初并非没有选择。”旖景自然不为所动,她对眉氏没有恶意,不过想知道宋嬷嬷究竟有没有利用眉氏的企图,她总不踏实,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瞧着宋嬷嬷这个恶奴再伤害她的亲人,利氏毕竟是她的二婶子,眉氏腹中的胎儿,的确是二叔的血脉。   故而,旖景没有再继续纠缠于孰是孰非:“恕我直言,姨娘之所以在这关头诸多挑衅,无非是想引得二婶或者二姐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止,好让二叔越发不满二婶,怜惜姨娘,争取亲手抚养孩子的机会。”   眉氏心中大震,又是疑惑,又是吃惊,她的这一番打算,自是瞒不过那些久经世事之人,可诸如利氏这般头脑简单者,未必不会上当,就算四娘心有戒备,恐怕也不能说完全洞悉了她的谋算,不料旖景这么一个豆蔻少女,却能将她的心思洞破。   “可姨娘有没有想过,若真有个万一,伤了身子,便就成了得不偿失,姨娘此举,连我都能觉察,自然瞒不过祖母,二叔是至孝之人,就算怜惜姨娘,也不会忤逆祖母之意。”旖景继续劝说:“姨娘眼下,还当以身子为重,别因为旁人几句恶意挑唆,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来,姨娘是聪明人,且当衡量仔细。”   言尽于此,旖景也不欲再多说,可夜来想起这事,依然极不安稳。   诚然,眉氏的性情不致让人轻易利用,以“鱼死网破”之举中伤利氏,可旖景总觉得宋嬷嬷已经有了举动,并且不会就此停歇,宋嬷嬷对人心思的揣摩十分敏锐,手段也隐晦狠毒,虽然旖景也拿不准她究竟会不会因为利姥姥之侮而起了恶念,但下意识间,总觉得宋嬷嬷必然不会就此忍辱。   又兼秋月这次竟也铩羽而归,并没有打听得什么有用的消息,旖景越发觉得眉氏是谨小慎微之人,御下严格,可见一斑。   而接下来的这几日,眉氏却又收敛了许多,并没有再存心挑衅,似乎风平浪静。   旖景甚至怀疑是自己草木皆兵,将宋嬷嬷想得太过眦睚必报,或者,这次是她小题大作了,但转念想到宋嬷嬷对自家那莫名的恶意,还有管家宋辐扑朔迷离的身世,旖景总觉忐忑。   琢磨了一番,旖景认为无论如何,还得先劝阻了利氏与二娘“冲动行事”,纵使有个什么意外,也不至牵涉进利氏母女,利氏那头有四娘随时提醒,旖景甚觉放心,可二娘却是头倔驴,要说服她,且得花些功夫。   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法,旖景想来想去,到底拿了个“剑走偏锋”的主意。   先是将二娘受眉氏责难之事让丫鬟们传扬开来,重点针对三娘院里。   这一日,几个小娘子又逢听学,课余之时,三娘总算不负旖景盛望,开始对二娘冷嘲热讽起来。   “二姐自从被李先生约束着练字儿,我冷眼瞧着,性情倒是平和了一些。”三娘的开场白似乎没有什么挑衅的意味,二娘虽满怀戒备,却挑不出任何的理儿,只好不理会,将手中的字帖一收,不给三娘揶揄她笔墨字迹的机会。   三娘自顾说道:“若是换了从前,眉姨娘那般挑衅,二姐姐早忍不住教训她了,哪里会这般忍气吞声?堂堂嫡女,竟被一个妾室出言斥责。”   此话一出,国公府的娘子们大都神情微妙,安然与安瑾虽心下好奇,却不敢多事,唯有安慧大为讶异,连忙追问仔细。   一个妾室有孕不算什么大事儿,当不至于传扬到楚王府中去,安慧尚且不知情。   三娘绘声绘色一番,安慧听得津津有味,二娘自然面如锅灰。   “阿华,不是我说你,你家姨娘也太没理了些,就该喷得她满面唾沫星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多管闲事。”都是望族闺阁,对于妻妾嫡庶间的矛盾自然门清儿,安慧立即就开始挑唆。   三娘当然也不甘落后:“若是换了平常,二姐姐自然不会服软,可谁让眉姨娘眼下身娇肉贵呢,这还是眼下,若将来眉姨娘真生了个男孩儿,只怕连二婶子都得靠边儿,更不论二姐姐了。”   有这几句话,二娘哪里忍得住,险些没将字帖揉得粉碎,就要挽着袖子找眉姨娘不是,以振她嫡女的威风。   旖景在一旁,虽不曾插言,可瞧向二娘的目光里,也是满带同情。   二娘更受刺激,箭步如飞地往学堂外头冲去。   见火候到了,四娘方才上前,紧拉慢劝:“二姐姐别犯了糊涂,三姐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最看不得咱们好,还有阿慧,也是个不安好心的,只等着你与眉姨娘闹得不可开交,最好是出了什么意外,别说父亲,祖母也饶不得你,咱们虽说不怕,可母亲就得背个教管不当的罪名,到时候一起挨了罚,得益的还不是眉姨娘?反而又让三姐与阿慧看了场笑话。”   二娘可不是听劝之人,但这一番话,她倒是能咂摸过来,当下就站住了,一番咬牙切齿:“险些中了她们的奸计!可我到底吞不下这一口气。”   四娘见二娘总算是摁捺住,能听进去她的话了,才吁了口气,拉着二娘到一旁细细分析:“这会子咱们且忍住,将来待眉姨娘生产,那孩子必是会记在母亲名下的,她没了依傍,二姐要拿捏她不在话下,但若二姐这会子闹得不安宁,眉姨娘只消说个‘不适’,父亲就又会与母亲争执,岂非给了眉姨娘借口,她只消说眼下孩子没生便是如此,将来咱们母女还会容得?她本就得宠,又是为了子嗣,父亲与祖母未必不会改变主意,二姐一时冲动,才是正中眉姨娘的下怀。”   “若依我说,干脆就豁出去闹上一场,让那贱人小产,一了白了。”二娘尚自不服。   “哪有这般容易,自打眉姨娘有孕,那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可经着心,只怕二姐还没挨着眉姨娘,话就传到了父亲耳里。”四娘知道二娘也是个没心眼的,强悍有余,最不擅什么阴谋诡计,故而只劝她不要与眉姨娘起正面冲突。   二娘依然戾气难消,但转念一想,却也觉得四娘的话十分有理,万不能让眉姨娘奸计得逞,方才一跺脚:“好,我暂且忍着,看那贱人有没有得子的命,若十月怀胎,还是生了个丫头,才算笑掉了我的大牙。”   四娘总算彻底舒了口气。   ☆、第一百五十章 再结“同盟”,年后初见   到了二月末,天气才暖和了几分,不曾再下雪,天空逐渐放晴,午后色泽微深的阳光,照在人的面颊指掌,也有了浅浅的暖意。   四娘这些日子,倒成了绿卿苑的常客,就连午歇,也偶尔留在这里。   据四娘说,利氏总算是彻底稳定了心意,对眉姨娘不闻不问,由得她在自个请了大夫安胎静养;还有眉姨娘,似乎因为旖景那一场“敲打”,又恢复了往昔的“温柔和顺”“闭门不出”,唯一让人悬心的是利姥姥,依然隔三差五地上门,对利氏苦口婆心,从各个层面进行“动摇”。   “母亲将外祖母的说辞尽都学了给我听,无非是为了以防万一,得先下手为强,可外祖母只是嘴上发狠,当真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母亲经我一劝,也知道若事有纰漏,就无可挽回,倒矢口拒绝了。”四娘摇了摇头,甚是无奈:“因眉姨娘身边的婵娟,与陈姨娘有些交情,外祖母竟然说可以利用,要买通那丫鬟给眉姨娘药里落‘千金坠’。”   旖景虽不知千金坠是什么东西,但度名思议,大概是让人小产的药,既然连利姥姥都知道,应在市坊间流传甚广,随处所得,十分明白四娘的无奈:“据我看来,眉姨娘是个谨慎之人,且不说她身边的丫鬟能否买通,就算能买通,只怕也是个不受重用的,就算这药下了,眉姨娘也不会中计;就算眉姨娘中计,这事情一认真追究,那丫鬟必逃不过,还不将二婶子交待了出来?这算什么办法。”   “可不就是,母亲她虽然有些鲁莽,却不会这些手段,一听外祖母的话,心里也没有成算,就告诉了我,听我分析了一通,母亲也就严辞拒绝了。”四娘又说。   旖景相当无奈——四娘不过也才十四,利氏身为人母,竟然就将这些阴私事找四娘讨主意,不过还好是四娘,若换成了二娘,指不定母女俩就“飞蛾扑火”了。   姐妹俩说了会子话,便有秋月打了帘栊入内,手里托着个锦盒,笑着说道:“都妥当了,门房已经备了软轿,问五娘什么时候出门呢。”   四娘便问:“五妹又要出去?”   旖景便接过那锦盒,打开给四娘瞧,却是一套茶具,又不比平常见的那些。   “这是汤瓶吧?眼下泡茶可用不着这个,还有那么精巧的石磨,又有何用?”四娘一件件地拿出观赏,啧啧称奇。   原来这一套茶具,竟包括了一双汤瓶,均为长颈细腰,一个口小峻削,一个略大宛直,却与时下用的茶壶无论形态、材质都大不相同,茶盏也比时下常用的略大,更配了茶炉、茶筅、茶合、茶勺、水盂,最奇的就是那个小巧的茶磨。   “泡茶不需这些,点茶却是要的,我好容易才定制了这一套,原本还是旧年,因时常失眠,劳江姑娘写了个食疗方子,大有好转,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谢她,听七娘说她闲时爱点茶,才想了这个法子,今日准备送去楚王府。”   四娘听说旖景有事,自然不再耽搁,依然还是去沧浪苑“盯着”利氏去了。   旖景出门,照旧是秋月、夏柯两个随行,不过就是去趟对门,倒没大张旗鼓地动用侍卫,王府门房一问是国公府五娘,便直让软骄抬了进去,到二门处,旖景才下了轿,换上楚王府的肩與,先与老王妃问了安,道明来意,才被丫鬟们领着去了江薇居住的院子。   不想却扑了个空,一个小丫鬟解释了半天,才让旖景依稀明白,江薇是去了王府内的一处绿丘,但下人们都不理解她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据说隔三岔五,江姑娘总会背着个竹篓,提着把花锄“上山”,消磨上半日的时间,回来择择选选,将那些植株或者阴干,或者磨汁,加上些外头买的药材,捏弄出丸药来。   小丫鬟知道旖景是贵客,态度十分殷勤,说了江姑娘的不少“怪事”,甚至在院子里头养起了蚯蚓、蜈蚣。   旖景自知江薇并不待见自己,阻止了下人们去“请”她回来的提议,只在茶厅里稍候了片刻,便将来意与答礼让下人转交,告辞离去。   当出了二门,却并没有乘轿,反而沿着甬道往东行去。   秋月与夏柯对视了一眼,两个丫鬟都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自从五娘打汤泉宫回来,就没与楚王世子见过面,看这情形,今日五娘应当是要去拜会世子了。   “五娘这是要去关睢苑?”秋月上前确定。   “既然来了,当然要见见世子。”答话的却是夏柯:“五娘是挂念世子的身子了吧?应当问候的。”   两人分明一唱一合,意在打趣,旖景睨了她们一眼,却没有心思搭话。   尽管因着利氏与眉姨娘逐渐“消停”,大长公主也没再让宋嬷嬷去表达“关切”,宋嬷嬷看似循规蹈距,既不曾与眉姨娘接触,也没有与利氏来往,可旖景使终有些忐忑。   还是在汤泉宫的时候,因常有与虞沨闲谈的机会,有次不知怎么地,就触发了宋嬷嬷的话题——旖景自然不知,是虞沨有意引导,他一是想知道旖景对宋嬷嬷的蹊跷怀疑到了什么程度,另外一个目的也是想委婉地打听上一世他服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旖景既然也遭遇了重生,虞沨当然猜测到了她也随之丧命。   那一世,虞沨已知旖景是被虞洲利用,但因他丧命在前,并不知旖景也被灭口,自从重生,回想前事,虞沨第一个猜疑的人,就是宋嬷嬷。   因为宋嬷嬷曾经屡屡劝言,说旖景与虞洲自幼亲厚,一时只怕难以接受镇国将军是毒害楚王妃、世子真凶的事实——镇国将军若是获罪,虞洲就算没有受到牵连,将来与楚王一脉也是世仇,可旖景与他本是青梅竹马,得知真相后只怕会更加为难。   当时虞沨甚以为然,又加上那时他深受余毒之害,尚且缠绵病榻,对二叔一家的“恶意”也仅只是猜测,还没有心力去证明,更别提复仇之事,便听信了宋嬷嬷之言,暂时隐瞒着旖景,还期望着,有朝一日,他的温情会打动她,当赢得芳心,待那时候,再以实言告之,她或许不至忧郁。   宋嬷嬷本是大长公主信重之人,虞沨全不设防,只以为有宋嬷嬷提点周全,旖景不至被镇国将军一家逼害。   后来那样的结果,无疑是因为宋嬷嬷的“不作为”,同时也证明了他的猜疑便是真相。   故而,当他重生,羽翼渐丰,便让灰渡暗查宋嬷嬷的底细。   得知宋嬷嬷之“恶意”早已存在,虞沨也很是惊疑,起初他并不想与旖景在这一世再有什么纠葛,但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看她置身于危险当中。   好在,这一世旖景对宋嬷嬷也心生防备。   却说那一场交谈,因虞沨的有意引导,旖景不知不觉就将宋嬷嬷的蹊跷尽数道来——从春暮婚姻之事,到后来兰花簪的疑惑,包括了银簪之死,冬雨的有心奉迎,无一隐瞒。   虞沨得知旖景竟然也洞悉了宋辐的身世,心下倒是十分佩服,须知他经过多年打探,环环推测,才确定了此事,不想旖景一个闺阁,竟然也能做到——殊不知若非他的努力,让宋辐露了马脚,就算旖景安插了腊梅这么一个耳目,只怕短时之内也查不到这个地步。   为防旖景起疑,虞沨当然不能提起自己对宋嬷嬷的“掌握”,不过做为听客,提出了一二见解。   两人所见甚为一致——其一,宋嬷嬷之恶意并非仅仅针对旖景;其二,宋辐的身世绝不是佃农之子那般简单;其三,或者要查明宋嬷嬷的底细,将之连根铲除,当从李霁和身上着手。   总之不知不觉间,虞沨自然而然地参与了进来,出谋划策。   故而,当旖景心生忐忑,事关宋嬷嬷,无法与旁人商议,自然而然就想起虞沨来。   关于人心的揣摩与洞悉,自从甄茉那回,旖景就对虞沨极为折服。   这一回是否自己杞人忧天,旖景实在是拿不准,她迫切地需要虞沨的意见。   又说关睢苑前,这些日子以来百无聊赖的晴空,正上蹿下跳,将侍卫们捉弄打趣了一圈儿,才觉得有些疲累,正搬了个春凳儿出来,坐在屋檐下头,瞧着眼前暖日微薰,柯枝稀疏,绿意尚少,才感慨了一句“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沉侵在早春依然冷清的景色,引发的几许哀愁,便见三个窈窕女子从幽径上转了出来。   自打世子“疾愈”,镇国公府的亲戚们来得甚是勤快,尽管屡屡被拒,方且百折不挠,尤其那个谢四娘,撒娇耍痴,死乞百赖,就想入关睢苑“饮茶”,后来还是老王妃发了话,让她们少叨扰世子静养,才好了些,怎么没清静几天,竟又烦扰上门?   晴空将脸一沉,咳了几声,积蓄了全身能量准备冷嘲热讽一般,架势端得极足,以致于让几个当值的侍卫满怀期待——镇日无聊,眼看晴空捍卫世子也是一乐。   不想当那几个女子及到近前,侍卫们惊愕地发现,晴空一张风雨欲来的小白脸登时云开雾霁,殷勤的笑容让人打从牙根生寒。   “五娘子,您总算是来了——”   前一息才斗志昂扬的晴空,转瞬就覇气尽泄,躬着腰一溜烟地迎了上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喜不自禁的语音,甚是含情脉脉。   侍卫们总算忍不住,齐刷刷地打了个冷颤。   ☆、第一百五十一章 揣摩人心,肯定阴谋   仲春薰阳浅,从容叩竹窗。   关睢苑内的青竹林间,一间静置的竹舍。   东西两壁设着多层槅架,上头除了书册,便是竹制茶筒,高矮不一、方圆各异,其上有墨书注明茶之品类。   这一间竹舍,并无玉饰锦窗,自然简朴。   南面一排推窗,多数紧闭,白桑纸上透出浅金的色泽,隔断萧萧竹影,唯有当中一扇窗这时敞开,淌入春阳,照亮了一案、两人。   黄梨木雕成的茶案,案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形态似乎一把瑶琴,连表面树纹,都是清晰可见的七横。   旖景的指尖抚过案面,心中称赞,笑面微抬,看向虞沨:“沨哥哥真是雅人,这茶室虽简朴,微小处却甚是用心,无论一案一几,甚至架上茶盒,别处都是罕见。”   “茶筒原是我闲来无事时自己制成。”虞沨微微一笑:“五妹妹若瞧着顺眼,拿回去做个摆设倒也无妨。”   一间竹舍,并无闲人。   秋月与夏柯十分乖巧,留在外头与晴空叙旧,罗纹原本是想留在里头斟茶倒水,但接受到世子目光“明示”,不得已只好回避在外待命。   “如此,我当真就不客套了。”旖景真心欢喜那些朴素的茶筒,更欢喜茶筒上那几笔文字,或者寥寥勾勒出的草叶乌柯,当即起身,细细挑拣了几个,方才落坐:“原本元宵节时,得知咱们两府的彩棚搭在一处,还以为今年能瞧见沨哥哥呢,结果听老王妃说,因着外头寒凉,沨哥哥不耐烦出去……”   “五妹妹失望了?”虞沨不防旖景突然提起元宵,心中情绪一荡,似乎有一些感触微沉,有一些喜悦渐渐浮动。   “恩,原本还想着也许能与沨哥哥游一游灯市呢,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上元节,才能那般自由。”旖景微微一叹。   表面上,说得极为轻松,可她到底还记得远庆十年的元宵,她不曾回应的那个允诺。   尽管旖景已经竭力掩示了,但虞沨还是从她明眸深处,捕捉到浅浅的哀痛,轻轻一笑:“以后总有机会。”今岁,还不是时机。   旖景只以为虞沨到底还是因为体弱的缘故,耐不得寒凉,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又绘声绘色地说起元宵夜花街的趣事景致,那些个带着獠面的人群,各色各样的花灯,平安门前巨大的灯楼,还有流光河畔的夜市——上元佳节君臣同乐,一连五日“放夜”,无论贵族平民,这几日都当狂欢,对于闺阁千金,虽不能摆脱丫鬟婆子以及随侍,也比往常要自由得多。   又说起因为嫁期将至,不得不禁足闺阁的苏涟与旖辰,旖景尤其兴灾乐祸:“大姐姐也还罢了,小姑姑可是满腹牢骚,眼睁睁地瞧着我们去观灯,妒嫉得头冒青烟,听下人们说,元宵正日,我们都去了彩棚观灯,小姑姑数次想偷溜出来,都被嬷嬷给逮住了,小姑姑懊恼得险些没有拆了屋顶。”   旖景说得有趣,虞沨听得也愉悦,他们那冷漠的从前,似乎正在渐渐淡薄。   直到有些口干舌躁,旖景没忍住浅咳了几声,虞沨连忙递上一杯热茶解渴。   旖景喝了半盏,方才略带烦恼地说起了正事。   “当日宋嬷嬷那模样……我就从不曾见她那般狼狈,再兼着冬雨也吃了大亏,嘴上的伤眼下还没好全,以我所见,当初春暮不过就是拒绝了宋嬷嬷的提亲,都险遭报复,这一次宋嬷嬷必定不会放过利姥姥与二婶。”一当提起宋嬷嬷,旖景脸上笑容尽消:“可这些时日以来,一切又风平浪静,我又疑惑着是否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了些,毕竟,并不是二婶开罪的她,至于利姥姥,宋嬷嬷暂时也报复不着。”   虞沨显然也没想到会生如此变故,蹙眉思索了一阵,方才说道:“我倒认为,五妹妹并非杞人忧天。”   旖景心中一凛,神情更是严肃。   “咱们先说宋嬷嬷,果决狠辣,又对国公府怀有莫名的恶意,也许就算利姥姥没有开罪她,只怕她也会有所计划,绝了你二叔的子嗣脉息。”虞沨此言并非危言耸听——在上一世,宋嬷嬷与旖景原本也是无怨无仇,与他就更没什么芥蒂,可是,照样成了虞洲的帮凶,虽说宋嬷嬷的动机虞沨尚且不明,但此人的恶毒,却是足以确认的。   “那么,她会如何……”   “听五妹妹说过她的几回手段,隐晦狡诈,这一次,想必她也不会亲自出手。”虞沨手指轻叩着膝盖,沉吟片刻:“五妹妹起初以为,宋嬷嬷会利用眉姨娘中伤二婶,极为可能。”   “可据我观察,眉姨娘甚为谨慎,她隐忍多年……”   虞沨缓缓摇头:“五妹妹没有仔细琢磨眉姨娘的心思。”   旖景蹙眉,琢磨一番,依然不明所以,才听虞沨潺潺说道:“依我看来,眉姨娘并非隐忍,而是原本不屑。”   “诚然,眉姨娘对二叔的情义出自真诚,否则以她书香门第的出身,必不会甘心做人妾室,因心怀执迷,才能屈于名份,她深知二叔喜恶,故而多年以来维持温柔和顺,甚至清雅孤高,不与二婶争执,并非是忍,反而是进,她起初便放弃了名份,想来没有奢望,她争的,是心。”   听了这番话,旖景微微颔首。   虞沨继续说道:“可随着时光荏苒,她渐渐有了危机,起初,也许只是盼望留下血脉,所以,才说服了二叔出面,委托三叔之口,请清谷先生诊治,可一旦有了身孕,眉姨娘的欲望必定会增长,再不似从前那般,只求二叔的宠爱。”   正好比当初的楚王侧妃,灌疏给虞栋的想法——无非也是因为不甘虞栋庶子身份,得不到王爵权位。   旖景眉心一跳:“即使眉姨娘有此欲望,但也不会拿腹中胎儿冒险吧?但宋嬷嬷的用意,绝不会仅仅只是给二婶添堵。”   虞沨又再沉吟,颔首赞成,却忽然一笑:“五妹妹,实际上已经有际象表明,宋嬷嬷已经有了举措。”   旖景又再惊疑。   “宋嬷嬷那般谨慎,绝不会挑唆得太过明显,露了痕迹。”虞沨握拳,轻轻一抵眉心:“眉姨娘那般挑衅于形,实际上已经乱了分寸,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五妹妹当面提点于她,这办法是对的,你说这些时日眉姨娘复又循规蹈距,可见她已经暂时安定了心思。”   “沨哥哥刚才说宋嬷嬷已经有了举措……”旖景似乎抓住了一缕思绪,可使终不牢,还是觉得混乱。   “眉姨娘当面挑衅二婶母女,便是际象。”虞沨解释:“五妹妹说眉姨娘原先甚得姑祖母疼惜,又说她起初也曾有在姑祖母面前奉迎的念头,可见,眉姨娘原本认为,想要立足国公府,需要姑祖母在后撑腰……眼下她有了身孕,未免忧惧,防备着二婶对她不利,除了二叔的呵护,姑祖母的维护对眉姨娘来说也尤其重要。”   旖景颔首,却依然想不明白宋嬷嬷如何能不着痕迹地挑拨得眉姨娘心绪大乱,竟不顾分寸,贸然挑衅。   “我猜,当宋嬷嬷前往,眉姨娘必定会从她口中打探姑祖母的心意,并表露出不安忧惧,以向姑祖母示弱,争取怜惜……宋嬷嬷只消劝导她,好生静养,二婶不会加害于她,因为姑祖母已经保证,将来若是男丁,便记在二婶名下,由二婶抚养。”   直到这时,旖景方才恍然大悟:“但凡为人母亲,若有一丝希望,都想亲自抚养亲生子女,眉姨娘正是听闻这一件事,心神大乱,四妹妹也说过她曾哀求二叔,不过祖母没有应允。”   若眉姨娘产下庶子,只有交给利氏抚养,母子之间才可能不会产生嫌隙,但若眉姨娘自己抚养,利氏会对庶子心怀戒备不说,只怕眉姨娘的欲望与野心也会与日俱增,故而,大长公主才会那般坚决。   宋嬷嬷并不用明里挑拨,只消一番“劝导”,足以让眉姨娘慌张失措,当真不露痕迹。   旖景有些沮丧,看来自己要与宋嬷嬷过手,依然太单纯。   像是看穿了旖景的心思,虞沨温言宽慰:“五妹妹虽没有看穿宋嬷嬷的手段,但却意识到要提点眉姨娘,并成功让她暂时稳定了情绪,不致冲动行事,已经十分了得。”   “饶幸罢了,也是当日巧遇眉姨娘,才临时起意。”旖景却有自知之明,又再绞眉沉思:“以我对宋嬷嬷的了解,她定有后着,或者说,她的手段绝不会仅此而已。”   虞沨目带赞许:“我猜,她依然会借眉姨娘之手,将自己隐身暗处。”   宋嬷嬷本就谨慎,前些时日不过大意了几分,连续在一些小事上栽了跟头,只这一次,必不会再形于表面。   可是她究竟会使出什么手段,才能让眉姨娘不惜自伤其身,嫁祸利氏?   旖景与虞沨双双陷入了沉思。   “或者,宋嬷嬷只要害得眉姨娘小产,一旦事发,眉姨娘必定会一口咬定二婶。”旖景换了一条思路:“眉姨娘当会认为,只有二婶才会害她,就算没有证据,也会想办法让二婶百口莫辩。”   “有此可能,但是如此一来,宋嬷嬷只能利用眉姨娘的身边人,或者……”虞沨微蹙眉头:“替眉姨娘诊脉的大夫。”   虞沨还是认为,宋嬷嬷行事不会这般浅显,留了把柄活口,委实是个隐患。   但要想全无痕迹,似乎又不太可能。   “那我就留意着这两方面,但愿这次能破悉宋嬷嬷的诡计。”旖景打定主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姨母归来,一段旧怨   远庆四年对于卫国公府来说,委实是前所未有的忙碌,大户人家的婚事讲究个长幼有序,若无特殊因由,在旖辰与福王六月大婚之前,身为胞兄的苏荇应当成婚方才合礼,再兼着旧年霞浦苑的那一场风波,大长公主也意识到甄家尚不死心——虽甄茉口说是不满董音的“冷淡”,一时不愤才起恶意,这借口也就只能糊弄不明就理的人,大长公主相当清楚此事并非表面那般简单,甄茉不提,太子妃与甄夫人也不像众人理解那般无辜,若无太子妃的放纵支持,甄茉哪里敢孤意妄为。   故而,虽说时间甚是紧迫,卫国公府与董府都赞成尽早成姻。   还有苏涟,本就高着苏荇、旖辰一辈,婚事自然要定在两人之前。   苏涟的婚期定在季春三月。   这一连三场喜事,自然引得上下忙碌,与之相比,二房眉姨娘有孕之事,委实不算得大。   尤其是执掌中馈的黄氏,相较众人,当然更是操劳忙碌,好在三夫人许氏已回京都,也能从旁协助,起初因为这个,利氏甚是不服——都是嫡系正妻,凭什么只有她一人不能插手家务?但出了眉姨娘的事儿,利氏自然没有心思再理会这些。   正在忙碌的关头,建宁候府又遣了人来——原本在年初之时,候府龙姑爷的调令已经颁发,经过交接与奔波,龙家三日前总算是抵达了锦阳京,这一日龙夫人娟娘回娘家探亲,太夫人便让人请旖辰姐妹几个过府一聚。   黄氏作为娟娘的庶姐,姐妹俩又是多年不见,就算家务繁重,也不能缺席这么一场久别重逢,尽管,候府太夫人并未“请”她。   旖辰对这个嫡亲的姨母并不熟悉,实在是因为娟娘离开锦阳之时,她才将将六岁,更别提底下的六娘,对姨母更无印象。唯有旖景,因有上一世的记忆,并不感觉生疏。   分别十载,候府太夫人对女儿自然牵肠挂肚,母女俩一见面,就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众人紧劝慢劝,非但没有效果,倒让候夫人几个妯娌也跟着哭了一场,地上的一圈儿丫鬟、婆子,尽都红了眼眶,直到黄氏一行来到。   旖景才跟在黄氏身后进了屋子,就感觉到里头还没散尽的哀伤,抬着眼睑一瞧,便见一个梳着圆髻的妇人,正捏着帕子擦拭眼角,唇角是刚刚才堆起的笑容,虽说有些仓促,但热切却不减半分。   “辰儿景儿,快些过来,让你们姨母好好瞧瞧。”太夫人尚还带着哽咽,眼角更是殷红,直冲旖辰姐妹招手。   太夫人再次下意识地疏忽了六娘。   今日三娘与八娘两个庶女并未前来,六娘被这么一冷落,显得就有些孤单,候夫人无奈,只好迎上前来,与黄氏寒喧,又让自家的几个女儿,陪着六娘说话。   旖景打量着姨母,见她这时,竟比印象中还要憔悴几分,任是身上那件嫣红的锦衣,也修饰不了面颊的黯色,眼睑下两抹青痕,鬓间甚至夹杂了银丝。   都说姨母在夫家日子艰难,看这情形,果然如是,可旖景印象当中,并不曾听过姨母抱怨半句,姨母待她们姐妹甚是疼爱,唯有对继母,使终有些隔阂防备。   旖景心里一叹,她这时心性已不似懵懂幼童,与姨母又是隔世再见,自然生出依念与同情来,不由也有些眼眶泛红。   “都是我的错,倒惹得景儿也伤感了。”娟娘见旖景郁郁,倒是破涕为笑,痛惜地揉了揉了旖景的面颊,才劝慰太夫人:“母亲也别难过了,一家子好不容易团聚,正该开心才是。”   黄氏这才拉着六娘上前,先让六娘给长辈们行了礼,才与娟娘寒喧:“三妹路上可还顺利?”   娟娘看了一眼黄氏,微微侧了一下面颊,竟然不作理会。   黄氏倒不以为意,一边的候府二夫人却看得窝火——当年就看出小姑子对卫国公有那么一层意思,可怨得了谁?还不是太夫人不愿让嫡女为继室!事隔多年,她如今过得不如意,也只能怪运数,冷脸儿摆着倒是给谁瞧!   二夫人心下冷笑数声,拉着黄氏就往椅子里让:“二妹妹可是忙人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正该歇上一日,别站着了。”   太夫人似乎这才见到黄氏一般,只扫了她一眼,并不作理会。   气氛略微有些微妙。   娟娘似乎连坐都不想与黄氏同坐,只说从左海带回些玩意儿,拉着旖辰与旖景去了里间,先挑出几样精致的,让丫鬟们送出来给六娘,便摒退了众人,一番嘘寒问暖,直问这十载以来,黄氏待她们究竟如何。   旖辰甚为尴尬,忙不迭地替继母说着好话:“姨母宽心,母亲一直视咱们好比亲出,并不曾亏待,甚至六妹与三弟,都比不上咱们兄妹三人,再说上头还有祖母周全呢,哪里会受委屈。”   旖景甚是疑惑,上一世姨母也是如此,她并不曾在意,可现在想来,姨母性情温婉,并不似那些狭隘多疑的女子,何故偏偏待继母那般冷漠防范?便不曾像那一世,跟着旖辰的话说黄氏的好处,而是故作天真的问道:“姨母从前难道与母亲有什么误会?”   别说娟娘一怔,旖辰也吓了一跳,可自从兰花簪一事后,她这个长姐在旖景面前就是言听计从,下意识间,这时也没有阻止责备。   “我看刚才姨母对母亲甚是冷淡,才有这般认为,姨母莫怪。”旖景又是甜甜一笑:“正如大姐姐所说,母亲待我们从不曾亏待,那些年我不懂事儿,屡屡与六妹妹争执,母亲任何时候倒都是护着我的,反而是六妹妹受了不少斥责,现在想来还觉得羞愧呢,难得六妹妹心宽,不与我计较,如今才合好了。”   娟娘便笑道:“景儿这是称赞自个儿眼下明理懂事了吧,你倒不谦虚。”   旖景却并没有放过刚才的疑问:“姨母,您就告诉我们吧,是不是从前也和母亲起过争执,我们且当趣事听,必不会在母亲面前多话。”一副好奇的模样,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地盯着娟娘。   “有一些事,过去了,再提无益。”娟娘轻轻一叹,目带黯然:“只你们记得姨母这一句话,不能太轻信旁人,有的事,并不似表面那般,还得有自己的主意,俗话也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点总不会吃亏。”   旖景深以为然,见姨母并不愿多说,再不好追问。   正说着闲话,江月又不甘寂寞地寻了进来,一头就扎在了娟娘怀中:“姑姑见了阿辰与阿景,就将我忘了不成,只与她们说话,我可不服。”   被这一岔,旖景更加不好追问下去,只问江月:“今日怎么不见五姐姐?”   “别提了,因那个什么僧人口吐妄言,为求稳妥,五姐姐连院子都不敢出,早先姑姑才去瞧了她,劝她来外头散散,她也不愿。”江月叹了一声:“好好一桩婚事,因为这个缘故,闹得倒是人心惶惶。”   娟娘自从听说这事儿,心里也觉得事有蹊跷,倒认为黄五娘谨慎些也不为过,这时便提议:“五娘也觉得憋闷,正巧你们姐妹来了,便去陪她说说话吧。”便领着几个丫头依然出了外间。   又说黄氏,眼看着娟娘与旖辰姐妹私话,心里就有些着慌,直到这时,瞧着两个继女神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才轻吁了口气,又见娟娘带着几个小辈去看黄五娘,忙跟了出来,一路之上,也不顾娟娘的冷颜相待,只故作热络地与她寒喧。   娟娘很是不耐,可当着小辈的面儿,也不好直说,一直到了黄五娘居住的院落外,才让几个小娘子进去,转身对黄氏说道:“二姐,你就别进去了吧,那个什么云水僧人出现得蹊跷,说不定是有人心怀恶意……”   见小娘子们都不在场,黄氏才将唇角笑意一敛,尽管如此,可神情依然温和:“我知道三妹还为从前的事儿……当初,三妹与我本是无话不谈,我知道你对国公爷的心意……三妹,我当真没想过事情会成这般,要说母亲她,原本也是为了你打算……”   “明人不说暗话,二姐当年做了什么好事心知肚明。”娟娘冷笑一声:“事过境迁,多说也是无益,我只悔不当初,对你全不设防,将心事都告诉了你,才让你有了可乘之机。”   黄氏甚是苦恼:“妹妹当真是误会了我。”   “误会?”娟娘冷笑:“你听我说母亲不愿让我为人继室,心里就存了想法吧,我且问你,龙家为何在那关头上门提亲?我写的诗词,又是怎么到了若虚的手里?是谁告诉他我对他早有倾慕之情?二姐,你可别说你尽不知情,全是二哥的作为。”   黄氏怔在当场。   “若非我偶然见到那封书信,惊疑之下问起,且还被你们兄妹蒙在鼓里,只道龙家那时提亲无非巧合,二姐,你当真心计深沉,这么些年,还在我面前作戏!”   面对娟娘凌厉的质问,黄氏终于无法再坚持“误会”一说,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当时也是走投无路,三妹,虽然你对国公爷有好感,又因为大姐姐留下的子女着想,一意要嫁去国公府,可是你也知道,母亲她必定不会同意,你是嫡女,母亲不会让你受委屈,可我却是无依无靠,我当时是动了心,又害怕再拖延下去,国公府改变了初衷,有别的选择,若是错过了这门姻缘,三妹你也知道,母亲当时有意让我嫁去姚家,那个人虽说也是丧偶,但年岁已过不惑,兼着性情粗蛮……我委实不愿……龙家郎君对你本有好感,他又是望族出身,才华出众,并不会辱没了你,我承认我是用了些手段,也是逼不得已,更没有害你的意思。”   “没有害我?”娟娘冷笑:“如此说来,我是该感谢你?多得你仿了我的笔迹,抄了我的诗词与若虚‘表明心迹’?你可知道当时龙家老夫人中意的长子媳妇是她侄女?因为若虚误以为我对他有情,不惜忤逆母亲?我原本还不知婆母对我诸多挑剔是为了哪般,直到见了那封情信!我在婆母眼里,就是个不守妇道,私相授受,挑拨他们母子关系的恶人,我这些年来的艰难,可都拜托二姐所赐。”   黄氏张口结舌:“我并不知……”   “二姐的虚情假意还是收敛些罢,一晃十载,尘埃落定,再追究这些旧事本不是我愿意。”娟娘眉心一肃:“听辰儿与景儿说你待她们不错,我也不欲挑拨离间,只你记住一句,好好善待大姐姐的骨肉,若将来他们三兄妹有个什么不好,我必不会放过你。”   娟娘说完,再不理会黄氏,冷颜转身疾步。   转廊隔墙,二夫人江氏方才绕了出来,冲着娟娘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活该她讨不得好,当年若是她咬牙要嫁去国公府,婆母未必不会妥协,还不是她瞧着龙姑爷才华出众,才动了心。妹子别放在心上,且跟我去,二爷可等了你多时。”   黄氏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的惭愧与惊讶尽数收敛,只看着江氏:“嫂子刚才也听见了,三妹既然都起了疑心,只怕长兄未必就没有防备。”   “妹子宽心,自打那谣言四起,咱们这房可都没接近五娘一步,他们就算起疑,到时也赖不着咱们身上来。”江氏阴恻恻地一笑,挽了黄氏就离开。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闺阁之间,小有芥蒂   两个老姐妹久别重逢相当不愉,几个小姐妹这一日见面却也不甚和谐。   黄五娘居住的这个院落,命名为“桑榆”,几间屋舍自是不如太夫人住的正房那般宽敞,但庭院却是相当幽深的,有黄六娘引领,旖景几个一路观赏景致——虽说还不到春暖花开,但院落里有许多碧植,这时新芽已在柯枝上绽出尖角来,清嫩的翠色,看在眼里也十分悦目。   不想才望见几间屋子,便有候府的丫鬟迎上,先是施了礼,紧跟着就毫不客气地“请”随侍的下人出去。   贵阁千金们出门作客,带着随侍本是惯例,就算小姐妹们要说私话,也只消让丫鬟们避出屋子,在院子里或者廊下待命,身为主家,出于礼数,更不能这般强硬地阻止客人的丫鬟随行。   黄六娘与江月很是尴尬,江月连忙解释:“原本有‘避邪’一说,祖母也很是重视,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是咱们姐妹偶尔来探望,五姐姐才见,下人们都得留在院外。”   黄五娘身边的丫鬟甚是坚决,挡在阶下冷颜说道:“五娘说了,既然法寺高僧说最好不要见外人,便得依言而行,国公府娘子们是亲戚,不算外人,可丫鬟们还是留在院外才好。”   遇此冷待,旖辰与旖景都有些不愉,六娘更是蹙紧了眉心。   但究竟是表姐妹,为了这些小事争执也不像话,旖辰便与旖景商量:“市坊间谣言纷扰,也难怪表妹紧张,咱们体恤一些才好。”   旖景便不多言,干脆吩咐秋月、夏柯两人先回正院去,只六娘本就不屑那些神鬼之说,性情又有些孤高,暗忖五表姐的态度,是不耐烦与她们见面,便不想送上前讨嫌,只说:“我担心冲撞了表姐,也不好入内,五姐转达一声问候就是。”   不由分说转身按原路返回。   江月更觉尴尬,连忙陪着笑脸将旖辰与旖景请了进屋子。   黄五娘原本忙着绣嫁衣,只裹了件半旧的雪青色披风窝在炕上,这会子才收了针线,活动着酸软的手腕,见帘子挑起,打头入内的旖辰穿着件明紫色的斗篷,衬得眉目熠熠、意气风发,连往常瞧着刻板的五官,这会子也显出喜意盎然,竟忽地明艳照人起来,只觉数月闭门不出的郁闷更重了几分,懒懒下了炕,无精打彩地与众人见礼。   旖景见她虽不显清瘦,可脸色黯淡无光,眉梢眼角隐隐透出股沮丧,心便悬了起来,上前拉着五娘的手,关切地询问:“姐姐可是觉得身上不好?若是不适,还得请大夫来瞧瞧才稳妥。”   旖景原是一片好意——她本就担忧着三皇子心怀不甘,又有那谣言四起,担心有人会对黄五娘不利,才婉转提醒。   哪知黄五娘这些时日实在憋闷,兼着对婚事的期待,更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合了那妖僧的恶言,听了这话,心里便不痛快,冷笑一声:“阿景可是兴灾乐祸?盼着我有什么不好?”   众人皆是一怔。   旖景讪讪放开了手:“表姐误会了。”   江月连忙转寰:“五姐姐这些日子憋闷着,难免心浮气躁,才误解了阿景的好意。”   黄五娘也醒过神来,自知有些无理取闹,她一贯极重修养,收敛性情,若是以往,别说对表姐妹,就算是对外人,也不会如此失礼,一来是因为那些个闲言碎语,二来也是因为这些时候的确心神不宁,一见国公府的娘子,尤其介怀旖辰曾是三皇子的“倾心佳人”,不觉就想到云游僧关于她并非“福泽深厚”的判词,又是委屈,又是不愤,怨气就爆发了出来。   自己反而抽泣起来:“都说我命格不佳,不配为皇子妃,是拣了便宜,抢了辰表姐的姻缘,必遭祸患,辰表姐你自个儿说,我可曾抢了你的姻缘。”   旖辰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这些个有关情缘的话题,又羞又急,忤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还是旖景紧声地劝慰:“五表姐何必理会那些人嚼牙,分明是妒嫉你罢了,这门姻缘本是天子册定,怎么会不般配。”   江月也是一番苦劝:“五姐姐当真是因着这些时日憋屈了,倒将气撒在了辰表姐身上,那日不过是安慧的冷言冷语,你又不是不知道安慧的性情,对哪个人都没有好话的。”   劝了一场,反教黄五娘越发忧愤,只顾捂着脸哽咽,也不让姐妹们落座,旖景见这番情形,知道她心里芥蒂已深,若是强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好对黄六娘说:“五姐姐心绪不佳,我们也不便再打扰,六姐姐多陪着说会子话,劝解一番才好。”   便与旖辰告辞出来,江月过意不去,又担心着旖景介怀,交待了一声儿就紧跟出来,一路上说不尽的好话,只盼旖辰与旖景不要放在心上,苦请着两人去自己院里小坐。   旖辰因好端端地受了一场抢白,心里到底有些烦闷,只说还是去太夫人跟前儿,旖景心里有些不踏实,倒跟了江月去她屋子里,婉转地打听着这些时日以来的情况。   “瞧着表姐的面色当真有些不好,性子与从前也是判若两人,当真无礙?”旖景问道。   “不单阿景你这么说,大伯母也是这般以为,连太医都请了两回,诊脉之后都说不碍事,就是五姐她心重。”江月也甚是苦恼:“我得了空,常去看望她,但她一直都郁郁不乐,还是介意着那些个闲言碎语。”   “也不怪表姐介怀,那云水僧出现得当真蹊跷,还得当心。”   江月有些疑惑:“阿景是怀疑……”   “我只是觉着,自打中秋宴上,就有些不太平,防备着总归有好处。”   “还能怎么防备呀,五姐这段当真是院门儿都不出了,家里的人,也就只有咱们几个姐妹才能进桑榆园,今儿个你也瞧见了,连我们的丫鬟都是不让进院子里一步的。”江月闷闷一叹:“别说五姐,连她跟前的几个丫鬟都不出院门,饮食是专门开的小厨房,大伯母精心挑选的几个媳妇悉心打理,别说外人,就连二婶子都不让进去,阿景想来也知道的,祖母她始终防着二叔二婶,就怕他们俩使坏。”   经江月这么一说,旖景更觉得若是有人想要谋害黄五娘倒真寻不到门路,除非是有内奸,因此又问:“表姐院子里的下人呢?可都是家生子。”   “以前还有几个外头买的,自打出了传言,尽都调去了别处,眼下都是大伯母择选的丫鬟,不仅仅是家生子,都是大伯母的陪房,个个都有根有底。”江月说道。   如此说来,当真是密不透风了,旖景方才觉得安稳了一些。   又说黄六娘,苦劝一场,好容易才让姐姐止了眼泪,只叠声地抱怨:“都是我多嘴,把安慧的话告诉了姐姐,倒让你迁怒了阿辰,姐姐当真糊涂了不成?咱们与她本是表姐妹,将来姐姐与她又是妯娌,自然应当比旁人更亲近才好,秦三娘本就不好相与,成了四皇子妃,有陈贵妃撑腰,她们一头可是与太子、三殿下不合的,你若是得罪了阿辰,将来若与秦三娘有了什么矛盾,也少了个帮手不是?”   这时,黄五娘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心里头也极为懊恼,可嗓子里依旧像是塞了白叠一般,闷得难受:“我的心事,六妹你一惯明白,虽从前就欣赏三殿下,可因着母亲的劝,早就不存他想,谁曾料峰回路转,真成了缘份……自从圣上赐婚,我这心就没有一日安稳过,就怕生出什么意外来,偏偏不知从哪里出来个妖僧,说了那些歹话!再有一点,三殿下原本仰慕阿辰,闹得街知巷闻,我心里头怎么也不是滋味,你说阿辰无论才华,还是样貌,哪一样比得过我,怎么偏偏就得了三殿下的心!”   “三殿下到底是少年意气,说什么一心一意,谁会当真?若当真如此,也不会闹出千娆阁的事来了,姐姐你且宽心,今后日子还长,哪里就得不到三殿下的真心。”黄六娘哭笑不得,搂着五娘的胳膊又是一番宽慰:“无论三殿下如何,阿辰的心可不在他身上,姐姐何苦与阿辰过不去呢?反倒落得小器了,我可是听说,皇后娘娘已经替殿下谋定侧妃人选,一个是孔家的旁支女儿,虽身份到底不如你,可模样是个妖娆的,还有一个皇后胞妹夫家的庶女,也是个狐媚子,姐姐与其同阿辰置气,还不如想想以后……自从圣上登基,对父亲的信重就不如从前,姐姐还得指靠着大长公主替你撑腰呢。”   黄五娘经这一番提醒,彻底清醒过来,忙拉了六娘的手:“都怪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这会子也无颜再见阿辰了,且靠着妹妹替我转寰几句,切莫让阿辰真恼了我。”   六娘见姐姐总算是心平气和,这才放心,一口应了,便也告辞了出来,打听着旖辰这会子正在祖母院里,忙疾步跟了去,到底寻了个空子,单独拉了旖辰在旁,好一番陪罪。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又是一年,芳林宴开   从建宁候府归来,旖景又忙碌着眉姨娘那一头事,很快就将那日小小的不愉快抛之脑后。   眉氏院里的丫鬟,贴身的两个都是她的陪房,兼着利氏也不是掌管中馈的主母,又不擅长勾心斗角的功夫,竟从没有顾得上在眉氏院里安插几个耳目,再加上还有苏轲维护,侍候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品性自不消说,再有眉姨娘待下甚为和气,赏赐也多,院子里的下人对她都不存二心。   陈姨娘倒也与人为善,与眉氏院里的几个丫鬟交好——比如四娘提过的婵娟,可据旖景打听的情况,那婵娟待眉姨娘也很是忠心耿耿,无非是因为陈姨娘循规蹈矩,从不曾为难眉氏,她才与之交好罢了。   表面上看来,宋嬷嬷要通过丫鬟们对眉氏下手,似乎不易。   旖景也细细想过一回,根据宋嬷嬷的谨慎稳狠,不大可能只用金钱收买——连她都明白,重利忘义的丫鬟能背叛原主,也就不会对新主效忠,更何况宋嬷嬷这样的“修行”。   就怕宋嬷嬷捏住了某个丫鬟的要害,威逼她行事。   另一方面,旖景也让三顺查过眉氏请的大夫。   国公府本有几个熟悉的大夫,可眉姨娘尽都信不过,单单让苏轲请个没有来往的。   这心态也好理解,毕竟利氏才是国公府二房的正室夫人,若要买通几个大夫,也不是做不到,眉姨娘心怀戒备,只信得过苏轲。   要说这位姓胡的大夫,原本也是去年太后“患疾”,圣上求诏名医,不远千里投往京都,岂知当他抵达,太后已经被清谷“治愈”,胡大夫便绝了入仕的念头,不甘就此返乡,于是开了个“病坊”,规模十分寒碜,主要针对贫寒百姓,故而,就连像样的药材铺子里都无力准备。   可这胡大夫实在有几分本事,短短一段时间,治愈了几个急腹症的患者,闯出了一些声名。   便有个富商,因家中小儿突患急病,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听闻胡大夫擅长急症,便请了回去,结果自是妙手回春,富商便大为传扬胡大夫的名气,胡大夫就此在锦阳站稳了脚跟,将自己的“病坊”扩大了规模。   苏轲也是听人说胡大夫医术高明,这才请了他。   表面上,这位胡大夫并没有什么猫腻,与宋嬷嬷也无什么“旧情”,但旖景以为,这大夫从前医品如何,终究是不知根底,宋嬷嬷要买通他,并非没有可能,比起国公府的侍婢,对大夫许以重金,事后只让他离了京都,便不留把柄。   旖景琢磨了一番,才定下两条计策,一边让三顺找人盯着宋嬷嬷一家,一边让那些个曾经盯梢三皇子的乞儿紧盯胡大夫。   总之,暂时没有发现宋嬷嬷有什么举措。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五这日,是宫里召开芳林宴的日子。   国公府里诸如旖景、二娘、四娘、六娘今年都得了邀帖,其余几个也还罢了,唯有二娘十分焦灼,若是换了平常贵族的什么比才之宴,她一准会找个借口推拒,可芳林宴毕竟不同,贵女们若是获邀,就算不曾夺魁,也是值得显摆的“经历”,再兼者与会者除了小娘子,还有年少有为的贵族郎君,更不乏皇亲国戚、宗亲子弟,二娘本就等着议亲,自是不想放过这么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   可是,她的四艺无一拿得出手,当真害怕丢脸。   于是当拿到邀帖,二娘也顾不得什么傲骨了,竟然“不耻下问”,寻旖景打听芳林宴的情形,琢磨着有没有“舞弊”的可能——如果可能,大可让四娘写一幅字,她带去宴上应付了就行。   旖景听了二娘的打算,当真哭笑不得:“二姐,您这可是欺瞒太后,大不敬的行为。”   二娘顿时沮丧了下来:“我是当真想去宫里开开眼界,可实在不擅长那些文绉绉的才艺,真是可惜,芳林宴怎么不比击鞠呢?”   “也不是与会者都要参加比艺的,年年也有不少弃权的人,二姐不须担忧。”旖景安慰。   二娘一听,顿时精神涣发,提着裙套就跑了回去,挑拣着芳林宴那日要着的衣裳,佩带的钗环。   旖景已经是第三年参加芳林宴了,尤记得上一世,正是这一年,她以一首小词夺魁,后来才知,当时评她为魁首的正是虞沨。   那一年,他凑巧在宫里接受太医诊治,参与了一次芳林宴,但这一年,他已疾愈,想必定会获邀,他曾说过,当年正因为那一厥词记得了她,可她并不以此为幸。   所以,今日她不想再写旧词。   他们的故事应当改写,不需要那些晦暗的过去。   芳林宴设在遗珠园,朱墙之内,遍植桃红,正是三月,燃燃而艳,缤纷明丽,既有小径通幽,又有玉路畅直,三月春风微暖,卷得暗香沉浮,但见亭台楼阁立于嫣红之间,又有奇石小桥点缀清波之上,步步一景,真让人目不睱接。   除了那些宗亲女儿,更多的是勋贵、世家千金,个个婷婷,人人玉立,虽宴席还未正式开始,桃花林下已是衣香鬓影,莺声笑语。   除了旖景,二娘、四娘与六娘都是首次参与芳林宴,多少都有些拘束,随着宫娥入内,规规矩矩地坐在一处。   多数贵女也是如此,顾盼的是目光,谨慎的是言行。   正高声说笑的是安慧与平乐郡主,一个穿着金绣牡丹氅衣,一个穿着遍地缠枝绣裙,端的是明艳照人,爽朗豪放,老远就听她们说的话题,似乎是商量着即将接踵而来的赏春宴,要去哪处玩乐才算尽兴。   不断有目光朝向她们,有羡慕的,有好奇的,也有满是不屑的。   只那两人全不察觉,照样暄哗,不断地招呼着熟人。   旖景留意到金六娘坐在一株桃花下,神情平淡,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二娘在旁小声地问:“不是说也请了郎君们吗?怎么没见着?”   四娘十分无奈,将目光垂了下去,只看着裙子上的莺蝶。   旖景解释:“郎君们要开宴前才会入园。”   芳林宴除了让诸位小娘子比才,委实也为贵族家的子女提供了“相识”的机缘,尤其是那些正值婚龄的男女,十分盼望春季宫宴,但因这时没有长辈在场,也不能太过放纵,故而遗珠园里这时还只有女子,待得太后驾临之前,郎君们才能奉诏入内。   二娘“哦”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打量起四周,一眼瞧见安慧,撇了撇嘴,扯了扯旖景的衣袖:“看看阿慧,在宫宴上也是这般粗俗。”   四娘浅咳一声:“二姐姐,今日与会者众多,又是在宫里,还得谨言慎行。”   旖景十分赞同,严肃地凑向二娘耳边:“金家六娘就是在宫宴上出了差错,听说,婚事上极为艰难,二姐姐可得留心。”   二娘当即紧张了起来,理了理衣襟,看也不看安慧一眼,生怕她没事找事,在宫宴上让自己难堪。   六娘闷笑一声,冲旖景眨了眨眼,极为佩服。   却有一个朱衣宫娥走了近前,旖景认出正是慈安宫的阿监。   原来太后早有嘱咐,当旖景到了遗珠园,请去慈安宫说话,旖景只好交待了姐妹,跟着宫娥往慈安宫。   如姑姑早等在偏殿前,一见旖景,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前,也不用那些虚礼,拉着旖景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番,颔首赞道:“不过数月不见,五娘像是又长了个子,穿着这身樱花红的衣裳,越发显得婷婷玉立了。”   旖景就着如姑姑的个头一比,半点没有谦虚:“果然是长高了些,在汤泉宫时,我只到姑姑下颔,这会子就到姑姑耳垂了。”   如姑姑笑着点了点旖景的额头:“怎么着,今日比才,你可有什么准备,前年比了画儿,去年又比了琴,今年该是诗赋了吧。”   “我且没想好呢,姑姑莫如先知会一声儿,今年诗赋娘娘会如何限题?”   “才女还想着舞弊呀,可不能由着你。”如姑姑又说:“五娘来得有些不巧,皇后眼下正与娘娘说话呢,你莫如先去那头逛逛。”说着,指了指偏殿西侧,一个弯弯的月门儿。   旖景微觉疑惑:“姑姑今儿个怎么舍不得好茶了?只让我自己去逛。”   如姑姑眼角一弯:“楚王世子早先来问安,也被挡在外头,这会子正在里头赏梅呢。”   旖景闻言,才微微一笑,抬脚走了几步,方才回过神来如姑姑的意味深长,又走了回来,缠着如姑姑手臂撒娇:“姑姑是在打趣我。”   “我怎么打趣你了,那时在汤泉宫,可瞧着你与世子甚是亲厚。”如姑姑笑意更甚,见旖景终于微红了面颊,方才饶过了她:“我这会子走不开,也不能招呼世子,那些个内侍言辞乏味,想来世子也不耐烦他们作陪,五娘就行行好,就算帮帮我还不成?”   旖景方才作罢:“姑姑记得,可欠了我一回人情。”   转身就往西侧庭苑行去,自己没有觉察步伐的迫不及待。   如姑姑含笑目送着旖景的背影,摇了摇头,不由得更加笃定——   小丫头看来已是情窦初开。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厚颜如是,无可奈何   桃李才绕柯枝笑,孤芳渐随流水远。   慈安宫的西苑,伴着浅渠只有几株胭脂梅,妆点了冷寂的整个寒冬,当草长莺飞,大地回暖,却再禁不得越发温柔的春风,纷扬辞别柯枝。   花落水流红,倒是至始至终也不曾黯然。   浅渠之畔,一袭深碧的氅衣立在梅下,有疏香斜柯的映衬,身姿更显修挺秀颀。   虞沨微仰面颊,墨眸里盛着温弱的春阳,还有一枝尚不舍辞别的寒梅暗影。   他尚且清晰地记得当年,悄悄在脑海里描摩多年的少女,在这一日,终于谋面。   或者不能称为谋面,是他隔着桃红张望,见她与旁人嬉戏,锦阳京春季本应苍白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庞让人匪夷所思的灿烂。   他觉得,他们已相识多年,眼前女子正是他不断描摩着的那个人,无论眉眼,还是姿态。   而此时的她,更比当年多了几分敏锐,也添了十足深沉。   却还是,他始终珍藏于记忆里,舍不得忘却的那个人。   只是今年,应当见不到她柔婉不失风骨的笔墨,写下那一厥让他惊艳的小词了。   不知此生旧笔墨,又会作何新词曲?虞沨不由好奇,也怀着期待。   忽而有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从身后绕上了他的眼睑,因是掂着脚,柔软的身子不得不贴近他的腰际,少女特有的香暖呼息,促不及防地吹暖他的颈后。   一时间,莺声忽远,他清晰地听见胸腔里的跳动,急促响亮了起来。   视线分明陷入了黯沉,可眼前却有娇阳明媚,他清楚地看见了,当年桃色明媚下,那一张笑靥如花。   他想她这时,一定是微笑着的,樱唇飞扬,带着促狭。   是的,不用猜测惊疑,她身上独有的玉兰花的清新味道,他原本已经铭记于心。   却迟疑着问:“是如姑姑?”   旖景暗叹一声,松开了手,沮丧地站稳:“沨哥哥怎么猜到是我的?”   她知道,那一问是他故意。   虞沨转过身来,看着旖景微咬着嘴唇,唇角略微紧绷的弧线,就这么牵动了他的心弦,忍不住伸出指掌,好不容易,才只是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顶:“慈安宫的西苑,有几个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娥们,可不敢这么放肆。”   旖景又是一叹:“见沨哥哥赏梅这般专注,我本想吓你一吓的,这回又落了空。”随即又是满面笑颜:“今年芳林宴,有了沨哥哥参与,定比往年有趣得多,今日那些选择诗词为赋,或是丹青作画的贵女们,能得沙汀客的评点,可算是有了福气。”   “我今儿个可是太后娘娘亲点的评判,必会铁面无私,五妹妹总不会以为三两句好话,就能讨好了我吧?”虞沨故作严肃,当手掌收回,只好负于身后,才能摁捺住蠢蠢欲动。   旖景故作伤心:“我才心念一动,就又被你尽数洞悉了……只好作罢。”   忽然一阵风起,又有落红无数,洒满两人肩头。   年华正好的一双玉人,站在春景明媚之中,羡煞枝上黄莺,于是比翼成双,似乎昭显着爱侣间的亲密无间,又再吟啼婉转,唱合之间,好比琴瑟和谐。   气氛太过绮丽,以致于让这时才迈入西苑的某人眼角生痛。   三皇子眸光清冷,鸦青色敞袖里的手掌不由握紧,烟眉似乎一蹙,须臾唇角带笑,阔步向前,远远就扬声:“世子果然在此!”及到花溪之侧,梅红树下,这才又带着些惊讶:“原来五妹妹也在?刚才远远瞧见,还以为是世子与安然兄妹在这儿闲话呢。”   旖景正想与虞沨说说那个胡大夫,分析一番宋嬷嬷是否会利用他为害,就被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插足”,心头大为不满,暗道扫兴,却也只好上前福了一福:“三殿下好。”虽不曾冷颜相对,恭敬的举止却拒人千里。   三皇子越发不甘,目光在两人脸上微微一晃,浅咳一声:“五妹妹待我可生疏许多,要论来,咱们也是兄妹,原该更亲近一些才是。”   “殿下毕竟是皇子,小女不敢疏于礼节。”旖景依然不冷不热。   “当日五妹妹算计我,让我饮得酊酩大醉,怎么毫无忌惮?”三皇子一牵唇角,竟然不依不饶。   虞沨没有说话,安静地盯着三皇子眼睛里渗露的复杂情绪,握在腰后的手掌,不由也紧了几分。   旖景挑了挑眉,故作不解:“殿下这可是欲加之罪了,当日分明是太后娘娘心疼小女量小,才让殿下代酒,殿下倒是豪爽,来者不拒,才致后来不敌,想来是小看了阿监们的酒量。”   “纵使如此,可五妹妹也欠了我一个人情。”三皇子似乎也察觉到虞沨的戒备,却并没有回应,依然紧盯着旖景:“我可是铭记于心,迟早一日,要向妹妹讨回。”   当真是个妖孽!旖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怕小女力薄人微,只好厚颜亏欠了这回。”   竟然想赖帐?三皇子笑意更盛:“我不会难为五妹妹,就算要你还这个人情,也是力所能及之事。”   这就是不依不饶了,旖景咬了咬牙,不耐烦与他斗嘴,转身对虞沨说道:“或许太后娘娘眼下已经得闲,咱们莫如去瞧瞧,等问了安,也就到了开宴的时辰。”   这就想逃避?三皇子心下冷笑,方才抬眸看向虞沨:“我刚刚来的时候,才听说母后正在与祖母说话,咱们要问安,且得等些时候,当日在汤泉宫,与世子切磋棋艺,我略逊了一筹,有幸得了世子点拨,这些时日以来自觉又精进了几分,莫如趁着这时,再请教一局?五妹妹正好做个见证。”   当下不由分说,上前携了虞沨的手臂,就往苑外花厅行去。   三皇子这回攒足了劲,想要在旖景面前“扬眉吐气”,于纵横黑白之间“力挫”虞沨,可天不随人愿,宫女们刚刚捧上棋盘、棋子,如姑姑就来传三个贵人觐见。   “世子,这场胜负,只好留待日后了。”三皇子也不沮丧,眼看旖景先随了如姑姑走开,别怀深意一笑。   虞沨回以一笑,澄明如水的眼睛,直视三皇子眸底的暗涌:“关于弈之一事,如此执着胜负,委实失了雅趣,如同世间百事,胜负得失原本难以判定,可殿下若是介怀,沨也不致回避。”谦谦一礼,便是应战。   不过已经离开的旖景,自然不曾留意,她似乎已经成了争夺逐力的筹码……   当问安之后,果然就到了开宴之时,太后让内侍去传受邀的贵族郎君、宗亲子弟到遗珠园,亲自携了旖景与虞沨、三皇子返回。   而这时的桃花林里,“万众瞩目”之人早已不再是安慧、平乐两个,或者惊讶、或者猜疑、或者鄙夷、或者嘲讽、或者期待着好戏临演的目光,尽都集中在已经入席,与文氏娘子并肩而坐,那个穿着彩棠绕枝刻丝氅衣,梳着三蕊百合髻,佩着攒珠累丝金凤,依然明光照人,如沐春风的女子身上。   虞沨才与皇后、太子妃见了礼,才一转身,就感觉到两道冷厉的目光,举目一顾,却见甄茉正静静地看着与皇后见礼的旖景,他显然没有想到经过旧年那么一场风波,甄茉竟然厚颜如此,盛装打扮,在芳林宴上公然抛头露面,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入席与虞洲并立。   旖景直到归席,才留意到甄茉,也是神情一肃。   “跟太子妃一同来的,刚刚才与安慧争执了几句。”六娘小声地说道。   虽说眼下贵族举宴,大多采用八人同席的圆桌,可宫宴之上,还是延续了长几双坐,虽不似古制那般屈膝跽坐的规矩,设的也是玫瑰椅,可却是单人或者双人同案,依据家中爵位与父祖官职,依次列坐。   故而宗室子女自然在首列,依次下来,便是公、候、伯三等爵位子女,再是获邀的朝臣家眷。   甄茉之父身袭候爵,又是皇亲国戚,她的位置,刚巧就在旖景隔案,却在平乐郡主等宗亲女子后列。   原本高祖时,赐封有四个国公,英国公因焦月谋逆一案,牵连九族,爵位自然不保;当年威国公,虽求自保,不顾姚妃与六皇子,可当威国公病逝,也被夺了爵;另有一个显国公,其袭爵嫡子也被秦相参了一本,担了个“逾越”的罪名,降至恩顾候。眼下国公之位,仅余苏氏。   若论爵位显赫,甄家仅次于卫国公府。   二娘与四娘因仅仅只是卫国公侄女,列位当在候爵之下,距离旖景与六娘一席更远。   待太后入席,众人随着内侍一声唱诺,齐齐出席,一致见礼。   礼罢,太后才又赐坐,众人方才一一落座。   不知安慧刚才与甄茉如何争执,可看她的神情,显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时回头横了甄茉一眼,率先发难:“阿景,当日你在灵山霞浦苑,听说也险些被甄四血口污篾,可是当真?”这时,丝乐之音未起,安慧之言又甚是响亮,以致分列首席之侧的太子妃听了个分明,就更别说四围的贵女们。   渐有议论之声。   对面的郎君们虽多数并没有听清安慧之言,但度其情形,大概也猜到了此番纷扰是因为何故,有人略略蹙眉,有人十足鄙薄,有人漠然置之,可大都明里暗里,留意着小娘子们这边的情形。   旖景微微一笑,看向甄茉,神情已经从惊疑转为平静:“此事太后娘娘已有定论。”   “正是如此,太后可是当众斥责了甄四歹毒,不想有人却如此厚颜,还大刺刺地来丢人现眼。”安慧冷哼一声:“此等心肠毒辣,又不知悔改之人,我等不耻与之同会。”说完,还甩了甩袖子,一脸的义正言辞,又左顾右盼,似乎在拉拢同仇敌忾之人。   毕竟是宫宴,又有太子妃在坐,众美尽管对甄茉有所不耻,可到底有所忌惮,尤其是周围诸人,都躲避着安慧炯炯有神的目光,生怕卷进这场是非。   安慧找不到同盟,只好逼迫旖景:“阿景,甄四险些害了你未来嫂子的性命,连我也为你们不愤,你与六娘难道就能忍气吞声?”   此言一出,不少目光又都集中在国公府两个嫡女身上,也有人暗中打量着太子妃十分忐忑的神色,一眼望去,贵女们虽然正襟危坐,可那些窃窃私语,还是抑制不住地在角落里响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当众丢脸,难捺恶意   太后显然已经注意到底下的纷扰,瞄了一眼恍作不察的皇后,再看向太子妃的眼神,就冷厉了下来。   “娘娘,臣妾本来劝阻着阿茉在家闭门思过,可她声称,芳林宴庆春,若是不来,实为不敬,才坚持前来,并说当日之事,她每每想来也歉疚得很,无颜面对董氏娘子,惟有与国公府娘子们致歉……”太子妃如坐针毡。   自从灵山事发,她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惟有让甄茉顶罪,导致胞妹声誉尽毁,本就心怀歉意,再兼着甄夫人几番哭诉,尚还不甘甄茉就此被贵族“孤立”,太子妃情知与国公府联姻已属无望,可想到甄茉的姻缘,委实烦心,禁不住母亲的哀求,才打算让甄茉出席芳林宴——若是太后态度略有缓和,也许甄茉的婚事还有些盼头,太子妃此番,实在逼于无奈,故而,尤其盼望着太后能睁只眼闭只眼,容得甄茉参与这场宴会。   又说太后,心里委实厌恶甄家这对姐妹——她可是听说了,卓氏在东宫极不受太子待见,眼下那两个侧妃已经没了指望,其余滕妾侍婢又被太子妃牢牢掌握,哪里会有什么“喜讯”,卓氏在东宫的好坏,不仅关系储君子嗣,多少对圣上的筹谋也有作用,太子妃存心让卓氏举步维艰,处境尴尬,简直就是轻重不分,妒嫉不贤,若依太后性情,别说甄茉,甚至起了废弃太子妃的打算——也就是顾忌着甄家这个助力,才不得不隐忍。   显然,皇后也想助甄家一臂之力,这时度量太后的神情,温和地劝了一句:“这么喜庆的日子,娘娘可别为了些小事坏了心情,依臣妾看来,那件事虽是四娘糊涂,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知错了,难得她不惧怪责,要讨国公府一个谅解,这些小辈间的恩怨,娘娘且由得她们自己化解了吧。”   旖景这一边,也被安慧逼到了面前,远远打量着太后的神情,也是一番度量。   看来,甄茉这次“抛头露面”显然是得了皇后的允许,毕竟甄家是太子岳家,还有甄夫人娘家、文家等几个家族的牵连,太后纵使厌恶甄茉,也会有所顾及……   甄茉显然没有放弃,想等着事过境迁,重新立足贵族群,这一次出席宫宴,无非是试探也是故作姿态……太后的态度是贵女们观望的一个重点,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太后应当不会主动为难甄茉。   这一个“坏人”,还得由自己来担当。   主意拿定,旖景再度回眸,目光直盯甄茉:“我也不想与甄四娘同会,可这毕竟是宫宴……甄四娘想必是获了邀帖……”   “我可不信太后娘娘会给这等歹毒之人邀帖。”安慧冷笑。   刚才旖景的话,已经摆明了态度,一些贵女度量着情形,估计卫国公府必定不容甄茉,神情又微妙了几分,甚至有些性情耿直,或者有意讨好卫国公府的贵女,忍不住看着甄茉嗤笑起来。   甄茉半咪了眼,眸光冷洌如剑,与旖景对视数息,方才微微一笑:“我今日随长姐赴宴,一是为了陪同太后娘娘庆春,还有一件要事,也是为了与阿景当面致歉。”说完自斟一杯清酒,双手平举:“当初我一念之恶,做了悔之莫及的事,阿景大人大量……”   “我本不是君子,胸怀自是狭隘,若是无伤大雅小事,或者不至耿耿于怀,可阿茉你那样的恶行,每每想来,尚且心有余悸,故而将来,只好对阿茉敬而远之,永不谋面才好。”旖景不待甄茉说完,已经绝然打断。   甄茉的脸白了一白,将牙一咬,忽而双膝着地:“我是诚心诚意请求阿景谅解,只要阿景能给个机会,就算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   这一番动静就有些大了,不少人变了颜色,四娘远远看着,似乎也有些担忧。   旖景不为所动:“杀人不遂,依法从轻,连国法都不能判阿茉死罪,我怎么能让你以死谢罪?阿茉这可是逼得我不得不说句原谅了。”   这话满含戏谑,又再强调了甄茉杀人不遂的罪行,贵女们更觉得甄茉毒辣不说,脸皮的厚度当真让人望而生畏。   而皇后与太子妃自然也瞧见了甄茉这一跪,猜测是旖景当面给了甄茉难堪,心下都有些不满,皇后便遣了宫人去传话:“今日本是庆春的宫宴,怎么竟起了争执,快去嘱咐一声景丫头,任是何事,都让她先以大局为重,别坏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太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景丫头循规蹈矩,能有什么错,她才扫不了我的兴致,倒是甄家女儿……也罢,看来她也不知道“家教”两字。”   护短太过明显,太子妃神情一变,皇后更是尴尬。   太后又说:“唤了景丫头过来,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我来断个是非对错,若有人又再无理取闹,我可不容。”   宫人连忙领命,也不敢肃言,温温和和地请了旖景过来。   如此一来,甄茉当即僵在了原地,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任是她强自摁捺,眉宇间也泄露了怒火,双手更是紧握,指甲凶狠地掐在掌心——她绝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必须找回些尊严,如此一来,才有一线希望。   几个皇子与宗亲子弟距离首席较近,自然都听见了太后与皇后的话,三皇子自知甄茉讨不得好,挑眉斜眼地看着旖景款款行到席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没有插话。   虞沨一直注意着甄茉的举止,眉心蹙得略紧,暗忖着经此一事,甄茉定会恨毒了旖景,只怕这个蛇蝎女子会对旖景不利。   虞洲没有听清甄茉与旖景的言辞,可他的心自然偏向旖景一边,见旖景上前,连忙说了一句:“五妹妹,可是甄四娘无理取闹?”明打明的提醒,先就将甄茉置于不利的地位。   皇后与太子妃神情十分不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目带冷意。   旖景心里暗骂了一句多事,面上微带着委屈,嗓音却甚是轻脆:“娘娘,阿茉她原本是与小女致歉,可小女委实心有余悸,不敢接受她的示好,只望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想是阿茉心里太愧了些,竟然说出死不足惜的话,小女委实觉得心惊……”   那温温弱弱,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三皇子一口茶水险些呛在嗓子里,好不容易才忍住,看也不看旖景一眼,直瞅着案上的佳肴,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皇后冷冷地看了旖景一眼,似乎息事宁人地说道:“景丫头既然知道阿茉她的诚意,便就原谅了她吧。”   “回娘娘的话,阿茉当日针对之人原本是阿音,若说原谅,也该是请阿音谅解……我原本就不怪阿茉,只是有些害怕……”   太后唇角一颤,心里笑骂一声“鬼丫头”,这会子倒是知道害怕了,那日在灵山,她可是咄咄逼人。却十分赞赏旖景的伶俐,睨了皇后一眼:“小辈们的恩怨,原不原谅记不记恨,且由着她们分解,哪有逼着人家妥协的道理。”   皇后神情一窒,只好说了一句:“娘娘说得是。”   太后懒懒地挥了挥手:“跟甄家女儿说,她歉也道了,宴也赴了,前些时候才说身子不好,要在家静养呢,今日虽说天晴,却也不甚暖和,还是回去歇着才好,仔细折腾得反复起来,太子妃又得替她悬心。”   这样一番态度,既是对太子妃的警告,更是对甄茉的打击,甄氏姐妹心怀不甘,却也不得不忍辱——她们这一遭背水一博,又落得个成人笑柄,在场诸人,显然都品出太后对甄茉“关怀”的深意。   原本霞浦苑事发后,甄夫人起初还怀着几分希望,接触了一些官宦人家,嫡子是没法指望了,妄想着替女儿求个庶子联姻,可家家主母,虽有那些薄待庶子的,却都不愿意让个这么歹毒,又有太子妃撑腰的儿媳进门,尽都婉拒了,才让甄夫人越发焦急,兼着甄茉哭诉几番,盘算着已经过了些时日,太后想来已经消了火,考虑到太子,未必不会拉甄茉一把,今日才有了这番试探。   显然,太后态度十分坚决,对甄茉的厌恶更是彻底。   甄家的盘算再度落空。   太子妃尚且还暗地为亲妹妹操心,哪里想到甄茉已经将她恨得咬牙。   从芳林宴上被“关怀”了回府,甄茉尚在途中已经气急——苏旖景固然可恨,太子妃更是该死!——若非她为求自保,将所有罪名尽都推给自己,自己怎么落到这般境地?——明明知道自己只有求得太后谅解才能咸鱼翻身,她倒好,依然对卓氏处处防范,自己显然是被太后迁怒!   这条路既然已经被堵死,只得另寻出路。   甄茉咬着牙,将眼泪憋了回去,看向身边受了太子妃嘱咐送自己回家,一路上谆谆抚慰的乳母:“嬷嬷,眼下我当真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嬷嬷若是疼我,唯有这般……”紧跟着一番耳语。   乳母大惊失色:“四娘……您这么做……”   “嬷嬷若是不助我这一回,我真的只有死路了,嬷嬷你疼我一场,怎么忍心看着我……”甄茉倒在乳母怀中抽泣,似乎肝肠寸断。   没人看见她眼睛里,渐渐沉晦的阴戾狰狞,仿佛蛇口的獠牙上闪着冷厉的微光。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诸美比才,结交新友   午宴耗时并不长,仅仅小半个时辰,宫娥们就撤了碟碗杯盏,捧上热茶鲜果,随着比艺迫在眉睫,席间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太后默许了打乱坐次,便有那些往常就要好的贵女三两成群,商量着琴棋书画中如何取舍。   虞洲早已忍不住,凑到了旖景席边,关切着她今年要选对弈、或者诗词。   三皇子看着虞洲那殷勤的模样,笑睨了一眼虞沨,品味着他的神情,可惜,世子自打见甄茉出席,就一直心事重重,这会子并没有留意闲事,三皇子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妥,略微不甘,又感觉到那边黄六娘一直打量着他的眼神,回以风度翩翩地一笑。   黄六娘身边的江月,早就蹭到了旖景身边,她也是连续两年魁首,都避开了与旖景争先——前年旖景选画,她选了抚琴,去年旖景抚琴,她选了对弈。如此一来,今年只有诗词与画艺两个择选,四艺之中,江月最不善画,可若是诗词,只好与旖景争先,她更没有成算,这时便琢磨着,若是打听得旖景将选诗词,那么她只好硬着头皮与他人在画艺上一较长短了。   “阿景,你就透露一句吧,今年究竟是比什么。”江月见虞洲废了好些言辞,也没有打听出来,忍不住问道。   旖景笑看了她一眼——江月颇为好胜,必是期望着拿下第三个魁首,得个“才女”之名,上一世自己选了诗赋,她选了画艺,险险地才胜出,很废了番心思,这一次不如让她比拿手的诗赋,胜得也轻巧一些。   “我挑对弈。”   旖景话音才落,江月就忍不住欢呼雀跃,倒不诲言自己诗词上比不过旖景:“阿景这个人情,我铭记在心。”   原本两人间这一番话,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却偏偏就有人嗤笑出来——   “阿月,就算你这回也得了魁首,又有何用?摊着个官职越做越小的父亲,原本还是个五品兵部郎中,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就降至七品经历,你越是‘才名远扬’岂不衬托着你父亲更加无能?”安慧斜睨着眼,满是鄙夷:“将来人家可不是看你的才名,考量得都是家世,比如你五姐姐,一次魁首都没得过,却是建宁候的嫡女,照样成了皇子妃,至于你,可没这样的运数。”   这已经是安慧第二次拿候府三爷的官职取笑了,前一次旖景还未经心,这时一听,才知她的三舅舅竟然降了职,生怕江月难堪起来,与安慧在宴上争执,忙拉了她去一旁劝慰:“你素知阿慧的性情,别与她计较,她就是看不得别人好罢了。”   江月的喜悦已经垮了下来,这时却还强颜欢笑:“我明白着呢,阿景不要担心。”垂眸之际,眼底终究还是晃过了一丝阴沉。   这时黄六娘也凑了过来,劝慰着表妹:“三叔就是得罪了小人,才被人排挤,父亲已经答应了替他转寰,今后总归还有升职的机会。”   对于官场沉浮,闺阁们自然不太热忱,两句之后也就没再提起。   又说二娘,早早就拿定了弃权的主意,这会子顾盼之间,注意力全在对面贵胄少年身上,三、四两个皇子已经是定了亲,不能肖想;其余皇子年岁还小,也没有希望;至于楚王世子——罢了,虽说两府亲厚,可他才华那般出众,自己还有这层自知之明。   二娘甚是留意宗亲席位上的一个玉袍少年,大概也是十六、七岁,下颔有若刀剑削成般险峻,衬得两道乌黑的眉越发飞扬,他一直沉默静坐,偶尔一个眼风也如冰凌,似乎孤傲不群,可却引人注目。   就算前有妖艳俊美如三皇子殿下,又有风雅倜傥的虞沨在侧,这一个少年依然让人无法忽视。   二娘忍不住问旖景:“不知那位坐在宗亲席首的郎君出自哪个王府?”   二娘从前并无出席宫宴的机会,除了楚王府的那几位,她稀少见过别的宗亲,只猜度着既然位列首席,应当是亲王府的子孙,并不曾往细处琢磨,几个亲王,当数楚王府最得信重,就算康王嫡子,也不能越过虞沨的席位。   旖景哪里不知二娘的盘算,无奈地暗叹,笑着说道:“那位呀,咱们得称一声表叔了,正是阳泉郡王。”   二娘顿时泄气。   原来是长辈,难怪位列宗亲之首。   其他几个在席的宗亲,大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二娘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勋贵、朝臣子弟群中。   当然,美目顾盼之人并非二娘一个,不少贵女,尤其那些恰当议亲的,这会子也是心神不宁。   多数人是首次见楚王世子,更听闻他已经“痊愈”,不少折服于他的翩翩风度,暗送秋波,可心里也十分惋惜——家中父母议论之间,都说楚王世子极得圣上与太后疼爱,这婚事只怕得让太后亲自剔选,普通人家大概不敢肖想。   也有贵女明知三皇子“名花有主”,还大胆地频递秋波,没有得到回应,都有些沮丧。   这时,已有内监送上“琴牌”——三皇子正是评判,于是这一季选择琴艺的贵女们更加踊跃,尤其那些个官位略低的人家,还没有放弃侧妃的肖想。   六娘凑上前来,小声问旖景:“姐姐可知诗赋评判是谁?我猜,会不会是沙汀客?”   旖景深知六娘对虞沨的崇拜已到顶峰,笑着点了点头,当见六娘目中神彩奕奕,便知她是要选诗赋了。   只旖景经历前世,知道太后会出什么题,依六娘的性情与年纪,要写好春归花残,似乎有些勉强,她往常就不喜伤春悲秋,更擅长“豪放”一派,应当敌不过饱读坊间话本,擅长“婉约”派的江月。   不过心知六娘却也不是为了争强好胜,旖景且只随她。   却忽然感觉到两注相比六娘的炙热目光完全不输分毫的视线,远远地盯着垂眸沉思,似乎心事重重的虞沨。   旖景与那少女有过数面之缘,正是准四皇子妃秦三娘的胞妹。   秦七娘与六娘应当一般年龄,这时尚且还是才过十岁的少女。   旖景扶了扶额——在这一世,为沙汀客风度才华倾倒者众多,这感觉似乎有些怪异。紧接着不由猜疑,沨哥哥何故烦恼?   不等琴艺决出胜负,内侍又捧上其余三艺的“竹牌”来,众人一一择定,各去一处展示所长。   旖景留意到秦七娘果然选了“诗赋”,似乎还挑衅地看了她们姐妹一眼。   棋艺的评判是太子妃,于是在首局,旖景就与四娘成了“姐妹相残”的局面。   两人相互尊重,都不曾手下留情,足足厮杀了半个时辰,才分出胜负,旖景险胜,进入下一轮捉对比拼。   “都说阿景四艺皆佳,果然名不虚传。”   经过三轮厮杀,最终胜出两人决一胜负,太子妃凉凉地说了一句。   旖景连忙谦虚:“不过是饶幸罢了。”抬眸看向自己的对手,似乎面善……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才想起正是霞浦苑聚会时,被人刁难起舞的那位小娘子——好像是叫肖蔓,不由记起当时虞沨暗中助了她一把,才解救了她的尴尬处境,心念微微一动。   相比画、诗要在隔离的空间完成,对弈却允许众人旁观,尤其决胜局,更是吸引了不少郎君观战,金七郎与虞洲这两个莫逆,眼下却成了“对敌”,且不论旖景与肖蔓如何,他们两个拥趸在一旁早就成了“怒目横眉”。   太子妃眼看虞洲的神情,垂眸思索——皇后甚是担忧苏氏五娘将来也嫁入皇室,眼看太后对她的宠爱,委实不无可能,兴许,可以撮合她与虞二郎……既然与卫国公府联姻已经落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旁的皇子得到这个助力。   金相十分中意的“嫡孙媳妇”人选韩氏娘子,今日选的是比琴,这会子已经结束了展示,抬眸一看,不见金七郎,连忙寻了过来,但见“如意郎君”正与他的“青梅竹马”统一战线,气得面色铁青,咬牙观望战局,直诅咒着肖蔓“战死疆场”。   公道地看,肖蔓的棋风甚是稳健,旖景若非经过一世,得了虞沨指点,这时的确不是对手。   可这时旖景的棋艺早已不似当年水平,布局时步步为营,争夺时狠辣果断,半个时辰之后,总算逼得肖蔓弃子认输。   “阿景今年又再夺魁,太后娘娘得知后定然欣慰。”太子妃又是凉凉一句,当然,语境中的凉意除了旖景,别人都没有觉察。   胜负即分,太子妃便离场回禀太后。   韩娘子憋了多时的讥诮总算有了机会出口,冷冷一哼:“自不量力。”   旖景却对肖蔓极尽赞扬:“阿蔓棋艺当真了得,我赢得饶幸。”干脆拉了她去一旁“交流”。   虞洲下意识就要跟上前去,却被心有不甘地金七郎一把挽住:“咱们也趁兴拼上一局,谁输了谁请上一席,就在平安坊的四珍阁如何,说好了要十二道大盘,酒水管足。”   虞洲无奈之下,只得应战。   却说旖景,自打留意虞沨的“英雄救美”,又听甄茉说了肖蔓与韩娘子的“恩怨”,就猜测着虞沨那般行为,应是为了搅合金家与韩家联姻,她早疑心圣上这一世针对两相截然相反的取舍,联想到虞沨那篇《苍生赋》,与圣上对之的信重,便有大胆猜测——或者正是虞沨改变了圣上的决定?   又有了肖蔓一事的旁证,旖景更笃定了几分。   她自是有意与肖蔓交好,为的是暗助虞沨的谋划。   两个少女从棋艺说起,因旖景存心投其所好,片刻之后,竟然让肖蔓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她父亲虽在通政司,品级却不太高,家里虽是名门,却并非显赫,自从姨母嫁入金家为继室,这才水涨船高了起来,纵是如此,也屡屡受到勋贵与望族女儿的冷落。   旖景的“平易近人”,肖蔓甚是惊喜。   两人一直聊到宫人来请,说是四艺魁首皆出,方还意犹未尽。   “今日与阿蔓真真就是‘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旖景笑道:“以后咱们可得多多亲近。”   肖蔓自是满口应诺,与旖景约定了时常来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见旧词,却署新主   说回虞沨,自从在午宴上,目睹甄茉不顾冷眼出席,忍辱折膝跪地,灰头土脸离开,心中大为担忧——此女在明知与苏荇姻缘不成的情况下,尚且对董音狠下杀手,其狠毒狭隘可见一斑,旖景屡屡与之作对,虽说是别无选择,但经过今日这番当场折辱,必定会让甄茉恨之入骨!她眼下已然“声名狼籍”,未必不会再次铤而走险,对旖景不利。   但卫国公府不比别家,甄茉想要动手,似乎也是不易。   不过芳林宴后,各府春宴即将接踵,甄茉若是选择在外设计……   可惜的是涉及到太子,诸多顾忌,当初又没想到旖景会牵涉到这般地步,才放过了铲除甄茉的机会。   而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她与太子的“私情”非但不能置她于绝境,反而会给她一线“生机”。   虞沨整场午宴,一直在揣摩甄茉的心理。   她最初悉心隐瞒,应是不愿为人妾室,纵使那人贵为一国储君,可见,甄茉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但是,她却与太子私通……这似乎有些矛盾,如若甄茉从不曾有进入东宫的谋算,又对太子无情——她似乎是真心欢喜苏荇,那么,何苦担着闺誉尽毁,被家族遗弃的危险,与之私通?   这一点,虞沨始终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且说眼下,甄茉不顾众口铄金,冷眼鄙薄,竟然出现在芳林宴上,说明她还想挣扎,并不曾放弃姻缘,可今日因为太后的态度,想来,她又会另择出路。   不比当初,如今甄茉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为太子之妾,不失为一条出路。   太子妃多年不孕,卓氏入东宫之后,更不得太子宠幸,这其中必有门道。   应是太子妃依然不能容忍庶子出生。   但若是此庶子为亲妹妹所出……还是一个声誉尽毁的妹妹,就算将来得太子宠幸,也不可能动摇太子妃的地位。   这个时候揭破“私情”,反而对甄茉有利。   可是太子妃能否容忍甄茉的“背叛”?或许,这也是甄茉必须迟疑犹豫的原因,若有别的选择,比如今日太后态度稍有缓和,她应当不会行此险着。   甄茉一定更加了解太子妃的性情。   等等!   虞沨思维一慢,似乎捉摸到一丝线索。   甄茉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难道就会容忍太子妃让她顶罪的行为?   她与太子私通……   难道是对太子妃早怀恨意,方才故意如此……   虞沨心头狂跳——太子妃早年曾有过身孕,不慎小产……那一次小产,似乎没有人质疑……而太医也不曾诊出原因,并且太医似乎断定,太子妃身子康健,一次小产,不足以伤身,当日清谷先生所得诊断也是如此。   可太子妃自从当年小产,竟一直无孕!   太子妃为人谨慎又不缺果决,从东宫侧妃、侍婢接连小产就能窥其手段,她深谙这些阴私门道,似乎不大可能中别人类似的算计。   但这人若是她全不设防之人……   那个水莲庵的云清,可不是深谙其道?她既然能帮甄茉隐瞒“私情”,定是受了不少好处,甄茉从她手里习到什么“歪门邪道”大有可能。   如果,害太子妃不孕之人正是甄茉……   也许,就有将她彻底铲除的办法!   一念及此,虞沨手掌微紧,一番盘算计较——东宫之内,没有他的暗部,因不欲涉及储位之争,为安全故,当初没有设计安插。但是眼下,欲要证明猜想,不得不从东宫内部入手,可要在仓促之间行事,委实大为不易。   还得仔细筹谋。   又想甄茉若是要对旖景不利,大概会用什么方法——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别家宴会上找寻时机,可经过灵山一事,旖景也好,大长公主也罢,必然对甄家有所防备,与之相关的家族若是设宴,旖景必然不会参加。   那么,甄茉会不会直接收买国公府的下人?国公府既然有宋嬷嬷这样的恶奴存在,也不是全无漏洞……   眼下之计,还是只能拜托甄南顾——这些年来,他在甄茉身边安下不少眼线,虽甄茉此人多疑,不会轻信下人,可她到底是个闺阁,要想行事,必然会通过下人,这样,难免就会留下线索。   虞沨笃信一点,甄夫人也好,太子妃也罢,都不会贸然与国公府为敌,更不可能支持甄茉对旖景不利,得不到家人的支持,甄茉行事应当不会如此容易。   当然,为安妥故,甄茉必须铲除,所以关于那个推测,必须想方设法证实。   因着思绪一直纠结于甄茉这一件事,虞沨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些秋波频频,当他才拿定了主意,倒是感觉到两道“炙热”的目光,才一抬眸,就对上了三皇子的一双桃花眼——三皇子一边听着那些贵女操琴,一边满腹疑惑地打量着虞沨,显然已经持续了些时候,这会子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都不约而同地挑了一挑眉。   “世子这神情,似乎不像是沉浸于音律?”三皇子率先一笑。   虞沨似乎疑惑:“我以为,三殿下才是琴艺评判。”   “我原本以为五妹妹会选择诗词一艺。”三皇子微微仰身,与虞沨又接近了几分,看在别人眼里,还道是两人正在评议琴音。   此时场中抚琴的女子,顿时心跳如雷,双靥生热,以为自己的技艺,得到了两个才子的赏识。   “毕竟五妹妹最擅长诗词,今日刚好又是世子为判。”三皇子意味深长:“不想她却选择了对弈。”   “相信以五妹妹的棋艺,定能夺魁。”才应付了一句,虞沨便瞧见如姑姑往这边行来,心念又是一动,不再理会三皇子,而是起身相迎。   “世子,已经有小娘子们完成了诗词,娘娘请您查阅。”如姑姑微笑:“我看着国公府六娘所作,极为不错,年纪小小的闺阁,竟然能将春残花落写得那般大气飞扬,半分不显哀婉颓伤,委实让人耳目一新,不过略微逊了几分细致入微,娘娘很觉惋惜,还要待世子评点。”   虞沨听后,不由暗自一叹——看来这两姐妹,心肠都是一般,能将春残花落写得与众不同,只不知六娘这厥,比当年旖景那首如何。   便与如姑姑一同前往南侧作为赛场的花榭,短短一截子路,已经拿定了主意:“稍后还请姑姑与沨一些时间。”   如姑姑知道虞沨这是有事相求了,并没有犹豫,带笑颔首。   依据“诗词”比艺的规则,众人各自据案,若愿交流,相互鉴赏后修正润色倒也不拘,不过有个“自愿”为限,故而有些只重在参与者,倒可与三两知己商量互评,满意时方才呈卷,跟着退场,等待结果。   因着到底是些闺阁的笔墨,以往评出前三,只公布姓名,并不公布诗作,更不会让郎君们鉴赏,但有那些沽名钓誉者自己显摆出去的当然不论。   或者有人出于好奇也好,不服也罢,也可求了太后一观获胜者的笔墨,但允是不允,就得看求者何人,与太后的心情了。   虞沨才一入花榭,便见其中尚有十余名女子或者品评闲谈,或者独自沉吟,或者奋笔而书,东侧有画展隔开,又见如姑姑直往那头行去,便猜到是太后正在阅卷。   四艺之中,太后最喜诗词,故而年年最为重视的就是诗词比艺。   当见虞沨绕屏而来,太后便先喊了免礼,又说赐坐,先说了一句:“我且以为景丫头今日会比诗词呢,她可倒好,跑去对弈了,教我失望了一场。”又在案上一堆长卷里找了一幅,递给虞沨:“你先瞧瞧,这是风儿写的。”   虞沨接过一看,但见笔锋刚健有力,先赞了一句好字,细细看来,又微微一笑:“果然是大气磅礴,不过到底失了落花的柔美,显得浮夸了些,六妹妹毕竟年纪还小,关健是着笔能有这番气势,实在不错。”   太后便笑:“你这评价公道。”   虞沨又看了余下那些,大多数是伤春悼花,叹息悲咽,甚是千篇一律。   唯有一句“见千红尽谢,虽惜,只比飞絮,尚有隔年期。”似乎别有一副心肠,在千篇一律中脱颖而出,又比六娘所作更贴切残春落红的意境。   “眼下看来,这一首最佳。”虞沨看了看落款,却是秦氏七娘:“却也有些勉强,毕竟来年花开,并非旧时那朵,正如柳絮无根,飘逝后再不归来,但年年有新柳,也不是没有来年期盼。”   太后又再颔首,对如姑姑说道:“我就说了吧,还是沨儿的眼光独到,刚才我看这首,只觉得别出心裁,就没留意到落花与柳絮原本无差。”   说话间,不断有宫人将余作呈上,虞沨一一阅来,依然觉得秦氏七娘所作最佳,直到最后一幅——   眉心微微蹙紧,一看落款,是黄氏七娘。   怎么回事?如果记忆无差,她与旖景非但是表亲,更是十分亲厚的闺中密友。   太后见虞沨的神情,大是好奇,连忙要看此卷,虞沨只得摁捺疑惑,呈了上去。   “好!‘送春何必凝噎语,缤纷出青墙,四海任飘零’这一句当真是彻底扭转了那些个哀切,将落花写得别样洒脱。”太后大赞:“哀家认为此作应为魁首,沨儿觉得如何?”   虞沨心下苦笑——原本以为今时今日,再见不到这一首词——真没想到,竟然注定是要二度夺魁,不过!   作者却换了一人。   黄氏七娘,究竟为何会写出这么一首词?   “娘娘明鉴。”虞沨略微思忖,又再说道:“此作当真为佳,只是为了使人心服,莫如将前三公之于众,供小娘子们品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嫌隙难消,心生倦意   因着虞沨突如其来的建议,太后稍微有些犹豫,虞沨复又说道:“虽是闺阁笔墨,不宜外传,可我寻思着,黄氏七娘今年可是连续三年夺魁,未免有人会暗中质疑,莫如将前三作品公开,只消让小娘子们齐集花榭便可。”   太后最终还是赞成了这个提议。   待得琴、棋、画三艺的比试尽有了结果,小娘子们都被齐集花榭之中,这与往年不同的情形,让许多人都心生疑惑。   身为“评判”,虞沨成了在场唯一的郎君,名符其实地引人注目。   才一听说要当众宣布“诗词”的前三,不少贵女都兴奋起来,有一部份,全是因为世子清越如同击玉的嗓音,似乎诸人这时才醒悟,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少年成名,风度翩翩的贵胄说话,旖景微微四顾,便见不少女子粉面含春,这敞敞的一间花榭里,并无春阳照入,可那些熠熠生辉的眸光,却比花叶间的春阳更是明媚几分。   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旖景闷闷地叹了声气,一时不觉自己成了兴致最低落的一人。   再看六娘,半是期待半是紧张,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个拳头捏得坚硬。   还有江月,显然也是十分着紧,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虞沨手里的长卷上,但因先宣布的仅仅只是第三,她尚且还不期待。   并没有直接宣布获得名次者,那清越的嗓音,竟然潺潺吟诵卷上诗词。   旖景一见江月脸色瞬间苍白,颇为疑惑,笑着耳语:“阿月也太紧张了些吧,你可并非只是想得个第三。”   黄江月十分勉强地一笑,似乎失了力,整个身子瘫软在了玫瑰椅里,看着旖景,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出口。   虞沨留意到江月的神情,心下已然笃定——当是候府的七娘舞弊了。   看这情形,旖景尚且蒙在鼓里,候府七娘方才如此紧张,害怕旖景当众质疑。   想来,她是忆起前事,才写下那一首词缅怀,却不知何时被候府七娘铭记于心。   她始终是记得的,他曾经告诉的话,不知当时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忆这些旧事?   高高在上的“评判”,忽然神思游离,竟然有些心旌神摇,将六娘那一首大气磅礴的词,诵出另一种温柔恍惚的意境。   六娘早已经喜难自禁,一惯沉默寡言的她,竟然一把掐住了旖景的手臂。   接下来就是荣获第二名的秦七娘,她显然不如六娘这么兴奋,似乎还有些失望,胜负心便张显了出来。   到了魁首之作,随着虞沨手上纸幅缓缓展开,那些心怀期望的比试者尽都屏息凝神,唯有黄江月,这时心情尤其复杂——她盼望这次的“三连胜”已经很久,但今日怎么也没想到赏春宴上会出这么一个春残花殇的命题,她猜到多数人都会抒发“悼花”哀婉的情绪,很想写出与众不同的意境,偏偏当日去看望旖景,恰逢她有事外出,留在书房里随手翻阅,巧见一本书里“藏”了这么一首小词,当时读来就觉得甚佳,一时铭记。今日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竟都不如这一首好。   六娘作完之后,毫不设防地让她“品评”,江月更觉自己脑中词境尚且不如六娘。   犹豫踌躇之下,到底还是胜出的渴望占据了主动,她最终照抄了旖景的词作——尚自庆幸,还好旖景今日选了对弈。   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今年会当众公布词选,若她真得了魁首……   眼见虞沨手中纸幅展开,江月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恨不得透过纸背,看清正面所书。   依然是清越如玉击的嗓音,缓缓将那一首夺魁之词诵来——   旖景眉间神情一滞,孤疑地看向虞沨。   虞沨这时情绪已经平稳,自然不会让旖景看出半分端倪,当诵罢最后一个音节,才微抬眼睑,看向底下面无人色与满面孤疑的候府七娘、旖景两人。   “今岁‘诗词’一选,夺魁者为建宁候府黄氏七娘。”   不少人惊叹地看向江月,大都折服,当然也有少许不甘之人,比如秦七娘。   但黄江月这时不及理会这些,她紧紧地拽住了旖景的衣袖,目带恳求。   旖景这时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孤疑的情绪尚存——她虽了解江月争强之心,可一惯以为江月是极为自爱之人,怎么会行此“舞弊”之事?   “阿景……”江月艰难地低喊一声,却不知应当如何解释。   假若这时,旖景一句质疑,在芳林宴“舞弊”之行公之于众,若是太后追究起来,轻则也是个“品行不正”的罪名,就算太后不追究,今后江月也会遭人耻笑、声名狼籍。   近处的安慧留意到江月的神情,冷冷一声嗤笑:“不就是个魁首么?犯得着紧张得面无人色,还真是小家子气。”   这时的江月,已经没有半点心思理会安慧的嘲讽。   她已经像是失足峭壁的人,尚且竭尽全力地攀附着最后一线生机,可若是没有人拉她一把,仅凭自己,根本无法摆脱深渊的威胁。   终于,她看到旖景轻轻一笑。   “阿月,恭喜你。”   江月猛地松了口气,才感觉到一颗心重新恢复了跳动,可是终究没有力气挤出笑容来,连一声“同喜”,也说得分外勉强。   甚至太后赏下四枚玉如意,又对三度夺魁的两个少女大加赞赏,特意加赐了两人鲛珠月华裙,并赐“京都双华”的称号,也没能让江月当真欣喜起来,待赏春宴散,众人辞宫回府,她总算是找到了与旖景独处的机会,在平安门前,挤上了旖景的车與。   “阿景心里一定是鄙夷我的吧,可我今日实在要感激你的庇护。”江月垂头丧气,手指把玩着绣裙上的禁步,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旖景从没有想过江月会做这样的事儿,一时更觉得当年的闺中知己或者根本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心里也不好受,这时也有些沮丧,闷闷地垂着头问:“为何如此?”   “对于阿景来说,是否魁首,有无才名,实在不甚重要,可我一直执着于此。”江月眼角微涩:“正如安慧所说,我虽出身候府,可并非候爵之女,我不甘默默,将来就配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太后亲赐的才名,对我来说太过重要。”   车轮轧轧,渐渐从沉肃的平安门驶出,市坊间的嘈杂喧嚣充斥在外,旖景却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她从不知江月原本如此功利。   那么,当时那个一言惊人,声称不得称心如意之人,宁愿落发独守孤灯的女子,那般坚持与洒脱的女子,曾让她心怀钦佩的女子,其真实的心境,并非如她当时以为?   江月的张扬与洒脱背后,竟然暗藏的是功利?她追求的并非一心人,而是更尊贵更显赫的姻缘?   那么当年她青春已大却执守空闺,究竟是在企图着谁?   “阿月,我一直当你是知己。”旖景微叹一声,尽管重生之后,她对江月也曾心生防备,可心里委实不愿,希望至少在上一世,她对江月没有认错。   可事实,偏偏如此。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鄙夷我。”江月咬了咬嘴唇:“可是阿景,我只是想依靠自己的努力,谋求想要的姻缘,难道,就错了吗?今日,我只是一念之差……我很懊悔,不该抄了你的诗作,这一件事是我错了,但我并不认为我的想法也错了。”   旖景缄默,心里沉重的疑惑,让她不能将“原谅”轻易出口——假若前世她的结果,也有江月的故意,那么,她一定无法原谅。   “谁让我身为女子,这一世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姻缘呢?我能想像的将来,无非是侍奉公婆、执掌中馈,与那些妾室庶子斗法,然后为子女谋划……既然如此,当然要更尊荣显赫,不再受诸如安慧这样的奚落,如果能嫁入宗室,还有谁敢对我不敬?”江月又说:“可我父亲不是候爵,只是个七品的官员,正如安慧所说,就算我有个才女的名号,将来也不一定会享尊荣,更别说默默无闻下去,会出现什么奇迹。”   安慧说得对,“京都双华”的才名并没有给江月带来什么实际的作用,所以,当她到议亲之龄,方才拒绝家里的“安排”,不甘嫁给普通官宦子弟。   旖景忍不住想,当江月的野心与欲望随着岁月膨胀,为了谋求良缘,会不会做出更狠毒的事。   那一世,江月废尽心思地说服她追求“本心”,大力撮合她与虞洲行那等丧德之事,怀的是什么目的?   一念及此,旖景的目光阴晦了下来。   “有些事不可强求,比如赢得众人的敬重,为了这个,行不义之事就更可笑。”旖景缓缓地说:“今日之事我不会声张,也是看在咱们多年的闺阁情份上,阿月,希望你好生体谅。”   本是警告之辞,却让江月彻底地吁了口气,方才抬眸,看向旖景:“阿景之言我会谨记于心。”   旖景没有再说话,她的心情十分沉晦,因她知道,只要她心里对江月还有猜疑,这一世,她们就再不能做知己,可上一世的真相,也许已经无从证实,只不希望猜测成真,与当年好友反目成仇。   她愿意放过这一回,不过是因为江月之行虽说有违德品,但并不曾造成实际的伤害。   而至于那些过去的事……既然无从证实,唯有堤防,总之不会再重蹈覆辄,轻信旁人。   突然想到那一世的今日,她与江月因“京都双华”的才名兴奋不已,互道恭贺,搂在一起又笑又闹……而这一世的今日,她却终于失去了一个知己。   旖景疲倦地倚着與壁看向纱春外模糊的喧闹,还有勾勒在窗纱上游离的光影,忽觉茫然。   掌握不住的变化,似乎越渐增多,她当真觉得有些疲累了。   ☆、第一百六十章 虽未携手,早已并肩   其实旖景大可不必觉得孤单无助,因为她的身边,一直有人暗中关怀保护,而这一个人,足以让她依赖与信任。   不过此时的她,没有察觉罢了。   当芳林宴罢,虞沨并未急着辞宫,而是在遗珠园里略作逗留,随着几案撤去,人群四散,桃花林里安静了下来,喧闹不复,唯有满园春色依然明媚,花枝斜影里,春阳微晃于芳草香泥,并不比宾客如云时显得寂寞。   这时,他刚好在思量旖景——他猜测到小丫头当不至于让候府七娘当众难堪,可经此一事,应当会对黄七娘有所防范吧。   表面上黄七娘的行为够不着“歹毒阴险”,却也有失“光明磊落”,与上一世那个直爽热心的女子判若两人,当年旖景将她引为知己,言听计从,无所不谈,多半又是信错了人。   只怕她这时的心情,应当有些失落。   她肩上所负的担子,原不比他轻松多少,或者比他更加沉重。   不但有仇恨,还有愧疚,眼下又加上猜疑,而关于这些,还不能与旁人倾诉。   一念及此,虞沨再一次庆幸自己的重生,多亏如此,才能为她分担一二,至少有一些事情,不需要她废尽心机的解释,他也能懂。   若是可能,也想过放下旧恨,只顾新生。   可是就算他们愿意放下仇恨,仇恨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所以唯有出击争斗,才有赢得平静安乐的可能。   虞沨踱步于桃林,眉心微蹙间,神情有些忧郁,直到听见身后绣鞋踩着芳草的步伐声,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然,回首之际,果然见如姑姑已经站在了眼前。   “世子可是有什么话要交待?”如姑姑的确是个干脆人,直接就开门见山。   “正是,沨有一事相求。”虞沨微微一笑。   关于甄茉的事,眼下他虽有了计较,可在东宫安插耳目却不容易,当见如姑姑,方才心念一动——东宫一定会有圣上的耳目,也许并非出自于防范,但圣上也得掌握东宫的情形,可即使知道这点,虞沨也不至贸然求去圣上跟前,以他猜测,太后对太子妃诸多不满,想来在东宫也有安排。   如姑姑是慈安宫的掌殿女官,极得太后信重,如果太后当真安插了耳目,定是交代给如姑姑操持。   “姑姑莫怪我冒昧。”虞沨拿定了主意,也选择了直言:“不知东宫可有姑姑的人?”   如姑姑怔了一怔,神情便有些端肃了下来:“世子有何打算?”   “我委实是怀疑太子妃不孕的事大有蹊跷,怕是中了旁人的算计。”这个切入点,尚算稳妥:“姑姑当知,东宫子嗣,涉及储君国政。”   如姑姑略有迟疑,却听虞沨又说:“本来我有这样的想法,应当先与太后娘娘商议,可眼下只是猜测,还需证实,倒不好枉言,所以,想请姑姑协助一二。”   “如此说来,世子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如姑姑眉心略蹙:“不瞒世子,娘娘是一直关注东宫,正如您所说,东宫子嗣关系重大……只太子妃甚是谨慎,几个侧妃相继小产倒与她有关,可若说有人害她……”如姑姑摇了摇头:“东宫侍女能得太子妃信重者不多,尤其是打理饮食香脂这些要紧之人,都是出自甄府,比如药膳,唯有一个老嬷嬷能够经手,据说她是甄府几代家奴,不可能被旁人收买。”   再有一点,当初太子妃小产,也的确不是因为饮食,太医们早有论断。   “我是猜测,也许祸端正是起源于甄家内部。”虞沨沉声说道。   如姑姑大是疑惑:“这从何说起?”   “甄四娘十分可疑。”深思之余,虞沨还是暂且隐瞒了甄茉与太子的私情,只得从另一个方面着手:“我今日留意到甄四娘偶尔暗觑太子妃的目光,颇为不善。”   “可她们是亲姐妹……”   “就算如此,也未必如表面那般和睦,如姑姑可别忘了,当日霞浦苑一事,太子妃可是毫不犹豫地将罪名推托到了亲妹妹身上。”   太后应当能洞悉当日的真相——太子妃早有筹谋,促成与卫国公府联姻,董音是大长公主中意的长孙媳,这才会招至甄茉的嫉恨,没有太子妃的支持,甄茉绝不会胆大妄为。   如姑姑神情更是沉肃:“不瞒世子,东宫的确有我预先安排的宫人,眼下虽不得太子妃全心信任,到底还有些作用,世子欲如何证明?”   虞沨见一切正如自己所料,如姑姑也答应了协助,才吁了口气:“具体计划我还在思量,但姑姑若能相助,也许会更有把握。”   “太后娘娘也颇为关注此事,世子若当真能察探清楚,也是替娘娘尽力。”如姑姑又道:“世子若有吩咐,尽可直言。”   虞沨环手一礼:“如此,我就先谢姑姑鼎力相助。”   先落实了东宫的“耳目”,虞沨又是一番思量,最终决定还是要从甄南顾口里打听一番详情,恰巧南顾婚期就定在三月,早约好了要与虞沨“一醉”,日子便在芳林宴后的初八。   流光河畔,怡和街上,洞庭阁里。   这一家酒楼,以潇湘风味扬名,时值正午,大厅里已经是宾客满坐,为避免喧哗,甄南顾半月前就定好了一间包厢,推窗便见流光河畔,柳条新绿、芳草如毡。   落坐之后,南顾率先举盏:“世子既已‘痊愈’,今日又为贺我,可不能推托,必得同醉,才是知交之情。”   竟一连饮了三盏。   虚掩的雕花门扇外,晴空扒着缝隙窥视了一眼,冲灰渡长长地一叹:“看来甄二郎积蓄多时,今日是饶不过世子了,可苦了咱们,回去也得被罗纹姐姐数落。”   灰渡腰上悬着长剑,却抱臂斜倚着隔墙,想到罗纹义正言辞的脸,眼角往下一搭,黝黑的脸上就沮丧了下来。   两个随从的郁闷,虞沨并没有体会,他往常并不善饮,也就是与甄南顾一处,才有几分放纵,今日又是贺好友即将有情人成眷属,要让南顾这个“酒仙”尽兴,当然不能推托。   南顾婚期定在十二,虞沨自然获邀,可那一日,两人却没有机会畅饮,毕竟有别的宾客,再加上新郎若有个不支醉了酒,洞房花烛夜就得扫兴了。   虞沨先问:“想来甄夫人也不会替你张罗,喜事准备得可还妥当?”   南顾一笑:“她原本连婚宴都想取消了,说是不宜张扬……还不是因为灵山的事儿闹得,更兼着几日前四姐又在宫宴上吃了亏……祖母容不得她刁难,说若是怕张扬,干脆延后婚期……嫡母她生怕拖延下去,我又有了机会攀附名门,这才罢休。”   “说起你那四姐,当真能折腾。”虞沨摇了摇头。   “皆因不死心,到了这个地步,还期望着能嫁个官宦嫡子,原本她可是连官宦人家都不屑的。”南顾心情甚佳,尤其意气飞扬:“世子只怕不知,太子妃的盘算又打在了阳泉郡王身上。”   虞沨险些跌了酒盏:“不能吧,阳泉郡王可是太子妃叔辈。”难道太子妃今后甘心称妹妹一声婶子?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南顾大笑:“你误会了,她们还不至狗急跳墙如此,就说太子妃真有这般糊涂,圣上与太后也是断不会允的……是阳泉郡王母家的一个侄子辈。”   虞沨方才恍然大悟——阳泉郡王生母是个宫婢,其母家原本是操持匠作为业,甚是卑微,也就是得了当今圣上恩赦,阳泉郡王才有了能力照顾母舅,替他置下田宅,跻身良民。   “以你四姐的心性,想来必不接受。”虞沨轻笑。   “当然如此,狠狠哭闹了一场,才说服太子妃打消了这个念头……其实也是为她打算,眼下她声名狼藉,莫说官宦之家,就连商贾之家也是避之不及,太子妃就琢磨着曲家虽说是普通平民,那个小郎君却也忠厚老实,起了招婿的打算,再说有阳泉郡王的身份,总归比普通人要好些,不想四姐全不领情,非要去宫宴上丢人现眼才死心。”甄南顾冷笑:“白受了一场折辱之后,太子妃又想着撮合这事,只待劝服了嫡母,就与郡王商量。”   虞沨便想,若果真如是,甄茉必不会妥协,只怕更恨太子妃。   “我有一疑,不知太子妃姐妹可有什么怨仇?”虞沨直问。   “两人性情都甚是要强,早些年也小有争执。”南顾微一蹙眉:“世子是否疑心四姐早存了害人之心?”   “看来,南顾与我倒是想到了一处。”   “的确如此,尤其是得知四姐和太子的私情后,我就琢磨着太子妃不孕之事是四姐的手笔。”南顾冷笑:“她们窝里争斗,原与我无干,就是出于好奇,倒是暗下留意了一阵,须知那个水莲庵的贼尼可是深谙此道,四姐与她如此亲近,想必早得了真传。”   “可有什么发现?”虞沨又问。   “若有发现,一早就告知了世子。”南顾摇了摇头:“四姐喜欢摆弄些什么花包香囊,太子妃所佩的香包都是她配制,我起初怀疑着她在这上头动了手脚……可四姐甚是谨慎,这些东西都上了锁,连身边得用的丫鬟都摸不着。”   既然这般谨慎,说明必有蹊跷,虞沨暗忖。   于是又问:“听说太子妃身边有个得用的嬷嬷,是甄府的旧奴,最得信重。”   “世子说的是白嬷嬷,她原本是四姐的乳母,又是嫡母的陪房,十分精明,当年嫡母做下的那些阴私事,可少不得她从旁协助,最是个得用的。”   虞沨心中一动:“既然是你四姐的乳母,怎么又跟了太子妃入宫?”   “当年嫡母不放心太子妃,怕她斗不过东宫里花花草草,中了算计,一时只有白嬷嬷最合适,才成了太子妃的陪嫁。”   “那这个白嬷嬷与你四姐感情如何?”   “四姐与她十分亲近,早年我甚至有那样一种错觉,她们两个才是亲生母女。”甄南顾说完,微微一顿,疑惑地看向虞沨:“世子是怀疑,四姐通过白嬷嬷……”   “即使以前没有,眼下却也未必,你四姐本就要强,这次栽了这么大个跟头,难道不会怀恨?”   甄南顾默了一默,十分赞成地颔首,却突然意味到了什么,惊讶地直盯世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仓促之间,吐露情意   流光河畔,有那结伴踏春的女子,因着这春光明媚,清翠复苏,一时兴起,追逐嬉戏起来,惊得莺飞蝶舞,欢笑之声载入款款的清波,渐次远去;也有那画舫上的伶人,抱着琵琶浅唱,清歌妙曲,飘入轩窗。   不过窗内两人,这时都没有赏景听曲的雅意。   半响之后,南顾方才迟疑着问:“世子何故如此关注这事?”   虞沨托盏一饮,置杯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不想瞒你,甄四娘委实是个隐患,必须根除,方才能安心。”   果然所料,南顾也饮了一盏,想他那位四姐,此番当真是在劫难逃了,却问:“世子是为了国公府五娘?”   虞沨心中一沉:“难道甄四已经有了举动?”   当真是太敏锐了些,可见关切,南顾越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正待细问,因见虞沨迫切,才先说了甄茉的行动:“我不能肯定,不过她前些时候,却忽然让铺子里的一个管事,关照起一对孤儿寡母,我也打听了一番,那妇人守寡已有两载,自身还患着沉疾,眼下只靠着尚才十五岁的儿子在市集上打些散工为生,日子很是艰难,四姐让掌柜聘了那小子,常跟着去翼州采买,倒摸不透她又起了什么恶念。”   虞沨忙问那寡妇家在何处,当即先唤了灰渡进来,让他安排下去细察这家人的底细。   “尤其注意,这寡妇是否还有其他亲人,诸如子女、兄妹。”   甄茉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她这番举动,定有蹊跷。   一时沉思,半响没有动著。   甄南顾在旁看着,怎么也奈不住好奇:“世子待苏氏五娘当真非同小可,难道她就是那位‘已成注定’……”   话音未落,就被虞沨举起杯盏敬酒,只说要贺他大婚。   南顾尚且不甘,兜兜转转还想打听,尽都被美酒堵了回来,当下盘算——还是得将世子灌得半醉,才能让他吐露“真心”。   哪知虞沨这日状态十分“神勇”,直到甄南顾已经双目呆滞,反复吟唱了数十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终于不支,趴在食案上再抬不起头来,世子尚且手扶案沿正襟危坐。   晴空在外头听见杯盏坠地之声,连忙推了门进来,惊奇地发现这一次竟然是“酒仙”率先被“放倒”,他家世子尚且炯炯有神,而那摔在地上的杯盏,显然是甄南顾的手臂扫落。   晴空目瞪口呆,伫在那里扮了数十息的木头,才在世子的提醒下回过神来,拍着额头喊了声“天神”,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喊了甄家随从上来,将甄南顾架了下去——在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掺扶下,南顾也不知睁开眼没,只听他还高喊着“不醉不休”“我尚清醒”,努力地迈着腿想走出一条直线,实际上是倾斜在家丁身上被“驮”了出去。   晴空看着这“百年难遇”的情景,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须知当年在溟山书苑,他可见识了多回甄二郎的“海量”,真真的以一敌十,今日竟然折在了世子手中?   想到世子,晴空这才转过身,却见虞沨正扶着食案站了起来,依然玉树立风,晴空下巴都险些跟着眼珠子掉到地上。   之所以及时地收了回来,全是因为下一息——虞沨才一迈步,就踉跄了一下,险些碰倒了酒家陈设在包厢里的细腰美人梅瓶。   “我的爷,您可得当心。”晴空连忙上前扶住,又扯着嗓子喊了灰渡进来。   虞沨轻轻呼出口气,他这时已经觉得目眩,但意识尚且清醒——之所以有这个判断,完全是因为他并没有好比南顾一般,认为自己还能走出直线来。   三个人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灰渡将世子掺上了马车,吩咐着放缓速度,晴空正待跟进车厢看看虞沨的情形,一眼瞄到迎面而来的马车,與壁上龙飞凤舞的一个“卫”字——怡和街原本可容两列马车并行,可遇见楚王府的车與,卫国公府自然要让在一边致意,让对方先行。   虞沨的确还有几分清醒,尚且觉察马车迟迟没有行进,又隐约听见晴空与人寒喧,还有断断续续地几个词汇“五娘子”“疏梅楼”,不由动了动眼睑,刚巧就见晴空弓着身子进来,凑在他面前禀报:“世子,您实在饮得过了些,若这会子回府,路上颠簸难受不说,只怕连老王妃都得惊动,可巧遇见了五娘,请您去疏梅楼里歇歇,等又清醒了一些,再回府不迟。”   果然是,遇见了她?虞沨眉心浅跳,到底还是被酒意恍惚了心神,竟掩示不住眉梢倾泻的喜悦与温柔。   晴空最善察颜观色,见此情形,已知世子心意,也不待明确表态,又一溜烟地出去,吩咐车夫将马车往疏梅楼驶。   又说旖景,自从芳林宴后,几日来心情一直有些烦闷,想到月底小姑姑就要出阁,便借口着来疏梅楼察帐,好在小姑姑出阁前,将详细地收支交待给她,委实是想来外头散散心——因国公府喜事将近,协理家务的杨嬷嬷忙得脱不开身,几个专跟着主子出门的嬷嬷又都有差使,宋嬷嬷倒想自告奋勇地请命随行,大长公主一看旖景满是沮丧,知道孙女儿还是不喜阿宋,便说横竖是去自家产业,倒不用那么兴师动众,让稳重的春暮、夏柯跟着,再安排了侍卫随行,也就罢了。   旖景原本是想去流光河畔先散散心,哪知经过洞庭阁,就遇到了楚王府的车與。   晴空本不知是五娘,但两府关系密切,卫国公府既然让道致礼,他自是要去客套几句。   旖景听说是世子的车與,便让夏柯去与晴空“寒喧”,结果就听说世子喝醉了酒——晴空有意将主子醉酒的情态夸大了十番,听得旖景悬心不已,在市集里也不好亲自上前询问,心念一动,就有了那么一个提议。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进了疏梅楼的后院,旖景先吩咐掌柜收拾了一间清静的厢房出来,在一张罗汗床上铺了软锦,又让人去准备解酒茶,温水叠巾,才见虞沨被扶了下来,果然醉得不轻,连站立都是不稳,心下又是着急,又有些气恼,先让晴空与灰渡安置了虞沨,对两个随从好一番“拷问”,才知道是与甄二郎拼的酒。   旖景晓得虞沨与甄二郎是至交,可依然有些气恼,教训了灰渡、晴空几句:“你们一个是世子的亲卫,一个是陪读书僮,伴在他身边多年,难道还不知世子脾胃虚寒,怎么能放纵着与人拼酒,也不劝着一些……”直到见夏柯捧了温水叠巾来,方才放过了面红耳赤的两人,推门进了厢房,只让夏柯将铜盆放在了罗汗床边的架子上,自己挽了挽衣袖,亲手试了试水温。   春暮与夏柯见这情形,知道旖景是要为世子净面,春暮有几分迟疑——两府虽说亲厚,可终究不比得嫡亲兄妹,五娘如此,似乎有些不合规矩,正想要劝阻,夏柯却扯了扯她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五娘,奴婢在水里头加了些薄荷叶,有助于提神。”夏柯一边说着,一边将春暮拉出了屋子。   春暮尚且担忧:“只让五娘与世子同处一室,不合适吧,若传扬出去……”   “院子里就咱们几个,旁人怎么知道。”夏柯安抚着春暮:“五娘年纪虽小,可一贯就是个有主见的,该做的不该做的还用咱们提醒?世子也不比得那些轻浮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两个丫鬟在外头窃窃私语,屋子里旖景已经将白叠巾湿了水,转头看向虞沨。   虽是喝了酒,脸上倒是没有显出醉意来,只耳廓比往常有些微红,罗汗床到底是短了些,他只能斜靠着引枕半躺,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不适,因此眉间微微蹙紧。   于是温热的棉巾就先捂上了他的眉心,轻柔地擦拭。   虞沨这时意识比刚才又清醒了几分,之所以闭目,实在是为了抑制血液里涌动的浮躁,他能感觉到一些情绪凶猛地蔓延就快崩溃,能感觉到指尖猛烈地抽动,酒意让他嗓子干涩,血脉沸腾,就快将他的隐忍瓦解。   他听见满室寂静里,清泠从棉巾里滴落铜盆的声音,与她十分轻微地,略带着不满的叹息。   这时,她是不是也蹙着眉头?   玉兰花的清香忽然蕴绕贴近,他听见自己湍急如涨潮的呼息。   温热柔软袭上眉心,绕着眼睑蔓延开去,缓缓地抚上额头,又滑落到颊边耳畔。   他听见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似乎在抱怨,他想像着这时明媚的春阳漫过轩窗,洒落在他的肩头,与她的面庞。   这样一幅画面,让他如何还能摁捺?   可这时温柔的棉巾却终于离开了面庞,轻微的步伐离开数息,又再回来。   当略带湿意的指掌,如此仓促地覆上他的额头,少女特有的清甜鼻息,与他急促的呼息近在咫尺纠缠难分……   就在这一刻,分明清醒的思维“轰然”混沌。   旖景双膝轻跪在罗汉床下铺着锦垫的脚踏,半倾着身子,用娇小的手掌试探“沉睡”中少年额头上的温度,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姿态会引发什么后果。   于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某人的怀抱时,她尚且疑惑着难道是自己失去了平衡?   可是耳畔的炙烫与呼息,那般急切。   还有环绕在她肩头的力度,让她忽然慌乱。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相拥,可与任何一次都那般不同。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似乎是被他的醉意感染了,思维混沌。   “沨哥哥……”她失措地唤了一声,下意识间,不敢挣扎。   虞沨轻轻一叹,在她的肩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清冷的轻吻,这一次清楚地落在她的耳畔,不是鬓上,而是肌肤,他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僵硬的姿态。   “五妹妹,你可知道要远离醉酒的人?”却是,半带着戏谑的语气。   明明他的唇没有暖意,但是旖景只觉得耳畔像是落了炙炭一般,到底还是,轻轻挣扎了一下。   这一次,虞沨并没有放手,贴在她的耳畔,似乎恳求:“一会就好,可以吗?”   不想放开,是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挣扎不是因为反感,而是娇羞,因为她脸上的热度,已经将这一点表达无疑。   指掌轻轻上移,从肩头,到脖子,掌心贴紧她的肌肤,指尖却没入她浅浅的青丝,没有再放肆地亲吻,只是这么拥抱着,将鼻尖埋进她的香甜气息。   她没有回答,但是在他的怀里渐渐放松了下来,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无关友谊,而是情欲。   “沨哥哥还知道自己醉了呀。”却听她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以后再不能如此。”   他轻轻地笑了出来,指尖在她的发际摩擦:“五妹妹为何这么关切着我?”   这一问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了,他明明知道答案,是来源于她的愧意,这个时候问,当真不是时机。   他想阻止她的回答,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沨哥哥不是也关切着我吗?这就是投之木桃,报以琼瑶。”   他明明知道这是她伶俐的敷衍,可某一处心窝,依然还是陷落了下去。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关切你……”   真的是喝得过了,意识与舌头都已经不受控制,虞沨一边苦笑着,却忍不住继续倾诉:“五妹妹,我想我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觉之间,环环陷井   我想我是,因为爱慕。   所以,我期待着你的报以琼瑶。   我会等你。   这时已经是四月的第一天,距离那个猝不及防地午后已经二十余日,可当日这三句简短清晰的倾诉,依然在乍暖还寒的春宵,午夜梦回时分,或者某个春光明媚的晴天,正值慵懒悠闲的时光——好比现在,不过是一阵薰风掀开帘栊,卷得旖景耳畔微暖。   就又如此突然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一屋子纸香墨息里,少女春衫初薄,半靠着紫檀凭几,手中一卷书册仍然在握,可视线已经从字里行间游离。   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无数次地感觉到耳廓诡异地突然炙热,然后波及一整片面庞,无论是珠帘玉栊轻脆的碰跌,还是青竹在春风下萧萧地浅吟,梁间燕子温柔地呢喃,瞬息沉寂,唯有自己胸腔里,仓促响亮地回响,随着记忆里那三句倾诉,填满了她的听觉。   紧跟着,是掠过心头的疼痛,模糊并不清晰,却始终感觉得到。   她无数次地回想当时,她给出的回应,不过就是惊慌失措而已。   旖景觉得自己真是矫揉造作。   有什么好慌乱的呢?他的心意,她一直明白,虽然,一度置之不顾。   可是她当时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慌乱,当他以那般亲密的姿态,襟祻地力度,将这么三句话吹进她的耳朵里。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忘记了自己是否略有挣扎。   他放开她,只将目光牢牢地看进她的眼睛,她却下意识地垂眸。   ——我该去看看解酒茶了。   就这么仓促地逃开……   当到屋外,她方才懊恼地跌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有准备,明明想好了应该怎么回应,不应再躲避,不应再让他失望。   好在,他似乎没有觉得伤心,当她捧着那完全用不着的解酒茶回到屋子里,迎接她的是他舒展的,由心而发的笑意。   ——我没有醉。   这一句话,竟像是有了承诺的意味,他是想告诉她,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清醒着的。   后来旖景总算是为她的慌张找到了原因——不是因为不敢接受,而是没有把握再不亏欠。   其实自从去年五月,重回旧时光,她一直就在逃避这一件事——总说是要补偿,要竭尽全力地弥补过去的亏欠,可是她一直忽视了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把握给予。   他从前评说文君,不会接受单纯的负疚与同情。   那时她就应该明白他有自己坚持的骄傲。   爱慕,她能否给予?   若是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又会怎么对待他,会否依然置之不顾。   她找不到答案。   所以,不敢轻易许诺,怕他失望,怕他认为自己是在敷衍,怕到了最后,自己给予他的依然是伤害。   这一世的苏旖景,最不愿意的事,就是敷衍欺瞒,那个叫做虞沨的男子。   智慧敏感如他,应当看出了她的迟疑和犹豫,所以他说,期待和等候。   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肯定的是,当他幸福,她或许也会轻松,但是当他痛苦,她一定会比他更痛一分。   所以,就算没有把握,她也不会就此却步。   旖景完全没有发现手里那一卷书,已经不知不觉地跌落在柔毡上,当见竹帘一掀,才下意识地拾了起来。   夏柯托着一张画着春海棠的帖子入内,见主子正专心致志地看书,目光不由移向那一卷倒执地书册,无奈地摇了摇了头——这已经是多少回了?   “怎么又送了帖子进来?不是说尽数推辞了吗?”旖景有些羞涩地将那本泄露天机的书本放在案上,浅咳了一声,看向那张十分精美的邀帖。   当日在疏梅楼,除了那一番表白,虞沨也提醒了她要堤防甄茉,旖景深以为然,借着这些日子以来家里的三场喜宴,将接踵而来的赏春宴会尽数婉拒了,一直到三日之前苏涟的亲迎礼结束,都没有再出门,只邀了肖蔓来过几回增进闺阁情谊。   因旖景嘱咐在先,但凡有邀帖,春暮几个丫鬟就处理回复了,并没有送到她的面前。   “这帖子奴婢可不敢随意拒绝,五娘先瞧瞧吧。”夏柯坚持着递上了帖子。   原来是楚王府送来的——安慧十六岁生辰的小聚。   安慧的婚事颇经过了些挑剔,最终定了贵妃陈氏的娘家侄子,正是被红衣姑娘的风姿倾倒得如痴如醉那位六郎的嫡亲兄长,听说婚期定在八月,她也得在家待嫁,再不能出门“一展雄风”,就连这年生辰,为了显示待嫁闺阁的矜持,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张扬,安慧甚觉郁闷,干脆就不打算筹办,还是在虞洲的劝说下,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邀请国公府的几个表妹来小聚芳辰。   日子又刚好是四月,苏荇娶妻与旖辰出阁的空档,旖景没有借口,也没有理由再婉拒。   不过是去楚王府里,自然也不会发生什么凶险,旖景并没有犹豫。   将将写了回帖,吩咐春暮送去对门儿,八娘就挑了帘子进来,一张焦灼的小脸,愁闷都像要从眉心里荡漾开来一般。   旖景见她这情形,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八妹妹正烦恼着给安慧的生辰礼。   “慧姐姐委实有些挑剔,我当真不知送什么好。”八娘趴在茶案上,连连哀声叹气。   往年安慧的生辰大都十分张扬,不但邀了勋贵家的女儿,也少不得宗室女子,对于三娘、   八娘这样的庶女,她是不屑一顾地,从不曾主动邀请,只今年例外。   旖景有没什么上好的建议,皆因为安慧的性情实在让人捉摸不定,便安慰八娘:“姐妹间尽心就是,横竖就算送她价值连城,她也未必满意,没得伤了自己脑筋,到头来还是会受揶揄,当真是吃力不讨好。”   旖景的认为,横竖讨不得好,莫如不要废心。   八娘饮了一盏茶,依然焦灼不安地告辞离去。   旖景只觉得周身慵懒,正准备小憩一刻,四娘却又登门,相比八娘的焦灼,她更显出了几分急躁不安。   却不是为了生辰礼的事。   “五妹妹,今日陈姨娘寻到了我,说外祖母趁着那日小姑姑大礼来家,对她好一阵威胁利诱,又硬塞给她那要命的千金坠,逼迫着让她收买婵娟落在眉姨娘的饮食里。”   四娘十分无奈,她好不容易劝服了利氏要暂且摁捺,哪知利姥姥蛊惑利氏不成,竟然找到了陈姨娘。   旖景却觉得孤疑:“这事是陈姨娘告诉你的?”   陈姨娘的来处旖景也听说过,知道她与利姥姥的“关联”,可摊到这种事儿,就算无可奈何,多数也会选择与利氏商量,怎么会直接找到四娘?旖景怀疑,陈姨娘也没有安好心。   “她倒是个明白的,这些年以来,从不曾兴风作浪,前些时候看着我劝解母亲,想是记在了心里,她说怕把这事告诉母亲反而不好,万一让母亲意动了,也逼迫她行事……”四娘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不踏实,外祖母不会这么容易死心,万一……”   旖景深以为然,利姥姥不同利氏,并不会考虑在国公府的立场,又有一分狠心,根本不用什么人挑拨,她自己就能捅出个大洞来。   再有她的一番安排,这时还没有收获什么效果,胡大夫看似没有蹊跷,与宋嬷嬷母子也没有接触,可旖景想来,总觉得忐忑不安。   这会子利姥姥又干脆将药都送了进来……   “这事儿不是咱们防备着就能过去的,陈姨娘手里留着那什么千金坠始终是个隐患。”旖景思忖一阵,与四娘出主意:“这事情还要告诉祖母,一个是防范在先,别让二婶无端牵涉进去被人污陷,另一个原因,依着姥姥的脾性,陈姨娘没有行动她也不会甘心,那个什么胡大夫虽说是二叔亲自请的,眉姨娘也放心,可咱们都不知他品性究竟如何,万一姥姥买通了他,在安胎的方子上做什么手脚,二婶也得受牵连,干脆趁着这机会,说服了祖母,还是由她亲自请个大夫来给眉姨娘诊脉才好。”   四娘想了一想,觉得如此也还稳妥,忙不迭地就去了远瑛堂。   大长公主一听这事儿,自然气恼,庆幸着还好孙女儿知道轻重,当然也怀疑陈姨娘的动机不是那么单纯,干脆让她来了跟前询问。   又说这位陈姨娘,从前只是一个富商蓄养的美婢,打算的就是用她讨好勋贵,后来被利姥姥的义子重金买了下来,送到了国公府给利氏“固宠”,虽是这个这样的出身和来历,她倒还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利氏好妒有目共睹,就算有眉氏威胁,她其实也容不得陈姨娘得了苏轲的疼宠,陈姨娘先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自己处境有多艰难,好在,苏轲也不是那些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之所以有个眉氏,一来是因为旧情,二来也的确是利氏自己,多深的情义,也禁不住她那般折腾,陈姨娘见苏轲对她不屑一顾,倒还放了心——她总算是寻到了一个能在国公府安然无忧的法子。   对女主人尽心尽力,对男主人能避则避,就算对眉姨娘,也是和平相处、井水不犯,对下人更是和颜悦色,竭力交好——至少如此,能有个安身之地,也不用受那些折辱,除了时不时地被利姥姥拎出来斥责一番以外。   大长公主见她落落大方,言辞也清楚直接,再加上一直以来的“口碑”,一场谈话后,倒是打消了原本的怀疑。   又请了苏轲来跟前儿,先要了眉氏的安胎方子,拿去请教了太医,却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又说胡大夫终究不知根底,等下回的平安脉,还是叫熟识的大夫来。   苏轲是孝子,自然不会忤逆,只回头告诉了眉氏,引起了眉姨娘相当的不安。   苏轲还道她是担心利氏会耍阴私手段,又是好一番安慰:“这事情母亲既然插了手,请的大夫自然是放心的,你只管安心。”   压根就没留意到眉姨娘的不安情绪,在听了这番话后显得更甚了一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迷雾渐消,险在眉睫   楚王府的后宅,一处植满黄木香的院落,在整个王府宅邸中,位于稍显偏僻的西角,院落不大,有低矮的青墙做简单地隔断,油青的两扇木门内,一条幽径穿插在碧树丛中,可惜这时未到花季,无幽香沉浮。   碧树丛里,分布着几间简单的屋舍,比起别处的雕宇画梁,飞檐玉宇,显得十分简朴。   院子里只有两个丫鬟,闲睱时聚在一起常有议论:“江姑娘的父亲不是世子的救命恩人吗?怎么被安排住在这个院子,也太简慢了些。”   “听说是世子的意思。”   “这就越发让人疑惑了,不过我看着江姑娘自己倒还是满意的。”   “听说他们一家以前就是个乡野村民,能有什么见识,若说从前,就连这院子也不是他们能肖想的。”   “江姑娘虽不是贵族出身,性情也不好相与呢。”   “不过倚仗治愈了世子的功劳,我冷眼瞧着,她对世子,似乎还有别的肖想。”   “只怕也是白想,别说世子的品性才华,就说这身份,将来的世子妃必定是出自名门望族。”   “我听说夫人有意的是镇国府四娘。”   “世子的婚事还轮不到夫人这个婶子作主吧,老王妃似乎并不中意谢家的娘子们呢。”   正在今日,两个丫鬟被大早起床就忙忙碌碌收拾那些草药植株的江薇赶出了屋子,百无聊赖下,搬了根春凳坐在树荫里,又说起了闲话。   “夫人专程让人送来的春裳,江姑娘也不上身,天天儿都是一套布衣布裙,老王妃送来的钗环步摇她也不爱,头发上就插着个木簪子,瞧着比咱们这些奴婢还要寒碜。”   “故作清高呗,既然不爱富贵,干啥隔三岔五地往关睢苑跑,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为瞒得住人?”   “不过要论来,世子待她果然不错,别的不说,关睢苑可是闲人随便进得了的?”   “世子之疾到底是她父亲治好的,再说世子温文尔雅,怎么会这点颜面都不留。”   “我听说那日谢四娘登门,想去关睢苑,又被晴空给奚落了。”   “夫人对此颇有些怨言呢,说世子不善待亲戚。”   “这话倒有些可笑,今儿个大娘子生辰,不也没邀谢家的娘子们,要论来,她们才是正经的表姐妹呢。”   “只不知咱们将来的世子妃出自什么门第,又得生个什么模样,才配得上世子。”   “你这丫头,这般关注着,难道也是有什么想法?”   “小蹄子敢拿我嚼牙,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个丫鬟打闹起来,竟一时没留意推门而入的世子,险些冲撞。   连忙福声道罪,都涨红了脸。   虞沨没有为难两人,问得江薇又在药房里忙碌,也不让丫鬟带路,自己往西侧行去,才推开竹扉,就听见江薇十分不满地斥责:“不是让你们离得远些么,仔细着那些脂粉香味,薰了我的药草。”   江薇正弯着腰,手里捏着个长柄平勺,专心致志地在一个陶瓮里搅合,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在并不宽敞的空间,甚有些呛鼻。   这间竹舍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出一线亮光,兼着江薇一身灰布衣裙,越发显得与四围的阴暗溶于一体,若不是先发出了声音,虞沨只怕一眼还瞧不见她。   虞沨便没有入内,捏着拳在唇边浅浅一咳。   江薇立即转身,快步迎了出来,双眸熠熠生辉:“世子怎么来了?”   “有没有打搅你?”   “我就是闲着无聊,才倒腾着这些。”江薇怔了一怔,似乎才醒觉过来这里不是待客的地方,拉上竹扉,将虞沨请去花厅,又要忙乎着煮水煎茶,虞沨连忙阻止了她。   今日来寻江薇,并非是为了叙旧。   自从听说甄茉那些蹊跷的举动——定期送去东宫的花包香囊,并且极端神秘怪异,南顾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也没查清楚那些香囊的微妙;还有太子妃眼下十分信重的白嬷嬷与甄茉的亲密关系,虞沨只觉得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清晰的指向。   于是委托了如姑姑两件事,一是想尽办法“盗”个甄茉亲手配制的香囊,二是留意着白嬷嬷有什么蹊跷。   这两件事都比想像中的要艰难。   太子妃身上用的香囊并不容易得手,好不容易等到她“以新代旧”,如姑姑的耳目才盗了出来,而自从三月中旬,太子妃就开始服用新的“得子妙方”,据说,正是白嬷嬷在外头求的——宫里不比私邸,诊脉开方只能由太医院经手,至于煎药,多数也由内侍、医女负责,可诸多医官都对太子妃的“不孕”束手无策,因此无论圣上还是太后,都对她在外求医“网开一面”。   当然,方子还是要经过太医检查,无害方才能用。   虞沨琢磨着白嬷嬷在外头寻的方子,恰巧是在甄茉再度受辱之后,时间上委实巧合,再兼着如姑姑也有反馈——太子妃的药,虽是医女煎制,可都是白嬷嬷亲手呈给太子妃饮用,“耳目”留意到,白嬷嬷在呈药之前,往往会避开众人,独自盘桓一阵。   虽说太医们觉得方子并无害处,可白嬷嬷要在药里加料,却大有机会。   可惜太子妃对那药方期许极重,每次都饮得半滴不剩,委实无法证实虞沨的猜想。   而今日朝议之后,虞沨拿着香囊找了一回清谷,据清谷先生查看,说那些干花的品类都没有问题,绝不会引起人小产或者不孕。   难道仅仅只是自己多疑?虞沨甚是不甘,故而决定让江薇再查一番。   江薇医术上虽说不如清谷,却天生嗅觉出众,尤其对于毒药植株,认识十分了得。   这一个香囊味道已经渐淡,才被太子妃换置,清谷先生并没有十足把握。   江薇听了虞沨所求,毫不犹豫地接过香囊,松开丝绳,将里头的干花都倾倒在掌心,细细观察,又放在鼻端依次闻了一遍。   “品类没有问题。”得出的判断与清谷先生别无二致。   虞沨略微有些沮丧。   却见江薇捏着一枚深紫色的花瓣反复辨别,眉心紧蹙。   “这是墨紫。”半响,江薇才肯定地颔首:“香味有些怪异,带着麝香的气息,还有红花的残余,又兼着多种香料的味道,相隔时久,难怪父亲竟没能察觉。”   “这么说……”虞沨甚是期待。   “长期带着这东西,的确会引发不孕,甚至小产,却不会从根本上伤身。”江薇甚是笃定。   虞沨大是兴奋,道了声谢,返回了关睢苑,只在书房里沉思——看来自己所疑已经接近真相,甄茉或者是因为不甘长姐嫁入皇室,更兼着姐妹之间早有嫌隙,太子妃虽不上心,甄茉却是极端记恨,可因为太子妃的荣辱关系到甄氏一族的利益,她到底还是没有斩尽杀绝,一边以色相勾引太子,以泄私愤,求得平衡,一边将这引人不孕的香囊呈给太子妃,应是考虑着转寰,防备着事有变故,太子妃地位若有不保,影响到自己的利益,她只消换了这香囊,太子妃还有受孕的机会。   可先后经过了灵山与芳林宴的事情,甄茉对太子妃的怨恨又再添了一层。   或者她这时已经萌生了入东宫的念头——若太子妃始终不孕,又接受不了卓氏产下庶子,那么走投无路之下,未必不会考虑让甄茉入宫。   所以,甄茉已经不满足于香囊的作用,为了更加稳妥,极有可能让白嬷嬷给太子妃落毒,彻底致太子妃不孕。   那么该如何安排,才能证明这个阴谋,致甄茉于死地?   还有那对孤儿寡母——灰渡已经查明,原本是一家四口,母亲身子历来不好,长年抱病,而父亲五年前也患了急病,眼看不久于世,贫寒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   这对夫妻原有一子一女,当年女儿十三,儿子才十岁。   眼看双亲孱弱,弟弟年幼,长姐也没有别的办法,无奈之下,竟自愿找人牙子签下了卖身契。   当年四邻都赞那女子至孝。   算来,女子今年应已十八。   三年前那个父亲不治而亡,家里便只余孤儿寡母。   邻居们声称女子年节上偶尔会来看望亲人,每季也有一个老婆子给孤儿寡母捎来财物。   但邻人们只知那女儿眼下是在大户人家做了丫鬟,却不知是在哪一户。   孤儿寡母对女儿的去处诲莫如深,灰渡采用了各种手段竟打探不出。   当年的人牙子因为与他人斗殴,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打死了。   而自从虞沨知道这件事后,无论是这家女儿,还是那个婆子,竟都没与孤儿寡母再有接触。   线索就此中断。   虞沨笃定甄茉是要利用那丫鬟生事——可是连灰渡都查不到底细的人,甄茉竟然能掌握,似乎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算。   难道她这个举动并非针对旖景?   虞沨终究不敢大意,于是针对卫国公府的诸多下人仔细查探——旖景的绿卿苑并无年满十八的丫鬟,而国公府里但凡接触饮食的下人,也都是根底清楚的家生子。   甚至连国公府另外几个娘子的贴身丫鬟也查了个遍,都没有这么一个年龄相当,又是五年前在外头买来的下人。   这个丫鬟极有可能不在国公府,可若是在别家府上……   比如建宁候府,虞沨没有办法摸查。   只是旖景这些时日以来闭门不出,甄茉应当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防备不如出击,还是要尽快铲除甄茉才是良策。   虞沨正在盘算着计划,灰渡却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竟然不及行礼,站稳就是一句:“世子,属下总算是查出了那位偶尔去看望寡妇的老嬷嬷是谁。”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灰渡正欲细说经过。   “只说结果。”虞沨沉声打断。   “居然是咱们府上的门房,她认了个干闺女,是在慧娘子身边当差,正是五年前进府,眼下十八。”   灰渡话音才落,就见虞沨神色大变,苍白着脸站直了身子:“今日安慧生辰,五妹妹应当获邀……”   灰渡还没来得及颔首,就见虞沨已经大步行出。   灰渡连忙紧随其后。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故突生,生死一线   安慧居住的庭院,植满芳菲碧草,一片粉樱隔着鱼塘,清波里有锦鲤优雅地摆动着红尾,鱼嘴浮出水面,吞噬着浮萍落花,浅浅的涟漪里,照下垂丝海棠的倩影,与半个雕花绣楼。   这一处庭院,最突出的就是当中的五层绣楼,上头并非安慧的香闺,而是她赏景的地方。   这时,临着绣楼的一间花厅里正是笑语欢声。   安慧才显摆了一回自己的嫁衣——红罗软锦,绣着金凤牡丹,自然不是仓促间绣成,而是王府的绣娘们,打从去年就细裁精绣,安慧不过略动针线,在上头缝了一圈东珠。   国公府的小娘子们除了二娘、三娘毫不动容,其余几个都十分知趣地赞不绝口。   这让安慧大为欣慰,才将客人请去花厅,令丫鬟们捧上茶水侍候。   这会子正说着一个坊间传闻,又是关于甄茉。   “你们听说了没?太子妃将主意打到了曲家那头。”见二娘、三娘不明所以,安慧得意地挑了挑眉:“就是阳泉郡王的母家,虽说原本卑贱,这会子却也水涨船高起来。”   二娘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冷竣孤寂的形象,撇了撇嘴:“像甄四这么歹毒的人,还嫁得出去?”   “甄家甚至还想招郡王的侄子入赘呢……”   旖景不置可否,心想甄茉那样的名声,恐怕没哪个婆婆容她,也只好招婿,可是竟盘算上阳泉郡王的母家,实在有些异想天开,曲家虽说不比贵族,到底也是宗亲的母家,哪里能容忍嫡子入赘,就算曲家赞同,阳泉郡王也不会答应。   太子妃只怕是瞧着阳泉郡王的尴尬处境,以为给他一个攀附的机会,算是恩典了。   安慧捧着盏茶,先在椅子里笑是前俯后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说道:“结果,阳泉郡王倒也没直接拒绝,只说他那侄子虽不成器,却也是家里的长子,入赘是不能的,若太子妃真舍得,倒可以让甄四作个贵妾。”   二娘险些没让茶给呛住,抚胸顿足了一阵,方才缓了过来,大笑出声:“这回甄四又丢了回脸,这事情传扬开去,还不成了满京城的笑柄,笑死我了,竟然给个工匠出身的贱民为妾。”   虞洲见旖景并没觉得好笑,似乎还有些无趣,还道她是不想议人是非,忙咳了几声:“别说等闲人的事儿,莫如商量一番,咱们什么约个时候,去哪里踏春骑马才好。”   八娘立即附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旖景依然不动声色,只捧着盏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品。   六娘压根就没往人群里凑,趴在老远地一扇窗前,瞧着外头的花草。   二娘异想天开地提议:“只是咱们两府也太过无趣了些,莫如多邀上几家。”   四娘当下明白她家二姐打的是什么主意,立即提醒:“下月大哥哥要娶亲,六月大姐姐与福王大婚,这些日子以来长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咱们也得体恤一些。”   二娘一听,顿时沮丧了下来。   因着不过是安慧的生辰,今日苏荇兄弟都没有来,唯有一群小娘子,加上虞洲这么一个“异类”,既然踏春的话题继续不下去,便转到了衣裙首饰上头,虞洲虽觉无趣,但有旖景在场,还是坚决地“伫”在花厅。   边上有几个丫鬟添茶倒水,其中一个,身材高挑,容长面孔,瞧着最是年长。   没有人留意到她频频注意着旖景,还有微微颤动的手腕。   世子这时正从关睢苑飞奔而来,仓促之间,已经完全洞悉了甄茉的阴谋。   显然,甄茉只怕在极早之前就在谋划——起初针对的应当是安慧,自从大长公主生辰宴后,安慧与甄茉就结了仇,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情,应当会对安慧施以报复,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让甄茉暂时没有闲心理会安慧,因此才没有行动。   直到芳林宴上受了折辱。   她定是生了一举两得的毒计,若是买通安慧的丫鬟对旖景下毒……   该死!他怎么没有早些想到!   但愿这时还不晚。   虞沨健步如飞,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阻止那丫鬟下手,根本来不及别的谋算。   灰渡哪曾见过世子这般心神大乱,他也隐约感觉到事有不妙,当出关睢苑时,未雨筹谋地唤了一队侍卫紧跟。   已有厨房的下人提着食盒过来准备摆膳,因四月天气更暖和了些,正值赏花的时候,宴桌设在粉樱树下,倒比那高阁还美妙许多,一堆丫鬟仆妇正在忙碌,瞧见楚王世子领着一队侍卫气势汹汹而来,都呆怔当场,面面相觑之间,瑟缩着不敢上前阻止。   却有伶俐的丫鬟,感觉到严肃的气氛,将手里活计一扔,提着裙子拔腿就跑去小谢氏那头报讯。   虞沨无睱理会周遭,拉着一个丫头问得客人们还在花厅,直接往那边奔去。   直到一眼看见旖景完好无恙地坐在椅子里,手捧着茶盏,有些疑惑地向自己看来,虞沨的一颗心,才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因着这群“不速之客”,花厅里的愉悦气氛也是一凝。   众人皆不明所以。   虞沨清冷的目光往周遭一扫,一眼瞧见那个年龄略长的丫鬟,正立在旖景的旁边。   持着汤瓶的右手不断颤抖着,几乎都要坠地!   “五妹妹……”才喊了一声。   虞洲立即站了起身,挡在虞沨的身前:“阿兄怎么来了?还如此兴师动众?”口气甚是不善。   而接下来的一息,变故突生!   虞沨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旖景呻吟了一声,神情大变,手里的茶盏“咣当”坠地,明澈的眼睛里盛满痛楚,似乎是想站立起来,却终究是失了力,整个人往后一倾……   心底在这一瞬间漏空,无边地恐惧呼啸上涌,虞沨的脸色瞬间苍白,一把搡开虞洲,大步上前,将旖景接在怀里。   惊呼声四起。   旖景却觉得耳边寂静得落针可闻,视线也瞬间模糊,唯一的感觉,就是从小腹里升起的剧痛,蔓延至周身。   多熟悉的绞痛,是又回到了远庆十年的元宵?   是再次坠入了噩梦,还是美梦终于清醒?   难道根本没有重生,不过是她临死之前的幻觉而已……   她不甘心!   如果一切都是幻觉,那么他终究是逃不过死亡……她唯一的执念,是要让他活着。   这样的执念让她略微清醒,她努力地睁着眼睛,似乎是,看到了他的焦急。   渐渐地,也听到了他的呼唤。   他在说什么……   是在喊她名字吗?旖景,旖景,久违的称呼。   她想回应,她努力地翕动着嘴唇,可是喉咙太涩太痛,终究没有办法让他听见。   沨哥哥……对不起……我始终还是……做不到补偿了……   她的意识又再模糊,视线里唯有一片殷红。   血迹渐渐从唇角溢出,洇蕴在虞沨淡青色的袍袖,他看到她闭上了眼睛,呼息渐微……   原来,当年临死的疼痛当真不算什么,不抵这时的万分之一。   不!旖景,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从来的机会,你怎么能在这时止步……   虞沨手臂一紧,感觉到她尚且温暖的体温,似乎才找回了勇气——他绝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不能在这时就松手。   而国公府的娘子们显然都吓得怔住,八娘甚至已经开始嘤嘤哭泣,就连三娘,也捂着胸口瘫倒在椅子里。   虞洲直到看见了世子将旖景从地上抱了起来,夺门而出,似乎才如梦初醒,下意识上前阻止:“站住,你要带她去哪里。”   “灰渡!”虞沨头也没回,只决然吩咐:“一个人也不能放出去,你随我来。”   灰渡直到这时,也才清醒过来,狠狠地瞪视着那个面无人色的丫鬟,咬牙一句:“封了这间屋子。”   “你凭什么!”虞洲正要追着世子出去,却被一个侍卫毫不留情地阻止,不甘地喊了一句。   没有人理会他。   灰渡眼见着世子踉跄往前,连忙疾赶几步:“世子,交给属下吧。”   “去,让阿薇先备好万灵丹。”虞沨双臂锁紧怀里的少女,果断地吩咐。   他听见她浅浅地呻吟声,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沉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旖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旖景,你不能睡。   旖景,你要相信我。   旖景,就算痛苦,也要咬牙坚持,你不能,再一次将我置之不顾。   旖景,我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你。   所以,不要让我的残生活在追悔莫及。   他低沉的语音,尚且冷静直持,他害怕他一慌乱,就会丢失了力气,他害怕他一失措,就没有挽留她的能力,他咬牙忍住眼角的艰涩,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率先软弱。   他殷红的眼睛,狠狠盯着眼前的路,不能在这个时候泪眼迷朦。   可是却忽然觉得面颊一暖。   他感觉到她颤抖的手掌,抚上了他的下颔。   远扬……   已经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出一个微弱的声音,险些就这么摧毁了他的意志。   从来没有,她从没有用这两个字眼,呼唤过他。   我很抱歉……旖景忍着体内的剧痛,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我不接受你的歉意,永不接受,旖景,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的原谅你。”   好不容易,到了西侧那个院落,江薇已经候在了门外,看着虞沨急奔而来。   没有停留步伐,一直进入最近的一间厢房。   江薇怔怔地看着他轻轻将怀中的女子放在榻上,紧紧楼着怀中。   是从没有过的无助眼神,看向她——   “阿薇,我恳求你……”   ☆、第一百六十五章 若你离开,我已心死   “请世子出去。”   江薇第三次重复这句话,唇角绷得笔直,示意着自己的坚持,当见虞沨还是舍不得松手,她又寒着脸加了一句:“时间紧迫,我需要立即封住她的穴脉,以免剧毒攻心。”   他第一次当面恳求,她不可能拒绝,但是容忍不了他们两人如此亲密,更不会放纵这亲密更进一分。   虞沨这才松开了怀里的旖景,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当行到门前,步伐略停,却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沉声说了“拜托”两字,带上了屋门。   江薇没有再犹豫,迅速解开旖景的衣襟腰带,手里的银针稳稳地深入几处要穴,又翻开旖景的眼睑察看一番,最后凝神号脉,足足隔了半刻。   轻轻地吁了口气。   她想起世子的凝固在眸底的死寂与绝望,当真有些畏惧,只怕万一此毒无解,旖景不治,他的心会就此死去,就算不致于后步黄泉,今生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她不能眼看着他丧失生趣,这么凄惨地度过余生。   她也许对世情人际太过糊涂,唯一清楚了解的,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说恳求……那般笃定。   他知道她无法拒绝来自于他的恳求。   说明她虽然从来未说,但他还是知道了她的心意,可是一直以来,依然这么彬彬有礼,冷静自持,没有更亲密,也没有更疏远,这就是他,委婉地拒绝。   江薇看着在生死边沿挣扎的女子,眼睛里终究流露出了一丝悲凉,却并没有犹豫,打开随身携带的瓷瓶,抖露出一颗药丸,细细掰成几块,喂进旖景的唇齿之间。   拔去银针,再替她周整了衣衫。   拉开屋门,见他正在门外,一手扶在门框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尽管背光,江薇还是看清了他深墨色的瞳仁里,她从不曾见过的浓烈情绪。   是犹豫,是畏惧,害怕她一开口就宣布了那人的死刑。   “世子宽心。”江薇心里的酸涩凝结成闷痛,却不忍心看他如临绝境的悲伤:“是断肠鸠,虽毒性凶狠,我却是有法可解,保五娘无性命之忧。”   她看着他如释重负,闭了闭眼睛,松开了扶在门框上的手。   “能否用万灵丹……”他在询问,看来终究还是难以安心。   江薇苦笑:“万灵丹并非如同名字那般,可解百毒,世子当初因中的慢性之毒方才有用,而断肠鸠是急发之毒,唯一的解法,只能是以毒攻毒,因此,我暂时先用了百清丸,可缓和毒性……”   “那根除之法……”   “有几种毒草我手上没有,但也并非罕见,去城中药铺应该就能购得,今日之内就能替五娘解毒,不过待她完全清醒还得等上两、三日。”江薇又说:“不过此毒毕竟凶猛,这两日不能大意,并且五娘身子到底是受了大创,需要至少一月调养,才能恢复如初。”   “劳烦阿薇。”虞沨敛颜,深深一礼:“这两日只怕要让她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江薇立即说道,微微抿唇,最终还是问道:“世子,你真的就这么放心,将她的生死交给我?”   虞沨垂眸,目光温和:“你既然答应救她,就不会害她,阿薇,你的品性我从没有怀疑。”   如此,也就够了。   江薇掀了掀唇角,那笑意里却只有哀凉。   “灰渡。”虞沨往外走了几步,扬声喊来正领了一队侍卫,在院子里布防的灰渡。   “你陪阿薇出去……切记不能有任何疏失。”虞沨沉声说道:“再遣人去一趟卫国公府,请大长公主来一趟,先不忙告诉事由,至于这院子里本来的丫鬟,先打发出去,除了我的吩咐,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一步。”   先将这些安排就绪,虞沨这才返回榻旁,当指掌相合,感觉到她掌心微弱的热度,一颗心才从仓促与慌乱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亲吻,落在她的指尖,看她眉心渐渐轻松,看她呼息似乎平稳,他又忍不住倾身上前,亲吻她冰冷的唇角。   无论如何,旖景,我要感谢你,没有因为疲倦与疼痛,就将我独自留在这个荒冷的人世。   我想我们一样,比别人更明白生的重要,所以若你撒手,我也许不会追随你一同离开,那么支撑我生活下去理由,也许仅仅只有仇恨,因为人生,再也没有我愿意追求的幸福。   感谢你能回来,再一次回来。   我明白了,原来我从没有能力放你离开,原来我对美满是那么渴求,原来这一生,不仅仅只是复仇和抱负就能够弥补。   旖景,一定要在我身边,一定不要让我失去你,一定不要一个人幸福,只让我孤单地羡慕着。   “世子,将军夫人来了,坚持要见您。”屋外有侍卫禀报。   万般不舍,但是不得不暂时松开她的手,虞沨抚着旖景的额头,轻轻一笑:“等我回来。”   起立,负手,转身之际,眉宇间的温柔已经散尽,只余冷沉。   虞沨大步出了厢房,明媚的春阳照在他的一身青衣,似乎也成了一肩冷色。   小谢氏正在院门处与侍卫耍狠,柳眉双立,杏眼怒瞪:“世子究竟为何让人封了安慧的院子!也太强横了些,还不让我询问几句不成?我可是他的长辈,眼下也是你们的主子,还不给我让开。”   “二婶,是我的嘱咐,不要为难他们。”   侍卫们见世子现身,这才往旁让了一让,小谢氏两步上前,本来心中怒火滔天,可想到虞沨的身份,和筹谋着的大局,狠狠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沨儿,今日是安慧的生辰,也是她在闺阁里最后一次庆生了,你是她兄长,不知何故才这么……”及时地咽下了蛮横无理四字,小谢氏又说:“今日来的可都是国公府的娘子们,沨儿这么做,要如何同国公府交待?”   “我已经让人请了姑祖母过府。”虞沨淡淡地说:“不是我要为难安慧,而是此事太过严重。”   “究竟是怎么了?”小谢氏不明所以。   “五妹妹被人毒害。”   “景丫头?”小谢氏当即愣怔当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突然像是醒悟过来,眼睛里立即浮现出冷意,笑容再挂不住:“你是怀疑安慧?或者还有洲儿?”这绝对是个阴谋,是针对他们一家的阴谋,难怪将军怀疑,这病秧子果真不是省油的灯,体内的余毒才解,就对他们动了手!   “二婶这是何意?只事发仓促,我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将院子封敝起来,不让人再生乱,五妹妹在安慧生辰会上遭人恶手,我们必须要给卫国公府一个交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虞沨依旧淡淡。   小谢氏根本无心询问旖景的死活,甚至安慧她也不甚关注:“就算如此,别人不好说,洲儿怎么会害景丫头性命?事涉安慧,我为她的嫡母,也不能袖手旁观,世子还是让我见见他们,仔细盘问一番。”   虞沨轻笑:“二婶的意思是……要一力承担下来,给姑祖母一个交待?”   小谢氏心头一紧,当场语塞。   “我原本也没想将二弟他们襟固太久,可总得等姑祖母过来,当面才好处理这事吧?”虞沨才一说完,就见谢嬷嬷疾步上前,便猜到是大长公主已经到了王府。   因此不待谢嬷嬷说话,便紧声吩咐:“先请姑祖母来此。”又对小谢氏说:“二婶若想此事善了,还是不闻不问地好,我与二婶一般以为,二弟与此事无关,可五妹妹险些遇害,又是在咱们府里,若不查明真相,今后只怕没有颜面再面对姑祖母与卫国公。”懒得再看小谢氏的脸色,虞沨又冲一个侍卫吩咐:“你去一趟大妹妹那里,将今日侍候茶水的几个丫鬟先带去关睢苑,再问清楚今日跟五妹妹来的侍女是哪几个姑娘,请了她们来此照顾。”   又见小谢氏尚且不甘,还要胡搅蛮缠,虞沨又问了一句:“二婶是想留在这儿,与姑祖母交待?”   小谢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已经料到这事和安慧脱不开关系,可是她却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该怎么给大长公主解释?所以尽管不服,也只好吞声,气冲冲地离了这处,忙让人去找虞栋归来,思索了一阵,转身去了老王妃那里,以期说服她出面,至少先让虞洲脱身。   却说大长公主,一听说虞沨请她来王府,就猜到发生了变故,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件凶险的事儿!当知旖景险些遇害,顿时心胆俱裂,面色大变,虞沨连忙说已经脱险,一边陪着大长公主脚不沾地往里,一边简单地说了一回事情经过,以及他早防备着甄茉,与眼下掌握的“证据”。   不过多久,秋月与夏柯就边哭边跟着侍卫过来,听说五娘已经脱险,两个丫鬟当即跪倒在地拜谢各路神灵保佑。   大长公主再次追问了一番事发经过,更加笃信了虞沨的怀疑,心里恨不得将甄茉千刀万剐,又悔不当初——早该除了这个祸害!   虞沨又说:“阿薇已去外头准备解药,可据她之言,要待五妹妹完全清醒还得两、三日后,为防万一,沨请求姑祖母允许五妹妹暂留王府数日,至少待她清醒,彻底脱险。”   大长公主暗忖,旖景能脱险还得仰仗江薇,留在王府才是最保险的法子,又谢了虞沨。   避开众人,大长公主才说:“这事正如沨儿所言,就是甄茉的手段,若这次还放过了她,我枉为景儿的亲人,那个丫鬟……”   “沨有一求,望姑祖母许可。”虞沨沉声:“请姑祖母将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大长公主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毕竟事关甄家,若仅凭一个奴婢的交待,只怕不能让他们心服,我已有谋算,必能除去甄四,又不会涉及太子,请姑祖母信我一回。”虞沨侧身一让:“还请姑祖母先移步关睢苑,有的真相,还是要进一步确定。”   伤害旖景的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并且一定要亲自铲除。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必死无疑,绝不饶恕   当到关睢苑,虞沨先请大长公主静坐大厅隔扇之后,才让谢嬷嬷与罗纹将那几个丫鬟带了上来,冷眼一顾,瞧着三个年龄略小的已经吓得颤颤不已,而那个唯一的嫌犯,虽说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却仍然咬牙隐忍,扮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说吧,是谁在五娘茶水里落的毒?”虞沨冷冷开口。   自然四个丫鬟都是大呼冤枉,声称无辜。   “尽数杖毙。”再是冷冷一句。   “世子当真不关奴婢的事。”一个丫鬟痛哭,膝行上前,似乎想去拉虞沨的袍裾,却被谢嬷嬷挡得严实,那丫鬟转身指向一人:“是坠儿!奴婢留意到今日五娘子的茶水都是她在斟添……奴婢三个都没有接近五娘呀,又哪有机会下毒?”   其余的两个丫鬟如梦初醒,事关生死,都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坠儿的可疑之处,甚至有个丫鬟一口咬定,看到坠儿有次替五娘斟了茶水后,将茶壶端了出去,当时她还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一定就是那壶茶里落了毒,既然事成,坠儿出去是毁灭罪证。   坠儿似乎也想到了自己会成众矢之的,叩着响头大喊冤枉。   虞沨得到想要的结果,也没再为难那三人,叫罗纹依然带了下去,只冷冷地盯着坠儿头破血流,方才轻轻一笑:“省些气力吧,你如此行事,只怕早有准备不能脱身,你是不是在等着我说,只消交待出主使之人,就能赦你一条性命?”   坠儿怔在当场,显然被说中了心里的盘算,她自从起了恶意,的确想不到法子能脱身,唯有期待着世子追问主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看来,已是无望,那么,唯有保全家人了。   “奴婢自知犯了死罪。”哭哭啼啼地说道,鼓起勇气抬眸,却被往日温文尔雅的世子两道冷厉的目光逼得险些崩溃,咬着牙才能说话:“可奴婢也是被逼无奈,是大娘子她……奴婢只是个下人,实在不敢违背主子的吩咐。”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虞沨冷冷一笑:“坠儿是吧?”   “正是奴婢贱字。”   “甄四娘怎么保证的?能让你母亲与兄弟终身无忧?还是威胁你若是不从,就取你母亲与兄弟的性命?”眼见着坠儿心神俱裂,总算忍不住颤抖起来,虞沨摇了摇头:“你怕她害你亲人,难道就不怕我取你一家性命?还是认为,我做不到?”   “世子、世子恕罪。”坠儿肝肠寸断:“一切都是奴婢所为,无关母亲与弟弟,求世子高抬贵手……”   “他们无辜?”虞沨又再冷笑:“我想你从前不怀恶意之时,并没有瞒着亲人是在楚王府当差,邻人们不知,应是尽管好奇,却也没有谁无聊得追问,可我的侍卫,想尽办法也不能从你家人口中套出实情,何故?应是他们知道你要行恶,怕事有泄露,才全心戒备,若不是今日你母亲去见你干娘,被我的人瞧见,我也许当真会以为他们无辜。”   忽然起身,踱步到坠儿跟前,略弯了腰,满是嘲讽地看着她:“就算我放过你的家人,他们也是必死无疑,你认为甄四娘目的一旦达到,还会留下这么两个威胁?只要你一死,你的家人必遭灭口,而你,从下毒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生机,她想来用家人的安危威胁过你,一旦事有疏漏,你遭到怀疑,就将罪名往安慧身上推吧?你若是明白,早些将这阴谋告诉了主子,也许你家人还有一线生机,可惜你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虞沨冷笑着坐下,看向谢嬷嬷,果绝地吐出淡漠地一句:“拉下去,杖毙。”   坠儿这才如梦初醒,一边挣扎,一边努力转过脸来,声嘶力竭地进行最后的哀求:“世子,若您能救我家人性命,奴婢愿意当面指证甄四娘。”   “你的指证,不会有任何作用。”虞沨冷冷回视:“带下去吧。”   当坠儿悔不当初的哭泣声渐去渐远,最终消失,大长公主这才铁青着脸色绕过隔扇,虞沨连忙行礼:“姑祖母,为了不让甄四生疑,此事还要让国公府暂且隐瞒。”   大长公主努力平息着怒意,隔了好一响,方才落坐:“沨儿说已有计划,能否一一说来。”   虞沨深谙大长公主的怒痛攻心,必不会放过甄茉,若不将计划说给她听,只怕不会袖手,于是只好详细说来。   大长公主听后,方才一叹:“罢了,如此也算为景儿出了这口恶气,你放心,既然与安慧无关,我不会传扬此事。”   话音才落,又见一行人由远及近,是小谢氏扶着老王妃急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刚刚脱身,气急败坏的安慧、虞洲两个。   “长兄凭什么要杖毙我的丫头!”   “五妹妹眼下如何?”   安慧与虞洲一同质问出声。   “沨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谢嬷嬷说是安慧的丫鬟毒害了景儿,一定有什么误会。”老王妃也说,又去拉大长公主的手:“上元,咱们两府一贯交好,安慧即使任性,也绝不会害景儿的呀,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长兄还是让人先放了坠儿,她可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我不相信她会害人。”安慧一脸娇蛮,强硬地要求。   “妹妹可真是信任下人。”虞沨懒得一一解释,淡淡说道:“不过那奴婢刚才可是一口咬定,是受了你的指使,才在五妹妹茶水里落了剧毒。”也不再理会安慧,虞沨扶着老王妃先坐下,才对满面孤疑的小谢氏说:“我虽逼得那奴婢说了实情,可阿慧婚期已定,若闹出风言风语来,可不大好,好在五妹妹虽经了场凶险,眼下却无大碍,该不该大肆声张,二婶必定会有见解。”   小谢氏原本的质问便再难出口,也是越发孤疑,难道这事竟不是虞沨的阴谋?   虞洲一听说旖景脱险,才松了口气,转身就往关睢苑外跑去,虞沨情知他闯不进去,也不作理会,自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小谢氏,只用好话安慰了老王妃,一一将长辈们送走,才去了西院。   等到江薇与灰渡归来,制好那“以毒攻毒”的解药,让旖景服下,再经过针炙,确定已经脱险,虞沨才交待了秋月与夏柯两人好生服侍,自己与灰渡回到关睢苑,却负手窗前,沉默良久。   灰渡先撑不住了,他尚且不知世子已经对甄茉早有计划,还以为世子气急,却一时想不到办法让甄茉“伏诛”,心里一急,摸着腰上的长剑就说:“世子莫须为难,让个女子死得悄无声息属下还做得到。”冲动之下,就要去安排暗杀。   虞沨才说了声“且慢”,似乎自嘲般地一笑:“我早该用这干脆利落的法子,只是眼下,却不打算让她死得这么容易。”   灰渡狠狠地哼了一声:“世子要让她怎么死,只管吩咐。”   “联络江汉。”却得到了这么四个字。   灰渡一怔,不知世子此时找江汉有何作用,半响才应诺了一声,使出轻功一路疾奔。   虞沨微咪着眼睛,幽清的视线似乎游离在萧萧清竹的枝叶,唇角冷笑渐凝。   没有耐心再落实证据,可仅凭香囊的事还不足保证将甄茉致死,必须让太子妃勘破甄茉的狠毒与恶意,必须让姐妹俩决裂,就算有甄夫人的哀求,也不能改变太子妃的决心。   所以,就算甄茉恶行只有一半得到证实,也得主动出击,虞沨决定一赌,赌自己的猜测无误,赌白嬷嬷已经在太子妃的药里下毒。   ——甄茉,实在不行,也只能让你“暴亡”,算是便宜了你。   此时此刻,甄茉当然是满怀迫切,等待着楚王府的“噩耗”传扬。   正如虞沨所料,她起初本是为了算计安慧,报那回“抛砖引玉”之辱,煞废苦心地打听得安慧身边的坠儿身世,本是早想收买那孤儿寡母,一时忙活开盘算与苏荇的姻缘,竟没有顾及,当灵山事发,才萌生了一箭双雕的毒计。   坠儿是个孝女,一直心挂家人,可王府虽有薪俸,却不足以保证母亲一年四季需要服用的人参、鹿茸等珍贵补品,甄茉先是许以利益,再以性命威胁,没废什么功夫就收服了坠儿——卫国公府与楚王府交情甚密,旖景总有去王府做客的机会。   果然,就盼到了安慧生辰。   甄茉得知安慧生辰那日会邀旖景等人,等到今日,先让坠儿兄弟赶往外郡,特意知会了坠儿母亲一声——让她告诉干娘,转告坠儿行事。   威胁很明显,若坠儿有个什么“疏漏”,她兄弟就会在途中出现“意外”。   甄茉笃定坠儿今日定会行事。   当到日已西斜,仍然一切平静,甄茉才有些坐不住了。   让人又一打听,却听说坠儿与干娘双双“暴病而亡”,而楚王府似乎比往日更加防备森严,以致下人们噤若寒蝉,甄茉心中窃喜,只以为奸计已成。   却压根没有想到,她自己也已死期将至。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化险为夷,渐入死地   两日以来,旖景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中度过,即使偶尔醒来,意识也甚是模糊。   除了秋月、夏柯两个丫鬟衣不解带地照顾,虞沨除了三餐与子时后的两个时辰,多数时间,也都守在西院当中。   虞洲来闹过几回,想要探视,无奈后来连老王妃都发了话,他只好偃旗息鼓。   虞沨对旖景的紧张程度不仅引起了虞洲的焦灼,就连镇国将军,也品出了别的味道来——只安慰儿子,且先摁捺,万万不能犯了急躁,横竖任是如何,也不能让虞沨当真活过及冠,一个要死的人,没什么可与他计较的。   到了第三日。   天光才亮,虞沨就到了西院,见守夜的两个丫鬟疲惫不堪,先打发了她们去小憩,静坐榻前,看着少女长发披肩,苍白的面色沐浴在清冷的天光中,宁静恬雅,柔长的乌睫微微颤动着,在眼睑下画出扇面般的阴影,唇色比起中毒那日,已恢复了几分血色,不再那般青白吓人,指尖轻触,能感觉到些微的暖意。   想起这两日以来,他在她耳畔轻唤时,往往会让她从黑沉里迷迷糊糊地苏醒,他与她说话,轻说地告诉她,他是多么盼望她能安好无恙。   有时候她会微笑,有时候她会哭泣。   她唤他的字“远扬”。   这个称呼总能让他难以自持。   她说得最多的是愧疚,反反复复说起对他的亏欠。   “远扬,我真的以为那药不致害你性命……可我终究还是狠毒的人,我不值得你待我好……远扬,我好后悔……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甘心……我那么愚蠢,不知好歹……远扬,你会不会原谅我?”   “傻丫头,你还不明白?我从不曾怨怪过你,是我,不该勉强你。”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贴在她的耳边,唤着她的名字:“旖景,旖景……”   “你要记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你的安乐无忧,旖景,快些醒来,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如果没有你的陪伴,我一个人会很辛苦,也很孤单,所以,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这时他抚摸着她依然有些清冷的面颊,缓缓俯身,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他放纵着有些凌乱的呼息,与她的呼息近在咫尺地纠缠,一时难舍难分。   你知道吗,这一世我已经等你等了十载,你能回来,我有多么惊喜,旖景,我们的今后一定会与从前不同,所以,你快些醒来。   他喃喃地在她耳旁倾诉,惊喜地看见她蹙了蹙眉,柔睫忽而颤动得更加剧烈。   他知道,她是要醒了。   这才远离了她的呼息,却握紧了手里的指掌。   他看到她挣扎着睁开眼睑,不同于过去两日的朦胧与迷茫,而是他“久违”的澄明。   虞沨心跳忽慢……   “沨哥哥,我这是怎么了?”   当旖景满面疑惑,虞沨眉目温柔。   他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醒了。   ——   绿卿苑在沉寂了两日之后,随着主人的归来,里里外外的丫鬟连着冬雨在内,才总算是彻底舒了口气。   尤其是知道真相的春暮与秋霜,忐忑难安地渡过了两日,还不得不遵照大长公主的吩咐“稳定军心”——关于旖景在楚王府“遇险”一事,因着大长公主再三叮嘱,诸位小娘都缄口不言,多数人只知五娘突发急病,因江薇姑娘医术出众,才留在那边受治。   冬雨担忧的是,若五娘尚未出阁就遭遇恶疾,难免会影响她的将来,这两日倒也实打实地纠着心。   总之旖景归来,绿卿苑里顿时变得喜气洋洋,尽管大家不难看出,主子的身子尚还有些虚弱。   几个姐妹也陆续来看望旖景,不免问及当日的事,旖景虽听虞沨说了个大概,这时且装作糊涂,只对长姐与六娘说了实情。   两姐妹未免狠狠斥责了甄茉一番,竟都忘记了大家闺秀不得私议是非的“闺训”。   “事情终究没有实据,大姐与六妹还是不要张扬。”旖景叮嘱两人。   旖辰与六娘才走,虞沨又来探望,春暮等四个丫鬟只将世子看作“恩人”,连忙请了入屋子,不待旖景交待,就避到了外头,为他们“站岗放哨”,以防被不怀好意的人听了墙角。   旖景没想自己才回府,虞沨就跟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迫不及待地追问。   虞沨笑着说道:“阿薇说了,五妹妹虽无大礙,但这些时日可得好好保养,才能恢复如初,因我病了多年,长辈们倒收罗了许多上好的参茸,前几日没顾上,今日才想了起来,送些过来给妹妹滋补。”   “不过是小事,又劳烦哥哥亲自走了一趟,这一次多亏了你,还有阿薇……”前债未偿,又欠下了救命之恩,旖景心想,自己当真是亏欠越多。   依然想到那两日迷迷糊糊,似乎与虞沨说了好些话,只这会子也回忆不仔细,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迟疑一番,还是问了出来。   虞沨情知她担忧着什么,只笑道:“五妹妹是在抱怨我。”   旖景顿时满脑子浆糊,这……怎么可能?   “说我来得太晚,害你受了罪,说我没有保护好你,还说等你好了,一定要细细与我计较。”看着旖景满面孤疑,虞沨强忍着笑意,看上去十分的真诚可信、一言九鼎。   “我一定是糊涂着,才口不择言。”旖景满心惊疑,却始终还是被动摇了,心想若自己真说了什么蹊跷话,他必定会有疑惑,看这情形,倒也不像,才略微放了心。   又说甄茉,因迟迟未盼得旖景的“死讯”,与卫国公府对安慧的质问,渐渐心生孤疑,可她暂时顾不上这个——与“报复”相比,更重要的事还是她何去何从,她不甘心形只影单的人生,更不甘心屈辱隐忍的婚姻,什么官宦庶子,什么匠作赘婿,让她容忍这般委屈,真是天大的笑话。   就算白嬷嬷答应了她的哀求,她的计划才算成功了一半,另一半需要太子的配合。   可是她让白嬷嬷替她约定太子在水莲池畔见面,昨日就是约定的日期。   但她等了半日,太子竟然没有出现。   甄茉因这些日子不曾入宫,也打探不到白嬷嬷究竟行动与否,再加上太子的失约,未免怀疑是白嬷嬷尚在犹豫。   她是定要入东宫的,当太医诊出太子妃终于“不孕”的脉象,她需要太子主动提出纳她为侧妃的“建议”,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妃考虑,而隐瞒着她与太子早有私情。   只有如此,太子妃才能心甘情愿地容纳她,不会有什么芥蒂和防备。   难道是太子竟然避而不见……想到这个可能,甄茉心里怨愤未免又旺盛了十分。   她想起第一次见太子,十岁那年,初次参与宫宴,一身蟒袍的男子,气宇飞扬地俯视众人。   她想这才是天之骄子,若是能在他身侧,也能用那不屑一顾的目光俯瞰众生。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太子看向长姐的目光,火焰一般的热情。   长姐一定没留意到她的妒忌。   后来,长姐竟然成了太子妃,太子大婚,普天同庆,整个锦阳京热血沸腾,长长的红毡,一直铺到平安门。   太子一身大红礼服,亲来迎娶,不比普通人的喜骄白马,而是双乘龙凤香與,在夹道的恭贺鼓乐声中,进入那尊贵繁华的宫廷。   甄茉知道长姐的荣耀不仅仅于此,若是太子登基,君临天下,长姐被册封为后,她的车與还会经过那条唯有天下至尊才能通行的御道,成为母仪天下的尊贵女人。   她不甘心。   尤其是后来,当她得知,因为长姐成了太子妃,她再没机会嫁入皇室——天子唯太子一个嫡子,甄家既成太子助力,就绝不会再与别的皇子联姻,引萧墙之患。   她这一生,注定只能屈居长姐膝下,她如何甘心?   她不能眼看着长姐盛气凌人,又与太子琴瑟和谐。   鱼与熊掌,岂能让长姐兼得。   她心里的恶意,就像野草一般蔓延生长,于是,当知长姐有孕,她开始了行动。   不过是一个香囊,就让长姐小产,看着长姐因此伤心欲绝,她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喜悦。   这仅仅只是开始,她渐渐发现了长姐与太子的嫌隙,更加喜闻乐见。   等她渐具风韵,长成窈窕淑女,终于趁着一次家宴,太子醉酒,开始了又一步计划。   无他,当这个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沉醉于她的亲吻与妖娆,与她抵死缠绵,她才满足。可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那一次他意乱情迷,唇齿间溢出的名字却是阿莲,这让被他压制身下香汗淋漓的她,滋生出崭新的痛汗——与妒嫉无关的,赤裸裸的耻辱。   甚至开始计划——若能让长姐“暴亡”,她也许能代替那个位置。   可是,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太过艰险,并没有出现合适的时机。   而在那年三月,甄茉终于与苏荇“邂逅”。   第一次品尝到什么是真正的心动,与贪欲怨恨掠夺无关,而是纯粹的情爱。   她惊喜地发现人生或许有另一种可能,若是能与意中人结发恩爱,就算不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有扬眉吐气的风光——至少,在长姐面前,不至自惭形悦,能与爱人两情相许,比翼双飞,就此一点,是沉沦在与娇妾美婢勾心斗角里的长姐,永远也无法企及。   当然,苏荇出身勋贵的身份,也是尤其重要的条件。   可是,这一切最终还是成为了泡影。   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孤注一掷,待先入东宫,再为将来细细筹谋。   忍辱偷生绝不是她的注定,她不允许自己活得如此卑贱。   所受的折辱,终有连本带息找回的一天,那些对她嘲笑讽刺的无知之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甄茉一念及此,展眉而笑,眸底一片阴暗,眼中却光华熠熠。   就像是看到了那一日,她成为天下女子敬畏的那一个人,尊荣无限。   美梦却忽然被一个丫鬟打断——   “四娘,这下可好了,奴婢听说‘送子圣手’总算是有了消息,眼下竟在佛国寺小住,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去了东宫,请太子妃前往求治。”   甄茉如遭五雷轰顶。   ——那药虽然特别,不至让人诊出蹊跷,可要见效还得等上一段时日,起码得连服三月。就算白嬷嬷已经动手,这时还没有造成太子妃彻底“不孕”。   若那“送子圣手”这会子有把握治愈了太子妃“不孕”之疾……   太子妃必然会停药!   甄茉怔了好一阵子,忽然想到所谓“送子圣手”不过是个游医,不能入宫,就算他开出药方,白嬷嬷依然可以继续落毒。   方才松了口气,喜形于面,合掌念了句佛:“阿弥陀佛,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唯愿洒脱,无奈世事   三年无踪的“送子圣手”突然现身于佛国寺,并且是在佛诞日这一天。不少香客都看见他一袭布衣,悠游人群,好奇者一打听,才知他眼下寄居寺中,这个消息在市坊间口口相传,终于让甄夫人的耳闻。   于是深宫里的太子妃也得知了这一喜讯,迫不及待地就赶往了佛国寺求医。   同济大师听说太子妃驾临,亲自迎了出来,并安排了一间香堂,供“送子圣手”与太子妃问诊。   不想太子妃的数十随行,包括宫人、侍卫,还有甄府的随从,甚至连甄夫人,竟被“送子圣手”拒之堂外——声称他行医不为金银,虽是有求必应,却有一个规矩,就是容不得闲人在旁。可太子妃身份何其尊贵,甄夫人怎么放心让两人独处一室?可任得她好话说尽,威逼利诱,那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依然不为所动,见甄夫人忍不住懊恼,言辞还越发不善,竟然起身作揖,让她们另请高明。   甄夫人大急,还是太子妃作出了让步,说横竖要敞开轩窗门扇,众人就算在外,也一眼能见堂中情形,说服了甄夫人在外头等候。   众人得了太子妃的吩咐,才出了香堂,宫人与侍卫们站在阶下,甄夫人寸步不离窗前,一双眼睛直盯着隔案而坐的“医患”两人,渐渐心急如焚,又是期待,却又忐忑。   若连“送子圣手”都束手无策,只怕太子妃的“不孕”症就当真无药可医了。   随着时间推移,一盏茶、一柱香、半个时辰过去。   甄夫人远远瞧着,诊脉已经结束,两人正在交谈,因隔得有些距离,非但听不着一词半句,甚至连神态表情都看不仔细。   又没见那“送子圣手”提笔写下药方。   甄夫人数回摁捺不住,都想入内查问,又怕惹恼了名医,只得安慰自己——若是无策,当不会耗废这么长的时间。   好不容易盼得太子妃出来,甄夫人连忙迎了上去,因期待太重,简直不敢询问,只观察着太子妃凝重的神情,越发忐忑起来。   直到出了佛国寺,上了行與打道回府,甄夫人才鼓足了勇气问出口:“大夫怎么说?”   也只引来了太子妃凉凉的一眼。   “说我无礙,母亲就别担忧了。”似乎几经犹豫,太子妃才近似敷衍地说了一句,并没有去甄府“小坐”,只将甄夫人送回去后,就径直回了东宫。   这般情形,显然是无望了。   甄夫人好一番唉声叹气,又有甄茉来问,得知结果后,暗自喜悦,嘴上却劝着母亲:“依我说来,哪有这么多民间神医,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母亲放心,太子妃福泽深厚,眼下不过是不到缘法罢了。”   再说那“送子圣手”,与太子妃问诊结束,甩手出了香堂,到了佛国寺一处僻静的院落,正是同济大师常与人“对弈”的茶庐,竹室内早有一青衣少年闲坐烹茶,像是等候多时。   “世子真乃神机妙算,怎么竟知太子妃会在今日前来?”   虞沨闻言,微微一笑,方才起身相迎,环揖见礼。   原来坊间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这个“送子圣手”,正是清谷先生的长子江汉,三年前偶然来锦阳游历,闯下了名头,却终因着散漫的性情,不耐设馆为医,游历山川去了,直到听说清谷决定入仕,不久前才又来了锦阳。   “不是我神机妙算,依靠的是耳目众多罢了。”虞沨执起汤瓶,将清泉注入盏中,那春茶便舒展开来,显出游游碧意。   “我依照世子的嘱托,该说的都告诉了太子妃。”江汉捧着茶盏品尝一口,满足地轻叹一声:“故而喝一口世子亲手烹的茶水,也是当得。”   虞沨无奈:“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视你一如手足,不过一盏茶水,何必耿耿于怀,江兄岂不是存心疏远?”   “他是他,我是我,世子领他的恩情,却与我无关。”江汉面色一沉,看向庐外青山,天上浮云,眸中尽是冷意。   显然,江家父子之间的矛盾随着清谷入仕,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虞沨心下虽说疑惑,可这时却不是化解的时机,只问江汉:“太子妃脉象此时可有何蹊跷?”   江汉这才缓和了神情,沉吟片刻之后,才微微颔首:“世子所料应当无差。”   虞沨眉心一挑。   “难怪宫里太医诊不出当中蹊跷,若非我曾在民间有过那么一次经验,恐怕也被瞒了过去。”江汉又说:“当年在湘县,曾遇那么一个妇人,起初把其脉象,似乎有虚寒之症,可度其面色,却无苍白欠华之相,问其日常,也无俱寒喜热之症,患者自称,数月前才寻人问诊,尚无虚寒脉像……当时我甚是疑惑,却不知究竟何故,又过了两月,那妇人葵水竟然不至,却并非喜脉,竟是得了绝嗣之症。”   听到这里,虞沨已经猜到结果:“可是中了算计,喝了不该喝的药?”   “正是,而太子妃的症状与那妇人别无二致,我便问她这些时日是否进补,她将那方子给了我,不过是普通的补药,表面并无可疑,不过太子妃又说,那药每当熬成,必得凉至三分热度,服后才有效用,我直说那是无稽之谈,又按世子所说,告诉她药方虽说无害,但据脉象所示,竟是饮下了‘绝嗣’之毒,可见是身边有人心怀恶意,在药里添加了不该加的。”   虞沨却想,那凉至三分热度的话,显然是白嬷嬷信口胡造,应是她伺机避了旁人在药中落毒的说辞。   “如此说来,我的猜测,又有了九成把握。”虞沨冷笑。   “九成都算保守了,当有十成才是。”江汉对自己的诊断信心十足:“我告诉太子妃,她这时脉象还不显绝嗣,应该服毒尚浅,因她身份尊贵,我不敢妄自开方,只消将药拿给太医们察辨,不难对症,可她身子本就康健,多年不孕委实蹊跷。太子妃便说宫里太医也是这个说法,不知是否当初,也是因为中了别人的算计,比如早有人怀了恶意,在药汤中添料,我说若是如此,只怕这时已患绝嗣,太医们不致诊断不出。”   “太子妃身上可佩了那香囊?”虞沨又问。   “自然是佩了的,我见太子妃疑惑已生,便又问起她可曾有过小产的经历,她自是说了详细,于是我便怀疑既然太医们找不出小产的原因,想来不是因为药膳的问题,也许是薰香……太了妃立即领悟,解下所佩香囊……果然如阿薇所说,那香囊的确有问题。”江汉又说:“我自然告诉了太子妃,打量她的神情,已经十分震怒。”   那是自然,太子妃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也会百密一疏,防得住东宫里的花花草草,却偏偏在自己亲妹妹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虞沨垂眸,隐去眼中的沉晦——甄茉,死期已近。   不过数息,再抬眼睑,已是云淡风清:“无论如何,多谢江兄援手。”   江汉轻笑:“世子才说当我是手足,这会子自己又疏远起来。”   虞沨回以一笑:“不知江兄有何打算?你若是留在锦阳,想来阿薇也会高兴。”   “我知道她眼下住在楚王府,心下亦安,你是知道我的,最耐不住这些繁华,还是山水之间,才能自得其乐。”江汉听出虞沨的挽留之意,却不为所动。   “那么罗纹……”因着江汉直言不见,今日虞沨不好自作主张,尚且瞒着罗纹要与江汉碰面的事儿。   一听这个名字,江汉的神情顿生几分黯然。   虞沨十分疑惑。   “世子,我有一求……”江汉短短沉吟之后,眉心微肃:“若将来江家遭遇祸事,请保全阿薇。”   这个请求无疑十分突兀,以致让虞沨怔忡。   江汉却又摇了摇头:“唯有世子才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能让阿薇免于一难,我这一生所愿,便是纵情山水之间,唯一放心不下,就是这个妹子,她的心意,我是知道的。”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虞沨一眼:“也知道会让世子为难,就算我这个当兄长的自私也好,若将来无祸,自会带阿薇离开,只怕到时我护不得她。”   虞沨更加疑惑:“江兄这番话,委实让人如坠五云雾里,可是担心先生入仕一事,会引来祸端?宫廷之中虽说暗藏险恶,可先生一惯谨慎,我也会替他周全……”   “世子就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其中因由,但我相信父亲他不会牵连世子就是。”江汉冷笑:“他待我们虽说无情,却还不至天良丧尽,至少世子之义,他还会记得。”   虞沨再度蹙眉,越发不解江汉何故说清谷待“我们”无情,这个“我们”,难道是说他与江薇?可清谷分明极为痛惜江薇,就算江汉,若说父子间唯一的争执,也就是入仕与否而已。   “世子听我一言,莫理父亲的闲事才是稳妥之计。”江汉又说:“至于罗纹……我不想拖累她,若她能忘却我,世子自然会替她寻个归宿。”   江汉说完话,举盏示意,与世子双双饮尽,便起身辞行:“原本得知阿薇有世子照顾,就想离了锦阳,为世子所托,方才逗留了这些时日,幸不辱使命,眼下也没有再留的缘由,不过阿薇在此,我自不会离她太远,今后还是书信联络吧。”   也不多说,甩袖而去,颀长单薄的背影,渐渐在春光明媚,桃李纷飞中远去。   虞沨举盏目送,终究摇头一叹,想到江汉所托,到底还是有种不安由心而生。   也不知是江汉多虑,还是清谷当真要行险事,这一对父子之间的矛盾,委实让人疑惑不解。   ☆、第一百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盛怒难捺   这一间小小的偏厅,原本是供宫人,或者命妇觐见太子妃时休整、等候的地方,多数时候都是闲置。   白嬷嬷提着雕花柄的漆盒,从里边走了出来,眼见太子妃的贴身宫女,也曾是甄府家奴的碧螺姑娘正托着叠籍册,从内堂挽于金镂钩的锦遮里行出,笑着迎上前去:“太子妃这会子可得闲?”   碧螺颔首,乌溜溜的眼珠子往白嬷嬷手里的提盒上一顿:“这是娘娘的药吧?刚才还问呢,嬷嬷快些呈上去吧。”   白嬷嬷又是一笑:“刚刚好凉到三分热度,正是时候。”   并没有留意碧螺擦肩后的那一个回眸,目光森凉。   太子妃正半歪在贵妃榻上,指甲上是刚染的蔻红,鲜艳夺目,榻边伫着她另一个得用的宫女胭脂,正小声禀报着侧妃卓氏的言行——就在清早,又与杨氏在花园里不期而遇,没说两句话就争执了起来,好一场闹,杨氏一如往常般冷若冰霜,言辞咄咄,直说得卓氏梨花带雨,这会子等在太子书房外头,似乎是要告杨氏的黑状。   “卓妃还真能折腾。”白嬷嬷搭了一句,将一碗乌黑的药汁捧了出来,呈给太子妃:“要说她也就是那几个手段,翻来覆去的撒娇耍横,越发引得殿下厌恶了,还不自知。”   太子妃并未如往常一般,接过汤药,只慢慢扬了一扬下颔。   胭脂便上前接了药,置于案上。   白嬷嬷微微一怔,怨怪般地扫了胭脂一眼:“这会子药温恰好,若是迟了,就失了效用,还不快呈给娘娘。”   胭脂理也没理,反而拾起一双美人锤,跪在脚踏上替太子妃敲打起来。   太子妃略抬眼睑,准确地捕捉到白嬷嬷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嘴角轻微一颤,却摁捺盛怒:“嬷嬷这次打听来的药方,听说不过是市坊无知妇人常用的。”   白嬷嬷更显慌乱:“虽说如此,可不少人却称这药方甚灵……”   太子妃懒懒打断:“这些年来,无论宫里太医,还是民间偏方,一碗碗的我也喝了不少,可别人的灵药,到我这儿竟然全不管用,我心也冷了,正考虑着,看卓氏也不是聪明人儿,将来收拾起来也容易,不如就由得她吧,将来她有个好歹,孩子也与我是亲生的一般。”   一听这话,白嬷嬷就沉不住气了,可她毕竟还不糊涂,仔细度量了一番,才择词择句地规劝:“娘娘所思虽好,可老奴看来,这卓妃毕竟是太后与皇后两位择选出来的,应当是有长处,也不知这时是否有心藏巧,好教娘娘放松戒备,再者,卓妃之父到底是吏部尚书,朝廷的二品大员,家族背后又有金相……若是有个疏忽,怕是不好转寰,娘娘还是慎重些才好,这一回的药,据说得连服三月才有效用,娘娘还得坚持,也趁着这一段时间,再观察卓妃究竟如何。”   往常,白嬷嬷可没少劝太子妃退让一步,免得遭太后、皇后两位的不满,可这一回,她却转变了口风。   太子妃心下冷笑,却凉凉地说道:“嬷嬷此言有理,若非别无他法,我何至于心生疲倦,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我不贤良,瞧瞧东宫里这些个滕妾,哪个是省油的灯,竟个个心怀鬼胎,我又怎么能轻信……也就只有你们几个,才是我臂膀……这些日子以来,我翻来覆去的想,若太子身边再添一个稳妥人儿,又聪慧本份,又能与我一条心,我也不至这么艰难,可想着容易,又从哪里能寻得着这么合适的。”   白嬷嬷闻言,心思立即活动起来,瞄了一眼四围,见并无旁人,胭脂也不是外人,并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可曾想过从本家……”   “族里这一辈,那些个旁支,原本是有几个妹妹温婉可亲,但我托了母亲一问,尽都说定了亲事,眼下最合适的,似乎也只有阿茉了,可她打小心性就不一般,当妾也实在委屈了她。”太子妃唇角带笑,却盯牢了白嬷嬷的眉目。   话渐近题,白嬷嬷完全将那碗药抛诸脑后,强自摁捺住心跳,叹了一声:“可惜了四娘,她原本是个要强的,又果决聪明,不想一念之差……如今姻缘上已是无望。”   竟没有迫切地把甄茉荐入东宫。   太子妃心下又是一声冷笑——果然是块老姜,当真沉得住气,只说四娘姻缘无望,言下之意如何?四娘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她这个长姐也脱不了责任,眼下不比当初,给太子为滕妾对四娘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太子妃故作沉吟,似乎是在认真思量着甄茉的将来。   案上那碗汤药,已经完全没了热气。   直到碧螺返回,上前屈膝一福:“娘娘,已经请来了江院使和院判大人。”   太子妃放才坐正了身,抬眸看向白嬷嬷不明所以的神情,对碧螺吩咐:“将药端上,仔细着些,可别洒了。”   话音刚落,白嬷嬷神情骤变,惊慌失措地看向太子妃。   “嬷嬷,你也随我来吧。”   一行人出了寝殿,到接见外臣的偏殿,心急如焚、焦灼不安却不得不紧随其后的白嬷嬷已经是冷汗满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自然知道太子妃已经起疑,唯有盼望着一如甄茉所言,那药连太医也查不出蹊跷。   当然,白嬷嬷的希望注定落空。   经过两位太医的仔细查辨,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汤药里落了绝嗣之毒!   白嬷嬷“砰”然跪地,尚还狡辩:“定是那煎药的医女……方子是经太医们查过的呀,绝不会在这上头出了纰漏。”   到了这个地步,尚且不知悔改,太子妃再也掩示不住蓬勃的怒意,连声冷笑:“碧螺,你告诉嬷嬷,医女煎的药可有问题?”   碧螺应诺一声,冷冷地看着白嬷嬷:“奴婢刚才已经请了宫卫,扣押了两名煎药的医女,也先请了医官检查医女们煎剩的残渣,都没有蹊跷。”   白嬷嬷怔在当场——太子妃这是,已经洞悉了真相?   “嬷嬷,方子没问题,煎药的医女也是无辜,而这药并无旁人经手,从药局到我手中,却落了绝嗣之毒,你说,这是何故?”太子妃嗤笑。   “娘娘……老奴……老奴这些年来,一直……”白嬷嬷尚且想表忠心。   太子妃闭了闭目,给了碧螺一个眼神。   碧螺连忙先请了医官离开。   “白氏,这些年来,我待你可有亏欠?”当殿堂里再无旁人,太子妃冷声逼问。   白嬷嬷唯有叩首不断。   太子妃大怒,将那碗汤药,尽数泼在白氏衣上,手臂一挥,青瓷坠地:“你好大的狗胆!这时还为甄茉隐瞒!”   “不,不关四娘的事,是老奴……”白嬷嬷额抵金砖,身子有如筛糠,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额之时,膝行上前:“娘娘,这药并非绝嗣的呀,不过是让娘娘服用后,显出绝嗣的脉象……是老奴,是老奴心疼四娘,想着若是能让她入东宫,一来也得了归宿,二来也救了娘娘的急,娘娘自从那次小产,多年不孕……”   “如此说来,你还是忠奴不成?”太子妃气急,却忽然如醍醐灌顶,拍案而起:“白氏,你待甄茉满心忠诚,岂料自己也中了她的算计……我尚且疑惑,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绝储君嫡嗣……原来如此,是她告诉你的吧,瞧我这样子,无子已成注定,让你干脆给我喝了这绝嗣药,待太医们诊断出来,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依赖于她!我且问你,甄茉与太子是否早有勾连!”   “不,娘娘,不是这样,四娘她什么都没做,是老奴,是老奴一时想偏了……”   “白氏,你还执迷不悟?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多年无孕,还有当年的小产……都是因为甄茉体贴配制的香囊!她一早就,一早就心怀恶意!”太子妃摁捺着愤怒,梳理自己的思维,越发笃定真相:“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就不为子孙着想?难道为了一个甄茉,就愿意牵连全家!你若是说了实情,我答应你,至少留你子孙不死。”   白嬷嬷这才醒悟过来,太子妃多年不孕的真相——她是当真不知甄茉早有图谋,当日甄茉哀求,不过是称太子妃“不孕”已成事实,莫不如干脆造成绝嗣之脉,好给她进东宫为滕妾提供机会。   白嬷嬷更不曾想到,甄茉与太子早有私情。   太子妃的话,对白嬷嬷来说有若五雷轰顶。   想到儿子儿媳,与一双可爱的孙子孙女……   “老奴万死不抵其罪,还望娘娘能高抬贵手。”白嬷嬷瘫软在地,老泪横流:“是,是四娘指使……”   甄茉!当真相得到证实,太子妃却突然踉跄,软软地瘫软在坐榻上,那根蓄了多时的蔻甲,“啪”地一声断在掌心。   果然如此,这些年来的屈辱与忧惧,因为无嗣的步步艰难,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一手造成!   甄茉!你很好!你当真很好!   ☆、第一百七十章 问罪甄府,慈母悲声   东宫里太子的书房。   内侍们好不容易打发了哭天抹泪的卓氏,正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位侧妃娘娘也太难缠了些,都说太子正在“议事”,她偏不依不饶,又哭又闹,最后不得不应承下来,说待太子忙完了“政务”,再请去她的朱棠苑,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可太子分明对她满心不耐,哪里会踏进朱棠苑一步,不过,这也不是他们这些奴才能左右的,想必卓妃也不会怪怨到他们头上来。   “要说来,这卓妃既是官宦嫡女,又是才貌双全,怎么就这么不得殿下待见呢?”有内侍一边抹汗,一边疑惑。   “谁让她不懂事,这才一入宫,就屡屡寻杨妃的不是呢?”有内侍摇头惋惜。   “听说卓大人与杨大人早年为吏部尚书一职就争执不放,金相到底偏向卓大人一些,才让杨大人外放,但在殿下眼里,倒更看重杨妃,许是因为如此,卓妃才不甘的吧。”又有一个内侍分析。   “这还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有内侍感叹。   “我看这位卓侧妃,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她针对的可不是杨妃一个,早前还冲梁侍人发难,让人在阶下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呢,不就是因为听说太子那晚宠幸了梁侍人么?卓妃仗着有个二品大员的父亲,又是圣上赐婚,腰肝挺得笔直,整个东宫,也就只服太子妃一人。”有内侍不屑:“太子却最是厌恶这样的性情,当年韦妃可不与她如出一辄?”   有内侍调笑:“就知道你小子与梁侍人是同乡,会替她打抱不平。”   院子外头纷纷扰扰,书房里边也不清静——且看太子如何“议事”。   一袭玉白金绣蟒衣,衣襟微松,玉冠斜带,太子像是被抽了骨头,软倒在书厅里的罗汗床上,手里挥舞着一根长柄和田雕花如意,嘴里呼呼喝喝:“不行不行,紫衣可是耍诈,还得退后一步……是退后一大步!瞧瞧,没中吧,就知道你准头不行……绿衣,孤可看好你,得仔细投……”   身着绿衣的宫人,闻言眸光熠熠,唇角一扬,挑衅十足地扫了紫衣宫人一眼,略踮着脚,将手里那支羽箭对准了五、六步外的金壶,轻轻一投,应声而入。   太子大笑,十分满足地击掌。   绿衣连忙娇笑上前,半跪脚踏上讨赏。   紫衣不服,也凑上前去,几乎将香气袭人的一张樱桃小嘴都贴在了太子脸上,娇嗔着太子偏心。   太子左拥右抱,看似乐在其中,只那双幽幽的墨眸底下,却闪烁着不为人知的百无聊赖,慵懒的手指,摩梭着柔腰酥胸上,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直到有内侍慌慌张张地上前,禀报太子妃求见。   太子的眼睛里才有了几分神采,而那两个宫女,也知趣地离开太子三丈有余,瞬时垂眸静立一本正经,待内侍才退出书厅,太子妃已经在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当上了玉阶,一眼瞧见太子冠戴不整,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上前见礼后,太子妃语气平淡地说明了来意——请太子与她一同回一趟娘家私邸。   “这是何故?今日既非年节,又没有什么宴事,怕不合规矩吧?”太子懒懒地问。   “臣妾已经禀了太后与皇后娘娘,两位也都允了。”太子妃心里本有怒火旺盛,却强自摁捺着,倾步上前,抬手为太子整理着冠戴衣襟,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太子瞬间心神一荡,手臂一环,就搂在了太子妃的楚腰上:“可是想念家人了?”   当真,想念得很……   太子妃唇角微扬,抬眸看向太子:“阿茉这些时日心绪不宁,妾每每想来,甚是忧心,殿下是她姐夫,也应宽慰一番,让她安心。”   一听甄茉的名儿,太子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放开了手臂,一声不吭地抬脚便走。   当上车與时,才发现随行的白嬷嬷双目红肿,神情凄惶,太子越发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太子夫妇的突然而至,让甄夫人与甄茉也是满腹疑惑——尤其甄夫人,昨日从佛国寺归来,太子妃神情甚是沉晦,又“过门不入”,只道是女儿之疾必定无望,不曾想仅隔了一日,竟与太子双双而至,难免猜疑——难道宫里这么快也得知了这个结果,太子此次前来,是要与甄家商议个对策?   不由看向甄茉——昨日母女一番长谈,两个话题,一是太子妃的处境,一是甄茉的婚事,见母亲率先提起,甄茉也委婉地表达了愿助太子妃一臂之力的意愿,甄夫人甚感安慰。   她也知道甄茉的心性,若是从前,必不会甘居妾室,可眼下这般情境,与其招个卑微出身的上门女婿,还不如入东宫,因甄茉身负“恶名”,甄夫人自然不敢奢望侧妃的位置,却也怕甄茉觉得滕妾之位太过委屈。   不想甄茉并没有好比从前那般哭闹,而是默认了母亲的安排。   甄夫人才放了心——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举双得,却又担心着太后与皇后未必会允,正在暗暗盘算,还没个万全之计,却迎来了贵婿登门。   也好,这事还得先与太子妃商议一番。   便让甄茉先回西厢待诏,自己连忙去正堂候驾。   一家人齐聚一堂,繁复叙礼之后,太子妃便冷肃地摒退下人,只让胭脂碧螺两个守在堂外,在长辈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下,竟双膝着地,长跪在祖母、父母跟前——   这个时候,甄茉梳妆妥当,正在自己的闺房里,等着太子妃的召见,尚且不知,死期就在眼前。   正堂里头,太子妃一番声泪俱下地诉说,已经让三位长辈目瞪口呆,包括太子,更是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没想到,甄茉竟然歹毒至此,对自己的胞姐下此狠手!   甄夫人尚自不信:“娘娘,这事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吧,阿茉与你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呀,怎么会害你?”   “母亲,原本我也不信,可您问问白嬷嬷,还有这个香囊,人证物证俱在,此事关系皇嗣,母亲难道还要包庇四妹不成?”太子妃这时早已经被扶了起来,见生母还想为甄茉开脱,又令白嬷嬷交待了仔细,甄茉究竟是怎么哀求,怎么献计,怎么欺骗。   甄夫人在“铁证”面前,再也质疑不出一个字,只摇着头,颓丧地瘫软在圈椅里,再不见往日的高傲凌人,而是涕泪横流,哽咽难语。   老夫人也是连连摇头,指着甄夫人痛斥出声:“你教的好女儿!还有脸哭,甄家的声誉尽都让她败坏了,真是冤孽。”   甄候作为一家之主,情知此事关系重大,若天家追究下来,甄茉必遭严惩不说,只怕一家人都得彻底沦为笑柄,更重要的是爵位难保,官位只怕也岌岌可危……一想到种种恶果,当即也瞪圆了一双虎目,怒斥甄夫人:“哭闹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不成!”当即恭身上前,冲太子夫妇一礼:“微臣教女无方,实在无颜以对。”   太子愣愣地扶起岳父,这才问太子妃:“你已经禀了母后与祖母?”   “太医们既然知道了此事,臣妾不敢隐瞒。”太子妃才收了哭泣:“两位娘娘的意思,此乃家丑,不可张扬……”   这就是要私下处置甄茉了,甄候方才长松了口气。   甄夫人一听这话,却是心神俱裂,只哀求着太子妃:“她好歹是你亲妹妹呀,太子妃,就不能饶她一条性命?让她禁足家庙,在佛前赎罪……”   却还不待旁人说话,太子先冷笑出来:“岳母,此事关系皇嗣,祖母与母后赞同私下处置已是恩典,若四妹妹行此恶事还苟活于世,大隆可还有礼法可循?四妹妹这般举止,又何曾当过阿莲是亲姐姐?”   太子妃见太子这般坚决,心下微有疑惑,难道自己所疑不真,竟冤枉了太子不成?   甄夫人泪眼四顾,见老夫人与甄候都是满面铁青,默不作声,太子妃也是闭目不语,只觉得肝肠寸断,不及答太子之问,踉跄着上前将太子妃搂在怀里:“莲儿,母亲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阿茉她……我始终不信她会做这等糊涂事,咱们听听她如何解释,就当母亲求你,再给她一个机会可好?或者是这奴婢……”回身指着白嬷嬷:“是她信口雌黄,污蔑了阿茉,阿茉她是你妹妹,怎么会害你?要说那个香囊,也有可能是这贱婢做了手脚也不一定。”   太子妃一听这话,却也没有反对,她也想听听,她的那个好妹妹,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又会有什么说辞!   太子因心里有“鬼”,自是不愿与甄茉对面,心中却已笃定了甄茉的罪行,只携同甄候,说是要商议一番“后事”,甄老夫人自从中秋宫宴与灵山事发两件,对甄茉这个拖累家声的孙女已是万念俱灰,再经过今日这么一件悚人听闻的姐妹相残,越发不愿理会,只说身子欠佳,与太子夫妇先告了罪,被丫鬟掺扶离开。   只有哭天抹泪的甄夫人,与满眼杀气的太子妃,在七、八个宫人们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地往甄茉的西厢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多年怨恨,一朝暴发   甄府四娘院子里的丫鬟,最提心吊胆的就是万物凋凌的秋季——她们的主子能够容忍肃杀飞雪的隆冬,却最厌烦枯叶坠地的凄凉,但眼下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丫鬟们却不能像往年一样如释重负,尤其是最近——就连打小跟在主子身边的琼池,前两日不过是因为剪了一朵不够艳丽的牡丹给主子插瓶,就被拉出去配了个大舌头的结巴小厮。   因此今日,当梳妆一新的甄茉久等太子妃诏见未果,逐渐急躁时,一众丫鬟们都恨不得隐身才好。   故而,当太子妃在宫人的簇拥下由远及近,守在院门处的小丫鬟惊喜得几欲泪下,以踩着风火轮的速度奔来报信,让一院子的丫鬟齐刷刷地暗中念了句佛号。   甄茉听说太子妃竟是亲自前来,心里有些疑惑——自从嫁为储君妇,太子妃已多年未曾涉足过她的这处院落了。   迎上前去,当见竟有七、八个表情沉肃的宫人簇拥在后,甄茉更加疑惑,随之一声轻微地冷嗤——皇室的架子摆得真足。   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带笑凝眸。   自然发现了太子妃眼角的湿意与肿胀。   哭过了?看来那个什么“送子圣手”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绝情的打击。   甄茉心花怒放,难以摁捺的喜悦之情让她前所未有的乐观,当见太子妃嘱咐着宫人守在屋外,不让任何人靠近时,竟然以为长姐是终于逼于无奈妥协,要恳求她入东宫为太子繁洐子嗣。   也难怪她这么认为,因着太子妃的神情里并无怒意,而是笑意融融。   甄茉忽略了她们是亲生姐妹,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就算心里已经磨刀霍霍,也能面对着仇人笑靥若花。   “母亲呢,怎么没与姐姐一同前来?”甄茉到底不曾彻底忘形,略带蹊跷地问。   “因午膳要在府里用,母亲忙着张罗去了。”太子妃叫住了因没有丫鬟侍候,正欲亲自沏茶的甄茉:“咱们姐妹说会子话,别忙着张罗这些。”   依窗而坐,软榻矮几上洒满暖阳,一树桃红正在不远处妖娆。   太子妃却伸出手臂,拉上轩窗,见甄茉疑惑,笑着解释一句:“我得防着受凉,吹不得风。”   紧跟着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关怀备致,询问甄茉这些时日心绪如何,开导着她不要急于一时,至于婚事,当这阵子风头过去,再缓缓筹谋不迟。   甄茉见太子妃废话连篇,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根本就没留心窗外一声浅咳。   只有太子妃知道,这时母亲已经站在窗下了,方才浅浅一笑:“阿茉,我有了身孕……”   正在把玩着锦腰上玉蝶禁步的手指顿时呆滞。   太子妃没有错过甄茉眼里一晃而过的神色——疑惑、惊讶、不敢置信。   却瞬间又沉沦在眼底,甄茉起身,紧紧拉住太子妃的手:“当真?恭喜姐姐……”脑子里自然翻江倒海——难道白嬷嬷没有行动?她分明答应了自己!还有,即使白嬷嬷没有行动,有那个香囊在长姐也绝不可能怀孕,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滑向太子妃的腰上,那里垂着凤佩,却并无香囊。   “昨日去佛国寺,‘送子圣手’替我把出了喜脉,回宫后又经太医确认了,今日与太子回来,就是向家人报喜的,母亲为了我的事儿操了不少的心,刚才没忍住,倒是与她抱头哭了一场。”太子妃微笑解释。   居然是喜极而泣!   心里的不甘与怨愤“轰”然暴发,甄茉下意识间就问了出来:“姐姐说过最不喜在衣裳上薰香,唯独喜欢我配制的香囊,怎么竟不曾佩戴?”她始终不信,太子妃会在这紧要关头有孕!   “你也知道,原本宫规是不让捎带这些私物的,不过一些小玩意儿,皇后娘娘并不理会,只前些时候太后娘娘对我越发不满,我难免要更加谨慎,就不敢再佩带,一时忘记让母亲转告你,倒让你时常记挂着。”太子妃的笑意里,已经几乎摁捺不住森冷。   原来如此……   甄茉捏了捏掌心:“又不是什么吃食药材,姐姐也太仔细了些,好在这会子有了身孕,太后娘娘任是如何都不会再刁难,等会儿我再配上一个宁神怡淡的功效,姐姐带着也能心情舒畅。”却始终还是想打探一番白嬷嬷究竟行动与否,一时不及细思,脱口而出:“姐姐这会子有了喜讯,定是白嬷嬷打探那‘方子’的功劳。”   话已至此,太子妃觉得再也没有虚以委蛇的必要了。   甄茉尚且沉浸在“懊恼”与计较之中,一时没留意太子妃骤变的神情,当醒悟过来屋子里已经沉静一时,抬眸便直遇了太子妃冷厉的目光。   尚还不及转换思维,只觉眼前一花,耳畔“轰”地一声重响。   太子妃这一个耳光,竭尽摁捺多时的恨怒,重如千钧——   “好!好个体贴入微的妹妹!有你那些香囊,还有白氏的绝嗣药,我怎么会有身孕!”   甄茉因一时不防,一巴掌挨了个结实,整个身子歪倒一旁,只听“砰”地一声,地上一个细腰高颈美人瓶被她推倒在地,“美人”当即四分五裂。   “姐姐……”甄茉下意识地还想分辨,可脑子里已经如同飓风过境,一片断礕残桓,她意识到,她的所有筹谋,已经被太子妃尽数洞悉。   窗外一声响亮的哭嚎——甄夫人紧跟着踉跄入内,扑倒在甄茉身上软弱无力地捶打着:“阿茉,你怎能这般糊涂……”   “母亲可听明白了!她一知我有了身孕,立即就问香囊,还不是心怀鬼胎!再有白嬷嬷这些时日以来人在深宫,并不曾与她谋面,她怎知白嬷嬷打听的药方!还不是因为两人早有阴谋!双管齐下,我还能有孕,难怪她不敢置信!”太子妃柳眉倒竖,杏眼圆瞪,眼角残余的泪意也被怒火焚烬,紧跟着扑上前去,就冲甄茉一连几个耳光:“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我是你亲姐姐呀,你怎么能这般对待我?”   “贱人”这两个字,深深扎进了甄茉的心窝里,一股戾气顿时奔涌,手臂猛一用力,将太子妃推倒在地,毫不犹豫地就是一个巴掌刮了过去,这时的甄茉,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绝境,再也没有顾及,十余年间的隐忍仿若洪水侵袭下脆弱不堪的堤坝,“轰然”倒塌,奔涌出来的只有滔滔不绝的愤恨。   “我是贱人,姐姐你总算说了句实话……你的心里,一直都看我是贱人吧!你凭什么!我们一母同胞,都是甄府嫡女,凭什么你一出生就受尽呵护,而我一出生就只能承受失望与苛待!”双目涨红,甄茉再也掩示不住狰狞:“小的时候父亲打我骂我,你故作义正言辞地维护,无非是想展示你的天生优渥,同样都是女儿身,我只能受到苛责,不得不依赖着你的慈悲友爱……还有母亲你……我为何受父亲、祖母苛责?是因为看不惯那些小妾仗着父亲疼爱在你面前耀武扬威,才屡屡责难她们,长姐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你呢,只知道赞她知礼稳重,说我刁蛮任性!”   甄夫人已经目瞪口呆,瘫倒在地,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她当年嫁入甄家,三年不孕,直到第四年,好不容易才盼来身孕,后来生的虽是女儿,可总算是有了盼头……甄莲出生,甄老夫人也甚是欣慰,可又等了四年,她才再次有了身孕,这一次依然还是女儿……老夫人见长房无嫡子,终于有些不耐,对甄茉便不如甄莲那般疼爱。   甄茉自幼要强,更是不得出身世家的老夫人喜欢,再兼着后来好几个庶子出生,老夫人更加不重视这个孙女儿。   当初她也是因为心急,才常拿长女为榜样教育甄茉收敛性情,却不曾想,竟然让甄茉怀恨。   “凭什么一母所出,身份相当,只因为我晚出生几年,就要忍辱!”甄茉尚且忍不住声声质问:“因为她是长女,所以得嫁太子,而因为我小了几岁,就再也没有婚配皇室的机遇,将来她成了皇后,我次次见她都要三跪九叩,凭什么!不过是因为她比我年长?”   “从小就只有白嬷嬷真心疼爱我,可是当姐姐出嫁,母亲竟毫不犹豫地让嬷嬷随嫁,母亲可曾想过我的心情?”   甄夫人无言以对。   太子妃冷笑:“我从不曾薄待过你,比你年长,比你命好,也是天注定,你竟然以此为借口……”   “不曾薄待?姐姐真是大言不惭!为了巩固太子之势,你起意与卫国公府联姻,我明知事不可为,也想为了你孤注一掷,这才设计董音!结果呢……事漏之后,所有的罪责都是我的,姐姐你记性当真不好?还是以为我天生下来就应当给你背黑锅!那日你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将我逼入绝境?还有母亲,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女儿,难道我就不是你怀胎十月的骨肉?为了姐姐,你也亲手将我置入绝境!到头来,我成了家族的罪人,你们都受了连累,还‘不计前嫌’废尽心思地为我婚事筹谋,让我招个什么匠作出身的赘婿,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不愿意,结果你们还是一意孤行,结果让我彻底沦为笑柄!不曾薄待?姐姐你对我真是慈悲呀。”   太子妃也张口结舌,随之而来又恼羞成怒,这才冷笑着起身:“甄茉,我承认这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可你别忘了,你多年前就开始算计了我,那时我可曾薄待于你?不过眼下说这些都是废话,事已至此……”   甄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利落地起身,摁着甄茉就要跪下:“阿茉,快些给你姐姐认错,求求她……”   却被甄茉一把搡开,嗤之以鼻:“求,我为何要求?你们能奈我若何?若是惹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姐姐你不是想当皇后吗?如果我告诉你,我能让太子身败名裂……”   眼看着太子妃面如死灰,甄茉仰面大笑起来——   她已经濒临疯魔。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但愿此生,缘断不续   太子妃冷冷地看着甄茉如痴似狂,听着她极富挑衅、十足得意的妖言媚语,细说着如何与太子颠龙倒凤、缠绵恩爱,从家宴上的第一次私会,甚至连祖父的丧仪上两人都难以抑制,又到水月庵里的每月偷欢,听她细数着太子意乱情迷时常说的情话,以及大腿内侧的紫记,项窝里的乌痣……   “姐姐,你们在恩爱时,可曾有这样的旖旎风光?”甄茉大笑,媚眼如丝。   太子妃却已经恢复如常,不怒反笑,轻柔着语气询问甄夫人:“母亲,她可还有救?”   甄夫人满面灰败,痛彻心扉,却再也无从为甄茉辨驳,一言不出地转身离开,直到出了那间闺房,终于两眼一闭昏厥在地。   “我这一生横竖已经毁了,姐姐,你难道就想成为废太子妃?”甄茉冷笑:“如此,你大概也可以尝到耻辱的滋味。”   太子妃摇了摇头,近乎怜悯的目光,唇角却挂满讽刺:“甄茉,你以为你还会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甄茉的狰狞顿时凝固——她这时才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她在负隅顽抗,当母亲走出这间屋子的那一刻,已经昭示了她的下场,她彻底失去了微若星火的生机。   如何甘心?   “不!我是候爵嫡女,你们不能滥用私刑!”   “甄茉,我那个小产的孩子,可是储君之嗣。”   “笑话?姐姐,死在你手里的储君之嗣又岂止一条两条?若我该死,你不早当被千刀万剐?”   “笑话!我是太子妃,你是吗?”   ……   “你说太子待你多么恩爱……甄茉,你知道吗,刚才长辈们得知你的罪行后,母亲哭着替你求情,正是太子率先反驳,称你罪该万死!他一句话就让母亲哑口无言,他说,四妹妹何尝将阿莲当成亲姐姐?”太子妃摇了摇头:“甄茉,男人从不可信,你这么狠毒狡诈的人,怎么能相信男子欢爱时的话呢?”   ……   “我告诉你,我会让你怎么死。”太子妃缓缓地踱着步,目光扫过锦屏软榻、碧植珠帘,最终停留在雕梁上:“甄氏四娘,因德行有亏,闺誉尽毁,无颜面世,于远庆四年春,投缳自尽……”眼看着甄茉虽怒目圆瞪,却有些不明所以,太子妃微微一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德行有亏、败坏家声在先,又自伤性命、不孝父母在后,不佩为甄家女,将被剔除出族谱……我不忍看你曝尸荒野,也只好求求父亲,在乱葬岗旁,为你寻个孤坟……或者是更体恤一些,不忍看你独卧孤坟,也许还能为你操办个冥婚,可你已非候爵女,只怕那‘新郎’也只能是个因家贫无钱置棺,才愿意‘迎娶’你这么一个不德不孝不悌之女子的贱民了。”   柔和地话音才落,甄茉已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目眦尽裂,直冲太子妃扑去。   却早有宫人候在帘外,随着那声尖叫冲了进来,皆是训练有素的宫侍,一抬胳膊就将甄茉制住。   “缢毙。”   太子妃冷冷吐出两字,转身推开轩窗。   春光正好,姹紫嫣红,明媚暖阳笼罩天地,碧空白云,风和日丽。   “甄茉,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太子妃喃喃地说。   当冰冷的白绫圈圈绕紧,甄茉方才切实地感觉到死亡迫在眉睫,可是她已经无力挣扎,只能徒然地睁着眼,跪在她痛恨的人面前,看着窗外的碧树红花,在临死的视线里无动于衷地沐浴在和风暖阳里,脑海里飞速略过短暂的一生,曾经最美好的时候——   当越渐窒息,五脏俱痛,想到她死后的情景——   太子冷漠的神情、太子妃得意的嘴脸,亲人们的无动于衷,‘冥婚’定会引来京都贵女的冷嘲热讽,那些罪人贱民“栖身”的乱葬岗边,她不得不与一个卑贱之人同眠于孤坟……   她的人生,为何要这么可笑的结束?   甄莲,算你狠,让我死也死得这般屈辱。   满嘴银牙“咯咯”作响,甄茉拼尽最后的力气诅咒出声——   甄莲,你不得好死,必不得好死。我作鬼……   太子妃端坐窗前,看着甄茉满面青紫,睚眦欲裂,眼睛里渐渐涣散了最后一丝凝聚……方才付以轻轻一笑——甄茉,我们就此永别,下一世再也不要做姐妹。   可悲与否?血缘至亲的手足,当相隔于生死,却各自满怀仇恨,谁也不曾原谅谁。   回程途中,车與里长久地静谧,太子心怀忐忑地尝试着去扶太子妃的肩膀——   “放手!”   一声满是厌烦地喝斥。   太子妃从不曾如此厌恶身边这个男人,无他,因为想起甄茉。   她可以容忍他无数美妾娇婢,可是不能容忍他与她刻骨痛恨的人曾经缠绵欢爱——尽管她比谁都明白,这个男人对甄茉有多冷血。   无奈地是,她终究不能就此却步,只因为他才是一国储君,她的尊荣,唯有依托在他的身上!   甄茉,你其实大可不比妒嫉我……   太子妃微微闭目,只觉得彻骨寒凉。   却忽然掩面。   咬牙倒向太子的肩头——   “殿下恕臣妾无礼,臣妾今日实在是……太过疲倦与哀痛……”   ——   这个世上有一些人,因为对关爱无限的贪欲,到头来只放纵了怨恨的篷勃,渐渐狭隘偏执,漠视友爱,只记仇恨——好比甄茉;也有一些人,明明咬紧牙根想要血债血偿,却总在不知不觉间淡化了仇恨,无关原谅,只因漠然,好比旖景。   当甄茉赴死之时,旖景正十分烦恼地忍受着虞洲的嘘寒问暖,听他满怀不甘地抱怨虞沨是多么不近人情——无论他如何哀求纠缠,那两日就是不让看望旖景一眼,害得他悬心吊胆、彻夜难眠。   听到后来,旖景连意识都有些恍惚了,只觉得这时的感觉十分怪异。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彻骨的仇恨渐渐褪色,她这时面对虞洲,竟然没有那时欲将他千刀万剐才痛快的情绪,至少现在不需克制,也不会泄露出仇恨来。   但必须努力克制着厌恶。   是的,只有厌恶而已。   就好比明明胃口不佳,还被强逼着吞下一块腻得流油的肥肉。   当然,旖景清楚地感觉到这并不是宽恕,而是……   都说爱恨交织,往往刻骨铭心的仇恨背后,隐藏的也许是至死不忘的爱慕,当她才从噩梦清醒,那么旺盛的恨意,或者是因为所爱之人的背叛。   那么眼下,不知不觉间,虞洲已经从她的生命里彻底谢幕了。   旖景顿时觉得心里一松,周身愉悦。   “五妹妹,我并不是怨怪长兄,只是因为太过关切你。”虞洲尚且含情脉脉地倾诉。   旖景胸口一阵恶浪翻涌,忍不住翻转手腕抵住口鼻,好一阵子才抑制了作呕的情绪,有气无力地说道:“我那两日要静养,受不得喧哗,沨哥哥也是为了我好。”   虞洲委委屈屈地叹了一声,又滔滔不绝地分析起幕后真凶——他当然知道旖景那日不是因为“急病”,而是中了毒,但却不知那坠儿是受了谁的指使,只一口咬定:“绝对不是安慧,如果她真存了如此歹毒之意,我第一个就饶不过她,再说,让自己身边的侍女下手,安慧还不至这么愚蠢……或者会不会……五妹妹别误会我挑拨,委实只有三妹妹对你心怀恶意。”   旖景顿时冷了脸:“洲哥哥以为阿慧不至那般恶毒,三姐难道就会?这些没根没据地猜测,还是少作些才好……兴许坠儿想害之人并不是我,其实是阿慧,不知怎么才投错了毒。”   虞洲一想,安慧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极有这个可能。   连忙称赞一句:“还是五妹妹聪慧。”但心里委实孤疑,若真如旖景猜测那般,坠儿何必等到安慧生辰宴人多眼杂时才下手,日常不缺避人耳目的机会,其实他真心实意地怀疑,一切不过是虞沨的手段罢了,为得佳人芳心,先安排了这一轮毒杀,再利用江薇解毒,否则哪有这么巧合?当日虞沨可是来得恰是时机。但一想到从前不过是抱怨了虞沨一句,就引得旖景勃然大怒,到底不敢用这猜测来挑唆。   在旖景“养病”的这些日子,除了虞洲隔三岔五地探访,自家姐妹当然也是时常前来关注——除了三娘,唯有一回跟着黄氏前来问候,再不见人影,旖景却觉得,三娘如此,才是对她最好的体贴,至少没人在跟前冷嘲热讽,或者虚情假意,还得她打醒精神应酬。   有时候疏远着些,才是真正地和平相处。   当四月初十过后,甄茉的死讯终于在市坊传开——投缳自尽。   旖辰与六娘十分惊疑,携手看望旖景时,表达的都是相同一种疑惑:“那么恬不知耻,心狠手辣的人竟然会自尽?”   旖景并不曾听虞沨说过他的计划,心底也是暗自纳罕。   至于安慧,闻听“喜讯”之后,兴灾乐祸不已,若不是她要在闺中待嫁,也许会为此举宴庆祝也不一定,尤其是在听说那场与贱民合葬的“冥婚”之后,简直没有笑抽过去。   这一切虽然尽在虞沨预料,但他得知详细后,也忍不住冷嗤一声——太子妃当真不负所望,也十分了解该怎么折辱甄茉才最彻底。   又唤来灰渡询问:“可打听到坠儿的母亲与兄弟眼下如何?”   灰渡沉声说道:“兄弟去翼州的途中不幸失足坠河,尸首被冲到了十余里开外才打捞上来,至于那寡妇眼下倒还活着,想来甄四还不及对她动手,自己就命丧黄泉了。”   虞沨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决定放过那寡妇:“罢了,她身染重疾,如今子女双亡,想来也命不久矣。”   “正如世子所料,那寡妇才听说了儿子坠河的消息,直喊一声报应,就晕死过去,据说口吐鲜血,也就只有三、两日阳寿了。”   关于远庆四年四月,旖景遭受的第一轮风波,至此平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小蹊跷,指向何处   锦阳京的四月,并不多见春雨缠绵,日更一日地是惠风和畅、天高云净,故而即使不能出外踏春纵马、游河赏景,多数时候只能趴在窗沿,或者斜靠凭几,在莺声鸟语的陪伴下“静养”,旖景也并不觉得半点憋闷,只是偶尔会神游九宵外,猜测着一街之隔的少年在忙碌什么,一时计算起来有几日不见。   其实自从归府那日,虞沨随之后至,就再不曾来过国公府,只隔三岔五地让罗纹过来问候,有时捎来一个滋补的方子,或者几盒市集名坊的精致糕点,秋月赞叹——世子的小礼物总是很实惠。   姐妹们来得最勤快的是四娘,却不似前些时候总是烦恼着眉姨娘那桩事儿,旖景还想着是四娘不想让她劳神,主动问起,才知当真的风平浪静。   夏柯也说,据三顺这些时日观察,宋嬷嬷母子与那胡大夫依然没有接触。   总之这些时日以来,旖景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悠闲,看上去十分放松。   但这一日发生的一件芝麻绿豆般地小事,却瞬间就引起了她的戒备。   大约申正前后,旖景倚着窗户发呆之时,恰巧听见廊子里一个小丫鬟与秋月在小声抱怨——   “今日真是撞了邪运,一双新绣鞋花了我好些功夫,才刚上脚,因着刚才应姐姐吩咐,往远瑛堂还早上玲珑姐姐送过来的盛放樱桃的雕花白玉碗儿,才出了院门,就被陈姨娘跟前儿的兰心撞了个仰面,若不是我情急之下扶了一把道旁的槐树,说不定连玉碗儿都砸碎了……姐姐你瞧,我这鞋子被她踩成什么样了?”小丫鬟将裙子往高一提,翘着脚让秋月看上头的污泥:“偏偏她今日火气还大得很,非但没有陪半句不是,还将我好一番刁难,说若不是急着去茅房,可得与我不依不饶。”   旖景本是闲闲一听,倒被陈姨娘三字引起了注意,微探着身子一瞧,认出那小丫鬟唤作铃铛——还是秋月监视莺声的时候,发展的那个小佃作,便将两人都唤到窗前,先问铃铛:“陈姨娘的丫鬟怎么来了咱们院儿附近?”   铃铛正沮丧着呢,无精打彩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只见她急匆匆地像是从通幽庭的方向行来。”   通幽庭位于绿卿苑的东侧,其实是建在游廊后的一处植苑,里头有个不大小的鱼塘,正是与绿卿苑里的荷塘通流,每到盛夏,碧荫如遮,倒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只这植苑里并没有植种鲜花,这个时节景致并不比别处,又始终显得阴凉,倒是人迹罕至。   绿卿苑有处角门,与游廊相联,距通幽庭不过四、五十步,只角门并不常开,也就是或者下雨、或者酷暑,旖景去远瑛堂问安,才会通过游廊前往。   兰心今日从那头过来,到绿卿苑正门刚好有个折角,想是她匆忙之中,才与铃铛撞了个满怀。   旖景又问秋月:“你可知这兰心往日性情如何?我听四姐说陈姨娘最是与人为善,难道她的丫鬟倒是个跋扈的?”   秋月慎重地想了一想,十分肯定地回答:“要说这兰心,往常也是个好脾气,鲜少见她与人争执。”   这么说,今日这是事出反常?   更何况争执也就罢了,偏偏还冲铃铛强调了一句急着去茅房……   于是当酉初晚膳后,趁着散步的时间,因为这小小的疑惑,旖景别怀它意地就散得远了些,一直绕过了利氏居住的沧浪苑。   陈姨娘住的地方在沧浪苑后,一个方方正正地小院,也就三间屋子。   对于旖景这个“稀客”来访,陈姨娘是且惊且疑,连忙迎了入内,待要拿茶点来招待,生怕旖景嫌不干净,就有些迟疑。   旖景连忙笑道:“原本是听院子里丫鬟碎嘴,说今日冲撞了姨娘跟前的姑娘,特地来陪声不是。”   陈姨娘更加受宠若惊,她尚且不知兰心竟与绿卿苑的丫鬟起了争执,自然好一番自责。   旖景与了秋月一个眼神,秋月便拉了兰心出去说话。   旖景这才问道:“听姨娘刚才的意思,今日似乎去了通幽庭,那一处这时节还有些阴冷,怎么姨娘竟生了兴致?”   陈姨娘自是不敢隐瞒:“并非我想去,原本是下午时听兰心说起,二夫人遣人来转告,说让我去通幽庭里的亭子里候着,她有话要说……结果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二夫人却没来,我才又回来了。”   旖景越发觉得孤疑——利氏就算有话要与陈姨娘私谈,大可在沧浪苑里,为何舍近求远去那人迹罕至之处?而且最后还让陈姨娘空等了一场。   “姨娘在那处可见了旁人?”   “并没有见到别人。”陈姨娘显然也觉得这事蹊跷,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若是往常,有那些下人趁着闲睱,或者有去那边说笑的时候,可这些时日,府里琐事繁杂,自是没有人还会忙里偷闲的。”   “姨娘就不曾去问过二婶,究竟是为了何事?”旖景又问,正常情况下,陈姨娘没等到利氏,都会主动去沧浪苑过问一声的。   陈姨娘却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二夫人一时忘记了,生怕误了要事,回来后想去求见的,结果听说二爷今日在……”   旖景就明白了,心说陈姨娘还真是个“体贴”人,若明知二叔在二婶屋里,还闷头凑上前去,便有了“争宠”的嫌疑。   这么一件小事,没头没脑,要说蹊跷,又实在揣摩不出个究竟,可要说平常,总又透着几分古怪,旖景回到绿卿苑,直到掌灯十分,依然摸不着半点头绪。   但今日怪异的事还不仅仅下午那一件。   当一更将尽,几个丫鬟正陪着旖景说笑斗趣,消磨时光,又有值夜的小丫鬟立在外头禀报,说眉姨娘跟前的香蕙姑娘来拍门儿,问有没有瞧见她们院里的婵娟。   这个丫鬟的名字无疑更让旖景敏感——那可是利姥姥曾经打算发展的佃作,威逼陈姨娘买通过来在眉姨娘药里下毒的人。   连忙让秋月去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到一刻,秋月就嘀咕着回来,显然也甚是困惑:“说是婵娟这会子还不见人影儿,香蕙打听了一圈儿,有人说下午在咱们院附近瞧见过她,所以才来问问。”   这时毕竟未到盛夏,天黑得早,内宅戌正就得落栓,这会子都已经戌末了,怎么婵娟还没回去?内宅的丫鬟若是没有对牌,可不能出府,连眉姨娘这个主子都不知情,婵娟当然不可能拿到对牌,可她究竟去了哪里?   先是陈姨娘莫名其妙地被利氏约去通幽庭,再是婵娟“失踪”,一日之内接连发生了两件让人捉摸不透,又似乎不甚重要的事儿,旖景却怎么都觉得不安稳。   略作犹豫后,她仅凭着直觉,还是决定夜探通幽庭。   因为并不用出内宅,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春暮几个丫鬟虽觉疑惑,倒也没有劝阻。   夏柯连忙寻了件锦披,系在旖景肩上:“入夜还是得防着受寒,五娘这会儿可不比得从前,身子尚且虚弱。”   四个丫鬟一人点了个风灯,将旖景围在当中,放轻脚步从后头角门出了游廊,并未惊动旁人。   通幽庭里并没有照灯,而四月春夜还存着几分乍暖还凉,中旬的月亮虽几近圆满,可时时在云层里穿梭,忽明忽暗中,满庭萧萧黯影时浓时淡,风声过梢,竟似有不知来处的呜咽之音盘绕,四个丫鬟才一入内,只觉脊梁骨不由自主地攀升起一股冷意来,齐刷刷地打了个冷颤。   偏偏秋月冷不丁地颤声说了一句:“五娘,究竟为何来此?”   话一出口,被夜风吹得有如鬼声吟哦。   走在前边的春暮险些吓得跌了灯笼,秋霜更是一个趄趔,差点崴了脚。   旖景哭笑不得:“这还是在自己家,你们又不曾作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   四个丫鬟一起感叹——相处多年,竟然不知,咱们主子是苏大胆呀。   不是旖景不愿解答秋月的疑问,委实她自己也说不出仔细来,但觉得这通幽庭或有怪异,才起了心思一探究竟。   绕着鱼池走了一圈儿,旖景特意去瞧了瞧陈姨娘所说的隔水亭台,里头一张石桌,四方石凳,并没有任何蹊跷。   “五娘,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晚上也太渗人了些。”连夏柯都忍不住劝道。   一无所获的旖景尚且不甘,刚巧这时月亮穿出云层,让眼前骤然一亮。   她看见不远之处,正对红亭的树丛里,有一间影影绰绰的屋子,忍不住夺过春暮手中的灯笼,往那头照了一照:“我偶尔也会来这里垂钓,竟没发现通幽庭里还有屋舍。”   秋月掂着脚望了一望,轻轻哦了一声:“那是间杂物房,放着些笤帚、铁铲什么的,这院子虽说盛夏时才有些人气,往常也有下人清扫整理。”   “过去瞧瞧。”旖景当即立断。   几个丫鬟都苦了脸——杂物房有什么好瞧的呀?就算好奇,也该挑青天白日来,这会子黑灯瞎火的,万一里头藏了个啥……   因着这等“鬼祟”心理,丫鬟们越发颤颤兢兢,手里灯影直颤,及到门前,竟没人敢率先推开屋门。   还是苏大胆发挥了“英雄本色”,无所畏惧地推门而入。   夏柯咬了咬牙,紧跟入内,灯火照入……   一声短促地尖叫——   站在门前的春暮险些再一次吓得跌了灯笼,略微迟疑间,已经见旖景捂着夏柯的嘴走了出来。   “不要声张。”   少女满面沉肃。   春暮再看夏柯,但见她满面苍白,短短数息间,额头上竟然密布了一层冷汗。   旖景冷静地带上屋门,微微闭目数息。   这一日所有的诡异,似乎都有了一个轮廓。   可惜,局已布成,有的事终究还是太迟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又生命案,二爷休妻   一夜“平静”。   次日清晨,辰初时分,随着清光照透云层,天边浅浅涂抹了滟丽,春花浮香里,国公府的内宅渐渐从沉寂中苏醒。绿卿苑中,等旖景用完早膳,春暮刚唤了两个小丫鬟入内收拾膳桌,那边冬雨才整理稳妥了书房,将槅架书案擦拭得一尘不染,又去院子里剪了几株浅粉芍药花插在五彩赏瓶里,就想着凑去五娘跟前儿讨好,掀了帘子往里一望,却见炕沿上坐着秋月秋霜两个,也不知在议论着什么,神情颇有几分惊惧。   却不见旖景。   秋月正心有余悸地与秋霜说着通幽庭的事儿,眼角余光一瞥,见冬雨在帘子外探头探脑,两道眉头一蹙,拍了拍秋霜的肩头,示意她别再说话,也不起身,依然坐在炕沿,唇角轻轻一勾,招呼了一声:“冬雨有事禀五娘?”   冬雨连忙进来,笑着说道:“早起见院子里那几株芍药正好,我摘了几朵装点书房,想问五娘用不用一朵来插鬓。”   “又不出门儿,五娘定不耐烦带着些花儿草儿的。”秋月说道,没有再与冬雨寒喧的意思。   冬雨只得讪讪退了出去,当帘子放下,方才轻哼一声,转身出了屋子,坐在廊子里头看小丫鬟们清扫院子。   一眼见到大长公主在玲珑的陪侍下行来,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福礼,眼睛往后一瞄,却并没见自家祖母。   大长公主笑着打量了冬雨一番,微微颔首:“一时不见,冬雨倒又长了个儿,行止也越发规矩了。”   冬雨连忙自谦,将大长公主往屋子里请,本想跟进去侍候,无奈秋霜秋月两个防得严,斟茶倒水都摸不着,只好满心不甘地候在廊子里,不多时,秋月又出来吩咐,让她去请四娘来绿卿苑,冬雨嘴上应诺得爽快,脚步也十分利落,只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在主子跟前讨巧的活计都是那几个一等丫鬟,自己反而沦落成了跑腿,不住安慰自己——祖母不是说了待大娘子亲迎礼一过,就设计收拾了杨嬷嬷那家人,等到那时,也就扬眉吐气了。   当到沧浪苑,却见香蕙愁眉苦脸地出来,冬雨顿时疑惑不已——眉姨娘的陪嫁丫鬟,怎么大早上从二夫人院里出来,还是这样的神情,难不成是出了事故?连忙上前寒喧,顺口问起在烦恼什么。   “是咱们院里的婵娟,打从昨日下午侍候了姨娘服药后,竟就此不见人影,昨儿个天擦黑时我就寻了她一回,也不知去了哪里,姨娘心里不踏实,才嘱咐我再找。我细细问了一回,得知婵娟昨日来过夫人院里,这才来询问几句。”香蕙叹了口气,也没与冬雨多聊,挨着院子打听有没有人瞧见婵娟。   她昨晚就找过一回,不少下人都晓得婵娟“失踪”的事,原本也只以为是与哪个要好的丫鬟说话去了,一时忘记时辰,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一听,才知一夜未见,当下都疑惑起来,于是随着香蕙的询问到处,一片窃窃的议论和猜测就沸腾起来。   香蕙转了大半个后宅,依然没找到婵娟,终于去了通幽庭。   她没有留意不远处绿卿苑虚掩的角门后,藏着的一双眼睛。   不过多久,却见香蕙提着裙子满面惊惧地飞奔出来,惶目四顾,却没瞧见一个人影,又沿着游廊往绿卿苑的院墙跑去。   刚至角门处,便见两扇朱门一敞,大长公主与五娘四娘行了出来。   香蕙也没想到会与主子们当面遇上,惊慌失措地驻足,急急忙忙地一礼,还不待问,就颤抖着声音禀报道——   “太夫人……出了大事……婵娟她被人杀死在通幽庭的杂物房里!”   紧跟着就捂了嘴,又是惊惧又是伤心地泣不成声。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惊慌,却也是满面沉肃——眼看着后头两月府上接连还有两门亲事,不想在这关头却出了命案,虽说只是个丫鬟,传扬出去也不吉利,当下低斥一声:“哭什么哭。”便示意玲珑上前,将香蕙拉着依然进了绿卿苑,才仔细盘问。   香蕙自是又将早前的话重复了一回,又说起刚才的事儿:“奴婢问了大半个宅子都不见婵娟,想起昨日有人说在绿卿苑附近似乎瞧见了她,这才找到了通幽庭,原本没想着会有什么发现……哪知当推开杂物房,先就踩着了个物什,低头一看,竟是这个香囊。”连忙呈了上去:“再往里一瞧,就见婵娟倒在屋子一角,胸口插着把匕首,满身都是血渍,将奴婢吓得魂飞魄散。”   旖景仔细看了看那香囊,见上头绣着兰花朱蝶,十分精美,唇角微微一卷,却并没有说话。   大长公主只得吩咐香蕙,说先莫张扬这事,尤其是眉姨娘正怀着身孕,听不得这些血腥凶险。   打发了香蕙,大长公主方才一笑:“真被景丫头料着了,到底是做贼心虚,这奴婢不敢再去杂物房,我倒是多事,白让杨嬷嬷去里头守着逮现形,看来咱们商议的都用不着了,且看接下来这些人还怎么演戏。”   旖景这时才起身:“我猜这香囊定是陈姨娘昨日带在身上的,今日却到了这里,可见陈姨娘身边出了内奸。”   原来,旖景昨晚在通幽庭发现了婵娟的尸体,当下就去远瑛堂禀报了祖母,并说了自己的猜疑——杀死婵娟的凶手无非两人,要么是陈姨娘,要么是眉氏,若是陈姨娘,便是杀人灭口,若是眉氏,便是为了嫁祸陷构。无论凶手是谁,陈姨娘腹中的胎儿应当已经中了别人的算计,婵娟是下午“失踪”,可见眉姨娘也是在天黑前就已经饮了坠胎药,因死者是婵娟,旖景推测定是千金坠——这药在市坊间随处所得,因此不少人都知道其药性,孕妇一旦饮了这药,十个时辰内必定小产,没有别的办法化解,因此当旖景发现婵娟尸体时,阻止已经太迟,莫不若等到次日,看看究竟这一出戏是怎么个演法。   祖孙两人商量了一番,先挖了个陷井,就等着看谁先踩进去。   至于四娘,昨晚并没有被惊动,旖景考虑到毕竟是二叔房里的事儿,利氏也好二娘也罢都不顶用,唯有四娘是明白人,这才请了她来,一一交待仔细。   且说眼下,众人皆摁捺不发,只等着眉姨娘的动静。   当正午才过,就听说了眉姨娘腹痛见红,大长公主只吩咐下去,请大夫来瞧,务必查出小产的原因,又让人立即去衙门请二爷苏轲回来。   旖景与四娘听说后,也一同去了远瑛堂,等着好戏开演。   因着婵娟的尸体是夜里发现,宋嬷嬷回了私府,并不曾听闻这事,旖景又提醒祖母为了稳妥起见,除了杨嬷嬷以外,先且瞒着众人,因此大长公主早上来绿卿苑,才没有让宋嬷嬷随行,直到眉姨娘小产,大长公主才告诉了她婵娟遇害的事儿,却并没有说个中详细。   旖景一直留意着宋嬷嬷的神情,见她除了惊讶,并没有紧张或者期待,甚至谨慎地没有作出任何推测,将“祸水”引向利氏,也拿不准她究竟有没有参与。   只度量着,若自己是宋嬷嬷,究竟要用什么手段,才能让眉姨娘不惜舍弃来之不易的子嗣,也要嫁祸陈姨娘与利氏。   她已经笃定,这事不是旁人阴谋,而是眉姨娘自己的手段。   只不知其中有没有宋嬷嬷参与而已。   看宋嬷嬷安稳无忧的模样,想来就算与她有关,一时也察不到证据,若真是她造成的这事,该如何让计划万无一失?   旖景暂时没有结论。   她眼下所能做的,也只能是防止利氏被中伤牵连,以致家宅生乱。   当大夫请来,已经无法挽回眉氏小产一事,果然诊出眉氏是因服了坠胎药,并非体弱的原因。   大长公主听说苏轲得知恶果,惊怒加交,将眉姨娘院子里的丫鬟好一场言辞拷问,那香蕙“顶不住”压力,总算交待了婵娟的死讯,苏轲当即令人仔细搜索丫鬟们的箱栊,闹得一个院子鸡飞狗跳。   依旧不动声色,只与旖景、四娘两个孙女儿在屋子里于双陆棋打发时间。   旖景总算在宋嬷嬷的脸上察觉出几分孤疑。   宋嬷嬷的确很疑惑——事情不应如此呀,二爷早过而立,膝下尚还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继承香火的儿子,大长公主应该对眉氏这一胎寄以厚望才是,原本大长公主也是颇多关注的,怎么这会子眉氏被害小产,又出了命案,明眼人一看就会怀疑利氏,大长公主却漠在关心。   她刚刚还在心里称赞眉氏果决稳狠——定是她杀了婵娟,将落毒的事栽在不能辩驳的死人身上,想来还有后着,让利氏百口莫辩,落得被休弃的下场——利氏本不得大长公主心意,更不被二爷待见,还有个“无子”的罪名,这会子又添上杀人、谋害子嗣两条,不被休当真没有天理。   但这会子眼看着大长公主的态度,似乎还是想要保住利氏。   这事情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她竟然把不稳脉了。   但谨慎如宋嬷嬷,自然晓得这时不应多言。   尽管二房正在大动干戈,远瑛堂却是一片安宁。   可这安宁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当刻漏指向申正,四娘才胜了一局,祖孙三人正在相互打趣说笑的时候,院子里就传来了利氏凄厉的哭嚎声。   帘子一掀,披头散发的利氏“梨花带雨”地冲了进来,也不行礼,跪在地上就是放声痛哭。   二娘也是涕泪横流,紧跟着母亲跪下,膝行上前拉着大长公主的裙角:“祖母,您可要替母亲与孙女儿作主,父亲她要休了母亲!”   紧接着,满面铁青地苏轲也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利氏一眼,只上前与大长公主躬身一礼:“母亲,利氏不贤多妒,此次竟然指使陈氏,买通下人,害我子嗣,事后又行杀人灭口之恶,再容不得她,儿已写下休书,望母亲允许儿子以‘七出’之无子绝后、多妒乱家两条,休了此妇。”   宋嬷嬷心下正喜,却见大长公主一个眼神抛来,当即一步上前,扶了利氏起身,又劝了苏轲几句有话好好说。   旖景与四娘也扶起了二娘,小声安慰,立在一旁。   大长公主这才不慌不忙地举盏饮了一口茶,看向苏轲——   “可有实据?”   ☆、第一百七十五章 当面对质,好戏开锣   苏轲尚且没有说话,利氏就先忍不住了,焦急之下又要跪倒,却被宋嬷嬷拦住,只得一边与宋嬷嬷推搡着,一边哭喊道:“母亲,媳妇真是冤枉呀,我才听说眉氏小产的事儿,还想着去过问几句,不想就被二爷堵在了屋子里头,又说我害了什么婵娟的性命,又说我不容眉氏,就要休了我……”   二娘也跟着哭道:“听说是陈姨娘杀的人,也是她串通的婵娟,这事情与母亲无关,祖母定要为我们作主。”   苏轲满腹的怒火,一脑子罪证,却见有小辈在场,也不好细说,只站得笔直,铁青了面色。   大长公主见二娘一上来就要让陈姨娘先顶罪,真是哭笑不得,揉了一揉眉头:“阿宋,先带华儿去茶厅里坐,你陪着她。”   这就是要清场了。   宋嬷嬷连忙扶了二娘,又笑着对旖景、四娘说道:“三位娘子请跟着老奴先去茶厅吧。”她原本以为,这些事情涉及后宅阴私,大长公主应是不愿让小娘子们旁观的。   哪知大长公主不过淡淡一句:“四丫头和五丫头原本晓得些缘由,且留下来辨辨是非。”   早在二爷夫妇一前一后入内之时,玲珑便识趣地领着丫鬟们退了出去,远远站在阶下候命,于是当二娘心有不甘地在宋嬷嬷地劝慰下也出了次间,余下的就只有几个“当事人”,苏轲显然不知两个小辈何故“晓得些缘由”,却也没有提出异议,因大长公主没有问话,他也只好暂且沉默着。   一时只有利氏断断续续,时沉时响地抽噎声,间中夹杂着“天大的冤枉”“太无情无义”等毫无份量地辩白与指责,大长公主等了一阵,见她始终收敛不住悲泣,只好先让四娘先宽慰着利氏:“先别哭了,你若是清白,我必不会让你蒙冤。”这才看向苏轲:“利氏虽无子,但始终是二娘与四娘的生母,是你明媒正娶地妻子,与你又有多年夫妻情份,这些年你待她多有冷落,也不能全怨在她一人。”   语气里颇有几分指责的味道——利氏之所以“无子”,委实也是苏轲这些年“冷落”的因由,以这个名义休妻,是站不住脚的。   利氏一听这话,也明白过来大长公主是要维护她,心里的不安与怨怒才平息了一些,又有四娘贴心的规劝,这才渐渐停住了哽噎,只紧紧拉着四娘的手,肩膀依然时时抽搐。   苏轲先是犹豫了一阵,目光缓缓看向大长公主紧蹙地眉,又颇带着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娘与旖景——当着女儿与侄女的面,他委实也不想说那些阴私事,可又一想到眉氏悲痛欲绝的样子,好不容易清醒,一听腹中胎儿小产,又数次昏厥,终究是咬了咬牙:“母亲,眉氏此次小产是饮了落胎的药,大夫已经证实,儿子得知,昨日侍候眉氏用药的正是婵娟,她侍奉眉氏服药之后,去了一趟沧浪苑,就再不见人影,直到香蕙今早发现她的尸体……儿子令人搜了她的住处箱栊,发现不少陈氏送给她的物什,还有千金坠……儿子立即找人封了陈氏的住处,拘了她的丫鬟查问,那丫鬟受不住责打,才交待了出来,竟然是岳母拿了千金坠给陈氏,让她买通婵娟在眉氏药里下毒……并且那丫鬟还交待,昨日下午陈氏也去了通幽庭,还有遗落在现场的那个香囊,正是陈氏之物,真相显然昭然若揭,儿子基于此事,才起了休妻的打算。”   利氏听了这话,忍不住又称冤枉:“这事我全不知情,我母亲她原来是要这样地打算,可我都拒绝了呀,这事情四娘是明白的,多得她屡屡规劝……”   苏轲全然不信:“你性情一贯跋扈,当知眉氏有孕,就曾在母亲跟前哭闹了一场,打量我不知?陈氏又是岳母从外头寻来的,可是你们的人?昨日她为何去通幽庭,据她所说,也是听了你的嘱咐,还有昨日婵娟是不是去见过你?想来应是复命去的,不想你生怕事发后她的罪行昭显,竟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你当然不至亲手动手,定是嘱咐了陈氏!”   利氏目瞪口呆,怔了半响,才声泪俱下地分辨:“陈氏这么说的?我根本没让她去什么通幽庭……二爷,昨日下午你不是也在我屋子里,可曾见我与陈氏碰面?婵娟是来了趟沧浪苑,可她说的是奉了眉氏的命来问安,我不耐烦,根本就没见她,院子里的丫鬟都可以作证。”见苏轲不为所动,甚至不屑看她一眼,利氏只得求大长公主:“母亲,我当真没有做那等事……就算是陈氏……可真与我无关的呀。”   大长公主问:“陈氏可承认了罪行?”   苏轲又是一怔:“她自然不会承认,但她身边的丫鬟足以证明。”   旖景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想通了其中的蹊跷,这时问道:“二叔,那丫鬟可叫做兰心?”   苏轲疑惑地看了旖景一眼,显然不明白她为何知道得这般仔细,沉默颔首。   “她昨儿个与我院儿里的丫鬟起了争执,为了这事,我傍晚时趁着散步,还与陈姨娘分解了几句,姨娘的确提起,下午时曾去过通幽庭,正是因为二婶的嘱咐,但等了一阵,并不见二婶前往,她就回去了,本还打算去二婶跟前问问的,因着二叔刚好在,她就没有打扰。”   旖景这话,自然让苏轲误解,冷笑着看向利氏:“你还有什么话说?我想若非我昨儿个刚巧回了屋子,陈氏成事后必然会与你复命吧,知道我在,才不敢见你,岂不是做贼心虚。”   利氏只觉得百口莫辨,唯有重复着她根本没让陈氏去通幽庭。   旖景又说:“其实这事情未必没有蹊跷之处,二叔细想,若真是陈姨娘欲杀人灭口,何苦带着个丫鬟前往,这事情一旦有疏漏,可是害人性命的重罪,兰心可曾说她亲眼目睹了陈姨娘杀人?”   苏轲冷笑:“陈氏当然不至这么愚蠢,之所以带个丫鬟,恐怕就是打算洗脱嫌疑,可兰心也说了,她离开了一阵,因此并不知陈氏在绿幽庭的作为。”   “不过二叔,就算兰心没有离开,她证明陈姨娘无辜,您可会信?”旖景问道。   苏轲一愣——的确,兰心是陈氏的丫鬟,她的证辞根本不足为信。   “并且这位兰心,并非陈姨娘打发才离开,而是她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旖景相信她家二叔必定问了仔细,也知道兰心是因为“三急”之故。   “就算如此,也是凑巧,相信她没有不得已的原因,陈氏也会找别的借口支开她。”苏轲蹙眉。   旖景轻叹一声,看来二叔是笃定了表面的“真相”,认定是二婶与陈姨娘合谋了。   “既然事涉这么多人,还是让她们当面对质才好,听听都有些什么说法。”大长公主这时说道:“事情牵涉子嗣,又有一条性命,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苏轲当然不会反对。   于是不过多久,陈姨娘与兰心,还有那发现命案的香蕙都被带到了远瑛堂,只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才遭受身心重创,据说痛不欲生的眉氏也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被掺扶了过来。   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自己卑贱,但腹中却是二爷的骨肉,恳求大长公主替那可怜的孩子作主,言辞虽不曾针对利氏,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利氏几欲暴发,多得四娘将她死死拉住,才没有扑上前去责打。   苏轲心疼不已,不顾在场的长辈、小辈、下人,一把扶起眉氏,先是低低说了一句:“你才受了那般折磨,怎么能下床。”又哀求着看向大长公主。   “都坐下吧,眉氏身子不好,也不用拘礼。”大长公主这才说道,语气里自然没有暖意。   唱戏的人已经到齐,大长公主也不再假作糊涂,先问眉氏:“昨日是婵娟侍候的你喝药?”   “回太夫人话,正是如此。”   “她什么时候不见人影的?”   “就是在那之后,妾身后来才知,她是去了沧浪苑,然后就是有人见到她往五娘的院子方向走。”说是旖景的院子,但实际上也是通幽庭的方向。   “可据二媳妇说,婵娟是替你去问安的,得的是你的嘱咐。”大长公主淡淡说道。   眉氏十分明显地一怔,摇着头,却是低低一叹。   “母亲,这分明是利氏的借口。”苏轲立即护美:“婵娟一定是去禀报利氏已经得手,利氏为除了她,才让她去通幽庭与陈氏碰面。”   大长公主又问陈姨娘:“你昨日为何去通幽庭?”   陈姨娘并不在“得坐”诸人当中,这时与几个丫鬟尚且跪在地下,却不卑不亢地回答:“婢妾是听兰心说,二夫人有话要说,令婢妾前往通幽庭。”   “不,我根本没有嘱咐过。”利氏狠狠地瞪着陈姨娘,她简单地以为,是陈姨娘做了恶事,却要将她一同拉下水,说不定,是陈姨娘与眉姨娘狼狈为奸。   旖景微微一笑,安抚着利氏:“二婶别急,陈姨娘言下之意,这话只是兰心转告,她并不曾听您当面嘱咐。”   这话一出,眉氏忍不住眼角一颤,但怔忡只是一息,依然委屈地默默哭泣。   相比利氏那般惊天动地的哭嚎,眉姨娘这时的确楚楚可怜,引人同情。   最焦急的人自然是兰心,当即分辨:“姨娘,您何必冤枉奴婢,奴婢并没有转告过什么话,分明是您,是您说让奴婢随行,奴婢尚还满腹疑惑,不知您何故忽然起意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旖景再是微微一笑,看来,关健已经浮现,一个兰心,一个香蕙,都大有问题。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口咬定,眉氏陷害   苏轲眼看眉氏越发痛楚的神情,十分不耐在这些分解不清的琐碎细节纠缠,这时说道:“母亲,陈氏心怀恶意,自然要百般推脱,婵娟与她颇有几分交情可是众人皆知,并有那千金坠……”   “是,太夫人明鉴,奴婢就算有天大胆都不敢撒谎,的确是利姥姥将千金坠交给的姨娘,奴婢也是无意间听见了她们的交谈,说是要通过婵娟,在眉姨娘药里落毒。”兰心迫不及待地说道。   “你既然早知,何故不禀报?”大长公主冷哼一声。   兰心额上顿时生出冷汗来,颤颤抖抖地叩首:“太夫人恕罪,奴婢终究只是个丫鬟,不敢多言。”   “好个不敢多言,你这时的话却不少。”大长公主摇了摇头,瞄了一眼眉氏:“这事情陈氏一早就禀报了我,那千金坠也交给了我,原本她一受亲家威逼,又担心二媳妇担心,才与四丫头商量,四丫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才想到了我,我就想不明白了,陈氏若果真有害人之心,为何要将这事坦诚了出来?”   苏轲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一层,一时怔住,心底也有了孤疑,看向陈氏的目光方才不似刚才那般凌厉。   利氏已经觉得脑子一片混沌,这时也顾不上申冤了,像根木桩子一样伫在椅子里。   大惊失色的当然还有眉氏,本是想暗地打量大长公主的神情,却正巧遇见了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慌乱垂眸,捏着绢帕的手腕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大长公主并没有因此放过,依然盯着眉氏:“婵娟是你的丫鬟,你既然让她侍候汤药,想必是个得用的,否则也不会明知她与陈氏有些交情,还这么放任。”   眉氏心下一紧,求助般地看向苏轲,却见他只是蹙眉沉思,不由暗叫不好——她废尽心思才筹谋了这么一个计划,万万不能就此落空,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利氏脱身,将牙一咬,似乎是竭力忍耐着心中悲痛,依然温婉地作答:“都怪妾身疏忽,想着陈姨娘往常也还规矩,就没有设防。”   “如此说来,你也笃定了是陈氏下的毒?”大长公主问。   “太夫人,陈姨娘虽早禀报了您,可说不准只是掩人耳目而已,毕竟她与婵娟要好的事儿人尽皆知,只怕脱不开嫌疑,才未雨筹谋……妾身小产的确是因为服了堕药所致,婵娟那儿也的确搜出了千金坠,若不是她,还会有谁?”眉氏不敢与大长公主对视,只看着苏轲:“二爷,那毕竟是您的骨肉,妾身不敢不追究……再说陈姨娘也的确去了通幽庭,婵娟也的确是死在了那里……”   苏轲这时才生起的一点疑惑,再度被眉氏的眼泪动摇,狠狠盯了陈氏一眼,才对大长公主说道:“母亲,阿眉所言不无道理。”   “轲儿你自从眉氏有了身孕,就稀少踏足沧浪苑,昨日何故回去?”大长公主不紧不慢地问道。   苏轲再是一怔,却不得不答:“是因为阿眉贤惠,劝我去看看利氏。”   “当真是贤惠得巧合。”大长公主眉心一肃:“这么多年来,眉氏都不曾如此贤惠过,偏偏就在昨日,突然就贤惠起来。”   假若苏轲昨日不在沧浪苑,陈姨娘在通幽庭久候利氏不见,为稳妥故,一定会去知晓一声,若那时就知利氏并没有这个嘱咐,只怕就会对传话的兰心生疑——当时,婵娟也许还没有成具尸体,若利氏与陈姨娘怀疑起来,去通幽庭一探究竟,会不会刚好目睹杀人的一幕?   据旖景推测,眉氏应该是有十足地把握,利氏好妒,而陈氏历来谨慎,当知苏轲在沧浪苑,绝不会去打扰两人,所以,才罕见地贤惠起来。   苏轲也听出了大长公主的讽刺之意,虽想维护眉氏,却不敢顶撞母亲。   眉氏却已经清醒过来,知道大长公主是要维护利氏,哪里甘心,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苏轲,坚决不能让他在这重要关头动摇,一时急切,竟然又跪在了地上:“太夫人,您是怀疑妾身不惜自伤腹中胎儿,陷害陈氏?太夫人明鉴,妾身因在闺阁时受了寒,得孕颇为不易,万万不会这般狠心。”说到后来,几欲晕厥,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苏轲被眉氏的悲痛欲绝、委屈凄凉搅得心中大痛,也跟着跪了下去:“母亲,阿眉本是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识礼,决不会行此狠毒之事,母亲……”   香蕙这时也膝行上前,“砰砰”地叩着响头:“太夫人,奴婢是姨娘的贴身丫鬟,自打在眉家就一直侍奉,姨娘她打小就良善,这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呀,怎么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还请太夫人明鉴,还姨娘一个公道。”   “你这丫鬟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大长公主凉凉一句。   眉氏连忙小声斥责:“香蕙,你放肆了。”又是一阵哀求,说香蕙是打小侍候的婢女,为免会替她着急,这才口不择言,请求大长公主宽恕。   见大长公主不为所动,眉氏将牙一咬,也跟着叩首,越发楚楚可怜。   苏轲实在不忍,又要扶起眉氏。   “让她跪着。”大长公主却果断阻止。   眉氏彻底呆滞。   这一切似乎脱离了她的预定,以她认为,大长公主对利氏早有不满,也就是顾及体统声誉,才咬牙容忍,可这一回却涉及子嗣,更有一条人命,大长公主应当不会再维护利氏,怎么看眼下的情形,大长公主竟是全然不顾?   “母亲……阿眉她才受了小产之痛……”苏轲还想求情。   “她若是不支,何苦拖着病体,非要看着你休妻才罢休。”大长公主冷声说道:“我看她虽然才刚刚小产,精力却旺盛得很。”   “太夫人,妾身自知身份卑贱,可那孩子也是您的孙子呀。”眉氏心里大乱,不甘与怨愤的情绪有如潮水汹涌——这些年来,大长公主全不顾旧日情份,虽说容纳了她为二房贵妾,却对她不闻不问,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她竟然还是要为利氏撑腰:“太夫人,这事情分明是夫人她指使陈氏……”   “眉氏,你好大的胆子,区区妾室,竟然敢污篾正室!”大长公主摇了摇头:“你今日若不拿出证据,我必容不得你。”   步步相逼,显然已不让眉氏与利氏共存。   香蕙再也忍不住:“太夫人如此可不公道,奴婢亲眼瞧见陈姨娘的香囊落在命案当场,若不是她杀的人,还能有谁?姨娘虽说是妾室,可也是二爷授业恩师的女儿,太夫人不能这般屈待姨娘。”   旖景看向苏轲,见他这时显然已经起疑,渐渐袖手,默然而立。   大长公主的态度太过坚决,竟然笃定是眉氏污赖,而苏轲虽偏心眉氏,却更相信大长公主不会无缘无故如此,他这时也渐生疑惑,仔细琢磨着其中的蹊跷。   眉氏显然留意到苏轲已经动摇,哪甘就此作罢,匍匐在苏轲身前哀求:“二爷,妾身明白当初不该拂逆父亲与太夫人的心意,应该听长辈们的安排嫁作他人正妻,可是二爷,妾身是真的不甘心,妾身对二爷本有青梅竹马之谊,只要相伴二爷身旁,妾身此生足矣,好不容易才有了二爷的骨肉,妾身怎么会为了陷害旁人就舍弃与二爷的孩子……这些年来,妾身可曾对二夫人有半分不敬?可这一次,妾身实在忍无可忍,二夫人害的可是妾身与二爷的骨肉呀。”   原本眉氏只将矛头对准陈氏,可在大长公主的“逼迫”下,再也摁捺不住,要与利氏刀戈相向了。   “太夫人问妾身要证据,难道香蕙所言还不算证据?”眉氏掩面而哭:“太夫人,香蕙因是妾身的丫鬟,您认为她的话不足以为信,但那个香囊的确是陈姨娘之物……”   “眉姨娘如何知道的?”问话的却是旖景。   “是奴婢认出来的,当时因见婵娟丧命,奴婢又惊又怕,一时没想到那香囊的出处,后来才想起来见陈姨娘带在身上。”香蕙连忙解释:“五娘若是不信,可问问兰心,她是陈姨娘的贴身丫鬟,必然识得此物。”   兰心连忙承认:“那香囊的确是陈姨娘亲手所绣,昨日奴婢还见她带在身上,可晚间更衣时,却不见了踪影。”   旖景微笑:“那香囊自从被香蕙拾起,就交给了祖母,兰心你见也没见,就笃定了是陈姨娘的东西?”   兰心怔在当场。   旖景这才问一直冷眼旁观的陈氏:“陈姨娘,你昨日可曾佩了香囊?”   “婢妾的确佩了香囊。”陈氏有条不紊地回答道:“说来也巧,当婢妾从通幽庭回了屋子之后,兰心无意将茶水泼在了婢妾的裙子上,那香囊也沾湿了茶水,后来兰心替婢妾更了衣,香囊自然也被她收拾了去。”   旖景便又转身,对大长公主说道:“祖母,可否将那香囊让陈姨娘一辨?”   大长公主知道孙女儿这是在挖坑设陷,任得她发挥,只微微颔首。   陈姨娘自然认得出那香囊的确是自己的东西。   “这就怪了,这香囊分明被兰心拿走,怎么会落到了凶案现场?难道杀死婵娟的凶手,竟然是兰心不成?”旖景看向兰心,目光并不凌厉,似乎带着玩味。   兰心顿时如五雷轰顶:“奴婢并没有一人留在通幽庭,怎么能杀死婵娟,这是姨娘她为了脱罪,才污陷奴婢,奴婢何曾泼了茶水在姨娘身上,委实冤枉呀。”   “可你刚才并没见着这枚香囊,就笃定是陈姨娘之物,何故?我看你是与香蕙勾通,欲陷陈姨娘于不义吧。”旖景挑了挑眉:“二叔,事实真相当是,兰心这丫鬟故意假传二婶之言,哄骗了陈姨娘去通幽庭,至于目的,无非就是要造成陈姨娘杀人的嫌疑,因此,她才故意找借口离开了一阵,并且特地与我院里的丫鬟起了争执,如此便有了证人。”   “等陈姨娘回了屋子,她又有意弄湿了姨娘的衣裳,摘下姨娘腰上的香囊,交给了香蕙,香蕙昨晚为了寻婵娟,弄得满宅皆知,今日清晨,又是她发现了婵娟的尸体,这个香囊,也是她在现场拾得,这一切还真是天衣无缝。”   说完这话,旖景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轻轻一叹。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生短暂,尽力一次   关于旖景的分析,苏轲暂时不置可否。   兰心与香蕙却着了急——   “奴婢冤枉!”   “奴婢与婵娟无怨无仇,与陈姨娘更没有矛盾,怎么会行此恶事?”   旖景似乎也觉得疑惑,秀眉微蹙:“是呀,我也想不透你们何故如此?”   眉姨娘终于忍不住,直了直腰,看向旖景:“五娘的意思,无非是说这都是妾身指使,香蕙是妾身的丫鬟,她若是行此恶事,当然是有妾身示意。”瞬息之间,又是双目盈泪:“五娘与四娘姐妹情深,因此维护二夫人也是情理之中,但仅凭猜测,却不能让妾身心服。”   旖景又叹了口气:“那姨娘难道不是仅凭猜测,就咬定了二婶子加害于你的‘事实’?”   眉姨娘依然用绢帕半掩着嘴——以此掩示紧咬的牙关,她原本的计划,只消故作委屈,楚楚可怜,让苏轲出面发作,可因着大长公主偏坦利氏太过坚决,让她不觉乱了分寸,她不惜杀人害命,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让陈氏落罪,再说看大长公主的态度,竟连陈氏也不与追究,反而是要将她置之死地,若是背实了陷害正室的罪名,一封切结书了断还是轻的,甚至可能追究杀人之罪,让她以命抵命。   她没有了后路,在不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唯有与利氏拼个你死我活。   而她能争取的,只有苏轲,只要苏轲还信任她,大长公主也要顾及儿子的意愿。   “五娘之言有失偏颇吧,婵娟死了是事实,陈姨娘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没有杀人,反而是香蕙还发现了物证,虽然五娘猜测那是香蕙与兰心串通,可却没有证据证明。”眉氏据理力争:“妾身小产也是事实,五娘若质疑这是妾身的苦肉计,也不能仅凭猜测。”   旖景要的就是眉姨娘“坚决”的态度,这时淡淡一问:“姨娘肯定香蕙没有杀人?”   “香蕙昨日下午并不曾离开妾身半步,试问她又怎么杀人?”眉氏说道。   “是吗?姨娘这么确定?”旖景若有所思。   “香蕙的去向,自有妾身院子里的丫鬟能作证,就算傍晚她出去寻婵娟,也没有落单,五娘总不会以为满院子的丫鬟都被妾身收买了吧?”眉氏心中焦灼,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我相信姨娘不会如此张扬。”旖景笑道。   眉氏渐生恼怒:“五娘这么说,竟是一口咬定婵娟的死是妾身下的手?”   “若我所料不差,凶手应当就是香蕙之母姨娘乳母,因为只有这对母女,姨娘方才能全心信任,至于其他人,到底是国公府的下人,姨娘多少还是会有所防备,不知姨娘是否也能证明,余嬷嬷昨日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旖景追问,她对眉姨娘早有关注,秋月更是将眉氏院子的下打探了个仔细。   眉姨娘并非望族出身,当年陪嫁,只有一个乳母余嬷嬷,和她的女儿香蕙。   旖景推测,香蕙连再入那间杂物房的勇气都没有,不太可能杀人,那么,杀人者多数就是余嬷嬷。   不待眉姨娘“证明”,旖景紧跟着又说:“姨娘先是买通了兰心,得知利姥姥的计划,故而准备了千金坠,昨日特地让婵娟侍候你用药,随后打发她去沧浪苑‘问安’,为的,就是造成婵娟落毒之后,去复命的假象,让二婶百口莫辨,一方面,姨娘又让兰心将陈姨娘哄骗去通幽庭,我想,姨娘或者是先嘱咐了婵娟,让她去沧浪苑后,紧跟着去通幽庭暗中监视陈姨娘,婵娟根本不会怀疑姨娘的用意,必然不会违命。”   “当陈姨娘久候二婶不至,当然会先行离开,去沧浪苑一问究竟,就这么巧,因着二叔在,陈姨娘不得不回避……余嬷嬷定是先躲在了杂物房里,或者根本就没有躲避,只消告诉婵娟,你为了稳妥起见,才让她也去那处,陈姨娘离开后,婵娟定是要等她彻底行出通幽庭,才好离开,却不防被余嬷嬷一刀毙命,相信余嬷嬷身高体壮,兼着婵娟全无防备,得手也是十拿九稳。”   “傍晚时候,你又特意让香蕙四处寻找婵娟,闹得人尽皆知,但那时天色已晚,香蕙不会去通幽庭查找也是情理之中,姨娘当真谨慎,还想到若是当时就找到通幽庭,未免会让人生疑,毕竟婵娟失踪不久,还不至满院子折腾,也只有当彻夜不归,才更蹊跷。于是香蕙才会在今日清晨,遍寻无果下,‘自然而然’地找到了通幽庭去。”   这一番话,听在眉姨娘耳里,已经足以让她心神俱震。   因真相恰是如此。   她想不透五娘小小年纪,何故能推测得这般确凿,但这不重要,重要地是她绝不能承认。   哀哀一叹,并无怨怒:“不知五娘何故如此猜测,但有一点,余嬷嬷昨儿个下午一直陪着妾身,自然没有机会去杀人。”   其实旖景所料虽十之八九,却也没有完全料中,比如眉氏不让香蕙当晚发现婵娟的尸体,不仅仅是为了“合理”——这个计划已经筹谋多时,为了以防万一,眉姨娘昨日只让香蕙在屋子里陪伴,而余嬷嬷,午时就埋伏在杂物房里,当时就算有人在路上瞧见了她,也不会怀疑,毕竟午时婵娟还不曾失踪,她大可说余嬷嬷午后一直在屋子里陪她说话,旁人自不觉察。   为保万无一失,余嬷嬷杀死婵娟之后,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躲在通幽庭里,那里人迹罕至,这段时日下人们又忙碌着即将到来的两场喜宴,更不会有人去那里。   直到天色尽黑,趁着夜幕掩示,余嬷嬷才从通幽庭离开——届时就算有人瞧见她,也不会有所怀疑,且以为是在打探婵娟的去向呢。   但余嬷嬷在动手时,衣上染了婵娟的血渍!   在夜色掩示下虽不明显,晚间归来时更没有碰到旁人,可因着院子里的丫鬟人多眼杂,一时找不到机会烧毁血衣,但那么明显的证据不毁,眉氏始终无法安心。   所以,必须等到夜深人静,丫鬟们都已熟睡之后,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毁灭证据。   于是香蕙才会在次日清晨发现尸体。   且说这时,眉氏极大把握下午无人见过余嬷嬷,一口咬定了她没有作案的时间,楚楚可怜莫名委屈,泪眼长顾苏轲,以博他的怜惜与维护:“二爷,不是妾身对五娘不敬,委实是因这猜测无根无据,余嬷嬷与香蕙昨日下午寸步不离妾身身旁,怎么会去杀人。”又半是试探,半是替旖景转寰:“五娘莫不是听了旁人的挑唆,才误解了妾身吧。”   她怀疑昨日就算有人看见了余嬷嬷,无非是午时,或者入夜后,都与婵娟丧命的时间不合,但不知五娘是不是因为得知了这点,才做出那些推论。   “景儿,二叔相信你不会无端猜疑,那么,你究竟何故这般笃定?”苏轲蹙眉问道。   “因为侄女想不明白,香蕙是怎么知道婵娟命丧通幽庭,并且还能在那里发现陈姨娘的香囊,原本只怀疑香蕙这丫鬟起了歹心,与兰心串通,想嫁祸给陈姨娘,哪知眉姨娘却为她担保……她如果不是凶手,怎么知道这起命案?”旖景冷冷一笑,扫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香蕙,与同样孤疑不定的眉姨娘。   “五娘这是何意,奴婢因找了婵娟许久,也没有半点消息,想到有人说在绿卿苑附近见过她,才想到通幽庭。”香蕙极快地回过神来,略带着怨气再次重申:“那杂物房是通幽庭唯一的屋子,奴婢顺手推开,就见到了婵娟的尸体,她心口还插着把匕首呢,又是满身血渍,当然是被人杀死的。”   “你真看见了婵娟的尸体?”旖景大为惊诧,转身面向大长公主:“祖母,难道昨晚您没有听从孙女儿的建议,将这吓人的尸体移出府去?”   此言一出,眉姨娘哽咽即止,目瞪口呆,眼角越发湛红,眸底却渐次溢生了一层绝望。   怎么可能……   婵娟的尸体竟然在昨晚就被发现!   香蕙这时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以致心神俱裂——她因为心里害怕,今日才没有真进杂物房去,哪里想到里头的尸体会不翼而飞?   假若眉姨娘不曾那么铁定地为余嬷嬷、香蕙担保,或者还有退路,可这时,她显然已经没有了转寰的机会。   大长公主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苏轲颓然地跌坐在椅子里,渐渐地,眼角湿润。   他是这么盼望着这个孩子。   可是没想到,那个以为当中知书达礼、温婉善良的女子,却利用他们两个的骨肉作为攻击别人的工具!   利氏完全还没转过弯来,看看旖景,又看看大长公主,最后盯着四娘:“什么意思,果真是眉氏杀的人?”   “为何如此?”苏轲满眼惨淡,终是一问。   眉氏颓然瘫软,这一次,却没有哀痛欲绝。   “你果真狠心如斯?”苏轲依然不敢置信,他印象里的女子,是温柔出尘,恬淡清雅的解语花,她曾说过,她并不奢求名份,只希望一世相伴,红袖添香、携手共老。所以,这些年来,他才会不尽怜惜,倾心呵护,竭尽全力地不让她受到委屈。   结果到头来,他依然是被欺骗了吗?   渐生的贪欲,总在无声无息腐蚀人心。   并不是谁欺骗了谁,而是人心易变罢了。   “不,妾身怎么会那般狠心。”眉氏凄然一笑:“二爷,大夫说我保不住这个孩子,我终究会失去他。”   所以心冷如灰,所以枉自不甘。   因为孩子而生的贪欲,却并不会因为即将失去孩子而弥散,反而因此扎根蔓延,逐渐地就偏离了最初的单纯。   “我让胡大夫瞒着你,但情知终有事发的一日。”   所以,当大长公主提出更换大夫,她才会慌张,同时也坚定了心里的谋划。   却始终还是,功亏一篑。   眉氏一笑:“我并不后悔,二爷,人生就这么长,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我真的盼望能有与你并肩的一日,所以,我不后悔,只是觉得惋惜,我终究是输了,输了将来,也输了过去。”   利氏似乎这才完全咂摸过来事情的仔细,这时呆滞地嘀咕一句:“你、好个贱人……”   却被四娘与旖景合力“掺扶”了出去。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旖景最后一丝疑惑也豁然开朗——原来眉氏是因为保不住腹中胎儿,才生出这两败俱伤的计策。   却不免产生崭新的怀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莫如当初,爱恨无涉   事情既已真相大白,眉氏做为杀人真凶与心怀叵测欲污篾正室的罪人,当然不能再留,可大长公主到底还顾及着眉先生与苏轲曾是师生一场,在眉氏的处置上,显得有些迟疑。   好比眉氏这样的贵妾,良家子的出身,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像婢妾一样发卖,或者打杀,就算要论罪,也当交给官府,可毕竟涉及家丑,若是换作别家,大概也不会当真将人送去官府,或者一封切结书送回娘家,从此生死无干,婚嫁两论,像眉氏这样孤女,并没娘家依靠,族人也对她不闻不问,并无娘家可归,大概也只能落得个“病逝”的收场。   当年眉氏不顾父亲遗命,坚持要做小,眉先生就警告过她,若能甘于贱位,循规蹈矩,或者能得平安顺遂,若一旦起了贪欲,行阴私不德之事,便是亲手葬送与国公府的旧日情份,身陷绝境,无人能救。   言犹在耳,可眉氏到底不曾铭记于心。   她十分了解苏轲,他并非薄情之人,但在一些底限上,却十分坚持。   他最厌恶的,就是一个人内心的邪恶。   她这一次,无疑是触及了他的底限。   并且她十分清楚,竟管数年之间,得他呵护备至,但她一直没有得到他不顾一切的爱慕。这也是导致了她心怀不甘,渐生贪念的其中一个原因。   所以当苏轲跪于大长公主膝下,恳求着要留她一条性命时,她终于,泪如决堤。   他到底还是心软,到底还是顾念着往日情份,尽管其中,并非仅仅只是儿女私情。   “阿眉,落发吧,去清平庵,在清灯古佛前,赎你害人性命的罪孽。”这是苏轲的决定,也是他最后能替她做的事。   “妾自知罪孽深重,本应一死。”可是她却不愿,她心在红尘,又如何能够在庵堂里获得救俗:“愿求一封切结书,从此生死无涉。”   眉氏不无讽刺地想,若早知最终还是不能相守,当初自己会不会一意孤行。   苏轲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生死无涉,他与她原本就该如此,她的执念与他的妥协,从一开始就都错了,兜兜转转,人生却回到了当初,可有一些情份,再回不去。   她不再是他的小师妹,两小无猜时候,花前对弈的豆蔻少女,那一段清新无睱的时光,本应珍藏怀念,不该的,演变到情义两绝,这般不堪。   他知道,她这是后悔了,虽然,她不承认。   一封切结书,就是彼此的终结,白头不见。   而对于眉氏来说,一个孤女,无家族凭仗,就算她的父亲临终之前还在家乡故居,替她留了薄田寒宅,可要独自生存,只怕也有太多艰难。   但她坚持归去。   大长公主默认了这个“处置”方式。   不服的是利氏,她原本以为眉氏必死无疑,当听说仅仅只是得了一封切结书,哪里情愿,立即就要去找苏轲哭闹。   且说利氏当日经过那一场凶险,终于化险为夷,归来一寻思,似乎才发现其中多得旖景聪明,才使她沉冤得雪,想到二娘以往对旖景多有刁难,立即叫了女儿过来,好一番“威逼利诱”,目的就只有一个,让二娘今后再不能对旖景寻衅胡闹,要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疼爱。   二娘对旖景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有些妒嫉她得祖母疼爱而已,一听母亲说这次多亏了旖景“拔刀相助”,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说要与旖景从此肝胆相照,祸福同当,并且立即付诸行动——将她这些年来收藏的金钗步摇挑了小半出来,昂首挺胸地到绿卿苑,非得要送给五妹妹打扮,并亲自动手将旖景妆扮得“富丽堂皇”才满意。   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旖景一听二姐姐驾到,就忍不住缩了缩脖根儿——带着那一头的金凤花冠,委实不堪重负得很。   二娘既然这般友爱,利氏这个当婶子的当然不甘落后,常常让四娘叫了旖景来沧浪苑,好茶好点的招待,力求要在短时之内,将旖景“虚弱不堪”的病体养得“健壮丰满”。   可这一日,因为得知了对眉氏的处置结果,利氏大发雷霆,将自己请来的“贵客”抛之脑后,在屋子里拍桌子砸杯子地发泄。   于是四娘与旖景便又听了一次墙角。   两个女孩儿听见陈姨娘在里头的一番劝慰,都认为没有参与进去的必要。   “夫人息怒,夫人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与二爷争执,眉姨娘她到底是二爷恩师的女儿,二爷念在往日情份上恕她一条性命本也情有可原,到底是给了切结书,今后眉姨娘的生死再与二爷无干,听说她在锦阳京无依无靠,自是要回家乡才有安身之处,二爷今后是再不会见她了,夫人,若二爷对她还念念不忘,又怎么会写切结书,假若二爷求了太夫人,只将眉姨娘打发去庄子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还了得,假若真是如此,我就去衙门外敲登闻鼓,告那贱人害人性命。”   “夫人,若是如此,二爷他今后只怕更会与您疏远了,眼下眉姨娘被弃,没了这个绊脚石,再兼着二爷他这回险些错怪了您,心里只怕也是有些愧疚的,您何必为了一个离开的人,与二爷再闹嫌隙呢?婢妾认为,这正是夫人挽回二爷的时机,夫人想想,是自己的日子重要,还是非得要将眉姨娘置之死地重要?就算夫人不依不饶,让眉姨娘填命,二爷心里头只怕也会埋一根刺,将来你们还如何相处?”   再说,事已至此,凭利氏的能力,也做不到让眉姨娘偿命。   利氏总算是渐渐冷静下来,她还没有糊涂到家,想着这些年来,次次哭闹,无非是让苏轲更厌恶她几分,不免有些泄气:“那我该如何,难道要假模假样地替眉姨娘说几句好话,劝二爷原谅她?那个贱人最擅长这些手段的,哄得二爷只怜惜她。”   旖景与四娘不知屋子里陈姨娘是什么表情,反正她们都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的性情二爷还不明白,您大可不必说这些违心的话,二爷才经了这事,心里只怕也难受得很,您更得摁捺着性情,只暗暗关注着二爷的饱暖,多加体贴,二爷必会更加愧疚当日错怪了您,夫人将来心里有什么委屈,也不要哭闹寻衅,大可与二爷细诉,你们本是结发夫妻,还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处理?婢妾看来,二爷待夫人原本还有情份,只要夫人愿意释怀,今后温柔以待,二爷必会感念夫人的情意。”   听到这里,四娘便拉了旖景离开,去了自己的院子,这才说道:“当初我就瞧出陈姨娘是个明白人,果然不错,那些个话,我这个当女儿的是不好规劝母亲的,这回倒多得她都说了出来。”   但想到今后,没了眉姨娘,利氏只怕会更防范着陈姨娘,这一对妻妾当真能和平共处?旖景与四娘都有所保留。   却没过几日,就听大长公主说了陈姨娘自请求去的事儿,两姐妹都惊讶十分。   有些事情却是她们不知道的——   利氏听了陈姨娘的话,果然没有哭闹,可苏轲因为心里的芥蒂,这几日独自留在书房,并没有与利氏见面。   于是某个夜晚,利氏便准备了一碗参鸡汤,几经犹豫之下,竟然让陈姨娘送去书房。   陈姨娘暗暗叫苦,她是明白人,自知眉氏去后,只怕利氏所有防备都会针对着她,好不容易才在国公府里争取着与人无扰,乐得自在的清净日子只怕难保,可利氏之命,她不敢违,一路上都在盘算计较,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竭力争取。   苏轲听说陈姨娘前来,本不想见,陈姨娘却候在书房门外,坚持不离,无奈之下,苏轲只好让她进来,神情却甚是严肃不满。   对于陈姨娘,他自然知道是利姥姥的安排,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再经过了眉氏一事,更是对此类美妾万般防备,谁知她们温婉贤淑的背后,隐藏着什么险恶心思。   陈姨娘行了礼,呈上参鸡汤,说明是奉了夫人的嘱咐,担心着二爷操劳公务,未免照顾不好身子,特意送来了药膳。   苏轲苦笑:“夫人她可曾怪我当日不分青红皂白,险些冤枉了她。”   陈氏垂眸而立,束手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禀报道:“若说不怨,二爷定是不信的,可夫人这些时日以来,想到过去,也有几分自责……有一些话,婢妾如鲠在喉,可若是说来,只怕二爷会觉得婢妾僭越。”   苏轲微微一怔,沉吟片刻,许了陈氏畅所欲言。   “婢妾不敢以自己与夫人为比,可婢妾出身卑微,夫人的心情,婢妾大概能体会几分,二爷当初与夫人疏远,是因夫人屡屡吵闹,以致家宅不宁,可二爷却不曾想,夫人只是平民出身,一朝得嫁公候之家,说是飞上枝头也不为过,她的心里,应当是不安稳的,总担心自己配不上二爷,将来会遭嫌弃,所以,才想牢牢地把握二爷的情意,连二爷对丫鬟们和善几分,夫人也只觉得不安,毕竟她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二爷而已。”陈氏说话之时,一直垂眸,并将自己隐藏在灯影里:“并不是夫人不信任二爷,只是她太过自卑,不相信才华出众身份高贵如二爷,会对她一个大字不识出身微末的女子倾心,这些年来,婢妾跟在夫人身边,常见她形只影单时,怀念着与二爷曾经的恩爱,不免更加伤感于二爷地愈渐冷落,长此以往,性情才越发骄纵,时常将不满发泄在下人身上,殊不知她这番作为,更引二爷厌恶,婢妾屡屡规劝,夫人只有叹息,她说,只怕她任是如何,也是为时已晚,再不能让二爷回心转意。”   “二爷,您应当了解夫人的性情是有些鲁莽,可这些年来,她却没有当真行过伤天害理的恶事,可见她并非险恶之人。”陈氏微微一叹:“可这一次,二爷错怪了夫人,以为她害人性命,伤了眉姨娘……夫人心里,自然是有些埋怨的。”   一番话下来,倒让苏轲心里悔疚加集,长久没有言语。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个中真相,委实惊心   回忆当初,得知将娶平民为妻,苏轲并未因此不满,也没有对利氏排斥。   皆因为记得与她初见,那双怯生生的清亮明眸,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彻底,没有阴晦与计较,只有干净纯粹,就像山涧清泉一般。   她与那些贵女不同,整个人都笼罩在怯弱与卑微的光影里,让人心生怜惜。   他是想保护好她,与他生儿育女,携手共老,再不会生活在怯弱与卑微里。   可是后来,怎么渐渐就忘却了起初的心意,并且从不曾体会她之所以变得那么刁蛮任性,全是出于自卑。   在这富贵乡里,她是一个外来人,也许任何一个冷眼,一句嘲讽,都会提醒她如今的一切,原本不应属于她的生活。   他怎么就从没发现她的跋扈背后,是担惊受怕着失去。   苏轲愣怔了一刻,这才看向陈氏,这个成他妾室数载,却连正眼都不曾一顾的女子,神情微有缓和,但戒备仍然残留,故而语气里,委实没有半分暖意:“你今日这一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陈氏淡淡一笑:“婢妾若说,这几年在国公府里是婢妾此生最安乐的生活,二爷只怕不信。”   “可的确如此,婢妾原本只是商贾蓄养之婢,能看到的将来,就是被人当作谋求利益随意可以转手的一个玩物而已,有幸进了国公府,虽不曾得二爷眷顾,却因着有夫人维护,过了几年衣食无忧,又不受折辱的生活,已是心满意足……婢妾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太多,唯愿将来生活能自给自足,不受污辱嘲笑,不受饥寒交迫……婢妾恳请二爷,送婢妾去府下田庄,今后依靠一己之力,也能丰衣足食。”   陈氏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长久以来盘旋心间的愿望,长跪在地。   她从不奢求男子的宠爱,更没有肖想过会得到矢志不移的爱慕,这些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她求的无非如此,有朝一日,能自食其力,活在这个世间,不仅仅是一个玩物或者附属,也许受不到别人的尊重,起码自己不会轻视自己。   这一个夜晚,陈氏离开之后,苏轲终于回了沧浪苑。   值夜的丫鬟听见了屋子里利氏轻声哽咽,与二爷温言安慰的低沉语音。   次日,苏轲与利氏一同去远瑛堂问安,这样一副情景,让内宅下人们无不啧舌,就连大长公主也甚是疑惑,只见他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倒也觉得安慰。   苏轲提起了陈氏自请求去一事:“依儿子看来,她应当真心如此,她出身孤苦,原本不易,难得的是竟有这般自珍自爱的心性,便与夫人商量着,不如干脆赐她一处田宅,助她立个女户,脱了贱籍,将来婚嫁也能顺畅一些。”   大长公主思忖一阵,甚觉不妥,还是否定了苏轲的提议:“你们原本是为陈氏打算,可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就算立了女户,也难保不会受不怀好意之人欺凌,还不如先让她脱了贱籍,暂且安居在咱们底下的庄子里,待将来寻到合适稳妥的人家,等她有了庇护,再赐给她田宅。”   于是这事就此有了定论,只有些下人议论起来,未免有些惊疑,不乏说利氏过河拆桥的,倒是三夫人许氏闻言后,暗暗颔首,赞陈姨娘当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又听说四娘在陈氏临行之前,特意送了她一些绸缎钱银,虽嘴上没说什么,却叮嘱七娘:“往后要多与你四姐、五姐亲近,别成日里就领着你三弟四弟瞎闹,跟个野丫头似的。”   晚间与三爷提起二房的这一场风波,又赞了一番四娘与旖景:“还是四丫头明理,若不是她屡屡劝着二嫂,指不定二嫂真能受了蛊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儿来,还有五丫头,小小年纪,竟这般细致,不过是两件小事,若换作了我,只怕也不会经心,她却能察觉出蹊跷来,先禀了长辈,布了个陷井只等凶手一脚踩进去,如此心智,可惜了生作女儿身。”   一听许氏提起二房,苏轹方才重重地拍了拍额头,叠声抱怨忙昏了头,竟忘记了二哥早前嘱咐之事:“是二娘的亲事,二哥看中了周家。”   “是三姐的夫家?”许氏问。   许氏一母同胞的三姐,嫁的是前朝遗贵周家,虽是世家,可在大隆却并不显赫,眼下许氏的三姐夫不过任着个礼部主事,已经算是周家官职最高者,尽管如此,望族的根底始终还是在的,倒也不会委屈了二娘。   见苏轹颔首,许氏却有些为难:“书儿虽说不错,可三姐的性情我是深知的,有些挑剔,又太过计较,只怕二娘成了她的儿媳,将来免不得争执,若是四娘,就完全没有这层担忧。”   苏轹笑道:“二哥也知道二娘的性情,提的并不是书儿,而是姐夫兄长家的四郎。”   许氏便明白过来,周家长房的四郎今年十九,母亲却已在三年前因病亡故了,四郎性情甚是温和,上头又不会有婆婆,倒与二娘最合适不过,也就答应了下来,寻个机会先与三姐知会一声,让她从中撮合。   又说旖景,通幽庭的命案虽已真相大白,她想来却始终有些不安,不知那个胡大夫的诊断是否有蹊跷,并没有让三顺停止盯梢。   这日旖景才用了午膳,夏柯就急急忙忙地掀了帘子进来,旖景见她脸上尽是自责,心中就是一紧。   原来早先,夏柯的娘来了绿卿苑,说三顺有要事禀报,这会子正在马场,夏柯不好打扰主子用餐,自己先去见了哥哥,才得知了那么一件事情。   “哥哥连称是因他疏忽,只顾盯着宋管家,也不料宋管家与那个什么落魄寒士来往会有什么蹊跷,若非今日去胡大夫的诊所外,瞧见那人找了上门,也不疑宋管家是通过他与胡大夫联络。”夏柯甚是沮丧。   旖景细细一问,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三顺自从得了她嘱咐,一边让腊梅留意着宋嬷嬷,自己只盯着宋管家,倒发现宋辐常与一些市井之人来往,闲睱时耍钱饮酒,其中就有一个人称孙落魄的。   这人大概而立之年,并不曾娶妻,据说是从岭南来的锦阳,因自认为有些本事,就想投到公候府上做个幕僚,却屡屡被拒——这孙落魄首选就是卫国公府,帖子递了几次,卫国公也见过他,大概是认为孙落魄并无什么实干,只有一张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嘴,便只给了他二十两盘缠钱,就此打发。   这孙落魄尚且不甘,还想走些旁门左道,就结识了宋辐。   但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一来二去只与宋辐成了酒肉损友。   孙落魄投靠无门,却不愿离开锦阳,在宋辐的“资助”下,暂时在外城的市坊凭了间屋子栖身,有时替人写写状子、书信赚几个糊口钱。   宋辐有时候会请他饮酒吃肉,江湖感情十分牢靠。   三顺打听清楚这些,并不曾察觉有什么蹊跷。   哪知今日去询问他安排在胡大夫诊所周遭的乞儿时,正巧见那孙落魄进了诊所。   一问之下,乞儿们才说这人来过两、三回,因他们并不识得,且当作是寻医问病的人,才没有反馈。   “五娘,您说这个孙落魄,是不是得了宋管家的指使?”夏柯很是过意不去,心想若早些发现蹊跷之处,也许婵娟就不会丧命,眉姨娘腹中胎儿也不至小产了。   “这会子只怕难以证实了。”旖景长叹一声:“就算宋嬷嬷当真买通了胡大夫,让他故意误诊,眉姨娘却已经小产,再也无法查实。”   那胡大夫也不会那么愚笨,自毁前途,交待他“误诊”的事。   但旖景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嘱咐夏柯:“快告诉三顺,让他想办法带那当铺掌柜见孙落魄一面。”   结果便是——   当日带着画样寻去当铺赎走旖辰那枚兰花簪的人,正是这个孙落魄!   事情已经毋庸置疑了,定是宋辐遣孙落魄买通了胡大夫,让他做出眉氏终会小产的诊断,于是宋嬷嬷不废吹灰之力,也并没有当面挑拨,就让眉氏心神大乱,最终,走出了那么一步杀人污陷!   宋嬷嬷这一招,不会落下半点把柄,并险些达成了目的。   而且,兰花簪既然最终落到三皇子手中,也说明宋嬷嬷与三皇子应有联系……   这一个认知,让旖景震惊。   宋嬷嬷的恶意与能力,已经超出她的理解,也让她追悔莫及。   还是低估了对手,明知宋嬷嬷的恶意并非仅仅针对自己,只因此时不能将她置之死地,又想查明宋嬷嬷的根底蹊跷,才一直隐忍。   旖景忍不住重重击了一下书案,咬牙不已。   祖母曾经说过,与宋嬷嬷共历生死,从来不曾将她看作下人奴仆,正是因为如此,旖景才以为要将宋嬷嬷置之死地,仅仅证明银钗之死是她背后指使还远远不够。   虽然,腊梅已经发现八娘的那位跟着张姨娘去了田庄的乳母,曾寻过宋嬷嬷数回,并冒险听得,原来蒋嬷嬷的一双子女,眼下竟然在宁海宋家。   难怪蒋嬷嬷会行此险事,都是为了子女的安危。   旖景起初打算,或者可以设计让蒋嬷嬷的子女脱险,她本人虽没有能力,却能委托给杜宇娘行事,当先将人质掌握在自己手中,再胁迫蒋嬷嬷坦诚实情……   但如此一来,祖母虽能识穿宋嬷嬷的嘴脸,再不会信任,却大有可能因着旧情,恕她一条性命,宋嬷嬷一旦离开锦阳,返回宁海,有家族庇护,旖景就再也不能夺她性命。   而宋嬷嬷身后的那些蹊跷,因为什么对国公府心怀恶意,只怕也难以查明。   旖景不甘,也委实认为让宋嬷嬷全身而退,未必不是隐患。   几经犹豫之下,才决定要暂且隐忍。   可是正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导致婵娟无辜丧命,与眉姨娘的小产。   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有保住二叔的子嗣,这让旖景十分愧疚。   而更让她担心的是,若祖母对宋嬷嬷还不设防,只怕还会有更多的祸事。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宋嬷嬷得到应该的下场,彻底除掉这个祸害。   不等旖景想出办法,却再有一个“噩耗”传来——   建宁候府黄氏五娘患疾,经太医诊断,竟然是痘疹!   ☆、第一百八十章 痘疹之疾,抑或阴谋   民谚有言“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完”,“痘疹”两字不仅会让平民百姓如临大敌,就算贵族之家,甚至皇族后嗣,也不乏因此疾病夭折亡故的生命,其威胁恐惧,并不亚于诸如“鼠疫”、“霍乱”、“麻风”等疾。   虽在东明时候,就已经有“痘衣法”为幼儿免疫,可能种痘成功引发缓症出痘者尚少,成功率十分低微,并有那些无力请医的平民,自是不敢依照“传言”盲目免疫,故而此法只有富贵之家或者尝试。   好比卫国公府诸位郎君、娘子,都尝试过“痘衣法”接种,可成功者却只有苏荇与旖景这对兄妹。   大长公主还曾经感慨——要说江月与旖景如何要好呢?这两个孩子原本有些缘份,年龄相差不过半岁,同时接种“痘衣”,竟都成了。   据闻“痘疹”越是随年着年长才出,对性命越重威胁。   当听说黄氏五娘患了痘疹,旖景的心就狠狠揪了起来。   先帝太宗所出的两个公主,都是在十四、五岁上下因痘疹夭折,并有照顾公主的嫔妃也因感染此疾不治——这还是在防备森严的宫廷里,一时都引致人心惶惶,足见此疾之危险程度。   但凡坊间有小儿身患“痘疹”,尽要迁去城郊疫所隔离,不得隐瞒病情,故而候府五娘患疾一事,自是隐瞒不住,但因她是钦定的皇子妃,身份贵重,自是不用送去“疫所”,却也得迁出内城,送往候府别苑受治。   有不少人闻言感叹——那云游僧果真一语成谶,黄氏五娘果然是命格不贵,眼看着婚期将近,闭门不出却遭至大祸临头。   旖景当闻噩耗,直觉这事情绝非这般简单——五表姐在前世可不曾发这恶疾,何故这一世姻缘更改,却遭此惨祸。   她不能袖手旁观,因为若非自己改变命定,这事情就不会发生。   当下前往远瑛堂,才掀了帘子进去,刚好听见宋嬷嬷的半句话——   “候府夫人已经急得病倒,太夫人身子也有些不好。”   旖景连忙入内,自是关切询问。   才知大长公主先是听了传言,打发宋嬷嬷去候府询问,这才知道了详细。   原本数日之前,黄五娘身边的两个丫鬟有些呵吹闷顿,乍暖乍凉,像是受了风寒,候夫人连忙将人隔离出去,也是担心着黄五娘受了感染,请了大夫来瞧,也疑丫鬟是受了风寒,不想隔了一日,五娘就有些发热,便请了太医诊治,只是当作风寒。   不想昨晚,其中一个丫鬟便开始高热不下,并有心窝现红,手指皆热,唯中指独冷的症状,耳内项窝,也渐生“痘疮”,照顾丫鬟的仆妇才知不好,连忙通传进去,再请了大夫去看,便说是得了“痘疹”。   建宁候情知事急,连夜请了太医来瞧,那太医却不敢确诊,直到见了那丫鬟的情状,才说五娘是受了感染。   “也就是一夜之间,五娘已经高热不醒,兼着身体上已经开始发疮,当是痘疹无疑了。”宋嬷嬷叹息一声:“今早候爷面圣之后,圣上着令太医尽心诊治,可痘疹本是恶疾,不敢大意,到底还是将五娘子移去了别苑,指的是王太医,已经最是擅长此疾的,只愿天佑五娘能平安度过此劫。”   “依这般看来,竟是那两个丫鬟先染了痘疹,这才过了病气。”大长公主略微蹙眉:“可闺阁千金的丫鬟,也是极少步出内宅的,从哪里沾染了病症。”   旖景坐在一旁静听,心里同样存着这样的疑惑。   “可不是嘛,老奴也问了候府的几位夫人,都说谁也不曾料到,自从去年那个什么云水僧人出现后,五娘院子里的丫鬟别说内宅,连院门都是不出的,哪里有染病的机会?可太医也说了,这痘疹之毒,原本就是伏于人体之内,就算没有外头诱因,保不住也会自己发作。好在六娘子原本常去陪姐姐说话,只芳林宴后,候夫人的母亲因着过寿,就接了六娘去沧州,她并不在家,才不至染了病气,还有一个七娘,小时候又接了痘衣,倒是无礙的,总归没有将病气传开,已是万幸。”宋嬷嬷又说。   大长公主听了,也只说这当真是天降劫难,吩咐宋嬷嬷日日关注着,见旖景忧闷,这才劝她:“王太医曾经在疫病坊待过,也曾治愈了痘疹,圣上既然让他替你五表姐诊治,总归还是有些成算的。”   旖景心里怀疑黄五娘之疾是因人“算计”,可却不好无端猜疑,又想外祖母也好,大舅母也罢,这些时日以来已经诸多防备,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若这事真与三皇子有关,那太医却也不保险,担忧起来,只说自己眼下身子已经好了,却不曾与世子、江薇当面致谢,请求去楚王府。   她委实不放心,只想若能让世子争取清谷先生去替表姐诊治,至少能确定究竟是患疾,还是中了什么“阴毒”。   可巧此时,江薇也来了关睢苑找罗纹说话,而世子却因与外客“议事”去了前厅,关睢苑的侍卫、丫鬟是早得了嘱咐的,不致怠慢旖景,也将她迎去花厅。   经过上次“中毒”事件,就连秋月对江薇的态度都大是改观,因此尽管旖景与江薇道谢,感激她救命之恩时,江薇依然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秋月也没有如以往一样“义愤填膺”,就连江薇表示有话要与旖景单独一谈,直接让秋月、夏柯回避时,两个丫鬟也没有觉得这是无礼,只待旖景也颔首示意,便出了花厅,跟着罗纹准备茶点去了。   “五娘又何必客套,您家里的长辈已经奉上重礼。”江薇不假辞色,轻“哼”一声:“对我们这样出身山野的平民来说,已经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富贵。”   原来大长公主为了感谢江家对旖景的救命之恩,即使明白江家父女不是贪图富贵之人,自然也不会全无表示,考虑到清谷先生才刚入仕,连宅子都是仓促间赁下的,十分简陋,便替他们另置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连着一应家私都置办齐全,以为“谢礼”,江清谷见国公府诚意十足,也不好一再推拒,只得笑纳。   旖景却知江薇本不在乎这些财物,可她委实也不知应当如何报答,也早料到江姑娘会对她的谢意嗤之以鼻。   “阿薇的救命之恩,怎可用金银谢之,那处宅子不过是长辈们的一片心意……阿薇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需要我尽绵薄之力,千万不要顾及。”旖景的感激之情,原本也是出自真诚。   却也只换来江薇略一挑眉:“当真?无论何事,只要我开口,你都能做到?”当得一句“必当尽力”,江薇唇角一勾:“若有一日,我让你远离世子,你也能做到?”   花厅外,刚刚才从廊子里急步转过的虞沨,隔着门扇听见这一句话,脚步顿时一滞,一手腰前,一手负后,随着花厅里的一刻沉默,逐渐握紧。   江薇的直接了当,到底还是有些出乎旖景的意料,这时女子对于“情意”表达大多含蓄,她与江薇并非至交,甚至连熟识还都谈不上,不曾想江薇竟然毫不掩示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不知道,这一刻的沉默,让一扇相隔的少年,几乎屏住了呼息。   终于,才听见一句——   “我做不到。”虞沨掌心一松,毫不掩示的如释重负。   花厅里,旖景清晰地看见江薇眼睛的讽刺,轻轻一叹:“是我太虚伪了,难怪阿薇会不屑一顾。”   “你能直言,却也不算虚伪到底。”江薇心里微微一黯,如此,也不枉他对你的情意,到底没有错付,嘴上却说:“五娘不需觉得亏欠了我,我之所以救你,全是因为世子请托,五娘要报恩也好,致谢也罢,还得向世子,至于我,自然也会将这人情记在世子头上,总有找他讨还的时候。”   花厅里又再沉静,江薇懒得说话,微微侧面,而旖景也“客套”不下去,垂眸之间,眉心很是忧愁。   虞沨在外头站了一阵,当见几个丫鬟捧着茶点往这边行来,方才继续迈开步伐。   他其实已经料到了旖景今日来意,当见她欲言又止,宽慰般地微微一笑,并没有多问,就是一句:“我已经知道了。”   微微颔首,免了那些客套虚辞,当见罗纹呈上茶点,才示意她退出花厅,这一次,秋月与夏柯不等吩咐,也跟着罗纹一同离开,三个丫鬟一左两右直到阶下,再听不清花厅里三人的言语。   “今日朝会散后,巧遇三殿下入宫请医,才知候府五娘身患恶疾。”虞沨先斟了茶,递给江薇一盏,见旖景似乎很是期待,却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五妹妹在担心什么,可清谷先生身任院判之职,负责龙体安康,职重责艰,这一回,我也无能为力。”   旖景未免有些沮丧。   她早应想到,宫里太医职责重大,表姐所患之疾又是极为危险的“恶疫”,若是换了常人,连请太医诊治都是不能,世子又直言清谷负责圣上龙体,那就更不可能担着被“恶疫”染身的风险了,但一听说三皇子入宫“请医”一事,难免越发不安:“那王太医,就是三殿下所请?”   “王太医原本负责妃嫔日常平安脉,又有治愈痘疹的经验,圣上应是基于此因,才令他替候府娘子诊治。”虞沨略一沉吟:“至于他是否可靠,我却不敢担保。”   两人间这番默契十足地对话,看在江薇眼里,不免越发觉得口涩心苦,她虽然在场,也将言辞来往听得清楚明白,可却完全不解其中的意思。   旖景留意到江薇眉头紧蹙,连忙将心中担忧的事情仔细解释了一回。   江薇方才恍然大悟:“五娘是担心贵表姐不是因为患疾,而是因为中毒?”   虞沨也问:“据阿薇所知,可有这种阴毒,能让人显出痘疹之症?”   “我是闻所未闻,不过也不敢保证。”江薇原本对各种毒草、药性极为关注,听了这事,未免有些好奇:“可若能让我参与诊治,至少能查辨出究竟是患疾,还是中毒。”   虞沨眼中一亮:“阿薇愿意替候府娘子诊治?”   旖景却有些担忧:“痘疹乃恶疫,传染性极强,我虽不懂医理,可曾经也耳闻过大夫略有疏忽,就染疾不治之事……”   江薇这时,却也能瞧出旖景是当真担心她的,微微一笑:“我幼时经过‘痘衣法’接种,五娘无须担忧,只要你有办法让我替贵表姐诊治,虽不敢担保能妙手回春,至少能判断她是否因为中毒。”   话已至此,事关表姐安危,难得江薇又能“不计前嫌”乐于施助,旖景再不犹豫,只好再欠了她这个人情。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非安慰,深度分析   原本即使有太医诊治,但黄五娘到底是女儿身,关于施针,或者“望诊”,太医也只能指导着医女进行,宫中医女本是官奴出身,医官从中择有天赋才能者授以简单医术,她们与江薇相比,医术自是不及。   江薇自愿为黄五娘诊治,成算比从前无疑又加了几分。   因此无论是建宁候还是太夫人,对于江薇的到来都是心怀庆幸,当即备好了车驾,着人好生送往城郊别苑,太夫人拉着旖景的手老泪涟涟:“景儿好孩子,亏你想到周道,可怜我的五丫头,难道真应了那和尚的话,好端端地引来祸从天降,只求菩萨庇佑,能让她度过了这个劫数。”   旖景见外祖母神情疲倦,心里的那些疑问也不好出口,安慰了几句,才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下人禀报着说是三姨母闻讯,也赶了来看望。   娟娘原本也是有些疑惑,先问了前后仔细,又再安慰了太夫人一番,才领着旖景与江月去看望候夫人,又听了一遍哭诉,却都没有觉出纰漏何在。   却说建宁候,对庶出的二房原本就有戒备,吩咐了候夫人警告下去,无论二房任何人送来的吃食也好,物用也罢,都不能进五娘的院子,候夫人为了以防万一,更是执行得彻底,女儿的饮食都是由她一手安排,就怕出了纰漏,当娟娘一问,候夫人自己也说没有任何蹊跷,只称是女儿命苦,千防万防,防得住人事却防不住天意,言辞间已是十分心灰。   就连江月也说,自从那云游僧出现之后,包括六娘与她去看望五娘,都不能带吃食进去,更不论旁人,那几个庶出的妹妹,更是连五娘院子都接近不得。   旖景还不曾离开候府,就听说早先发热的丫鬟中已有一个不治,建宁候听了旁人建议,甚至找来仵作验尸,也说是因为痘疹致死。   回程途中,旖景将众人的言辞又细思了一遍,委实找不到漏洞。   可是上一世无病无灾的表姐,为何在这一世突染恶疾,难道姻缘一改,当真会改变一个人的命数?   一夜辗转,恶梦不断,有宋嬷嬷狰狞的面孔,也有看不清晰的黯影,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围拢,旖景正惊慌躲避,却见满身血渍的五表姐迎面而来,在离她咫尺之距,阴侧侧的笑着:“我的性命,是折在了自家姐妹手中。”   惊呼醒来,已是周身冷汗,旖景只觉目眩心焦,隔了半响,神思才逐渐清明。   虞沨是在下午申初来的绿卿苑,略一打量旖景的神色,惊觉不过一日不见,她竟然憔悴了许多,未免也有些焦急,连忙将早上让灰渡打听的事说了一遍:“昨日阿薇已经与候府娘子诊了脉,确定是患的痘疹,并非有人落毒陷害,五妹妹,有的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挽回,你已经尽了力。”   他是知道的,她为何不能心安。   “五妹妹,据阿薇说,候府娘子的情况甚是危重……”尽管不忍,虞沨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我也问了清谷先生,他说对于此等恶疾,并无十全把握,因患者个体不同,处方也会有所变迭,对症下药虽说重要,委实也要看个人命数。”   当得知表姐并非因人落毒,旖景的负担才减轻了几分,却还是不放心:“那么,是否有设计让人染上痘疹的可能?”   “先生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比如所谓‘痘衣法’,其实就是让小儿身着痘疹患者的贴身衣物,催发痘症,因用此法发作缓慢,及时对症治疗非但无性命之忧,反可起到免疫作用,不若与患者直接接触,一但引发痘疹,便是九死一生。”虞沨又说。   旖景微微蹙眉,这么说来,依然不能排除表姐是被人所害。   假如是有人将外头痘衣混进内宅……痘衣法毕竟是针对小儿才能免疫,随着年龄越长,一旦发病便越发危险,再者,这一次先染病的只是丫鬟,表姐似乎是被她们过了病气,才引发恶疾。   不过据舅母之言,这些时日以来表姐已经极尽防范,连丫鬟们都不能出去,外人更是不可能将染着疮毒的衣物捎带进去,根本除了六表姐与江月两个,别人连踏进那院子都是不能。   真是自己疑心太重?   “五妹妹,除了此事,你还在担心什么?”虞沨又问。   旖景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虞沨为何能看穿她的心事。   “你似乎在愧疚,或者是说,在自责……”虞沨反客为主,斟了一盏暖茶,递给旖景:“发生了何事?”   交递之间,指尖轻触,十分微弱的暖意,便让旖景心头的不安微一荡漾,裂开了一条细缝来,焦虑的情绪,似乎再也摁捺不住。   便将婵娟之死与眉姨娘小产的事仔细说了一遍,包括那个孙落魄与胡大夫。   “是我错了,我早知宋嬷嬷心怀恶意,却因为一时的犹豫,没有铲除她。”旖景十分懊恼:“我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妄图改变阻挠一些事情,可是依然还是发生了这些事,我当真是不自量力。”   虞沨却微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见少女依然沮丧,虞沨又斟酌着说道:“我不是在安慰你。其一,正如你考虑的那般,就算能让蒋嬷嬷招供出宋嬷嬷来,难道凭着宋嬷嬷的老奸巨滑,就不会反咬蒋嬷嬷一口,说她诬陷?八妹妹目睹的是蒋嬷嬷杀人,并非宋嬷嬷,姑祖母与宋嬷嬷有生死之谊,只怕未必会信蒋嬷嬷的信口胡说,再者,表面上看,宋嬷嬷根本没有杀害银钗的动机,你也没有证据证明宋辐是那个死去的田阿牛,这事情太过耸人听闻,如若没有查清楚其中的仔细,姑祖母如何会信?”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宋嬷嬷认罪,想来她也会编造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征求姑祖母同情……银钗自身未必无错,宋嬷嬷再在她身上栽上什么罪名,到头来也许她就是为护国公府家声,才行此恶事了,说不定还成了‘功臣’。”   “再退一万步来说,宋嬷嬷方寸大乱,一时竟不为自己辩解,想来也会以旧情相求,让姑祖母心软,她并非国公府奴婢,而是官宦之女,无论国法,还是人情,姑祖母还会要她性命不成?若容她全身而退,姑祖母就算会心生戒备,也防不住她在暗处使坏,难道宋嬷嬷离了国公府,就会失了庇护不成?只要宋家还在,还能为她撑腰,她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这的确是旖景当初顾忌的一点,只要宋嬷嬷不死,祸患仍然存在。   “可仅凭着猜测,是不能置她于死地的,再说不挖掘出暗里的恶因,别说五妹妹难以心安,换作是我,也不会轻举妄动。”虞沨又说:“再说眉姨娘这件事,其中虽有宋嬷嬷的参与,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眉姨娘心中贪欲膨胀之故,假若没有胡大夫的‘诊断’,眉姨娘顺利产下子嗣,未必不会因为抚养权,或者别的什么欲望,设计二婶,五妹妹难道还能阻止她的野心?”   虞沨微微一笑:“只怕将来,眉姨娘为了子女的利益,必会谋取正妻之位,若二婶因此受了谋害,五妹妹可会自责?”   旖景蹙了眉,显然已经被虞沨的话绕得思维混乱。   “但兰花簪的事也关系到宋嬷嬷,五妹妹不得不更加重视,所以,我赞成你的见解,眼下不能再放任宋嬷嬷安然无恙了,至少他的养子,再不能掌握总管这一重职。”   “可惜才查到那个孙落魄,宋嬷嬷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纰漏,听三顺说,今日那人已经搭船往宁海,必是得了宋辐的好处,去投靠宋家了。”旖景叹息:“否则若是说服此人,供出宋辐曾让他做的事,至少能让祖母对宋嬷嬷生疑,戒备着她。”   “我想宋辐行事不会那般大意,他既然能买通此人,这人必定对他死心踏地。”虞沨摇了摇头:“五妹妹还得别寻他法,并且必须注意分寸,恰到好处的打击,不致让宋氏母子萌生退意,他们若真说无颜见人,要回宁海,今后便又鞭长莫及,不过据我看来,宋氏所图必大,若非到了绝境,定不会放弃国公府,五妹妹只要掌握得当,足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暂时让宋氏母子不敢胡作非为,却又心怀希翼,忍辱摁捺、以图后事。”   虞沨这一番话,当真是让旖景有如醍醐灌顶。   虽眼下依然想不通宋嬷嬷所图究竟是什么,但定与宋辐有关,无非荣华富贵四字。   她楚心积虑地让冬雨进绿卿苑,并谋取自己信任,目的指向何处,旖景大概能揣摩一二——也正是因为想通透了这点,旖景才笃定宋嬷嬷至少在眼下,并没有谋她性命的打算,至少得等到她出嫁,如此一来,冬雨才会有飞上枝头作凤凰的机遇。   宋辐这个总管权势太大,再加上一个作威作福的宋嬷嬷,实在威胁十足。   或者能暂时留下冬雨这么一个“希望”,但必须让宋嬷嬷与宋辐失势。   如此一来,冬雨“无依无靠”,再不会轻举妄动,而留下她这么一条线索,也好查清楚宋嬷嬷的“秘密”,找到铲除她的法子。   假若把冬雨利用得当,反而会成为一把匕首,命中宋嬷嬷的心窝。   只有一个滔天罪名加诸其身,再兼着银钗之死这等小桩命案,才能致宋嬷嬷于万劫不复之境。   “五妹妹,宋氏的恶意针对的是国公府,你不应该将担子独揽于身,该是时候要让姑祖母防备了。”虞沨最后提醒道。   旖景微微叹了口气:“多谢沨哥哥提点。”   “你怎么谢我?”虞沨忽然莞尔。   旖景微微一怔。   “五妹妹可再欠了我一个人情。”忍不住拍了拍怔忡中的少女的肩头,虞沨摇了摇头:“等五妹妹‘大功告成’‘力挫恶奴’,可得寻个机会置上一席,正式请一请我,只是这事可得耗废些心智力气,五妹妹可别为此累垮了身子,到时又说要‘静养’,将作东的事儿往后拖延,可又得算上利息。”   世子这番一本正经,未雨筹谋,总算是逗得旖景笑靥一绽。   “我才知道,沨哥哥是这般斤斤计较,哥哥放心,你七月生辰之前,我一定会作东,请你大饱口福。”   大饱口福么?虞沨握拳于唇边,浅浅一咳,垂眸掩示突生的“别怀他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惊闻真相!同道中人   对于黄五娘“患疾”一事,作为姑母的黄氏当然要有所表示,可她自知嫡母待她的冷漠生疏,还有建宁候对她的多加防范,更兼着与娟娘也揭破了那层窗户纸,旧怨已经分明,这会子若是回娘家“关怀备至”,说不定反而会被理解成兴灾乐祸的意思,也不愿自讨没趣,只禀报了大长公主——旖景前次才经了场生死攸关,万幸安然无恙,按理也该去佛寺进香,谢佛祖保佑平安,再有候府侄女这次又染了恶疾,更该替她请愿求庇。   硬是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一日时间,除了旖辰婚期将近,实在不能出门,领着其余的七朵金花浩浩荡荡地去了佛国寺。   自从去年汤泉宫灰渡的一场“坦白”,旖景对佛国寺住持同济大师就深怀疑惑,可因着这些日子以来事故迭出,一时无睱顾及,就这么抛之脑后了,今日身临其境,才又想起了这一茬事,于是当跟着黄氏在佛前“祷告谢佑”结束,被请去斋堂时,便招来了一个小沙弥询问:“不知同济大师此时可有闲睱?小女有一事欲请教于大师。”   小沙弥见是卫国公府的贵客,更认出是曾与楚王世子前来与大师对弈过一回的小娘子,当然不敢怠慢,回答道:“眼下住持正在接待三殿下,且待小僧告知一声,才好回复小施主。”   本身有黄氏在场,旖景与小沙弥的谈话并没有避开闲人,只三娘一听“三殿下”几字,立时双目炯炯:“三殿下今日在此?”   黄氏闻言,别有深意地扫了三娘一眼,一言不发。   “三殿下已经一连几日来佛寺上香祈愿了。”小沙弥简单作答。   旖景没有心思去揣度三娘的想法,只心中冷笑——三皇子又是请医,又是祈愿,却一反常态没有传扬得街知巷闻,让众人得闻他对未婚妻的“情深义重”,不知那满腹计较,最终是什么目的,横竖她是一万个不信,三皇子当真如表面这般,关切着表姐的安危。   因下午还有经讲,黄氏又是“佛门信徒”,自是不会错过的,众人用了斋饭后,同济大师便遣人来请旖景一谈,黄氏也没有阻止,只叮嘱了秋月与夏柯小心随侍,又让杨嬷嬷跟着,自己领着六朵金花,先往佛堂“听讲”。   却说三娘,自从知道三皇子在此,心思早飞到九宵云外,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哪里安稳得了,对于那些个“普度众生”的经谈禅讲更是半字不曾入耳,一番盘算计较,总算鼓足勇气,小声禀报了嫡母,借着“三急”的缘故,寻了个机会离场。   黄氏早将她的摁捺不住看在眼里,却不拆穿,依然吩咐着蓝嬷嬷安排个婆子跟随,嘱咐了一遍不能乱跑,就由得她折腾。   三娘当然要先“排忧解难”,然后借口着腰酸腿软,不如一边散散,顺便汇合了旖景再回香堂,她的两个丫鬟自然不会有异议,那随行的婆子思忖着既然还在寺庙里头,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故,且好由着,免得引三娘不满,白遭了场斥责。   挨着转了一圈儿,三娘却并没有与三皇子“如愿邂逅”,当着那婆子的面,也不好向小沙弥打听,只好满是不甘地询问了旖景尚在何处,垂头丧气地往后院茶庐里行去,岂知才进了一重院门,抬眼就见一身圆领锦袍的贵胄少年,正坐在一棵菩提树下饮茶。   不是让她朝思暮想的三皇子又是何人?   三娘顿时炯炯有神。   这时,旖景正与同济大师打着“机锋”。   “小女偶然听闻大师深谙天机,能断人福祸,有一不请之请,望大师能成全。”   “既是不请之请,贫僧自不敢担保,小施主或可一言。”   同济早已收到虞沨所书,虽参不透那些“机锋”里的深意,只想着虞沨“诸多神秘”不是常人理解,并不会因为心怀疑惑就违背他所托之事,本以为苏五娘应该不过多久就会来与他会晤,岂知数月过去,直到今天,才等来了正主。   果然如世子所料,她一开口,就道自己能断人福祸。   “如此说来,大师果然通阴阳之术?”旖景并不急着说所求之事,却反问道。   世子说当年江薇会有一劫多亏同济演算,她听后还有些猜疑,同济若果真身怀异术,前世怎么会推断不出自己的劫数,行那冲动刺杀之事?   同济想起世子信中所托,幽幽地打量了旖景一眼,莫测高深地说道:“贫僧以为,小施主必不会相信所谓断人福祸之事。”   旖景微微一怔,只下一息,却被同济的话震惊得险些拍案而起。   “若贫僧能通阴阳,小施主想必也有此等能力。”   旖景的大惊失色,无疑让同济也是疑惑忡忡,却强自摁捺,越发孤疑其中的机锋。   他哪里知道,旖景是重生之人,而他这一番话,无疑暗示了他与旖景同样,经历了重生!   同济紧接着又念了声佛号,更加莫测高深地说道:“若无前因,哪有后果,所谓能断福祸,不过是因为贫僧经历了一回而已。”   若刚才那一句话还只是暗示,这一句话已经就太明显了。   目瞪口呆地旖景却没想到,这话于她来说是心知肚明,但对于照本宣科的同济来说,心里头却糊涂得紧。   虞沨却早料到,当话说到这个地步,旖景应当不会再追问,就算再问,他信中也写明了应当如何敷衍。   果然,旖景再度落座之后,久久沉默,又想到了一处不通的地方——   就算同济也是重生,但他前世并不识清谷,更不识江薇,又怎么能知道江薇遭遇的劫难?可是……同济不识清谷只是自己的推测,就算清谷前世出仕是在同济丧命之后,却也并不能说明两人原本没有交集。   “大师与清谷先生难道是旧识?”忍不住问。   同济暗暗叹服,果然又被世子料中了。   “自是旧识,否则贫僧如何能知江施主的本事,将他引荐给世子。”   竟是如此……旖景怔怔。   又想起虞沨曾经提起,同济之所以引荐清谷,却有一个条件。   那便是让虞沨助他一臂之力,铲除金氏一族。   若同济当真为重生,自然知道刺杀会失败,反而会遭遇杀身之祸,这一世改变复仇的方法,也是合情合理。   同济见旖景神情怔忡,一忽颔首,一忽蹙眉,想到世子嘱咐不能在此事上太多纠缠,点到即止便可,连忙岔开话题:“小施主,敢问你早先所说的不请之请……”   “原本以为大师通阴阳之术,故而想请您算出一人的生死命数。”旖景苦笑,她当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还寄希望于同济能免除表姐的劫数,可同济却并非身怀异术,与她一样都是重生,已经改变的世事,又怎能指望同济?   “是小女冒昧了,不提也罢。”旖景微微一叹,暗中折服同济果然是佛门中人,竟然能看穿自己与他有相同的经历,可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两人明白便罢,更不能让虞沨知道……否则,当他得知她前世曾毒害于他,怕自己再也无颜面对。   “大师,今日之言,还望大师莫对旁人提及。”旖景恳求。   同济这会子真是满腹疑惑,周身不解,再一次暗叹世子的料事如神,又莫测高深地追加一句:“小施主放心,尤其对世子,贫僧更会守口如瓶。”   旖景再无疑惑,恍恍惚惚地告辞离去。   其实如果她仔细思量一遍,未必不会发现其中纰漏,可是她下意识间,已经接受了这个“真相”。   才出了茶芦,就见杨嬷嬷与秋月、夏柯怪异的眼神直盯着前方,甚至都没留意自己的出现,旖景满腹疑惑,抬眼一望——   原来是她家三姐,正在那妖孽面前淌眼沫泪,依稀的哽咽之声,被清风断续传来。   旖景顿时觉得天灵穴一阵刺痛。   “五娘,您刚刚与大师面谈不久,三殿下又折了回来,说是刚才有个遗漏之处,还想请教大师一番,因见咱们候在外头,便知您与大师是有要事相商,说不便打扰,只远坐在菩提树下等候,哪知不过多久,三娘就来了,不知怎么就哭哭啼啼起来。”夏柯连忙禀报道。   “五娘,若是被旁人瞧见三娘这般形态,未免会有闲话。”杨嬷嬷也说。她起初就想上前一问究竟,但考虑到自己的任务是护持五娘,不好离开,才摁捺了一阵。   旖景微微一叹:“嬷嬷想得仔细,咱们去劝劝三姐吧。”   其实不仅旖景天灵穴刺痛,三皇子殿下也是头痛得很,他起初“听说”旖景来了佛国寺,并要来见同济大师,心中暗喜——还真是“凑巧”,半途折了回来,就是打算着找个时机与旖景碰面,让她知道他对黄五娘并无坏心,反有维护之意,不致让她的芥蒂更深。   哪里料到半路杀出个苏三娘,先是纠缠着问他还记不记得在清平庵的一面之缘,当遭遇被人“遗忘”的挫折之后,竟然毫不气馁,又说起黄五娘的安危,竟担心得哭了起来,在他面前极尽矫揉,显示“姐妹情深”。   待拂袖而去,三皇子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一番安排下的“巧遇”,只好强忍不耐,温言安慰,私心里实在恨不得抬起一脚,将这“美人皮”踹到九宵云外去。   当旖景一行前来时,三皇子才狠松了口气,跟着一叹,满是伤怀:“五妹妹,快些劝劝三妹妹吧,一提起候府五娘,她担心得肝肠寸断,引得我也难受了一场,想来有这么多人为五娘祈福,必能助她平安度过此劫。”   三娘还不待旖景劝,就已经收了眼泪,颔首赞成:“尤其有殿下牵挂,五表姐想来会安然无恙,不过小女想到她受的苦楚,一时忍不住……”   “三姐,时候不早了,别让母亲久等,咱们还是去香堂吧。”旖景微微冲三皇子福一福身,只说了一句告辞,“扶”着三娘就走。   身后三皇子连连顿足,暗呼可惜,更是将三娘彻底纳入了“避之不及”的群体。   而正是这一日,当七朵金花才与黄氏回到卫国公府,就听闻了黄五娘的死讯!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佳人已逝,含冤难雪   候府五娘“病逝”一事,在京都贵族中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有那些事不关己的,自是铁信那云水僧的断言——三皇子命格果然矝贵,建宁候自不量力,白白折了女儿一条性命。也有些家中还有待嫁女儿的,未免动了念头,不少拿着生辰八字帖去佛寺问吉,渴望能算出个天生贵格来。   可惜,不久之后就有传言——据说钦天监的监正总算给了个说法,三皇子命格的确有些孤异,姻缘还当晚成,至少要隔上三两年才好择定,却并没有强调“贵重”。   原本所谓“命格贵重”的判断,就要慎之又慎,这太子还不曾“天生异像”呢,三皇子怎么能逾越?   就连圣上也表明了意图,一来因为原定的三皇子妃夭折闺中,若在这当头再定姻缘,未免太不顾及建宁候府的哀痛心情,二来也不能再误了无辜贵女,故而,三皇子也只好先纳两个侧妃,正妃一位且待日后再议。   三皇子因未婚妻夭折闺中,据说很是伤痛,亲去建宁候府吊唁,又去了城郊别苑“暂住”,自是闭门谢客。   京都无数淑女为他先失良缘,再经波折黯然神伤。   不过这一日傍晚,却有一个身着黑衣,面遮青帏的男子避人耳目地进入了“闭门”多日的皇子别苑。   三皇子正在庭苑中与孔奚临“对弈”,见了大步而来的黑衣客,尽都起身,以“二爷”称之。   就是当日在千娆阁中,将旖辰的兰花簪交给三皇子的中年男子。   屏退旁人,三皇子打量着二爷如释重负的神情,微微一笑:“我甚是好奇,二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中年男子满面不明所以。   “就别装蒜了,黄五娘的痘疹。”三皇子冷嗤一声。   中年男子顿时手足无措,站了起身:“殿下这是何意……”   “早在那云水僧出现,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这会子还装什么糊涂。”三皇子不耐地蹙了蹙眉。   孔奚临目光一斜,唇角半勾,一声凌厉的笑容:“二爷可认为有我在场,不好直言以对?”   那中年男子才知再隐瞒不得,陪笑躬身:“殿下恕罪,卑职也是……也罢,早知瞒不得殿下,是因为‘痘衣’。”   孔奚临稍觉疑惑:“不是说‘痘衣法’可免疫么?怎么还能将人害死?”   “其实‘痘衣法’接种虽然安全,可成功率却不高,这一回能大功告成,也是天意,要说五娘她没有缘法倒是不为过。”中年男子轻轻一笑,却带着重重一股戾气:“身染‘痘衣’之毒者并非五娘,她是被先患病的奴婢过了病气,故而,那奴婢虽因为病势缓发留了条性命,五娘却没这么好运。”   “听说建宁候夫妇防备森严,想不到还是被二爷得了手。”   “他们防的是外人,防的是我,却防不住……”中年男子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来。   却并不见三皇子有任何赞许之色,而是冷冷地盯着他。   “二爷”这回是当真不明所以了。   “三殿下与苏五娘的芥蒂还没有化解。”孔奚临“好心”提醒。   中年男子一怔:“小的已经按殿下的嘱咐安排下去了呀,怎么……难道殿下不曾在佛国寺见到五娘?”这个五娘,当然是指的旖景。   三皇子扫了孔奚临一眼,颇有些懊恼,却对中年男子冷声说道:“我知道二爷手段狠辣,并且知道你们兄妹在盘算什么,爵位的事,不急在一时,好比二爷这样的聪明人,必知今后富贵也不仅仅指靠着爵位,建宁候府的事我不理会,只你记住,无论你有什么诡计,可别用在五妹妹身上,她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二爷可是知道我的性情。”   中年男子腰身更低了几分,连声称诺。   直到他走远,三皇子方才抛了抛手中一枚云子,“啪”地一声,落在纵横之间,半响不见孔奚临反应,这才抬眸,却见那莫逆之交眸光冷淡,甚是不满地直盯自己,三皇子微一挑眉。   “殿下今日请二爷来此,就是为了警告他?”孔小五冷冷说道:“看来,殿下对苏五娘的心思,可不是嘴上说的那般浅薄无情。”   三皇子轻笑一声:“你难道不知那两兄妹盘算着什么?他们既然容不得黄五娘成三皇子妃,得我这个助力,又哪里容苏五娘?当初我还不明白,苏氏大娘为何是个那样的性情,全不懂阴私诡诈,可见是国公夫人教导有方……可五妹妹大不相同,再说我这般急切,未免不被二爷察觉对五妹妹的与众不同,若不趁早敲打着些,他未必不会坏我大事。”又略一沉吟,眉心舒展:“五妹妹并非普通闺阁,我若不尽心尽意,又哪里求得到她的芳心?”   孔小五闻言,眉间方才缓和了几分,只神情还是有些不愉:“我只希望殿下铭记所图之事,别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大局。”   三皇子却不置可否,又捏了一枚棋子,在掌中抛抛握握:“小五,你再不专心,可得弃子投降了。”   再说锦阳城中。   黄五娘“病逝”的噩耗一传来,旖景自然是心中悲痛,她总有种隐隐地以为,表姐的死,与她改变旖辰姻缘之事脱不开关系,虽然其中蹊跷,她一直想不分明。   有的事情,并不在她掌握之中,甚至也不在任何人掌握之中。   她没有办法面面俱到,可是更不可能眼看着旖辰重蹈覆辄。   偏偏还因着卫国公府接下来的两件喜事,众人甚至不能去建宁候府吊唁,唯有安排几个体面的下人,带去丧礼致意。   而当江薇回到楚王府时,已经是四月过去,立夏时候了。   两个染疾的丫鬟,一个率先不治,一个却因病势缓发,竟然痊愈,直到她痊愈之后,江薇又在自家“隔离”了一阵,才好再回楚王府,说起黄五娘的病情,江薇也是连连叹息:“王太医与我已经尽了力……候府娘子已经及笄之龄,病势又来得太过凶猛,委实是……”   旖景尚觉不安:“当真不是因为中毒?”   “绝对不是。”江薇笃定:“还有那个王太医,据我看来,也是个正直之人,不可能受谁的指使就慢怠病患。”又想起世子托人带来的嘱咐,江薇又说:“世子曾怀疑有人设计使婢女‘染病’,于是我私下询问了病愈的婢女,她说病发前,并不曾吃过外头的东西,甚至连院门都没有迈出去过,自家人都没有碰面,也没有机会接收外头的物什,看来,当真是五娘多虑了,候府娘子这次并不是中了算计。”   可这一番话,始终让旖景难以心安。   她想起梦境里黄五娘凄侧的模样,还有那句是死在自家姐妹手中的话……   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注定让旖景不能太久地纠结于既成事实当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筹谋安排,才不致让亲人再受无端地谋害。   当然是要解决宋嬷嬷母子。   五月中旬,苏荇迎娶董音,一场喜宴结束后,接跟着就要准备的是旖辰出阁大礼,黄氏依然忙碌,而接连几场喜宴,数月忙碌,也逐渐暴露出国公府下人的一些“贪藏”丑事,小桩也还罢了,经过杨嬷嬷细察,竟发现库里有几件金银重器都不见了踪影。   当六月来临,旖辰风风光光、顺顺利利出嫁之后,一场“清算”就此展开。   好几个管事婆子“罪行败露”,被撸了差使,有原先国公夫人婉娘的旧奴,也有眼下国公夫人的陪房,还有与宋嬷嬷交好的“故人”。   旖景突然惊觉——前世这时,秋月的小叔已经因为“仗势欺人”,闹出了一场不大小不小的风波,累得杨嬷嬷无颜留在京都,告辞回了楚州。可这一世,竟不曾发生这事。   想来是宋嬷嬷前段时间忙碌着怎么报复利姥姥,害眉姨娘小产,一时没顾得上。   但宋嬷嬷心里必定早有了盘算,旖景决定,将两位祖母“亲信”之间的矛盾再挑拨得激烈几分,她不打算再消极等待,必须引蛇出洞,才能主动出击。   于是这一日,当忙忙碌碌近半载,又经过了一场仆妇们的“赏罚”“贬升”后的国公府,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旖景总算是找来夏柯:“问问你哥哥,他可曾准备好了腊梅的赎身银子?”   且不说夏柯是怎么且惊且喜,先看看宋嬷嬷——   她老人家最近可是相当心浮气躁!一来,眉姨娘的谋算并没有收到意料效果,只让她奸计达成一半,一箭飞出,只伤了只无关大局的小雕——她原本的计划,可不仅仅只是针对利姥姥,谋算的,就是要让二房绝嗣。   原本眉氏无孕,利氏失宠,陈氏更不用提,不用她老人家废心,可眉氏这棵铁树却突然开了花,再加上利姥姥当面折辱,宋嬷嬷是恼恨加交,顿生毒计——利用胡大夫,先弄没了眉氏肚子里的种,再让利氏被休……没了国公府庇护,要收拾一对寡母孤妇,就更不废摧灰之力。   至于眉氏今后会不会再孕……她总有办法阻止。   可是不曾想眉氏虽然如愿小产,却非但没有“陷害”成功,反而让利氏与二爷这对冤家合好如初了。   大大不妙!   利氏可是生了两个女儿的,若不是二爷这些年冷落着她,只怕早有了嫡子。   二房如果早有子嗣,宋嬷嬷也不至于会有使之绝嗣的念头,可这些年来,眉氏这个无孕之人独宠二房,已经让宋嬷嬷笃定了二房会绝嗣,想到好好的事情就这么起了变故,她老人家怎么也不甘心。   这还是一桩。   更有一桩就是杨雪雁那个老不死的对头,竟然连发作了两个她的“亲信”,还都是管着内宅仓库的要职,闹得那两个婆子见天就寻到她家里来哭闹,说几十年的颜面都被姓杨的个扫了个一干二净,言下之意,这些年她们可是给了宋嬷嬷不少好处,她可不能置之不理。   宋嬷嬷那个窝火!   又再一想,这次遭殃的管事当中,还有国公夫人的陪房。   只怕黄氏也将杨嬷嬷恨进了骨子里。   但眼下大长公主对她的信任已大不如前,行事还得慎之又慎。   正盘算犹豫——   这日又发生了一件让宋嬷嬷险些吐血的奇耻大辱!   ☆、第一百八十四章 手提闷棒,等你出洞   原是因为一连数月忙碌,宋嬷嬷就算没有“管家”,可作为大长公主跟前第一得用人,也奔波折腾了一场,大长公主体恤她操劳,特地准了她十日假期,“勒令”她在家里含饴弄孙,逍遥一段。   宋嬷嬷得了闲睱,午时便有了闲心亲自下厨,自然不是为了媳妇罗氏一饱口福,为的是让她家的总管宋辐品尝几顿“爱心大餐”。   宋大总管再是忙碌,午饭也总是有吃的,并且私邸又只与国公府相隔一街,也礙不着什么大事。   这日回来,大快朵颐之后,照例歪在炕上剔牙,打发罗氏领着儿子出去,就对宋嬷嬷说了一句:“孙先生捎了信来,已经到了宁海,投靠在舅舅门下。”   宋嬷嬷冷嗤一声:“什么先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这次眉氏没有成事,我若不是怕他既然留在锦阳被人寻到什么把柄,哪容他吃白食。”   宋辐似乎有些不满养母对他的“莫逆”是个这么低微的评价,闷闷说了一句:“他虽没有什么大才,却最是重义的,事情交给他我也放心,他这么一走,今后我可没什么全心信任的人。”   宋嬷嬷捂着腮帮子直称牙酸:“拿你一点小恩小惠,就跑前跑后的人能有多忠心?”又冷哼一声:“可惜了没让利氏被休,眼下二爷与她又合好了,只怕不过多久,她就会有孕。”   “母亲也是,利姥姥是个什么人您还不清楚,跟她一个泼皮较真干嘛?”宋辐不以为然。   “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她!”宋嬷嬷恨铁不成钢,扬着巴掌就扇在养子肩上:“坐正了,看你这样子,都多大了,还跟去了骨头似的……你且想想茗儿!将来等你认祖归宗,不过也是个庶子,二房无嗣,国公爷的几个儿子是不肖想的,三爷眼下只有一子,也不能过继给二房,接下来的话还用我给你明说?”   话才说到这里,却忽闻外头罗氏尖利地骂了一声——   “你个小贱蹄子,吊脸子给谁看!不就是受了太夫人几句称赞么?翅膀就硬了不成,不过是让你看着茗儿,竟就与我推三阻四起来,也不想想你是吃谁的米,穿谁的衣,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皮,让你狂妄。”   宋嬷嬷重重一蹙眉,当即滑了下炕,掀了帘子就见罗氏追着腊梅满院子跑,宋茗反而被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在树荫里,抓着块泥巴就往脸上抹。   宋嬷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就是一声怒吼:“住手!”几步下去,拉着罗氏就是一搡:“有你这么当娘的?由得儿子摔在一旁。”   到底还是阴侧侧地看向腊梅——自从去年那“勇擒飞贼”的事一闹开,有大长公主过问,她是再不敢对腊梅动手,这丫鬟往日瞧着也还老实,可今日这神情……   竟然在她面前昴首挺胸,冷眼斜睨!   “腊梅,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宋嬷嬷咬牙一问。   往日里颤颤兢兢,小心谨慎的腊梅,今日当真是脱胎换骨一般,居然只是轻哼一声,正眼也不看宋嬷嬷一眼。   罗氏更加气愤:“娘你看看这蹄子,可不是要反天了不成?”   话音才落,院门就被推开,杨嬷嬷笑着一步踏了进来。   宋嬷嬷还没反应过来呢,腊梅就迎上前去,福身一礼:“嬷嬷好。”   “哟,这就是腊梅吧,当真是个整齐的丫头。”杨嬷嬷仔细打量了腊梅一番,笑着颔首。   原来,腊梅早得了三顺的口信,知道五娘子早有安排,掐着杨嬷嬷今日会来,自己得脱苦海,当然再不会对宋嬷嬷一家奴颜卑膝,更有五娘子让三顺捎来的话——临去前好好气宋嬷嬷一场,就算是先收的利息。   宋嬷嬷却不知道杨嬷嬷的来意,好容易才摁捺住心里的戾气,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去:“雪雁可是稀客,快些里头坐。”   杨嬷嬷与宋嬷嬷本不亲厚,性情始然,也不耐与她客套:“你知道我忙,就在这儿长话短说。”   原来,旖景早些时候就禀报了大长公主:“夏柯原本年初时就提起,她家哥哥早对腊梅有意,但腊梅是宋嬷嬷的婢女,不敢开口,就求到了我跟前儿,夏柯这些日子侍候我尽心尽力,不过是件力所能及的事儿,我也想帮一帮她,祖母,莫如就从宋嬷嬷那先买了腊梅的身契,让她进绿卿苑侍候我一阵儿,将来由我成全了她与三顺,待她出嫁,再贴补一份嫁妆给她,夏柯本就是个能干的,腊梅更是忠心护主,两个我都极为中意。如此一来,也是张显了我这个主子的深情厚谊,今后就算让夏柯兄妹‘做牛做马’,他们也不敢有二话,您看可还划算?”   大长公主也知自从旖景替苏涟打理疏梅楼,不少让三顺跑腿,听了这话,险些没被茶呛着,点着旖景的额头就说道:“既然知道他们的好,怎么就狠心让人做牛做马……腊梅那丫头我也中意,如此甚好,改日我交待一声儿阿宋就成。”   旖景连忙称了谢,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外头买的丫鬟,按理可都得经杨嬷嬷的手,祖母可不能乱了规矩,不如就让杨嬷嬷照例办吧。”   于是乎,今日杨嬷嬷就登了宋家的门儿。   再说眼下,杨嬷嬷因不知腊梅与三顺的一段儿,只按旖景的交待说道:“绿卿苑里的五月,她老子娘前些时候就求了进来,说已经看好了个小子,望着主子成全,国公夫人已是允了的,如此就得补个二等丫鬟,夏柯那丫头就给五娘荐了阿宋家的腊梅,五娘倒是愿意的,托了我来与阿宋商量,看看得多少赎身银子。”   宋嬷嬷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腊梅的一反常态,原本是早与夏柯暗通款曲,择了高枝,不过一个奴婢,她本来也不在意,可是偏偏是绿卿苑!   冬雨进去了也近一年,五娘待她虽说和气,可远不如那几个一等丫鬟亲近,这时再加上个腊梅!   这贱婢可没受她的打骂,将来还不与夏柯几个沆瀣一气,让冬雨吃排头!   再看腊梅,宋嬷嬷越发觉得她是在耀武扬威,胸口一阵黑血翻涌,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既然五娘开了口,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闭了闭眼,咬牙平息了胸口的怒气,这才笑道:“也是这丫头的缘法,只是我也是国公府的下人,不过一个奴婢,哪里还能收赎身钱。”便吩咐罗氏将腊梅的身契翻找出来,就要白送。   杨嬷嬷却较了真:“不能这么说,腊梅是你的私婢,还得按规矩办事。”当从罗氏手中接过身契,细细验看了一番,才揣在怀里,见宋嬷嬷还是不肯说赎身银,干脆就给了她三十两白银:“眼下从人牙子手里买个没受调教的小丫鬟,大概也就五两,知道你会调教人,腊梅也当真是个伶俐的,再者到底是事出突然,多少给你造成了不便,三十两是应当的,就拿着吧。”   竟不再理会宋嬷嬷,只对腊梅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成了国公府的丫鬟,五娘就是你的主子,快去收拾好衣裳私物,这就随我走吧。”   腊梅却满是讽刺地看了宋嬷嬷一眼,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衣无二件,更不曾攒下什么私己,哪有什么好拾掇的,这就随嬷嬷进府吧。”   宋嬷嬷听了这话,更是气得心潮澎湃,就差没口吐山洪了。   哪知腊梅又恭恭敬敬地冲她福了福身:“这些年来,嬷嬷对我们姐妹的‘照顾’腊梅谨记于心,今后在五娘跟前,必会与冬雨妹妹携手同心,侍奉好主子,也不枉嬷嬷教导我一场。”   腊梅到底还是“老实”,在宋嬷嬷吐血之前,见好就收,扬场而去。   于是,自从腊梅进了绿卿苑,冬雨姑娘的日子,就如同风雨欲来,阴霾密布。   倒不是说旖景有多苛刻了她,甚至待她还比从前又略微亲近了一分,时不时地赏些糕点吃食,高兴起来也有钱银打赏,依然还是专门看管着书房,活计轻省。   不过,冬雨常见腊梅与院子里的丫鬟“窃窃私语”,只觉得众人待她越发疏远。   更有夏柯,见她更是趾高气扬,冷若冰霜。   秋霜秋月两姐妹,对她也颇多刁难,时时让她跑腿,不是给六娘送邸抄字帖,就是与四娘送笔墨纸砚,有时候缓了一些,竟然就是斥责加身。   有这几个一等丫鬟作为“表率”,再兼着腊梅这位新宠,绿卿苑的姑娘们越发懂得什么叫做失道寡助,自动与冬雨拉开了距离。   冬雨何曾受过这么多的闲气,偏偏又寻不到借口发作,只好到宋嬷嬷跟前哭诉,直问什么时候才能让杨嬷嬷一家“滚”出锦阳京,她是再也受不住了。   宋嬷嬷本就窝着一团邪火,被冬雨这么一哭,更是将那些人恨得咬牙。   起初她也曾怀疑过是旖景有意放纵刁难,可试探了几回,却见五娘对她还是“尊重”如初,又暗道自己多疑——五娘待下一贯如此,宠那几个一块长大的丫鬟也合情理,再者,冬雨也说五娘待她并不冷漠苛刻,可恶的是那些个恃宠而骄的小蹄子,还有杨雪雁这块绊脚石!   宋嬷嬷总算开始仔细思考,该如何让杨嬷嬷一家“失宠”,好让冬雨在绿卿苑更上一层楼。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韩联姻,已成定局   杨嬷嬷原本是楚州人士,与宋嬷嬷不同的是,她的父辈并非跟随高祖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而是实实在在的家奴,高祖那时还是楚州守将,她就是将军府的一个婢女,后来才选作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一直侍候。   尽管如此,在大长公主眼里,杨嬷嬷与宋嬷嬷并无二致。   再兼着杨嬷嬷性情甚是孤直,多年来并不曾仗势欺人,更不会敛财肥私,宋嬷嬷想要从她身上下手,陷害得她失去信任,也并不简单。   宋嬷嬷很快打听得秋月的小叔妄想着立业,心思早已活络,为了攒足本金,通过赌坊里的市井之徒为中人,在放利牟息。   大隆对于民间私自“放利”一事并未明文禁止,只要双方立契,约定的利息并未超过官府规定的“限”,便是承认的债务关系,但却不允债权人私下以暴力收偿,诸如没人房屋、威逼卖身等行为,若产生债务纠纷,依律只能上报官府处断。   尽管如此,民间也有些无赖流氓,或者豪强恶覇屡屡犯“禁”,他们大多与官府主吏“来往亲近”“称兄道弟”,不仅放出的利息远远超过了定限,一旦对方难以清偿,不少发生欺男霸女,明抢豪夺的恶行。   但是对于锦阳京,因在天子脚下,如此恶事还是稀少发生。   于是宋嬷嬷很快将主意打在了“小叔”身上,这事情只要控制得当,不至闹大到不可收拾,以致让主子彻查,虽然大长公主或者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厌恶了杨嬷嬷,但据宋嬷嬷的了解,杨雪雁可是个牛心左性,儿子惹了祸,险些牵连了国公府,她自己也没脸还留在锦阳。   需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收买帮“小叔”放利的中人,那些人本是市井无赖,最是贪财,又有眼色,知道什么人是惹不起的,事成之后,给他几十两银子,打发他去外地逗留个一年半载,就再没有什么后患。   主意拿定,宋嬷嬷当即让宋辐着手实施。   因宋大总管那个“心腹”孙落魄已经不在锦阳,这一回只得他亲自出马,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称胡子马的“中人”却并没有想像当中那么好说话——事虽不难,可万一我收了你的银子,将自己陪进了衙门,替你污赖了旁人,你却袖手旁观让我陷在牢狱里头可不划算,必须得立个契,说明是你指使,若你过河拆桥,也得仔细着这个把柄。   宋辐没想到自己亲自出马,尚不管用,一时气急:“你可认得我是谁?难道以我的身份,还会哄骗你不成?”   胡子马却全不买帐:“我自是认得宋大总管,正因为您有国公府撑腰,我才惴惴难安呀,我这样的升斗小民,谋口饭吃也不容易,更不敢跟国公府作对不是,您若是一言九鼎,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讹诈,但我总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您老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宋辐没了主意,只好与宋嬷嬷商量,“老姜”直骂那无赖奸滑,可是转念一想,行事这般谨慎之人也不易露出破绽,也有他的长处,加上她也再难忍耐,巴不得立马就能让杨嬷嬷离开锦阳,她可就成了大长公主唯一信重之人,没了秋霜姐妹,等冬雨成了一等丫鬟,也算在绿卿苑站稳了脚跟儿。   再过上几年……春暮年岁渐长,迟早是要嫁人的,五娘亲事一定,出阁时没有持重的陪房,还不只有自己,等到那时,有自己出马,还愁收拾不了夏柯、腊梅两个,让冬雨扬眉吐气?   一念及此,最后的迟疑也尽数打消,摧着宋辐去与胡子马成交。   又说旖景,因为中毒后虚弱了一段时日的身子早已恢复,“静养”了这么些时候,再加上苏涟这个“严师”还处于新婚,大概正在与贾姑父你侬我侬、耳鬓厮磨,将娘家的这个“小徒弟”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以致于旖景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已经一连三月没摸过马鞍弓箭。   六月,正值骄阳越炙。   某个清晨,当旖景从梦境醒来,迷糊之中,依稀听见了腰上赘肉悄悄滋长的声音。   顿时大惊,赤脚踩着樱桃木的地板就坐在了铜镜前,越是打量,越是觉得原本的一张鹅蛋脸,逐渐有了往“包子”过渡的趋势,于是越发感觉“臂圆腰粗”,再不敢偷懒,换了件骑装,就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去了马场。   这一回连春暮也跟了去,还有刚刚入府的腊梅姑娘。   旖景先展臂拉弓,“呼”“呼”连射了十箭出去,先是满意力道并没减弱,但又沮丧地发现准头更不如当初,十箭之后,耙子上尚且只有五支羽箭,一鼓作气之下,挽弓上马,尝试了一回从前并没试过的“骑射”。   结果……   围观的几个丫鬟倒是欢呼雀跃、击掌呐喊,让旖景错觉自己百发百中。   可十圈之后,下马察看,场中耙子上明明只有两箭,并且都没正中耙心,一上一下,勉强地扎在角落上……   便听秋月赞叹:“五娘多时未曾练习,竟然能跑上十圈马,都不喊累。”   好吧,旖景总算知道了她们在兴奋什么。   又想起小姑姑教的那套剑术……旖景静静回忆了一阵步伐招势,白剑出鞘,一招一式舞来,一遍之后,渐觉熟悉,这才加快节奏又舞了一回。   丫鬟们又是齐声赞叹——多好看的剑舞!   旖景自我感觉正佳,却忽然卷入一道青影,只听“叮”地一声——   春暮众婢这才看清,这会子持剑而立,满面惊讶的黑面丫鬟,正是七娘身边的鲛珠。   旖景与鲛珠面面相觑,手中已空无一物。   七娘连忙上前,迭声致歉:“五姐姐,都是我不好,远远看着你在练习剑术,一时兴起,就让鲛珠与你对练,却不想……”真是不堪一击,七娘一阵打量:“没伤着五姐姐吧。”   旖景的剑招原本就是个花架子,全无力道可言,才让鲛珠一击得手,当然不致受伤,只是满心诧异:“鲛珠竟会剑术?”   鲛珠连忙禀报:“奴婢家乡原本常受倭寇劫掠,渔民们为了抵抗,也都习得一些粗陋的武艺,后来有幸入了府衙为奴,又受三爷指导了一二。”   旖景惊讶的还不只这点:“你手里是什么宝剑,我这把可是小姑姑转赠的,据说当年祖母杀敌之剑,竟能被你手中的削断了。”   这下,鲛珠当真无颜以对了。   于是旖景定睛一瞧,才见人家手里捏着的是把木剑。   ……   再低头一看,好吧,自己的剑并没有折断,而是脱手跌落当场而已。   见众人甚是尴尬,旖景自己却并不在意,吐了吐舌尖:“还好这一幕没让小姑姑目睹,否则可逃不了一场罚。”   鲛珠倒是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五娘太注意招式,却疏忽了力道,又不防奴婢,这才让奴婢得手。”   七娘却说:“咱们闺阁女儿,又不是打小苦练,手中力道本就不足,莫如让鲛珠授一套近身搏击的匕术给五姐,倒可防身。”   旖景一听,当即就要虚心求教,还是春暮提醒了一句:“五娘,您不记得了,早几日就下了帖子邀肖娘子今日来对弈的,这会子时辰已是不早。”   旖景只好暂时作罢,携了七娘的手,两姐妹一边往绿卿苑走,一边讨论着从明日开始,相约朝朝来马场练习剑术,互相切磋。   途中,巧遇她们“崭新”的大嫂董音从远瑛堂出来,旖景于是又请了她,一同去绿卿苑小坐,董音听说旖景请了肖蔓,便说了一桩事:“五妹妹前些日子不曾去春宴,应当不知发生的那些事故,我也是听家中堂妹回来提起的……”   原来还是四月间的事儿,康王府的赏春宴上,肖蔓的侍女不知怎么冲撞了韩府娘子,据说是不小心泼了茶水,弄脏了尚书千金的裙子,于是韩娘子声称是肖蔓指使,故意让她难堪,竟然不依不饶,非要让肖蔓打杀了婢女,要么就让肖蔓当众下跪,给她道歉。   “也太跋扈了些吧,这不是让康王妃这个主家难堪?”七娘啧舌。   “康王妃并未出面,是让平乐郡主主持。”董音解释道。   旖景微微颔首:“郡主本就是个快意恩仇的,才不会理会旁人的恩怨是非,更不会觉得韩氏娘子冲阿蔓发难是扫了她这个主家的颜面,想来韩氏娘子以恃无恐,才会如此跋扈。”   当然肖蔓并没有当众下跪,更不会打杀婢女,又总有一些息事宁人的贵女劝解着,韩氏娘子极尽讽刺了肖蔓一番,也见好就收。   可那些与尚书千金交好的贵女,交头接耳之际,便都说肖蔓心怀恶意,有意挑衅。   以致肖蔓更受贵女们冷落,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七娘叹道:“因着五姐姐与阿蔓交好,我也常见她的,并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分明是韩氏娘子无理取闹,这些人也太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奉迎讨好,让人不屑。”   董音也说道:“只是如此一来,阿蔓的闺誉到底有些损害,就算有家里姑母替她争取,金家也再不会考虑她与金七郎的事。”   几个女子尚且不知,自打康王府春宴之后,韩氏娘子回家后又在父母面前哭诉了一场,直称肖蔓当面挑衅,让她一时不防中了算计,没忍住恼火,当众指责,反倒被人议论刁蛮跋扈,有伤闺誉,若韩尚书再不允了金府那一头婚事,她的姻缘便要被耽搁下来。   韩尚书因只有这一个独女,自是奉若掌珠,千万呵护,一时意动,果真就与金府开始了议亲,眼下已经交换了庚帖,眼看金韩两家联姻的事儿,似乎已经十拿九稳。   旖景更不知道,在她邀了肖蔓“对弈”的同一日,虞沨也请了金七郎,这时正在千娆阁中“买醉”。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谋而合,双管齐下   自打当日灵山霞浦苑中,楚王世子仗义相助,给金七郎出了那么个主意,让他“英雄救美”,解了肖蔓的难堪,金七郎对莫逆虞洲口中的这个“病秧子”世子的印象就大为改观,兼着两人在接踵而来的春宴诗会上常有碰面,交情越发“亲近”起来。   七郎这些时日十分忧郁,当然是为了他家祖父的“棒打鸳鸯”。   金夫人因是肖蔓的亲姑姑,原本是想撮合儿子与侄女的姻缘,可在金家,大事小事都是金相一人拍板,别说她只是个继室,就算是元配,恐怕也难以挽回大局。   就连母亲都已放弃,金七郎更加没有办法。   郁闷起来,也常与虞洲抱怨,反而受了奚落——   “依我看来,你那表妹无论才貌,还是家世,都比不过尚书千金,你若真放不下她,大可求了你母亲,将来让她做个良妾就是……可别说什么官宦嫡女必不甘为妾,这女儿家只要情窦一开,与你情投意合,再加上些山盟海誓,还不任你予取予求,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舅家也只好答应。”   金七郎听了这话,也有些意动,当即休书一封,痛呈自己的无奈之处,又称必不相负旧情,但只怕要略微委屈佳人,婉转表达了要纳她为妾的心意,托人交给了肖蔓,却多时没盼得回音,心中难免忐忑。   可巧今日,虞沨邀他来听“怡红夜莺”唱曲。   两人正把盏言欢,却听杜宇娘哀哀唱道——   “多少绿窗温柔语,两小无猜年少时,同执金镂管,画成幅比翼双飞鸟,却不想!旧墨未老日,人心已殊途……还是金镂管,却成绝情书……朱纱帐里卧新人,可怜旧宇燕单飞……且见你笑靥依旧沐春风,哪论我泪尽肠断人憔悴……”   越到曲终,越是凄婉,和着叹息哽咽唱尽,杜宇娘幽幽一目秋波,不尽怨尤,更是让金七郎怔忡当场,心中大为触动。   虞沨察言观色,情知火候已到,一边劝酒,一边问七郎为何烦忧。   金七郎本有三分醉意,此时更添七分忧愁,只将心中无奈一一言说,长叹一声:“我对韩家那女子没有半分好感,一腔情意,早已付诸表妹,但只不知她能否体会,为了我甘于委屈。”   “七郎你真是糊涂。”虞沨摇头,落盏一叹:“但凡好人家的女儿,有谁甘愿为人妾室的?再说,两位小娘子本身还有旧怨,据闻韩尚书对女儿极尽疼爱,又怎么容得你纳肖家娘子为妾?联姻本是结两姓之好,你家长辈也不会放纵着你为了肖家娘子与岳家结恨,就算肖家娘子愿意为你忍辱,这事也没有半分成算。”   金七郎听后悔之不及,更不甘心舍了情投意合的表妹,娶那么一个娇蛮跋扈的妻子,虞沨又劝他:“虽说姻缘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可若是强求,将来也不会和美,这时两家才换了庚帖,还没最终定亲,你或者还有争取的机会,如果一时软弱,造就终生不幸,未免遗憾。”   点到即止,虞沨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屡屡劝酒,金七郎本就有心事,终于酊酩大醉。   待侍婢们扶了金七郎上榻安卧,杜宇娘这才请了虞沨去另一处包厢落坐,笑着说道:“还以为世子是要行计,毁了金七郎的名声,让韩尚书‘悬崖勒马’呢,就这么放过了他。”   虞沨微微一笑:“韩尚书也是久经官场之人,哪里会瞧不出其中蹊跷,这计策也太浅薄了些,七郎既能受你唱词触动,可见对肖家娘子还不忘情。”心中却度量着,如果金七郎能坚持己见,固辞了这门姻缘,倒也省事,可若他最终动摇了,只怕还得从韩尚书那头着手,劝服他莫因女儿姻缘一事,涉及到两相之争。   眼下要彻查金相一党罪证,委实少不得户部支持配合,金韩两家若是顺利联姻,将来只会更加棘手。   “那奴家待金七郎醒来,再开解一番他,替他出出主意?”杜宇娘问道。   虞沨颔首,却忽然又问:“你找人对胡子马一番‘威逼利诱’,可是得了五妹妹的嘱咐。”   杜宇娘浅浅一咳:“世子,您当初可告诫过奴家,莫要将五娘的委托泄露出去。”   原来虞沨自从得知旖景对宋氏母子起疑,便让灰渡暂且莫要插手,本来是担心反而坏了旖景的计划,画蛇添足,后来见旖景对于眉姨娘小产一事甚是介怀,又知她打算对宋氏母子下手,一时又担心有什么疏漏,才再让灰渡暗中关注,自然查到了宋辐与胡子马接触,虞沨正打算彻查宋辐的阴谋,不想转眼又发现与杜宇娘交情甚笃的一个江湖游侠也在“收买”胡子马,才猜到旖景已经察觉,并有了行动。   今日顺口一问,杜宇娘虽未正面回答,却是承认了此事。   既然有杜宇娘出手,又是旖景的筹划,虞沨倒觉安心,便不再理会这事。   世子当然也不曾料到,旖景早关注着金韩两家联姻的事儿,与他再一次不谋而合,“双管齐下”。   关注此事的人不仅仅只有虞沨与旖景。   圣上要行改制,先对金相下手,朝中臣子许多已经产生了揣测,有的想独善其身,有的默默倒向秦相,当然也有与金相利益相关者尚且执迷不悟,要与他荣辱与共,存亡相依。   至于卫国公这样的天子信臣,相比旁人更是心知肚明,尤其是现任右通政的苏轹,一边与秦相一党日渐亲近,也不曾与金相一党疏远冷漠,越发让两相摸不准他的态度,其实,他只奉天子之令,忠而不孤。   既然早有关注,苏轹自然知道金、韩两家之间,夹杂了个肖家。   也早察觉了他家五侄女与肖蔓交好,可顾及着旖景到底还年幼,七娘就更不用提,有的事不好交待两个女孩儿去办,只好嘱咐许氏,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摸摸肖蔓的心事,才好下一步图谋。   许氏听说今日肖蔓赴邀,便向七娘打听:“听说阿蔓下得一手好棋,不知比你五姐姐如何?”   “本是不相伯仲的,可是阿蔓今日心事忡忡,魂不守舍,五姐姐胜之不武。”   许氏又问七娘肖蔓现在何处。   “五姐与她去镜池边上散步,应是要谈心事吧。”七娘不以为意,早先听大嫂的话,她也知道肖蔓多数是为了姻缘烦恼,这话却不好对长辈们提起的,闺阁间自有闺阁间的秘密,七娘是个有原则的姑娘。   许氏原不知女儿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便也没有多问,思忖了一阵,还是寻去了镜池,问了问几个路过的丫鬟,打听到刚才她们瞧见五娘与客人去了水边小榭里头。   因着是与肖蔓谈心,并没让几个丫鬟随行,旖景压根就没察觉自己这回被她家三婶听了墙角。   许氏才到水榭边上,就听见少女隔着窗户地哽咽声。   “不瞒阿景,不是我不知廉耻,与人私相授受,委实是自幼就与七表哥亲厚,姑母当初也与母亲提起过这一茬,长辈们早有那层意思,对七表哥和我之间,也并没有过多约束,因着这个因由,姻缘一事,我从不作他想,七表哥也早说了他对我一心一意……只待今年及笄之后,就会论及婚嫁,怎知姑母这时又说她做不得主……表哥那一封信,我是看懂了,说他不能不顾及家里长辈的决定,可是又不忍负了对我的誓言,意思竟是要说服我居于妾位……”   “真亏他说得出口。”旖景当即打抱不平:“就算他有为难之处,秉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并不为过,可也不能如此侮辱你,你也是官宦家的女儿,清清白白地出身,他这般行为,倒是忠孝情义两全了,却将你置于何地?”   “这话我真是羞于出口,我家虽称不上显赫,可父亲他为人刚直不阿,必不会让我屈居妾位,可我一想到往日的情份,终究还是不忍。”   “阿蔓你可不能这般糊涂,他这时就能委屈你,将来难道还能护你周全?你若因难舍旧情,一步行错,做出那等糊涂事儿,伤了父母的心,又牵连了家族声誉,将来在金家还如何立足?须知不自重者,必不得旁人尊重,尤其我们女儿家,万万不能自甘下贱。金七郎若是真诚待你,难道就不会在长辈面前争取,非要陷你于四面楚歌。”   肖蔓本也不是自甘下贱之辈,可因着难舍青梅竹马之情,才有些犹豫,这时听了旖景的话,倒如同醍醐灌顶,渐渐拿定了主意:“阿景这一番话,当真是倾心之言,好比当头棒喝……罢了,若金家真看不上我的出身,我也不愿由人折辱。”   许氏听到这里,当即疾步离开,不认为自己还有参与的必要,待傍晚时与苏轹提起,连连叹息:“若肖家那女儿真妥协了,金七郎必然会死心踏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金韩两家联姻的事也再难生出什么波折,景丫头这一场劝,倒是歪打正着。”   苏轹想了一想:“歪打正着?我看未必,竟像是与沨儿双管齐下一般。”   又将下午与虞沨碰面商谈的事囫囵一说:“据沨儿看来,金七郎还不至完全放弃,且说要等等再看。”   许氏琢磨了一阵,也是一笑:“景丫头芳林宴后才与肖家女儿来往,短短一段时间,肖家女儿倒对她知无不言,又是言听计从,可见景儿是用了心思在里头的,我险些瞧走了眼,早听说她与六娘日日研究邸抄,应是晓得了其中关联。”   苏轹却想,下午他与世子商议之时,提起旖景与肖蔓交好,瞧着世子并不像知情的模样,却在沉吟之后,笑着说了一句:“如此一来,就更不用担心肖氏娘子会妥协了,这事成算又多了几分。”   这会子方才恍然大悟,世子言下之意。   苏轹不无“曼妙”地想——原本以为世子尚不及冠,谋算之深,见识之远,已经让人啧舌,却不想自家侄女方才豆蔻之龄,心计见识却也不输几分,若是两人将来携手……   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第一百八十七章 蛇已出洞,不见闷棍   国公府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对于一些交际应酬,黄氏再没有借口推拒,兼着大长公主又说既然有了长孙媳妇,也该带她去出席些邀宴,尽快与交好的人家熟识起来,如此一来,旖景便也得跟着去串门赴请,反不如早前清闲。   便与肖蔓在某个“避暑茶会”上又遇见一回。   “我已经回绝了表哥,称深知他的难处,并不怪他负誓,只是我同样为人子女,敢不自珍?唯有与他缘尽于此。”   旖景听后,却也还担忧着金七郎会就此死心,妥协于父母之命,可她一个闺阁,也实在干涉不了金七郎的决定,又想虞沨应当也留意着这事,猜测他已经在金七郎耳畔灌输了些话。   其实旖景与肖蔓相交,并非都是虚情假义,处的时间长了,倒觉得肖蔓当真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不知金七郎是个什么德性,但看着肖蔓对他情深意长,倒也希望着有情人能成眷属。   只是也担心着将来金相入罪,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试探过肖蔓:“假若金七郎为了你忤逆长辈,坚持拒绝求娶他人,却因此受到责罚,或者会为家族所不容,潦倒一生,你当如何?”   肖蔓却说:“若是他当真如此,我定不相负,就算将来一贫如洗,我也会跟随。”   “阿蔓,当真值得?”   “他若真心相待,我便是值得的。”   旖景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竟也一语成谶。   六月未尽时候,就在又一个贵族宴请时候,听见了风言风语——   “你们听说没,金相府的七郎竟离家外居,似乎是为了婚事。”   “当真?你从哪里得知?”   “我兄长不是也在国子监么?与金七郎原本是同窗。”   “我也听家里长辈议论了几句,说原本金夫人早年就与娘家兄嫂有约定,要成全七郎与阿蔓的,结果金相却不允,要与尚书府联姻,七郎坚持早前的婚约,这才与金相争执起来。”   “看不出金七郎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他与阿蔓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奈何尚书府那头一厢情愿,金相还不是看中尚书府门第比肖家要高,这才棒打鸳鸯,不顾当年口头约定。”   听见这些舆论的倾向,旖景便知其中有世子的煽动,暗忖金相筹谋多时的联姻计划,只怕要泡汤了。   果然,不过多久,就传出了尚书府退还七郎庚帖的事儿。   韩尚书称——原本不知金家与肖家早有婚约,既然如此,自是不能夺人姻缘。   金相气得跳脚,不过是儿媳妇为了一时私心,与娘家兄嫂有了口头约定,既无信物,又未经文定,怎么就成了早有婚约?   可传言有时就是这么蛮横无理,哪管你有没有凭据,韩尚书就算心疼女儿,可也不得不顾及家族声誉,再兼着金七郎那绝决的态度,再把女儿强嫁过去,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好好的联姻就此作罢,金相暴怒之下,将金七郎毒打了一顿,居然扫地出门,从族谱除名,甚至要逼迫着儿子休掉肖氏。   肖家虽说不是显贵,好歹也曾是大族,怎容金相无理,据理力争——我肖氏女自嫁入金家为妇,上事公婆,下育子女,无犯七出,何故遭弃?   更有与秦相一党的御史,弹劾了金相一本,说他强横无理,轻侮礼法。   金相才没有坚持。   但更让金相怒火攻心的事随之发生——肖经历又称,当年婚约之事,虽只是口头约定,却也不能反悔,尽管七郎已被金家逐出,但肖家却依然承认当年之约,七郎被父祖所弃,姻缘之事可自己作主,只要他请媒提亲,肖家就愿意嫁女与他。   如此一来,金相更坐实了恶名——为了结党,不顾前约,逼迫孙子不成,竟全不顾骨肉亲缘,以“忤逆”为辞,将血亲嫡孙从族谱除名,可见心狠手辣。   而肖氏在金府忍辱多年,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却落得个险遭休弃,儿子还被驱逐,一时也是义愤填膺,竟豁出去提了和离,带着当年嫁妆与七郎一处安置,声称今后生死荣辱,再与金家无涉。   肖氏嫁入金家之后,生了两女一子,两个女儿早已嫁入名门,听说此事后,自然也与祖父生隙,金相尚且不察家宅已乱,只将肖家恨得咬牙。   旖景断断续续听闻这场“剧变”,倒真心替肖蔓欣慰——她的痴心并没错付,有情人也终成眷属,金七郎既然已被族谱除名,将来金家一但有个祸事,小两口也不至受到牵连。   而关于国公府里,一件算不得大,却“影响深远”的事,也正在发生。   六月的午后,祟正坊内长长的青石甬路满载着金阳炙照,折射出逼眼的烈光,墙外茂盛的梧桐撑开的两道荫凉下,偶尔有两府的下人通行,尽都步伐匆匆。卫国公府角门外,两个看门的小厮儿斜靠着梧桐,时不时地打上一个幽长的呵欠,拉扯一把衣襟,擦一把颈窝里热汗,抱怨着刚才那一场期盼多日的雨,怎么连路面都没打湿就偃旗息鼓。   忽有一人眼瞧着树荫下快步而来的男子,似乎是身着公服的衙役,连忙扯了一把同伴,两个小厮儿飞速整理了一番散乱的衣襟,将脸上的怨气与困顿收敛。   果然是顺天府的衙役,当行至门前,甩了一句话后,又不由分说地原路返回。   两个小厮儿面面相觑,愣怔了一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这事儿不妙,飞奔入内禀报宋总管去了。   “辐大爷,大事不好,刚才顺天府有个衙役来传话,说有个什么无赖为了收利伤人,被人告去了衙门,那人却说是受了国公府的人指使。”小厮儿气喘吁吁。   宋辐却是心中暗喜——他的一番作为,显然已经有了效果。   一般这种事涉公候的案件,顺天府尹为了稳妥,都会遣人来知会一声儿,为的就是让贵人先有个准备,若无关大局,只是微末争端,也好先一步息事宁人,就算事情闹得太大,难以收场,一般也不会直接上门拿人。   宋嬷嬷为了“稳妥”,自是不会将事情闹大,免得惹得主子恼怒起来要彻查,但为了让杨嬷嬷“没脸”,至少得在国公府内部,先闹得人尽皆知才好。   于是宋辐的暗喜一阵之后,立即意会到烦恼——两个小厮儿并没有指名道姓说出杨嬷嬷的儿子,让他怎么把事传扬开?   当即细问,才知那衙役本就没有说明。   宋辐没好气地踹了一脚传话的小厮儿:“既知事情要紧,怎么不问个仔细,这没头没脑地让我怎么回禀主子?”抬脚就追了出去,想打听个仔细明白。   可哪里还追得上那衙役?   再说宋辐原本也没打算真去追问,这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他怎会不知,不过就是作个样子罢了,于是回来之后,连忙让二门处的婆子去请国公夫人身边的蓝嬷嬷——   这也是宋嬷嬷的主意,她料到国公夫人对杨嬷嬷已是暗恨多时,有了这么一个良机,必不会放过让杨嬷嬷颜面扫地。   果然,蓝嬷嬷一听宋辐说杨嬷嬷家三小子惹了这么一个纰漏,一路上直念叨佛祖开眼,路上见到一个人称“大嘴”的婆子,当即就喊住了她——   “去找杨嬷嬷来,就说她家三小子在外头惹了祸,收利钱时将人打伤了,事情闹到顺天府,被人告了个仗势欺人,让她快些来和瑞园,与夫人商议商议怎么处理。”   于是随着这“大嘴婆”的步伐匆匆,杨嬷嬷惹祸的事情瞬息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诸如这一类事,即使手握中馈的黄氏,也不好自作主张,一家之主卫国公事务繁忙,这时还在督衙,为了这等不大不小的事儿也不好去惊动,只好领着杨嬷嬷一同去了远瑛堂,先禀报了大长公主,再拿出个章程处理。   旖景这日“刚巧”在祖母跟前儿,不仅是她,还有七娘与许氏也在。   而宋嬷嬷,自然也是在的。   当黄氏有条不紊地将宋辐禀报的事儿说了一回,杨嬷嬷已是羞愧不已,面色涨得通红,毫不犹豫地就双膝着地,带着哭腔禀报:“奴婢家教无方,管教不当,才惹来这等祸事,不敢求恕,请太夫人严惩。”   宋嬷嬷且待大长公主眉心一蹙,连忙就扶了杨嬷嬷起来,一边劝解:“眼下还是对方一己之辞,事情究竟如何还不好理论。”   杨嬷嬷却不肯起身,只是说道:“太夫人,奴婢那逆子好高骛远,早些时候就警告过他,却是屡教不改,他只称拿钱放利,不曾越限,也合律令,奴婢一时不能说服,却不曾想他竟然胆大妄为至此,奴婢已经遣人去让他来请罪……”   其实关于此事,杨嬷嬷也早禀报过大长公主,听说只是寻了中人放利,大长公主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国法都不禁止,而杨嬷嬷一家也早就脱了奴籍,她家三小子想要攒息立业也无可厚非。   但如今为了收利竟然伤人,还闹到官府去,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公主,莫如先着人去顺天府问问仔细,假若只是小事,人伤得不重,无非就是使些钱银。”宋嬷嬷十分贴心地安慰:“雪雁她家三小子虽说好强,往常看着也不是胡来的人,再说年轻后生,一时冲动行事也不算什么大罪。”   旖景在一旁瞧着,假作不解:“祖母,事情既然已经闹去官府,怎好这么蒙混过去,万一是那个中人污赖呢,既然他早就帮着放利收利,怎么从前没闹出伤人的事来?”   别人也还罢了,只许氏听了旖景这话,微抬眼睑看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   黄氏连忙“教导”旖景:“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往大里张扬,宋嬷嬷的建议才是道理,能先平息还是先平息了,至于错在谁身上,也只好事后理论。”   道理十分简单——无论是否中人诬告,国公府这个玉瓶,都不能和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对碰,否则传扬出去,引得谣言滋生,三人成虎可不管你是非黑白。   许氏在想,如果换了七娘,说出这一番话是在意料之中,可五丫头嘛……聪敏如她,怎么会天真如斯?   大长公主虽素恶“仗势欺人”,但一来此时还不知事情仔细,再说与杨嬷嬷的旧情也不一般,素知她不是那等“恶人”,家里头孩子年轻,一时为了利益考虑不周,犯了错是该责罚,可就这么陷在衙门里头却太重了些,再有到底事关家声,也只好先息事宁人。   于是便采纳了宋嬷嬷的建议,先让人去衙门里头打点——若不是什么大事,原告只是为了钱银,就先赔偿了他,只要原告善罢干休,顺天府自然不会再小题大作。   这一个任务,不出所料地落在了宋大总管的肩头。   ☆、第一百八十八章 突然棒喝,悔之已晚   事情不出所料地正在往宋嬷嬷计划的方向发展,这让她内心十分得意,宽慰起杨嬷嬷来,也显得万分真诚贴心——就算事情是雷声大,雨点小,可别以为就这么揭过,太不符合宋嬷嬷的行事作风。   她当然还有后着。   先是息事宁人,待风头过后,让那中人离了锦阳回避,不至被人捏到把柄,再在外头小范围的散布传言,重点针对几个刺头御史。   就算卫国公因为此事被参,却也无伤大雅,毕竟只是小纠纷,没有出人命,原告也得到了安抚,以圣上对卫国公的信重,必然不会责难。   但是如此一来,杨嬷嬷只怕再也无颜协理管家,并且留在国公府。   至于她家小子是否无辜,随着“恶果”造成,还有谁会在意?   被这风波一闹,大长公主原本愉悦的心情,多少也受到了影响,远瑛堂里气氛显得有些沉凝,就连“小黄莺”七娘,都一改往日的活泼爽朗,乖巧地没有多言。   众人都等待着宋大总管带回来“息事宁人”的结果。   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杨嬷嬷也早被大长公主劝了起身,却还是羞愧难当,无精打彩地站在地上,对宋嬷嬷的宽慰仿若不闻。   旖景也是极乖巧地默坐一旁,静待事态发展。   黄氏显得沉着如常。   许氏却偶尔打量着旖景,蹙着眉头思量这件突发的风波,总觉得事情会有波折。   果然——   半个时辰之后,二门处的婆子慌里慌张地飞奔而至,险些绊倒在石阶上,还是玲珑扶了她进来,颤颤兢兢地说了一句:“太夫人,宋总管被顺天府扣押了!”   许氏惊讶地看着旖景,没有错过她极小地神情变化——唇角轻扬。   五丫头这又是唱的哪出?   这一个消息,对宋嬷嬷来说当然是五雷轰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心神大乱,上前厉喝:“好好说话,究竟怎么回事?”   那婆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仔细,只说消息是跟着宋总管去顺天府的小厮传回。   黄氏也是满腹孤疑,谨慎地没有开腔。   大长公主也顾及不到太多,见那婆子说不清楚,连忙吩咐让随行的小厮进来回话。   那小厮满头热汗,见正厅里都是女眷,不敢入内,跪在门槛外头,扯着嗓子将事情的仔细说了一回。   “小的原本没有跟进府衙,在外头等候,哪知不久就听说宋总管被扣住了,连忙打听,才知原本是那中人讨利伤了人,被人告去顺天府,说他违限私自加利,又违律强讨……顺天府着人拿了他,他口口声声说是受了咱们府里豪奴的委托,腰秆子挺得笔直,不肯认罪,府尹大人为了稳妥,才先遣人来通会了一声儿,不想宋总管才去,那个什么胡子马指着他就招供了,一口咬定正是宋总管指使,又说有个什么字据为证,府尹大人只好将宋总管扣留,遣人去找字据。”   !!!   这一番话顿时让宋嬷嬷眼冒金星。   “公主,这定是有人陷害呀。”宋嬷嬷咬牙分辨。   “祖母,这事的确蹊跷,那中人起初不是说秋月小叔指使么?怎么又当堂翻供?”旖景满面不解。   宋嬷嬷当即有如醍醐灌顶:“一定是那中人有意攀咬国公府!”   大长公主显然也觉得满脑子浆糊,又问那小厮儿:“事情究竟如何,那中人怎么会当场翻供?”   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厮儿身上。   唯有许氏眼睛里带着一抹笑意,看着旖景。   那小厮儿说话甚有条理,不过显然是对宋总管不利,而旖景刚才的质疑,像是引导着小厮继续往下分解。   这门房随行的小厮是三顺的“异姓兄弟”,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当然是极有条理的——   “小的当时也不明所以,给了不少好处出去,才打听了仔细,原来,那胡子马声称,是宋总管早些时候寻了他,许了他好处,让他栽污荣庆斋掌柜家的儿子指使为利伤人,胡子马是认得宋总管的,不敢得罪,又贪图利益,就先答应了下来,为求自保,还让宋总管立了契。三日前果然依计行事,收利时冲人下了重手,但胡子马终究有些不踏实,暗中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荣庆斋竟然也是咱们府的产业,当即就着了慌,料得是国公府下人间的内乱,一时不敢掺和进来,本打算跑的,却没来得及。”   旖景看了一眼宋嬷嬷面若死灰,又再垂眸,只瞧着金砖地面照入的烈日如剑,继续袖手旁观。   “胡子马心想,一个宋总管得罪不起,荣庆斋既也是国公府的产业,掌柜当然也是得用的,他也得罪不起,还打算着只囫囵说出有国公府撑腰,府尹大人就能息事宁人,却是并不曾供出谁来,直到宋总管去……因宋总管质问了胡子马一句是否诬告,他立即就着了慌,以为宋总管是要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就将实情供认了出来。”   小厮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才重重喘息了一声。   真是相当奇妙!   “阿宋,既然连那中人都没有供认出我家三小子,那宋总管为何说有人告我家三小子‘仗势欺人’?”杨嬷嬷一针见血。   宋嬷嬷这时已是目瞪口呆,再分辨不出一句话来。   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如何,已经毋庸置疑了,大长公主冷冷看着宋嬷嬷,继续问话:“原告伤得可重?”   小厮立即作答:“人伤得倒是不重,原本他也没想到会涉及国公府,只不过被逼得没有退路,听人劝说,胡子马不过是个市井无赖,身后无人撑腰,可告他违限放利,强讨不法,这才去告了官,后来一听说竟然有这等缘故,便求只要免了重息,偿还了求医养伤的费用,他也就满意了,不再追究。”   大长公主才松了口气,交待黄氏立即安排个稳妥的管事去顺天府处理,先将宋辐脱身,暂且息事宁人。   一切都如同旖景所料,顺利告罄。   当知宋辐收买胡子马,立即就委托了杜宇娘,从胡子马口中套了个仔细,并布好了这个陷井,胡子马招供的自然全是鬼话,他受了杜宇娘的重金,自然要依计行事。   起初并不曾招供秋月小叔,只将国公府推出来撑腰。   旖景料到宋辐为了让杨嬷嬷难堪,不及求证,就会将这事传扬开去。   然后宋嬷嬷会出面转寰,提出息事宁人,毕竟若是追究下去,她也会担心胡子马露出破绽。   那个劝说平民告官的人,自然是宋辐安排。   一切本是天衣无缝——当他奉命去顺天府“息事宁人”,不过是演个过场,先质问胡子马是否污告,依宋氏母子的计谋,胡子马当然会一口咬定秋月小叔,于是宋辐再对原告温言安慰,陪以钱财,劝他撤诉。   原告本身也是借了贷,再说身为贫贱,自是不敢得罪权贵,得了好处一定会见好就收。   事情就这么处理了,秋月小叔必定百口莫辨。   哪知宋辐这戏词才说了一句,竟就引得胡子马当场招供!   他当时一定也是如遭雷劈。   且不论胡子马那里还有他的字契,就算没有实据,但宋辐从一开始就“造谣”秋月小叔被人告去官府,委实就能说明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一招请君入瓮,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十分简单,宋辐得意洋洋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归府,虽因着国公府顾及名声,不至让他受牢狱之灾,但身为总管,却欲陷主家不义,以报私恨,必然要受严惩。   而他这么行为的目的,当然与宋嬷嬷有关。   宋嬷嬷匍匐在地,痛哭认罪,只说自己糊涂,因不愤杨嬷嬷发落了与她相熟的管事,才起了歹心,想置杨嬷嬷于不义,还企图说服大长公主对宋辐网开一面,称宋辐是因为“孝顺”,被逼无奈才做出这一番事来。   她的这一番哭诉,当然是避开了闲人,大长公主到底顾及旧情,没有当众让她难堪。   宋嬷嬷以为,假若大长公主能痛斥一场,也许还有一线机会,能保住宋辐的总管职位。   但她万念俱灰地看见,大长公主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甚至连呵斥都觉得多余,只让她领着宋辐回家待责。   当然对于胡子马的忽然倒戈,宋嬷嬷也心生疑惑,可不及她有所行动,胡子马就从锦阳京的市坊间消声匿迹,据说是跟着个江湖游侠闯荡去了,这自然是旖景的后着,为的是不让宋嬷嬷追察到她的身上来。   后着当然不仅此一步。   待宋氏母子回家待责之后,旖景又回了远瑛堂,有一些话,她是一定要提醒祖母的。   “孙女知道祖母定会为难,可宋嬷嬷这般行为,委实不能再放纵,否则将来,她只持仗着往日情份,更会胡作非为。”旖景叹了一声:“这一回不过是因为杨嬷嬷处罚了与她交情甚好的管事,她竟然收买市井无赖,欲陷杨嬷嬷于不义事小,更不顾及咱们府的声誉,如此睚眦必报,让人思及,委实心惊。”   大长公主经此一回,对宋嬷嬷也是心灰意冷,可一想到她为了尽忠终身不嫁,还有曾经生死与共的情谊,到底有些迟疑。   旖景当然能体会祖母的心情,紧跟着又劝道:“祖母,虽说宋嬷嬷曾有功劳,您顾及往日情份,宽待她也无可厚非,可若是连这般涉及家声厉害的事也不追究,将来府里的旧奴岂不会有样学样?依我看来,情份是情份,规矩是规矩,两者必须分明,宋嬷嬷当年口称因为祖母的恩义,甘愿侍候身旁,原本也是她的忠心,可渐到这时,却成了倚仗祖母的信重与旧情越发跋扈,岂非是有违当初的本心?所谓忠诚,倒早已变了味道。但她是如此,祖母尚还顾及旧情,莫如再给她一个恩典,脱了宋总管一家的奴籍,或者赏他们铺子自去营生,或者送他们回宁海安家,也算全了从前的生死情谊。”   这当然是以退为进,旖景相信虞沨的判断,宋嬷嬷必不会轻易放弃,可当她一再坚持留在国公府,用心如是,祖母必当生疑,会对她多加防范。   果然,当大长公主听取了旖景的建议,召来宋嬷嬷,提出要脱了宋辐的奴籍……   宋嬷嬷哪里不知这是要客套地驱逐他们一家,顿时又是痛哭,又是叩首,只说自己犯了重罪,无颜领恩,唯求惩罚,再不敢怀不甘之心,若公主不肯原谅,只能以死谢罪。   说是如此,还不是用“死”来要胁,欺大长公主慈悲,顾及生死情谊,为了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忍置他们于死地。   大长公主已经很是不耐,冷声说道:“既然你坚持如此……也罢,我顾念着你跟了我数十载的情份,也不强迫你离开,只是既然你甘心为奴,就得遵循府规!宋辐这次犯了大错,受罚也是应当,再不能任总管之职,本应受杖责之罚,念及旧情,我再网开一面,责他去城郊庄子里当差,今后若有行差踏错,不服管教,倚仗旧势妄为之举,当罚则罚,再不宽恕,你可服气?”   宋嬷嬷哪里敢说出个“不”字。   “还有你……罢了,你年纪大了,原本早不该操劳,今后好好在家里颐养天年,若是我得了闲,再叫你进来说话。”   宋嬷嬷面若死灰。   因为大长公主言下之意,不仅是没了她所有差使,甚至剥夺了她出入国公府的自由。   “至于冬雨……”   这四个字更让宋嬷嬷胆颤心惊。   大长公主一叹:“景丫头说她倒是个懂得好歹的,这事与她无关,我也不会牵连无辜,还是留在绿卿苑里吧,只是她今后,除了年节上的准假,是难得与你团聚了,你若是不舍,我这就准她出去。”   冬雨可是宋嬷嬷眼下唯一的希望,哪能被人“斩草除根”,当即一番赌咒发誓,说冬雨本是国公府家奴,不敢有异议。   大长公主冷眼看着宋嬷嬷受辱至此,尚且俯首恭身,紧蹙的眉间,渐渐凝聚了疑惑。   宋嬷嬷虽不敢正顾,却已经察觉,但依然咬牙坚持,因为她已经没有后路。   半世筹谋,怎能止步于此?   只要有宋辐在手,只要冬雨还有机会,她就不会认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尚未成行,再发凶案   宋嬷嬷母子彻底失势这一件事,当然在国公府引起了仆妇们的热议,数十年间,无论各处管事,还是一些“有志”攀高的婢女媳妇婆子,不乏对宋嬷嬷“孝敬”奉迎的人,明里暗里主动奉上了不少好处,当然多少也落到了一些实惠,更是将宋嬷嬷看作“二主子”,极尽巴结讨好。   谁让唯一能与宋嬷嬷相提并论的杨嬷嬷“铁面无私”,不好打交道呢,大家要捞油水,自然都得“弃暗投明”。   可人心就是如此,“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也是世事的铁律,当宋嬷嬷风光时,自是人心所向,当她一翻船,不少人就开始冷嘲热讽,甚至还有那些“眼光短浅”之辈寻去宋家,讨要曾给出去的“孝敬”。   最受牵连的人无疑是冬雨,她这一回,是切实品尝到了“一落千丈”的凄凉。   原本绿卿苑里的仆妇,虽有那些察颜观色者瞧出几个一等丫鬟对冬雨的排挤,往常就对冬雨“敬而远之”,也常有背着她指点议论的时候,可到底还顾忌着宋嬷嬷母子,不敢当面奚落,但这一回,众人显然都没有了顾忌。   当面嘲笑那是每日必然,背后下绊子更是数不胜数。   冬雨自从出生,什么时候受过如此折辱,一身傲骨被人不断地往里摁钉子,只觉得度日如年,红着眼睛见谁都恨不得千刀万剐,心下也是懊恼不已——她就不明白了,祖母何故这般坚持,大长公主明明网开一面,给了他家一个风光而退的机会,为人奴婢有什么好的,莫如领了恩典自立,或者回宁海老家,还是官宦家眷不是?   但宋嬷嬷“临行”之前,甚至来绿卿苑专门叮嘱了冬雨,让她无论如何都要忍辱,切切不可再有行差踏错,一家子今后能不能翻身,皆都指靠着她了。   冬雨本不甘愿,但转念想到虞二郎,才接纳了祖母的殷殷嘱咐。   她还有起码的自知之明,若是离了国公府,仅靠一个宁海百户亲眷的身份,给宗亲子弟做妾都是痴心妄想,唯有紧紧地巴结在五娘身边,将来才有盼头。   冬雨咬牙决定,为了得“良人”的宠爱倾心,为了将来的光明前程,暂且“卧薪尝胆”,总有她扬眉吐气的一日,将今日所受的屈辱一一还给那些鼠目寸光的贱婢。   当然,还有一些自忖“目光远大”的仆妇,琢磨着以大长公主的“重情重义”,这一回无非就是被宋嬷嬷气着了,当风头一过,时间一长,主子心里的恼火一平,说不定宋嬷嬷还有出头之日,便不死心从前的“经营”,依然与宋嬷嬷维持着交好。   而对于旖景来说,此事虽已告一段落,暂时不用再担心宋氏母子,但宋辐的身世之谜,还有宋嬷嬷的恶因,依然重重压在她的心头,偶有阴霾围绕的时候,更兼着生死之恨,自然不会就此罢休。   更有让她“痛心疾首”的事——为了重金收买胡子马倒戈,耗尽了她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积累的“红利”,每当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金库,闺阁千金顿时产生了一种“一贫如洗”的焦灼感。   偏偏秋月还时常雪上加霜——这一次杨嬷嬷险被陷害的事,秋霜姐妹尚且被瞒在鼓里,不知化险为夷的背后,有五娘“千金散去”的悲壮,还道是宋嬷嬷“恶贯满盈”终于“遭来天遣”呢。   午后闲睱时,秋霜姐妹在牌桌上对待旖景依然“铁面无私”,尤其秋月,近些日子以来“财运当头”,回回都是最大的赢家,当见旖景次次都为了“赌资”肝肠寸断,还出言打趣:“五娘真是小气,自打从涟娘子手上接了疏梅楼管理,月月都有红利可分,还在乎这些个小钱。”   夏柯是唯一的知情人,对主子的处境那是满怀同情。   旖景每每哀叹:“夏柯你说,我这是不是就叫做好人没好报?”   夏柯十分体贴:“五娘宽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事实证明,夏柯姑娘是个“洞悉天机”的。   飞短流长中,时光易过,转眼到了七月。   旖景的好心终于得到了回报——忽有一日,照常去远瑛堂问安,大长公主让玲珑搬来了高高一摞帐薄、地契,干脆利落地往旖景面前一摆,十分“财大气粗”地宣布,这些都是早早准备下的实业嫁妆,从今以后,交给旖景自己打理。   旖景怔忡一阵,眼睛里渐渐开始“金光熠熠”,多日以来的焦灼难安一扫而空,某种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随着大长公主一一展示下来,那些铺子宅子庄子田地,更加让旖景欣喜若狂,脑海里顿时产生了小金库丰盛饱满的情景,然后是自己“穿金戴银”的地主婆形象。   “过了十月生辰,你虚岁就已经十五,也该是学着掌管这些的时候了。”大长公主尚且感伤于岁月弹指,爱怜地抚慰着已经被“突然暴富”震惊得心花怒放的某个财迷,一边筹划着:“这么仔细一想,景儿你自打出生,还不曾去底下庄子里见识,也罢,不去看看,只怕你一时摸不着头绪,准备一番,就先跟着我去住上几天,也好因地施教。”   旖景自然频频颔首,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检阅”她的财产。   大长公主再一考虑,瞧了一段时日,虽知旖景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但到底还小,一时间接手了这些“嫁妆”,只怕掌管起来也会吃力,再说如此一来,以后她更多出门的机会,光是几个丫鬟跟着也不放心,于是又再决定,让杨嬷嬷不再协理家事,正式调去了绿卿苑做管事嬷嬷。   这么一个变动,自然又引发了国公府仆妇们的窃窃议论,倒没人认为杨嬷嬷失势,却有那些“目光远大”的开始盘算——也许对宋嬷嬷来说,是个机会……   于是这一日,和瑞园里,蓝嬷嬷就将话递到了黄氏跟前儿:“要说来,奴婢早看杨嬷嬷不顺眼,仗着太夫人信重她,连夫人的陪房也敢动手。”——六月里随着旖辰出阁,一场人事变动,其中有个被没了差使,罚去花草房的管事媳妇,就是蓝嬷嬷的侄女——“五娘婚事还没开始议呢,太夫人倒迫不及待地将产业都交给了她,还让杨嬷嬷去帮衬着,看来将来五娘出嫁,定是要让她那一房陪过去的……只这么一来,夫人身边就缺了个帮得手的,府里婆子虽多,得当重任的却没有几个,奴婢看着,宋嬷嬷倒是个极有眼色的,并且早有意投靠夫人,虽说才挨了罚,可太夫人未必当真恶了她,到底有几十年的情份呢,莫如……”   黄氏轻轻一笑,微抬眼睑,看向蓝嬷嬷:“宋嬷嬷找了乳母?”   “那倒没有,要不奴婢怎么说她有眼色呢,怎么致于让夫人为难?不过是底下几个婆子,往常都与她交好的,替她求情,可见宋嬷嬷还是得人心。”蓝嬷嬷笑道。   “嬷嬷可曾想过,太夫人她考验了我这么多年,眼下才总算是放了心,把内宅的事儿全都交给了我,假若在这节骨眼上,我再提出让宋嬷嬷进来管事,太夫人还不怀疑当初宋嬷嬷陷害杨嬷嬷的事儿有我在后头支使?”黄氏笑容一敛,收回眼睛,依然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手里薄子。   蓝嬷嬷怔在当场。   “太夫人若不是动怒,哪至于对宋嬷嬷发作得这般彻底,连出入都限制了,就算要替宋嬷嬷求情,也不能急在一时,再说,我看宋嬷嬷也不是省油的灯,就论城府,只有她比杨嬷嬷深的,有的事情让她处办倒还合适,可弄到身边来委以重任……”黄氏轻“哼”地一声:“我倒是好奇,宋嬷嬷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宁愿忍辱屈就,她到底在图谋什么。”   于是经过这么一场,蓝嬷嬷再不敢蛊惑黄氏“重用”宋嬷嬷。   又说那七朵金花,当听说大长公主要领着旖景去底下庄子“避暑”,二娘与三娘生怕让她们随行,这两位娘子对农庄有种根深蒂固地排斥,尤其二娘,对利氏一番撒娇:“我可不愿意去,都说庄子里又脏又臭,晚上那些蚊虫都能抬走个人,日头又毒,能将人晒得脱一层皮,母亲,不是说在替我议亲了么?这会子我可不适合出门。”   原来许氏娘家三姐已经给了回信,周家长房愿意做这门亲,苏轲与利氏商量了一番,分析了一番好处优势,利氏也觉得这门亲事倒还使得,是世家嫡子,上头还没有婆婆压制,二娘嫁过去就能耀武扬威,于是也表示了赞同,眼下周家已经送来了庚帖,已经开始进行了议亲的程序。   四娘倒是乐意跟去庄子里,自个儿求到了祖母跟前,如愿以偿。   八娘没有什么主见,六娘却不想耽搁了课程。   许氏见七娘蠢蠢欲动,她也愿意女儿与旖景多多接触,便央了大长公主带上七娘。   于是国公府“七月避暑”一行的人员就此确定,大长公主为领队,带着四娘、旖景、七娘三个孙女儿同行。   地点也很快确定了下来,是在香河县宁村的庄子,那里依山傍水,的确是个“避暑”的妙处。   因是要去小住些时日,自然要收拾细软行装,琐碎准备也需要几日,并不能说走就走。   这日清晨,旖景从马场归来后,沐浴更衣,清清爽爽地靠坐窗前,一边享受着清茗,一边看着几个丫鬟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行装,期待着即将成行,突然想起自己还欠着虞沨一宴,随之醒悟过来他的生辰将至。   盘算着干脆到了田庄之后,再找个机会禀了祖母,借着谢世子、江薇救命之恩,设上一席,也好请他们两个去郊外闲睱两日。   正在这时,秋月忽然磕磕绊绊地掀了帘子进来,一脸的兴奋,满眼的悬疑,禀告了一件突然发生的大事——   国公府后榕树街出了命案!   据说又是那个青缎悬梁的连环杀人!   宋嬷嬷险些成了被害人!   ☆、第一百九十章 要论祸根,无非绝情   宋嬷嬷遭受了一连串的“奇耻大辱”,心情自然是焦灼复杂,当儿子被贬已成定局,打听到总管之职暂时由卫国公府的一个幕僚兼任,她自然又开始了一番盘算。   为了展示心服口服,认罚认栽,宋嬷嬷并没让宋辐逗留,次日就摧促着他与罗氏去了郊县田庄,宋茗还小,宋嬷嬷对罗氏又一万个放心不下,便将孙子留在了身边儿,两祖孙依然住在榕树街的宅子里。   闲居在家的这些时日,宋嬷嬷隔三岔五地就寻去城外某处民宅。   那里住着她的故人。   正是当年极得老国公信任的前总管苏直。   四年前老国公病逝,苏直也紧跟着“患疾”,于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宋辐,便被苏直所荐,年纪轻轻,就成了国公府的继任总管。   苏直本是老国公在楚州时的旧奴,跟着主子征战疆场,鞍前马后,最是铁肠忠心,当年老国公在世之时,就赏了他家宅田产,以为养老之资。   可是苏直自从卸任后,便鲜少留在锦阳京,家里的子孙与仆妇尽不知他在奔波些什么,宋嬷嬷去寻过多回,也是无功而返。   这一日依然如是。   宋嬷嬷乘坐驴车,竹帘遮窗里,她的眼睛里尽是阴霾密布,手里捏着那一枚时常摩梭,色泽清透的玉佩,笔直的眉头紧锁,竖立成刀锋的凌厉之意。   她没有觉察到紧随驴车之后的一个身影,布衣草屐,平凡无奇的五官,唯有眼睛里也布满阴森凉意。   这个人早在多日之前,就留意到宋嬷嬷,并且暗中盯梢。   直到榕树街,宋嬷嬷下了车,甩手付了车资,推开她家的院门。   突然感觉到炙照凌人下,颈后突生的凉意。   宋嬷嬷回头,那凉意突然又凭空消失,宋嬷嬷疑惑地侧了侧脸,站了一阵,始终未曾发现蹊跷之处,满腹孤疑地迈进院子。   “吱呀”一声,随着宋家两扇青油门掩紧,巷子一端转角才探出了半个黑影,一张沾染着污迹烟灰的面庞,嘴角掀起与眼睛里类似的森寒之意。   夜晚如期而至。   宋嬷嬷却是辗转难眠,月色照入窗栊,是一片清寒如水,这让她满怀戾气的五脏六腑,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种哀恻感怀。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执着一生,当真值得?   为他的从不曾给予。   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一切赞扬褒奖,仅仅是因为她是公主的人。   当他临死之前,当她告诉他宋辐的身世……   他考虑的,依然还是那一个人的心情。   “阿宋,别让她知道。”   不是恳求,而是命令。   虽然他留下了书信,承认了宋辐的身份,可是那一封书信却始终不让她过目,而是留在苏直手里。   并非她甘于忍耐,天知道她多想看见大长公主肝肠寸断的情形。   “公主,尊贵如你,也许认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应得的,你霸占了他的一生,他的人,他的心,你让他对旁人不屑一顾。”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不甘,与忌恨。”   “之所以忍辱多年,只图后事,皆是因为他临死之前,还顾念着你的心情。”   宋辐的身世要得到承认不能仅靠她空口白牙,老国公的遗书留在苏直手里,而只要大长公主在世,这封遗书便永不见天日。   她想要达到目的,就必须隐忍,等到那一天,等到公主撒手西去,等到苏直为宋辐正名,等到那时,她才会以养母的身份,得到渴望多时的地位,一个可怜的地位,却是诱惑了她一生一世的地位。   当他与公主重逢九泉,她才能得到那一个地位,不是他的妻妾,仅仅只是一个庶子的养母。   这就是她卑微可笑的一生,竭尽全力能争取的。   怎能就此甘心?   所以,尽管希望渺茫,她也要孤注一掷,她要为宋辐争取国公府的所有,她要让她亲手抚养的,他的血脉,最终继承他留下的一切。   “国公爷,你是至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一室幽寂里,低沉黯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伏在枕上的半老妇人,捂在脸上的指缝间,有泪意渗出:“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否则……”   否则,他早不容她活在世间,早不容她留在公主身旁,早不容她蜇伏在国公府里。   悲哀能助长怨恨蓬勃,也能让人心生疲倦,宋嬷嬷最终在刻骨的思念与忌恨的双重折磨之下,陷入梦境。   但早年征战疆场、草木皆兵的经历,注定让她即使沉睡,也保持警醒。   梦境里,她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寒意。   与她今日在推开院门时察觉到的一模一样。   心中一凛,意识已醒。   黑暗之中,宋嬷嬷竭力抑制着呼息的平稳,稍稍张开眼睑,她清楚地看见榻前站着一个黑影,高大壮硕,手持缎带,无声逼近。   月色冷清,看不分明那缎带的色泽,黑影的面目更是笼罩在幽黯里。   冰冷的触觉绕在宋嬷嬷项上。   这时她的手臂已经蓄满了力道,仿若蛰伏已久的毒蛇猛然窜起,直袭黑影面门。   黑暗里发出短促地一声痛呼。   但那黑影却像是有所准备,提前仰了面颊,虽鼻子受了一击,但并没有伤及要害的眼睛。   利落地逃窜了出去。   宋嬷嬷哪里肯放过,厉喝一声,从榻上跃起,不及摘下墙上的鸳鸯剑,赤手空拳地追击出去,那黑影虽说壮硕,却极端灵活,跃墙而出,极快地消失在夜色深沉。   宋嬷嬷紧跟着跃墙而出,却终究是落后了一步,不及擒凶,虽心下不甘,更疑惑着究竟谁要置她于死地,又到底牵挂着孙子,没有再追,却在转身之时——   清冷的月色下,宋家院门前,屋檐下静静悬挂着一具女子已经僵硬的尸身。   ——   命案又生,虽不是发生在国公府里,但到底涉及宋嬷嬷,并且还是闹得人心忐忑的那起连环凶杀,当夜就惊动了府衙,于是清晨,府后巷里居住的国公府奴婢,也陆续听闻了此事,秋月听得议论,却不知底细,连忙禀报了旖景,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是心惊胆颤。   居然有人敢谋害宋嬷嬷……   旖景为了探得底细,当即去了远瑛堂,却见济济一堂。   原来今早许氏与利氏来问安,尚不及告辞,就听黄氏来禀报了这么一件悚人听闻的恶事。   在场的还有董音,她去年就险些遭了甄茉算计,成了连环凶案的被害之一,听说这事后,自然是心惊胆颤。   苏荇在她身边,一直体贴入微地安慰,长辈们眼瞧着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和谐恩爱,唇角都抿着笑,以致让一室气氛,丝毫未受“恶事”的恐怖笼罩。   董音渐渐回过味来,一张俏面涨得通红,颇有些坐立难安。   “太夫人,宋嬷嬷虽说犯了错,可到底还是咱们府的下人,这会子因牵涉了凶杀案,被传去府衙问话,若置之不问……”黄氏却没有心情关注儿子儿媳,斟词酌句地询问,一边留意着大长公主的神情。   利氏却发挥了一贯的多疑品质:“宋嬷嬷不会是贼喊捉贼吧?”   令得一屋子目瞪口呆。   旖景虽说也是满腹疑惑,不知这起凶手案为何涉及了宋嬷嬷,却并不认为她是凶手。   宋嬷嬷就算狠辣,却没有道理见人就杀,更不可能会把尸体吊在自家门口,再演一场贼喊捉贼,难道是那凶手因宋嬷嬷独居,才想下手?可为何还吊了具尸体在宋家门外?并且从前三个案子,都是发生在城郊乡野,这一次却是在闹市犯案,而且还是内城,紧邻着国公府与楚王府的地界!   旖景百思不得其解。   苏荇因见黄氏担忧,自告奋勇要去打听此事,大长公主也甚是关心,随口允了。   当苏荇去了一趟顺天府归来,众人才知道了其中的详细情况,那名死者家住在榕树街相邻的窄巷,却是个寡妇,并且没有子女,原本夫家还有婆婆在上,因着儿子过世,被女儿接去了养活,那寡妇就成了独居,她家也还有些薄产,生计不愁,被害者又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与人接怨,同宋嬷嬷更是没有来往。   故而人虽死在宋家门前,顺天府尹询问之后,也排除了宋嬷嬷行凶的可能,再有苏荇一番转寰,便将宋嬷嬷放了回家。   寡妇与前几桩案件被害者一致,都是被缢死之后,再被青缎悬梁。   唯一的不同,就是被吊在了别家门前。   而宋嬷嬷这个“幸存者”,成了目睹凶手的唯一证人,可惜她并没有看清楚凶手的面目。   但至少证明了一点,凶手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大长公主既知宋嬷嬷无礙,也再不理论这事,旖景虽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有意关注,无奈却要与大长公主前往郊县“避暑”,只得嘱咐三顺暗中留意,带着满腹疑惑,动身离开了锦阳京。   这时的旖景,怎么也没有料到,看似与国公府无关的这一起连环凶杀案,却是指向宋嬷嬷的“恶因”,与宋辐身世之谜的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并且很快,她就会与凶手遭遇“邂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香河田庄,世外桃源   旖景嫁妆之一,位于香河宁村的这一处田庄,是她尚在襁褓中时,大长公主就为其置办,别说旖景不曾到过,大长公主也是首次前来“视察”,据说这一处庄园,是前朝东明时一户耕读望族的产业,宅子建来是为了闲睱时“怡情小住”,当初就布置得精致典雅,其中既有雕楼香阁、小桥流水,植满果树奇花,又有乡野间的天然风貌,依山傍水,十里稻香,景致如画。   管理庄子的万伯夫妻,是旖景生母婉娘的陪房,最是忠心可靠,虽说主子并没有来过此处,历经十载,却将屋宇宅院维护得一如崭新。   环绕着两进的宅子,是近千亩良田,七月时青苗茂盛,瓜果结籐,随处可见勃勃生机。   远离了市坊的喧嚣约束,三位小娘子日日踏马乡野,开头的几日过得分外悠闲,乐在其中。   甚至七娘都觉得疑惑起来:“往常我淘气,母亲总是威胁,要罚我去庄子里思过,且还以为庄子是个修罗地狱呢,岂知这里蓝天白云,天然景美,倒比家里头有趣多了,以后我再不怕母亲威胁。”   一番话倒将万婶子说得笑了起来:“七娘只看着这处好,哪知这里原本就是太夫人千挑万选才择出来的,一直就是大户人家怡情闲住的地方,自然精致,不比得别处农庄那般简陋,再者小娘子们来消暑,依然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应琐事都有奴婢侍奉,自是不知农人的艰苦,且看着这十里稻香,不知有多少汗水劳作才耕种成,要不府里的奴婢一旦犯错,都怕被打发来庄子里头呢,也就是惧怕着乡野艰苦,不比得在国公府那般养尊处优。”   七娘依然不以为意:“有这些田原美景,就算住在竹舍陋室,也是自在的,简陋些又有什么,我还想着让嬷嬷教我耕作呢,就是祖母不允。”   “七娘是个看得开的。”万婶子微微颔首。   这么在自家庄子里玩儿了几天,三朵金花渐渐不满足起来,要去外头村子里闲逛,大长公主也不拘着她们,只让侍卫们小心护卫着,别被人冲撞冒犯。   小娘子们在前头骑马,后头还跟着一辆青漆车,丫鬟婆子在马车上准备了茶点,当见小主子累了,要坐下来休息,这才拿着苇席锦垫上前,先铺在荫下,服侍着几位坐下,又抬下矮几窄案,奉上甜美可口的糕点,与尚且半温的香茗。   旖景与四娘、七娘眼瞧着溪水边上毫无顾忌席地而坐的几个女孩儿,光着脚丫子挽起裤管戏水,都是满眼的好奇,只觉得这样才是无拘无束,她们这些大家闺秀,即使远离市坊深宅,也不能这般恣意。   几个女孩儿也好奇地打量着贵女们的锦衣绣裙,发上钗环,眼睛里皆是羡慕与友善。   原本庄子里的租户,家里也有子女,却早得了叮嘱,不敢冒犯了贵人,拘束得很,即使旖景几个主动上前搭讪,他们要么满面通红,要么支支吾吾,甚是无趣。   七娘见几个女孩儿委实有趣,干脆冲她们招了招手。   姑娘们也不怕生,从溪水里提起脚丫子,在岸边草从上擦干了水渍,光脚踩在粗布鞋子里,就拉着手跑了过来。   旖景见她们直盯着案几上的茶点,抿着唇角笑,似乎好奇,又似乎眼馋,便斟了茶递给她们,女孩儿们也不见外,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只看着那从不曾见过的精致器物,眼睛里熠熠发亮,直到欣赏够了,这才轻抿了一口茶水,却都蹙眉苦脸,毫不掩示地“呸”了出口。   引得旖景几姐妹都笑了起来,又让她们品尝糕点。   “这个好吃,茶是苦的。”一个女孩儿笑道。   个头最矮,小脸最圆的女孩儿不由分说转身就跑,须臾回来的时候,衣兜里已经盛了几条青翠的黄瓜,显然是在溪水里清洗过了,渗得布衣上都是水渍。   女孩儿干脆利落地掰下黄瓜尾,扔在一旁,将手上的递给旖景:“这个解渴,又最是清甜。”   旖景接了过来,见那黄瓜因没有削皮,表面上又有突起的小刺,一时无从下口,七娘却早已从女孩儿手中拿过一条来,掰成两半,品尝了一口,连赞清脆可口,眼看那黄瓜尾反而是最光滑的,疑惑着滋味,正要品尝,却被身旁的万婶子眼疾手快地阻止了:“这个可吃不得,是涩口的。”   “却也比那茶水的味道好。”一个女孩儿笑道。   几个姑娘年岁相近,虽身份不同,只三言两语就亲近起来,旖景问得她们都是村子里的,并不是姐妹,而是邻居,因大人在地里忙活,常常结伴来溪水边捕鱼摘野菜。   又听说傍晚时村民们常相邀来溪边踏歌乘凉,热闹有趣,都是兴致勃勃,商量着到时一定要来观看。   最好奇的是七娘,连声追问谁的歌声最好。   “那当然是孙家的大郎,他可是识字儿的。”   “不是不是,他唱的咱们可听不懂,又不爱搭理咱们,只知道讨好李家的几个姐姐。”   “我觉得阿福唱得最好,嗓子又嘹亮,舞也跳得好。”   几个女孩儿倒争执起来。   万婶子也在一旁解释:“周边有好几个村子,农人们白天忙碌一场,到了傍晚闲空下来,就喜欢来桥头踏歌消遣,也有几家富户,郎君娘子们也都会来凑趣,咱们见得多了,倒不觉得稀奇,小娘子们若是欢喜,傍晚时倒可以来瞧瞧稀罕。”   说话谈笑间,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尖利地喊叫声——   旖景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头发上包着花布,身着布衣青裙的女子直追着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从田陇上一路跑了过来,还边追边嚷——   “阿全你给我站住,今儿个非得给我个交待。”   却见那个名叫“阿全”的男子越发像个牛犊子般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一猛子扎进溪水里,三两下游了过来,直到上岸,站住了脚,见那女子沮丧地在隔岸跺脚,才咧开嘴憨憨地笑了起来。   一忽从田间地里站出不少农人,有须发花白的老者,也有正值壮年的后生,甚至有荆钗布裙,却生得眉清目秀的农妇。   便有人击掌打趣:“朱家嫂子,你这步步紧逼的,吓得阿全前些时候都躲去了锦阳京,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就不怕又将人吓走了?”   旖景看那“朱嫂子”,大概二十多岁,因着肤色黝黑,委实瞧不出她的细致年龄,乌眉大眼,挺鼻丰唇,五官生得甚是“英气”,略失柔美,腰身却是极为婀娜的,这时正泪汪汪地看着阿全,目光却极为炙烈。   如此泼辣明显的女追郎,当真让闺阁千金们目瞪口呆。   又听那头有后生兴灾乐祸:“阿全你个傻子,就从了朱家嫂子吧,这是艳福你可懂得?”   一阵哄笑。   阿全却不介意,也不搭腔,寻了处树荫屈膝一坐,靠着树杆子竟然就打起盹来。   四娘大为惊讶:“瞧着那妇人,应是嫁了人的吧?”   万婶子笑着分解:“朱娘是村子里农户的童养媳,也是个苦命的丫头,丈夫自幼多病,十五岁时就死了,朱娘对公婆很是孝顺,那户也只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儿子死了之后,便想替她另寻个老实的汉子,朱娘自己瞧上了阿全,谁知阿全尽不领情,一见她就跑得飞快。”   旖景留意到朱娘懊恼了一阵儿,还是不甘,竟欲绕去百步外的一座石桥,想从那头过来。   就又有人大声提醒:“阿全阿全,朱家嫂子来了,你还在那儿打盹?”   阿全登时惊醒,直着脖子一望,见朱娘子当真是往石桥跑,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迈开步伐须臾就跑得不见人影。   万婶子见小娘子们看得尽兴,便又说起这个阿全:“他姓孙,说来还是这几个丫头刚才提起的那个孙家大郎的叔叔,原本家境在这处也算殷实,可惜他却是个命苦的。”   引得旖景姐妹好奇不已,万婶子这才继续说道:“阿全他爹当年不知怎么迷上了个妓人,不顾妻儿,竟不顾家人变卖了家产,替那妓人赎了身,两个不知跑去了何处,阿全当年才刚出生,他娘忧怨加交,一病就没好,在阿全三岁时就死了,阿全那几个叔伯也是无情的,欺负他年小孤弱,霸了他这一房的宅产,若不是村子里族老出面,连田地都不给他。”   “听说阿全是吃百家米大的,眼下也已过了而立,还是孤身一人,就是憨厚老实,不解风情,对朱娘避之不及,前些时候朱娘公婆请了媒人提亲,竟将他吓得丢下农活跑去了锦阳京,靠打零工卖苦力糊口,兴许是混不下去了,这才回来。”万婶子又说:“当年孙家就分给他几亩薄田,还是三岁的孩子,哪里有能力耕种,都是邻里帮衬着,才不致于饿死。这些年间,咱们庄子里一到收成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请村子里的劳力来帮忙,阿全最是个埋头苦干的,咱们可怜他,还想着雇他当个长工,他却不愿,乐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孙家的人他也不理会,就如陌路一般,有的时候收成不好,他靠那几亩薄田,交了税收连糊口都不足,只好跟着几个后生去别处富户家里打短工,都说他凄苦吧,他却自得其乐,当真是个憨人。”   及到傍晚时,旖景三姐妹果然征得了大长公许可,又来桥侧溪边看村民们踏歌为乐,这才知道原来跨于清溪的这座其貌不扬的石桥,竟然被当地人称为鹊桥,周边的几个村子但凡嫁娶喜事,新人都要从桥上经过,接受邻里歌声为祝,便有村子里的诗书人家,提笔为石桥命名为“良缘桥”,并凿刻于上,而良缘桥两侧的堤岸上,就成了乡野村民聚会欢娱时的场所,当夕阳西沉,晚霞艳丽,这里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忙时习务,闲来踏歌   相比四娘与旖景,方才十一岁的七娘这时还是天真浪漫的年岁,不到学习庶务的时候,大长公主又对许氏这个世家出身的媳妇很是放心,相信她对七娘的教导有自己的安排,不须旁人操心插手,故而由得七娘无拘无束,挥霍这一段来之不易的悠闲时光。   日日清晨,旖景与四娘陪同大长公主在田间郊野踏马散步后,也会有两三时辰,了解庄子里的各项琐碎。   担当教管的人是杨嬷嬷。   “听说咱们府里产业,除了田庄,甚至还有商铺。”四娘有些不解,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算来商贾最为低贱,东明之前,商人甚至不能着锦乘车,商贾之子孙更是禁止入仕,也就是东明时候才有放宽,可商贾依然还是富而不贵,国公府作为勋贵,置田产无可厚非,涉及经商四娘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杨嬷嬷笑道:“四娘可知国公爷与二爷、三爷朝中俸禄几何?”   旖景与四娘尽都摇头。   “国公爷的月俸,也才四十余石,若仅靠着朝廷的俸禄,养府里的奴婢都是不足的,故而才会置产,各处庄子里的收成,一部份为赋税上交国库,一部份为日常消耗,尚余大部份便会换置成银钱收入。”杨嬷嬷解释道:“但凡家业兴旺的贵族之家,消耗更是惊人,若仅靠朝廷俸禄补给,都不足以支撑,除了田产,商业也会有所涉及,不仅国公府,眼下但凡贵族,名下多少都经营着一些商铺,当然不是让贵人们亲自经营,都有得用的管事,用闲置的银钱,再生出利益,才能支撑着家业。”   贵族们要维持家业,朝廷自然不能允许贪污受贿,对于经商之举,也就只能放宽了。   莫说勋贵世家,就连皇子亲王,名下也都有商铺的。   不过贵族之家当然不比得商贾,并非以经商为重,比如卫国公府,多数都是置产,将商铺转租牟利,也有得用的管事,身有所长,懂得什么营生能有利润,主家才会交给他们本金,经营一些商事。   比如疏梅楼,就是苏涟一时兴起经营起来的商产,自然是赚不得大富大贵,权当消遣罢了。   又比如荣庆斋,原本是前明时候的“老字号”点心作坊,曾经名扬中原。   后来经过战乱,商业受到重创,一些富商相继遇祸破产,荣庆斋也不能幸免。   据说荣庆斋的后人,在东明时入宫成了御厨,凭着家传秘方,极得天家荣宠,东明国灭,高祖在宫中发现了荣庆斋的“秘方”,顺手就交给了严后,严后又给了大长公主。   隔了数百载,荣庆斋的名气依然还是街知巷闻,大长公主既得秘方,不忍就此埋没,才让府里管事重新经营起来。   可贵族经商却不是值得传扬的事儿,因此背后的东家,一般都不会公之于众。   荣庆斋眼下成了旖景的嫁妆之一。   “难道咱们今后,还得学习经商牟利之事?”四娘又生疑惑。   杨嬷嬷笑道:“并非让小娘子们经商,好比也不会让小娘子们亲自耕种这些田产是一个道理,既然有管事们操持,主子只要看帐薄收成,了解所得利益,安排收支即可,但多少要了解其中的门路,才不致受下人蒙蔽了去。”   虽说管事们一般都是得用之人,但也难以保证不会渐生贪欲,欺下瞒上,主家若是一窍不通,更会纵得下人无法无天,时常过问着,能发现纰漏之处,责问纠正,才能威慑下人。   这也是大家闺秀除了琴棋书画,还得学习庶务的道理,尤其对于嫁给长子嫡孙,将来要掌管中馈的闺阁,这更是一门不得不学的本事。   又说这些田庄,有的是在京都附近,有的却远在宁海,主家并不能一一验看,也就只能是通过收益帐记,结合着旱涝情况,估计出收成的大概来,监督着底下人有没有欺瞒牟私。   旖景听杨嬷嬷与万婶细细分说,才知田庄里负责耕种之人除了家奴,更多的是租户,还有当地雇佣的长工短工,给予的报酬也是三六九等,标准之下,又各有区别,而除了良田,或者还有坡地、旱地,并非所有的土地都适合种植稻麦,有的宜于植林,有的宜于养牧,其中门道,当真“博大精深”,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掌握。   “看来重要的还是用人,否则任是我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以兼顾。”旖景总结。   杨嬷嬷表示肯定:“委实治家与治国基于同源,没有独木能支的说法,五娘若是通得其中门道,能知人善用,不至让人蒙蔽,就算合格。”   旖景花了些时间查看各类帐薄,也常常走访,与租户、长工们交谈,闲聊起收成与气候的关联,丰收之年与欠收之年粮粟价差,短短一时,对她从不曾关心的油盐柴米价格有了个粗步的了解。   又发现她的“商铺”嫁妆里头,除了租赁出去谋利的,也有茶楼酒肆,甚至有家药铺,一一问来,才知都是地段绝好的,管事们也都是“行家”,经营多年,利益颇丰,不用她再废心。   “等回府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五娘还要一一见过这些管事,对他们的品性有个了解。”杨嬷嬷尽心尽责地提醒。   旖景拨弄一番算筹,得出她一年的保守收入,竟比卫国公俸禄还高出十番,顿时眉开眼笑。   将来再不会为钱银发愁了。   又是一个傍晚时分,膳食之后,三朵金花再度携手去良缘桥畔“踏歌”,经过十日以来,村民们不少都熟悉了这几个贵族千金,当初“邂逅”的那三个女孩儿,与她们更是熟识,这一日才瞧见旖景姐妹,三个姑娘就“扑”了过来,指着树荫下,霞影里正在高歌的少年,一叠声儿地介绍:“那位就是孙郎。”   旖景仔细打量方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见他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很有种刻意地风雅,身着京中士子们惯爱的玉色长裰,似乎是担心着陇间的污泥染脏了袍裾,掀起一角,别在腰带上,正冲着几个带着幕蓠的少女,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尽管他一派文士作风,可眉目间却极尽挑逗,轻薄之意掩示不住。   当日称他的歌声优雅的三丫双眼发亮,看得入迷。   七娘便笑道:“三丫既欢喜他,怎么不学村里女孩儿那样,踏歌而舞。”   三丫咬了咬唇,顿时沮丧下来。   “孙郎才瞧不上咱们呢,他只欢喜李家的姐姐,就是带着帏帽那几个,她们倒不常出门。”“小圆脸”铃儿说道。   旖景又打量那几个“李家姐姐”,一色的红衣绣裙,正在窃窃私语,其中有个撩开朱纱,毫不掩示地给了这边一个白眼。   七娘显然也看见了,觉得莫名其妙:“咱们与她又不认识,她瞪咱们干嘛?”   那孙郎正冲着“李家姐姐”们“搔首弄姿”,对好些个踏歌起舞的少女还不忘“横眉冷对”,更有几个身着葛衣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看就是家丁恶奴,虎视眈眈地“警告”着农家少女们,不让她们接近孙郎一步,忽而又有一嗓子远远应合,旖景定睛一看,原来是名叫阿福的农家少年,一边从陇上大步踏来,一边放声高歌——   阳春已远哎桃李早谢,金秋不至哎瓜果未结,阿妹扶桑哎望穿秋水,可是在盼哎远人将回。   自从年初哎决绝一去,春去夏尽哎未有书回,我劝阿妹哎莫期离人,珍惜眼前哎倾心一人。   随着歌声人影渐近,阿福双目直逼三丫,反复吟唱着,将孙郎的“参差荇菜”压得只字不闻,晚霞灿烂的光影,落在阿福宽阔亮堂的额头,却照不透他幽深的眼睛,嘹亮的歌声里是毫不掩饰的情深意长,引得人群里喝采声此起彼伏。   原本围着孙郎起舞的少女们,尽都挽臂踏歌,围拢过来,一边畅笑着,一边围着阿福与三丫且歌且舞。   七娘见三丫一张俏面涨得通红,甚是扭捏,笑着推了一把,险些没直接将人塞在阿福的怀里。   除了少年少女们,当然也不乏年长的阿叔阿婶,甚至阿福与三丫的父母也在人群当中,似乎也饶有兴味,由着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互抒衷肠,毫不介怀。   似乎三丫的“情敌”也不容小觑,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趁着阿福歌声才尽,又紧接着亮了嗓子——   我有凤仙花,簪上乌云鬓,阿哥莫留情,摘去襟怀佩。   便又有一些拥趸,呐喊着也将她推到场下,一时间气氛热烈,孙郎风头不复,脸上终于浮现出一层恼怒来。   旖景与四娘尚且有些拘束,只随着歌声笑声轻轻踏着步子,七娘却来了兴头,挽着她的黑面侍婢鲛珠下场与众人共舞,甚至还趁兴唱了首琼州的渔歌。   那三个带着幕蓠的“李家姐姐”,在欢快愉悦的人群里,显得有些不合谐,刚才对旖景她们十分不友善的少女,上前与孙郎耳语了几句。   于是在踏歌声中,就又响起了一曲凤求凰——   可是因歌者嗓音并不悦耳,更兼着山歌嘹亮,又影响了发挥,到后来竟然有些跑调,讪讪地没有唱完。   有人无所顾忌地哄笑起来,开始喝倒彩。   孙郎恼怒地跺了跺脚,咬牙看着受到万千追捧的阿福,面红耳赤,风度不再。   等他再一侧目,却见“李家姐姐”们竟都不约而同地将纱帏掀开一角,露出熠熠生辉的眼神——   旖景正在尽兴,也有杨嬷嬷悄悄将她拉出人群,指着良缘桥上,正驻足看过来的青衣少年。   “五娘您瞧,是世子来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世上之事,原难两全   烟色霞影里,少年负手而立,看着欢歌热舞的人群中,少女正笑靥如花。   这一日,七月十一。   他是赴邀而来,清晨从锦阳京出发,傍晚才到香河,却听说那个邀他前来的人,出门快活去了。   他看见她略提着裙套,踩着轻松愉悦的步伐,往这边跑来。   “沨哥哥,我以为你明日才来。”   “呃……这么说,我是来早了?要不我先回去,明日再来一回。”   虞沨看见少女肆无忌惮地笑弯了腰,再抬眸时,眼角泛着湿意,像是被夕阳热出的汗珠,又像是笑出的眼泪。   两人并没有来得及更多交谈,四娘与七娘也随之近前,一个屈膝福礼:“沨哥哥好。”一个当面就是一句:“阿薇呢,怎么不见阿薇?”   “两位妹妹好。”虞沨环手一礼,这才回答七娘:“阿薇与姑祖母说话,正在庄子里。”   七娘不由分说地拉着四娘就往回跑:“我可盼着她来,四姐,咱们去寻阿薇。”   旖景依然站在桥上,与虞沨述着别情,殊不知他们这一对落在闲杂人等眼里,引起一阵议论。   落后在桥头的灰渡与晴空——“啧啧,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瞧瞧这背景,青山碧水,晩霞残照,歌舞欢腾,断桥相会……”“尽瞎说,这桥明明叫良缘桥!”“呃,灰渡你竟然认得那几个字。”   杨嬷嬷与万婶子——“那小郎君就是楚王世子?”“恩,正是。”“呀,与五娘站在一处真是般配。”“世子对五娘还有救命之恩呢。”“那五娘可得以身相许了。”   孙家大郎与不知名的家丁——“那人是谁?”“听说是京都来的贵人。”“我问的是新来的。”“小的不知。”“他比我还风度翩翩?”……“可恶,竟然引得李家娘子亲睐,快些去查。”   李家姐姐们——“听说那几个女子是京都的贵人,如此,这位郎君也是?”“什么贵人,贵人会与这些泥腿子交好?出门连帏遮都不带。”“孙郎可被人给比下去了。”“打听打听这郎君是什么家世,若是门第配得上咱们,就让爹爹请人议亲。”“我年龄最长,你可不要肖想。”“知道知道,不与大姐姐争。”“当谁不知道呢,你心里可只装着孙郎,我却瞧不上他。”“大姐姐心高气傲,王公贵族都配得,哪里看得上孙郎。”   当归去时,红彤彤的夕阳已经娇羞地没入青山背后,天边正最灿烂,四周暮色渐围。   阡陌归途,青苗夹道,有牧笛不知何处,被风声吹得隐约,却始终绕耳。   一路之上,旖景滔滔不绝地念叨着田庄里的妙处,没忍住卖弄这些时日以来学到的“本事”,虞沨唇角带笑,极少插言,可每说一句话后,又引得旖景更是一番滔滔不绝。   当回了庄子,远远就听见七娘的笑声,因着阿薇的到来,好客的七娘又有了兴奋的动因。   大长公主对江薇比初见时更加慈和,当然是因为她对旖景的救命之恩。   不过旖景发现,江薇对她依然是疏远冷淡,连四娘与江薇第一次见,都比她显得亲近。   可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儿,江薇也懂得了做表面文章,不像往常那般对旖景爱搭不理,看来她也学会了圆滑处事,不再似刚来锦阳时那般棱角分明。   “我一直就没想明白,景丫头为什么将谢宴定在七月十三这日。”大长公主忽然说道。   旖景一怔,她正盘算着怎么借着这机会与江薇缓和关系呢,一时不知如何解答才合适。   就听虞沨说道:“五妹妹起初与我商量的时候,并没有议定日期,是我看了看安排,只有这几日有闲睱,才告了假。”   他现在身任国子监司业,虽仅只是六品,又不算要职,但因是亲王世子,照律一旦授官,便要参与朝议,故而,再不似从前那般自由,可旖景却明白,虞沨这个说法,只是一个借口。   他似乎不想旁人得知他生辰。   也许他心里依旧介怀着那一日,是楚王妃的忌日,因此并不想高调张扬。   旖景心里有个角落微微有些涩痛,便去看他的眼睛。   那里风平浪静,却深遂莫测。   她不过暗暗的一眼,却被他清楚地捕捉,回以一个笑容,有的话即使不说,他知道她也会明白。   关于生辰,她记得就够了,祝福的话,原本不需要太多。   而她将谢宴定在七月十三,已经告知了他,她是记得的。   于是那一封邀帖,从此留在他珍藏上锁的箱子里,那里有她幼年带过的项圈,还有她珍爱的字帖,她以为已经失去的,其实他都保存着。   独自爱惜,不让旁人染指。   旖景又听见七娘在热情的宣告:“这几日阿薇就与我一同住,对了,阿薇既然来了,莫不如多留些时日,乡野之间,可比深宅大院要有趣得多。”   “正是这个理儿,沨儿眼下是天子朝臣,我不能久留,阿薇横竖得闲,到时可与我们同归。”大长公主也挽留道。   江薇只好答应。   “景丫头,你是主人,可得安排好客人的居处,阿薇与七丫头一处,沨儿的住处你可有主意?”大长公主不忘考验旖景的“管家”作业。   这一回,旖景是早有准备:“祖母,我早看好了东向有处庭院,并令人整理收拾了出来,就是不知是否合沨哥哥心意。”   虞沨到底是男子,当然不好与小娘子们住在后院,安排在单独的庭院里自是合适的,大长公主微微颔首:“沨儿与阿薇今日奔波了一日,还是早些安排歇息才好,景儿你先领了客人去看看居室,有哪些地方不合适的,也好及时弥补。”   七娘像是早盼着这句,竟比旖景还要着急,当大长公主话音一落,迫不及待就拉了江薇去她的屋子,引得大长公主失笑:“七丫头比正主还好客。”   旖景问得罗纹并未随行,又见虞沨也只带着换洗衣裳,并未准备锦衾被褥,忙让春暮寻了一套崭新的来,瞧着铺层妥当,又让夏柯几个丫鬟去采摘了些鲜花碧植,装饰在赏瓶青樽里,自己细细查阅了一遍,确定没有不顺眼,不舒适的地方,总算“允许”了虞沨入内。   这时,纱窗外夜色渐浓,屋子里烛照柔和,丫鬟们都已退了出去,少年环顾室内,最后将眼睛看在了少女清秀的眉目间。   “有劳五妹妹。”语音黯哑,眸色深遂。   旖景却已转身,将轩窗敞开,尚自喋喋不休:“沨哥哥来瞧,我转遍了庭院里的各个房间,觉得这一处风景最好。”   窗外,青篱不远,一片绿韭稻碧,在月色如水下缓缓起伏,更远处是轮廓延绵的山脉,被夜色染得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轮将圆的玉盘,遥遥正上树梢,星光却早已繁荣,像是云间仙子不小心打翻了首饰盒,遗落了碎钻满天,却成就了人间景致。   远远的星光投映在少年幽深的眼底,愈更灿烂。   不过此间主人,却不合时宜地沉侵在她精挑细选的景致中,忘记了顾及客人的反应。   醒悟之际,已觉腰身落入柔软,略有些清冷的气息,从身后环绕过来,拍打在她的耳畔。   “极好。”是他带笑的声音。   她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窒,忽而敲响出仓促的节奏。   他的拥抱,又快又轻,结束之时,她刚刚感觉到来自于脸庞的热度。   就这么并肩,同一扇窗内,看相同的夜色。   再也没有言辞,只有蛰伏在叶荫草丛的吟蛩,时高时低地唱响。   而在另一个院落,当环绕膝下的孙女儿们相继告辞,大长公主与杨嬷嬷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交谈。   “景丫头明年就及笄了。”是大长公主的叹息。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杨嬷嬷也跟着感慨。   “雪雁,我让你去景丫头身边儿,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奴婢自然是省得的。”   “有一些话,也该教导给她了。”大长公主一叹:“女大不中留,只我想来,终究还是不舍。”   “就算五娘出阁,公主您想见也是随时能见,哪里就这般伤感起来。”   “还说呢,当初涟儿出阁前,你们不也是这么劝我,结果呢,那丫头一嫁人,就把我这当娘的忘到了脑后,贾府就在不远,她也不回来看望我。”大长公主不无埋怨。   “郡主与姑爷才是新婚,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只要他们俩恩爱和美,公主您也欣慰。”   “正是这个话,我之所以答应这门亲事,就是瞧着贾家家风严谨,子孙都是知礼持重,不比得那些纨绔。”大长公主重重一叹:“福王也是个稳妥的,如今让我放心不下的,就剩景丫头这桩了,我是盼着她们都能得个一心一意的良人,不受那些侍妾成群的烦恼,可在贵族之家,这又谈何容易。”   “公主莫怪奴婢僭越,眼下不就有一个?”杨嬷嬷笑着说道:“楚王世子的性情您自是了解的,才华人品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与五娘岂不恰恰般配。”   “可我起初看着,景丫头与洲儿仿佛更是亲厚。”大长公主有所犹豫。   “那会子是年龄还小,就像兄妹一般,依奴婢看来,五娘自从去年,对虞二郎就不比从前那般亲近了,想来也是知了事,懂得避讳。”杨嬷嬷对楚王府的旧事也有所了解,知道关于虞洲,大长公主是坚决不会考虑的。   “我也跟你提过沨儿的怀疑,当初楚王原本有意辰儿,可沨儿自己却有顾及,称王府里恩怨是非复杂,不忍牵连了辰儿。”大长公主依然还是迟疑:“沨儿的品性我是信得过的,他的抱负我也能体会一二,景丫头瞧着也是个有主见的,无论心机成算,都比辰儿要周详,可我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楚王府里内情险恶,若她将来不能与沨儿齐心,难保不会被人寻了空子生事。”   杨嬷嬷细想,也有些犹豫,且先安慰着大长公主:“五娘明年才及笄呢,公主莫如先留意着,若是世子也有这层心意,必然会体贴照顾五娘,到时公主再将王府的内情给五娘交个底,且看五娘是否也情愿,只要五娘心里有了成算,相信不致受别人挑拨……公主处处为五娘考虑,但要说来,这平安还是险恶,有时也不是表面上能洞悉的,世上之事,原本也难保万全,奴婢倒是认为,世子无论才情,还是品性,当真难得。”   这话算是说到了大长公主心坎上,想当初她能与苏庭结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光是引来万千女子羡慕,自己更是庆幸能遇良人,虽说在这世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夫君要纳妾三件无奈事阻止不得,身为女子,也不应好妒失贤,可是私心里头,有谁情愿与他人分享爱慕?大长公主希望旖景也能遇到一心一意的人,一生安乐无忧,可是也情知艰难。   她相信虞沨若对旖景有意,承诺倾心相待,那么必定不是虚言。   可能否保旖景安乐无忧,却是难说。   但既能一心一意,又无凶险叵测的姻缘,更是可遇不可求。   如何取舍,一时间难以决定。   且只好,一边看着,一边思量。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步接近,隔世十年   七月十三,天光未亮时分,好一阵电闪雷鸣,急风骤雨,可当天光初霁,又是风停雨注,翠叶上清露凝滴,折射着朝阳曛微,璀璨夺目。   旖景早被雷声雨响惊醒,却慵懒着不肯早起,迷迷糊糊时醒时睡到了卯末辰初,终于才舍得梳洗理妆,才推开轩窗,扑面而来的就是泥土湿香厚重的气息,顿时让她神清气爽。   乡野间的清晨,经过一场疾雨的清洗,更显得清新秀丽,虽无高墙深宅里芳菲散发的馥郁香靡,那自然的青苗稻香更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   旖景行出后院,只见举目碧翠,天地间万物鲜明,朝阳笼罩下是青山碧水,乌瓦灰墙,又有炊烟袅袅升起,有结伴而来的鸟雀,孤疑地观察着田间竖立的稻草人,迟疑不敢接近。   莫名一叹:“去年今日,天不亮时也有一场雨,只不知今年午时,还会不会突然再下一场。”   夏柯与秋月面面相觑,很是惊叹:“五娘记性可真好,去年哪日有雨都还记得。”   两个丫鬟但见小主子甚是得意,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抬脚却往东院儿走,又都交换了一个心领意会的眼神。   东院里晴空正在收拾一张矮案,还不及将香炉茶具整理,眼角余光睨到旖景一行,连忙恭身迎了上前,见礼之后,就听旖景问道:“沨哥哥可起来了?”   “世子早起了身,都已经祭拜了王妃……”晴空下意识地说到,却突然又醒悟过来,忙不迭地解释:“五娘子莫怪,世子虽行祭拜之事,却不是依的那些俗礼,并没有焚纸,原本王妃在世时最喜烹茶,世子不过是煎茶为祭……”到底是在别人家里,若是焚纸为祭可不合礼,晴空生怕旖景介怀。   原来,他时常独自煎茶,却是为了怀念他的母妃。   她从前却不知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今日慰藉楚王妃的亡灵。   “哥哥现在何处?”旖景又问。   “正在屋子里头……”晴空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又再说道:“今日是王妃死忌,世子难免感伤,小的口舌笨拙,规劝不得,只望五娘妙口慧心,能劝世子莫再伤怀。”   岂知有一些伤痛,并非旁人劝得,旖景暗暗叹息一声,便让夏柯与秋月协助着晴空收拾器具,自己一边思量着缓缓往屋子里走。   掀开垂帘,便见他一身洁净的玉袍,背影有些孤冷,不知这时眉心是否微蹙,眼睛里或更凄冷?   旖景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接近,双臂环绕过去,掌心再一次捂上他的眼睑。   “可不准再猜是如姑姑。”她轻笑出声,就像没有察觉他的哀伤一般。   她看见他唇角轻扬,略歪着头,朝阳洒在清润如玉的面庞上,焕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泽。   “我若是猜不准,你可不要放手。”   旖景感觉到他的眉睫,刷过她掌心微痒的触觉,酸软无力瞬息缠上了双臂,连忙松了手。   他带笑回眸,又见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件物什,青锦上绣着卷草与朱梅,是一个扇套,准确说来,是一把笼在扇套里的折扇。   “生辰怡乐。”很简短的祝语,旖景有些羞涩地递上准备的生辰礼。   竟像是有些不情愿一般,虞沨不无促狭地想,细细察看着针线,唇角笑意更浓:“五妹妹的绣技倒是又精进了。”   旖景立即如释重负,这才有心展示:“哥哥看看扇面。”   扇面画着他最爱的寒梅,老枝横虬上,妙蕊笑冬风,刚劲与柔美结合得恰到好处,未染朱砂,全以乌墨画成,是她的画笔,他一眼认得。   扇柄垂着一个葫芦扇坠,苍翠欲滴,剔透满绿,小巧精致。   虞沨轻轻一叹,仔细合好折扇,低头看进了少女清透的视线:“五妹妹,我真担心习以为常。”   若是习惯了年年今日你给的祝福,你给的惊喜,你给的温情,若有一日,你突然不再给予……得到后的失去,是否比从不曾得到更让人不甘?   他不说完,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眸光里执着的重量,渐渐逼得她垂眸。   是回避吗?这个承诺,很难给予吧。   染着清冷的指尖,从她的鬓角滑过,落在她的肩上,明明不是最亲密最暧昧的举止,可他却看见她的面庞,染上了一层微红,不浓郁不显然,只在颧骨处薄氲散开,蔓延至耳尖微小的一弧轮廓。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眉心一瞬息的急重。   有一层暖意,从眼底溢氲开来。   这一世他见过她的许多种模样,无忧无虑的笑靥,羞愧难当的时候,忧虑忡忡满腹心事,肝肠寸断的伤痛,还有心有成竹步步为营,满腹计算下心平气和地咄咄逼人,却是罕见她因为他的接触,娇羞慌乱着红了脸。   让他再一次,难以自持。   她总是这样,轻易地瓦解他的意志。   虞沨缓缓地收回了手:“五妹妹今日可曾去问安?”   话题一忽千里之外,让旖景再度怔忡,可她依然能感觉得到压在眉睫的炙热,没有移开。   轻轻恩了一声,才醒悟过来,连忙甩头:“没,还没来得及见祖母……”旖景万分沮丧,怎么每当关健时候,她表现得都是如此……幼稚失仪?明明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她也没觉着为难,可为何就笨嘴拙舌了呢?   他是不是,失望了呢?   偏偏这时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勇气,旖景懊恼地咬紧了嘴唇。   却听他说话,还是那般云淡风清:“妹妹稍候,我与你一同前往。”   低落的视线里,玉色袍裾移开,压力顿减。   旖景终于跌足,紧了紧掌心,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密密的汗意。   视线追随着他干净的步伐进入里间,一直停留在摆动着的翠玉落遮上,旖景暗暗决定,这一次不能再让他失望,那一句话,原本是出自真心,又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所以……   当虞沨换下拜祭所着的玉袍,穿上一身圆领深碧常服,拂帘而出。   与旖景的眼睛不期而遇。   她背光而立,身后是被清晨的阳光映得温暖的窗纱,照出隔窗婆娑的树影。   一时间让他有种错觉,她在那里,等候多时。   只不过稍微的一息怔忡,她已经近在眼前,是呼息可闻的距离。   轻抬手臂,似乎极其自然熟悉地替他整理衣襟,虽然,那里恭恭整整,并没有丝毫凌乱,他看到她的目光,安静地就在咫尺,仅是一个垂眸的距离。   “沨哥哥,不要担心习以为常。”身后玉帘轻响,扰乱一室幽寂,可她的一词一句,极其清晰:“我会一直记得这日,所以,没有关系,今后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语音静默时,她的指尖悬停在他的心口,轻触,但坚决。   一抒心臆后,旖景尚不及如释重负。   就被紧紧地闷在了一个怀抱里,她只来得及侧一侧面,解脱了呼吸,却让听觉陷落在他仓促急切的心跳声中。   “旖景,我很欢喜。”耳畔的气息,是一贯的清冷,却再度烧烫了她的面颊。   手臂缓缓缠绕上他清瘦的腰际,这才醒悟过来他恢复了熟悉的称呼,是她的闺名。   她的回应,让他心神再度一颤,松开了怀抱,掌心离开肩头,留连在面颊一侧,温柔的力度,让她重新与他的视线相遇。   似乎再不满足于垂眸的间距。   随着指掌滑向唇角,视线里渐渐只有那一抹娇艳欲滴,他的呼吸,清浅却急促着,当与她的呼息难解难分。   单薄清凉的唇轻轻覆盖了上去,那一瞬,时光静止,呼息凑停。   不敢深入,因是怕情难自禁,却不忍太快分离,这一个温柔的接触,经过了太多的过程。   这是远庆四年的七月,这一天,同样相隔两世,于她只是一年,于他却已经是恍惚十载。   ——   七月十三这场名义上的“谢恩宴”,在宾主尽欢的和谐气氛里进行,没有人看出虞沨与旖景之间不同以往的“端倪”,不得不说这两人的确善于“装模作样”,即使是有心关注的大长公主与杨嬷嬷,大概也只是认为“果然亲近”,两个长者偶尔眼神交汇,尽都不显声色。   至于四娘,但凡席上有酒,她就再不观注旁人。   七娘天真浪漫,又甚是长袖善舞,一场午宴下来,都是她的趣话不断,自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点,自然不会关注别人。   旖景却吃惊于江薇的“海量”。   唯有她与四娘频频举杯,压根不需人劝酒,当四娘双颊飞红时,江薇尚且面不改色。   不过当宴罢席撤,江薇之醉也甚是突然,才见她略带羞涩地辞礼,说了句“饮得太多”,身子一软就压在了七娘身上,旖景一时看得怔住,还是鲛珠反应得快,将江薇半扛着就带离了宴席,七娘看了看满面红光,却炯炯有神的四姐姐,由衷地说了句:“胜负当真难料呀,我又浅薄了。”   事后当旖景与虞沨踏马于郊时,说起今日宴上的趣事:“我原本瞧着阿薇不像是个好酒的,不想今日一见,委实大开眼界。”   虞沨侧面一笑:“你只记得,要投阿薇所好,一个是好茶,一个是好酒,送这两样,她必不会推辞。”   旖景默默记在心头,却忽然一怔——他怎知她要投阿薇喜好?   再看他时,却见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青苗碧障,神情悠然。   ☆、第一百九十五章 神秘女子,莫名凶案   ——“今日怎么没见灰渡?”   旖景的一句话,让站在青田陇间榕树荫里的晴空张目结舌,被日照映得通红的脸色顿时浮现出一层不甘,没忍住脱口而出:“五娘子既认得灰渡那武夫,可知小的贱字?”   这时,旖景与虞沨骑着马已经在外头绕了一阵,虽说已到七月流火,可日头正盛,半分没有转凉的预兆,于是两人回了农庄,寻了这处古榕树遮起的荫凉小坐,依旧欣赏着田原野景,品茗闲话。   旖景这才留意到远远跟着的几个灰衣侍卫里,并不见往日寸步不离的灰渡,随口一问。   没有想到晴空会立即不甘,跟着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旖景侧面看着晴空半是期待,半是委屈,咬唇蹙眉的模样,一时怔住。   虞沨低低笑了一声,瞥了晴空一眼,拿自己这个总是冷不丁“拈酸吃醋”的随从甚是无奈。   晴空哪知自己对旖景来说,是个“旧识”。   “秋月总念叨着你,可是叫晴空?”旖景略微愣怔之后,毫不犹豫地推了秋月出来。   秋月正“昏昏欲睡”,冷不丁地被点了名,登时“醍醐灌顶”,睁着一双尚且迷朦的眼,从旁边的矮凳上立了起身,见夏柯正抿着嘴笑,又见晴空“欣喜莫名”地瞪着自己,一阵琢磨——自己何尝念念不忘来着?也就是在抱怨那黑面侍卫的时候,才偶尔拿晴空来作比。   晴空得知自己也被未来的女主人记在心上,方才心满意得,又想多亏秋月记挂,顿时产生了一种“铭感五内”“惺惺相惜”的情怀,先是冲着世子腼腆一笑,转身蹭到丫鬟们的阵营,姐姐妹妹的开始攀交情。   虞沨摇了摇头,这才说起灰渡:“我让他去了别处。”   旖景想了一想,她本来邀的是七月十三,起初还以为虞沨即使要来,应当也是提早一日,结果他却是十一赶到,或者,便是因为有旁的事务。   不知有没有耽搁他的正事?   担心之余,下意识地就咬了咬唇角,眉心往内略敛。   却不想这细微的一个表情,已经被人洞悉。   “即使没有五妹妹邀请,我也会让灰渡走这一趟,见一见三殿下。”虞沨似乎是顺口一提。   竟是有关那妖孽?旖景更添孤疑,正待要询问,虞沨又“顺口”说了一句:“三殿下之别苑正好也在香河附近,朝政将有变折,我与他有约在先,该是知会一声。”却是点到即止,并不想将那些朝中险恶一一告诉旖景。   旖景不免思量,三皇子多年养晦,只关风月,不务正业,怎么和朝政拉上了关系?世子说与他有约在先,难不成是要插手储君之事?想到远庆九年将要发生的太子遇刺案,心下一沉。   才一抬眸,却见虞沨手里轻摇着她赠予的折扇,举目四顾青苗碧野,一副悠然之态,显然不想再深谈此事,旖景只得将无数担忧与疑问暂且咽下,满腹心事地捧着茶盏。   虞沨眼角的余光,依然关注着旖景,心下微微一叹。   他是不想让她参与太多,但从表叔苏轹口中,得知她在金韩联姻的事情上已有作为,只怕将来一系列不可预知的事件当中,也阻止不得她的涉入。   对于圣上改制之举,他并没有万全把握,金相势力根深蒂固,要想瓦解动摇委实不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中艰险委实难料,而她的参与,应当是意识到他的涉及。   虽不想让她涉险,可一想到将来……   他们两人,命运注定是攸息相关,从一开始,或者就无法独善其身。   虞沨的心事,似乎也有了那么一息的动摇。   但他尚不及有所决定,便见一行三人远远走来。   一个身着粗葛裋褐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乎是庄子里租户,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农妇,另有一个布衣男子,瘦削高挑,发带葛中。   原来那租户正在田间劳作,见里长寻了上门,提出有事要与主人相商,便领着他们入内,原本是要禀报管事万伯,可巧半途见到小主人在侧,连忙上前见礼回话。   听说那布衣男子是里长,旖景略略欠身,笑问大人何事。   “在下姓郑,不敢当大人一称。”郑里长为人甚是谦逊,又早知农庄是国公府置下的产业,听租户称旖景为五娘,度量之下,见少女虽说年龄尚小,并未及笄,可举止言语谦谦风范,和气之余,又自有千金闺秀的高贵,便猜是国公府的小娘子,更不敢略微怠慢:“小娘子勿须多礼,在下有一请求,还望小娘子能从善助之。”   便让那甚是拘束,一路垂眸小心的农妇上前,又引见到:“这妇人从夫姓何,乡里们称为何四嫂,丈夫年前不幸身故,又无公婆子女,更无家族可依……在下早些时日因公事往锦阳,听说内城再生连环恶性命案,凶手依然未捕,回村之后,想起何四嫂守寡独居,难保安全,心下甚是担忧,故而才起意求至贵府,可否能收留她为个雇工,工钱多寡倒不为重,就是有个关照。”   旖景听得缘由,觉着这里长倒是尽责,又打量那妇人,见她虽然面容憔悴,穿着简朴,可发鬓梳得一丝不乱,葛衣布裙旧而不污,行止拘束,却端正知礼,问了几句,听那妇人言辞清晰,自称愚笨,但尚有几分蛮力,并不挑活计轻重,只求有安身之地,能糊口便好。   细问来,才知妇人丈夫原本也是别家租户,自己并无田产,因患疾不治,家里缺了顶梁柱,主家便不想再将田地让寡妇租种,到这年收成之后,何四嫂便失了生计。   里长先是与原本的主家交涉,那家人称何四嫂命硬,嫁为妇人多年,并不曾育下子女,连丈夫都被她克死,坚决不肯收留,无奈之余,才想求求村子里另几家富户,看看能不能给何四嫂寻个安身之处。   郑里长打听到国公府农庄里来了主人,心想京都贵族不似乡中富户那般浅见,或者更具善心,这才率先求了上门。   “小娘子,在下身为里长,对治下乡民都有几分了解,何四嫂最是个勤快老实人,无论耕种女红,都不在话下,就是生性有些寡言,不会那些花言巧语,才被人误解为不吉。”郑里长又是一番好话,盼望着贵人能收容何四嫂。   旖景想了一想,农庄里往常并不会有主人常住,可琐碎活计却是不少,宅院维护,田地耕种都需要人手,何四嫂是本土乡民,知根知底,又有里长为保,倒比外头的流民要稳妥得多,便点了头,先让人领了何四嫂进去,让万婶看着安排,这才请里长落坐。   她也有几分疑惑,还想细问。   “郑里长也关注着那起青缎杀人案?”   “哪能不关注呢,自从先帝爷时邻县发生了那起案件,接连这些年间,加上本月京中那一起,已经有四个孤身民女被害,别说在下,县衙里的长官也都是重视的,每回排察,也怀疑了几个嫌犯,却一直不曾告破。”里长安排好何嫂子,放下一件心事,在石凳上侧坐了下来,一气说道:“这次竟然有京都百姓遇害,连顺天府尹都亲自过问此案,令几个案发之地的县令再翻旧案,少不得又是一番盘查,也不知那天杀的凶犯究竟是什么人,何故要害无怨无仇的良民百姓。”   旖景若有所思:“如果乡中里长尽如大人这般尽职,关爱治下独居百姓,即使一时不能缉凶,也可保那凶犯再难下手。”   却见郑里长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旖景与虞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了蹙眉。   “在下这般小心,其实是因为心里有疑惑。”便听郑里长继续说道:“在下多年之前,尚且未任此职,经历了一事,当时并未在意,可自从后头多起青缎命案发生之后,便疑惑着那一起命案,不似自绝于梁那般简单,委实是像……似乎,才是第一起青缎命案。”   这话让旖景与虞沨都是一惊。   两人曾经关注过这一案件,知道第一起命案发生在七年之前,地点正是在香河邻县四吉,可听郑里长所疑,竟是在那之前就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件,并且是在香河!   虞沨便问:“那香河县衙为何未将这起案件并入连环凶杀?”   郑里长摇了摇头:“那一起命案发生在二十余年前……正是在下居住的郑村,就在隔溪,离此不过二、三里外。”   竟然是发生在二十余年之前?旖景更是惊愕,连忙追问详细。   “在下尚还记得,死的妇人也是独居,自称姓郑,却不是本村的居民,当时也没人知她来历,听说是宁海人士,来京都寻亲无果。当时村子里有户老者,儿子上山打猎摔死了,老两口上了年纪,没人照管,只得送信给嫁去外乡的女儿,好在女婿是个孝顺的,便将人接去了照顾,他们留下一处田宅,折价售给了邻里,那孤身女子是与她的同乡一起来此,也是个女子,说是在大户人家为奴的,不能收留同乡,只好在乡野里赁了处屋宅,让郑姓女子暂居。”   “只是后来,却也没见赁下屋子的女子来过,原本那屋子挨在山边,就有些偏僻,郑姓女子又有些孤僻,不与乡邻们来往,大家也不知她的底细,便有人猜测过,郑姓女子或者是逃奴,甚至可能是妓坊私跑出来的妓子。”   虞沨略微沉吟:“何故有此猜测?”   郑里长看了看旖景,笑着说道:“小娘子莫觉得在下说话粗野……委实是有村子里头的老人打量她,觉得像是生产过的妇人,不像是黄花闺女,但她却还是作未嫁的打扮……再加上郑姓女子诸多神秘,度量着举止言行,却不像是操劳农活的,要说她是富贵之家出身,哪家富贵娘子会孤身远行?若真是来寻亲,既然无果,必定返回原籍,又怎么会在乡野间居留?倒像是避祸一般。”   旖景微微颔首,觉得郑里长的猜疑不无道理。   “那屋主虽贪图几个租钱,将屋子赁给了不知底细之人,到底不甚安心,隔三岔五就去看看,于是有一天,便发现了郑姓女子悬梁自尽,连忙报了官。”郑里长摇了摇头:“县衙来了人,作出是自尽的判断,问了问五邻,却都说不清楚女子来自何方,那个将她安置在这一处的‘同乡’也是踪迹全无,后来,就这么草草结了案,将死者埋葬。”   虞沨问道:“里长何故觉得她是青缎凶案的第一个被害人。”   郑里长似乎有些赧然:“我也没有确实的根据,就是觉得她也是孤身独居,死时也是青缎悬梁,后来成了里长,因着这事还专程去了县衙知会过长吏,将多年前的旧薄翻查了一回,却发现当初郑姓女子经仵作验尸,项上并无连环凶案被害者颈项上的重复勒痕,故而证明是悬梁而亡,并非被人缢死之后再悬颈。”   如此说来,竟是郑里长多疑,并不能证实那个不知身份的死者与连环凶案有关。   可因这一个“意外”,却让旖景又再想起了宋嬷嬷,待里长告辞之后,与虞沨说起了最近发生在榕树街的凶案。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分析案情,忽遇问名   “我知道这件事。”   虞沨但听旖景略微一提,就蹙眉颔首:“事情甚是怪异,五妹妹次日便离京,还不知后情,我却打听了一番,据宋嬷嬷当日口供,她虽然因为天黑,并不曾瞧见那凶犯的眉目,却能肯定是个壮年男子,虽身高力壮,可被她一击之下就拔足而逃,似乎并没有还手之力,应当不是习武之人。”   宋嬷嬷虽曾征战疆场,可她原本却不会武艺,是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后,才有所涉及,骑射虽好,剑术也通,但比起灰渡这样的“专业高手”,算不得什么武艺高强之辈,也就是个半桶水。   当日那凶犯能被她一击而中,并吓得遁走,可见是自知不敌,以此大概可能判断,凶手并非身怀武艺者。   这似乎也符合了凶犯只寻独居女子下手的心态。   “那凶犯步伐灵活,虽不曾习武,却能手脚利落地跃墙而过,应当是正值壮年。”虞沨又说:“而被害人未与旁人结怨,虽家有薄产,财物却并未有失,可见凶犯不是为财。”   更没有被侵犯的迹象,凶犯也不是为色。   不是情杀,不是仇杀,不是财杀,那是为了什么动机?   “被害的寡妇居住的房屋因为漏雨,上月请了人市上以零工谋生的匠人修补过,可这些人大多为流民,以苦力糊口,居无定所,顺天府尹也没查出什么线索来。”虞沨接着说道:“只查到被害人请的那几个零工都是三十出头的健壮劳力,若凶手是其中之一,那么便不可能年逾四旬,这也与宋嬷嬷的口供相合。”   旖景略微蹙眉:“但若是二十余年前就犯案的话,凶犯应当已经年过四十。”   “不识武艺者,若非天生臂力过人,要将一具尸身悬梁,起码要过及冠之年才有此能力。”虞沨表示赞同。   “可奇怪的是,宋辐离开锦阳短短数日,那凶犯竟然就知宋嬷嬷成了独居?”旖景摇了摇头:“宋嬷嬷这么谨慎之人,若有人存心接近,她必然会有所察觉,不至于在事发之后,找不到嫌犯。”   “更有,那凶犯何故将尸体悬在宋家门口?”虞沨也觉得此事怪异:“以往多起命案,凶犯行事谨慎,并不曾留下线索,可这一次,似乎有些冒险,他何故在京中犯案,何故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将尸体悬在宋嬷嬷门前?他甚至不曾打听过宋嬷嬷的底细,须知宋嬷嬷并非弱质妇孺的事,本不是什么秘闻,凶犯只消略微打听,就知道冲宋嬷嬷下手会有风险。”   “难道凶犯与宋嬷嬷有仇?”旖景揉着眉心,想不通其中关健。   “倒有些像示威。”虞沨却说:“若是为了复仇,怎么会这般仓促行事?还有杀死与宋嬷嬷无怨无仇的寡妇,岂能嫁祸成功?他的这番举止,有些像示威,或者说是……致意?”虞沨说到这里,也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通其中决窍,只是有种感觉,这凶犯的心思,并不是常人能理解。”   “可是却与宋嬷嬷大有关联。”旖景直觉便是如此:“那么,这凶犯会不会再冲宋嬷嬷下手?”   这个假设,眼下谁也不能确定。   两人议论了一番,却都没有找到什么头绪,正准备回宅院里,尚还不到院门,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郎君留步!   身后有一嗓子尖尖嚷嚷。   虞沨与旖景下意识转身,但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撩着粗布长袂,踩着结实的步伐飞跑近前,王府的几个侍卫下意识就要阻挡,但见虞沨微举手臂示意,才摁捺着站在一旁。   中年男子一脸的热汗,挂在眉角腮帮,眼神却颇为据傲,直楞楞地横了旖景一眼,并没有出声,旖景却似乎“听”到了冷哼。   来者何人……   这是大家的疑惑。   “小郎君好,在下是邻村李府的管家。”中年男子环手一揖,却并不显得有多恭敬,很快又站直了腰,似乎等着虞沨还礼,半响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将两道粗眉立了起来:“郎君不是本县人士,或者没听过我家主子的名声,在香河县中,连县令大人都是不敢怠慢的。”   旖景立即想到那几个“李家姐姐”,抿了抿唇角,看了身边玉树临风的世子一眼。   这男颜出众……未必不是祸水。   虞沨自然感觉到旖景的“不怀好意”,蹙眉看了过来,再冲那管家轻轻一笑:“有何高见?”   那位管家似乎被这云淡风清的态度激怒,重重一咳,唇角一抬,却没有笑意:“恭喜小郎君,我家大娘子昨日在良缘桥因见郎君风度,一时起了好感,回去禀了主母,主母甚是疼爱大娘子,便让小的来问个仔细,若小郎君身家清白,主母有意……”   他话未说完,却听“卟哧”一声。   原来是晴空憋不住,笑了出来。   管家登即大为恼怒:“如此无礼!”腮帮子便越发鼓了起来,撑得满腮汗水晶莹剔透:“小郎君,李家有万贯家财,可是远近闻名,我家大娘子品貌出众,不乏求娶之人,只因主母听闻小郎君人才倜傥,倒不在意家中财富,小郎君何不告之家世,若是我家主母觉得合适,再请人上门求亲,成就姻缘。”   旖景默默转过身去,双肩微颤,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虞沨更是哭笑不得,看了那目带挑剔,自顾打量着他的李府管家好一阵子,才说了一句:“多谢贵主母厚爱,但不才已有心仪之人,只好辜负。”目光若有若无地瞄向似乎正在兴灾乐祸的某人,浅浅咳了一声。   管家大怒!居然有这么不识好歹之人!   “敢问小郎君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虞沨心生不耐,不想再与他纠缠不清,转身就走。   想来这李管家一惯跋扈,何曾受过这般慢怠,竟欲上前拉扯。   他才一迈步,一抬手——   只听“锵锵”数声,王府里的侍卫已经长剑出鞘,几把冷光,直指李管家。   虞沨蹙眉,一个目光扫过。   侍卫方才收剑,又是“锵锵”数声,动作之快,竟像是未曾行动一般。   李管家尚在当场呆若木鸡,不及叫骂。   虞沨一行已经步入宅子,再不理会。   这么一出“小小风波”,晚间被当作笑谈,引得大长公主一乐,将虞沨又是一番打趣,说以世子风度才华,若是生在西晋时期,还不引得掷果盈车,也难怪那小娘子一见倾心,使了家奴问名。   于是万婶子便又解说了一遍这李府的来历,却并非当地大族,不过因着祖辈经商积累了财富,又不甘被人指为商贾下等,才回了族里置下田宅,想跻身为“耕读之家”,这一代家主在京里也还有商铺若干,名下又有万亩良田,在香河的富名果然远扬,眼下三个待嫁闺中的娘子,往日里甚是骄蛮,出门必以幕蓠覆面,倒比村里头名符其实的士绅千金架子还大。   因大长公主此行甚是低谨,并没有兴师动众,即使跟随的亲兵,也不曾着革甲戎装,更不致惊动当地官员,就算今日那登门的里长,恐怕也不曾想到是大长公主亲临,除他以外,旁人更是不知这田庄是卫国公府的产业。   故而乡邻们虽大都以为能有实力置下良田农庄者必定是富贵之家,却也是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贵人的身份。   旖景跟着祖母又暗暗笑了一场,却也不以为意。   唯七娘对那几个“白眼森森”的李家姐姐尚还有些不满,却不愿说人事非,只打趣世子:“好在沨哥哥明儿个就回京了,若是再多留几日,指不定就会被人逼着提亲。”   这话又引得众人笑了一场,但并无人放在心上,却是不想,次日当虞沨回京之后,李家果然又有人寻了上门。   那李家主母,原本只是个商妇,又久居乡野,自然没什么见识,且以为整个香河,只数她家最是财大气粗,再兼着那所谓“贵人”——据几个女儿说来,虽也身着锦衣绣裙,穿戴也是好的,但竟然与那些个粗野村民说说笑笑,半分不知忌讳,还抛头露面,不带帏帽,怎么会是大家闺秀?不过就是京里的商贾罢了。   李家主母信以为真,又担心被她家女儿赞为天人的小郎君身家贫贱,还有些犹豫。   可巧十三这日,她出外归来,乘车经过桥头,正是昏昏欲睡,就被她家大女儿一阵摇晃,指着车窗外连声说道:“阿娘快看,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李家主母一瞧,只见一个身着深碧锦袍的如玉少年骑在马上,果然是玉树临风、文质彬彬,心里喜欢得不行,琢磨着瞧那身衣裳,虽没有金绣珠缀,那少年也不曾带金冠玉簪,仅以青锦束发,可毕竟着锦之人,家世应不会贫贱。   回家后便喊了管家,交待他去“问名”,并让对方领会自己的美意。   岂知管家归来,一番怨愤之词,说那小郎君不知好歹,竟然还敢拔剑相向!   李家主母哪曾受过这等折辱,待到晚间,便对丈夫一阵哭诉,说被人凌辱,必不能就此放过。   家主尚还有些见识,听说仔细之后,斥责了妻子一顿:“你也不想想,那处宅子本是前朝望族的旧业,可是贫贱之人能置得的?更何况还有千亩良田,那郎君显然是他们邀来的客人,怎么会是贫贱之家出来的?”   “任是如此,这可是在香河,哪由得一个外头的人横行霸道,就连县令大人都得将咱们奉为上宾,我就不信他们比县令大人来头还大,当真是什么了不得的贵人,又怎么会没人知道来处。”李妇尚且不甘。   那李老爷一想,妇人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再想他家女儿,一贯眼高过顶,好不容易这回动了心思乐意嫁人,男方家世想来必不会太差,倒可结亲,竟听了劝,次日亲自登门,当然不会好比管家那般无礼,而是恭恭敬敬地递了名帖来拜会。   声称家奴昨日放肆,他是来道歉的,另也是希望“那位小郎君”能留个名姓家址,言下之意还是要与人议亲。   以李老爷想来,他这番“礼贤下士”,对方多少都会给些颜面了吧,立在庄子门外,打量四周景致与进出奴仆,频频颔首——看来也是兴旺之家,但正如妇人所言,并非显赫贵族,若真是贵族官宦,又怎么会无人听闻?昨儿个他且与县令饮酒为乐呢,也不曾听他提起过一字半句。   唉,李老爷往常眼高于顶,瞧不上乡下里长,他哪怕问一问郑里长这是谁家的产业,只怕就不会有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个误会,或生事故   旖景从杨嬷嬷手中接过李老爷的名帖,草草看了一眼,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却听大长公主问道:“四丫头先说说,若是你,应当如何回复。”   四娘想了一阵,笑道:“总不会告诉他沨哥哥的身份,但若是不加理会,看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莫不如见上一见,告诉他咱们的门第,也就一了百了。”依四娘想来,当对方知道她们是国公府家眷,大概也就料得“那位小郎君”身份非同一般,并非肖想得的,也就知难而退了。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只说了一句:“这也还使得。”   便让旖景自己处理了这事。   旖景先问万婶子:“来者是管家,还是家主?”   “今日来的是家主,倒不像昨日管家那般无礼。”万婶子笑道。   旖景微微颔首,便嘱咐杨嬷嬷:“有劳嬷嬷出面,见一见这位李老爷,就说贵客已经离开,他的意思咱们回京之后,再能转达。”微微一顿,笑着说道:“嬷嬷让两名侍卫换上革甲跟着就是,并不用直说咱们门第。”   当杨嬷嬷出去之后,旖景见大长公主笑而不语,这才解释道:“这位李老爷既然是经商之人,想来有些见识,见他今日递来名帖拜谒,尚还知礼,可见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孙女儿是闺阁中人,不好见他,又认为若是告知咱们的来处,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会清静,此地离县城不远,村子里也居住着一些士绅,若知祖母您亲临,前来拜会之人只怕会接踵而往,祖母若是拒而不见,似乎又有些欠妥,若是一一接见,又不胜烦扰,故而,我只让两个侍卫换上革甲,依李老爷的见识,当知咱们是京中勋贵了。”   随行能有亲兵者,无非候爵重臣,李老爷一见,当会心知肚明,同时也能领会贵人不欲张扬的意思,再不会刨根问底那般不识趣。   旖景是这么打算的,但阴差阳错,竟还是被李老爷知道了她们的来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误会。   且说杨嬷嬷带着两名身着革甲的侍卫,才行至门厅,与李老爷一会面,当即就见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富商,目光凝固在腰悬长剑,革甲披身的侍卫身上,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半响不眨眼。   杨嬷嬷轻咳一声:“李老爷久候了。昨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勿须放在心上……”还不待将旖景的嘱咐交待完整,便见李老爷瞬间醒悟,折腰往下拜个不停:“不敢不敢,是小民冒贸,还望贵人宽宏大量,不敢叨扰,这就告辞。”   踉踉跄跄就往外头冲去,杨嬷嬷尚且不及说声好走。   却正在这当头,又有一个金冠玉面,身着金绣玉袍的少年刚好在门外下马,李老爷不敢直视,只往他身后这么一溜眼——齐刷刷两排身披铁甲,腰悬长剑的侍卫,还有黑锦劲装满面沉肃的长随,顿时将李老爷吓得怔在原地。   只听杨嬷嬷惊讶地说道:“三殿下,您怎么……?”   咱们三皇子当然不会留意李老爷,笑着迈进院门:“特来拜会姑祖母……。”   李老爷只觉耳畔轰鸣!   “三殿下”之称已经毋庸置疑,能得三皇子称一声姑祖母者,还会有谁?!   不敢多留,恨不得插翅而逃,直到回得家中,一股子冷汗才“哗哗”地流淌下来。   李妇与大娘子早盼了多时,听说李老爷归来,忙不迭地迎上前,一个先问:“老爷可曾教训了那家一顿,哼,也让他们知道这是在谁的地头上。”一个迫不及待:“爹爹可曾见到那位郎君,可打听得他姓甚名谁,可曾告诉他要上门提亲……”   李老爷盯着妻女,鼻翼翕张,好不容易强忍住挥巴掌的冲动。   偏偏那管家还凑上前来添乱:“老爷,莫如知会一声县令大人,告那人一个‘蓄意行凶’,他若不服,只将人扣住……”   话还没说完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就是一个窝心脚——   “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显些给我惹来了滔天大祸,还敢搬弄是非……”   李老爷撸袖子撩袍子,冲着管家一场打骂,直到精疲力竭,才跌坐在椅子里,尚且不解气,指着目瞪口呆的妇人:“还好我没听妇人之言,不问青红皂白兴师问罪,你可知那庄子里的贵人是谁?!”又教训女儿:“别再发那些个春秋大梦,什么小郎君小郎君,那是三殿下!早不该惯得你挑三捡四,我这就回孙家去,择定吉日让你和大郎成婚。”   李大娘子先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又转瞬清醒——天啊,她竟然见到了三殿下的真颜!又听说要把她嫁给孙郎,一嗓子哭喊还不及出口,却见她家二妹满面怒气地冲进门厅——阿爹可不能如此,大姐她根本就看不上孙郎,他却是我的心上人,若阿爹要棒打鸳鸯,我就削发!   李老爷看着一双“宝贝女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旖景自然不知道李家的一番“震动”,眼下的她,正在与妖孽斗智斗勇。   要说三皇子,原本在别苑“感怀”,闭门“疗伤”,一恍数月,忽有灰渡求见,转告他再不回京,只怕要错过“好事”,三皇子便知南浙之事定是大有进展,政局风波将至,该得他大展身手,原本是想快马回京,岂知路经香河,却听“耳目”禀报大长公主与几位小娘子正在农庄“消暑”。   心念一动,就折来了这里,果然,见到了旖景。   这时,他正厚颜缠磨着旖景“尽地主之谊”。   当着大长公主的面,旖景不好冲三皇子横眉冷对,只得答应下来,根本不想领着他闲逛,只应酬般绕着庄子转了一圈儿。   “五妹妹,我有话与你一谈。”眼看着旖景就要带着他回宅子里去,三皇子微笑驻足,斜挑着眼角,睨向夏柯与秋月。   显然,是要单独一谈。   旖景正欲拒绝,却又心念一动,或者可从这妖孽口中,打听出世子于他究竟有什么“约定”,还有表姐之死,她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与三皇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可趁这个机会,尝试着找出破绽。   便冲两个丫鬟微微颔首。   跟着三皇子走出几步,站在陇头树荫里。   “五妹妹可是对我有什么误解?”三皇子眸光闪烁,唇角抿着有意的落寞。   旖景只觉得“恶向胆边生”,有点挥爪子上脸的冲动,挑眉带笑:“殿下何意?小女怎会对殿下有误解?”   “黄五娘的事。”三皇子并不晦言。   旖景闭了闭目,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笑意:“殿下对表姐‘一片真诚’先是御前请医,又是佛前求庇,表姐不幸故去,殿下又‘肝肠寸断’‘闭门悼念’,如此情深意重,引多少京都女儿感怀,小女岂敢对此生出误解?”   还真是,咄咄逼人,无非是指责自己虚伪,三皇子微微一笑。   旖景逼视着妖孽,回以一笑:“难道小女所言不实?”   “五妹妹何必冷嘲热讽,我能骗过天下人,却骗不过你,你,是知我底细的。”   还真是大言不惭,连装模作样都放弃了,旖景心中恼怒,冷哼一声:“我只为表姐不值。”   “最不能勉强的,便是人心,我对黄五娘无意,难道就是不可原谅之错?”三皇子不以为意,唇角笑意却是一收:“五妹妹难道不知,黄五娘故去,我也是受害之人。”见旖景不屑一顾,三皇子又是一叹:“这一门姻缘,虽是皇后看好,为的是让我与建宁候联姻,故而得候府与国公府皆成太子倚靠之势,但于我而言,却也是退而求其次的‘良缘’,我之抱负,五妹妹早已洞悉,便当清楚,对于我来说,儿女情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势大局,失去候府这门姻缘,于我百害而无一利,黄五娘若真是被人所害,那人最终针对的,也只是我,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因我而死,也是无可厚非。”   旖景不得不承认,三皇子所言也有一定道理,忽问:“殿下怀疑表姐被人所害?”   “我早就说过,云水僧人出现得太过蹊跷,我不信神鬼之说,那么,只能笃定是心怀叵测之人故意为之。”三皇子十分严肃:“五妹妹以为我装模作样,你却不想,假若我表现得无情无义,世间之人会怎么议论我,就连皇后,只怕也以为我是故意坏了她的筹谋,这数月之间,我于别苑闭门不出,只说悼念佳人,故作姿态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暗察其中蹊跷……可是据我所察,候府防范森严,外人难以下手,黄五娘因何染病,的确是个难解之谜。”   这一番厉害分析,与坦白直言,委实让旖景的怀疑渐渐动摇。   相比三皇子,陈贵妃与四皇子应更不乐见这门姻缘成为定局,贵妃母子的嫌疑的确更大。   可是,何故前世贵妃母子不曾对长姐动手?想比候府,国公府与三皇子联姻对他们威胁无疑更重。   这一层疑惑,终究难以让旖景信任三皇子“无辜”。   “殿下何故如此在意我的见解?小女就算心有疑惑,也没有实据。”旖景直视三皇子,企图看穿他妖艳的眸光深处,是否有什么破绽。   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   妖孽忽然倾斜了身子,毫不避讳旖景的逼视。   “因为我对五妹妹倾心,生怕佳人误解。”   旖景险些没忍住嗤之以鼻。   “怎么,五妹妹不信?若我要害黄五娘,你便是我唯一的动机。”   旖景的心狠狠一颤。   “我若执意要娶五妹妹为妻,当然要毁了这门姻缘,黄五娘一死,便是一了百了,我才有赢得佳人芳心的机会。”眸光依然闪烁,笑容越发艳丽。   旖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窜上,明明是烈日当空,却如置身冰窖。   “唉,五妹妹可信我非你不娶?就算你不情不愿,姑祖母对我也早有误解,可我也不愿放弃这个执念,甚至置多年图谋于不顾,什么江山覇业、皇位权势,尽都不值一提,只为我对你一见倾心?”   三皇子越更俯身,看稳旖景眼里惊惧,烟眉轻轻一挑:“卿本佳人,倾国倾城,也难怪我不爱江山。”   忽然直身,三皇子大笑起来,好一阵才又看向旖景:“五妹妹可明白了我的心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分析朝政,牵涉党争   被愚弄了!   旖景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狠狠地咬牙。   什么一见倾心,什么置江山大业不顾,面前这个妖孽若是“情种”,只怕天下男子就再无“绝情”之人。   她震惊的不是三皇子的“倾心告白”,更不会以为自己有如此魅力,她是震惊于那个可能存在的真相。   若三皇子为了与国公府联姻,才对表姐起了杀意……   “我的性命,是折在了自家姐妹手中。”梦境里表姐如此凄恻,委实让旖景心惊。   但这不可能。   既然祖母已经否定了三皇子,不愿让长姐所嫁非人,一定也不会让自己屈嫁,而三皇子理应明白,洞悉他根底的自己,怎么会赞成这门姻缘?三皇子与国公府联姻的路,早已不通,那么,只能退而求次,他刚才那一番话,无非是要让自己明白,他没有动机。   旖景忽视了一点,她并没有洞悉三皇子的能力,关于面前这个妖孽,骨子里流淌的疯狂,不是理智的分析能给予解释。   关于这个道理,很久以后,旖景才有所体会,但是,已经太迟……   她还忽视了一点,三皇子的自信,他并不认为,得不到面前女子的芳心。   但是眼下,旖景的确暂时放下了疑心。   “殿下何必嘲弄小女,小女尚有自知之明。”旖景回以满面肃色:“只是小女不解,殿下今日专程前来,难道就是要让小女相信殿下并无害人之心?”   “正是……”在旖景拂袖而去之前,三皇子不再卖弄关子:“因我有一事,必得五妹妹相助,若五妹妹不放下疑心,只怕不肯相助。”   “小女愚钝,只怕帮不得殿下。”旖景心下孤疑,拒绝的话却是斩钉截铁,但她尚不曾意识到,不自觉间,她已经接受了三皇子的解释。   “五妹妹可知我何故急赶回京?”三皇子却置若未闻,自顾说道:“因楚王世子有言,朝中或会生变。”   旖景心中一跳,险些没忍住迫切追问,登时醒悟过来不能犯了急切,依然装作漠不关心,可是,却只是拂袖,没有而去,已经说明了她关切的态度。   三皇子心下一晒,就知道事关虞沨,她必定会洗耳恭听。   “世子曾答应我,若郑乃宁一案有了进展,会向圣上谨言,请一皇子出面公断此事,五妹妹想必也知道世子他襄助圣上行改制一事,可金相之势根深蒂固,世子若太早出面,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说来,殿下是替世子化解了难题?”旖景不无讽刺。   “真是聪明伶俐。”三皇子再次展开笑颜:“又如此咄咄逼人,当真让人无颜以对。”   ……   妖孽!   “我也担心世子与五妹妹一个忍不住,会把我的真面目抖露出来,与其被你们拆穿,莫若自己改邪归正。”三皇子十分有趣地观察着旖景的神情,这小丫头,只怕暗中已经咬上了牙,表面上却还是这么“窈窕淑女”,要论装模作样,她也不输几分,继续说道:“这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顿了一顿,三皇子有意等着旖景摁捺不住,往下追问。   却见少女伸手捂着嘴,似乎有些困乏之意,接下来一句:“小女是闺阁女子,不懂朝政大事,更不知殿下如此看重是为哪般,小女委实帮不了殿下……这酷暑还真是难耐……”   小狐狸!   三皇子捏了捏拳,轻轻一叹:“五妹妹,你可还欠我一个人情。”   “呃……小女早声明过,得力所能及……”   “若五妹妹都做不到,我委实不知还有谁能做成这一件事。”三皇子无奈:“你总得听我细细分说吧?”   旖景一脸的免为其难,背过手掌,抬起抚了抚发鬓,看了一眼烈日当空,长叹一声,委实勉强得很——和这妖孽“过招”,一定要摁捺急切,装模作样更要坚持到底。   且听他细细分说……   三皇子僵硬着面色,开始“强人所难”的一番长篇大论:“当日我提议世子与我携手一回,固然是为自己考虑,但对世子来说,也的确是大有好处。圣上改制,他是策定谋划之人,一个不留神,便是与满国勋贵,天下世家为敌……虽世子之策,引金、秦两相矛盾激化,借望族世家之势,打击金相一党,可秦相一旦与金相冲突,孰是孰非,全凭圣上明断……郑乃宁之死与南浙贪吏横行,一旦证实,打击的是勋贵之势,金相必会据理力争,光是秦相的指证,难以服众。”   “圣上一旦彻查,必会降责于人,世子无可厚非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金相一党的死敌。”   说到这里,三皇子再是一顿,打量旖景的神情。   小丫头照旧不动声色。   可旖景心里不得不承认,三皇子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   “世子过早显于明面,委实不利于接下来的计划,圣上对世子的信重有目共睹,世子的态度如何,便是圣心所向,可仅靠着两件事由,还不足以动摇金相的根底,要彻底拔除金氏,还得略布谜局,不至让他防备太甚;世子当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答应与我携手。”   “但若这事交由皇子彻查,便又是两说……”   这个道理,旖景心里自然也有参悉,金相明面上是太子的助力,而秦相更是四皇子的岳家,若圣上将彻查权交由皇子,态度依然有些暧昧的。   “太子或许不能体会圣意。”三皇子轻轻一笑:“可叹的是皇后与太子妃这两名女子,居于后宫,却比太子更能明悉厉害……故而,南浙一党必败!不过精明有如皇后,自然不会让太子成众矢之的,倘若事情万一有变,让太子承担责难。但她也不会眼看着四弟立功,在这一件事上,深获圣心。”   也只有三皇子与四皇子不惧成为众矢之的,但显然,皇后会更希望三皇子在这关头挺身而出,若顺利解决南浙之祸,也是“太子一党”的功劳,若一旦有个意外,遭责的也是三皇子,太子大可与他划清界限。   旖景忍不住看了一眼三皇子满腹筹谋的模样,心下微微又是一叹,不得不说,三皇子的地位甚是艰难,他想要成事,实在大不容易。   “是否能根除南浙之患,为铲除金氏一党的关健一步,非但要成事,并且要让金相党羽内部生乱,让勋贵们对金相产生不满,导致最终的分崩离析。”三皇子深深吸一口气,看向旖景:“五妹妹非普通闺阁,应当明白其中利害,成败得失,不仅仅关系到区区数人私利。”   “如此,关系社稷的国家大事,岂是我一个闺阁女子能插手的?”这回倒不全是装模作样,旖景当真不知自己能左右什么。   但三皇子似乎胸有成竹:“五妹妹可知,东宫里两个侧妃,杨氏与卓氏甚是不合?”   东宫里的妃嫔恩怨,旖景略有耳闻,却是知之不详。   “杨氏颇得太子宠爱,卓氏虽是‘新人’却不能代替‘旧人’,据说,这时在东宫举步为艰……卓氏五妹妹是认得的,其父为吏部尚书,唯金相之命是从,在这一脉的党羽中,很有些声望,而杨氏之父,如今身任宁海同知。”   也就是说,南浙污吏一案,会涉及杨氏一族。   旖景依稀明白了三皇子打算。   “世子想来也明白其中关联,可有些事情要做得不动声色,潜移默化,不让金相生疑,并不简单。”三皇子继续说道:“太子妃因着她在东宫的地位,尽管明白这点,可依然不想看着卓氏获宠,而无论太后,还是皇后,一旦出面,似乎也会露痕迹。”   “殿下的谋划,是要让小女说服卓妃?”旖景挑眉。   卓氏恨杨氏入骨,一旦杨氏家族遇祸,她就能铲除这根眼中钉,那么南浙污吏案,无疑是个绝妙的时机。   只要卓尚书起意,联合党羽,说服金相为求自保,舍南浙一众官员于不顾……   “五妹妹当真伶俐。”三皇子唇角一卷,此赞相当由衷:“南浙官员多为勋贵出身,家族更是盘根错节,假若金相袖手,必让诸人寒心。”   这才是重要的,南浙要根治,并且还得让金相一党内部生乱,分化勋贵之势,渐渐将金相孤立。   “殿下就这么有把握,卓氏一个女子的荣辱,能成为关健的一步?”旖景思疑之际,一眼瞧见妖孽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始终不甘。   便见三皇子凤眼一斜,魅惑顿生。   旖景强忍——闺秀风范要紧,不能冲他翻白眼。   “五妹妹一定明白,家族既然是通过女儿姻缘,以固结权势,当还有利用之处,就不会舍女儿于不顾……又怎会是,卓氏区区一人的荣辱?”   好吧,此人的确不愧“妖孽”两字,旖景深吸一口气:“小女答应殿下,尽力一试。”   “如此,若五妹妹能助一臂之力,将来但有差遣,只管嘱咐。”三皇子十分捧场,环手一揖,郑重允诺。   旖景紧了紧手掌,极有闺秀风范地回以一笑:“不敢,只是还殿下当日替酒之情。”   便想要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妖孽笑靥如花:“五妹妹,我允诺在先,但盼五妹妹将来不会遇见为难之事。”   小丫头,此事于大局未必非你不可,但于我来说,却一定要拉上你携手共进,你想一笔勾销,我又怎会允许?   一揖之后,三皇子负手望了一眼烈日,再是轻轻一笑:“如此,我便告辞,路途尚远,不能当面与姑祖母辞行,还托五妹妹转告。”   也不多话,转身阔步而去,飞身上马,扬鞭疾驰。   旖景站在荫下,一边目送,一边思量。   良久……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   “五娘对三殿下动心?”   旖景大惊失色,回身一望,却见江薇沉眉肃目,神情冷厉。   ……   “阿薇,你误会了。”好吧,这措辞的确有些苍白无力,难道不应该义正言辞地喝斥——你污篾我!   “我会告诉世子。”江薇转身而去。   ……   旖景哭笑不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归来锦阳,婚前教育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江薇自是对旖景横眉冷对,就连收到好茶好酒,也言辞拒绝——你不要妄图以这些小恩小惠收买,我是一定会去告状的。   对于江薇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胸襟,旖景甚是无奈,分明冤枉得紧,却越发觉得自己心藏龌龊一般,唯有频频颔首:“阿薇果然坦荡,但这些礼,原本是我略尽心意,无关旁事,阿薇既有决意,难道还怕收了便会心软?”   激将法起了作用,再兼着江薇对茶、酒当真偏好,终于疑疑惑惑地收了,只再度强调——我一定会告诉世子。   唉……   而因为李老爷洞悉了“贵人”身份,怡乐平静的“避暑”之行终于变得不胜烦扰,先是香河县令得闻大长公主驾临,携家带口地上门拜会,然后县城里的仕绅大户,也备了厚礼接踵而来。   村民们也闻听了些风言风语,知道那几个和善的小娘子竟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儿,多少有些拘束起来,再不敢如以往般,与旖景姐妹闲话逗乐,毕恭毕敬的态度里,始终透着些惧怕疏离。   最后就连七娘都觉得兴致大减,成日间闷在宅子里,只与江薇请教着茶艺,再不肯出门闲逛。   日子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加上中秋将至,大长公主最终决定在七月未尽时,带着孙女儿们返回锦阳京。   锦阳京一如离开之时,日照犹白、市坊长喧,国公府还是照样井然有序,卫国公依然忙于公务,黄氏始终操劳家事,二爷苏轲与利氏据说再不曾发生争执,三爷苏轹与许氏至始至终地琴瑟和谐,关于宋嬷嬷似乎已经被人遗忘,消失在仆妇们的议论言谈之中。   一切的清静怡和表像下,发生了多少世事变迁,旖景认为,只有她心知肚明。   前世这时,长姐已与三皇子成姻,或者“两情正好”,尚不能洞悉青春染病的终局;甄茉已经成了长嫂,无人知道她直率热情的表面下,是怎样一副狠辣心肠;表姐正在待嫁,尽管心怀忧怨,却不致香消玉殒;宋嬷嬷尚且意气飞扬、“称霸”府邸;秋月与秋霜已经离开,春暮的死讯也已传回,冬雨已经得势,深获自己信任;而至于自己——   无疑正在虚度年华,抛洒时光,沉浸在虞洲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怎知身边早已布满狰狞?   还有虞沨……   当时并不在她的生命里。   不像此时……   突然想到那一日,清晨温柔的日照下,他幽深的注视,一直触落她的眼底,然后俯身,轻柔却长久,亲吻上她的嘴唇。   只是怜惜地描摩吮吸,不曾深入。   回想起来,当时她的脑海里一片空茫。   无法细细体会的心情,总在独处时缠绕上她的思绪,又终会融化为满腔柔软的涟漪,一如当前。   旖景踡靠在凭几里,双颊烫热了掌心。   关于爱慕,她原本以为不会陌生的,毕竟她曾经倾心于人,尽管后来大梦初醒知晓了错付,并且悔不当初,可这一次心境,似乎又与当初大为不同。   没有办法仔细分辨,因为从一开始,对虞沨的情意注定了并不单纯,愧疚与补偿,她怀着这样的负担,仔细认识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揣摩着他的所有情绪,害怕再一次造成伤害,以他之喜为乐,以他之忧为虑,同生共死,才能略微安心。   唯一能肯定的是——   她时常想念着他,当用膳时,会想他现在何处,不知会与何人举盏共饮?突然自责起依然不知他喜欢的口味;当执笔时,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关睢苑中满庭青竹,或者他也在窗下,握笔凝眉;有时梦境,会有他清秀挺拔的身影,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带笑静立;有时烛照下,满室幽静里,会突然听到他在唤她,旖景……   这是否,也是爱慕呢?   旖景独处静思的时间并不充沛,往往在她双颊放烫,心荡神迷时,就会被人打扰。好比——最近杨嬷嬷时常会打发开春暮等丫鬟,与旖景独处时说起一些匪夷所思的闲话。   “五娘觉得二夫人如何?”   旖景当然不会说长辈坏话,中规中矩地回答:“二婶子原本就是直脾气,不会假以辞色,有点刀子嘴豆腐心。”   “五娘所言不差,只不过呀你有所不知,二夫人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情,才投靠来国公府时,性情极为温婉,待旁人也是客客气气,就是与二爷新婚时,有段时间也是极为和睦的……不过后来,因着旁人的一些挑拨,才渐渐与二爷离了心,刁蛮任性起来,夫妻这么一生份,二夫人越发地急躁,最终才导致二爷心灰意冷,否则,也不会答应纳眉姨娘为妾了。”   旖景:……   “所以这夫妻之间,重在以诚相待,最忌的就是无理取闹,借着那些风言风语,闹得家宅失和,就算男子本来没有辜负之心,也受不了终日哭闹吵嘴,日子久了,感情越发不合,就会被旁人钻了空子。”   旖景:!!!   “若说身为女子,无论才情相貌如何,最终这日子过得是否安乐,还是要看得不得夫君的心,无论贵族之家,抑或是普通平民,女子贤惠是最重要的,不仅要侍奉高堂,孝顺听教,还要与妯娌姑嫂共处,切忌的就是搬弄是非,论是夫君待你如何,都不能忘了根本,无是生非,犯了口舌。”   旖景:???   “可是贤惠却不等于万事忍耐,比如纳妾来说……身为正妻,可容不得那些狐媚惑人的侍妾,即使万不得已要容纳,也得震慑住她不能兴风作浪,不敬正室,这一点国公夫人就做得极好,五娘看着张姨娘够跋扈了吧?无论对下如何,可不敢不敬夫人……还有崔姨娘,不是奴婢私议主子是非,她的确是甚为得宠的,却也不敢恃宠而娇,众人都道她老实本份,殊不知也是国公夫人的手段,一直受国公爷敬重着,崔姨娘才不敢有那些花样。”   旖景忍不住了:“嬷嬷,您何故与我说这些……”   杨嬷嬷意味深长:“五娘明年就要及笄了呢。”说完,抿着唇角,等着看旖景“含羞娇嗔”。   却不想旖景歪着头想了一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嬷嬷,若我是母亲,压根就不容张姨娘当年得逞,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无非是父亲一直防备着她罢了,若她真像崔姨娘那般得宠……”   旖景口里的这位母亲,显然是指的她贤惠的生母。   杨嬷嬷:……   好吧,当初婉娘委实有些“贤惠”过渡,原本以为再不能生养,非但容纳了“爬床下药”的张姨娘,还屡屡规劝夫君不能对她冷落,“大度”地让张姨娘生下庶子。   可杨嬷嬷也不好说先头主母的不是,只得含糊着:“五娘明白就好。”   隔了一阵,杨嬷嬷又说:“任何一个女子,论是表面如何贤惠,只私心里头,都是不愿将夫君与人分享的,可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最是贵族之家,就越是不能避免,所以,往往女儿家出阁,身边都得带上一、两个得用的婢女,就算将来要给夫君纳妾,自己身边人总归放心一些,不比得夫君原先的侍女,原本就有多年情份,又难与正室齐心。”   旖景:呃……   杨嬷嬷忽然醒悟过来,这话似乎有些歧义,连忙解释:“奴婢就是打个比方,五娘别往心里去。”   她自家两个孙女儿,可不是旖景最得用的?杨嬷嬷生怕旖景误解了她的一片忠心。   旖景:“嬷嬷这话,倒也未必,从前楚王妃不就是给身边侍女抬了房,结果……反而被她害了。”   杨嬷嬷:!!!   旖景尚且就事论事:“依我想来,越是重用的身边人,打小的情份,越是不能成了那尴尬的关系,本是情同姐妹,怎能共侍一夫?将来一旦生隙,岂不是可惜了旧情。”   杨嬷嬷:……   旖景见杨嬷嬷呆若木鸡,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应当表示一下羞涩,才是闺阁作风,连忙“亡羊补牢”,捂脸侧身:“都是嬷嬷,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引得人家失言……   ”   杨嬷嬷方才觉得情况又在掌握,笑着搂了搂旖景:“转眼五娘就快议亲了,这些事也该有个认识,没什么好羞的,女子都得经过这一遭,老奴也是看着五娘大的,自然希望着你将来诸事顺遂,能像公主一样,得个一心一意的良人,不受这些糟心事烦扰。”   旖景默默地把脸埋在掌心,脑子里却在想:当初宋嬷嬷可没有这般尽责……灌输给自己的尽都是自持身份,如何为所欲为……   也怪自己当初太蠢,才把宋嬷嬷的话奉若真理。   这思维一分岔,旖景就顾不得害羞了,提起宋嬷嬷来:“当初难道祖母也有为祖父纳妾的想法……宋嬷嬷她终身不嫁,难道是……”   杨嬷嬷神情骤变:“五娘可不敢这么想!阿宋不嫁那是她自己的事,与老国公没有半分关系!”   急匆匆地就走开了去,反倒让旖景满腹孤疑……   杨嬷嬷的反应,何故如此激烈?   难道她所怀疑的事,当真有几分道理?宋嬷嬷之恶意,是源于求而不得的妒忌心?   又说杨嬷嬷,转头与大长公主复命,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公主大可宽心,依老奴看来,五娘心里明白得很。”顿了一顿,方才醒悟:“似乎,五娘已经知道了楚王府里那些阴私事儿……”   ☆、第两百章 所谓慈母,蹊跷内情   对于大长公主的疑问,旖景自然也有说法,当然隐瞒了她听墙角的事儿,而是将太后推在了前头,只说都是太后告诉的。   所以,大长公主未免揣测,难道太后也起了那层心思?   又问旖景:“你既然知道了其中蹊跷,那与我说说,是否认为沨儿的怀疑有理?”   旖景正色说道:“沨哥哥并非捕风捉影,我瞧着洲哥哥就是有些蹊跷,去年听说清谷先生要给沨哥哥治疾,他就有一番冷嘲热讽,似乎不想看着沨哥哥好,我还指责了他一顿,他才悔于失言……若不是心里有所怀恨,又怎能说得出那样的话来,沨哥哥十岁就去了翼州求学,往常待人也是谦和有礼,论理不会同自家手足生隙,洲哥哥有这般心思,还能从哪儿听的教诲?”   显然,这般恶意的来源,便是镇国将军夫妻。   大长公主自从听了虞沨的质疑,就担忧着旖景与虞洲自幼亲厚,若是两人间产生了什么情愫,将来会在姻缘一事心有遗憾,眼下与孙女儿把话说开,晓得她心里当真是明白的,才放下了盘桓多时的担忧。   可关于姻缘一事,却也不致急于一时,大长公主还是想等旖景明年及笄之后,再与太后正式商议这事,眼下且还是让杨嬷嬷在庶务上多加督促,时不时地也灌输些男女之事、妻妾相处的门道。   其实在世家望族,往往乳母、嬷嬷会在闺阁们十二、三岁时,就多少会“教导”一些夫妻相处之道,可并没有一个既定的标准,故而不敢保证会不会误导,再说这些个理论,与实际不乏偏差,往往出嫁之后,因为夫婿个体的不同,女子面对的情形也是千差百异,是否能顺遂如意,一个是看诸位女子本身的“领会”,一个也得看命数。   好比旖辰,上一世她因为过于端方的性情在三皇子这妖孽府上举步维艰,可这一世在福王府,显然没有遇上那些艰难。   与贵族间联姻不同,皇子娶亲,除了正妃以外,大多会定下侧妃的人选,好比三皇子,正妃尚未过门已经夭折,可那两个早早定下的侧妃,依然还得纳入皇子府,关于这一件事,旖景自然漠不关心。   可是福王因生母卑微,名义上的母亲丽嫔也懒得替他打算,侧妃人选迟迟未定,直到八月,皇后做为六宫之主,在操持三皇子纳侧妃一事时,才提起了福王侧妃的事儿。   丽嫔只有一句:但凭皇后作主。   贵族们却避之不及,就连庶女,也不想送去给这么一个毫不受用的亲王为庶妃——福王妃可是卫国公嫡长女,这么显赫的出身,还不将侧妃压得永世不能抬头,再说一个名义上的亲王,委实也没有争来夺去的必要,何必与卫国公府生隙?   皇后十分体贴地遣了母亲孔夫人来与大长公主商量,看看国公府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显然让大长公主十分为难——她可是一万个不愿让福王纳妾,但福王是皇子,从道理上来说,纳两个侧妃也是礼法体统,与其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寻了空子给孙女儿添堵,由自家择选两个稳妥本份的女子也是退求其次的无奈之策。   旖景听了杨嬷嬷提起这事,心里只觉得万分憋屈,不由腹诽那些个礼法体统,凭什么皇子就必须得纳妾?   黄氏琢磨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在大长公主跟前提议——与其考虑贵族庶女,莫如再降一等,或者往寒门这个方向考虑,家族无势可依,将来也不担心侧妃恃宠而骄。   大长公主尚且不能决断。   不想多年“循规蹈矩”“默默无闻”的福王自己求到了太后、皇后跟前,拒绝纳侧妃入府!   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对于皇后来说,只要防范着福王在政事上揽权,其余皆可不论,太后与大长公主两姑嫂本就亲厚,自然也不会以“礼法体统”强迫福王纳妾,圣上对这等小事更不理论。   大长公主当然坚决支持福王,甚是庆幸自己当时的决断,没有看错这个孙女婿。   唯有黄氏心怀忐忑,再度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担忧:“只怕有人议论辰儿不贤。”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人生在世,总少不得会遭妒非议,自己顺遂喜乐才重要,理会那些没事嚼牙之人做何?福王自己都不愿纳妾,咱们是辰儿的亲人,难道还得巴巴地给她添堵,仅为了成就个贤名儿?”   虽说这话并无斥责之意,却让黄氏听出了其中的不满,再不敢有旁的异议。   旖景听说姐夫拒妾一事,当然是大感畅快,心中郁气尽散,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对“嫁妆”的管理当中,抽空见了几个管事,又获得了许可,出府去实地“勘察”了一番,整日里瞧着帐薄上的收入,乐在其中。   她却不知道,如此频繁出府,引起了蓝嬷嬷的略有微辞。   当然这话,蓝嬷嬷只是与黄氏议论:“夫人才是五娘的嫡母,怎么她频繁出府,却不需先禀报了您,听说不仅仅是前头夫人留下的嫁妆,太夫人还补贴了不少产业,一气都交给了五娘自己打理,不是奴婢多言,哪家闺阁这般无束,听说五娘还亲自去过问铺子里的经营,给掌柜们出谋划策,这哪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儿,太夫人疼她,一昧地放纵,夫人该约束还是得约束着。”   “我倒是想管,可管得着吗?”黄氏轻轻一笑:“昨日国公爷还说起,他与同僚在茶楼应酬,亲眼瞧见了景儿一身男装,摇着把折扇与掌柜的过问生意,国公爷还喜闻乐见呢,说景儿倒有几分小姑的性情,不似那些矫揉造作的世家女儿。”   “可是这般,将来只怕更不会服夫人管教。”   “由得她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黄氏轻叹:“辰儿倒是我一手调教,可太夫人还不是怪我将她教得太过端方,不知转寰。”   “夫人,五娘明年可就及笄了,这婚事……”   “嬷嬷可别操这闲心,辰儿的婚事我都插不得手,更何况景儿。”   “奴婢原本观察着,五娘前些年的性情甚是孤直,又是个易受挑唆的,经不得三娘两句嘲讽,就会争执起来,与六娘更是不合,可这一年间,不知怎么就性情大改了,倒像是有了主意,越发八面玲珑,只是与夫人似乎不像旧时那般亲近,什么都与您说,莫非是暗中有人挑唆……”   这话倒是正中了黄氏心头的疑惑,蹙眉思索一阵,摇了摇头:“我原本看着太夫人对景儿纵容太过,才宠得她不知收敛,任性而为,如此性情,将来只怕会吃亏,的确这一年间,她竟像是变了个人,往常你可见她关心过庶务,成天只知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还有对王府虞二郎,似乎这一年也生疏了不少……将军夫人早前与我闲话,听她的意思是有意景儿,我原本觉得这门亲事还有些成算,只眼下看来,怕是会有波折了。”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大娘子嫁给福王,总归是无礙的,若五娘与虞二郎成姻,将来也不过是个宗亲之妇,算不得什么,就算太夫人不甘,可也拧不过五娘愿意不是?但眼下五娘对虞二郎这么一疏远,若是将来,太夫人有意那几个皇子……”   黄氏闭了闭目,半响又是一叹:“还是那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看虞二郎的手段了。”   又说虞洲,这些日子以来也过得焦灼难安,自从旖景中毒事件之后,他更加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于虞沨的威胁,本打算“死缠烂打”,隔日就去绿卿苑拜会,可渐渐地,他发现绿卿苑已经不是往年他可以随意出入之地,原本与他熟识的丫鬟,居然开始铁面无情,得通过层层通禀,得了旖景许可,也只请他去茶厅安坐。   那个叫冬雨的丫鬟,避人耳目地告诉他,都是五娘的嘱咐,说如今年岁大了,表兄妹之间要懂得避讳。   尤其是七月初,旖景前往香河,竟然未曾告诉他一声。   分明在她动身前日,他还与她对弈了一局。   隔日再去,才知旖景已经离开了锦阳。   好不容易盼到佳人归来,他迫不及待去一述别情,岂知竟然连吃了几个闭门羹,连冬雨的面都见不着。   虞洲直觉,佳人已经“变心”,他的姻缘危矣。   在一次诗会上,巧遇了黄江月,虞洲与她大吐苦水,想获得江月的鼎力相助——江月与旖景是闺中知己,与他也甚为要好,交情并不普通,哪知却得了一句“劝二郎再莫肖想”。   虞洲连声追问,黄江月却闭口不提,虞洲急得咬牙切齿,忍不住问了出口:“难道五妹妹当真是对我长兄动心?”   黄江月却是莫测高深地一笑,连连摇头:“楚王世子?他只怕也是肖想罢了。”   接下来任是虞洲如何“利诱许诺”,黄江月再也不肯吐露一言半句。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虞洲开始了布置盯梢——   他意外地发现,旖景的闭门羹并非有意针对于他,的确这些时日,佳人频频外出,却是出入市坊间的几处茶楼酒肆,并且不像与人有约,逗留时间也并不太长,竟似是在过问经营一般。   虞洲针对旖景去过两回的平安坊“凌霄阁”展开了严密调查,废尽心思才察明这处是国公府的产业,方才醒悟过来,想毕是旖景闲来无事,以府里产业作为消遣,体验经商。   原本贵族公子也不乏以此为消遣的,虞洲方才不以为意。   只这一日,他有心请了几个纨绔来“凌霄阁”捧场,暗中讨好佳人,却不曾想,瞧见了他家世子长兄与某个甚是眼熟之人一起入了包厢。   虞洲蹙眉思索半日,总算想到那人是谁,拍案大悟的同时,好奇顿生——   不由分说地就推开了虞沨所在的包厢,执盏而入。   ☆、第两百零一章 远人才归,又将外行   座中青年男子,一身灰布长衣,发束巾冠,巾角袖裾虽还染着风尘扑扑,可神彩奕奕,并不显长途跋涉地疲累,这时举盏而向,长袖轻垂:“本欲在客栈更衣梳洗,才往王府拜访世子,不想世子却在长亭迎候……早听说世子‘沉疴’大愈,这一盏酒自是难免。”   虞沨含笑举杯:“师兄远道归来,此宴为沨特设接风,敢不从命?”   男子正是才从南浙归来,阔别京都一载有余的魏渊。   仰首酒尽,魏渊不由看向窗外市坊喧嚣,与北向的宫墙森严、金瓦勾檐,短叹一声:“说来也怪,某于锦阳仅只逗留三载,一旦阔别,却甚是挂念,当年悠游四海、放足天下的豪情竟然不在,思念起这并非故土之处。”   “沨从来以为,师兄的抱负,应在朝堂,不在山水之间。”   魏渊微一挑眉:“如此……世子岂不是暗指某矫情虚伪?”   “师兄之抱负,虽在朝堂却不在富贵权势,失望于现状,才寄情向山水怡情,沨可曾体会错了?”虞沨再斟一盏美酒,双举为敬:“彭御史的密奏已在天子案前,当得他归来,数日间朝事便起纷争,而此次他能彻查南浙一案,多得师兄之力。”   魏渊接了酒,却未急着饮,置于身前,又替虞沨斟了一盏,同样双举递上:“事情如此顺利,多得世子暗中筹谋,我隐在暗处,方才能查明真相……世子献策,由得金相党羽继任江州府长官,紧跟着京都御史又到,在南浙成为众矢之的,有他在前边‘借箭’,哪还有人留意到我这个浪子闲士。”   虞沨饮了一盏,挑眉之间,却也言辞由衷:“话虽如此,某也知师兄此番经历了不少艰险。”   “不算什么,郑知州原本在江州有青天之名,无论百姓,抑或游侠,于他莫名遇害之事,都有许多疑惑,刑部与大理寺不作为,在江州以致宁海南浙,早引民愤暗涌,某才一去,将那出‘孝女缨络’传扬坊间,就有不少江湖豪侠暗地寻到了我,提供凶犯嫌疑。”魏渊微微一笑:“继任知州也是个雷厉风行的,铁血手段,欲灭口绝证,反倒让背后下手之暗盟为求自保,摁捺不住四寻活路,我才能寻得实据,筹谋后暗递彭御史。”   虞沨颔首:“委实南浙污吏横行,当初梁初同就收罗了不少证据,无奈其身不正,倒被金相一党反打一耙,这一回彭向,倒是个清廉正直之人,又出身世家,为秦相门生,可仅凭他一人之言,想必也会引金相一脉凶猛反扑。”   微微沉吟之后,魏渊方才饮酒,慨然置盏:“世子可是要让某出面,与奸党对质?”   虞沨一笑,尚还未说话,却忽闻门响,与魏渊齐齐侧目——   进来的是满面怨气的晴空,鼓着腮帮,眉心紧结,但是,他甚至未及所话……   一黑一朱两个影子又纠缠着打了入内,明明勾臂绊脚、分合腾移,却只有轻微地掌接步动之声。   虞沨并未“失色”,看着灰渡略微有些保留地与虞洲缠斗。   虞洲手里还举着一盏清酒,故而灰渡也负了一臂于腰。   两人竟然“公平无害”地切磋着正在兴头。   “世子,二郎不愿等小的们通禀,竟要硬闯。”晴空跺脚,瞪了一眼“兴致盎然”的灰渡,咬牙说道:“灰渡竟还胡闹!”   魏渊只看了一眼,认得是王府近侍与虞二郎后,注意力又集中在美酒佳肴上头。   “灰渡。”虞沨轻轻两字。   缠斗的身影攸忽分开,虞洲站稳身形,正待要奚落两句,却吃惊地发现手中已然空空。   灰渡的肃颜映在酒盏中,递向他的面前——“二郎承让。”   胜负瞬息分明。   虞洲讪讪接过酒盏,颇带深意地看了灰渡一眼,转身已是热切的笑容,执盏朝向魏渊:“先生多时不见。”   魏渊起身相迎,客套两句,饮了酒,坐上旁观面前两个少年,极其自然地上演了一出兄友弟恭。   虞洲落坐,目光尚且打量魏渊:“先生这是远道归来?”   “正是。此番去宁海一游,归京无处安身,才烦劳世子。”魏渊含笑说道。   “原来如此。”虞洲微微颔首,看向虞沨:“兄长可是为了捧场,才专程来这凌霄阁?”   他十分满意地“观察”清楚了虞沨眼中的疑惑。   “兄长莫非不知?五妹妹近时有意于商事经营,以作消遣,这一处正是国公府名下产业,我今儿个前来,正是为了捧场。”虞洲笑道。   原来如此……虞沨浅浅一笑,眉心淡漠,似乎不以为意。   虞洲便更加满意了,看来,“情敌”对五妹妹的行踪也不甚了了,是他太将虞沨看重了一些。   “兄长要的这酒,并非凌霄楼最香醇的罗浮春,想来不是此处常客。”虞洲之好奇,无非是那些“儿女情长”,并不疑魏渊突然归来的缘由。   “也是最近听闻,凌霄阁有道远近闻名的蜜汁烤,才起意尝鲜而已。”虞沨淡淡一提。   虞洲心下一声暗笑——早前还目带疑惑,这时又说“最近听闻”,什么用意?暗指是知道五妹妹最近日常?哼,无非是装模作样罢了。   “我倒是听说,新出的一道西施舌才是招牌。”虞洲不肯认输,他可是打听过了,这一道菜才是凌霄阁的主推,无疑是掌柜的按照旖景的指点:“稍后让店家送上一道,也算是为魏先生接风。”   说完颇带着些意得地看着虞沨,却见他依然云淡风清:“如此,先谢二弟。”   虞洲挑了挑眉,一时只觉得无趣,虞沨性情“温吞”,以示“风度涵养”,他却甚是不屑,更不耐烦继续冷嘲热讽,又再与魏渊客套几句,就作辞离开,果然张罗着跑堂,让送上几壶罗浮春,并一碗清淡鲜美的西施舌。   虞洲继续在凌霄楼最是华美宽敞的包厢,与一堆的纨绔推杯换盏,心情恢复愉悦。   还道五妹妹对世子“亲近”,原来不过尔尔,这让虞洲心头暂且一松,只以为他与虞沨尚还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而这边厢,魏渊颇觉莫名其妙,仔细琢磨了一番虞洲的忽来忽去,言中有意,才笑道:“相隔一载,不想世子竟与我那行五的学生亲厚起来,以致虞二郎拈风吃醋。”   虞沨一笑,并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转回起初:“眼下时机,尚不到师兄大展鸿图之时,沨十分惭愧,师兄才归京都,只怕逗留不长,又得劳您奔波别处。”   魏渊略微蹙眉,却并不追问虞沨欲让他去向何处,只沉声问道:“世子,据我所见,南浙一事尚不至让金相服诛,而要清除污吏,势必会引朝堂之争,世子若是在此时立于风头浪尖,许会承担风险……”   “原本为民情国安,也是为人臣子之责,可这时,我还不至直面相向。”虞沨摇了摇头:“师兄之虑,某心领之,但与金相为敌,还是先隐于暗处为优……金相之势,南浙尚不是最为关健,追随于他手握重兵大势者,一是在华北,一集为潇湘。”   言辞停顿时,虞沨再斟一盏:“师兄可愿回华北?留意金相党羽间的恩怨利益之争,以期找到瓦解动摇之策?”   魏渊似乎迟疑:“只怕人微力薄……”   “师兄宽心,经过这一年,天察卫之势已经扩大,并有我执掌手中,师兄前往,我自然能提供助力。”   魏渊一怔,显然不曾想到短短一时,天子竟将天察卫托付给尚才十七的世子。   虞沨似乎也料到魏渊不会拒绝,继续说道:“曾听恩师提起,东明隐士中,有一位幽潭先生,怀有奇才,既通经史韬略,又善卜算奇经,渊博广见、高智达闻,因无志名利场,宁愿居于山水……我曾经探得幽潭先生年已古稀,想必不愿再入仕踏俗,但他也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得先生看重者,便在燕南乔县授书传学,师兄或可先去探访一下这位乔寄众,若他有一展抱负之念,不妨纳他入天察卫,将来或有重用之处。”   其实关于这个开馆授学,却只收贫寒子弟的“怪人”,虞沨早有打探,知乔寄众颇得幽潭先生真传,最关健在于,对水利一事上甚是精通,想到来年那场不可避免之天灾,引发的一系列祸乱,世子这也是在未雨筹谋。   他回忆前事,隐隐觉得,远庆五年的那场洪涝,并非天灾那么简单。   尽管阻止不了“天灾”,也许能避免“人祸”,平定灾情,挽救人命。   这么与魏渊谈了一番南浙时势,又布置好接下来的计划,当过午时,虞沨着人结帐,不想掌柜的亲自前来,显然是认出了世子。   “五娘早有吩咐,若世子来此,菜肴酒水尽数免帐。”   魏渊大感兴趣,一手轻抚着颔下修剪得“恰到好处”的青须,笑意里暗藏深意。   虞沨却是一挑眉,并没有坚持付帐,只是说道:“如此,但有敝人二弟加的几壶罗浮春,还有一道西施舌,掌柜的别忘了记他头上。”   引得魏渊捧腹大笑,直指着虞沨:“世子,我才知你竟是这般计较,半点不吃亏。”   虞沨满面正色:“师兄可别误会,想二弟专程来捧场,给五妹妹送银钱,拳拳美意,我这是成全他罢了。”   ☆、第两百零二章 御史还朝,两相斗法   不得不说,江薇在“激将大法”作用下,“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旖景的好茶好酒之后,内心里始终还是有些负担的,自打从香河归来,踌躇了半月,再告与不告之间犹豫迟疑,终于在这一日拿定了主意——做人要诚实,不能因为那些小恩小惠,就同流合污,欺瞒世子。   故而,虞沨这日才在凌霄阁,被虞洲隐晦地“提醒”了他与旖景的“深情厚谊”,归来之后,就接到了江薇的“小状”。   “那日世子前脚才走,三殿下便去了田庄。”   ……   “世子,我没有旁的意思,只远远看着,三殿下与五娘交谈甚欢,很为世子不值。”   ……   一旁的罗纹急得险些忍不住跳脚——阿薇也太……这话就这么直通通地说了出来,岂不成了议人是非?世子不会埋怨阿薇背后小人吧。   虞沨看着江薇义正言辞地模样,一声暗叹——旖景要笼络阿薇,报她的救命之恩,的确大有难度。却微笑着看向罗纹:“日头太盛,一路回来,实在口干舌躁。”   罗纹醒悟过来,世子是要“清场”,甚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江薇,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世子,我对五娘直说,要将这事转告于您,看她并不在意。”江薇又再加上一句。   虞沨总算是叹息了出来:“阿薇,多谢你提醒。”   就这么一句话,让江薇怔在当场,心底酸涩晦闷的情绪一阵翻涌,瞬息涨湿了眼角。   他说多谢,便是承认了……   毫不晦言,对那人的倾心。   虞沨看向轩窗,微微侧面,并不正视江薇的伤怀:“阿薇,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其实数月之前,我与江汉见了一面,就在锦阳。”   ……   “他对你放心不下,托付我要保你平安。”   江薇心中一颤,即使明知他若认同,不过因为责任,可是她还是期待着。   “阿薇,我视你如安然并无区别,必会保你平安。”   安然,是他的妹妹……   这么多年,这是他最直接地告诉,清清白白地就将他们之间区分,泾渭分明。   他一直知道的吧,她的情意,视他怎如兄长?   “我知道我出身卑微。”哀痛与不甘,让江薇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哽住了喉咙。   她不敢看他向着金阳的侧面,只垂眸盯着自己无措纠缠的手指,指尖上,从哪里沾染了一滴湿润?   “人品好坏,与出身无关。”她听见他依然冷静,有如玉叩的嗓音,还是那般温暖清越:“阿薇,你很好,是我只能做到如此。”   是了,很早以前他就说过,人心不能勉强,她还记得当时他满是苍凉与惘然的目光,看向空谷雾色里绰约的山脉,她甚是不解那苍凉的来源,怎能设想,那一句话,最终落在了她的身上。   促不及防,就在今日。   江薇慌张地离开,仿佛如此,这一切就不曾发生,她依然能像从前一样,懵懂地留在他的身旁,心怀期待。   竹帘乱晃,仓促的步伐有如一路叹息。   罗纹从水厅里,托着茶盏过来,刚巧目送了江薇慌张远去的背影,半响,才重重叹了一声——就连是她,也瞧出了世子待苏五娘的非同旁人,而两人无论身份,还是才貌,恰如天作之合,起初她尚且以为,世子不会对旁的女子动心,唯有阿薇,时常接触,算是最亲近了。   可惜,身份上到底还是差得太远。   但将来,苏五娘是否能容纳阿薇为个妾室呢?罗纹忖度着,阿薇对世子一往情深,想来不会在意身份,世子因着多年情份,将来也会对阿薇顾及几分,只要苏五娘心怀大度,阿薇将来的日子却也不至艰难。   看来,得找个机会好好劝说阿薇,让她先退一步,并且再不能这般直接,什么话都脱口而出。   罗纹蹙眉思量着,心事忡忡地折往书房。   ——   当两日之后,虞沨与魏渊再度长亭作别之时,旧年中秋宴后,奉天子手谕前往南浙追查旧案的都察院御史彭向那一匹快马,总算是奔回了锦阳京的正武门。   随着他的归来,次日朝议,酝酿已久的轩然大波“轰鸣”而起,金、秦两党之争,被推至空前激烈的程度,朝臣们你来我往、铿锵有力的争执言辞,使得太和门前鼎沸不绝,从天光阴凉,一直到旭日出云。   天子御座在上,仔细聆听着朝臣们的针锋相对,时而剑眉深蹙、凤目斜展,时而唇角微卷、轻声冷嗤,却显得极有耐性,不打断,不插言,不焦躁,喜怒不明,暧昧不清。   那些个往常应付站班,诸事不论的朝臣,今日也尽都打醒精神,就连王孙贵胄阵营里的几位皇子,也是聚精会神——比如,才从别苑归来的三皇子,一改呵欠连连、神情委顿,站了近两个时辰,今日尚且挺拔如松。   旁人并没注意到他的改变,唯有四皇子除外。   抽空还冲三皇子耳语一句:“今日站这么久,连我都觉得累了,三哥竟不觉困顿?”   三皇子低低一叹:“四弟不知,我已是彻底僵直了。”   四皇子:……   位列于前的太子趁人不备,暗暗地转了一下脚踝,一阵腹诽:这些个朝臣,争来论去,怎么还不分个高低是非,看这情形,就算吵上一日,也没有结果。   虞沨位列皇子之后,抬头瞧了瞧越发炙烈的日头,又垂眸盯着足下的黯影。   御道一侧,左相金榕中手持象牙笏,挺胸抬头,正在中气十足地质疑:“当初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彻查此案,分明已经有了结果,可彭向一去南浙,竟又查出了个天壤之别来,委实让人疑惑,再有彭向所称实据,无非是几个江湖杀手之证供,还有些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仅凭于此,就妄断宁海知府买凶杀人,太过轻率可笑!”   这一类车轱辘话,不知已被第几次讥诮出口了。   秦相自是据理力争:“当初大理寺与刑部,连此类证据都无,就妄断郑妻买凶杀人,岂不更加可笑?”   彭向持笏而言:“宁海知府若不是作贼心虚,何故串通江州知州杀人灭口?若非臣早有安排,救得人证,险些被他得手,下臣亲身所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那些个暗杀之士,尽都将江州州官供认出来,金相若有疑问,可提死牢里的人证质询。”   “哼!是非对错,皆由你一人之言,那些江湖草莽之辞如何算数?我看,极有可能是你串通歹人,污我朝廷命官。”金相一口咬定。   “你这是血口喷人!”彭向大怒。   “你才是心怀叵测!”有金相党羽斥责。   “圣上,宁海知府与郑知州同为官僚,没有杀人动机呀。”   “圣上,分明是郑知州掌握了宁海知府贪污枉法之据,才遭人灭口!”   “一派胡言,所谓贪赃之说,圣上早有明断,是罪人梁初同因索贿不成,血口污陷,尔等还称宁海知府贪赃,岂非是质疑圣上之决断?”金相还是老招数,动不动就将天子拉下水来。   “臣有实据,这一载间经走访南浙各州府,收集万民血泪成书,状告南浙官吏不顾民声,又有布政使王炯包庇,使得冤情不能直达天听。”彭向托折上前,递给内侍。   金相嗤笑出声:“仅凭刁民言论,就敢指责圣上妄断?”   天子尚还不及阅折,一听此话,脸上也罩了一层薄怒,微咪了眼睛,看向满面骄蛮的金相。   ——“圣上,儿臣有言!”   忽然一句,凭空而出。   朝臣们有一息愣怔,目光“刷刷”地集中往皇子站列。   却见三皇子“僵直”着出列,手上玉笏似乎有些歪斜,一如他给人那根深蒂固的映像——不务正业。   秦相暗诽:难道太子决定要支持金榕中?可是,让三皇子顶在前头……   金相莫名:这是唱哪出?三殿下可别画蛇添足才好。   太子猜度:呃……三弟总算忍耐不住,莫不是在朝议之时要借“病”早退?   天子也是一怔,将凌厉地目光暂时从金相身上移开,看向三皇子,微一挑眉:“今日众卿家争执激烈,连朕这个只知风月的三郎也难得的有所见解,你且说来。”   三皇子微一恭身,抬眸之时,对着金相魅惑一笑。   金相老腰一僵,神情骤然凝固,风湿痛都险些被三皇子这一笑勾了出骨。   “圣上,梁初同当初获罪,查抄出贪贿财物悚人听闻,实为罪证确凿……”   金相顿时疑惑,听这说话的方向,三皇子是站在自己这头?   “不过……”三皇子又是一笑,这回却面向天子,还不忘正了正手中玉笏:“梁初同有罪,并不能证明南浙诸官就是清廉无辜。”   朝臣顿时大哗,有秦相一党连声附和,也有金相一党质疑:“既然梁初同其身不正,收受贪贿乃确凿,可见是他血口污篾南浙官员。”   金相冷笑:“三殿下往常并不关注朝政,应不知当初此案,乃圣上明断……”   “左相。”三皇子笑容更艳,眸光轻睨,在金阳斜照下,熠熠生辉:“不要动辄就妄论圣意,圣上将梁初同治罪,是因他贪贿之行,并不曾断言南浙官吏就是清白无辜,左相大人之言,委实武断,以己之念,篡改圣意,依律当论……大不敬。”   此言一出,就连天子都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四皇子举眸看向三皇子,似乎疑惑,又似乎阴沉。   秦相心里也很孤疑,表面却大加赞同:“三殿下言之有理。”   金相面红耳赤,胸中是怒海翻涛,可面对着一个皇子,总不好斥他胡言,将一声冷哼弊了回去,朝向天子:“圣上,老臣……”   “罢了,今日朕有言在先,让众卿家畅所欲言,左相一时口误,朕不追究。”   如此一来,金相再不好动辄将天子拉下水了。   三皇子又功成身退,归列之时,玉笏往左一歪。   “三哥今日倒敏锐。”四皇子半含试探。   “呃……我不过是想早些结束罢了,他们这么纠缠下去,还不知会到几时。”三皇子看了看日头:“今年倒比往年热得长……”   四皇子还是满腹孤疑,不过转念一想,老三和太子手足情深,就算是有什么谋算,也不会站在自己岳家这头才对,老三这回……果然还是拎不清状况,无意间竟将了金相一军。   太和门前忽然有了数息安静,却在这时,又有一人出列——臣有本奏,参监察御史彭向纵奴行凶!   ☆、第两百零三章 各凭手段,谁主沉浮   参本之人是吏部郎中,名为白达,众所周之,金相党羽。   至于招数,显然也是老手段。   当初梁初同冲南浙官员发难,金相就是抄了他的老底,反而让人获罪,这一回,自从彭向领了圣命,前脚才一离开锦阳京,金相又开始搜罗他的罪证。   不过这回秦相也早有防备,向圣上推荐的人选,清廉正直,甚至彭向居家常袍,都是平民百姓常着的葛衫布衣,除了祖上积累的田宅,连地都没有多置一亩,和贪贿怎么也靠不上关联。   于是,金相无奈之下,只得另寻途径。   所谓纵奴行凶,其实不过是阴谋诡计而已,先收买了一群闲汉流民,无故去彭府门前挑衅,当管家出来驱逐,再对其中一人“暗下杀手”,一刀子捅死后,污赖彭府管家行凶。   这案子顺天府已经审结,因众口铄金,彭家又没出面转寰,故而管家被定了杀人罪,上交刑部复核。   只是在这当头,白达借着“纵奴行凶”参奏彭向,的确已经错过了时机。   三皇子才有“梁初同有罪,南浙官员未必无辜”的论断,紧跟着就有人又对彭向亮剑……   天子冷笑连连:“朕之朝臣,竟没有一个清白的!但凡往南浙走了一回,不是贪贿,便是家养恶奴!”   语气已经相当不善,以致让内侍踌躇——天神,那白大人的本子,是接还是不接?   金相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将铁牙一咬,豁了出去:“圣上,一事归一事,彭府有恶奴杀人一案,顺天府已经审结。”   有金相领头,于是又是一番群臣激愤:“圣上,彭向纵奴行凶,还是在京城重地,不得不追究呀。”   “圣上,枉彭向口口声声百姓为重,结果他府里的恶奴,竟然在青天白日将百姓杀害!”   “圣上……”   “圣上,微臣有言。”一个清越的嗓音,潺潺响起,却镇住了“群情鼎沸”。   却是苏轹缓步而出,站定在御道一侧。   三皇子一笑——看来,今日朝议已经接近尾声了。   虞沨依然盯着足下黯影,无声无息。   四皇子微微一握拳头。   “爱卿请言。”天子还是那般不焦不躁。   “禀圣上,彭府管家杀人一案,还待刑部复核才能定罪,如今是否有罪还是两说,如此,彭御史‘纵奴行凶’是否属实,就更不能确论。再有,无论彭御史有罪与否,都不应与南浙一案牵连,正如左相刚才所言‘一事归一事’。”苏轹执笏而言,并不曾字字铿锵,但有理有节,以致金相党羽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依据。   金相当然不甘:“不过圣上,一个待罪之人,如何能公断南浙一案?”   苏轹轻轻一笑:“今日两相争执不决,无非是因为南浙一案颇为扑朔,金相既不信彭御史所察之据,质疑原本也不为过,是以,微臣请谏,还请圣上择一公正之臣,审理一应人证,若尚不能确断,圣上可令为钦差,赐审断拘押之权,再赴南浙彻查。”   原本天子虽派遣了御史,可并未放宽权限,以致彭向虽捕获一应人证,并查明南浙污吏之事,却不能将官员们押回受审,苏轹这个提议,无异于向圣上要“先斩后奏”之权,而担此重任者,当然不会再是一个监查御史。   “爱卿此议甚好。”天子当然准奏,目光扫了一眼似乎轻吁了口气的太子,微一敛眉。   其实,虞沨早料到南浙一案不会轻易了断,与天子谏言——可将此重任交给太子,以为历练——可是天子今日冷眼看来,太子竟似跻身事外、心不在焉,只盼着朝议早散,甚至不如往常只知吟诗唱月的三皇子——当真能将此事交给太子?   天子尚无决断,金相就率先提出:“禀圣上,此法虽然折衷,但不知应由谁担此重任,才能公断。”   话音一落,又听一个意气风发地嗓门儿:“圣上,儿臣请命!”   既然称儿臣,那当然就是皇子之一。   眼下几个皇子,能参与朝议者,无非是前头四个,太子一贯唯天子之命是丛,极少发表见解,福王更是一个摆设,三皇子也就今日才“一鸣惊人”,竟然抢白得金相失言,难道又是这位?   当然不是,出列的是四皇子。   虞沨方才微抬眼睑,看了一眼站得笔直,但歪拿着玉笏的某妖孽——好手段呀,想来是红衣姑娘起了作用,通过陈六郎,先就将这事“泄露”给四皇子。   四皇子早有准备下,怎么会放过这个力矬金相,并立功得信的机会?   但金相老谋深算,岂肯把剑柄白白交给秦相的贵婿?   不过如此一来,钦差人选便圈定在几位皇子里头……虞沨看了一眼太子,唇角微抿,他虽向圣上谏言,让太子公断此案,但想来皇后会是第一个反对之人,不愿太子成为众矢之的。   路已铺成,且看三皇子要如何把握机会了。   不过看眼下情形,虞沨认为三皇子的胜算,已是十之八九。   果然,金相掷地有声地反对——   “四殿下不妥,不能保证公正。”金相显然是急了,再兼着一贯跋扈无礼,起码的措辞都省略掉,直抒胸臆。   这一下,陈氏一族的朝臣们不干了,纷纷指责金相:“左相这是在质疑四殿下会执掌不公?实乃大不敬!”   金相寸步不让:“原本南浙一案,事涉梁初同,此人可是秦相之门生,四皇子妃为秦相孙女儿,四殿下必有偏向,如何保证公道?圣上,莫若将此案交由储君审断。”   太子无端端地被点了名,一脸茫然——他还盼望着能快些结束朝议,慢慢再作理论,须知足足两个时辰站下来,是个人都得腰酸腿痛……可是把这吃力不讨好的重案交给他……眼看着将至中秋,难道还要离了娇妻美妾,远赴南浙?——我说金相,你就算想保南浙官员,也得先与我商量一声是不,不带这么突如其来就派活的。   秦相到底要持重一些,说不出诸如南浙官员都是金相党羽,而太子好几个侧妃都出自金相一党,必不会主持公道这么粗直大逆的话来,略微沉吟之后,执笏而言:“圣上,南浙形势复杂,当地官员甚至有串通江湖帮会之嫌疑,一国储君怎可轻犯险境?”   金相冷笑:“不过是无端猜疑,岂可当真?”   秦相蹙眉:“金相难道能保证南浙无险?南浙诸官清白无辜?”   这话可不能轻易出口,是要负责的,金相再度失言,只对秦相怒目而视。   四皇子举着玉笏:“圣上,儿臣愿意替太子殿下涉险,并允诺在先,必公断此案。”   太子一听这话,心下也大为火光,若再不表态,岂不成了贪生怕死之徒?于是硬着头皮上前:“圣上,儿臣为国之储君,应以民声社稷为重,怎可顾及一己安危?再者,南浙为大隆国土,儿臣也不信当地官员会如此猖獗。”   太子既然挺身而出,原本袖手旁观的孔氏一族官员也暗暗着急,此案可不简单,圣上之意,显然是要为郑乃宁申冤,但太子对金相多有倚重,更不能少了勋贵们的支持,铁面无私不妥,若是偏向金相,说不定会犯了圣怒……这事情不能落在四皇子手中,但也不能让太子出面,究竟如何,还得与皇后娘娘商量着来……   于是中书断事孔执尚才埋着头一步踏出,说出一句让太子如释重负的话来——   “圣上,钦差人选之议须得慎重,以臣之见,还得缓缓议来,并非今日仓促间便能确定。”   很好,这个结果大家都能接受,无人再唱反调。   朝议总算结束,太和门前,随着内侍尖声唱诺“散朝”,天子转身而去,诸位大眼瞪小眼的朝臣,也列队散出。   而接下来的几日朝议,或者天子召集的殿议,争执越发激烈。   可是,除了金相及其党羽,孔氏、甄氏一族并不热衷让太子处断南浙一案。   而关于四皇子是否有资格,成为了主要的矛盾点。   八月初九,四皇子红衣彩马,迎娶秦氏三娘。   钦天监突然卜得——四皇子新婚三月内,不宜远行。   八月十一,总算有了圣断——由三皇子执掌此案。   邸抄散发,六娘观之,觉得十分诡异:“五姐,三殿下不是只识风月,不问政事么,满朝文武竟然无人质疑?”   旖景赞同地颔首,心里却是一阵腹诽——妖孽就是妖孽,果然一切按他的预想发展。   委实三皇子,当真是“众望所归”——一来,皇后以为他与太子情同手足,即使立下功劳,从此得重,也是太子助力,而三皇子的确也是这般打算的,频频出入东宫,与太子商议案情;二来,因着那日朝议,三皇子呛得金相如鲠在喉,看在秦相眼里,觉得三皇子似乎别怀他意,未必会助金相;三来,金相虽然被三皇子呛了一回,却不以为意,且当三皇子有意为之,只为让秦相一党放松警惕,再说皇后既然也是这个意思,那么三皇子应当不会助长秦相。   金相却不知,皇后才不会当真为了一个金家,与圣上作对,为保万全,当然要将太子择干抹净,放在稳妥安全的地位,不致得罪勋贵,至于三皇子嘛——皇后早有交待——三郎,此案关系社稷,好不容易圣上信任你,给你施展才华之机,万万要小心谨慎,秉公而断,才不枉圣上重用。   尽管如此,皇后对三皇子也并非全然放心,暗中叮嘱那两个侧妃,并一应早期埋伏在皇子府的侍婢,让她们需得尽心尽力,留意三皇子的一言一行。   而这一年的中秋宴,转瞬又在眼前,设宴之处却在东宫,而受邀之人似乎也比往年更多,主持宴请者,便是太子妃。   于是贵族们尽都笃定——储君之位甚是牢固,陈贵妃与四皇子仿佛势微,可是金秦两相之争嘛,尚且不好定论。   总之,远庆四年这个秋季,稍显多事,十分暧昧。   ☆、第两百零四章 置于漩涡,岂可独善   远庆四年中秋宫宴,卫国公府阖府尽在受邀之列,除了不及幼学之年的三郎、四郎以外,三娘与八娘两个庶女也没有出席宫宴的资格,八娘倒不觉得低落,她似乎也从来没有要参与宫宴的意识,只三娘心里有十分的扭曲不甘。   往年中秋,至多也就是旖辰、旖景两个出席,二娘、四娘同样没有资格,于是三娘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受,还时不时地用这一件事由奚落二娘。   可是今年,嫡出的娘了们尽都有赴宴的资格,将三娘庶出低微的身份彰显无疑,让她咬牙切齿之余,又觉委屈满腹,又是哀怨又是不甘,在院子里挨个儿的拿丫鬟们出气,很是哭闹了一场。   崔姨娘听说后,心里十分焦急,一晚便求到卫国公跟前儿:“国公爷,婢妾情知话有僭越,可阿萝她毕竟是婢妾的女儿……”当替卫国公解下身上的官服,换上质地柔软的紫缎盘领衣,崔姨娘方才支支吾吾,略怀忐忑地说了半句。   卫国公挡开她正系着盘扣的一双手,由着衣襟微敞,撩起袍据稳坐,自托了茶盏解渴,思维才从政事公务上转了回来,略蹙了眉头问道:“阿萝又怎么了?”   崔姨娘惊得小退了一步,身子往灯影里藏,一张神情慌乱的脸更垂了下去,连忙分辨道:“阿萝什么都没做,是婢妾瞎操心。”   卫国公揉了揉眉心,随着两道入鬓的剑眉轻举,伸手拉了一把崔姨娘,让她坐在身边:“你是她生母,为她着想是正理,别这么畏畏缩缩的,有话直说就是。”   崔姨娘闻言,心里才是一松,跟着又是一暖,抬眸之时已是双目微红,尚未及言,竟发出一声哽咽来,卫国公看着她不胜怯弱的模样,眉心又是一蹙:“怎么,谁让你受了委屈?”   “国公爷误会了。”但闻这句,崔姨娘慌忙拭泪:“夫人她待婢妾一贯宽容维护,婢妾怎还会受屈……只是想到阿萝,她明年也当及笄,论来还比五娘长着半岁,五娘都已自己打理嫁妆学习庶务,可是阿萝她还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国公爷,这回中秋宴,府里的娘子们都受了邀请,唯有阿萝她……都怪婢妾连累了她。”   原来是为了这事,卫国公略微有些不耐,便松了手,持着盖钟划了划茶面,方才一边说道:“阿萝因着我从小纵容,养得她越发骄傲了。”   崔姨娘惊得站了起身。   “你为她着想,原本无错,不需这般颤颤兢兢。”话虽如此,卫国公语音却更沉了些:“只也当明白一点,阿萝她到底是庶出,有些场合,她若是出席,只怕会更受冷落排斥,她性子又是个不羁的,若与人争执起来,反而不利闺誉。”   “是婢妾,设想不周……”崔姨娘泪落如雨。   卫国公颇有些无奈,暗忖崔氏实在太怯弱了些,虽能引人怜惜,但的确不能由她这般教导女儿,大家闺秀,若如她一般动辄哭哭啼啼,将来在夫家可讨不得好,会被质疑“家教”,便又说道:“你别操心,我自会转告夫人,若有合适的宴饮,该让阿萝一同出席,再有她的婚事,我也会细细替她择选个稳妥人家,才德兼备的儿郎,总不会让她委屈。”   这边厢三娘心怀不甘,那边厢原本获邀的七娘却缠着许氏好一番撒娇,为的就是不想去中秋宴——   “阿娘,我听五姐姐说过多回,宫宴最是沉闷无趣,在场的贵人又多,叩拜见礼都得让人累出周身汗来,又不能肆意说笑,整天里都得循规蹈矩装个微笑的木桩子,席上连半饱都不要想,对着满桌佳肴,也就只能浅尝辄止,耗上一日落得个腹中空空,腮帮子生疼,腰酸腿软,这哪里是赴宴,分明是受罪,阿娘行行好,就由得我在家里陪三姐八妹吧。”   许氏正替七娘择选着赴宴的衣裙,听了这话满心无奈:“你也快十二了,又是生在咱家这样的门第,躲得过一回还躲得过一世不成。”   “我不管,且躲得过一回算一回。”七娘缠着许氏的胳膊,身子险些蜷成虾米:“阿娘,等到那日我一定会腹疼,我可先把话说在这儿,若您一定要让我去,我就装病,祖母听说了又得请医折腾。”   许氏哭笑不得。   苏轹在外头忙了一日,擦黑才回了府,一进门儿瞧见的就是女儿正在用“杀手锏”威胁,倒觉得有趣,过来就在七娘肩上轻拍了一下:“腹疼腹疼,你就只有这招,怎么不换成头疼脑热,想当年你娘不愿参加宫宴,就在大热的天揣着个汤婆子偎出发热的症状来。”   许氏没好气地看了她家夫君一眼:“尽胡说,我什么时候这么能折腾了?”却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衣裙,让丫鬟们退了出去,替苏轹更衣。   “澜儿真不想去宫宴?”苏轹等许氏解了外裳,自个儿披上常袍,瞧见女儿还趴在榻上愁眉苦脸,擂着小拳头拿隐枕消气,笑着说道。   七娘连忙改变撒娇对象,直扑苏轹怀里,小胳膊搂着她爹的脖子就是一番哀求。   逗得苏轹越发开怀,满是爱怜地揉了揉她通红的面颊,看着一边直摇头的许氏说道:“由她这一回吧,也就这两年的闲睱光景了,要论来你从前也最厌烦宫宴的,我那时废尽心思混去女宾席,望穿秋水也没瞧见你的影子,一问才知又是因疾缺席,尽管如此,也不见你后来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许氏听了这话,羞得转了身,嘴上只好妥协:“三爷且惯着她吧,我也懒得理论。”   七娘听了这话,立即精神焕发,欢呼着就从榻上一个翻身站起,看着她娘羞红的脸,抿唇一笑,却循规蹈矩地行了辞礼:“爹爹累了一日,女儿就不叨扰了,这就回屋子煨汤婆子去。”刚掀了帘子,又探进半打身子来:“爹爹改日得了闲,再说当初如何‘望穿秋水’的趣事给我听。”   趁着许氏“凶狠”的眼光杀到前,七娘甩了帘子就跑,留下满院子嬉笑声。   许氏这才嗔怪苏轹:“三爷可不能这般,澜儿眼看着就大了,还尽在她跟前胡说……”话没说话,就被人一伸胳膊捞在怀里,许氏还不来及推拒,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就突然而至,让她再也没了力气。   许久,直到两人的呼息尽都凌乱不堪,苏轹才结束了亲吻,抵着许氏的额头,眼睛里全是笑意:“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竟还似当初。”   引来了不轻不重的两拳,敲打在肩上。   苏轹这才放开了许氏:“别闹,我有正事要与你商量。”   许氏无语……怎么胡闹的人还成了自己?可当见苏轹又在正襟危坐,还煞有介事地敛眉肃颜,也便不再扯那些闲话,隔案坐了下来。   苏轹却说起这两日因为南浙一案引起的党争,以及三皇子领了御命,正对彭向押回的一应嫌犯拷问。   许氏也微微蹙眉。   她与苏轹感情虽洽,可平时也不常听苏轹议政,每回如此,便是有要紧的事让她协助。   “三殿下会如何?要论来,应会助太子。”许氏猜度。   “皇后必能体会圣意,否则圣上也不会将这案子交给三殿下。”苏轹不提太子,只说皇后,便似别有深意:“这事情是沨儿暗中筹谋,三殿下出面,也是他的计划之一。”   许氏微微颔首:“这么说来,南浙污吏此回是不能逍遥法外了。”   苏轹唇角一卷:“这是自然,但如此还不足以动摇金相根基,打击南浙污吏的同时,还得让金相袖手……”   许氏一怔,纠着眉头想了一阵,才试探着问道:“又是世子的计谋?”   “是,夫人可想到了其中关健?”   “以妾身猜测,难道是要分化勋贵间的利益同盟?”   苏轹满意地颔首:“夫人若身为男子,足以立足朝堂。”   “可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吧,金相此人,老谋深算,未必不会洞悉其中。”   “所以才要逼一逼他,实在金相太过自傲,本身就是弱点,京都勋贵与他来往频密,利益攸关,得他更多看重,而南浙那些人,与金相却不无微小矛盾,比如当年杨寄厚,就是因为争吏部尚书不得,才去宁海任了同知,金相此人贪婪,盘压属官亲信频有发生,南浙诸官蛮横敛财与他的贪婪不无关系,沨儿先挑南浙入手,也是觉得比之其他更易挑拨。”   “南浙难道就尽是贪官不成?”   “自然不是,但三殿下应当会重治。”苏轹微笑。   许氏再想了一阵:“如此一来,只要金相袖手,南浙勋贵们为求自保,将会另寻庇护……”忽然一惊:“难道会是大哥?这么一来,咱们可得与金相对立?”   “迟早而已,辰儿眼下是福王妃,自从母亲答应了与天家联姻,国公府已在漩涡当中。”   “那三爷欲让妾身如何?”许氏稳了稳神,又再问道。   “关健的一步,若卓尚书为首,由他牵头集合众议,力劝金相放弃南浙,此事便算有五分成算。”苏轹拍了拍许氏的手,温言说道:“我与大哥商议了,相比起来,由你出面比嫂子更稳妥,卓妃有个姨母远嫁琼州,就是汪夫人,与你从前有几分交情,中秋宫宴上你与卓妃来往,才不显得突兀,让她心生戒备。”   于是又与许氏细说了一回东宫卓、杨二妃之间的矛盾,苏轹认真叮嘱:“这事要成,全靠是否能不露痕迹,万万不能让卓尚书起疑,反而让金相怀了戒备。”   许氏也知事涉重大,沉吟了许久,方才一叹:“妾身只能尽力而为,若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宁愿不多言,也不让卓妃觉察其中就是。”   ☆、第两百零五章 又是宫宴,暗涌潮生   旖景也在筹谋着迫在眉睫的中秋宫宴,当然,不是烦恼着衣裙钗环。   自从答应了三皇子所求,半月以来,她不乏思谋计划,辗转考虑,越发觉得此事不易——她与卓妃数面之缘,论不上什么交情,眼下一个是太子侧妃,一个还在闺中待嫁,圈子不同,往常更无交集,若想说上句话,也只好抓住这次中秋宫宴的良机。   可是,贸贸然这般与人热络,自然也会让人生疑。   她甚至不知卓妃的心计谋算,不过听说卓氏自从纳入东宫后,甚能折腾,可无论怎么兴风,也作不起什么浪来,越发让太子冷落……这其中分明是太子妃的手段,可据说卓妃还对太子妃信任有加,言听计从。   再一回想,卓氏未嫁时,却也不是刁钻跋扈之辈,但一入东宫,性子就转了个弯儿。   似乎能够推断出,卓氏大概也是个绣花枕头,没有什么主见,极易受人挑唆。   但挑唆也得有个由头,总不能这么直率浅显。   最终旖景认为,只好先赴宫宴,观察着情形,才好作为——想来这些时日因着南浙一案闹得鼎沸喧哗,即使闺中女儿,或多或少也会听见些议论,更何况眼下执掌此案的人,还是让京都贵女念念难舍,芳心大乱的三皇子。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宫宴据说受邀者众多,贵妇贵女齐集,人多之处必然会有闲言碎语、明争暗斗,以旖景的经验之见,即使宫宴也不能例外,更何况金、秦两相党羽众多,这一回赴宴之人,不乏两党家眷。   还得见缝插针,借机行事。   于是八月十四晚上,旖景早早就梳洗上榻,养精蓄锐,为次日的宫宴攒足了“斗志”。   结果一晚上的梦境,皆是处于冷嘲热讽,烦扰不堪。   清晨起身,往铜镜一照——两副黑眼圈儿,满眼鱼尾纹。   旖景浑身一激零,惊呼醒来,才发现刚才也是梦里情景。   春暮本欲唤旖景起身,被主子一惊一乍吓得险些摔在脚踏上,愣了半响,才上前扶起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帐顶发愣的主子:“五娘这是做噩梦了?”   可不是无比惊悚恐怖的噩梦?旖景翻身坐起,胡乱踩着绣鞋就跑到铜镜前,直到证实了镜中容颜,还是貌美如花,正值豆蔻,方才使劲抹了抹胸口,扑在春暮肩上心有余悸:“春暮,我梦见我突然就成了老婆子,满脸的皱纹,难看死了。”心里一个劲地咬牙——都怪那妖孽,若不是他出的这个难题,怎么会让自己“心力交瘁”?   巳初入宫,旖景依然先跟着大长公主前往慈安宫与太后问安,当她们到时,已见偏殿内坐满了身着朱衣绣裙,花钿凤钗的贵妇,以太子妃为首,下坐几位皇子妃与新纳的侧妃。   旖景一一见礼,挨个打量。   太子妃神色自若,拉着旖景一番嘘寒问暖,竟似全无介蒂一般,这会子旖景尚不知甄茉的真正死因,自是满腹戒备,有问必答,但每一句都是敷衍,表面瞧着与太子妃倒比亲姐姐福王妃更是亲密热络。   因宴席设在东宫,国公府的其他女眷并未来慈安宫见驾,旖辰忍不住问起父母身子可好,姐妹们日常情况,听着反而倒像是客套之辞。   旖景因见长姐气色尚佳,比在闺中时更添几分少妇风韵,料得她在福王府日子顺遂,心下愉悦,却碍于众目睽睽,不好说那些闺房私话,只低声说了一句:“大家都好,母亲与二婶、三婶还有姐妹们今日都来赴宴,姐姐稍候都能见着。”   转身就瞧见了三皇子的两个侧妃,一个孔氏,一个宁氏,一个闭月,一个羞花,可眼角眉梢尽是娇蛮,柔美的唇角也抿着高傲,旖景冲她们福了福身,赢得两个微微的颔首。   太后高高在上,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与大长公主闲话。   接下来就是崭新的四皇子妃,算是旧识的秦氏。   当日的闺阁女儿,这时一身正红的妆花锦褙,高高梳起的云鬓,佩着金凤东珠,比从前的冷清孤傲更添一分盛势凌人,对于旖景的礼,连颔首都懒得“施舍”,只微微抬起下巴,轻轻恩了一声。   旖景心里默念着宠辱不惊,大局为重,礼毕之后,再奉上一个甜美柔婉的微笑,唇角弧度恰到好处,有礼有节,不显掐媚。   倒是四皇子的两个侧妃,不待旖景屈膝,就连忙伸手扶住,你一言我一语,称赞得旖景粉面含羞。   “聒噪。”秦氏冷冷吐出两字,语音虽说不高,但也让众人听闻。   两个侧妃一时都住了口,垂眸站立起来。   太子妃瞧见太后微一蹙眉,看向秦氏,心里一声冷笑,却紧跟着站了起来:“娘娘,眼看宾客纷至,臣妾还得回东宫主持。”   太后的目光才从秦氏身上收回,微微颔首:“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又是你第一回主持中秋宴,可得仔细,莫怠慢了贵宾。”又对几个孙子媳妇说道:“你们也是半个主人,要仔细言行。”说完,目光又在秦氏身了停顿数息,才挥了挥手:“去吧。”   太子妃眼见太后还要与大长公主说话,便携了旖景:“阿景与我一同吧,今儿个来了不少贵女,不乏与你同龄的闺阁,听说都想与你这个才女好好讨教呢。”又一手携了旖辰,一路闲话着,上了轿與往东宫,并不理会秦氏。   果然才一入宫,还未至宴,就是一股子火药味儿!旖景暗叹。   因心里还盘算着“任务”,旖景到了女眷们聚集的“朝露台”,只略微与自家姐妹们寒喧了几句,就去了别处“扎堆”,挑的都是两相党羽家中女儿,一边听着她们说笑间的计较,一边留神着不远处的贵妇群。   好比这般规模的宫宴,男宾与女宾必然都是分开两处,不似旧年,因受邀者不多,并未分席而坐,而这一年的中秋宴设在午间,这会子未到宴时,皇后与嫔妃们未至,贵妇们大多自成群体,闲坐一处说话,闺阁女子自然也是七、八成群,场面有些散乱。   旖景一眼瞧见卓氏,穿着一身紫锦金绣彩衣,妆容艳丽,寸步不离太子妃身旁,正与孔夫人、甄夫人等贵妇闲话,意气风发,她身旁的妇人梳着牡丹髻,带着金凤钗,也正长袖善舞,旖景认出是太子另一个侧妃韦氏。   心下暗暗揣摩,韦氏家族,同样是金相党羽,可据闻韦氏也是个不得宠的,早些年在太子妃的“作用”下,与杨氏就颇多争执,看今日这般情形,似乎一如传言,正正与卓氏“亲近”,两人携手孤立杨氏。   旖景暗中计较,收回目光,笑看着这一张茶案上,正侃侃而谈的少女——韦十一娘,是韦妃的胞妹。   “阿芷问的可是簪着浅粉宫花那位?难怪你不认得,她原本不在锦阳居住,父亲是越州市舶提举,祖上也是勋贵,长兴伯便是她的曾祖父,我与她不怎么熟悉,却与她堂妹邓五娘子是闺中知己……你瞧她才刚及笄?不是不是,听邓五娘说已经年满十八了呢……是吧?我也觉着瞧不出来,与秦妃一处,倒还嫌得更年轻。”最后一句话,显然加重了语气。   隔案坐着的世家女儿中,就有秦妃的胞妹。   秦七娘,此年芳林宴,以一首词作屈居黄江月之下,旖景对她映像极深,是因为发现她与六娘一样,貌似虞沨的狂热拥趸。   尚才十二的少女,心性却极似她家姐姐,颇有些高傲,一听这话,便沉了脸,冷哼一声:“她是什么人,也拿来与四皇子妃比?”   韦十一娘捂嘴一笑:“邓妃不是四皇子侧妃吗?又坐在秦妃身旁,我顺口一提而已,阿雅你犯恼又是为何?”   便有与韦十一娘交好的女子也帮腔道:“哪能不恼呢?阿韦你刚才可是说秦妃相貌不如,阿雅才为姐姐打抱不平呢。”   韦十一娘连忙“致歉”:“是我直言了,不过阿雅也犯不着恼,原本样貌就是一目了然,大家有目共睹,不过就是闲话而已。”   眼看着秦七娘就要摁捺不住,她身边的表姐冉四娘连忙扯了一把衣袖,笑衿衿地看了过来:“果然是闲话,样貌如何又能决定什么?正妃是妻,侧妃始终不过是妾。”   韦十一娘的姐姐也是侧妃,听了这话笑容便是一僵,又见秦七娘冷笑两声,一挑眉头看向堂外花荫下的红亭,说了一句:“大家在一处,本就是闲话趣谈,若论样貌的话,杨妃才是百里挑一呢,你们瞧瞧,就算她坐得偏僻,也是引人注目的。”   旖景经这一提醒,才看见了太子侧妃杨氏——虽也梳着高髻,簪了宫花,却是极清淡的一身衣着,浅碧兰草对襟禙子,一条月华绫裙,衬得肤色皎洁,青黛峨眉,托着一盏清茶,眼神留连在一丛将败的琼花,似乎对亭子里贵妇的言谈并未入耳,更不曾迎合任何一个人的目光,身在人群,却仿若幽谷独芳。   早听说杨氏性情孤冷,往常宫宴甚少见她出席,旖景从前与她只有数面之缘,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这时细细打量,也在心里赞了一声“美人”。   可韦十一娘却将杨氏视为“眼中钉”,一听这话,也有些摁捺不住,溜了一眼对方阵营里,瞧见韩尚书的掌上明珠也在坐,便又一笑:“阿景,听说你与肖氏娘子交好,可知她婚期已近?”   旖景本欲坐壁旁观,不想冷不丁地就被人牵连进来,心下微叹,才一收回目光,就遇上了韩大娘子的虎视眈眈。   闺中女儿,即使大家闺秀,委实深居宅门,多数都养就了一颗八卦好奇地心,一听这个话题,尽都全神贯注起来。   ☆、第两百零六章 廖氏阿晴,暗中助力   在一众闺阁炯炯有神的注视下,旖景显得分外茫然,看了看韩大娘子,又瞄了瞄韦十一娘,似乎才醒悟过来:“说的是阿蔓呀……自从六月那场事端之后,我就去了乡下田庄,还不曾与她碰过面,怎么?她婚期定下来了?”   却有人不甘就此放过,韩大娘子冷嗤一声:“阿景,当初传言金七郎与肖蔓早有婚约,你可知实情?”   旖景挑眉瞪眼,更是茫然:“我与阿蔓就是棋友,又非她家人,怎知她婚约一事?怎么,难道传言不实?”   韦十一娘眼看着韩大娘子“醋意滚滚”,心下越发得意,不放过讥诮“政敌”的机会:“依我看来,论是如何,有无婚约,金七郎中意肖氏娘子都是有目共睹的,就连韩尚书都称不愿‘夺人姻缘’不想阿娑你还这般耿耿于怀,不是都说世家女儿矜持吗?阿娑你倒是罕见的直率。”韩大娘子闺名扶娑,名字挺婉约,但性情却彪悍。   “相府可是请了媒人亲自递上七郎庚帖,肖蔓不过是使了些狐媚手段,欺哄得七郎忤逆长辈,无长辈作主,并非合礼合法,以私奔论,当奔者为妾。”韩大娘子气急,险些没跺脚。   可是世家女那一阵营,却没人帮腔。   她们多少都还有分寸,情知金相要与尚书府联姻,为的是拉帮结派,金、韩联姻不成,对她们的家族来说,是有利的。   “呦,可惜七郎宁愿忤逆,都不愿娶你为妻。”有人嘲笑道:“再说人家还有母亲作主,又有媒妁之言,怎么就不合礼合法了?阿娑你嘴里的礼法,难道与咱们熟知的不同?”   旖景揉了揉眉心,揣测着这一帮人短时之内大概都会纠结在这类话题,转移不到南浙一案上去,便不想掺合,趁着勋贵诸女围攻韩姑娘的时候,悄悄离开,四顾着看能不能见到“敏感”人家的家眷。   “五娘。”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清婉柔和的声音。   旖景回身,却见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着湖蓝锦禙的少妇正冲着她笑得热情,那眉眼煞是眼熟,可一时不知在哪里见过。   “五娘贵人多忘事,就不记得我了?”少妇款款上前,携了旖景的手:“去年咱们在甄府见过。”   旖景方才恍然大悟——   那时甄夫人相邀,去甄府观赏桅子花,结果甄茉演了一出大戏,这一位便是当时偷了镯子的丫鬟之主,廖氏阿晴,甄茉外祖娘家的表妹。   但凡是同甄茉有关的人,旖景都是防备十分,当下不动声色地借着行礼,摆脱了阿晴的携手,笑矝矝地致歉:“原来是阿晴,一载不见,你又换了装扮,我一时没认出来,当真失礼。”   “五娘别这么见外。”阿晴一边还礼,并不理会旖景的生疏,又主动与她携手,笑着加了一句:“我已经嫁入甄家妇,外子与世子是同窗。”   旖景一怔:“是甄二郎?”   阿晴微笑颔首,一边挽着旖景,离了众人,步出雕阁,到一处花荫下站定。   旖景戒备一松——虽不曾听虞沨明言,但她也感觉得出,甄二郎是他的“内应”,那么这位廖氏……原本以为是甄茉手里的一颗棋子,看来也是个“韬光养晦”的高人。   “五娘,我知道你险些遭了阿茉的毒手。”确定四顾无人,阿晴方才说道:“委实世子早嘱咐了外子,但一时不察阿茉竟然买通的是王府婢女,让五娘经了一场凶险……世子才对阿茉生了杀意。”   旖景一惊:“你是说……”   阿晴再度颔首,压低语音:“也是阿茉自作孽,不可恕,竟然敢对太子妃下手,她们之间,最终姐妹相残。”   三言两语说完始末,当旖景尚且震惊之时,阿晴又再贴鬓私语:“五娘,世子让外子转告,若你对东宫妃嫔之间有何疑问,我应知无不言。”   旖景:!!!   好吧,她明白了,应是江薇言出必行,那么虞沨一听三皇子与她碰面,难道就料到她今日会有所行动?脑子里晃过灰渡当日对他家主子的评价——算无遗策。   “多谢阿晴。”旖景戒备全消,琢磨了一番,这才说道:“我往日并不曾对东宫之事留意,仅凭一些流言蛮语,实难断定诸人性情,不知卓妃与韦妃之间如何?”   “她们倒是暂时亲近的,一致针对着杨妃,可太子妃却暗中照顾着杨妃,据外子所言,杨妃与韦妃已经绝了生育,任谁得宠,对太子妃都不成威胁。”阿晴果然是知无不言,笑着说道:“尤其韦妃,本就是受宠,要保住东宫地位全凭家族,关于这点,想来五娘也是清楚的。”   旖景微微颔首,韦妃之父眼下是武英殿大学士,虽属内阁,要说实权却并没有,全凭着金相支撑。   “外子称韦妃对杨妃早含恨意,甚至认为她当年小产,皆为杨妃一手导致。”阿晴又说:“五娘瞧瞧那位,可知何人?”   旖景循着阿晴的目光抬眸,只见雕阁里头,那两张茶案似乎已成水火之势,因隔得远,听不清争论的仔细,但有两人甚至离席对立,其中一个神情激愤,正是韩姑娘,另一个有几分眼熟,应是茶话诗会上有过照面的,但叫不出名姓。   “是卓尚书的侄女,虽说与卓妃只是堂姐妹,可听说自幼在相书府长大,与卓妃情如嫡亲,闺名叫做应瑜。”阿晴介绍道:“阿瑜父母早丧,往常并不多出席宴请,但从前与阿茉却有几分交情,我与她倒是有几分熟识,阿瑜性情颇有几分易躁,但并不善言辞,从前就常受阿茉挑唆,拿她当枪使。”   旖景记在心上,因见韩姑娘身边总算有人帮腔,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身量未足,但举止稳重,并不见她有怨愤之色,但三言两语,竟将气势凌人的卓应瑜说得转身而去。   “那小娘子你可认得?”旖景忙问。   “彭御史的嫡女,在家行三。”阿晴答道:“她父亲官职不高,想来五娘往日没有机会与她结交,我却是与她相熟的,妙口慧心,直率通达,极有乃父风范。”   彭向的大名旖景在邸报上才刚见过,频频颔首。   阿晴又冲杨妃身在的亭子里微微抬了抬下巴:“五娘您瞧,杨妃身边坐在的女子。”   旖景看了过去,方见一个身着水洗粉纱对襟素衣的少女,正满面讨好地与杨妃说话,而这时,杨妃也一扫孤冷,拉着少女的手,眼睛里含着笑意。   “她是杨妃的堂妹,父亲与杨妃之父为一母同胞的兄弟,说来也是勋贵之后,可因着早些年,杨郎中被秦相参了一本,丢了官职,眼下赋闲京都,也极少出席宫宴,闺名一个柳字,性情却与杨妃如出一辄,最是孤高的,不瞒五娘,从前在一次茶会上,我还曾受过她的奚落,因一字之错,险些无地自容。”   旖景在心中默默一盘算,笑着说道:“韦氏、杨氏、卓氏,若再加上彭氏,这几位娘子要坐在一起的话,或者话题会有不同。”   杨柳性情孤高,又与杨妃交好,若卓应瑜与之相遇,极有可能为了彼此维护之人争执,韦十一娘看着是个见风驶舵的,年岁相对来说较长,较之这两位对政事了解应该更多,她胞姐在东宫地位尴尬,应是乐见杨、卓两女争执,还有彭三娘,瞧着就是个明白人,彭向眼下是“待罪之身”,若金相愿意罢手,无疑对家族是个益处,彭三娘若是聪慧,应当也会“见缝插针”,让这几个金相党羽内乱。   得让关健之人凑在一处,才能产生有益的反应,推波助澜下,不露痕迹地挑事生非。   “我与彭三娘、阿瑜还有些交情,可竭力一试。”阿晴十分热情地自动请缨。   旖景对此当然十分感激。   两人正待商量一番细节,却又被人打断。   “阿景!”十分热络地一声招呼,却见雕阁外的玉阶上,黄江月领头,几个国公府的娘子相跟着往这边行来。   “五娘,我先行一步。”阿晴当即说道,转身而去。   “找了你好一阵子,你竟然躲到了这儿来?刚才那人是谁?”黄江月人才到跟前儿,就亲密无间地挽了旖景的手,有些孤疑地看着匆匆而去的背影。   “一个故人。”旖景囫囵过去,始终面对江月,还是做不到什么都不曾发生那般,只对她的一如既往,难免产生一些尴尬排斥,又一眼瞧见六娘拉长了小脸,四娘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诧异地问道:“怎么了?谁又让六妹妹受了委屈不成?”   二娘本在左顾右盼,瞧见什么都又惊又喜,一听旖景问起,上前神秘兮兮就是一句:“还不是四皇子妃,刚才当众给大姐姐难堪,六妹妹一时没忍住,顶撞了几句,又被大伯母斥责了几句,咱们赶紧避了出来。”   紧跟着就将事发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回,末了咬牙切齿就总结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皇子妃吗?咱们大姐姐还是亲王妃呢,她这分明就是以下犯上,六妹妹没什么不对,大伯母也太谨慎了些,我母亲想为大姐姐打抱不平,也被大伯母阻止了。”   滔滔不绝,紧跟着说了黄氏不少坏话。   旖景与四娘尽都苦笑不言,黄江月更是耷拉了头,六娘仿佛还沉侵在不愤的情绪,一张小脸面无表情。   ☆、第两百零七章 贵女之间,泾渭不明   四皇子妃自从新婚,日子过得却并不顺遂,故而这一次中秋宫宴,她委实没有什么畅快的心情。   当然,能够婚配身份高贵的四皇子,原本秦氏还是十分自得的,尤其是听闻原本御定的三皇子妃黄五娘不幸夭折闺中,颇有些兴灾乐祸——这一个人的命数,当真是由天不由人,旧年中秋三个待选择皇子妃,黄五娘夭折,金六娘也算是废了,如今婚事还迟迟不定,听说她还有心性挑三拣四,真是可笑。   可临到婚期,秦氏听说了两个侧妃人选,再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邓氏,是长兴伯的曾孙女儿,虽说父亲只是个五品提举,却也是勋贵出身,无疑是陈贵妃尚不甘放弃勋贵之势,才努力结成了这一门姻缘,那邓氏生得妖娆妩媚,性情又“温柔如水”,与她一同入了皇子府,新婚次日就蒙了四殿下恩宠,偏偏极会装模作样,让她一腔醋意憋在心窝里,找不到由头发作。   还有一个白氏,出身虽不如邓氏,却早有才女之名,琴棋书画据说极为出色,又很有几分西子弱质之美,眼下虽还不曾侍寝,却得了四皇子亲赐“纤纤”二字,得宠也是迟早。   自己这般“前狼后虎”,却有福王妃这么一个人在前头比着,如何心甘?   早先到了“朝露台”,眼瞧着国公府几个娘子上前,与福王妃窃窃私语,依稀传出几句“姐夫真好”“贺喜大姐姐”的言谈,又见福王妃一副面红娇羞,喜不自胜的模样,秦氏只觉得妒火中烧,越发认为苏家几个女儿是在揶揄着她,特意与福王妃提议:“福王可是皇子,怎能只有一个正妃,眼下贵族们可是颇有议论,都说二嫂你多妒不贤,借着娘家威势,震慑得福王不敢纳妾……我母亲族中有一个庶出的女儿,人是极温婉稳妥的,若二嫂愿意,改日不如见一见面。”   原本那一席中,除了国公府的女眷,与秦家的女眷以外,没有什么外人,秦氏才这般直言不讳,她是一时起意,想逼得福王妃为难,不得已应承下纳妾,那人选,倒当真是现成——原本是秦夫人为四殿下看好的侧妃,以为固宠,哪知陈贵妃却不乐意,亲自定了那两位狐媚子。   依秦氏认为,福王妃若是应承,心里也跟吞了苍蝇一般难受,若是拒绝,那便是坐实了“不贤多妒”。   旖辰果然被这话刁难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秦夫人心下虽觉得女儿是“狗拿耗子”,但话已经说出,她这个当母亲的也不能反对,说女儿的不是,当即称赞起娘家族中的那位庶女来,什么“温婉柔顺”“宜家宜室”。   黄氏似乎还表现得兴致勃勃,问得仔细。   旖辰更是为难,看在秦氏眼里只觉越发畅快。   正在这当头,心直口快地六娘冷哼一声:“秦妃身为弟妇,何故插手兄嫂私事?若家中真有如此贤良女儿,何不自纳?”   一句话就让秦氏笑容僵硬,瞧着黄氏不冷不热就来了句:“国公夫人好教养。”   黄氏当即斥责六娘:“怎能不尊贵人?还不致歉,这些事哪容你闺阁女子议论?”   六娘却倔强起来,拉着脸咬牙扭头,拒不认错,还是秦夫人眼看不好,从中好一番转寰,倒是利氏今天开了窍,连忙打发了几个小娘子去别处逛。   又说这头,旖景听了二娘的喋喋不休,将六娘独自拉到一处,温言安慰:“六妹妹为大姐姐打抱不平原是一片好意,可委实不该当面冲撞了四皇子妃,她就是这么一说,母亲虽表现得那般,不过是敷衍而已,原本也是应酬之道,这纳不纳侧妃,怎能在这般场合议定,也不由秦妃三言两语就作数的,有祖母与母亲作主呢,不会让大姐姐委屈。”   六娘听了,倒是消了恼怒,露出一丝惭愧来:“是我设想不周,只是不甘秦妃如此挑衅。”   “想来她是心有怨气,再兼着高傲惯了,看不得别人比她顺遂。”旖景也说道:“咱们别理会她,自个消遣自个的。”   当近午时,太后、皇后与诸位嫔妃才到场,紧跟着外命妃与贵妇们见礼入席,宫娥内侍捧上佳肴美酒,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表面一派和谐。   旖景暗暗留意,陈贵妃自打落座,打量秦氏的神情就颇为不善,反而对两个侧妃和颜悦色,应是知道了秦氏的作为,有意敲打她,看来秦氏如此性情,今后要在皇室立足,还需要修练磨合,只不知那一身傲骨,究竟经不经得住磨砾打压。   中秋宫宴一如旧年般无趣。   待宴席散后,虽白日无月可赏,却依然有宫里的伶人唱戏,不似旧年那般“新鲜”,无非众人听惯的“才子佳人”,地位尊贵的妃嫔们环伺在太后左右,诸如一些皇子侧妃坐在下首,与地位稍次的外命妇闲谈,至于正值年华的诸位贵女,应酬般陪着坐了一阵,在长辈们的默许下渐渐闲逛出雕阁,三五成群地游园赏花,自得其乐。   旖景今日无心看戏,侍机摆脱了江月的热情,出去逛了一圈儿,先是寻到了韦十一娘,拉着她一番天南海北、穿戴脂粉的闲话,才问她见没见着阿晴。   阿晴虽不是高门出身,但好歹眼下是太子妃的弟妇,韦十一娘对她还不致小觑,再兼着有心与旖景交好,便殷勤地喊来一个东宫侍女询问,得知阿晴正与几个贵女在花圃边的亭子里玩乐,兴致勃勃地与旖景一同前往。   在那侍女的引领下,两人很快寻到了阿晴。   “怎么是那几个人?当真扫兴得很。”韦十一娘一眼瞧见杨柳、秦七娘,眉头就是一挑。   旖景暗忖——阿晴好本事,竟将这几个聚在了一起。   原来亭子里头,正是旖景心里的“完美阵容”——杨氏、卓氏、彭氏几位娘子,外加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秦七娘。   而更让旖景觉得蹊跷地是,看双方阵营,秦七娘似乎与“政敌”杨柳成了同盟,正与卓应瑜大眼瞪小眼地争执,彭三娘与阿晴正坐壁上观,谨慎的没有参与。   旖景远远与阿晴交换了个眼神,拉了一把不情不愿的韦十一娘:“我怎么看着,阿瑜像是被她们俩欺负了,咱们去看个究竟。”韦十一娘听了这话,方才激发了斗智,瞪着眼睛往前一看,足下生风般地往亭子里“卷”去。   原来是阿晴提议,各自采摘一朵鲜花,评出谁的眼光最好,结果引来一场争执。   旖景才一进亭子,便听秦七娘一声冷哼:“这满园子芳菲,色彩缤纷,多为明媚,看得多了只觉得艳俗,还是阿柳这支琼花玉洁。”   旖景琢磨一番,是了,卓尚书可是金相的忠党,与秦相是如假包换的死敌,相比起来,秦七娘想是认为杨妃更易拉拢,或者这小姑娘也有挑拨之意?再看卓氏阿瑜手中,恩?正巧是一株紫菊……今日杨妃衣着清雅,正如琼花,至于卓妃嘛,穿着一身紫衣,便是秦七娘称的艳俗了。   卓氏阿瑜这会子说话倒也隐晦,反唇相讥一句:“此时已是八月,琼花将谢,不过残花败柳而已。”   “紫菊虽是当季,奈合千娇百媚当中,却难引人注目。”杨柳姑娘不甘示弱,暗讽卓妃虽是新人,却不得宠。   卓氏阿瑜面上罩上层冰霜,似乎词穷,找不到反驳之辞。   阿晴见旖景已经入内,忙笑着说道:“阿景来了,你可是太后亲赞的才女,快来评个高低。”   秦七娘也早瞧见了旖景,满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   旖景却先问韦十一娘:“阿韦喜欢哪一朵?”   “琼花瞧了一季,未免有些腻烦,我倒是喜欢紫菊。”韦十一娘坚定地站在卓妃的阵营。   秦七娘原本就与她不对付,当下冷笑:“果然又是一个喜欢媚俗之人,万紫千红中,唯有琼花之洁,才值得赞赏。”   旖景挑了挑眉,笑着说道:“阿雅这话却有失偏颇,世间芳菲,风骨自有不同,我认为并无高洁、媚俗之分,例如牡丹,世人皆赞国色天香,其色缤纷,姹紫嫣红皆有,却不能以媚俗称之,更何况要说洁白,除了琼花以外,夏有玉莲、秋有玉桂,也并非琼花独具此色,再有菊花,还是四君之一呢,岂能用媚俗概论。”   并非是她要与秦家女作对,用意无非是要“结交”卓家女罢了。   卓氏阿瑜果然大感畅快,说话就有些直率粗糙了:“正是如此,有人说什么玉洁冰清,可见是自命清高罢了,恰如今日,如此喜庆的宴会,偏偏着一身素衣白裙,瞧着都是晦气,显得出什么高雅?还不是想张显与众不同,自命不凡,小家子气让人不屑。”   呃,这就提升到了人身攻击的阶段,旖景甚觉无语。   杨柳果然一身傲骨,只冷冷一笑,不屑与阿瑜这么粗俗之人对嘴。   秦七娘到底吃亏在年轻,沉不住气,听了这话干脆直讽:“也比有的人好,紫色何其高贵,却不是那些媚俗之人穿得,当真自不量力。”   “呀,阿雅刚刚还说紫色媚俗,转口又成了高贵?”韦十一娘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此听来,倒像是有所针对。”   “大家论花,可不能意有所指。”说话的是沉默多时的彭三娘。   旖景颔首:“是这个理,要说各人喜欢的花皆有不同,其实也难分出个高下来。”   秦七娘像是有意与旖景作对:“如此,苏五娘你说,你究竟是喜欢琼花,还是喜欢紫菊?”   “我倒是更喜花中君子。”   “这便是了,眼下三比二,紫菊可占了多数。”卓氏阿瑜眉飞色舞,冲旖景一笑:“早闻国公府五娘为京都双华,不想今日得见。”   呃,其实以前也见过……旖景汗颜。   “我倒是以为,并非最多人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我偏喜这琼花胜雪,看不惯满园媚色。”秦七娘犹为不服,冷冷看向旖景:“什么京都双华,不过也是俗人罢了。”   旖景本来达到目的,不想再理会秦家女,可听了这话,莫名就有些恼怒起来,却回以微笑:“我生在俗世之中,自然是俗人一个,不过阿雅,无论你喜不喜欢满园媚色,这宫里都注定了百花齐放,不会只植琼花,我似乎记得,太子妃是最喜紫菊的,阿雅所言媚俗什么的,还需谨慎。”   此话一出,秦七娘缄口瞪眼,唯有满面不愤。   卓氏阿瑜与韦十一娘更加志得意满,阿瑜甚至捏起那株琼花,轻嗤一声,弃于足下:“残花败柳没有关系,若再无自知之明,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便招呼着旖景,说要带她去处景致好的地方。   旖景却冲彭三娘一笑:“三娘不如同往?”   彭三娘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少女,与旖景眼神一碰,似乎便意会到了什么,爽快地随行。   阿晴自然也默默跟随。   秦七娘目送众人离去,才狠狠跺一跺脚:“彭御史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胳膊肘朝外拐,愚蠢透顶。”   却也没再理会刚才的“同盟”杨柳姑娘,踩了那地上琼花一脚,扬场而去。   ☆、第两百零八章 各人城府,深浅不一   阿瑜所说的“风景优美”之处,其实就是不远处的另一处亭台,四围皆植紫菊,情景颇为壮观,她有意将众人领到这处,当然是想继续发泄一番“怨气”,看在旖景的眼里,只觉得是小女儿家的浅薄之举,虽闺秀们自幼受教,忌讳背后议人事非,可关于这些“教条”能诚心奉行者本就是十里挑一,多数都是在人前“装模作样”以示修养家教,有那城府深沉的,演得不过更彻底些,至于卓氏姑娘,显然还没有“修炼”到三分火候。   “我时常来东宫探望堂姐,却也不知太子妃也钟爱紫菊,阿景如何知情?”——仅这一句话,就能看出深浅。   尽管卓姑娘应是无意,但也张显出几分炫耀之情——她家堂姐只是个东宫侧妃,依宫规来说,家人是不能频频探望的,卓姑娘这话一说,也就说明了卓妃“地位特殊”,其实不过是太子妃有意纵容罢了,成了活脱脱的箭耙子,尚还得意洋洋。并且,她说“也”,似乎透露了卓妃对紫菊的钟爱,要论来,这花草碧植,爱者本就不乏独一,但话里还得注意,卓姑娘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太子妃附庸卓妃之好一般。   再有一层,卓姑娘只是卓尚书侄女,就算是嫡女,身份比旖景也是不及,她不知道的事儿,旖景知道当然不算意外。   相比卓姑娘,在场几人较之城府只有更深,旖景与阿晴自然假作不察,彭三娘更是“心不在焉”,只韦十一娘抿唇一笑,一双眼睛贴在旖景脸上转着圈儿地打量。   旖景仔细想了一回,依稀记得关于太子妃钟爱紫菊这事还是前世甄茉提及,自然不会实说,只是笑道:“我哪儿知道呀,就是吓唬阿雅而已。”   阿瑜张口结舌,与旖景四目相对一阵,方才笑得前俯后仰:“阿景当真有趣,看你刚才那义正言辞的模样,我且当做了真。”   彭三娘侧目,仔细盯着一朵盛放的紫菊目不转睛。   阿晴微微一笑,也随着四顾周遭风景。   韦十一娘将手里团扇轻举,半挡了笑靥:“我就看不惯秦氏阿雅,小小年纪就学着孤高不群,张显与众不同,不过她要论来,似乎还有点资格,到底是相府的娘子嘛,不过那杨氏阿柳,倒比阿雅更拿腔作势,惹人发笑。”   这话自然引起了阿瑜的大加赞同,挑眉不屑:“可不就是,与杨妃好比一个模子倒出的一般,也不掂掂斤两。”   “正是这个理,就算杨妃眼下受庞,可要论门第,杨家又算得上什么?”   旖景暗忖,恩,总算是渐近“入港”。却故作不解:“阿柳之父不也是朝臣么?”   “好笑,一个礼部侍郎,算得上什么。”阿瑜嗤笑出声。   旖景:呃……那也是正三品。   韦十一娘笑道:“阿景有所不知,礼部虽也是六部之一,却是其中最没用的,别说一个侍郎,就连礼部尚书都如同虚置。”   旖景突然想到自己的贾姑父……一个礼部铸印局的副史,尚未入流……   “我倒是听外子说过几句,杨妃之父虽品级不如杨侍郎,好歹在地方,任着都转运盐司的同知,可是握有实权的。”阿晴分明“暗渡陈仓”。   韦十一娘立即瞧着彭三娘,笑得莫测高深:“那是,不过杨同知刚好是宁海的同知,这一回,可是被彭御史盯准的其中之一。”   果然,韦十一娘比起卓氏阿瑜来,也算“广见博闻”了。   话题既然“柳暗花明”,旖景也不再消极:“当真?如此说来,杨同知岂不是待罪之人?”   卓氏阿瑜显然对政事不甚了了,大为讶异:“不是说彭御史污告么?”   话已至此,彭三娘再也不能“闲坐观花”,微一挑眉,正色说道:“阿瑜,我父亲为官忠直,必是查明实据,不会信口污篾。”   卓姑娘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得罪了人,一时讪讪。   韦十一娘连忙转寰:“咱们这些闺阁女儿,原本不知政事,三娘勿怪。”   旖景连忙安慰:“三娘所言甚是,我在家中,常听长辈言说,都道彭御史为官清廉,又嫉恶如仇,乃国之忠臣。”   卓氏阿瑜微微一默,也转过弯来:“如此说来,杨妃之父竟是个贪官污吏?”   “这还不好说,眼下圣上已下令让三殿下彻查此事。”旖景点到即止,却看着彭三娘微笑:“不过彭御史既为忠直之臣,想来此案已经罪证确凿。”   卓氏阿瑜虽不通政务,可也多少听了些闲言碎语,知道南浙一案关系着金、秦两相,这时疑惑重重地打量着彭三娘:“这也不一定吧,左相大人可是力保南浙官员的。”   “其中详情我也不知,但想来,左相大人也许会受底下奸吏蒙蔽。”彭三娘叹道。   韦十一娘一听这话,心里无数个浮沉,当即涌出一个念头,拉着阿瑜迫不及待地说道:“正是如此,阿瑜你想,杨同知当年可是与你伯父闹了矛盾,因不得尚书之位,才外放宁海,或者是因为怀恨,或者是因为不甘,才行了贪贿之事,还蒙蔽左相……”   旖景垂眸:韦十一娘,你实在是太过直接了……   阿晴浅咳一声:“咱们身为女子,委实不应当议论朝堂政事。”   旖景连忙赞同地颔首:“就是,咱们知道什么。”   韦十一娘却不甘心——她原本没什么想法,刚才话题至此,却忽如醍醐灌顶,假若杨妃之父获罪,作为罪臣之女,又绝了生育,还能保得住侧妃之位?秦相一党本就对南浙官员虎视眈眈,多亏了金相维护,才不致获罪遭诛,可若是……   “呀,我才想起来刚才怪异之处。”   韦十一娘正在“紧密筹谋”,却忽听旖景轻击手掌,一脸的恍然大悟。   “不是说秦相针对着南浙官员么?早先阿雅怎么与阿柳那般亲密,午宴之前,阿雅可还对咱们这些勋贵女儿虎视眈眈呢。”   果然!   韦十一娘心中一跳——事出反常必有妖!   却睨了一眼彭三娘,轻轻一笑:“这时都已到了中秋,怎么日头还这般炙烈,坐了一阵,只觉得口干舌躁,咱们还是回宴席上润润喉咙吧。”   旖景打量着卓氏阿瑜满面不甘,似乎欲言又止,韦十一娘却死死地掐着她的胳膊,已知火候正好,但这时回席,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再添柴助燃,不过,若是这时收势,也就只有三分成算,但若是太过迫切……韦十一娘,还是有几分心计的,就怕让她生疑,反而不利。   还需欲擒故纵。   旖景一边打算,一边跟着几人起身,又对阿瑜说道:“我虽说常有入宫的机会,对东宫却不甚熟悉,不知还有何处景致为佳?”   “也就是这园子景美,再有就是我堂姐居住的朱棠苑。”卓氏阿瑜果然没有放过抬高卓妃“殊重”地位的良机。   “要说来,我与卓妃却也有些旧情,只今日恰逢宫宴,人多事杂,不能与娘娘叙一叙旧了。”旖景笑道。   这简直让卓氏阿瑜受宠若惊,她自然知道卫国公府的地位,之所以从前不曾“结交”旖景,委实是怕人微言轻,讨不得好,反成笑柄,今日有了这等机会,自是不甘放过,连忙献策:“我堂姐苑里收着不少好茶,稍候咱们悄悄地知会了她,让她抽空带咱们去朱棠苑偷会子清闲。”   而韦十一娘也是极想与旖景“亲近”的,更兼着还有另外的谋算,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机会,连忙挽紧了旖景另外一条胳膊:“两位妹妹可别忘了我。”   当然不会忘记,你可是最重要的人,旖景心中暗忖,面上越发的“温柔可亲”,平易近人。   韦十一娘心中得意,暗暗揣摸——苏五娘是国公府嫡女,不仅大长公主视她为掌上明珠,就连太后也当是嫡亲孙女一般,若是与她结交,旁的不说,将来更有与贵人们亲近的机会,瞧瞧黄江月,可不顺带着捞了个“才女”之名,更有,眼看朝中两相争斗,卫国公到底是天子近臣,苏五娘既为嫡女,想来往常也会听到长辈父兄议论几句,更有三皇子,不是说对福王妃曾经一见倾心么?尽管良缘未成,对国公府的娘子们想来也会与众不同,若是利用得当,也许可以通过苏五娘探听到南浙一案的底细。   于家族于自己,可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韦十一娘拿定主意,越发地对旖景热络殷勤。   旖景当然也配合得“情投意合”,心中暗喜——如此,就算今日不能保证事成,日后也有了另寻别径的机会。   三位贵女回了席上,四顾一番,却并没有瞧见卓妃。   阿瑜好一番打听,才得知她家堂姐小半个时辰前就离了席,回了朱棠苑,直说可真是“天赐良机”,一手携了旖景,一手携了韦十一娘,再度离席。   几个贵女的举止并未引旁人注意。   唯有黄江月满心孤疑,往左一侧面,瞧见她家六姐满面阴沉——黄六娘上月才从沧州外祖家归京,尚未从胞姐过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即使今日赴宴,也是兴致寥寥。   江月不欲扰得黄六娘静坐,略一沉吟,便与国公府最易交流的四娘沟通:“阿景今日怎么了?不理会自家姐妹,倒与往常没有来往的人熟络起来。”   四娘正盯着台上的优伶水袖轻甩,软语俏音,尚且自得其乐,听了这话,半分不以为意:“五妹性子本就开朗,应是闲坐不住吧,她时常入宫的,自是不用拘谨。”   却不想这一句话,引来了黄江月的脸色暗沉,坐回黄六娘身边,也自忧怨起来。   ☆、第两百零九章 宫宴归来,却有访客   一更将尽,玉盘高悬天穹,游走在薄云星光里,悠闲着俯瞰人间万姓在这一个夜晚,诵赞庆贺这必然的圆满。   月色清透,星辉繁织。   但显然并不是人人会因这霁月光风心情愉悦。   申正从中秋宫宴归来,黄氏又忙碌着操持晚上的家宴,这时远瑛堂的宴席已散,似乎人人尽兴,唯有她觉得腰酸腿乏——白日宫宴上,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交际应酬,留心提点照顾首次入宫赴宴的利氏,防备着她言行有失,好在利氏自己也觉得拘束,并不敢与人多言,可没想到秦妃忽然刁难起旖辰,引得六娘顶撞。   那孩子自幼是个有主见的,又甚是寡言少语,并不会争强好胜,哪知今日竟会为旖辰打抱不平,以致被秦妃指责家教有欠。   这无疑让黄氏十分气闷,可她惯常了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与秦妃争执,只好责备了两句六娘,规束她向秦妃致歉,不想那丫头今日偏就固执倔强起来,就是不肯服软,虽然秦夫人也不敢真得罪了国公府,从中转寰,但秦妃脸上颜色却一直不太好看。   而今日的波折还不仅仅这一件。   午宴之后,陪着太后看戏听曲儿,往常稳妥周全的许氏又出了状况,不知怎么着,一不小心泼了茶水,溅在了杨妃裙上。   尽管许氏失手之后立即挽救,反而是自己遭殃更多,杨妃裙上只染了些微,但也算失仪。   杨妃为人冷傲,见许氏与卓妃十分热络,只以为许氏是存心而为,便冷讽了两句,卓妃与她本就不和,闻言哪肯罢休,竟不顾宫宴上诸多贵人,与杨妃起了口舌之争,黄氏只好又上前转寰赔礼,息事宁人。   这事情竟然还惊动了太后,一意维护许氏,竟叫了身边管事姑姑提点杨妃——你身子不好,性情也越发急躁,多大点事就值得斤斤计较,既然如此,回去好好将息,就不劳你陪坐助兴了。   扫的是杨妃的颜面,却让不少贵妇侧目,虽然言辞间都是恭维,可神情里尽都有些妒色。   黄氏应酬起来就更加小心翼翼,一言一辞都得三思,几个时辰下来,只觉得精疲力竭。   回府之后,却还得操劳家宴,陪着大长公主赏月趣话,半点不敢透出疲乏态度。   中秋团圆之节,对黄氏来说竟像一场战役一般。   等宴罢席散,众人各自安歇,黄氏还得盯着仆妇们收拾善后,直到一切妥妥当当,回到和瑞园时,她已经觉得心力交瘁。   这会子周身无力地歪倒在炕上,问得卫国公并未回屋,黄氏且以为他还在书房操劳公务,吩咐下去准备宵夜茶点,不想玉芷去询问了一番,却说卫国公并未在书房。   难道今日中秋,他竟然去了崔姨娘那处?   饶是黄氏一贯“贤惠”,这时也忍不住几分哀怨焦灼,心里积累的怨气渐次旺盛,忍耐不住,顺手给了正跪在脚踏上用美人锤替她缓解疲累的小丫鬟一个耳巴:“这么重手!”   十余年间,这还是黄氏第一次对下人动手。   虽说耳光并不太重,但那小丫鬟也惊成了木桩,半响才回过神来,慌忙匍匐在地哭求主子饶恕。   蓝嬷嬷端着一碗雪梨糖水进来,瞧见这情形,连忙拉了小丫鬟出去,草草宽慰了她几句,折身进来,又与了玉芷一个眼色,自个儿拿起美人锤替黄氏敲打着小腿,陪笑说到:“夫人今日是累着了,今年事本就多,当真多得夫人操劳。”   黄氏半打身子斜靠在隐囊上,眼睑微阖,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直到情绪略微平和,才无精打采地问道:“风儿呢,让你盯着她的,她可还怨着我?”   蓝嬷嬷摇了摇头,将笑容更是放得柔和了几分,手里起起落落,力道均匀:“夫人大可不必担心六娘,她是您十月怀胎的亲生,还能与您离了心?早忘了宫宴上的事儿,从远瑛堂回了屋子后照样拿着卷书看得入迷,不是奴婢夸口,若六娘真是男儿身,必然前途无量。”   黄氏却不以为喜,反而将眉头拧得更紧:“已经是个书呆,半分不懂世事人心奸险,偏偏三郎倒是个淘气的,启蒙都多久了,一笔字儿还是歪歪扭扭,国公爷时常斥责。”   “国公爷对三郎严厉,也有好处。”蓝嬷嬷只好说道。   “对了,原本答应了宋嬷嬷那事,罗大家的在庄子里也待了些时候,一个是八娘身边总不能没个管事嬷嬷,另外风儿的乳母身子不好,我也早起了起心让她回去养老,你看着罗大家的可还合适?”   蓝嬷嬷早将罗大家的忘在脑后,黄氏冷不丁这么一提,想了一阵才将人名与人脸在脑子里对上号来,只她一早收了底下婆子的好处,答应要荐进来给六娘做管事嬷嬷,这时沉吟片刻,才又说道:“那婆子心眼灵泛,却是个贪婪的,难免浅薄,倒不如宋嬷嬷深沉,依奴婢看来,不如让她侍候八娘,横竖八娘子柔弱,也不在意这些。”   黄氏委实也不怎么看好罗大家的,本就不愿意让她在六娘身边,心下对蓝嬷嬷的建议甚以为然,又提起崔姨娘:“这段日子她可还老实?”   “贱人也就只有那些哭啼的手段,成日家病病歪歪,看着都腻歪。”一提起崔姨娘,蓝嬷嬷直眉立目,很是不屑。   “可别小看了她,若非她在国公爷耳边吹了风,怎么就特意提醒我要将三娘领出去露面儿?”黄氏冷哼一声:“三丫头这些时日没少寻事挑衅,我知道她是不甘,之所以没理会,全以为国公爷心里也明白着,一个庶女任是如何得庞,总归不能太过骄纵,哪知崔姨娘竟然说动了国公爷。”   “任是如何,三娘不过肖想罢了,三皇子何等尊贵?她一个庶女还能企盼成皇子正妃?”蓝嬷嬷不屑一顾。   黄氏对此事显然有所保留,沉默不语。   足有一刻,玉芷这才回来,见黄氏神情仍有些不愉,方才小声回禀:“奴婢出去细细打听了一番,国公爷从远瑛堂出来之后,原本是去了书房的,只不过多久,就被三爷请去了落英堂,说是楚王世子来了,有事相商。”   听说卫国公并非去了崔姨娘那处,黄氏这才觉得胸中堵着的闷气淡了几分,微微坐正了身子,思谋着说道:“如此,有三弟妹照顾着,应当不用再准备宵夜,行了,先给我准备沐浴吧。”   却说落英堂,正是苏轹与许氏起居之地,院子里玉桂树梢,几盏风灯闲挂,树下一张圆桌,置着菊酒茶点,围坐四人。   许氏才张罗了一番,被苏轹三请四让地“逼迫”入席,情知世子与卫国公关注的是她今日的“收获”,依然还是先致了句歉:“原本是为了与卓妃独处,无奈之下才想了个‘泼茶’的法子,也是想激怒杨妃,趁着这个由头好与卓妃说到正话,只烦扰得嫂子担忧一场,又多得她为我转寰,赔了不少好话。”   卫国公连称“无妨”,关切道:“那弟妹可曾与卓妃说上话来?”   虞沨显然也甚是关注,在一旁洗耳恭听。   “原本卓妃与汪夫人这位姨母情份甚厚,听说我与汪夫人是旧交,待我就极为热忱,当杨妃刁难,才挺身而出,后来太后娘娘又遣人‘提点’杨妃,卓妃更是兴灾乐祸,力邀我去她居住的宫苑更衣……只她一说起杨妃,怨愤之辞滔滔不绝,我倒也难以插言,后来她更是自伤处境,哭诉起来,我只好劝慰,一时也不好转换话题。”许氏笑道:“后来多亏了景儿。”   “景丫头?”卫国公错谔:“她怎么……”   “大伯若要知详细,还是唤了景儿来才好。”许氏适当地卖了个关子。   虞沨却像是早有所料,便未觉得惊愕,微微一笑,抬眸去看繁星朗月,静候佳人前来。   又说旖景,在宫宴上“折腾”一番,后来被卓应瑜满腔热情地拉去了朱棠苑,却没想到自家三婶刚好在场,仔细一打量,看出卓妃眼角微红,心里更是孤疑……但旖景“处变不惊”,跟着卓姑娘的愤愤不平,趁着韦十一娘的煽风点火,巧妙地将话题引至南浙一案,张显了一番“嫉恶如仇”,说了不少“意气”话,直让卓妃垂眸深思。   但也发现了她家三婶眼睛里的“狡黠”,旖景当时就猜测着三婶也是“有备而来”,两人目光接触间,在合适的时机,旖景当品了卓妃的好茶之后,“心满意足”地“功成身退”。   归家之后,她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与许氏“交换心得”“互通有无”,可因着大长公主今日情绪甚好,姐妹们更是“兴奋愉悦”,一直没找到机会,归去绿卿苑,并无睡意,正与丫鬟们在廊子里赏月,就被请去了落英堂。   旖景也直觉是为了南浙一事,却没想到虞沨竟然在座。   当要见礼,却被满怀好奇的卫国公阻止,招手就让她坐在身边。   “景儿,你今日怎么去了朱棠苑?”卫国公迫不及待地问。   旖景早琢磨过,觉得此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自不讳言:“是受了三殿下所托。”   除了虞沨以外,在坐三个长辈都大感诧异,苏轹原本还猜测着又是世子的后着,许氏也是这般认为,却没想到竟然有关三皇子。   卫国公有些担忧:“你本身与皇子们并无来往,三殿下怎么会……”   “旧年汤泉宫,三殿下也陪着太后住了些时日,与女儿时常闲聊……那日三殿下归京,路经香河,也专程来拜会祖母,便拜托了说服卓妃的事儿。”旖景简单解释了一番,又将今日宫宴上贵女们的争执细细说来,最后才提到朱棠苑发生的事儿:“当到朱棠苑,阿瑜摁捺不住,将阿雅与阿柳好一番埋怨,说她们不将尚书府看在眼里,甚至言辞间对太子妃不敬。”   许氏笑道:“正是如此,我当时正愁找不到机会,几个小娘子来闹了一场,倒更让卓妃恼怒起来。”   “我不过提了一句彭三娘,韦十一娘当即就说杨家在宁海仗势欺人,无法无天,彭御史已经掌握了实据,阿瑜也是连声赞同,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后来居然说出了怀疑杨妃之父与秦相暗通,借着这个机会欲往金相身上泼污水的话来……跟着卓妃说起早先与杨妃的争执,直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甚是为咱们打抱不平。”旖景想到朱棠苑当时群情激愤的情形,依然觉得精彩:“后来我就劝了一句,只要杨同知获罪,杨妃哪里还跋扈得起来。”   这话若是许氏说来,未免露了痕迹,可旖景不过是个豆蔻少女,又有韦十一娘与卓姑娘连声附和,大加赞赏,都说旖景极有大长公主风范,是个“嫉恶如仇”的“巾帼英雄”,半分不显处心积虑。   “结果还被三婶提点了几句。”旖景吐了吐舌尖。   许氏笑道:“我心里正觉得雪中送炭呢,可面子上还是要警告几个小丫头莫要非议政事的,也正好找个机会打发了她们,才能与卓妃私话。”   “三婶一个眼神递来,我就懂了。”旖景十分自得。   卫国公握着拳头,有些无奈地抵唇一咳,摇了摇头:“小小年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插手起政事来。”   “父亲,不过就是说些大话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旖景咬唇,依然一副小女儿的神态:“我虽不知三婶后来如何,但韦十一娘与阿瑜却将我当成了‘知己’,尤其韦十一娘,结交之意相当明显,看来就算此事眼下收效甚微,将来通过韦十一娘还能图谋。”   卫国公一时怔住,惊异于旖景的步步为营。   “前头有几个小丫头的插科打浑,我后来的话倒容易了,规劝着卓妃还是要谨言慎行,莫与杨妃正面冲突,又委婉提醒,宠爱只是一时,家族才是最终的依靠,看卓妃的神情,应当是听进去了,并对我好一番感谢。”许氏也说道。   这事情就算没有十成把握,应当也有了七、八分成算。   因着到底有家眷在场,卫国公与苏轹都不好再谈政事,竟然当真饮酒赏月,闲话起来。   虞沨见旖景“虎视眈眈”,每当他一举盏,就看过来警告意味十足地视线,颇觉有趣,忽然问道:“不知国公府月色最好是在哪处?”   居然问倒了主人卫国公。   苏轹是个“明白人”,早将世子与侄女间的眉来目往看在眼里,这时轻轻一笑,却问旖景:“景儿是否知道?”   “我常去沐晖楼,想来在高阁之上,又因临水,赏月必是好的。”旖景说道。   “景儿说得不错,沐晖楼是赏月的绝妙之处。”苏轹大为赞赏,目光又是一溜:“世子可有兴趣?”   “如此,倒要一观。”虞沨轻笑。   “景儿是主人,可得招待好世子。”许氏也十分地知情识趣。   于是乎,卫国公还没回过神来,许氏就安排了两个小辈离场,自然她也不会再打扰兄弟俩商谈政事,嘱咐丫鬟们好好侍候,回屋歇息去了。   卫国公甚觉疑惑:“沐晖楼果然适合赏月?”   苏轹甚是惊诧:“长兄竟然不知?看来……应是没与嫂子一同上过沐晖楼了。”   ☆、第两百一十章 长卷之上,共画来年   要去沐晖楼,自然不能忘记与管事赵伯捎上几壶菊花酒。   赵伯一见来者是受家主卫国公叮嘱可出入自由的楚王世子,与本就可在国公府“横行覇道”的自家五娘,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又见旖景身后丫鬟捧着的酒瓶,更是打从心眼里热络起来,亲自领着几个小厮儿,进去将座灯都点了起来,又吩咐要煮水烹茶,却被虞沨阻止了,只让人准备了煮茶的清泉水。   “沨哥哥自己又随身带着好茶?”旖景一边跟着虞沨绕着木梯往上,一边笑问。   梯口窗前的几盏烛灯,自然无法让这个宽敞的空间遍布明亮,阁楼里直立的高大书架,更是阻挠了月色弥漫,巨大沉寂的空间里,唯有两人些微的步伐声,阴暗四围着偶尔一角的烛照,却没让旖景觉出半分阴森可怖的气氛。   也许因为对沐晖楼太过熟悉,也许因为这时与他指掌相牵。   虞沨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旖景的问话,直到第五层楼阁。   相比底下,这一层书架间距更为疏阔。   旖景有些愣怔地看着虞沨手持烛照,十分熟悉地从一侧紫檀木柜里取出茶炉、执壶,火引灯油,当将小厮们送上的泉水注入执壶,紧跟着引燃茶炉之后,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竹筒,拨出茶叶。   虞沨抬眸,看着旖景目瞪口呆的模样,轻轻一笑:“五妹妹不知,因得卫国公许可,我常来沐晖楼,故而早准备了一些茶叶。”   原来如此……   “还记得第一次见沨哥哥,正是在这里。”旖景想起去年盛夏,琼花正好的季节,她刚刚在豆蔻舒醒不久,原本没有准备好与他重逢,却猝不及防地就相遇在沐晖楼。   那日他也是坐在这一扇窗下,安静地持着书卷。   这么一回忆当时的心情,旖景忽觉怔忡。   原来起初,她并不曾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时候,沐浴在月色烛照下,对案而坐,煮茶谈心。   总以为自己当是无颜以对的,甚至不敢正视他看过来的目光,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习惯了与他独处,并且乐在其中。   一刻沉默,没有言谈,唯有执壶里的水,在炉火上逐渐沸腾的声音。   直到茶叶在清水里舒展开来,蕴出碧绿的色泽,虞沨才道:“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手里的碧汤一漾,旖景在白烟薄绕里抬眸,看着对面的少年,半张面孔染着月色,半张面孔被烛照映暖。   “不是太清楚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少年半靠着坐椅,目光是往这边看来,却似乎擦着少女的发鬓游离开去,没有凝聚在确定的距离:“应是不及五岁,只知道跟在虞洲身后瞎跑。”   当时他还在病中,尚不及寻到清谷,孱弱的年纪,灵魂却已经历了生死,可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草长莺飞,春阳正当明媚,他坐在肩與上,一眼就认出了头上带着个草环,与虞洲埋伏在草丛捉蛐蛐的女孩儿。   他记得当时,飞快地躲避了目光,因为心里猝不及防地剧痛,涨满肺腑。   不应该打扰的,属于她的无忧无虑,他原本不该造成她的负担与困扰。   也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她会归来。   可是她回来了,带着那一世的愧疚与怨恨,肩负重担。   他从来没怀疑过,回来的她比他生活得更加艰难。   也许放下怨恨不难,但愧疚却是铭心刻骨。   虞沨看着少女手举茶盏愣怔着,眼睛里有烛火清晰的跳跃。   于是伸手,移开她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道:“五妹妹那时一心想捕蛐蛐儿,如置身无人之境,多年之后,我在翼州,听闻当年匍匐草丛的小丫头竟成了才女,觉得分外有趣。”   他看到她如梦初醒般地展开笑颜。   旖景是有些懊恼的,原来,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她与虞洲的“两小无猜”,不由埋怨命运——若她的重生,是为了弥补对他的亏欠,为何不更早一些,在他还受病痛折磨时候,就早一步归来,从那时就陪伴着他,不致让他孤单多年。   于是他手里的茶盏才落在案上,就被她捕捉到指尖,少女的手掌柔软温暖,却有毋庸置疑的力度,牵引着他往更深的情意里陷落。   “沨哥哥,我们去赏月。”   由她引领着,到了阁楼外的雕栏,不需举目,便见天幕上一轮圆满,正从星移云霁里露出,清透得纤毫毕现。   她在他极近的距离,擦肩并立,不曾松开指掌。   “不知为何,都说月亮里住着的嫦娥今日会怀抱玉兔,凭吊着人间繁华,悔恨当初为了永生的撒手,可我从来没在月亮里看见过她,总是以为,她是无颜悔恨的。”旖景轻轻一叹,用力看着满月里阴影的形态,不知世人如何想像出那么一个绝情负心的女子,并赋予她“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悔恨。   他侧面,眸光温柔,更紧了指掌,却不作答。   楼阁之上,又因临水,轻易可观云上玉盘,与水中婵娟,月色蕴绕堤边垂柳,描画出绰约的姿态,水边榭阁飞檐上垂下的绢灯,模糊照亮了垂幔柔媚的色彩。   更远处是京都市坊,这一晚灯火辉煌,依稀可见结伴夜游的人群,与车马穿行其间。   “流光河畔,今日应当是分外热闹的。”虞沨暗自转换话题,用目光引导着旖景看向底下远处的灯火通明:“听说月圆之夜,不少女子会制彩灯放入流水,许下心愿,五妹妹可曾尝试过?”   旖景微侧了身,看向流光河的方向。   不见波光粼粼,也不见流水里移动的光盏。   可是记忆里,许愿放灯的事情她是做过的。   似乎,就是在远庆四年的今日,与姐妹们求得祖母许可,结伴去流光河玩耍。   许的什么愿望呢?   已经被她刻意地遗忘了。   “未曾尝试,总得有不可及的愿望时,才会去放灯。”旖景垂眸,视线落在身边淡青色的敞袖上,微踡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指节分明。   “无论如何,这里的确极适合赏月,五妹妹往年应是来过吧?”少年垂眸轻笑,看着她垂下的眼睑,同样的月色,蕴绕两人,才让此情此境如此美好。   “有一年悄悄随在祖母身后来过。”旖景想到多年前,情绪略微带着些怅然:“当时祖父尚且在世,已经到了子时,他们俩携手前来,我还未曾熟睡,一时好奇就跟了来。”   记得躲在书架后,听着祖父与祖母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就靠着书架睡着了。   “结果第二日醒来,已经回到了榻上,看来是被发现了。”想到幼年时的“糗事”,旖景轻叹一声:“祖父过世之后,祖母再不曾来过沐晖楼。”   话题无论如何,都是有些沉重了。   虞沨颇有些无奈,略微沉吟之后,又再说道:“我有一件早就想做的事,五妹妹今日可否成全?”   旖景颔首,随后就觉掌心一空,跟着眼睑就被他的指掌遮挡,沦陷于黑暗当中。   “这是在国公府,景致想来五妹妹已经熟悉,不需再看,那么就给我一刻铭记,稍候一同录于笔墨。”他贴着她的耳鬓轻语。   当窗同案共画笔,这的确是他早就想完成的事。   黑暗与他身上清新如幽谷的气息,让她莫名踏实。   却忽觉耳边一暖,是他又说话:“五妹妹竟然答应了三殿下的请托?”   旖景一怔,浅咳一声:“沨哥哥不是早有预料么,否则阿晴怎么会自请协助?”   “我本是猜测,得知果然如此,却觉得烦闷。”   可他的语音里,分明带着丝促狭。   旖景不干了:“沨哥哥,我是被三殿下讹诈上身,你非但不同情,竟还兴灾乐祸。”   “今日何故与长辈们实话实说?”带笑的“质问”。   其实,他能想通她的“坦白”,既然行事,少不得会与三皇子碰面以知会进展,旖景与长辈们直言,是不想给三皇子借口私下碰面的机会。   可是即使他明知如此,心里依然不甚踏实。   “我已经被三婶‘识破’,再说此事,瞒着家中长辈也不太稳妥。”旖景的态度十分诚恳。   “无论如何,不要犯险。”他说了这句,放开指掌。   视线里有短暂的模糊,还不待完全清晰,旖景就被半推着进了阁楼,看他分外熟悉地寻到画笔、墨砚,挑出一幅空白的卷轴,移灯换盏,铺纸研墨。   一切就绪,执笔而画。   一面湖水在空白处渐渐波光泛澜,涟漪里浅影折出,却并非垂柳,以致旖景执笔呆立,一时不知这是何处景致。   虞沨侧面,灯影映得笑容浅淡,却见他横笔蕴染,点出乌叶浮水,忽而笔锋一竖,婷婷莲花跃然。   又见藏锋运笔,两道比肩拱桥,跃于湖面。   旖景恍然——这哪里是镜池,分明是关睢苑。   果然,就见虞沨笔墨到处,是尚碧无花的梅林。   尽管心里觉得“不公”,旖景却没有表现出异议,她对关睢苑的景致,也是十分熟悉的。   于是在画卷的另一端,也开始运笔,一半湖水,一半梅林,一半转廊,以及东侧的楼台假石,渐渐勾出轮廓。   浓墨勾出梅树掩映下的厅堂,飞檐玉柱。   浅墨淡画灰墙上的树影,婉转月色。   沉默而专注的两人,时而四目相对,会意地浅笑。   座上银烛渐短,窗外夜色尚浓。   画已完成,旖景正欲置笔,却见虞沨从笔架上挑出一支细豪,蕴以湿墨,勾勒出湖畔女子俏立的身影,不见眉目,只有衣袂翩然。   又在湖水里,画出的却是两人并立的亲密倒影,随后执笔垂眸,青袖微垂。   旖景稍稍一怔,看向他半卷的唇角,与垂下的眼睛里,看不分明的清幽。   并无迟疑,便在女子身旁,画下他的身影,并肩,执手。   最后一笔收势,心情愉悦。   然后她见他搁笔,一步逼近,将她揽入怀中。   “但望来年,是此情此境。”   她听见他在耳畔沉声低语,下一刻,便落下一个亲吻,不轻不重,却长久地停留在发鬓。   ☆、第两百一十一章 多方携手,关健一子   中秋节的次日,三顺就捎入话来,三皇子邀约旖景碰面。   妖孽十分体贴地建议,地点与时间由旖景寻个方便。   三皇子胸有成竹,这次不会遭到拒绝,可是他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个全不在预料的答复——有请三殿下,方便时可至国公府。   当闻皇子府的亲信递进话来,三皇子正审完一应疑犯,亲眼看着他们签字画押,才步出死牢,甚觉此年八月的秋阳,尚且分外灼目。   他似乎在眼花燎乱里,清晰地看见了少女狡黠的笑容。   还真是,总有出乎他的意料的举动。   三皇子抬脚阔步,嘱咐着备下车马——即刻前往卫国公府。   车轮轧轧,回响在宫廷寂寞的甬道,三皇子斜靠车壁,眸光闪烁——当听见这个答复时,他便洞悉了旖景的打算,居然为了避开与他单独碰面的机会,选择对长辈们“直言不讳”,如此也好,对他未必不是另外一种机会。   唇角轻斜,三皇子神情悠然,仿佛并非才从死牢里出来,而是在怡红街刚刚饮完花酒。   而国公府中,旖景已经对大长公主合盘托出了此事详细,称自己为了“避嫌”,不欲与三皇子私下会面,请祖母作主。   大长公主并非固守成规的家长,也不认为闺阁女子天生只能拘于后宅,又听了一回事情始末,倒觉得旖景行事甚是稳妥,便没有责备她插手政事,只是对三皇子“痛改前非”一事觉得有些突然,当闻三皇子前来,着人先请来了远瑛堂,似乎打趣:“三郎果真知事了?懂得为君上分忧?”   三皇子笑容尽敛,肃言回禀,无非是身为皇子,早些年行止荒谬,引得君父长辈挂心,闹出了不少风波,满心愧疚,当日求娶旖辰不得,才如梦初醒云云。又说起旧年在汤泉宫中,与旖景曾有闲谈,情知五妹妹聪慧,非普通闺阁比得,这一回要想成事,少不得请她暗中相助,脱口全是赞扬的话。   “原本不该瞒着姑祖母,可因为旧年的荒谬之行,我却担心姑祖母对我尚有成见……”最后三皇子满面羞愧。   反而让大长公主有些过意不去,只好不提旧事,让人唤了旖景前来。   当着大长公主的面,旖景却也没对三皇子冷嘲热讽,有礼有节地将中秋宫宴上的事儿仔细交待了,态度十分谦逊:“我竭尽所能,也只能做到这些,希望不曾坏了殿下之筹谋。”   “五妹妹谦逊了。”三皇子也是“妖孽”尽敛,仿若谦谦君子一般:“委实已经大有收获,依这情形,卓氏韦氏两府娘子应当会与五妹妹更多来往,探听南浙一案的底细,再有世人皆知圣上对卫国公极为信重,说不定我今日登门拜访,这会子已经传扬去贵族们的耳目之中。”   当天子下令让三皇子审理此案,他便成了“焦点所在”,一言一行当然会引起关注,青天白日下前来卫国公府,自然瞒不得人。   旖景保持沉默。   大长公主便问:“三郎接下来意欲如何?”   “两相党羽各有计较,相信会认为我来贵府是与卫国公商讨案情。”三皇子说道:“彭御史押送回京的一应疑犯已经供认不讳,接下来我便会向圣上请旨,前往南浙彻查此案,这事情瞒不得人,相信韦、卓两府娘子会借故与五妹妹来往,询问此事。”   “三郎此行,是欲给金相一党施压,便也让他们明白,卫国公府是站在对立的立场?”大长公主又问。   “南浙勋贵,多数与老国公或有旧情,故而我来贵府请教甚合情理,但眼下情形,国公府尚不好与金相对立,意在故布迷局,故而要烦劳五妹妹,言辞间还是得云遮雾绕。”三皇子说道。   “是否透露出圣上并不欲针对金相,而意在打击南浙污吏?”旖景极快会意。   “正是如此,五妹妹聪慧,当知如何让人信之不疑。”   要知关于政事,若是卫国公或者苏轲等人“泄露”,无疑会引起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怀疑,为官者若口风不紧,如何能得天子信重?但若是家中女眷偶尔“言谈不慎”,只要掌握得当,往往会让人信以为真。   世人都晓大长公主并非普通女流,卫国公与之商议政事也在情理之中,旖景作为公主的“掌上明珠”,听闻几句议论并非全无可能,当然其中还要留意技巧,是是而非,才能引人入瓮。   只是由此一来,三皇子接连数日,频频登门,当真与卫国公“密谋”合作,看在一应贵族眼中,自是别有深意。   而对于三皇子来说,便是顺理成章地与卫国公府结为同盟,这也是意料之外的又一收获。   而在太子、皇后跟前,三皇子自有交待——关于南浙情形,他不甚了了,唯有向卫国公与大长公主请教一二,以保此行顺利。   中秋过后的第五日,在一众贵族心怀忐忑的关注下,天子正式下诏——经拷问审讯,郑乃宁遇刺身亡一案大有隐情,江州新任知州与宁海知府有重大嫌疑,着三皇子颢西往南浙严审此案,并封尚方剑,按法诛奸贼。   群臣大哗——皇子持御剑,可见天子对南浙时局之重视。   八月二十二,在骁骑铁卫的护持下,三皇子持剑南行。   而对于贵族女眷们来说,正到了赏秋闲游的好时候。   不出所料的是,尚书府的邀帖率先递来了卫国公府。   卓夫人据闻许氏是娘家姐姐的“故交”,亲自来邀,而许氏早受了叮嘱,无论卓夫人如何套旧,一但提起政事,便讳莫如深:“我不过后宅妇人,怎知究竟?”   而关于苏轹,也频频受邀各种酒宴,两相党羽开始逐力,都想从他口中打听得一二底细,苏轹赴宴但是痛快,不过嘴巴却闭得森严,半分没有透露。   秦相一党尚还不至紧张,抱着以观后事的态度,只金相党羽忐忑得很——卫国公就是一块铁板,苏轹也是个油滑的,至于老二苏轲,仿佛不论政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各大家族渐渐将希望集中在闺阁女儿身上——据闻,苏五娘在家也甚是观注邸抄,时常也与大长公主讨论政事。   金相问了一圈儿,得知韦、卓两家女儿与苏五娘甚是交好,连忙嘱咐卓尚书、韦学士交代小娘子们如何讨好套话。   故而,旖景一旦出席秋宴,不出所料都会遇到韦十一娘与卓氏阿瑜。   “想不到三殿下这般有本事,尚不及一月,就查明了真相。”卓姑娘十指交握胸前,两眼熠熠生辉:“看看今后还有谁敢嚼牙,说三殿下‘只识风月’‘不务正业’。”   旖景笑道:“阿瑜可是倾慕三殿下的风采?”   卓姑娘顿时娇羞:“阿景这是什么话,太不正经了些,我可是仗义执言。”   韦十一娘插言:“听说三殿下常去国公府,阿景应是与他再熟识不过,可知这一回殿下有无把握公断此案?”   “我瞧着殿下倒是信心满满,谁知道是否装模作样。”旖景摇了摇头:“有一回去父亲书房,还听见他们俩在争执呢,似乎父亲建议殿下还当谨慎,莫要妄断。”   “当真?阿景可听了仔细?”两个小娘子迫不及待。   旖景当要细说,却又像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并不曾听仔细。”   如此欲言又止,看在韦十一娘眼里,自是不信。   可任由她们如何纠缠,旖景只是摇头,一忽儿将话岔开老远,就是不肯再提政事。   直到某次宴会,旖景与秦氏阿雅“狭路相逢”。   矛盾的起因原本是金六娘——这位姑娘自从旧年中秋宴“失仪”,亲事便被搁置,好在后头闹出了甄茉的事,舆论转向,倒没人留心她的是非,金家大概是觉得风头已过,还是得让女儿出来露露面,才不致被人彻底遗忘,故而,金六娘这段时间也频频出席宴请。   几个世家娘子坐在一处,金六娘领着旖景、韦十一娘也去了那处扎堆,当面对彭三娘,毫不犹豫地好一番刁难,泼了她一身的茶水。   彭三娘还不待发怒,秦氏阿雅就摁捺不住了,直斥金六娘跋扈。   韦十一娘力撑金六娘,说分明彭三娘先推了金六娘一把,金六娘才不小心泼了茶水,是彭三娘咎由自取。   双方各执一辞,争执得难解难分。   旖景便上前规劝:“不过是意外罢了,别为了小事伤了和气。”   秦氏阿雅冷笑:“分明是故意,都说阿景明理,却原来也是非不分。”   “大家都是闺阁女儿,无仇无怨的,怎么会有故意之说?”旖景分辨。   “可笑,谁不知金相欲包庇南浙一党,反污彭御史,金六娘自是看不惯阿彭。”秦氏阿雅满面不屑,一脸正气。   旖景就等她这一句话,当即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南浙官员又关金相何事?难道真有心怀叵测之人,欲用这事污赖金相不成?”说完却忽然深悔失言一般,再不与众人争执,“落荒而逃”。   但这一句话,已经被韦十一娘牢牢记在心里,回去立即禀报了父亲。   韦学士连忙与卓尚书商议——看来当真有人在三殿下面前进了“谗言”,借此机会想要对金相发难,秦相党羽,居心委实叵测——可是从这情形来看,圣上应当还没有决断,否则卫国公也不会因此一事与三皇子争执——若是秦相一党串通了南浙其中官员,趁着金相出面,据理力争之时,咬定是金相的指使……这也不是不可能!   事态严重,还应劝说金相,不能再插手南浙之事!   两人本就听了各自女儿哭诉,说杨妃如何恃宠凌人,对杨同知暗暗怀恨在心,又因着这一论断,更加坚定了要劝服金相袖手的决心。   而国公府里,旖景正向大长公主请功:“就知道彭三娘是个明白人,我先是在一次赴宴时,避了旁人与她商量,让她常在阿雅面前说金六娘如何挑衅,皆是因为家族间的争执,闹得她屡失颜面……又‘无意间’将彭三娘的话泄露给韦十一娘听,果然,韦十一娘忍不住,就告诉了金六娘,才有了这场矛盾。”   该做的事已经做了,那么接下来,就看三皇子在南浙的手段。   对于亲自参与,又由世子一手策划的这一围棋局,旖景满怀期待。   ☆、第两百一十二章 苏直归来,强势清算   山长水远,三皇子这一次远行,自然不会太快传回音讯。   而对于金相来说,取舍之间,也不会仓促决定。   但随着韦十一娘与卓氏阿瑜在接下来的宴会中,再不探问政事,旖景自然料得韦学士与卓尚书已经有了判断。   探听消息的人成了旖景。   “我怎么听说阿柳前几日又与你争执了一场?”   这话实在是有些颠倒黑白,因为率先挑起争执的人是卓姑娘,并非一身傲骨的杨氏阿柳。   “说起这事就晦气。”卓姑娘怨愤不已:“韩尚书府上的秋宴,我本是不想去的,奈何家中长辈应邀,推辞不得……结果就遇到了杨柳,背着我与一群世家女指指点点,上前质问她,她还说我是小人,疑心生暗鬼,得意什么,等她家伯父获罪,杨妃被废,且看她还敢这般跋扈。”   “只怕事情没这么容易呢。”旖景短叹一声。   “哼,这次准让他们吃苦头,我可是听堂姐说了,只要罪证确凿,金相这回可决定了要‘为国除奸’。”   好吧,且不论金相是否下了决定,至少卓尚书已经表明了态度,旖景心满意足。   一次当虞沨来绿卿苑,与之对弈时,便将卓姑娘的话告诉了他。   “就是不知阿瑜的话信不信得。”旖景尚无万全把握。   “应当可信,因为金相已经对彭向示好了。”虞沨微笑。   “这么快?”旖景惊愕。   “示好得很坚决。”虞沨挑一挑眉:“彭向府里的管家,已在牢狱里病逝。”   这就是说,金相一党已经作出了让步,不欲再追究彭向“纵奴行凶”。   “没想到金相这么快就作出了取舍。”旖景迟疑落子。   “取舍一说尚还有些武断,但显然,金相已经开始犹豫,并且无论他作何决断,我们的目的都已达到。”虞沨毫不留情,一子落下,吞没了旖景的大片“山河”。   一心不能二用,这一局输得当然,旖景弃子,干脆暂停了棋局:“为何这么说?”   “显然京中勋贵对南浙党羽已经心生不满,若金相执着维护,必与京中勋贵离心。”虞沨微笑:“圣上想必更希望这个结果。”   旖景恍然大悟,颇有些感慨:“想不到东宫几个侧妃之争,竟然导致了同盟崩析,祸根原本埋于最初。”   “仅仅以利益为根基的同盟,本就易于瓦解,人心贪婪,对利益自然欲求难满。”虞沨摇了摇头:“这就是圣上为何要让卓家女儿为东宫侧妃的用心。”   这才是一步至关重要的棋。   “若杨同知当真获罪,杨妃将会如何?”旖景又问。   “五妹妹心软了?”虞沨立即洞悉。   “我只是觉得身为女儿当真无奈,杨妃虽然冷傲了些,但似乎并非阴狠之人。”   虞沨轻轻一叹:“五妹妹可知杨同知在南浙的作为?可知他逼得多少盐商倾尽家财行贿?据说他曾为强抢民女,致使一户百姓十余人口葬生火海……而杨同知的恶行,相比南浙诸官来说,还并非最为悚人听闻……南浙污吏必须整治,事情或者牵连无辜,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旖景羞愧,好吧,她又矫情了……   “杨妃如何,还要看太子。”虞沨忽然又说:“女子出嫁,不应再受娘家祸事牵连,她若因此被弃,只能说明太子对她的宠爱只是浮于表面。”   “南浙官员如此猖獗,难道就不能借此为由,弹劾金相。”旖景心生不愤。   “金相表面上并没有指使他们为恶,不过包庇纵容,对于这样的行为,却难找到实据,就算圣上有心牵连,还要顾及多数勋贵,而一旦动手,就不能仅仅只是削官去爵。”   斩草须除根,否则不能绝患。   仅凭着南浙一案,尚还不足以铲除金相。   而此时,才是棋局之初,生死胜负,谁也不能洞悉。   ——   远庆四年的夏季,比起往年,似乎当真更显悠长,一直到八月末,炙热的阳光依然没有半分缓和,晚膳之后,屋子里还像盛夏一般闷热,可杨嬷嬷已经不许置冰盆,说是既然入秋,气候虽还炎热,人体五脏骨络却受不住冰气,无奈之下,旖景只好在院子里乘凉,让丫鬟们聚在一起陪着谈笑。   这日晚间,四顾一番之后,并没瞧见冬雨,旖景顺口问起。   “许是与罗大家的去了哪处闲话了吧。”腊梅禀道。   旖景这才想起秋月早些时候说过,罗大家的成了八娘院里的管事嬷嬷,并常来寻冬雨说话。   “五娘,今日奴婢听说,老总管回了府里,似乎答应了国公爷要回来理事呢。”秋月说道。   “阿翁要回来?”旖景很是惊诧。   对于老总管苏直,连卫国公都要尊称一声“直叔”,小辈们更是亲昵地以“阿翁”称之。   “这话不假。”杨嬷嬷笑着说道:“奴婢今日去远瑛堂,可巧遇见了老总管,早些年原本他是觉得身子不妥,才辞了总管一职,这些年游山玩水一番,倒恢复了康健,中秋才回来与家人团聚,听闻宋辐出了差错,他很是惭愧,今日是专程来领罪的,又听说眼下总管一职找不到合适的人,只由幕僚兼管,才又自荐。”   原本只是一个插曲,不料次日清晨,旖景去马场练习骑射,三顺来见,却禀了一件事情——昨日下午,苏直从国公府出来后,径直去见了宋嬷嬷,详细如何不知,但三顺躲在墙角偷看,宋嬷嬷送苏直离开时,一直在院门目送,神情十分阴沉。   旖景未免猜测,难道是苏直因为宋氏母子“不义”之事,寻去指责了一番?   而另一方面,她也对罗大家的极为留意,担心这位宋嬷嬷的亲家,会对八娘不利。   又说罗大家的,心里当真委屈得很。   当初明明说的是让她去六娘院里,苦苦等候了一载,岂知自己还没回府呢,女婿也被“发配”到了庄子,罗大家的只觉得万念俱灰,却忽然又有好事降临,国公夫人调她回了国公府。   但没想到却拨给了八娘。   罗大家的原本就是家奴,自然明白诸位小娘子当中,八娘是个最不得宠的,不敢在黄氏面前怨言,却气势汹汹地与宋嬷嬷理论——   “当初夫人明明答应的你,让我侍候六娘,眼下却变了卦,我说亲家,这事你得与夫人好好理论。”   宋嬷嬷气得三魂出窍,只给了罗大家的一个白眼:“你若不愿,干脆回庄子里待着。”   罗大家的没了法子,只好与冬雨诉苦:“都是你祖母,行事不知好歹,连累了你爹又连累了我,这下如何是好?冬雨,你看看能不能在五娘子面前说说好话,让我去绿卿苑侍候吧。”   冬雨将罗大家的盯了好一瞬,只有苦笑的份:“外祖母,您就知足吧,其实跟着八娘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受气,六娘是夫人亲生,身边人若是有一丝疏忽,可脱不了责任。”   罗大家的尚还不甘心,频频就往绿卿苑来讨好,委实正中旖景下怀。   “许久不见宋嬷嬷,她老人家可还好?”旖景自不理会罗大家的诉求,只试探着此人的深浅。   “有什么不好的,要论来,都是主子们宽厚,若是换作别家,底下人犯了这么大的错,哪里就善罢甘休,虽她不比奴婢们,并非奴籍,可还有官府呢,这污篾陷害之事也得处刑不是?”   恩?看来罗大家的对宋嬷嬷怨气挺大。   旖景一笑:“嬷嬷倒是忠直。”   “五娘子可真是慧眼识人,难怪都夸您伶俐。”   好吧,如此“胸无城府”,想来宋嬷嬷也不会利用她行事,那可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头暂时放了心,而仅仅过了三日,苏直便当真“强势”归来。   老总管再度走马上任,一番雷厉风行,竟然用了短短十余日时间,就将数年间与宋辐来往“频密”的管事、下人尽数清算,但凡查出有贪匿之行的,一律施以杖责,收没家财,交给人牙子发卖,并无重错之人,也再无缘“钱银”要职,打发去庄子里种地,一场责罚与擢升,引得国公府人心惶惶,方才切实感受到,宋氏母子“称霸”的时代当真一去不复返。   旖景只觉得甚是疑惑——阿翁似乎,对宋辐戒备甚严,这是何故?按理来说,他与宋辐也有“师生”之谊,当初若非阿翁推荐,宋辐也不会接任总管一职,当然,那也是因为祖父、祖母对宋辐的照顾,才让阿翁领着他打理家务,故而,旖景一直不曾怀疑过阿翁的用心。   可是,阿翁这番兴师动众,显然是在防备着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宋辐对杨嬷嬷的“陷害”?   此事蹊跷。   或者阿翁已经意会宋嬷嬷的恶意?   这个猜测让旖景心潮澎湃,开始筹谋着要如何在老总管嘴巴里套话,计较一番之后,这日宋嬷嬷院子里,便迎来了一个贵客。   ☆、第两百一十三章 迷雾揭开,惊闻真相   远庆四年漫长的夏季,让本就焦灼的宋嬷嬷越发心浮气躁,好不容易盼到苏直归来,一番谈话后,却受到了义正言辞地警告,再兼着苏直的一系列举动,让宋嬷嬷更加怨愤,这一日小丫鬟杜鹃因手滑打碎了个瓷碗,就被宋嬷嬷用鞭子抽得满院子乱跑,一片鬼哭狼嚎。   四岁的宋茗坐在屋檐下,瞧着祖母大发雌威,兴奋得拍着小巴掌叫嚷:“抽死她,祖母抽死她。”   “吱呀”一声,院门洞开。   两眼发红的宋嬷嬷看见腊梅站在她家门口,眼睛里险些没有流出血来。   “呦,真是稀客,腊梅姑娘怎么会来此?”   腊梅看见杜鹃浑身血渍,哭得连嗓子都哑了,只想到自己那些年的水深火热,一口银牙几欲咬碎,冷笑一声:“嬷嬷这是何故,杜鹃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值得嬷嬷动这么大的肝火?”   “我管教自家奴才,与腊梅姑娘何干?”宋嬷嬷冷笑。   不过笑容很快僵硬在脸上,因为她瞧见了院门外的一辆车與,与正扶着旖景下车的自家孙女儿。   手里的长鞭“噼啪”坠地。   旖景也没想到会恰遇宋嬷嬷大发雌威,更有冬雨,已经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嬷嬷,即使丫鬟们有什么不是,可如此毒打……”旖景轻轻一叹:“嬷嬷也太严厉了些。”   宋茗还不知事,尖声尖气地学着罗氏往常的语气:“打死这些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竟迈着小腿跑下石阶,拾起地上的鞭子,就要去抽腊梅。   旖景无语……这一家人……   “胡说什么。”冬雨着了急,上前一把夺过鞭子,推了宋茗一把:“回屋呆着去。”   连忙提醒呆滞的宋嬷嬷:“祖母,今日五娘得了许可出府,想到孙女儿连中秋节都不曾归家,特意领着我来看望您……”   宋嬷嬷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贵客请进屋子里,亲自沏茶招待。   当然,又是一番“懊悔”,声称自己是急性子,忍不住气,这才责打下人,不待旖景劝慰,又是紧声地发誓,称今后绝不再犯。   “要论来,嬷嬷的家事,我是管不着的。”旖景笑道。   “五娘可别这么说,委实折煞老奴。”宋嬷嬷就要下跪。   旖景忙让冬雨扶稳,不再说这事,而是问起当日的命案:“听下人们议论,甚是吓人,嬷嬷独居可得小心门户。”   “五娘放心,毛头小贼,老奴还不至放在眼里。”   “可是连环凶案的凶犯呢,嬷嬷可不能吊以轻心。”旖景紧跟着又问了一番事发经过,捂着胸口直替宋嬷嬷庆幸。   又扯了会子闲话,足足耽搁了一个下午的辰光,还特意将冬雨留在了宋家,让她陪宋嬷嬷一宿,次日再回国公府。   这一番慰问,倒让宋嬷嬷老怀安慰,又听冬雨说起这些时日以来,五娘多有维护,更不疑其他。   “就是腊梅,听说要嫁给夏柯的兄长,婚期已经定了,主子们都允了的。”冬雨不甘:“因着夏柯的缘故,三顺也得了擢升,眼下专为五娘跑腿,打理嫁妆的事儿。”   “这也没有办法,你还是要忍耐。”宋嬷嬷这会子已经有心无力,除了隐忍以外,再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来。   而旖景这番突如其来的示好,迷惑宋嬷嬷只是其中之一,她主要的用意,还是试探苏直。   果然,才过了一日,扶风堂将将散学,旖景就在镜池边上“巧遇”了苏直。   “数载不见,五娘子都已经成大姑娘了。”苏直满面慈爱:“听说五娘子最近日日练习骑射,可愿意让老奴领教一番?”   旖景汗颜:“阿翁是笑话我呢,您可是跟着祖父上过疆场的,我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话虽如此,还是与苏直同去了马场,演练了一番所谓“骑射”。   看得苏直大笑:“果不其然,就是花架子,看来郡主这个师傅不甚合格。”   旖景:……阿翁,您老人家要不要如此直接?   “已经大有进展了呢,五娘十箭之中,至少有五箭中耙。”秋月很为主子打抱不平。   苏直看了一眼秋月,抚须笑道:“这是杨嬷嬷的孙女儿吧,还像从前一般直率,丫头你去给我要壶好茶来,我与五娘子多年不见,今日且与她好好聊聊天。”   秋月吐了吐舌头,可不敢违逆了这个德高望重的老总管,老老实实地泡茶去了。   苏直转身便走,寻处树荫石凳坐下,笑看着旖景落坐,这才问道:“五娘子昨日去了宋嬷嬷家中?”   不出所料,苏直果然是在宋家周围安排了眼线,旖景却故作惊讶:“阿翁如何得知?”   “五娘子何故去寻她。”苏直笑而不答。   “我不过是可怜冬雨,她与宋嬷嬷多时不见,趁着出外的由头,让她们祖孙团聚一日。”旖景笑道。   “冬雨?可是从前叫红雨的丫头?”   “阿翁好记性。”   “她可还听使唤。”   “最是伶俐的呢。”   “五娘,老奴有一句话,尽管僭越,五娘且担待则个吧。”苏直却蹙眉,迟疑说道:“五娘还是寻个错处,打发了冬雨为好。”   “这是为何?”旖景大讶,倒并非装模作样,的确满腹孤疑。   “五娘若还相信老奴,就别问缘由,还有,别让公主知道。”   旖景:!!!   “五娘身份尊贵,可不好与宋嬷嬷这等仆妇来往,还当避而远之。”苏直又说。   “阿翁,可是认为宋嬷嬷有什么不妥?”旖景再难摁捺:“阿翁原本可是极为信赖宋总管,就连祖父当年也……”   “老国公不过是体恤下人罢了。”苏直浅咳一声,正色说道:“宋家母子居心不良,否则也不会搭上国公府的名声,排除异己,老奴听闻五娘如今行事稳妥,应知身边不能留下隐患,冬雨还是打发了为好。”   假若冬雨是个小厮儿,苏直早已动手,可他到底是外院总管,还不能插手内宅的人事。   可苏直的态度,越发让旖景笃定了其中必有蹊跷,沉思了一阵,这才说道:“阿翁,您可不会仅凭人一事之错,就无故责罚,宋嬷嬷一家究竟有何蹊跷,还请直言。”   苏直微微一怔,仔细打量旖景一番,若有所思:“五娘在怀疑什么?”   “宋嬷嬷的恶意。”旖景说道:“不瞒阿翁,我之所以留冬雨在绿卿苑,便是想彻查宋嬷嬷的恶意。”   “如此说来,宋氏还有老奴并不知情的作为?”苏直拧紧眉头:“但请五娘直言相告。”   “那阿翁是否愿意告诉我,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旖景直觉得掌心布满汗意,直到此时,她已经笃定了心中的猜疑,苏直一定知道宋嬷嬷悉心隐瞒的事。   “五娘恕罪,因老国公有遗命在先,老奴不敢不遵。”   “难道宋辐的身世……”旖景大惊:“阿翁,此事与祖父有关?”   相比旖景,苏直更加惊讶,竟然站了起身,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旖景:“五娘究竟知道了什么?”   “宋辐难道……”旖景只觉得脑中疑团,似乎渐渐找到了头绪,可是那一条线索,却让她惊慌失措。   突然想到宋辐之名,还有宋茗……   “不。”旖景摇了摇头,惊慌失措地握住了苏直的手臂:“阿翁你告诉我,祖父他不会背叛祖母,不会……这不可能,宋嬷嬷不会是……”   “不是。”苏直沉声打断:“五娘莫胡思乱想,宋氏与老国公没有牵连。”   “可她的养子为何取名为辐?还有她的孙子……父亲、二叔、三叔之讳都带‘车’旁,长兄、二哥、三弟、四弟之讳,也带‘草’部。”旖景脱口而出,自己却不敢置信:“阿翁,你告诉我,宋辐可是祖父的……”   她惊惧地发现苏直沉默不语,再无反驳之辞。   “难道说,宋辐是祖父的……”旖景艰难地吐出两字:“庶子?”   苏直颓然地坐在石凳上,闭目不语。   真相,竟然是如此……   “那么,是宋嬷嬷?”旖景捂住了嘴,不忍再问。   “不是。”苏直长叹:“五娘看来已经洞悉了不少隐情,可否答应老奴,暂时将此事瞒着公主?”   “请阿翁据实以告。”良久,旖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事已至此,总不能置真相于不顾,无论是多么悚人听闻,她也必须面对。   “老国公临终之前,才知道宋辐的真实身份,可其中,却并非没有蹊跷,故而,虽然老国公写下认子书,却托付给老奴,并让老奴暗察其中真相,可是老国公已经没有时间……他不忍让公主伤心,于是嘱咐老奴,公主在世之时,切不可公布真相。而这些年间,老奴奔波四地,始终没有找到宋辐的生母,所以五娘,老奴想知道您究竟洞悉了宋氏多少隐情,但只望您能遵循老国公的遗愿,暂时隐瞒公主。”苏直固执地坚持这一个条件。   生母……认子书……这两个词汇,仅仅只是旖景听闻,都已觉得痛入骨髓。   “阿翁,我也不想让祖母难过,所以您放心,真相大白之前,我必当守口如瓶。”   ☆、第两百一十四章 言说旧事,渐明祸因   京里五月,远离了乍暖还寒,却还不到炙热沉闷,春已向晚,夏季初薄,最是清爽的季节。   可是在苏直的映像里,天盛六年的这个初夏,国公府里却是阴霾密布。   那一年圣上登基两载,尚未改元,可老国公苏庭的生命却已经走到了尽头,犹记得才刚立夏,老国公又再吐血,相比前几次昏厥,那一回足足两日不醒。   宫里三名太医寸步不离地施针急治,好不容易才让老国公从昏沉里回复了意识。   苏直记得那一天阳光清透,映入白桑纸,沉没在青砖上,恍恍惚惚地苍白着。   老国公硬撑着从榻上披衣坐起,每一个动作都是沉晦缓慢,可他在一旁看着,却不忍上前掺扶。   发际未白,青眉不苍,但生命却渐到耗尽,展眼离别,让人不及作好准备。   “上元呢……”苏直听见老国公已经有些干哑的嗓音。   “公主与太医们商议药方。”苏直强忍悲痛回答。   他看见老国公似乎竭力想站立起来,手臂在榻沿撑了几撑,可膝盖尚且虚软,最终放弃……   一声浑浊的叹息——   “秉端,我还剩多少时日。”   苏直痛不能言,却见老国公朝向他看来,目光里并无伤感,一如既往地坚定:“秉端,我不想这么糊涂着离开,说吧,那些太医的诊断。”   “国公爷……”曾经征战沙场,无惧生死的汉子,如今却被简简单单地一句话,窒息了喉咙。   三日,或者两日,最长拖不过五日,人生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尽头。   苏直至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说出来那句艰难的话。   “去看看上元,让那些太医回宫去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   犹记得老国公说完那句话,似乎总算积蓄了力道,稳稳站了起身,迎着窗外的明亮,离开黯沉的病榻,依然是铁骨铮铮,轩昂挺拔的身影,不让人看出踉跄虚弱。   也就是那一日,宋嬷嬷求见。   苏直记得大长公主才被老国公劝回屋子里安歇,又请世子苏轶嘱咐后事,宋嬷嬷来时,苏轶才刚离开。   苏直是随着宋嬷嬷一起进的书房。   自从婉丝事件后,老国公从不与府中仆妇单独会面,二十余载来,无一次例外。   他原本还以为宋嬷嬷是奉公主之命前来,但才一入书房,就见宋氏长跪不起。   “国公爷,有一件事,奴婢本想一直隐瞒,可这时……奴婢不忍再瞒着国公爷。”   苏直惊异地看着宋氏匍匐在地,哽咽不断,他下意识地打量老国公的神情,却只见主子浓眉轻蹙,并没有让人回避的意思,苏直也便端端正正地立在一旁。   “阿宋,你起身说话。”老国公一手撑在案上,语音里多少还是有些疲惫了。   “国公爷可还记得婉丝?”   这一句话,让苏直神情大变,他清楚地看见老国公的目光也凌厉起来。   “大征九年,婉丝私下联系奴婢,说有要事相请,奴婢不明所以,与她府外私见,才听她说……当时,她已有五月身孕……国公爷,婉丝想通过奴婢传话给公主,求公主宽容她……奴婢当时不敢擅断,而国公爷又已随驾亲征……奴婢只好先安慰了她,一直隐瞒着公主……当年腊月,她产下一男婴。”   苏直看见宋氏抖抖擞擞地从袖子里取出多件物什,想呈给老国公,连忙上前接过,却见一枚玉佩,还有当时老国公交给婉丝的地契、房契。   “当年国公爷让婉丝回宁海,可她于半途发现有了身孕,不甘就此远离,又折返回京,奴婢听说她腹中胎儿是国公爷的骨肉,只好先将她安顿,哄她先产下小郎君,可是奴婢不敢让公主得知……奴婢威胁婉丝,若想母子平安,不能留在京都,婉丝哭求,不想让小郎君随她颠沛流离,与国公爷父子分离……后来,奴婢只好答应她照顾小郎君,打发她回宁海,可她却将这些留给奴婢,说是国公爷当日所赐,以为凭证。”   “为何现在才说出此事?”老国公肃颜追问。   “奴婢不忍让公主难过,更不想看着国公爷与公主夫妻生隙,可是如今……若不将实情相告,奴婢委实不忍。”   “那孩子……”   “当年为了不让公主生疑,奴婢只好交给一农户抚养,直到七岁时,才想办法接回国公府,并认为养子……”   ——   苏直说到这里,长长一叹:“五娘,当年的情形就是这般,老国公已是大限将至,没有时间核实此事,可那婉丝……当年,的确与国公爷有……而算着时间,宋辐若为婉丝产下之子,的确是国公爷的骨肉。”   旖景定了定神,只觉得千头万绪一团凌乱,不由苦笑:“所以,祖父但凭宋嬷嬷单方所言,就写下了认子书,并嘱咐她一直欺瞒祖母?”   “五娘别怨老国公,仓促之时,这也是无奈的事,老国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征得公主的原谅,他不想最后时刻,在公主的怨恨中撒手人寰,更不想让公主痛苦。”苏直沉声说道。   旖景用手掌摁在眉心,心里涌上各种复杂难辩的情绪,她依稀觉得,一切祸因,也许就是因为祖父这封认子书,宋嬷嬷定是对祖父早有情意,却求而不得,一直对祖母深怀妒恨,她隐忍多年,就是要为养子宋辐夺得国公府的所有。   “祖父就这么信任宋嬷嬷。”   “当年不仅是国公爷,就连老奴也相信宋氏如此行事,全因对公主的忠诚维护……五娘,您没有经历过那些年月,宋氏曾随公主同生共死,老奴尚还记得,当年苍山一役,公主捕得东明佃作,洞悉东明军欲暗伏青谷关伏击老国公,正是宋氏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将消息递给骁骑军,才让老国公避开了那次死祸。”   可是就因为后来宋嬷嬷暗藏祸心,再兼着自己糊涂愚蠢,不仅害死了无辜的世子,自身也落得个畏罪服毒的收场。   旖景无力地想,在那已经终结的时光里,宋氏在害死自己之后,不知还会生出多少祸事。   可这些话,自然无法质问出口。   “那个婉丝,与祖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旖景直觉其中隐情并不单纯,宋辐究竟是不是祖父的骨肉,尚且不能定论。   “婉丝原本是公主身边的丫鬟,大征八年,先帝兴兵征归化,老国公领兵前往,于大征九年大胜,收复归化周围十八座城池,先帝召老国公归京,举宫宴为庆,当时,公主才产下三爷,还不足一月……老国公在宫宴上饮得七、八分醉,当晚宿在书房,公主不能亲自服侍,便让婉丝煮了醒酒汤……那婉丝,本与公主年轻时有几分相似……兼着她存心……老国公……次日酒醒之后,老国公悔之不迭,警告了婉丝不能胡言乱语,与公主商议,借口将婉丝赐给部卒为妻,公主询问婉丝自己也情愿,便允了下来。老国公嘱咐老奴,在宁海准备了田产宅子,欲将婉丝远远打发了事,老奴当时托付了一个素有交情的商贾,因他恰好要往宁海,便让婉丝同行。”   “可是那丫鬟却半路折回?”旖景对祖父“酒醉乱性”之事,委实不好评说,只询问后事。   “因数月之后,先帝起意亲征,召老国公随驾,老奴也随同大军前往,对婉丝之事再无关注,直到宋氏在老国公临终前坦白了实情,事后老奴也询问了那商贾,果然,当年半途之中,婉丝便因身子不适,请了郎中诊脉……那商贾也知婉丝当时有孕,见她坚持不肯再往宁海,要折返京都,他不知其中隐情,自然不好勉强。”   这么说来,婉丝当年有孕之事不假。   “可祖父心中也有疑惑,否则,也不会嘱咐阿翁细察。”旖景又说。   “的确如此,老国公虽信宋氏对公主之忠,可也知她行事果决,应该不会放过婉丝,再兼着……那些房契的确是老国公亲赐给婉丝之物,可却从没有交托给她玉佩为信。”   旖景惊讶:“可宋嬷嬷却说那玉佩是祖父赐给婉丝之物?”   “是,因此老国公当年就怀疑婉丝应是察觉到宋氏欲对她不利,才故意这么说,留下后着,但却不知真相究竟如何,故而,老国公虽觉宋辐无辜,写下认子书,交付老奴,却一再嘱咐,若公主在世,不能公布,若不能察明宋辐身世,也绝不能公布,若老奴有生之年,尚不能查到婉丝行踪,确定宋辐乃老国公骨肉,死前便将认子书销毁。”   也就是说,若苏直死时,大长公主尚且在世,宋辐的身份也不会得到认可。   “老国公当时也只能为公主做到如此,可始终对宋辐怀有歉意,因此才交待老奴要照顾他的生活。”   “阿翁,可您现在对宋嬷嬷母子防备十足,又是为何?”旖景微蹙了眉。   “这些年老奴遍寻婉丝无果,便已怀疑她已经遇害,可始终无法确信宋辐身世,此番归来,又听说宋氏母子欲陷杨嬷嬷于不义,心里便疑她是因天长日久,渐生贪心,再有听家人说自从宋辐遭责,宋氏屡屡登门,便去见了一面,她竟威胁老奴,若不助宋辐回国公府当差,便向公主坦白此事。”   原来如此……   宋嬷嬷应是摁捺不住了。   “老奴告诉她,若她一意如此,老奴自当矢口否认,宋氏咬牙切齿,声称宋辐怎么说也是国公爷骨肉,想说服老奴出面为证,老奴当然不肯,越发疑她别怀企图。”苏直说道。   “阿翁,我认为若是将祖母一直隐瞒,并非妥当。”旖景叹了一声,想到自从祖父过世,祖母虽不曾在人前表露出哀痛,可时常怔忡,应是怀念伤感,她不敢想像当祖母得知祖父曾经背叛……   “可我赞同,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是暂且隐瞒为好。”旖景又说。   “五娘,老奴已知无不言,那么,还请五娘能将宋氏的蹊跷尽数告知。”苏直又请。   旖景思忖,事已至此,能得阿翁相助,更能将宋氏母子堤防得严密,便也不再隐瞒,将宋嬷嬷那些“好事”仔细告知。   ☆、第两百一十五章 宋辐和离,母子生隙   当那个傍晚,旖景毫无准备地闻听了真相,多日以来,一直处于震惊的情绪里,关于祖父当年仓促间的决定,是非对错,她不想置评,但与苏直商议一番,推测宋嬷嬷威逼无果,应当不至于贸然公布当年隐情,她隐忍多年,为此不惜谋人性命,绝不是为了所谓“忠诚”,故而,尽管这时遭遇打击,也不会半途而废。   苏直听说宋嬷嬷不仅在国公府里杀了人,还设计毒害二爷子嗣,恨得咬牙切齿,旖景提醒他不能露了痕迹,让宋嬷嬷察觉,要想查明真相,还得与宋嬷嬷虚以委蛇,而要将她置之死地,更不能急于一时。   关于那个婉丝,旖景私下也找杨嬷嬷打听了一番,杨嬷嬷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此人,还是旖景提醒——听有婆子无意间提起,与祖母长得有几分相似。   杨嬷嬷方才恍然大悟,果然说当年大长公主瞧她像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巧老家又是在宁海,便称投缘,留在身边儿侍候,后来仿佛嫁给了老国公手下部卒,去了外郡,再无音讯。   旖景暗暗推测,若婉丝还活着,怎会不顾亲生儿子,二十余年来隐姓埋名,多数已经被宋嬷嬷害死。   至于宋嬷嬷的动因,旖景并不能猜测通透,只隐约觉得她对祖母怀有妒恨,纵使祖父已经过世,这妒恨却依然越积越深。   眼下关健,是要确认宋辐究竟是不是祖父骨肉。   想到宋辐也许是她的“四叔”,旖景心里只觉得吞了只苍蝇般地难受。   生死之仇,若到头来却有血缘之亲……   那么,真相大白那一日,她该当如何?   若是放下仇恨,以德抱怨……或者是她不够善良,一想到这个可能,焦灼与不甘便从心底突突地往上汹涌。   宋辐这时,应该知道他的身世,可是对国公府依然深怀恨意。   还有那一世,当她殒命之前,冬雨站在虞洲身边,那心满意得、阴森痛快地神情……   旖景每思及此,恨意都会蓬勃而生,恶念更会在五脏六腑张牙舞爪。   只是毕竟事隔二十余载,要想查明其中真相,并不容易,旖景盘算着,或者能想个办法让宋嬷嬷自露马脚,透出几分端倪?   与此同时,关于那些宋嬷嬷杀人的罪证,也当缓缓收集。   旖景寻了个外出的机会,先与杜宇娘碰面,仔细委托了一番。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逝,秋过,冬至,渐近年关。   这一年冬雪久久不落,京都却笼罩在阴雨绵绵里,北风依然还是那么凌厉,刮得人面颊生痛。   直到小年夜,天空才飘落了飞絮般的碎雪,旖景从远瑛堂归来,解下肩上的斗篷,当瞧见上头沾着些银白,趴在窗子里借着檐下绢灯恍惚的光影盯着夜幕好一阵,看清落雪有了漱漱之势,才感慨一句:“今年这可还是初雪。”   春暮与秋霜正盘膝坐在炕上剪窗花,闻言都看向窗外,也跟着感慨了几句,说这一年夏季太长,仿佛还没感觉到秋凉,转眼就到了冬季,虽未下雪,雨天却比雪时更冷。   秋月这时掀了帘子进来,耸着肩搓手跺足,忙不迭地往火炕上挤坐,迫不及待地说道:“五娘,奴婢听不少仆妇议论,宋嬷嬷家今日可热闹了呢。”   旖景这才关了窗,拢了拢身上的薄毡,将手炉递给秋月暖着:“这几日庄子里的人陆续送来年货,想必宋辐也回了京吧。”   早上问安的时候,她还听祖母嘱咐,让宋辐一家留在京里过年,无非还是顾念着宋嬷嬷孤身一人,担心她冷清。   旖景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祖母待宋嬷嬷这般真诚,一片好心却反遭妒恨。   “回来了,不过呀,这才一回来,宋辐就闹着要休妻。”   此言一出,旖景当然大觉诧异,春暮与秋霜也呆呆地停了手里的剪子,就连里间正忙着铺床的夏柯,也忙不迭地出来,围着秋月又惊又疑。   “据说宋辐自从遭责,罗氏就多有埋怨,两人在庄子里时常闹得鸡犬不宁,许是因为如此,宋辐才起了这念头,今日才回京,就对宋嬷嬷提了,宋嬷嬷自是不许,宋辐竟与她争执起来,险些气得宋嬷嬷动了鞭子。”秋月笑道:“宋嬷嬷这么厉害个人儿,没想到却不约束不了自己的儿子。”   旖景暗忖,看来她猜测是对的,宋辐应当一早知道了身世,只怕还暗怪宋嬷嬷不替他尽力,由得被罚去庄子吃苦,这时,应当是摁捺不住了。   “罗家只怕不会妥协吧。”夏柯说道:“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罗大家的今日已经在夫人那儿求了假,堵在宋家院里撒泼,怒骂宋辐忘恩负义,说她家女儿好歹也是替宋家生儿育女的,不肯善罢甘休。结果宋辐只甩下一句,他与罗氏是必不得好过了,若是不愿和离,便就休妻,竟趁夜就出了城,回庄子去了。”   态度这般坚决,只怕另有内情。   旖景暗暗琢磨,次日与苏直商议此事,才得知了其中缘故——   原来苏直自从归来,不仅在宋家周遭安排了耳目,也没有放过庄子里宋辐,罗氏不贤是真,争执也是常有,只宋辐起意休妻,却是因为“移情别恋”。   要说那个将宋辐哄得服服贴贴,心生忤逆之人,还是旖景的旧识。   正是当日欲讨好宋嬷嬷祖孙调去苏荇院里不得,反受了算计,被赶去庄子里的莺声姑娘。   可巧宋辐遭责,竟与她罚在了同一个田庄,也不知莺声什么盘算,总脱不过报复之心,兼着宋辐虽然不再是总管,可比起庄子里那些“粗蛮”人,还算是出众,莺声姑娘不肯屈就,把握时机,勾引得宋辐欲罢不能。   苏直说来,连连摇头:“不想宋辐行事这般荒谬,老奴愧对国公爷。”   “阿翁何需自责,宋辐是宋嬷嬷一手管教成这般,此事咱们可不作理会。”旖景须臾拿定主意,心道若是罗家与宋家生隙,倒彻底不用担心罗大家的会对八娘不利了。还有一点,莺声必然对宋嬷嬷心怀恨意,有这么一人从中挑拨,宋氏母子只怕再难齐心。   旖景决定静观其变,一边留意着冬雨——趁着年节有假,她回了一趟私府,归来之后,时常与罗大家的碰面,结果正月时,旖景就听说了罗家答应和离。   看来,宋嬷嬷也不敢逼急了宋辐,只好妥协。   据闻,罗氏之所以答应和离,是收了宋嬷嬷的“补贴”,得了百两纹银,就此与宋辐夫妻决裂,嫁娶无干,只如此一来,罗家也与宋家彻底决裂,罗大家的每常与人闲话,都会痛骂宋家母子几句,哭诉女儿可怜。   “这回宋嬷嬷的名声可当真臭不可闻,下人们每有议论,都说她绝情绝义。”秋月时常将打听来的闲言碎语反馈在旖景耳里。   夏柯却留意更多,也私下对旖景提起:“早前众人还不明所以,只这些日子渐生议论,说宋辐在庄子里与莺声眉来眼去,这才变了心,弃发妻不顾。”   “可笑冬雨,还从中劝服罗氏妥协,至于罗家,也可怜不到哪儿去,还不是为了那百两银子。”旖景冷笑。   一个为了将来富贵,连生母都置之不顾的人,其心狠辣,比宋嬷嬷倒是有过之而无不足。   而远庆五年这个新春,宋嬷嬷更是过得煎心似焚。   仅仅一年间,她多年苦心经营崩于一溃,宋辐遭责,她也彻底失信,又险些被牵涉到凶杀案里,好不容易盼到苏直回京,她还打算着孤注一掷——原本也不是要说服苏直拿出那封认子书,这会子也不到时机,只望他看在老国公的颜面,为宋辐说几句好话,从庄子里调回来。哪知那老不死的软硬不吃,全不顾宋辐的处境。   还有养子,竟然在这关头闹着要和离,娶莺声那贱蹄子为妻,她坚决不允,竟惹得宋辐大怒,居然口称不过是她名义上的养子,论来还是她的主子,这些年受她指手划脚已经足够,今后再不会言听计从,若是她不许可这事,大不了张扬开去,不怕大长公主不顾及名声,让他认祖归宗。   二十余年的苦心,竟然养出来这么一只白眼狼!   “有本事你就张扬出去!看谁信你的话?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当初你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大长公主若知道你的身份,还容你认祖归宗?也不掂掂斤两!”   一番威慑,才让宋辐泄了气,可还是坚持和离:“我原本就厌恶罗氏,当初母亲坚持,不得不娶她,这些年来,日子过得万分憋屈,自从受责,罗氏就不安于室,常常对我冷嘲热讽,让我如何忍耐?莺声貌美,性情又温柔,才是宜家宜室,母亲总得体恤体恤我。”   宋嬷嬷见宋辐死心踏地,气得没将一口牙咬碎,却也不敢逼得太急,只好趁着冬雨回来,说服她去劝解罗氏妥协,许以钱银,又保证将来会“收拾”了莺声。   罗家人贪财,罗氏又早不安于室,解决起来不算麻烦,可想到不得不先容纳了莺声,宋嬷嬷只觉气愤难耐,一个春节过得肝火旺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月初三,才一清早,宋嬷嬷未开院门,就见院墙下被人丢进来一封密信。   署名竟然是婉丝!   ☆、第两百一十六章 家事朝事,年节不闲   这无疑是个圈套!   宋嬷嬷立即洞悉,但也是好一番忐忑,自打银钗那一件事,她便感觉到背后的威胁,再兼着旧年陷害杨氏不得,那个什么胡子马,显然与人早有勾结,这一切都说明,有人想对她不利,可是宋嬷嬷却怎么也不想透那威胁的来源。   眼下,居然一个死鬼还来信威胁!   当年她看出婉丝对老国公暗怀情意,本来还满是不屑,可仔细一想——大可利用婉丝投石问路,假若事成,老国公容纳了婉丝,与公主必会生隙,那么她也许还有机会。   这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做到从一而终,据宋嬷嬷看来,老国公无非是因为公主身份高贵,有所顾及而已。   而以她的谨慎,当然不致贸然行动,所以尽管早怀倾慕之心,却不得不苦忍。   说什么不舍公主,愿终身不嫁,只不过不想放弃心里的执念而已,偏偏杨雪雁那个傻子,竟也要学她终身不嫁誓忠。   后来想是杨雪雁觉察到什么,总算松了口,答应了嫁给周掌柜。   为此,杨雪雁甚至还当面责问过她,是否怀了什么奸诈念头,两人争执了一场,就此翻脸。   总算杨雪雁没有实据,又自认本份,没有在公主面前挑拨。   而她冷眼看来,婉丝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弱之辈。   宋嬷嬷当然不会愚蠢到当面教唆,却时常对婉丝提起老国公与公主间的过往,叹息着婉丝虽与公主样貌相似,却没有那等好命,渐渐地,她发现婉丝越发不甘。   总算是盼到那么一个机会,老国公远征归来,宫宴饮醉,而公主因还在坐月子,只好嘱咐了她安排下人好生侍候。   那一天,她是有心让婉丝去煮醒酒汤,并颇有深意地说了一些老国公往常醉后,公主都是如何服侍。   果然,那晚让婉丝得了手。   宋嬷嬷想起那一夜,听着书房里那一番动静,她又是妒忌,又是期待的复杂心情。   哪知老国公次日酒醒之后,竟当即发落了婉丝。   心灰意冷,宋嬷嬷满怀哀怨。   原本以为那场事端就这么过去了,岂料数月之后,婉丝竟遣人联络了她,称有了国公爷的血脉!   从那时起,一个计划,就在宋嬷嬷心里逐渐有了轮廓。   于是接下来的岁月,她开始有了期盼,日子才有了崭新的意义,而一切,又正如她期待那般发展……   只是没想到,老国公竟然会这么快撒手人寰……   原本,她以为大长公主会先行一步——高祖与先帝皆有隐疾,非长寿之人,大长公主从前也受过重伤,又有心悸之症,还诱发过数回气喘,她盘算着若有一日,公主薨逝,她再坦白宋辐之身世,做为养母,就算不能代替公主,可也是与老国公有了一种联系。   当然,最好是能以情动之,成为老国公的继室。   但这一切,随着老国公的病逝,尽数成为泡影,她不甘心,越发妒恨,所以,才改变了策略,所以才要谋夺权富,没有倾心之人,也只有这些,才能填满她终身残缺。   原本好端端的筹谋,这一年来竟然颇多周折,眼下,已经下了地狱的人,竟然还来信威胁!   可婉丝一事知者不多,就连宋辐,也不知其中底细,在世之人,唯有苏直了解来龙去脉,是他吗?那个老不死的家伙,是他在算计自己?   何故如此?难道老国公临死之前,早已对她生疑?   宋嬷嬷想到这个可能,心里更是悲痛难耐,可眼下却不是自伤的时候,该如何应付?   再次展开信纸——   “二十余载不见,嬷嬷可还记得故人?当年嬷嬷之言,犹在耳畔,但如今情形,国公爷已过世多年,我儿也已年近而立,事过境迁,想来公主不至不顾国公爷骨血,还望嬷嬷促成我儿认祖归宗一事,现已回京,望嬷嬷见信后,于本月初十午正来白沙渡一见——故人婉丝。”   哼!她起初信口胡谄,称威胁得婉丝不敢留于京都,想来苏直是产生了怀疑,方才捏造了这么一封信,只是若置之不理,必会让那老不死的洞悉婉丝已死,假若他以此为由,在宋辐面前再挑唆生事……   就算是演戏,也得去赴约,且看那老儿有什么手段!   拿定主意之后,宋嬷嬷立即行动,当日就去苏直私邸,将这封信给他过目:“我起初为了不让公主与老国公生隙,方才欺哄了婉丝,也曾警告她,这事不可急在一时,否则公主知情,应不会容她们母子,这些年来,她也杳无音讯,却不想这时竟然回了京都,该如何是好?”   苏直早已听旖景说了安排,当然装作不知,声称得与宋嬷嬷同去赴约,与婉丝当面一谈。   宋嬷嬷心下冷笑,只以为苏直是在做戏,却磊落地一口应承。   旖景得了苏直的答复,并没有觉得兴奋——她早有预料,宋嬷嬷即使已将婉丝害死,接到这封信后,也会怀疑是苏直故布迷阵,为了显示她并没有行恶,一定会去赴约,并且为了假作“诚意”,一定得先知会苏直。   能不能从宋嬷嬷的应对中发现蹊跷,且看初十那一日了。   因是年节间,小娘子们元宵节前都不需去扶风堂听课,又因数日雪雨不停,旖景也没去马场练习骑射,终日闲睱,除了去远瑛堂陪陪祖母说笑,就是与六娘研读邸报,或者同四娘对弈,要么就是与七娘品茶,二娘与周家四郎已经过了“小定”,有时也会拿着嫁衣过来绿卿苑里边绣边聊,只有三娘,眼看着旖景人缘越来越好,自己倒越发孤傲不群,整日只在黄氏跟前献殷勤,不与姐妹们扎堆。   正月初七人胜节,阴沉沉的雨雪天气竟然放晴,宫里来人赐了彩缕人胜,大长公主分发给各位小娘子们贴屏,旖景才回绿卿苑,就听说三婶许氏来了,连忙又迎了出去,因见许氏身后没有跟着七娘,也十分乖巧地打发了丫鬟们,亲自斟茶递水,请了许氏上炕安坐。   “景儿越发伶俐了,可是猜到我今日来意?”许氏品了口茶,拉着旖景坐在身边儿,笑着问道。   旖景道:“应是南浙有了消息吧,年节不朝,邸抄上也暂时没有新闻。”   但即使没有朝议,圣上也不会真荒废了朝政,卫国公与苏轹在年节当中,也不会赋闲,时不时地就被召进宫里参与殿议。   “小机灵鬼,就知道你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许氏说道:“三殿下总算有了大动作,拘了江州知州、宁海知府下狱,折子昨日送抵御案,又参劾布政使王炯贪赃枉法、盘剥百姓,牵涉南浙大小官吏,竟达三十余人,今日殿议,圣上勃然大怒,将所列罪证砸在群臣面前,问谁还有质疑。”   “金相如何?”旖景忙问。   “还能如何,大义灭亲呗,跪在御案前请罪,声称南浙官员多为他一手擢升,不想竟是些贪官污吏,他有举荐不当之罪,理应受责,并恳请圣上严惩南浙污吏。”   看来许学士与卓尚书的建议起了作用,金相果然想要独善其身,可是恳请严惩,委实太过果决,态度倒是好的,想来圣上也不会真对他如何。   “王炯的奏折也到了御前,直称是彭御史捏造罪证,秦相为党争权势,污陷于南浙官员。”许氏又说。   “可审断之人明明是三殿下……”旖景摇了摇头:“只怕王炯这个奏折,存着要将金相拉下水来的意图。”   “你三叔也是这么说的,据此,金相越发以为南浙官员居心叵测,欲陷他于两难之境。”许氏又说:“圣上已经下令,着都察院彻查南浙官员贪贿之行,令三殿下先将王炯、江州知州、宁海知府押解回京。”   “如此,是将整治的权柄交给了秦相。”旖景思忖一阵:“秦相必会重治。”   “看来圣上对三殿下此番行动甚为满意,不欲置他为众矢之的。”许氏也说:“至于继任之人,圣上交给了太子选擢。”   还真是,得罪人的事儿都由旁人做了,平息善后这等讨好的事,成了太子之务,想来,四皇子会越发不甘,旖景暗忖。   不过这事看着无妨,能不能让圣上满意,却还得看太子选擢之人,只怕金相会因此再生饶幸,向太子举荐党羽,但他“重治”南浙诸员的态度,更会引不少勋贵寒心。   南浙官员虽据于地方,但其家族多为勋贵,又有姻亲挚交,与京都贵族间也是盘根错节,金相此行,虽善身自保,但党羽之间,必生矛盾计较。   “只怕风波还未彻底过去。”旖景感慨。   许氏深以为然。   一地官员,有三十余人牵连贪贿不法,自从大隆建国,还是前所未有的重案,虽说其中果有狠辣之辈,身担无辜百姓、商贾性命,必遭严惩,可其中也不乏那些无可奈何之人,基于大环境的影响,只得同流合污,却还不至罪大恶极,只贪了些小财,并未行伤天害理之事。   可秦相好不容易得了重创金相一党的良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都察院多为他的党羽,由这帮人根查贪贿,必然牵连广泛。   有那些较为“善良”之人,当知金相竟然袖手,连忙请托家族姻亲挚友,四处求庇,于是乎,做为勋贵,又是信臣的卫国公府,自从人胜之后,便赢来了车马访客不断。   卫国公并没有拒门谢客。   如此态度,自然引得秦相猜疑——看来,圣上就算要打击金相一势,也不会看他独大,卫国公在这时挺身而出,必然是领会了圣意。   而后宫之中,皇后与陈贵妃也各有揣测,越发重视卫国公府,两个贵人分别掐指一算——呀!苏五娘今年就当及笄,该是议亲的时候了。   ☆、第两百一十七章 白沙渡头,古怪青年   皇后大是焦急——这些时日以来,杂事繁琐,竟让她一时疏忽了这件要事,苏氏五娘到婚配之龄,依着她的身份,与太后的宠爱,就怕会在皇子中选择——五皇子,德妃所出,其家族虽不如陈氏,但族人不乏位及朝中要职、军中统领,虽德妃瞧着没有争强之心,可也难保证,若是她与国公府联姻,岂非如虎添翼?是个隐患,不得不防;六皇子生母丽嫔,脑子不怎么灵光,家族也并非名门,可是颇受圣宠,往常时有愚笨之行,圣上却也没有因此厌恶冷待。   且不管这两个皇子是否有夺储之心,却都不能让他们得卫国公这一门姻亲。   不由有埋怨起三皇子来,若非他当初行为不检,已经娶了卫国公府长女,这时又何必担忧?还有甄家,不知怎么教养的女儿,非但没与卫国公世子成事,竟然累得家族名誉险些不保,更可气的居然还对亲姐姐下狠手,害及储君之嗣!   这时再要撮合让苏五娘嫁去甄家,无疑是痴人说梦。   皇后深觉为难,反复思考之后,还是笃定了不能让五、六两个皇子得这一门姻缘,在这个底限上,尽量争取与国公府联姻。   陈贵妃也是不甘得很,她对秦氏这个儿媳原就不满,无奈圣意难违,眼下另一个儿子十皇子才幼学之龄,自然不能谈婚论嫁,可眼看着苏氏五娘就要议亲……三皇子可还不曾婚配,此番又立了功劳,大长公主难保不会改变心意。   若三皇子与国公府联姻,岂不是便宜了太子?   那么,能不能尝试让陈家子弟求娶苏氏五娘?   五郎既能娶宗室女,六郎大概也能配个勋贵女儿吧?   不过依太后对苏五娘的看重,只怕会让她嫁入皇室,或者宗亲,这事并无成算。   也许该找个时机,先探探大长公主的心意。   而旖景这时,尚不知自己成了“香饽饽”,这时她正处在一个奇怪而幽闭的房间——此间狭窄,四围木壁,一扇透光的窗户都没有,外头青天白日,里边却只能点上灯烛,整个房间唯有一个矮几,一端靠壁,而这一面木壁半人高处,却有一线缝隙,透出些微的白光。   旖景抬眸,展颜一笑。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懒懒地挽着个堕马髻,青丝间插着枚白玉簪,正是怡红夜莺杜宇娘。   “宁海那边已经有了回音,宋百户的儿子旧年才娶了新妇,是个寒门嫡女,不过性情十分刚烈,故而夏云的日子并不好过,宋二是个那样的性情,时常打得她遍体粼伤,主母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且拿她当奴婢使唤,我的人与她一接触,听说是五娘所托,她倒是匍匐于地痛哭,只求五娘能救她脱了苦海,离了宋家,宁愿赴汤蹈火,便打听得那位嬷嬷的子女,这时不过也在宋家为奴,女孩儿今年已经十四了,听说竟被宋二给破了身,日子也过得胆颤心惊,男孩儿日子过得舒坦些,无非也就是得个温饱,五娘若觉时机合适,我便让人想办法将他们两个从宋家救出。”   旖景微微颔首:“事情还当做得隐晦一些,别让宋嬷嬷察觉出是针对她,为求稳妥,人先别回京都,还请安置在翼州。”   杜宇娘又是一笑:“五娘放心,这事不难办,宋二那个妻室是块爆碳,巴不得将与宋二有染的人除之后快,极易让人利用。”   “这次所托之事委实有艰难之处,没为难姑娘吧?”旖景略微有些担忧,她还记得杜宇娘说过,五义盟规矩甚严,不许帮众为私事动用盟里人脉。   “好歹这些年,我手上也有些人脉,算不得什么。”杜宇娘不以为意:“五娘将甄茉搞得身败名裂、屈辱而死,于我便是大恩,按照咱们的约定,今后五娘所托尽可直言。”   旖景有些过意不去:“甄茉之事,委实于我也有好处……只今日这件事,不知姑娘所托之人可稳妥?”   这话似乎有些不信任的嫌疑,但事关国公府的隐私,旖景到底有些顾忌。   “此人也是五义盟部众,与我私交甚笃,上回收买胡子马就是他的功劳,最是稳妥的,五娘大可放心。”杜宇娘并不在意旖景的“质疑”。   “当真有劳姑娘……”旖景一笑,略歪了歪头:“私交甚笃……那我是否该恭喜姑娘?”   杜宇娘柳眉略微一挑,眼角妩媚有光:“却并非五娘与世子那般……”   旖景脸上一热,红霞漫上耳廓,好吧,若是谈到什么年已及笄,该当议亲,对于嫁过一回人的她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含羞带嗔,可如此有针对的“暗示”,她还是会羞涩的,所以与小姑姑比来,她到底还是面皮薄些,做不到那般豪爽英阔。   “五娘与世子之间的兄妹情份,委实让人羡慕。”杜宇娘甚觉有趣,笑着说道。   旖景垂眸,说不出一个字来。   杜宇娘忍不住笑了出声,志得意满:“奴家这还是首回在与五娘谈话时占得便宜呢。”见旖景满地找缝,杜宇娘双肩直抖,又浅咳两声:“为甄茉一事,奴家早有意置一席酒,以示感激之情,只因着五娘是闺阁女子,出来与奴家会面到底有些不稳妥,难得今日有这个机会,这一处正是五义盟的产业,倒不必担忧落人耳目,只待稍后事了,还请五娘赏光。”   旖景今日出行,原本也是禀了祖母,十分顺利,但因着要来白沙渡,以及那一件事,带杨嬷嬷前来多少有些不便,故而旖景与苏直串通,借着个由头调开了杨嬷嬷,让老总管的儿媳随行,大长公主自是信任的,故而也不在意。   自然是可以在外用上一餐午宴的,旖景正待客套两句,却忽见杜宇娘将食指竖在唇上:“有人来了。”   隔着木壁,果然听闻房门开启之声,与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一个低沉的老者之言:“小郎君,我们跟了你前来此处,你总该将身份告诉了吧。”   ——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说起午正的白沙渡头。   这渡头位于流光河畔,却是在城郊,除了一些画舫,倒也有商船停靠——因城中的飞花渡不能停靠商船,只用于那些游河的画舫接岸,故而通过水路前来锦阳的货商与乘客,只好在白沙渡上落,再行陆路入城。   于是这一处虽不在城中,却也喧嚣繁华。   环岸皆是客栈食肆,渡头更不乏小摊小贩,吸引了不少百姓前来闲逛,又有一些牲车、苦力,在渡头等着揽活计,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苏直与宋嬷嬷已经在这处等了两刻,四顾着人群,一个迫切,一个冷漠。   宋嬷嬷已经笃定是苏直的“试探”,原本不以为婉丝当真会出现,两手微握,放在腰前,冷眼看着苏直满面关注地在人群里搜索,心头一阵冷笑。   所以,当一个布衣青年站在她的面前时,宋嬷嬷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打量那青年,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身材颀长,虽衣着朴素,却给人长身玉立、翩翩风度之感,可惜一张面容,却带着病色的枯黄,眉宇与眼睛也没有神彩。   “宋嬷嬷当真准时。”   青年的话让宋嬷嬷惊愕,下意识地看向苏直——什么意思?找这么一个男子来试探?   她看见苏直也极其“讶然”,微咪起一双凌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青年。   “这位是……”那青年面向苏直,也是一番打量。   “你似乎,应当先说自己的身份吧。”苏直蹙眉。   “在下与宋嬷嬷有约,但因涉及要事,故而没打算当着外人的面。”青年有些不满地看向宋嬷嬷:“嬷嬷既来赴约,何故带着不相干的人?”   宋嬷嬷心里不知苏直究竟如何盘算,对青年的不满回以一声冷笑:“约我来的是你?怎么不见婉丝?”   “嬷嬷,还请移步,与我往安身的客栈单独一谈。”青年看向苏直,目光越发防备。   “郎君难道认识婉丝?”苏直说道:“老夫与她也是故人。”   青年似乎不甚信任,没有搭腔。   “宋嬷嬷将婉丝的信给我过了目,老夫是国公府的总管苏直。”   青年这才有些缓和,草草一揖:“原来是苏总管,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   “自是清楚的,那么,郎君可愿说明身份?”   青年尚还有些犹豫,思索了一阵,这才说道:“那么有请两位移步。”   宋嬷嬷依然笃定是苏直在作戏,冷眼旁观,心下暗忖——且随他们去,看看他们究竟如何。   青年当先而行,渐渐离开渡头的喧嚣,沿着一排客栈酒楼,往一条分道拐右,前行百余步,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这客栈规模并不太大,也就只有两层,临街的是门厅,上头有间食肆,往后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青年径直进去,沿着木梯上了二楼,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很普通的客房,一张挂着青帐的床榻,几个矮脚双扇柜,一张四方桌设在靠壁,三张条凳围放。   “有请。”青年指向那张木桌。   苏直率先落坐,沉声说道:“小郎君,我们跟了你前来此处,你总该将身份告诉了吧。”   ☆、第两百一十八章 亦假亦真,打情骂俏   “婉丝正是家母名讳。”   青年四平八稳地落坐,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苏直撑着桌面就站了起身,凌厉地目光直射向青年。   宋嬷嬷却冷笑出声,看了苏直一眼,眼睑微垂,显然不以为意,她已经清楚了苏直的用意,无非是对宋辐的身份产生怀疑罢了,可是她并不担心,因为早有准备,十分有把握回应质疑。   “敢问小郎君哪年出生?”苏直语音微颤,握在桌角的右手关节处泛着青白,可见十分紧张。   演得真到位,宋嬷嬷挑了挑眉。   “在下大征十年三月生人。”   这个回答,宋嬷嬷早有预料,轻轻一笑:“难道你是婉丝的养子?”   “在下是家母亲生。”   苏直愕然,看向宋嬷嬷:“怎么回事,若他是婉丝亲子,又是大征十年三月出生……”   “一派胡言罢了。”宋嬷嬷冷嗤一声:“难道秉端会信这无稽之谈?”   苏直蹙眉,看看宋嬷嬷,又扫了一眼青年:“敢问郎君,婉丝现在何处?”   “家母已经病逝。”青年垂眸,面带悲痛。   宋嬷嬷又一挑眉:“如此,便是死无对证了。”   青年似乎被激怒,看向宋嬷嬷:“嬷嬷当年威逼家母,称公主若知实情,必会害我母子二人性命,家母深怀担忧,故领着我离开锦阳京,直到临终之前,才将真相道明,我知父亲已在四年前亡故,而当年之事,嬷嬷原本知情,何故矢口否认?”   “可笑,你说你是婉丝当年所生之子,可有凭据?我且问你,当年婉丝是在何处将你产下?当时又有何人在场,还有她是何时离开锦阳?那枚老国公相赠的信物又在何处?”   宋嬷嬷一叠声地追问,自然让青年说不出缘由来,只以一句敷衍:“家母并未交待仔细,至于信物,当年已经交给了嬷嬷。”   “还真会狡言,不过若婉丝真带着你离京,有何理由却将信物交给了我?”宋嬷嬷摇了摇头,看着仍然有所保留的苏直:“秉端,你若有所怀疑,大可直言询问,何故找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来试探?”   “阿宋是疑我?”苏直浅咳一声。   宋嬷嬷冷哼:“当年之事知者无非数人,不是你还有谁?别说这些废话,既然你有疑惑,我自然会证明与你,当年婉丝寻回京都,是想让我从中斡旋,打探公主是否能容她们母子,我怎会替她行事,惹公主与老国公生隙?可到底有关老国公血脉,我便将婉丝安排在一故人闲置的屋舍,那故人原本公主也认得,是宫里出来的宫女,但她却不知其中仔细,只道婉丝是我远房表妹而已,当年我因着在公主身边贴身侍候,也不能日日出府关照,便委托了她时常照顾婉丝,婉丝产子时她恰好在旁,后来婉丝将孩子托付给我也是她亲眼所见,就连婉丝离开锦阳,也是她送去的渡头,你若还有疑惑,莫如与我去见一见故人,听她亲口言说。”   宋嬷嬷说完,也不愿再与那青年废话,转身就走,苏直自然是紧随其后。   那青年踱于门外楼廊,目送着宋嬷嬷与苏直出了客栈,方才折返,将门内下栓,伸手往木桌靠壁轻敲两下。   却闻一阵“轧轧”之声,却见角落里的矮脚双扇门竟然往左移开,露出一个门洞来。   杜宇娘与旖景一前一后地行了出来。   旖景打量躬身一揖的青年,带着些笑意。   “五娘称他一声玉郎便是。”杜宇娘引荐:“别看他这时面带病色,却不是真面目,为了以防万一,日后被人又认了出来,这才侨装打扮。”   玉郎却有些惭愧:“似乎是让人识破了,坏了五娘的嘱托。”   旖景连忙还礼:“玉郎多礼,只是要的就是被她识破,并且颇有收获。”   杜宇娘笑道:“玉郎别担心,我早料得五娘不会行这般浅显之计,她可是足智多谋的,好了,咱们也别在这废话,午正已过,肚子早就饿了,还请五娘移步。”   三人行出客房,沿着楼廊往左,拐进西面的一排,直到最边上的屋子,杜宇娘才推开门扇。   旖景才一进去,但见虞沨正坐在窗下,披着件石青大氅,扭头看了过来。   见旖景惊愕,杜宇娘才笑道:“甄茉之事也多劳世子,既然为此设宴,当然是得请一请他。”   虞沨见旖景一身男装扮相,青丝高束,比起往日的清秀婉丽更添英姿勃勃的风采,眼睛里便恍过一丝亮色,唇角随之噙满笑意。   杜宇娘推了推旖景:“先请入坐吧,奴家唤人传菜上来。”   旖景似乎这才回神,笑着说道:“有劳姑娘也安排一下我的随行丫鬟和侍卫。”   玉郎正要落坐,却被杜宇娘拉了一把,让他跟着出去了。   虞沨却也不问旖景今日来白沙渡的缘由,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握住少女的指掌:“听说五妹妹昨日过了王府,去寻阿薇?”   旖景笑道:“原本有一事相询,却没有想到正值年节,阿薇应当是回了自家,还想去寻沨哥哥对弈一局的,你却入了宫。”   “这些时日圣上多有召见,当真不巧。阿薇的兄长年节里来了京城,她这才回家住些时候,五妹妹所因何事?”   旖景前些时候,总听几个丫鬟抱怨今冬气候怪异,才下了一场雪,未及积厚就收了势,被这么一提醒,旖景回忆起远庆五年发生的一些事来——不仅仅是锦阳气候怪异,似乎南边这个冬季也少雨雪,一直到春季,竟然发生了春旱,灾情虽不严重,可有些药材的产量却锐减,偏偏到了夏时,华北又发生了洪涝,引发了一场瘟疫,似乎急缺一昧药材,以致华北药商坐喊高价。   她原是想找江薇打听一番,治疟所需的药材,好提前买进一批,若疫情暴发,可平价售出,赚取利润的前提下,看看能否将药价平抑下来,也好为“苍生”略尽薄力。   只这未卜先知的事儿却不好与虞沨道来,便说:“无干紧要的事,原是想打听一昧药材,后来才想起自家产业里也有一个药铺,倒不必再劳烦阿薇。”又好奇地问道:“阿薇的兄长可是声名远扬的‘送子圣手’?我仿佛听阿晴提过一句。”   虞沨颔首:“江汉的本事可不仅这一点半点,他虽然年轻,可要论医术,却与清谷先生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妇人之症,就远比清谷要擅长。   旖景听虞沨说了江汉一二件闲事,瞧出他与阿薇这位兄长似乎颇为相投,不知为何,心里的那些好奇就减淡下来,眼睛只往窗外看,显出几分心不在焉来,却觉交握的指掌一紧,他修剪得整平的指甲,浅浅地与她柔软的指尖厮磨。   屋子里有些清冷的气氛,就此蕴染上暧昧的热意。   虞沨没有再继续话题,只噙着抹笑,看着旖景那张心不在焉的面容上,荡漾开来一抹浅浅的樱红。   他原本以为她会羞涩,或者会下意识地轻微挣扎,却见她只是浅咳了一声,竭力不动声色。   “沨哥哥,你早知这客栈是五义盟的产业?”旖景装模作样的四顾,打量这间包厢,刚才在外头草草一眼,且还以为是间普通客房,岂知内有乾坤,布置得十分精美,比起平安坊里那间远近闻名的四珍阁最为豪华的“雅室”,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虞沨遂也“不动声色”,神情里还是那般云淡风清:“我与五义盟来往得早,自是知道此处才是他们在京都的分堂,至于千娆阁,不过是个联络点而已。”   杜宇娘便是联络点的联络人,但千娆阁本身却是与五义盟无关的。   “沨哥哥可见过五义盟的首领?听说是极端神秘的,连小姑姑都不知他的底细。”旖景很快也找到了新的好奇点。   “不曾见过。”虞沨说道:“但凡这些江湖帮派,多少对贵族、朝廷都有些戒备,尽管连天家都默许了五义盟的存在,他们却也不致全不设防。”   大隆建国以来,对东明末年许多“暴力帮会”实施过清剿,五义盟还能在“默许”下存在于今,与他们曾助高祖奠定江山不无关系,另一方面,也多赖于五义盟自从天下初定,就不再行“杀人越货”的恶行。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旖景略微有些沮丧,又说起那个玉郎:“听杜宇娘的意思,原本相貌是十分出众的,待会倒要让他露出真容,让我开开眼界。”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不怀好意”,虞沨眼光微斜,看着旖景兴致勃勃的模样,眼角轻挑。   一时沉默……旖景半响才回过味来,难道世子是在“拈风吃醋”?眼睛里便略微带了些促狭,斜眸看过去时,却见他正看向一面壁上垂着的绣画,窗外不甚明亮的天光,柔和地笼罩在他的面颊,却越发衬得一管鼻梁清挺,面部轮廓明晰,相比前年重逢时,温润少年似乎正在渐渐蜕变,虽然还是风度翩翩,可眉宇唇角更添了毅色。   熟悉里,似乎又透着些微陌生,但只要看进那双遂若幽潭的眼睛,却总能找到熟悉的清润,这样的感觉,让旖景颇觉得复杂,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虞沨依然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绣画——那峭壁与苍鹰,青天乌岩。   直到包厢外响起纷沓的步伐声,与杜宇娘的笑语。   虞沨才看向旖景,轻笑之间,将一握的手掌,移向自己膝头。   旖景似乎这才意会到两人尚且十指相牵,开始不安起来,小手这才开始挣扎,却怎么也脱不开掌握。   “沨哥哥……”软软地哀求。   “沨哥哥!”略微羞恼。   “沨哥哥……”更渐焦急。   虞沨浅咳:“五妹妹可还对玉郎的真容好奇?”   旖景目瞪口呆。   门上青纱外,渐渐显出了人影,虞沨尚且正襟危坐,捉牢了那像尾调皮的鱼儿一般,想要挣得自由的小手。   旖景只好服软:“沨哥哥,我说着玩儿呢,不好奇,一点不好奇,绝不会提出要看玉郎真容。”   放手的时间恰到好处——当杜宇娘领着几个跑堂,托着美酒佳肴入内之时,刚巧看见旖景脸上尚且带着些慌乱,却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虞沨抬眸,看向杜宇娘身后,唇角的笑容却是一僵。   原来玉郎已经洗去“一脸病色”,果然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玉郎,当真名符其实。”却听某人低低一笑,语气里尽是促狭。   旖景“志得意满”地起身,学着公子哥儿的文质彬彬,像模像样地环手冲杜宇娘一揖:“承蒙招待,实领盛情。”   ☆、第两百一十九章 羊脂鱼佩,或有内情   才是申初,天光却已经黯淡下来,低湿的云层厚重铺叠,一阵北风紧,挤出云层里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卫国公府的马车轧轧驶在青雀大街上,重重的锦帘内,光线越发幽黯。   秋月与夏柯一左一右地跽坐着,都好奇地打量着小主人时而微蹙,时而高挑的眉头——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杜宇娘这次特意设宴相请,按着有楚王世子在场,五娘应该不会觉得无趣,只这时的神情,缘何这般……忧愁?   原来,她们尚不知旖景今日来白沙渡头,主要是为了试探宋嬷嬷。   而旖景这时,却也没有烦恼“正事”。   只因虞沨有些怪异的举止。   难道是因为“报复”自己对玉郎的“一番赞赏”才故弄玄虚?不对不对,沨哥哥可不是那般“无聊小器”之人,旖景举着手指,轻推着眉心,将事情的始末再想了一回——   一切的怪异,皆因杜宇娘解下肩上斗篷时,一不在意,遗落的那枚玉佩,水色并不尚佳的羊脂雕成,雕工却是精致的,一枚双鱼佩。   旖景只草草一眼,并不曾留意。   虞沨却伸手要来,细细察看,又问杜宇娘从何而得。   杜宇娘自己也不甚留意,随口一答——恩客所赐。   虞沨不寻常的关注,才让旖景注意起那枚鱼佩,似乎一面刻有微小的字迹。   “见玉佩上还有字认,或者是人家传所得。”虞沨当时似乎带着些深意,看向杜宇娘的目光也颇有些质询。   旖景正想要来细看,却见虞沨已经将那鱼佩递回给杜宇娘:“想来此人,极为看重姑娘。”   旖景察觉到虞沨说这话时,眉宇间有种并不显然的慎色,似乎,略微有些不满……却在一息之间,又平淡如常。   此事大有蹊跷!   那玉佩质地并非上佳,双鱼的花样又是市坊间常见,就算精致一些,也不以为罕,仅凭那些字认,难道就能断出家传,即使是家传,应与虞沨无关,他为何这般在意?旖景满腹疑惑,却听杜宇娘笑着说道:“奴家不知那郎君姓名,从前也不曾见过,也就是在年节间才来的千娆阁,赞奴家曲儿唱得好,琴音动人,信手就赏了。”   “别人一片心意,姑娘好生珍惜。”虞沨又说。   话题到这儿,也就不再继续,可旖景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凝重,一场宴席下来,话说得少,眉心也时时微蹙,可那不满之意,却又并非针对杜宇娘,相当怪异。   总算找了个机会问起,世子显然是敷衍的一句——不相干的事,只这天气阴冷,影响了心绪。   明明早前,还有心思与她“打情骂俏”来着。   旖景一念及此,思绪却又分岔,面颊烧烫起来,推着眉心的手指往下一滑,掩紧了双靥。   这一番情形,看在秋月与夏柯眼里,越发地觉得讶异,两丫鬟交换了眼神,不待询问,车與却已停稳,又见她们小主子,那些个思疑、愁闷、娇羞的情绪又都尽数收敛,一如往常般地“平易近人”,与门房闲话时“妙语如珠”,赏钱也给得十分痛快,上了软轿回到绿卿苑,更衣后径直去了远瑛堂。   “难道五娘今日与世子闹了矛盾?”秋月不明所以,拉着夏柯闲话。   “不像。”夏柯言辞谨慎,但笑不语。   这似乎才有些像情窦初开的模样呢,五娘当真是要及笄的大姑娘了。   旖景照常在祖母面前“交待”了今日的行踪——原本只想去茶楼里问问经营,后来听说白沙渡头到了一批新茶,一时好奇,去看了看稀罕,耽搁了些时候,回府就晚了一些。   大长公主本就纵着孙女儿“自由”,也不追问仔细,只说这些日子阴雨绵绵,不宜出门儿,仔细受了寒凉,这两日就老实些。旖景一一应了,正巧七娘、八娘两个过来,又提议着玩会子牌,三个小辈“串联沟通”一番,从祖母手里赢了不少“赌资”,个个志得意满,留在远瑛堂用了晚膳,才各自回了院子。   这一日却没等到苏直的回音。   又过了两日,夏柯才禀,老总管请旖景去马场。   苏直先说起了宋嬷嬷那个人证,他用两日的时间,大概对那人摸了个底,显然,觉得人证倒还可信:“妇人姓齐,原本是高祖皇后信任的宫女,当年到了年龄,受严后恩点放了出宫,并撮合嫁给了一个宫卫为妻,她还记得当年的事儿,因与宋嬷嬷在宫里就相熟,一听是她的远房亲戚,才答应在一处凭产安顿婉丝,并不知婉丝是国公府的奴婢,就连接生的稳婆,都是齐氏寻的,婉丝产子之时,她也在场,后来婉丝将孩子交给宋氏,她也是亲眼所见。”   苏直叹了一声:“看来,宋辐应当就是老国公的血脉了,可宋氏做了这么多恶事……”   “我也觉得这人证可信。”旖景微微颔首:“却像是宋嬷嬷早有准备,故意寻了个如此可信之人,防的,就是将来有人质疑。”   当日让玉郎假冒婉丝之子,宋嬷嬷半分不显慌乱,胸有成竹得很,可见她有十分把握,洞悉玉郎是“假冒”的身份。   “可是阿翁,为何宋嬷嬷笃定是您试探于她?按理来说,‘婉丝之子’莫名出现,她首先怀疑之人不应当是婉丝么?她这般笃定,说明早知婉丝已不在人世。”旖景笃定不疑。   苏直也频频颔首:“当日她一听来人是婉丝之子,态度极为讽刺,甚至不曾问婉丝何在,老奴就有这层怀疑。”   “还有,婉丝何故哄骗宋嬷嬷,说祖父曾赐她那枚玉佩?”   对于这一个疑惑,苏直也不甚了了。   “此番试探,咱们已知婉丝是遭了宋嬷嬷的毒手,并且又出现了一个人证,或者可以借着齐氏顺籐摸瓜,查查其中是否还有别的蹊跷,比如那个稳婆……”旖景思忖,婉丝应当对宋嬷嬷有所防备,难道就会放心地真将孩子托付给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嬷嬷又是怎么将婉丝害死,没有查明这些,宋辐的身份终究不能确认。   “老奴也想到这点,问了齐氏那稳婆现在何处,齐氏倒也提供了个住址,只老奴寻了去,那家妇人却说稳婆原本是赁的她家屋子住,搬走也快二十年了,并不知去向,只记得稳婆夫家姓张,所以都称为张嫂,妇人却是个贪财的,又找老奴要了十两银子,才肯说出另一件蹊跷事来。”   旖景立即关切。   “说旧年就有个后生,抄着南浙口音,也寻她打听张嫂的去向,每隔数月,还会找她一次,问有没有新的消息。”   因那房主不知后生名姓,更不知后生来处,提供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苏直与旖景一时也不知道与宋辐的身世究竟有无联系。   这事情一时也难有再多进展,日子却依然平淡如水地淌过,转眼三月。   远庆五年阴雨绵绵的寒冬,延续得太长,冷雨早凋了梅红,乌枝上却还未及绽出新绿,整个锦阳京,还笼罩在灰蒙蒙的天光里,市坊尽管喧嚣依然,始终还透出阴霾与森冷,就连流光河里的清波,流动得也是缓慢沉重,以致上巳节到,踏春的少女们却难寻到芳草春花插鬓,只好无奈地摘下青黄不接的柳条,编带在发上应景。   原本三月举行的芳林宴,却因桃李晚发,春燕迟回,不得不暂缓,贵族府上的春宴也暂时没了消息。   只卫国公府依然还是访客接踵,皆因都察院两位都御史,领命前往南浙,那番“气势汹汹”的举动——三皇子参奏的三十余名官吏尽数被查抄家产,削官扣押,并另查出数十员官吏与贪贿一案有关,朝议时言官们弹劾声此起彼伏,要请圣上明断,将一应涉案官员尽数处斩!   卫国公苏轶启奏,虽涉案官员多有贪贿之罪,但仍有部分罪不及死,再其中不乏无辜者,并不曾有贪贿之行,请圣上明断。   秦相党羽虽有不甘,可一时不敢将矛头指向卫国公,而天子本意却也不想大开杀戒,故而又令吏部尚书参与辅查,大理寺复核罪状。   只不过金相却“袖手不管”,吏部与大理寺长官只好频频往卫国公府,期望苏轶能泄露一二天机——这究竟哪些应当重责,哪些该当放过,天子意图如何?   苏轶只有一句——诸位当秉公断罪。   可看在一些勋贵朝臣眼中,苏轶之殊重地位已经张显无疑,并有情有义,往常也没见他笼络勋贵,更不曾收受南浙官员的“好处”,却在这风头浪尖,敢于秉持公道,与秦相对恃,救勋贵于水火。   因此就算与南浙无关的勋贵们,也渐渐将目光投往卫国公府,开始频频走动,金相之势,已渐有瓦解之状。   金相自然也有领会,可就他以为,卫国公到底是勋贵出身,自是不想看到以秦相为首,世家独大的局面,倒可趁着这个机会,争取卫国公为助力。   最直接简单的示好,就是联姻。   将几个孙子叫到跟前儿,金相却十分沮丧,优秀的都已婚配,未婚的只是些庶出,虽说国公府还有两个庶女,可身份却也高自家一头,便看孙女儿——   六娘尚且没有婚配……   虽然名声上有些不好,但说到底也是些闲言碎语,又因事过境迁,配卫国公庶子苏荏倒还使得。   当即唤来长媳,让她前往国公府拜会国公夫人。   三月初五,三皇子总算归京,锦阳城南华门内,百姓们夹道相迎——有那些一意声讨南浙污吏的热血平民,更多的却是想一睹三殿下风采的妙龄少女,甚至有贵族女儿赁下沿路茶楼酒肆的包厢,在半开半掩的雕窗里,熠熠生辉地期盼着鲜衣怒马的天子骄子,能与她们“四目一顾”。   ☆、第两百二十章 不知不觉,已有行动   慈安宫后殿的佛堂,檀香浓烈的气息盘绕在乌柱青幔之间,一室寂静,以致于焚香烬落的声音,几疑可闻。   如姑姑眼看穿着蓝袄青锦裙的宫女垂眸拾阶而来,步伐略微有些慌乱,又看向正在佛翕前闭目持珠的大后,正专注地默颂佛经,连忙冲宫女摆了摆手,放轻步伐出去,绕过廊庑方才问话:“可是三殿下回宫了?”   “是,不过殿下尚在御书房面圣。”宫女又说:“今日丽嫔召了福王妃入宫,不知怎么地,竟罚了王妃在堂前跪着,这时已有小半个时辰。”   如姑姑蹙眉,自从正月后,丽嫔也不知上了什么邪火,频频召福王妃入宫,摆起了“婆婆”的威风来,太后生怕王妃受委屈,屡屡过问,福王妃只说是丽嫔关切福王,没有半句怨言,今日这是怎么个缘故?   因知太后是极关注此事,如姑姑也不敢隐瞒,反身再入佛堂。   太后却似乎知道她出去过一般,已经停了默颂,双手合什,叩拜完毕,才由得如姑姑扶了起身,听说了丽嫔罚旖辰跪在堂前,冷哼一声:“她自从有了六郎,可还理会过二郎的好歹?就连侧妃的事,也推托给皇后,这会子倒摆起了‘母亲’的威风来,偏偏辰儿是个受得委屈的,由得她刁难,你遣个人去,请辰儿来慈安宫,就说我要寻她说话。”   如姑姑应了,依然让刚才传信的宫女走这一趟,见太后去了偏殿,忙令人备上炭盆、热茶。   没过多久,旖辰就跟着宫女来了慈安宫,可让如姑姑蹙眉的是,丽嫔竟然如影随行,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眉飞色舞,颇带得色。   因着福王原是受过一时丽嫔教养,宗谱玉碟上写的也是丽嫔之子,论来得称丽嫔一声母亲,旖辰做为儿媳,被“婆婆”罚跪,连皇后也不好插手,太后虽是长辈,明面上却也不好“责备”丽嫔。   丽嫔因此才不以为意。   旖辰自是不会有什么埋怨之色,跟在丽嫔身后,依然端方有礼。   如姑姑瞧得心疼,暗暗扶了旖辰一把,落后两步询问:“王妃无礙吧?”   “有劳姑姑挂心。”旖辰笑容到底有些勉强。   直到这时,如姑姑方才留意到后头跟着的宫女,似乎喜上眉梢,顾盼生辉,却是丽嫔身边得用的琼衣,往常也是个谨慎的,今日却有些忘形,竟跟着步入偏殿。   “娘娘留步。”如姑姑看了琼衣一眼,不作理会,只对丽嫔说道:“容奴婢通禀一声。”   丽嫔眉头一扬:“怎么,不是太后召见嫔妾么?”   “太后娘娘召见的是福王妃。”如姑姑稳稳答道,她是慈安宫的掌事宫女,极得太后重用,连皇后对她都得客套着,自是不会将丽嫔放在眼里。   “有请王妃。”如姑姑也不理会丽嫔的怨愤之色,微微一让。   旖辰稍觉为难,自是知道丽嫔会越发“恨”她,但这是在慈安宫,自然得按规矩,不能轻言,且也只好“晾”了丽嫔在外,随着如姑姑的示意,往东侧的暖堂行去。   却又早有宫女将丽嫔的不请自来通禀入内,太后正憋着满腹怒气,不待如姑姑说话,就是一句:“让她先候着,这是慈安宫,哀家要见谁,但凭自由,她可还懂得宫规礼仪?”   旖辰脚步微滞,看向太后,便有些踌躇。   太后见如姑姑出去,又再挥退宫女,这才让旖景上前,赐她坐在下首的一个锦墩:“我知道你这孩子是个稳重有礼的,心里虽有委屈,也一昧地隐忍……眼下没有旁人,你且说说,这些时日究竟是出了什么缘故,让丽嫔这般上心?今日她又是寻了个什么由头,让堂堂一个亲王妃,跪在堂前。”   旖辰见太后动了真怒,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拿不准什么该说,却也不敢再像前几回那般敷衍,思忖了一阵,才站起身来禀道:“娘娘息怒……母嫔原本也是听了些闲话,出于对妾身的关怀……因王爷他不纳侧妃,贵族们似乎颇有些议论,母嫔深知妾身不至如此不贤,劝说着主动替王爷纳妃,只王爷他一意固执……母嫔也是担心妾身一人之力,掌管家事之余,对王爷有所疏忽,才说要赐妾身一个帮手,可妾身却恐王爷不喜,有些犹豫,母嫔才责罚了妾身。”   简直莫名其妙!   太后揉了揉眉心——丽嫔起初对福王侧妃之事置之不问,却在这时斤斤计较起来,只怕其中还有蹊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她面前挑唆生事!   待要细问,却也知道旖辰的为难之处,方才摁捺着,让丽嫔入内。   丽嫔在堂外早等得有些不耐,那心怀期待的琼衣更是忐忑难安,当闻太后宣召,丽嫔方才对如姑姑冷笑一声,抚了抚身上华丽的金丝海棠绣裙,理了理银线勾花的衣襟,一边婀娜往里,一边对琼衣说道:“原是你的喜事,且跟我一同,讨娘娘一个封赏。”   依礼,嫔妃们觐见太后,身边宫女得候于殿外,只丽嫔既然已经发话,如姑姑也不好阻拦,由着琼衣欣喜应诺,踩着雀跃的步伐进了暖堂。   狂妄无礼——   如姑姑暗忖,依然不动声色地候在堂外。   暖堂里,太后却已唤了旖辰近前,正打开一幅画卷共赏,评说着笔墨意境,看也不看丽嫔花枝招展的福礼,更不理会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的琼衣。   还是旖辰提醒:“娘娘,母嫔已经到了。”   太后方才抬起眼睑,懒懒地喊坐。   旖辰连忙去了下首,站在丽嫔身侧,琼衣在太后的语音里听不出喜怒,又不敢举眸打量,只好微退一步,落后旖辰侍立着。   “究竟贵族们有些什么传言,才让你关注起二郎来。”太后托起茶盏,依然不看丽嫔。   丽嫔看了一眼旖辰,心下一晒——任是卫国公嫡女又如何,到底是嫁给皇子,总不能逃过礼法,太后再怎么疼她,也疼不过亲孙子不是?这话题从这开头,接下来也就容易了。   嘴上甜甜地说道:“也不知是哪些人眼红,才拿阿辰说嘴,什么仗着国公府的势,与太后娘娘的疼爱,多妒不贤,容不得福王纳侧妃入府,不过嫔妾想来,到底人言可畏,再者也有个礼法不废的道理……”   “你既然知道是些谣言污篾之辞,就该追究散布言辞之人,何故反而责罚起辰儿来?”太后将茶盏往案上一顿,这才看向丽嫔:“哀家打小看着辰儿大的,她性情如何自是分明,二郎不愿纳妃,是自己的意思,求在哀家与皇后跟前,就连圣上都不理会,丽嫔你倒比咱们还知道礼法不废的道理。”   一听这话,丽嫔便有些坐不住了,慌忙起身,心下将旖辰好一阵埋怨,且以为这媳妇是个闷葫芦,老实本份,竟然还敢在太后跟前告状,连忙说道:“是嫔妾犯了急躁,原本因着今日提说,要给阿辰添个帮手,也好堵堵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言……嫔妾身边儿的琼衣,最是个得用稳妥的,嫔妾虽离不得她,但到底够了年龄,也不好再耽搁她的终身……娘娘,阿辰要掌管王府诸事,一人儿总会有些疏忽,若身边多个得用的人,才不致顾此失彼,嫔妾也知道因着六郎年幼,那些年对二郎有些照顾不周,好歹他称我一声母嫔,总该为他打算着的。”   这话说得,虽说明面上挑不出理来,到底却有些好强了——作为福王名义上的母亲,关心儿子家事可是合情合理,太后身为祖母,也不好为了孙媳妇,反而置孙子不顾吧,身为皇子,怎么只有一房妻室?   丽嫔早拿定了主意,自是不会服软。   太后挑了挑眉,扫了一眼琼衣,连样貌眉目都没看清,就收回了目光:“你能如此,也不亏二郎称你一声母嫔。”   丽嫔一听,又再心花怒放,正要让琼衣磕头,谢太后恩典,却听太后又说:“只你给阿辰添个帮手,从此她就是王府的奴婢了,不知这宫女是个什么出身?”   奴婢?丽嫔大惊,喜悦之情立即转变为满怀不甘:“琼衣原本是嫔妾乳母的女儿……娘娘,二郎他到底是个亲王,总不好只有一位正妃,嫔妾的意思,是让琼衣为个侧妃,也好堵了那些人的嘴。”   “丽嫔,你入宫多少年了?”   丽嫔:……   “枉你开口闭口不离礼法,哀家问你,一个奴婢出身的宫女,也有资格为亲王侧妃?就算哀家一时糊涂,看在你的颜面上允了,还有礼部、宗人府也不会认同,你这想法,置皇室体统何处?哀家体谅你‘慈母’心肠,又兼着辰儿也是懂礼谦和的好孩子,并不会忤逆了你的好意,这宫女既是你所赐,且允她一个将来,只要她好好辅佐王妃,将来若是个有缘份的,得了子嗣,再论及份位。”   委实太后也有难处,一来不好在明面上阻止丽嫔下赐宫人,倒真像是不顾孙子,“助长”旖辰不贤似的,二来也是顾及着那些闲言碎语,正好用琼衣去堵了那些闲话,至于琼衣有没有“缘法”,将来会不会犯错遭责,就看旖辰如何了。   旖辰到底也是皇家的媳妇,若这么一个没有份位的宫人都“安排”不好,将来日子也不会顺遂。   且说旖辰,原本今日不肯应将琼衣纳入王府为侧妃的话,也是因为觉得这事太过荒谬,倒不是犯了妒嫉,但她却不好说丽嫔不顾礼法,只好提出要与福王先商议,哪知丽嫔就发了火,斥她不贤不孝,被罚了跪,后来又担忧着太后为这事处罚丽嫔,将来与这位“母嫔”更加不好相处,这时听了太后的处置,却松了口气,连忙上前谢恩。   唯丽嫔刁难旖辰的目的落空,白白还折了个亲信去王府为奴,险些没将后牙槽给磨平,但太后的处置公平合理,她也不敢再质疑,只回了自己的宫苑后,才忍不住骂了一句:“太后当真偏心。”   反而是琼衣一旁劝道:“娘娘为奴婢尽心竭力,奴婢铭感五内,但奴婢出身卑贱,不敢肖想位份,但娘娘放心,据此奴婢却也有了机会,必会协助娘娘筹谋之事。”倒是开开心心地收拾了细软,去宫务局交接了手续,跟着旖辰回了福王府。   丽嫔却还有个右臂,叫做雪衣的,也是一番宽慰之辞:“娘娘安心,原本福王有无侧妃也无关紧要,再说琼衣生得那模样,比福王妃娇俏十分,将来必会获宠,您不过就是要给王妃添些难处,不让她那般顺遂,经过这一遭,就连太后也松了口,王妃必知她所倚仗的也不甚稳妥,将来还不得听您嘱咐行事,六殿下的婚事也算有望了。”   丽嫔一想,果然也是这个道理,若琼衣得了福王的宠爱,旖辰将来的日子可不得依赖她这个“母嫔”,哪里还敢不尽心,撮合着苏五娘与六皇子的姻缘。   当即又喜悦起来,全不知已经中了别人的算计。   ☆、第两百二十一章 有人中计,有人隐忍   坤仁宫里,皇后几乎立即就听闻了丽嫔那儿发生的事儿,饶是她一贯“端庄持肃”,因身边没有“外人”,这时也半靠着隐枕笑得直不起身:“丽嫔实在是……不过是让人将卫国公的‘重要’知会给她,想不到她就这么能折腾,说不定这时且还趁心如意呢……只我还是有些担心,福王妃当真太过贤惠了,难保不会真为了她撮合这事。”   掌殿宫女瑞英才换好手炉里的热炭,仔细塞在紫锦牡丹套里,试着并不烫手,才呈给皇后捧着暖手,笑着说道:“娘娘宽心,奴婢都打听过了,福王妃虽说端庄贤惠,身边那几个陪嫁侍女可都是大长公主亲自挑的人儿,必不会由着王妃受欺,丽嫔这次定然会搬着石头砸脚,再者,福王妃若真是应承了此事儿,丽嫔何苦给她添不痛快呢,应当是敷衍着,被丽嫔察觉了,才会如此行事。”   皇后微微颔首:“依姑祖母的性情,就算原有几分有意六郎,丽嫔这番作为,也会弄巧成拙,即使姑祖母不与丽嫔一般计较,也得考虑着景儿将来有个这样的婆婆,日子也不好过。”   “倒是五殿下这边……”   皇后略一挑眉,看向自己的亲信:“早几日,你当德妃那话是什么意思?”   瑞英略略思忖,想起三、五日前,德妃来坤仁宫问安,莫名说起她娘家的侄女,如何的秀外惠中,温婉贤雅,竟是赞不绝口,她听得如坠五云雾里,不知往常甚为寡言,谨言慎行的德妃何故这般“王婆卖瓜”,难不成是想让娘家侄女为三皇子妃,以为示好?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德妃该不会是想与三殿下……”瑞英试探道。   “若真如此,她大可直言,何必隐隐藏藏着,莫名将娘家侄女赞得天下无双,反惹人笑话。”皇后轻嗤一声。   瑞英立即赞同:“是了,还是娘娘睿智,奴婢却一脑门糊涂,这么一想,德妃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闺秀,自不会像无知妇人那般浅薄。”   “别看德妃往日闷不吭声,委实比陈氏那狐媚子还有计较,她这是向我示好呢,暗示五皇子的正妃她有意于娘家侄女。”皇后说道:“只她有此心计,却隐忍卖乖,究竟是果然认命,无争强之心,还是韬光养晦却不好说。”   “任是她如何,还能计较得过娘娘去。”瑞英讨好。   皇后只是挑眉,沉思片刻,却又说道:“三郎呢,不是午正就入了宫么?这会子难道还在面圣?”   “听说圣上还召了太子殿下前往,应当是商谈南浙一事。”瑞英又禀。   皇后闭了闭目:“三郎是我一手养大的,打小就让太子将他看作嫡亲兄弟一般,好歹他还领情,这回这事办得漂亮不说,又上折子给圣上,说多得太子指点,才能如此顺利,如此,南浙官员擢选一事,圣上才没交给秦相。”   显然金相这回受挫,是天子有意为之,皇后倒也还能领会,本就担忧着如此一来,秦相便会独大,起码会控制南浙选吏,可她的兄长几回谏言,称不能由秦相把持选吏,该是时候考验太子政务,圣上态度却暧昧不明,却在收到三皇子的奏折之后,才有了决断。   皇后对三皇子明纵暗防多年,直到此时,才有了略微的“感动”。   “娘娘,奴婢听闻,秦相府长房有个庶出的女儿,家中排行为五,年前才刚及笄,被记在了嫡母名下。”瑞英又说。   皇后坐正了身,眉头越发高挑:“还不细细说来。”   “是,原本这事奴婢早有听闻,却也不以为意,心道就算记在嫡母名下,可世人都知秦五娘是个庶出,遮掩不得的,却不知相府为何多此一举……可今日却又听说,秦夫人领着五娘,去了国公府拜会……”   “陈氏好算计。”皇后整个身子从贵妃榻上坐起:“眼瞧着大长公主无意她那侄子,却剑走偏锋!”   今年元宵,后宫嫔妃随驾去平安门前观灯,太后因兴致所致,也一改往年“图个清静”的习惯,前往平安门凑兴,于是便召了大长公主与一些公候女眷随驾,围坐着说笑,陈贵妃便显出了十分热情,尤其针对卫国公夫人黄氏,一晚上数个时辰,反反复复地将国公府几个女儿赞个不停。   当时场下,不少贵族子弟奉召,在花灯上赋诗为比,两相为首,兼着几个国子监的博士,评出十余盏优秀的诗作,呈圣上御览之后,又给后宫嫔妃传阅为赏。   其中就有陈六郎的一盏。   却有一个和美人,恰巧就是陈氏母族之女,大赞陈六郎文思不俗,笔墨更有大家风范,凑上前来,递给黄氏与陈贵妃。   在场贵妇都是心思通透的,哪里不明其用意。   黄氏当然不会表露出什么来,陈贵妃却还谦逊,称不过普通而已,却将灯盏呈给太后与大长公主过目,笑着要讨个评价。   皇后冷眼旁观,虽不屑陈贵妃枉想与国公府联姻,好歹你也挑个出息的呀,陈六郎那叫什么文采?但心里委实有些紧张,打量着大长公主的态度。   若真有赞赏之意,便得留意一番陈六郎,瞧瞧能不能抓住他一二把柄。   岂知大长公主只草草一眼,应付一句:“谁不知道我是个只知舞枪弄剑的,最看不懂这些诗词。”妙的却是太后,说了句:“果然普通,贵妃好见地。”   皇后眼瞧着陈氏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那叫一个兴灾乐祸,便也没再留意陈家——陈五郎眼看着就要迎娶镇国将军家的庶女安慧,六郎也被否定,底下的郎君要么年幼,要么庶出,根本不配国公府的门第。   岂知陈氏却不死心,“娶”的路子行不通了,就打起“嫁”的主意。   并且这次是让相府出面,一个宗谱上记为“嫡女”的女儿,大概也配得卫国公的一个庶子。   秦五娘是个闺阁,又是个庶出,往常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要坏她闺誉委实不易,皇后顿时感觉到了危机。   再说旖辰,回了福王府,让人先将琼衣带下安置居处,也思索着要怎么用这个“帮手”,颇有些一筹莫展——委实王府里的事情也不比其余几个皇子府繁杂,福王历来是个受冷落的,身上没有实职,也就朝议时跟着站班,等下了朝,就没了其他的事情,福王又是最没野心谋算的闲散人,虽早开了皇子府,多年来却连门客都不曾养一个,更不会有什么幕僚,就是被封了亲王,才拥有了自己的长史司,并受了圣命,领礼部监察,却也没有实权。   丽嫔所赐的这个宫人,虽太后的意思只是当个奴婢,旖辰却也觉得不太合适,不说别的,若真让她贴身侍候,自己也不太放心自在,可要让她去做粗活,又太不顾丽嫔的颜面,只好先安排个院落让她住着,想着晚间与福王商议后再说。   不想福王前脚才回正房,旖辰刚刚替他解了大氅,还不及提起这碴儿呢,琼衣却自己寻了过来,并与国公府陪过来的丫鬟萱叶在屋子外争执起来。   旖辰满面歉意:“王爷稍坐,今日出了些事端,容妾身稍后分说。”转身忙不迭地出去,却见一个萱叶一个紫姝金刚般地挡在琼衣面前,双方各有推搡。   “还不住手。”旖辰放沉了语气,行下堂前阶梯,还不及问个究竟,琼衣却先恶人告状了。   但见她穿着一身掐花银丝夹袄,系着条樱桃红的裙子,俏生生的一福礼:“奴婢是宫里丽嫔娘娘赏下来的,原本就是要与王妃齐心侍候王爷,哪里有明知主子归来,还不来当差的理儿,想是两个妹妹不知底细,才蛮横阻拦,既然王妃出来了,可得替奴婢作主。”   萱叶气得柳眉倒竖,怒极反笑:“你既是宫里出来的,怎么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得,自然是奴婢,该做什么,该去哪处,自听主子安排,哪有厚颜往正房里冲撞的道理,难到主子不让你侍候,还非得要往跟前凑,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   “王妃,因有太后娘娘的话,说让奴婢要尽心辅佐,奴婢不敢怠慢。”琼衣姑娘十分高傲,不与萱叶说嘴,只与旖辰交谈。   旖辰却也没恼,淡淡一句:“进来吧。”   果然是个软杮子,琼衣那叫一个得意。   福王在窗前,已将外头的对话听了一遍,这时更是眉心紧蹙,反身往椅子里一坐,看着那妖妖娆娆的丫鬟,果然有几分眼熟,正是丽嫔身边最得用的。   琼衣又是恭恭谨谨地福礼,这会子却没抢着说话,由着旖辰将缘故说了一遍。   “因是母嫔一片慈心,妾身一时却没想好作何安排,不知王爷有何打算?”禀着“夫为妻纲”,旖辰思忖着琼衣如何,还是得先看福王的意思。   “不过就是一个奴婢,王妃看着安排就是。”福王用满不在乎地语气“暗示”。   这话让琼衣心里一凉,心里便有些不甘,想多时冷眼旁观,早笃定了旖辰是个好拿捏的,这时便不再守礼,娇笑着贴心建议:“既然太后娘娘让奴婢辅佐王妃,当然是要贴身侍候。”   “你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又是母嫔身边儿得用的人,我却不好当真使唤你做这些粗重活儿。”旖辰转了身,神情依然平淡:“你可识字?”   “奴婢曾受宫里嬷嬷调教,自是识文断字。”   “极好,王爷书房里正缺个添墨整理的婢子。”旖辰又道。   “可是……”琼衣尚且不甘。   “怎么,难道你还觉得繁重了?”旖辰微微蹙眉。   福王这时说了一句:“王府自是不如宫里轻省,你既不愿,莫若孤回了母嫔,依然送你回宫?”   琼衣目瞪口呆——福王不是闷葫芦吗?什么时候竟这般强势起来?连忙称喏,心下又是一番盘算,在书房倒也不错,总有与福王独处的时候,天长日久,又有丽嫔撑腰,还怕没有出头承宠的机会?   “既如此,那就先退下吧,等明日得了闲,我再让人领你去书房熟悉。”旖辰不动声色,径直叫萱叶安排传膳。   琼衣尚还磨蹭,见福王正眼也不瞧她,方才咬了咬唇,扭扭捏捏着走了。   外头的萱叶见琼衣出了院门儿,才“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对紫姝说道:“她只怕还觉趁心呢,殊不知咱们王府内院的书房,那就是个虚设,王爷从不去那处。”   话音才落,就听里头福王扬声喊道:“萱叶进来,孤有话要问。”   ☆、第两百二十二章 福王慰妻,两妃争强   萱叶陪着旖辰到这福王府,转眼已经将近一载,对于印象里言传中这位颇受冷落的二皇子,这时已经有了更加具体与直观的印象,别看是个亲王,性情却是极为温柔的,往常对王妃更是温言细语,就是对她们这些陪嫁过来的奴婢,也是和颜悦色,从不曾摆天皇贵胄的架子,若说最让人觉得惊讶的事儿,就是拒纳侧妃那一桩,连奴婢们都没想到她们王爷竟然还有如此坚决的一面。   可那事也是听说,萱叶并不曾目睹过福王坚决起来是个什么声势。   于是当福王扬声儿说出那一句话,当萱叶入内,行礼之时又睨见上坐的王爷沉肃的面色,竟然一时怔在地上,忘记了礼节应垂眸侍立。   “孤且问你,王妃最近都受了什么委屈。”福王沉声问道。   那语音竟像是有生铁的重量,直往人心头逼压,萱叶这才明白,任是往常王爷如何温和慢性,到底是圣上的儿子,天生威势逼人。   要说萱叶吧,并非旖辰闺阁时打小侍候,原本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性情虽有些鲁直,骨子里却自有股子痴意,自从跟了旖辰,心里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主子,万事都只替旖辰打算。   王妃性情当真是太过端方,只奉守着那些礼规妇德,任是受了什么逼迫委屈,也是咬牙隐忍,萱叶早看得焦急,宫里那些贵人的心思她摸不透,却想大长公主必是不会让王妃受辱的,屡屡规劝着王妃回一趟国公府,将丽嫔的威胁与刁难告之公主,可王妃反而还斥责了她几句,说她无事生非,并严加警告,不能搬弄唇舌。   萱叶一念及此,目光便看向旖辰,也踌躇着该如何作答。   旖辰显然也有些慌乱,强笑着劝福王:“王爷有什么话,问妾身就是。”   一贯和气的福王,今日却极为固执,只盯着萱叶追问:“孤问你话,如何还不作答。”   想到王妃的性情,萱叶笃定她必是不会实话实说,历数委屈,可眼下丽嫔那边委实太过,今日不仅当众责罚,还强塞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婢子来添堵。想到这里,萱叶把心一横,咬牙跪在了地上,竟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就将这几月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奴婢禀报王爷,委实自从正月里,宫里丽嫔娘娘就隔三岔五地召了王妃入宫,起初一回就直言,说王妃的妹子国公府五娘年近及笄,应当议亲,她有意为六殿下求娶,逼着王妃应承下来,王爷明鉴,五娘子是王妃的妹妹,可上头既有高堂,更有大长公主作主,王妃又怎能越得过去,王妃据实以告,却让丽嫔娘娘不满……后来就借着那些闲话,斥责王妃不贤,无非是要逼迫着王妃应承五娘的事儿,今日更是要求王妃纳宫人琼衣为侧妃,王妃稍有迟疑,竟被责罚跪在堂前。”   旖辰见自己苦苦隐瞒的事儿就此揭开,心里委实担忧得很。   打小国公夫人就教育她,为人子女也好,为人妻室也罢,最要紧的就是孝道、贤惠,最忌的就是搬弄是非,挑唆生事,不贤好妒——丽嫔好歹是福王名义上的“母嫔”,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要求的那事儿她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更不能在福王面前多言挑唆。   再有,王爷因生母出身的缘由,历来颇受冷待,若是因她之故,再添上了“不孝”的罪名,今后越发被人小视,自己受些责难也就罢了,只要王爷顺遂,这原本也是为人妻子的本份。   就更不可能借着娘家的势,对丽嫔施压,让福王为难。   旖辰这时,倒有些气萱叶的妄言,拉下脸来喝令她出去,想着规劝一番福王,别把这事儿越发闹大了去。   福王既知事情经过,倒也没有再留萱叶问话,瞧见旖辰为难的模样,心里只涌起难言的苦涩,拉她坐在炕上,抢先儿地就说道:“因为我的缘故,倒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竟全不知情……”   “并没有什么委屈……”旖辰才说了一句,就被福王又阻止了:“我且问你,母嫔她这般刁难,你就算怕我为难,一意隐忍,为何不回国公府讨长辈们主意?”   “妾身……”旖辰叹了一声儿:“也是因为私心,五妹妹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又历来被祖母视为掌珠,必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六弟虽是皇子,身份尊贵,可母嫔她……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母嫔看中的并非五妹妹本身,而是国公府的权势地位罢了,无非还是为了储君之位……这么明显的事儿,妾身都能看个明白,祖母与父亲更是早有防范,原本不可为的事儿,妾身回去说了,也只是让长辈们为难。”   福王听了这话,倒是轻轻一笑:“阿辰你果然明白……可是这事却不应瞒着岳父,更不应瞒着祖母,你或者不知母嫔性情,我对她却深有认识,最是固执己见的,既然存了这心思,只怕不会轻易打消,就算你不作为,她也会想别的法子促成,你若是知会了国公府,也是让长辈们有个准备。”   旖辰听了这话,方才觉得自己所虑不周,越发地惭愧起来。   “准备一下,这两日我与你一同回趟岳家。”福王轻抚着旖辰的面颊,眸中神色渐深:“我别的许不了你,总不会让你受这些闲气委屈,还有那个琼衣,她若本份也就罢了,无非就是白养个人儿,若再有挑衅,只管发作了她,不需看谁的脸色。”   “可是母嫔她……”   “我会与岳父商议着办,让她有所忌惮。”福王轻轻一叹:“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为难……我也不图那些个权位威风,不过就是望过得顺遂安乐罢了,我与丽嫔本无血缘,她也从不曾对我尽母亲的情义,为着那名份,该敬重时自是不会轻怠,说到底就是两不相干。”   “但世人眼里,王爷应当对母嫔尽孝的。”旖辰尚且有些担忧。   “人生在世,总不能全无私念,我若是连妻儿都保护不得,也枉为这虞姓子孙了。”福王不以为意,慢慢地站起了身,看着窗外已经四合的暮色,捏紧了握在腰后的指掌。   ——   这时的三皇子府。   灰黯的暮色远在朱墙外,花苑里欠缺了千娇百媚的芳菲,孤伶伶的柯枝上却点缀满绢灯彩幡,照得满院子辉煌夺目,往常三皇子时常留连,听曲看戏的惜时堂,更是灯火通明,千娇百媚的侍婢托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鱼贯而入,那些怀抱琵琶身披轻纱的伶人,已经轻拨琴弦奏响珠玉之音。   梳着华丽的高髻,发鬓上簪着牡丹绢花的孔妃,艳丽的海棠红裙裾拖曳在堂内软毡上,秋波滟滟有光,四顾一切准备就绪,唇角高高扬起,但当目光轻晃过百花绣屏前的青玉紫檀案时,却在琉璃盏里的糕点上凝固了下来。   将手里的暖炉往侍女怀中一塞,孔妃挺胸抬步,威风赫赫地行到案前,玉指轻出,染着豆蔻的指甲,直向其中一盏做成鲜花样儿的红豆糕:“谁让上这个的……”   便有一个侍婢上前,小心翼翼满是惊惧地回答道:“是宁妃……不仅是这一样,娘娘本身亲定的蜜酿蝤蛑、燥子蛤蜊两道,也被替换为莲房鱼包、葱蒸鲥鱼。”   “好大的狗胆,我一再嘱咐的两道主菜,竟也敢替换!”孔妃的志得意满,转瞬换成了电闪雷鸣,惊得那侍婢双膝一软,整个身子匍匐在地,连称恕罪。   “姐姐何必为难奴婢。”却又有个娇声软语,被堂内琴弦之音一衬,竟像是一唱一合般。   孔妃愤然转身,却见宁妃披着件玉貂坠领的斗篷,施施然地行来,眉心画着一朵半开的朱梅,妩媚不尽。   “是我的意思,今日不是为殿下接风么?殿下最烦的就是那两道菜。”宁妃捏着兰花指,抖了抖指尖的锦绢,往唇角轻轻一捂:“说是腥臭得很,难以下咽。”   孔妃气得柳眉倒竖,眼睛里飞出无数霜刀来:“竟敢拿殿下做幌子,打量谁不知道是你自个儿不喜。”   宁妃笑靥如花,越发衬得眉间那朵朱梅绽出娇媚颜色,纤长的眼角风情万种的眯起:“姐姐连与殿下好好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知殿下喜好。”   孔妃更加气结,八月才入皇子府,半月之后三皇子就领命前往南浙,尚不及与她圆房,可偏偏先在宁妃那里住了几个晚上,才让这贱人得意。   宁妃欣赏着孔妃怒目圆睁,又向前两步,倾着身子凑到孔妃耳畔,吐息如兰地说道:“再者,殿下曾经亲口说过,我不喜的,便是他之不喜。”   这话虽凑近耳前,偏偏却不曾压声儿,四围的侍婢们都听了入耳,众人不敢抬眸,却都能感觉到孔妃周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厉之意,余光见孔妃猛一抬手,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耳畔似乎都刮过了一阵寒风。   只那意料之中的巴掌声却迟迟未响。   宁妃本来早作好了挨耳光的准备——虽两人都是家族旁支,在本家算不得矝贵,可相较起来,孔妃到底是皇后娘家出来的,门第比宁氏要高出一头,与皇后也更为亲近,据此,在这皇子府里,虽两人同居侧妃之位,可那些下人却更重孔妃,宁妃早有不服,今日有意恃骄,就是要激得孔妃动怒,这一耳光只要扇了下来,孔妃怎么也得挨罚,趁此机会,她更能牢牢地将三殿下的心掌握住。   眼瞧着那染着豆蔻的指甲近在眼前,宁妃已经侧面闭目……   但孔妃只是抚了抚宁妃发上那支紫苏步摇,也学着刚才宁妃的模样,吐息如兰:“你别得意太早。”   宁妃睁眼之时,却见孔妃早已退开两步,在满室辉煌里,眉目间的怒意竟然消失一尽,只幽幽冷冷地盯着她。   四周侍婢们悬在嗓眼的一口冷气,尚不及咽回心窝,却见一内侍弓着腰跑了入内,说了一句让两妃呆若木鸡的话——   “两位娘娘,殿下身边儿的魏统领才回府传信儿,申末殿下已经出了御书房,又分别去了慈安宫、坤仁宫、东宫一趟,两刻之前才出了平安门,却径直去了卫国公府,应是不会回来用晚膳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妃子,却下意识地交换了个眼神,心下各自惊疑——   ☆、第两百二十三章 春心萌动,欲掷孤注   卫国公府的和瑞园,黄氏揉着眉心,疲累地靠在贵妃榻上,今日才送走了相府的秦夫人,又接到了金相府递来的拜帖,还来不及细想金夫人的来意,又到了接见内宅管事安排家务的时辰,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才诸事妥当,却已经暮色四沉。   “去前头问问,国公爷在哪里用膳。”黄氏吩咐玉芷。   却见蓝嬷嬷已经行了入内,先挥手让丫鬟们退了下去,才说道:“三殿下来了,在前头与国公爷才说完了话,吩咐下来将晚膳摆在远瑛堂,请夫人过去呢。”   “三殿下怎么会……”黄氏问了半句,下意识地蹙眉。   “太夫人留了三殿下用膳,听说,还遣人请了五娘过去。”蓝嬷嬷小心地打量黄氏的神情,将声音更往低沉里压:“夫人早前分析得委实在理,太夫人应是无意五、六两位皇子,引得皇后忌惮,可三皇子……因着这一回南浙的事儿,许会让太夫人对他改观,再者,今日殿下才刚归京,听说连皇子府都未及归,就到了咱们府上。”   黄氏愈加烦恼:“前些时候我试探过一回,太夫人只道不舍景儿,称她十月才会及笄,前头又有三娘、四娘两个,这会子议亲还是太早,将军夫人请托的话我便不好出口,可看着三殿下这热乎劲……”当然,更让人心烦的是,大长公主竟然单请了旖景去远瑛堂,这其中的意思,究竟如何?   “夫人还是要早做筹谋,不能眼看着五娘再嫁入皇室。”蓝嬷嬷狠声说道。   哪里这般容易,就算撇开大长公主这头,却也还不能让那一位贵人发现蹊跷……黄氏暗忖,但这话却连蓝嬷嬷也隐瞒了,沉思一阵,这才说道:“想来今日三娘依然会过来问安。”   三娘自从正月开始,来和瑞园越发殷勤,晨昏定省不说,还坚持要侍候着黄氏用膳,风雨无阻,倒比她那个姨娘还能站规矩。   蓝嬷嬷领会了黄氏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这一头黄氏才去了远瑛堂,三娘便由两个丫鬟跟着来了和瑞园,却被二等丫鬟巧儿笑笑地拉住:“三娘留步,夫人今日去了远瑛堂用膳,就不劳烦您了。”   三娘站在阶下,心里漫上一层疑惑——黄氏因掌中馈,镇日忙碌,而大长公主也不是拘于家礼的人,早免了她晨昏定省,往常都是在和瑞园用膳的,今日怎么去了远瑛堂?   想到这里,三娘便牵起了一唇角的笑意,先是说了两句好话,将巧儿夸奖了一番,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祖母今儿个可是有别的事,才请了母亲去远瑛堂?”   巧儿是早得了三娘好处的,想起蓝嬷嬷刚才“无意”间咕叨的那句话,四顾一番,见无旁人,才急速地说了一句:“听说是太夫人留了三殿下用膳,才请了夫人过去,诸位小娘们只有五娘去了。”   三娘心里一喜,转瞬又有些怨愤——祖母当真偏心,什么都忘不了五娘。   也不在和瑞园多留,转身出去,步子却放慢下来,脑子里不断计较:自己已经及笄,眼看就要议亲,可筹谋那事儿还看不到半点子希望,原本也没有什么胜算,只终是不甘。   祖母才不会操心她这么一个庶女的婚事,因此只好巴结着嫡母,但那些个话,却不敢直接言说……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三皇子先动了心,他那边先提说出来,长辈或许不会反对。   庶女怎么了?若有望成为皇子妃,大可改了族谱,记在国公夫人名下。   可是拘于后宅,哪有机会与三皇子碰面?更莫说……   不行,不能放过机会,为了将来,也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   三娘总算拿定主意,朝向嫣婷苑的步伐就停了下来,折道往远瑛堂坚定不移地行去。   刚到垂花门前儿,就瞧见旖景带着夏柯、秋月两个从另一边儿走来,三娘缓缓一笑,当拿捏好亲近热切的神情,才脆脆地喊了一声:“五妹妹。”   又几步迎了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挽了旖景的胳膊:“五妹妹也是来与祖母问安?”   旖景心里正不得劲儿——迟迟未去的寒冬,本就让她不耐,再有关于那昧药材的事儿,也不像她想像中那般简单,这两天窝在屋子里,正筹谋着如何说服祖母,与她联手行事呢,原本就没有稳妥的借口,心里正烦,懒得动弹,偏偏今日因那妖孽从南浙归来,硬说此事如此顺利,少不得她的功劳,要当面言谢。   脑子里本就一团的事儿,她可不想再废心思与三皇子应酬,无奈祖母遣人来请,又不能拒绝,磨蹭了好一阵子,才勉为其难地来了远瑛堂。   一见三娘那刻意亲近的劲头,旖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总不能拦了她去给祖母问安。   也只好被三娘一路“挟持”了进去。   正堂里边,尚未安席,大长公主且在隔扇后茶厅里头,听三皇子说着南浙的情形。   卫国公自然也陪坐着,黄氏却不在场——她的任务,当然是要张罗着布席,有心避去了厨房里,盯着仆妇下人们预备膳食——有三皇子驾临,主菜、酒点当然是要添上几道的,不能好比往日家常。   玲珑因早得知五娘会来,却没想到会添一个三娘,才一愣怔,就眼睁睁地看着三娘挽着五娘绕过了隔扇。   “那个王炯,从前素有‘忠正’之名,还有言官曾赞他重情重义,虽是勋贵子弟,但因是庶出,颇受嫡母兄弟排挤,年不及冠,便寻了个错处将他逐出家中,因王炯甚有才华,得了当地一个文士的赏识,不仅将女儿嫁了给他,还荐他投往京都,王炯本身的确有本事,不过多久就结识了金相党羽,入仕后颇为顺遂,渐渐升任从二品布政使,其父王应得知后,才又容纳了他,却又称他当年未经父母之命,擅自娶的那门妻室身份太低,逼他另娶,王炯因坚决不弃糟糠之妻,竟又被王应赶出本家。”   三皇子正侃侃而谈,便见隔扇后转出了两位俏生生的少女,眸光刚刚一亮,瞧清楚其中一个却是三娘,心下大觉扫兴,却温文尔雅地站了起来,环手见礼:“两位妹妹好。”   旖景耐着性子福了福身,恭谨地立在大长公主身边。   卫国公才见三娘,神情便是一肃——原本三皇子今日前来,一是商谈正事,另一件也是为旖景的“暗助”专程来致谢,卫国公不好推辞,大长公主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心道旖景横竖是知道些政事的,来听听也好。   哪曾想到三娘竟跟了来?   三娘行礼之后,敏感地察觉到两位长辈的不满,心下越发委屈,喉咙里分明发涩,却还是挤出一脸温婉的笑意来,也厚颜站在大长公主另一侧。   “三丫头今儿个怎么有空来?”大长公主淡淡一问。   “原本是想侍候母亲晚膳的,哪知去了才听说过了祖母这边儿。”三娘想到自己多日不曾来远瑛堂问安,心里原本有些露怯,可转念一想,祖母何尝重视过自己,就算再怎么小意讨好,也是巴结不上的,遂也不管不顾,只笑着说道:“殿下是在说南浙的事儿?前些时候与母亲赴宴,常听人议论起,都说殿下这回是立了大功,我可好奇了,今日倒是赶巧。”笑靥如花,很是期待。   大长公主听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心下越发不喜,卫国公眉心的结也打得更深,看了一眼三娘:“你去厨房看看,怎么还没有妥当?”   三娘的心当即一冷,可尽不甘的情绪填满脏腑,却也不敢连父亲的话都忤逆,满怀委屈地答了声“是”,才出了茶厅,屈辱的眼泪就洒了满脸。   大长公主这才让旖景坐了,说道:“三郎一意要当面道谢,才叫了你来,另外既然你本有参与,也听听眼下的情形,将来若去宫里赴宴,或者随你母亲去别家,有那些赶上阿谀奉承的人,也能掂量着该如何相与。”   旖景应了,见三皇子当真起身,对她长身一揖,忙不迭地回礼:“不敢当殿下如此,不过是废了几句言辞罢了,并没有帮得什么。”   三皇子心下暗笑:小狐狸,在长辈们面前当真温顺得很。   眸光熠熠,看向旖景——接近半载不见,个头越发高挑了,眉眼更见清秀婉媚,只瞧外表,倒是个如假包换的窈窕淑女。   旖景被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周身不适,有些微恼地回视时,却见三皇子已经移目,并没有半点轻挑,稳重持礼得很,不由撇了撇嘴角,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他继续说那王炯——当其父王应获罪丢官时,怎么不计前嫌,照顾嫡母、兄妹;为官多年,又是怎么表面清廉,连官服都是缝缝补补,以致言官御史提起他来,都赞一句“两袖清风”,殊不知这回彻查,竟发现他名下暗产,良田竟达万倾,别苑遍及江南,私库里黄金白银、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比“巨贪”梁初同当年的私产更是翻了十番不止。   而至于放纵属官欺压百姓、私夺民财、强抢民女的恶行更是不胜枚举。   旖景听着听着,倒越发全神贯注起来,渐渐将定格在朱毡上的视线,偶尔“施舍”向三皇子一顾。   至于说到有哪些无辜受牵,哪些罪不及死,哪些南浙勋贵在驻军颇有威望权力,还要有所顾及,而京里贵族哪些与他们交好,哪些是姻亲,如是等等,旖景就更加留意。   暗暗记下几个关系重要的家族,思索着他们家的女儿,有数面之缘的,也有交往频繁的,各自是什么性情,以后该当如何。   当然也有插言之时,说的话不多,却也都在点子上,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十分满意。   如此过了两刻,席面已经布好,苏轶又请来世子苏荇、二爷苏轲、三爷苏轹,在正堂替三皇子“接风”。   茶厅里自然也有一席,黄氏等三个妯娌,连着三娘与旖景姐妹,陪着大长公主用膳。   三娘因再无机缘与三皇子交谈,席上心不在焉,屡屡跌箸,有次还险些砸了碗。   黄氏“惊”出一身冷汗来,于是草草用完晚膳,就拉着三娘回和瑞园训话去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 计谋迭出,谁是高人   ——可知错在何处?!   黄氏劈面就是这么一句,惊得三娘身心一凛,不及多想,便双膝跪地:“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到了这个地步,尚还咬紧牙关,黄氏冷笑:“你明知三殿下在远瑛堂,不仅不知避讳,还凑上前去,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见三娘还想分辨,黄氏不耐地垂下眼睑:“难道要让我唤来巧儿,让你们当面对质?”   三娘目瞪口呆,挺直的腰身才瘫软下来,轻声哽咽。   “前年崔姨娘就提过这碴儿,我还道她是自作主张,也没有过问于你,原来,你心里真有这种打算。”黄氏冷声说道。   “母亲,您可别怪错女儿,原本只是对三殿下有些……仰慕之情,可当时三殿下已经定亲,女儿自是不敢肖想。”三娘心中惧怕,但因为不甘,又有那一线的奢望,嫡母待她历来还是有些照顾的,更有父亲的疼爱,若是求上一求,未必就没有希望:“女儿曾与三殿下有一面之缘,当年因与五妹妹争执,被罚去清平庵,巧遇了三殿下,虽当时不知贵人身份,却甚是欣赏他的才华。”   三娘紧跟着就将往事道来,言辞间拿捏得当,无非是仰慕殿下风采才华云云——已经及笄的少女,又当议亲,开明些的父母,通常也会询问几句女儿的“意向”,择选合适的配偶,当然,子女的意向多数仅是参考之一,对于贵族之家,首先看重的还是门第权势。   不过在大隆,女儿家对人心怀倾慕,委实还不到“败坏闺誉”的地步。   三娘因心怀奢望,又没有别的办法,如今黄氏问起,才想竭力争取一回,而对于黄氏,今日的种种安排,也正是要逼出三娘的真心。   故而,当得三娘坦承,黄氏也便收了肃意,让她从地上起来,又拉着手挨身坐了,打量良久,半响才叹息一声:“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因你伶俐乖巧,我一直也待你如同六娘一般儿,若依你的样貌才情,嫁入皇室也并非不可能,不过萝儿,你毕竟是庶出,虽在咱们家与嫡出的娘子也没有区别,可别家多少会挑剔这点,更何况是皇室。”   “女儿,当真不甘。”三娘见黄氏的态度和蔼下来,更觉希望添了几分,扭捏着说道:“殿下身份高贵,就算不配正妃之位,依女儿的出身,也能争取个侧妃。”   “虽说皇室不比普通家族,侧妃也占个三品,却到底是妾室,你父亲必不会许可。”黄氏说道。   “只求母亲能为女儿言语几句,若真是半点希望都没有,女儿也只能死心。”三娘迫切地盯着黄氏,当见黄氏虽觉为难,却总算略微颔首,当即喜不自禁,忙不迭地又是叩拜,这回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全没有留意黄氏唇角的冷意,也压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嫡母试探的棋子,并且会让生母彻底沦落到“失宠”的地步。   黄氏哪里是为三娘考虑,无非不想眼看着旖景与三皇子成事罢了,若说五、六两个皇子,虽然也尊贵,到底不是威胁,唯有三皇子……这一位可是对旖景心心念念,将来又大有作为的,若是换作旖辰,原本对她甚是尊敬,言听计从,又是那样一副性情,她还不至担忧,可是旖景……这一两年间,对于这个女儿,黄氏越发觉得捉摸不透,更觉不是她能随意拿捏的,若有一线希望,都不能让旖景与三皇子成姻。   至于崔姨娘,不过就是顺手,黄氏压根没放在心上。   当卫国公送走了三皇子,拉着脸回到正房,还不及质问三娘一事,黄氏就率先道了罪,只拿前年崔姨娘的话来说:“还是当年三殿下交还辰儿簪子那回,崔姨娘就寻了妾身,支支吾吾着说起这事儿,想讨妾身示意,当年三丫头还不满十四,而三皇子妃人选又已定了,妾身只当她痴人说梦,斥责了几句,也没放在心上……不曾想原是三丫头自个儿也有这样的心意,妾身今日知她举止冒昧,本欲责罚,却不想她就哭诉了出来……国公爷,这么些年了,妾身只当三丫头亲生闺女般的心疼,瞧她那般可怜,心里也不好受,要说来,依着她的才情,原本也是不差的。”   见卫国公虽然冷着脸,却并没有发怒,黄氏才有了几分底气:“莫不如,求求太后娘娘……”   “这话休要再提,三娘那儿你也劝她打消了这心思,还有她的婚事,尤其该上心,门第上合适就行,也不要强求嫡庶,只要品性无差,再与我商议。”卫国公却斩钉截铁。   黄氏心里一凉,她对卫国公极为了解,自知他因着崔姨娘的缘故,对三娘颇多偏爱,若不是涉及五娘,怎么会考虑都没有就拒绝。   心下不甘,又再试探:“莫不是因为景儿……只三皇子毕竟有了两位侧妃,又是皇后族里的人,将来景儿或者会受委屈……”   “景儿的事你不用操心,且有母亲作主。”卫国公似乎极其不耐,一边往外走一边就是一句:“一个三娘,一个二郎,才是你该操心的。”   黄氏怔在房里,越发笃定了心头的猜想,有些失力地瘫倒在榻上——原来还想着,就算三皇子有意,可因着从前那些事情,大长公主只怕也不会赞同,但眼下看来,那一头似乎有些意动了。   而就在这一个晚上,据说受宠多年的崔姨娘竟遭了卫国公的斥责,国公爷拂袖而去之后,崔姨娘哭啼整晚,第二日就卧病于榻,国公爷虽依然嘱咐了请医,却再不似从前那般关怀备至,更越发以为崔姨娘恃弱邀宠,对她日渐一日地冷落下来。   又说三皇子,回到他那张灯结彩的后苑,还不及换下一身风尘,就被宁妃堵在了半道儿,一口一声殿下,投怀送抱,半拖半请地“劫”去了屋子里,吩咐着连串地妖娆美婢备汤沐浴,宁妃自是要亲自服侍的,所以,就洗成了一个鸳鸯戏水。   如此一来,即使是妖孽的底子,折腾一番,也觉得更加疲惫。   好不容易才从浴池起来,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暖房里宁妃半坦着酥胸,窝在三殿下怀里倾诉离情。   红绡帐内,三皇子正昏昏欲睡,冷不丁地就听宁妃说了一句:“殿下,虽说皇后娘娘曾经嘱咐妾要诸事留意,可妾自从嫁来皇子府,一颗心就只在殿下身上,绝不会学那孔妃,一心一意只做皇后耳目。”   睡意立即烟消,三皇子微睁眼睑,挑眉看着半倚怀中,香肩坦露,正用手指绕着青丝的美姬。   宁妃没得到回应,微噘了樱桃嘴,用绕满青丝的指尖,轻戳三皇子的心窝:“妾好不容易盼到殿下归来,今晚可不容你这么早睡。”含情脉脉地一抬眸,却正遇见两道冷厉的目光,宁妃一时呆怔。   “搬弄是非也得有个限度。”三皇子轻叹,柔软的唇移向宁妃的耳畔:“怎么能非议皇后?”   不待宁妃回神,三皇子已经坐起,伸手拿过一件氅衣随意披在身上,只抛下一句——   “你安歇吧,我去瞧瞧孔姬。”   宁妃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扬场而去,方才沮丧地捂了脸,哀叹一声——当谁愿意如此,还不是皇后故意……委屈涨满了肺腑,宁妃咬牙不已——皇后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吧,好让孔妃获宠!哼,日子还长着呢,且等着瞧!   孔妃当听闻宁氏半道将人“劫”去,便在惜时堂大发了一场雷霆,捣弄得满堂狼籍,好容易才被婢女劝回了屋子,正辗转反侧,忽闻三皇子驾临,立即喜出望外。   整整一个三月,三皇子再不曾踏足宁妃的院子。   宁妃卯足了劲儿,日日花枝招展,又是亲手下厨,又是作小服乖,好不容易才哄得三皇子回心转意,原谅她的无心之言。   皇子府的这些事情,自然无所遗漏地传到坤仁宫。   瑞英尚还有些怀疑:“若殿下真要追究,只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宁妃。”   皇后却笑道:“三郎最是贪好美色,若仅为此,就彻底冷落或者发作了宁氏,倒显得故意,我就该防备着他了,倒是眼下他这般行为,才是本来的性情。”   瑞英大为信服,感慨道:“奴婢起初还想不通透,娘娘为何要安排两个侧妃给三殿下。”   皇后挑眉:“眼下你明白了?”   瑞英一叹:“奴婢委实愚笨,不过一知半解,揣摩娘娘用意,却是为了借此试探殿下。”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皇后冷笑:“女子外向,再说三郎又是那样的品貌,若只安排一着,天长日久,说不得会被他收服,只有两人争宠,方才明白她们能倚仗的究竟是谁。”   瑞英如醍醐灌顶,更是佩服皇后高招。   这主仆二人却没想到,三皇子收服之人压根就不是美人儿,而是俏面郎君。   先不提后话,还说三月初,这个阴沉灰冷的初春,三皇子归府次日,与孔小五的一场密谈。   ☆、第两百二十五章 不过如此,棋高一着   皇子府的书房——   三皇子半靠着罗汗床,挑眉斜睨着一身雪衣朱氅,拿着卷书依窗而坐的孔小五,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上,挂着两指宽的乌青,极为同情地“啧啧”两声:“这又是怎么了,谁这么不长眼,敢打咱们‘孔宋玉’的脸?”   孔奚临举起指尖,满不在乎地晃了一晃:“殿下,还请慎言,您口中那位没长眼的,可是当朝孔断事。”   “又被你爹教训了?”三皇子大笑:“这次又是为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暗中转手了一处宅子,去怡红街小住半月,结果被老头儿发觉了。”孔奚临魅魅地一笑,若这笑容被宁、孔两妃目睹,应该会自惭形秽:“将我提溜了回去,没忍住巴掌,原本逃不开一场好打的,多亏得有个贤惠的嫡母,挡在我身前儿,说不尽的好话,‘劝’得老头儿将我恨之入骨,结果她还补贴了我在妓坊贪欢的银子。”   “孔断事也是,既看不得你出息过那些嫡子,也看不得你放浪形骸,你就算可劲地败,又能败他多少家产?”三皇子越发“同情”。   “别说这些个晦气事。”孔奚临咳了一声:“殿下这回,可是浪子回头,崭露头角,难道就不怕皇后起疑?”   三皇子想到昨日宁氏的“离间之辞”,一声冷笑:“我即使放浪形骸,她也从不曾放下防心,再说经了旧年那些事儿,竟然被姑祖母嫌弃,若我再不改过,还怎么争取未来岳家的信任?就算韬光养晦,可无权势为支撑,也是白搭,再说我处处以太子为先,总归是于他们母子有利的。”   “未来岳家?”孔奚临大笑两声:“殿下远在南浙,有所不知,苏氏五娘眼下可成了香饽饽,不仅皇后、贵妃,就连丽嫔也动了念头,并先一步举动,依我看来,殿下半分胜算没有。”   三皇子再无玩笑的闲心,便问这段时日后宫各人举动,听孔奚临绘声绘色说来,方才一笑:“皇后不过如此。”   “这话怎么说?”孔奚临颇为讶异:“依我看来,她挑拨得丽嫔蠢蠢欲动,却是一招好棋,丽嫔这般刁难福王妃,国公府必会有所对策,丽嫔当真愚蠢,既想与国公府联姻,偏偏还行这引人厌恶之事。”   “我说她不过如此,是指她多此一举。”三皇子不以为意:“眼下圣上对卫国公如此信重,依赖他收服勋贵,才好根除金氏,卫国公这么明白一个人,又怎么会与五、六两个皇子联姻?丽嫔长着个猪脑袋,却还想谋夺储位,这么明显的事,卫国公会看不通透?无论丽嫔怎么行为,卫国公绝不会起意与之联姻,还有圣上,必然也不会允许。”   金、秦两相结党,权势日趋为大,才引天子忌惮,欲一除一抑,卫国公是天子信臣,又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与五、六皇子联姻,成皇后、太子之威胁,再有圣上,也不会放任祸起萧墙,丽嫔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皇后大可袖手。   “倒是德妃,才是真的明白人。”三皇子沉吟:“深知争取无望,干脆一早袖手,还有我那五弟,也是个少年老成的,极有‘渔翁’之智。”   “若依殿下这般推论,我就更看不到您胜算何处了?”孔奚临斜挑了眉,有些兴灾乐祸。   “你别忘了,卫国公是忠臣,自是不会忤逆圣上之意。”三皇子却胸有成竹。   “殿下有把握说服圣上?”孔奚临竟然嗤笑出来:“我不得不提醒殿下,上回争取苏氏大娘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大长公主一句不愿,圣上也莫可奈何。”   “姑祖母这关却不是最难过的。”三皇子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不由想到旖景在自家祖母面前乖巧讨好的模样,全不似那般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唇角一扬——他观察多时,自能洞悉,大长公主对这行五的孙女儿,宠爱之余,难得的是信任,据此,只要争取佳人芳心,又说服了皇后,圣上应不会拒绝,大长公主又哪里还会反对。   难处在于,那丫头一见他就像个藏在软囊里的刺猬,内里根根尖刺防备,表面上却还能掩饰得柔软温和。   “殿下还是得有两手准备才好,莫将希望系于一处。”孔奚临委实觉得三皇子的姻缘不会那般乐观,再泼一盆冷水。   “那是当然。”三皇子拈起笔架上的一支狼豪,虚空画了个“秦”字儿:“你刚才说,秦家想嫁给庶女去国公府?”   “应是如此吧,陈贵妃的段数倒比丽嫔要高。”   “啪”地一声,三皇子将笔拍在案上,高挑的眼角眸光熠熠:“说着说着,机会不就来了?若是促成了这门姻缘,皇后更会焦灼难耐。”   “可是殿下刚刚才分析了,卫国公不会与太子对立,又怎么会娶个秦家的儿媳?”孔奚临蹙眉。   “非也非也,秦家到底与皇子不同,别看出了个四皇子妃,却并未与陈家绑在一处,再说,圣上要铲除金家,还得用秦家这一把刀,又者,卫国公也该是时候表明态度,与金相对立了,不过是让庶子娶个秦氏庶女,于大局无礙,不过看在皇后眼里,但凡与贵妃有些牵连,都是隐患。”三皇子微微一笑:“联络二爷吧,这事还得他使一把力。”   孔奚临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儿,依然窝在椅子里,突然却见三皇子蹙了眉头,再拾起那紫豪来勾勾画画,半响才又言语:“说到二爷……也该是时候让他先接触一下镇国将军了。”   “殿下拿定了主意?”孔奚临这才来了精神:“可是眼下,虞将军与陈家联姻已为定局,果然还能为我们所用?再说虞二郎,可还眼巴巴地望着苏氏五娘呢,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虞栋这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显然,三皇子压根没把虞洲看在眼里:“就算与陈家联姻,可难不成就会因此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托给陈家知道?陈家与四皇子到底还隔着一层呢,镇国将军可不是轻信之人,但我从来就知他的谋算,才能允他一个将来……再有,无论他帮着谁,都希望着太子下水。”   “可殿下就不担心他将您的谋算告之四皇子?”   “所以,我才让二爷与他接触嘛,我不会过早出面,或者始终不会出面。”三皇子一斜唇角:“二爷眼下还是能用的,不过他终究是狡诈多疑之人,今后还得提防着。”   “我时常想,这世上之人,疑心还能多得过殿下?”孔奚临莫名一句。   三皇子眸光到处,带着十足地玩味:“小五这么说,我可得伤心了,至少对你,我却是全心信任的。”   原说世间百态,人性多变,深浅不一,各人自是都有计较筹谋,谁也不敢保证能将时局洞察一清,真能做到神机妙算。比如金相,正满心企图着与卫国公府顺利联姻,但无论是他家儿媳,还是他家孙女儿,都对此耿耿于怀。   金夫人是为女儿委屈,堂堂相府千金,也没做什么错事,却被流言蜚语毁了名声,眼下还不得不屈嫁给庶子,偏偏这事还不定能成,她们家还得巴着求着,在国公夫人黄氏面前低声下气。   金夫人是名门闺秀,堂堂正正的嫡女正妻,原本就瞧不上黄氏这么一个庶女出身的继室。   尽管如此,金夫人还是叮嘱了六娘一番,让她定要与苏氏几个小娘子容洽相处,不要表现出不满不甘的情绪——你祖父是极重视这门亲事的,若有个行差踏错,你且想想三房的七郎吧。   黄氏接待金夫人,招待金六娘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旖景身上。   这一日二娘可巧来了绿卿苑,拉着旖景陪她绣嫁衣,听夏柯传话,说金家母女已经到了和瑞园,国公夫人请旖景过去,二娘张口就是一句:“金六娘怎么来了?从前瞧咱们可是鼻孔朝天,黑眼少白眼多的一个,我与五妹一同去吧,省得她又欺负你年龄小,用言辞挤兑。”   旖景哪敢捎上二娘,连忙陪笑道:“好二姐,我可不敢耽搁了你的正事儿,你若是怕我受了挤兑,一个人势单力薄,便让四姐稍候来绿卿苑吧。”   二娘方才罢了,果然去寻了四娘,不由分说地将她从书案边上往外拉,迭声儿催促——来了个不速之客,四妹妹快去给五妹妹助威。   四娘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娘连推带拉地扯出了院门儿,丫鬟采薇连忙从架子上取下斗篷,一路追赶着替四娘披上,小声抱怨道:“二娘话也没说清,就将娘子拉了出来,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   四娘与采薇转身,却见二娘尚且站在院门前儿,举着手臂舞着手掌,拉长了声音催促:“快去快去。”   主仆俩哭笑不得,却认命地往绿卿苑行去,半响四娘才“卟哧”一笑:“二姐倒是直肠子,说与五妹妹亲近就与五妹妹亲近。”   采薇也是抿唇一笑:“就像从前,也是说看不惯五娘就会刁难讽刺,二娘当真是不藏假的,不像三娘……”却听四娘轻轻一咳,满眼严肃地盯着她,采薇连忙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错,又忘了规矩。”   说话间,才到绿卿苑门前,可巧就见旖景与金六娘,一前一后乘着肩與从东向而来,四娘便站住了步子,含笑等候。   一边心下纳罕,原来这“不速之客”竟是金六娘,应是金夫人来拜访了,却是不知所为何事?   而旖景这时,当然也有同样的疑惑。   不过金六娘才刚落坐,一句话出来,就让她们似乎明白了几分——   “两位底下应当还有个行八的妹妹吧,往常却是不曾见过的,莫如请来一见。”   ☆、第两百二十六章 张氏归来,促成姻缘   金氏母女告辞后,旖景与四娘相视苦笑——   刚才金六娘“请”了八娘来此,挑剔地目光险些没将八娘身上的钗环首饰扫荡个遍,总算还有几分满意,微微颔首之后,先问八娘闺名,便以阿云称之,又如同高高在上的“长辈”一般,故作亲近地问起八娘学中情形,往常喜好,最后竟然问起张姨娘,得知这两年一直住在庄子里,金六娘倒十分满意,说了一句——城郊景好,庄子也清静,倒适合养病。   得,这八字注定画不出一撇,金六娘就开始未雨筹谋,盘算着要让张姨娘“钉”在庄子里静养,免得回国公府跟她添堵。   这一番谈话,旖景与四娘心知肚明,八娘却甚是云里雾里,但她也是个懒得废心的,应付过去之后,也不想金六娘的用意。   “相比起来,还是昨日秦氏五娘温婉可亲。”四娘说道,原来她也早想到了秦夫人与那位刚刚地改庶为嫡的五娘,昨日前来是为何。   旖景颇为赞同的颔首:“至少那位才像来作客的,没早早就将自己不当外人儿。”   四娘这些时日,常去绿卿苑闲坐,也多有遇见六娘,便跟着她们看了一阵的邸抄,对朝堂政事多少有些了解,这会子评价道:“金相看来是急了。”   “只如此一来,咱们府上也应当表明态度。”旖景甚以为然,暗忖着父亲决不会与金家联姻,那么难道要与秦家……好在秦氏五娘因是庶出,看着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不似四皇子妃那对嫡出姐妹那般孤傲凌人。   “二哥哥的事一定,就会轮到三姐,接下来就是五妹了。”四娘却又打趣道:“昨儿个母亲与咱们闲聊,还说以五妹的品貌,定会配个皇子呢。”   旖景这时的心思,还在二郎姻缘上——上一世因圣上取舍不同,国公府的立场也有所偏差,张姨娘也不曾被罚去庄子“静养”,她却不甚清楚其中出了什么缘故,二哥的亲事一拖再拖,直到远庆九年,二哥年已及冠,尚还没有定亲。   隐约记得,父亲似乎有意一家寒门的嫡女,却被张姨娘闹腾了一场,不知怎么就黄了,然后又说要待二哥入仕之后,才好议亲。   那么这一世,情形会否有所改变?若这会子拒了秦相,选择户中立的人家,国公府态度还是暧昧不明,是否会对圣上的改制造成更多变局?   一时没听清四娘的话,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四娘且等着旖景羞恼呢,不曾想她却是这么一个反应,自己反而怔住了,过了十余息,才捂着腰笑得直不起身。   旖景还觉得莫名其妙,夏柯却瞧出小主子又是分了神儿,连忙将四娘的话重复一遍。   原来是闹了大笑话……   旖景正襟危坐,待四娘直了腰,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四姐所言差矣,话说长幼有序,三姐之后且轮不着我呢,倒是四姐……”   三位小娘子原本同岁,议亲也是扎堆儿,只旖景忽然想到四娘原本的姻缘,定的也是京中望族诗书世家——户部郎中姚大人家的三郎,不过婚后不久,因姚郎中外放去巴蜀为布政使,阖家外迁,直到远庆十年她殒命之时,与四娘再不得见。   渐渐地,闺中姐妹都到了嫁人的年龄,她才归来,原本觉得时日还长,却不道分别就在转眼。   莫名就有些感伤起来,旖景轻轻一叹:“多希望咱们这样的日子,还能长久一些。”   四娘受了打趣,原本还想“反击”,却见旖景又感慨起来,心里未免也有些难受——姐妹在闺阁之间,这些年尽管有争执矛盾,可十余年间,相伴说笑玩闹的辰光更多,一旦嫁了人,到底是去了别家,换了生疏的环境,还不知会如何,这些时日以来,听身边嬷嬷陆续说起那些为人媳妇也许碰到的难处,更觉郁烦,身为女子,论是出身贵贱,也都免不得这遭,当真让人无奈。   也没了玩闹的心情,手里托着茶盏,怔忡起来。   夏柯瞧见两位小娘子烦闷起来,贴心地提议莫如对弈。   却并未分出胜负,便有丫鬟入内禀报候府七娘来了。   “怎么这个时辰来?”四娘扭头看了一眼刻漏,箭针已经指向申过两刻,颇有些疑惑。   原来黄江月却是跟着候府二夫人江氏同来的,她才一落坐,便是一番解释:“二伯母在霓裳坊做了几套衣裳,今儿个出来挑选绣样,让我一同帮一帮眼,若说今年的天气委实怪异,都三月了,还离不开手炉,雪却没有几场,就是天阴着,让人烦闷,本是出来散散的,后来二伯母说横竖到了平安坊,干脆来串一串门儿,我想着与你们也有多时不见了,便也跟着来了。”   “阿月原本是时常来小住的,这一年间却不如从前。”四娘无心一句。   江月却看着旖景,非是她不想时常来往,自从旧年芳林宴上那一桩事,也感觉到旖景态度上的疏冷,她本是个玲珑心肠,历来又敏感,便也不好多来烦扰。   旖景明知自己这般,未免会让江月多心,却委实再做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她始终还是不想将江月当做对头,仿佛外人般地虚以委蛇,这时却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搭腔。   “还有六表姐,说来还是旧年中秋宫宴见了一回,她这会子心绪可好了一些?”四娘又问。   说起这事,江月颇有几分不自然,犹豫了一阵,才又说道:“六姐去年就已及笄,家中长辈也开始替她打算着婚事了,她自己却还是郁郁不乐,说五姐的事太过蹊跷,常常折腾。”   旖景听了这话,也颇多关注:“六表姐缘何这般以为?”   “还是疑惑着那个云水僧,可大伯父这一年大废周章地寻了,却没有半分音讯……便是当初将痘疹染给五姐的丫鬟青梅,虽说痊愈了,大伯母却不耐烦再留她,远远地嫁了出去,六姐还不甘心,又想将人寻回来细问,折腾了好些时候,也没问出什么蹊跷来,反而让祖母想到那些伤心事儿,又病了一场,六姐为此还受了大伯母的训斥,再不让她捕风捉影、疑神疑鬼……”   这话却让旖景心生疑惑,要说来,黄六娘觉得事有蹊跷,欲细察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候夫人作为五娘、六娘的生母,却反而为此责罚?又见黄江月支支吾吾,便也没有多问,只暗暗记在心上。   黄江月这回来国公府,本来是想要“小住”些时候,与旖景“重修旧好”,可旖景却始终没有开口留她,最后也只好郁郁地跟了江氏回候府。   而就在次日,旖景便听说了一件罕事——   却是黄氏清晨去远瑛堂问安,对大长公主说明了秦府与金府两位夫人的来意,果然都是为了二郎,随之提议——二郎旧年已经考入国子监,年岁又当议亲,是否可让张姨娘回府?世人尽知二郎是张姨娘所出,若这时还将张姨娘禁步于田庄,岂非让人疑惑,难免有些捕风捉影地猜疑。   再者,二郎本身也牵挂着生母,甚是耿耿于怀,尤其是年节家宴,黄氏见他闷闷不乐,委实余心不忍。   “当日张姨娘虽然犯错,可这两年间,在田庄待着却也安份,想来性情也有所收敛,为了二郎与八娘将来考虑,让她回府更有益处。”黄氏十分贤良大度。   大长公主没有反驳的理由,便也允了。   旖景也没放在心上——张姨娘再怎么说,膝下还有子女,当年与利氏争执,却也不是什么不可宽宥之错,二郎原当议亲,也该是接她回府的时候,依着黄氏一贯的性情,自然也不会让人借着这个缘故,议论她容不得妾室,存心打压。   但未免有些拿不准,不知张姨娘这回“卷土重来”,是不是也会如前世那般,搅和了二郎的婚事?   哪知张姨娘才一回府,便听说了左右二相府上尽都看中了二郎,当即喜不自禁,她在田庄禁足了两年,性子的棱角虽说没有彻底磨平,却也减了几分锋利,又因着儿子终身大事还得倚仗着黄氏,便也“顺从恭谨”下来,一句“全凭夫人作主,两相府上的娘子皆为大家闺秀,必定稳妥”。   相当巧妙地把媳妇人选圈定在金、秦两家,并且没有僭越,尊重正室的安排。   大长公主并未过问此事,信任卫国公当能考虑仔细。   不过多久,便有了结果,国公府遣人送了二郎的庚帖,去秦相府上,一切甚是顺利。   旖景得知后,又再细想这事儿——张姨娘何故这般“温顺”了?竟然听凭安排?转瞬却又恍悟,是了是了,前世父亲有意的是寒门女儿,张姨娘定是不服,才闹腾起来,欲让二郎入了仕途,再攀门更好的亲事,而这一世,情形大为不同,相府门第与权势都在那儿摆着,张姨娘才不会有什么不满。   旖景的猜测不错,张姨娘心下当真就是这般想的——卫国公世子苏荇,娶的不过是个三品参议的女儿,二郎一个庶子,将来媳妇却是相府千金,原本是张姨娘不敢企及的,想不到天上却掉下馅饼来,她当然再无不满。   只是旖景不知,二郎苏荏私下却不赞同这门婚事,并且哀求过张姨娘一番——   “娘,起初您不是有意候府七娘?儿子好不容易,才与她……”   “你与她如何?”张姨娘大是紧张。   “七娘她,好不容易,才答应收下儿子的礼……”   张姨娘方才吁了口气:“你原本与她是兄妹关系,有些礼信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原本我只以为你的婚事会有周折,就怕娶了个寒门出身的,或者是庶女……想不到时来运转,天助咱们母子,竟然高攀上相府!黄三爷眼下官职才是个七品,等将来分了家,没了候府倚仗,更加不如,我原本的打算,他到底是候府太夫人的嫡子,能震慑住黄氏,眼下既然有了相府撑腰,何惧黄氏将来拿捏。”竟再看不上黄江月,千叮咛万嘱咐,让二郎在这紧要关头,用心学业,别再与候府七娘来往。   苏荏大急,委实这些年来,他在江月身上处处用心,好不容易才让江月正眼瞧他,能说上几句话,这会子却又要放弃……   那付出的真心,怎能说收就收?   可是他到底不敢执拗,更不敢忤逆了父亲。   只对黄江月一片痴心,却不得不屈服于命运,二郎大受折磨,他性情本就有些内敛,于此更加郁郁,整个人越发形销骨立。   而卫国公拒绝金相,却与秦相联姻的决定,在勋贵世家中,自然引起了猜疑议论,秦相党羽自然志得意满,陈贵妃更是如沐春风,金相党羽却是心怀忐忑——这似乎能够说明,圣上心里的侧重?比如韦学士与卓尚书,更是加紧了与国公府的来往,旁敲侧击一番。   卫国公置之一笑——我家二郎本是庶出,高攀不上金相府的嫡女,诸位多想了,委实南浙一事,与其揣摩圣意,莫如秉公执断,才是臣子本份。   金相听了卫国公的话,自然嗤之以鼻——不识好歹,不过仗着老国公的功劳,得几分圣上信重而已,口口声声忠君不二,虚伪十足。据此,金相完全断了与国公府结交的心思,一门心思地在太子身上用功。   只他手下两个信党,韦学士与卓尚书,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决定要两头讨好。   当然还有一个皇后,也是万分焦急。   诸多权贵,各有计较,这时暂且不论,只说旖景,她决定与黄六娘促膝一谈。   ☆、第两百二十七章 六娘之疑,险揭真相   黄五娘的病逝,始终是旖景心头的一根软刺,每当碰触,便会产生一种钝痛,随后就是更加沉晦的不安情绪,仿若远庆五年阴霾密布的初春,让人心神不宁,当得知黄六娘也与她一般看法,认为事发蹊跷,再加上江月那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旖景越渐多疑,便在三月中旬的某一日,回了大长公主,说得知外祖母身子不好,要去候府探望。   自然不会遭到拒绝。   这日与六娘一同,到了候府,旖景眼看着外祖母才经短短一载,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大舅母,发鬓也添了几丝银白,心头更加酸涩,不敢再提五表姐,极尽安慰讨巧。   直到与黄六娘独处时,方才问起详细。   “不瞒表姐,去年听得噩耗,我也甚觉疑惑,但却又摸不到什么头绪。”旖景叹道。   重提旧事,黄六娘悲愤难禁,眼圈立即泛红:“我听家里的长辈说了,景妹妹为此还请了江谷先生的女儿诊治,也算是为我那可怜的五姐尽了分力,我心里头是感激的,但这些时日以来心里烦闷,没有心绪串门儿,一直不曾道谢。”   “不说这些客套话,只我那日听江月提起,表姐你似乎还没放下怀疑,为此还遭了大舅母的责罚,当真如是?”旖景又问。   黄六娘知道旖景与江月一贯交好,虽脸上浮出不甘怨愤之情,却也有些踌躇。   “表姐,委实我一直觉得那云水僧人蹊跷,听说舅舅还找过他,竟没有半分音讯,越发觉得里头有文章,不知表姐可也是因为这个因由才生疑?”旖景见一提江月,黄六娘竟是这样一番神情,心下更是疑惑。   终于,黄六娘长叹一声:“我是不信那些神鬼命格之说的……因事发之时,我远在沧州外祖家中,许多详细都不知道,归来后听说母亲竟打发了青梅,便很是焦灼,直怪母亲糊涂,那病症是丫鬟先染上的,若是有人想要暗害,把那些个外头的‘脏东西’送了进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的确与旖景想到了一处。   “可是想来长辈们也有这层怀疑,应是问过了青梅。”旖景又道,当日江薇就询问过得救的青梅,确定她没接受过外头的事物,也没与外人接触。   “大家都遗漏了一点,青梅的确没与外头接触,可是……”说到这里,黄六娘顿了一顿,终于下了决心:“我细问过青梅,家里人可曾给过她物什,尤其是……妹妹可别恼,因外头人实难加害,我怀疑是家里生了内鬼……最怀疑的,就是二叔……”   旖景一怔,心说这也难怪,二舅毕竟是庶出,就连三姨母,不是也一直防备着二舅与继母两兄妹?   “青梅否定了,说母亲早有叮嘱,二叔与二婶也从不曾接近过五姐……但她却想起,有一回七妹妹来看望五姐,与她们闲聊,听到青梅抱怨着白果,说她玩闹时弄污了新裁的绣裙,白果不服,与青梅呛了几句,五姐那段时间心绪本就烦闷,便要责罚两个丫鬟,还是七妹妹息事宁人,说青梅的个头儿与三婶一般,便要将三婶的旧衣裳赠予青梅,让她别把这些小事儿放在心上,没过几日,果然就从三婶那里讨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裙,给了青梅。”   “那些衣裙可还在?”   “都已经被母亲下令销毁了。”黄六娘叹道:“因五姐染了那等恶疾,别说丫鬟们的物什,就连五姐的东西也都烧毁填埋了。”   “表姐是疑心江月和三婶?”旖景大是诧异,她虽对江月的印象大有颠覆,可若说是江月害死黄五娘……她们可是堂姐妹,历来又是亲近的,再说并无矛盾得失,就算黄五娘丧命,于江月也没有半分好处,若说江月对三皇子有企图……不,旖景肯定,江月虽有攀贵之心,却并不是针对三皇子,前世时她也不曾妒恨过旖辰,甚至与三皇子并无来往。   “我不是怀疑七妹与三婶,不过觉得是条线索,便问了三婶可知此事,三婶承认了,我又问她那些衣裙的来处,怀疑是被人动了手脚,三婶自己也不知,三婶矢口否定,不想事情传扬开去,都说我疑神疑鬼,怀疑上血亲……祖母又是气恼,又是伤怀,病了一场,母亲因此责罚了我,不让我再过问此事,以致家宅不宁。”   这也难怪江月提及此事,会语焉不详了,旖景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却又结下了另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她有些惊恐地想到,江月幼时倒是经过痘衣接种,不惧再染“痘疹”,若说她当真送入染了疮毒的衣裙,理论上却有可能!   可是,她却没有恶因,旖景始终不敢相信江月会狠毒如此,以致谋害血缘至亲,并且是无怨无仇的姐妹。   也许,只是凑巧罢了。   而眼下一应物证皆毁,再也不能证实,若是只据着这些猜测,就质疑三舅母与江月,的确有那“疑神疑鬼”“挑事生非”之嫌,因着这环环不解的疑虑,旖景自是没有心绪与“闻讯而来”的江月过多闲话,坐了一阵,便与六娘回了国公府。   也正是因着这些疑惑仅只局限于猜测推断,暂时无法证实,旖景且只能暂时抛在一旁,继续烦恼着另一件“大事”。   记忆里的远庆五年,定河水域发生洪涝,以致并州辖内沿岸五县遭灾,旖景依稀记得八月灾区暴发瘟疫,灾情甚至威胁直隶州县,可因她前世对政事并无过多关注,只听了些许议论,说有昧防治疟疾的草药,因春旱时大面积枯死,市面存余本就不多,又因瘟疫暴发突然,原本价廉之药,竟价比山参,圣上虽下令户部拨银赈灾,却因药商坐地起价,引发了朝中一场争论,但因为那昧药材当时确为稀罕,药商们声称从各处大量征买成本过高,若是平抑,岂非无利可图,似乎又有些朝臣称药商所言属实,朝廷不应强令平抑,否则必致药商损利严重,甚至倾家荡产,药商也是大隆百姓,也应受天子庇护云云。   旖景记不太清后来如何,犹记得当年听小姑姑抱怨——那些个所谓为民请命的朝臣,尽都是蒙蔽圣听,洪灾发得突然,并谁也不曾预料会突生瘟疫,就算因为春旱,以致药草枯死,却还不至告急,定是奸商与污吏串通,借着这个由头牟利,可怜那些身染疟疾的灾民,并不曾受到及时的诊治,反而是药商们大赚一笔,经此天灾,并州、冀州地区倒涌现了不少暴发户。   天灾无情,人祸更甚!   旖景并非“忧国忧民”高风亮节的士人,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力委实有限,却因洞悉后事,若什么也不做,想到那些在洪涝中毁了家园,又因瘟疫亡故的百姓们,良心委实难安,天灾难以避免,就算她这时谏言,声称将有洪涝,劝那五县百姓迁移,只怕也会被当成“疯言疯语”,何况更让人惭愧的是,她甚至记不清当年遭灾的详细地方。   为何记得个并州,全因那里是祖母的封地。   大长公主封号为上元,封地却是在并州一带,公主虽比郡主高一等级,却也只享食邑赋税,无权干预政务,故而并州遭灾,大长公主虽是关注,并资以财银赈灾,也曾对并州药商抬价之举甚觉气愤,并对圣上进言,提议朝廷强制平抑药价,并派遣钦差御史去当地监管赈灾,救治灾民,前一条提议未被采纳,后一条提议却正合圣意。   旖景不记得当初钦差是谁,但显然没有什么效用,定河洪涝仅有五县遭灾,灾情算不上悚人听闻,可丧命于那场瘟疫的民众,竟达数万之众。   朝廷为了赈灾,调拨上百万两白银,结果竟是如此。   还记得后来背责之人,似乎是几个县令,说是堤坝筑得不够坚实,似乎还有隐瞒灾情一说,被处斩操家。   又说旖景嫁妆里的那间药铺,掌柜的是个年逾五旬的朱姓老者,于医术只是略通,而这间药铺却并非国公府的产业,而是当年旖景生母的嫁妆,但不过婉娘当年出嫁时,药铺还只是个商铺,赁出去给人经营。   朱掌柜原本是建宁候府的家奴,后与婉娘乳母成了夫妻,一家子都做了陪房。   后来这间商铺因着地段极佳,赁出之后本是经营着丝绸锦缎,不想那商人却因与人结怨,一家子竟被毒杀。   原本位置极好的商铺,就担了个“风水”不好的恶名,再难赁出。   朱掌柜在卖身为奴之前,原本是药铺的学徒,对此行甚通,后因着商铺再难赁出,婉娘乳母又跟着病逝,于是婉娘干脆就将这铺子交给了朱掌柜,让他改成了药铺,只经营着一些珍贵药材,如灵芝山参燕窝一类,也算是让朱掌柜父子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再行奴役之事。   旖景寻朱掌柜打听治疟疾的那一昧药,他也倒还有些认识:“五娘说的应是青篙,这药草原本南北都有,也是郎中们治疟疾时常用,效用却并不显著,不过前朝之时,有个名医济时,发现青篙之中,反而是常人用来驱蚊的黄花蒿才是治疟疾的良药,并多经实践证明了此点……不过大隆自从建国,倒是风调雨顺,温疫并不多发,故而市上这药也卖不出高价来。”   “可是今年多地春旱,会否对这草药的存量有所影响?”旖景问道。   朱掌柜甚是纳罕:“五娘竟知这事?黄花蒿不怕寒湿,却最经不得旱的,今春枯死不少,市面上的都是旧年秋季收成后炮制。”   “咱们药铺可有?存量多少?”旖景忙问。   朱掌柜摇头:“咱们药铺经营的都是些名贵药材,也不设郎中坐堂,故而都是些贵族府邸购入做药膳补汤,并不曾有这类草药。”   “若是现在购入,成本如何?”   朱掌柜大诧:“五娘,就算今年这昧药材因春旱告急,可因不常用,购入囤积并无多少利益,至于成本……老奴却没有关注过。”   旖景解释不出仔细,唯有让朱掌柜赶快打听,不多时便有了结果,价格算不得高,但若要让在赈灾一事上起到显著的作用,挽救人命,本金起码也要数万……   这对旖景来说,无疑是个目瞪口呆的数字,她手上产业虽多,能动用的现银却大大不足。   但若购入量太小,借着“天灾人祸”发上一笔小财倒还可以,但要企图平抑药价却是痴人说梦了。   旖景叹息之余,却还不想轻言放弃,便将主意打在了祖母这个“大财主”身上,可无端端地要大量购入一昧药材,委实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难点就在这个解释上。   就连朱掌柜,对于旖景“囤积”少量黄花蒿之举都是大为诧异,更何况得大量囤积,辗转反思之余,旖景总算想到了一个帮手——同济大师!   ☆、第两百二十八章 天灾难避,人祸可防   于是远庆五年,在这个灰扑扑阴沉沉的三月,同济大师经历了一场让他啼笑皆非又惊疑不定的对话。   眼下旖景往佛国寺寻同济大师“对弈”,委实不需再寻借口,只消跟大长公主言语一声,带齐了“全副人马”,随时皆可成行。   没人在意她往佛国寺是当真与大师切磋棋艺,还是别有他图。   开门见山地一句话,就让同济张口讷言——   “大师可还记得今夏那场洪涝?”   同济:……   “只怪我当年不曾关注太多,仅记得是在并州,却不记得具体县名。”旖景轻叹。   同济:???   “怎么,大师也……”   同济心中苦笑——小施主的言辞也太难让人接下去了吧,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楚王世子,你和这位小施主究竟是在打哪门子机锋?只好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贫僧也不曾过多关注。”   便见旖景又是一声长叹,眉眼险些挤到了一起:“如此,是不能挽救天灾了。”   同济几乎忍不住追问——天灾!什么天灾?今夏有洪涝,施主从何而知?   “大师,我又有一不情之请。”   同济强自摁捺着篷勃的好奇心,合什一礼:“贫僧洗耳恭听。”   “我要借大师通阴阳之术的名声一用了,万一有人问起,还请大师转寰。”   同济当真是想刨根问底,默诵了一遍静心咒才忍住,一脸诚恳地允了这“不情之请”,又与旖景对弈一局,当然,以脑子里仿若遭了飓风袭击,险些破了多年修行的某位高僧惨败告终。   旖景心满意足地告辞。   等她的车與刚刚消失在同济的视线,高僧再难摁捺,疾声唤来了一名小沙弥——去,去楚王府,请世子即刻前来,称贫僧有十万火急之事。   一个“心止如水”“六大皆空”的佛门高僧,竟然用上了“十万火急”的词儿,虞沨自是不会漠视,飞速赶往佛国寺,当听同济大师心潮澎湃地交待仔细,虞沨也不由苦笑了——他就知道,当灰渡“坦白”了江薇那事,就会引起诸多麻烦,旖景算是应付过去了,可她将话挑开这么明显,怎么不让同济煎心似焚。   佛门高僧也是血肉之躯,遇见这么蹊跷的事儿,好奇也是在所难免。   更何况……虞沨以为,同济的“佛门高僧”只是个名头罢了。   “佛教所称六道轮回,众生皆不可逃,不知大师认为,此生终结之后,是否会有重头的可能?”虞沨眼看同济目瞪口呆,轻轻一叹:“大师,我是如此,苏五娘也是如此。”   “难怪……施主信中会那般嘱咐。”同济重新回想了一遍虞沨当日所书,这时才如同醍醐灌顶:“世间奇事,果然奥妙精深,非人力所能想像。”   “因其中有些缘故,我不欲让她得知我也经历此事,还请大师继续转寰。”虞沨又说。   “世子既知贫僧身份,看来在那一个轮回,贫僧应是……”同济咽下在劫难逃四字,想到虞沨多年之前,就劝服他放弃的那个计划,口中轻颂佛号:“只是刚才女施主称,夏季洪涝一事……”   “的确会发生,不过我已经有所安排,但望将灾情控制在最小。”虞沨却并没有多说。   前世这时,虽仍在病榻苟延残喘,但对于发生的事情,他自然要比旖景了解更多,那五县所在他是知道的,也曾犹豫过是否应该谏言,求圣上下旨,着五县百姓避险,但最终还是放弃。   这事并不简单,一来,若是请托同济以“阴阳卦算”为借口,且不说能否说服朝臣尽信,就算信了,也有无尽的麻烦——此事一旦传开,便是将同济推到风口浪尖,普通百姓就不说了,贵族们一旦以为同济能断人祸福,“风涌而至”就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再有根据以往经验,世间但凡出了“洞悉天机”的高人,往往最受皇室忌惮,多数不得善终。   另有一点——要说远庆五年的并州洪涝,本身灾情并不算严重,与先帝时陇西大旱相比,受灾无论地方还是人数,范围都要小得多,而死于洪涝本身者,人数并不太多,但当年竟然有人隐瞒灾情,直到瘟疫暴发,以致并州郡城都有染疟之人,圣上方才接到奏报。   虽然圣上知情后极为重视,不仅在户部调拨巨资,还令钦差前往灾区监督赈灾,可是当年那位钦差,却是金相党羽。   朝廷耗费百万白银,只让药商一夜暴富,却致使染疫而亡者,尽达十万之巨!比受灾五县总人口还翻了几番!   当年金相党羽,只将责任尽数推到那几个县令身上,称并州近百年来,并不曾发生洪涝,应是县令们监查不利,以致堤坝年久失修,才导致了这场灾祸,而若不是县令担心朝廷降罪,隐瞒灾情,也不致让瘟疫横行。   虞沨直觉其中必有极大的蹊跷,但他查阅并州历年州志,发现金相有一言却是不差,近百年来,并州的确不曾发生过如此重大的洪涝水灾,即使哀帝末年,曾有暴雨接连月余,以致定河水患,受灾之地却集中在朔州、直隶一带,并州安然无恙。   何故如此?   假若不查明其中隐情,根除隐患,即使能避免这一回水灾,却终究还是避不过将来。   他并不能洞悉天机,远庆十年之后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所以,虞沨打算借着这次机会,将并州水患一事,查个清楚明白。   要说早些年前,虞沨就心系此事,当时楚王府里有个幕僚,颇通水利,虞沨便遣他去并州一行,看沿河五县的堤坝修筑情况,是否存在隐患,哪知那人却晦莫如深,只说——就没有洪水冲不毁的堤坝,任何防堤都不是十成保险。   这回答似有深意。   可无论虞沨如何追问,那幕僚却闭紧了嘴巴,再不肯言,最后竟然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而前年回京之后,虞沨也曾询问过工部辖管的水部,那负责官员却说并州沿江堤岸年年依时维修,与别处并无区别。   而灰渡遣人所查,那五县县令的确甚是重视防涝一事。   那何故远庆五年不过连续了十余日的降雨,就会引发洪涝?   虞沨也觉得一筹莫展,所以,他才悉心打听出隐士幽潭为数不多的门生中有个乔寄众甚懂水利,并委托魏渊请他出仕,暂入天察卫。   那人颇有些固执,虞沨亲自访过几回,都被他拒绝了,只希望魏渊能最终说服乔寄众。   可是魏渊却也受了拒绝,无奈之下,只好先完成虞沨安排的另一任务。   这个人不知究竟能否在水患一事上发挥作用,但显然,眼下工部的主管官员却不是十分可信。   所以,还当竭力再争取一回。   且说眼前,当世子得知旖景竟然也在关注此事,让灰渡一番暗察,得知她十分有针对地指向了“黄花蒿”,心里倒是有些惊喜,猜测着她应是本金不足,将算盘打到了大长公主身上,这才串通同济“行骗”,又想这事,对于他的筹谋也好,更或是旖景本身,甚至国公府都是有利无害,便不欲插手,且由得旖景发挥。   旖景这时早已回到国公府,在远瑛堂“怔忡”了好一阵儿,大长公主正与玲珑说话,询问着世子夫人董音最近可还顺利——原来自从正月,元宵节时饮宴时始,黄氏就让董音跟在她身边儿熟悉庶务,最近更是将针线房与厨房采买两处事务交给了董音监管,大长公主对黄氏这一行为自是满意的,却又担心董音年岁尚轻,又是个新妇,威望上怕有不足,受底下那些个仆妇暗中刁难,时常便有过问。   说话间中,大长公主却也留意到旖景的心不在焉,难免有些孤疑,当问得一切尚还有条不紊,便摆了摆手,让玲珑传上几昧粥点,才笑着道:“景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出门时还兴冲冲的,回来后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儿,独自发什么愣,难道又是吃了败仗,这才不甘?”   旖景从一旁的锦墩上起了身,挨着坐在炕沿,先是一笑:“祖母这回可说错了,我总算赢了一回。”   “那还烦恼着什么,说出来我给你拿拿主意。”   旖景就等这句话呢,神秘兮兮地问道:“祖母一贯不信鬼神之事,可相信世上真有奇人,能通阴阳卦术?”   大长公主轻笑:“卖什么关子,还不从实招来。”   “我原本是听沨哥哥说起,同济大师身怀异术,起初还半信半疑,今日便借着切磋棋艺,与大师打了个赌,若是饶幸赢了他,便让他卜上一卦,预测一番这年会有什么大事……结果,大师就说今年夏季,华北地区会有暴雨不断,似乎还会引发洪涝,并州等地还会滋生瘟疫。”旖景依计而行。   她虽说有了一些打算,可心里委实并无十成把握,便是因为深知祖母最不信那些鬼神天意之说,往常虽多有行善之举,却不像别家那般将神佛贡奉,不知用这个理由,究竟能否说服。   “我是不信鬼神之说,但这世间万事,玄妙之处却也非凡人能解,不过是以为若真是奇人异士,必不会广为张扬,蛊惑人心,有那些自称能通阴阳者,多数是为了谋求钱财或者权术罢了。”大长公主果然半信半疑。   “大师是不肯轻言的,可是耐不住我一番纠缠。”旖景紧跟着便说了江薇那一桩事为佐证,见祖母又信了几分,一鼓作气地说道:“要说来,从冬季开始,气候就很是怪异,孙女儿还听说南边许多地方发生了春旱,前些时候听朱伯提起,就是管着药铺那位,因着南边干旱,枯死了多数的黄花蒿,朱伯尚还庆幸,称自从大隆建国,多年来风调雨顺,天灾并不太多,也没有大规模的瘟疫发生,否则一旦疟疾暴发,缺了这昧要紧的药材,可就是一场灾祸了。”   大长公主却又有些糊涂:“难道市面上竟没有存药不成?”   “朱伯说虽然有,但就怕灾难一起,药商们坐地起价,将这普通的药材炒卖起来,受难的还是平民百姓。”旖景又说:“我起初还不以为意,道朱伯杞人忧天呢,大隆建国以来,就没听说过暴发瘟疫,不曾想今日去佛国寺,就听同济大师有了这番断言……祖母,孙女儿记得,并州似乎是您的食邑……”   大长公主这时却也有些重视起来,沉吟一阵,才问旖景:“你又何打算?”   “孙女儿是想,莫不如趁着这时黄花蒿价格尚低,从各处收购一些,若到时真有天灾,也能救人性命。”旖景总算是说出了这话。   “鬼神之说虽不能尽信,但这事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就是做笔赔本买卖罢了。”大长公主本就是通透人,虽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但因着信任旖景,再兼着这事的确也不算大,倒轻轻易易就点了头:“这事你去办,先看看能购入多少,需要多少本金。”   事情竟这般顺利,旖景方才吁了口气,这才一扫闷闷不乐,正欲告辞,立即请朱掌柜入府商议呢,却又被大长公主叫住了:“你今日不在,辰儿早前却回来了一趟。”   “大姐姐?”旖景甚是讶异:“既然回来了,怎不等一等我,我可想她了呢。”   “是与福王一同,为的是正事。”大长公主想到旖辰那些话,略微一蹙眉心,不觉眼睛里划过一丝凌厉,当见旖景满眼关注,甚至紧张得拽牢了裙上的玉佩,大长公主方才将丽嫔的盘算囫囵一提,只嘱咐着旖景这段时日出入赴宴时要更加仔细,防着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算计,末了终是一叹:“我的景儿,转眼就要及笄了呢。”   ☆、第两百二十九章 春暖来迟,人心早急   旖景半分不担心姻缘,就算不论前世已知的事儿,只论眼前,父亲卫国公本就得天家信重,又因圣上改制,需要卫国公挺身而出,收服勋贵信服,手中权势与殊重地位相比重前只有更甚,如此风光大热,必引趋之若鹜。   正是因为如此,圣上才不会放任国公府与皇子再度联姻,威胁储君之位,丽嫔的盘算,注定只会落空。   做为卫国公的嫡女,她的婚事只怕连家中父母都不能完全做主,与谁联姻,还得看天家是否许可。   定是圣上极为信重,并无干各方权势之人。   除了自家以外,也就只有楚王府了。   或许前世与虞沨的缘份,就是基于此因,那时他虽病弱,楚王却是圣上信臣,而无论太后还是祖母,对他多有怜惜。更不论在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他也早不是病弱无为之人,眼下更是铲除金相的主导之一,相比前世,更得天子信重。   对于姻缘,旖景从无他想,曾经辜负的人,亲手毁灭的缘份,当时光从头,她定会珍惜。   经历了这么多事儿,她早不似当初那个懵懂少女,一心里只有“情意”,甚至怨恨长辈违背了她的意愿,幼稚地以为成了家族为保荣华的牺牲品,被郁闷与不甘蒙蔽了眼睛,反而相信心怀叵测之人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这时的旖景,却漏算了一人,与太子“手足情深”的三皇子,更是圣上私心里最为疼爱的儿子,并且就连皇后,这时也尚且对他信任几分。   世事早已在阴差阳错里更改了原本的轨迹,导向未知。   且说正题,旖景既得了大长公主的许可,立即着手收购“黄花蒿”一事,朱掌柜虽说心怀万分疑惑,可因为忠心侍主,自是不会有反对之辞,遂在京都与周遭奔波一番,计算得收购市面存量需要数千两白银,旖景尚觉不足,又打发了朱掌柜去了一趟中州、朔州,再购入了大批黄花蒿。   待朱掌柜归来复命,禀报了一件旖景意料之外的事儿:“老奴听中州当地的药商称,年前便有人大量购入黄花蒿,原本没多少存量,这些新药,还是从湖广等地购得。”   “似乎市面上存药为数并不太少。”旖景更加疑惑的是,虽南方春旱,但北方诸多地方今春雨水尚且充足,黄花蒿不至尽数枯死,何故前世那一回,能让并州药商坐地起价,称市面上奇缺此药,以致从各地收购本金昂贵?看来小姑姑当时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应是朝中官员与药商勾结,蒙蔽圣听。   这些奸党,为了谋财,竟致数万百姓性命不顾,旖景却也意识到仅凭个人一己之力,难以起到平抑药价的作用。   尽数收买市面上的黄花蒿只怕不能,说不定这般蹊跷之举,反而会引起药商们的戒备,在这时就囤积提价。   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事,还必须揭开那些奸臣的谋算,但这时一切尚未发生,实难想出什么对策,也只好准备着,到时再依势定策。当然,大量收购黄花蒿的行为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当瘟疫暴发之初,这一批药材能及时送达疫区,挽救患者性命。   便是在这一番忙忙碌碌、殚精竭虑中,远庆五年的暖春,总算跚跚而来,四月清明后,谷雨依时来,阴沉灰霾的天气经过几场细密的雨水,总算迎来了春阳明丽,水中浮萍在涟漪里轻漾,柳条抽出翠意,道边树下,柔嫩的青草接连从泥下挣扎出来,晚放的桃李这时才渐次娇俏于枝头。   随着女子们解下厚重的斗篷夹袄,更换上色彩缤纷的春裳薄氅,市坊间青石道上,鲜衣怒马、香车檀與也逐渐拥挤。   贵族们筹备多时的春宴依次而开,流光河里的画舫也逐渐多了起来。   旖景今春出席的首次赏花宴,是往福王府。   但王府春宴,却并非旖辰这个王妃的主意,也不是福王心血来潮,而是宫里丽嫔娘娘的提议。   又说大长公主自从得知丽嫔对旖辰的刁难,先是叮嘱了旖景要处处小心,又与长子苏轶商量了一番,一切还在筹划当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丽嫔却领先一步召了旖辰入宫——“王妃大婚也将近一载了,却还没有筹办过宴请,未免不合世俗,这一回趁着春光明媚,就举行个春宴吧。”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并不能说丽嫔刁难,旖辰只好领命。   福王很有些疑惑,担心丽嫔会有什么不当之举,叮嘱旖辰要千万小心。   旖辰便没打算大办,广邀贵族,但因是王府春宴,自家亲朋、皇子宗亲,皇后娘家孔氏、东宫诸妃的家眷、还有弟媳秦妃及其家眷定是要请的。   二娘因与周家郎君已经定亲,自是要留在家中待嫁,甚是眼红地看着姐妹们为了赴宴忙碌,羡慕不已;四娘却听说了丽嫔“觑觎”旖景的事儿,好一番叮咛提点——虽说是去福王府,但这春宴却是丽嫔提议,只怕有阴谋也不定,五妹可得当心。旖景感激了一番,心下却是一哂:瞅着丽嫔的作为,不像是个聪明人,只不知她能想出什么阴招来,且见招拆招罢;六娘一如往常的淡然,连赴宴的衣裙装扮也由着丫鬟们张罗;七娘本不耐烦,好歹想着春宴主人是自家姐妹,只好勉为其难;还有三娘,原本也在受邀之列,但听说八娘因受了风寒不能赴宴,也暗中担心着嫡母不会让她这个庶女出席,好在黄氏“大度”,称原本王妃也是三娘的长姐,出席并无不妥,三娘才如释重负,万般期待起来——听说贵族春宴并非只邀女宾,既是福王府的春宴,想必三皇子也会出席?   虽然黄氏早有答复——我已经尽力了,可你父亲并不赞同。   三娘万念俱灰之余,却还秉持着一线希望,当然是在三皇子身上。   福王府的春宴定在午正,宾客们一般会选在巳正前后到场,可国公府的娘子们与王妃本是姐妹,自是要早到的,故而辰正时分,一列车驾就从祟正坊驶出,不过两刻,就到了位于平安街的福王府。   只让旖景惊讶的是,她们并非是最早到的人。   跟着福王妃迎出来的妇人与少女旖景甚觉眼生,偷眼打量黄氏,发现母亲也有些茫然,直到旖辰引荐,才知那两位是太仆寺丞的家眷。   丽嫔徐氏,家族并不显赫,并非勋贵世家,而是一介寒门,徐氏之父当年只是东宫幕僚,而长子徐全现在也就任着个六品寺丞,旖辰引荐之人正是徐寺丞之妻戚氏,还有女儿徐三娘。戚氏也有参加宫宴的机会,但因身份上的限制,并没有太多接近权贵的机会,故而黄氏对她毫无印象。   旖景对丽嫔,早落下了个跋扈愚昧的印象,这时打量戚氏,见她虽没有显出高傲凌人来,反而是眉眼诌媚,讨好奉承,倒是徐三娘,看上去还极为乖巧,垂眸默坐在椅子里,只时不时地用眼睛打量着她们姐妹。   没几句话,戚氏就开始大赞六皇子如何,并直用谄媚的目光,常常盯向旖景。   旖景垂眸而坐,略噙着笑,一派大家闺秀的温婉风度,心里却委实不耐得很。   旖辰适时起身,笑着拉了旖景的手,说道:“妹妹们随我去花苑里瞧瞧吧,好不容易盼来了春光明媚呢。”   才算是让旖景如释重负。   却说今日,因是福王府的春宴,国公府三位夫人尽都受邀,许氏自是陪着黄氏与戚氏闲话,利氏却深深担忧着等会儿来的都是皇亲国戚,个个身份尊贵,她委实有些不适应,当见旖辰要带着小娘子们去花苑,连忙紧跟着起身:“我也随去看看。”不由分说地就行出了正堂,生怕有人阻止一般。   旖景见她家二婶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一时觉得有趣,心里的不快才略淡了几分,刚刚走了几步,却被徐三娘一把挽住了胳膊:“阿景今儿这条樱绫玉棠裙当真好看,可是在天功坊里做的?”   “阿玉过誉了,是家里针线房的手艺。”旖景面上自然不会显出疏远来,见旖辰略微有些担心,回眸往她看来,连忙回以轻笑,又赞徐三娘鬓上的宫花:“才是精致呢,衬得阿玉肤色像才开的玉兰一般。”   就这么客套着,当到一处花榭,众人才坐了下来。   七娘原本是坐不住的,才喝了半盏的茶,就不耐烦听徐三娘存心恭维的话,直说趁着这个机会,要好好逛逛大姐姐的花苑,一手拉了六娘,就往外走,利氏四顾一番,见花榭里布置了茶案靠椅,料想等一阵会有宾客来此闲坐,少不得寒喧,便自告奋勇要去看着小辈,不让她们乱跑,省得让旖辰操心,三娘见徐家那女儿对旖景极尽追捧,一转心思也想到了六皇子身上,心下很是不甘,也不耐烦在这儿看旖景“得意”,遂跟着利氏逛园子去。   四娘明知徐家在打什么算盘,便义气地留下来陪着旖景,别有用意地问徐三娘:“阿玉不跟着去逛逛,才不负了这姗姗来迟的春季。”   徐三娘却不肯走,说时候还早,稍晚些等宾客盈门,她且还要帮着王妃待客,趁这时好好歇一会子正好。   旖景本打算与旖辰聊聊私话,这下子竟落了空。   旖辰拿徐三娘也没有办法,且只好说着那些场面话,没坐多久,却见一个小丫鬟远远行来,正是在书房里负责扫洒的。   旖辰眉心微微一蹙。   那丫鬟不过七、八岁,尚且一脸的懵懂,言辞里自然也拿捏不好分寸,福了福身后,张口就是一句:“琼衣姑娘差了我来,要请五娘去书房一叙。”   旖辰眉心便蹙得更紧了。   旖景暗中一声冷笑,心道这一环接一环的,用意可是相当明显了,面上却不显出半分,只笑问旖辰:“琼衣姑娘是谁?我却不知这福王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位‘姑娘’?”   ☆、第两百三十章 愚昧之计,哭笑不得   徐三娘早在私下将旖景揣摩了一番,见她婉柔有礼,性情温和,只道与福王妃别无二致,都是软弱可欺之人,还暗自庆幸,看来姑母与母亲谋划的那事,应当能成,哪曾想这才开始的第一步,还不到关健时候,旖景便说了这么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与早先的温婉大不相同。   她哪里晓得,且不说旖景如何,就连旖辰也并非软弱可欺,不过是因为历来所受“家教”,又兼着丽嫔到底是福王名义上的母亲,才不会忤逆,由得她指谪而已。   徐三娘这时尚不清醒,笑着应了一句:“琼衣是太后娘娘所赐,协助王妃……”   “这就奇了,我也常往慈安宫的,却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宫女儿?”旖景依然带笑,只语气里讽刺的意味更足。   徐三娘怔住。   旖辰这时才说:“琼衣并非慈安宫的,是母嫔身边侍女,因着娘娘担心我忙不过来,才让她来王府侍候。”   旖景挑了挑眉:“难怪我不认识……既然不是故人,她何故来请?”   那小丫鬟也不知底细,柔声柔气地说道:“奴婢不知。”   “想来是丽嫔娘娘有什么嘱咐也不定,阿景去了可不就知。”这边徐三娘笑着说道。   那书房里,应当是有什么蹊跷呀……旖景回以一笑,又问旖辰:“不知这琼衣可有份位?”   徐三娘笑容便是一滞,疑惑地打量着旖景,心道将话问得这般明显,可不是大家闺秀的作风。   “只是母嫔体恤,赐的一名婢女。”旖辰自然实话实说。   四娘听到这里,才插言道:“大姐姐对下人也太和气一些,区区一个婢女,还敢大刺刺地遣人来请咱们。”   “大姐姐想来也没料到,这宫里头丽嫔娘娘身边儿的人,却是个这么狂妄无礼的。”旖景巧笑嫣然,扫了一眼满面尴尬,却还带着不解的徐三娘。   温婉贤惠?真是笑话,这些所谓大家闺秀要奉循的德行,不过就是用来装模作样而已,真要温婉得受区区一个奴婢呼来唤去,说出去才是笑柄呢。   徐三娘却也极快地回过神儿来,连忙岔开话题,心道还好也料到事情大概不会如此容易,不得已只好由自己亲自出马了。   一盏茶尚未见底,旖景又见旖辰目光往外,便一侧面,正见拾阶而上、轻提绣裙的女子,穿着件石榴红绣着穿花蝶的斜襟窄绣袄,并未垂眸,一双秋波粼粼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榭内诸人。   旖景猜测这位便是琼衣,微微一扬唇角——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的婢子,瞧这琼衣的举止,大概就能看出丽嫔的张狂模样。   “奴婢见过王妃,与诸位娘子。”琼衣微一福身,抬起一张笑面来,媚媚的桃花眼就看向旖景:“奴婢从前在宫里,也是见过五娘的。”   旖景似乎漫不经心地滑着盖盅,看也不看琼衣一眼,只是轻轻“恩”了一声儿:“那又如何?难道你见过我,我就一定要听你差唤不成?”这话已经十分凌厉了,说来旖景还极少这般尖锐。   当然是心存故意,不耐烦装模作样,且让徐家人与丽嫔以为他们苏家的女儿软弱可欺。   琼衣稍稍一怔,唇角的笑意就慢慢地往下坠,暗暗撇了一眼王妃,见她也是满面肃颜,显然是在责备自己,不免暗嗤一声,在丽嫔面前活脱脱的一个软杮子,当着娘家人儿的面前,倒也硬气起来,有了对旖辰的轻视垫底儿,琼衣才又提了提唇角,微微上前一步:“五娘误会了,奴婢怎么敢差唤您呢,委实是从前丽嫔娘娘就欢喜您,奴婢离宫之前,还交给奴婢一支金嵌玉蕊垂珠步摇,让奴婢转交您呢。”   这话却是半真半假,琼衣原本就得了丽嫔不少赏赐,且用此为由头罢了。   “原来如此……”旖景微微颔首:“倒是丽嫔娘娘一片美意,让人铭感于心,我便却之不恭了。”   琼衣这才有几分得意,心说果然一抬出丽嫔来,这些个贵女也不敢怠慢的。   “步摇呢?”紧跟着的一句问话,却再度让刚刚才将殷切上脸的琼衣又是一怔。   旖景斜挑眼角:“怎么,你不是要转交娘娘赐下的步摇么?”   “这……还请五娘移步,随奴婢前往……”   “琼衣,你可还知规矩二字。”旁观至此,旖辰再也忍不住了,语气虽不太高,却满带着肃意,竟然使琼衣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退远一步。   “既然是娘娘亲赐的步摇,为何不早些禀报,隐瞒到今日,也该将步摇呈上了,却是何故偏要让五妹去书房,这是个什么道理?”旖辰冷哼一声。   旖景却伸手过来,握了握旖辰的手臂:“大好的日子,姐姐何必为一个无干紧要的婢女犯恼,让她回去将娘娘所赐拿来也就行了。”   琼衣当然大是懊恼——非但没将苏氏五娘顺利请去书房,却白白搭上了一根步摇,还受了这对姐妹的斥责,委实让人窝火!正待要强辩几句丽嫔怎么也是宫里的贵人,赐下的东西,难道就不该移步去领么?才张了张嘴,却见徐三娘正冲她挤眉弄眼,藏在袖子里的手连连摆动,方才忍了这口气道罪:“都是奴婢疏忽了,还请五娘稍候,这就去取来。”   琼衣说完这话,才又往后略退几步,正欲转身,却听得“且慢”两字,有些疑惑地抬眸,正遇两道森凉的视线,夹裹着并不显然隐隐若现的凌厉,就这么笔直地向她袭来,却来自刚才一言未发的小娘子,琼衣并未见过,但据她猜测,应是王妃的另一个姐妹。   正是四娘。   她与琼衣对视数息,这才将面孔转向旖辰,轻轻一笑:“不知姐夫书房里可有杂说游记一类?”   旖辰答道:“王爷闲时也常看些杂书,应收藏了些。”   琼衣未免连声腹诽——王爷什么时候常看杂书了?自打她入了王府,满怀热切地在书房待命,这都过了月余,也没盼到王爷驾临过。   四娘却已经款款起身:“我想去挑选几本。”   旖辰自是不会拒绝,四娘又问旖景:“五妹可有意一同前往?”   旖景微挑了眉,暗忖着琼衣执意要将她“哄骗”去书房,只怕有什么谋算,四姐往常是个通透人儿,今日应当已经瞧出了其中蹊跷,这会子如此提议……只微转念头,便明白了四娘的用意,遂也轻轻一笑:“我与大姐姐多时不见,且想趁着今日与她好好说会子话呢,就不陪四姐了。”   四娘见旖景会意,这才对一边兀自愣怔的徐三娘说道:“不如阿玉陪我一同前往?”   徐三娘本焦灼着事情不像预想当中那般顺利,正满脑子盘算,该怎么找个机会与琼衣避了旁人商量呢,兼着旖景刚才那一句,委实有些“逐客”的意思,她若执意强留此处,未免有些太不识趣,若惹得旖景更加不耐,或者又添戒备,无疑更不利于行事,四娘的提议,委实是搭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   便十分痛快地随着一同往书房去了。   目送着四娘一行人的身影,出了花榭沿着芳菲夹道渐渐去远,旖辰这时也洞悉了琼衣的怪异之处,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这么让四娘随着去了,不知……”   旖景方才挥退了自己身后的夏柯与秋月,让她们候于榭外,拉着旖辰的手安慰:“姐姐放心,她们的目的在我,不会针对四姐。”   旖辰甚觉惭愧:“都是因为我……”   “旁人心怀贪欲人心不足,与姐姐何干。”旖景冷笑:“琼衣这么明显地引我去书房,定是安排了什么圈套,姐姐可有把握暗中察明?”   旖辰这些时日以来,对琼衣也多有防备——并不让她接近正院,得到烦扰福王的机会。那内宅的书房,位于西苑的一处院落,名为繁荫堂,却委实偏僻冷清,与其说是书房,委实不如说是书库,福王即使有需要,也不过遣个下人去取书,自己是从不曾踏足的。繁荫堂有一处侧门,连着一个萧声苑,萧声苑只与外院的书房隔着一条甬道,那里,才是福王时常与王府佐官议事之处。   外院书房设有门禁,由王府亲兵看守,琼衣即使有意趁着福王“务公”时接近,也会遭到阻拦。   故而,对于琼衣买通内宅繁荫堂侧门处的门房,屡屡去萧声苑闲逛的举动,旖辰并没有留意阻止。   可这时想来,今日王府设宴,女眷们尽都在内宅,男宾们游园或者会去萧声苑,人多事杂,倘若琼衣收买了侧门处的婆子,放进来一些心怀叵测之人……   “难道会是六殿下……”想到这个可能,旖辰大惊。   旖景却摇了摇头:“丽嫔就算糊涂,也不会搭上六皇子的名声来算计我,再说,琼衣这会子引我前往,趁的就是宾客未至,不致引起更多旁人观注的时机。姐姐还是暗中探察一番,摸摸徐家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旖辰思忖一阵——二门处的管事是她的陪房,最是忠诚可靠的,当不会被琼衣买通,琼衣只有买通繁荫堂侧门婆子的机会。   便立即嘱咐了紫姝,让她知会一声内管事白嬷嬷,先私下扣了侧门处的婆子盘问。   那婆子本就是得了琼衣的打赏,又以为她是丽嫔的人,迟早会飞上枝头,才答应了琼衣的嘱咐,起初还咬紧牙关死不开口,见白嬷嬷二话不说就要对她用杖刑,这才吓得魂飞魄散,把琼衣的嘱咐一一交待了出来。   原来,琼衣常去萧声苑里闲逛,一来二去就结识了个张姓的侍卫,又拿了一个重重的金镯子收买侧门处的婆子,让她今日“听令传信”,一到时机,就领那张侍卫从侧门入繁荫堂!   旖辰听说后勃然大怒,连声冷笑:“她们究竟要行什么阴谋,难道要害五妹妹你……”   “还不至于。”旖景却不觉得半分惊讶,似乎一切早在她所料一般,更不显恼火:“丽嫔这脑子……果然是令人啧啧称奇……她应是得了琼衣的计谋,打算借着这回春宴一番安排,拿捏着我与王府侍卫私会的把柄,威胁着长辈们答应联姻一事,只是我区区一个公候女儿,何劳丽嫔娘娘如此谋算,就算让她遂意,却将堂堂六殿下的颜面置于何处?”又思忖了一阵,旖景更加失笑:“这其中,还有蹊跷之处。”   须臾便成一计,贴着旖辰的耳边徐徐道来。   只旖辰听完,却是频频摇头,面罩担忧:“怎能让妹妹身犯险境,再说若将计就计除了琼衣,到底让母嫔难堪,便是不孝……”   旖景瞪目结舌的看着她家温婉贤良的长姐,半响才叹息了一声。   ☆、第两百三十一章 旖景劝言,将计就计   依旖辰想来,既然洞悉了阴谋,便不去那繁荫堂,不给琼衣机会行计就是,事后再罚她一场,让她知道些厉害,今后不敢为所欲为也就清静了,实在不能让旖景犯险,再说若是借机铲除了琼衣,岂不是打了丽嫔一个耳光,如此狠绝的手段,委实有失贤良。   一旁的萱叶大是焦急——琼衣胆敢如此,岂能轻易放过,这才入府多久,居然敢串通侍卫陷害五娘,若不铲除了她,将来还不定能捅出什么漏子,正忍不住要说话,就听见五娘叹了一声——   “姐姐一心想着孝道,难道忘记了女子当秉持的三从四德?”   旖辰又是一怔,旖景却嫣然一笑:“何谓既嫁从夫?姐夫他不是早有交待,琼衣若有违规之举,当惩则惩?”   “可她到底是……”   “丽嫔娘娘‘本意为好’,可琼衣却行为不端,若姐姐一昧地纵容,将来惹出什么祸事来,牵连了丽嫔娘娘,难道才叫孝道?”旖景摇了摇头:“孝之一字,虽然要尊,但却切切不能在前添个愚字,琼衣私通侍卫之举,是为大罪,丽嫔娘娘‘若是’知情,必然也当严惩于她……姐姐要尽孝,也不当隐瞒纵容,横竖今日徐家人也在,琼衣说到底还是徐家出来的婢女,姐姐大可将人交给徐家发落,也算是全了丽嫔娘娘的颜面。”   萱叶听到此时,早将旖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顾不得规矩,这时紧声地插言:“王妃,五娘子所言甚是,就算为了王府的法纪,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了琼衣,这要是将来,下人奴婢们有样学样,王府只怕不会安宁,王爷与王妃的安全都难保证。”   旖辰被这话一劝,方才改了念头,却还有些担忧:“可若是有个差池,五妹妹你……”   “有姐姐信得过的暗卫协助护持,不会有何差池,再说,我有相当的把握,琼衣不过是捕蝉的螳螂而已。”旖景笑道,紧了紧握着旖辰的手掌:“姐姐就依计布置下去吧。”   又说福王,受了多年冷落,尽管十岁时就出宫居住在皇子府中,也不曾主动举办过什么诗会茶话,二皇子府从来门庭冷清,这一回才是第一次由他设宴。   无论是皇室宗亲,抑或贵族官宦,往往借着“春”“秋”二季办的赏花宴会,多为男宾女眷共处花苑,只在宴时分开不同的宴厅而已,但福王因觉丽嫔居心难测,为稳妥故,早同旖辰商量,干脆将春宴分开前院后宅,不让男女共处一苑。   并且所请之人,也就是几个在外头开府居住的皇子、宗亲子弟。   午正宴时,该来的宾客都已依时而到,在前院东路的一处花苑里,正是觥筹交错,欣赏乐伎们踏音起舞的时光。   福王忽听六皇子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五哥?”   原来今日除了太子,几个年长些的皇子尽都在坐,就连刚过了幼学之年,圣上才赐了皇子府的八皇子也来了捧场,独独缺了德妃所出的五皇子。   福王便答:“五弟早道了缺席,今日恰逢德妃生辰,他要入宫道贺。”   六皇子浅浅一笑,执盏饮酒,眼光往舞伎们身上留连,忽然又是一句:“二哥府上的这些舞伎,比三哥府里的还是不足。”   某妖孽正与康王府的南阳郡王执盏对饮,听了这话,侧面看向隔了几张案席的六皇子:“六弟看中了我府里的乐伎?且点出名来,我立即将人送上便是。”   六皇子本意是想嘲讽三皇子“好色”,不想反被奚落了一句,连忙看了一眼隔得不远的卫国公世子苏荇,正色说道:“我不好这些,多谢三哥美意,且留着自己消遣吧。”   三皇子微一挑眉,不以为意,又灌了南阳郡王一盏美酒。   却又听一人问起:“怎么也不见楚王世子?”   问话的是年才十一的八皇子,这时他坐在皇子当中,尚显得满面稚气:“我在国子监,听过他的一堂论策,委实心服不已。”   福王只好又再解释:“远扬本是要来的,却因眼下兼着中书舍人之职,今日不巧正逢当值。”   原来自从三月,天子便让虞沨兼任中书舍人,并常召他去御书房——在大隆,中书舍人虽仅是个从七品,可因时常与天子近身,不仅草拟诏令之务,更有参议机密政事之务,非天子信重之臣,是不敢肖想的。   天子之举,无疑是向臣工明示,他对楚王世子的看重。   六皇子听人莫名提起虞沨,心中很有几分吃味——不过是亲王世子,圣上对他的信重,却越过了他们这些皇子,但到底这些话说来太过浅薄,便只是腹诽而已。   另外在座之人,还有一个“醋意翻波”的,却是虞洲——他年已十七,也该入仕磨砾了,本意谋求个宫卫提举副的武职,借此为“过渡”,岂知父亲提了几次,禁卫执掌司却没有确实答复,显然是存心刁难。   这时听八皇子竟然提起虞沨,颇有赞誉崇尚之辞,虞洲只觉得满怀焦灼,那香醇的蓝尾酒一旦入喉,贴着喉咙竟有了火烧火燎之感。   八皇子尚觉惋惜:“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与楚王世子请教经史。”   六皇子微一挑眉:“八弟此言,倒不像是诚意赴宴的了,难道来二哥府里,竟是为了见远扬不成?”   三皇子垂眸——丽嫔教养的好儿子,怎么像那些后宅无所事事的妇人一般,寻着个机会就图口舌之利,恨不能挑事生非。   亏这一对母子,还敢肖想储位?   八皇子年纪念虽小,却也懒得与六皇子一般见识,连称是自己失言,举了一盏酒,就向福王陪罪,福王自是不受的,两三句言辞便将话题岔开。   六皇子却还怀有别的“企图”,借着与七皇子举盏的机会,使了一个眼色给后头案上坐着的徐尚,他是丽嫔长兄徐全的长子,徐三娘的嫡亲兄长,年已及冠,年前才谋了个监副之职,与其父同在太仆寺。   徐尚会意,莫名又提起五皇子:“听说五殿下好事近了?就快定亲?”   福王正应酬着今日“热情似火”的四皇子,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听了这话,不免有些警觉——难道六皇子是要借着五皇子这个话题,转到他自身的姻缘上来,将国公府牵连进来?   因着五皇子今日缺席,德妃娘家也不曾有客赴宴,宗亲子弟中却有一位娶的是德妃的姪女,这时倒不讳言:“娘娘有意内子胞妹,已经禀了圣上与皇后定夺,只尚无意旨。”   六皇子笑道:“且以为是传言,如此看来,竟有七、八分,可惜五哥今日不在,咱们且约个时候,定要让他置上一席好好一贺。”却并未提到卫国公府。   福王方才略微放心,醒悟过来六皇子的意图,是要将五皇子姻缘既定之事先传扬开去,如此,五皇子就再无与国公府联姻的可能……心下未免苦笑,暗忖他那位母嫔,还真是“势在必得”,只六皇子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小家子气,失了皇子气度。   男宾们这边因着饮酒为乐,推杯换盏到了申初,个个都了几分酒意,气氛更显热烈,福王早不胜酒力,连连推辞敬酒,四皇子却十分热情,自告奋勇地替兄长挡酒,到后来竟喧宾夺主,成了“众矢之的”。   福王趁着众人围攻四皇子之机,召了一个内侍上前,扶着起身,还想寻个清静之处略微养一养神,恢复一番,不想才转出花苑,便闻身后一声——   “二哥留步。”   回头但见春阳桃红下,一身鸦青长衣,却越发衬得面如冠玉的三皇子稳步行来。   福王揉了揉眉头,他刚才且见三皇子饮得双目恍惚,捉了虞洲到身边替他挡酒,看来却是装醉。   三皇子刚才眼见福王离席,原本没想紧随,只让一个侍卫打探他去往何处,不巧便见自己的长随快步走来,伏身低语一阵,这才追了过来。   “二哥府里可有处萧声苑,可通内院书房?”三皇子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福王垂下手臂,拧眉看向三皇子。   “请二哥领我前往吧,丽嫔……怕是要惹祸了。”三皇子轻轻一笑,径直上前,略扶了福王一把:“是该往西?”   见此情形,福王便知丽嫔果然有所安排,未免牵挂起内宅的情形,但也拿不准应否让三皇子参与,思索一番,轻扬唇角:“三弟缘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三皇子看了一眼跟着福王的内侍,笑意妖妖地将他“逼”退了几步,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母后昨日就嘱咐了我……二哥应当清楚,母后是不想看着丽嫔得逞的。”   福王垂眸,无奈一笑。   他虽清静无为,可并非愚昧无察,自从出宫建府,便知身边布有皇后耳目,一直隐忍不发,委实也是在对皇后“示忠”——横竖他半分野心都没有,何惧那些耳目,若是将他们尽数清除了,才会引起皇后越发忌惮。   但身边暗卫,福王还是培养了不少亲信,又都知会了旖辰,哪些是能全心信任的,哪些要暗暗堤防。   这时,福王且做羞愧:“都怪我管束无方,反要让母后与三弟操心。”   三皇子轻笑,暗忖他这位二哥,虽然懦弱,却也还明白,半句不提丽嫔,更不追问事情究竟。   如此,福王便依三皇子所言,领着他通过东路的书房,往内宅行去。   一路之上,三皇子好奇的只有一点——丽嫔那愚昧透顶的脑子,想出来这么一招让人哭笑不得的“计谋”,只怕早被那只小狐狸洞悉,万万不会如同皇后所料那般会中了算计,不知她又挖了个什么陷井,等着徐家人自取其辱?   ☆、第两百三十二章 利氏受辱,许氏不平   又说诸位女宾——   午宴早散,才才未正,诸人便尽都随了主人福王妃去花苑里搭好的戏棚里听戏,一些个儿贵女,有的也陪着长辈,有的却三、两相聚闲话,也有的不耐烦看戏,出了外头闲逛。   戚氏几乎寸步不离黄氏身边儿,见旖景乖乖巧巧地陪坐着,也是寸步不离,心里头未免有些着急,但总不能使唤人家闺女如何,却又不甘放弃着早定的计划,便没怎么听戏,坐在那里满脑子计较。   除了旖辰与旖景姐妹,国公府诸位小娘子尽都没有留在戏棚子里。   三娘自打知道今日春宴上是男女分席,连宴后都不在一处,大失所望之余,却还怀着一丝饶幸,这会子正拉着旖辰身边儿的一个陪嫁过来的婢女,让她领着四处闲逛,伺机与三皇子来场“巧遇”。   四娘因知旖景已有对策,“放心”地随着七娘去池边垂钓。   六娘也跟着去了,见王府池边系着扁舟,便令人请了划浆的下人,乘坐上去,手持卷书,在池心清波里寻了个完全不被打扰的清静所在。   利氏本想伺机随着小娘子们“图个清静”,却被许氏给阻拦了:“二嫂,你始终得适应此类场合,其实也没什么艰难的,遇见投缘的,便同她们亲近结交,若是不想搭理的,表面上客套几句就是,二爷身上担着资善大夫的文散阶,你是身有二品诰命的夫人,任谁敢轻怠,是那些人浅薄而已,你自己却不能看轻了自己。”   利氏听了这话,心里自然十分熨帖,对许氏更是感激,便也不再想着躲避,但始终还是有些拘束,两眼直盯着戏台不放,听戏听得入迷。   台子上的伶人,正演着前朝东明一位传奇女子——蔷薇娘子的故事。   忽有一个妇人抿唇而笑,看向利氏:“夫人看得这般入迷,难道是心有所感?”   这话明面上听来,并无什么不妥。   但一众贵妇却知晓了其中的涵义,看向利氏的目光,有那漠然的,有那嘲讽的,有那同情的,闪烁不一。   利氏尚未反应过来,有些愣怔。   黄氏且只从容的一笑,说了一句:“今日这戏倒是有些意思,我也听得入迷。”   她这话音才落,许氏与旖景都不约而同地垂眸,暗自蹙眉。   刚才说话的妇人,分明语带讥诮,不怀好意,黄氏作为国公夫人,自家妯娌受到轻视,怎么竟然不闻不问?   旖景作为小辈,不好插话,却料到那说话的妇人既然挑了个头,只怕底下还有奚落之辞,接下来,说不定会有尴尬局面,又略挑眼角,再度将戚氏与徐三娘的焦灼纳入眼中,轻轻一笑——该趁着这个由头,给她们一个机会了。   便轻拉了一把徐三娘:“我有些乏了,阿玉想不想去逛会子花苑?”   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徐三娘险些没有击掌而起。   两位小娘子便各自与长辈交待了一声,离席而去,夏柯与秋月才要跟随,旖景却阻止了她们:“看你们俩目不转睛的模样!就留在这儿吧,横竖是在大姐姐府上,不需你们寸步不离。”   徐三娘一听,简直没忍住喜上眉梢——这还真是时来运转呀,早先想的那些手段,最难的就是要支开丫鬟,竟会出人意料的顺利。   旖景与徐三娘才离开戏棚,刚才拿利氏开涮的妇人见针对之人并无反应,心下不甘,又笑着说了一句:“夫人应是与蔷薇娘子同命相怜,惺惺相惜吧?”   若说刚才那句话还有几分婉转,这话就十分显山露水了,以致于利氏都听明白了别人是在讽刺她的出身,只觉兜头淋下来一盆冷水,又像是被人架在火上一般,足底一股子灼热上窜,脊梁里却是森冷刺骨,若依着她往常的脾性,那些脏话已经顶在了喉咙口,但四顾一番众人的不怀好意,又终是畏惧在贵妇面前丢脸。   黄氏这时,却“恰好”与戚氏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许氏的眉头蹙得更紧。   口出讥讽的妇人,是工部一个八品提举的家眷吴氏,甚至称不上命妇,原本没有资格出席王府春宴。   但她有一个胞妹,却是康王侧妃,今日康王妃因故缺席,遣了这位吴侧妃前来,吴氏只是随行。   吴氏针对利氏,显然不是因为私怨,她的夫君也好,还是娘家父兄也罢,都是金相的死忠拥趸,她此番刁难,不过是拿利氏开刀,给卫国公府添堵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卓、韦两府的夫人在座,有心讨好国公府诸位夫人,却也不好“仗义直言”,两家这时,还是墙头草两边倒,不敢与金相翻脸。   许氏轻轻一笑:“吴娘子可知这出戏演的什么?”   吴氏微一挑眉:“蔷薇娘子可是东明时候出了名的奇女子,我自然听过她的事迹,本是官家女子,却因家族获罪,卖身妓坊,据说才艺双全,曾引贵族子弟追捧……又有传说蔷薇娘子医术出众,甚至有百姓因急腹症,被多名医者诊为必死,却被蔷薇娘子妙手回春,有人说她是用了祖上的神丹妙药,也有人说她是切开了患者之腹,称作什么,剖腹治疾。”   关于蔷薇娘子,传得最神奇的就是她一手不知来处的医术,还有与东明丞相之子的那一段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传奇。   吴氏有心显摆,继续说道:“蔷薇娘子才貌双绝,引丞相之子,名动京都的才子卫郎倾心,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欲纳蔷薇娘子回府,可蔷薇娘子却指天盟誓——绝不为妾,若有人相逼,宁可一死……就连德帝听闻,也赞蔷薇娘子一声‘好志气’本欲成就这门姻缘,无奈卫丞相长跪殿外,叩首相求德帝收回成命,否则他便触柱而亡,卫郎为此,不惜忤逆父母,也要娶蔷薇娘子为妻。”   接下来的故事是——蔷薇娘子修书与卫郎,劝他莫为此有负家族,还当忠君事国,孝敬双亲,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否则她也会鄙之轻之。卫郎无奈,只好妥协,但拒绝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他人为妻。后江南有一富商,听闻此事,专程前来京都与蔷薇娘子赎身,并认她为“义女”,授以商术,并辅以本金,助蔷薇娘子安身立命,经历十载,蔷薇与卫郎分隔千里,不曾谋面。   再后,北原袭境,边关告急,那时,蔷薇娘子已经安身边塞重城归化,以其经商的天分,成为富甲一方。   德帝往归化用兵,可巧卫郎正是监军。   据此,分别十载的两人,才得以重逢。   而在阴山之役中,东明领将受负重伤,险些阵亡,眼看难以抵挡北原犯境,又多得蔷薇娘子妙手回春,据说又是用了剖骨疗伤之法,才治好领将性命,以致东明军心大定,力退北原军,救了归化及其边塞数十万百姓免受北原人的铁蹄践踏。   卫郎归京,替蔷薇娘子请赏,再求圣上赐婚,两人终成眷属,而蔷薇娘子也被封为诰命夫人。   后德帝驾崩,卫郎辞官,据说是与蔷薇娘子从此悠游东海之畔。   而后来出现的名医济时,据说就是他们的儿子。   吴氏演说完蔷薇娘子的传奇,显得十分得意,而这时底下的贵妇,注意力竟都不在戏台之上,皆揣摩着许氏此问,究竟有何用意。   “吴娘子所言,果然详尽。”许氏又是一笑:“不过依我看来,蔷薇娘子之风骨才智,多少男儿尚且不比,也难怪当年卫郎与京中才子纷纷折服,连德帝也赞她一声‘好志气’,又有富商甘愿替她赎身,认为义女,资以本金,授以商术,成就了这么一位奇女子……不过吴娘子刚才所言,惺惺相惜倒还贴切,怎么说我二嫂与她同命相怜?”   吴氏呆怔。   许氏挑了挑眉:“吴娘子究竟是口误,还是有别的意思?”   一旁的吴侧妃这时冷嗤一声:“夫人这话才别有用意吧,谁不知道贵府二夫人也是那般出身。”   “哪般出身?”许氏故作不明。   吴侧妃又是一声冷嗤:“在座诸位皆知,贵府二夫人并非高门女子,与蔷薇娘子一般,原本身为下贱……”吴氏这时也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可不是如此?”兴灾乐祸地四顾,两姐妹意得志满。   “两位慎言,我二嫂并非出身高门是真,可也是良家子,当不得一个贱字,难道依两位看来,除了勋贵世家,大隆千万百姓,都是贱民不成?”许氏笑容一敛:“当今圣上尚且爱民如子,两位真是……盛气凌人。”   当见吴妃姐妹变了颜色,许氏又是闲闲一句:“再者,若依大隆礼律,女子既嫁,贵贱皆随夫家,我二嫂好歹也是朝廷诰命夫人,与吴妃同为二品,却不知吴娘子是个什么品阶,一个贱字这般轻易地就出口?若说追究起来,吴娘子可算以下犯上?”   吴氏神情俱变,瞪着一双杏眼,却呆若木鸡。   “怎么?吴娘子难道不该请我二嫂谅解,你这一时失言,冒犯之举?”许氏轻笑。   周遭的贵妇们这才不敢用那轻视的目光再看利氏——原本以为,利氏这样的出身,必受国公府那两位夫人排挤,想不到许氏竟对妯娌这般维护。   利氏这会子对许氏更是感激满怀,轻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吴侧妃虽有不甘,正待说话,却听皇后之嫂孔夫人这时说道:“三夫人所言甚是,吴娘子言行不当,理因致歉。”   孔夫人在贵妇群中素有威望,吴侧妃再不敢多话。   只这时,黄氏却又出言转寰:“吴娘子一时失言罢了,二弟妹便宽容她这一回吧。”   许氏看向黄氏,眸光一深,而利氏眼见吴妃姐妹已经面红耳赤,吴氏更是站了起身,手足无措,倒也“大度”起来,僵着笑说道:“大家一处闲话罢了,我并不在意。”   许氏一听,倒觉得利氏这般应对当真得体,也不再坚持,笑着拉了拉利氏的手:“还是专心些听戏吧,这一出,可不正好是蔷薇娘子指天为誓,拒绝为人妾室的一段儿?”   许多贵妇都听明白了许氏言下之意,便有那讽刺的目光朝向吴妃,不少人都是唇角轻扬——   当真是自取其辱呢。   ☆、第两百三十三章 一波三折,有惊无险   戏棚子里的一番风波,离开的旖景与徐三娘并不知情,此时,她们正沿着芳菲夹道,沐浴在柔和的春阳里,观赏着百花争艳,心情正好——至少旖景心情正好。   徐三娘先是说了好一番闲话,才将话题扯到了上午的那一桩事上:“我知道早上是琼衣言行失当,冒犯了阿景……”一边看向旖景,见她不置可否,徐三娘紧接着又再说道:“原本她在宫里,因丽嫔娘娘待她亲近,直言惯了,再兼着历来听娘娘提起,只将阿景你看作自家人,心里头原就生了亲近之意,一时才没有拿捏好分寸。”   这就成了自家人?徐三娘的分寸可拿捏得真好,旖景心中一哂,依旧没有搭腔。   “阿景就原谅则个吧,实在我家……不比得公候府邸,对奴婢们约束也没有那般严格。”   恩?这话似乎有指责自己盛气凌人,苛责下人之嫌?旖景心里越发好笑,徐三娘瞧着乖巧伶俐,只这脑子也随了丽嫔,该怎么示弱都拿捏不好,嘴上终于闲闲一句:“阿玉别多心,我并没有记在心上。”   徐三娘似乎舒了口气,才笑道:“委实琼衣想请阿景去繁荫堂,是因为院子里几树樱花,开得正是灿烂的时候,还有娘娘曾赏了她一些好茶,是想招待阿景呢。”   还真是荣幸,得了一个婢女的好茶招待……旖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才能继续演出意动的模样:“这花苑里都没有瞧见樱花,书房那边却有?”   “可不是……阿景想不想去瞧?”徐三娘连忙说道。   旖景又微蹙了眉,有些嫌弃路远的样子:“听大姐姐说,书房在西面僻静之处……”   “其实我也早听说了阿景棋艺了得,只恨没有机会与你请教,可巧繁荫堂里就有备有棋盘棋子,又是在清静之处,就是不知阿景嫌不嫌我愚笨。”徐三娘早有打算,自己如此“不耻下问”,连愚笨的词儿都用上了,旖景必不会拒绝,别的不看,总得瞧几分丽嫔的颜面吧,她可是丽嫔的侄女呢。   旖景果然不好拒绝,有些勉强地答应了,才与徐三娘往西苑行去。   琼衣已经在繁荫堂内翘首以待多时,好不容易才见徐三娘伴着旖景往这边来,身后竟然只跟着一名徐家的丫鬟,当真喜出望外,直赞三娘伶俐,但要迫不及待地迎出,想了一想,还是收住了步子,反身往书房廊下,背身坐着。   徐三娘与旖景迈入院门儿,便指向右侧游廊的一人拱月门洞,却见里边一排厢房外,果然有几树樱花正粉。   “咱们行了一路,也有些疲累了,莫如依窗而坐,既可赏花,又可品茗,阿景说可好?”却并不待旖景应声儿,就扬了嗓子招呼琼衣:“琼衣,还不将你留着的好茶沏上一壶来?”   琼衣假作这时才发现“贵客临门”,踩着小碎步满是热忱地迎上,一个屈膝福礼,倒是恭恭敬敬。   旖景自然由得徐三娘“安排”,待琼衣捧上茶水,看着是挺精致的琉璃茶碗儿,清透玉洁,斟出浅碧色的茶水,随那浮烟盘绕,有袅袅清香扑鼻。   这茶水里,应是有蹊跷之处吧?旖景暗忖。   琼衣斟了茶,再不在两位跟前碍眼,便先退了出去,旖景眼瞧着她迫不及待的步伐,消失在转角之处,轻轻一笑——应是去侧门处,让那婆子通风报信,领张侍卫进来了吧?   才收回目光,却见徐三娘婉然一笑,托着那茶盏到唇边儿,细细品了一口,连声称赞:“果然是娘娘赏的好茶,色泽清透不说,醇香绕齿,浅有回甘。”见旖景不饮,徐三娘捏了捏手里的绢帕:“阿景不尝尝?”   看来,蹊跷是落在了茶盏里头……   旖景轻轻一笑:“一路行来有些热了,等茶略凉了再品。”又看向徐三娘身后立着的婢女,拍了拍额头,似乎才想起来要紧的事儿:“我一时疏忽了,与阿玉来了书房,不及告之长辈一声儿,就怕等会儿有事,长辈们寻不到人。”   徐三娘生怕旖景为着这担忧离开,连忙嘱咐婢女:“你去花苑一趟,禀报阿娘一声儿,就说我与阿景在这处闲坐,也顺便报知国公夫人。”   当那婢女离开,旖景这才托起茶盏,往唇边一放——   她清晰地捕捉到徐三娘目中的急切之色。   果然,很是蹊跷!   只略微沾了沾唇,旖景落盏:“还是有些热。”却忽然起身,看向窗外,惊喜地说道:“这处花圃里竟然植了株墨紫。”不由分说地就行了出去,弯腰看那朵牡丹。   徐三娘大是焦急,紧随着出去,一边摁捺着,一边也啧啧称奇了几句,不断往门洞的方向瞄,生怕琼衣手脚太快,这时就让人进来。   旖景“赏玩”了好一阵,眼看着徐三娘满面娇红,鬓角冒出的汗意已经顺着面颊的弧线滴落,其实这春阳虽然和曛,微风里却还带着几分清凉,若不是心浮气躁,万不会汗流颊面,旖景有些“恶意”地想,若她就执意在此“等”着琼衣带人归来,身边这位只怕会率先“中暑”晕厥过去。   却总算直起了腰身,有意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意”,说了一句:“春虽来得晚,一忽却觉炎热了。”   这才在徐三娘如释重负的神情下,快步折身返回刚才闲坐的厢房,有意与徐三娘拉开了一段距离。   当才入内,一眼看见桌上茶盏,其中一个已经如她所料那般,微微一笑。   徐三娘的心情经过这番“大起大落”“紧张万分”,只觉得膝下发软,步伐虚浮,放缓在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重鼓作气地跟入厢房,才一进去,刚好便见旖景放下手中的茶盏,清透的琉璃里一目了然的空空如也,才彻底放下了悬在嗓眼的心,笑意恢复了轻快。   接下来的一番谈话,徐三娘的注意力一直集中于旖景的眼睛。   “琼衣怎么不见人影?”却忽听旖景问道。   徐三娘放在膝上的指尖微颤,下意识地握紧,笑着说道:“是我不让她来烦扰,阿景原本就不喜她的。”   “可是她怎么没替咱们备好棋盘?啊……阿玉刚才是忘了嘱咐。”旖景笑道:“不是要与我对弈么?”   徐三娘:……   隔了数息,方才敲了敲额角:“瞧我这脑子,天气暖和起来,一过了午便觉得困倦,阿景难道不觉?”心里头不由一阵烦乱——母亲准备的那迷药究竟好不好使?怎么看着苏氏五娘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出了纰漏不成,这可怎生是好,算着时间,那侍卫只怕也快进来了。   旖景心头顿悟——果然一如所料呀,正张了张嘴,还想“调戏”徐三娘一番……   徐三娘心神不宁,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的情绪绞满脏腑,以致小腹闷闷地生痛,却忽而看见旖景眼睛里恍惚起来,总算是以手摁眉,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渐渐往茶案上倾靠。   “阿景怎么了?”徐三娘满怀迫切地问道。   “听你刚才一提……倒困倦……”起来两字尚还不及出口,旖景的头便彻底垂在了手臂上,趴在茶案上无声无息。   徐三娘长吁了口气,又唤了两声,见旖景半点反应都没有,这才按早前的约定,关好了轩窗,急急地掩了屋门,快步离开了这所偏僻的院落。   一阵风过,院里的几树粉樱,笑得花枝乱颤。   又说侧门处,琼衣的进展却也没有她料想般的顺利——这一处侧门,落栓是在萧声苑里,门房自然也是设在隔墙,琼衣在茶盏里抹了迷药,一路小跑来此,她早已药翻了两个粗使丫鬟,并不防备会落人耳目,心里因着兴奋与激动,把一扇院门拍得山响。   在王府待了一月有余,她才知情形不会像早前预料那般顺利,相貌平平兼无风情的福王妃,看样子还是极得福王“心意”,琼衣深知她处境不容乐观,只能依靠丽嫔,也唯有促成六皇子与卫国公府联姻,立下这个汗马功劳,才能得到丽嫔的鼎力相助,否则,自己便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   绞尽脑汁,又因机缘巧合,才定了这个陷害苏氏五娘,以此为把柄要胁卫国公府就范的计策。   而门的那边,经历了上午那场“惊魂盘问”的婆子早有准备,才听门扇一响,便拉开了门。   “嬷嬷依计而行吧,张侍卫今日早有安排,他正在外院书房处当值。”琼衣说道。   “姑娘,我想了一想,这事情吧,还是不妥……”婆子却将昧下的那枚金镯子,不由分说地塞回给琼衣:“这处放进个男子来,若出了什么漏子,可不一下就追查到我身上来?姑娘有宫里贵人撑腰,老婆子却只是个奴婢,这事……”   “嬷嬷是想变卦!”琼衣大急。   “我虽然爱财,可这钱财也得有命来享不是……”   “嬷嬷放心吧,我必会保你平安。”   “不成不成,不是我不信任姑娘,委实口说无凭。”婆子将头晃成了个泼浪鼓,一边将琼衣往门外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不能在这儿出了差错!琼衣心里焦灼,转念一想,只要这事一成,丽嫔必然会保她无礙,就算王妃反应过来,还得顾及丽嫔,不敢将她如何,便咬了咬牙,将那金镯子塞回给婆子,又从手腕上撸下个包金莲花脂玉镯子来,一并地推在婆子怀里:“你好好看看这玉镯,是娘娘亲赐的,宫里内造局出来的东西,包金内里有表记,有了这个,你还担心我过河拆桥?嬷嬷,若这事成了,我在王府里头站稳脚跟,你今后的好处还不仅这一点半点,你可得衡量清楚。”   那婆子细细看了脂玉镯子一番,确定上头包金衔接处果然是有记认——她原本不知内造局的印记,但经过王妃今日一番“教导”,才有了认识。   便也没再拒绝,这才答应了琼衣的嘱咐,穿过萧声苑出去,到甬道对面的书房门禁“传信”去了。   ☆、第两百三十四章 戏已开演,各归各位   福王府里的繁荫堂,虽然位于较为偏僻的后宅西苑,可论说规模,却并不算小,正门往里是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坐北朝南的一间青砖房,布置成书房正厅,次间抱厦一应俱全,两头还有游廊连接,两侧游廊各开一个门洞,又分别连接着小院,通往萧声苑的那处侧门,就在西院儿里头。   琼衣排徊了好一阵,才瞧见门房婆子领着张侍卫过来,琼衣便带着他穿过正院,急步行入东廊的门洞,一眼看到樱花树掩映下的厢房门窗紧闭,才抚着胸口庆幸——得手了!   为稳妥故,正要先入内查看,却听见身后正院里传来人声,琼衣大惊,连忙推了张侍卫一把——你快进去,自己反身往外,扶着门洞往正院张望,却见几个贵妇正往里走,其中就有丽嫔之母戚氏。   琼衣又见徐三娘跟在戚氏身边儿,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样,还有福王妃……她扶着的那位身着湖蓝锦褙,挽着牡丹花披帛的贵妇,瞅着应是国公夫人黄氏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等她这边诸事妥当,弄醒了书房里两个粗使丫鬟,让她们去禀报这头出了变故,才让戚氏引着王妃以及国公夫人过来么?   琼衣又再回身,却见张侍卫已经入了厢房,关闭屋门,里头尚且无声无息……   虽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好在这头还在意料之中,事到如今,且只好依计而行……   要说黄氏一行为何来此?时间且得回到早前两刻。   原本戚氏母女与琼衣谋划,引了旖景来繁荫堂,先设计打发了跟着的丫鬟,可以假作失手打翻茶盏,先湿了旖景的衣裳,那么其中一个丫鬟必然得去取替换的衣裙,另外再由徐三娘寻个借口,可称嘴馋,想用点心,当然不能使唤人家的婢女,不过徐府的婢女却在外头一不小心“崴了脚”,行动不便,且只好让旖景身边的丫鬟再走一趟——繁荫堂的两个婢女尚且还在“偷懒贪睡”,琼衣又得替“受伤”的徐府婢女“上药”,可不只好劳烦国公府的丫鬟了?   接下来,琼衣便可依计而行,通知门房婆子去请张侍卫。   而这边厢,等旖景饮了茶水昏睡,徐三娘便关好轩窗房门,先行离开此处回去听戏,声称原本是与旖景在书房闲坐的,可旖景忽然说困倦,想要小憩,打发了她。   琼衣早掐算好时间——国公府两个丫鬟一人去取备换衣裙,必须得出了二门,一人去备点心,也需要耗废一些时间,足以让她领了张侍卫入内——不过后来旖景竟然压根没带丫鬟,倒更不用担心时间长短了。   当琼衣这边诸事稳妥,才用解药让两个粗使丫鬟清醒过来,只囫囵说这里出了变故,让她悄悄儿地回了王妃,请人前来。   王妃既知自家亲妹子在书房“小憩”,闻听有了变故,当然不会置之不顾,戚氏因“不放心”,大可提出一同前往,至于国公府的诸位夫人,会不会立即前来并不重要,横竖等王妃发现了旖景与侍卫“私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有戚氏在旁目睹,火上浇油一番,也得将黄氏几人“请来”处断。   当然,当王妃与戚氏一入院门,琼衣便会扬声“提醒”一句,张侍卫立即用解药让旖景清醒过来,就算她声称中了算计,可无凭无据,也不会让人信服,反而,琼衣却是个活生生的人证,亲眼看见张侍卫偷偷摸摸地来这处与苏氏五娘私会,她觉得事情不妥,才遣丫鬟通知了王妃。   又早与门房婆子串通,一口咬定是旖景假传王妃口令,让她去请外院儿的张侍卫入内宅。   琼衣自认为此计“万无一失”,国公府为了女儿闺誉,必不会深究,再兼着将女儿嫁给六皇子,哪里算得委屈,王妃之所以拖延着不促成这事,定是以为还有三皇子、五皇子两个更好的选择,可一旦徐家握住了这个厉害的把柄,事关家族声誉,他们哪里还敢挑剔?所以,这事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原本是想趁着宾客未至时就施行,哪知苏五娘偏偏不知好歹,好在繁荫堂地处偏僻,控制得当也传扬不出去,如此也好,外头宾客满坐,国公府哪里敢张扬追查,也只好妥协。   她哪里又能想到,一切已经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变化,她的一番盘算,早已被旖景洞悉。   秋月与夏柯早得了嘱咐,否则任是如何,也不会由得旖景与徐三娘离开,留在戏棚里看蔷薇娘子的传奇佳话。   旖景伺机,反而打发了徐府的婢女,让她回去禀报行踪。   旖辰早有准备,当见徐府婢女,便提出书房甚是偏僻,旖景又没带丫鬟,甚不安心,要亲自来看看。   情形有变,戚氏自然难以安坐,必然是会一同前往的。   而在这之前,旖辰已经将一应“变故”告诉了黄氏,黄氏自会与利氏、许氏一同来书房。   一行人在途中,便“巧遇”了徐三娘,她当然不会觉察已经生变,刚才可是自己亲眼所见,旖景饮茶之后昏迷不醒——唯有担心琼衣顺利与否,那侍卫有没有到场,可已经没了退路,且好依计而行:“原本是与阿景在繁荫堂图个清静,她却忽称困倦了,想要小憩,我不好打扰,便先出来了。”   旖辰甚是担忧:“繁荫堂本就偏僻,五妹妹身边儿又没个丫鬟,咱们还是去看看才好。”   于是这一行人——戚氏为了壮大声势,特意挽了小姑子,即丽嫔的同胞妹子徐帜一同前往,虽她为了“隐密”,并没有事先知会徐帜,可盘算着这位小姑子最是机智的,脑子比丽嫔还灵活,应当会“察颜观色”地帮腔;而国公府,更是浩浩一行,除了三位夫人与福王妃,还连着世子夫人董音,便出乎琼衣意料地提前来到了繁荫堂,“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没有时间再查看厢房里的仔细。   回到眼下——   “阿玉,五妹妹现在何处?”旖辰率先问道。   徐三娘的眼神便先晃向右侧的门洞,才审词度句地回答:“早上来的时候,见东院里几树樱花正好,便告知了阿景,刚才与她本是在里头厢房里品茶的。”   众人才转了身,却见琼衣慌里慌张地从门洞内走了出来,畏畏缩缩地上前行礼。   旖辰没有过多理会,扶着黄氏便要往里,琼衣这才阻止:“王妃,奴婢有言要禀……还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双俏俏的桃花眼里透着犹豫与惊惧,不断扫向国公府诸位贵妇。   这番表现,自然引得众人蹙眉。   这一行人中,唯一莫名其妙的就是徐帜,她因着徐家出了个丽嫔,才得了嫁入世家为妇的机会,因夫家规矩甚严,往常鲜少有机会出府,与娘家便少了来往,甚至没听说丽嫔刁难福王妃的事儿,更不知丽嫔的盘算,这时才认出了琼衣,心里头正觉讶异,又打量着她这番鬼头鬼脑的模样,还有戚氏三娘母女俩紧张又暗藏期待的神情,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吧。”旖辰淡淡地吐出两字。   “请王妃……移步……”琼衣更加吞吞吐吐。   “岂有此理,你有何话不能当面明说?非要这般鬼祟!”旖辰语音更冷。   琼衣心下暗嗤,就知道王妃当着娘家人的面儿,要在她面前摆威风,不过这回,可算是正合心意。   当下往地上一跪,佯作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委实这事,有关五娘……”   “五妹妹怎么了?”旖辰随之焦灼,而国公府诸人,也都扮演得十分“迫切”。   这时,众人已经行入正院,站在东侧门洞外头,只消琼衣略微扬声,身怀武艺、耳聪目明的张侍卫在厢房里必然能收到“提示”,便见琼衣放声哭诉道:“奴婢、奴婢……早先五娘与三娘两位来了繁荫堂……奴婢因早上才冒犯了五娘……呈上茶水后,便不想留在厢房里礙眼……只好回避到了别处……没过多久,便见三娘离开……”   徐三娘立即证明:“因阿景称困,我先行告辞,出来的时候瞧见琼衣在抱厦里,还交待了她一句,说阿景在厢房小憩,让她且留心着,但不要贸然打扰……”   “是,奴婢得了三娘嘱咐,只在自己屋子里留心,没过多时,却见五娘从外头走过,往侧门去了,奴婢尚且孤疑,几番思索,还想跟去瞧瞧,又正见五娘与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   “大胆奴婢,你胡言乱语什么!”出声喝斥的却是丽嫔胞妹徐帜,她虽还想不透其中的蹊跷,但这时肯定一点,这琼衣只怕不怀好意,怎能由得这么一个奴婢,得罪了正如日中天的卫国公府。   戚氏暗怪徐帜少见多怪,却也出言提醒:“琼衣,你可想好了,你说的这事儿,可关系重大……”   “且让这婢子往下说吧。”黄氏缓缓一笑,阻止了徐家人的演技。   “奴婢遵命。”琼衣继续哭诉:“奴婢瞧见那番情形,心里忐忑得很,便跟在五娘与侍卫身后,瞧见他们俩进了厢房,关窗闭户……”   “据你所说,是亲眼瞧见我家五娘与王府侍卫私通?”黄氏冷声问道。   琼衣不敢直言,只匍匐哭泣。   这时戚氏连忙转寰:“夫人,只怕是有什么误会之处,莫如……”   “怎能信这奴婢一面之辞。”旖辰这时说道:“定是琼衣因着早上的事,心怀怨恨,有意污篾五妹妹,坏她闺誉。”   “王妃,您可不能冤枉奴婢,奴婢就算有一万个胆,也不敢编造这种谎话,再者,五娘与那侍卫,可还在……”   “住口,想来是五娘有什么话要交待,才会这般,你休得胡言乱语。”戚氏义正言辞,又陪笑说道:“国公夫人,莫如,咱们行开两步……”   戏演到这里,徐帜就算不知戚氏的动因,大概也想到与徐家脱不开关系,并非琼衣一个区区奴婢所为,心里迭声叫苦——国公夫人黄氏虽看着温和,但早先在花苑亲眼目睹了许氏的“威风”,且不说几位夫人,还有卫国公、大长公主,又岂是靠这阴谋诡计能威胁得住的,也不知自家嫂子这是抽了哪门子疯,才捅了这么大个漏子……不对,戚氏一贯不善谋算,再说她也没这么大胆,难道是,丽嫔?   “事无不可对人言,安人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黄氏这时紧眉肃目,并没有几分“温和”。   许氏与利氏也已经听旖辰大概说了真相,这时也是僵着脸色,冷笑不语。   戚氏微微一怔,暗忖着事已至此,卫国公府的人竟然如此气盛,心下不服得很,暗中冷笑几声,才一咬牙,就要当众提议若是让六皇子与国公府联姻,迎娶苏氏五娘,那么此事,便当没有发生过,否则……眼下外头宾客满座,究竟是琼衣污陷,还是苏氏五娘与人私通,可得请她们来做过见证了。   只是她才一下决断,还不及出声,却听身后蓦地响起个男子的话声儿——   “出了何事?岳母与几位婶子怎么在此?”   ☆、第两百三十五章 金蝉脱壳,反击螳螂   福王与三皇子突然出现在繁荫堂中,就连旖辰也没有预料,更何况戚氏。   若仅仅只是福王也还罢了,可有三皇子在场……毕竟丽嫔的谋算并非真要毁了旖景闺誉,她还巴望着能以此为把柄,要胁着卫国公府答应联姻,若此事传扬开去,非但联姻的事会彻底落空,还白白得罪了卫国公府,为六皇子将来凭添了一个阻碍!   戚氏完全慌了手脚。   而旖辰虽说惊讶,但事已至此,且只好依计而行,三言两语地把事发经过囫囵说了一遍。   福王心里虽然有了准备,可闻言后也是大惊失色,且庆幸着还好有皇后与三皇子介入,才让丽嫔的计划落空,保住了五妹妹的闺誉。   否则,他这个女婿,今后还怎么面对大长公主以及岳父、岳母?   “好大胆的奴婢,竟然敢空口污赖五妹妹,二哥,不须多问,且杖毙了事罢。”率先出声的却是三皇子,他刚才见福王妃言辞有条不紊,显然早有准备,应是洞穿了丽嫔的阴谋,并有所安排,就算没有他们的未雨筹谋,旖景也无伤分毫,这时用言辞相逼,不过是为了让琼衣自乱阵脚罢了。   果然琼衣立即醒觉——大事不妙,万不曾想三皇子竟然横插一脚,如此一来,丽嫔的打算便将落空……难保戚氏不会让她背了这个黑锅,白白折了性命……她哪里会甘心,这时全不想丽嫔如何,只求保命:“奴婢不敢,奴婢所言皆为亲眼目睹。”   戚氏脑子里懵了一团乱麻,全不知应当如何,只下意识地说到:“琼衣言之凿凿……”   “怎么,安人是笃信了婢女的话,也以为是我苏家的女儿与侍卫私通?”黄氏冷声一逼。   戚氏打了个激灵:“夫人误会了……”   福王冷声说道:“分明是这奴婢信口开河,再留不得她。”便招手唤来随行的内侍,就要让他将琼衣拿下。   “王爷,奴婢可是丽嫔娘娘亲赐呀,您可不能……”   “岂有此理,你竟敢污陷公候贵女,却还敢仗着母嫔之势!”福王一声冷哼:“还不动手!”   内侍尖尖地应诺之声,仿若铁线划过琼衣的耳膜,她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这些阉人的手段,不仅生生打了个冷颤,再顾不得太多,起身就往厢房跑去:“奴婢并非污陷,诸位贵人一看便知,五娘正与那侍卫……”   才一推开虚掩的屋门,险些没一头撞在张侍卫怀里,琼衣稳了稳神,一把揪住张侍卫的胳膊:“王爷您瞧,这就是那个侍卫……”   当琼衣再度回身,看向厢房里……   顿时成了个木桩。   厢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套琉璃茶具,尚且在窗下茶案之上。   琼衣脑子里仿佛被闪电劈中,一时只觉耳畔轰鸣,眼花目炫……怎会如此……   那张侍卫大步行出厢房,光明磊落地行了一礼:“属下见过王爷。”   “你怎会在此?”福王自然而然地问道。   “属下本在书房门禁当值,后听内宅门房来报,说王妃相召,让属下传话给王爷,属下信以为真,奉命前来,跟着这个婢女到了书房,她只称王妃在厢房里,让属下入内,属下虽怀孤疑,却不敢违命,岂知才一入内,但见空无一人,不及往外,且闻院子里人声嘈杂,属下一时不敢贸然出来。”   “你胡说!”琼衣如梦初醒,这时的她已经惊慌失措,只一心要保住性命,哪里敢想其中仔细,只哭泣着跪倒在地:“王爷明鉴,分明是这侍卫与五娘串通……”   “可笑,若你所说的是实情,何故不见五妹妹?”福王冷声说道。   “应是他们听得外头说话之声,五娘从另一扇窗户先离开了……”琼衣尚且狡辩。   而戚氏与徐三娘母女已是满面青灰,不约而同地退后一侧,再不敢与琼衣对视。   三皇子一看这情形,唇角轻扬……他就知道……尚在心里默数,还不到十声……   便听身后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琼衣惊慌失措地哭诉:“母亲,大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   携手而来的少女,正是旖景与四娘,两人尚且带着些不明所以,看着面前神情各异的众人——只是旖景的目光晃过三皇子妖艳的唇角时,略微一凝,却又飞速地一掠而过,最终定格在满面悲愤的琼衣脸上。   啧啧,好端端一个美人,怎么掌握不好“梨花带雨”,如此涕泪横流满面狰狞的模样,可是白废了这么娇媚的脸蛋。   “奴婢刚才亲眼瞧见五娘子与这侍卫一同进了厢房,定是她在侍卫帮助下,逃了出去,这时又再入内……”   “琼衣,这东院里头可没有侧门,依你所说,难道五妹妹还会飞檐走礕不成,否则咱们刚才在正院,这么多人,哪里会瞧不见五妹妹出去。”旖辰摇着头:“事已至此,你还敢狡辩。”   “我虽不知这婢女所说何意……”旖景“满面孤疑”地上前,蹙眉说道:“可我刚才,一直与四姐在一处……”   “正是……”   “你们是姐妹,定然早有串通。”琼衣咬牙切齿,渐渐稳住了慌乱——事到如今,也只能紧咬牙关,才有望保住性命,并且,还不能牵涉徐家与丽嫔。   旖景更是不明所以:“真是让人疑惑,母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黄氏轻轻一笑:“你先别问,只说阿玉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旖景这才看向徐三娘——可怜的孩子,这时已经浑身发颤,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作贼心虚,无胆无识,居然还敢行陷害污篾之事,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但旖景并不想针对徐家,或者丽嫔,只是趁着这个机会,替姐姐除了琼衣这个隐患,并让丽嫔尝到点苦头,不再有那痴心妄想也就是了。   旖景乖巧应诺,有条不紊地禀报:“原本阿玉说要对弈的,我却忽觉困倦,忍不住要小憩……可当阿玉离开后,却又睡不着了,便离开了此处,因刚才一路过来,远远瞧见四姐与七妹在池边垂钓,便想去寻她们,谁知竟在半路上遇见了,便与四姐她们在一处红亭里略坐了一阵,后来夏柯与秋月寻到了我,才知母亲与婶子们来了这处。”   旖景与徐三娘本是闲步了一阵,并没有径直往西苑,却经过了四娘与七娘垂钓的池水,当然关于线路的问题,是早就与旖辰商议好的,不致与前来“捉奸”的戚氏她们碰面。   四娘也说:“我与七妹垂钓时也看见了五妹与阿玉,我当时还以为五妹没看见我呢,心里又好奇着她与阿玉不知去了哪儿,可巧没过多久,因见卓、韦两位娘子也到了池边,大家说起五妹,都说她今儿个因结识了阿玉,倒没空与咱们说笑了,便约着往这个方向来,本是尝试着找找五妹,竟不想遇上了,这才去亭子里闲坐一阵。”   也就是说,还有两个人证。   四娘之所以选择垂钓,就是因为卓、韦两个娘子在池边与几个贵女闲话,当掐算好时间,她便会主动寻了两位,来西苑“巧遇”旖景,可今日当真顺利,却是卓、韦两位主动上前搭话,省了四娘一番功夫。   “女儿得知母亲与婶子们来了繁荫堂,才辞了阿瑜与十一娘,跟四姐一块儿过来。”旖景又说了一句:“只是这婢女,为何说我与侍卫私会?”   “奴婢分明瞧见……”琼衣早已瘫软在地,万念俱灰。   “还敢狡辩!”旖辰斥道:“咱们才入正院,你就说瞧见了五妹妹与侍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才多久?而五妹妹早就离了繁荫堂,路遇四妹,还有卓氏阿瑜与韦十一娘,几人闲话了一阵,再一路过来,试问你如何目睹五妹与侍卫私会?”   琼衣面若死灰。   只徐三娘这时却“伶俐”起来,忐忑不安地插言:“琼衣莫非是看错了人吧,她且以为是阿景在厢房,所以见个女子经过就下意识地以为是她,极有可能只是个婢女,与这侍卫串通……”   戚氏一听这话,也是眼中一亮:“应是如此了,要说来,琼衣也是丽嫔娘娘身边的忠婢,怎会做这糊涂事儿?”   直到此时,徐家人尚且没有觉悟,妄想着保留下琼衣这颗棋子?旖景心中冷笑,其实若要深究,不难将徐家一同牵涉,只不过有意“糊涂”一回罢了,想不到,她们竟还得寸进尺。   福王大概也当真被徐家母女气得心血翻滚,冷声说道:“刚才琼衣声称,是她瞧见五妹妹去了侧门,可侍卫却说,他是跟着琼衣来的繁荫堂,就算琼衣瞧错了人,那么也不会是她领进的人,这便简单了,不如捉了那门房婆子一问,便知琼衣是眼花,还是故意。”   结果无庸置疑,门房婆子早已“叛变”,当即招供出是琼衣收买了她,并呈上证物——赤金镯子尚还普通,可那枚打着内造局印记的包金莲花脂玉镯……   “这可是内造局出来的首饰,宫里是登记造册的,要查也是有迹可寻,琼衣,你还有什么话说……”旖辰问道。   琼衣当然哑口无言,她就算愚昧,也能看通透眼下的情形,就算招供了真相,牵扯进丽嫔,也逃不过一死,倒是自己背了黑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需再问了,定是这婢子挑事生非。”徐帜倒还是个明白人,生怕戚氏再犯糊涂,先一步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简单,福王是欲将琼衣杖毙了断,还是旖辰贤惠,称到底是丽嫔赏的奴婢,其母原本也是徐家的家奴,王府再留不得,但顾及丽嫔原本是好心,不如恕了琼衣一回,只让戚氏带回徐家且罢。   戚氏却还不甘——她这时也回过神儿来,知道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王妃与国公府联手算计了,心说王妃倒想卖好,知道丽嫔赏的婢子杀不得,却想借故逐出王府,除去眼中钉,下意识便要拒绝,才想说出一句“琼衣既是王府之婢,但凭王妃处置”的话。   却被徐帜及时阻止了:“嫂子,这都是王妃宽容,也是全了娘娘的颜面,你若再执意妄为,可真就得罪了国公府,再也无法转寰。”   戚氏只好忍声吞气,将好不容易拣回一命,却永失富贵荣华机遇,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痛的琼衣带回了徐家,   而旖景想到,丽嫔次日必定会召戚氏入宫,得知事败,难保不会气急败坏,又想出什么损招折腾旖辰,她这位姐姐温婉贤惠,定会隐忍,便放心不下,求了黄氏,说要留在福王府小住几日,委实盘算的却是假若丽嫔召旖辰入宫,她便跟着一同前往,大不了去慈安宫搬救兵,有太后娘娘这尊大佛镇着,也免得姐姐再受冤枉气。   黄氏大概也能猜到旖景的盘算,笑着允了,打量旖景一番,却暗暗蹙眉——今日这事,虽丽嫔与徐家的“诡计”处处透着愚昧,但仅凭旖辰,就算能洞悉,还想不出这般将计就计之策,应当是旖景这丫头的办法……她年岁渐长,倒是越发接睿智了,却不比旖辰那般忍让,是个吃不得亏的,将来若是……   黄氏看了一眼目睹“全程”,正与福王转身往侧门处走的三皇子,温柔地摸了摸旖景的发顶:“祖母跟前儿由我知会就是,只你可别淘气,给辰儿添乱。”   旖景笑着应了声是,连声嘱咐着夏柯,让她安排一下,回去带几套换洗衣裳来。   夏柯却神秘兮兮地上前,附在旖景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五娘,刚才三殿下趁人不备,嘱咐奴婢转告,说要与您见上一见。”   ☆、第两百三十六章 或有纰漏,不及详察   只有一句见上一见。   未说时间,未约地点,不是征求意见,仅是“知会”的意味。   妖孽就是妖孽,如此行事,才不枉了这个名号。   旖景心里一堵,虽然跟着黄氏一行依然回了花苑里听戏,注意力却再不集中——虽说她早有预料,丽嫔这只“螳螂”身后,有只藏于暗处的黄雀,却并未想到三皇子今日会出面,但显然,他原本也在黄雀计划之中。   似乎有哪里不对,总让人心有忐忑?   而戏棚子里的贵妇们,这时正被蔷薇娘子与卫郎的重逢感动得叹息连连,鲜少有人留意到国公府诸位“去而重返”之后,却再不见徐家女眷归席,繁荫堂刚才那场交锋,丝毫没有影响到王府春宴的进程与气氛。   黄氏与许氏依然谈笑风声,利氏还是不善言辞,旖辰自从归席,却被四皇子妃秦氏“纠缠”住了,拉她在一旁轻言细语,不知交流着什么。   “秦妃今日待阿辰倒是极友好的。”董音与旖景坐在一处,递给她一盏热茶:“给五妹压惊。”   她见旖景心事忡忡,且以为还在为刚才的事烦恼了,董音安慰道:“我才听阿辰说起徐家的诡计谋算那时,心里头唬得怦怦直跳,这些人为了权势二字,可真是无所不为,还好五妹早有防备,才不致让她们得逞,既然双方已经彻底捅开了这层纸,想来丽嫔也会断了念想,五妹就别再烦恼了。”   这话虽没有“劝慰”在点子上,却也提醒了旖景她又“忧形于面”了,难保不会让在场的这些心思通透的贵妇们看出蹊跷来,当即展颜一笑,暂时不去想三皇子,瞄了一眼那边秦妃的神情——虽说少了以往的清高孤傲,祭出满面笑颜,但身子却下意识地略微侧坐,可以看出她心里的“距离”。   旖景暗忖,应是陈贵妃早有提点,再兼着秦相的一番嘱咐,秦妃才不得不“屈尊纡贵”,违背本心。   自傲最是容易让人“一叶障目”,好比秦妃,因着自负清高,不将旁人看在眼里,且以为她只要“装模作样”一番,就能唬弄得卫国公府诸人“满怀信任”,殊不知她的言行举止中,处处透着勉强与疏远,早让人一目了然,又如何会相信她是“诚心结交”“化干戈为玉帛”?   还有丽嫔,若不是因为自傲,以为她们国公府的人懦弱好欺又易受蒙蔽,也不会反被人利用,用一个贻笑大方的浅显阴谋,就妄图威胁卫国公府与六皇子联姻。   那么今日,自己是否也因为“自傲”——太过轻视表面上的对手,而留下了纰漏来?   旖景还不及细想,却见一个内侍忽然进了戏棚子。   仿佛是刚才跟在福王身边儿的人。   皇子们十岁前都是居于宫内,身边自然有近身内侍,在外建府离宫而居后,这些内侍多数会跟随出来,故而福王府里,这时且还有一定数量的宦官,不似楚王府与康王府,早不设内侍。   旖景原本以为内侍前来,应是福王有什么话要交待长姐,却见他径直到了自己身前儿,笑着禀报道:“五娘,三殿下请您去沁芳苑,对弈一局。”   果然是那妖孽的作风!   众目睽睽之下,请人相邀,料定旖景会顾及他的皇子之尊,不致拒绝。   是三殿下呢——   戏棚里为数不多的小娘子们,尽都满怀艳羡。   “既如此,景儿就去吧,秋月好生跟着就是。”黄氏也首肯,笑着对孔夫人说道:“别的也还罢了,景儿的一手棋艺甚好,连国公爷都做了手下败将。”   孔夫人微笑颔首,目光撇了一眼暗自思量的秦夫人,与摁捺不住已经秀眉紧锁的秦妃,竟对旖景说道:“阿景可不能手下留情。”   这话,让黄氏心中再是一沉——看来国公府答应与秦家联姻之后,皇后那头也有所意动了,三皇子的谋划得到皇后的支持,成算更添几分。   旖景满心无奈,只好随了内侍往外。   心里将三皇子好一番腹诽——她倒还没有意识到姻缘之事,并非迟钝,而是以旖景看来,就算皇后这时有所意动,但自己可是知道三皇子的底细,将来若逼得急了,大不了把三皇子的“抱负”告之祖母,长辈们绝不会无端牵涉到皇储之争,当知三皇子意在大位,便绝不会与他有任何牵连。   就算这时,既有长辈首肯,又当着诸人的面上,还得顾及皇子之尊,不能当众拒绝三皇子的“美意”,可旖景若真不想与他碰面,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在路上一不小心崴了脚,或者突感不适,便能婉拒。   只旖景一是对繁荫堂那件事还有些不踏实,基于三皇子突然与福王一同出现,然后先是“鬼鬼祟祟”的通过夏柯传了那么一句话,再是直接让王府内侍相邀,显然有盘算,旖景也想一探虚实,再有一件嘛,却是她忽然想到最近正疑惑的那一件事儿,关系到东宫,与虞沨“铲除”金相的计划,应当能在三皇子那里套出底细来。   便也没有在路上发生“意外”。   却在路上问起内侍,沁芳苑是个什么所在。   原来福王府的花苑,分布在东西两侧,比如今日女眷们看戏的花苑就是位于中轴东端,而西侧却也有三个花苑相连,沁芳苑位于当中,南门连着七星苑可直通前院儿,北门却是与萧声苑相连,因今日女眷大都集中在东苑,沁芳苑里甚是清静。   旖景一路之上,看见的是草木扶疏,芳菲夹道,也不乏内侍、婢女来来往往,倒没有遇见宾客。   才进了垂花门儿,远远就瞧见一身鸦青长衣的某妖孽,正斜靠于一处假石阵,抱着双臂,瞧着很是等闲。   “殿下就在前边……”内侍却甚有些疑惑,早先三皇子不是令人将棋盘设在石山红亭里么,怎么他自己倒站在这里?却也并没多想,告罪道:“小人还得去前院儿,便就告辞,五娘您……”   “公公自便。”旖景颔首,只领着秋月往假石阵行去。   尚有七、八步,却见三皇子竖了食指,放在嘴唇上,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不知在兴奋着什么。   妖孽在偷听他人说话!   旖景立即省悟。   多数与人密谈,只以为有个屏障,或者在室内保险,殊不知最易遭至隔墙有耳,反而不如开阔之处,不易让人接近,就算落入人眼,却防了人耳。   “你在此稍候。”旖景轻声嘱咐秋月。   一时却好奇起来,三皇子究竟在听谁私话,旖景前行几步,到了那一列假石阵前。   眼看着三皇子眸光妖艳,似乎是在奚落她“偷听”,旖景回以一个瞪眼——这可是在福王府,总得弄清那说话的两人,究竟会不会对王府不利吧,再说,你还不是照样在偷听,又能高尚得到哪儿去。   正愤愤不平呢,两名女子的言谈就传入旖景耳中,让她目瞪口呆。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只你也莫都听皇后与夫人的话,若是对殿下不利的事,传去了皇后耳里……”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   “我也是无奈呀,宁氏那个贱人……唉,正妃之位还空着呢,将来也不知有个什么性情与出身的主母,任是如何,还得要倚仗皇后……不过依我看来,殿下他当真是不藏私心的,真将皇后看作生母一般,处处为了太子打算,只望一直如此,我将来的日子也不为难。”这才是让旖景觉得目瞪口呆的原因,说话之人,却是某妖孽的姬妾,侧妃孔氏。   旖景略一思索,想起今日随着孔夫人来的那位,说是孔妃之母。   孔妃是孔家旁支,虽也算名门出身,但到底比不得家族嫡支,孔妃之父并未入仕,家境也只是普通,想来孔妃自从进了皇子府,并无太多机会与家人见面,今儿个孔夫人领了她母亲来,两母女才避来这处谈心。   旖景看向三皇子,心道这妖孽必定早知孔妃是皇后的耳目,不过亲耳听见他的枕边人说出算计的话来,尚且眉飞色舞个什么劲儿?   才想到这里,又见三皇子神情一改,作出一副蹙眉伤怀的忧怨模样,旖景险些没忍住翻白眼,好吧,她承认,更受不了这妖孽“装模作样”“楚楚可怜”。   既然与福王府无关,旖景也没有打探三皇子“闺中密事”的雅兴,转身就走。   当然,某妖孽立即笑着追了上来,须臾就领先了几步,遥遥指向一处座于假石的高亭:“五妹妹,棋局已经设好,还请移步。”   高亭之内,果然已经设好棋盘,却是残局。   旖景轻轻一笑:“殿下当真是为了与我对弈?”才有个徐三娘,以切磋棋艺为借口,眼下又冒出个三皇子……对弈本是雅事,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旖景哪里还有棋兴。   三皇子唇角轻扬,拈起一枚黑子,稳稳落下,抬眸挑眉:“怎么,五妹妹没有声称突感不适,听王府内侍转告的四字箴言?”   旖景暗暗咬牙,随手拈起一枚白子,狠狠摁在棋盘上。   三皇子笑了出声:“我且以为五妹妹途中会变卦,才有所防备,不想竟然猜错了……那么,五妹妹如此温顺应邀,必有所图,我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旖景心里暗暗骂了句果然妖孽,却轻扬唇角,回以一个甚是明亮的笑颜:“我要问东宫之事。”   ☆、第两百三十七章 储君无能,实为隐患   一月之间,南浙之事颇有进展,三皇子解押回京的三名重犯已经获刑,判了秋后处斩,更有都察院、吏部、大理寺查明南浙相关污吏,一串罪证确凿之人,经天子下诏,尽数罢官羁押,论罪处刑。   其中,就有东宫侧妃杨氏之父。   这些事情邸报上皆有体现,旖景自然知情。   而今日,她更是听了满耳卓、韦两位小娘子的抱怨连连。   原来杨妃之父虽已获罪,太子却并没有处置杨妃,甚至更多了几分怜惜,杨妃之宠比从前更浓,越发地恃宠而娇,高傲凌人——这当然仅只是卓、韦两方的说法,旖景也并不关心杨妃是否当真有这般跋扈,她在意的是,太子这样的态度,是否因为金相的关系,还是仅仅只是出于对杨妃的宠爱。   若是前者,大不利虞沨的计划,因太子涉入其中,铲除金相的计划必然会遭至太子怨言,虽前世时太子不得善终,可这一世因诸事更改,太子会否遇刺还是两说,但假若太子不能体会圣意,暗助金相,说不定尚未遇刺就会导致易储之争。   除金氏一族助圣上改制本就大有风险,假若再牵涉进储位之争……   而这些隐情,旖景是不抱希望能通过卓、韦两个女子能摸清的,她们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一句杨妃狐媚而已。   她想虞沨也不会冒险在东宫安排耳目,毕竟窥探东宫,往重里说,不定会被人安上“谋逆”之罪。   但这位三皇子,早怀图谋,定然会在东宫安排布置。   “杨妃之父已经获罪,但太子却仍对杨妃宠爱有加,不知其中可有金相这个原因。”旖景简短一问。   三皇子手里的黑子本欲落下,却又收回手掌,抬眸看向旖景,笑而不语。   “殿下刚才可是说过知无不言的话。”   “五妹妹这是……难道关心起储位来?”   好敏锐的洞察,旖景也忍不住暗中赞叹,只将眉心一蹙:“我担忧的,不过是家族安危而已……殿下必定明白,卫国公府已经与金相渐成敌对之势,可假若金相说服太子,以储君之权,保他党羽之势……”   “五妹妹是担心卫国公与太子为敌,就算能铲除金相一党,将来若是太子登基,会受到忌惮打压。”三皇子此言甚是直接。   太子还能登基吗?旖景暗忖——太子身边这群兄弟,可都是虎视眈眈,也不知道其中哪位,是刺杀太子的真凶,只有一点无疑,相比几个各有势力,深怀野心的皇子,太子能力稍有欠缺。   但这个话,她自然不能出口,也没有回答三皇子,只是默认。   “就算太子不能洞察圣意,或许会受金相蛊言争取,但皇后可是个明白人,必不会这般糊涂,五妹妹大可放心。”三皇子又是一笑,才将棋子落下。   “如此说来,杨妃此次没因家族获罪而失宠,只是因为太子‘重情’?”旖景颇感疑惑,她想起太子对待甄茉的狠绝,委实不像个情种。   三皇子抬眸:“怎么,五妹妹怀疑太子是‘重情’之人?”   “殿下难道相信?”   “我信。”三皇子见旖景神情里有些奚落,却极认真地颔首:“有些事情,并非眼睛里看到的一般,也许在五妹妹眼里,但凡怀有野心欲望或者处于权位厉害之人,都是薄情寡义……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是更加谨慎,吝啬付出而已,当然,太子殿下嘛……‘重情’也不是常人理解的那般,并且他‘重情’的对象,也不是杨妃。”   这话云里雾里,让旖景更加不明所以。   三皇子抬眸之间,深栗的瞳仁里,透出春阳斜映下的一抹金辉,唇角更带笑意——能将这丫头哄得晕头转向,实属不易呀。   “五妹妹且想想,杨妃何故会在东宫四面楚歌,成众矢之的?”   “无疑是因为独获太子宠爱,才遭到东宫姬妾的敌视。”   “这不过是表面的原因。”   旖景蹙眉,又思忖了一阵:“让卓妃与韦妃不愤的还有一点,是因太子妃对杨妃的包容。”   “五妹妹果然聪慧。”   旖景却依旧想不透关健。   “韦妃是早受太子冷落的,假若没有杨妃,卓妃岂不成了新宠?五妹妹从前也知,太子妃正是出于这一点,才多方维护杨妃,皆因为她不能再孕,而卓妃若是获宠,生下皇长孙,才是太子妃的威胁。”三皇子也怕关子卖得太大,惹佳人不耐,适时点明:“据我所知,当知杨妃之父获罪,太子妃倒是更加维护杨妃,并劝说太子,杨妃自从入了东宫,从不与父母家人联络,唯有与身在京都的叔父一家略有些来往,杨妃叔父又丢了官,如今赋闲,更不曾参与贪贿,可见杨妃也是无辜的,家族遇祸,父亲受斩,母亲兄妹皆沦为官奴,已经是极为凄惨的景况,太子妃反劝太子要对杨妃多多怜惜。”   “这么说来,东宫里谁受太子宠幸,是由太子妃决定?”旖景怔住。   三皇子抿唇一笑,看来这丫头是没想到太子对太子妃竟然如此重情,惊讶之余,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不过,太子一片真情,太子妃却置之不顾,以她看来,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事就是情之一字,相比起来,权势与子嗣才是倚仗的根本。”三皇子不无讽刺:“不过五妹妹担心的也不无道理,金相的确有意巩固与太子的关系,暗中频频联系,通过卓尚书与韦学士列举了一个名单,想说服太子按此荐举选任。”   旖景思维还没有从太子“独爱”太子妃,却“盛宠”杨妃的怪圈儿里拎清,听了这话,一忽将东宫妃嫔的事儿尽数压下,迫不及待地问:“那太子之意为何?”   “他若是真将这名单呈给圣上,只怕会引雷霆一怒,东宫属臣也不是吃素的,力劝太子莫要受金相蛊惑,但太子似乎有些不满,只认为秦相是四弟的岳丈,必会与他为敌,秦相一党当然不能重用,这次金相落败,刚好是他收服之机。”三皇子摇了摇头:“储君低能,实为国之隐患。”   三殿下,你这可是对太子口出不敬之辞,旖景不由腹诽。   “想来殿下也是力劝者之一吧?”旖景笃定,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示忠”的机会。   “我劝了也是白搭,还得太子妃出马,才说服了太子。”三皇子一叹:“若我那长兄有长嫂七分城府远见,储君之位便更牢靠了。”   旖景却微松了口气:“那么南浙官员选任一事,太子究竟是否定下章程?”   “也是太子妃提议,荐举一众清正士人,由吏部、国子监考较任官。”   如此一来,应当是恰合圣意,这回考较任官于大隆来说,也是首开先河,为圣上复行开科取士之制奠定基础——这时恰到好处,金相才遭重创,正在“修养生息”,应当不会在这关头再明里插手南浙一事,惹火烧身;而秦相小胜一局,才得了甜头,也不会在这时与圣上作对,横竖考较任官,也不利于金相重新安插党羽入浙,对秦相便是有利。   而更让旖景放心的是,既然有皇后与太子妃为东宫掌舵,太子应当不会同金相勾连,无论后事如何,起码眼前,虞沨与自家都不会牵涉进储位之争,更添风险。   一重心事解开,旖景倒对三皇子的知无不言当真有了几分感激,轻扬唇角一笑:“殿下刚才所说的四字箴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某妖孽先是被某“知恩图报”的女子空前明媚的笑颜恍了恍神,指间的棋子险些跌落,修指一收,稳在掌心,再细看纵横之间的战况,先是长舒口气:“一时不备,险些中了五妹妹的陷井。”再重新捉牢了棋子,落在其实正是筹谋之处,再抬眸一笑:“便是我邀五妹妹来此一谈的用意,四字,侍有纰漏。”   “事有纰漏?”旖景重复一遍,再度云里雾里。   “侍卫的侍,而非事物之事。”三皇子先又卖起了关子:“徐家人今日的盘算,想必五妹妹早有洞悉吧,我猜……五妹妹早打算好将计就计,替二嫂除了琼衣这个隐患,应当是从徐家人的表现猜测到什么,扣了那看门儿的婆子逼问,早得知了琼衣的计划,琼衣若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将有内造府印记的镯子来去收买,落下这么大的实据。”   见旖景不置可否,三皇子继续说道:“五妹妹之计虽不算复杂,重要的就是时间掐算,应是动用了王府暗卫,各方联络拖延。”   实情便是如此,什么时候去繁荫堂完全在旖景控制,何时喝下那杯落了迷药的茶盏,何时昏睡也在旖景掌握,而看门的婆子却是负责拖延琼衣,自然有暗卫在暗处指示,还有四娘,什么时候邀约韦、卓两位小娘子与旖景巧遇,也是靠旖辰安排的婢女通报。   “我原本以为,五妹妹会安排个婢女在那间厢房‘昏睡’,以迷惑侍卫,却不想你干脆来了个金蝉脱壳,想来徐家人中计,应是目睹了你喝下迷药,只是为何五妹妹却并没有昏睡呢?”三皇子又问。   旖景本不想作答,可考虑到三皇子刚才的“人情”,自己也不能太过矝傲,才公布真相:“厢房早伏有暗卫,应当瞧见了徐三娘先饮用了茶水,必然料得迷药是涂在杯盏上,当时我借机引徐三娘去了屋外,就是给暗卫时机做手脚,我返回时,故意先于徐三娘进屋,见我那碗茶已经空了,只消手持茶盏佯作饮尽,徐三娘必会以为我已经服下迷药。”   “如此也还妥当,假若是对换茶盏,难保徐三娘没有先服下什么解药。”三皇子笑道:“可五妹妹这般安排,显然已经洞悉了张侍卫的身份,否则侍卫入屋,当见空无一人,便知是中了计。我好奇的是,五妹妹如何洞悉了张侍卫就不会被琼衣收买?”   对于这一个疑问,旖景却无意解答:“殿下好奇之处也太多了。”   “五妹妹难道忘了那四字箴言?”三皇子见她又竖起了周身软刺,防备森严,轻叹一声,不怀好意地提醒。   侍出纰漏,也就是说,在那名张侍卫身上,有了什么疏忽?   旖景半信半疑,拧眉看向三皇子,良久不语。   ☆、第两百三十八章 “英雄救美”,可在事后   “五妹妹的计划当中,应是没有我与福王的戏份吧?”三皇子轻笑,见旖景举棋不定,好心地指向一处:“若是在此落下一子,便是置我于两难之中了,五妹妹可信我这句?”   旖景的心思却没在棋局之上,对三皇子的“好心”自不领情,只飞速地分析了一番仔细——妖孽邀她来此,必然是在繁荫堂事件中发现了什么纰漏,而他既与福王前往,当是存心去看戏的,说明一点,三皇子早知了丽嫔的安排,定是如同所料那般,一切都是皇后的筹谋,为的就是不让国公府与六皇子联姻。   那么是皇后将事情告之了三皇子?或者是嘱咐他暗中留意,以保彻底“粉碎”丽嫔的诡计?   可这纰漏之说,又当何解?   “五妹妹,皇后早有安排,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遭了算计,可你这出将计就计,却暴露出一点——你已经洞悉了其中隐情,察觉到侍卫的蹊跷,他可是皇后安排在福王府的耳目,我想,皇后必然不会乐意让二哥二嫂对她生出防备之心。”   就是这点!   旖景有如醍醐灌顶,懊恼不迭,果然是太过轻视丽嫔,连带着疏忽了皇后这头,自己之所以敢“金蝉脱壳”,无非是掐算好时间,只要阻碍了琼衣入厢房,便不会计漏,因为早已笃定侍卫是皇后安排,必不会真的助琼衣行事——皇后不过是要让国公府诸人明白,丽嫔与徐家欲陷害旖景,以此为胁促成联姻一事,好彻底让卫国公府厌恶丽嫔与徐家,再不会与六皇子联姻。   可旖景这般安排,全不在乎侍卫的反应,同样也告诉了皇后——我已经洞悉了您的计划,并且善加利用,将计就计。   如此一来,皇后便知她在福王府的耳目暴露,她原本对福王府就有防备,只怕将来会更加小心提防。   更重要的是,当皇后得知旖景已经洞悉,今日之事多得她背后兴风,“引诱”丽嫔行陷害之计,虽然导致卫国公府与丽嫔、徐家彻底翻脸,难道卫国公就会对皇后这个始作俑者全无芥蒂?   皇后还如何会信任卫国公府会对太子“尽忠”?   依着皇后的性情和谨慎,只怕会防范未然,不定又会有什么诡计打压之策。   旖景后悔不迭,这次是她失算,为除琼衣这么一根“杂草”,却埋下了如此大的隐患,虽然眼前,皇后还不致于对国公府如何,就担心将来……   可是……旖景忽然想到一点,孤疑地看向三皇子:“今日看姐夫的言行,应当早已知情,莫不是三殿下先告知了姐夫吧?”   果然是只狐狸,这么快就回过神来,三皇子心下大是赞赏,微咪了凤眼:“是,我是对二哥据实相告,可皇后并不知情,她早有嘱咐,让我得了王府耳目内报,便寻个借口与二哥同往书房,为的,就是控制局面,万不能让丽嫔当真得了逞。”   “殿下前往虽说不算蹊跷,可那侍卫突然倒戈,岂不会让人生疑?”   “五妹妹细想,若你今日真中了算计,又会如何?国公府诸人前往繁荫堂,巧见你与侍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追问起来,侍卫必然不会承认,当然要咬定琼衣陷害,才是人知常情。”   那是当然,若真依琼衣谋划,众人一问,侍卫就承认他是与旖景“私会”,委实太假了些,侍卫矢口否认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旖景身上就必然会担着“私会”的嫌疑,难以洗涮清白。   “所以,皇后才要嘱咐我‘仗义相助’,当五妹妹百口莫辩之时铤身而出。”三皇子笑道:“无论如何,总不会让五妹妹闺誉有失,教丽嫔白折腾一场,不过我却违了皇后之意,选择据实以告,五妹妹可还承情?”   委实皇后让三皇子出面英雄救美,又是另一番图谋,但三皇子料到旖景不会那般愚笨,被琼衣一个区区婢女算计,他与其英雄救美,还不如提醒福王,倘若不是发现了旖景计划中的纰漏,他乐得袖手旁观,白领福王一个人情。   但眼下,三皇子却又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殿下既然邀我一见,并指明纰漏之处,想来应是会助我弥补了。”旖景这才将手中的白子,落在三皇子“好心提点”之处。   “能得五妹妹信任,真是大不容易呀。”妖孽抚胸长叹。   旖景握了握拳——好吧,谁叫她谋划不周呢,眼下且只好示弱。   “如此,五妹妹且将仔细道来,你是如何洞悉徐家的阴谋,又是怎么勘破皇后之计,我总得知道详细,才好编造出个故事来,不至被皇后识穿。”三皇子满目笑意,看着旖景“低声下气”,十分乐在其中。   旖景万般无奈,只好将琼衣早上那番着意、明显细诉,又说起那名侍卫:“当家姐扣了看门的婆子,从她口中得知是琼衣与侍卫串通,我便很是疑惑,琼衣才入王府月余,收买个贪财的婆子还好说,竟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与王府侍卫勾结?要说这侍卫原本就是丽嫔的耳目的话……丽嫔可从来就没有把姐夫放在眼里,再说,凭她的手段,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所以我便猜测,这侍卫来历可疑,与家姐一沟通,才晓得姐夫早对府里诸人摸了底,知道这侍卫是皇后的耳目,并交待了家姐虽不动声色,可也得暗中提防。”   “原来如此。”三皇子颔首,略微沉吟之后,一掌轻击膝上:“我有了一种说法……琼衣太过愚蠢,早早就露了痕迹,被五妹妹洞悉,自然是告诉了二哥二嫂,于是扣了门房婆子一查,就审出侍卫来,但婆子却说不出侍卫名姓,于是为了根除隐患,你们才决定将计就计,为的是引出与琼衣勾结的侍卫,一并处治……岂料五妹妹金蝉脱壳后,那侍卫明明目睹厢房空无一人,却没有张扬,后来又一口咬定是琼衣有心陷害,并不曾与她同流合污,但二哥依然还是不想放过,本欲严惩侍卫,结果多得我一番规劝,说看那侍卫的言行举止,当是也被琼衣瞒在鼓里,并不知情,否则进入厢房之后,见空无一人,必知中计,若真是琼衣同党,原应立即出声提醒,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出面指证琼衣,可见是忠直之人,如此,才说服了二哥,且将侍卫留用,再暗中察探他的秉性。”   有了这一番说法,旖景的一番悉心安排就成了“歪打正着”,而并非有意而为。   虚虚实实,才能瞒天过海,三皇子也是深谙此道之人。   旖景口头上当然得消耗一番“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的客套话。   三皇子只有一句:“如此,五妹妹可算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   福王府春宴后的次日,戚氏果然被丽嫔召入后宫,得知事情竟然败露,竟被旖辰姐妹俩将计就计一番,顺手清理了琼衣,丽嫔大为恼怒,原本当即就要召旖辰入宫,大加斥责,戚氏却想到了小姑子徐帜的劝说,连忙阻止丽嫔:“娘娘,王妃也算是顾及您的颜面了,并没有将事情往大里张扬,只让琼衣出面顶罪,当时若国公府真要追究……只怕妾身与三娘都得担责,这也是王妃再向您示弱,表示她并没有与咱们翻脸的意思,再者,眼下六殿下已与国公府联姻无望,就更不能彻底得罪了他们,岂非与六殿下树敌?”   丽嫔横思竖想,这才忍了口气,但尚还有些不甘,拍着几案发泄:“好好的一番计划,竟然没成?白搭了我儿的一桩好姻缘,如何能让人服气,老二他何德何能,比不得六郎一个指甲盖,却有了国公府撑腰!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胸口堵得闷痛,不行,就算不能明里发作,也不能就这般隐忍。”   戚氏无奈:“娘娘就算怒火难消,要给王妃排头吃,也不能太过明显,让人抓了话柄。”   于是王府春宴后的第三日,丽嫔患疾,召福王妃入宫侍疾。   “我就猜到丽嫔不会善罢甘休。”旖景安慰旖辰:“大姐姐放心,我与你一同入宫,大不了求了太后娘娘作主。”   “别瞎说,母嫔身子不适,我这个当儿媳的榻前侍候也是情理之中,何必让太后娘娘为难。”旖辰却不以为意,穿戴齐整,与旖景一同入宫途中,又是一番嘱咐:“你可别这么任性,好不容易入宫一回,且多陪太后趣话,算来不出几日,就是太后娘娘千秋了呢。”   旖景且答应了下来,但心里依旧盘算不停——丽嫔这一病,什么时候安好可全凭她心情,让长姐入宫侍疾还不是为了折腾刁难,她是断不会放任丽嫔折磨长姐的。   便死活不愿先往慈安宫,硬是要陪着旖辰去给丽嫔“问安”。   姐妹俩被宫女领往丽嫔的寝殿,才绕过地上的六色牡丹屏,一眼瞧见丽嫔额上松垮垮地系着条头巾,歪在雕花炕上长吁短喘,瞧那模样“病”得就快“撒手人寰”了,旖景心中腹诽不已。   见礼之后,再细细打量,却见丽嫔红光满面,珠圆玉润,保养得一丝“褶皱”皆无吹弹可破的肌肤,“哗哗”散发着光彩照人。   旖景眼瞧着她偏偏还要有气无力地将旖辰指使得团团转,一会斟茶递水,一会又觉得殿内气沉,要旖辰点香插花,一会又喊腰酸腿痛,让旖辰亲手按摩。   “五娘今儿个怎么得闲,竟来看望我?”话里全是暗讽之意。   旖景陪笑:“听说娘娘身子不适,当然要来问候的。”   “阿辰,你这力道轻了些,还得用上几分诚意。”丽嫔一边享受着旖辰按肩,一边别怀他意的挑剔。   旖景眉心直跳,强扯了笑意问道:“不知太医如何诊断?瞧着娘娘气色尚好,应当没有大礙吧。”   “身子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心绪不宁,太医说且要静养。”丽嫔扶额一叹:“年龄大了,就有这些毛病,不比得你们正值青春,只我心情郁结,身边又没个说话人,得烦劳阿辰几日了。”   旖辰自是没有怨言:“能服侍娘娘,也是妾的荣幸。”   “就知道你是孝顺孩子。”话说得好听,丽嫔却全不掩饰笑容里的冷意。   这样不行,论是如何,都不能让丽嫔得逞,旖景暗下决心,就要告辞去慈安宫,与太后商量个法子——   屏外忽然响起凌乱的步伐,便见一青衣宫女一头闯入,应是丽嫔往常得用的,竟然没有行礼,张口就是一句:“娘娘,大事不好,奴婢听说有御史今晨弹劾了徐寺丞仗势欺民,引圣上大怒,下令顺天府详查,眼下不仅徐寺丞被当朝停职,听说徐文林更是已被顺天府尹羁押!”   徐寺丞正是戚氏之夫,丽嫔的长兄,而徐文林却是丽嫔之父,两年前已经致仕,身上却还挂着个正七品散阶文林郎,故而被尊称为徐文林。   一个停职,一个入狱,徐家突遭大祸临头。   丽嫔再也没有闲心“抱病”,一个鱼跃从炕上落地,两眼圆瞪,双眉竖立,一把扯下额上的头巾,哭着冲了出去:“圣上,您可不能如此——”   只余旖辰与旖景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元神归窍。   “大姐姐,还是与我去慈安宫吧。”旖景隔了十余息,才起来拉了拉旖辰的袖子。   “这不好吧,母嫔她到底患疾,我就这么走了……”旖辰甚是迟疑:“再说,徐家遭了这番祸事,我也该留在这儿安慰陪伴。”   “大姐姐别傻了。”旖景跺了跺脚,压低了声音说道:“丽嫔这会子哪还有空患疾,再说徐家的事……你劝不得,这摆明了是咱们父亲的手段呀。”   旖辰愣怔当场,旖景无奈长叹。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东宫有喜,圣上赐恩   古诗有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知空山古刹的桃花是否当季,只眼前慈安宫里,多数芳菲并未绽颜,却已经错过了花期,只有少数顽强的朱桃玉李,有些寂寞的绽放枝头,少了往年云霞蒸蕴般的盛放。   西苑里,浅渠畔的几树梅红,更是早已凌落,流水无红,映出空枝伶立。   旖景站在此情此境,遥想着旧年三月,芳林宴时。   那会子正是梅落,花树下的少年,负手而立,肩上散乱着春阳明媚,与清风卷下的梅香,她从身后遮住他的眼睑,没有出声,却已经被他猜准。   轻轻一笑。   “五娘果然是大姑娘了,越发婉静,再不像早几年前,一到慈安宫就缠着我们戏耍。”   旖景侧身,却见如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浅渠畔,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我这回入宫,原本是担心大姐姐被‘扣留’,不想竟是我成了‘有来无回’。”旖景故作一叹。   额角便挨了如姑姑一戳:“太后娘娘千秋将至,又多时未见五娘,瞧您来了欢喜,才留您小住呢,原来五娘却嫌宫里头闷,我可得将这话回了太后娘娘。”   旖景立即“悔之不迭”,缠着如姑姑便是一番讨饶,又问起皇后:“娘娘可还在与太后说话?”   早先皇后来慈安宫拜会,瞧见旖辰姐妹,还“询问”了两句可曾受惊,太后原本不知何故,才接着这话问究竟何事,旖辰与旖景本不想细说,皇后却将王府春宴上琼衣的所作所为交待了一回,正是三皇子虚虚实实那一番话,旖景打量着皇后并未生疑,倒是松了口气,只太后一听究竟,哪里不知是丽嫔在兴风作浪,气得险些摞了茶盏,皇后连忙又禀报了一件喜事——   却是太子妃被太医诊出了喜脉,有了身孕。   太后方才转怒为喜,这么一高兴,便先“赦”了旖辰,说丽嫔之疾想来没有大碍,让她不需理会,却将旖景留了下来,要让她陪着过生辰。   皇后便又与太后商量千秋宴的事儿,旖景先送了旖辰,又安慰了几句,让姐姐别担心丽嫔这边儿——徐家父子俩这回遭祸,定是祖母与父亲商议的结果,用意无非是给丽嫔一个警告,她今后再不敢刁难欺负旖辰,只要丽嫔服软,父亲便会收手,并不会将徐家如何。   等转回慈安宫,听说皇后还没离开,旖景不便打扰,这才逛来了西苑。   “皇后原本是想趁着‘双喜临门’,劝说太后改变主意,将千秋宴筹办一番,可太后娘娘依然还是不愿,只说当日自家人一块儿乐乐省事。”如姑姑说道:“娘娘已经告辞了,五娘进去陪着太后说会子话吧。”   旖景才跟着如姑姑进了偏殿,却听太后正在询问内侍,徐家父子究竟捅了什么漏子。   虽说笃定是自己父亲的手笔,旖景却也不知其中详细,连忙蹭到太后身边儿洗耳恭听。   “要说这事情,原本发生在年前,城中东兴坊里住着户人家,听说是姓余,经营着一间墨砚纸笔的商铺,也算是能丰衣足食,岂知家主余翁病逝后,他那个独子因没了长辈管束,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迷上了赌钱,没两年就将家财败光,把商铺、宅子都填了赌债,老母亲一气之下也撒手人寰,老婆也与他和离,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这余大郎且只好窝居在友人家中,悔恨之余,倒也没再下赌场,往日就靠着卖笔字画为生。”   “余大郎将家财败尽,手头却还留着一方祖上传下来的砚台,听说是稀罕的,有不少人寻他收买,他却称这是父祖所留,唯一的念想了,怎么也不肯转手,事情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徐文林耳中,打探得知那砚台正是他多年寻买不得的,便找到余大郎要重金收买,余大郎依然不愿,徐文林却不甘心,嘱咐徐寺丞,让他给那余大郎施压。”   “结果徐寺丞就令了家中的豪奴,将余大郎一场好打,夺了砚台,只扔下了五十两银子,余大郎本是不服的,可余家已经大不如前,他又遭了一场打,不敢再得罪官宦,不想南浙事发,一众污吏皆被处刑,便有人劝那余大郎,称南浙污吏之中,尤其那些仗势欺人,侵吞良民家财之辈皆受重刑不赦,可见圣上最恨欺压百姓的官员,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徐家竟敢如此,若是被圣上得知,必不会轻恕,又给余大郎出了主意,说监察院彭向彭御史最是清正,何不拦轿申冤,余大郎果然听了劝,当真拦了彭御史的轿子。”   事发经过原来如此,旖景暗忖,看来自从父亲得知丽嫔刁难长姐,就打探清楚了这事儿,遣人劝说余大郎闹腾出来,不过徐家父子虽然仗势欺人,强买百姓之物,却也没有害人性命,假若丽嫔“明白”,这事儿大有转寰,父亲应是给徐家留了后路的。   太后又问:“听说丽嫔去了乾明宫哭闹?”   “回娘娘话,丽嫔是去为父兄求情的,可圣上并未允她入内。”内侍又禀:“眼下,还跪在宫前呢。”   “去,令她速回自己寝殿,就说哀家的话,徐家父子仗势欺民,本应受惩,若她一昧胡闹,还替父兄开脱,是否也想一并受罚?”太后冷声下令。   内侍尖声应诺,躬着腰飞快地退出了偏殿,旖景这才劝慰太后:“娘娘别为这等小事儿坏了心情,丽嫔到底是徐家的女儿,听说家中遭祸,求情也合情理。”   太后失笑:“景丫头倒是大度,你可别说春宴上的事儿,没有丽嫔与徐家的关系。”   “横竖她们也没得逞,我这么伶俐,哪儿能中了这么浅显的算计。”旖景大言不惭,见太后被这话逗得开颜,又再劝道:“大度的不是我,是大姐姐,她处在当中也甚是为难……娘娘,丽嫔心里焦急,免不得还会哭闹,莫如让个明白人儿劝她一劝……”   眼看着就快到太后千秋,兼又出了太子妃有孕的喜讯,丽嫔若是闹腾不休,未免会让太后烦恼,旖景又担心依着丽嫔的头脑,只怕没这么快“明白”,而徐家才出了祸事,莫说戚氏这会子不能入宫,就算她能入宫,只怕也规劝不住丽嫔,却想到春宴当日,许氏听说她要在王府小住,笑着告诉的那句话——冷眼看着,徐家也就只有徐帜是个明白人。   一念及此,当然便向太后推荐了徐帜。   于是当日,徐帜便得了宫里的旨意,称丽嫔闻听父兄之事,担忧之余病势更添几分,请她入宫陪伴开导,徐帜问得内侍竟是慈安宫太后遣来,自是明白了其中用意,暗暗琢磨一番——父兄之罪,可大可小,全看丽嫔对福王妃的态度了,但她深知这位姐姐,最是不能忍气吞声的,若真告诉她这是卫国公的“警告”,只怕不会服软,事后还会作乱,要想劝服,让家族免了这场“大难临头”,还得盘算个妥当的说法。   因此入宫之后,徐帜就有了以下一番劝言——   “姐姐,你当真是糊涂了,就算为了六殿下考虑,更不该为难福王妃才是,你仔细想想,王妃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女,福王又是记在你的名下,说来咱们与国公府的关系,比贵妃、秦家还近着一层呢,偏偏你受了琼衣的挑拨……春宴上那事儿别说没成,就算成了,皇后也不会看着不管……好在王妃不计较这事儿,当真是出于对你的敬重。”   见丽嫔果然有了些悔意,徐帜再接再厉:“只说眼下,南浙污吏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偏偏咱家还捅了漏子,圣上正在盛怒当中,你可不能再犯了糊涂,卫国公如今最得圣上信重,这事情还得依靠着王妃从中斡旋呢,可春宴上的事儿,是瞒不住国公府几位夫人的,娘娘若是不先有个态度,卫国公怎么肯援手?娘娘可别只顾着颜面……想想将来吧,若要与国公府修好,可不能再挑剔王妃。”   丽嫔又再琢磨一番,仿佛是这个道理,就算苏氏五娘与六皇子不成,福王玉牒上的生母还是自个儿,只要笼络住福王夫妇,还愁争取不了国公府襄助?   遂也再不哭闹,又召了旖辰入宫,正式“坦承”了春宴上的事儿,并低声下气地求了谅解,又是请了旖景,大方地赏赐了几盒子珍宝“赔礼”,温言细语地恳求旖辰回一趟国公府,说服卫国公援手,让父兄免了这场牢狱之灾。   案子本不复杂,再加上丽嫔“明白”得及时,卫国公自然是“见好就收”,上了折子求情,最终顺天府审结,勒令徐文林交还那方砚台,并再赔了余大郎五十两银,余大郎便没再申诉,徐文林受了两日羁押,便得了自由,可徐寺丞身为在职官,却为一己之私,欺压百姓,虽有卫国公“求情”,牢狱之灾可免,但也受了杖责之刑,并且丢了官位。   丽嫔倒也没有不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一个六品寺丞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与卫国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将来还愁长兄仕途不顺?反而规劝长兄韬光养晦,等到了时机再筹谋复起之事。   徐家这一场事端,以雷声大雨点小的势头就此揭过,除了彭向因此在京都又收获了不少名声,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而旖景依然在慈安宫小住着,等着太后千秋的到来。   这一日傍晚,旖景才陪了太后用膳,内侍便在殿外通报——圣上驾临。   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大步而入,瞧见旖景也在,先免了她行礼,却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朕忘了一事儿,瞧见景丫头才又想了起来。”   旖景:……圣上,您日里万机、心系天下,咱不过区区一个闺阁,又能给您什么灵感?   太后也不明所以,看着天子满面孤疑。   却又听天子令人侍候笔墨,持笔在宣纸上疾书数行小字,封于密折,交给旖景:“朕早先令远扬拟诏,却漏了一条,景丫头就跑一跑腿,将这拿去御书房转交给远扬,让他添书于诏。”   太后恍然,与天子对视一眼,故作“不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将人扣在宫里,沨儿可曾用了晚膳?”   天子汗颜:“国事繁忙,儿子也不得已……早前已经赐了膳,母后安心。”   “早先用了一道甜点,甚觉可口,景丫头就顺便捎上一盅去给沨儿吧,代哀家谢他替君分忧。”太后话音才落,便有知情解意的如姑姑先一步退出,令人去准备甜点。   旖景听说虞沨这时尚在御书房,心思已经飞出了几重宫厥,半点没留意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打量着她颇含深意的目光,轻轻快快地应了诺,手捧“密折”退了出去。   没有听见殿内天子的话——   “母后,明年远扬就快及冠,在这之前,朕有意替他择一良配……”   ☆、第两百四十章 阑珊之处,曾住何人   绣鞋莲步下,是汉白玉宫砖寂静地延伸,花木扶疏里,有黄莺翠鸟缠绵地呢喃,斜阳有若画笔,沾染了霞光为墨,勾勒出飞檐翘角精致的轮廓,且行且四顾,旖景心情正是雀跃,虽说时常入宫,但从前却没有机会来乾明宫这般“庄严肃穆”之地,可是,让她雀跃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从穿堂而过,路经漫长的廊庑,才到了位于南芜的御书房,残阳殷红,从正殿的金黄琉璃重檐庑顶倾泻下来,远远地弥漫至人的脚下,又斜刺入一角,到三交六菱门扇的敞开处,仿若剑气,将金砖的沉晦穿透。   书房里有内侍迎出,好奇地打量着旖景,一时拿不准这贵女的身份。   “詹公公好。”如姑姑上前,微微屈膝一礼。   内侍连忙回礼,他虽是天子近侍,可对慈安宫太后身边的人儿,还是不敢拿大的。   “这位是卫国公府的五娘,来转交圣谕与世子。”如姑姑又说。   旖景且等着内侍将她恭敬迎入了,不想等了数息,却不闻内侍言语,只呆怔在面前,用一双略微有些浮肿的眼睛,对她好一阵满是惊喜的打量。   旖景孤疑地看向如姑姑,却见如姑姑笑而不语。   那内侍愣怔数息之后,嗓子里才发出了尖细的慨叹:“多年少不见了,五娘都长成大姑娘了,应是认不得老奴,隔了十年了吧,那时五娘才四岁呢,就跟着公主随驾去承河狩猎,当时五娘可是最喜欢老奴的,坐在老奴肩上不肯下来,就连先帝都没了法子,老国公也束手无策……”   这一段糗事,旖景曾听祖母说起,当年她将先帝身边的总管内侍当马骑,硬是要让詹总管驮着她去追兔子……   “那时年幼无知,请阿翁包涵。”旖景依稀记得,她是将詹公公称为阿翁的。   “五娘尚还记得老奴。”詹总管老怀安慰,这才一侧身,领着旖景入内:“世子正在次间。”   旖景随着内侍步入御书房,转往左侧次间,但见靠壁一列齐整整的槅层高架,码着卷帛锦册,高架对面东壁,却设着一张短榻,铺着紫锦团花坐垫,榻畔竖着花架,地上座着雕花香炉,却是空无一人。   “世子在隔扇里头。”詹公公动了动手里的拂尘,往几扇雕棱一指,笑着说道:“五娘进去吧,老奴在外头候着。”   旖景猜测,这处看着却不像圣上往常接见外臣之处,应是臣子候诏的地方,隔扇之后等闲人应是不能擅入的,莫非就是中书舍人们的办公场所?   如姑姑也递上了提盒,笑着说道:“我便先回慈安宫,五娘稍后事了,还请詹公公遣名宫女送回。”   詹总管更加“会意”,便将旖景暂且置之不顾,折身送如姑姑出去。   旖景推开折扇,迎面又是一列高架,与两案并列的书案,上头码着折子,摆着镇纸、笔墨等物,雍荣的空间里弥漫着纸墨清香,与龙涎香的浓郁气息,却还是空无一人。   再一侧身,方才看见东侧隔扇下的书案之后,一身紫锦公服,发带紫金冠的少年正刚抬眸,手里还悬着支狼毫笔,略咪着一双纤长的眼角,露出浅浅的讶异之色。   虞沨在蓦然的一息,的确以为眼前带笑俏立的少女,是自己脑中幻化出来的虚像。   直到“虚像”到了眼前,将一个小巧的描花嵌宝单柄提盒,放到他替天子拟诏的书案上。   “虚像”还伸出小手,在他眼前轻晃。   海棠袖里散发的玉兰幽香,胜过了龙涎香厚重的馥郁,肆无忌惮地侵犯入他的鼻端。   虞沨轻轻一叹,视若无睹般垂眸,依然奋笔疾书,似乎低声咕哝了一句:“眼花了。”   旖景愕然。   却见某人唇角轻扬,才恍悟自己又被捉弄了。   “虚像”清了清嗓子,肃颜脆声:“楚王世子虞沨听谕……”   当见紫袖微挽处,露出的手腕略微一滞,终是搁笔,虞沨有条不紊的放下衣袖,抚了抚身上并无褶皱的紫锦团花长袍,略一躬身,摆出的倒是听谕的姿态,不过眼角眉梢却没有半分肃意。   “圣上口谕,令世子将折上所书,加于诏令。”旖景这才拿出天子早前所书,公事公办地呈上。   虞沨瞧见旖景手中之物,恰是天家御用的函封,这才有了几分慎重,双手欲接,却见旖景又往回一收,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无奈之下,说的却不是“遵旨”——“别闹了,正事要紧。”   旖景:!!!   “世子,我可是奉了御命前来……”旖景正扯着虎皮做大旗呢,却忽被人修长的手臂一绕,促不及防就陷入了染着墨香的怀抱,再没了“御使”的底气,焦急得跺脚:“沨哥哥,这可是在御书房!”   “御书房里,才不会有人打扰。”虞沨低笑,却在轻轻一搂之后,还是放开了手臂,只拿过旖景手中的函封,拆开细看。   旖景脸上的炙热还未消尽,咬唇抬眸,却见虞沨看了圣上手书之后,却是满面无可奈何哭笑不得的神情。   “御使大人,圣上真让微臣将函中所书添写于诏?”   旖景心下大诧,从虞沨手中夺过那一页宣纸,愣怔当场——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自多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阳栏杆人自凭。   这分明是崔殷功的诗句!   “圣上竟然……”旖景无语。   “莫非五妹妹在圣驾前表露出牵挂之意,圣上这才找了个借口,许了你来御书房探班?”沨哥哥浅笑数声,握拳掩唇。   五妹妹大恼:“我才没有……”   “旖景……”虞沨却逼近一步,再次将红透了面颊的某人揽入怀中,稍带冷意的唇角,贴近她的香鬓:“正月一别,数月不见,你可安好?”   早前相见,还是在白沙渡头,然后两人各自忙碌,真的有百日不曾相见了。   虞沨却不待旖景回应,已经放开了她,这才看向与“指点江山”“书诏施令”的公案极不相称的那个精巧华美的提盒:“那又是什么?”   “是太后娘娘赐下的甜点。”旖景猜测道:“晚膳之后,甜点里有一道酥酪樱桃,太后娘娘甚是欢喜,应是那个了。”便想揭开提盒,却被虞沨阻止。   “别在这处,我且领你去那闲苔院落处,斜阳凭栏。”   ——   旖景也算是曾经在皇宫里“横行”一时,骑着内务总管追兔子的“跋扈少女”,也时常入宫小住,与不少内侍宫女都有深交,可当她跟着虞沨弯弯绕绕,从乾明宫往北,进入名为“阑珊处”的庭苑时,眼看着这一处花木扶疏,桃李艳丽,迎春绕墙,庭台楼阁极尽华美,朱漆画栋不染微尘,满池清波泛漪,远照天边云霞,莺声翅响绕耳,却是一庭清寂。   免不得大感诧异:“这是什么地方?不像住着人的情形,却更不似荒置之所,阑珊处,我竟然从没听说宫里还有这样的所在。”   “这一处庭苑,甚至比坤仁宫更接近乾明宫。”虞沨看见花树下,一张石桌洁净无尘,将盛着甜点的提盒放置在上,却牵着旖景到了清波之畔,两人并肩而立,沐浴在斜阳残照里。   “刚才见院外门匾上的字迹,似是圣上亲手所书。”旖景又说。   “不错,我早就瞧出来了。”虞沨轻笑:“十岁之前,我也常有在宫里小住的时候,当时圣上还是太子,在东宫里,有一处庭苑,似乎与这里布景极为相似,而这一处,想是圣上按旧景布置,有时候圣上召我议事,也是常来这里。”   天子总有些时候,会在“阑珊处”独处,不知是在怀念哪个让他蓦然回首之人。   “想不到宫廷之中,还真有闲苔院落门空掩的地方。”旖景一笑:“沨哥哥,我打听得一些事情。”   虞沨见旖景忽然满面严肃,轻一挑眉。   说的却是当日三皇子对东宫的“知无不言”。   旖景抖露出太子“重情”,唯太子妃是从的“宫闱秘事”,却见虞沨毫不讶异,心中大奇:“沨哥哥难道早知了这事?那么难道也知太子妃颇有远见,插手政事,连这一回南浙官吏擢选,都是出自她的主意?”   虞沨蹙眉:“五妹妹,事关储位,这话不可对旁人再提,包括姑祖母与卫国公。”   “沨哥哥早知此事,莫非是在东宫安排了耳目?”旖景压低了声音,很是紧张。   假若真是如此,未免太过危险,就算再得圣上信重,一旦窥探东宫之行被察觉,只怕……   “我并没有行险。”虞沨略做解释,见旖景依然不信,眼睛里尽是担忧,只好说得详细一些:“不过是在四皇子府,安排了人。”   “这么说,四皇子在东宫……”旖景当即明了,暗忖这也不算什么,三皇子既然能在东宫安插耳目,四皇子想来也早有谋算,这时方才体会过来虞沨另半句话的“险要”之处,不由握紧了指掌:“沨哥哥刚才说,这事涉及储位?”   虞沨点了点头,见旖景紧张,又握了她的手,轻轻一叹:“太子对太子妃倾心原本与政局无干,可与太子妃相比,太子无论政见,还是性情,都显得弱势……若是平常贵族公候之家也还罢了,可是储君如此,却是隐患,将来若得继大位……往轻里说,也会重用外戚,有大权旁落之忧。”   往重里说,甚至有可能纵容后宫干政!   旖景明白过来:“假若被朝臣们知道太子唯太子妃是从,并放任太子妃插手政事,只怕会有易储之谏……可是,这事既然已被四皇子得知……”   不仅仅四皇子,三皇子也是心知肚明,太子之位,委实有些风雨飘摇。   “圣上颇重嫡庶,不致轻动易储之念,可太子却并无治国平政之能,只怕将来……”诸子争储是在所难免。   虞沨见旖景沉默,甚是烦恼的模样,这才轻轻一笑:“五妹妹是担心若生变故,会涉及卫国公府?”   旖景闷闷地点头:“不过既然是注定发生的事,担心也是无用,想来父亲心里也有计较。”   “自然一切遵奉圣意,才是臣子根本。”虞沨安慰道:“至少眼下,金相未除,太子之位还是稳固的。”   提起金相,旖景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但她接下来的说辞,却让虞沨苦笑连连。   ☆、第两百四十一章 两心相许,早在当时   “故事”里的少女“机智伶俐”,自从得知佛国寺同济大师能通阴阳卦术,便存心一试,与大师作赌,称若能在黑白纵横赢了一局,大师便发挥所能,为天下苍生卜上一卦,果然如愿,得同济大师指点,知盛夏时会发生洪涝,并引发疟疾疠疫,致近十万百姓丧生的危情。   “知情后我惴惴难安,可打听得知,有前朝名医济时留下的治疟良方,不应导致百姓因疫而亡,便疑心最终引发这场惨祸的原因并非这般简单……”旖景侃侃而谈,废尽心思编造了一大段曲折离奇的过程,如何让家中药铺掌柜查得春旱引发防治疟疾之重要药草黄花蒿的大面积枯死,可市场上存药却又为之不少,在收购过程中,如何发现年前有人便已预先囤积。   最终她发挥“聪明才智”,猜测有人或许早料得南边春旱可能造成的“商机”,囤积黄花蒿,只待时机一到,与朝臣串通,牟取暴利,拖延控制疠疫的绝佳时机,以导致了这场人祸。   “狠辣猖獗如此,必不是普通官吏,故而,我怀疑是金相。”旖景做出了最后的“推断”,她认为以她区区闺阁之力,实在难以避免这场灾难,虞沨既与同济交好,又信他“身怀异能”,应当对同济的话信之不疑,同济既已答应了她为之转寰,便不怕虞沨去佛国寺求证。   无论此事是否与金相有关,只要虞沨插手,才更有把握将灾情控制在最小,查明其中真相,倘若真如自己所料,这事又是金相手笔,或可把握住这次机会,再给金相一次重创,彻底动摇他权倾勋贵的地位。   旖景说完后,却见虞沨并无讶异之情,一时愣怔。   “五妹妹,年前收购市面上黄花蒿的人,是我。”   旖景:……   “同济大师是佛门中人,既知有此天灾人祸,必不会袖手旁观。”虞沨但且也只好拿同济挡箭,他早知自己的一番安排,不至让旁人生疑,但必会被旖景察觉,好在早有准备,让旖景以为同济也经历了重生,这时倒有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所以,大师早将这事告诉了我,并且我已经有所安排,五妹妹推测的倒并非无据,金相与并州、冀州、朔州甚至直隶等地勋贵利益相联,而其中不乏手握驻兵卫所之权者,极有可能当灾难发生之时,以此为牟利之机。”   “沨哥哥已经查明?”旖景忙问。   “此时说笃定言之过早,一切尚未发生,金相也无能洞悉天机,但防备着总有好处。”这话倒是实情,虞沨比旖景掌握的信息更多,旖景虽然只是猜测,他却已经笃定了人祸。   “我手里收购了一批黄花蒿,不知对沨哥哥的谋划可有益处?”得知虞沨竟然早有准备,旖景方才觉得安心了一些,自是希望自己的准备,也能在此事上起到一二作用。   虞沨轻笑,牵着她离了水边,两人坐在一树桃红下的石桌之畔。   这时深红的夕阳,已经没在青山背后,远天霞色依然艳丽,蕴染在少女微仰的面颊,迫切清澈的瞳仁深处。   虞沨背光而坐,霞光照在肩头,双目却是幽深。   “倘若疟疾一旦暴发,妹妹手里的黄花蒿,就是百姓们的救命灵药。”肯定了旖景的“作用”,虞沨却再不提此事,这才揭开了提盒。   盒子里并排两个白瓷盅,清润得不掺一丝杂色,被纤纤玉指捧出。   旖景自是不让虞沨动手,当揭开盖子,见果然如她所料,一盅里是淡黄色泽,略微粘稠的酥酪,一盅里是已经去蒂,圆润朱红的樱桃。   当见她海棠红袖轻挽,玉指微翘,捏着一枚白玉瓷勺,盛起香味浓郁的酥酪,浇浸在樱桃粒上,当见她秋波微垂,柔长的乌睫在霞光里那般柔媚,微微翘起的鼻翼,精致更胜晚开的桃红,两粒越渐饱满的樱唇,应比瓷盅里樱桃滋味更好。   他眸色更加幽深,染满了她唇角,那一抹甜美的笑意。   当见她一切就绪,轻移瓷盅在他的面前,纤纤玉指间的勺柄,朝向他握拳所在。   当见她忽然抬眸,眼睛里是远远的霞光,明亮如琥珀凝聚千年的魅色。   他倾身,微低面颊,眉心是浓得化不开的柔和。   “沨哥哥……”樱唇微启时,鬓边的霞色更浓,她有些慌乱的羞涩模样,似枝上那一朵半开的春花。   他的指尖忽而就不受控制,抚上她乌黑柔软的发鬓,掌心贴合在柔美的面颊。   “旖景,圣上已经问过我几回,有意赐婚……”他越渐倾身,指尖滑下,替她松开贝齿轻咬的唇角:“你可愿意?”   他见她躲开视线,难免指尖轻颤,心弦略紧。   数息的等待,似乎让这霞光灿烂的傍晚,就此凝固。   他眉心微跳,终于收回了手,放在膝上,可目光就是不舍得离开,眼底渐渐泛起的,是哀伤的颜色。   可是却听见了她虽然轻微,却十分清晰的回答。   “我当时说过,会报之琼瑶……”   当时,到如今,心意不曾有变,一切早在当时。   莺声翅响,就这么变得遥远了,花枝间风声如笑,清波里涟漪荡响,一切都在耳畔,却寂静下来。   他的耳畔,只有渐次明亮的心跳声,来自于他,也来自于她。   却终于将视线收回,没有再逼迫得她更加羞涩地回避。   盛起一枚被酥酪浸润得更为甜美的樱桃,却连着勺子送到她的唇边,虞沨轻笑:“我吃不得酸,五妹妹可先替我一品?”   “早尝过了……”她下意识抬眸,便撞进了他幽黑的眼底,那里分明涌动着什么,让她咽下了剩余的半句“一点不酸”,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将樱桃衔在嘴里。   他忽然俯身,薄唇覆上,在她的惊讶与猝不及防中,舌尖轻叩贝齿,将她丁香舌下的樱桃卷入口中,就这么吮吸着,将甜蜜卷入唇齿。   这一个吻,突如其来般地迅速,却是前所未有的缠绵悱恻。   在她尚不及反应之时,已经结束。   睁眼,瞧见她尚且茫然,可亮如琥珀的眼里,还是被他发现了意乱的情绪,还有不及掩饰的一抹媚色。   你可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意志,才这般浅尝辄止,你若再用这样的眼神……虞沨深深一叹,终是将人环入臂中,把一切难以抑制,吻上她的耳畔——   “旖景,等你及笄……”待你青丝挽正,十里红妆相迎。   我会等到那一天。   ——   正阳门外的车马驻候处,某个眼看暮色四合,红霓慢消的侍卫,总算忍不住满腹沸腾的焦灼,大步朝向正阳门,往宗室王公出入的右侧朱门里引颈张望,那深遂的甬道已经幽黯下来,早已不见人影出入,唯有一列铁甲侍卫,还笔直坚挺地矗立门前。   看天色已经接近酉末,世子往常应已出宫,就算被天子留于禁宫,也不会不遣人交待一声,难怪灰渡今日会着急,一张肃面染满暮色的黯沉,以致于宫门外的侍卫都紧张起来——瞧这情形,此人有闯宫的嫌疑。   好在他们也认得这位是楚王府的侍卫,虽是戒备,却也没有驱逐。   当灰渡像只无头苍蝇般在正阳门外徘徊了十余个来回,总算当天色黑沉之前,才见他家风度翩翩的世子,似闲亭信步般从幽深的宫门里行出,神情如沐春风。   灰渡与一众宫卫同时舒了口气。   虞沨笑意未消,让瞧惯了世子疏漠淡然的灰渡一时呆怔,虽迫切地迎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沨走出几步,回身尚见灰渡依然面对着宫门发愣,浅咳一声:“渡,宫门上可开出朵花来?”   灰渡才如梦初醒,心下暗诽,瞧着世子脸上倒似开出朵花……   世子车驾驶离平安门,灰渡方才上马,行于车窗一侧,终是问出一句:“世子今日何故晚辞?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虞沨这时,也已经恢复了往常清静淡然的神情:“是有些事耽搁了,无礙。”   “晴空早些时候遣人通传,已经将拜帖送去了相府,可是世子,您真要拜访金相?”灰渡又问,但凡遇到金家的事儿,他总是有些心浮气躁。   “金相可有答复?”虞沨却说。   “自是恭迎。”灰渡有些气闷,沉沉说了一句,不由侧面打量世子的神情:“属下不明,世子分明才说过已近决一胜负之时,何故在这当头与金相来往?世子就不担心如此一来,反而会让旁人误解?”   虞沨微抿唇角,半响,才又说了一句:“已近,并非已到,此时还不是刀剑相向的时候,我这示好,正是要让人误解。”   灰渡越发孤疑,却见世子放下半卷竹窗,显然是不想解释太多,不免在马背上心事忡忡。   金家于他有杀父灭家之恨,他只恨不得手刃金榕中,苦忍多年,眼看报仇血恨的时候近在眼前,难免不会心潮起伏,虽说,他对世子满怀信任,但是……   依世子计划,先得瓦解勋贵与金相的联盟,才能将他连根拔起,但这时若与金相交好,岂不让那些勋贵们再生动摇,以为天子对金相依然信重?   车里车外,两人各有盘算。   不过多时,车驾已经到了楚王府。   虞沨在角门处下车,依然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高墙,夜色染黯了梧桐树影,站在此处,自然是看不见墙内深宅里,有一处满庭翠竹。   虽然知道她人在宫里,可他一到此处,还是会下意识地张望。   数息,正欲转身,这一侧的夹道梧桐树后,却忽然“窜”出一个黯影。   侍卫们哪容接近威胁,数把利剑“铿锵”出鞘,直指黯影。   门房也受了惊动,连忙躬身而出,忐忑着看了一眼拦道之人,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世子,此人下午就来拜访,小人已告诉他世子不在,收了名帖,让他回去等信,不想他竟然藏身此处……”   虞沨看向那身着布衣的青年,见此人眉目间有股桀骜之色,虽被利刃相向,却挺胸直腰,并无畏惧,这时也与他四目相对,毫不避让。   “来者何人!”灰渡低斥。   那青年却傲慢一笑,竟伸手推了推面前冷剑,毫不理会灰渡与侍卫的虎视眈眈,只冲虞沨远远一揖:“在下闻得世子四揽贤才,故来相投,何致刀刃相向?”   ☆、第两百四十二章 乔县来客,再引觑觎   “此人是谁?”   晴空打量了一阵书房里负手而立,正心无旁鹜,大刺刺“鉴赏”着壁画书法的男子,低声询问满面戒备,黑着一张脸,手不离剑柄的灰渡。   “说是从燕南来投,看着是个狂妄之辈。”灰渡显然对这位拦道的访客甚是不满,居然敢徒手推他手中之剑,若非世子阻拦,早还以颜色。   案侧九枝灯里光火明亮,照着虞沨侧面,他正低头,看着男子呈上的荐书,指间的一页薄纸上,洋洋洒洒满是字迹。   逐字看完,虞沨方才将信搁于案上,看向全无拘束,正面壁负手的男子。   “兄台是寄众先生高足?”淡然一问。   那青年挑眉,踱步近前,扫了一眼设在空山垂钓画屏下的几张圈椅,却与虞沨隔案而坐。   晴空看向灰渡,这才赞同着颔首——若无主人相邀,访客按礼,不应与主人平起平坐,这男子行为颇为高傲,只看他衣着,当不是名门士子,反而出身清贫,只这般毫无拘束之行,果然是有几分狂妄的。   “怎么,恩师信中没有说明?还是世子有所怀疑。”青年一斜唇角,却无笑意:“世子曾数回来访乔县,劝说恩师出仕,就在不久之前,还请了师出溟山的才子魏渊亲来相邀,恩师淡薄名利,不愿涉足权势富贵,可却愿给不才一个机遇,辅佐世子……在下见世子于书法上造诣颇深,应当认得恩师字迹吧?”   “怡平过虑了,我并不疑你身份。”虞沨却不在意这位的狂妄。   来者正是姓孟名高,怡平为字,那一封荐书,称为寄众先生门下弟子。   孟高听虞沨此言,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甚有得色,却又听世子说道:“怡平仿先生手书,倒有十成相似。”   孟高大惊,但讶色不过一息,却转为恼怒之色:“世子口称不疑,何故妄加揣测!”   虞沨握拳一叹:“我虽不疑怡平乃乔先生门生,却知你手中书信并非出自先生亲笔。”见孟高尚要反驳,虞沨微举手掌,且让他稍安勿躁:“仅凭字迹,倒是难以笃定,可我虽与怡平乃初见,但度尔心高气傲之态,若真得先生荐书一封,应当不屑与人解释详细,怡平应是存了心虚,怕我质疑,才有这么多解释以作辅证,是否?”   孟高蹙眉,尚且不置只言。   “再者,我与乔先生有数面之谈,深知以先生性情,应是不会荐门生于权贵……若先生真有意荐你为王府幕僚,早在当时便已明言,又何劳事后以书为荐,措词还这般……虽然盛赞怡平之才,可言下之意太过迫切了。”虞沨继续说道:“不知兄台之字,可是先生亲赐?”   孟高这时见谎言已被拆穿,竟有些恼羞成怒,语音便有些阴鹜:“是又如何?”   “应是乔先生深知兄台秉性,高傲不羁,又刚直固执,才赐字怡平,望你体会这二字涵义,遇事多思平和,莫犯急易躁。”虞沨轻笑:“兄台恕我直言,依你眼下性情,并不适合入仕,乔先生应知此点,更不会荐你来投。”   愿为幕僚者,用意当然是在仕途,仿若李霁和那样的异类,是极其少数的。   “世子仅凭这些,就小瞧了我?”孟高冷笑。   “非也,我信乔先生有识人之能,不会将心思花在庸人身上。”虞沨依然不在意,抬眸看向孟高:“我称怡平性情不宜仕途,却并非才华欠缺。”   “这话倒是不假,眼下为官者,多的是阿谀奉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独善其身之辈,如在下这般心系民生,嫉恶如仇者,果然不多,不过世子数顾乔县,欲请恩师出仕,难道竟是以为恩师也是这般庸碌奉迎者?”孟高连声冷哼,依然还是傲气凌人,并不因谎话拆穿而略显窘迫。   虞沨展眉,轻笑:“怡平倒是深怀抱负。”   却忽然起身,到了书案之前,提笔写下一封书信,交给孟高:“我不妨给个磨砾的机会与你,怡平可持信,往并州寻常山伯。”   “世子不是以为在下不宜入仕?”孟高愿望达成,却又惊疑起来。   “怡平性情还有待磨砺,但若是不给你一个机遇,你又怎能明白乔先生对你的期许,这怡平二字的益处?放心前往吧,常山伯见书之后,自是会替你安排,但一个正九品的主薄,怡平不会嫌弃官职低微吧?”   “世子莫不是将我瞧作那些贪图高位之人?”孟高大怒:“我只求以所学之长,报效国君万民,又怎会择高而就?”   竟揣了那封信,草草一环手,转身向外而去。   虞沨目送他“愤然”甩帘,方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子,此人狂妄无礼,又有弄虚作假之行,您何故还要将荐他入仕?”晴空显然已经忍耐多时,这时迫不及待地问。   “他虽高傲,却有几分士人脾性,至于究竟如何,是否得用,还得看将来,给他一个机遇,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虞沨却又莫测高深地加上一句:“再说,据我所察,乔寄众不重名利,不屈权势,深恶官场污浊,故而不肯涉足,但先生却甚是护短,颇为重义,可巧门下有这么一个冲动的弟子。”   晴空虽满头雾水,不解他家世子又起了什么盘算,但对于孟高乃“冲动”之人的评价却甚是赞同,看向刻漏:“那人不由分说就这么走了,也不看看时辰,此时已经过了戌正,不足一刻就要宵禁,他这时出了王府,大概未出祟正坊,就已经到了响暮鼓的时候,瞧那人的衣着,应当花费不起在内城客栈住宿的银子,若要步行去外城……”   虞沨无语,看了晴空好一会儿:“那你还不去留客,眼睁睁地看着客人犯夜不成?”   ——   自从南浙之事一起,秦相一党势力渐大,金相挨了迎头痛击,兼着太子谏言,列举清正士人,由吏部、国子监出题考核,显然是拒绝了金相的“拉拢”,那些个嗅觉灵敏的贵族朝官,揣摩着圣上怕是当真要打压金相了,便有些未雨筹谋之人,越发与卫国公府密切往来,同金相渐渐楚河汉界。   楚王世子起初拜访相府,还未引人注意。   可接二连三地登门,终于又引发了那些冷眼观望之人的疑惑。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关系如何有目共睹,而世子虞沨极受天子信重更是明显,那么世子有意与金相“交好”,其中只怕就有深意。   天子之意究竟如何?   而无论卫国公,还是三爷苏轹,对众人的疑惑都只作不察,就算有人忍不住明里问起,也只是莫测高深的一句:“金相乃国之重臣,中流砥柱,圣上自然是信重的。”   便有更多的人一团乱麻——楚王府与卫国公府是通家之好,又同为天子信臣,卫国公府又与秦相府上联姻,从而得出结论,天子有意打压金相,助秦相之势,可这会子,楚王世子却对金相示好,而卫国公府却依然冷眼旁观,又是个什么意思?   就连秦相党羽,也被闹得满头雾水。   对于突然得到世子亲睐的金相来说,受宠若惊之余,不免也暗自惴测,终于在世子再次登门请教“棋艺”时,摁捺不住了。   “世子如今身任中书舍人之职,时常伴驾御书房,却还有闲睱雅兴,常陪老夫对弈。”金相的话中满是试探。   虞沨依然回以云淡风清:“某与七郎原是挚交,听他曾说相公棋艺出众,比秦相更甚,早有请教之意,可相公往常公务繁重,某不敢冒昧打扰。”   金相因南浙一事,也知道犯了天子忌惮,经幕僚属臣再三建议,告病在家“避忌”,已经有两月不曾入朝。   “说来惭愧,南浙一事皆因老夫荐举不当,监管不利……圣上虽未降责,老夫自己却甚是羞愧,又因年岁已高,身子也不中用……”握拳重咳了几声,金相又再试探:“圣上想必还因南浙一事烦心。”   虞沨轻笑:“圣上对相公多有挂念,听说我近时常与相公对弈,还曾过问相公安康。”   金相立即感激涕零:“微臣病已痊愈,只是还得遵从医嘱,不敢多劳,不想却让圣上挂心。”他唯实不耐再“韬光养晦”,眼看着秦怀愚耀武扬威,与卫国公收服勋贵,夺他之势,但若天子尚且忌惮,他也只好继续“养病”。   “国事繁重,圣上也希望相公早日康复,为君分忧。”虞沨言道。   言及于此,已经十分显然!   金榕中如释重负——谁说圣上有意打压他金家?楚王世子可是长伴御驾之人,这般多番示好,可不正是说明圣上对他还有倚重?应是也不想放着秦怀愚独大,两相势均,勋贵与世家才能平衡。卫国公虽然得重,但到底还是比不过他金氏一族,在勋贵中的威望积厚。   看来圣上虽让秦怀愚与四皇子联姻,可还是心怀戒备,圣上始终还是要为太子固势,而卓家与韦家,却都唯自己之命是从,金榕中暗自得意,当即就要准备“痊愈”,重返中枢。   又还有一番计较——卫国公不知如何考虑,竟与秦家联姻,岂不是与太子成了敌对之势?眼下自己可不能让再任由勋贵倒向卫国公,尤其华北、潇湘两地!只是并州、朔州等地勋贵,不乏与先楚王、大长公主素有旧情者,其中甚至不少手握驻军……大长公主毕竟是女流,尚且不足为虑,而先楚王虽已过世,这些人对楚王府还甚是敬重。   假若与楚王府联姻……   这么从前就没想到呢?卫国公虽是天子重臣,楚王岂不更胜!若相府与楚王府强强联手,还愁勋贵们会三心二意?   再打量虞沨,翩翩风度,有如芝兰玉树。   从前不曾考虑,是因为他身染恶疾,活不及冠,可眼下再看,虽说身子还是有些清瘦,但气色已无大礙,应当是疾已痊愈。   金榕中越看越是欢喜,忽然提议:“老夫行六的孙女儿,甚是仰羡世子才华,听闻世子常来对弈,便存请教之意,还望世子指点。”   虞沨:……   他可没想过要搭上清白呀……   而金榕中却不由分说,已经遣人去请金六娘前来“请教”了。   ☆、第两百四十三章 突然生变,生死危机   身在宫廷,却连邸抄都看不上一眼,更不敢贸然打探政事,旖景这些时日以来,日子过得稍嫌无趣。   她并没有听说宫外的纷纷扰扰,甚至不知金相“病愈”归朝之事,就更不知道虞沨成了相府的常客,并被人相准为“乘龙快婿”。   九重宫厥里,作为既非宗室,又非妃嫔的“特殊存在”,旖景信息量大减,短短数日,便与世事脱节。   好在十日之后,就到了太后千秋。   无宴,也无张扬。   清晨辰正,诸位皇子来慈安宫与太后行叩礼贺寿,便尽数被太后打发了离开,只留下几个皇子妃,与侧妃在跟前说话。   旖景并没有被太后拘在跟前儿应酬,只在西苑的浅华斋内,看着天子百忙之中,还令詹公公从御书房里寻来给她解闷的东明国史——这一套史册,可是谨帝时的太史令李少卿所作,唯有皇宫内存,世间罕见,委实难能可贵,旖景自从握卷,就爱不释手,没日没夜地品读,若不是字迹太多,简直恨不能誊抄一遍私藏。   其实,她原本已经动手抄写了,却被天子发现,笑着打趣:“景丫头与远扬倒是一个脾性,爱书如命,只你倒不用再废笔墨,当年远扬就已经抄了一套回王府,大可问他借阅。”   旖景一听,心道倒不用自己再废事,却没觉出天子的言下之意——借阅是要归还的,倒头来还得废笔,只有据为所有,才是当真省事。   说回太后千秋这日,早叮嘱了旖景不用太早到场,故而,旖景也就当真不再客套,读书直到午时,如姑姑来请,才相跟着一同往偏殿。   太后此年生辰并非整寿,早说了不设千秋宴,只请了皇后与四妃,还有太子妃为首的皇子妃嫔,便似普通贵族那般,一家子女眷围坐两桌,热热闹闹地用上一餐午膳。   又因圣上政务繁忙,太后早有嘱咐,不让圣上分心,拒绝了圣上陪膳尽孝的提议。   “不过是一家子团聚,今日便不拘礼,也学着那些几世同堂的人家,敞开了说笑才有趣。”太后这一句话,导致入席之时,果然没按宫规品级入座,太后左侧坐着皇后,依次是四妃,而右手侧首位却是旖景,旖景身旁才是太子妃、福王妃、四皇子妃。   旖景颇觉得自己这位置竟然“凌驾”太子妃前头,甚是尴尬,却耐不住太后执意让她坐在身边。   而另一张圆桌,坐着几个皇子的侧妃,诸如东宫杨妃、韦妃、卓妃;三皇子府里的孔妃、宁妃;当然也有四皇子府的两位如花似玉的侧妃。   宫里四妃之下,包括育有皇子的丽嫔,竟都没有获邀。   旖景占了个好位置,四顾打量十分方便——她身边的太子妃,今日一身正红的牡丹对襟禙子,看上去甚是喜气洋洋,水红纱裙之下,腰身依然纤细,并未显怀,但据太医称,喜脉是已经确定的了,掐算日子,太子妃已近两月身孕。   因此,皇后也是心情愉悦,贵妃便有些强颜欢笑,德妃还如往常般地温婉持重,贤妃与淑妃都是心灵嘴巧之人,见太后今日兴致极高,极尽讨好助兴。   孤傲的四皇子妃显然与愉悦轻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垂眸静坐着,挨了陈贵妃好几个暗暗地瞪眼。   尤其让旖景注意的是那一张桌,往常素颜雅淡的杨妃,今日显然是经过了悉心的装扮,虽然并没有左右逢源,依然还是寡言少语,却已经足够引人注目。   黛螺勾得青眉如柳,胭脂蕴成双靥染霞,越发显出肤色如玉,清透润泽,青丝梳成飞仙髻,一粒珊瑚泪垂于眉心,衣襟上绣着五色海棠,深紫大袖锦禙,全不同于上回中秋宫宴时的素雅清丽,可她这般盛装艳丽,却不掩与身俱来的清冷气质,任那姹紫嫣红,都是玉洁冰清的陪衬而已。   旖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全神贯注于美人的一个蹙眉,或者唇角轻卷。   而这张席,却已经开始了觥筹交错,连以往端庄持重的旖辰,都主动举盏向太后敬酒。   陈贵妃虽说强颜欢笑,表面上还是满带喜庆的,敬了太后又敬皇后,说的话也是温和婉约,不带半分冷嘲热讽。   更别说贤妃与淑妃两个伶俐人儿,不停声地趣话言谈了。   太子妃因有孕在身,饮不得酒,奉承话却没有少说,蛊惑着旖景频频举盏,竟然挨个儿地敬了一围。   “好了好了,景丫头今儿个才是正经的客人,你们可别都欺负她年小。”太后替旖景求情。   “娘娘这话却错了,阿景哪里是客人。”太子妃巧笑嫣然,见皇后抿唇一笑,这才说了下半句:“阿景才是娘娘的亲孙女儿一般,咱们多少人都没有她的福气,就连二弟妹,都比不过阿景。”   “我往日疼你疼少了,这才拈风吃醋起来。”自从太子妃有孕,太后对她的态度大有改善,也笑着打趣一句。   旖景连饮几杯,脸上烫得厉害,没有察觉太子妃话里的涵意,谦逊了几句,忽见那边席上杨妃执盏而出,笑意妍妍,柔媚中又不失清丽,眼波缓到处,只觉有芳菲悄然绽放一般,竟是从不曾见过的明艳。   可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让旖景微怔。   杨妃今日,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杨妃是来敬酒的。   尽管这边席上早已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可侧妃们那边,也许终是拘束着身份,连往常行事颇有几分大胆的卓妃都没敢挑头,不想却是沉默寡言的杨妃率先来向太后敬酒。   太后今日兴致委实大好,并不曾冷待杨妃。   韦妃与卓妃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不甘,不敢过份,只远远用目光怒视。   杨妃敬了太后,却并没有归席,又斟了一盏酒,却是敬太子妃:“多谢娘娘这些年来的照顾有加,娘娘如今有孕,是为大喜,妾身恭祝娘娘顺利产下皇长孙。”   这一番话时,杨妃笑靥艳丽,那眉梢眼角无尽风情,让旖景更觉几分怪异,却听太后言道:“阿莲饮不得酒,以茶为代就是。”   杨妃婉言:“正是,娘娘以茶代酒,妾身却是要将此盏一饮而尽。”   旖景见她眸光深处,忽然滑过一丝让人不安的哀凉。   举盏,酒尽,眸中似有泪意。   “太子妃,妾身真当好生多谢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察情形不对,却不及反应,只听杯盏坠地的碎裂之声,也没看清杨妃究竟如何行动,只见她往太子妃身上一扑,紧跟着就是一声惨烈的尖叫——   旖景就在太子妃身旁,看得比旁人更加清楚。   尖叫声未歇,太子妃与杨妃一同倒地,杨妃手中尚还捏着一枚刀柄,而那刀刃,已经深入太子妃小腹,鲜血蕴染出来,水纹般地分布在浅红的纱裙上。   同样目睹险情的还有旖辰,她这时已经站了起身,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止。   旖景听见皇后在身后怒斥:“杨氏!你胆敢冲撞太子妃!”显然,皇后还不知太子妃已然遇刺。   一息之间,杨妃却已经将利刃抽出,随着太子妃再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小腹处鲜血恍若涌泉汩汩而出,从太子妃紧捂腹部的指尖渗蕴出来。   四周尖叫声响成一片!   有杯盏不断坠地之声,有哭喊之声,有人高喊着“刺客”!乱糟糟地一团。   因着今日不过是“家宴”,太后并未允宦官入内,可殿内仍然有不少身怀武艺的宫侍,这时见突生变故,几个宫女立即围上前来,将太后紧紧围侍。   旖景感觉到有人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让她退去安全之处,可她却见杨妃一个利落地转身,直冲旖辰袭去。   不好!   旖景手臂一扬,先是摆脱了宫侍的拉扯,顺手抄起席上一个镏金执壶,砸向杨妃,一边喊出一声:“姐姐躲开。”一边欺身上前,脑子里飞速恍过鲛珠教导的近身博击法,伸手就要去抓杨妃的手腕。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宫侍们以太后为重,尚不及反应过来。   杨妃被这一阻,却干脆放过了旖辰,侧身一让,空手阻住旖景那一“抓”,反而将她手臂一扭,挡在身前,紧跟着手中染血的利匕,就横在了旖景的咽喉。   杨妃习武!旖景脑子里飞速划过这么一个认知,思维倒先于手脚放弃了抵抗,任由她胁持着自己后退数步,背抵殿中檀柱,与殿中花颜失色的众人相向而立。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五娘可是要与我一同陪葬了。”耳畔微暖,冷香扑鼻,杨妃依然轻柔的警告之辞,却让旖景冷静下来。   最动人心魄,便是毁灭之前最后的艳丽,直到这时,旖景才总算是明白,为何今日杨妃这般引人注目。   她早有破釜沉舟之心,虽说用了这般狠绝突然的法子,却显然不是一时冲动。   旖景看向数步之外,踡缩于地的太子妃,这时她已经只能发出低沉的呻吟,目光也已涣散,不仅仅是腹部,身体底下也有血迹涌出,以致那条浅红色的纱裙,已被鲜血浸透,再难看出原本的色泽。   “还不动手,将那贱人拿下!”是皇后扬声下令,针对的是闻讯而来的七、八个内侍。   一贯端庄高贵、严肃冷厉的皇后,竟然在此大变下,说出“贱人”这样的粗野词语,并且全不在乎太子妃与旖景的死活,只欲先除了“威胁”,保全自身——人在紧要关头,往往会反应出最真实的心态,这话果然也是铁律。   旖景奇异自己身陷危机,却还有心情揣摩人性与真理,这似乎说明,她其实毫不紧张?或者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杨妃身上散发的杀意?   可下一息,她忽然感觉喉间一冷,刀锋森凉的凌厉,刺得肌肤锐痛。   “娘娘,不能轻动,五妹妹还在险境!”最为焦急的人是旖辰,见旖景受制,她几欲扑身上前,却又怕一时冲动反而会害了旖景,当听见皇后之令,竟然挡在了内侍们的面前。   “尔等退下!”几乎同时,太后便已下令,阴鹜的目光直视杨妃。   “母后,您的安危要紧……”皇后满腹忧虑的劝慰。   “住口!”太后怒斥,扫视殿内手足无措的内侍:“尔等听哀家之命行事,速速退下!”   旖景垂眸,见太子妃已然完全晕厥在血泊中,捂在小腹的手虚软无力地滑下,掌心一滩殷红。   “娘娘,请人立即替太子妃止血。”   少女冷静如常的声音潺潺而出,让众人的目光一时集中过来。   旖景看着旖辰焦急的眼睛,安慰般地一笑:“放心,杨妃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诸位。”   她听见杨妃近在耳畔的笑声,温和如常。   而那冷厉的刀锋,尚且近在分寸。   ☆、第两百四十四章 悔在当初,痴心错付   禁卫们持剑退出,尚且还在殿外,金阳直入,仿若明亮的剑气。   殿堂内两张圆桌上美味佳肴仍然散发出模糊的香味,席边却再无一人。   诸位妃嫔尽都集中在太后身边,十余个身怀武艺的侍女如临大敌地围护着,因太后无令,尽都拿不准是否应该接近太子妃。   “杨妃,你想让太子妃活着吧?”旖景微微咪起眼睛,她看不见身后杨妃的神情,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地笑声,是如愿以偿的欣喜之意,不冷洌,似有回暖,可太后显然很是犹豫,担心着若有妄动,会累及旖景。   “五娘这般以为?”杨妃秋波回转,看向数步之外横卧血泊的太子妃,笑意更浓。   “否则以你的身手,那一把匕首若插入太子妃的心窝,便会让她命丧当场。”旖景分析着杨妃的举动,轻言慢语,却字字清晰:“恨意在你心里,已经埋藏多时,你何故选在今日动手?等着太子妃有孕是一方面,因为你也想让她尝尝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也让她知道再不能有孕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所以,你不想让她死,因为长久地活着,比死了更受折磨。”   耳畔笑声一滞,瞬息只有杨妃急促的喘息声,旖景觉得项上的锋利微不可察的颤抖着,在她变得极度敏感的肌肤上,拉出细锐的痛意。   这时,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另一方面,你多年隐忍,也是为家族考虑,假若伤了太子妃,你的父母兄长尽数难保,可是!南浙事发,你父亲已经获罪,眼看就将赴死,但你的母亲家人却还活着,还有你叔父一家,他们无辜,你不忍让他们受到牵连,获罪遭祸。”旖景想起旧年中秋宴上,杨妃待堂妹杨柳与众不同的温和可亲,轻轻一叹:“你一定经过了漫长的挣扎与犹豫,而太子妃有孕,让你再不能忍,应当也想过暗中下手的方法吧,可是东宫防范森严,你找不到机会,所以,只有这般直接蛮横的动手,才能达到目的。”   这时宽敞的殿堂里,似乎落针可闻,唯有旖景的语音,间杂着旖辰捂紧了唇齿,却还是难以抑制的低声哽咽。   “你选择今日动手,应是早有打算,你自知难保自身,但却还想着竭力无涉他人,所以,你打算劫持家姐,或者是我,你知道太后娘娘对我们姐妹的疼爱,你知道国公府极受圣上信重,以我们为威胁,或者能得太后娘娘与圣上一个允诺,放过你的家人。”旖景飞速地说出这一段话,为的是让杨妃恢复冷静,不要忘记了原本的目的。   果然,紧逼在喉咙命脉的颤栗停止,虽然刀刃不曾移开,但杨妃显然已经冷静。   “五娘小小年纪,却当真聪慧过人,又这般临危不惧。”杨妃终是一句。   “娘娘,请人立即与太子妃止血。”旖景看向太后,神情十分笃定。   太后听了旖景分析的那一番话,也略微放心,这才看了一眼内卫侍女,让她上前替太子妃治伤。   “太子妃腹中胎儿如何?”——问话的是皇后,她关心的次要,大概也就是这点。   旖景暗叹,杨妃有备而刺,怎么还会让太子妃保全胎儿?   那疗伤的内卫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也不知将什么药品抖露在太子妃腹部的伤处,双手轻摁,有些紧张地回禀道:“奴婢只会治疗外伤,却不知太子妃腹中胎儿是否安好……”   旖辰这时却独独关心旖景,略微上前几步,见杨妃又再戒备,手中利刃一紧,连忙止住,带着哭腔恳求:“杨妃,你既无意害我五妹,莫如先放她平安……”   “杨氏,你放了阿景,哀家答应你,不会将此事声张,涉及杨家诸人。”太后也说。   可就在这时,殿外再起嘈杂,旖景但见刚才又惊又惧,失声良久的卓妃发出一声哀嚎:“太子殿下,您可来了,太子妃她……都是杨氏那个贱人!”   又有利剑出鞘之声,与太子愤怒的低吼,旖景只觉项上又是一阵锐痛,跟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转,却是杨妃胁持着她转身,依然背抵檀柱,却面向殿门。   太子剑已在手,可却被三皇子一把阻止:“殿下,杨氏手里尚有人质!”   眼见太子几近失控,而杨妃也因此心情激动,旖景只觉得项上的锐痛也深厉了几分,甚至感觉到有血液渗出,心里暗叫不好,注意到紧随其后的太医与数名医女,连忙转移太子的注意力:“殿下,您先看看太子妃。”   原来太子与三皇子在南书房议事,忽闻慈安宫之变,道是太子妃遇刺,生死不知,连忙召了太医前来,及到殿外,才听内侍禀报了事发经过,只恨不得将杨妃碎尸万断,而三皇子听说旖景被胁,也是焦急不已,才见太子拔剑,立即阻止。   而太子妃这时又已悠悠醒转,应是剧痛难耐,以致不能说话,唯有凄厉地呻吟。   “殿下,还是先救太子妃要紧。”三皇子眼见旖景尚且冷静,但项上已有血痕数道,握在太子手腕的指节,不由猛地收紧,竟然将太子手中长剑夺下。   “杨妃,太医应该很快能给你想要的答案。”旖景此言轻声,只让杨妃听闻。   白屏架起,医女入内,太医隔屏跪坐,不断询问着屏内的情形。   不断有太子宽慰之声传出,尽管只是声声呼唤着太子妃的闺名。   耳畔忽然有湿意,旖景听见杨妃哽咽之音。   “杨妃,你可曾后悔?”她忽然忍不住问,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折磨,才能将一个清新淡雅的女子变成这般不顾一切的模样,应当不仅仅只是怨恨这般浅显,也不只是爱慕这样单纯。   爱慕多一点,往往就会因而生恨,竭斯底里。   爱慕浅一分,往往让人深陷哀怨,只记仇恨。   恰到好处,往往就是这般可遇不可求,难以掌握。   当杨妃利匕刺入太子妃的腹部,一切已成不可挽回,爱即是恨,注定终结于绝决的那一瞬间。   “我悔,也当是最初。”旖景听见耳畔有了回应,轻柔地,伤痛入骨:“错许终身,毁在一念之间,原不该为那一眼,辜负了当时的人……那人对我这般,却不知珍惜,而这人,从来都不曾给我半分真心,执迷不悟呀,我才会成如今的样子。”   莫名地,旖景心中有痛,沿着血脉蔓延开来,往往悲剧,早在不经意间造成,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那般幸运,悔不当初之时,能够归去。   “杨妃,若要救家人,不能在这时心软。”旖景低低一句:“等圣上驾临,还有,诉之真相,往往丑陋的事实,才能让众人缄口。”   她明显感觉到威胁一松,冷厉的利刃偏移一寸。   这时因为太子的到来,屏风竖起,先前分明的阵营已经有了改变,皇后与东宫诸妃依然在原地,紧张地关注着太子妃的情形,太后却已往外移了几步,连着贵妃几人,还有旖辰、秦妃几个,依然关注着旖景的安危。   三皇子站在最近,貌似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汗淋漓的太医身上,但他却将旖景与秦妃的交谈尽数纳入耳中,背对着,神情未变,可低垂的一双眼睛里,涌动着极端复杂的情绪。   早知那丫头不同旁人,可是今日的事,所见所闻,委实不在他的预料。   生死一线间,竟然能无惧安危,冷静如常已是让人暗佩,更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步,她竟然还能关注旁人的心态,虽是斡旋,可言辞里透出的真诚,的确让人信之不疑。   聪明果断,不失狠辣,却有这不合时宜的善良,苏旖景,在他虞颢西的世界里,的确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旖景所料不错,天子几乎是紧随太子之后到来。   当时医女们应当还在替太子妃包扎伤口,不断有脉息伤情的禀报,告之不能亲眼目睹,只能隔屏判断的太医耳中。   旖景有那么数息,觉得万籁俱寂,因为天子身后,那个相隔数日不见的少年。   还是一身紫锦公服,发上金冠灿烂,站在天子身畔。   那一刹那,旖景才感觉到膝盖处隐隐的酸软,不受控制地蔓延而上,说不出是因为委屈还是后怕,眼前有淡淡地模糊。   她看见他略微移近一步,却狠狠站住,眼睛里风平浪静,目不转睁地与她对视。   旖景微微闭目,竭力地让视线清晰,她想这个时候,更不应该脆弱。   “圣上,太子妃伤势不轻,但因无性命之忧。”   “微臣无能,保不住太子妃腹中胎儿……圣上恕罪,太子妃伤及子宫,虽性命得救,只怕将来……”   屏内传来太子妃凄厉的哭声,与太子的怒骂:“杨氏贱人,孤要亲手将你碎尸万断!”   “砰”地一声,白屏坠跌,太子满目通红,杀意蓬勃地直冲而来。   “住手!”“休得胡来!”不约而同地喝止之声,几乎同时出自太后、圣上之口。   而早有准备的三皇子,已经上前一步挡在太子身前:“殿下,还请冷静,杨妃必然难逃一死!”   “五娘,我有一求。”喧喧嚷嚷,哭泣怒斥中,旖景听见杨妃绝然的语气:“别让我死后,还要受他凌辱。”   旖景尚不及反应,忽闻耳畔笑声忽起,再不温和柔软,尖利得仿若利箭破空的锐音:“报应!总算报应!甄氏,你也有今天!”   旖景看见太子在三皇子的阻拦下,仿似一头困兽,睚眦欲裂。   这时,尚才有人反应过来,十分兴灾乐祸,比如韦、卓二妃,忙不迭地火上浇油——   “太子妃历来待杨氏不薄,竟遭至这般惨事!”   “杨氏蛇蝎心肠,理应诛连九族,这可是以下逆上,伤害储君之嗣的重罪!”   杨妃大笑,目光看向太子,又滑过韦、卓二妃:“世上竟有如此愚昧之人,阿韦,你本疑我害你小产,殊不知当时谁视你为眼中盯、肉中刺!你怎么不想想那个有孕的侍婢,又是为何滑胎?待我不薄?若不是甄氏,我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们且以为太子如何宠我,今日总该看个明白!甄氏将我竖在明处,就是要我成众矢之的,成就她贤良的名声,阿韦,你腹中之子假若是我所害,那么我腹中的孩儿又是被谁所害?今日我且告诉你,当年我分明寻到实据,早已转交太子,可是呢,却被他毁于一旦!伤害储君之嗣,东宫之所以无后,都是甄氏的功劳。”   眼看着韦氏目瞪,卓氏口呆,杨妃又转向太子:“虞灏泽,你当初怎生承诺?如何指天发誓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儿讨回公道,结果呢,当从我手中骗得物证,转身就毁于一旦,为了安抚我,才一番软硬兼施,你既然痛宠甄氏,何苦利用我替你们担责?我自请求去,是你矢口不允,只因需要我替甄氏挡箭,我成了狐媚之人,成了心狠跋扈之辈,甄氏这个满手血腥的毒妇,却成了贤良淑德!你知我顾念家族,不敢反抗,你可将我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碎尸万断,你没有资格!”   “圣上、太后娘娘,妾身今日行此毒辣之事,自知难逃一死,可甄氏害我子嗣在先,我身为人母,不过是为我那可怜的孩儿报仇血恨,就算以死抵命,原本也是应当,但求圣上一言,莫要涉及无辜,否则,我便让苏氏五娘陪葬!”   杨妃说完,一竖手中利匕,锋利的刀尖直指旖景咽喉。   ☆、第两百四十五章 瞎眼老驱,张或是殷   “哀家早有承诺,只要你放五娘平安,不会涉及杨家众人。”眼见满怀焦灼的旖辰又要扑向前去,太后及时阻了她一把,十分笃定地开口。   而皇后这时,也已经定下心神,飞速衡量一番:甄莲遭此下场,也算咎由自取,她如今伤及子宫,必然再不能孕,又被杨氏揭穿了谋害东宫子嗣一事,废妃在所难免,而苏氏五娘却是卫国公爱女,身份贵重,若是有个好歹,于人于己无利,必须保全才好。   “圣上,这事不宜声张,应下令诸人缄口。”皇后最终决定。   只太子心神大乱,竟脱口而出:“母后,杨氏贱人伤我爱妃,孤定要将她灭族平恨!”   “混帐!”皇后大惊,不曾想太子竟然将抄家灭族的话脱口而出,天子尚在当场,这话可是大逆不道,连忙陪罪:“圣上,太子是痛怒交加,一时丧失理智,方才口不择言。”   天子狠狠剜了太子一眼,冷冷地恍过满面血泪的太子妃,他早有听闻,甄氏手段狠辣,伤及储君之嗣,因无实据,又顾及着此时是铲除金相党羽的重要关头,方才隐忍不发,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明知其中隐情,却隐瞒不举,放纵甄氏胡为至此,竟然在太后生辰之日,引发了这么一场祸端!   这时在天子眼中,甄氏已经也是个将死之人了。   “杨氏,朕令你即刻放开五娘,你之所求,朕允了,在场诸人听好,今日之事,乃杨氏暴病而亡,太子妃受惊,以至小产,若有人胡言乱语,定严惩不饶。”天子一言,重如九鼎,以致人人肃色。   太子虽有不甘,但举目之间,正触天子冷厉的目光,一时泄了周身的愤慨,半跪在地将太子妃搂入怀中,交握的指间,坚硬得泛出苍白的色泽。   三皇子微一侧身,眼角隐着不屑与冷漠。   他忽然听见一个女子低婉的语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此,我唯一的遗憾,竟是不能亲口与他说声辜负了。   三皇子猛一转身,正好看见杨妃松开了挟制着旖景的手,一道白光飞速没入胸口。   四周再是一片惊呼——   旖景重获自由,却并未拔足逃离,反而是转身,扶住了杨妃顺着檀柱瘫软下去的身子。   “贱人,竟让她死得……这般轻易……”是太子妃呻吟的恨声。   太子便拔身而起,就要将杨妃碎尸成断,旖景却挡在了之间,转身怒视太子:“人已经死了,殿下何必再如此。”   “殿下,若为太子妃考虑,还要冷静。”三皇子几乎同时低声提醒。   皇后也一步跟上,感激地看了一眼三皇子,连声吩咐着宫人将太子妃与太子送回东宫。   旖景眼看着杨妃气息渐弱,目光涣散,唇角的笑容也逐渐变得僵硬,眸子里的光彩仿若油竭灯枯的一刻,归于静寂黯沉,终是一叹,当替她阖眼的那一瞬,眼角忽觉酸涩。   那时恩爱正浓,应是预料不到如此绝情的一刻,生死别时,得的只是恨之入骨。   三皇子依然防备着太子会“冲动行事”,一直挡在他与旖景之间,瞧见旖景侧面滑落的泪水,怔在数步之遥,这女子竟为一个无关之人落泪?甚至还是一个曾经威胁她生命之人?但他分明感觉到这眼泪不是来自于善良,更近于同情惋惜。   不自觉间,脚尖前移。   却忽然有一道紫色的身影阻隔在他不及之处。   “五妹妹,你受了伤,快让太医诊治。”虞沨领先一步,伸手扶起旖景。   三皇子看着他们指掌相合,眸光微黯。   那一个合掌却也只在瞬息。   旖辰便已急急赶到,半搂了旖景过去,倒是一场抱头痛哭。   ——   双喜之庆,最终以悲剧落幕,因天子之令,众人对这场变故缄口不言,先且不论后事风波,只说旖景,受的不过皮肉之伤,在慈安宫养了两日,伤口便已愈合,余下浅浅的两道红痕,穿着竖领的中衣遮挡,倒不致落人眼里,见太后郁结不解,终是又陪同了两日,方才辞宫归府。   卫国公府诸人自然不知慈安宫里那场变故,就算几个长辈听闻杨妃忽然暴病而亡,太子妃受惊小产,料得事有蹊跷,可宫里既然作此论断,众人自是不会多事打听,旖景归来,连询问都没有一句,倒省了一番废心解释。   不过贴身的几个丫鬟,还是发现了旖景项上的伤痕,未免问起,旖景也无解释,只令她们不要传扬。   次日,听说旖景回府,已经在二月里与三顺成婚的腊梅却来了绿卿苑,禀报了一件蹊跷之事。   还得说到数日之前。   腊梅因闲来无事——自从嫁了人,旖景便没让她日日来院子里侍候,而是协助着三顺打理外头的事儿,如此一来,腊梅自是有了不少闲睱,因着再无拘束,去小东市的陋巷里照顾那瞎眼老妪也不用遮遮掩掩,每日都会去看望。   却忽有一日,可巧腊梅正替老妪做着午饭,便有一男子登门,打听这间户主可是姓殷,腊梅知道老妪姓张,邻里都是称呼她一声张姥姥的,自然说道没有,可那男子却不罢休,又问户主是否是年近七旬的老夫妇,听腊梅称只住着个孤妪,男子又要坚持一见。   腊梅只好知会了张姥姥,让男子入内。   却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一刻后便见男子离开,似乎有些沮丧。   腊梅事后问张姥姥,却说那男子是找错了人,原来张姥姥这一处小院儿,是二十年前从人家手里买过来的,便猜测着许是寻从前的户主也不定。   “原本奴婢也没放在心里,只隐隐觉得那男子有些面善,琢磨了几日,却没有头绪,可巧的是两日前送帐薄子进来,却在府里又见着了他,奴婢方才恍悟,竟是教导小娘子们的李先生。”   腊梅虽说在绿卿苑里侍候了些日子,但不常跟旖景出行,扶风堂还是有次下雨,送雨具时去过一回,只见了李霁和一面,就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五娘,那日李先生在镜池边遇见了奴婢,认出当日在姥姥院里见过,竟又再三询问,张姥姥当真不是姓殷?还有从前都做过什么营生,这也倒还罢了,不过两日,李先生竟然寻来了府后巷,原来是知道了奴婢从前是宋家的丫鬟,说要打听宋嬷嬷的事。”   “他都向你打听了什么?”旖景忙问。   “奴婢因没得主子许可,不敢贸然答应……”腊梅见问,很是忐忑不安:“没等先生问话,就拒绝了。”   旖景:……   有时太过忠心的人,或者会在无意间误事。   腊梅连忙说道:“或者奴婢再去寻李先生,就说想通了……”   “这样也太露痕迹,还是等等再看吧,先生若真有要事,必然不会轻易放弃,应当还会寻你,到时你再为难他一下,只别太过,得见好就收。”旖景嘱咐。   思忖一阵,这才问起那位老妪:“张姥姥有没说过先生打听那位殷姓人家是为何事?”   “这倒没说,张姥姥患了眼疾,行动多有不便,与邻里来往也是不多,应是不知先生打听的那位,不过姥姥想是好奇,事后问起先生的年岁模样,奴婢形容了一回,姥姥便更加认定不是故人了。”   旖景却想,李霁和既然再三确认老妪名姓,应当是有几分把握的,并且他也不识打探之人,故而才不确定真伪。   关于这位西席,旖景曾经还拜托了杜宇娘去南浙打探了一番他的身世,据杜宇娘反馈的信息,李霁和并非名门望族出身,其父原本是康王府的司仓副使,属流外官,年不过三十即逝,李霁和似乎是遗腹子,其母罗氏本是康王之婢女,后由康王妃作主,销了奴籍,许给府中吏员为妻,因夫丧,罗氏不愿再留在锦阳,于是求了主子恩典放行,带着儿子回了家乡宁海,守着几亩薄田,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   罗氏虽是婢女出身,却也还识文断字,因此李霁和自幼便在母亲启蒙下识字习文,至幼学之年,罗氏便领着他去了松鹤书院,也不知如何说服了已近古稀的丁昌宿,不但许了李霁和入书院学习,还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据说罗氏回宁海时,李霁和尚在襁褓之中,母子俩从此再未回过京都。   以这样的情形看来,李霁和应与宋嬷嬷没有联系,两人本身更不可能结仇,杜宇娘甚至确定过其父之死,的确是因为病逝,这似乎也说明李霁和与宋嬷嬷应当也没有家恨,倒是罗氏,曾经做为康王府的婢女,不知是否与宋嬷嬷相识,但苏直与杨嬷嬷又都对李霁和的父母没有半分印象。   兼着这一世,李霁和自入国公府,也没有与宋嬷嬷来往,更不曾打听什么,除了这回寻到腊梅。   旖景一时竟将李霁和的蹊跷抛之脑后,可是经腊梅这么一提醒,又重新拣了起来。   光靠琢磨,是想不明白其中底细的,且还得看李霁和接下来究竟会在腊梅口里打探什么。   而旖景才刚回府,便有虞洲迫不及待地前来拜访,却是不怀好意地说出了一番让旖景瞪目结舌之事!   ☆、第两百四十六章 疑似“呷醋”,劫后重逢   “五妹妹,我俩多时不见,有些话想与你单独一谈。”   虞洲说了这句话后,四顾了一眼本不甚宽敞的茶水厅里,分散着的四个丫鬟。   早不知从何时起,当虞洲这位“常客”来时,春暮等人已经没有了回避的自觉,这时,对坐窗下案侧,一个翻察帐本,一个拨弄算筹的春暮与夏柯,门前小杌子上坐着穿针引线的秋霜,以及侍立一旁添茶倒水的秋月,几乎同时抬眸,却见她们家主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当即各自会意,又各忙各事,将虞洲那一句话且当作了耳旁风。   “洲哥哥,事无不可对人言。”半响,旖景才淡淡一句。   虞洲微怔,唇角的笑容便有些尴尬下来,心里更是酸涨难耐,他的五妹妹,随着年龄渐长,却是越发疏远的态度,让他实在无法安心。   “实在是,有些宫里的事儿,想向五妹妹打听一二。”依然陪着温言细语,虞洲的态度十分谦和讨好。   “但凡我知道的事儿,都不瞒这几个丫鬟,洲哥哥有话直说就是。”旖景不动声色,不冷不热。   虞洲似有踌躇,嗫嚅了一阵,才将一条胳膊曲横于案,身子尽量前倾,满是好奇多事的神情,似乎不含企图:“五妹妹,听说太后生辰当日,杨妃突然暴病而亡,太子妃惊吓之余小产,当真如此?”   但凡是听说这一件事的人,只怕心里都藏着几分孤疑,可也都明白宫闱中事,既然有了“官方”说法,暗里都不能再私自打听,虞洲岂能不知其中道理?旖景听他这么一问,自然戒心十足,脸上却是不以为奇的模样,仿佛全不曾起疑:“自是如此,怎么,难道洲哥哥听见有别的议论?”   “我就是好奇而已,五妹妹当时在场,应当目睹了事发经过。”虞洲又问:“似乎有传言,太子妃这回小产后,再难有孕?”   “我当时并不在场。”旖景叹息一声:“当日见太后娘娘兴致极高,我陪着助兴,早早就喝多了,险些没有当场失仪,娘娘见我不支,便先打发了我去歇息,后来才听说这事,倒是唬得心中乱跳,谁曾想好端端的热闹着,竟出了这种事,太后娘娘因此也郁郁不乐,我倒不好多问。”   心里却暗忖,太子妃再难有孕之事宫里虽说没有隐瞒,但也不曾故意张扬,虞洲竟这么快听说了,并且还特地从她口里套话,显然别有目的,他一个无职无官的宗室子弟,这么关心东宫的事,绝不是好奇多事这么简单,应当是得了镇国将军的嘱咐,只不知这父子俩又有什么盘算。   虞洲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暗暗有些失望——委实是近些时候,突然有个意料之外的人与镇国将军频频接触,笼络收买,却神秘兮兮地不愿明言背后之人,但一番言之凿凿,竟洞悉了虞栋父子对楚王爵位的谋划,并声称太子之位并不牢靠,储位大有变幻莫测之势,游说虞栋“投靠明主”,将来若能扶助个“克承大统”之君,还怕王位旁落?镇国将军一时不能决断,这才关注起东宫的风吹草动,也猜疑着游说之人究竟是谁的“先锋”,企图凭着蛛丝马迹,掌握先机,判断得失。   太子妃小产一事诸多蹊跷,虞栋城府沉沉,自是不会贸然在深谙世情的诸位妃嫔们口里套话,才让虞洲找“天真幼稚”的旖景打听。   虞洲出师不利,却并不疑旖景是存心隐瞒,话题一转,才到了让旖景目瞪口呆的关健。   “五妹妹可知世子长兄近些时日与金相府频繁来往?”   旖景:……世子与金相有密切来往?这又是个什么动向?   虞洲见旖景不明所以,当即笑得意味深长:“阿兄应是好事近了,说来,他也就快及冠,祖母早牵挂婚姻一事,这回,当是择定了金相的嫡孙女六娘。”   旖景险些没忍住翻白眼——这也太能信口开河了吧?猎人会与猎物联姻?   “金六娘对长兄很是仰慕,听说,长兄亲笔写了把折扇送给六娘,让她爱不释手,早几日在康王府的春宴上,金六娘还手持那扇子显摆呢,长兄书法虽好,可不常赠人墨宝,别人不提,镇国公府四表妹求了数回都不得的,不想这次却对金六娘破了例,我听祖母的意思,对这婚事倒也赞成,这回可好了,她老人家再不用挂心。”虞洲一副“家有喜事”的欣慰模样,“真心实意”地为虞沨这回“良缘既定”欢喜。   旖景心里自是不信虞洲的话,表面上依然淡淡的,漠不关心。   只春暮那几个丫鬟却听得悬了心,待虞洲前脚一走,忍不住纷纷发表见解。   “虞二郎定是捕风捉影,不怀好意,”秋月一口断定。   “奴婢哥哥早前还遇着了世子的小厮晴空,两人还约着去市坊里喝了一场,都没听说过这事。”夏柯也不相信。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或者五娘还是当面问问世子?”春暮满腹担忧。   秋霜频频颔首,对以上三人的话同时表示了赞同。   不得不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话,还是让旖景有些计较的,她自是不信世子会有那样的打算,就算与金府来往,也应当是别有谋划,可金相却未必不会动了那层心思,金六娘的“仰慕”之情更有可能——沨哥哥当年“身染暗疾”时,才华风度都已引得窈窕淑女们心怀景仰,不过是因为“活不及冠”的传言,方才让那些待嫁闺阁惋惜抱憾,不至向三皇子那般招蜂引蝶,可这时他“大病已愈”,引得闺阁千金芳心暗许也是情理当中。   只那墨书折扇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金六娘仿的笔迹?   怀着这样的疑惑,旖景接连两晚辗转反侧,左思右想之余,在一沓邀约赴会的帖子里选出了卓应瑜牵头筹办的“茶话诗会”,准备去证实一番。   不出所料,果然与金六娘狭路相逢,旖景都没废心询问,就听她得意洋洋地说起楚王世子棋艺多么了得,多么尊重她家祖父,多么的文质彬彬、才高八斗。并且也亲眼见到了那把折扇——上书“虚怀若谷”四字行书,虽然对为何是这四字旖景心怀疑惑,可却认出的确是虞沨亲笔,并落有沙汀客的印鉴。   金六娘的“显摆暗示”让许多贵女又羡又妒,也扰乱了旖景的一池淡定,这日从诗会归来,才一进自家角门,就没好气地冲夏柯吩咐——转告三顺,让他知会晴空,我邀他家主子来绿卿苑对弈。   夏柯与秋月面面相觑,心里未免忐忑起来,这回连称呼都成“他家主子”了,五娘怒气不小。   夏柯才领命而去,旖景紧跟着就懊悔连连——中邪了吧,明知他不会与金六娘有什么瓜葛,这是恼怒哪般?又想他应是筹谋着并州之难,眼下不定多少正事要计划安排,又身兼拟诏议政之职,伴驾乾明宫,哪里还会“随叫随到”,深悔一时冲动,又担忧起来。   不想虞沨今日刚巧休沐,还真“随叫随到”了,两人在绿卿苑里竹榭之内一碰面,旖景的满腹懊恼早已烟消云散,自个儿是又羞又愧,莫名其妙就是双靥飞红,不敢正视,倒让虞沨成了满头雾水。   “五妹妹今日请我过来,怕是不为对弈吧?”一室幽寂里,虞沨浅笑相询。   “没别的事,当真就是请沨哥哥对弈。”某人目光轻垂,看着碧清的纱窗外映下的春阳光影里,浮尘在蹁跹轻舞。   “可是,案上无棋……”   “一时忘记了,我这就准备。”旖景尴尬不已,起身,就要往外嘱咐秋月。   却忽被拉入了怀抱,修长的手臂从背后环绕过来,耳边是低沉的笑谑:“不需掩饰,可是想念我?”   清新似雨后竹香的气息,让她思绪忽而一乱,脑子里空茫茫的一片,下意识地转身,侧面埋进他的胸前,双手环绕过他清瘦的腰际,相触的指尖微烫,而他的青衣略冷。   虞沨原本是看旖景情绪有几分古怪,有意逗弄,不想却被“热切”回应,当她绕臂,连着心跳都是一慢,仿佛突然漏空,却在瞬息,又被温热填满。   两人一时无话,仿佛要这样相拥着终老一般,经历了慈安宫里忽如其来的那一场凶险,目睹了因爱生恨的杀戮相见,一个女子最终以仇恨作为绝别,隔着生死也无法释怀,关于杨妃的爱情,终结于若有轮回,只盼陌路。   如他所言,她想念他,庆幸隔世再见,庆幸生命里始终有他,庆幸她没有抱憾于辜负与悔恨,庆幸这一世的重逢,有亲手改写悲喜的机会,因为有他,终点便不是绝境,过程也不仅余仇恨,她是何其幸运的一人。   于他而言,劫后余生的相拥,更是值得庆幸。   早就积累了许多言辞,可是却不知从哪句开始——没有承诺,因那一世,他承诺了给她喜乐平安,最终却无能为力,而这一世,许多艰险,他也不能护她周全,无颜轻许承诺,所以,就算日夜思念,还是拖延至今,才与她会面。   最终,还是他先放开了手,一吻落在眉心,然后牵着她坐在椅子里,半蹲了身子,却将修长有力的手指,朝向她衣领处的一粒珊瑚扣。   ☆、第两百四十七章 棋局已动,一方尚迷   “沨哥哥!”   眼看着旖景“如梦初醒”,登即窘迫得满面涨红,慌张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虞沨轻轻一笑:“我看看你的伤。”   旖景:……   这还真是……怎么会想到那方面,这青天白日的……某人更加窘迫,讪讪地松子手,眼神往地上一“砸”,连耳尖都染了红。   珊瑚扣松开,衣领微敞处,几处浅痕尚在,在瓷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他的指尖柔凉的滑过,顿时让她生出细碎的颤栗,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掩。   “这药是我专程寻得,五妹妹记得一日两回涂抹,待瘀痕散尽即止,切记不可长用。”他忽然又说,旖景这才发现虞沨手里的白瓷扁盒,原来是在替她上药。   还是浅笑的模样,虞沨收回了手指,见旖景咬唇娇羞,说着话化解她的尴尬:“当日听慈安宫里的内侍急报,说太子妃遇刺,五妹妹遭杨妃胁持,别说是我,连圣上都惊得拍案而起,内侍方才细禀,称五妹妹尚且冷静,还分析了一番杨妃的意图……你很勇敢,也很机智,身临险境还能洞悉人心,再一次让人刮目相看。”   原来,他来前就已经知道了详细。   “我其实也很后怕,可当时仓促之间,不能顾及太多,只好以身犯险……”说起那事,旖景其实也是心有余悸:“虽然我直觉杨妃没有伤我之意,不过她当时心境,难免会有些激动起伏,若再受旁人刺激……我尝试分析她的心思,一是稳住众人的情绪,另外也是为了让杨妃保持冷静。”   “你做得很好,那样的时候,旁人不能援手,你只能依靠自己,我到慈安宫,见你被杨妃胁持,虽然项上带伤,但只是短短几道划痕,便知杨妃情绪起伏不大。”虞沨替她扣上衣领,依然半蹲着,握紧了她放在膝上,揪磨绣裙的手:“旖景,你要记得,若能避免险境,就不可立于危墙,若是无法避免之意外,你便要像这一回,保护好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无论何时何境,唯有平安最重,你要记得,你之安好,于你至亲之人,于我,都是珍贵无比。”   也许接下来还有无数风浪,家事国政,明里暗里,危险难免,他没有办法面面俱到,时时刻刻护她安好,因而给不了她万全的承诺,唯有竭尽所能四字,但即使如此,还是想要留她并肩,这是他的私心,唯有对她一人的贪念。   听他提起“安危”,旖景忽然想到虞洲的蹊跷,不无“羞愧”地懊恼——今日满脑子都是金六娘手里的扇子,竟然将那件重要的事抛诸脑后,真是脑子被驴踢了,还好冷静得快,若刚才真在他面前耍小性,这会子才该无地自容。   连忙拉了虞沨起来,一边斟茶递水,一边将话说来,孤疑不已:“沨哥哥,他们忽然关注起东宫,是否别有所图?”   “这事我自有计较,五妹妹先别理论。”虞沨表面淡然,膝上的手却是微微一握。   他早有察觉,建宁候府二爷最近常与虞栋接触,若说是替太子拢络人心,那么虞洲大可不必在旖景口里探话,但要说二爷别有目的,尚且言之过早,可假设黄二爷是替人“收买”,必是有所图谋,这事关系到黄氏,无凭无据之前,还是不能妄加猜疑。   “虽圣上下了缄口令,但当日在场之人不少,这事怕是瞒不得人。”旖景又说。   “不少人已有疑惑,可也仅仅于此,这事情说到底,太子妃最是危险,却与旁人干连不大,太子就算为了太子妃,也不得不缄口,有杨妃的下场在眼前,卓妃与韦妃再不敢多言妄为,保持缄默静待将来才是理智之行,至于皇后,就算对太子妃不满,有废妃之念,但眼下暂时不是时机,其余三妃不说,贵妃想必最是趁心如意,自然不会冒着风险张扬此事。”虞沨摇头:“我知道五妹妹是担心杨家人免不得被牵涉,大可安心。”   委实此事,深受其害者唯有太子妃,但她现在自身难保,又哪里还有心思去报复杨家。   身为人妇,“妒嫉”已犯七出,更何况害及子嗣,更何况还是储君之嗣,不论有无实据,当杨妃不惜一死,以那般玉石俱焚的狠绝指证,兼着东宫数年间,接而连三的小产事件,矛头早指向了太子妃,一旦捅破窗户纸,甄氏的太子妃位必定朝不保夕,而太子对她毫无底限的“包容”,更会使甄氏处于险恶,眼前情形,若甄妃不废,皇长孙只能是庶出,依着甄妃的蛇蝎之心,天家如何安心?   “一旦金相被除,圣上也许就会对太子妃动手,但太子未必肯废妃,以我看来,他只怕难以保住甄妃。”旖景说道,甄莲如何她不关注,但太子一旦为此与圣上父子离心,涉及必广。   “而且,凭太子妃的手段,只怕也不会妥协。”虞沨忽问:“若是五妹妹,此时应当如何?”   旖景蹙眉沉思,良久之后才一撇唇角:“虽我以为,太子实非可靠之人,但假若我处于太子妃的情境,只好‘修身养性’,当到合适时机,以无子为由,自请被废,留得一条性命,将来太子得承大统,或者还有一二机会。”   “五妹妹所见甚是,但依太子妃的性情,即使能想到这点,只怕也信不过太子,否则,她也不会执着与产下嫡长子,不惜屡行恶事,犯天家大忌。我猜,她还会竭力挽救,但她已注定多为多错,极有可能将太子一同拖下泥沼。”虞沨神情慎重。   “东宫有变,似乎已成定局。”旖景想到前世,远庆九年太子遇刺而亡,尚且不知真凶,可这一世,说不定不到那时,太子储位已是不保。   “除非太子舍弃甄氏,或者废妃,或者让她‘抱病而终’,另择良配为妻。”虞沨摇头,很是怀疑太子是否具有这般果决割舍之智,忽然间,又离题千里:“五妹妹,虞洲还与你说了什么?”   “沨哥哥与金相府频繁往来之事。”旖景的思绪还缠绕在东宫将变一事上,下意识间脱口而出,旋即又醒悟过来,却见虞沨已是眼中含笑。   “五妹妹今日约我前来,难道是……”   “我知道沨哥哥如此行为必有谋划。”旖景慌忙解释:“一把折扇说明不了什么。”   虞沨将食指中指一并,轻按眉心:“我当真无辜……那日去拜访金相,话没说几句,他便请了金六娘来,硬是让我与她对弈一局……后金相开口索要一把墨书折扇,我不好拒绝,原本他提议赋诗一首,我就防着他借此生事,没有采纳,只写了四字……没想到金相果然给了金六娘。”   旖景这才知道扇上提字为何是“虚怀若谷”,忍不住笑了出声:“金相的胸襟,怕是当不得这四字吧。”   “他且以为我是恭维,委实是明里讽刺。”虞沨苦笑:“这事是金家一厢情愿,我只好把担子往圣上那头推,不想太后千秋时又生出一场祸事,五妹妹且待两日,便知究竟。”   虞沨并未将话说明,旖景已依稀猜到了几分,果然没过几日,金六娘忽然就“消停”了下来,从各种聚会邀宴“消声匿迹”,到了六月,天子赐婚——左相金榕中嫡孙女金氏明慧,含章秀出,名门佳媛,册为东宫正二品侧妃。   而鲜少人知的是,此事背后是“小产伤身”,将养才愈的太子妃率先提议。   太子妃何故如此“贤良”?恰如虞沨所料,皆因为还想挽救自己“九死一生”的险境,要说来,太子妃确有政见,从虞沨突然与金相来往频繁得到启发,规劝太子——妾因杨氏所害,不能再为殿下开枝散叶,虽心中哀痛,但也晓得何为大局,眼下楚王世子极为得重,而圣上早有除“金”之心,世子忽与金相交好,必是圣上之意,是为欲擒先纵,故布迷局,殿下既为储君,当替圣上分忧,莫如上请赐婚,纳金氏六娘为侧妃。   太子尚且孤疑——若父皇有意铲除金相,我娶了金家女儿为妃,将来又该如何处置?   太子妃一笑:“将来但凭圣意,金家势败,若圣上容得,一个女子也无关大局。”   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金相一倒,金六娘必然难保性命,若在此间,她产下子嗣,将来留子去母,玉碟宗谱上记为嫡出,便可救她正妃无出的危局,假若金六娘无出,更是无关紧要,而她在关健时候的“妥协”,也算功劳一件,圣上与皇后说不定会看在她“深明大义”这一点,能将前事一笔勾销。   太子妃眼下别无选择,唯有竭力争取“一线生机”,又细细交待太子,上请赐婚时如何“无意”间透露是她的一番劝导。   殊不知她越是这般,越引天子介怀——太子能力不显,太子妃却是这般“见微知著”,假若真是贤良大度之人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心狠手辣的。   可眼下大局为先,金相未除,内部必须团结,天子只做不察,且让太子妃心怀饶幸。   这是天家内部的“隐情”。   而在勋贵世家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番“真相”——金相告病,两月不朝,却在楚王世子频繁登门后,忽然就“痊愈归朝”,不过多久,曾经传说在宫宴“失仪”引太后“患疾”的金六娘忽然就成了“含章秀出”,册为东宫侧妃!   金相又再炙手可热,一扫南浙之案败北的颓唐。   看来圣上依然重用金家,明显要为太子奠定根基!   沸沸议论中,金六娘出闺成大礼。   七月,一件事情突然发生,并不引旁人关注,只让虞沨大为孤疑。   却是那位毛遂自荐的孟高,才受常山伯荐往并州治下郫南为九品主薄不过两月,就惹了命案上身,被押州城死狱。   又才过了十日,七月中旬,虞沨再得密报——定河有涝,冲毁郫南、汤县两地河堤,致两县沿岸农田、村落被洪水袭卷。   可是朝中并未接到受灾之地奏报,京都风平浪静。   ☆、第两百四十八章 暴雨如晦,左右两难   风急,卷起黯云如涌遮天蔽日,一道银雳锋利地刺穿天际,在黑山背后,曲折蔓延出有如蛛丝的光影,瞬间碎裂那一片黯晦阴云,又只是一个仓促,闷沉的雷声随之滚滚,渐近,轰然炸响在青瓦之上。   满庭青竹柯枝乱打,天地间转瞬一片苍茫。   暴雨如瀑,贯透了远庆五年的七月。   虽才午后,已如漆夜,室内案侧的青铜灯架,防风罩内模糊的光影,落在男子沉竣的面容。   他闭目仰靠榻椅,似乎在风急雨狂里安睡。   淡青色的氅袖低垂,被隔窗而来的剧风折了一角,露出垂在扶手上清瘦的手腕。   而另一只微举的手,食指尚且随着雨声喧嚣的节奏,轻敲眉心。   原来并没有睡意,只是闭目沉思。   这一日,是虞沨刚刚得知两县水患“悄然”发生。   事情从月初之时,第一场暴雨突袭,得知孟高身陷死狱之后,似乎已经朝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不可否认,当初让孟高前往郫南为主薄,的确是意在乔寄众。   孟高自负极盛,本身才能如何尚不可考,但一番直斥官场污晦,吏员朝臣大多随波逐流的言论,却是切中了关健之处,可虞沨之所以荐他入仕,考察磨砺是一方面,尤其将人安排在当年受灾极重的郫南,更重要的一点,还是为了争取孟高的业师乔寄众。   前世并州水患,随着疠疫暴发才被捅到天子案前,实际发生于何时虞沨并不知详细,但其中一定有人隐瞒灾情。   若依前事,当灾情抵京,五县县令便会因隐瞒灾情获罪。   依虞沨以为,五县县令并无隐瞒不报的动机,这事如同锦中藏锥,穿透不过时间问题,瞒,是瞒不住的,而一旦灾情公布,造成数万人无辜丧命,五县长吏定是首当其冲,他们又岂不明白在劫难逃?   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工部水利官员晦莫如深,才让心怀叵测之人隐瞒并州灾情?   这一场灾难的获利者,哪里可能仅仅只是并州城的药商?   让孟高往郫南,不出所料的话,他会被牵涉进这场事端,刚直易折的秉性,不谙官道的天真,会让他尝到“出师未捷”的挫折。   而只有察明引发水患的真相,才能还无辜吏员清白。   乔寄众重义,极为护短,得知孟高身陷污狱,绝不会袖手旁观,虞沨是寄希望于他擅长的水利知识,察明引发水患的真正原因,根除隐忧,才能还五县百姓的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便是将那些枉顾苍生的朝中驻虫“捕捉”于光天化日,惩以国法。   孟高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人命案,据察,罪名竟然是奸杀民女……   此事必然是污篾陷害,孟高这个区区九品主薄,在短短两月之间,难道就得罪了什么权贵,遭至死祸?可当地的天察卫竟然不能摸透其中隐情,不过他被押州府时,郫南水患未发,因与瞒灾之事无关。   撇开这点,虞沨获悉,并州知州施德与金相书信来往频密,尤其是六月中旬之后,甚至遣来亲信慕僚与金相密商,无奈金相行事谨慎,相府里的眼线并不能探知实情。   当年金相一党据理力争,声称商贾也为大隆百姓,不可为灾民,置药商利益不顾,显然,这场天灾人祸,与金相不无关系,数万百姓丧生,应当是这个奸相一手遮天,牟取重利的造成的惨祸。   一念及此,虞沨轻敲眉心的指尖略悬。   他拿不准当地勋贵牵涉多少,可借此一事,假若能寻得金相罪证,便能予他重击。   无论是虞沨有心结交,还是天子假意垂青,都是为了让金相继续“狂妄自大”,尚不察觉勋贵们已经有分崩离心之势,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金相狡诈,虞沨不望能深获此人“信任”,骗他将实情全盘托出,但华北诸多勋贵,不乏与楚王府有旧情牵连者,或者能被一系列假象“蒙蔽”,松懈防心,误以为虞沨会助金相“脱困”,于此,便有抽丝剥茧,使真相水落实出的机会,原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孟高遇祸,兼着得知水患原来这时已经发生,并且果然有人隐灾不报之后,虞沨的决意,这时徒生动摇。   等到八月,说不定孟高已经死于冤狱。   这人毕竟是因他才陷险境,即使有时为了大局,牺牲无辜虽是势不可免,但不到万不得已,虞沨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可若这时插手,救孟高脱险,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虞沨认为,孟高应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以他的刚直不阿,定然与人发生冲突,软硬不吃,才引祸上身。   到底是有常山伯的颜面,兼着郑乃宁遇刺案才引来这么大场风波,孟高才没被直接杀人灭口。   偏偏孟高的事还没查出线索,虞沨难下决断之际,竟又得知了两县水患。   这与前世的情形颇有些不同,遭灾的仅是郫南、汤县两地,虽田园冲毁,百姓连留失所,伤亡却是不多,但与前世相同的是,有人隐报灾情,若两地县令无辜,瞒灾之人……   虞沨食指轻动,又轻轻敲击眉心。   大隆臣子上书之奏章简单来说,分为奏事与策论两类,地方官员上陈灾情、祸乱一类奏事与弹劾一类又有不同,地方长官如知州、知府方才有弹劾朝官、同僚的资格,这一类奏章火折密封,由通政司直达圣案,唯天子外旁人无权看阅,还有一类,为圣上亲信臣僚,无关品级,都有上密折的权力。   不过郫南、汤县禀奏灾情之章文自不属“密折”一类。   据律,两县县令当灾情发生,应立即上书奏事,同时遣属下官将灾情通报上级州府。   而地方奏事章抵达京都,先由通政司官员阅后,送往中书省政事堂,若非重要政务,属两相职权之内常务,左右二相参阅后可商议处置,再将奏章呈抵圣案,但凡有禀奏灾情之奏章,两相应即时上呈天子,为“危重首要”一类。   眼下天子并未获奏,无非出于两种缘由。   要么是两县县令瞒报灾情,要么是丞相或者通政司隐匿奏章。   两县县令倘若并无枉法瞒报之行,那隐瞒灾情者便是并州知州与两相、通政司。   知州施德是金相党羽,唯金相之命是丛。   可是金、秦二相势同水火,在通政司各有亲信属官,对地方奏事章的监管极尽用心,再者根据程序,各地奏事章送抵通政司,得由两名知事共同分类上呈,录以来处数量备察,也起着彼此监督之用,而负责掌发上下文移的两名知事,分别是金、秦二相亲信,假若中书省要隐瞒奏章,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两相携手私昧。   虞沨以为,郫南、汤县县令并无隐瞒灾情的胆量与动机,两人出身寒门,既非勋贵又非世家,更不曾结交权贵,身后无靠,也不能从此事件得任何利益,何故为这必死无疑之事?   那么,难道是金、秦二相联手?   这更让人匪夷所思。   指尖终是摁紧了眉心,虞沨缓缓睁眼。   眼角纤长,眸中幽遂。   让他难以定夺的关健,还并非这些难解的疑惑。   疟疾八月才暴发,可是眼下,水患已然发生,最关健之处在于——仅仅是两县遭灾,损失并非惨重,可以推断地是,当年有人隐瞒灾情,而接下来的连番暴雨,再引水患,祸及五县,最终致使疟疾暴发,数万人死于病痛!   他原本没想到水患分为先后,轻而后重。   假若这时将两县遭灾一事禀明圣上,掌握先机,查出引发水灾的原因,防范于未然,故然能避免灾难发生,但是,当年真相再也难以察明,避免了五县毁于水灾,疟疾之祸也不会再发生,金相更不能串通勋贵,借着灾情牟利,就算“瞒灾”一事直指金榕中,他也不难推出个顶罪背祸之人。   难以给金相予重创,这些时日来的一番安排筹谋,就成了白废心机。   可若是置之不顾,任由事情按照原先的轨迹……   这关系到数万无辜百姓的生死!万一有个差池,挽救不得……   若是这场水灾像他原本以为,起初就是来势汹汹,无法避免,当然只能依照计划,待疟疾初发之时再介入,可上天分明有了预警,而且他作为得知险情者,只为打击金相,便将百姓安危置之不顾,袖手旁观……   又与金榕中何异?   虞沨渐渐收紧指掌,握拳于案。   烛火微晃间,窗外雨势依然如晦。   雷声隐隐,突然炸响青瓦之上。   虞沨起身,眉心蹙紧。   就算所有的计划会因此生乱,就算只能暂时放任金榕中狂妄于朝……   他已经有了决断!   当禀明圣上,严防并州水患,务必在更大的天灾来临之前,察明何故百年未遭水患之地,会因这场暴雨遭灾,至于得知灾情的借口——现成就有一个,为了分化华北等地勋贵与金相之势,他早安排了天察卫暗中收集情报,不想便知道了两县水患一事。   并州与锦阳隔着燕南直隶诸州,但快马驿传只需两日,水患发生已有五日,朝廷尚未得到奏报,反而是天察卫的密报先抵!   足以让圣上引以为重了。   “备车,我要立即入宫!”虞沨沉沉一声嘱咐,让书房外正靠着门廊,咪眼数着闪电划空次数的灰渡愕然。   “世子,眼下雷雨交加……”   眼见着虞沨已经沿着转廊往外,灰渡深吸了口气,提起油衣披肩,冲入苍茫之中。   但楚王世子的车驾才刚刚出了祟正坊……   “转回去,先去卫国公府。”   虞沨之令,再度让灰渡满腹孤疑。   ☆、第两百四十九章 隐情不浅,世子出场   次日,却是云霁风清,连续近十日的阴沉雨势放晴,辰初,当阔别多日的金阳移出苍云,万缕光华笼罩市坊,被那沉晦的雨天压抑多日的百姓们,方才轻舒了一口胸中的浊气,而坊间各大商铺,也从这暴雨不断导致门前冷清的沮丧里缓过神来,阶下迎客的儿郎,攒足了劲高声招揽来往宾客,兴头十足。   皇宫太和门外,早朝已在卯正依时举行,九卿六部大臣奏事已毕,眼看就要散朝。   当圣上起驾,朝臣正要“解散”,却又有御前内侍总管手持拂尘步下玉阶,拉长了尖细的嗓音,传圣上口谕,诏金、秦二相,中书省官员、六部尚书、各位侍郎、诸位参与朝会之皇子、王公勋贵等等,往乾明宫正殿议政。   紧接早朝后又召殿议,虽不常有,奉诏众臣多数却也没有在意。   金榕中侧目,看了一眼满面肃正的秦怀愚,半道粗黑的眉梢一吊,唇角噙上意得志满,轻弹袍袖,率先转身。   尽管南浙之事让他党羽有所折损,而太子也没有听取“谏言”,按照他之举荐擢选继任官员,而是弄了一出考核任官,表面情形似乎于他颇为不利,但是!秦怀愚折腾一场,也没有落到半分好处,太子所荐虽说不是他的党羽,更加与秦氏一党无关,这也是自然,谁让秦怀愚的孙女儿眼下是四皇子妃呢?   偏偏秦怀愚还自作聪明,想趁胜追击,再攀权势,与卫国公府联姻——   殊不知反而遭忌,倒让他金榕中拣了个便宜。   原来,金相起初还看不分明楚王世子“存心结交”何意,却有他府里的亲信幕僚霍真分析——应是秦怀愚“求胜心切”,搬起石头砸脚,理由是圣上颇重嫡庶,断不会有易储之心,而秦家却是四皇子的岳家,又不怀好意地勾联上了卫国公府,以致圣上生防,这才知会世子与金相往来,意在暗示权贵——天家心意,并非借着南浙一事打压金相。   果然,不过多久,圣上便册金六娘为东宫侧妃。   金相自是大喜过望。   原本他金家长房嫡出女儿,怎么也不应屈居妾位,但眼下形势,也由不得他再“自命清高”了,秦怀愚一个失误,导致天子向他伸出笼络之手,当然要感激涕零地紧紧握牢。   再者,六娘毕竟还担着个“御前失仪”的名声,闺誉大不如前,否则姻缘一事也不至耽搁至今,而更重要的是,金相有确切的情报,太子妃再不能孕!   金相以为,废妃不过早晚,当太子登基,以他金家的地位,卓、韦那两个侧妃,哪里有资格与六娘争高?金家怕是要出个皇后了!   金相果断了结了与楚王府联姻的心思,兴高彩烈满怀庆幸地将孙女儿送入东宫。   这时的金榕中,已经预先以皇后祖父自居,当然不将秦怀愚看在眼里。   位列御前之时,他尚且还盘算着时来运转,家族中兴之际,又突然从天上砸下的那笔,既能笼络并、朔两地勋贵,又能自丰腰包的意外之财,冷不防,就听座上天子叫了钦天监监正出列。   这朝臣殿议,有钦天监什么事儿?金榕中瞬息又是满腹孤疑。   “自从开年,先是春旱,入夏又是暴雨不断,朕十分担心各地汛情,不知今日放晴之后,是否还有雨势?”座上天子沉声一问。   “启禀圣上,据灵台郎观测推算,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或许还有暴雨。”   天子顿时忧心忡忡:“据闻,华北多地雨势不断,以致燕江、南江水位暴涨,就连定河水流也比往年湍急……”   定河经华北诸多州郡,直通锦阳京,若是水势暴涨,必然危胁直隶州县,天子关注也是常情。   金榕中疑惑一松,又恢复了漫不经心,心下暗诽——钦天监那帮酒囊饭袋,只会故弄玄虚的一套,哪里会知雨势如何?直隶流域遭灾,还是百年前那场近两月不断的暴雨引至,那般天灾实为罕见,这眼看就将入秋,怎会引发洪涝,殃及直隶京都?   却忽又听天子唤出一人,这番,让金榕中心弦猛地崩紧,头皮上细细一层颤栗。   出列之人,原本不该在场。   因为不过是隶属工部之下都水清吏司掌河防之主事之一,而这一位负责的区域,正是并州。   “听闻两江之水入定河流域处,正是并州管辖,今夏连连暴雨,不知并州可有水患之虞?”天子握拳于膝,眉目间并无担忧,酝酿着重重肃意,不过语气里,甚是淡然。   不知那位汪主事若觑见天子神情,会是怎样一番答话,可惜的是他不敢偷省龙颜,视线垂得死死的,尽管心跳如擂,却还想着蒙混了事:“启禀圣上,近百年间,并州并无水患之虞,虽今夏雨急,数十年罕见,但据州志记载,前朝东明昌盛年间,接连五十余日暴雨,以致华北多地受洪涝之灾,并州却是无患。”   金榕中暗暗松了口气,轻抬眼睑,溜了秦怀愚一眼,目光一凝。   站在宗亲一侧的虞沨,早将金榕中系列细微的神情纳入眼中,清秀的眉头缓缓一蹙。   才听“并州”二字,金相的神情一息大变,甚是让人玩味,更有秦相,似乎表情也甚是凝重。   难道说,势成水火的两人,这次竟然携手隐瞒灾报?或者是,心照不宣?   “好个无患!”天子语气忽然铿锵,让一众朝臣心神一震,尤其那位汪主事,额头上竟立即布满一层薄汗,一身青色的官服微微颤抖,瘦小的身躯几个摇晃,站立不稳。   天子冷笑,眉心却已聚起雷霆之怒:“接连五十余日暴雨,并州不至遭灾,何故今夏连续十日暴雨,就致郫南、汤县堤坝崩塌!而洪涝侵袭已过五日,满朝文武,连朕在内,竟然全不知情!”   这话仿若焦雷,从宝座上“砸”下,金、秦二相尽都面无人色。   “两位丞相,你们可曾接到并州灾情?”天子竭力摁捺,只掌心已经紧握黄袍。   “微臣并未获报。”两相于朝,这番异口同声,也算是“百年罕见”了。   天子又问通政使与左右通政,其中也包括了苏轹,皆称未见奏章。   虞沨之所以昨日转向卫国公府,便是突然想到苏轹岂不正是右通政,他万万没有匿章不报的可能,岂知一问才明白,苏轹所掌区域,不包括并州,华北区域是左通政的辖区,而这位左通政,恰恰就是金相党羽。   让人深思的是,左右通政职权划分是当原来的右通政陈英升任通政使后重新规划,若说金相早在两年之前就未雨筹谋,有意让“敌我不明”的苏轹回避并州,且不论这有无可能,就说一点——陈英的身份!他是陈贵妃的长兄,属世家一派,秦相一党,如何会唯金相之命是丛?   层层询问,便到了收发上、下移文的两个知事,论理,他们并无权限查阅奏章,不过凭着奏封上书写之寄处登记于册后,呈左右通政阅折,这两个知事却也不傻,出列回禀,称往来奏章过多,一时记不清仔细,只好待查看记册后才有结果。   “启禀圣上,微臣与秦相、通政司官员均不知有此奏章,更有并州知州也不曾奏明灾情,应是郫南、汤县县令畏惧追究担责,才隐瞒不报。”金榕中回过神来,出列禀报。   天子蹙眉,虽他听虞沨之言,也怀疑是金相瞒报,可难以解释与之水火不容的秦相,为何也不察此事。   便问早已站立不稳,跪倒在地的工部主事:“并州水利为你主管,早先你尚且言之凿凿,称必无洪涝之患,眼下又该作何解释?”   汪主事叫苦不迭,只觉殿上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仿佛数十把利剑悬身,哪敢禀明实情,只颤声说道:“微臣委实不明……因郫南、汤县等地紧邻定河,年年堤防皆为重视……只微臣却不知当地县令,得了户部拨下的筑堤银后,是否尽职……”   这就是要将所有罪名加诸于县令身上了。   苏轹这时又禀:“启奏圣上,微臣以为究责尚在其次,眼前紧要之处,还当救助遭灾百姓,并抢修河堤,谨防造成更大灾难,微臣谏言,应指派钦差前往并州,一是彻查瞒报灾情、遭灾因由,二是赈灾济民……微臣曾有地方赈灾平乱经验,故而自荐……”   虞沨旁观至此,更加留意金榕中的神情。   果然,见他眉心重重一蹙,居然与秦相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金榕中这时极为懊恼——想是秦家女儿还未嫁入卫国公府,秦怀愚尚不致与国公府交待这事,苏轹不明隐情,这时出头,可是大不利!   秦怀愚看向陈英,一个微不可见地挑眉。   陈英当即会意,又再出列:“启奏圣上,苏通政之言甚是,不过微臣浅见,苏通政因不辖华北诸州,对当地民情等况,并不如童通政熟悉,故而,微臣谏言,因由童通政领钦差命,往并州行事。”   金相:哼,还算秦怀愚明白。   虞沨:当年正是这位左通政童纬义,领钦差事,一到并州,便“察明”五县县令瞒报灾情,就地处斩,将户部拨下的百万两银赈灾济民,结果,却致数万民众惨死,只没想到,荐举此人的竟是陈英。上一世,秦氏并非四皇子妃,而是东宫侧妃,而这一世,秦氏与金氏的地位却调了个儿……若说上一世,金相与陈英联手还有可能,这一世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是越发扑朔迷离。   天子扫了一眼群臣,沉声而言:“以朕看来,两位爱卿的谏言各有道理,不过……此次两县遭灾,以致百姓受难,朕心难安,有意让皇室宗亲子弟领钦差一事,替朕抚慰灾民。”   金榕中与秦怀愚:这是要让皇子行事?如此也罢,无论三、四哪位皇子,便是太子,应当不会捅漏了锅,皇子们哪里懂得水利之事,只要底下人聪明,大可蒙混。   再者,三皇子唯太子马首是瞻,金家与太子已成联姻之势,皇子们就算发现蹊跷,他们也能想办法转寰。   太子:父皇,儿臣爱妃伤势未愈,可不能在这关头让我弃她不顾……   三皇子与四皇子:这事大有隐情,能否插手?会否惹祸上身?还得好生筹谋。   圣上最终却将目光看向虞沨:“远扬,你可愿往并州一行,替朕察明此事,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虞沨唇角一扬,落落出列:“微臣领旨。”   太子与四皇子暗吁一口气。   三皇子眼角斜展,若有所思。   金榕中与秦怀愚——   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两百五十章 争分夺妙,不及辞别   卫国公府落英堂,书房之内,两人隔案。   “三叔如何看待今日殿议?”虞沨一身紫锦公服,显然辞宫之后,还不及回府更衣,就与苏轹来了落英堂议事。   “大有蹊跷,但当中隐情,却让人摸不到半分头绪。”苏轹惧热,将衣襟微敞,一手大摇折扇,额头上亮晃晃地一片汗迹。   “以秦相之城府,若是与此事无涉,当见金相慌乱,畏惧三叔做这个钦差,必然会持大力支持,可是,今日出面阻挠之人,偏偏却是陈英。”虞沨浅笑:“三叔且想,金相可不可能瞒下灾报,而不被秦相察觉。”   “这不可能。”苏轹摇头:“且不论动机,就算童纬义是金相党羽,得知灾情后有心隐瞒,私藏奏章,可那两名知事,其中一个却是秦相的亲信,收发上下文移必须由两人同时记录,又各有备案,其中一人若删减备案,必会与另一个之记录有所出入,两相作比,当即事漏,怎会查不到痕迹?”   “因此,这事应当是金、秦二相联手而为,或者说,是一方主导,另一方故作不察,暗下协作,辅证即是,当三叔自荐,金、秦二相竟然都心怀忧惧,破天荒的‘政见合一’了一回,看来我让三叔出面试探,大有效果。”   苏轹手中折扇不停,好一刻沉思,却依然不明所以:“我实在想不通,郫南、汤县水患关系什么大事,竟然让水火不容的两相‘握手言和’?心有灵犀地合作了这一把,要论来,这灾情也不算严重,死伤共才十余人,不过是废些赈灾银粮,算不得大,难道区区两县堤防修缮的银两,值得一国两相联手贪昧了不成?”   虞沨失笑:“当然不会如此简单,金相再是贪财,还不至为了县城堤防修缮那点银子动心,并不惜隐瞒地方奏章,岂不是冒着死罪的风险,去偷田中白菜?但这其中原因,我一时也还没有头绪,总得到了并州才能从头察来。”   苏轹却不无担忧:“这事只怕大有蹊跷,世子此行,甚有风险,还得当心。”   “故而,我才求了圣上,将羽林卫借我一用。”虞沨说道:“但小姑姑尚在孕中,却让他们夫妻分离,倒是我对不住了。”   原来年前,圣上便调了在礼部磨练多时的贾文祥“弃笔从戎”,任了左翊卫中郎将,这回虞沨前往并州,因要押送户部拨下的赈灾银粮,圣上特地让天子亲兵羽林卫护送,由贾文祥为领,助虞沨在并州行事方便,护他安危。而苏涟六月才被诊出喜脉,关于这事,虞沨自然是听旖景念叨出来的。   “涟妹是‘江湖侠女’,才没这些儿女情长,世子大可放心。”苏轹大笑:“对了,母亲托我转交一物。”笑罢,苏轹起身,打开书案边上的一个矮脚檀柜,取出一枚出入令来,交给虞沨:“并州是母亲的食邑,在州城里有处行邸,那知州施德既是金相亲信,他的官邸世子还是别住的好,凭着这出入令,世子且暂住并州公主府方才妥当。”   虞沨便不客套,接了出入令:“因灾情危急,我当立即动身,便不与姑祖母当面道谢,有劳三叔代转感激之情。”   苏轹拍了拍虞沨的肩头,眉眼间尽是笑意:“世子还与咱们见外?对了,世子远行在即,是否顺道与景儿作辞?母亲那头我倒能代为转告,只景丫头这边……”   虞沨:……   见苏轹别有深意地握拳暗笑,虞沨无奈:“不过短别,转眼重逢,又何须专程作别。”   委实不是他不想,但事情远比天子与苏轹想像的要急切,虞沨深知,放晴只是短暂数日,接下来又会连场暴雨,必须得抢在汛情汹涌之前,察明遭至水患的原因,才能避免灾难,一旦下雨,行程必受耽搁,且他还要去乔县一趟,说服乔寄众援手,才更有把握。   一刻都耽搁不得。   当即告辞回府,虞沨先是令人联络江汉——因他曾受剧毒侵体,每月尚要依赖施针才能缓解脏腑寒气,往常都是依赖罗纹,但这回是领钦差之务往外郡,身边带个丫鬟有些不便,故而,且只好带上江汉。   哪知灰渡去了一趟江家,竟扑了个空。   自从此年春节,江汉归来锦阳,竟一扫从前不羁的性情,在京都停留了半载,灰渡原本以为江汉必在江家,岂知去了才听说江汉已多日未归。   虞沨稍一沉吟,便嘱咐灰渡:“去千娆阁吧,他应该在那儿。”   灰渡大是疑惑——这是为何?难道江汉竟然染了纨绔习气,爱好起寻欢作乐来?半信半疑地去了,结果正如虞沨所料!   灰渡不免对罗纹大是同情,那姑娘心心念念地,还盼望着江汉将她娶过门去,却不曾想……   而千娆阁里,某一处包厢,满桌佳肴陈案,又有两人正在把酒言欢。   一个是建宁候府黄二爷,一个是镇国将军虞栋。   说的,却也正是今日殿议之事。   “圣上令虞沨为钦差,去并州行事,可见对他之信重,可他一个尚未及冠又弱质彬彬的少年,当真能有这样的本事,不负圣命?”虞栋今日也曾参与殿议,眼见虞沨受天子重用,忧心之余,自然满是不甘,出宫巧遇黄二爷,便被拉来了千娆阁,几杯美酒一灌,话就有些多了。   黄二爷不以为然:“您管他负不负圣命呢,就算没有此行,圣上对世子的信重难道就会减少几分,并且,将军您听我一句,别小看了你那府上的世子,听我主子声称,他可是大有城府。”   虞栋冷笑:“二爷你常将主子挂在嘴上,却又不肯明言身份,岂不是信不过我?”   “欲成大事,当要谨慎,主子若觉时机到时,自会亲自与将军会面,将军何必以言语相激。”黄二爷堆起一脸的谄媚,仰首一盏饮尽,回味无穷地咂嘴:“不过并州之事,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楚王世子这回,若是察不出什么反而还好,若真察明真相……”黄二爷冷笑数声:“漏子可捅得不小,能不能平安无事归来还是两说呢。”   虞栋闻言,手掌一紧,险些没将酒杯握碎,迫不及待地追问仔细。   黄二爷便将所知隐情细诉,末了加上一句:“要说这事,知情者也不在少数,不过忌惮着那些个得利的勋贵与世家,不敢言谈而已,将军为宗亲,当然不知这其中的好处,便是卫国公府诸人,本不贪利,自然没人敢游说他们投机,这才瞒在鼓里,可若世子真有手段,察明真相也并非难事。”   虞栋倒不觉那真相如何悚人听闻,但听说事涉多门权贵之利,倒极为兴灾乐祸:“如此一来,虞沨这回可是惹火烧身,他若一意要为民请命,在天子驾前立功,必会陷金相于危机,便是秦相……我这才咂摸过来,为何两县洪涝有人隐瞒不报……金相的手段可是狠辣果决,也许不用我动手,虞沨当真会活不及冠了。”   当下大是开怀,与黄二爷好一番推杯换盏,兴致更添几成,黄二爷趁热打铁,又开始游说:“当投明主之事,将军可曾有了决断?”   虞栋却是沉沉一笑:“二爷才说,欲成大事,当要谨慎,这牵涉储位更迭,我自是不能轻断,还得看看情形。”心里打算的却是,假若虞沨这回当真没命归京,他便可坐享其成,又何需涉险?若是虞洲袭了王位,将来无论龙椅上是哪位皇子,只要还是虞姓江山,他们一家便能坐享富贵,再无不甘。   黄二爷也能估摸出虞栋的“算盘”,自不说破,却暗下一哂:这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美事,镇国将军也太天真了些,且当楚王世子是无能之辈,殊不知倘若真是如此,又何得圣上信重?虽然此行甚险,可圣上竟然派了羽林卫护持,那些勋贵、世家即使贪得无厌,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的,自己随口一说,原是想哄他开心,不想他还真听进耳去。   难怪那位贵人嘲讽虞栋父子,仅凭这些手段,就想谋夺王位,委实异想天开。   又说旖景——   傍晚时就听说了虞沨身负皇命,往并州一事,虽然心里不无担忧,可想着他这一行,便能挽救并州数万无辜性命,又隐隐有些骄傲,思维一忽天马行空,突然醒悟过来,假若世子能察明水患真相,避免天灾,瘟疫就不会发生,她手里数万两银购入的黄花蒿……   这要在药铺里卖到哪年哪月,才能回本?   一时又烦恼起来,茶饭不思。   晚间上榻安歇时,又再想起虞沨也曾经说过,他购入的黄花蒿比之更为大量。   旖景泪流满面,看来,不久的将来,他们俩都得落个沿街兜售草药的“下场”,脑子里忽然出现极具喜感的画面——风度翩翩的男子,与明媚鲜妍的淑女,携手于各大药铺游说药商们收购黄花蒿,威逼利诱,或者还得动用“美色”……   某人踡着身子,缠着锦被,笑得险些断气。   及到次日,旖景十分惭愧地与祖母提说这事:“同济大师所言不差,果然发生了水患,可沨哥哥既然领命前往,必然能察明实情,避免天灾,祖母,咱们手上这么多黄花蒿……”   大长公主满面平静:“我起初就想,假若同济所言为虚,不过就赔些钱银,就算所言为真,这些黄花蒿我也打算直接用来赈灾,分文不取,毕竟人命为重,算不得什么。”   旖景:……   好吧,她承认,与豪气干云的祖母一比,她还真就是个守财奴,铁公鸡。   但大长公主转而又是一句:“不过,当我的景丫头出阁,带着这么多药草为嫁妆,也当真是有些……”   岂止喜感两字能够形容。   旖景不无歉意地想,祖母呀,或许,可能,咱们家收的聘礼,会是更多的黄花蒿……   ☆、第两百五十一章 再访乔县,攻心为上   燕南乔县,时值傍晚。   贯穿秀河镇泛白的石板路上,已经鲜少见到往来的人影。   一处院落,竹门半掩,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放下手里书卷,从院子里的一棵茂盛的槐荫下,一个迎出门前,一个转身往里。   “郎君怎么又来了?”迎出的少年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努力挺胸抬颔,似乎要在气度出众的青衣男子面前,表现出他毫不示弱的风采。   竹门之外,青衣男子含笑在前,身后站了一排三人,穿着裋褐的白脸小厮,腰悬长剑的黑面武士,还有一位浅灰布衣,负手在后的青年,正好整以睱地打量着周遭的街景。   “自是前来,拜会尊师。”青衣男子才说完这句,便见院内一排朴素的竹舍里,行出一个中年文士,依然是一袭略微泛白的乌襟长袍,袖口半挽,颔下留着浅须,方正的下巴上,沾了一个指尖的面粉,这让他有意沉肃着的眉目,顿时缺了拒人千里的气势。   江汉这才收敛了四顾的目光,直盯着传说当中的“隐士”打量,数息,眼睛里露出浅浅的讶异,一手掩了嘴角,与小厮晴空窃窃私语:“我依稀明白了世子何故等到傍晚才来拜会。”   他早听晴空说过乔寄众的固执高傲,与几个特点——重义、薄利,尤其爱妻。   乔寄众眼下的身份,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但并非所有的学生,都能成为他的门生弟子,因其中极大的部份,是镇上富甲、商人家的公子,多数送来寄众门下,求的不过是识字而已,这也是无奈,隐士也得养家糊口,而让乔寄众青眼有加、因资质出众,人品清傲得以正式拜师的弟子,多数是家境贫寒,别说付以学资,甚至有时还得靠老师接济。   白日里为了生计,忙忙碌碌,教书育人,唯有傍晚,寄众才得以闲睱,与妻子一同“洗手作羹汤”,为自己的子女与寄读家中的弟子们,准备一餐晚膳。   世子说,傍晚是乔先生心情最佳的时候,这时与他谈话,多了几分成算。   据说世子初次来访,当时正是下午,乔先生教导富商公子们“识字”的时候,应是心情急躁,故而,世子被拒之门外。   江汉正对世子“挑选时机”的睿智满心折服,便见乔寄众已到门前,目光忽冷,张口就是一句:“世子请回吧。”   恩?莫非世子是弄巧成拙了,原本人家正与爱妻亲密,对不速之客自然没有好脸。   江汉抿了抿唇角,又悄声说道:“神机妙算的世子,也有失误的时候呀。”   晴空白了兴灾乐祸的江汉一眼,鼓了鼓腮帮,气冲冲地对乔寄众表达他默默的不满。   虞沨却只是轻轻一笑,环手一揖:“还请先生给某一盏茶时,因不会再有第四次登门了。”   虽见乔寄众沉默数息,神情复杂地一侧身,让了世子入内,并请入内堂,江汉却依然对此不抱乐观,轻拍了拍晴空的肩膀:“我与你作赌,世子这回又将无功而归,赌资是……一两白银。”   晴空深为不屑,轻哼一声:“金银俗物,有甚好赌?”   灰渡却破天荒地表示了兴趣盎然:“我与你赌,世子必然能说服先生,不过我若是赢了,可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实言相告,去千娆阁究竟……”   江汉瞬息黑了脸。   不想刚才那语气不善的少年,这时对几个“世子跟班”的话题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两眼忽闪,一步跨出门槛:“这位兄台,在下与你作赌,若世子说服了先生,兄台便输那一两银与我,若还与前几回别无二致,我便输你一两银何如?”   江汉大疑,看了看灰渡,又看了看少年,最后问晴空求证:“你们当真这么有把握,笃定了世子会说服乔先生?”   晴空满面“骄傲”:“世子要做的事,怎么会做不成?”   灰渡重重颔首,也用“必胜”的目光觑向江汉,胸有成竹。江汉又问少年:“你也觉得世子能说服尊师?”   “这倒不一定。”少年轻撇嘴角:“不过既然要与你作赌,当然要选与之不同的结果,否则,岂不是让你白占便宜。”   江汉蹙眉,显然没有转过弯来,晴空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那少年,提醒江汉:“你选的是世子不能说服,假若结果如此,你赢了灰渡的一两银,但这小兄弟若也赌世子不能说服,你大可用灰渡之银赔他,岂不是自己没有丝毫损失,反之,假若世子说服了先生,你赢了小兄弟的一两银,却不用给灰渡这个傻子,只消说出去千娆阁见谁,当真是白落了好处。”   江汉这才明白过来,少年是不想让他占便宜,才将赌注押在世子这边,倘若世子真说服了先生,他既要告诉灰渡实情,又得输出一两银子,但倘若乔先生没被说服,他便能赢二两白银,五成机会,赢则是双份,输却只消掏出一两赌资,实际上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想通了其中“关健”,江汉自然愿赌。   那少年却就大喜过望起来,仿佛已经得了一两白银,将三人迎入院中,又殷勤地搬出了杌子来,请他们落座。   而正堂里,虞沨与乔寄众隔几而坐,瞧着情形的确不容乐观。   “世子若还是那来意,便不需再废言辞了,在下并无入仕之心。”乔寄众甚是斩钉截铁。   虞沨轻笑:“先生的心情我了解几分,应当不是仅仅只是对眼下官场的失望。”   乔寄众眼睑轻垂,不置可否。   “先生倘若当真无心仕途,何故收门生弟子,教导他们经史子集,臣子之道?先生自身不愿出仕,却期望着门下弟子能为百姓造福的清官,为大隆之政尽力。”虞沨自顾说道:“某两次拜访,一回不得见,一回只获了先生直言拒绝,但先生虽然没有解释理由,某眼下却能领会七、八分。”   见乔寄众眼睑依然不抬,但却还愿意洗耳恭听,虞沨又是一笑:“先生重义,心系苍生,并非不怀抱负之人,但因着一些旧事,对权贵、朝官误会太重,此乃其一。”   乔寄众总算动了动眼角,冷冷地看向虞沨。   “先生是幽潭先生门生,当年有个同门师兄,姓尹名节字中虚,高祖帝时,曾是左晗云门下慕僚,后被左氏谋逆案牵连,一家老小、父母妻儿尽被获斩,先生为此痛心不已,曾投往秦相门下,欲为师兄血冤,可是,后来先生心灰意冷,因是知晓秦氏一族也与金氏一党别无二致,皆为富贵权势角逐,全不为百姓苍生尽心,先生至此,再信不过权贵,宁愿大隐于市,在这山清水秀之镇,以保家人平安,可终究是心存不甘,之所以教习弟子,授以鸿图之志,是希望不负一生所学,让门下弟子,将来或者能得伯乐清正之人赏识,为天下苍生尽力。”   虞沨一叹:“但事隔多年,金、秦二党仍然跋扈于朝,把控政事,先生更是心灰意冷,之所以将我拒之门外于先,后又直言厉拒,无非是因为不信任,一是不信我身为王公贵族,能无涉权势;二是不信我弱冠之年,有根除奸党,助圣上推行新政之能;先生担心应我入仕,结果不过是‘助纣为虐’,为争权夺势利用;又担心将来重蹈尹中虚的覆辙,累及家人妻儿。”   话及于此,虞沨总算是看见乔寄众的满面冰霜,有了震惊融解的痕迹,垂于膝上的握拳,下意识地抬至茶案。   “先生起初一回,才听说某之身份,竹门不敞,应是不屑;后,先生应当也打听过某的一二事迹,到第二回来访,有所意动,才给了我一个开口的机会,虽仍然直言拒绝,但已有试探之意,后,我拜托魏师兄登门,先生与他言谈甚洽,应是听他说起南浙诸事之故,于我更有改观,但还是婉言谢绝,先生以家人平安喜乐为虑,原本也无可厚非。”虞沨垂眸:“今日我再度来访,先生能给我登堂入室,直抒胸臆的机会,已经很是难得了。”   正如虞沨所料,乔寄众数回拒绝,一是不信楚王世子能以“公心”为念,第二也是以为世子不至弱冠,不存与金、秦二党相较之能,尽管听魏渊说起南浙之事,后来,果然听闻金相遭挫,但依然还是有些摇摆。   但凡权贵,有几个重情重义之人?说什么爱才招贤,无非是为己所图,加以利用而已,就算真遇左晗云那样的忠臣直吏,舍身忘死地与奸党较力,但终因能力势弱,一败涂地。   乔寄众虽怀抱负,可难免没有私心,家人的平安喜乐,于他同样重要,楚王世子就算是真的为清平之政,不惜与朝中奸相角逐,他也担心世子能力不足,最终,自身难保,又怎能保他家人完好。   一再试探,一再犹豫,也是想看世子决心如何,若一遇刁难险阻,就此放弃,他又怎么能以身家性命投靠?   但虞沨再度登门,并坦承如此,一番话切中乔寄众的心事,显然,已经让乔寄众大为改观。   “先生,此次登门,实在事急,郫南、汤县遭遇水患,却有奸党存心隐瞒,某获圣令,前往并州赈灾,可若不察明水患之因,只怕等连日暴雨落下,导致洪涝泛滥成灾,累及更多百姓丧命。”虞沨紧跟着说到。   乔寄众原本不闻水患一事,此时听说,却是孤疑:“难道朝中无人,工部水利官员竟察不明水患之因?”   “个个晦莫如深,若非如此,我也不疑其中隐情必重。”虞沨忽然起身,恭恭敬敬一揖:“此行险恶,某不敢担保先生万全,但并州数万百姓,安危迫在眉睫,我知道先生于水利一事深有认识,故而恳请,还望先生以苍生为念,冒这一回风险。”   乔寄众不言,虞沨持礼不起,两人相持半刻。   终于,乔寄众起身,扶了虞沨一把:“世子此回以百姓安危为邀,匹夫不敢拒绝,但是!在下只承诺于水患一事倾力相助,至于入仕……”   ☆、第两百五十二章 早有安排,美色陋计   乔寄众答应前往并州,让虞沨心下一松,尽管被扶直身,依然坚持再是恭敬一揖,方才重新落座:“某不敢勉强先生入仕,但有一言,必须提醒在前,并州水患之事,隐情必深,只怕先生涉入,终会得罪并、朔两地,甚至包括燕南、京都权贵,先生不愿入仕,怕是在乔县也难保安妥。”   乔寄众一介平民,权贵们要报复陷害于他,实在是轻易如弹指。   “先生安心,待启程之后,我便会令亲信将先生家眷安妥于隐秘之处,但这也只是暂实,待并州事了,假若先生依然不愿入仕,就算离开乔县,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只怕也不愿放先生安宁。”   于此,乔寄众也只有入仕一条路选择了,至少有官职在身,权贵就算要行报复之事,也不敢明目张胆,再有楚王府为后盾,权贵们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   “世子不须多言,究竟入仕与否,在下还得考虑。”乔寄众却甚是坚持:“大不了幽居山谷,远离俗世,想必以世子之力,还能给在下一家寻个安身立命之处,改姓换名清苦些倒是无妨,在下只求心安而已。”   虞沨却也不再坚持,方才提起孟高,说了他如何登门求荐,又是怎么身陷死狱。   乔寄众勃然大怒:“荒唐!怡平虽然冲动,品性如何在下再清楚不过,怎么会行此恶事?定是有人污篾陷害。”   “我深以为然,先生宽心,既然我领了钦差之命,前往并州,定会还怡平一个公道,察明隐情。”虞沨肃颜。   乔寄众却忽而目光冷厉:“世子既然察过在下底细,想必也知在下必不会袖手旁观,任由门下弟子冤死,世子今日拜访,若在下拒绝前往并州,是否会以怡平生死相胁?”   “所以,我起初才说没有第四回登门的话。”面对质问,虞沨坦言相告:“若先生拒不援手,我的确会以怡平为胁,虽知如此一来,先生就算肯往并州,也再不会有入仕之念,但,别无选择。”   虞沨这般坦然相告,再度让乔寄众愣怔,半响方才颔首,虽无笑意,目光里的冷厉却缓和下来:“世子有谋决逼成之断,却不失坦诚,至少眼下看来,虽行诈事,却无奸滑虚伪之心。”   “时间紧迫,先生既答应援手,还请立即动身,至于家人,我当令人安排稳妥。”虞沨边说,一边起身,而乔寄众也不耽搁,匆匆与妻儿学生交待,让他们随楚王府的亲兵暂时移居,便与虞沨往并州去。   只江汉输了一两白银,不得已又将千娆阁的红颜知己告之了灰渡,深觉吃亏,对世子如何说服了“冷若冰霜”的乔寄众大为好奇,好不容易等到个世子不与乔寄众“闲谈”的机会,拉扯上同样好奇不已的晴空纠缠打听。   至于灰渡,态度十分肯定——世上就没有世子做不到的事,好奇个什么劲,坚决不参与江汉与晴空的八卦,只独自为罗纹愤愤不平,暗诽江汉负心绝情,受不得美色诱惑。   虞沨倒也不瞒那两个满腹好奇的人,声称说服乔寄众并非偶然:“先得探清他的为人品性,自然也少不得攻心之术,但不得不说,这回能如此顺利,多耐于水患,乔先生有为民之心,应当不会袖手旁观。”   江汉听了个仔细,不免也颔首赞叹:“如此,我那一两银子也输得不冤。”   却不想虞沨接口否定:“冤的,你注定会输。”   江汉瞪目结舌,且听晴空满面不屑地解释:“江大哥你开始就上了那小兄弟的当,他原话是——‘若世子说服了先生,兄台便输那一两银与我,若还与前几回别无二致,我便输你一两银何如?’妙就妙在别无二致四字,假若世子没有说服乔先生,小兄弟必然声称相比前两回,至少先生能让世子入室,可不就有所变化,怎么也不会让你赢他。”   江汉见虞沨颔首表示赞成,咬牙不已——   就知道不能与这些才子文士玩心计,感情所谓才高八斗,就是无处不诈!   又说并州城内,知州施德早得了“钦差将临”的消息,当即闻风而动,亲自前往郫南、汤县两地,将“瞒灾不报”的两个县令逮捕入狱,只让底下县丞暂管事务,以堤防为重,朝廷赈灾银粮尚在半途,数百受灾的百姓已得安置,至少不忧住食两件,掐算时间,料到不出两日,楚王世子便将抵并,又殷勤地将州邸收拾妥当,备下接待世子的院落,院内陈设无一不精,锦缎铺陈,金玉为饰,又有美婢媚色若干。   哪知被他手下一个吏目劝言:“据称楚王世子极得天子信重,又有文士风骨,往常也不爱去那寻花问柳之处消遣,为稳妥故,大人还当撤了这些繁华奢侈,只求舒适为佳。”   施德本不以为然:“那些个贵族公勋,有谁不锦衣玉食,更何况楚王世子?这世间就没有两袖清风之人。”   吏目姓霍名起,却原来是金相门下亲信幕僚霍真之弟,时常与金相书信来往,对诸位京都贵族颇有些“认识”,又是一番苦口婆心:“世子入仕时日尚短,性情如何还不得知,但天子深忌地方官吏贪贿之行,世子为天子信臣,必能体察圣意。大人还是慎重为先,等摸透了世子的喜好,再行讨好之事不迟,再有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原为通家之好,老国公刚正忠直,卫国公深肖其父,世子或者也是如此,大人此番,未免不会弄巧成拙。”   施德这才有了几分迟疑,将那些金玉饰物收敛了不少,却依然还是保留了美婢:“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再说安排几个颜色好些的丫鬟侍候起居不算什么骄奢之事,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商贾府里还有几个天姿国色呢,更何况我这州衙。”   又想到死狱里的孟高,施德咬牙切齿:“原本那事情进展顺利,只待你那兄弟一切就绪,不想却被一个破主薄得了实情,也不知常山伯从哪里寻来个硬石头,竟然软硬不吃,还是你那主意不错,看他在死狱里还能怎么闹腾,就算常山伯,涉及两条人命,也不敢多事,本来就等着刑部复核,秋后处决了他,料不到突生水患,引来了一个钦差……我就担心事有疏漏,坏了相公的谋算,莫不如,干脆让他暴病……”   “大人不可。”霍起连忙又劝:“到底是常山伯所荐,若让人暴病于狱,未免不会让常山伯生疑,虽郫南的事儿,常山伯也牵涉在里头,不怕他多嘴,可常山伯到底是世家出身,与秦相颇有来往,孟高这件若有疏漏,被秦相捏了把柄,可得给相公引来祸害,再兼着世子将至,在这节骨眼下手,常山伯与那些个世家闹腾起来,岂不生乱?横竖眼下,孟高一案罪证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他又陷在死狱里头,哪里透得出半点风声,待那事一成,勋贵们得了利,相公既收服了人心,又得了这笔意外之财,指令刑部尚书核准了孟高的死罪,秋后处斩,依律行事,才不露半分痕迹。”   施德本是心急之人,想到孟高身陷死狱还高声叫骂的那些话,只恨不得当即将他剜目拔舌,可再想到“大局”,也承认这时轻举妄动不妥,一拳头擂在案上:“哼!且让那小子苟活几日。”   这般诸多安排,总算候得钦差驾临,才听衙役禀报,世子一行车驾入了城门,并州一衙官吏,以施德为首,于州衙门前躬身相迎。   又有并州城内,那些个权贵、富甲府里的闺秀,大多听闻楚王世子的才华风度,早就是慕名已久,恨不得见,听说世子入城,迫不及待地到了沿街的茶楼酒肆,在早已赁下的包厢里隔窗张望。   当然是大失所望,因唯见车马与浩浩随行,不见世子身影。   如此,知州施德未嫁之女施三娘兰心便成了“得天独厚”。   她扶着州衙的角门张望,远远只见羽林护卫处,一辆紫檀雕蟒车在正门阶下停稳,不过多久,步下一身着紫锦团花公服,腰缠镶金玉带,发上未带展角乌纱,仅束以紫金簪小冠的男子,轩昂挺拔,面如冠玉,侧面上唇角轻斜,远远便让人如沐春风。   施兰心身后那两个紧随着观望的丫鬟,激动得连连跺脚:“世子风度,果然不凡,娘子,假若真如大人所言……”   “住口!”施兰心眼波微漾,回身瞪了丫鬟一眼:“父亲所图,不过是世子姬妾,我却不甘居于妾位。”   丫鬟偏不识趣:“可再怎么说,也是亲王世子呢,将来等袭了王位,娘子至少也是个侧妃。”   “侧妃又能如何,还不是妾室,得看正妃脸色。”施兰心轻哼一声:“要做就做世子妃,我好歹也是五品知州嫡女,再说有金相撑腰,也不输给那些公候千金,总之能得世子心意,谁还会计较我父亲只是五品官员。”   丫鬟这才讨好:“娘子所言甚是,总之得珍惜这次机会,大人不是安排了家宴么,娘子还是先回后宅梳妆打扮才是。”   施兰心媚媚一笑,又探出半打身子,依依不舍地看向正门处一阵,直到见世子在州衙官吏的奉迎下抬步入了正门,这才喜气洋洋地转身,袅袅婷婷地回去盛装打扮,准备在家宴上亮相,给世子来个眼前一亮的惊艳登场。   ☆、第两百五十三章 病也及时,死也及时   “入宴?”虞沨手持茶盏,似笑非笑地一个挑眉,看向隔案而坐,满面谄媚的施德:“尚才巳正,施知州的午膳倒是赶早。”   一行人才入正厅,寒喧刚告了一个段落,施德便迫不及待地要请虞沨移步后宅正院——他要招待钦差,当然是将正院“谦让”了出来,不比得往常待客之道,安置于客院。   可早先,才提出让世子随行先入正院安置的话并未得到理睬,这会子才说入宴,又再受到不冷不热的奚落,施德脸上的谄媚便有些挂不住,客套里也就有了些牵强:“下官也是考虑到世子日夜兼程,远道而来,路途上住行饮食难免简陋,这才预先安排。”   “施知州多虑了。”虞沨浅笑,品了一口茶水,轻轻落盏:“宴席一事大可不必,我这次前来,是为了赈灾,查明两县水患因何而起,施知州既然早有准备,想来会有些说法,我洗耳恭听。”   在座官员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阵忐忑,刚才眼瞧着世子谦和,尚且还觉饶幸,不想却也仅只是表面行止,听这言辞,此回两县水患之事,能不能安然渡过便是难断,只不是说世子与金相最近来往频繁么,这般铁面无私又是为何?   施德心下却是冷哂:无非是装模作样罢了,先给一个下马威,才好在圣上面前交差,他就不信,一个入仕不过两年的王公贵族,当真会为了区区几县平民百姓,得罪勋贵世家,再者,就算世子有这份心性,也未必有这个能力。   脸上却也肃正了颜色,起身而禀:“下官原本不闻两县遭灾一事,还是得了朝廷邸报,才知有此祸患,下官深感震惊,与诸位属官商议之后,立即着手安排修复两县河堤,安置灾民一事。”   “如此说来,施知州是未得下县禀奏灾情了。”虞沨蹙眉,扫了一眼堂中在座诸人,目光在立于一侧,身着海马绿袍的霍起身上停留一息,须臾转开。   对于此人,天察卫有所关注,虽仅仅只是个从九品的吏目,但其家业资财在并州甚是雄厚,听说他霍家的女儿,在并州的日子过得十分刁蛮,居然公开蓄养男优,将那位出身匠作的夫君欺压得俯首贴耳,家中公婆,尚要侍候儿媳三餐,对妯娌小姑子,更是动辄打骂,悍妇的名声十分悚人听闻。   而这位霍起,尚有一个兄弟,唤作霍升,倘若虞沨记忆不差,当年因为黄花蒿获利暴富的药商,便以霍升为首。   又听施德掷地有声:“世子明鉴,下官的确被瞒在鼓里,郫南、汤县两地,距州城尚有一日车程,县令有意瞒报,下官一时也难以知情,不过下官自从得知,已经将两县县令扣押入狱,并公审此案,又有并、朔监察御史同审,据郫南、汤县两地县丞,主薄等吏员指证,确是两县县令隐藏灾情。”   几个县丞、主薄,人微言轻,哪敢说明真相,把矛头指向上级知州,与朝中那两座“靠山”?   虞沨垂眸:“区区数日,施知州便能查明真相,当真雷厉风行,不知两县县令可曾认罪?”   这话险些让施德笑了出声,暗嘲当真是少不及冠的公子哥,居然能问出这么幼稚的话来,狠狠地抖动了几番唇角,才维持了义正严辞:“隐瞒灾情不报,轻则丢官获罪,重当严惩处死,两县县令自然抵死不认,但其属下诸吏都可为证,并无人受命上报州府,就连驿传诸吏,也称未收两县奏章。”   虞沨又问“闻讯而来”,从府城朔州来此参与公审的监察御史曲严:“曲御史如何认为?”   这都察院本是秦相“执掌”,御史多为世家出身,虽时常与州府勋贵“磨擦”,但虞沨早有猜测,这一回,御史应当会“心照不宣”,果然,曲严言辞暧昧:“两县县令虽称冤枉,说早已按律上报灾情,可就凭证人之辞来看,他们颇有狡辩之疑,但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县丞、下吏做了假证……”   话未说完,施德已是一声冷笑:“曲御史,你说两县县丞、主薄串供?可有确凿之据?”   曲严凝眉摇首:“只是猜测,实情究竟如何,还赖世子审断。”   这太极倒玩得高明,虞沨唇角噙笑,暗忖至少眼下看来,金、秦二相尚未当真联手,应如他猜测那般,金相是为主导,秦相只作不察,相比金相来说,秦相更能保全自身,并不将话说死,就算事漏,退路也已备下。   而眼前形势,必须以一方为主,也不能连着秦相一同网罗,逼得秦相与金相协力,联合勋贵、世家之势,共同对付自己。   虞沨便不理会曲严这推责,也不再纠结隐瞒灾报的问题,话锋一转:“施知州可曾严察并州属县之堤防水利?”   施德心中一凛,这是要追究他监管不严?好在自己早有准备,当即回禀:“往年户部拨下修筑堤防之银,下官都曾分发沿岸诸县,水利一事,由属下同知监管,据他年年上报,各县都备于堤防,并不曾有私昧怠修之行。”   虞沨看向一侧坐立不安的同知:“郫南、汤县两地之堤防究竟如何?”   “世子……下官是七月中旬才由朔州经历调任同知一职,并不及一一察勘。”那同知却道。   虞沨挑眉。   “这……世子有所不知,原本负责郫南等县水利的同知王于因病辞官,下官早已上报,而王于三日之前,病重不治……”施德又禀。   病得也及时,死得也及时。   虞沨指掌微握,看来两县未遭水患之际,因连场暴雨,便有人筹谋在前,先让负责监管水利之同知因病辞官,防的就是将来追责,而得知灾情无法隐瞒之际,干脆让人病重不治……究竟是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让人这般计划周详、心狠手辣?   如此一来,就算县令不修堤坊,以至洪涝,施德也不会受牵,罪大恶极疏于职务者,已经“病逝”,死无对证,黑锅背得那叫一个瓷实。   “世子,近年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定河流域从未受洪涝威胁,故而,两县县令才生饶幸之心,买通王于,私昧筑堤之银……有县丞作证,两县之堤已经多年未修,谁曾想今年多雨,而郫南、汤县二地又属险滩,这才……”施德连忙又说:“下官确有失察之罪,得知险情后,勒令新任周同知勘察沿河水防,其余诸县却是稳妥的。”   虞沨蹙眉,诸县稳妥?假若这次两县遭灾之情隐瞒不举,圣上被瞒鼓里,不久之后,便会是五县县令“玩忽职守”了。   “世子若有疑惑,大可查阅两县人证供辞。”施德也留意到虞沨神情不善,尽职尽责地提醒。   “查,当然是要查的,但眼下之重,还是以受灾两地百姓为先。”说完,虞沨已经起身:“施知州,我这就前往灾区,知州既有政务在身,便安守并州城,不需分心。”   “可是世子,郫南、汤县洪涝未退……”施德心中一惊,他原本以为自己预先安排了灾民,又公审了县令,诸事既妥,世子只消在并州监管察案,应当不会前往灾地,以身犯险。   “无妨,圣上亲拨了羽林卫护侍,当能保我安全。”虞沨意味深长,再度扫了一眼在座诸人:“施知州留步,但请这位……周同知与我前往便是。”   “那,世子行装可先安置在敝府?”施德尚且念念不忘,想到金相密信嘱咐——世子尚未婚配,你家三娘也正待嫁,以她秀外慧中之质,若能讨世子欢心,纳为姬妾,何愁此事不能安然揭过,于将来行事更是大有益处。   施德自认金相所言不差,他家三娘非但才貌双全,又有凌云之志,虽待嫁闺阁,却曾有断案明察之名,在并州一地那是绝对的风华无双,虽不敢肖想世子妃之位,做个世子姬妾却是绰绰有余,施德极有信心,只要给女儿“结识”世子之机,必定能得世子倾心难忘。   这并、朔二地的权贵公子,大都对他家兰心倾慕推祟,甚至以与施氏兰心“对弈”为荣,在并州城内,早有“千金难得兰心顾”之说。   他之所以不将女儿轻许,等的就是攀求王公的机会,原本还待来年,便欲将兰心送往京都,与王公皇族联姻,即使因门第之故,难为皇子或者王孙正妃,即使屈居妾位,总归比许给普通贵族要强,却不想还不待那时,就得了眼前这个机会。   世子既得圣上信重,身份又是如此尊贵,女儿得嫁楚王府,将来至少也是个二品侧妃,有这一层保障,还愁富贵荣华不得?   假若兰心得了世子倾心,就更不愁眼下郫南之危。   施德那是十分迫切,可惜了虞沨却并不领情,径直往外而去,只留下一句:“不劳施知州废心,我暂住并州公主府。”   施德顿时呆怔——   金相不是声称,因着卫国公府与秦相联姻之故,已引圣上介怀,世子因此对金相“示好”,似乎也有疏远国公府之意?   这……假若如此,世子何故住去公主府?   施德大感不妙,待世子前脚才往郫南,他连忙请来了诸多并州勋贵,商议眼前诸多不确定的危局。   ☆、第两百五十四 惊人隐情,滔天恶行   对于施德的心急如焚,多数勋贵却不以为然,言论如下——   “楚王世子不过乳臭味干的少年,知州也太小题大作了些,就算他去了郫南,能察得出个什么底细?”   “正是如此,工部那些个大小官员,有几个没从这事里落到好处,把我们捅了出来,他们更落不到什么好处,世子要察就察,他一个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就算有些才名,也是笔墨功夫,还能参透这地方上的实务?”   “此事可不光光涉及并、朔两地,就连京都贵族也不乏获利之人,俗话还说罪不罚众呢,再说,咱们手上可是有地契,盖着州府官印,就算捅了出来,也是合法。”   “不妨事不妨事,与其计较郫南一地,知州莫如给咱们透一透底,那黄花蒿的事究竟如何?咱们可都是听了金相的许诺,才投下这么大笔银子,这事才算是担着风险呢。”——问这话的,是并州卫指挥使,这时多数勋贵已经告辞,堂内只余他并几个手下的千户。   施德只好又将谋算详细解释了一回,再三警告:“此事不比水患,若稍有透露,陪了银子还是小事,圣上一旦追究,我这个知州便是首当其冲,甚至会牵涉金相。”   众人自然赌咒发誓,定要与金相风雨同舟,得知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当中,心满意足地回家等着天降横财了。   只施德还不放心,要知郫南一旦事败,他与金相可担着匿灾不报的风险,天子罪不罚众,赦的也只是占地的勋贵世家,可饶不过为此匿章,置国法不顾的当地知州,与朝中丞相。   岂知正心怀忐忑,爱女兰心又寻来质问:“父亲不是说世子会住咱家的么,如何去了公主府安置?”   施德更是沮丧:“我哪料到如此,眼下也顾不着你的事儿,咱们一家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施兰心忙问仔细,听后却也不以为意:“就算世子能察明郫南实情,还得顾及着许多厉害呢,再有一说,占地是占地,瞒灾是瞒灾,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父亲早有安排,世子难察实据,又怎会空口轻断父亲与金相违法瞒报,这欺君可是大罪,世子能不知慎重二字?而眼下朝局,圣上对秦相已生戒备,哪里会为此治罪于金相?金相只要安全,父亲何须担忧,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想想怎生让女儿与世子结交。”   自个儿盘算了一通,计上心头,细细地将筹谋道来,听得施德拍案称绝,连声盛赞女儿聪慧,当即按计安排。   又说世子虞沨,车马不停,当夜即至郫南,先是与那暂且接管县务的县丞碰了面。   问起县令是否瞒灾之事,那县丞却也没有一口咬定,只称县衙诸吏,并未得县令嘱咐,往并州城通禀灾情,至于那主薄,也称未得县令奏章,送往驿传去京。   两人神情甚是闪烁,就连晴空目睹,都觉得事有蹊跷,更何况虞沨。   但是,只作不察。   也没有再细问堤防一事,而是走防灾民,却问得了不少事情。   因郫南、汤县本就相邻,施德为统一安置,将受灾百姓集中于郫南县城,住的虽是临时搭建的竹舍毡帐,虽有些简陋,可灾民们已经十分满足,说起两县县令,灾民更是为之不平。   “自从遭灾,县令大人就替小民们置了遮风挡雨之处,口粮粥汤也不曾断给,又下令衙役吏员招募壮丁,抢修冲毁之河堤,若说两位大人隐瞒灾情,那是万万不能。”   “两位大人极为重视堤防之事,因着郫南本属险滩,地势偏低,只要燕江、南江任一水位涨高,定河必然湍急,河水往下,郫南、汤县便是首当其冲,故而县令大人年年都极重筑堤防汛一事,咱们可都是有目共睹。”   “自从暴雨下来,县令大人下令在堤畔设了汛察,由里长安排值守,这回若非通报及时,多数人尚在睡梦之中,又怎会及时避于高地。”   “说来也怪,小民曾听家中祖辈说起,郫南一带虽处险滩,前朝那回洪涝却是安然避过,不知今年这场洪水为何造成了水淹之势。”   有人连连叹息:“都是天意,自打去年冬季,才下了一场小雪,两日就收了势,可不奇异?又有四月才过,不少人就生了怪病,高烧不断,呕吐不停,起初还担心是瘟疫,不想疫病所又说不是。”   虞沨一听这话,顿时全神贯注,追问仔细。   “起初是庄子里有一两人患疾,原本以为是伤风,自己去药铺抓了副药煎来服了,不想病情加重,眼看就要不治,家里人这才着了急,去请了大夫,哪知那大夫一看,声称是疟疾,把咱们可吓得不轻,州城疫病所来了医官,将人隔离他处,后来说是风寒,耽误了治疗,拖得严重了,那两人却也命大,还是活了过来,咱们这才安心,那个起初误诊的大夫,还被追究了个蛊惑人心,挨了数十大板。”   “今年患风寒者甚多,光郫南就有不少,有的实在没钱请医,拖延着就丢了性命。”   虞沨又问:“难道就仅仅只有那大夫诊断为疟疾?”   “可不是嘛,定是他医术不佳,才误诊了,假若真是疟疾,还不得病死大片,只怕早传播了开来。”   “要说来州城这回还算重视,得知有不少人因无钱就医而死,疫病所设了许多分点在县城里,只有就医及时的,都没有性命之忧。”   “我说这事情只怕蹊跷,咱们庄子里不是有个人也得了病,他图便宜,不耐烦去县城疫病所治,让家人请大夫来瞧,却不想那大夫来诊了诊脉,竟然不肯开方,非劝着人去疫病所,这大夫有钱都不肯赚,不知为了哪般。”   “你是有所不知,自打起先那个大夫说出疟疾的话,搅得人心惶惶,州城的大人便下了令,若有蛊惑人心者定惩不饶,但凡有不能确诊之患者,大夫都要将人送去疫病所。”   众人这些言论,让虞沨疑窦重重,一个模糊而危险的想法由心而发,便没有去疫病所一察究竟,而是请教江汉:“依你看来,此症是否疟疾?”   江汉不敢轻断:“不见病患,实难笃定。”   “假若是风寒,当真能使这么多人患疾?”虞沨又问。   “今年气候颇为怪异,一反北方雪多干躁之候,开春雪少,雨水偏多,论来极易滋蕴疠疫,使人患风寒、伤风不足为奇,至于疟疾,发病期长至半月,起初症状与风寒极为相似,确诊并不容易,我又听说从前,一旦疟疾暴发,极难防治,不乏引数十万众死亡之例,故而朝廷一旦发现疫情,多的不是施治,而是烧埋隔绝,从前疟疾药方,多加青蒿为主,见效甚小,除非体质健壮者或者能死里逃生,”   江汉略经沉吟,继续说道:“不过据说,东明时名医济时曾改良药方,用黄花蒿入药,治愈过数万疟疾患者,到底是传言,不知是否为实。济时改良之方重在黄花蒿,不仅与普通青蒿区别,更让前人闻所未闻的草药是炮制过程,区别于从前的水淋使润切段晒干,而是济时一家独创的蒸馏提取法,眼下市面黄花蒿皆以此法炮制为剂。”江汉摇头,有些无奈:“我江家世代从医,却也不知黄花蒿与青蒿两者药性究竟有何区别,虽知炮制方法,但因不曾遇见疟疾患者,故也没机会检验实践。”   “黄花蒿的确能治疟疾。”虞沨却甚是笃定:“大隆建国以来,疟疾虽不多发,却在先帝时,西南等地有过发作之势,当时医官引济时之方,将疟疾成功治防,亡者不过二十余人,多为婴幼或者年迈者,州志医薄多有记载。”   这就是说,州城疫病所之医官,应知此方,假若真是疟疾暴发,他们也能利用济时改良之方暂且控制病情。   假若疟疾并非水患而发,而是一早就有苗头……   虞沨重重握拳,墨眸深处冷洌一沉,若真如他猜想的那般……金榕中,为图钱财,竟然行此滔天罪行,当十万百姓为蝼蚁,若不将他绳之以法,真枉为虞姓子孙!   “世子,莫不如去疫病所一探究竟?只要让我见着病患,判断应当不难。”江汉却不明就理,见虞沨神情凝重,因而提议。   “假若真是疟疾,便是疫病所瞒疠,咱们先且不能打草惊蛇,且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目的。”虞沨话虽如此,却觉得心中怒火难平,狠狠一拳擂在案上。   将江汉震惊得瞪目结舌,他与世子相识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盛怒。   “疫病所倘若真欲瞒报,必然不会有所控制,至少眼下,患者能得治疗。”虞沨竭力抑制怒意,闭目数息,冷静分析——当年黄花蒿价格暴涨,正是因为并州疟疾突发,官商勾结是一定,而当年朝臣,大都以为是五县洪涝引发的疠疫。   但眼下看来,却极有可能是人祸!   并州官员早知疟疾发生,却隐瞒不报,为的是收购黄花蒿,抬高药价,借以牟利,要买断这么大量的药材,造成市面脱销,仅凭一两个药商之财绝无可能,不知有多少勋贵参与进来,若是一并追究……   定是一场血雨腥风,甚至会引发内乱。   而上一世,水患突发,不知何故,两相皆隐,而五县遭洪灾侵袭,必然导致疟疾加重,那时,金相一党准备就绪,才将灾情捅明。   但是,他们既然如愿牟利,患者若得及时治疗,当不会引发近十万众惨死。   其中,定有疏漏,是他没想到的。   而这一世,就算能避免洪灾侵袭五县,想必也不能避免疟疾泛滥。   关健在于,如何揭发金相之阴谋,并且将势态尽量控制——不能让百姓枉死,也不能让勋贵牵连太广。   倘若尽快引蛇出洞……不至疫情再往宽广蔓延,及时展开防治,似乎才更稳妥。   一念及此,虞沨忽而改变主意:“灰渡,你去走访县城里的大夫,记得,广为言传,是受我之命,并,要让他们明白,我对风寒多染之事甚疑。”   ☆、第两百五十五章 世子绝断,直面阴谋   先不说疟疾之事,只说乔寄众对郫南、汤县受灾地区走访勘察,当与虞沨会面,神情十分凝重。   “世子曾说,王府有个甚通水利的幕僚,说过就没有冲不毁的河堤之言,原本也是正理。”乔寄众凝重之余,却也带着丝嘲讽:“郫南、汤县,处于定河险滩,一旦定河上游水势急涨,便会首当其冲,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工部官员竟称并州无患?”   “大隆建国以来,虽华北地区未遭暴雨侵袭,不过东明时那场水患,甚至祸及朔州、直隶,可并州无患却是事实。”虞沨对此,大惑不解。   乔寄众却展开并州舆图,先指出定河源头:“世子请看,燕江、南江汇合于燕岭之间,形成定河流域,一旦两江水涨,定河源头必然汹涌,故而,若只是并州往下,朔州、燕南雨急,当然不能危急郫南等县,只有燕江、南江一带水涨,才能危急。”又指出并州所辖诸县,乔寄众沉声而言:“世子再看,郫南等县位于低洼,尤其郫南,一旦定河上流水急,呈落势汹涌,就算河堤牢固,也难免泛滥成灾,这一回只有两县遭灾,委实是因两江汇合之处,水势不算太急。”   “也就是说,假若暴雨再至,两江水势暴涨,必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虞沨蹙眉,心头越发孤疑。   “若是水势湍急,被淹的又企止两县,若如当年百年不见那场暴雨,连续五十余日,说不定朔州辖内沿岸,也会成一片汪洋。”   “可是当年并朔二州并未遭灾。”虞沨指尖划过舆图,停留在郫南的低洼处,仍然没有头绪。   “但凡粗通水利者,都能明白此地险要,不会不做防范疏通。”乔寄众这才说到关健:“在下查看了东明时的水利图,发现在此……”手指敲击郫南上游高处两侧:“于此两端,原本是滩涂圩垸,在东明时,就用以行洪泻洪之用,一旦定河水急,于高处分流,便能减弱其势,再至并州流域,便无水患之虞。”   故而,当年郫南虽处险段,前朝时又遇暴雨之灾,才致并州无患。   “可是眼下,这一处却高筑防堤,之坚实牢厚,比郫南、汤县等险段更甚。”乔寄众弯起手指,狠狠敲击着與图,语气突然悲愤难以自禁:“而高堤之后,则是良田万倾,世子,这些良田归属何人,一察便知,不需在下言明了吧!”   虞沨紧盯着乔寄众指节重击之处,渐渐抿紧了唇角,足有一刻,才冷笑出声:“世家勋贵,尽都居于州城,无水患之忧,行洪之地被占,威胁的只是沿岸百姓家园与安危……好,好,真如醍醐灌顶,为何两相要隐瞒灾情,为何工部官员会三缄其口,为何那些个专司水利者,竟看不透水患之因,推讳狡言,将罪责归结于县令玩忽之守!”   受利者并非仅仅并州勋贵,只怕不乏京都朝臣!   如此,秦相才会对金相匿灾一事闭口不言,暗行通融。   想来这些良田的主人,自是少不了世家名门。   “世子意欲何为?”乔寄众冷冷一问。   “今日已起雨势,威胁迫在眉睫。”虞沨转身,徘徊数步:“我等不来圣上下诏了,扒堤、泄洪,今日即行!”   乔寄众闻言,神情顿时一肃,冷厉之色尽消,竟浮现出担忧于面:“世子果断,为百姓之福,只如此以来,这些个权贵,必视世子为仇。”   “我不怕做这众矢之的,也不惧担这未奏先行之罪,自从担了这钦差之务,就做好与他们势不两立的准备!”虞沨拂袖而去,决然下令,让贾文详带领羽林文,至郫南高段,立行毁堤泻洪之事。   而灰渡至县城转悠一圈,拜访了十余位大夫郎中,正如所料,并未得任何确定之辞,尤其那位因误诊蛊惑人心的大夫,更是有如惊弓之鸟,听人问起风寒传播一事,恨不得当即避开三尺:“在下医术浅薄,委实不知此症起因,大人若有疑虑,还请去疫病所一问究竟。”   当夜,竟然卷盖避走,再不知去向。   “真是怪异,但提风寒发热,大夫们竟然畏之如虎。”灰渡满腹疑惑。   虞沨却冷笑不语。   而暗察孟高获罪一事,更是有了清晰的指向——   被孟高“奸杀”之妇,竟然是邻县奉城一个开诊郎中的妻子。   原来,这位郎中是孟高旧友,一日,孟高去奉城拜访,归来之后,便与疫病所医官冲突,至于冲突之底细,无人知情,后,孟高再访奉城,与郎中“把盏”,不知图谋何事,两人饮得大罪,据人证——奉城一个巡夜打更之更夫声称,案发之日子时,他途经郎中门前,忽见一满身是血之人破门而出,当即上前扭住,入内一看,发现妇人周身赤裸,双眼圆瞪,被勒死在床上,而妇人之夫,倒卧于地,周身尚余酒气,被一把利刃割喉,又刺中腹部十余刀,连肠子都流出体外,惨不忍睹。   现场遗有剔骨尖刀一柄,其上余有孟高指印。   而孟高衣上满是血迹,身上却并无伤痕。   又有邻人佐证,称曾听郎中之妇说起,这位孟姓好友,委实有不轨之意,妇人深恶,但无奈其夫与孟高交好,还斥妇人多心,误会旧友。   妇人赤裸之肌肤,又有数枚血印,一一察较,与孟高指印吻合。   因孟高为九品在职主薄,依大隆律,凡吏员涉案,皆由县上一级州衙审理,故而,此案由施德亲审,极快便有论断,孟高酒后乱性,趁着好友大醉,人事不省,竟企图奸淫民妇,后,郎中酒醒,正见孟高杀妻,遂上前制止,无奈其体力身高本不如孟高,兼着是大醉初醒,心有余而力不足,反被早有准备的孟高杀死!   那把剔骨尖刀原是被害者家中常备,应是孟高趁好友饮醉,私藏于身。   罪证确凿之下,孟高狡辩不得,在口供上摁下指印认罪,被押死狱,只待刑部复核处死。   一应口供、堂录,皆在施德手中,天察卫不能目睹。   而这一场审案,并未公开。   虞沨可以想象,将来刑部复核,也不会公开审理。   区区九品主薄,又不涉及谋逆、谋反重罪,没有经天子复审的资格与必要。   刑部那些人,起码品级略高者,此时还不会为了此等小事,违背金相的“授意”。   可巧,死者是名郎中,偏偏就是名郎中。   孟高究竟因为何故,才“行此”恶事,已经勿庸至疑。   但这时还不是追究的时候,假若这时让施德察觉孟高为他所荐,必然会导致孟高遭遇灭口。   而他这个钦差,只有赈灾、察匿之权,无权干涉刑案之事。   似乎,已经没有留在郫南的必要,主战场还当在并州城。   且待堤毁洪泄,万倾良田成汪泽之势,而定河下落水势终于减缓,沿河诸县再无洪涝之虞,世子车驾总算回程。   而并州城里,也已经炸了锅!   最为焦急之人,当数施德,他完全没想到世子短短数日,就察明了水患之因,并这般铁面无私,连“招呼”都不打上半句,就行雷霆之事,勋贵世家们被世子这把怒火瞬间烧得沸腾,纷纷踩来州衙,问他讨个说法——他们手中田契地契均在,如今良田被毁,多少利益被定河泱泱之水泡成一团烂泥,如何能忍,硬是要将施德这个知州推在面前,逼他质问钦差,究竟是得了谁的指令,才敢如此妄为,若无圣令,可得参他一个独断专行、妄顾律令。   甚至有人喊着要去御前鸣冤,不乏那些跋扈者,硬逼金相出面。   施德心里虽也有一团怒火——他的千亩良田也毁于一旦,可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利益被损。   因早知疟疾一事,他起初便想上报朝廷,不想那霍起兄弟支招——称今年可巧遭遇春旱,以致西南、江浙等地黄花蒿大面积枯死,可巧有疟疾发生,不如且瞒一时,报之金相,说服朔并亲信党羽,投以本金,先去各地低价收购黄花蒿,再炒高价位,如此,再将疟疾一事上报,逼着朝廷花费重金收购黄花蒿,横竖华北诸地市面已无存货,而其余诸地一来黄花蒿价格飙升,当地药商即使囤积收购也得花废重金,赢利不多,再来距此山长水远,救不得近火,朝廷要控制疫情,只能在并州药商手里收购。   而所谓药商,便是以霍升为首的几个勋贵亲信。   金相得闻,大为赞同,迅速连络朔并两地执兵之亲信,联合操作此事。   而施德也依计而行,严密封锁疟疾的消息,令疫病所诸医官缄言,但以济时之方先救治患疾者,为的是不让疫情太快暴发,控制患疾而亡人数,以免引人生疑,至于那些个县城的大夫,本是无权无势怕事之人,只消威逼利诱,不怕他们口风不紧。   但这事却不知怎么被个主薄察觉了,去了奉城,请问郎中,当地的确也有患疟者,于此,那郎中便告知了孟高实情,幸好那孟高是个蠢人,知情后不曾上报,居然只身跑去疫病所质问。   无果,孟高才想请那郎中为证,将事情捅至朔州府衙,与布政、按察二使,知府是秦相党羽,布政、按察也非金相亲信之人,施德自是不容孟高成事,这才安排下一个圈套,买通邻人、更夫,又暗派了亲信死士伺机在郎中酒菜里下了迷药,待那郎中与孟高晕厥,伪造了孟高奸杀的现场。   孟高清醒之时,已经身陷奉城县衙,完全不明就理,就被移送并州州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偏偏此年暴雨不断,造成郫南、汤县决堤,若无疟疾一事,大可不必隐瞒灾情,但这时若上报灾情,就怕泄漏疟疾一事,好在金相果决,当听童纬义提说两县奏章,立即将之销毁——不少世家也有占田谋利之举,甚至秦相自身,金相笃定秦相不会声张。   果然,金相又一次料中。   谁曾料两县灾情竟这么快被圣上得知,并追究下来,让世子为钦差。   眼下良田被毁事小,世子竟然已经怀疑当地的“伤寒”!   再者,就怕世子追根究底,察明金相匿章一事。   孟高急得坐立难安,一日之间,嘴角就起了一圈疮毒。   还好又有霍起得了准信,连忙安慰:“大人稍安勿躁,霍升已有准信,华北近处黄花蒿已经被他收购一空,再者,已经放出风声,高价收购,致各地药市黄花蒿本价飙升,眼下竟已涨至五十余两银一剂,而疟疾一旦滋生,必来势汹汹,虽咱们为了瞒疫不得不治愈患者,却也无法阻止蔓延之势,只消再拖半月,说不定会有上万人患疾,世子这回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只消被权贵滋扰,又有未奏先行之疑,还得上折子等圣上示下,应暂不会有心思去察‘风寒’一事,咱们又可想个法子,先让世子染疾……只要他卧病,耽搁上半月,咱们再报之朝廷,当有论断时,传达往来之间,黄花蒿需求量还得往上提升,保守估计,也能赚个数十万两银。”   孟高方才如释重负,只担心若对虞沨下手,会将事情恶化。   “大人宽心吧,世子淹了这么多人的田,将他恨之入骨者不在少数,就算查出被人谋算,一时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来,行事谨慎些便是。”   想到重利,孟高狠狠咬牙,回去说服兰心,让她暂停与世子结交之事。   兰心却不以为然:“疟疾眼下又不是什么必死重症,就算世子患疾,也无性命之忧,我为何要放弃计划?父亲且自行事,女儿自有打算。”   施德拿他这位爱女一惯纵容,见说服不得,心道以女儿心智,更胜无数男子,当不会坏了谋算,且好由她。   一切紧急安排,世子车驾终于已到并州城外,施德“得报”,竟有那些个权贵们蜂拥而至,将城门处拥堵得水泄不通。   ☆、第两百五十六章 当众明辩,不惧群情   这一日自从清晨,就是阴云晦布,及到午后,疾风过处,更有雨丝抽打人面,一场暴雨,经过酝酿,已经迫在眉睫。   而并州城门处,围观的人群并不受这风雨将临的影响,紧围数层,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拥堵于前的尽是些锦衣华服的权贵,正群情激昂,又有不少家丁豪奴助势,张张面孔上,都挂着愤怒跋扈。而后头与道边屋檐处,才是些布衣百姓,有搭肩踮足张望的,有三五成群议论的,有单纯只是凑热闹的好奇者,也有不分清红皂白火上浇油呐喊助威的闲汉。   当见那齐齐两列身披白袍,外罩革甲,铁盔乌羽的天子亲卫护侍着一辆紫檀车远远而来,声浪猛然暴涨,仿佛奔洪暴发之势。   领将贾文祥一脸慎重,挥臂示意人马车驾暂停,着人上前询问仔细。   须臾得报,知是城中权贵生事,贾文祥下马于车前禀报。   车内,虞沨正与乔寄众议事,当听闻城门受堵之事,略一挑眉。   乔寄众反而更显紧张:“世子,莫如暂避,或请人先遣散了闹事者,以免冲突之余,有那心怀叵测之人借乱生事。”   贾文祥也持赞成意见:“世子,为稳妥故,还当遣人入城,先知会知州,驱散众人。”   虞沨心下暗忖,施德必然早知城门处的拥堵,说不定还多得他煽风点火,以此为下马威,好教自己分身不睱,一时疏忽了“风寒”之事,尽管当羽林卫前往,他也不得不管,可如此一来,倒仿佛自己理亏似的,百姓们不知底细,受那流言蜚语挑拨,三人成虎,还不一定会传开什么谣言。   当下拿定主意,只对乔寄众道:“先生于车中稍候,我去会会这些所谓权贵。”   下车,立定,远望城门处人潮汹涌,虞沨弹了弹身上的一袭青锦素袍,一边稳步于前,一边嘱咐如临大敌的贾文祥与灰渡:“无我示下,休得妄动,切不可与百姓冲突。”   而乔寄众却不愿安坐于车,紧随世子身后。   随着世子渐近,城门处的权贵更是往前蜂涌,有那些性情急躁者,早挥动着手里的文契,高声质问:“世子,我等在郫南置地,有官府文书为契,合法有据,竟被你放水淹没,使良田收成毁于一旦,你这是枉顾国法!”   这一声高扬,引得无数附和,一时间,眼前尽是手臂乱舞,耳边满载严责厉谤。   那些随着人潮涌出城的百姓,眼见传说中的“钦差大人”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士人郎君,未免议论:“这钦差瞧着谦和,如何敢行这胆大妄为之事,竟然淹了这么多家权贵的良田,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有好戏看了。”   “唉,听说钦差是个亲王世子,出身也是显贵,又怎懂得世事民情,可是万亩良田呀,说淹就淹,眼看着就要收成,当真可惜。”   “那可不是,今年因着这暴雨不断,收成本就不如往年,再兼着两县本就遭了洪涝,这钦差大人不是奉旨赈灾么,怎么反而毁了良田?”   “我说你们这些人,叹息个什么劲儿,瞧瞧淹的都是谁家的田,即使丰收,还能用来赈灾济民不成?”有那明白些的人嗤之以鼻。   当然,更多的是质问与指责:“世子身负圣命,前来并州是为赈灾,何故反行其道?”   “世子放水淹田,可曾有禀明圣上,若无,便是独断专行、未奏妄为,可是滥用职权、有负圣命之重罪!”   “就算世子身为宗亲,也得遵循国法不是,世子今日须得当众给我们一个交待!”   权贵们越发激愤,竟然潮涌而上,甚至有人远远掷来“破鞋”“菜帮”等物,场面几近失控。   “休得胡为!”贾文祥一声厉斥,手臂一挥,齐齐一排羽林卫上前,隔挡世子身前,灰渡等王府亲兵更是手摁剑柄,寸步不离世子身旁。   贾文祥虽是文士出身,可自幼也曾习武,眼下任了中郎将,铁甲加身,更是威风凛凛,只见他环顾人群,面罩寒霜,沉声警言:“我羽林卫奉天子圣命,护钦差大人安全,尔等若有冲犯威胁之行,便是挑衅天威,与犯驾同罪。”   重重一句之后,可巧远天雷声隐隐而来,呼应之间,竟有肃杀铿锵之势,使那鼎沸的人群有了数息沉寂。   风狂,雨丝更乱。   虞沨举臂,示意羽林卫避开两侧,几步上前,青袂微扬,眉目沉静一顾。   这些权贵,尽是陌生面孔。   看来,无一出自名门世家,公候显贵,尽都是些跳梁小丑,虞沨更加笃定了他们必是受人蛊惑。   想来,真正的望族自恃身份,也还没有这般当众撒泼、狡言强辞的“气魄”。   可往往就是这样一帮人胡闹生事,一个处理不好,会使事情更加混乱,反而落得众口铄金百口莫辨的尴尬。   虞沨趁着这数息沉寂,扬声一问:“诸位皆为郫南定河上游高段之良田主家?”   “这还有假,地契文书咱们都带来了,世子不信,但请验看。”有人势气昂扬,才从贾文祥摁剑震慑中回过神来,又再挥舞着手里那薄薄几张文契。   “我倒是看过郫南县衙的备档,只有一事不明。”虞沨眉心宁静,眼中更如澄水,任人如何挑衅,且自心平气和:“诸位这地,应是建国之初所置,并非皇室封赏吧?”   这回没人应声作答,沉静数息之后,才有个不太确定的语气:“原是自置,并非封赏。”   “如此,何故数十年来,这些田地均无上交赋税?”   ……   有人不甘:“就算没有交税,世子也无权放水淹地吧,你此行是为了赈灾,可不是为了征税。”   一片附和之声。   “好,如此说来,诸位是明白这些良田从未上税。”虞沨略一挑眉:“依大隆律令,私置田地,有两条规限不能触及,否则即使有文书为凭,也不受律令承认,其中一条,若无户部免征赋税之令,五年不赋,则地收回国有。”   不待诸人发表意见,虞沨又沉声而言:“更有一条,若为边防重镇之屯田、养民置居之均田或者州郡防洪之滩涂,无论官民皆不可私自买卖,诸位手中文契,可曾注明那些良田本身,原为滩涂行洪之用?”   关于土地田原之性质作用,文契上必有明示,若无天子行印颁诏,六部皆无权擅自更改,即使有人利欲熏心,也不敢私改土质地用,而之所以郫南泻洪之地被勋贵世家公然“瓜分”,起因基于两点。   其一,当年东明国灭之际,大隆建国之初,内忧外患不断,政务尚不周备,漏洞实多,便有那些贪利者,看中了这行洪无主之地,说服金、秦二相,暗箱操作,而当年金、秦两党在高祖“平衡”“撮合”之下,矛盾尚不如眼下激化,便一拍即合,竟将泻洪之地买卖瓜分,因皇室多重养民之均田与边防之屯田,于这两类监管严格,却不甚重视滩涂之地,故而,才让这些权贵有了可乘之机。   其二,建国之初,朝中官员升擢贬斥广泛,再兼东明末年国政原本几近瘫痪,尤其工部水利如同虚设,缺乏水利人才,朝臣仅凭州志记载,观并州沿岸百年无水患之忧,只以为那行洪之地也如虚设,就算耕为良田,也无关紧要,更加放心大胆,而地方百姓,更不知何为行洪用地,横竖不是自家田地,自然不会在意归属何家,偏偏建国以来,华北地区又从无洪涝之险,这事演变到后来,就成了那些占地权贵心照不宣的秘密。   官府之所以还出示份文契,无非是防备权贵们相互争地,以致纠纷闹事。   可是随着大隆朝政建全,工部水利官员自然察觉到行洪之地以为他用,奈何瓜分占地者势大权深,又经威胁利诱,便都坐腊,装作不察。   这些水利官员却到底还是心怀忐忑,应当将行洪之地关健作用告知了金、秦二相。   可已经消化在腹中的肥肉,有谁愿意再吐出来?   故而,并州流域诸县县令得了“警告叮嘱”,对河务堤防之事尤其尽心,防的就是一旦水患,天家追究原因。   只原本处于险滩之处,行洪用地又被高筑堤坊,风调雨顺时无虞,一旦多发暴雨,便难免洪涝绝堤。   不过是迟早而已。   但朝中有金、秦二相掩示,水利官员装慒,若非虞沨经历了一回,早怀孤疑,只怕也难以想到水患之因,竟是这等缘故。   且说眼下,这些受挑唆蛊惑的所谓“权贵”,大多是继承父祖传家,只知田地归属自己,却不明其中险情,方才糊里糊涂地拥堵城门,妄图“讨个说法”。   这会子被虞沨“温言提醒”,不少人细看文契,才发现了“行洪滩涂”几字,一时呆怔。   却还有些粗蛮不通者强辞狡辩:“我等只知是家传良田,又有文书为契,管什么律法细则,只要有这官府出具的地契在手,就是受国法许可,世子就不能无端端地放水淹地。”   “好个无端端。”对于这种自相矛盾,先称不论律法,后又拿国法挡箭的泼辞赖言,虞沨当真失笑:“一来,这行洪之地原本不许买卖,二来,储位数十年拥地收益,却不曾缴赋纳税,这是置地?分明就是占地!私占行洪之地,论罪当刑,难道你一句不论律法,就能逍遥法外?”   见众人缄口,面上跋扈之色渐消,虞沨方才放缓语气:“不过俗语有云,不知者,不为罪,当年非法买卖占地者,大都已经告老致仕,或者撒手人寰,再追究其责,也无太大意义,我原本还欲禀章直呈,求圣上宽怠……”   “但是!我以实言相告,诸位所称祖传家遗之地,原本为行洪之用,而因着被各家瓜分盗占,以致洪涝无处可泄,冲流而下,致郫南、汤县两地河堤崩毁,数百户百姓遭灾,我身负御命,不能置百姓安危不顾,若明知水患之因,而不扒堤泄洪,待得暴雨连日,遭灾者何止百户两县大隆国民?如此,方才是有负圣命,玩忽职守,尔等若知实情为此,尚且执迷不悟,只为私利,不顾百姓,拥堵闹事,狡言妄法,便是明知故犯,顽固不化,依律难逃罪责。”   一番义正言辞,四周再无跋扈狡言为辩。   而这时,风卷雨急,已经透人衣衫,天地间,渐有苍茫之势。   虞沨抬眸,见“姗姗来迟”的施德,与并州城各位职官,乌眸又添深遂,轻笑一句:“至于诸位声称,我有独断专行,未奏先为之罪……是否滥用职权,还得陛下圣断,不容诸位或者事涉其中之人谤构强加,既然郫南水患察明,我当然会奏呈龙案,而至于诸位……原本也为大隆勋贵,具上书弹劾之权,若有不满不服之意,不妨与我在上奏时一辩是非,只这般聚众闹事,冲犯钦差之可笑行为,今后还是少为的好。”   说完只冲目瞪口呆的施德远远一抱拳:“施知州,你来得及时,此处劳你善后,稍候我会去并州州衙,与诸位面谈。”   落落转身,全不顾风雨加交,依然似闲亭信步,上车而去。   无人留心,人群之中,有一个女扮男装者,在雨势苍茫里,目送世子的眼神,炙烈非常。   正是施知州家才名早扬,“凌云壮志”的千金兰心。   ☆、第两百五十七章 疟疾暴发,无法避免   这一场雨势急而持长,滂沱之势,整整两个时辰无半分减弱。   虞沨入城后直归公主府,更换了湿透的衣袍,尚不及拭净发鬓雨水,便令晴空侍墨,箭袖轻挽,案前正坐,时而凝眉悬腕,时而落笔流畅,当成两封书信,才唤入灰渡,令他立即遣人送去京都。   灰渡低头细看,见一封给杜宇娘尚且不以为奇,但有一封,却写着三殿下亲启。   一时愕然。   “不能耽搁,快去行事。”虞沨展开一本奏章,狼毫笔尖在砚台里悬滞,不抬眼睑,吩咐一句,却是沉思良久,方才落笔,只才写下“微臣于并州禀奏郫南水患”数字,便发出一串急咳,不得不搁笔,掌覆于额,闭目一刻有余,再睁眼时,眸底的沉晦却又归于宁静,却不急着执笔,反而起身,步于窗前,推开半扇雕花,由那苍茫滂沱迎面,湿意染乌了眉宇。   徘徊、负手、思量。   再执笔时,方无耽搁之势,一气呵成。   封于火漆密函,再加特制皮匣附锁,才又唤入灰渡让他再送京都。   而当灰渡归来之时,却见虞沨已经穿上紫锦薄氅,似乎是要出行,但又似有些不支,半靠于罗汗床上,闭目养神,一时不敢打扰,但轻微的步伐响声却已将虞沨惊醒,有些恍惚的眼神看了灰渡数息,方才握拳掩唇,浅咳一声:“备车,往州衙。”   起身时却是一个踉跄,连忙以手扶案。   “世子,雨势未歇,还是待明日再往吧,这些时日在郫南饮食住行皆为简陋,又忙于堤上走访,聚众议事,一日里也就只能睡个两至三时,昨日下午从郫南出发,一路上也没停歇,又淋了那么一场雨,连江汉都撑不住了,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您却不曾有半刻休息……”灰渡抢步上前扶持,破天荒的说了长长一番劝言,脸上尽管黝黑,担忧之情却显于眉宇。   虞沨揉了揉眉心:“秦相那个耳目,今日一定会留在州衙,他原本不得施德信任,只我今日有意留诸吏在州衙等候,若是不去,耽搁了时机,那话晚了一时半刻漏去京都,一步之差,或就累及全盘,我必须得去。”   等上了车舆,一路之上,听着车轮辗着雨水轧轧作响,虞沨却又没有半分睡意,指尖轻敲眉心,筹谋不停。   今日当面质问的那些“权贵”,尚且不足为虑,而诸贵占地之事,倒也不是首重,因放洪及时,灾情受到控制,并未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在这节骨眼广为追究,只能逼得勋贵世家众志城诚,大为不智,他已有九成笃定,金相瞒报水患之外,又瞒匿了疟疾疫情,以金榕中之谨慎,行此为祸之事,必不会广为张扬,不过,应当会拉着他极为重视之握以驻兵之勋贵牟利,因事涉并朔,绕不过当地官员,若不给他们一二利益,又怎能保阴谋万无一失。   难点就在于,并不知有几家勋贵涉及其中,会否有内乱之患。   他刚才衡量良久,在上禀圣上水患诸事之余,还是决定略提“风寒”之蹊跷,并有几点提议,若无意外,圣上应会配合。   至于接下来要演的那一场戏,意在秦相,因为以后行事,还是先争取并州世家的支持,至少,不能与他们成敌对之势。   而那些收购的黄花蒿,也该是时候准备送来并州了,他委托的是五义盟行事。   至于三皇子……所托之事与他原本也有益处,以他之计量,当会明白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原本策定的计划已乱,还另有难解之惑,只好且行且算。   路程不长,虽因雨急较之耽搁,两刻之后,却已经到了州衙。   果然,当得虞沨那句稍候与诸位面谈,致使州衙属官济济一堂,不敢早辞。   虞沨强打精神,不让人看出丝毫疲惫,简短的寒喧之后,入座,有意无意地眼风,扫过其中一个吏目,据察,此人乃秦相耳目,但施德显然对他有所防备,从不曾重用,不过今日目的,却是要通过他来达成。   “在座诸位,想必已知郫南之事了。”虞沨开门见山,冷眼看着一众官吏唯唯喏喏。   施德这会子沮丧不已,他之所挑拨那些个“权贵”拥堵城门,且以为以世子之尊,当不会冒险与众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争论,群情激愤中,世子避而不见,势必成对恃之势,待掐算好时机,他再出面,解世子之急,一是在世子面前落个人情,其二也是控制事态,那些个权贵心头怒火得不到发泄,必然会越积越厚,这些天难免再有滋扰,这么一来,世子就无睱他顾。   哪知世子竟会当众与人对质,并以言辞压服,刚才世子才走,那些人立即作鸟兽散,生怕慢了一步就会遭责一般,哪里需要他这个知州善后,更不提还指望着这帮人连日滋扰了。   打算落空一步,施德正觉被动,被世子这么当面一问,心下再是一紧:“下官惭愧。”   “我之任务,是在赈灾察情,至于从前占地一事,已经奏上,圣上对此如何处断,暂且不知,施知州且先别急着告罪。”虞沨略带嘲讽。   施德一脑门汗,满嘴角疮,神情越发狼狈。   “至于郫南、汤县两地县令,先放他们归职吧。”虞沨又说。   施德大惊:“世子,他们可有……”   “可有什么?瞒灾,还是贪赃,此事疑点甚多,还待细察,底下县丞、主薄之言不过空口之辞,并非实据,而我往郫南一行,却听说两个县令官声甚佳,这匿灾之事究竟如何,还不好说。”虞沨淡淡一言:“施知州不待我身临并州,就将人入狱,太过轻率了。”   施德连忙起身,似有逼迫之意:“但下官的确未曾获报。”   “或者是其中出了纰漏也不定,底下人有意瞒灾也不是不可能。”虞沨看了施德一眼:“圣上授命于我严察此事,怎么,施知州莫非是质疑我不辨事非,受人蒙蔽不成?”   施德心头窝火,可事已至此,诸多地方纰漏,自是不敢固执,只好令人将县令释放。   “且慢,先送两位县令往公主府,稍后我有疑问得当面一询。”虞沨再又吩咐。   如此行为,竟是要挖根就底,察明匿灾真相,又怎不让施德惴惴难安,不过此事他已尽失主动,唯有依靠着金相,在京都一番转寰了。   虞沨眼光到处,见那秦相耳目全神贯注,满面凝肃,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垂眸,忽觉有目眩之意,狠狠掐了掐掌心,才再清醒了几分,便不耽搁,告辞而去。   雨势依然不减,酉正时分,已经暗如漆夜。   与那两个县令的谈话,自如虞沨所料,他们一口咬定不曾有匿灾之行,生死攸关之际,也不再忌惮满朝权贵,说起那些被勋贵世家强占的行洪用地,尤其郫南知县,自责不已,称自己身为地方主管官吏,却不查那处原为行洪所用,甚至为保良田,还听取了地主之请,固筑堤防,委实有罪,自请受罚,不过的确没有匿灾之行。   依虞沨看来,这知县声称一丝半点不知情,委实不合常理,县衙里的备案,可写得清楚明白,行洪滩涂,这四字身为一县长吏,难道会不知含义?无非是顾及诸多贵族,又因水部官员都称无妨,这才睁眼闭眼罢了。   受责是一定,可死罪却不至于,不该背的黑锅,自然也不应扣在他的脊梁。   虞沨打发了两人——先在公主府安歇一夜,第二日即可回在职之地,眼下汛情未过,洪涝还未退尽,灾民依然留连失所,有他们两个官声甚好的知县,总比那些贪生怕死,不惜污篾上官的县丞、主薄可靠。   草草用了晚膳,却仍不安歇,在晴空与灰渡满面担忧,兼无可奈何之下,虞沨开始了与饱睡才醒的江汉商谈。   却当起身相迎时,几乎站立不稳,跌坐椅中。   江汉大急,连忙替他诊脉:“世子,您既疑心郫南等县那些‘风寒’患者原是患的疟疾,自己且得当心,您身子本较常人虚弱,更易受染。”   这话将晴空与灰渡唬得怔在当场,就连灰渡的一张黑面,都渗透出一层苍白。   江汉悉心诊了一刻脉息,又问世子可有畏寒、酸痛之状,得知并无后,又再细察世子面色,触及掌心,感觉并无浸冷虚汗之状,方才轻吁口气:“应是操劳过度,世子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几句话的事儿,我正是想问疟疾。”虞沨半靠椅中,一手轻揉眉心:“我于医术只是浅知,不太明白这疟疾一旦发作,是否能有效防治。”   江汉叹息:“济时之前,疟疾无有效防治之方,一旦有人患疾,必成蔓延之势,就算世子称济时之方果然能够起到治愈之效,可依我看来,防却甚难。”   “也就是说,即使眼下将疟疾患者隔离,也难以控制蔓延之势?”虞沨蹙眉,他日日焦心,皆为疟疾暴发,原本想着若尽快察实,或能挽回暴发之势:“这疟疾究竟是以何因传染?”   “说起这点,又是一个难解之惑。”江汉也甚是无奈:“起初以为是人与人接触,飞沫传染,可就算从前一旦发现疟疾患者,便烧死活埋,也难以控制暴发之势,后来,有医者称为‘瘴气’造成,并非接触传染,只要地生瘅毒,就会致病,可这何为‘瘅气’却又众说纷芸,只知或有洪涝、干旱之地,多会发生疟疾。”   “不仅于此,就算没有天灾,各地偶尔也会暴发……但济时曾有论断,并记于医书,流传于世,不过是否如他所载那般,还是无法证明,因他所说那些个名词,竟是闻所未闻。”江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又说疟疾患因,是一种‘按蚊’叮咬传播,又说部份人体内有寄生疟原虫,若有蚊虫叮咬这类人的血液,也会传染他人,又总结了染疟者之潜伏期,大致在十二至三十日,据济时之见,眼下防范甚难,因蚊虫叮咬实在难防,又因各人体质不一,用黄花蒿氽水洗身法也未必有效,只书中有记,济时之母蔷薇娘子曾说疟疾有防治妙方,不过当今世上没那种药物罢了。”   虞沨自是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按蚊”何物,更不知寄生疟原虫又是什么。   “总之,假设那些‘风寒’患者实为身染疟疾,那么,暴发之势是否在所难免?”虞沨又问。   “应当如是,唯有及时救治,才是唯一的办法。”江汉说道。   既然暴发蔓延之势难免,虞沨凝眉,半响冷笑:“那么,也只好如此了。”   ☆、第两百五十八章 朝中风云,城里变幻   两日之后,虞沨之奏章呈抵御前,当日殿议,圣上大发雷霆,那些将行洪滩涂之地占为己有之贵族胆颤心惊,秦相与金相并跪龙座下,率先请责,当然声称自己并不知父辈家传之地竟是“违法财产”,险些引来大灾,对于为何数十载不纳赋税一事,尽都推诿于家中总管,一时间贵族府上“刁奴”丛生,匪夷所思得让人瞪目结舌。   太子在三皇子频频示意之下,又是满怀孤疑,又是犹豫踌躇,持笏出列,为涉案权贵求情,无非是那些不知者不罪,并及时挽回,庆幸未引发大祸的好话,天子却也顺坡下驴,严辞警告一通后,还赞了一句太子仁心宅厚,只将工部牵涉之官员以“玩忽职守”罪名罢职处刑。   金、秦二相才松了一口长气,又被天子接下来的一道诏令吓得悬心。   授楚王世子临机决断之权,务必察明瞒灾一事,重惩企图因私瞒公者,在并州行任何事宜,皆可持诏而行,不需呈章先禀。   诏书快马送往并州。   不过两日,得知楚王世子已经赦了两县知县的秦相就有所行动。   通政司那位秦党知事,忽而畏罪自禁,留下遗书一封,称是受了左通政童纬义之贿利,隐匿了两县知县之奏章,于是乎,另一个负责上下文移的金党知事便首当其冲,重刑加身之后,招供出自己是“受请枉法”,又咬了童纬义一口。   童纬义虽大喊冤枉,却被当朝罢职,扒了乌纱帽,移交大理寺候审。   金相惊出一身冷汗,自知中了秦怀愚之算计,将他恨得咬牙,无奈的是他那党羽已经招供,还是当着御前……正筹谋着该不该将童纬义弄得“畏罪自尽”,却被亲信幕僚霍真一席话提醒:“相公当虑,若此时童通政‘畏罪自尽’岂不坐实了隐藏灾情的罪名?如此一来,施知州岂不难保?”   既然县令不曾瞒灾,童纬义有罪,追究下去,施德作为上级知州,肯定就是知情不报。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施德我也难保。”金相当真被这些时日连番变故弄得心力交瘁,脑子有被门挤的趋势。   “相公不可呀,并州之事还得靠施德看着呢,这会子让他获罪,若他把那事供了出来……”   金相大是懊恼:“大不了就此作罢,事已至此,再不可冒险。”   “相公,眼下朔州都指使、并州卫指使,并那几家握兵之勋贵都投了本金,若这时收手,他们岂不怨怪相公?他们早有图利之心,相公就算陪了本金,也不会让他们满意,故而,这事还得继续呀。”霍真抹了把额上冷汗,暗忖金相当真是“廉颇老矣”,行事越发欠缺果敢。   “那你说,眼下应当如何?”金相对这幕僚是当真信重的,简直就是言听计从。   “金相当劝说童通政,当以子女为念,若他入罪,他才刚入仕之长子又该如何?故而这时,应当以死为证清白,只触壁诸类行为,未免让圣上怀疑是他人灭口,不如绝食绝饮,喊冤而亡,如此,仅有那知事口供,不足为惧,就算他反口再指证相公,这多变之辞也不足为信,再说,他应当也没有这个胆量,相公再使言官上折,质疑那畏罪自尽的知事,他分明是秦相一党,哪里会被童纬义收买?分明是有人想陷构童纬义!相公牵涉进秦相来,把水搅混,一时之间是非也是难断,只要那事顺利,并朔守将们落了好处,再找个时机将施德灭口,世子再怎么察,也没有实据了。”   金相盘算一通,觉得此计当真可行,童纬义虽不是个忠义之人,却极为爱子,眼下他即使招供实情,性命也自难保,还白白连累了儿子,应当能够劝服。   于此,数日之内,京都朝政风云变幻,通政司连连死人,秦相也被言官参了一本,颇有些焦头烂额,而那个掌管上下文移的可怜知事,一会儿咬金相,一会儿咬秦相,一会居然连苏轲都咬了一口,短短几日,居然就疯傻了,搂着大理寺卿喊夫人,并州灾情究竟是谁隐匿,表面上十分地扑朔迷离。   秦相便将“水落石出”“洗清污名”的希望寄托着了身在并州,有临机决断之权的世子身上。   故而,随着八月的到来,虞沨在并州的生活渐渐开始忙碌。   起初对世子“不给颜面”“放洪淹田”的行为极度怨尤的世家们,率先开始了拜访。   常山伯原本就与楚王府有些旧情,他占的“滩涂”面积不大,损失自然就小,最是不以为意的一个,不过顾及着“同党”们的心情,不便与世子示好而已,当得秦相示意一到,自然是第一个登门,先是对孟高的事极尽歉意,便将质疑落在了施德身上,声称属官犯事,又是杀人重罪,施德一不通报监察御史,又不知悉山西按察司,三两日间便将案件审决,封卷移交刑部,虽并州乃直隶州,施德如此行事并不违规,可按察司主管一省刑名,若有疑案可依律纠察,言下之意,似乎是说按察司已得秦相“意会”,且看世子打算。   孟高当然要救,但是这时却不到时机。   故而虞沨只不接话,反而叮嘱常山伯莫将孟高为他所荐之事张扬。   继常山伯之后,并州城名门世家接踵登门,自然不少提说郫南水患,对自家“占地”一事皆表示了惭愧之意,不少人似乎猜到世子奏章上有为当地“不知者”们求情内容,皆称铭感于心,便有提出邀宴者。   虞沨自然不负盛情。   觥筹交错之余,便有人“猜测”匿章一事的究竟,就算没将矛头直指金相,却不少质疑当地知州者。   虞沨广纳“谏言”,遂明断是非,先持天子之诏,临机决断,将两县“指证”知县“瞒灾”之县丞、主薄先行免职,却只让知县将人扣押下县,似乎无意亲自审理。   随着京都的“风云变幻”陆续传来并州,兼着虞沨的有意侧重,施德在秋暴不断的八月,日子过得就像这扑朔迷离的天气一般,焦灼慌乱得很。   这一日纠集起亲信属官,连着两个成年的儿子,并“冰雪聪慧”的女儿兰心,在茶厅里再度议事。   “这次竟被秦相一党先下手为强,虽童纬义以死为证清白,可那知事已然认罪,兼着世子又将县丞等人免职扣押,显然也是偏向于知县无辜,这不管朝人何人匿章,到头来我都难逃罪责,圣上之意,可是得重惩。”施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在暴雨如瀑的日子里,手里的折扇频频摇动,“咣咣”地扇着风,竟比酷日当空时更觉炎热难耐。   一众人晦莫如深,包括了他那两个儿子,也是面面相觑,不知眼下时局对家族安危有何影响。   就连往常“睿智远谋”的施兰心,这时也是心不在焉。   施德显然对两个儿子不抱太大希望,开口点了兰心的名:“三娘,你来说说,眼下究竟应当如何?”   兰心美眸半抬,似乎心神才回到座中,丰丽的唇角半卷,弧线精致的下颔慢慢一扬:“父亲不消担忧,委实自从世子察明水患之因,果断扒堤泄洪,便注定会将事情导向眼下局面,若说这么多勋贵世家牵涉其中,仅仅只让两个知县当罪也太滑稽,但圣上会不会追根刨底,却是难说。”   “此话何意?”施德忙问,一众属官尽都洗耳恭听。   “无论世子,抑或圣上,应是心知肚明,这匿章一事,必是朝中两相联手,不做追究当然不行。秦相想是也明白这点,方才先动了手,不过圣上却将童纬义交给大理寺,并未亲审,这似乎就说明了态度……圣上并不想让事情涉及金相!而金相一番举措,显然是要将局势扰乱,眼下涉案者死的死,疯的疯,真相如何已难断定,至于世子……曾经说过一句话,知县可能无辜,却说不准是底下人心怀叵测,这是什么用意?”施兰心两眼熠熠神彩,恍若秋波盈盈。   霍起表示赞同地颔首:“金相舍童纬义,便是要保全大人,将知事的指证归结于秦相指使,称为诬告,又有世子将涉案诸人扣而不审,也不像要深究之意,至于‘真相’无非为二,要么是咱们匿章,要么是秦相布局,为的就是借此事打击金相,大人想想,可不可能是那几个县丞瞒灾,通政司并未收到奏章,而秦相造成知事畏罪,诬陷童纬义,横竖眼下,另一个知事已经成了疯癫,言辞不足采信。”   “故而,此事全凭圣断。”施兰心又是一笑:“而圣上将童纬义交给大理寺,便是要维护金相的意思,到底关系到太子之势,圣上既要稳固储位,又怎么会助秦抑金?只要金相当势,父亲自然无礙,黄花蒿的事情,金相可全要依靠父亲呢。”   施德蹙眉思量着当中的弯弯绕绕,终于如释重负。   但施兰心却忽而肃颜:“不过,秦相想来也知其中关健,故而这些时日,城中世家才与世子来往频繁,虽世子应会听丛对圣命行事,可咱们也不能听之任之,勋贵们也当对世子示好,父亲可请宁平候、阳明候等几位执掌卫所之世伯为首,登公主府拜访世子,以示咱们的态度。”   此议引得诸人赞同,尤其是霍起,对兰心的“智慧”赞不绝口:“三娘果然是我并州巾帼,远见谋断胜过在下等须眉浊物。”   施兰心莞尔一笑,心下暗忖,在这关健之时,也该到她粉墨登场。   ——虽未及冠却才华横溢,儒雅俊秀又不失威仪慑人的世子,可曾准备好与慧冠并朔,无双才貌如我,来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共谱一段世人皆羡、比翼双飞之佳话传奇?   ☆、第两百五十九章 巧“断”疑案,兰心“晦”质   繁忙的交际应酬中,虞沨的谋划也自有条不紊。   魏渊于华北诸地走访暗察,短短一载间,已将各大勋贵、世家恩怨关联理出个分明的脉络,密书递于并州,尤其让虞沨欣喜的是,魏渊暗下留意到直隶、燕南,以及山西等地手掌卫所诸家的纠纷与联系。   其中盘根错节,复杂纠缠,一时不能细分。   虞沨尤其注意的是身任山西都司指挥使常信伯,与省府朔州、并州两地的勋贵关联。   而魏渊信中也有提点,自从四月以来,常信伯柴远同频频与金相、施德联络,还曾亲自来了一趟并州,据安插在都司的天察卫报,似乎柴远同又在联络家族交好之勋贵,筹集钱银,交给霍起兄弟。   金相幕僚霍真,也曾去朔州都司与柴都使碰面。   于此,虞沨更有清晰方向,基本确定了黄花蒿一事,大概牵涉到哪些勋贵。   一省都司指挥使,掌各州、府之卫军,职权极重,多数为当年追随高祖起义的旧将,功劳威望皆有,就连圣上,对这一批勋贵,也是不得不忌惮抚慰,而柴远同与直隶、湖南两地都司、卫所守将,其祖上与金家都乃莫逆之交。   这便是圣上既欲打压金氏一族,却不得不有所顾忌的原因所在。   假若柴氏牵涉进瞒疫囤药之事,要想借机使金相获罪,无疑更加艰险。   虞沨提笔,书下柴远同之名,又再其下分别写下宁平候、阳明候,这两人一个是并州卫使,一个是卫下千户,家族与柴氏紧密相连、祸福同依。   又写下几个姓氏,这些人,都属柴远同近交,虽不是人人手握兵权,可财力、声望极重,很有可能牵涉入这次事端。   尤其鞠家,家主鞠用,在太宗帝时官拜平章知事,七年前帝崩而致仕,归来并州,眼下他的长子鞠兰,还任着吏部郎中,有一子一女,儿子娶了柴远同之嫡女,女儿远嫁湖北,为湖北都司之长媳。   这又是一脉势力。   虞沨眉深似锁,搁笔归座,纸上虽是区区数家,可在这些家族后却是盘根错节,姻亲故吏旧交有如蛛网,牵连巨大,若因并州疫情一事,危极他们,必生动乱。   其中关健之人,就在柴远同,柴家系大隆有功之将,除了山西辖下州府卫所,甚至与燕南、直隶守将交情深厚,那么,得想办法从他身上着手,扰乱他与金相之同盟,于此,至少华北区域无忧。   利益二字,是为根本。   正自沉思,灰渡入内禀报,称天察卫有密报。   却是虞沨早些时日令人察探各地市面黄花蒿一事有了反馈,果如所料,华北地区药市上的黄花蒿已被收购一空,因而,导致本因春旱,此年黄花蒿大面枯死之西南、华南等地药价飙升,甚至涉及全国。   假若此时并州暴发疟疾,朝廷于各地征收黄花蒿,价格更会涨高,据前世“经验”,一剂足至六十两白银,治愈疟疾一人至少需要一剂,因水患得到控制,就算患疾人数不似前世那般近十万人,应当也会发展至五万左右,就算之前因着自己与旖景“不约而同”地收购行为,导致药市对黄花蒿有所敏感,药价有轻微的上涨,假设金相一伙以十两银一剂之价收购黄花蒿,本金大概需要百万两白银,才能买断华北之市,便以五万剂的需求量,朝廷一旦从他们手上征购,至少需要三百万两白银!   两百万银的巨大利益,以致这些勋贵罔顾人命,丧心病狂。   就算均分,每人大概也能分得数十万两,这是什么概念?眼下大隆,一品大员之年薪折合为银两,大概一千两银,就算在一品官员的位置上“奋斗”百年,也才十万两银。   而借着这次疟疾,几家勋贵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获一品大员数百年之薪俸!   天子如何能想到,动用国库数百万巨资,结果是让几家勋贵中饱私囊!   等等……   虞沨忽然扬眉……   当年朝廷极为及时下拨赈灾之银,何故最终造成数万百姓丧生?按理来说,就算五县洪涝致疟疾之势汹猛,霍起兄弟手里十万剂黄花蒿足以救治疫情,难道说,他们……   并州疟疾暴发,必然导致全国各地人心惶惶,而救命良药黄花蒿更是供不应求,以致各地药价高升不下,就算并未曾发现疫情之地,那些个贵族、富甲也四处求购,以防万一。   一个大胆的猜想,让虞沨猛然起身,险些带倒了圈椅。   “世子当心!”灰渡慌忙去扶。   锦帘这时一掀,晴空步伐慌乱,张口就禀:“世子,郫南、奉城等县均有天察卫急禀,说多处村庄,甚至县城里,染‘风寒’发热者急剧增多,那些个疫病所门前水泄不通,甚至连着街道上都躺满了就医之人。”   该来的始终都来了,疫情一事,施德再瞒不住!   虞沨闭目,锁紧的眉心,越加决然。   “今日宁平候有邀……”当再睁眼睑之时,墨眸里又是一片风平浪静,今日雨住,有秋阳闪烁云层,映照他侧面之时,眉梢处略微泛亮:“备车,往珍味阁……请上江汉一同。”   灰渡连忙快步往外,安排随侍车驾,只晴空紧跟其后叨念有声:“前些日子是世家,这些日子是勋贵,世子可真有口服,不想在这地方一州,应酬竟比京都时还频繁。”   ——   世子车驾才至珍味阁,驻于正门,刚刚一掀锦帘,乌靴踏稳阶前尚还残余积水的路面,便闻一阵喧哗,两个身着裋褐,腰系灰带的少年你追我赶地冲了过来,一个叫嚷:“小贼,还我钱袋。”一个高喊:“泼皮血口喷人,光天化日之下,竟要夺我私财。”   前头身着蓝襦的少年才至世子车前,一个趄趔,扑倒在地,被后头的青襦少年一把摁住,一手往其衣襟探入,似乎是在争夺物什,那蓝襦紧紧摁着衣襟,一边挣扎一边叫骂,两人也不顾满地污泥,扭打起来。   这珍味阁位于闹市,今日又是少见的晴天,不少往来百姓,见起了争端,迅速围拢观看。   灰渡见此地嘈杂,唯恐生乱,看向世子。   虞沨眉目舒展,微举右臂,示意稍安勿躁。   “还不还我钱袋,那是主家交托给我,让去市上购买笔墨,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不想被你这小贼抢先一步夺去。”青襦咬牙,半跪于地,两手撕扯着蓝襦的衣襟。   “好个泼皮,我不过大意跌了钱袋,立即拾起,竟被你空口污篾,欲据为所有。”蓝襦不甘示弱,满是污泥的手掌一扬,抹了青襦一脸,又抬脚一踹,翻身坐起,就要夺路而逃。   可是人群已然围拢,青襦也是身手灵活,一个翻身,抱住蓝襦的脚腕,再次将他绊倒,又是一场扭打。   忽有一儒雅“郎君”分开人群,穿着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箭袖玉腰,生得是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眼,顾盼含情;往人前一站,腰身楚楚,即使一身男装,行止间难掩娇俏,又见她轻启朱唇时,齿如编贝:“大庭广众之下,休得大打出手。”   这管声音,有如水流潺潺,清脆柔婉。   蓝襦脱口而出:“与你何干,真是狗拿耗子。”   “住口!我家娘子可是知州千金,刁民竟敢口出不敬。”白衣身边站出一个小厮装扮——这位就更绝了,明明一身男装,却以青螺画眉,胭脂染面。   “小厮”先是斥了一句,又像是悔悟失言一般,掩口看向白衣。   白衣咬唇,秋波里满带嗔意,微微瞪向“小厮”,又恍若无意地扫过负手而立,一身浅紫长袍,发带珠冠的世子,不过略微的一停,柔和轻媚,似那柳叶拂水过,清漪如笑开。   人群里议论之声随之而生——   “竟是并州明珠!”   “今日我等可真是幸运,得以目睹施家千金。”   “这下好了,有施家娘子在,必能明断钱袋归属何人。”   “那可不是,施三娘可是曾经审断城北命案,还那可怜妇人无辜清白的‘清天’。”   这小娘子竟然审过命案!江汉心下震惊,有意留心了白衣两眼,心里暗忖,这淑女貌美,倒当得并州明珠之称,不过这一目了然的娇媚模样,穿着起男装来却甚是造作。   因着身份昭显,施兰心却并无扭捏,看向那两名已经停了争执,垂手站立起身的少年。   世子声色不动,兀自袖手旁观,灰渡只顾留意四围人群,心神尽在风吹草动,晴空微咪着眼,一直留意着蓝襦的举动。   “清天娘子,您可得替小民作主,这钱袋分明是小民主家交托的,若是这么被人夺去,小民回府可不能交差。”青襦先开口恳求。   蓝襦不甘示弱:“清天娘子,这钱袋分明就是小民之物,早先才在赌坊里赢的,是这泼皮血口喷人。”   “你二人各据一词,可有实证。”施兰心问。   蓝襦立即接言:“就是,你说我手中钱袋是你的,可有实据,可知钱袋里有多少银钱?”   青襦得意一笑:“看你还如何抵赖,主家亲手交予我的东西,我自然清点过,里头有十两银一錠,五两银一錠,二两银三錠,共是二十一两银。”   蓝襦冷笑,这才从怀里摸出那钱袋,当众倒出里头的银钱:“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十两银一錠,五两银一錠,二两银三錠,并……铜币二十文。”蓝襦拈起一串铜钱,套在食指上打圈儿:“既然是你的钱袋,如何说不仔细?”   人群当中一片附和,看向青襦的目光就有带着责备了。   青襦大急,但却无从分辨。   这时,施兰心一声轻笑:“好个狡辩之法。”移步上前,将蓝襦指上的铜钱取下,又抛回他的手中:“只有这一串是你的,钱袋并银两却是这位小哥的物什。”不待蓝襦狡辩,施兰心已经肃颜:“假若钱袋归属于你,如何解释旁人能知其中银两实数?你原不知银两多少,只是在当中加了一串铜钱而已,其实要想使诈,应当拿出一錠来,再添加上一些,才更真实,可你抢拾之后,身后便有人追,你一时无睱多动手脚,慌乱之余,只来得及加上一串铜钱,看你衣着粗陋,身上只怕也没有备下银錠,应当只有铜币,否则若是多往里添上几錠银,倒也让人一时难断。”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才有如醍醐灌顶,大加赞同。   而那蓝襦心下不服,正待狡辩……   “你若还不服,只好请人将你两个逮去州衙,这位小哥既称是家主交给的银两,想必应有人证,而你……你在哪家赌坊赢的钱,也不是没有问处的。”施兰心胸有成竹:“看你的样子,也是因为贫寒才起了贪心,我原本有意放你一回,只要知而悔改,今后再不行这泼皮昧财之事,便不追究,但倘若你执迷不悟,便是贪心不足,可论盗罪,即使未遂,也逃不过鞭笞体罚。”   蓝襦这才泄了气,再不敢强辞夺理,将钱银交还失主,灰溜溜地夺路而逃。   人群之中便有赞誉,都称施兰心聪慧持公,又心怀仁善。   虞沨浅笑转身,这才见宁平候正从酒楼迎出,远远就抱了个揖,却在见礼后目视世子身后一滞。   “郝世伯,怎生如此凑巧,侄女儿馋这珍味阁的珍珠鸡,眼见今日放晴,才乔装来此……”施兰心巧笑嫣然,活泼泼地上前见礼,目光这才“正式”地停驻在世子身上。   宁平候也笑,似乎很是疼爱这位“姪女”:“当真巧了,该你有这口福……世子,这位是施知州的千金。”   “原来是世子。”身着男装的兰心姑娘屈膝一福:“兰心久慕雅名,今日得见,喜不自胜。”   虞沨浅浅一笑,侧身微避:“相请不如偶遇,施姑娘请。”   ☆、第两百六十章 阴霾骤生,有客远来   觥筹交错、一宴欢长,居然到申正才散。   虞沨“请”江汉,便是为了替他挡酒,故而归去之时,江汉已经不能骑马,歪倒在车厢里,晴空连忙冲了解酒茶奉上,却是兴灾乐祸:“今日有淑女在座,江大哥比往日更添豪爽,简直是来者不拒。”   “我这是贪杯,又不是贪美。”江汉打了个短嗝,拍了拍胸口,微微坐正:“不过那女子的确志大,又颇有几分才华,与往常那些个深居内宅的官宦千金不同,听宁平候说的那件事,城北杀人案,所有罪证都指向死者之妇,多得这女子寻得蛛丝马迹,才为那死了丈夫,还险些蒙冤的妇人脱罪,并查明真凶,绳之于法,就说今日,那桩钱袋归属的纷争,我看了半日,也不知那两人谁是原主,这施三娘三言两语便判定是非,当真了得。”   “那是你傻。”晴空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看了看带笑不语的世子,着意地显摆:“世子必然明白,今日不过是场闹剧而已。”   “呃?”江汉一个挑眉,也看向世子。   虞沨却用手里折扇,挑了挑卷帘,扇柄处垂下翠玉葫芦,在帘外天光映照下有水色微晃:“天色阴晦下来,转眼就有暴雨。”   “世子又卖关子。”江汉恨恨咬牙,又向晴空讨好:“咱们才子说说,怎么是场闹剧?”   “什么凑巧,分明是那施三娘有心卖弄才智。”晴空眉飞色舞:“我不错眼地盯着那个   昧人钱财’的小儿,他一直将钱袋放在襟内,不曾拿出,后来众目睽睽之下,更没有机会将铜币塞进袋里,说明什么?”   “这能说明什么,他大可在拾抢钱袋之时就动手脚。”江汉不解。   “若他有意昧人钱财,拾得钱袋后必会拔足飞奔,哪里就会一下子想到当众争论,再有,那失主只落后寸步,紧追不放,他又哪里有时间从身上掏出铜钱,再松开钱袋系结,再将铜钱放入,再将钱袋系紧,再放进怀中?这一番行动下来,早被人纠缠住了。”晴空那一连好几个“再”,语气越渐加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钱袋可是系得繁复,双扣为结,绕了起码两圈,你试试能不能一边飞奔,一边看着手里绕结,不让人抓住。”   江汉愕然。   晴空得意地又是一扬下巴:“那钱袋子是浅青色软缎制成,若是曾跌于路面,必然会染上污泥,可当那小儿拿出,却是干干净净。”   连着多日暴雨,就算今日放了晴,道路上仍是遍布积雨湿泥,两人都称钱袋曾经跌落,怎么会不染污泥?   江汉这才笃信,笑面朝向世子:“看来佳人有意,应是冲着世子。”   虞沨依然不搭腔。   晴空尤其不屑:“施三娘那样,也能称作并州明珠、才貌双全?说不定那件什么凶案,也是施知州为了让她显现才华有意弄出的一波三折来。”   江汉浅咳:“至少还是有些心计的嘛,再说,人家的确还算是个窈窕淑女。”   “哼,看她那娇柔造作的模样,比五娘可差远了。”   五娘是谁?江汉正欲追问,却见虞沨终于有了反应,一扬折扇,“啪”地一声落在晴空的头上:“什么人也能拿来作比?”   晴空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话。   江汉大诧,心道这位“五娘”在世子心目中地位可不一般,施三娘好歹是个知州千金,却连比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一忽想到自家妹子的“心意”,脸色就黯沉了几分。   隐隐,有雷声传来。   却在公主府不远处,车轮忽停。   得得的马蹄声踏响在车窗外,灰渡一个纵身落马,隔窗禀报:“世子,路旁有个女子昏迷,侍卫上前察看,称她满面赤红,口出呻吟,高热炙手。”   虞沨卷帘看向道旁,依稀可见一个粗衣布裙的妇人,倒卧一侧。   再与江汉对视,虞沨眸中有暗涌袭卷。   江汉这时酒意也去了大半,见虞沨撩帘而出,立即紧随其后。   “世子留步。”江汉当见那妇人形状,出手拉了一把虞沨,蹲身往前,长指号脉。   虞沨往前一挡,回身一顾。   眼角余光到处,见疾风卷得道旁叶落翩飞下,一个微探的人影彻底没入墙角。   “世子。”足足过了一刻,江汉松手,重重点头:“七成把握。”   有人,总算耐不住了……   眉心一沉,虞沨转身:“将患者带回公主府。”   “世子!”江汉有些焦急:“若是那……难保不会散播。”   “无妨。”虞沨果断颔首,看了灰渡一眼。   “是。”灰渡一个并步,垂头称诺。   风雨如晦,转瞬即至!   晚间,江汉已经确诊,妇人身染疟疾,已至发热期,情形十分危重。   已是子夜,虞沨并未安歇,这些天暴雨不断,以致让他常受体内寒凉折磨,虽经江汉施针,勉强能支撑病体,在人前显示无礙,可一到深夜,肩脊腰椎的阴痛时起,让他辗转难眠,又兼着顾及政务,并无养精蓄锐的时间,忙碌不停,这半月间,已是袍带渐宽,甚显憔悴,这一日申时回府,又忙着议事修书,几轮令下,才遣散了众人,服用药膳后,半靠着床榻养神。   “世子,我已将患者隔避至北院,严禁旁人出入,并挂重帐防止蚊虫叮血,但却不敢保证……还请世子下令,使众人以黄花蒿氽水沐浴,洒药灭蚊,眠时支帐,才能以防万一。”江汉全副“武装”,回话时隔着四、五步远,并以浸了药水又烘干之棉巾遮住口鼻。   虞沨眉宇紧锁处,此时难掩疲惫,微微合着眼睑,似乎有冷嗤一声:“有意将患疾之人弃于我必经之道,这是料定了我不会置之不顾,刚刚从疫病所请的那医官怎么说的?应为风寒,暂难确诊……他们是要行动了,这才下了决心,企图让我感染上疟疾……不知我若真得了病,他们意欲何为……江汉,你定要……救那……”   患者两字,几欲不闻。   江汉当见世子往后一侧,心下大惊,倾步上前,却终是不敢贸然触及,迭声唤入灰渡与晴空。   “世子似乎晕厥过去了!”晴空语带哭腔。   “快,先拿黄花蒿水来。”虽然从北院前来之际,江汉已经沐浴更衣,这时却半分不敢大意,忙让灰渡再准备净手,才敢替世子诊治。   黑沉沉的夜空,一丝银雳划破,如冷剑锋利。   青瓦上顿时喧嚣再急,而榻上男子,双目紧闭,呼息渐微,陷入黑沉已深,再不闻这雨如落瀑。   这一场雨势足足下了数日,三日后,雨停,黯云阴森,多县疟疾“突然”暴发的消息,在并州城内轰然传开,本就如晦的阴沉,更加黑云四拢,压迫得人心惶惶。   施德连忙前来公主府,却被直言相拒,并不曾与世子谋面。   灰渡脸上像罩了外头的晦光,说出的“世子有疾”四字,让施德心中狂喜。   “这可不好,眼下多处县城,都有禀报疫情……世子又曾去疫区……下官当然希望世子无礙,可还得当心才好,莫如,请疫病所的医官……”施德强抑欣喜,一脸的担忧牵挂。   灰渡更添烦躁:“不必,随行原有大夫。”   施德不想遭拒,暗喜之余却也掺杂着丝焦急,他可没想过让世子不治,这位可是天子信臣,若真在并州有个好歹,追究下来……正想再坚持几句,却听灰渡已经摞下“送客”两字。   施德满腹惺惺,当出公主府,方才甩袖:哼!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边回州衙,忙着书写密信递往京都——“一切顺遂,三日以来,世子闭门拒客,一改前些时候应酬不断,情形蹊跷,估计已然身染疟疾,再不能插手并州诸务,相公可依计行事”——一边写下第二封奏章,上呈天听,强调并州疠疫之险急,与黄花蒿如何“急缺”,市价如何见风而涨的“实情”。   京都锦阳,也被并州突然暴发不可收拾的疫情震惊!   一如当年,朝臣展开争论,秦相为首一派,力谏应当强制平抑药价,征各市黄花蒿送往疫区。金相一党自有对策,摆证据讲道理,称今年春旱,导致黄花蒿大面积枯死,数月之前,药价便飙高不下,并州药商虽有积货,却是花重金购得,更何况眼下大量收购黄花蒿,更是得费重金,若是强抑药价,必使各地药商损失惨重,又不能及时救治疫区百姓云云。   一连几日殿议,吵嚷得不可开交。   三皇子府,某妖孽拿出半月前收到的并州来信,凤眼稍扬,眸光熠熠:“可侍机而劝太子谏言……”   虞沨,此人当真是神机妙算,抑或心细如发?   八月中旬,陆续有“药商”抵达并州境内,可是却被守军拒于城门之外!   那些“药商”无计可施,滞留在距离并州十余里外的东阳镇。   东阳镇因距并州不远,虽仅是一条小镇,但客栈林立,为往来客商提供住宿之处,因此十分繁华,歌舞妓坊占了半条长街,茶楼酒肆更是通宵经营,这里没有宵禁的概念,一派笙歌靡丽,即使这时因为疟疾的阴霾,多少让人惶惶不安,可到了夜间,照常有那些贵族纨绔,闲汉豪强出城寻欢作乐——今宵有酒今宵醉,不论世间多愁苦。   当然,还是有那些个镇上百姓,偶尔议论起并州辖下,正在生死攸关挣扎的患者。   “又是洪涝,又是疟疾,今年当真天灾不断,可怜那些得病遭灾的人……仿佛因为春旱,又枯死了不少药草,这可怎生是好。”   “似乎是黄花蒿吧,原本价廉之物,这时有金难买。”   “怎么听说镇上住着的那些药商,就是运着这救命的黄花蒿前来,却被拒之城外。”   “似乎是知州下的令,说他们这些奸商,趁着天灾,坐地起价,想炒高黄花蒿的价格,所以,才不让入城。”   “这些奸商真是不得好死!”   忽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满面带笑,上前搭讪:“各位阿叔,可知这些药商住在何处?”   众人见这少年陌生,身后却还跟着数辆马车,打头的一辆围着青锦,看上去不起眼,却是四匹青骢并列,神情都是一肃——就算是知州大人,也只能坐双驾之车呢,看来这少年来头不小。   便有讨好之人,指了指镇东:“都住在迎来客栈,应是怀有不甘,还等着知州大人松口,放他们入城呢。”   少年谢了答话之人,转身上车。   “祖母,看来我们得在这镇上留上一留,孙女儿怀疑,这些客商是沨哥哥请来救急之人。”“少年”轻语,朝向车内安座的妇人,一身明蓝锦禙,上绣紫鸢兰草,青丝间玉簪通透,双鬓尚黑,眉目沉肃。   正是大长公主。   ☆、第两百六十一章 相隔十里,恨不能见   当知并州突然暴发疟疾,旖景大是惊疑——沨哥哥扒堤泄洪,挽救了那场殃至五县,祸及万户之水患,原本以为控灾及时,已经避免疟疾,何故依时暴发?   朝臣们尚且争论不休,没个决断,苏轲又满腹担忧地透露了一个“隐情”——据传,世子也染疟疾,不知现状如何。   大长公主当即决断,带着事先购入的三千余剂黄花蒿赶赴并州:“此事急迫,一如景丫头先前所料,当疟疾发生,必然有人坐地起价,眼看匿章一事扑朔迷离,又生大祸,沨儿也不知如何,并州是我的食邑,那些个勋贵领将,与我颇有旧情,他们欺沨儿年轻,我还能震慑得住。”   原本大长公主没想着带旖景,只让长史官与管家苏直同行,卫国公甚是放心不下,无奈长子苏荇因五月入仕,才授了刑部照磨,也属职官,不能跟随,二郎苏荏也入了国子监,别说无睱,就算告假,他又不精骑射,弱质彬彬一人,反而可能是负担。   苏涟闻讯,倒是立即赶回娘家,纠缠着要同往,大长公主哭笑不得:“你以为你还似寻常,眼下已经有了身孕,哪劳得长途奔波,我若是允了你,亲家还不在心里埋怨我不通世情,快些回去,再别提这些异想天开的笑话。”二话不说就让人将苏涟“扫地出门”“驱回夫家”。   连小姑姑都闻风而至,旖景当然也听说了此事,苏轲并不瞒她,特地让许氏去绿卿苑转告了关于世子的“据说”,原本是想让旖景分析一番,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哪知旖景一听,立即就坐不住了,求到大长公主跟前,硬是要相跟着往并州。   大长公主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出早有打算的那话——   且不说旖景如何作答,还是回到东阳镇上。   并州城已然在望,旖景却提议在十里之外盘桓,大长公主当然没有拒绝,让苏直出面,将一处客栈的小院赁下,以供众随行、侍卫安置。旖景又嘱咐下去,让三顺前往打听,那些个客商的底细,还不见人归来,却被江薇质问到了跟前儿。   没错,江薇姑娘也是同行者。   原来,镇国将军虞栋也听说了那个“据传”,“心急如焚”地立即知会了老王妃,老王妃险些没有当场晕厥,好一番哭哭啼啼,又是要入宫,求太后开恩,说服圣上召回世子,又是要准备亲自赶往并州。   楚王身任右军都督,职重责大,自是不能轻易离京,于此,虞栋便“自告奋勇”,他不过是管着京卫西山所,还没有这般“举足轻重”,告假不难。   当然,他此行往并州,可没有什么好意。   楚王当然会阻止老王妃:“一些没根没据的传言,母亲不可当真,沨儿他身领钦差之职,又有羽林卫护侍,哪能轻易就染了疫病?再者,姑母已经决定前往并州,有她老人家坐镇,母亲但请安心。”   虞栋并未成行,楚王府却被闹得人心难安,江薇姑娘尤其焦急,略一思量,便去了卫国公府拜访:“五娘,当日我救你性命,你曾许诺应我一求,眼下便有一事,请让我随行并州。”原本,江薇以为旖景会婉拒,将话说得十分坚决,不惜搬出救命之恩“索报”,可结果旖景却并未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江薇姑娘这时当面质问的是——眼看并州不过十里,这时也才下午,天黑前入城刚好赶得及,为何在这儿停留?   旖景极难解释仔细,只看着心急如焚的江姑娘幽幽一声长叹。   及到傍晚,暮色四合,三顺却回禀了一件大事——   他与那些药商接触,并没打听得根底,那些药商也似乎心怀戒备,不肯言明来处,也不肯泄露来意,三顺不甘,还在客栈里绞尽脑汁,却忽然就起了暴乱——原来却是药商中一人,不知怎么得罪了当地豪强,被人找上门来寻衅滋事,竟然动了刀剑!   “小的壮着胆子缩在一角旁观,却见那些药商的随行也不乏武艺出众之人,居然将豪强打得落花流水,可不久却有卫军赶至,浩浩荡荡来了百余个,说药商聚众闹事,犯了国法,要将他们逮捕,药商不服,这时正在对恃。”   旖景闻言,越发觉得蹊跷:“祖母,药商们这会子赶到并州,定是为了黄花蒿,可整个华北地区,药市已然脱销,短短数日之间,这些药商又怎么会这么迅速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故而,孙女儿怀疑他们是得了沨哥哥的指令,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习武之人随行,祖母,沨哥哥这时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不过,并州官员竟公然拒绝药商入城,今日前有豪强滋事,没占得便宜,后来又有卫军蛮横插手,若我所料不差,定是那些官员守将与并州奸商勾结,防止着旁人将黄花蒿运往并州。”   她话才说完,心头猛然觉得一阵窒息——假若一切正如所料,那么虞沨的情形应当不会太好,否则,也不会坐视这些药商被拒之城外,并且遇险。   一念及此,眼角便生涩痛,几欲落泪,越发地心如刀割。   恨不能胁生双翼,略过几日风雨兼程,可眼下距他不过十里,却不能坐视这些药商遇险,耽搁,一时一刻,对她都是度日如年。   大长公主深觉旖景之分析十分合理,当即往外:“我去瞅瞅,看看这并州卫所能猖獗到什么地步!”   旖景跟着步出客栈,却被大长公主推了回来:“你留在此处,放心吧,祖母手里这把高祖御赐之剑还没有生锈。”   满街灯火初上,光华流转里,照出细雨凄迷如雾,大长公主一马当先,身后紧随着长史官与苏直,十余名未着革甲,乌衣紧腰的侍卫策马跟随,剑未出鞘,却有凌厉之势散发而出,让镇道上的百姓避之不及。   铁蹄声踏破雕阁轩窗里,婉转隐约的歌声琴音,肆无忌惮的觥筹交错,不过二十骑,逆风疾行,转眼就到了镇东迎来客栈,气派的门厅前,果然有持戈卫军正与一排乌衣剑客对恃。   “我最后警告一遍,尔等刁民,聚众伤人,若不束手就擒,当场斩杀!”领头的百户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身披铁甲,腰悬长剑,威风赫赫。   “军爷容禀,我等合法商民,前来并州是为供给治疟良药,不想被拒城外,又遇豪强生事,欲将我等斩杀劫掠,军爷既属巡城卫所,当护我等周全,何故不问青红皂白,反而要将我等逮捕入狱!”   “狡言诈辩,明明是你等拔剑杀人,这地上的死尸便是铁证。”那百户竖目怒颜。   “这些人分明就是死士,受伤不敌,这才服毒自尽,并非我等所杀。”那药商据理力争。   “不须多言,给我将他们拿下,若有拒捕,当场斩杀!”百户一挥手臂,只听一片锵锵,数十把寒剑出鞘。   那百户勒马长街当中,十分引人注目。   一场杀戮,一触即发。   药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颔首,似乎有妥协服软之意。   一支长箭破风而来,直冲那威风赫赫的马上百户。   一声闷响,但见那百户发髻散乱,却是被铁箭射下了发环。   一片惊呼之声,那百户险些跌下马来,看向还不及收弓,于长街一侧,金鞍之上,冷眼望来的放箭之人。   竟是一个妇人。   锦禙华服,凤目高挑,眸中两道锐利。   “何人如此大胆!”有兵士率先回过神来,“咣”地一声拔剑,直向马上妇人刺去。   一旁的半老男子早有准备,身如疾电,从鞍上直扑往前,拔剑、出鞘、削击,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但闻“咣当”一声,兵士剑已坠地,脖子上却横了一把。   “敢冲大长公主拔剑,你胆子才是不小。”苏直冷声,一斜讽刺。   大长公主!   众人皆惊,不知该信该疑。   大长公主一松马僵,无视长街拥堵,也无视那些剑已出鞘,却呆若木鸡的兵士,缓缓行至百户跟前,纤长的眼角有冷厉更锐:“我刚才听见,你要将这些药商逮捕?”   “这……”下意识间,百户跋扈尽消,威风顿矬,不敢置疑面前贵人的身份:“这些刁民,聚众……”   “你眼瞎了,瞧不出地上几具死尸,皆因服毒?”大长公主目光往阶前一扫,伸手夺过一旁僵硬得有若石像的兵士手里一把长戈,于马上指点着仰面朝天的几具死尸:“眉心发晦、七窍流血、身上剑伤却并非致命,只在手臂、或者腿上,哼,不过浅浅几道,甚至有些血未染衣,这是死于剑杀?”   显然,是人买通死士,故意布局,好让这些药商入罪。   “在下也是奉命……”百户讷讷。   “奉谁之命?巡城卫所?是得了郝有行,还是晋骁那小子的指使?”   百户:……   这贵人难道真是传说中的大长公主,否则,怎么敢随口就将宁平候与阳明候称为小子?   “去,让你上官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这些远道而来的药商,为的是给疫区供给救命之药,何故不能入城,又何故被人追杀,你等为大隆城池之守军,何故助纣为虐!”大长公主冷声一笑:“去吧,告诉明阳候晋骁,我上元等着他前来回话,当众给个说法。”   ☆、第两百六十二章 他乡遇故,才知音讯   旖景并没有立即返回客栈,细雨凄迷中,她一袭碧色圆领袍,束发垂腰,望着长街灿烂,与不断经过的巡城士兵,正在如临大敌,沿街搜寻,清秀的眉头渐渐锁紧。   一个铁甲兵士孤疑地打量着客栈门前的“少年”,上前来质问:“今日有人滋事生乱,外来之人必须经我巡城卫盘查,你……”   话没说话,便有卫国公府亲兵上前,一亮腰牌:“还不散开。”   那兵士定睛一看,认出是国公府“卫”字令牌,当即恭谨了态度——并朔一带皆为大长公主食邑,卫国公府可称并州半个主人,他们哪敢冒犯。   亲兵虎视眈眈逼退卫军,却劝旖景:“五娘,雨势渐急,外头也不太平,您还是回客栈等候公主才好。”   旖景微微颔首,才一转身,却听一侧暗巷里,传出两声低呼:“可是国公府五娘?”   亲兵立即如临大敌,待要上前查看,却被旖景阻止,看了一眼已经行远的巡城卫,压低声音回应:“你是……”   “在下玉郎。”   暗巷里忽然行出一个男子,正是杜宇娘的挚友,脸上依然乔了装,满面病容,看不出剑眉星目。   并未行近,却有一阵血腥味袭来。   “你受了伤!”旖景低呼一声,抬眸之间,却见暗巷里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两人。   “说来话长,五娘,巡城卫正在搜查我等。”   “跟我来。”旖景步入暗巷,他们所居院落位于客栈后墙,有一偏门,从那里进去,方才能掩人耳目。   领着玉郎与那两人回到后院,旖景借着灯火,才看清那两人的情形模样。   一个身姿修长,宽肩窄腰,显然也经易容,与这时的玉郎同样堕眉丧目,五官平凡,往人群里一丢,便再找不出来,但是,他臂上乌衣裂开,有血迹渗出,似乎发墨!   还有一人,却正被那乌衣男子制住要脉,浑身浴血,满面的痛不欲生,呲牙裂嘴,嗓了里发出嘶哑的怒吼,却无法扬声。   入得室内,乌衣人竖起手掌,往被制男子颈后一砍,直接将人放倒,自己却耐不住伤重,险些没有倒地,多得玉郎一把扶住,旖景连忙上前帮忙,将人扶去床榻,忍不住问:“那些药商可是五义盟的人?你们是否奉了世子请托,是否与世子取得联系?”   玉郎显然不知从何说起,又担心乌衣男子的伤势,张了张嘴,一边又忙着验伤。   “先将那人缚住,我点了他的哑穴,却因身上负伤,没法制他不能动弹。”乌衣男子沉声嘱咐。   “你伤势如何?”旖景这时才问了一句,对刚才自己下意识反应,只顾追问城中情形,却不曾问及伤情的“冷漠”略怀歉意。   “在下只受了轻伤,不过首……”玉郎一边在国公府亲兵的协助下,将受擒者捆绑得严严实实,一边说道,却突然噎了一噎,看了一眼乌衣男子,才又改口:“在下这位好友,却被淬了毒的匕首划伤。”   一听乌衣男子果然是中了毒,旖景未免有些紧张,连忙让“闻风前来”,盯着墙角处那枚“粽子”发愣,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秋月去请江薇。   哪知江薇正为在东阳镇耽搁的事情不满,在客房里生闷气,听说旖景“有请”,倒是勉为其难地过来了,不过当知是让她替旁人解毒,立即就表示了拒绝:“我从不替这些江湖蛮客,不知来处的人疗伤。”   旖景被这一噎,半响才解释:“他们应是受了世子请托……”   “当真?世子眼下究竟如何?”江薇半信半疑,却是迫不及待地追问。   乌衣男子抬眸,眼睛里冷光一寒,不过须臾,又恢复了淡然,只对旖景说道:“多谢五娘援手,不过在下自己便能解毒,倒不用劳动旁人。”说完,果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青瓷樽,倒腾出药丸来服下。   江薇这才上前:“既然与世子有关,让我看看伤口……”   “不劳姑娘,区区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乌衣男子却也固执,不肯再让江薇诊治。   旖景见他伤口还在流血,生怕耽搁下去会更加严重,可她委实不会包扎疗伤,又见男子与江薇“僵持”着,竟似两个“对头”一般,便是玉郎也冲江薇黑了脸,矛盾一触及发,深觉无奈,突然想到杨嬷嬷曾随祖母征战疆场,应当会处理外伤,便又让秋月去请。   一番忙碌下来,男子伤势得到处理,有些发青的面色恢复了几分血气,旖景又亲眼瞧见刚才黑血已尽,伤口处的血液转为鲜红,猜测男子果然是有解毒之方,应是无礙了,这才又问起并州城内的情形,以及虞沨的病情。   江薇自然是关注的,尽管见乌衣男子对她神情冷漠,也不曾离开。   只不过那乌衣男子却不愿就此作罢,睨了一眼江薇:“五娘,今日之事多得你仗义相助,使得我们摆脱了巡城卫,又听良玉说起你与世子交情匪浅,原本应当知无不言……不过,五娘也知,我们江湖中人也有自己的规矩,不能将委托人之请泄露,我虽信得过五娘,却信不过这位不知来处的姑娘,还请她回避,在下方能据实以告。”   旖景:……   这两人看来是杠上了,旖景伫在当中,看看才下了“逐客令”,又恢复好整以睱,在铜洗里净了净手上血污,极负君子风范对一旁侍候的秋月表示着谢意的乌衣男子;又看了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喘急促,双目圆瞪满面不甘的江薇姑娘……旖景深深地暗叹了一息,冲江薇陪笑:“阿薇……”   “我只想知道世子是否无礙。”江薇这时却异常固执。   乌衣男子无动于衷,玉郎侧面看向窗外。   旖景心里也有些不耐,强自忍住,拉了江薇出去,走开两步到廊子一侧的梯口,才附耳说道:“等我打听出来,定会转告阿薇,你且回房等等,这两位与世子是旧交,他们既然来此,必是得了世子的嘱咐,今日外头闹了一场风波,惊动了巡城卫四处搜捕,关系到世子的筹谋……”   “这道理我懂,别的我不理会,我只想知道世子是否安好。”风灯微暖的光影里,江薇眼角泛红,那雨丝似乎染满眼睑,有显然的泪意:“五娘,能否立即入城……”   旖景深吸了口气:“我答应你,无论情形如何,明日都会安排你先入城。”   得了这句保证,江薇方才肯妥协,终是在廊里子徘徊,不愿回客房等候。   旖景转身返回,见那乌衣男子正与玉郎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她入内,屏退一应下人,方才起身一礼,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五娘安心,世子无礙。”   悬在嗓眼的心,随着这简短的话重重一落,旖景稳了稳神,说出的话来却使终有些迫切:“这么说来,身染疟疾之谣言是世子有心散布?”   乌衣男子点了点头:“正是,在下昨日才与世子会面,虽见他有些不适,想来只是因为劳累,并没有染疫……世子嘱咐我们暂时不要与并州官员冲突,却也料到会有阴谋陷害之事,果然如此。”   便说起今日那场风波,原来是一帮“死士”假扮豪强,寻去客栈生事,原本是想强抢药材,逼着客商“杀人”,再由巡城卫插手追究,但对方也没想到这帮“客商”是“个中高手”,尺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让“豪强”伤到自个儿,强抢药材,又没有“失手”杀人,完全属于“正当防卫”,倒让那帮“豪强”因为死不成而恼羞城怒,终于有几个咬破了毒囊呈尸当场。   乌衣男子一见事情闹大,又留意到那领头的“死士”却极度“爱惜生命”,目的一达,转身遁走,便当即嘱咐众人竟量周旋,不可与巡城卫冲突,自己与玉郎追击那人,不想这位“爱惜生命”的死士却是武艺高强,远非呈尸当场那几个比得,乌衣男子豁着被毒匕刺体,才将他制服。   “竟然动用了死士,当真的丧心病狂。”旖景咬牙。   “那些人竟然敢冲世子下手,更何况咱们这些区区‘药商’。”乌衣男子也是冷笑:“世子原本也打算事急之时,他便‘痊愈’,但如此一来,又免不得打草惊蛇。”   “今日之事有我祖母转寰,必不会让那些人得逞,想来世子也会得知东阳镇上的事儿,晓得有祖母在,他大可继续‘染疾’。”旖景看向墙角依然昏厥不醒的“粽子”一枚,唇角一卷:“既然动用了巡城卫,只怕这幕后布局之人,便是卫指挥使,这人若非死士,身份上必有查处。”   乌衣男子略有些讶异,眼中厉光一掠,却微微颔首:“在下也是这么想,方才竭力捕得活口,眼下这人应当如何处置,还得与世子商议。”   过了一个时辰,大长公主归来,旖景便让乌衣男子与玉郎前往,将此事详细又说了一回,大长公主遂也将迎来客栈的事细诉——那百户不过须臾,便请来了阳明候晋骁,看来是这位千户候亲自在东阳坐镇,当见大长公主,他也不敢再强称“药商”违法,只说一时不察,险些冤枉无辜,又解释并州诸县疟疾暴发,城中才行戒严,知州施德为了不让这些药商坐地起价,再将黄花蒿价格炒高,方才与卫部商议,暂时禁止药商入城。   其中真实目的,旖景自然心知肚明。   众人议定,次日一早,旖景与江薇先入城,到公主府与世子商议,大长公主暂且留在东阳镇,保证“药商”安全——无论是宁平候还是阳明候,父祖与老国公苏庭都曾有同袍之谊,论情论法,他们还不敢对大长公主不尊,旖景与江薇两个女子,入城也不会引起注意,不至打草惊蛇。   而那个必有身份的“俘虏”,也暂时留在这间客栈,有大长公主与国公府亲兵在此,巡城卫也不敢入内搜寻。   乌衣男子与玉郎身上有伤,追捕“俘虏”时又曾被巡城卫目睹,为以防万一,也只能暂时留在客栈。   一切商议就绪。   这一晚对于心系十里之外的旖景来说,却是分外难挨,淅沥的雨声,扰得她辗转难眠,揽衣靠坐,细数心情,才发现自己得知他安然无恙,依然不减牵肠挂肚。   分别才将将一月,可这一月却太过漫长。   她不知道,十里之外的并州公主府内,一扇轩窗里,也有人隔扇听雨,彻夜长坐。   ☆、第两百六十三章 门外争执,室里缠绵   天光未亮,钟声初响。   厚重的城门开合间,黯哑之声唤醒并州城秋雨濛泷的清早。   及到辰初,随着往来人群,一辆单骑青漆车轧轧地驶入城门,车身朴实无华,毫不引人注目。   马车穿过城内的灰石大道,繁闹喧嚣的祝月街,东入内城,终于到了公主府外。   车才停稳,江薇早已迫不及待,就要掀帘子下去,却被“车夫”打扮的国公府亲兵低沉地声音阻止。   “五娘,角门处有人似乎正在争执。”   旖景稍开一侧车窗。   此时,雨势正停。   不远处公主府角门外,一辆香车静置,锦盖垂下流缨正自跟风轻扬。   窈窕淑女被手中的棠花油伞半挡了面容,只见她朱红绣裙在黯沉的天光里,一抹刺眼的旖丽。   身边的丫鬟手叉小蛮腰,尖颊高抬,正斥责着挡在门前的青衣小厮。   “别不识好歹,我家娘子专程来探望世子,还不入内通传!”   小厮同样昂着头:“世子早有嘱咐,因身子不适,拒不见客。”   “你可知我家娘子是谁?”丫鬟趾高气扬。   她家娘子终于移了移手里的油伞,露出半张面容,远远可见翠眉轻挑,唇角噙着高傲,开口,语气甚还和婉:“我父亲乃并州知州,得闻世子患疾,忧心不已,嘱咐我捎来防治疟疾之良药,还请小哥入内通禀一声,容我与世子当面细说用法。”   此人正是施兰心,自从世子“患疾”,闭门不出,她甚是忧心,就怕耽搁下去,使“疟疾”拖重,这次登门,一是怀着探个究竟的意图,二来也的确是为了世子安康着想。   只想到那日席中,世子待她温和有礼,全不似父亲与州衙官员们声称那般肃颜厉色,半分不通转寰,兰心姑娘且以为世子于公严厉,于私却对她与众不同,一颗芳心悸动,当下便打算趁着世子患疾之机,行这雪中送炭的“好事”。   想来那日珍味阁,世子对她的“冰雪聪明”已是赏识十分,再加上这回“送药慰问”之情,与接下来她的一番“大义善行”,哪里还不会“倾心生慕”?   门房小厮听说是知州府上的千金,倒也有些犹豫,似乎真让人进去知会了,自己却依然挡在门前,不得准信,不肯通融。   施兰心等候之时,才发现不远处停在墙根的那辆青漆马车。   一个眼光过去,满心不以为意。   单骑青漆,看着就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应是与公主府有供给来往的商贾。   旖景十分有“耐心”地等候着知府千金“行事”。   须臾,便见一黑脸侍卫一步迈出门前,隔着老远,也能感觉到他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气,旖景微叹:这千金怕是要吃闭门羹了,灰渡那张脸,比往常更黑了几分,只怕是烧熏了十年的锅底,也是难比。   灰渡压根就没打扰世子,一听下人说“知州千金”四字,就怒不可竭。   施德打的什么主意?先是企图让世子染疫,还好没有让他得逞,这会子又再行这美人计,灰渡恨不得将施家父女一剑穿心。   施兰心却也认得迎出的是世子亲卫,心下尚且欣喜——应是世子有请了吧?虽说“疟疾”曾经的“名气”让人难免生畏,可医官们也都说了,有济时改良之方,又有黄花蒿在手,这病再不致命。不过此事知者甚少,多数人还是“畏疟如虎”的,自己冒着风险亲来送药,世子又怎不会感念于心?   兰心姑娘“满面担忧”:“不知世子……”   “世子不见客!”灰渡冷声一句,冻得远处正看热闹的旖景都打了个冷噤。   施兰心脸上的担忧一僵。   “还真是不识好歹,眼下疟疾猖獗,我家娘子好心好意送药上门,你一个下人……若是耽搁了世子的病情,你可担当得起?”施姑娘身边的丫鬟很有些“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胆气。   这话简直就是戳中了灰渡的怒穴。   “滚。”简短一字,却声如滚雷。   施兰心杏目圆瞪,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丫鬟想来与她家娘子横行并州惯了,哪曾受过这等污辱,一步上前:“好个奴才……”   “锵”地一声,寒剑出鞘,直指瞬息花容无色的某个“忠婢”。   “若还不滚,休怪我剑下无情。”   旖景暗叹,真应该让秋月跟来,瞧瞧灰渡对别人的态度,只怕就再不会为多年前汤泉宫“不肯泄密”一事耿耿于怀了。   冷剑相逼之下,饶是施兰心有几分“功力”,脸上也再挂不住“闺秀气度”,冷脸退后,转身,抛下“回府”二字。   “三娘,就算他是世子亲兵,也不能如此对待我们。”丫鬟上车之后,才缓过神来,又再不愤。   “世子应当是真的染疫……”施兰心却若有所思:“否则,亲兵也不会这般如临大敌。”   “那,世子岂不危险?”   “应是已经受到控制,否则,亲兵听说咱们有治疟良方,怎会问也不问一句……想来世子出行,王府也会有医官跟随,疫病所既然都知药方,京都的医官应当也知,不过是世子不想让人察觉他患疾罢了。”   施兰心满腹计较,脸上阴晴不定,却在经过那辆安安静静的青漆车时,微一侧面。   隔着纱窗,只见对面车窗慢合处,一角樱红彩袖收回。   旖景当然是等那锦车行远,方才下车,门房小厮才合上角门,又听门环叩响,拉门一望,却见又是两名女子,不由暗诽——今日这是怎么了,才走了知州千金,不知又来了哪位公候贵女。   尚不及询问,却见“车夫”一步当先,亮出腰牌。   !!!竟然是自家人?   “这位是国公府五娘,世子现居何处,前头带路。”   旖景一行自然畅通无阻,随着殷勤引路的门房,到了世子暂居的东院,老远就见刚才还满面杀气的灰渡,大步迎上前来,似乎心怀激动,只见江薇二话不说就要往世子卧房里闯,才伸臂拦了一拦:“五娘,世子正在施针,还请稍候。”   “不是说染疫一事是世子有心散布?”问话的却是江薇。   “世子虽未染疫,却因旧疾,再加上连日劳累,当真病了一场,这几日才好些,却因着琐事不断,到底不能静心,五娘来了就好,也该劝劝世子……”灰渡话未说完,却闻门响,江汉提着药箱出来,一见江薇,大是诧异。   “哥哥,世子如何?”江薇才问了一句,却不待回答,提着裙子就要进去:“我去看看。”   “阿薇……”却被江汉一把阻住,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旖景,颇有几分复杂的情绪含在里头,终究却是颔了颔首,只对江薇说道:“世子无礙,这会子却没有空闲与你说话,你且先随我去安置。”   “哥哥……”江薇大急,还待要坚持,却被江汉不由分说地拉着手臂,有些强横地带出了东院。   “五娘,世子昨晚听说大长公主到了东阳镇的事儿,猜测着您或许也会同行,早有吩咐……五娘请进。”待灰渡说完那最后一字时,旖景已经挑帘而入,青锦竹遮晃晃,再不见身影。   隔屏之后,晴空正替虞沨披上外衣。   他青丝未束,散在肩上,棱角分明的面庞更显得清瘦凌厉了几分,只神情还是那般温文儒雅,当闻脚步声,抬眸看来时,墨眸幽遂,却含笑意。   薄氅披肩,衣带散乱未系,却并不因冠戴不整,显出半分窘迫。   旖景在屏侧驻足,相隔不远,身心已经被吸纳入他幽遂的眼底,但那万语千言,一时凝噎。   是思念太长,是情绪太乱。   看他气色尚好,终于如释重负,却见衣袍渐宽,又再闷痛窒喉。   那时隔着千里,她不曾想到他在并州的艰难,当她将时间消磨在琴棋书画、闲谈趣话时,哪曾想他正在殚精竭虑,强撑病体。   分忧与并肩,她终是没有做到。   一句“沨哥哥”喊出,“安好”二字却无颜问出口,只见晴空要扶他起身,连忙上前阻止。   “才施了针,你……”手掌下面,是他肩上嶙峋,触及那一息,眼角已经湿润。   但她记得曾有承诺,不在他面前轻易落泪,才生生地将那半句话咽回喉中,只为不使哽咽泄露。   四目相接时,两人都当晴空为透明。   而晴空经过惊喜、感怀、兴奋各种情绪缠绕,总算是醒悟过来自己成了多余,连忙往外头“撤离”,一边又有些不甘地回望——五娘凭空而降,又这般情难自禁,眼前这一场“久别重逢”当真可遇不可求。   “咣当”一声……   一室幽静被扰,难分难舍的目光被突如其来的巨响“不解风情”地分开。   “久别重逢”那双人眼看晴空扑倒在地,撞翻了屏侧装饰为用的青铜宝樽,抱着膝盖一声凄厉的惨叫,无比尴尬又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们一眼,噘嘴含泪,无语凝咽。   ……   这悲喜交加、缠绵悱恻的气氛呀!破坏无余。   某小厮在他家世子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忍着膝盖与青砖地“亲密接触”的剧痛,抱着那“罪魁祸首”的铜樽,几个“打滚”彻底消失在屏外。   须臾,又听一声——   “灰渡!快扶我出去,我腿骨折了!”   旖景尚且没有回神。   手臂便被一拽,不由自主地环上衣带散乱处。   他的怀抱,有淡涩的药香,似乎陌生,又似乎久违的熟悉。   一刹间,是时光荏苒的恍惚,只有搂紧他清瘦的腰间,才能找回踏实。   “让五妹妹担心了,是我不好。”耳畔是他略显低哑的话,气息清冷,入耳温热。   心里的一处,烫得让人不安。   手腕上是他散乱下来的发梢,亲密缠绕,柔凉一如手掌贴切处,丝绸的触觉。   她的鼻尖,埋在他衣襟微散处,于是那浓郁的清淡,碧竹兰草的气息,有些熟悉的清冷,又有些陌生的温热,让心里那一处炙烫,越渐往深广蔓延。   她微仰面颊,想要让呼息不那么急促,却又与他垂落的目光纠缠。   乌深之处,似乎有她满面娇红的模样。   她慌乱,却甘愿沉沦。   她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里,一丝亮光仿若黯夜星辰,却又极快地迷濛开去。   是她不知,已经情迷,尽在她的眼睛里,了然清晰。   是以,让他紧跟着情难自禁。   气息接近时,眼睑轻遮,墨睫颤动得越发分明,可是她很快便看不清。   因为那一吻。   落在她的眼上,迫使她只能随着他的示意,闭紧了眼。   黑暗当中,一切感观却越发敏锐起来。   她听见他清晰的一声叹息,落下,然后是他的柔软凉薄,吮吸上她丰盈温暖的樱唇。   ☆、第两百六十四章 福祸相依,生死与共   更显清瘦的指节,扶在她的脑后,分明坚定用力,可他的亲吻,一如和风细雨,不急不缓。   仿佛忘却了窗外黯沉,阴霾未散,而是玉琼初绽的明媚季节。   她闭合的眼睑里,渐渐被炙热涨满,不潮湿,像是三月春阳和曛的暖意,滑动其间,却像是就要从眼角漫溢出来,脑子里意识更是混沌,清晰的只有他的呼息,是与唇角的轻柔全不一样的急切,长长短短地与她渐渐失控的呼息纠缠。   亲吻,未曾深入,却缠绵长久。   就是在那么一个忽然而然的瞬息,当她呼息艰难时,轻翕朱唇。   他的舌尖无意探入,扫过她的贝齿。   她慌乱地想要逃离,却反而与他相遇,但便是极为轻微的一触,唇齿间的一阵颤栗,使她指掌拽紧他凉滑的外裳,使他腰脊僵直,指掌却更柔软,放松了她的颈后,也放开了她的樱唇。   却不曾远离。   因那呼息,尚且还在咫尺。   终是慌乱的睁眼,四目再度相遇。   她看见的,是他眼里跃动着,仿若一潭幽遂映下的星辰,又仿若是明亮的篝火,在静寂的漆夜里旺盛地燃烧。   遥远,而又逼近;恍惚,分明清晰。   “我想念你,旖景,假若撇开担忧,你有没有想念我?”他将额头轻抵,鼻尖稍离,悬停在垂眸之距,眼中迷离,话却清晰。   似乎这一次,是他认真的追问,逼她正面以对。   他看牢她的眼,收回的指掌,停在她微烫的面颊与唇角,就这么坚持着,不再给她逃避的机会。   “我在锦阳,听说你也许身染疟疾……”她半仰面颊,看进他的眼睛:“起初,我不相信……你曾说过让我好好保护自己,因我之安好,于你最是珍贵,我想,你一定也明白,你之安好,于我而言更是如此。”   她语息如兰,柔唇翕合,说起数日之前,千里之外:“可是我终究害怕,纵使谨慎如你,也会有意外之时。”   不是担心,而是害怕。   害怕失去他么?他心潮微漾,眼睛里情绪也在荡漾,仿佛那涌动的炙热,终是要倾泻一出。   于是她眼角才减退的热意,又再被他的目光注满,手腕抬起,掌心覆在面颊之上,他的手背。   “沨哥哥,当我恳求祖母让我随行,祖母问我可曾思量仔细,祖母担心我没有作好面对艰险的准备。”   思量仔细,是以终身相许,从此与他并肩,福祸相依。   “我告诉祖母,这一生,不作他想,你若安好,便是我之怡乐。”她这样说,然后更紧地摁牢了手,目光不避不离:“沨哥哥,我想念你,直到昨晚当知你无礙,我却依然辗转难眠之时,我就知道,其实那些忧惧,就是想念。”   她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些,却见他忽然沉寂,眸光里的热切似乎沉没于幽遂,渐渐迷离不清。   他的手掌离开,反握住她的手腕,然后引导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襟。   中单衣薄,透出肌肤温和的热度,蕴绕掌心脉胳。   “旖景,该怎么办?”他笑,触近鼻尖:“我忍不住了……”   她还没有好好消化这句的涵意,已经被他深深拥吻,再不是浅尝辄止的摁捺,再不是浮于表面的厮磨,让她不及准备,便已被吸吮了舌尖,尽管禁祻的力度依然只停在肩上的手掌,尽管他的唇舌还是这么温柔缱绻,可这亲吻如此深长,他们之间从未尝试。   她没有来得及慌乱,就已经沉沦。   她的指尖在他衣襟处,轻微的颤动,掌心底下,是他失了快慢的心跳。   他的气息清越微甜,很奇怪,并没有余葯的苦涩。   她想一定是她丧失了感知。   就这么在他温柔的索与中彻底迷失,相拥相吻的两人,忘记了窗外风雨飘摇,抛却了世间国事私恨。   直到,真的没有办法呼吸,直到,她的指掌已经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直到,若不停止,便会忍不住情欲决堤。   尽管难舍,还是渐渐轻浅了长吻,停止了舌齿缠抵,恢复至轻吮慢离。   他收回手掌,握牢她因慌张失措而加紧力度的纤腕,最后将难舍难耐地炙热与温情,缱绻地吹进她双唇翕张的香甜处。   “等这事平息,我就向圣上请旨,旖景,你可知我早等不及。”音色黯哑,虞沨喉心略紧,艰难地吞咽欲望,拉着旖景的手,及到案前。   当将那把犀角梳递在霞靥未消之人手中,见她兀自羞避,虞沨轻扬唇角:“为了早些平息这事,还得珍惜时日,五妹妹,晴空那跤摔得不轻,灰渡又是个只知舞刀弄剑的粗人,且只能烦劳你,替我束发。”   娇羞的某人呆怔……   世子,这个技术活,我还没有学会……   于是当世子那三千烦恼丝,好不容易被帛带规束,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在这期间,因为束发以致手忙脚乱的某人,倒也忘记了羞涩之类的心情,却因虞沨等待时太嫌无趣,询问之下,早将昨日东阳镇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玉郎这回当真是立了功。”几经周折下,虞沨的发髻总算勉强束好,不偏不斜,两人才出了卧房,去茶厅谈话:“我猜,他们所掳之人,必是军籍,若非阳明候,便是宁平候之部下。”   听虞沨只说玉郎,却不提那乌衣男子,旖景稍觉诧异:“沨哥哥难道不识与玉郎同行之人?”   “从前未曾得见,不过玉郎是锦阳五义盟的分堂之主,想来那人应是他的属下。”虞沨微一挑眉:“难道有什么蹊跷?”   旖景正要细说,却忽然又停了口,卖了个小关子:“我暂且不说,不过也许这回,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虞沨却也不甚在意,沉吟一阵,方才说道:“原本我也打算要出面了,事情到这个地步,有哪些人涉及瞒疫一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但现于明处,总归是略失主动,好在姑祖母及时赶到,有她坐镇,又有五妹妹早前收购的黄花蒿,暂时能提供给患疾之人。”   “想来,沨哥哥应该早上书于圣,京里的旨意应该也快到了。”旖景却深觉艰难,眼下情形,虽然能保染疫者得到及时救治,可若要寻得实据,将金相一党入罪,还是不易。   “应当没这么快,圣意不决,着急的是金相与施德等人。”虞沨蹙眉,又再思量一阵:“我有一个猜测……”   但听那个悚人听闻的猜测,旖景险些没有砸了茶碗:“若当真如此,又企止是趁灾牟利,这些人真是死不足惜。”   “真相如何,还得明察,五妹妹,还请你及时转告姑祖母,劳她当即入城,将那些黄花蒿送入疫区,我会先遣江汉同往,以免染疫者不得药治。”   旖景点了点头,却又问道:“假若祖母来了并州,东阳镇那些药商的安危……”   “无妨,姑祖母既然来了这处,又插手其中,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再生陷害一念,我估摸着,霍升会主动联络五义盟,从他们手里收购黄花蒿,彻底垄断并州药市。”暗害行不通,便明买实购,就算会下血本,可重利在前,虞沨猜想施德应该会如此盘算。   “只是如此,若五义盟拒绝,岂不让并州官员生疑,未免打草惊蛇?再有,圣上始终还是不会置百姓不顾,但若不能尽快收集金相之罪证,依然会让他们得逞牟取暴利。”旖景在途中,委实也有许多计较,但寻不到什么良策。   “这一点我早有安排。”虞沨却是一笑,又说出一番话来。   旖景呆怔……   “沨哥哥,你这办法真是……这下子并州的世家勋贵们可得炸了锅,金相只怕也会被打得个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一旦我们找到实据,才会让并州城中多数权贵将矛头对准金相,秦相本就与他势不两立,握得这么大个把柄,绝对不会放过。”虞沨颔首。   两人一时各自沉吟,分别手持茶盏不语。   “我有一计!”却又异口同声。   旖景忙让虞沨先说,却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只这事,让五义盟出面却仍有不妥,他们到底是江湖帮会,虽那些个‘药商’身份在明,但事一闹开,证辞还是难免不能服众,再者,他们这次与‘豪强’对恃,就算在祖母现身之前,也不曾吃亏,那些个权贵想来也会怀疑他们来头不小,更会小心行事……”旖景尚且绞尽脑汁,虞沨却早明白了她的意图。   “五妹妹是想出面?”   “沨哥哥且自养病,你虽未染疫,这些日子却消瘦了不少。”旖景却甚是坚持:“并州虽是祖母封邑,但论来祖母并不能干涉政事,当地官员虽然敬畏,要说严防深备还不至于,沨哥哥一日未愈,他们就大意一日,等将来诸事妥当,他们就算明白中了算计,也是悔之晚矣。”   见旖景说得这么方方面面,虞沨便知她心意已定,虽不愿让她牵涉更深,以身犯险,可转念一想,这事要万无一失,也需要个心思慎密之人,他对五义盟会众到底了解不深,虽信任他们之忠义,却不知他们能否行事周密,再者,这会子并州城内,一有大长公主保驾护航,再有天察卫与王府暗卫护侍,可保旖景周全。   而日后风险,还不仅只这一事一时,既然已经决定要她与己并肩,便注定了要福祸相依,与其哄她规避隐让,莫如直面相对,当知这风浪艰险之势,才能有十全准备,免得他但有不周,她便措手不及。   于是指掌一动,又再握牢了她的手,虞沨轻轻一笑:“好,一切就拜托给五妹妹。”   ☆、第两百六十五章 瞒天过海,丧尽天良   既然身挑重任,旖景便没在公主府过多耽搁,午时就已返回了东阳镇,只将与虞沨商议的行动先简单告知了祖母,当然,复杂的隐情引得大长公主惊怒不定,一想事涉重大,却也并没如何迟疑,极信得过这两位晚辈的“见解”。   当即一番安排,准备着下午便入城。   只秋霜听说让她假扮旖景入城,以公主掌上明珠的身份现身,唬得连连摇头:“五娘,奴婢哪有这等本事,莫不如让秋月……”   “秋月还得与我去在外头住些时日,有时也得需要她掩人耳目,你们俩姐妹与我身量、年龄最是相近,才不至引人怀疑,放心吧,这里是并州,没人见过我的模样,再说还有祖母掩示着呢,若无推托不得的应酬,也不会让你出面,就算是出面,只要架子端得足些,少言寡语却也无妨。”旖景好一番说服,秋霜却依然诚惶诚恐,却也知这是万不得已,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先安排好这边儿,旖景才去见玉郎与“乌衣”。   因着接下来的计划,少不得五义盟诸人配合协助,尤其是玉郎这个堂主,旖景也并不将隐情相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才安排计划:“还请玉郎先安排下去,让人隐密地收购青蒿,大概万剂的量。”   玉郎才因那内情不安,这时听旖景直接发号施令,颇为迟疑,却打量着“乌衣”的神情,问道:“五娘,您也知道,因这回是动用盟里的力量,依照规矩,需要出示星火铜徽。”   旖景也看向“乌衣”,微微一笑:“我听说五义盟的首领身份甚为神秘,就连各地堂主都不曾目睹真容,只根据星火令与分堂暗号奉命行事,又有一说,贵盟首领从不曾参与行动,只负责核对委托书安排全局,不知此次并州一事,何故惊动了贵盟首领?”   玉郎惊得从椅子里跳将起来,模样像是见了鬼。   便是那稳如泰山的“乌衣”也是一个挑眉,有意“画”得沮丧的眼角斜起轻微的弧度。   “玉郎你是锦阳京的分堂堂主,按理来说,也算‘一人之下’的地位,不过昨夜我就发现,你对这位……壮士言听计从……”旖景胸有成竹,笑着看向“乌衣”。   “乌衣”轻轻一叹:“一时大意,只不想五娘如此目光如炬,倒让在下佩服。”   “想来,盟主亲临,必是心系疫情,与并州数万百姓安危。”旖景又说。   见盟主已经自承身份,玉郎也不再隐瞒:“的确如此,若非盟主得知并州或有疫情发生,而又有奸臣勾结牟利,置百姓安危不顾,也不会亲自出面。”   “一切皆按五娘安排行事。”盟主果然是江湖中人,答应得十分干脆。   接下来,旖景又是一番安排,有些事情颇为琐碎,又必须掩人耳目,更有一些事情让玉郎不明所以,比如——准备杨梅浸液,在他们手中盛放黄花蒿的麻袋上作计。   “青蒿产量原本就比黄花蒿多,自从济时药方改良,世人皆知青蒿于疟疾效用甚低,如今市面上倒不至稀缺,不过难处就在隐密,若是在华北收购,就怕引起并州这些人的注意,但若是在别的地方收购,就怕误时。”盟主略微沉吟:“五娘可有好的想法?”   “在华北收购也无妨,只消多安排些人手,分散购入,南边今年春旱,致多种药草枯死,原本也不限于黄花蒿,再说与黄花蒿专治疟疾相比,青蒿更有清透虚热、湿热黄笪等效,原比黄花蒿流动要大。”这些药草常识,自然是听虞沨说来,原本旖景也有与盟主相同的担忧,两人商量之后,才受到“开解”。   “再说,东北、山东等地的青蒿已经有了约十万剂量流出,据世子估计,或者就在十日之内,会以‘黄花蒿’的名义,进入并州城。”旖景又说。   玉郎与盟主都十分震惊,玉郎忍不住咬牙:“这么说来,世子所料,竟是十之七八了,这些丧尽天良的奸臣,简直就是人面兽心。”   眼下青蒿,不过只治普通发热黄笪之症,更不是缺它不可,就算南方春旱,价格也不会飙升,以治疟良药黄花蒿之特殊单位“剂”来计算,百剂大概也只需十两银,购入十万剂,仅仅只需万两,与数百万的利益来比,这本金当真是微薄得很。   但是,青蒿与黄花蒿鲜品极为相似,就算眼下炮制方法各有不同,成药非医者与熟识药性者也不能区别。   世子究竟怀疑的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他起初只是疑惑,何故当年朝廷赈灾及时,却导致数万染疫者不治而亡,那时的钦差童纬义只称是因五县县令瞒报灾情,使疫者丧失治疗时机,但疟疾大面积暴发是在八月,而发病周期还有十余日至三十日时长,朝廷赈灾购药款得报后五日就下拨,天子亲写诏书,令施德以知州之权与药商协议,先用药以治疾,药款随后补上,而那霍升当即响应,为此天子还亲书表彰。   显然,什么因瞒报不治,不过只是一个托辞。   当年朝臣与地方官员上下勾结、串通一气,纵使京都医官有疑,也不敢空口置疑金相党羽。   那日得知华北市面黄花蒿脱销,虞沨替金相算了一笔收益,突然想到,并州疟疾暴发之后,必会使大隆全国人心惶惶,本就被人有意炒高的药价因为供不应求,一定会再度飙升。   就算百两一剂,只怕那些不知就里,又“惜命如金”的贵族富甲也会购上数剂甚至数十剂以防万一,虞沨尚且记得,当年就连他家祖母,也不远千里托人从潇湘购得。   贪得无厌是人心!   假若是金相一伙尚不满足那数十万两的利益,只以青蒿充药,糊弄朝廷、蒙蔽天听,而将囤积的黄花蒿悄悄销往别处……   疫情泛滥只在下县,只要控制得当,隔离及时,或者是说坑杀封疫及时更准确,还不至威胁到州城。   那些已经染疫之人,并没有得到救命的黄花蒿,只有被襟祻疫区等死这条绝路。   一旦疫情暴发,封疫隔离是必然的手段,谁也不会怀疑。   更何况金相当年本是一手遮天!   想到这个可能,虞沨立即行动,当日从昏厥中醒来之后,便着天察卫展开调察,果然,得知东北、山东等地有人在药市大量收购青蒿。   避开就近,远去东北等地收购,无疑是想掩人耳目。   虞沨怀疑,这是金相与施德的隐秘行为,行此丧尽天良之事,应是连那几家勋贵都瞒在鼓里。   金相与当地掌兵之勋贵联手,一是要依靠他们共筹垄断黄花蒿之巨额本金,另外也是要靠他们掩饰遮盖,未免事情万一泄露,这些掌兵权贵因不得利益袖手旁观,更可能暗怨金相不与他们“有福同享”而落井下石,但是,金相既然已经给予了各家数十万两白银的巨利,便再没必要将这一万本金数百万的巨利与之共享。   此事只要施德操作谨慎,大可瞒天过海,根本不需要让利。   所以,霍升收购青蒿之事比黄花蒿更为鬼祟,他防的不是朝廷,防的是共谋!   而当旖景听得虞沨之猜测与所察证据,心里也有几处疑惑,正如眼下玉郎所问——   “霍升与霍起、霍真是兄弟,他又在华北大肆收购黄花蒿,难道朝廷就不疑他与施德、金相串谋?”   “霍升之身份本就隐秘,他原本不在并州生活,当金相开始盘算这个阴谋之时,才特意让他以药商的身份入驻并州,世人多不知他与霍起、霍真是兄弟,他们有意相瞒,在身份上作假不算艰难,若非世子走访郫南,疑心疟疾早在数月前就有发作,也不会暗察霍升身份。”旖景照说世子的解释。   “只这并州城内,难道就只有霍升一个药商?其他药商不与他竞争?”玉郎又问。   “原本各药铺因资金薄弱,并不会大量囤积药材,当用时才找药商购入,并州虽是山西直隶州,下辖十余县,但州城却并不大,经营批量药材者原本不过两家,又因黄花蒿用量小,存货不过百剂,对金相的盘算压根不成危胁,而当疫情暴发,黄花蒿药价已经飙高,这两个药商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本金购入黄花蒿与霍升竞争,再者,这时再高价购入,也没有赢利可言。”这回,解释的却是盟主:“想来,为掩人耳目,霍升应当会再安排数个‘药商’,由他们出面从各市收购,这些人应当分属各地,并不指向并州。”   “据世子所察,正是如此。”旖景颔首。   眼下大隆药商云集之市,大多在省府,或者药材丰产之处,并州并不属这两者,此城药商,都是去各大药市购入成药,再转手给药铺,并不具备置地种药再经炮制成药“量售”的规模,旖景正是听虞沨详细解释了他所掌握的情况,才能“不谋而合”地想到那个计策。   “世子已呈奏章,恳求圣上不作急断,朝臣争议不休,着急的便是金相,也许就在这几日,霍升便会有所行动,他不过临时入市,定分不清青蒿与黄花蒿的区别,再有他们一想只想垄断,定不会在意真假,咱们才有空子可钻,故而,大家准备要快。”旖景又说。   “只是再这么耽搁,那些染疫之人……”玉郎很为百姓担忧。   “无妨,我祖母这次从锦阳而来,也带了三千余剂黄花蒿,大概可拖上一些时日,不让患者之疾恶化。”   盟主却肃颜说道:“据我们暗察,眼下染疫人数已经上万,一剂药可供两人五日用量,而须得服药十日才能保证痊愈,就算为争取时间,暂且不论痊愈的问题,却还得考虑每日新增之患者,至少眼下也需要七千剂。”   “世子称,他早有防备,这回只让你们先带来七千剂药,还有一万剂在燕南?”旖景听盟主竟如此熟悉黄花蒿的剂量疗程,虽有些惊疑,却还是没有纠缠在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正是。”   “那就好,这些药祖母会一并带入城中,当即就运往疫区,对外便称……你们救人心切,见施知州不肯放行,干脆将药售予了祖母,至于药价……暂不透露。”旖景又将如何解释的细节一一诉之,听得玉郎频频颔首,虽他还不清楚旖景与世子全盘打算,却知必是要挖个陷井给那些为祸于民的奸臣污吏,兴奋得捏紧了拳头。   盟主显然更为冷静:“不过如何保证这药进入疫区,便能当真用在患者身上?那些个疫病所的医官,可没一个可信。”   “疫情如此严重,仅靠疫病所自然不行,世子早有安排,他身边就有一名大夫,是清谷先生之子江汉,另外,祖母入城之后,应会征集城中会医者,由江汉统一监管,力求使患者得治。”   “但世子要揭穿奸相阴谋,应当还要掌握他们用青蒿替代之罪证,仅靠一人,只怕不能保证,故而,我打算随去疫区,便以大长公主所征医者之名。”盟主说道。   玉郎却着了急,当即反对——   ☆、第两百六十六章 各自出子,正式开局   玉郎反对的理由,实在出乎旖景意料之外。   为了诸事顺利,她原本还想借着玉郎身谙乔装之技的长处,岂知——   “盟主,万万不可,昨日已有巡城卫目睹你我二人样貌,都怪属下技艺不精,易容术只习了皮毛,就会弄成这面带病色、颓眉丧目,不能再换一副模样。”   旖景:……   这的确是个问题,虽有大长公主相护,不致让玉郎与盟主被擒,但落人耳目,只怕会打草惊蛇。   “无妨,我以真面目示人便是。”盟主却依然稳若泰山:“若信不过良玉你,我如何肯让你替我易容?再者,我也绝对信得过五娘与大长公主,只要你们不说,谁会知我是五义盟主?”   旖景:!!!   居然能见这位盟主的真面目?那么,她谋算的那枚星火铜徽,是否也大有可能?大家都真面相向了,交情如此“深厚”,这盟主应该不会那般小器吧。   正盘算着这时开口是不是时机,却见那盟主起身而出,须臾,便净了一脸病色乔装,露出真容——眉飞而目长,眸光有若寒剑出鞘之势,唇角仿佛刀斧凿成之毅,果然具有一盟之主的气势,与刚才那副颓眉丧目、下颔微方、灰厚嘴唇的形象天差地别。   “良玉,你先出去,我有私事与五娘单独一谈。”盟主再度入座之时,尽管着意放缓了语气,旖景尚且觉得一股凌厉隐隐扑面,一个不小心,就将“敬畏”脱口而出:“盟主有何见教?”   盟主一掀唇角,疑似一笑:“五娘不需客套,称在下卫冉便是。”   难道是假名?旖景心下暗忖。   “五娘,在下欲打听一事,或者会教五娘为难,但只要五娘据实以告,在下必引五娘为平生知己,今后五娘但凡有请,五义盟绝不会辞。”   卫冉话音一落,旖景顿时兴奋——盟主与她成了知己,并且还有愿意赴汤蹈火的意向,无端端地就信他这句承诺,比星火铜徽还有效用,却偏偏有句不经大脑的质疑:“呃?据我所知,五义盟帮规甚严,不助人杀人放火吧?”   卫冉唇角又是一掀。   好吧,这回旖景肯定,他当真是在笑了。   “帮规虽是如此,但卫某个人却不受帮规拘束。”   旖景又是一句:“等等!卫郎早先说昨夜是一时不备才教我识穿……你既然心有所求,应是早有打算,要以真面示人?”   卫冉:……   半响方才摇了摇头:“说五娘目光如炬,却也不是虚言。”   旖景心里大是好奇,不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义盟主,情愿以真面示人究竟是要打听什么事,连忙正襟危坐:“卫郎且问。”   “杨妃,究竟是因何而故。”   旖景:!!!   竟然是问杨妃之事?   “在下听说她‘暴病而亡’那日,五娘就在当场,并且,似乎五娘颇为关注杨家,最近频频与阿柳来往,结为闺中好友。”   这是事实,旖景本就对杨柳没有恶感,再因杨妃之故,有意与她结交,发现杨柳委实也如杨妃,性虽略显孤清,但并不高傲凌人,似那风荷,清雅于尘、不沾霭蒙。   越是如此,便越是为杨妃所爱非人惋惜。   突又忆起,杨妃临终之前,说着抱憾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亲诉辜负已是不能。   难道卫冉,便是杨妃当初辜负之人?   “五娘,我只想知道她最终,走得可还……不那么遗憾。”卫冉也想到这事当然不似表面那般,但既然天家给出了“原因”,只怕是下了缄口令,如此,让旖景说出实情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是她自己的选择,并且,也达到了最终目的。”旖景轻轻一叹:“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那锐利有如刀锋的男子,瞬息黯然,眼睛里的凌厉尽散,垂眸半响,方才又说:“她从前最害怕之事,便是苦涩入喉,最后,可曾是因服毒……”   “不,不是。”旖景咬了咬唇,终是不忍,又再告诉一句:“利匕入心,是她亲手所为,快而准,并未受多少痛苦。”   却见卫冉怔住,抬眸之间,晦涩难明。   “我教她习武,从未想过最终却会……”   “卫郎,杨妃最后有话——悔不当初,而唯一的遗憾,就是来不及对一人道声辜负。”旖景说完这句,便调开目光,似乎不忍再看对面那沉稳锋利的男子,露出哀伤的神色。   “她辜负的不是我,是她自己。”卫冉却是一句。   再不多问,起身,环揖一礼:“无论如何,多谢五娘将杨妃的话转告与我,也请五娘转告世子,并州之事,五义盟必将竭尽全力,便就告辞,后会有期。”   转身而去,背影依然挺拔如峭。   旖景却坐在案前,半刻不曾移动,她想若是杨妃当初不因一眼之倾心,误许终身,而是与这样一个男子仗剑天涯,怎是那深宫险恶里,黯然憔悴,以怨恨作为终结的悔恨比得?选择,或者就是瞬息,人生却已经与花好月圆背道,终向绝境。   可是当初,有多少人能一眼看清对错呢?   往往总是,悔之不及,生死殊途。   ——   一如虞沨所料,待数日过去,朝中两相尚在据理力争,天子一时难下决断,最焦灼的人,便是施德,比起金相“远在天边”,他可是“近在眼前”,那些个勋贵们投了血本,十万剂黄花蒿压在手中,却久久未等到朝廷拨银赈灾的音讯,如何能不急?   兼着大长公主一万剂黄花蒿已经投入疫区,使疫情得到缓和,东明镇又有几个药商还在盘桓,若再有黄花蒿进入并州,只怕就算天子赈灾银子到了,需求量也不似预料那般。   人心便是如此,假若开始计算的是五十万赢利,哪怕后来得了四十八万,心里还是有个痛痒的残缺。   等来等去,施德最终等到了朔州来信,却是常信伯亲书,质问他究竟在磨蹭什么,此事还有无把握。   施德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金相才是掌舵者,我这一个长工能抵什么用?你们杮子拿软的捏!   在这关头,兰心姑娘提出了疑惑——大长公主何来这么多黄花蒿?疟疾暴发十日不到,公主便闻讯而来,岂不蹊跷?   施德立即让霍起去察!   霍起也是一脑门浆糊,满肚子疑问,却也有“恨恨不已”——那可是大长公主,原本就神通广大,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黄花蒿?不过事关金相的利益,霍起还是不敢怠慢,不想起先打的是徒劳无功的准备,结果倒真被他给察出了几分底细。   “大长公主本是听说并州疟疾暴发,才想着来看看情形,可巧被她遇着了东明镇的药商,结果,那些人就将黄花蒿售予了公主。”   施兰心听了这话,却仍然满腹孤疑:“其一,那几个药商本就蹊跷,若说随行武艺出众还不算什么,他们行走江湖,养几个死士倒也合理,只是,整个华北市场的黄花蒿都已被咱们买断,他们手里的又是从哪儿来?若说从别的地方,何故这疟疾暴发的事儿才一传开,他们这么快就赶到并州?其二,眼下黄花蒿价格飙升到六十余两一剂,大长公主一气购买上万剂,可得六十万两白银,就算卫国公府受圣上信重,家财万贯,也不可能将六十万两白银投入灾区。”   霍起只好又去打听——原来那些个药商,是察觉到华北市场黄花蒿断销,这才相约着从南方来,原本是打算将药放给药市,赚上一笔,岂知行到半途,刚巧遇着了疟疾突发,才赶来了并州,什么打算倒说不定,但想来也跑不掉利益二字。   至于他们以多少银两将药售予大长公主,一时打听不着,只听有那客栈的人议论,却是说大长公主因着仗义相助,解救了药商之危机,药商听说并州属公主封邑,而公主又有捐助药品钱粮的意愿,便将那些个黄花蒿以成本价加上运费还不到二十两银一剂售予了公主!   且不知这事真假,更重要的是,这些个药商声称,还有一万剂黄花蒿正在运往并州的途中,并且,他们不是为了牟取暴利,有意以平价售出,好救疫民之生死。   施氏父女两相呆怔: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蠢货?这时黄花蒿价比参葺,他们竟以六分之一的低价出售?这好好的商人,不图利益,学什么高风亮节、忧国忧民?   于是施德紧急召开群策群议,最终确定接下来的步骤。   首先,不能等朝廷意决,霍升做为并州药商,牵挂乡亲们的生死安危,应该主动收购黄花蒿,并且直接投入疫区——多么义不容辞的药商呀,如此为民众生死安危考虑,枉朝中那些个大臣,你们还好意思劝着天子要让这等药商倾家荡产?   天子是一国之君,为了君主威严,也绝不会允许这等有伤国体的事情发生。   第二,要让并州明珠兰心姑娘出马,也学着大长公主行善,联络东阳镇那些个药商,购得万剂黄花蒿无偿捐献疫区,当然,这钱可不能真由施家出,也得算作几家合作的成本,更是当然,至于究竟使了多少银两购得,只能以兰心姑娘的话为准,横竖那些个药商手头没了药,也会离开并州,传言无据,凭兰心姑娘在并州的名声,她的话自然无人质疑。   第三,火速将众人所议送抄金相,这头一边行事,他老人家那头好继续以并州官民之大义,与秦相力争,竟量在十日以内,促成朝廷拨款赈灾。   施德当真雷历风行,计议一定,便着手实施。   而旖景这几日,正在并州城内祝月街一间名为“有朋远来”的客栈里,租住着一间雅室套房,时不时地去街上晃荡晃荡,有时还会往东阳镇上喝花酒,逛妓坊,日子过得悠哉游哉,不亦乐乎,当然她这时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明面上只带着一个丫鬟“傍身”,客栈的人偶有议论——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居然被一个丫鬟迷了心窍,定是父母长辈反对,才卷财离家游山玩水,演了一出鸳鸯私奔的闹剧。   ☆、第两百六十七章 如此悍妇,华北独一   尽管表面悠闲,旖景却还是日日都会去上一趟公主府,身边暗卫都是些“隐身”和反跟踪的个中高手,有他们掩护引导,旖景也不怕“落人耳目”,而秋月的任务就是留在“有朋远来”,对一连三日上门求访,态度越发不耐地州衙长随,重复着那篇篇一律的话——   “我家公子出去了,并不在客栈。”   因着大长公主来访并州,自然会惊动当地权贵,不少人登门拜访,因此秋霜很忙,而旖景既然暂时“见不得光”,也并没有与大长公主见面的机会,唯有同“尚在养病”“不便见客”的世子共座茶室,或者凉亭,在清静幽微处,商议正事,“互通有无”。   今日又有访客,正院喧哗,唯有东院冷清。   申初,风雨微迷,催得一季秋早,黄了叶落。   风炉上的执壶里水已三沸,注入盏中,白烟蕴绕的汤面,现出一株碧竹苍劲。   茶厅里竹窗半开,几枝伸展的玉桂,将暗香送入。   看出去,是满地碎叶。   但案侧的一株秋海棠,正自安然若素。   “今日五妹妹又有什么见闻?”虞沨笑问,使正侧面看着窗外迷朦烟雨里,柯枝绰约的旖景收回了目光。   “昨日傍晚归去时,倒目睹了一场好戏。”旖景今日同样是一身青氅,束发垂肩,恍眼一看,与世子仿若是兄弟一般。   她这一年间,常有穿着男装出门游逛的机会,这时扮成少年郎君,几可以假乱真,更别说还有玉郎的一番“修饰”,使得眉目间少女特有的柔媚淡去不少,更添几分疏朗英姿。   只说到昨日目睹的那一场,旖景未语便已经捂了腰,顿失彬彬文士风度。   虞沨眼角更亮,好整以睱地洗耳恭听。   原来,却是一场“悍妇欺夫犯高堂”的闹剧。   却说旖景昨日归去,正往“有朋远来”,路经一处民宅,忽就见一簪金带银,锦衣朱裙的少妇,手举一帚,扑头盖脸地将个身高体壮的男子打出门来,引得路人围观,都听那身姿婀娜,语气却含雷霆之势的妇人旁若无人的立在门前,指着男子破口大骂:“个没用的男人,整日只知游手好闲,居然敢夜不归宿,说!昨儿晚又去了哪里耍钱吃酒。”   却又根本不给那男子开口的机会,手里枯帚一扬,又是一番扑头盖脸。   旖景大是惊讶,心道京中那些个跋扈贵女她也见识了不少,就连平乐郡主,也没有这妇人的“胆气”。   便又见一双老翁老妪追出门来,老翁为护儿子,也挨了几帚,那老妪只好在旁劝说:“巧娘莫脑,我儿是去了唐河,原不是去耍钱吃酒的,一家大户修缮围墙,去帮了几日散工。”   “如此说来,竟是几日不曾回家?!”妇人更怒,拉着老妪推搡:“婆婆身为人母,只知道替儿子遮掩,既然是去做工,昨日怎么不说?”   旖景满腹疑惑,怎么丈夫数日不归,这当妻子的却不知情?   眼见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并一个布衣妇人出外,妇人压根不敢上前,只那少女见母亲被推搡倒地,连忙去扶,冲“悍妇”开口:“嫂子可曾给了阿娘说话的机会,你自己几日不着家,昨晚回来,便闹着要阿娘下厨给你做宵夜,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准备了汤菜,你却又睡下了。”   悍妇更添暴怒,拉起那少女就是一个耳光:“也不看看住的是谁的屋子,穿的是谁的衣裳,竟然敢与我强嘴,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若不是我一时心软,给了你们一家安身之地,说不定你那好赌成性的哥哥,早卖了你去烟花妓坊。”转身又去揪那男子:“既是去做工,一定赚了工钱,你要是交出来,我且放你一马。”   男子哭丧着脸:“是赚了些钱,回来都买了药……”   “媳妇,都是我这身子拖累了你们。”老翁满面病色,咳得直不起腰。   悍妇哪里肯罢休,当众又是一番大骂厮打。   围观人群虽有议论,却谁也不肯出头。   后来还是屋子里跑出来几个白脸小厮儿,才劝住了悍妇:“娘子何必为他们生气,莫如与我们去饮酒为乐?就他能赚几个钱,还不够这老不死的一碗药。”   旖景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暴跳如雷的悍妇,转眼就喜笑颜开,居然与那两个小厮扬场而去,且说那男人,也是半点没有脾气,只扶了老父老母,叫了妹妹嫂子关门闭户。   这本应是“人间惨事”,可众人却一笑了之,就连旖景,这时说来也都是摇头一笑。   “五妹妹是碰巧路过?”虞沨却问。   “当然不是,三顺出面得有个时机,我那回听你说了霍起之女如何彪悍,如何……呃,对貌美少年青眼有加,原本还当是夸张,想着自己去打听一番,结果昨日就目睹了这一场。”   原来,那悍妇便是霍起之女。   “我当真不明白,她这么看不上那一家人,缘何要嫁?”旖景始终还是有些同情心的——不过那男人也当真软弱,看着身高力壮,怎么竟能眼看着悍妇打骂父母、妹妹?若说贪图霍家钱财,才忍辱吞声,昨日那情形,显然一家子是受不到霍氏半点好处,大隆民风比起东明尽管开放,却也容不得这妇人公然不守妇道,不孝不贤。   “那家人原本是贫寒出身,自是不敢对霍氏如何,又有当年,老翁身染顽疾,他那长子又是个赌徒,把一家子栖身的宅子都输了出去,自己不知跑去了哪里,抛家弃妻,不理家人死活,小儿子会些砖瓦匠工,可仅靠他养活一家也甚是艰难。”虞沨显然打听清楚底细,这时说道:“霍家兄弟原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说穿了就是几个投机之徒,霍真靠着脑子活络,被人引荐给了金相,霍起其实也是金相的人,安排在并州施德属下,也有耳目之用,连施德都奈他不何,他在并州也算是个豪强。”   原本不是贵族出身,自然也不会奉从那些个礼仪规矩,霍起本身就骄奢,教出的女儿能不跋扈?尚在闺阁,就与家里的车夫小厮不干不净,在并州也不是什么秘密,霍起也有自知之明,晓得女儿这名声,无望与权贵联姻,原本是想招个赘婿,可霍氏实在太过彪悍,那些个贫寒百姓就算生计艰难,不到走投无路也不肯去做霍家的上门女婿。   “那一家人,也当真是走投无路了,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于是小儿子这才起了入赘霍家的打算,原本是想恳求霍起,先借他一些钱银,安置父母家人。”虞沨继续说道:“霍起虽说财大气粗,却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哪里肯白白为别家置居,但他那女儿也是难嫁,所以才想了个主意,给女儿买了个宅子,当作嫁妆,这一家人住的是霍氏的嫁妆,只好由她欺凌,便是如此,日常开销也得靠小儿子出去做工,霍氏只顾自己,万不肯用嫁妆赡养公婆。”   至于那些邻里,虽有同情之心,但也不敢为不相干的人招惹霍家,霍氏多年以来,便这么招摇跋扈了下去。   “别说她家小姑子,就连施知州的女儿劝说霍氏莫要这般张扬,都险些没让她一耳光扇在脸上。”虞沨摇头。   旖景:……   在这世上能活得这么猖狂,霍氏女也算“舍我其谁”了。   但说起施知州的千金嘛……   “她已经耐不住了,昨日我回客栈,便听秋月说起,州衙那个长随总算趾高气扬甩下一句——‘州衙三娘子要见你家郎君,让他后日在客栈候着,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旖景咬了咬牙:“我当日在自家门前,瞧见那知州千金,尚还温婉有礼,想不到底下一个长随却是这般猖狂。”   虞沨:……   半响,方才似笑非笑:“五妹妹有话要问?”   旖景垂眸,捧茶慢饮:“我没话问,因那日瞧得清楚,也听得明白,施姑娘一片好意,心系沨哥哥病情,特意送了黄花蒿登门,虽不得见,又被灰渡冷剑喝退,却依然不急不恼,实在是大家闺秀风范。”   虞沨握拳,挡在唇角轻轻一咳:“这茶叶怎么像是受了潮……”   恩?旖景不解,细细又品了一口:“这可是我专程从锦阳捎来的,一路上可小着心,哪里会受潮?”   须臾又醒悟过来,瞪了世子一个秋波:“沨哥哥又打趣我。”   “霍升已在归途,最迟两日就会入并,五妹妹也是时候与施三娘一见了。”虞沨又说。   旖景颔首,只接下来的那句话里,依然还带着股茶叶受潮后的酸味:“咱们原本的打算,不过是引出霍升,却不想出面的却是知州千金,这可还真有几分奇特,看来这位施三娘果如传说中的‘凌云大志’,不是普通闺阁比得,这回要与她正面直对,我心里且有些没底,听说沨哥哥曾与她举杯共饮……”   好个晴空,那张大嘴!虞沨暗自腹诽,态度十分真诚:“我就是在旁陪坐,与施姑娘举杯共饮的是江汉。”   “沨哥哥误解了,我只是想问,既然你与她有一面之缘,可有什么话要先提点于我?”某人笑靥如花,为扳回一局得意非常。   虞沨:……   “沨哥哥,正事要紧。”某人得寸进尺,一本正经。   虞沨失笑,半响,才摇了摇头:“五妹妹当真把那‘对手’看在眼里?于施三娘,我倒有四字见解,算作提点吧。”微微一顿,又再说来,却是志大才疏四字。   关于人品,虞沨更是不屑置评。   ☆、第两百六十八章 心弦幽寂,为一人吟   又说起兰心姑娘何故要与旖景一见——   只因她寻到东阳镇那几个药商,“真诚热切”地提出要收购他们手里的黄花蒿,尤其强调自己是受到大长公主启发,也想对并州染疫之民尽“绵薄之力”。   当日,正值午时,迎来客栈的酒楼大厅宾客满座,这一处原本也不仅只住宿,酒菜甚是味美,不仅吸引了往来客商,更不乏城中那些个纨绔闲人。   故而并州明珠男装打扮,袅袅婷婷这么一出现,当即就吸引了不少注意。   更有人听她与药商们的一番言谈——可巧相邻一桌,是几个高门公子,于是乎扬声称赞知州千金高义,虽是闺阁女子,却巾帼不让须眉,比朝中那些个为了药价争执不下,拖延赈灾治疫的朝臣强出不知几番。   兰心姑娘十分谦虚:“家父是并州父母官,为百姓尽力原本应当,不值谬赞。”   于是兰心姑娘银子还没掏出来,黄花蒿也并没有入愿购得,就更不提送往疫区,那乐善好施、深明大义的美名就以迎来客栈为中心,广为传扬了开来。   至于与药商们商谈细节,当然不适合在这大庭广众下,故而,兰心姑娘请药商移步去雅室一谈。   岂知药商一脸呆怔:“咱们手里已经没有黄花蒿了。”   兰心姑娘哪里肯信,还道几个药商想坐地起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险些声泪欲下地诉说疫区患者如何不幸,又一再保证,关于药价,大有商量余地,暗示无论药商开价几何,她都会慷慨解囊。   围观者又是一阵赞叹。   药商才细细说来——某日在烟花坊饮酒,巧遇一个来此游玩的小郎君,听闻他们手里有黄花蒿,便提出要购买,也称是要无偿送入疫区,药商们大为感慨,当即一口应承。   “咱们先头只有万剂,尽都售给了大长公主,这一万剂得从安庆府发来,得等上数日,因此才在此盘桓。”   施兰心哪里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大义行善之人,当闻药已售出,心中便是一沉,这时又听闻药还没有到达并州,双方尚且不及交易,又再打醒精神,几番劝说,欲争取那万剂黄花蒿,成就她的高义。   “不是咱们不愿,委实已与那小郎君达成了协议,并那小郎君也是康慨之人,药没见着,便将全款付清。”药商生怕施兰心不信,遂从怀里掏出契书一纸。   施兰心接过一瞧,见药商果然与人约定清楚,只一眼瞄到二十两一剂的药价,心里更是火烧火燎。   万剂黄花蒿,眼下可是值个六十万两白银,抛却“垄断”的目的不说,这一桩就能有四十万两赢利,怎能轻易放过,略微衡量,兰心姑娘叹气连连:“诸位心怀大义,不图重利,却没想到眼下黄花蒿价格居高不下,有多少人有诸位这般为民之心,只怕这位买者是存了牟利的企图,哄骗了众位低价转让。”   药商们面面相觑,都谨慎地没有多言。   兰心姑娘先是空口白牙地污篾了一把“占得先机”者,又是一番大义凛然:“如此,我也不好为难诸位,但请告知我这买者居住何处,我与他会上一会,若他果有捐助之意,实为庆幸,但若他原本只为图利,我也只好与他相商,先购得这批黄花蒿送去疫区。”   在众人浪涌一般的称赞附和下,药商们自然不会为难知州千金,当下便将“有朋远来”说了出来。   施兰心却没有迫不及待拜访,反而是遣了个长随去了几回,当然不曾见到旖景,于是乎,市坊间又有传闻——那个“携美私奔”的富家公子,应是哄骗了药商,哪里会拿二十万两的巨款来行善,定是想着炒高药价,以牟重利,否则,怎么会避而不见。   这买卖双方还不曾谋面,万剂黄花蒿也不见影儿,舆论却尽都倒向兰心姑娘一方,旖景尚且不知,她已经白白担了一背的骂名儿,诸如奸商,妄顾人命一类,尤其是兰心姑娘石榴裙下的仰慕者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对这位“不知来处”“凭空而降”的奸商进行口诛辞诽,以此烘托“心上人”美好光辉的形象。   旖景这时,尚且还在咀嚼世子那四字评价,心里莫名地有丝不地道的暗喜。   虞沨打量着她眉梢轻扬,眼角含光的神情,突然有股“邪念”攀升,原本香醇的茶水,含在唇齿也是淡然无味,微握的拳头便抵在唇角,一连串的浅咳,便引得那正自暗喜的佳人,一颗心满怀担忧,果然绕过横在身前的茶案,倾身上前以示关切。   手掌才落在他的肩上,便见青袖微举,不庸置疑的力量环向她的项后,重心往下忽坠,“主动”献上了两片香唇。   这一个突袭,使某人“大恼”,正待“发作”,粉拳才刚捏成,还没有往那人肩上擂下,突觉天眩地转,却是被人扳转了腰身,跌坐在狭窄的圈椅里,居高而下的“主动”尽失,俯面成了仰脸。   青衣挨着青衣,近坐依偎,满眼都是他笑笑的唇角,与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墨色深不见底。   她的手臂依然半举,粉拳僵持在他肩下一寸,不能“攻击”也不能收回,因是被他略带凉意的手掌握牢。   只是用温柔的指尖,滑过她腕部的脉搏。   便看见她俏面浮红,柔睫轻垂,是想掩示眼睛里的羞涩。   当他轻吻上她的脉息,手掌下的腰肢传出显然的悸动。   视线回来时,已见那浮红染得有意画出几分锋利的唇角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柔媚之处,还是一般地娇艳欲滴。   让本存逗弄打趣的他,忍不住意乱情迷。   任是如何坚固的心志,总有一线不为人知的缝隙,虞沨心口那一道,便是苏旖景。   就像他的心,如是一张沉寂已久的瑶琴,惟有随着她的十指轻抚,才能吟唱出音。   “旖景。”他低低的唤出这个缠绕两世的名字,语意缠绵,嗓音黯沉。   多想告诉她,倾心已久,是在你从无知觉的岁月,本以为历经千山万水也终不能走到春暖花开,我心已然苍凉,是你回眸,带我走向柳暗花明。   这时,只恨时光太慢,纷扰缠身,耽搁了我们的朝夕相处。   多想抛开纷扰,就此沉沦,一生太过短暂,竭尽全力的珍惜,也挽不回岁月攸忽,及到那时,又该恨这时光太快,弹指匆匆了吧。   千言万语,却被她指尖封缄。   温热,触上清冷,仿若风过沉塘,扰乱了两世安寂。   所有情绪凝固在她慢慢接近的温存,视线里只有渐在咫尺,那一双柔红樱唇。   香甜的气息仿若千钧之重,逼得他屏息,这一次换他掌心僵硬。   未待她吻上,心头已经颤栗。   偏偏就在这时……雕花扇外——   “阿薇留步,世子正与五娘商议正事。”   “我不管这些,葯已经煎好了,必须让世子服用。”   “你也得待我通禀一声吧……唉,阿薇姑娘!”晴空气急败坏。   “吱呀”一声门响,固执的少女与无奈的小厮,一前一后闯入……   茶厅沉寂,隔案而坐的两人,各自垂眸,一个托着茶盏,一个微侧了身,气氛怪异……   “世子!”江薇气急败坏,匆匆两步入内,将尚还蕴着暖气的一碗乌汁顿在案上,苦涩的气味随之蔓延,不由分说地,虞沨手里的茶盏已被夺走:“服药期间,怎能饮茶!”   尽职尽责的女大夫不满地扫了一眼旖景,嘴角撇了几撇,终于还是忍住了指责——这些禁忌,世子哪能不知,不过他愿意如此,哪里能怪旁人。   虞沨浅咳一声,嗓子却已恢复了清越:“不过就是润了润唇,不相干。”   旖景:……润唇,还真让人无地自容……   “五娘,世子身子才有了几分起色,不能太过劳累,你若是谈完了正事……”江薇咬了咬牙:“还请莫要久扰。”   门前晴空有若雷打,瞪大眼盯着江薇,这姑娘……!!!   旖景却不在意,但眼睛还是旁顾,面上炙热未消,慌忙说了一句:“沨哥哥是该静养,我还得去与玉郎商议那事,稍候便回客栈去。”   为了掩人耳目,玉郎最近也住在公主府,极少抛头露面。   “五妹妹可是打算好了,利用那霍氏。”世子果然道高一尺,这时已经恢复了一本正经,就像早先那场旖旎缠绵,并没有苍促而止。   旖景人已经到了门前,又站住了脚,回眸,终是一笑,两眼忽闪:“一语中的,既然霍氏爱美,那我便给她行个‘美人计’。”   晴空一听,大是不满,不大不小地声音嘀咕了一句:“那玉郎也算‘美人’?咱家世子爷就不说了,就连我也比他……”   虞沨:……   江薇:???   旖景闷笑两声,拍了拍晴空的肩头,一甩青袖,大步流星。   江薇这才疑问脱口:“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霍氏,什么美人计,那玉郎,不是个男子么?”   晴空叹息,恨恨地剜了一眼江薇:“是与你不相干的事,真是多嘴多舌。”   他不满,非常不满,多亏得五娘从京都来此,为世子分忧,又甚多劝言,这些时日世子方才不再操劳烦心,眼看着五娘日日前来探访,世子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两人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说会子话,这江薇姑娘怎么能如此没有眼色,开口就下逐客令!   只那不相干三字,却戳中了江薇心头之痛,神情瞬息黯然,目光便在脚尖,那一处有他温润的一抹黯影,如此贴近,但始终还是,与她无干。   明明那一碗药,是他尝在口中,可她的心,怎么那般苦涩呢?   ☆、第两百六十九章 当面过招,请猜胜负   “晴空,不得无礼。”须臾,一碗乌汁已经见底,虞沨淡淡抬眸,目光冷肃。   江薇眼角更涩,为他客气的维护。   许多年过去,他与她依然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以礼相待,永不会逾越疏忽。   明明是她早于旁人接近,为何就是迟迟走不进他冷静维持的距离?   江薇一动不动地垂眸,对于晴空满面不甘地作揖陪礼,视若无睹,却还是听清了他那句话:“晴空去吧,阿薇请坐。”   可她不愿意坐进那人的位置,真是可笑的固执。   “阿薇,你知道晴空,有时便是这么……荒诞幼稚,莫与他一般见识。”   江薇轻咬唇角,他是知道的吧,她何尝在意旁人的话,但是旁人却一语中的,而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就是不愿触及。   哥哥那日是怎么叹息的——   “阿薇,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就是人心,执迷不悟苦的是自己。”   她明白的。   可是放手又谈何容易?若是连这般不远不近也将失去,她这一生,应当如何挨过,至少苦涩着,证明心里还有感知。   执迷不悟,这四字尖锐,绞得她肝肠寸断。   所有人看她,都是执迷不悟吧,就好像罗纹的劝说——阿薇若还想与世子……切切不能对五娘不敬,阿薇,世子终究生在王府,你与五娘,身份悬殊……   罗纹她不明白,身份不是关健,关健正如哥哥之言,是勉强不得的人心。   若他愿意,她不会在意名份,她希望的只有一点,留在他的身边,被他需要。   可是他唯一一次需要她,还是因为那人命悬一线。   罗纹还有劝说——阿薇,也许,你应当让世子明白你的心意。   世子又哪里会不明白呢?彬彬有礼,便是他温和的拒绝。   一切言辞,在他们之间,尽是多余,结果,不能挽回。   可是这样沉默下去,也会让他不耐吧,所以,她终于开口:“世子是否怪我?”   虞沨:……   “五娘担忧世子染疫,才答应让我随同,可我没告诉她,有哥哥在此,害她,一路心急……”   虞沨揉了揉眉心,干脆也站了起身,安慰般地,拍了拍江薇的肩头:“你说要来,五妹妹不会拒绝,她也不会在意江汉是否在此,不需放在心上。”   是的,他就是这么了解那人,当初在汤泉宫,见那人落泪而去,她想道歉,他也是这么说——她不是在怪你!   他们心心相映,而她永远都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时,她怎么就那么恨呢,不及细想,一时冲动,就唤住了他离开的步伐:“世子……这已经是最后一剂药了,您身子已经恢复,我也没有再留在此的必要……疫区紧急,正需人手,我想去助哥哥一臂之力。”   负气的话,说出便覆水难收,江薇眼角涨涩,看他站住乌靴,脚尖又转了过来。   便是极短暂的一息……   “好,明日我就让人护送你去,不过阿薇,疫情这时未受控制,你自己当心。”   她的视线就这么汹涌模糊,似有洪涝漫过。   “世子,你有没有听清,我说没有再留在此的必要……还是,当真如是,我早已没有留下的必要。”   空寂的茶厅里,江薇哽咽质问。   但门前那人,早已经离开。   ——   旖景兴致勃勃地拈起一枚碧玉海棠簪子,插在秋月的芙蓉巧髻上,略咪着眼欣赏了一阵,摇头晃脑地赞叹:“云鬓比翠深一色,粉靥如脂浅几分。”   这一幕被站在门外的施兰心可巧纳入眼中,唇角卷起一抹类似不屑,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婢。   丫鬟重重一咳:“兀那郎君,我家娘子拜访,还不上前见礼?”   据说“有朋远来”是并州城首屈一指的豪华客栈,位于祝月街上繁哗之最,这位知州千金的车驾一路而来,早引得四处沸腾,隐身的暗卫早有示意,旖景恭候多时。   回眸一看——   此千金乌发高挽于顶,簪着珠冠,长身玉立,一袭对襟朱红兰草氅衣,腰系玉革,气度翩翩,分明是男装出行,乍眼一看是个美娇娘,细细一观还是个美娇娘。   当真是明艳不需钗裙饰,媚色哪用胭脂点。   旖景遂也满面春风,上前恭身一礼:“久慕并州明珠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郎君如何称呼?”兰心姑娘下颔微抬,恰到好处的端了个架子,既让人觉得端方不可轻视,又没显出傲气凌人。   “三娘若是不弃,可称在下一声贾郎。”贾即假,我是真淑女,假郎君,咱们也算彼此彼此。   那丫鬟杏眼一瞪:“真是不懂规矩,还不将姓甚名谁道来?”   施兰心半是责备地冲丫鬟浅咳一声:“不得无礼,你在外头等,我要与贾郎单独一谈。”   旖景忙殷勤相请,让秋月捧茶侍候,施兰心却半刻不言,一双秋波,盈盈地盯着秋月。   秋月动也不动,视若无睹。   “贾郎,你这丫鬟好不明理。”兰心姑娘终于有些不耐。   秋月樱唇一撅:“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   一室浓浓的醋酸味。   旖景扬眉一笑,抬手抚了一把秋月的粉靥:“别吃干醋,乖,在外头候着,稍候我再好好安慰你。”   施兰心面上一沉——果然一如传言,当真是个无知纨绔,看来也不是出身名门,这般不知尊重。   眼见着秋月蛮腰轻扭,绣足重踏,负气出去,重重地拉上房门,施兰心缓一缓神,才带上不冷不热的浅笑,就对上了“贾郎”丰富多彩的目光,脸上瞬时一黑,重重咳了一声:“我就不绕弯子了,今日前来,是想与郎君商议黄花蒿一事,我知道你已与东阳镇上的客商达成协议,只待他们交货,说吧,多少价才愿转手。”   旖景眼波闪烁,唇角飞笑:“娘子当真是爽快人,不过那些药,在下却是想捐助……”   “当真如此?也罢,那贾郎莫如与我书下协议,待万剂黄花蒿一抵达并州,便交给官府,运往疫区。”   旖景:……   施兰心冷笑:“何必装模作样,亏你还是个须眉男子。”   来者不善,来者不善,此间重重戾气。   旖景浅咳一声:“眼下市价,黄花蒿为六十八两一剂……”   “贾郎可想好了,你与那些药商间可是书下了白纸黑字,二十两银一剂平价购得,这时并州疫情危急,你若是坐地起价,那可是趁灾牟利,可得被追究问罪。”施兰心不屑一顾——她可是知州之女,手上又有这纨绔低价购得黄花蒿的实据,还要胁不住这么一个废物!   旖景这才收起了“爱美人心”,眉宇间黑云密布。   “莫如我与郎君指条明路吧,你便将那契书交予我,我按二十二两一剂的价格收购,如此,你也算不废吹灰之力,就得了两万银的利。”施兰心胸有成竹。   “这……”   “若是不愿,我只好请家父出面了,郎君曾当面承诺要将黄花蒿无偿捐助,那些药商便是证人。”   旖景:赤裸裸地威胁呀,这施三娘逼起人来当真气势如虹。   能不答应吗,当然只能领了兰心姑娘的“好意”。   可是,施兰心见事情如此顺利,自己却又不踏实了,细细研究那纸契书,瞄了一眼这贾郎之名——拙政,哈,区区一纨绔,名字还这般清雅,不过假拙政,假拙政,岂不是说那淡泊名利,避于田园之心不真?暗哼一声。   姑娘,其实那名,贾拙政,假作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急功进利之人哪能参透?   “三娘快将二十二万银票交予在下吧,并州一城,也被我游览个遍,狠赚一笔的希望眼下也落了空,在下心灰意冷,还是离开的好。”旖景摧促。   施兰心越发孤疑,这事也太过顺利了些,他大可拖延数日,待那些药到达并州,只要不在疫区坐地起价,运往外省销售,也是一笔重利,自己还能拿他奈何?   当真让州衙出面强夺,也不合律令。   等等!这契书是他与药商之间签订,自己拿在手里,那些药商若是反悔……   “这契书上写着郎君的名讳,假若药商以此为籍,不愿与我交易,我岂不白失了二十二万两银?”施兰心冷笑:“贾郎还是与我另书一契,约定到时黄花蒿一抵并州,咱们钱货两讫。”   旖景抹了一把冷汗,心下暗诽,这哪是志大才疏?分明就是谨慎缜密,沨世子,你所言不实,可害苦了我!   只得苦着脸,与兰心姑娘另定契约,双方签字画押,各自摁下手印一枚。   说来也“巧”,双方契约一定,次日黄花蒿就抵达并州,兰心姑娘当真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当钱货两讫,还不忘追回那纸契约一并销毁。   又密切关注着贾郎与药商,直到确定他们先后离开并州,销声匿迹。   市坊百姓尽在议论——也不知兰心姑娘花费了多少重金,才购得万剂黄花蒿,当即送往疫区,虽兰心姑娘并未张扬,可那纨绔得了银两,一日不敢多留,应是牟取了重利!   顿时,知州千金一掷万金的义举在并州城广为传扬。   施知州对女儿也是大加赞赏,疼爱更添十分。   兰心当真谨慎:“父亲,大长公主请的那些医者尚在疫区,咱们以青蒿充之,就怕事漏。”   “无妨,我早有安排,会用少量黄花蒿掩人耳目,但实际煎药者,却是咱们的人,到时用青蒿入药,煎出不过就是一碗水,医官们称真伪万不能辨,这回有大长公主‘监督’,到时患者不治,更不会有人置疑。”施德全不上心。   他早已让人观察,大长公主请的那些医者,并不关心煎药这些琐事,虽公主捐助之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换假,可自己这边的药大可以假充真。   而正在这时,京都也总算传来了准信——   天子当闻并州药商已经自发重金收购黄花蒿,以治疫民,大是感动,当即拍板,不论药价,既要救治疫病患者,又要保障药商利益。   于是乎,施德修书一封,寄往朔州,才说了那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施家花费了六十万两银,总算保证没有外药流入并州城。   常信伯听说天子已有圣断,倒也不在乎这意外追加的本金,横竖几家平摊,也不算多。   施家父女如释重负,且等着霍升“凯旋而归”。   ☆、第两百七十章 变故迭发,阴谋照旧   八月二十七,正午,天上云层分散处,有浅淡泛白的秋阳漏下。   并州城总算盼来了久违的晴天。   风依然冷,卷得叶落满街,散布道边阴湿泥泞。   却忽有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在城内各大市坊、巷道人群聚集处传开——城中药商霍升,于山东、徽州等地不惜倾尽家财收购十万剂黄花蒿运抵并州,这时正入城门。   无数百姓悬了半月的心总算落地,有这保命良药,他们再不惧疫情威胁。   于是自发地涌往城门处,争相目睹霍升入城,一时间竟是万人空巷,竟都集中在城门内夹道相迎。   施知州闻讯,当然领着州衙属官正冠齐服相迎,就连大长公主闻此喜讯,也往城门处迎接。   那霍升一人行于车队之前,仿佛凯旋而归的将军,受这欢呼夹道,赞颂如潮。   一介药商,跻身为一城英雄。   而他也当众声称,即刻将那十万剂治疟良葯交托州衙,送到疫区,施知州当然感激不已,拍着胸口保证朝廷赈灾银不日即下拨抵并,当到,立马补齐药款。   “圣谕已颁,盛赞并州药商高义之举。”施知州当众往北抱拳躬身:“天子恤民,乃黎民之幸,保我并州百姓不受疫情蔓延,死于非命。”托袍跪地,高呼万岁,引得群情激昂,随着一州父母官,齐刷刷地跪成一片,全不在乎地上泥泞。   万人瞩目下,一列车队将十万剂黄花蒿送入并州衙。   人群依然久久不曾散去。   在众多热切议论中,却仍然有一女子高扬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   “眼瞎了么?挤什么挤,我这鞋子可是金线绣成……”   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了自家三叔威风凛凛,饱受赞誉的霍氏正欲心满意足地回家,一边盘算着家里眼看就有巨利入帐,该是时候狠狠打一场秋风,心花怒放之际,背上却挨了一推,整个人抱着一棵老槐树才算没有摔个嘴啃泥,可一双金丝双蝶戏紫牡的绣鞋,却深陷树下污泥,华丽精致的鞋面,顿时成了乌漆抹黑,霍氏嘴险些没有气歪,一股怒火直顶脑门,可才一转身——   身后两个手足无措的男子,一般儿地高矮,锦衣华服那个气宇轩昂,他身边那位……   霍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眨出满眼桃花艳丽。   看穿着吧,应该是个长随,可那玉面修眉,朗目琼鼻,轻抿的唇角半带慌乱,小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于心不忍。   玉郎堂主的心房狠狠抽了一抽——   兀那大嫂,你那目光里的涵意也太明显了些!   不由腹诽起旖景,居然让他一个八尺男儿,行此美色惑计,而这对象也太……好吧,除去脸上蹭着的那块树皮,还算眉目分明,看得过去,至少表皮还没有夜叉的凶悍。   三顺浅浅一咳,脑子里头回忆了一番这些时日晴空的言传身教,像模像样地环手一揖:“无意冲撞了娘子,在下深感惭愧。”   霍氏的怒火早就被一腔柔情浇灭,挑眉斜眼,秋波恍恍,那么娇艳勾魂的一笑:“既是无意,倒也无妨,只可惜了我的一双绣鞋。”   三顺连忙喊赔,又问价值几何。   “莫如两位置上一席酒菜作赔如何?”霍氏十分“磊落”。   于是乎,三顺只好认了这竹杠,随那霍氏去了一旁食肆,单要了一间雅座,这一消磨,便就半日,傍晚才能脱身。   玉郎自是被霍氏借着敬酒,上下其手,兼着言语调戏,也亏得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才没被女子胆大妄为的作风臊得露怯,自然而然,霍氏也将三顺的来处出身摸了个“清楚明白”,当闻他出身富豪商家,无奈因兄弟手足太多,不受父祖看重,这一回原打算来京都闯荡一番,寻个商机赚利,回去也好作个资本,得长辈几分看重,却因定河水患,暴雨不断,滞留在并州多时,心里正觉沮丧。   霍氏又问得玉郎是三顺的长随,当即提出:“若我介绍给你个商机,你可愿将这长随转手?”   玉郎的心房又是狠狠抽了一抽。   三顺却重财贪利,一口答应:“但且不过,在下这个长随的身契却在宁海,可得回去一趟,取了来才能交给娘子。”   霍氏伸手摸了摸三顺的面颊,“顺便”又在玉郎的腰上一掐:“不妨,这生意也是大买卖,可得耗资百万,想来,到时我的人也会随你们去一趟宁海。”   却也不肯细说详情,问得三顺落脚的客栈,又亲自将他们送了回去,才迫不及待、满嘴酒气地回了娘家,找霍起谋划这事儿。   霍起却也谨慎,心说这黄花蒿才到并州,也不急于一时,再者那两人不知根底,哪能如此仓促,便也没应霍氏,任她好说歹说哭闹了一场,先用了百两银安抚女儿躁动的情绪。   只是次日,霍起便接到了京都递来的金相密信,拆开一看,两眼一黑,当即蹬上锦靴就往州衙跑去,将那不得了的大事禀报给施德。   满堂人都惊得瞪目结舌,面面相觑,脸如锅底。   “听说是太子亲自谏言,又有理有据,相公也不好持反对之辞,占地的事儿还没过去呢,圣上一恼,说不得又得往深里追究。”霍起抹了一把冷热加交的汗水:“这回遣的是三殿下来,当他一到,圣旨一宣,并州城还不炸了锅!这伤及的可不是一两户权贵,到时不知多少眼睛都得盯着这批黄花蒿,再想要运出去……”   施德急得全无主意,只问:“相公如何说?”   “相公也是措手不及,不过家兄的意思,还是要趁着三殿下到前,尽快把黄花蒿处理妥当,横竖之前的事也还顺利,眼下也只好依计而行,庆幸的是这回乃太子私谏,当时秦相不在场,消息才没这会儿就传到并朔。”霍起不由想起了女儿昨晚提说那事,正在犹豫,却闻世子驾临!   世子不是身染疟疾么?怎么会突然来了州衙!   施德慌里慌张地正了正展角乌纱,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步伐匆匆,去了正堂。   果然便见上座那人,可不是世子虞沨?   虽说瞧着比初到时清瘦了些,但气色尚佳,哪里是身染疟疾的模样?   施德连客套寒喧都是结结巴巴,更因拿不准世子的来意,脑门上的汗粒豆滴而下,在脸上淌出了一条沟壑。   终是摁捺不住孤疑,貌似关切地打探:“下官听那传言,说世子身染疟疾,着急得不行,因亲自拜访被拒,后又遣了小女前往专程奉上黄花蒿……今日一见,必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无中生有了。”   虞沨浅笑:“今日我来,便是与施知州赔上一声不是,我本有旧疾,又因着耐不住暴雨,病了一场,半月不能下榻,手下侍卫未免心焦,冲撞了贵千金,还望施知州代转一声歉意。”   又询问起疫区情况,得知患疾者短短一时竟增至三万余人,应当还会增加,怕是得等这天气完全放晴,阴湿尽消,那受洪涝侵袭之处得以清淤灭瘅,才能控制疫情蔓延,虞沨甚是不安:“百姓们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我一场病,耽搁多时,有负圣上所托。”   施德连忙又禀:“庆幸的是大长公主及时赶到,又捐助了万剂黄花蒿救急,眼下虽患者不断增多,却并无生命之危,药商霍升也及时从外地收购了足量的黄花蒿,下官昨日已经将三万剂运往疫区,估计今晚也就到了。”   世子自然也连称庆幸,并不多坐,当下告辞。   “没想世子竟是因为旧疾!”施德跌足连连:“眼下他大好了,咱们行事更得仔细,这要是……那些个青蒿无效,致大量患者病死……”   “大人!这会子可不是担忧这点的时候,疟疾自古便是疠疫,哪里有人敢担保治愈,再者圣上赈灾,图的不过是像黎民百姓展示个态度,几万平民的命没那么重要,从前一旦有疫情发生,数十万人丧命也是常见。只眼下世子疾愈,若咱们再不决断,没准会引他留心,这位可是个雷厉风行的,半分大意不得。”霍起这会子已是心急火燎,这关系到金相数百万的利益,若是办砸了差事,就算把他霍家一门连皮带骨混血肉论两卖了也赔不上金相的损失。   当下再不犹豫,回去就找了女儿,便让霍升拜访了三顺。   三顺自然谨遵世子嘱咐,一听说十万余剂的黄花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得好几百万两银,我可作不得主,顶多只需万剂的量。”   “眼下这黄花蒿可是急缺,不瞒你说,我从各地收购,原本多收了些,疫区可用不上这么多,但因着这场疟疾,全国哪处不人心惶惶,你拿去南方转手给药市,就能稳赚一笔,听说山东境内,黄花蒿数日间就飙升至七十两一剂,按这势头,到百两也不足为奇。”霍升极尽撺掇。   “在下也知是笔稳赚的买卖,可实在没这能力,要不,且容我些时候,去信与家中长辈商议再定。”三顺依然不受蛊惑。   霍升便想,看来这人还稳重,若是他一口答应,这世道能一气拿出六百万两巨资的富商可不多,没准就是个圈套。   嘴上却警告:“等过些时日,就再不是这价了。”   一时难以谈妥,施德又再群策群议,还是兰心姑娘对这些“须眉”表示了嗤之以鼻:“大家可真是急慌了神,怎么都成了死脑筋,非得指望那客商一人独购?要我说,莫如先将这些黄花蒿随他一同运往宁海,也好探探他可不可靠,假若此人稳妥,家中又有意,便尽数转手,假若不成,南浙富庶之地,药市吞吐量本就不小,在当地再找别的药商交易不就成了?眼下之急,便是在圣旨到前,世子也不曾留心之时,将药品运出并州,免得落人耳目坏事。”   于是乎,一众人方才醍醐灌顶。   霍升便再寻三顺,声称愿与他同行,这时洪水已退,大可行水路,倒也方便,至于运费,假若三顺家里有意尽数收购,他便愿意全部承担,假若三顺还是只能购入部分,便双方平摊。   当下达成协议,霍升收了三顺十万定金,便忙着安排此事。   自然要找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好在并州也是个商贸发达之城,客商往来不绝,又有知州掩护,轻易就能弄上一张茶、粮此类出港的通行文书。   当真是瞒天过海,半分不引人注意。   ☆、第两百七十一章 网已密织,只待兽来   并州城公主府东院茶厅——   虞沨手持一封密信,一手微握成拳置膝,眉心浅锁,一目数行地看完,纤长的眼角险险一斜,将那满书蝇头小楷的纸张轻飘飘地往案上一丢,却忽然重重一挥手,将茶盏拂落青砖,“咣当”一声脆响!   隔案而坐,已经在并州销声匿迹了数日的“贾拙政”,被往常温文尔雅的世子突发雷霆之怒惊得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了看粉身碎骨的青花瓷盏,与委屈“卧地”的黄山金毫,又怔怔地看了看目透冷厉、抿唇如刀的虞沨,并没有贸然劝慰,而是拿起那封书信,同样一目数行地浏览一毕。   又是“咣当”一声脆响!   这次动手砸盏的却是旖景。   门外的晴空当闻第一声响,还以为是两人中哪个失了手——世子极少生怒,更何况还有五娘在坐——不过当第二声响,他总算醒悟过来情形不对,从窗缝里往内一望,但见那双壁人,尽都怒形于面,却又不像是冲对方发火,便知趣地没有打扰,依然倚着廊柱,看那一枝玉桂颤颤危危。   室内。   旖景狠狠咬牙:“我给施三娘的原本就是青蒿,自是不打算她送去疫区的会是黄花蒿,可这将将才送往疫区的三万剂药,竟然也是以假充真!”   原来,密信是卫冉亲笔所书,他受旖景嘱咐,自从前往疫区,暗中留意着那些煎药之人没将大长公主的捐助偷换,也便“吊以轻心”,直到霍升的三万剂送往疫区,全由疫病所医官查验经手,卫冉夜探药房,居然发现那些竟都是青蒿!   “虽早有所料,可当知所料中的……”当年近十万患者不治的事实至此,已经确证无疑,如何能捺心头怒火!这些丧尽天良之虎饱鸱咽,若不将他们绳之以法,以命抵罪,委实枉为虞姓子孙、大隆臣子!虞沨指节泛苍,面色漠冷,深深闭目半刻,眉心的冷硬才略微缓和。   “祖母送去的黄花蒿已经告罄,患者不能再拖。”旖景分外担忧,她之所以将万剂青蒿假充黄花蒿转手给施兰心,防的就是她以假充真,万一计划有延,患者不得及时治疗。   “我手里还有万剂,应在燕南交予了三殿下,计算时日,殿下最迟三日抵并,不过却也拖延不得几日,眼下,染疫者已达三万余人……”虞沨握拳,重重一击膝头:“万不得已,只好不待诸事妥当,提前行事,就算打草惊蛇,也不能让染疫者白白丢了性命。”   自从疫情暴发,已经出现病瘁者,多数都是老弱,因自身体虚,虽得黄花蒿及时,却难以回天,加上那些时日施德因瞒报疫情,自身大意不去求治而亡者,也已有了三、四百人。   黄花蒿一旦断药,未曾痊愈的患者又将病情反复,他们这时,委实是在与死神争分夺秒。   虞沨才有决断,所幸当日傍晚就有三顺传回的消息,施知州已经开具文书放行,次日便将出港,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文书签章免检!   虞沨如释重负——施德不惜枉法,出具免检文书,为的就是要避过港口卫所之验,这便证明,宁平候是被瞒在鼓里!也就是说,参与此事手握卫兵的勋贵并不知金相以假充真之事,仅仅是瞒疫牟利,贪贿灾银还情有可恕——这些勋贵毕竟不是主谋,而前期虽然瞒疫,州衙却也为了不使疫情尽早暴发,有治防措施,未引发大量疫者死亡,惨祸未成,若他们上书请罪,坦承罪行,指证金相,圣上也有宽恕的借口。   为君者,也有无可奈何之时,尤其针对这些手握卫军的将领,关系的是国政安定,若是尽数严惩,兵祸一起,更是民不聊生。   还好这些人没有参与以青蒿抵充,欲置数万百姓丧命的阴谋。   否则,事情还有艰难。   当确定此点,虞沨立即召集众人商议,掐算时间,当十万剂黄花蒿次日清晨出港,沿水路往南浙,及到南洲码头,必然会靠岸核对通行文书盘桓半日,往返两日水程,最迟三日后黄花蒿便能归来并州。   虞沨当即下令,着天察卫立即前往南洲布陷。   又去见大长公主:“姑祖母,应当是前往朔州,与常信伯一见的时候了。”   必须得说服常信伯倒戈,上书请罪,才能将事情控制在更为简单的局面,常信伯不比文臣,不得不忌惮他的手握重兵,而眼下已经掌握了金相以假充真,拿小利分给,却利用勋贵投以重金,自己坐享暴利之据,虞沨原有七成把握能说服常信伯,就算他资历尚浅,或者让常信伯摇摆不定,这回加上与之原有旧义的大长公主,便又添足那三成把握。   当常信伯得知圣上早有心铲除金相,而这回又是罪证确凿,谋的数十万利已经成为泡影,又有金相“背叛”在先,常信伯岂会再与金相有难共当?   结果一如所料,当常信伯初闻虞沨说道金相已是朝不保夕,尚且惊疑不定;再听虞沨直言不讳,揭发他们一众瞒疫不报,筹资炒高黄花蒿借灾牟利,企图侵吞赈灾款的事实,又吓出了一身冷汗,面上便罩戾气;紧接着,再闻金相竟然下令施德瞒天过海,将他们同谋囤积之黄花蒿偷梁换柱,销往南浙的惊天隐情后,常信伯已是目瞪口呆。   但对于上书认罪之事,尚且还有几分犹豫。   大长公主当头棒喝——   “远同呀远同,若是你父亲在世,只怕要亲缚你往御前请罪!你可是山西守将,护的就是家国安危,居然为图私利,置百姓性命不顾!你眼下且还信任金榕中,假若被他得逞,数万百姓便会因此不治而亡,圣上追究下来,你难道还想起兵谋反不成?!”   惊得柴远同双膝着地:“小侄万不敢如此。”   “那你可是想以项上人头,抵并州百姓数万性命!”大长公主冷哼一声:“这回多亏远扬筹谋周全,才不让大祸酿成,否则你柴家旧日功劳,一门忠烈之名,得尽数毁在你这不肖子手里!”   一番话下来,已经是让常信伯冷汗淋漓。   “我手里还有一兵士,当日欲对镇上药商行陷害之事,经审,正是奉伯爷的嘱令。”虞沨再加一棒。   常信伯更添面如死灰。   大长公主长长叹息:“别说金榕中已是自身难保,就算他能够自保,难道还会顾及你不成?南浙那些死犯便是前车之鉴!他以假充真,白得数百万利益,可曾与你有福同享了?金榕中利用的就是你们这帮人的贪欲,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获利者!待到真相揭发,你那兵士可是一个活证,金榕中定会推你出来坐实罪名,你且还犹豫,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常信伯终于崩溃,匍匐在地叩首称罪,当即便上书禀呈天子实情,将金相所托种种如实笔供,自禁府邸待罪。   而虞沨与大长公主归并之时,顺便又捎上了监察御史,与山西布政使、按察使两个最高行政,且不与他们解说仔细,只说让他们旁观一场大戏。   因世子有天子亲颁“先行”诏令,几位自是不敢拒绝,遂低调跟随。   虞沨此行,当然将施德等人瞒得严实。   而从朔州归来次日,三皇子便手托圣旨,抵达并州。   ——天子有令,因郫南、汤县水患致并州暴发疟疾,而两县洪涝之因,为多家权贵私占行洪用地,故,此次天灾,并朔二地违律之权贵应负全责,此次收购治疟良药黄花蒿所需三百万两白银,勒令但凡有占地者,按所占多寡按量分摊,三皇子便为核查征讨之钦差。   这一诏令,有如巨石入水,激起浪涌滔天。   先是有人质疑——   “占地者又非我并朔两地权贵,京中更有不少,何故他们便能坐享非法,我们就当负责?”   三皇子微笑答疑:“呃……京都占地之权贵已经上缴非法所得,尤其是金相,悔之莫及,非但赔了获益,还另外追加了五万两银,以捐助并州疫民。”   众权贵瞪目。   随之又有那些多疑者,满脑子计量——起初金相言之凿凿,郫南之事必然无礙,咱们信之不疑,就连世子奉命前来,也只以为他与金相交往甚密,必不会当真追究,岂知毫无防备,就被世子来了招扒堤泄洪!又说不知者不罪,大家才松了口气,可惜的便是那些良田白白成了汪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却又闹出这一桩来!金相他倒率先服了软,全不为咱们的利益着想,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委实让人憋气。   瞬息又听传说,让并朔二地权贵分摊赈灾银的事,居然是太子谏言!   多疑者便更添疑惑:“这事大有蹊跷!金相他家闺女可是东宫侧妃,如何太子行此谏言金相竟不劝阻?不对不对……”一众权贵碰头,跌足顿悟:“这应是金相得知郫南水患,即将事漏,预先安排之退路,为的是让太子得圣上重信!而他不过就是赔些非法所得……那能有多少?赈灾银可有足足三百万两!咱们这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金相可耻!”   难怪世子入仕不过两载,便敢未禀先行,并人生地不熟的一个楞头青,竟这么快就察明了水患之因!   短短一日之间,又有传言四起——   “那个药商霍升怎么再不见人影?”   “他说六十两银一剂就六十两银一剂?原先东阳镇的几个药商,不是以十余两一剂将药售予了大长公主?”   “施德可是金相亲信,不可信他空口白牙。”   “等等,那个施德属官吏目可不是叫霍起?”   “要说来,金相还有个幕僚也叫霍真,就是霍起的兄弟。”   “不会霍升也有名堂吧?”   “论来,他们生得真是有几分相似。”   “我就不信,一剂黄花蒿能卖得比参茸还贵!”   权贵们群情激昂,质疑满满,而施德更是焦头烂额——三皇子竟然要去疫区,并且他还从宫里带来了太医!   真是让人欲哭无泪,假若那青蒿被人拆穿……   十万剂黄花蒿,这时算着已经到了河南境内,追回已晚。   我说三殿下,您千金贵体,去疫区究竟是为了哪般呀?!   倒还是兰心姑娘沉得住气:“父亲莫急!金相早知三殿下会往并州,兼着这谏言又是出自太子之口,他老人家能没准备?若有变故,定会在信里有所提醒,想来三殿下已经得了叮嘱,那些个太医,必不会有什么发现。”   唉,兰心姑娘,你太看得起金相了,他早就被太子“背叛”了个彻底,他老人家,这时哪里知道有太医随三皇子同行!   ☆、第两百七十二章 冤鼓敲响,是为何人   所谓“疫区”,遍指有疟疾发生之下县,但三皇子所赴之处,便是疫情最重的郫南,当在与汤县接壤的城郊,临时搭建有隔离区,集中收治各县染疫者。   隔离区是重危之处,三皇子自是不便久留,只将燕南带来的黄花蒿暗中转交给江汉、卫冉,让他们速速对危重患者用药,又让京都太医抽检了并州衙送去的“黄花蒿”,当知果然都是青蒿,唇角便是一斜——   金相呀金相,你这回,可真算是栽在了虞沨手里。   又想金榕中这些年跋扈于朝,性情越发刁狠狂妄,虽在南浙一事上吃了亏,但因并无受到什么实际责罚,自然没有半分警醒,虞沨示好,他且以为是圣上的态度,便因瞒灾占地一事,眼见天子盛怒,却仍然在这风头浪尖,行此罪大恶极之事。   虞沨这人,对金榕中的脉把得是又狠又准。   布局,显然从起初就已经开始。   而金榕中的一举一动,似乎尽在他的掌握。   就看他在并州一事上诸番作为——明察诸贵占地,决断毁堤泄洪,避免水患加重。是雷厉风行、铁面无私;暗示秦相,已知瞒灾真相,导致金秦两相于此事件由心照不宣,致相互攻讦,自乱阵脚,蚌鹤相争。是渔翁之智,四两拨千金;又再修书于己,劝服太子为占地诸贵求情,将事情简单化的同时,又为眼下权贵与金相离心埋下导火索。是步步为营、暗中布陷;察知疟疾早发,由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便能洞观全局,急调黄花蒿于并,使施德等人心急如焚,漏洞百出,既将疫情控制挽救无辜,又掌握得金相罪证。是洞若微火、运筹帷幄;更绝的是建议太子上谏,使并州权贵出资集药,以致人心沸沸,倾城不满,矛头直指金相,将其孤立,为铲除金氏落下一步致胜之棋。   三皇子自问,若这事交由他来处理,必不会这般面面俱到。   定是虞沨早已察觉金相党羽在华北收购黄花蒿一事,便防备于初。   如此周密审缜,又不让人觉察半分,心计之细,筹谋之深,委实让人佩惧共存。   此人,若有为友的一线可能,便绝不能为敌。   但转念想到那丫头,当知虞沨患疾,迫不及待就赶来并州……   三皇子微斜的眼角处,一丝晦暗妖娆蔓延。   再怎么想,他与虞沨也不能“心心相映”了,那么,总得较量上一回。   而当一察到实证,三皇子便让人“请”了并州疫病所的医官,用的自然是“询问疫情”的借口,可当一见人,只居高临下,但笑不语,轻挑眼角,眸中琥珀之光,似乎有酝酿千年的妖慧,烁烁有神,直盯得那些个官职微末的疫病所医官心神俱寒。   一问:“州衙送来的三万剂药品果然是黄花蒿?”   众医官胆颤心惊地抬眼,见堂前肃立的一排带刀侍卫,个个面罩寒光、凌厉威严,又见那几个京里来的太医也是目带冷意,便知再难隐瞒,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称罪求饶。   他们怎不知这般行事,一旦泄露,便会身负重罪,死无葬身,无奈金相势大,而他们妻儿家人又尽被施德控制,京都天高地远,假若不依令行事,眼下就会祸及家人,小命不保。   区区小吏,命如蝼蚁,自身难保,又岂顾他人死活。   全不记得行医之人,应当的起码良知。   这时不待三皇子追问,便将坐镇疫区的同知供了出来,且说是他威胁利诱,才睁着眼睛说瞎话,用青蒿治疟。   “尔等身为医官,却枉法瞒疫,又无视疫情危急,包庇州官以假充真。为牟私利,置百姓安危不顾,实在死不足惜。”三皇子轻轻一笑:“孤念在认罪及时,又是受人胁迫,更兼着眼下疫情危重,且不在这时追究,尔等应以待罪之身,尽力救治疫病患者,若能将疫情控制,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众医官自然是叩首称谢,齐齐痛表决心。   三皇子便让他们在供辞上画押摁印,也不审那同知,直接将人五花大绑,押往并州。   又召见了郫南知县,将那些个占地文契备档要来,便让一匹快马领先,先报虞沨他这头诸事妥当,又着人将千剂州衙送来的青蒿装箱,令太医院的医官留在疫区监管治疫,只带上惠民药局大使,疾返并州。   ——   人心焦灼,日子便是难挨,施德这两日间茶饭无思,唇角刚好的一圈疮毒,又有了复发之势,这一日正好召集属官议事,便有世子遣人来知会,称三皇子已从郫南归来,估计午后就到,为了让药款早日筹得,世子已经通知了各大权贵,于未时到州衙大堂集合,只待三皇子一到,便按田契备档确定各户应付“药款”,让施德好生准备。   特意被父亲请来参与议事的兰心姑娘便巧笑倩兮:“都说了让父亲不用担忧,三殿下去了不足一日就赶回,能发现什么蹊跷,纵是那些太医,不过也就是走个过场,让民众们看看,朝廷如何重视而已。”   只这话音才落,便闻衙前冤鼓重鸣,沉沉声急,震彻众人耳畔。   正值午时三刻,云移日露。   苍白的阳光照落堂前笔直泛灰的甬道上,尚才显出几分淡淡的曛微,却越发渗出甬道两侧敞敞青石坝上,间隙里苔痕尚湿,一眼望去是浓重的阴晦。   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帮围观者,这时窃窃议论,都不知这击鼓者有何冤情,但见其中一个布衣男子,文士打扮,人到中年,长眉清须,气度不凡;而他身边的那一个少年郎君,穿着一身白绸直裰,眉清目秀,更是风度翩翩,竟都不像是平头百姓。   两个灰衣衙役“应鼓而出”,原本是得了心不在焉的知州示下,准备以厉言喝退了事,岂知到了门前一看这击鼓之人,便也有了些犹豫,话就说得柔软了些:“何人击鼓?今日知州大人另有要事,若非重大冤情,先呈状书,改日开堂。”   “若非重大冤情,谁敢击这冤鼓?”先说话的是那少年郎君。   “在下是为门下学子申冤,他姓孟名高字怡平,原为郫南主薄,因被心怀叵测之人陷害,身陷死牢,岂不重大?”紧接着怒目圆瞪,无畏昂然上前应答之人,正是刚才击鼓的中年文士。   无疑,这击鼓之人正是乔寄众,而那少年郎君嘛……   在众目睽睽之下,兼着此时的并州城里,镇着大长公主、世子与三皇子几座大山,衙役哪敢妄为,只好将人带进了公堂。   好奇的百姓想紧随其后,无奈被阻,且只好围在衙门前拥望。   当然,施德一听“孟高”两字,便如遭雷击,这些时日诸事频发,让人焦头烂额,竟将孟高抛之脑后,哪曾想到偏偏就在今日,眼看着三皇子、世子与众权贵就快聚集一堂,却有人为孟高申冤!   “那孟高不是孤苦伶仃,既无父母兄弟又未成亲么,又从哪里冒出来个鸣冤之人?”施德质问属官。   一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   此事连荐那孟高入仕的常山伯都不理论,谁知道又是从哪儿冒出个老师来?   “父亲,这时不是犹豫的时候,论他是谁鸣冤,都以生事诬告之名将人扣下才好。”施兰心十分果决。   还不仅仅是口头提议,施兰心更是为了以防万一,紧跟着施德往公堂行去。   当年,她曾有明断审公之名,虽是闺阁女子,但因饱受并州贵族、百姓赞誉,也常常旁听审案,时有“惊人之言”,故而无论施德,还是众位属官,对施兰心涉足公堂的事都不以为奇。   气势汹汹的一众人,从偏厅绕去公堂,施德更是不由分说,问也不问一句,就下令衙役先将人扣押入狱。   “谁敢!律令有定,冤鼓一响,官必上堂,以示便民德政,施知州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将我两人入狱,眼里可还有国法律令!”乔寄众怒目而视,昂然不惧,掷地有声。   施德被问得一噎,竟然瑟缩了一下。   施兰心暗忖情形紧急,世子眼看就到,不能由得这两人生事,遂也不顾太多,步出官座后的隔屏,尚且不及看清两人眉目,便冷声而笑:“孟高身为县吏,却杀人为恶,乃知法犯法,罪大恶极,早经审准,你二人为他击鼓,岂非妄告?便是治罪也不为过,更何况将你二人暂时扣押,小惩大戒。”   “施姑娘,枉告的罪名可不能随意乱扣,你说孟高杀人确凿,敢问刑部可有复核?若不经刑部复核,我们为他鸣冤,又如何算是妄告?”这回说话的,却是那白衣少年。   施兰心美目微移,顿时呆怔——   贾拙政?他不是已经离开并州了么?怎么会在今日替孟高申冤?   白衣少年——也就是旖景负手浅笑——施才女,今日这冤鼓一响,可不是仅仅只为孟高鸣不平,当年那无辜枉死的数万民众,眼下也险些成为你们这些丧尽天良之辈牟取私利的牺牲品,这一阵冤鼓,也是为他们而鸣。   “父亲,莫听这二人狡辩,立即令人将他们扣押入狱。”施兰心一见旖景,也敏感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仓促之间,她却想不明其中仔细,但先下手为强,总归是不错的。   但已是不及——   一阵纷沓步伐,已经响彻堂前甬道。   虞沨与大长公主为首,引领着并州城各大望族权贵,正向公堂浩浩荡荡行来。   ☆、第两百七十三章 对薄公堂,收网之时   紫锦公服加身,宝玉犀带缠腰,一样的金簪玉冠,无别的儒雅高贵,依然是那个王孙贵胄芝兰玉树,这时看在施兰心的眼里,却再无当初一见的欣喜若狂。   眼前情形紧迫,变故忽生,她暂时没有心情顾念那儿女私情,男欢女爱。   虞沨一掀袍袂,眸光深墨,扫了一眼公堂里呆怔的众人,似乎漫不经心地与旖景目光一遇,旋即轻笑,看向施德:“施知州,听说有人击鼓鸣冤?”   施德这才有如醍醐灌顶:“不过是两人妄告,下官正要将人扣押,以免误了正事。”便提足中气,就要发号施令,先将这两个危险份子清除出堂。   “妄告?施知州可曾问仔细了?”虞沨浅浅一句,便让施德的一股中气憋在胸膛,浅咳数声,额头上便是一片亮润,且还低声陪笑:“今日是为筹集药款一事,正如世子所说,当以疫情为重,这无关紧要的事,还待之后再察。”   “在下告的就是这一府知州!”乔寄众显然已经怒急,当见世子等人到场,再无一丝顾虑,哪里还能摁捺得住,上前一步:“在下学生孟高,身任郫南主薄,应是早疑郫南诸地有疟疾患者,正待上报,却被这奸官污陷为杀人之罪,身隐死牢。”   “大胆刁民,你敢污篾朝廷命官!”施德心神俱裂,但被乔寄众突如其来的当堂揭发,慌乱之余,底气便甚是不足。   “来呀,还不将这两个污篾命官者押下!”已经急得满手心冷汗的霍起,这时担当了发号施令的角色。   “世子,孟高杀人,确已罪证实凿,这两人分明心怀叵测,意欲污陷。”施兰心也上前附言。   虞沨这才看向“才女”,唇角笑容一收,讽刺仍在:“施姑娘称罪证确凿,难道当日也曾参与断案?”   施兰心微微一怔,不解世子对她的态度何故天壤之别,这时却仍有逞强之心:“我确实旁观过审案。”   “原来如此。”虞沨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大堂两侧,已经安放好的圈椅,先请大长公主上坐,又请诸位权贵各自落座,等凌乱一堂井井有序之后,又再扫了一眼州衙诸官,与一边蹙眉思索的施兰心,也不客套,几步到那“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正襟危坐在原本是一府知州的官位上,这才一斜唇角:“施知州也觉得孟高乃杀人确凿?”   “正是,此案本为下官亲审……”   “但这位击鼓之人,告的就是你枉法妄断。”虞沨打断了施德的话:“你们既然各执一辞,那么,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便押那孟高上堂,断个是非公正,也好一正国法纲纪。”   便直接下令一旁早代替了衙役站班的羽林卫,由贾文祥亲自出面,去死牢提人。   事情突然演变到这个地步,聪慧如施兰心,当然明白过来世子是早有准备,哪里还有闲心盘算姻缘,眼下,她只能将心思集中在正事上,希望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将局面控制。   “世子且慢,世子虽是钦差,可此事却系刑案,为一地民政,世子无权处断。”施兰心上前阻止,反而越过了并州诸官,成了众人之首。   旖景暗暗摇头,这“才女”一介闺阁,涉足公堂已是荒谬,却还当着众多权贵的面,质问起手持圣谕的钦差,场面未免有些……怪异。   虞沨却也不在意施兰心的闺阁身份,甚至放纵她出头——假若普通闺阁,以施德之罪,尚还不会受到太大牵连,顶多就是失去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罢了,可这施兰心,沽名钓誉也就罢了,却是有帮凶之行,如她这样置数万百姓生死不顾的闺阁,其心狠辣,比甄茉尚且过无不及,若让她逃脱国法惩治,不过从官宦之女降为平民百姓,何赎其罪?   便一本正经地回应:“此案关系到瞒疫,我奉圣谕,依责严察,并有圣上诏令行事,并无越权,再有……施知州,你看看一旁,按察使与监察御史两位在座,他们都有复审下州刑案之权。”   施兰心原本不知按察使、监察御史两位都来了并州,这时听说,俏面一白,便知重审孟高一案委实不能阻止,立即就盘算起稍后该如何搬弄唇舌,颠倒是非,定要坐实孟高杀人,那“贾拙政”诬告之罪。   却不待那孟高上堂,三皇子又先到了。   施兰心顿时又看到了希望——三皇子必会顾及金相,应当不会与世子站在一条战线,连忙迎上施礼,又将施德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三殿下既到,还应以疫情为重,先处理各户筹款之事,孟高一案虽得复审,也只好延后。”   算盘打得很阴险精明——只待拖过这一时,便有机会将孟高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三皇子才入公堂,刚准备与大长公主见礼,却被这横空出现的女子拦了下来,又一眼睨到站在堂前,满面好整以睱,一身月白长裰的旖景,眼角一亮。   这妖孽一个媚眼,可不是普通女子抵受得住,就算施兰心在并州让名门公子趋之若鹜,也被恍了一下心神,欣喜才生,却听三皇子语带孤疑——   却是问虞沨:“远扬,这公堂之上,怎么由得一个闺阁指手画脚?”   又说那些个对金相与施德满腹怨言的权贵,早已经忍得辛苦,听了这话,便有那鲁直的人连声附和:“施知州,你家千金也太放肆了些吧,且以为这里是妇孺的茶话诗会呢。”   “就是就是,一个黄毛丫头,不好好在闺阁绣花,跑到公堂上来现什么眼。”   施兰心自打才名远扬,哪曾受过这般嘲讽,俏面顿时有若敷粉,却也不温不火,扫了一眼那些满面高傲的权贵,落落大方地说到:“兰心虽为闺阁女子,却多旁听审案的机会,对孟高一案深有了解,世子既然存疑,我在堂上也能细诉案情,再者,大长公主也是女子之身,当年驰骋疆场,为大隆江山奠定立下汗马功劳,多少须眉难比,为天子女子典范,我深慕公主之风,虽不能及,却也不甘止步后宅,但求为百姓苍生略尽薄力。”   被兰心姑娘这么一提醒,有人便想起她不久之前捐助黄花蒿的事来,既有大义之名,当下也不好再为难。   大长公主早听闻了施兰心诸多事迹,闲闲地看了她一眼,开口说道:“我虽在并州逗留不久,耳畔早有不少人提说知州千金聪慧,不是还曾在公堂上为百姓申冤,还了无辜妇人清白吗?再者,这案子也关系到施知州,她身为人女,为父辨冤也合情理,咱们莫如拭目以待,且看施姑娘等会儿如何断案。”   兰心姑娘得了便宜,却还不满足,冲大长公主屈膝一福:“兰心只为公道,却不为家族私利,不过孟高一案确无所疑,必是这两人心怀叵测污篾家父,大长公主历来公正,必会明察是非。”   大长公主忍不住一个挑眉,看向远远站着的自家孙女——景丫头,此女也是个装模作样的高手,你这回可遇着对手了。   三皇子这时却还不知这施兰心的“底细”,心道施德那个草包,想不到还能生个这么厉害的女儿。   他却也不多说,往大长公主身边圈椅一坐,好整以睱地等着看戏。   虞沨的所有安排,应当就等着今日这个开堂,只其中不少细枝末节,他还不甚了了,唯有拭目以待。   而施兰心也已“归队”,小声提醒施德:“父亲,今日情形紧急,等会待孟高上堂,你可不能露怯,那案子是我一手谋划,万无一失,两个死者尸身已毁,证人也远在奉城,堂审文案绝不会有漏洞,孟高定会百口莫辨。”   虞沨首先再下一令,因案涉疫情,应当公审,让羽林卫将衙门前围观的百姓尽数放入衙内,于公堂外旁观。   及到百姓们半是兴奋,半是孤疑的入内站定,便就听一声嘶哑的斥骂——   “施德狗官!你瞒报疫情,陷害无辜,死不足惜,我清白可鉴日月,不怕你血口污赖!”   堂外百姓,顿时暴发出一阵议论。   施德满头冷汗,兰心却面不改色。   坐上虞沨揉一揉眉,暗忖这孟高吃了如此大的暗亏,性情却还不收敛,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听他嗓音嘶哑,应是在死狱里不停叫骂,亏得施德还顾忌着常山伯,才忍住没将这么聒噪的人灭了口。   而孟高一在堂前跪定,尚不待问,便滔滔不绝地细说了一回——他如何发现郫南那些身染“风寒”者情形不对,如何四处搜证,如何寻得旧友何需打听。   “在下之友何需,在奉城开馆行医,因我对疫病所‘风寒’之诊断甚是疑惑,故而前去请教,却听何需也说,奉城同样有不少‘风寒’患者,但疫病所早有警告,不让大夫私诊发热患者,这岂不是欲盖弥章?”孟高怒目直瞪施德,虽双膝着地,腰杆却挺得笔直,亏得他在死狱里受了这么多日罪,身上便是鞭痕杖伤,眼下还如此生龙活虎。   这番,就连堂中贵族也低声议论起来,打量施德的目光越发孤疑。   如此重压之下,施德再难摁捺,当即沉声反驳:“信口胡言,我之所以有这令下,全是因为郫南有个郎中将‘风寒’误诊为‘疟疾’,使得谣言四散,人心惶惶,而今年因气候怪异,染‘风寒’者急速增多,以致有人耽搁治疗而瘁,这才让疫病所统一收治,为的也是百姓安危。”   “狗官,还敢狡辩!我起初原本也不疑你,还道是疫病所误诊……世子明鉴,在下前往奉城,便是带了名患疾者请何需诊治,结果被确诊为疟疾,在下得知有疠疫滋生,便往疫病所告知医官,原是想请他们仔细诊治,上报疫情,却被那些医官不问原由,斥为散布谣言,若非在下还有个主薄之职,说不定当日就会被押冤狱,后,在下再访奉城,本欲说服何需,一同往府城报疫,哪里知道就被人陷害!施德审案,不问是非,重刑逼供不得,竟使人书下罪状,强摁我指印于上,将我打入死牢,若非他有意瞒疫,何故冤枉在下杀人?”   孟高声嘶而力盛,话不响亮,却掷地有声,再引堂外百姓,又是一阵沸沸议论。   ☆、第两百七十四章 世子审案,兰心强辩   “你血口喷人!”施德怒喝一声:“明明是你酒后行凶,奸人妻室,因罪行暴露,杀人灭口,那凶器上可是有你的指印,还有当日那妇人尸身上,也遍布你的血指印,行凶之后,你欲逃离现场,又被更夫当场扭获,人证物证据在,世子,下官审案,录有堂案文书,请世子明鉴。”   话一说完,施德便令判官呈上文书,给虞沨过目。   虞沨一边翻阅当日堂审,一边又问孟高:“案发当日情形如何?你且细细道来。”   “因奉城距离朔州有两日路程,当日天色已晚,不及上路,何需置上一席酒菜招待,不知何故,我饮酒不多,却醉得不省人事,待再醒来,就发现已经身在狱中。”孟高十分沮丧:“故而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下并不知情。”   “世子,此人不过信口胡诌,而下官却有物证人证,孰是孰非,还请世子明断!”施德冷笑数声。   虞沨略微蹙眉。   这时,沉默已久的乔寄众才说:“世子,孟高是在下门下学子,性虽冲动,品德却是端正,万不会行这恶事。”   施兰心巧笑嫣然:“断案,讲究的是实据,而不是人言担保,敢问这位先生,你当日可曾在现场,目睹真相?”   乔寄众一噎,紧抿唇角,说不出话来。   这时,旖景也是一笑:“在下刚才听施知州之言,所谓证据,不过也就是一把尖刀,人证嘛,也只是一个更夫,假若施知州真要陷害,捏造这些证据又有何难?”   “贾郎,你说家父捏造陷害,可不能空口白牙。”施兰心轻篾地撇了一眼旖景,心道一个无知纨绔,竟然敢在公堂之上信口开河,转身之时,却对虞沨肃言:“世子,若这位郎君拿不出实据指证,依律,当追究他污篾命官之罪。”   “在下有一疑问,不知施姑娘能否释疑。”旖景似有“避重就轻”之嫌。   施兰心冷笑:“贾郎有问,原本当答,不过眼下还请你先拿出证明家父捏造罪证之据。”   啧啧,这还真是步步紧逼,旖景轻轻一叹:“证据便在我疑问之中,难道施姑娘心虚,才不肯答?”   “笑话,我有什么可心虚的,你有话便问,但若是还是不能证明家父之罪,世子,您可得依律追究此人污篾命官之罪。”施兰心再度逼迫虞沨表态。   “若有人违法,我当然会依律治罪。”虞沨眉梢微挑。   旖景一卷唇角,面向施兰心:“敢问施姑娘,疟疾是何时发生?”   施兰心微一蹙眉:“据报,是因水患之后,疟疾才生。”   “那孟高是何时入狱?”旖景又问。   施兰心脸色一变,她已经知道旖景的用意了。   “孟高七月初入狱,当时水患未生。”施兰心不答,虞沨却主动解惑,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施德与众位权贵,淡然而言:“若孟高并未发现疫情,他在水患前就已入死狱,如何能知晓疟疾的发生?”   施德这才想通其中关联,脸色煞地一白。   施兰心却须臾便有了说法:“世子,这并不能证明什么,疟疾一旦暴发,议论众多,孟高虽身陷死狱,却也有可能听狱卒言谈间说起,才生出一计,借疟疾之故,为自己脱罪。”   “再问施姑娘,孟高身处死狱,除了狱卒,可曾有与他人碰面的机会?”旖景又问。   “自然没有,并州衙狱看守严格,怎容……”施兰心话才说了一半,见旖景笑颜突绽,立即缄口,但心中委实孤疑,不知这一问一答间,有什么漏洞。   “今日孟高并未上堂,乔先生就已当众怒斥施知州陷害污构,称孟高早知疟疾一事,故而才冤枉入狱……既然水患之后,他们不曾会面,为何证辞却能相合?”旖景浅咳一声:“施姑娘不会又说,孟高买通狱卒,与乔先生串供吧?”   施兰心眉间早怒,冷冷一笑:“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施姑娘可有证据?”   施兰心:……   旖景虽不知孟高一案详细,只听虞沨说过他所察的表面事实,一时无法得知那所谓“罪证确凿”是否有漏洞,但才听孟高一上堂,便直指施德瞒疫,须臾便有了主意——有意将疟疾早生,与孟高“杀人”联系起来,以此将案情导向简单化——假若孟高的确一早便发现了疫情,那么便能说明他所言不虚,施德因为有瞒疫之心,才将人冤入死狱。   施兰心一时不备,果然被旖景掌握了节奏,才一开始,便陷于被动。   如此,只要证明孟高杀人之事子虚乌有,那施德必然就成了污陷构谤之人。   虞沨这时也已看完了堂录,见施兰心被旖景逼问得哑口无语,忍不住唇角轻扬,须臾,却又恢复了肃色,一扬手中堂录,便问施德:“我见孟高当日口供上书,他因酒后乱性,趁着何需酊酩大醉,奸污何需之妻兰氏,因兰氏反抗过激,孟高将人缢死,正当离开,不想何需酒醒,上前制止,孟高便用预先藏在身上的尖刀将何需捅死。”   “正是如此,当日那更夫遇见孟高,还见他浑身染血……便是那件血衣,下官仍然保留。”   “这不能证明什么。”虞沨摇了摇头:“若真有人要陷害,大可将孟高迷晕,只要除下他的外衣穿好行凶,杀死何需便是,便是那凶器上的指印,也可事后摁上。”   “世子!这仅仅只是猜测……”施兰心又待拿“实据”说话。   “施姑娘着急哪般,我并未说陷害孟高之人是施知州,不过就表面所谓罪证确凿,提出一二疑惑而已。”虞沨淡淡一笑:“这口供的确有前后矛盾之处,据上所书,孟高奸杀兰氏在先,再害何需在后,而兰氏是缢杀,为何身上却有孟高之血指印?”   施德哪里答得出来,所谓堂审,全是施兰心一手捏造,其实何需被杀在前,杀手缢死兰氏之时,不小心留下指印,而那更夫报去县衙,仵作便当即到场验尸,作录上也就记下了兰氏身上的指印,奉城知县虽是施德亲信,那仵作却不是“旧交”,施德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纰漏,并未事先收买仵作,兰心又认为,为保事密,最好不能让太多人得知内情,那仵作只是验尸,后来案子就被并州接管,他不曾核查指印归属何人,并无妨碍,于是,兰氏身上的指印“经察”,便成了孟高的。   又待案子一结,尸体就被掩埋,再难核对。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纰漏却被虞沨利眼洞悉,发现了蹊跷。   “也许孟高在杀死何需之后,尚且不满足,又再猥亵兰氏尸身。”施兰心甚为自己的“百密一疏”懊恼,又暗恨世子这般注意细节。   “也许……”虞沨甚是玩味:“施姑娘断案,原来也不是事事求证的。”   而围观百姓,这时多数却还站在施兰心这边——兰心姑娘才名也不是白扬的,为那妇人申冤的确替她奠定了光辉正面的形象,更加上前不久还一掷万金,购下黄花蒿捐助疫区,如此美好善良,百姓们又怎么相信这两父女会瞒疫构陷呢?   “世子,这一点的确有些蹊跷,但还有证人之言,不仅仅是更夫,甚至还有兰氏近邻,也曾听兰氏说起,孟高曾对她有不轨之图。”施兰心极会避重就轻。   两个证人远在奉城,这时并不在场,待今日蒙混过去,再让人冲他们下手就是,虽露了痕迹,眼下也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了。   不想世子却是轻轻一笑:“好,就传那两个证人上堂。”   什么!   施氏父女这下子真成了腊雕。   而施兰心也旋即想到,这“击鼓鸣冤”的背后,是世子在一手安排,目的似乎是要将他们施家落实罪证。   这是何故?难道世子与金相交好不过是假象?   施兰心这时且只能期望,那两人能紧咬牙关,毕竟承认了伪证,可是诬告之罪,依律与欲诬之罪同论,也就是说,杀人偿命,诬人杀人者,同样也要偿命,便是为了保命,那两个证人也不敢招供实情,而世子……当着众人的面,应当不会用刑,否则,也有屈打成招之嫌。   旖景这会儿,甚是悠闲的袖手旁观,一来她不明案情,二来既然有虞沨主审,想必定让施氏父女百口莫辩,她之所以出现在公堂,当然是为了别的事儿,还待孟高平冤之后,才轮到她当众发挥。   却见虞沨先审更夫——   “当日你是亲眼所见,案犯浑身浴血而出?”   “正是,小的亲眼所见,当时被吓得不轻,连忙将人扭住,入内一看……”   “你是在院内遇着案犯,还是在院外巷道?”不待更夫细说,虞沨已然打断。   “小的是在巡行打更,当然是在巷子里,途经何家院前,正遇凶犯破门而出。”   “那你如何能看清他浑身浴血?”虞沨冷笑。   “因是何家院门前,挂着一盏风灯。”更夫说道。   “当夜暴雨如瀑,一直下到天明,何家门前怎会有灯?”   更夫愣怔当场!他哪里在意这些细节,不过是被人收买,才作伪证而已,案发那日,他根本就没遇见孟高,更不曾与他扭打,就是装模作样去县衙报了案,负责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下雨他倒是记得的,只刚才被逼问得心急,便胡诌了盏灯出来,结果就成了自相矛盾。   这平民可不比富户,檐宽防雨,何家院门甚至连个挡檐都没有,挂盏风灯还不早被淋湿了,又怎么会让他借光,看见有人浑身浴血。   “看来,这个证人之言并不可信。”虞沨看向施德:“施知州如何认为?”   施德还能怎么以为,面如死灰。   虞沨也并不逼他回答,眸中一冷,手里的惊堂木轻轻一落,啪的一声脆响,镇静了堂外议论之声,也吓得那更夫瘫软在地,还不待用刑,便拉着哭腔交待了实话——   ☆、第两百七十五章 孟高平冤,殿下“倒戈”   区区一个更夫,当不用施德出面亲自收买,故而他所供之人,只是奉城知县。   孟高清白已证,公堂外数十平民反倒静寂下来,惊疑不定的目光朝向堂内呆立一侧的知州施德,与满城百姓眼中大义公正、一心为民的闺阁典范兰心姑娘,直到这时,他们尚且不敢轻信今日的耳闻目睹,人人心里都盘旋着一个疑问,施知州为何要陷害这位郫南主薄,就算疟疾早发,也算是天灾,非人力所能阻止,知州何故瞒灾?并知州千金还曾出面以私财购良药,无偿捐助疫区,这么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子,怎会是世子口中杀人污陷、恶意瞒灾的同谋?   相比平民,在场权贵更是明白几分,笃定了施德必有阴谋,这时不乏窃窃私语,更有那些心明眼亮者,已经依稀想到了瞒灾的根本原因是炒高黄花蒿谋利,眼睛里都阴沉了下来——假若朝廷赈灾,不伤及私人利益,众人自然不会上心,可是眼下,是要让他们筹集药款,要真是疟疾之因是因水患引发,为着那些非法占地,他们也只好自认倒霉,可是假若疟疾早就发生,皆是因为施德瞒灾才致暴发之势,更何况施德有心炒高药价,无疑是贪图黄花蒿之重利,这岂不是他们出钱,肥了施德的腰包?施德敢将算盘打在他们头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一切都是金相的谋划,也不能忍气吞声!   要说来,金相在朝中能有眼下的声望,也离不得勋贵们的支持拥戴。   而那几家早明真相,参与其中的贵族,这会子也已得了常信伯的“叮嘱”,俱都知道投出去银子打了水漂不说,眼下都成了待罪之身,今日前来,个个沉重,人人怨愤,打的都是冷眼旁观瞅着世子揭露阴谋的主意,这时自然也是满面漠冷,毫不理会施德频频看来的眼神。   至于起先还不明所以的布政使、按察使与一众世家望族,这时已经开始暗中谋算,该如何上本的上本,寄书的寄书,力请秦相出头,借此一案使金榕中万劫不复。   又说施兰心,这姑娘此时心情十分复杂。   对她谋划的这起孟高杀人案,原本是心有成竹,施姑娘自认精通刑律,明察秋毫,若是身为男子,完全当得起堂上那匾“明镜高悬”,再加上她起初并未将一个九品主薄放在眼里,且认为只要堂审纪录周详,刑部又是金相的势力范围,此案绝无复察的可能,就算今日世子复察,她也有把握凭着“罪证确凿”让孟高翻不了身,岂知世子正是只凭她亲手打造“引以为豪”的堂审,就逼问得证人难以自原其说。   关于那两个证人的证辞,可是她亲自编写,让奉城知县“教习”给证人熟背。   原本以为世子只要不刑讯逼供,便不会有任何纰漏,岂知,仅仅只是一个细节被他掌握,便导致了全盘皆输。   施兰心这时不合时宜的眸若秋水,看向堂上端坐的男子。   他神情疏淡,清贵温文,一如那日席上的谦谦君子,原本她小有倾心,为的是他的出身显贵与容貌气度,可是今日他表现出来的暗冷锋芒,洞若观火更是彻底将她征服。   在这世上,到底是有个才华出众之人,有足够资格得她芳心尽许。   可惜的是,偏偏这一个人,注定与她施家对立。   直到这时,施兰心当然明白过来,世子从一开始就对并州疫情起疑——或者是前往疫区之时听见了一些议论,或者是常山伯为了孟高一案有所怀疑知会了世子,总之,世子应是早有筹谋为孟高翻案,并想借着此案,妄图将施家与金相“一网打尽”——但是世子,我会让你明白,你的选择是错误的,这事没你想像当中那么容易。   他们注定是敌对的两方,楚河汉界的遗憾。   既然不能与你携手,那么成为你的对手也不错,总之,在你记忆里,会有我施兰心这一抹鲜亮、与众不同。   所以,绝不能就此认输,要反败为胜,或者会让他也生出相似的感惘——世间女子,偏偏只有兰心一人有资格让他铭记。   抱憾的是不能并肩,只能对立。   俗世多的是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传奇,但稀少的是相互倾心却注定为敌纠葛。   我要成为你心头刻骨铭心求而不得的遗憾,一记终身。   公堂之上这一触及发、弹指可断的紧绷气氛,就在兰心姑娘一厢情愿、无比强大的幻想中变得微妙起来。   她微扬面颊,无所顾忌,安然处之。   一唇角似笑非笑,满眼睛光彩照人,施兰心以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神情,安静地仰望着正坐公案的虞沨,开始审问另一个证人——   死者兰氏的旧邻,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她尚且不知更夫已经招供,正滔滔不绝地阐述着兰氏生前的抱怨。   “自打这凶犯来了一回奉城,兰娘就与民妇说起,她家夫婿原与这凶犯是好友,不过这些年来往却不频繁,兰娘与之并不相熟,那日这凶犯突来拜访,与何郎中也不知在商谈什么,兰娘贤惠,只殷勤安排了住行,岂知凶犯趁何郎中不备,就对兰娘有言语调戏,兰娘又羞又恼,顾及着倒底是夫婿的好友,只得忍耐了,这凶犯却越发过份,甚至开始动手动脚,被兰娘义正言辞地斥了一句,才没有更多冒犯,后来兰娘还曾对何郎中说起过这事儿,何郎中却不信,还责备了兰娘几句,说他这个旧友虽有些不拘小节,却是正直之人,又是官身,应是兰娘误解了,小题大作,兰娘极为苦恼,才对民妇发泄了几句。”   说完,那妇人还连连叹气:“岂知没多久就出了那等惨事,都是何郎中信错了人。”   这时,公堂上一众人等都晓得这妇人是信口开河的伪证,都好整以睱地等着看世子如何拆穿,惟有施德为首的一应州官,尴尬得满地找缝。   “你与兰氏往常交情如何?”虞沨垂眸看着案上一叠堂审,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见这证言与案录一字不差,眉梢往高一动,心道这妇人倒是好记性。   原本让这两个证人背下证辞,都是施兰心出于“以备万一”的心理,压根就没想过会复察,哪里还会细致到方方面面,妇人经这一问,稍有怔忡,却两眼一转,计上心头:“民妇就住兰娘隔院,与她自是相熟。”   “那么,你可知兰氏是何方人氏?”   “这……民妇只知这两夫妻并非奉城人,三年前才来了县上。”   “你可知兰氏年岁?”   ……   “你可知兰氏与何需成婚几载?”   ……   “你可知兰氏往常喜好?可知兰氏家中有无兄妹?可知何需夫妇为何从燕南迁居奉城?”   “兰娘并未说起这些。”妇人被问得手足无措,连忙用一句终结。   虞沨轻笑:“你可识得郑玉娘?”   妇人如释重负:“当然是认得的,原本郑氏也与民妇住在一条巷子,同为近邻。”   虞沨微移目光,这才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人证:“郑玉娘与兰氏交好,刚才我所问的这些话,郑玉娘尽知详细,却独独不知兰氏曾受孟高轻薄,何故?”   ……   “妇人受辱,原本是隐晦之事,又涉及丈夫好友,若非极度亲近之人,必不会张扬传播,兰氏与郑氏交好,两人时常聊起家常,就算兰氏当真受了孟高轻薄,因此苦恼,想与人倾诉必然也会告诉郑氏,而不是并无多少往来,并且还曾有纠纷,起了争执的邻居。”虞沨将文录一合,眉心一肃:“两年之前,因着院墙一事,你便与何需夫妇起了争执,后经里长出面协停方才作罢,你自认为吃了亏,心下怀恨,时常与邻里念叨这事,背后说了兰氏不少坏话,两家虽没发生太大矛盾,可也无甚往来,可是事实?”   自然是事实,妇人无从反驳。   “兰氏既与你有矛盾,又怎么会将那隐晦之事与你谈心?”虞沨冷笑:“可见你一番证辞都是凭空捏造,还不从实招来?”   世子审案,堂上虽无衙役手持水火棍杀威,但济济一堂的锦衣贵族,与威风赫赫的带刀侍卫更是慑人十分,那妇人本因对兰氏怀恨,又受不住奉城知县的威逼利诱,这才答应假证,前次来州衙不过走个过场,没受半句逼问,一点心理准备没有,哪曾想今日遇见这年轻贵族竟是个较真的,当下惊慌失措,自是供认不讳。   据此,孟高杀人的“罪证确凿”尽数推翻,堂外民众大哗,堂内贵族冷笑。   却在这时——   又闻一声幽幽叹息。   便见施兰心从施德身边款款移步,对已经免跪起立,平冤得血的孟高屈膝一福:“如此看来,真是奉城知县心怀叵测,污陷孟主薄,家父当日审案不详,妄听人言,兰心也疏忽大意,多得世子明察秋毫,为孟主薄洗脱冤情。”   施兰心显然已经“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起初中了旖景的算计,实际上孟高就算无辜,却也无法证实疟疾是否当真早发,更无法证明施德就是那个陷害之人,她这时的盘算是——就算追究下去,奉城知县将施德招供出来,也拿不出实据,他们自然矢口不认,这案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决断,等传到了京都,金相哪里会坐视不管,当会想办法平息,不过就是让个县官顶罪,施德担个“不察”的罪名,最多也就是降职,可金相还得靠着施德平息黄花蒿一事,一定不会放任并州知州一职易主,有那么一座“稳如泰山”为靠,这事情极大机会便是不了了之。   不说旁人,这时立在堂下的旖景当真对施兰心五体投地——这姑娘面皮甚厚,在这方面的确不输须眉——瞧瞧施德那帮七尺男儿,这时已是冷汗淋漓,显然做贼心虚,哪里及得上兰心姑娘的能屈能伸。   暴怒的是孟高,毫不“体恤”佳人折腰,浓眉一竖,怒火灼眸:“少装模作样,妄图推脱罪责,什么审案不详、妄听人言,当日堂上,正是施德那狗官令人强押我在罪供上按下手印,若非他有意陷构,何至如此!”   施兰心挑眉一笑:“孟主薄,你虽受了冤屈,心怀怨愤,可也不该这般迁怒于人,当日因你解释不清,又惧受刑,方才认罪招供,我当日身在堂内旁听,并不曾见家父强迫于你,关于此点,主薄、判官皆为旁证,你若是执意污篾,却依然逃不得构陷上官之罪。”   孟高被这一噎,更是怒火蓬勃,险些没有青烟焚顶。   施兰心却又转身,面向世子,半分不显慌乱:“世子,孟主薄口口声声称家父是因瞒疫,才着意陷害,可是家父身为州官,当知疟疾自然应当上奏天听,才能及时防治,明知疟疾一旦滋生便势不可挡,瞒得一时难瞒一世,何苦行这死罪之事,更没有瞒疫的动因。”   说完,又看向三皇子,话中更含深意:“金相当知疟疾暴发,旋即寄书与家父,叮嘱家父应说服并州药商,请他们以百姓为重,先行往各地收购黄花蒿救治疫民,而城中药商霍升大义,满口答应,不惜倾尽家财,购得黄花蒿入并先往疫区,三殿下才从疫区归来,因知详情,眼下患者皆得治疗,委实多亏及时二字,家父应金相之示,以苍生为重,原为职责中事,不敢居功,却也容不得他人信口污篾。”   端的是大义凛然的一番话,又提及金相,以点醒三皇子,施德可是金相亲信,若他不保,金相更危,三殿下可再不能坐视旁观。   兰心姑娘这时尚且笃信——三皇子既与太子情同手足,当然不会置金相不顾,就算黄花蒿一事金相并未告之太子,三皇子也被瞒在鼓中,但经她这番提点,三皇子总该醍醐灌顶。   言尽转身,施姑娘一双秋波脉脉,正看向虞沨——世子,想要将我入罪,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却忽闻三皇子似笑非笑一句:“这位……施姑娘……我这疫区一行,当真得知了一些详情……疫区之药并非黄花蒿……”   ☆、第两百七十六章 舌灿莲花,欲反黑白   三皇子一语惊人!   公堂上顿时有如鼎沸。   因为施兰心“能言善辩”才舒了一口气的州官仿遭雷劈。   堂上正座,虞沨依然云淡风清,这才回应那秋波脉脉,却是眸光幽冷。   施兰心也是瞪目结舌,一切筹谋尽数混乱,脚底下寒意侵袭,满脑子洪涝汹涌。   她惊惧的发现已经彻底陷入迷局。   “三郎,你说疫区之药并非黄花蒿?”大长公主略略扬声,盖过了公堂鼎沸。   三皇子施施而起,冲堂下待命多时的那位太医院药局大使一声嘱咐:“东西抬进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木箱“砰”然落地,箱盖敞开,整整百袋药材坦露眼前。   “姑祖母,这些便是我在疫区带回的药材,据太医们查验,并非黄花蒿,而是普通的青蒿,并不能治愈疟疾。”三皇子面向大长公主而禀:“这些青蒿与黄花蒿价值悬殊,想来,施知州必然心知肚明。”   随着三皇子话音一落,众权贵再难摁捺——   “施德!你竟然敢以假充真!”   “让我们筹集药款,施德却以青蒿充数,足足三百万两银呀,施德你真是狗胆包天!”   “定是这狗官瞒疫在先,炒高黄花蒿价格在后,原来是打的贪桩枉法的算盘!”   “我就说嘛,眼下黄花蒿六十余两一剂,十万剂得花费多少银两,那霍升一介药商,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大手一挥就能拿出六百万两白银,定是施德与那厮串通骗财!”   案上惊堂木静置,虞沨着意放纵权贵们对施德的声讨,但他知道,仅仅靠着这点“证据”,还不足以让施德入罪。   果然,施德被众怒“惊醒”,踉踉跄跄地跌向堂中,手捧一把“黄花蒿”,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双膝一软,瘫跪在地:“世子,下官当真不知情,这药……”   “是你!”施德的话忽然被施兰心打断。   且见她柳眉倒竖,玉指轻出,朝向正袖手旁观,悠哉游哉的“贾拙政”。   旖景一个激灵,顿时斗志昂扬。   她原本没准备这么快出场呀,可看眼下这情形,兰心姑娘是要“狗急跳墙”了。   “是你!你当初转售予我的万剂黄花蒿是假药。”施兰心这会子当真已是方寸大乱,不及细想,只想着牵三扯四,先将事情往复杂里引导,导致个真假难分,是非莫辨:“世子,当初正是此人售予我万剂黄花蒿,用以捐助疫区,定是她以假充真,我因心系疫民,一时不及详察,才落入了他的骗局。”   “施姑娘,你可不能信口雌黄,咱们早已经钱货两讫,你这会子又说我卖给你的是假药,可得拿出证据。”旖景满面莫名其妙。   事实上,她卖给施姑娘的还真是假药,这算不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施姑娘,你为何这般肯定?”堂上,已经沉默一时的虞沨也问:“难道那霍升就如此可信?还是当日将黄花蒿入库之时,已由施知州一一察验,确定并非青蒿。”   这话显然是个陷井,施兰心满心堤坊:“疫情危重,疫病所医官尽数投入疫区,当日霍升交付药材时,州衙无人能够鉴别,故而,不曾有验。”   权贵们却并不买帐,纷纷质疑:“价值数百万两的药材,怎能不经察验?这话万无人信。”   “诸位,相比霍升,此人更是来历不明。”施兰心是咬定了旖景,竭力平息慌乱,信口胡诌:“当日他从东阳镇那几个药商手中收购,就曾欺哄他们是为捐助疫区,故而,以二十两银平价购得,结果,转手予我之时却狮子大开口,要价六十两银!此人欺骗药商在先,居心委实叵测,无非是为重利,或者还有陷害命官的意图,否则他才一得手,便离开并州,何故这时归来?又与孟高串通一气,咬定家父瞒疫,分明是早有企图!”   这还真是……旖景暗叹,见施兰心那纤纤玉指已经快戳到她的鼻尖,伸手重重一抚:“施姑娘,明明当日是你一番以势压人,从我手中以二十二两银购得万剂黄花蒿,怎么转眼就成了六十两银?”   施兰心冷笑:“我当日与你面谈,只带了个侍婢,如何做到以势压人?客栈里人证可是不少。”   “你是知州之女,开口闭口便是百姓为重,言之凿凿要治我坐地起价之罪,难道不是以势压人?”旖景也据理力争:“再者,当日那些药商交付黄花蒿之时,你可是与我一同前往,我碰都没碰这些药一下,就转手给你,怎么偷梁换柱?”   “那便是你与那些药商原为串通……”   “施姑娘,那些个药商可是先将万剂黄花蒿售予了大长公主,难道那些也是假药?”旖景又问。   “施姑娘休要牵三扯四,当日我可是让人察验过那些黄花蒿,的确是真药,并不掺假。”大长公主这时悠悠开口。   “公主,那些奸商或者正是打的这般算盘,先以真药售予,料到公主您会察验,如此,旁人便不再设防,而之后万剂,却是青蒿,以高价售予我,谋利的同时,又为今日污篾一事埋下引线。”   旖景满心“钦佩”——才女就是才女,当真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敢问施姑娘,当日是你主动寻的在下,提出要收购黄花蒿,在下怎么能预先布局?就算在下神机妙算,能料中大长公主有‘恤民之心’,也料不到施姑娘一介闺阁,居然也能如此大义。”这话,实在有些暗讽的意味。   “家父乃并州父母官,眼下疫情危重,当知有人手中有黄花蒿,必然会先行收购,何足为奇?”到了这个地步,施兰心还不忘往自家脸上贴金。   旖景叹息,抖了一抖玉白敞袖,从中摸出一纸契书:“施姑娘,你口口声声称在下将药按六十两银一剂售予你,可是当真不记得咱们白纸黑字的约定?”   施兰心愣怔当场,一句“那不可能,契书已毁”险些脱口而出!   还好,她及时吞咽了下去。   假若当真以六十两银收购黄花蒿,根本就没有签定契书的必要,再者,事后特地要回契书焚毁更加蹊跷,难免让人生疑。   但她笃定,这封契书是假的!   虽当日她不能核对指印,但那契书为她亲手执笔,自己的字迹能不认识?明明已经焚毁,又何来凭据?   施兰心冷笑:“当日我一心为疫民安危着想,任由你信口要价,只料你既得重利,便不至反悔,何曾立契?”   旖景又是一叹:“施姑娘,这契书上头,可有你玉指朱印一枚,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那日两人交锋,旖景见对手“气势如虹”又“谨慎缜密”,哪里会不多加堤防,施姑娘那手字的确不错,煞是漂亮,等闲人不易模仿,但旖景于书法上却也深有造诣,更何况还有虞沨这位“大家”,仿她一纸契书又有何难?   施兰心焚毁的那张是假的。   眼下旖景手里才是货真价实的契书。   施兰心见对手胸有成竹,已经心虚了几分,这时美目一睨,见那契书上果然是自己的字迹,面色当即煞白。   这时,好一阵没有反应,缩在人后的霍起见施千金面色大变,心下也是一凛——假若不能让这个不知来处之人背黑锅,施德父女必然会将罪名推到霍升身上,为了大局,自己这个兄长也不能替弟弟辨解,今后霍升可只能“消声匿迹”,过一世东躲西藏的日子,这还是好的,依他对金相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将霍升灭口!   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不能坐视不管。   霍起到底是曾走南闯北之人,在霍真受到金相重用之前,他也是市井当中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个中高手,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起初情形紧迫,他还没留意这个“白脸后生”,当施兰心与之一番对恃,却讨不到半点口头便宜之时,霍起不得不注意此人,发现了一个真相——   “世子,此人之言不可信,她分明是女扮男装,有心欺瞒,可不就是居心叵测!”霍起及时援手,将众人的关注点从契书上转移开来。   女扮男装!   施兰心短短一怔,当即冷笑:“原来如此,亏你还狡言善辩,若非居心叵测,何故存心欺瞒?”   公堂上顿时又是一片议论。   世间多奇事,今日尤其多,从孟高一案牵扯出真假黄花蒿,眼下公堂之上,竟然是两名女子之争。   旖景身份被揭穿,却也不急不躁,反而笑靥若花:“女扮男装便是居心叵测?当日施姑娘与在下面晤商谈之时,似乎也是女扮男装吧?施姑娘起初声声强调实据,这会子怎么在意起在下是男是女来?”   “三娘为官宦之女,岂是你能相提并论?”霍起满面不屑。   眼下,不仅在意男女,居然还拿身份说事,旖景暗忖,这霍起的“辩才”比施姑娘相差远矣。   三皇子戏看到这儿,觉得实在有趣,见旖景尚且端着大家闺秀的身段,不肯“以势压人”,轻轻咳了一声,半是愉悦半是宠溺地“提点”旖景:“五妹妹,快将你手中的契书拿来瞧瞧,我好奇了半天,都说施知州家千金仗义疏财,将六十万两银购买之药助于疫区,美名遍传华北,怎么听你说来,原来她竟是沽名钓誉,明明只花了二十余两,却鼓吹惑众。”   三皇子今日注定了语不惊人死不休!   能得他称为五妹妹之人,身份怎么也不是施姑娘一个五品官员女儿能比。   旖景暗叹——看来,她的表演基本落幕了。   并州官员彻底面如死灰。   施兰心更是身子一晃,脑子里的经脉彻底绞成一团,再也无法运转。   却又有虞沨打趣三皇子一句:“这话殿下也能当真?别说施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便是整个施家,若非贪赃枉法,也拿不出这六十万两银来,若施姑娘真用了六十万捐助,倒更让人讶异,难道贪得无厌之人,也有改邪归正的一日?”   话音才落,公堂上竟然诡异地“哄堂大笑”,紧绷的气氛顿时过渡到滑稽。   ☆、第两百七十七章 已在死路,尚不知悔   施家并非望族,施德之父施幸原是东明末年一介疱厨,因为北原犯朔,被东明朝廷强征为兵,眼见城池不保,立即丢盔弃甲趁乱逃命,后走投无路,方才投靠了楚州军,至金榕中之父金准麾下。   施幸本乃贪生怕死之人,自是不愿冲锋陷阵拼杀疆场,靠着一手厨艺,与溜须拍马的讨好奉迎,混成了金准“近卫”,虽说表面是个兵甲,实际上做的尽是侍候吃喝之事儿,大隆建国后,他依然在相府“侍候”,说白了就是个没签卖身契的家奴。   但习惯荣华富贵后,又加上大隆渐至国泰民安,战乱平息,眼看金家如日中天为一国支柱,施幸倒也有了“望子成龙”之心,将儿子施德自幼往“文化人”的方向培养,顺利成为金榕中的慕僚,并甚得信重,被荐入仕,一帆风顺就到了五品知州。   施家并无家底,更无皇家封赏宅田,一个知州的年俸不过才三百两银,哪有一掷万金的能力。   不过金相亲信,靠的当然不仅仅是朝廷的俸禄银养活,施德为官多年,“积蓄”自然丰厚,施兰心自打出身便是锦衣玉食,不知油盐柴米,且认为这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而并州权贵尽知施德为金相“自己人”,原本没人会以为他“两袖清风”,只要不伤及自己利益,哪会关注施家家底厚薄。   平民百姓多数只知官员权贵皆富有,更是没人在意此等细节,算这笔细帐。   施姑娘一心估名钓誉,更不会顾及“家财外泄”,其实莫说六十万,就算二十万,对施家尽管不难,却也不可能白白捐助,两父女打的主意是以“垄断”为借口,这本金还得摊在几家贵族身上,借着他们的钱,使施姑娘美名远扬不说,从中白白赚了四十万的利,当真是名利双收。   眼下被当场拆穿,堂中那几个成了“冤大头”的贵族自然面如锅底,其余权贵哄堂大笑、讽刺不断,就连堂外百姓也都如醍醐灌顶,这时,没人再信任施姑娘的“大义善良”,那些性情急躁者已经摁捺不住叫骂出声,附和着孟高的话将施德斥为“狗官”。   “什么并州明珠,我呸!真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用盘剥咱们百姓的钱,扬自己的名声。”民众们到底淳朴,这时还没想到更深的阴暗。   却已经让“凌云大志”的施兰心难以忍受,扫了一眼那几家“同谋”,暗暗一阵咬牙——这些白眼狼,难道打的竟是袖手旁观的主意?假若自家今日罪名难逃,他们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当即把心一横,胆气一壮,回身面对言辞愤愤,依然是高扬面颊:“我何曾说过捐助万剂良药是施家一家之善?宁平候、阳明候、鞠世伯几位自从听说疫区缺药,也甚为牵挂,由他们出面,筹得不少善款,几位世伯不欲张扬,才交予兰心出面……”   虞沨蹙眉,立即洞穿了施兰心的盘算,她这当真是要“狗急跳墙”,企图将那几家“共谋”拉下水来——今日目的是要坐实施德之罪,而那几家,已经上书圣上自请罪罚,圣上顾及他们手中兵力,就算“小惩大戒”难免,也会另寻借口,必不会将他们参与其中的事公开。   在座中人,不乏秦相党羽,他们一旦握得把柄,必不会善罢甘休。   而旖景只见虞沨略一蹙眉,虽想不及深,却也猜到他是不欲牵连过广,当即轻笑,脆声说道:“施姑娘,你眼下是否还坚持是用六十万从我手中购得黄花蒿,我这里可有一纸实据……难道说,你竟是为了那四十万的重利,才狡言污赖……原来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是贪心不足,目的竟是要侵吞善款?”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施兰心面色煞白,狠狠盯向旖景:“你!”   “我怎么?难道我所言不实?那施姑娘当着众人的面,不如细说一回,究竟是用多少钱从我手里购得黄花蒿,又收了人家多少善款?”旖景挑眉。   霍起原不知施德父女竟还有这么一着,此时心中大恨——好一对狼狈为奸!为了蝇头小利,居然就这么得罪了那几家大爷,眼下情形不好,看来得尽快了结此事,正盘算着“弃卒保车”,让施德父女顶了这“以假充真”之罪,暂且敷衍过去,遣人急报金相,让他老人家拿个章程出来。   忽闻一声重响,哄笑一静。   却是虞沨再次拍了惊堂木,长身起立。   这时,秋阳透过天窗,光芒远远映入,使那黯沉的牌匾上铁划银钩的“明镜高悬”四字若泛波光。   “知州施德,我来说说你瞒疫的动因。”世子眉心平静,墨眸宁澈,只微抿的唇角,略带着凌厉的肃意:“疟疾早在两县洪涝之前便已发生,主薄孟高察觉,欲上报省府以呈天听,却被你以杀人罪反污入狱,为的,便是暂时隐匿疫情,使人以平价垄断华北药市治疟良药,再囤积炒高,当疟疾暴发,圣上必会下令拨款平疫,于此,你便图得暴利,假若仅只于此,还不算罪大恶极,可恨数百万利益还不能满足你之贪欲,行下以青蒿假充,置数万染疫者生死不顾,将价值百万的黄花蒿转手牟利,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死不足惜!”   世子话音才落,堂内堂外再生喧哗,便是连那些贵族都忍不住破口大骂,百姓们更是义愤填膺——   “狗官,该当千刀万剐!”   “这可是数万人的死活呀,真是狼心狗肺。”   “狗官不死,不以平民愤!”   “亏那对父女往日还口口声声心系疫情,想不到竟是这等蛇蝎心肠!”   但也有一些沉默者,比如监察御史与那两个最高行政,他们自是不信仅凭施德,便能狗胆包天,几乎不用怎么转脑子,就想到了金相。   虞沨当然也是存心只斥施德,至于金榕中,还得等施德定罪之后,交给秦相党羽“追根究底”,毕竟金相是在幕后,而知情者如常信伯等人,也是牵涉不得的,而此案一出,朝中必然大哗,眼下湖南、直隶还有不少金相拥趸,尚不及一一分化,接下来或者还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不宜在这时便牵连过广。   施兰心似乎辩解了一句,但她的话很快就被人声淹没,这时,她已是黔驴技穷、脚踩断崖,却依然还存饶幸之心。   “父亲,万万不能就此放弃,若真坐实了罪名,便是金相也难保我施家,世子一方之辞,这时未有实据,您可不能默认这万死之罪。”见自己镇不住场,施兰心只好提醒已经面无人色,双股颤颤的施德。   “世子,下官冤枉呀!”施德如梦初醒,中气一提,连声喊冤:“孟高一案,下官的确是受了蒙蔽,不过疫区那些青蒿,下官的确不知怎么回事……”   虞沨冷冷一笑:“施德,你这州衙里,可还存着七万剂治疟之药,可敢让众人察证,究竟是不是黄花蒿。”   此回不需惊堂木落,世子才一说话,四周立即恢复了肃静。   施德哪敢让人察验,库房里的药材是黄花蒿还是青蒿,他可是心知肚明。   “定是那药商,是霍升以假充真!下官虽有失察之罪,却不敢犯下世子所说那等丧尽天良的事,请世子明察。”施德竖掌称誓:“下官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霹!”   施兰心微微松了口气——霍升早已出了并州,只待混过今日,让他消声匿迹……   ——“带霍升!”   三字一出,施家父女与一众属官当即呆若木鸡。   似乎有那雷声隐隐,在众人耳畔,等着应誓。   尤其是霍起,已然站立不稳,他怎么也没想到霍升竟然已经落入法网,眼下……   也只能牺牲霍升,才能保全众人。   羽林卫将五花大绑的霍升押赴前来,堂外拥望的百姓自发散开两旁,人人目光凌利,恨不得将这奸商万箭穿心,虞沨冷笑:“霍升数日之前,便欲将黄花蒿运往南浙,我遣人在南洲设伏,将人赃俱获,眼下,十万剂黄花蒿已经运回并州,只待今日案情大白,立即下发疫区。”   “苍天有眼,这下数万染疫的百姓总算得救!”百姓齐声欢呼。   贵族们却在考虑这么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黄花蒿自然不应以高价售出,各人只消将占地所得赔偿出来,“意思”一下便是,真是皆大欢喜。   施德生怕霍升不明就理,“诡辩污赖”,立马先发制人:“好你个奸商,竟然敢以青蒿糊弄本官,多得世子周密,才挽回了大祸酿成,奸商不得好死!”   又说霍升,当在南洲落网,便知大祸临头,却尚有一丝饶幸,这会子一看施德这态度,顿时万念俱灰,连忙寻找霍起——   也只接受到两道警告的目光,一颗心顿时碎成了渣子。   完了!看来这次真是命悬一线,眼下就算把真相说出来,也是难逃一死,还不如认罪,保住两个兄长,才好替他转寰,就算判了处斩,以金相之能,找个人顶替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便也不挣扎,任由羽林卫将其摁倒,像条死狗一样瘫软在地,默认了罪名。   于此,善良的百姓们又起孤疑,难道真是奸商为祸,施德并不知情?   ☆、第两百七十八章 声名扫地,暂扣死狱   施兰心眼见霍升如此知趣,才彻底松了一口长气,心里绷着那根险些断裂的弦一松,想到刚才所受的那些个屈辱,只觉满心不甘,竟在这时,还想将碎成一地的“名誉”扫拢重塑,幽幽一叹:“想不到是这奸商瞒天过海,世子,他既不辩驳,定是默认了罪行,但不过家父虽有失察失职之责,却当不得瞒疫祸民之罪……”   话没说完,已被旖景打断:“施姑娘,敢问你从我手里购得的万剂黄花蒿,现在何处?”   施兰心话被打断,十分不满,见这贵女还在纠缠那万剂黄花蒿,又想到自己身上“侵吞善款”的污水,只恨得咬牙,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才没失了闺秀风范:“小娘子既为女子,想来那贾拙政也非真名,不知应如何称呼?”   这也是在场权贵们心里的共同疑惑。   刚才三皇子称她为“五妹妹”,难道说,竟是宗室女不成?   “施姑娘,那是我行五的孙女儿,你称她一声五娘便是。”说话的当然是大长公主。   竟是卫国公府的女儿!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暗自讶异,唯有施兰心吃了一惊——她上回拜访公主府,可是与那“苏氏五娘”比试了一回诗才,且还嗤之以鼻,没想到盛名远扬的京都双华,却是才学平平之辈,看来是徒有虚名,难道说那人竟是假扮?国公府是一早就盯上她施家!——遂也彻底打消了“诡辩”的念头——大长公主前头才无偿捐助了万剂良药,她家孙女儿怎么会“借灾牟利”,但这卫国公府,何故偏偏与她过不去!   施兰心强抑不服,遂回答道:“自是当即送去了疫区。”   “若我记得不错,当时这霍升还没有归来并州吧?”旖景又问。   “是……”   “敢问施知州,送去疫区的药,霍升是否有可能动手脚?”旖景却忽然弃了施兰心,再问施德。   显然,这话里有陷井,但若说区区一个药商,手脚能伸到疫区,也委实太匪夷所思,他这个知州“失察”的程度就悚人听闻了。   “当然无此可能,这奸商定是交药之时,就已经以假充真。”施兰心抢着回答。   旖景轻笑,看向虞沨:“世子,请让三顺上堂。”   施兰心满怀孤疑,不知三顺又是何方神圣。   上堂的却不仅仅只是三顺,还有一个盖了南洲衙门禁印的木箱。   “施姑娘,我也不卖关子,你既说施知州无辜,为何当日我售予你的万剂黄花蒿,却出现在霍升往南浙押运的船上?”也不待施兰心再分辨,旖景面向众人,侃侃而谈:“实不相瞒,当知并州疟疾暴发,祖母便极为担忧,因国公府产业里也有药铺,便先让人将库存的黄花蒿运往并州,岂知却被拒之城外!”   这套说辞自然与事实稍有出入,可却能简单清楚地将真相说明,故而,旖景与虞沨商议之时,便决定不提世子早有参与,更不会提及五义盟诸人:“若非祖母及时赶到东阳镇,这些黄花蒿想必已然被施知州‘强夺’,而国公府的诸位管事,也许现在与孟高一样,担着个杀人的罪名,身陷死狱。”   旖景冷笑一声:“施姑娘原说我与药商串通,却也不错,因心疑施知州心怀叵测,才故意下了这个套子,放出风声,引你与我交易,你当日一番言之凿凿,以势相压,平价购得黄花蒿,却欺哄众人是以重金购得,为的是侵吞善款,此点已经证实,施姑娘可还有话说?”   那几家权贵筹款的话是施兰心自己亲口而言,用六十万购药的事也是她再三强调,旖景手里却有白纸黑字为凭,当日是以二十万交易,事实清楚、黑白分明,施兰心再无从反驳,额头上便渗出了一层冷汗,却还有一丝饶幸,强辩道:“就算如此,五娘如何证明那万剂黄花蒿在霍升手中,不曾为疫区所用?”   到了这个地步,名声扫地在所难免,不过就是担着言辞指责,总归不能坐实以假充真之名,那可是贪桩妄法的重罪,性命难保。   “因为我售予你的并非黄花蒿,而是青蒿。”   这一句话,再度引得满堂大哗。   “假若你真将从我手中购得之药送去疫区,万剂青蒿流入,疫病所的医官却毫无察觉,何故?”旖景略微扬声:“医官们必是早得了叮嘱,明知州衙送去的不会是黄花蒿,才装聋作哑。”   也就是说,不管施兰心换不换药,那一万剂只能是青蒿,假若施德没有下令医官隐瞒,“假药”之事早已揭露,施德怎会毫不知情?   “五娘,这只是你一面之辞!”施兰心大急,连着那管轻脆悦耳的嗓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你如何证明售予我的是青蒿?假若是黄花蒿,医官们自是不会反馈。”   旖景也料到施兰心会“死不认罪”,再度莞尔,这回,却问那瘫软在地作死狗状的霍升:“兀那药商,你可认得我身旁之人。”   三顺被点名,大无惧地挺了挺胸膛。   霍升依然沉侵在“聋哑状态”。   旖景却也不作理踩,笑面朝向施兰心:“这位原本是国公府家奴,我令他与霍升接洽,提出收购黄花蒿,霍升果然中计,将十一万剂押运南浙,其中,十万剂是真,却有一万剂是假,那便是我售予施姑娘的药,假若施家没与霍升串通,如何解释早该送往疫区的药,会在霍升手中?”   “就算有一万剂是青蒿,也有可能是这奸商混入其中,并非五娘之药。”施兰心渐渐底气不足。   “施姑娘,我既然对你父女两人早有疑心,怎么会不作准备?”旖景摇了摇头:“我售予你的万剂青蒿,盛装的麻袋上,尽都做了记认。”   再不顾施兰心满面苍白,令人将那盛放青蒿的木箱启开,亲手拎出一袋来,腾空麻袋,置于一盆皂水中,须臾,麻袋上便现出了一个蓝色的“卫”字来。   这些药既然是在南洲扣押,箱子上便有当地官衙封有禁印,旁人在不能做手脚,事后倒换。   玉郎得了卫冉“传授”,学会分辨青蒿与黄花蒿之窍门,当在途中,就找出了其中的一箱青蒿,在箱子上做了记认,备的就是今日堂上作为确凿罪证。   “施德,你可还有话说?”虞沨这时绕过公案,踱步堂前,眼睛里风平浪静之下,黯沉渐深:“这些罪证,便已足够,并且!”说完一伸手,一个羽林卫大步靠近,呈上一封公函:“霍升手里的免检公文,可是你签章下发,依大隆律令,若非战备之用特例,唯有宫廷采办或者赈灾物资方能签发免检,霍升区区一介药商,如何能得你签章免检?如此,你还敢狡辩与他无干?”   这才是真正的罪证确凿!百口莫辩!   “世子何须多问,定是这狗官与奸商串通一气!”众贵族齐齐声讨。   “施德狗官,当将他五马分尸,方才解恨。”百姓们个个喊杀。   “羽林卫听令,将一应人犯扣押死狱,待我上书请旨,再作惩断。”虞沨果然不再多问,冷声下令。   施德已如剥筋去骨,而那几个同知、吏目也大都面无人色,却当羽林卫押解施兰心之时,如梦初醒的“才女”才挣扎着质问:“世子,家父就算有罪,圣上尚无圣断之际,也不当涉及家眷!”   “施姑娘,你不仅仅是家眷,更加是同谋,国法可没有规定,只因身为女子,便能赦免罪责。”虞沨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向众人:“今日在座者,无不目睹施氏兰心一番巧言令色、诡辩赖辞,显然深谙内情,可还有人以为她无辜?”   这时,有谁还会为这并州明珠求情?施兰心双目四顾,所见无不是讽刺满面、厌恶愤恨,更有那些百姓毫无顾忌之破口大骂,直言指责,不乏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之辞,委实让这“娇身惯养”曾经饱受赞誉的知州千金“满腹委屈”,正待要不甘地喊出一句——世子,这事不会善了,如你之慧,当知我施家身后有谁撑腰!   那些羽林卫却再不给她机会,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兰心姑娘胳膊一扭。   有人听见兰心姑娘发出一声“野狼”般地痛呼。   而今日“有幸”目睹公审的百姓,散去之后,自然在市坊间广为传扬,不到傍晚,并州城中无人不知施德的丧尽天良,咒骂之声有如洪水怒涌,恨不得将施德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而那十万剂货真价实的黄花蒿,当日便运往疫区,负责压运的贾文详软甲金鞍在前,险些没有被百姓们夹道称颂的热情掀翻下马,更有不少美娇娘,远远地冲他抛去花枝,羞得这有妇之夫满面红光,可巧居高临下时,见到人群中那个行五的外侄女冲他“别有深意”的笑脸,当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派磊落正直,无视道旁野花。   旖景混在人群里,目送着长长一列车队出城,方才归去公主府,身后作“小厮”打扮的夏柯与秋月尚且兴致勃勃。   “可惜奴婢不能跟去公堂,亲眼目睹五娘与那施兰心对仗。”哀叹的是秋月:“夏柯你是不知,她那副虚伪造作,明明心里恶毒,表面还装得跟观音菩萨似的。”   “我怎么不知,施夫人领着她拜访过太夫人,可让秋霜出了一身冷汗。”夏柯这些时日少见旖景,现在得了亲近的机会,话也比往日多了一些:“才一见面,当即就说要请教诗词,自吟了一首长诗,又让秋霜合上一首,秋霜只听明白似乎在咏莲花,还好她记得一首五娘的旧作,背来敷衍了过去,不知何故,奴婢便见施姑娘似乎有些鄙夷,口头上却极尽赞赏之词。”   秋月便问是哪一首,夏柯回忆了几句。   旖景失笑,那还是她六、七岁时作来玩笑的,必然会让“才女”不耻。   “不过五娘,眼下事情已了,我们快返回锦阳了么?”秋月又问:“奴婢倒是觉得,在并州比京还有趣,至少出门儿更容易一些,世子安排的那些暗卫真有本事,奴婢一直留心,都瞧不见他们踪影,有时简直怀疑他们有没跟着,不像咱们府里的亲兵,跟着出门只在眼前晃来晃去,瞧着都添堵。”   一听秋月说有暗卫跟随,夏柯也开始四顾,果然没发现蛛丝马迹。   却听旖景说道:“当没这么快,总得等疫情完全平息,患疟者尽都痊愈,祖母才会安心。”   并州多数官员眼下都被押死狱,朝廷继任尚且不会那么快至,虞沨身兼“赈灾”之职,眼下又得兼理政务,当然还得在并州留滞。   三人边行边闲聊,足有两刻才到了公主府的角门,又听身后扬扬洒洒一声呼唤——   五妹妹!   却是三皇子打马而来,远远就是一嘴角的笑。   “三殿下怎么来了?”旖景且只好上前见礼,“大家闺秀”地问了一句。   “我可住不惯那州衙,只好请姑祖母收留些时日。”三皇子眼角微斜,看向墙内伸出的一枝玉桂:“这么一看,果然是公主府比较合我的情趣。”   旖景咬了咬牙:“殿下可是钦差,瞧着今日那些权贵,可不像是服软的人儿,殿下要筹集‘善款’可没这么简单。”   黄花蒿的事情虽说解决了,三百万两的“药款”也不需再筹,可据圣上之意,依然要将疫民的治疗经费以及灾后“重建”部份,算在权贵帐上,三皇子肩头担子仍在,可得防着那些权贵贪奸耍滑。   “所以,我才要住在公主府,既有姑祖母提点照顾,又能与远扬时时协商。”三皇子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由分说抬脚就进了门槛,徒留旖景在身后,好一阵瞪眼。   ☆、第两百七十九章 各生毒计,抢夺先机   锦阳京里,这时秋意也已肃杀。   一庭梧桐半地黄叶,柯枝疏漏,翦得西风直扑窗棱,“咣咣”地响。   夕阳已经没入云层,近处天色正向黯淡,唯天边尚有一抹苍青虚浮。   相府里的书房,油灯已上,纤腰楚楚正值风华的侍婢,一双红酥手且刚刚够上才从朝堂归来,尚带行色匆匆,那个已至暮年的半老男子身上团花朱纻的盘领襟扣,忽被一股蛮力搡了香肩,侍婢只及发出半声惊呼,人往旁边一倒,纤腰撞在案上折断般地剧痛。   “滚!去问霍真人在何处,怎么还不过来!”金榕中发出一声闷吼,虬髯直抖,顺手抄起一把镇纸连击书案,巨响震得一室光影乱颤,梁宇间隐隐轰鸣。   虞沨奏章送抵圣案,才是三日前的事,圣上雷霆大怒,当即召开殿议,金榕中尚才从“发财梦”里醒来,得知全局一夕崩溃,却输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因施德等人已经尽数入狱,他甚至不知事发仔细,已到什么地步,不过从天子字里言间揣摩,只能猜测虞沨尚且未将矛头对准自己。   但施德已“罪证确凿”,只要往根底一挖,还不将他“连根拔起”?   果然,秦怀愚一党便闻风而动,一连数日殿议,从冷嘲热讽言辞隐晦到今日的当面发难直言不讳,连同户部尚书、都察院那帮小儿,也紧跟着甩出施德从前那些所谓“盘剥敛财”的罪证,又牵扯上悬而未解的两县洪涝匿灾,要参他一个勾结下吏、祸国殃民之罪。   怎不让金榕中惊怒交集!   霍真颤颤兢兢地推门而入,迎面就是个乌漆镇纸“呼啸”而来,亏得他身手灵活,及时一避,“咣当”一声,镇纸竟然破门而出,跌在石阶是重重一声碎响。   “你那两个兄弟,究竟是怎么办的事?被虞沨抓了个罪证确凿,他们半点不知情?”金榕中手里没了镇纸,干脆用肥厚的手掌连击书案,声势半分不减。   霍真背上一层冷汗,双膝跪地,不敢分辨,连声认罪。   “相公息怒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当冷静……”   “还让老夫如何冷静!”金榕中胸腔里满是怒火,心却虚虚地落不着实处,瞪目急喘,咬牙了好一阵子,才说起这些日子以来的诸事不顺:“圣上大怒,满朝无人敢为施德求情争取,秦怀愚老奸巨滑,还不借此机会怦击陷谤?还有虞沨……当日不是你一口咬定,既是他去了并州原也无妨?扒堤泄洪那件事,你也说他并非针对老夫?那你现在说说,虞沨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霍真哭笑不得,眼下情形明明白白,是中了世子的障眼法呗,他定是早藏居心,示好在先,就是为了趁人不备……   “相公,眼下重要的是圣上的态度。”霍真壮着胆子说道:“世子是什么主意不要紧,就看圣上会不会追根究底。”   提到这点,金榕中更是不免急乱:“我听了你的提议,先是力请将施德于并州处斩立决,以平息民愤,秦怀愚那伙人却据理力争,说什么施德区区一介知州,做不到这般一手遮天,便说瞒灾一事,也不是他一个知州就能达成,力请让圣上严察此事,后,我又主张此案因由大理寺、刑部主审,秦怀愚便又重提郑乃宁一案,称大理寺与刑部是非不分,是失察还是同党尚无定论,如何能将并州一案交付,他们主动占尽,圣上已经下令待并州疫情平息,着虞沨将施德一众押赴天牢,竟是要亲审!”   “太子殿下……”   “声称染了风疾,在东宫养病。”一提及太子,金榕中脸色更如锅底:“韦元、卓志那两个白眼狼,在这关头竟也坐腊,居然打起了独善其身的主意,今日殿议吭声不出,避之不及!若无老夫一手提携,他们能有今日的地位?”   金榕中又再迁怒,却不想趋利避害原是人之常情。   “哼!秦怀愚想借着并州一案将老夫扳倒,还没这么容易,常信伯、宁平候几个可也在这条船上,若老夫因此获罪,他们也落不着什么好!不是早让你修书与他们,可有答复?”金榕中又问。   霍真抹了一把冷汗:“并无答复……”   “什么!他们人在山西,当知事发,竟然这时……”   “相公,咱们以假充真之事已经揭发,只怕常信伯必然知情,对咱们,已经是心怀芥蒂。”   “就算如此,他们也是身涉其中!”金容中又再击案,掌心已一片深红。   霍真深吸了口气,认为事到如今,情形已经分明,可不能再存饶幸,必须孤注一掷了:“相公恕在下直言,常信伯等人能否自保,眼下已非咱们能够掌握。”   “此话何意?”金榕中扶案而起,肥硕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黯影,将霍真笼罩了个严实。   霍真狠狠吞咽了一口唾沫,终是下定决心:“从世子起初与相公交好,到圣上赐婚六娘……委实便是,让相公放松防备的障眼法呀……更有眼下太子与常信伯等的态度,相公,圣上只怕是,早有了打压相公之心!”   这一句话仿若惊雷,击了金榕中的天灵,让他颓然跌坐,两眼依然圆瞪,怒火却郁积肺腑,虬髯直颤泄露的是难以抑制的惊惧。   再听霍真说道:“眼下南浙,并山西,咱们势力已然土崩瓦解,若再……相公,眼下已然是到了悬崖绝壁,只能绝地反击!直隶诸卫,虽说不少被楚王、卫国公掌控,可依然有一部份追随相公,更有湖南袁都司,他是极为重义之人,与相公家族交厚,倒不似那些趋利避害之小人。”   金榕中浓眉重重一挑,手臂跟着一挥:“你过来细说。”   霍真这才暂时松了口气,起身靠近书案。   “你是说,咱们眼下只有那条……”金榕中一挤眼睑,有沉重的一抹狠戾。   “若再不作为,只怕当真会一败涂地。”霍真重重颔首。   “袁起那人虽重义,可正是这重义……他从前可是先楚王之麾下。”   “相公难道忘了?原先威国公姚晃更是对袁起有救命之恩,当年姚妃阴谋捏造高祖遗诏一说,被严后勒令禁言,参与者尽数处死,眼下知情者不多,咱们大可利用……”   “此议不妥,咱们豁出身家性命,若让阳泉郡王白捡便宜,就算事成,也防不住他卸磨杀驴。”霍真才提了个开头,金榕中立即明白了他的盘算,却是一言否定。   “相公!”霍真长叹:“障眼法而已,只要谣言一生,圣上能放过阳泉郡王?必须得将他处死,如此一来……”霍真紧跟着附耳,一阵眉飞色舞地献计。   金榕中听罢,眼中烁光更盛:“那,咱们先与康王议定?”   “不可,为保万全,不得张扬,否则一旦事漏……”霍真又是一阵耳语。   稍倾,再加上一句:“等事发,相公再与康王交待,横竖王府里还有相公之亲信,及到那时,事情大有可成,康王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王爷可是相公的外甥,及到将来,必会信重相公!”   金榕中已是心怀激动,但转瞬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仅凭袁起,与直隶少数卫部,咱们就能成事?眼下京都禁卫被苏轶一手掌控,还有楚王,现任右军都督,云贵等外郡就不说了,其在直隶的影响更是不容小觑,京都由此两人拱卫,可谓铁壁。”   “所以,咱们还得行计。”霍真显然早盘算着这一计划,并不用过多沉吟,躬身一番沉声分析,虽那形态卑谦,可眼角眉梢在灯火映衬下,甚是意气风发。   “好!”金榕中听罢,再一击案,却并不是因为气急败坏:“只是时日紧迫,还需加紧行事,你这就修书,不!老夫亲自执笔,着一稳妥之人交至袁起!”   “估计圣上有意待并州疫情平息,是想给时间好让秦相一党收罗相公把柄,却也给了咱们行事之机,不过相公,为求万妥,咱们也得行掩人耳目之计,好教圣上放松警惕。”霍真又再谏言,见金榕中听后,似乎有些不满,连忙说道:“于此,也是为了将水搅浑,好教袁起更加信任有人‘心怀叵测’。”   金榕中方才打消顾虑,抚须阴笑:“且依你计,速速施行。”   而并州一案,关注的自然不仅金相一党,甚是惊异者,比如四皇子——   原本三皇子领了钦差,他还心怀戚戚,疑惑着难道是太子的阴谋,为的是企图将瞒洪之事扣给他的岳父大人,岂知三皇子才一抵并,就揭穿了施德的诡计,反而让金相焦头烂额,朝不保夕,情势匪夷所思,让四皇子万分诧异。   难道三皇子多年来尽在装模作样,他与太子情同手足是假,早等着这个机会在脚底使绊?   却被秦相一番开导,方才恍然顿悟——   嘿!原来金相才是那个瓮中之鳖,被圣上与太子联手算计。   可如此一来,金相一党纵使矬败,太子却毫发无伤,反而立下大功,据秦相分析,楚王世子在其中起的作用极大,俨然楚王府、卫国公府竟成了太子助力!   而他那个原本只知吟风诵月、风流韵事的三皇兄,这些时日“改邪归正”,无论是南浙一案,还是眼下并州布局,都让人刮目相看,在朝中风势大涨,更莫说父皇的信重宠爱。   太子有这些人撑腰,情形对他便有些棘手。   就算将来能扳倒太子,三皇子也是他谋求皇位的绊脚石,威胁大重,不得不未雨筹谋。   四皇子连忙召集亲信密谋。   便生一毒计——   借此机会,安排死士于并州刺杀三皇子,若是成功,皆大欢喜,就算不成,也可将罪名栽在金相背上——三皇子带去的太医,可是揭发金相阴谋的关健,如金榕中之跋扈,必然对三皇子这个“背叛”者恨之入骨,只怕满臣文武,对金榕中暗杀皇子以泄私愤之事,都将信之不疑。   于此,更是让金榕中雪上加霜,万无生机!   两全其美之计一出,四皇子当即安排,甚是雷厉风行,就连他的岳父大人,都没有商量知会一声。   ☆、第两百八十章 一人醉死,一人遇刺   什么人能贴切地诠释无所不在?   旖景的答案是——三皇子那妖孽!   当她在并州的生活进入九月,有大长公主纵容,又再无政事烦心,原本是该悠闲怡乐,带着秋月、夏柯游街赏馆,大尝美食,自然,当发现有食肆菜肴鲜美,茶点飘香,便推荐给忙于政务的世子。   两人相约,本应是卿卿我我的时候。   才到食肆,便闻身后一声——五妹妹!   某妖孽眉飞色舞,神情舒泰,抱拳称道“好巧”,压根不在意旖景眼里的火光,举手便搭着一旁虞沨的肩膀仿佛亲如手足,大言不惭地提出要“叨扰一顿”。   如此巧遇,竟是一次不落。   非但仅只,就连旖景并无与虞沨有约,一人游手好闲之时,“五妹妹”的喊声也时常高调响起,市坊、城郊、茶楼、酒肆、甚至乐坊!   尤其是在乐坊,旖景与秋月、夏柯三人成行,翩翩风度,玉树临风,正欲在迎客郎的奉迎下入内,定个雅座领会一下并州首屈一指的清乐坊脆鹂馆,与京都千娆阁的乐娘们谁强谁弱。   “五妹妹!”   迎客郎顿时满面黑线,这处虽是清乐坊,不比得那些妓坊勾栏,却也是风月场所的范畴,谢绝女客的各位。   被拒门外,旖景暗暗咬牙,对某妖孽愤然而视,偏偏三皇子毫不自觉,笑出两排白牙,眼角生媚:“我是路过,这处是个什么所在?”   秋月与夏柯咬唇挑眉,默默低头,看着自家主子粉拳紧握。   既然不得清净,旖景干脆闭门不出,收心敛性地留在公主府里,拜杨嬷嬷为师,学习洗手做羹汤的技艺,好不容易学会了几道家常菜,又在晴空半点不专业的“指导”下,熬煮成一盅滋味怪异的药膳,趁着这日虞沨得闲,旖景悄悄下厨,半下午忙碌,准备了几味膳食,连着药膳送去东院“献宝”。   虞沨正自惊喜,两人才刚就坐。   “远扬可在?”住在西院的某人不请自来,一脸无辜,毫不客套:“本有公事请教,不想却有此等口福。”   ……   更不说茶厅里,不知几回,旖景与世子话还没说几句,妖孽如有神会,或者捧着一叠公文,或者端着两个棋盅,不是商谈政务,便是请教棋艺。   “三殿下同为钦差,却甚是得闲。”   当有一回,旖景满怀憋屈地禁步闺阁,倚窗而坐,拿着卷诗词集说解闷,又闻一声“五妹妹”,抬眸,但见那烟眉轻斜,眸光烁烁,一身鸦青暗紫卷草纹氅衣的三皇子立在窗下,手持一支玉簪花递上时,旖景总算忍无可忍地疑似讽刺了一句。   佳人不解赠花意,三皇子却毫不觉得挫折,未请而入室,反客为主,将那枝玉簪自寻了个翠绿的芳樽插入,捧着放至书案,左右打量欣赏,诌出两句酸诗,又转身从槅架上,翻找出旖景从锦阳带来的好茶,抬手扔了一枚金瓜子,让被天上掉金子砸出惊喜满面的秋月沏好呈上,扣在手里悠悠的品。   “我与远扬分工不同,他的事务琐碎,自然是早出晚归,我不过只有一件,便是让那些权贵心甘情愿地多掏银子,别那么斤斤计较,但这事要皆大欢喜,莫引怨愤满城,却甚是不易,故而,还有循序渐进,从长计议。”三皇子十分诚恳地汇报工作。   旖景:殿下,我不是要知道你的细节,讽刺你懂不?   “如此,不知殿下时时留意着我的行踪,会与正事有何助益?”   三皇子大诧,唇角一颓:“五妹妹误解了我,委实都是巧遇,好比今日,正巧看见西院里玉簪抽蕊,才折了支最娇美的,给五妹妹案上添一新色。”   旖景:好吧,我甘拜下风。   “五妹妹可知金相遇刺一事?”妖孽生怕旖景恼怒之余将逐客令脱口而出,连忙拿新闻说事。   远在并州,邸抄到不及时,旖景自然不知,大为诧异:“金相遇刺!”   “据说金相两日前回府途中,被死士拦途,虽相府侍卫奋起抵抗,但……”   “人死了?”   “还活着,只是被利匕刺入后腰,听说伤势颇险。”三皇子一说京都之事,倒收敛了几分妖娆,眉心轻蹙:“京都最近不甚太平,数日之前,姚家那个败家子莫名其妙在妓坊里醉死了,顺天府始终没察出究竟。”   这事旖景倒听虞沨提过一句,还不及细谈,就被这妖孽打断!   死者姚会,正是当年威国公的嫡孙,因着贤妃姚氏当年假传高祖遗命,欲夺大位,虽威国公并未助女儿,但他瘁后,姚家依然失了爵位,姚会他爹至此郁郁,四十岁时就躲去山中“炼丹”,没几年就“羽化”了。姚会再无人管,又没有入仕的机会,纨绔得忘乎所以,而立之年,尚未娶妻,倒是妓坊里有个花娘给他生了个儿子。   虽家门没落,但宗族体统还在,姚家怎么也不会接受妓坊出身的主母。   姚会也不在意,一月当中,只有逢五逢十在家,在老母亲跟前尽孝,其余时候,竟然都在妓坊醉生梦死。   这么一个废人,应当不会有人记挂,心心念念地谋杀他。   但紧跟着就发生了金相遇刺,倒是让人不得不重视。   “我虽觉得事有怪异,却想不透其中关节,不知五妹妹有何见解?”三皇子一本正经地问。   旖景:我的见解就是……怪异。   “莫如等远扬晚归,咱们一快碰头,看能不能洞明其中蹊跷。”三皇子遂又提议。   旖景已有一句话,憋屈了许久:“殿下,您何时与沨哥哥化干戈为玉帛了?”当初,世子可算计过这妖孽,让他“折”在千娆阁,并失了御赐玉印,后来因姐姐兰花簪之故,虞沨方才用玉印与他交涉,旖景就不信,这妖孽心里没有芥蒂。   却见三皇子轻轻一笑:“从前不过是小误会,我早已经抛之脑后,远扬在南浙一事上就帮我不少,这一回……我也算还他人情。”   旖景满腹孤疑,不知这“人情”一说怎么回事。   “远扬在并州行事,起初甚有艰险之处,早就寄书予我,请我说服太子行事,虽是举手之劳,不过却也非我不可,其中原因,五妹妹当能体会一二。”   旖景方才彻悟,虞沨当日只称已谏圣上下诏,让并州权贵筹集“药款”,后来口口相传,竟是太子上谏,旖景方还觉得惊奇,只道是虞沨故布谣言,没想到还真是太子上谏,要论来,假若这事传出是由虞沨上谏,并州权贵必然满腹牢骚,矛头便不至齐对金相与施德一党,虽在施德入罪一事上干系不大,却为接下来铲除金相增添了阻力,唯有太子上谏,才有眼下的效果,而太子这人于政事不太清醒,当真只有让三皇子这个“情同手足”出面,才能让他毫不犹豫地依计而行。   谎言到底有揭穿之虞,唯有“真实”才无后顾之忧。   三殿下这回充当的,的确是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旖景暂领这个人情。   心里头对这妖孽无处不在的怒气,才减轻了几分。   而当晚三人那场商议并没有实际收获,这两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各有蹊跷,尤其姚会之死,仿佛并无获利者,让人摸不着头脑。   “且只好当他真是醉死的吧。”三皇子最后无奈地说:“委实没有后头金相那桩,这么一个纨绔是死是活也不会让咱们注意。”   对于“咱们”这个词汇,旖景有些难以接受,暗暗打了个小冷颤,抬眸之时,与虞沨目光一会,两人都有些无可奈何。   “不知金相在这关头遇刺,可是想要嫁祸秦相?”三皇子又问。   虞沨却摇头:“并州一案到了这个地步,事实如何满朝皆知,施德业已入狱,圣上又下令要亲审,必是会追根责底,秦相已是胜券在握,怎么会在这时行刺杀一事,若这真是金相的苦肉计……必然是另有阴谋。”   但仅凭眼下情形,虞沨与三皇子都不能洞悉。   临到“散会”之时,虞沨才又对三皇子道:“黄花蒿的事情虽说解决,但两县受灾,以致秋季颗粒无收,眼看寒冬将至,水淹之地民宅尚需修建,否则灾民无处安居,灾民们的衣食住行迫在眉睫,并有定河险段,当年因为占地布耕,致使圩垸尽毁,还得重建泄渠挡闸,才能彻底根除洪涝之患,又需一笔银子。三殿下还得尽力,至少,也得让权贵们凑出百万银,不知眼下进展如何?”   三皇子一笑:“远扬放心,正在循序渐进,我已经有了法子,不过这事,还得靠五妹妹出几分力。”   旖景:又关我事?   “具体计划咱们改日再谈,不过远扬,明日我邀约了常山伯几位,他们占地不多,往常也还好义,或许能先从他们入手,先弄些银子出来解疫区之急,听闻远扬与常山伯交熟,不知明日可有空闲?”三皇子当真“居心叵测”,但有应酬,都不忘捎上虞沨,为的是不让他与旖景有太多机会独处。   因涉及百姓“福利”,虞沨就算明白三皇子那点心机,却也不会拒绝,但这一回……   “明日暂代州官即将来并,只怕整日都要忙着交接政务一事,抽不出空闲来。”   这事三皇子本也知情,确定那些官员明日便会抵并,便更是放心,当然不再强求。   次日,三皇子安安妥妥地离开公主府,与常山伯等人把盏言欢去了。   旖景却忽然被晴空神神秘秘地请到了一处花苑——   ☆、第两百八十一章 婚事在议,不料变故   仍然是在公主府里,却在后院里转廊角落的一扇朱漆拱月门内。   门上一匾,青漆已然陈旧,唯那四字鸾翔凤翥——琼姿倩影。   旖景每逢等闲来逛,数回经过,都好奇那门后风光,却见一把乌锁拒人,她因识得匾上四字是祖父笔迹,便担心触及往事让祖母伤心,从不曾问及。   这次被晴空引来此处,见朱门已经开启,虽知是来见谁,却难免有些疑惑。   步入其间,但见满苑忍冬,这时已不是花叶繁茂时,乌柯黯哑间,果已透红,琅琅密布,经过春夏两季的酝酿,这般鲜艳夺目,与那枝杆的深苍对比如此鲜明。   谁说无花便萧瑟?   穿苑而过的白石小道不附积尘,点缀其中的亭台楼阁朱漆未老,并无原本预料那般因为苑落空锁的荒凉废旧,可见常有拾扫,只是不忍游玩。   当年携手处,景色应依旧,遗憾少一人。   忍冬,是祖母最喜欢的植卉,这一处庭苑,定是当年祖父与祖母携手共赏的旧景,可惜的是再游旧地,已经物是人非。   所以,才用一把深锁,锁住那幽寂的心事,可是关于当年的记忆,还是忍不住常常拂试,至到如今,依然鲜明的吧。   秋意甚凉,有风卷得袂展裙舞。   晴空终于在一排石阶下驻足,遥遥指向高处一方雕阁,青纱排窗紧闭,雕门一半微敞。   “五娘,请先于上稍候。”晴空仍在故作神秘,满面写着“五娘若有疑问,便是问了我也不说”的促狭。   却只见旖景微微颔首,拾阶而上,头也不回。   晴空未免沮丧,心道五娘与世子真乃天作之合,两人都是一般地“处变不惊”,难道就半分没有寻常人的好奇之心?今日早间,世子出门前嘱咐他午后去请五娘来此,连他都甚是疑惑——世子不是忙于公务么,眼看着就要……这会子哪还有时间与五娘会面闲谈?   又说旖景,当入那处雕阁,举目便见一方书案设在北窗下,一枝紫豪玉管半搁砚台,砚中墨迹早干。   不知当年,是谁在此提笔,写下的又是什么字句?   而如今,这一处花苑为何卸了乌锁?   案前一把花梨木的长椅,明蓝锦垫还是旧主喜好的色彩。   四顾,西窗下的茶案已经设好一套青花瓷盏,风炉上的铜壶里“汩汩”有声。   她推开一扇雕窗,视线便出了青墙,可见一角街景,灰瓦苍冷,阡巷纵横。   才沏好茶,正一回眸,却见虞沨已经站在门前,身上是紫锦公服,显然刚才归来,不及更换。   他不知站在那里,已经看了多久。   四目相会,各自唇角轻卷。   却当他行到面前,将她轻拥入怀的时候,旖景却下意识地看向门扇处,心里极为担忧那“无处不在”又突兀地一声“五妹妹”或者“远扬,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这莫名地担忧才一冒头,虞沨却已察觉,薄唇贴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别担心,常山伯的酒量甚好,估计三殿下不至申时难以脱身。”   旖景尚还嘴硬:“谁担心这个。”   “怎么,这些时日五妹妹一见三殿下便眼冒火光,不是因为他总是‘无处不在’?”   旖景:……   “是我担心,三皇子用意甚是明显。”却忽然停止了打趣,虞沨松开怀抱,看着旖景:“真恨不得早些了结此间琐事,待向圣上请旨,今后与你独处时,可理直气壮地拒绝干扰。”   指尖轻轻抚过她未画青螺,已如秀峦的眉峰,虞沨唇角笑意更浓:“昨日我见了姑祖母。”   应是如此,今日才会在此相见,旖景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忍不住问:“沨哥哥与祖母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求她老人家舍我掌上明珠。”   见旖景面上微染霞色,虞沨又再长臂半绕,拥人入怀。   那一世,为与她结成姻缘,甚是不易,大长公主颇多迟疑,是他坚持,许下重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相许,会保旖景平安喜乐,惭愧的是前一条没有机会证明,后一条终是力不能及。而这一世,大长公主仍有顾虑——   “沨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若论性情、才品,将景丫头托付给你自是放心,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她将来能一生顺遂,喜乐无忧,你也知道你那二叔不怀好意,我原本不无顾忌……不过景丫头她心意已决,我只问你,当初你说险恶环身,不欲连累他人,眼下,可还是如此?”   起初心意,的确如此,但奈何已然情难自禁。   所以,他坦承了“自私”,不敢轻许能保平安顺遂,唯有那一心一意,绝不辜负,一如当初。   这一相拥,直到案上茶水渐温,白烟散尽。   各自品茶,那滋味绕齿甘醇,仿佛岁月静好的怡乐有了确实的气息。   “可是沨哥哥,不是说今日要交接政务?”旖景忽问,下意识觉得三皇子那妖孽没这么好骗。   “因早有准备,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足够,再者……”虞沨落下茶盏,轻抬墨眸:“我今日便要往疫区。”   “这时?”旖景惊讶:“可疫区依然有新增病患。”   “数量已经大减,疫情已得控制,眼看雨水停了,洪淹之地清淤灭瘅便将展开,此事关系到能否彻底杜绝疠疫,极为要紧,既然继任者已经抵并,我便再无留在城中的必要,去疫区监管也是保个万全。”虞沨伸手,轻握旖景的指掌:“姑祖母知道我将去疫区,才肯借这幽静无扰之处让你我道别。”   “等我回了祖母……”   “五妹妹,虽患疫者被尽数隔离,只要防备得当,染疫的机会极小,但你若去,姑祖母岂能放心?下县住行皆陋,姑祖母到底上了年龄,不好让她老人家跟着颠簸,你不用担心我,听江汉说,那个卫冉对疟疾防治很有些手段,眼下效果明显,我有他二人照看,不会有万一。”   见旖景还是难免担忧,虞沨再一微笑:“时日应不会太长,下月五妹妹就当及笄,我当极力在此之前平息疫情,处理好灾民安置,总不能在这并州,让五妹妹远离亲友,将及笄礼行得这般简薄。”   若一切顺利,当佳人及笄之后,圣上便将赐婚,这是虞沨的迫不及待。   这时哪曾料及,接下来的那场风云突变,险象环生。   当日,世子便往疫区,而三皇子归来,却一本正经地找旖景谈起“公务”,以求佳人相助,还是当着大长公主的面,态度诚恳、言之凿凿,使人难以拒绝。   原本三皇子手持谕旨,有凭有据,是为筹集三百万银的药款,众人皆不敢担这抗旨不遵的罪名,但因施德入罪,十万剂黄花蒿“充公”,三百万银的定额便不能作准,权贵们自然都怀饶幸,居然打破了勋贵、世家之限,团结友爱众志诚城,采取了拖延之策,并有质疑——既然黄花蒿用量充足,那么各家究竟应当出银多少,便有待商楔。   关于“占田”所得,因年深日久,究竟获益多少难以为计,而京都占地者,不过是补齐了这些年所欠赋税,若依此为准,与虞沨给出的百万限额相差甚远。   三皇子“工作态度”尽管散慢,度量人心却还精准,情知在这关头用强,虽简单直接,权贵们有“占田”的把柄,处于被动,但到底让人心怀芥蒂不甘,于大局并无益处,就连圣上,只怕也不希望用这般简单粗暴的方式。   总之便是,既要顺利解决赈灾款项,又要让一众权贵心甘情愿。   三皇子剑走偏锋,打算从一众权贵子弟、闺阁那处着手。   这些时日以来,所谓“正事”无非是与那些纨绔觥筹交错,或者是与那些“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畅谈人生”,皇子屈尊,大家当然都是受宠若惊,遂被潜移默化了许多——三殿下为难,咱们可不能不帮,不过就是几万两银,算得了什么?这基本是纨绔子弟的“义气”;至于那些“大好青年”,听三皇子演说了一番“遭洪之地颗粒无收,屋宇田舍尽数被毁,眼看隆冬将至,灾民尚无安身之所”的担忧,也是心潮澎湃,遂打道回府劝说长辈莫做那守财奴,引来百姓怨尤。   至于各位家主,虽不乏意动者,多数却还持观望态度,不似小辈们这般热血。   所以,便需要旖景出面。   勋贵这群,眼下尽数与金相离心,又听说朝堂上一番震动,圣上竟然要亲审施德,哪里料不到金相朝不保夕,于他们来讲,金相这时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寻靠山,才能保证家族昌盛,繁荣再续,三皇子主动示好虽是时机,可储位问题甚是敏感,眼下,众勋贵依然将三皇子归于太子阵营,而四皇子有秦相为协,金相势弱,秦相一党便如日中天,将来四皇子前途光明,这时对三皇子“投诚”,要万一站错了队……   国公府当然不同,本身就是勋贵,卫国公又甚是得重,就算与秦相,不是也即将成为姻亲?相比三皇子,若是能与国公府交好,岂非更为稳妥?   无论怎么分析,当金相势败,也唯有卫国公才能顺势而上,成为勋贵之靠。   旖景虽为闺阁,可勋贵们尽都目睹了当日她与施兰心对恃公堂,又素知这位公府千金是大长公主之掌上明珠,连太后视她,也如嫡亲孙女,假若是旖景出面,与那些闺阁女儿“分析行势”,强调这时应当舍小利成大义,完全可以代表卫国公府的立场、大长公主的意见,也从根本上打消了观望者的迟疑犹豫。   数万银对勋贵来说,或不要紧,但这些人也没有白白“乐善好施”的觉悟,总得给他们提供些倚仗借势,才能达到“心甘情愿”之目的。   而关于世家,相比勋贵更少了几分棘手,这时秦相与金相正在“决一生死”,相比勋贵,他们更加应当珍惜“羽翼”,自然不会“漠视不顾”,在关健时候落个“一毛不拔”的下乘,只要勋贵妥协,世家也就迎刃而解。   既然事关灾民,又牵涉全局,更先得大长公主首肯,旖景自然不会因为“私怨”耍小性,于是接下来的时日,便开始与三皇子出席各种“茶会”“秋宴”,临时客串了一把“筹款大使”。   ☆、第两百八十二章 筹资赈灾,悍妇下场   几场茶宴出席下来,旖景又结识了不少“闺蜜”,言谈中难免提到施兰心,这姑娘眼下已是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并州明珠”的才名已经成为莫大的讽刺,因她从前声名远扬,以致不少贵女心怀妒嫉,眼下再一提及,便有那些忍不住极尽嘲讽者,话题一开头,就久久收不得尾。   旖景且由着众贵女发泄了个通透,对兰心姑娘的种种过往不与置评,但说正题:“不过如此一来,就因为施家父女的这番作为,可让百姓们对并州权贵皆有了误解,大都以为咱们这些高门望族,尽似施家一般黑心,连着咱们这些闺阁,也被施三娘连累,尽都有了沽名钓誉、矫言伪行的嫌疑。”   这话更引得众人不愤,都说起这些时候出门儿,哪家车驾之后,不跟着百姓们的指点议论。   “眼下疫区虽得了良药,那些受灾的民众依然无安身之所,要说这一场水患,还都是因为行洪之地另作他用……”当日诸多权贵,拥堵城门,与世子一番争执,导致水患之因街知巷闻,贵女们一听旖景提起这碴,尽都有些羞愧,便又有人抱怨:“听说那些闹事之人,也都是因为施德的挑拨。”   “眼下追究这些,却也是没用。”旖景叹息:“诸位想想,虽说百姓们的一时议论无妨,可家族声誉却大有损失,若再不挽回,就别说言辞沸沸了,就连圣上……原本让诸位家里筹集药款,也是小惩大戒,好在施德阴谋暴露,这疫情一笔帐,自然得算在他的头上,但权贵们若就此不闻不问,那灾地施建之事又当如何?”   见贵女们面面相觑,旖景略微正色:“论说来,圣上原本也是打算由户部拨银赈灾,偏偏察明两县水患非是天灾,而因人祸,因得时日久远,不知者无罪方才宽恕,但若不略施惩戒,将来难保不会有人再生贪心,将盘算打在滩涂用地之上,三殿下这次奉谕前来,并未施行强令,无非是给大家留着几分体面,为的是让大家占个主动,自发赈灾,挽回家族声望,平息民怨,百姓们才不将权贵与施德这等贪吏联系一起。”   一番话让诸位贵女谨记于心,打道回府后都禀报了长辈,众人这才体会过来——这回想饶幸抠财怕是不能了,若真为此惹恼了天家,从重追究,不仅名声扫地,今后荣华更是难保。   卫国公府的暗示显然——你们且当破财消灾,等平息民愤,天家便再不会深究,今后前途才能有所保障,否则,还请自求多福,金相一旦获罪,牵连甚广,诸位敢保不教秦相拿捏住把柄?到时……   数罪并罚下来,别说家族声誉荣华富贵,怕是连小命都难保,在这关健时候,还是不能为了数万银冒着丢脑袋的风险,被金相那艘破船连带着沉江。   而随着雨水停歇,恢复了北方应有的秋躁,又随着受灾两县清淤灭瘅的进行,以及疫区全面展开的隔离病患,灭蚊挂帐等防疟措施,疫情总算在九月中旬得到了控制,据报,已经延续五日,再无新增病患,而隔离区的患者已有一半人全愈,险情已经解除,委实让并州百姓欢欣鼓舞。   时机适好,勋贵与望族各自推选了一家代表,于风和日丽的一日,趁着秋高气爽,上报代任知州,在并州府衙当众举行筹款赈灾,场面尤其壮观。   大长公主只是出了个面,见勋贵们俱都“态度真诚”、“仗义疏财”,不耐烦众多勋贵围绕着溜须拍马、痛表忠心的虚话不断,只交待了旖景作为代表镇场,就称乏回了公主府中,勋贵们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与卫国公府进一步“联络感情”,为将来“同甘共苦”“福祸相依”铺垫,得了公主一句“都是大隆臣子,只要不再行那欺民贪墨之事,尽好本份,自是可保荣华”,尽都放了心,见公主起驾回府,只留了个闺阁在偏厅与女眷们应酬,自是不好再“趋之若鹜”,只交待了各家夫人、小娘子定要好生讨好苏氏五娘,都归位正坐。   各家“捐助”之钱粮皆由州官登记在册,一一向民众公布,又将誊抄之副录交三皇子送呈圣案。   这场盛大的“筹款”义行,共为灾区筹集了白银一百三十八万余,谷物粮米八百余石,委实超过了虞沨与三皇子的预期,故而,那妖孽自是眉开眼笑,更显唇红齿白,眸光熠熠,莫说让偏厅的一应贵女们看得心猿意马,便是那些前来旁观的平民女子,也受不住上座皇子的“倾国之色”,个个娇红了面颊,只用那羞涩的目光,从眼角暗暗打量。   直到申正,这场轰动全城的“仪式”方才落幕,百姓们散出州衙,州官清点钱银入库,与三皇子商议好何时将赈灾银粮送抵两县,这才请了众权贵与家眷往州府后院,参加三皇子代天子赐下的赏宴,劳众位“仗义疏财”之行。   公主的长史官问得旖景应准,方才与代任知州交待——大长公主有令,下半年并州应享之邑收尽数捐助受灾两县百姓,但公主不欲张扬,这一笔就无须记录备案,待年底整集邑收,由知州下发即可。   除了三皇子在赏宴时被一众权贵竟相追捧,女眷那边,旖景自然也成了“忙人”。   贵女们尽都将她围在核心,起初的话题,尚还是说那在并州“声名远扬”,其名气传扬之广,毫不逊于施兰心的霍起之女霍巧。   “早有传言,那奸商霍升原是霍起手足兄弟,待得疫情平息,圣上御审此案,任得霍起为了这回行事,如何瞒天过海为霍升捏造身份,必然也将水落石出,霍家兄弟必被治以重罪,万死难逃其咎,那霍巧从前仗着娘家的势,跋扈任为,既是不守妇道,又虐打公婆,原本就是恶名昭张,眼看这时已经大祸临头,且还不知收敛。”一个贵女用锦帕沾着唇角,满是兴灾乐祸。   旖景洗耳恭听,关于那位强悍的妇人,她可是记忆犹新。   “霍起才下死狱,霍家宅屋被封,家财尽没,一应家眷豪奴尽被软禁待罪,但那霍氏因着早已出嫁,才未被波及,可她手中之财,却被自家的两个小厮席卷一空,逃得人影不见。”关于那两个小厮,其实众人皆知是男优戏子,但闺阁女儿,自是不好细论这些“有伤大雅”之事,且就事论事。   “霍巧还有心思来州衙报官。”那贵女乐不可知,连连摇头:“因她失了这笔钱财,更是窝火,竟然要将待嫁闺中的小姑拉去卖给妓坊。”   旖景:!!!这位霍氏,还当真是胆大包天,视国法为空文,纵使她夫家是平民百姓、贫寒之家,小姑子又不是她的奴婢,这等强卖为妓之事,她也敢为?   “公婆相阻,霍巧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儿,对公婆拳打脚踢。”   “我当日可巧经过,是亲眼目睹,霍巧手里端着个瓷枕往那老妪身上砸打,围观百姓怒不可竭,便有人冲上前去扭住了霍巧,要送官衙治她个不孝忤逆之罪。”   “以往有霍起撑腰,众人敢怒不敢言,眼下百姓们可都恨毒了霍家,哪里还容得她这般放肆。”   便有人问:“她那夫君怎么不阻止,枉还是人子,眼看着父母妹子受霍氏打骂,难道还由得她?”   “那倒也不是,据说,当日那人去了别处做工,并不在场。”   旖景心说,若是从前,就算那男子在场,恐怕也是阻止不得霍氏发威的,不过现在,霍氏已无以为靠,尚敢行这大逆不道之事,男人稍微还有一分血性,也是容忍不得。   果然,便听说那男人知情,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甩下一纸休书。   “虽说有那三不去,霍氏眼下是无娘家可回,但她多年所为,众人皆知,就连里长,都不顾那‘三不去’的说法,称霍氏非但不事公婆,更有打骂之行,送去官府可得治个‘忤逆’罪。”   “我听说霍氏并不在乎休与不休,但坚持要将男方一家赶出家门,称宅子是她嫁妆,既然被休,便不让旁人居住。”   旖景连连摇头,虽说在贵族之家,有条不成文的俗成,女子嫁妆归属自己,与夫家无涉,而民间但有和离出妻之事,为了“名声”一说,夫家大多会送还嫁妆,可这事说穿了便是俗成,并无律法可依,就算闹去官府,霍氏也是站不住脚的。   霍巧这些年仗着娘家之势,半分不尽为人妻的本份,七出之条犯了大半,更兼着眼下百姓们对霍家恨之入骨,就算那男方不还嫁妆,也无人同情她而指责男方。   “里长自然是不理会她无理取闹,民众们更是指责怒骂,倒还是那男方没有赶尽杀绝,称当初无处安居,走投无路之下得霍氏提供了个住处,眼下他也没钱置居,自己倒是无谓,但父母已老,妹子尚小,不能露宿街头,那宅子既是霍氏嫁妆,他也不贪,由里长作保,立下一契,他们一家只占三间厢房,于此双方再无瓜葛。”   “好笑的是霍氏还不答应,硬要让那一家付给每月二两银的赁资。”   那男人拖家带口,只凭着手艺赚些小钱养家,衣食之余,还得负担老父治疾的药钱,若是有钱赁居,当初也不会娶这么一个悍妇。   “结果新任的判官明断,称霍氏打骂公婆,欺凌小姑,已犯忤逆,但男方不告,遂不与论罪,既然男方已经出妻,霍氏不得再无理取闹,假若男方一意返还霍氏嫁妆,此宅也属罪产,当由官府收没,待霍起论罪后再行处置。”   旖景抚额,她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霍氏这才没了声儿,还是那男人可怜她,将那两进的宅子转了手,多半银子交给霍氏另置安身之处,自己也置了几间屋子安置老小,于此两无干涉。”   旖景暗叹,那男人虽有些懦弱,到底还是心善老实,霍氏家逢巨变,若她能改过自新,收敛性情安于家室,今后未必无靠,纵使不能再像从前锦衣玉食,却也能图个安稳,不过如她的性情,那跋扈彪悍早已根深蒂固,又怎能做到屈服于情势,虽说眼下,她还不至于居无定所,那霍起虽犯死罪,仅只于此,却也不会累及家眷,待定罪处刑之后,霍家妇孺必会解除软禁,但家财已没,应是不会由得霍氏一人独享“嫁妆”。   那处宅子顶多也就值个百余两银,将来一大家人衣食无着,日子必定凄惶。   活该霍氏咎由自取。   这话题告一段落,不知哪个贵女率先议论——   “早闻三殿下才华出众,却好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不务政事,岂知这回一见,才知传言不实,这回施德入罪,三殿下也有大功。”   于是风向一转,旖景耳边便是贵女们滔滔不绝地,对那妖孽的仰慕欣赏之辞。   ☆、第两百八十三章 淑女怨愤,殿下发狠   关于这个话题,旖景自然更是不会插言,但贵女们渐渐不满足三皇子口中“五妹妹”的沉默,废尽心思套话:“三殿下暂住公主府,与阿景定是熟识,不知阿景可曾见过殿下笔墨、诗才?”   旖景只好回答:“殿下此行,是为圣命,哪里顾得上舞文弄墨。”   “从前应也是见过的吧?”大有追根究底之势。   “不知并州可曾流传殿下之诗赋?”旖景顾左右而言他。   成功地耍了一招太极,引发不少人开始吟诵三皇子在那些“游手好闲”的年月,写下的锦绣篇章。   又有人问:“不知殿下往常喜好,听说除了诗赋,一手琴棋也是上佳。”   “眼下疫情已缓,殿下之务业已完成,可幸的是正值秋高气爽,殿下可有兴致游赏这并州山水?”   “殿下应当还会停留些时候吧?”   “总得待疫区患者尽数痊愈,才好回京复命的吧?”   旖景无语——姑娘们,还请矜持一些,我又不是三皇子的长史官,哪知他行踪?   话题越往下去,渐渐失控,勋贵出身的闺阁们本就不如世家女的“婉约”,一言一句便提起了三皇子的婚事:“原本圣上已经赐婚,都怨那黄五娘自身福薄,累得三殿下背了个‘命硬’之名儿。”   关于三皇子“天生贵格”,不是普通人配得的传言被天家大力“扭转”,眼下成了“命硬”,而问话的贵女眼见起初还和颜悦色的旖景旋即蹙眉,似有不悦之色,尚且莫名其妙,却被人狠狠扯了扯袖子,附耳提醒:“说什么呢,黄五娘可是阿景的外家表姐。”   但大多数人,因着心怀良愿、“浮想联篇”,尽都忽视了这点,只想着旖景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儿,又得太后宠爱,必是知道一些内情,这时有心打探。   “眼看着五、六两位殿下也将婚配,三皇子妃应当再择了吧?”   “也不知谁有这等福气。”   “我说,这皇子纳妃之事,可不容咱们议论。”终有一人阻止,却忽然提起旖辰:“阿景,未知福王妃往常喜好?”又是个自作聪明之人,暗忖三皇子当年对福王妃倾心,不知福王妃有何过人之处,打听得一二,若是有样学样,或者能争取三皇子倾心。   旖景早已不耐,当闻这话,心里更是添堵——都怪那妖孽,当初为争取国公府之势,又是负荆请罪,又是赋诗传情,引得谣言四起,全不考虑会给姐姐引来非议,直到这时,尚还有人拿这事嚼牙!   忍了几忍,旖景方才平息了几分怒意,看着那满脸期待的询问者,轻轻一笑:“家姐历来稳重知礼、温和娴静,家里长辈就常拿大姐姐为典范,教导我们姐妹要知书达理,贤良淑德。”   既是敷衍,又是暗讽这些个被三皇子“美色迷惑”的贵女,为图姻缘,连基本闺阁礼仪都不顾。   不过这讽刺的确太过隐晦,在场贵女自是没人领会。   但旖景敷衍的态度还是让一些人看明白了,心下未免暗疑——难道苏氏五娘也对三皇子有意?假若真是如此,以她卫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三皇子妃别家可不能肖想了,满腹热忱一冷,这才转了话题。   旖景心里依然窝着火,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打道回府之时,当出了角门,眼见候在门外的三皇子立在月色灯火下,因脸上薄染酒意,更显得那唇角笑容妖丽,一双凤眼有如星月生辉,正意气飞扬地向她看来。   旖景强忍不满,上前见礼:“有劳殿下久候。”   因大长公主早归,三皇子又暂住公主府,两人自当同归,旖景身边尚且跟着秋月与夏柯,三皇子也领着一队侍卫。   但见那妖孽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话要说,旖景已经转身:“早已犯困,快些回府歇息才好。”   由得丫鬟们扶侍上车,看也没看妖孽一眼。   三皇子准备的话不及出口,也不沮丧,几步随到车旁,敲了敲车窗:“五妹妹,今日我成了‘众矢之的’,被那帮权贵狠瀼了些酒,实在担心骑不稳马……”   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心道殿下这是要蹭车?   旖景也不开窗,只微微卷起锦帘:“如此,殿下无需顾忌。”   三皇子且正欣喜。   “这点时间我还等得,殿下快让州衙备车相送。”   三皇子:……   只好说句“那倒不用”,唇角的笑意终于撇落,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侍卫,个个仰首望月,似乎毫无察觉,三皇子终究还是略带尴尬地拂了拂身上那件鸦青大氅,落寞地踏上金鞍。   州衙与公主府相隔不远,但若不欲绕路,只得穿过那条仅容两车并行的街巷。   三皇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依稀听得身侧马车里,传出女子笑谈之声,不由更是郁怀,竟生出“愁肠一寸,千杯难慰”的酸诗情怀,抬头寻向月色为籍。   夹道屋宅,一处高阁瓦上。   箭簇的冷光在月色下仅是一烁。   那烁光却被三皇子眼角捕捉。   旖景正听着早已摁捺不住的秋月、夏柯议论起关于霍巧的种种悍行,两个丫鬟在席上听闻,不好发表见解,憋到此时,方才忍不住啧啧称奇。   忽闻外头“砰”地一声响,便有侍卫惊呼——   “殿下坠马了!”   旖景一惊,忙推开一角车窗,果然见外头“兵荒马乱”,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三皇子从地上扶起,那妖孽双目微闭,似乎当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倒底是皇子,旖景也不好太过冷漠,紧声问了一句:“有没摔着?”   便有侍卫回禀:“多亏是慢行,应是无礙,但只不过殿下这样子……”   “扶上来吧。”旖景只好妥协。   秋月与夏柯也连忙去车门处帮手,因是国公府规制,旖景所乘的马车倒也宽敞,眼下四人并不显局促,不过三皇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能扔他躺卧厢板,旖景连忙让位,示意秋月与夏柯将三皇子扶上靠壁的软座。   两个丫鬟却甚是吃力,咬牙才将三皇子扶入马车。   旖景倾身上前,本是想关切几句,却忽而见三皇子睁开眼睑,食指附唇,灵活地翻身而起,反而将她不由分说地压倒伏身。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旖景胳膊上起了一片颤栗,心头大怒,正欲不管不顾地喝斥,却听三皇压沉了声儿:“伏地,外头有刺客埋伏。”   那修长有力的臂膀强硬地摁在旖景的肩头,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揽。   三皇子见那两个丫鬟花颜失色,却还跪坐在窗前,连忙警告道:“快些伏身,以防暗箭偷袭。”   车壁坚厚,虽不能让箭簇洞穿,但车窗却是个不小的漏洞。   车轮轧轧,马蹄踏踏,外头却恢复了风平浪静。   半刻之后,旖景方才从紧张的情绪里缓过神来,觉察自己已经深陷在某妖孽的怀抱之中,被他揽在身下,隔着几重衣衫,尚能感觉到他胸怀的炙烫,更有温热的鼻息透过她的乌发,肆无忌惮地扑打入她的领口,这情态让旖景大是焦灼,用手肘微微一顶,争取了一些空隙,咬牙问道:“何来刺客?”   “五妹妹,我不会拿这种事情欺哄,难道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般不堪?”三皇子附唇于耳,那尚带着酒意的气息,更让旖景周身不适,鸡皮疙瘩爬满脊梁。   “殿下,请你松手,我能够自保。”旖景没有与妖孽窃窃私语的心情,手肘再一用力,这时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形象了,压着身子蹭着膝盖,等完全摆脱了三皇子的“威胁”,避开车窗,靠坐车壁,用手臂抱着膝盖,当见三皇子也如她一般,靠向对面的车壁而坐,并无再贴身“亲密”的举止,方才微吁了口气。   时下贵族之车與,尤其喜欢在东、西二壁设两排双开纱窗,为了方便乘车之闺阁隔着纱窗观景,车座两侧皆为临窗,这当然也有使车厢变得通透的优点,毕竟刺杀事件罕见,安全成了其次。   而闺阁出行,大都有丫鬟、婆子随侍,因此除了车座两侧之窗,紧邻着又设了一扇推窗,方便丫鬟向车外随侍转达主子的各种嘱咐,也利于在炎热之季,敞开那一扇通风,缓解车厢之炎热。   故而,也只有靠近车门的两侧甚是狭窄,却完全实封,才是眼下“安全”之处。   两个安全所在分别被旖景与三皇子占据,夏柯与秋月只得继续以“匍匐”的姿势趴在地上,两个丫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她们不敢稍动,没有回身,当然看不见这时旖景与三皇子都是满面霜冷。   三皇子十分懊恼——当他发现有人伏于屋顶,欲放暗箭偷袭,当即想到的就是旖景的安危,连与侍卫们交待的时间都没有,便佯装坠马,至于后来一直没有交待,则是他不欲打草惊蛇,想试探这刺客所为何人。   但指天为誓,他的确不是借着这变故,起轻薄之心。   将她揽入怀里,是想保她万全,不惜以自身为肉盾!   结果……这丫头周身防备、满目寒霜,显然把他看成了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他虽对她早怀企图,可何曾有半分冒犯轻薄的举动?   而她对虞沨,时时嘘寒问暖,事事关怀备切,那日在公堂看她一番作为,显然是与虞沨早有商议,他一直留心着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心有灵犀,第一次尝到了如哽酸苦的滋味,竟然心生妒嫉。   她待虞沨与他的态度,还当真是云泥之别。   假若他不是顶着个皇子的头衔,让她表面上必须维持礼节,只怕早就不屑一顾、唾之面上。   天下女子,千娇百媚,偏偏就是她一人敢如此对待他,而偏偏,他需要的也就是她这个独一无二。   三皇子眼角微咪,黯色蕴沉。   今日,她的厌恶推拒那般明显,使他尊严竟折,扎在心底满是冷硬那角。   苏旖景,就算如此,我也不会放手,你的名字,只能写在我的名后,无论是宗谱玉牒,还是将来墓前青碑。   诡异的紧张与寂静里,三皇子暗自发狠。   旖景依然对他怒目而视。   而这时,车轮轧轧已经驶出了街巷,拐入公主府所在的敞敞坊道。   ☆、第两百八十四章 两地不同,一样月色   马车停稳,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而那抱膝对坐的两人,依然在“霜刀雪剑”的用目光和脸色“拼杀”。   有侍卫在窗外禀报:“五娘,已到公主府……不知三殿下如何?”   两个丫鬟才长长松了口气,翻身跪坐,用眼角偷偷打量三皇子,不敢“大逆不道”地怀疑这天家贵胄是说了谎话,只且孤疑——三殿下这是在耍酒疯?   却见主子已经愤愤起身,推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旖景这时笃定了三皇子“登徒子”的行为,总算还有些理智,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出声,只沉脸踏着车蹬下去,甩下一句:“殿下醉得不轻,扶他回西院好生安置。”   侍卫稍一愣神,便见三皇子同样沉着脸出来,身后紧跟着两个满面惶然的丫鬟,须臾就进了角门。   “五妹妹!”眼见旖景二话不说就上了早已备好的肩與,三皇子一个箭步阻止:“听我解释。”   旖景心里一团怒火本就旺盛,眼见当着门房下人之面,三皇子依然纠缠不清,眼睛里更是火光四溅,当见众人神色都是惊惶,到底狠狠咬了下牙,步下肩與,抬脚往西院行去。   这气氛,倒比刚才疑似中伏还更紧张,秋月与夏柯交换了一下眼色,垂眸亦步亦趋,却刚刚进入西院的垂花门,便被旖景吩咐止步,两个丫鬟眼睁睁地看着三皇子紧随主子身后,前行数十步,到一处桂花荫下,站在只见人影,不闻人语的距离。   “五妹妹,你当真将我想得那般不堪!”三皇子语音低沉,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的厉声。   旖景闭目,狠狠冷静了一下,尽量温和:“殿下,我以为你是要解释刚才之事。”   “我是要解释!”三皇子鼻翼微翕,似乎也竭力在抑制着暴躁,那总是飞扬的眼角,这时似乎被冷意凝固一般:“你听好,我虞颢西发誓,现下所言无一字虚辞,否则,枉担这个虞姓。”   旖景蹙眉,脸上的冰霜,这才有了几分松动。   “五妹妹,我刚才的确发现了有人暗伏宅顶,并箭已上弦,因为情急之下,担心你之安危,举止上方才有些唐突,并非故意,之所以没有知会侍卫追击,是不想打草惊蛇,既然有人心怀叵测,我是想探探他们的目的,无疑,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并不想涉及国公府。”   如此盘算,倒是符合这妖孽的一惯阴险,旖景深吸口气,这才看了一眼三皇子,略退一步:“如此,今日之事我且当作没有发生。”   “何故待我如此冷漠,五妹妹,这事若是换作旁人,你可也会生疑?”三皇子却紧逼一步,玉面微低,眉目被树荫挡得一片阴沉。   所谓“旁人”,在三皇子心里,实在有个具体的指向,他不说明,是因为心里潮汐一般的不甘。   “殿下,那时您在濯缨园,一言一句,我尚且铭记在心。”旖景眉梢轻挑,并不退避,眼睛里讽刺再现。   可是当提起那年中秋,他们首回面对面的交锋,纵使她眼里讽刺明显,三皇子心头还是不合时宜地突生悸动,避了月色的眸底,黯沉之下的危险神色,像涟漪微荡,渐至蔓延无痕。   “我无时不谨记,国公府对殿下您而言是必须争取,也没有一刻遗忘,殿下为达目的,曾对家姐的步步紧逼,如何敢吊以轻心,不存防备?殿下,我于您而言只是一枚棋子,不过棋子重要之处,是在不知身在棋局之中,才能任由控局之人操纵利用,当年殿下既然坦言相告,便再无操纵我之可能,是以,殿下若为全局着眼,还得依靠别的棋子。”旖景略一福身:“殿下今日虚惊一场,还是早些安置地好,不敢多扰。”   擦肩而过,那一缕玉兰清香近了又远。   三皇子仓促转身,沉声追问:“今日紧急之时,我下意识以身为挡,在五妹妹眼中,难道也只是争取棋子的作为?五妹妹是将我看得太过轻贱,还是小瞧了你自己?”   旖景脚步微滞,却也只是稍稍一停,又再前行。   “即使你并非生于卫国公府,我也非你不可。”三皇子紧随几步,在旖景身后低声一句:“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相信。”   但这一句后,却不再纠缠不休,果断地转身往里,当到堂前,才一回头。   月色如水,庭院空寂。   她,终是没有半分犹豫。   而刚才那一问,只让他自己惊心!   ——危急时候的奋不顾身,他何尝有半分犹豫?从什么时候开始,“棋子”已经重要到了让他舍生忘死的地步!   ——   郫南的夜晚,月色更是清透,县衙大堂灯火辉煌,众人议事才毕。   清淤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受灾屋舍多少需要修缮,多少需要重建,待得明春播种至收成这段期间究竟需要给灾民提供多少口粮,已经有了分明的统计,泄洪两岸滩涂,重建闸口圩垸的规划已经决定由乔寄众牵头负责,画图督造。   知县已经告退,堂中只余上座的虞沨,并乔寄众师生。   孟高显得尤其亢奋,已经翻来覆去地感叹了数回:“先生满腹才华,委实不应埋没乡野,早该出仕,这回总算改变了心意,实乃万姓之福。”   虞沨但笑不语,乔寄众却两眼一瞪:“我不过区区一人,如何能成万姓之福,你此回吃了如此大亏,险些性命不保,却还不知谨言慎行,枉废我多年教导。”   原来,乔寄众在虞沨公审施德之后,就已经心悦诚服地应承了入仕之邀,虞沨上禀并州一案的同时,顺便向天子举荐,称乔寄众不仅满腹经纶,才高而忠正,更通水利之能,因滩涂被占一事,工部都水清吏司官员尽被贬斥,急需熟悉川泽、河防水利人才,乔寄众既有此能,天子便任了他为工部主事,眼下已是正六品官员。   孟高却对老师的斥责很是不服,腰脊一挺,甚是大义凛然:“先生的教导学生尽都铭记,只这一回,分明是施德那个狗官……”   “怡平,乔先生说得不错,你这一回的确有错,并且不小,既是差点害了自己,更险些让事情恶化,连累了疫区百姓数万无辜性命。”虞沨却打断了孟高的话,也不理会他满面不服,继续说道:“当你怀疑疫病所的诊断,并且寻访旧友证明后,当即寻去疫病所质问,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后来,你既然怀疑医官有意妄顾瞒疫,就应想到仅凭疫病所,绝对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   孟高瞪了瞪眼,唇角一阵蠕动,却终究是分辨不得。   “你为何起意联同何需,将疫情通报省府?而不是先知会了上峰知县、知州?”虞沨又问。   孟高直言:“我就是担心知县与施德才是主谋。”   “你起初就已打草惊蛇,行事还这般冲动。”虞沨摇了摇头:“你与医官理论,被轰出疫病所,就算我远在京都援手不及,若为稳妥,也当立即去寻常山伯求庇,我既然荐你给他,说明这人,多少还是能够信任。而你,却全不知如何自保,反而因一时冲动去找何需,施德行此罪大恶极之事,必然不会任由你捅去省府,你应当想到他会为了掩饰罪行对你盯梢防备。”   孟高呆怔。   “是你将祸患引向何需,他是揭发瞒疫事件之重要人证,应当护他周全,而不是暴露给施德杀人灭口。”乔寄众痛心疾首:“你身任郫南主薄,身后又有常山伯为靠,施德明面上并不敢将你如何,疫病所争执发生之后,你既已察觉阴谋,便应当抢得先机寻求常山伯庇护,揭发阴谋,当疟疾滋生之事一经传扬,施德就算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孟高这才有些懊恼,腰脊一颓,垂头丧气。   “官场中事,原本便是沉晦深暗,哪里有纯粹的清澈透明,我知怡平你一心为民,必不会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但只行事冲动,做事不经筹谋,却也只能是害人害己,于事无补。”虞沨肃颜:“此事对你而言,确是教训惨痛,何需夫妇何其无辜?纵然,施德才是首恶,但‘伯仁’却也因你而死,怡平,今日乔先生与我一番肺腑之言,只望你能好生体会,今后行事,万不可再犯了义气冲动、轻重不分、首尾不顾。”   孟高这才领悟,细想自己所行,这回若非两县水患突发,世子领了钦差,诸多机警,洞察实情,自己冤死事小,那数万染疫者也会无辜丧命,而施德那个狗官,便得逍遥法外,名利双收。   更是惭愧不已。   虞沨见他如此,情知已经幡然悔悟,便也不再多言,告辞回到栖居之所,便是县衙后院。   却见江汉一人候在院内,正自斟自饮,举杯邀月,对影三人。   原本因新增患者骤减,随着虞沨前来疫区,工作重点往清淤转移,隔离区便只留下医官驻守,对防生疠疫极有经验的卫冉,连同江汉与民间医者,尽数辙离出来,参与到防疫的工作中。   只卫冉与江汉多在郫南、汤县灾区辗转,最是忙碌,已多日不见他人影,不想今日却有如此兴致。   江汉听见脚步声,一手扣着酒盏,略略转身,见是虞沨,眼睑微咪笑意,遂起身相迎,甚有些反客为主。   “世子,今日得闲,我专程来找你对饮,可别推辞,快来入座,话说晴空那小子,厨艺也太差了些,这碟子花生米酥得焦了多半,嚼得我满口糊味。”   江汉一边抱怨,身子一边摇晃,看上去竟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第两百八十五章 非是良人,怎托终身   世子入座,早有人通报去厨房,晴空这才将温在灶上的几碗菜膳呈上,因这回罗纹未曾跟来,在公主府时,还有可信之人打理饮食,可一来了疫区,晴空自是信不过县衙的仆妇,无奈之下亲自下厨,生怕菜膳夹生,吃坏了世子的肚子,只往狠里蒸煮炒熟才能放心,以致于每一道菜都是乌漆抹黑,卖相委实不敢恭维。   虞沨扫了一眼,胃口就倒了一半。   只那一碗米饭看着还清白,就着填了填肚子,眼睁睁地瞧着江汉“风卷残云”,转瞬便将桌上的食物扫落大半,颇有些惊异:“你今日可是来蹭饭的?说什么找我对饮。”   江汉满足地叹了口气:“疫区艰苦呀……世子有所不知,当在隔离区时,我几乎是以黄花蒿氽水果腹。”   虞沨:……   兄台,那可是值六十两一剂的……   又问卫冉之法,对防疟是否当真得用。   “其实便是济时之法,重在灭杀蚊虫,便是清淤,也是为了避免滋生蚊虫,眼下雨水既停,气候转向干躁,效果当真显著,看来对这疟疾,还是济时深有了解。”江汉简单作答,却又举盏:“世子,今日不谈公事。”   虞沨无奈,遂也只好应盏,当略饮之后,笑着说道:“此行让你受累,可惜公务缠身,今日不能陪你尽兴,江兄且自好饮,待回京都,再以好宴好酒相谢。”   “世子,待回京都,怕是要恭喜您好事近了吧?”江汉果真不客套,再不劝虞沨,且自斟自饮,却是忽然一句。   虞沨便落了盏,看向江汉。   “阿薇这些日子极为落寞,看在我这个兄长眼里,为她甚是担忧。”江汉也不绕弯子,坦然回视:“世子,当初你曾应我,会保阿薇周全。”   “自不敢忘。”   “那么……”话到这里,江汉却又忽而踌躇:“世子应知阿薇心意。”   虞沨略微沉吟,替江汉斟上郫南之地特产的糯香米酒,这才说道:“我曾与阿薇坦言,这一世,会待她如同安然。”   “阿薇已有兄长,并不缺世子这么一个。”江汉冷了颜色。   “但我只能做到如此。”   “世子,我就直说了吧,我知道阿薇与您身份悬殊,不配为世子妃,但若是个普通妾室……”   虞沨微微一顿持壶,眉目依然平静:“江汉,你不像是能容妹子委屈的人。”   “若是换作别人我当然不愿,即便是皇子那也不可,我只信得过世子,不会委屈了阿薇。”江汉甚是坚持。   “我会。”   江汉惊愕。   “江汉,我心有所许,容不下他人,便是答应你保阿薇周全,因的是清谷先生救命之恩,与这些年与你们兄妹的友谊,你当知道,人心不能勉强的道理。”虞沨拂了拂膝上,被秋风卷落的一片残叶:“我不会委屈之人,只有一个,不是阿薇。”   “世子果然绝情。”江汉冷笑:“亏得阿薇这些年……她待你如何,世子心知肚明。”   “所以,以你认为,我就当敷衍欺瞒,纳她为妾,让她一世生活在煎熬不甘里,待到将来,眼看着凄凉半世,方才痛恨所依非人,悔不当初?”虞沨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如此,唯有实言相告,冷了阿薇的心,我与她,从一开始,就绝无可能。”   江汉怔忡一刻,尚且半信半疑:“世子是皇家宗亲,必然比我一介平民懂得这些高门望族的所谓规矩礼法,难道以你之尊,这一世会只有一妻?若不是敷衍我兄妹,才以心有所属为借口,既然纳妾难免,何患多这一个?”说完,自己又咬上了牙:“世子且以为我愿意?若不是看阿薇那傻丫头……为了你,连名份都不在意……”   “但我在意。”虞沨收了笑容:“江汉,你或许不信,像我这样的人,能为一个女子无视所谓规矩礼法,可我告诉你,我会如此。”   江汉再度愣怔。   “那么,你现在可还坚持刚才的话?”虞沨轻轻一叹:“不是阿薇配不上我,实在我并非她之良人,你看,我为了心中倾慕之人,明知阿薇心意,却弃之不顾,毫不顾念与你兄妹多年友谊,甚至阿薇的付出,冷心如此,你当真放心把她的终身托付给我?”   江汉持起一盏酒,仰首饮尽,将杯盏重重一顿:“当然不愿!”两腮略涨,生了一阵闷气,却忽然又笑了起来,连连摇头:“罢了,世子能坦言相告,也不枉你我相交多年,阿薇那边你放心,我自是会劝她死心,不过世子,我信你今日之言,既为阿薇兄长,当保她将来不受家父连累。”   江汉心里究竟有多不放心清谷入仕?虞沨未免疑惑。   “有些事情,恕我不能明言,或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便当防范未然也好。”江汉一句话,便堵住了虞沨的追问。   “我当尽力。”只好作罢,却忽又想到一事,虞沨再次替江汉斟了酒,微一挑眉:“我知人心不能勉强,可是江汉,罗纹那边,你若是不能许她将来,还当明言,让她死心才好。”   江汉又是一怔:“世子,并非我……只是不想连累了罗纹。”   “这话我对罗纹说过,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据我看来,是打算与你生死与共了。”虞沨微垂眼睑,摇了摇头:“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敷衍,不像你的一惯作风。”   江汉微恼:“世子此言何意?”   虞沨轻笑:“你既然都告诉了灰渡,难道还打算将我瞒在鼓里?更何况,我原本与杜宇娘有几分交情,早从她那里,发现了你的家传玉佩。”   “世子莫要误解,我并不将那东西瞧得有多珍贵。”江汉匪夷所思地更加恼怒起来,将酒盏重重一顿:“什么家传!不过是那女人……不提也罢。”   虞沨却不为所动:“江汉,当有一年,你与阿薇来溟山,游玩时曾丢了玉佩,那时你可是不顾夜深月黯,寻了一夜才找回。”   江汉咬牙:“那是我当时还不知……”   “玉佩重不重要倒不是关健,我且问你,难道你对杜宇娘也如同那些风流成性的纨绔,只想着与她逢场作戏?”虞沨再是摇头:“你我相交多年,我怎会不知你秉性,哪里会为一个‘逢场作戏’停留京都不去?便是对罗纹,你明知她对你有情,也不肯为她逗留一处。”   “世子,我说真心话,当初得知罗纹情意,是有意回避,不想伤害,更不想连累了她……至于杜宇娘,虽是烟花女子,本是萍水相逢,却被她一手琵琶,一腔唱音打动,后与之相交,知她不是那些庸俗媚色比得……”   “说这么多,你终究还是动了心,故而,我才建议你应彻底让罗纹死心,莫让她再怀念想,白白耽搁了将来。”虞沨揉了揉眉心:“江汉,有时候有些事情,注定回避不开,不管你以为心志多坚,就算经过千回百转,到头来发现还是回到原地……你对罗纹,终究是无心罢了,故而仅仅只因杞人忧天,便以‘不欲连累’婉拒,比如眼下,难道你就不担心连累了杜宇娘?还是,你只当她身在烟花柳巷,与你不会有将来,才放纵自己?”   见江汉神情一变,似乎羞恼,虞沨轻轻一叹:“你仔细体会一番何为真心,倒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决断。”   可经这一番话,江汉的情绪多少添了些郁集,应是心事被世子戳中,让他满腹愁怅,便有借酒慰籍之意,饮得越发急迫,虞沨却也不劝,还想等着当人醉了,令晴空扶进厢房好好睡个痛快觉,不想却又被一事中断。   却是圣上有旨,急传至郫南。   天子得报,湖南湘州有疟疾滋生,故而令虞沨即刻携剩余之黄花蒿赶赴湘州,察明疫情轻重,力求控制疟疾扩散。   江汉醉意瞬息清醒:“世子,眼下并州疫情才缓,将将得到控制,不想湖南……不过山长水远,就算日夜兼程,恐怕也得需大半月,但愿当地官员,不似施德这般……世子,我即刻往疫区,通知卫冉……”   “你们留在并州。”虞沨接旨之后,沉吟良久,却说出一句让江汉惊疑不定的话来。   “世子,这边清淤已近尾声……”   “留在此处,确定并州疫情彻底平息。”虞沨毅然决然。   湖南有疟疾滋生?这分明是那一世不曾发生之事。   此事大为蹊跷。   当晚,郫南县衙再召紧急会议,虞沨将剩余事务一一安排妥当,便连夜赶回并州,清晨方到,又召集州官,当确定赈灾物资已经筹集足够,商议好即刻拨款,着手民宅修建之事,又令知州安排船舶,欲行水路往南。   当回公主府,天光尚未大亮,虞沨先未兴师动众,只令灰渡与晴空速速打点行装,自己提笔,一边将途中那番分析与安排写成几封密函,落以火漆。   这时,天边的苍青才活泛开来,透出淡金一抹。   “文祥。”虞沨立在廊下,眼睛里依然清澈透亮,似乎根本未经昨夜仓促间的奔波安排。   “世子,可是要立即出发?”贾文祥听说世子有令,已经等候多时。   “我已写好奏章,呈请圣上,留你在并州督管剩余事宜。”   “世子?”贾文祥大是疑惑:“属下任务是护……”   “并州之行,你一直伴我左右,对疫情诸事甚是明了,眼下疫情虽得控制,但万一疏忽,难保不会反复,你留在此,我方能安心,等疫区患者尽数痊愈,确定再无新增患者,你再回京复命。”虞沨拍拍他的肩头:“护侍之事,有羽林卫副将领命,你大可放心。”   也不顾贾文祥如何惊疑不定,虞沨再不多说,仰面看了看天边那一抹亮金,转身行出院落。   最后一事,便是与她告别了,这一回就算君令如山、时间紧迫,也得与她一见,再不能,不辞而别。   ☆、第两百八十六章 以身犯险,无可选择   辰正,旖景才梳洗妥当,正欲去祖母跟前儿请安,便听隔扇外头,夏柯一声短促却是满是疑惑的惊呼,紧跟着似乎与人交谈,依稀是男子的语音,却听不分明。   旖景蹙眉,暗忖难道又是那无所不在?昨日她分明把话说了个清清楚楚,他竟然还纠缠不休?便冷肃了颜色,又踱回妆镜面前,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眉深似锁。   须臾,夏柯入内,无视春暮的摆手蹙眉,上前禀报:“五娘,世子回来了,请您一见。”   世子?!   旖景大是疑惑,也不多问,略提了绣着蜻蜓点漪的樱红锦裙,一叠步地跑出隔扇。   却见站在清浅的天光里,含笑看来的男子,一身天青长衣,衬得他眉目那般温和明雅。   几疑,这是梦境?   旖景忽而踌躇不前,站在珠纱帘外,傻傻地用指甲掐了一把掌心。   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痛!   这才迎了上前,还不及问。   “五妹妹,跟我去琼姿苑。”他才一开口,这般不庸置疑,倒教她突然产生了一丝慌乱,因他这般陌生的迫切。   一前一后,并未比肩,穿庭而过,两人未有言语,身后也无人跟随。   却在经过大长公主居住的正院时,与“无处不在”不期而遇,只这次,的确才是巧遇。   三皇子眼角反而有红丝轻微,这时满面疑惑地看着虞沨:“远扬?你这是……”   “殿下是来与姑祖母问安?”虞沨只得驻足,拱手一礼,略经寒喧。   三皇子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旖景,眼角微微一咪:“远扬什么时候回来的?”却忽然又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还是别站在门外说话,咱们去里头细说。”   “殿下,我已经见过姑祖母,便不再打扰,一些事宜,稍候再与殿下交待仔细。”虞沨微微颔首,略一侧身,对旖景又说两字:“走吧。”   三皇子却一步挡在虞沨身前:“正事要紧,莫如现在就谈,远扬不是应在疫区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难道是疫情又再反复?”又看了一眼旖景:“远扬与五妹妹,是打算商议疫区之事?莫如我也跟着听听,倒免得远扬稍候再说一回。”   旖景咬了咬牙,竭力垂眸,不去看三皇子的一本正经。   却因虞沨一番言辞,又再惊疑不定——   “我有要事与五妹妹面谈,因时间紧迫,还请殿下行个方便,委实仓促归来之情由,已经禀明姑祖母,殿下一问便知,至于一些细节,我也已交待了诸位州官,殿下但有疑问,也可与他们沟通。”   三皇子从前屡番“巧遇”,虞沨明知他是“不怀好意”,但因顾及旖景,都没有“逐客”,此回这般坚决,必然事出有因,旖景心里忍不住忐忑起来,只草草冲三皇子屈膝一福,便又亦步亦趋。   当疾步而去的两个背影没入转廊折角,三皇子方才如梦初醒,眼角险险一挑,却也没再跟上前纠缠,一抚身上那件紫氅,抬脚步入正院,及到正堂之前,才勉强在唇角扬了丝笑容。   却说虞沨与旖景,一路沉默着到了满苑忍冬门外,那把乌锁仍在。   旖景但见虞沨用手里钥匙解了锁,推开半扇朱门,回身向她望来。   心怀疑惑,步伐却并不迟疑,旖景率先入内,转身,当见虞沨干净利落地闭门落栓,总算是忍不住了,才唤了一声:“沨哥哥……”   却见他几步接近,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揽入怀中,微冷的指掌襟祻在她的脑后,一个深吻,猝然就吞没了她的疑问。   她感觉到他尤其急促的呼吸,超过了以往,急切索求,紧迫纠缠,却让她心里狠狠一空,一只手掌,下意识地推上了他胸膛,却立即被他摁牢,切实地感觉到他紧促的心跳,明亮地敲击在她的掌心。   “旖景……”唇齿间溢出他沉哑的缱绻,便像这一吻的突然,离开同样仓促,她的心悠悠尚在半空,整个人却被牢牢摁在胸怀,他的气息将她稳稳襟祻,似乎害怕着双臂一松,就是彻底放手。   他把鼻尖陷落她发丝的幽香里,如此摁捺着的情绪汹涌,让旖景更为慌乱。   她挣扎着退后一步,坚持看他的面孔。   他眉心微叩成结,闭着眼睑,两排乌直的睫毛,与气息一般地颤栗着,显然在强自摁捺,不敢看她这时水雾蕴染的眼。   “沨哥哥,你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他曾经温情的抚摩,她的指尖,轻触过他的眉梢,那里有些微的冷意。   他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牵引下去,让她环住了他的腰,玉革更冷,唯有停留在她耳畔的呼吸,是温和的热意。   “旖景,我立即要往湘州。”良久,他似乎才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说道:“是圣谕。”   旖景但觉莫名,心里的忐忑更甚,又挣扎着将他轻轻推开,这一回,如愿与他的眼睛遇上。   他显然已经平静,清透的瞳仁里,不舍与眷念却太过分明。   她的心跳忽然一滞,慌张得找不回节奏。   假若是平常的离别,何致他这般……今日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心安。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疫区尚有患者未曾痊愈,还有赈灾的事……”旖景摇了摇头:“沨哥哥,你告诉我实情,究竟是……”   “并州的事眼下并非非我不可,但湘州却又有疟疾滋生。”他终是彻底放开了她,只是十指相牵,为这久别前短暂的会面。   他不舍略移目光,故而看清了她瞬息间瞪大的一双翦水秋瞳。   不可能!湘州怎么会有疟疾滋生!   这是旖景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儿,才及时吞咽了回去。   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找不到半分头绪。   “沨哥哥你不能去!”唯有,这么一句阻止。   危险,极其危险,这应当是一个陷井,尽管她这时尚且还不及细思,看不分明那阴谋的脉络。   “这是圣谕。”虞沨苦笑,安慰般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撇开那姚会的莫名丧命,金相遇刺之事大有蹊跷,极有可能是苦肉计,这说明他感觉到了大祸将至,已经有所有行动。”   “是,你曾经说过,湖南都司与金相交情笃厚,那么这一回,不定是他们联手布下的陷井。”旖景心里已经笃定,紧紧地回握着虞沨的手:“所以,沨哥哥不能去,应当立即禀报圣上,圣上必不会让你赴险,要不,我让祖母上疏……”   该是有多慌乱,才能让这一世计较满腹、城府深沉的她,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   虞沨微笑,抬起她的手背,印上轻轻一吻。   “旖景,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军政大事,不能仅凭猜测就推卸圣命。”见她着急,眼睛里泛起了泪意,他眉心一蹙,神情更加肃沉:“旖景,你听我说。”   “也有可能真有疟疾滋生,因施德起初瞒疫,或者有患疫者并不知情,去了湘州……”   不,这不可能,若真是如此,前世湖南便会暴发疟疾,可是这事并没发生!旖景越发焦急,但苦于无法解释其中情由,懊恼得咬紧了嘴唇。   虞沨当然知道她“不能出口”的苦衷,略加思索,只好暂且绕开疟疾发生的可能性:“无论湘州是否有疟疾发生,我这一行在所难免,一来,圣上未必没有洞察金相或有阴谋,让我去正是为了察明实情;再者,为除金相,也必须先稳定湖南诸多勋贵,尤其是掌兵之都司,袁起曾随高祖起兵,虽与金相交厚,楚王府与他却仍有旧义,父王他身任右军都督,不能轻易离京,也只有我行这一趟。”   “沨哥哥,你已察觉其中危险,你曾说不能置己身于险境……”   “假若这真是金相阴谋,必然是想发动兵乱,那我更加要行这一趟,只因一旦内乱,于大隆于百姓,都是一场比这疫情、洪涝更为凶险的祸患。圣上不仅是国君,也是我长辈亲人,我是大隆臣子,虞姓子孙,在这关头,我又怎么能退避不前。”虞沨轻轻一笑:“你看,我既能说出这番话,必然早有打算,又怎能让金相轻易得逞。”   旖景这时也渐渐冷静下来,理清楚一些头绪,当然还是满腹担忧:“且不论金相盘算什么,假若湘州疟疾是他串通湖南官员捏造,目的便是要让沨哥哥前往,他深知处境堪虞,必须孤注一掷……”   “他应是料到圣上得知湘州疟疾滋生,就会怀疑其中或有蹊跷,但绝不会坐视不顾,就算为了接下来铲除打压的计划,也会让我走这一趟,金相引我去湖南,无非是为了以我们质,威胁父王,直隶京师诸多卫所皆由父王节制,假若父王倒戈,他更有几分胜算。旖景,这点我已经想到,我甚至猜测到他的全盘计划,就算没有十成,应也有七八成。”   旖景正待细问,却被虞沨轻轻拥入怀中:“旖景,我自然希望是我们杞人忧天,顾忌过多,但是,假若一切正如我们所料,我这次能否化险为夷,还得看国公府。”   这一回,她主动环上他的腰,将面孔埋在他的衣襟里,竭力忍耐了眼角的酸涩。   又是良久,当泪意退竭,方才离开。   “湘州路远,需要耗费足月行程,并州疫情不出意外的话,月底就会平息,待到十月中旬,你早已回到京都,你一回去,便将这两封信函……”虞沨这才从襟怀内拿出密函,交给旖景:“一封是给卫国公,一封给我父王。另外,因时间紧迫,刚才并不及将这些猜测告诉姑祖母,是否告知,你自己拿主意,但你要切记,不能急躁,还应按原计划等并州疫情平息后,再返回京都,否则只怕会打草惊蛇,金相当知我早怀戒备,说不定会临时生变,那就胜负难料了。”   旖景接过两封密函,只觉得手心沉甸甸的重量。   “金相必定等我抵达湖南后才会有所行动,途中,我会先遣人察探湘州情形,若知疫情为虚,我会尽量拖延时间,旖景,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我会安好无恙地回来,所以,你务必安好。”   秋阳苍白下,他笑意清透,与她十指相缠。   仿佛这仅是一场惜惜难舍的儿女情长,与生离死别无关。   ☆、第两百八十七章 疑似遣散,同生共死   午时,虞沨一行已在距离并州城三十余里外的官道,途经一驿,方才略作休息。   因着这突然的一道谕旨,连夜奔波,未经合眼,京都发生那起莫名其妙的命案与金相遇刺,兼着湘州本来不会发生的疫情,三件事情,表面上看没有丝毫联系,也极难引起旁人怀疑。   可对于虞沨来说,则都是偏离前世轨迹的事件。   无疑,这一世因为诸事更改,有的“注定”,已经发生了变化。   与他安慰旖景那番“饶幸”言辞不同,在虞沨心里,委实已经笃定湘州疫情为子虚乌有,正如他后来分析那般,十之八九是金相已经决定了破釜沉舟,联合湖南都司欲行谋逆之事。如此便也解释了姚会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何故“醉死妓坊”,还有朝不保夕的金相何故突然“遇刺”。   旖景的直觉不错,这是一个陷井。   金相那一出,显然便是苦肉计,目的大概有三,一是拖延时间,防备着圣上大怒之下,将他立即收监或是软禁,使他无行事之机,金家毕竟是大隆功臣,自从建国,三十余年来呼风唤雨、权倾三朝,若无罪证确凿,圣上突然将金相治罪必引朝野震动,莫说朝臣中金相党羽会群情愤起,更要顾忌的是直隶与外郡那些追随金相多年的执兵卫所,金相这一伤,将事情突然导致了扑朔迷离,又因“养伤”之故,自是不能回应秦相一党的指证,圣上无论如何,都得等他“痊愈”。   其次,只怕也是有让圣上放松“警惕”之意,毕竟太医诊断金相伤势极险,这苦肉计如此逼真,金相“死里逃生”“伤重不起”,自是没有精力谋划诡策。   再次,或者称更为重要的,只怕也是演给袁起看的一场闹剧,好进一步将他的阴谋完善,使袁起信之不疑。   那么姚会的死,也是为了让袁起相信金相“起事”的阴谋。   虞沨相信圣上并没有洞察金相已生谋逆之心,对湘州疫情一事应是半信半疑。   多数是怀疑金相“敛财”之计不仅将常信伯拉了下水,同时也将袁起带入泥潭,因而,才会一封谕旨,调自己前往“赈灾”,关健是要察明疫情真相。   不能是秦相,否则世家们定会以此为把柄,对执兵之勋贵大加打击,从而使党羽涉入兵权。   所以,才会让自己前往湘州。   也只有经历了一遭的自己与旖景,才能敏锐地洞悉湘州疫情一事为子虚乌有。   金相,到底还是清醒了。   明白他已经是身陷绝境,并且醒悟过来,自己才是他真正地对手。   金相这回,出手也算狠准。   应是料到圣上不会让秦相过多涉入“疫情”一案,一旦湘州“疟疾滋生”,圣上必会遣自己前往。   他没有隐瞒旖景,告诉她金相的盘算必然是要利用他为人质威胁父王屈从。   尽管昨夜在赶往并州的途中,他已经推测出金相的全盘阴谋,并且有了看似周全的安排,但能否如偿所愿化解这场迫在眉睫的内乱,委实也只有五成把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到底还是欺瞒了她,因为并没有十成把握能安然归京,这一别……   这时,驿站这间简陋的客房里,虞沨半靠竹榻,一手撑着额头,似乎闭目养神。   整整一夜,思维没有片刻停歇,他是真的觉得有几分疲惫了。   这一闭目,黑沉的视线里,满是她依依惜别的不舍,不忍放手的担忧。   才说等并州疫情平息,便会争取他们的将来,可谁料这恶浪风波竟才开始,而这一次险情,更是生死攸关。   若他一去,再无归日……   心里是如压山石、五味杂陈,晦涩遍布眼角,让他眉心急蹙。   假若再无归日,最遗憾的事,也许是那一个始终不曾出口的问题——旖景,撇开心里的愧疚,我是否,还仍是你心头最重?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绕开不去面对的疑问,他不想假设那一世如何,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已注定,于他是两世不能自拔的爱恋,于她则是一生难以释怀的悔恨,可是因为这突降的生离死别,让他再不能回避。   莫说他无法知道答案,只怕就连旖景,也没有仔细梳理过其中脉络,但唯有一点肯定,当他赴险,对她一定是漫长的煎熬,当他不能平安,她也一定会痛不欲生。   比起儿女情长、两相厮守,他的安好,才是她心头最重。   所以,将密函给予,将安危托付,是知道她一定会参与进来,竭力助他计划实施,即使担忧难免,可因为大局,她也会逐渐冷静,这样,也许就没有心绪与时间付予伤感忧虑,这样,这一次离别或许就不算太过漫长。   假若是不好的结果,当她已经竭尽全力,及到后来,也许心里的愧疚便不会那么浓重,才能……逐渐将他忘记。   但假若还有重逢的时候,亏欠他的,这次已经还清,那么是否,她也能诚实的面对真心。   到了这一步,他还是深陷在“贪欲”里,渴求她不掺其余的,一心纯粹。   唇角轻轻牵起一笑,甘苦参半。   而这时,守候在榻侧的“一文一武”也是各怀复杂的心情。   晴空不过单纯地担忧接下来的这场日夜兼程,世子身子单薄,不知怎么受奈,不免“大逆不道”地暗诽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亏得往常还称如何关切世子康健,这折腾起人来,竟然毫不顾惜,满朝文武百官,难道都是庸人,这防疫治疫竟就离不得世子不成?并州一事,已经累得世子病了一场,比从前更加清减,眼看着大功告成,归京指日可待,一纸诏令便又将人调去了千里之外!   而灰渡因为职责不同,往常参与涉及不限于世子起居,这时心情更是复杂一些。   这事不对!   从圣谕一抵郫南,世子一番安排……   竟然不让江汉随行,那每月施针又当如何,再者,湘州有疫情发生,世子身边怎么能缺得了一个信得过的识医之人?还有,今日竟然将贾中郎也留在了并州,说是让他督管赈灾事务,世子既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又知大长公主与三皇子两位必不会袖手,让贾中郎再留下,岂不是多此一举?倒是有几分让江汉与贾中郎避祸的意思。   难道说,这次湘州一行甚险?!   再又想到,刚才将数万剂黄花蒿装船,一应官员都以为世子要行水路,毕竟前往湘州,山长路远,水路既为便利快速,又不致受更多颠簸……可世子竟称自己因身子羸弱,有晕船之症!   他长随世子身边,当知世子绝无此症。   这是为何?   一思及此,不由疑惑地看向“小憩”的世子,却不防与两道目光遇了个正着。   虞沨已经微睁眼睑,看向灰渡正在思量。   “世子,您醒来了。”灰渡连忙起立靠前。   虞沨略略坐正了身:“渡,你乘快马,前往湘州,暗察湘州疫情一事是否属实。”   灰渡微微一怔:“世子是怀疑……”   “我已令押运黄花蒿之卫部于潭城登陆,等候指令,若湘州疫情严重,你便令他们不需等我汇合,即刻前往湘州。但若湘州并无疫情……”虞沨略微沉吟,甩出一枚令牌:“疫情既直达天听,想必为保万全,湘州诸官也会布置假象,仅凭一人之力难以察明,你联络当地天察卫,务必摸清事实,若此事为子虚乌有,也让人将黄花蒿送入湘州,但叮嘱押送卫部,切不可过问疫情,假若湘州官员有异动扣押之行,也不可反抗。”   押送黄花蒿之羽林卫也就二十余人,寡不敌众,若奋起反抗,也是白折了性命,更重要的是,假若这二十个天子亲兵因为与袁起对恃被斩杀,无疑会将事情提前恶化,更将袁起逼向破釜沉舟的境地。   自从存了铲除金相的打算,虞沨自然调察过与金相交往密切之勋贵,尤其是执掌卫军之都司卫所官员。   与常信伯、宁平候这类承袭父职的二代守将相比,袁起是眼下大隆为数不多的,曾亲自随高祖起兵的一代领将。   其人重义,行事也算谨慎,又因曾有奠定江山之功,故而在湖南省府湘州威望极重,秦相党羽曾打算在湘州知州等职上安插亲信,屡屡谋而不得,就连朝廷任命之布政使、按察使两个最高行政,皆被袁起威望“征服”,若说袁起在湖南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但袁起这人倒还忠直,并不似那些盘剥民产的贪婪之辈,故而,无论高祖、还是先帝,对袁起极为信重。   大隆建国时,袁起年龄不曾及冠,资历不足,任职自然不高,仅是一个千户。   后来升任都司,统管一省卫部,实在离不开金准父子之大力提携,故而,金榕中眼下于他有一层知遇之恩。   并且,当年征战疆场,威国公姚眺对袁起曾有救命之恩,后,威国公更是将袁起收为义子。   但袁起却是老楚王即虞沨祖父之旧部。   也正是因着袁起重义忠直,并有这么一层“旧情”,虞沨才有那五成将人劝服的把握。   虞沨猜测,就算袁起因为姚家,被金榕中“挟恩图报”,毕竟是行反逆之事,这有悖于袁起一惯忠直不阿的原则,他这时,应当还有几分犹豫,再加上自己这个人质还未抵湘,袁起应当不会对天子亲卫痛下杀手。   心存踌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但假若袁起不由分说,便将羽林卫斩杀……   此行风险无疑更大。   而对于灰渡来说,这时当然不知世子那些盘根错节的筹谋,但闻世子令下,更加笃定了此行必不单纯,居然……抗命!   灰渡单膝跪地,抱拳急禀:“世子,恕属下无礼,此行必然凶险,属下誓死不离世子左右!至于暗察湘州疫情一事……属下可安排亲信执行,令他以性命担保,绝不负世子之令。”   晴空先是被灰渡抗命吓了一跳,又细细咀嚼这一番话,尤其当品尝到“必然凶险”四字,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惊疑不定地直盯着灰渡。   虞沨握拳,揉了揉眉心,他的确不打算让灰渡与晴空跟着犯险,想不到竟然被识穿。   旋即肃颜:“渡,此事非你不可,你既知此行凶险,当明白眼下每一步棋,都是生死攸关,我只信得过你。”见灰渡黝黑的面孔一沉,还是不愿领命,虞沨眉心更锁:“险情不在途中,而在湘州城内,我向你保证,会在安全之地等你与我汇合,否则不会踏入湖南境内。”   “世子,敢问您让江汉、贾中郎留在并州,可是让他们避险之故?”灰渡这回,却像是决心抗命了,有此一问,自是信不过虞沨之言。   “倘若你执意抗命不遵,这就去吧,因你这般留在我身旁,也是于事无补,倘若凭你一人之力就能保我生死,又何称险情。”虞沨也冷了语气,毅然决然。   “世子!”灰渡大惊,却见虞沨已经又靠回竹榻,闭目不语,情知主子心意已决,只得咬牙领命,却又说一句:“世子,倘若属下听闻您有……任何万一……决不苟活,世子莫要以为支开属下便能了事。”   掌心狠狠捏着那枚令牌,另一膝也随之跪地,重重叩首。   “渡,我刚才之言字字为真,此事的确非你不可,切记你身上职责,关系重大,万不可有一丝轻怠疏忽,我会在荆州等你复命。”当见灰渡负气一般,转身往外,虞沨终于还是一句。   而眼下,便只剩晴空……   “才子”尚且愣怔,呆滞地目送灰渡离开,半刻才缓过神来,一侧脸,便见世子正盯着他打量,立即学着灰渡方才,“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世子别想打发了小人,连小人都走了,还有谁能给世子做饭。”   虞沨失语:你那手艺……   “晴空,此次不同以往,你甚至不似灰渡,还有一身武艺,就算跟着我去,也不顶用……”   “是,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小人没有灰渡那武夫能干,但是世子,假若您让小人离开,小人这就……投河……不,小人识水性,投河死不了,那就上吊、触柱、割脉……”   “罢了罢了,你跟着吧。”虞沨脑子“突突”地疼,轻叹一声,若非灰渡识穿,他原本还打算找个借口把晴空打发回京,眼下,怕是艰难了。   只愿一切筹谋尽能中的,此行有惊无险。   ☆、第两百八十八章 书信叩别,半途勒马   旖景已经愣坐多时,就连春暮几个不明就理的丫鬟见主子神情复杂,似乎担忧,又似乎哀切,一时不知因为何事,凑在身边有意说笑,想引主子开怀,都被尽数打发了出去。   窗下书案上,两封火漆密函,并列摆着,函上字迹清隽,是她已经极为熟悉的笔墨。   他说,一切早有安排,必然能平安归来。   他说,金相所有行为,尽在他的预料。   她从来对他的话信之不疑,可是这一回……   他说事关重大,机密尤其重要,因而两封密函托付给她才能放心。   这,是将安危托付。   可见他在写信之时,就已经想好了传信之人。   那么,完全没有用火漆密封的必要,他既愿意将一切隐情细诉,自是不会防她会私拆信件。   想到这里,旖景更觉心慌意乱,当拾起密函之时,手指已是忍不住地颤抖,她已经犹豫多时,终于下定决心。   先拆开的,是给父亲卫国公的信,旖景先是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见其上所书,果然是关于对金相阴谋的揭露,以及破解之法,又细读了一回,见虞沨的分析当真是“洞悉全盘”,而诸多安排更是步步为营,周备严密,就这么一看,胜算没有十分也有九成。   旖景方才觉得仓促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但几经犹豫之下,还是“有悖道德”地,跟着拆看了给楚王的那封信谏。   前边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对姚会之死、金相遇刺、湘州疫情之分析,推算出金相接下来的步骤与计划,诸如也许发生之事、该有什么迹象、又该如何采取措施等细节,提到暂无实据之前,不能打草惊蛇,以免金相狗急跳墙,提前发动阴谋策变,以致再难掌握他的行动。   这时,就算将这些猜测上禀天听,圣上也是半信半疑,一旦涉及“谋逆”,牵连必定广泛,无凭无据之下若对金相动手,撇开“名正言顺”等是否公道之说,假若金相真有破釜沉舟之心,必然不会束手就擒,想来,他这时已是防范周密,早已联络了旧部挚交——便是京师之外,直隶地区那些与金家“一荣俱荣”的卫部。   贸然行事,只会引内乱早生,更“证实”了金相捏造的那番“大逆之辞”,导致湖南都司卫部,以及金相党羽众志城诚。   虽经南浙、并州一事,金相之势有所瓦解崩溃,但仍然有不少掌兵之人与他“祸福同依”,这些人身后当然也有故交旧友、姻亲旁支,势力依然不容小觑。   就算使金相落网,他也还有嫡子在外郡为官,依然不能杜绝内乱。   旖景正且认为,要化解这场迫在眉睫的干戈,当真只能依虞沨信中所书之策。   可是!   她忽然看到信的末尾——   “父王,沨已修书卫国公,诸多事宜,父王可与之商议进行,若一切顺利,儿子定会平安。   但,假若事有偏差,或并不如儿子推测这般……   父王身兼护国重任,定明孰重孰轻,不需儿子赘言。   只儿子不孝,枉废尊长多年苦心教导培育,非但不能尽人子之责,更使尊长伤怀。   不敢请谅,唯有以寄书叩别,望尊长珍重贵体,莫为不孝子之故,伤及安康。”   旖景目光及此,已是一片模糊,脏腑五内更是刀绞一般地剧痛。   虞沨,你明明说过,必能安然归来。   原来,竟是欺骗!   若知他已有赴死之念……   才一想到“赴死”两字,旖景更是心如刀绞,只觉胸口有如被生铁挤压,一阵沉闷地钝痛,哽得呼吸艰涩。她紧紧地用手掌揪住衣襟,蜷靠在椅子里,竭尽了全力,才哽咽出两声。   待那闷痛略消,不及寻找锦帕,只用手背胡乱地抹净了眼泪,起身时险些撞翻了书案。   候在外头忧心忡忡的春暮几个,才见锦帘一掀,双目通红的旖景露了个面,尚且没有回神,又忽见旖景转身往里。   夏柯连忙紧随入内,却见主子手忙脚乱地将几张信笺封函锁入一个檀木椟,又风驰电掣般往屋子外头跑去。   “看好门户,不许任何人入内,包括三殿下。”旖景只及甩下这一句,却在跑下阶梯时,脚步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众丫鬟一声惊呼,正待追上。   “不要跟来,看紧门户!”旖景利落起身,甚至不及拍打一下绣裙上的尘土,只回头再次强调一句。   那两封书函,除了卫国公与楚王不能让任何人见到!   她虽心痛急躁,却还没有忘记这一点。   一路疾步,无视经过仆妇们惊疑的神色,径直往外。   因大长公主对旖景甚是纵容,她在并州出入皆为自由,当初有虞沨安排之暗卫,甚至不需再带亲兵,故而,一路出门,众人虽有疑惑,却无人敢拦。   却在角门处,正巧遇上两人。   旖景无视三皇子,却在见到她的小姑父时,又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姑父为何在此?”   对于这一个疑问,贾文祥虽经半日,却仍然是摸不着头脑:“世子让我留在此督管灾区复建事宜。”   而三皇子,虽已经听大长公主说了湘州有疟疾滋生一事,也去了一趟州衙,了解到虞沨的一番安排,这时并未曾多想,只疑惑着虞沨今日情态似乎与往常那番云淡风清大有区别,这时,一见旖景心急火燎,那孤疑又更厚了一分,便没有下马,高高在上地静观事变。   “世子他已经上了船?”旖景这时,还以为虞沨必行水路。   “世子有晕船之症,故而行的是陆路,早上出发,眼下想来已经到了东山驿。”贾文祥这话才刚说完,却已经被旖景夺了马缰,只见她才翻身上马,便轻喝一声,纵马出坊而去。   “哎!怎能不带侍卫……”贾文祥如坠五云雾里,不知这精灵古怪的外侄女眼下又有什么主意。   “贾中郎不需担心,我跟去即可。”三皇子人在鞍上,立即自甘奋勇,却当跑出数尺,又再转身返回,却是他醒悟过来自己还被盯着梢呢,虽是青天白日,到底是要出城,也担心中了埋伏,反而给旖景带来祸患,便急吼吼地让门房“调兵遣将”,着亲兵紧随其后。   他直觉旖景是去追虞沨,却甚是疑惑其中情由,自是要跟着去看个究竟。   却说旖景,一路疾行,压根没注意身后已经跟了一队人马,满脑子都是早上与虞沨那场惜别,眼睛里但有泪水模糊,却又极快地被扑面而来的疾风吹干,迢迢一路上,眼前一阵朦胧一阵清明,可这日午后偏就比往日灿烂的秋阳,在她眼前,只是一片苍白惨淡。   虞沨,你的安排,当真周全“妥当”。   你言之凿凿,让我相信你早有防备,必能万全,就这么轻易目送你离开,就这么相信你会平安归来。   倘若你真有十全把握,为何在家书上叩别尊长。   为何有意让原本领命护你安危的小姑父留在并州?   你一番筹谋,不让他人犯险,让我定要安好,等你归来……   可是你,却早有赴死的觉悟。   就这么离开,你当真就安心了吗?   若我等不到你……   若我再一次,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你离开……   又能如何?   忽而一阵茫然,使旖景紧勒马缰,马儿焦躁地踢着道上的枯叶,将之踩踏为尘土。   就算追上了他,也不能挽回他留下,圣命难违,还有他那一番话——身为臣子,虞姓子孙,身兼重责!   她这么紧随其后,只能让他更加担忧,再添负担。终究是……她不能跟他前往,也留不住他同归。   最后的一阵泪眼模糊,被迎面而止的那一阵秋风扫干。   旖景脚踏金鞍,遥望前路,一程枯叶渐远,不闻离人车声。   只能,等他归来。   只能竭尽全力,助他计划一一施行,如此,或能保他平安。   她只能信他,但有一丝希望,也不会轻易放弃,不会就在这时止步。   他分明,那般不舍,他分明,对他们的将来满怀期望。   我不放弃,所以,你也要记得承诺。   官道之上,行人来来往往,旖景一马停留道中,怔怔看向远方。   “五妹妹!究竟怎么了?”身后,是三皇子勒马询问。   旖景轻轻闭目,再睁眼时,眼角酸涩已退。   不过短别,她相信只是短别,所以无须哭泣。   转身回程,只有淡然一句:“原本有句话忘记叮嘱沨哥哥,罢了,想来等我赶到东山驿,他只怕又已在数十里外。”   轻踢马腹,回去的时候再不如来时急切。   只三皇子却呆怔一时,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五妹妹这是……又愿意与他说话了?   纵使就这么说服了自己,可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旖景难免煎心似焚,日间,催促着小姑父尽职尽责履行督管之职,比初来并州之时,更是殷切关注疫区患者的情况,只恨不得早些事了,插翼返回京都,与父亲、三叔商议湘州一事。   她还是选择暂时隐瞒祖母,当然并非防备,而是因为这时就算告诉祖母其中缘由,也就只是多了一人担忧,于事半分无益。   而一到夜间,旖景更是辗转难眠,往往及到四更才能入睡,却又被当初重生之始,那个噩梦常常缠绕。   他满面苍白,口鼻涌出血迹,就这么在她怀里没了气息,听不见她的悔之不及,与刻骨愧疚。   每一次惊醒,都庆幸只是噩梦一场。   可每一次陷入梦境,都能感觉到肝肠寸断。   倘若这是上天给予的惩罚,注定要让她经历这一回煎熬,也该只让她一人承担,唯愿他能安好、平安顺遂。   短短几日,已是衣带渐宽。   而当十月到来,旖景总算等到了疫区患者尽数康复、并再无新增病患的利好消息,并州险情彻底解除,隔离撤销,大长公主决定在临行前,前往郫南、汤县视察民情,而三皇子也打算将最后一笔赈灾银两,交托至郫南县衙。   并州之行,业已接近尾声。   ☆、第两百八十九章 身临其境,决心更坚   郫南曾村,因着紧临定河,此次遭洪涝侵袭尤其严重,稻田麦地尽毁,村屋民宅大都被洪水摧残,更有不及撤离死于这场洪涝者,大多是这村子里的农人。   只是这时,洪水已退,淤泥已经清除一尽,修复家园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虽大片荒芜的泥田尚还昭示着这场灾难的余音,可当时一片汪洋断壁残垣的惨烈情景却已不复存在。   参与建屋修舍之人,有县衙工吏,更多的是本村居民,与自发或者是经官衙征召前来的别村劳力,争分夺妙赶在隆冬来临前,为灾民重建家园,提供安身遮寒之所。   放眼一望,尽是麻葛布衣,挥汗如雨地运土搬瓦,大锯断木之声与劳力们吆喝鼓劲之声掺杂一起,一片热火朝天。   一众工匠劳力中,自然有相互熟识者,可也不乏彼此陌生的面孔。   这时午后,一群身着粗麻裋褐,腰身挺拔的壮年男子,围坐于一处土垅“歇气”便半分不引人注意。   没人会因为他们是陌生人便产生疑惑。   更没人留意到他们阴沉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不远之处立于堤坝上,那一双身着锦衣的少年。   也就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们有意压得低沉的议论。   “咱们剩余机会不多了,若是等三皇子随大长公主返程,要想行事便更加艰难。”   “在并州城中,不得不顾忌那些巡城卫部,皇子出行,本就护卫周密,下手时机原本不多。”   “那日三皇子若非突然坠马,以致不能一击中的,有打草惊蛇之虞……”其中一个浓眉鹰目,五官深遂的男子颇为惋惜。   “殿下曾有叮嘱,若非万不得已,不要涉及卫国公府。”   “可今日那小娘子竟又与三皇子同行!”一个白面净须的男子大是焦躁,面向五官深遂者:“大哥,错过今日,待回并州城中,怕再难找到下手机会。”   显然鹰目男子是这帮死士的首领。   待皇子、公主一行起驾回京,不仅有皇子府的亲兵护驾,更有国公府的侍卫随行,要想得手,大不容易,当然还是得抓紧眼下三皇子轻衣简行,只带着十余亲兵不加防备的良机。   鹰目男子须臾拿定主意:“盯紧他们,侍机下手,竟量不伤那小娘子便是。”   远远的堤坝上,那“两个”贵胄少年,并没有察觉到迫在眉睫的险情,至少旖景,心思是全不在这上头,她早将三皇子险些遇刺一事,抛到九宵云外。   今日随大长公主巡行郫南,已是回京前最后一日行程。   她早不耐烦与那些自发随同大长公主前来灾区“体察民情”的勋贵们留在县衙说着套话虚辞,焦灼的心情,使她难以保持平心静气与人交际应酬、废话连篇,这才禀明祖母,前往河堤散心。   她是想最后再来看看,世子曾经尽心竭力之处,他或许也曾在她这时驻足的地方,监督着疏洪清淤,不过当时,触目所及,应当还是断桓残壁、满目荒凉的凄冷情景,假若没有湘州一事突发,这时,他应当会与她并肩,眼看着一场灾难正在接近尾声,眼看着此处百姓家园重建,不知心里的愤怒和沉重,会否减淡几分?   可是旖景眼下,心里是不得轻松的。   身临其境,方才切实感受到了他口中所称的责任。   假若放任左右二相继续把控朝政,结党营私,以致官员只知奉迎,拉帮结派,为求权势富贵而不顾民生,身陷绝境人祸者绝不会仅只并州一地百姓。   有谁不想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可是这些百姓们,生死被权贵望族踏为草芥蝼蚁,她尚且没有亲眼目睹洪涝成灾时的惨烈,更不曾耳闻眼观那些失了亲人、家园被毁的百姓痛哭失声、如临绝境,只是站在这里,都觉得满心沉重,何况于他当日得知滩涂被占、州官瞒疫时,该是何等愤怒。   施德,并非偶然,也不是个体。   甚至就算铲除金相,也离“清平之治”尚远。   官制改革是势在必行。   但这过程该是何等艰难?   所以,他明知安危难卜,也执意身赴险境。   而她要做的,也不是痛哭流涕地挽留,更不是满腹忧怨地消极等待,尽管助力绵薄,也要竭尽所能,助他计划得以顺利,为他平安归来,全力以赴。   才有与他并肩的资格,才不负了重活一世。   “眼见这番情景,我倒甚是挂念远扬,不知他现下已经到了何处,也不知湘州疫情究竟如何。”某妖孽忽然也心生感慨,微扬的眼角,有余光若微,不着痕迹地在旖景轻蹙的眉心恍过。   这些时日以来,旖景的心怀戚戚让三皇子醋意泡涨的同时,也对虞沨这遭湘州之行逐渐产生莫大疑惑,已经不是第一回言辞试探了。   自从那一晚两人当面锣鼓地把话揭穿,旖景毫不掩饰对三皇子的避之不及,无奈的是这妖孽脸皮堪比城墙,又有皇子这么一重尊贵的身份,就像今日他一意要跟着旖景出来“散心”谁能拿他奈何?   就连大长公主,倒也觉得有三皇子跟着,更加放心一些。   不过旖景对他的防备,自是不会松动一分。   关于金相之谋,这时还不到公之于众的时机,尤其要瞒着三皇子——旖景以为,假若这妖孽得知虞沨身处险境,说不定会趁机生乱,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十分笃定三皇子的勃勃野心,卫国公府既是他必须争取,那么最直接了当的便是联姻一途。   这妖孽当然已经察觉她与虞沨之间的“两心相许”必然会将虞沨视为阻碍,明面上不敢妄为,但假若趁着这次险情,从中坏事……   旖景深深以为,三皇子具有这样的手段和奸诈之心。   便是莞尔一笑:“既有了并州防治经验,想来湘州官员也不致手忙脚乱。”并没有提起世子。   “难道五妹妹不觉此事也忒是巧合了些?”三皇子再将眼角一斜:“原本并州、湘州勋贵对金相众志城诚,偏偏就是这两地接连滋生疟疾。”   妖孽果然是察觉到其中蹊跷之处。   “殿下的意思是……湘州疫情,也是因为金相一心敛财的人祸?”旖景微微颔首:“这的确不无可能,但且不过,施德已经落网,金相现在已是自身难保,湘州官员就算早有预谋,眼下也不敢再有妄顾之心。”   这正是三皇子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遂也颔首:“我猜,应是金相虽早有企图,却不料并州这么快事发,而湘州官员这时也是进退两难,或者是金相早有意让患疫者流往湘州,总之这时疟疾已生,不能瞒报,这才上禀京都,而圣上让远扬前往,纵是有恤民平疫之念,也有察明其中隐情的打算,好教金相罪责难逃。”   “殿下之言不无道理。”旖景当然不会反驳。   “五妹妹,你看那一片,村屋已经落成,莫如咱们去瞧瞧,顺道也可返回县衙,出来已有些时候了,姑祖母未免会担忧。”三皇子见旖景今日心情似乎放开,再不似前些日子的愁云惨淡,胸腔里堵着的浓酸也跟着消散,当然,他自己还没忘记伏在暗中不知来处的杀手,不打算在外头多作逗留。   两人出行,自是带了侍卫,而旖景今日因是男装打扮,干脆弃车骑马,但因为村道田陇不甚宽敞,又有牲车挑夫往来不绝,自是不能纵马飞奔,慢慢地前行,约有一刻后,才到了那片崭新落成的村屋。   村民们无论男女,大都去前头工地帮工,响应官府自建家园的号召去了,这一片村落,便只有几个总角孩童在坝上巷道里玩耍。   一片安宁怡乐。   孩子们的心态,总是给点阳光便灿烂的,仿佛那场洪涝灾害与疫情突发并不曾发生一般。   旖景四顾一番,看这一片村屋,大概可容四、五十户人家居住,不过多数道路尚且未及填补,坑坑洼洼,唯有一条穿过屋宅的碎石道是新建,甚为平整。   自然是要从这一条穿行,通往官道。   碎石道不太宽敞,又有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一行人只好下马,打算步行过这片村居。   秋月与夏柯这回是首次骑马,因是慢行,倒还能坐稳,就是上下有些艰难,必须得靠侍卫们伸手相扶,纵使如此,秋月依然险些摔了一跤,一声惊呼,引得那几个孩童停止了嬉戏,好奇地打量着这一群锦衣贵人。   其中有个小丫头,大概七、八岁的年龄,当见旖景那身青衣锦氅,眼睛便亮了一亮,一蹦一跳地跑了上前,半仰着小脸,咬着嘴唇不说话。   侍卫见只是个孩子,自然也不会阻止喝斥。   旖景见她圆脸圆眼,生得趣至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薄”了一把,却被那小丫头一伸胳膊抱住了腰。   “你可是世子哥哥!”   恩?这是什么情况……   秋月与夏柯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皇子眼见几个小男孩也一拥而上,似乎都想拥抱“世子”连忙一步挡在前头,咳了一声:“可别淘气,她可不是世子。”   旖景没好气地瞪上一眼摊开手臂,像老鹰护小鸡的某人背脊,又“轻薄”了一把小丫头的脸蛋:“为何以为我是世子?”   “听阿娘说这回多亏了世子哥哥,咱们才有新屋子住,又有口粮管饱,还有二毛爹娘都患了疟疾,也多亏得世子哥哥才能痊愈,世子哥哥上次来咱们村儿,远远看着,就是穿的这身衣裳。”小丫头又扭头冲旁边那个吃着食指的小儿说道:“二毛,你那天也看见了,世子哥哥是不是穿着这身衣裳。”   秋月与夏柯恍然大悟,感情是只认衣裳不认人呀,估计当时孩子们连世子的眉目都没看分明,也就只看清了一身青衣。   又听那小丫头说道:“阿爹说要知恩图报,世子哥哥,你救了我们,我们得请你吃米糕。”竟然不由分说,便要拉着旖景回家。   “哎!小丫头,你认错人了。”阻止的是三皇子,可他才一转身,那几个孩童没了阻拦,便是一拥而上,竟都要将旖景往旁边的一处屋子里推,那一身青衣瞬间就印了几个黑黑的手掌印。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都不知该不该阻拦。   正是一团热情似火、乱乱轰轰。   却忽闻一阵步伐乱响。   三皇子眉心一蹙,抬眸之时,便见前边岔道涌出十余麻葛裋褐,满面阴冷地阻挡在前,手中冷剑长握,一字排开。   再一回头,又见刚才远远跟着的一辆牲车之上,跳下十余壮汉,也正风驰电掣举剑包抄,阻断了退路。   三皇子唇角一冷——大意了!他虽早留意到有牲车跟在身后,只以为是托运建材之劳力,草草一眼,见他们贴身麻衣无法携带利器,也便没有上心,岂知竟是刺客侨装,显然兵器是藏在牲车里。   而前头这一群人,明显是见他们往这处村落前来,预先设伏!   “躲在屋子里,不要出来!”电光火石之间,三皇子推了一把被“突中伏杀”惊得愣怔的旖景,锵的一声拔出腰上长剑。   而对孩童们束手无策的侍卫也旋即醒神,纷纷长剑出鞘,围拢三皇子与旖景身前。   一声响亮的马嘶,似乎战场上号角已响!   ☆、第两百九十章 村落遇险,“一箭中的”   一片刀光剑影,杀戮稍触即发。   旖景自是不会逞能,晓得仅凭自己这副花拳绣腿留在此也只有拖后腿的份,一把搂了那目瞪口呆的小丫头,又冲夏柯、秋月喊了一声,让她们将几个孩童都领着退步于民宅里头,三人手忙脚乱地掩上房门,落牢门栓,又搬了屋子里一张方桌抵住门户,便听屋外已是刀剑相击,杀声一片。   秋月与夏柯哪曾经过这般阵势,跌坐一团俏面发白。   倒还是那小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斧子、柴刀等物,分发给几个尚且不知危险的幼童,一边嚷着:“世子哥哥别怕,有咱们护你,必不让这些强盗进门。”   小丫头显然是这帮顽童的“首领”当她一声令下,顽童们高声应诺,可惜的是参差不齐,少了几分威势。   旖景四目一顾,见东屋里有一扇木窗,正想着从窗缝里窥探外头情形,被小丫头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惊呆,扭头一瞧,见那“二毛”只分到一把舀水用的葫瓢,却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一般,高举着站在门后,大半截身子都被方桌挡了,只留个大脑袋还能看见,这时一脸英烈,无奈许是因为受了风寒,总有鼻涕淌下,让他时不时就要狠狠一吸……   如此生死一线、杀机四伏的危急时刻,却让旖景忍不住有捧腹大笑的冲动。   正忍着唇角抽搐,却见一番“排兵部将”妥当的小丫头撒腿跑进东屋,旖景眼睁睁地看着她搬了根四方高凳,踩着取下墙上的一把弓弦,又翻箱倒柜地寻摸出几枝竹箭,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坑,一把推开那扇旖景正打算往外窥视的木窗,有模有样地正欲左挽右发。   旖景大惊,连忙上前将那“女侠”扑倒——   “世子哥哥,我爹箭术可准了,上山猎兔子一箭一准,才遭了灾那几天,阿爹就是靠打猎才让我与阿娘填饱肚子……世子哥哥,阿爹常说虎父无犬女,你且看我怎么射杀那些强盗!”小丫头尚且不甘。   旖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先将那扇木窗重新掩紧,又夺过“女侠”手中的弓箭,好一番唬弄:“我知道你有那本领,不过眼下只有这几枝箭,外头强盗众多,不能一一射杀,且留着这个,关健时用。”   小丫头这才罢休,重重颔首,抿着嘴唇两眼发亮。   旖景连忙忽悠了小丫头去堂屋“主持大局”又叮嘱夏柯、秋月看牢这帮孩子,仔细着他们一时冲动开了门出去“见义勇为”自己折回东屋,才又将那扇小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关注外头。   为了保旖景等人安全,三皇子有意令侍卫们将杀手逼去两丈开外,见窗外暂无威胁,旖景为了看得仔细,方才又将窗户开得大了些,往右侧斜缝里外窥,这才看清战况。   乌衣侍卫与麻衣杀手正在酣斗,草草一眼,实难分出胜负,但瞧着地上已经躺下的几个尽是麻衣,想来应是侍卫们暂时占着上风,旖景微吁了口气,才有心思揣度,这些杀手究竟是因何而来。   显然,三皇子当日声称有人埋伏欲放暗箭,的确不是假话。   那么,正如当日分析,杀手是冲三皇子去的?   难道是金相?   不!金相正在阴谋策变,绝不会为一时激愤,行这打草惊蛇,于大局无干的蠢事。   看来,有人想趁这次机会,对三皇子不利,让金相这个众矢之的顶罪。   三皇子“游手好闲”多年,不至引祸上身,这回前往并州,也没有得罪勋贵世家,应当不会是当地权贵……   那么,是为储位之争?   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狠手辣的皇子。   但若是让这奸计得逞……   别说自己与三皇子同行,难脱其咎,天家难保不会因此对卫国公府产生芥蒂怀疑,便是罪及金相,也会让他狗急跳墙,提前行乱,使虞沨陷于险境。   三皇子一定要安然无恙才好。   旖景一旦理清思维,更加关注三皇子。   却见他一身鸦青氅衣上,已经一片斑驳深浅的疑似血迹,眉梢也染着几滴殷红,虽旖景隔着两丈距离,仍能感觉那眼角的杀意阴冷,凌厉刺目,竟比手中长剑更是逼人。   一个麻衣大汗不顾侍卫冷剑逼身,拼着手臂中剑,鲜血淋漓,突然飞身直逼正与人缠斗的三皇子,三尺冷锋染血,须臾逼近。   旖景顿时一个悬心,低呼出声。   却见那妖孽长剑一削,将身前之人齐腰断肠,又飞起一脚,踹得那刺客如断线风筝飞了出去,还不待尸身砸落碎石,三皇子已经转身,迎剑朝向突袭的麻衣“叮”地一脆声,竟将刺客手中长剑击断两截,又是剑锋一转,直插向那人胸膛,竟将人活活“钉”在对面一排夯墙上。   招招竟是杀着,无一花俏。   旖景看得热血沸腾───暗忖妖孽如此神勇,必能自保,使这阴谋落空。   一声长啸───   浑身浴血的鹰目男子突然从侍卫的围攻中暴起,长剑急刺重砍,逼得侍卫手忙脚乱,招架不住。而紧随他的突围,剩余的刺客步伐疾换,须臾便摆成阵势,将两府侍卫拦了个严严实实,一时无法上前援手。   三皇子这时手中长剑正被墙上那人咬着临死前的一口狠劲,稳稳襟祻胸膛,抽取不出。   鹰目男子已经近在咫尺。   窗内,旖景也大是紧张,热血瞬息退尽,顿觉心惊胆颤,猛地捏紧了拳。   三皇子只好撒手,闪身一避,险险躲过剑锋,却被鹰目男子一脚踢中肩膀,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没让那刺客击中要害,手臂上却中了一剑。   刺客一击得手,更是气势如虹,剑剑紧逼。   三皇子这时却手无寸铁!   而那些阻挡侍卫的麻衣显然豁出性命,无视生死,招招杀着,以致于侍卫们一时自顾不睱,无力援手。   眼看着刺客手中长剑,便要贯穿三皇子肩头!   旖景已经忍不住紧紧闭目,背上冷汗一片。   却听一声痛呼!   再睁眼时,竟又成了另一番情形。   那鹰目男子腰腹上一片鲜红,竟似被暗器击中,半跪于地。   三皇子欺身近前。   那刺客连忙挥剑,又中三皇子手臂!   并且长剑一横,直袭三皇子项颈。   却被三皇子一把握住手腕。   刺客才中了暗算,身负重伤,臂力已大不如前,竟被三皇子直逼靠墙。   有了借力,那人方才站稳,咬紧了牙将手里横剑往三皇子项上寸寸推逼。   这时,三皇子若是稍有力竭,便会导致血溅三尺,也只得咬牙与那人比较臂力。   可旖景这个角度,却看得分明!   三皇子手中一把利匕,也已直抵刺客腰腹,但同样被刺客握牢手腕,两人这时,左右手各自较劲,都处于生死一线。   侍卫们依然被那群舍生忘死的麻衣逼斗,一时难以突围!   旖景紧张万分,身子忍不住一晃,险些歪倒,一手撑向炕上,忽地摁到了那把此间主人自制的弓箭。   若在这时,她冷箭射出,能命中那刺客,便能解了三皇子之险。   旖景看了看竹箭……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形制”箭头并非三角铁镞,而只是一枚锋长铁钉。   弓弦倒不难拉,至少比小姑姑那把乌雕弓要容易。   再有……刺客被三皇子逼靠墙上,仅仅露出一角肩膀。   旖景经过多年“苦练”倒不担心力道,就怕用这不衬手的弓箭,更难一箭中的。   准头是个大问题,若是完全不中倒还罢了,就怕误伤……   可这时,她又看到那刺客像是缓过几分劲来,一把长剑,再向三皇子项上逼近几寸。   三皇子手中利匕,刀尖已渐离刺客腰际,显然,力不能支,险情迫在眉睫,旖景再也不敢犹豫,将木窗大敞,半跪窗前,左挽右发,只那箭镞,却在微微发颤。   三皇子这时额头上也是密密一片冷汗。   他一把暗器甩出,本已重伤刺客,当即掏出贴身所藏的利匕,原本是想趁机结果了刺客,不想对手却甚是强悍,竟然绝地反击。   刺客是高手!   又胜在臂力强劲,三皇子臂上负伤,这时已经感觉不支,唯有咬牙苦挨。   假若此时力竭落败,必然躲避不开这横剑刎颈,命丧当场!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咬牙坚持,只要再拖延半刻,侍卫必能斩杀刺客,赶及援手。   虽是这般盘算,但手臂已然一片酸麻,竟险些被人反转持匕之腕。   三皇子咬牙,嗓子里憋出一声哑喝,方才稳住。   可就在这时───   身后似有箭矢破空之声,三皇子尚且不及孤疑,便觉右肩一阵剧痛!   窗内,旖景目瞪口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看见三皇子手中匕首坠地,整个身子往下滑倒……   旖景再一次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而那刺客也被这“救急”之箭惊得略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发箭之处。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   中箭跪地的三皇子已然避开了利剑逼项,松开挟制刺客的手掌狠狠拔下自己肩上的利箭,准确地插入刺客腰腹,那刺客尚且不及呼痛,又觉腕上一阵锋利滑过的剧痛,却是三皇子趁跪倒之机,拾起地上利匕,先是一刀,直削刺客握剑之腕,竟生生短其掌腕,又是一声怒喝,利匕直插刺客心脏!   当旖景听见外头数声疾呼,并非“殿下”而是“大哥”时,才敢胆颤心惊地睁眼,可巧见到三皇子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行来。   这才重重吁了口气。   “尽量留下活。!”三皇子高喊一句,便怦怦拍响房门。   这时,麻衣杀手多半已被斩杀,只有十四、五人尚在殊死搏斗,兼着刚才一番豁出性命的打法,不少人已经身负重伤,又见头领已经陈尸当场,更是心灰意冷,当见大势已去,重伤者毫不犹豫服毒自尽,而轻伤者只好逃命,危急顿解。   旖景这才回过神来,让那些被敲门声震惊得全神贯注,把守门前的“小将”们稍安勿躁,跟着夏柯、秋月避去东屋。   这才拉开方桌,贴着门缝问了声“殿下?”当闻三皇子应答后,才将门栓拉开。   三皇子一个踉跄跌入,垂眸看向眉间尚有惊惧的女子,合上房门,半靠着重重吁了口气。   却是身子一软,双眼一闭,滑倒在地。   旖景才缓和了几分的心弦登即绷得笔直,不及多顾,上前一把扶住三皇子虚软无力的身子,只觉掌心顿掬湿意,低头一看,却是满掌鲜血。   那伤口正是右肩……   旖景只觉天眩地转!   “殿下!”一声疾呼,已带哭腔。   事情要不要这般扑朔迷离?难道三皇子竟注定死在她那一箭之下!   却见三皇子眼睑轻动,略微睁开一条细缝,似乎竭尽全力,最后看她一眼。   “五妹妹,能死在你箭下,总比命丧那凶神恶煞手中……”   话未说完,脸孔一侧,彻底没了动静。   旖景伸指一探,惊觉怀中之人已经气息全无!   ☆、第两百九十一章 “死而复生”,无奈示好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山崩地陷!   即使搜罗尽一切词汇,也难以形容旖景这时四分五裂、惊惧加交的心情。   那一世,因她愚昧狠毒,累得世子无辜丧命,万幸重生,还不及弥补一二……   这一世,居然又亲手“射杀”了一个皇子!   怎不让人欲哭无泪!苏旖景,你就是个祸害!   旖景跪坐于地,怔忡的目光看清那妖孽有如沉睡,“含笑而去”的脸。   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虞沨尚且生死难卜,一切计划不及实施,还等着她将密函带回京都,联合两府所能,步步为营。   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要了三皇子性命!   从这一步,便将全盘计划打乱,杀人纵该偿命,可天子怎会相信她是因一时好心,却失手误杀?因她之行,必会连累家族,在这紧要时刻,卫国公府失去天家信任,又哪里还有能力助虞沨施行计划。   旖景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思考接下来的那一场滔天巨浪。   更觉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心力承担这新添的一层负疚。   上天让她重生一回,难道就是为了这般折磨?   是,她对三皇子素无好感,避之不及,更暗恨他那一世待长姐薄情负心,可是这不代表着她能亲手杀死他而无动于衷,有回避,有防备,有疏远,什么都好,但是没有厌恶,怨恨也远远没到恨不得他死的地步。   这让她如何承受……   旖景悲愤交集,视线瞬间混沌朦胧,甚至没发现那气息全无的人,当脸上沾染她的眼泪时,两排睫毛有了轻微的颤栗。   “憋气”了一阵的三皇子,这时悄悄轻喘,心里正甜蜜的绽开一朵春花烂漫───五妹妹虽然对他“避如蛇蝎”,却终究没有“恨之入骨”,至少以为他“含笑九泉”,还能流一把辛酸泪,正美滋滋的消受着佳人幽香满怀───   但觉衣襟一紧,半截身子竟被提起来摇晃。   “殿下,你不能死!你快些醒来,求求你快些醒来!”   三皇子这才感觉到手臂与肩头被衣衫勒紧产生的剧痛,正待要从“鬼门关”幽幽醒转,却听见了旖景接下来那一番让他大是疑惑不解,只觉“死不瞑目”的话───   “我承认我错了,你不是妖孽,我才是祸害。”   “你如果是妖孽,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怎么会被我……我才是祸害千年,害人害己……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我已经欠了一身的债,竭尽所能也难以偿还,你就这么死了……让我偿命应当,可不能在这时……三殿下,我不能在这时偿命,你给我醒来!”   此话何意?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是害怕“杀人偿命”么?竟然是被他的“死”给吓哭的?   三皇子在一番剧烈的摇晃下,越发头晕脑胀。   整个人忽然又被“扔”到地上,后脑再是一阵闷痛!   好吧,就这般“呼唤”搞不好真能把死人唤醒,使乾坤扭转。   而旖景这时已是情绪崩溃,掩面痛哭。   一时难以分辨心头那些压抑、懊恼、沮丧、痛心、负疚孰轻孰重,总之是兼而有之,五味杂陈。   惊天动地的哭声当然震动了东屋里的一群。   尤其是夏柯与秋月,当听说了三皇子“薨殁”的事实,刚刚才恢复了一些血色的小脸顿时又成了两张白里泛青,竟一时不敢上前劝慰,这还是在她们并不知道三皇子是被旖景“亲手射杀”的情况下。   而更让人惊惧地是───   “含笑九泉”的某人这时突然开口说话!   旖景正觉万念俱灰、天昏地暗,任由情绪崩溃决堤之时,忽然听见一声:“五妹妹……痛……”   一时间,气氛凝固,满室诡静。   在诸人呆怔茫然地注视下,三皇子一手捂着肩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眼看着那傻丫头只顾揉着眼睛,眼泪却依然“扑扑”地往下掉,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这玩笑过火了些,立即恭正了态度:“五妹妹,我刚才真以为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多得五妹妹一番……”   总算是三皇子“眉清目妖”,即使才经一场恶斗,身上也挂着彩,但他今日穿着一身色泽浓沉的鸦青氅衣,看不清“浑身浴血”的惨烈,半分不显狰狞,让人才不觉是“诈尸”惊叫出声,但夏柯与秋月依然被这番“大起大落”震惊得浑然忘我、呆若木鸡。   当见她家主子从“痛不欲生”,到“难以置信”,再到……   眼前恢复清明,思维重新运转,旖景当然不信那所谓“已到奈何桥,不忍哀声唤,且才转身回”的鬼话,一撑身子站了起来,眼睛里火光四溢。   盛怒的暗焰已从她挺直的腰脊散发,以致让夏柯与秋月都倒抽了口凉气。   三皇子立即缄口,心虚垂眸:“五妹妹,是我忘恩负义,你那一箭虽是误伤,但的确让我赢得了先机……是我死里逃生、喜不自禁,才有了捉弄你的念头……我皮糙肉厚,五妹妹那一箭又未射及要害……”正手足无措地解释,讪讪地扶着门站了起来,忽闻一声怒吼───   “你敢欺负世子哥哥!”───小丫头旁观了半天,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这事发究竟,但只明白一点,世子哥哥是被人欺负哭了,顿时气愤填膺,劈手夺过一旁二毛尚不及放下的武器───那把葫瓢,就要教训皇子。   还好被及时清醒的夏柯拦腰一抱,阻止了“侠女”举瓢相助。   而这时,又有皇子府亲兵在外轻叩门扇,满是惭愧地禀报:“殿下,在场刺客俱已身死,属下等无能,放跑了活口。”   毕竟两位贵人安危事大,侍卫们本就才二十余人,还有不少负伤,若是紧追,就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而濒临怒冲天灵的旖景,多得被这话提醒,也才缓了缓神,暗忖这时不是与妖孽翻脸的时候,再说,到底那一箭也是自己误伤了他,就当这场捉弄是两不相欠,方才狠吸了口气,紧紧掐着掌心,敛颜一礼:“当时事发紧急,也怪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误伤了殿下,万幸殿下铁骨铮铮,不致重伤,只此地不宜久留,还请殿下移驾。”   自是语气僵冷,面罩冰霜,看也不看妖孽,一步跨出门槛。   小丫头追了出去:“世子哥哥……”当见外头血染碎石,尸身横陈,“侠女”终究是吃了一惊,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旖景。   旖景只好返回,掐了一把丫头的脸蛋:“乖乖留在屋子里,看好你的这些伙伴,等大人们回来。哥哥将来若有机会,定会回来看你。”   且当一行人纷纷上马,只留了两个伤势不重的侍卫在此善后,旖景尚且听见小丫头扯着嗓子在后头喊:“世子哥哥,我叫盘儿,世子哥哥定要记得。”   归去时,自是不比来时悠闲,再兼着那些“活口”为了逃命,趁侍卫不防夺了几匹马,故而,夏柯与秋月只能被两个侍卫分别“带骑”,旖景被紧围其间,三皇子自知理亏,不敢再像来时并驾齐驱,略微落后了数丈。   他肩上的伤,已经被亲兵草草撕下袍裾包扎,这会子正与亲信窃窃私语,猜测着刺客来处。   “不会是并州,我在此地并未结仇。”三皇子笃定这点。   “会否金相,有灭口之心?”   三皇子蹙眉,一时难以笃定,却忽见旖景调转马头,向他行来。   原来这时,旖景又更冷静了一些,虽刚才被三皇子一番捉弄,大失常态,可终究是松了口气,为那人果然是千年妖孽,不致这么容易死于她一手“烂箭”之下庆幸。   现在重要的是将事态控制,打消三皇子对金相之疑,未免金相在百口莫辩之下,狗急跳墙,使计划打乱,骤生变故。   所以,旖景才又心平气和。   “殿下,当日你之所言极是,看来这些刺客是冲你而来。”旖景说道,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一般,倒让三皇子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恩了一声,疑问的语气。   “殿下可有怀疑之人?”旖景又问。   这干戈化得太快,倒让三皇子受宠若惊:“刚刚还在琢磨,应不会是并州权贵。”   “那是自然,殿下于揭穿施德奸计有功,替并州权贵省了一大笔银子,他们情都领不过来,又怎会行此不道之事。”旖景不无“恶意”地暗忖,若是今日这妖孽被强抢归宅,做个“压寨”,倒极有可能是贵女们的策划,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问:“是否怀疑京都?”   三皇子颔首:“以五妹妹看来,会否是金相?行此阴谋,是为了嫁祸他人,将水搅混。”   妖孽的思维果然不按寻常路数,知道金相不会仅为泄愤行此祸事,至于灭口,那更加不是理由,三皇子就算遇刺,难道就能证明金相无辜?就算灭口,先死的应当是那几个尚未被追究罪责,身陷囫囹的医官。   旖景故作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摇头:“眼下情形,殿下遇刺之事一旦传扬,首先矛头指向便是金相,我倒以为,是有人欲借机生乱,让金相背了这个黑锅。”   三皇子原本就怀疑金相的行事动机,经旖景这么一提醒,脑子里越发有了个清晰的指向,但他孤疑的却是,旖景为何关注这事,心念一转,便不表露本意,长长“嘶”了一声:“说不定,是金相故布疑阵,便知道我会这般猜疑,反而排除了他行凶的可能,五妹妹想,金相这时必然已知大祸临头,甚至不惜甩出一招苦肉计,那么找人行刺我,便将事情更往复杂发展,意在提醒圣上,有人是为了‘储位’行陷害之事,圣上即使为了巩固太子之位,也会暂时保留他这一脉势力。”   要说三皇子这想法,原本也不无道理,金、秦二相水火之争是人人皆知,而秦相与四皇子已成姻亲,自是四皇子的有力支持,众人眼中,三皇子却是太子一派,与四皇子可算对头,假若三皇子一死,受益者便是四皇子与秦相,金榕中不无可能利用这点,将风向拨转,让天子的注意力从并州一事上移开。   但旖景却已笃定,金相这会子已另有谋算,他的针对,早已不局限于秦相党羽。   只不过这话非但不能出口的,就连痕迹也不能露出半分。   “殿下所虑虽有道理,但只不过,疏忽了其中两点,假若当真如您所料,那么在场刺客便不会无一活口,金相起码会留下蛛丝马迹,将疑点指向秦相;还有便是,经过并州一案,世子与三皇子显然置金相不顾,他难保不会清醒,这一番是针对他的‘欲擒故纵’,既然早被太子所弃,他又怎么会寄希望于圣上会因太子之故,轻易放过了他?”   旖景说了这一番话,又加上一句:“便是金相遇刺一事,也实在蹊跷得很,有可能并非苦肉计,南浙一案上,金相袖手旁观可得罪了不少人,难保不会有人沉不住气,浑水摸鱼。”   这一番话,实在是让事实更加扑朔迷离。   三皇子果然又陷入了另一重疑惑。   “故而,以我看来,殿下还当暂时隐瞒此事,按兵不动,待归京之后,且先看看谁忍不住出来跳梁。”这便是旖景眼下目的,先稳住三皇子,不让他冲金相发难。   “五妹妹这是关心我?怕我被人利用,或者是错漏了心怀叵测之人,难免再遭毒手?”委实,旖景这番关切有些突兀,多少让原本就有些“自视过高”的三皇子多想。   旖景忍了几忍,只好轻轻一笑:“殿下,再怎么说,我也得称您一声表哥,再者今日之事,我的确心怀歉意。”   事不能两全,为了不让三皇子起疑,她只好遮遮掩掩地承认是出于“关心”。   但只不过,旖景到底还是小看了三皇子,虽那妖孽一听这话,表现出的是一副“欣喜莫名”地情状,又大加赞同,连称自己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又拜托了旖景一同去大长公主面前细禀此事,让国公府之侍卫慎言。   可当一转身,且暗自疑惑───   那丫头当真心怀愧疚?何故见自己“死而复生”之时却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模样,还有,她情急当中说出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何为“欠了一身的债”,何为“竭尽所能也无力偿还”?实在让人回味无穷。   若说她别怀企图……   难道竟是要为金相打抱不平?   还真是匪夷所思。   ☆、第两百九十二章 关健一步,圣旨忽降   京都的渺芜坊,仅仅是一间清乐坊,位于昆明山下百花荡侧,与皇家别宫濯缨苑隔水遥望,在西有怡红街,东有翠柳巷的锦阳京来说并不算名声斐然,因位于都城西郊,不在闹市,里头又尽是清倌人,对那些纵情声色的纨绔便少了几分吸引力,而一些穷酸文士,却也消费不起里头二两银子一壶茶,只能坐够一个时辰的“底价限时”尽都望楼兴叹。   倒不乏风雅富贵之客前往捧场,听曲赏景,挥霍闲时。   曾被三皇子请去汤泉宫,为旖景贺寿的双生盲女妙音双姝便是此间音魁。   当年三皇子,更是此间常客。   而继三皇子“改邪归正”后,其间最为引人注目的贵宾,便成了阳泉郡王。   阳泉郡王好音律,惜美人,却不纵欲,虽有时也去千娆阁这样的地方为怡红夜莺杜宇娘捧场,但从不留宿勾栏。   无疑,他有这样的“雅好”既是无伤皇室声誉,又能让当今圣上再添一分放心。   好比阳泉郡王这么尴尬的身份,爱好风月雅事,总比关心家国政事要安全。   以上这些消息,旖景是从长兄苏荇口里获得,而苏荇之所以将这些“风月之事”毫不隐瞒地告诉旖景,是得了卫国公的示意。   未至十月中旬,旖景便回到了锦阳京。   自然,将虞沨的密函转交给了父亲卫国公过目,当时,大长公主与三爷苏轹也都在场。   对于旖景在并州的作为,两个长辈很是“惊艳”了一把,再兼着一些细节也需要旖景解释,让她参与这事也是顺理成章,大长公主更有那一层“姻缘”的打算,眼看着旖景并未因虞沨亲赴险境而惶惶不可终日,尚且冷静自持,对这个即将及笄、历来奉为掌珠的孙女儿,又更是看重了几分。   虞沨的信中,第一步棋,便是要接触阳泉郡王,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从根本上粉碎金相之阴谋,使金相先失一着致胜之棋,再不能利有阳泉郡王之“名正言顺”操纵袁起。   这一步棋,尤其重要,是保证虞沨安全的关健。   可金相假若早有图谋,定会在阳泉郡王身边安插耳目,严密盯梢,稍有疏忽,就会打草惊蛇。   因此,卫国公与苏轹,甚至大长公主都不能与阳泉郡王在这关头接触,最合适的人,也只有旖景。   而在接触之前,为保万妥,总得摸摸金相现下计划到了哪一步,还有阳泉郡王的心态,不能贸然行事。   旖景专心致志地倾听苏荇的一番侃侃而谈:“渺芜坊里的妙音双姝,从前我也对五妹妹提过,琴艺已是出众,只不久前来的这位绿苹姑娘,不仅琴艺与妙音姐妹不相伯仲,更有谱律之才,方在渺芜坊一登台,自谱的那首《使莺啼红》由她抚琴唱来,须臾竟在锦阳京里流传,便是那些个纨绔,也不少慕名前往,据说即使没有琴音伴奏,她倚窗清唱,那悲音婉扬,当真能使枝上鹂莺折翅。”   苏荇似乎未曾亲耳听闻绿苹琴唱,说来甚是感慨:“也难怪阳泉郡王与她一见倾心,不惜用重金替她赎身,收入府邸,不少风流文士尽都跌足长叹,遗憾无缘听闻这仙音妙嗓。”   旖景略一挑眉:“怎么听着,阿兄也甚是遗憾?”   苏荇重重一咳,脸上疑似染红:“五妹妹别打趣我,那时年少,我也与同窗好友常去清乐坊听曲儿,不过是欣赏才情罢了,已久时不去,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这绿苹的来头,我却也不知究竟,莫如,容我打听一番……”   原来,旖景也是听闻阳泉郡王最近收了位清倌人到郡王府里,坊间不少传言绿苹极受郡王宠爱,即使因着身份,不能为郡王妃,宠妾的位置是跑不掉的。   因着绿苹才在渺芜苑登台短短几日,就让只尚才情,不好美色的阳泉郡王动心,收纳私府,以致多少纨绔雅客才一闻名,再无缘见,其容貌才艺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眼下莫说诸位贵族,只怕是市坊百姓,也都听了满耳贵胄绝色一见钟情的佳话。   卫国公素来不管这些闲论,苏轹却是晓得的,经他将这事囫囵一说,旖景这才打听起始末详细。   可惜苏荇也是知之不详。   尚且不知这绿苹是否有蹊跷之处,让苏荇出面打听自是不妥的,旖景阻止了长兄,立即盘算起五义盟这个“情报机构”来,又与长辈商议了一通。   大长公主这才知道旖景与杜宇娘早有私交,尽管她对旖景多有纵容,可这闺阁女子时常出入妓坊,还是大不妥当,母子两个神情都添了几分严肃,唯有苏轹,依然不觉惊异,主动替旖景找台阶:“母亲既将星火铜徽交给了涟妹,自是她把景儿给诓了去,景儿既知杜宇娘不是那寻常人,与她来往倒也不算什么。”   旖景立即接着往下:“是的是的,我就只跟着小姑姑去了一回,瞧见她委托杜宇娘考验小姑父,一时好奇,才追着小姑姑说了究竟,后来去疏梅楼,又与杜宇娘巧遇,和她一谈,甚是投契,常常约她在疏梅楼闲谈,倒增长了不少见闻,并没有再去千娆阁。”   大长公主一想,这回并州一行,旖景也算与五义盟有了深入接触,只要留着些心,别落至旁人耳目,得知她竟与妓坊中人来往,倒也不算大事。   便也就大袖一挥,允了旖景约杜宇娘来家面谈。   不再让旖景随意出门,却是因为虞沨信中所言——   如他所料,金相假若打的是串通袁起,以他为质要胁楚王的主意,必然也会将类似盘算打在国公府上头,毕竟卫国公掌京都禁卫,假若能得他相助,于金相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尽管行此谋逆之事,旖景一人重量还不甚够,金相目标应当是大长公主,但非常时期,当然还是稳妥些好。   虽说贵族府邸,也常有邀约妓子清倌来府里陪酒助兴的“惯例”但这事在卫国公府,却是从未有过,故而,杜宇娘登门,当然是不能大张旗鼓,颇费了些周折,经过“改头换面”而来。   她虽也有些讶异,旖景竟然会让她直接来国公府见面,不过因深谙“江湖规矩”又早得了堂主玉郎叮嘱,说苏氏五娘但有请托,不需信物,尽可执行,故而,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听旖景一问渺芜坊的幕后东家,杜宇娘当然知无不言:“这事除了五义盟,还真没多少人晓得内情,都传渺芜苑的东家若非豪门望族,必是朝中重臣,否则那妙音双姝声名在外,虽眼盲不能视物,生得却是倾国倾城,这些年来,也不知引了多少富甲权贵垂涎,可都求而不得、无可奈何。这话,却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见旖景甚是关注,杜宇娘长话短说:“便是那金相的亲信幕僚霍真。”   果然与金相有关!   “只他无官无职,仗的,不过是金相之势罢了。”杜宇娘又说:“其实关于这点,那些个垂涎美色威逼上门的人多少都听见了些风声,只他们不知道的却是,这渺芜坊可没表面上那般单纯,却是金相授意设立,五娘这般睿智,当能想透其中缘由。”   旖景沉吟片刻,便想到了其中关健。   这渺芜坊,看来也是类似于五义盟的一个机构。   金相之所以设立这么一个清乐坊,而不是妓坊勾栏,分明有明显针对——便是那些崇尚风雅,不屑于纵情声色,而以识才知音自忤的文士雅客,这一部份人,大多出身世家,极少是“暴发户”勋贵,其中不乏秦相党羽。   相比那些纨绔,这些人更重与赏识的清倌“交心”而那些被着意培养的解语花们,自是深谙如何不动声色从贵客口里套出言辞的技巧。   显而易见地是,绿苹姑娘也是金相为阳泉郡王悉心准备之人,这似乎足以证明,他已经开始了行动,而虞沨再次所料中的。   旖景心中不觉轻松,反添沉重。   绿苹不过一介伶人,金相自然不会将“策反”之事交托于她,但她显然在此事件上有所作用。   “听闻姑娘与阳泉郡王交情甚厚?”旖景又问。   “倒可以称为知音,阳泉郡王的确不似那些贪图美色的纨绔。”杜宇娘略略颔首,联想到旖景刚刚才问起渺芜坊,莞尔一笑:“五娘想是听说了传得沸沸沸扬扬那段佳话吧?”   当见旖景点头,杜宇娘也不待问,便提起了绿苹:“敝会已对渺芜坊关注多时,其实这间清乐坊在南浙、潇湘、岭南等地皆有分馆,不过名称不一罢了,京都贵族不知,绿苹却早在南浙分馆红及一时,这姑娘原本也是官宦女儿出身,据说父亲被御史当年参了一本枉法贪墨,丢官不说,还被判了处斩,绿苹当年已经定亲,因被其父连累,遭男方悔婚,无依无靠时被乐坊收留,其实,就是金相手里棋子罢了。   杜宇娘喝了。茶,又继续说道:“因我与阳泉郡王交厚,听说他纳了渺芜坊的姑娘,倒也甚是关注,哪知这么一察……这绿苹虽说委身风尘,骨子里却仍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傲娇,又的确有几分才学,歌舞尤其出众,更是引得那些个自命风雅的文士追捧,阳泉郡王之所以纳她入府,的确是因她的才华,更有被她那番自伤身世打动。”   原是官家女,正值芳华时,却遇连番祸,无奈委风尘。而这绿苹姑娘最擅就是悲歌,将自己谱的曲,自己作的词,哀哀切切这么一唱,再兼着一番肺腑之言,对阳泉郡王如何仰慕,美人倾心,郎君自是满怀怜惜。   既然要赎身,当然得与霍真接洽,如此,霍真就有了与阳泉郡王“交好”的机会,那叫一个顺理成章。   其实金相要与阳泉郡王接触,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个弯子,但他偏偏就绕了,当然是想掩人耳目,防的是圣上起疑。   再度证明金相的确心怀叵测。   与杜宇娘话未说话,春暮却一头“扎”了进来,却是宫里来了人,眼下正在远瑛堂,大长公主有令,叫旖景前去接旨。   ☆、第两百九十三章 恩册郡主,各人心情   和瑞园正房东次间里,气氛也正凝固。   黄氏端坐炕上,看了一眼垂眸立于一侧,闷不吭声地庶女三娘,眉心终于堆积起一拢不耐,手里滑着茶面的盖钟便是一顿,轻轻放在炕几上,只落入瓷托时并不响亮的一场脆响,还是惊得三娘心头一颤,脚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蹭。   黄氏慢慢抬起眼睑,眼睛里倒也风平浪静,语气也一如往常般温和,甚至略带了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不甘,但那事的确不容肖想,你父亲原本也有言在先,让我留意合适的人家,国公爷对你一惯怜爱,我也当你一声母亲,自是会替你打算周全,择的虽然不是皇亲国戚,也都称得清贵门庭,子弟都是才品兼备,当不会有半分委屈你。”   原来,自从卫国公发话,让黄氏关注三娘婚事,这些时日以来,黄氏也颇多上心,虽说崔姨娘眼下是失了宠又一病不起,卫国公当知三娘肖想三皇子,急怒之下,也曾说出了不苛门第,只考人品的话来,但黄氏自然晓得不能将这话当真,若真给三娘寻了个寒门子弟,旁人还不议论她这个嫡母苛待庶女,卫国公毕竟疼了三娘多年,心头还是不忍看女儿委屈。   三娘虽是庶出,但国公府门第在这摆着,在门庭稍次的人家里择选,配个嫡次子还是不难。   但黄氏做惯了“良母”,当看好几家清贵,自是要与三娘商议,询问一下她的打算,可几次谈话下来,三娘都是这么一副闷闷怀郁的态度,屡屡拖延,就是不肯点头。   好比眼下,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三娘却憋出那么一句:“女儿受了父母多年养育疼惜,还不曾稍尽孝道,只想多些时日承欢膝下,不舍早离父母。”   黄氏心里头委实不耐得很——旖景在并州诸番“作为”,早被传扬开来,眼下京都贵族对她满口称赞,都说有大长公主当年风格,巾帼不让须眉,这些时日以来,回回出席宴请,贵妇们提起旖景都是满眼放光,可黄氏心知肚明,三皇子那般执着,必是会争取这门姻缘。   黄氏本就心急如焚。   身为女人的直觉,让她洞悉三皇子对旖景的执着,绝不是当年对旖辰那般,只看作是笼络国公府的棋子。而旖景的心性,更是不知比旖辰高出多少,聪明才智不容小觑,绝非她能掌握操控,二哥声称,凭三皇子的手段能力,谋储胜算竟有八、九成,这要是将来……   苏荇有这么一对妹子妹婿保航,可是大不利她的谋算。   就连二哥,虽是三皇子的人,将来只怕也敌不过旖景在三皇子心中的地位,一旦有了矛盾冲突,也难保不会落得个鸟尽弓藏,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黄氏还真是希望三娘能搅和进这么一桩,但眼下看来,三娘纵有这样的心思,却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又怎耐烦三娘这番“为尽孝道,不愿早嫁”的虚伪之辞?   但面子上的慈和还是不得不装的,黄氏深深吸了口气,浅浅一笑:“倒是我误解了你这孩子,但只不过,你虽出于一片孝道,可也得明白,这女儿家到了嫁龄,就算做父母的心有不舍,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终身,更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门第在这儿摆着,长幼有序还得遵循。”   点到即止,三娘心里头却也明白了黄氏的言下之意——若论家中大的排行,她是行三,后头四娘也正议亲,更有本房的五娘紧随其后,不过几日就要及笄,两个妹妹在后“步步紧逼”,哪容三娘矫情拖延。   但三娘委实不甘!   那日福王府春宴,她挨着几个庭苑园子逛了个遍,没有如愿“邂逅”心上人,却在沁芳苑中,碰巧听见了三皇子侧妃孔氏母女的言谈,说的却是另一个侧妃宁氏,当然没什么好话,诸如在三皇子跟前怎么极尽狐媚、在皇后跟前又是多少讨好的闲言碎语,总之是让三娘了解到一个信息——看来皇子府里,较为得宠的是那宁氏。   可巧才一转身,走出没有多远,便见宁氏袅袅婷婷行来,三娘心念一动,便巧妙提醒了一句:“刚才远远看着,倒像是孔妃娘娘与四夫人在石屏边上歇脚,娘娘可是来寻她们说话?”   就此,便与宁妃结下了“善缘”。   接下来好几场赴宴,自是不乏与宁妃巧遇的时候,三娘有意讨好,“善缘”越结越深,终是找了个机会,委婉表达了自己对三皇子的仰慕。   三娘本是孤注一掷,抓紧一切机缘,不想却正中了宁妃的心坎。   三皇子妃位当然不会久悬,必得婚配名门淑女,宁妃原本也是皇后的“耳目”,对皇后的心思倒也能摸着几分,应还是有意笼络国公府,最佳人选,自然是嫡出的五娘。   可五娘身份这般尊贵,深受大长公主与太后宠爱,据说又是个聪明伶俐人,更有京都双华的才名儿,若有她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出身尊荣的正妃,兼着孔氏到底与皇后亲缘情份上要近些,一旦五娘与孔氏联手,今后哪还有她宁妃立足之境,只怕失宠也是迟早。   三娘到底只是庶出,瞧这意思又是存心与自己交好,若助她成了三皇子妃,将来势单力薄地便成了孔氏,虽知以三娘的身份嫁入皇子府阻力不小,可为了将来,但有机缘还得一试。   宁妃一念及此,倒也没有拒绝三娘的示好,甚至说出了但有机会尽力相助的话,让三娘遂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自然不会满足于黄氏看好的几家清贵子弟,她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了一个“助力”,眼下虽未有实质进展,总归有了念想。   原本宁氏也打算先泄露三皇子行踪,提供给三娘,争取“邂逅”的机会,假若三皇子有了那层意愿,这事便又添了几分成算,不想还未谋成,三皇子便被一纸圣谕遣去了并州,只好暂且作罢。   对于自己这头的议亲,三娘当然要竭尽全力拖延,尤其是当三皇子归京之后。   但黄氏的话,显然又将她逼到了为难的境地。   三娘正在犯愁,却有人主动替她解了围。   却是蓝嬷嬷入内,请黄氏往远瑛堂——   “国公夫人,宫里来了人,手里持着圣旨,说是颁给五娘,太夫人请您前往。”   黄氏闻言,自是满面慎重,暂时没了心情再理会三娘,先打发了她回自己院子,连忙更换了一品命妇接旨时穿戴的衣冠,疾步去了远瑛堂。   又说三娘,早对旖景风头日胜满怀妒忌,暗忖倘若不是因着祖母与太后纵容宠爱,换作旁的闺阁女子,这般涉足政事,只怕非但不能赢得旁人的交口称赞,还得担着个“轻佻失礼”“不安闺阁”的恶名儿,哪是巾帼不输须眉,分明不自量力。   可这世上,多的是对人不对事的偏坦,哪有公道可言。   偏偏身边丫鬟又感慨一句:“五娘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应是宫里赏赐下来了。”   更让三娘心浮气躁,瞪了一眼那多嘴的蠢笨丫鬟,转身却又遣了个素来伶俐的,去远瑛堂打听究竟是个什么旨意。   两刻之后,便有消息传回——却是圣上下旨,恩册了旖景为广平郡主!   倘若仅此还不至让三娘焦灼难耐,那么当听说这回恩册的理由——   其一,当然是并州一事上,大长公主捐助私财,及时收购黄花蒿解疫情之危,圣上有意大加表彰,但大隆律令有定,唯皇子之女方可封为公主,大长公主嫡女苏涟被册郡主已属恩及,不能因大长公主此回平疫有功,再将恩典加诸苏涟;再者旖景这回同往,当觉察施德“贪墨枉法”之罪行,发挥机智果敢,于平疫一事上大有功劳,恩册加身也是理所当然。   对于此点,三娘还只是略有不服,更添妒忌。   让她焦灼的是其二。   旖景不仅对平疫有功,更当三皇子在并州遇伏时,及时援手,竟于三皇子有救命之恩!   无疑,这对三娘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威胁。   眼下她总算是正视了一点——旖景是她姻缘路上那颗横挡足下的绊脚石,是她首屈一指的情敌!   作为当事人的姐姐,同为国公府的女儿,三娘可没有听闻“救命之恩”的半点风声,更不曾听说三皇子险些遇刺的事!   而大长公主自从并州归来,也不曾入宫,自然还没有机会去圣上面前为旖景请功。   对于父亲卫国公的秉性,三娘自忖很有几分了解,当即否定了父亲往圣上面前表功求赏的可能。   这说明什么?   说明“救命之恩”一事极有可能是三皇子自己禀报天子御案。   三娘于政事上虽无多少远见,但也明白皇子遇刺牵涉及广,一般情况下,在真凶未明之前,不会公之于众,何况事发地远在并州,于今又已隔了些时日,之前并没有半句风传,说明知晓此事者本生不多。而今,为了使旖景这个恩册更名正言顺,天家竟然不顾皇子遇刺的影响,广为传扬,这似乎说明,皇室对旖景这个广平郡主的重视。   说不定五妹妹这个郡主的恩册,正是三皇子亲自请来。   无论是英雄救美,抑或是美人之恩,都是成就一段良缘佳话的“绝妙诱因”,三娘怎会掉以轻心?   可纵使明白威胁指向,一时也是莫可奈何,想不到“反败为胜”的良策,仅仅也只是焦灼不甘而已。   除了三娘,黄氏也对“救命之恩”一事大觉震惊,心里又添了几分沉冷,大感无可奈何。   大长公主虽没预料这突如其来的恩典,但且以为圣上将三皇子遇刺一事公开,必有用意,倒也不怀孤疑。   二夫人利氏闻言,自是为旖景兴奋不已,携着两个女儿,率先去了远瑛堂道贺。   三夫人许氏倒没赶着去锦上添花,因同样也想到了“姻缘”一事,暗中替世子捏了把汗。   圣旨才颁,自然没这么快流传到街知巷闻的地步,不过国公府经此喜事,自是瞒不住自家仆妇,与对门儿的楚王府。   老王妃一惯不大理会别家的事儿,听说后,也只是赞了句“上元就是会调教人”。   将军夫人小谢氏却有些糟心——从前那苏氏五娘就够集宠一身的了,眼下又有这郡主的封号,将来更得对她娇惯笼络,这婆婆的威风,哪里还敢抬出半点?故而,当见自家夫君心潮澎湃,儿子虞洲欢喜雀跃,父子两个满怀殷切地交待,可得抓紧时间,抢先一步去国公府提亲——   相比镇国将军,虞洲当然更是急切,想趁着虞沨这会子不及归来,好先下手为强。   小谢氏心下不甘不愿,顺嘴就是一句拖延的话。   “眼看五娘就当及笄,这会子急巴巴地去提,未免太落了痕迹,莫如当及笄礼时,先与黄氏通通口风。”   镇国将军一挥大手:“寻她不顶用,都推托了你几回?还是得向姑母直言,不过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及笄礼时正是一个机会。”   还有一个心潮澎湃的人,便是宋嬷嬷,她老人家这些时候以来,日子过得“七窍生烟”,此处暂不赘言,只说宋嬷嬷为何心潮澎湃?当然是因为也想到了三皇子与旖景的“姻缘”上头,为冬雨将来的前程似锦兴奋。   以她看来,关于五娘“功劳显赫”一说实在不能当真,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般能耐?并州一事显然是大长公主在背后筹谋,为的不过是给五娘的名声再添光彩罢了,她倒也知道五娘练习骑射之事,暗忖碰巧救了三皇子那事还有可能。   当然,圣上明智,必知并州一事功劳是在公主,之所以恩及五娘,一是体恤公主的苦心,再来这一恩册,也便全了五娘“命格贵重”,与三皇子可不是绝配?   还当真是——同样事情,看在各人眼里,“真相”五花八门。   ☆、第两百九十四章 尚未实施,便有变故   诸位各怀心机者自是不知,崭新出炉的广平郡主当听旨意提到“救命之恩”之时,那种狂躁得想将某人碎尸万断的恶劣心情!   遇伏当日,三皇子在郫南分明表示出言听计从的态度,答应暂时隐瞒此事,岂知他一言不出就变了卦!此道圣旨一颁,必然导致皇子遇刺一事传扬开来,秦相党羽哪肯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定会将矛头对准金相,眼下,尚还不及探明金相与阳泉郡王的“合作”程度究竟如何,更不知阳泉郡王本人心意,若在这时,圣上听信秦相挑拨,针对金相发难,便会扰乱全盘计划。   不能再犹豫,谨慎固然重要,但眼下之急,还得冒上几分风险,尽快接触阳泉郡王,打破他与金相之间的结盟,抢在金相动手之前,先发制人。   也只有从阳泉郡王口中确定金相之谋,才算有了实据,说服圣上暂且按兵不动,依计而行。   旖景摁捺焦躁,陪着利氏与二娘、四娘寒喧了一阵,逼于无奈下,将当日如何“救人”之事囫囵说了一遍,便告辞回了绿卿苑。   大长公主知道杜宇娘尚在等候,当然会“掩护”旖景脱身。   “倘若姑娘主动前往拜访阳泉郡王,可会显得冒昧?”旖景当见杜宇娘,便是迫不及待地一句。   将杜宇娘问得一怔,脱口而出:“虽与郡王有知音之谊,可奴家身份低微……”显然,甚觉为难。   委实阳泉郡王没有将妓子伶人邀去府邸消遣的习惯,他到底是宗亲,还得顾及风传。   “我知道姑娘为难,但事发紧急,还请姑娘这回能仗义相助。”旖景自是不会提及可能发生的谋逆,只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   杜宇娘虽说惊讶,却不多问隐情,慷慨答应竭力一试。   今日太过仓促,而事关重大,还得与长辈们商量后才好行事,明日又要入宫谢恩,旖景掐算一番,且让杜宇娘暗暗准备,后日在千娆阁等信儿。   待到晚间,旖景再去远瑛堂,与长辈们商议这事。   便是卫国公,对三皇子遇刺一事原也不知,今日圣上颁旨之前,倒与他先通了通气,见卫国公对自家女儿及时出手,挽救三皇子于生死一线之事竟毫不知情,天子对旖景又是一番赞扬──果然是个知晓轻重的丫头,竟连家人父母都没有泄露半句。   且说这时,当大长公主等人听旖景说出那番担忧,个个神情慎重。   “景儿所言不无道理,我今日面圣之时,也听圣上提起秦相已经求见,怀疑金相是刺杀事件的主谋,圣上虽没有尽信,可言辞之间,已经露出几分欲对金相下手的打算。”卫国公率先而言:“就算圣上一时难下决意,金相本人心惊胆颤之下,只怕也会提前作为。”   “故而,女儿方才认为,这回必须得冒上一把风险,抢先说服阳泉郡王。”旖景紧跟着道出她的计划──   却是让杜宇娘拜访阳泉郡王,借口是早闻绿苹姑娘琴艺出众,专程上门请教。   这倒不至引人怀疑,毕竟阳泉郡王常去千娆阁捧场的事儿也是人尽皆知,眼下有了绿苹这个“新欢”“旧爱”杜宇娘因而含酸,想在琴艺上力挫绿苹也符合欢场女子惯好“争风吃醋”的常性。   就算金相谨慎,也不会怀疑一个妓子会扰乱他的计划,只以为是场“风流韵事”而已。   但让几位长辈──这次包括二爷苏轹也倒抽一口冷气地是──旖景打算扮成杜宇娘的婢女,蒙混入郡王府,以谋与阳泉郡王会面,说服他的机会。   “这不妥当,郡王府里这么多婢女随侍,倘若认出你的身份……将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大长公主甚是担心旖景的闺誉。   “祖母,我从不曾去过阳泉王府,与郡王不过是在宫宴上见过几回,王府婢女应无人识得孙女儿真容,再者,杜宇娘也深谙乔装之技,只消将眉目略画妆容,更是不易识穿。”旖景立即说服。   卫国公担忧的却是另一层:“帝位诱惑甚大,难保阳泉郡王已经意动,倘若他已有决意,你这番难以说服,紧跟着他便会知会金相。”   苏轹也沉吟片刻,却有不同意见:“到底关系到身家性命,以我看来,阳泉郡王也并非冲动妄为之人,金相能有几分胜算?他的胜算,无非是在长兄与楚王身上,当阳泉郡王已知咱们早有防范,审时度势,也会明白事不可为,说服他还是大有成算,虽有几分冒险,也是情势所逼。”   “三叔所言甚是。”见有支持者,旖景大为庆幸。   大长公主思索片刻,遂也改变了态度:“事关大局,又涉沨儿安危,这险值得一冒。”便嘱咐了卫国公明日早朝侍机与楚王先知会一声儿,就此拍板决定。   及到次日,旖景随祖母入宫谢恩,不出所料地在慈安宫“巧遇”了三皇子。   虽已有对策,不过当见那妖孽眉飞色舞的模样,旖景心口还是难免升腾起炙炙怒火,而大长公主与太后又有私话要谈,便将两个小辈打发去庭苑里闲逛。   “敢问殿下何故食言?”旖景忍了好一阵子,到底没彻底忍住,仓促打断了三皇子滔滔不绝地闲话,竟量维持温和的语气,不那么明显地质问了一句。   却教三皇子领会──这丫头果然是相当重视“刺客”一事。   自是陪着一脸的笑:“是我当日设想不周,一时忘记了侍卫当中有皇后的耳目,这事瞒不过去。”   这话倒也不假,皇后对三皇子诸多关注,耳目何止两个侧妃,事实上三皇子一行才返景阳,皇后当日就听闻了遇刺之事,原本是等着三皇子主动“坦白”岂知等了好些日子,三皇子却没有提说一字半句,皇后这才直言相询。   不过嘛,三皇子自然不是因为一时疏忽,而是起先答应了旖景,不好食言,防的就是佳人生怨,这下有了皇后追问,他据实以告也是无可奈何。   当然,三皇子在皇后跟前,自然也有一套“不欲打草惊蛇,更不忍让父皇母后为此担忧烦扰,原是想自己先暗察真相,待有蛛丝马迹之后再好禀报”的说辞。   却被皇后数落了一番:“刺杀皇子,是何等大事,怎能隐瞒不报?”一脸的正义凛然,称定不会轻饶真凶,必得察个水落石出!   三皇子委实对此言嗤之以鼻,那些刺客分明是死士,就算察出痕迹来,也是有人弄虚作假,再者,受害人又是自己,皇后怎会当真尽心?   但他心里自有一番筹谋,先禀报了旖景的救命之恩。   当时情景混乱危急,侍卫们尽都没有留意旖景援手的那一箭射中的人是三皇子,却都目睹了刺客腹上插着一箭,而当日包扎伤口的人是三皇子亲信,自是不会传扬三皇子曾受箭伤。   皇后闻言,心头倒是一动──原本苏氏五娘正当议亲,她之所以没有考虑三皇子,当然是因为从前的事,且料大长公主不会赞同,不过眼下,三皇子业已“痛改前非”又与五娘有了这番纠葛,倒是有了争取的机会。   尽管对三皇子还不是彻底放心,但皇后深知以圣上对三皇子的宠爱,皇子妃必定出自名门望族,无论如何,也杜绝不了他得妻族助势,又兼着眼下看来,三皇子的确对太子不藏二心,到底是在自己跟前儿长大的孩子,皇后自认三皇子还在她控制范围。   更重要地是,眼看秦相与国公府联姻在即,陈贵妃便要“奸计得逞”皇后当然不甘,但她家族中也的确没有配得上苏氏五娘的后生,也只有三皇子……   一念及此,皇后自是迫不及待,与三皇子一番商议。   皇后的话,委实正中三皇子心坎,他当即分析了一回旖景的重要地位,相比旖辰,更得大长公主疼惜,甚至连太后都将旖景奉若掌珠,话题一转,说当年自己年少轻狂,错失良缘,未免遗憾,又说起这回并州一行,亲眼目睹了旖景的睿智明慧,恰到好处表达了欣赏之情,最后,才提出关健的一点:“就怕姑祖母……对儿子仍有陈见。”   皇后在这点上,看得倒是清楚明白:“姑母她并非刻板不通人情,又这么疼爱孙女儿,婚事定会考虑景儿自己的意愿,你与其担心姑母,莫如在景儿身上多花些心思,但到底景儿还在闺阁,你们男女有别……且容我想想,等找个什么时机,给你们提供个独处的机会。”   三皇子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再说眼前,旖景当然没瞧出妖孽心里的盘根错节,只对三皇子的解释半信半疑:“就算如此,真凶未明,圣上何故广为张扬,岂不给人借机生事的机会?”   刺杀皇子是大罪,更涉及储位之争,一旦张扬,难保不会有那些捕风捉影,栽赃陷害之事,圣上就算不顾及金相,也会顾及其他皇子牵涉其中。   “当日得了五妹妹提醒,我深以为然,这才禀报圣上,莫如张扬开去,且看谁先忍不住出来跳梁,指证真凶。”   〖答〗案显而易见,就是秦相。   旖景却明白自己当时那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洗脱金相的嫌疑,防备三皇子打草惊蛇,她深深以为,相比金相,秦相更加冷静善谋,绝不会做出这般明显蠢笨的举动。   转念一想,她都能琢磨明白的问题,圣上与这妖孽又怎么会想不通透,应知秦相“跳梁”是出于欲予金相置命一击的动机,并非刺杀皇子真凶。   相比秦相,只怕圣上眼下,更加怀疑的人是金相。   而将此事公之于众,或者也是圣上有意将计就计,暗许秦相针对金相连番质疑。   有的事情,即使没有罪证确凿,还有众口铄金一说。   三皇子谏言圣上张扬此案,显然也不是因为自己当日那番随口而出的话,而是体察圣意后,才有此作为。   倘若没有虞沨的身犯险境,旖景当然也会认为此计甚妙。   既有可能引真凶现形,又能顺手为铲除金相再添一桩罪名,无论他是否与刺杀一事有关。   旖景便再难质问出口。   三皇子却“将”她一军:“我怎么觉得,五妹妹是有意想隐瞒此事?”   旖景心中一惊,脑子飞速转动,须臾便有回应之辞:“我是被昨日的恩册惊着了,当日我明明……险些累得殿下遇险,眼下却成了功劳,这可是欺君之罪。”旋即真心表现出几分怒意来:“殿下不该信口开河!”   “我也是逼于无奈,皇后那个耳目亲眼目睹了刺客身上所插箭羽,那日皇后细询事发经过,若我隐瞒不报,只怕皇后起疑,而我当真说了实情,岂不是陷五妹妹于不利?”毕竟误伤皇子,险些助了刺客,这话若是传开,旖景也得担责,三皇子又说:“五妹妹安心,我事后暗中打探过,当日兵慌马乱,侍卫们自顾不睱,没人发现我中了箭,事实真相如何,便是你知我知,再者,五妹妹当日的确是有援手之意,虽过程有些意外,结果却是好的,我真心领五妹妹恩情,也不算欺君。”   旖景再也无话可说。   ☆、第两百九十五章 真凶现形,西梁纷争   金堂玉厥内,这一处稍显朴实无华的书房。   书案上,几张人物画像依次排开,边上的红衣男子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眼睑略微咪起,眸光沉晦,似乎是在思考着艰深的疑难,却忽而眉心一散,唇角凌厉顿缓:“殿下的画艺又精进了。”   书案一侧,立着的一个亲兵装扮的男子下巴往底一掉。   “还以为五郎惊异的是殿下的记忆能力呢,五郎当日不曾目睹那一场惊险,实在是……不想殿下草草几眼,便将那些陈尸当场之刺客模样牢记,甚至连逃脱的几个活口中,也能靠着回忆画出一人来,我从前虽听五郎说过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还以为有夸大的成份在……”   话未说完,便听门外一声突兀的喷嚏,两人转身,见三皇子捂着鼻子一步迈入门槛:“我就说一路之上,怎么鼻子发痒,竟是有人在溜须拍马?”一扬衣袖,免了两人见礼,笑看着孔奚临:“小五来了?可是姚会一事有了什么发现?”   原来,三皇子自从听说姚会“醉死”后,便修书一封,托孔奚临暗中打探这事,自打归京,久不见孔奚临登门,这时见他,自然以为是有了进展。   孔奚临却是轻轻一哼:“真不知殿下缘何关注那个一无是处,哪有什么发现,就是在妓坊里饮酒过多,纵欲过度,早被美色掏空了身子,据顺天府察明,当日是服了过量的五石散,才致猝死,只姚家还顾及这一无是处身后名声,才找了个醉死的借口。”   据说西魏时,世家贵族素喜服食五石散,多有那些因过量致死之人,后来前明、东明两朝严禁,及到大隆,此行更为世人不耻,便是那些声色犬马之纨绔,偶尔服食,也得掩人耳目,张扬出来是要被鄙视的,服食五石散,倒比留连勾栏等一般纨绔之行更属“下流”,引人侧目。   顺天府尹陆泽虽是勋贵出身,但为人可称忠正,与金相党羽只维持着面子上的交情,他既然定了案,总不会是受人收买行枉法之事。   只不过嘛,又怎知姚会过量服药是否自身行为?也有可能被人谋害,但连姚家自己都对这个嫡子灰心丧气,只觉他连被人谋害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论世人会怎么看待了。   也难怪孔奚临虽因三皇子所托,在此事上花废了一些心力,但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察出什么蹊跷来,只他这时满腹忧怨,又重重一哼:“殿下瞒得我好苦,今日若非听家父之言,还不知道并州之险。”   一边亲兵下巴再是往底一掉──怎么觉得,书房里有股匪夷所思的酸味?   三皇子拍了拍孔奚临的肩头:“我不是没见着你吗?并非有意相瞒。”   “苏氏五娘果然于殿下有救命之恩?”孔奚临一挑眉梢,显然甚是怀疑。   亲兵默默转开目光。   “多亏她那一箭,射杀了此贼。”三皇子伸着指头,点了点书案上的一张画像,却转头问亲兵:“东昌,让你察的事如何了?”   这位亲兵兼亲信薛东昌,正是唯一知道三皇子曾受箭伤的人,但对于为何明明只发一箭,却能伤了两人的异事,他当然不会废心琢磨,这时听问,当即满面佩服:“殿下所料果然不错,属下今日与朱雀碰了头,据他辨认,指出其中两人是四殿下暗培之死士,尤其这一个!”   薛东昌拾起一幅画像,在手里扬了几扬──相比另一个刺客的浓眉鹰目,画中之人甚是眉清目秀,称得上是小白脸了。   “也当真是碰巧了,当日饶幸脱身当中,殿下独独画出此人,却偏是他数日之前现身四皇子府,只四殿下防范及严,朱雀不能探得两人交谈。”   朱雀显然也只是一个代名,是三皇子早就安插在四皇子府的耳目,眼下多少还得些信任,只不过还没到四皇子行刺杀一谋前,会与之谋商的程度。   不过薛东昌关于碰巧的判断,引三皇子略一挑眉。   当然绝非凑巧,那日虽然事发危急,可三皇子还是留意到这白面刺客只是“一人之下”的地位,那个险些伤他性命的鹰目,多得白面率众掩护,才能轻易摆脱侍卫对他发起突袭,后来,又是这白面一声令下率人夺路而逃。   至于其他几幅画像,都是与三皇子交过手的,已尽数陈尸当场。   想来都是鹰目手下,往常还没有资格出入皇子府,朱雀才对他们全无印象。   但既然认出鹰目与白面,便已足够。   不过三皇子当然不会天真到做出以此为据,状告御前,揭穿四皇子为主谋的行动。   他眼下深觉玩味的是:“我这个四弟,当真多疑谨慎,居然连自己岳家都信不过,也果然狠辣,眼瞧着秦相出面犯险,他也不提个醒。”   薛东昌一脸不明所以,孔奚临却品出几分味道来:“殿下以为,此事与秦相无干?”   “当然无干,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出面在圣上面前质疑金相。”三皇子一斜唇角:“秦相之狡诈,比金榕中过无不及,倘若他知道是老四主谋,怎么会全无顾及,把自己暴露出来?应是他自认为清白无辜无惧谤构,又意识到圣上铲除金党的决心,才会无所顾忌的出头。但若非圣上为明察秋毫之君,这回难保不会怀疑秦相借此机会,欲行刺杀之事,嫁祸金榕中。”   四皇子自己隐藏得稳稳妥妥,袖手旁观秦相冒险,这东床快婿当真孝顺。   薛东昌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朱雀多年苦心卖命,至今才得五、六分信任,依然被四皇子排除在核心亲信之外。”   “这样,也就够了,若他当真得了老四的全心信任,我倒得怀疑朱雀所言可信程度。”三皇子轻笑。   薛东昌抹了一把冷汗,这还真是,论到多疑,三殿下也是不惶多让。   “殿下意欲如何?”孔奚临却问:“眼下,四皇子显然已经将您当作了眼中钉。”   “眼中钉倒不至于,绊脚石更准确一些。”三皇子摇了摇头:“只他这回计划落空,必然也会更加谨慎,不会再轻易出手,再说留着他,作用倒比清除了要强,这次的事情,就当吃个哑巴亏罢。”   “殿下所见甚是。”孔奚临极为赞同。   “不过金榕中遇刺一事也是疑点重重,并且眼看大祸临头,他就甘心束手就擒?”三皇子又再蹙眉,他始终感觉,旖景是有意使金榕中脱嫌,不至牵涉到刺杀皇子一案当中,但她这样做有何目的?   真是难以理解。   孔奚临却又问道:“殿下与苏氏五娘之事,可有何进展?”   “小五,她眼下已是广平郡主,这就是进展。”三皇子先示意了薛东昌离开──他虽视薛东昌为亲信,但有的事情,能少一个人知道,还是不要大意地好:“皇后已经起意替我争取了。”   孔奚临嗤之以鼻:“那时皇后也为殿下争取过苏氏大娘,结果呢,人家还不是成了福王妃。”   这话让三皇子心里大是添堵,重重一哼:“你就知道泼我冷水,有皇后争取总比没有强吧?”话虽如此,三皇子终究还是觉得兴致索然下来,皇后说得没错,关健还是得争取旖景的意愿,但唯有在旖景面前,他竟然屡屡碰壁,便是经过并州之行诸多接触,又同历生死之险,那丫头待他依然是礼节周道,却疏远敷衍,让人恨得咬牙。   一时不想再提,遂又说起另一件事来:“待今年万圣节后,我应当会出使一趟西梁。”   孔奚临纤长的眼角一斜:“在这关头?”   “无可奈何之事,也是圣上的意思。”三皇子蹙眉,这才说了仔细。   不比东明,大隆高祖与太宗二帝对万圣节皆没有铺张庆祝,圣诞当日,不过是接受百官朝贺,在宫内行宴而已,当今圣上自然秉承祖训,登基以来,并未大庆诞辰,可今年却是天子四十正生,又有以西梁为首之小国君主纷纷送上国书,恳请大隆帝君四十大庆之际,能允各国遣使来朝恭贺,眼下不比建国之初战乱频繁,已经历了二十余年的太平盛世,又逢天子正生,各国国君又这般虔诚,满臣文武争相附议,圣上自然会体恤臣民与友邦的盛情,此年腊月万圣节,大行庆典难免。   当三皇子奉谕前往并州不久,西梁王的信函便抵锦阳,除了恭贺万圣一事,也提说了另一件──   西梁太子竟然在秋狩中,被猛兽所伤,不治身亡。   与中原泱泱大国君主一统不同,西梁是由三盟联合执政之国。   长久以来,西南楚州铜岭关外,分散着十余小国部盟,本是各自为营,发展至后,以乌梁、金钟、云边最具规模,世人常以西南三国代称。但东明时候,北原人狼子野心,不仅屡屡侵犯中原,更将疆域往西扩展,逐渐威胁到西南三国。   各自为营,已不具备抵抗北原之力。   存亡旦夕,乌梁国君率先发起“自强自保”之治,先是收服了不少周边散落部盟,扩大国土,进一步增强国力,渐成西南三国之首,又召集三国联议,与金钟、云边国君达成同盟,建立西梁政权。   西梁建立之后,虽以乌梁宛氏为王室,但一国军政却由三姓决策,建立了一个特殊机构,称三盟政会,由乌梁宛氏、金钟胡氏、云边庆氏组成。   当今西梁王正是三皇子之外祖父。   西梁王有两子一女,女儿来了大隆和亲,长子被立太子,不想却在秋狩时丧命。   还有一子,却并非王后亲生,这时年不及冠,身体也甚是孱弱。   西梁王已近残年,又因丧子之痛,一病不起。   故而寄书大隆天子,想见见女儿留下的血脉,也就是三皇子。   这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其实,西梁太子因意外薨殁后,西梁王屡屡提议立幼子为储,却被三盟政会以并非王室嫡系否决。   已故太子原有两子,不幸夭折,唯有一女,尚且十三,待字闺中。   西梁素有传统,王爵之位只以嫡出血脉为继。   若无嫡子,也可接受嫡女之夫或者儿子承袭,称为“嫡女夫继”或“嫡女子继”,这与中原女嫁从夫,与娘家无涉的礼法颇有出入。   西梁王嫡出血脉唯一子一女,眼下皆亡,女婿是大隆天子,当然不能去西梁继承王位,三皇子同样有继位资格,但他是堂堂大隆皇子,莫说圣上不愿让他去“蛮夷小国”为君,便是西梁国内的三盟政会,也不可能通过。   除此之外,已故太子之女未来夫婿也能名正言顺继承王位。   这便是三盟政会否决西梁王让庶子继位的根本原因,胡氏与庆氏打的无非是让自家子侄婚配宛氏,名正言顺地让王室易姓的盘算,而当年三国同盟,也的确有这么一条协议,假若宛氏嫡系无嗣,可择胡、庆两姓嫡系为王,便是实行嫡女夫继,也当在胡、庆两姓择选婚配。   可当今西梁王素以“铁腕”治政,多年以来,不断打压三盟政会,已大见成效,当然难以接受“嫡女夫继”,使王室易姓。   但两姓势力虽大不如前,也还没有彻底根绝,再说两姓坚持的又是祖制,名正言顺,西梁王欲逆制行事也不容易,要“和平”解决此事还得争取外援。   大隆帝国的态度就显得尤其重要,而圣上让三皇子出使西梁,无疑是暗示──他会支持岳父西梁王。   这对“蛮夷小国”的贵族来说,必然是沉重的打击,他们在西梁已是处境堪虞,更何况再加上泱泱大国之君的阻力。   三皇子到底是西梁公主之子,血脉一半归属宛氏,自然不会置外祖父不顾,因此这一趟,他是势在必行。   ☆、第两百九十六章 夺秒赴险,争分劝谏   尽管西梁储位之争甚是激烈,但眼下到底与三皇子关系不大,他忧心的不是此桩,而是自身姻缘。   万圣节便在两月之后,可那丫头依然心似铁壁,坚不可摧,若他这么一走,待虞沨归来,就趁这么一段时间,先下手为强的话……   还得想办法,趁着虞沨不在,争取佳人芳心。   真是迫在眉睫呀,三皇子不无忧郁地想。   不由掐指为算,推测虞沨归期,难免“牵挂”——不知那人,是否现下已到湘州境内?   虞沨这时尚且还在荆州“养病”一路迢迢,不急不缓,及到十月中旬前,已抵达了荆州官驿,距离湘州,若是依着这般速度,倒也还有半月行程,故而,他这时尚且安全。   “养病”当然是为了等灰渡复命。   这时,他坐在窗下,斜靠圈椅,手里正把玩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兰簪,并不是繁复的雕工,却无处不精细,而那脂玉,更是质地绝好。   天气已经日渐寒凉,荆州正是冷雨季节,客房内已置炭盆,不过官驿里并不备上好的银碳,因此烟气甚是呛人,故而即使天寒,虞沨也只能忍耐着窗外凉意,使室内通风。   簪子是他替旖景准备的及笄礼,玉料还是多年前因机缘巧合,从一番商手中购得,一直保存在手边,不曾雕琢,直到与旖景重逢,当知她心意已定,才悉心准备起及笄礼。   他记得她喜欢白玉兰,就连衣上染香,都用的是白玉兰的味道。   北儒魏望庸不仅好茶,对制茶之技别有体会,以致由他亲手烘焙之茶,成文士雅客们可遇不可求的珍稀,除此之外,魏先生还会一手出神入化的雕琢工艺,闲睱时也常刻章琢玉,只不似制茶之技广为流传,魏先生的刻琢之艺却为世人罕知。   虞沨既为魏先生的弟子,对先生擅长的技艺,也多少学了一些皮毛。   这枚玉簪正是他亲手雕琢,从旧年中秋,断断续续,经过年余,才有了眼前的模样。   便是前往并州,虽诸事缠身,也从没将这玉簪离身,但有闲睱,便动手雕琢。   直到离开并州之前,方才完工,但终究是犹豫了,没有在惜别时相赠。   他想,若能平安归去,再亲手替她挽发佩簪。   若是不能……   何必让她睹物思人,长久伤怀。   终究还是轻轻一叹,将簪子收入锦囊,藏入贴身的胸襟里。   这时离她的及笄礼,尚有十一日。   只听“咣”地一声轻响,晴空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刚刚在屋子里站稳,才喊了声“世子”紧随其后,又有一人迈步而入,一身乌衣上满带寒气,因是背光,以致虞沨晃眼一看,险些以为这人脸上是罩了一层乌纱,挡得五官不明。   才隔了二十余日不见,灰渡竟是黑瘦得几乎脱了人形。   虞沨原本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归来,掐算时间,以为怎么也得再等个十余日。   虽一人快马疾行,自是比浩浩一行乘车便捷,但灰渡短短二十余日就由山西赶至湖南,并从湖南返回荆州,再加上他还得耗废些时日暗察疫情……   虞沨苦笑:“渡,你这些时日只怕连睡觉都没有下马吧?”   灰渡大步上前,却是单膝跪地:“世子,属下不辱使命,察明湘州疫情原为子虚乌有,虽设了个隔离区,但里边的人尽都是军户!已奉世子之命,让那二十个羽林卫先赴湘州,岂知他们一入湘州境,就被袁都司迎去都司府,竟再没有见人。”   虞沨:……这家伙,竟然还从潭州又回去了湘州,再赶返湖北,难怪成了这副模样。   “世子,湘州乃谎报疫情,并软禁羽林卫,必有不可告人之阴谋,世子万万不能前往!”   先是并州瞒疫,湘州却是谎报疫情,就连灰渡这般不善谋策的人,也察觉了其间诡诈。   湘州不比并州,与京都远隔千里,就算快书急传,路上至少也得耽搁半月,通讯不能保证及时,假若不是虞沨早经一世,因而起疑,先有了一番安排,这会子就算察明谎报疫情,再作筹谋只怕于事无补。   尽管早有预料,可当知所料中的,虞沨心里未免还是有些沉重。   倾身将灰渡扶起,且只吩咐惊疑不定的晴空:“先带灰渡去洗洗,换身干爽衣裳,准备些饮食。”   “世子,还请立即返回京都!”灰渡人虽被扶了起来,却依旧抱拳坚持。   虞沨只得说道:“我有分寸,这事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你去休整一下,稍后我另有要务安排。”如此,才先劝走了灰渡,虞沨转身到书案前,略经沉吟,执笔而书。   当写下“见信安好”几字,唇角不由自主地舒展。   手腕轻悬几息,这才又侃侃而书,却非写,相思意。   短信书成,入函封漆。   待灰渡热水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袍子,囫囵将肚子填饱,立即折返客院的时候,却见晴空已经指挥着一队羽林卫套车驾马,竟是要立即启程的情形,心头大是慌乱,他当然不会以为世子仅凭刚才那两句劝言就改变心意,这显然是要往湘州出发。   甩开步伐跑上楼梯,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推开房门。   不待灰渡说话,虞沨已经沉声而言:“渡,金榕中这是要谋逆。”   “世子!”   “若我不往湘州,湖南湖北与直隶诸州,尽都被会被卷入这场战乱。”虞沨冲灰渡扬了扬手:“你过来,听我细说。”   果然将诸番安排细细道来,才交给灰渡那封密函:“立即回京,将信交给国公府五娘,谨记,要亲手把信交给五娘,不能转托旁人。”   “可是世子……”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眼下情势危急,我是否能安然归京,还得看卫国公与父王诸番行动是否顺利,为免打草惊蛇,你暂时不能回王府,所以,我才让你将信交给五娘,国公府里的人,眼下倒比自家可信。”见灰渡仍在迟疑,虞沨又放沉了语气:“灰渡,我眼下的安危,只能托付给你们,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有这番话,灰渡自是不敢再坚持不去,纵使是男儿有泪不轻掸,可是当他几下叩首后,眼角也有一圈暗红:“世子,属下必不辱使命。”毅然而去。   送走灰渡,虞沨却也不再“养病”上了马车,吩咐一句全速前行。   眼下,已是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   也不知千里之外,锦阳京中是什么情形?   ——   不似荆州冻雨连绵,锦阳京的初冬,天色尚且晴好。   可北风到底是有了几分凌烈,街边的落叶已经稀薄,不似深秋时满目金黄。   寒衣节早过,路上行人已经穿上了夹袄,马上贵族更是鹤氅披身。   许也就只有怡红街上,倚楼卖笑的花娘,依然衣装单薄,维持着绰约身姿。   午后的怡红街,远不如晚间迎来送往的热闹,虽有丝弦之音,却像是从极远地云层飘渺而来。   杜宇娘扶着婢女的手踏上车蹬,老鸨尚且踩着小碎步,舞着朱红丝帕跟在后头提醒:“姑娘可得留心着些时辰,今晚你可有贵客,万不能耽搁了。”   婢女人已经上了车,跪坐着探出半打身子来:“妈妈且安心吧,姑娘什么时候误过您的事儿。”   这个婢女,当然仍是杜宇娘的婢女。   大长公主就算再顾及大局,也不肯让旖景随着杜宇娘从妓坊出发。   这辆青油车从怡红街驶出,走朱雀大道,拐进清平坊,里头有间云鬓楼,在锦阳市坊间很有几分名气。   顾名思意,此间就是替人梳发描妆的地方,客人自然不是贵族女眷——眼下别说高门望族,便连商甲之家,娘子们身边都不会缺梳头描妆的婢女,是用不着在外头请人的,更别提亲自登门了。这云鬓楼,也就是给花娘伶人们提供配套服务的地方。   往常店铺里倒是冷清,烟花巷的姑娘们但有需要,大多会遣人来请。   当不会有人察觉这云鬓楼的蹊跷。   这是五义盟的又一个联络点。   故而,杜宇娘这回来,理妆是假“调包”是真。   不多时,跟着杜宇娘出来的“婢女”身上依然还是一袭艳艳的红衣碧裙,但模样却已经大有不同。   车厢内,杜宇娘连忙将自己的一件氅衣披在旖景身上:“千娆阁的婢女都是这身打扮,在屋子里头还好,出来被风一激,可是冷得受不住,五娘且忍耐着些。”   旖景往手心喝着气,才这么短的一刻,面颊的红晕已经苍白了下去,嘴上却甚是逞强:“不妨事。”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忍不住轻“嘶”一声儿。   杜宇娘笑道:“五娘经这番描眉涂靥,当真艳媚逼人,竟连奴家都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不由惊呼一声:“如此,阳泉郡王怕是也认不得五娘了吧?”   “别说浓妆艳抹,就算我素面朝天,郡王怕也不记得我。”旖景颤抖着嘴角,轻轻一笑:“我早有准备,会让郡王信我身份。”   阳泉郡王因着身份尴尬,并不时常出席贵族宴请,也就是在宫宴上才有与旖景见面的机会,哪回不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儿,又因男女有别,席位分开,纵使有那见面的机会,也隔得老远,应当对旖景并无映象。   说话间,已经是到了阳泉王府,马车停稳,旖景先除了氅衣,当真极尽“婢女”本份,替杜宇娘披好,自己先下车,在一旁扶侍,当见门房出来个穿着石青夹袄的小厮儿,连忙上前行礼,艳艳一笑:“有劳小哥通禀一声郡王,千娆阁杜宇姑娘前来求见。”   说完,非常懂行情地递上了一包铜钱。   杜宇娘暗暗点头——是个婢女的架势。   小厮当听是千娆阁杜宇娘,也知道是郡王的“知音”不敢怠慢,先请了人去花厅奉茶,交待传话的入内通禀。   却不多久,来了一个细眉大眼的丫鬟,神情甚有些猖狂,目光往旖景眉眼轻轻一晃而过,炯炯有神地盯在了杜宇娘脸上。   “好大胆的娼妓,居然敢来王府现眼!”   来意相当不善!   阳泉王非但没有郡王妃,便是侧妃都没一个,王府里既没女主人,这婢女又是在为谁打抱不平?   旖景认为,应是绿苹姑娘。   只阳泉郡王这时尚且不知是否闻讯,绿苹便已得知风声,遣了个丫鬟过来当面羞辱,似乎说明了,这姑娘耳聪目明。   这么短的一段时日,便能在王府里呼风唤雨,当然不是因为受宠。   看来,应是金相耳目了。   所以阳泉郡王只能放纵。   但绿苹姑娘这行为举止,仿佛有“假公济私”之嫌,金相交给她的任务,应当不包括阻止女宾吧。   旖景冷笑,看来,绿苹又是一个不分轻重、仗势欺人的姑娘。   这般举止,与当日才貌双绝、温柔可怜的风尘女子判若两人,颇有些文士雅好的阳泉郡王,怕是该为纳了这么个悍妇悔之不迭了。   旖景眼角一斜,见杜宇娘像是充耳不闻,只笑笑地看了一眼那丫鬟,又调开了目光。   她便也吭声不出,且看着这丫鬟接下来要如何发挥。   但可惜的是突然被人缓解了局面,却是一个两鬓斑白,腰身却还挺直的嬷嬷及时赶来。   “杜嬷嬷,绿苹姑娘说了,这等勾栏贱婢,万不可让她污了郡王声誉。”   杜嬷嬷看也没看那丫鬟一眼,径直走了进来,只冲杜宇娘微微颔首:“郡王请姑娘入内。”   旖景紧随杜宇娘身后,刚踏上转廊,尚还听见被人连续无视的某丫鬟跺脚发狠——   “你们等着,必讨不得好。”   ☆、第两百九十七章 咄咄逼人,实为试探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重重院落,虽是百花皆杀的季节,但一路庭苑景致,碧植奇石、亭台流水,布置得幽翠雅致,相得益彰。   一处拱月门,透出院落里梅花含娇,似乎正等着那场初雪降临,即将燃满枝头。   “这处是王府书房。”才进了门儿,在前领路的杜嬷嬷语气淡漠地说了一句。   自然有一层点警的意思——但凡主人邀请客人于书房相见,有将来访者看作知己好友的暗示,尊重之余,透出不同泛泛之交的亲近。在杜嬷嬷眼里,杜宇娘到底是个娼门贱籍,纵使有些才华,心思只怕也是不正,否则如何会这般冒昧,登门拜访?主子既说要见,奴婢当然不敢反对,且隐晦地暗示一句:郡王既视姑娘为友,那么还请姑娘自重,别做出那些下乘举止,冷了郡王一片诚心。   这让旖景很有些惭愧,都是出于她的请托,才逼得杜宇娘行这“自不量力”引人侧目之事,刚才受了一句明里折辱,这会子又挨了一句暗中提点。   转念又想,阳泉郡王接见杜宇娘并未有半分犹豫,并且选在了书房,看来心目当中,委实是爱惜杜宇娘的人品才华,这似乎说明,阳泉郡王文士雅客的风度也不全是装模作样,也许不致到利欲薰心,固执偏激只谋权位的地步,便大有利于今日她欲行之事。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处茶室,青阶不染微尘,窗下虬枝苍劲。   杜宇娘在阶下略微驻足,待杜嬷嬷入内通禀后,站在门前冲她微一颔首,方才垂眸拾阶而上。   旖景自然紧随其后,尽管感觉到那杜嬷嬷厉若冰凌的目光,在她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面上极为不屑地扫过,也只能“不知趣”地罔顾了。   茶室内布置十分简雅,靠北一方平膝案后,跽座着一身玉袍发束珠冠的男子。   “免礼,请坐。”   尽管有这么一句,可杜宇娘还是深深一福,微微四顾,择了正座下首东侧的一张膝案后,面西跽坐于锦垫。   旖景当然也豪不犹豫地跪坐在杜宇娘身侧,做为“婢女”,当然没有锦垫供她,直接跪在了地板上。   微抬眼睑,第一次细致地打量起这位表叔。   秀眉长目,眼角微扬,竟与虞沨很有几分神似。   有侍女呈上茶盏执壶,旖景接过,替杜宇娘斟茶。   便听阳泉郡王问道:“宇娘今日前来,不知为何?”   语音潺潺,清雅中却带一股暖意,虽觉杜宇娘来得突然,因而有些讶异,却也没有产生不愉与反感的抵触情绪。   但旖景却观察到,郡王眉间轻拢,似乎带着些淡薄的烦恼,应是有心事困扰。   这也符合当霍真一番蛊惑人心,力谏阳泉郡王图谋大位,行那翻天覆地之事的劝言后,给这位避势多年,独善其身的闲散宗亲带来的震撼与迟疑。   倘若郡王已经下定决心,这会子只怕没有逸致与红颜知己把盏闲话。   旖景又添了一层把握。   其实这时,只要杜宇娘提请“私话”,让阳泉郡王摒退左右,旖景大可表明身份,但此行已属逼不得已的“贸然”,还存着几分风险——倘若阳泉郡王谋位决心已定,难以说服,旖景这一行,就不仅仅是打草惊蛇,简直如同公然摊牌,逼得阳泉郡王与金相立即策动。   事关虞沨生死,旖景自是不敢半分大意。   至少还得观察一番阳泉郡王对“耳目”绿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倘若有了七成把握,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盏清茶,呈于杜宇娘手边,旖景暗暗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杜宇娘得了暗示,微微一笑:“久慕绿苹姑娘才名,奴家实在是想见识一番姑娘的琴艺唱音。”   一个是怡红夜莺,一个据说清唱便能使夜莺折翅,杜宇娘仰慕之余,也想领教传言是否属实,委实也合情理。   阳泉郡王倒没觉得讶异,干脆利落地让人去请绿苹前来。   却是不需要请了。   “郡王正在见客。”是杜嬷嬷冷肃地阻挠。   旖景一侧脸,便看见门外阶上,一张微抬的下颔,两个精致的鼻孔。   倒也不是绿苹有多高傲,不过因着旖景这会子是跪坐在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来人略有傲娇便成了鼻孔朝天。   “让她进来吧。”阳泉郡王微微扬声。   一袭拢了绣鞋的烟红长裙,款款地拖曳在橡木地板上,裙角银绣海棠花叶闪闪生辉,又是一管婉柔媚亮的嗓音,细细请安道好,能不能教夜莺折翅倒不确定,至少使得人腰骨顿软。   “你也坐下吧。”郡王似乎并没传说中那般宠爱骄纵,语气甚是淡然。   旖景却见海棠花叶往这边轻移,那条烟红长裙须臾便在案前,再一抬眸,得!这下当真是两个黑洞洞的鼻孔,以致于让人再不会留意来人的眉目。   旖景眼角余光,清楚地看见阳泉郡王瞬间紧蹙的眉,与极尽忍耐的怒意。   看来,绿苹姑娘非但不如传说中那般得宠,实在已经引得阳泉郡王厌恶了。   也是当然,初见时的窈窕淑女,还以为是两相倾心,不想发展到后来,才知“身世可怜”的才女不过是旁人有心图谋的工具,再兼着金相只怕还叮嘱了绿苹“监督”郡王的任务,而阳泉郡王明知如此,但为大局,也不得不隐忍,只好由得绿苹在王府跋扈,原来的爱慕怜惜早已变质,眼下只有忌惮与厌烦。   但这仅仅只是阳泉郡王的“暗意”,且还要看看他实际态度如何,假若对绿苹的无理之行并不制止,那就说明郡王已经拿定了主意,再无犹豫。   “贱婢,还不与姑娘见礼!”说话的丫鬟,正是刚才出言折辱那位。   居然敢在阳泉郡王面前如此放肆,看来此人,也是来自金相那头。   杜宇娘就算不想与绿苹一般见识,这时也不由蹙了蹙眉。   旖景心里冷笑,略微侧身,垂眸面向郡王:“婢子有言,还请郡王许可。”   阳泉郡王这时显然已经极尽不耐了,置于膝上的手悄悄紧握成拳,只慢慢看了旖景一眼,略微颔首:“你说。”   旖景起身,先冲郡王福了一福,总算是以面面相对的角度,避开了两个鼻孔,才看清绿苹的眉眼。   当然是娇美柔媚,但这时因满带不屑与刁蛮,破坏了婉转娥眉与翦水秋波应有的婉约动人,显得就有些不协调了。   旖景潦草一眼,便盯准了那个屡屡出言不敬的婢女:“绿苹姑娘只是王府歌女,为奴,而我家宇娘今日却是郡王座上之宾,论理,该绿苹姑娘对宇娘见礼。”   “你不过一个妓子之婢,也不看看这是何处,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那婢女一双厉眼,似乎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旖景脸上,刀子般地狠狠一剜。   “同为婢女,我是得了郡王许可,方才敢言,而你……”旖景轻笑:“居然敢对王府宾客口出不敬,可是失礼该罚。”   那婢女实在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贱婢,你竟然敢说绿苹姑娘是奴!”   假若换了别的场合,以旖景的闺秀身份,自是不该与奴婢说嘴,可她这时,却是杜宇娘的“侍婢”,并非大家闺秀,当然不会顾及礼教闺仪。   “当然是奴,难道一介优伶,还能成郡府之主?绿苹姑娘若有些妄念,当真是不知好歹。”这两人口口声声挖苦杜宇娘下贱,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贱籍。   “你!”婢女大怒,一扬手臂,竟然想对旖景动手。   却被她家主子拦住。   绿苹微抬下颔,目光往旖景脸上一扫。   旖景且以为她要如何呢,却见她一侧身,可怜兮兮地冲阳泉郡王半带哽咽:“郡王,这贱婢当面污辱婢妾,还请郡王作主。”   旖景:……   这就寻求外援了?   阳泉郡王的目光,早先一直盯着旖景,这时,方才回到绿苹身上:“哦?你想让我如何?”   “这两人本是勾栏贱婢,登门来访已属冒犯,更何况有污辱……”   “真是可笑,宇娘拜访,郡王请进奉茶,是名正言顺的客人,如何算作冒犯?更何况你原本就是优伶贱籍,婢子不过实言而已。”旖景这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咄咄逼人。   不用讲究闺阁风范,骂起人来委实痛快。   当然,她这番作为,并非是有意与绿苹作对,一来,是为杜宇娘出口恶气,二来嘛,也是要逼出阳泉郡王的态度。   “贱婢!我家姑娘委身风尘是不得已,原本也是清倌人,洁身自好……”婢女在旁帮腔。   “婢子并未说你家姑娘并非洁身自好,但清倌人的确也是贱籍,虽得郡王怜惜赎出烟花地,但这贱籍的身份却不能更改,郡王对你家姑娘原有恩惠,只不想原来你家姑娘这般不知轻重,竟以主子自视,反而冲撞王府宾客,当真是忘恩负义,猖狂跋扈。”旖景一边说,一边看向阳泉郡王,竟见他唇角舒展,那紧蹙的眉头已经松开,似乎好整以睱。   显然,巴不得有人给绿苹难堪。   而绿苹这番作态,明显也是不知金相本意,应当只是得了蛊惑,一心坐牢宠妾地位,才一入府,就“仗宠而娇”威胁利诱王府下人给她通风报信,掌握郡王行动,她本就是官家女,又做了多年金相棋子,原本没有伶人的自觉,且当自己依然尊贵呢。   在绿苹眼里,阳泉郡王被皇室忌惮,尽管身份尊贵,处境却不算好,她既有金相撑腰,自然是无所讳忌。   而金相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棋子,当然也是故意。   假若是个聪慧狡诈者,得了攀高的机会,必不会这么跋扈刁蛮,而应竭尽全力讨好郡王。   又怎么能做到短时之内,掌控阳泉郡王行动之目的?   绿苹的作用不是笼络郡王,而是耳目,作用也只是一时,蠢笨自大些正合金相用心。   阳泉郡王无诏不能入宫,又因处境尴尬,高门望族也不会主动与之结交,郡王素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攀结权势,除了偶尔去外头听听小曲,往常都是固步自封。   再兼着他深知金相既有谋逆之心,必然会监督他的行动,大事未成之前,郡王也只得协从于金相。   明知绿苹嚣张,也视若无睹。   更造成了绿苹自认为“宠冠王府”的错觉。   但是,杜宇娘表面不过是个妓子的身份,就算与阳泉郡王接触,金相也不会在意,故而旖景这会为了维护主子,据理力争,斥责绿苹,阳泉郡王才不会制止。   只怕就算金相本人在场,也不会替绿苹撑腰。   可这也说明了阳泉郡王的态度,他当真还在犹豫,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否则,也不会冷眼旁观,任由旖景一口一个贱籍打击金相耳目。   他是主人,只消一句息事宁人的话,便能终止这场争执,保全绿苹颜面。   显然,阳泉郡王对绿苹厌恶已深,那他对绿苹身后的金相,态度也就不言而喻——厌恶与忌惮,并非全心信任,就算对帝位有几分动心,但依然存在下意识地排斥。   理清这点,旖景心里的沉重,又才松了几分。   此事大有可图。   缓缓退后几步,又才跪坐在杜宇娘身边,冲她微微一笑。   杜宇娘会意,这才息事宁人:“郡王,我这婢子心直口快,请郡王念在她一片护主之心,宽恕则个。”   “郡王……”绿苹姑娘满怀不甘。   “宇娘客气了,你那婢女所言不无道理,是我束下无方,唐突了客人。”   此言一出,绿苹姑娘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一腔酸怒,居然又说出一句让旖景大感奇妙的话来——   ☆、第两百九十八章 细察人心,温言劝服   “难道郡王眼中,婢妾还不如一个娼妓?倘若真是如此,婢妾也无颜留在王府,郡王但有一丝怜惜,还请将那贱婢治罪,施以杖责!”   旖景:!!!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绿苹的狂妄自大,这姑娘且将阳泉郡王无可奈何的纵容当成宠爱,竟然大有不罚她挨板子就一拍两散的决心,是逼得阳泉郡王抉择,而眼下,阳泉郡王当然还不会“绝情”到将绿苹驱逐出府的地步,他若当真如此,便是与金相撕破面皮,虽说旖景目的也是在此,不过重在一个“暗”字,还不能现于明面。   旖景当然不想挨板子,连忙又扯了扯杜宇娘的衣袖。   “郡王。”杜宇娘媚媚地喊了一声,又是轻轻一叹:“奴家自知卑贱,不该冒昧来访,可委实是听闻绿苹姑娘琴艺超绝,才存请教之心,不想却教郡王为难了。”   阳泉郡王轻卷唇角,举盏,品了一口清茗,这才安慰绿苹:“别只顾着使小性,失礼人前,我素喜宇娘一手琵琶弹唱,今日若由你二人一较琴艺,也是耳福。”   果然是来争宠的!   绿苹紧咬银牙,又将下颔轻轻一抬,楚楚可怜的神色一收,目光顺着鼻梁不屑地盯着杜宇娘:“凭你也配?”却冲阳泉郡王福了福身:“郡王,婢妾本是清倌人,多年来洁身自爱,素恶娼馆勾栏以出卖色相为生的贱妓,今日怕是不能领命,还请郡王宽恕。”   刚才被旖景一番咄咄逼人堵得失语的婢女,这会子又缓过劲来,冷哼一声:“什么怡红夜莺,不过就是靠色相为生的贱妓,我家姑娘可是官宦女儿出身,凭你也配。”   这话的确让人不耻。   旖景对妓子伶人并无偏见,假若不是逼不得已,有谁愿意委身风尘?真是“洁身自爱”的女子,只怕拼着一死,也不愿陷身沆瀣,毁了清白。清倌人又如何?身后无靠,难道还真能做到卖艺不卖身?更何况绿苹只是金相手里棋子,沆瀣事只怕做得不少,那洁身之爱的标榜简直引人发笑。   便是“惊呼”一声,扯了扯杜宇娘的衣袖:“姑娘,原来那些传言竟是真的,这绿苹果然是罪人之女?听说她父亲犯的可是枉法欺民之罪,当年人头落地,百姓们尽都拍手称快,只不知这靠着剥夺民财养尊处优的人,称得上什么洁身自爱?”   杜宇娘暗叹,绿苹今日可算自取其辱了。   阳泉郡王浅咳一声:“宇娘,这下该如何是好,绿苹她既然不愿,我也不好勉强。”   这话,似乎才是息事宁人。   只绿苹姑娘却没有觉出阳泉郡王的岔开话题的用意,反而认为是自己占了上风,冲杜宇娘主仆冷冷一哼。   杜宇娘轻轻一叹:“如此,只好作罢,只奴家才学了一首琵琶新曲,今日既然登门,领了郡王好茶招待,愿以此为谢礼……不过嘛,绿苹姑娘既然瞧不起奴家,奴家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在她面前献丑。”   不要脸的狐媚子,竟然是要与郡王私会!   绿苹大急,可还不待她说话,阳泉郡王已经出口:“绿苹,你下去吧。”   “郡王!”   “下去!”阳泉郡王毅然决然。   不得不说,他对杜宇娘很有几分了解,知道她虽在勾栏沆瀣之地,却不比得那些倚栏卖笑的庸脂俗粉,原本相信是听说绿苹才名,特来请教的话,可经过刚才那一段,阳泉郡王也咂摸出杜宇娘的不同以往来,心里泛了孤疑。   自然是要先打发了金相耳目,才好询问。   横竖今日之事,就算传到金相耳中,不过也是“争风吃醋”的闹剧而已,对筹谋之事没有半分影响,也不用担心金相会起疑。   绿苹纵使不甘让杜宇娘“争宠”可被阳泉郡王一喝,这些日子以来日胜一日的跋扈刁蛮也往下一塌,意识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不敢再逞强,只盘算着如何把话添油加醋地传去相府,让金相意识到杜宇娘对她地位大有威胁,借金相之手,除了这个贱婢。   她哪里能想到,金相眼中,连阳泉郡王都是个将死之人,怎么会当真在意一枚棋子的荣宠?   旖景目送绿苹不甘而去的背影,暗自好笑——狂妄到这般境地,金相择棋,的确高明。   如同绿苹般愚昧,是万万不能洞悉金相的盘算,到死都不知被人利用。   也就是这愚勇跋扈之人,才会听凭金相蛊惑欺哄,按其所授行事,对阳泉郡王紧盯不放,生怕有人夺了她的宠妾地位。   “宇娘,你今日前来,到底为何!”待绿苹行远,阳泉郡王才冷肃了语气,没了对待知己的态度。   “不瞒郡王,是因一片思慕之心。”杜宇娘又是媚媚一笑。   不待阳泉郡王惊讶浮面,起身接近,贴近他的耳边轻语。   看在茶室里嬷嬷、侍女眼里,无疑是轻佻媚俗的举动,侍女尴尬垂眸,杜嬷嬷大是不愤。   起初,眼见杜宇娘让绿苹吃了苦头,老嬷嬷心里还有几分痛快,可眼下这情形——杜宇娘与那伶人又有什么区别,这个甚至是出身娼门,比绿苹更为不堪!   但让杜嬷嬷无奈的是,阳泉郡王却吩咐她们退下,守在院子外头,不得让人进入一步!   待仆妇尽数退下,杜宇娘却也收敛了举止,只敛祍一礼,立在茶室外头“把风”。   阳泉郡王这才孤疑地看向旖景,目光稍显凌厉,似乎是想从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容上找出几分熟悉的痕迹,半响,方才放弃了努力,很是怀疑刚才杜宇娘贴面而语的话:“你当真是卫国公府五娘?圣上前日才恩册的广平郡主?”   旖景这才揉了揉已经跪得发酸的膝盖,起身正式一礼,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却是前日才得的,代表她郡主身份的册宝。   无庸置疑了。   “郡王,此番冒昧求见,实在逼不得已。”旖景自己动手,将锦垫挪去正座前。   既是商谈机密事宜,那隔得数尺的距离自是不合适。   阳泉郡王确定了旖景的身份,心头孤疑却不减反增,当见旖景大大方方地跽坐好,这才轻轻一笑:“既是五娘,何必客套,缘何装神弄鬼,扮作宇娘婢女?”   “表叔当知缘由。”旖景却是一笑,听阳泉郡王改了称呼,当然也随之改口,意在拉近距离:“侄女这般周折,实在是因为金相之故,假若堂堂正正拜访,更会让表叔为难。”   阳泉郡王显然大吃一惊。   旖景轻叹:“看来,金相当真已经迫不及待了。”   “五娘此话何意……”   “侄女本是闺阁弱质,原不应当言及政事,无奈家中长辈出于防范金相之心,不便在这时与表叔接触,才交待了侄女掩人耳目一行。”旖景说道:“金相应当有那一番说辞,称先帝当年继位并非高祖遗命,眼下帝位原本应属表叔……”   当见阳泉郡王神色大变,旖景又再颔首:“金相应当还有一番说服之辞,称已经联合湖南袁起,并扣留楚王世子为质,十成把握能逼楚王投诚……或者金相还说,有办法收服家父,助表叔登位,我猜,应当还是那扣人为质威胁的把戏吧?”   阳泉郡王这时已是满面煞白,唯有一双眼睛乌墨,紧紧盯牢旖景。   “表叔,您可不能犯了糊涂,行这必死无疑之祸事。”旖景手扶于案,显出几分迫切。   叔姪俩四目相对,茶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室外风声刮打柯枝,一片凌乱,便显得越发震耳。   足有一刻,阳泉郡王才接受了事已外漏的现实,眉梢轻轻挑起,眼睛里更有暗涌入潮:“那么,大长公主与卫国公是操心我之安危?当年真相……”   就怕在当年真相上纠缠不清!   旖景自然认为那些所谓“证据”不过是金相作伪,但以阳泉郡王的立场,当然下意识便会相信,就算旖景巧舌如簧,只怕也难以说服。   高祖驾崩未及立储是事实,而贤妃虽是空口捏造高祖曾有“遗诏”手中并无实据,可六皇子当年颇受高祖宠爱也是事实,后,贤妃又阴谋联合不少文臣,支持“遗诏”一说,被严后血腥〖镇〗压尽数灭口也是事实!   严后之行,当然是为了保证先帝克承大统的合法性,遏制质疑之言,但且不过,如何能说服阳泉郡王相信那“遗诏”是子虚乌有?   “表叔当真对金相信之不疑?”旖景只好避开陈年旧事,且说眼下:“假若金相当真知道所谓真相,何故隐瞒多年?待得自身难保时,才对表叔坦言,说服表叔夺回帝位,以正高祖之愿!还是说,金相告诉表叔,他是最近才知实情?因为姚会那个纨绔子?所以,姚会之死在金相口中,便成了圣上灭。?”   阳泉郡王挑眉:“依五娘看来,这些都是金相捏造?”   “假若圣上已有察觉,连姚会都灭了。,又怎么会放过金相,还有表叔?”旖景摇了摇头:“表叔明智,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即使金榕中因怀私心,才捏构伪诣,但当年事实原本如何,眼下有谁能说清?”阳泉郡王鼻翼微翕:“先帝若无先楚王与贵祖父相助,如何能名正言顺登上帝位!而家父却……当年不过十一岁的孩童,便被囚禁高墙,幽固终身,他有何罪?一生受尽苦楚,半分不得〖自〗由,最终还是没有保住性命,被先帝赐死!”   旖景轻咬唇角。   她能理解阳泉郡王的不甘与怨愤,非但其父,便是他本人,得见天日也不过是七年之前,十余年的囚徒生活,又亲眼目睹相依为命的父母被赐死,尽管迫于实势,不得不忍辱偷生,甘于一个闲散宗室,碌碌无为,突闻金相“揭露”真相,眼见有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希望,委实难以心平气和。   “正如表叔所言,当年真相已无人知。”旖景轻叹:“但说眼下,金相委实居心叵测。”   见阳泉郡王闭目,似乎竭力平息胸中波澜,旖景微微一顿。   七年以来,阳泉郡王乐得游手好闲,不问政事,一半是因为形势所逼,另有一半,或者是因为心性使然——多年高墙囚禁,纵使让他郁闷满怀,却也磨砺平坦了个性棱角,但得〖自〗由,只望一生平凡,原本无欲无求。   所以,即使金相诸多挑拨,他也没有因为固执偏激而生破釜沉舟之心,否则,也不会仅因一个小辈的寥寥数语,就坦言确有“谋逆”之意。   旖景当然不能逼迫太急,当见郡王面上因为旧事的不甘与戾气平淡下来,又再睁开眼睑之时,这才说道:“金相老谋深算,因洞悉圣上欲将他治罪,才行孤注一掷之事,表叔当也明白,他如何甘心奉表叔为主,不过是利用而已。”   借着阳泉郡王的名号起事,说服袁起,可金相心目当中的君主人选,只怕另有其人。   “遗诏一事只要漏出半点风声,表叔危矣。”旖景简而言之。   金相的盘算,只怕也是如此,当他准备妥当,虞沨身抵湘州,落入袁起之手,便会散布谣言,逼迫圣上斩草除根,阳泉郡王若是身亡,袁起更会相信当年“遗诏”一事,就算为了替阳泉郡王与威国公报仇,也会把那“谋逆”之路一行到底。   阳泉郡王显然已经平静:“五娘好意,叔父心领,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也晓得金相大概在打什么算盘,可我也有为难之处。”   旖景连忙颔首:“表叔是担心就算坦承此事,圣上也会为了以防万一,于表叔不利。”   “身在帝位者,绝不能心慈手软,金相既决意以我之名起势,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成了威胁。”   ☆、第两百九十九章 人已谋事,未知天意   “表叔,家父既然遣姪女前来劝言,正是明白您正处于进退两难之险境,此事家父虽有洞悉,却暂时没有禀呈天听。”旖景将嗓音压得低沉,一双勾勒得媚色夺人的眼角,烟紫妆脂浓郁。   阳泉郡王被面前少女神秘而兴奋的神情带动,浅透灰败的眸色迸出一丝明亮,但又像飞速坠落的流星一般,极快地没入黯沉,唇角虽卷,更是浓郁的苦涩:“五娘也说只是暂时。”   卫国公既然已经洞察金相之谋,无疑会防范周全,金相欲擒大长公主等家眷要胁卫国公投诚之计再无成算,卫国公当然也不会主动“投诚”,眼下尚未禀报天子,不过是因金相尚无行动,手中没有谋逆的实据罢了。   谋逆事大,可不能轻易涉及。   但金相作动只是迟早,这事已经无可转寰。   阳泉郡王长叹一声:“五娘有所不知,当日霍真将那‘遗诏’展现面前,又称已经联合袁起,只要我一封加鉴密函抵湘,便是东风之助……”   当时阳泉郡王突见“遗诏”,思及父亲所受冤屈,情绪未免激愤,再兼着金相既已策动,他就算坐壁上观也难逃大逆之罪,在“替父报仇”与“身陷绝境”的双重压力与鼓动下,不及细思,便做出了“绝地反击”的冲动之举,亲书一封密函,又加盖了他的郡王印鉴,交金相传抵湘州,以证实“遗诏”的真实行,打消袁起顾虑。   冷静下来之后,阳泉郡王也意识到这一“罪证确凿”当真让他陷入九死一生之境,以金榕中之狡诈阴狠,万无放着康王这个外甥不顾,奉他一个外人为主的可能,却也是无可奈何,唯有满腹忧虑,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于袁起能保他平安。   只这时他直言相告之后,却见旖景并无惊慌神色,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重重颔首,不由又是一怔。   委实,这一点又被虞沨所料中的——金相为了打消袁起顾虑,仅凭一人之言加上姚会莫名身亡还不够份量,必须要阳泉郡王出面,才能让袁起死心踏地,阳泉郡王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离京,也只能以密函说服。   “无妨,袁起之所以答应金相起事,看的就是威国公当年旧情,必不会使表叔陷入险境,只要表叔依计行事……”旖景低声飞速而语:“如此,这场迫在眉睫之兵乱便能消弥无形,表叔非但没有谋逆之行,更有平乱之功,那封密函只消袁起一毁,哪里还有什么罪证。”   这一回,阳泉郡王的沮丧之情彻底扫尽,置于茶案的一拳稍稍握紧,骨节分明。   却忽然眸中一沉,似笑非笑地看向旖景:“卫国公难道不担心我一离锦阳险境,赴湘之后会有二心?假若我有湖南卫军护持,无性命之忧,大可借着‘遗诏’起事。”   这的确是个关键变数,关系到虞沨生死安危的风险所在,也是他纵有全盘计划,却只有五成把握的原因。   旖景微一蹙眉。   阳泉郡王语音稍冷:“或者是卫国公的盘算,借着我‘循逃’途中之际,将我斩草除根。”   若是不能打消阳泉郡王的饶幸与疑心,这一计非但不能保证虞沨平安,甚至会弄巧成拙,反而致使谣言四起、兵祸内乱、威胁君权,便是卫国公府与楚王府,也极有可能会被卷到万劫不复之地。   旖景深深吸了口气,神情严肃:“表叔,倘若家父真有此心,何需如此大废周章?便是眼下手中并无实据,金相势大,圣上不能以捕风捉影将其治罪,可表叔处境本就艰难,圣上为防万一,只怕也会对您未雨筹谋。”   形势很明白,一旦天子得知金相有利用阳泉郡王之名,质疑帝位合法性的可能,就算因无实据,又忌惮金相身后之势,暂时动不得那头,但也会拿阳泉郡王开刀,使奸党先失一面起事“旗帜”,陷于被动。   卫国公只消轻轻一句话,虽说不能弥消兵祸,便能使阳泉郡王陷于死地,又能保全自身,——就算金相起事,圣上还得依赖卫国公拱卫京师,而凭着湖南一省卫军与直隶的散兵闲勇,万不可能颠覆皇位,卫国公有平乱之功,家族必会更显尊荣。   不过兵乱一起,必殃及百姓苍生,以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但假若卫国公府只为家族私利,万不会以百姓苍生为念,竭力弥消兵祸,担着说服天子将大任交予阳泉郡王,“放虎归山”的风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卫国公府对阳泉郡王都没有恶意。   旖景再从袖子里取出一信——正是虞沨的家书,为了今日说服阳泉郡王,卫国公向楚王求得。   “实不相瞒,洞悉此次阴谋者并非家父,而是楚王世子。”   阳泉郡王再是一怔,虽伸手接过信函,并不急着看,眼角斜展,深怀疑惑:“世子既已洞悉,那么,难道抗旨不遵,未有前往湘州?”   倘若真是如此,金相所有谋算便将落空,这回起事连一成胜算皆无,不过是濒死挣扎而已。   旖景只觉眼角涩痛,垂眸掩了忽生的泪意:“为了避免无辜百姓,与湖南、直隶十万卫军卷入金相因一己之私行大逆不道之祸,世子虽已察觉阴谋,却依然身卦险境,竭尽所能使兵祸消于无形,他早有赴死之念。”   阳泉郡王半信半疑,展开信函看来,神情却越渐沉肃。   “表叔见信即知,无论您决意如何,楚王都不可能为世子安危,受金相挟制,行此大逆之事,表叔倘若执迷不悟,无非是连累了湖南都司卫军与数地百姓受战乱之祸,最终也只能是兵败身死,背着大逆不道之罪名,受后人口诛笔伐,身败名裂而已。”   当楚王与卫国公不受威胁挟制,金相之乱纵使不可避免,但结局已经成了注定。   阳泉郡王看完密函,也是长叹:“一切竟早已被远扬洞悉。”又细细再看一回信中,虞沨那番推测——关于金相为自己安排的“结局”,阳泉郡王眸光一黯:“我似乎已经没有选择,只有依计行事,才有一线生机。”   在旖景迫切与坚定的注视下,阳泉郡王沉吟片刻,终是有了决断:“好,只要圣上还信任我,发誓决不辱命。”   旖景只觉心头巨石一放,缓了几分悬挂,但却不能轻松一分,更添切实沉重。   她能做的,也仅只于此了,而阳泉郡王是否能如承诺那般“矢志不移”,并且是否能平安抵达湘州,委实是她难以掌控的变数。   也只好暂且相信,眼下这番利害攸关的分析,能使阳泉郡王再无迟疑犹豫。   ——   杜宇娘离开的时候,得阳泉郡王亲自送出角门,据说情态十分亲密。   落在郡王府诸人眼里,不由为那绿苹姑娘唏嘘——原本以为她才是“真爱”,但眼下看来,阳泉郡王心目当中,未必只她独重。   自然无人察觉,其中别有洞天,这一场“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竟干系到那场暗中酝酿的恶浪风波,从迫在眉睫,到消于无形。   只杜宇娘隔着车窗与阳泉郡王依依惜别之后,当车轮轧轧,离了这玉堂金厥,忽闻旖景轻叹:“真恨不得在此长住一时。”   杜宇娘大感疑惑。   自是不能体会旖景巴不得利用这短暂的“风平浪静”,寸步不离表叔身边,极尽说服警言的迫切心情。   旖景以为,今日一行虽不能保证阳泉郡王彻底“心说诚服”,但是起码,得知郡王对金相深怀戒备,既有一线希望,能保安好,起码不会再受金相挑拨威逼,行那必死无疑之事。   也算是,达到了起初策定目的。   那么接下来,就看卫国公与楚王能否说服天子了。   随着并州疫情平息,原本应由虞沨押解归京的施德等一应涉案罪臣,这时已被三皇子押回锦阳,困于诏狱,却因着皇子遇刺一案,天子暂且无睱亲审。   但关于弹劾金榕中为主谋指使的奏章,早已堆积天子龙案。   当然,也有弹劾秦怀愚居心叵测,借题发挥者,甚至有人直斥并州一案,实属秦怀愚一手操纵之阴谋,目的便是为了陷构金相——这一群人,自然是与金榕中祸福相依的党羽,既有朝臣,又有地方勋贵。   两相之争,已到你死我活之境。   关于金相之罪名已经累积上了二十桩,相比之下,秦相背上也有一叠黑锅。   每日朝会殿议,争论更是越发激烈。   秦相自己怕是也已计算不清,是第几回求见乾明宫,声泪俱下地恳请圣上明察,将金榕中问罪诏狱。   而这一日,天子总算是有了疑似意动的态度。   “爱卿,朕知道无论并州一案还是皇子遇刺,都与金相大有干连,可却缺乏实据……诸位臣子弹劾,大都是推断妄测之辞,无一实据指证,这时问罪金相,怕是不能使群臣俱服。”   这是暗示——你们与其空口猜测、义愤填膺,莫如用证据说话。   秦相自然明白,圣上针对的是皇子遇刺一案。   遂心领神会,开始往“查找”落网之鱼为证的方向发挥。   天子见秦相知情达意,也是龙心大慰。   当然,他心知肚明,三皇子遇刺一案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金榕中纵使嫌疑最大,但真凶究竟是谁,尚且不能确定,唯有肯定,应与秦怀愚无干,否则,他也不会做这出头鸟,无凭无据之下,便将罪名往金榕中身上钉。   假若真是秦怀愚一手策划,早有蛛丝马迹指向金榕中,而他自己,决不会一早出面,妄断推测,非得等到天子意会,才去寻那“罪证确凿”。   只天子这时自然也没想到,这一盘扑朔迷离的棋局,却是四皇子一手布下。   四皇子的计划的确万无一失,他才不会自曝人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抛出罪证,指向金相。   便是坐等这一潭浊水越发浑黑,一旦天子示意,要用证据说话,自然有人心领神会地四处搜罗所谓“确凿”——只要天子已有“先见之明”,又怎么会追究那证据是否如实?   四皇子更加不会露出半分马脚,清白无辜得很。   而天子未必不会怀疑三皇子遇刺一事关系储位,但这事涉及诸位皇子,当然得慎之又慎,万不会大肆查证,表面上也只能让金相先坐实这个罪名。   就算暗察,能将幕后真凶揪出,但手心手背都是血肉,天子又怎么会舍一保一?警告也好,惩戒也罢,也只是暗中进行而已,毕竟祸起萧墙,实在有碍天家尊严。   所以,四皇子以为,“刺杀皇子”的真凶只能是金相。   他半点没有忧惧,只是不甘,让三皇子饶幸得生罢了。   四皇子所料果然中的。   但却突生变故。   天子才刚“意会”了秦相,暗示已有决意,打算将金榕中置于死地。   于是这日,方才准备亲审施德一干人犯。   不料还未成行,便有卫国公与楚王两人求见。   而当日午后,天子突然诏见阳泉郡王!   ☆、第三百章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此话当真?”   因身负重伤,养病家中的金榕中听其现任中书左丞的嫡长子声称,阳泉郡王竟然被诏入宫后,一个翻身坐起,扯得老腰上伤口险些崩裂“嘶”的一声凉气,满面狰狞之色。   半响,才问出那一句话,当得儿子再次确认,神情顿时沉晦。   难道,圣上竟然从姚会之死察觉出了风声?   眼下也不知虞沨是否抵湘,虽有天子圣谕,虞沨不敢不丛,但未得袁起书函确认,金榕中始终不能安心。   虞沨,可是他手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但假若圣上已经起疑……   不得不提前策动!   “快叫霍真!”金榕中一把搡开欲上前掺扶他的儿子,忍着伤痛坐起,披上一件大氅。   却忽闻阳泉郡王驾临!   在这关头,阳泉郡王竟然堂而皇之登门?金榕中越发忐忑孤疑。   当见阳泉郡王满面焦灼,金榕中更添惊惧,一手扶腰,额上已经凝聚了豆大汗粒。   “相公,我这才知,圣上于郡王府安插有耳目,霍先生数回登门,已引圣上起疑,今日诏我入宫,竟是询问绿苹之事。”尽管外头这会子北风渐厉,但阳泉郡王也是满头热汗,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闻讯而来的霍真不由腹诽——阳泉郡王也太天真了些,他这样的身份,圣上怎能没有耳目暗中盯防,便是自己早有所料,才大废周章地找了个绿苹为借口,圣上便是有所疑惑,也远远不到猜到全盘计划,何致惊慌失措?   金相忙问:“圣上究竟何意?”   阳泉郡王抹了一把汗:“我好不容易遮掩过去……但圣上依然还有疑心。”   霍真甚是不耐:“这是自然,但郡王既知圣上起疑,何故还来相府?”   “正是奉了圣命。”阳泉郡王说道:“相公,因着三殿下遇刺一案,圣上怕是已经捺不住了。”   “秦怀愚那小人!”金相大怒:“是他陷构老夫!”   “圣上让我今日前来,特地嘱咐了询问相公伤势可有好转,应是试探之意。”阳泉郡王眉目间尽是忧虑:“怕是再拖延不得多久。”   “如此,也只好提前策动!”金榕中果断决定,一阵咬牙:“等不及湘州信来了,郡王安心,老夫已早有安排,只要你抵达临漳,便可安然无虞。”   金榕中胞弟曾领临漳卫部,虽在十年前便已病故,但嫡长子袭了父职,眼下还掌着临漳卫,兼着周边州府,不乏金榕中一手提拔之卫部军官,也是这回行动,除袁起一脉的次要兵力,虽不能与直隶大部守军、京卫对抗,但短时之内保得金相等安全,还是大有余地。   金榕中正是有这一手万余后备力量,才不惧天子会不顾众议,对他突然下手。   他尚且有两个嫡子,任着外郡州官,天子想斩草除根,也不是那般容易。   阳泉郡王却甚是忧虑:“只我这么一走,便将金相置于险境了。”   霍真暗暗翻了个白眼,但语气却甚是沉肃:“眼下虽虞沨已快入瓮,但卫国公这头还得抓紧,再有诸多事宜还得安排妥当,即使情势所逼,却也心急不得,以在下陋见,圣上虽有所疑,却也还忌惮着相公身后之势,必不会轻举妄动,但以防万一,相公还得早离都城,并有郡王,也不能在京都久留。”   金榕中重重颔首:“郡王明日复命,可称老夫已无大礙,暂时打消圣上防心,余事郡王不需多虑,有老夫一手安排,必然可保万全。”   得了金榕中这一句话,阳泉郡王似乎才有了底气,也不久留,遂告辞而去。   却当跨上青骢金鞍,眼角渐有冷意——   果如虞沨所料,金榕中会以安全为由,助他“撤离”京都,背实了这谋逆不轨的罪名!   而他一旦听信,落入临漳金相势力手中,便是置身刀俎之下,生死哪里还由自己作主?   且不说金榕中这边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划,但说秦相,当得天子“示意”也是雷厉风行,不过数日,便捕获了一名“漏网之鱼”一番“严刑逼供”套得金榕中指使死士刺杀皇子之口供,当即将证辞呈上,力谏圣上决断,将金榕中入狱治罪。   乾明宫正殿这日群臣争执之声,那叫一个震耳欲聋。   秦相党羽当然咬定“罪证确凿”而金相党羽自然质疑“诬陷谤构”。   左丞金明决叩首呈情,咬定父亲金榕中清白无辜,以致指天为誓,痛哭流涕,历数金家三代功勋,感人肺腑处,甚是惊天泣地,引得一众“忠臣良将”执笏长跪,呼吁圣上明断的嗓音险些冲翻正殿藻井。   “早闻金相眼下伤势已无大礙,如此,着他立即前来与罪人当众对质。”天子掷地一句,顿时止了哭嚎怒骂、针锋相对。   秦相党羽自然心花怒放,以为圣上已有决断,这回金榕中必是有来无回。   而金相党羽也是早有预料,当下暗暗捏拳,准备“决一死战”。   金榕中来得甚是“踉跄”短短一月间,瘦了不止一圈,连那身圆领大红官袍挂在身上,也有了几分“飘逸空荡”的意思。   当众对质很有意思。   因秦相并不知三皇子遇刺的细节,甚至连个确实地点都弄不准确,四皇子又早有袖手旁观的计划,自是不会自曝知情,给秦相任何指点。   之所以秦相敢不明就理就拎出个“活证”来,无非是以为与圣上早就“心照不宣”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哪会深究,他的以为原本也不错,但是天子眼下,心意却早已改变。   故而,注定闹剧了。   金榕中当然叩首喊冤,态度十分真诚——他是当真没有谋害三皇子,当然不惧诬言谤构,连声控诉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又称刺客既为死士,万无轻易招供之理,必是受人串通,血口喷人。   天子待金榕中发挥一番,便问刺客,当日是在何处行刺杀一事,又有几个同谋,现在何处?   秦相如遭雷霹。   当事人三皇子烟眉一挑,神情便带几分微妙——圣上这是,竟欲为金相平冤?眼下情形越发难懂了。   可怜的刺客当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金榕中大喜过望,心说秦怀愚这头猪,找个人证也这么漏洞百出,居然是个一无所知的废物!毕竟事涉皇子,圣上怎么会掉以轻心?秦怀愚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登即,士气大涨,更是捂着腰厉斥有人诬陷!   天子神色十分沉肃,微咪眼睑,目如冷电。   那“刺客”本就是个死士,一看情形不好,立即触柱而亡。   满堂皆惊。   圣上却轻描淡写而过,指着秦相说道:“爱卿是受人蒙蔽了,此人显然是受人指使。”   金榕中哪里肯服,立即反污秦相才是真凶。   圣上却有明断:“倘若当真如是,何故这证人不知事发底细?以朕看来,秦相是被人利用罢了,就算他要污陷爱卿,也不会行此浅薄陋计。”   秦相泪流满面:陛下圣明……微臣可不是“被人利用”只不过……陛下这又是何用意?   被天子“玩弄”了一把的秦相正且满腹孤疑,一旁党羽却已如梦初醒,见此计不通,立即又调转矛头,拿并州一案说事。   金相自然又是一番老把戏,一番“举荐不当”、“失察”等主动认罪,只一口咬定不知施德之行,心里冷笑:仅凭施德一人之言,万万不能作准,霍起是个信得过的,必不会将他攀咬出来,而圣上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牵连进常信伯等一干人证,主审虞沨又不在场,在场中人之言,不过是妄加推测,倘若换了个势单力薄者,必然会被众口铄金,可他金榕中,却不是软杮子,可任由拿捏。   一个凶狠的眼风。   跟着又是一串党羽跪地,上演一番赌咒发誓,无非是说金家如何忠烈,历数旧日功劳,力保金相不会与施德同流合污,再者圣上既然尚无论断,负责此案的楚王世子又暂未返京,如何能草率将金相定罪?   金榕中老泪纵横,一声猛喝:“住。!施德是微臣一手提拔,他行此不法之事,微臣难辞其咎。”遂递一本,自请罪责,称再无颜任丞相一职,恳请圣上另择贤明,竟是要辞官待罪。   分明盘算着自卸乌纱一了百了,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相党羽正待反驳。   天子却已经拒绝:“爱卿何必如此,并州一案尚无定论,朕欲待世子从湘州返京,再亲审此案,真相到时便知,倘若爱卿本为无辜,虽有举荐失当之罪,念在金氏一族赫赫功劳,也当从轻而论。”   这话,当然不会让金榕中领情,并州一案,怎么会轻易揭过?常信伯等人定已将他攀咬出来!只不过虞沨未归,天子尚不能把控湖南局势,不欲冒险罢了,眼下,圣上定是盘算着依靠虞沨,彻底瓦解他金家在湖南之势,才好根除。   哼,这欲擒故纵、虚伪怀柔之计,天子当真运用自如。   金榕中心下冷笑,却是满面沉痛,再次声称难辞其咎,又说自己伤势虽好,到底年迈不支,再也难以担负大任,竟是铁了心的要告老。   当然,他也明白,天子不会应允,许他全身而退。   又有党羽力劝金相不能置君国不顾,圣上定不会受人蒙蔽云云。   金相哀叹:“老臣深信圣上定能明审并州一案,但实在力不能支,眼下只望告老还乡。”   圣上逼于无奈,只好先允了金相“长假”让他在家休养病体。   既然如此,金相就算离京去别苑“休养”天子明面上也不能阻止。   这就是今日这番“唱念俱佳”的最终目的。   金相如释重负。   而在场朝臣,哪里知道金相已有谋逆之心,尚且以为金相是以退为进,争取天恩体恤。   金相当然也不曾料想,于天子来说,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数日之后,金相携家带眷低调离京“休养生息”“乐享长假”去了。   当然,几个在朝为官的儿子还是暂时留在锦阳,以掩人耳目。   朝廷风云变幻,时局晦暗难审。   锦阳京的这个初冬,笼罩在十分微妙的气氛当中。   旖景却终于迎来了她的及笄礼,这一日,有初雪突降。   而远在湘州,却同样有飞雪如絮,飘洒弥漫。   城门之外,虞沨行下马车,遥望当先一骑远远而来,朱衣银冠,肩上系着石青披氅,迎风飒飒。   未披铁甲,已有扑面而来的威势凛人,当是湖南都司袁起亲迎。   虞沨轻卷唇角,摊开手掌接下几片飘白。   下雪了呀……   ☆、第三百零一章 解剑待缚,听之任之   来者当然不是袁起一人,他那一骑之后,远远跟着百余亲卫,软甲铁腰,长剑悬身,随着袁起下马相迎,步伐铿锵往虞沨逼近。   羽林卫副将徐演登即感觉到非比寻常的紧张气氛,上前一步,沉声而言:“世子,情形果然不对,缘何不见州官,而是守将带兵相迎?”   “稍安勿躁,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与湘州守军冲突。”虞沨拢了拢肩上披风,垂手之际,握了一把徐演的手腕:“徐副将切记。”   临近湘州,虞沨已对徐演交待了疫情为“子虚乌有”,该叮嘱的话也早已交待,不过徐演仍是迟疑,这时更显沉声:“袁起当真有大逆之心!世子,属下身负圣命,拼死当护您安全,还请世子改变心意。”   “羽林卫不过数百,如何抵抗湖南数万卫军?徐副将应当明白,逼反袁起必致兵祸暴发,当以大局为重。”虞沨看向徐演:“尔等为天子亲卫,袁起不到万不得已,应不致兵戈相见,至于我的安全,眼下却还无礙。”   寥寥数语后,袁起已经近在眼前。   徐演只好暂退一步,扶在长剑上的手掌,指节青突,眉目间当然是冰霜密布。   虞沨看向袁起。   ——飞雪银絮,略湿锦披,只轩腰直脊的风彩并不因此略减半分,双鬓薄染苍白,眼角浅刻岁痕,仍是眉目毅然。   袁起同样也在打量虞沨。   ——虽为文弱,但风骨清傲,这时笑意浅露,眼中更是风平浪静,但那沉沉直视的目光,却隐藏锋芒,似乎能透彻人心。   一股敬畏莫名滋生,袁起单膝跪地抱拳:“属下袁起,参见世子。”   他原是先楚王旧部,以跪礼相见也不为过。   虞沨双手相扶:“都司请起。”   果如所料,袁起心中还存着往日情义,那么这段“人质”时光,应当不会受苦难挨,而自己一番劝言,至少能让袁起再添迟疑。   不过眼下,既然已是“拥兵相迎”,当然不会有太多虚伪客套之辞,袁起站直了身后,扫向世子身后羽林卫的目光,已透警示。   徐演自是怒目回应,身后几个领卫同样满面森冷。   别看袁起只带了百余亲卫,这些人应当都是精挑细选,足能以一敌十的悍将,更何况不远处城门之内,还有蓄势待发的守军。   虞沨甘心入局,自然不怀饶幸。   “都司亲迎,想来已经安排好我的去处。”仍是浅露笑意,虞沨眼角微斜,并不带讽刺,自然也没有半分畏惧慌乱:“只不知都司欲将这数百天子亲卫如何?”   这话,让袁起大吃一惊。   世子似乎,当真洞悉了他的谋算?一时竟然窒语,反倒成了惊疑不定的一方。   “押运黄花蒿的数十亲卫眼下可还无礙?”虞沨又问。   袁起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这才脱口而出:“世子早知他们被扣?”   “我知道的,还不仅于此。”虞沨却逼近一步,见袁起身后亲兵手摁剑柄如临大敌,不由又是轻笑:“袁都司谎报疫情,扣留天子亲卫,所图必然不轨,我明知其中有诈,依然前往,便是顾念都司曾为家祖父旧部,不忍见你行这杀身灭族的祸事,还请三思,莫要执迷不悟。”   袁起眉心急搐,心绪更是复杂。   他虽有决意,但对世子仍是心怀不忍,不过安慰自己:楚王必不会视世子安危不顾,当他妥协,世子必然无虞,而自己也能报威国公救命之恩,等大事谋定,再负荆请罪,即使楚王怪罪,大不了以命抵罪,也是恩义两全。   却不想才与世子谋面,竟知他早已洞悉险情,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怎不让人惭愧。   可事已至此,又怎么能半途而废。   “圣上为保我安全,不惜调拨羽林卫护侍,因我之故,累他们身陷险境,故而,我也只好与之同生共死。”虞沨笑容顿敛,退后一步。   这当然是逼迫袁起表态,承诺不会斩杀羽林卫。   毕竟不同于前期押送黄花蒿的区区二十人,数百天子亲卫对袁起行事必成威胁,假若换作虞沨,为稳妥故,当然要将羽林卫先行斩杀才能放心。   可如此一来,袁起谋逆之行便是落实,再无转寰之机。   “属下当真惭愧,可也是别无选择。”袁起长叹一声,才与虞沨再度四目正对:“世子若情愿移步,随属下暂住都司府,而羽林卫又甘愿解剑待缚,属下承诺必不会伤他们性命。”   “好,我信都司言出必行。”虞沨重重颔首,这才看向徐演:“传令,让众亲卫解剑,随袁都司安排。”   “世子!”徐演仍有迟疑。   “徐副将,请依令而行。”虞沨再次握紧他的手腕:“事关重大,徐副将必能领会,请暂且忍耐,我当竭尽所能平息祸乱,使众人安然无恙归京。”   徐演虽恨不得手刃逆贼,但也能看清形势,再因圣谕,唯虞沨之令是丛,尽管心有不甘,也只好咬牙苦忍,转身之时,已是眼眶泛红,却毅然下令众人解剑待缚,并率先弃剑于地。   羽林卫是天子亲兵,历来训练有素,以将令为尊,虽然对于军人,弃剑等缚为奇耻大辱,以致个个义愤填膺,却也不敢违令。   路未积雪,只闻“锵锵”一片杂音。   虞沨也不回头,只轻轻一抚披风,无视身旁铁甲银鞘,稳稳迈步向湘州城门。   及到都司府衙,袁起方才摒退闲杂,亲自将虞沨领去一处幽静院落。   “得委屈世子一段时日。”当入一间花厅,袁起神情尴尬,举止当然也透出几分局促来,挺直的腰脊这时也半屈着,完全没有得偿所愿的意气飞扬。   虞沨也不客套,上位而座,反客为主,请袁起并座而谈。   “我知都司重义,这番受金榕中蛊惑,原不是为了自身尊荣。”虞沨开门见山:“但都司未免糊涂,以致被奸人蒙蔽。”见袁起垂头丧气,虞沨又是轻轻一笑:“金榕中之计,我大概能揣摩一二……应是称高祖曾有遗诏,欲传位于姚妃所出六皇子吧?”   纵使袁起早知虞沨已知他与金榕中串谋,当听此言,难免大惊失色!   “威国公原本握有遗诏,当年何故反驳姚妃所言,将女儿、外孙置于险境不顾,都司难道就不起疑?”虞沨又问。   “当年先楚王与苏庭皆支持立嫡,又占取了先机,威国公为求自保……无奈妥协。”袁起竟然脱口而出。   虞沨摇了摇头:“所以,威国公便将遗诣一直保留,临死前传予后人,却叮嘱子孙不到时机万万不能泄露,免得天家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姚家隐忍多年,无奈却出了个不肖子孙,纵情声色不说,还以此遗诏为协,找金相讹诈财物?金相得知当年实情,为暗中图事,拨乱反正,警告姚会不可张扬,以重金换取遗诏在手,但只不过,姚会好酒,醉后不慎将此事泄露,才引杀身之祸!便是金相,也引来天子忌惮,欲借着并州一案,将其连根铲除。”   见虞沨将金相遣使所言之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袁起目瞪口呆。   虞沨半带嘲讽:“难道,都司就不疑是金相大祸临头,方才孤注一掷,谋害姚会性命,假借这遗诏一说,利用都司重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世子!金相纵有逼不得已之处,但那封遗诏却并非捏造!”袁起握紧铁拳,涨红颜面:“属下本是先楚王旧部,情知以世子为质有违旧义,不过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高祖当年本有遗命,这皇位……六皇子虽已被先帝赐死,但有阳泉郡王,他才应当君临天下,受臣民拥戴!”   虞沨重重叹了口气:“金榕中为使都司死心踏地,想来,已经说服了阳泉郡王修书于你。”   “我虽未亲眼见那遗诏,却信郡王亲笔书信。”袁起咬牙:“世子,六殿下被囚禁多年,最终还是逃不过赐死,何其冤枉?这天下,本应属殿下一脉!”   虞沨无奈,看来袁起中毒已深,这时与他争论遗诏真假,没有半分意义。   “假若姚会真是被人灭口,试问都司,阳泉郡王可还有生路?”   袁起愣怔。   他本是武将,心思哪有这般细腻,当见阳泉郡王亲书,自是对金榕中之言万信不疑。   “我有一言,都司眼下或者不信。”虞沨眉心稍蹙,眼中沉静:“以金榕中之贪婪狠辣,就算成事,也不会奉郡王为主,等他万事俱备,只消将那遗诏之说略一张扬,便会置阳泉郡王于万劫不复。”见袁起下意识便想反驳,虞沨一扬手臂:“或者金相早有担保,必会助阳泉郡王脱险,应当是先让郡王脱身,去临漳等都司会合。”   袁起又是一怔。   虞沨便知所料中的:“都司这头扣为我质,而金相则说服父王投诚,如此一来,河南、西南诸地守军皆为助势,加上都司手中兵力,夺湖北一省实如囊中取物,如此,都司便能领军直袭京师。而金相还有谋划,要胁卫国公投诚,卫国公掌京师禁卫,大可突击皇宫,逼圣上退位。”   如此里应外合,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便能使天下易主。   当然,大隆军队并非尽数掌握在卫国公与楚王两家之手,就算金相之计顺利实施,内乱也不会这么轻易平息。   “都司确信所谓高祖遗诏,自认为阳泉郡王登位也是名正言顺,如此一来,便得人心所向,四海称服。”虞沨冷笑:“只是眼下,我既然早有洞悉,必不会助金相得逞,父王更不会因我一人安危,便置大义不顾,谋逆欺君!”   “楚王为高祖之孙……”袁起还要坚持那遗诏是高祖亲笔。   “遗诏倘若为真,当年家祖父便有助先帝谋权篡位之嫌,都司以为,家父会相信这悚人听闻之言?”   袁起无话可说。   “都司听信金榕中蛊惑,反而将阳泉郡王置于九死一生之境。”虞沨长叹:“实不相瞒,早在并州,我便已察觉其中蹊跷,厉害之处,也早提醒了大长公主,试问金榕中可还能如愿以偿,以大长公主为质,要胁卫国公逼宫?”   袁起:!!!   “先不说这点,就算一切如你们所策,顺利实施,敢问都司,到时我已落入金榕中之手,家父与卫国公尽在他之威胁,而都司区区之力,何助阳泉郡王登位?大隆勋贵、守将、世家望族,可会尽信那封高祖遗诏,奉阳泉郡王为君!”   虞沨摇头苦笑:“所以,我才说都司糊涂!只怕当时,阳泉郡王早已命丧黄泉,金榕中大可将这捏造遗诏,谋位拭君的罪名推托一净,是你与阳泉郡王联手谋逆,扣我为质,并要胁卫国公逼宫,篡位拭君,纵使楚王府与国公府身陷绝境,都司更成众矢之的,而金相必然会趁乱斩杀皇子,到时,还有谁能克承大统?”   只余一个康王,方是名正言顺!   金榕中这孤注一掷之策,实乃一箭三雕,若真让他如愿,锦阳京中必是一团混乱,阳泉郡王已死,“遗诏”更为伪造,逼城之袁起便为罪魁,而楚王与卫国公当然也脱不开干系,只得协丛于金榕中,颠倒黑白是非,先置袁起于死地,推举康王登位。   只消肃清京都,掌握禁军,金相定会追究卫国公逼宫之罪,再除一脉势力,彻底掌握勋贵。   一旦康王坐稳大位,收服天下臣民归心,楚王便再也不是威胁。   金榕中助康王夺得大业,将来只怕更是权倾天下。   算盘打得那叫一个精细,且只把楚王与卫国公尽都当成了傻子。   但是无疑,袁起的确是被金榕中诓上了梁山,成了一枚稀里糊涂的棋子。   不过这枚棋子此时正被“人质”的一番分析,震惊得面无人色,冷汗淋漓。   “不,金相不会……”袁起自然不敢置信。   虞沨摇头长叹:“都司便请拭目以待,看金相将会如何。”   ☆、第三百零二章 佳人及笄,玉佩为赠   锦阳京的这一场初雪,落势要比湘州急切,清晨分明才似飞篷,于半空且舒且卷,及到午间,乌瓦之上,青泥地里,已经铺白。   柯枝间已有簌簌落响。   一场及笄礼,这时已经结束,相比旖景记忆当中,这一世更加折腾。   因着旖景突然被恩册郡主,黄氏早前一番准备便显得有些简薄,临时又与大长公主商议,只大长公主心系那场迫在眉睫的祸乱,心思自然不在这上头,加上时日又显紧迫,也就只让更换了正宾,这当然还是太后的意思。   正宾原本定的是旖景姨母娟娘,这让黄氏多少有些郁结,担心着娟娘当众给她难堪,眼下被临时换成了太后指定的康王妃,黄氏倒松了口气。   康王妃既属宗亲,原本也是出身名门——便是太后娘家严氏,纵使太后对康王怀有戒防,对这个媳妇却相当满意。   赞者原本就是定的旖辰,太后也甚觉合意。   宫里自然有不少赏赐,已致让前来观礼的宾客,大多满怀羡慕。   虽说旖景已经是“第二回”及笄,但随着三加程序,数回更衣换妆,连番拜叩行礼,即使在雪天,也被折腾得一背热汗。   待笄礼结束,宾客被引至芳仪堂赴宴,因着是及笄礼,来者当然皆为女宾。   旖景才回到绿卿苑,又是一番更衣,换下礼服,穿上一身轻便的衣裳,才好去待客,接受众人恭祝,半分不得闲睱,连喘口气都成了急吼吼的。   赴宴者都是亲朋好友,闺阁姐妹,自是少不得劝酒祝兴的,让旖景应接不睱。   但凡有推辞之意,便得连番打趣——呦,阿景眼下成了郡主,竟在咱们面前摆起架子来,当罚酒三杯。   旖景只好闭着眼睛梗着脖子却之不恭。   还是多亏了四娘这个酒仙仗义相助,又有江月与七娘两张巧嘴挡驾,旖景总算没有被当场灌醉。   让旖景深觉诧异的是陈少夫人——这位可不是陌生人,而是安慧姑娘,眼下已经出闺成大礼,有了崭新的身份,若是以往,她就算不会当众刁难,也会冷漠不屑地距离旖景八丈远,今日竟然一反常态,成了狗皮膏药,简直没有贴在旖景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那叫一个句句奉迎,声声讨巧,旖景总算明白了小谢氏何故对安慧一个庶女疼惜有加。   待宴席进入尾声,安慧总算是寻了个机会把旖景从人堆里扒拉到个安静所在,神秘兮兮地咬起了耳朵:“阿景好事近了。”   旖景:……感情今日这般“友爱”是来当说客的?那一世安慧可没这闲心,看来这一世自己待虞洲大不如前,倒越发成了香饽饽,引人重视。   不由冷笑,比起虞洲本人,应是镇国将军更加着紧这门亲事,才“惊动”了他家这位盛气凌人的大小姐来讨巧卖乖。   旖景因着酒意,双靥早已绯红,倒免了废力去故作娇羞,只垂眸不语。   安慧竟伸出个指头,十分亲昵地捅了捅旖景的腰:“也许不过多时,我便要改口,唤阿景一声嫂子了。”   有了这么明显的话,旖景自然不能只是垂眸不语了,想了想女儿家该有的情态,拿定主意轻啐一口:“阿慧可不能胡言。”   “怎是胡言,二哥哥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打小就把你捧在手心……你也别恼,这话我可没当旁人提过,阿景,我是听母亲亲口说起,今日就会与姑祖母商量呢,这下可好,咱们原本就是一处长大,打小情份就不同旁人,以后越发成了一家人。”安慧捂着嘴笑,但笑意显然不在眼睛里。   旖景半点不担忧小谢氏如何,这会子浅咳一声:“婚姻之事,但凭长辈作主,我虽与你要好,可也不该私议。”   一脸的大家闺秀,刻板严肃。   “得,是我轻佻了,就当没说。”安慧显然已经有些不耐,但还记挂着“正事”往袖子里一掏,就取出枚清翠欲滴的鸳鸯玉佩来:“这是二哥哥给你的及笄礼,今日他没来,托我转交……”   “这礼我可不能收,还请阿慧转达,二哥哥的雅意我心领即可。”旖景连忙起身,就要走开。   安慧险些没将那句“给脸不要脸”脱口而出,神情已是大变。   装什么装!这些年间可没少收二哥的礼!   到底是一把拉住了旖景:“阿景这可是见外?咱们两家本是通家之好,来往亲近,二哥哥历来将你当亲妹子似的,小时候可没少用稀罕物讨你的好,不过是生辰礼而已,有什么收不得的?”   “那是小时候,长辈们也都知道咱们礼信往来,何曾这般避人耳目?”旖景怎会在这时偷偷摸摸地收下虞洲的东西,伸手一拂,就摆脱了安慧的纠缠。   安慧大急,这玉佩可是满绿冰种,价值不斐,虞洲亲手交托给她,就连父亲也有叮嘱,让她必须转交,没想到却被旖景拒绝。   且还要紧追纠缠,却已听旖景扬声儿:“姨母!”   安慧才见一个贵妇正往这边行来,只好罢休,冷哼一声,恢复了一身傲娇本色,当与旖景擦肩而过时,还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这番情形,自然落到了娟娘眼里,目送安慧远去,好一阵蹙眉瞪目,拉着旖景的手,才问发生何事。   旖景却也没多说,两三句话岔了开去,想到安慧这番举动,似乎有什么诡计,大不妥当,还是当着祖母与小谢氏的面揭开才好,便问娟娘:“原本是想与姨母说说话,只刚才瞧见祖母拉您去了暖阁,怎么这会子有了闲睱?”   这话,却也问中了娟娘的心事——她今日眼见旖景及笄,不由想起病逝多年的长姐,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安慰,一忽儿又想到,旖辰已经有了归宿,旖景才被册了郡主,身份更显尊贵,不知大长公主究竟有什么打算,且想着套套话,关切一二,话未入题,却被小谢氏与黄氏打断,听那小谢氏一叠声儿地赞着旖景,却因着她在场欲言又止,分明是盘算着婚事,才找了个借口走开,一路思量着那虞二郎不知品性如何,但眼见黄氏与小谢氏亲近,娟娘便疑心其中有不妥之处,正在担忧。   被旖景这么一问,心念又是一转,便携同了姪女往大长公主歇坐的那处暖阁走,自是没提心头的疑惑。   却说刚才,娟娘前脚一走,小谢氏迫不及待便提说起联姻之事,话才开头,大长公主就打发了玲珑在外头守着,只听小谢氏滔滔不绝:“姑母自幼疼爱景儿,必然是舍不得她将来受分毫委屈的,只姑母也知道洲儿,那孩子别的不说,对景儿可是千依百顺,俩人几乎又是在一块儿长大,打小的情份,再没这么合适的姻缘……”   “两家本就亲厚,再者洲儿也该五丫头一声表哥,咱们这些当长辈的瞧见他们兄妹处得容洽,心里头倒也安慰,却不能把这往姻缘上头牵连。”大长公主到底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小谢氏的话。   黄氏垂眸,看着自己腕上的一把玉镯,暗诽小谢氏太过心急,说话没经脑子,此番不是暗示五娘与虞洲早就情投意合?便是事实,长辈们心里晓得,却也不该在口头上说,倒有了几分逼迫的意思,怎不惹人反感?   更何况这两年间,五娘明显疏远着虞洲,有避嫌之意,言行谈吐更是不曾避开丫鬟仆妇眼耳,让人挑不出半分理来。   活该小谢氏自讨没趣。   “你的意思我大概也晓得,只一来五丫头才刚及笄,前头三娘、四娘婚事还没定呢,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二来嘛,太后一惯也将五丫头看成嫡亲孙女儿,她的婚事,便是我一人说了怕也算不得数,还得太后恩准,改日得闲入宫,我与太后商议后再说。”大长公主又说。   这显然就是婉拒了,任谁都不会相信大长公主在自家孙女的婚事上做不得主。   尽管小谢氏私心里头,对这位出生尊贵,又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儿媳”很有几分排斥,但是经过虞栋的一番分析,为儿子将来考虑,她也承认旖景的重要性,对这门婚事存了势在必得的念头,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难免气恼。   只又不能拂袖而去,且好尴尴尬尬地用言语转寰,便有些如坐针毡。   而这时,旖景与娟娘偏又一同进了暖阁。   “二婶子也在?”旖景倒是乖乖巧巧地见了礼,打量着小谢氏神情不善,便知道是在祖母面前碰了壁,先说了几句席上的趣话,抱怨今日被灌得头晕眼花,这才顺口一句提及:“早先阿慧转交洲哥哥准备的生辰礼,可我瞧着那玉佩价值不斐,便没敢收,原本是怕没有贵重的答礼,却不想这么一拒,倒是辜负了洲哥哥一片好意,也是我方才言辞不周,连阿慧都惹恼了,只好请二婶替我向洲哥哥转达一声歉意。”   这话含量丰富,一是当着长辈的面说明虞洲企图“私相授受”再者也强调了自己已经婉拒,就算将来那玉佩莫名其妙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也是虞洲的阴谋诡计,与她无干。   可旖景自然也明白,此话一出,便是彻底“得罪”了小谢氏,但这也无妨,横竖她也没想过要与讨好镇国将军一家,撕破脸皮只是迟早。   娟娘这才醒悟过来刚才虞安慧何故神情不善,扫了一眼尴尬十分的小谢氏,最后将目光紧盯安然若素的黄氏,微微一抿唇角。   小谢氏这会子颜面尽失,且干笑着敷衍了几句,再坐不住,告辞而去,心急火燎地去寻安慧。   那枚玉佩原本是一对儿!   也是为防万一,假若大长公主不松口,且只好先哄得旖景收了此物,原本该虞洲亲赠,但小谢氏却打听得,宫里早有旨意,待及笄礼一过,太后便会让旖景入宫小住,恐怕便得到万寿节了,虞洲哪还有与旖景见面的机会,这才让安慧行事,将来也好以此为证,说旖景与虞洲早定私情,劝服大长公主认了这门姻缘。   那玉佩可是满绿冰种,又是由宫廷玉匠雕成,便是作为定礼也说得过去,还以为虞洲与旖景历来亲厚,这礼信来往旖景应当不会设防。   假若旖景收了此物,心里当然是对虞洲有几分在意,那这门婚事大有成算。   假若旖景为了避嫌拒收,他们也预备了后着,把握虽说没有十成,七、八成倒是有的。   但小谢氏万万没有想到,旖景竟然当着大长公主之面将事揭穿!   将来若再以此为由,大长公主企会不知是他们居心叵测,图谋她的掌上明珠,把人得罪个彻底,哪还能指望结为姻亲。   她可没有当真以旖景闺誉要胁大长公主的胆量,无非是想造成旖景原本已对虞洲倾心的表像,而大长公主觉得小辈间“私交信物”“暗定终身”之事到底有失体统,不欲刨根问底,多数便会一口应允。   只怕眼下,大长公主已经醒悟过来其中名堂,这门亲事竟是一分成算没有了。   小谢氏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又觉如愿,一方面又大是愤怒。   亏得自家儿子对那小丫头心心念念,不想却被人践踏小瞧。   五丫头今日那番话用意明显,竟是铁了心要与她儿子楚河汉界!   ☆、第三百零三章 婚事未定,已有筹谋   那枚满绿冰种的玉鸳鸯,这时正被火冒三丈的安慧一把拍在冬雨的手心。   地点是在绿卿苑旖景的书房。   今日因着宾客盈门,主角又是旖景,春暮几个头等丫鬟自是去了芳仪堂侍候,其余丫鬟也都认得安慧,知道是对门楚王府的娘子,最是刁蛮任性,自然无人敢阻止她入内。   安慧之所以来寻冬雨,当然便是虞洲的后着。   他早有察觉,五妹妹待他大不如前,对于旖景能爽快收礼一事,委实没有把握,不过冬雨的心意,虞洲当然是晓得的,毫不犹豫地加以利用。   “东西我给你了,想来二哥哥既然让我交付于你,你应当明白该怎么做。”安慧怒火难消,因那重重一拍,倒震动得自己发髻上的紫珠流苏“噼啪”乱晃。   冬雨的小手更是被那一掌拍得通红,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强颜欢笑:“慧娘放心,且转告二郎,五娘明日入宫,那几个丫鬟定会有所松懈,奴婢侍机将这玉佩放进五娘妆奁里,必不会教人发现。”   到时趁着五娘不在,小谢氏再寻机会提起这个由头,大长公主必然会问绿卿苑的丫鬟,察找这“私相授受”之物,等翻寻了出来,五娘也是百口莫辩。   安慧放了心,懒得与个丫鬟废话,雄纠纠气昂昂地踩着步伐往外,才一转角,竟险些与自家母亲撞个满怀。   “东西呢!”小谢氏一把拉住安慧急问,当听说已经交给了冬雨,气急败坏地低吼一句:“没用的蠢货,还不快些去要回来!”   却说冬雨,这会子早听说了旖景将嫁三皇子的消息,来源自然是宋嬷嬷嘴里,虽祖母满怀欣喜,她却欲哭无泪——她可是早认准了虞洲,一颗芳心都在二郎身上,当知旖景待楚王世子日渐亲厚,还打了不少小报告,甚是未雨筹谋,得知虞二郎对五娘痴心不改,非她不娶,冬雨是一半含酸,一半庆幸。   只有旖景嫁给二郎,她才有那几分机会,就算是嫁给世子,好歹还在楚王府,总归也有与二郎见面的时候,倘若是三皇子……   各花入各眼,冬雨姑娘对妖孽皇子没有企图,倒对虞洲死心踏地。   虽知行此一事对她甚有风险,便是祖母得知,也必然会一番怒骂阻挠,可为了助心上人达成宿愿,冬雨将这些尽都置之不顾,早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且正盘算,憧憬着将来与虞洲你侬我侬、双宿双栖的美好生活,不想刚才昂首而去的安慧又脚蹬风火轮“杀”了回头,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她还捂在掌心,不舍放手的玉佩,转眼就没了人影儿。   冬雨追出屋外,立在阶前好一阵愣怔,尚且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只绮念芳心碎了一地。   当然也没察觉,一角翠竹后,探出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待宴罢人散,旖景跟着黄氏送走了最后一拨宾客,方才被丫鬟们拥扶着回到绿卿苑,便有铃铛拉了秋月一旁窃窃私语,须臾,秋月进屋,神秘兮兮地掩了房门儿,凑近旖景跟前儿悄声说话:“五娘,早先铃铛瞧见慧娘子来了,拉着冬雨避去书房说话,铃铛听了墙角,据说是要将什么物什混入五娘妆奁里头,依稀又听见冬雨提起二郎。”   旖景才一蹙眉,又听秋月说道:“只后来慧娘又返回了一遭,铃铛还没来得及靠近墙角,又见她心急火燎地走了,冬雨追了几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搞什么鬼。”   秋月等摸不着头脑,旖景却知这其中关联,冷笑一声。   虞洲真是好本事,这么快就将冬雨收服他用,无非是想利用冬雨,将那枚鸳鸯佩放在自己〖房〗中,造成个私定终身的假象罢了,只后来,小谢氏明白事不可为,才让安慧将东西要了回去,冬雨盘算落空,可不沮丧?   也没多说,只嘱咐几个丫鬟,这些时日自己不在,定要看好门户,尤其冬雨的一举一动,不能大意。   经过今日,小谢氏定然明白了祖母的意思,即使虞洲或有不甘,但镇国将军夫妇却不会轻举妄动,行出为图姻缘,彻底得罪卫国公府的蠢事,这头不需担心。   只这节骨眼上,太后却让她入宫小住,身在深宫,行事多有不便,也无法探听诸事进展,实在让人忧虑。   也不知此时,虞沨是否已经抵达湘州,那袁起心怀不轨,会不会苛待于他?   他这时,应当不知三皇子遇刺一事险些使计划徒生波折,幸好阳泉郡王并未存“丧心病狂”“破釜沉舟”之念,至少眼下,且按计划步步实施,也亏得圣上当听金相已有谋逆之心,并联合袁起扣押世子为质,当即打消了趁机将金相问罪入狱的念头,不过金相被这一惊,提前策动已成在所难免。   金相已离险境,应当还会按照他原先的布局行棋。   能否消弥兵祸,使虞沨平安归来,全靠阳泉郡王如何行事。   突然想起那一日在深宫,斜阳倚栏阑珊处,庭花不语寂静时,他吻在她的发鬓,亲口许诺“等你及笄”。   今日我已青丝挽成,不知万水千山外的你,是否安好。   分隔两地,这一夜注定难眠。   清晨,披衣梳洗,挽成垂鬟分肖的发式,前往远瑛堂与大长公主问安告别。   “金榕中要作乱,必会争取挟持咱们为质,威胁你父亲逼宫,我已经提醒了家里女眷这些时日莫要出门,可巧太后在这关头让你入宫,倒也安全。”大长公主拉着旖景的手,瞧出她眼圈略微有些浮青,施了薄薄的脂粉,倒也不大显眼,轻轻一叹:“别担心,沨儿沉着善谋,这一回必能化险为夷,且安安稳稳地在宫里小住。”   卫国公府距离皇宫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车程,又有大拨亲兵护持,金榕中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在皇城里劫人,再者,金榕中的目标应当不是旖景,而是大长公主,一个闺阁女儿,还不够要胁卫国公府谋乱的份量。   一路之上果然风平浪静,旖景顺顺利利地在神武门下车,换了太后特意赏赐的锦盖肩與,举目四顾,雪势渐成苍茫,远端山脉起伏隐约,层层金瓦已覆白霜,唯有那画梁朱墙,色彩依旧鲜明。   肩與直到慈和宫外,才停了下来。   如姑姑早已候在门前儿,撑着一把油伞,将旖景往里头迎。   此时,天子虽然知道一场谋逆反事正在酝酿,却依然瞒着太后与众位妃嫔,宫墙之内气氛甚是宁和。   故而太后提起虞沨,也是轻松愉悦的语气。   东暖阁里,宫女们都被遣了出去,太后斜倚着暖炕上头一围松松软软的明黄锦靠,拉着旖景半坐炕沿儿,瞧见往常梳着花苞的少女,因着换了大姑娘应梳的簪环发式,越发显出眉清目秀,婉柔明丽,眼睛里全是笑意:“景儿到底长成大姑娘了,这般俊俏,我是越看越欢喜。”   旖景当然要谦逊几句,又说起昨日及笄礼上的趣事儿,哄得太后越发开怀。   “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个孙女儿,必舍不得早早嫁去别家。”太后忽然说道:“前次上元入宫,便与哀家商议了一回,只待沨儿这回归京,便求圣上赐婚。”   旖景:……   当然要表示一下娇羞,垂眸把玩起裙上流苏。   “早两年在汤泉宫,我看着你与沨儿,便觉再没有这么般配的一对儿人。”太后却依然打趣,存心要看旖景羞得抬不起头:“原本也打算着,等你及笄,便与上元商量这事儿,却不想上元与哀家倒想到了一处,听说,景丫头你自己也是愿意的?”   旖景这会子是当真娇羞了,虽已经是嫁了一回人的灵魂,但被长辈这般问到跟前儿……当初对祖母坦承心事,只因牵挂着他“染疫”的传言,一时急切,也顾不得太多,这会子却不知应当怎么应对太后的询问。   “怎么,难道景丫头不愿?或者心里头还有别的想法?”太后却只顾追问。   旖景只好说了一句:“婚姻大事,当然是由长辈作主。”立刻便将一张发烫的脸埋在了太后的肩头,娇嗔道:“娘娘就别打趣人家了……”   这番情态,自然是愿意的。   太后心里安慰,拍了拍旖景的肩膀:“哀家打小就疼你,这你是知道的,沨儿可怜,幼年多经坎坷,受了不少病痛,我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得很,更难得的是那孩子心存大志,眼下越发成了圣上的臂膀,哀家自是不想看他受半分委屈,他母妃走得早,祖母也是个软弱糊涂人儿,婚事上哀家早有替他打算的念头,看了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最般配。”   说到这里,太后又认真了语气:“汤泉宫里,哀家便将王府的事儿囫囵告诉了你,你心里也得有个成算,一来都是陈年旧事,又涉及皇室名声,虽知道楚王妃没得冤枉,这时追究到底也没了意义,只是这话,哀家不好对沨儿当面提及,毕竟他因此受了不少苦楚,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下。”   太后之意,显然是想让旖景劝说虞沨莫因旧恨,做出什么冲动事来,闹得不可收拾。   这多少让旖景有些不甘——杀母之恨,便是虞沨自个儿也险些丧命在镇国将军手中,更不论那一世的纠葛仇怨,这干戈岂能说化就化?   嘴上却说:“沨哥哥应是知道轻重缓急,必不会冲动妄为,不过娘娘,即使沨哥哥能放下旧怨,那心怀叵测之人只怕也不消停,还会兴风作浪。”   这话,却也是事实。   太后眸中一道厉色,冷哼一声:“如此,便是他们自寻死路!楚王就这么一个嫡子,二嫂她受人蒙蔽,哀家却是心知肚明。”   便将旖景扶开,郑重其事地交待:“老王妃是小谢氏的姑母,又历来糊涂,说不得还会受她蒙蔽,我晓得景儿你的性情,不似辰儿那般软和,但到底是作为小辈,切记不能顶撞了老王妃,反而被人捏了把柄,传出什么谤辞,将来若是受了委屈,先且忍耐,只消对哀家言语一声,有我替你作主。”   旖景感激得频频颔首——委实,那一世老王妃对她就似乎有些不满,当年她因着“心辕意马”也不甚在意,全没想到是小谢氏那个嘴甜心苦的二婶从中挑拨,有时忍不住,也不软不硬地顶撞几句,越发不受老王妃待见,反而累得受病痛折磨的世子两面转寰,不过当年的她倒还嫌弃世子多事,且以为如同在家时,与祖母偶尔也会绊嘴使气,时间一长也就淡了,何需旁人掺和。   当真是不知好歹,蠢笨到家。   这时思及又是惭愧不已。   又听太后教导:“沨儿重情重义,必不会让你委屈,就怕有人挑哞生事,你心里可得明白,但凡有什么矛盾,只与沨儿当面说开,别憋在心里,就怕时间长了,两人难免也会有芥蒂……你祖母是个通达明白人,只不过她半生顺坦,那些个后宅里的阴私事全无经历,只怕也不会教导你这些,你生来富贵,千娇万宠地长大,在家里自然没有受屈,只嫁了人,到底比不得闺阁当中,有的事情可得留几分心眼。”   旖景不由想到那一世,因着一卷婚旨,顿觉天昏地暗,跪求祖母入宫说服太后收回旨意,在那情况下,祖母当然不会放她入宫惹祸,为此,她更是怀怨,连祖母跟前也不常去,但只浑浑噩噩渡日,别说祖母找不到机会教导,便是说了,只怕也会被她当作耳边风。   当即暂放愧疚,凝神听教,把太后的金玉良言一字不漏地铭记心头。   ☆、第三百零四章 沉寂当中,风声暗起   太后只见旖景听得仔细,自是细细叮嘱一番,诸如药膳饮食方面须得小心谨慎——楚王府到底是小谢氏掌着中馈,多年来自然培养了不少亲信,旖景新嫁,也不能立即就夺了小谢氏的管家权,关睢苑里原本是诸多防范,可旖景若是嫁了过去,起居饮食的事儿自是不该仍由谢嬷嬷作主,小谢氏定会楚心积虑地寻找时机,趁着旖景对内务生疏的空子,行那阴私诡恶的手段。   “沨儿本是有谋算的,一些事情你且与他商议着来,我只听说谢嬷嬷是王妃的亲信,应是信得过的,但她有个女儿,打小就在沨儿身旁侍候……哀家是过来人,知道身为女子,只怕个个心里都盼着将来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可事实往往,越是身在富贵高门,就越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你是聪明人,当晓得我言下之意。”太后说到这里,也是长叹一声。   见旖景颔首,仍是一脸的认真严肃,太后方才又笑道:“这时说那话是早了些,你且只当是未雨筹谋罢,即使沨儿不愿,但小谢氏只怕也会在这上头入手,你若是推辞,未免会让那丫鬟心里怀怨,便给了小谢氏钻空子的机会,所以,假若你真容不得那丫鬟,或者看出她是个不安份的,下手就要干脆利落,根除隐患,别给小谢氏利用作乱的机会,你要记得,纵使那丫鬟忠心,不致害了沨儿,可与你却没有情份,保不住会在你的饮食上动手。”   对于罗纹,旖景且还信任,但忽而想到前世发生的某些事件,心里又是一重。   “便是闺阁当中,你原本信任的丫鬟,等换了环境,说不定心思也会不同,这人心最是难控,你若真要依托她们,可得早早摸透众人的心思,若是愿意嫁个管事,也还算老实本份,假若口口声声只说要侍候你一世,甘愿终身不嫁那些,便得留意,不能轻信了去。”太后又说。   旖景泪流满面:太后娘娘,您这番话实乃金玉良言!从前冬雨便是继承宋嬷嬷“意志”发誓终身不嫁的“忠婢”。   “王府中馈,迟早是得掌握在你的手里,小谢氏必然会诸多刁难拖延,但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儿,倘若他们夫妇贼心不死,一定会趁着你新嫁入府,不及肃清家宅的时间生事,除了饮食上要小心谨慎,还得注意其他!”   太后默了一默,又再警言:“王府门户由她掌着,你也不能总是固步关睢苑里,定要小心防范,无论去何处,都不能落了单,身边多带几个丫鬟婆子,不是哀家危言耸听,这高门深宅里,也发生过进了毛贼毁人清白的恶事,等吃了明亏,就算追根责底也没有意义。”   旖景心下大是赞同:别提外贼,便是虞洲这个内贼,就得百般堤防。   总之这回入宫,接连数日,太后断断续续灌输了不少后宅“阴私”手段提点旖景警醒,更不乏后宫与别家曾经发生的血腥事例,以致让旖景心惊胆颤,又斗志昂扬。   进入十一月,初雪停歇,天空放晴。   旖景除了在慈和宫受教,却还得日日去皇后跟前请两回安,偶尔去贵妃、丽嫔处小坐闲话——皇后那边是出于遵循礼节,而贵妃丽嫔则是被动赴邀。   当然也有与三皇子“巧遇”的时候,那人可是“孝子”无论是太后跟前,还是皇后膝下,日日都离不开他请安问好。   旖景自然还是维持着有礼有节,不冷不热,让人无可挑剔的彬彬有礼。   有时也难免焦灼,因不知金相举动,也无从打听——整个后宫,唯一的知情者便是天子,旖景到底只是闺阁女子,去圣上面前言及政事,还是大不妥当。   因而,当这一日,旖景在慈和宫里见到楚王时,那叫一个激动万分。   楚王当然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却打发了旖景离开,显然是与楚王提及“姻缘”一事。   旖景徘徊在偏殿之前,那番迫不及待、忐忑难安的情态,自然是让如姑姑“误解”打趣一句——郡主莫担心,王爷早就牵挂着世子终身大事,求了太后也不知几回,眼下听说这件喜事,必然会一口应允。   旖景才因这话闹了个大红脸,一眼瞧见楚王大步而出,当即顾不得娇羞,在如姑姑炯炯有神地注视下,迎了上前,恭敬福身,给楚王道了声安好。   如姑姑所料不差,太后的确与楚王提及了世子婚事。   只楚王原本今日来“请安”便是为了给旖景带话,却不料听太后顺便提及儿女婚事,心里也是百味杂呈,这会子再看旖景,神情当然不与寻常相同。   他当然很是满意这桩婚事。   卫国公府这门亲家必然是稳妥的,兼着五娘无论在并州一事,还是阳泉郡王一事上,都显出非同普通闺阁的智慧明断,更重要的是对儿子一片关切之情,更是让他安心——家里有那虎视眈眈的歹人,这儿媳的择选上更要谨慎仔细,一来当然要聪慧机智,更重要的是要与儿子情投意合,两人将来才能同心协力,琴瑟和谐。   他也听到些风声,似乎儿子对国公府的这位五娘也是与众不同。   想来既然太后当面提及,必是看出了沨儿的心意,不致于乱点鸳鸯。   眼看良缘将成,只望儿子能平安归来。   当楚王听旖景迫不及待地提说要送他一程,当然是微笑颔首。   “楚王伯伯,未知金相可有异动?”当出了慈和宫,行走在幽寂的甬道里,旖景迫不及待地问。   楚王越发安慰,这丫头如此关心这事,应是出于牵挂儿子。   “尚无,应当是找不到劫持姑祖母的机会,方才摁捺,便是郡王那边,也没有得到什么意会。”   阳泉郡王既然已经答应了反戈,自是会安排亲信与楚王接触,绿苹那个耳目便如同摆设,再无作用。   金相利用的是她的愚蠢,却不想事无两全,当阳泉郡王已生二心,要瞒着绿平联络外人也是轻而易举。   阳泉郡王就算多年闲散渡日,多少还是有几个亲信,不至于连个传信的人都找不出来。   旖景冷笑:“金相没走这关键一步,当然不愿让阳泉郡王离京,打草惊蛇。”   “金榕中已经没了踪影。”楚王继续说道:“应是去了临漳或者势力所及之地,隐匿了起来。”   “这便是说,就算他找不到的劫持祖母的机会,也摁捺不了多少时日了。”旖景蹙眉:“未知沨哥哥可有音讯传回?”   “昨日已有密折呈抵圣案,禀报了湘州疫情为虚,是从荆州发回,算来沨儿已经抵湘。”楚王又说。   虞沨既入湘州,消息自然是再不能递出,但他一旦察明了湘州疫情为子虚乌有,当然是要禀报圣上,让圣上确信金榕中必有反意。   旖景正自计较,却听楚王又说:“灰渡回来了。”   旖景:!!!   “我私下见了他一面,得知是沨儿在荆州时下令,让他转交密函,不想他的速度却比驿使还快,回京已有数日。但沨儿交待他不能先回王府,必须亲手将密函转交给你,那小子是个死心眼,途中染了病,高热不退,却还冒雪赶路,先去寻了三顺,话没说几句,人就晕死过去。”楚王甚是无可奈何。   旖景才知仔细。   因她人已入宫,夏柯听了三顺传话,只好回了趟私家,只知灰渡是奉世子之命,要见五娘,又听灰渡说不能让别人察觉,而她家到底就在府后巷,又与罗大家的住在一个院门儿里,甚不稳妥。   只好与春暮商议。   春暮老子娘才调去城郊别苑管事,距离京城也就只有个把时辰,别苑里平时也还清静,仆妇们更是不识灰渡,且只好编造出是远房亲戚的借口,先将灰渡安置在别苑,因春暮未听旖景说过“谋逆”之事,灰渡又昏睡不醒,一时不知究竟是为何事,便没有知会大长公主,只求了假,称家中有事,去别苑侍候了几天。   好不容易等灰渡清醒,着急要见五娘,听说旖景人在宫里,才让春暮先知会了大长公主,联络楚王碰面。   哪知灰渡见了楚王,却仍是不肯交出密函,一口咬定世子嘱咐非得亲手转交给旖景。   楚王没辄,只好入宫与旖景商议。   “那我今日便回了太后,找个借口出宫。”旖景当即决定。   只她一路绞尽脑汁盘算的理由却没有出口的机会。   当回慈和宫,却见皇后在坐,才见旖景,便笑着拉了她的手,一番请托——却是因为皇后前些时日连番噩梦,被扰得心神不宁,请了太医诊脉却都说无疾,无奈之下只好叫了钦天监正卜问,说是犯厄,须得寻个肖羊十月出生女子,代替皇后去佛庵抄经解厄,斋戒三日。   “可巧景儿便合适,倒不用我再寻别人,就是清平庵里清苦……”   话说到这个份上,旖景自然不好拒绝,又一盘算,清平庵可不是在城郊澜英山,正好途经自家别苑,到时便能先与灰渡一见。   当然,在这节骨眼上,安全是个大问题,旖景先求了回家一趟。   她这时自然不曾预料,皇后别怀用意。   清平庵净平尼师原本是宫中女官,无论与大长公主,还是太后、皇后都有一段旧谊,便是净平后来自请出家,年年太后都不忘遣人去庵里供奉香油灯烛,慈和宫但有请佛请经之事,也多数是往清平庵,三皇子素得太后疼惜,往年这事多交给他去操持。   三皇子出入清平庵自然不是异事。   那么与旖景“邂逅”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因着虞沨并未归京,与旖景的亲事虽得双方长辈首肯,但太后自然不会张扬,皇后这时瞒在鼓里,一心还替三皇子谋划。   只是皇后当年也将净平视做“心腹”便是三皇子幼年,也得了净平几年照顾,她却也没想到净平与三皇子之间关系比她掌握的更要“亲近”当听三皇子提议让旖景去清平庵,皇后只道是宫里人多眼杂,三皇子不好太过纠缠,庵里一惯不让仆丛随侍,两人才有机会私话,并没疑心其他。   毕竟,事隔多年,而净平也已遁入佛门,不问世事,再兼着那一件事,净平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出来没有半分好处,反会引杀身之祸,并累及家族!   且说旖景,回到卫国公府,自然提说了要去清平庵斋戒三日的事儿,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甚是担忧。   当然是因为金榕中的阴谋。   清平庵地处澜英山,幽静僻远,掳得人质后徹离当然更加容易,委实给金榕中提供了动手的时机。   “瞒是瞒不住的,金榕中必然已经在京中布下耳目,对咱们出入盯梢跟踪。”卫国公说道。   大长公主甚以为然:“虽说景儿一人,还不够要胁份量,但金榕中这会已是摁捺不住,难保不会孤注一掷。”   “虽然可调亲兵严防,但整整三日,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大长公主略经沉吟:“可故意张扬开去,就说我三日之后也会前往清平庵,一是拜会净平,二来也是为了接景儿归府。”   卫国公大惊:“母亲是要亲自涉险?”   奸党当知大长公主三日后会往清平庵,必然会暂时放过旖景,针对大长公主行动。   “区区毛贼,有何可惧,我这把骨头还没老得不能动弹,只要他们敢来,管叫有去无回。”大长公主不以为意:“再者,不是还有你吗?以京卫布防,还怕对付不了几个叛党,金榕中的盘算,是要打咱们一个出其不意,我们早有防备之心,岂能让他如愿?”   一时议定,卫国公当即行动。   ☆、第三百零五章 策动前夕,偶然偷窥   和瑞园里,蓝嬷嬷正在黄氏跟前念念叨叨:“也不知因着何事,太夫人竟然交待推托了宴请应酬,便是世子,这些时日出入都让带着亲兵,突地这般戒备防范,倒像是要出大事一般,偏偏没有交待仔细,别说夫人疑惑,老奴也觉得七上八下。”   黄氏轻轻一笑:“应是朝堂上的事儿吧,太夫人一贯就防着我,瞒得一句不漏的,当日与五娘往并州,不也是说走就走,哪曾提前知会一声儿,外头闹得沸沸沸扬扬了,咱们在这深宅大院儿里,竟还不知疫情已经那般严重。”   “太夫人到底还是偏心,虽说后宅妇人也插手不了朝堂政事,可但有风波,总得有个交待吧,夫人心里也才有底儿,只不让人出门儿,又不说缘由,不是白让人担心么?国公爷偏又孝顺,对太夫人言听计丛……”蓝嬷嬷只顾发泄不满,两片嘴唇翕翕合合,话题越扯越远,一忽儿是五娘的婚事,一忽又说崔姨娘,病了这么久,早该送去庄子云云。   黄氏的心思早没在蓝嬷嬷的嘴上。   直到白露入内,凑到跟前儿:“夫人,奴婢打探得知……”   黄氏眉梢渐渐挑高“百余亲兵!”蓝嬷嬷惊呼:“即使五娘现在是郡主,出个门儿也不需要这般阵势吧,又有那一番安排,倒像是料定会出意外一般,越发让人不安。”   黄氏沉吟片刻,却也没有让白露再去打听,打发了她出去,这才嘱咐蓝嬷嬷:“我不能出门儿,只好让你明儿个跑一趟腿,请二嫂过来一趟,就说三侄子的亲事已经有了几分眉目,我要问问她主意。”   一夜无话。   为保万全,次日,卫国公亲自护送旖景出城。   百余公府亲兵,身着软甲,长剑铁腰,拥护着一辆紫檀朱盖双骐车穿街出城,这般赫赫扬扬,自然引得往来行人顿足观望——京都虽是贵胄聚集,但这般阵势倒也不是日日常见,人群里难免会有议论。   “车上嵌个卫字,莫不是大长公主出行?”   “听说车前那骑紫驹上,身着紫氅的贵人,正是卫国公,应是护送公主。”   “你们难道不见仪仗上头有广平的字号,怎会是大长公主,应该是新册的郡主才是。”   “听说宫里皇后娘娘冲厄,郡主是去清平庵替娘娘行斋戒解厄。”   “原来如此,怪不得国公爷亲自护送呢。”   “我有熟人儿在国公府里当差,据他所说,原本大长公主也与清平庵住持尼师投缘,待郡主三日斋戒后,要去清平庵拜访呢。”   “啧啧,都说这位广平郡主受宠,果不其然,去时由父亲护送,归时由祖母接返。”   “这话说得,怎么一股子酸味儿,假若是我有这么一个才貌双全、聪明伶俐的孙女儿,也把她当得如珠如宝。”   “呸!你也不怕大话闪了腰,你再怎么宠,能宠出这般阵势来?”   一阵哄笑。   既是自家亲兵随行,又有卫国公亲自带领,旖景在城郊别苑略停两刻,自然不会有任何阻碍。   这一处别苑,原本也是国公府诸人盛夏就近消暑的地方,或者偶尔宴请之处,往常只有负责洒扫修护的粗使仆妇在此,人数不多,之所以春暮爹娘被调来此处,原本也是因为大长公主示下——旖景及笄,已是议亲的年龄,春暮将来定会陪嫁,大长公主有意春暮一家为旖景陪房,春暮爹娘原本是国公府内外管事,依例,要提前交付手中差使,别苑本无事务,可让他们在此过渡空闲期。   至于已经确定的另外两家陪房,杨嬷嬷原本就在旖景院子里,秋月祖父打理的荣庆斋又是旖景的嫁妆,倒不必交付差使,并夏柯之母虽在府内领着差使,却不是管事之职,也没有交付的必要。   尚余一家陪房,大长公主尚且还在择选当中,并未确定。   且说眼下,当旖景跟着春暮娘到了别苑西侧的跨院儿里头,才掀开厢房的锦帘,竟瞧见了一幅“情深意长”的和谐画面。   卧榻上一床厚重的锦被下,男子睡得似乎不太安稳,额头上覆着条冒着热气儿的棉巾,一旁春暮正看着那张眉心浅蹙,眼睑轻跳的面孔出神,时不时用手里的绢帕,替灰渡抹了一把脸上渗出的热汗。   目光甚是温柔。   旖景竟看得怔住,犹豫起该不该干扰〖房〗中二人。   身后忽而一声轻咳——“怎么不进去?”   却是卫国公紧随其后。   旖景才见春暮吃了一惊,转头看来,手足无措地起身,竟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当扬拿住的慌乱,心里那层预感,便又确定了几分。   只灰渡却猛然惊醒,一个翻身下榻,险些踉跄着绊倒。   多得春暮顺手扶了一把,灰渡才又站稳,定了定神,一步上前,恭身一礼。   “属下参见五娘、国公爷。”   旖景打量他,且见比当日并州时瘦了整整一圈儿,应当是高热未退,黝黑的面孔上透出一抹铜锈般的黯红。   “快些免礼,坐下吧,不需客套。”旖景忙道。   卫国公这时也已入屋,自寻了把椅子落座,便听旖景询问灰渡病情。   “小病无礙,不劳挂心。”灰渡急吼吼地一句,伸手取出贴身放着的密函,呈给旖景:“五娘,世子嘱咐属下务必亲手转交给您,其上所书,应是要事!”   灰渡自从奉命,日行百里,风雨无阻,好不容易赶回京都,却撑不住昏厥,又知五娘被诏入宫,更是焦灼了几日,这会子才算松了口气,哪有安坐的心情。   旖景拆了密函,须臾看完,却是一叹:“灰渡,你被骗了。”   连卫国公都吃了一惊,疑惑地看向旖景,灰渡便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活像是烧焦了的木桩。   “你看看吧,世子的信。”旖景将手里的一张薄纸,递给灰渡。   灰渡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五娘,世子信中所书,可是大事!”   旖景接过信来,又转交卫国公。   她当然明白虞沨的用意。   信上所书的确是计划之一,便是将金榕中谋逆之心上禀天听,谏请圣上下谕,着河南、湖北都司演出一幕闹剧,诓得金榕中以为一切顺利,楚王果然投诚,助袁起数万“叛军”直抵河南直隶,与之汇合,进攻京都,如此,便能使金榕中自入陷井,将其一网打尽。   可这计划原本早已策定,何劳灰渡再递一回。   虞沨用意,无非是要诓得灰渡自离险境罢了。   纵使灰渡起疑,拆信来看,也不会察觉。   而之所以叮嘱必须亲手转交旖景,是他知道旖景见信便会明了,假若事有不顺,总有办法绊住灰渡,使其不再赴险。   心细如发,他总是如此。   当听旖景略作解释,灰渡又是一个踉跄,转身欲走。   “灰渡,世子之意你该明了。”旖景轻叹一声:“他是不欲让你涉险,而我既以实情相告,便是证明眼下情况有利,世子大有成算能平安归来。”   而这时,春暮总算也忍不住了,竟拉了一把灰渡的衣袖:“你病未痊愈,高热未退……”   “五娘恕罪,并非属下信不过您,只世子于属下有活命之恩,唯有生死与共,才能报世子多年照护之情。”灰渡依然坚持要返回湘州。   旖景也知灰渡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只是说道:“你要返回湘州未尝不可,但眼下有一件事,关系世子安危,交给你才能放心。”   灰渡当然是半信半疑。   旖景却对卫国公说道:“父亲,阳泉郡王亲赴湘州关系重大,虽有楚王府亲卫护持,女儿却仍觉不安,灰渡本是世子信重之人,万不会有半点疏忽,若由他随护郡王,更添一分稳妥。”   虞沨本意,虽是不让灰渡犯险,眼下事态,他之安危却全系阳泉郡王能否顺利到达湘州,当旖景得知灰渡回京,这个打算便已经酿成,而灰渡又决心要去湘州,她并无能力强留,只要阳泉郡王平安抵湘,一切计划便有八成把握。   生死与共,是她眼下做不到的,唯有交托给灰渡。   “灰渡切记,阳泉郡王之安危关系着能否使这场兵祸消于无形,更关系到世子能否平安归来,你肩上责任重大,万不能有半分大意,定要保护郡王平安抵达,面见袁起。”旖景沉声而言。   而对于灰渡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再返湘州,在此条件下,他情愿赴汤蹈火,当然不会再有半分犹豫。   只一旁春暮,目光留连在男子有如刀斧刻成的利落面颊上,饱含担忧,与莫名不舍。   旖景看在眼里,一时却没有闲睱过问春暮的心思,又嘱咐了灰渡留在别苑等楚王令下,便继续往澜英山去。   果如所料,当大长公主三日后将去清平庵的风声一张扬开来,旖景在佛庵里斋戒的三日倒也风平浪静。   那百余亲兵,当然驻守在清平庵外,甚是严阵以待。   而幽谷佛堂里,时光仍是那般波澜不惊,半分不受庵外阴谋酝酿的影响。   在旖景眼里,净平尼师却不似都中贵女传言那般“阴森可怖”话自然是少的,当然也不会谄媚奉迎,她五官生得甚是清秀,倒与佛翕上手持净平的观音像有几分相似,虽说年过半百,眼角依然舒展,未染岁月雕痕。   因着大长公主并非佛前信徒,旖景打小也没受到什么熏陶,对于早晚一个时辰的静坐诵经,只觉有些难挨,但是苍山幽谷的静谧怡人,倒是极合旖景心意,也并不觉得离了丫鬟随侍便是受苦,反而对动手摘菜洗米,生火煮食的“粗活”兴致勃勃,但短短三日下来,她便自食苦果——那养尊处优的小手开始萌生冻疮,灼痒难忍。   三日斋戒转眼而过,明日便是归期。   这一晚,旖景自然辗转难眠。   因为明日,应当便会有“变故”迭生,金相开始策动,而一应计划也当逐步展开。   幽谷静夜,风声扫过山林,起伏有如涛音。   衾寒枕冷难入梦,披衣蹑履出客厢。   一弯残月,冷峭地斜在黯云移走间,清光蕴透天地,使得万树朦胧,柯叶扶疏却清晰地画在阶前石道,一路翦翦。   旖景拢着肩上白狐裘披,踏着月色信步往前,才转过几株梅花,便见往西的一排庵堂,窗内灯影摇曳。   夜半三更,是谁还在佛前诵经?   心里微微的一阵疑惑,便使步伐下意识地往那而去,才到门扇下,便听里头似乎有依稀的哽咽声。   旖景心下大奇,往门扇缝隙处一望。   一席缁衣跪坐,背影清瘦。   一排烛灯,照亮翕上灵位,当旖景看清其上字迹,心下越发惊奇。   宛妃蓝瑛?   大隆建国,几代帝王妃嫔,宛氏便只有一人。   却听哽咽声中,地藏经低诵。   一连三日早课晚省,旖景对这声音已经十分熟悉了。   正是住持净平尼师。   但为何这清平庵里会有宛妃的往生灵位?净平尼师又何故哽咽?   ☆、第三百零六章 一时冲动,惹火烧身   因着这层好奇,这一晚便是更加辗转,直到庵里钟声撞响,旖景依然“神清气爽”。   三日斋戒已过,今日她再不需参加早课,到净房梳洗一番,简简单单地挽了个随云髻,在震雾弥漫中,不觉又行到昨夜那处庵堂,却见门扇紧合,上有一把乌锁。   越发地神秘了。   旖景不由想起那一世,从大姐姐言谈里,听来的关于宛妃。   西梁公主,三皇子之生母,倾国倾城的容貌,虽是外邦女子,自幼也好琴棋书画,才华横溢。   圣上当年还是东宫太子,对侧妃宛氏极尽荣宠。   便是当今皇后,也与宛氏情同姐妹。   当年大姐姐成了三皇子妃后,皇后每每与之提起宛妃,都是叹息不已,称红颜薄命,提点旖辰要牢记宛妃生、死忌日,拜忌慰灵。   结果……   某年宛妃死忌,旖辰当真牢记于心,一番安排,行忌拜之事,却引得三皇子大发雷霆。   旖景尚且记得,那年二娘出阁,旖辰归宁,祖母因见她眼下浮青,心绪不宁,几番询问下,才知是因这事遭到三皇子责备冷落。   大长公主连连叹息,这才提醒旖辰——宛妃当年身子本就不好,又因产子,越发孱弱,三皇子周岁后不久,宛妃便香消玉殒,而太子即当今圣上当年正巧奉了太宗帝的旨意,去福建督促水师筹建,竟连宛妃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后来,又因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比如侧妃陈氏,便是眼下的陈贵妃几经挑拨,称三皇子命硬克死宛妃,当时圣上悲痛难捺,于是对三皇子多有疏远。   还多得皇后一番转寰,后来,三皇子渐渐长大,眉目出落得越发与宛妃相似,圣上睹子思母,这才对三皇子消除了芥蒂,疼爱有加。   可又有谣言滋生,称宛妃当年死得蹊跷,是被人害死,矛头隐隐指向皇后,意在挑拨三皇子与皇后之间“母子情份”。   圣上为此大发雷霆,追根究底,将散布谣言的才人赐死。   大长公主以为,宛妃早逝,三皇子对之全无印象,更不论情份,却因宛妃之故,受圣上冷落多年,还险些与皇后生隙,只怕私心里多少对宛妃有些埋怨,皇后一片好意,却没料三皇子尚且介怀,倒累得旖辰因不明就理,触及了三皇子的心结。   当年旖景顺耳一听,也不疑其他。   眼下想来,蹊跷甚多。   要说来,三皇子与她倒也“同病相怜”母亲都是身子孱弱,也都莫名其妙地背过“克母”的恶名,可设身处地想来,自己何尝为此埋怨过生母?尤其是这一世,旖景对三皇子其人深有了解,更不会以为如他之城府,会因旁人一二挑拨对病逝的生母暗怀芥蒂。   倒是对皇后,压根就没有什么“母子情份”否则如何解释他楚心积虑,多年隐忍。   想来那一世,三皇子愤怒的不是旖辰拜忌生母的行为,针对的仅是皇后的一番“美意”。   旖辰无辜,被迁怒了。   而三皇子越是这么表现,皇后只以为他抱怨宛妃,便越发放心这个儿子不会怀有二心。   也许三皇子在皇后跟前儿,不仅一次埋怨过生母。   那么,皇后对旖辰的一番提醒,当然就别有用意了。   旖景忍不住扶额——应是皇后既想利用三皇子与国公府联姻,巩固太子势力,又防备着三皇子滋生野心,明知三皇子对宛妃“介怀”还意会旖辰行拜忌一事,依三皇子“性情”必然大怒,与旖辰夫妻生隙,而圣上得知之后,只怕也会暗恼三皇子“不孝”。   那三皇子倘若不怒,便是“滋生野心”皇后更得忌防。   还好还好,多亏这一世让姐姐摆脱了这门复杂姻缘,三皇子与皇后两只千年狐狸斗法,夹在中间一不留神就会成为炮灰。   那么,当年太子遇刺,是否三皇子的诡谋?   旖景首次对三皇子之“私事”产生了好奇——公道来说,皇后待三皇子的确“疼爱有加”否则当年圣上因宛妃之故,冷落三皇子那些年,皇后稍有疏忽,也许就会造成三皇子“因病天折”但皇后非但没有如此,反而从中斡旋,使父子之间芥蒂尽消。   皇后如此“贤良大度”三皇子这妖孽缘何会对她怀恨?   就算妖孽聪明过人,年幼早慧,察觉皇后对他的“慈母情怀”并不真诚,但他原非皇后亲生,又有西梁王室为靠,皇后对他有所忌防也是人之常情,称不上罪大恶极。   公道来说,妖孽尽管狡诈,薄情狠辣,却也不像是心胸狭隘之人,但他对皇后分明怀有恨意。   难道仅只是因为“权位”便对皇后怀恨?   旖景直觉其中隐情不会如此简单。   重要的是,这一世诸多世事变迭,虞沨相比前世更受天家信重,难免不会涉及储位之争,不知太子遇刺是否仍会发生,但金相这个祸害一旦根除,秦相与世家之势必然会引天子顾忌,眼下天子已有侧重之心,在彻底实行官制改革之前,会用卫国公府制衡秦相。   便是自家,也许同样会涉及储位争夺。   就算眼下,国公府不已经成了三、四两个皇子势在必得的助力,一句不涉储位争夺,也就是说来轻巧罢了。   太子倘若有个好歹,就眼下情形来看,三皇子颇得圣心,又显才能,出身尊贵,已然是储君大热人选,能与之匹敌者,唯有四皇子,可假若他便是刺杀太子之主谋……   旖景惊讶地发现自己私心里,居然看好的是妖孽能克承大统!   所以下意识地不希望妖孽作出刺杀太子之事。   某人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一时驻足,过了好一阵,方才自言自语——   “误解误解,我虽对太子没什么好感,但对太后、圣上总有亲情,总不希望几个表哥祸起萧墙、手足相残,更不希望圣上与太后因太子薨逝伤心,是的是的,便是如此,总之一切以圣上之意为准,尽臣子之忠便罢。”   有了这番自我宽慰,旖景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刚刚吁了口气。   “五妹妹!”   旖景一惊,抬眸之间,便见天光微亮处,身着玄褐大氅,发系玉帛的妖孽正从前殿拾阶而下,步伐移动间,露出一角素白的长袍,喊出那一声甚是沉厚,不似往日般戏谑带笑。   这不是巧遇!   旖景心下焦躁暗涌,似乎明白过来皇后为何会“心神不宁”而钦天监缘何会这般巧合,提出要肖羊十月生的女子来此斋戒。   皇后当真“慈母心怀”妖孽尚且贼心不死。   在宫里时常“巧遇”还不满足,竟然楚心积虑地安排起郊外邂逅来。   这让才被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惊吓了一把的旖景,瞬息怒气腾腾。   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三殿下倒也忍得,今日这才出现?也对,我这回明面上是来替皇后娘娘解厄,殿下若早早来扰也大不合适,总没有借口寄住庵堂,也只能趁着今日。只这会子天光还未大亮,倒难为殿下摸着黑大早赶来。”   迎面就是呛人的话,倒真让三皇子沉重了几分。   眉心轻蹙,背着天光的眼底更是一片阴鸷,重重盯了旖景一眼,唇角牵起并非笑意的弧度,那意味竟难以用言辞说明,半响,才冷冷吐出一句:“今日我才明白,五妹妹对我当真厌恶得很。”逼近几步。   旖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却觉压力一轻,是三皇子瞥开了目光,与她擦肩而过。   “殿下,贫尼已恭候多时。”背后,传来净平尼师有如无波无澜一潭静水的声音。   旖景背脊一僵!   难道真是巧遇?忽然想到昨夜“偷窥”的情景,与三皇子今日素净的玄衣白袍……   这下当真窘迫了。   旖景“僵直”了好一阵儿,才暗暗哀叹一声,转过身时,却见三皇子的背影已经半隐在清晨蕴绕未散的雾蔼里,而净平却依然在数步之距,淡淡地与她对视。   “似乎郡主对殿下有所误解?”净平忽然一句。   旖景脸上一烫,越发懊恼刚才口不择言:“殿下来此是……”   “拜忌故人而已。”   果然是来拜忌,所谓故人,应当便是他的生母。   可三皇子不是对宛妃甚是避忌么?就算不是他本意,但表面上应当也会“坚持”难道说……三皇子与净平尼师颇有渊源?只净平出家已有十余载,那时三皇子只怕还是孩童,就算日后受太后之命,有来这清平庵的机会,可三皇子这么一个多疑善谋之人,缘何会对净平毫不设防?   一时没忍住,旖景便问:“敢问尼师,难道与宛妃也有旧谊?”   净平被问得一怔,数息,方才淡然说道:“贫尼受戒之前,曾在娘娘身边侍候。”   旖景从前只听祖母提起,净平曾是大隆建国初,经采选入宫的宫女,起初侍候了她一段时日,因此祖母与净平才有旧谊,便是素来不信佛教,祖母偶尔也会来清平庵拜访,祖母出嫁后,净平也曾任坤仁宫女官,颇得当今太后信重,不想后来竟调任东宫,成了宛妃身边女官。   而这位尼师,仿佛还不同良家子出身的平民女子,据说,也是出自名门望族。   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当遁入空门,再不受前情困扰,可净平昨夜何故哽咽诵经?她与宛妃之谊,仿佛大不一般。   又神神秘秘地锁上莲位供奉处,未免让人更觉蹊跷。   只这事与自己到底干系不大,问到刚才那句,已属多事了。   见旖景无话,净平合什一礼,转身离开。   旖景有些郁集地转身,不觉又到了那间佛堂,这时仍是门扇虚掩。   她刚才那番脱口而出的话,似乎太过无礼,想到三皇子也不无可怜之处,便是悼念亡母,也只好躲躲藏藏。   身边更是遍布皇后耳目。   又想到郫南一事,多得他转寰,没有将自己误伤皇子一事张扬,还白赚了个郡主头衔。   终归还是有些歉意。   这么一踌躇,不觉又在此地徘徊了两刻,便见三皇子出了佛堂。   旖景咬了咬嘴唇,迎上一礼:“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宽谅。”   半响,没有回应。   旖景尴尬了,略抬眼睑,只见三皇子眼底仍是阴沉,脸上乌云密罩。   妖孽今日心情极端不好,还是别触霉头。   旖景又是一福,正欲“撤退”。   “怎么,五妹妹知道我今日前来此处的原因?”三皇子却忽然冷冷一问。   旖景:……   对于三皇子的隐私,她虽偶有好奇,却委实不想触及。   “听尼师方才之言,才晓得殿下是来拜忌故人。”只好敷衍。   “今日是亡母生忌。”   旖景垂眸,殿下,我不想知道。   “怎么,五妹妹还有怀疑?”   旖景欲哭无泪:“刚才因一时急躁,言语上冲撞了殿下……”真是怎么说怎么理亏。   “五妹妹当真厌恶我?就算我对五妹妹有所企图,难道便是罪不可恕?”   这话多少让旖景又有些不耐,忍不住握了握拳,平息了一番情绪:“殿下,今日错是在我,受责也是应当……”   “我说过,即使你不是卫国公之女,我也非你不可,这话,出自真心。”三皇子逼近一步。   旖景心里本就淡薄的愧疚终于无影无踪:“殿下如何我无权干涉,可我对殿下只有敬而远之。”   “为何?”三皇子嗓音黯哑,却再是逼近一步:“在你心里,还是不信任罢了,以为我接近你,无非是为了皇位,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皇位于我,必图,但却不是非你不可。”   旖景彻底慌乱了,因着不得已,从前虽有几回触及三皇子暗怀图谋,都是点到即止,有的事“心照不宣”倒还罢了,她可不想和这妖孽开诚布公,言及“谋储”大事。   “殿下图谋与我无干,便就告辞。”   还未待成功落荒而逃,三皇子却又说出了一番话来。   险些让旖景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第三百零七章 悚然而惊,却成交心   狠狠站稳了脚,旖景攸而转身,雾蔼苍薄间,那傲然而立的玄披玉领,修长身姿,显得尤其刺眼。   看他这时,一张玉面更是苍白惊心,唇角含笑,一步逼近,眸底蕴涵魅珀幽光,攸忽间,那狠戾阴冷,再无掩示。   让人不由相信,刚才那句话并非他信口说出——   “怎么才会让五妹妹相信呢,你说,假若太子这时有个好歹,圣上最疑会是何人,我那四弟还有没有争储的资格,五弟六弟可是我之对手?再不论那几个更小的,卫国公与楚王都是忠正之臣,必会遵循圣意,那么,于我而言,途径可还只有一条联姻?”   一些隐约的过往忽而浮现,仿佛幽潭水涸,显露潭底狰嵘。   远庆九年秋,太子于西郊濯缨园遇刺,刺客无一落网,尽数逃脱,以致满城震惊、风声鹤唳。   短短数月间,先是贵妃被禁于冷宫,陈氏一族软禁府邸,若非当时风头还盛的金榕中这个岳父力保,四皇子险些也被囚禁皇子府。   紧接着,德妃长兄入狱,其族人多被罢职,便是那几个军中统领,也被卫国公奉天子御令扣押诏狱待审。   丽嫔不过多久,患疾不治,六皇子软禁皇子府邸。   唯有与世无争,万无夺储之能的二皇子,与沉迷女色、游手好闲的三皇子没有被这场血案波及。   而后事究竟如何,旖景已无从得知,因她在那个紧接着的元宵夜,便已殒命。   这时细想,怎不惊心!   当年太子一死,势力稍显的皇子尽有嫌疑,而所谓“清白无辜”者,唯有三皇子身份最贵。   俨然他便是最大的获益者。   可他与太子“情同手足”,与皇后“母子情深”,多年来吟风弄月、游山玩水,活脱脱一个绣花枕头,纨绔不肖,有谁会怀疑他是隐忍多年,图谋后动?   便是眼下,三皇子“改邪归正”,但太子遇刺,只怕天家首先怀疑之人,也是四皇子!   当年真的是他……   一股寒意,抵足而起,让旖景顿生惊惧。   长兄苏荇,便是死于那场灾难,而主谋刺杀太子之人,便是罪魁!   可假若他当真有这番盘算,为何脱口而出,毫不讳言?   这不是信口之言,若无分析情势、洞悉圣心,怎能将这阴谋厉害脱口而出!   疯了!这人疯了!   旖景深吸一口气:“殿下果真有此图谋?”   她看见三皇子轻轻一笑:“怎么,五妹妹总算相信我的一片真心?”   那狠戾阴冷依然没有半分消减。   可旖景不知,三皇子这时情绪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今日所言,除了那句“亡母生忌”,没有一字是在三皇子计划当中。   西梁一行在即,三皇子眼看旖景态度仍是那般“礼数周道”而拒人千里,自然煎心如焚,不由想起郫南那时,丫头在心神大乱时说的那一番话,又联想到当年汤泉宫,旖景对虞沨的处处关注、时时体贴,便是太后跟前儿的女官闲来也有几句感慨,当时三皇子凑在太后面前逗趣,听宫女闲话,说五娘对世子那般关注,倒像是亏欠了多少人情赶着还债一般。   太后当时还有“纠正”——五娘与世子是同病相怜,都是自幼丧母,兼着世子自幼体弱,家里长辈说来无不怜惜,五娘耳闻目睹,才待世子不同,世子在冀州求学多年,五娘从哪儿欠他人情?   三皇子听了也没放在心上,还满肚子冷讽,那小丫头奸滑得像个狐狸,怎会那般心软。   可后来并州之时,又再目睹旖景对虞沨处处上心,三皇子逐渐认为太后的话颇有道理。   他不知道那两人之间究竟有何瓜葛,也没有闲心细察旖景“周身的债”究竟是怎么欠下的,但说到“同病相怜”,他岂非与那丫头更是贴切?   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三皇子,总算是打起了博取同情的算盘。   之所以建议皇后想辄,诓了旖景来清平庵,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私会”。   今日也的确是宛妃的生忌,只皇后口里与宛妃“情同姐妹”,却早将这事忘到九宵云外。   原是想借着这个日子特殊,表现出痛彻心扉的忧郁,让佳人温言安慰,打破她心里的铁壁坚堡,侍机再倾心吐胆……岂料才一谋面,那丫头竟然就口出讥言,虽她说的也是事实,到底让三皇子忧愤难耐。   而更让三皇子不甘的是,那丫头不知何故晓得他是来拜忌之后,不过也就一句敷衍的歉意,压根没有半分关切。   甚至当听说“亡母生忌”四字,更是避之不及!   并州之时,他将真心脱口而问,只换她一个顿足,连回眸都不舍。   今日再说“非她不可”,竟得了一句“无权干涉、敬而远之”!   三皇子原本的盘算被滔滔醋意冲成了断壁残垣,说话就没怎么经过大脑过滤,直接走了胃……   而心里的不甘与怨愤也一发不可收拾。   世上唯有面前女子,才能让他失控,恨不能强取豪夺,再不讲什么风度礼让。   “殿下果真有此图谋!”旖景却再问一句,眸底同样幽凉,指甲却已掐紧了袖口云边。   关于前世种种,已不可察,但这一世……   太后待她一片真心慈意,便是因为如此,也不能冷眼袖手,坐视皇室子孙手足相残,使国政混乱、君上痛心疾首。   “若我说有,你会如何?”三皇子唇边含讽,挑眉之间,阴沉更重:“五妹妹连太子的安危都是这般看重,唯独对我,何故如此冷漠?”   “太子是你长兄,就算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血浓于水。”旖景咬牙:“殿下莫要忘记,你之姓氏。”   “我是恨不得他死!”三皇子眼底,杀意更是弥漫开来:“若我当真有此图谋,五妹妹可会告之圣上?”   旖景唇角紧抿,狠狠地盯紧三皇子:“信口之言,圣上如何尽信?但殿下应知有所不为的道理,您身为皇子,即使心怀抱负,也不应行这逆君罔上之罪。”   “原来,五妹妹是关心我?”妖孽唇角半卷,眸光又是一变。   “殿下如行此大逆之事,可曾想过,无论胜负,太后会如何,圣上会如何?”   “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心软,只能为人俎上鱼肉。”三皇子忽而抬手,折下身旁一枝新绽的朱梅,置于鼻尖一晃,却又弃之足下:“不过五妹妹,我若当真有了决意,你认为我会轻易出口?”   旖景挑眉,不置可否。   这妖孽行事不依常理,她委实难以度其心意。   “但假若五妹妹肯为我贤内助,我必然会听你劝言,光明正大的夺取,而不行这阴私诡诈之策。”   妄想!   旖景好不容易忍住恼火,略退一步:“殿下方才恨意,不像作伪。”   “我不恨谁,但一定要夺了太子储君之位罢了。”此时,三皇子眸中杀意已缓,眼角眉梢,狠戾仍在:“五妹妹,就算我不动手,太子也是必死,我那四弟,又企止是蠢蠢欲动,他已经对我下手,郫南刺客,便是他之死士,我不过就是一个潜在威胁,而太子,却占得了名正言顺,你说,老四会不会放任他这个嫡子安好,顺理成章地克承大统?”   “是四皇子?”旖景当真有几分讶异。   “贵妃这些年来,与皇后明争暗斗,企图显然,五妹妹聪慧,必之我所言不假。”   的确,就算四皇子当年因太子遇刺受疑,可本身也不能保证青白无辜。   圣上重嫡,即使明知太子能力不显,也无易储之心,而四皇子要夺储位,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太子只有死了,他才有一线机会。   以三皇子之阴险,只要袖手旁观,在关键时刻,让四皇子“罪证确凿”,便能除去这个对手。   “但殿下刚才脱口而出,并条理分明,显然早有谋划。”旖景依然还是满腹怀疑。   “对,这事我一早就在盘算,但若非不得已,却不愿铤而走险,不过眼下看来,老四很有可能已经摁捺不住了,我之目的,不过是要看皇后痛不欲生,顺便图谋皇位罢了。”三皇子这会子已经从失控的情绪平静下来,又开始图谋起佳人芳心了:“我不作为,便能达到目的,当然乐享渔翁得利。”   旖景险些失笑:“顺便?殿下也太虚伪了些吧,难道说您心目中,皇后倒比大位更重?”   只这话才一出口,便见三皇子神色一变。   旖景立即悔之不迭。   刚才被妖孽那话惊得不浅,竟忘记了要避而远之,居然使话题越发深入……   但只不过,刚才被那一逼,却忽生念头——既然怎么也绕不开储位之争,莫如掌握先决,便似这回平息内乱,竭力消弥萧墙之祸、太子横死。   避免天家骨肉手足相残,也算是不枉太后多年疼宠。   至于谁能继承大位,且看天子圣意。   旖景一念及此,神情又是一缓,掐在袖口的手掌微微一松:“恕我直言,多年以来,皇后虽对殿下多有防备,但到底不曾亏待,便是太子,待殿下之情也有几分真诚,殿下当真不该……”   “你可知我母妃因何而逝?”三皇子忽而打断了旖景的话,此时,他的思维彻底恢复清明,这话走的是脑子,并非是胃。   他看出来了,旖景对储位之争并非全不关心,基于什么理由,那不重要。   他决定豪赌一把,将那件隐事揭露,说不定能让旖景心生同情,虽不至与他同仇敌忾,但总算是分享了一个机密。   交心,才能使距离更近。   据他观察,旖景对皇后并无多少好感,当不会把这事告之皇后。   再者,他视她为正妃不二人选,将来若能成就姻缘,这些事情也不会隐瞒着她。   又说旖景,本是打的竭力劝说三皇子莫要执迷不悟,暗害太子的主意,忽听此问,下意识一怔:“宛妃难道不是因为病逝?”   “病逝。”三皇子忽而垂眸:“曾有传言,母妃还是被我命硬剋死的呢。”   旖景:……   好吧,她承认有些微的同情。   “殿下莫非因前些年那些传言,怀疑皇后?”旖景自然这般以为,宛妃病逝之时,三皇子尚是襁褓婴幼,当不知事实真相,无非听信谣言罢了:“殿下本智,不过关心则乱。”   “本智”?三皇子又一挑眉,这似乎是,首回赞美之辞?   “宛妃为西梁公主,身份尊贵,当年虽居侧妃之位,地位却与正妃并无多少差异,当年病中,就算圣上不在东宫,太后也甚多关注,皇后即便怀有恶意,也难以做到掩人耳目。”旖景并没察觉三皇子神情间的微妙,自顾分析:“可见,那些传言不尽不实,是心怀叵测者捏造罢了。”   “你随我来,听听当年真相究竟如何。”三皇子心平气和,抬足便走。   而旖景稍经迟疑,想想还是当以大局为重,且听听三皇子对皇后之疑来自何因,有无化解之机。   可旖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她接下来耳闻目睹的,会是一桩悚人听闻的秘事。   ☆、第三百零八章 渐揭真相,所谓慈母   檀香静浮,一室安宁。   皂冠缁衣,盘膝灰蒲,杵击木鱼声响,指转念珠轮迴。   这是净平尼师清修的禅房,偶尔也做待客讲禅之所,极少让人涉足。   旖景斋戒三日,无缘得进。   而这时,她与三皇子已经在门外站了少倾,且见净平闭目持珠,似乎无所察觉,而三皇子也无擅入之意,就这么候于槛外。   空谷苍霭随着时移,已渐轻薄,弥散处,远山翠意渐渐分明。   晨光依旧柔和。   旖景微一斜眸,见三皇子安静的侧面,唇角这时抿得锋利,只眼睛里的戾气终于沉静了。   两人之间,距离稍远。   终于,清亮的木鱼声消。   净平这才起身,迎至门前,合什一礼。   旖景还是觉察,尼师抬起眼睑时,目光似乎有些复杂隐晦的意味,似乎欣慰,又似乎有些愧意,依然清和,但并非看向她。   入内,各自跽坐灰蒲。   “殿下可曾事了?”净平缓缓一问,将手里的持珠,静置于面前几案。   “所谓真相,便是出自尼师亲口。”三皇子却并没有理会净平的询问,自顾而言。   旖景见净平微有一怔,波澜不惊的两潭目光总算轻有涟漪,惊疑之余,似乎有几分失措。   “五妹妹可知,尼师曾为太后女官,后调归皇后,因着尼师历来稳重,皇后为显她太子妃之大度贤良,便将最得太后信重之人,调至母妃身旁侍候,当年我出生不久,多得尼师照管,后母妃薨逝,我虽被皇后亲自抚养,但五岁之前,却多得尼师照顾。”三皇子嗓音微沉,不似往常总带飞扬戏谑。   这一番旧事,旖景只知一半,却不知净平竟照顾三皇子数载,但这时,当然只是颔首,表示知情。   “尼师,你知我自幼记忆出众,非比常人。”三皇子忽言。   旖景微微一讶,想这妖孽历来以貌美传名,下来才是诗才琴艺出众,游手好闲更是无人不知,就没听说过他记忆出众。   “殿下的确有此异赋。”提说前事,净平似乎满带怅惘,完全不似旖景印象中那个世外之人,且听她继续言说:“殿下未满周岁,当听宛妃吟诵诗词,便能重复一二。”   旖景:!!!   这也太早慧了吧?   “可宛妃薨逝之后,殿下便再没开过尊口,直到三岁之时,才喊了一声母后,当时,皇后欣喜不已。”   “她且以为我因为母丧,受了刺激,从此失语。”三皇子轻轻一笑:“什么欣喜不已,当年我虽还小,却记得她不只一次看着我说‘就此哑了,倒也还省了我一番事儿’,当时,尼师在一旁可是亲耳听闻吧。”   旖景大讶!   果然是妖孽,三岁时的记忆竟然仍在。   再看净平,已经满面尴尬。   三皇子眼角一斜,见旖景满面惊奇的模样,心里忽而一喜,将布满胸腔的阴晦冲散了几分,柔长的眉梢往高一挑:“本不耐烦说话,可我看不得皇后因我不语庆幸的神色,忍不住唤了声母后,见她大惊失色的模样,倒与五妹妹这时有几分相似。”   旖景:……   好吧,她有几分理解三皇子对皇后的恶感从何而生了。   倘若是她,经历了“慈母”人前诸多关爱,人后却说“乖儿,哑了才好”的阴暗童年,只怕非但不能与之“母子情深”还会借着年幼无知,往她身上多尿几泡泄愤。呃,这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想法,打住打住。   关健是自己三岁时能懂什么,三皇子竟能不动声色地施以讽刺报复,委实不愧“妖孽”二字。   可以想像当年皇后刚刚一句“哑了才好”便闻一声“母后”时的悲愤心情。   “在我五岁之时,尼师自请出家,当再谋面,已是八年之后。”三皇子继续说道,渐至正题:“当时,父皇已经登位,赐我再外开府,而宫中渐有谣言滋生,称母妃并非病逝,而是被皇后谋害,为此,父皇大发雷霆,查根究底,将刘才人赐死……我却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委实皇后虚伪我自幼便知,又岂信她与母妃‘情同姐妹’?”   净平长长一叹:“殿下十三岁时,奉太后旨意,请佛像入宫,便问贫尼当年之事……原本是先帝下了缄口令,贫尼不该违令,但想到一来宛妃的确含冤,殿下毕竟是她亲子,二来,殿下已对皇后生疑,若是不以实情告之,只怕心中戾意会渐积渐重,将来冲动妄为下……”   旖景大是疑惑,听净平之言,当年宛妃之死的确别有隐情?   “母妃并非病逝,当年她身子虽然孱弱,可经精心调养,已在渐渐康复。”三皇子微微垂眸,掩示眼睛里的晦沉:“当年,北原先失朔州,后又失了归化十郡,被逐出大隆国境,可昭康氏野心不灭,竟欲侵吞西梁,以此威胁大隆西南边关,西梁却与大隆和亲,结秦晋之盟,共同抵御北原。”   话到于此,三皇子膝上指掌,微一紧握:“不想母妃宫女当中,竟有北原佃作,为瓦解大隆与西梁之盟,竟将母妃勒杀!”   旖景再度被这秘事震惊,竟一时不察其中蹊跷。   却又听净平哽咽说道:“那宫女是当年采选时入宫,有官籍可考,本是良家子,有谁能料到……因她伶俐,颇得宛妃娘娘喜爱,往常都是她贴身侍候,那时娘娘身子仍是羸弱,只好将照管殿下之责交由奴婢……”   净平情绪甚是激动,便连自称都改了。   “当日,殿下午睡时突然醒了,也没哭闹,奴婢便想抱着殿下去娘娘跟前儿,岂知……竟亲眼目睹娘娘被佃作勒毙!”   三皇子微微闭目:“当时父皇远在福建,先帝闻讯赶来时,凶手已经服毒,后,追根究底,才察明凶手是朔州人士,官籍倒没造假,但其父却是北原兵士,因着高祖时收复朔州,遂隐姓埋名,一直在以大隆百姓的身份潜伏朔州……为了两国邦交,先帝下旨缄口,于是我的母妃,便成了病逝。”   音落,满室寂然。   半响,旖景才有些干涩地质疑:“难道这事,圣上竟也不知?”   三皇子睁开眼睑,眸底情绪仍是晦暗不明:“当然知情,可父皇归京时,母妃死骨已冷,早已下葬。”   “如此,为何当年圣上还会因殿下剋母之说,而数年冷落?”旖景总算找到了大惑不解之处,却一时不察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关键。   三皇子轻轻一笑:“这便要问尼师了,当年,应是您向太后谏言,劝说圣上对我佯装冷落的吧。”   旖景惊讶侧面,却见净平神情一僵。   “尼师,我曾告诉你我记性很好。”三皇子抬眸,眼中森冷:“两岁那年,你曾在我身边叹息,自言自语,那些话我一字不曾忘却。”   净平瞪目结舌。   “你说,你会竭力保我平安,不受皇后忌惮,你说,只有如此,才能略微安心。”   旖景:两岁!!!好,殿下当真威武。   当旖景再看净平时,却发现她竟然泪流满面,而一番解释下来,更是哽咽难止:“殿下也知,皇后并不如面上那般贤良,您毕竟不是她亲生,身份又是这般贵重……奴婢是担心,皇后会视您为太子威胁……若圣上对您太多疼爱……所以,才向太后进言。”   “故而,旁人都以为是陈贵妃的话起了作用,而皇后却以为父皇当一见我,便思及母妃,难免悲痛,才干脆冷漠以待,皇后妒忌不已,于是非得劝说父皇莫怀芥蒂,见她如此贤良,父皇撑了几年,才顺水推舟。”三皇子一笑摇头:“尼师,你为何自请出家?不是要竭力保我平安么?”   旖景这时已经觉得脑子僵化了,只盯着三皇子,完全无能厘清疑惑。   而净平,整个人都僵化了。   三皇子冷笑:“当年我已五岁,渐懂人事,皇后再也不放心由你照管我,可无缘无故更换侍奉女官必引太后与圣上生疑,故而,才逼你自请出家的吧?”   “奴婢不知殿下此言何意。”净平已经是满面苍白,再不复清和淡然的神情。   “我说过,我记性很好。”   第三回耳闻这话,旖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升起,胳膊上爬满颤栗。   三皇子目如冷电,唇角含笑:“这么多年,我不问你,不代表我忘记了,只是觉得没有意义而已。”   而接下来那一句话,震惊得旖景直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   “皇后,当着我的面令人勒杀母妃,她当日一言一辞,我尚且刻骨铭心!”   那时,三皇子未至两岁……   “两个凶手,便是皇后身边陪嫁亲信,如今皆已病死。”三皇子不顾净平大变的脸色,沉声、浅笑:“她当日怎么说的?区区蛮夷女子,也敢狐媚惑君,不过一个贱妾,竟能与正妃平起平坐,何称体统礼法?她还说了什么……让母妃别怨她心狠,她能容忍后宫三千,却不能容忍母妃威胁她的正妃之位,要怪,也只能怪父皇太过宠爱,只能怪母妃西梁王室的所谓公主身份,她说她对母妃最后的怜悯,就是让她死前再看一眼亲生骨肉,‘多乖巧的孩子,可惜了,以后得称我为母亲’,她抱着我说‘颢西,你母死于我手,可惜,你这一世,都将认我为母’。”   旖景听到这里,已经退后数步,以掌掩唇。   “母妃最后一句话,稚子无辜,求太子妃善待。”三皇子冷冷吐出一句:“尼师,那个所谓佃作,是你亲手一杯毒酒鸩杀,想来她的家人,也早被皇后斩草除根,尸骨无存,而你,原是太后信重之人,你之所言,太后无不尽信,而那宫女之父,应当的确是北原兵士,因不舍妻女,才未随北原王室撤离,皇后为寻这一个替死鬼,当真楚心积虑。”   净平满面灰败的神色,已经足以证实三皇子所言,确凿无疑。   宛妃当年,深获储君宠爱,假若仅是普通出身,或者不致引皇后铤而走险,大废周折,借着储君远赴福建之机,行此歹毒狠辣之事,显然,皇后对宛妃不仅仅是忌恨,更担心的是将来储君继位,会立宛妃为后!   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可是当着一个孩子的面,亲手勒杀其生母……   而偏偏尚在襁褓的幼子,却有天赋异禀,记忆惊人。   旖景难以想像十余年间,三皇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皇后“母慈子孝”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遍遍地回忆那一日的杀戮。   才能记忆犹新。   这时,净平匍匐于地的哭求与解释,显得尤其苍白无力。   “殿下,皇后当年手握奴婢父兄之罪证,要胁奴婢鸩杀无辜,嫁祸于人,奴婢委实没有选择……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若殿下有意,奴婢愿向圣上坦承。”   “尼师的苦衷,我一直清楚,所以,才容你苟活多年。”三皇子依然端坐,腰肩笔直:“事过境迁,仅凭尼师之言,又如何能使皇后入罪,尼师但凡有悔过之心,今日所闻,守口如瓶也就罢了。”   说完,方才弹了弹玄披,落落而起,转身之时,眼中冷厉已黯,对旖景说道:“五妹妹,事实便是如此,你可还有疑?”   ☆、第三百零九章 才生同情,袭击又至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终于在三皇子决然的一个转身,与净平哀哀哭泣声中落下帷幕,而幽谷山林里,雾气已散,叠幛峰峦外的天穹,云层仍低,透出一抹恍惚的微醺。   正殿佛香正浓,三皇子大步从这寂静穿过,及到眼前开阔,似乎才深深呼出了一腔胸中浊气。   旖景有些迟疑地跟在身后。   “我对母妃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日。”眼前,灰瓦白墙已在晨光中渐次分明,林中鸦雀已醒,振翅穿飞,偶尔一声长鸣,似乎哀音。   又听三皇子语音潺潺,不带悲切,平静地述说那一段过往:“母妃情知在劫难逃,她恳求皇后将我交给她,临终话别轻声低语,她说,让我不要记得,让我闭上眼睛,不要看。”   身为母亲,应知孩子有天赋异禀,死别前万千牵挂,不及出口,只有那一句叮嘱。   “那时的我,虽将皇后之言铭记于心,可很长一段时间,却不知死亡真正含义。”三皇子垂眸,鸦青长睫掩下,睑底微有暗影:“我终究是没有听进母妃的叮嘱,睁大眼睛看着两个贱婢,用白绫将她缢死,而那日之后,不断提醒自己莫要忘记,将耳闻目睹,时常温习。”   旖景垂落的视线里,有一角玄素飞扬。   “我虽早开懵懂,可还参不透人心善恶,那时的我,不敢轻信旁人,便是圣上与太后,无论诸多疼爱,我却连想也不曾想过,将真相诉诸。”三皇子继续说道:“等渐渐长大,看惯了宫人虚伪丑恶,人前人后的不同嘴脸,我大概晓得,选择沉默无错。”   一个稚子之言,当然不能指证皇后为杀母真凶,只怕他即使说了,太后与圣上也会以为是宫人教唆挑拨。   而宛妃已死,当时储位并非稳固,便是真相大白,圣上可会为此将皇后处死,自断一臂?   “五妹妹,我没有骗你,自从渐知人事,我便开始盘算。你说我若是暗害太子,使储位空悬,皇后至疑至忌之人是谁?她一定不会眼看着老四夺得储位,而太子一死,便只有自幼被她抚养的我,才最亲近。等那一日,登极大位,我再告诉皇后,太子是死在我的手里,而多亏了她,我才得以登基,想想她那时的瞪目结舌,如雷轰顶,真是大快人心。”   分明是番狠戾无情的话,可这时听在旖景耳中,只余万千感慨,早先那番震惊与激愤,竟一丝不存。   说到底,三皇子也是个可怜人,旖景自问,换境而处,自己也会将皇后恨之入骨,只怕就算她死,也不能化解愤恨,只有还诸于身,眼看皇后痛不欲生,悔之莫及,才能略平怨恨。   “其实我不恨皇后,以她的立场,当然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不过既然她因为某些顾忌,没有将我斩草除根,我总不能让母妃含冤白死。”三皇子冷冷一笑:“不过我也知道,暗杀太子而不留线索,这事大不容易,稍有疏忽,便会陪上自己。”   所以,还是犹豫不决?   旖景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的盘算,虽知人微言轻,难以化解三皇子日积月累的恨意,却还想尽力一试:“皇后虽恶,不值宽恕,可与太子却无直接干联,殿下要为宛妃申冤,并非仅此一途,再有,殿下也决非那般绝情,之所以犹豫,当是念及圣上与太后的缘故。”   三皇子轻轻一笑:“怎么,五妹妹不是认为我一贯狠辣?”   “若真如此,殿下为何还会放过尼师。”   “放过她不是我心软,也不是感念她曾有几年维护照顾,不过是我早发觉她对母妃心怀愧意,与其让她死,莫如让她饱受煎熬,我越是宽容谅解,只怕她越是满腹愧疚,说到底,是因她活着,比死了更解恨。”   旖景:……   好吧,是她错估了三皇子,这妖孽果然不是宽宏大量之人。   “更有一点,便如殿下所言,暗害太子不留痕迹并非易事,于殿下来说是铤而走险,便是宛妃娘娘在天之灵,应当也不愿殿下为了旧怨,搭上自身安好,还望三思。”   话音才落,却见三皇子忽然侧面,两人目光不期而遇,那一双眼,突然迸发的明亮,让旖景忽生懊恼,下意识便避开对视。   “五妹妹是关心我?”   百转千回,终于还是触及了这个话题。   旖景长长一默,决定还是矢口拒绝的好,莫让三皇子再有期望,便郑重地屈膝一礼:“殿下心意,我深领之,却不敢承爱。”   “五妹妹心有所属?”三皇子终于还是脱口而问。   旖景却不愿将虞沨扯进这番纠葛,垂眸默认,却不答言。   “方才五妹妹曾有一言,任我如何,你只能敬而远之,眼下我同样以一言回应,任你如何,我也不弃不离。”三皇子也没逼问,却沉声而语。   而今日目的,于他而言已经达到,至少一番倾心,没引得这丫头冷嘲热讽,那壁磊森严,是否终于浮软了根基?   又再试探:“今日我是奉皇后嘱咐,来迎五妹妹回宫,眼下既然诸事已了,五妹妹还是随我回宫复命吧。”   这便是承认,今日此番,当真不是巧合了。   旖景这会子却也没有心思纠缠此点,只说了一句:“今日家祖母会来拜访尼师,顺便接我回城,不劳殿下。”   分明一句婉拒的话,却让三皇子暗生欣喜——果然博取同情有效,佳人到底心软,明知自己此行别怀目的,却也不复当初厉色冷语。   三皇子当然不曾料想,旖景这时眼见将过巳正,料及祖母应已“中伏”也许清平庵外也会有人犯乱,不欲让三皇子牵涉其中,使事情更加复杂,琢磨着劝他先行,又怕反而与奸党贼人半途而遇,正犹豫不决。   但已为时晚矣。   清平庵原是东明皇家寺院,规模相比普通庵堂自更恢宏,便是这处正殿,座于高台云阶,隔了千尺才是庵门,可幽谷静谧,寺外突生刀戈相击之声,依然让立足殿前的两人耳闻。   三皇子神情一肃,脑中一个闪念——难道是他那四弟尚且贼心不死,非要谋他性命不可?   “五妹妹莫慌,去后院寻个隐密处暂避,容我看看究竟。”三皇子正欲落阶。   却觉衣袖一紧,回眸,但见旖景满面沉着,却甚是坚决。   “殿下留步。”旖景才说了四字,却见寺门处已有亲兵往内飞奔。   来者有国公府亲卫,当然也有三皇子随行。   “殿下,有歹人袭击。”   “郡主,还请依计从后门撤退。”   两拨人不约而同开口。   “殿下请随我来。”旖景只微微颔首,处变不惊。   这让三皇子大讶,看这情形,丫头早有准备?那这些贼人,应当不是冲他这个皇子。   的确当日,此行前夜,卫国公便已有分析——即使金氏叛党视大长公主为首重,但为周全,应当也不会放过旖景,自然,得知公主将往清平庵,叛党不会先袭旖景打草惊蛇,多数会待伏击公主车驾的同时,突袭清平庵,防的便是倘若不能制服公主,协持公主之掌上明珠,也能要胁公主屈服。   旖景眼下虽有郡主封号,依律,出行最多只能带等同于百户之亲兵,即一百一十二人。   而清平庵有前后两处庵门,皆可通行。   正门外地势平坦开阔,利于袭击,而后门通往幽林窄径,易守难攻,可假若后门不设驻防,歹人必会从那处偷袭,故而,这百余亲兵只好分作两拨。   而奸党必然会摸清形势,合理分配兵力。   既然大长公主才是首要目标,当然得集中多数人手伏击,清平庵虽有百余亲兵,可被分作两拨,只要近百奸党集中一处攻击,便不难突破防卫,杀入庵内。   卫国公早有令下,当有歹徒袭击,亲兵先护旖景撤离。   眼下前门既有冲突,当然是要从后门撤退。   只要快马通过那处密林幽径,待到山脚,便可与卫国公布防的禁卫汇合,脱离险境。   旖景这时心中虽有成算,三皇子却是满头雾水,未免一路追问。   “说来话长,殿下莫问,还是随我先撤出险境。”旖景稍提裙裾,一路疾步。   当到后门处,果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旖景见三皇子也带着二十余个随丛,便下令自家亲兵,只随十人撤离,其余奔赴正门,阻止奸党杀入庵堂。   一行匆匆上马,打鞭急摧,铁蹄惊醒幽谷,密林深处,鸦鸟惊慌振翅。   ——   稍早之前,澜英山上的一处隘谷。   当先一骑乌骓,唯有四蹄染雪,骓上妇人高挽云鬓,一枚玉簪清透。   锦披上金凤振翅,一双长靴踏鞍。   箭袖束牢玉腕,五指挽缰。   这一处,夹道缓坡,两端隘口险要。   坡上野树如抱,草长足可没腰。   乌骓之前,十余高骑,骑上亲兵玄甲微润,乌骓之后,落落也有十余骏甲,马蹄缓踏,踩在残败的一层落叶,戚戚喳喳地碎响。   时急时缓的冷风,送来不知哪处山涧,水声隐约。   此处距离清平庵,不足五里。   等行出隘口,放眼即望绿树环抱间,旧刹古宇。   大长公主神情平静,可她知道,安宁即将打破。   这一路上,也太宁和了些,卫国公几处伏兵,尽都成了空设,当过此隘,前方一片坦途,已不利于突袭伏击。   至隘谷半道。   大长公主终于耳闻铁骑杂乱无章的一片喧嚣,在这幽长隘道上,惊起一片鸦雀。   不需回头,身后一片有若雷响的蹄音,已经张显了陷井布成。   五指一紧,乌骓一声长嘶,两蹄高高扬起。   铁剑出鞘之声,震响幽谷。   “大长公主,若束手就擒,倒可免动刀剑。”一骑朱衣跃众而出,马上男子怒眉厉目,铁腰魁武,腰上长剑仍藏,目光却如锋芒。   公府亲兵,寥寥三十余骑,而朱衣怒马,前后却有百余,敌我悬殊分明。   大长公主自恃不弱须眉,历来出行,不带重兵护侍。   长靴轻磕,大长公主持缰上前,凤目斜飞,眸中含笑,半分没有落入陷进之慌乱。   “区区毛贼,竟敢大言不惭,大可拔剑相向。”轻笑之间,公主略扬下颔,一手握缰,一手轻垂,凤披之内,一把长剑,鞘上美玉珠瑙,不似利器,倒像是饰物一般。   贼人也不赘言,五指一拢,寒光暴起,须臾逼近,可那手中力道,却仍留几分。   忽闻一声裂帛之音,再见殷红四溢。   两骑交错而过,一人重重坠地。   眉梢染血,凤目依然含笑。   却稳坐鞍上,大长公主手里寒剑轻垂,血渍亮亮地滴落。   身前数十奸党,不过眨眼之间,惊见头领从马上跌落,仰面瞪天,死不瞑目。   杀声顿起。   两边险坡长草,忽有百余京卫一冲而下,有箭簇如雨,朝向奸党齐发。   “中伏!撤!”奸党大乱,哪里还敢恋战,欲往隘口撤退。   又是一片杀声。   卫国公一马当先——   “尽量留下活口,莫放一人。”   这才是真正地敌我悬殊。   大长公主剑已还鞘,那数十亲兵牢牢围护,哪里容人靠近寸步。   奸党意在活口,自是不曾准备箭簇,又因早打听得公主轻衣简行,为了不露痕迹,也没有布下重兵,原本以为百余人对数十,胜券在握。   这下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胜负毫无悬念,不过两刻,奸党大败,多数服毒自尽,却有少数尚且来不及“咬牙”。   “莫要得意,公主虽有防备,却不料咱们也是兵分两路,只怕眼下,郡主已经落网,公主难道就舍得自己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有人尚且不服,语出威胁。   大长公主自是冷笑,打马回缰,欲绕过山道,至约定处与旖景汇合。   却见匆匆一骑,迎面而来,度其衣着银甲,显然是京都禁卫。   大长公主神情一肃。   禁卫未待铁蹄落稳,翻身而下,一步抱拳。   不无慌乱:“禀公主、都卫,郡主她……”   ☆、第三百一十章 一语成谶,前路未明   密林幽径,数十俊马疾如闪电。   其间狐氅彩袖的窈窕淑女,在玄甲劲衣之间分外显眼。   道旁树木阴密,枯草杂生。   总算是这些年勤练骑射,旖景这才适应了纵马飞骑,否则这山道坷坎,可不利于车行。   忽有一声锐响破风而来。   “咴”地一声马嘶,与少女惊慌地一声短呼。   旖景尚且不知怎么回事,只觉马蹄高高扬起,整个身子便已失重,任她勒缰扶鞍,手脚并用,也再难坐稳,从鞍上摔跌下去。   与之并驾的三皇子不及反应,冲出数丈距离,才勒马反回,当见旖景坠马,大惊失色,翻身下鞍,箭步如飞。   旖景这一跤摔得极重,但幸运的是并非疾行时坠马,未伤及筋骨,而后头的十余骑反应及时,勒马悬蹄,险险没有发生踩踏事故。   三皇子一眼睨见旖景原先坐骑,脖子上插了一支箭羽,一声“不好”未及出口,余光便见密林深处,一支暗箭袭来。   直向旖景。   三皇子心下大急,足下用力,飞身而起,直扑旖景。   一切有如电光火石。   旖景再一次重重摔倒,这回,身上还压着一人。   只闻数声“殿下”!   旖景睁开眼睑,瞧见三皇子眉心微蹙,一张玉面与她近在咫尺,襟上染着的淡淡佛香,擦着她的鼻尖过去。   “有刺客!”铿锵一片铁剑出鞘之声,亲卫紧围,如临大敌。   又有箭簇袭来,这回被人干脆利落地一剑削断。   数人直向发箭之处追击。   与此同时,惊魂未定的旖景总算是看清了三皇子背后插着的羽箭。   “快上马,此处林茂草长利于暗箭偷袭,必须尽快突围。”三皇子略一用力,撑身半跪,却仍是将旖景遮挡严实。   “殿下,此箭入势极深,若眼下拔出,怕不易止血。”有亲卫验看伤势。   “折断便是。”三皇子毅然下令,眼见旖景紧张得俏面发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即温言劝慰:“不碍事,与上回差不多,并未伤及要害,不过这次是在左肩。”   心下才想,为她一人,倒落得两肩箭伤,却没忍住“嘶”地一声冷气。   原来折箭之时,多少还是牵动了伤口。   三皇子也不多说,拉过一匹马来,先让旖景上去,自己也翻身而上,护住旖景背脊:“这杀手冲你而来,有我挡着,他们也许不敢妄为。”   “殿下……”旖景的壁垒森严,终于有了瓦解的痕迹,三番两次,危急时刻他的奋不顾身,终于让心里的坚防裂开一线。   却听马鞭一响,耳旁风声忽急,眼角余光处,密林幽幽往后。   “感激的话就不用说了,除非以身相许。”耳畔忽然有一声扬起,带着笑意。   然而三皇子卷起的唇角,却渐渐僵硬。   胸内一阵翻滚,腥甜冲喉,他垂眸,见唇角青黑的血迹,滴落在身前女子肩上的狐裘上,触目惊心。   该死!箭上有毒。   左肩剧痛,先是尖锐地一线,瞬息蔓延开来。   一口黑血,喷上狐裘。   眼前情景迅速模糊,视线忽暗忽明,身子终于开始摇晃,却在昏厥之前,听见她一声疾呼:“殿下,你怎么了?”   她似乎也有所察觉。   旖景被三皇子握缰的双臂襟祻,不能回身,可是明显感觉他身子已经不稳,心下大是焦急。   手背微暖,紧跟着被他将缰绳塞在掌心,而刚才尚且飞扬的声调,这时虚浮无力:“五妹妹,不要停下……你要记得,若我这回无礙,定会挟恩图报。”   旖景只觉背心温热忽远,一股凉意扫过肩脊。   “殿下!”身后一片惊呼。   下意识地紧勒缰绳,使坐骑急停,旖景转身,却见身后兵慌马乱,玄甲跪地,扶起的那人,双目已然紧闭,唇角不断有鲜血溢出,手掌虚垂,毫无生气。   马上少女怔怔,不敢置信。   不会……他可是三皇子……   应当是装模作样,又在捉弄她。   可是为何那些亲卫神情惊惧,为何那唇角血涌不断?   终于下马,旖景踉跄往前,一双眼睛直盯那人轻蹙的眉心,尚且微不可见颤栗着的眼睑。   她站住步伐。   只茫然地看着亲兵纷纷下马,有人紧紧围绕着她,有人飞奔上前察看三皇子的伤势。   有人在说:“刺客已经自绝,应当只有一人。”   有人声声疾呼“殿下”。   有人摇晃着他失去知觉的身体,那轻垂的指掌,滑落在冰冷的山道。   不远之处,便是密林尽头。   似乎有人在发号施令:“出林便有禁卫,当备有马车,快往传信,殿下中毒颇深,要立即赶回京城。”   她只是怔怔站在那里,过了很久,不敢靠近,不敢去确定他的生死。   她看见有亲卫掏出药丸塞在他的嘴里,这才缓神,一步上前询问:“如何,能否解毒?”   却是一句惊慌失措地回答:“这只是寻常解药,怕只能拖延一时半刻……”   更近的距离,她看见他仰倒在一人膝头,面颊微侧,似乎气息全无。   视线终于模糊了。   依稀间,忽而想起某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负气转身,他咬牙追问。   “五妹妹是将我看得太过轻贱,还是小瞧了你自己?”   当她脚步不停,他紧接着的一句:“非你不可,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相信。”   是一语成谶。   可是殿下,即使我信,终究也只能亏欠而已。   风声打着她的衣袂,时轻时重,心里落满荒凉。   该告诉他的,并不厌恶,只是不堪承重,我们,原本不该纠葛不清。   ——   这一日,广平郡主与大长公主遇匪盗袭击,幸早有防备安然无事。   但因奉皇后之命前往清平庵接返郡主的三皇子却身中暗箭,伤势未明。   而自从早朝,金氏一族朝官便已不见人影。   午后,更有悚人听闻之事传遍京都震惊朝野。   阳泉郡王遭人毒杀,凶手竟是清倌绿苹,得手之后,已服毒自尽。   一日之内,风浪迭生,京都禁卫紧调密防,城门设禁,严控通行,以致锦阳京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而这一日,直隶临漳某个偏僻县城,金榕中一家终于团聚。   “郡王死了?”金榕中才一下马,便被儿子的话惊得一个踉跄:“当真?”   “儿子奉命,避于城郊等候郡王,岂知前往接驾者却称郡王已经倒毙家中,是他亲自确定郡王已经气绝,万无差池。”金明决急急说完这句,深吸一口气,再说出一句话来。   金榕中又是一个踉跄:“什么!竟然失手!”   “不知圣上如何察觉了风声,竟似故意引诱咱们向大长公主下手,而郡王显然是被圣上斩草除根。”霍真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情势如此,已大为不妙。   金榕中稳一稳神,冷哼一声:“湘州已有信来,虞沨已经入瓮,我们仍有胜算。”   “是,当立即联络楚王。”霍真沉吟片刻,又再说道:“咱们原本计划,待阳泉郡王一离京都,便将其斩杀,为的便是隐瞒袁起,但眼下……只怕郡王死讯会传去湘州,在下担心袁起反悔。”   “无妨,我早有防范,伪造成一枚郡王印鉴,大可仿其笔迹修书一封交予袁起,便称死的那个只是替身,郡王早已金蝉脱壳,袁起这时已无退路,但给他一丝希望,也只能与咱们同心协力。”金榕中大手一挥:“圣上既早有防心,这时定料到我们身在临漳,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立即前往更为隐密之处。”   再说锦阳京,卫国公府。   经过那意外突生的一日,气氛自是紧张。   “有人想要对景儿不利。”大长公主摒退闲杂,与长子卫国公私谈:“我仔细问了一回,刺客并非针对三郎,先是一箭射中景儿坐骑,紧跟一箭追身,倒多得三郎救了景儿一命。”   “那刺客并非奸党。”卫国公立即想到蹊跷:“于金榕中而言,活口才有利用价值。”   大长公主重重颔首:“此事不宜声张,须得暗察,景儿一介闺阁,应当不会与人结下死仇,这事,委实蹊跷。”   “可惜刺客见逃生无门,竟然服毒自禁。”   “是死士。”大长公主冷笑,沉吟一阵,又问卫国公:“三郎如何?”   三皇子身负重伤,生死一线,圣上大是焦急,将人留在宫内,着太医院医官寸步不离诊治。   “据清谷先生称,颇为凶险,因殿下昏迷不醒,毒素只能以针炙外引,但不能根除,须得殿下清醒之后,才能辅以汤药。”卫国公说到此事,也是眉心紧蹙。   情形远比他说的还要凶险几分,三皇子已经昏迷整整两日,无法服用汤药,假若情形不能改善,只怕拖延不得几日。   大长公主不由长叹:“但愿三郎能挺过这关,我看景儿愧疚得很,两日以来茶饭不思,只怕也没睡安稳。”   经历那场劫难,旖景并未入宫,被大长公主以受惊为由,留在了国公府。   可是这日傍晚,忽有内监传诏,请旖景速速入宫。   “可是三郎……”大长公主一颗心悬到了嗓眼。   “小的不知详情,眼下阑珊处中,除了圣上与太后,便是皇后也不能踏入一步。”   大长公主放心不下,便与旖景一同入宫,才到慈和宫中,便见太后两眼红肿,满面哀戚,心里重重一沉。   旖景更是苍白了脸,不敢询问。   “上元!”太后一把拉住旖景的手,却看向大长公主:“早先三郎总算恢复了几分意识,好不容易喝了两口汤药,却呛了出来……昏迷之前,只念叨着景丫头……”   太后似乎为难,踌躇数息方才轻叹:“哀家晓得有些不合礼数,可三郎眼下危重,也只好让景丫头在宫里住上几日,陪着三郎度过这次劫数。”   大长公主拧着眉头,半响不语。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三皇子这回舍身相救,眼下又是这般情形,心里分明是对旖景怀有情意……圣上原本待三皇子就与众不同,只怕经此一事……   “祖母,让我留在宫里吧。”旖景这时却说,态度甚是坚决:“若非救我,殿下也不会中箭,孙女原有责任。”   无论他能否平安,这都是她的不能逃避,也是她唯一力所能及。   而至于将来……   虽经两日冷静,可旖景依旧难以厘清千头万绪。   将来她已经看不清了。   阑珊处,夜色尚浅,灯火已燃。   一处暖阁,幽静里酝酿着若明若暗的紧肃。   彩帐轻垂,锦衾下面色苍白的男子气息微微,墨发掩面,眉心微有拢起。   医官见旖景入内,多数退了出去,唯有清谷先生仍在。   “殿下究竟如何?”旖景跪坐榻前,询问。   “此毒极为阴猛,若非殿下身子一贯康健,怕是……眼下,若是能让殿下服用汤药,当无大礙。”不似那些油滑的医官尽说虚辞,清谷算是直言:“殿下心志甚坚,虽昏迷不醒,但应当偶有意识,郡主若有劝言,或许会有助益。”   “我知道了。”旖景颔首:“有劳先生。”   “若殿下清醒,郡主立即再唤我等入内。”清谷起身一揖,才退出暖阁。   旖景看向陷入沉睡里的男子,眉色依然青翠,妖艳不复,颇显出几分任人摆弄的乖巧。   这时,倒是十足地温良无害了。   只紧合的眼角,弧度依然上扬,似乎随时可能张开,带着戏谑看来。   旖景默了半响,才轻声说道:“殿下,如你所愿,我来了,我知道你不甘,存心不放过我,那便醒来吧,且看是你能赢了我,还是我终究能赢了你。”   隔了数息,又再伏下身去,略微贴近他的耳畔:“你若是这么死了,我可不会记恩,你一贯知道,我便是这么一个狠心绝情的人,再有,我知道你不甘就这么死,眼看着皇后安享尊荣,你若是死了,可没人替你复仇。”   所以,就算要挟恩图报,也请你醒来。   “殿下,我不信你能勉强我,你若不服,但请一试。”   ☆、第三百一十一章 离间之计,黄雀之谋   湘州的冬,不若锦阳冬季厚重凌厉,那般干脆利落地寒冷。   一场初雪并未成势,转而成了连绵冷雨,淅淅沥沥忽急忽缓地下了十余日,好不容易才停了声息,可接下来的天气依然阴沉,灰云又湿又重,风虽不急,卷卷皆是潮冷,侵入衣襟是阴阴的寒气,似乎身上的衣裳没有干得透彻,便是挨着炭盆坐下,仍觉阴冷侵骨。   屋子外的泥泞更是湿乱一片,屋檐下的滴湿仿若永无停歇,便是吸一口气,都能感觉满腔布满潮冷。   这里的冬便是这般,并不梭角分明,包裹着厚软的阴湿,却无处不在,摆脱不得。   虞沨于是更加固步自封,便是屋外庭院,也稀少染足,很有“人质”的自觉。   暖阁里头,身着夹袄长裙的婢女,无声无息地立在一卷毡帘后,时时偷抬眼睑,打量着正持画笔,在长卷上勾画描绘的“怪异”贵客。   都司称他为“世子”依据婢女的理解,应当便是王公贵族。   可却不得〖自〗由,都司分明是将他“软禁”了起来,院子外头有重兵把守,不让人随意出入。   但都司对他又十分尊敬。   她原本是老夫人身边儿的侍女,寸步不离,这回却被调来侍候世子,都司还有嘱咐,定不能怠慢轻疏,要将世子之起居饮食打点妥当,照顾周备,甚至有暗示,便是世子有“那番”要求,她也不能推拒。   而这位贵客,似乎也浑不在意失去〖自〗由,都司询问衣食需求,世子竟当真列出了长长的单子,让都司一一准备,其中不仅有裘服锦氅、名茶美酒,甚至有琴瑟碧箫、笔墨纸砚、丹青檀香等物。   世子常常在廊芜里烹茶,自得其乐。   时有兴致焚香抚琴,静夜弄箫。   除了与都司对弈闲谈,多数时间都在描绘那幅长卷,有时握笔便是一个时辰,站得累了才肯略微歇息。   不焦不躁,又的确像一个普通客人。   更又彬彬有礼,便是对她这个婢女,也从不曾疾言厉色,就更不会有“那番”要求。   一念及此,婢女鬓边一红。   忽见世子右臂,半挽的氅袖轻轻滑落,他手中持笔,不便托挽。   婢女连忙上前,替世子轻挽锦袖,指尖触及夹衣柔凉的缎面,又听淡淡一句“有劳”面颊更是发烫。   只虞沨的画笔还未落下,毡帘便被掀起,一丝寒意随着帘起帘落,隐隐扑入暖阁。   袁起走了进来,响亮地笑了一声,打破了满阁幽静:“世子又在作画?”负手于案,打量着长卷上山峰苍远、铁马神俊,乌甲勇将利戈锋冷,险关危城也已跃然纸上,不由大赞:“世子并未见识当年萧山一战,只靠耳闻,一杆妙笔竟能将属下所言描绘而出,属下虽是粗人,欣赏不来画笔精妙,只觉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心服口服。”   虞沨轻轻一笑,这才搁笔:“袁公今日又来寻我对弈?”   在这段“幽禁”时光,袁起日日都会“拜访”起初把盏闲谈得多,提起当年烽火狼烟,偶有感慨,以致酩酊,而近些时日,却醉心于与世子对弈,虽盘盘皆输,倒乐此不疲。   来往频繁,更渐熟悉,虞沨便也不以都司称之,唤起“袁公”来。   婢女闻言知意,连忙准备棋案,但见世子含笑一眼,红着脸识趣地退了出去。   宾主落坐,当即开始争取纵横,黑白渐密。   而袁起行棋,却是越发犹豫了,当他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足足一刻,未曾落下。   虞沨确定今日,袁起颇为心不在焉。   又是微微一笑:“袁公有心事?不妨直言。”   袁起却像是一惊,看了虞沨半响,方才长叹一声:“世子当日所言,委实让属下惊惧交集,连日细思,却越发地参不透其中曲折。”   便是入湘那日,虞沨与之一席长谈,过了半月,袁起却再不肯谈起“兵乱”一句,虞沨也没有再提,乐得悠然渡日,偷得浮生闲情。   而今日,袁起总算捺不住了。   虞沨起身,挑出甘醇好茶,泡出两盏红汤来,自举了一盏慢慢地品,也不催促,等着袁起往下说话。   袁起半带疑惑:“世子称金相目的,是奉康王为主,只他一番举动,必然会让圣上生疑,便是金相散布那遗旨之说,将祸端引至郡王身上,圣上也不会放过康王,假若康王随金相逃离京都,圣上必会率先以谋逆之名追捕,康王成了‘逆贼’,将来如何称得上名正言顺?”   正是想不通金相怎么才能让康王不受“谋逆”波及,袁起才对虞沨质疑金相别有企图的话半信半疑,难下决断。   虞沨落盏,手指修长,把玩着一枚黑子,仍然是闲散的神色:“袁公以为,金相会将谋逆之事提前知会康王?”   袁起越发孤疑,难道不是?   虞沨摇了摇头:“他们这对舅甥之间,原本不太亲近,康王为当年先帝立储一事,对金榕中坐壁上观之举甚是介怀,先帝当年远驱昭康氏,收复归化十郡,君威日重,金榕中可不敢如同眼下这般跋扈,若野心太过张显,必会引先帝忌惮,打压于他,故而,当知先帝已决意立嫡,金榕中不敢有任何微辞。”   便是眼下,金榕中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行谋逆之事,好好的天子信臣不当,奉康王为主。   “康王妃出身严氏,为太后侄女,这一桩姻缘,固然是太后有意,而康王妃聪慧,与康王夫妻和睦,自从圣上登基,康王妃屡有劝谏,使康王越发疏远母族。”虞沨继续说道:“于此,金榕中对康王并非尽信,应不会提前知会,而是等他万事俱备之后,才逼康王不得不暗助他谋逆之行。”   袁起自然还是满头雾水。   “便如袁公所言,金榕中一旦逃离京都,隐匿无踪,再兼着强掳大长公主之行,必然会让圣上起疑,便是一时不能将金氏一族捕获,也会对康王下手,康王即使一无所知,也难保安全。”   袁起频频颔首,大以为然。   “金榕中为相多年,虽不怎么与康王来往,但在其府中必然安排了耳目。”虞沨将那棋子一握,眸光忽沉:“因而,待京都一乱,金氏一族消声,阳泉郡王失踪,康王府的耳目便会现形,请康王缚他面圣。”   袁起怔住。   虞沨又是一笑:“一番说辞是早有了的,康王因早察觉府里有金相耳目,待金氏一族离京,怀疑他暗策阴谋,便将耳目严刑拷打,逼问出阳泉郡王伪造高祖遗旨,联合金榕中,将我骗至湘州,授命袁公扣我为质,欲要胁家父助其谋位。”   袁起仍是半信半疑:“康王若不依计而行……”   “那耳目必定花言巧语,称事有九成把握,以帝位为诱,兼之康王若不依计而行,也必会受圣上忌惮,将之划为叛党,唯有这般,才能自保。”虞沨冷笑:“金榕中只怕也不敢保证家父定会妥协,康王便是后着,当康王将所谓真相面呈圣上,既可洗清自身嫌疑,又能争取圣上信重,毕竟,康王也是先帝之子,假若先帝之位本是谋篡,那康王便也成了逆帝之子。”   在这个层面来说,康王与圣上是一荣俱荣。   袁起想通此点,神色已是分外冷肃。   “金榕中此计,还意在让康王从中离间,当圣上得知袁公扣我为质,必然会对家父产生戒心,康王会紧跟着谏言,眼下之重,应立即调河南、湖北卫军剿灭袁公部卫,粉碎郡王与袁公之‘阴谋’,如此一来,郡王与袁公成了最大威胁,金榕中反而成了次要,毕竟金氏一族在直隶卫部,还不足以攻陷京都。”   虞沨将棋子抛入瓮中,指掌微握:“与此同时,金榕中必会让人暗中联络家父,以我为胁,诱诈家父与他结为同盟,当圣上对家父戒防,必然会听信康王谏言,遣他前往河南、湖北调兵,当家父得知,当然明白圣上已怀芥蒂,君臣之间一旦生隙,金榕中更有成算说服家父投诚。”   环环相扣,金榕中才能那将一成把握增至五成。   “当然,康王一旦奉旨离京,必不会前往河南调兵,只要事成,大可说中途落入了袁公陷井,因而失了先机,以致袁公叛军直袭京都,不过后来多亏金相将他解救,才保得性命诸类借口。”   只要大权在握,无论什么说法,便不惧质疑。   楚王假若真为世子之故,随金榕中谋反,令河南卫军与袁起夹击湖北,使袁起数万部众直袭京都,手捧高祖遗诏,威逼圣上退位,莫说金榕中完全可以隐于暗处,便是楚王,将来也可将罪名推脱在湖北都司身上,颠倒黑白,称是袁起联合湖北都司,对河南卫部突袭……   如此一来,袁起与阳泉郡王便成了“谋逆”首恶,金榕中反而成了拨乱反正之人。   “但只不过,眼下金相已失一局,无法要胁卫国公,不过据我猜测,他应当会隐瞒此事,反而会修书于袁公,称一切皆在计划当中,为的,是不让袁公起退避之心,当袁公果然率部袭京,与卫国公对阵直隶,便是晓得中了金相之计,也只能背水一战。”   假若楚王当真受胁而反,着亲信领卫暗助袁起进攻,双方兵力相当,胜负却也难说。   袁起听到这时,额上已覆冷汗,半响,方才长叹一声:“世子既已运筹帷幄,金相诸番盘算必会落空。”   显然,这时圣上应已知道实情,无论康王如何,都不会听信他之馋言,与楚王生隙了。   只要楚王不助金相,金相必败无疑。   虞沨轻轻一笑:“结果无非两个,其一,康王被秘密处死,或者,他会来湘州与袁公谋面。”   袁起彻底愣怔了。   虞沨还有一句,暂且不说——来访湘州之人,只怕不仅康王一个。   锦阳京中。   自从金氏一族忽而“蒸发”又兼大长公主遇袭,阳泉郡王横死,康王十分焦灼。   因他府中幕僚,一番言辞,以致让康王心神俱裂。   虞沨所料,再次中的。   而康王这时的心情,除了犹豫不决,更多的是对他那亲舅舅的恨之入骨!   什么九成把握,分明就是被逼无路,才狗急跳墙!金榕中自寻死路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绕上他!   这是逼他一同破釜沉舟。   可此计假若当真顺利……   康王未免有些意动,踌躇足有两日,难下决断。   关健就在楚王,他虽是天子重臣,但唯一的嫡子身陷险境,难保不会妥协。   该如何是好?   迟疑之间,康王妃领着两个侍女,捧着宵夜前来书房。   “已近子时,王爷怎么仍在书房?”王妃将一碗热腾腾的参鸡汤呈上,未免满面担忧:“天气寒凉,王爷可不能大意。”   嗓子里受那香醇温热的汤水抚慰,康王心里的焦灼才略微平息,手掌一握,将王妃的柔荑包在掌心:“二十余年了,多得你悉心照顾。”   王妃微红了脸:“妾身为妻,自是应当。”   康王长叹:“当初你执意嫁我,那份情意,实在让我感念,我知道岳父当年,有意的是圣上。”   “多亏了太后体恤,才让妾身如愿。”王妃轻言细语,眸中满带柔情。   “是我委屈了你,原本你才应当母仪天下……”   却被王妃伸手掩唇:“王爷何故再提旧事,妾身能嫁给王爷为妻,实以为幸,只望与王爷携手同老、一生安乐,再无半分遗憾。”   携手同老,一生安乐。   康王细细咀嚼几字,眉心终于缓和。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兵祸消弥,风平浪静   不得不说,金榕中这回对康王处境的考虑,已然极尽废心,倒不是因为他对外甥有多亲厚,而是康王对他来说,当真举足重轻,是不可或缺的“旗帜”即使决意破釜沉舟,金榕中还有自知之明,明白以他的实力,还不足以使大隆江山易姓,改朝换代,就算能如愿争取楚王,推翻当今天子,天下勋贵世家,更重要的是领将兵士,也不可能接受金姓为帝。   这大隆江山,还得尊奉虞姓。   他当然也晓得康王对他心怀介蒂,说到底,不还是因为帝位?   故而,金榕中有十足地把握,当康王得知他有意助其登位,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在利欲熏心之辈眼中,旁人自然无不如此。   能计划到这一步,也算是竭尽所能。   而那位甘愿自缚认罪的幕僚,却也没有舍身忘死的觉悟,只金榕中再三保证——康王必会说服圣上,先留活口,将逆贼奸党一网打尽之后,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公审此案,才能彻底粉碎高祖“遗诏”之说,捍卫帝位的名正言顺,使天下臣民不受谣言蛊惑,再生动乱。而等起事功成,帝位易主,这幕僚当然不会再被处死,反而成了奠基功臣。   于是这位“大义凛然”的幕僚,当被康王缚去乾明宫时,尚且心怀饶幸,不知死到临头。   直到听见康王双膝着地,侃侃而谈,竟将金相布局计划当真坦承布公,逐一禀明之后……   幕僚才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而天子当闻康王求见,虽已洞悉了他的来意,早安排好刽子手,只要康王依金相之言而行,开始挑拨离间,便将人当场斩杀!   不料康王却将金相计划合盘托出,反而谏言圣上应当信重楚王,晓以大义,舍子保君,调西南、湖北等部夹击湘州,扑灭袁起。   更应将金氏谋逆公之于众,剿杀直隶叛党。   这话虽未说中天子原本计划,无疑,却也坦承了忠诚不二之心。   天子龙袖一挥,先让人把那幕僚押入死狱,倾身扶起康王,以“长兄”称之。   而楚王,当然也接到了金氏叛党的联络,正“左右为难”。   康王却奉令往湖北一行,是为“密令”而关于袁起谋逆之事,天子依然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些消息传去金榕中耳里,大感庆幸。   虽与他计划当中,天子立即将矛头对准袁起有所出入,却也无妨大局。   天子狡诈!应是还想稳住楚王,否则一旦诏令剿杀袁起,楚王为了世子,定会萌生反意。   金榕中当然立即便将康王已奉密诏,去湖北调兵一事知悉了楚王——为何不动河南之兵?因圣上明白河南都司为王爷旧部!圣上已经对王爷心怀戒备,若再迟疑,非但保不住世子,便是王爷也自身难保。   楚王总算“下定决心”遣亲信往河南“策动”。   康王当然不是去了湖北,而是直抵湘州。   而在他抵湘之前,阳泉郡王“横死”的消息总算传到了袁起手里。   当日,虞沨长卷画成,正自欣赏。   袁起踉跄而入,跪地大放悲声——   “圣上果然没有放过郡王!只是世子,属下虽承认你所言不无道理,可高祖之遗诏应当为真,郡王何其无辜?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袁起必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义父子孙含冤不雪,只好行违义之事,不能放世子归京。”   虞沨苦笑,却扶起袁起:“袁公,且待数日,我想,金榕中之书信就快抵达湘州,应是称郡王已经金蝉脱壳,眼下安然无恙,到时,你再考虑是否还要行此大逆之事。”   袁起一脸老泪纵横当即凝涸,两眼瞪成了灯笼。   果然,两日之后“阳泉郡王”亲书密函抵湘。   袁起依然半信半疑:“世子料事如神,不过此书有郡王印鉴,或者是郡王当真被金相所救?”   虞沨但笑不语。   又过半月,阳泉郡王在以灰渡为首的天察卫护卫之下,抵达湘州,与袁起谋面。   至此,金榕中之计划已经全盘崩溃。   康王抵湘,手持天子密诏,怒斥袁起“大逆不道”后又一番温言,称天子明断,情知袁起因为重义,才被金榕中欺瞒蛊惑,好在大祸未成,假若袁起能将功赎过,使金氏叛党自入陷井,消弥兵祸,可免以追究。   阳泉郡王既已亲口承认高祖遗诏为伪,又称自己绝无谋逆之心,袁起当然不会执迷不悟。   又是一番老泪纵横,跪地接旨,称罪不可恕,当将金氏叛党一网打尽之后,必会亲赴御前请罪。   而穴居山野的金榕中,总算在十一月末,盼来了湖北、河南相继“沦陷”袁起数万大军已经直抵直隶的利好消息。   传讯之亲信声称,他亲眼目睹虞沨尚在袁起手中,眼下,正在河南境内。   金榕中当然欣喜若狂,立即联络党羽,集合叛军,往河南进发。   他之谋算,当然不是要与袁起联手攻城,而是得将虞沨这个人质扣留河南,等袁起与卫国公所率禁卫决一死战,待袁起入京,威胁天子“退位”再趁乱安排死士将皇子尽数斩杀,要胁楚王以“平乱”之名,剿杀袁起,推举康王登位。   康王已有密函抵达,称他隐匿在安妥之处,只待大功告成,便可现身,肃清锦阳京。   关键除了虞沨这个人质,便是袁起与卫国公之战。   金榕中见他全盘计划一一得以施行,占尽天时人和,只以为天意如此,信心十足。   当然没料到袁起所谓数万卫部,不过是河南都司属下。   天子为防万一,自然不会允许袁起数万卫军直抵直隶。   而直隶诸地,多数卫部尚且瞒在鼓里,虽闻“兵变”一事,但因无兵部将令,又不得上官“示意”只好摁捺不发,而锦阳京中,随着天子笼统以“谋逆”概括,却晦莫如深,满朝文武尽都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但诸如秦相等嗅觉灵敏者,已经料定与金榕中必有关联,故而紧张之余,又暗藏〖兴〗奋。   那些曾与金相“福祸相依”却因为并无兵权,不能助及,被金榕中“遗弃”的党羽,当然也有大事不妙的觉悟,突然乖巧起来,甚至有人摁捺不住,抖露出金相不少罪证。   而京都百姓虽也有所耳闻,议论着“谋逆”之事,但并没有见着兵临城下,倒还一如既往地过着“油盐柴米”的日子。   当知金相已经策动,卫国公总算领命,率京都数万禁军,开赴河南开州。   这一日,缤纷大雪,北风冷厉。   金榕中仅有近万卫部,除了临漳五千余人,大都是些闲兵散勇,受其蛊惑,欲险中求贵之投机者。   不过领将金榕中并不忐忑,他手中兵权多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起与楚王卫部。   开州城外,金榕中与袁起总算汇合。   两军迎面,金榕中尚且志在意得,却忽闻身后铁蹄如雷,即使踏雪,依然震耳欲聋。   卫国公银甲披身,领数万将士忽然有若从天而降,四面八方围拥。   “都司,还请御敌!”金榕中心惊胆颤,与卫国公两兵临阵,并不在他预料当中。   他的算盘,可是隐藏袁起身后。   袁起笑了。   “金氏大逆,若不弃甲投隆,此地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都司!我手上可有高祖遗诏,当年先帝已属篡位,奸帝无德,当拨乱反正,推举阳泉郡王登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榕中当然没了别的办法,且好口称“大义”尽管万分疑惑着袁起用意,也别无选择,只做垂死挣扎。   袁起大笑:“还敢愚弄老夫!敢问阳泉郡王何在?”   “郡王自然是在安妥……”话未说完,便见袁起身后,玄甲兵阵中一人打马行来,不是阳泉郡王是谁?   金榕中险些没有摔个倒栽葱。   而他紧跟着便见康王纵马而出,目若冷电,展开一卷金旨。   当然是颁天子旨意,说服叛党束手就擒,或能留得全尸,不至牵连家族。   如此,叛党军心大乱。   ——便连康王也与金氏为敌,他们哪还有一分胜算?仅靠这万余兵马,就算能拼死杀入京都,还能坐稳天下不成?   败势已定,连挣扎一下的意志都没了。   一片铿锵之声,却是刀剑坠地,重围之内,只有金氏族人,与数百亲兵孤伶伶地还骑在马背上。   数月图谋,机关算尽,却连角号都不及吹响,便一败涂地。   而金榕中尚且没有想透输在哪步!   见金氏一党尚且还想负隅顽抗,饶幸着杀出重围逃生,卫国公冷冷一声令下——   杀声震天。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金氏一党无一漏网,金榕中当场人头落地,血溅五尺。   别说锦阳京,便是河北州郡,多数人都不闻开州城外这场厮杀之声。   也就是开州百姓,隔着城墙听了一耳朵热闹,据说不过两刻,便闻京师禁卫欢呼贺胜之庆。   而随着卫国公得胜返京,金氏谋逆一案才公开宣布,至于内情,涉及何人,满朝文武尽都知之不详,也无人刨根问底。   横竖反正,权倾三朝,显赫一时的金家,彻底败落。   因临近万寿节,不宜行杀戳之事,暂时将一应主谋扣押死狱,而追随金氏谋逆,却临阵投降者,暂押河南、直隶等地,待天子处决。   兵祸消于无形,臣民皆称庆幸。   至于其中隐情,并无一一公布。   袁起因悬崖勒马,天子并未追究其罪,而袁起心怀愧疚,自递辞呈,天子诸多安慰,依然让袁起嫡子继任湖南都司。   自此,袁家更是忠正事君,兢兢业业。   竟罕有人知此回消弥兵祸,楚王世子才是不二功臣。   关于高祖“遗诏”天家当然一字不曾提及。   金氏族灭已成注定,秦相眼看万寿节将至,却也没在这节骨眼上紧咬敌党不放,经过连番波澜,谋逆突起又莫名平息,朝堂之上竟然匪夷所思的风平浪静,在押诏狱的施德等人,一时竟被人遗忘。   佛国寺里同济大师,据说在得知金榕中身首异处三日之后,在宝殿设座讲禅,吸引了数千信徒虔诚听讲。   东宫之内,侧妃金氏患疾,因天子万寿节将至,此乃“大冲不吉”着金氏往清平庵清修消孽,不久,金氏自请受戒,从此皈依佛门。   阳泉郡王“死而复生”一事自然引得市坊诸多议论,天子再颁谕旨,称阳泉郡王早识金逆阴谋,以身赴险,消弥兵祸,立下平乱大功,加封荣亲王,择地建亲王府为赏。   荣王立功仔细,世人虽知之不详,但也品出几分不同,情知这个冷遇多年之宗亲地位大幅提升,便有贵族家的女儿,开始了春心萌动,亲王府还未择定,郡王府已经险些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便是天子,也亲自关注荣王婚事,只荣王声称定要寻个情同意合之人,携手共老,安静渡日,竟矢口拒绝诸多豪门望族美意,使都中不少女儿芳心尽碎,叹息不已。   天子授康王为宗人令,是为手足间多年嫌隙缓消。   虞沨当然平安归来。   旖景却仍在九重宫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前途未卜,情意却明   三皇子这“祸害千年”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就“香消玉殒”实际上旖景再度入宫的次日,他便又清醒了一刻。整整一夜,旖景未离寸步,其间天子与太后先后数回来探,詹公公与如姑姑也在阑珊处静候,更有诸位医官,在暖阁之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   直到卯初,当旖景再一次“劝言”后,总算看见三皇子眉心急蹙,紧闭的眼睑更是一阵挣扎,仿若鸦羽般静垂的睫毛突而颤动,清醒的预兆十分明显,旖景连忙唤入清谷,当见银针轻扎入穴,乌睫微颤处终于露出了两道清洌。   他音色暗哑,气若游丝,说出的一句却是“挟恩图报”顿时让旖景哭笑不得。   欣喜若狂的如姑姑连忙奉上一碗新药。   那妖孽却无视如姑姑递在唇边的汤匙,两道清洌只一寸不移地盯紧旖景。   无可奈何。   旖景只好亲手喂药,三皇子终于肯用,却是连声呛咳,依然无法下咽。   但这一次清醒的时间略长,旖景竭尽全力,一碗汤药见底,总算是让三皇子服下了些微。   可是待如姑姑刚刚才更换了洒满药渍的衾盖,三皇子再度陷入昏沉。   到底还是缓和了,清醒的时候渐渐增多,服药也相对轻松。   可紧跟着又开始咳血,虽清谷解释是药已见效,众人却仍是悬心。   一连数日,旖景自然不能寸步不移,有时在慈和宫休息,可妖孽每逢清醒,当不见旖景,都表现得十分矫情,怎么也不肯服药。   他清醒的时候不定,或者白昼,或者晨昏,或者静夜。   旖景能合眼小憩的时间便更加混乱。   直到不再咳血,清谷总算宣告三皇子已经脱险,但因箭毒阴猛,依然需要精心调养,不可大意,而随着三皇子总算能清醒上数个时辰,却又新添了“哑言”的症状,再度让天子焦灼难奈,太后忧心忡忡,医官们胆颤心惊,经几人悉心会诊,才颇有庆幸地给出结论,应当只是暂时,待〖体〗内毒素彻底清除,即可恢复。   而残余的剧毒也时常让三皇子饱受疼痛折磨,外头冰天雪地,他身上的冷汗却能浸湿两层衣衫,一日折腾着更衣擦身,都得数回。   旖景一日之内,总有七、八个时辰守在阑珊处。   三皇子进粥服药,必须得由她亲手。   太后只是一声叹息,待旖景一如既往地慈爱,而那些担忧为难的话,不曾提起。   当三皇子脱离险情,皇后才总算得了许可,入阑珊处探望,短短数日,皇后大为憔悴,当然不是因为担忧,而是因为受疑——是因她犯厄,旖景才去清平庵斋戒三日,也是皇后亲令三皇子前往接返。天子虽知金榕中也许作乱,并不疑皇后会参与其中,可三皇子身中毒箭,圣上难免怀疑是皇后暗藏祸心。   这么一追究,钦天监正就招供了,犯厄一说,是受皇后示意。   皇后哪曾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行事自然不够谨慎,假若不是三皇子负伤,生死攸关,也没人追究她犯厄一事是否属实。   天子大怒,去坤仁宫质问皇后。   皇后只好解释,是三皇子对旖景暗怀情意,却不得佳人芳心,又怕大长公主不允,求了她几番,她一时心软,才想出这个办法来,好替三皇子创造机缘。   天子对这话当然半信半疑。   不过后来,大长公主也说明了情形,称刺客是冲旖景,而天子眼见三皇子那番情态,的确是对旖景倾心,这才打消了怀疑,允许皇后去阑珊处探望。   皇后经此一遭,轻舒一口气的同时,心里难免妒恨——圣上对三郎果然不同,都是因为宛妃!还是念念难忘呀……多得当年果断,才除后患,否则自己能否立后尚且难说,太子嫡位更是难保。   尽管如此,她当然还得装出一副“慈母”模样,去多年不得涉足的阑珊处嘘寒问暖“心疼担忧”的眼泪掉了不少,当着旖景的面,更是说了许多“别含深意”的话来。   无非是暗示旖景,三皇子待她一片真情,当好生体会。   正值三皇子“哑言”那妖孽半靠榻上,满面乖巧“消受”着皇后的“慈母情怀”好整以睱地观望旖景对皇后数回“套话”不动声色地敷衍。   某日午后,大雪间歇,有晴光照明轩窗。   旖景正因某人“矫情”捧着碗雪耳银梨,劝他服用。   皇后一本正经地询问医官,三皇子“哑言”之症究竟有无妨碍,若无,何时康复。   旖景突见三皇子冲她促狭地挤了挤眼,唇角一挑,满带戏谑。   忽就想起当日耳闻,三皇子幼年,皇后那番“哑了也好”的话。   旖景莫名觉得眼前情景当真有些滑稽。   而清谷为首的医官因皇后追问,跪了一地,因说不出“恢复”的准确时日,正是冷汗满额。   “母后。”三皇子忽然开了尊口。   皇后惊讶回眸,愣怔半响,才哭出了来:“天佑吾儿。”   旖景迅速转身,将手里的瓷盅搁置案头,忍笑忍得唇角直抖。   三皇子就此又能说话了。   圣心大慰。   随着这天之矫子大难不死,逐渐康复,旖景心头沉重,却不减半分。   而这时,金氏叛党兵败开州,首恶金榕中身首异处的消息,终于渗入宫墙。   阑珊处的一池湖水,冻结成薄冰,恍恍如镜,湖畔石桌矮墩,依然覆雪,安坐不得。   旖景立在此情此境,遥想当时暮春,青柳繁花的季节。   染着墨香的袍袖,透着清冷的手掌,在她鬓边。   “圣上已经问过我几回,有意赐婚……你可愿意?”   她是怎么答的呢?   会报之琼瑶……   这时,他归期将近,万幸平安。   可是有的事情,却已生波折。   便是在叛党策动当日,一切都已由那一支毒箭,使他与她原本水到渠成的将来,再度变得前途未卜。   人心未变,奈何世事。   假若事发之初,旖景尚且只是隐隐担忧,但随着三皇子清醒,圣上每有探望,看向她越发沉晦考量的神情,她便清楚,一切不是她在杞人忧天。   这一回,不比得当年大姐姐的婚事。   三皇子当年有错在先,行事荒谬,圣上就算宠爱儿子,也不会强求卫国公府妥协。   而这一回,三皇子为救她性命,险些中毒不治,一片真心实意,连她都再无所疑,更何况天子。   三皇子必不会罢休,定会借此机会,恳请天子赐婚。   就算她不愿,就算祖母拒绝……   世子甘愿赴险,运筹帷幄,使兵祸最终消弥,实为铲除叛党、平定政局之首功,而天子起初也有意楚王府与自家联姻一事,诸多暗示……就算三皇子恳请赐婚,圣上应当也不会独断,一定会先意会虞沨。   可三皇子毕竟是圣上亲子,又历生死一线,圣上私心,只怕会偏向于他。   虞沨,便处两难之境。   假若仍然坚持姻缘,必会让天子左右为难,难保不会暗怨虞沨“挟功违圣”。   芥蒂一旦埋下,生根发芽,若经心怀叵测之人添土加水,将来必成祸患之根。   怎么能够因她之故,使他再历艰险?   可当一想到……倘若,与他失之交臂,就此婚嫁无涉、两相遗忘……   旖景只觉一股锐痛,锥骨而生,刺穿心房,直抵腔喉。   便是手掌紧抵心口,也缓不住一分疼痛。   脑子里更是荒凉一片,似被这触目所见的冰霜,浸满肺腑,呼息间都是冰刀割裂的疼。   如此盼望他归来,可是现在,却不知怎生面对。   “五妹妹。”   稍远一袭鹤氅,在雪地立足已久,三皇子眼看着旖景朱披俏立的背影,站在几树梅红荫下,似乎有一踉跄,伸手扶稳树杆——树上雪水融冷,她却浑然不决,便就这么久久地扶着。   忍不住唤她一声,但佳人依然置若妄闻。   三皇子眉心蹙紧,须臾,轻踏步伐过去,指尖往前,似乎是想触及旖景肩头,终于还是放弃了,浅咳一声。   回眸,眼角红湿未及散去。   “殿下怎么出来了!”旖景大是焦灼,往三皇子身后一望,不见半个人影:“太医怎么许你?”   “毒素已清,原无大礙,太医们也称出来散散更利康复。”三皇子略带锋利的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紧旖景的眼:“五妹妹伤心了?”   旖景这才醒悟,掩示般地揉了揉眼角:“累的,倘若不是殿下身边离不得人,我何至于此。”   怨气很大。   三皇子失笑,转而,语音渐沉:“我既大好了,不便在宫内久住,父皇已经许可,待太医们会诊确定无妨后,便可回府……也累不了五妹妹多少时候。”   “殿下康复是为万幸。”旖景轻轻一叹,见他面色仍然苍白,便担心在外久了会受寒,但一句劝言还未出口,又听三皇子说了一句:“这处与当年母妃的宫宛布局一样。”   旖景微微一怔,忽而想起虞沨也曾说过,当年在东宫,似乎也见过相似的布局,心下又是一阵纠集,原来,当日与他各许誓言,坦露心迹之处,却与三皇子大有渊源,这究竟是天意,还是冤孽?   便又垂眸,盯着道侧堆积的霜雪,映上远远的一丝暖阳。   “今日在此,我再说一回,我对五妹妹之心,早不掺权势因由,五妹妹可信?”   终于,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旖景心中一沉。   她从没想过与三皇子任何纠葛,起初对他心存反感,皆因那一世的事情,不知他是否是害得长兄丧命之罪魁,但长姐的凄楚悲惨,无疑是他一手造成。   但这些恩怨,当然不能作为拒绝的理由。   而这一世,他如此对待,的确打消了她心里的怨气,无法厌恶。   但也就仅只于此罢了,他要的,她使终无法给予。   “旖景感激殿下救命之恩。”几经衡量之后,旖景终于说道:“也相信殿下当日所言。”   三皇子眸中一亮。   却见旖景忽然抬眸,眼神清澈:“但殿下应知,我已心有所属。”   总算是承认了么?三皇子眸中瞬间沉晦:“那又如何?五妹妹应知,我不是成人之美的君子,所以,可别用人心不能勉强的话说服我就此罢手。”   “我不过是不想欺瞒殿下罢了。”旖景心中微叹,缓缓走开几步:“殿下之恩,我但有报答之日,必将竭尽所能,不过却不能以情为偿。”   “你虽如此以为,我却不会尽信。”三皇子轻轻一笑:“五妹妹,如你之慧,当明白圣上已有意动,难道就能眼看远扬锦绣前程,毁于儿女私情?”   还真是,一语中的。   “我不会罢休,并已启呈父皇,我对五妹妹一片痴心,假若不能娶你为妻,必然终生怀郁。”三皇子紧随一步:“远扬虽得父皇信重,却到底比不过骨肉亲缘,他若是不愿妥协,你说会不会将父皇置于两难之境?”   见旖景垂眸不语,三皇子眉梢轻悬:“远扬济世之才,我心怀钦佩,实不愿与他为敌,五妹妹但请三思。”   旖景心里更如窝了一团乱麻。   “真是让人妒嫉。”三皇子却忽然转身,眸底一片黯淡:“就算五妹妹妥协,也是为远扬打算罢了,你究竟……便是不想亏欠远扬,难道就全不顾及我之心意?若不是欠下我救命之恩,这时,只怕是会毫不犹豫斥我卑鄙无耻了吧,可怎么办呢,我就是这般手段用尽,也要争取你与我牵绊终生。”   只他已经转身,并不曾见旖景满面茫然。   亏欠……   是呀,假若仅因亏欠,为何对面前之人能这般干脆利落地拒绝,唯独对他……   还是早就已经,不仅亏欠与愧疚?   ☆、第三百一十四章 若你意定,决不负誓   进入十二月,万寿节近在眼前,又因三皇子化险为夷,康复如常,金氏谋逆消于无形,未动干戈,圣心再无忧虑,锦阳京中更是喜气洋洋、热火朝天。   三皇子既愈,便回皇子府静养,而旖景,却使终还被留在宫厥当中。   便是大长公主亲自入宫要人,太后也几番推托,只称万寿节将至,莫如等大庆过后,再让旖景回府不迟。   距离万寿节,须臾便只余十日。   京都各坊,已是张灯结幡,沿路大张花台看棚,而各地官员送上的贺礼,也陆续抵京。   九重宫厥里,自然也是繁华缤纷,画栋下华灯彩幡,妆点得这个隆冬腊月有如春花浪漫的明艳。   太后因常常要与皇后、光禄、鸿胪两寺官员筹备万寿节庆,镇日议事繁忙,旖景并没有太多得见的机会,又因三皇子这个“病人”业已归府,这些时日她是当真悠闲下来。   不过依然是住在慈和宫里。   当然,悠闲也仅只表面罢了,尽管太后并没有与她谈起“姻缘”一事,但旖景也明白,事情终究是出了变故,一切浮于平静的表像,底下早有波澜涌动。   这一日她在后苑散步,看不甚欢畅的浅渠水里,两旁梅树翦翦的倒影,忽而便见水纹舒缓中,一个身影修长地投映下来。   心跳声一窒,瞬息又仓促而明亮。   却僵直了背脊,不敢回眸。   “旖景。”   极似这清越的水声,浅浅一声轻唤,却让她忽而涩润了眼角,只盯着水里的黯影,渐渐分明了袍裾微扬。   终于,还是转身,与他对面。   他站在一树梅红下,氅肩上落着少许积雪,一双墨眸映着苍白的天光,清澈如昔。   目光相遇,两个唇角同时微卷,只其中一个,颇显得几分沉重与艰难。   “沨哥哥。”她低低地喊,靴底却如同被冰雪凝固,无法接近。   是他轻移脚步,石青大氅里,紫锦上的暗纹舒展如水。   眼中是她一身厚重的锦披,却难掩消瘦的肩腰。   青丝已挽成髻,发间明珠熠熠,眉目越发婉然,但下颔微尖,眼睑处有微不可见的憔悴。   他难忍蹙眉,终究还是,让她担忧了。   “幸不负誓,旖景,我说过我会平安归来。”他说,忍不住想要执手,却被她缓缓一避。   伸出的指尖,只触及柯枝里漏下的寒意。   她的心里,这时五味杂呈,很欢喜,因为他平安归来,一场劫难终于化为无形,可是因为她,说不定又会使他面临一场风波,嗓子里闷得难受,为这日思夜盼的重逢,却连一言一辞都得计较。   “旖景?”虞沨当然感觉到她的迟疑,未免担忧。   “万幸安好。”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句,她轻扬唇角,见他肩上积雪仍在,伸手轻轻拂落。   熟悉的,属于他的清新气息,染满了她的一双乌睫。   心里某一处,颤抖得厉害。   却尽力平息着语气:“沨哥哥何日归来?”   “昨日,今日入宫面圣,圣上正在政事堂议事,打算先与太后请安,不想太后也正议事,如姑姑让我来后苑稍候,想不到五妹妹也在。”他微微垂眸,感受着她近了又远的幽幽玉兰香息,瞳仁越发如墨,极深之处,暗带孤疑。   他才归来,尚且不知事情又坏在了她的身上。   旖景心里,暗暗一声叹息。   “娘娘这些时日,忙着万寿庆典一事,一时怕是不得空。”终究还是难以启齿,事情未到那一步,终究还是,怀着一丝饶幸。   他才归来,圣上应当不会立即提说那事,而太后的心意这时也还不知,三皇子就算已经呈请,圣上应当还在犹豫。   不到放弃的时候。   万语千言,这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一时沉默。   他却想到了那枚白玉兰簪,手指将将触及衣襟。   如姑姑却领着詹公公来,原来圣上已经回了乾明宫,听说世子求见,立即着人来请。   “我先走了,五妹妹若见太后,请代我转达一声安好。”虞沨终于还是不及将笄礼送出,他想今日实在仓促了些,她又是心事忡忡,似乎机缘不太合适。   她颔首,仍在原处,见他转身,当到那拱月门,脚步似乎一停,转身看了过来。   隔着梅影灿烂,她一身锦披似雪,眸光绯绯,仍望着他。   似乎才略微放了心,虞沨轻轻一笑,终于离开。   君臣之间的谈话,当然离不开并州、湘州两地,天子十分亲切,赐虞沨坐于一侧圈椅,当虞沨将并州、湘州经历详诉一回,便换天子说起对金氏叛党以及施德等人预备下的一应惩处,并有对康王、阳泉郡王、袁起等的态度。   虞沨的心思渐渐涣散开来,他猜测过当与旖景重逢,究竟会是怎么一番情形,她或者会嗔怒,埋怨他到底隐瞒了险情,当然不会持久,应当会关注他在湘州所经所历,是否挨冻受苦,有没被袁起苛待,或者还会说起京都的一应事宜,与她及笄礼时的趣事,总之不是这般,心事忡忡、欲言又止,似乎风浪还未过去一般。   抑或是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他预料不及的事。   膝上的指掌,不觉渐渐握紧。   “远扬?”天子忽而孤疑地唤了一声。   虞沨微微一怔,方才浅笑而言:“原是臣子之责,不敢请功。”   原来,天子刚才叹息,称此回弥消兵祸一事,虞沨实为首功,但因牵涉着袁起等人,并那封高祖“遗诏”虽为金逆捏造,到底不能张扬,以免别有用心者利用为乱,故而谋逆真相只好笼统盖过,其中隐情不能细布,自是不能公开表彰虞沨之功,天子未免有些歉意。   “话虽如此,但若非你机警,早做筹谋,又甘赴险境说服袁起悬崖勒马,这场内乱必然不能避免。”天子又是一番肯定,似乎筹谋着如何赏赐。   虞沨却忽然起身,整了一整袍裾,微微一拂氅衣,双膝跪地:“下臣不敢受功,却有一事,恳求圣上……”   “远扬!”天子却打断了虞沨的话,眉间微有沉凝。   赐婚的请求未及出口,虞沨心下也是一沉。   “于你之赏赐,必不可少,朕还要斟酌。”天子却从龙座一步迈下,倾身扶起这个堂侄,细细打量一番,终究微叹:“你两地奔波,受累不少,朕许你十日闲假,在家好好静养。”   心里越发孤疑,虞沨却终究是举礼领恩,满腹心事告辞离去。   紫檀四骑车轧轧停在王府角门,灰渡却半响没等到车帘掀起,不由纳闷,上前轻叩车窗:“世子,已到王府。”   才见虞沨微蹙着眉下了马车,将将迈过门槛,却又转身,往对门卫国公府行去。   灰渡心下愉悦,暗道世子定是去见五娘,不对,眼下应称为郡主了。   差遣了两个亲兵去国公府门外候着,自己便往关睢苑行去,才进了门儿,却见廊芜里闷头窜出一只灰溜溜的“兔子”险些撞在他的一身软甲上。   晴空喘着粗气,一把揪紧灰渡肩上的革系,张口就是一句:“世子呢?”   灰渡满面黑寒,皱了皱鼻子,拎着晴空的衣领,先将他甩出去几步,整整革甲,在晴空万分急迫的注视下,张了张嘴。   “不告诉你。”   晴空满额黑线,又一把揪了上去:“大事不妙,眼下可不是与你耍嘴皮子的时候。”   也不理灰渡嫌弃的神情,两张嘴唇上下翻飞,就将今日在府里打听得的事仔细说了一回:“府里的二郎都日日买醉了,像摊烂泥一般,据说还被将军狠狠用皮鞭子抽了一顿,老王妃担心得不行,阖府尽是传言,称五娘先救了三皇子,三皇子又替五娘挡了箭,险些没有丧命,于五娘可有救命之恩,底下都在议论,这回,圣上怕是要赐婚,让五娘做三皇子妃!”   前头一堆的拉拉杂杂听得灰渡满头雾水,只最后一句,惊得他两眼溜圆。   而对门远瑛堂里,虞沨这时,也总算明白了今日诸多蹊跷的缘故。   大长公主摒退了闲杂,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简短一说,见虞沨垂眸不语,眉心微蹙,不由叹了口气:“原本是定了八成儿的事……太后也知会了楚王,却不想出了这等变故……圣上已有意动,到底是怜惜三郎,太后也甚是为难,只觉得一方面愧对了你,另一方面,又心疼三郎他……”   虞沨却只在想,今日旖景的一番欲言又止,是否心意有变……若终究只是为了补偿,这回又欠下三皇子的救命之恩,她终于也觉得,左右为难了吧。   一线痛楚蔓延,慢慢地布满胸腔。   “沨儿,我知道你对景丫头也是一片真心实意,可若是圣上他坚持……你……身为臣子,若是固执己见,未免会受圣上埋怨忌防。”大长公主终觉为难,身为长辈,固然是以旖景终生幸福为首,可也不想因为这事,眼看着虞沨与天子君臣生隙。   相比三皇子,大长公主固然觉得虞沨更加合适,不过因着这回三皇子舍身相救,她到底也有几分心软,自然相信三皇子对旖景的确出于真心,更兼着太后与圣上也在迟疑犹豫,越发担忧此桩姻缘,一个处理不好,使虞沨与三皇子埋下仇怨,更让旖景终生不得安宁。   眼下,还得看这几个小辈究竟是什么心思。   “沨为臣子,虽不敢有违圣意……”虞沨指掌拽紧,隔了半刻,又才继续说道:“却不愿就此放弃,只要五妹妹仍有意愿,沨绝不负当日求娶之誓,必会竭力争取。”   此言掷地有声,却让大长公主更是忧虑,委实此事,最终还是要看圣上决断,她虽是天子嫡亲姑母,历来得圣上尊重,也相信天子不会不顾双方意愿,一意孤行,可天子终究为人父母,私心里未免有所侧重,三皇子对旖景又甚是坚持……   倘若将来,因旖景之故,使虞沨与天家离心……   良久,大长公主方才一叹:“姻缘一事,终究还看圣意,不过我既知沨儿你有此打算,当然会为你尽力,但事有轻重缓急,你一贯持重,这回也切记不可冲动,尤其是在圣上跟前儿,可不能因为一时负气,说出那些无可转寰的话来。”   虞沨起身,抱揖应诺:“姑祖母教诲,沨谨记于心。”   险阻于他而言,并非难以跨逾,唯有她的心意。   旖景,我希望你能随心抉择,没有半分勉强,无论如何,只要是你的决定……   远瑛堂外,虞沨忽然驻足,望向不远之处,一片青竹,在红墙四围里,抖落簌簌银白。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万寿大庆,终临抉择   腊月十八,圣诞当日,风霁雪停,云层消散间,一轮日照明灿。   永定门内,沿着敞敞石街,一路彩坊彩廊不断,及到内城正阳门内,更有无数采台灯坊,歌舞庆贺,朱雀大街两旁彩墙上,朱绸结成“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承天门外,官员所承之万寿图屏上,赤金寿字足万数字体,熠熠神彩。   委实歌舞庆典,已经延续数日,至十八圣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更是及到高潮。   京都百姓,人人皆着新装,家家户设香案,跪贺万寿。   大庆之典于太和殿依时举行,编钟铜韾奏乐,鼓乐笙箫齐响,京都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跪拜呈礼,万岁之贺起伏震天。   天子受贺,遂大赏百官,正午赐宴,君臣同乐。   及到傍晚,夜暮逐渐四合,京城内外,更见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而前殿宴散,百官尽兴,天子方才入乾明宫,受以皇后为领,宗亲、命妇等三拜礼贺。   晚宴设于御花园,与宴者除了后宫嫔妃、皇子宗亲、各级命妇、贵族女眷,当然也有天子亲邀之公候重臣,世家名士,相比午宴与朝臣之礼数井然,晚宴更是透出花团锦簇,其乐融融的气氛。   龙座之上,延绵下来的朱毡红毯,身着轻纱彩裙的舞女纤腰曼妙,手捧蟠桃,臂挽朱绸,翩跹起舞,丝竹之音绕梁不断。   一宴直到戌正,圣驾方才移至明玉堂,观歌舞戏曲,将这场喜庆,至通宵达旦。   旖景与家中姐妹分别已经月余,相聚宫宴,自是有不少话题。   二娘虽然待嫁,不过逢万寿喜庆,自随家中长辈一同入宫,这时一脸的喜气洋洋,左顾右盼,却不防与安慧对上了眼,各自冷哼一声。   安慧原本是与陈家女眷同坐,见旖景发带金凤攒珠,一身的朱棠彩衣,光彩照人,心下很是不甘,又见男宾席中,自家兄长眉目黯然,不断地往国公府女眷席上观望,甚是惋惜哀切,心里更是添堵,便越过数席,直到旖景身边,二话不说将四娘挤走,大刺刺地落坐,先是冷冷一笑,眉梢一挑:“阿景,你气色倒好,可知二哥这些时日,借酒浇愁?”   六娘一听这话,直觉不好,便拉了旖景起身:“五姐,我坐得乏了,莫如咱们去外头散散。”   贵女们但凡有“如厕”的需要,往往皆称“坐乏”,众人会意,当然不会多问,更不会阻挠。   安慧自是不甘,正想着随去,却被七娘一把拉住:“慧姐姐,你这身衣裳真是好看,上头的彩莺绣得活灵活现,不知是出自哪家绣坊的巧手?”   被七娘这么一阻,又受了一句称赞,安慧没来得及紧随,待她得意洋洋地显摆一番之后,已不见了旖景与六娘的踪影。   明玉堂外,月色正好,彩灯更艳。   六娘与旖景两个散着步,渐渐远离了乐音欢闹,只听数声礼炮,抬眸,便见烟火燃亮夜空。   忽有一叹。   旖景惊讶地看向六娘,她这个妹妹,可极少做愁闷伤感之态。   “五姐,真希望圣上赐婚,成全了姐姐与沙汀客。”   旖景:……   六娘拉着旖景的手臂,小脸上一派认真:“我听见母亲与蓝嬷嬷议论,说外头贵妇们都称,五姐怕是要嫁给三皇子为妃,可祖母的意思,却还是在楚王府。”   外头果然已经有了传言,旖景心下更是沉重,却笑着点了点六娘的额头:“妹妹也学会了听墙角?”   六娘不以为意,轻轻一笑:“若沙汀客成了我五姐夫,将来我便能得他与姐姐联手的墨宝,那可是千金难求。”   旖景:……   “五姐,你心悦之人,究竟是沙汀客还是三殿下?”   旖景微呛,更觉心口拥堵,半响,方才无奈地说:“姻缘之事,当丛父母之命,又哪由自身作主。”   六娘亮晶晶的一双明眸,打量了旖景半响,从姐姐的眉目之间,捕捉到几分黯然,猜中了几分,又晃了晃旖景的手臂:“姐姐莫要担心,有祖母在呢,必会为姐姐打算。”忽又说起四娘:“二姐姐二月便要出嫁,四姐姐亲事也已经定了呢,五姐才从并州归来,便就入宫,因是不知。”   旖景却想,若无意外,应是姚郎中家三公子。   果然六娘便说:“是姚家三郎,已来拜会过祖母,姐妹几个躲在隔扇后头偷看了一眼,我见三姐姐不冷不热,二姐十分满意,四姐满面通红,七妹妹连声称赞,说是个玉郎。”   旖景颔首,六妹妹果然还是那脾性,最不爱凑热闹,应当没有加入偷窥。   姐妹俩个在外头说着家里的琐碎,而明玉堂里,皇子宗亲席上,三皇子大刺刺地挤走了眼睑浮青的虞洲,举着一盏酒,只望着虞沨浅笑,眸光十分妖艳。   “殿下可大好了?”虞沨回以一笑,云淡风清。   四周的皇子宗亲,要么去了太后跟前儿凑趣,要么自成一帮觥筹交错,并没有人留意这头。   “世子才远道归来,就听说了京中之事?”三皇子眉梢半挑。   其实,三皇子心里成算并无十成,经过此番命悬一线,虽说旖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大有改变,可待他依然还是礼节周全,透着几分疏远,并直言不讳,称对他无情,甚至承认了心有所属,这实在让他又酸又恨,甚是无奈。   而圣上那边,虽有所意动,答应考虑赐婚一事,可却也没有决意。   后日他便要离京,出使西梁。   可就这么走,心里使终不得踏实。   一定要做些什么,最好让虞沨知难而退,没了这层阻碍,圣上才好决意。   天子赐婚,旖景自难拒绝。   他就不信,天长日久,佳人芳心始终如一。   他的满腔热情,假以时日,还捂不热那颗本就柔软的心。   一切筹谋已定,并求得父皇首肯。   便在今晚。   “要说来,这回多得了五妹妹一番照顾,才让我化险为夷。”三皇子轻轻一笑,眼睛依然盯紧了虞沨。   且见他神情自若,应对如常:“殿下是吉人自有天佑。”   言辞刺激无效,三皇子十分无趣,且看一眼戏台之上,伶人水袖抛收,又见天子近侍詹公公,正屈着腰,领了几句圣意,往这边看来。   三皇子微一挑眉。   不久,天子与太后陪笑几句,起身离席。   詹公公却行来这边,笑着对虞沨说道:“世子,圣上有请。”   虞沨终于微微蹙眉。   三皇子一扬唇角,当见世子离席往外,方才缓缓起身,瞧见花苑里旖景姐妹正在散步,而詹公公已经朝向那头,再往廊庑一望,见虞沨跟着朱衣内侍,已经转角,这才不紧不慢地随在后头,一路往阑珊处行去。   詹公公放轻脚步及到旖景身后,才浅咳一声,打断两个贵女闲话家常。   旖景心下也是一沉。   “郡主,请随老奴移步。”詹公公屈着腰,恭谨的态度,眉目间一片宁静。   旖景渐渐握紧了指掌。   她当然知道,此乃圣意,拒绝不得。   “外头寒凉,六妹妹还是进去殿内的好,转告母亲一声儿,我稍后即回。”旖景见六娘颇有些担忧,竟量心平气和地交待。   朱衣内侍得了詹公公嘱咐,将虞沨一路领往阑珊处,相比宫苑里今日的金壁辉煌,这一处虽然也是宫灯燃燃,可因为人迹罕至,到底透出了幽静冷清。   池台上,三层雕阁静立,朱衣内侍直将虞沨请上顶层,推开阁扇,但见满室幽黯,灯火未着,唯有廊庑上的宫灯,透过殷朱的纱窗,一片恍惚的光影。   阁内空无一人。   虞沨难免孤疑,微动眉梢。   他原本以为,天子诏见,是要言及婚事,难道竟然料错?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朱衣内侍陪笑:“圣上嘱咐,请世子于阁内稍候。”   虞沨往里,又听“吱呀”一声,却是那内侍合上阁扇,步伐轻轻往里,径直走到南面一排窗下,指着灯影里一处桌案圈椅:“世子请坐。”   态度恭谨,却是不容置疑。   片刻,虞沨又见一个黯影,绕过西侧纱窗,及到面前。   却没有入内的意思。   少倾,又是一个黯影,依稀云鬓钗环,站定隔窗。   “殿下?”熟悉的声气,略带惊讶。   虞沨指掌一紧,看向朱衣内侍,却见他屏息静声,垂眸侍立,恍然未察。   南窗外,宫灯炫影里,旖景经詹公公示意,绕着廊庑往临湖一侧,瞧见的却是一身朱蟒礼服,腰系翡瑙金革,凤目熠熠的三皇子,难免有些讶异。   原本以为,是天子诏见。   旖景的心里,更是沉重了几分。   显然这次会面,是经天子授意。   “多日不见,五妹妹可还安好?”三皇子见旖景站在数步之距,再不靠近,便主动上前。   两个身影,映于纱窗之上,近似呼息可闻。   见旖景不答,微一侧面,避开目光,三皇子眸光一沉,冷意更是凝聚,唇角却轻轻扬起笑容:“远扬平安归来,五妹妹总算是安心了吧?”又是微一叹息:“五妹妹究竟是亏欠了多少情份,才会对远扬如此关注?”   三皇子眼角眸光,往窗扉缓缓一扫,笑意更深。   他是在猜测,旖景当日所说那一番话,针对的是虞沨。   亏欠与补偿,虞沨那人甚是清傲,可能接受这番所谓“情意”?   不得不说,三皇子赌对了。   隔窗静坐的男子,眼底一片黯然。   “殿下今日邀我来此,究竟为何?”旖景委实心烦意乱,她不想将虞沨牵涉进与三皇子的纠葛,更不想与面前之人谈论虞沨。   “五妹妹何必心急,难道我刚才所言不实?那年在汤泉宫,我便见你时常目视远扬,满怀歉意,心里委实好奇得很,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方才觉得亏欠了他。”三皇子又再逼问。   他料定旖景必不会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展开讨论,更料不得隔窗有耳,她之避讳,于窗内那人又是一层涵义。   果然——   “与殿下无干,殿下若无他事,请容我先行告辞。”   “五妹妹,我后日即将出使西梁。”忽而话题一转,三皇子敛笑:“父皇特允,让我与你辞行。”   旖景暂缓转身,看了三皇子一瞬,见他不似说假话,认真辞别:“如此,先祝殿下一路顺遂。”   “我当日所言,未知五妹妹考虑如何?”这话说得扑朔迷离,旖景虽能领会,旁人却易误解。   却并不待旖景开口,三皇子再是逼近一步:“我心固执,也知五妹妹还在犹豫,原本不想逼迫,但远行在即,未免难安,希望五妹妹慎重考虑,至少等我归来。五妹妹既知我心意,又领我一片赤诚之挚,还请认真抉择。”   更不待旖景回应,三皇子双手一负,却率先离开,且只留下一句:“我便当五妹妹答应了,如此,才能心安。”   旖景怔在当场,心里满腹忧虑——   抉择?她眼下可还真有抉择的余地?圣上今日一番用意,用心可谓良苦,难道不是暗示已有侧重,便是让她抉择,无非就是表面文章而已。   假若所料不差,稍候,便是天子诏见了。   如此也好,是让她抉择,至少不教虞沨为难。   她的出路只有一条,何需再慎重考虑?   旖景轻轻一笑,眼角却被涩痛涨满。   詹公公恭身前来:“郡主,请随老奴面圣。”   当下得雕阁,却是去当日三皇子养伤之暖阁,空无一人,不见天子龙颜。   旖景自是不问,垂眸静候而已。   她却不知,当她才进暖阁,虞沨正被朱衣内侍引领,到了一处花厅。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三心二意,实为一心   天子依然是宴上衮服,玄衣黄裳,端坐于上,五彩缫珠垂于眉峰,背着灯光的眸色,越发深沉,喜怒难辨,见虞沨入内,却是挥了挥手,先免了施礼,赐坐一旁。   虞沨终究坚持长揖,退于一侧正襟危座,垂眸听教。   “远扬,朕今日诏你来见,是为姻缘一事。”天子双拳置膝,眉心稍有拢起,沉吟一刻,方才说道:“金逆获罪,相位空悬,秦怀愚虽力荐彭向,可两相之位若皆为世家出身,不利于平衡均势,朕观韦记在此番度势中,甚是明智,及时与金逆划清界限,他先任中书舍人,现为武英殿大学士,于中枢事务颇有涉及,可暂任相位。”   韦记便是东宫侧妃韦氏之父,虽曾为金党,自从南浙一案后,便与卫国公渐渐交近,这回并州一案,更是立场坚定,坚决不为金榕中求情,更不曾涉及谋逆,保得阖族荣华平安。   但且不过,他虽为相,却难为勋贵之领,眼下众多勋贵,已然视卫国公为靠。   这个相位,无非就是制衡秦相而已,再难像金榕中般权倾朝野。   当然,天子这时提起此事,并非与虞沨商议韦记任相是否合适。   “韦记有一嫡女,家中行七,贤良温婉,可堪良配,未知可合远扬心意?”   这句,才是重点。   虞沨起身,拂了拂袖裳,略托紫罗蔽膝,双膝跪地:“若圣上下旨赐婚,下臣不敢推拒。”   天子轻轻一叹,微举手臂:“起来说话,沨儿,眼下没有君臣,我不过是你长辈,想听的,也只是你的本心。”   “下臣遵命。”虞沨落落起身,却并未归座,略微沉吟,方才作答:“圣上既询,沨不敢虚辞,委实沨早已心有所属,自是希望与心上之人结为连理。”   天子微微蹙眉:“沨儿,朕委实有些愧意,原本是有意你与景儿,不过眼下……倘若换作从前,朕必不会理会三郎,但这回,他……对景儿也是一片真心相待……朕脱去这身龙袍,也是一个普通父亲。”几经踌躇,天子苦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也不欲行那棒打鸳鸯之恶,但假若景丫头对三郎有意,沨儿可愿退让?”   虞沨垂眸,良久,方才又说:“沨当然不会勉强人心。”   天子终于松了口气:“如此,沨儿暂避屏后,朕便将这决定权,交给景儿自身。”   这,竟是要让虞沨在场聆听。   旖景却不知花厅里发生了什么,当她随着内侍前来,所见堂上,当然唯有天子在座。   一番见礼,赐座。   天子才说了一句:“景丫头,你可知今日朕诏你之意。”   旖景便起身,行至御座之前,双膝跪地,却默然不语。   “我且问你,三郎与远扬,你究竟对谁有意?”   一阵静默。   半响,旖景方才谨慎作答:“姻缘一事,臣女不敢自专。”   天子说道:“景儿,朕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今日问的当然是你之本意,别用这些规矩礼教敷衍。”已经颇显肃意。   对于旖景而言,这时必须谨慎。   她揣摩圣上之意,依然侧重于三皇子。   倘若圣上只是试探,她毫无顾忌地实话实说,只会将难题加诸虞沨身上。   与其让他引天子介怀……   不如由她一己承担。   这便是她几经考虑,不得已,也是唯一的对策。   她不想为这三皇子妃,更不想在这一步放弃。   眼下只好如此,先断了天子赐婚三皇子的打算。   旖景深深吸一口气,匍匐叩首:“圣上恕罪,仓促之间,臣女难以决定……”   难以决定?!   天子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   而围屏之后,虞沨掌心一紧。   想到刚才,三皇子之言——“至少等我归来……”   终究还是犹豫了么?这便是她的……真心?   “景儿可是心怀顾虑?”天子剑眉微蹙,神情间更显厉色。   旖景便是不敢抬眸,也感觉到如剑悬顶的压力。   心中的决意却越发坚持。   “殿下于臣女有救命之恩,而世子……更是才华出众……”   “好了!”龙颜更为不悦:“你可知道,朕的三郎,与楚王世子,可都是非你不娶!”   旖景把心一横:“所以,臣女方才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天子失笑,心里难免添了几分恼怒,枉废三郎与远扬对她一片真心,她居然左右为难?但忽而想到一个可能,神情又是一凝,眼角微悬,眸光更如利箭,半响,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好好思量,等有了决断,再告诉朕也是不迟。”   待旖景离开,虞沨方才在詹公公的示意之下,绕出围屏。   天子却陷入沉思,过了足有一刻,方才将目光看向虞沨:“远扬,刚才情形你也是亲耳所闻,朕……还需思量,罢了,此事暂且置后。”隔了一阵,天子又才说道:“平乱一事,朕虽不能当众赏功,可并州一案,你也有明察之断,挽救数万百姓、查举污吏之功,再者,眼下为削弱相权,朕有意确立内阁,逐渐取代两相佐政,文华殿大学士一职,你当之不愧,待新岁之后,朕再拟诏擢升,你且有个准备。”   眼下内阁如同虚设,几个大学士更是有职无权,可天子既有意侧重内阁,将来大学士之职便是炙手可热。   虞沨先领了圣恩,却又忽然跪地:“圣上,臣有一请……”   只他那一番话说完,天子大是讶异:“此时?”   “请圣上恩准。”虞沨叩首,甚是坚决。   天子半响之后,方才摇头叹息:“也罢,不过眼看新岁将至……既然你心意已定,朕且先允了你,待万寿之后,你再启程不迟。”   阑珊处一场风波平息。   而圣宴之上,当然无人察觉。   直到卯时三刻,晨钟响彻市坊,与宴诸人方才陆续辞宫,而因着万寿,放开宵禁,大街之上庆典舞乐仍然未停,竟比那元宵佳节更要热闹几分。   旖景当然获准归府。   大长公主却被太后留在宫里。   及到次日午后,天子到慈和宫问安,见大长公主在座,未免说起昨夜之事。   听旖景说难以决定,左右为难,便是太后都觉十分讶异,大长公主更是沉肃了神情。   反而是天子摇头苦笑:“景丫头真是七窍玲珑心……她那番说辞,无非是想让朕以为她朝三暮四,心生反感罢了。”   太后与大长公主这才醒悟过来。   “鬼丫头。”天子嘟囔一句,终是一声叹息:“分明是担心导致远扬进退两难,这是在维护他呢,倒让朕更加怀疚。”   事实很明显,假若旖景真对三皇子有意,大可不必这般为难,直抒胸臆便是,天子必然会爽快赐婚,而对于虞沨而言,既然是旖景无心,他应当也不会对天家介怀,可旖景偏偏语焉不详,当然便是对三皇子无意了。   太后细思一回,也是一声叹息:“到底是三郎没有福份,圣上可有决断?若是勉强姻缘,也只是让三人伤心。”   天子却也笑道:“我且等着看,那丫头能忍到几时,谁教她将堂堂一国之君,想得这般狭隘武断,再者,看远扬的意思,似乎也有所误解,眼看着将至新岁,还求了朕……所谓当局者迷,便是足智如远扬,也终究沉迷于‘情’之一字。”   太后:……   大长公主:……   两人暗自腹诽,别说旖景多想,便是她们身为长辈,难免也有顾虑,自打三郎中毒,圣上你的脸色可一直都阴晴不定,尤其是在面对旖景之时。   天子却像是浑然不察,只对大长公主说道:“姑母可得在宫里多住几日,别这么急回府通风报信,怎么也得等到庆典结束之后。”   大笑而去。   可当出了慈和宫,天子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忧虑,詹公公察言观色,上前规劝:“圣上可是担心三殿下……”   他跟在天子身边数载,眼见圣上对三皇子处处关爱,偏偏这回,三皇子一片痴心却不能如愿,当知情后,还不知如何痛心。   天子步伐一停,终于还是一叹:“强扭的瓜不甜,姻缘怎能勉强,五丫头能为远扬着想于此,可见心意甚坚,便是朕一意孤行,将来三郎与她也是一双怨侣罢了,再说远扬,多年以来也不容易,将来改制,更有清明之政,还得依赖于他全力辅佐,还有姑母,将景儿奉若掌珠,万不会看她受屈,朕虽是一国之君,有的事情,终究也是无能为力,只望时移日久,三郎他能想通透罢了。”   一边往乾明宫走,一边又嘱咐:“明日西梁使者返国,三郎便要启程,这事暂且瞒他一时。”   又说虞沨,这一日却邀了好友甄南顾一聚,因心事郁结,饮酒无量,至酩酊才归,灰渡与晴空一黑一白两张苦脸,心里明白是因姻缘一事,尽都焦灼难安,当扶世子归来,白挨了罗纹一场数落,更是垂头丧气。   及到次日,虞沨大醉醒后,取出当年旖景为了换岚中客画作,抵押去天一阁的那套董江南的字帖,静坐许久,一番犹豫——原本欲待将来,与她结发礼成,再寻个借口将她爱不释手的这套字帖“赎回”为赠,眼下却不知能否会有那一日。   终是长叹一声。   她虽未有决定,不过心中已有犹豫,当还是纠结于“偿还”二字罢了。   是该寻个时机,与她倾心一谈。   但不是眼下,他依然没有准备,甚至不想留在京都。   而亲手准备的及笄礼,也不知是否有送出的机会。   且以这套字帖归还,便当贺她及笄。   虽然,也只是暗中。   终于还是唤了灰渡入内,将沉沉一个檀香木椟交付——拿去天一阁,让其通知五娘,便说原主因手头拮据,欲将字帖转让。   灰渡满头雾水:“这是要让五娘花银子赎买回去?”   虞沨失笑:“她眼下是郡主,有了食邑,自是不缺银子,去吧,仔细不要漏了风声。”   灰渡满心焦虑,又不敢违令,又担心世子太过消极,眼下都到了这番紧急情况,怎能不与五娘敞开心扉一谈。   第一次没有依令行事,而是找了晴空商议。   晴空一听,计上心头。   “世子这般可不是办法,莫不如由我模仿世子笔迹,以一首短诗坦承心意,五娘必识世子亲笔,到时……便知这字帖是世子暗中交还,必会心生疑惑,主动来寻世子。”   当即绞尽脑汁,谄出一首酸诗,放在檀椟里,才让灰渡拿去天一阁。   于是万寿大典最后一日。   三皇子已经启程,前往西梁。   虞沨也收拾行装,准备再度离京。   旖景心事忡忡,固步绿卿苑。   却忽而听夏柯传话,称天一阁的掌柜寻来门房,称董江南之字帖被原主委托转手,问旖景似否有意购回。   那套字帖原是老国公所赠,当年若非囊中羞涩,又想给虞沨准备生辰礼,旖景万不会割爱,这时一听有了赎回的机会,当然让三顺着手去办。   次日,她便拿到了字帖,打开檀椟,惊见一纸熟悉的笔迹。   却是一首风格迥异的酸诗。   旖景蹙眉,细细一番验看,终于认出是有人存心模仿虞沨之笔。   心下大是疑惑,忍不住寻去关睢苑。   虞沨却已离京,小厮晴空再度被“遗弃”府邸,正满面沮丧,当见旖景,险些没有放声痛哭——   “世子狠心,只带灰渡,竟不告诉小人去了何处!”   当听旖景问及那套字帖,晴空立即知无不言,便将当年世子如何打听得旖景在寻岚中客之画,又是如何联络天一阁细细道来,为了替世子争取“良缘”甚至将多年之前,世子半醉执笔,画的那幅旖景之像拿出来显摆。   随着卷轴展开——   画中女子,俏立梅下,蓦然回首。   旖景恍然失神,心头已是大震!   ☆、第三百一十七章 惊悉真相,天子“恶意”   那幅画旖景并不陌生,决非因为画中之人便是她自己,而是那一世,当他画成,曾邀她共赏。   何故此生,多年之前,便有这么一幅前世旧作?   “五娘,世子对你早怀情意,千真万确,五娘可不能怀疑,便是那宋嬷嬷,世子也早嘱咐了灰渡暗察,定是疑她不怀好意。”晴空依然“尽职尽责”,全不察觉旖景震惊的神色。   “宋嬷嬷?”旖景喃喃自语,心头浮现的那个想法,实在让她心惊。   “世子一直对五娘暗中关注,起初小人也不明白为何就让灰渡盯紧宋嬷嬷,直到后来,当知五娘也察觉宋嬷嬷的蹊跷,小人才知道世子是为五娘着想,担心您被刁奴蒙蔽,世子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却不愿让五娘知道……”晴空自顾喋喋不休。   “是他一片心意。”旖景闭目,过了许久,才嘱咐晴空:“世子既然嘱咐你不要张扬,当知你口无遮拦,必然怪罪。”   晴空瞪目结舌。   “所以今日所言,便是包括我询问字帖这事,你只守口如瓶,莫告诉世子。”   晴空感激涕零,压根没有察觉,他已经泄露了主子一个天大的机密。   旖景恍恍惚惚出了楚王府,在绿卿苑里呆坐半日,将晴空的话翻来覆去琢磨多回,再想这些年间,点点滴滴、蛛丝马迹。   起初的疏漠冷待。   关睢苑里满庭碧竹。   这一世他所中之毒早解。   安瑾母女的出现。   清谷的提前出现。   并州疫情……   关键在于——佛国寺,同济大师!   旖景拍案而起,甚至不及报请黄氏,径直嘱咐门房备车,赶往佛国寺。   来意,当然是与同济大师对弈。   飞速地输了一局,趁着同济心花怒放,旖景似乎随口一问:“大师可还记得,远庆九年,京都发生的一件大事,以致人心惶惶?”   同济自然满头雾水,想到世子曾有嘱咐,但且敷衍:“当然记得,委实心惊。”心里暗自紧张,生怕旖景追问。   旖景不需追问了。   上一世,同济在远庆六年便已丧命,如何会知后事?   经历重生的并非同济。   是他……   远庆十年元宵夜,他服下她亲手呈上的毒药,气绝身亡。   醒来,在她茫然不知的年月。   所以,会有同济大师的“预知天机”,所以,清谷先生会提前出现。   所以,才有最初的冷漠相待。   可是当她归来……却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他面前,屡屡示好,妄图赎罪。   都做了什么?   亲手绣的一个笔套,是当年他所求画作。   他早知道了,早知道这一世的自己,正是害他殒命之人!   所以,当知事漏,才会请求同济大师转寰。   可笑的是自己,还以为正在慢慢偿还当年亏欠,自以为是地“以情为偿”。   他早说过了,汤泉宫时,他说过什么——借着文君的故事,他坦言相告,只接受真心,不接受勉强,不接受同情!   她却从不曾体会当他说这番话时,心境有多荒芜。   而这一世,对于他的情意,他的真心,她却坦然无拘一一接受,尚且以为是在“补偿”。   面对当年的他,她原应无地自容,还有什么面目再说“补偿”二字。   虞沨,你究竟是有多傻,才会如此待我,这个曾经背叛,又将你亲手毒杀的罪人,明知是我,明知是我归来,却故作不知,仍以情深意重予我。   你应当恨我入骨,应当质问我缘何狠心绝情,应当……应当将我弃之如履,应当让我以命抵偿,狠狠地践踏与报复,纵是如此,我也终究还是亏欠了你。   一路归去,旖景斜靠车壁,唯有闭目,才忍住眼泪决堤。   心一直绞痛着。   当知真相,应是无颜以对。   可她想见他,想立即见他,想告诉他……   是我醒悟太迟,我早应察觉,早应明白,终其一生,也难以补偿一二。   我便是这么厚颜,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最希望的事,竟是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便是如此,也再不想与你错过,便是如此,也奢望与你共老。   会否太迟……你究竟去了何处,又为何不辞而别?   当回国公府里,旖景尚且不及避开旁人痛哭一场,却听说祖母回府的事。   “五娘,太夫人请您归后,立即去见。”春暮提醒。   旖景猜测,应是宫里有了决定,她那一番“犹豫不决”或者会引天子厌恶,更有可能会被识穿,无论如何,圣上都应当明白,她并非三皇子之良配。   不是哭泣的时候,既是她惹的麻烦,原应由她平息,总算是,做对了唯一一件事。   “鬼丫头!”迎面便是一句,大长公主正襟危坐,佯装恼火,把天子的评价原辞照搬。   旖景垂头丧气,倒不是装的,而是她现在真的便是这般心境。   “你在圣上跟前说了什么?难作决断?‘殿下于你有救命之恩,世子更是才华出众’?”大长公主肃颜厉色:“你且跟我说说,你当真这般以为?”   “祖母……”才一说话,已带哽咽之声,心里酸涩夹杂着钝痛,塞满腔喉,旖景再忍不住眼泪:“孙女儿被逼无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沨哥哥为难,更不能违背心意……我担心圣上会下旨……到时便再难转寰,唯有如此,让圣上厌恶,认为孙女儿不识好歹,不配为皇子妃。”   “所以,你就说了那话,之所以犹豫是因欠三郎恩情,心怀愧疚,却还难舍沨儿的才华出众?”大长公主见圣上所料果然中的,当真哭笑不得。   却不得不承认,旖景这般作为,对虞沨而言,才是万无一失。   无论天子怎么认为——若真以为旖景三心二意,固然心生反感,便是识穿,也明白旖景心意已定,天子纵然再疼儿子,也接受不了将来儿媳心里始终记挂着旁人,横竖如何,怪罪介怀都在旖景身上,与虞沨无涉。   大长公主很是无奈,一把将旖景搂在怀里,重重拍了她两下:“真让圣上厌恶了你,怎会允你为世子妃?还有太后与我为你打算呢,你一个小孩儿家,主意倒比咱们都大。”   当见旖景窝在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大长公主又是长长一叹:“好了好了,圣上心明眼亮,还看不出你那点子心眼儿?倒被你气得哭笑不得,这就入宫吧,可不能再胡言乱语,谨慎些说话,让圣上消了气,才能成全了你与沨儿。”   这一日真是起呈转合,千回百转。   净面更衣,描眉妆靥。   当马车到了神武门,旖景尚且还没平复情绪。   当然先去见了太后,又挨了一番埋怨,才被如姑姑送到乾明宫。   天子当见旖景可怜兮兮的模样,狠狠才忍住了捧腹,故作严肃的咳了一声,眼看旖景就要下跪,冷冷一句:“给朕站直了!”   可怜的小孩儿立即站得笔直。   天子唇角一抽,眉梢轻挑:“怎么,景儿总算是有了决意?”   圣上你明知故问!当然这话只是在心头滚了过去,旖景一副霜打的沮丧,声如蚊吟:“圣上恕罪,臣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旁的詹公公狠狠抖了抖眉梢,滑下一滴冷汗来。   “你当真对三郎没有半分动心,朕倒奇怪了,都说女子心软,他这番为你舍生忘死的,你倒是狠心。”天子神色微肃。   话已至此,旖景明白这回不能再以虚辞敷衍,那些磨棱两可的话,再说便真是犯上了,暗吸了口气,方才硬着头皮说道:“殿下之恩,臣女铭记于心,因我之故,累得殿下犯险,心里更是十分愧疚,正因为此,更不该欺瞒敷衍,殿下当得一心一意之人,方为良配。”   天子心下轻叹,连最后一丝为儿子争取的希望都烟消云散,那一双微挑的凤目,却恍过一丝狡诈来:“景丫头,你因信不过朕,不愿直抒心意,而以狡计蒙混,应也没料到会弄巧成拙的吧?”   旖景自是一怔。   “当日你之所言,远扬也在场亲闻。”   旖景:!!!   立即便想到了他不辞而别的缘由。   原来是因为她那一席话……他当时听在耳里,心里该是怎生凄凉?以为她到底还是背誓,到底还是负心……   又听天子说道:“远扬自请去了藩地楚州,应是被你那话彻底伤了心。”   旖景这时已经忘了持礼,一双眼睛直盯天子,半响,方才颤抖了语音:“可他若是去了楚州……怎么会……新岁将至,便是楚王也会不允。”   “朕也不准,奈不住远扬坚持,只好用了个借口,先打发他去香河务公,想着拖延一阵,让他慢慢舒解心结。”天子见旖景如遭雷击的模样,一个握拳,稍掩唇角笑意:“朕便给你个机会,看你能不能劝远扬归来,若他打消了赴藩的念头,朕便下旨赐婚,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记住,朕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你无功而返,你们的婚事只好作罢,朕便在楚州替远扬择个名门淑女婚配。”   天子甚是好整以睱,眼看着旖景膝盖一软,似乎又想下跪的模样,重重咳了一声儿:“还有时间讲究虚礼,罢了罢了,朕再助你一回,许你不需回国公府,连夜赶路,姑母那处朕与你交待一声儿,三日为限,可包括了来回。”   果然,话音一落,就见旖景匆匆一个屈膝,转身就跑。   天子这才大笑起来。   詹公公是好人,立即上谏:“圣上,郡主她到底是个弱质女子,连夜赶去香河,这路上安全……”   “调一队羽林卫跟着吧,让贾文祥随同,他是景丫头的姑父,应会保她妥当。”天子挥一挥手,心满意足地离了宝座。   旖景奉了“圣旨”,当真不及回府,只打发了随行侍卫回去禀报,在贾姑父的护持下,连夜往香河疾赶,一路之上,想着他当日听闻她“三心二意”的那番话,心里又急又悔,便连马车都弃了,急鞭紧摧,风驰电掣。   急速快马加鞭,夜里便能赶到香河,可才一出城,暮色逐渐四合,官道上黑灯瞎火,又因路有积雪,大大影响了速度,出城五十余里,大约亥正,贾姑父到底还是劝阻了旖景,一行在半途客栈落足,只等次日天亮再往前赶。   再说虞沨,这日才抵香河,在县城一处客栈赁下安置之处,便往底下村郊,途经卫国公府那处田庄,难免忆起旧年,在此渡过的那个生辰。   因是冬季,当日她执笔画成的一把折扇并未随身,可那枚翠玉扇坠却拆下贴身携带,时时把玩,耳边依稀有她当日言辞——不要担心习以为常,我会铭记这日,所以,会在你身边……   从那日开始,心里有了切实的企盼,相隔十年,经历生死,得她一句承诺,实为不易。   倘若她依然还有犹豫,最终选择了放手……   从此陌路,唯有各自安好。   他已经竭尽所能,倘若改变不了结局,也只能忘却。   再度谋面,也许是真正的别离。   他知道还没有准备好,开诚布公地与她一谈。   所以,还是暂且回避了,给她时间,也是给自己机会。   夜阑风声入梦,恍惚间,霜雪飞白里有她蓦然回首,在咫尺之距,双唇翕张,他听不清她的话,心下焦灼,想要靠近,袍裾却缠于荆棘,解脱不得,用力挣扎,一声清脆地裂帛。   “原谅我。”   他终于听清。   “沨哥哥,就此别过。”   她的身影远去,天地间,唯有一片苍白。   惊醒,窗外朦朦天光,一室昏暗。   胸腔里闷堵得难受,涩痛逼喉。   以温热的清泠净面,思维却还缠绕在那个梦境之中。   骗不了自己,虞沨垂眸,看着晃晃的铜盆里,一张模糊的脸,扭曲的痛意,从眼睛直落肺腑。   终是眉头一蹙,推门而出。   “世子,今日……”灰渡立即跟上。   “去找那里长,请他一同往县衙。”虞沨轻拢肩上披风,头也不回地再向村郊。   ☆、第三百一十八章 原无嫌隙,两心契合   旖景风尘扑扑而来,打听到虞沨安置的客栈,却扑了个空,店家也说不清贵人去了何处,瞧见这前呼后拥的贵女出手就是一块五两重的银子打赏,当即眉开眼笑,便将贵人赁下整个后院儿,并预付了五日房资的话交待出来,殷勤地请了旖景候于雅室,待贵人归来。   贾姑父得了詹公公的明示,当然晓得旖景此行目的,见这位爱妻时常挂在嘴边的侄女儿坐立难安,当即拍着胸膛保证,定要寻得世子归来。   这一去便近午时,贾姑父总算在城门处等到了虞沨一行。   听说旖景追来了香河,灰渡是万分〖兴〗奋,可他家主子委实是情绪复杂。   联想昨晚梦境,虞沨心下沉重。   “有劳文祥,先请五妹妹去客房稍息,我原本是因公务,又一早遣了人去县令处知会,约了今日会面,还待正事告磬,才能与五妹妹一见。”   也不多说,只携同郑村里长往香河县衙行去。   情形不容乐观,贾姑父长长地“哎”了一声,见世子头也不回,终是替爱妻侄女捏一把汗,回到客栈,交待了世子之话,安排好一间客房,让旖景等候。   这一等,便到傍晚。   酉正,夜色渐浓,风卷雪乱。   站在上层廊庑,视线所及,灯火渐次明亮,街道两旁,灰檐歇顶却在雪影夜色里,越发隐约朦胧,旖景不知已是多少回,轻拢肩上斗篷,往手心里呵着热气。   随行的羽林卫,多数在楼下客房里饮酒谈笑,仍有七、八人分布庭院,防范着外人闯入。   院落里雪未积厚,耳畔却有簌簌声响。   身后一间宽敞的套房,里外两间,灯火是她亲手点亮。   衣架上一件石青氅衣,是他往常穿着,她一眼认出。   应是住在此间。   午后,她斜靠在窗下一张软榻,略微小憩,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哪知睁眼,仍是满室空寂。   一夜一日,前所未有的漫长。   原来,她是如此盼望着与他见面。   冷静时想,依然还是没有勇气与他谈及远庆十年,悔之不及的元宵夜。   恳请宽恕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所谓补偿赎罪更是一句空谈。   该是有多么失望,才会请旨赴藩,应是再不想见她了吧。   ——可是我还想努力一次,不想就这么失去。   昨晚,她脑子里纷乱如麻,唯有这个念头抽丝剥茧而出,便是满腹愧疚,却还是不舍与他就此分别,各自两处。   只是已经心灰意冷的他,不知还会不会给她机会,如此狠毒自私的自己,原本不配再享有他的宽容与情意。   可终究是,骗不了自己。   想与他朝夕相处,这个念头如此执着强烈,以致此时此刻,忐忑难安。   他应不会,避而不见?   正心神惶惶,旖景总算听到楼道处一阵杂乱的步伐,急切的转身,迎向几步,见灯影微晃处,一身玄甲的灰渡扶着他踉跄转来,额上亮亮一片汗意,未知是否纱灯太红,映得面颊染朱,他显然错开目光,见她迎面,步伐更显仓促。   “沨哥哥。”万语千言,却被他非同一般的情态惊怔在咽喉,旖景下意识地看向灰渡。   黑面武士满面森寒,额上却同样浮着一层薄汗,与旖景的目光一对,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旖景连忙上前,本欲掺扶,却被虞沨仓惶避开,他扶着一侧的轩窗,目光依然躲避,哑着嗓子一句:“五妹妹,今日身子不适,有话明日再说。”   旖景略一愣怔,虞沨已然急急几步进了客房。   “五娘,属下去寻药铺……世子先有劳您照顾一二。”灰渡不及多说,转身又跑下了楼道,旖景尚且听见他拔得极高的嗓门儿:“送盆清水上去,不要太热,有温气儿就好。”   情形怪异……   旖景不及细想,紧跟着进了客房,却见虞沨已经除了肩上的披风,随手搭在一侧,衣襟处似乎也有些散乱,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臂弯微撑,手掌摊开扶额,似乎正在极力忍受着痛楚,呼息急乱。   心下一惊,旖景急步上前:“沨哥哥,你觉得哪里不适,可要紧?”   掌心刚刚覆上他紧握榻沿的手,却被仓促而用力地一个推避。   虞沨胸口起伏,鬓边渗出汗意,双目微阖:“我没事,五妹妹,今日不能……”   忽有一阵脚步声,却是随行送上了一盆温水,瞧见旖景在内,很有些犹豫。   旖景接过铜盆,放于案上,四目微顾,刚刚才瞧见衣架上一方面巾,已见虞沨三步两步行到案边,手掌掬水,草草洗了脸,取下面巾一拭水渍,便往里间行去。   “五妹妹请去隔壁休息一晚,有话明日再说。”   哪里放心就这么离开?   略微犹豫一下,旖景轻掩房门,跟进里间,却见虞沨面窗背立,冷风扑入室内,顿生寒凉。   他手掌握紧一侧案沿,摇晃的烛影,照出指节的青苍。   似乎是因为闷热难耐,才推开窗扉透气,只腰身依然挺拔,又不像是忍受着疼痛。   冷风送来一阵清淡的酒气。   难道,是因为醉酒?   旖景未免怀疑,他是借着酒意,避而不谈。   一定是心灰意冷,所以,连正眼都不想看她。   垂眸,便见烛照拉得他的身影,斜长而孤寂,使她心口一寸,闷钝地疼痛。   步伐便下意识地移了过去,到他身后。   手臂环腰,清晰的感觉他浑身一僵,只这一次,再也没有推避。   面颊轻轻贴在他寒凉的锦衣上,靠在肩后,却仍能感觉他胸口起伏的急速。   “沨哥哥,那日面圣所言,决非我之真意,因惧圣上赐婚,有意胡说。”她缓缓收紧手臂,语音却更显轻柔:“你信我,决无二意,心里唯有一人。”   话音才落,手背便被滚烫覆上。   虞沨转身,似乎是想推开旖景,可终究还是不舍,微敞的衣襟里,玉白中衣起伏有如才被狂风卷过的水面,眼睛里分明深遂,弥漫着恍惚的炙热,可说出的话,却仍是一句……   “旖景,可否明日再谈?”   不似往常清越,那急乱的气息使语音黯哑微颤。   她抬眸看他——唇廓分明,鬓角发亮,眉心也正轻蹙,极深的眼底,似乎有暗涌正要绝堤。   “好,明日再谈。”她说,终于感觉到手臂力量一松。   可是他依然在呼息可闻的距离,垂眸将她看稳,似乎正极尽忍耐,却始终不舍。   目光纠缠,难分难舍。   她一笑,便见他呼吸更加急促,眼睛里炙热的光芒越发明亮。   她扶上他的肩膀,脚尖轻踮。   视线在他的紧抿的薄唇上微微悬停,终于覆上柔暖。   蜻蜓点水一般,又轻又快。   她微微离开,见他鬓角一滴汗粒,滑落面颊。   手指拂上,立即感觉到皮肤上的炙烫。   鼻息更加紧促,似乎比窗外的风雪更要猛烈,扑打在她的额头,她看见他喉咙吞咽间,终于连抿唇都是不能,微翕开嘴唇呼息。   她再次吻上,安抚他唇上炙烫,忽而在唇角轻轻一咬,舌尖缓慢而又坚决的探入,与他尚且染着涩烈酒息的舌尖微微一个触碰。   纤腰顿时陷入他的手臂,紧跟着是再难忍耐的回应,深遂而急切的吻,似乎永无靥足的纠缠与索求,牢牢的拽紧了她,让她难以站立。   手臂环绕上去,攀覆在他的肩头,脑子里也是一片迷乱,唯有本能的回应,心甘情愿地随他一同坠落向深渊。   两人的身体,如同纠缠的籐蔓,一同颤栗着,贴靠向彼此,轻密无间。   步伐在不知不觉间移动,离开窗口。   直到呼息从急促凌乱,到越发艰难。   腰身已经颤栗得虚软,不知置身何处,所有意识,沉沦在他的气息里,不能自拔。   忽觉唇上一松,他方才强自摁捺地稍微离开。   她渐渐感觉腰上紧贴的指掌,不似以往清冷,竟似炙铁一般,透过数层衣衫,在她的肌肤上依然颤栗。   意识回来了几分,她睁开眼睑,竟发现已经倒卧在帐幔里,他的面容仍在咫尺,热意氤氲的眸底,她的影子牢牢镶嵌。   虞沨只觉心口似乎被柔软的掌心用力推挤,再也无法控制呼息,迷乱的视线里,只有她娇红的靥颊,朱唇微翕,甜美如春樱,让他忍不住用指尖采撷。   帐幔使灯影绰约绮丽,而这绮丽又笼罩在她的眉目之间。   心底一处,温热涨满,再也难以抑制。   视线往下,见她衣襟此时也已散乱,敞开处,薄滑的中衣透出纤巧的一抹骨痕。   指尖从她娇美的樱唇滑落,从弧线柔和的面颊,经过略为紧绷的颈项,不受控制的移向衿扣,而环在纤腰的手掌,却终于感觉到她有些窘迫的挣扎。   他深深呼吸,闭上眼睑,只觉嗓子里一片干涩。   终于,还是强自摁捺了,掌心隔着衣衫,停在那抹纤巧的骨痕上,身子却压了下去,把那滚烫的呼息,贴紧她的一侧面颊。   “旖景,我今日中了算计。”半响,方才苦笑。   “究竟怎么了?”   她尚且带着丝情迷黯哑的嗓音,让他血液又是一阵急热翻涌,终于仓惶起身,彻底放开了她,却终是不舍远离,仍坐在床沿,面孔转向一侧,努力平息着慌乱的气息:“晚宴上饮酒有些多,香河县令安排了一间客房小憩。结果那县令只以为我似京中纨绔,在房间里燃了迷香,又安排了个侍女……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更加巧合的却是,那侍女竟然与旖景很有几分相似。   多亏意志坚决,才没有踩入温柔陷井,只是因吸了一刻迷香,原本就觉灼躁,当回来客栈,又见到了她……   尽管虞沨说得并不仔细,旖景大概料到发生了什么,才如醍醐灌顶,醒悟过来他今日不同以往之缘故,这时细细一打量,越发看出他神情颇显痛楚,极尽摁捺,抓着床沿的指节,苍劲突起。   大概,很是难忍吧。   一念及此,旖景面上发烫,这才发觉自己衣襟散乱,连忙翻身坐起,略微整理,又看虞沨,鬓角细汗莹莹,衣领处露出的一截脖子,色泽竟已深红。   心上一处,又是一软。   “沨哥哥,圣上有旨,假若我能劝服你回京……便会赐婚。”话说到此,旖景只觉自己便连发根处都扎扎发紧,慌乱地垂眸,咬紧了唇角。   她原本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想看他痛楚。   假若……   “傻子。”却忽又被人搂住怀中,一声轻叹,在她发顶。   “我怎会这般轻怠,定是要等到同牢合卺那日。”   语音黯沉,却纵容如故。   怎不让她眼角酸涩,忽而浸湿。   下意识地环上他的腰,又感觉到显然一阵颤栗。   “灰渡说安神香能解,只是旖景,假若你不愿先回客房……”虞沨无奈一叹:“怕是什么香都不顶用,只能让灰渡将我打晕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深思熟虑,两全之计   夜深人静,雪势更急。   廊庑上,旖景徘徊多时,终于才见虚掩的门扇“吱呀”一声敞开,灯烛光影倾泻而出。   灰渡正欲拉紧房门,却见旖景仍在门外,略微愣怔。   “世子如何?”旖景放低了声。   “已经睡了。”灰渡颇有些局促,似乎是担心世子早前有些生硬的态度让旖景误解,想要解释几句,但委实不善言辞,终于只是摸了摸鼻梁浅咳一声,这时无比怀念起晴空来。   “我去看看他。”旖景却说。   灰渡立即推开房门,目送着旖景轻踏步伐往里,方又虚掩,转身趴在栅栏上,看外头黑沉沉的一片天地,感慨一声:“雪景真美。”   床边一盏青纱灯,光影黝暗,帐幔半掩处,枕上男子安然入睡,发髻已经散开,漆亮柔顺的黑发垂于衾褥,半掩轮廓分明的面颊。   旖景悄悄地跪坐床沿,看他眉色如山温和淡雅,眼角舒长,修挺的鼻梁上依稀仍有薄汗,气息却平缓宁静了下来。   轻触掌心,那炙烫的温度已经减缓。   光影柔和下,两靥潮红已散,肤色依然如玉。   终是轻吁了口气。   感谢上苍,让你归来。   眼角泪意漫起,纤纤玉指,与他修颀的指节交握。   唯愿从此携手,再不分离,便是“悔恨”二字应会缠绕一生,我还是要,在你身边。   ——   各自一夜安眠。   便是旖景,竟然也摆脱了“择席”的困扰,自从与虞沨并州辞别之后,睡了一个阔别数月的好觉,当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飞雪却已暂歇。   梳洗之后,正欲去寻虞沨,门扉已被叩响。   才一拉开门扇,便见他唇角含笑。   身后跟着的随丛,捧着一个托盘,两碗热粥,几碟糕点。   待用了早膳,虞沨总算是提起了昨日不及细谈的话题:“当日阑珊处面圣之时,你当真只是因为担心圣上下旨赐婚,才说的那番话?”   旖景立即恭肃了态度,重重颔首:“因我之故,让事情徒生波折,虽三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心怀感激……可我从不曾想过负誓,的确不怀二心。”   虞沨却敛了笑容:“若仅因为此,你大可实言相告,称对殿下无意,也可达到目的。”   旖景垂眸:就知道瞒不住他。   虞沨轻轻一叹:“旖景,你的心思我现在都明白了。”忍不住探出手去,握牢她因为不安,把玩着裙上玉佩的手指:“你我两家,眼下皆为圣上左膀右臂,更兼着以往情份,还有这回湘州一事,圣上终究会考虑我之功劳,便是意动,应当也不会武断赐婚,不顾双方意愿。”   “你只是闺阁女子,相比起来,让我退步才是解决矛盾的根本。”虞沨继续说道:“你想到圣上会恩威并济,寄希望于我妥协,而我……必不会有负当日誓言。”   旖景心中酸涩,是的,她明白他的坚持,尽管认为,她根本不配他如此执着。   几番深思,才想到这个计策,至少能让他不受圣上忌防。   可却不愿让他为此自责,旖景只将话说得轻松:“无非是以防万一罢了,圣上为明君,必不会这般武断,不顾我之意愿。”   虞沨轻一挑眉:“旖景,当日花厅之中,我非但在场耳闻,便是雕阁之上,你与殿下一席谈话,我也隔窗悉听。”   旖景大惊,一时脑子里又是轰轰乱,竟想不起当日与三皇子都说了什么。   “应是詹公公传你前往雕阁,与殿下会面,便是从那时起,你就明白并非杞人忧天,圣上的确有偏向之心。”虞沨却不提及当日所闻,自顾说道:“这才是你在圣上面前说出那一番话的原因,假若你在圣上面前坦承心意……称非我不嫁……圣上难免不会劝说我退步,只要我放弃婚约,你的心意未必不会更改。”   “我想,圣上他应不会强迫你我……”旖景只好承认。   “是不会强迫,但是圣上一番举止,已经表明圣意,当日圣上虽说将抉择劝交予你,但假若你真选择了我,圣上必会再次询问我之决意。圣上让我旁听三皇子与你一番言辞,后来又直言为难之处,无非是希望我能体恤他身为君父的苦心难处,假若我矢志不移……因为各种厉害,与早有承诺之故,圣上应当也会许了你我姻缘,但只不过,我因为姻缘一事,违逆圣意之行,必定会让圣上介怀。”虞沨细想当日情形,越发笃定:“故而,圣上最希望的是,你能因为殿下救命之恩,心软妥协。”   金逆虽除,但若施行改制,世家依然是一大阻力,再有储位之争暗涌不断,天子正是用人之时,当然会对国公府与楚王府多有倚重,假若虞沨真为姻缘之故,致君臣生隙,将来但有疏忽,或者别怀居心之人挑拨,圣上难保不会对他忌防打压,便又是一番安危难测。   眸光微垂,见旖景依然有些局促,虞沨眼中更是柔和:“所以,你才装作‘三心二意’,若圣上信以为真,一定会迁怒于你,你越是‘取舍两难’,拖延时日,圣上怕是会越发恼火,因他始终不愿强迫国公府,更不愿强迫我让步,越发会恼你不识好歹,认为你不配为皇子妃。”   “不瞒沨哥哥,我用意却不仅仅在此,毕竟真让圣上迁怒,只怕也会因我之故牵连家族。”旖景还是担心虞沨会为此自责,正要细细解释。   虞沨却打断了她的话:“经过并州一事,并劝服阳泉郡王,圣上当然不会以为五妹妹会这么不知轻重,不难想到你这番举止是别有用心,为的,不过是维护我罢了,可因为你并未明言,圣上却也不好向我施压,劝我退步。”   旖景只好默认。   虞沨长长一叹,手掌抚向旖景发鬓:“你为我打算周全,我却误解了你,你可恼我?”   却见旖景忽然抬眸,眼神清亮:“沨哥哥当日听我那一番话,该是怎么心灰意冷,才请旨远赴楚州……沨哥哥,我怕的是与你再不能见,就此错过……”   虞沨微微一怔,眸色忽然深遂,指掌便从鬓边,滑向她的项后,缠绵发际。   “虽不想你因我之故与圣上离心,可我更不想错失了你。”旖景有些急切地握向他静置膝头的另一只手:“此计虽是情非得已,我却经过深思熟虑,一来,便是圣上急怒,真信了我三心二意,难免气恼,可事后还有祖母与太后为我转寰,解释我是别有用意,为我求情。”   “再者,圣上纵使明白你是别有用意,并非三心二意,可见你宁愿让人误解,冒着被迁怒怪罪的风险,也不愿妥协,应会明白你心意已定,更不会强迫姻缘。兼之,见你甘冒‘犯上’之忌,对我诸多维护,不愿天家为此与楚王府、卫国公府生隙,自然也会体恤你一番苦心,顺水推舟成全了我们,可是?”虞沨语音暗沉,倾身靠近,眼睛直望向女子清亮的明眸。   仿若空谷青竹的幽息,从他襟里袖间散发,牢牢地包围了她的感知。   他的眼睛有若深潭,她一望,便沉沦下去。   说不出话来,只是颔首。   他的目光触近,停在她婉美精致的唇角,留连于丰盈欲滴的樱唇。   愈渐逼近,长睫几欲相抵。   呼息相缠,却忽而停顿,虞沨轻挑眉梢:“可是,昨晚我就觉得奇怪,听你之言,说若劝服我回京,圣上便会赐婚?”   旖景怔怔颔首。   “刚才又说,我请旨远赴楚州?”虞沨越发孤疑。   旖景一愕,下意识说到:“圣上称当日你亲耳听闻我那番话,心灰意冷,才请旨赴藩。”   虞沨长叹:“旖景,你这回可把圣上得罪狠了。”   旖景:……   却见虞沨轻轻一笑,又觉脖子后的发根,一阵柔柔的酥痒,却是他指尖轻摩。   “便是你真有些犹豫,不曾听你亲口抉择,我也不会死心,又怎会不辞而别?”他说,虽含着笑意,眼睛里却是分外认真。   “那你来香河……”   “眼下不说这个。”笑容越近。   眨眼之间,她的唇上便满覆他的味道,清新微甜。   缠绵深入,却并不急迫。   忽而暂离,却仍抵着她的额头,四目纠缠:“你心已定?再无转移?”   “我心早定,从此不移。”   “旖景……”他微叹,心里一片安宁。   “今生今世,我心只予一人,至死不渝。”旖景手掌微抬,贴上他的发鬓:“沨哥哥可还信我?”   语音清婉,潺潺入心。   回答她的是更加绵久的亲吻。   直至呼息艰涩,才又分开,她双靥绯艳,他目光明亮。   忽觉掌心的清冷擦着她的发鬓上去,青丝之间,似有异物插入。   旖景探手一拭,却觉凉透盈指,不由诧异:“是什么?”   “及笄礼。”虞沨轻笑,扶着旖景的肩,将她推到一面铜镜面前。   镜中女子,眉目含情,髻环乌云间,盛开一朵柔美玉兰。   她冲镜中的他笑,明眸微抬:“沨哥哥竟将簪子随身携带?”   他弯腰,贴近她的耳畔:“准备多时,因前些时候辗转在外,一直带在身边,才能随时雕琢。”   “沨哥哥亲手所琢?”她惊讶,心中更是惊喜,欲取下发簪细看,却被他摁住了手:“你喜欢就好,将来再细看,眼下,咱们可得准备回京。”   旖景更讶:“你既非赴藩之故被圣上绊于香河,定有要务,难道已经妥当?”   “本不急这三日两日,再者,眼下之重,咱们还是速速返京,恳请圣上言出必行。”虞沨轻笑,轻吻她的发鬓:“我盼这日已经久矣,眼下更是心急。”   她尚为这话五味杂呈,悲喜交集,虞沨却已利落地迈开步伐,廊庑之上,须臾有他意气飞扬,甚是清越的一声嗓音——   灰渡,备马,回京!   远庆六年新岁才过,正月中旬,天子赐婚楚王世子与广平郡主,婚期定于此年五月。   ——第二卷终——   ☆、第三百二十章 兄妹密谈,蹊跷遗言   几株白梅,吐出淡淡金蕊,冷香蕴染院落一角。   正月未过,寒风依然,一场雪堪堪停歇,阳光虚微,落在瓦上积白,照出恍恍的一片清光。   和瑞园里,一处暖阁门外。   蓝嬷嬷依然穿着年节里的一身缎面掐花夹袄,精神搂擞地守在廊庑底下。   忽听一声门响,锦帘微挑,江氏满面是笑地迈步而出。   “二夫人怎么出来了?外头甚有些寒意。”蓝嬷嬷脸上满是敬畏。   “让他们兄妹好好说会子话,我与嬷嬷唠唠家常。”江氏拉了蓝嬷嬷,往廊庑里行开几步,这是个十分微妙的所在,既听不见暖阁里二爷兄妹私话,但只要有人接近,便能一目了然。   “眼看着几桩婚事又扎了堆儿,国公夫人没空回候府,二爷与二夫人得常来走动才好。”蓝嬷嬷似乎不适江氏的亲近,笑容里总有些生硬。   “我看妹子人都瘦了一圈儿,可见是家务累人。”江氏轻叹。   蓝嬷嬷立即附和:“可不是嘛,三月里,就是二郎娶亲,不说长房,便说二房,二娘二月出阁,四娘小定才过,原本不急,哪知圣上竟册了五娘为世子妃,婚期赶在五月,这下四娘可不得赶在五月前出阁?原来二房的事,也轮不着咱们夫人操心,奈何二夫人是个不管事的,眼下竟然又有了身孕,更是操劳不得,桩桩件件都得夫人过问。”   蓝嬷嬷重重叹了口气:“还有三娘,亲事还悬着呢,又是一桩迫在眉睫。”   “少夫人呢?难道就帮不得手?”江氏笑笑地问,口里的少夫人,当然是指董音。   说起董音,蓝嬷嬷的笑容却真切了几分:“少夫人到底入门不久,虽有夫人提携着,让她打理家事,哪这么容易上手?这不今年元宵,灯楼这么一桩子事,就砸在她手里,也不知找了哪家定制,银子与往年一样,却不想被风一刮就倒了,还险些伤了人,少夫人到底没经事,被这一吓,病了一场,倒累得夫人又是请太医又是宽慰。”   江氏故作吃惊:“原本喜庆,出了这等子事可不吉利,得去寺里烧香消厄才好。”   “那可不是,不是老奴多嘴,这要是换了厉害人家,可得挨罚,不过咱们夫人慈和,连责备都没有一句,少夫人倒也领情,就是被这一吓,更是谨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来请教夫人,夫人不是将针线房与厨房采买交给她监管么?这会子竟又得事事操心了。”   暖阁里边,黄二爷与黄氏隔案而坐,兄妹两个神情却也尽都轻松。   “当日那事,听说三殿下中箭,吓得我一身冷汗。”黄氏轻轻一叹:“二哥也太大意了些。”   “谁曾想三殿下会去清平庵呢,我也吓得不轻,还好殿下无礙……原本以为如此一来,弄巧成拙了,岂知峰回路转,怎么五娘竟指给了对门世子为妃?”黄二爷压沉了声儿。   黄氏冷冷一笑:“太夫人早看准了世子,却将这事瞒得滴水不漏,要是我早听了风声,何必铤而走险。”   “却也大意不得,楚王府本就受重,世子这回又擢升为内阁大学士,圣眷可见一斑,不过暗箭难防,镇国将军可还图谋着王位呢,妹子也上些心,在五娘身上多下功夫,最好能暗中助将军一把,于我们来说,也是有利。”   “这事没这么简单,以我看来,五丫头可不是好操控的,心思灵动得很。”黄氏微微蹙眉,半响,又叹了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三殿下心里,当真就能放得下?”   “还能怎样,待三殿下回来,世子没准已经完婚,殿下是谋大事之人,哪会为这些儿女情长心怀戚戚。”黄二爷显然不以为意,捏起一枚松仁儿,往嘴里一抛:“眼见世子受重,镇国将军总算是捺不住了,已经有了显然的示意,答应与咱们联手,今后事宜,妹子与将军夫人商量着办。”   窃窃密谈了好一阵儿,眼见快到申正,黄二爷才与江氏告辞,黄氏这才叫了蓝嬷嬷进来,问起三娘:“这些时日,还是在崔姨娘跟前儿衣不解带的侍候?”   “可不是嘛,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往常她可是对崔氏横眉冷对的,突然就成了孝女,夫人,您看是不是三娘眼见您不帮她,又打起崔氏的主意来,想让崔氏替她说话?”蓝嬷嬷焦灼着眉头,神情很有几分孤疑。   “我不信嬷嬷你这点眼力都没有。”黄氏冷冷一笑:“国公爷当年便是再宠崔氏,可曾让她一个妾室插手过家务,更何况子女亲事!三娘打的是什么主意?早些时日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圣上要册五娘为三皇子妃,她怎么就病了?眼下一看又有了指望,摇身一变就成了孝女,这会子崔氏假若有个好歹,毕竟是她生母,可得守丧,婚事可不就耽搁下来,再不用依什么长幼有序,是还没死心呢,想拖延个一年半载,待三皇子回京,再谋这门姻缘。”   不想蓝嬷嬷听了这话,却是神情大变:“崔氏到底是三娘生母!她竟然敢……”   这态度多少让黄氏觉得几分诧异,盯着蓝嬷嬷看了好一阵儿,才说:“三娘何曾将崔氏看作她生母?”   蓝嬷嬷也晓得自己失态,脸色煞白:“老奴只是觉着,再怎么狠毒,毕竟有血缘亲情,为人子女,断不会……”见黄氏越发孤疑,蓝嬷嬷连忙缄口:“夫人可别多想,老奴只是……罢了罢了,这事横竖如何,是三娘自己的主意,与夫人无干。”   竟寻了个借口,仓仓惶惶地退了出去。   黄氏满头雾水,一双风情犹存的美目,盯着暖阁晃晃的牡丹绣帘,突然想到年幼时,听候府旧仆们议论的那事,眉梢狠狠一颤。   三娘这会子却在绿卿苑。   双手拢着狍皮裘套,意味深长地看着旖景,唇角勾起妩媚,目光竟然十分柔和。   旖景却被她盯得周身不自在,只好放下手里针线没话找话:“三姐今日怎么得闲?”   “不得闲,姨娘身子越发不好,我这些时日时常探望……不过听说五妹妹婚事已定,总得来道贺一声儿。”三娘看了看旖景手里的针线,又是一笑:“世子的尺寸这么快就送了过来?”   还是前朝传下的婚俗,一旦定亲,男方便会将新郎着衣尺寸送来,依例,待嫁女子是要亲手做上一套喜服与喜靴送去男方,原本得待小定时送来尺寸,可旖景是天子赐婚,又因婚期较为仓促,一应准备匆忙,楚王府便早早遣人将虞沨的尺寸送了过来。   只三娘拿过来针线一看,微一挑眉:“我实话实说,五妹妹这些年来女红虽有进步,可到底还不精细,莫若让丫鬟们做吧。”   旖景当然不置可否,原本宗亲婚仪,礼服是由宫里按制定做,并不需她动手绣嫁衣,这套喜服,不过是新郎宴客结束,沐浴后穿着,又不需穿去外头现眼,“粗糙”些倒也无礙,这一世她定要亲手做成,但只这话,不需与三娘解释。   便岔开话题:“姨娘身子可好些?”   三娘神情却是一黯:“味口越发不好,更是消瘦。”   “三姐安心,等日头暖和了,姨娘定会好转。”旖景虽有疑惑三娘“性情大变”,却不欲多问。   可秋月却满腹孤疑,好不容易盼得三娘离开,连忙与旖景说小话:“三娘最近性情大变呢,奴婢瞧着甚是蹊跷。”   “到底年岁大了,哪还像从前那般使性,再者崔姨娘身子越发羸弱,三姐姐心软也合常理。”旖景不是没怀疑过三娘会有“恶念”,可再是一想,崔姨娘毕竟是她生母,三娘当不至阴狠于此。   却不想没过几日,便听说崔姨娘汤水不进的消息,大夫来了几拨,都说病者心结郁怀,五内俱虚,只是拖延时日罢了。   三娘更是衣不解带的守在崔姨娘跟前儿,任谁劝都寸步不移,张姨娘眼看二郎喜宴将近,崔姨娘却将黄泉,憋气得不行,找了黄氏多回,建议让崔氏移去庄子里养病,免得秽气。   黄氏很是为难,而三娘闻讯后,更是去和瑞园跪地哀求,后来传到卫国公耳里,心里也觉凄恻,求去大长公主跟前,称难得三娘一片孝心,崔氏眼下虚弱,庄子里清冷,更不宜她保养。   虽说喜宴将即,不过崔氏只是姨娘,便是没了,也不会举丧,并无冲突。   大长公主想崔氏到底是婉娘当年的侍女,又育有三娘,多年来循规蹈矩,并没有侍宠而娇之行,临了临了,若真让她孤伶伶地在庄子里咽气,也于心不忍,便没理会这事。   二月某日,已是掌灯时分。   绿卿苑里,几个丫鬟正陪着旖景穿针引线,却有崔姨娘跟前儿的霁雪红肿着眼睛求了进来,说崔姨娘眼看不好,恳求旖景去见上一面。   秋月大是恼怒:“你们姨娘不好,要见也是见三娘,与五娘何干。”   “五娘,奴婢求求您了,委实是姨娘嘱咐,要见您一面。”霁月连连叩首,额头撞在地面砰砰的响。   旖景连忙让夏柯将她扶起,蹙眉想了一阵,暗忖崔姨娘到底是母亲身边的旧仆,眼下情形不好,想见自己一面虽说有些逾礼,却也合情。   便交待了夏柯与秋月跟着,一行提着风灯,去了崔姨娘处。   才进院子,便见三娘立在廊庑里淌眼抹泪,那悲凄的模样倒不像做戏,一见旖景,连忙迎上前来:“五妹妹,姨娘硬要见你,我也规劝不住,情知是姨娘逾礼,还请担待则个。”   说着又是一串眼泪,哽咽不止。   旖景真心实意地安慰了三娘几句,跟她一同入内。   却见崔姨娘果真瘦成了一把枯柴,面目苍青,呼吸几近不闻,再不复从前柔美妩媚的风情,旖景目睹,也觉凄恻,三娘更是跪在榻前,声声轻唤,好容易才让崔姨娘清醒。   崔姨娘目光已经涣散,瞧了半响,似乎才看清旖景,便要撑身坐起,三娘扶了几扶,却险些连自己都栽倒,旖景看着不忍,上前劝阻:“姨娘别拘礼,你身子不好,就躺着说话吧。”   崔姨娘连咳几声,这才嘱咐了三娘出去,竟是要与旖景私话。   旖景才吩咐了秋月与夏柯在外头等,手就被崔姨娘一把拉住:“听说五娘婚事已定?唉,若是夫人在天有灵,便也安心了……婢妾眼看是好不了了,五娘,三娘她从前年幼,性子不好,对你多有冲撞,你宽容大度,别与她计较。”说完双眼直瞪,一眨不眨地盯着旖景,指节更是用力,直握得旖景手腕生痛。   旖景只好安慰:“不过是姐妹间绊嘴罢了,我原本就不放在心上,姨娘宽心。”   崔姨娘哀哀叹了口气:“五娘与夫人一样,都是善良人儿。”   旖景汗颜,她可不像生母那般温婉善良。   却听崔姨娘呼息忽然急促,又说出一番话来:“五娘,当心继夫人,她……她……不是良善之辈。”   旖景心下大惑,连声问道:“姨娘此话何意?”   “三娘便是因她纵容,才成了这般……”崔姨娘又是连声咳嗽,喘气更如风箱一般:“婢妾从不曾对三娘提说旧事,是继夫人……是她告诉的三娘,夫人曾有将她收在名下的打算,因后来有了你,方才作罢。”   说完这话,崔姨娘像是油尽灯枯一般,又陷入了昏睡。   而旖景自是心事忡忡,翻来覆去琢磨崔姨娘的话,心下越发孤疑。   一来这话不知真假,再来即使是继母当年告诉的三娘,也有可能是无心之言,怎知三娘因而怀怨?   而崔姨娘隐忍多年,何故这时才将这话告诉她?   一夜辗转,竟在天子赐婚之后,第一次失眠。   却在次日,当去远瑛堂问安,旖景便听闻崔姨娘在昨夜丑时病逝的消息。   ☆、第三百二十一章 楚王府里,已有暗涌   楚王府的关睢苑里,自从元宵过后,已经开始了刷漆描栋,布置新房,便是世子之书房画室,也因授令,装饰一新。   一应屏架桌椅、锦饰玉雕,无不是虞沨亲自选定。   即使新岁之后,虞沨又因公务去了一趟香河郊县,人并不在府中,关睢苑里也是喜气洋洋。   唯有罗纹甚是愁闷,一日里但凡得了空闲,都要去西苑一回,与江薇窃窃私语。   这一日回了关睢苑,闷坐一处,好一番哀声叹气。   谢嬷嬷正监管着下人们般进抬出,看廊庑里的匠人在横梁栋宇上描画出凤凰相偕,见女儿满面愁容,一身沮丧,眉心便是一蹙,拉起罗纹避向偏僻,一指头就戳在额头上:“世子婚事将近,是为大喜,你哀声叹气个什么名堂?”   “女儿是在担心阿薇,任是怎么劝说,她依然愁怅不解,便是王府都不想留,只等着世子归来当面告别,就要回家。”罗纹嗫嚅道。   “跟你说过多少回,主子的事,可不容咱们奴婢插手多言!”谢嬷嬷闻言,更是肃色:“我知道你与阿薇要好,却也当明白,世子对她不过是兄妹之情,眼下大婚在即,她要回避,原本也是该礼。”   见罗纹甚是不甘,虽咬唇不语,眉目间依然甚是倔强,谢嬷嬷又是重重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肩头:“将军夫人对这桩婚事多有抱怨,原本就等着添乱,咱们关睢苑里的人,可不能怀有二心!你给我仔细了,若我知你因为江家兄妹之故,对将来世子妃有半分不敬,第一个饶不得你!”   当见罗纹红了眼圈儿,谢嬷嬷到底叹了一声儿:“将军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圣上这才一赐婚,立即就说去老王妃跟前儿,口称礼法,说世子既已大婚,便应住去后宅,以后世子妃才便于晨昏定省,在老王妃跟前儿侍候,无非是瞧着关睢苑里森严,她插不进手,后宅这些年由她打理,世子移了进去,才好安插人手,王爷好容易才说服了老王妃,称关睢苑与荣禧堂只隔着花苑,从侧门出入倒也方便。”   罗纹只垂着脸,把玩着腰上系着的如意结。   “将军夫人本就不甘,这些时日看你常去江姑娘院里,可不让二郎身边的朗星与你时常接触,你心里可得有个盘算,别听人家几句蛊惑,就存了那非份之想。”谢嬷嬷又是一把,打开了罗纹的手:“听仔细没!”   罗纹只好嗫嚅着答应:“女儿省得。”   “真给我明白才好,世子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苦楚,好不容易才遂了心愿,将来与世子妃恩恩爱爱、携手共老才是咱们这些奴婢期盼的事儿。”   说完这话,却见晴空一溜小跑入内,连路嚷嚷:“世子回来了,人已经进了角门儿,罗纹姐姐快些准备暖水净衣,世子沐浴后得往荣禧堂请安呢。”   谢嬷嬷这才作罢,推了一把罗纹,自己连忙迎了出去。   罗纹这才敛了沮丧,吩咐下去烧水,自个儿进了卧房,准备好一套干净的衣裳,拿去净房,一一打点好香露沐皂,见世子入内,连忙迎上前去,解下鹤氅外衣,便退了出去。   世子沐浴,从不需人在内侍候。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听见里头唤人,罗纹又再入内,用一捧蒸了热气的软巾,替世子绞干乌发,重新梳好发髻,披上一件黯蓝锦面大袖云纹狍子皮镶里的氅衣,打量世子眉目舒展,神情甚是愉悦,并不带风尘疲累,罗纹终是没有忍住,提起江薇:“阿薇听说世子大喜,生怕居住王府多有不便,有意回自家,可前些时候不仔细,染了寒凉,这些天来咳嗽不停,江家又没个侍女,清谷先生又时常要在宫里当值……”   言下之意,还是希望世子能挽留江薇。   虞沨自然晓得罗纹的意思,微微颔首:“抽个时间,我劝一劝她。”   “奴婢劝过了,可阿薇甚是担心郡主她,会为此不满。”罗纹悄悄垂眸。   虞沨微一蹙眉,看了一眼罗纹,终是没有说话,只挡开了罗纹正欲整理衣襟的手,自己理了理氅衣,便踏出净房。   才从后庭出来,便见正厅外的石阶上,灰渡与晴空一站一蹲,正在呛嘴。   “谁说郊县冷清,你是没瞧见,香河县城张灯结彩的喜庆,这回跟着世子,可是尝遍了郊县美食佳肴。”寸步不离世子的灰渡,在被弃京都的晴空面前极尽显摆。   “哈,谁不知世子此行是为务公,哪会带着你灯红酒绿,你就吹罢,这回我虽没有同行,却是‘因祸得福’,国公府三顺知道吗?隔三岔五地就请我出去饮酒,因而还得了五娘不少赏赐。”   “没个规矩,还不改口称郡主?”灰渡黑着脸,十分不满。   “我偏不,连五娘都不在乎,与你何干,改口可得到五月,那时,便是……”   忽闻身后一声咳嗽,晴空连忙站了起身,一张小白脸笑得春暖花开:“世子,小的可记挂着您。”   灰渡嘟囔:“刚才也不知谁说‘因祸得福’。”遭至晴空两眼一瞪,灰渡毫不示弱地瞪视回去。   “都得了什么赏?”虞沨心里好奇,不知旖景打发三顺“收买”晴空因何目的,干脆往廊庑设着的圈椅一坐,接过罗纹奉上的暖茶,边喝边问。   “可多了,有桂花坊的白玉糕、桥南张家香麻饼,还得了两个吉祥金锭,最让小的欣喜若狂的是,五娘竟知小人有舞文弄墨之才,赏了一套十二支蒙恬精笔。”见世子不置可否,晴空眼珠子一转:“五娘有心,托了三顺打听世子日常喜好,饮食偏好,茶点汤膳等等,小人得了赏,当然知无不言,世子今后可有口服了。”   又凑上前去,讨好地替世子捏肩揉臂:“听闻世子又去了香河,五娘还打听世子归期,应是挂念世子您呢,可惜的是眼下定了婚期,距离五月还有百来日……”   依例,双方既定婚约,便是通家之好,也不应会面。   不过眼下,有的开明人家,往往也是“阳奉阴违”,尤其是通家之好,双方往常也时常碰面,这短则数月,久则一载不见,未免让有情人各自煎熬,只要不是大张旗鼓相约出门儿,当得长辈允许,见上一面瞅上几眼也不是没有可能。   晴空言下之意,是蛊惑世子去对面串门儿。   虞沨自然不置可否,一盏温茶入喉,更觉神清气爽,便去了荣禧堂与老王妃问安。   还没入门,便与虞洲碰了个正着。   相比年前时常烂醉如泥的落拓模样,虞洲这时,竟又恢复了以往的意气风发,当见虞沨,明显一怔之后,恭敬行礼:“长兄归来了?”   虞沨还了一礼:“才刚归府,二弟这是才见了祖母?”   “正是。”虞洲略一犹豫,终是扯了扯唇角:“还未与长兄道贺。”   “承情。”虞沨轻挑眉梢,目光恍恍地捕捉到却虞洲脸上那一闪即逝的不甘,微微一笑:“听说二弟授命为西山所京卫,不日便将赴任。”   虞洲心中更是憋堵——莫说宗室子弟,便是公候世家,子弟但入武职,多数都是天子亲卫,再次也是宫卫御侍,可他几经波折,最终还是进了父亲执掌的西山所,虽说也属京卫,但到底不及金吾、羽林等卫尊荣,尽管这只是入仕的过渡,宗亲子弟万无可能在区区京卫一职“扎根”,但相比旁人,他在起跑线上就输了一步,今后前途无疑更多坎坷。   这时,脸上却也霁月光风:“正是,明日便要轮值,一去便是五日,特地来与祖母道辞。”   “二弟保重。”虞沨不欲多说,往里一步,却又听虞洲在身后一唤——   “长兄,祖母未知从何听说五妹妹曾与三殿下……正在生气,虽我一再辩言,不过是流言碎语,祖母却仍然介怀,长兄可得为五妹妹美言几句。”   从何听说?   虞沨心下冷笑,当日圣上略有意动,那些个一定赐婚的话,可不是王府里率先传扬,老王妃原本不理闲事,听了也不在意,这会子却生起气来,还不是有心之人多番挑拨之故。   只略微颔首,却一言不发。   虞洲犹自立于门外,直到目送虞沨步上玉阶,略咪的眼角,方才闪过一线阴沉——你的一切,原本尽属于我,你且记住,我不会就此罢手。   荣禧堂的暖阁里,老王妃当真还在暗恼,一屋子丫鬟默然无声,大丫鬟鸳鸯瞧见世子入内,这才强笑着迎了上前:“奴婢见过世子。”   老王妃一听这话,才从凭几上微微转过身来,眉心到底紧蹙,只有气无力地冲虞沨招了招手,让他坐在炕沿儿:“可回来了,圣上也是,这年节里,又这么冷的天儿,还让你去郊县奔波,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难道只你一个办事的?”   虞沨哭笑不得:“祖母,这差事本是孙儿自请的。”   老王妃重重叹了口气:“我正欲入宫,请太后三思,在你婚事上头不应这般草率。”   事情有些严重,他那二婶可真是没少下功夫。   虞沨肃言:“祖母,圣上既已颁诏,此事已然落定,祖母莫应些微流言……”   “什么流言!”老王妃大急,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景丫头年前,可是在宫里住了一阵,听说三殿下多得她照顾……”   “祖母,三殿下为救五妹妹,生死垂危,若五妹妹置之不顾,圣上岂能不怪罪国公府?这原本也是情理当中之事,祖母莫信传言,行罔顾君令之事。”虞沨只好分解。   “这理儿我也晓得,但三殿下他既对景丫头有意,圣上何故不成全了他们,偏偏下了这道旨意,岂非是让你与三殿下结怨?”老王妃满面愁容:“再有一层,原本你二婶还想去求这门婚事,岂知被上元婉拒,既然瞧不上咱们府,圣上何必强人所难。”   虞沨顿时觉得脑门发涨,过了好一阵,方才说道:“不瞒祖母,太后早在一年之前便有意赐婚,那时五妹妹尚未及笄,才没明提,姑祖母并非瞧不上咱们,不过已与太后心照不宣,又怎么会答应二婶。”   “这么说来,圣上也原本有意?”老王妃怔忡了。   虞沨暗暗一叹:“若不是圣上早有承诺,如何会不顾三殿下之请,坚持赐婚孙儿。”   这事情既隐瞒不住,干脆说穿,也省得那心怀叵测之人再以此为借口挑拨生事。   “祖母,孙儿倾慕五妹妹已久,好不容易才求得这门姻缘,请祖母成全。”虞沨起身,一本正经地长身一揖。   老王妃听了这话,一时又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气消了五分,终是一叹:“我原本也欢喜景丫头,再者咱们两府本就交好,要说这门姻缘,倒也使得,就是听说三殿下对她……才有些担心,既然你这么说了,祖母当然赞同,可景丫头是个娇生惯养的,又很有几分气性,将来你可别处处惯着,受她欺负。”   虞沨当真哭笑不得了。   又是开解了一番,彻底将老王妃哄得开怀,陪着用了午膳,这才告辞出来,并未回关睢苑,径直出了自家,去了对门儿。   国公府门房一见“未来姑爷”,自是比从前还要殷勤几分,听说是去远瑛堂拜会公主,连忙嘱咐了软轿接待,虞沨却不想乘,婉拒了门房好意,也不要人陪同,一路穿过甬道,往二门行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时日太慢,婚期太远   居然在远瑛堂门外,又遇到了虞洲。   “长兄,我是来与姑祖母辞别。”虞洲率先解释,言下之意,并非来见旖景,当然,眼下他便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虞沨当然晓得虞洲仍不死心,还存着饶幸能与旖景碰面的念头,否则西山卫便在京郊,顶多三十里,便是下了值,闲马回城也只需半个时辰,犯得着特意来辞?当然不拆穿,略微颔首,擦肩而过。   虞洲自是不甘,想到方才好不容易将话题绕到旖景身上,大长公主却不搭腔,显然这时已有“避嫌”的态度,他也不敢贸然去绿卿苑拜访,唯有愤愤不平地闷头往外,只那脚步,到底还是绕去了曾经频频来往之地,看着朱墙之内的参天碧竹,好一阵慨叹。   终是转身,才入假石园,便闻几声轻唤。   石上薄覆积雪,一角粉裙半隐,探出丫鬟娇俏的面容,眉心一颗朱砂。   虞洲眼前一亮,四顾无人,急步绕去了石后。   却说大长公主,才敷衍了虞洲一番,见他无精打彩而去,眉心正敛得紧肃,又听玲珑通禀,世子求见,方才展颜,不待虞沨行礼,便招招手让他坐在身边儿:“沨儿回来了?”却只是笑,并不问来意。   虞沨倒也一本正经,说起来意。   原来,当日阑珊处面圣,听闻旖景“三心二意”那一番话,虞沨请旨,却是让圣上恩准,联合顺天府尹察明青缎杀人一案,固然是因为心中郁集,有一层寄心公务的用意,暂时离了京都静心,也委实觉得此案应当重视,久久不破,还会有百姓丧命。   当日他在湘州,被软禁都司府的一段时间,闲来无事,理了理这案子脉络,越发觉得香河郑村里长所疑颇有道理——除了京都这起,其余三起都在香河附近县郊,那么二十余年前那个神秘死者,极有可能便是第一个被害人。   “姑祖母,凶手颇为狡诈,前头几起案件并没留下丝毫线索,唯有宋嬷嬷这起,甚多蹊跷,凶手甚至不顾宋嬷嬷身怀武艺,就贸然动手,还有,何故将具尸体挂在宋嬷嬷门前?我倒是觉得,这凶手是故意惊醒宋嬷嬷,为的不是杀人,是让她发现门外尸首。”虞沨说道。   大长公主只觉得满头雾水。   “或者宋嬷嬷与这凶手相识?”虞沨又问。   大长公主摇头:“阿宋说她并不识得凶手。”   “那,宋嬷嬷有无可能说谎?”   公主大讶:“沨儿是否觉得,阿宋与命案有关?”   虞沨轻叹:“我也拿不准,但蹊跷处甚多,不知姑祖母可能开解一二……”   大长公主苦笑:“连你都不明所以,我怎么有那本事……”忽而醒悟过来,瞪了虞沨一眼:“莫非沨儿想请教的另有他人?”   虞沨轻轻一咳,垂眸:“是想听听五妹妹的见解,委实这事,沨既已请旨,便不能半途而废,只是眼下,当真没有线索……五妹妹明慧,又与宋嬷嬷相识,或能开解一二。”   不过是借口罢了!大长公主哭笑不得,静默了好一阵子,方才挥了挥手:“景丫头在绿卿苑。”   这便是默许了,虞沨心满意足,起身一揖,告辞的话还不及出口。   “到底不合礼数,别太张扬。”大长公主无奈,便叫玲珑:“先去一趟,嘱咐景丫头打开侧门。”   虞沨便跟着玲珑,行走的是远瑛堂后北廊,经过了通幽庭,当即转角处一个朱漆拱月门,玲珑抿着嘴笑,示意“世子稍候”继续转过游廊向南。   又说旖景,正将几个丫鬟中,头发最长最厚的夏柯摁在镜前,不由分说地拆了发髻,手执玉梳在她头上摆弄。   春暮几个一脸好奇地伫在旁边,铜镜里夏柯满面不自在,碎碎叨叨:“奴婢哪里敢让五娘梳发,五娘您就行行好,放过奴婢吧。”   旖景一本正经:“别动,否则扯断你的头发,可怨不得我。”   一番忙碌,却是给夏柯梳成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扳过肩头一看,旖景满脸沮丧:“歪了。”   秋月却先领悟了,笑着说道:“五娘这是在准备呢,以后怕是要替世子亲手梳髻了。”   春暮与秋霜尽都抿着嘴笑,见旖景又要重梳,这才开始指导。   这回总算大功告成,替夏柯梳了个工整的发髻,旖景一时心血来潮,便将自己早些时候出行的男装寻摸了出来,让夏柯换上,一堆女孩儿正不亦乐乎,玲珑却挑了帘子进来,恍眼一看,瞧见闺房里怎么有个男子正与五娘拉拉扯扯,吓了一跳,待认出是夏柯,方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说道:“夏柯这么一打扮,倒有几分翩翩风度。”   丫鬟们一见玲珑,都笑着上前见礼,旖景也忙让奉茶。   玲珑挽住了春暮,这才说道:“世子正在侧门呢,说是有什么疑难,想要请教五娘,太夫人已经允许了,只五娘到底是在待嫁,太夫人说别太张扬。”   旖景闻言,一时又忘了要“娇羞”一番,果断嘱咐了春暮陪着玲珑说话,又让秋月找来手炉,自己捧了,便穿过后苑往侧门去,夏柯下意识跟了几步,才醒悟过来自己这身打扮不宜“待客”忙让秋霜跟着。   后苑里草叶染霜,风过便有冷意。   旖景生怕天冷,虞沨站久了受凉,步子便甚是急切,才见秋月拉开了门,男子含笑而入,先是一把将手炉塞了过去,四目一顾,瞧见西侧有间赏雪的晴庐,合上窗扇置上炭盆便充暖阁,便引了虞沨往里头坐,不消她吩咐,秋月转身就让人捧来了炭盆,秋霜也呈上了茶点。   虞沨低头一看,见是他惯常爱用的梅香酥,双眼便是一亮,眉间如沐春风。   “沨哥哥尝尝,原本是杨嬷嬷让我学两道甜点,可巧今日才做的。”旖景甚是期待,双目炯炯有神。   那一世,她从不曾关注过他的喜好,这一世,定要做个合格的妻子。   虞沨拈起一枚,细细品尝。   轻酥可口,少甜浓香,正合口味。   她很细心,应是打听到他不喜太甜的糕点,也不喜软糯粘牙。   却微一蹙眉。   “怎么?味道不对?”旖景立即紧张了,拈起一枚细品,她也不喜甜食,但这口味的确轻淡,也没有异味呀?   抬眸,却见虞沨握唇掩笑,这才知道受了作弄,咳了两声:“沨哥哥若是不喜,这便换上凤梨酥如何?”   促狭!晴空一定告诉了她,自己最是不爱凤梨酥的甜腻。   旖景才托起琉璃碗,连手掌却被虞沨握住了,飞速地一个展眼,瞧见秋月与秋霜不约而同地“面壁”面颊不由一烫,还不及娇嗔,虞沨却已经松手,只“夺”过梅香酥:“我可什么都没说,五妹妹多想了。”   “沨哥哥这是从郊县回来?”垂眸处,见他指尖轻轻抚过手炉外头套着的蝶绣锦套,不知为何,两颊更是发烫,旖景又从眼角“偷窥”两个丫鬟——死丫头,对着墙壁笑什么笑!   “恩,今日才刚回京。”虞沨颇带玩味的目光,打量着旖景双靥微红,一直蔓延入鬓,唇角笑意更浓:“案子的事,也许还得与五妹妹商议,将来多有打扰。”——我会常来,你可介意?   两个丫鬟肩膀直抖,倔强地盯着墙壁,坚持寸步不离。   太夫人可是嘱咐了,非常时候,可不能再让五娘与世子私会,不是她们不识趣,委实得尽职尽责。   “但有助益,必不敢拒。”——想来就来吧,委实我也挂念得很。   当着两个丫鬟的面,两人依然“暗通款曲”。   “未知沨哥哥可有发现?”旖景又问。   “并无太多发现,一应案情,皆为案录所记,不过郑村那个神秘妇人,经过走访,倒是有一二线索。”   “哦?”旖景立即关注。   “赁她屋舍居住的屋主,称妇人应已产子,但孩子并未带在身边,估计是托给了旁人照顾。”虞沨说道:“原本屋主当年产子不久,奶水不足,而那妇人却有母乳,听屋主提说这事,主动援手,不过后来旁人荐了个乳母,屋主才婉拒了,为此问起妇人之婴儿,妇人只说托给了亲戚照管。”   旖景略微蹙眉:“如此,尚有孩子嗷嗷待哺,那妇人何故远走他乡?更没有自杀的动机。”   “当年那仵作也不甚尽职,曾有一起案件,死者被人打晕沉塘,而那仵作验看却说失足落水,后来出了个目击者,才让真凶落网。”虞沨又说:“就眼前证据来看,那妇人究竟是遇害,还是自尽,委实难断。”   “宋嬷嬷呢?可曾与香河县人有过来往?”旖景又问。   “表面来看,并没有来往。”虞沨摇了摇头:“此案想要告破,大不容易。”   旖景也未免担忧:“若是如此,沨哥哥暂时无法复命了。”   虞沨却说:“当日请旨,还有另一层原因,金逆落网,其党羽当然要经过清理,朝中许多要职皆要换任,尤其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这两人虽未参加谋逆,却没少行枉法之事,圣上必不能容。”   便是南浙郑乃宁一案,这两人多有违瞒之举,金榕中这个靠山一倒,圣上一定会冲两个最高司法长官动手。   “只谁能继任,圣上还在犹豫,顺天府尹陆泽,据说为人忠直,究竟如何还得细看。”虞沨又说。   旖景微微颔首:“如此,沨哥哥是想借着青缎杀人一案,考察陆府尹是否可信。”   “我这次归来,还听说一事甚急。”虞沨蹙眉:“圣上对金逆已有处断,金氏灭族,只秦相为了斩草除根,连金七郎也不想放过。”   旖景又是一怔,金七郎如何她不关注,只七郎之妻肖蔓,却是闺阁好友,旖景当然不希望肖蔓被牵涉在内:“金七早被金家驱逐,连族谱都已除名,再有其母,更是自请下堂,与金家彻底了断,眼下金七郎又无职无权,若是连这也不能放过……”   “我便知道五妹妹会心软。”虞沨轻轻一笑:“肖氏没来寻过五妹妹?”   “并未。”旖景轻叹:“想来金逆一事关系重大,以阿蔓之性情,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不过这事,沨哥哥若是插手,可会……”   “我与金七郎曾有交情,虽当时是为了拆毁金韩两家联姻,不过结交下来,对他却也没有恶感,这事只要秦相罢手,圣上那头却也好说,五妹妹不需担忧。”虞沨胸有成竹:“秦相那边,得托表叔转寰几句。”   言中表叔,当然是指的卫国公,旖景会意:“我会与父亲说说。”   “可称肖参议原本也与金氏交恶,秦相只要通融,肖家必会承情。”虞沨又说。   旖景当然心领神会,眼下金氏已败,勋贵尽都视国公府为靠,秦家眼下还与自家有姻亲关系,这点子面子还是要照顾的,再者,放过一个无官无职的金七郎,能使肖家欠一人情,于秦相而言,也是有利无弊。   正事说完,茶点告磬,虞沨虽心中不舍,且只好告辞,旖景依然送去侧门,秋月与秋霜执着地远远跟着身后。   虞沨无奈,站在门前,轻声一叹:“五妹妹留步。”   见旖景似乎也是不舍,心中又是一陷:“待有进展,我会再来商议,五妹妹若有什么想法,也可遣人知会。”   半响,才听见轻轻“恩”了一声。   虞沨又叹:“便就告辞。”   旖景留在门内目送,当见他的身影没入廊庑尽头,才一转身。   秋月不怀好意:“那手炉……世子忘了归还。”   旖景登即欣喜:“改日让三顺去提醒一声儿。”   ☆、第三百二十三章 怪人怪事,渐次浮现   二月中旬,二娘出闺成大礼,除了三娘因着守丧着孝,不便出席,旖景几个姐妹,总算是目睹了“拦郎”的轰轰烈烈,当年旖辰出阁,新郎是个亲王,大家不敢“放肆”,之前苏涟出阁,因着贾姑父到底是长辈,苏荇几个也不敢刁难,卫国公等“同辈中人”都到了“成熟稳重”之龄,自然也不会授意黄氏为首的女眷对贾姑父横打堵截,不过就是走了个过场,轻轻松松就放人进了门儿。   旖景倒是听说,长兄苏荇去迎娶董音那会儿,连喜服都险些让人“扒”了。   杨嬷嬷也称:“咱们这样的府邸,自然不会闹得太出格儿,听说那些小家小户,甚至有将新郎捉弄得灰头土脸的事例,还有一时手重,打伤了人的意外。”   而这回,二娘出阁,苏荇有了经验,自然要刁难刁难妹婿的。   便召来了几个姐妹,好好嘱咐了一回,让她们可别留情,纠集几个身强力壮的丫鬟,牢牢守稳二门。   于是“大家闺秀”们个个干劲十足,旖景与六娘绞尽脑汁出了几道“字谜”,用红纸誊抄,张贴门上,新郎在外头抓耳搔腮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红封,几个小娘子拆开一瞧,竟是百两银票,顿时喜笑颜开。   七娘是“武拦”的指挥,一挥手臂。   以鲛珠为首的几个丫鬟,便手拿“棒槌”候于门内,几个小娘子避得远远,只等着看热闹。   战况甚是激烈,虽丫鬟们不敢当真下狠手,新郎却也挨了好几软棍,还险些被身手灵活的鲛珠绊了一跤。   旖景看得胆颤心惊,暗下决心,待到五月,要提前将鲛珠调开,实在没有借口,可以考虑“泻药”这个损招。   二娘婚事一毕,紧接着就是二郎娶亲,三月,草长莺飞,芳菲含蕊,东风温软,却还夹杂着偶尔的凉意。   这次作为“男方”,卫国公府当然要大张宴席,旖景几个小娘子都要出席,接待女宾。   来的当然都是亲朋好友,见着旖景自是免不得打趣几句,尤其是江月,缠着旖景不放,不绝口的世子如何,甚至留在了卫国公府,小住三五日。   某日,终于提到了虞洲:“小时候看着,只想阿景与二郎青梅竹马,却不想到底是与世子成了姻缘。”   这话很熟悉。   旖景放下手里针线,看向江月:“阿月可得慎言,我只将洲哥哥当成兄长。”   江月轻轻一笑:“你还瞒我,不过这回是圣上赐婚,你也无可奈何罢了,我终究是替你惋惜。”   旖景心中一重:“阿月惋惜什么?”   江月一怔,看向旖景:“世子虽是才华出众,但到底身子羸弱,再者,阿景与世子并不熟识,不如与二郎那般投契。”   这一世旖景有意与江月疏远,很多事情,江月尚且瞒在鼓里,她依稀听说旖景与三皇子将成姻缘那会儿,才想事情果然如此,不料没过多久,便闻圣旨竟然是册了旖景为世子妃,大是惊疑,再兼着虞洲又托了她打听旖景究竟是个什么心意,这会子她才有意试探。   “阿月过虑了。”旖景淡淡一句。   江月仔细打量,没从旖景眉目之间发现什么不甘不平之意,心下越发孤疑,难道她竟然意会错了不成?年幼之时,旖景与虞洲可是要好得很,若说旖景对虞洲无意,绝无可能。   便又有意提说起孩童时候的事儿,越说越多叹息。   旖景不动声色,也没有搭腔,当见江月自个儿反倒红了眼圈,才轻轻一笑:“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阿月倒念念难忘,莫非是自己对人有意吧?”   江月又是一怔:“你可别误解了我。”   旖景细细打量,见她并无慌乱羞涩之意,也以为自己是疑心暗鬼。   却听江月忽然一叹:“你知道我的心性,不甘于嫁个普通人,可我这身份,到底是高攀不了宗室。”   旖景大惑,这么一听,但凡镇国将军夫妇接受,江月还真乐意,但只不过,看的无非是出身门第,并非虞洲本人。   “阿景可是小看我,以为我攀附权贵?”江月小心翼翼。   “并无。”旖景微微垂眸,半响,才又说了一句:“人各有志。”   “阿景到底是不将我当知己了,如今那些闺阁私话,也不愿与我深说。”江月眼圈更红,几欲落泪。   旖景蹙眉:“阿月,我并非敷衍,我对虞二郎只有少时友谊,眼下更不觉半分遗憾。”   连称呼都改了,似乎不像是假,江月越发疑惑,正想追问,旖景却干脆下了逐客令:“我这些时日颇为繁忙,不便留阿月久住……”   江月小脸一青,从炕上站了下地:“我打扰了阿景?”   眼下已是三月,楚王府已经下了聘礼,因是圣上赐婚,当然免了“请期”这一环节,可旖景该准备的事情极其繁琐,江月这一问甚是多余。   旖景轻轻一笑:“一个是我这里事多,还有一点,六表姐也快大喜,江月难道不多陪陪她?”   黄六娘婚期定在四月,与四娘就隔了三日,江月到底姓黄,不姓苏,亲疏有别,该多陪自家姐妹才是情理。   话尽于此,江月再是厚颜,也没有强留的道理,离开时脸色尤其不善。   便是秋月都满腹孤疑,与秋霜议论:“咱家娘子这些年来,似乎对候府七娘不如当初,眼下越发疏远了。”   而江月走后,旖景靠坐凭几,也是沉思不语。   那一世,自己与虞洲当真“青梅竹马”,江月因而“惋惜”,并不奇怪,可这一世,自己分明待虞洲多有疏远,近两三年来,便是虞洲自己也心知肚明,何故江月仍然“抱憾”?她今日那些话,试探的意味十分明显,那么,她用意如何?   忽而想到崔姨娘病逝之前的那一番话。   甚至黄六娘曾经提说的疑惑。   一些模糊的想法从脑子里一恍而过,头绪却不分明。   而关于陪嫁丫鬟等事,当然也得最终确定。   原本旖辰出嫁,陪房就有四家,丫鬟也有十二人,但旖辰到底是嫁的亲王,又是嫡长,旖景较之,依例是要斟减,陪房也有四户,不过丫鬟只有八人。   四个贴身照顾的一早就定了,另有一家陪房,大长公主与旖景商量之后,最终定了铃铛一家。   旖景瞧着,铃铛倒也忠顺,这些年来,将冬雨盯得死死的,一言一行都不放过,便是上月,虞洲与冬雨在假石园里卿卿我我,那小丫头都盯在眼里,不过接近不得,没听见他们的话罢了。   旖景压根不需要“听闻”,也能将两人的谈话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虞洲许诺发誓,冬雨痛表忠心罢了。   只铃铛原先是个三等丫鬟,老子娘都在庄子里头当差,让她一家陪嫁,原本的二等丫鬟便要减掉一个。   冬雨十分焦灼。   旖景迟迟不定,也就是要让她焦灼。   她想看看,除了宋嬷嬷,还有谁摁捺不住。   又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因并州一行之后,接二连三的变故,竟顾不上过问腊梅,究竟李霁和向她打探了什么,趁着这日厘清了一些想法,便让夏柯唤了腊梅进来。   “五娘当真算得准,果然,十余日后,李先生又来寻了奴婢,奴婢依然犹豫了一些日子,这才答应了她,却是问张姥姥从前做什么营生。”腊梅一本正经地掏了个本子出来:“奴婢怕隔了些时候,难免会有疏漏,便将先生所问之话告诉了三顺,让他逐词逐句记了下来,五娘请看。”   旖景接过小本,逐一翻看:“稳婆?李先生寻的人从前是稳婆?”   “正是,可奴婢问张姥姥,她却矢口否认。”   旖景蹙眉,直觉是在哪里听过张姓稳婆这么一档子事,却须臾醒悟,李先生寻的这个,该是姓殷。   再往下看。   “果然问起了宋嬷嬷。”旖景喃喃自语,当见一句,眉梢微挑:“先生问过宋辐来历?”   “是,奴婢便告诉了他,原本是逃难来的,李先生似乎半信半疑。”   很微妙,先生何故关注宋辐出身?   “还问起这些年来,与宋嬷嬷交近之人。”旖景又再蹙眉。   “奴婢一一说明,可看先生的神情,似乎都没有太在意。”   “这是什么意思?”旖景沉吟:“竟问起祖母,是否待下苛刻?”   “是,奴婢也奇怪得很,当然说了实话,太夫人可是菩萨心肠,哪会苛待下人。”   旖景看到后来,一头雾水。   这位西席,关注的人竟然包括祖母?   似乎,他是要打听什么人,并且此人,应当与宋嬷嬷有联系。   且交待腊梅:“若先生再寻你打听,知无不言,还有,那个张姥姥……先生既找了去,必然是有线索指向,你与三顺说说,先查查张姥姥的底细,看她究竟是否先生所寻之人。”   沉吟一阵,又问道:“最近宋嬷嬷如何?”   说到这个,腊梅甚是积极:“五娘应没关注,可热闹了,先是罗氏又嫁了人,听说是给经营香粉的商贾做了继室,罗大家的这下可有了劲儿,在宋嬷嬷面前极尽显摆,说宋辐便是个奴才,有什么了不起的,眼下她家女儿可成了正经的主子,比跟着宋辐强出十倍。”   这话,旖景却依稀听了一耳朵,当时便觉惊异,不过一想到冬雨生母模样生得当真清秀,再嫁也不稀罕,遂又淡定了。   “还有便是莺声,与宋辐在庄子里请了轮酒,两人儿就过上了日子,年节下两夫妻回京,听说要将宋茗接去庄子,与宋嬷嬷狠狠闹了一场,最终不知怎的,还是宋辐服了软,没有把宋茗带走。”腊梅又说。   旖景脑子一转,登即便想到了是莺声蛊惑,宋嬷嬷哪里不知莺声在打什么盘算,怎会将宋茗交给她摆弄,庄子里环山面水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有“意外”。   不过莺声最终妥协,可是宋嬷嬷答应了她什么?   旖景记在心里,让秋月出去打听,宋嬷嬷最近有没入府,还有宋辐那头是否有变。   结果让旖景更是惊疑。   宋嬷嬷不久前求见了黄氏,黄氏没过多久,便向大长公主求情,说宋辐想照顾儿子,宋嬷嬷又舍不得孙子,母子俩闹了起来,宋嬷嬷无奈,便替养子求情,能否调回京城,去铺子里帮衬,只要离得近些,便是做伙计打下手也无礙。   大长公主已经同意了。   宋辐夫妇眼看就要归来。   只旖景疑惑的是,继母是当真同情宋嬷嬷,还是与她有所勾联。   不得不说,崔姨娘临终前的那一番话,始终让旖景耿耿于怀。   左思右想,旖景暂定了一个计划,决定试探一番黄氏。   ☆、第三百二十四章 施计试探,莫名好友   连续两年新岁,宋嬷嬷的日子过得都是肝火旺盛,罗氏嫁人,只把她老人家气得血液沸腾,暗骂罗氏当真是个不安于室的,和离了才有多久,便寻了下家,把子女弃之不顾,还三天两头地回来显摆,前呼后拥簪金带银那阵势,看着都让人不齿。   那商贾也并非大富大贵,更是年近六旬,儿子都比罗氏年长,无非是贪图她美色而已。   待将来宋辐身份一定,有得罗氏毁青了肠子。   还有莺声那个小娼妇,也不知道给养子喝了什么迷魂药,竟对她言听计丛,硬是要将宋茗接去庄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宋嬷嬷当然反对,哪知莺声媚媚一笑——   “娘,您老担心什么,媳妇如何不知?但只不过,媳妇却也没有那么歹毒,辐大爷是什么身份,茗哥儿又是什么身份,媳妇尽知,又怎么会害国公府的血脉?不过是体恤您年纪大了,一个人照管不周,也是儿子媳妇一片孝道。”   这一番话,对宋嬷嬷来说,又是一番五雷轰顶!   宋辐那个孽障,这事情连罗氏与冬雨都瞒着,居然漏给了莺声!   小蹄子无非是要用这个把柄,要胁她罢了。   果然莺声便说:“要媳妇说来,太夫人也不似容不得人的,再者老国公都去了这么些年,辐大爷又是子女双全,为奴为婢本就委屈,更何况在庄子里受苦?也难怪辐大爷心中不平。”   宋嬷嬷只好连番警告,才让莺声答应了不声张,但条件便是,不能再让他们夫妇二人待在庄子里,他们可是国公府四爷四夫人的身份,不说养尊处优,起码也不能吃苦受累不是?   无奈之下,宋嬷嬷只好寻了黄氏。   当然,她现在是一无是处,黄氏自然不会“体恤”。   但宋嬷嬷当然有备而来,提说起当年那枚兰花簪——后来奴婢才听说,簪子竟然到了三殿下手里,夫人,那簪子奴婢明明交给了您,因何外传?这话要是传去公主耳边……   黄氏定定看了宋嬷嬷好一阵子,尚且一言不发。   宋嬷嬷又是一声长叹:“夫人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将大娘教得这般‘贤惠’,当真不易,奴婢一直看在眼里,只是到底不曾意会了公主。”   很明显,黄氏的手段只能糊弄糊弄对后宅阴私知之不详的公主,那老人家可是心明眼亮。   好不容易才要胁住黄氏,宋嬷嬷松了口气,开始盘算怎么收拾莺声,在庄子里她够不着,等回了京都……一个贱婢,管教她死都死得糊里糊涂。   只计划未定,冬雨却慌里慌张回了私宅,才一进屋,就放声痛哭:“祖母,五娘陪嫁丫鬟定了,竟然没有我的名额。”   当然让宋嬷嬷大惊失色!   原本元宵节后,天子赐婚,居然册了旖景为世子妃,宋嬷嬷已经惊怔——她老人家也有失算之时!不过转念一想,世子好歹也是宗亲,楚王府可是最受重用之亲王府,将来前途仍然光明,估摸着五月婚期,这段时日便会择定陪嫁之人,哪成想冬雨竟被刷了下来!   “你究竟怎么行事?不是说五娘待你亲近么?”宋嬷嬷咬牙切齿。   冬雨也是惊急,这些时日以来,她寻空就去五娘面前显示“存在”见鏠插针地痛呈忠心,怕的就是五娘不带她出嫁,虽说最终定的是世子,可当日二郎也说了,假若她能……今后必定会给她一席之地。   但且昨晚,铃铛那小妮子冲人显摆,八个陪嫁丫鬟,头等那几个就不说了,二等的居然没她的份。   冬雨兀自不信,今日去五娘跟前儿试探了一番,哪知五娘却一口承认:“冬雨你到底是宋嬷嬷的孙女儿,将来说不定就会赎了奴籍,我也是为了你好。”   她哪里甘心,当即就告了假,回来讨主意。   宋嬷嬷当然还是寻了黄氏:“夫人,若是冬雨随去,将来夫人有何意会,五娘身边也有个办事的人不是?”   她笃定黄氏会在旖景身边安插耳目,果不其然。   黄氏这回答应得倒更是痛快。   于是旖景尚且不及将决定告之祖母,绿卿苑里,就等来了黄氏。   这一日,已是三月十八,风和日丽。   当闻黄氏登门,旖景一怔,手里的银针险些扎了食指。   自是喜笑颜开地迎出,母女之间,十分亲近。   一番嘘寒问暖,黄氏直接打发了丫鬟回避,进入正题:“你二婶身子重,四娘的亲迎礼还得由我筹办,忙得一团乱,倒是自家闺女这边,我这当母亲的多有疏忽,未知一应繁琐,准备如何?”   旖景乖巧作答:“有祖母筹备呢,母亲莫须担心。”   “转眼你们一个个都大了,娶亲的娶亲,嫁人的嫁人。”黄氏轻轻一叹:“景儿,这以后嫁了人,多少不如在闺阁这般矜贵,有的事宜,想来祖母也都一一叮嘱了,只我当你一声母亲,也有话要交待。”   旖景立即起身,恭谨受教。   黄氏和蔼地拉了旖景的手:“坐下坐下,别这么拘礼,我且问你,陪嫁丫鬟可曾择选仔细?”   果然问到这个话题,旖景心中一重,只面上仍是笑矜矜的,说出一串人名儿,没有冬雨。   黄氏微微颔首:“四个一等丫鬟,原本就是你贴身照顾,自是要陪去,铃铛家原是定了陪房,当然她也得算上一个,但是景儿,你考虑仍是有欠妥当。”   旖景自然洗耳恭听。   “世子是宗室,身边难免会有几个妾侍,你可考虑过人选?”   旖景当然要摆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可心里,委实已经泛冷。   “你也知道祖母,她是没经过这番,难免会疏忽,我是你母亲,却要替你打点周道,你这门亲事不比得辰儿,上头没个正经婆婆,只要圣上与太后默许,福王自个儿也愿意,倒不受这些困扰,可是景儿,楚王府里可还有个老王妃,便是世子不愿,老王妃她……当年楚王不愿纳妾,后来也得妥协,还有将军夫人,虽说是老王妃侄女,不还是给将军纳了一房妾室?”黄氏略微一顿,打量旖景并没有什么不满,又继续说道。   “那几个一等丫鬟,最是得你信重,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考虑她们。一来,妾室通房再是与你有旧情,将来到底是有利益纠葛,天长日久,可保不住怀有二心,再者,春暮几个,可都是连着老子娘陪了过去,是你陪房,这要是将来让陪房做了小,岂非有所倚仗,于你多的不是帮手,而是忌惮了。”   不得不说,黄氏这一番话极有道理,旖景也压根就没打算过让春暮几个丫鬟做小。   “剩余三个,我看着容貌太过普通,将来你就算给了世子,这外头的人也会议论你不贤,便是老王妃,只怕也会不满。”   绿卿苑里,要说容貌,便是冬雨最为出挑。   旖景顺口便问:“母亲有何建议?”   “一来要是家生子,这样才能拿捏住,便是模样好些,也翻不出名堂来,再者,到底是给宗室为小,笔墨上也得略通,不能粗俗无礼,让人笑话。”黄氏只说条件,却不提人名。   旖景心里雪亮,三点俱备的,舍冬雨其谁?   继母果然与宋嬷嬷相互勾联。   但只不过,继母究竟参与多少,又有什么目的?   看来要察明真相,还必须得带着冬雨,看她这一世,又会有什么作为。   故作沉吟后,当下便提了冬雨,问黄氏是否合适。   黄氏自是称心如愿,但口头上却仍有保留:“冬雨是还不错,但只不过,你也不能大意,且先看看她是否本份,你且记住,便是要给她机会,也得出自你的示意,若你还没有想法,冬雨自己就动了心思,可留不得,这是根本。”   贵族之家,主母最恨的就是那些“私自动意”的狐媚子,便是要提携,也应由主子恩典,如同张姨娘那般自己“争取”的,便是大忌。   从这一点便能看出,婉娘与黄氏根本不在一个段数,当年若是黄氏,必然不容张姨娘这一类。   而眼下黄氏一番“尽职尽责”“慈母心肠”当真让旖景深省。   黄氏,难道与皇后也是同一套路?这些年来,一切贤惠都是假象!   还是仅仅只是被宋嬷嬷利用而已?   旖景暂时不能笃定,但温顺女儿的模样当然扮得十足,恭恭敬敬地送了黄氏离开,顺便对杨嬷嬷念叨了几句。   杨嬷嬷居然对黄氏的话极尽赞同。   当然,在人选上出入极大,杨嬷嬷认为冬雨“不堪重用”——上梁不正下梁歪,宋氏没安好心,她孙女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最终,旖景仍然决定,带着冬雨出嫁。   当然对杨嬷嬷极尽安抚:“嬷嬷放心吧,我会仔细着冬雨,若她不安份,定不轻饶。”   宋嬷嬷闻听喜讯,一颗心总算安稳。   进入四月,先是黄氏六娘出阁,旖景因在待嫁,依例只好提前三日,去给表姐“添妆”待归来之后,不过几日便是四娘出阁。   黄六娘已是新妇,当然会来凑趣,江月再度出席,可旖景看着,她与黄六娘仍是有些隔阂,虽没有冷颜冷语,两人却各坐一处,似陌路一般。   这一回,江月没再纠缠旖景。   可是却又添了个主动纠缠的人。   便是秦氏七娘,四皇子妃之嫡亲妹妹,眼下也是旖景二嫂的妹妹,相比两年之前,秦七娘这时已至豆蔻,模样越发俊俏,只怪异的是,一如秦妃般矜傲的性情,竟然也有了极大的转变,再无冷嘲热讽、不可一世,竟十分地温婉可亲起来。   “咱们两府成了姻亲,郡主可别见外,称我一声阿若便是。”秦七娘闺名子若,说这话时,她已经缠着旖景到了绿卿苑——四娘在利氏哭声伴随下上了花轿,而国公府做为“女方”宾客们也就几家姻亲,黄氏几个长辈出面待客足矣,旖景获准回了绿卿苑,无奈没有摆脱子若姑娘,只好一尽地主之谊,招待她这个小客人。   书房是秦子若最欣赏的地方,尤其当见墙上那幅出自虞沨亲笔的画作,登即两眼发光,看得挪不动脚。   又是一个沙汀客的拥趸,旖景早就发现,子若姑娘对虞沨的狂热崇拜丝毫不减她家六妹。   说起六娘,当知天子赐婚,世子即将成为她五姐夫后,傻笑了足有半月,但有空闲就过来缠着旖景“预订”了不少沙汀客的墨宝,居然比旖景还要殷切盼望着“五月”的到来,据丫鬟小篆言——六娘这些时日便连梦话都是,恭喜五姐姐大婚,还有什么凤凰于飞、百年好合的祝词。   当旖景一见子若姑娘两眼放光的神情,便知又有了麻烦。   果然,秦子若转身就是一句:“郡主,子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求世子一幅字画?”   旖景心里一默——第八幅了。   当然秦姑娘与自家姐妹还是有些区别,旖景答应得就没这么爽快:“这会子我可不敢允诺。”   子若姑娘极有耐心:“我等。”   旖景:……   当四娘回门儿后,旖景的亲事便成了国公府众人关注的焦点,逐渐登门添妆的“闺中好友”急剧增多,而虞沨彻底被大长公主下了禁令——任是何事,都不能再与旖景见面。   两人隔着几重宅院,一条坊道,开始了真正的度日如年。   而这一日,却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据说“不速之客”告辞之后,大长公主在马场上演练骑射,将数个箭靶,尽都射成了刺猬。   ☆、第三百二十五章 再提谢三,哭笑不得   不速之客来自对门儿,正是另一个祖母。   大长公主一听来报,心里便有种隐隐的预感,十分不妙。   老王妃一身出行的打扮,发载珠玉花钿冠,锦禙上云纹暗绣,长裙压角一朵紫牡丹,丽而不艳。   大长公主微觉惊奇,她这位二嫂,十分排斥应酬诸事,非有要事,不会串门儿,而来卫国公府,除非赴宴,也从不曾这般悉心装扮过。   只打量老王妃神情,倒也并无“怨尤”,满面是笑,眉目之间更是笼着股小心翼翼与欲言又止。   数句寒喧,老王妃果然言说是要出行,“顺便”来瞧瞧大长公主,却转眼问起了旖景:“景儿怎么不见?”   大长公主只好让玲珑去碧卿苑喊人,心里的预感越发不妙。   旖景听说老王妃在这关头登门,心里也是一沉,便连杨嬷嬷都犯了阵嘀咕——婚期将至,按礼便是双方长辈这时也不便来往,若是亲家突然登门儿,隐隐预兆着婚事会有变折,不过转念一想,老王妃往常行事便多有荒谬,说不定是兴致使然,没考虑周道罢了。   旖景到了远瑛堂,“照例”被老王妃拉着手好一阵赞扬,诸如又长高了,模样又俊了,这等的话。   忽听老王妃长长一叹——   “上元你是知道我的,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幼年便与家人失散,当时正值战乱,父亲又成了东明朝廷的叛党,楚州山长水远,母亲孤身一人带着我,躲躲藏藏历尽了艰险,便也没受那些个闺阁礼仪教养,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后来与家人重逢,蒙高祖恩典,嫁给了你二哥,委实也不惯与贵族们应酬,有时候推脱不过,多得云清帮衬着,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那些个与人交道的礼仪,我一直都没怎么通晓,今日但有冒犯之处,你便看在两家多年情份上,且宽恕则个。”   拉拉杂杂一篇开场白,可见后来的话有多“悚人听闻”。   “景儿,你是好孩子,我心里欢喜,将来成了我孙媳妇,必不会亏待。”老王妃自顾说道:“只有一件事儿,你从前或许也有耳闻,便是镇国公府三娘,那时沨儿身子骨不好,我是有意她的,后来事情没成,三娘却白白搭上了闺誉,便是这时,婚事上也没有着落,到底这事与沨儿也有关联,你宽容大度,便允了她进门儿……”   话没说完,大长公主脸上已是阴云密布了,重重一声:“景丫头出去!”   旖景心里暗暗叫糟——   老王妃心软耳软,又是个糊涂人,最没有主见,但谢三娘和虞洲“有染”的事情她是知晓的,若无人挑唆说服,怎么也不会在这在关头行此荒谬之事,挑唆之人脱不开镇国将军夫妇,而她们的目的,当然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祖母性子直率,最忍不住气。   但自己到底没有过门儿,这事情的确不好插言。   旖景只好福一福身,出了次间,当见玲珑正要奉茶,连忙拉住她交待了几句。   大长公主心里头怒火直窜,险些摁捺不住拍案而起,原本谢三娘之事,她且以为是虞沨当年“装病”,以致谢三娘望而却步,还不知后头出了与虞洲那桩,便是如此,旖景尚未过门儿,老王妃就操办起纳妾来了,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容忍。   总算玲珑及时入内,才让大长公主在“爆发”边缘险险地控制住情绪,只一张冷脸,已让老王妃畏缩尴尬。   玲珑奉了茶,却并不出去,硬着头皮伫在这一触即发地紧肃气氛中。   大长公主疑惑地看了玲珑一眼。   “太夫人息怒。”玲珑说道:“太夫人吩咐奴婢察的事儿,已经清楚,原本是有人从中挑唆。”   大长公主满头雾水。   又听玲珑说道:“五娘吩咐奴婢去一趟绿卿苑。”   大长公主略一沉吟,猜到是旖景让玲珑来提醒,这事有人在中间作怪,为的便是让自己发火!   得了提醒的大长公主,努力克制,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这才说道:“二嫂,你再是不通交际,既有起初那一番话,应当晓得提说的事太过失礼。”   老王妃抿一抿唇,生硬地陪着笑脸:“我知道,不过我也在想,咱们两家情份原本不同……”   “便是因为情份不同,景丫头还未过门儿,你便劝说她答应纳妾?”大长公主终是忍不住冷冷一笑:“便是小门小户通婚,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老王妃红了脸:“我也知道这事有些说不过去,但三娘她,到底也喊我一声姑祖母不是?”   大长公主闭目,狠狠吸了口气,平息了几分怒火,尝试着与老王妃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谢三娘那事,原本是因她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诬陷沨儿坏她闺誉,婚事未定就广为传扬,又脱口而出那些‘活不及冠’的诅咒之语,才教旁人侧目,可事过境迁,婚事上头只要家人上心,也没得说嫁不出去的道理。”   眼下一晃数载,当日之事,早已没人议论了。   大长公主笃定:“之所以如今尚且待嫁,想来一是因为世子夫人不是嫡母,并不上心,而镇国公世子又对庶女太过宠爱,稍次一些的家世看不上罢了。”   老王妃立即便为侄媳妇说好话:“不怪我那侄媳妇,委实三娘行事多有轻挑,上元有所不知,她居然私下里与洲儿……又被长辈们瞧见了,侄媳妇对她怎不恼恨,哪里还能……”一见大长公主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再满面森寒,老王妃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连忙解释:“原本也是说假若三娘嫁不出去,待洲儿娶亲,纳她为妾……可眼下洲儿尚未议亲,三娘年龄已大,底下又有几个娘子到了议亲的时候……”   终是难以自圆其说,老王妃沮丧不已:“罢了罢了,我知道我又犯了糊涂,上元且当我今日没来,这话就忘了吧。”   落荒而逃。   大长公主过了许久,缓过神来,竟不知该怒该笑了。   又说旖景,一直在外头徘徊,当见老王妃出来,面色上似乎没有怒意,只有更多的过意不去,才微吁了口气。   老王妃不像镇国将军夫妇,自己大可不必照顾他们的情绪。   老王妃是虞沨的祖母,虽糊涂了些,依然是他爱重的血亲,便因这一点,也不能与她僵持争执。   而小谢氏一番挑唆,当然不是真想达到让谢三娘为世子妾室这么“荒谬”的目的,无非是要让两家生隙罢了。   今日假若祖母一时没忍住,冲老王妃发了火,老王妃一回王府,又因小谢氏挑唆,未免会对自家介怀。   旖景恭恭敬敬地将老王妃送出二门,自是不提刚才话题。   但又被老王妃轰了一道“响雷”。   “景丫头,刚才的话是我没考虑周道,你别上心,但还有一事,原本我今日出门儿,是要去一趟江家的,因你之故,沨儿与阿薇闹了矛盾,阿薇便回了江家,我一琢磨,这事若是一经传扬,旁人也会议论你多妒,江家到底于沨儿有救命之恩……这圣上才一赐婚,阿薇就被赶出王府,岂非有忘恩负义之嫌?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接阿薇回王府,必不让这些闲言碎语滋生。”   匆匆上了车,轧轧出了甬道。   旖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意思,因她之故,阿薇被赶出王府?   看来小谢氏这段时间没少兴风作浪。   转身,旖景尚且不放心大长公主那头,当到远瑛堂,才知老王妃前脚才走,祖母便去了马场,旖景赶到,便瞧见了那几靶“刺猬”,旖景拍掌叫好,一脸谄媚地直喊祖母威武。   大长公主落鞍,神色依然不豫,旖景跟只哈巴狗似的,脚跟脚好一阵讨好奉迎,才驱散了祖母满脸阴霾,弯着手指往她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敲:“人还没过门呢,就这般维护?”终是重重一叹,半搂了旖景去一旁花榭里,抬手顺了顺孙女儿的发鬓,仍是满面担忧:“沨儿是个好孩子,可楚王府里的人事却极为复杂,你也知道有人心怀叵测,老王妃又是这般糊涂,祖母是真不放心。”   旖景连忙肃颜:“祖母也知道,老王妃心软,虽易受人挑唆,可心却始终硬不起来,再者,孙女儿嘴巧,难道在讨巧卖乖上,还能输给旁人不成?老王妃再怎么说,也是真心疼爱沨哥哥的,定会爱屋及乌,孙女儿到底占着便宜,今日孙女儿可不一眼识穿了旁人的阴谋,祖母放心,将来也必不会吃亏。”   大长公主这才说起了老王妃的“失言”,叮嘱旖景,假若将来,小谢氏再拿谢三娘的事儿说嘴,她心里可得有个成算,别让人算计了。   旖景失笑:“祖母放心吧,这事我早知道了。”   大长公主:……   “安瑾无意间说起的,眼下镇国将军可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孙女儿将来,定会与安瑾好好相处。”   大长公主怔了半响,才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略微安心,不过一旦受了委屈,可别忍着,任何时候都别忘记了,你有家人为靠,只要站得住理儿,咱们苏家的闺女儿,可不能由着旁人欺负。”   花榭外头,桃李正浓,暖阳弥漫,东风轻柔。   旖景抬眸,见祖母眼角泛润,心中也是一阵潮软,便没了话,只将额头抵在祖母肩头,双手也环绕上去,想到她这一嫁,家里却还有一个善恶不明的继母,府外蹲着满腹阴诡的宋嬷嬷,便是将来察明真相,祖父曾与婉丝的一段过往,对祖母而言,未知又是怎样的辛酸,宋辐倘若真是祖父血脉……   一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筹谋,否则,怎能安心?   深思熟虑之后,旖景先与苏直一谈,便将试探黄氏之事细细说了一回:“阿翁,崔姨娘的话我虽不尽信,可这回关于冬雨陪嫁,继母她的行为,已经说明与宋嬷嬷有所勾联,我心里甚觉不安,今日想与阿翁商议,关于这一件事,应当先与长兄交待一声儿,也好让他心里有个防范。”   苏直神情沉肃:“五娘是怀疑,国公夫人意在爵位?”   旖景微微一默:“总不会是为了宋辐,国公府里多个庶子,于继母没有半分好处,我只希望是我多想,但只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直深思,也觉得旖景所言不无道理,他到底是个下人,就算诸多防备,也保不住有个疏忽,万一遗祸,将来可没脸去见老国公,五娘虽然聪慧,转眼却要成别家的人,世子将来必会袭爵,眼下又已经入仕娶妻,有的事情,也该让他有个成算。   这事牵涉黄氏,无凭无据之下,卫国公那边还是暂且隐瞒的好,免得结果是捕风捉影,反倒让主子夫妻失和,世子眼看是个稳重的,行事自有章法,仅只是怀疑,也不会不敬继母。   于是这日,旖景与苏直商议一定,便去松涛园找了苏荇细谈。   苏荇听了事情始末,尽管甚是震惊,却也没有排斥否定,细细问了一番枝微末节,到底还是安慰旖景:“五妹安心,这事我既然知晓,必会诸多留意,事非没有察明,也不会冒失张扬,家里有我照顾,定不会让宋嬷嬷奸计得逞,至于母亲,到底希望是咱们过虑了罢。”   话虽如此,可难免想到今年元宵,董音置办的灯楼莫名其妙翻倒一事,虽并未造成恶果,可妻子难免战战兢兢,对黄氏更是言听计丛,千依百顺,便是他顺口一提,称事事依赖母亲颇为不妥,董音也置若罔闻。   原本也没经心,可今日听了旖景那一番话……   苏荇暗自计较,于此,对黄氏的诸多言行更是留意。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夫人很忙,上窜下跳   又说楚王府里,这些时日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说虞沨,自从香河归来,听罗纹说起江薇欲辞别回家的事,隔日便去了西苑,刚巧罗纹也在,见世子果然来劝,心中很是喜悦,暗暗推了江薇一把,示意她莫要坚持。   哪知虞沨开口便问:“阿薇决意回府?”   两个女子都怔忡了。   江薇本受了江汉好一番劝,心里也明白世子对她只是兄妹之谊,可始终还是不甘放手,从并州归来,江汉却又“远游”去了,她左思右想,还是暂住在楚王府中,年前,三皇子与旖景的事儿在王府里传得沸沸扬扬,江姑娘有所耳闻,心思极度复杂,一方面替世子不甘,暗怨旖景“无情”一方面始终又有些庆幸。   但最终,圣上还是赐婚世子与旖景。   眼见世子心愿得偿,意气风发,关睢苑里喜气洋洋,江薇心里痛如刀绞,不堪承受,这才起了辞别回家的念头。   但仍有一丝饶幸,希望世子能够挽留。   不曾想,他一归来,便是这么干脆利落的一问。   江薇未答,罗纹已经焦灼,红着眼圈儿劝说:“世子,阿薇身子还未大好,江家……”   “罗纹不消说了,我心意已定。”江薇虽满腹苦涩,但离开的想法却在一瞬间强烈起来。   “阿薇,我答应过江汉会保你安好,却做不到时时照顾,更不会勉强你。”虞沨却又说道:“你是医者,当会照顾自己,先生因要当值,时常不在家中,便让罗纹择选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如此,也能看好门户,周全照顾。”   江薇下意识便要拒绝。   虞沨却又说道:“我当你一如安然,这话始终不变,将来便是想来王府,任何时候都不需迟疑。”   罗纹险些急得跳脚:“世子……”   “罗纹若是不舍阿薇,可去江家陪伴。”   两个女子呆若木桩。   纵使如此,江薇到底冷静了下来,几经犹豫踌躇,当风寒渐愈,到底还是不愿留在王府看他迎娶新妇,四月来临之际,辞行回家,罗纹苦心规劝,终于挽留不住,自是不提跟去江家的话,倒不是不舍王府富贵,委实这丫鬟很有几分“痴”意,对世子那是实打实的忠心,世子隔月仍需施针,又不能常常烦扰清谷,更不愿“麻烦”江薇,而关睢苑里药膳饮食诸事,到底还离不得她,罗纹虽不舍江薇,更挂念江汉,却还不愿弃了“职守”。   这事被小谢氏知道了,心里自是暗喜。   起初她在老王妃面前一番挑唆,暗示旖景与三皇子有私,又说如此一来,三皇子必对虞沨怀恨,三皇子可是太子一边儿,将来太子一旦登基,还不打击报复?又说大长公主原本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府,洲儿与旖景从前那般要好,大长公主却婉拒了提亲,无非是想攀附天家罢了,这下好了,圣上这么一糊涂,乱点鸳鸯,大长公主心里也会不满,难保不会对旖景灌输那些个观念,说是他们王府死缠烂打,这将来,旖景与虞沨还能容洽?   老王妃听后,果然大为焦灼,便要入宫找太后说道,辞了这门姻缘。   小谢氏当然明白,天子既已赐婚,哪能这般说辞就辞,之所以行这挑唆之事,便是期望着老王妃稀里糊涂去宫里一闹,挨太后一番训斥,越发恨急了旖景,将来给这出身高贵的孙媳妇使绊子罢了。   她有成算,老王妃心里看重娘家,必不会把她这个姪女摆在明面,这些年来诸多的事儿,老王妃对她言听计丛,却也从未抖露出来是她在后头出谋划策。   哪知虞沨及时归来,一番话就劝服了老王妃,让她前功尽弃。   小谢氏哪会罢休?   脑子一转,又生新计,说起谢三娘,称她今年眼看已经十八,婚事却还悬着,虽然早有说法,将来给洲儿为妾,但底下四娘、五娘因她的事儿也都受了牵连,便是六娘今年也要及笄了!   横竖这事,外人也不知底细,再者世人也都晓得老王妃曾有意三娘为世子妃,眼下虽说不成了,可世子始终都要纳妾,尽管旖景尚未入门儿,便提这事有失礼数,可两家原本交好,旖景若是温婉贤惠,当然也会考虑老王妃的难处。   小谢氏是把准了老王妃的脉,晓得她仍会顾念镇国公府,一番花言巧语下,老王妃懵着脑袋就去了对门儿。   小谢氏且等着看笑话。   当然,老王妃这提议国公府必然会否定,甚至大长公主还会大动肝火,便是旖景,娇生惯养的一个玉质金闺,哪里能受这般委屈,虽天子赐婚,这桩姻缘不会更改,但国公府众人必会心怀芥蒂,旖景只怕也会对老王妃怀恨,将来等她嫁了过来,再经一番生事,关系还怕不紧张?   虞沨是个孝顺的,见旖景对老王妃不敬,夫妻之间必会生隙。   往常关睢苑里防范森严,他们没有下手的时机,这一旦有了个女主人,并且还是与世子矛盾重重的,还怕时长日久,找不到漏洞?   更有江薇这头,小谢氏早留意到她对虞沨念念不忘,而虞沨到底顾念着江家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怕也对江薇有些想法,便是关睢苑里的罗纹,不也与江薇成了闺中知己?   只要留下江薇,在府里散布谣言,将来旖景还有不妒忌的,任是她在国公府如何受宠,这嫁了过来,有的事情不还是得服从老王妃与虞沨的意愿?否则一个不贤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长公主与太后有心撑腰,也站不住理。   且看着吧,一定是对怨侣,表面上锦上添花亲上作亲的一门姻缘,最终会以决裂收场。   小谢氏胸有成竹,坐阵王府,等着老王妃归来。   果然,江薇架不住老王妃半是强迫半是哀求,终于又回了王府。   小谢氏先去了荣禧堂,问起谢三娘的事儿。   “快别提这话,我就说了上元不会答应,原本那事也怪三娘自己,当初若非她嫌弃沨儿……”老王妃连连摆手,到底没在小谢氏面前说出自己“失言”这委实也太过丢脸。   “景丫头呢,往常瞧着她是个明理孝顺的,当会体会母亲的难处。”小谢氏试探。   “我才提了个开头,上元就让景丫头走开了。”老王妃敷衍了过去。   小谢氏暗笑:大长公主是个什么脾性,还不将老王妃狠狠数落了一番,只怕这会子还生着闷气呢。   陪着哀声怨气一番,这才离了荣禧堂,踩着意气风发的步伐,又去探望江薇。   其实,江薇对镇国将军一家是敬而远之,当然不会听他们蛊惑,但只不过,因着虞沨曾有叮嘱,让她别与小谢氏见识,她也谨记心头,这会子一见小谢氏,学不会虚以委蛇,也就是默不吭声罢了。   “姑娘可别怨世子,这门亲事是天子赐婚,世子自当重视,一时之间为景儿考虑,对姑娘才有慢怠,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就与我去与关睢苑吧,人既然都回来了,当然要与世子言语一声。”   小谢氏周身殷勤,不由分说地拉着江薇就往关睢苑去。   江薇心里虽说反感,可一时也觉得就这么回来甚是尴尬,也不晓得世子会否不满,相别数日,她心里也挂念得很,午夜梦回,有时也后悔自己这么离开,竟然没有推辞,被小谢氏拉着去了关睢苑。   往常,关睢苑里除了楚王、老王妃,要么就是对门五娘可以任意出入,对小谢氏,素不欢迎。   可这回,罗纹一听来者有江薇,亲自迎了出来,小谢氏才得已顺顺利利地进入关睢苑。   还是首回在没有老王妃的携同下踏入世子起居之地。   小谢氏那一路上的心情,真恨不能随身携带一包剧毒,趁此机会投到世子饮食里去,可这关睢苑的规模,竟胜过一个五品朝官的宅邸,她这十余年间,又没多少机会进入,更休提在内闲逛打探,别说厨房不知何处,便是连口井都没见着过,唯一眼见的水源,便是入门处的荷塘,无奈世子又不是鱼,便是把剧毒投入,他也不会喝荷塘里的水。   谢嬷嬷正在花厅里,禀报一些琐事儿,当见罗纹带着江薇入内,尚且只觉惊异,一眼瞧见小谢氏,双目立即凌厉如刀,狠狠剜了罗纹几眼。   虞沨一如既往的温文淡雅,并没有对小谢氏这不速之客表现出排斥厌恶。   小谢氏立即发挥了一番殷切,拉着江薇的手,直往世子身边拽:“沨儿也是,江姑娘可是咱们王府的贵客,怎容轻怠?便是筹备婚事繁忙了些,也不该就任由江姑娘回去,清谷先生十日里,有个七八日都在宫内,她一个姑娘家家,独居一处也太不妥当,这回祖母亲自劝了江姑娘回来,沨儿可不能再任性,慢怠了恩人。”   罗纹自是欣喜不禁,丝毫没有在意谢嬷嬷眼中飞刀。   虞沨倒不在意,淡淡一笑:“是我考虑不周,倒让祖母与二婶操心。”   江薇很是尴尬,眼睛盯在地上,抿着唇不说话。   小谢氏目光在两人之间这么来往几番,越发笃定了心里猜想:“沨儿陪江姑娘好好说会子话,我也就不多打扰了。”   谢嬷嬷立即上前:“奴婢恭送夫人。”   小谢氏心里又是一堵,暗暗冷笑,脸上却温婉如花,一边与谢嬷嬷唠着闲话,一边极不甘心地往门外走。   罗纹原本伫立在旁,这会子也醒悟过来,应该让江薇与世子私会,默默退了出去。   斜阳一抹光照,在青砖地上泛出微漾如水。   依然是惯爱的天青襕衫,近在眼前。   江薇心里酸涩涨漫,又是羞愧,又是期待,不敢抬眸。   “世子……”唤了一声,只不知接下来该怎么继续。   “可安置好了?”虞沨似乎毫不介意她去而复返,只温文地问。   “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江薇看着他的衣角,与自己半旧的一条青裙,分明是接近的颜色,区别始终明显。   “阿薇,我说过,你要回来不需犹豫。”   江薇忽然不满,抬眸看他,才知他的视线根本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端详着一面青墙上,那幅青竹画卷。   “世子,我是担心五娘会介意,方才离开。”这话脱口而出,连江薇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知道,她说了谎。   虞沨总算看向她,神情里更是疏漠:“若是如此,大可不必担忧,她不会介意。”   “为何?”江薇觉得自己应是疯了,脑子里只盘旋着那一句话——她不介意,是因为知道我根本不配么?却不及出口——   “因为江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知道。”   只有这么一句。   江薇怔忡当场,原来如此呀。   那么世子你,之所以不曾拒我千里,还许可我在你视线所及,也是因为这个因由?   却终究是,没有勇气追问。   ☆、第三百二十七章 原本“闲谈”,却生惊疑   无论如何,因老王妃的一意挽留,江薇还是暂时留在了楚王府里。   而小谢氏自以为网已密织,斗志昂扬地等待着五月的来临,当然,对于世子的婚仪,手掌王府中馈的她自然不敢怠慢,但喜宴上酒水菜肴、鲜果茶点等“要紧”的事务,楚王全权交托给谢嬷嬷负责筹备,小谢氏不能插手,唯有兢兢业业地操办器物置办等琐碎事宜,虽口头不敢略有微辞,却是满腹憋屈。   旖景终于在四月末,赶制好一套喜服,与新郎的喜靴,开始安心待嫁。   随着婚期将近,前来“添妆”的亲朋好友更是络绎不绝,闺阁女儿家,无非是些绣品字画等物,长辈们多为珠宝首饰,玉器摆设。   可是当三娘打发丫鬟送来一床亲手绣成的百合莲花被面时,旖景当真觉得几分诧异。   “三娘说了,因着守丧,不好来与五娘亲自道贺,这被面预意百年好合,是她一片心意,还望五娘莫要嫌弃。”丫鬟嘴巧,态度也十分恭谨。   不得不说,三娘的女红相比旖景,好出不仅一点半点,而这床背面无论绣工构图,还是色彩搭配,甚是清雅,又预意吉祥,极合旖景心意,可见三娘是悉心准备。   这一世旖景与三娘之间的关系,她这边并没有主动化解,无非是没有挑衅罢了,何故突然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旖景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三娘意图不明,终于还是决定去嫣婷苑探望。   正是春迟,芳菲吐艳,并未到香消之时,不过嫣婷苑里,原本植有的朱棠金郁已经尽数移走,满庭只有碧植扶苏,不见半点朱红,而三娘更是一身素衣,面容犹显憔悴,纤腰更是一握,竟真有些像崔姨娘当年容色了。   旖景暗暗吃惊,下意识劝道:“三姐还要节哀,便是姨娘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伤及康健。”   只这一句话,却让三娘眼眶暗红,强忍着不愿落泪,旖景细细打量,那哀容的确真实,并非虚伪。   “当时不知珍惜,眼下悔之莫及。”三娘轻轻一叹:“五妹妹别笑话我。”   似乎不想多谈的模样。   旖景也是一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时年幼,对五妹多有冲撞,姨娘病重之时,依然不放心我,苦心劝导,我也总算是清醒了,五妹妹别怪我年幼无知,挑衅冲撞。”三娘又说,一直垂眸,很有些不自然,反而显得真实。   旖景当真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再提,倒是真心实意地说道:“原本我也有错,俗话也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姐姐为长,是我不该与你争执。”   三娘摇了摇头:“不提旧事了罢,只五妹妹喜事将近,委实不该来我这讳气地方。”   “专程来感谢三姐的礼。”   “不值什么,我听说五妹忙着做世子的喜服,想是没有时间绣那些日常之物,虽然料到祖母应会让针线房准备,五妹身边也有能干的丫鬟,不缺我这个,但也是我一片心意,五妹与世子真是一双壁人,我真心恭祝。”   一番谈话下来,旖景越发孤疑,因她委实不敢置信一个人的性情会倏忽之间天差地别,可见三娘那哀切的神情,当真不像装模作样。   那一世崔姨娘并未早逝,至少在远庆十年她殒命之前,崔姨娘依然安好。   难道说这一变故,当真让三娘心生悔意,醍醐灌顶了。   旖景半信半疑。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时间再关注三娘。   因两个兄长,几个姐姐都已成婚,国公府的姻亲迅速增加,董家、秦家、周家、姚家的女眷接踵而来,旖景应酬十分繁忙。   尤其是子若姑娘,“添妆”竟然是一套名家字帖,见旖景甚是过意不去,连忙摁着她的手:“郡主可别客套,记得许我那一幅世子亲笔就好。”   旖景:……   康王妃是宗室当中唯一访客——原本是属“男方”一边的亲戚,论理不该来给旖景添妆,但只不过,她是旖景及笄时的正宾,有这一层联系,“添妆”便属合理了,再有旖景与康王嫡女——贵女们“畏之如虎”的平乐郡主却还交好,也称得上闺中好友。   这位“悍名远扬”的郡主,眼下已经年过二十,仍然待字闺中。   当见旖景,平乐郡主匪里匪气地一笑,伸出纤纤玉指,“轻薄”了旖景一把:“阿景,将来你可成了我的弟妹了,我起初还想呢,虞沨那小子才华出众,也不知哪个淑女配得,结果竟然是你,勉勉强强吧,总算般配。”   这话一出,立即就挨了康王妃一个巴掌,拍在肩上:“胡说些什么,都多大了,还这么咋咋呼呼。”   却忽闻一阵喧嚷,竟是小姑姑苏涟来了绿卿苑,三月,苏涟已经产下一子,刚刚才办了满月酒,这次抱了来,顿时引起了轰动。   因这一日,二娘与四娘也都回了娘家,已经显怀的利氏也在,三婶许氏也来凑趣,再加上六、七、八几个娘子,绿卿苑里热闹非常。   平乐郡主一见苏涟,注意力立即转向,便要拉着她一同跑马。   苏涟一听,顿时兴致盎然,把儿子往许氏怀里一塞,拉着旖景就走:“看我给你的添妆,一匹枣红马,可是从归化购得的,一点杂色都没有。”   旖景承认这添妆十分特别,很有小姑姑风格。   一行人便“转战”马场,旖景试了试“添妆”,便乖乖地坐在许氏身边,逗弄着还未取名的小表弟,他眼下有个响当当的小名——骁骁,同样很有小姑姑的风格。   一边打量着康王妃,委实上一世,她虽与平乐郡主关系不错,但与康王妃并没有太多接触,一直以为能“教导”出平乐郡主这般性情的母亲,应当也是个性烈如火的妇人,岂知当日及笄礼上,却见康王妃温文尔雅,心里未免好奇。   康王妃也发现了旖景的频频打量,轻轻一笑:“阿景可是有话想与我说?”   被这一提醒,旖景当真想起一事。   有关于西席李霁和。   论说这位先生,与魏渊的闲散敷衍大不一样,十分负责尽职,难得的是包括二娘在内,国公府几位小娘子对他都十分敬佩,虽说眼下,嫁的嫁人,守的守丧,李先生正儿八经的学生唯有六、七、八三位,加上楚王府的安然与安瑾,可他依然严谨,半分没有放松女学生们的功课。   旖景认为,以李霁和之才,当她们的老师真是大才小用。   在那一世,她是远庆七年才嫁入王府,不过多久,李霁和便托了卫国公推荐,成了楚王属官。   可这一世,她旁敲侧击过,李先生却依然未有入仕之念。   不得不让旖景怀疑,那一世李霁和入仕,是因宋嬷嬷成了楚王府的下人。   这一世,因宋嬷嬷并未随她一同,李霁和才未有意动。   假若真是如此,李霁和与宋嬷嬷之间的“恩怨”必不简单。   腊梅那里暂时没有明显的线索,旖景便将主意打在了康王妃的身上。   李霁和之父曾任康王属吏,其母也曾是康王侍女。   眼下时机刚好,旖景立即付诸行动,便请了康王妃稍稍移步,到一旁花榭里。   “是有一事好奇,想请教王妃。”旖景自然寻了个借口:“家父有位幕僚,原籍宁海,师从南儒,但他父母似乎与康王府有些渊源,这位慕僚性情颇有几分脱俗,我与长兄作了个赌,便猜他的父母应当也有不凡之处,不知王妃是否还有映象。”   便说了李霁和父母的名姓。   到底隔了二十余载,旖景也拿不准王妃是否还记得这么一对夫妻,岂知康王妃一听,当即便点了头。   “李司仓的模样性情我倒记不清了,对罗氏却映象深刻。”康王妃也不疑其他,笑着说道:“我那时也才与王爷新婚,罗氏原是王爷身边侍女,人生得貌美,性子却很是好义,我与她甚是投契,原本还想着……罗氏却不欲为妾,我便想替她谋个姻缘,与王爷商议,后来促成了她与李司仓,原本也是夫妇和睦,可惜不过多久,李司仓竟然染病不治。”   这与杜宇娘打听的情况相符,旖景再无怀疑,却听康王妃稍有孤疑:“当年罗氏甚是伤怀,我原本还想着给她安排个差使,让她不至无靠,岂知不久,她便告辞回了宁海,我却不曾听说她有身孕,想不到竟然生了个这么出息的儿子,竟然师从南儒。”   旖景听了,心下也有些疑惑,假若罗氏与康王妃当真投契,似乎没有理由瞒着有孕一事,不过也许是不愿给旧主添麻烦,康王妃不也说罗氏好义吗?   便又问道:“从前祖母身边有个旧仆,姓宋,第一回见李先生,便称他有几分眼熟,不知当年是否与罗氏交好之故?”   “姓宋?”康王妃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知,但罗氏辞行之前,似乎听说与一个同乡常有来往,我当时因不怎么放心她孤苦一人,遣了婢女时常问候,结果回来复命,倒是说她常去那个同乡处闲坐,并不常在家中。”   难道就是宋嬷嬷?旖景十分怀疑,当年宋嬷嬷几乎寸步不离祖母身旁,哪有时间与罗氏时常闲坐。   “我想起来了,有回婢女说道,在街上看见罗氏扶着个妇人从药铺出来,远远一望,依稀是姑母,我还斥那婢女眼花呢,因那一日,刚巧是皇后便是当今太后生辰,我与姑母当时都在坤仁宫呢,又哪会去什么药铺。”眼下提起旧事,康王妃还摇了摇头。   旖景心中却是一凛:“王妃所称姑母是……”   “便是阿景你的祖母呀,后来那婢女也想起,与罗氏在一处的妇人穿着布衣,大概是眉目与姑母有几分相似罢了。”   这话仿若一线银雳,飞速地划过旖景的脑子。   与祖母相似,难道那人是婉丝!   假若罗氏与婉丝相识……   康王妃并未听罗氏提说她有身孕。   初见李先生时的似曾相识。   甚至四娘与六娘也有这般感觉。   李先生还打听过祖母对下是否苛刻。   可假若李先生才是婉丝之子,那宋辐又是谁?   宋嬷嬷冒名顶替?不,那回让玉郎假冒婉丝之子,宋嬷嬷并无慌乱,假若是她冒名顶替,必然不会那般笃定。   那么,难道说是婉丝欺瞒了宋嬷嬷?   眼前的迷雾似乎略有消散,但真相依然笼罩在朦胧当中。   与康王妃的一席谈话,让旖景惊疑不定,血液沸腾,几乎立即便想寻李先生求证。   可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在这关头,别说她并不敢肯定,又临近婚期,实在不宜突生波折,还是得摁耐些时候,等三顺与腊梅那边,看能不能再察出更多线索。   总算是有了个方向。   但假若一切真如她所疑这般,那么李先生对祖母是否也有怨恨?   还是不能冲动,至少得找出当年真相,证明婉丝是被宋嬷嬷害死,才能决定下一步。   而这一日,当康王妃告辞之后,却又有一个不在预料之人前来拜访。   当然还是为了“添妆”,只这礼物,相比秦子若的名家字帖,更是贵重。   ☆、第三百二十八章 温弱儿媳,险恶婆母   来者是肖蔓,自从去年并州一行,旖景与她再也没有见过,不过三月末,虞沨最后一回获许来绿卿苑“讨论案情”时,曾提起金七郎一事已经无礙,卫国公与秦相一场举盏后,秦相答应不再紧追不放,虞沨便向圣上求情,原本对于金七这么一个宁要姻缘,舍弃家族的义气子弟,天子原有宽恕之意,金氏一族已被处死,金七早被族谱除名,又无权无职,自是成不了气候,又有虞沨求情,秦相妥协,天子乐得张显天恩浩荡,金逆虽恶,可天家始终感念当年功劳,为金氏留条血脉。   肖蔓显然因为担惊受怕,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最终化险为夷,才恢复了几分神彩,这时提说旧事,对旖景甚是感激。   又拿出“添妆”却是一尊羊脂白玉的观音像,雕工质地都是绝佳,让旖景连连推拒。   “阿蔓,这可使不得,我并没有帮上多少。”再者,当初她与肖蔓“结交”的目的并不单纯,多少有些愧意,哪肯受这么重的礼。   “阿景莫要推辞,家父将事情仔细都告诉了我,若非你与世子,便是我能幸免于难,外子却难逃一死,这一生终如死灰罢了,我是俗人,手头也拿不出什么雅物,难投阿景喜好,唯有这尊佛像,是往佛国寺请来,恭祝阿景与世子一生安好,是我与外子一片心意,你若是拒绝,我们难以心安。”   旖景见她甚是坚持,只好收了礼,却翻找出一套脂玉茶具来,硬是要让肖蔓收下:“也是我一片心意,礼尚往来,才显情谊。”   肖蔓见也拒绝不得,便收了茶具,却说出了一番告辞的话来:“外子经历此番劫难,再不想留在京都,家父已经允了我们前往楚州,又多得世子提携照顾,引荐了当地商贾,外子入仕虽是不能,却也不愿白受父母养护,不思进取,从商也是一条出路,楚州与西梁交界,商贸发达,机会也多,又有行家引路,倒省得我们一头懵懂,白折本金,世子之恩,我与外子谨记在心,但因启程在即,又因外子身份,委实不好去婚宴恭贺,这一回来,便是与阿景告辞,还望阿景转达世子,我们夫妇一片谢意。”   两个闺中好友,就此依依作别,这时各自都不曾预料,再度相遇之时,却成了那样一番情境。   转眼进入五月,距旖景与虞沨婚期,只余十二日。   又到琼花开放的时节,镜池边上一片雪白,幽香沉浮间,夏的炙息若隐若现。   离婚期渐近,反而闲睱了下来,宾客也渐渐少了,旖景才有闲心漫步镜池,望着清波里沐浑楼恍恍的倒影,一些感慨。   归来,已经三年。   原本以为时日还长,转眼却要离开。   只这一回,心里是怀着憧憬与欣喜的。   那年七月,与他在沐浑楼重逢,犹记得一袭白衣,半张清俊的面容,沐浴在残阳斜照里,她惊得掉了手里书本,他抬眸看来,疏漠冷清,拒人千里。   眼下思及,心里一处有迟缓的疼痛。   当时不知冷漠的缘由,怎知他早已归来,带着那些不堪的记忆,当见自己这个凶手,疏漠已经是无比仁慈了。   可他还是这么快就放下了,温柔如故,情深如许。   站在水边,看杨柳依依,画起涟漪如笑,点滴记忆随之鲜明,想念,更是清晰。   是的,便是即将再度结发,从此朝夕为伴,我这时,依然如此的想念你。   忽见波光里,一身玉白长衣近在身侧,旖景心神一恍,急急转身,目光忽明又黯。   因见着的是自家长兄唇角带笑,满是促狭的神色:“五妹,你以为是谁?可别有那奢望,眼下这样的时候,远扬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咱们园子里。”   旖景恼羞成怒,重重跺脚,咬牙不语。   “有一件事你是否要听?”苏荇更是乌眉飞展,微一弯腰,非得去看旖景的眼睛:“可是关于远扬的。”   旖景立即转怒为喜满面讨好。   苏荇反而怔住了,隔了半响,才捧腹大笑,胳膊搭在旖景的肩上:“五妹,你就不能矜持一些?”   “阿兄,你当年对妙音双姝可是十分欣赏,你说这会子,我若是对嫂子……”   “鬼丫头!”苏荇咬牙,终于还是揉了揉旖景的发顶:“你可知道我眼下成了中书舍人?”   “阿兄这么快就升了职?”旖景甚是惊讶。   “谈不上什么升职,不过能常伴御前罢了,比远扬差远了,去年这时才是中书舍人,今年便成了阁部,便是咱们三叔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你还不知吧,圣上已有意下,要擢升三叔入阁呢,与远扬却是平级。”   “圣上这是要渐渐启用内阁,削弱相权,试行改制了。”旖景一针见血。   苏荇又是一怔,长叹一声:“为兄不如吾妹远矣。”   “阿兄,你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自己升职,与三叔入阁。”旖景甚是不满,忽而眼前一亮:“看看,那可不是嫂子?”   苏荇连忙转身,当真见到董音与她的乳母正往二门行去,早前才听她念叨着要寻母亲商议什么,应是去和瑞园了。   一时有些担忧,自己这个妻子,温婉良善是好,未免有时显得太过软弱,继母若真存坏心……忽然就跑了神儿,直到袖子被狠狠一拽,转而才见旖景咬牙瞪目,一脸狰狞,当即失笑,这才说起今天御书房里的一桩笑话。   “原本金氏谋逆案一毕,圣上才将施德等人提出诏狱,压根就没怎么开审,那帮人就竹筒倒豆子般招了,今日圣上召了秦、韦二相,与远扬、三叔,并几个通政司的官员,商议该怎么处治施德一众,死罪当然难免,但圣上余怒难消,称若非远扬果断明察,并州境内不知有多少百姓无辜枉死,便是一刀斩了这帮诬吏,也难以消怒。”苏荇眼下是中书舍人,得负责拟诏,再兼着圣上有意提携,故而中枢议政,他也在场。   旖景蹙眉:“斩首不能消怒,难道要千刀万剐,或者五马分尸?”   苏荇:……   真是最毒妇人心。   不过这话万不敢讲,只是一笑:“还是远扬有主意,建议将施德等一干罪犯押返并州,先游街示众十日,跪于百姓面前坦承罪状,再当着并州百姓之面,将之处斩。”   并州百姓是直接受害者,对施德等人定是恨之入骨,游街十日,被千夫所指,如此,也算是死得不那么痛快了。   旖景忽而想到并州明珠兰心姑娘:“施德之女也论同罪?”   “说起这个,当日圣上公审,施德几个七尺男儿争相认罪,反而是这个女子尚且喊冤,说她是一介闺阁,不应受牵,恳求圣上明断,为兄当日也在场,见她对圣上秋波暗递……”   旖景:……   兰心姑娘战斗力相当顽强。   “不过当时她已是满面污浊,披头散发,还一副,恩……模样甚是惊心,圣上更添厌恶,毫不犹豫就判了死罪。”   旖景暗忖,以兰心姑娘的高傲,让她到并州游街展览十日,才是比斩首更为残酷的刑罚。   咎由自取。   “远扬之建议,让圣上龙心大悦,当即便下御令,称远扬既是并州一案之功臣,着他立即押赴施德等人前往并州监斩。”   旖景:!!!   圣上,你小心眼,依然耿耿于怀。   见自家妹子俏面发白,苏荇险些没有再度捧腹:“五妹这模样,倒与远扬当时如出一辄,我且没缓过神来呢,便见远扬已经跪在地上,恳请圣上开恩,莫误了他大婚之期……五妹是没见着在场诸人的神情……圣上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拍着额头,说一时糊涂,忘了这桩,方才让韦相押赴罪人抵并。”   旖景恍恍惚惚松了口气,这才心满意足,拉了苏荇去绿卿苑,好茶招待。   又说和瑞园里,董音仔仔细细地将针线房与采买诸多事宜巨细一一禀了黄氏,但有例外的支出,便是千文以上的价差都没有私自作主,遵循黄氏意见后,才好嘱咐底下照行,黄氏照旧满面和气,还道董音也太过小心了一些,不过是些琐碎,虽府里例例皆有定数,也只是针对下人管事,董音既有成算,小事上大可定夺,无需上报云云。   “媳妇于家事上多有生疏,自当仰仗母亲。”董音依然小心翼翼,说了会子话,当闻白露入内禀报厨房送了晚膳,问黄氏摆在正房还是花厅,才起了身,准备净手侍候黄氏用膳。   黄氏连忙阻止:“咱们家历来没这规矩,便是太夫人,也不让媳妇小辈侍候的,好了,你也回去吧,荇儿眼下入了仕,不比得在国子监的时候,你更得多加体贴,照顾好他就行了。”   当见董音出了和瑞园,黄氏才让摆膳,蓝嬷嬷依然在旁安箸布菜,待黄氏用完晚膳,用茶漱了。,才笑着说道:“只道少夫人祖母曾经也与咱们太夫人上过疆场,董家应是刚强的家风,可眼下看来,少夫人太过温弱了。”   心里暗忖,太夫人只与董老夫人交好,念着旧情,做了这么门婚事,却不想以董氏的性情,委实不适合长孙媳妇,这般温弱,哪里有能力掌一府中馈,做内宅主母。   “我原本瞧着,荇儿媳妇就是个一帆风顺的,果然如此。”黄氏轻轻一笑,心里也不以为意,这些个贵族嫡女,哪个在家里不是娇生惯养,就算跟着长辈学了些内务,只以为在婆家也如同在娘家那般,一应仆妇管事都服服贴贴,任由她指使呢,殊不知便是在自家,那些个当老了差的人,也是阳奉阴违的多,内宅家事,可不是光有个主子的身份,就能处理得处处妥当。   起初才让董音监管两处事务,她倒是兢兢业业,还改了不少原定的规矩,节省开支,似乎是想体现出有掌家的能力,殊不知如此一来,伤及那些家奴的油水,便引来了抱怨,明里虽不敢如何,可不暗地里就使绊子,才有了元宵节里那一场事儿,董音被这么一吓,就成了这副模样,真是没见过风浪的弱质闺阁,不过动动小指头,就将她收拾得服服贴贴。   蓝嬷嬷更是笑得满面绉皱:“太夫人这个孙媳妇选得当真不错。”   又说董音,才出了和瑞园,便见秦氏带着两个丫鬟袅袅娜娜而来,妯娌俩客套了几句。   董音乳母齐嬷嬷看着秦氏入了和瑞园,这才说道:“相府家这位庶出的娘子,性情倒也温和,也持重知礼,不似那些个被嫡母有意教坏了的。”   董音笑笑:“秦相有意与国公府联姻,意在通两家之好,将来互成倚仗,自是不会挑个刁蛮任性的孙女儿过来,弟媳虽是庶出,听说自幼便聪慧,是真得嫡母疼爱的。”   “可老奴看着,张姨娘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虽是个姨娘,到底也算长辈,嬷嬷说话可得仔细,别与她冲撞了。”董音不以为意。   回了松涛园,才听说绿卿苑里的丫鬟传话,说五娘留了苏荇用膳,也请她过一处。   董音又叫了身边的大丫鬟去道谢——说手头上还有些琐碎,一时丢不开,辜负了五妹妹美意,待明日再去绿卿苑看望。   齐嬷嬷又问:“少夫人从前就与五娘要好,五娘又是个最好相与的,何故推拒了?”   “五妹眼看就要出阁,世子空闲时候本也不多,兄妹俩好不容易才有一处闲话的时候,我若是在,五妹到底有所顾及,不好冷落了我,倒是打扰了他们兄妹说话,待明日世子入宫当值,我再去陪陪五妹。”提到旖景,董音笑容更为柔和。   而齐嬷嬷却摒退了闲人,满面严肃地与董音又说了另一番话。   ☆、第三百二十九章 早有忌防,更深怀疑   “少夫人既然已知元宵灯楼的事儿并非意外,是采买处的两个婆子弄的鬼,就算她们是当老了差的,又一时找不到实据,您怕弹压不住,也应当与国公夫人明言,怎容这些刁奴称心。”齐嬷嬷这话显然已经憋了些时候,这时说来,虽压沉了声气,却仍有摁捺不住的怒火。   董音略微蹙眉,想了一阵,还是决定与乳母细说:“以我看来,事情没有表面这般简单,便是我一个新媳妇,也咂摸出来其中的蹊跷,母亲她掌了多年中馈,岂能没有半分觉察?可嬷嬷也看到了,母亲只对我诸多安抚,虽说没有半句怪罪的话,可也没有深究的意思。”   齐嬷嬷愣了一愣:“少夫人是怀疑,这事是国公夫人……”半响仍是摇头:“不能吧,以老奴看来,国公夫人当真是个贤惠人儿,虽是世子继母,可往日里嘘寒问暖,与亲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董音略微沉吟:“那时还在闺阁,娘便打听过,说母亲是个贤惠人儿,为我庆幸,可祖母却有叮嘱,称太夫人许多年来,对母亲都甚是防备,可见并不怎么放心,自从与世子成婚,我细细体察了一番,原本也觉得是祖母过虑。”   说到这里,又是一顿,斟酌一番才继续说道:“我也知道,眼下掌着事务,又提议更改了一些旧例伤及管事的利益,必会遭致底下人不满,倘若是娘,必然会提醒我,可母亲她非但没有提醒,还一昧纵容着我,灯楼的事是我一时大意,才教人钻了空子,那两个婆子无非是想让我吃亏,受长辈们责备,最好引来埋怨,让长辈们以为我到底年轻,还不适宜管理家事罢了。”   “娘子早有预料?”齐嬷嬷是当真惊异了,竟又恢复了董音闺阁时候的称呼。   “我也是想试探一番而已,太夫人对我是真心疼爱,不过她身为公主,身份尊贵,内务的事不用亲力亲为,早些年有杨嬷嬷宋嬷嬷两个厉害的辅佐,琐碎事都不由太夫人操心,一时不察,没有提醒我也合情理,但母亲却是不同,她到底是继室,原本又受戒防,能彻底掌握中馈,可见是有手段的,哪能不知我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会烧出意外来。”   董音轻轻一笑:“冷眼看我吃亏,事后却包庇不察,体现的是她大度宽容,却也有意让我尝到厉害,更加倚仗于她,嬷嬷想想,元宵之后,我战战兢兢的模样,大小事宜皆上禀母亲作主,她表面上虽也责我太过仔细,但却任由我如此,可见是遂了心。”   齐嬷嬷更是惊讶不已。   “还是去年,我初初接手家务之时,五妹就叮嘱过我,称底下那些管事多有表面温顺,阳奉阴违之辈,让我当心,五妹只是闺阁,都晓得这些名堂,母亲她岂能不知?”   齐嬷嬷彻底没了言语,仔细思量一番,才又说道:“既然如此,少夫人为何不与世子直言?”   董音轻轻一叹:“嬷嬷,母亲即使对我有所戒备,原本也是情理之中,这婆媳之间,真正和睦的能有多少?并不能证明母亲她就有恶意,好比太夫人对母亲也戒备多年,父亲他可曾为此与太夫人评理?我且还要看看,倘若仅只于此,无非是更要尽心,消弥与母亲之间的隔阂,赢得她的信任罢了,但倘若……母亲对世子也是这般表面慈善,实际怀有那些不好的心思……”   齐嬷嬷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念一想,这也并非没有可能,黄氏毕竟是继母,并且还有自己亲生的三郎!   “奴婢真是老了,这些事情竟考虑不周。”齐嬷嬷叹了口气:“倒是少夫人,原本也是温温弱弱的女儿家,现在却……那时只以为与国公府这门姻缘当真不错,怎知其中还有这些险恶。”   董音又是一笑,安慰乳母:“也许就是我多虑罢了,再者,莫说公候之家,便是普通贵族官宦,也不少为了利益钱财争夺不休的事儿,哪里就有一帆风顺的,经过灵山霞浦苑那回,险些遭了甄茉毒手,我是彻底明白过来这人心有多险恶,上次多亏了五妹,可别人帮得了我一次,帮不得我一世,这今后的平安喜乐,还得靠我自己。”   齐嬷嬷尚且庆幸:“好在世子待您当真体贴,只国公夫人假若真怀恶意,少夫人也不能自个儿担着。”   董音微微颔首,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及到次日,董音先往远瑛堂问安,又去了和瑞园回事,这才到了绿卿苑,正见着旖景与春暮几个整理着做给未来夫家的女红手工。   依大隆风俗,新妇出嫁,除了给夫君的喜靴、喜服,也少不了给夫家长辈的“过门礼”,好在楚王府人口并不复杂,旖景准备的无非就是四样。   楚王与镇国将军一人一双锦靴,都没有纹绣,朴实无华,但质地用料却极为讲究。   老王妃的却是一条披帛,洗朱色的绫罗上绣出盛茂的蒲紫花叶,金银丝钱勾蕊,华而不艳。   至于小谢氏,同样是条披帛,萱草与木兰两色交织的纱罗,没有纹绣,挑边细细一串米珠。   董音这时与旖景已经极为熟识了,一眼看出老王妃那条华美的披帛并非出自她的“巧手”。   “谁的手艺?这绣样可当真精巧。”董音坐在一边炕沿,看着两个丫鬟摊开展示,由衷一赞。   “夏柯绣的,我身边几个,数她手最灵巧。”旖景说道。   夏柯连忙谦逊:“奴婢就只是动动手,这色线搭配与花样可都出自五娘的心思。”   董音听了,轻轻一笑,当着丫鬟的面并没有多说,且随旖景去茶厅时,才提醒几句:“婚期定得急,若这些都由五妹亲手来做定是赶不及的,可五妹还得叮嘱丫鬟们别说漏了嘴,就怕有人挑理。”   其实贵族家的女儿,“过门礼”多数是由丫鬟婆子准备,新妇不过是略动针线意思一下罢了,夫家也是心照不宣,但言辞上还得当心。   旖景晓得董音的意思,微微一笑:“我于女红上手拙也算是出了名的,原是一目了然的事儿,瞒也瞒不住,不过老王妃素喜精美的绣样,若真亲手准备了,反而不合她心意,老王妃又不是那些挑剔严苛的长辈,素喜直来直去……”好吧,其实是老王妃根本就不会与人搬弄心思:“我不过是想,这送人的礼物,最重要的还是衬心。”   其实四样手工,唯有楚王的靴子出自旖景亲手,她可没那般“诚意”对镇国将军夫妇,但小谢氏保不住会挑理儿,故而无论靴子,还是披帛都没有纹绣,又特地吩咐了秋霜在针线上马虎一些,表面上看,仍是由旖景动手。   委实那一世,其实没有一样出自旖景亲手,结果也没人挑剔。   不过当年,小谢氏对旖景是百般“讨好”千番“纵容”,与这一世的情形大不相同。   宋嬷嬷当年却十分“仔细”,给老王妃准备的一件锦禙,纹绣极为简单,以示出自旖景亲手,但结果老王妃并不欢喜,脸上当时就显示出来,对旖景说了一句:“上好的云锦,被这绣法糟蹋了。”   这一世旖景干脆就准备了华丽精美的披帛。   董音听了解释,也才放心:“是我瞎操心,早知五妹是个有成算的。”   “嫂子一片好意,我自然省得。”旖景拉了董音的手:“这些时日诸事繁琐,未及细问,灯楼的事儿嫂子察得如何?”   “一如咱们所料,是有人在中间捣鬼。”董音却没有提对黄氏的怀疑,这时她依然以为,黄氏便是对她这个儿媳有所保留,也并不能说明对世子兄妹就怀恶意,旖景眼看又要出嫁,怎能在这当头挑拨她与黄氏的母女关系。   旖景微微一默:“嫂子怎么打算?”   “原本我年轻,入门不过两年,于家事上到底有些操之过急,便当吃个暗亏,以后诸事当心着些也就罢了。”   旖景微微颔首,暗忖这事不知与继母是否有关,董音心里明白表面藏拙却也妥当,这家事也如国事,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便是雷厉风行也得找准时机,只要董音明白其中蹊跷,心里有成算就行,再者,长兄眼下也知道宋嬷嬷与继母勾联的事,必会诸多留意,有他护着,嫂子也不会再吃亏。   忽又想起那一世,甄茉甚是果决狠辣,把松涛园治理得妥妥贴贴,但下人对她却多有议论,虽继母也让她协理家务,可疏漏一直不少,也记不清是因哪一件事,连祖母都责备了她操之过急,苛刻待下。   不过后来,甄茉想是也明白过来,“和风细雨”了不少,笼络了不少管事威望渐长,若非远庆九年太子遇刺,累及长兄,说不定国公府的内务便会交她主理。   一念及此,旖景心里却是一重。   倘若继母真是心怀恶意,那么当年长兄意外身故,是否与她有关?   不过当年长兄是为护太子,身中毒箭而亡,继母不过是内宅女子,便有恶胆,却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可旖景心里总不踏实,隐隐觉得有疏漏蹊跷之处,一时却不能找准头绪。   ——   转眼立夏,宫里太后、皇后赐下妆奁,教仪女官奉令到国公府呈上婚仪礼服,指导旖景亲迎礼当日应当奉行的程序行止——因是宗室婚仪,与民间风俗礼仪并不相同,这还是东明元帝一统江山时,因有朝臣上谏,称十国之乱导致前明礼教分崩演变,各国百姓遵循的风俗大有区别,东明既然统一政权,也当制定统一礼仪规范,尤其皇室各项祭祀庆典,当循宗法礼制,区别于民。   大隆建国后,皇室婚仪延续东明时候规范,与贵族、百姓婚仪有所区别。   但诸多不同仅限亲迎礼,一些民间遵循的婚俗,便是宗室婚仪,仍有奉循。   与一般婚礼相类的是,亲迎礼前日,嫁妆过门,由女方择选的全福人“铺房”。   担当这项任务的是三夫人许氏,她是旖景嫡亲婶娘,父母、子女皆全,唯一的瑕疵便是公公过世,于是又在亲朋里择选了三个完全符合“全福”标准的妇人,总共四人,随着“十里红妆”,于五月十一这日,到楚王府铺设毡褥帐幔。   秋月极其兴奋,跑进跑出,把打听来的事在旖景跟前絮叨:“那些富贵之家,最津津乐道地便是妆奁那头进了门,这头未出门,可咱们两家就只隔着一条坊道,达到这点也太容易了,还真是前头进了关睢苑,后头还在绿卿苑。”   一会又进来通报:“五娘,门外头可热闹了,鞭炮齐响,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还有贵族,骑着马前来看热闹的。”   一忽又入内打趣:“五娘五娘,奴婢去了角门,见三夫人已经回来了,是世子亲自相送呢,世子满面春风,四围不少道贺的人,世子应付自如。”   一窝风地又出去,这回过了两刻才跑了回来,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小脸更是兴奋得发红:“五娘,听三夫人说,新房布置得可喜庆了,王府里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跟去送妆的下人们可得了不少赏赐,个个都喜笑颜开。”   便是随着秋月这一趟一趟,旖景总算才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这不是梦境,明日,她真的是要出嫁了。   ☆、第三百三十章 我必亲迎,再无遗憾   这一夜月色如水,照在朱幡红毡,一抹不太真实的绮艳。   关睢苑里,一处红亭。   朱灯燃艳,照得碧树庭花,柯枝分明。   亭中男子,负手而立。   今夜难眠,未知数重青墙后的她,是否仍在倚窗望月?   虞沨轻牵唇角,缓缓一笑。   过了这夜,便是朝夕相处,眼下触目所及皆是灯影辉煌,明艳喜庆,可他依然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如此心绪,一如当年。   犹记得日夜期待,盼得婚期,无奈的是体内残毒未清,卧床难起,故而亲迎礼,竟然不能亲迎。   让她,这么孤单地,独自乘坐仪與,在众目睽睽之下,礼乐相伴,出坊绕城。   纵是绕耳喜庆,可仪與之侧,应由他相伴的朱驹之上,只有一副空置的金鞍,她应当也从围观人群的目光里,品到同情的滋味。   没有新郎迎娶的新娘,偏偏还要绕城展示孤清。   便是参拜天地,叩谢天恩,也是强撑病体,当入洞房,同牢合卺后,已是冷汗浸身,宾客们不及散去,他便难耐病痛,昏迷过去。   他听见她在惊呼。   醒来时,龙凤双烛已燃烧近半,她趴在床边,已经睡去,脸上还残留泪痕。   他带给她一个糟糕的婚礼。   是他强求的,所以她一直无法幸福。   只是旖景,我知道我们已经重新开始,我知道现在的你,也如同我一般心怀期待。   这一次,我会亲自相迎,而洞房花烛,也不会再让你流着眼泪,守在病榻。   待明日,我再不会回忆从前,请你,也不要再深陷旧事。   重新开始,旖景,我们一起。   ——   “来了来了。”   绿卿苑里,七娘提着裙子一窝风地跑了进来,银铃般的声音从院门一直往里。   铜镜之前,新娘已经妆成,一双翦水秋瞳,两靥燕脂绯丽。   “五姐,世子已经进了正门,却被挡在了仪门,眼下正和长兄下棋。”七娘微微地喘着气,两眼发亮。   而陪坐闺阁的六娘一听“下棋”两字,摁捺不住,站了起身。   旖景微觉悬心,这宗室婚仪,虽与通俗有所区别,但到底不比皇室婚仪那般严肃拘礼,仍少不得“拦郎”这遭,不过几位兄长、姐夫顶多就是“文拦”,不比得……   旖景瞄了一眼已经磨拳擦掌的七娘,与炯炯有神的小姑姑,还有拥在门外前观望,在一众千娇百媚的丫鬟中,显得尤其“孔武有力”的鲛珠姑娘——调虎离山计彻底被七娘洞悉,那丫头因为“打姐夫”了上瘾,好几日前就“磨刀霍霍”,今日更是与小姑姑“狼狈为奸”地商量了好一阵子,让旖景心惊胆颤。   “咱家世子棋艺可是上佳,不会这么一下,便就好几个时辰吧。”春暮忧心忡忡。   苏涟笑得打跌:“新妇在这还没担心呢,你这丫头却担心起来,倘若不知就理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你待嫁呢。”   此言一出,春暮大躁,一扫往常稳重持礼,跺着脚喊道:“涟娘明知奴婢是担心误了五娘的吉时,还出言打趣。”   “小篆快去打听战况如何?”六娘恨不能再旁眼观,不过转念一想,将来有的是机会,遂又淡定下来。   而七娘已经拉了几个丫鬟,准备在二门处“排兵布阵”。   旖景不仅怨念——都是长兄,他娶了一回亲,却让七娘开了窍。   四娘这时十分同情旖景,在她耳畔小声说道:“五妹有所不知,鲛珠那丫头可是身手灵活,你四姐夫当日险些没有被她迎面一棍子吓得夺路而逃,虽说打在身上是不疼的,又疏忽了脚底下,摔得好不狼狈。”   “四姐,我当日亲眼目睹……”旖景心慌意乱:“原想着给鲛珠‘下药’,一时心软……”   悔之莫及。   “五姐放心,到时我会拉着鲛珠,还有子若也在场,让她拉住七妹妹。”六娘见义勇为。   旖景重重颔首——拥趸多有拥趸多的好处。   八娘在身边小声提醒:“今日七妹妹与小姑姑可是差遣了一帮丫鬟,尤其小姑姑身边几个,身手比鲛珠可是过无不及。”   忧心忡忡呀。   忽闻小篆入内:“奴婢才到仪门,就见咱家世子已经输了棋局。”   董音睁大了眼:“这么快?还没一刻吧……”旋即推了推旖景:“看来新郎卯足了劲儿。”   却又有七娘跑了回来,笑着说道:“五姐,五姐夫可真厉害,二姐夫拿当日咱们出的字谜考较,五姐夫扫了一眼,就给了答案。”   二娘重重一哼:“你二姐夫就是个呆子,往日里就知道之乎者也,哪会猜谜,白让你们讹了百两银子。”   “听说这会子正在对大姐夫出的对子,大姐夫也厉害,一出就是十个对子。”七娘又说。   六娘大喜:“可用笔写下来了?小篆,你再去看,若留了笔墨,可得给我截下来。”   旖景:……   七娘拉着苏涟就跑:“估计仪门是要失守了,咱们快去二门。”   旖景连忙看向六娘。   六娘会意,重重颔首,紧跟着苏涟铿锵有力的步伐往外。   春暮与夏柯也在旖景的暗示下,去了二门“观望”,不久,夏柯就跑了回来:“五娘,世子已经进了二门。”看着四娘与旖辰笑了一笑,才又说道:“也不知世子怎么说服了福王与四姑爷,让他们挡在了前头,结果……”   六娘也跑了回来,两眼发亮,笑着说道:“鲛珠才一抡棒子,就被我拦腰抱住,但小姑姑的丫鬟太厉害,没拦得住,结果四姐夫又挨了打,大姐夫才一进门,就被两个丫鬟牵的红线给绊倒了,长兄紧跟着进来,斥退了丫鬟仆妇,新郎毫发无损。”   旖辰与四娘面面相觑,半响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旖景默默:好吧,白担心了,看来她家世子不仅有少女拥趸,和姐夫们也是“手足情深”,人缘真好。   少倾,司仪女官与十二赞礼入内,女官手捧一条朱锦翟绣霞帔,在赞礼声声祝祷中,披在旖景那身大红金凤礼服上。   无论是冠戴,还是喜服,亲王世子妃皆区别于普通贵族的新妇。   没有沉沉金玉花冠将满头青丝罩住,也不是圆领大红嫁衣,更不用头遮喜帕。   乌丝如云挽成高髻,底部饰以小巧却精致的掐丝金翡冠,六对十二支长簪匀称地布于发髻,流苏宝珠悬垂,耀耀生辉,礼服虽也是大红,却是上衣下裳对襟大袖,云纹金凤的纹绣,青锦翟纹系腰,同色双凤蔽膝,裳裙笼步,只露出微翘的鞋尖,两粒明亮的东珠。   亲迎礼有别于普通婚仪,不由长兄背着新娘上轿,而是由新郎亲自于青庐相迎,拜别高堂。   当霞帔加肩,旖景四顾闺房,她知道到了离家的时候。   姐妹们这时都站开一排,刚才的嬉笑欢言攸而静默,便是一惯开朗的七娘,都略略泛湿眼角,八娘更是已经红了眼圈儿,还是旖辰为首,温婉笑容:“恭祝喜乐,五妹莫要不舍。”   “正是,五妹便是出嫁,却也在京都,将来与姐妹家人常有相聚时候。”四娘也说。   旖景终是屈膝一福。   赞礼已经声声诵唱,两个司仪女官微微落于旖景身后。   “吉时已近,请郡主移步青庐。”   旖景深吸口气,最后一眼环顾闺房,缓缓转身。   青庐便在院门前,庐前朱毡长铺,直通和瑞园。   静坐其中,不过一刻,便闻礼乐之声渐近。   少倾,一切又归于寂静,忽而又有赞礼祝诵,庐前锦帘左右挽起。   依礼,新妇需得垂眸。   锦帘之外,红毡之上,一双玄色云纹锦靴渐渐踏近,仍是大红下裳,蔽膝却是玄黑,绕以绀缘。   旖景心跳忽而急促,呼吸紊乱,双颊更是热烫。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凝视。   司仪女官上前见礼,再退步往内,扶起旖景。   双手平叠胸前,步伐轻踏,越渐接近时,见他玄腰上云纹闪亮,朱袖上金蟒滕空。   三步之距,垂眸而立。   赞礼长长一声,请——   那礼靴轻让,于左。   两双步伐一致,新人并肩,共踏朱毡。   礼乐之声再起,明媚的阳光迎面而来,旖景微微抬眸,虽不能侧面,但知道他便在身旁。   和瑞园内,正堂阶下,苏荇候于东阶,等新人被礼官簇拥而至,赞礼“奠雁”,迎新郎往东阶聚足而上,顿足待新妇登于西阶。   新人并肩而入,于茵席上三拜稽首,旖景上前,受父母“训诫”,一一“答言”。   虞沨方才上前。   卫国公与黄氏分别“祝词”。   于此,礼成,礼官分列阶下,待新人并肩聚足行下正阶,高声唱礼。   朱毡一直铺呈出正门。   尽头处,是高高的朱槛。   旖景驻足。   见身边的人先迈步而出。   礼乐喜炮齐鸣,耳边一片轰闹。   低垂的视线里,手掌摊开,伸于面前,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清爽,纹路分明。   待出了朱槛,从此便是别家妇。   但看着他的手掌,心里一片静和安宁。   旖景覆掌上去,这才抬眸。   他发戴爵弁,眉梢平静,墨眸如玉,唇角轻卷笑意,与她目光一对,微微握牢了手。   门外阶下,候着朱驹仪與,驹上金鞍灼目,而與车四面,金凤檀梁间,垂落的朱纱在艳阳曛风里,焕发出波光一般的绮艳。   指掌相缠,直到她登上仪與。   宗室婚仪区别于民最明显处,便是新妇乘與,经由钦天监算出的“吉路”,环绕内城,受万民恭贺。   沿路礼官持仗开道,礼乐车與随后。   更有王府亲随,压在仪仗之后,向围观庆贺的百姓,撒下喜钱与如意银裸。   恭贺声与礼乐声夹道绕耳。   旖景端坐與内,眸光一角,不断睨向朱纱隔幔外,他端坐金鞍的身姿。   大红礼裳上,玄摆如墨。   时而,也能感觉到他望来的目光。   于是一切喧嚣攸而静止了,心里的一个角落,温软如同春波。   这一路漫长。   但当仪與返回祟正坊,轧轧停稳时,她却恍惚未察。   直到司仪女官扶她行出朱幔。   再度与他手掌相携。   一样的朱毡,载满初夏金辉。   宗人令在阶上手持金卷,声音响亮悠长,宣读圣上册妃旨意。   一双新人并肩跪席,向北叩谢天恩,三跪九叩。   跟着便是步入正堂,行三拜之礼。   一路往关睢苑,旖景尚觉恍惚。   赞礼“送入洞房”的嗓音,十足喜气,有意拖长。   这才让她微微回过神来。   黄昏时的夕照,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早已依依。   对坐喜床,方才迎面。   他见她的面颊染满窗外霞照。   她看他的双眸似乎漆夜幽遂。   喜果仿若雨点而下,落满了衣襟。   同牢合巹。   相交的杯盏里,清酒曛烈,让她醉意隐约。   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艳丽的嫁衣,与模糊的容色。   忽闻一阵喜笑声。   紧接着司仪满带笑意的赞礼:“一仰一俯,大吉。”   旖景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微微四顾,见房中除了仪官礼赞,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礼成了,世子与世子妃真是一双璧人,实为美玉明珠。”小谢氏不太自然地恭祝声。   安慧微微地侧着身,眼光不知看向何处,唇角是卷着的,但没有笑意。   旖景避开目光。   康王妃上前,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祝词,虞沨托揖而谢,旖景垂眸含羞。   紧跟着是几个郡王妃、宗室妇纷纷上前,有人去拉新娘的手,有人笑着说一些打趣的话。   这么闹了片刻,又有赞礼来禀,请新郎出宴敬客。   宾客们这才渐渐散了,洞房里,唯有两人。   指掌便又相缠,虞沨垂眸,看牢她明澈的眼。   一只手轻轻抬起,微冷的指尖,擦着她的鬓角。   旖景俏面发红,看向隔扇轻垂的纱幔外,赞礼绰约的身影,声如蚊吟:“沨哥哥……莫要多饮。”   他轻轻地笑了,指掌离开她的面颊,却忽然抬起她的手背,印上亲吻:“等我。”   ☆、第三百三十一章 从此之后,再不分离   旖景目送着他不舍的步伐,在纱幔隔断处微微一顿,终于是迎着窗外的夕照,挑帘而出。   仪官赞礼入内,称颂告退。   又有谢嬷嬷领着丫鬟进来叩拜新妇。   春暮几个丫鬟早跟着过了王府,这时,也是满面欣喜。   旖景亲自扶起了谢嬷嬷,一一打赏。   “世子妃可欲沐浴更衣?”谢嬷嬷满脸恭谨,目光却不时打量着旖景,心下欣喜。   “不劳嬷嬷,由丫鬟们服侍即可。”旖景伸手,春暮便扶了她往净房去,杨嬷嬷连忙嘱咐秋月秋霜打开箱栊,将喜服取出。   香汤暖漾里,旖景这才彻底有了真实感,微靠着浴桶,轻轻一叹。   “世子妃可是觉得疲累了?”夏柯笑着说道:“奴婢刚才听见谢嬷嬷让人准备膳食,称世子早有嘱咐,不拘俗礼。”   大隆婚仪有个古怪的风俗,新妇只用一餐早膳,待入洞房,除了那口同牢牲食与子孙饺子,不能再进饮食。   但只不过,一些体贴的新郎会嘱咐下人准备糕点粥食,“偷偷”让新妇食用。   可旖景历来不喜糕点这类甜食。   虞沨干脆“光明正大”地让谢嬷嬷准备菜肴汤羹。   果然,当旖景出了净房,已见新房外间炕桌上,摆了一桌琳琳琅琅的美食,皆是她惯常偏爱。   窗外最后一抹霞照尤其绮艳。   新房位于中庭正房后的庭苑,不似那一世在正房次间。   看出去,有一株合欢树,碧枝纠缠间玉蕊朱缨在霞色里绽出娇艳的容色。   两旁廊芜间,斜阳正在淡去,夜色逐渐蕴染。   待膳桌撤走,罗纹这才入内,用火折将内外两室油灯一一燃亮。   唯有喜案上龙凤双烛依然沉默。   那一对烛照,需由新人亲手点亮,彻夜不熄。   纱窗外的景致终于模糊,唯有远远的天边微有亮色。   一室明艳里,罗纹打量着静坐窗下雕花炕上的新妇,高挽的云鬓已经拆散,挽了个堕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脂簪,那身正式的礼服已经换成了常服,仍是喜庆的红色,外罩着轻透的牡丹纱衣,肤色白晳,不带环饰的耳垂,仿若清透的水滴一般,灯影光织染得她双靥娇美,越发显出唇角温柔。   罗纹不得不承认,世子妃的容颜,胜过江薇。   心下微微一叹。   却忽而感觉到旖景向她看来,罗纹心中一窒,忽然心虚。   “罗纹,世子药膳可备好了?”旖景问道。   罗纹垂眸向前,一句“备好,亥初才当服用”已在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只恭谨作答:“世子妃安心。”   一旁夏柯微微蹙眉,打量了罗纹几眼,没有说话。   却有秋月挑帘而入:“世子进来了,直接去了净房,是否准备喜服?”   罗纹连忙往里,步子已到隔扇才险险收住,有些尴尬地转身:“世子沐浴,一贯由奴婢服侍。”   旖景微微颔首,只令里间正在收拾细软的春暮寻出喜服喜靴,交给罗纹。   净房原与卧室相通,既可由里间直入,也可从后院进去。   “世子妃,这今后侍候世子沐浴一事仍由罗纹?”眼见罗纹径直由新房进了净房,夏柯又是微一蹙眉,过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   旖景却知虞沨不惯让人服侍沐浴,上一世他身子孱弱,尚且坚持,这一世应当还是如此。   但罗纹刚才的话似乎故意误导?   这丫头对她的态度与那一世大不相同,似乎有些存心疏远。   “你们别管,罗纹是世子身边得用的丫鬟,对她不能轻慢。”旖景交待。   不过多久,谢嬷嬷托着一个瓷盅入内,笑着对旖景说道:“世子就快妥当了,也到了服用药膳的时辰,世子妃可得盯着世子服用,这些年来,到底让世子有些乏腻,又因身子骨渐渐好了,越发不想吃这涩味,但江先生说了,施针未停,这药膳可不能断。”   “有劳嬷嬷,我省得的,必会监督着世子。”旖景笑道,揭开盅盖,只闻一阵浓重的药息扑鼻,口腔里立即弥漫了股子涩味,又问:“未知世子今日可曾多饮,是否该备解酒汤。”   谢嬷嬷笑道:“有荣王、康王,并甄家二郎与魏先生几个挡着呢,再者宾客们也知世子不益多饮,并没有为难。”微微一顿,又再说道:“还有咱们家的二郎也在旁照顾着,虽说不怎么心甘情愿,面子上还是要做足。”   这话,那一世谢嬷嬷从未在她面前明说,想来是因为得了虞沨叮嘱之故。   一声轻微的门响,烛影摇红间,男子唇角带笑,一头乌发由锦帛轻束,垂于肩后,比往常发髻恭整,更显一分飘逸,便是那身圆领箭袖长袍仍然是夸张的艳红,也掩不住与身俱来的清雅出尘。   谢嬷嬷极有眼色,春暮等人更是配合默契,当虞沨才从朱幔步出,已经默无声息地退出了新房。   旖景起身相迎,她做的这身喜服,只压着袍角绣出金丝卷草,故而也不显绣艺笨拙,简单的纹绣颇为灵透。   被他这么穿在身上,竟然十分合身。   脸上微有炙意,轻笑着半抬明眸。   “夫人久等。”虞沨趋前一步,才欲将人揽入怀中,一手刚刚摁在肩头。   旖景却是一退:“沨哥哥快些服药用膳,刚才我试了一试,温度正好。”   便见那隽长的乌眉微微一蹙,新郎甚是无奈:“我当真觉得,已经不需日日再服药膳。”   “请遵医嘱。”旖景满面严肃,拉了虞沨坐在炕沿,亲手捧起汤盅,盛了一勺乌漆漆的汤水,递往他抿得有些着意的唇边。   牡丹纱袖里透出的玉兰幽香,似乎淡化了药息,便是那乌汁,竟也不如往常一般浓郁了。   但虞沨却仍是蹙眉:“旖景,你是否应当换个称呼?”   新娘:……   “世子?”   虞沨侧面,避开汤匙,唇角更是紧抿,但眼睛里分明在笑。   旖景轻轻一咳,再将汤匙递上:“阁部?”   新郎:……   “阁部若是不用药,妾身可得跪地相求了。”旖景一本正经地威胁,装模作样地提了提纱罗红裙。   妾身……   虞阁部眉梢微挑,总算是勉勉强强地喝了一匙涩汤。   旖景正且偷笑,却忽觉手腕一紧,汤匙被人轻轻巧巧就夺了过去,刚听“咣当”一声轻响,只觉天眩地转,视线才落到实处,却被他眼里的漆墨吞噬。   她坐在他的膝上。   半靠怀中。   一个吻飞速落下,舌尖立即感觉到药的涩息,不容拒绝地随着他温柔的缠绕,遍布唇齿。   她的脑子里才晃过一句“药快凉了”,思维便开始混沌,因为他竟然轻咬了她的唇角。   不及缠绵,他已经停止,不过依然抵着她的额头,眼睑半张,微微的涩息,从他近在分毫的嘴唇,熏绕上她的味蕾。   “旖景。”音已黯哑:“唤我的字。”   偏不……新娘十分矫情倔强。   他轻轻咬着她的唇角:“唤我。”   微暖的鼻息让她身体某处,忽生一股炙意,腰身顿时一软。   “沨郎。”终于一声,却不是他示意的那般。   虞沨无奈——他的,固执的新娘。   “沨郎再不用药,妾身可真得跪求了。”她轻轻推着他的肩膀,莞尔威胁。   他收紧臂弯,不让她离开膝头,乌深的眼里映着一片绮红,眼角扬着笑意。   旖景再次捧起瓷盅,递上汤匙。   两人偎依而坐,一个喂食,一个吞咽,渐渐不觉药味涩郁。   汤盅总算见底。   “主子,已过亥时了。”合欢锦帘外,是春暮忍不住笑意的轻声提醒。   新郎方才放开了手臂,看着新娘“一跃而起”,一本正经地咳了两声,端端正正地坐在隔案,没有注意到松松的发髻已经散下一络乌丝,垂落在颊边。   “进来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偷眼打量一双新人,尤其是故作端方,却双靥染霞,青丝散乱的世子妃,强自忍耐,轻搐唇角。   罗纹递上加了薄荷露的清水,让世子漱口。   杨嬷嬷紧随入内,举着个垫了朱锦的托盘,上头有一双红烛,以朱丝相束,并有一盏莲花吉灯,星火微微。   这是让新人各持连理烛,燃亮龙凤双烛。   而谢嬷嬷也展开喜被锦衾,铺在撒满喜果的婚床上。   朱纱芙蓉帐里,锦被上绣出的百名稚童喜笑颜开。   丫鬟们熄了房里灯照。   唯有喜案上一双龙凤红烛,光影微微。   门扇合拢,一室寂静。   旖景的心跳逐渐仓促起来,满耳“怦怦”地响。   眼角余光偏偏又睨见床踏上垂落的纱帐,面颊更生炙意。   “有劳世子妃,替我宽衣。”他的声音便在发顶,黯哑中,带着飞扬的戏谑。   她听见自己明亮的心跳声中,有他呼息的声音,不疾不缓。   才一抬眸,便遇见了他满是笑意的眼睛,他背着烛照,可眼睛仍然亮得惊心。   她强作镇定,伸出的指尖却在颤抖,搭上他腰间革带,一时不得要领。   虞沨轻笑着,握着她的手,移到金玉带钩上。   旖景汗颜:杨嬷嬷分明指点过。   解下革带,她正欲寻一处矮案搁置,却被他拿了过去,随手弃在朱毡上,见她看着地上扔下的革带尽管发愣,虞沨又是一笑,下颔低了下去,险些碰到她的额头:“古诗有云,明月入朱帏,一地春衫乱,今日正好应景。”   话音才落,旖景忽觉发间一松,青丝如瀑垂落。   总算是看清手里的簪子是自己雕琢的那枚,虞沨才没有信手一抛。   “继续。”待他放好发簪,站在她的面前,声音更是沉哑。   衣裳是她亲手所做,当然知道怎么解开,不得不仰着面颊,伸手够向衣襟处的衿扣。   手掌底下,感觉到他气息的起伏,深而沉缓。   她将视线看牢衿扣,而他的视线,却在她衣襟里,露出的一小截肌肤,在乌发的映衬下,越发莹白。   外衣终于除下,这次不用示范了,旖景干脆随手一丢。   里衣轻薄,手才够上衿带,便分明地感觉到暖意,来自他的肌肤。   双靥更红。   却不待解开。   忽被紧紧搂入怀中,再无抑制与摁捺的亲吻,缠绕向她,却不急切,依然柔长。   恍惚十载,这一日他等待了漫长的年月。   几乎以为终究是要放弃了,几乎以为一世只能守望。   心里分明喜悦,因她的回应,只舌与舌的纠缠,越发绯侧。   只有紧紧将她摁在怀里,才能踏实,长久的渴望,仿若籐蔓般从心底一处伸长蔓延,缠绕着他,也缠绕着她。   步伐急乱,往床榻没有章法地移动。   薄透的牡丹纱衣,早已委地。   她微烫的手掌,慌乱当中,使他本已半敞的衣襟越发散乱。   终于,触及肌肤。   他微微一窒,移开了唇,见她青丝散乱,乌藻般地散在枕上。   唇色越发柔美,娇艳诱人。   目光纠缠难分。   “旖景。”他唤她,掌心缓缓上移,隔着两层衣衫,感受她仓促的心跳。   她的指掌,顺着他的脖子滑向清瘦的肩,留在那里。   “不要紧张。”他说,压下身去,亲吻她的眉心与眼睑。   不得不闭目,可黑暗让感观越发敏锐,他的吻清爽而温柔,密密地落下,直至耳垂。   轻轻舔咬。   难以抑制,她哑哑地呻吟出来。   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慌张地睁眼,却正遇他一双意乱的眸。   还如深潭,却似有暗潮迷乱。   腰间一暖一松,裙带被他修长的指节轻易地解开。   却忽而起身,半跪,替她除下绣鞋、罗祙。   裸露的脚踝被他略微用力的揉磨,一阵酥麻抵足而起,颤栗蔓延周身血脉。   她侧面,不敢再看,将下颔藏在自己的长发里。   龙凤喜烛安静地燃烧。   芙蓉帐里绮光弥漫。   渐有女子细微的呻吟,与男子沉重的喘息。   忽而一声并不响亮,却满带情迷的轻呼——   “远扬。”   一切归于片刻的寂静。   帐内,两人紧密相拥,似乎要将彼此揉入血脉。   溢出朱纱帐外,是男子夹杂着喘息,却恢复了清越的嗓音。   “我们再不分离。”   ☆、第三百三十二章 新婚次日,不速之客   西窗微敞,晨风带着草木上新露的清润,卷起朱幔一角,东壁的喜案上,龙凤双烛尚余一指。   旖景已经醒来。   帐内仍是一片绮艳的光色,枕边人侧着身子,呼息平静缓长。   她看着他挺秀的鼻梁,映蕴着光影朦胧,轮廓分外柔和。   手臂依然绕在她的腰上,使她微一低头,轻易就能将面孔埋入他的衣襟。   帐外烛火不及处,仍是一片黯沉,时辰应当还早。   她便没有动作,借着绮丽而柔和的光线看着他仍在沉睡的面容,附和着他的呼息。   却忍不住将手掌贴紧他的腰脊。   他的长发已散,那挽系的丝帛不知去了哪里,垂落肩头,与她的发梢纠缠在一起。   这般亲密。   心里有一处忽生温软,而昨夜的一些记忆又再翻涌。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他黯沉的轻唤,急促的喘息,让她面颊攸忽炙热。   “醒了?”忽听一声询问。   旖景抬眸,见虞沨微睁眼睑,只眸中仍有一丝恍惚,透出的却是暖意融融,使她面颊更烫。   “羞醒的?”他轻笑,懒懒的抬手,掌心覆在她的脸上:“脸这么红。”   “热醒的。”她咬着唇,为了使这个借口更添几分真实,还往里挪了挪身子。   却被他牢牢摁入怀中:“为夫惧凉,请世子妃担待则个。”   她不及答腔,便觉耳垂又被他唇舌缠绕,忍不住一阵颤栗。   亲吻涉入衣襟,密密地落在她玲珑却突显的一抹琵琶骨上。   “还得入宫……”那种融化般的无助感又在体内蔓延,她呼息已经仓促,趁着脑子里尚且没有迷乱,连忙劝阻。   他终是一叹,在她襟内幽香里。   “可还疼痛?”指尖温柔,描摩着她纤腰的弧度。   她轻轻地恩了一声,却在他怀里摇头。   “真的好了?”带着笑意地问。   半响,才听见一声回答,依然是“恩”。   “说谎。”他亲吻着她的鼻尖,轻轻一叹:“今日不仅要入宫谢恩,归来还得给长辈们敬茶,便是身子不适,也只能忍耐着。”   “我当真无礙,昨夜,只是起初有阵疼痛……”旖景只好解释:“夫君甚是体贴。”   半响,没听见他说话,旖景才又抬眸,却见他略撑着手臂,唇角舒展,漆黑的眼睛里已经恢复了清明,亮亮地看向她。   而另一只手,仍与她指掌交握,指尖温柔地抚摩在她的手背。   “那……世子妃有何赏赐?”   原本以为她会羞而避目,但忽见唇角莞尔,须臾便是暖香覆上。   心跳几乎一窒,转而仓促,随着她的柔舌缠绕,越发地急迫。   正将情欲泛滥,难以摁捺……   她却稍离,眸中似有星光闪烁,指尖缠上他的乌发把玩:“世子觉得这赏赐如何?”   他轻轻一叹,终是在她唇角印上一吻:“不够,但暂时只能如此了。”   话音才落,便闻隔扇两声剥啄,春暮的声音在外头放得极轻:“主了,已经寅初。”   卯正便要入宫谢恩,于奉先殿拜告先祖,故而,尽管才是五更,也得沐浴更衣,诸多准备。   旖景应了一声“稍候”,这才翻身坐起,背过身去,先系好衣结衿带,转身之时,却见虞沨也已收拾妥当,掀起帐幔。   这才看清一地散落的衣衫,丝帛革带。   旖景连忙欲拾,虞沨已先一步弯了腰,十分利落地穿好袍服,见帐中新妇正手忙脚乱,又要避人,又要系帛,因见喜床上一片凌乱,又要叠被,没忍住笑出声来,上前半搂着她,轻声安慰:“世子妃镇静些,我先去沐浴,外头都是你自己的丫鬟,没什么好羞的,让她们收拾便是。”   不待旖景缓过神来,虞沨已经轻咳一声,唤人入内。   旖景在床上狠狠镇静了一番,才一转身,惊异地发现床边站着个妇人,看了她半响,才认出是老王妃身边的祝嬷嬷。   谁说都是她的丫鬟!   旖景无奈地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喜床,理了理披头散发,才将双脚踩在床踏,却见祝嬷嬷一个恭身,竟然要替她穿鞋。   “不敢劳动嬷嬷。”旖景连忙婉拒,蹑履下踏。   祝嬷嬷笑得慈祥,屈膝一福,道声恭贺。   眼光便扫向背褥横陈间,露出的那角洁白的元帕。   待祝嬷嬷心满意足地托着那方让旖景脸红心跳的物什出去,才是春暮几个丫鬟鱼贯而入,瞧见旖景手足无措地立在地上,都抖动了双肩,竟量不去看主子的窘迫。   丫鬟们井然有序,旖景自己一番忙乱。   居然主动坐在铜镜前,便要梳发。   还是秋月提醒了句:“世子妃不用沐浴?”   旖景:……   新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便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   卯正,拜于家庙,奠告先祖,又往乾明宫,因圣上早朝,只在宫外叩拜,再往慈和宫、坤仁宫向太后、皇后谢恩,聆听训言,待出神武门,已是天光大亮,赤金已经穿破云层,照得紫檀车上锦盖一片夺目。   两人上车。   虞沨便将旖景轻搂怀中:“且闭目养神,等会儿还有一番繁忙。”   先返关睢苑,更换礼服,穿着常袍,依然是大红的衣色,这才往王府正院瑞安堂。   上茶礼并不繁复,但在呈上“过门礼”时,小谢氏果然开始挑剔。   “咱们世子妃手可真巧,谁说她手拙来着?瞧瞧这披帛,针线可真是精致。”手里托着那条花叶罗披,小谢氏连连称赞。   虞沨神情闲淡。   旖景微微一笑:“二婶谬赞了,这条披帛虽是我配线构图,却没有那双巧手,未知可合祖母心意?”   老王妃眼前早就一亮,捧在手里细看,越发喜欢,喜笑颜开:“景丫头定是知道我喜欢绣样精巧繁复的物件……你身边儿丫鬟这般巧手?不知是哪一个?”   旖景本来没有强调出自丫鬟之手,老王妃却毫不在意地问了出来,小谢氏再也无话可说。   “叫做夏柯的,改日定让她来给祖母请安,我正向她请教绣艺,待将来练得纯熟了,再亲手绣给祖母。”   “无妨无妨,委实绣品虽需巧手,可花样配色也极重要,景儿只出主意,针线上交给丫鬟们便好。”老王妃爱不释手:“改日让那丫鬟来荣禧堂,我得好好赏赐她。”   小谢氏那叫一个憋屈。   又看自己与虞栋的礼,却都没有纹绣,应是出自旖景亲手,她也不想太过明显的挑剔,让旖景心生防备,只好隐忍了。   旖景收了长辈的答礼,又是一番叩谢。   却在这当头,内宅二门的婆子立在堂外禀报——三皇子来访。   “呦,三殿下不是去了西梁出使吗?没听说回京呀,难道今日才回来,便就来了咱们王府……”小谢氏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打量着虞沨的脸色。   旖景垂眸,手心缓缓握紧。   “应是来与远扬道贺吧。”楚王却不在意,抬脚便走:“远扬,随我一同见客。”   “先回关睢苑。”虞沨轻轻一笑,安慰旖景。   老王妃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担忧,看向旖景的目光,便少了刚才的欢喜。   “祖母,我先送您回荣禧堂。”旖景轻咬唇角,不去纠结三皇子的来意,上前讨好老王妃。   小谢氏也连忙跟上前去:“母亲别担心,正如大伯所说,殿下便是来道贺而已,这横竖是圣上赐婚,他也……”   却听虞栋重重一咳:“多话!”   小谢氏立即缄口,一副委屈的神色。   旖景没有理会那两夫妻一人红脸一人白脸的把戏,只扶侍着老王妃:“祖母,未知您那儿可有茶点,今日清早入宫,不及用膳,这会子满肚子馋虫作祟,祖母便疼一疼我,赏下几碟糕点吧。”   一副可怜兮兮、垂涎三尺的模样,让老王妃心下大软,暗忖孙子已然大婚,三皇子便是不甘,也不好再闹事,传扬出去,可是他站不住理,遂也不再多想,由得旖景一路扶侍着,又听这丫头嘴巴不停,说起那些时兴的服饰花样来,头头是道,注意力当即转向,老王妃原本喜好打扮,可因不善应酬,不常出门,并不清楚贵妇们时下喜好的穿着饰物,此时听来只觉有趣。   当到荣禧堂,连忙吩咐鸳鸯将院里准备的茶点都摆在案几上。   旖景也不客套,当真吃了不少,又挑出几碟世子爱吃的,说要带回关睢苑。   老王妃见孙媳妇这才新婚,对孙子的口味就这般了解,更是安慰。   却说前院花厅,三皇子见虞沨一身红衣,眼角轻轻一扬,却是满面笑容,远远便举揖称贺:“才一回京,便闻远扬大喜,可惜晚了一日,今日才来恭贺。”   略一挥手,随丛捧上礼盒。   楚王神色不变,虞沨更是如沐春风,接礼称谢,宾主落座。   “殿下一路可还顺遂?”楚王问道。   三皇子轻抚鸦青袍袖:“原本半月前就当返京,不过因为鄂州连日大雨,冲毁了官道,改行水路绕得远了些,这才耽搁了十余日,否则,昨日便来讨远扬喜酒了。”   委实才回大隆国境,便闻圣上已经赐婚,三皇子心慌意乱,无奈又遇道障,紧赶慢赶,昨日才抵幽州,怎么也赶不到城门闭前归京,无奈作罢。   但也知道,即使赶回,也是为时已晚,他便是想来亲眼看看,那丫头身披嫁衣的模样,看她如愿得偿,会否喜不自禁。   没心没肺的人,当见他时,应当也不会有半点歉疚吧。   “改日定当设宴,独请殿下。”虞沨微微一笑,落落大方。   “一言为定,远扬可别反悔。”三皇子回以一笑:“好了,估计这会子早朝已散,我也是回宫复命的时候,便就告辞。”   楚王父子当然送出正门。   “旧事已了,以后与三殿下莫生冲撞,他毕竟是皇子。”楚王尚且叮嘱。   虞沨颔首:“父王安心,儿子省得。”   “快些回去吧,圣上既准你十日假期,也好趁此休养,今后空闲时可不常有,这些时日以来家里也不太平,你心里应有成算,景儿她到底是新妇,也得叮嘱妥当,我去看看你祖母,免得她老人家又操心。”楚王再是一番嘱咐。   虞沨回了关睢苑,却不见旖景归来,打听一番,才知正在荣禧堂大饱口福,便知她瞧出了自家祖母略有不满,上赶着讨好去了,才想着应否去迎呢,便见旖景提着食盒进屋。   话还没说几句,罗纹却又捧着一瓷盅进来。   旖景见她神情似乎甚是喜悦,一扫昨日的郁郁不乐,才觉疑惑。   便见罗纹将那一盅药摆在自己面前:“世子妃请用。”   这下别说旖景,屋子里夏柯几个都惊愕了。   虞沨淡淡开口:“都退下吧。”   旖景越发孤疑,揭开盅盖,一股子温和的药息扑鼻。   “我的?”旖景指着鼻尖。   那模样委实好笑,虞沨摇了摇头,起身,绕去身后半搂了入怀,在她耳畔说道:“是托了江汉开的药方,于身子温补无害……旖景,你虽及笄,可年龄到底还小,江汉早前就说过,女子太早有孕易生意外,最好待十八岁后……”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避子汤?!   不对,避子汤于身体有害,这药不能等同。   “旖景,你别误解……”   虞沨话未说完,却见旖景已经端起瓷盅,连汤匙都不用,一股脑地便喝了。   “阁部当以我为榜样,服药也这般痛快淋漓。”某人一本正经地以身作则。   虞阁部:……   半响才说,温和的语气:“你不介意?”   “我晓得你是为我着想,怎会介意,咱们都要安好无恙,才能携手白头。”世子妃大义凛然,霁月光风。   不过,罗纹那般喜悦为何?这丫鬟心思仿佛不对,还得留意些才好。   ☆、第三百三十三章 剑伤小五,言及谋划   入夜,皇子府里一片沉寂。   两个侧妃,翘首盼望多时,争奇斗艳已久,却没盼到远道而归的三皇子踏入后宅,直到二更将近,终是撑不住才各自回了庭苑吹灯熄火。   三更鼓响,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声,刚刚拐出东兴坊,便闻一阵车轮马蹄倾轧大道的嘈杂,就着月色灯火一望,认出是皇子车與,不在宵禁之内,方才没有理会,待走出十余步外,才“咣”的一声响锣,拉长了声调:“鸣锣通知……”   那马车穿过金雀大道,拐入平安街,轧轧方才停稳,车夫跳下车辕,三两步到车窗一侧唤了两声“殿下”当闻里头懒懒一声支应,这才小跑着到门房,喊人开门。   门廊上的绢灯晃在一身玄衣上头,有若月色映在幽潭黯波里,一片水光。   虽不需人扶侍,可三皇子的步伐到底有些踉跄,那眼角微斜处,眸光若幽幽珀冷。   鬓边一道飞红,襟袖浅染酒意。   “殿下,今日孔家五郎来了,一直候在书苑。”远远有长随迎来,踩着正院里的青石板,恭腰禀报。   三皇子也不说话,步伐却是一转,往东路的那重院落走去。   一处院落幽寂,柯枝扶疏的墨影,在初夏清浅的风声里瑟瑟。   风吹得艳红的袍袖鼓舞,修长玉指间,轻扣着脂玉杯盏,慢递在削薄的唇角。   当闻步伐声,孔奚临一扬眉梢,纤长的眼角含着笑意,却忽举起那细腰葫芦,脱手而去。   一股凌厉地风声。   三皇子步伐一窒,尚不及瞧清迎面而来的物什,只闻一阵酒香,却一偏头。   “啪”的一声,打中院子里的槐杨,重重坠地的酒葫沉闷地碎裂为均匀的两瓢。   孔奚临“啧啧”两声,为那葫美酒惋惜。   倏忽却笑:“恭候多时,今日咱们不醉不歇,以慰殿下……美男计无效。”   却闻“锵”地一声,黑衣冷光转眼袭来,凌厉逼向鼻尖,孔奚临心头一紧,起身一跃,足跟儿还未站稳,冷剑如影随行,这次竟逼咽喉。   “殿下!”孔奚临转身一避,却见那剑光如织,银网一般地当头罩下,竟似杀着狠逼,半分不留情面。   一身玄袍,与一件红衣,并未缠斗,一个逼迫,一个躲避。   孔奚临手无寸铁,又不防三皇子当真起了杀心,手忙脚乱地闪躲,心里渐渐冷硬。   忽觉臂上一痛,肩上中了一掌。   狼狈倒地。   玉面妖颜须臾逼近,月色映在眼角,竟生幽碧的一线珀光。   短剑横在颈项上,终于是停下了。   “殿下竟真为了一个女子,受不得我一句打趣?”孔奚临跌坐的姿势虽然狼狈,但刀唇越发紧抿,渐咪的眼角并没有半分妥协。   “打趣?”三皇子轻笑,眸光幽冷,却收了短剑一甩玄袖:“我问你,出使西梁之时,我让你随时将京中要事递传,圣上元宵之后便已赐婚,纵使当时我离京都已远,你若遣人来报,我刚入西梁便已闻讯,结果呢……却是当我再入大隆国境时,才听闻圣上赐婚一事。”   孔奚临从地上站起,见手臂上渗出一抹湿红,唇角一斜,不顾剑伤,却掸了掸衣上染尘,依旧是坐在那石墩之上,冷笑一声:“正因担心殿下为了区区女子置大事不顾,我才着意隐瞒,圣上已然赐婚,便是殿下于大婚之期赶回又能奈何?”   “小五,你我自幼一处,深识多年,你应知我最恨的是有人自作主张。”   “敢问殿下,你匆匆赶回,归京不及入宫便往楚王府‘道贺’是为何故?我之担忧,并非札人忧天。”孔奚临尚且倔强。   “你可知金逆一案底细?”三皇子冷声:“圣上既除金逆,显然要将勋贵之势交付卫国公府,眼下最为倚重之人,便是国公府与楚王两家,接下来便是推行新制,培养新兴势力,逐渐瓦解勋贵与世家垄断官场威胁皇权,西梁事了,我有什么理由在途中耽搁?”   “殿下还不死心?”孔奚临冷笑:“与国公府联姻之事绝无转寰。”   “这点不需你提醒。”三皇子一撩长衣,稳稳坐于石墩“那殿下这是清醒了?”孔奚临挑眉。   却被三皇子冷目一横:“如何行事我自有筹谋。”   孔奚临却是重重一笑:“虞栋好不容易答应了黄二,大利殿下计划,他手里虽只有区区西山卫,那可辖着西郊,殿下若要让太子死得神鬼不察,只要虞栋配合得宜,也并非没有可能,多年谋划才见曙光,殿下可不能为了区区女子致功亏一篑,别说我没提醒殿下,若殿下再对广平郡主念念不忘,便是黄二也得生出二心来。”   三皇子眉棱骨轻轻一跳,一时沉默。   “虞栋所图是什么,殿下心知肚明,你与郡主注定只是死敌。”   见三皇子仍是沉默不语,孔奚临脸上更如置了层冰霜:“只有虞沨丧命,让虞洲袭了王位,虞栋才能为我们所用。”   “荒谬。”三皇子摇了摇头:“眼下若我们动手,便是虞沨死了,虞洲如愿成了楚王世子,虞栋就会死心踏地?他目的既达,我们于他可还有半分利用之处?又怎么要胁他听命行事?”   孔奚临闻言,眉心微蹙,沉吟不答。   “虞栋原本也是宗室,安安稳稳的富贵荣华不享,一心图谋王位,何故?还不是被他那生母影响,心生偏执,心眼终究太过狭隘,不堪大用,这等人的忠诚,我也懒得争取。”   话音才落,又闻孔奚临呵的一声笑,脸上尽是嘲讽:“那殿下多年细察,筹谋争取,又是何故?不过是找借口罢了,您还是放不下郡主,眼下她成了世子妃,与虞沨一荣俱荣,虞沨一死,她这世子妃可不凄惶?这天家皇胄,宗室妇人,可没听说改嫁的先例。”   三皇子也是微微一笑:“便是放不下她,我难道就能看她与虞沨夫妻和谐,小五,我什么时候这般高风亮节?”   孔奚临微微一怔。   “你说得不错,就算将来我当真能谋得大位,也不能纳一个宗室妇为后。”三皇子冷哼一声:“就事论事吧,当年我早知虞栋心怀企图,因他刚好掌着西山卫,才有了利用的心思,原本也想着,虞沨病弱之身,就算有些才名,却也不堪大用,若他一死,楚王无嗣,也只好让虞洲袭爵,不过就算如此,将来江山在我手中,可容不得虞洲接管楚王一方兵力!无非是让他袭个空位,带顶亲王的帽子罢了。”   见孔奚临没再讽刺,三皇子这才说道:“可渐渐看来,虞沨却不是我想的那般,尤其并州、金逆两事,实难想像他一个入仕不过两年,又长年抱病之人能解决得这般完满,金逆一案,真相远不是你我眼见那般,金榕中老谋深算,便是走投无路,也不会那般仓促起事,我猜,他定是联合了袁起,湘州本无疫情,无非是打算以虞沨为质,要胁楚王助阵夺位罢了。”   孔奚临半信半疑:“那圣上为何放过袁起?”   “袁起又没当真谋逆,圣上为了息众,着手施行官制改革,不宜大肆追究,引祸乱再生。”三皇子胸有成竹:“我这回途经湖南,也曾暗下打探,越发证实了猜想,应是虞沨早有洞察,身入虎穴,劝服袁起归顺。”   三皇子又一沉吟:“虞沨之能,不容小觑,眼下又娶了……他们两人,可不是虞栋那点脑子能算计的。”   “所以,虞栋才要对殿下投诚。”孔奚临仍然执着。   “投诚,是因为他对王位仍有企图,假若目的已达,他必然会产生动摇,毕竟刺杀储君,一个不慎,便会累及身家,虞洲真成了继任王位的不二人选,虞栋再不会冒险。”三皇子冷冷一笑:“这么浅显的道理,小五难道不知?”   孔奚临沉默。   “再者,虞沨只怕早明白了虞栋的恶意,便是太后、圣上,心里或也有底,就算虞沨真有个好歹,圣上也不会让虞洲袭爵。”   “如此,殿下只要让虞栋明白这点,他也唯有将希望寄托殿下身上,助殿下谋得大位。”孔奚临眼中一亮。   “恩,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三皇子颔首,只眼睛里却仍是沉晦。   “不过虞沨始终是个威胁,他能不知殿下对郡主心心念念?”孔奚临又带讽刺。   三皇子扫了他一眼:“倘若我与虞沨为敌,未必是他对手,眼下……便是将来,还得以笼络为上。”   “殿下真能以大局为重?”孔奚临始终怀疑。   三皇子轻轻一笑:“权位必图,母仇必报,我可是会为了情爱姻缘置大局不顾之人?”   孔奚临深深吸一口气:“但望殿下果如所言。”   “我那母后最近还好?今日入宫,她对我又是一番抚慰,言辞之中,还暗藏圣上偏心之意。”三皇子笑容敛起,想到皇后那一番话,眉梢轻轻一晃。   无非是暗责圣上,竟为侄子置亲子不顾,他这个儿子在圣上心里,不足为重罢了。   “殿下明鉴,皇后原本担心的是那几个皇子与国公府联姻,可也明白楚王一方对皇室极为忠诚,郡主成了世子妃,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孔奚临又问:“西梁一行如何?”   三皇子这才由衷一笑:“倒有未曾预料的收获。”   却不细说,见石桌之上,还有数个酒葫,操起一枚来饮了个酣畅淋漓。   “不过我想,圣上要恢复开科取士,却也没有那般容易,便是勋贵这时不敢反对,秦相却也不会妥协,寒族一旦得势,有些个世家败落也是迟早,官位就那么多,秦相又一意要为四皇子固势,笼络都是不及,哪会容人分一杯羹。”孔奚临当闻三皇子总算“顾全大局”也不再纠缠不清,话题又是一转。   三皇子微微一笑:“这话不错,但只不过,秦怀愚城府极深,又不似金榕中般跋扈,一些事情,他不会做在明面,这恢复开科取士,使得寒门学子也有入仕之机,但要成势,也不是这两三年间,我若是他,与其在这关头抵触圣意,莫如看准了新起之秀,存心网罗,既合圣意,又能巩固权势,岂不两全?那些个世家,多数都虚伪得很,表面上大义凛然,讲究个什么望族名声,内心里还不是只图富贵权势,真正的世家,好比卫氏一门安守清闲,几个甘心?”   沉吟一阵,三皇子又说:“秦怀愚眼下看重的,还是要推老四夺取储位,将来老四若能登基,做为岳家,秦氏一门岂不权倾天下?还怕笼络不了新兴之秀?据此,圣上改制一行,或许会有人摁捺不住,跳将出来反驳的也不会是秦怀愚。”   孔奚临却说:“但以我看来,四殿下可不是任由秦相操控之人,秦妃眼下并未得宠,便已失宠,听说皇子府里,那两个侧妃都有了身孕。”   “再不得宠,她也是正妃,秦家不倒,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老四虽不是易于把控之人,秦怀愚却也不是蠢材,孰强孰弱还不好说。”   孔奚临忽而失笑:“怎么话题越说越偏,有三殿下在,四殿下与秦相哪是对手?”   三皇子却不搭腔,一气喝完那剩下的半葫芦酒,信手一抛,抬脚便往厢房:“不说了,睡觉去,舟车劳顿,我早盼着家里这张卧榻。”   ☆、第三百三十四章 才刚新婚,便要争宠   新婚第三日,已到辰初,虞沨早早起身,在廊芜里烹茶慢饮,坐看晨光晦厚到逐渐清明,日出云层,曛光照透满庭碧竹柯枝,在阶下泥里斑驳交织,甚是悠闲。   春暮总算是摁捺不住,上前禀报:“世子,世子妃昨晚嘱咐,让奴婢卯正就唤她起身,可眼下……今日世子妃该去老王妃面前问安。”   原本春暮十分尽职,卯正就欲去执行任务,无奈却被世子阻止,春暮因听旖景念叨,老王妃也没有早起的“陋习”辰初才会起身,心道待梳洗妥当也需两刻左右,便放任了旖景多睡半个时辰,但眼下已是辰初,主子若还不起身可当真迟了,这新妇首回晨省就误了时辰,换到哪家都得受埋怨。   虞沨这才起身:“我去唤她吧,你准备好温水洗漱便是。”   当到卧房,推开隔扇,才绕过昨夜旖景坚持搬在床前隔挡的画屏,朱纱帐里,某人却翻到了床沿儿,半个胳膊已经悬空,险险的没有坠地。   虞沨无奈地摇了摇头,挽起帐幔,只见新娘睡得正香,唇角微微上扬,呼息甚是平缓。   他知道她有“择席”的毛病,新婚当晚,一场“酣畅淋漓”后,当他半梦半醒之时,她依然辗转反侧,估计也就睡了一个时辰,醒得比他还要早些,昨日半上午折腾,午后,他想劝她略微小憩,却被拒绝,应是担心白日睡得太足,晚上越发失眠,叨扰得他也不得安宁。   虞沨便生一计,陪着旖景下了半下午围棋,原本打算让她耗废一番脑筋,晚上疲累了,也好安歇。   岂知那丫头直到膳后,仍然炯炯有神,一看到床便哀声叹气。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就着灯火继续对弈。   后来一屋子的丫鬟都东歪西倒了,旖景依然神清气爽。   子时才洗漱上床,又看了一个时辰的艰涩文记,总算有了困意,把书卷一抛,被子一卷,就睡着了。   虞沨知道她今晨赶着要去荣禧堂“争宠”却实在不忍在卯正就将她唤醒。   不过春暮的担忧不无道理,老王妃的性情,虞沨是明白的,不经人提醒,或许不会觉得旖景不去晨省有什么失礼之处,奈何耳根子软,就怕“有心之人”从旁挑拨。   虽有他转寰,老王妃也不会当真生气,只旖景定会觉得懊恼。   只好扰她清梦了。   便顺手拾起她垂散的发梢,轻轻在眼睑上一扫。   没有反应。   再是一扫……某人毫不犹豫地抬手,重重一个巴掌!   当然是打在了她自己脸上,迷迷糊糊地睁眼,瞧见虞沨立在床边,甚是懊恼的模样,顿时鱼跃而起,半跪着就去捧他的脸:“我真该死,睡得糊里糊涂的,没打着吧?”   虞沨:……   见那丫头都快哭了,连忙搂了她安慰:“真是傻子,你打着你自己了,是我不好,不该捉弄你。”   旖景才吁了口气,眼角又睨见艳透的纱幔被风掀起,温淡的金阳刺入一角,立即瞪大了眼,心惊胆颤地看着虞沨,嘴唇颤抖了半响,才鼓足勇气询问:“什么时辰了?”   原来她的表情,真是这般活色生香千变万化,虞沨几乎摁捺不住,只想将人压在榻上缠绵——昨夜为了让她克服“择席”只好强忍,眼看明日又要回门儿,今晚还必须“稳重”只这滋味甚是难捱,眼下见她满面惊惧的模样,只好叹气一声:“还来得及,快去梳洗。”   旖景如释重负,再不敢耽搁,蹑履下踏,冲锋一般地跑进净房,甚至没有在乎“衣冠不整”只穿了一件里衣,衣襟还半敞着。   宅斗甚激烈,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当到荣禧堂,老王妃正准备用膳,小谢氏今日破天荒地在旁侍候,当旖景与虞沨进去时,刚好听见她在叨念:“母亲也别上心,景丫头是新妇,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未习惯,往常姑祖母也是不让她晨昏定省的,也许以为还是闺阁时候呢,母亲若为这个生气,倒要让景丫头埋怨苛刻了。”   这话若是说给大长公主,立马知道是在挑拨离间,可老王妃却听不出来,微一蹙眉:“到底是嫁了人,可不能还像闺阁时的那般,怎么能照顾好沨儿?”   旖景人已经立在了帘子后,却与虞沨心照不宣地站住了,便是鸳鸯听着里头老王妃话有些不好,想通传一声儿,被世子一个温和冷淡的眼风,只好垂眸去看裙摆上的梅花。   又有一个声音:“以老奴看来,世子妃与世子毕竟是新婚,小两口正是恩爱的时候,睡过了头耽搁了时辰也是有的。”   这话看着是在劝慰,却也没怀好意。   果然,老王妃越发不满:“沨儿我还不知道,哪会这么不稳重,他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又因入仕,日日都得上朝,比起从前只有更自律的。”   旖景脸上微微一红,看了一眼虞沨。   老王妃这意思,假若他将来耽搁了时辰,都是她这个孙媳妇不自律。   “是祝嬷嬷。”虞沨低声说道。   却没有再“偷听”掀开帘子就进去,喊了声“祖母”。   旖景当然紧随其后,脸上红潮未消,甚是娇羞,屈膝福了一福,便欲净手,服侍老王妃用膳。   小谢氏连忙阻止:“这些活儿原本是我这个做儿媳的该为,景丫头可别掺和,陪着祖母说会子话便是。”   老王妃瞧见虞沨与旖景依时来了晨省,刚才那略微不快立即烟消云散,也拉着旖景的手:“是这个理儿,景丫头只坐着,陪我也用上一些?”   “祖母赐膳,本不敢辞,可二婶还站着呢,景儿不敢违礼。”旖景连忙说道。   坚持净了手,忙着安著布菜。   勋贵之家,原本不像世家那般讲究,老王妃更是没有“食不言”的作派,一边儿喝着粥,一边儿就问虞沨:“还以为你们误了时呢。”   虞沨轻轻扫了祝嬷嬷一眼,话说得明白又隐晦:“已经来了许久,隔着帘子站了好一阵。”   祝嬷嬷满额冷汗。   她虽摸不透世子妃是个什么性情,但世子的心机她是了解的,那话好坏,可瞒不住他。   小谢氏却不以为意——关睢苑里防范森严,还不是世子对他们早生戒心的缘故,眼下不过维持着表面和气罢了,大家心照不宣,且看谁的手段更狠,便是世子夫妇眼下好得蜜里调油,也敌不住她年深日久的各种离间。   再说男人,还不都是一个得性,再怎么上心,新鲜劲一过,再美的鲜花儿也就是瓶子里的赏玩罢了,不怕挑不起他们两个的矛盾。   老王妃是唯一没有知觉的人,尚且叮嘱旖景:“沨儿嘴刁,往常就吃得惯谢嬷嬷母女的手艺,我是不勉强他的,关睢苑里,饮食上你可得跟谢嬷嬷学着点。”   旖景无奈,哪是世子嘴刁呀,倘若他真常常留在荣禧堂用膳,二叔二婶还不借机下手,但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且笑出满面灿烂来:“祖母放心吧,我便是拙笨些,几个丫鬟却都是伶俐人儿,定然会学着的,将来为谢嬷嬷分劳。”   又听老王妃说:“上元不让你们这些小辈晨省呀?”   旖景忙道:“祖母她图清静,家里姐妹又多,一窝风地去了,未免吵扰,倒是得了闲分拨的去,又不闹人,又能让祖母时时都有人陪着说话。”看了一眼小谢氏,旖景又陪着笑:“二婶掌着中馈,还不忘来祖母跟前侍候,景儿更不敢偷懒了,只要祖母不嫌我烦,我是日日都要来叨扰的。”   一番话把老王妃说得喜笑颜开,顺口就是一句:“你二婶也不是日日都来。”   虞沨默默垂眸,他家媳妇果然嘴巧,两句话就把小谢氏绕里头了。   二婶总算尴尬了,干涩涩地一笑:“母亲往常不是也嫌闹吗?非但不让沨儿晨省,便是安然与安瑾,也不让她们没事就来添乱,不过母亲到底心疼洲儿,洲儿也乐意来陪您说话,可惜的是眼下有了差使,不像从前那般清闲。”   这话水平的确不高,旖景暗叹,小谢氏连宋嬷嬷的三成功力都不及,不过也不怪她,楚王与虞沨堂堂男子,当然不会与一介妇孺逞口舌之利,小谢氏只消讨好老王妃这么单纯的婆婆,便能在楚王府“所向披靡”没有对手,战斗力自然削弱。   旖景轻轻一笑:“二婶可是误解了祖母呢,世子从前体弱多病,当然是要静养,祖母心疼世子,才免了晨昏定省。”开玩笑,老王妃怎么会嫌弃世子闹?自是决口不提安然与安瑾,一个是闷葫芦不说,生母还曾对虞沨下毒,老王妃只怕巴不得她消声匿迹,一个应是多得小谢氏苦口婆心,老王妃才会“漠然置之”。   小谢氏被这话一堵,心情十分烦闷。   老王妃却甚是开怀:“景丫头倒懂得我苦心。”   “祖母这话可不对,世子哪能不知您是出于关心?自然也是懂您苦心的。”就是别人“不懂”比如小谢氏,旖景见老王妃停了著,干脆缠着胳膊坐在炕沿儿:“世子入了内阁,以后越发不得闲,但好歹还有我呢,祖母以后可别嫌我闹腾。”   老王妃心中大喜:“我往常就是爱热闹的,偏偏几个孙女儿,安慧在时还好,其他两个都不得心,这下好了,景丫头可得时常来我这处,陪我解闷儿。”   小谢氏那叫一个憋屈——我的好婆婆亲姑母,往常我可不也常来?都是因着要打理家务,早上忙得脱不开身,才没有日日晨省,这下好了,若是不来,倒成了躲懒,原本也不怕埋怨,但且不过,由着景丫头讨好这老糊涂,趁她不在,再进了什么“谗言”可不是吃了暗亏。   连忙也说:“原来倒是我这当媳妇的误解了,今后也当日日来叨扰母亲。”   首日交锋,旖景小胜一局。   当回关睢苑,得意洋洋的某人喊来谢嬷嬷打听:“咱家二婶往常什么时辰理事?”   谢嬷嬷不明就理,脱口答道:“王府主子虽说不多,但到底有那么些琐碎事儿,又因采买事宜,必须早起发放对牌,卯初就得理事,拉拉杂杂也得到了辰初,夫人原有些贪睡,故而理事后巳正之前还得睡个回笼觉。”   旖景轻叹:“我不地道,这下二婶辰初可得去侍候祖母,陪着说会子话,怎么也得过了辰正,说不定祖母一开心,拉着二婶聊到巳时,可不能小憩了。”   老王妃“开不开心”取决于旖景在她跟前儿逗留时间长短,小谢氏的睡眠质量从此不能自控。   虞沨瞧着自家媳妇满面兴灾乐祸,委实有些郁怀,待避了旁人,忍不住搂在怀里:“就这么睚眦必报?”   这就睚眦必报了?远远不够,这一对虎狼夫妇害得他受了两世的活罪,这点子报复连利息都算不得。   世子妃满面正色:“我是女子,本非君子,自然以怨报怨有仇报仇。”   虞沨:……   半响,才又说道:“你就没话问我?”   世子妃满头雾水:“啥话?”   “我不以为咱家聪明伶俐的世子妃没看出祝嬷嬷的蹊跷来。”   旖景了然,沉吟半刻,又再说道:“相比二婶,祝嬷嬷显然还是忌惮着咱们,想来无非是与二婶有什么利益相关,才会在背后使绊子,阁部乃国之栋梁,这些后宅之事勿须挂心,且交给我处理吧,横竖谢嬷嬷也是王府老人,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她也是一样。”   “那么世子妃,眼下可愿与阁部睡个回笼觉?”   ☆、第三百三十五章 狭隘狠毒,虞栋夫妻   梨香院里,小谢氏满面郁卒,这个回笼觉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两刻,还是翻身起来,靠在廊芜里摆着的一张贵妃榻上乘凉。   身边的管事嬷嬷单氏凑了过来,见小谢氏神情不愉,讨好地摇着把团扇:“夫人今日怎么不去小憩?”   单氏是小谢氏的陪嫁丫鬟,眼下助小谢氏管理后宅诸事,不负责跟进跟出,今儿个没去荣禧堂,尚且不知小谢氏吃了个小小的暗亏,而小谢氏也没提那事,只是问道:“让你想的法子呢?那药究竟怎么才能让咱们世子妃毫无顾忌地服用?”   单氏警慎地四顾一眼,见靠得最近的丫鬟都隔着数十步外,才压低了声儿说道:“罗纹到底是谢嬷嬷的女儿,便是与江姑娘交好,可江姑娘的心思一时不显,用她风险太大。”   小谢氏白了单氏一眼:“这不是废话么,罗纹这条线眼下还不能用。”   “所以,只好通过老王妃。”   小谢氏微一沉吟:“这倒是个办法,今日我看苏氏可劲地讨好姑母,倒让人刮目相看,这丫头没我想的那般娇惯,还知道嫁了人不比闺阁里头,虽说她上头没个正经的婆婆,我这个二婶也降压不住她,到底老王妃还是咱们王府的主母,笼络住总比开罪要强。”   单氏又再说到:“但且不过,夫人也得谨慎,若这葯真从您的手上出去,被世子察出什么来,可是一个把柄,依奴婢看来,还得中间过道手,祝氏虽说有所顾忌,可她那人儿却是谨慎过度,心也到底不全向着夫人,莫如这回便通过她,也算捏着个把柄,将来不怕她不听命行事。”   单氏提到的祝氏,便是老王妃身边的祝嬷嬷。   小谢氏眼中一亮,想了一阵,脸上的不愉终于消散了几分:“还是你想得周道……你那小子在外头生意做得如何?”   单氏满面是笑:“多亏夫人提携,原来是小本儿买卖,赚的不过是个温保,但有夫人照顾,最近每月都有个二、三十两的收入。”   “这可抵得过个四品官员的月俸了。”言下之意,你们得感恩。   单氏心头一垮:夫人,感情四品官员是靠着月俸养家的么?若是如此,大家还削尖了脑袋当个什么官儿,都从商得了。   脸上当然满是恭谦:“夫人就是奴婢一家的衣食父母,奴婢谨记夫人的恩德,莫说什么官员月俸了,这为奴之人,哪里敢有自己的营生,都是夫人开恩。”   小谢氏轻轻一笑,你知道就好。   正说着话,却见虞栋背着手大步从穿堂过来,小谢氏连忙迎了上前:“二爷回来了,不是去茶楼了么?”   虞栋恩了一声,扫了一眼屈膝请安的单氏,径直进了内堂,掀起次间的帘子,瞧见几个丫鬟正在收拾屋子,丢下一声“出去”,往炕上一坐,放了只手臂在几案上,面色阴晴不定。   小谢氏脚跟脚地进来,把帘子一挂,窗户一推,确定不会有隔墙之耳,这才问道:“见着黄二了?”   原本还是旧年,自打虞沨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并州一案,又从湘州归来,传出要入内阁的事儿,虞栋心里那叫一个郁卒,终是下定决心,见了黄二表达番“诚意”,却一直不知黄二嘴里的“主子”是谁,一直到昨日,得了黄二的口风,今早几番辗转去了个隐密之处,才见到三皇子。   一番谈话之后,虞栋心里倒再没犹豫,却仍是不知三皇子要让他如何行事,他一个区区西山卫的统领,也就掌着千余个大头兵,其中不少还是卫国公府的旧部,怎能助三皇子扳倒储君?一路思量回来,越发不得要领。   这会子听小谢氏询问,也就恩了一声,并未细说。   小谢氏见虞栋没有细说的打算,撇了一撇嘴角,便将今日在荣禧堂的事情说了一回,不免怨气:“景丫头那心思,还真有几分伶俐,被她这么一逼,我可不得日日去姑母面前晨省了。”   “妇人之见,这算个什么事儿,无非就是少睡个把时辰罢了。”虞栋满面不耐:“就你那手段,虞沨他能不知提醒景丫头去问安,真是多此一举。”   小谢氏满心不服:“这事成与不成,对咱们又没有妨害,我说那话原本也是一片‘好意’,谁让姑母她老人家听歪了呢。”   虞栋长叹一声:“总以为虞沨病弱,就算得圣上信重,无非是看在父王的情份上罢了,岂知今日被一提醒,才知这些年来他都在韬光养晦,很有些手段,因是早料到咱们的筹谋,我说洲儿从前与景丫头那般要好,怎么姑祖母直言不讳地拒绝了你,圣上又突然赐婚指给了虞沨,想来,定是那小子在圣上与姑祖母面前说了咱们坏话。”   小谢氏大惊失色:“那圣上是信了?”   虞栋重重一哼:“信了又如何?隔了这么多年,又无凭无据,当年知情者也都成了死人,我身上到底还流着父王的血,是高祖之孙,难道仅凭推测怀疑便能将我治罪?但只不过,既然圣上有所戒备,便是虞沨死了,洲儿也未必能继承王位。”   小谢氏不以为意:“除非楚王这个爵位不要了,否则还能如何?”   “你这脑子……”虞栋瞪大双眼:“长兄难道就不能再娶?”   “这么多年都没娶……王爷他不是抛舍不下对王妃的情份么?”   “那是因为虞沨还在,我今日被这么一提醒,才回味过来长兄父子早怀疑上我们,不是单纯的戒备,虞沨一死,就算咱们把事做得天衣无缝,长兄心里能不介怀?还会眼睁睁地让洲儿袭爵?便是长兄重情,没了再娶的心思,宗室子弟难道就只有洲儿一个?只要圣上默许,过继哪个不行?”   小谢氏彻底愣怔了:“那……”   “只有皇位之上换了人,咱们才有机会。”   小谢氏倒吸一口冷气:“二爷是想谋逆?”   虞栋险些没背过气去:“这两字也是浑说得的?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得往皇位继承人上下功夫。”   小谢氏撇撇嘴角:“我是妇人,哪里懂得这些,二爷是想笼络太子?”   虞栋却没有多说,沉默下来。   小谢氏又问:“那咱们筹谋的计划……”   “更得仔细一些,总之不能落下把柄,倘若真能借了别人的手,就算眼下不能袭爵,也算是为阿娘多年憋屈出了口气,虞沨假若死了,那老婆子与兄长还不痛不欲生?可恨的是梁氏那贱人死得早。”虞栋眉心戾气极重。   梁氏便是老王妃之母,当年若非她寻了回来指证,谢云清的生母齐氏也不会被休,谢云清凭着嫡女身份,当然能顺理成章的嫁给先楚王为妃。   “第一步,便是不让景丫头这么快就有了身子,为虞沨传宗接代。”小谢氏重重颔首:“二爷给的那药,可还稳妥?”   “普通人是察验不出的,但还得仔细,虞沨这么多疑……”   “二爷放心,我已经有了办法。”小谢氏便将单氏刚才的话说了一回。   “如此也好,虞沨对他祖母不至设防,说不准就让咱们得了手,便是去察,也难以察明,江清谷虽对毒药上有些认识,不过这可是妇人用药,他未必就懂,就算真察出蹊跷来,也有个祝氏顶罪,无凭无据的,她怎么证明药是你给的,倒能反诬她居中挑拨,用心不良。”虞栋冷冷一笑。   次日,待旖景“回门”,小谢氏晨省完毕,果然携了祝嬷嬷说话,将人请去了梨香苑,屏退侍婢,拿出那一包药来,声称只是补药,却叮嘱了祝嬷嬷不能说来处,只寻个合适的时机交给老王妃。   “这药可是前朝的秘方,非比那些普通行医之人开出的,新妇一旦服用,不愁三年抱俩,嬷嬷是明白人,自然会有套说辞说服老王妃。”小谢氏满面高傲。   祝嬷嬷暗暗叫苦——小谢氏的话自然作不得数,这药若真是什么好的,她为何不自己交给老王妃,还得通给自己的手?又特意嘱咐不能交待出她来……一定有问题,这事可不比得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坏话,弄不好可得丢了命!   但祝嬷嬷也有自己的苦衷,表面上还不敢违逆了小谢氏。   回去好一番思量,这才想出个折衷的法子来。   暂不提后话,且说国公府里。   因着旖景嫁的是宗室,回门儿自然郑重,不比得从前进出都行角门,国公府今日大开正门,外院的奴婢下人尽都在门内跪迎,卫国公亲自相迎,反而要与女儿、女婿见礼,虞沨当然一把将岳父扶住,寒喧几句,便随着卫国公先去前厅喝茶,与几个姐夫闲话。   今日旖辰、二娘、四娘几个出嫁的女儿也都“携婿”回了娘家,国公府里十分热闹。   旖景与虞沨暂别,走前院主道,进入后宅。   黄氏携同利氏、许氏,领着两个儿媳与尚且待家闺阁的三个女儿候在垂花门内,内宅的婆子媳妇丫鬟也集中一处跪迎。   听黄氏口称“世子妃”,旖景连忙说道:“母亲不需拘礼,还是像从前那般称呼吧。”   黄氏满面慈爱:“礼不可废。”   利氏却不顾这些,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前就拉了旖景往远瑛堂走:“祖母大早就盼着呢,景儿快些进去吧,你大姐、二姐、四姐也都回来了。”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也算“客人”,不需候门迎接。   远瑛堂今日十分热闹,大长公主瞧见旖景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知道她这新婚三日过得舒坦,也不多问,由得姐妹几个闲谈。   及到正午,虞沨这才在卫国公的陪同下,与福王、周郎、姚郎几个来了远瑛堂,向大长公主问安。   贵族的回门宴一般得男女分设,女婿等男宾得去前院儿,但大长公主却不依这俗礼,称一家子团聚本就喜庆,倒不如学了那些个普通百姓,聚在一块儿才热闹。   午宴便设在了镜池边的水榭里,共是三席,卫国公与儿子女婿一桌,大长公主与黄氏等媳妇一桌,特许几个姐妹热热闹闹地自坐一桌。   膳后,姐妹几个逛去花苑里闲聊,旖景抽空拉了四娘到一旁,这才问起一早就发现,跟在利氏身后妖妖娆娆的那个丫鬟:“怎么是个生面孔?”   四娘长长一叹:“外祖母坚持送进来的,说母亲有了身孕,与其让府里的丫鬟得了便宜,莫若用娘家的人儿。”   自打眉姨娘那桩事后,苏轲与利氏夫妻和好,日子过得很有几分当年新婚的甜蜜,却不想利姥姥杞人忧天,居然又开始折腾。   “外祖母心术不正,母亲却仍是顾念着她,这丫鬟可不像陈氏,就怕将来又得生乱。”四娘不无担忧。   正说着话,却见二娘阴沉着脸过来。   原是亲迎礼那日,旖景便瞧出二娘憋着火,日子特殊,她也不好问,今儿个一瞧,二娘那张脸更加电闪雷鸣,时不时地就瞪向卫国公那桌的某人——当然是她家夫婿周姐夫。   旖景怀疑,这小两口定是闹了矛盾。   不想这会子二娘一过来,开口就冲四娘一句:“四妹身边那个狐媚子如何了?”   旖景又惊又疑,四娘四月才成亲,怎么就有了个狐媚子!   四娘满面尴尬,默了一阵,才对旖景解释:“本是家丑不可外扬,长辈的坏话咱们实在不当说,可外祖母她……这回不仅送了一个给母亲,还说服母亲塞给我与二姐一人一个。”   旖景:……   二娘眼睛都气得红了一圈儿,她原本就厌恶利姥姥,更听利氏说起利姥姥曾经还想撮合她嫁给个商贾,越发不待见起外祖母来,却不想利氏偏偏还听了利姥姥的话,硬是说服她们俩把那两个貌美丫鬟带回夫家以备通房。   四娘正要开口,亭子外头又走来一个烟视媚行的姑娘,可不就是利氏身边那位?   ☆、第三百三十六章 虎狼大舅,三个妖精   桃红梅襟的比甲,纤腰系着朱绦,虽梳的仍是双鬟髻,仍掩不住眉眼无限风情,不得不说,利姥姥“挑美”的水平还是过得去,但旖景就不明白了,为何这位亲娘上赶着给女儿添堵,就怕女儿外孙女日子过得太平。   “奴婢见过二娘。”丫鬟似乎对二娘的电闪雷鸣视而不见,行礼行得草率,不待喊起,已经扭着腰站了起来,更是把四娘与旖景视若无睹。   旖景暗忖,这姑娘比起当年陈姨娘来,果然不是一个类型。   又不待二娘问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未知翠儿眼下如何?还请二娘回去待奴婢问候一声儿,另外奴婢绣了条绢帕,想着翠儿就快过生,也请二娘顺手捎给她。”   旖景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这丫鬟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儿,显然没经过“调教”,没人告诉她便是将来真成了姨娘,也不能真把自己当作主子,这下好了,偏偏惹了二娘。   果然,丫鬟话音才落,二娘这块炭就爆了:“贱婢,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指使起主子来。”   二娘既然出嫁,当然不似闺阁那般还讲究个风范仪态,一挥手掌,便在那丫鬟的脸上添了座五指山。   丫鬟被这巴掌打懵了,不敢置信地盯着二娘,半响才嚎了一嗓子:“奴婢就算下贱,也是姥姥赐下的人儿,二娘怎能说打就打!”   二娘本就一肚子火,哪里还忍得住,又要冲上去撕丫鬟的嘴,旖景连忙劝住她:“二姐,仔细手疼,跟一个下人犯不着。”   四娘又冲丫鬟斥道:“没有规矩,还不收声。”便吩咐身边的带着的侍女:“把她拉回去,等我禀了母亲再罚。”   这番争吵却惊动了旖辰与六、七、八三个小娘子,见是二娘与利氏的丫鬟争执起来,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六娘立即拉了七娘与八娘:“听说五姐夫正在亭子里与大姐夫对弈,咱们去瞧瞧。”   旖辰却走了过来,见二娘瞪着双杏眼,兀自恼怒,便跟着旖景劝了几句。   不想二娘却哭了起来:“摊上这样的外祖母,我也算倒了八辈子血霉,偏偏母亲还对她言听计丛,只当是为咱们好呢,翠儿那个贱婢,寻着空子就往四郎书房里钻,四郎偏就是个爱美的,留下她来红袖添香。”   旖辰听了这几句话,大概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蹙眉说道:“你们这才成了亲多久,便是通房,也太快了些,再者翠儿到底是你的丫鬟,就算要开脸,也得你同意了才行,周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能放纵子弟这般行为。”   二娘抽噎了一声儿:“那倒还没有,他还没这么糊涂,只赞那贱婢言辞伶俐,又风流婀娜,我听着心里堵,呛了他两句,他还说我醋劲太大,失了乖巧……虽然只称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说什么添香佳人是人生一大乐事,让我别只往龌龊里想……那贱婢可不是省油的灯,就怕时间一长,这添香成了伴枕。”   旖辰与旖景这才松了口气,心说假若周四郎当真糊涂妄为了,这门亲事是三婶许氏居中牵线,以二娘的性子,保不住会迁怒,又是一场风波。   眼下这些个世家子,就爱在书房里放个红袖添香,以为雅事,想不到周四郎文采不怎么样,倒将这些个文士习气学得深入。   又听四娘说道:“外祖母赐的丫鬟,我们虽不能推辞,但到底是在夫家,假若丫鬟触犯了规矩,当罚则罚。”   二娘泪濛濛的一双眼睛当即瞪向四娘。   “翠儿我不知如何,但那个红儿却是个蠢笨的,跟我回夫家不久就冲撞了小姑子,眼下已经交给了人牙子发卖出去。”四娘气定神闲地说道。   旖景:……   二姐这块爆炭终究不敌四姐绵里藏针,不就是个丫鬟吗?还是自己的,动动手指头就处理了。   却说:“不过二婶对姥姥言听计丛始终是个隐患,刚才那丫鬟看着就不是个正经的,二婶现下有孕,还是打发出去了才好,还得劝劝二婶,将来这些来历不明的丫鬟,不能轻易接收。”   二娘咬了咬牙:“要我说,就不该让外祖母进门,省得她挑三摆四、兴风作浪。”   旖景暗叹一声,利姥姥到底是亲家,真不让她进门,也不合礼数,关健还是在二婶身上。   “我今日原本也想找个机会,好好劝劝母亲,正巧那丫鬟就来寻晦气,五妹,你一惯聪慧,母亲她又信任你,便劳动你这一回,这三个丫鬟的底细我已经打探仔细,只消你敲敲边鼓就成。”   旖景当然不再话下,旖辰却认为到底是二房的事,又涉及长辈,参与的人太多利氏只怕抹不开脸,便不欲跟去,找黄氏闲话去了。   利氏因有身孕,宴后便回了院子里歇息,才迷糊了会儿,就被在二娘那里受了“奇耻大辱”的丫鬟橙儿给哭醒了。   “夫人可得为奴婢作主,原本奴婢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因着家贫,又受了利姥姥接济,为了报恩才卖身为奴,总想着能替夫人分忧,便是做了那没名没份的侍妾,也算是报答了利姥姥的恩典,只不想不合二爷的意,奴婢也没法子,唯有侍候好二夫人……奴婢与翠儿投缘,认了异姓姐妹,她眼下在周家,也不知如何,便因一时挂念,才寻二娘打听,又想托了二娘捎快帕子给翠儿,做个念想,便就惹恼了二娘,要撕了奴婢的嘴,奴婢怎么倒无所谓,就怕二娘迁怒翠儿。”   原本这丫鬟斗志昂扬地进府,就想着把苏轲迷得个神魂颠倒,纳了她为妾,将来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终身有靠,不想苏轲连个正眼都不给她,又欲说服了利氏给二爷下药,让她生米煮成熟饭,待使出床上那番千娇百媚来,让二爷开了荤,不怕慢慢笼络不住,哪知利氏不愿……这头没了指望,便盘算起翠儿来,若她那头得了手,将来成了姨娘,倒可撺掇着讨要了她去,周家也是大族,子弟不少,就不信没个赏识她的。   利氏只觉头昏脑涨,她私心里可不想给苏轲纳妾,但又觉得母亲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别说公候之家,便是外头那些商贾,手上有点财势的,谁家没几个通房侍妾?她这会子有了身孕,不能与二爷同房,若是让那些个心怀叵测的钻了空子,没准又是眉氏第二。   还有两个女儿,嫁的都是官宦人家,将来也少不得这些事,虽说有陪嫁丫鬟,却都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自有倚靠,成了妾室可不好掌控,不如利姥姥给的两个,没根没底,自是不会生出什么侍宠而娇的心肠,典型例子就是当初的陈姨娘,多老实本份的姑娘!便是有了坏心,今后收拾起来也便宜,无须顾虑。   至于陪嫁丫鬟,将来配个管事,也能一门心思地辅佐女儿。   但利氏到底还没有糊涂到底,真听了橙儿的蛊惑,给苏轲下药,开玩笑呢,二爷好不容易才回心转意,结果却被她给算计了,将来日子还怎么过?心里正不知怎么处置这丫鬟,却不想她倒与二娘闹了起来。   二娘的性子利氏还是明白的,知道她不甘领个丫鬟回去,不像四娘……   利氏这正烦恼,两个女儿与旖景便一同来了。   瞧见橙儿竟哭到了利氏跟前儿,二娘那叫一个暴跳如雷,冲上来就要动手,旖景好不容易才拉住她。   四娘直接吩咐两个紧跟入内的婆子:“把这丫鬟给我拉下去,若再哭闹不止,便掌嘴。”   橙儿一听这话,柳眉倒竖,一句“你凭什么”没有喊出,就被两个婆子用团麻布塞了嘴,倒拖着就下去了。   利氏为难:“到底是你外祖母给的人……”   “母亲,女儿打探仔细了,这几个丫鬟不是良籍,都是教坊里的妓子。”四娘开门见山。   利氏立即张大了嘴。   “我还审了红儿,她亲口承认,外祖母是受了大舅的蛊惑,认为让她们得了宠,二姐夫家与我的夫家便会多加提携。”四娘冷着脸。   利氏捂紧了腰。   旖景长叹一声:“二婶,您可别怨侄女多嘴,委实姥姥她……二婶想想,这些年来,若非姥姥几番挑唆,二叔也不会那般恼火疏远了您,这次的事,多亏了四姐发现得早,否则真让那两个丫鬟得了手,事情闹将出来,周家与姚家知道两个姐姐身边侍女竟是教坊里头的,这让两个姐姐在夫家还如何自处。”   大隆律法虽没有从前那般严格,明文规定良贱不能通婚,便是纳妾都不让,但贵族世家却仍是不愿接受贱籍出身的妾室,视为家丑,为家族所不容,眼下便是那些纨绔,就算被美色迷了心窍,大概也只敢在外头收个房,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回家中。   一些高官权贵,虽说也有在府中养着妓子伶人,那也是视做奴婢,或者便是笼络旁人的工具,连妾室的名份都不能给。   更别说正妻主动给夫君纳两个妓子为妾,是多悚人听闻的事了。   利大舅存心塞进两个妓子,将来若真让他成了事儿,二娘与四娘可被捏住了把柄,为了隐瞒婆家,二娘与四娘还不得任由利大舅要胁,索取钱财?   利氏明白过来其中厉害,出了周身冷汗,当然再不提前事,连声叮嘱二娘回去快快处置了翠儿。   “母亲,外祖母虽是咱们亲人长辈,可她眼下被大舅挑拨得事非不分,一昧地图财,今后母亲还得当心才是。”四娘又说。   利氏一叹:“可她到底是……”   “二婶,姥姥与您是母女,你接济照顾她也是孝道,一些钱银倒不要紧,可您再不能对姥姥言听计丛,二姐与四姐不比得那时还是闺阁女子,有的话不方便说与她们,今后逢事您还当与她们多多商量,若是不便,也当与二叔商量,比如这来历不明的丫鬟,今后再不能轻易留在身边。”旖景又劝。   陈姨娘是极为个别,利大舅找来的姑娘,只怕都不是什么安份人。   利氏哪里还不明白,当即颔首:“景儿教训得是,我从前是太糊涂了,只以为阿娘是一心为我,不防她早被那没有血缘的混蛋义子给迷惑住了。”   旖景哭笑不得:“二婶,我这只能算作规劝,哪敢教训您……”   利氏连拍额头:“瞧我这脑子,是我口不择言。”   四娘见自己母亲总算是听进了忠言,也松了口气——父亲不比大伯与三叔,好个文士风雅,往常就不怎么理会家事琐碎,母亲又是个倔强的性子,从前有些话怎么也听不进去,还是亏得眉氏那一桩子事,让母亲性情扭转过来,这回明白了外祖母与大舅的贪婪,今后便是外祖母再挑唆,母亲也不会轻信。   又叮嘱二娘:“红儿我是交给信得过的人,远远地发卖出去,二姐处置翠儿也得当心,要不我把那人引荐给你,直接卖去蛮夷之地。”   二娘冷哼一声:“依我的性子,直接打死才好。”   四娘忙劝:“这却犯不着,二姐到底是新入门儿的媳妇,行事还当温和谨慎,别白白落了个苛刻的恶名,再者,将人打死到底是触律,于二姐并无好处,何必为只老鼠伤了玉瓶?”   旖景深以为然,也规劝了二娘一番。   因见利氏说了会子话,又受了一惊,未免有些疲累,旖景识趣告辞,四娘仍不放心二娘,拉着她去一旁苦劝,旖景独自往镜池边儿走,远远才瞧见水榭里她家虞阁部正在经受几个姐夫的车轮战,忽被一丛碧植后“窜”出的女子吓得一个激零,定睛一看,原来是八娘。   “五姐,有一件事儿,我心里觉得不安得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反感渐重,浴室意外   自从张姨娘从庄子里回来,八娘好不容易平静的日子多少会再起波澜,她一见乳母蒋氏便会想到死在井里银钗,心里落着毛悚悚的颤栗,便是生母面前,也不常去,如此,更惹张姨娘对这个女儿百般挑剔,不过这段时日张姨娘的工作重点在二郎身上,直到秦氏顺顺利利地进了门儿,才有闲心把八娘拎在身边教训。   无非是让她与秦氏处好关系,在大长公主面前该如何讨好卖乖,又该如何争取卫国公的“爱怜”罢了。   八娘性子本就懦弱,自是不会反驳,却始终难以达到张姨娘的要求,在生母面前越发战战兢兢。   旖景在家备嫁那段日子,张姨娘眼看秦氏似乎是个温婉的性情,没有相府千金的架子,心思逐渐浮动。   先是时常去二郎院里,尝试着给秦氏“教诲”见秦氏尚能“聆听”后来便让蒋嬷嬷常去请秦氏到她院里说话。   国公府占地本就宽敞,后宅还有不少院落空置,黄氏也不耐烦瞧着姨娘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干脆“开恩”让姨娘各居一院,故而,不管是从前的崔姨娘,还是“幸存”的张姨娘,都是独居一处。   只不过蒋嬷嬷十回去请,秦氏大概也就只去个一两回,并且当张姨娘直接提说让秦氏说服秦相,也提携二郎“随随便便”入个中书省“马马虎虎”任个中书舍人时,遭到了秦氏不庸至疑的拒绝。   二郎眼下尚还是名监生,并未通过考核,秦氏真心认为还不到入仕的时机,需得磨练些时候,再者,她也没把张姨娘看作婆母,往常待姨娘和气些,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哪知姨娘便得寸进尺起来。   当日八娘也在跟前儿,亲眼看见姨娘脸都绿了,待秦氏走后,一个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杯托好一阵跳跃。   张姨娘婆母的“威严”受挫,也不敢真在明面上得罪了秦氏,只好把儿子拎来“教育”:“我是个妾,她是个名门千金,自是不把我看在眼里,当娘的管不住媳妇,只好让你自己争气,你总归是她夫婿,说的话她还要听吧?”   说到这里,八娘咬了咬唇:“我担心因为姨娘,让二哥与二嫂闹矛盾,可是我也不敢劝,好在二哥似乎并没有上心。”   旖景耐着性子听了这些,委实不明八娘不安的地方,说实话,以她看来,张姨娘若是无所作为才真怪异,但秦氏到底出自相府,虽性情甚是温婉,也没有处处妥协一个姨娘的道理,张姨娘在她面前讨不着什么好。   便是二郎当真听了张姨娘的教唆,与秦氏夫妻失和,吃亏的也是他自己,张姨娘这么行事,很有脑子被茶水烫了的嫌疑。   又听八娘继续说道:“结果,便是五姐出阁那日,家里来了好些宾客,我想躲在花苑里清静,却碰巧听见了……是二哥与候府七表姐在一处说话,前面的我也没听着,只见二哥满面沮丧,七表姐却甚是肃颜。”   当日江月的话是:“二哥哥眼下既已成亲,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依我看来,二哥哥七尺男儿,还当以仕途为重,听说二哥哥最近时常与几个纨绔听戏吃酒?二哥哥,你且以为你是嫡出,仕途会由家里长辈安排的是吧?”   二郎有如五雷轰顶,说出一句:“我自暴自弃,全因婚姻不能做主,七妹妹好狠的心。”   旖景蹙眉,关于二郎对江月的心意,她隐约知道一些,之所以未放在心上,那是晓得江月一心攀附宗室的心性,别说二郎是个庶出,便是一个嫡子,江月也看不上。   八娘又说:“后来七表姐又说‘清醒些吧,别让人瞧不起,想要我刮目相看,且拿出些本事来’。”   旖景听了这话,心里也涌起阵十分不舒服的感觉,江月便是对二郎无意,不理会也就完了,这话的意思,隐隐有些激将,又有些欲擒故纵。   “次日二哥便与二嫂闹了矛盾,我想办法找二哥院儿里的丫鬟打听了,果然是二哥想要入仕,摧促着二嫂回去找秦相,二嫂没有答应。”   旖景:……   看来二郎对江月的话看得比张姨娘还重。   八娘拉了旖景的手:“五姐,我知道我不该拿这事烦你,可我总担心二哥与二嫂就此失和,还有七表姐,我越发不喜她,那时二哥对她有意,频频示好,她若真是个规矩人儿,就该严辞拒绝,可她没有,只用好话安慰着二哥,后来二哥与二嫂婚事定了,她还埋怨过二哥变心。”   旖景越发讶异,还有这事?难不成江月还真对二郎动心?   “若不是姨娘诸多警告,二哥可不会答应秦家这门姻缘,无论如何,眼下也已经娶了亲,再这么对七表姐纠缠不清……”   十三岁的豆蔻少女,满面的担忧与为难。   旖景拍了拍八娘的手:“你还与我见外呢,再者,那也是我的二哥,说什么烦字。”   微微沉吟了一刻,才对八娘说道:“这话你得与姨娘提声醒,以后但凡阿月过来,让姨娘留意着些。”   八娘惊愕:“可姨娘不是也想看着二哥与二嫂闹吗?她会管?”   旖景耐心解释:“姨娘不是想看着二哥与二嫂闹,不过是为了逼得二嫂回去游说秦相罢了,阿月的事却又不同,若姨娘知道二哥与二嫂闹矛盾是因为阿月那番话,必然会上心,这事不过是捕风捉影,闹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唯有让姨娘督管着二哥,莫让他再与阿月接触。”   给八娘支了招,旖景心里对江月的疑惑却又重了几分,这曾经的闺中知己眼下诸多作态,越发让她反感,不免又想前世,江月对她的多番“鼓励”让她莫屈服于命运,要勇敢争取,才不枉在人世活了一遭。   旖景不由冷笑,看来楚王府里的事,江月十有七成也插了一脚。   是狐狸终会露出尾巴,便等着看这一世江月还会如何。   酉初回府,去老王妃那儿说了会子话,才回关睢苑用膳,当在中庭竹林里散了散步,回了屋子,虞沨先入了净房沐浴,旖景这才喊了秋月来,问她打听的事如何。   秋月低声禀道:“奴婢问了晴空,又去了三娘那儿走了一圈儿,原本府里许多仆妇也知道这事,打听来没有半点难度,都说罗纹是与江姑娘十分要好……世子妃还未入门,府里就有了传言,说江姑娘对世子……”   旖景了然。   罗纹这一世对她多有疏远,当是因为江薇之故,她是为江薇不平。   这也难怪她,毕竟这一世江薇对世子多有照顾,罗纹是个实心人,有了先入为主,自然会处处为江薇考虑。   府里之所以有那些传言,便是老王妃都曾说过江薇因她之故被“逐出王府”的话,可见是小谢氏的功劳,如此,小谢氏必然也会产生利用罗纹的心思。   又听秋月说道:“关睢苑里的下人如出一辄,极为谨言慎行,从前世子一应饮食药膳都由谢嬷嬷与罗纹经手,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丫鬟,身边常跟着的都是小厮,可眼下晴空等都去了前庭,往常罕来中庭,世子妃是否该想想这今后怎么分配差使。”   这是应该好好琢磨一番,尤其是冬雨姑娘。   便问冬雨这几天如何。   “可不消停。”秋月笑道:“上蹿下跳地笼络人心,尤其是在谢嬷嬷与罗纹面前讨好卖乖,奴婢冷眼看着,谢嬷嬷对她甚是温和,但有用的话没有说过一句,罗纹根本就没怎么搭理她。”默了一阵,才又说道:“冬雨还想出关睢苑,被门房给拦了,说是规矩,没得世子与世子妃允许,院子里的丫鬟都不能往外走。”   关睢苑不比得普通院落,规模堪比一个官邸,因着旖景入门儿,小厮侍卫都调去了前庭,若非主子传唤,不能涉足中庭,往常能〖自〗由出入的,也就只有谢嬷嬷母女,眼下自然添了杨嬷嬷与春、夏、秋四个,至于冬雨,最多也只能去前庭逛逛,便是连厨房所在的跨院,都不能涉足一步。   旖景晓得冬雨想要出去见人,应是眼看防范森严,找不到什么漏洞,欲与虞洲那头讨讨主意。   秋月继续说道:“谢嬷嬷对咱们几个倒不藏着,尤其对祖母。”   旖景还没来得及安排事务,谢嬷嬷如此,应是得了虞沨的嘱咐。   “可奴婢们都有感觉,这关睢苑里各处的事,似乎也不是由谢嬷嬷一手管,昨儿个还有几个直接回禀了世子,便是厨房,也是另有管事负责采买,姓燕。”   对于燕嬷嬷,旖景有几分映象,是个目光犀利,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的婆子,新婚次日,她便来请安,话虽不多,态度甚是恭谨,三言两语就交待了日常差事,除了采买,便是监管着厨房里打下手的几个厨娘,协助着谢嬷嬷准备一日三餐。   “世子妃,奴婢怎么觉得,关睢苑里的仆妇除了谢嬷嬷与罗纹,似乎都不是京都本地人。”秋月甚是疑惑。   旖景也有感觉,相比前世,这一世关睢苑里防范更是森严,除了谢嬷嬷母女,竟没有一个是从前的旧人。   那一世她懒得管事,宋嬷嬷却十分“勤勉”不过厨房是由谢嬷嬷掌管着,宋嬷嬷插不进手,无非是打点其他琐事罢了,旖景细想,只怕宋嬷嬷就算能插手厨房事宜,以她的城府,也不会亲自动手下毒,可不有自己这把刀吗?宋嬷嬷完全不用亲身犯险。   只宋嬷嬷与世子无仇无怨,那般行事,目的应在自己,又抑或是有人背后指使。   想到冬雨对虞洲的倾心……   再有宋嬷嬷与继母的勾联……   旖景依然拿不准,宋嬷嬷究竟是听命于小谢氏,抑或黄氏?   细细一琢磨,又觉得小谢氏应当控制不住宋嬷嬷,宋嬷嬷也不会为了冬雨的一片痴心,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小谢氏的刀。   虞洲便是后来成了世子,难道就会娶冬雨?绝无可能,即使宋辐“身份”揭晓,不过也是个婢生子,冬雨的身份哪配得上亲王世子,再者,婉丝当年到底出过府,便是有祖父那封认子书,宋辐的血统难免也会遭受质疑,大隆律令可没规定家族一定会接纳婢生子。   按理来说,只有自己活着,稳坐世子妃位,冬雨将来才有机会。   那么,难道真是继母?   是她给了宋嬷嬷什么允诺?   倘若真是如此,继母所图必定是卫国公府的爵位!   但只不过,世子与她的死,又会给继母带来什么好处?这是楚王府,无论谁在王位,也不能干涉卫国公府的爵位继承。   真相依然扑朔迷离。   有的事情,也该是与虞沨好好商议的时候。   正且思量,罗纹却慌里慌张地从里间出来,因见屋子里春暮几个都在,神情略微犹豫,终于还是禀报:“世子妃,世子已经入了净房半个时辰,还未唤人……奴婢不得令不敢进入,可今日世子饮了些酒……”   ☆、第三百三十八章 依偎之间,细数疑惑   正是暮色四合,天光昏暗。   旖景听了罗纹的禀告,心里也是一慌。   连忙去净房察看。   卧房西角一处小门,入内尚且有个小房间,放置着不当季的衣衫,也可作为更衣之处,衣架上挂着虞沨今日所着的外袍,他应当进了净房。   推开一扇更衣间北角的门,便是铺着软毡的通道,两间净房,有门扇隔挡,罗纹便是在这通道里等候使唤。   因罗纹眼见旖景入内,自己便没有跟上前来,旖景一时也闹不清虞沨究竟在哪一间浴室,先拉开了一扇门,当见里头黑灯瞎火,晓得不在,才拉开旁边一间。   这一处修筑了个小浴池,因地面设着烟道保暖,冬季寒凉时沐浴甚佳,可这时已经入夏,难道他今日竟有闲心泡暖汤?   旖景心里孤疑,一眼便瞧见了靠壁设着的软榻上,某人仅着一身儿玉白色的里衣,散着长发,正就着壁上灯火,悠悠闲闲地看着一卷书。   旖景哭笑不得。   这间浴室比隔壁更加宽敞,东壁上又有一排天窗敞开通风,这时倒也不觉闷热。   可也不怎么适合在里头看书好不?   虞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入内,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   衣襟微微敞开,露出清突的半道锁骨,映着灯火的暖意。   旖景浅咳一声:“阁部守着浴池用功,却忘了嘱咐罗纹一声儿,那丫鬟险些没急得哭出来,也不敢贸然入内。”   虞阁部这才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轻轻一笑,下榻迎上前来:“水太热,我在等减凉。”   旖景:……   “怎么,借口太拙劣了?”虞沨伸手,揽过旖景:“等你主动来寻我,一同沐浴。”   尚且不及脸红心跳,一个吻就绵长地纠缠上来,旖景只觉炙热从足底升起,腰身顿时一软。   衣衫渐次委地,心跳仓促,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水中。   外头的丫鬟在通道里站了一阵,没听见什么动静,也都醒悟过来,一个个红了脸,默不吭声地离开。   这一回沐浴直到月上柳梢。   春暮好不容易听见屋子里有了动静,叫了夏柯,入内一看,却见衣着整齐的世子正拉开靠壁的衣橱。   女主人依旧不见人影。   春暮与夏柯相视一笑,都红了脸,这才上前帮手:“世子可是寻干净衣裳?让奴婢们找吧。”   心照不宣地将旖景的衣裳取出一套,正欲送去净房,又被虞沨阻止了:“给我吧,将外间的灯熄了,今日早些歇息。”   两个丫鬟一个铺床,一个熄灯,有条不紊地收拾妥当,轻合隔扇门,退出卧房,尚见罗纹仍在廊芜外头候着,脸上满是担忧,春暮安慰了几句:“没什么事,世子吩咐了早些歇息,不让咱们值夜。”   罗纹这才彻底放了心,春暮叫了铃铛几个小丫鬟,绕去后院,又等了片刻,才去敲净房的门,里头没有反应,才推开门一看,见只有一池冷水,池边堆着几件湿衣,忍不住直抿唇角。   当然入内收拾妥当。   屋子里一盏暖暖的纱灯,燃在案前,床上两人依偎靠坐,旖景脸上霞色尚未消尽,便是衣内那一抹香痕,仍染着几分微红。   虞沨将她半搂怀中,下颔轻轻靠在发顶,一双眼睛却甚是清亮。   “明日让谢嬷嬷将院子里各处管事都召集起来,你正式见见她们吧。”   旖景立即肃颜:“我是想着,各处的管事都保持原班,暂时不需变动,我那四家陪房,先处置外头的事宜,除了厨房,一应杂事先由杨嬷嬷熟悉,等有了成算,再好安排。”   虞沨轻轻一笑:“除了谢嬷嬷母女,院子里的管事都是从楚州寻来,并非普通奴婢,是父王旧部的亲眷,虽说都是可信之人,但倒底不能拘着他们在府里长久服侍,还是要让你信得过的人早些接手。”   原来如此,旖景心头一默。   “也是我从冀州归来后才换的这些。”虞沨继续说道:“祖母的性情你也知道,祖父在世时,后宅上的事她就打理不来,由谢妃一手处理,因而王府的家生子,多数都是二叔二婶的亲信,没有可信之人。”   王府不同于普通贵族,外院重要事务多由属官处置,先楚王去世后,楚王渐渐将外院属官更换,倒还可信,但内宅人事繁复,一时不及更新换代,兼着楚王妃后来又病弱,家事早交给了小谢氏,故而内宅竟然全都成了小谢氏的人。   “你择家可信的陪房,先接管了厨房采买的事儿,燕婶的儿子是个统兵,前不久娶了新妇,听说新妇有了身孕,燕婶心系家人,我也不好再长留她……还有茶水等事,都交给你可信之人。”虞沨干脆说道:“罗纹今后只负责我的药膳、施针,屋子里头不让她进来,近身侍候的丫鬟都用你的陪嫁。”   旖景心下一惊,未免有些过意不去:“谢嬷嬷与罗纹毕竟照顾了你多年,又是兢兢业业的……”   “一码归一码。”虞沨微微蹙眉:“我已经与嬷嬷商议过了,她也十分赞同,原本罗纹年龄也大了,不该耽误了她……”   便说了罗纹与江汉的事儿。   旖景更觉惊讶:“因为你现在还需施针,罗纹才留在了关睢苑?”如此一来,这么戒备着人家,似乎就更过意不去了。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江汉他……对罗纹无意,但罗纹是个死心眼,江汉又没有把事情说穿,彻底绝了她的心思。”虞沨犹豫了一番,还是把杜宇娘说了出来。   旖景恍然大悟:“原来那玉佩是江汉之物,难怪当日你在杜宇娘那见到,神色有些不同呢。”可这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却也是桩麻烦事,旖景有些头痛,虞沨到底是个男子,这宽解丫鬟的事儿他不好为,罗纹又不同寻常丫鬟,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情份,这事不能置之不顾。   貌似成了她的责任。   但罗纹对她甚是疏远,便是劝导,也听不进去。   虞沨像是看穿了旖景的心思,拍拍她的肩头:“这事你不消理会,谢嬷嬷她心里有成算。”   “你是怀疑罗纹会被人利用?”旖景又问。   微一沉吟,虞沨才又说道:“罗纹是个什么人我还了解,害人的事她不会做,阿薇……也绝不会有恶意,其实是谢嬷嬷,她先提了出来,不让罗纹再插手厨房的事,应是担心罗纹钻牛角尖,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   旖景有些怀疑:“嬷嬷这么信不过自己的女儿?”   虞沨轻轻一叹:“在这之前,二婶拉着阿薇过来,罗纹没有经过许可,便将二婶放了入内,谢嬷嬷事后就罚了她,便是那时就动了念头,建议不让罗纹近身侍候你,也不让她再随意出入关睢苑,与阿薇见面。”   旖景:……   “嬷嬷是害怕万一,她知道罗纹绝不会对我怀有恶意,就怕对你……我觉得嬷嬷这番戒备对罗纹多少有些过,若是连阿薇都不让见了,保不住更会让罗纹有什么想法,便就提议,试探一番罗纹,假若她还知道本份,让嬷嬷宽待着些。”   旖景沉吟一阵:“所以,那日是有心让罗纹替我煎药?”   虞沨颔首:“她的一举一动暗中都有人盯着,能把药送到你跟前儿,说明并没有动手脚。”   旖景轻轻一笑:“其实远扬必有所料,便是罗纹真有二意,也知道事不可为的道理,无非是想让嬷嬷放心罢了。”   “可罗纹知道那是什么药,却面露欣喜,我认为谢嬷嬷的担心不无道理,以后屋子里饮食茶水的事,还是别让她染指,厨房里都用你的人,罗纹便是替我准备药膳,用小厨房即可,与咱们的饮食分开准备。”   其实关睢苑虽大,主子也就只有两人,厨房最为重要,其他倒还是其次。   “厨房是在中庭跨院,那里设有两个门房,十二个时辰都不离人,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两个门房看着虽是个粗粗重重的婆子,实际上都是习武之人,身手不消说了,心思也极为细密,厨房除了燕婶之外,还有一个董婶,与燕婶不同,她是个孤寡,楚州已无亲人,可长留府中,董婶对毒物深有认识,食材〖药〗品经她验看才再烹制、煎熬,更加保险。”虞沨又说。   旖景默默记在心里。   想起那一世,虽然关睢苑里也有所防备,却还没到这般风声鹤唳的地步,应当是楚王与世子只是略有怀疑,却没有笃定虞栋夫妇的险恶用心,而这一世,当他归来,自然会防范周密。   可是依然这般信任她。   旖景只觉得眼角发酸,将鼻尖埋在他的衣领里:“远扬,当年母妃……真相究竟如何?”   便觉轻扶肩上的手指微微一沉,旖景干脆手臂一环,搂着他一起沉默。   隔了半响,才听虞沨说话,语音依然平缓,听不出情绪:“江氏在母妃药膳里下了慢性毒草,也给了我乳母服用,以致于让我中毒,也是实情。”   “五岁那年,母妃毒发,不久之后乳母也毒发身亡,父王才起疑心,可只察出了江氏。”虞沨又再说道:“我渐渐知事,心生疑惑,提醒了父王,可当年知情人已被尽数处死,要察也不是那么简单,但天网恢恢,二叔虽果断狠辣,到底漏了一个他的乳母。”   旖景心里一惊,虞栋的乳母?   “是谢妃的心腹,姓区,齐氏的外甥女。”   旖景理了理思绪,才想起齐氏是谢云清的生母。   “父王以区氏儿孙一家性命为胁,总算是得知了真相,原来二叔与江氏早有私情。”   旖景:!!!   手段很熟悉,这父子俩,都是利用感情,让别人做了利器,不过江氏为何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咬牙认罪,没将虞栋招供出来。   又听虞沨说道:“区氏坦承,江氏是受了二叔的蛊惑,以为母妃害她小产,故而怀恨在心,二叔又极尽挑拨,使江氏下毒,后,二叔故作深情,承诺保江氏家人富贵,将江氏父母兄长安置一处,其实是做为要胁。”   旖景明白了,江氏不是执迷不悟,而是把柄在别人手里,并且就算她供出虞栋来,也难逃一死,与其祸害家人,莫若一己顶罪。   “那这个区氏眼下还在?”旖景忙问,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她愿意当面指证虞栋,无凭无据下,也不能仅凭奴婢之言,便将宗室治罪。   虞沨冷声:“父王也知仅凭区氏的证辞不够,区氏当时已经不在王府当差,被二叔安置在潭州养老,父王着人将那家人带至楚州,眼下区氏仍在,早些年,二叔当闻区氏一家不知去向,还遣人寻找过,因没有半点踪迹,也不了了之,区氏毕竟是二叔生母的亲戚,他倒也放心。”   旖景沉默一阵,才又说道:“应是笃定,便是区氏指证也不足以将他治罪。”   “所以,要想报这拭母之仇,只能等二叔再行祸事,牵涉旧案,才能使当年真相公之于众。”   “二叔一家必不会罢休,一定还会行祸。”旖景笃定。   却忽听虞沨说道:“有一件事,我早有察觉,可没有告诉你,二叔他这段时日与你二舅舅来往频繁。”   继母的同胞兄长!   旖景坐直了身。   “只不知他们究竟为何交近。”虞沨见旖景神情有异,缠着乌发把玩的指尖又是一滞:“旖景,你在怀疑什么?”   “继母与宋嬷嬷有所勾联。”旖景喃喃自语:“越发蹊跷了。”   两人心下各有思量,只终究还是停留在怀疑的层面。   ☆、第三百三十九章 人事安排,齐心协力   新妇回门礼后,关睢苑的人事有了崭新的安排,各处门禁不动,旖景知道那都是虞沨精心挑选的人,有普通仆妇不具备的身手,又是绝对信得过。至于罗纹,很奇妙地投了女主人的缘份,再不用去厨房操劳,除了负责世子的药膳施针,便是负责各处帐目,“管帐”可是个吃香活儿,非亲信不能交托,故而冬雨姑娘十分羡慕。   不过据此,罗纹再不管屋子里端茶倒水,以及贴身侍候的日常。   这些活计由春、夏、秋四个丫鬟,包括铃铛在内的三个陪嫁丫鬟负责。   谢嬷嬷依然负责厨房,一日三餐,与她搭档的是春暮娘,一个经手烹饪,一个采买,董婶子成了总监管,一应食材药品都得经过她察验才能上灶烹煮。   至于各处人事轮值安排,由旖景制定,杨嬷嬷监管。   腊梅也进了院子,协助着春暮娘采买食材,夏柯娘还是管着花草事宜,铃铛那家旖景还有些摸不准,暂时只负责打理外头的铺子等事。   冬雨半天没听着自己的差使,十分忐忑。   结果却专门让她负责传话等事,管着与各处以及内宅各房的联络,虽然没办法近身侍候,不得允许不能进入主屋,可到底能自由出入关睢苑,冬雨十分欣慰。   至于晴空嘛,与灰渡一样,都有进入中庭的权利,但只不过不能像从前那般无所顾忌,有个特定的时间,具体是在巳正至酉正,通俗来讲就是天光大亮之后,暮色四合之前。当然也不能涉足起居的院落,最多也就只能在正厅里候见。   虞阁部十日“婚假”未完,灰渡就进了一次中庭,次日,便没有陪旖景往老王妃处晨省,而是到前庭见“客”去了,至于客是何人,旖景也无从得知。   关睢苑后庭西侧有个角门,与王府内宅的后苑相通,旖景每回去荣禧堂,大多从这经过,角门处同样设着门房,奇妙的是看守这处的媳妇是个哑姑,但旖景估计她听觉十分灵敏,因每回归来,不待敲门,哑姑都已经闻声而出,总能适时地拉开门扇迎接。   往常跟着旖景出去的丫鬟,除了两个贴身侍候的,又多了两个媳妇,是两姐妹,旖景亲热的喊她们李婶与小李婶,两姐妹的夫君都是王府亲兵,故而虽说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仆妇,却比家生子更值得信任。   这两人是虞沨特地安排,估计身手就算不是十分了得,也足以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丫鬟婆子,旖景总想看两个李婶动手教训刁奴,暂时没有机会。   这一日来荣禧堂,与小谢氏在院门处遇了个正着,旖景见她眼睑处十分明显的两圈青黑,心底很是“愧疚”,嘴巴上越发甜蜜:“二婶掌着中馈,还要日日来晨省,当真辛苦。”   有一种苦涩,从小谢氏的心里一直蔓延到嘴里,还不得不亲热的拉着旖景的手,说的话十分意味深长:“我已经习惯了,景丫头是不知道,这内宅的事虽不比得朝堂那般重要,可也是相当繁琐,不能稍微大意,从前王妃体弱,没有那份心力,我嫁过来就开始管家,从此就没睡个安稳觉,夜里做个梦,都是满脑子算筹与管事婆子们开开阖阖的嘴。”   小谢氏也担心旖景趁着哄得老王妃服服贴贴时,提出要插手内宅家务,待她真熟悉了内务,必会得寸进尺把他们一家扫地出门——若是离了楚王府,下手可更没有机会。   旖景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   她并没有打算急吼吼地执掌王府中馈,内宅里眼下都是小谢氏的人,并且还是家生子,总不能一气更换,必须循序渐进。   今日老王妃心情甚是愉悦,拉着旖景说了好一会子话,便拿出那一包药来:“这是祝嬷嬷苦心寻的前朝秘方,听说极为有效,你拿回去嘱咐丫鬟们细细煎好,我可盼着四世同堂。”   小谢氏眉梢微挑,十分满意地看了祝嬷嬷一眼。   这个神情被旖景纳入眼中,当然不动声色,半带娇羞地接了药。   闲话一直到了巳初,旖景瞧见小谢氏实在困顿得不行,呵欠连连,这才“好心”告辞。   小谢氏待旖景一走,立即就“一路小跑”着回梨香院,抓紧时间补眠。   祝嬷嬷这才拍了拍额头,对老王妃说道:“瞧奴婢这记性,偏偏忘记了清早送进来的樱桃。”   老王妃也如梦初醒:“我一时也忘了,快打发人给关睢苑送去。”   “还是奴婢亲自走一趟吧,服药时还有些忌讳,刚才也没来得及说,正巧去嘱咐一番。”   一应仆妇去关睢苑,都不能直接从后庭角门儿进去,得绕个大圈儿,出了二门穿过甬道往前。   旖景已经回了中庭,正与虞沨研究着那包药的蹊跷之处。   特地请来了董婶,但据她所察,应是不含毒的。   “二婶没有害我性命的必要,估计是绝嗣之药。”旖景断言。   虞沨脸上的神色极为冰冷,隔了半响才说:“改日我让江汉看看,倘若真如你所料,再不容祝氏在祖母身边。”   旖景心中却认为小谢氏更没有害老王妃的必要,反而老王妃长命百岁,对虞栋一家才更为有利。   但祝嬷嬷假若真胆大如此,的确是个隐患。   这时,便有夏柯入内通禀,称祝嬷嬷来了。   旖景与虞沨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很奇妙,前脚才拿了她的药,后脚就紧跟着来,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你不要管,我去见见便是。”旖景起身往外。   荣禧堂的人来,基本还是不会被拒门外,祝嬷嬷径直被请进了中庭前头的花厅,坐在一旁的锦墩上,见旖景连个丫鬟都没带,孤伶伶的走了来,祝嬷嬷连忙起身,陪好一脸殷勤的笑意。   当然说了“樱桃”的话题。   紧接着又意味深长:“那药原本是从奴婢女儿处问得,据她所说,镇国公府三房的四少奶奶入门三年无孕,后来吃了这药,年前就诊出了喜脉,甚有效用……世子妃有所不知,奴婢当年虽陪嫁来王府,受老王妃恩许嫁了外院管事,可奴婢一双子女投了先头国公夫人的缘,七、八岁时就被国公夫人带去了镇国公府,眼下女儿在四少奶奶处侍候。”   祝嬷嬷的心思,无非是想提醒这药的来处与镇国公府有关,虽是老王妃的娘家,可也是小谢氏的娘家。   她早瞧出,世子妃是个心思灵敏的,对二爷二夫人都有防备,这会子听说药来自镇国公府,一定会有顾忌,起码会与世子商量,世子心思更是深沉,再者谢家四少奶奶的儿子都有两岁了,一听这话便有蹊跷。   世子循着这话再一打听,一定知道她的为难之处,谢家三房老太爷可是庶出,与当年谢妃是同母兄弟!   如此一来,世子妃必然不会再服药,而小谢氏那头,却也应付了过去。   旖景虽不知镇国公府的底细,却也品出了祝嬷嬷是有心提醒,笑笑地看了她一眼:“嬷嬷有心。”   祝嬷嬷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告辞。   旖景再回屋,见虞沨依然双眉紧锁,笑着说道:“阁部宽心,祝嬷嬷是通风报信来了,虽言辞隐晦,但是为了提醒我药有蹊跷。”便将祝嬷嬷刚地的话重复了一遍。   虞沨果然一语中的:“三房四少爷儿子已经两岁了。”   “阁部怎么这般清楚?”见虞沨仍是面色不豫,旖景故意瞪大了眼睛,一副夸张的表情。   虞沨揉了揉眉头:“镇国公府尚未分家,三房是指外曾祖父第三子这一房,他是庶出,谢妃的胞兄,二叔的亲舅舅。”   也就是说,三房这位……三舅公是虞栋夫妇的坚硬靠山,难怪虞沨对这一房了如指掌。   旖景微微蹙眉:“我找谢嬷嬷打听过,祝嬷嬷是祖母的陪嫁丫鬟,原本是外曾祖母精心挑选来固宠的,哪知祖父除了……”旖景忽然卡壳,不知应当把虞栋的生母称作什么,只好随了虞沨的叫法:“谢妃以外,并没有纳妾的想法,故而,后来祖母便将祝嬷嬷嫁了外院管事,外曾祖母想是不放心,生怕祝嬷嬷被谢妃笼络,才将祝嬷嬷的子女‘买回’镇国公府,以此为胁,让祝嬷嬷不敢心生二意,不想外曾祖母不久病逝,可就算如此,大舅公是祖母的胞兄,应知祝嬷嬷子女的重要性,怎么能让他们落在三舅公手里?”   虞沨对于镇国公一家,也是相当烦恼:“当年齐氏表面极为贤惠,便是外曾祖母亲出的大舅公与二舅公都被她笼络,将她视为生母,又待谢妃如同一母同胞的妹子,后来齐氏恶行被揭穿,落得被休弃的下场,两个舅公待谢妃兄妹却也没有芥蒂,一直还如当初。”   事实上镇国公与谢妃之间的感情,甚至要比老王妃还要深厚,如此,才会以为梁氏杞人忧天,根本不相信谢妃会对老王妃不利。   不过谢妃在世时,的确也与老王妃妻妾和睦,就连先楚王也不疑她。   梁氏去世之后,镇国公根本没有防范,祝嬷嬷的子女便就归了三房,梁氏怎能想到,原本她一片苦心,是想为老王妃谋划,结果祝嬷嬷的子女反而成了小谢氏手里的工具。   旖景也对镇国公一家的混乱感到头疼——难怪小谢氏作为老王妃亲哥哥的女儿,算计起亲姑母来毫不手软。   “祝嬷嬷也是个狡猾的,并非二婶能够掌控。”旖景沉吟片刻:“但只不过,小谢氏只以为我服了这药,于她来说,手里又多了祝嬷嬷的把柄。”   虞沨颔首:“先得扰乱镇国公对二叔夫妇的信任倚仗,我原本也早有盘算,谢三娘当接进来了。”   旖景:……   半响,领略过来:“二婶对谢三娘十分不满,可镇国公世子对这个庶女极为宠爱,只要善加利用,不怕不会生隙。”又盘算了一阵,却摇摇头:“二叔与二婶会答应二弟未娶妻先纳妾?”   虞沨轻笑:“谢三娘已经十八,底下四娘几个也当议亲,贵族讲个长幼有序,若无特殊,不能打乱,谢世子又偏心于三娘,见她对二弟‘有情’,不愿违了三娘的心意另寻别家,一直这么拖着,便是世子夫人也是满腹牢骚,只消添一把火,二婶虽不情愿,但二叔为了顾全大局也会妥协。”   旖景忍不住动了动唇角,她十分明白谢三娘对虞洲的“情意”从何而来,但只不过,谢三娘有意设计,让长辈们“捉奸”,假若事后再称她对虞洲其实没有什么“情意”,就算谢世子的心偏到后腰去,只怕也不会再怜惜这个庶女,故而谢三娘只好一直“有情”了。   这么一来,便是虞栋立即就将虞洲的亲事提上议程,赶着让正妻先入门,再纳三娘,可是贵族之家,只怕稀少有人愿意接受这门贵妾,并且还是紧赶着抬进门的。   虞洲将来正妻,出身应当不会太高了。   夫妻俩心照不宣地盘算,看这把火应当怎么添,哪知次日,旖景去“串了趟门”就受到另一个启发。   ☆、第三百四十章 探望小姑,长嫂发威   这一日夜间,虞沨去了前庭,也不知召了灰渡等商议什么,一直到亥正时分方才回来。   前庭只有议事处,书房与画室分别在中庭正堂两侧次间,因有女眷,除了日间灰渡与晴空偶有要事禀报,一般不让外男涉足,而真正起居的正房,却在正堂后一重院落,两道廊门不开,必须通过正堂隔扇后的小茶厅,除了旖景的几个陪嫁丫鬟与大小两个李婶,便是起居的院落也不让其他奴婢随意涉足。   因虞沨晚归,这时正堂外的廊子里尚有西风与帘卷两个丫鬟候着,见男主人归来,又等了片刻,直到春暮出来嘱咐关门熄火,才回了居住的倒座房。   春、夏、秋四个丫鬟分别住在西厢房里,而铃铛与西风、帘卷也住在正院,至于冬雨,只能与各处丫鬟住在中庭的小跨院里,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虞沨刚进屋子,瞧见的是他家世子妃已经洗漱,穿着一身水粉红的立领衫裙,与几个丫鬟忙忙碌碌,挑选着炕上摆着的一堆锦缎。   丫鬟们一见世子,十分识趣地从炕沿、踏坐上起身,默默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么晚了,世子妃还在张罗什么?”眼见旖景青丝半挽半垂,一副慵妆的风韵,却是周身神清气爽,满面如沐春风,虞沨忍不住打趣道。   “院子里各处人事已经安排妥当,瞧了三日,尽都井井有条,我想也该是时候去妹妹那儿走走。”旖景丢了手里的锦缎,上前一个踮脚,趴在虞沨唇角闻了一闻。   世子满头雾水,眼角微斜,不知旖景有何用意。   却见娇妻忽地一抬明眸,两眼全是考量:“没有药息?今日阁部可曾依时服用药膳?”   原来如此……   虞沨哭笑不得,却忽起了促狭,手臂往主动贴上来的纤腰上一挽,鼻尖往下一抵:“还以为世子妃是在察审为夫身上有没沾染别的脂粉味呢。”   某人十分讶异,清透的眸子里狡黠一闪而过:“关于这点,我十分自信。”   染着些微凉的唇角却忽而接近,男子声音已经黯哑:“你那般自然感觉不到药息,要像这般……”   薄唇压下,一番缠吻。   气息逐渐急重,修长清瘦的指节已经落在领扣上,胸膛才压上了一只纤巧的手掌。   旖景满面红晕,娇羞地将额头抵在虞沨的肩上:“今日不行……我……身子不好。”   “怎么了?”嗓音更加黯哑,关切却还明显。   旖景跺了跺脚,转身避开,半响,才声如蚊吟:“就是每月都有的那几日……”   虞阁部醍醐灌顶,有些无奈,微叹。   旖景咬了咬唇:“杨嬷嬷说,要给你另外安排居处……已经将东厢房收拾妥当了。”   “那处太窄,我不喜。”虞阁部十分挑剔。   旖景:……   好吧,她大度,她不挑剔:“那我去睡。”   虞沨再度哭笑不得,连忙将人一把挽住:“世子妃怎么这回没听出借口的拙劣来?”   “可嬷嬷说,这不吉利……”   “我不介意,倒是介意独守空房。”虞沨将人牢牢襟祻膝头:“明日别去安瑾那儿,她与二叔会出门儿。”   心里微微有些羞涩的某人顿时惊异了,安瑾的动向世子竟这般清楚?   虞沨轻轻一笑:“新婚一月内你不便出门,等过了这月,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明白了。”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去看安然吧,祖母不喜她,父王因为江氏之故,对她也始终有些芥蒂,二婶待她更是不闻不问,从冀州归来,我也去看过她几回,见她拘束,倒不好常去,你与她原本在一处听讲,应是有几分熟识的,常去看看她,开解着她别那般拘闷也好。”   旖景心里一陷,手臂就环在了虞沨的腰上。   那一世她并没有留意虞沨对安然的态度,以为因为江氏,他对这个妹妹就算不会迁怒,终究还是有些介怀,不想竟有关注。   似乎明白旖景心里的想法,虞沨又是轻轻一笑,下颔放在她的鬓边:“江氏所为与安然无关,当年明里暗里害母妃丧命之人我一个不会放过,但也不想牵连无辜。”   于是次日,当旖景到荣禧堂晨省之后,告辞出来,便径直往安然居住的落英院走,却在院门前,遇见了虞洲与虞湘兄弟。   狭路相逢,冤家路窄。   旖景神色淡然。   虞洲似乎一怔,虞湘目光飘忽。   两人上前见礼,居然一个称“五妹妹”一个称“郡主”。   旖景轻笑,还了一礼:“二弟三弟。”   虞湘唇角一晒,看着自家兄长的目光似乎有些兴灾乐祸。   虞洲的笑意便尤其勉强了,似乎忍了几忍,依然没忍住:“五妹妹何必见外?”   这话说得……   夏柯微一蹙眉,秋月暗暗冷哼,大小两个李婶目光冷厉,扫了虞洲一眼。   旖景眉梢轻扬,唇角也是一晒:“见外?眼下咱们可成了一家人,我称你一声二弟才是应当,倒是二弟,仍以闺阁时称呼,可是不将我当作长嫂?”   虞洲:……   旖景移开目光:“二弟三弟是来向祖母问安的吧,快些进去,便不打扰。”   见一行转过夹道,那纤长的身影消失在碧植花树的掩映下,虞洲尚且僵着身子张望。   虞湘冷冷一笑:“阿兄且死心吧,我说过她与虞沨早就暗通款曲,眼里根本没你……”   “不需你废话!”虞洲恼羞成怒,眼角厉厉地飞起,瞪了幼弟一眼:“管好你自己,你那院子里的丫鬟竟又有了身孕,母亲才为这事烦恼不已,这都第几个了?”   虞湘毫不羞怒:“有什么烦恼的,无非就是一碗药解决,倒是阿兄,三表姐可为你守了多年空闺,四表姐几个也因这事耽搁了婚嫁,舅舅那边你如何交待?”不待虞洲反应,自己反而拂袖而去,冷笑一路。   虞洲完全没了去请安的心情,转身大步往旖景一行追去,不料半途却被人挡了道。   正是冬雨。   “奴婢见过二郎。”欣喜的音量,眉间一颗胭脂痣,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妖娆。   虞洲飞速扫了四周一眼,就无人经过,才一把拉了冬雨,藏身于道旁的一排草木后。   “二郎……奴婢早些时候不能〖自〗由出入,亏得世子妃眼下令奴婢时时去各处走动,熟悉王府人事,这才……”冬雨心跳如鼓,正在唠唠叨叨。   她原本满怀不甘,因旖景非但不让她近身侍候,连主院都不让她涉足,便是安歇之处,也与关睢苑里的粗使丫鬟混居而远离“中枢”这让雄心壮志的冬雨姑娘很有些糟到疏远排斥的挫折,但只不过,旖景又及时地找她开解,嘱咐她往常有空,要多去各处走走,尽快与王府内宅各处仆妇熟识,并且也常要留意关睢苑里的仆妇们各种议论,分明是将她当作了“耳目”。   冬雨这才安心,又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能光明正大地走动,与二郎见面的机会更多。   登即满怀喜悦,再不为失了“贴身侍候”的资格戚戚不愉。   又说眼下,她话未说完,只听面前朝思暮想的某人一声咬牙:“什么世子妃!”   冬雨微微一怔,心里一股子委屈与酸涨弥漫,却温顺乖巧:“是,奴婢失言,奴婢说的是五娘。”   虞洲身后的拳头捏了又捏,好不容易才摁捺住醋劲,偏偏又想知道:“五妹妹与世子处得如何?”   十分和谐……   但冬雨踮量了一下,没有实说:“奴婢见世子依旧是一昧的冷淡,话也不多,自打回门之后,也不常陪着五娘来荣禧堂了,忙着议事,并且今日五娘让奴婢先送了几匹锦缎到落英院,应是要见二娘,奴婢这几日打听才知道,王妃当年就是被二娘生母……五娘此行,只怕会惹世子不豫。”   “早前说的那事,你可有下手的机会?”虞洲又问。   冬雨心下一紧:“二郎恕罪,奴婢眼下连正院正房都不能涉足,五娘身边都不能近身,更别说世子……”   虞洲很是不耐:“你怎么就不得五妹妹信任?”   冬雨很憋屈:“五娘身边原有几个打小侍候的……不过五娘却让奴婢为‘耳目’,只要奴婢做得好,赢得信任也是迟早。”   虞洲方才缓和了几分口气:“你可记住,只有那事成了,咱们俩个才有将来。”   “咱们”两字让冬雨心神激荡,小脸一片春潮。   虞洲又说:“我会与母亲言语一声儿,你若是得闲,要常往梨香院。”   冬雨更是喜不自禁。   又说旖景一行,穿过大半个王府内宅,才到了地处偏僻的一处庭苑,安然亲自到院门处迎候,可是身后,竟然连个侍女都没跟着。   一行进入闺房,屋子里也是冷冷清清,槅架上竟然蒙着一层灰,炕几倒是擦得发亮,只两张铺在炕上的茵席,边缘却已残破。   旖景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安然的闺房,瞧见这般情形,眉头蹙了又蹙。   “妹妹院里的丫鬟呢,怎么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旖景问道。   安然极显窘迫:“不知逛去了哪儿。”   旖景便扬声儿叫了小李婶入内:“有劳婶子,看看这院儿里的丫鬟都躲到哪儿去了。”   安然咬了咬唇,半响才憋出一句:“嫂子休恼,我这就去给嫂子斟茶。”   旖景阻拦不及,安然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半响,才无奈地说道:“招待不周,屋子里没有热水。”   这哪像一个王府千金、宗室贵女的日子。   旖景心里十分窝火。   便是江氏之故,老王妃与楚王难免介怀,却也没有这般苛待安然的本意,否则楚王当初就不会让安然上宗室牒谱,因是小谢氏存心如此,意在让安然不甘,对祖母与父兄心怀怨恨,只不想安然心性懦弱,一昧忍让,受的这些苦楚,在人前没有提说一句。   “世子原本也要与我一块儿来的,可他说每当来此,妹妹都甚是拘束。”旖景说道。   安然更显窘迫:“无颜面对长兄。”   旖景默然,晓得安然自己也明白江氏那桩子事,待要劝解,便见帘子一挑,翠眉杏眼的丫鬟满面冷意地进来,理也不理安然,只冲旖景福了福身:“不知世子妃来,奴婢怠慢了。”   夏柯与秋月一阵蹙眉。   “怠慢?可不敢当。”旖景轻挑眉梢,眼睛里尽是冷意。   那丫鬟稍稍一怔,见旖景没让起身,只好一直半蹲着,一番伶牙俐齿地开脱:“原是二娘也没告诉奴婢们一声儿,不知世子妃会来,今儿个一早,张嬷嬷就将奴婢们召集了去,训斥奴婢们规矩,故而屋子里才没个人,奴婢这就与世子妃上茶。”便想起身。   旖景却冷言冷语一句:“姑娘的茶我可不敢喝,两位婶子!”   那丫鬟一听这话,也只好继续蹲着。   帘子外头的大小李婶应声而入,且听旖景嘱咐:“想来张嬷嬷便是落英院的管事,去请了她来,我今日便想看看她当面训斥这些奴婢规矩。”   张嬷嬷一听世子妃驾到,却早已经立在了阶下,将屋子里的话听了满耳,心里一阵计较——世子妃这是要借着这事儿,在落英院里立威了,无非是要插手王府内宅事物的先兆,可笑她一个新妇,连其中厉害都不晓得,上至老王妃下至世子,有谁计较过二娘院里事?心里倒也不慌,扬声就是一句——   “世子妃,奴婢已经恭候多时。”   踩着轻松愉悦的步伐,还不无讽刺地扫了李婶两个一眼,一掀帘子进去,竟不顾主子神色,张口就发号施令:“桐华还愣着干嘛,快些上茶。”   旖景看了一眼张嬷嬷,瞧她与丫鬟桐华眉眼有几分相似,心里明白这两位十有八九是母女,冷声一笑:“敢问嬷嬷,依据王府规矩,怠慢主子该当何责?”   ☆、第三百四十一章 据理力争,领命施罚   张嬷嬷心下冷笑,脸上的恭谨甚是浮夸,将皮笑肉不笑演绎得活灵活现,半矮着身禀道:“世子妃才刚入门儿,原本是不了解王府家规的,二夫人从不苛责待下。”   夏柯与秋月满腹涨气——这王府的奴婢也太过刁钻,世子妃才是正主呢,张嘴就拿二夫人压制,还血口喷人,说世子妃苛刻。   旖景却也不急,缓缓抬了眼睑:“依嬷嬷的意思,你们这般慢怠二妹竟是二婶纵容?”   安然哪曾经过这般箭拔弩张的阵仗,脑门上亮亮一片汗意,早从炕沿上站了起身,想要劝解,可见着长嫂满面冷肃的模样,又没了胆子,只是垂眸而立。   张嬷嬷顿时满面冤枉:“这话奴婢可没有说,不过二夫人的确宽容大度。”   “是,二婶是大度人,由得你们这帮刁奴阳奉阴违,我却历来是个斤斤计较的,更容不得你们这帮奴婢慢怠二妹。”旖景语气甚是缓沉,不急不躁。   只张嬷嬷却焦灼了,竟一把拉扯安然:“二娘,奴婢们这么多年来,可是勤勤恳恳,晓得二娘好静,往常连屋子都不敢常进,这一日三餐,都是依时奉上,何曾慢怠半点?二娘可得说句公道话,奴婢也算王府里的老人了,还能不晓得规矩,这罪可担待不起。”   桐华这时见张嬷嬷站了起身,自己也直了膝盖,上前规劝:“娘,世子妃无非是怪罪咱们没有迎候……”   “好对巧言令色的母女。”旖景蹙眉:“还不松手,主子也是你们动辄拉扯的,跪下!”   张嬷嬷一怔,两眼瞪得溜圆。   但好歹还知道眼前的是世子妃,不能太过猖狂,委委屈屈地跪了。   “若非不是怠慢,这丫头入屋,何故不向二娘见礼,嬷嬷你好好看看屋子里头,槅架上蒙了一层的灰,这是有多少时候没有打扫?屋子里没一个丫鬟,二妹妹想要泡茶连热水都没有,还狡推讳什么不敢打扰,依嬷嬷的意思,只要依时奉上一日三餐,便是尽了奴婢的本份?再看看这屋子里,跟个雪洞似的,炕上的茵席也旧得不像样,二妹妹也有份例,屋子里一应摆设铺垫可是由嬷嬷收着?”   张嬷嬷额上总算是淌下汗来,待还要狡辩,却听旖景问道:“二妹妹,你且说说,难道又是你不喜让人打扫,也不喜陈设瓷瓶玉器,连锦帘都不喜用新的,非得用这颜色都看不出来的旧物,二婶每季有没有给你份例,那些东西眼下又在何处?”   安然嗫嚅了半日,才说道:“是嬷嬷收着的,我不知……”   旖景这才看向张嬷嬷:“那嬷嬷说说吧,究竟是二婶疏忽了,还是你疏忽了?”   那些东西早被张嬷嬷拿回自家,原本想着府里主子不在意,二娘更有自知之明又一昧懦弱,有谁会追究?这会子被问到面前,总算慌乱起来,半响才答:“是奴婢疏忽。”   “那你是承认了有心慢怠?嬷嬷,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这有心慢怠主子,该当何罚?”旖景又问。   张嬷嬷咬了咬牙:“奴婢甘愿受罚,自去二夫人跟前请罪。”   这还是说旖景罚不得她!   旖景干脆利落地起身,只对安然说了一句:“我这就去祖母跟前儿,让她老人家也知道二妹妹受的委屈,妹妹自己也得有个成算,你是咱们世子的亲妹子,是王府里的主子,可不能由得这些个奴婢欺压怠慢,将来若有难处,竟管来寻我。”   安然虽说仍是窘迫,心里却着实感觉温暖,她虽然懦弱,那是因为“自知理亏”,不敢奢求生母做出那般歹毒的事,还能得到祖母与父兄的爱怜,奴婢们都是看人下菜碟,有小谢氏撑腰,她也无可奈何,但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受奴婢欺压,无非是不敢“告状”罢了。   张嬷嬷却不以为意,心道老王妃历来就不管事,又素恶二娘这个孙女儿,世子妃找的这靠山可不稳当,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了,待旖景一走,只冲安然冷笑一声,转身却“哭天抹泪”地往梨香院去了。   便是桐华,也紧跟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套上的灰,看也没看安然一眼,昂首挺胸就出了屋子,重重甩下锦帘。   荣禧堂里,虞湘才走,虞洲刚刚才陪老王妃说了会儿话,讲西山卫里的艰难,被老王妃搂在怀里好一阵安慰,听鸳鸯禀报一声“世子妃来了”,才挣脱老王妃的怀抱,整了整长袍,从炕沿站了起来,一脸地恭谨。   当着老王妃的面,依然是称“五妹妹”。   旖景当然还了一声“二弟”,冲老王妃福了一福,寒喧几句,便将落英院里的事说了一遍。   老王妃听了,果然不放在心上:“这些个奴婢,也太不经心了些,不过安然就是那性子,闷不吭声的,也难怪下人瞧不起她。”   旖景:……   虞洲没有说话,心里很是不满旖景因安然之故,怪责张嬷嬷。   “祖母,二妹妹是个软和的性子,但咱们可不能任由着这些刁奴没规没矩,若是传扬出去,外头那些个不明就理的,还以为二婶苛待姪女呢。”旖景说道。   小谢氏是掌着中馈的人,底下奴婢可都由她教管,明知犯了规矩还不处罚,岂不是苛待安然?   虞洲这时说道:“原本是家事,怎会传到外头?”   旖景冷笑:“依二弟看来,就因为外人不知情,二妹就活该被刁奴欺压,二妹虽是庶出,却也是宗室女儿,被欺如此,扫的可不仅仅是咱们王府的颜面,还有皇室尊威。”   老王妃这才有了几分慎重,眉心一蹙:“老二媳妇也是,怎么这般不上心,安然好歹也是我孙女儿,就算我不喜她,也不能让这些奴婢蹬鼻子上脸。”   虞洲连忙说道:“家事本多,应是母亲疏忽了。”   旖景也是一笑:“二弟说得不无道理,不过那嬷嬷刚才的话,一会子说我存心苛责,一会又说我不应罚她,自去了二婶面前请罪,想来这回子已经领了罚。”又默了一默,心道只拿安然的立场说事,老王妃依然不怎么上心,心思一转,便满面羞恼:“祖母,您说究竟是我苛责,还是那奴婢巧言令色?二婶是个明白人,定会为我出气,真想知道二婶怎么罚那嬷嬷。”   这些时日以来,旖景依时晨省,在老王妃跟前极尽卖乖讨好,哄得老王妃甚是开怀,便是小谢氏都不敢再说旖景坏话,这会子一见旖景竟被奴婢气得小脸通红,未免也有些不愤,暗恨刁奴跋扈,竟然敢把堂堂世子妃都不放在眼里,这可是她长孙媳妇,上元就不说了,便是太后都视若掌珠,皇后与众位妃嫔都不敢怠慢的,哪容一个奴婢欺压?张口就是一句:“这有什么,让祝嬷嬷请了你二婶来,咱们问上一问就知道了,景丫头别气,有祖母呢,哪容你受委屈。”   虞洲一听这话,心里更是纠结,哀怨地看了一眼旖景,陪着笑脸说道:“祖母,我才回来,不及去母亲跟前儿,别劳动祝嬷嬷,孙儿走一趟就是。”   一刻之后,小谢氏就顶着满额头的汗来了,委实今日好歹因为旖景“早辞”,她尚且庆幸着有充足的时间回去补眠,才迷糊了一会儿,就被张嬷嬷扰了,小谢氏满面不耐地听她说完,甩下一句:“多大点事,不就是被世子妃数落了两句吗,姑母才不会理会二娘的事。”打发了张嬷嬷,才刚躺下,又迷糊过去不多时,竟被虞洲唤醒,听说旖景竟然说服了老王妃,这才慌乱起来,刮了两把头发,一番紧赶慢赶,心下很觉得晦气。   才一进屋子,见老王妃面色不豫,小谢氏连忙陪笑:“都是媳妇疏忽,安然也是,奴婢们懒怠成那样,她自己也不教管,也不支应一声儿,结果今日就冲撞了景丫头。”   旖景也是一脸地笑:“言语上冲撞我也还罢了,也就是怪我苛责,又不算正经主子,无权责罚她们,但只不过,这些刁奴一口一声二婶宽容,倒像是因为二婶纵容,她们才敢待二妹妹这般轻怠,我知道二婶必不会如此,都是这帮奴婢狡诈狂妄。”   被这话一堵,小谢氏那番“好歹张嬷嬷也是王府老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王妃又历来宽厚,这回且宽恕了她,将来让安然好好责管”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暗恨张嬷嬷是头猪,怎么能让旖景捏了话柄,脸上笑容便是一肃。   “这还了得,没法没天的奴婢,必须严惩,否则王府可还有规矩方圆。”老王妃已经气得连连拍案:“当着景丫头都敢这么说话,往常还不无法无天,拿着咱们王府的薪俸,竟还敢慢怠我的孙女与孙媳妇,眼睛里可还有主子!既然不想为奴,提脚卖出去也罢!”   小谢氏吃了一惊,连忙劝道:“母亲息怒,都怪媳妇疏忽,只这张氏毕竟也是老人儿了,既然犯责,按规矩罚她就是,还得给个改过的机会,否则也显得太不顾人情了些。”   看来这张嬷嬷与小谢氏情份不浅,到了这个地步,小谢氏还想为她求情,旖景心中一动,盘算着回去寻谢嬷嬷打听打听,嘴巴上也紧跟着劝:“二婶说得在理,张嬷嬷也是一把年纪,又侍候了安然多年,无非是仗着苦劳,渐渐有些骄纵罢了,给她个教训便是,让她再不敢如此,不过今日她是气着了我,这会子胸口还堵呢,祖母疼一疼我,便允了我亲眼看着她受罚。”   老王妃浑不在意:“该怎么罚景丫头说了算,看看这些个刁奴还敢不敢怠慢咱们世子妃。”   小谢氏那叫一个烦闷。   她倒是料对了,老王妃不在意安然如何,可旖景口口声声说张嬷嬷冲撞了她,硬是不消这口气,张嬷嬷这场罚是免不得了——不过是才入门的新妇,居然敢恃宠而骄?也不怕得罪了这阖府的下人!   旖景心下冷笑,就算她宽容大度,小谢氏的人难道还会尊重她?得罪也就得罪了,就是要拿张嬷嬷树威,也好让这些仆妇们心里有个计较,别以为有小谢氏撑腰,就能欺到王府正经主子的头上来。   再者,张嬷嬷最终怨恨的人是谁,还是两说!   又说张嬷嬷,从梨香院里回去,且在屋子外头跳着脚的冷嘲热讽。   刚才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的院落,这会倒站了十余个丫鬟婆子,尽管在受张嬷嬷“教管”,一个个却顾盼神飞,或者抱臂,或者斜倚,都是看好戏的神情。   尤其桐华,竟然自作主张地敞开了安然屋子的窗户,好让避去里间的安然能听清张嬷嬷的话——   “大家伙可得留意着!今日我这几十年的老脸也算丢了个干净,我都如此,你们更不要想好,咱们侍候的主子可尊贵着呢,是世子的亲妹妹,老王妃的亲孙女儿,咱们从前儿可都慢怠了她,以后不管何时,这茶水都不能断,屋子里也得有人,便是一应陈设锦褥,也得保持着日日更新……哪有这么多日日更新的?你这老货还敢说嘴,世子妃可是有言在先,二娘是王府千金,既然份例没短,若是有个缺项,可都成了咱们这些人私昧贪污!”   正言辞愤愤,便听见冷冷一声——   “张嬷嬷,你这是在污赖我?”   ☆、第三百四十二章 借机立威,杖责刁奴   院子里的仆妇吃了一惊,回头一瞧,才见旖景已经去而复返,身后四个随行满面冰霜,旁边跟着她们的靠山二夫人,也是一脸电闪雷鸣。   “二婶子可是亲眼瞧见了张嬷嬷巧言令色的境界?”旖景看也不看瞪目结舌的一众奴婢,携同小谢氏往阶上走,没有进屋,只立在正厅前。   屋子里安然正惶然不知所措,听见旖景的声音,眼圈儿立即就泛红,拿帕子摁了一摁,总算是从里间出来,温温弱弱地上前见礼。   旖景看了看大敞的几面轩窗,冷声问道:“这是谁开的?”   桐华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张嬷嬷回过神来,语气降了八调:“奴婢是怕二娘闷着。”   “怕二娘闷着?那么二妹妹,可是你吩咐她们开的窗户?”旖景语气温和。   安然就算再懦弱,这会子也知道好歹,连忙说道:“并没有,是桐华怕我听不见张嬷嬷的话,才敞开的窗户。”   桐华想要分辨,才一抬眼,瞧见旖景满面冰霜,狠狠一个激零。   旖景轻轻一笑:“二婶,以你认为,张嬷嬷在二妹妹闺房前这般吵嚷讽骂,桐华还生怕二妹妹听不着,恣意妄为行挑衅之举,当不当罚?”   小谢氏自然不好维护,冷颜说道:“自是当罚,刁奴委实放肆。”   “那么,这般行为该当何罚?”旖景虚心求教。   “依据府规,该当掌掴。”小谢氏无可奈何。   旖景又是一笑,微抬下颔:“有劳小李婶施罚。”   桐华大惊失色,张嬷嬷也是惊惧加交:“世子妃,是奴婢们错了,还请宽恕了这回。”   “嬷嬷别急,你的罚也跑不了,有二婶在呢,一切都依规矩行事,苛待不了你们母女。”旖景和颜悦色。   小李婶一个箭步上前,将桐华往阶前摁了个双膝着地,也并没有挽袖子拿竹板,空着手就是连番耳光,声音不响亮,但力道有目共睹,却只打一边的脸,还不到五下,桐华唇角就是一条血痕。   旖景又问:“二婶,刚才在屋子里头,这丫鬟不冲二妹妹见礼,实为傲慢之举,后来不待我喊起,竟然就站了个笔直,是否也该掌掴?”   小谢氏闭了闭眼,掌心握紧:“自然当罚。”   这回不待旖景嘱咐,小李婶又是几巴掌下去,桐华的半边脸登即红肿。   张嬷嬷又是心疼,又是不甘,膝盖往地上一跪,虚虚地磕着响头:“世子妃就宽恕则个吧。”   “怎么?张嬷嬷认为二婶有失公断,这丫鬟不当罚?”   张嬷嬷:……   二十个巴掌下去,桐华身子一软,瘫软在地。   旖景才问张嬷嬷:“嬷嬷刚才那话,可是指我污赖你私昧二妹妹屋子里的东西?我若是记得不错,刚才明明只说你是疏忽了,你自己也认了罪,怎么转头就血口污人?好,我且问你,二妹妹屋子里锦帐摆设,二婶可依例下发?若是下发,你可有入帐?眼下这些东西又在何处?”   张嬷嬷浑身冷汗,情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匍匐在地:“奴婢替二娘收着,只一时也找不出来,世子妃宽限两日,容奴婢去库里查找。”   旖景哪里不知是张嬷嬷已经中饱私囊,这会儿却不追究——但犯偷昧,人可就留不住了,打发出去倒便宜了她,她不是小看安然吗,今后偏偏要让她卑躬屈膝,还不敢慢怠半分。   再者,留着此人,说不定还有其他用处。   又问小谢氏:“二婶,张嬷嬷身为落英院的管事嬷嬷,不思侍奉,奴大欺主,往常多有怠慢,今日更是当面顶撞,背后污篾,王府的规矩我是不知,若依平常,这类刁奴便是发卖也不为过,但只不过,祖母也说了,念在她是王府老人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这罪减一等该当何罚?”   小谢氏心里更觉憋屈——什么祖母说了,分明是我这个二婶说的好不好?眼下又不能为此争辩,可以后也没了在张氏面前示恩的机会,世子妃,算你狠!   狠狠咽了。唾沫:“该当三十杖责。”   张嬷嬷整个人已经软倒了,她可算瞧出来了,世子妃这是要杀鸡儆猴!那两个媳妇,一看就是有身手的,真让她们执刑,三十板子一挨,自己今日老命可算交待在这儿了。   膝行上前,连连哀求:“二夫人,二夫人可得救老奴一命。”   小谢氏恨不得一个窝心脚上去踹倒这头蠢猪,没个眼色的老货,往常关起门来,怎么欺压安然不行,非得当着世子妃的面,还好意思求情!   脸上板得死沉,冷哼一声:“没将你打一顿再发卖,已经是开恩了!”   旖景瞧见刚才还得意洋洋的仆妇,这时都垂眸恭立,个个面如白纸,人人胆颤心惊,趁人不备,飞速使了给眼色给安然,夸张地动了动嘴,无声地说了“求情”二字。   安然会意,咬了咬嘴唇,方才说道:“嫂子,张嬷嬷虽说有错,可到底照顾了我多年,便如她所言,一日三餐还是没有短的……”   旖景抿了抿唇角,看来安然虽说懦弱,往日谨言慎行,嘴却不笨,这话说得,太有喜感了。   安然一鼓作气:“嬷嬷也有些年纪了,可挨不住这三十杖责,嫂子看在我的面上,就宽恕则些吧。”   旖景轻轻一叹:“二妹妹,这帮刁奴尊卑不分,好歹不知,你还为她们……”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原本今日,我是要挨个罚的,谁都逃脱不得,但二妹妹心软,你们可得谨记,今日免受皮肉之苦,都是二妹妹的恩惠。”   仆妇们这才回过神来,跪了一地,叩首称谢主子仁慈。   旖景又说:“只张嬷嬷身为管事,这罚怎么也免不了,既然二妹妹求情,那就减为十杖吧,当众施罚,也是让你们得个教训,以后我会常来落英院探望,只要瞧见半点疏忽,便是你们不知悔改,必定严惩不饶。”   压根就没顾小谢氏阴晴不定的面色——景丫头,这回是你在老王妃面前撒娇,才让你出气,怎么着,以后是要接手管起这落英院的事务来?   又听旖景说道:“二妹妹性子柔和,我这个长嫂可是不容你们借机欺压,倘若有人不服,这时便说话,二婶定会择选本份人进来侍候。”   小谢氏:……   当嫂子的为妹子出气,她这个掌着中馈的长辈怎么也不能阻挠,这暗亏吃得心闷气短。   偏偏旖景这时还问:“二婶,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小谢氏只好干笑:“景丫头这是怎么说的,安然是你妹子,她院子里的事你自然当管。”   底下张嬷嬷一应仆妇,这时心里拔凉,竟一时没人恨旖景“苛责”都埋怨起小谢氏软弱来。   两个李婶早就不待吩咐,拔脚去寻了大杖长凳来,将张嬷嬷摁在凳上一番好打,虽说只有十杖,也已经血浸罗裙,使张嬷嬷鬼哭狼嚎,一众观刑者噤若寒蝉,暗忖若没有二娘求情,这三十杖下去,张氏只怕不死也残了。   而关睢苑里,虞沨也得了消息。   才刚与几个天察卫议事完毕,正握了卷书,在廊子里“欣赏”晴空就像头兔子般地蹿上前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世子,您还在这儿悠闲呢,不去落英院看戏?”   虞沨微微蹙眉,看了看日头,估措着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午膳了,旖景还没回来,难道是安然那儿出了意外?但见晴空满面欣喜,晓得旖景无礙,淡淡甩出三字:“说正题。”   晴空的长篇大论顿时噎在嗓子里,却坏笑一声:“落英院前围了好多仆妇。”   虞沨冷冷看了他一眼:“燕婶就要回楚州,她欢喜你得很。”   晴空顿时满面惊惶:“世子行行好,小人可舍不得您,千万别让燕婶捉了我去入赘。”   前年燕婶家的女儿跟着她家兄长来瞧过燕婶,晴空犹记得当时扭着他的耳朵转圈的凶悍少女,虽说事隔两年,每当想到还忍不住满脊梁的冷汗。   当下不敢再卖关子:“世子妃今日大发雌威……”   虞沨扫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晴空吐了吐舌头:“小的是满怀〖兴〗奋,一时口不择言。”这才将落英院的事说了一遍,绘声绘色,就像他亲眼目睹一般。   虞沨听完,却是沉吟不语。   她是要立威?应当不会这么简单,必是落英院的仆妇竟比想像当中还要恶劣,才让她忍无可忍。   前几回去安然那处,瞧着那些奴婢倒还恭谨,虽也知道是当着他的面不敢过份,总想着明面上应当也不会如何,又打听了二婶在月例、衣食上没有亏待,就撇开了去,岂知到了这般地步?   自己这个兄长,还是不够关注妹妹。   虞沨心里微有些歉疚,将书一抛,抬脚就回了中庭。   旖景这时仍在“大发雌威”尚未归来,虞沨已经叫了谢嬷嬷,问起落英院的人事。   “张氏是家生子,后来又嫁了单氏的哥哥,在王府仆妇里算是有些脸面的,夫人之所以让她去落英院,也是因着二娘柔弱,在那处轻省。”谢嬷嬷说道:“世子妃这么一立威,落英院今后可再不轻省了。”   虞沨又问:“单氏为人如何?”   谢嬷嬷轻轻一笑:“以奴婢看来,甚是贪婪,在利益上头分毫不让,心胸自然宽广不到哪儿去,往常就甚是计较,不过世子妃身份在那儿摆着,她也不敢如何。”   当然不敢如何,纵使是小谢氏的陪房,左右就是个奴婢罢了,虞沨却想,旖景应当看出了张嬷嬷与小谢氏关系非同一般,他家二婶虽说不是个重义的人,可最是锱铢必较,旖景要动她的人,便是为着较劲,也得维护着些,必然会显现出来,旖景明知如此,还狠狠将人罚了一顿,所为应当不是给小谢氏添堵这么简单。   难道是离间计?   好容易盼得某人踏着饭点儿“大胜而归”又听了一回正版的描述,虞沨越发觉得是自己多有疏忽:“委实没想到竟然到这个地步。”   旖景握着他的手:“你是兄长,便是去落英院,安然也不会请了你去闺房,正厅里也瞧不出来那些简陋,再兼着你是世子,那些个仆妇们再怎么也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今后安然那处得多劳你照顾一些,还有她的婚事,原本当早议了,父王漠不关心,祖母也不过问,我到底是兄长,也不好问安然的想法。”   虞沨前些年一直在冀州求学,归来后又诸事缠身,安然自己也有心结,兄妹俩感情甚是疏漠,这女儿家的心事自是不会告诉兄长,也只有旖景去“套”。   “我会记在心上。”旖景颔首。   “张嬷嬷你要怎么用?”虞沨忽然又问。   旖景摇头:“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还想寻谢嬷嬷打听打听。”   “我已经问过了。”便将刚才那番话说了一遍:“我猜,你那模糊的想法,难道是要离间?”   旖景怔住,半响才叹:“阁部真是神机妙算,难怪灰渡相信你会卜算呢。”又微一沉吟:“二婶可劲地挑拨咱们这边的人,我们也得还以颜色,那单氏贪婪狭隘,又是二婶亲信,刚好可用,今日之事虽说是我下的手,可张嬷嬷心里难保不会埋怨二婶袖手旁观,她既是单氏的长嫂,单氏想来也会为她抱不平,不过这点火候还不够。”   “祝嬷嬷。”虞沨简短提醒。   旖景眼前一亮!   ☆、第三百四十三章 香河来人,青州寄信   单氏是小谢氏亲信,往常一定受命做了不少阴私,一家子荣辱又得依靠小谢氏,仅只今日这番小手段,便是单氏会心生埋怨,也不会真起了背叛之心为旖景所用。   要达到离间的效果,还得一番挑拨,祝嬷嬷虽是老王妃身边人,可一双子女却被小谢氏控制,小谢氏又才让通过祝嬷嬷的手,把疑是害人绝嗣的药转交旖景,无疑又捏了祝嬷嬷一个把柄,利用起来更加放心,小谢氏应当也会“珍惜”这枚棋子。   假若挑起祝、单二人不和,又逼得小谢氏保祝亏单,单氏心里的不满定会膨胀。   到那时,旖景便可侍机“施恩”。   单氏贪财,旖景钱多,收买的筹码不需发愁。   “贪婪之人,多为狡诈,仅仅是挑拨收买尚且不足,你要用她,必须攻心彻底收服,显示出与二婶强弱悬殊,让单氏明白,只有投靠了你才能保住利益。”虞沨又再提醒。   旖景有如醍醐灌顶,起身一揖:“多得阁部点拨,妾身已经有了轮廓,阁部省省心,细节上交给妾身去筹谋。”   虞沨失笑,胳膊一圈就将人搂了过来,不想偏偏春暮掀了帘子入内,才说了一句:“午膳好了……”定睛一瞧,脸就羞得通红,连忙往外头避。   旖景更是焦灼,好一阵挣扎,粉拳往毫无反应的某人肩头轻擂:“青天白日,阁部还请自重。”   虞沨轻笑,满带戏谑:“多谢世子妃点醒,我且等着夜幕四合。”忽而又想到她“身子不适”,眉间顿时忧愁了下来。   于是这一餐午膳,春暮秋霜两个历来“勤勉”本份的丫鬟居然躲懒,将碗碗碟碟摆在炕桌上后,也不安箸布菜了,也不侍立一旁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任凭旖景好一阵瞪眼也视若无睹,旖景只得纡尊降贵,亲自侍候阁部用膳,还时不时地引来阁部颇有些哀怨的注视。   膳后,两人移步正堂。   正堂左右,一间画室一间书房,经过婚前的一番整修,陈设布局都有了极大的改动。   就拿书房来说,南窗下设着的书案,虽说仍是朴实无华、未经雕琢,却加长了一番,案前设着的坐榻,别说两人,便是四人坐着也是绰绰有余,案上笔架笔筒成双成套,两侧各有九枝灯。   因着书房位于中庭,从此不会接见外客,没有设主座茶案,东西两壁都是高大的书架,架边摆着绿意盎然的植木,紫檀木的槅架将书房剖中分为内外两间,槅架间是长方门洞,这时竹帘高卷,露出里间敞敞一方地台。   里间东窗下,设着凭几茵席,窗台上摆着水仙盆栽,矮小玲珑的案几,式样仍是朴实无华。   西壁下三层矮架,码着齐整整的书册,有雕花香炉,玉釉青瓷赏瓶,设在槅架一侧。   窗外一丛瘦竹,青枝蔓延,纤纤扶疏。   一室静好。   五月的天气并未开始炙热,即始靠坐凭几时沐浴浅阳,肌肤上只有融融的轻暖。   里间北墙,两幅长卷,一幅是当年沐浑楼上两人共同执笔,将前庭的荷塘梅影纳入进来,一幅旖景十分熟悉,便是当年她索求的那幅《溟山春秋图》。   这时,女主人站在画前,神情满是讶异。   还在新婚,一时没有闲睱找出这幅画来,不想竟直接挂在了书房。   “怎么在这儿?”又像询问,又像是喃喃自语。   虞沨往茵席上一躺凭几上一靠,长腿舒展,看了一眼:“恩,春暮找出来的。”   旖景:……   几个丫鬟适应力极快,这才几日,就明白男主人的话也当令行禁止了。   “世子妃挑丫鬟的眼光不错,安排人事也很适宜,尤其宋嬷嬷那孙女,让她去做耳目,亏你想得出来。”虞沨随手拿起一卷书,神情舒泰地看着。   旖景这才坐向隔案,脸上有些染红,他明明知道那一世她是个糊涂的,身边的丫鬟没一个靠得住。   浅咳一声:“阁部假期只余两日了。”   某人目光顿时从书卷上移开,斜斜地看向隔案跽坐的女子:“不舍?”   旖景咬了咬唇。   据说,中书省的官员五品以上都要在禁内轮留值夜,以备圣上随时召见议事,就算位极丞相也“不能幸免”,虞沨虽非中书省任职,但圣上显然是要将倚重渐渐由中书省移至内阁,眼下内阁学士便只有他与苏轹,假若轮值,旖景与她娘家三婶无疑会轮留独守空房。   不过旖景是个贤内助,知道男子应当“重在朝堂”,妇孺不能拖后腿。   却听虞沨淡淡说了句:“眼下我与三叔还不会轮值禁中。”   旖景大窘,一串咳嗽:“谁在想这事……”   虞阁部老神在在:“没说你在想,我只是陈述事实。”   旖景:……   眼看着某人眉梢轻晃,眼角被窗外的暖阳染上一线明亮,使得眸光越发熠熠,旖景只觉唇线发烫,稍稍避开目光:“这几日我总觉得少了什么,想了好久才醒悟,原来是没看邸报。”   “邸报?”   “恩,祖母会给我与六妹妹看。”旖景十分严肃,以示自己不是在转移话题:“王府一定会有吧。”   “我便是个活邸报,朝堂之事无所不知,世子妃何需再看?”   “那……最近朝堂如何?”旖景实在已经一段时日未看邸报了,自从在家备嫁,忙碌起针线活。   “无甚大事。”   旖景:……   “阁部,邸报上可不会这么说。”   虞沨低笑:“世子妃勿恼,我告诉你邸报上没有的。”   世子妃顿时炯炯有神。   “便是这几日我忙碌的事儿,关于青缎杀人。”   “有进展了?”旖景更是关切。   “我始终认为凶手与宋嬷嬷有所关联,案子难有进展,只对宋嬷嬷严察紧盯,发现她这段时日似乎有些关注新邻,便顺着察了一察。”说到这里,虞沨略微一顿:“你猜宋嬷嬷的邻居是什么来头?”   旖景思索一番,祟正坊一带住着的多为王孙贵族,可也有一些诸如府后巷、榕树街这样的地带,府后巷实际上属国公府占地,但划拨给了府内仆妇居住,而榕树街的宅子多数也为贵族产业,当然不是住的本家,也分派给了幕僚以及管事,相比起来,算是内城里鱼龙混杂之处了。   但仅凭这点了解,实在猜不出来宋嬷嬷的邻居是个什么来头,旖景虚心请教。   “四皇子府新纳的幕僚,据说是由香河县令引荐,香河县令与四殿下府下一个属官是远亲。”   “这么说来,邻居来自香河?”旖景沉吟,虞沨一直怀疑香河郑村那起命案才是青绫杀人的首案,又察明多起案发地都是围绕香河周边,凶手极有可能便在香河,而宋嬷嬷,这时也关注起来自于香河的邻居……   “不过宋嬷嬷就是打听了一番,得知新邻只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也没有在意。”虞沨又说:“男子姓孙,妇人姓李。”   旖景微微一怔,直觉虞沨存心提到邻居的姓氏是别有深意,皱着眉头想了一阵。   “你应当还有些映象,尤其李氏。”虞沨再度提醒。   记忆里忽然闪过良缘桥头,村民踏歌的场面,天真少女三丫那双发亮的眼睛与不无沮丧的话——孙郎眼里只有李家几个姐姐,又想起李府的管家,曾经“喊停”虞沨,称他家夫人有意要将女儿“下嫁”,打听虞阁部的出身……是了是了,后来李家家主还“贼心不死”特地拜访过。   看来孙郎谋算成功,娶了李家娘子,不过不知是三姐妹中的哪一个,依稀记得当时李府管家夸耀他家老爷连县令大人都不敢怠慢,又说是大娘子看中了阁部大人……旖景的眼睛里刚刚才闪过促狭,虞沨便说:“是李二。”   旖景:……   半响:“想来大娘子还未死心。”   虞沨:……   实际上虞沨因为谨慎,将孙姓夫妇察了一察,得知他们之所以被四皇子赏赐宅子安居,是因出了个主意,让李家大娘顺利“打入”三皇子府,四皇子以为总算在三皇子府安插了耳目,故而对这新纳的幕僚大加赏赐。   虞沨深觉纳罕,以三皇子的谨慎,为何明知是四皇子的耳目还会笑纳李姑娘,于是动用了天察卫究底,才发现李姑娘还带了个侍婢,那侍婢正是香河县令曾“安排”给他的,与旖景有几分相似。   而以李姑娘的出身,入了三皇子府,自然也没有落着个名位,眼下与那名叫做倩盼的侍婢一般,都是皇子府的侍妾。   只不过这些话,虞沨并没有对旖景提说。   转而说起关健。   “孙郎到榕树街不久,又有一个村民来投,说是‘避婚’,求孙郎收留,这人三十多岁,同样姓孙,听说还是孙郎的叔父。”   旖景脑子里再次晃过一个画面,眉目清秀腰身婀娜的农妇朱娘,紧逼着憨厚老实却像头牛犊般的壮年男子跳落清溪。   “那男子可叫孙全?”脱口而问,旖景犹记得万婶子曾经说起阿全的身世,应当便是孙郎的堂叔。   见虞沨颔首,旖景立即说道:“有些蹊跷,我曾听说阿全被孙家扫地出门,只分给他几亩薄田,他宁愿四处打零工,也不愿与孙家牵连,而朱娘逼了他几年,何故眼下才说为了‘避婚’,求侄子收留?”   “我也打听出来这些,觉得蹊跷,怀疑孙全是这回‘投靠’别有目的,已经安排了人察他这几年踪迹,看看与命案是否相符,但仍需时日。”虞沨也说。   宋嬷嬷当日并未看清闯入宅院的“凶手”眉目,倘若孙全真是那凶手,也不怕她一眼认出。   “但凶手倘若真是孙全,他与宋嬷嬷有何瓜葛?”旖景疑惑重重:“并且他才三十多岁,假若郑村那起命案真是首案,那时孙全不过才是孩童。”   虞沨也是摇头:“我也没将这点想通透,孙全与宋嬷嬷并无牵连,并且这个孙全似乎也没有动机杀人,至少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憨厚老实。”   隔了数息,才又说道:“孙郎并未收留孙全,而孙全却投到了榕树街另一家门下,签了短约,做了粗使奴仆。”   旖景越发疑惑了:“我曾听万婶子提过,见孙全日子过得凄惶,还想聘他在庄子里当个长工,他却拒绝了,说受不得规束,何故眼下离乡弃井,自甘为奴?”   “我会让人盯紧他,若真是凶犯,迟早都会行动。”虞沨颔首。   两人正在说话,丫鬟西风却入内禀报,称灰渡转交了封信函进来,呈上,旖景当见虞沨眉梢一挑,下意识地扫了扫函上字迹,却见来自青州。   虞沨似乎有些心急,当即拆开信函阅读,半响,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无奈,又有些沮丧。   “怎么了?”旖景忙问。   虞沨将信收好,才又返回,没有再靠坐凭几,在茵席上屈膝跽坐着:“信来自青州卫家。”   旖景不得要领。   半响,才又听虞沨说道:“青州卫家是母妃的家族。”   旖景汗颜。   前世她压根没有关注过楚王妃的家族,便是今生,与虞沨成亲后,偶尔也疑惑着怎么完全没听人提起过楚王妃的出身,甚至连虞沨,也没有提过母族亲戚,她几回想问,又怕其中深藏隐情,触及他的伤心事。   这时略一思索,又有讶异:“青州卫家?可是高祖曾经赞许为名符其实诗书簪缨之族?”   虞沨颔首,这才说了一段旧事。   ☆、第三百四十四章 簪缨望族,清高太甚   大隆建国仅三十余载,所谓世家,当然是东明传袭下来的望族,东明也就三百年历史,之前经过十国之乱,以致世家大族十之八九破落,毁于政权更迭与战火纷扰,眼下世家,多数仅有百余年历史,根底其实都不太牢固。   卫氏一门是仅存的前明望族,势成于西魏末年,至前明便极受天家看重,并奇迹般地在十国之乱百年历史中屹立不倒,未受战乱频发波及,后东明元帝建国,对卫氏也极尽重用,戏本子里“蔷薇娘子”的翁父卫相,据说还并非出自卫氏嫡系,仅仅只是庶支。   青州卫家,却是嫡系。   哀帝无道,信奸侫屠忠正,以致文臣心寒将士反戈,卫氏族人见东明灭亡已成注定,遂纷纷辞官归隐,种于田园。   后秦怀愚之父忍无可忍,联合朝臣贵族“起义”逼哀帝退位迎“虞氏”入京,第一个联络之人便是已经告老的卫氏族长,希望他能以世家翘楚之声望“振臂一呼”却被卫氏拒绝,称哀帝尽管无道,可卫氏一门多受东明历代帝君信重,无力劝谏已是汗颜,休论“违逆”不忠之行。   大隆建国,高祖礼贤下士,力邀卫氏族人出仕,皆被婉拒。   高祖胸怀广博,非但没有因此怪罪,反而加恩卫氏族长一品柱国,授光禄大夫,并特许其世袭罔替,虽无实职,仅是文勋散阶,但也属无尚荣耀。   卫氏就此以耕读诗书传家,安守清闲,族人无一入仕,也没有开馆授学,不与权贵来往,甚是神秘。   听虞沨细说这段,旖景心里默默,如此,何故卫氏会出了个楚王妃?   “当年先帝曾巡幸青州,父王随驾,便是在那时结识了母妃,两人……一见倾心,后祖父使媒去卫家求娶,却遭婉拒,还是先帝出面,外祖父无奈之下才答应了这门姻缘,但与王府素无来往,便是书信都没有通过,母妃逝世,两个舅舅也曾来了京都吊唁,我那时还小,对他们映象不深,而从那之后,再没有母族音讯,便是去信,收到回信这还是首回。”虞沨说道。   又说去信的原因:“官制改革在即,因金逆一案,勋贵们的气焰多少受到了压制,眼下皆以岳父为靠,有岳父压着,勋贵应不会作乱,秦相老谋深算,也不会违逆圣意,可他也不会当真压制世家,圣上一旦将改制于朝会提出,有的‘忠正之臣’只怕要摁捺不住,必引争论,卫氏一门眼下虽无权势,这簪缨世家的声威犹存,若是劝服外祖父允舅舅出仕,于圣上必有辅助。”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   “连我们的婚仪都不来参加,来信一封,也只是附上祝词,对于出仕一事,更是只字不提。”虞沨微微摇头。   “有的事不能勉强。”对于卫氏的固执,旖景也觉得无可奈何,虞沨好歹是亲外孙,却诸多疏远,甚至比外人还要冷漠。   虞沨看着窗外碧影扶疏,有短时的沉默。   ——   两日之后,虞阁部“婚假”期满,卯初起身,原本不想打扰枕畔人的美梦,哪知手臂才从肩上撤开,旖景便醒了,一个鱼跃起来,就要准备侍候梳洗更衣。   “有丫鬟们呢,你不用起来,还能睡个把时辰。”虞沨忙劝。   “今日阁部婚后首次入朝,我怎么也得送上一程。”   这一送,很容易便送去了角门处。   天光微亮,檐前风灯勾勒出朦胧的光晕,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灰渡为首的侍卫们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门国公府的青墙,坚决背对自家门内两个主子“依依惜别”。   衣襟整了又整,簪冠扶了又扶,妇人坚持要目送,男子却不舍转身。   两声咳嗽。   夫妻讶然侧面,才见楚王在数步之外,面色微沉,眼睛里却甚是柔和。   旖景忍下了吐舌的不雅之举,恭谨上前见礼。   “媳妇莫不顺道去宫里问个安?”楚王一本正经地建议。   旖景:……   虞沨握拳轻笑:“未尝不可。”   旖景一声不吭,往关睢苑行去,十余步外,才敢捧脸。   回到屋子里,用完早膳,这才让人唤了冬雨来询问:“早两日吩咐你的事儿如何了?”   冬雨首回踏入正房,却不敢四顾打量,乖巧应答:“奴婢已经按世子妃嘱咐,将银子转交给了二娘,二娘也按世子妃示意,遣人送了给张嬷嬷,让她安心养伤,等大好了再进来侍候,并打听了一回张嬷嬷的底细。”紧跟着便将张嬷嬷与单氏的关系说了出来。   原来,旖景“打人”次日,就交待冬雨提醒安然“示好”又让她四处打听张嬷嬷的底细,于是冬雨正大光明去了一趟落英院,拿着旖景给的“资银”大肆笼络仆妇,当然,去小谢氏居住的梨香院更成了顺理成章。   这是冬雨首回正式谒见小谢氏。   小谢氏问了一回关睢苑里的布置人事等琐碎,尤其关切厨房,当知防范森严,轻轻一哼:“天长日久,总会有漏洞,你想办法试试,看能不能蒙混进去。”   冬雨心里为难,且只好答应着。   小谢氏又问罗纹。   冬雨回禀:“到底是世子的丫鬟,世子妃也极为看重,虽说不让她贴身服侍,但将关睢苑里的帐册都交给罗纹掌管。”   小谢氏冷笑:“无非是明里擢升,暗中打压罢了,你一个丫鬟哪知其中名堂,这帐册虽说重要,却也得分情形,关睢苑里就世子妃一个女主人,她自己陪嫁丰厚,又有封地食邑,原不缺那几个银子,自然不会在日常用度上抠财……”话未说完,意识到有暴露自己一贯在王府日用上“偷利”的嫌疑,咳了一声:“如此,账册交给谁管都是一样,却侍机剥夺了罗纹再近世子身边,罗纹是个实心的丫鬟,未必意识到这点,你寻个机会提醒一下她。”   冬雨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暗忖二夫人果然精明,一眼看穿其中厉害。   当小谢氏得知旖景关注张嬷嬷的事儿,也怀疑她是想收买人心,这时还不怎么在意——张氏虽是家生子,早早就成了谢妃的人,再加上又嫁了单氏的兄长,两家人的荣华富贵都在她手里捏着,哪能被旖景轻易收买,大手一挥,便让冬雨回去实话实说。   又听说关睢苑里各处门禁未换,便“明白”虞沨对旖景仍有戒心,心里暗暗得意。   随手丢了一块碎银给冬雨,打发了她走。   少倾,隔扇后虞洲绕了出来。   “这丫鬟妖妖娆娆,又是个背主的,心思可不单纯,我可不允你真将她留在身边儿。”小谢氏十分严肃。   虞洲不以为意:“就是一颗棋子罢了,随时可弃,真利用她谋成了事,还容她活。?”   小谢氏满怀欣慰:“就知道我儿是个有主意的,不比得你那弟弟。”   待虞洲告退,小谢氏又喊来单氏:“世子妃的手段你可瞧见了,是个果辣的,你嫂子这回也是咎由自取,反教我为难了一场,安然那头得了世子妃示意,以后会对你嫂子示好,无非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罢了,意在笼络人心。”   说完,目光炯炯地盯着单氏。   单氏立即卑躬屈膝:“奴婢一家多得夫人照顾,若是生了二心,可得遭天打雷轰,夫人但请示下,落英院那位,将来如何对待?”   小谢氏满意一笑:“便是对她好些又能如何?我那姑母对二娘的厌恶可是年深日久,再者,将来无非就是随便一嫁,世子妃是为了借着安然的事立威,借着你们打我的脸罢了,你跟你那嫂子说声,今后还得守着本份,别让世子妃抓住把柄成了要胁!”   单氏一一答应了,这才告辞,去看她那可怜的嫂子。   “不是我说,世子妃虽然可恶,夫人却也不是什么善心肠,咱们这些年来帮了她多少,她指东咱们不敢往西,若非她暗示,不必把二娘当正经主子看待,我能做到这个地步?结果呢,眼看着我挨打,连句劝都没有。”张嬷嬷趴在炕上,腰腿上火辣辣地一片疼痛,心里更是怨愤。   单氏叹了口气:“你今天才知夫人的性情呀,我还是她陪嫁呢,阴私事儿没替她少做,当年阿大想有自己的营生,求了多久?也就是看着世子妃进了门儿,她担心着中馈被人夺了去,才又笼络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介绍了几家茶楼,一月里从阿大那儿进点子干果,能赚个三、四十两银,竟像是给了我天大的恩赐似的,若她真有心,往时常来往的那些门第再打声招呼,少说也不下百两的赚头。”   “你就知足吧。”张嬷嬷倒吸着冷气:“看一看我,什么没捞着,命都险些折了,亏得二娘是个心软的,还为我求句情。”   单氏蹙眉:“听说二娘得了世子妃的示意,会对你示好呢,横竖夫人也说了,以后得尽心侍奉着那位,别让世子妃再捏住把柄,于你也是有利。”   话音才落,安然打发的丫鬟果然来了,还顺道请了个大夫,说是娘子心里过意不去,又担心着嬷嬷的身子,让嬷嬷静心养着,临走之前,留下了三十两银。   单氏虽说已有心理准备,可委实没想到竟是这么一笔“巨款”整个人都愣住了。   便是张嬷嬷也觉得创口的疼痛缓了一半,手里摸着白花花的银子,脸上有了笑容:“二娘我还不知道,一月十两月例,尽都打赏了咱们才不断三餐,哪有半点积蓄,看来,世子妃果然对这个小姑子看重,甩手就是三十两,够一家子一年衣食了。”   “今后只要嫂子留着点心,好处应有不少。”单氏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离开,一路上脑子转得飞快,暗忖世子妃果然是对门国公府的嫡女,又是个郡主,听说嫁妆极为丰厚,又有皇家赐的食邑,手脚就是大方,便是给个巴掌甩颗红枣,这枣子也甜,又在心里计较着小谢氏那番话,竟心生企盼,巴不得世子妃真来笼络自己,到时两头讨好,肥自家腰包。   旖景既然是让冬雨行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谢氏一旦知道自己会笼络单氏姑嫂,起初虽不会在意,可也算埋下了种子,再经一番添肥加水,不怕她不生疑。   闲来无事,自然常去安然安瑾处走动,待隔了两日,就看见一瘸一拐的张嬷嬷又回到落英院,而安然“雪洞”般的闺房也焕然一新,院子里的奴婢更是恭恭谨谨,再不似当初,若没银子“赏赐”连三餐都不去厨房领。   旖景一开心,甩手又打赏了张嬷嬷一碇银子,足有十两,又有一番话:“我这人一贯赏罚分明,嬷嬷若是改过,今后尽心侍奉二妹妹,少不得你的好处。”   张嬷嬷心花怒放,想自己母女俩虽挨了场打,却得了四十两银,并揣摩世子妃的态度,今后还少不得恩赏,心里最后一点怨气也没了,对安然日胜一日地周道起来,而落英院里的其他仆妇也开始眼红心热,一门心思往安然身边讨好,都指望着主子能在世子妃面前美言几句。   为了完善计划,旖景开始关注祝、单两家的人事,这自然不能再指望冬雨,又因王府内宅大多数都是小谢氏的人,秋月也没了用武之地,好在有谢嬷嬷这个现成。   计划渐渐轮廓俱备。   这一日傍晚,当虞阁部下值回府,瞧见某人坐在炕上,冲自己笑得十分妖娆,脑子里顿时划过一个“不妙”的想法——世子妃看来要使坏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计议已定,直言不讳   膳后,霞色从窗棂上渐渐退去,落在廊外。   还在新婚的小夫妻,携手去后庭散步。   正值琼花盛放,栀子飘香,榴花似火,一处红亭外,各色木槿半笑含娇。   亭内稍歇,虞沨这才问道:“今日世子妃心绪正好?”   此时的她黛眉浅画,燕脂点唇,笑意就不曾退去眼角,尽管只着了一身儿寒烟翠的素纱襦裙,罩了件秋香海棠半臂,坐在这千娇百媚的花色里,也不输半分颜色。   后庭只有花叶蕃庑,霞光相隔已远,更无闲杂近扰。   他忍不住轻舒长臂,将人揽入怀中,深吸她襟内幽香。   感觉到掌心下,她纤腰微微一颤,虞沨眸光忽沉,又见那耳垂有若水滴,便在垂眸之间,顿觉喉间微痒,又是一阵干涩,覆唇便舔吻上去。   舌尖不断挑拨着那滴丰巧,呼息沉缓。   却被她微一侧面,笑笑地避开,语气柔媚:“先说正事。”   先说……虞阁部将这两字暗暗咀嚼,目光垂下,看她换上的浅色纱裙,似乎明白过来:“身子好了?”   半响,才听见轻如蚊吟地一声“恩”。   虞沨眉梢舒展,手臂微微松开,依然轻扶着纤腰,只身子往后略让,纤长的眼角扬着笑意:“世子妃今日计议已定,不过想来还需为夫援手。”   旖景轻轻一叹,她家阁部当真是目光如炬,心细似发。   “家生子虽说大多是追随二婶,想来祖母身边,一定也有咱们的人。”旖景笃定,她家运筹帷幄的夫君应当渗透了一些人手。   虞沨含笑:“你来猜猜。”   旖景沉吟,暗忖虞沨择选的人,必然伶俐讨巧,应当是外头买的奴婢,并且还是通过小谢氏的手,虽不能取得她的全心信任,托付阴私,但也不至让小谢氏戒防,并且这人,应当还算老王妃身边得用的。   也就只有两个。   “不像鸳鸯,应是燕儿。”旖景说道。   “世子妃果然明慧。”虞沨颔首:“尽可一用,什么话通过花草房的婆子王氏转达即可。”   这个花草房,当然并非关睢苑中,而是指的王府内宅,花草房虽不属要紧的职位,不过这一处的婆子因需按例送植株去各处,走动交谈起来也不会引人注意。   旖景又说:“还有一事,未知王府属官中,可有需要婚配之人?”   虞沨挑眉,思忖半刻才道:“你在打露华与瑶华两个丫鬟的主意?”   老王妃身边得用的四个丫鬟,除了鸳鸯燕儿,便是露华瑶华,瑶华是祝嬷嬷的外甥女,打小便在荣禧堂侍候,性子有些孤傲,人缘便不太好,但普通仆妇,却也没人敢惹她。   祝嬷嬷虽只是舅母,但因自己骨肉不在身边,对瑶华很是宠爱。   露华却是单氏的女儿,原本是安慧的丫鬟,安慧定亲之后,才调来的荣禧堂,因为一手女红出众,也极受老王妃赏识,露华将单氏八面玲珑的行事学了八成,见谁都是一张笑面,又因母亲得小谢氏信重,人缘极好。   两个丫鬟都已过了十七,到了婚配的年纪。   “我原本想借秋月小叔一用,可他到底是我陪房,太明显了,二婶应会料到我别有用途,怕是不会上钩。”旖景说道。   虞沨颔首:“就算二婶想将计就计,安排个耳目到咱们这边,她更信任之人应当还是单氏,达不到离间目的。”   显然,虞沨已经明白了旖景的计划,是想用一门上佳的姻缘,导致单、祝两人产生矛盾,这个人选必要恰到好处,王府属官虽说是楚王亲选,却有一定的流动性,基本数年一换,尤其是品阶较低者,地位并不关键,不至让小谢氏戒备,不过最差的也是流外官,怎么也属吏员,若是嫁了过去,便可脱了这奴籍,说不定将来得了造化,成为官家也不是没有可能,祝、单两人必然心动。   “要让二婶完全不防,还得让祖母出面。”旖景又说。   别说旖景还是个新妇,这时插手媒妁之事甚是不便,真让她来选人,小谢氏保不住也会起疑,到时两不相帮,计划就算失败了。   “应当有合适之人,我这两日留意着。”虞沨爽快答应:“想来你已有计,引得二婶偏帮祝嬷嬷。”   “阁部猜猜?”   虞沨微一沉吟,只吐出两字:“疑心。”   旖景怔住,半响才叹:“还好算计的人不是你。”   虞沨唇角一勾,鼻尖贴近香鬓:“你要算计我,我定不设防,一算一准。”   蜻蜓点水般地一吻,须臾离开,笑着起身:“你正事说完了,我却要去忙碌正事,圣上急于改制,而复行科考涉及许多细则,西魏、前明时制度并不完善,我还得拟定一番,明日与三叔、魏师兄等讨论,世子妃可愿去旁红袖添香?”   两人往书房行去,旖景问起魏渊:“先生眼下长留京都?”   “暂时在礼部任职,待恢复科举,礼部官员职权更重。”虞沨说道。   西魏之时,礼部便负责师学、科考之事,当恢复开科取士,定然也是礼部职责范围。   而魏渊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天察卫,虽圣上也动了念头公开这一机构,作为掌管诏狱、监察缉捕之天子直属机构,但最终未有决意,天察卫的存在仍属机密,还暂时不能提及。   经过三载,天察卫已经初具规模,渗入各地,尤其要塞守军,皆有天察卫暗线。   眼下天察卫仍在虞沨手里掌握。   两人到了书房,一个点灯,铺开宣纸,蹙眉思量,一个果然在旁研磨润笔。   准备就绪,旖景见虞沨已然陷入沉思,灯影照在他的侧面,勾勒得鼻梁弧线挺秀,薄唇微抿,下颔轻收,挺直的肩脊沉淀一股沉稳,忽而执笔,霑墨而书,并不算流畅,时时悬腕深思,少了几分温和儒雅,添了几成持重干练。   旖景悄步去了隔架后,点亮窄几上的一盏青铜莲灯,翻找出一本文集来看,时而也抬眸,透过隔架间隙,看他专注的侧影,微微一弯唇角。   少倾,步出书房,轻声嘱咐候在正堂的丫鬟捧来茶具热水,揭开架上的茶筒,依次闻辨,找出洞庭产的君山银针,泡出两盏来,轻轻放了一盏去他手边,顺便扫了一眼纸上字迹,见写着“生员”、“州学”、“重设翰林院”等字眼,又转回里间,靠着凭几,品着清茶,看一阵书,观一阵正在梢头的淡月,又赏几眼“美男”。   夜色使风渐凉,从柯枝间萧萧落下,清爽入怀。   大概岁月静好,便指这般。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隐隐鼓声传来,又是宵禁时候,夜色正浓。   案前虞沨已经搁笔,背倚坐榻简朴的矮靠,一只手腕搁在书案上,一只手敲揉眉心,他双眼微阖,面色覆着灯火的暖意,神情甚是闲淡。   旖景没有打扰,先回房沐浴更衣,去看小厨房里罗纹正在忙碌。   “药膳已经好了,奴婢正在等着减凉,世子仍在书房?”施礼后,罗纹问道。   自从她不用贴身侍候,情绪似乎平和了不少,当见旖景,态度反而更为恭谨。   旖景试了试瓷盅,尚且有些烫手,随口一问药膳的配方。   罗纹却又稍稍一怔,埋着脸垂着眸,声音极轻:“世子因寒毒之故,一年四季皆需滋补,又得结合脉案,故药膳常有变动,眼下还不算炎热,当辅以汤膳,加山参,待入伏后则以药粥为主,食疗方子是江姑娘开的,世子妃若要知详细,可询问江姑娘。”   旖景轻轻一笑,这丫鬟当真处处为阿薇着想,但方式方法却弄巧成拙。   “罗纹可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我未去看望阿薇,故而有些介怀?”旖景干脆挑明了说。   “奴婢不敢。”音量更若蚊吟,只垂放腰前的手,却紧了一紧。   “我知道你的心思,阿薇这些年间对世子尽心尽力,你知道她是出于真心,想她如愿。”旖景语音柔和,并没有不满:“可是你想过没有,世子若真纳了阿薇为妾,反而是亏待了她。”   罗纹听旖景开门见山,也有些紧张,但显然不大明白其中意思。   “阿薇不知这高门里妻妾之别,罗纹难道也不知?为妾者,即使良妾,地位也属卑微,便是育有子女,也当不得一声母亲,生前要侍奉丈夫正妻子女,死后不享合葬,牌位不入宗庙,阿薇因着一时情迷,产生执念,或者认为只要能两相厮守,这些委屈她都能忍耐。”旖景轻轻一叹:“长年低人一等的日子,绝不是想像中那般轻易,并且越是有情,越是难以容忍与人同侍一夫,日日煎熬,便会心生不甘,终会后悔,或是谋夺。更何况你应当明白,世子待阿薇只有兄妹之谊,对她有赏识,有尊重,却无男女之情,否则这些年来,又怎么会全不动心?”   罗纹沉默,她当然是明白的,别说良家女子,便是她们这些奴婢,但凡有些心性依靠的,也不愿做那侍妾通房。   “正是因为江家于世子有救命之恩,阿薇待世子多年尽心尽力,世子才不能违心欺骗,使阿薇陷于卑躬屈膝之境,永远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旖景又说:“但凡女子,若非无可奈何,或者本处卑微执意攀高,有谁愿意沦为妾室?你了解阿薇,难道不认为她应当配得个怜爱她,一心倾慕的良人?阿薇的性情并不适合这高门望宅、勾心斗角,而世子身边围绕有多少险恶,罗纹应当明白。”   再试瓷盅,已然减了烫意,旖景置于提盒,最后说道:“阿薇眼下心结未解,并不愿见我,但你既与她亲厚,该时常看望,开解她放下执迷才对,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跟在世子身边多年,有些事情心里清楚,不过一时为阿薇难过,才钻牛角尖罢了。”   出了跨院,秋月正巧迎上,接过旖景手中食盒,一边说道:“世子才回了屋里,眼下正在沐浴。”   待旖景回去,却见虞沨已经妥当,中衣外头披着件直领薄衣,正乖乖等着服药膳。   丫鬟早不在房中,秋月也没有跟着进来,炕几上已准备好了一盏漱口用的薄荷清泠。   虞阁部今日没有半点矫情,痛痛快快地喝了药汤,见旖景已经主动去了里间,少倾,画屏里亮起一点微火。   跟了进去,巧见铜镜前的女子,正拔落青丝间的发簪,水藻被的长发落下,淹没了月白色的里衣。   镜中女子抬眸看着他,唇角含着笑意。   镜里镜外,一室黯沉,唯有帐边一盏高高的烛照,在纱罩里跳跃。   他上前,从身后环绕了她,亲吻落在浅浅的衣领里。   修长的手指解开衣襟处的衿结,温柔的探入,轻捻慢揉。   镜中女子闭目,身子往后微仰,靠在他的胸怀。   似乎有满足的轻叹,然后铜镜当中,两个身影亲密纠缠。   “分明日日相见,可为夫仍然甚是想念。”男子有些戏谑的音色。   朱纱帐里,女子俏面微红,从男子的衣襟散乱处微抬面颊,瞳仁深黑,胳膊缠绕上去。   喘息渐渐急重。   垂落的柔帐上,两个身影合而为一。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各有离间,高低显然   这个五月,冬雨的日子忧喜加交,关睢苑里的仆妇与国公府大不相同,管事们以及得用些的丫鬟都如一个模子里刻出,个个都是木头人,冷淡疏离,任凭她使出全身解数讨好殷勤,都不为所动,一个院儿里住着的大多是负责扫洒的粗使丫鬟,年龄还小,虽活泼一些,也易打交道,但委实没有利用之处。   前庭里的人多为侍卫,冬雨就更不敢贸然笼络了,人在中庭,偶尔也会见着世子跟前得用的晴空与灰渡,灰渡是个冷面黑颜,冬雨望而生畏,瞧着晴空与春、夏、秋四个甚是熟络,冬雨也想凑上一脚,交好笼络。   却被秋月及时发觉,也不知与晴空嘀咕了什么,总之基本冬雨才一接近,晴空就避之不及。   又因小谢氏数回催促,一是让她挑唆罗纹,一是让她想个能混入厨房重地的办法,这两个任务压在冬雨肩头,颇让她有些不堪负重。   楚王府虽也在祟正坊,可到底与卫国公府不同,关睢苑里的仆妇没个熟悉,一同陪嫁过来的也都排挤着她,这让冬雨实在寸步难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若是再不满二夫人的意,她将来最多也就是配个外院管事的“命运”冬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冒险。   这一日鼓足勇气去寻罗纹。   罗纹眼下虽没在世子身边侍候,可依然是一等丫鬟,在下人中,地位仍高,住在后庭一处小院里,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侍候茶水浆洗。   各处管事需轮留在府里值夜,当不归私宅,也是住在这个院落。   午后,院子里十分安静。   冬雨熟门熟路地到了一间厢房,轻敲了两声门扇,当闻一声“请进”堆好了殷切的笑容,一步迈进,甜甜地唤了声“姐姐”。   罗纹正在整理着浣衣房送来的被褥,见又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自从旖景嫁入王府,罗纹对国公府的这些陪嫁就甚是疏远,而那七个丫鬟似乎也不怎么搭理罗纹,双方保持着默契的礼节,秋毫不犯,唯有冬雨时常来往,让罗纹也有些不耐。   但冬雨冷脸瞧多了,也存了心思,找到一些办法。   “扰着姐姐了?今儿个我奉世子妃的嘱咐,去各处送鲜果,走了一趟西苑,虽没瞧着江姑娘,却听她身边两个姐姐念叨您。”见一提江薇,罗纹的眉心便松了几分,冬雨又是一笑:“世子妃还在闺阁时,就常提起江姑娘,赞她医术了得。”   “阿薇是江先生亲传,医术自然是好的。”罗纹淡淡一笑:“坐吧。”   冬雨心花怒放,来了这么多回,才是第一次被“赐坐”。   罗纹甚至亲手斟了盏茶招待冬雨,又问:“因着这段时间手里头忙,一时不得闲,倒没往西苑,喜鹊与鹦哥念叨我什么?”   “说江姑娘仍是时常往府里的樱山,要么就闷在药房里,都盼着姐姐常去呢。”江薇身边的丫鬟都是小谢氏安排,原本就不怎么得用,被冬雨小恩小惠收买,将江薇的“怪癖”说了不少。   罗纹原本是因谢嬷嬷训斥,才不敢时常在往西苑里去,再兼着世子妃让她管帐,一日里事务也多了起来,又因为不知怎么面对阿薇,世子新婚,这会子去,总避不开尴尬的话题,她昨日“提醒”旖景应去看望江薇,虽说有私心,却也没有恶意。   她总还是希望世子妃能接受江薇。   但昨晚旖景一番直言不讳与剖根究底,多少让罗纹清醒了几分,但一时也不知该当如何。   “听说罗纹姐姐原本在世子身边贴身服侍,是极得重用的?”冬雨又说。   罗纹心思已经去了西苑,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   “我真替姐姐不值。”冬雨轻轻一叹。   罗纹听了这话,眉心又是一蹙,看向冬雨。   什么意思,世子妃的陪嫁丫鬟,这是要说主子坏话的节奏?   “姐姐有所不知,世子妃在闺阁时原本就是个大度的,往常也爱与丫鬟们说笑逗趣,赏赐也多,在绿卿苑里当差总比普通仆妇多些脸面,可正因如此,世子妃对身边四个大丫鬟未免太过信纵,春暮就不说了,一贯是个心高气傲的,早些年我有个表哥,宁海百户之子,官家出身,想骋她为正妻她都不愿,挑唆了世子妃留在身边,存的什么心思?”   冬雨说出这番话,却也不是因为贸然冲动,小谢氏提醒过她,罗纹与江薇交好,而江薇又对世子有意,故而罗纹心里对世子妃一定有芥蒂,冬雨便想,就算罗纹听了这话,也不会去主子面前“告状”她可是一心为江薇打算。   并且冬雨得了小谢氏“点醒”也醒悟过来旖景对罗纹已生戒备,就算罗纹真去告她黑状,她也不怕,倒可反诬罗纹心怀叵测,故意挑拨。   “世子妃身份在那儿,婚事上必不会差,春暮又得信重,这将来……”冬雨欲言又止。   罗纹接口:“你是说春暮存着做妾的念头?”   冬雨一笑:“姐姐你想,世子妃让你管帐,表面上看着是信重,可又颁布了关睢苑里的规矩条例,勒令各司其职,无令不得逾职,如此一来,姐姐连主子屋子都不能随意进入了,更不说近世子身边。”   罗纹心下越发孤疑——这个叫冬雨的,究竟是藏着什么盘算?   旖景才一宣布人事,她就明白了这点,心里也晓得是世子妃对她有所戒防,却并不以为意。   因江薇之故,她对世子妃虽微有芥蒂,可也知道这事怨不得旖景,阿薇身份到底是低微,世子终究是要娶名门闺秀为妻。   当日得知世子将“避子汤”给世子妃服用,她隐隐有些庆幸,以为世子仍有戒备,与世子妃不是完全交心,说不定阿薇还有机会。   一时没忍住,当日就想去见江薇与她“分享”这事,不想才到西苑,就被谢嬷嬷堵了个正着,一把将她拎了回去,令她跪在地上,逼问她去西苑意欲何为,罗纹对自己母亲甚是惧敬,把心里那层想法就说了出来。   谢嬷嬷当头棒喝:“就知道你心存不良!世子心意你不明白?多年来,都为王妃的故去耿耿于怀,当年若非老王妃逼着王爷纳妾,何至于让江氏因为小产一事受人挑唆对王妃怀怨,最终造成恶果?世子又怎会重蹈覆辄!什么,阿薇不会行恶?就算她本无恶意,长年累月,也经不住心怀叵测之人挑拨,江氏重前也不是个歹毒人,又受王妃信任,谁曾想她会害了王妃与世子?旁人不知底细,咱们后来可知道了真相,江氏原本没有与王爷做妾的心思,是与二爷暗通款曲,但因着子嗣之故,照样受了唆摆,才生了恨意。更别说阿薇对世子是真怀情意,若真让她成了侧室,将来再怀个子嗣,做母亲的谁不替子女着想,便是再单纯的人都会生出贪欲,为人利用只是迟早!你呀!世子是担心世子妃年纪还轻,早有身孕怕有意外,出于一片好意,哪是因为戒备?。”   得了母亲提醒,罗纹才知自己是曲解了世子的用意,眼看着世子与世子妃夫妻和谐,更为江薇黯然神伤,而旖景不让她贴身侍候,她反而松了口气,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罗纹到底跟在世子身边多年,对于勾心斗角还是有些体会,哪听不出冬雨这话是在挑唆,只不动声色,装作思量的模样,由得冬雨发挥。   “我知道姐姐是本份人,没有别的心思,只为江姑娘着想,可春暮与杨嬷嬷几个也都精明,必是会在世子妃耳边进言,之所以调开姐姐,就是防备着你为江姑娘尽力,世子是宗室,将来必不会只有正妻,而江家于世子却有救命之恩,江姑娘便是做小,世子妃将来也不好压制,春暮只是个奴婢,就算受了抬举,最多也只有个侍妾姨娘的名份,一旦不服管教,要打要买还不轻易。”冬雨一气说了这话,又是长长一叹。   “论来我也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原不该说这些话,可姐姐也看着了,我被春暮几个联手排挤,世子妃又对她们偏听偏信……实不相瞒,我也存了私心,才来提醒姐姐,将来江姑娘如了愿,姐姐必是个受重的,可别忘了提携我几分。”   冬雨说完这一番话,见罗纹虽未答腔,却垂眸沉思,显然是听入了耳里,也就点到即止,告辞了出去。   待冬雨一走,罗纹转身便寻了谢嬷嬷,将刚才那番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嬷嬷沉了脸:“你看吧,便是什么都没做,已经有人蠢蠢欲动。”   罗纹垂眸:“我担心把这话告诉世子,反而会让主子疑心是我存心挑唆,冬雨到底是世子妃的丫鬟。”   谢嬷嬷早得了旖景叮嘱,知道冬雨“身份”特殊,不过因不放心罗纹,一直没说,这会子也不多讲:“本就不该告诉世子,咱们既然有了主母,内宅的事都该禀报世子妃决断。”思量了一番,又问罗纹:“我且问你,江姑娘的事儿你想通了没?”   罗纹嗫嚅一阵,终于说道:“女儿省得了,等寻了机会再劝劝阿薇,她若仍是伤心,女儿倒觉得离开王府的好,时日久了,说不定也就淡忘了。”   谢嬷嬷仔细打量了罗纹一番,仍是半信半疑:“你真明白才好,以我这些时日揣摩,世子妃是个明理的人,待世子也是实心实意,关睢苑有这么一个女主人,二夫人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但你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冬雨始终是从国公府陪嫁过来的,咱们没有实据,也不好空口白牙说嘴,你且留着心,看那丫鬟还有什么手段,若是打听各处人事,掂量着漏点口风给她,先假意与她结交着。”   罗纹思忖一阵:“我瞧着她动机可没这么简单,世子妃身边几个丫鬟,看着都是本份人,否则世子也不会这般信任。”   “你还没傻到家。”谢嬷嬷终究还是抚了一把女儿的发鬓:“总得知道冬雨最终目的,才好禀了主子,你听我的话,先不要打草惊蛇。”   罗纹应了,当晚就拿了件绣裙去了冬雨的屋子,说是自己前些年做的,一时忘记未曾上身,眼下短了一截,正好合适冬雨:“虽绣样不是当前时兴,可料子却是老王妃赐的,上好的软缎,妹妹可别嫌弃。”   冬雨自然受宠若惊,拉着罗纹的手好一番甜言蜜语。   谢嬷嬷自然没有真瞒着旖景,转身就把冬雨的举动禀报了,又说:“奴婢没告诉罗纹世子妃对冬雨早有防范,只让她先假意结交着。”   当真是个谨慎人,旖景对谢嬷嬷十分满意。   其实冬雨有什么目的,旖景早就心知肚明,放着这么一个人,无非是等时机一到好连根铲除罢了,就算宋辐真是祖父的庶子,她也没有放过这一家人的打算,旖景猜测,虞洲在她这连番碰壁,定会盘算利用冬雨毒害世子,她当然会给冬雨“机会”——毒害宗室,到时宋氏一家必死无疑。   旖景“放纵”冬雨的同时,收买单氏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进行当中,一日晨省,旖景从“嫁妆”里翻找出一床锦帐,兴冲冲地往老王妃跟前献宝去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依计施策,天降良缘   烟紫底色,施逦绣出山水莲荷,看得老王妃爱不释手。   “原是我从前画的画儿,祖母看着喜欢收下了,后来准备嫁妆时,便让针线房的人按画稿绣了出来,我见这幅帐子色彩雅丽,虽绣的是山水,却也不像往常见着那些水墨帐子般沉晦,想来祖母是欢喜的,赶快拿了来讨好。”旖景说道。   一前一后两个祖母,当然分别指的大长公主与老王妃。   小谢氏在旁鸡蛋里挑骨头:“这帐子是好看,但只不过与母亲屋子里隔屏差不多,都是山水,未免有些重复了。”   “我早有准备。”旖景连忙又让夏柯捧上一个锦盒,取出一副画卷来展开,画的却是四幅花鸟,依着四季花期,分别是桃、琼、菊、梅,花枝下或卧青石,或栽兰草,或是一枝照水,鸟儿色彩品类也不足一,或者比翼双飞,或者小憩石上,或者嬉戏花间,色彩缤纷,却不杂乱,赏心悦目。   “祖母看看,像不像将山谷里的景色细描了出来,又与山水不同,相互映衬?”旖景笑道。   老王妃喜笑颜开:“这也是你画的?”   “为了配那床帐子才画的,我琢磨着让夏柯绣出一面四折屏风来,给祖母房里添色。”   小谢氏撇了撇嘴,暗忖老王妃年少时跟着梁氏流落山野,没享到什么福,别说绫罗绸缎,有个衣能蔽体已算万幸,后来回了富贵窝,才执着于这些个花团锦簇,上了年纪依然如此,景丫头这些个卖乖也就只能哄她,真正地贵妇有谁会将几针绣样看在眼里,但说穿了也就是陈设玩物罢了,老王妃最重视的还是镇国公府这个娘家,关键时候,只要利用这点,任凭世子妃百般讨巧也不顶用。   也就没上心,冷眼旁观着旖景讨好。   但接下来就听了一句:“祖母,这屏风可得废些功夫,光靠夏柯一人怕得绣上个一年半载,我身边儿的丫鬟绣艺虽都过得去,可与夏柯相比还是有段差距,针法精细不一致,难保会有瑕疵,未知祖母身边可有女红出众的人儿,借我一段时间,也省些功夫。”   原来是图这个!   小谢氏心下一沉,谁不知单氏女儿露华女红出众,世子妃将人要去身边,是要干嘛!   但她不及打岔,老王妃已经提了露华的名儿,并让人立即去请,随旖景去关睢苑。   小谢氏满腹孤疑地回了梨香院,打量单氏的目光就有了些阴沉,半响盯着没说话,让单氏毛骨悚然,又不知道究竟,又不敢询问,人站在阴凉处,脑门上却蒙了层汗。   半响,小谢氏终于才说话:“露华被要去了关睢苑。”   单氏:!!!   “不过只是暂时,应是日头上去忙着绣屏风,晚上还得回荣禧堂,依我看来,咱们世子妃可真看重你。”小谢氏的语气不冷不热,眼睛里更是阴晴不定。   单氏连忙往地上跪:“夫人,奴婢万不敢有二心,任凭世子妃如何,奴婢心里也只有夫人,露华她也是个伶俐的,再者许多事儿奴婢连她都瞒着,世子妃便是想套话,也没有用。”   小谢氏沉吟片刻,才抬了抬手:“你起来吧,我还是信得过你的,打听着些世子妃究竟想干嘛。”   旖景当然是想给露华好处。   露华才到关睢苑,就被引去了中庭一间厢房,旖景亲自描好了花样配好绣线,嘱咐她与夏柯便在这处专心致志地穿针银线,闲杂事一概不管,又拨了两个梳着总角的小丫鬟侍候茶点饮食,分线摇扇。   整整一日,糕点茶水就没断过,可下午时那小丫鬟一个失手,不小心弄湿了露华的裙子,夏柯连忙致歉,说了小丫鬟几句,亲自去取衣裳来给露华替换,谁知又被旖景遇着了,竟然赐了一条才做的冰蚕烟红纱罗长裙,露华才一换上,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傍晚时分一路回去荣禧堂,自觉自己光彩夺目吸引了不少仆妇艳羡的目光。   她与瑶华同屋,两人因着性情迥异,往常就有些不对付,瑶华是打小在荣禧堂侍候的,舅母又是老王妃身边的嬷嬷,自恃地位要比露华高上一头,往常心绪一旦不佳,就爱指使露华端茶递水,露华因深受单氏“笑面迎人”的教育,表面上不与瑶华计较,可内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服。   今日露华“焕然一新”的回来,自然引得不少议论,燕儿紧随着露华进屋,牵着她的裙子满是羡慕的打量:“可是世子妃赏的?这可是姐姐的福份。”   燕儿嘴巧伶俐,虽是外头买的丫鬟,可因着性子活泼,很受老王妃喜欢,尽管月钱是拿的二等丫鬟的份例,老王妃却最喜她在身边逗趣,加上她年龄又小着几岁,性情又平和,对几个大丫鬟甚是尊重,便连瑶华都挑不出她的错,其他人更是与她要好。   被她这么一捧,露华更是愉悦,又听燕儿问起关睢苑里种种,忍不住将目睹的那些夸耀出来。   又引来了一群丫鬟,听着那些个精致的糕点名茶,个个眼睛放光。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清静!”一旁瑶华终于忍耐不住,拍炕而起:“不就是去关睢苑里绣了一日画屏吗,说得像入宫一般,没个见识的东西。”   露华面色一变,看了一眼瑶华,撇撇嘴没有出声。   燕儿吐了吐舌头,笑着道歉:“往常没机会去关睢苑,大家未免好奇,不想扰了瑶华姐姐的清静,是我的错,姐姐原谅则个。”   见瑶华理也不理,仍是满面冰霜,燕儿识趣地领着“伙伴”们退了出去。   不想第二日,露华从关睢苑回来,就瞧见昨日才得的裙子被剪子绞得个稀烂,纵是她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发火,寻了祝嬷嬷要讨公道:“世子妃才赏赐的,今日竟就成了这样,世子妃若知道了岂不怪罪我不知珍惜?”   丫鬟们偶有勾心斗角绊嘴使气,祝嬷嬷往常也会训斥几句,荣禧堂里历来太平,见出了这等子事,当然要召集丫鬟们询问。   丫鬟们谁也不想担责,都说不知究竟。   往常与露华要好的不由多了句嘴:“昨日因着咱们围着露华说话,才挨了瑶华姐姐的训斥,今日都不敢再去她们屋里。”   瑶华在一旁早摁捺不住,一声冷哼:“那你们是冤枉我绞了这条裙子,你们都没入屋,便只有我了。”   大家都不说话,但显然心里怀疑瑶华。   更让瑶华满腹怨愤,追着露华问:“你说,是不是怀疑我?不就是一条裙子吗,我虽没得过世子妃的赏,却没少得老王妃的恩赐,犯得着眼红心热?”   露华心里也窝火,却不耐烦为着这事与瑶华争执:“我自然不疑姐姐,但究竟是谁使坏,还望祝嬷嬷能断个究竟。”   这事连个目击者都没有,怎么能断究竟?祝嬷嬷只好安慰了露华几句,又警告了院子里的丫鬟们一通,把这事揭过。   但瑶华与露华之间芥蒂无疑更深。   两个到底是大丫鬟,心里始终有些计较,并没有因为这件小事闹得大张旗鼓,都暗自较劲——咱们走着瞧。   单氏听了露华的委屈,又看了看那么好一条裙子的惨状,心里一阵惋惜:“作死的蹄子,真下得去手,这么一条裙子可顶好几十两银子。”   而接下来的几日,旖景陆续打赏露华,有碧玉镯子、镂金头面,有回甩手竟是一个小金锭!   冬雨默默关注,将这些事情趁着“奉命活动”之机禀报了小谢氏。   于是小谢氏“无语目注”的时候越来越多。   梨香院里,明明艳阳高照,单氏总觉得脊梁上一股森寒。   可当见到女儿摆出来的那些赏赐,心里总觉慰贴,只硬着头皮在小谢氏跟前解释:“世子妃赏的,露华她总不好辞,但奴婢发誓,若有二心,必定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小谢氏总是阴阴一笑:“我还信不过你。”   她对单氏的贪欲深有了解,但也知道单氏的城府,一家子的身契都捏在她手里呢,不怕她卖主。   单氏背了主人,也在想世子妃笼络她的事——这些不过小恩小惠罢了,要“买通”自己,必然还有重利,可世子妃什么也没给露华提,她更是不好上赶着献殷勤,心里一片热痒,恨不能知道世子妃的盘算。   也不知世子妃要“收买”她怎么行事,能不能钻个空子,既不真正“卖主”,又能狠赚一笔。   某一日,旖景正在荣禧堂,与小谢氏一左一右地陪老王妃说话,祝嬷嬷便入内禀报,称郭姥姥求见。   见旖景不明所以,老王妃说道:“是咱们王府工正郭林的老娘。”   小谢氏满面不耐——老王妃不懂得应酬礼仪,生怕出去丢人现眼,大多邀宴都婉拒不出,又因实在憋闷,便常请了低品属官的家眷入府说话,比如这个郭林,就只是个八品工正,负责缮造修葺,这些个小官员出身微末,多为寒门,靠着王府混职,为博得个升迁重用的机会,对老王妃诸多奉承,当然不在乎老王妃不通应酬之道,小谢氏深觉这类“打杂”的小吏没有笼络的必要,当然不耐烦牺牲补眠的时间听她们家长里短,待与郭姥姥打了个照面,就借口有事告辞了去。   旖景自是要陪着的,她得了虞沨的嘱咐,晓得郭姥姥的来意。   郭林年近三十,成亲已有八载,媳妇三年前生了个女儿,年前却因患疾早逝,尚未续弦。   他身份不高,算不得楚王心腹,不足以引起小谢氏戒备,又是没了正妻,上有老下有小,条件不算太好,娶个丫鬟出身的续弦也不算悚人听闻,正如虞沨所言,恰好合适。   “老王妃也晓得老妇那儿子没什么本事,多亏得王爷提携,才能养家糊口,命又是个苦的,媳妇没了,孙女儿路还走不稳,眼下虽有我照管,可这女孩儿没有母亲教导也不成话,将来婚嫁都难。”郭姥姥长叹一声:“前两日去法藏寺算了一卦,又说孙女儿命途多舛,须得个富贵之人照顾,才能养大,可郭林身份本就微末,又是找续弦,哪能奢望富贵?老王妃可别怪老妇唐突,还求老王妃能施恩,赏赐个身边丫鬟,想来也沾染了您的富贵福气,足够照携老妇那可怜的孙女儿。”   一听只是这等小事,老王妃当即满口应承。   当时燕儿正好在一旁侍候,故而这事瞬息就在荣禧堂内传开,原不是什么秘闻,又算一件“喜事”,自然没有人在意燕儿多嘴。   虽说郭林只是八品官员,又是王府属官,到底及不上朝官,但对于一帮奴婢来说,这门姻缘无疑是可遇不可求。   但多数也只是议论一阵罢了——有露华瑶华两个后台强硬的丫鬟,她们可不敢企盼。   祝嬷嬷的小姑子最是兴奋。   “就是嫂嫂一句话的事儿,瑶华可全靠你了。”   祝嬷嬷的男人只有这个妹子,两兄妹又差着些年岁,一贯纵容的,再者祝嬷嬷并非老王妃陪房,一应亲人子女眼下都不在身边儿,更是注重夫家的亲戚,瑶华打小也得了她这个舅母的不少疼爱,再说这事也的确是十拿九稳,自然一口庆承。   但不想瑶华自己却十分傲骄——   ☆、第三百四十八章 嫌疑既生,再施恩威   “有什么好,嫁过去就是继母,那郭姥姥看着又是个病歪歪的,还得让我侍候。”   ——瑶华满面轻篾。   她老娘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打量自个儿是王府千金呢,给我放清醒吧,你就是个奴婢,将来最多也就配个管事,照样逃不得奴婢的命,郭家眼下虽不算富贵,郭林好歹是个官身,将来说不定还会升迁,至少能让你脱了这身奴籍,继母怎么了,不就是个闺女?听说身子骨还不好,批命的都说她命运多舛,将来天折了也怨不得你,郭姥姥五十好的人还能活多久?再者是老王妃撮合,将来她也不敢在你面前摆婆婆款。”   瑶华仍是有些别扭:“我最厌烦的就是小儿!”   “你不愿意,可有人巴望呢,别个不说,便是单氏为何巴巴地把露华送到荣禧堂,是不舍她跟着大娘子去陈家!你看着吧,等单氏知道了这事儿,必然会为露华图谋,你往常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难道就眼看着这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说这番话的时候,瑶华母女完全没留心隔墙有耳。   燕儿在窗棂下站了站,便去找花草房的王氏闲话去了。   当旖景听说这话,深深认为瑶华不是良配,便又筹谋起来,既要达到自己目的,又要让郭家那可怜的幼年丧母的孩子避开这个“疑似”恶毒继母。   瑶华娘担心的不无道理,当单氏知道郭家这门亲事后,表现得十成热切,连声让露华在关睢苑好生表现,尤其是在与夏柯聊天时“无意”提起此事,泄露出“意动”的模样。   依单氏认为,世子妃正在存心笼络,得了这个机会,必然不会放过。   旖景果然没有放过,在老王妃面前赞了好多回露华,手巧嘴甜,性子温顺。   老王妃顺口就问:“景丫头原本也知道郭家所求,依你看来,露华和瑶华谁更合适?”   一旁的祝嬷嬷与小谢氏立即全神贯注。   旖景笑道:“祖母身边的丫鬟,个个都好,但只不过,似乎露华性子更温婉,更适合照顾孩子。”   老王妃微微颔首。   祝嬷嬷眉心蹙紧,小谢氏若有所思。   于是梨香院里,单氏又跪了一回:“夫人,奴婢可是连世子妃的面儿都没见过,世子妃不过是单方有笼络之意,才这般行事,可与奴婢无关呀,夫人明鉴。”见小谢氏面色稍缓,单氏紧跟着又说道:“实不相瞒,这门亲事奴婢的确心动,正想求夫人恩许,有夫人替奴婢筹谋,哪还需得着世子妃。”   一句“那是当然”已在嘴边,小谢氏险险咽下。   不行!   虽说郭林眼下看着无妨,到底是入仕之人,若是楚王有心抬举,难保将来不会升迁,单氏本就是个心眼灵活的,知道的事情又多,有了这么一个女婿撑腰,将来可不好把控,不比祝氏,瑶华仅仅是她外甥女,她一双子女还在镇国公府呢,不敢轻举妄动,再者自己还有绝嗣药这么个把柄,足以要胁祝氏,这回何不再卖个好给她,不怕她不心悦诚服。   小谢氏眉梢一悬:“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露华,才没有让她随了安慧,郭家看着虽好,但家底却浅薄,不过是个寒门,便是王爷提携,将来最多也就是个地方官儿,若是离了京都,岂不让你与露华骨肉分离?”   单氏心里一冷。   “我早为露华打算好了,周昌你是知道的,他女人早就不在了,小子今年二十,生得倒也俊秀,不会亏了露华,虽说也是我的陪房,但你也知道,周昌替我管着庄子,一年收益可不比那区区八品属官高出几番?”   单氏冻得硬梆梆的心脏“咔擦”一声碎裂两半。   周昌与她一样,都是小谢氏陪房,是庄子里的管事,论说一年落的钱也不少,但只不过,那两父子可都是赌徒,便是周家那个丫头一月里的月钱,都被两父子剥削干净,周昌女人当年就是被这两父子活活气死的!   夫人这般,是要将露华紧紧捏在手里,若没了她的提携,还不被周昌父子连皮带肉吃干抹净。   可奴婢婚嫁全凭主子作主,单氏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吃哑巴亏。   暗地里险些将后槽牙咬碎。   露华听说这晴天霹雳后,简直没有呼天呛地!任凭单氏怎么劝解,都不愿意,把心一横,次日就求到了旖景跟前,声称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跟了周家的败家子。   而小谢氏转身便给了祝嬷嬷一颗定心丸:“嬷嬷放心,露华是我的陪房,她的姻缘我早有安排。”   瑶华知情后,十分得意,在露华面前极尽显摆:“有的人不过得了世子妃两眼看重,就不知天高地厚,忘记了根本,身契捏在谁的手里呢?终归是为奴为婢的命。”   这简直就是往露华的伤口上浇滚油。   单氏听闻后也是连声冷笑,到底忌惮着小谢氏,不敢妄动。   但心里的怨恨已经生根发芽,与日俱增。   但只不过,瑶华仅仅只得意了两日。   原本老王妃听小谢氏说单氏自个儿不愿,便将人选定在了瑶华身上,特意邀了郭姥姥进来,想问她是否属意,这一日通知了瑶华,让她留心着穿衣打扮,见见未来婆母。   瑶华原本对这门亲事不太热忱,但被舅母、老娘连番开解,也动了心,特意穿得一身崭新,哪知刚刚到荣禧堂阶下,冷不丁地就“蹿”出个三、四岁的小儿,往她腿上一抱,两个清晰的爪印就落在了水红色的裙套上。   瑶华本就厌烦小儿,心头怒火直拱,她也不是能忍的人,又见那小儿穿着一件粗麻裋褐,毫不起眼,伸手就是一搡,重重将人搡了个屁墩。   那小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燕儿这才跑过来,一把将小儿拉起。   “哪儿来的野小子,也敢在老王妃院子里瞎跑。”瑶华柳眉一竖,张口就骂。   连老王妃都惊动了,又正好被郭姥姥遇了个正着。   原来,是院儿里一个粗使婆子的孙子,她儿子媳妇今日得了王爷差遣,去庄子里办事,孙儿没有人管,求了老王妃恩准,让那粗使婆子带进府来照顾几日,老王妃本就喜欢热闹,身边许久也没小童逗乐,见这孩子虎头虎脑,心里喜欢,逗了一会子,直到世子妃来,才让燕儿带着出去院子里。   哪知“冲撞”了瑶华。   郭姥姥见这丫鬟对小孩儿这般“粗暴”想到自家孙女儿的小身板,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   老王妃深觉丢了颜面,瞪了一眼祝嬷嬷。   瑶华这一日“华丽登场”才在正厅阶下就“沮丧谢幕”。   当然这事并非“巧合”。   但祝嬷嬷一时也拿不准究竟是中了谁的算计。   小谢氏却笃定了是单氏——刁奴还不死心!   单氏心里实在冤枉,可她也知道小谢氏再不会轻信,干脆把心一横,剑走偏锋:“夫人,这显然是世子妃的离间计呀,就是要挑拨夫人对奴婢起疑,让奴婢为求自保,投靠了她。”   小谢氏微一沉吟,又觉得单氏所言不无道理,世子妃的确狡诈!   “夫人若信奴婢,奴婢倒有一计。”单氏又说。   “说来听听。”   “世子妃既然要笼络奴婢,莫如奴婢假意投诚,奴婢一家十余口人都靠夫人提携,必不敢三心二意。”   小谢氏眼前一亮,心道这未尝不可,正愁冬雨那个耳目不尽管用,多了个单氏,对自己大为有利。   正如单氏所言,她一家的身契是在自己手里,不怕她翻出五指山。   小谢氏哪里知道,单氏对她深怀不满,纵使有所忌惮,也早生二意,又一心图着世子妃那头的好处,才想出了这么个“两全之策”以为凭着她八面玲珑与舌灿莲花,既能图财,又能继续赢得小谢氏信任。   从世子妃那里先拿了好处,再将世子妃的盘算“卖”给小谢氏,只要行事仔细一些,不在世子妃手里落下把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世子妃再怎么也是个晚辈,算计长辈也不光彩,只好吃个哑巴亏。   当然,假若世子妃真是个厉害的,能保她一家……   单氏眼睛里一阵阴森。   于是这一日,关睢苑里,单氏主动求见,门房万分诧异,先禀了入内,原本打算拒人千里,却不料世子妃遣了杨嬷嬷来,将人引了进去。   一处花厅,杨嬷嬷与几个丫鬟站在阶下,旖景托着盏茶浅啜一口,抬眸看了一眼“久仰其名,初次见面”的单氏。   保养得不错,肤色白净,身上一件褙子也是八成新,发上带着镏金扁簪,眼角略有细纹,却半分不显苍老,反而让人觉得眼角含笑。   “坐吧。”旖景放下茶盏,淡淡地说。   “奴婢不敢。”单氏客套。   旖景却不再勉强了,反正等会儿都是要跪的,不坐也好。   “单婶今日来,为了何事?”旖景又问。   “奴婢是想恳请世子妃开恩,帮一把露华,二夫人想让她嫁给周家小子,可周家小子就是个赌棍……”   旖景轻笑:“单婶子,我怎么帮得了你?二婶才是你的正经主子,露华的婚嫁,自该由二婶作主。”   单氏怔了一怔,心道世子妃小小年纪,倒沉得住气,干脆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世子妃必然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但请吩咐。”   许久,并未听见旖景吭声,单氏有些诧异,悄悄抬眼,却正遇一双眼睛,竟似幽遂的古井,里边满是森凉。   没来由地让单氏一慌,满心忐忑,投机取巧的念头僵硬在脑子里。   “单婶是想见风使舵、两相逢迎?”旖景又是一笑:“假若我猜得不错,你应当在二婶面前承诺了假意投诚,来套我底细吧?”   “奴婢不敢。”   果然跪下了。   “不敢?你一家是二婶的陪房,身契还在二婶手里都敢背主,更何况在我面前巧言令色?”旖景不温不火,仍是正襟危坐:“若不是得了二婶默许,你敢堂而皇之来关睢苑?二婶让露华嫁去周家,难道不是对你已生戒备,想进一步掌控你?你一家子的性命尽在二婶手里,哪会为了一个女儿的婚事,就对我投诚?”   旖景见单氏脑门上亮亮一片汗迹,越发好整以睱:“单婶子是欺负我年轻,容易轻信,又觉得我手里钱多,任谁两句好话,都能骗得好处是不?”   单氏已经彻底慒了。   旖景这才沉肃了语气:“单婶子,你说我眼下求去祖母跟前儿,促成了露华与郭家姻缘,又去质问二婶,何故通过祝嬷嬷给我绝嗣药,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晴天霹雳!   单氏不敢置信,一时忘了持礼,两眼直盯面前明眸善睐,唇角含笑的女子。   怎么可能!世子妃竟然知道了那药!一定是祝氏!可是二夫人怎会相信?别说祝氏一双子女还在镇国公府,就说那药是通过祝氏之手转交出去,一旦事有泄漏,无凭无据下,二夫人无伤,祝氏却难逃其咎,二夫人定不会相信祝氏会行这损人不利己之事,一定会怀疑自己!   “世子妃,奴婢该死。”单氏心慌意乱,这会子哪还有心力盘算两头讨好。   眼前却忽然落下几张薄纸,散散在前,单氏定睛一看,却是两张宅契、一张地契。   尤其其中一张,竟是她家儿子租赁的铺子!   地契上的亩数,也足以让单氏从惊惧的情绪直接跳跃到惊喜!   “我相信你有自保的能力,所以我不会保你一家平安,但会提供退路给你。”旖景淡淡地说:“你若能做好我交给你的事,这些只是给你落足安居的酬劳,另还有……三百两黄金。”   三百两黄金!   单氏眼睛里光华灿烂。   有三百两金再加上这些产业,他们一家什么都不用做,也足以养尊处优。   “好了,言尽于此,婶子是否也当表现出点诚意?”旖景托盏,又喝了一口茶水,微笑地看着面前财迷心窍的妇人。   ☆、第三百四十九章 意外收获,知情之人   单氏是镇国公夫人精心替小谢氏择选的陪房,她老娘是小谢氏的乳母,她打小却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历来受的就是“阴私”教育,心眼早练就得七通八窍,故而从一开始,国公夫人就没打算把她培养成“通房”,而是早早配了人,待小谢氏出阁做为“陪房”过来。   小谢氏对她也历来“倚重”,那些“见血”的坏事,多是通过单氏的手。   原本单氏服从主子已经成了惯性,虽说小谢氏所谓那些“恩赏”不足以填饱她的贪欲,总让她半饥不饱,可眼见比起旁人,她也算是头一份了,从没有背主的念头。   自打楚王妃过世,王府中馈在老王妃的授意下被小谢氏一手掌握,单氏这个亲信自然水涨船高,颇有些在王府内宅呼风唤雨的味道,除了几个主子,不将旁人看在眼里。   别看她逢人一张笑面,心里头却傲骄得很。   可是平静的日子在旖景成了世子妃后,有了波澜横生的趋势,嫂子张氏挨打,单氏已觉被“下”了颜面,对小谢氏多少有些埋怨,紧跟着露华又与瑶华起了争执,祝嬷嬷显然偏坦瑶华,更让单氏不愤,还没有想好怎么报复,小谢氏便对她生了疑。   想到自己多年“忠心不二”,只不过得了些蝇头小利,原以为主子多少对她还是信重的,将来不是不能图谋更多的好处,不曾料“信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郭家这门婚事,小谢氏分明偏坦祝氏,这也还罢了,居然要让露华嫁给个一无是处的赌棍。   单氏心里的怨愤已经沸腾。   可她到底还有自知之明,晓得只是个奴婢,不敢违逆小谢氏。   不过今日与世子妃这一见面,单氏心里又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知道虞栋夫妻的图谋,意在王位,可是眼下看来,二房胜算并非当初以为的八成,别的不说,眼前世子妃的手段就不一般,至少在笼络人心一点,就让小谢氏望尘莫及。   假若将来二房倒了,说不定连主子都会落得个死罪,他们这帮奴婢还能安享荣华?   而小谢氏无疑是个过河拆桥的,虞栋的手段更是狠辣,便是将来他们真成了事,自己说不定也会被杀人灭口。   许是到了“投身明主”的时候。   单氏贪婪的目光,久久注视在面前的几张薄契上。   旖景耐性十足,没有催促,缓缓地将一盏茶品完,落盏之时,才不轻不重的将杯盏一顿。   单氏如梦初醒。   略直了腰身,却仍是试探的语气:“夫人她……的确对世子妃有所忌防。”   旖景唇角一卷,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这完全是句废话。   单氏神色一僵,她这时仍还有犹豫,心里正紧张地权衡,一时拿不准世子妃对二房的手段得知了多少,尚且还有两相逢迎的饶幸。   “这才新婚,二婶就送了份‘大礼’想让我绝嗣,不是忌防,是对我的爱护。”旖景缓缓地说。   单氏:……   “药是二爷寻来的,为的是……王位。”单氏像是下了狠心,咬牙说道。   听着比刚才那句明白了点,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废话。   旖景弹了弹指甲:“是么?我还以为二婶是看我不顺眼,随手害上一害,给我个教训呢。”   单氏汗流如注,又匍匐了下去:“世子妃应当知道,世子身子一贯病弱,又是王爷独子,若是将来有个好歹……”   “好了。”旖景终于有些不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单婶子的确‘忠心耿耿’,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   眼看着华丽的一角绣裙,轻盈而过,单氏心头大急——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世子妃却没有半分兴趣,连追问都没有一句,言下之意,一切早在意料。世子妃不过是刚刚入门的新妇,便洞悉二房的阴谋,定是因为世子早有防备!   这里终究是楚王府,就算二爷夫妻一时还能自保,可世子夫妇要对她这个奴婢下手……   忽然又想起世子妃刚才说的那句话,单氏更是冷汗淋漓——甚至都不用世子夫妇动手,只消去二夫人跟前“多言”两句,小谢氏便是为了自保,也不会留她这个深明内情的活口!   “世子妃留步!”单氏已经被逼无路,心里一急,手就往旖景的裙角抓去。   旖景也不嫌弃这奴婢“冒犯”,微笑顿足,居高临下地看着单氏。   她含讥带讽的软逼,便是为了让单氏交待小谢氏的“谋划”,以及一些作为,虽说于她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为的是让单氏“自绝退路”——要的不是单氏的忠心,要的只是她对小谢氏的彻底背叛。   却没想到逼出一句——   “江氏当年是受了二爷蛊惑,这才对王妃与世子下毒,二爷他,早含祸心!”   旖景轻“夺”裙摆,这才坐回了椅子里,盯了单氏半响,才冷笑道:“单婶子竟然是知情人……二叔还真是心慈手软。”   当年除了虞栋乳母,知情者皆被灭口,旖景是真没想到居然还留了个单氏。   “二爷与江氏本有私情,阴谋早就酿成,当时二夫人还未过门,奴婢本不知情,直到随了二夫人来王府,因着发现二爷与江氏……时常私会……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夫人便要收拾了江氏,却被二爷阻止,这才告诉了夫人江氏早对楚王妃与世子乳母下了毒,当时夫人年轻,知情后也很是不安,回去与国公夫人商量……”   旖景蹙眉——这么说来,镇国公夫人竟也一早洞悉内情?   她可是老王妃的嫡亲嫂子,虞沨的舅祖母!   那时王妃尚未毒发,若及时揭穿江氏阴谋,定能挽救王妃的生命,而虞沨也不至于受这么多年阴毒侵体的折磨。   “奴婢是随着夫人回镇国公府,才无意间听见的……奴婢原本是国公夫人的丫鬟,当国公夫人与二夫人谈心,都让奴婢留在门外看守,奴婢一时好奇……”   旖景心里只觉得冷硬,手掌渐渐扶紧了椅柄。   “国公夫人叮嘱二夫人别将这事告诉镇国公,也不消理会江氏,说待王妃与世子一死,江氏必无活路……还劝说二夫人既然已经出嫁,便当以二爷为重……奴婢听到这里已是满身冷汗,不敢多听……”单氏偷偷抬眼,见世子妃满面冰霜,立即又匍匐在地:“世子妃恕罪,奴婢一家都捏在二夫人手里,便是听了这话也不敢泄露,更不敢……”   她甚至不敢让小谢氏知道,尤其是在楚王妃“病逝”之后,眼见虞栋对知情者痛下杀手。   “国公夫人过世之后,二夫人渐渐倚重奴婢,才将不少事交托,可无非都是些金银利益上的,当然也有收拾那些不安份的丫鬟管事,但涉及世子,也只有绝嗣药那一桩。”   若非关睢苑防范严密,小谢氏实在想不到良策,也不会把这厉害的事告诉单氏,单氏毕竟是她陪房,经过这么多年,小谢氏对她多少还是有些信任的。   不过小谢氏也没想到,单氏知道的会这么多。   单氏这时将“真相”细诉,无疑感觉到世子夫妇对当年的事已经知悉,为求自保,只能示忠,赢得世子妃庇护。   世子妃一旦拆穿绝嗣药的事,虞栋夫妇必然怀疑是单氏“背叛”,小谢氏就算心软,虞栋的手段单氏可是心知肚明。   若不将这段陈年往事实情诉诸,世子妃万万不会信任她,刚才世子妃对她那番二爷“图谋王位”的话不屑一顾,已经表明态度。   旖景存心逼迫,却有“预料之外”的收获,可她却没有半点喜悦。   杀意从眼睛里一掠而过。   单氏并未觉察,紧跟着又将小谢氏这些年来“贪贿”王府财物,怎么先于旖景入门之前在老王妃跟前极尽挑拨,谋划着利用江薇与罗纹的事交待了出来。   “虽二夫人告诉奴婢,是不想交出手中管家大权,有意挑拨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关系……世子妃明智,必能想到二夫人是要谋害世子。”连那一桩要命的都坦白了,单氏自是不再诲言,生怕世子妃还不信任。   旖景的心情也在单氏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平复。   “露华与郭家的婚事成不了了。”忽然一句。   单氏一怔,立即卖乖:“奴婢省得,世子妃这是在庇护奴婢,二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我知道你不想看祝嬷嬷如愿。”旖景轻轻一笑:“我也不会让她如愿。”   单氏心中又是一紧,听这意思,祝氏并未对世子妃“投诚”,看来绝嗣药的事是世子妃早有忌防才察明了真相,亏得自己识相,否则这回命都保不住。   “至于露华的婚事,二婶倒也未必一定会强迫,无非是打算搅和她嫁去郭家得个自由身,不让你添个倚仗而已。”旖景提醒:“单婶子是聪明人,怎么推脱这门婚事必有办法,我准你拿我名头一用。”   单氏心下大喜,暗道世子妃果然厉害,洞若观火。   忽又想到一事,连忙讨好:“奴婢瞧着,世子妃身边有个陪嫁丫鬟叫做冬雨的,与二夫人常有来往,两人说话,便是奴婢都被打发了走开,情形不对。”   旖景轻轻一笑:“单婶子多虑了,冬雨是得了我的授意。”话题一转:“有一件事,单婶子若是办好了,你儿子经营的干果铺子可以先给你。”   单氏精神一振,她知道自己这番剖心吐胆,到底是赢得了世子妃的信任。   眼下虽经小谢氏“提携”,儿子的生意一月也能赚个三、四十两,可少不得拿一、二十两出去打点各路牛鬼蛇神,真能留在手里的钱并不太多,但若再不用付铺子的租……白白就多了十两的收益。   那铺子虽不在顶尖地段,可至少也得值个两、三百两。   连忙叩首,嘴上念叨着但请吩咐。   “想办法让镇国公世子知道二婶有意拖延谢三娘进门儿,甚至还曾有打算让世子纳她为妾的事儿。”旖景说道。   不像老王妃生父谢晋,这一任镇国公谢复因站错了队,居然在先帝立储时支持康王,深受太后忌惮,太后娘家严氏便上谏太宗帝,收回了谢家统兵之权,让谢复任了一段时间内阁学士,后来圣上登位,干脆让谢复赋闲,便是谢世子,眼下不过也是个户部郎中,谢家威望已大不如前。   世子夫人对亲生女儿四娘的婚事十分着紧,自是不甘让四娘“下嫁”,可公候勋贵们却不怎么看得上谢家,旖景从虞沨那里得知,谢夫人最近与韦家来往频繁,是想让女儿嫁入相府。   这一把火,便有了添的由头。   韦相眼下与卫国公“言谈甚欢”,若是得知谢家曾让大长公主“不痛快”——旖景还未出阁,竟然老王妃就被谢家说服了求上门前,要求国公府点头纳谢三娘为妾!   本就犹豫的韦家,更会坚定拒绝与镇国公府联姻。   而当谢夫人得知四娘的姻缘竟然是坏在了小谢氏手上……   总得有些想法吧?   不过这事却不是非单氏不可,旖景让她行事,只是试验这枚棋子用得顺不顺手罢了。   单氏却喜出望外——她原就是镇国公府出来的,在那边还有不少人脉,此事对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至让小谢氏察觉,简直就是白赚了一间铺子。   拍着胸脯保证,定能不辱使命。   旖景又赏了她一个金镯子,就此打发。   单氏一路之上,心里十分慰贴——世子妃想得就是周道,还知道拿这一只镯子“障眼”,脑子里一边飞速盘算着,该怎么在小谢氏面前蒙混过关。   ☆、第三百五十章 为君之故,怨痛满怀   梨香院里,小谢氏已经等得有几分心焦,好不容易盼到单氏归来,当见那枚金镯,眉心便是一跳:“世子妃出手可真是大方。”   “奴婢不敢私藏。”单氏双手将镯子呈上。   小谢氏动了动手指,及时摁捺住了,冷哼一声:“你留着吧。”顿了一下才问:“都说了什么才赚得这般好处?”   “就是问了内宅一些人事,哪些可以笼络,还有夫人的陪房眼下都任着什么差使,看来世子妃是想插手内务,奴婢想着,便是告诉了她也不妨事,就没有瞒着。”单氏说道。   “那药景丫头可一直在用?”小谢氏像是随口一问。   单氏心头一颤,脱口而出:“世子妃眼下对奴婢并不全心信任,奴婢也担心着问出口的话反会让世子妃生疑。”   小谢氏原本也只是试探,听了这话完全放了心,脸上才有笑容:“她当然还不信任你,你可得上点心思,想想怎么赢得她的信任。”   “世子妃原本想说服奴婢让露华嫁去郭家,奴婢拒绝了,称露华早定了亲事,世子妃便让奴婢拖延些时候,还让露华留在老王妃身边做为耳目,替她帮腔讨好。”单氏打量着小谢氏的神情,侍机说道。   小谢氏果然不以为意:“我知道你看不上周家小子,嫌他嗜赌,不过还是毛头孩子不知收敛罢了,等娶了亲有人管教着,还怕不知上进?不过听说露华也不愿意……居然在关睢苑求世子妃替她作主!”   单氏连忙躬腰:“是奴婢教女无方,惯坏了那丫头,她是一时着急……”   “罢了罢了,我知道露华是想攀高,你劝着她些,郭家定是不成的,我会替她留意,给她配个能干的管事。”小谢氏觉得自己这般“深明大义”实在是个贤良的主子,满面慈祥地等着单氏千恩万谢。   单氏对小谢氏的“喜好”驾轻就熟,立即跪倒在地,一翻感恩戴德的话,倒说得小谢氏越发感动,为自己的“善行”红了眼角:“你是母亲给我的陪房,我自然不会亏待,自从母亲过世,几个嫂子各有打算,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多亏有你。”   单氏又是一番感慨,回忆了已经去世的镇国公夫人诸多“慈爱”说到后来,倒险些与小谢氏“抱头痛哭”主仆俩就这么奇迹般地“嫌隙尽消”了。   两人尚且不知,旖景这时正满面冰霜、咬牙切齿。   她从虞沨与谢嬷嬷的口里,已经完全清楚了那段旧案。   当年先楚王与谢妃还在世,楚王尚是世子,与卫氏成婚一年有余,卫氏便有了身孕,想是谢妃暗下多番“劝言”王妃这个万事不论的婆母才叫了卫氏去“敲打”称卫氏既然有了身孕,对世子难免照顾不周,她的陪嫁丫鬟江氏“老实本份”可为侍妾。   婆母发了话,卫氏怎敢拒绝?   怎知江氏早被虞栋哄得神魂颠倒,根本不愿成为世子侧室,但这些话江氏难以启齿,终于还是“委屈求全”。   谢嬷嬷说,世子当年本不接受江氏,可耐不住世子妃苦口婆心,世子眼见妻子身怀六甲,却因这事受了多回王妃的训斥,终于妥协。   但世子妃那胎却没保住,两月后便小产。   隔了不久,江氏反而有了身孕,但也只怀满了八月,突然作动早产,拼了命才生下一个男婴,落地就断了气。   也不知虞栋怎么挑唆的,让江氏信之不疑,以为是世子妃下的毒手。   当时,虞栋已经与小谢氏定了亲。   可眼看着婚期将近,谢妃突得急病,不治亡故。   谢妃去世后,王爷就卧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   虞栋守孝三年,直到除服,才与小谢氏完婚。   小谢氏入门之时,卫氏已经又有了两月身孕,身子十分虚弱,谢嬷嬷怀疑,江氏那时已经在王妃的药膳里添了慢性毒草。   当时王府诸人都悬心吊胆,害怕王妃这一胎又保不住,楚王更是担忧王妃生产时会有危险,可王妃这回却还顺遂,产下虞沨,母子平安。   结合今日单氏所言,旖景怀疑当时虞栋十分不甘,又与江氏“频频私会”让她给世子乳母落毒,目的当然是让虞沨中毒早天。   不想没了谢妃“掩护”虞栋与江氏私会却被单氏发现,捅到了小谢氏跟前儿。   小谢氏闹将起来,虞栋无奈之下,才将计划全盘托出,劝服小谢氏隐忍。   旖景紧紧握拳,她相信单氏所言不虚,当时小谢氏心肠还没有这般狠辣,得知内情后,心里定会忧惧难安,才会回了娘家,与镇国公夫人商议。   国公夫人之所以叮嘱小谢氏瞒着镇国公,自然也是出于担心——毕竟楚王才是镇国公的嫡亲外甥,倘若镇国公知道虞栋的祸心,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就算因着虞栋是女婿的缘故,不会完全揭露真相,应当也会先将江氏这个祸水揪出,并提醒楚王及时请医解毒,挽救王妃与虞沨的性命。   但镇国公夫人却因一己之私,成了虞栋的帮凶,小谢氏得了母亲教诲,至此与虞栋狼狈为奸!   他们冷眼看着楚王妃被江氏所害,终于毒发,也冷眼看着虞沨自幼受阴毒侵害,险些天折。   一念及此,旖景眼角渗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虞沨早怀疑镇国公三房是虞栋的帮凶,打算使计,待镇国公府分家,三房独立出来,再一一清算,为的,是不涉及老王妃的两个嫡亲兄长。   可他怎能想到,帮凶还有一个嫡亲的舅祖母!   不知当年镇国公就算听闻真相,会不会因为小谢氏之故,选择漠然置之。   旖景只为虞沨心疼,他爱恨分明,不想涉及无辜,但身边亲族要么凶残,要么冷漠,为了“权势”两字竟全不顾亲情。   镇国公夫人不是主谋,但她手上也沾着王妃的鲜血!   死得太早!   旖景重重一捶案几。   当她得知这层隐情都觉愤怒难捺,不知虞沨听闻后该作何想。   可若隐瞒……对他更不公平。   半个下午,旖景心情十分沉重,而虞沨这日却未依时而归,晴空遣了丫鬟入内禀报,世子因公,不及归来用膳,怕是得到亥时后才会回府,让世子妃不需等待。   却当天色才刚黑透之际,秋月神秘兮兮地进了屋子禀报:“世子半个时辰前回来了,人却留在了前庭,只叫了个婆子进来把罗纹带了出去,不知何事。”   几个精明的丫鬟都看出罗纹与主子之间若隐若现的“不和”而最近几日,罗纹更是与冬雨十分“要好”不待旖景嘱咐,秋月便将耳目紧盯罗纹,瞧见风吹草动立即就来禀报。   旖景虽说并不疑罗纹被带去前庭会有什么阴谋,但也称赞了秋月的机警,心里略微度量。   自从她嫁进王府,虞沨在前庭逗留极少,除非是与旁人议事,而前庭设有茶点房,更不需后院的奴婢前往侍候,何故罗纹会被忽然请了出去?   看了一眼刻漏,已经过了亥初。   快到宵禁时候,这时应该不会还有外客,忽而想起“施针”一事,心头一紧。   便没有让丫鬟们随侍,只嘱咐了她们留在屋子里,备好沐浴的热水,旖景似乎闲步一般,出了中庭,往前庭走去,随便叫了个侍卫一打听,得知世子正在议事处所在的院落。   议事处已经接近关睢苑的正门,在东侧的跨院里,几间正厅门扇紧合,显然无人,唯有西厢映出窗内烛火,一片明暖。   放轻步伐过去,推开只是虚掩的屋门,旖景便见屋子里一张软榻两侧,晴空与罗纹一左一右。   虞沨躺在软榻上,似乎没有半分知觉,面色微微泛出青苍,嘴唇更是泛白。   当见旖景入内,罗纹与晴空才要起身,旖景立即示意他们继续。   那时在汤泉宫,也曾见他施针之后,神情颇为痛楚,可现下看来……   他的手臂僵硬着,便是被用力搓揉,指尖仍在轻搐。   这样的痛楚,跟了他两世,已经接近三十载。   心里一痛,旖景眼角已经温润。   忍不住过去,握着他的手指,仿佛触及冰棱一般,没有半点温度与柔软。   晴空悄悄抬眼,见女主人满面担忧,忍不住说:“世子妃,你来试试吧,小的告诉你几处穴位。”   旖景绕了过去,也不说话,全神贯注地在晴空的指导下动作。   即使隔着中衣,也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又僵又冷,抬眸,只见他尽管气息微微、无知无觉,眉心却保留着昏睡前的痛楚。   心里更是一阵酸痛。   掌指却没有半分停歇,旖景随着罗纹的节奏,搓揉按捏。   晴空见女主人虽说有些生疏,却已掌握了窍门,干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足足两刻,才感觉到他的手臂放软,掌心又有了血色。   而一滴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滴在了他的月袍上。   罗纹像是也看见了,抬眸看了一眼旖景红湿的眼角,心里也是一软。   正如母亲所言,世子妃待世子是全心全意的。   罗纹站了起身,将薄毡递上:“世子妃,麻痹已缓,让世子安歇片刻。”   旖景接过薄毡,轻轻地搭在虞沨的身上,才用手背触了触眼角。   罗纹略微迟疑,才又说道:“症状已经大有减缓,从前可得按摩上一个时辰,照眼下看来,最多两、三年,世子再不需施针了。”微微一顿,音量更是轻柔:“世子是服了安神汤,为的是减缓施针后的痛楚,大约两刻就醒了,奴婢先去厨房将煎好的药拿来。”   福了福身,罗纹走出厢房,带上门扇时已然看见旖景握上了世子的手,连忙垂眸快步走开。   旖景俯身,将面颊贴在虞沨的下颔,感觉到他长而缓的气息,心里一处,越发涩痛。   上天何其不公,便是让他重生,仍是要受这十余年的痛楚折磨,仍然无法挽回王妃的性命。   当他在年幼体弱时醒来,应是觉得孤单的吧。   肩上担负太多,却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这样的感觉旖景懂得,可她之所受,却不及他之所受的万一。   想到害他如此之人,旖景积蓄了半日的怨愤又再起伏汹涌,手掌忍不住微一用力。   “旖景。”   耳畔却有一声。   连忙起身,见他已经清醒,眉心不及掩饰的倦意,仍然微蹙着。   “我弄醒你了。”旖景十分沮丧,侧面掩饰自己的湿润的眼角,说的话里,却带着泪意。   “你一来,我总是会及时清醒。”虞沨轻笑,撑身坐起,见旖景手忙脚乱地要来掺扶,挽住她的手臂:“我没这么孱弱,施针是为了根除余毒,当时虽有麻痹的感觉,只要缓解后,却觉神清气爽,尤其是见爱妻在旁,又有这明月星辉,摁捺不住只想去花木庭苑里携手闲步。”   旖景:……   心里仍觉酸涩,却没忍住一卷唇角。   “世子妃可愿与我一游?”虞沨却已经拿了一旁架子上的外衣,干净利落地套在身上,伸手相邀。   “别闹,等会儿还要用药。”旖景将人摁在榻上。   虞沨似乎才想起那药汤的滋味,眉间阴云密布:“这一昧药最苦。”   果然,当罗纹端上那碗药来,旖景只看了一眼漆不见底的颜色,舌根处就漫起了苦涩。   虞沨一番唉声叹气,看着那碗药,眉目更是愁苦。   无奈一左一右两个“监官”虎视眈眈,只好将药喝得一滴不剩。   “罗纹,你告诉世子妃,施针之后是否应当散步舒缓。”虞沨嘴里一片浓涩,尚且不忘这事。   罗纹不明就里,谨慎作答:“倘若世子不觉疲累,的确应当散步舒缓。”   虞沨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顾罗纹仍在一旁,再度冲旖景伸手:“请遵医嘱。”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弥生之幸,得君倾心   又是禁鼓敲响时候。   前庭里一片梅林,碧叶繁疏间,青果隐约重,南风分拂柯叶,漏下一片簌簌的月色,染亮穿行其间的青径。   一庭静寂,廊庑下的一排绢灯光影朦胧。   月色下两个并肩的身影,滑落的宽袖里,两个紧贴的指掌。   步伐轻而缓,时而相顾一笑,却谁都没有说话。   暮鼓停歇的间息,正好行在一处,离廊庑不远,黑枝上的青果,被灯影照出了依偎的形状。   虞沨感觉到身旁女子微一顿足,站定在碧叶遮出的阴影里,他几乎立即就想到了那段往事,不是美好的记忆,大概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似乎也有这样的月色。   当时的她在阴影里蹲着身子哭泣,他站在廊庑上心痛如绞。   在虞洲的述说里,从来没有爱哭的五妹妹,是他的执念,带给她痛苦。   他想给她劝慰,说不出话来,只想将她搂在怀里,可是她却推开,转身离去。   原来,她还记得。   虞沨唇角的笑意黯然淡去,想说什么,仍是不及开口。   却忽被双臂绕上了脖子,他看见她微仰面颊,眼睛里氤氲着柯叶间漏下的月色星辉。   然后她的吻落上了他的唇。   虞沨再也不能清醒地猜测她这时的情绪了。   她柔甜的唇舌用力地缠绕上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执着,她坚定的拥抱甚至逼得他步伐跌跄,彻底地退入树荫,她的身子毫不犹豫地贴紧,让他下意识就搂上了那抹纤细,她吮吸索求,即使他已经殷切回应,她仿佛仍不满足。   这虽不是她第一回主动吻他,可虞沨第一回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她的迫切。   她需要他,爱慕他,清晰分明。   各自眼角,有炙热布满。   喘息着分开,虞沨双臂收紧,将旖景用力摁牢怀中,他已经忘记刚才想说的话了,什么都不重要,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过去种种,早已泯消,他们已经有了崭新的开始。   但旖景还是贴在虞沨的耳畔,说了一句。   “与君相知相守,为我弥生之幸。”   语音轻软,入耳却带着重量,像是一颗石子直坠他心里那面湖泊。   虞沨微松了手臂,放上她的肩头,稍稍用力扳离,去看她的眼睛。   没有娇羞躲避,旖景认真地与他对视:“远扬,你于我,弥足珍贵。”   柯叶的黯影下,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怎不让人深陷其中。   他再一次紧紧搂向她的纤腰,步伐一转,一个长吻缠绵落下,带着深重的喘息,瞬间淹没了她。   指尖落在她的胸口,柔软丰挺处,温柔却热切地留连。   天上一轮半月,羞涩地躲进了黯云。   唇舌厮磨纠缠,两个气息混乱急促,衣襟都散乱了,各自都觉呼吸艰难,却仍是不舍分离。   她早被他逼向树荫深处,直到腰脊靠上了挺拔的树杆。   他的指掌也越发的大胆,探入了外衣里,隔着里衣抚摸得她肌肤生烫,渐渐又不满足,滑向腰上的系带。   这时,却又有宵鼓传来,似乎还有步伐声在廊庑响起,两个丫鬟窃窃私语的谈笑由远及近。   他终于是停住了,叹息着离开了她的唇舌,拥抱却仍然用力,似乎想将她就此揉入血脉。   两个身体紧贴重叠,心跳各自明亮。   不远处有石山高立,一处玲珑的红亭,沐浴在月色清辉下。   他想起她曾经喜欢在那里,不知望向何处。   “旖景,我们去亭上赏月。”忽然提议,一个尚带着炙意的吻,落于发鬓。   关睢苑外,其实是王府东路的一处花苑,玉兰浮香,便是高墙也难以阻挡。   旖景人在亭中,才意识到这处比重前似乎高了许多,那时她站在亭内,只能勉强看见墙外的几树玉兰,可如今,却能俯瞰整个东苑,甚至能看见卫国公府的松涛院,苏荇设在碧坡上的书房。   当然是虞沨有意增高了做为基座的石山,那时,常看她在这处红亭引颈张望,他猜测着她是想离开这高墙深宅,他总有一种感觉,她的愿望是在山水之间。   当年那一首词,送春何必凝噎语,缤纷出青墙,四海任飘零,写的,当是她的心境。   于是他那时便有个愿望,待不再卧病榻上,会与她携手同游。   至到如今,尚未达成。   虞沨轻轻一笑,有话不及出口,却见旖景已经收回了眺望的目光,转身坐在亭内石墩,神情沉肃了下来。   虞沨略有一怔,也绕在她的身旁坐下:“今日发生何事?”   旖景却欲言又止,踌躇了一番,还是将与单氏的“交锋”合盘托出,原本以为虞沨听后,得知镇国公夫人早明隐情却放纵虞栋行凶,终究会有些激愤,却不想虞沨静静听完,神情依然平静。   旖景握紧他的手掌,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慰。   虞沨却忽然笑了,反倒安慰般地回握了她的手:“我曾经告诉过你,镇国公虽是祖母兄长,但因为祖母曾经流落在外多年,兄妹情份远不如镇国公与谢妃。”   旖景咬牙:“可再怎么说,也是手足血缘。”   虞沨轻轻摇头:“舅祖母是二婶的生母,在她心里,当然是以二婶为重,当时她那样选择并不奇怪,她自是希望二叔能成功谋位,在她的立场,外孙总比我要亲近。”   旖景:……   “我理解舅祖母的行为,但不代表我就会原谅,不过她已经过世,再多怨恨也是折磨自己罢了,傻丫头,莫太计较,人与人总归亲疏有别,心总是偏的。”虞沨拉过旖景的手,搁置膝头:“今日单氏真是九死一生,只怕她自己这时还不知道。”   旖景怔住。   当时她听闻单氏也是知情人,的确心生杀意,单氏于她其实只是一枚可有可无之棋,想到这些人早知内情却隐瞒不报,尽是虞栋的帮凶,害得虞沨长年受病痛折磨之苦,旖景实在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   就算还要隐忍虞栋夫妇,单氏区区奴婢,要她的命甚至不用自己动手。   她也没有承诺要保单氏安好,不过许诺赠她钱物而已,要享富贵,也得有命才行。   “单氏是二婶之奴,当然不会为了母妃与我背主,莫气莫气。”虞沨反而安慰,轻挠旖景掌心。   “我是气不过。”旖景咬唇,轻轻垂眸:“镇国公虽不知情,可也难保他知情之后就会明断是非,可是你还处处为他们着想……”   虞沨又是一笑:“镇国公倘若知情,应当也会犹豫,他让女儿嫁给二叔,意在与王府进一步交好维持联姻,若是将来虞洲能继承王位,对镇国公府更为有利,但这些仅是假设,不能为此就将他当作罪人,再者,我为他们着想,不过是看在祖母的颜面上罢了,两个舅公毕竟是祖母一母同胞的兄长,就算在他们眼里,或许权势与谢妃比祖母更重,可在祖母眼中,他们始终都是血亲。”   旖景更觉心里酸涩难耐——他从来都是如此,一心为看重之人处处打算,若非老王妃糊涂,将谢妃这心怀奸诈之人当作“姐妹”,受了蛊惑逼着王妃纳江氏,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可虞沨从来没有为此抱怨过祖母,还有她,当年亲手将他毒害,可是他却全无怨恨,仍以一片赤诚相待……   眼角一阵肿涨,忍不住靠向他的肩头:“远扬,我在祖母跟前讨好,都是为了与二婶‘争宠’并非出自真心,我错了,今后一定会把祖母当作亲祖母一般,全心全意地对待。”   虞沨心里一阵温软,轻轻环抱着她:“得此贤妻,实乃吾之幸矣。”却一转话题:“旖景,让你牵涉进这些仇怨里并非我之所愿,可我纵使不为自身计较,也必须要为母妃血恨,再者,我心中所愿尚未达成,还得让你陪我经历朝堂险恶,不知等到何时,才能与你纵情山水,不问世间纷扰,我知道那才是你期盼的静好生活。”   旖景环上他的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之期盼,便是与你并肩携手,山水之间若是无你,也只是寂寥而已。”   这话实在动听,虞沨唇角舒展,指掌贴在她的肩上:“当真?”   “当真。”旖景忽然抬眸:“以后施针不能避开我,我要在你身边,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忧,可你一个人独自承受痛楚,我更会心痛。”   虞沨漆夜般的眼睛里,渐有星火生辉,握紧了她的手:“我答应你。”   两人依偎,一时沉默。   却听他忽然又说:“单氏贪婪,你为了收买她给的诱饵一定肥美,我今日才遇见了管帐的严先生,没听说你支银子,难道是动了嫁妆?”   旖景年前才被封的郡主,广平的邑收还没这么快入帐,又未从关睢苑的帐房支钱,只能是动用嫁妆。   “我这么傻?就算钱多,也不能在这时都给了她。”旖景轻哼。   “以后别动你的嫁妆银。”虞沨语气沉肃,见怀中倚靠的人没有反应,佯装不满:“世子妃难道还与我见外?”   半响,才听见女子轻笑:“阁部宽心,我才不会,我只是认为,横竖我的也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总之阁部万贯家财,将来都是我的,这点小钱哪需计较出处。”   虞阁部:……   半响才笑了出声,心满意足地将下颔放在某人笑得轻颤的肩头:“人是我的就行了。”   ——   关于“收买”单氏引发的这起“两婢争婚”,并没有因为单氏自发放弃而偃旗息鼓——瑶华那日“暴戾”的态度被郭姥姥当场目睹,祝嬷嬷因而吃了老王妃一阵排揎,原本有些意冷,可小谢氏次日晨省时,在老王妃面前又是一番搬弄唇舌。   “瑶华也就气性大了些,母亲还不知她是个耿直的性子?依我看来,她倒是个严厉人儿,将来才好约束着孩子,不至娇纵。”   见老王妃又有些意动,祝嬷嬷心里登即死灰复燃。   小谢氏得意地扫了旖景一眼,又对祝嬷嬷抛了个安慰的神色。   原来,单氏为了在小谢氏跟前“取信”,绞尽脑汁地想了不少世子妃的“隐秘”,其中一件,便有郭家这门姻缘,单氏称瑶华是中了世子妃的算计。   小谢氏一听,当即就在祝嬷嬷面前挑拨,又拍着胸膛保证,必然不让露华挡瑶华的道,竭力促成这门姻缘。   所为当然是要进一步笼络祝氏,让她死心踏地,并对旖景怀恨。   旖景哪能不知小谢氏的盘算,可她真不在乎祝嬷嬷的心态,不怕得罪这一桩,这时回扫了一眼小谢氏,笑着对老王妃说道:“祖母,郭姥姥家里是个孙女儿,听说身子还有些娇弱,太过严厉可不妥当,您既然答应了做这个媒,当然要择选个适宜的,我听说瑶华往常就是个冷面人,院子里的丫鬟与她都不亲近,那孩子看着岂不是更加畏惧?倒是鸳鸯姐姐性情柔和,处事也细致,更适合一些。”   鸳鸯冷不丁地被点了名,脸上一片霞色。   祝嬷嬷面笼冰霜,哀怨地看向旖景——世子妃,你不厚道,奴婢对你可是有心提点,才没让你中了算计,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祖母您看,鸳鸯姐姐脸都红了,心里一定愿意。”   小谢氏刚想说话,老王妃已经乐呵呵地点了头:“还是景丫头眼光好,我看着鸳鸯也比瑶华性情要好,再者郭氏当日也说了,她孙女儿是个胆小的,经不得吓……”   于是尘埃落定。   小谢氏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帮祝嬷嬷,重要的还是要挑拨她对旖景不满,眼见祝嬷嬷一眼一眼的偷瞥旖景,以为目的达到,只是冷笑不语。   小丫头片子,要与二婶我比较笼络人心,你还嫩了点!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宽慰亲怀,江薇辞行   但祝嬷嬷的不满情绪很快就倾泻了出来。   又是一日晨省,旖景惊讶地发现小谢氏竟然缺席。   老王妃笑着解释:“是南阳王妃下了邀帖,你二婶今日要去郡王府赏琼花,可惜了你入门未过一月,不便出席。”又掐指一算:“倒也没剩几日了,到时让你二婶带你赴宴,也让旁人看看我的长孙媳妇。”   旖景也笑:“祖母怎么不去,可是怕留我一人在家寂寞?”   她当然知道老王妃不善应酬,但也看出其实老王妃是喜欢热闹的人,每当提起贵族花宴茶会的事儿,老王妃都听得津津有味,旖景觉得老王妃之所以闭门不出,应是有些自卑,她想要解开老王妃的心结。   果然,就见老王妃神情一黯:“我与那些世家妇说不到一起,去了也是闷坐。”   旖景略一蹙眉:“可是有人曾经开罪了祖母?谁这么大胆,说来景儿替祖母出气。”   老王妃轻轻一叹。   祝嬷嬷却是心思一动,笑着插言:“世子妃有所不知,老王妃原本也喜欢去这些宴会,不过当年因着被那些自恃才情之人设计,落了心结。”   旖景微挑了眉:“祖母可是亲王妃,是谁这般不尊重,嬷嬷何不细说?”   祝嬷嬷欲言又止,待老王妃示意。   老王妃见旖景好奇,才说了一段旧事。   当年老王妃与先楚王大婚不久,因屡屡受邀,倒也出席了几回花宴茶会,虽说有些拘促,但也觉得新鲜,而那些个贵妇虽然心里有些瞧不起这个自幼流落民间,大字不识的亲王妃,到底不敢上脸,表面上还维持着客套,老王妃也察觉不到她们暗中疏远,甚是乐在其中。   就有一回,是严府举办的宴会上,突有一个贵女咏了句诗——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苍垂杨岸,当时老王妃在座,贵女便请王妃品评。   老王妃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名堂,更不会鉴赏诗词,顺口敷衍一句:“朱二娘好才情,这诗写得好。”   结果那朱二娘就瞪大了眼,用绢帕掩了。,故作吃惊地喊了一声:“王妃难道不知这是李义山的诗句?我是眼看应景,借以抒情,可不敢当原作。”   见老王妃尴尬不语,朱二娘又问:“王妃是真没听说李义山?”   李义山是前朝盛名远扬的诗人,世家女子哪个不知?   老王妃的经历贵妇贵女无人不晓,一般也没人在她跟前论说诗词,都晓得避讳,才是懂礼之人,朱二娘这般计较,是存心让老王妃难堪。   又见老王妃满面通红,坐立难安,朱二娘还不满意:“是我唐突了,原本以为谢家也是东明世家,几个小娘子又素有才名,没想王妃却……”   这时,忽又有个贵女挺身而出,指责朱二娘以下犯上,讥讽王妃无才,两人争执起来,朱二娘为此还“梨花带雨”的跪在老王妃面前请恕,闹得人尽皆知。   就此,这桩笑话便在贵妇群体里传扬开来,有笑话老王妃才疏学浅的,有指责老王妃仗势欺人的,更多的是嘲讽老王妃丢了世家女的颜面。   老王妃闹了大笑话,就此再不轻易赴邀,应酬诸事都拜托给了侧妃。   旖景听得义愤填膺:“祖母何必在意此类肤浅之人,便是有才,也是无德。”   “也是我没本事,后来才知李义山人尽皆知。”   这时,祝嬷嬷又插了句嘴:“世子妃可不敢说朱氏无德,论来,她也算与您沾亲带故呢。”   旖景看了一眼祝嬷嬷,晓得她是心怀不愤,暗里挑唆,却一时想不起来朱氏是谁,问道:“请嬷嬷指教,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门亲戚。”   祝嬷嬷皮笑肉不笑:“朱氏后来嫁给了龙太傅。”   旖景明白过来,原来这朱氏便是龙太夫人,她姨母的婆婆。   却毫不诲言:“祖母就更不消介意了,我以为是哪位才女呢,原来是她,朱家原本也是东明世家,这位老夫人才真是丢了世家的颜面,祖母有所不知,我姨母是她的嫡长媳,龙太夫人却硬是要让自家姪女做我姨父的贵妾,祖母想想,朱家好歹也是世家,却任由嫡女为妾,家风可见一斑,更别说龙太夫人还将中馈交给了朱姨娘,往常赴宴也让姨娘出席,眼下高门望族都笑话龙家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凭她也配在祖母面前卖弄才德?”   还有一句话,旖景没说出来,其实这位朱氏与谢妃是闺中知己。   这话是龙太夫人亲口说的,旖景记得清楚。   忽又想起当年发生的一件事,龙太夫人曾经让姨母邀她去龙家作客,结果提起了一件让旖景当年十分辛酸的请说,以致上一世不谙世事的她拂袖而去,让龙太夫人自觉大失颜面,还四处嚼牙,称旖景仗着自己是世子妃,不尊长辈。   这些个“旧怨”本不值一提,旖景早忘在脑后,这会子却想老王妃当年应是被谢妃的算计,利用朱氏让老王妃当众丢脸,从此自卑人前,才给了谢妃继续出席宴请的机会。   虽说亲王侧妃不比一般贵妾,有朝廷册封的品级,尊贵许多,那也是在外人眼里,于王府内部,始终要对正妃卑躬屈膝,即使出席邀宴不至引人侧目,但必须经过正妃允许。   老王妃不是计较人,一定没有禁止谢妃出席,想来是她自己不甘与王妃同出,教别人低看,这才使计,让老王妃再不愿出席邀宴,她反而成了替王妃分忧,白白得了串贤名儿。   旖景一念及此,当即拍着胸口保证:“祖母别担心,以后与我一同出席邀宴,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恃才傲物,若有机会,且看我怎么给祖母出气,狠狠折辱朱氏一顿。”又自卖自夸:“我就不说了,得了太后恩赏的才名,还有世子,放眼大隆,谁敢在他面前自称才子,祖母您有我们这一双孙子孙媳,那些个世家妇谁敢攀比?”   一席话把老王妃说得呵呵直乐,大半辈子积闷的自卑郁怀烟消云散,眼角却有些泛湿,拍着旖景的手连连颔首:“好,今后景丫头就陪着我去赴宴,有你陪着,我还怕谁会小瞧?”   祝嬷嬷见挑唆没有成功,陪笑陪得勉强,心里到底不甘,一昧地埋怨世子妃“恩将仇报”当见旖景告辞出去,咬了咬牙紧随其后,躬身请求要“私话”。   旖景给了她畅所欲言的机会,让随行仆妇落后十余步。   “世子妃,未知奴婢哪里开罪了您?您若是怪罪,也只应冲着奴婢,瑶华她什么都不知道……”   “嬷嬷可是觉得上回暗中提醒,我便应当报达?”旖景开门见山,冷眼看着祝嬷嬷的满面委屈:“当日之所以提醒我药有蹊跷,嬷嬷是担心到底是从你手中转交,若是事漏难逃一死吧?”   祝嬷嬷的委屈顿时憋在了嗓子里。   “嬷嬷为求自保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却深恶见风使舵两相逢迎之人。”旖景轻笑。   “世子妃所言奴婢不敢反驳,但当初若非太夫人将奴婢一双子女……奴婢眼下也不至受二夫人胁迫。”   “眼下?”旖景挑眉:“刚才那一段旧事,嬷嬷应当是陪同祖母身边的吧?眼见祖母受人算计却冷眼旁观,任由那朱氏挑衅污篾,区区一个世家女,竟然敢当众嘲笑亲王妃,还敢称祖母仗势欺人?嬷嬷哪里称职,难怪外曾祖母对你不信任。”   祝嬷嬷……   旖景逼近一步,放低音量:“嬷嬷既是外曾祖母精心择选之人,应当有几分眼色,难道看不出谢妃心怀叵测,可却任由祖母受她多年蒙蔽!如此,还有颜面让我知恩图报?”   祝嬷嬷面色顿时惨白。   “嬷嬷应当庆幸,我没有告诉二婶嬷嬷的功劳。”旖景又说。   祝嬷嬷身子一晃。   “还有。”旖景又是一笑:“能夺奴婢性命者,不仅手握身契之人,嬷嬷好自为知。”   明晃晃的日头下,祝嬷嬷仿被五雷轰顶,半天回不过神。   旖景在这边言警刁奴,小谢氏那头却也没闲着,这日才赴宴归来,迫不及待地再去找了江薇说话——原来,单氏为了在她跟前蒙混过关,强调了世子妃尤其关注江薇的事,问了好多回江薇与世子来往是否密切。   单氏以为,自己既然与世子妃明说了小谢氏要利用江薇,世子妃一定会心生防范,绝不会中了小谢氏的算计,这话说说也无妨。   却提醒了小谢氏——旖景果然对江薇介怀。   紧赶着一番挑拨:“咱们这位世子妃可不是好相与的,必容不得姑娘留在王府,看她才一作主,就夺了罗纹贴身侍候的权利,姑娘也是,怎么就闷在院子里,世子可待你亲厚,不是说了随时可去关睢苑吗?你该多去见见罗纹,便是闲话打发时间也好,还有老王妃跟前儿,也该多露露脸,老王妃到底上了岁数,你又是识医之人,常去请请脉,老王妃必定感念。”   诸如此类的话说得多了,让江薇毛骨悚然。   自打去而复返与虞沨说了那番话,她已经心如死灰,原想着告辞离了王府,却也担心做得太过显眼,反而给世子添麻烦,戚戚忧忧地住了一段时间,自是不想再去关睢苑目睹世子夫妇两情谐美,而相比老王妃的不善应酬,江姑娘更是一窍不通,不知该与楚王府的人怎么来往,横竖也没人挑她的理,干脆就免了客套。   江薇自然明白小谢氏是不怀好意,似乎想利用她加害世子,可却不知该怎么对付,多少也有些相信罗纹是被她连累,心里十分愧疚,思来想去,于是这一日就真的去了关睢苑。   旖景听说江薇来访,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到后苑的一处茶庐里说话。   “留意二夫人,她要使坏。”江薇有些局促,开口就是一句。   “阿薇放心,二婶那点手段我心里有数。”旖景安慰。   “我就怕我留在这儿会坏事,今日是来告辞的,还请世子妃转告一声世子。”江薇又说。   旖景深觉过意不去,一时不知当说什么。   “你是好人。”江薇憋了半响,说出一番话来:“你与世子才是天作之合,我从开始就不厌恶你,只是……有些不甘,有些妒嫉。”   承认这点,江薇脸色已经涨得通红,顿了一顿才说:“我知道我是个蠢笨的人,什么都帮不上,反而还会让人利用。”   旖景沉默不下去了:“阿薇,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于世子也有多年照顾施助的情谊,多得有你,世子的身子才能这么快好转,你的情谊,世子与我都会铭记于心,至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话,且当她是吃多了放的响屁。”   突然的“粗鄙”之辞,让江薇怔了一怔,终于笑了出来,眼角却有泪意:“我今后能否唤你一声阿景?”   旖景心花怒放:“求之不得。”   江薇却又嗫嚅起来:“还有一事,我不知应当怎么与老王妃告辞……”   旖景晓得她是不通应酬,又害怕说漏了嘴反而坏事,略微沉吟,这才说道:“不需告辞了,你既然不想留在王府,今日就回去吧,我稍候会让罗纹送你回江家。”   江薇微吁一口气,仍有担忧:“只是府里原本就有传言,我这么不辞而别,应当又会给阿景添麻烦。”   旖景高深莫测:“要的就是麻烦。”   借此机会,她得让小谢氏狠狠吃瘪,也算从她手里找回点利息。   于是倾身上前,嘱咐了江薇一番。   少倾,冬雨便见江薇抹着眼泪疾步从后苑出来,又隔了片刻,罗纹满面焦急地追了出去。   于是次日,当旖景依时去荣禧堂问安,便看见了小谢氏一张如花笑靥,明媚灿烂。   “景丫头可来了,才与母亲提起你呢。”小谢氏十分热情。   ☆、第三百五十三章 果断绝后,扼制谣言   旖景抬眸,看了一眼蹙着眉头靠坐罗汗床上的老王妃,晓得小谢氏已经是挑拨了一回,正想陪笑接过话题,却见老王妃冲她招了招手,语气里有着意的柔和:“景丫头过来,坐我身边儿。”   小谢氏与旖景同时一怔。   今日小谢氏有意早到,当鸳鸯还在替老王妃梳头的时候,就将世子妃与江姑娘起了争执,江姑娘哭着跑出了关睢苑,昨日傍晚就不辞而别,连罗纹都没劝住,跟着去了江家的事儿说了一遍,当然又强调了江薇对世子的救命之恩,挑明了说旖景容不得人,刁蛮任性,失了贤惠,本来见老王妃沉脸皱眉,心里暗暗得意,哪曾想旖景一来,那老糊涂竟然就“多云转晴”了。   旖景自是没想到老王妃在经过小谢氏的挑拨后,还能这般和颜悦色,看来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效果明显,老王妃已经不会因为闲言碎语轻易动摇了,心里自是喜悦,更多的是感动,原本没想着扮“可怜”博取同情,这会子鼻尖却真有些酸涩,眼角也有温暖的湿意。   垂眸坐在老王妃身旁,忍不住依傍着手臂,将额头靠在老王妃肩上。   小谢氏不屑地暗哼。   老王妃的神色却越发温和,握了旖景的手,轻声劝慰:“受委屈了?跟祖母说说,江姑娘是不是冲撞了你?”   旖景并没有急着说话,“顺利”地被小谢氏抢过了话头:“景丫头,你可别怪二婶心直口快,阿薇再怎么也于咱们世子有恩,又是被世子亲自邀请来的王府,世子待阿薇亲近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该这么霸道。”   老王妃微一蹙眉,说了一句:“事情究竟如何还不清楚,听听景丫头怎么说。”   旖景这才松开了手,眼圈微有些泛红,看向小谢氏:“二婶教导我原本应当,只刚才那话我却不太明白,可是二婶有什么误解?”   误解?小谢氏挑了挑眉,心道世子妃才刚入门,这时提纳妾的事本不应当,可她既然挑开了这个话题,自己也不应在装糊涂,便是飞扬跋扈地一笑:“景丫头,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阿薇与世子互有情意……母亲,媳妇也知道眼下提说这事不怎么合适,景丫头将将入门,世子即便要纳侧室也得等到来年,可有的话,还是得先劝解着景丫头。”   老王妃有些为难,犹豫不定地看了旖景一眼。   旖景微笑起身,干脆冲小谢氏一福:“请二婶赐教。”   小谢氏得意洋洋地清了清嗓子:“阿薇身份毕竟不同,说来眼下也是官宦家的女儿,江家又于世子有恩,我也理解景丫头这才新婚,看着阿薇与世子亲近心里别扭,可你是世子妃,行事应当有些分寸,眼下内宅仆妇们都知道你犯了妒嫉,传出的话可不好听,你与阿薇争执,将她气走了,若这事传开,外人可不只是议论你,怕是连世子都会受到牵连,落得个‘恩将仇报’的恶名儿。”   小谢氏生怕老王妃疏忽,着重强调会牵连世子。   老王妃的神情果然又慎重了。   旖景也沉了脸:“二婶,您是长辈,又掌着王府中馈,听到下人们议论嚼舌败坏王府与江姑娘声誉,原本应当训斥重责,怎能也说这些个败坏女子清誉的谣言?”不待小谢氏出声,旖景转身又冲老王妃一福:“祖母,昨儿个江姑娘受了委屈,坚持要告辞,我见她情绪激动,便劝了她先回自家平静一下,便是祖母跟前儿,我也承诺替阿薇道声不辞而别之错,祖母还请宽恕则个。”   老王妃自然不会计较江薇“不辞而别”,只问旖景:“这么说来,不是你与阿薇起了争执?”   小谢氏冷笑一声:“景丫头,不少仆妇可是亲眼看见阿薇从关睢苑里哭着出来,二话不说就离了王府,若不是与你起了争执,又是为何?当着母亲的面,你可不能说谎。”   旖景这时也是目光凌厉:“二婶今日定是要冤枉我?”   小谢氏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说她与旖景之间“你来我往”地勾心斗角,但面子上还是维持着一团和气,这小丫头有几分心眼,还晓得虚以委蛇,可今日这态度怎么突然就强硬起来?   旖景挨着老王妃坐下,认真地解释:“祖母,江家虽于世子有恩,可阿薇于我更有救命之恩,当年阿慧身边出了恶奴,对我下毒,可多亏了阿薇救我性命,我又怎会恩将仇报,与阿薇争执?”   这一档事当真被老王妃与小谢氏遗忘了,眼下才又想了起来。   旖景看着小谢氏:“二婶,当年若非阿薇及时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便是阿慧,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江家不仅对世子有恩,对我,对阿慧也是恩重如山。”   小谢氏直觉旖景这话里有什么陷井,想要反驳,又没有理由,心里憋了一层怨气。   又听旖景说道:“祖母难道忘记了?当年太后患疾,圣上下旨于民间遍寻良医,江先生这才奉诏入京,还是受我三叔所荐,阿薇原本在国公府也住了一段时日,与我们几姐妹早已熟识,阿薇的性情我一直清楚,深为敬佩,怎会与她争执?”   老王妃频频颔首:“是了是了,若不是景丫头三叔推荐了江先生,治愈太后之疾得了赏识,太后也不会让江先生替沨儿诊治。”   小谢氏冷冷一笑:“景丫头这番话,是指你并不排斥阿薇,也甘愿接受她进门儿,那阿薇怎么不辞而别了呢?”   “这得问二婶,这些时日您常常去寻阿薇,都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旖景咬了咬唇角,满面委屈:“祖母,不是我对二婶不敬,实在是听了阿薇的委屈,心里也觉得难过,为阿薇不平。”   小谢氏气得拍案而起:“景丫头,我是经常去陪阿薇说话,可都是为她考虑,你少血口喷人!”   “祖母,阿薇清清白白一个闺阁女子,二婶却常在她面前提说为妾之事,世子待阿薇只如兄妹,更不会毁了阿薇的名誉,阿薇本就羞恼,可因不善言辞,只好一昧苦忍,可王府里闲言碎语越发不堪,甚至有说阿薇对世子暗怀情愫……祖母,这可不是知恩图报为阿薇着想的做法,假若二婶真的感激阿薇,怎么会败坏阿薇的清白。”   小谢氏瞪大了眼:“江姑娘对世子有情,这可是有目共睹。”   旖景越发泫然欲泣:“祖母您看,二婶现在依然说着这话,可不是我信口胡诌,阿薇昨日就是听见了仆妇们议论,哪还好在王府客居,这才寻了我告辞,我今日原本也打算求祖母作主,至少不让府中再传这些流言,若是阿薇清白就此毁了,咱们可真成了恩将仇报。”   又直盯着小谢氏:“二婶,阿薇曾跟着去汤泉宫服侍了太后一段,太后之疾得以痊愈,也少不了阿薇的功劳,太后对阿薇十分疼爱,将来必会替她指门好亲事,便是王府,也不能委屈阿薇为妾,您存心败坏阿薇声誉,太后若是得知……”   小谢氏满面苍白。   “真是糊涂!”老王妃也拍案而起:“今日若不是景丫头提醒,我还不知你竟然这般不分轻重,别说江家于咱们有救命之恩,就是等闲人家的闺女,也不能说这些个败坏清誉的话,亏你还是掌着中馈的主妇。”   小谢氏一听这话,心中一紧,立即解释:“母亲责管的是,都是媳妇一时糊涂,只听下人议论,又见阿薇没有反驳,难免误解。”   “阿薇到底在咱们王府客居,又是个闺阁女儿,哪好就这话与二婶理论。”旖景见小谢氏仍然想坐实了江薇“心生情愫”的话,跟着就是一句。   “以后切莫再提。”老王妃一听太后或许会因此怪罪,心下大慌:“究竟是哪些刁奴在说嘴,老二媳妇可得察个仔细,狠狠地惩罚,将来若再有人拿这话说嘴,我只追究你约束不严!”   十余年间,老王妃这还是首次对小谢氏疾言厉色,这让小谢氏满心怨愤,却到底不敢明里忤逆,阴森森地看了旖景一眼,低着头应诺。   却仍是不甘,又提起罗纹:“听说罗纹也被世子妃打发去了江家?她可是对世子尽心尽力的忠婢,景丫头的丫鬟虽好,可到底不知世子的习性,难免照顾不周。”   旖景不待老王妃问,立即解释:“罗纹与阿薇交好,我是想让她跟着去宽慰几日,再者阿薇身边连个使唤丫鬟都没有,我也想让罗纹帮着在人牙子手里择选几个本份伶俐的,好侍候阿薇起居,等江家那头安顿好了,罗纹便回来了,耽搁不了几日,关睢苑里还有谢嬷嬷呢,有她指点着,必然不会疏忽世子这边。”   老王妃却不介意:“沨儿有你照顾,我没有不放心的。”   小谢氏眼圈都红了,暗暗骂了几十句老糊涂,不过受了世子妃几天奉承讨好,就偏心如此,到底是血缘才亲,亏她表面上还待虞栋有如亲生!   原本以为今日借着江薇的事会让旖景栽个跟头,却不想自己反而惹了一身的骚,挨了一场责骂不说,还得“收拾”那些个得她示意散布谣言的“忠奴”,小谢氏满腹怒火,一回梨香院,抬脚就踹倒了一樽青花赏瓶,鸳鸯却紧跟着来了,说老王妃有令,让二夫人立即处罚刁奴。   小谢氏只好当着鸳鸯的面,让单氏把散播谣言的几个婆子侍婢押来,一番好打,弄得满院鬼哭狼嚎,又罚去了庄子里当差,其中还有一个是她的陪房!   于此,“忠心耿耿”的仆妇们越发心生抱怨,暗骂小谢氏拿她们顶缸,原本对小谢氏言听计丛的下人心里都生了想法,觉得二房这个靠山太不稳当,渐渐在旖景跟前卑躬屈膝起来。   旖景却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表面上对小谢氏仍无芥蒂,就像这档子事没有发生一般。   她当然明白小谢氏在老王妃心目中仍有份量,并非这桩小事便能动摇,而这一世,她与虞沨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将虞栋一家驱逐出王府而已,横竖关睢苑不属后宅,中馈暂时让小谢氏握在手里也不甚要紧,接下来,便是要往镇国公府着手,怎么让三房分家得看虞沨的手段,她的任务是要挑拨小谢氏与娘家失和。   不得不说,江薇自愿请辞,于旖景来说实为一件好事,她留在王府,便是不会为人所用,可小谢氏也会楚心积虑地将江薇牵涉进来,无论旖景还是虞沨,都不希望因为家宅内乱牵连江薇,可因着“情谊”二字,旖景与虞沨都不会提请江薇离开,也只能防备着小谢氏。   这回江薇请辞,旖景便侍机断了小谢氏的谋划,搬出太后这座大山,威胁小谢氏再不敢散播什么江薇与世子“相互倾心”的谣言,提说纳江薇为世子侧室的话,彻底将江薇择了出来。   至于罗纹,从江家回了王府,当然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忧心戚戚”愁眉不展的模样,冬雨时常“开解”,与罗纹之间的“情谊”如同这年夏季,在进入六月后迅速升温。   露华依然日日白昼来关睢苑绣那花鸟屏风,与夏柯日益熟识,无话不谈。   单氏更有了机会,得闲便来关睢苑请安,小谢氏对这事视若无睹。   而冬雨对晴空仍然“念念不忘”,有回在前庭路遇,“一不小心”就崴了脚,跌坐在地千娇百媚地呻吟,晴空目不斜视地过去,倒是灰渡不忍,将人扶了起来,嘱咐个婆子照顾。   灰渡问晴空:“你不是对世子妃的丫鬟极尽讨好么?怎么对这姑娘例外?”   晴空满面坚决:“秋月说了,若我与冬雨说一句话,她再不理我!”   灰渡:……   晴空满面正色:“再说她不是宋嬷嬷的孙女儿么,便是你也得远着些才好,别中了她的美人计!”   ☆、第三百五十四章 隐伏杀意,真相将明   远庆六年的六月,日头像是突然精神焕发,一扫五月的温软,灼热似火,烤得天地一片金光灿烂。   有些耐不住炎热的人,未免开始心烦意躁,市坊之间,也常有为了一点擦肩踩脚的小事大动争执的吵闹,便是高宅深院的仆妇,摩擦也渐渐多了起来。   卫国公府,正是静谧的午后,廊子里偶有几个歇凉的仆妇,神情甚是倦怠。   却忽闻两个跋扈的吵骂声。   仆妇们顿时来了精神,循声拥去观望,却见一处树荫下,两个妇人正在争执。   这里原本是仆妇出入后宅必经之地,院落不大,住着些负责扫洒的婆子丫鬟,旁边儿就是浣衣处,主子们一般不会涉足。   但其中一个声音尤其响亮的妇人,却是国公府的“半个主子”张姨娘。   她今日是来见娘家嫂子的。   姨娘并不能随意接见亲戚,便是有人上门,需得经过主母许可,黄氏不是严苛人,并不阻止张姨娘见客,但张嫂子却算不得国公府的客人,不能登堂入室,只有走国公府让下人出入的后门,在门边设着的花厅里与张姨娘见上一见。   张姨娘是找自家兄长索要银子,她家嫂子特地来转交,原本心情不错,可在穿过院落时,瞧见了莺声。   宋辐两口子早从庄子里回来,并未入府领事,只在外头领了个管事的活,负责黄氏嫁妆里的一处铺子。   莺声这回来是回禀一些杂务,正准备出府。   瞧见张姨娘迎面而来,却视若无睹,让张姨娘十分恼火,莺声原来是旖景的丫鬟,张姨娘也是认得的,当然知道她眼下是宋嬷嬷的儿媳,可宋嬷嬷已经失势,宋辐也再不是总管,张姨娘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   见莺声昂首挺胸地从她面前经过,没有半点谦卑,跋扈成了习惯的张姨娘哪里忍得,拉着莺声就是破口大骂,逼令她跪在地上磕头,否则就要以“不敬”之罪,处掌掴的规矩。   莺声一声嗤笑:“你便是个姨娘,且当自己是正经主子呢,也不撒泡尿照照嘴脸。”   “不要脸的狐媚子,爬了个奴才的床,也敢耀武扬威?”张姨娘一巴掌上去,却被莺声轻轻巧巧地避开,眼见着已经远远围了几个仆妇,冷笑一声:“迟早有一天要让你跪在我面前为今天的冒犯请罪。”   居然扬场而去。   张姨娘瞪大了眼,无奈因是要与嫂子谈“私事”今日连个丫鬟都没带,少了帮手,又觉得自己上前追打个奴婢到底有失身份,在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而围观的仆妇都被莺声狂妄的言辞惊得目瞪口呆,当然没人能揣摩明白莺声的言下之意,皆以为宋家母子这是又投了国公夫人的心意,怕是有了机会咸鱼翻身。   这话不多时就传到宋嬷嬷耳里,让她老人家大惊失色!   她当然知道莺声这话是什么用意,且就将她自己当作了国公府四夫人呢,哪里将区区一个姨娘放在眼里。   宋嬷嬷注视儿媳的目光越发阴沉。   而黄氏听说这事后,心里也很是不满,特意请了宋嬷嬷入府,避了旁人一番警告。   “嬷嬷也知道,太夫人对你大不如前,眼下甚是忌防,我虽答应了宋辐夫妇回京,可你们也得收敛一些,将来的事才重要,这般张扬于你于我没有半分好处。”   宋嬷嬷自是满面羞愧,连称自己疏忽大意,必会警告莺声谨言慎行。   黄氏又问冬雨的进展。   冬雨虽得了旖景允许,能够〖自〗由出入关睢苑,可却不能私自出府,又到底是“新人”哪敢明目张胆地买通楚王府的奴婢替她传话,故而,宋嬷嬷眼下还没有得到冬雨的半点消息。   黄氏略一沉吟:“我知道你原本打算的是让冬雨为妾。”   宋嬷嬷心下一紧。   “只这事还需观望,若是你与冬雨联系上了,让她稍安勿躁,别在这时就紧赶着往世子跟前献殷勤,反而坏事。眼看着一月将过,景丫头又不是个拘于后宅的性子,多有出门儿的时候,到时或许有机会与冬雨通通口风,你留意着些。”黄氏嘱咐。   可巧这日蓝嬷嬷因为头晚贪凉,用多了瓜果,早起就有些闹肚子,黄氏只好让她出外就医,准了两日的假,而身边几个丫鬟,多不得黄氏全心信任,并没让她们守在门外,只嘱咐了白露守在廊子里,别让人闷头闷脑地往屋子里闯。   天气炎热,人本就容易泛困,廊子里相对阴凉,白露坐着坐着越发觉得倦乏,身子往廊柱上一倚,不觉迷糊了过去。   偏偏张姨娘今日“点背”睡了午觉后,想着来黄氏跟前讨好问安。   当到了正厅,不见一个人影,心里觉得奇怪,就没有冒然掀了帘子进次间,转身回去,推醒了廊子里打盹的白露,让她去通传一声。   张姨娘突然来访,当然引起的黄氏惊疑。   却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宋嬷嬷离开,又与张姨娘妻妾和谐地寒喧了几句,将人打发。   才问白露,张姨娘什么时候进来的。   白露不敢隐瞒自己“打盹”的事实,说并未注意,自己都是被张姨娘推醒的。   黄氏越发拿不准张姨娘有没听见她与宋嬷嬷的言谈,眼睛里有阴冷的黯光卷涌。   被黄氏念念不忘的冬雨,这时正在施展“美人计”而对象则是她原本看着满面黑寒拒人千里的武士灰渡。   那日“不慎摔倒”灰渡出手相扶,让冬雨看清一个事实——人果然不能貌相,晴空表面平易近人却冷若冰霜,不好笼络,倒是这表面上硬梆梆的护卫更懂得怜香惜玉。   于是冬雨便拿了些钱,买通一个手巧的丫鬟,让她绣了一副鞋垫,打听得灰渡正在外庭,便婀娜多姿地找了过去,含羞带怯地递上“一片心意”感激灰渡仗义相助。   半响没见反应,冬雨风情万种地抬眸,却正遇灰渡冰冷的两道目光,仿若利箭一般。   冬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可巧这时,门房的婆子上前,让冬雨入内通禀一声儿,世子妃的陪房三顺请见。   冬雨见灰渡没有笑纳心意的意思,只好偃旗息鼓,走出老远,才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她自认容颜出众,在关睢苑里,也就只有世子妃略胜一筹,便是二郎都赞她花容月貌,何故世子跟前这两个亲信却视若无睹?冬雨姑娘心里十分郁卒。   冬雨自然不知,她才一转身,灰渡拔脚就去寻了晴空,将趴在桌案上打盹的人拎了起来,张口就是一句:“果然是美人计,该不该禀报世子妃。”   晴空睡眼朦胧,好一阵子呆萌,才略微清醒,问了仔细,不屑地撇了撇嘴:“还需要你去禀报?世子妃心里明白得很。”   今日世子休沐,这时正与世子妃窗下对弈。   一局棋已经僵持了半个时辰。   秋月秋霜守在廊子外,与大小李婶正在闲聊,因是背对,一时不察冬雨接近。   冬雨扫了她们一眼,抬脚就想步入正厅。   却哪里瞒得过耳聪目明的两个李婶,不约而同地喝斥出声。   冬雨一脚已经进了门槛,被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尴尬收回:“三顺进来了,要见世子妃,见你们正在说话,我是想入内通禀。”   秋月冷哼一声:“你忘了各司其职的规矩?正房也是你随便出入的!”   冬雨心里恨得出血,脸上却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是我疏忽了。”   秋霜劝住秋月:“别和她计较,三顺来想是有要事,还是通禀了主子罢。”   冬雨被晾在门外,小脸青一阵红一阵,掌心捏得死紧,须臾,旖景与秋月出来,也没有理会冬雨直接下了阶梯。   冬雨还想与相比之下更加柔和温婉的秋霜套套近乎,却忽见世子出来,秋霜立即迎上见礼,冬雨当然紧随其后,两个小李婶却站在一旁,只是垂手而立并未上前。   虞沨扫了一眼冬雨,往廊子里设着的圈椅一座,才动了动茶案上的持壶,秋霜立即会意,上前问道:“世子是想烹茶?可是要用前儿个才送来的泉水?”   当得了示意,秋霜才叫了个小丫鬟过来,嘱咐她去茶水房通禀一声,让人将泉水送来。   冬雨有心试探,低声对秋霜说道:“这小丫头毛毛躁躁的,还是我去一趟吧。”   秋霜抿了抿唇,却和气地阻止了:“就是去支应一声,茶水房也在跨院里,不让人随意出入,水也是由专人亲手送来。”   真的这般严密?冬雨心中一重。   茶水房与厨房在一处,除了里头的管事仆妇,也就只有春、夏、秋几个能出入,便是铃铛与帘卷、西风三人眼下都没有资格,冬雨听罗纹说的时候,心里还半信半疑,这会子在秋霜这里确定了一回,不由更是焦灼。   想要在饮食茶水里投毒,竟没有半点机会。   冬雨暗暗留意,竟见一瓮泉水是谢嬷嬷亲手捧来,越发晓得没有钻空子的机会了。   又说旖景,与三顺谈话片刻,便回了中庭,当见虞沨正好烹成两盏清碧的茶汤,毫不客气地落座,品茶之后,这才回了书房。   虞沨往凭几上一靠,笑着说道:“我刚才见冬雨满面戚戚,想是没有下手的机会大为不甘,到底不及她祖母城府,情绪皆在脸上。”   旖景微一蹙眉:“眼下还不到除她的时候,我是有意让她明白时机难得,后来得了机会才不会放过。”   这时,虞沨已经知道了婉丝的事,也晓得旖景正让三顺摸察李霁和,这时见旖景眉目间有些凝重,便问可是三顺察出了什么。   “张姥姥果然有些蹊跷,三顺好不容易才打听得,她原来是姓殷的!张姓是她的夫姓,故而大家都称她张姥姥,并且她从前做了一段时间的稳婆,后来患了眼疾,才不能以此谋生,应当便是李先生要寻的人,可不知这张姥姥为何否定这事。”旖景摇了摇头:“我让三顺先不要打草惊蛇。”   虞沨略微沉吟,忽然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当年替婉丝接生的稳婆也是姓张?”   旖景颔首:“阿翁曾经察找到稳婆所居之处,那屋主也曾说过有人向她打听张嫂的去处,可若那人便是李先生,何故他找的却是殷姓稳婆?”   “想必你已经嘱咐了三顺,去寻那屋主确定。”虞沨又说。   次日,三顺又有了回音——   这回因他问得仔细,屋主也答得明白,果然打听张氏的人起初说的是找殷姓稳婆,屋主却不在意,她只是图那几个银子,又想来人说的明白,打听原先赁居此处的稳婆,管她究竟姓什么呢,且先答应着就是。   事有凑巧,屋主果然有回在小东市见着了张姥姥,问人打听了她的住处,当那后生再来,就告诉了他。   再无所疑,李霁和必然是在打听当年替婉丝接生的人,而这人应当就是张姥姥。   旖景立即让三顺带话给苏直,让他又寻了一回当年受宋嬷嬷请托照管婉丝的齐氏,问清楚齐氏对张姥姥可还有印象,以及还有什么人与婉丝来往。   旖景猜测,假若李霁和之母罗氏当年时常去见的人当真便是婉丝,那齐氏说不定见过罗氏。   又隔了一日,三顺再入关睢苑回话,带来的却是一个让旖景十分震撼的消息,也渐渐厘清了当年那桩秘事的脉络。   ☆、第三百五十五章 抽丝剥茧,夏夜缱绻   一室灯火通明,敞开的几扇轩窗,漏下清辉如水,漫在临窗雕花炕铺着的茵席边沿。   已经过了亥正,夜色深浓,渐有凉风掠过花枝,幽香暗伏。   世子尚在前庭议事,世子妃端坐茵席上,眉间聚着满腹心事,手里的针线却缓缓穿引过凉滑的丝绸。   还是某日,当旖景瞧见沐浴后的世子身上穿着的竟是大婚时那件她亲手做的大红喜服,目瞪口呆,但闻世子一本正经地解释——还是你做的针线穿着舒适,旖景哭笑不得,这才请教了夏柯,开始裁制起贴身穿着的里衣。   离他的生辰还有月余,里衣又讲究轻便舒适,不需纹绣,努把力应当能够完成。   但今日旖景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好几回都险些扎了手指。   合欢锦帘被轻轻掀起,秋月笑着入内,着意将语气放得急促:“世子回来了,先去了净房。”   旖景手忙脚乱地将针线收到炕边的乌檀矮柜里,一边瞧着两个丫鬟吹灯熄火,燃香铺床,一边随口问了问谁在净房侍候,却连人名儿都没有入脑,坐在铜镜前将发髻松了,任由长发披肩,手里的雕花梳子一边滑动着,一边仍在琢磨脑子里的事儿。   西窗微启,仍是喜庆的朱红垂纱,被卷入的凉风吹拂得波澜起伏。   当虞沨沐浴后,步入内室时,瞧见旖景散着头发,已经靠坐在帐子里发呆。   除履上床,半卷纱帐垂落,虞沨轻握了旖景的手掌,便见她侧面一个莞尔:“今日这么晚?听说是与魏先生、三叔几个议事。”   “还是关于今后科举、设置院校等细节,总算是详尽了,明日可呈御案。”虞沨感觉到她掌心微热,覆上他的掌心。   阴寒剧毒伴随多年,以致他体质较常人寒凉,便是这盛夏,也鲜少出汗的时候,倒可缓解一下她的炎热之感。   “如此一来,阁部今后倒会越发忙碌了。”旖景隐约有叹息的意味。   方案既已详尽,紧跟着就是颁布实施,朝廷上又会掀起一番争议。   “婉丝那事如何了?”虞沨却猜测应是有了进展,她正为这事烦恼,果然,便见旖景轻轻颔首。   “这回阿翁与齐氏详细一谈,问起罗氏,倒发现了两点关键。”旖景略微沉吟,又再说道:“齐氏依稀记得是有个与婉丝交好的同乡,也想起婉丝称呼她李嫂,却不知是否姓罗,但说到那人直爽重义,与康王妃口中罗氏相符,并说宋嬷嬷也曾关注过李嫂,问了婉丝,才知是她孤身返回京都时,在城郊昙华庵结识的人,婉丝当年得知祖父已然出征,一时犹豫,在昙华庵寄居了一阵儿,有回出外散步,却遇几个登徒子调戏,好在有李嫂帮忙,斥退了那几人,婉丝与李嫂一谈,才知竟是同乡,后来结伴回了京都,一来二往就熟识了。”   虞沨微一蹙眉:“这人应当便是罗氏,李是她的夫姓。”   “十有九成。”旖景表示赞同:“婉丝并未告诉齐氏与宋嬷嬷李嫂的身份,只囫囵说她守着新寡。”   “齐氏怎么说张姥姥?”   “当年齐氏生产,找的就是张姥姥接生,故而也引荐给了婉丝,她之所以说李嫂仗义,却是因与婉丝住在一块的那个租户。”旖景又说:“齐氏那处宅子虽只有一进,可屋子却有六间,东侧的一排厢房赁给了一对夫妻,男子是在白沙渡头接些搬运的活计,妇人靠着给人做针线赚些闲钱,原本婉丝没入住前,院子里还住着一家人,刚巧离了京都投靠亲戚,有西厢就空了出来,宋嬷嬷去瞧了,见那处宅子远离内城,地处幽僻,出入不至引人注意,便让婉丝安置在里边。”   虞沨听她说起婉丝还有一个“同院”,晓得这里头便是关键,没有打断。   “同院妇人当时也有了身孕,月份与婉丝差不离,却不料她丈夫因着渡头上两伙争执,卷入其中,推搡时竟跌入了定河,挽救不急,打捞上来人已经断了气,妇人伤心过度险些早产,多亏得李嫂及时发现,请了大夫来才救了妇人腹中胎儿,李嫂每回看望婉丝之时,也都会开解妇人,还贴补了她不少钱银,齐氏知道这事,才说李嫂是仗义人。”   旖景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半响才说:“妇人虽因婉丝与李嫂屡屡宽慰,到底郁怀不解,生产时又遇难产,拼了命才将孩子生了下来,她自己却因血崩,到底还是咽了气,临死前,把孩子托付给了李嫂,称若是李嫂不想自个养活,好歹替孩子寻个可靠的人家……接生的正是张姥姥。”   许是婉丝目睹了妇人因难产而死,情绪起了波动,当晚就发作起来,李嫂因为担心,一直没离开,故而,那晚是她陪在婉丝身边直到生产。   “齐氏得信已是次日中午,她赶到时,李嫂已经操持着将同院妇人入殓,而婉丝已经产下一子,母子平安。”旖景又说。   “李嫂如果是罗氏,李霁和应当便是当年那个院子同日出生的婴孩之一。”虞沨明白了旖景的猜测:“倘若李霁和是同院妇人之子,身世并无任何离奇,与宋嬷嬷更加无关,事隔二十余载,他何故千里迢迢寻回京都,千方百计打听张姥姥,又对国公府与宋嬷嬷诸多关注。”   旖景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也觉得蹊跷,故大胆假设,当年婉丝怀疑宋嬷嬷包含恶意,对她不尽信任,或者将身上发生之事告诉了李嫂,可巧同院妇人又……婉丝便将自己的孩子交给罗氏带回宁海,应当盘算着倘若能与祖父重逢,真如宋嬷嬷所言让祖父容纳了她们母子,再寄信给宁海,把孩子换回。”   “结果婉丝遭了宋嬷嬷毒手,而手里的孩子,便被宋嬷嬷寄养在田家,后来想办法接入国公府,认作自己的养子,罗氏回了宁海,久久未等到婉丝音讯,料到她是遭遇了不测,待养子成年,以实情告之,李霁和这才千里来投,不思入仕,只想接近国公府与宋嬷嬷察明当年真相,或者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生母尚在人世,来寻张姥姥是为了打听婉丝的踪迹。”虞沨又说:“张姥姥是当年的稳婆,婉丝要想事情做得周密,应当叮嘱过她什么话,张姥姥或者晓得这事有蹊跷,当李霁和寻去,才不敢承认。”   “要想证明这推测原本不难,只消逼得张姥姥说出当年真相。”旖景似乎喃喃自语:“或者是与李先生摊牌。”   虞沨乌眉稍蹙,摇了摇头:“估计当年宋嬷嬷在婉丝面前没少诋毁祖母,婉丝便是怀疑宋嬷嬷,对祖母也不会放心,一定将这事告诉了罗氏,罗氏虽有猜想婉丝遭遇不测,应当也拿不准谁是真凶,故而,李霁和才会连着祖母也一同打听,婉丝死因未明,还不是揭露的时候。”   “我猜,张姥姥也许知道什么,才会对当年之事诲莫如深。”旖景渐渐有了头绪:“找个机会,我得去见见她,至少能确定李先生究竟是谁的孩子。”   话虽如此,但想到李霁和的容貌气质,旖景心中委实已经确定了十之七八。   虞沨知道她烦恼的不仅仅是真相,怜惜地揉了揉旖景的乌发:“你是不知怎么对祖母启齿?”   旖景垂眸,掩了眼睛里黯淡。   虞沨缓缓一笑,手臂穿过她肩上乌发,搂紧:“也许祖母会觉震惊,但我不认为她会怨恨祖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祖父与祖母之间的情份不会因这一件事抹灭,祖母一贯是个通达人,又比咱们多了半世的阅历,她应当会处理好这事。”   见旖景仍是郁郁,虞沨搂着她躺在枕上:“要说也不是这时,总得确定了推测之后,好了,别想太多,早些安歇吧。”   虽是相互依偎,但虞沨体肤生凉,旖景被他搂着反觉“消暑”,但随着他缓长的气息不断拍打在额头,明明没有炎热感觉的肌肤底下,血液却有灼热滋生,从心底一处,渐渐蔓延至指掌。   她的手本是搭在他的腰上,因觉脉搏逐渐急促,牵引得指尖都微微颤动。   虞沨像是感觉到了怀中人的细微悸动,唇角缓卷,仍是阖着的眼角慢慢染了笑意,干爽轻凉的指掌探入她贴身里衣的下摆,顺着挺直的脊梁轻抚上去,甚是驾轻就熟地环绕上胸衣的衿结,微一牵引。   贴在胸前的鼻息便越发急促了。   她的身子已经极为习惯了他的爱抚,再不会有紧张僵硬,随着他指尖的抚动,一丝一缕的温热起来,寸寸柔软。   体内越发焦灼难耐,忍不住颤栗,纤腰轻扭,随着他臂弯微一用力,紧密地贴了上前。   下意识地抬眸,正遇他含笑的一双眼睛,她清晰地看见自己已经动情的模样,在他眼底。   面颊上的红晕荡漾开来,染向发鬓。   不知是谁主动,两人极其自然地拥吻。   他的重量渐渐压了上来,唇舌也不安份地游离,时而还在耳畔,时而又滑向肩下的纤痕,刚刚呼息才喷落在她项部的脉搏处,转而那一粒娇嫩的粉樱又陷入了温热。   她没忍住一声难耐的呻吟,在他的压力下,下意识地又扭动了腰身。   “旖景。”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手指却滑落下去,穿过一片幽密,留连在她最是灼热的峰谷处,轻捻慢柔。   她轻轻喘息一声,睁眼看他,眼睛里已经氤氲了水雾,欲语还羞。   “想说什么?”他笑意十分舒展,一吻落下,偏偏若即若离。   她咬紧了唇,任由他引导着自己的手解开衣襟,艳红的光影下他的肌肤焕发着奇异的光彩,让她眼角越发温热。   再也没有了阻礙,两个身子紧密纠缠,他的气息也越渐重了,还是故意吻得若即若离,就是不肯深入。   她忍不住唤他的名字,手臂攀上他的肩背,贴在他轻突的胛骨上颤栗着。   耳垂落在了他微凉的唇舌里,越发感觉到自己的灼热。   “告诉我,你想不想要。”他有些戏谑的嗓音又在响起,气息钻了入耳,一阵酥痒。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连脚趾都羞红了,可身子却越发柔软,完全不受控制,随着他的手指柔缓地探入,一阵呻吟在喉间滚动,咬唇才险险忍住,却没忍住一股已经积蓄多时的温热,随着他手指的触动,倾泻而出。   他微抿的薄唇,悬在分毫之间,却坚持着这个微妙的距离:“说话,旖景,告诉我。”   手指忽然抽离,让她一阵空虚,那柔软湿润的幽谷,却忽然感觉到了坚硬与灼热,轻触悬停。   “告诉我,旖景,你想不想。”他还在坚持,气息近在咫尺,渗入她的唇齿与体肤。   她再难忍耐,缠吻上去,却被他戏谑地逃避着,身子更重地压了下来,紧紧地搂住了她的纤腰,语音越发黯沉:“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就像我现在告诉你这般,旖景,我想要你。”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感觉失了快慢的心跳。   底下的灼热与坚硬越发贴近,在她的柔软处触离。   她终于呻吟出声,娇羞地闭了眼睛,贴着他的耳边声若蚊吟:“想,想要你,远扬。”   他满意地重重喘息一声,终于进入。   朱纱帐荡漾如一面湖水,帐上芙蓉像是要绽放,又像是要跌坠。   时有纠缠的呻吟声溢出,忽而柔媚,忽而低沉。   夜色旖旎,荡漾的“一池芙蓉”久久不静。   ☆、第三百五十六章 改制在即,谁将作乱   乾明宫的御书房,轻垂的明黄锦幔将炙阳遮得严实,宝座上的天子神情沉肃,听着左侧首位的青年侃侃而谈,语音清亮如玉磬。   还有六人沉默。   说话的正是虞沨,他的身边依次坐着苏轹、魏渊,而面东而坐的四人,分别是太子与二、三、四几个成年皇子。   苏轹与魏渊神情端凝而平静,太子似乎有些神游太虚,福王听得认真,三皇子一直斜飞着眼角,四皇子一派稳重。   虞沨所言,正是这段时日商议拟定的官制改革细则。   主要是复行科举,又在前朝旧例的基础上进一步详细规则,不似前朝,州府学院仅是输送考生其中一个途径,新制拟定,参与乡试者必须入学,除最高学府京都国子监外,在各府、州、县全面设置官学。   得入官学者称生员,生员必须通过童试,凡取得生员或监生资格者,才有参与乡试的机会,乡试考中称举人;次年二月入京参加会试,由礼部主持,考中称贡士;取得贡士资格者,于同年参与由天子亲自主持之殿试,殿试分三甲,一甲只取三名,合称三鼎甲,二甲赐进士,三甲赐同进士。   除科举任官,当然也保留了荫封这一方式,便是国子监学生来源之一,也有荫监一说,监生可由圣上直接授官,未得职者则必须通过乡试等级考试才能入仕。   “若今年颁发此诏,设立学院,明年则可举行首届童试,凡大隆士人不论世家寒族,皆可入试。”天子微一沉吟:“尔等虽拟定乡试三年一届,可为试行,朕以为首批生员入学一年即可入试。”   也就是说,大隆第一届乡试,定在远庆八年。   三皇子砸摸了一番细则,看向虞沨的目光颇带锋芒——当科举一旦复行,必有一批官员要誊出位置,勋贵出身大多为武职,震动还不算大,可对世家来说,则是一大冲击。   尤其是为大隆建国立下功勋的前朝大族,数十年来,子弟入仕皆为荫封,虽世家子弟不乏饱学者,可也有些纨绔混杂其中,靠着结党攀高白领俸禄,坐享尊荣,实际游手好闲,这批官员必定会被这轮科举浪潮中脱颖而出者淘汰。   除了大族,更多的是一些逐渐没落的世家,虽有根底,可子弟入仕却不容易,从前只能通过攀结吏部与两相的途径,因而才造成了相权益重君权削弱,一旦施行科举,于他们而言则有了更多机遇,应当赞成者多于反对。   又有荫监做为缓冲,看似对官宦子弟的优待,不过任不任官完全由圣上定夺,吏部与丞相再无发言权。   这一系列规则背后,有种团结没落世家,与享荫封之权者对抗的意思。   世家这个群体先被分化,施行新制也会相对顺利。   待新制渐成规模,所谓荫封越发不易,除非圣上信重之人,否则即使入仕,得的也是个虚职。   如此一来,既是给天下士人公平入仕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加强皇权,剥夺两相与吏部把控任官的权利。   表面上对功臣仍有恩典,实际上全看臣子是否忠心不二、兢兢业业,能否得天子信重。   眼见圣上满意之色,官制改革已经势在必行。   三皇子又扫了一眼他家四弟,发现这段时间谏言不断的四殿下,今日当着太子长兄的面,十分的沉着低调。   而正当天子对虞沨等拟定的章程大加赞赏,准备拍板定夺,决定在次日朝会上宣布,听取百官建议时,太子说话了。   这多少让三、四两个皇子颇为惊讶,他们这位长兄,可一贯不知建树,只知附和。   “父皇,两位阁部所拟新制固然详尽,不过儿臣以为,若是在朝议时提出,未免会引争议激烈,新制尚未施行,朝堂便又不宁。”   天子略一挑眉:“哦?那太子认为应当如何。”   太子起身,杏黄纱罗上,朱蟒四爪腾空,颇显威武。   “或者先应召开殿议,先让中书省诸位商讨通过,如此,将施新政一事即会传扬,或许有摁捺不住者会结党联名,预备生乱,儿臣以为,应当趁着他们未成势时,对领头作乱者痛加打击以为震慑,再宣朝议,便不会有争论之声。”   虞沨唇角一抿,默然不语——这法子虽不算光明正大,却能有效地抑制世家群起反对,先让显赫之族听闻风声有所准备,试探哪些人欲保权势反对新制,施行打击威胁,以强势手段让众人噤声,得保新制顺利实施。   倘若直接在朝议提出,大族出身的朝臣一旦群起反对,天子受“广讷谏言”之拘,若是乾坤独断,未免有“武断”之嫌,可这么一争执,说不定得拖个一年半载,也许还会牵涉广泛,大不利于新制顺利施行。   眼下中书省任职者,无论勋贵抑或世家,皆是显赫豪门,太子提出先召殿议,意在先得两相赞同,如此,大族便不会明目张胆地违逆圣意,那些出来跳梁者,多为不学无术,只凭缔势攀高保家族荣华的庸人,但于政事上并无建树的太子,这回如何能洞悉秦相不会反驳?   虞沨十分疑惑,这不像太子能想出的计策,倒有些像三皇子的手段。   但三皇子这时,看向太子的目光也十考量。   虞沨心中一沉。   却听天子说道:“这是太子的见解?”语气里似乎有些怪异,眼底有隐隐有阴冷滑过。   太子却没发觉:“是儿臣浅见,并,一旦施行科举,礼部职权日重,儿臣以为,现任礼部尚书才华平庸,不能担当重任,应另择贤良之人。”   天子眉宇一扬:“太子有合适的人选?”   “禀父皇,儿臣认为此人非但要才德兼备,更得出身自名符其实簪缨诗书之族,才能为天下士子典范,掌取士一事。”   虞沨眼角一挑,心情更是沉重。   果然便听太子说道:“青州卫氏,堪当此任,必能服众。”   天子轻笑:“卫氏一族隐退已久,想不到太子尚且记得。”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诡异。   四皇子眉棱一动,忍不住唇角一抿。   三皇子神色自若。   福王看了一眼虞沨,有些担忧。   “远扬,你怎么说?”天子问道。   虞沨心下暗叹,卫氏一族是年代最为悠久的世家望族,更重要的是在大隆建国之后尤其“清白”与贵族皆无来往,既有威望,也可避免结党营私,的确是最适合贯彻新制的人选,虞沨料到圣上会起意,这才预先一步劝说外家入仕,可卫氏连敷衍都没有一句,直接漠视了这个话题。   但眼下,却不能当着天子之面,称卫氏无入仕之心。   只好应诺:“太子所见甚是。”   天子沉吟片刻,嘱咐虞沨先与卫氏去信一封——毕竟有高祖“礼贤下士”被拒在前,天子也不愿贸然去碰钉子,这事让虞沨出面最为适宜。   议事结束,众人鱼贯而出,虞沨却在乾明宫外,被三皇子喊停。   “远扬可是忘了还欠我一顿酒席?”   “实在抱歉,最近忙得抽不开身。”   “择日不如撞日,便去平安坊内留香阁如何?”   留香阁在平安坊中段,不及午时,已是宾客盈门,三皇子显然是常客,车與才到留香阁前,便有几个衣着锦服的管事躬腰迎了上前,作势要跪,被三皇子挥手制止了。   酒楼管事微抬眼帘,见后边那位贵人身上穿的也是紫锦公服,腰缠玉带,晓得也是王孙贵胄,连忙上前行礼,将贵人往后院雅室里请,尽管正是宾客接踵的时候,可这些个奢华的酒楼茶肆,长期备有七、八间空置的雅室,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落座,三皇子挥手要了一壶玉酿春,正要斟酒,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唇角轻扬:“早知远扬不擅饮酒,可今日至少三盏难免。”   虞沨云淡风轻一笑:“为殿下助兴,敢不从命?”   “是我该恭贺远扬新婚。”三皇子的笑容无可挑剔,仍是光芒四射。   两人默默对饮三盏,虞沨又敬:“此盏多谢殿下于内子的救命之恩,但有机会,必将报答。”   三皇子眼角一挑,不动声色举盏相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喝了这盏酒,我可得将此言铭记于心。”却一转话题:“远扬今日如何看圣上的态度?”   虞沨微一蹙眉:“殿下以为到了时机?”   三皇子眸光一转,笑着摇头:“无论你信是不信,这回我必保太子。”   若是当场再有一人,定会云里雾里,分明字字入耳,却不知两人谈论何事。   两个绝顶聪明之人,今日都看出了天子对太子的态度,绝对不是欣赏。   太子今日那番谏言,应是受了太子妃甄莲的提点,并非他之本意,而天子显然看穿了这点。   待新制得以实施,说不定紧接着便是废妃,太子若为此忤逆圣意,储位说不定便将生变。   虞沨相信三皇子的话——这时倘若废储,三皇子与四皇子无疑是大热人选,胜负实在难料,三皇子在羽翼未丰之前,当然希望与他“情同手足”的太子长兄仍占着这个储位,可虞沨实在看不穿三皇子会如何丰其羽翼。   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餐午宴,两人并未痛饮,实际上只过了半个时辰,便已结束。   三皇子直接回了府邸,才入东院书房,婉转娥眉便迎了上来,樱红纱罗衣,水色芙蓉裙,未语先有笑,眉梢慢含情。   正是这段时日在皇子府“名声大躁”的侍婢倩盼。   娇滴滴地一声“殿下”喊出,纤腰就陷落臂膀里,三皇子半搂佳人,步伐微微一转,身子就软在了一张长榻上。   眼睛里这时倒仿佛有了醉意,温软的唇角有若菱花。   倩盼鼻尖轻嗅,含娇一嗔:“是玉酿春?”   “好灵的鼻子。”三皇子喃喃,正想一亲芳泽,门外却响起了一声重重地咳嗽。   孔小五斜倚门框,眼睛里射出冷光让有些闷热的屋子立即降温。   倩盼感觉到腰上的手臂一松,识趣地站了起身,眼睛依然与三殿下纠葛难分,却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衣襟,退后几步,冲孔小五福了一福身,毫不迟疑地退了出去。   孔小五的冷若冰霜并未因此缓和,眼角满是锐利,依然倚在门框。   三皇子轻笑:“奚临还是这么不识趣。”   “咣”的一声,却是孔小五挥手合上门扇,这才入内,笑容甚是阴阳怪气:“若我没记错,殿下上回才说不会为儿女私情影响大局。”   三皇子一手支着额头,眼角微阖:“我怎么了?”   “殿下还要强辩?你明知四殿下送这两个侍婢不怀好意,却将二人留在府邸,尤其对这一位,竟然让她进入书房,难道殿下要我说明,这位长得像谁?”   三皇子眼角锐光一掠,须臾却转为笑意,十分妖娆:“区区贱婢,便是入了书房,又能怎样?我不让她近身,她有什么本事接近一步?至于我为何留下她们,当然是故意,一入深宅,她们怎么与老四互通消息?”   孔小五微微一怔:“殿下是指四殿下早安排了佃作?”   “我能在他身边布线,他难道就不会在我这边安插耳目,可假若这耳目有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送我这两个侍婢。”   孔小五蹙眉:“四殿下明知这婢女与郡主相似,料到您不会拒绝,并一定会迷恋……殿下难道要说是为那个没有作用的佃作,才接纳这两个女子?”显然,孔小五并不尽信。   三皇子冷哼一声:“若非看倩盼有用,我早一剑结果了她。”   孔小五却更加不豫,利唇如刀一斜:“因爱生恨?”   三皇子却不语,微一闭目。   区区贱婢,有何资格与那人相似?不过这人还有大用,倒让他的计划突然有了确切的方向。   却忽而睁眼,眸子里有幽幽珀光:“奚临你想,老四为何一送就是两个?”   ☆、第三百五十七章 狐狸与猪,各有用处   说起来自四皇子府的这两个美人,论说容貌,是各有千秋,但说到脑子构造,那就更是云泥之别。   当日四皇子“请宴”,将倩盼与李姑娘带来三皇子面前,只让倩盼含情脉脉地在边上一站,李姑娘却是好一番卖弄,又是抚琴浅唱,须臾又跳了一曲画屏舞,既展现了她的妖娆身段,又显示了一番“不俗画艺”,四皇子还有心强调,李姑娘也算小家碧玉,倩盼却是小家碧玉的婢女,言下之意,三皇子要收得将这主仆二人一起收。   三皇子不在乎府里多个吃干饭的人,一脸兴味地笑纳了。   之所以“一脸兴味”,是因为李姑娘一番神色变化——垂眸而入时,步伐兴奋得飘飘欲仙,却当偷偷抬眼一见三皇子的容貌,又成了呆若木鸡,颇有些五雷轰顶的模样,可须臾之间便又满面艳红,含羞带嗔,媚眼如丝。一曲画屏舞,这小家碧玉跳得很有些妓坊伶人的风情。   可三皇子的好奇心仅只一寸,将人带回自家后院,转身抛诸脑后。   倒是倩盼,立即就得了“万千盛宠”,引得两个侧妃心怀妒嫉,三皇子为了“护美”,干脆让倩盼住在东院书房,使两个侧妃鞭长莫及,只好各自扎了个小人儿,诅咒倩盼红颜薄命。   论说来,无宠的李姑娘只要稍有自知之明,不足以引起侧妃孔氏与宁氏的忌惮,李姑娘虽说只是侍妾,但到底不同普通奴婢,不需要做粗重活计,大可悄无声息地养尊处优,可李姑娘偏不消停,在后宅兴风作浪,无端端地打了孔妃身边丫鬟的耳光,给自己拉了仇恨,三天两头就被孔氏仗势欺人,日子过得十分凄惶。   而倩盼才一入府,就将李姑娘姐夫是四皇子“亲信”的事儿交待出来,对于四皇子嘱咐她俩“色诱”博取三皇子信任,以为耳目的计划更是坦承布公,又十分聪慧地献计,让三皇子将计就计,通过李姑娘这条线索顺籐摸瓜,将四皇子先前安排的眼线一网打尽,但莫打草惊蛇,大可利用这些耳目迷惑四皇子,把“有用的事”泄露去四皇子耳边。   三皇子尚有孤疑:“四弟既要用你,应是捏着你的厉害把柄,你就不怕背叛了他引来报复?”   倩盼莞尔一笑:“实不相瞒,婢妾尚才十岁之时,就被阿兄献给了香河县令,虽父母俱在,一家只为钱财漠然不顾婢妾死活,他们早与婢妾没有关系,他们是死是活婢妾根本不放在心上,殿下才是能护婢妾周全之人,婢妾对殿下自当一心一意。”   倩盼因此更加得宠,表面上却十分低调,半点没有恃宠而骄,更没有打听三皇子的隐私,除了安排给她的两个丫鬟,再没主动攀交皇子府的仆妇。   相比之下,因为倩盼“献计”才被三皇子逐渐“怜惜”的李姑娘,完全就是个愚昧无知又狂妄自大的炮灰。   稍一得宠,顿时耀武扬威,挑拨着三皇子因她之故责备了孔妃几句,还不消火,竟寻了个由头将孔妃身边的丫鬟狠狠用鞭子抽了一顿,将人打得体无完肤,孔妃自然气不过,哭求到三皇子跟前,哪知三皇子“喜新厌旧”,非但没有怪罪李氏,反而指责孔妃放纵奴婢冲撞佳人,令她禁足思过。   李氏越发跋扈,见宁妃对她仍是冷嘲热讽,又是一番兴风作浪,以致宁妃也被禁足。   皇子府的后宅俨然成了李氏一手遮天。   她总算才觉得入府之初受的那些个“委屈”缓解了几分。   李家世代经商,家财丰厚,在香河的确也算富户,这一代家主更是“深怀野心”,不甘富而不贵,有心攀结权贵,经过多年努力,才通过了香河县令搭上陈贵妃的娘家,用二十万两白银,捐了个九品的将仕郎,虽是散阶,半点实权没有,可对李家身份无疑是“质”的提高,再不是普通商贾,勉强算作官宦。   家里三个嫡女,自幼被父母骄纵,也学了些琴棋书画,自觉在香河艳冠群芳,个个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   便是孙家,原本是乡绅,却也对李家多有奉承,孙郎更是发誓非李家女不娶,好不容易才赢得了李二娘的芳心。   李大娘子自从当年在良缘桥上与“三皇子”一见倾心,便再也看不上香河的大好青年,以落发相逼,闹腾着李老爷将她送来皇子府,宁愿到皇子府做小,也不愿去别家当大。   心里真正打算的却是,等她把三皇子迷得神魂颠倒,将来提携着娘家飞黄腾达,跻身贵族,谁说就没有“转正”的可能,并说服了母亲,在李老爷枕边说了不少“见识远大”的话。   李老爷当然不像家中妇孺那般“天真”,还晓得自己的身份,但时长日久,却也动了心,若是真将女儿送去皇子府,一旦受宠,有三皇子提携,谁说不能争取滔天富贵?   他与三皇子搭不上关联,却晓得香河县令有四皇子的门路,可他膝下两个儿子年龄还小,虽着意往文士的方向培养,一时还起不到作用,便将算盘打在了女婿身上,先为二女婿谋了个出身,通过香河县令那位在四皇子府身任属官的亲戚,将孙女婿荐去做了幕僚。   当然,少不得数十万两的银钱铺路。   四皇子得了一笔横财,纡尊降贵地见了孙郎几面,晓得他没有什么本事,但李家钱多,四皇子对这个幕僚表面上也还看重。   孙郎得了岳父的叮嘱,着意与属官交好,提出妻子娘家大姐才貌双全,因对三皇子一见倾心,自愿为侍妾,希望属官能说服四皇子,居中撮合,倘若事成,李家必有重酬。   属官先是觉得荒谬,但又贪图李家的钱财,巧合的是在香河县令那处见着了倩盼,竟与广平郡主有几分相似,他做为四皇子“亲信”,当然知道三皇子与广平郡主的故事,一时心动,便让倩盼成了李氏的婢女,带着去见了四皇子,称总算有了办法在三皇子近身安插耳目。   李老爷既然有了“献女”的念头,当然也早有准备,重金请了几个艳名在外的清倌伶人,指点大女儿歌艺舞蹈。   所以李氏才能如愿,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三皇子”。   哪知全不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人。   李氏一息之间只觉五雷轰顶。   但也就在一转念,就被妖孽那张“颠倒众生”的玉面迷惑得神痴意动,飞快见异思迁——这位可是如假包换的皇子,容貌气度与当年良缘桥上的少年又是不相伯仲,还算配得上她!   哪知一入皇子府,李氏便被遗忘在后宅,反而是她的婢女“飞上枝头”,李氏只觉奇耻大辱,又见皇子府的奴婢不将她这个“小家碧玉”当回事,心下越发不甘——在四皇子府,她当然得了叮嘱,知道四皇子答应送她到三皇子身边是别有所图,可是在她得宠之前,四皇子是李家唯一的靠山,李氏当然不会违逆了四皇子,又想倩盼不过是个贱籍出身的奴婢,更不敢与她作对,即使受宠,也会在三皇子面前进言提醒,自己受宠是早晚的事儿,就更不会谨言慎行,因为受冷产生的焦灼难以摁捺,尽都倾泻在了奴婢丫鬟身上。   皇子府的奴婢哪会把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侍妾放在眼里,对李氏的挑衅嗤之以鼻,极有风度地没与李氏一般计较。   皇子府后宅,却还有一个“失意”的美人,正是曾经皇后所赐的宫女,意在挑拨三皇子夫妻不和的芍瑛姑娘,只三皇子妃迟迟未定,两个侧妃又都是皇后的人,芍瑛成了弃子,只能在后宅混个温饱,心里早怀不甘,暗恨皇后“过河拆桥”,又妒嫉两个出身名门的侧妃,巴不得惹事生非,见这李氏几番逗猫惹狗,心念一动,存心攀交,一番搬弄唇舌,将李氏挑拨得越发不可一世。   “原来姑娘的父亲是将仕郎,那可算官宦家的闺秀了……姑娘还是嫡长女?那可更是尊贵!姑娘有所不知,孔妃与宁妃虽出身名门,可都是家族旁支,论说姑娘身份也不差她们多少……可恨孔妃身边的柳絮四处中伤姑娘,污篾你来自风尘烟花巷,不是良家出身,该赶出皇子府,免得污浊皇室声名……”   李氏听了这番话,哪里忍受得住,撸下一个镯子就收买芍瑛,让她告知柳絮的住处。   “婢妾可不敢,婢妾在府里无依无靠,哪敢得罪了孔妃。”芍瑛满面惊惶,连连推拒:“不过是给姑娘提声醒,不忍看姑娘受人污篾罢了。”   李氏一番赌咒发誓,说绝不牵连芍瑛,芍瑛这才免为其难地告诉李氏:“柳絮是孔妃的陪嫁丫鬟,起居都在昭君苑,姑娘可不敢明里去孔妃的住处吵闹,不过柳絮朝朝都要去花苑里采摘鲜花给孔妃插鬓,她是一等侍女,穿着的是碧纱梅花裙。”   结果李氏次日清晨便去花苑守株待兔,打了柳絮好几个耳光。   当然,被孔妃狠狠责罚了一场,在昭君苑里跪了整两个时辰,又三天两头就找李氏晦气,原本打算借机将这对主仆发落,可惜三皇子忽然想起了李氏,大加荣宠,孔妃只得作罢。   但李氏深觉受辱,一当受宠,立即展开报复,竟在三皇子枕边吹风,撒着娇要让三皇子将孔妃废弃,她才算消气。   三皇子心里那叫一个“万分诧异”——见过蠢人,却没见过诸如此头比猪更蠢的。   “她到底是孔家的女儿,又有侧妃的名位,你不能明面冲撞。”三皇子忍住讥笑,十分周道的提醒。   李氏大失所望,还在床上打滚撒泼:“孔家怎么了,不就出了个皇后吗,听说孔妃只是个旁支……”   三皇子出门之后,险些乐得直不起腰。   这时,对孔奚临总结道:“一个是狐狸,一个就是头猪,小五可明白了老四的用意?”   四皇子当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李氏身上,之所以送她进来,不过是为了是为倩盼铺路罢了,倩盼一早“投诚”,将李氏交待了出来,献计三皇子利用李氏迷惑四皇子,她本人又谨言慎行,乖巧聪慧,生得又是那般模样,不怕不得三皇子宠爱,取得信任只是迟早。   李氏注定是枚弃子,倩盼身后的那条线,才是四皇子倚重的“耳目”。   “无论什么话,只要是从李氏这条线渗出的,老四一定不会信任,只有从倩盼那边,才能真正使他相信。”三皇子最终总结:“再兼着红衣已经牢牢控制了陈六,陈家的行动也掌握在我的手里,红衣为防,倩盼为攻,还怕老四不会踩中我布下的陷井?”   孔奚临眉棱一跳:“殿下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三皇子却又不置可否,一角斜阳入窗,照在他的侧面,笑意却十分恍惚。   ☆、第三百五十八章 痛打江月,张氏陷局   六月中旬,刚才十三这日,下昼申初,窗外的日照一片明亮,蝉吵越发起伏。   旖景小憩才醒,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惺忪,懒懒地歪在炕上,身后靠着竹枕,享受着秋霜手中团扇带出的凉风,尚且没意识到依据大隆惯例,新婚期已经算作结束,她又有了出府赴宴或者打理事务的〖自〗由。   房门处的锦帘高高挑起,秋月满面〖兴〗奋地进来。   “世子妃,太夫人来了,已经在角门处上了软轿。”   “祖母来了?”旖景立即清醒,连忙让春暮从架子上取下件薄纱忍冬半臂,又插了枝珠钗在发上,穿戴周整,就要去二门迎候,秋月跟在身后连声禀报:“太夫人早让人传了话进来,不让世子妃来回折腾,直接去荣禧堂,眼下天热,世子妃仔细中了暑气,奴婢这就让人准备肩與。”   肩與由四个关睢苑的婆子抬着,上头有遮阳的华盖,四周垂着纱幔,烈日被遮挡个严实,可当到荣禧堂时,旖景的项窝还是被几层衣领闷出了些微的汗意,但她的好心情没有受到影响,回门之后,已经二十余日不见大长公主慈颜,旖景心里想念得很。   鸳鸯因着与郭家的婚事尘埃落定,心里头对旖景感激得很,远远瞧见世子妃,连忙迎了上前施礼,口中禀报着大长公主已经到了,才呈了茶果,正与老王妃说话。   帘子掀起,旖景一眼瞧见雕花炕上坐着的祖母,仍是明蓝色的大袖禙子,往她含笑看来。   眼角便有湿意,上前行礼时不由红了眼眶。   大长公主多日不见掌上明珠,实在挂念,眼下瞧见孙女儿红了眼睛,却担心着老王妃介意,拉过旖景就拍了两下,笑着打趣:“景丫头出嫁的时候瞧着〖兴〗奋得很,没有半点不舍的模样,我心里还不乐意,暗自埋怨果然是女儿外向,这十多年白疼她了,这会子又来装模作样。”   老王妃立即就不满了,为旖景打抱不平:“我可得帮景丫头说句实在话,她心里时时都惦记着你,往常来我这处问安,还常常提起,宗室婚仪不比得普通人家,出门时哭成了花猫,连个遮丑的盖头都没有,岂不让满城百姓看了笑话去,景丫头知书达礼,哪会这般不知轻重,这会子见没外人,才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大长公主心下惊讶,笑笑地看了一眼旖景:“还不谢老王妃替你求情。”又对老王妃说道:“景儿是被我惯坏了,往常若有淘气,二嫂你可得教导着她,别纵得她无法无天。”   “景丫头孝顺着呢,上元你还挑剔,我巴不得有这么个可意的孙女儿。”老王妃见旖景还站在地上,连忙让她坐下:“别坐那锦墩,这么远不好说话,就坐上元身边儿。”   大长公主看这情形,知道旖景这段时日是将老王妃笼络住了,心里一放,笑容更是殷切:“孙女儿有什么好,今后还不得成别家的人,二嫂眼下有了孙媳妇,可不比孙女要强。”   老王妃也笑:“我若是有这么个孙女儿,是舍不得她嫁人的。”   旖景人坐在炕沿上,依傍着大长公主,心里暖洋洋的,这时十分“得意”:“我虽然好,却也禁不得两位祖母这般夸,天本来就热,二老再赞不绝口,说不定会将我夸得中了暑。”   两位祖母一怔,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大长公主更是指着旖景,对老王妃说道:“看看她,就不知个羞,才赞了她两句就得意洋洋。”   说了一阵话,老王妃便提出要留大长公主用膳,大长公主也不拒绝:“六娘几个也想她们五姐姐,约好了今日下学,与安然安瑾一块儿过来,我是巴不得叨扰二嫂一餐的,让她们几姐妹去关睢苑热闹就是。”   却不想等到酉初,只有安然一人来了荣禧堂,颤颤兢兢与老王妃请了安,眼睛直看旖景,老王妃浑不在意,大长公主却看出了几分蹊跷,微一蹙眉,递了个眼神给旖景。   旖景便拉了安然去帘子外头。   “国公府里出了事儿,六娘她们不好过来,八娘听了丫鬟的话,着急得不行,只求了我过来知会大嫂一声儿,让救救她的姨娘,却没说仔细,只称是建宁候府三夫人今日领着黄七娘来作客,不知怎的,黄七娘竟被张姨娘打了几耳光。”安然说道。   她的确不知事发详细,只瞧见八娘满是焦灼,六娘与七娘也是心事忡忡,安然本不是个爱揽事的人,可心里领着旖景出面维护的情,这才问了八娘一句。   旖景微一蹙眉,不免怀疑是黄江月又与二哥苏荏见面,被张姨娘遇了个正着,这才闹将起来,可八娘声称“救救姨娘”难道是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张姨娘本就是个跋扈人,但却并不是没有眼色的,深悉趋利避害,论理不该与建宁候府撕破颜面,难道是黄江月与苏荏做了什么让张姨娘难以忍受的事?   当初是她提议八娘转告张姨娘,让盯着江月,这会子闹出事故来,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旖景谢了安然几句,这才回了次间,笑着对大长公主说道:“祖母,阿月与三舅母来了,六妹妹们不好过来,可我却挂念着她们,正巧阿月也在……”又对老王妃撒娇:“祖母可允我回家一趟?不会耽搁了用膳,就是与姐妹们说说话。”   大长公主出门前就知道候府三夫人登门的事儿,因挂念旖景,也没留在家里待客,由得黄氏作陪,这会子听了旖景的话,晓得是家里出了事,却不露声色,对老王妃说道:“竟是不巧了,是我没有口福,只好留待下回再来叨扰二嫂。”又故作责备旖景:“你眼下已经出了阁,才过了新婚,哪有往娘家跑的道理。”   老王妃却不在意:“咱们两家本就不是外人,眼下更是亲上加亲,住得也近,不讲究这些,便让景丫头去吧,就当送你一程。”又对旖景说道:“既然回去了,就等用完膳再回来,天本就热,来回折腾可别受了暑气,正好等晚些天凉了再回,让人去宫外知会灰渡一声,转告沨儿下了值也去国公府。”   又亲自送了大长公主到院门儿,眼见着上了软轿。   旖景干脆便与祖母同乘,大长公主十分安慰:“看来二嫂待你极好,我也放了心。”   祖孙俩径直回了远瑛堂,大长公主才叫了玲珑过来,问了事发仔细。   再说张姨娘,听闻候府三房母女今日来国公府作客,立即全神戒备,让仆妇们紧盯二郎,因着才刚入伏,国子监下昼休学,苏荏自然是在府里,果然,一听说黄七娘登门,立即就打发了个丫鬟去递信,约黄七娘在镜池边的花苑一会。   张姨娘得了信,气得三魂出窍,她原本还对八娘的话半信半疑,想着儿子不会这般拎不清,哪知苏荏竟然当真还对候府七娘念念不忘,张姨娘抬脚就去了花苑,在小丫鬟的指引下,立在黄七娘与苏荏“私话”的花榭外偷听。   可巧听见黄江月那一番话:“二嫂果真如此不近人情?她祖父可是秦相,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又有何难……想来还是有些瞧不起二哥哥罢了,二哥哥还得上些心,无论如何,也得先哄着二嫂答应,我可是听说,圣上就要改制,中书省诸位大人可都鼎力支持,将来想要入仕越发艰难,必须得通过科举,天下多少学子,二哥哥可有把握脱颖而出?眼下圣上尚未正式颁诏,二哥哥还有机会。”   这话挑拨之意大为明显,外头的张姨娘已经气得怒火灼心,又听黄江月轻轻一叹:“二嫂虽也是庶出,可听说四艺无有不佳,很得秦相看重,秦夫人这个嫡母待她一如亲出,多少还是有些心高气傲,不甘于嫁个庶子,不过事已至此,二哥哥已经成了她的夫君,她原不该这般绝情。”   张姨娘哪里还忍得住,她虽说秦氏有些不满,可心里却还十分看重这个儿媳,哪容一个狐媚子挑拨离间?一脚踹开了花榭的门扇,上前揪着黄江月就是几巴掌,压低了声音骂她心怀叵测,妖言媚语,勾引有妇之夫,苏荏被自己强悍的亲娘吓得目瞪口呆,多得反应得快,连忙上前劝阻,但黄江月的半张俏面已经印了好几重巴掌印。   张姨娘原本以为黄江月为“闺誉”之故,也不敢张扬,才这般痛下狠手。   当然她也会考虑儿子的名誉,故而也没有敞开喉咙大骂,之前还特地打发了几个丫鬟守在远处,预防有人接近。   哪知黄江月一脱困,捂着脸跑去和瑞园就是一番痛哭,称苏荏寻她对弈,张姨娘却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是一番恶语相向,还动手打了她耳光。   黄三夫人顿时大怒,逼令着黄氏给个说法,称张姨娘败坏江月闺誉,要将她暗中处置了,候府才会罢休。   黄氏连忙人让拎了张姨娘来问罪,张姨娘见黄三夫人竟然想要她的命,哪里服气,一时不及细想,指着黄江月又是一番辱骂。   黄氏早已经遣散了院子里奴婢,张姨娘的话倒没人耳闻,可黄三夫人想要处置张姨娘的态度却小范围传扬开来,八娘这才闻讯,已经去了和瑞园,跪着求情,六娘与七娘却没有得准踏入院子,这时远远候在一处,又是孤疑,又是焦急。   玲珑只知张姨娘冲撞了候府七娘,不仅恶言相向,还动手打人,候府三夫人怒不可遏,八娘已经去为姨娘求情,却不知这事还牵涉着苏荏,更不知张姨娘是烧的哪把邪火,怎么就与候府七娘掐了起来,只是依稀打听得,张姨娘的话十分不堪,黄三夫人逼着国公夫人要将张姨娘立取处置,否则候府必不会善罢甘休。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心里也气张氏嚣张跋扈,却是冷哼一声:“张氏虽说不堪,可也是懂得趋利避祸之人,今日这事定有蹊跷,无论如何,我们府上的姨娘,还轮不到建宁候府来发落。”   旖景却是满腹孤疑,她当然猜到张姨娘那些不堪的话,也不知究竟撞破了什么场面,才让张姨娘彻底丧失理智,还有三舅母,一惯是个唯唯喏喏的主,这回怎么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就算是为了江月……可这事张扬开去,对江月与建宁候府并无好处,一旦有不干不净的谣言滋生,吃亏的始终都是女子,再者依八娘当日所言,江月对二郎并无情意,并且嗤之以鼻,该不会做出什么“有伤大雅”的举动才对。   大长公主已经起身:“景丫头,这事儿还得由我处理,你母亲原本就不得你外祖母的心,更不敢得罪了你三舅母,张氏若真有错,当罚则罚,可我总得清楚究竟她犯的是不是死罪,你眼下既已经出了阁,这些事也不需避讳,跟我去问个仔细。”   旖景这才回过神来,在路上就将八娘曾经说的话告诉了祖母:“听着阿月那话虽说不该,但也不是太出格儿,就没告诉长辈,只让八妹妹叮嘱张姨娘劝着二哥,不曾想就出了这等子事。”   大长公主听后,神情越发不豫,只领着旖景一言不发径直就往和瑞园去。   院门处蓝嬷嬷虽说得了黄氏嘱咐,不让人往里闯,自然不敢阻拦大长公主,也不及入内支应一声儿,眼睁睁地看着祖孙两“闯”了进正院。   大长公主与旖景才到正房槛外,就听见次间隔着帘子传出了黄三夫人的话:“八娘,你这叫什么话?二郎与阿月原本是表兄妹,阿月那番话也是劝言二郎上进,就算有些不中听,也是当妹妹的一片苦心,哪容张氏污篾?我今日必饶不得那泼妇。”   因没带下人奴婢,旖景连忙上前亲手打起帘子,一眼却见八娘跪在三舅母膝下,额头上已经是一片青肿。   ☆、第三百五十九章 化险为夷,线索联成   临窗雕花炕上,黄氏与黄三夫人本是垂足而坐,见大长公主入内,对视一眼后双双起立,旖景清楚地捕捉到三舅母脸上一掠而过地慌乱,与黄氏下意识一蹙便松的眉头,心里越发觉得今日之事大有奇妙,又扫了一眼旁边被董音搂在怀里劝慰的江月,脸上显然经过了处理,却尚还有些红肿,这时一副哀伤欲绝的模样,万般委屈又不失仪态地垂眸而立。[]   没见张姨娘。   大长公主一声不出,入内便往炕沿一坐,这下黄氏与黄三夫人只好都站着,三舅母想要陪笑,却被黄氏一个眼神制止住了,只好咬牙端着一脸严肃,瞧见旖景想要扶八娘起来,用帕子沾着眼角说道:“景丫头,你与阿月一惯要好,今日她受了这番委屈,可得为她说句公道话,否则她一个女孩家,却被张姨娘与八娘母女两个这般折辱,将来难保清白。”   旖景入屋就与长辈们见了礼,这时听了这话却是微一蹙眉,而八娘却不愿起身,尚且挣扎着膝行几步,又到了黄三夫人跟前儿:“三舅母,还请你宽恕姨娘几分,有什么责罚都由我替姨娘领着,求三舅母饶了姨娘性命。”   “你凭什么替张氏担责?你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别看着媖娘往常待你和气,就这般不知好歹”   话未说完,便听旖景说道:“八妹起来,怎能这般糊涂,姨娘该当何罚有祖母作主呢。”硬是将八娘扶了起来。   大长公主这时慢悠悠地开口:“她三舅母,你说我家八丫头哪里不知好歹,又在什么事上脱不开关系?”   看这情形,大长公主与旖景竟是要站在张氏一边?三舅母大惊失色之余,心里也涌动着怨愤与不甘,不及细思,一句话脱口而出:“太夫人,今日张氏可是对阿月又打又骂,她一个姨娘,竟敢败坏候府女儿的闺誉,难道还不当罚?”   旖景语气柔和:“三舅母,张姨娘是张姨娘,八妹是八妹,姨娘就算有错,也不该牵连八妹。”   黄氏瞧着黄三夫人笨嘴拙舌,旖景又有心偏帮,也不在八娘的问题上纠缠,让董音又打了盆水来给八娘净面,这才将今日的事情禀报了大长公主,说的当然是黄江月的版本,总之错的都是张姨娘,跋扈无礼,冲撞姻亲,却谨慎地没有说该当何罚。   “太夫人,咱们两府可是姻亲,阿月就全凭你作主了,张氏倘若活着,今后还得传扬那些个不堪的话,毁我女儿清白。”黄三夫人绞紧了手里锦帕,眉梢也带着丝戾狠。   “张姨娘怎么说?”大长公主并没理会黄三夫人,只问黄氏。   黄氏又是一怔,只好说了一回张氏的版本。   黄三夫人越发不满:“张氏分明血口喷人。”   “母亲,张姨娘早先还对阿月恶语相向,我也担心这事传扬开来,会伤及阿月闺誉,让人将张姨娘先带去了厢房,本打算劝三嫂原谅则个,只将张姨娘罚去庄子思过。”黄氏也说。   旖景插言:“阿月,你今日与二哥见面当真只是对弈,没有说那一番话?”   黄江月已经肝肠寸断了一歇,这时有气无力,万分委屈:“我怎会挑拨二哥哥与二嫂子失和,阿景可是不信我?”   “倘若只是对弈,花榭里不该没有丫鬟随侍。”旖景只是淡淡一句。   便是表兄妹,可眼下年龄渐大,一个已经成亲,一个也已及笄,原本就该避嫌,私会已是不该,更何况还是躲人耳目。   旖景言下之意,张姨娘对黄江月的指责不无道理。   黄江月俏面一白,三夫人更是满面喷红。   “阿景,你这话可是指责阿月?”   旖景屈一屈膝:“三舅母息怒,我只是就事论事,原本也听八妹提过,二哥与阿月私下见面已不是仅此一回,因着上回阿月说的话,二哥还与二嫂闹了别扭,今日阿月若真说了那一番话,张姨娘打人的确不该,可阿月未必无错,张姨娘毕竟是二哥生母,担心这般发展越发不堪,急怒攻心才有冒犯之举。”   “景丫头,你可不能这般没有良心,再者你一个已经出阁的丫头,这事还轮不到你插手。”三舅母怒急攻心。   大长公主冷笑:“景儿就算嫁了人,始终还是我苏家的女儿,不知她三舅母又是凭靠着什么,张口就要在国公府喊打喊杀?”   黄氏与黄三夫人都是一凛。   “这事也不能仅凭七娘一面之辞,既然荏儿在场,便叫了他来,问个是非黑白。”大长公主又再说道。   “母亲,假若如此,只怕会传出闲话来,阿月她终究是个闺阁女儿”黄氏连忙劝道,又对黄三夫人说:“三嫂,我知道你心里头气恨,可也当为阿月着想,这事张扬开来对大家都没好处,还是息事宁人才好。”   黄三夫人听了这话,倒当真流了几滴眼泪:“那阿月今日就白挨了场打?还担了这说不清不楚的污名”   想要清白,就不能做这不清不楚的事,旖景斜睨了一眼江月,见她这时垂着脸,唇角忍不住地抽搐,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反而越发冷硬。   黄氏又是一番担保,口称定会勒令府里仆妇,再不会议论今日之事,在她一番劝说下,黄三夫人总算偃旗息鼓,张姨娘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责罚。   黄氏听闻大长公主一回远瑛堂,就叫了张姨娘去问话,面色更是阴晴不定。   今日这事,是她一手安排。   早在两年前,黄氏就从宋嬷嬷口里得知了二郎苏荏对江月的“情意”却不闻不问冷眼旁观,直到那日怀疑张姨娘“偷闻”了她与宋嬷嬷的交谈,才在这事上打起了盘算,黄氏晓得蒋嬷嬷是宋嬷嬷的人,问得张姨娘对江月早已生防,又猜测着今日是旖景出嫁满一月,牵挂孙女的大长公主必会去楚王府探望,这才请了江月与黄三夫人来国公府。   大长公主对张姨娘一惯厌恶,黄氏原本笃定就算大长公主得知了此事,也必不会偏帮。   再者,相比张姨娘那条贱命,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把柄”究竟有没有落在张氏手中。   倘若张姨娘当日真听闻了那一番话,今日事发紧急,必会开口要胁,到时,黄氏也会“息事宁人”将张姨娘往庄子里一送了结这事,自然,事后容不得张氏活口。   故而当张姨娘起初在和瑞园大放厥词,黄氏立即下令将她扣押,自己亲自去审了一回,张姨娘完全没有提起宋嬷嬷一句,显然“清白”。   黄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正打算“息事宁人”哪知八娘却来了,又哭又跪,又把二郎与江月屡屡私会的事说了出来,为张姨娘求情,黄三夫人一时下不来台,只得撑着。   而大长公主与旖景又紧随其后,并出乎黄氏意料地偏帮起张姨娘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黄氏怀疑旖景对她已生戒防,等大长公主回了远瑛堂审张姨娘,黄氏找了个机会拉着旖景去了一旁:“今日这事我实在为难,生怕你三舅母怀怨,回去在你外祖母跟前挑拨”   旖景温文一笑:“晓得母亲会为难,这才紧赶着劝了祖母回来处理。”   黄氏尚且半信半疑:“我原本以为你与阿月交好,会为她不平”   “不瞒母亲,我从前就隐约听说了二哥哥与阿月私会的事儿,二哥哥固然有错,可阿月明知二哥哥不该,非但不避讳,还屡屡应邀,行止本就不端,这回也是咎由自取,受个教训,将来她也不会明知故犯。”旖景满是不屑。   黄氏见旖景对她依然直言不诲才稍稍放心,旖景与黄江月就算闹翻,也不是要紧的事,她不会放在心上。   三夫人母女闹出这般风波,当然无颜久留,只待黄氏归来便就告辞,母女俩才上了车,黄三夫人就忍不住埋怨:“景丫头果真是个白眼狼,亏你这些年对她诸多讨好奉承,一遇了事儿,居然帮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   黄江月这时一扫委屈,满面阴冷:“我提醒了母亲,这事不可为,您却一意坚持,连您都将我的闺誉置于不顾,外人又怎么不会小瞧?”   黄三夫人怔了一怔,脸上罩了层尴尬:“你二姑姑一再保证,不会伤及你的闺誉”   “就算勒令仆妇们不会张扬,国公府又得顾及二郎,也会对这事晦莫如深,可阿景几个姐妹会如何看我,还有大长公主我早说过阿景心里明白得很,是极难蒙蔽的一个人,今日看她态度,是笃定了我也有错。”黄江月闭了闭目,终究是紧咬唇角,眼中一片沉晦。   “谁让你父亲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却偏偏还有那贪欲。”黄三夫人长叹一声:“大伯也是个不顾及手足的,再怎么说,连龙家姑爷都提携了,你父亲这个嫡亲弟弟他却不闻不问,我们再不帮着二房,将来老夫人过世,怕是连温饱都保不住,还有你的婚事,你父亲原本有意求了二伯,让他在三殿下跟前”   “休得再提,母亲难道忘记了五姐姐!”黄江月神色一肃,半张浮红的面孔也瞬间苍白下来。   黄三夫人一听提起黄五娘,也打了个冷颤:“你二伯自是不容长房得势,可咱们毕竟与他们一房是一荣俱荣,你若成了三皇子妃,对二房将来也有好处。”   “二伯与二姑姑是什么人,母亲还不清楚?咱们若真得了三殿下的势,必会引他忌惮。”黄江月又再闭目:“再者,三殿下可是二伯能掌控的?便是二伯真信任咱们,三殿下也会嗤之以鼻,何必自取其辱。”   “可你已经及笄,婚事再不能拖延”黄三夫人一脸的烦恼。   “与其奢望三皇子,母亲何不考虑楚王府?”黄江月靠向车壁,神情却依然没有松弛:“镇国将军已经成了三殿下的人,将来殿下若能问鼎,楚王之位还说不准由谁继承,再者,二伯为与镇国将军结交,想来也不会阻止这门姻缘,我就算成了王妃,对二伯也不成威胁,反而能助他夺势,只要不与三殿下有任何瓜葛,二伯便不会放在心上。”   黄三夫人想了一歇,脸上渐有喜色浮起,江月却看向车窗之外,傍晚霞色渗在窗纱上,一片艳红。   夜暮四合,旖景才与虞沨一同回府,在荷塘小榭烹茶乘凉时,旖景这才说起今日发生的这场风波:“张姨娘不像说的假话,可江月说那番话却有蹊跷,挑拨二哥与二嫂失和于她并无好处,她又何必搭上闺誉?”   “或许是针对张姨娘。”虞沨略挽青袖,持壶里的水注入盏中,有白烟氤氲轻浮。   “可江月与张姨娘无怨无仇”旖景缓缓摇头:“我也怀疑过是继母指使,可她一贯‘贤良”为何在这时对张姨娘发难?”   “也许发生了什么我们所料不及之事。”   “我打听过了,只知张姨娘不久前与莺声拌了几句嘴,别说宋嬷嬷不待见莺声,就算她要为儿媳出气,可也指使不动三舅母与江月,继母绝非是受了几句挑拨,就会被宋嬷嬷利用的性情。”旖景越发孤疑。   其实旖景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想,她瞧出三舅母的态度,仿佛是看继母的眼色行事,故而才怀疑今日之事是黄氏的手笔。   假若真是如此   心神不宁下,热茶烫了指尖,茶盏险些翻在裙子上,跌至地上“咣当”一声。   虞沨一怔,正要关切旖景的手指,却见她忽然起身,眼睛里一片惊慌失措。   “五表姐的痘疹三舅母倘若阿月她接种过痘衣”   ☆、第三百六十章 储位爵位,各方利益   旖景已知黄氏与宋嬷嬷有所勾联,这个“贤良淑德”的继母并非一如表面,再有二舅与虞栋来往密切……等等隐约的线索,似乎能够串联。   尽管,这个猜想让人心惊胆颤。   倘若继母图谋国公府爵位,凭她一介内宅女流,能力十分有限,而上一世,旖景的生死对国公府爵位并无影响,只要苏荇丧命,黄氏所出的嫡子便能顺利袭爵,黄氏根本没有必要串通宋嬷嬷,行谋害宗室这种风险十足的恶事。   除非楚王府的爵位归属与黄氏息息相关。   眼下黄二爷与虞栋来往密切……   假设黄二爷是投诚了某位皇子,早生背叛之心,那太子遇刺与他必有关系,收买虞栋极有可能意在储位,既然虞栋与黄二是一丘之貉,黄氏便有了暗助虞洲,利用冬雨,布下陷井引旖景“谋杀亲夫”再“畏罪服毒”的动机。   上一世长兄之死,很有可能是黄二与某位皇子的心照不宣,借着谋杀太子之机,使国公府世子之位易主!   皇子意在储位,而黄二兄妹与虞栋父子也各有所图!   而在他们身后,还牵涉上了建宁候府三爷!   上一世黄江月就为旖景的遭遇“愤愤不平”,鼓励她学着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依靠自身谋求幸福。   而这一世,圣上赐婚,黄五娘与三皇子险些缔结良缘,却忽而死于非命!   染病的丫鬟只接触过黄江月,并接受了三夫人的旧衣,倘若那些衣裙上染了疹毒……不是没有可能,黄江月成功接种过痘衣免疫,与旖景一样都不会再担心身染痘疹。   可那背后的皇子是谁?   有可能是三皇子,也有可能是四皇子,便是其余几个皇子身后的家族也都有可能收买黄二。   旖景又再想到自己也险些命丧毒箭……   应当也是与五表姐之死基于同样的原因,一旦与三皇子有了瓜葛,会影响到某些人的利益。   可假若二舅身后之人是三皇子,怎么解释三皇子当日命悬一线?这不是苦肉计,便连清谷先生也说过,他当时并无万全把握能挽救三皇子性命,三皇子能化险为夷,的确是他本身命大。   只怕但有野心的皇子,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国公府与三皇子联姻。   上一世长姐虽说未在婚前遇害,或者是因为继母行事谨慎,不愿冒着风险亲自动手,可长姐婚后不也“缠绵病榻”?   究竟是谁的手,在调拨这整盘棋局。   而旖景心里的猜疑,虞沨也早有洞悉,但无奈的是,背后那个皇子始终隐藏于迷雾之中。   这时只听了旖景断断续续的话,虞沨已经知道她与自己有了同样的想法,微微颔首:“三舅不同大舅与四舅,才疏学浅不说,又染了一身纨绔习气。”   旖景对自家三舅当然还有几分了解,晓得他是个阴沉的性情,与几个舅舅表面都不和睦,仕途多受曲折,心里有些不甘,再兼着年轻时候赌色均沾,没少挨外祖父鞭子,便是婚事,也不顺畅,三舅母仅仅是个没落世家的女儿,身份只比二舅母江氏高出些微,加上三舅也不争气,三舅母在候府历来唯唯喏喏,毫不引人注意。   难道三舅便是因为心怀不甘,才被二舅利用?   上一世加害的是她,这一世害的人却是候府五娘,倘若真是如此,江月必然就是那把杀人的尖刀,上一世她不过是借助与旖景多年闺阁情谊,搬弄唇舌,而这一世,却亲手谋害了血亲姐妹!   但这些仅只猜想,已经无法证实。   不过黄二若真牵涉储位之争,不怕找不到把柄,将他们一网打尽。   旖景紧紧捏着拳头,又问虞沨:“难道就没察出二舅与哪位皇子来往?”   虞沨摇了摇头:“不是没察出他与谁有来往,而是他与诸位皇子都有来往,他是东宫属官,表面与皇子们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想来太子也早有令下,让黄二笼络诸位皇子,意在耳目之用。   事关皇权储位,仅凭猜测不能将黄二入罪,必须察明他究竟是谁的走犬。   “事情还得一步步来,先从小处着手,我认为眼下之重,是得察明婉丝之死因,先解决了宋氏一家。”虞沨说道。   旖景沉吟片刻,也颔首表示赞同。   虞沨与旖景心照不宣,知道太子在远庆九年便会遇刺,说不定阴谋在此时已经开始布局,他们已有防范,未必还会如那一世般,找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先不说黄二兄妹,单说楚王府里虞栋父子,就算能察明当年楚王妃死因,到底是陈年往事,太后早有态度——不便追究。   而这一世虞栋也再不能轻易得到毒杀世子的机会,抓他现行也不简单。   不过只要虞栋牵连储位之争,天家再无放过他的可能,到时一定会旧案新罪并罚,虞栋难逃一死。   而虞沨比旖景更想深了一层——储位之争说不定等不到远庆九年,当废妃的风波一起,太子之位便会风雨飘摇,假若太子因此被废,储位空悬,有的事情越发不能掌控。   虽说虞沨认为太子决非明君之选,实在不适合君临天下,可于公于私,都要暂时保住太子不受废黜。   而今后大位究竟归属于谁,还暂时不能预料,虞沨认为他只能尽力避免太子遇害,使幕后真凶功亏一篑罪责难逃,但太子最终能否克承大统,他并不想插手其中。   以他估计,太子非但不是四皇子的对手,更不能与三皇子相提并论,只要圣上一生易储之心,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而圣上显然已经开始犹豫。   便是太子温顺地禀承圣意,废黜甄氏,圣上顾及新制科举之顺利实施,不至立即易储,当新制奠定基础,皇权得以集中,而几位皇子的才华又各自张显,越发会衬托出太子懦弱无能,废储只是迟早。   上一世太子之位之所以稳固,其实绝非因为圣上看重嫡庶,而是因为君权受制,并未成功施行官制改革,秦相虽说势弱,但世家与金相一党尚且权重,圣上假若流露出易储之心,必引各党互攻,朝政大乱。   虞沨推测,圣上也是想评估诸子之能,待有了个明确的人选,并准备周全,再提易储。   可是已经有人等待不及,行刺杀太子之事。   不知那一世最终谁是胜者?而那一世的胜者,极有可能就是导致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两家世子丧命的罪魁。   在他丧命之前,已知五、六两位成年皇子失了先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三、四两个。   究竟是谁?   这一晚夫妻两都是心事忡忡,各有打算,直到三更之后才相继入睡。   ——   复行科举的谏策也已在殿议时提出,果如虞沨与三皇子所料,秦相并未反驳,反而大力支持,韦相更是战战兢兢,平章、参知二政也紧随附议,甚是一帆风顺。   当然有几个望族心怀戚戚,一来各自倚仗之人都没有违逆圣意,他们也不敢顶风作乱,只暗中将官制改革一事传扬,重点针对眼下在朝为官,却才疏学浅,靠着玩弄权术上位的几家,其中最是心怀不愤,摁捺不住之人,就是身任吏部主事的朱潜。   朱潜正是龙太夫人长兄的嫡长子。   要说朱家,原本也是东明世家,可在哀帝时,就对“肖逆”极尽奉承巴结,以保富贵荣华,深受名门不耻,后秦氏联合诸贵“清君侧”,朱家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却没向哀帝检举告发,反而对秦氏投诚,愿效一臂之力。   秦氏压根没将朱家看在眼里,但大事在即,也不与这等见风使舵之人一般见识。   大隆建国,朱家却未能跻身“功臣”,逐渐没落。   朱潜之父朱文不甘放弃荣华,一门心思攀结权贵,可多数家族深恶,便是女眷之间,也心照不宣地排挤。   朱氏满门无所不用其及,当年朱二娘为了讨好镇国公府的女眷,就干过替谢云清打扇系衿的奴婢之事,废尽心思才结交了个“闺中知己”。   但朱家是烂在了朱文手里,朱文之父为官甚是清正,与龙太傅之父为八拜之交,后朱文之父早逝,龙太傅之父在他临终前,答应了让嫡长子娶其女儿朱二娘为妻,两家定的是娃娃亲。   大隆建国后,尽管朱家越发不堪,龙家仍然没有弃信,故而龙太傅才娶了朱氏为妻。   经过多年努力,又有龙家提携,朱文总算是搭上个大族结成姻亲。   却是宁家。   宁夫人与孔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与国戚孔家是姻亲。   朱文嫁了个嫡女给宁家的纨绔庶子,才为自己与儿子谋了个官位,朱潜比他父亲更善钻营,竟得了吏部的主事之职,靠着“引荐”旁人入仕,结交了一批没落世家,发了笔小财。   原本朱潜还巴结上了金榕中,可惜眼下金氏一族已经灰飞烟灭。   少了这层倚仗,朱潜越发着重与宁家的来往。   而宁家也有纨绔子弟在职,当然不希望改革官制,可他的姻亲孔家坐视不管,宁家也不敢出来跳梁,而是放纵着朱潜出来牵头,领着帮好不容易花废重资才让子弟入仕的没落世家准备悍卫私利,反对新政。   依宁家看来,若是能闹出风浪,对自己当然有利,若是没有成功,倒霉的也是朱潜,宁家不插手,有孔家维护着,完全不用担心。   只不过圣上尚未将改制一事于朝会公开商议,朱潜一党自然不敢上谏反驳,几家活跃份子开了个小会,打算先冲支持新制的官员入手。   中书省诸位自然是不敢得罪的,苏轹与虞沨两个更是要避之千里,朱潜将目标定在了礼部郎中魏渊身上,他不过才区区五品,尽管魏家也是望族,可空有名望,族中子弟身任要职的却也不多,相比两相与苏、虞几个,魏渊的确是枚软杮子。   朱潜原本打算先拿住魏渊把柄,当圣上诏令公布新制,便借弹劾魏渊之故,直指魏渊媚言圣上改革,是为自身谋私,魏望庸可是溟山书院的山长,一旦将来成了官学,可不掌着学子仕途?   朱潜得了宁家的示意,尚且以为两相与世家大族不过是明面赞成暗中反对,只要自己挑起这个势头,各位重臣纵然袖手旁观,但也会示意身后的党羽具本支持,朱潜对自己的计策颇为得意——趁着这次机会,说不定能笼络更多的世家,那些因着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压制不敢反对新制的勋贵,说不定也会对自己这个仗义直言者心生暗佩,私下结交。   无奈朱潜打听了一圈儿,发现魏渊入仕不久,又是在礼部这个清水衙门,尚且不及,也没有机会贪污受贿,实在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他们参奏。   没有机会得创造机会,所以这日,魏渊因着休沐,一时起兴去平安坊的茶楼里听书,莫名就被人讹诈上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挥鞭相助,美人英姿   平安坊无疑是内城茶肆酒楼最集中的街坊,这里靠近皇城,各部衙门当差的官员午休时多集中在此用膳,更有贵族子弟纨绔士人也爱来此聚会,平安街两旁遍布留香阁、四海楼等闻名京都的豪华酒楼,敞敞车马道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王孙贵胄的车與也不鲜见,当然也有布衣平民,闲睱时都爱逛来这处领略一番繁华热闹。   尤其西十胡同里,集中的是中小型的茶肆,一律两层的木楼,或者请人说书,或者也有托偶影戏,一层通常设有演台幕布,厅堂里摆着四四方方的高腿木桌,有布置着条凳的,多数围坐着闲汉平民,也不拘是否相识,但有空位只管落座,囊中羞涩的只点碗清茶,五个铜板就能听两场书,靠近演台的多数是方桌靠椅,这是给有些脸面的客人围坐,至于二层,则都是设的包厢雅坐,用来招待富贵宾客,因着中间是天井,并不防碍二楼的贵客听书。   茶肆一般不会提供大菜,多的却是爽口小食,面食糕点,但也有图省事不愿挪地的贵客,遣了跑堂去别处酒楼点上一桌席面,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故事,佐以佳肴美酒。   魏渊往常最喜胡同深处的那家妙趣坊,当年在国公府里教书时,一有闲睱便来,如今闲睱时少了,但逢休沐,都得来喝上一壶龙井,他不喜雅室包厢,独爱热闹喧哗的大堂,听得兴致盎然时,时常与有缘同席的陌生人品评一二。   一般到了午时,凑合着点上碗驴肉面满足了口腹,再往怡红街去,听上一场琵琶弹唱,或者到瓦子里赏一出戏曲。   可今日接近午时,当说书人中场休息,魏渊却喊了跑堂的过来结帐。   西十胡同远不及平安长街宽敞,人来车往,显得甚是拥挤。   魏渊完全没留意妙趣坊外蹲在檐下的一个裋褐青年,一见他出了门,便急急忙忙地穿插人流往前。   临近平安长街的胡同口,茶肆里二楼一扇窗子里头,朱潜已经坐了半昼,桌子上的几碟脆骨、蟹饺只余了少量,一盏碧汤早已见底。   他看见魏渊摇着折扇往这边走来,连忙转面去看胡同口,当见一个拄着木柺的老妪颤颤巍巍地行来,唇角扬起阴险的弧度。   朱潜对面还坐着个中年男子,也是反对新制的刺头之一,这时压低了声音说了好几遍“来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底下魏渊与老妪距离渐近。   老妪忽地一个趄趔。   魏渊下意识地伸手相扶,老妪却顺势倒在地上,扯着嗓子呼痛,等四周围拢了人,又半阖着眼睛低声呻吟,似乎就快昏厥。   魏渊起初还以为老妪是犯了急症,正欲弯腰询问,斜刺里却忽然“窜”出个腰圆臂长的灰衣壮年,嘴巴里喊着老娘,半跪着将人扶在膝上,忽地怒斥:“好个没长眼的,竟然将人生生撞倒,还不理会。”   围观众人不乏看出是讹诈的戏码,可也都晓得这些地痞不是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良民惹得起的,目睹着魏渊一身半旧的长衫,虽不是簇新,但面料极为考究,晓得是个富贵人,也不在乎这几两散银,都袖手旁观。   魏渊大概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碰了瓷,干脆不愿争辩,手已经伸到了袖口,就要掏出钱袋。   楼上朱潜唇角更是高扬,只他对面“中年”却满面沮丧:“这银子一赔,事情就了,没得好戏看了。”   朱潜冷哼一声:“难不成你还想看着魏渊仗势欺人不成?但凡有个脑子的人,都不会废事和这些地痞纠缠。”   “中年”忙问:“难道还有安排?”   “眼下这么多人都看见魏渊撞了人,若是日后,这老妇因这一撞,磕伤了哪处不治而亡……可不就担了一条性命?圣上可是最恨欺民者。”   “中年”这才明白过来,眼睛直直地盯向底下。   魏渊的手却停在了袖口:“这位兄台,我看令堂似摔得不轻,为防万一,还是去药坊请个坐堂的大夫诊治才妥当。”   地痞满面蛮横:“你们这些富人,都长着副歹毒的心肠,嘴上说得好听,待我一跟着你离开这处,立马就不认帐,到时再不会承认是你撞倒了人,废话少说,先拿了银子来赔偿。”   魏渊微一蹙眉。   若是寻常时候,他必不会在乎这等小事,不过就是破财消灾,可虞沨才叮嘱了他,那些个反对新制者应该会找机会在他身上挑事,让他事事留意,难道就是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正在犹豫之间。   却忽闻娇滴滴地一声:“怎么这般拥堵?”   围观的众人一转身,却见一匹青驹上,问话的妙龄少女碧衣青裙,踩着鞍下马,而她身旁还有一骑,金丝绣鞋踩着黄鞍,鲜红似火的榴花纱裙,明艳照人的乌眉凤目,女子青丝高挽,发间金凤明珠,正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   魏渊微微一怔,地上仍抱着“老娘”的地痞神色却是一僵,明晃晃的艳阳之下,高壮的身躯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不知是谁轻声议论:“是康王府的平乐郡主。”   郡主的目光只漫不经心地在魏渊脸上一晃而过,当落到地痞那张吊眉斜眼极具特色的面容上,眉梢忽地一扬,一个翻身下马,手里的乌梢马鞭轻敲掌心,几个大步过来。   人群识趣地闪开了一条道。   且闻郡主“呵”地一声笑,马鞭便指向地痞:“上回你个不长眼的,带着个假孕的妇人,想讹诈本郡主的表姐,被我用鞭子抽了一顿,竟然还敢行这欺诈之事?”   一扬马鞭,响响地抽打在地上,刚好就在仍然呻吟不停起不来身的老妪身旁,险些殃及魏渊的鞋面。   那老妪被这一吓,下意识就是一个鱼跃,身手极端灵活。   围观者忍不住一阵喧笑。   平乐郡主的“威名”已经遍传京都,地痞上回才吃了亏,这时更不敢逞强,拉了老妪一把,母子两个跪倒在地,请求郡主恕罪。   楼上朱潜目瞪口呆,他千算万算,哪知半路会杀出一个“女汉子”来拔刀相助。   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郡主一番审问,地痞交待出来本已“金盆洗手”,这回是有人重金收买,让今日“讹诈”这位魏大人,才没忍住诱惑。   “你是官员?”平乐郡主这才正眼看向魏渊。   魏渊长揖作答:“在下魏渊,现任礼部侍郎。”   平乐郡主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是得罪了小人。”又用马鞭指向地痞:“挨了本郡主的一场教训,还不知悔改,这回竟然敢讹诈朝臣,真是自寻死路。”挥了挥手,叫了两个侍卫上前,让他们将地痞母子扭送顺天府。   朱潜大惊失色,哪还有看戏的闲情——虽不是他出的面,不怕这地痞攀咬,可也得叮嘱一声行事之人,赶快去外头避祸,别叫顺天府的人顺籐摸瓜,他却不知,刚刚才一出了茶肆,身后就跟着几人,都是普通平民的装扮,半点不引人注意。   又说魏渊,再行一礼:“在下多谢平乐郡主仗义相助。”   平乐微诧:“你认得我?”   “在下三月时受康王邀请,曾赴过春宴,有幸目睹郡主与王府亲兵击鞠。”魏渊轻轻一笑。   当时与宴众多男子,受康王之邀去马场击鞠,哪知巧见平乐领着一队侍女,与亲兵正在“激战”,不是贵族女子惯常的步打,而是数骑争先,开始亲兵们还有心让顾,哪知被平乐一杖险些打下了马背,警告他们若再不专心,拖出去杖责。   结果亲兵与一队女子不分胜负,打成了平局。   众位未婚青少年亲眼目睹了平乐的“彪悍”,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有康王甚是开怀,毫不掩饰对女儿的赞赏。   魏渊自是对这位郡主映象深刻。   这时又听平乐一笑:“明知我是谁还敢搭讪的人不多,你倒胆大。”   魏渊:……   “我最听不得那些虚头巴脑的谢辞,今日正好无聊,你若真要谢我,便请我好吃好喝一顿如何?”平乐全不顾四周人潮鼎沸,居然挟恩索宴。   魏渊有些歉意:“原本应当,不过今日在下与楚王世子有约……”   “虞沨那小子?”平乐更是来了兴趣:“我将将才去了楚王府,本打算在他们夫妇那儿讹上一餐,却不想扑了空,原来是约了你。”   魏渊:……   想想又再解释:“在下曾任卫国公府西席,与世子妃有师生之谊,世子今日才携世子妃同往。”   平乐似乎不明白魏渊为何要解释,大刺刺地一挥手臂:“那你先欠我一顿,说个时间,到时再谢我。”   魏渊微一沉吟,却并非犹豫,说道:“在下五日一休沐,未知郡主五日后可有时间。”   “那就说定了。”平乐郡主唇角一卷:“你倒有趣,往常那些个男子一见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你不怕我?”   “郡主仗义直爽,在下深为钦佩。”   平乐考量了一下,见魏渊落落大方,不似虚以委蛇,又再笑道:“往常最烦那些士人文绉绉的话,可你的话却还中听,都说物以类聚,难怪虞沨和阿景愿意请你,他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你再遇上这些不长眼的地痞,只消报我的名头,看我不给他们厉害。”   魏渊又是一揖:“荣幸之至。”   平乐却一转身,甩下一句:“走吧。”   魏渊:……   “虞沨请客,我既然赶上了,当然不会放过,你们约在哪里?”平乐兴致勃勃。   地方是在四海阁,这一家酒楼以高丽海蚌、佛手金卷等八珍菜肴最为闻名,分店遍布大江南北,便是平安坊里这家,楼面虽在平安长街旁,却在西四胡同里还有一处庭院,里头奇植芳菲无数,楼台小榭众多,景致典雅,设有雅坐包厢,适宜贵族宴客,也有不少女眷来此聚会。   管事将魏渊与平乐迎去雅座“满庭芳”,画屏下轩窗前,浮香蕴绕里,世子夫妇正相对而坐,一盘棋局行势胶着。   平乐四艺当中,唯有对棋有些兴趣,尽管她的棋路是顾头不顾尾,屡屡丢盔弃甲,可一但见了棋局,都会忍不住手痒。   魏渊与旖景对弈还得追溯到四年前了,这时旁观,见虞沨虽然略占上风,但旖景仍然大有转寰之地,胜负一时难料,魏渊难免惊讶。   对于这位同窗师弟的高超棋艺,魏渊深有认识,却不知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时候“成长”为足以与虞沨较量的高手。   才坐了一阵,平乐就忍不住了,她看出虞沨略占上风,上前就推了一把,险些没将虞沨搡得撞在窗上。   “你们两个往常对弈的机会多的是,快让给我,阿景,今日我定要与你一决雌雄。”   三个文质彬彬的人:……   虞沨晓得平乐是“一手臭棋”,估计这盘一刻内必会结束,一边嘱咐了晴空出去喊人传菜,一边请了魏渊去里间坐着品茶,魏渊想到早先之事,才说了个开头,便见虞沨笑意微微,自己倒是一怔:“世子早知道了?”   “朱潜一番上窜下跳,我早看在眼里,着人盯梢着他。”虞沨不以为意:“师兄应未留意,朱潜今日就在西十胡同口,想是目睹郡主将人扭送官衙,急吼吼地就去寻人,只要待顺天府的消息回来,确定收买那无赖的就是朱潜所见之人,咱们就能笃定目标。”   “不过收拾朱潜,还得盘算个由头。”魏渊提醒。   “只要让明里暗里那些人明白,朱潜是为抵制新制才触了霉头,至于表面上的由头……”虞沨轻轻一笑:“得罪了我算不算?”   魏渊:……   一时却不明白虞沨究竟要怎么做,而虞沨也没细说,莫测高深地拍了拍魏渊的肩头:“师兄且等着看吧,我与高足早有计策。”   魏渊怔了半响,当见虞沨目光往镂空隔扇那头一望,才反应过来“高足”指的是世子妃。   ☆、第三百六十二章 面见殷氏,得证实情   虞沨是早将目标定准在朱潜身上,又想起前段时间旖景的愤愤不平——   “原本晓得姨母有个恶婆婆,祖母每每说起,都甚为姨母叹息,可到底与国公府无干,祖母也不好插手龙家的事,外祖母心疼姨母,也曾与龙太夫人交涉,可那老夫人蛮不讲理,动不动就‘抱病’,折腾得姨母守在她床前侍疾,稍有不及时,就是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我又听祝嬷嬷提起,才知道祖母早年竟被朱氏算计,祖母就此心生自卑,不愿意再出席邀宴,我实在厌恶朱氏,得找个机会,狠狠为祖母与姨母出一口气。”   这不,机会来了。   朱潜在吏部任职多年,贪贿徇私的事不少,把柄随手可抓,大可不需龙太夫人这个“由头”但旖景既然愤愤不平,虞沨乐得给她出气的机会,针对朱家不放,借此也可扑灭龙太夫人的气焰,实为两全其美。   但魏渊却不知道“高足”与朱家的旧怨,这时满头雾水,想不明白虞沨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欲细问,却听隔扇外某郡主难以置信地惊呼:“我竟然输了?”   尚还不到半刻。   魏渊忍不住出去一看——   战况惨不忍睹。   旖景却气定神闲:“郡主能赢才怪。”   老师汗颜,这学生也太不谦虚了。   平乐却不在意,一巴掌扇在旖景肩头:“喊什么郡主,还不改口。”   旖景只好称了一声二姐姐。   平乐在康王府里行二,前头还有个庶出的长姐。   旖景瞧见酒菜已备好,请平乐与魏渊入席。   因着没料到平乐会来,旖景与魏渊又有师生之谊,若是分案而坐太显生疏,虞沨琢磨横竖也没外人,便不打算拘礼,只让准备了一张大桌,而平乐被康王一惯纵得“彪悍”最看不上世家女那些个虚礼矝持,压根就不在意与外男同席,率先入了座,伸手拉过旖景:“你们成亲时我就想找你喝酒,可惜你这个新娘不出来宴客,安慧也一扫往日的痛快,坐在那里满面冰霜,我也摸不着头脑,喜酒喝得甚是无趣,今日可得补上,虞沨身子骨弱,我就不勉强他了,一贯知道你是个健壮的,可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世子夫妇:……   魏渊一挑眉梢,看向平乐的目光带着几分惺惺相惜。   席面上平乐俨然反客为主,屡屡举盏,见旖景实在有些吃不消,虞沨刚说了一句代饮,就遭到平乐一句挤兑:“我可没有恃强凌弱的习惯。”   旖景无奈:“二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虽然健壮,酒量当真比不得你,要不改日得了机会我让四姐和你一决雌雄。”   四姐当然指的是四娘。   平乐尚且不愿放过旖景,好在魏渊及时解围,举盏感谢今日平乐相助之恩。   旖景连忙没话找话:“今日天气这般炎热,二姐怎么有闲情逛来了平安坊。”   “在家憋闷得慌,我是想去楚王府寻你解闷,哪知吃了个闭门羹,好不容易有了出门的机会,不想这么快回去,就随便逛逛。”   其实康王从不阻挠平乐出门,否则她的威名也不至街知巷闻,前段时间传出太后欲给平乐赐婚的事儿,吓得名门望族噤若寒蝉,便是勋贵之家也避之不及,好在康王妃深明大义,也担心让人为难,劝服太后打消了念头。   强扭的瓜不甜,平乐也看不上那些故作矜持的所谓世家,康王夫妻只有这个嫡女,尽管也担心着女儿青春已大,但也不欲勉强平乐。   又听平乐说道:“外祖母眼看过寿,母妃却说今年你不定会去,陈家也没获请,其他人与我合不来,你若是不去,我越发没趣了。”   平乐的外祖母是当今太后的长嫂,靖安候的生母。   严老夫人不是个铺张人,寿辰往往只请各位亲眷,大长公主之母也是出自严家,往年旖景会随祖母去严府道贺,可她眼下已经出嫁,若无获邀,倒不好再去。   “已经收到了候府的邀帖,自然该去道贺。”旖景却说。   平乐顿时喜笑颜开:“这就好,严家那几个表妹表面虽然客气,可每回见我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我又不是阎王,就算脾气大些,也是不无理取闹的人,她们又没惹我,我无端端地怎会拿她们撒气,真是莫名其妙。”   旖景咳了一声:“她们也是担心冒犯了二姐姐不自知,惹祸上身。”   平乐大笑:“就你敢在我面前直言,不过我往常也是忍不住火,母妃也常为此责备我,无奈我长成这副性情,已经是改不了了。”   魏渊由衷说了句公道话:“郡主性情直率,爱憎分明,又颇有侠义之风,何必在意那些不尽不实的传言。”   平乐挑着凤眼,看向世子:“你小子有这么个知己,怎不早些引荐给我,我就爱听他说话。”   虞沨:……   “来日方才,眼下与郡主结交也不算晚。”魏渊云淡风清。   旖景的目光在相见恨晚的平乐与魏渊之间来回,微微一咪眼角,觉得气氛当真妙不可言。   于是芳心大悦的平乐,暂时放过了旖景,只与新朋友觥筹交错,一餐午宴下来,魏渊脚步虚浮,却还连喊“痛快”平乐落在稍后几步,有些遗憾地评价:“魏渊这人性情不错,言辞也有趣,可惜弱不经风了些,这才喝了多少,就已经半醉了,还不如阿景的四姐。”   虞沨忍不住了:“二姐,师兄他只是酒量稍欠,比不过你这个巾帼英雄,但身子尚还健壮。”   旖景默默垂眸,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目送了“千杯不醉”的女侠在马背上坐得稳稳当当,一路离开,虞沨才让人送了〖兴〗奋不已但行走不稳的魏渊回府,自己携同旖景,上了一辆围着青帏毫不起眼的马车。   今日宴请魏渊只是顺便,他特意抽出一日空闲陪旖景出门,还有正事。   马车行出平安坊,往外城小东市过去。   一处窄巷前,三顺与腊梅已经恭候多时,瞧见两位主子下车立即上前行礼,旖景头上带着帏帽,下车时多少有些不便,而今日因着是与虞沨出门,秋月与夏柯都未随行,虞沨便亲自扶她下来,指掌再也没有分开。   旖景眼见三顺与腊梅有些尴尬地转身,面颊一烫,略微用力挣了一下手掌,却没挣开,一分神脚下反而一绊。   小东市的窄巷石板坑洼,不似旖景时常出入的地方那般平坦。   “小心脚下。”虞沨笑着提醒,更紧的握住了掌中的纤纤玉指。   他们来这里,当然是来见张姥姥。   三顺夫妇已经知会了张姥姥,称世子与世子妃有事请教,简陋的小院里,老妪已经焦灼了半昼,屋子外头热浪滚滚,张姥姥却在屋子里安坐不住,一直在院子里排徊,直到混沌不清的视线里,出现了几个人影。   张姥姥眼疾已经十分严重,虽不至失明,可也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看不清人面眉目。   三顺才说一句:“姥姥,世子与世子妃来了。”   老妪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上跪,旖景连忙让腊梅扶住,柔和了语气说道:“姥姥不需多礼。”   这才进屋,腊梅已经预先将屋子清扫了一遍,还特地从家里带来了簇新的竹席与一套新买的茶具,茶叶也是问了夏柯准备的西湖龙井,她原本在绿卿苑侍候过一段,泡茶还是会的,这时一番忙碌。   旖景反客为主,请了张姥姥坐在炕上,虞沨见屋子里只有两张磨得掉了漆的圈椅,虽说旧陋,却擦拭得一尘不染,也不嫌弃,四平八稳地坐在上头。   “今日拜访,是有一件事要询问,希望姥姥能据实相告。”旖景也不赘言,虽知张姥姥应当看不清她的眉目,目光却仍盯向老妪浑浊失焦的眼睛,一寸不移。   张姥姥似乎也感觉到来自这个语气柔和的世子妃隐约的压力,显得更为瑟缩,坐立不安地就要起身,却被腊梅劝住。   “姥姥姓殷,重前以稳婆之业为生?”旖景开门见山。   张姥姥下意识就要否定,腊梅略弯了腰,低声劝导:“姥姥,世子妃是好人,多亏了她成全,我与三顺才有今日……世子妃已经察明了姥姥身世。”   见张姥姥神色惊惶,却终于颔首,旖景这才说道:“之前有位后生打探过姥姥,他是我的老师,关于他的来意,姥姥应该清楚吧。”   张姥姥越发不安,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脸色更是苍白,神情里似乎愧疚比惊惧更胜,这未免让旖景略觉诧异,难道婉丝的死,与张姥姥有关?   “姥姥可还记得婉丝?”旖景轻声问道。   她惊讶地看见张姥姥浑浊的眼睛里须臾氤氲雾气,转瞬泪流满面。   “老妇有愧,受人所托,得人财帛,却有负于当年承诺。”良久,张姥姥才哽咽说道:“贵人说得不错,老妇的确知道那先生的来意,当年婉丝请托那事时,问老妇姓氏,老妇因为忐忑,才告诉她原姓,而旁人只知老妇夫姓……李先生一来,问老妇是否姓殷,以及重前营生,我便猜到了他是谁。”   “婉丝之请,可是让姥姥隐瞒两个婴儿互换的事?”旖景忙问。   张姥姥显然一怔,方才颔首:“正是,当日那妇人生下一子,便血崩而亡,将孩子托付给李家媳妇,后来婉丝也产下一子,那孩子腰上有枚记认,指甲盖大小的紫痕,一目了然,婉丝哀求老妇隐瞒这事,把孩子交给了李家媳妇,请她立即带孩子离开去宁海等信,若将来无礙,再送孩子回京,若听闻婉丝有个好歹,只求李家媳妇能将孩子抚养成人,这一世都不来京都。”   张姥姥轻轻一叹:“婉丝许了老妇五十两银,请托老妇,若她将来遇害,或者失踪,让老妇想法子往宁海递个信。”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旖景已经笃定了李先生才是祖父血脉,心里却依不觉半分轻松。   “孩子出生不久,大概两月后,婉丝就来了老妇远来的住处,告诉了老妇她的身世,老妇才知她的孩子竟然是卫国公府……婉丝声称卫国公随驾征战,有个宋姓的侍女,是大长公主身边人儿,便是安排她住处的,本是应承了婉丝,助她们母子能与卫国公见面,但又警告婉丝,称大长公主已经晓得了她与卫国公有染,正想追究,故而婉丝很是忧虑,不敢将孩子留在身边。”   旖景握了握拳,果然如她所料,宋嬷嬷必然在婉丝面前中伤祖母,但婉丝显然对宋嬷嬷也不尽信,不仅在“信物”上欺瞒了宋嬷嬷,还将两个婴儿互换。   “婉丝当日见我,称宋姓侍女让她立即离开锦阳,因为大长公主已经知道她回了京都,并且产下一子,卫国公当时仍未归京,婉丝处境十分凶险,婉丝说孩子被宋姓侍女安排在别处,而她次日则要与宋姓侍女同往香河。”   香河!旖景心中一动,忍不住看向虞沨,见他果然也蹙了眉,眼中满是思量。   “婉丝担心自己凶多吉少,请托老妇,把她的话传去宁海,可老妇一听事关卫国公府与大长公主,心里又惊又惧,又听婉丝说得危险,便怕自己也受到牵连,犹豫了一段时日,还去香河打听过,却没婉丝半点音讯,老妇更是恐慌,便没敢按她的嘱咐行事,反而搬了住处。”张姥姥说完,重重叹息一声:“老妇知道这样不地道,可我只是区区贱民,实在害怕牵涉进贵族豪门的恩怨。”   而从那以后,张姥姥再没听闻婉丝的音讯,想不到二十余载后,却被李霁和寻了上门,她心里有愧,也有忧惧,才矢口否认姓殷,但心里很是煎熬,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辗转难眠。   而旖景与虞沨离开陋巷上车,一路之上两人各自沉默。   却在车轮轧轧停稳之时,不约而同地开口——   ☆、第三百六十三章 郑村死者,陇西归人   “郑村那不知身份的死者……”   今日世子夫妇所乘青围车比王府规制的车與狭窄许多,两人不能并肩而坐,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跽坐在锦垫上,车窗也十分狭小,一卷竹帘轻垂,挡住了炙光,车厢内稍显憋闷与阴晦。   夫妇俩没有急着下车。   虞沨背对着车门,一膝微绻,手腕置在膝上,见旖景似乎仍有迟疑,稳稳颔首:“若婉丝还活在世上,定会想方设法与罗氏联系,一晃二十余载,她不应对儿子不闻不问,甚至也没有与国公府联络。”   “当时郑里长所言,死者是被一妇人安置在郑村。”旖景梳理着思维,眉心更是紧蹙:“若那妇人是宋嬷嬷……”   “屋主应当对她还有印象,证明此点不难。”虞沨也说道:“宋嬷嬷习武,婉丝手无缚鸡之力,若是用迷烟使人昏迷,造成悬梁便是轻而易举,但宋嬷嬷不可能是连环凶案的凶手。”   “难道连环凶案之凶手识得婉丝?”这也是旖景大惑不解之处。   虞沨微一沉吟,摇了摇头:“仅凭推测,无法将两者联系,眼下只能先证明宋嬷嬷是否当年赁下郑村村居的人,倘若屋主认出了宋嬷嬷,基本能够确定郑村死者便是婉丝。”   旖景颔首:“婉丝当年虽对宋嬷嬷心生戒备,可她还有一线奢望,不想放弃重回国公府的机会,她不敢贸然与祖母坦诚,唯有依靠宋嬷嬷,但宋嬷嬷从一开始,就对婉丝怀有杀意,我始终不太了解她的心态,究竟要利用宋辐这个‘庶子’达到什么目的?夺爵?这也未多太异想天开。”   虞沨语音微沉:“长年心怀不甘,再加上宋氏心胸本就狭隘,奢望本不属于她的感情,足以使人性扭曲,固然对祖母心怀嫉恨,对婉丝,只怕更是妒忌,也许她起初只想利用宋辐,争取在国公府不同于人的身份,庶子养母,自然比一个奴婢更得人尊重。”   虞沨怀疑,宋氏的异想天开,只怕是寄希望于国公府女主人的地位,倘若大长公主先于老国公逝世,以她忠仆与养母的身份,不是不可能成为续弦,但世事无常,没想到老国公反而先一步撒手人寰,宋嬷嬷自从那时,心性越发扭曲。   “她也许根本不在乎爵位归属,不过因为心怀怨恨与不甘,多年隐忍,争取祖母信任,为的是加害祖母与祖父的后代子孙,使国公府家宅不宁,到头来再公布宋辐的身份,使之继承富贵,而她做为宋辐养母,也算终于扬眉吐气。”虞沨缓缓说道,见旖景面色发白,知道她又想到了前世种种,当时宋嬷嬷尚且不及暗算别人,旖景无疑成了宋嬷嬷实施恶意的第一被害。   “旖景,无论宋氏心有多恶,必不会让她得逞。”掌心覆上,拉过她的微颤的指尖,虞沨甚是怜惜地抚摸着旖景轻突的指节:“下车吧,我早说过要带你来一处地方。”   旖景微诧,随后下车,这才发现并非是回到楚王府,反而身处城郊,迎面一片波光泛澜的湖泊,杨柳青青,浓荫下不知莺鸟何处,但闻啼鸣清脆,三两庭苑,星罗散布,这时他们站立的地方,正是一扇小门之前,门上没有牌匾,却早有两个青衣奴婢恭候。   “这是哪里?”旖景问道。   “东郊别苑,连父王都不知的所在。”虞沨笑意扬在唇角,拉着旖景便往里走。   这显然不是正门,但因为后门临着湖光山色,景色更为幽雅。   入内,见庭苑也并非常规建筑,连正房都没有瞧见一间,多的是草木扶疏、芳菲伴道,有人工开凿的池水浅凿,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高低错落,莺声鸟语更是不绝于耳,盛夏于此,似乎也减淡了几分威炙灼人,清爽怡凉由心而生。   “这一处是两年前所置,原先的主人是个商贾,后来去了楚州,宅子就转了手,我见四周景色怡人,干脆就拆了几重院落,打造成游园赏景之处,你可喜欢?”虞沨牵引着旖景,漫步在浓荫小道间,一处处地让她看园中景致,碧竹掩映下的茶庐,青藤绕满围墙,一处小小的荷塘,碧叶粉莲亭亭立在一角。   穿过了大半爿院落,正门已遥遥在望,虞沨这才指了指东南角的一处高阁:“上去歇歇。”   足有五层,两人不缓不慢地拾阶而上,登到最高,旖景惊讶地发现四四方方的阁楼顶层竟然是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的卧房。   南北两面皆是雕花木扇,可大敞通风,东西两侧却是半腰高的排窗,自然也能推开观景,阁中一张双卧软榻,挂着青墨山水帐,软榻两侧置着画屏,一面荷塘月色,一面只提了一首长诗。   两侧窗下各置一方茶案,一双玫瑰椅,窗外景致自然各自不同。   四面皆有扶手围廊,廊上挂着灯盏,这时并未点亮,清晰可见其上画笔,都是出自某才子之手,画的正是园中景致。   “阁部常来此小住?”旖景忍不住问。   “还不曾尝试,将来或者有机会。”虞沨微笑,拉着旖景到东窗下,推开轩窗。   窗外却是宁静的青石道,与一处屋宅,依稀可见邻舍的乌瓦碧植。   “到时间了,你留意下头。”虞沨又说。   旖景满腹孤疑,盯着底下青石道目不转睁。   不久,邻舍紧闭的青漆门敞开,恍惚有开合之声。   先是一辆马车从门内驶出,候于一侧。   又有两个女子携手而出,看不清眉目,度其穿着,一个应是少女,而一个却是妇人。   又有一男子紧随其后,怀里尚且抱着个一岁多的孩童,在胳膊里掂了一掂,依依不舍地交给了妇人身旁的仆妇,似乎还嘱咐了几声,这才与少女一同上了马车。   车轮轧轧,妇人立在门外,久久目送。   那马车没有任何标识。   可旖景已经认出了少女与男子的身形。   这时看向虞沨,毫不掩饰惊讶:“二叔与安瑾?那妇人是……”   虞沨微微颔首:“是安瑾的生母于氏,当年二婶一闹,二叔被逼无奈,将于氏远远送去陇西,我托了五义盟,让他们出面,资助于氏悄无声息地返回锦阳,于氏与二叔联络后,二叔便将她安置在此处。”   旖景扶额:“所以,你就买了宅子,好作监视?”   虞沨一动眉梢:“没有必要监视,我不过是真看着这处景色怡人,一时兴起置下,今后咱们可常来此小住。”   “那于氏怀中的婴孩?”   “是安瑾的弟弟,咱们二叔的三郎。”   旖景:……   显然,虞沨大废周折的将于氏接回与二叔团聚,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教二婶知悉这事。   “可惜有这么一个近邻,我不能借这处别苑大摆宴席。”旖景不无遗憾。   “这里不让旁人进来。”虞沨却忽而绕过茶案,将人搂在怀里:“旖景,这处只是我们两人的别苑,今后来这里,不理世事纷扰,只图清静可好?”   旖景偏偏不解风情,手指划过他的腰侧:“如斯美景,唯两人独享,岂不寂寞?”   寂寞?   某人唇角微扬,阻挠了那只调皮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我会让你寂寞?”   话音才落,将人从椅子里一把拉起,重重摁入怀中,一个长吻落下。   ——   斜阳欲下,地面热气仍在隐隐蒸腾,建宁候府角门处,二爷黄陶踩鞍下马,宽阔的脑门上亮亮一片汗迹,将腰带上掐着的长袍一角随手摞下,大步而入,刚刚进了二门,迎面却撞见了他的小儿子黄蒙,正摇着一把折扇,对着一个丫鬟喜笑颜开:“姐姐,能借你袖子里的绢帕给我擦一擦汗?”   突然感觉到两道凌厉的目光,黄蒙抬眼就见他家老子满面黑煞,顿时魂飞魄散,下意识地转身想跑,生生顿住了,哭丧着脸上前作揖。   二爷的指关节“噼啪”作响,到底当着下人的面不好责管儿子,重重哼了一声,丢下“跟我回去”四字,一马当先在前,步子迈得风驰电掣。   黄蒙在后头跌跌撞撞,小脸上一片惨白。   他才满了十岁,却早被挪到了外宅,虽有也有丫鬟侍候,却远不如内宅的丫鬟娇美柔婉,故而黄蒙常常趁着父亲不备溜入后宅,在“姐姐”们跟前奉承讨好,以慰籍自己那颗“孤单脆弱”的心灵。   今儿个他阿娘明明说了爹爹不回来用膳,哪知竟被遇了个正着。   江氏因着早得了信,晓得二爷今日晚归,正准备让丫鬟去找了黄蒙回来,陪着她用了晚膳再送出去外院,就见二爷沉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站定就是一声暴吼:“逆子,还不给我跪下!”江氏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满面沮丧的黄蒙磨磨蹭蹭地进来。   江氏飞速地从炕沿起来,一把搂了儿子:“二爷,蒙儿还小,有话好好说。”   “都是你惯的。”二爷怒斥一声,当见江氏红了眼角,才重重地喘息几声,往炕沿一坐,忍了几分气问道:“让你好好在外院跟着先生读书,你没事儿就往内宅里逛,我可告诉你,别说你是我这个庶子的儿子,便是候府嫡支,今后也没得恩荫一说,你就甘心游手好闲,靠着旁人施舍渡日?”   江氏泫然欲泣:“蒙儿才多大,进来也是为了看我,再者连先生也称他勤勉,并没有荒废功课……”见黄陶太阳穴直鼓,江氏晓得他今日是真动了怒,连忙推了黄蒙出去,亲手斟了盏凉得只有三分热气的茶,给二爷息火:“我知道二爷是为儿子着想,可大郎、三郎那般努力,眼下也没能入仕……”   黄陶重重一叹:“你一介妇孺,知道什么,眼下改制在即,将来复行科举,靠的是自身才学,这对大郎三郎是机会,新制有利于集中皇权,就算将来殿下图成大业,也会贯彻实行,便是因我功劳,能赏一个爵位,这后代子孙若自己没有本事,也守不住家业。”   “真要复行科举?”江氏问道。   “十之八九,圣上决心已定,诸位皇子也都鼎力支持,有苏轹与楚王世子两个内阁制定细则,殿议上中书省官员都无异议。”黄陶又是一声冷哼:“若从前就能如此,我也不至于……不过就算早行新制,那老虔婆也不会让我有参考的机会。”   江氏重重颔首:“二爷能有今天,都是你自己的能力。”   “所以靠谁都靠不住,我才让几个儿子专心学业,将来总有助益。”   江氏见话题这么一岔开,二爷的怒火总算平息,微吁了口气,又再说道:“今日三弟妹又来找我要银子,说三爷得了只什么‘白牙紫’,竟要千余两银。”   “放屁。”二爷重重一呸,不屑地说道:“不过是帮妹子做成了那事,来讨赏而已,给她就是,老三只怪老大不帮衬他,殊不知以他的那点本事,能入仕已经是靠老大提携,结果自己游手好闲,又不知与人为善,得罪了别人被参了一本,若不是老大护着,他连个七品都保不住,不过他们兄弟各怀芥蒂,我乐得袖手旁观,老大有这么一个同胞兄弟,可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也是那老虔婆的报应,自己生的儿子,到头来斗得头破血流。”   江氏笑靥如花:“我想到三弟从前讨好二爷,说你若能给他银子救急,他便能帮你夺了爵位,现在都觉得肚子疼。”   说完,果真揉了揉腰,倒在了二爷的怀里。   黄陶满面阴沉,重重一声冷哼。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一方布局,一方收网   要说建宁候府三爷黄邱,的确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存在。   黄家原本就是东明世家,老候爷在东明时就出身显贵,自然妻妾成群,除了通房侍妾,光是良妾就有两个,二爷生母廖氏便是其中之一,出身清白,是正经用顶轿子抬进来的妾室,并非奴婢出身。   老候爷对廖氏甚是宠爱,多方维护,才保住了二爷这个唯一的庶子。   太夫人当年与廖氏先后怀了身孕,各自产下一子,三爷其实比二爷只小了不足一月,廖氏也是个极有心性的女人,说服老候爷,提携着娘家兄长入仕,当年大隆建国,正是用人之际,老候爷才得了爵位,心里一得意,竟遂了廖氏之意。   太夫人自此把廖氏当成眼中钉。   廖氏也算有些手段,虽说老候爷后来又纳了个千娇百媚的姨娘,但她一直还能笼络住老候爷的心,对二爷十分看重,并且后来还生下了二娘黄媖。   有廖氏争取,二爷一度十分受宠。   相比之下,嫡出的三爷反而被老候爷疏忽冷落,居然给二爷单请了个先生,反而把三爷丢去了族学。   太夫人心疼儿子,见当爹的偏心,对三爷极尽骄纵。   有老候爷护着,论理二爷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波折,可惜的是二爷未及十五,老候爷就中了风,偏瘫在床,上了折子致仕在家养病,建宁候府的大权落在了太夫人与长子手中,二爷的日子从此天壤之别。   不过多久,廖氏暴病而亡。   二爷曾经有一段温饱都难以维持的艰难岁月,黄媖当时才五岁,却在哥哥的“教导”下,于嫡母面前极尽奉承,兄妹俩虽说受了许多苦楚,到底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相较二爷的年少坎坷,三爷的日子在老候爷不能自理之后,越发地无法无天,当二爷兄妹兢兢业业自保的时候,三爷正在赌场勾栏大肆挥霍,一时竟然成了京都纨绔的标杆,当老候爷过世,三爷处于热孝之中,竟然还与某个纨绔争抢一只西域引进的名种斗鸡大打出手,险些把自己折进了顺天府。   长兄黄陚忍无可忍,这才劝说太夫人不能再纵容三爷,得从经济上加以控制,等他手里没有闲钱,还怎么去外头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这法子果然让三爷消停了,可性情却日益阴沉,尤其后来仕途不顺,更恨建宁候不提携手足,心里暗暗怀恨。   三爷虽说一无是处,但不得不说与二爷同属阴险之人,甚是心意相通,至少太夫人与建宁候虽对二爷兄妹有所防备,到底没怎么上心,三爷却看穿了二爷隐忍下的野心,一番悉心暗察,竟真捏到了二爷一个不痛不痒的把柄,要胁二爷满足他的钱财需求,还大言不馋地抛出了“爵位”这个诱饵。   眼下二爷听江氏提起这茬,除了冷哼以外也就只余不屑。   “就凭老三那脑子,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那点子算计?有办法让我袭爵,就凭他这么一个连官位都保不住的蠢货?便是他真有法子算计了老大,让长房获罪,候府有卫国公府这么一门姻亲,不至于毁了丹书铁券,爵位能轮到我一个庶子头上?长房垮了,老三认为顺序也会轮到他的头上,也不看自己有多大的脑袋,带不带得了这么大顶帽子,我之所以施舍他几个银子,无非是想看他和老大作对,若爵位真落到他手里,黄家也快倒了,那才是我巴不得的事儿,爵位什么的爷从来就不在乎,若真让我成了事,自己就能争取一个,不过想让那老虔婆看着几个儿子手足相残,死都合不上眼才算让我出了多年的恶气。”   “大伯的确可恨,这么多年了,咱们伏低做小,他依然是那张冷脸,活像谁靠他施舍过活一般,他虽说现在任着兵部侍郎,还不是靠着父祖那点功劳,与卫国公提携罢了。”江氏撇撇唇角。   “所以,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房的五娘成三皇子妃,那位殿下绝非池中物,赢面极大。”二爷似乎嫌热,拧着眉头推了推靠在怀里的江氏,却被江氏一把握紧了手臂。   “二爷,今日三弟妹还支支吾吾地提起一事,是让咱们去楚王府提说一声,撮合七娘与王府的二郎。”   黄陶眼角一挤,眼睛里掠过一道冷光,过了半响,才不带笑意地一掀唇角:“老三夫妇都是阿斗,四郎也是个书呆,唯有七娘,可惜了是个闺阁。”   江氏显然不如二爷这般欣赏七娘,唇角抿得严肃:“七娘知道得太多,难道就容得她?”   黄陶摇了摇头:“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老三媳妇那个没成算的,居然把和咱们这房的来往告诉了江月,那时她才多大?刚满了十岁吧,居然寻了你说,有办法挑唆得景丫头与大长公主离心,对媖妹言听计丛,小丫头片子,心眼倒是灵活,我才把五娘的事儿交给了她,岂知她仅凭着那几件旧衣裳,与五娘染了痘疹,就推断出咱们是得了某位皇子的授意。”   “她甚至知道了二爷对太子有二心。”江氏压低了声音说道。   黄陶狠狠一蹙眉:“也怪我一时疏忽,竟被她套出了话,说了三殿下出来。”又是重重一个顿足:“江月倒是个明白的,一门心思只想图个良缘,她心性也大,非宗室不嫁……看她多会打算,没有奢望三殿下,是明白会引来咱们忌惮!我原本也是想利用她,才告诉了她楚王府那桩阴私,让她心里有个成算,将来才好在景丫头面前周旋,哪知她竟然将盘算打到了这个上头。”   江氏颇有些不耐:“就由得她不成,这可不像三弟手头的破把柄。”   “能有什么办法,她已经把事告诉了老三夫妇,说不定还有江家的人,咱们就算能把老三一家都灭了。,难道还能杀完三弟媳的娘家?那丫头是个谨慎的,也知道尺度,眼下把老三一房都牵涉了进来,她也不敢乱说话。”二爷用拳头敲了一下炕几:“也罢,干脆就撮合了这门姻缘,咱们与虞栋息息相关,同坐一条船,再不怕江月会胡言乱语。”   江氏颇为不甘:“便宜了那丫头,我看着她只觉嗝应,委实不喜,再者将来若虞二郎真能继承了楚王之位,她可不成了王妃,若三殿下能登大位,镇国将军也属功臣,三房岂不耀武扬威。”   “你安心吧,若三殿下真能登位,楚王府再不会是现在的楚王府,哼,一个空头的王位,也只有虞栋心心念念,我还想看老三与老大互掐呢,让三房得个虚势,才有资本和老大对恃。”二爷冷冷一笑:“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国公府那头,咱们那位妹夫,可不是耳朵软的懦夫,媖娘要想让三郎袭爵,除非世子短命,但这事不简单,不能轻易下手,还得寻个机会,借刀杀人才好。”   “若是眼下再有个金逆生乱的机遇就好了,可惜那回没有得手,教景丫头……”   “这事休得再提,险些牵涉了三殿下,若是让他知道,咱们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二爷连忙打断了江氏的话,心思却被撩拨得一动,眼珠左右一滑,蹙眉深思起来。   ——   六月某日,一场暴雨忽降,轰隆之势足足延续了整个下昼,直到傍晚时分,才注了雨势,一轮夕阳却紧随着雨注风停,在山麓起伏处显现出来,青碧的苍穹,一弯虹桥连接天地,引得万姓仰面,观赏这雨后初霁的美景。   蒋嬷嬷从国公府后院角门出来,走在府后巷满布雨渍的石道上,垂着脸心事忡忡。   她今日是特意告了假。   今儿个午后,花草房胡庆家的神秘兮兮给她带了句话,说她子女找着了,已被人从宁海赎回了锦阳,让她今日傍晚去昌庆坊的德兴楼就能见着。   这话实在蒋嬷嬷心惊。   假若此话有假,何故专提了宁海?自己一双子女可不是被宋嬷嬷扣在了宁海宋家!便是半月前,宋嬷嬷还说宁海捎来了信,称她子女一切安好,让她放心。蒋嬷嬷反复思量,不敢吊以轻心,还是决定去探个虚实。   昌庆坊也在内城,穿过府后巷与东兴坊就是,步行只需两刻。   蒋嬷嬷因为心急,站在德兴楼前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这德兴楼可是京都出了名的酒楼,宾客非富即贵,蒋嬷嬷无缘涉足,这时站在这里,眼瞧着跑堂的迎来送往,心里未免有些瑟缩。   正在犹豫之间,却有一个长衫白面瞧着是管事的迎上前来:“可是蒋嬷嬷?”   得到确定后,便将蒋嬷嬷迎了入内,穿过门厅去了后院,到了一处独立的小楼,上了二层。   蒋嬷嬷一眼认出楼梯口站着抹泪的少妇,竟然是从前在五娘子院儿里当差的夏云!   夏云正抽抽噎噎,瞧见蒋嬷嬷更是红了眼圈儿,上前就是一礼:“嬷嬷来了,快些进去吧,巧姐儿与桐哥儿都在里头。”   蒋嬷嬷心下大震,因为夏云所说正是她子女的名字。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敞开的门扇里,一眼瞧见旖景正坐在靠椅里,带笑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说话,旁边还立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虽多年未见,蒋嬷嬷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子女。   女子似乎对蒋嬷嬷还有几分印象,少年却完全不认得生母,两人在得了旖景的示意后,才与蒋嬷嬷相认,旖景专程给了他们一叙衷肠的时间,先出了屋子,瞧见依然在淌眼抹泪的夏云,有些不耐地蹙了眉心。   原本早在旧年,旖景便托了杜宇娘将蒋嬷嬷的一双子女想办法从宋家“解救”出来,夏云在这事上也有一二功劳,因她在宋家的确生不如死,旖景也许了杜宇娘顺手捎了夏云回京,刚才夏云就哭诉了一番在宁海的遭遇,撸着袖子让旖景看她手臂重重叠叠的伤痕,旖景问她今后有何打算,她却嗫嚅不语。   “夏云,以前的事儿再提无益,你既然逃离了宋家,又在冀州待了一段儿,难道就未想今后的去处?”旖景再问一遍。   夏云立即双膝跪地:“奴婢只想侍候五娘。”   旖景:……   半响,才又说道:“当初秋月与秋霜都劝过你,是你执迷不悟,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回头草吃。”   夏云怔了一怔,又是一番哭泣。   “你若暂时没有打算,便去香河庄子里待着吧,只要手脚勤快些,温饱却也不成问题。”旖景不耐烦与她多说,转身看了看蒋嬷嬷母子,见她们话说得差不多了,又再入内。   蒋嬷嬷也是识人眼色之人,听了子女说起这些年在宋家的悲惨遭遇,若非旖景及时让人将他们救了出来,命都险些折在那个纨绔子手里,心里揪得发痛,想到宋嬷嬷这些年的宽慰之辞,直将她恨得咬牙切齿。   当即拉着子女跪倒在地:“奴婢一家多得世子妃相救,世子妃但有嘱咐,奴婢一家宁愿赴汤蹈火。”   旖景看了蒋嬷嬷好一阵子,才抬了抬手,让她们起身,示意巧姐儿带着弟弟出去,慢条斯理地开口:“嬷嬷,银钗终究是死在你的手上,若我让你投官,你也愿意?”   蒋嬷嬷却并无惊讶之色,咬牙说道:“是奴婢造的杀孽,奴婢愿意偿命,指证宋氏。”   倒是个明白人,旖景暗忖,又再问道:“我也没什么事让你做,只有一件,你可知宋嬷嬷与母亲有些什么勾结?”   除了让蒋嬷嬷指证宋氏,使她死罪难逃,并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便是关于张姨娘这回险遭不测。蒋嬷嬷是宋嬷嬷的“凶器”又是张姨娘的亲信,旖景猜测她应会知道一些事情,就算不能用此指证黄氏,可一旦证实了继母的恶意,将来她也好步步为营,再无顾忌。   蒋嬷嬷重重颔首——   ☆、第三百六十五章 欲联三方,挑明阴谋   其实蒋嬷嬷知道的事情十分有限,除了银钗这一桩,也就只有张姨娘这回的天降横祸。   据她所言,黄氏特意“诏见”,先是询问了张姨娘可曾与她提起什么蹊跷事,蒋嬷嬷否定之后,黄氏又让她想办法将二郎对候府七娘“痴心不改”的事泄露给张姨娘,蒋嬷嬷当时已经得了宋嬷嬷的嘱咐,得对国公夫人言听计丛,知无不言,于是顺口就将张姨娘已经注意上候府七娘的事儿告诉了黄氏。   于此,旖景已经彻底笃定了黄氏与宋嬷嬷的勾连,并且和候府三房的“来往”,江月宁愿搭上闺誉,甘为黄氏利用,双方来往一定密切,当年黄五娘的痘疹,极有可能是二舅三舅联手行恶。   狰狞的面孔已经从阴暗处逐一显形,旖景心里满布森冷,她吩咐了蒋嬷嬷莫要打草惊蛇,当然还是将她一双子女送回翼州,又让三顺将夏云亲自送去香河农庄,嘱咐万婶子看守起来,暂时别让她与人接触。   旖景正准备主动联络姨母娟娘,哪知次日,她正在荣禧堂劝说老王妃一同出席严太夫人的寿宴,便听闻姨母主动登门拜访的事。   上一世旖景与虞沨成婚并非在远庆六年,却也是新婚不久,娟娘就受了龙太夫人之命来王府“看望”旖景,并邀请旖景三日后去龙府作客,当时旖景因为心里郁集,并未细问,哪知去了龙府,才听朱氏提说那一件事,简直就是往旖景伤口撒盐,当时她因为心头难过,直言拒绝了朱氏,回府后也没向任何人提起,后来朱氏的打算当然没有如愿,旖景也再无关注。   估计这回姨母拜访,依然是为了朱氏的企图,被逼无奈。   旖景自然迎了出去,依据礼节,当然要让娟娘先来荣禧堂见老王妃,小谢氏依然只打了个照面,便告辞了离开。   小谢氏根本不把龙家看在眼里,龙家虽说也是前朝世家,在东明鼎盛一时,大隆建国后也出了个太傅,但不过是虚衔,手里实权有限,更别说娟娘夫君眼下不过只是个户部郎中。   压根就没想过这事与她息息相关。   从荣禧堂出来,旖景才携同姨母一起去了关睢苑,娟娘一路行来,见仆妇们对旖景莫不敬重,屋子里侍候的又都是旖景的陪嫁丫鬟,联想到早先小谢氏虽不冷不热,老王妃却对她十分和气热情,晓得旖景婚后日子遂意,心里只觉得安慰。   说起来意,娟娘仍然有几分迟疑:“是想请你去龙府,可你才过了新婚,若是不便出门,也莫要为难。”   旖景晓得姨母是被逼无奈才走这一趟,先笑着应承了,这才问道:“可还有旁事?”   娟娘神情更添几分迟疑,那话她实在不好开口,但想到朱氏迟早都会提说,长叹一声:“是咱们府大娘的婚事,老夫人逼着我来请你,是想从你这儿套套口风,看有没可能撮合与虞二郎……”   娟娘亲出的二娘今年才八岁,当然不到议亲之龄,大娘却是朱姨娘所出,区区一个庶女,竟然敢奢想嫁入宗室,龙太夫人行事果然“大有章法”。   见旖景但笑不语,娟娘满嘴角的苦涩:“我说这话,也是逼于无奈,景儿你有个准备就是,到时敷衍过去便罢。”   旖景略过这事,只问娟娘:“姨母,论说我是小辈,问这话有些不该,但您与母亲是嫡亲姐妹,母亲走得早,若她在世,应不会眼看您这般艰难的处境,龙夫人连出席个宴请,都带着朱姨娘抛头露面,满京都谁不笑话她不知体统,大娘尚未及笄,这跋扈的名声却已大肆张扬,居然在旁人面前对姨母嘲讽诋毁,可旁人虽说嘲笑龙家家风败坏,有伤宗法礼教,未免也议论姨母太过懦弱了些,您是三媒六聘的正室,有朝庭诰封的宜人,更是建宁候府的嫡女,怎容一个姨娘与庶女欺了上脸?”   娟娘没想到旖景会提说这话,略微一怔,神情更是苦涩。   旖景轻轻一叹:“我也知道是龙夫人给朱姨娘撑腰,便是因着个孝字,家族还得讲究宗法体统,也不能由着她倚老卖老,姨母您有为难之处,但身后还有舅舅与外祖母,龙家如此做法,姨母难道真能忍受?”   “是我命苦,嫁进门儿没过多久,公公就病逝,才除了服,你姨父就被外放,婆母她本来属意的就是朱姨娘,硬逼着我点头纳了她为贵妾,又拘了我在身边侍疾……你姨父原本不乐意,可他受不住婆母以孝道为逼,也是怕我为难……我年轻时也不堪受辱,曾经起过和离的心思,可你姨父一番苦求,他也的确两头为难。”   娟娘一番支支吾吾,还是把这些年的苦楚大概说了出来。   龙氏族人不少外放,留在京都任官的子弟本就不多,龙家祖宅又不在京都,而在隆庆永宁,虽也属京师直隶,到底隔着百里之距,自从龙姨父外放,族长更是鞭长莫及,龙夫人一人为大,拘了娟娘在身边几年,直到朱姨娘生下庶子庶女,这才让龙姨父与娟娘“团聚”,龙姨父调回京都,因着朱氏仍是不知收敛,闲话传到了族里,便是建宁候也与龙氏族老交涉过,让他出面约束朱氏败坏家风,可朱潜当时有金榕中撑腰,手上掌着几分权势,闻讯后以子弟仕途作为要胁,龙氏各支为了自身利益,劝阻族长莫要得罪朱家,建宁候与太夫人虽说心疼女儿,一时竟也没有法子。   “姨母眼下可还有和离的心思?”旖景也不顾忌,张口就问。   娟娘长叹:“你姨父终究还是维护着我的,再者我也有了二娘与三郎一双子女,熬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那等心思,朱姨娘再怎么折腾,终究只是个妾室,还有大娘,她越是这般不知好歹,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我也想开了,且看着她们跳梁,不闻不问就是。”   旖景:……   隔了数息,又再问娟娘:“若我有法子打压龙夫人,姨母可愿配合?”   娟娘又是一怔,终是摇头,眼角忍不住泛湿:“我这个人,累了母兄家人操心,眼下还累及晚辈……”   “姨母,您这么忍着,还不是苦了自己,说不定将来还得牵累二妹妹与三弟,不瞒您说,朱潜这吏部主事已是朝不保夕,借此机会,莫不给龙夫人震慑。”旖景说道:“姨母,一昧忍让,只能纵容得那些不知好歹之人贪欲膨胀,今后必成祸患之根。”   其实娟娘也难忍朱姨娘的跋扈挑衅,无奈有朱氏这么一座大山压在上头,她一时也没有办法,又因为回来锦阳,有建宁候府撑腰,朱氏多少还有些收敛,至少不会动辄罚跪禁足,让她去庵堂“修心养性”,日子比那些年好过多了,娟娘居然生了几分“心满意足”,可她终究没有懦弱到底,想到一双子女……遂也咬了咬牙,一把拉着旖景的手:“景儿,你若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姨母今后……我是无以为报……”   “您是我嫡亲姨母,说什么报不报的话。”旖景安慰了娟娘几句,又问起朱氏与朱姨娘的性情,心里渐渐有了盘算,忽而话题一转,提起黄氏:“我似乎察觉,姨母与继母有些芥蒂?”   娟娘听旖景改口称黄氏为“继母”,神情立即沉肃下来:“可是她行了什么不利于你之事?”   有些涉及皇权储位的厉害旖景终究不好出口,再者还牵连着国公府的一桩隐私,旖景只囫囵将张姨娘那桩事说了出来:“江月并非糊涂人,却受了继母的授意,冒着闺誉有损的风险算计张姨娘,我越想越是不安,原来六表姐也曾怀疑五表姐当年身患恶疾是别有隐情……”   紧跟着又将三舅母曾经通过江月送了几件旧衣给五娘丫鬟的说了一遍,娟娘前后这么一联想,竟笃定了二爷与黄氏包含祸心。   “蛇蝎心肠!我就知道……可怜五丫头……兄嫂千防万防,哪里想到竟然是三哥三嫂……好毒的手段!”娟娘忍不住落泪:“前事我也不想多说,后来才晓得他们兄妹一惯是虚伪的,当年廖姨娘的死……廖姨娘若非死了,阿娘怎么也不会容下这对兄妹,廖姨娘死得蹊跷,旁人都怀疑是阿娘动的手,可当年爹爹已经病重,再不能维护廖姨娘,阿娘何必多此一举,我那时还小,不知事发仔细,只是后来听阿娘与长兄怀疑,廖姨娘是死在了二哥手里,没了廖姨娘,阿娘心里怨气也平息了几分,到底又顾忌着人言,才容得这对兄妹。”   旖景深觉震惊:“廖姨娘之死别有隐情?”   “她是服毒!阿娘便是怕谣言滋生,才说是患了急症,可终究只是怀疑,廖姨娘也有可能因为自保无望才服毒自尽,为一双子女留条后路,二姐一贯讨好卖乖,我起初也不防她,后来才知中了他们兄妹的算计,可倘若五娘真是他们……”娟娘狠狠咬牙:“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终究只是猜疑,证据已毁,不能仅凭这点便将他们治罪。”旖景劝阻姨母:“外祖母年迈,这事还是暂时瞒着她老人家,不过该提醒大舅一声,二舅是因心怀怨愤,三舅说不定还图谋着爵位,大舅舅虽说防备着二舅,却不对三舅设防。”   “可是一母同胞的血缘兄弟,为了钱权二字,三哥竟然糊涂至此。”娟娘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襟,急切地说道:“二姐说不定也图谋着国公府的爵位,荇儿他……不行,这事也得提醒姐夫,为绝后患,干脆将她休了才干净。”   “父亲那边我会提醒,可无凭无据,一时也不能将继母奈何,眼下只有一个蒋嬷嬷的证辞,但她只是个奴婢,继母终归是有诰命在身的国夫人,再者就算能证明继母算计张姨娘,哪家还没个妻妾之间的争执,没得为了个妾室休弃正妻的理。”旖景只说。   倘若一切真如她所料那般,她绝不会只看着黄氏被休了事,上一世长姐、长兄,包括她与虞沨,这么多条人命,便是让继母兄妹二人一死,也难以抵偿。   她做不到那般光风霁月、大度宽容,要让这兄妹二人生不如死、饱受折磨,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姨母,要替五表姐血恨,千万不能冲动之下打草惊蛇,便是大舅母都得暂时隐瞒,我会找个机会去候府,与大舅舅面谈,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不怕捏不住那些恶人的把柄。”送娟娘出去时,旖景再三叮嘱。   要揭穿黄氏的面目,仅凭张姨娘那桩事力度尚且不够,还得证实宋嬷嬷的恶意,当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得知黄氏竟与宋嬷嬷勾联,又与候府三房“密不可分”,黄五娘之死与江月脱不开干系,黄陶与虞栋狼狈为奸,这些线索相联,才能说服长辈们从根本上防范黄氏兄妹,楚王府、国公府、候府三方联手,就算不能万无一失,也不会再轻易让心怀恶意者钻了空子。   旖景琢磨着,待香河那边一有准信,是否便该给冬雨“机会”?   哪知她尚且不及着手,竟又出了一件变故,榕树街再生命案!   依然还是青缎杀人,不过这个死者和案发现场,委实让旖景觉得十分曼妙。   ☆、第三百六十六章 皇子审案,世子旁观   六月下旬的天气越发炎热,才是巳初,日头已经金灿灿地晃在院子里,李氏简直是被一屋子闷热“蒸醒”就着凉凉的井水擦了遍脸,也不耐烦涂脂抹粉了,拿着把扇子就去院子里东墙下的葡萄架底乘凉,一边儿不住口地跟小丫鬟抱怨着锦阳这酷热的天儿:“还是在香河时好,便是七、八月份,都还有阵凉风,你说这锦阳咋就这么热呢,屋子还这么小,简直跟个蒸笼,从前在香河,还能从县衙冰窑里匀上些冰块消暑,眼下来了锦阳,回回都得去柳巷胡同里买,这宅子小,连地窖都没处挖,冰块也储存不长,昨儿个半夜就把我热醒了回,快些嘱咐李三儿,让他这就上柳巷胡同。”   小丫鬟连忙禀报:“今儿个李三一早跟着郎君出了门,说是出去办事,得响午才回来。”   李氏将将走到葡萄架下,还没往椅子上坐,眉头就拧成了扣,一手捂在鼻子上:“这味儿越发刺鼻了,隔壁究竟是怎么回事?”   “邻居一家四口,听说是卫国公府的下人,那嬷嬷很得大长公主信重,才赏了宅子安居,几日前奴婢还瞧见他家妖妖娆娆的媳妇呢,送她当家上了骡车,这两日也没见着人,昨儿个奴婢就闻着了味儿,想过去看看究竟,岂知拍了半响的门都没人应声儿,又一打听,才知道那嬷嬷早前就领着孙儿和小丫鬟去了外城帮人看宅子,按理那媳妇应是在家的,不过她往常就不好相与,只怕是不想理会奴婢。”   李氏耐着性子坐了一阵,就被隔墙传来的恶臭熏得作呕,无奈院子里就只有这处阴凉地儿,连声让丫鬟再去敲门,问隔壁究竟在搞什么明堂。   小丫鬟须臾回来,也是一脸嫌弃:“仍是没人应门儿,那门前更臭,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搭个梯子,到墙头看上一眼,味儿这么大,应是院子里传过来的。”李氏人已经站在了堂屋,似乎还能闻到那如影随行的臭味儿,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实在站不住,这才进了次间,刚刚才在炕上靠了不到一刻,就忽然听见丫鬟一声惊呼,然后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李氏出门一看,却见丫鬟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好在榕树街的民宅不比高门大宅,院墙也就一人半高,丫鬟才没摔得头破血流。   但她却满面苍白,嘴唇颤抖,好半响才发出一声哭嚎——死人了!   巳初散朝,虞沨被天子诏去御书房议事,及到午时,天子才放了人出来,正准备辞宫回府——今日无事,又不该他在内阁当值,哪知才到乾明门,就听闻身后一声飞扬高挑的喊声。   三皇子迈着大步,迎着烈日追来,眼睛咪得纤长,一边儿还用手掌挡着日照。   虞沨只得与他寒喧几句,两人的话就被禁卫打断了,说是顺天府尹陆泽遣人递信,京都再生青缎杀人案,事发地在榕树街。   三皇子颇为惊讶:“远扬还领着顺天府的差使?”   “只是暂时。”虞沨并不详说,还不及告辞,却被三皇子一把携同:“我闲着也是闲着,早前也听了一耳朵连环凶杀的事儿,怎么又有人犯案,竟然还是在榕树街,这可是第二起了,走,我与你一同去看看。”   当两个贵胄赶到榕树街时,宋家门前已被围得水泻不通,死者已被仵作从院子里树杈上取了下来,尸体被运去了府衙殓房,可院子里仍弥漫着股恶臭,陆泽正在宋家正厅檐下,询问着一应人证,当见三皇子与虞沨,连忙上前见礼。   李氏也是人证之一,正忍着恶臭扑鼻极不耐烦地说着发现尸体的始末,突然就被两个美男子并肩出现晃呆了神儿,尤其是认出虞沨,正是良缘桥上的少年!   可那陆大人为何称他为世子?   李氏再听与虞沨并肩之人才是三殿下,杏眼又圆了几分——自从李大姐入了皇子府,李氏还没有机会与她见面,当然不知其中乌龙,这会子只顾呆怔,便连掩着口鼻的手掌也呆滞在半空,活像个牵线木偶。   虞沨听说李氏的侍婢是发现尸首者,只扫了她一眼,当见三顺也在人证当中,招了他过来细问。   “死者是莺声,小的是听闻了消息,混过来打听详细的,并不知仔细。”三顺压低了声儿说道:“三日前腊梅还撞见了莺声,小的便装作来提供线索。”   三顺夫妇眼下仍然住在府后巷旧居,并未搬离。   三皇子好整以睱地打量着院落,目光在三顺脸上停了一停,想起这人正是旖景的亲信,眉梢轻轻一挑,不动声色地继续打量。   在场人证大多是邻居以及国公府的下人,与莺声相识,众口一辞称已经好几日没见着莺声,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遇害,陆泽仔细问了一圈,最终确定对面居住的一个妇人,前晚擦黑时瞧见莺声关门落栓,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又结合李氏丫鬟的证辞,昨日下午就隐约闻到了异味,过来拍门时已经无人支应,虽说仵作那头尚未有结论,虞沨大概推断出莺声应是前日夜里被人缢杀。   陆泽受了示意,又问李氏前晚可曾听闻响动,李氏却摇头否定,她这时总算回过神来,目光依然时不时地撇向虞沨与三皇子,为她家长姐“错认”良人担忧,到底还知道轻重,不敢上前询问。   虞沨留意到院外人群之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壮、面目呆板的壮年,看似与凑热闹的闲人没有区别,却在见到闻讯归来的宋嬷嬷时,眼睛里晃过一道锐利。   宋茗这时已经六岁,被丫鬟杜鹃拉着,一脸惊奇地扫视着这个他无比熟悉的院落,与站了半个院落的人。   宋嬷嬷当见虞沨,神情略有一怔,连忙上前行了跪礼。   三皇子意味深长地问道:“远扬,这位是……”   虞沨略带着笑意,揣摩着三皇子是否故作不识,却并没有直说,只是解释:“死者的婆母。”   三皇子摸了摸下颔:“那就有嫌疑了。”   宋嬷嬷大吃一惊:“殿下,奴婢才知道家里出了事,这几日奴婢都在外城,替相识之人看守家宅,并没有在家。”   三皇子微咪眼角:“你认得我?”   “当年殿下到国公府,奴婢远远见过一眼。”   “竟是国公府的奴婢不成?”三皇子惊愕。   虞沨略转了身子,往几个衙役搬出的圈椅里一坐,冷眼旁观三皇子与宋嬷嬷言辞交锋。   他险些忽略一事,当年旖辰的兰花簪,正是宋嬷嬷从当铺赎买出去,却落在了三皇子手里,今日凑巧,这两个一碰面,才让虞沨想到这茬。   “奴婢原是大长公主身边宫女。”宋嬷嬷说道。   三皇子微微颔首:“那你前晚也在外城?”   “正是,奴婢有个旧识,原本也是国公府的丫鬟,后来到了年岁,求了大长公主开恩放了出来,嫁给一个小商贾为妻,夫妇俩住在外城,却因接着老家来人报丧,称婆母病逝,五日前就赶回了大名府奔丧,因他们正在修葺宅院,日间请了匠人做活,托了奴婢代为照管,奴婢便住在了他家。”宋嬷嬷答道。   “前晚你一直不曾归来?”三皇子完全替代了顺天府尹,见虞沨已然落座,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另一张椅子里,一双膝盖略分,斜挑着眼角看着跪在面前的宋嬷嬷。   宋嬷嬷一直垂着脸:“三个匠人,酉正收工,用膳需要两刻,因奴婢还带着孙子,故而让小丫鬟也跟去了服侍,孙子歇得早,一般戌正就已经入睡,奴婢与孙子睡在里间,外头还有丫鬟陪夜。”   三皇子看了一眼宋嬷嬷口里的丫鬟,见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正待要问,却忽地醒觉虞沨今日似乎太过沉默,心里泛了孤疑,这才笑着说道:“我喧宾夺主了,远扬怎么看?”   虞沨浅浅一笑,掸了掸紫锦朝服:“殿下但请接着问,我一时没有头绪。”   三皇子微一挑眉,没有头绪?他刚才瞧见这半老嬷嬷步伐刚健沉稳,行止果断利落,半点没有瑟缩,似乎有些身手,虞沨竟然没看出来?一时也捉摸不定虞沨的心思,浅咳一声,又看了一眼宋嬷嬷,见她仍是一派坦然,眼睛里晃过一道思量,突然问道:“嬷嬷习武?”   “是,奴婢曾随公主征战疆场。”   三皇子微一颔首,这才看向杜鹃:“前儿个夜里,你们一直留在外城?”   “是,宵禁之前奴婢就已入睡。”杜鹃早随宋嬷嬷的节奏跪在了地上,宋茗却含着根手指,很是好奇地看着三皇子:“我也睡着了,前晚一点不热,一晚上就没醒,直到天亮祖母才叫醒了我,我还记得昨天早膳用的是大肉包子,可香呢,是祖母一早买回来的。”   “你知道你娘被害了么?”三皇子兴味十足地看着宋茗。   宋茗一呆,下意识说到:“我好久没见着阿娘了,被害是什么意思?”   宋嬷嬷连忙说道:“回禀殿下,莺声是奴婢养子的继室,并非孙儿生母。”   虞沨却一蹙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宋茗,前晚尤其闷热,昨日上昼下了一场雨才消了几分暑气,宋茗却说前晚不热……   三皇子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循循善诱:“往常都是你祖母给你买早膳?”   “不是,是杜鹃去买的,昨日杜鹃起晚了,我醒的时候,看到她还在外间睡着。”宋茗似乎对被害这个词语十分执着,又问了一遍:“被害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刚满了六岁,正是好奇的年龄。   “就是被人杀死了。”三皇子完全不顾及小孩家的心情。   宋茗瞪大了眼“哇”地一声痛哭。   倒把三皇子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梁:“别哭,刚才你祖母不是说了么,死的那个只是你继母。”   宋茗果然立即止了哭声,眼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呢,跟着就是一句:“那贱女人死了?”   宋嬷嬷额头上这才有汗珠子滴落,连忙解释:“殿下莫怪奴婢孙儿言辞粗鄙,若非莺声挑拨,奴婢养子也不会与元配和离。”   “前儿晚上嬷嬷也觉得不热?”三皇子问话十分跳跃。   宋嬷嬷冷汗淋漓:“奴婢这几个白昼累着了,晚上睡得沉……”   “嬷嬷可听说过青缎连环凶案?”三皇子又问。   “回禀殿下,陆大人知道的,奴婢险些被那凶手杀害。”   “哦?”三皇子惊讶地看向陆府尹,当听了一回旧事,越发孤疑:“这连环凶手往常都找独居女子下手,做案多起,还是第一回听说冲一家人下两次手,难道凶手与嬷嬷有旧怨?”   宋嬷嬷仍是一句:“奴婢委实不知,当日也未看清凶犯眉目,只知他体格健壮,奴婢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不知凶犯为何会盯准奴婢一家。”   虞沨这才插了句嘴:“陆府尹,可知死者死因。”   陆泽禀道:“方才仵作粗察,是被缢而亡,至少已经死了一日,尸身已经腐臭,死者项上悬着青缎,至于详情,还待细验后才能知悉。”   虞沨微微颔首:“那便等仵作有了结果再说,大概情形已经了解,今日就问到这里。”说完,扫了一眼宋嬷嬷,见她微吁了口气,虞沨唇角一扬,却对三皇子说道:“我先行一步,殿下请便。”   三皇子却紧跟着起身:“远扬,问了一歇,我这会子只觉口干舌躁,这处离楚王府近,得向你讨杯茶喝。”不由分说地就挽了虞沨的手,一同出了宋家小院。   也不顾虞沨是否愿意,三皇子一躬身就上了王府车與,高高地卷起了竹帘,又随手拿了一把折扇重重几晃,大叹一声这日头当真毒辣。   当见虞沨颇有些无可奈何地上车,三皇子轻轻一笑:“远扬,我不信你没发现那奴婢的蹊跷。”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两条暗线,完成拼图   旖景得了三顺传递进来的消息,得知青缎杀人案再次发生在宋家,莺声竟成了受害者,心里好一阵思量——旁人没有留意,可她打听得莺声与张姨娘那场争执,摞下的一句狠话,已经推测莺声知道了宋辐的“身份”,做着国公府四夫人的美梦,宋嬷嬷是谨慎人,又对莺声怀恨,必不会“开诚布公”,看来问题出在宋辐身上。   旖景还在揣度,莺声这么个飞扬跋扈不知收敛的性情,说不定会坏了宋嬷嬷的盘算,哪知没过几日就成了具再也不会开口的尸体。   死得还真是干脆利落。   因着三顺还未打听到详情,旖景也没有断定是宋嬷嬷行凶,这时正在画室的竹窗下,执笔画着半幅山水,另半幅虞沨已经画成,这是六娘开口索要的,要五姐与五姐夫联笔的墨宝。   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完成了那套里衣,旖景这才抽出空睱来,满足六娘的夙愿。   却见春暮满面红霞入内,旖景微诧:“大热的天儿,你还在日头底下晒了太阳不成?瞧把面颊晒得。”   春暮未及出口的话便更添了几分嗫嚅,声如蚊吟地禀报:“灰渡求见。”   旖景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春暮一眼,见这丫鬟羞得只敢盯着鞋面,好心肠地没有再打趣——前几日,眼见着春暮一遇灰渡就红脸,旖景干脆问她觉得灰渡如何,春暮惊慌失措的解释:“奴婢只是觉得灰渡对世子忠心耿耿,心生钦佩,并不怀他想……”旖景无语,刚说了一句“忠心的确是美德”,春暮就惊呼一声“奴婢忘了件要紧事”转身遁走。   丫鬟大了留不住,旖景暗暗一叹。   进来的却是灰渡与晴空两个,旖景忍不住又扫了一眼春暮——好丫头,你这是直接把晴空当作透明了?   春暮被这一眼直接“扫”得“无颜以对”,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帘子外头。   “世子妃,灰渡奉了世子之令,来解说宋家命案,小人虽未跟去现场,但也听灰渡说了详情,他口拙,怕交待不仔细,小人便自告奋勇跟来禀报,灰渡在旁纠正补充。”晴空恭着腰,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   灰渡黑着脸,铿锵一礼:“世子妃,晴空是硬跟着来的,属下并不怕交待不仔细,晴空有意来讨赏。”   晴空:……   旖景扶额,在晴空“暴怒”之前及时赏了枚金瓜子,制止了世子跟前这一文一武的互掐,便听晴空绘声绘色说起了宋家命案的仔细,灰渡果然尽职,一一纠正了晴空脑补出来的夸张场面,比如宋嬷嬷才一跨进院门就放声痛哭,宋茗则破口大骂莺声贱妇死有余辜等不尽不实之处。   最后再加一句:“世子早令人盯梢孙全,今日他也混在人群里看热闹,但盯着他的暗卫反馈,孙全没有杀人。”   无论是晴空,还是灰渡,叙述里都没有三皇子这么一号人物,只将发现命案的始末,以及众人的证辞,包括宋嬷嬷这些时日以来都在外城,还有宋茗无意间说前晚不热等话告之。   直到旖景问:“世子人呢?”   灰渡一般情况下不离世子左右,他既然回了王府,虞沨应该也回来了才对。   “世子正在外院待客。”灰渡说道。   “外院?”旖景越发疑惑,世子见客基本会在关睢苑前庭,今日怎么去了外院。   灰渡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三殿下跟着来了。”   旖景:……   当虞沨归来时,旖景又已经重新执笔,一面峭壁初显锋芒。   虞沨并没有说话,微笑地站在一旁,直到旖景搁笔,才携了她的手去廊庑底下坐着品茶。   “殿下走了?”旖景问了一句。   “今日在宫里巧遇,又听闻命案发生,殿下好奇,随我去了一趟榕树街。”虞沨却没有说三皇子审问宋嬷嬷的话。   刚才,三皇子一番言谈,指明宋嬷嬷大有嫌疑,并历数了蹊跷之处,足以让虞沨笃定,今日三皇子并非与宋嬷嬷“故作不识”,而宋嬷嬷的表现,也不像与三皇子串通勾结,这说明什么?当初宋嬷嬷手上的兰花簪并不是直接交给了三皇子,而是经人转手,这个人只能是黄氏,据此,黄陶背后的皇子真面昭然若揭。   但这一世,三皇子与旖景已然太多纠葛。   更有黄五娘之死,三皇子就算没有直接下手,也有默许之意,他对旖景的执念,才导致了黄五娘丧命。   虞沨不想让旖景再为此烦恼。   “杀害莺声的人,十有八成是宋嬷嬷。”虞沨说道:“顺天府已经有了消息,莺声虽是被缢杀,凶器也是青缎,可与别的几个死者不同,缢痕只有一处。”   旖景挑了挑眉:“与郑村死者相似?”   “其余几个死者是先被缢杀,再用青缎悬梁,而莺声与郑村死者则是直接被悬高缢死,鉴于尸身没有外伤,仵作估计是失去知觉后,被人悬梁。”虞沨微微颔首:“宋茗与杜鹃前晚睡得极沉,杜鹃甚至睡过了时辰,估计是被人用了迷药,待她们昏睡后,宋嬷嬷趁着宵禁闭城前摸回家中,跃墙而入,迷晕莺声将其悬于树梢,即使当晚不及出城,大可等天光才亮更鼓响后离开。”   旖景蹙眉:“宋辐去了何处?”   “因着铺子里的事务,去了冀州采买,宋嬷嬷趁着这个时机将莺声灭口,相信就算没人让她看守宅院,她也会寻个借口离家,造成不在现场,将罪名嫁祸连环凶手。”   “也许是刚巧有人寻她看家,她才让继母调离宋辐。”旖景梳理思绪:“这间接证明了郑村凶案与宋嬷嬷有关,否则为何死者与莺声死因一致,未免太过巧合。”   虞沨缓缓喝了口茶,表示赞同:“当日连环凶手欲杀宋嬷嬷不遂,又将一具女尸悬挂宋家门前,宋嬷嬷一定有所察觉,青缎杀人案的凶犯与她相关,但她并不知凶手犯案详细,只记得杀害婉丝时的手段,宋嬷嬷以为这个凶犯是模仿当年她的手段,才起意用这手法将莺声杀死,嫁祸连环凶手。”   “假若这个推断成立,连环凶手一定目睹了当年宋嬷嬷如何行凶!”旖景说道。   “我越发有种直觉,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就是孙全。”虞沨微一沉吟:“废了些周章才察明,孙全曾去凶案发生之地帮工,凶案发生之时,虽不能确定他是否就在案发当地,可能确定他都没在郑村家里。”   “可郑村命案发生之时,孙全才是幼童……”旖景才有孤疑,转瞬又如醍醐灌顶:“倘若郑村被害人是婉丝,凶手必定是宋嬷嬷,孙全当年很有可能目睹了宋嬷嬷杀人。”   “我已经让人将郑村屋主带来锦阳,这几日就会让她认人,而且孙全今日看热闹时,神情有些不对……”虞沨轻轻用手指敲打茶案:“孙全与被害人无怨无仇,假若凶手真的是他,说明他心态早已扭曲,我察他底细时就知道,孙全幼年,曾受几个伯娘婶娘打骂虐待,也许怀有怨恨,可他没有能力报复孙家妇人……”   “对无辜弱者下手以泄积怨?”旖景惊愕,委实不能理解孙全的动机。   “凶手如果真是孙全,他的心态只怕不是常人能够理解,说不定会被宋嬷嬷嫁祸的行为激怒,你别忘了,他曾打算对宋嬷嬷下手,我有种感觉,孙全会有行动,这起青缎杀人案即将告破。”   旖景肩背略微一僵:“倘若真是如此,便能证明婉丝死于宋嬷嬷手中,该是与李先生一谈的时候,而祖母……也到了知情的时候。”   虞沨轻轻一笑:“该让冬雨得到‘机会’了,我估计二叔也好,虞洲也罢,甚至不会明言指使,无非是利用冬雨的痴心与欲望,在这之前,你也许还要加一把火,好教冬雨下定决心行凶。”   旖景一扬唇角:“我早有计划。”   次日,小谢氏这边就从单氏嘴巴里得知了一件“秘事”。   “这段时日以来,露华越发与夏柯熟识,听她提说,原来冬雨是世子妃备的通房,不知何故,却没放在屋子里侍候,反而打发出来上窜下跳,四处笼络内宅的仆妇,奴婢留了番意,也发现冬雨是几个陪嫁里模样最好的,身份上也比那些个家生子要好些,她的祖母,并非奴籍,而是宫里头的宫女,家里还是官宦呢。”   其实这些事小谢氏未必不知,但单氏这么一提,小谢氏心里多少有些疑惑,论理冬雨是旖景的陪嫁,从前就是个二等丫鬟,还得了书房里侍候的轻省差使,怎么她屡屡声称没有进展,是因为旖景对她不信任?旖景明明对几个陪嫁信任有加,就单单只防备着冬雨?   有这么巧合?   抑或这奴婢打的是两相笼络的算盘,也有可能压根就是世子妃安排过来的佃作!   是要利用冬雨,拿捏他们一家的把柄?   还好洲儿是个有成算的,并没有对冬雨信之不疑,也绝不会让她抓住什么实据。   可这疑心一起,小谢氏始终不安稳,这日当冬雨又来梨香院,小谢氏干脆利落地提出,让她必须想办法尝试着混进厨房,瞧瞧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构造,试探关睢苑里防范是不是真的严密到了没有一丝一缝的地步。   小谢氏当然不是打算用这么直接鲁莽的方式让冬雨“明闯”厨房落毒,而是意在试探冬雨的底细。   假若冬雨真混了进去,这丫鬟就绝对不能信任,原因很简单,单氏已经探得关睢苑的厨房管理比大内御膳房也不输,冬雨不得允许绝对无法进入,她若真来回禀厨房的“漏洞”,必定是得了旖景的指使,来迷惑己方;如果冬雨仍是敷衍,说明也并非死心踏地;唯有明知事不可为,还以身犯险,事发后又挨了责罚,起码说明她还可信。   到时再想个办法,让旖景对冬雨信之不疑,她不是让冬雨笼络仆妇们企图插手家务么,顶多让冬雨立上个小功,自己故意吃个“暗亏”,让旖景得意一回,还怕不会对冬雨重拾信任?   小谢氏对自己的算盘十分得意,冬雨却大感为难,但小谢氏说了以三日为限,冬雨只好绞尽脑汁,好在这段时日她与罗纹的情谊大有进展,罗纹甚至告诉她世子在冀州求学时的琐碎,和江姑娘当初是怎么要好,又透露关睢苑里原先的管事都是楚州寻来的人,个个都是忠心不二。   冬雨这算盘还是只能从罗纹身上开始打。   楚心积虑地套话,总算是知道了厨房的两个门房午后会轮留小憩。   这一日午后,冬雨辗转难眠,偏偏同屋小丫鬟养的一只短毛白猫还不识趣,大热的天,非得跳上炕来挨着她睡,险些没被冬雨一个翻身压扁,眼瞅着那畜生惊叫一声猫跃下炕,冬雨却是眼前一亮。   ☆、第三百六十八章 登门赴邀,有意争执   冬雨对厨房的“执着”旖景早从罗纹口里得知,不需猜就知道是小谢氏的嘱咐,于是利用单氏的嘴,使小谢氏生疑,最终导致了小谢氏借着厨房施压以“试探”冬雨的忠心,旖景十分好奇,冬雨会想出什么办法“暗探”厨房,可等了两日,却没等来冬雨的行动,反而到了她去龙府做客的日子。   龙太夫人邀请旖景用午膳,不好太早登门,赶在巳正时恰好,当旖景下车,及目已经是白晃晃的一片日光。   龙家的女眷以朱氏为首,已经候在了二门。   旖景从软轿里下来,才一抬眸,便见一个身着湖水绿暗花比甲的半老妇人,发髻上带着牡丹花冠,尽管满脸的笑,可眼睛里仍掩饰不了两道厉色,又因一张嘴唇太显单薄,委实看不出慈和的模样。   旖景目光在朱氏身后中年妇人的一身妆花锦禙上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   一个姨娘,竟然与娟娘并肩迎客。   朱氏一见旖景拾阶上来,将动作放得极缓地一个屈膝,是行礼的架势,可显然等着世子妃客套,免了她的礼。   到底是来做客,旖景也没有太摆宗室的架子,虚扶了朱氏一把,又一手扶起娟娘:“姨母免礼。”   可笑的是朱姨娘也顺势直了腰,还暗暗推了身边的龙大娘子一把。   龙大娘子尚未及笄,挽着一对花苞,这时翻着一双略呈三角的媚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旖景的穿戴,微不可见地一撇嘴角,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妒忌,礼倒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下去,口里却喊了声“五姐姐”。   旖景故作讶异地看向娟娘:“这位是……”   不待娟娘说话,朱氏已经忙不迭地引荐:“是老身的长孙女儿,闺名唤作婷兰。”心里未免不满——世子妃出阁前,明明在宴会上见过大娘,黄氏还专程引荐过,世子妃年纪轻轻,记性怎么这么差。朱氏还想重点引荐一番,却见世子妃已然上前一步,亲亲热热地拉了二娘卓兰的手,喊着兰妹妹。   朱氏狠狠瞪了娟娘一眼,终究忍了这一口气,抖着锐利的唇角上前,请世子妃移步正厅,暗暗打量了紧随旖景身后的四个丫鬟,与一个管事装扮的嬷嬷,考量着等会儿难道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儿提说婚事?   好在世子妃让丫鬟们候在厅外,只带了个嬷嬷入内。   嬷嬷是祝嬷嬷,旖景今日特意找老王妃“借”来的。   正厅首坐,朱氏当然要先让旖景,论理旖景是亲王世子妃,莫说朱氏仅仅是一品诰命,就算旖景继母黄氏这样的公候夫人,在她面前也要恭敬让座,不过朱氏以为,她到底长着旖景两辈,旖景应当会让她首座。   果然,世子妃“不敢”在她面前摆架子,笑着坐在面东的宾位,又称夫人不需拘礼。   朱氏心里满意了,笑容这才舒缓了几分,于首座落坐,待丫鬟们捧上了茶,由娟娘亲手接了过来,呈了一盏给旖景,再呈了一盏给朱氏,自己侍立在朱氏身旁。   两个小娘子当然也不敢擅自落坐,都垂手站在一边儿。   “大娘二娘自去花厅里坐吧,世子妃不是外人,当不会介意。”朱氏心里装着事儿,当然要打发了小辈,见旖景对“不是外人”的说法并没有介意,心里更欢喜了几分,又指了指宾位后头设着的锦墩:“云娘也坐,世子妃是贵客,咱们当陪着好好说会子话。”   朱姨娘闺名一个云字。   朱氏一惯把朱姨娘当作正经儿媳,又因着这是在自家,见旖景一个小辈新妇,还不敢拿腔作势,越发地“不拘礼”了。   朱姨娘得意地冲依然站在朱氏身旁的娟娘扬了扬唇角,眉飞色舞地道了声谢,才刚屈膝尚未挨着锦墩,旖景却已经站了起身,仍是莞尔的模样:“姨母是我长辈,她且站着呢,请夫人恕我不敢就坐。”   笑话,眼看着一个姨娘都得了坐,还放任着娟娘侍立一旁,旖景今日不是来示威,倒是来示好了。   朱氏脸色一僵,心里一堵,语气里就有些逼迫之意:“世子妃不知,你姨母是极贤孝的,往常在我跟前儿无时不尽心侍奉。”言下之意,娟娘本就不该落坐,否则就是不孝不贤。   旖景仍是满面和气:“那是夫人的福份,夫人不需介意,由得我陪着姨母侍奉您。”   世子妃都站了起来,朱姨娘哪敢坐上锦墩,抿着唇角直了膝,暗暗一个锋利的眼神,从旖景扫向娟娘。   朱氏的笑意已经彻底无影无踪,微咪了眼睑看了旖景好一阵子,才干着嗓子说道:“您是贵客,老身哪敢失礼……罢了,黄氏坐下吧,今儿个有世子妃在,我也不敢再使唤你。”   这话已经十分难听了,旖景却装作没有听懂,扶了娟娘的手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才返身坐了下来,又听朱氏十分不满地吐出四字:“云娘也坐。”   但朱姨娘已经抖擞不起来,眼看娟娘坐的是宾位,她却只能坐在后头的锦墩,她还晓得以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敢与世子妃同位而坐,随着屁股挨上锦墩,懊恼便从肠子里往上攀爬,只用带着尖刺的目光,一直盯着娟娘的后背。   朱氏稳了半天的神,才平缓了几分胸膛里的郁气,找回滋润的音调,不是那么干哑地寒喧,先问候了老王妃的身子,听说康健,道了声万幸,转而就提起了谢妃:“世子妃年轻,应是没见过娘娘,最是个温婉贤惠人儿,便连老王妃都赞不绝口,可惜的是天不假年,走得太早,老身有幸与谢妃曾是手帕交,闺阁时情份极好。”   这显然是开场白,借着与谢妃的交情开始,将话题转入正轨,朱氏紧接着又说:“栋哥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听说眼下掌着西山卫所,也算成材了,娘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那时娘娘在世时就说,想与敝府结成儿女亲家,可惜老王妃作主,替栋哥儿定了镇国公府的娘子,也是一门良缘,只怪敝府没有福份。”   旖景垂眸,看着裙子上施逦的兰草卷纹,心说朱氏还当真大言不馋。   谢妃打牙根就没把她这个奴颜卑躬的闺中知己看在眼里,便是镇国公府三房的嫡女,还是谢妃亲哥哥的女儿,她都瞧不上,认为虞栋虽是庶出,到底是宗室子弟,比世家勋贵都要高上一个台阶,三房是庶支,女儿没有资格成为虞栋的正室,才蛊惑了老王妃促成与镇国公嫡女这门姻缘。   当然,旖景不会打断朱氏的话。   “听说王府二郎尚未婚配?”朱氏总算入港,眼睛里满是迫切,朱姨娘也暂时停止了对娟娘的恨视,贪婪地看向旖景。   “未曾听二婶提起。”旖景莞尔作答。   朱氏对这〖答〗案非常不满,可有求于人,只好强颜欢笑:“今儿个世子妃也见着了婷兰,她两月后就将及笄了,老身念着当年与谢妃娘娘的情份,还想着续了那未成的缘。”说完,一副世子妃应当懂得言下之意的神情,目光灼灼地直盯旖景。   旖景看了看娟娘,甚是惊讶:“姨母,据我所知,大娘仿佛并非您亲出。”   朱氏神情一僵,她未必不知庶出的女儿配不上宗室,但一来想着王府里老王妃是个糊涂的,旖景这个世子妃又是娟娘的外甥女,只要她肯从中说合,也未必不成,再者不就是个名份吗,大不了把婷兰记在黄氏名下,可不就成了嫡女?当即就张了。:“虽不是亲出,但不是也得喊媳妇一声母亲吗,老身早有想法,把婷兰记在媳妇名下。”   说完,严厉地盯着娟娘:“媳妇应当不会不愿意吧。”   旖景再度莞尔:“龙夫人,您是姨母的婆母,我也不将您当外人儿,有的话,我就直说了,这嫡庶之分,可不是仅看是记在谁的名下,二弟是宗室子弟,身份贵重,这话我可不敢回去跟二婶提,我劝夫人也打消了这想法,您听说哪个宗室子弟的元配娶的是庶女?更别说大娘的名声……当着贵女们的面,就敢对嫡母口出不敬,别说宗室子弟,只怕略微顾及体统的人家,也接受不了。”   其实旖景可以把话说得婉转几分,但今日她就是有心激怒这性情暴戾的老太太,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姨娘。   朱氏被这番话堵得肝胆俱胀,一双为了显示“慈和”略咪的眼睛顿时青突了出来——她原本不是个和气人,因着朱文在东明哀帝时巴结肖氏一党,她这个妹妹日子过得本就十分跋扈,后来大隆建国,风水转向,朱家败落,为了家族复起,朱氏无奈之下才在贵女面前极尽讨好,后来嫁入望族,朱文与朱潜又攀结上了宁氏,家族复兴,朱氏哪里还会忍声吞气,待龙太傅过世,她成了龙家一言九鼎的主母,越发专横武断。   朱氏又一心把旖景看作小辈,论来她可当得一声姻祖母,哪曾想旖景竟然“不贤不孝”非但不按她授意行事,反而冷嘲热讽!   不过朱氏尚未发怒,朱姨娘已经摁捺不住了:“世子妃,您可不能只听那些闲言碎语,这分明就是心怀叵测之人有意中伤大娘。”   朱氏被这一提醒,忍了忍怒火,循着朱姨娘的目光阴沉地盯向娟娘:“黄氏,可是你有意败坏大娘闺誉?”   娟娘虽与旖景早有沟通,这时还是要装装样子,诚惶诚恐地起身:“母亲,媳妇是大娘嫡母,自是不会行此糊涂事。”   旖景看向朱氏:“龙夫人,这可是许多人有目共睹,姨母从未说过大娘一句不是。”   朱姨娘一听这话,忍不住从锦墩上一跃而起:“世子妃,你这是指责长辈冤枉黄氏,可别以为身为世子妃就能仗势欺人!”   好个仗势欺人,当年朱氏可不也指责过老王妃这个罪名?   旖景冷笑,见朱氏一脸严厉,显然赞同朱姨娘的说法,看向娟娘:“姨母,我一直还在纳闷,不知这位是谁?”   娟娘满面尴尬:“是朱姨娘。”   朱姨娘尚且不知她已经“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兀自满面跋扈,不是她不知好歹,委实自从进了龙家,有朱氏这座靠山,她就从没把其他人看在眼里,又屡屡出席宴请,见那些夫人太太对她也是轻言细语,越发高高在上,殊不知那些贵妇乐得看笑话,又都知朱潜是个小人,冷不丁地就会咬人一口,平白无故事不关己也没人多事得罪他,这才由得朱姨娘自我良好。   再兼着朱姨娘得了朱氏多年教导,仗着长了些岁数,把天下年轻人都看作小辈,以为但凡小辈都得对她们这些尊长“尽孝”更何况旖景的确是娟娘的外甥女,名符其实的小辈,朱姨娘底气十足,认为搬出这顶尊长的帽子,就能压服堂堂世子妃。   旖景根本就不屑与朱姨娘对嘴,只笑笑地看了一眼祝嬷嬷。   祝嬷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足底透上,她可将世子妃那句话铭记在心——能夺奴婢性命者,不仅手握身契之人!什么意思,无非是指别以为只有小谢氏与镇国公三房才能左右她儿女的性命。   祝嬷嬷一念及此,哪还敢袖手旁观,上前沉着脸就是一句:“区区妾室,也敢在贵人面前大呼小叫,出言冒犯。”   朱氏眼下已被气得七窍生烟,自是晓得谋划孙女儿嫁入宗室无望,却不甘白忍了这口气,冷哼一声:“世子妃,您的这个奴婢可算大胆。”   旖景一挑眉梢:“龙夫人,这位嬷嬷原本是祖母跟前的教管嬷嬷,眼看着有人以卑犯尊,为护主而出言喝斥,才是她的职责。”   一提尊卑,朱氏也是眉梢高挑,凌厉的目光直视旖景:“那世子妃可曾将老身当作尊长?老身论来,也当得你一声祖母了。”   旖景端的是“失语”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猖狂姑姪,“可怜”婢女   见过大言不馋的,没见过这般倚老卖老的,这世上的尊卑,可不是依年岁划分。   旖景“失语”了一阵,当见朱氏才要沾沾自喜,适时地答了一句:“我不太明白龙夫人的意思,我祖母只有两人,尊长除了国公府、建宁候府诸位,便是圣上、太后以及各位皇室宗亲长辈,未知龙夫人自觉属我哪方尊长?”   朱氏被这话一噎,老脸顿时涨红。   旖景又说:“再者,我之所言,不过就事论事,可有冒犯龙夫人一言一句?贵府大娘之言行,早是有目共睹,龙夫人若真顾及家声,就当严加管教,原本这事与我无干,但龙夫人有意让我撮合姻缘,我才直言诉之,难道这就是冒犯?并有,贵府姨娘对我横加指责,难道不是以卑犯尊?”倘若真是因为朱氏长上两辈,就任由她放纵着朱姨娘跋扈无礼,旖景这个世子妃只怕是连宗室的颜面都要丢尽了。   朱氏当年连老王妃都敢要胁,称她仗势欺人,这时又哪将一个“小辈”世子妃放眼里,尚且狡言:“世子妃想来也知道,云娘虽是妾室,却是我嫡亲姪女,她父亲兄长也是官员,并非奴婢出身。”   旖景当真惊讶了:“龙夫人,贵府姨娘的出身与我何干,我且请您指教,难道贵府姨娘出身比宗室还要高贵?敢问朱姨娘是几品诰命?”   朱氏一张脸黑云笼罩:“世子妃这是要仗势欺人?”   “维护宗室尊严便是仗势欺人?龙夫人,您也是朝廷命妇,可还懂得礼法。”   朱姨娘已经在旁憋了会气,这时忍耐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不过就是个晚辈,还敢与长辈争执顶撞,凭你也当得一个尊字,我呸!”   好了,总算逼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旖景心里欢喜得很,脸上却是一沉:“姨母,您是我的亲长,看您面上,我才对龙家容忍几分,可您难道就放纵着龙家一个妾室,对我污言辱骂?”   直接越过了朱氏,将处置的权交到了娟娘手中。   “凭她也配!”朱姨娘今日算是遭受了奇耻大辱,这时完全失了仪态,成了个跳着脚口沫横飞的泼妇,而娟娘也一改往日不闻不问,先是满面羞愧地告了罪,抬眼直盯朱姨娘:“朱氏,你可知辱骂宗室该当何罪,还不叩请世子妃宽恕。”   冒犯皇族,轻则施杖,重则处死,朱姨娘这还算不上罪大恶及,小命虽不至于丢,但皮肉之罚是跑不掉的。   朱氏这才明白过来,世子妃是借机施威,要处置了她的姪女,为黄氏撑腰,哪里服气,重重一哼:“世子妃,敝府姨娘犯错,罪责都在我这个家主身上担着,我身有诰命,也不是你说罚就能罚得了的,我自会向朝廷拟折请罪。”   果然,一如姨母所言,朱氏是将这个姪女当作亲闺女一般疼宠。   旖景轻轻一笑:“龙夫人看来是拿定了主意要包庇朱姨娘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公事公为,看来龙夫人眼下也没有雅意请我用膳,便就告辞。”   朱姨娘见旖景这就偃旗息鼓,刚刚才生的一丝畏惧烟消云散,只撇着娟娘阴冷冷地笑,娟娘也不理会她,正欲送了旖景出去,一个丫鬟却慌里慌张地跑来,禀报龙郎中与楚王世子正在院门外,因听见争执之声,不好入内,世子请人来问龙夫人可愿见客。   朱氏一听这话,登即大喜过望,看来世子还是将她看作“尊长”的,否则怎会这般客气,想来也是,这嫁出闺阁的女子当以夫家为重,只顾娘家可不应当,何况黄家还不是世子妃的娘家,世子妃为了一个姨母,就与龙家、朱家结怨,又将楚王府置于何地?这事若是处理得宜,反而会让世子妃受责,自己亲侄子可是吏部官员呢,楚王府与朱家交好,总比多个仇人要强,朱氏连忙喊请,又厉厉地扫一眼娟娘,暗地咬牙——待处理了世子妃这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才见自家儿子与一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拾阶而上,朱氏拉了一把呆怔的朱姨娘,上前就是一个干脆地双膝着地,连连叩首,大喊世子恕罪。   旖景抹了一把虚汗,什么叫欺软怕硬?看来朱氏这膝盖也不是宁折不屈,得看对谁。   朱氏这个婆婆都跪倒了,娟娘自是不敢直着,连忙跟着跪下,她刚才瞧见旖景对世子驾临的事似乎有些惊讶,心里也忍不住忐忑起来,旖景毕竟才是新嫁,今日就为她惹出这么一桩风波,也不知世子是否会埋怨。   匍匐在地的朱氏眼看着紫锦袍角与一双暗纹玄靴靠近,心里一喜,准备好受世子一扶。   没想世子却擦肩而过。   朱氏只听一句——   “姨母快快起身,我当不得您如此大礼。”   旖景偷眼见朱氏面颊须臾充血,那求饶的话尽数憋在了喉咙里,忍了几忍,才没有当场破功,再一转眼,见她家玉树临风的阁部一本正经地对龙姨父说道:“姨父也扶龙夫人起来吧,有话好好说,总得知道是什么事,我才能看可不可恕。”   于是只剩朱姨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祝嬷嬷这才醒过神来,也看懂了世子夫妻今日是有意折辱朱氏,不待吩咐,就干脆利落地把早前的争执一一说来,龙姨父满面羞愧,无奈地望了他彪悍的生母足有一刻,才拉长了脸怒斥朱姨娘,许是姨父这口闷气也憋得久了,竟然滔滔不绝,直将朱姨娘骂得左摇右晃,折断蓄了数月的一枚蔻甲。   朱氏尚且不甘,瞪了儿子一眼:“今日之事,也不尽是云娘的错。”   龙姨父一口气憋在胸腔,看着朱氏哭笑不得——我的亲娘,您没瞧出今日这事已经不能善了?您这还嫌不够乱是不?   虞沨却是轻轻一笑:“当然,龙夫人身为命妇,置礼法不顾,也应与朱氏同罪。”   龙夫人:……   “姨父姨母,内子今日无端受辱,我定不会善罢甘休,二位多担待,便就告辞,明日会有王府长史登门,问朱氏辱骂宗室之罪。”   世子文质彬彬地说完这话,便与旖景一同出了龙府,直到上了车與,旖景才没忍住捧腹,半靠在自家夫君的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她委实没想到朱氏姑姪会这般配合,挑火的话她只说了三言两句,大多数没用着,就让那两人这般戟指怒目,待王府长史将朱姨娘一问罪,施以杖责,那位亲姑姑还不暴跳如雷,这事朱氏绝对不会忍气吞声,否则她在龙家说一不二的专治地位还怎么维持。   “朱氏应当会寻朱潜商议,朱潜虽是小人,却还护短,若没他的维护,朱氏也不会这么猖狂,但朱潜还没这个胆量与楚王府直接对上,估计又会使什么仗势欺人的阴招,今儿个傍晚,最迟明早,王府门前可有得闹腾了。”虞沨见旖景笑得止不住,好心地替她抚背顺气。   旖景揪着衣襟:“所以你才说让长史明日登门,就是给朱氏找朱潜商量的机会?”   虞沨挑眉:“那是当然,收拾朱氏不过顺便,朱潜才是重点。”   因着在龙家折腾了一场,免费午餐也打了水漂,旖景与虞沨在外头吃了一顿,才回了王府,先去见了老王妃,旖景绘声绘色地把朱氏一番作为讲了个遍,听得老王妃一惊一怍——“居然想嫁个庶女给洲儿,真亏那妇人想得出!”“什么话,说她能当你一声祖母?她是王妃还是公主?”“那小妾也太嚣张了,居然敢辱骂宗室,就该把她拎来咱们王府狠狠一顿板子,无法无天了。”   “祖母放心,龙夫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情,她必不会服气,还得折腾,总归这回不会放过她!”旖景陪着老王妃说了好一阵话,才回关睢苑,刚刚进了后苑角门,秋月就迎了上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世子妃今日不在,冬雨就趁机作乱了,这会子正在太阳底下跪着呢,刚才瞧见世子回屋,还想膝行上前求恕,世子没搭理她,连问都没问一句。”   旖景才听说了今日关睢苑里发生的事儿。   因着两个主子不在,厨房今日倒是空闲,午后,一个当值的婆子却被拍门声儿扰了,门外站着的就是冬雨,一番苦求,说屋子里的猫往这边跑来,她找了几圈儿硬是没见猫影,估计是入了厨房,就怕坏了吃食,她怕担责,恳求门房婆子去厨房各处找找,又说她会帮婆子看着一阵院门,必不让人无端端地往里闯。   婆子得了旖景的嘱咐,就没有尽职尽责地落栓,十分听话地去各处巡察去了。   冬雨见“计谋得逞”盯着婆子才一转角,立即猫着腰就往里走,想看院子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格局,也好去小谢氏面前交差,哪知还没十步,衣领就是一紧,整个身子腾空,被重重拍在了地上。   冬雨被摔得七昏八素,好不容易才看清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尚还没有回神,腰上就重重挨了一脚,她顿时感觉肠子都快流了出来,连呼痛都没了声儿。   门房那两个婆子可是习武之人,就算睡着了觉,稍有动静也会惊醒,冬雨原本以为支开了一个,就能混进去,结果被另一个逮了个正着。   谢嬷嬷与杨嬷嬷都被惊动了,两人过来时,冬雨已经被门房剥了外衣,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没搜出什么来,才没有再下狠手。   冬雨只哭诉着担心猫儿作乱,想确定有没钻进厨房,绝没有恶意。   尽管没有罪证,杨嬷嬷还是让冬雨跪在了太阳底下,等着旖景回来处置。   旖景并没有听冬雨的解释,只板着脸说道:“我早定了关睢苑的规矩,各房各处,各司其职,正房与厨房非相关人不得入内,违者重责,冬雨你难道不知?”见冬雨说不出话来,旖景又叹了一声:“你是打闺阁里就跟着我的丫鬟,应当知道我的脾性,偏偏就是你先犯了规矩,我与你多年情份,实在不忍心,但若是不罚,将来仆妇有样学样,越发没了约束。”冬雨不敢求饶,旖景便让李婶施以掌掴。   这回可不是空手,而是动了刑具,硬竹爿煽脸,将冬雨那张闭月羞花的面孔打得惨不忍睹。   经历了这场劫难,冬雨瘫在地上起不来身,秋月与夏柯两个扶了她回房,一把搡在炕上,一番冷言冷语:“不是仗着自己生得好模样么,只怕还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你可得仔细了,再不消停,下回可不仅是掌掴,毁了你这张脸蛋,看你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听了这一番话,冬雨依稀明白了自己不受重的原因,却是因为世子妃顾忌她的花容月貌,怕世子动心!   暗地里自然咬牙切齿,恨意弥漫肺腑。   小丫鬟们听说冬雨犯了错,对她敬而远之,唯有罗纹来看望她,还带了消肿清炎的外敷药来,一边替冬雨上药,一边叹息:“你怎么就犯了世子妃定的规矩呢?明知她是个狠辣人儿,就怕捏不着你的把柄,也怪我没提醒你,那两个门房婆子可是上过疆场的,手段毒辣着呢!”   冬雨有苦说不出,只好叹气。   可她虽挨了打,世子妃还不体恤,居然照样让她顶着红肿的脸去各处送东西,冬雨在仆妇们各色目光打量下更觉没脸,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小谢氏并没有怪罪她办砸了事,反而极尽安慰,骂了一通旖景心狠手辣,还准她与二郎一诉衷肠。   冬雨看着心上人英俊的面容,忍不住热泪奔腾“色胆包天”一脑袋扎进了虞洲的怀抱。   ☆、第三百七十章 仗势欺人,欺得彻底   在虞二郎的十八年生涯里,投怀送抱的美人多了,他应酬起来早就驾轻就熟,可被这满面肿胀的丫鬟拦腰虎抱还是首遭,本就闷热的天儿,又感觉胸膛上沾满了“委屈满怀”的眼泪鼻涕,虞洲顿感那股粘糊恶心从胸腔激荡开来,忍了好几忍,才说服自己把高高举起的手臂,轻轻落在冬雨的肩膀上。   “知道你受委屈了,五妹妹原本性情最是温婉的,谁叫关睢苑里一惯规矩严呢,她现在管着那院子里的人事,稍有疏忽,只怕也得受长兄埋怨,这事说来也是你不仔细,又不是儿戏,怎么找了个这般幼稚的借口,一只猫……若真就让你这般混了进去,长兄现在哪还有命?”   冬雨越发哽咽了,她也不想,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罗纹虽说被她笼络住了,可光凭这么个本就受忌的丫鬟,也没办法混进厨房重地,越是幼稚的借口,才越不引人怀疑,便是被捉了现形,也不会以为会用这般莽撞的法子混进厨房去使坏,否则这回她可不是挨打这么轻松,说不定会被赶出王府。   虞洲只觉那鼻涕眼泪浸透了外衣,实在忍不住,才推开了冬雨:“你到底是关睢苑的人儿,只要还有长兄,我便不好开口要了你过来,只有没了他,将来等我成了世子,我与你才有将来,但这事也不容易……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五妹妹被长兄哄得服服帖帖,一门心思替他打算,说不定会说服了祖母,把王府中馈握在手里,等到那时……天家本就看重长兄,太后又疼爱五妹妹,定是要为他们撑腰的,一个圣旨下来,勒令单独开府,母亲与我也再护不住你。”   这番话让冬雨心惊胆颤,想到自己的将来,感受着脸上火烧火燎的刺痛,暗暗下了决心,可她实在想不出法子,要是祖母在就好了,有她老人家支招儿,还怕找不到漏洞,但眼下她还不敢让王府里的人儿往外头递信,要不求求将军夫人?   莺声那贱人刚死,家里遭遇了祸事,若祖母这会子来求世子妃许自己回一趟私家,也是情理之中。   冬雨在这头紧锣密鼓的谋划,这一日龙家也不得消停。   原本为了招待世子妃,朱氏悉心准备了酒席佳肴,哪知事情完全演变成她意料之外的情形,世子夫妇前脚才走,朱氏立即就要发落娟娘,龙姨父忍无可忍,一掀袍子跪在地上:“母亲,今日朱氏冲撞的可是世子妃,冒犯皇族,追究个大不敬也是应当,依重处置,便连儿子也得入罪。”   朱氏挥舞着巴掌,一下下地拍着几案:“我就不信!还不讲究个长幼尊卑,她一个小辈,便是天家……当年哀帝那般独断,也不敢忤逆了肖相!”   龙姨父只觉耳畔一片轰鸣:“母亲,尊卑先讲的是品阶,世子妃是皇室宗亲,便是卫国公与国公夫人眼下也得对她持臣礼,哀帝与肖逆您还敢再提,难道是要看着龙家被诛九族才满意?”   朱氏火冒三丈,颤抖着手指朝向龙姨父:“你竟敢不孝?!我就算明日就要抵命,今日也得处置了黄氏才行!”当即就令两个婆子,去押黄氏前来,哪知一惯贤孝软弱的娟娘,却早就回了娘家,借口无所挑剔——   建宁候太夫人患疾,娟娘这个亲生女儿回去尽孝了。   朱氏一腔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在家里打砸了一通,气得没直接杀到建宁候府去要人,还是朱姨娘被身边嬷嬷提醒,晓得这事她是挡在前头的盾牌,一个疏忽就会挨场好打,再也抬不起头,立即劝说姑母,请了兄长朱潜来商议对策。   朱潜一听发生了这事,先是目瞪口呆,指责了一通朱氏:“我的亲姑母,不是我说您,也得有些自知之明,世子妃始终只是黄氏的外甥女儿,便是黄氏,也算不上世子妃正经的尊长,您这算什么祖母……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也只好想着对策,世子妃当然是要为黄氏撑腰,云娘是我亲妹妹,我当然不能容她受屈,建宁候府算个什么东西,想当年金相……算了,事过境迁再说无益,这世子妃可不是建宁候府,但咱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负。”   “我就是这么说,当年老王妃还顾忌着恃强凌弱的名儿了,何况一个新媳妇!”   “这可不同,当年老王妃生活在市坊,不懂得这些个尊卑贵贱的礼法,世子妃可是打小被宠大的,不过咱们不敢硬碰硬,却还有那些书呆子御史,横竖今日这事也没有闹开,咱们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便是豁出去让妹子挨上几板子,也得让楚王府坐实了这仗势欺人的名儿。”朱潜咬牙——这到底是家务事,圣上也不能太过偏心,他家姑母好歹是个一品夫人,也不是谁都能欺的,再者,眼下对楚王世子怀恨的可不是一家两家,这由头一起,又与新制无关,正好趁机弹劾个世子仗势欺人。   立即与朱氏商议一定,于是次日,当王府长史前脚才来提审朱姨娘,朱氏就穿着命妇朝服,跪在了楚王府面前请罪。   声声哭求,请楚王府恕罪。   朱氏这么一跪,当然惊动了王府诸人,小谢氏一听旖景走了一趟亲戚竟然惹出这等风波,兴致勃勃地就赶去了荣禧堂,鸳鸯高高挑起帘子,小谢氏正听旖景意气飞扬就是一句:“祖母,让她跪,原本就得治朱氏冒犯皇族之罪,她倒是自觉。”   小谢氏一瞄老王妃兴灾乐祸的神情,就知道老虔婆又犯糊涂了,连忙入内紧声地“劝言”:“母亲,这事可不好,龙夫人毕竟是一品诰命,景丫头也是,多大的事儿,怎么闹成这个地步,你就算要帮姨母,也不该把祸事往王府这儿引。”   旖景张大了嘴:“二婶,我可是为了二弟才反驳的龙夫人,难道二婶乐意让龙大娘子给二弟为正妻?”   小谢氏原本不知其中详细,闻言后吃了一惊,连忙追问仔细,旖景仔细说了一番:“龙夫人说了,这姻缘还是当初谢妃娘娘定的,不过她空口无无凭,我也不信她说的话,这不是笑话吗,二弟是宗室子弟,难道二婶要让二弟娶个庶女为妻?”   “失心疯的老婆子,居然敢无中生有!”二婶怒火攻心,骂了一句,立即又回过神来,满腹孤疑地问旖景:“龙夫人当真这么说?”   “祝嬷嬷昨日是亲耳听闻,二婶不信问一问她。”旖景全不在意小谢氏的质疑。   于是朱氏原本装模作样地一跪,结果就从辰初跪到午正,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心里将楚王府诸人恨得千刀万剐,哪知午时三刻,王府角门一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就被丢了出来,长史大人一见朱氏,上前草草一礼:“龙夫人,审理已毕,贵府姨娘的确有冒犯宗室之实,已经挨了刑罚,龙夫人也不必跪在这里请罪,回府去吧,对了,朱氏伤得不轻,龙夫人还是请个大夫给她瞧瞧才好,大热的天,伤口溃烂得快,龙夫人可得抓紧。”   朱氏目瞪口呆,气得半死,可想到朱潜的话,狠狠一捏拳头——越是这般,楚王府可不坐实了仗势欺人的名儿!等着瞧,云娘这顿板子也不是白挨的。   次日朝会,便有一个公正严明的御史上了折子,说楚王世子为了私怨,以势压人,致朝廷诰命夫人跪在王府门前。   这御史也是个楞头青,被人挑唆了几句,又想得个“不惧权贵”的清名,就上了折子,委实不知其中厉害。   御史弹劾直抵天听,但天子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转给了宗人府处理。   朱潜又去撺掇宁家,一番巧舌如簧,还真把宁大人说动了心,去找亲家孔断事商议,结果受了当头一个雷霹:“昏了头不成,这事也是掺和得的?朱家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五品……楚王世子是谁?世子妃是谁!皇后娘娘笼络还不及,你居然敢得罪?!千百个朱家,都抵不过世子一片脚指甲!”   宁大人满腹委屈:“若只是朱家的私事,我就这么糊涂?不是还牵涉到新制么?”   孔断事气得险些吐出一口黑血:“咱们是什么门第,朱家是什么门第!朱家人害怕丢了官职,可咱们却是太子助力,将来太子登位,还怕子弟没有出路!眼界放宽点,新制对皇权大有利益,秦怀愚都没说什么,你这是跳的什么梁?我警告你,朱家得罪了楚王世子,必不会落着好,你家不过是娶了个庶媳,算得什么要紧!我若是你,赶快把朱氏休弃了事,要么就把她丢到家庙里不闻不问!”   宁大人被骂得晕晕乎乎,回去就称了病,闭门谢客。   又说朱潜,的确是个爱惜手足之人,尤其护短,尤其是龙家对朱家还有益处,他自认为自己是反对新制的主力军,与国公府、楚王府始终楚河汉界,想到朱家要跻身成为大隆望族,只有投机,眼下就是个机会,若能反驳了新制施行,就能聚集一派维护旧制的党羽,兼着宁家被孔家一骂,彻底迷茫了,也没心情再理会朱潜,朱潜见宁大人“默许”越发有了底气,一封奏折石沉大海无所谓,朱潜紧跟着鼓励了这些时日撺掇的党羽纷纷上书。   于是接连好几个朝会,虞沨之名出现在奏折的概率爆涨。   宗人府终于做出了处理,实际上是太后亲自处理。   朱氏被诏入宫。   龙夫人这个一品诰命,也就是万寿、元旦时跟着大流才有入宫的机会,单独获诏还是首例,这跋扈的老太太非但没有半分忐忑,反而喜不自禁,以为这段时日朱潜的努力有了成效,太后这是要诏她入宫抚慰。   大早就沐浴更衣,盛妆金冠,昂首挺胸地去了神武门。   哪知一到慈和宫,就被责令下跪!   朱氏大惊失色,她就算跋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不敢在禁宫撒泼,跪了足有两个时辰,也没见着太后的面,只有一个朱袍太监出来宣旨,称朱氏以下犯上,冒犯宗室,论罪当杖,念其年高,特从轻处罚,夺其诰命,罚于午门之前跪至宵禁。   朱氏险些没有昏厥,全身瘫软地被两个小太监拖出了午门。   朱潜得知此事,肝胆俱裂,当晚赶去龙家,在因着跪了整整一个白昼瘫软在床的姑母榻前指天发誓,称必与楚王府誓不两立,这也不是朱潜不知轻重,实在他也醒悟过来,晓得这事不能善了,楚王世子妃为了姨母,是必须整治朱家,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愤起一搏。   可朱潜决心是有,一时没有计划怎么愤起,又恨黄氏可恶,先挑拨了龙夫人逼着儿子休妻:“姑母,国法不可违,但黄氏却仅是龙家的媳妇,您是尊长,要休就休,世子妃又能奈何?倘若黄氏不依,便以不孝打杀了她也合宗法,天家总得顾及宗族礼法!”   朱氏顿时心血澎湃,立即叫了龙姨父来榻前,勒令他写下休书。   龙姨父本就被这段时间的糟心事折磨得心神不宁,一听他亲娘还不消停,竟然要逼他休妻,一双眼睛登即充血:“母亲,您可不能再听外朱家挑拨生事,难道真要祸及家族才知悔?”   朱氏哪里罢休,见一惯孝顺的儿子这回铁了心的忤逆,气得头冒清烟,可娟娘尚在娘家“侍疾”朱氏拿她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先散布谣言,称娟娘不孝不贤,犯了七出,又让家中奴仆将朱姨娘改口称了太太。   正在这个时候,龙家收到一封请帖,却是靖安候生母严老夫人下的帖子,邀龙郎中之妻宜人黄氏亲赴寿宴,朱氏立即来了精神。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不知厉害,自寻死路   严老夫人寿辰正日在六月二十六,不单旖景获邀,便是旖辰、二娘、四娘几个国公府出了阁的女儿都收到了邀帖,当然,严府原本没有打算邀请龙府女眷,这个请帖下得仓促,却是太后旨意。[]   但朱氏不了解其中内情,她收到请帖,认为是个机会,若是借着严老夫人的寿宴宣扬龙家准备出妇,扶正侄女云娘,这事便再无转寰,想来世子妃当日也会出席,刚好当着众人的面,给她一个“巴掌”出了胸膛郁集的闷气。   她龙家要休妻,便是宗室也不能插手!   旖景当真没想到朱氏会有此番打算,也不知道严老夫人给娟姨母下了帖子,这原本是太后想默默地为楚王府与朱家的斗争添一把力——说穿了,这还不是为了天家顺利实施新制?   可龙家要出妇的消息已经在贵族群体里传扬,据说已经有不少御史,开始埋头书写奏折,欲弹劾户部郎中龙愈妾灭妻。   严老夫人生辰这日,老王妃在旖景的苦劝之下,总算决定出席,才一大早,旖景赶着虞沨起上朝的时辰就沐浴更衣,一番打扮,辰初就千娇百媚地去了荣禧堂,亲自给老王妃挑了衣裙首饰,兴致勃勃地一同出了王府,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遇到两个朱氏这么晦气的人儿。   原本旖景根本没有留意朱氏,与她在一处的这个群体,当然是宗室女眷,还有旖辰等几个姐妹,旖景本打算一直陪着老王妃,岂知寿星严老夫人与老王妃聊得十分投机,又有大长公主在一边陪同,旖景就被打发了出来与年轻人一同逛园子闲话找乐。   才一到花苑,迎面就遇上了平乐郡主,不由分说地就拉了旖景坐在亭子里下棋,一边夸下海口:“这段时间在魏渊那儿学了几招狠的,定要一血前耻,咱们今日再决雌雄。”   旖景:……   与平乐下棋,根本不需要全神贯注,旖景一边还能与几个姐妹玩笑。   旖辰端庄稳重,在长辈们面前应酬,二娘与四娘包括旖景却仍像是未出阁那般,还与六娘、七娘几个少女混在一起玩乐,凉亭里正是其乐融融,远远却走来了一个女子,旖景一眼扫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才确定一身缨红襦裙的少女正是龙大娘子。   严府寿宴,怎么会有这种妖魔鬼怪?旖景十分诧异。(百度搜索给力文学网更新最快最稳定)   大娘婷兰今日十分得意,她知道祖母总算下定决心要休了黄氏,把她生母扶正,今后她可是如假包换的嫡出,再不会受世子妃言辞奚落,今日来赴宴,赶不及地就要在旖景面前显摆。   与严老夫人拜寿见面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朱氏与朱姨娘一入严府,便被迎礼嬷嬷带到一处,这会子还未与严老夫人碰面。   朱氏打发了婷兰与贵女们一处,可那些个贵女一见龙大娘子,都微笑着避开,婷兰还不自察已经受到了排挤,一见旖景与国公府几个娘子在凉亭,竟上赶着来耀武扬威。   当婷兰袅袅婷婷地进入凉亭时,旖景正好一个落子,直接终止了与平乐的第三盘棋局。   “五姐姐,没想到你也来了严府寿宴。”婷兰的开场白莫名其妙地显示着优越感。   其实朱氏往常参与宴会,也并没有多少出入公候之家的机会,婷兰就没见过平乐,这时,连平乐都听出了婷兰语带挑衅,旖景姐妹还没说话呢,她就是凤眼一挑:“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玩意”大怒,两眼一瞪:“你是什么人,竟敢这般无礼。”   二娘忍不住“卟哧”笑了出来,四娘叹了声气,六娘依然沉浸在棋局里,想着自己若是郡主的话,该怎么反败为胜,七娘〖兴〗奋地看着平乐,一把扭紧了旖景的胳膊。   “呦,,胆子不小,敢跟本郡主犟嘴,皮痒了是不?”平乐郡主兴致勃勃地踩了只脚在凉亭石凳上,眉飞色舞地看着婷兰。   旖景好心提醒:“二姐仔细,她是龙府的大娘,这位的姨娘、祖母惯常爱责人仗势欺人。”   平乐郡主又是一挑眉:“就是那啥,都说最上不得台面那个龙老太的庶孙女儿?怎么混来了严府,还敢对本郡主大眼瞪小眼,我说阿景,凭你那样也好意思担个仗势欺人,要不二姐我给你演示一下,也叫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参详仗势欺人这四字是个什么含义。”   婷兰万分惊讶地看着平乐翘起一只绣鞋,毫不犹豫地在她簇新的绣裙上留下了一个灰印儿,面色气得煞白,正欲怒斥,却听旖景说了一句:“平乐,今日是老夫人的好日子,何必为了无关紧要之人败了兴致,咱们还是去赏赏莲花吧,我最爱严府的一池子白莲。”   一听平乐这名儿,婷兰的满腹怒火顿时熄灭,这位郡主的悍名已经被夸张到了人神俱避的程度,就连朱潜的嫡女,都曾经因为背地里议论了几句平乐的是非,后来也不知怎么被郡主晓得了,专程去朱家扇了朱娘子的耳光,朱潜这个睚眦必报的都拿平乐无可奈何,更何况婷兰。   真正仗势欺人者,就是这般明目张胆,让人拿这罪名出来指责都觉得可笑。   又说朱氏与朱姨娘两位,坐了一阵儿,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张熟面孔,连忙凑上前去搭讪,可从前对她们轻言细语的贵妇,都毫不掩饰满面不耐,不是蹙紧了眉头,就是侧过了身子,有人甚至直言不讳:“你们听说没,便是这不知好歹的冲撞了楚王世子妃,被太后罚跪在午门面前,连诰命都夺了,亏她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听说还要逼着儿子休妻,把个姨娘扶正,真是败坏世家望族的声誉,龙氏也是个大族,怎容得这么一个当家主母。”   朱氏一听这话,气得满面惨绿,朱姨娘也是怒火滔天,但不及争执,便见严府一个婆子行来,开口便问:“主子让奴婢过来问问,今日专程请了宜人,请她过去见面。”   朱氏立即一脸讨好:“嬷嬷有所不知,我龙家已经决定要出妇,扶了云……”   “这么说宜人今日没来?”婆子十分不耐地打断了朱氏的话。   见朱氏怔住不答,婆子不屑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一处的贵妇忍不住接连笑了出来,不断有讥讽的目光,看向朱氏姑姪。   过了一阵,又见一个婆子行来,身着朱缎锦禙,是负责迎来送往的,可这时她脸上却没有笑容,也不对朱氏见礼,张口就说:“两位并非严府所邀宾客,小人恭送两位出府。”   这竟是直接赶人,朱氏哪曾受过这等耻辱,扯直了嗓子:“我手里有你们的帖子,严老夫人这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婆子冷冷一笑:“严府请的是建宁候府嫡女,龙郎中正室宜人黄氏,敢问两位哪位是宜人?”   大小朱氏:……   经过严府寿宴,龙家要出妇的事在锦阳京传扬开来,而几个御史的弹劾也陆续呈于御案,与当日虞沨被参不同,天子在朝会上竟专门过问了这事,龙愈大是惊惶,匍匐不语,却有朝臣为他求情,声称龙愈与正妻黄氏本是举案齐眉,只因朱氏不慈,无理取闹,以孝道相逼龙郎中休妻,龙郎中本人并不愿意。   朱潜也在底下站班,听了这话大是焦急。   但他尚且没有执笏而言的资格,冷汗布满额头。   天子居然说了一句:“从前龙太傅深明大义,怎么有这么个愚孝的儿子,倘若爱卿之母以孝道相逼,让你逆君叛国,你也要奉孝不成?”   这话让朱潜更觉五雷轰顶。   一些朝臣从天子之言中细细咂摸,品出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斥责朱潜暗中结党,反对新制,这可不是忤逆圣意!   次日,虞沨便又在朝会上参了朱潜一本,称他身为吏部官员,却在评定任官时,授予曾犯刑案者职务,是为渎职。   其实这事当初是金榕中收了贿赂,示意朱潜行事,可朱潜这时有苦说不出,他可不敢主动坦承与金逆的勾结,只得认罪。   天子还挺宽容,只是将朱潜罢官了事。   但朱潜数十年苦心经营,却在一朝之间全盘崩溃,如何心甘,连忙去宁家,可非但没得入门,还听说他的女儿已经被打发去家庙里为尊长祈福。   直到这时,朱潜尚不甘心,还想联络党羽抵制新制,做最后一线努力。   便是朱氏,也没有半分转寰的意思,一意坚持休了娟娘,结果龙氏族堂来了几个族老,怒斥朱氏为母不慈,败坏家族声誉,违逆族规宗法,依据龙氏族规,勒令朱氏去家庙清修礼佛,若是不依,则驱逐除谱,视为出妇。   朱姨娘因为冒犯宗室大罪,被族老勒令龙愈书下一纸切结书,就此了断。   朱潜险些被气得吐血,他这时也醒悟过来,这回倒霉归根结底还在反对新制,可假若就此作罢,朱家从此与荣华富贵失之交臂,再无复起之机,于是依然上窜下跳,企图联合那些个对新制不满之世家,在天子正式提请朝议时具折反对。   他的这番举动,实在让虞沨无语——自寻死路!   果然,当天子知道朱潜还不知教训,杀意顿生,这时太子也侍机提出,必须狠狠打击朱潜,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并恳请天子将这差使交给他来完成。   虞沨蹙眉,他原本也不愿意亲为这夺人性命之事,可太子这时请命,应当不是出于他之本意。   果然,天子的神情更加沉晦,却还是准了太子所请。   虞沨见太子满面欣喜地领命,准备大干一场,忍不住暗叹——太子妃这回必废无疑了。   又说旖景,听说朱氏被龙氏族老拘去了家庙,就再没理论这事,别说朱姨娘已经被龙家一纸切结书驱逐出府,便是她仍留在龙家,没了朱氏撑腰,姨母也再无顾忌,收拾起来还不得心应手?这事已然告一段落,她开始关注冬雨,与筹划着虞沨转眼即至的生辰。   冬雨自从挨罚,表面上仍是乖巧,只越发与罗纹亲近,但翻来覆去仍是不疼不痒的话,没有什么实质进展,旖景正有些不耐,这日宋嬷嬷却来求见,称家里出了那等子事,而莺声的尸体也已经由顺天府归还,她到底是冬雨的继母,想求个恩典,让冬雨回去几日,与莺声守丧。   旖景立即意识到冬雨这是没了办法,通知宋嬷嬷领她回去,好一同商议。   当然十分宽容大度地允许了,还赏了冬雨银子,一番好话:“你知道我的性情,最是赏罚分明,上次你犯了规矩,必须受罚,但我心里却没有芥蒂,咱们到底还有这么多年的情份,你家里出了事儿,我当然会体恤几分,安心回去吧,事了后再回来,不用心急。”   冬雨千恩万谢地回了私家,当日就与宋嬷嬷说了楚王府的事儿:“祖母,世子待世子妃极好,根本就不把我看在眼里,您起初的打算,必是不成,但虞二郎却……他已经许了我将来……只一件事……”贴紧宋嬷嬷耳边,便将虞洲的盘算说了出来。   宋嬷嬷这时也知道黄氏与虞栋一家有所勾结,可这谋害宗室的事,实在大有风险,她一时还拿不准主意,只对冬雨说道:“若是有我在楚王府,必会想到万无一失的法子,你终究年轻,此事关系重大……且让我想想,莫要心急。”   但是宋嬷嬷犹豫的时间并不长,又发生了一件让她始料不及的事,青缎连环凶案的凶手竟然落网!   ☆、第三百七十二章 蛇蝎毒计,宋氏决断   孙全落网是在下昼,青天白日,他将榕树街一户人家的小丫鬟骗至偏僻的胡同,才将人用砖头拍晕,把青缎套在脖子上,就被隐身暗处的王府暗卫抓了个现行,直接扭送去了顺天府,身为堂侄的孙郎被请去了衙门,虽问得与案情无关,又因皇子府属官担保被赎了出来,当得知孙全是连环凶手事情,吓得魂飞魄散,回家就睡倒了,李氏却极端〖兴〗奋,逢人就是一番开脱:“虽是我外子的堂叔,早就分了家的,他爹就是个祸害,折腾光了家产,为了个妓子抛妻弃子,原本还以为是个老实人,岂知竟然是个恶棍!他原先听说我们在锦阳安居,想来谋份差使,我家也是大户人家,历来就重规矩,他好歹是未出五服的尊长,哪敢收他为奴?给了银子打发,他却不甘回去,投了别家,怎想到丧心病狂至此,才害了一条性命,这才几日,竟又再行凶。”   衙门还未审结,街坊们都知道了孙全是青缎杀人之真凶。   宋嬷嬷当然也听说了这事“咣当”一声就砸了手里的茶盏,冬雨见祖母满面青紫,吓得不轻,但自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次日,便有两个衙役来请宋嬷嬷去顺天府,要让她去衙门“认人”这日天上阴云密布,一场暴雨酝酿已久,疾风卷得尘土扬了半天高,宋嬷嬷踩着看似沉着的步伐,袖子里的手却紧握成拳,才能忍住指尖的抽搐。   她当然没想到凶犯会这么快落网。   青缎杀人案接连几起,宋嬷嬷原本没放在心上,更不料此案与她有关,直到两年前险些遭了毒手,门口又被人悬了具死尸,她才想起二十年前的旧事,隐约觉得与当年婉丝之死有关,但对于这个隐在暗处的凶手,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当年她对婉丝早有杀意,选中香河下手,是因那里无人认识婉丝,一个“自缢”不知来处的孤身妇人,官府大都会草草结案,当然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香河又距离京都不远不近,她往返不至耽搁太多时间,因私事向国公府告上个一、两日假,不会引起注意。   租的地方本就偏僻,可为了以防万一,宋嬷嬷深夜下手时还是用了迷香,让婉丝先失了知觉,再将人悬梁,造成自缢的假象。   宋嬷嬷自己都忘记了当时将婉丝悬梁的是青缎,也从未将那起连环凶案联系一起,不过这案件后来牵连上她,才让宋嬷嬷直觉到当年并非神鬼不察。   应是有人目睹了她行凶,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居然模仿她杀人的手段,在“凶器”上十分执着。   尽管孤疑,可宋嬷嬷也没怎么上心,那凶手不似习武之人,远远不是她的对手,于她毫无威胁。   当对莺声起了杀意,宋嬷嬷才将盘算打在了连环凶案上头,想着正好自己险些“遇害”凶手不死心,趁着莺声独自在家行凶大有可能,以此嫁祸,既能灭了莺声的口,又不至受到怀疑。   连环凶案这么多年都没有告破,可见凶手是个狡诈的,哪这么容易落网。   但宋嬷嬷毕竟不知连环凶案的详细,只用当年她杀害婉丝的手法,却没想到孙全当时年幼,又只见着了宋嬷嬷将人挂在青缎结扣里,哪里知道宋嬷嬷是将人先迷晕,再者孙全到底是个贫民,为了备“凶器”一匹青缎都得从牙缝里省钱,更没有路子购得迷香,他做案的手法是简单粗暴的,直接先将人缢杀,这回因是白日,又不是在屋宅,孙全害怕“猎物”呼救,才用了砖头做为辅助凶器。   当日三皇子心血来潮一番言审,宋茗口无遮拦地“证辞”已经让宋嬷嬷出了一身冷汗,哪曾想那倒霉的凶犯竟然落了网。   她倒不怕凶犯真说出二十年前的事,婉丝骨头都烂成了渣子,香河村民又无一知道她〖真〗实身份,无凭无据,也不能将她定罪,宋嬷嬷担心的是凶手拒不承认莺声这起,若光是顺天府还好说,府尹陆泽不像是个明察秋毫的,但那日三皇子显然已经生疑。   宋嬷嬷走了一趟衙门,却并没有认出孙全是谁,脑子里对那张脸没有半分印象,好在孙全也只是看着她阴笑,任由陆府尹怎么逼问,咬紧牙关拒不交待案情。   可宋嬷嬷终究还是不踏实,就怕三皇子又再插手,突然想起黄氏这个救星,大娘子的兰花簪之所以落到三皇子手里,定是黄氏之故,黄氏与三皇子一定有所勾联,宋嬷嬷当然不会自己将把柄送给黄氏,她只是盘算,黄氏既与对门将军夫人“同一战线”只怕也会乐见世子丧命,否则国公府荇哥儿有这么一个妹婿撑腰,对黄氏那些个盘算可是一大障碍,若真做成了这事儿,无疑是立了大功,冬雨的前程既能保证,莺声的案子但有波折,黄氏也不会置之不顾,否则她折进了顺天府,黄氏也难保住“贤良”的表像。   仅靠着兰花簪的把柄还不足以要胁黄氏保她一家平安,必须得做成件大事,既是功劳,又是一个更加要命的把柄。   与国公夫人有了这层“亲密无间”的联系,便是将来对宋辐的身份得到承认也有益处。   宋嬷嬷冷笑,凭她一己之力,委实难以撼动国公府这棵大树,好在有黄氏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主母,不怕国公府不内乱,莫说荇哥儿,只怕旖辰、旖景也没个好收场。   大长公主最疼的就是这三兄妹,若他们有个好歹……   什么叫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公主也该尝尝这种滋味!   宋嬷嬷拿定了主意,立即叫来冬雨嘱咐:“这事并非不可为,但一定要谨慎,得先寻好替罪羊,并且你一定谨记,万万不能牵涉了对门二爷一家,否则再无转寰,万一事漏……祖母总有法子保你,别的不说,你到底是五娘的陪嫁,若罪名落实在你身上,五娘也会遭人诟病,再无法立足王府,谁会以为你一个丫鬟会有那般胆量,她是主子,逃不开指使之嫌。”   冬雨听祖母总算有了决断,〖兴〗奋得一张肿脸越发殷红,迫不及待地说道:“我打算挑拨着罗纹动手。”   宋嬷嬷一蹙眉头:“不可,万一她三心二意,将你卖给了五娘反而坏事,她到底是世子的亲信,若真那么容易被你说服叛主,她们母女也不会受重多年,她之所以被你笼络,全是因为私心,为江姑娘不甘,她心里的芥蒂是世子妃,不是世子!从她口里套话未尝不可,但千万不能让她捏了你的把柄。”   “那替罪羊……”   “罗纹便是最合适的一个,只要你寻得了下毒的时机,嫁祸于她……我们虽知她不会轻易背主,但罪证确凿下她也是百口莫辩,一旦事发,世子妃为了自保,必定也会将罗纹毒杀世子之罪落实,关睢苑防范严密,外人没有机会下手,凶手只限内部,如果能将世子妃一同毒杀最好,罗纹心怀芥蒂便是动因。”宋嬷嬷抿了一阵唇角,仔细思量一番,又再说道:“听你所言,厨房实在密不透风,还得从茶水上侍机。”   冬雨摇了摇头:“我完全没有端茶倒水的机会,又说茶水,也都是厨房提供,往常管理得也严。”   “你有这个机会,反而脱不了嫌疑……世子妃是雅人,闺阁时就喜欢把雪水、雨水收入瓷瓮里,在花荫下埋上一段时间再启来泡茶,也许世子也有这种习惯,你婉转打听着。”宋嬷嬷说道。   冬雨眼睛一亮:“罗纹说过,世子最喜欢收集梅花上的积雪烹茶,只不知收在哪里。”   宋嬷嬷琢磨了一番,教给冬雨一套说法,让她怎么不动声色地打听,想到孙全始终是个威胁,此事不宜拖延太久,宋嬷嬷当即立断:“你此番返回王府,稀少有出来的机会,这用毒的事,任一环节最好不要假手他人,再者将军夫人是个谨慎人,对你应当也会设防,其实让你贸贸然闯去厨房就是一个试探。”   冬雨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置信,但她对宋嬷嬷一贯心服口服,终于还是咬着唇沉默。   “将军夫人必定不会明言指使,更不会给你毒药,因此,毒药还得由咱们准备,这回就带去王府以备时机。”   宋嬷嬷拿定主意,立即就去寻宋辐——他这时已从冀州归来,当然知道了莺声遇害的事儿,因为“痛失爱妻”“悲痛欲绝”日日泡在怡红街买醉,在美人怀里“缅怀”与莺声的夫妻情深,已是接连几日不曾着家,宋嬷嬷买通了个闲汉,好不容易才把宋辐从花柳巷里翻找了出来,亲自拎了回去,一巴掌搡在浴桶里,让宋辐“醍醐灌顶”般清醒了。   “瞧瞧你这德性,妄废了我多年教导,就为了一个贱婢,成了废人一般,我且问你,你就甘心这样破罐子破摔,一辈子为人奴婢?就你这样,便是这会子苏直真愿出头,拿出那封认子书,国公府也瞧不上你这个破落样,你亲娘当年连个名份也没有,是在外头产的子,死得又不明不白,大长公主不愿承认你这个庶子,谁也说不出二话,若非看着老国公……你到底是他的血脉,我真不愿再操这闲心。”   宋辐在莺声的挑拨下,很是叛逆了段日子,可他本身就是没个成算的人,眼下又没了“贤内助”想到若真惹毛了养母,只怕连锦阳都待不住,又是茫然沮丧,又是哀痛不已,跟个死狗般地从浴桶里爬出来,瘫软在地上:“便是大长公主没了,难道卫国公就会承认了我?”   “他总得讲个孝道吧,有老国公的认子书呢,再者眼下咱们不是还有国公夫人提携?等真立了这功,将来大长公主过世,有老国公的遗言,与夫人的劝言,卫国公十有九成会让你认祖归宗,你一个庶子,伤不得他多少利益,何必背着个不孝不义的名儿。”宋嬷嬷厉喝一声:“把自己好好清理清理,换身干净衣裳,再与我商量。”   宋嬷嬷出了净房,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雕花炕上,仔细思索了一番得失——毒杀宗室虽说冒险,可眼下也没了别的选择,这事情由她与冬雨筹划实施,半点没有让将军夫人与黄氏操心,行事这般周道,作主子的总会觉得她们一家尚且得用,就算让五娘逃出性命,她没有子嗣,王府爵位也会落在虞二郎的手里,冬雨今后成了二郎的爱妾,便是黄氏也不敢小瞧,若苏荇再有个好歹,大长公主能不伤心?虞家的人,心脉可都有病症,连番打击下,公主必然抱病。   熬到她一撒手,苏直就没了借口拖延,自己手里捏着这么多厉害把柄,黄氏也只好说服卫国公承认了宋辐,再想办法害死卫国公仅余的嫡子,张姨娘母子更不成问题,想办法收拾就是,把祸水泼到三爷那房……兄弟反目,还不得斗个你死我活,二爷本就是个不理闲事的,利氏更是上不得台面,便是这回生了男丁,也好找下手的机会,非得将这三房嫡子都弄得家宅不宁,宋辐才好坐享渔翁之利,待那时,冬雨在王府站稳了脚,再把黄氏的面目揭穿,卫国公知道荇哥儿死在她的手上,还容她活。?便是黄氏攀咬出自己,也无凭无据,只要不插手荇哥儿的事……   长房子嗣已绝,与三房又已闹翻生隙,二房倘若也无嗣,这世子之位……宋茗也不是没有机会!   到时候,自己可就成了世子的祖母,国公府名符其实的尊长,也算是了了凭生所愿,死能瞑目。   就算卫国公再娶,只要隐在暗处,将来有的是机会算计。   便是宋茗没那福份,这么一折腾,使这几房手足相残,也算消了胸口的怨愤。   为了半世筹谋,这风险必须一冒。   ☆、第三百七十三章 扭曲人生,诡异心态   寅正,天边有闷雷滚滚袭来,仿若千百铁蹄由远及近,虞沨与李霁和才踏入顺天府的一处刑堂,一线银雳刺破黑云,飞沙走石间,暴雨随着瓦上炸响的雷声,滂沱如泼。   陆泽抱着拳迎上,略微扬了唇角:“世子赶巧,还好没淋着雨。”眼睛却看向李霁和,颇有些打量的神色,而李霁和也是满面莫名,竭力将孤疑拘束在眉间,不知今日虞沨特地邀他来这顺天府的用意。   各自见礼落坐,虞沨才引荐了李霁和,国公府西席的身份让陆泽依旧摸不着头脑,更有满腹疑问,这时实在摁捺不住:“青缎杀人案连环数起,历经十余年未曾告破,世子原先尚说并无头绪,何故这回一盯就盯准了个现行。”   李霁和听说青缎杀人,眉心更是一蹙,看向虞沨的眼神疑惑间有隐隐的震惊。   他对青缎杀人案有所关注,当然是因为牵涉宋嬷嬷的缘故,一直在暗察,但因人脉与能力有限,没有什么进展,今日世子邀他同来,难道是察觉到什么?   虞沨感觉到李霁和的打量,淡然无波地一个回视,微微颔首,却对陆泽说道:“起初只是一些猜疑与预感,委实没有把握,才不便先对府尹说明,宋氏是连环凶案的唯一幸免,并凶手于她似乎与众不同,我起了疑心,便从宋氏身边入手,结果注意到了孙全,他原本不是甘于为奴之人,与宋氏邻舍孙郎这个堂侄历来不近,偏偏当堂侄来了锦阳,成了宋氏近邻,就甘心来投,便是遭拒,还不甘心,找了榕树街一户暂居,便因这点蹊跷,引起了我的注意,才让人盯梢。”   陆泽这才明白,点了点头,忽然又瞪大了眼睛:“如此,为何莺声一案,会让凶犯得手?”   “莺声并非孙全所害。”虞沨简短作答,见陆泽似乎有许多疑问,微竖手臂:“孙全可交待了案情?”   说到这事,陆泽满面懊恼:“他起初一言不发,卑职忍不住动刑,挨了鞭子后他反而大笑,口称人都是他杀的,后来着宋氏前来认人,宋氏才走,凶犯又是阴恻恻地一笑,又说人不是他杀的,一会又改口,称两个不是他杀的,一会又痛哭,称自己无辜,都是妇人的错,颠三倒四状如疯狂,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能犯下此等罪孽之人,大多是心性扭曲,被害人与他无怨无仇,却被同一种手段杀害,这凶犯的心理,常人难以理解。”虞沨说道:“还请府尹着人带他上堂,由我尝试着问他几句。”见陆泽有些迟疑地看向着李霁和,虞沨又再解释:“以我推测,此案关系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无头案,又与霁和有一二关联,还请府尹行个方便。”   这话一出,陆泽与李霁和都是满腹疑惑,尤其李霁和,目光一忽儿紧盯虞沨,一忽又胶着鞋面,眉心的惊疑越发浓郁。虞沨趁着空闲,说了宋嬷嬷几点蹊跷,并笃定莺声其实为她所害,李霁和不置可否,陆泽却是满心佩服,就要着人去拿宋嬷嬷堂审,却被虞沨劝阻:“陆府尹,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宋氏手中人命不仅一起,并关系到在下岳家,她从前是宫女,深受大长公主信重,却欲行背主害主之事,在下有意在公主面前揭穿她之阴谋,还请府尹先莫打草惊蛇。   陆泽身为顺天府尹,虽掌管京都刑案,可有大隆律令规定,仆妇涉罪,祸及主家,主家有权先予惩处,只要留得仆妇一条人命,交给官府即可,甚至有些权贵,直接将人处死,报个自尽服毒或者暴病,只要没让御史闻听风声弹劾,一般也没人理会,虞沨提出这话,于大隆律并无冲突,陆泽当然不会反对,少顷,孙全带到,从他身上并无惊悚的伤痕来看,陆泽并非酷吏,虽说动了刑,但还掌握着分寸,不像有些地方官吏,直接使嫌犯受刑致残致死,但这时外头风雨大作,铁镣加身的孙全神情却甚是平静,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有些呆滞的老实模样,以致让李霁和万分疑惑,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会是罪大恶极的连环杀手?   虞沨一手扶着椅柄,一手垂放膝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孙全数息,才慢悠悠地开口:“你这回可算是冲动行事,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也没有制定计划,居然用了砖头。”   这开场白也太过诡异,陆泽与李霁和愣怔当场。   又听虞沨说到:“委实前面几起行凶,也大不如宋氏干净利落。”   孙全呆呆地看着虞沨,一道眉头逐渐高挑,原本毫无神采地眼睛里,逐渐亮起两道精光:“大人也看见了?她们总会挣扎,不像那妇人一般听话,我总在想究竟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完全造成没有外伤,像自缢而亡……可是回回都会被人发觉是行凶。”孙全说到这里,甚至重重叹了口气:“我等了好久,确定人睡熟了的,可一动她们,她们总会惊醒,只有先勒死了,才能顺利地挂在梁上。”   “你有所不知,宋氏用的迷香,先让人昏睡不醒。”虞沨摇了摇头,依然用诡异的审问方式:“你可知为什么杀不了宋氏?”   孙全又是重重一叹:“她比我强多了……一个妇人……我早知道她比我强,我那时七岁,被伯娘打得不敢着家,天天睡在外头,那间屋子原本没有人住,便宜了我,可是姓宋的赁了下来,跟她来的妇人像伯娘一样,细皮嫩肉的,我听庄婶说这样的妇人都是贱人,我爹就是跟着细皮嫩肉的贱人跑了,害死我娘……伯娘也是模样生得好,可心狠手辣,用皮鞭子打我,把我的脑袋摁在水桶里,下雪的天光着膀子把我吊在屋檐上,我恨这些长得好看的妇人,但不知道该拿她们如何。”   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说到这里跟个孩子一样委屈,重重吸了吸鼻子:“好模样的妇人自称姓郑,我知道她在说谎,说谎的女人都是贱人,伯娘就是这样,明明不给我吃的,还说我偷了她做的馍馍。”   虞沨抓紧时机追问:“你怎么知道妇人在说谎?”   “她不姓郑,我听见姓宋的喊她窦氏,姓宋的带她去了那间屋子,留了一晚,我躲在窗子底下听她们说话,姓宋的让她先住在那里,等着什么人回京,又说孩子的事不用操心,第二天姓宋的走了,我想去柴房睡觉,她住了我的屋子,她又不睡柴房,但是她连柴房都不让我睡,拿着烧火棒赶我,长得好的妇人都不是东西。”   虞沨扫了一眼李霁和,见他脸色已经苍白得像张宣纸。   婉丝看来姓窦。   “不让我睡,我就偏睡,趁着夜深摸进柴房,大不了天没亮就跑出去,哼,一个贱妇,跟伯娘一样都是贱妇,就像那个姓张的寡妇,表面上装模作样,背着人偷汉子,和有妇之夫幽会,我勒死她的时候才觉得痛快。”孙全说到杀人,呆滞的神情登即转换,一张灰黑的面孔满是兴奋,错着牙骂骂咧咧。   “姓宋的后来回了郑村?”虞沨等孙全发泄了一通,历数几次命案之后,趁着他心潮澎湃时连忙追问。   “没多久,窦氏才在村子里住了不够一月,那晚我刚准备摸进柴房,见到窗子里有亮光,我躲在外头看,姓宋的踩着凳子在房梁上系缎子,然后扛着窦氏把她挂在梁上,我看到窦氏蹬了两下腿,就不动了,次日晚上我又去看了一回,窦氏依然挂在梁上,隔一日简嫂子来,才喊着死了人,我看见有人把窦氏放了下来,那青缎勒进她的脖子里,她舌头都吐出来了,一脸的痛苦,真解恨。”   像是跪得累了,孙全手撑在地上移了移膝盖,铁镣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旁人都说窦氏是自缢,我知道她是被姓宋的杀了,杀了还不让人察觉,可惜当时我不知道姓宋的是谁,没办法让她教我杀人,那天晚上我看着窦氏被她杀死痛快极了,我想杀了伯娘,可是她身旁婆子丫鬟太多,我一直近不得身,有时候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又火烧火燎,到处都是好模样的妇人,到处都是贱妇,她们说谎,欺负小儿,偷别人地里的粮食,表面上和人交好,背后就说坏话,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   感情这位并非谨慎多谋,而是乐于躲在暗处观察人性的缺点,虞沨听到这里,也有些愕然。   “杀了人我才觉得好些,我一直想找到姓宋的,她才是最恶最强的人,我如果把她杀了,就比她还要强。”孙全忽又沮丧下来:“可惜我杀不了她,我想在她附近总能找到机会,可是我还是害怕,就像我怕伯娘,她老得牙齿都掉了,我还是害怕,姓宋的媳妇不是我动的手,一定是她杀的,和窦氏一模一样,晚上动手,死得没声没息,她怎么就能这么厉害呢?呃,大人说了,是用迷香,下回我一定想办法弄到那东西,这样就也能让人死得活像自缢。”   刑堂里死一般沉寂,李霁和呆若木鸡,陆泽也从未见过这么“不同凡响”的凶犯。   却见孙全忽又咬牙:“姓宋的婆子杀人,还想污篾我,她明明就比我更强……她这是恃强凌弱!我就想再杀一人,这回带了外伤,让你们知道我做不到姓宋的那般天衣无缝,所以我是清白无辜的,那小丫鬟也是个可恶的,偷偷毒死了主家的狗,还污篾外头的乞儿!”   恃强凌弱,原来也有这一层面的注释。   陆泽震惊得忘记追问李霁和与此案的“一二关联”,挥手让衙役将凶犯押下后,坐在刑堂上默默呷着茶水,半天才叹息一声:“实在没想到竟是个这样的凶犯,这杀人动机……唉,他那伯娘真可恶。”   李霁和显然没有心情去感慨“连环杀手长成实录”,心事忡忡地捧着茶盏,看向虞沨欲言又止,直到风停雨住,天地恢复晴明,李霁和紧随虞沨告辞顺天府,登上那辆紫檀楚字的车與,跽足坐稳,才总算斟酌说了一句:“世子,您清楚了在下身世?”   “先生是明白人。”虞沨轻轻一笑:“我再带你去见一人。”   这人是张姥姥,她面对李霁和,又说了一遍婉丝最后遗言,线索指向香河,与孙全的证供相互映证,李霁和料得郑村死者必是生母无疑,神情更添凝重,虞沨又邀他同往楚王府关睢苑,旖景候在前庭。   “先生,郑村屋主已经确定宋嬷嬷正是当日赁居之人。”虞沨再递上两份卷宗,却是当年“自缢”之妇与莺声之验尸笔录,两人死因一模一样,毫无差池。   李霁和的目光长久看定残破轻薄的纸张,眉心紧蹙不展。   “祖母并不知婉丝与祖父曾有那一段过往,更不知有先生存在,宋嬷嬷原是祖母最信重的侍女,她若当真忠心耿耿,怎会将祖母瞒在鼓里,祖母若怀恶意,婉丝必不能顺利产子……”旖景话未说完,却见李霁和竖起手臂:“养母教导我,行事与为人切不可偏执,我之所以求靠国公府,的确是想察明当年隐情,还怀着希望……生母若还在世……我在国公府多年,对宋嬷嬷与大长公主多少有些了解,便是没有这些证据,我也不认为大长公主会行阴谋害命这般鬼祟之事。”   旖景不由自主地看向虞沨,微一咬唇,由衷佩服他的识人之能。   ☆、第三百七十四章 家庭会议,挑破隐密   当知孙全落网,旖景尚且犹豫是否该与李先生直言,担忧的当然还是对方会怀恨在心,毕竟婉丝之死虽说能够证明是宋嬷嬷下手,可多疑之人,未必会尽信祖母完全不知实情,虞沨却安慰她,称李霁和师出南儒,虽投身国公府是别怀目的,却并没行鬼祟之事,兼着其养母罗氏也不像个心胸狭隘之人,李霁和受她教养,性情应当通达,坦白直言更利于弥消芥蒂。   回忆起来,李霁和这几年身任西席,教导她们四艺,也的确尽职尽责,落落风度更不像心怀鬼魅,便是怀疑宋嬷嬷是杀母仇人,在罪证未凿之下,也从未贸然行报复之事。   可旖景总归还是有些忐忑和尴尬,不知怎么与这位“四叔”说话,用目光向阁部频频求救。   从她的立场而言,说实话,并不觉得祖父待婉丝绝情,可李先生终究是婉丝之子,自打出生就从未享受过“父慈”倘若没有罗氏,真让他落在宋嬷嬷手里,估计与宋辐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李先生对祖父应当会有所抱怨,与国公府,当然也不可能全无芥蒂,转瞬亲如家人。   旖景一个小辈,面对这样的局面,的确有些为难。   “先生是通达人。”虞沨接收到“爱妻”频递秋波,执壶以一种行云流水的姿态,斟出三盏清碧,先呈了一盏给李霁和,一转话题:“圣上欲复科举之制,约是明春,会举行童生试,次年即行乡试,又次一年会试,凡士人学子中才华横溢者,经逐级递试,皆有入仕之机,先生可有打算?”   旖景一怔,这怎么就转了话题?今日不是要先探李先生对认祖归宗一事有何想法么?   “正欲请辞,归乡准备应试。”李霁和说道。   虞沨轻轻一笑,忽而又谈论起经史子集与政论策谏来,两人天马行空谈古论今,一席交心直到傍晚,虞沨又留李霁和用膳,得其慨然应承,旖景依然处于呆萌的状态,还是她家阁部带笑提醒:“有劳世子妃准备晚膳。”   女主人微有些窘迫,道辞后回了中庭,亲自去了厨房让准备酒菜,她当然没再陪坐,只着人送去前庭,打听得晴空在旁侍奉,让春暮出马,不断指使灰渡去“听风”结果到了宵禁时分,春暮一张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就快要“绽破”一般,带着恳求的语气:“世子妃,世子与先生依然还是把盏话史,那些个高谈阔论灰渡也听不太明白,奴婢更是一知半解,要不,干脆叫了晴空来问。”   旖景想到“一文”的浮夸,终于还是忍了,半个时辰之后,总算盼得虞沨回了中庭,虽说话里带着几分酒息,一双眼睛却是湛亮,接过早备好的醒酒茶,惬意地呷了几口,看着旖景欲言又止的样,虞沨失笑:“先生早将〖答〗案告诉了咱们。”   旖景越发疑惑了。   “先生不是说要回乡应试吗,他并没有以国公府子弟名义入仕之心,与他一番交谈,越发觉得先生是豁达开朗之人,并不太在意过往恩怨,我送他去外院安置时,大概提了一下宋嬷嬷将行祸事,以及咱们打算向祖母坦承,他并无异议,这事情究竟如何处理,我认为咱们不需担忧,祖母应有明断,遵照长辈心意即可。”虞沨喝完了茶,一手撑着腰站了起来,见旖景依然在发呆,笑着用足尖踩了踩她的绣鞋:“世子妃,为夫今日饮酒过量,你就放心我独自沐浴?有劳世子妃侍候。”   旖景顺口答应了一声,抬眸见阁部纤长的眼角倾斜成暧昧的弧度,才品味过来那话的含义,惊慌失措地扫了一眼周围,纤腰就被人一把揽紧,耳畔一暖:“不消看,你的丫鬟都是极有眼色的,早退了出去。”   话音才落,就听见窗子底下“嗝”地一声儿,然后是巴掌落在肩头的声音,秋月毛躁躁地一声“哎哟”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虞沨揉了揉眉头,垂眸看着旖景满面红霞欲哭无泪的脸,轻叹一声:“恩,看来,丫鬟还是有待调教。”   两日之后,在旖景的嫁妆“凌宵阁”最是僻静的雅室里,大长公主坐在首位,卫国公与长子苏荇,并神情十分焦灼踌躇的苏直,兼着旖景与虞沨这对夫妻,依次围坐。   话题从老国公与婉丝一段“孽缘”开始,将宋嬷嬷早怀恶意,以及黄氏五娘之死,二爷兄妹等蹊跷一一细说,厉害处逐一剖析,旖景当然是主要的发言人,一番话下来,雅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大长公主微闭着目,眉心敛肃,看不出是伤怀还是愤怒;卫国公却是满面沉黑,拳头在膝盖上握得坚实;苏荇与旖景面面相觑;苏直垂眸静坐;虞沨伸手过去,悄悄地握了一把旖景有些凉意的掌心。   还是大长公主先说话:“大郎,黄氏的事,你怎么看待?”   卫国公闭了闭眼,抬眸看了一眼苏荇兄妹,有些艰涩地开口:“上回景儿遇刺,儿子暗里察探却没有半分痕迹,可分明是有人利用金逆行凶想浑水摸鱼,外人不应知道这档子事,儿子当时就怀疑应是内部虽无实据,可黄氏若真明知宋嬷嬷心怀叵测,还与之勾结这些年我真成了睁眼瞎。”   大长公主轻叹一声:“何止是你这些年来她表面极尽贤良淑德,我也被她蒙蔽了,还有阿宋。”大长公主冷笑:“好个终身不嫁,好个忠仆!苏大总管,你也是个糊涂的,明堂他他是为我考虑,那时他时日无多,一时想左了去,你怎地也这般我是个什么性情,你们竟都不知”   终究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大长公主又是一阵闭目,平息了一番情绪,看向旖景:“黄江月那档子事,我就觉得蹊跷,果然这其中有名堂,我看黄氏多半就是心怀恶意,我本就担心,这庶女终究会心术不正,只没想到他们兄妹能这般隐忍!”   “母亲,都是儿子疏忽,可是眼下无凭无据,便是逼问黄氏她也必然不会承认。”卫国公甚觉羞愧,也觉为难。   “她既是明媒正娶,身上又有诰命,若无实据,的确不能轻易处置,我们苏家堂堂正正,也不行那些阴私诡诈,但只要知道她是狐狸,就不怕揪不住尾巴,我且看她还能装模作样到几时。”大长公主冷笑道:“为防万一,中馈的事不能再由黄氏掌着,虽说以她的谨慎,也许不会做那投毒害命的事,不过也难保贪欲膨胀,狗急跳墙,好在眼下荇哥儿也娶了媳妇,荇哥回去与阿音交待一声儿,让她刚强起来,先把饮食茶水给管理好了。”   苏荇却觉为难:“祖母,阿音她到底年轻,怕是镇不住”   旖景咳了一声,扯了扯长兄的衣袖:“阿兄,嫂子她早怀疑有人作怪,之前那番软弱,其实也是有心示弱。”   苏荇瞪大了眼,半响才“呃”了一声,又半信半疑地轻声问道:“竟然连我都蒙蔽了?”   大长公主神情略缓:“为人媳妇的,必然有她的难处,阿音是个稳妥的孩子,怎会贸然行挑唆之事,若因捕风捉影就称尊长心怀叵测,也是个冒失性子,还怎么掌握中馈。”   苏荇摸了摸后脑勺,与卫国公交换了一个相互同情的眼神——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捉摸不定。   “岳父,小婿有一见解,眼看官制改革在即,三弟虽然年幼,倒可先一步送去溟山书院学习。”虞沨说道。   用意很明显,黄氏意在夺爵,她虽有恶意,三郎苏芎却始终是卫国公之子,这时又还是总角之年,黄氏就算心怀叵测,还不至给三郎灌输那等观念,先让苏芎远离黄氏,一方面是对黄氏的震慑要胁,有苏芎在手,她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苏芎本身考虑,导以正直观念,不让他受歪门邪道影响。   从宋辐与李霁和的身上就能看出,打小的教育极为重要,宋嬷嬷与罗氏的性情,足以影响各自养子的秉性。   虞沨又说:“这些事情背后,又牵涉到储位之争,若只因爵位,二舅舅根本没有勾联二叔的必要,内宅的事尚好处理,关键是他们身后的皇子。”   大长公主闻言很是焦灼,卫国公也更显沉肃。   虞沨当然没有点明三皇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来,储位还当遵循圣意,在这基础上,咱们也当自保,眼下局势还不好说,终是要走一步看一步。”   卫国公满腹狐疑:“虞栋不过掌着西山卫,其中有一部份还是国公府旧部,皇子与他勾联有何益处?”   这话虞沨与旖景都不好说,就算他们知道那一世太子将会遇刺,一时也没有想通其中关窍,虞沨虽已确定与黄二暗中勾通之人是三皇子,但当年太子遇刺委实太过离奇,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而虞沨因当年病体赢弱,并未参与政事,不知其中详细,只知事发地是在濯缨园内,唯一的联系,便是濯缨园属西山卫管辖。   别宫仍属禁卫看守,假若是虞栋领着西山卫突袭,禁卫不至于一个同僚都认不出,事实上呈尸当场之人,也察不到半点底细,不可能是京卫,更像眷养之死士,但太子遇刺何等大事,锦阳京几乎立即戒严,关闭城门,全城掘地三尺,却没发现杀手一鳞半爪,后来虽起出几个江湖门派的暗堂,与些许北原细作,但他们是否与太子之死有关,最终并无定论。   否则,后来也不会牵连这么多皇子权贵。   但若刺杀太子者并非三皇子,他勾通虞栋有何意义?虞沨直觉,不是争取楚王府手中几路兵力这般简单,三皇子韬光养晦,目的明确,意在天子之心,只要有天子属意,无论卫国公府还是楚王府都是储君之臣。   虞沨甚至怀疑,天子当年并非没有掌握蛛丝马迹,而是心有侧重,存心袒护。   倘若如此,对三皇子就必须慎重,似乎也只有化干戈为玉帛此路可行,但他也有感觉,三皇子对旖景的执念,绝对没有这么容易打消。   眼下明智的做法,必须注意矛头所向,重点针对之人还是虞栋与黄陶,并非他们身后之人。   联合无非利益,那一世说穿了,三皇子对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并无恶意,但因为他要利用虞栋与黄陶二人,才会纵容,或者暗助这两个为私欲谋算。   要先一步废除虞栋与黄陶的作用,才能将事情单纯化。   复仇自保的同时,不逆君国。   当然,假若圣上并非侧重三皇子,事情会更简单。   重点,还在圣心。   因而虞沨才不愿提醒旖景兰花簪已经能说明真相,无论黄陶身后是三、四哪位皇子,在圣意未明之前,他们暂时都不能针对,也只能尽力不与皇权冲突。   众人紧跟着又商议了一番,主要还是针对黄氏兄妹二人,至于宋嬷嬷,并没有人将她一家放在心上,旖景说过网已布成,就等着猎物入坑儿,却故弄玄虚地不说仔细,大长公主一贯放心旖景,再兼着现在又添了个虞沨,并不操心。   最后不可避免地说到李霁和。   当然集体噤声,只看大长公主意下。   “眼下先如重前吧,他依然还是国公府的西席,大家都尊重着,大郎安排人去宁海,察察罗氏究竟如何,注意不要扰人清静,若是有什么困境,就贴补着些。”   大长公主仍是看不出喜怒,只干脆利落地嘱咐。   这边家庭会议告一段落,旖景与虞沨才回关睢苑,便接到了暗卫的禀报——宋辐又联络了曾害得眉氏小产的胡大夫。   ☆、第三百七十五章 风向直转,将有良妾   卫国公府和瑞园正房次间,黄氏斜靠炕上凭几,手里的盖钟轻轻划过汤面上的沸沫,再度抬眸看了一眼炕前站着的两个丫鬟,十七、八的年龄,一般儿的高矮,一个浓眉丽眼,一个桃腮樱口,这时都半低着脸,恭恭敬敬的垂手正立,甚是本份,半点不显妖娆,黄氏眼睛里浮出一些满意,紧跟着又微蹙了眉,颇显迟疑地度量着两人,半响,才挥了挥手先让她们退去廊子里候命。   蓝嬷嬷目送着两个出去,这才带着笑上前禀报:“都是家生子,一个老子娘都没了,哥哥在车马处,自己领着针线房的差使,一个老子在门房,上头还有个哥哥,远在渤州的庄子里。”   黄氏“唔”了一声儿,冲远远的案几上一指,蓝嬷嬷会意,拿了上头那把团扇来,殷勤地在一旁摇动,黄氏却自己接了过来:“等国公爷回来,请他亲自过一过目。”   蓝嬷嬷叹息一声:“就没见夫人这般贤惠人儿,依老奴看来,太夫人不似那些大族的家长,从不理论这事,世子就不说了,松涛院里至今没个开了脸的丫鬟侍候,便是三爷,这都多少年了,也就只有三夫人一个,二夫人是个那样的出身,又没生出儿子来,当年眉姨娘和陈姨娘一个是二爷闹着要抬的,一个是二夫人自己作的主,太夫人都不理论……张姨娘和崔姨娘都是前头夫人抬的房,您也不好发落,忍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崔姨娘那狐媚子没了,何必再添一人儿。”   黄氏依然划着盖钟,唇角半笑不笑:“太夫人不理论,我却不能失了贤良,往常有个崔姨娘,好歹还能侍候着爷,眼下只有个张氏,她那院子爷一年也去不了几回,再不择个知冷知热的侍候着,岂不是显得我不贤,二弟妹是个那样身份,她哪会在意贤名,三弟妹嘛,谁让三爷自己也不乐意呢。”   说到这里,黄氏眉心又是一蹙:“姐姐以前就有贤名,连张氏都能容忍,我有一丝半点的差错,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如她,咱们国公爷最是个端正守矩的,当初就算宠几分崔氏,什么时候为她落过我的颜面,就这样我还不自觉,又哪有当家主母该具的气度。不就是个屋子里的丫鬟么,先开了脸放着侍候,再看着不是轻挑人,才考虑今后吧。”   蓝嬷嬷“啧”了一声,似乎赞叹,又说卫国公:“国公爷才叫端端正正的士大夫风格,后宅这些事都交给夫人作主,论说来眼下这些贵族,有几个能做到国公爷这般守矩,身边但凡有了个宠妾,多少都是有些偏心的,不过夫人既是主母,自己又这等贤良,该提点一番世子夫人了,转眼也有两年了吧,她也没个喜讯,世子那边是该考虑着添个通房了。”   黄氏这才浅啜了。茶水,将茶盏一放:“音娘是太夫人亲自选的孙媳妇,太夫人不开口,这话我哪敢提,嬷嬷就别操这等子闲心了。”   蓝嬷嬷唇角一颤,笑容就僵硬了几分,黄氏微挑眼角,扫她一眼:“紫朱的老娘寻了你?”   “瞒不过夫人,论说来,紫朱一直就在世子身边侍候,眼下也快到了婚配的年龄,她自是不想去外头配人……”   “她不想?她一个奴婢,轮得着她想与不想?”黄氏语气带着几分怒意。   蓝嬷嬷袖子里的手就是一抖,抿着唇不敢多说。   黄氏转而又平息了语气里的激昂,唇角锋利渐冷,却是慢条斯理:“我知道嬷嬷都是为我,可这事却不容易,这些个奴婢,即使愿意行事,也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你别看紫朱巴结着咱们,无非是因为妄念罢了,等真满足了她,还不以世子为尊,咱们就是送她过河的桥,还能操控得了?别看着中馈在我手里,真正管用的人一个没有。”   蓝嬷嬷神情才缓了一缓,见黄氏越发把肩膀往凭几上靠,眉目间也罩着一层疲倦,不由心疼,半跪脚踏上,替她松着脚踝与小胫:“宋嬷嬷……”   “这人所图不小,即使要用,也不能信任,不说全心,一丝半点都得留意,她的好处就是,有的事不肖由我来嘱咐,也不用担心落着什么把柄。”   说完这话,黄氏微闭了目,一丝凌厉却从眼睑若有若无地扫向蓝嬷嬷在她小径上活动的指掌。   蓝嬷嬷这才感觉到今日犯的错并没有揭过,手腕一悬,膝盖便从脚踏上移下去跪了个踏实,才匍匐道:“奴婢知罪,不该理会紫朱,更不该擅自收了她们的礼。”紧跟着就将紫朱娘送的两匹花缎与一坛子好酒交待了出来,见黄氏神情仍是不豫,心里一紧,又从手腕了撸下了一只碧玉镯子。   黄氏这才真缓和了几分,当然不接那镯子,只移了移脚踝:“明儿个把这东西拿去给音娘,将紫朱的打算知悉她一声儿。”   蓝嬷嬷这才醒悟过来,夫人这是要对世子夫人施恩,但这事可不像表面那般单纯,紫朱是家生子,又是一等丫鬟,若世子夫人将她打发了出去,得罪了兜兜连连的人不说,在下人里也得落个不贤的名声,虽是紫朱的错,可闲言碎语却没这么多事非分明。   蓝嬷嬷为自己的头脑简单羞愧,又品味了一番黄氏对宋嬷嬷的评语,提醒自己今后可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再不能这般想当然。   这府里只要太夫人在一日,国公夫人行事都得要小心翼翼,更何况她们这些奴婢。   唉,谁让夫人是个庶出,娘家人多数又都不得力,唯有个二爷是贴心的,可惜也只是个庶出,想当年前头夫人行事,可没有这么多避忌小心,还不是既有娘家为靠,太夫人又不设防。   蓝嬷嬷才刚应诺,得了示意从地上起来,锦帘上的牡丹花叶轻轻一摆,白露入内禀报国公爷回来了,黄氏惊讶地看了看天色,确定斜阳还未从窗框上退去,连忙从炕上下来,心里未免嘀咕,今日并非休沐,就算京卫衙门空闲,国公爷也不会这么快回内宅,他可是一门心思扑在政务的忠正之臣,难道是身感不适?   疑惑间,已听外头一连声地问好,卫国公负手阔步地进来,在屋子里站定,由得两个丫鬟上前解了官服,披好一件宽松直领的大袖常袍,接过黄氏递上的茶喝了半盏,听说自家贤妻又要替他添通房丫鬟,不动声色地落了盏,见黄氏转了半打身子,正要让蓝嬷嬷叫那两个丫鬟进来,才出言阻止了。   黄氏微微一怔,一脸温婉的笑,眉梢眼角透着无比的柔和:“国公爷,妾身要打理家务,未免会有所疏忽,还是……”   “崔氏从前的丫鬟,叫做霁雪的,我看是个温顺人,先让她替夫人分忧。”卫国公似乎无心,随口一提。   蓝嬷嬷惊讶得浑身一颤,这屋子里的事务,国公爷可是从不曾驳了夫人的话,这一回……崔氏果然是个祸害,人都死了,还给夫人添堵,紧张地瞄了一眼黄氏,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黄氏显然也没想到,笑意在眼角险险地一颤,又极快地稳定住了,仍是一脸恭顺:“妾身省得了。”心里多少有些五味杂呈,屋子里就冷了场。   卫国公忽然又说:“前些时候,有个幕僚还找我提过,说他有一个女儿……原是许了人家的,还没过门,对方因着忽得了个机会入仕,就有些瞧不上寒门出身的女子,退了亲事,这样耽搁了些年,也难找到合适的人家,眼下已经过了二十,据他说性情温婉,也有些才情,极难得稳妥,夫人抽个空见见人,若真是不错,就问母亲意下。”   假若霁雪的事已算出乎黄氏意料,卫国公紧跟着提说这件更恍若五雷轰顶了。   什么意思,这是要纳一房良妾!   论说像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卫国公这样的出身,原本身边有两房良妾也不为过,但婉娘当年那般贤惠,也没有往这方向发展,卫国公眼下子女双全,却忽然提说这事……纵使是黄氏,袖子里的手也忽地握紧,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又听卫国公提了幕僚的名字,便知这事他是一早拿定了主意。   黄氏好不容易才应承出声,眼底已经有了隐约的潮意。   卫国公却站了起身,抚了抚敞襟长袍,抬脚就往外走去,跟着丢下一句:“我去金桂苑,今儿个留在那里晚膳,不烦劳夫人了。”   金桂苑是张氏的地盘!   随着帘子掀了又落,次间里陷入了死一般地沉寂。   蓝嬷嬷一个眼神,侍立的丫鬟如释重负悄无声息急步退出,黄氏依然僵直了身子站在斜阳的一线光影里,脸上的笑容彻底无影无踪,蓝嬷嬷犹豫了半响,不知该劝慰还是该埋怨,只觉脚心都起了汗,脑门上更是一片湿热,半响,倒是黄氏冷哼一声:“好个张氏,这回倒沉得住气。”   白露昨晚就禀报,张姨娘的丫鬟早几日在路上堵了一回卫国公,把人请去了金桂苑。   黄氏以为张姨娘那日一定是听说了什么,这才在卫国公面前说了嘴!可笑自己还利用了黄江月,这回居然没有套出来话!心里又惊又惧,一时失了力,身子一晃,整个人软倒在炕上,蓝嬷嬷吃了一惊,也不迟疑了,上前紧声地劝:“就算张姨娘搬弄了唇舌,可她往常是个什么人,国公爷哪能尽信,也许心里就是有些疑惑罢了,奴婢以为,国公爷只怕早对外头那个贱货动了心,才借着这个由头……事情还有转寰,夫人莫慌。”   黄氏狠狠地喘了几声,扶着炕几,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里终究是划过了一道阴冷,果断开口:“吩咐下去,先把霁雪的月钱涨了,安排两个小丫鬟给她使唤,至于外头那位,打听打听,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又说苏荇,这日从凌宵阁回府,一个人在镜池边上转悠了好一阵,才回松涛园。   董音正瞅着几本帐薄子看得入神,听说世子回来了,才让人收拾好,迎在帘子跟前儿,亲手替苏荇解了大衣裳,换上轻便的纱袍,拿着把团扇坐在他旁边扇风,见苏荇半歪在炕上,颇带打量地盯着她不错眼的瞧,董音纳闷地抚了抚面颊,心里一阵嘀咕,难道脸上刚才沾了墨迹?   “这些时日也没问你,那两处事务可还得心应手?”苏荇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两眼依然意味不明地看着董音。   “一切都有母亲……”董音话未说话,却见半卧的那人忽然翻身,便觉身上一重,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一靠,纤腰抵在炕几上,手里的团扇就被人夺了过去,不轻不重地敲在额头上。   苏荇微带汗迹的鼻尖,逼在董音微翘的鼻翼:“还敷衍我,今日若不是得了五妹妹提醒,我这心一直替你悬着。”   董音柔睫忽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不容易才张了张嘴,却被唇舌堵了下来,董音惊慌失措,廊子里可还站着丫鬟呢,就快有人上茶……   果然,便听一声惊呼,董音下意识地用力一推,脸上火烧火燎,看着手里托着茶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紫朱,狠狠瞪了苏荇一眼。   “放下,出去。”苏荇干脆利落地吩咐,拉了董音的手就往里间。   今儿个世子这是中了什么邪?董音欲哭无泪了。   哪知苏荇将门扇一合,却换了一副颜色,眉目都沉肃下来:“这下没人再敢打扰了,我今日所说的话,音音你要铭记在心!”   ☆、第三百七十六章 坦言不讳,嫡母庶子   关于外院幕僚丘先生的那名青春已大的闺女,黄氏很快就掌握了情况,果然是个妥当人,挑不出什么漏失,才貌双全,假若不是出身寒门,丘先生又是个白身,怎么也不会沦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国公府的良妾也不算委屈了她,更何况还是卫国公亲自提出!   让黄氏怨愤的是,丘先生走的是她长兄建宁候的路子,被荐了来卫国公府,才短短半载。   这是那一对母子有意给她添堵,但历来不好女色的卫国公,这回怎么偏偏就动了心?并有卫国公在张姨娘那儿吃了顿晚膳,依然是住去了外书房,可次日就有二郎入仕的消息传出,这越发让黄氏惊疑不定。   眼看着科举复兴,一惯忠正的国公爷不让二郎自谋仕途,何故在这时允了二郎入仕,黄氏一打听,知道是个九品主薄,才略松了口气,暗忖应当还是要让二郎历练之意,再兼着是远赴湘州任职,或许是国公爷得知了江月与二郎那档子事,有意让二郎避忌?   黄氏实在拿不准卫国公这回是对她生了防范,还是仅仅被建宁候劝得动了意。   “太夫人与候爷怎么能这样,夫人若是太夫人亲出……哪容得这么一房良妾!”蓝嬷嬷为黄氏愤愤不平,想了一阵,又再说道:“不能让丘氏进门儿,夫人可得想想法子。”   黄氏揉着眉头,却始终揉不开眉心的阴霾,半响,才叹了声气:“无论是因为张姨娘还是长兄哪头缘故,眼下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国公爷自己开了。,丘氏若出了半点问题,便是我的手段,岂非越发让国公爷忌防……不过,还是得通知阿兄一声,让他察察丘家的底。”   蓝嬷嬷气鼓鼓地立在一旁:“国公爷怎能如此,夫人与他,到底有这么多年情份!”   “终究不是原配,他能对我这般,已是不错了,我只怨那对母子!”黄氏终于还是没忍住怨愤,狠狠咬了咬牙,依靠在蓝嬷嬷怀里:“乳母,我这命怎么这般苦,他们害死了姨娘还不罢休,究竟要把我逼到什么境地。”   黄氏没看见,当提到姨娘时,蓝嬷嬷眼里飞速掠过的一道惊恐。   也就是哽咽了两声,黄氏立即控制了情绪,用帕子摁了摁眼角,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梳理思绪:“就是个姨娘,无论良贱,于我倒也没有区别,张氏贱婢出身,也不是我说卖就能卖的,我就和他们熬,看将来谁才能笑到最后……不过眼下,更是一丝半点都大意不得了,嬷嬷,你去请音娘来,紫朱的事儿,我得当面给她提声醒,这人,还是得我来发落,还有采买处与针线房那边,你也得打声招呼,管事也好仆妇也罢,都给我留着点神,别让她们看着音娘年轻,仗着几十年的老脸,就敢倚老欺主。”   蓝嬷嬷飞快地应承,脚不沾地就往外去,黄氏稳稳坐在炕上,眉梢一忽挑起一忽沉下,唇角抿紧。   不多时,董音就奉命前来,依然还是谨小慎微的模样,无处不恭敬,言辞皆温婉,黄氏打量了半天,也没发现她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心里这才安稳了几分——卫国公就算有了防备,倒也有限,还没扩散到儿子媳妇那儿去。   她哪知董音已从苏荇口里晓得了“内情”心里当真对这个继母是又疑又惧,添的几分小心更是由然而生,半点不掺假——婆母若真与黄二爷勾结,害死了黄五娘,又险些害死了五妹妹,手段必定狠辣,她这个新媳妇若不全神贯注,哪是她的对手?   当听说紫朱路子竟然走到了蓝嬷嬷这里,董音又惊又怒,而黄氏也是满面肃意的斥责:“这等奴婢,甭管她有多大的功劳,也容不得,我已经嘱咐了下去,这就让她老子娘领了她回去配人,不过阿音,她倒底侍候了荇儿那么些年,咱们做事也不能太绝,嫁妆银子,你好歹赏她一些,在仆妇们眼里,也落个宽容大度的心胸,荇儿那处,我也会与他交待。”   方方面面都为董音考虑周详,就算亲妈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董音自是一番感激涕零,陪着黄氏说了好一会话儿,才离开和瑞园,出了院门,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若非苏荇昨日与她说了那番话,经过今日这遭,只怕她前些时候对黄氏的防范都得土崩瓦解,反而认为自己小人之心了。   跟着就去大长公主跟前,把黄氏今日的表现一一回禀,大长公主倒没说什么,宋嬷嬷一家未除,这头事情也不能太急,免得黄氏更深戒备,只这番试探,虽没让黄氏露出狐狸尾巴,但她谨慎“贤惠”到这个地步,还是大长公主叹为观止。   待日头偏西,地面的热气减了几分,大长公主去镜池边儿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扶风堂,远远看着李霁和一身白衣,手里持着书卷,正讲解着什么,底下据案而坐的女学生们听得十分专注,渐近,越发看清楚了他的眉眼,大长公主脚步一窒,只觉心里一阵情绪上涌,喉咙里堵着涩痛像是湿了水的白棉又闷又重,倏忽间,那些刻意遗忘的过往一卷而过,日日月月都是那般清晰。   斜阳将身影拉长,寂寥地拖在往前的步伐之后。   李霁和讲完一章书,留意到大长公主已经站在了水榭里,也是略微一怔,不紧不慢地起身行了一礼。   “老身闲步来此,打扰先生讲学了。”大长公主微微颔首,语气平缓,已经听不出刚才急剧奔涌的情绪。   “太夫人言重了,并没有打扰,正好到了下学的时候。”李霁和长揖才起,小娘子们一听“下学”两字却活跃开来,尤其是七娘,娇笑着就挽住了大长公主的手臂,银铃般地声音响个不停:“祖母,我与六姐八妹才在商议,正准备下学后求了您允许,去楚王府找五姐姐说说话,不想这般凑巧,祖母定是与咱们心有灵犀,莫如就与咱们一块儿去王府吧,恨不得能请了四姐,趁着今日聚个人齐,五姐离咱们还算近,四姐姐却住在西城,要见也不是这么容易,前儿个四姐才回了我的信,说她自己得空竟酿起酒来,勾得我沉睡多年的酒虫都醒了。”   一番话把大长公主说得笑了起来,点着七娘的额头:“你多大点人,就有酒虫了?还沉睡多年呢,也不怕先生笑话,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我若是不应,岂不又让你们失望,让门房备好软轿,虽说日头下去了,还得仔细暑气,别忘了先给老王妃请安,才是礼数,别跟你五姐姐淘气,若是留你们用膳,就答应着,打发人回来交待一声。”   得了大长公主许可,便是安瑾都跟着欢呼出声,一贯忧喜不显的安然也微微地卷了唇角,六娘虽还如往常般淡然,没有喜形于色,却手脚利落地收拾了书本笔墨,最先出了水榭,大长公主目送着小娘子们走远,这才转了身,对李霁和说道:“先生可愿陪老身闲话一阵。”   “敢不从命。”李霁和又是一揖。   大长公主步下水榭,李霁和落了几步跟在后头,这般一前一后地到了处凉亭,大长公主交待了玲珑远远候着,率先落座,才对李霁和微一抬手:“先生不须拘礼,请坐。”   正是半池瑟瑟半池染红,和风时起,过水而来,柳梢带起微凉染湿人的发鬓。   “老国公是过世前才听宋氏提起婉丝产子的事。”大长公主干脆惯了,也不愿兜来转去,开门见山就说正话:“当初他对婉丝冷心绝情,是因着我的缘故,一些事情发生了,一些人也都不在了,是非对错再提无益,婉丝的死,虽是宋氏下的手,可老国公也负有几分责任,他的责任,也就是我的责任,不过婉丝已不在世,说什么也都晚了。”   李霁和微微一抿唇角,抬眼看向大长公主,却见她目光落在一池清波上,似乎有些怅惘,有些淡漠,却是半点不甘怨愤也不见。   “我还记得婉丝,她与我模样有些相似,听说家里父母走得早,哥哥也得了恶疾,只剩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才打算着卖身为奴,我还记得她是宋氏买进来的,当时也才十三、四岁,我看着她就觉得投缘,一问祖籍也是宁海人,就留在了身边侍候,她比我小着十来岁,有双巧手,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大长公主微微一顿,似乎想了从前的什么趣事儿,轻轻一笑:“那时候我听丫鬟们闲话,知道要好的给婉丝取了个花名,叫玉葫芦,怎么得来的却不知,许是因为她不爱说话,但肤色白皙之故吧,她是真不爱说话,往常便是禀事,都是斟词酌句的,能一个字儿交待清楚,就绝不会多说一字。”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收回目光,看向李霁和,语音微沉:“你更像你父亲,尤其是眼睛和鼻梁。”   李霁和下意识地开口:“太夫人……”竟有些微失措。   “你是老国公的骨血,我今日仔细一打量,已经十分笃定。”大长公主微抬手臂,似乎是安慰李霁和略微的不安,继续说道:“我会着人打听婉丝当年葬身何处,她是你生母,身后地儿你来替她挑选,这么多年,也该让她享享后代的香火,得处安身之地。”   李霁和说不出话来,唯有起身,长长一揖。   “听沨儿说,你想请辞,回宁海备考?”大长公主虚扶了一把,示意李霁和落坐,当见他颔首后,也点了点头:“圣上既起意官制改革,天下士子都有机遇,凭着能力争取将来,你很不错……南儒丁昌宿名震大隆,能得他亲自教导,你养母颇废苦心。”   “是,母亲她为我吃了许多苦楚,当初为了察明真相,离乡多年,不曾尽孝,在下……霁和早有怀疚,今后只望能让母亲安享天年,再不受半分苦楚,才不枉为人子。”言下之意,他还是想做李家之子,并不打算归宗国公府,改作苏姓。   大长公主听后,虽微有沉吟,但也不想勉强:“回宁海前,安排个时间,与你三个兄长去拜祭拜祭你父亲,你别怨他,他若是知道当年婉丝有了你,必不会让你们母子流落在外,你父亲他,知道责任二字。”   “霁和得知身世,起初是有埋怨……自来国公府,见三位……兄长皆为正直之人,太夫人也是豁达宽容的长者,眼下又得知当年实情,如太夫人所言,是非对错皆是过往,再提无益,霁和不会再怀怨。”   见李霁和并不抵触手足相认,大长公主眉心一松,再度颔首:“我知你一心要为李家延续香火,这也是应该,可你终究是苏氏的骨血,即便不愿改姓,也抹杀不了骨肉亲缘……罢了,等婉丝后事一毕,你先回宁海备考,这是大事,若是能考入国子监,将你母亲接来锦阳,今后的事,我再与她好好商议。”   当李霁和的轩挺的背影没入垂绦翠柳间,大长公主依然站在水边,看着涟漪里跃动的亮色,与她孤寂的一道黯影,一声叹息,压在了嗓底。   “明堂,你应当告诉我的,我也许会一时怨愤,可终究还是会原谅你,若那时就解开心结,你走的时候,也不会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愧疚,万幸之事,婉丝所托是个好人……霁和很好,你在天有知,也当安心,别再自责了。”   似乎喃喃自语,大长公主微仰目光,看向遥远的天边,霞色映入眼底。   ☆、第三百七十七章 剧毒砒霜,偷梁换柱   楚王府的关睢苑,这个傍晚是一片欢声笑语,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在参观了园中景致之后,七娘不耐烦在书房安坐,拉着安然安瑾与八娘去后苑一处空地踢毽嬉戏,四周围了一圈儿的丫鬟,击着巴掌顿足而诵:“一个毽儿,踢两半儿,打花鼓,绕花线儿,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   六娘与秦子若却一边一个拽紧了旖景,逛完画室逛书房,逛完书房又逛画室,进进出出几趟,乐此不疲。   子若姑娘当知道国公府的西席竟是南儒高足,求了秦夫人来找黄氏说项,硬是要加入国公府的女学,本也是一件小事,秦家与国公府眼下又是姻亲,兼着秦子若飞速地“讨好”了七娘,有她在一旁撒娇帮腔,长辈们也乐见几个小娘子一处。   不过六娘对秦子若一直有芥蒂。   这时,当见子若姑娘成功“讹诈”了一幅五姐夫的字画,六娘满面〖兴〗奋的神色总算沉了下来,看着秦子若心满意足、啧啧赞叹的模样,突兀地一句:“阿若,可愿与我对弈?”   子若这才将目光从画卷上移开,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收入锦盒,卷唇一笑:“阿风总算是肯与我对弈了?我求之不得。”   “赌注,便是你才得的字画。”六娘干脆利落。   子若一怔,扭着旖景的胳膊就撒娇:“景姐姐,你瞧阿风有多贪婪,世子可是她的亲姐夫,想要幅画作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儿,我可好不容易才求了一幅,她倒眼红上了,景姐姐评评理,阿风可是欺我?”   六娘轻轻一哼:“你是怕输给了我?”   见两个小丫头就快呛嘴,旖景连忙劝解:“就快到用膳的时辰,可没充裕的时间,你们要一较高低,还得另选个时候。”   六娘也不勉强,只瞄着秦子若说道:“天色已晚,阿若也该回相府,否则秦夫人可得担心。”   饶是秦子若与两年前性格天差地别,听了这“逐客令”也气得小脸涨红,无奈她到底只是国公府姻亲,与楚王府就更隔了一层,今日跟着来关睢苑,已是废了一番唇舌才说服了随行的嬷嬷,这会子再没理由不经家里长辈许可,就贸然留在王府用膳晚归的道理,只好带着些沮丧告辞,六娘这才莞尔一笑,把小脸儿一别,欣赏墙上那幅五姐与五姐夫共画的苑景。   旖景无奈地暗叹,作为主人,当然要送子若一程,小声儿地叮嘱春暮,让她领着六娘去画室,除了那幅早答应给的联画,其余书画也都任由六娘择选。   六娘这才满意,在春暮的陪同下,将一幅幅卷轴展开来看,自是仔细鉴赏,当旖景送了秦子若归来时,六娘尚才看了三幅,当然没有选好心头所好,止不住叹息:“恨不能把这画室搬空才好,这哪里择选得出来。”   旖景:……   六娘很是爱不释手了一番,出乎旖景预料的是,最后也只选了幅了书法,并没有挑选画作,六娘一番解释:“有五姐与五姐夫联手画的山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再贪心。”却忽而不满:“五姐为何答应了阿若,我不喜她,今后五姐别与她来往。”   旖景怔住,又听六娘说道:“她原来还有几分真性情,长了两岁,就成了故作乖巧与人为善,不知盘算着什么,今日我本没邀她,她却厚颜跟来,连秦家的嬷嬷也反对,称贸然登门不合礼数,她却一意孤行。”   看着六娘满面认真的模样,旖景心神忽而一恍,想起那一世六娘曾说的一番话,尚且声声叩耳——“须知忠言逆耳……有的人说的是好听话,未必真对你好……世上人心险恶……”那时,六娘应是知道了一二隐情吧,是了,她说过会把自己“失德”之行告诉母亲,六妹妹一贯说到做到,应是告诉了黄氏,结果后来,却又与她说了那番话。   是否黄氏听说后,叮嘱六娘莫要理论?六娘因而有所怀疑,她是黄氏亲生女儿,却仍然在最后关头提醒自己悬崖勒马,而自己这个姐姐,却将她的警言当作耳旁风,铸成大错。   旖景心里忽生柔暖,笑着说道:“是,六妹妹之言我谨记于心,会提防着外人,许她一幅画作不过因为礼数罢了。”   六娘这才有了笑意,旖景与她说了会儿话,杨嬷嬷就来禀报后苑清风阁已经设好膳桌:“世子已经回府,国公爷与苏世子也来了,三位在前庭,世子有交待,让世子妃不需分心,招待好小娘子们就行,国公爷与苏世子有他陪膳。”   这场晚膳直到亥初,几个小娘子才随卫国公与苏荇一同回了对门儿,走时人人手上一幅画作,特地去他们五姐夫跟前儿道了谢,旖景与虞沨一同送了父兄妹妹们出门,两人回到正房洗漱后,虞沨才说了自从“家庭会议”后短短两日间发生的几桩事。   “岳父已经掌握了岳母打听外院消息的途径,这回因为丘先生父女,终于让岳母乱了阵脚,岳父已知身边有个长随和幕僚与岳母陪房暗中来往,丘先生是大舅所荐的事,就是那位幕僚泄露出去,但只不过,这两人当初并不知金逆会企图生乱,我提醒了岳父,金逆一事当初虽防得严密,但安排亲兵侍卫慎守清平庵的行动,或许是让岳母感觉到了事发蹊跷,即使她不知道金榕中企图掳掠人质,见国公府如临大敌,也会怀疑有祸乱发生,机会难得,就算岳母并不确定,极有可能通知了二舅恃机而动,因此岳母的消息来源,应当是在亲兵侍卫里,并且极有可能是统领之职,才会知道详细的布署。”   内宅主母与外院仆丛、幕僚结交,说来也不是什么罕事,在贵族之家尤其常见,黄氏一心以为卫国公是要纳妾,通过两人口中打探丘氏底细以及是否与卫国公早有来往,无非是为了自身处境,更说不上什么恶意,一般的仆丛与幕僚也不会认为告之此事当罪,黄氏毕竟是国公夫人,论来也是他们的主子,想问他们话,甚至不用偷偷摸摸。   卫国公设计,让黄氏暴露“耳目”只是想知道黄氏是否打探过当日护卫旖景往清平庵的安排。   “岳父昨日已让察了门房出入记录,你动身往清平庵当日,蓝嬷嬷回了趟候府,请了二舅母登门,事情这般凑巧,岳父已经八成笃定这事与岳母脱不开关联。”虞沨又再说道,握着旖景的手掌:“无论如何,祖母与岳父都已深怀戒备,那些心怀恶意之人再不是躲于暗处,也不会再让他们轻易寻到空子。”   “胡大夫那边如何?”想到黄氏,旖景脑海里始终还是慈母的模样,哪知表面下竟是蛇蝎心肠,胳膊上不由窜上一股湿冷的颤栗,这时连提都不想多提。   “这回可不同于当日让他给眉氏误诊,宋氏愈发谨慎,胡大夫今日便被宋辐盯着上了往南边去的客船,船才到乌沙渡,胡大夫就被咱们的人请了下来,他一听宋辐从他那里买的〖砒〗霜竟然是想毒害宗室,甚至不需用刑,就颤颤兢兢交待了实情,宋辐给了他三百两银,说服他远离京都。”虞沨边说边从一旁的檀盒里掏弄出两个中指长短的乌瓷瓶,递给了旖景:“给宋辐的就是这两件,瓶子是一样的,但里头的东西却不同。”   两件?旖景微微蹙眉:“一瓶用来下毒,一瓶应是嫁祸,我只好奇宋嬷嬷难道就发现了下毒的漏洞?”   “宋氏行事果然周道,难怪岳母这么一个隐忍多年的谨慎人,会大胆利用,从毒药到计谋,都不需主子烦扰。”虞沨轻轻一笑:“胡大夫说他所配制的〖砒〗霜剧毒无比,这么大量的两瓶,足以毒杀百人。”   “水源。”旖景醒悟过来:“可咱们用的水井甚至上了锁,便是你烹茶用的泉水,也是由专人在山涧收集,平时储于厨房密库,要用时只能由信得过的人取出……”旖景拍了拍额头:“我知道了,是雪水!宋嬷嬷知道我有这个习惯。”   “我也有,而且罗纹已经告诉了冬雨。”虞沨微微颔首:“具体计划就交由世子妃来废神,既然婉丝之死真相大白,李先生与宋辐身份也已明晰,宋氏的恶意与动机更是昭然,该是铲除他们一家的时候,想来宋氏与冬雨也是迫不及待,一个是因为二弟,一个还顾忌着莺声之死,想要争取靠山助她脱罪,祖孙俩都急等着立功脱困,咱们且‘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果然又隔一日,冬雨脸上红肿才消,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关睢苑,前脚才一着屋,秋月后脚就到,嘱咐她麻利些去正房,世子妃召见。   冬雨摁了摁袖子里那两瓶东西,想到当日在厨房被捕后,摁在地上就被剥了外衣搜身的惊悚往事,连忙求告:“走了一身的汗,这般去见世子妃是为不敬,容我先换身衣裳。”秋月极其不耐地翻了翻眼睑,丢下“快些”两字,甩门而去。   冬雨谨慎地关好门窗,甚至从里头落了栓,这才拿出袖子里瓷瓶,扫了一眼屋子,最后把东西放在一双秋冬着的短靴里,塞入床角,整个过程都背了人,唯有趴在炕上的一只白猫睁着幽蓝的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冬雨神秘兮兮的举动。   “换好衣裳”冬雨这才急匆匆地往正房去,刚刚跨出院门,与她同屋的小丫鬟胡旋就闪身进了屋子,拿出一包东西让白猫闻了一下,又挠了两挠猫儿的颈窝,刚才无精打彩的猫儿顿时来了精神,从炕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三两下就窜去床角,刨出一双短靴。   胡旋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找出两个乌瓷瓶,又从襟内拿出一对,塞在鞋子里,照样放回原处,这才打开壁橱,拿了一片鱼干诰劳了宠物,脚不沾地就去了后苑,把冬雨悉心窝藏的物什交给谢嬷嬷。   “狐子越来越灵了,好好养着,我想办法再给你弄只灵性好的女猫来,免得狐子孤寂。”谢嬷嬷走出两步,又拍了拍脑门,叫住将多一只灵猫以致喜不自禁的胡旋:“那东西呢,快交还给我。”   胡旋连忙从袖子里掏了出来,却是刚才给狐子作引的纸包。   “这可是剧毒,不是闹着玩的,回去用皂豆把手仔细洗净。”谢嬷嬷又叮嘱一声,这才挥手放了胡旋走开。   又说旖景,关切询问了莺声的身后事,很是感慨了一番,安慰了冬雨几句,这才说道:“你原本的差事我交给了胡旋,你别多想,她到底是王府的家奴,对各处都熟悉一些,你原本知书识字,不学以致用未免可惜,暂时跟着罗纹吧,与她一同打理帐本的事,将来也好帮我理家。”   这话让冬雨多少有些忐忑,暗忖上回私闯厨房多少还是引起了世子妃的怀疑,对她越发戒备,眼下也理论不了这么多,正好让她跟着罗纹,岂非越发有了笼络交近的机会,遂又暗自欣喜,痛痛快快地应了,告辞出来,忙不及地就往罗纹的跨院走,突地站住了步伐,满面懊恼——   这么一来,岂不是没了〖自〗由出入关睢苑的机会?还打算先去二夫人面前立个军令状,得她一句准话来着,这番成了泡影。   冬雨忍不住错了错牙,暗暗握拳,看来这回只能谋成大事,才能重获〖自〗由,与二郎双宿双飞!   ☆、第三百七十八章 至亲至疏,一对夫妻   卫国公府里,黄氏因着国公爷示意,万分不甘地请了丘先生之女丘紫陌来“面试审核”那娘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二,高挑身材,纤腰削肩,尽管只着了件半旧不新的秋香色襦裙,唯有襟袖裙边绣着绿萼梅,挽了条碧纱披帛,衣装朴素,青丝间也只有一枚成色不佳的碧玉簪,可往那儿一坐,欲语还羞的模样,一股素雅清丽幽幽散发,使她像是名家笔下的仕女画上步出的美人儿。   言谈举止也无可挑剔,温婉知礼,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无拘束,仅看这番,与贵族出身的世家女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这个盛夏燎人的暑气,全都郁集在黄氏的心窝里。   更让她烦躁不安的是,丘氏才坐了不久,大长公主就得了消息,专程打发了个婆子来请人,居然让去远瑛堂用膳,还不让黄氏随行——“太夫人体恤夫人持家辛苦,就是让丘姑娘去说会子话,夫人留步”婆子一脸恭谨的笑容,看在黄氏与蓝嬷嬷眼里,怎么也像是皮笑肉不笑的奸滑。   “太夫人怎能如此,从前府里定了名份的姨娘,没事也不让去远瑛堂问安的!”蓝嬷嬷越发不服,絮絮叨叨地一番牢骚,更让黄氏心里那股子岩浆蠢蠢欲喷。   理智上她晓得这事已无可转寰,情感上却不能接受这么一位良妾顺顺当当地进门儿。   好不容易盼得黄陶那头有了音讯,来传话的是江氏,当然也是一番抱怨:“丘氏我从前儿就是见过的,咱们家里头那老虔婆还曾邀她来府里小住,姓丘的原本是大嫂娘家女学西席,小娘子们都嫁了人,他也没了差使,才被荐来了国公府,与大哥很是相投,定是那对母子眼瞧着二姑子顺遂,又起了坏心,真是不得好死,你哥哥说了,贼母子不安好心,他也不忍让妹妹你受屈,好不容易打听得,姓丘的起初对国公府的一个亲兵有意,想把女儿嫁给人家,不知怎么被大哥劝动了心。”   “这话怎么说?”黄氏立即关切。   “姓丘的虽是个寒士,自恃清高,原本不乐意让女儿为妾,国公府不是给他安排了宅子吗,就在府后巷,隔壁住着一户人家,就是那亲兵母子,前不久,姓丘的还见了咱们大哥,想让他从中撮合丘氏与那亲兵,外院有个长随听了一耳朵,姓丘的说亲兵似乎与老国公有些渊源,他眼下虽是国公府幕僚,与姑爷却不如大哥熟络,想托大哥先提上一提,大哥许是觉得爷们家不好出面,打算说服婆母先与大长公主商量,定是婆母起了歹意,结果反而让大哥说服了姑爷,妹子要不留着心,看看能不能从中问出什么名堂来。”黄陶可不想由得黄母遂意,若是能坏了丘氏的名声最好,国公府赫赫勋贵,即便是门妾室,也不能纳不清不白的女子。   黄氏连忙让人一打听,这才知道丘先生隔壁住的是谁。   亲兵名叫杜励,年近而立,他父亲是老国公旧部,曾随战疆场,结果在与收复归化十郡一役中战死,老国公对这对孤儿寡母十分体恤,杜励原本成了亲,可那媳妇性情跋扈,杜母身子不好,时常卧病,媳妇非但不侍疾,还常常指桑骂槐,冷言冷语,杜励是个孝子,一怒之下就写了休书。   杜励是极受卫国公信重之人,虽未在国公府任亲兵统领,只怕就这两年,卫国公就会荐他为京卫百户,前途光明,难怪丘先生愿意嫁女儿给他,不过区区幕僚之女,又曾被人退了亲,杜励未必看得上,许是如此,丘先生才打算通过建宁候,先说服了卫国公做媒,才有成算。   黄氏知道这层内情后,几乎笃定是黄老夫人这个妖婆子从中作梗,瞧着娟娘的儿女都已成亲,再不受她控制,无所顾忌,才想给她添堵!   卫国公至孝,两个尊长一旦达成协议,他必不会违逆,难怪丘氏一来,大长公主立即就得了消息,应是早知丘氏其人。   黄氏心里又痛又痒,仿佛长出了两排牙齿,狠狠咬噬着她的血肉。   想自己这些年间,当牛作马,操劳家务,忍着满腹怨愤,咬牙才将苏荇兄妹养育成人,旁人哪能理解,她每每想起黄母那个老虔婆的险恶与苛刻,就恨不得将长姐这三个亲骨肉生吞活剥的心情!   若非为了六娘与芎儿的将来,她不能有一丝半点的差错,也许早就忍不住动手。   结果隐忍多年,依然还是得受那老虔婆的恶心,她自认在婆母面前温良恭让,无所挑剔,相比利氏与许氏,是当之不愧的当家主母,便是从前长姐,也不如她这般谨慎悉心,哪知大长公主待利氏这个出身卑微的媳妇都宽待爱惜,更别提许氏,偏偏对她……多年防备不说,眼下竟然轻易受了挑唆,插手长房内务。   黄氏掐破了掌心,才略微冷静了暴怒的情绪,唤来白露,嘱咐她立即去齐统领嘴巴里套话——齐统领年纪轻轻,因着一手剑术出众,在一众亲兵里崭露头角,他性子又英阔,爱结朋交友,也能服众,凑巧杜励与他就是挚交,听说还是八拜之交的异姓兄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丘、杜两家原本就是近邻,丘先生忽而对杜励青眼有加,难保不是丘氏先动了芳心,小家小户的女子,远不比这豪门高宅,丘氏不是大门不出的闺阁千金,若是有那闲言碎语……这事未必没有转寰。   就算卫国公知道她在打探也没有关系,她到底是国公府的主母,难道不该在“纳妾”一事上谨慎?   黄氏毫无心理负担。   而结果自然令她满意,齐统领竟然告诉白露,丘氏常去杜家陪杜母闲话,又帮着做针线煎药一事,有回他去寻杜励,还巧遇了丘氏,杜母还替他们引荐,直说杜励往常当值,多亏得丘氏时常照顾。   黄氏听了这话,简直喜不自禁,暗暗盘算开来该怎么劝说大长公主打消纳丘氏为妾的办法。   而国公府外书房里,卫国公也正在听他安排的暗线禀报——   “是夫人院里的白露,今日寻了齐巍说话,两个站在镜池边上的廊庑里头,大约有半刻左右,白露递给了齐巍一样物什,就回了后宅,属下隔得远,依稀看见仿佛是副鞋垫子,没听见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居然是齐巍!   卫国公眉梢往高一挑,起身就往外走,行到门禁处,正见着齐巍满面红光的与人高谈阔论,眉飞色舞得不像样。   卫国公不动声色地走近,重重一咳,才打断了齐巍响亮的嗓门,那小子灵活地一个转身,当见是国公爷,立即站得笔直,嘴角依然没有合拢。   “你跟我来。”卫国公一步跨出门槛,沉默不语地往镜池行去,直到柳下站定,转身意味不明地盯着齐巍,直将“亲信”看出一背的白毛汗来,嘴角才“缝”住了。   “你今日与白露都说了什么?”   齐巍下意识地颤了下眉棱骨,鬓角微染红晕,忽而扭捏起了,憋了半响,才开了。:“回禀卫国公,属下对白露姑娘有意,正欲说服高堂,向国公夫人求亲……今日白露姑娘是来送属下鞋垫儿的,呃……属下知道不该私相授受,但情难自禁……”   卫国公忍了几忍,终于还是握拳揉了一下太阳穴——齐巍秉性忠直,他哪能料到身为主母的黄氏会心怀恶意,对白露自然是不设防备。   “不要废话,我没空理会你那些风流韵事,我问你今日与白露说了什么!”   见卫国公满面沉肃,齐巍才终止了“内心剖白”未免觉得莫名其妙,想了半响,才犹豫着回答:“白露就是与属下闲话,说起丘姑娘,问属下识不识她,属下当然认识,干娘可对丘姑娘赞不绝口,说她心地善良,便是杜大哥,心里都对丘姑娘心存感激。”   果然,白露是受了黄氏的指使。   卫国公负于身后的拳头一握,眉心更是冷肃:“年前清平庵一行之前,白露也与你见了面?”   齐巍瞪大了眼,有些呆怔地点了点头:“是,白露问属下外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那段时间太夫人拘束着小娘子们出门儿,连几位夫人也不让赴宴,她心里头忐忑得很,属下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又问属下是否要去清平庵,属下答了是,告诉她要在庵堂外驻防三日,因国公爷下了令,无论正院还是后山都要慎守,必须保证郡主安全,属下心里也觉得奇怪,还与白露嘀咕了几句,说清平庵虽说僻静,到底还属京都管辖,那一带也从没生过什么祸乱……”   说到这里,齐巍面色一白,眼睛更是瞪得青突了出来,因为他忽然想到郡主受袭。   心里一慌,下意识就要跪地。   “给我站直了。”卫国公压沉了声音,来回踱了几步,厉厉地看了齐巍一眼:“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日光惨白,倾泻在齐巍全无血色的脸上,肩脊僵直。   “白露她,她可是夫人……”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齐巍额上已有冷汗淌落。   卫国公指节也已经僵直,隐约作响,事到如今,黄氏心怀恶毒再无可疑,天下没这般巧合的事,她有心打探清平庵布防一事,又在次日见了江氏,紧跟着旖景就遇袭,那可是毒箭,是想要了旖景的性命!   “属下罪该万死,不敢请恕。”齐巍再无心姻缘一事,面如死灰。   卫国公闭目,过了片刻,才平息了心头怒火,黄氏隐忍多年,一丝痕迹不露,心思谨慎细密可想而知,必不会轻易将这般要命的谋划坦承给仆妇,只怕白露就算得了她的嘱咐,却也不知她的目的,更别提齐巍,他怎么能想到几句闲话就险些让旖景没了性命,今日他坦承布公,可见没有背叛之念。   而仅凭这些,自然无法落实黄氏之罪。   须臾之间,已有决断,低沉的语音里听不出半分怒意:“从今以后,你再不是我国公府亲卫,我给你一封荐书,你投去楚州驻军。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明白。”   “是,属下明白。”齐巍又是懊恼又是愧疚,一双眼圈已经泛红。   卫国公没有心情与他多说,重重一挥手臂,闷着头往远瑛堂走,不想在门前,却与黄氏遇了个正着。   烈日当照下,黄氏一袭松花暗纹浅红锦禙,素雅的衣着,衬得唇角越发温婉,虽在这个时候“巧遇”卫国公让她有些惊异,也只是短短一怔,笑意没有迟疑。   卫国公腰后手掌紧握成拳,似乎被明亮的日头灼了眼,双目微咪,唇角笑意似有若无:“这么大的日头,夫人怎么来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敲山震虎,杜绝阴谋   屋子里的几个水晶冰盆幽幽散发着凉气,大长公主斜倚在贵妃榻上看一卷书,听说长子长媳来了才坐正,这时日头正好照入南窗,临窗大炕上洒落大片艳阳,不便坐人,两个小丫鬟连忙搬入了黄花木的圈椅,一左一右地放在贵妃榻下首。   黄氏依然不问卫国公来意,她知道家里婆母的经历与身份都非同一般,便是政事,国公爷都常与大长公主商议,不是她这个媳妇能随便过问得的。   见礼落坐,接过小丫鬟从冰鉴里拿出的冻饮,黄氏用了半盏,便将琉璃碗递给侍立的小丫鬟,说起来意:“媳妇那日见了丘姑娘,度其样貌言行,都是无可挑剔,原也想着等再打听仔细,好请母亲意下,下了文书,择个吉日抬进府里,岂知这么一打听,却听见了一些话,说丘姑娘心地良善,晓得杜婶儿身子不好,时常去照料……虽说只是纳妾,可媳妇认为还当谨慎,免得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有伤国公爷名声……”   黄氏说这话时,一边打量着卫国公的神情,见他微蹙了眉,心里也是一紧,微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实在是杜婶儿似乎对丘姑娘也有好感,媳妇又听说便是杜励,对丘姑娘也心存感激,因两家就住在府后巷,府里的侍卫、下人大多也晓得这一层,不明所以的还以为丘姑娘这般来往频繁,是与杜励……媳妇就担心一旦把人抬了进府,下人们不知是丘先生有这层愿意,未免议论国公爷……”   说完垂了眸,自认为这番话是尽职尽责,该她这个当家主母考虑的,也不心虚,仍是一副温婉贤良的模样。   哪知却听大长公主满是惊讶地一句:“这是怎么说的?大郎不是要做媒,反而是要纳了丘姑娘?”   黄氏一呆,抬眸往卫国公看去。   卫国公把手里的琉璃碗一递,这才看向黄氏:“原本是丘先生瞧着杜励这后生不错,杜婶儿又时常卧病,家里缺个主妇操持,见丘姑娘与杜婶合得来,心里就起了主意,但也听说杜叔与父亲曾是生死之交,不敢冒昧提说这事,才想让母亲居中撮合,先问问杜婶的意思,我让夫人帮衬着掌个眼,原也是为了稳妥,不想夫人反倒误会了。”   黄氏有苦说不出——国公爷,你当日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能不让人误会么?   嗓子里像卡了根黄莲,黄氏当即起身,一副抱愧的模样:“是妾身误解了,险些闹了大笑话。”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地一笑:“说开了就好,能打听得这么仔细,可见媳妇是真为了大郎着想,我那日见了丘姑娘,倒认为她性情是个极温柔的,杜家原先定那门亲事,你杜婶就先讨我主意,我当时听说两家门第相当,也没放在心上,岂知那媳妇是个跋扈不孝的,这回更不能大意,我老眼昏花,未免有些看不准人,媳妇看着丘姑娘可还稳妥?”   黄氏自然再说不出丘氏的坏话了,但始终认为这事里透着蹊跷,卫国公历来不理会这些家长里短,就算丘先生通过建宁候递了话,卫国公多数也会交给大长公主,就算需要自己帮一帮眼,那话也不会说得云里雾里,有意让自己误解。   难道卫国公已经有所怀疑?   想到这个可能,黄氏只觉足底透出一股子凉气。   又听卫国公说道:“今日还有一事,我看着齐巍这小子不错,拘他在国公府里任个亲卫未免可惜,想荐他去楚州驻军,历练上两年,将来调任京卫也是一笔资历,已经跟他提了,他乐意得很,但我也听他说了,原本打算让家中父母找夫人提亲,求娶白露。”   大长公主微一蹙眉:“齐巍是外院亲兵,怎么与内宅丫鬟有了来往?”   黄氏更是心惊,埋着脸一番告罪:“是媳妇束下不严。”   “事已至此,就放了白露出去吧,但这内宅丫鬟与侍卫亲兵随意来往的事始终不好,夫人这段时间于家事上可是有所懈怠。”卫国公沉肃了语气。   大长公主也说:“内宅事务原本就琐碎,原来有雪雁在,还能襄助媳妇一把,眼下她陪去了楚王府,媳妇身边没个帮手未免会有疏忽的时候,虽说有了音丫头,可她到底年轻,帮手也是有限,我看老三媳妇是个稳妥周道的,一些事务就先让她协助一把,媳妇你也好誊出手来带着点音丫头,让她尽快熟识内务。”   三言两语间,黄氏手里的中馈大权就一分为三,这无疑让她心头大震,笃定夫家是起了戒备,一时却不知因何而起,告辞回和瑞园时,脚底下像踩着软绵绵的云层,虚浮心慌得很,呆怔怔地坐在炕上,连灼热的阳光直照也恍若不觉。   难道是因为旖景遇袭……   一想到这个可能,黄氏更是苍白了脸,脑子里血脉瞬时紧绷如弦,可一番琢磨审度,还是否定了这个可能,假若当真如此,白露与齐巍哪里还有命在,更不会仅是剥夺了她掌家权这般简单,就算没有实据,休妻不能,找个由头将她发作到家庙里去也是轻而易举,她的娘家,可不会给她撑腰,说不定乐见其成!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应当是张氏!卫国公就是被她拦了一回,才有了这一连番的诡异事端,黄氏仔细回忆了一番当日与宋嬷嬷的言谈,那些话并未说明,也就只有冬雨为妾那桩,这事还不算要命,自己还有转寰的地步,但今后在国公府更要步步谨慎,半点不敢吊以轻心。   而远瑛堂里,随着黄氏离开,卫国公膝上的手掌瞬间紧握成拳,青筋暴突,眼睛底下一片冷沉。   “确定了?”大长公主微微闭目,手掌也是紧扶榻柄。   “是,当日正是齐巍将严密布防之事透露给了白露。”卫国公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透着森森冷意。   “你既然想留他们两条命在,应是笃定两人并不存祸心。”大长公主神情却甚是平静。   卫国公透出一口气来:“那几日风声鹤唳,黄氏身主母,察探仔细也合常理,底下人哪里设防,洞悉她心怀恶意,若不是知道她兄妹二人与宋氏、虞栋等都有勾结,我便是知道她有意打探清平庵的事,也绝不会联想到旖景遇袭。”   再是一顿,卫国公又说:“儿子笃定齐巍没有二心,白露却拿不准,因此才提出让白露跟了齐巍赴楚,齐家二老可瞧不上一个奴婢出身的长媳,齐巍经此一遭,对白露的心也淡了,白露顶多就是一个侍婢,儿子会嘱咐齐家二老,仔细看着白露,若她没有坏心,保其温饱一世,若她不是个本份人……任由齐家处置。”   大长公主说道:“若依我的脾气,便是暂时休不得黄氏,也会打发她去佛堂禁足……不过沨儿说得不错,若她真对荇儿兄妹有恶意,可容不得她活命!她一定不会死心,沨儿猜测,这两兄妹是对嫡母嫡姐怀恨,才会多年隐忍图谋,我就看她能忍到何时,她多年来谨小慎微,除了景丫头这桩,一点马脚不露,虽掌着中馈,但也没有收买下人仆妇,眼下被分化了中馈主权,有这般敲山震虎,黄氏今后一定会更加小心。”   卫国公沉声说道:“我的目的,也是震慑着黄氏再不敢轻举妄动,三弟妹是个稳妥人,荇哥媳妇也知道了黄氏的恶意,必会处处当心,黄氏再钻不了空子,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黄陶,总之,先保住内宅不致发生阴私祸乱,一家平安才最重要。”   眼下宋氏已经行动,虞沨又已控制了胡大夫,冬雨也被旖景“看管”起来,就算黄氏感觉到国公府已经对她生防,联想到宋嬷嬷那头,嘱咐她莫要轻举妄动,消息也递不到冬雨耳朵里去,再者卫国公估计,依着黄氏的小心谨慎,这时多半不会再与宋嬷嬷接触,才好彻底择清自己,就算事发,宋氏攀咬出她来,一个罪奴的指控也不能当作证据,黄氏多的是借口推讳。   再周密的防范也不能保证万全,必要的打草惊蛇,才能使黄氏心生忌惮,她在国公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黄陶与某皇子的大业才是首重,黄氏只有保住自己国公夫人的位置,将来有上位者支持,才可能让三郎继承爵位,既然阴诡谋害之途已是不通,她也只能寄希望于阳谋,借上位者之势,除掉苏荇兄妹与打压建宁候府,一血心底多年怨愤。   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建宁候府,根本不惧正面交锋,以黄陶眼下之势,还不可能伤及三府,如此一来,皇储之争就成了主战场,后宅阴私再无可乘之机。   “内宅事务你不需烦心,重要的还是国政储位。”大长公主扶额一叹:“都是我这个当母亲的不合格,没把心思放在内务上头,倘若真让黄氏得逞,将来哪有颜面与你父亲九泉相见,自从知道宋氏与黄氏的恶意,我这几日想及都是一身冷汗,好在我虽然于内务糊涂,还有老三媳妇与音娘,眼下既知黄氏不怀好意,再不会给她可乘之机。”   卫国公一听这话,连忙起身长揖:“都是儿子的错,受黄氏多年蒙蔽,还以为她是个贤妇,连儿子都不知她心怀恶毒,母亲一时疏忽也是难免。”又安慰了大长公主几句,才告辞了出来,原本是要去外院的步子,在经过和瑞园时却是一顿,拐进了院门儿。   黄氏还坐在烈烈日照下发呆,一见帘子掀起,连忙滑了下炕,强作冷静地堆起笑颜,一时却不知当说什么,看着近在咫尺,原本以为极为熟悉之人,舌底一阵阵地僵硬。   卫国公瞄了一眼满炕的炙光,转身坐在圈椅里,倒笑着说了一句:“夫人倒不惧热。”   “妾身犯了错,心里忐忑得很。”黄氏温言细语。   屋子里没有闲人,黄氏却依然侍立一旁,一副温顺又隐含愧疚的模样。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后改便好,夫人何需忐忑。”卫国公往椅背一靠,拿起一把折扇,呼呼地扇着风:“夫人不是要添个帮手,怎么没见霁雪在屋子里侍候?”   “妾身想着,既是国公爷开了。,想是记着崔姨娘的旧情,既是如此,莫若给霁雪一个名份,也不枉她侍候崔姨娘一场。”黄氏笑容不减,温婉贤良更是无可挑剔。   卫国公唇角一抬:“夫人当真贤惠,甚知我心。”   这话却像是一枚软刺,不轻不重地扎在黄氏的心底,又酸又涩的滋味顺着喉咙爬了上来,不由抬眸看向卫国公——那时长姐出嫁,他来亲迎,她躲在二门廊子里远远观望,见他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目光比三月暖阳更要和曛,步伐轻快三步两闪就突破了“拦门”的围追堵截,她就看得移不开眼,心想长姐当真好福气,能嫁入高门,又是这么一个文武全才的英俊郎君。   只因为占个嫡字。   那时她心里满满都是怨恨,可却无能为力。   别说报复,就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能把握,必须讨好卖乖,以争取嫡母一时善意,不至于坏了她的姻缘,没想到的是长姐终究是个命薄的,得了这么好的姻缘,却没有寿享,那时她还没想太多,直到二哥告诉她,国公府想要再娶黄氏女,而嫡母不乐意让娟娘为人继室。   她抓住命运给她的唯一机缘,成了他的妻子。   她从没后悔过,也无法容忍他的厌弃。   黄氏又是温软一笑:“是妾身应做的。”   ☆、第三百八十章 四五知交,小聚生辰   卫国公却将折扇一合,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案几:“夫人真贤良,可有的事情,未免想得太多,比如丘姑娘这桩,你若是开诚布公地问个仔细,也不会疑神疑鬼这么些天。”   黄氏掌心一握,才维持了面上的温婉,颤抖着唇角说道:“妾身知错。”   “这次我把话挑穿,让夫人引以为戒,国公府不比普通贵族之家,夫人是内宅妇人,打理好内务才是责任,至于外院的幕僚侍卫,夫人还是远着些好,尤其是让内院丫鬟结交亲兵这等易惹闲言碎语的事,仅只一回。”卫国公语音不高,但里头的沉肃还是让黄氏生了满脊冷汗,果然如她所料,卫国公这是有意借着丘氏父女一事摸她的人脉,好在没有深究,否则当知白露曾经过问清平庵的事……绝不会轻轻巧巧地揭过。   “妾身省得,将来必不再犯,不过白露她……到底是个奴婢,只怕齐家二老不会认同。”黄氏一脸担忧。   “夫人莫不当真以为我会强令齐家认了这门姻缘?”卫国公冷冷一笑:“国公府容不得白露这等‘忠婢’,只为一人之令,不顾府规,我也是看着夫人这些年来持家不易,齐巍那小子对白露又的确有心,这回才不追究,让你赐了白露给齐家为婢,至于将来造化,得看她自身,夫人既然有意让白露结交外男,难道这会子又心怀不舍?”   “妾身惭愧……一时设想不周……妾身定会嘱咐白露,让她知道本份二字,侍候好齐家二老。”黄氏鬓角已被汗湿,这时只庆幸着没将盘算告之白露,便是放了她出去,也不会泄露她的计划。   卫国公已经起身:“霁雪的事按例办吧,依然让她住在崔氏院儿里,备好避子汤。”   黄氏听了这话,心里的酸涩才平息了几分,心说卫国公虽然已生戒备,看上去又对霁雪怀着几成怜惜,到底还不想再添庶子庶女,就算抬了霁雪为姨娘,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又没有子嗣,处境连当初崔姨娘都不如,也省得她再处处戒防。   哪会想到,这避子汤一用,霁雪会对她这个主母怀恨在心,在将来的日子里,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生风作浪,国公夫人的日子再难安宁。   黄氏这番突如其来地失了内宅说一不二的中馈大权,宋嬷嬷当然听得了风声,于她而言,当然是一件极为不妙的坏事,心里头忐忑不安,就想与黄氏碰一碰头,好问个详情,岂知才到后门儿——宋嬷嬷早被剥夺了出入角门的权利,进出国公府只能经仆妇下人们走的后门,还得等在门房,层层通传进去,这回甚至不需通传,门房直接拒绝了宋嬷嬷:“夫人最近小恙,连家事都基本交给了三夫人与世子夫人,只在和瑞园中静养,吩咐下来不见外客。”   宋嬷嬷越发悬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敏锐的直觉使她心生不妙,考虑着是否要联络一下小谢氏,最终还是因为谨慎之故,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看着楚王府就有祸乱,在这节骨眼,还是莫与那边有任何关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于她已无退路,也只好一往直前。   冬雨这时,正按宋嬷嬷的布署孤军作战,努力笼络罗纹,连院子里正经侍候的小丫鬟都被冬雨挤弄得游手好闲,从领膳到茶水,梳头叠被,罗纹的起居日常被冬雨一手包办,这时,午后小憩才醒,罗纹尚觉几分迷糊,冬雨便忙乎着将她从私宅带来的好茶烹水泡来,用以给罗纹醒神。   罗纹略靠着引枕,打着团扇,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冬雨微挽了罗袖,纤纤玉指捏着茶匙,将茶叶置入壶内,又去看水,听音,好一番细致,才冲出一壶来,先泌出两盏不用,第二泡才呈上,茶汤清亮,微香弥漫,白烟细腾。   “妹妹一看就是能手。”罗纹由衷一赞,世子饮茶基本不假手他人,可有时待客,也需要丫鬟经手,罗纹耳濡目染,自然是精通茶艺,这时看出冬雨也是个中好手。   “从前在苏世子书房侍候,后来跟了郡主,更不敢疏忽,可惜的是咱们没有山泉水、雪水,这还是我去年秋天蓄的雨水,也能算中上。”说到这里,冬雨又是一笑:“世子妃今冬收的雪水早用完了,否则还能讨要一些。”   “世子蓄的还余下三瓮,不过两位主子用都不足,咱们这些奴婢哪敢肖想。”罗纹随口就是一句。   “往常世子妃收的雪水,都是埋在院子里的花荫下,不过都是世子妃亲自选的地方,据说当中还有什么讲究。”冬雨跟着随口一说。   罗纹细细品了。茶,眼睛里的迷矇下去了几分,微微颔首:“世子惯爱用梅花上的积雪,扫落瓮中,一般得静置些时日,取上头最是清亮的水,待春季时,密封好埋在花荫下,吸取香泥里的馥郁,这可得讲究,若是没有遮挡,春夏雨势多急未免会渗入泥下,伤了水就不好,故而一般埋在上有屋檐遮挡之处,眼下就只有后院晴雪芦檐下的几株琼花底下的还没有起出。”   冬雨一听这话,喜得手指直颤,心说祖母之计果然不错,这番不废吹灰之力,就套出了世子所藏的雪水,后院只是主子游玩赏景的地方,往常并没有仆妇贸入,更不设侍卫巡逻,只消待一更巡夜的婆子例行巡检后,趁着更深人静,便能起出那几瓮水,将剧毒投入,只要世子用水,定会中毒身亡。   世子惯爱与世子妃一同烹茶,或能一箭双雕。   关键是下毒时不能让人发现!   忽又听罗纹说到:“世子生辰将至,我听阿娘说,今年世子妃要在外头设席,与世子去别苑消磨两日。”   “怎么在外头设席?”冬雨心里跳得急沉,不敢置信机会竟来得这般适宜。   “妹妹有所不知,世子生辰,正值王妃忌日,因着王爷难过,老王妃也不好给世子庆生……可怜世子竟没好好过一回生辰。”罗纹轻叹:“眼下有了世子妃,总算有人陪着世子过这一日,去别苑也好,老王妃都允了。”   冬雨再无所疑,暗暗决心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个主子不在,后院必会更疏防范,正是她下手的机会。   在罗纹这里栽赃的机会倒不愁,秋冬的鞋子也都搁在柜子里,随意就能塞个瓷瓶进去,那蓄集的雪水在夏季怎么也得起出一瓮来,只要都落了毒,定拖延不去秋冬。   无论人心急切与否,时光仍是不急不缓地滑过,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三,虞沨早告了两日假,连着一日正休,竟有了三日闲睱,这日清晨起身,两人先去见了老王妃,说起要去别苑,老王妃满面笑意:“沨儿这些时日繁忙,总算得了几日假,是该偷闲,你们且安心,别记挂着家里,今日沨儿生辰,景丫头可得好好陪着他过,这些年来……”老王妃连连叹息:“你父王还记挂着你母妃,疏忽了你。”   辞了老王妃回来,才沐浴更衣,都是一声素服白裳,旖景发上只带了枚白玉簪,他们这是要先去卫王妃墓前拜奠。   卫王妃陵墓在城郊,三面环山,向北望水,当两位嬷嬷设好香案,点燃香烛,虞沨与旖景并肩三拜,默默静待香烛寸烬,又设琴案——卫王妃尤擅茶、琴二艺,最喜古曲《流水》,可惜存世仅有残谱,王妃生前曾尝试填续,亲填曲谱当年随王妃下葬,王府还有抄誊的两份,虞沨存有一份,早演习熟练,旖景最近才练习,两人这是首回联奏。   “母妃在天有知,见儿子与心爱之人得以结发,琴瑟和谐,应也心怀安慰,再无牵挂。”   离开时,虞沨于车前回望青山环绕间的坟茔,语音微沉,转身上车,见车内女子安静地跽坐,望向他的眼神清亮透彻,一笑间,眸底伤感涤净。   原本以为是要去东郊别苑,哪知等马车轧轧停稳,虞沨下车一望,却见面前一处庭苑,广梁大门上悬着一匾,上书净深斋几字,眉梢斜飞,不由看向旖景——这是惊喜?   “世子请进,此处为妾身嫁妆之一,也是位于东郊。”旖景得意的显摆。   虞沨轻轻一笑,随着屋主迈入门槛,迎面但见一块奇石为屏,依稀看出是双飞比翼的形态,绕过石屏,但见草木扶疏夹道,一片盎然碧意,随着南风起伏的柯叶上,赤金的日光闪烁生辉。   “这宅院之名,可是取‘绿净春深好染衣’之典?”虞沨且行且赏,见草木虽繁,却繁而不乱,株株所植皆有奥妙之处,搭配成景,心下已是欢喜,待绕过正厅,从一处拱门进入,又见艳艳十余树紫薇,绕着一处荷塘,水塘中搭着水榭,垂着铜铃水晶帘,一片脆音隔水而来,使暑意顿消。   早有春暮等丫鬟在榭内忙碌,布好矮几茵席。   “世子妃要在此设宴?”虞沨眼见数方矮几,显然准备招待外客。   “阁部先去更衣吧,瞅着时辰,客人们也快到了。”旖景推了推虞沨,却被他拉住了手:“这可是你的地盘,你不领我,我怎知去何处更衣?”   更下素服,虞沨倒是神清气爽了,可世子妃却成了双靥飞红,发鬓微乱,还是虞沨体贴,站在廊庑里替小娇妻理了理发鬓,顺手整了一下发上的钗环,除了那枚白玉兰簪外,只添了支双雀金钗,就使她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明艳。   不远处秋月正赶着来禀报客人已经进门儿,瞧见两主子站在廊庑里卿卿我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了一跤,笑意就再也掩饰不住,险些没捂着腰才能把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说完。   旖景有些恼怒地瞪了秋月一眼——丫头你也当见怪不怪了,有什么好笑。   所邀的几个客人,竟管多数在虞沨意料,可他心里仍是一阵柔暖,看着身边并肩而坐,同席双跽的女主人,笑意尽在眼里,双目亮如星辰。   不在意料的是平乐郡主,她是随着魏渊前来,对于没有收到请谏的事,表现出十分不满,一来就招呼了旖景两个爆粟,并且拒不听解释,发狠一定要在酒桌上痛罚世子夫妇。   虞沨与旖景都哀怨地望着魏渊——   魏渊轻轻一笑,劝解平乐:“也不怪世子与世子妃,若宗亲中单请了你,莫论别人,康王与康王妃那儿都说不过去,世子应当只是想小聚,并没打算大宴宾客。”   虞沨旖景双双颔首,一个举揖,一个屈膝,平乐才总算没有计较,大手一挥,放过了两个可怜人儿。   还有个不在意料的,却是江汉。   旖景是给江薇下的帖子,江薇却没有来。   “未知江兄何时回的锦阳?”虞沨也有些讶异。   “昨晚才归,刚晓得世子今日设宴……阿薇身子小有不适,托我带来一句生辰怡乐,世子莫怪她缺席。”江汉才一说完,两眼就瞧见了正支着胳膊,斜在美人靠人上,略翘着绣鞋,茜红纱裙上落了几丝斜照入榭的艳阳,正观望着荷塘美景的杜宇娘,眼睛里微微晃过一丝讶色,忽而想起虞沨曾说过与杜宇娘是旧识,只没想竟熟识到邀她赴宴的地步。   江汉直冲虞沨夫妇摆了摆手,几步过去就是一礼,谦谦有礼地说道:“宇娘来了?”   还有一双来宾,正是甄南顾夫妇,也是唯一带了礼的,一个锦盒,甄南顾还神密兮兮地与虞沨耳语:“好容易才得来的,祝玉明的真笔,世子留着好好欣赏。”   旖景听见了,却不知祝玉明是何方神圣,只见虞沨眉梢一跳,意味不明地与甄南顾对视一眼,世子妃大是好奇,极想打开锦盒一看究竟,手才悄悄地放上去,却被她家阁部捉了个正着:“这时不能看,晚间咱们再细赏。”   ☆、第三百八十一章 联宗族亲,原来是你   但凡有平乐郡主在场的席面,气氛大概是平淡不得,酒菜才上,没怎么过渡就到了高潮,偏偏今日,除了郡主的知己魏渊,又多了个酒仙甄南顾,还有见惯觥筹交错各种场面毫不怯场的杜宇娘,一时你来我往十分热闹。   但平乐就是平乐,喜恶皆显于面,不是个个人都能投她心意,比如她与表面正经实为不羁的甄南顾就十分相投,可一听引荐,知道南顾之妻晴娘出身普通,满带挑剔地这么一打量,见她言谈举止无不小心翼翼,心里就打上了小家子气的标签,虽看在两个主人的面上没摞脸子,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模样。   旖景十分理解晴娘,不是她不洒脱,委实平乐的名声太过大震,阀门大族的贵女们迫不得已与她交往都得提心吊胆,晴娘多有拘束才是常理。   平乐也不是全看身份,比如杜宇娘,在座诸位,例如魏渊,往常也有去怡红街听个小曲,喝场花酒的时候,当然知道怡红夜莺的来处,旖景因知他们都是不羁脱俗的性情,今日既邀了杜宇娘,是待为座上宾,也没有再多此一举地引荐。   唯有平乐,在京都横行一时,却还没来得及去妓坊勾栏耀武扬威,不识杜宇娘。   只是她屡屡刁难“寿星”“寿星”夫人也是个不擅酒的,首先挑发了甄南顾的侠义之心,一举盏就与平乐比上了酒量,杜宇娘也自愿替旖景代饮,席面上一时成了二对二的实力相当,平乐除了旖景四姐,大概还没见过酒量这般豪阔的姑娘,一时引为知己,自然就问起了身份,打算约着下回再“一决雌雄”不带这些男子,就两个巾帼对决。   当知杜宇娘并非良籍,而是妓子,并且在京都颇有艳名,平乐两眼放光,立即就要见识怡红夜莺的歌喉,旁人也还罢了,江汉立即表达不满——   “宇娘与在座中人一样,都是宾客,郡主若知礼数,就不该让宇娘行欢场中事。”   一句话让在场深谙平乐威名之人立即紧张起来,便是虞沨,都忍不住冲魏渊频频意会,让他发挥知己作用,劝着些平乐的火爆脾性。   倒是杜宇娘不甚在意,媚媚一斜眼角:“郡主无非是久闻奴家一把好喉咙,因着女儿身出入欢场多有不便,趁此时机,想要听我一曲,郎君好意奴家心领,只今日恰逢世子生辰,获邀本是奴家荣幸,因没准备生辰礼,原该以一曲为贺。”   平乐大喊痛快,鄙夷地撇了江汉一眼,破天荒地没有理会这个败兴之人,只见杜宇娘拿了携带的琵琶,玉指一拨,一个秋波含情,樱桃小口轻启,轻盈婉转地唱了一曲。   欢宴直到未正,尚未结束,江汉因一番好意不遂,兴致微减,半途又被虞沨携同离开了一阵,归来时见平乐干脆与杜宇娘同席,更没了他献殷勤的机会,独自借酒浇愁,眼光就没离开杜宇娘的一频一笑。   旖景看得微叹,暗为罗纹惋惜,那丫鬟一腔情意眼看是要错付了,或者江汉自己尚不自知,他对杜宇娘用情已深,不过杜宇娘的心意尚且不显,这故事的结局还不可料。   平乐饮得尽兴,又生了棋瘾,着人设下棋案,就在水榭里与魏渊拉开了战局。   旖景与阿晴坐在一侧,闲聊起一些话。   “未知世子妃可听说过正英坊内的殷家?”阿晴问道。   旖景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没有半点子映象,摇了摇头,又听阿晴解说:“殷家并非世家,东明时就是户商贾,家业很是富足,到先帝时,族里才出个入仕之人,可不是捐的个闲职,而是走通了金逆的路子,谋了个实缺,任了一段儿提刑暗察知事,后来又升任五品佥事,眼下更是入了都察院。”   旖景默默,金榕中提拔的官员,在金逆一案后,未黜反升,还“打入”了秦相控制的都察院,这位殷大人官声如何尚不可知,但料得应是深谙仕途,至少表面上没有劣行,让人抓不住把柄。   “殷大人有个嫡子,眼下才十七,饱读诗书,正等着官制改革,趁科举入仕。”阿晴继续说道:“我娘家有门族亲,已经出了五服,素无来往的,近几年才寻来联了宗……世子妃不知,我生母过世得早,继母也是小家出身,父亲又没一官半职,不过家里有些祖上留的薄产,这位族伯祖在先帝时也是官宦,后来致了仕,家里人再没往仕途发展,经营起绸缎、粮油铺子,论说家境,与我娘家比来只有好的。”   短短的一番话,听来似乎就是家长里短,可旖景却知阿晴决非多舌之人,她既然开了。,应是与自己相关。   先不论殷家,便说阿晴的这位族亲……   阿晴娘家廖氏,是甄夫人外家,刚才她言下之意,父母都不怎么得力,家境算不得好,旖景想起第一次见阿晴,便是在甄家作客,与甄茉演出的那场戏码,若父母为人清正,绝不会搭上女儿闺誉有失的风险,让女儿贴身丫鬟在亲戚家做客时“犯”偷盗之举,可阿晴说那位族亲似乎家境优渥,又说出了五服,再说素无来往,还强调了联宗,应当并没有什么关联,无非就是同姓而已,这族亲看中的应不是廖家,而是甄家。   可这与自己有何关系?   阿晴见旖景并未不耐,晓得她琢磨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继续往下说:“眼下这位族伯有一个嫡女,今年正要及笄,在家行三,前些时候听我继母说,族伯想将三娘说给殷家的郎君。”   “阿晴刚才说廖三娘父母眼下只是从商,那殷家虽是商贾的底子,眼下却已入仕,并悉心培养了嫡子,也是要走科举之途,怕是看不上商贾家里的女子吧。”旖景说道。   “原本可不都是这么以为的,哪知听我继母说,这事已经定了七、八成,双方就快互换庚帖了。”阿晴闪了下一眉梢。   旖景听到这儿,越发不知道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了。   “我那族伯、伯母性子是极疏朗大度的,虽主动与我家联了宗,从来也没麻烦过什么,礼数也甚是周道,便是婆母,对伯母都是极尽赞赏。”   这话就更有趣了,旖景晓得甄夫人的性情,生就一双富贵眼,最是据傲,区区商贾之妇,能得甄夫人一个正眼已属不易,更何况极尽赞赏。   “不过这位三妹妹,因着被父母娇养深闺,为人处事就有些欠妥了,又因为模样生得俊俏,越发造就了她一身傲骨,家中长辈都看好殷家那一门亲,她自己却看不上殷家郎君,称就算考中,从底下一层层熬,待熬到入朝听政,说不准也已人到中年,又说就算熬到个五、六品的朝官,年俸还不够她一年打上几副头面。”   旖景:……   “前些时候回娘家,正好遇见三妹妹,与我好一番夸耀,说她家别看着是商贾,却与建宁候府卫国公府都带着亲,她的祖父,可是卫国夫人的亲舅舅。”   旖景有如醍醐灌顶,这才知道阿晴的这位族亲是谁。   黄氏生母可不姓廖?   当年廖姨娘极受老候爷宠爱,带携着廖家入仕,后来老候爷、廖姨娘先后过世,廖家于仕途没了倚仗,或许还受到过建宁候的打压,廖姨娘的兄长干脆辞官归甲,那时黄陶兄妹尚且在候府活得小心翼翼,自是不敢与这所谓的舅家来往,这些年来,卫国公府也从没有过廖家这门“亲戚”登门,一时也没人留意他们。   原来是从了商,并且还风声水起。   其中必然有已经得了官职的黄陶暗助。   当旖景得知三舅在黄陶那儿“讹诈”了不少钱财,还与虞沨有过一番推测——黄陶一个庶子,廖姨娘更无嫁妆,黄氏嫁来国公府,候府为了面子好看,当然还是要陪上一笔嫁妆,不过与两个嫡女相比一定天差地别,黄氏行事谨慎,从前还有杨嬷嬷“协助”理家,不可能从国公府的资产里“偷财”接济黄陶,黄陶那些个经费从何而来?   便是他身后站着皇子,眼下几个皇子开府都是宫里的份例,又要图谋大业,花钱的地方广泛,不大可能援助黄陶去做人情,虞沨当时就估计,黄陶身后有人资助。   根据阿晴提供的消息,应是廖家无疑了。   想来黄陶兄妹也只是与他们暗中来往,故而这家人为了提高身份,攀高权势,还得大废周章的与阿晴娘家联宗,通过他们走甄家的路子,论来这所谓“舅家”也算有自知之明,即使要为女儿攀门良缘,寻的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贵,图的是今后前程。   像殷家这样的门第,还不在卫国公府与建宁候府的交际圈,就算廖家与其联姻,卫国公府也不会注意,当然殷家答应这门亲事,应是晓得廖家的底细——与甄家有些来往,又与黄陶是“舅甥”关系,更重要的黄氏,她眼下是国公府的主母,就算暂时不会与廖家这门“亲戚”来往,只要黄陶一个暗示,情份始终在,殷大人未必不会动心。   看来黄陶兄妹私心里对“外家”极为重视。   旖景想通了这层,唇角轻卷,笑意十分微妙,阿晴察颜观色,也是一笑:“族伯与我家来往多年,还不曾听两位长辈提起这层儿,应是有‘自知之明’,三妹妹到底年轻,也不知悉这些大家族的规矩,只知夸口,也就是我听着了,且当作个笑话,谁不知国公夫人的外家是沧州赵氏,何来一个姓廖的舅舅?”   旖景当然心领阿晴的好意,她今日这番兜兜转转的话,无非是想提醒旖景,有人暗中利用卫国公与建宁候府的名声图利。   女子在这边窃窃私语,水榭外头的一间茶庐,虞沨也正与甄南顾对坐而谈。   “卓妃有了身孕。”甄南顾呷了一口茶水,缓和了几分酒意,张口就是一句:“夫人入宫,回来就与父亲相商,筹谋着待卓妃产下一子,怎么操作记于长姐名下,巩固她太子妃的地位。”   虞沨缓缓抬眼,见甄南顾微垂的眼眸里划过一线戾气,沉声说道:“切莫妄为。”   “只要有太子妃,那毒妇之位便稳若磐石,想到弑母之恨……”甄南顾指间紧扣杯盏,眉棱骨轻轻一突,暴戾之意越发显然。   “伤及储君子嗣,是为大罪,我还是那句劝言,莫为老鼠伤了玉瓶。”虞沨洞悉甄南顾的打算,若这时卓侧妃腹中胎儿有个好歹,甄莲必遭废黜,就算不是她动的手,也难逃其咎、百口莫辩,甄南顾因着生母惨死,一直对甄夫人怀有恨意,虞沨明白他的心情,故而才要劝他理智:“为了这么一个人,身犯险境太不划算,再者,南顾信我一句,太子妃之位必废,你什么也不用做。”   当见甄南顾半信半疑,虞沨也不多作解释,到底涉及皇室,有的事情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只持了茶壶,为南顾再添一盏清茶:“实行新制在即,南顾莫不如将心神投入来年会试,争取金榜题名,加强自身能力,总有血恨之时。”   甄南顾微微闭目,过了半响,方才苦笑:“隐忍太难,可眼下纵是有心却也无能,还是世子之言有理,自身不立,连妻子都不能保全,何言血恨。”   听南顾说完这话,虞沨看了一眼竹窗之外,一树琼花正好,视线往上,更是云淡风清、天高日丽。   这时无人预料,便在此时,京都外城繁喧之地,一场刺杀已经发生。   ☆、第三百八十二章 闹市刺杀,孤阁缠绵   斜阳照水,艳云依依时分,楚王府的紫檀车與已经停在了东郊的鷰湖之畔,沿湖建着游廊,廊内画梁显然已经了些岁月,染着几分沧桑,已是傍晚,附近居民大多回家操忙着晚膳,湖畔游廊唯有虞沨与旖景两人,边行边看半掩山脉的落日,照得波光滟潋。   因着虞沨询问,旖景已经说了廖家的事,虞沨并未发表意见,他早猜到黄陶身后有财力支持,不仅于此,当日偷袭旖景的是死士,又因误伤了三皇子,显然刺杀事件仅只是黄陶一手安排,死士来源不可能是皇族,这说明黄陶还豢养有死士。   虞沨已早一步留意到廖家,与阿晴说得无异,这些年来廖家仅只是一介商贾,应是有黄陶私下援助,才能在短短十年间奠定家业,黄陶应当是与廖家互利互惠,借助廖家之财为自己豢养死士,凭他的能力,达不到一批之量,三两个只怕也有。   不过黄陶行事谨慎,因着刺杀失手,折了一人,更添戒防,虞沨一时还察不到他手中死士藏身之所。   眼下既然廖家已浮出水面,当然容不得他在暗处壮大家业,盗用建宁候府与卫国公府的名义攀结官宦,为黄陶兄妹的图谋提供助力。   据虞沨所察,黄陶其人虽阴狠险恶,但对他看重的亲眷却甚为义气,无论是对廖家,还是妻族江家都多有助益,江氏之父不过是个县令,黄陶对江氏却从无慢怠小看,两人成婚多年,黄陶无一妾室通房,三子皆为嫡出,并且依虞沨看来,黄陶对三个儿子的教导甚是看重,便是黄氏,对六娘与苏芎一双子女的教导也是往正直的方向,不像楚王府的谢妃,灌疏给虞栋的尽是狭隘忌恨的观念。   在虞栋心里,对小谢氏仅只是利用,他的一腔真情,也许仅限于安瑾生母。   虞沨才想到这点,暗暗评价着黄陶与虞栋的优劣,就听旖景甚有些迟疑地问道:“我们在这儿散步当真无碍?还是你先打听清楚了二叔今日不会来此?”   这里接近东郊别苑,当然也接近于氏所居之处,即便虞栋因为防着小谢氏,不敢公然领着于氏出来散步,也难保被碰巧遇到。   “如斯美景,却因要避着那些无干紧要之人而闭门不出,岂不可惜?”虞沨轻轻一笑,牵着旖景的手,面对着青山碧波,云淡风清地说了一句:“自从上回与你来了别苑,我便意识到有那么户邻居甚是扫兴,所以小施计谋,让二叔把人转移了。”   旖景:……   “不过是引来二婶的陪房在这附近出现了一回,二叔的耳目就发现了,登即禀报了二叔。”话音才落,虞沨便见旖景四顾打量,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别想闲事,这里早无二叔耳目。”   可闲事到底还是找上了门儿,灰渡来禀——京都小东市发生刺杀,当初因朱氏这个一品夫人长跪王府门前,具本弹劾虞沨“仗势欺人”的楞头青御史吕简遇刺,据说伤势险重,命悬一线。   旖景直觉不好,正要问虞沨是否回城,却被他往车上轻轻一扶:“这两日莫论闲事。”只交待灰渡:“着人盯着吕家,若吕御史伤重,速请江汉前往,务必挽救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旖景心里始终不放,自己琢磨了一番,有了七成把握,才说道:“这事不像是二舅的手段,应不是冲你。”   在不涉及朝政诸人眼中,虞沨与朱潜之争是因“私怨”吕简参涉其中,无疑也是得罪了楚王府,吕简遇刺,虞沨深有嫌疑,黄陶行事谨慎,身在朝中,应当明白朱潜的下场全是因为反对新制,而无论哪个皇子,包括太子,必定不会在这关头与圣上唱反调,黄陶不像是为了私怨置大局不顾之人。   “是太子。”虞沨摇了摇头:“准确来说是太子妃,她这是用后宅阴私手段,处理朝政之争。”   经这一点拨,旖景也想透了其中关窍,一时失语,不得不说甄莲之能远胜太子,可行事这般阴狠,竟牵涉无辜之人——那个倒霉的御史,并完全不在意楚王府的立场——因为这事,虞沨多少会被污水染身,就算最终获罪的一定是朱潜,可有些朝臣,一定会看清形势。   朱潜因罪免职,已得警告,却不自省,依然串联落魄世家欲驳新制,天子定会严惩,只要看清这点的人,也都晓得虞沨是支持新政的主力,必会怀疑是他安排这桩刺杀,嫁祸朱潜。   倘若是旖景行事,便是要用此昏招,也不会真将吕简刺成重伤,命悬一线,如此也不算开罪了楚王府,只要吕简无礙,即使有人怀疑虞沨,也会觉得他是受命行事,忠于圣令,不致背个“狠辣”的名声——吕简身负重伤,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定会腹诽虞沨“公报私仇”借着圣命将朱潜置于死地,顺便报复曾经弹劾他的御史。   甄莲许是以为吕简不死,达不到将朱潜置于死地的目的,却没想到这么一来,在天子面前完全暴露了她的阴狠面目。   吕简再怎么也是国之朝臣,虞沨更是天子信臣,怎容她一介女流阴谋设计,一人生死攸关,一人难逃污名。   虞沨又再摇头:“太子妃自以为是,殊不知朱潜本就不是清正之流,要捏他把柄治个死罪何需阴谋陷害。”   “如此一来,于你也不利……”旖景忧心忡忡。   “这恶名也只能代太子背了,只望吕简能渡过这生死劫数,他虽有些愚直,却非奸诈之徒,御史一职正需要他这类不畏权贵的忠正之士。”   也就是返回别苑时,两人在途中议论了几句,当踏入别苑,虞沨再不提政事家乱,旖景也没有再挂在嘴上,只在心里衡量,该如何尽力挽救此事,依着虞沨这时的圣眷,闲人即使议论也不敢明目张胆,只担心吕简家人会因而误解怀恨,将来受人挑唆,被人利用。   趁着虞沨沐浴更衣之时,旖景召了灰渡来问,明白了吕简出身寒门,因投身秦相,才有入仕之机,其父早丧,他是被寡母养育成人,成亲不久,尚无子嗣,其妻姜氏出身望族偏支,妻族中不乏入职六部官员,从这个层面来看,吕简似乎颇受秦相看中,否则姜氏便是偏支嫡女,也不大可能嫁个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   关于吕母与姜氏为人秉性,灰渡就知之不详了,旖景也只好暂时搁置,帮着杨嬷嬷与谢嬷嬷做好一餐清淡可口又不失丰盛的晚膳,陪着虞沨用完,这才去了沐浴。   妥当后已是夜暮四合、群星伴月时分,高阁上彩盏已燃,隔着镂花门窗光华明灿,旖景只着件月白榴花襟的窄袖中衣,浅杏纱裙,踏着阶梯上了阁楼,特意放轻了步伐,从门扇雕花“偷窥”见虞沨已经散了发髻,歪坐在榻上,就着九枝灯盏翻阅着一本绢册,一旁几案上有个敞开的锦盒,旖景一眼认出是来自于甄南顾的神秘贺礼。   好奇心又被引起,踩着细快的步伐进去,不由分说挨着坐在榻沿,垂眸一望,顿时双靥绯红,一巴掌打在那装订精美的绢画上:“没个正经,哪有送人这等贺礼的?”   虞沨好整以睱地看着羞得不敢正视的小娇妻,浅咳一声:“你还没看出,无论师兄,还是南顾,咱们这些溟山学院的学子,都是表面正经实为不羁。”见旖景又“啐”了一声,视线都无处安放了,虞沨又拾起绢册,恢复一本正经:“祝玉明也是个奇人,你看他一手画艺细致入微,尤擅工笔人物,却只画春宫秘戏,故而只有男子知其名声,难怪你没听过,你来瞧瞧,这衣衫绉皱、人物表情,无处不细,笔笔精妙,着彩也有其鲜明特色,无论人物形态、背景花鸟,都是精细入微,既是状物传神,又有舒情达意,实为上佳。”   听虞沨赞不绝口,旖景忍不住斜睨眼角,草草扫了几眼,果然见画上人物神态鲜活,不觉又多扫了几眼,虞沨见她始终还有些排斥,干脆将人搂入怀中,拥坐着细赏,一边品评,一边又介绍祝玉明的事迹。   “祝玉明身于东明末年,大隆建国时他年才十五,据说一手画艺从无师承,竟是自己临摩练就,可见先有天赋,他的作品,便是宫廷里也有保存,他为人落拓不羁,当时许多贵族求他画作,开价至百金或者不得,不过他兴致一来,随手画出一册只为换酒的事迹也常有,年不过而立,便投潭而亡,有人说是因为爱慕之人病故殉情,也有人说是醉酒失足,他一生居无定处,不曾娶妻,父祖也无从考究。”   旖景渐渐看了进去,主动捧了画册目不转睛,时而也跟着虞沨的点评赞叹一声,这么看完了十余页,又才害羞起来,捂着脸往榻上一倒装睡。   虞沨见她卷着薄衾裹得像只蚕蛹,未免失笑,翻身贴近耳畔,拨了拨衣襟:“世子妃,你忘了给我的生辰礼。”微暖的气息吹入衣襟,旖景只觉得发根处一阵细细的颤栗,身上就暖热起来,脑子里不由晃过刚才细赏的幅幅画面,越发觉得灼热,身子又往里蹭了一蹭,却觉身上一松,然后他的气息就代替了薄衾,将她紧紧包围。   “生辰礼。”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扭捏过的世子妃一个翻身坐起,托举着枕畔叠得恭整的一套里衣当作打岔的“救星”但她很快发现虞阁部的笑容越发暧昧,微摊了手,就这么在榻上与她面对面的跽坐着:“世子妃不服侍我试试新衣?”   南北两侧的雕门大敞,光火明丽,星月似乎近在举手之间,有风卷入,吹得画帐如涟漪微荡,榻上男子散发跪坐,任由双靥飞红的女子纤指缓缓,宽衣解带,又再披上丝衣。   “很合身。”虞沨阻止了正欲系上衿扣的玉指,牵引着放在稳稳跳动的胸前:“更贴心。”   她的身掌就这么贴在轻薄的衣料外,仍能感觉到柔暖的温度,他眸色渐深,一吻落下,没有犹豫就陷入深永,随着手掌的游弋,轻车熟路地褪去阻碍,当肌肤相贴,旖景似乎才从迷乱中微有清醒,未落的墨帐、一室辉煌、大敞的门窗都让她慌乱,微微的一个推拒,已经被身上的人察觉,暂离了唇舌的纠缠,轻吻上她胸前丰盈柔软处。   “没人会上来,我早有嘱咐。”   她的意识就这么在他低哑的音色、寸寸亲吻里恍惚,一时觉得血液像是茶釜里沸腾的水,一时又觉胸口有颤栗的微凉。   忽而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旖景,看着我。”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睑,满室灯火险些刺伤了她的瞳仁,这般明亮的光线,将他的黑发,他的肌肤,肩腰利落清爽的曲线,深而黑的眼眸映照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又吻下,沿着她胸前秀丽纤细的锁骨,渐渐到她敏感的耳垂,他的亲吻甚至让她湿润了眼角,视线便朦胧起来。   指掌紧合时,他依然还是轻缓地进入,感觉到她的温润紧密,才难以抑制地重重起伏。   夜色尚浅,缠绵尤长。   一直很多年过去,旧地重游时,旖景尚且记得这晚的月亮,从一夜不曾放落的墨帐里望去,并非圆满,却尤其清亮。   ☆、第三百八十三章 顺利落毒,自行揭发   生辰次日,又是一昼一夜,东郊别苑不问世事不理烦扰的十二时辰,朝慵懒起,依偎孤阁待日出;候汤炉前,坐看莺鸟戏花荫。   又至晨光漫漫,红烛光冷,到了回城的时候。   两人趁着清晨露重,阳光尚未炙热,漫步于鷰湖柳下,都有些暗恨时间太快。   今日虞洲休沐,是早打听得的。   自从虞沨从冀州归来,每个生辰,虞洲倒铭记在心,忘不了一份“贺礼”当然并不让人觉得愉快就是了。   但是今年,虞沨破天荒地“期盼”二弟寻来关睢苑,道那句言不由衷的生辰怡乐。   登车回城前,灰渡才得了机会迫不及待地禀报了“世间”一日发生的事——刺杀吕简者当日落网,是个“江湖杀手”经顺天府尹审问,得知买通他的人正是朱潜,企图暗杀御史嫁祸虞沨。顺天府尹已经捕获朱潜,但因事涉宗室、朝臣,案子移交刑部,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昨晚,朱潜在刑狱中妄图咬舌自尽,未遂,尚且苟延残喘,不过已经失声不能自辩。   吕简伤势危重,秦相尤其重视,上奏圣上,请了太医为吕简诊治,去的是名院判,却无力回天,眼观伤势后连连摇头叹息,灰渡得信,立即请了江汉前往,吕简家眷听闻是世子专程请的医者,并没有推拒,但江汉也只有五成把握,吕简眼下昏迷不醒,仍是危在旦夕。   这一起闹市刺杀御史案使京都沸沸议论,不少百姓亲眼目睹了案发始末,他们并不知其中盘根错节,听说是渎职官员为报复楚王世子才行恶事,俱信不疑,无不怒斥朱潜丧心病狂。   可一部分朝堂人士当然比百姓知道更多,个个暗自摇头——朱潜何其胆大?竟敢于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买凶杀人,刺客偏偏还被卫军逮个正着,偏偏还供认不讳,又有朱潜自杀未遂,却偏偏失语不能自辩,三司会审还能审出个什么结果?其中诸多微妙,让人讳莫如深。   外头的议论纷纷,却没有进入高墙深宅,至少在牵涉其中的楚王府里,仍是一片平静。   巳正,罗纹正在炕沿上避了日头绣着香囊,冬雨挨在一旁看,不停嘴地夸赞着针线:“不怕姐姐笑话,我在这上头最是笨拙,别说这些精细物,便是钉个盘扣都歪歪扭扭,姐姐这么好的手艺,想来世子从前穿戴应是姐姐经手?”   “哪儿能呀,王府里有专门的绣房,里头的绣娘可是宫里出来的,手巧着呢。”   两个正闲话着针线上的事,深青色的帘子一掀,夏柯笑着走了进来。   冬雨与罗纹都起身相迎。   “世子与世子妃这就回来了?”问话的是罗纹。   “世子明儿个要上朝,今日不便再住别苑,趁着清早凉快就回了府,问起冬季收的雪水,正要启出来烹茶呢,罗纹姐姐才知埋在什么地方,有劳你送一瓮去前庭。”夏柯把冬雨当做透明,却客客气气地对罗纹嘱咐。   冬雨哪曾想今日世子就要用雪水,一颗心都悬到了嗓眼,半是紧张半是〖兴〗奋,见夏柯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绞着手指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可唇角仍有轻微的抽搐:“我与姐姐一同吧,也好帮一把手。”   罗纹似乎犹豫一下,才没有阻止,与冬雨一同去了晴雪庐,并没有注意冬雨微斜眼角,在挑帘而出之前,睨了一眼炕边上的酸枝木矮脚橱柜。   晴雪庐位于后苑,离通往内宅的西角门在相反的方向,边上植了一圈儿腊梅,这时自然无花,可宽檐下的几株琼花开得正好,人才在十余步外,就能感觉浮香盈动。   雪水并不需深藏,浮土十分明显,冬雨帮着罗纹拨开了一层薄泥,就见到下头的一个粗陶土圆坛,蓄收着雪水的白瓷小瓮就在里头,罗纹半跪着捧出,先让冬雨将薄土依然掩在陶土坛上,自己移步去晴雪庐中,将瓷瓮搁在干净的石案上,揭开倒扣瓮口的一方青花大瓷盘,瞧见底下封口的一层油纸完好无损,连自己小心搁在里边儿做为记号的一根细银线仍然都在,心下微微一晒——这丫头倒是个仔细人,若非小李婶亲眼目睹她趁夜落毒,自己竟瞧不出已被人动了手脚。   冬雨人在庐外,蹲着身子用花锄拨土,滴溜溜的眼珠子不时瞥向罗纹,见她无知无觉地将那白瓷小瓮捧在怀里出来,交待了先去前庭,悬在嗓眼的心才总算落回原处,仍跳得“彭彭”地响,但〖兴〗奋与期待已经布满胸腔。   为了避嫌,冬雨并未返回罗纹住的小院,蹭去了中庭,特意还叫了个小丫鬟打水来给她洗手,又故作轻松地与几个婆子趣话,谈笑间,却见同屋顶了她差使的胡旋过来,开口就问:“可瞧见了春暮姐姐?世子妃让寻出那套太后赐的兰草碧玉茶碗送去前庭给世子,说是由春暮姐姐收着的,我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人,二郎今日来给世子道贺,正等着用茶呢。”   冬雨身子一僵,腰身险些被猛地扭住,颤抖着嘴唇看着胡旋:“哪个二郎?”   “还有哪个二郎,咱们府里的呗,可巧今日休沐,专程来送生辰礼给世子,正在前庭的茶厅。”胡旋忽闪着大眼睛说道:“冬雨可见着了春暮姐姐?”   话音才落,却见冬雨夺路疾走,磕磕绊绊地就往前庭跑去,在场婆子与几个还留着头的丫鬟都被惊得怔住,胡旋却是一拍额头:“我糊涂了,这会子就快用膳,春暮姐姐应是去了厨房。”   前庭茶厅,盛着雪水的瓷瓮已被罗纹启开,茶灶上已经置好青壶,正在候汤,隔案而坐的虞洲尚且客套:“眼下天热,敢劳长兄亲自煮茶?交给丫鬟们就是。”   “不碍事。”虞沨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捏了茶匙,将茶叶拨入碧玉茶荷,因茶盏尚未送至,暂且将茶荷搁在茶盘里。   今日备的是雨前龙井,汤候只需一沸稍过泡如鱼目,却不待好,只听一片凌乱仓促的步伐,碧衣青裙的丫鬟险些直接从槛外跌了入内。   边上侍立的罗纹“惊讶”地看着满头热汗、气喘吁吁的冬雨,又暗暗打量了一下微蹙着眉头似有不满的世子,与挑起半道眉峰、凤目斜展,膝上指掌却微握成拳的二郎虞洲,将脸上神情一肃,语音不高,只沉声轻斥:“怎么这般失礼?”   冬雨这时还哪顾得上持礼,眼见那一埕要命的雪水已经启开,脸上的苍白染得嘴唇都没了颜色,上前就是一跪:“世子,这水不能用。”   蠢货!   便是虞洲都回过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发根处一阵紧绷,强忍着才没抱怨出来——这个蠢货,既然寻到下毒的机会,为何没有支会一声?倘若自己知道她已经得手,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关睢苑虚以委蛇,功亏一篑,功亏一篑,眼下更关键的是怎么揭过这篇。   虞沨仍是波澜不惊,连眼睑都没抬一下:“这话怎么说?”   冬雨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懊恼,当然还有一触及断的紧张,可她这时,仍以为凭借着巧舌如簧能蒙混过关,抬眸看了一眼罗纹,咬牙说道:“刚才奴婢与罗纹一同启出这一埕水,罗纹虽避去庐内,可奴婢无意之间看见,她在水里抖落了什么东西,奴婢害怕……罗纹是要毒害世子!”   为了不让心上人枉死,冬雨也算豁出去了,拼着打草惊蛇,再无下手的机会,也只好让罗纹先顶了罪。   虞沨听了这话,反而一卷唇角,看向虞洲:“让二弟见笑了,不想出了这等丑事。”   虞洲这时听了冬雨的话,才知她心里尚有计较,暗暗松了口气,也学着云淡风情、波澜不惊的模样:“既有人心怀叵测,欲行恶事,长兄还是审问明白才好。”看了一眼罗纹,又扫了一眼冬雨,似乎心怀孤疑:“不过罗纹自小就是长兄的丫鬟,又是谢嬷嬷的女儿,怎么会有不轨之心。”   虞沨也摇了摇头,仍是看也不看冬雨:“我是不信的。”   “世子,当真是奴婢亲眼所见……罗纹她因……”冬雨话未说完,却见虞沨一扬手臂,脸上并无怒意,只是微肃,却让冬雨心生一股冷意,下意识地噤了声。   “这婢子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还是请她过来审问的好。”虞沨看了一眼罗纹。   罗纹便已会意,屈膝一礼,不慌不忙地行出茶厅,嘱咐了在外候命的丫鬟,让她走一趟中庭。   虞洲趁机凌厉地盯了一眼冬雨,心下默默衡量——这贱婢固然有愚蠢妄为之处,可看来也不是全无成算,不过冷眼旁观,虞沨显然站在罗纹一边,如此一来,未必不会与旖景心生嫌隙,今日也许会有场好戏看了,说不定反让这婢子无心插柳。   不过一刻,旖景就满面沉肃地来了茶厅,显然已经听传话的丫鬟禀了仔细,与虞洲相互见了礼,屈膝冲虞沨福了一福:“妾身束下无方,以致险生祸事,深感惭愧。”   虞沨扶了一把,轻轻一笑:“有人心怀叵测,与世子妃何干?”   听了这话,虞洲心里忍不住直泛酸水,眼看着世子夫妇并肩而坐,只好讪讪一抱揖:“既长兄长嫂要审办内务,我在此或有不便……”   “二弟既遇着了,也听听这段公案吧,若真是罗纹心怀恶意,二弟也险些遇害,毒杀宗室可是死罪,必不可恕。”   这时,茶炉上的水已至大沸,眼下却无人有品茶之心。   罗纹这才跪于冬雨一侧,仍是淡淡而言:“世子、世子妃,冬雨血口喷人,奴婢切无为祸之心。”   冬雨微一抬眸,触及旖景冷洌的目光,心中一凛,贴身里衣早已汗湿,整个人下意识地匍匐下去:“世子妃,奴婢的确亲眼瞧见罗纹往瓷瓮里落了物什,也不知是否毒药,只心里觉得不踏实……罗纹不仅一次冲奴婢抱怨,说世子待江姑娘冷心绝情,毫不顾及江姑娘救命之恩,她与江姑娘交好,对世子与世子妃早怀恨意……”紧跟着就将刚才盘算的“经过”说了一回。   旖景身后,尚且跟着谢嬷嬷与杨嬷嬷两位管事,还有春暮、夏柯,这时都不动声色,由得冬雨指证罗纹。   “依你所言,那瓷瓶尚在罗纹身上?”旖景问道。   冬雨也早有盘算:“奴婢不知,当时罗纹从晴雪庐出来,并未叫奴婢同行,奴婢紧跟着去了中庭,越想越是不安,忍不住前来阻止。”   “奴婢身上并无冬雨所称的物什,自请搜身。”罗纹说道。   自是什么都没搜出来,冬雨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奴婢以为,若那瓷瓶里真是剧毒,罗纹必不会放在身上,也不会随手丢弃,大可顺路先回屋子,将东西藏在暗处。”   听到这里,虞洲也想到冬雨定是先完成了栽赃,眉梢轻轻一扬,好整以睱地扫了罗纹一眼,虽说落毒之人留着把柄在手未免愚蠢,可罪证确凿下,罗纹也是百口莫辩“没这么蠢”可不是脱罪的借口。   虞洲当然不希望冬雨入罪,担心的自然是冬雨为求自保将他攀咬出来,虽无凭无据下不,虞沨拿他也莫可奈何,不过能少一事则少一事,除了虞沨一个亲信,对他们也算有益。   虞沨与谢嬷嬷母女情谊可不一般,他应当不会相信罗纹落毒,必会怀疑冬雨嫁祸,冬雨到底是旖景的陪嫁丫鬟,这么一来,夫妻两个还不彼此疑心,将来可不大有挑拨的机会。   一念及此,虞洲就越发好整以睱了,只谨慎地旁观,并没插口。   旖景又再嘱咐——   “杨嬷嬷,带着大小李婶,仔细察检罗纹的屋子。”   ☆、第三百八十四章 强辞夺辩,委实傲奴   这一回当然大有收获,杨嬷嬷与大小李婶几乎不废吹灰之力便从罗纹的鞋子里搜出了乌瓷瓶,三人回到茶厅,呈上证据,冬雨又再匍匐叩首:“世子妃明鉴,奴婢所言并非诬蔑之辞,刚才正是目睹罗纹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入雪水里。”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错过这次机会,好在另外两埕雪水也一并落了毒,倘若世子与世子妃疏忽,未必不会得手,就算有所防范弃而不用,经此一回,世子妃应当也会对自己产生信任,将来或者还有机会——冬雨好一番如意算盘。   “罗纹,你有什么话说?”旖景满面冰霜,沉肃的语气越发让冬雨暗喜——世子妃早看不惯罗纹这个世子贴身婢女,眼下得了这么一个机会,当然要落井下石,自己这回算是蒙混过关了。   “回世子妃话,奴婢并未见过这物什。”   冬雨脑子里绷着的弦一松,便有些得意忘形,这时冷哼一声:“已是罪证确凿,你还敢狡言强辩。”   “二弟怎么以为?”虞沨却突然问道。   已经好整以睱一时的虞洲微微一怔,在心里衡量了一番,蹙眉说道:“以我看来,这事情还有蹊跷之处,先不论别的,便是动机,倘若真如冬雨所言,罗纹是为江姑娘不平,该报复之人也应是五……长嫂,怎么会……”   冬雨显然不明白虞洲“谨慎为妥”的盘算,听了这话未免着急,连忙分辩:“罗纹起初是对世子妃怀怨,后来因为世子默许世子妃剥夺她贴身侍候之权,心里也怀怨恨,这是她亲口告诉奴婢……”   旖景冷哂——冬雨为了救虞洲“幸免于难”并没有万全的计较,就敢站出来指证罗纹,偏偏虞洲为了与冬雨撇清关系,还装模作样地为罗纹辩护,这下好了,情郎背叛,冬雨就口不择言起来。   “好丫头。”旖景莞尔,打断了冬雨的话:“真是我的好丫头,既然早知罗纹心怀抱怨,为何不早早禀报了我?”   冬雨目瞪口呆。   旖景继续说道:“我心里实在疑惑,倘若罗纹真要落毒,何不将这毒物尽数落于水中,还留这么……”旖景拈了拈手里瓷瓶:“小半瓶证据,收藏在自己居所,倘若不是冬雨阻止,世子与二弟今日中毒,罗纹做为奉水之人,必会遭到盘问,搜身搜屋在所难免,可不被抓个人赃俱获?”   冬雨香汗淋漓,这时也顾不得太多——倘若不落实罗纹之罪,她怎么解释自己知悉水里有毒,这可不仅“血口诬人”的罪名,张口就又分辩:“奴婢以为,罗纹或许存了同归于尽之念,毕竟关睢苑里防范周密,她要落毒本就不易,压根就没想过脱罪……至于奴婢……罗纹不过只是口头抱怨,无凭无据下,奴婢也不敢贸然禀报,罗纹终究是世子亲信,奴婢心里也有忌惮。”   旖景懒得与冬雨纠缠,微一挑眉:“冬雨,据你刚才所言,是你与罗纹一同启了这埕水出来?”   冬雨重重颔首:“奴婢只是帮着拨开花泥,是罗纹捧了瓷瓮出来,又去晴雪庐里启封察看。”   “罗纹,不知世子收集的雪水可还有剩余?”旖景又问。   “尚有两埕,还在花荫下埋着。”罗纹作答。   “好,咱们且先去后庭,孰是孰非,自然就能真相大白。”旖景再度莞尔,冲袖手旁观的虞沨说到:“请世子移步。”   事到如今,精明如虞洲当然洞悉冬雨是落入了五妹妹的圈套,不仅虞沨,连旖景都是站在罗纹一边,定是这蠢婢打草惊蛇,先让旖景起了戒心!   这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即使冬雨攀咬,大不了斥她个血口喷人。   “既要去后庭,我多有不便,还是先行告辞。”虞洲不顾冬雨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想要争取他支持的模样,这回坚决举揖告辞。   直到这时,冬雨尚不知死到临头,虽说虞洲不顾而去让她略感委屈,却极快地收拾情绪——正如祖母当日所言,自己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眼下又主动告发罗纹落毒,使世子幸免于难,世子妃无论基于哪点,都不应偏帮罗纹,世子妃怎么也不会怀疑是自己落毒,倘若如此,自己为何要出面揭发,及时制止?世子妃又不知自己是为了二郎。   一路上捏着拳头替自己打气,冬雨紧咬牙根,当到后庭时,非常奇妙地成了信心满满的模样。   可是她很快就膝盖发软了,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众目睽睽下,旖景令人启出那两埕雪水,泌出一碗来,让夏柯递给冬雨:“喝了它!”   冬雨仰着一张面颊,脸色苍白如纸,越发衬得眉间一粒胭脂红痣刺目,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望向晴雪庐下并肩而立的世子与世子妃,竭力忍耐着怨毒之色。   “冬雨,为何不敢喝这碗清水?”旖景微抬下颔,唇角莞尔的笑容温暖如春。   毒妇!冬雨心下叫嚣,飞快地膝行上前,匍匐在地满是委屈地哭诉:“世子妃,奴婢是您的陪嫁丫鬟,也是在您身边侍候了好些年份,未知您因何不信奴婢,奴婢委实冤枉。”   “这话可真是无理,今日你指证罗纹落毒,是谋害宗室的重罪,我当然要慎重审问,可不能因为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就偏听偏信,我也并没说你什么,不过让你喝下这一碗水,怎么就成了不念旧情,有心冤枉?”旖景好脾气地叹息一声:“冬雨,你可别误解了我。”   “罗纹既能在那一埕雪水落毒,未免不会在这两埕中下毒,世子妃,还请明鉴。”   旖景冷笑:“你刚才说与罗纹一快启出雪水,并无意间看她把毒落在那一埕中,我且问你,若罗纹早将毒药落入这两埕雪水当中,何故启出无毒的,冒着被你发现的危险下手?若说三埕都已落毒,就更没必要多此一举再落一遍,冬雨,你不敢喝这碗水,应是知道水中有毒,今日之事,显然是你想毒害世子,嫁祸罗纹。”   “奴婢冤枉,倘若真是如此,奴婢何苦阻拦,奴婢与罗纹无怨无仇,怎么会甘愿冒着死罪,担这谋害宗室的罪名也要嫁祸于她。”   “还要狡辩,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旖景冷声说道:“大小李婶,前夜子时,两位可曾见冬雨趁夜偷入晴雪庐?”   两李婶行出一步,异口同声说了声是,一个言道:“前夜子时,趁夜深无人,这婢女的确鬼鬼祟祟偷入后庭。”一个补充:“属下亲眼所见,这婢女启出泥下雪水,好一番折腾。”   冬雨心神俱裂,万不料她那般小心,竟然被两个李婶目睹,咬牙狡辩:“世子妃明鉴,两个李婶都是世子亲信,当然会偏帮罗纹,奴婢绝没有行那般鬼祟之事。”   旖景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乌瓷瓶递给已经奉命前来,恭候多时的厨房监察董婶,轻言细语:“婶子告诉冬雨,这里头究竟是什么?”   董婶尽职尽责地将瓷瓶里的粉末抖在空碗里,察颜观色,先用银针试毒,见没有反应,甚至沾了少许在舌尖品尝,眉头蹙紧:“并非毒物,吃着像苦艾粉。”   冬雨目瞪口呆,须臾回过神来:“奴婢原本也不确定罗纹是加的毒药……”   “胡旋,你来说,这瓶子苦艾究竟是怎么回事?”   留着头的小丫鬟怀里还抱着她的宠物狐子,笑笑地上前:“冬雨那日从私宅回来,被世子妃传去了正房,奴婢便寻出了她藏在鞋子里的物什,将谢嬷嬷交给奴婢的两个瓷瓶放了进去。”   旖景赞许地冲胡旋颔首,这丫头诚实,说话并没有添油加醋。   “冬雨,是我交待了谢嬷嬷,让她用两瓶苦艾换了你私藏的物什。”   有如五雷轰顶,震得冬雨瞪目结舌,再也掩饰不住眼睛里的怨毒之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当然清醒过来,世子妃早对她深怀戒备,挖了个陷井,等着她一脚踩入。   “你怎么解释,原该在你那处的两瓶子苦艾,多半加入了三埕子雪水中,又有一瓶跑到了罗纹屋里?”旖景不急不躁,仍是莞尔。   显然易见,原本那两瓶剧毒的〖砒〗霜,已经落在了世子妃手中!   事已至此,服软与哀求皆不顶用,更不能认罪,冬雨手上的指甲狠狠掐在掌心,早先硬挤出的眼泪也都干涸在眼底,一双美目怒火灼灼,虽仍然双膝着地,腰身却挺得笔直:“世子妃所言,奴婢一句也听不懂。”   “这么说来,你是指我冤枉你?”   “世子妃从前在国公府就对奴婢怀有成见,若非国公夫人求情,世子妃坚决不肯让奴婢陪嫁,国公夫人原本劝说世子妃为妇当贤,可世子妃忌惮奴婢貌美,生怕世子……奴婢本无二心,世子妃若是不喜奴婢,奴婢自请求去便是。”   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倒真是出乎旖景所料,便是袖手旁观的几个丫鬟也是目瞪口呆,尤其秋月,她一惯跳脱,这时一时忘了规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子妃忌惮你貌美?冬雨,你还真敢大言不惭。”   旖景却晓得冬雨打的什么算盘——这是要寻黄氏撑腰呢,以她看来,黄氏既然助她来了王府,必会有所忌惮,不会置之不理,应会助她脱罪,只要拒不认罪,咬牙撑过这关,顶多就是没了差使,却还能保住性命。   委实已是……狗急跳墙了,却仍是不肯供出小谢氏与虞洲,这一片痴情,当真“感人肺腑”。   旖景的唇角终于牵起一抹讽刺:“冬雨,你可知你所犯何罪,谋害宗室,哪容你自请求去!”   “世子妃这是在血口喷人!”冬雨也已豁了出去“你一个奴婢,生死去留全凭我一句话,我倘若要你的命,管保让你死得悄无声息,犯得着废这般力气,再者,今日在场之人皆都目睹,你一心以为已经得手,两埕雪水含有剧毒,才咬紧了牙不肯入喉,分明做贼心虚。”说到这里,旖景甚觉无趣,懒懒地挥了挥手:“既然你丧心病狂到死不悔改,连着国公夫人都攀咬出来的地步,看来只好带你回国公府,当着夫人的面儿,辩个是非分明了!”   冬雨一听要带她回卫国公府,反而松了口气——在楚王府是孤军作战,等回卫国公府,有祖母襄助在明,国公夫人支持在暗,未必能让世子妃落实罪名。   她可不是普通奴婢,论来,也算官宦家的孙女,世子妃即使尊贵,想要她的命,也不会这般容易!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远瑛堂内,终极对恃   从清晨起身,黄氏今日眼睑就跳个不停。   虽说眼下她正“称病静养”,以“名正言顺”地交出独一无二的中馈大权,好抑制府里流言滋生,保留住一二颜面,卫国公倒是每个傍晚都来正房“探望”一回,坐上小半个时辰,转身就去了外书房,或者崭新出炉的雪姨娘那里。黄氏并不需侍候夫主更衣上朝,也不需卯时到偏厅里听各处回事发放对牌,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在天色未亮时就自然醒来。   丫鬟们捧来清泠,侍候了洗漱更衣,黄氏正歪在雕花炕上看着窗外的深沉发怔,蓝嬷嬷走了进来,一脸的晦气。   “国公爷昨儿个又去了雪姨娘那儿……夫人,您难道就真这么忍耐下去,三夫人原本就擅长笼络底下人儿,各处管事多数也都是国公府的家奴,奴婢就觉得夫人这些年太过正直了些,自己的亲信陪房,一个没往要紧的位置安放,行事又都按着规矩,那些个管事仆妇,领情也都在国公府……”   黄氏不耐地蹙了蹙眉:“便是我这般小心,都引来了戒防,若真有了更多动作,只怕更会落个没脸,嬷嬷也知道,我不是元配,又没有娘家的助力,虽子女双全,六娘与芎儿也都还小。”说着说着,未免委屈起来,眼角渗出湿润:“国公爷不是那些注重儿女情长的人,他这样公正又纯孝,太夫人又是那样的身份,别说我这个儿媳,宫里的皇后、贵妃见了也都要敬着,这回一时疏忽,也不知中了谁的算计,把闲话递到太夫人与国公爷跟前儿,眼下没说让我禁足,不过让荇哥媳妇与三弟妹辅佐家务,都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了。”   蓝嬷嬷长长一声叹气:“话虽如此,夫人这病可不能太长,真让三夫人与世子夫人成了势,这将来中馈大权越发没了指望。”   黄氏闭了闭目,纤长的手指狠狠抓了一把锦裙,说出的话仍憋着嗓子里的叹息:“嬷嬷,眼下也只能这样,有没指望,可不是看掌不掌中馈。”   从大早上起,这日黄氏的心情就甚是晦暗,天光才亮,雪姨娘又依时来了请安,黄氏压根就没有与她敷衍的精力,蓝嬷嬷见这情形,沉着脸就是一声怒斥:“夫人贤良早免了你们晨昏定省,朝朝来烦扰,雪姨娘是当真听不懂人话,还是有意来给夫人添堵?”   雪姨娘一听这话,非但没有窘迫与怨愤,反而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夫人贤良大度,婢妾却不敢略有疏忽,婢妾在侍候崔姨娘的时候,便知夫人是贤惠人,看着崔姨娘身子骨弱,也早免了姨娘来侍候,不过国公爷渐渐却怪罪起姨娘,责了几回她借病托大,婢妾心领夫人的体恤,可国公爷规矩大,又叮嘱了婢妾一定要尊重着夫人,婢妾哪敢托大。”   蓝嬷嬷恼羞成怒:“好个大胆的贱婢,仗着国公爷多去了几晚,口口声声竟敢借着国公爷来压制夫人!”   雪姨娘理也不理蓝嬷嬷,只冲着黄氏匍匐叩首:“夫人息怒,婢妾听凭夫人责罚。”   黄氏一句话没说,就白担了个“责罚”的名儿,心里更是添堵,偏偏蓝嬷嬷又是她乳母,就算有几分颜面,到底还是奴婢,雪姨娘再怎么也是“半主”,不容蓝嬷嬷无端斥责,除非是得了黄氏的示意。   黄氏看着雪姨娘脑门儿毫不犹豫地撞击地板,心里闷得难受——若是让雪姨娘依照规矩请了回安,就带着显而易见的一脑门儿伤回去,她贤良的名声可就成了笑话,更别说眼下卫国公正宠着雪姨娘,还忌惮着自己。   只好坐正了身子,不甘不愿地一个瞪眼,斥责了蓝嬷嬷几句:“雪姨娘虽是妾室,嬷嬷也当尊重着,怎么开口就是横加斥责,还不给姨娘陪罪,扶了姨娘起身。”   早上经了这场闹腾,黄氏胸闷气短,只喝了两口清粥,直到午膳,依然没有进食的胃口,蓝嬷嬷正在一旁规劝,絮絮叨叨地咒骂着雪姨娘这个妖蹄子解气,玲珑就被丫鬟领了进来,请黄氏去远瑛堂。   尚在“病中”,突如其来就被传唤,这些时日屡遭打击的黄氏未免心怀忐忑,晓得玲珑眼下是大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管事丫鬟,也不敢多话打听,连忙整理穿戴带着仆妇往远瑛堂去,哪知刚到院门儿,玲珑便转达了大长公主的叮嘱,让蓝嬷嬷与两个丫鬟候在院外,只请黄氏入内。   情形这般诡异,更让黄氏心里七上八下,步子踩在甬路上,越发地虚浮无力,短短一段距离,额头与背脊竟生出了粘粘一层虚汗,颇显气喘吁吁。   今日正厅济济一堂,除了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便是二爷、三爷夫妇尽都在内,当然还有旖景与虞沨,两人挨着三爷苏轹坐在下首,利氏因身怀六甲,也得了座,苏荇与董音却都站着,黄氏又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冬雨与宋嬷嬷祖孙,只觉头皮发麻,耳畔轰鸣,行礼时身子竟然晃了几晃。   旖景瞧见黄氏满面青苍,虚汗淋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一世就算到死,她一直以为继母待她胜过亲生,虽她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与黄氏的母女感情却很是和睦,便是重生,也从未想过当年之事竟是黄氏与打小疼爱她们兄妹的二舅舅躲在暗处谋害,若说她的下场是因为自身愚蠢,咎由自取,可长兄何其无辜?长兄对继母历来爱重,到头来却被这对蛇蝎兄妹借着皇储争夺之机谋害枉死,纵使黄陶兄妹年幼时曾受外祖母苛待,心怀怨恨,可卫国公府却从不曾慢怠亏待他们,怎甘承受黄氏兄妹的报复与怒火?   旖景心底僵冷,却仍是带笑起身,随着苏荇夫妇与黄氏见礼,颇怀关切:“夫人面色看来很是不好,还当好好将养,祖母,夫人既然抱恙,虽今日因着冬雨这奴婢的话,不得不烦扰夫人,还请祖母赐夫人安坐。”眼下情形,她已经做不到也不需要再与黄氏母慈女孝,最多也只能维持面子情,那声母亲,是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黄氏显然也注意到旖景态度大变,微吁着抬眸,触及一双“儿女”疏离的目光,心里更是郁堵,她当然料到问题出在底下跪着的一对祖孙身上,却想不到她们究竟捅了多大的窟窿,更不敢在这时挑剔旖景的称呼,温婉一笑,目光看向世子:“世子也来了,不敢受礼,请世子、世子妃入坐,”   别说黄氏只是继母,就算她是生母,在亲王世子面前也不敢摆岳母长辈的款,平常之家,讲究的是父父子子、五服尊卑,可是宗室威严却凌驾于家族尊卑之上,世子夫妇自愿持礼尊她为长是一回事,倘若世子夫妇要摆宗室架子,受黄氏一礼也是应该。   虞沨自然也意识到旖景称呼的变化,虽仍是环揖一礼,却说了一句:“夫人不需多礼。”也不愿再称岳母了。   黄氏脸色又是一白,笑容到底勉强下来。   “晚辈们孝顺,体恤你身子不适,你就坐吧,可得好好听听今日这场是非。”大长公主满面严肃,又对三夫人许氏说道:“老三媳妇也坐,景儿你说,让咱们都听听,这些胆大妄为的奴婢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关睢苑事发,旖景与虞沨不及用膳就拎了冬雨来卫国公府,正巧在远瑛堂赶上午膳,随便填了肚子,便将今日之事囫囵说了一回,大长公主立即着人去衙门请了三个儿子回家,连着苏荇都从宫里叫了回府,又让人把宋嬷嬷传进府内,这才去请几个媳妇,黄氏身为长媳,得信却是最晚,饶是她眼观情势,已经料到今日事态严重,可这会子听了旖景有条不紊地说了冬雨的作为,也吓得再难安坐,又一触及卫国公冰冷的目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并不急着分辩,心里好一番计较——当日的确是她劝说旖景带着冬雨陪嫁,又说了那番为妇当贤的话,起初想的是身为人母,为女儿今后考虑原本应当,让人挑不出理,岂知冬雨这个蠢货,竟然冒失至此,若是得手,毒杀了虞沨,栽污到罗纹身上也还罢了,哪知这蠢婢不知轻重,竟然自己揭发了这桩阴谋,又着了世子夫妇的道……仅凭冬雨之言,当然不足以让自己担责,眼下却有旖景这个人证,她说的话,卫国公与大长公主必然信之不疑。   还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名符其实地祸不单行。   突然又醒悟过来——这段时日种种变故,纵使有张姨娘这个因由,根本来说应是旖景对冬雨起了疑,挖了个陷井等着宋氏祖孙踩入,又因自己曾经那一番劝说,旖景才生了戒备,一状告到卫国公与大长公主面前,导致她在夫家的处境一落千丈。   原以为宋氏狡诈,必会叮嘱冬雨谨慎行事,旖景再怎么明慧,到底吃亏在年轻,谋算怎如宋氏这只狐狸?终究还是轻敌,黄氏悔之不及。   又说宋嬷嬷,今日被传唤入府,也料到是冬雨那头有了行动,起初还想着或许已经得手,哪知一到远瑛堂,就见冬雨跪在院子里,又见虞沨与旖景安然无恙,宋嬷嬷已是惊惧不已,早作了最坏的打算,这时,倒显得比黄氏更为镇静。   绝不能让冬雨坐实了毒害宗室的罪名,莫说她只是内宅丫鬟,毒物来源只能来自她宋家,便是今日能够巧舌如簧,让大长公主相信她与宋辐全不知情,这毒害宗室,当以大不敬论罪,莫说她这个祖母是罪责难逃,认真追究起来整个宋家都得获罪,既然牺牲了孙女儿还不能保全自身,当然要想尽办法脱罪。   这时,宋嬷嬷尚且庆幸冬雨反应敏捷,拖了黄氏下水,这时形势,当然要竭力争取助力。   于是旖景话音才落,宋嬷嬷便是一连串毫不含糊的响头重重叩地:“公主息怒,国公爷夫人息怒,世子世子妃息怒,都是老奴教导不当,纵得冬雨无法无天,居然当面冲撞主子,也怪老奴一时私心,想为孙女儿谋个前程,这才仗着几十年侍候的颜面与情份,求了国公夫人成全,哪曾想冬雨竟是这般不知好歹,仗着夫人为靠,对世子妃不敬,老奴无颜请恕,冬雨该杀该打,全凭世子妃处治。”   声声认罪,却只称冬雨“冲撞”,言下之意,旖景是真因为忌惮,才污陷冬雨谋害宗室,又顺便把黄氏拖了下水,假若黄氏助着旖景钉死冬雨的罪名,那她这个“引荐”人也逃不脱责任。   旖景心里冷哂,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垂着脸孔,却已经忍不住颤抖双肩的黄氏,十分有冷眼旁观的兴致,未知这两个阴险狡诈旗鼓相当之人是要相互攀咬,还是团结一致?   哪知虞沨这时,却淡淡地插了句十分有趣,与正厅紧张气氛实不相符的谑言:“宋氏,以你看来,你家孙女儿的容貌当真能引得世子妃忌惮?”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狡辩不脱,破釜沉舟   正一门心思请罪叩首,积攒斗志的宋嬷嬷被世子冷不丁的调谑定住了身子,额头上的汗珠子“啪答”一声滴在印花青砖上。   而厅内诸人,神色也是各异。   多数都还维持着严肃,顶多晃了晃眉梢,年纪还轻的苏荇忍不住颤了颤唇角,利氏却在听旖景侃侃而谈时,就已经撑着腰义愤填膺,这会子却忍不住笑了出声儿,她本就不会婉转,更不擅长装模作样,笑了好一阵儿,才说道:“就算倾国倾城,不也是个奴婢,身契还捏在景丫头手里呢,能翻出多大个浪花来,更何况不过就是眉眼齐整些,在景丫头面前,还敢称自己貌美,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世子什么美色没见过,会为个奴婢与景丫头有了芥蒂不成?若冬雨真有这本事,眼下还用跪在这里哭?”   这话更让厅堂里的沉肃添了几分滑稽,连正襟危坐的卫国公都握了握拳,抵在唇角咳了起来。   冬雨原本是一身傲骨,自恃身份不同他人,受宋嬷嬷多年苦口婆心的劝导,才忍气吞声地奴颜卑膝,今日已经闹到这般场面,暗忖伏低作小再没有半点作用,这时也不愿再受憋屈,挑着眉梢回道:“若非世子妃忌惮奴婢,怎会楚心积虑地栽污陷构?”   话音才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个巴掌,冬雨惊呼着歪倒一旁,好一阵儿才看清身旁祖母的横眉冷对:“还敢顶嘴!枉废了我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是个什么人,世子妃要收拾你还用栽污陷构?”   “祖母,孙女儿自知卑微,可就算为奴为婢,也不能认了这谋害宗室的死罪,累及全家。”冬雨捂着半边脸面,眼睛里闪着泪花,却挺直了腰脊,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宋嬷嬷暗中叫了声好,正盘算着怎么巧舌如簧,却听正座的卫国公冷冷一问:“夫人,你有何话说?”   黄氏深深吸了口气,扫了一眼宋嬷嬷祖孙,身子微微匍匐下去:“妾身悔之不及,当初宋氏求了妾身,称冬雨在绿卿苑里侍候了些年份,难舍景儿,妾身因顾念着宋氏到底侍候了母亲多年,再兼着……也是为景儿考虑,沨儿终究是亲王世子,将来少不得侧室侍妾,景儿几个丫鬟里,瞧着冬雨素来伶俐,也知道礼数,这才……岂知妾身竟看走了眼,想不到她骨子里竟是个跋扈无礼的,妾身悔不当初,身为人母,实在愧对景儿。今日之事,先不论谋害宗室这等重罪,冬雨数回诬赖景儿陷害于她,已是以卑犯尊,杖毙也不为过。”   好一番公正无私的话!旖景甚至都忍不住为黄氏暗暗叫好起来,坦然布公地承认了当初与宋嬷嬷有所勾联,却洗清了指使冬雨行事的嫌疑,既没有否定宋氏与冬雨的话,又择清了她自己。   旖景实在以为,凭黄氏的谨慎,她也不会在这时,没有万全把握下,就授意宋氏祖孙谋害宗室,毕竟虞沨只是碍了虞栋一家,连他们都没有着急,黄氏更不会冒着风险为他人做嫁衣。   宋嬷嬷情知黄氏的城府,若这会子闹出曾经兰花簪的几桩事,于自己一方也有害无益,连忙匍匐下去:“是奴婢连累了夫人,只今日这事,实在太多蹊跷,倘若真是冬雨落毒,必没有主动揭穿的道理……”   “这么说来,宋嬷嬷也以为是我在栽污陷构?”旖景冷声问道。   宋嬷嬷微侧了身,面向旖景又是三个叩首:“老奴不敢。”   “指使冬雨谋害宗室的重罪你都敢为,还有什么不敢?”虞沨这时说道:“至于冬雨为何主动揭露,正该问她,不过想来她这般蛮横,应是不会俯首认罪了,祖母,冬雨眼下虽是王府奴婢,可到底还是旖景的陪嫁丫鬟,若国公府对她动刑,也是合情合理。”   与其在这儿与宋嬷嬷言辞纠缠,不如酷刑逼供,虞沨文质彬彬又干脆利落地提议。   宋嬷嬷狠狠打了个冷颤,她深知大长公主,虽往常最是疏朗大度,可真要用刑……当初那些东明朝廷的奸细,一旦落在大长公主手里,便是铁齿钢牙都禁不住酷刑加身,更何况冬雨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丫头。   无路可退,宋嬷嬷只好又打出了一张感情牌,膝行上前又是一阵响头,在大长公主脚下痛哭流涕:“公主,奴婢自从七、八岁就跟在您的身边儿,奴婢的忠心公主您最是了解,奴婢是争强好胜,可绝不敢有背主之心,冬雨是奴婢的孙女儿,她性子略微骄傲是有的,可绝不敢行背主之事,奴婢恳求公主最后一回,看在多年情份上,宽恕奴婢一遭,奴婢也无颜再留在国公府,恳请公主许了奴婢一家自谋生路。”   事到如今,宋嬷嬷只好弃了卧薪尝胆的打算,企图利用大长公主心软的弱点,就此揭过这篇——横竖世子与世子妃安然无恙,也没有实据能证明冬雨害主,公主从前早有意脱了宋辐与冬雨的奴籍,是因为她“忠心不二”才屡屡拒绝,眼下闹成这般局面,唯有恳求大长公主兑现当日誓言。   好在冬雨没有供出镇国将军与虞二郎,又听冬雨说王府二郎对她早已倾心,若以此索恩,将军夫人未必不肯接受冬雨为侍妾,说不定还有机会。   “宋氏,在你眼里,我真的愚蠢到了这般地步?”   宋嬷嬷大惊失色,连叩首都忘了,僵着身子不敢置信地盯着大长公主。   “上回你陷害雪雁不遂,我就宽恕了你,让你在脱籍与受惩之间任择一途,便是看在几十年的情份,你曾与我出生入死的过往,给你最后的恩惠。”大长公主眉目疏冷,并没有多少怒意,甚至带着些怜悯,淡然看着宋嬷嬷:“今日冬雨之罪,是谋害宗室的重罪,即使未遂,也是死罪难逃,这时你还妄图着用情份脱罪,在你眼里,可还有礼律国法?”   说完这话,大长公主果断地嘱咐:“大郎,着人把证人捆上来,看宋氏还有什么话说!”   捆上来的是两个——不知何故已经鼻青脸肿的宋辐,与颤颤兢兢的胡大夫。   宋嬷嬷的一张老脸彻底苍白得没了颜色。   “宋氏,今日我着人传你入府,你何故买通了邻舍带信给宋辐,让他先去城郊躲避,如此,还不承认做贼心虚?”大长公主冷冷问道。   原来今日宋嬷嬷为了稳妥,在入府之前,请人通知宋辐先回避,防的就是有她预料不及的变故,可惜虞沨安排的暗卫早将宋辐盯得密不透风,他才刚出城门,就被人阻拦了去路,宋辐居然胆敢“拒捕”结果就被揍成了这副模样。   堂上诸人,唯有大长公主与卫国公“深悉真相”二爷与三爷只听长兄囫囵提起他们还有个庶弟正是李先生,与父亲和府里丫鬟那段旧事,并不知宋氏牵涉其中,这会子瞧见胡大夫登场,苏轹与许氏尚且不动声色,利氏依稀觉得这大夫有几分眼熟,唯有苏轲,惊异得眉梢长挑,一直握着杯盏的手指忍不住紧紧一扣。   虞沨这时说道:“冬雨自从到了王府,多番笼络罗纹,在她面前极尽挑拨,旖景听后已经生疑,告知了我,又因我奉了圣命,暗察青缎杀人案,觉得线索隐隐指向宋氏,对她一家早有戒备,冬雨前次不惜犯矩,贸然明闯厨房,受了责罚,不久宋氏就寻旖景,提请让冬雨归家,旖景便怀疑她们在筹划阴谋,哪知这么一盯,竟发现宋辐联络胡大夫,又打发了他次日离京,我将人扣留,一审才知宋辐从他手里买了〖砒〗霜,授意冬雨带入王府。为防万一,旖景着人暗中换了冬雨私藏的毒药。”   宋辐这时已万念俱灰,像只死狗般瘫软在地,冬雨骄横不在,怔怔跪在地上,便是宋嬷嬷,这时也掩饰不住眸底暴涨的阴冷。   虞沨继续说道:“哪知这么一审,胡大夫又交待了一事,原来宋氏早在两年前就买通了他,授意他在替眉姨娘诊脉时,谎称眉姨娘避免不了小产。”   利氏这才想起胡大夫是谁,惊异地捂紧了嘴。   黄氏狠狠一个冷颤,孤疑地看向宋嬷嬷——这恶奴竟对二房下手,何故?应是对国公府早怀恶意,枉自己谨慎一世,竟没察觉她是个毒瘤,居然与这样的人联手!   “宋氏,你还有什么话说。”大长公主眉目仍不显怒意,只是越发冷漠。   “公主,这是陷害!”宋嬷嬷已知今日凶多吉少,却仍然紧咬钢口,妄图狡辩。   “宋氏,你与其养子、孙女身犯谋害、诬赖宗室两重重罪,依律,当交大理寺、刑部受审,可不是你拒不认罪就能蒙混过关。”虞沨好意提醒。   再无退路!   宋嬷嬷这么明智的一个人,当然知道胡大夫这么一个人证落网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深悔一时大意,低估了世子夫妇——世子就是一个病秧子,从阎王手上脱身才没几年,世子妃更是不谙世事,就算有个才名,又顶什么用,甚至看不穿黄氏这么一个继母的险恶嘴脸!   哪知一时轻视,竟然就翻了船!   这时“傲骨铮铮”的冬雨已经嘤嘤哭了起来,拉着宋嬷嬷的衣袖,满面惶恐。   宋嬷嬷狠狠吸了口气——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好在她的手里还有一面“免死金牌”即使如此一来,与大长公主算彻底翻脸,再难以趁她不备祸害国公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保命才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公主,您可不能将宋辐交给官衙,毒害宗室祸牵三族,如此一来,便是国公府各位主子也脱不开干系!”   此言一出,除了已知真相的几人,与完全听不懂这些你来我往的利氏,在场诸人的神情尽都惊异难捺。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尘埃落定,各得其死   远庆六年的七月某日,一定是冬雨终生难忘的一天,短短一个午间,她的心情经历了几番起伏——紧张、忐忑、期待、〖兴〗奋、惊惧、饶幸、懊恼……刚刚在见到胡大夫时,尚且万念俱灰,以为必死无疑,哪知又听她祖母说了那一番话……   冬雨难以言喻她亲耳所闻,与五味陈杂的复杂心情,竟从双膝跪地的姿势一撑胳膊站起,一双哭得红肿的柳叶目难掩惊喜:“祖母……您的意思是说父亲是老国公的骨肉?”   这代表着什么?难怪祖母曾教导她要表面谦卑,心怀“远大”屡屡教导着她莫要小看自身,她不是普通奴婢,她的身份“贵不可言”!   冬雨实在想要大笑,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满怀挑衅地飘向旖景:“世子妃,我真想不到,原来,我也当唤你一声五姐姐。”   这般得意忘形地作态,倒让大长公主忍不住唇角含笑。   旖景更是莞尔,却依然看也不看冬雨,只是微微一叹;虞沨揉了揉眉心,抚了抚衣袖,扭头去看照入门楣的金阳,这时恍若剑气;卫国公还是维持着正襟危坐;黄氏忍不住挪了挪酸软的膝盖,怔怔看着冬雨,又看向宋嬷嬷;苏荇与董音依然垂眸而立;二爷苏轲难掩讶异,利氏更是扶紧了腰,嘴巴张成能塞入一个鸡蛋的形状;三爷苏轹与妻子许氏对视一眼,都带着少许意外,但目睹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不动声色,随之又云淡风清。   宋嬷嬷在这时揭开这桩秘事,意在保命——倘若世子夫妇仍要追究,把事情闹到衙门,卫国公与二爷、三爷可都得受到连累,便是张扬开去,旁人也难保不会怀疑是大长公主为除庶子,克意筹划的阴谋,多少会伤及声誉,国公府也只好息事宁人,揭过这桩。   可她这时见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并不惊讶,情形相当诡异,心里又是一沉。   “公主,老奴所言句句为实,公主若是不信,可问管家苏直,他手里可是有老国公亲书的认子书。”   话音才落,便听苏直在外头重重一声:“太夫人,老奴已恭候多时!”   宋嬷嬷下意识地转身,却见苏直与一个文士已经拾阶而上。   那文士十分面善。   “进来吧。”大长公主微抬目光,看向苏直与李霁和一前一后进入厅堂,才对苏荇说道:“荇儿,请你四叔入座。”   无疑,这便是当众承认了李霁和的身份。   不仅苏荇,便是旖景与虞沨都站了起身,冲李霁和见礼。   “公主!您……”宋嬷嬷震惊不已,可当她仔细度量李霁和的风度外貌后,面色渐渐灰败。   这时却不是认输的时候!   可苏直完全不给宋嬷嬷说话的机会,在受了大长公主的示意后,三言两语将“往事”说了一遍,冲着宋嬷嬷连连冷哼:“宋氏,老国公早疑你居心叵测,因着对公主心怀愧疚,又将撒手西去,不忍令公主越发难过,才写了认子书,意在先稳住你,却暗令我察探当年真相,并早有明言,不管宋辐是否老国公之子,假若他对公主与国公府怀有恶意,或者被你利用图谋不轨,严惩不饶,更不容他归宗认祖。”   “不!你说谎,国公爷他怎会这般绝情?”宋嬷嬷这时心神已乱,再无早先的镇定。   宋辐这时也回过神来,挣扎了两下手臂上的绳索:“太夫人,我虽不是您亲生,却也是苏氏血脉,您可不能串通苏直这老奴,不遵父亲的遗嘱。”   冬雨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尊贵身份,这时哪里容人反驳,一步上前竟要去拉扯公主:“太夫人,我也算是您的孙女儿,为婢多年已是委屈,眼下正该您补偿……”话未说完,人就“飞”了往后,砸在地上险些没有震出五脏六腑,再抖擞不开傲骨铮铮。   这次出手的却不是宋嬷嬷,而是苏直,只见他气定神闲地一弹衣袖:“贱婢!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容你冒犯!”   宋辐吓得一个激灵,别看他身任总管时对下酷厉,但实在畏惧苏直这个师傅,再不敢吭声。   宋嬷嬷这时像极了一头濒临疯狂的母狼,两眼已是通红,手掌紧捏成拳,匍匐的身子也渐渐挺直,咬着牙恨声说道:“苏直,你竟敢对老国公血脉动手!”   “事到如今,宋氏你还在做梦?”苏直不屑地说道,满是鄙夷:“世子与世子妃早察明真相,婉丝是死在你的手里,便是莺声,也是被你这个毒妇杀害!不过你做梦也想不到,婉丝当年对你也怀戒备,将亲生儿子委托旁人。”   “一派胡言,我手上可有婉丝当年亲手所托的信物!”宋氏咬牙死撑,尚且抓紧唯一机会,在衣襟里好一阵掏弄,拿出那枚清翠的平安扣云纹玉佩,高举手臂:“倘若宋辐不是老国公骨肉,婉丝为何以此信物相托,公主,老奴不知您是否见过这枚玉佩,婉丝当年亲口相托,说这枚玉佩出自宫廷,为老国公亲赠,既是如此,造办处定有记档,公主一查便知。”   旁观众人,唯利氏紧张异常,不断打量着大长公主的神色,这时见宋嬷嬷拿出证据,忍不住暗叹一声——看来宋辐真是自家四叔了,虽然单凭形容,李先生的确更神似公爹。   “这玉佩原为一对。”这时说话的却是李霁和。   宋嬷嬷两眼带厉,狠狠地盯着这个即将粉碎她美梦的“程咬金”正要斥他胡言乱语,却见李霁和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玉佩,竟与她手中的一模一样,顿时呆若木鸡。   李霁和看向宋嬷嬷:“母亲将我托付给养母时,曾经告诉了这玉佩的来处,并非父亲所赠,而是太夫人亲手赐给她的物什。”   当年老国公酒醉不防,被婉丝钻了空子,清醒后悔之不及,当即立断打发了婉丝,又哪会给她什么信物。   大长公主轻轻扫了宋嬷嬷手里的玉佩一眼,仍是喜怒不显:“宋氏,这的确出自宫廷,当年我过生辰,是妃嫔们赠的生辰礼,我历来不大在意这些金玉之物,也时常用作赏赐,当年只觉得与婉丝投缘,随手就赏了她,她是有意误导你,才说成是老国公赏赐。”   宋嬷嬷竟然拿着大长公主当年赏给婉丝的玉佩,称作是证明宋辐身份的信物,这么路转峰回的变故,让利氏再次忍不住嗤笑起来。   “公主,您可不能这般……宋辐他的确是老国公血脉。”这话,却已经成了宋嬷嬷的喃喃自语。   “这论来也是我苏家的家务,事非真相我自有判断,怎容你区区仆妇质疑。”大长公主终于有些不耐:“你既已承认谋害宗室之罪,再牵三扯四也是徒劳无益,我再给你一个恩典,看在你宋家曾为大隆江山奠定立有些许功劳,准你自尽,留条全尸。”   宋嬷嬷忽而大笑,这时的她,已知多年图谋竟是镜花水月,再也难以摁捺心里积压多年的怨愤与不甘,两眼露出狠绝之意,也再不拘尊卑之礼:“我可不是你国公府的家奴,我是官宦家的女儿,便是你贵为公主,也不能说杀就杀。”   “你想好了,若身陷刑部,宋家可是灭族之罪。”大长公主不温不火,一句话就让宋嬷嬷阴森森如鸦鸹的笑声噎在嗓子眼里。   虞沨这时落落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两个乌瓷瓶:“祖母,这便是冬雨带入王府的〖砒〗霜,眼下正当得用。”   大长公主有些疲倦地揉了揉了眉心,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一家人心里有个成算就是,无需张扬,大郎,宋辐交由你处置,景儿,冬雨是你的丫鬟,怎么处置你自作主,都散了吧,宋氏由我亲手了断。”   旖景有些担忧,正要劝说,却被虞沨轻轻拉了一把,冲她微微摇头,两人又看冬雨,这时仍然仰面倒卧在门槛处,瞧着神情已是魂飞魄散,不知是未从这番大起大落里回过神来,还是被苏直摔断了脊椎。   苏直离开之际,顺便一把捞起冬雨,像拎着个布袋一般抖落了两下,就让她站了个笔直:“老夫下手还知道轻重,你装什么死。”   众人相跟着退出,黄氏依然恍恍惚惚地跪在地上,没有回神——这跟头栽得狠了,宋氏居然对大长公主怀恨,还牵涉出一个公爹的婢生子,难怪夫主与婆母会对她设防,好在宋氏心神俱乱,这会子想不到揭露她更多阴私……真是瞎了眼昏了头,当初怎么会招惹上宋氏!多年谨慎呀,就这么毁于一旦,也不知要废多少心力,才能挽回婆母与夫主的信任。   卫国公与大长公主行了礼,走开几步,见黄氏尚且直楞楞地跪在地上,眉心轻挑,眼中掠过一抹嘲讽——经此一遭,黄氏大概笃定落到这个地步是因宋氏,却不设防她与黄陶的阴谋也被掌握,为了大局与全盘图谋,她定会更加谨慎,企图挽回信任,便看她今后还会怎么贤惠,怎么忍气吞声,倒也有趣。   于是体贴的扶了黄氏起身:“夫人,我虽怨怪你与宋氏有涉,却还知道你没有那般险恶,会授意宋氏暗害女儿女婿,这次权当教训,夫人谨记于心,将来可要带眼识人,莫受了他人迷惑,做了糊涂事。”   黄氏险些热泪盈眶,心里庆幸不已。   而跪在地上的宋嬷嬷,却是冷冷一笑,深含讽刺地盯了一眼“携手而去”的卫国公夫妇,一撑手臂从地上站了起来,面向大长公主,十足挑衅就是一句——   “公主,我自知我今日必死无疑,可却并无遗憾,你可知道为何?”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死不瞑目,突有“生机”   门外白晃晃的一片日照,使柯枝的色彩变得有些恍惚,光照里高高低低的浮尘,在有条不紊的光阴里,仍是千年不变的姿态和颜色,但风霜已催人老,大长公主微咪着眼角,看着当年被母亲牵着手带到身边的女孩——那时的阿宋梳着两个总角,眼睛黑亮清澈,毫不掩饰好奇之色,打量着那时还是守将女儿的她。[]   天真乖巧的稚童早在岁月里变了模样,斑白的发角,眼角的沟壑,没了红润丰盈的面颊,眼睛里只余疯狂与怨恨的混浊,腰身挺拔,容颜已老。   流逝的时光多半会磨平少年的棱角,使人通达平和,但宋氏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执迷里,走歪了人生。   大长公主忽然怜悯起面前的人,这样的情绪,毫不掩饰从她的眉目流露出来。   宋氏被这怜悯刺激得越发激动,揪着衣襟发出尖利有若嘶吼的笑声,凹陷的面颊更如两面削薄的刀刃,直笑得喘息艰难,不再黑白分明的眼睛濛上了湿润,才厉声讽刺:“无论如何,你再不是他生命的唯一,他终究还是背叛了你,身为公主又能如何,天之骄女又能如何,你企图霸占他的一生,可是现在,当你见到那个庶子,就是明晃晃的证据,足以讽刺你的人生,是,我的谋划失败了,那又如何,你的残生,终究也会生活在怨恨哀痛里,可这公道,你怎么也讨不回来了,你知道么,是我挑唆了婉丝,说服她要飞上枝头,我终究是毁了你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早已经赢了,死也瞑目。”   宋氏瞪大了眼,挺直身躯扭曲面容,想要在大长公主脸上捕捉不及掩饰的痛楚。   但大长公主却笑了,仍是怜悯,或者还有释然。   “宋氏,你从不懂得真正的爱慕,也不知道幸福为何?”大长公主似乎微有叹息,却不悲苦:“他从未背叛我,只是犯了个无心的错误,并为此耿耿于怀,我想到他临死之前尚在为这个无心之错愧疚怀憾,又怎会怨恨他呢?人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况我的人生并无残缺。”   “公主,事到如今,你自是不会承认。”宋氏似乎想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可她抽搐不停的嘴角,抑制不住老泪纵横,让她越发狼狈。   “你自是不懂,因你早被求而不得的妄念扭曲了心态,落得个半世孤苦,满怀怨艾,你从未收获过爱重,甚至你的亲人,对你也全无眷念,又怎能理解子孙满堂的圆满?宋氏,你的人生原本不该如此,你宋家也是大隆功臣,身为官宦女儿,又是我身边得用的宫女,原本该得个真心相待的良人,与他生儿育女,这时也是子孙绕膝,安享荣华。”   宋氏想要冷笑,可僵硬的唇角显然已不受控制,她想集中骨子里蓄积半生的威势逼视上座那个暗恨与妒忌多年的人,可是却被大长公主唇角的淡笑击得溃不成军,眼角的灼红只能展示她心里的怨愤,一个失败者的不甘。   “眼下你有什么呢?宋家的人,不过看着你仍在我身边为奴,才敷衍讨好,等你一死,当他们得知死因竟是对国公府包藏祸心,你的尸骨,怕是都回不到宋家,更不会有后人记得你的功劳,供奉香火,当提起你,只有咒骂与埋怨而已。”大长公主微微摇头:“当初你以为宋辐是明堂的骨肉,你得不到他丁点些微的关注,便想着抚养他的骨血,可是你对宋辐当真怀着慈爱之心?你教给他的只要怨恨与阴毒,并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宋辐是你养子,受你养育之恩,他临死前可曾当真把你当作值得爱重的母亲?他的子女受你连累,一个死在眼前,一个孤苦无依,宋辐只怕也会将你恨之如骨,并悔不当初。”   “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爱重!”宋氏尖声叫嚣,整个人却像是被抽了脊梁,身躯终于伛偻。   “你是不需要,因为你想要的,注定得不到。”大长公主微挑眉梢:“你的人生,也只能如此了,得的不过是一座孤坟,满背咒骂,至于我,根本就不会怨恨你,因为你还不够份量,你在国公府消磨半生,但这座府邸,府邸里的人,再也不会记得你,你从未影响我与明堂的感情,我们之间,不是你能懂得的。”   这话让宋氏双目暴红,忽然大笑:“公主,原本我可怜你,临死之前还想提醒你一句,免得你临老临老,还经历子孙惨死,家宅祸乱,可见你这般自信,看来是不需要我提醒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你说的无非就是黄氏而已,你以为我真会信她与你勾联只是因为一时疏忽?”   宋氏神情大变,眼睛里的血红像是崩溃而出,染满了她狼狈狰狞的面孔。   “黄氏所图无非是爵位而已,她隐在暗处我自是不察,说不定真让她得了手,可你的妄为已经让她暴露无遗,这点来说,我真要感谢你。”大长公主很“真诚”坦然直视宋氏。   这像是捅入宋氏心脏的最后一刀,所有妄念,与早就残破不堪的人生,就此轰然倒塌,她的眼泪瞬间被怨毒烘干在眼底,暴戾的恨意有如蛇口毒信滋滋迸射,一直揪在衣襟的手掌,悄悄地滑落腰际。   “早该拼着与你同归于尽,现在却也不晚。”这声暴喝忽起,宋氏手里忽有三寸冷光,随着她飞身上前直袭大长公主。   座上之人,依然巍然不动。   门外寒光直入,狠狠地扎向宋氏的后心。   原来是苏直处置了宋辐,早已归来复命,站在门外已长长一刻,手里把玩着飞刀,就等着宋氏动手。   见宋氏跌落在地,手脚抽搐,渐渐涣散的目光仍是那般怨毒,大长公主轻轻抚了抚敞袖,两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更是怜悯与不屑:“宋氏,看来你注定不能瞑目了,还有一事,我原本想饶过宋家,可因你的死不悔改,我又改变了主意,你父兄之命是保不住了,至于子侄,大概只留那个纨绔不肖的吧,你认为他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让宋家彻底败落?”   ——   远庆六年七月的艳阳,的确太刺目了一些,关睢苑的前庭,小小的花厅里,冬雨像是被抽筋去骨一般,整个身子软倒在地,发髻早已散乱,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这一日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大起大落,似乎一生的波折,都已经凝聚在了短短的几个时辰。   这时,当旖景话音才落,冬雨忽然抬起惨不忍睹的面颊,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手脚并用地想往旖景面前爬去,却被李婶毫不留情地摁牢。   一边品着茶的虞沨,也是眉梢轻挑,有些诧异地看向旖景。   世子妃唇角舒展,目光里十足温良无害,甚至叹息一声:“你没有听错,我有意放你一条生路,谁让咱们到底有这么多年主仆情份呢,说到底,你也是被宋氏利用了而已,啊,不仅宋氏,还有将军夫人与二郎。”   冬雨的满面殷切顿时一僵,才有了些亮光的眸子又聚满了戒备:“世子妃休得妄想,我绝不会加害二郎。”   啧啧,这一片痴情当真感天动地,死到临头了,还对虞洲忠心不二。   旖景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冬雨,你还是这般没有自知之明,凭你区区一个奴婢之言,难道就能让宗室定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主动揭露阴谋?无非是因为二郎,你对他早有情意,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中毒身死,拼着自寻死路,也要救二郎性命,不过可惜了。”   冬雨这时才彻底清醒,原来旖景早知道了她与二郎的“相互倾心”之所以选在今日启出“毒水”是因为二郎来了关睢苑!   虞沨似乎猜到了旖景要干什么,轻轻一笑,又闲闲地品茶,袖手旁观。   冬雨狠狠地咬着牙,怨毒的目光与宋嬷嬷极为相似。   旖景轻笑:“原本以为你还没有愚蠢透顶,不致死不悔改,想给你个代罪立功的机会来着,只要你当面揭发二夫人母子……他们自是不会认罪,你要谋害世子不遂,又诬陷二夫人与二郎,实为死罪,可世子到底无礙,二夫人与二郎却因你声誉有伤……你是我的丫鬟,我实感愧疚,只好将你交给二夫人母子处置。”   冬雨怨毒的目光又是一僵,真切的看到一线曙光。   若是如此,二郎一定会留她一条性命,悄悄将她安置在一处,她为了将军夫人与二郎的图谋,连累了家人,落得个家破人亡,夫人与二郎一定心怀感激。   世子妃到底蠢笨,企图用怀柔之策收服她,用作奸细之用,暗害二郎,可真会做白日梦!   但于她而言,却是唯一生机,甚至有与倾慕之人白首偕老的机会。   冬雨脑子里飞速转动,世子妃说得不错,仅凭她空口白牙,怎会使二郎定罪,世子妃的目的,不过是要使反间机罢了。   不是冬雨头脑简单,委实她已处在悬崖峭壁,但她还不想死——自己正值青春少艾,花样年华,又与二郎情投意合,原本应当拥有美满人生,怎甘含恨赴死,既然没有别途选择,又不会害及二郎……   “聪明伶俐”的俏丫鬟极快拿定主意,并意识到眼下需要争取世子妃的信任,眼珠子一转,登即痛哭流涕:“世子妃明鉴,奴婢是一时糊涂……奴婢是对二郎有情,可奴婢也知道出身卑贱,实在不配二郎,二郎他对世子并无恶意,一切都是二夫人……是二夫人指使奴婢,承诺若毒杀了世子,便纳了奴婢为二郎侍妾……倘若世子妃愿给奴婢一条生路,奴婢定铭记于心,世子妃但有嘱咐,奴婢甘愿赴汤蹈火。”   旖景又是一笑:“我与二弟从前也算亲厚,知道他秉性纯良,不致残害手足,果然是二夫人的主意。”   “世子妃所言不错,今日您也亲眼所见,二郎他并不信罗纹会毒害世子,可见不知真相,都是二夫人……”   “当真如此。”旖景叹息一声:“二弟既对你有意,定会保你性命,不过二夫人对你必有忌惮,你若能得二弟维护,先也莫要轻举妄动,还是赢取二夫人信任为重,将来时机合适,我自会令人通知你行事。”   冬雨欣喜若狂,又是一番感恩戴德的“肺腑之言”心里将旖景狠狠鄙夷了一番。   计议既定,旖景也不多说,让大小李婶挟制了冬雨,又让春暮去请小谢氏与虞洲,与虞沨共坐双抬的肩與,悠悠闲闲往荣禧堂去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痴心狼心,生不如死   小谢氏这会儿早听虞洲说了冬雨的蠢行,正靠着凭几揉着眉心,连着黄氏都抱怨上了:“我就说这么要紧的事儿,哪能拜托给个奴婢,她偏说宋氏是个极稳妥的,冬雨又伶俐知机,要说来,冬雨还是有些本事,这么快就寻到了下毒的漏洞……”   “娘,那是五妹妹安排的圈套。”虞洲忍不住提醒。   “对对,我又忘了这遭,所以才说冬雨愚蠢,好在咱们压根就没参与这事儿,也不怕几个奴婢攀咬,说到底,冬雨还是世子妃的陪嫁丫鬟,宋氏更是国公府的奴婢,和咱们没有半点干系,不过这回算是彻底打草惊蛇了,今后行事越发不易。”小谢氏长长一叹。   “若不是五妹妹……”虞洲狠狠错牙:“便宜了虞沨。”   虞洲的不甘这般明显,小谢氏只觉得胸腔里窝了满满一堵闷气,眉梢上上下下动了几番,终于还是和缓了语气:“事已至此,你也该收收心,景丫头再好,眼下她也成了别人的媳妇,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京都还缺才貌双全的贵女?我儿是宗室子弟,品格又是这般,还怕找不到比她更好的,有我替你留意呢,定寻一个方方面面都不输景丫头的良配。”   小谢氏思维就此岔了道儿,开始絮叨起哪家嫡女气度不俗,出身贵重,得瞅个机会走动走动,打听有没定亲。   虞洲根本就没入耳,满心“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忧伤,看着窗外探出的一枝榴花发愣。   故而,当春暮突然被梨香院的丫鬟领了进来,恍恍惚惚的虞洲险些没有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喊姐姐,有那万分之一的奢望,是五妹妹请他相见,哪知愿望成真,但虞洲更添沮丧。   “禀二夫人、二郎,世子妃已经审明了今日之事,不过其中仍有一二蹊跷,罪奴冬雨已经被押荣禧堂,世子妃让奴婢禀报一声儿,请二夫人、二郎去老王妃院儿里。”   虽是请他相见,但估计是为了对质。   虞洲无精打彩,哀怨地看着春暮目不斜视地行礼、退出,简直是不认得他的神态,一声叹息绕肠,满腹哀愁噎喉。   小谢氏却斗志昂扬,重重冷哼一声:“就知道景丫头要趁机生事,咬咱们一口,也不怕硌了她的牙口,区区奴婢……咱们可是宗室!”   母子俩一前一后神色各异的到了荣禧堂,丫鬟一路禀报入内,候在次间外的燕儿立即挑高了锦帘,虞洲原本满目灰败,可瞄到她身上鲜亮的桃红比甲,眼色不由一亮,眸光向上,再见乌眉杏目,肌肤水润,丰盈的朱唇香灿欲滴,忍不住微咪了一双眼睛,递给燕儿一个赏识的笑容。   燕儿秋波一闪,回以大大方方的一个微笑,却在放下锦帘时,嘴角一撇,十分不屑地一个白眼。   屋子里老王妃坐在罗汗榻上,虞沨与旖景一左一右地挨着,底下跪着的冬雨,灰头土脸周身狼狈尚不自知,眼角还不住地发亮,瞄着虞洲锦衣一角。   小谢氏先打量了一下老王妃的神色,见她紧蹙着眉,瞪着冬雨一脸怒火的模样,心里更是踏实,等世子夫妇起身见了礼,才冲老王妃福一福身,不以为意地坐在一张圈椅里,瞄了一眼旖景,张口就是不怀好意:“关睢苑的事儿,我听洲儿说了个大概,心里头怦怦直跳,听说景丫头已有审断?我虽没有目睹,也晓得罗纹是个忠婢,必不会加害世子,定是这丫鬟暗藏祸心,景丫头可别怪二婶口直,冬雨她到底是你的陪嫁丫鬟,这回险些为祸,的确有你几分责任。”   旖景满面懊恼:“二婶说得是,委实我早发觉这奴婢心思不正,总不知她有什么目的,哪知今日一审,原来这恶奴的祖母宋氏早对国公府心怀恶意,才授意她毒害世子,万幸我早有戒备……不过这丫鬟眼下却一口咬定,说她们祖孙是得了二婶的指使。”   小谢氏早等着这句,立即柳眉倒竖:“真是丧心病狂、血口喷人,景丫头,你不是信了这奴婢所说吧?她可是你的陪嫁丫鬟,那个什么宋氏,长什么模样我都记不分明,怎么指使她行事?”说完又一脸委屈,对老王妃说道:“母亲,您惯常疼沨儿与景丫头的,但这回可得公正理论,宋氏是国公府的仆妇,是大长公主的亲信,媳妇何德何能收买得了?”   老王妃本就满腹怒火,被小谢氏这么一喊冤,登即爆发了出来:“如此恶奴,活该被千刀万剐,我看也不需再审,直接处死干净。”   冬雨一听不好,往小谢氏脚下一爬:“二夫人,您曾亲口许了奴婢,说只要奴婢毒害了世子,二郎就能袭爵……”话没说完,就被边上站着的虞洲狠狠一个窝心脚,冬雨只觉胸腔一口腥甜,险些没有昏厥,两眼怔怔盯着虞洲,满是不敢置信。   旖景垂眸,掩去眼睛里的冷意——她这般行事,当然不是真要让冬雨做什么奸细,不过是要让她明白虞洲的真面目而已,万念俱冷、心如刀割是个什么滋味,冬雨早该品尝,她绝不会让冬雨死得那般轻松。   不仅是因为上一世的仇恨,更因眼下,冬雨对虞沨的杀意,就该让她领略一下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贱婢,竟敢动手动脚。”虞洲双目有若冷箭,将冬雨的一片痴心重重刺穿。   小谢氏又是一声冷笑,仍将矛头对准旖景:“景丫头,冬雨是你的丫鬟,谋害沨儿在先,这时又血口诬人,你不说将她治罪,反而听信谗言,请了我来与一个贱婢对质,总该给个交待吧。”   虞沨一直垂眸静坐,这时轻轻一笑,看了一眼小谢氏:“二婶,旖景早知冬雨心怀恶意,才布了个陷井抓她现形,早前就有仆妇发现冬雨曾与二弟私会,果然,今日一听二弟来了关睢苑,我将以‘毒水’待客,这奴婢就摁捺不住了,紧赶慢赶地过来阻止,自己主动揭穿阴谋。”   小谢氏被这话一噎,气焰顿时一挫,偏偏这时冬雨又回过神来,虽才挨了窝心脚,却仍然执迷不悟,以为虞洲误解了她是要背叛,一迭声儿地表明心迹:“老王妃明鉴,与二郎无干,是奴婢,是奴婢一厢情愿……但二夫人的确对世子心怀恶意……”   “贱婢还不住。!”虞洲勃然大怒——见过愚蠢的,没见过这般愚蠢透顶的,真恨不得上前几脚踹死这丫鬟。   旖景扫了一眼冬雨满面哀伤,呆呆怔怔的模样,对老王妃说道:“祖母,这丫鬟实在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尚且不知悔改,还想着污篾二婶,我心里实在愧疚。”   老王妃频频颔首:“景丫头是明白人,定知你二婶无辜,她打小就怜惜沨儿,哪会有这么歹毒的心肠。”   一句话倒让旖景无语了,与虞沨面面相觑,颇为无奈。   这事要换作旁人,虽说不致于定了小谢氏的罪,也当看出冬雨与虞洲之间的微妙来,总会有些防备,这也是旖景今日挑唆着冬雨“坦承”动机的其中一个原因,没想到老王妃还是执迷不悟。   旖景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冲小谢氏一福:“冬雨到底是我的丫鬟,冒犯二婶实为死罪,我便将她交给二婶发落,二婶消了这口气,也原谅我些个。”   小谢氏见“压制”了旖景,胸里闷气方才一消,装模作样地扶了她起来:“傻丫头,咱们一家人,只要说开了就好,什么原不原谅的。”刚要答应处治冬雨,虞洲又再插口:“嫂子虽是好意,可相比血口诬人,这贱婢谋害长兄才该万死,还是请嫂子处治才好。”被虞洲这么一提醒,小谢氏也回过神来,心说世子妃狡诈得很,把这烫手山芋给她不知又有什么谋算,还是别接手的好。   当即赞同:“洲儿说得不错,虽说我眼下掌着中馈,但这丫鬟终究是你的陪嫁,该杀该剐全凭你作主,二婶相信景丫头处事公道,必不会轻饶了这贱婢。”   旖景“无奈”地看了冬雨一眼,只好作罢。   老王妃被这一闹,心里十分不畅,看也不想再多看冬雨一眼,连声嘱咐让旖景立即将她杖毙。   可怜冬雨一颗痴心,这时早碎成了渣子,扎得五脏六腑血肉模糊,痛如刀绞,视线里一片黑暗,只有如意郎君那张冷漠无情的酷面,肝肠寸断下,忠心不二的爱情观轰然倒塌,彻底失了理智,疯魔一般地去抱虞洲的腿:“二郎,你曾许我,要与我双宿双飞,你曾说倾心于我,赞我花容月貌,你说的话字字句句还在我心,你怎能眼睁睁地看我赴死,我可都是为了你呀……”   这番话怎不让虞洲暴怒,重重一巴掌挥下,打得冬雨原地转了一圈儿,像截朽木般倒地。   “贱婢,凭你也配!真是不知好歹,我瞎了眼不成,与一个贱婢飞宿双飞。”   老王妃竟比虞洲还要愤怒,连连拍着案几:“拖出去拖出去,剥了她的皮,断了她的筋!”   旖景这才扬声喊入李婶:“把人带回关睢苑,即刻杖毙,丢去乱葬岗!”   一场闹剧看似落幕。   大小李婶像拖着死狗般的冬雨回了关睢苑,夏柯早候在角门,冷冷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冬雨,对李婶说道:“世子妃早有嘱咐,施以酷刑,但暂且留她一条贱命,先送去庄子里头。”   荣禧堂里,旖景与虞沨好一番劝慰,才让老王妃平息了怒火,这才回了关睢苑,听夏柯禀了大小李婶的手段:“是两位亲自执刑,打得冬雨奄奄一息,看着像已经咽了气,人已经送出去了,就在城郊的庄子,还请了大夫瞧伤,用人参含片调着她那一口气。”   虞沨大感惊异:“世子妃还不解气?”   “这般让她死了,也算痛快。”旖景满面冷肃——人死如灯灭,哪还感觉得到痛彻心扉,倘若处置宋嬷嬷这般阴险狡诈的鬼怪,旖景不敢大意,还是让她死了才放心,不过没有宋嬷嬷维护的冬雨,实在不足为惧。   总得要折磨一番,才算解气。   不过旖景却又犯起愁来,论来这还是她首回行使生杀大权,委实不知该怎么折腾,倒还是虞沨沉吟一阵,替满面戾气却无良策的旖景支招:“我估计宋家必会遭祸,岳父已经暗中收罗这些年来宋氏族人的罪证,倒是他家那个未曾入仕的纨绔,虽手里有不少人命,却缺乏实据,再者也成不了气候,或许反而无虞。”   谁也难保宋家会否因为宋氏之死对国公府怀恨,斩草除根才最稳妥,并宋氏族人这些年来在宁海实在跋扈,若非他们包庇,那纨绔子哪敢这般嚣张,莫说他了,便是家里那个河东狮吼,手心也染满奴婢的鲜血,趁机除了这群祸害,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燕婶将回楚州,倒可让她捎了冬雨同行,等她到了宁海,保不准宋家已被治罪,冬雨‘花容月貌’想来她那个表哥应该会心生怜惜。”虞沨轻描淡写。   旖景:……   这才是真狠!   冬雨得知将回宋家,说不定会庆幸拣了条命,哪知又会落入那么个表哥的手里,那可是个辣手摧花的主,再者眼下还多了个堪比河东狮的嫂子,傲骨铮铮的冬雨,大概能切实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旖景当即依计而行。   ☆、第三百九十章 冬雨之死,神秘“青雀”   冬雨死讯传来时已是远庆八年春季。   她果然得了表哥“怜惜”无奈宋家不久就遭问罪,丢官的丢官,砍头的砍头,表哥成了一介庶民,手脚却依然豪阔,要说冬雨的确有几分本事,迷惑得表哥对她多方维护,虽经常被表嫂打骂罚跪,一直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再宋家破败后,冬雨居然看到了扶正的机会,万念俱灰的心情才有了阳春三月的希望。   可惜,她的存在让表嫂备感耻辱,即使已有和离的念头,在这之前也决定要把冬雨除之后快,才不留遗憾。   当表哥败完了宋家最后一笔产业,忍无可忍的表嫂终于将冬雨毒打一顿,提脚卖去了妓坊,和离前最后赚了一笔。冬雨起初还高喊着“冰清玉洁”拒不接客,被老鸨毒打得吐了好几回血,连着一番讥讽:“呸,装什么黄花大闺女,打量谁不知道呢,不就是宋家从前的侍婢,早被人破了身,连个姨娘都没捞着。”冬雨清醒了,咬着牙活了下来,还真让她凭着花容月貌与略有才气,居然混成了花魁。   欢客们的追捧使人骄傲,冬雨甚至萌生了攀结权贵飞上枝头报仇血恨的希望,可惜的是她处境稍有好转,就故态萌生,恢复了傲骄,居然嫌弃一个纨绔貌丑,拒不接客,哪知惹的是个阎王,豪不怜香惜玉,将冬雨扒了个精光,拖在马车后游街。   冬雨被祸害得遍体鳞伤,又遭遇了不少冷眼嘲笑唾沫星子,风光鲜艳的表皮被狠狠扒下,受尽凌辱。   更要命的是这回祸事让她伤了容貌,从花魁一落千丈,成了替妓坊姑娘浣衣的粗使奴婢,偏偏她红火那阵,因为傲骨铮铮,结了不少仇恨,这回遭了祸,顿时成为过街老鼠,被妓坊娇娘们动辄打骂。   她死在冬季,是被妓院老鸨罚跪在雪地里,活活冷死的。   临死之前,她曾向表哥求救,希望表哥能看在从前情份上把她赎买出来,可惜表哥已与表嫂和离,已是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自身难保,哪有能力救冬雨出苦海,不过冬雨死后,表哥倒把老鸨一状告去了衙门,想要讹诈一笔,自然未遂,反而遭到了报复,冬雨死后不久,表哥就被几个地痞痛打了一顿,因无钱就医,三日后就伤重不治。   都算后事了。   且说眼前,宋氏阴谋败露,卫国公府诸人大都没有上心,便是利氏,也就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与苏轲念叨了几日,就抛之脑后,唯有黄氏是真真正正地因此倒了霉。   那日卫国公将她送回和瑞园,倒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几句,黄氏正觉心里略微踏实,冷不丁地就听卫国公说道:“三郎转眼也快满十岁了,将来推行新制,靠着科举出身才能让人信服,我托了沨儿,让他修书去溟山书院给魏鸿儒,好不容易盼来了回音,这两日你替三郎收拾行装,我告几日假亲自送他去冀州拜师。”   黄氏目瞪口呆:“国公爷,妾身虽有错,可的确是因被刁奴蒙蔽,三郎还小,国公爷若是不放心妾身,亲自教管就是,可不能让他年幼离家。”   卫国公沉眉肃目:“胡说什么,你的错我怎会算在三郎头上!沨儿当年身子骨那般孱弱,不也是十岁出头就去了溟山书院?三郎身边有婆子丫鬟小厮照顾,又有名师指导,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事我已有决意,不消你操心。”   黄氏满腹委屈,又怀忧惧,当真病倒了。   三爷苏轹与许氏经此一事,当然也有见解,两人促膝而谈——   “应是景丫头早对宋氏生疑,杨嬷嬷那回,我就咂摸出几分味道,她年纪小小倒沉得住气,更厉害的是手段,宋氏这般狡诈谨慎,连咱们都受了她的蒙蔽,幸好有景丫头察觉。”许氏叹息一声:“更没想到的是,嫂子竟然也夹杂在里头,难怪母亲最近对她是那般态度。”   苏轹先是点了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一下下地用半合的折扇敲着掌心:“大嫂还不仅仅于此,景丫头也好,沨儿也罢,都不是狭隘的心眼,若大嫂只是被宋嬷嬷蒙蔽,他们俩何至于连母亲都不喊了,这中间还有隐情,我看……大嫂这些年的贤良只怕是装模作样,心术必定不正,将来这中馈怕是不能交给她了。”   许氏很是赞同,沉吟一阵:“大嫂毕竟掌了多年中馈,也难保没有安插几个亲信,荇哥媳妇不错,可惜入门时日还短,我从前倒协助着母亲理了几年家务,后来跟你放了外任,对府里事务人情未免有些生疏,别的也还罢了,尤其管着饮食茶水的可得谨慎,杨嬷嬷是值得信任之人,她襄助理家多年,应对人事有些认识,我琢磨着,应该抽个空去对门王府,先请教了杨嬷嬷,仆妇们谁好谁不好,也得有个底。”   苏轹微微一笑,看向许氏的目光带着暖意:“国公府的中馈,将来还得交给荇哥媳妇掌管,你这么热心,就不怕引得荇哥媳妇介怀,以为你这三婶要夺权?”   许氏啐了苏轹一口:“你就挤兑我吧,荇哥媳妇到底年轻,这事发突然,她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我是长辈,原该在前担待,再者荇哥与音娘都是明理通达的人,还能错怪了我?”   苏轹微一倾身,便将许氏搂在怀里:“吾妻才是真贤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许氏把人一推,嗔了苏轹一眼:“青天白日的,这般动手动脚不尊重,也不怕孩子们闷着头闯进来遇着。”怔怔地看了一阵苏轹,又是一叹:“我担心母亲,虽今天瞧着那情形,母亲对四叔并不介怀,可终究是……那时还在闺阁,听阿娘与婶子们提起公主与卫国公的故事,谁不说是一段良缘佳话,多少羡慕,虽说母亲身为公主身份尊贵,可父亲却是诚心相待,并非因为迫不得以,万万想不到,父亲过世多年后,竟揭露出这样一段隐情,我若是母亲,心里不定多憋屈难过。”   苏轹一默,摇开折扇轻轻几晃:“母亲性情直率通达,她既然当着咱们的面公开承认了四弟,心里应是不怀芥蒂,就怕经此一遭,又会伤感父亲先故,大嫂是指望不上了,二嫂又是个心粗的,你得了闲,多陪母亲说话,暗暗开解着也就是了,不过父亲那桩意外倒提醒了我,将来我一旦喝醉了酒,你可不能偷懒把我丢给旁人侍候……”   话没说完,就挨了许氏一个白眼:“苏阁部,你好歹也是国之栋梁,怎么三句话就不正经了。”   苏轹“厚颜无耻”地陪着笑:“咱们老夫老妻,还一本正经个什么劲。”   又说卫国公,从和瑞园出来,转身又回了远瑛堂,刚巧遇见苏直指挥着两个亲兵,抬了宋氏的尸体往外,问得宋氏居然临死之前还想谋害大长公主,重重一声冷哼,在院门外捏了几下拳头,等略微平息了怒气,才一撩袍子往里。   大长公主在次间,见卫国公入内,先示意他坐在下首,默了有一阵子,才开口说道:“宋茗还小,并没行恶,莫伤他性命,我看罗大家的也不待见这个外孙子,罗氏这个亲娘又嫁了人,自是不会管他,也罢,到外郡替他寻户稳妥人家,无子想过继的,小门小户的就行,只要为人正直善良即可。”   卫国公先应了,又禀了三郎的事,大长公主微微颔首:“黄氏虽有恶意,对她亲生的这双子女倒是当真慈爱,六娘虽不爱说话,心地却是好的,芎儿虽说还小,看着也不狭隘,就这点来说,黄氏也算有见识,知道对子女来说什么算好。”   又沉吟一阵,说起雪姨娘:“我也听说了,你最近宠着她,又因为恶了黄氏,纵容着她在黄氏跟前挑事,我并不是替黄氏不平,只咱们苏家,可容不得宠妾灭妻,黄氏即便该死,也不能通过姨娘的手。”   卫国公长身起立,恭谨一揖:“儿子怎会那般糊涂,不过对霁雪有几分了解,崔氏软弱,身边多得有她这个率性的丫鬟维护,才不致受气,儿子给她名份,的确是因为崔氏的缘故,她是个忠心的,也知道轻重,尽管儿子有所授意,她也不敢在黄氏面前明目张胆地挑衅,不过黄氏不是贤良么,儿子是想看她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   “雪姨娘用了避子汤?”大长公主又问。   “是,儿子膝下子女双全,庶子不宜再多。”卫国公禀道。   他虽对霁雪的品性有所了解,却也担心一旦再添了庶子,霁雪未必不会产生贪欲,干脆绝了隐患,倘若霁雪当真循规蹈距,就算没有子嗣,他也不会让她孤苦无依就是。   这个夜晚,风细无声,显得尤其静谧。   一处高门深宅,某个幽寂院落。   鸦青长衣半敞,三千青丝半垂,妖孽似罂粟的男子半靠长榻,借着九枝灯一树辉煌,盯着手中书卷,唇角噙着几分莫明的笑意,看呆了半跪榻前扇风的侍女。   “专心致志”的男子却忽一挑眉,翻身坐起。   “殿下……”倩盼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发着呆的时候,失手用蕉扇拍到了三皇子身上。   门外也是沉沉一声:“殿下,青雀求见。”   顾盼这才察觉有人进了书房,见三皇子一招手,知道是要见外客,正要识趣地退下。   “倩盼守在窗外,盯着别让人靠近。”三皇子妖艳地一笑,抚了一把倩盼的面颊:“我只信你。”   这话音才落,书房屋顶便有几个暗影蹿下,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倩盼显然被三皇子的“真情告白”感动了一把,眼角生辉,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书房,当真就站在窗下。   她看见“青雀”步伐无声地行来,一身乌黑的长袍,头上还带着帏帽,青帏长长地笼罩至腰际,男女不辨。   直到听见隔窗压得极低的交谈,倩盼才确定了这位深夜访客的性别。   虽说是得了三皇子的示意光明正大地守在窗前,可倩盼依旧下意识屏住了呼息,听着里边提说宋氏、冬雨、下毒、世子妃等言辞,心里微有苦涩。   四皇子说过,三皇子多看她两眼,厚待几分,全是因为楚王世子妃,她只是个替代品般的存在,倘若太子登基,三皇子得势,真找了机会谋了世子妃在侧,再没她容身之地,她只能帮着四皇子,将来才有机会赢得〖自〗由,衣食无忧,再不用看人脸色生活。   但三皇子实在太过俊美……   又有什么用呢,四皇子早让她服了毒药,若无半年一解之药,她便会受万蚁噬心之痛,七窍流血身亡。   她只能是四皇子的耳目,注定与三皇子为敌。   忽听里头三皇子冷哼一声:“虞洲真是个蠢货,还有黄陶,我分明警告过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清平庵的事是谁在暗处安排。”   倾刻“青雀”疾步而出,稍息,三皇子身边亲信快步而入。   倩盼忍不住再度屏息凝神,当听明白了里头的交谈,面色忽然苍白。   几分怨尤,几分不甘,几分惊惧,在倩盼的一张俏面上依次闪现,又极快地消失无踪。   因为里头的人在喊——   “倩盼进来吧,更深夜重,到时辰安歇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吕氏婆媳,朱氏祖孙   许氏是个行动派,当与三爷商议一番后,次日就回明了大长公主,趁着午憩后的闲睱,携同董音一块来楚王府,当然先得代表卫国公府正式与老王妃致歉——宋氏一家是国公府的家奴,行此祸事,虽然未遂,国公府也有责任。   老王妃倒不怪罪,只又将冬雨骂了一通,竟自己提说了冬雨“诬赖”小谢氏母子之事,许氏颇有些讶异,才到关睢苑落座,便点着旖景的额头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说服了冬雨‘坦承’,可惜老王妃实在……否则仅凭冬雨之言,就算不能使将军夫人获罪,老王妃心里多少会有忌防了。”   旖景轻轻一叹,刚才老王妃提说这事,还一昧地替小谢氏择清,生怕许氏误解了二媳妃与孙子,显然半点不疑二房的恶意。   “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用意,倘若不让冬雨交待出二婶来,她有恃无恐,大概会存心张扬,说不定还会暗示是我指使了丫鬟暗害世子,有了这个把柄,二婶胆敢出去多嘴,我就敢同人家详细分解这么一桩公案,那些贵妇多是精明人儿,听了这话,谁还品不出几分蹊跷来,谁会信冬雨区区一个奴婢,一厢情愿要为二郎谋爵。”   许氏连连颔首,深以为然,董音却讶异了:“就算没有实据,可自己做了什么,将军夫人还不是心知肚明?张扬出去对她有什么好。”   “这位夫人若有这般自觉,就不会发生景丫头还没出阁,便挑拨着老王妃登门求咱们点头,容许纳谢三娘为妾的稀罕事了。”许氏笑道,心里度量,这边将军夫人与她们府里那位贤良的国夫人,当真不是同一行事作风。   又说起今日的来意,旖景听了,立即请了杨嬷嬷来,就着许氏拟出的人名单子,详细解说了一回各个要紧的仆妇性情身家——那些管事媳妇与丫鬟婆子,当然不是个个正直不阿无所挑剔,有的深悉趋利避势,有的小有贪欲,有的胆小,有的聪慧,总归来说负责三餐茶点的,竟都是值得信赖之人,无一是黄氏亲信。   旖景并不觉得意外,这用毒之事,可不容易做得全无痕迹,黄氏虽然阴恶,行事却比虞栋夫妇要谨慎得多,应当不会冒险,上一世便是宋嬷嬷也没有贸然用毒,反而出头布局的是虞洲,便是毒杀自己的冬雨,应也是受了虞洲的蛊惑,宋嬷嬷老奸巨滑,绝不会轻易被人利用授人把柄,不过这一世她逼于无奈,再不能坐享其成,不得不孤注一掷罢了。   宋嬷嬷那一世做的事,仅是阳奉阴违,非但没有遵照大长公主的嘱咐对旖景多加提点,反而遵照黄氏授意,眼看旖景被虞洲迷惑而不警言,由着旖景一步步落入温柔陷井,铸成大错。   但只不过,宋嬷嬷应当也没想到,冬雨也同样落入了虞洲的“温柔陷井”旖景估计,凭着虞栋与虞洲的狠辣,必不会留冬雨这个知情活口,便是宋氏,当苏荇与旖景身死,她于黄氏再没作用,也不知最终是猎手烹煮了走狗,还是走狗咬死了猎手。   议定正事,旖景请了客人去荷塘水榭里品茶,这才问起许氏对吕简及其家眷是否熟悉,三叔苏轹交游广阔,许氏相比旖景这个新妇,也对各家内宅更多认识,吕简虽是寒门,其妻姜氏却出身世家,旖景猜想许氏应有结交。   许氏听旖景一提吕简,就知道所为何事,不急着分说,只顾看着旖景笑,直将两个晚辈笑得面面相觑,许氏又点了点旖景的额头:“这才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就会为了世子处处打算,世子自己尚不在意背这个恶名儿呢,你倒心心念念。”   旖景红了红脸,扭着她三婶的胳膊好一阵撒娇:“我是怕有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吕家生事,三婶就疼一疼我,指点侄女几句吧,定会记得三婶的好。”   “那我也有一求,你可得答应。”许氏趁机说道。   “哪当一个求字,三婶有事但管嘱咐,论是上刀山下火海侄女也没有二话。”旖景满面严肃。   许氏笑了起来,对董音说道:“瞧咱们世子妃这张巧嘴,亏得太夫人起初还为她担心,怕老王妃受人挑拨给她排头吃,今儿个我与老王妃一见,说起她来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只有连声赞好的,竟比对亲孙女还要亲热,我心里可纳闷呢,这回总算知道了原因。”   董音也笑:“三婶可是嫌我嘴不够甜,我自是比不上五妹妹,唯有以行动讨好,今后也得靠三婶提点着,才能熟悉家务人事,不至吃了底下管事婆子的暗亏没处诉苦去。”说到做到,干脆从椅子里起来,半蹲着就替许氏捏腿。   许氏连忙把董音扶了起来,又说了几句趣话,先对旖景说道:“当着咱们的面,太夫人虽承认了四叔的身份,却暂时还瞒着六娘、七娘她们,原本这事也不能草率了,还得与四叔养母见面商量了才是礼数,不过四叔眼看就要回乡备考,你几个妹妹就没了先生,世子师出北儒,定认识些才德兼备的士人,景丫头尽一尽力,有劳世子引荐一位西席。”   不过是件小事,旖景自是满口应承,又听许氏说起吕简:“这人就是头倔驴,你三叔因着有回疏忽,还被他掺了一本儿,便是秦相,算是他的伯乐了,有个孙子与人在市坊争执,照样被吕梁参去了圣上御案,人倒真是不畏权贵的,自己也极遵规矩,我是听你三叔说过,有回吕御史因着候朝时被冻得打了个喷嚏,纠察也理解那日天气实在太冷,并没有苛责,他自己倒非求着纠察惩罚,自请挨了几鞭。”   典型的严以律己律人,这风骨的确刚正。   “吕简出身寒门,又只有个寡母,养成这样的品格全是吕母教导严厉。”许氏又说:“吕简出身虽不算高,可因着秦相赏识,世家们也愿意与他结交,我与吕母在宴席上也见过几回面,正合一句俗语,有其母必有其子。”   许氏点到即止,旖景就明白了,看来吕母也是个刚正不阿、倔强不屈的妇人,这样的性情,虽说打起交道来有些困难,但还不至于偏听偏信,应是明理之人。   “说到吕妻姜氏,虽是世家女,到底不是嫡支,我与她不甚熟悉,不过却与姜家嫡支的娘子们相熟,素知姜家满门,对女儿看得十分矝贵,各支不论嫡庶,尽都没有为人妾室的,大多选择低嫁,许多甚至连丈夫纳妾都是不容。”许氏说着,有些感慨:“当年圣上原本有意封姜尚书的嫡女为太子侧妃,哪知竟被姜尚书婉拒了,贵妇们多有议论,称姜家连太子都看不上,也不知会把女儿嫁入什么高门,结果姜尚书倒与一个五品郎中结了亲家,阿姜虽是低嫁,这些年来,夫主却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公婆也从未为难她,夫妻感情和睦,引多少人羡慕。”   眼下世家,许多靠着联姻结势,只图表面风光,女儿家的终身幸福只能屈居次位,像姜家这般行事的,倒是极为罕见。   “我倒是听阿姜提起过这位堂妹,说她虽只是庶支,却是才貌兼俱,难得的是还没有世家女的矝傲,极明白通达的一人,也不扭捏,最是爽利,当年吕家求娶,多少人都说是吕家痴心枉想,哪知这门亲事顺顺当当就定了,我虽见过吕妻几回,见她却不多愿与人应酬,跟在吕母身边儿恭恭谨谨的,虽寡言了些,瞧着却不像难打交道的模样,重要的就看投不投缘了。”   旖景暗暗颔首,却听董音问道:“我依稀听说,吕简与姜氏成婚多年,尚无子嗣?”   “这便是美中不足,眼下吕御史又命悬一线……”许氏轻叹一声:“吕母最重规矩,当年向姜家提亲,就说明了必不让儿子纳妾,虽子嗣艰难些,吕母也没有食言,但倘若这回吕御史熬不过来……他又没个手足兄弟,实在让人惋惜。”   旖景也跟着叹了声气,未免有些郁愁,听三婶的话,吕母对吕简期望甚高,姜氏与吕简也是夫妻和谐,眼下吕简生死未卜,家人定是悲痛欲绝,便是再明白的人儿,心里也难免怨气,要消解芥蒂,让吕家相信虞沨不是背后真凶,还得废些思量。   “听三婶的意思,姜氏与陈宜人虽非同支,但交情尚好。”旖景提到的陈宜人,就是拒为太子妾宁为五品妻的姜家嫡女。   许氏立即会意:“阿姜与我相熟,也是个明白人,当晓得这事与沨儿无干。”   旖景笑着说道:“有劳三婶了,这事咱们虽知道真相,可其中隐晦之处,也是无法分说,旁人疑心不能一一理会,但吕御史那边,还是莫让他们有任何误解才好,我这两日就会去吕家探望拜会,陈宜人既与姜氏交好,也劳她常去走动,劝慰一番。”   一时议定,旖景衡量着找个什么时机登门,备礼也要合适,若是太过丰厚,倒有做贼心虚的嫌疑,按着吕母与姜氏的性情,应不喜那些虚伪客套之辞,要想消除芥蒂,可不能先惹得她们心生不屑反而生疑,堂堂正正才是上策,至于那些解释的话,不能由旖景来说,所以才会请托许氏在陈宜人面前转寰,这倒不是虚伪,毕竟陈宜人与姜氏是姐妹,足以让姜氏信任,有这么一个人从中调解,对事情才更有利。   旖景也并未告诉虞沨她要去吕家探访之事,只打听着朱潜眼下如何。   短短三两日,御史遇刺案就水落石出,朱潜伤了舌头不能自辩,又有“杀手”口供,严刑逼供下,朱潜只好在认罪书上画押,却冒出个七品朝臣上本,竟弹劾虞沨才是真凶,称朱潜实在冤枉,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惹得圣上大怒,大笔一挥就将空口污篾宗室者罢职入狱。   这人当然是朱潜联络的党羽,落魄世家中的一人。   而其余几家一见圣上雷霆之怒,也都清醒过来改制已势在必行,再不敢跳出来找死。   朱潜被判斩立决,家眷没为官奴,流两千里。   好笑的是龙大姑娘,眼看着祖母进了家庙,姨娘被送回朱家,眼下连朱潜也被处死,亲妈没为官奴,居然以死相逼,叫嚣着要龙郎中去御前喊冤,免了朱潜与朱姨娘的罪责,休了嫡母黄氏,她身边的侍女眼见危险,扑上前去要夺下龙大姑娘指着喉咙的剪子,争夺时却被龙大姑娘错手刺伤,龙郎中怒不可竭,把龙大姑娘送去了朱氏身边做伴,在家庙里清心静修赎罪。   这事不知怎么就传扬开来,龙大姑娘虽说没有落发,但名声成了这般,哪还有贵族官宦敢娶?将来婚事只怕得在商贾平民里择选了。   旖景竟是从老王妃口里知道了龙大姑娘的事迹,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老王妃连连叹息:“朱氏心术不正,宠得孙女儿无法无天,原是官宦女儿,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这哪是对孙女儿好的作法。”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一波刚平,烦恼又至   吕御史住在小东市外的同福街,只是赁了一处两进的宅子,这日听说世子妃驾临,管家领着仆妇们在青漆大门前跪了一排迎候,吕母与姜氏因没有诰命在身,只依礼穿了袭对襟通袖锦禙,瞧见世子妃被管家夫妇迎进二门,吕母二话不说带头往地下一跪,恭恭敬敬地行了叩首礼。   实打实的大礼相迎,若依应酬“原则”旖景当然要主动相扶,免了吕母叩首。但旖景在许氏口中得知了吕母的秉性,晓得扶不住免不脱,干脆光明正大地受了礼,这才扶了起来,随口客套一句:“太太不需多礼。”便是这样,又得了吕母毫不留情一句:“世子妃贵为宗室,老身身无诰命,原该跪迎才合礼法,当不得‘多礼’二字。”   旖景挑了挑眉,听出吕母多少有怨尤,似乎是讽刺她曾经仗着身份,逼得朱氏这个一品诰命跪在王府门前。也不以为意,只冲一言不出的姜氏微微颔首,被迎入正堂。   当然在坐席上也是不能客套的,否则一定会自讨没趣,旖景果断地坐了上首,见吕母与姜氏竟又跪了下去。   “犬子遭祸,命在旦夕,多得世子请了神医,老身与媳妇姜氏,叩谢世子、世子妃救命之恩。”   旖景只得再受了叩礼,示意谢嬷嬷将两位扶了起来,反客为主地“赐坐”不温不火地说道:“我虽身为宗室,今日却是登门拜访,倘若太太与娘子两个主人太过拘礼,倒让我过意不去。”   贵人赐坐,也不能强辞,吕母稍微犹豫,终于告了坐,姜氏却仍垂手站在吕母身后。   “世子说了,吕御史虽不知当日详细,贸然就上本弹劾,却也是他身为御史的职责,世子颇为欣赏他不畏权贵的风骨,才请了清谷先生之子,拜托务必挽救吕御史。”旖景其实受吕家的叩谢并不心虚,吕简遇刺,虽涉及虞沨,但并非虞沨之错,愧疚说不上,虞沨之所以让江汉来救命,的确是出于对吕简的欣赏,基于这点,吕简家属叩谢自然应当。   吕母原本怀疑世子先请大夫,又让世子妃登门探望,是“做贼心虚”生怕担了恶名儿才来示好,哪知世子妃竟毫不推讳,领了她原本并不甘愿的叩谢,甚至提到吕简上本之事,也直言是吕简莽撞,并不知实情,一派坦然的模样,倒真让吕母拿不准世子是否清白。   姜氏也微抬眼睑,打量着世子妃的神情,又极快地垂眸,仍是恭谨的模样。   吕母本是直率之人,心里藏不住芥蒂,这时微一蹙眉:“世子妃既然许了老身不拘俗礼,老身心有疑惑,未知可当面一问?”   旖景仍是云淡风清:“吕太太直言无妨。”   “世子妃称犬子当日弹劾世子‘仗势欺人’是不知实情,言下之意,还是犬子之误,老身却是不服。”   果然是个刚正的性情,旖景心里一放,当面把话说穿,未必不是好事。   吕母见旖景没有些微不悦,只洗耳恭听,心里倒赞了一句世子妃虽说年轻贵重,看着却并非张狂之人,话却并不留情:“朱氏当日还未获罪,身有一品诰命,便是冲撞了世子妃,依律世子妃也当上本朝廷,才能责罚,何故斥朱氏跪在王府门前,如此,岂非仗势欺人?”   原来当日传到吕御史耳里是这样的话,旖景轻轻一笑:“所以我才说吕御史不知实情,当日朱氏相邀,却任由府里姨娘当面辱骂宗室,王府管事嬷嬷出言斥责,朱氏却一意包庇姨娘,反而斥我不尊亲长,吕太太深明礼法,当知朱氏之行是为荒谬吧?”   其实这一层“真相”不少贵妇都有听闻,但吕母并非时常与贵族应酬交际,故而并不知情,这时听说,倒点了点头:“的确朱氏有错在先,也难怪太后会处罚下来。”   “朱姨娘仗着朱氏包庇,出言不逊,她身上没有诰命,依律,王府长史问罪责罚,于礼法可有出入?”旖景又问。   吕母蹙眉:“别说王府长史依律问罪,便是世子妃亲自责罚,也不为过。”   “可朱氏却因为朱姨娘受罚,长跪王府门前,口口声声请罪,其〖真〗实用意,无非是想要胁楚王府宽恕了朱姨娘,倘若被她遂愿,宗室威望何存,礼法岂不空设?”旖景轻笑。   吕母叹息:“倘若真是如此,犬子当真是莽撞了。”目中却略含了丝凌厉:“也难怪世子怪责。”   旖景仍是不慌不忙:“太太言重了,御史靠风闻言事,我一个内宅妇人也知吕御史虽有误解,但实为职责之行,何况世子?再者天家对此事已有公断,世子并未因此受责,朱氏咎由自取,已受惩罚,世子连她都不再怪责,何况吕御史?”   话到这里,见吕母神情缓和了几分,旖景也不多辩,问起吕简伤势——她此行目的,虽为探伤,但男女有别,当然不会真去吕简榻前问候,不过就是慰问家眷罢了。   “当日连宫中太医都称束手无策,哪知江大夫却能妙手回春,昨日犬子已经清醒,江大夫诊了脉,称犬子这回算是逃过了一劫。”吕母这才真带了几分感激之情。   其实旖景知道吕简脱离了险情,才选在这个时候拜访,倘若吕简当真不治,她这时来,只怕吕母与姜氏悲痛之余,也无睱判断是非对错。   “老身今日听世子妃提说,才知江大夫竟是清谷先生之子,难怪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本事。”吕母又说。   “也是吕御史吉人天相。”旖景微微颔首。   又坐了一阵,喝了盏茶,旖景便提出告辞,吕母与姜氏恭送世子妃出门,婆媳俩这才仔细讨论:“依你看来,世子妃为人如何?”   姜氏微一思量,才答话:“媳妇原来就听说世子妃在旧年并州疫情一事上果断睿智,并非普通贵女比得,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虽年纪轻轻,身份贵重,却不见半点骄矝,处事磊落大方。其实世子为人,夫君也时常赞赏,但夫君性情刚直,听说朱氏那一桩事儿,只以为世子言行违礼,又觉惋惜,虽说私心里对世子颇有景仰,却不肯包庇,才上了本,昨日夫君清醒,听说朱潜获罪,倒也认为世子清白,绝不会挟私报复,不信心胸狭隘之人旧能为并州灾民问罪权贵。”   吕母听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不过两日,姜氏堂姐登门,又是一番证明:“姻伯母往常也不爱应酬走动,难怪不知朱氏为人,最是没个规矩的,朱姨娘是她侄女,便强着儿子纳为贵妾,非但把中馈交到她手里,还领着她屡屡出席邀宴,早惹了旁人侧目,议论她为老不尊,世子妃当日是受了她姨母邀请,去龙家作客,哪知朱氏竟让姨娘落坐,又提出让世子妃撮合她庶孙女和王府二郎,这岂不是笑话,世子妃拒绝了,倒被个姨娘当面辱骂,朱氏反而还说世子妃不尊重,后来还去王府门前闹事。”   虽未涉及御史遇刺一案,可吕母心里更是清楚了几分。   哪知听说吕简大难不死,秦相府的夫人竟又登门拜访,话就说得更明显了:“这事我听公爹提过,朱潜原来就是个污吏,不知做了多少贪贿的事情,这回世子弹劾他,先就得了圣上默许,朱潜呀倒霉是在新制上头,偏偏他得了警告,还不收敛,暗中联络,欲逆上而行圣上哪能容他?交待了太子暗察朱潜罪证,哪知朱潜竟丧心病狂至此!”   无疑,这是提醒吕母,这事就算有所蹊跷,背后操手也是太子!   吕母悚然心惊,也不敢再追究下去,正是因她刚直,更知君命为重的天道礼法,虽觉儿子无端被牵涉其中险些没了性命实在无辜,更庆幸有世子援手,引荐良医,才救了独子性命,芥蒂自然全消,与媳妇商量了一番,备了厚礼递了帖子,亲自去楚王府道谢。   虞沨这才知道旖景的“功劳”晚上回来之后搂着“贤妻”好一番温存:“大恩不言谢,为夫当以行动为偿。”   旖景目瞪口呆,才想说“阁部这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被虞阁部压在床上一番长吻,以致她意乱情迷,混混沌沌下就被人宽衣解带,吃干抹净,虞阁部尚且大言不惭:“为夫以身相许,可算报达世子妃大恩?”   一宵甜蜜,尽管天不亮就要起身准备上朝,虞阁部只觉神清气爽,哪知这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天子龙颜大怒。   虞沨受传,刚进御书房,迎面一本上疏丢来,正好落在脚下。   不及细看,虞沨连忙双膝跪地,一旁侍墨的苏荇也吓得不轻,詹公公为首的内侍更是“扑通”“扑通”地跪了一串。   “好个卫氏,好个才疏学浅、不堪重用!”圣上拍着御案,并没叫人平身,尚且不消怒火,来回地踱着步子:“远扬,你可曾收到青州卫氏回书?”   虞沨自然没有收到,但他已经料到圣上雷霆一怒所为何事了,暗暗叫苦。   “朕让你修书劝说卫氏入仕,已算顾全了他第一世家的颜面,哪知卫氏竟直接上本,违逆圣意!”   “圣上息怒。”虞沨暗里叹息,知道眼下不是给外家求情的时候:“卫氏固执,容微臣再修书说服。”   “罢了!”天子一挥龙袖:“原本也不是非他卫家不可,但朕怎容人违逆天威?苏荇,你立即代朕拟谕,问问卫光禄,他眼下是我大隆臣民,还是东明臣民!”   这话十分严重,若卫氏再拒绝入仕,定个大逆之罪也不为过,虞沨忧心忡忡回府,当即修书一封嘱咐灰渡,先遣一亲兵飞速递往青州——当然这回极尽分析厉害,奉劝外祖父莫要执迷不悟,阻止舅舅奉诏出仕,否则卫氏必遭灭门之祸。   委实天子盛怒之下,尚且没有直接降罪,也算顾及楚王府的颜面,给卫氏最后的机会。   旖景知情后,也不由暗诽这个外祖父实在迂腐,东明早已灭国,眼下卫家得享尊荣,受的是大隆君主恩典,却屡屡拒绝入仕,无非仍是觉得“一臣不事二主”才不坠世家清名,倘若如此,当初何不拒绝恩赏尊荣,眼下卫家得以安居乐业、保留第一世家清名,全凭高祖当初未没其前朝禄田,你若非大隆臣民,又有什么面目白享职禄?若不能保证温饱,族人还能这般清正?既不为官,又不经商,光靠着朝廷按例分划的田地,过的也是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苦生活,倘若真能如此,天子也不会强令卫氏出仕。   偏偏是养尊处优,还认为应享,固守着东明旧臣的贞洁。旖景深觉不耻,当然这话是不会说出来的,也就是腹诽而已。   想南儒丁昌宿虽也曾拒绝高祖入仕之请,还知道为大隆陪养人才,输送了不少清正官宦,得享尊荣也是应当,卫家毫无贡献,只享禄而不作为,偏偏还自忤忠正,甚至清正到连姻亲都不顾,殊不知若非楚王府作保,这回他们必遭灭顶之灾。   “只怕外祖父就算迫于无奈服软,允舅舅奉诏入仕,这回也算被我得罪狠了。”虞沨轻叹。   卫家定会以为虞沨两次相劝未有作用,才说服圣上下诏,强令入仕,利用他第一世家的声威,为新政扫清障碍,于卫家而言却是“清名受损”“忠贞难保”难保不会迁怒虞沨。   旖景也只好跟着一声叹息,夫妻两一时愁眉不展。   ☆、第三百九十三章 良策蠢策?各有见解   三皇子府的书房里,一盘棋局正在不紧不慢,两个孔武有力的小厮儿门神般地伫在书房门口,这让稍远之处,从一株矮树荫下,探出半张俏面的倩盼满面哀怨——那个什么孔小五,定有断袖之癖!每回他来,都得无理取闹地挑拨着殿下“疏远女色”只要有孔小五在,殿下只好无可奈何地“受教”不让女子近身,倩盼如何心服,无非就是仗着皇后娘家撑腰罢了,真当自己是这皇子府的“半主”?   可倩盼姑娘“乖巧懂事”自是不敢挑衅孔小五,也就只好鬼鬼祟祟地张望。   殿下可是正经人,神佛保佑别被孔小五这个妖孽带坏了。   书房里头,三皇子斜靠榻上,正听手里掂着白子的孔奚临说话:“陈六原本就与秦四交好,自打秦家出了个四皇子妃,两人更近一步,收着红衣那处外宅,秦四眼下也是常客,两个时常在那儿把盏言欢,喝得半醉了,话更加地多,红衣在旁就听到了不少,说昨儿个,两个居然夸耀起各自的姐妹。”   三皇子手里的折扇,划了划烟翠般的眉梢,知道小五不会无端废话,并没有打断。   孔奚临却斜了抹讽刺,似乎心不在焉地把棋子一放,才落在棋盘,三皇子立即来了精神,手指间扣着的黑子弹出“啪”地一声落下,大笑起来:“臭棋臭棋,小五是在千娆坊住得久了?这棋艺越发退步。”   “殿下,世子妃果真有些手段,我原来以为虞沨这回恶名是背定了,就算吕简大难不死,那倔驴子听了风传,还不将虞沨恨得咬牙,将来不需旁人挑拨,怕就会紧叮楚王府不放,哪知世子妃就是去了一回,吕母就带着媳妇上楚王府叩谢去了。”孔小五心不甘情不愿地“赞扬”了一句世子妃。   三皇子微一挑眉,依然没有接腔,孔奚临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才哼了一声:“哪知得了红衣递来的消息,才知这中间,还有一个佳人的功劳。”   佳人两字似乎引起了三皇子的兴趣,眼角微微一亮,笑意浅淡。   孔奚临的关子有点卖不下去,只好自己揭晓:“秦四把她七妹妹赞不绝口,说什么虽才豆蔻,却冰雪聪明,难怪他家祖父准其论政,连太子收拾朱潜这样的事儿都说给秦七娘听,问她看法,这位闺名子若的姑娘,倒一下子猜出了是太子妃的手段,说太子没有这般心计,小小年纪,倒把事情看得通透,秦相几个嫡出的孙女儿,四皇子妃蠢成那样,这位七娘倒的确心思玲珑。”   三皇子心里微哂——豆蔻怎么了?五妹妹那时豆蔻,就敢坏他堂堂皇子的声誉,设计妓坊捉奸,虽有些误打误撞,却真被她算计准了。   不问秦子若,三皇子歪了话题:“我那四弟妹又做了什么蠢事?”   “邓侧妃有孕,秦妃日日让她站规矩,侍候茶膳,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秦妃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手段就这么市侩浅薄?她且以为邓侧妃是普通侍妾呢,人家可是上了玉牒金册,有二品封号的,更何况邓侧妃还是四殿下的心头宠,秦妃身为正妃,连这起码的气度都没有,四皇子还指望她将来能统御后宫、母仪天下?”孔小五跟着就歪了楼,满是不屑:“这事都不用皇后、太后过问,陈贵妃就先急了,四皇子大婚也有两年了吧,秦妃一点音讯都没有,邓侧妃好不容易有了喜讯,月份倒还比太子那头早些,若得男,可是皇长孙,陈贵妃能不重视,把秦妃传了入宫,狠狠数落了一顿,又指派了身边的嬷嬷去皇子府贴身照顾邓妃。”   三皇子:……   秦妃果然愚蠢,连太子妃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算计天家血脉,她倒粗野,自负高傲,以为占了个正位就能为所欲为了,基本的细腻都不懂得。   若将来真成了皇后……后宫里可得好戏连连。   说完这番,孔奚临一时转不回正题,与三皇子你来我往地“打”了几步,才一拍脑门:“还没说这才女子若呢,难怪她才豆蔻,今年芳林宴上以一画夺魁,太后就赐了字,果然有几分不同常人的见识。”   “说了半天,这位姑娘到底做了什么一鸣惊人的大事?”三皇子微有戏谑,心不在焉地摇着扇子。   “殿下可知吕简和秦相的关系?”   “秦怀愚不同金榕中,只收贿财荐士,他倒甚是惜才,这些年也荐了不少寒门士子,既得了清正的名儿,保不准哪个能熬出来,可不成了助力?吕简不就是他的门生,可为人太过愚直了些,居然把秦相孙子都参了一本,咱们这位秦相,看着公正,心里也不宽广,明面上没对吕简怎么,暗中却也不怎么待见,要不吕简这些年,连个正七品都没熬上,他的老母与妻子身上连个诰命都没有。”三皇子摇了摇头。   秦相身居高位久了,多少带着些冷傲,行事再怎么谨慎,也会露出些许马脚来,表面上虽没有打压,只不主动提拔,吕简的仕途就颇多波折,不过冷眼看着,圣上似乎对吕简有几分兴趣,一念刚好及此,就听孔奚临说道:“可不如此,但这回,秦相却被孙女儿说服,竟然遣了长媳,相府眼下的主母去探望吕简,并暗示吕家,这回刺杀事件与虞沨没有关系,而是太子的安排。”   “哦?”三皇子总算有了几分兴趣。   “秦四与陈六原原本本地说了七娘子那番话——‘吕御史一连弹劾圣上如今最为倚重之臣,苏阁部与楚王世子虽没有当真受责,圣上并没理会,可也没有斥责吕御史,可见对他甚是欣赏,尤其这回,圣上显然要打压朱潜,吕御史莫名涉入,在节骨眼上弹劾世子,若换一个人,圣上难免会疑是朱潜的同党,顺手就发作了,但圣上并没有针对吕御史,可见对他倒是信任的,吕御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三皇子微微颔首。   “秦子若接下来又提到世子妃,称她在这时拜访吕家,显然是不想让吕简误解,经此一遭,楚王府非但不会对吕简介怀,应当还会笼络,吕简若得虞沨身后撑腰,成天子信臣怕是迟早,而他这回生死攸关皆是太子的‘功劳’,若吕简得知实情,岂不对太子怀恨?太子妃插手政事,连她这个闺阁女子都能洞悉,何况天子?太子妃位或者不保,便是太子,只怕也会遭到圣上埋怨。”   秦子若点到即止,秦怀愚却心思大动,一旦天子动了废储之心,吕简又得重用,他身为御史,更是头倔驴,只要一二争取,就能挑拨着吕简做为废储主力。   故而,秦怀愚当即立断,采取行动,这番举止既是对吕简示恩,又是对虞沨示好,委实一举两得。   至于得罪太子,那是迟早,四皇子要谋储位,与太子只能是死敌,秦怀愚身为四皇子妃一族,当然也是与四皇子福祸相依,倘若太子登基,有太子妃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哪容得秦家长居相位,从这回整治朱潜,却险些累得一个不足轻重的吕简丧命,可见太子妃手段狠辣,只怕到时,便是秦家想要隐退,太子妃也会不容。   就算太子妃被废,只要太子还在储位,皇后视陈贵妃为眼中钉,一旦太子登基,岂能不铲除四皇子一脉?   秦家想要立于不败之境,只能力举四皇子夺储。   “秦四尚且叹息,称七娘虽为女子,才华见识却不输须眉,可惜时运不巧,倘若四皇子选妃之时她已及笄,倒比秦三娘更适合这个妃位。”孔小五一卷唇角:“听说皇后正为殿下婚事考量?”   三皇子冷嗤一声:“父皇允了我多自在一时,皇后是瞎操心,她是想让我娶了韦相嫡女,无非是为太子多拉助力罢了,殊不知韦相就是个摆设。”   “那也难说,韦相和卫国公关系倒好。”孔小五又说:“不过韦娘子莫说相貌普通,脑子也不怎么好使,配不上殿下,倒是这位秦子若……殿下多自在些时候,可不到了她及笄之时?”   “哈!”三皇子大笑:“不说别的,皇后会允我娶秦家女?”   “我瞧着,秦相对这个孙女儿才更器重,说不定到时会弃了四皇子也不定,皇后娘娘若想通这点,未必不会点头。”   三皇子两道烟眉斜飞,看着孔奚临连连摇头:“我说小五,皇后若有你这憨厚劲儿,早被后宫那群母狼吃得不剩一根骨头,我若真娶了秦相这位掌珠,和太子打擂台的岂不就成了我?你说皇后娘家与亲王妃位娘家之间,秦相会怎么取舍?”   孔奚临一怔,顿时沮丧下来:“我是真觉得唯有秦家这个七娘,才勉强能配殿下。”   “靠着妻族夺储,原本也不是我心甘情愿,无非是省力的捷径罢了,而且这妻族,还得迎合圣心,秦家怎么是最佳选择?”三皇子又恢复了莫测高深,懒懒落子:“小五,你这回全盘皆输。”   两个对弈者不知,这时颇有远见的秦子若姑娘正在楚王府,她是跟着秦夫人前来拜访的,这会子秦夫人正与老王妃闲话,子若却缠着旖景到了关睢苑,似乎无意间说了一句:“听说五姐姐才去了吕家?我阿娘也去探望了吕太太,万幸吕御史熬过了这关,不过阿娘听吕太太言谈,似乎对世子有些误解……谁让世间捕风捉影的闲人太多呢,不过吕太太是个明白人儿,必不会妄信传言,可不听阿娘说了一番世子的品性,连那一丁点的误解都没了。”   旖景这才知道秦夫人的“居功至伟”。   晚间与虞沨说起这事,两人见解倒是一致——秦家这是打算要与太子擂台上见了。   “秦相或者以为,一旦圣上下令废妃,甄莲必不会坐以待毙,非得挑动太子违逆圣意不可,这么一来,弹劾太子不孝不贤的上疏只怕就会堆满御案。”旖景笃定道:“不过圣上最为注重的,也就几人之见,秦相这时笼络咱们的意图委实明显。”   “闹不起来,至少在新制顺利实施,科举任官小有成效之前。”虞沨却不以为意,一边执笔疾书,一边牵起抹笑容:“秦怀愚这是痴心妄想罢了,便是太子妃,也不是他预料的那么愚蠢,储位就算有变,也并非眼下,秦怀愚原本是谨慎之人,这次也不知是谁给他出了昏招,搞得这么迫不及待。”   ☆、第三百九十四章 病榻之畔,风波暗酿   更新时间:20140427   辰正,旖景才梳洗妥当,正欲去祖母跟前儿请安,便听隔扇外头,夏柯一声短促却是满是疑惑的惊呼,紧跟着似乎与人交谈,依稀是男子的语音,却听不分明。   旖景蹙眉,暗忖难道又是那无所不在?昨日她分明把话说了个清清楚楚,他竟然还纠缠不休?便冷肃了颜色,又踱回妆镜面前,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眉深似锁。   须臾,夏柯入内,无视春暮的摆手蹙眉,上前禀报:“五娘,世子回来了,请您一见。”   世子?!   旖景大是疑惑,也不多问,略提了绣着蜻蜓点漪的樱红锦裙,一叠步地跑出隔扇。   却见站在清浅的天光里,含笑看来的男子,一身天青长衣,衬得他眉目那般温和明雅。   几疑,这是梦境?   旖景忽而踌躇不前,站在珠纱帘外,傻傻地用指甲掐了一把掌心。   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痛!   这才迎了上前,还不及问。   “五妹妹,跟我去琼姿苑。”他才一开口,这般不庸置疑,倒教她突然产生了一丝慌乱,因他这般陌生的迫切。   一前一后,并未比肩,穿庭而过,两人未有言语,身后也无人跟随。   却在经过大长公主居住的正院时,与“无处不在”不期而遇,只这次,的确才是巧遇。   三皇子眼角反而有红丝轻微,这时满面疑惑地看着虞沨:“远扬?你这是……”   “殿下是来与姑祖母问安?”虞沨只得驻足,拱手一礼,略经寒喧。   三皇子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旖景,眼角微微一咪:“远扬什么时候回来的?”却忽然又像是醒悟过来一般:“还是别站在门外说话,咱们去里头细说。”   “殿下,我已经见过姑祖母,便不再打扰,一些事宜,稍候再与殿下交待仔细。”虞沨微微颔首,略一侧身,对旖景又说两字:“走吧。”   三皇子却一步挡在虞沨身前:“正事要紧,莫如现在就谈,远扬不是应在疫区么?可是出了什么变故?难道是疫情又再反复?”又看了一眼旖景:“远扬与五妹妹,是打算商议疫区之事?莫如我也跟着听听,倒免得远扬稍候再说一回。”   旖景咬了咬牙,竭力垂眸,不去看三皇子的一本正经。   却因虞沨一番言辞,又再惊疑不定——   “我有要事与五妹妹面谈,因时间紧迫,还请殿下行个方便,委实仓促归来之情由,已经禀明姑祖母,殿下一问便知,至于一些细节,我也已交待了诸位州官,殿下但有疑问,也可与他们沟通。”   三皇子从前屡番“巧遇”虞沨明知他是“不怀好意”但因顾及旖景,都没有“逐客”此回这般坚决,必然事出有因,旖景心里忍不住忐忑起来,只草草冲三皇子屈膝一福,便又亦步亦趋。   当疾步而去的两个背影没入转廊折角,三皇子方才如梦初醒,眼角险险一挑,却也没再跟上前纠缠,一抚身上那件紫氅,抬脚步入正院,及到正堂之前,才勉强在唇角扬了丝笑容。   却说虞沨与旖景,一路沉默着到了满苑忍冬门外,那把乌锁仍在。   旖景但见虞沨用手里钥匙解了锁,推开半扇朱门,回身向她望来。   心怀疑惑,步伐却并不迟疑,旖景率先入内,转身,当见虞沨干净利落地闭门落栓,总算是忍不住了,才唤了一声:“沨哥哥……”   却见他几步接近,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揽入怀中,微冷的指掌襟祻在她的脑后,一个深吻,猝然就吞没了她的疑问。   她感觉到他尤其急促的呼吸,超过了以往,急切索求,紧迫纠缠,却让她心里狠狠一空,一只手掌,下意识地推上了他胸膛,却立即被他摁牢,切实地感觉到他紧促的心跳,明亮地敲击在她的掌心。   “旖景……”唇齿间溢出他沉哑的缱绻,便像这一吻的突然,离开同样仓促,她的心悠悠尚在半空,整个人却被牢牢摁在胸怀,他的气息将她稳稳襟祻,似乎害怕着双臂一松,就是彻底放手。   他把鼻尖陷落她发丝的幽香里,如此摁捺着的情绪汹涌,让旖景更为慌乱。   她挣扎着退后一步,坚持看他的面孔。   他眉心微叩成结,闭着眼睑,两排乌直的睫毛,与气息一般地颤栗着,显然在强自摁捺,不敢看她这时水雾蕴染的眼。   “沨哥哥,你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他曾经温情的抚摩,她的指尖,轻触过他的眉梢,那里有些微的冷意。   他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牵引下去,让她环住了他的腰,玉革更冷,唯有停留在她耳畔的呼吸,是温和的热意。   “旖景,我立即要往湘州。”良久,他似乎才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说道:“是圣谕。”   旖景但觉莫名,心里的忐忑更甚,又挣扎着将他轻轻推开,这一回,如愿与他的眼睛遇上。   他显然已经平静,清透的瞳仁里,不舍与眷念却太过分明。   她的心跳忽然一滞,慌张得找不回节奏。   假若是平常的离别,何致他这般……今日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心安。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疫区尚有患者未曾痊愈,还有赈灾的事……”旖景摇了摇头:“沨哥哥,你告诉我实情,究竟是……”   “并州的事眼下并非非我不可,但湘州却又有疟疾滋生。”他终是彻底放开了她,只是十指相牵,为这久别前短暂的会面。   他不舍略移目光,故而看清了她瞬息间瞪大的一双翦水秋瞳。   不可能!湘州怎么会有疟疾滋生!   这是旖景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儿,才及时吞咽了回去。   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找不到半分头绪。   “沨哥哥你不能去!”唯有,这么一句阻止。   危险,极其危险,这应当是一个陷井,尽管她这时尚且还不及细思,看不分明那阴谋的脉络。   “这是圣谕。”虞沨苦笑,安慰般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撇开那姚会的莫名丧命,金相遇刺之事大有蹊跷,极有可能是苦肉计,这说明他感觉到了大祸将至,已经有所有行动。”   “是,你曾经说过,湖南都司与金相交情笃厚,那么这一回,不定是他们联手布下的陷井。”旖景心里已经笃定,紧紧地回握着虞沨的手:“所以,沨哥哥不能去,应当立即禀报圣上,圣上必不会让你赴险,要不,我让祖母上疏……”   该是有多慌乱,才能让这一世计较满腹、城府深沉的她,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   虞沨微笑,抬起她的手背,印上轻轻一吻。   “旖景,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军政大事,不能仅凭猜测就推卸圣命。”见她着急,眼睛里泛起了泪意,他眉心一蹙,神情更加肃沉:“旖景,你听我说。”   “也有可能真有疟疾滋生,因施德起初瞒疫,或者有患疫者并不知情,去了湘州……”   不,这不可能,若真是如此,前世湖南便会暴发疟疾,可是这事并没发生!旖景越发焦急,但苦于无法解释其中情由,懊恼得咬紧了嘴唇。   虞沨当然知道她“不能出。”的苦衷,略加思索,只好暂且绕开疟疾发生的可能性:“无论湘州是否有疟疾发生,我这一行在所难免,一来,圣上未必没有洞察金相或有阴谋,让我去正是为了察明实情;再者,为除金相,也必须先稳定湖南诸多勋贵,尤其是掌兵之都司,袁起曾随高祖起兵,虽与金相交厚,楚王府与他却仍有旧义,父王他身任右军都督,不能轻易离京,也只有我行这一趟。”   “沨哥哥,你已察觉其中危险,你曾说不能置己身于险境……”   “假若这真是金相阴谋,必然是想发动兵乱,那我更加要行这一趟,只因一旦内乱,于大隆于百姓,都是一场比这疫情、洪涝更为凶险的祸患。圣上不仅是国君,也是我长辈亲人,我是大隆臣子,虞姓子孙,在这关头,我又怎么能退避不前。”虞沨轻轻一笑:“你看,我既能说出这番话,必然早有打算,又怎能让金相轻易得逞。”   旖景这时也渐渐冷静下来,理清楚一些头绪,当然还是满腹担忧:“且不论金相盘算什么,假若湘州疟疾是他串通湖南官员捏造,目的便是要让沨哥哥前往,他深知处境堪虞,必须孤注一掷……”   “他应是料到圣上得知湘州疟疾滋生,就会怀疑其中或有蹊跷,但绝不会坐视不顾,就算为了接下来铲除打压的计划,也会让我走这一趟,金相引我去湖南,无非是为了以我们质,威胁父王,直隶京师诸多卫所皆由父王节制,假若父王倒戈,他更有几分胜算。旖景,这点我已经想到,我甚至猜测到他的全盘计划,就算没有十成,应也有七八成。”   旖景正待细问,却被虞沨轻轻拥入怀中:“旖景,我自然希望是我们杞人忧天,顾忌过多,但是,假若一切正如我们所料,我这次能否化险为夷,还得看国公府。”   这一回,她主动环上他的腰,将面孔埋在他的衣襟里,竭力忍耐了眼角的酸涩。   又是良久,当泪意退竭,方才离开。   “湘州路远,需要耗费足月行程,并州疫情不出意外的话,月底就会平息,待到十月中旬,你早已回到京都,你一回去,便将这两封信函……”虞沨这才从襟怀内拿出密函,交给旖景:“一封是给卫国公,一封给我父王。另外,因时间紧迫,刚才并不及将这些猜测告诉姑祖母,是否告知,你自己拿主意,但你要切记,不能急躁,还应按原计划等并州疫情平息后,再返回京都,否则只怕会打草惊蛇,金相当知我早怀戒备,说不定会临时生变,那就胜负难料了。”   旖景接过两封密函,只觉得手心沉甸甸的重量。   “金相必定等我抵达湖南后才会有所行动,途中,我会先遣人察探湘州情形,若知疫情为虚,我会尽量拖延时间,旖景,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我会安好无恙地回来,所以,你务必安好。”   秋阳苍白下,他笑意清透,与她十指相缠。   仿佛这仅是一场惜惜难舍的儿女情长,与生离死别无关。   ☆、第三百九十五章 低估痴心,当头棒喝   旖景懒得理论,仍当江氏透明,只与黄氏寒喧,坐了一阵儿,雪姨娘就端着药送了进来。   江氏的计谋被黄氏否定,这会子也没注意雪姨娘,只拿眼睛时不时地剜旖景,一副刻薄的模样。   旖景见雪姨娘端药进来,心里却是一动——父亲这段时日宠着姨娘她是知道的,想来黄氏心里应当会郁烦,就算表面还得维持贤惠,也不至于这么放心就把汤药的事交给姨娘,其中难道有什么阴谋?   正琢磨着,就听雪姨娘轻言细语地说道:“药已经放得温了,还请夫人服用。”正要交给蓝嬷嬷,哪知手上一抖,一碗药就砸在了地上,溅得满裙角的汤汁。   故意的!   在场中人心里明亮,黄氏眉心一丝戾气飞快掠过,闭目掩饰着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这贱婢是真这么机警?抑或瞧着旖景在这儿,有心挑事。   旖景垂眸看着立即双膝跪地,颤抖着身子请罚的雪姨娘,不动声色地扭头看向窗外,是个聪明人,晓得怎么规避风险,瞧着吧,也不是一昧跋扈猖狂的,还知道规矩,要论来黄氏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姨娘,她的心结就在于霁雪是父亲属意——秋月与夏柯在国公府发展了不少耳目,雪姨娘的“荣升”旖景一早就有耳闻,不需过多打探,就知黄氏再怎么贤良也不会主动提拔崔氏身边的亲信,并且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直接从丫鬟“荣升”姨娘,一定是父亲的主意。   蓝嬷嬷被这从天而降的“机会”怔得恍一恍神,连裙子上染了药汤也没察觉,待回过神来正欲怒斥,便见雪姨娘已经声声“有罪”叩首不起,到底是当着旖景的面儿,蓝嬷嬷一时竟不知怎么发作了。   还是江氏彪悍惯了,她才不会往深入想,一心以为是妖蹄子有意挑衅,柳眉一竖,食指一出:“作死的贱婢,故意砸了夫人的药,就该拖出去打死。”又别有深意地看着旖景:“五丫头,这么处置不为过吧。”——只要这白眼狼开口求情,就是站在贱妾一边陷害嫡母,往外一张扬,还不让她名声扫地,就算世子妃又如何,这世间还有礼法二字呢。   “这是夫人院儿里的事儿,我怎么能插手,夫人是主母,自会处置姨娘。”旖景哪儿会这么容易上当,轻轻巧巧就把球让给了黄氏,心下却觉得好笑,别说黄氏“贤良”就算是个妒妇,这会瞧见雪姨娘正当宠爱,也不会就借着这么一桩琐碎事兴风作浪,惹得父亲更为厌恶。   江氏冷笑一声:“夫人若是依矩处置了这贱婢,岂不让国公爷怪罪,五丫头若真是个孝顺的,可得替夫人作主,莫让国公爷宠妾灭妻。”   话说到这个地步,旖景脸上自然沉肃下来,站了起身:“二舅母这是何意?父亲一贯尊重夫人,最重规矩的一人,如何当得这个罪名?”又问闭目养神,似乎伤心过度的黄氏:“夫人,二舅母无端指责父亲,难道是因夫人真受了父亲的委屈?”   显然,是要把黄氏牵涉进来,这也是应当,江氏有这种想法,还不是因为黄氏的意会,怎容她坐壁上观。   “国公爷当然不会如此,二嫂,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不会如此?那怎么不顾你的意思,提拔了崔氏那个贱婢的丫鬟,崔氏是个什么东西,更何况”   “二舅母,崔姨娘是母亲当年作主抬的妾室,历来谨小慎微,并无错责之处,眼下也已经不在世上,就算她身份低微,可死者为大,再者她始终都是国公府的姨娘,夫人若责,自是应当,二舅母还当留心言辞才是。”旖景缓缓扫了江氏一眼,又对黄氏说道:“夫人,难道雪姨娘不是受了夫人许可,才抬的妾室?”   黄氏见江氏被旖景激得怒火中烧,连忙一把握了她的手,紧紧拽着,尽量和缓着语气:“景丫头,你二舅母就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你别恼她,雪姨娘当然是我作的主。”连忙息事宁人,先让蓝嬷嬷扶了霁雪起来:“你也不是存心,想来是这些时日累着了才失的手,回去歇着吧。”   江氏哪里甘心,重重一哼:“妹子这般贤惠,在国公府熬了半生,反而还要受一个贱婢的气,太不公道。”   旖景冷冷看了一眼江氏,对蓝嬷嬷说道:“嬷嬷,您是夫人的乳母,一直在和瑞园贴身侍候,定是知道实情的,雪姨娘真有不敬之举?父亲他对夫人真有亏待?倘若如此,为何不回了太夫人,她老人家一惯公正,必不会纵着父亲委屈了夫人。”   黄氏脑子里一阵钝痛,不由把语气沉了几分:“二嫂,我知道你是见我身子不适,一时着急,说话就欠了考虑,快别说了。”又与旖景好一番温言细语地劝慰,这么周旋一番,才总算没把事情闹出和瑞园。   旖景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告辞而去,人才刚刚走出屋子,江氏就在后头啐了。痰,咬着牙骂道:“贱人生的贱种,将来必不得好死,妹子别把她放在心上。”   黄氏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二嫂也小心些言辞,她原就是个机警的,眼下更会戒备。”   “又能怎样,别看现在显赫,等那位登了位,咱们可当扬眉吐气,景丫头不识好歹,居然不顾那位嫁了楚王世子,国公府与楚王府可算与那位结了梁子,将来没他们好果子吃。”江氏一脸地戾气,仿佛眼下“那位”已经坐上了龙椅,黄陶得了爵位,她也成了公候夫人一般。   “不是还要去表哥府上吗,眼下我不掌中馈,也不好安排放心的车与送你,就怕被国公爷与太夫人察觉。”黄氏又说。   江氏在建宁候府的地位本就微妙,她自是不敢让候府派车张张赫赫地往廖家去,回回都是借口来国公府,先打发了候府车夫回去,到了时辰再来接人,由黄氏安排亲信驾车,不过眼下黄氏不掌中馈,虽亲家夫人要用车,许氏也不会刁难,只不过安排的车夫就不会是黄氏亲信了,若是在节骨眼,再闹出他们与姨娘家人来往的风波,黄氏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黄氏虽是庶出,可当年她嫁来国公府前,为了双方颜面,名份是记在候府太夫人名下,在族谱上可是嫡女,她若自甘下贱认了姨娘那门外家,必沦为京都名门的笑柄,牵涉两府声誉,送去家庙也不为过了。   所以就算心系廖家与殷家的亲事,也只能是暗示,黄氏是绝不会出头,给殷家任何保证,落下明晃晃的把柄。   自然,江氏要去廖家,也只能“偷偷摸摸”了。   “今日乳母跟着我出门呢,我让她在外头租上一辆车就是,早先吩咐了候府车夫酉正来接,两个时辰足够往返了。”江氏不以为意,果然喊了乳母进来,嘱咐她去外头叫一辆车。   江氏到底是姻亲,出入不需要交待国公府,就算有人问起,随便也能找个借口,诸如临时想起来要去买个物什此类的事。大隆民风开放,一般已婚贵妇们出门儿,只要带着丫鬟婆子,也不会有人在意非得问个去处,江氏身边带着的人也都是她的亲信,自然不怕多嘴漏了行踪。   黄氏听后也不以为意,廖表哥就住在外城,又不是荒郊野外,天子脚下治安还是能够信任的,哪知江氏这么一去,直到酉正建宁候府的车夫来接人,依然未归。   黄氏心里着急,却也没有往坏处想,只交待了蓝嬷嬷跟着回候府一趟,声称她留了江氏在国公府逗留一晚,只悄悄地知会黄陶,让他去廖家问问清楚。   哪知次日清早,黄陶打发了婆子再来国公府,却说江氏昨日申初就离开了廖家,表嫂亲自送她上的车,就此音讯全无!   黄氏这才心急如焚——大隆民风就算开放,妇人无故夜不归宿,张扬开来清白也是难保,再兼着候府那边只认江氏留宿国公府的说法,眼下大活人凭空失踪,候府只要过问,不难察明江氏昨日已经从卫国公府出去,若是不找到江氏,可是两头都没法交待!   连忙追问仔细,那婆子也是满面惊惶:“廖太太听说二夫人还得到国公府,也不敢安排与车送,是担心落人耳目,遣了人就在市坊外头又租了辆车,太太生怕怠慢了夫人,还看了看车厢陈设,虽说比不得家里的精致,但也薰着香,里头倒还干净,才放了心,哪知二夫人竟然没了音讯,廖老爷与太太也被唬得不行,找了昨日租车的小厮来问,说是凑巧就在府门外见到一驾,小厮看着那马车倒还干净,车厢也宽敞,价钱也公道”   显然,江氏落入了圈套,眼下竟是生死未卜。   “二爷不敢张扬,也只能暗暗察找。”婆子回完了话,打道回府,午时黄陶亲自来了一趟,一脸的电闪雷鸣:“乳母和两个丫鬟回来了,据她们说,上车没多久就泛困,没了知觉,醒来时才发现被人丢在处破庙,琴娘却不见踪影,几个好不容易才碰到个行人,问清楚回城的路,不敢贸然回府,好不容易才悄悄通知了我。”   黄氏完全愣怔了。   “我刚刚得到消息,清平庵后山,发现了具尸体。”   黄氏面色苍白,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靠着椅子喘气。   “不是琴娘,是我豢养的死士!”黄陶拳头拽得死紧,脸上像蒙了层铁锈:“是有人要为景丫头报仇!”   “难道是国公爷或者世子”黄氏越发惊惶,一时竟无睱顾及江氏的死活,只担心她自己的处境。   “上次折了个死士,我也害怕被人察出什么来,这段时日根本没与那两个联络,卫国公与虞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察不到蛛丝马迹,眼下一个死在景丫头遇袭之地,一个也失了踪”黄陶脸色相当难看:“还有谁会为景丫头出气?”   黄氏目瞪口呆,说出来的话都在颤栗:“是那位”   “只有他才会一早对我戒防,察到我豢养之士!”脖子上青筋暴突,黄陶怒不可竭,豢养死士大不容易,并非仅有财帛就行,他废尽心力才从死牢里救出几个江湖人士,收服为他卖命,近十年的努力,就这么毁于一旦,被人连根拔除。   倘若一如他的推测,江氏无疑是在“那位”手中。   “看来咱们低估了那位对景丫头的执迷。”黄陶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早有警告,让我不能动景丫头”   “是我的错。”黄氏忍不住低低哭泣,才对黄陶说了宋氏与冬雨的行为:“小谢氏想要虞沨的命,我早知冬雨对虞二郎有妄想,这才答应了宋氏合作,想着利用她们,若真让他们遂了愿没了楚王府支持,景丫头再不足为惧,她是宗室妇,哪还能改嫁,将来虞洲袭了王位,自是会支持芎儿哪知宋氏阴谋暴露,她是国公府的人,那位定会洞悉其中关联怕是以为咱们要毒害景丫头。”   “殿下这是明晃晃地警告!”黄陶更加笃定:“不过这般,琴娘应无性命之虞,殿下还要用我,我并非弃子。”   可是如此一来,就算将来协助三皇子谋得皇位,也不敢再动苏荇兄妹,芎儿怎能继承卫国公的爵位?有旖景在,还有卫国公府为靠,足保建宁候府显赫,他多年隐忍,就是要导致老虔婆及其子孙痛不欲生,旖景是老虔婆的外孙女,眼下却是三皇子的心上人!   苏荇兄妹一定要死,卫国公的爵位只能让媖娘的儿子继承!   黄陶正暗暗发誓,却听外头一叠声地通传,卫国公来了。   当见黄陶,卫国公面沉如水,草草见了礼,直盯黄氏:“是夫人说的?昨晚留了二嫂夜宿?”   ☆、第三百九十六章 “风流韵事”,江氏出丑   楚王府里,旖景正听夏柯说着从蒋嬷嬷那儿打探的话——宋氏不需送官就被收拾了,虞沨特地去了顺天府一趟,交待宋氏已“畏罪自尽”银钗之死没被追究,蒋嬷嬷自然未被追责,黄氏尚且不知银钗那一桩也与宋氏有关,大概认为蒋嬷嬷只是被宋氏用财帛买通,特意让蓝嬷嬷警告了一番蒋嬷嬷——宋氏恶行业已暴露,一家子都被赐死,国公夫人晓得你只是贪财,万不敢与宋氏合谋行毒害宗室的重罪,才没把你交待出去,于你可是活命之恩,你可得管好口舌,倘若有个不谨慎,就是自寻死路。   这番“恩威兼施”显然是要收服蒋嬷嬷留作后用。   旖景决定暂时让蒋嬷嬷留在张姨娘身边儿,且看黄氏缓过这口劲儿来,要怎么利用她行事。   刚刚申初,虞沨却早早从宫里回了王府,径直到了中庭,才掀了帘子入屋,便打发了几个正与旖景谈笑的丫鬟到外头守着,张着手臂让旖景替他解了外头的朝服,却自己取下一件出门儿的大衣裳,穿戴整齐。   旖景惊讶:“以为阁部今日为了躲懒才早归,怎么还要出去?”   虞沨一边系着革带,整理袖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也得跟着我出去一趟,候府出了事故。”   旖景:!!!   虞沨却又说起城郊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发生的奇事:“有个村民,昨日下午就与几个闲徒私下聚赌,一直到三更,输得精光才回家,推门一看,隐约看见床上两个人相拥而眠”   世子文质彬彬,说不出那些粗野话,实际上昨日发生在城郊的事相当精彩,那赌徒输光了钱,连上衣都扒下顶了债,正咬牙切齿满腹火气,骂骂咧咧一路回家,夜半三更,村子里早已是黑灯瞎火,赌徒险些在自家门前绊了一跤,更是烦躁,一推开门,正想吼家里的婆娘:“老子还没回来,居然就吹了灯!”   八月的天气暑意仍在,村民们晚上都开着窗户透风,贫家也没钱买帐子,赌徒借着清亮的月光,定睛一看,只见炕上赤条条的两个人抱着睡得正香,顿时火冒三丈,以为是自家婆娘偷人,顺手操起门边的棒棰,冲上去就是一阵乱棍。   静夜里一片鬼哭狼嚎,惊醒了半村子人的美梦。   直到有好事的点了灯来看热闹,这才发现裸着身子的妇人竟然是个生面孔   又有一个老妪听着动静赶过来看,才说了这家妇人擦黑时候突然听说二十里外的娘家走了水,她不知赌徒丈夫去了哪处,只与相邻的老妪交待了一声儿,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娘家。   问题是这对奸夫淫妇是谁?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将这对大胆“闯空门”在别家床上偷欢的男女捆了个结实,送去里长家里,待天亮之后,直接往县衙送。   出了这等事,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觉得稀罕,竟然敲锣打鼓夹道旁观——奸夫仍是赤膊,村民们好歹给了妇人一件蔽体的衣裳。   “瞧那淫妇,细皮嫩肉的,眉眼也好,怎么像是大户人家的媳妇?”   “谁知道呢,这事的确稀罕,见过偷人的,却没见过闯空门偷人的。”   “世间百怪呀,这回算是开了眼界。”   县令一听发生了这种有伤风化的事,勃然大怒,开堂公审,厉声追问奸夫淫妇身份,可这一对男女咬紧钢口,无论周遭如何嘲笑,县令如何追问,就是不发一句,县令忍无可忍动了刑,妇人终于忍受不住,才说是被人陷害。   旖景听得愣怔了,一时不知道这事与建宁候府有何关系。   虞沨又说:“男子后来当堂咬舌自尽,因为妇人受不住刑交待了身份。”   旖景:   “是江氏。”   旖景:!!!   居然是二舅母江氏!这怎么可能昨日还瞧见她在国公府耀武扬威来着!   “赌徒之妻昨日是被人骗回了娘家,当赶到时,天色已晚,干脆就歇在了娘家。”虞沨微微颔首:“这是针对江氏的陷井,那个所谓的‘奸夫”察不到任何身份。”   是死士!   而这时将将快马赶到郊县的黄陶,眼见江氏面如死灰,也不知穿着谁的一件麻衣,披头散发,满面污渍,瑟缩一旁连话都说不出一句,黄陶又看呈尸当堂死不瞑目的“奸夫”正是他废心豢养的死士。   一边县令满面惊惧,恭着身子连连作揖:“村民们敲锣打鼓地把人捆来,出了这种事,下官不敢大意,哪里想得到众目睽睽之下,下官只好用刑,尊夫人受不住,才交待是建宁候府的”   倒霉的县令脑门上满是热汗,他哪想到堂堂候府的夫人,居然在这荒郊野外与人行苟且之事,还被人扭送县衙,若他能想到妇人身份尊贵,长着十个胆子也不敢当众用刑逼问,可妇人说出建宁候府,在场数百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怕这会子京城里已传遍这件“罕事”。   委实贵妇们出门,哪个不是跟着一堆侍奉,怎么会被人无声无息就掳到了郊野!   但要说候府二夫人这般猖狂,闯空门与奸夫颠龙倒凤,实在说不过去。   县令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而建宁候,这时也是满腹怒火,县令亲自来建宁候府“道罪”他尚且不信居然会发生这种悚人听闻的事,立即问江氏何在?得闻昨夜留宿国公府,又立即寻了卫国公,一问之下,才知江氏当真是莫名失了踪!   建宁候有如五雷轰顶——他虽痛恨黄陶夫妇这对蛇蝎,恨不得杀了他们为女儿血恨,可也明白不能冲动,无凭无据之下,如何让黄陶夫妇认罪?江氏这回被人陷害,她自己清白难保,二房更是颜面扫地,可到底江氏还是候府的夫人,出了这等事,眼看遮掩不住,候府的女儿将来还怎么出去见人!   建宁候心里一急,甚至连卫国公都埋怨上了——就算要报复,也不能搭上候府声誉!   卫国公也是满面怒气:“我哪会用这般阴私手段,挑着妇人开刀?便是沨儿我也能一块担保,这事定是黄陶在外结了恨,不知中了谁的算计,手段也太过狠辣了些。”   黄氏见事已至此,再不敢遮掩,痛哭流涕:“二嫂昨日说要去成衣铺,眼看中秋将至,她做了新衣,哪知妾身一时糊涂,见候府来接人,心知出了意外,太过谨慎了些,才替二嫂遮掩,遣人私下通知了二哥,哪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陷害二嫂。”   不过这解释漏洞百出,建宁候府哪里相信。   待黄陶把江氏领回,才梳洗更衣妥当,太夫人就遣了两个婆子来“请人”因与卫国公府有关,大长公主当然要出面,这时与黄老夫人隔案而坐,建宁候与候夫人,三爷、四爷夫妇尽都垂手而立。   黄氏颤颤兢兢地站在大长公主身后,当见江氏被黄陶掺扶着入内,整个人已经死了大半,连路都走不稳,脸上更是笼着青灰,忍不住眼角一辣,眼泪滂沱而出。   三夫人心有余悸地偷看了一眼黄陶夫妇,咬着唇角暗自思量——这该如何是好,七娘的婚事还没定,江氏就出了这样的事,这般奇耻大辱,候府声誉无存,七娘哪还有那运数嫁去宗室?   “跪下!”黄太夫人一声厉喝。   黄陶往下一跪,江氏就顺势软倒,眼睛里一片灰暗死寂,再不复往常的刁蛮跋扈,这一日一夜,对她而言,无疑是在地狱里轮回一遭,这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混帐东西,候府声誉尽都败坏在你身上,你是没有女儿,才敢不守妇道,连累得我的亲孙女儿们,别说待嫁闺阁的小娘子,便是嫁为人妇的,也被你这个淫妇拖累!究竟我黄家造了什么孽,出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太夫人显然气得狠了,怒斥的声音里满带着哭腔,巴掌砰砰地拍着案几。   候夫人这时尚且不知亲生女儿死在二房与三房手里,她一贯对二房没有偏见,不过这回心里头也是怒火直拱,婆母说得没错,这关系到候府声誉,她亲出的女儿虽说都出了嫁,可难保不会受到牵连,便是她这个妯娌今后出门交际应酬,也会受人暗里嘲笑。   “母亲息怒,江氏绝不是不守妇道之人,这事大有蹊跷,应是仇家暗算。”黄陶一直没有松开江氏的手,见她混混沌沌的模样,心里有如刀绞一般,这个妻子虽没有什么远见智慧,出身不高,可自从嫁给了他,也是体贴温柔,当初助外家从商,四处筹集本金,江氏二话不说就把嫁妆拿出大半,夫妻俩一条心,同甘共苦过了十多年,见一惯爽利的妻子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黄陶也是咬牙切齿。   这般手段,狠辣稳准,无疑只有三皇子!   他说到做到,是要给自己血淋淋的教训。   显然,三皇子已经笃定他曾安排杀手暗害旖景。   “仇家暗算?”黄老夫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你在外头结了什么仇家?”   黄陶依然垂着脸,左拳触地,感觉到印花青砖的冰冷,狠吸了口气:“儿子不知,许是无意间得罪了奸人。”他还清醒,知道这会子说出三皇子于事无补,反而会将自己逼到绝境,虽江氏心神大乱,他还不及问清仔细,可经过已经能够推断。   那死士身怀武艺,若非中了迷毒失去反抗,仅凭那些村民,如何能将人缚去县衙?   江氏显然也是与乳母丫鬟一般,都是中了迷香失了知觉,被人无声无息就带了出城。   那辆马车,当然是三皇子安排的。   他早有报复之心,也不知盯了江氏多久,才把握住今日这个机会。   江氏才一中计,三皇子立即就对两个死士下手,把一人杀死弃尸旖景遇袭之处,一人迷晕   “母亲,二嫂嫁入候府多年,一直循规蹈矩,必然不会”黄氏不忍见兄嫂遭责,正想求情。   “住。!我还没有问你,江氏昨日分明禀报是要去国公府探望你,怎么就”黄太夫人重重喘气:“就算是突发奇想要去成衣铺,为何你不安排车与下人护送,咱们这样的门第,怎么会只带着婆子丫鬟在外租车?出了这等丑事,不出一日就能传遍京都,这可是在天子脚下煌煌国都,青天白日,堂堂三品命妇出门被人掳掠陷害,这般拙劣的借口,如何能让人信服!”   这实在让黄陶兄妹百口莫辩,这时怎么也不能把廖家坦白出来,背着嫡母,与姨娘娘家来往,又出了这等要命的意外,就算能证明江氏是中了算计,也脱不了罪责。   “都怪我一时大意,因生着病,怕烦劳了三弟妹,二嫂是担心让我为难。”黄氏带着哭音分解。   “大郎媳妇,这就是你不该,三郎媳妇代管中馈,原本该她份内之事,怎当烦劳二字,便是昨日已知舅夫人出了意外,你更不该遮掩,早该知会上来,两府有了防范,也不会将事情闹到这般境地。”大长公主也是满面沉肃。   黄太夫人气得两眼模糊:“就是亲家说的这理儿。”   黄陶兄妹只觉满嘴黄莲——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起初原以为江氏是在廖家耽搁住了,到黄陶得了廖家的话,更不敢广为张扬,也是为江氏的名声考虑,妇人被掳,本就对清白有伤,黄太夫人从来就挑剔江氏,得了这个机会,逼着黄陶休妻也是做得出来的。   “二弟,此事绝不是敷衍就能盖过,二弟妹昨日何故鬼祟外出,究竟是去了何处,若不交待仔细,还不仅是名声的事儿。”建宁候这时说道,微一抬眸,看向黄陶夫妇的目光十足冷厉:“别忘了二弟妹可是身有诰命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皇后问责,除族离家   当虞沨与旖景到建宁候府时,正堂仍在“公审”做为晚辈,到底不是黄家内部人,他们当然也不好在旁听审,由建宁候世子夫妇陪着,在花厅里说话。旖景与大表嫂赵氏在隔扇后头喝着茶,赵氏是太夫人的侄孙女,也是望族出身,长袖善舞,只陪着旖景说着家常话,并没有提及江氏。   但旖辰的到来打破了平和的气氛。   一日未过,连旖辰都听闻了风声,可见这桩“罕事”的传播速度与广泛。   旖辰才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我在宫里,竟是听皇后娘娘过问此事,唬得心里头乱跳,究竟是怎么回事,二舅母怎么会遭了这般大祸?”   旖景也想不通这事是谁的手段,虽知道“奸夫”是死士,有些怀疑三皇子,但并不以为三皇子能察到黄陶头上,从她的立场来看,倘若三皇子与黄陶早有勾联,洞悉黄氏对自己的恶意,就算察明黄陶策划清平庵的暗杀,这会子做这么明显的事,企非与黄陶撕破了脸,三皇子一为母仇,二为大位,应当不会冲动行事,可若不是他,又有谁会视黄陶为仇?   父亲与虞沨都不会用这般不计后果的狠辣手段,建宁候更不可能搭上候府声誉,这事情当真扑朔迷离。   旖景只轻轻一叹:“昨日我回府探望夫人,还见着了二舅母,哪知就出了事。”   旖辰听旖景称黄氏为“夫人”心里有些讶异,晓得不是理会的时候,只问传言难道当真?   黄陶身任太子宾客,尽管实权有限,可也是东官属臣三品官员,江氏身上有三品诰命,出了这样的事,连皇后都惊动了。   赵氏听了这话,才囫囵把事情说了一回,经过当然不太仔细,旖辰听得满面惶然,倒是一口咬定上:“二舅母必不会行这般……定是什么人陷害罢。”   旖景当然也不认为江氏会不守妇道,她听虞沨说得仔细些,情知江氏昨日一定别怀目的,才会鬼鬼祟祟地离开国公府,八成是去见了“外家”否则真出动候府或者国公府的护卫车舆,谁有这般大的本事,能在青天白日将人无声无息地掳掠,事已至此,江氏百口莫辩,就算能保住性命,别说诰命,只怕候府会逼着黄陶出妇,才能表明立场,不受更多连累。   就算如此,候府声誉在短时之内,一定是难以挽回了。   旖景虽不同情江氏,更不会操心黄江月的姻缘,可候府毕竟是她外家,想到候夫人与四舅母,还有几个表姐妹,心情也不轻松。   见旖辰满面忧虑,看着倒比大表嫂还有哀怨几分,旖景岔开话题:“姐姐今日怎么会在宫里?”   原来这回中秋宫宴,皇后竟让旖辰协助着操办,把太子妃冷落一旁,借口便是东宫侧妃卓氏有孕,太子妃应当全心照管着卓妃,以后嗣为重,旖辰做为这辈皇家媳妇中唯一的亲王妃,自是应当替皇后分忧,近十日以来,都住在宫里,今日皇后听了风传,才让她出来过问个仔细。   旖景一听这话,脑子里就是一绷,见旖辰尚且安坐着愁眉不展,却不见紧张,只觉得深深的无奈,连忙问皇后原话。   “皇后娘娘就说传言十分不堪,让我来候府问个仔细,二舅母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被……闹去了县衙,以致京都沸沸扬扬……”旖辰怔怔地说道。   “有劳大表嫂,快领姐姐去正堂。”旖景强忍着叹息,又对旖辰说道:“二舅是东宫属臣,太子宾客,二舅母又身有诰命,出了这等子事,皇后娘娘是担心牵连太子,让姐姐亲自来这一趟,而不是直接遣内侍或者女官来问罪,就是给候府颜面了,娘娘有口谕,姐姐当然要代为转告外祖母与大舅舅,今日一定要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并做出处置来。”   倘若是江氏“与人私通”别说她本人性命难保,黄陶身担罪责,只怕连候府都得受牵连,担着个家风不正、管束不严,这事情只能是“被人陷害”才能保住候府不受罪责。   赵氏这时也才反应过来,惊惧更添了几分,连忙请旖辰往正堂。   黄陶仍在苦撑,仍是没有交待出江氏所为何事才外出,便是黄氏都被太夫人逼得跪在了地上,在江氏身旁淌眼抹泪,江氏仍是痴痴傻傻的模样,一会儿笑一会哭,竟有了几分疯颠之状,因着与她出行的丫鬟婆子早被黄陶在外头“处置”也没有其他的证人能逼问实情,建宁候虽说焦灼,却束手无策,太夫人更是怒火攻心,凛冽的目光里逐渐带满森凉:“我看也不用问了,既然不肯实说,定这是淫妇居心不良,就是和人在外头私会,才被人抓住了时机报复,拖累满府声誉,江氏罪行暴露,自知无颜见人,投缳自尽,我也有治家不严之责,这就上请罪本子。”   这就是要赐死江氏了。   黄陶兄妹大急,竟然不约而同地哀求:“母亲不可。”   “不可?事情到了这番境地,你们尚且遮掩狡辩,不肯坦承实情,我也只好如此。”太夫人不为所动。   旖辰就是在这时来了正堂,见黄氏也跪在地上,心里更是惊惧,待禀了皇后娘娘的口谕,满面不忍地劝说黄陶:“二舅舅、母亲,娘娘也想到这事其中有些蹊跷,才让我来问个清楚仔细。”   太夫人听了这话更是急躁,指着黄陶就说:“且管瞒着,你且以为这是咱们家事,还能善了?!”   黄陶也是心中巨震,倘若让江氏坐实与人私通的罪名,必是保不住她的性命,眼下,也只好交待出廖家来。   这才叩首说道:“都是儿子的错,琴娘是受了儿子嘱咐……还请母亲宽恕……”   江氏似乎这才有些清醒,泪眼模糊地看着黄陶,手忙脚乱就要阻止他:“二爷……不可……妾身自知清白尽毁,拖累了你……”   黄陶紧紧拉着江氏的手:“母亲,是儿子让琴娘去廖家……儿子因着姨娘之故,与廖家暗中来往……”   “廖家?”太夫人声音更加尖厉起来,半道眉头挑得有如满弓:“我养的好子女!”   “都是儿子的错,与媖娘无关,也是儿子让琴娘瞒着她,不让国公府安排车與,媖娘并不知情。”黄陶咬紧了牙,这时依然不想牵连黄氏。   “大郎媳妇,你知不知情?”大长公主问道。   黄氏一听黄陶撑不住,交待了真相,心早往下沉,这时竟一时不知如何,反而是旖辰在旁说着好话:“祖母、外祖母,二舅既然说母亲不知情,应当如是,母亲她一惯贤良持家……”   大长公主有些无奈地看向旖辰,关于黄氏的作为,尚且还瞒着嫡长孙女,是因为知道她一贯与黄氏亲厚,无凭无据下哪会相信黄氏是个恶人,若冷不丁地把事情说给她听,未必不会说漏了嘴,反而于事无益,这时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轻哼一声。   黄氏这时也回过神来,更是泪如滂沱,演戏演得更加真切,哽咽着说道:“媳妇并不知情……二哥怎能这般糊涂,便是要与廖家来往,也当禀了母亲,先得到母亲许可。”   黄陶松了口气,只喃喃认错,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他会告诉我?且当我不知他心里不甘!他眼里可有我这个嫡母,是把廖家当作外家了吧!好,好得很,眼下惹出这等大祸……”黄太夫人气急,连连重击茶案。   建宁候连忙扶了母亲的手:“母亲息怒,仔细手疼。”看向黄陶的目光却更是森冷:“事已至此,便是江氏当真是被人陷害,可清白不保,若不是私自外出,旁人也没有下手的机会,母亲还是想想如何处置。”   “候爷说得不错,辰儿,皇后娘娘面前你就这般回复,亲家母先别急着生气,还是想想该如何善后的好。”   “出妇!我候府怎容清白尽毁的儿媳,我这便上本请罪。”黄太夫人咬牙说道。   “还请母亲宽恕,琴娘全是因儿子……”黄陶心里冷沉,却匍匐叩首:“儿子情愿领罚,可不能置琴娘不顾。”   黄太夫人气了个绝倒:“你这是要忤逆!”   建宁候似乎也没想到黄陶到了这个地步尚且不弃江氏,心念又是一动——他既有虎狼之心,就算一时因无实据不能处置,留在候府也是个莫大隐患,不如趁着这个机会……   “母亲,江氏是二弟正妻,就算被夺了诰命,是留是弃全凭二弟主意,不过候府定不容清白尽失之妇,二弟若执意不肯休妻,候府也只好治他忤逆之罪。”   黄陶拳头捏得更紧,心里连声冷笑,哪里不知建宁候的想法,但他既然决定交待出廖家,力保江氏,当然早有准备,这时又是重重三个响头:“儿子不孝,私联姨娘娘家在先,又不遵母命在后,母亲、兄长无论怎么处置,黄陶甘领。”   “好,好得很,好个重情重义……”黄太夫人重重喘息,好不容易才稍微平复怒火,与长子对视一眼,当下决断:“你身为候府子弟,却不顾家族,黄家容不得你这个逆子,从今之后,你黄陶与建宁候府无干,候爷,你身为族长,寻个日子开祠,与族老们好好分说这事。”   这就是要将黄陶一家从族谱除名。   江氏这时竟像是完全清醒,两眼全是怨恨,箭簇般地射向太夫人,嘴唇颤抖得厉害,似乎摁捺不住正想破口大骂,却被黄陶拉着匍匐下去:“儿子领罪。”   着急的是黄氏——二哥已经得罪了三皇子,倘若被族谱除名,不被家族所容,于仕途更加艰难,二哥多年筹谋,好不容易才谋了太子宾客之职……   建宁候府虽从来不是黄陶助力,可这毕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治天下的时代,为家族不容者身名不正,是为不孝,若无天子特别亲睐,宁违礼法提拔,自是不能再立足官场,更何况黄陶还担着个忤逆之名,江氏更是声名狼藉。   眼看着一败涂地。   黄氏大急,实在为黄陶不甘,这时也不顾太多,伏身就是三个叩首:“母亲,二哥心里着急,才致如此……”正想着要怎么劝说黄陶弃江氏而保宗谱,哪知却被黄陶阻止:“妹子不用多说,你嫂子落得这般境地,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是我结发妻子,是我三个儿子的母亲,我若弃她不顾,枉为人夫,枉为人父,虽因此而对母亲不孝,好在母亲膝下尚有兄弟们尽孝,略微安心。”   当下不再多说,又是三个叩首,说了一番保重加餐的废话,携同江氏退下,当晚就搬离建宁候府,竟然堂而皇之“投靠”了廖家。   事到如今,黄陶只能破釜沉舟,就算头顶绿帽,身背罪名,好歹能得个重情重义的品评,等事过境迁、时转辰移,未必不能再图起复。   江氏又是痛哭又是咬牙,将黄母好一番狠毒的咒骂,当三个儿子到了面前,这才停声,搂着儿子痛哭:“都怪我,连累了二爷也连累了儿子,二爷实在不该……”   黄陶一声长叹:“夫人不消再说,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孤苦无依。”   几个儿子也劝母亲:“无论如何,一家人平安才最重要,没了候府倚仗,将来自食其力也未必不是好事。”   江氏这才觉得心里头略微踏实,突地又想起廖家侄女的婚事:“出了这等事,是我连累了她。”   黄陶却冷笑道:“到了这般境地,咱们倒不用再噎着藏着,我去会会殷大人,他想的是什么,我怎能不知,这门婚事还有几分可能,就算不成,三娘也未必找不到良配。”   ☆、第三百九十八章 深不可测,无奈折腰   旖景留在建宁候府用了晚膳,和旖辰好好劝慰了外祖母一番:“外祖母不用担心,姐姐回宫,必然会将实情回禀皇后娘娘,二舅母是被人陷害,虽清白有污,但这种事旁人也还能接受,毕竟也不是二舅母德行有亏,皇后娘娘必然也乐见这一结果,这事情也就引人议论一阵罢了。”   倘若诰命夫人与人私通,便是朝廷脸面都不好看,委实被人陷害是大家都乐见其成的结果。   只旖辰瞅空拉了旖景在旁,甚是担忧:“外祖母一时在气头上,我不好劝,你一惯就比我聪慧伶俐,还是劝劝外祖母,别让二舅舅除族。”   旖景当然不会这般“好心”暗一沉吟,觉得有的事还是要点醒旖辰,免得她对黄陶兄妹全不设防,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或者中了什么算计,便轻言慢语地说道:“这事姐姐还是听长辈们的才好,姐姐想想,二舅为何与廖家私下联络?”   旖辰自然只是愣怔。   “便是外祖母之言,二舅心里,还是把廖家当作外家,二舅若真孝顺外祖母,又怎会如此?廖姨娘当年可不是个消停的,仗着外祖父宠幸,说服外祖父提携廖家入仕,这始终都是外祖母的心结,不怪她老人家介怀,假若换成你我,谁不把这么个姨娘当作眼中钉?”旖景说道。   “可廖姨娘尸骨已冷,她到底是二舅生母,二舅便是想着廖家,也是因为孝道……”旖辰尚且不甘。   旖景立即肃色:“姐姐糊涂了!廖家全靠候府提携才有今天,二舅与夫人能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可是因为外祖母多年照顾,而没有受廖家一饭一衣,二舅要尽孝道,也该冲嫡母,对姨娘的娘家尽孝可不应当,廖家当年把女儿送人为妾,得了聘金就是两清,与候府与二舅有什么干系?打个比方,倘若咱们二哥把张家认为外家,姐姐可觉得那是二哥孝顺?”   旖辰彻底失语。   半响,才又问道:“你怎么将母亲称作夫人?”   旖景趁机就把宋氏与冬雨的事告诉了旖辰,颇带着些不满说道:“我知道夫人一贯贤惠,可这事险些害了世子,若非我机警,让冬雨得了手,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人?夫人有没有坏心我不知道,但冬雨的确为她所荐,她也的确是受了宋氏的请托,并非一门心思为我着想,姐姐想想,哪有人硬赶着要成陪嫁的,还不是心怀叵测,夫人能没有半点察觉?听了宋氏的话,说服我带着冬雨,究竟是个什么主意?我这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一时解不开,便是姐姐,也得当着心,夫人今后要塞人给你,千万不能接受,姐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福王。”   一番话更让旖辰目瞪口呆,一时也没有什么清明的想法,连声叹息:“你一贯比我明白,我也不劝你,可我始终不信母亲她有恶意,总归是有自己的难处……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不是轻狂人,行事自有分寸。”   旖景见旖辰并没有因为黄氏责怪自己,这才放了心,看来姐姐还没被黄氏迷惑得不分是非,有了前车之鉴,就算不至于疏远黄氏,心里也会存着注意,黄氏这时已如惊弓之鸟,福王又不涉储位,暂时也不会引得黄氏阴谋暗害。   当告辞回府,已是夜暮四合,虞沨上了车,二话不说便将旖景揽在怀里,下巴轻搁肩头,却不说话,旖景有些纳闷,被他搂在怀中,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灯火,轻轻问道:“大舅说了什么?”   “都在纳闷,不知是谁与二爷过不去。”这时,虞沨已经不称二舅了,直呼姓名也不太好,权且把黄陶叫做二爷。   “我不是同情江氏,但觉得这手段未免阴狠。”旖景也在琢磨这一桩事,她实在怀疑三皇子,想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三殿下。”   虞沨轻轻“恩”了一声,微闭着眼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以三殿下的心智,不难发现当初那场暗杀的蹊跷,若真是金逆所为,必不会害你性命,殿下也身涉其中,险些没了性命,报复也说得过去。”   听虞沨这么说,旖景心里竟松了口气,是的是的,那人睚眦必报,倘若真被他察到黄陶身上,哪会不施以报复,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身中毒箭的是他。   旖景并未看见虞沨的眼底,一阵暗流袭卷。   这事必是三皇子的手段!   他虽想到黄陶豢养有死士,可一番暗察,并没有任何收获,可见黄陶因阴谋暴露,也更添谨慎,并没与死士联络,可却出了这样的事……虞沨也得了消息,清平庵后山,今日还发现了一具无名死尸,依他推测,定是又一死士!   旖景尚且不知黄陶是三皇子的人,虞沨却早已笃定。   三皇子究竟要干什么!   他这番举动,毫不掩饰,报复之意相当明显,必让黄陶察觉,以三皇子的城府,哪能不知如此会让黄陶怀恨,合作双方产生嫌隙,又如何能同舟共济?   三皇子为了旖景,难道到了连大局都不顾的地步?   想到这里,虞沨更紧了臂弯,鼻尖又往旖景衣领里一埋:“不管幕后操手是谁,黄陶除族,都是一件好事,至少将来,不怕再牵连候府。”   旖景却担心黄陶会怀疑上己方,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这一桩事,黄陶兄妹也不会放过他们三兄妹,恶意早已存在,撕破脸只是迟早,只不知黄陶接下来又会怎么行事。   及到次日,黄陶便向太子表达了“请辞”之意,他极有自知之明,晓得就算自己不动,弹劾他忤逆嫡母的奏折也会递去圣案之上,与其到时灰头土脸丢了官职,不如自觉,反倒赢得个光明磊落。   太子果然甚为惋惜,拍着黄陶的肩膀说道:“你虽有错,但孤甚为理解,你不失丈夫磊落胸怀,可礼法在上,孤也只好接了你的辞呈,只待时移日转,等风头过了,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你与仪堂历来交好,干脆就先在他府上谋个差使。”   孔仪堂,单名俊,皇后胞兄,为中书断事孔执尚嫡长子,现为太子太保。   大隆东宫属臣大都有职无权,因天子登基尚才数载,眼下又无战事,天子不曾出巡,太子也没有监国的机会,往常天子问政,太子大多没有建树,东宫属臣们更是摆设,不过太子属臣当然与太子交厚,虽眼下无权,众人也不敢小觑,待太子登基,这些可都是信臣。   黄陶与孔俊交好,简直到了八拜之交的情谊,这才谋得个三品太子宾客,也属太子“心腹”当然,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也入不了三皇子的青眼。   那时三皇子刚才十一,在外头立府,就开始笼络黄陶,直言不讳其野心,又分析厉害,称太子并非明主,黄陶犹豫多时,直到用自己的眼睛看明白太子果然庸禄,而三皇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懂得韬光养晦,奉迎得太子当他一如同胞兄弟,连皇后都对三皇子毫不设防,更有圣上对三皇子的包容疼宠,黄陶这才意动,处得久了,更是对三皇子心生敬畏,渐渐成了心腹。   不过就连黄陶,也不知三皇子全盘计划,更不知自己这枚棋子关键用途。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与三皇子撕破脸皮的时候,黄陶眼下更无后路,唯有辅佐将来储君,才有翻身之时。   这日他才递了辞呈,刚出了东宫,就瞧见三皇子与孔俊迎面而来,那位仍是惯常爱穿的鸦青长衣,金革缠腰,玉面含笑,一把折扇在手,神态甚是悠闲。   黄陶深吸了口气,一脸平静地上前施礼,孔俊满怀痛心:“事情我知晓了,歹徒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在天子脚下犯事……再丘宽心,眼下因着陆泽破了那起青缎杀人,被提拔管了刑部,这顺天府尹尚且空缺,圣上才让三殿下兼管顺天府,殿下必会令人严察此案。”   某皇子一脸平和地摇着折扇,半点没让“狗胆包天”四字刺激到。   “二爷稍候片刻,待我见了太子,禀明兼管顺天府的事儿,就与你一同去怡红街消遣消遣……遇见这种事,二爷心里也不好受,唉……今日咱们可得说好,不醉不归。”三皇子颇显热情。   黄陶当然也在这等这个机会,果然就与三皇子骑马去了怡红街,自是要了个雅室包厢,一番借酒浇愁,直至“酩酊大醉”。   三皇子自然把“无家可归”的黄陶带回了皇子府醒酒,不是书房,当然也不可能去后宅,而在西路一处僻静的院落。   闲人才散,黄陶立即双膝跪地,清清醒醒地请罪。   三皇子坐在上首,依然摇着折扇,聆听黄陶“坦承”罪行,唇角一直噙笑,却不置可否。   “不瞒殿下,属下的确心怀怨恨,候府太夫人历来对我兄妹苛刻,我恨不得让黄家家破人亡,才能消解心里怨愤,五娘是那老虔婆的外孙女儿,属下一时担心她迷惑了殿下……”   三皇子才冷哼出声,把折扇一合:“我不管你们怎么对付虞沨,可指使旖景身边丫鬟落毒……并且还是把毒落在茶水里,万一旖景一时不察也饮用了毒水……二爷是真把我的警告当作了耳旁风?这次江氏能留得性命,算她大难不死,可二爷能保她一次,却难保将来,我再次把话挑穿,便是虞栋还盘算着不利于旖景,我只将帐算到你的头上,这回只是教训,二爷谨记于心。”   黄陶匍匐在地称诺,一颗心却是重重一沉。   再无所疑,果然是他!   三皇子似乎满意黄陶俯首贴耳,悔不当初的态度,往榻坐上一靠,把折扇一丢:“你也算是明白人,果然还重情重义,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保江氏而弃宗族,罢了,是否太子属臣并不重要,还当与孔太保好好维持关系,警告你那妹子,若再敢对旖景不利,或者惹得她伤心……比如苏荇这个兄长出了什么意外,你应当知道我的手段。”   黄陶眼底一片阴霾,不敢抬头,只俯身称是。   “眼光别局限在爵位,和那些过去的事情,当初你家姨娘那般跋扈,哪个正室不引以为戒,她好在死得早,否则你们兄妹可没有今天,二爷既是明白人,当知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三皇子漫不经心,抬脚就走:“二爷好好醒酒,想想今后的路。”   ☆、第三百九十九章 筹谋收买,一石二鸟   一庭碧树葳蕤,飞檐檀柱下,亭子里设着的醉翁椅上,湖水蓝的长袍被微风掀得飞扬,椅上枕着双臂男子咪着眼,跷着二郎腿,似乎看着天上云卷云舒,紫砂茶灶上泉水已经汩汩有声,一旁跪坐的侍女屏息凝神,正在候汤。   陈长史一路过来,虽没怎么晒着太阳,却也是满脑门热汗,当到亭内,冲着四皇子一个长揖,抬脸是执勤的笑容。   “他们碰了头?”四皇子嗓音里尚还带着丝小憩醒来的慵懒,沙哑着,却坐正了身,刚好见侍女冲出一盏茶汤,朝陈长史指了一指:“给长史一盏,让他解解渴。”   一撩袍子,放下二郎腿,扣了茶盏先浅尝了一口香郁,略微将暖汤在舌尖一滚,舒舒服服地咽了下喉,就听陈长史说道:“今日三殿下果然约了黄陶碰面,先去了怡红街,才到的皇子府。”   四皇子长眉一挑,颇带兴味:“我这三哥,为了一个女人,可算是,疯了……”又大笑道:“一来这么轻易就信任了倩盼,她传信回来,说黄陶竟是三哥的人,我还不敢置信,老大老三两个可是手足情深,皇后待也三哥一如亲生……”啧啧两声:“原来三哥竟在装模作样,我就说怎么游手好闲的一个人儿,说改邪归正就兢兢业业了,父皇竟将顺天府交给了他。”   陈长史笑着说道:“圣上还是器重殿下,将户部给您掌管。”   “可别小看顺天府,掌着可仅非京都刑名,权限堪比步军衙门,眼下三哥统管,甚至能涉入六部中事。”四皇子话虽如此,眉目间却并无慎重,他是几个皇子当中,长相最肖天子者,便是那双凤眼上扬的弧度,也更显然,当年陈贵妃才诞下此子,就得了圣上一句“肖朕”陈贵妃于是有了底气,总认为太子若非占着个嫡长,并不比四皇子更得圣上龙心。   前不久,圣上让几个成年皇子涉政,太子主管吏部、礼部,福王在工部挂了个衔,圣上原本是想让三皇子去兵部历练,哪知他反而要了顺天府。   四皇子对分配到手的户部还是极为满意的,一方面却又眼红三皇子,正思忖着他与太子一个把持吏部、礼部,一个手握京都最高行政,风光无限,非旁人比得,秦相称有机会上谏易储,当真是到了时机?哪知就听说了三皇子与太子面合心离的事儿。   “到底是个不羁惯了的浪荡子,倘若他真要用黄陶,何故为了个女人施手报复,还把事情做得这般明显,黄陶既能背了太子,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脑袋上明晃晃一顶绿帽子不说,又是除族,又是丢官,可算一败涂地,还不将老三恨得咬牙,老三该不会是,认为他是皇子,黄陶不敢再背他吧?”四皇子颇带鄙夷。   “殿下,三皇子可不知您晓得了这事儿会加以利用,他且以为黄陶除族丢官,必须得依附着他呢。”陈长史提醒道。   四皇子翘着拇指,划拉了一下下巴,似乎微微颔首:“你想想,黄陶到这个地步,老三还能用他干嘛?”   “太子终究是没恶了黄陶,再有,孔俊与黄陶交情还算不错。”   四皇子又咪了咪眼睛,笑了一声儿:“不急,黄陶有多大本事,咱们先看看,老三起初看中他,应有一定道理……老三要行事,总少不得财帛吧,宫里拨的例银可不够挥霍,黄陶承认了与廖家有来往,难道是利用廖家的钱财支持了老三?”   四皇子深受钱银困扰,立府之时虽然宫中划拨了多处宅子、禄田,若是做个甩手皇子当然不至捉襟见肘,可一旦要谋大业,死士总得养吧,心腹幕僚当然也得喂饱,还得结交那些个望族子弟,收买朝臣言官,他有陈、孔两家援助,尚还艰难,三皇子一无娘家凭仗,又无妻族协助,要图大业,这银子从何而来?   “应当不至如此,倘若三殿下这点本事没有,又怎么能收服黄陶。”陈长史心里腹诽,主公还得让属官拿银子供着,哪有这种黑白颠倒的事:“无论如何,眼下咱们知道,黄陶兄妹对建宁候以及卫国公世子兄妹心怀恶意,而三殿下他,对楚王世子妃……黄陶就算为形势所逼,不得不依附三殿下,可心里一定不甘不愿,只要殿下拉拢,黄陶必然倒戈,外头有他,里头有倩盼,咱们还怕不知道三殿下的盘算,最好一石二鸟,借着三殿下的手除了太子,又指证他早怀不轨,殿下大可坐享渔翁之利。”   四皇子眉棱一动,唇角更噙笑意:“是这个理,先留意着黄陶,就算要拉拢他,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这一日楚王府里,也来了个气急败坏的访客。   正是早前在韦相府上碰了一鼻子灰的镇国公世子夫人。   谢四娘早已及笄,尽管前头还有三娘悬而未决,谢夫人也没有懈怠四娘的婚事,她原本没考虑过韦家——从前有金榕中在,韦记尚且有职无权,谢夫人完全不放在眼里,哪知韦记弃暗投明,竟巴结上了卫国公府,效果显而易见,竟有了拜相的显赫,镇国公远离朝堂,并不知韦相只是个摆设,只以为韦家将成新贵,这才动了联姻的念头。   原本与韦夫人循序渐进地结交,好不容易才提到了子女姻缘,看着韦夫人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意动,谢夫人信心十足,哪知没过多久,韦夫人态度直转,甚至都闭门不见了,更别提婚事。   谢夫人一头雾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亲眷理了个遍,才找出她娘家嫂子的堂妹,正是嫁给了韦夫人胞妹的小叔子,赶快备了礼,让嫂子曹氏去韦夫人面前转寰。   曹氏铩羽而归,拉着谢夫人一阵叹气:“这事不成了,韦夫人没有明说,但听她的意思,仿佛是因为姑奶奶你得罪了大长公主。”   谢夫人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谁不知道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我就算碰见,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奉迎都是不及,哪敢得罪?”心里一时生了疑惑,要论来,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眼下是楚王世子妃,牵牵连连与谢家也算亲戚,这事怎能坏在这里?   连忙让亲信私下打听着,大长公主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各府陪房,在外头也各有圈子人脉,一些闲言碎语私下议论总是难免,也许会有蛛丝马迹也不一定。   结果谢夫人很快听说了真相,消息来源竟是楚王府——原来小谢氏竟然挑拨了老王妃去卫国公府,人家闺女还没出阁呢,竟恳求着让大长公主点头,纳了谢家三娘为世子侍妾!   谢夫人气得个倒仰,便是谢世子,也是火冒三丈,一状告到镇国公跟前儿:“母亲在世时,就对妹子多有娇纵,母亲病逝前,也曾告诫儿子要顾念妹妹,这些年来,妹妹但有请求,儿子都是义不容辞,可这回实在是妹子太过份,三娘的名声坏在虞洲手里,儿子甚至答应了让二郎娶了正妻再迎三娘过门儿,为此甚至耽搁了四娘与几个侄女的亲事,哪知妹子根本没有迎三娘过门儿的打算,反而是逼得沨儿……”   谢世子气得两眼暴睁:“沨儿哪能不知三娘与虞洲的事,亏妹子想得出来,这让世子怎么看咱们谢家,还有大长公主,该怎么看咱们镇国公府,不行,便是有母亲遗言,儿子这回也不能容忍,必得讨妹子给个说法。”   故而,谢夫人就到了老王妃面前痛哭一场,对小谢氏好一番数落,直到逼迫得小谢氏与虞栋点了头,挑了良辰吉日,定了纳三娘入府的日子,才算罢休。   小谢氏气得摔了两套茶盏,埋怨谢世子这个长兄对她这个妹妹毫不顾念,为了区区一个庶女,完全不顾虞洲的立场,正妻未定,先有这么一房贵妾,还怎么娶名门闺秀!   旖景听说虞洲的好日子定在九月,倒十分热情地备了份贺礼,虽说纳妾不比娶妻,算不得正经喜事,好歹谢三娘也是老王妃的侄孙女儿,小谢氏再怎么也得强颜欢笑地操持几桌酒宴,请亲戚好友一贺,楚王府有喜,她这个世子妃当然也得有所表示。   又说黄陶,得了三皇子的警示,不敢大意,立即就约了虞栋出来,两人推杯换盏,酒意正酣,舌头正大,黄陶才苦劝:“虞沨本就是个机警人,眼下又有了个贤内助,将军要寻时机更加艰难,还当以大局为重,放眼将来,切莫再打草惊蛇,反而让人捏了把柄,虞沨圣眷正厚,将军虽是宗室,可若真让他抓到实据,圣上未必不会处置。”又提起三皇子:“不瞒将军,殿下对景儿尚且不改情意,冷眼看着,像是不愿放手,将军想想,您便是什么也不做,将来等殿下谋得大位,哪还容得虞沨?”   虞栋听得一个激灵,颇有些〖兴〗奋,也半带孤疑:“眼下民风如此,改嫁的事也不算稀罕,可终究是宗室,难道……也太悚人听闻了些。”   “话虽如此,前朝那位高宗,可不就是立了他父皇的才人为后?又出了个玄宗皇帝,把自己儿媳妇立了贵妃,可见这礼法二字,对君王的约束本就有限得很。”黄陶这话倒是由衷,以他对三皇子的了解,一旦大权在握,哪会受那些死字条文约束,便是再让人不敢置信的事儿,怕也做得出来。   虞栋不比得他,虽投诚了三皇子,总归还顶着个宗室的头衔,听三皇子的意思,这人还有大用,眼下不能开罪太狠,只好先说服着,不能用强逼的手段,三皇子却有明言,倘若虞栋还不知趣,一昧地拿旖景开刀,帐可得算在他黄陶身上。   “我也是觉着有个丫鬟自愿行事,不利用白不利用,对我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虞栋尚且不以为意。   “将军,你可低估了那位世子妃,为着冬雨的事儿,她连我妹子都怀疑上了,只怕对你们也早生了疑,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智者当为渔翁,而非蚌鹤。”黄陶越发苦口婆心,好容易说服了虞栋答应暂时摁捺,又顺便提起虞洲的婚事,力荐黄江月——他虽不敢再暗害旖景,可仍没忘利用三房,眼下自己惨遭除族,今后行事多有不便,黄三两口子是滩烂泥,黄陶却甚是看好江月,助她嫁去楚王府,既笼络住了三房,又与虞栋加强了联系——实际上黄陶先问了三皇子的主意,三皇子并不放在心上。   虞栋这会儿尚且不知旖景已经掌握了他与三爷一房的联系,只知黄江月仍是旖景的“好表姐”认为江月嫁去楚王府,也能起到缓和楚王与虞栋两房之间关系的作用,说不定江月发挥得好,还能打消旖景的怀疑与戒心,虽说看着旖景是个聪慧的,江月倒也势钧力敌,并且还占着在暗的优势。   殊难料江月对他也有隐瞒,非但未提旖景对她早不如前,并一门心思暗下决定,只要嫁去楚王府,定要发挥所能,助着虞洲夺爵,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江月已经有了满腹计划,就等着大展才华,与旖景在楚王府这个擂台上分个高低输赢。   黄陶这边把黄江月称赞得智计无双,虞栋也渐渐动了心,又被黄陶灌了几盏酒,当下拍着胸口答应。   这日回府就与正为虞洲婚事烦扰得生了满嘴毒疮的小谢氏提了这事。   ☆、第四百章 将来弟妇,眼下判者   小谢氏早在计较虞洲的婚事,这些时日忙着与各家望族高门的贵妇来往,最看好两家,一为冠军候府的嫡长女,年才及笄,倾国倾城,兰心蕙质,冠军候眼下还是五军都督之一,是有实权的家族,若为虞洲求了他家千金,总算也有与虞沨较量的机会,虞沨这之所以得重,还不是因为将来会继承父祖掌握的右军都卫。   候夫人梁氏出身世家名门,兄弟族人不少是地方大员,这又是一份助力。   另有一家稍次,是显威候的嫡次女,据说十分温婉贤良,其母是出身公候勋贵之家,虽显威候是前朝旧臣,眼下声望大不如前,可候夫人几个兄弟却是地方都司,嫡长女嫁的也是身任后军都督的穆氏嫡长子,显威候有这些姻亲为靠,京都贵族也不敢小觑。   虽说穆都督是先楚王旧部,与楚王交好,小谢氏却并不放在心上,虞洲也是先楚王的孙子,谁不知道虞栋生母谢妃更得先楚王宠爱,只要与显威候联姻,穆家肯定得偏心,再好的交情,也不如姻亲稳固。   哪知小谢氏正在考量权衡,还没决定往哪家提亲,就被她亲兄嫂拆了台,硬逼着纳谢三娘入门,谢夫人这头得了准话,生怕小谢氏反悔,转身就对几个要好的亲朋感慨——我也不得已,哪里就愿让女儿为妾,谁教三娘前些年犯了糊涂,对世子不敬,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婚事艰难,总归是我家姑奶奶心疼侄女,可惜三娘是庶出,当不得宗室正妻。   小谢氏这个“心怀慈悲”的姑母形象顿时闪闪生辉。   镇国公就算式微,好歹也是超品公爵,谢三娘这个贵妾又有小谢氏、老王妃撑腰,虞洲将来的正妻处境如何简直不庸置疑。   冠军候夫人梁氏到底是世家女子出身,行事婉转,没怎么给小谢氏难堪,只表现为再不让她见女儿的面,一提到婚事,含笑不语。   显威候夫人在闺阁时就有“铁娘子”的花名儿,嫁人之后把丈夫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当知小谢氏在答应了纳娘家侄女为贵妾的情况下,还敢觑觎她的掌上明珠,暗暗冷笑,开口就是一句:“二郎是还不错,将军夫人既看得上我家,也是我家的荣幸,四娘前头还有个姐姐,生母也是良家女子,可惜命薄……三娘记在我名下,宗谱上也是嫡女,更是被我亲自教管,将军夫人意下如何?”   小谢氏气了个绝倒——这意思竟是要嫁庶女给吾儿,失心疯了不成!吾儿可是宗室子弟!   遭遇矬折之后,小谢氏总算对未来长媳降低标准,显赫勋贵不成,官宦世家总有希望,正细细筛选,准备再次出击,虞栋竟又来拆台!   与黄陶一场豪饮,满身酒气归来的虞栋,解了衣裳往炕上一躺,就说起黄陶劝说的话来:“像咱们家这样的情况,娶个不知根底、一昧温婉的儿媳回来,哪是世子夫妇的对手,稀里糊涂说不定就被算计了,因着那个蠢笨丫鬟,世子夫妇已经生疑,将来步步都得慎重。”重重打了个酒嗝,虞栋拎起茶壶,就着壶嘴饱饮了冷茶解渴,压低了声音说道:“建宁候府三房,别看着是建宁候嫡亲兄弟,早就被黄二笼络,三房有个嫡女七娘,据说与世子妃是闺中知己,极晓得世子妃的秉性,既是黄二的人,倒不怕把一些底细交待给她,就算这时咱们得摁捺,可也不能被虞沨夫妇一昧打压。”   小谢氏尚且在脑子里搜索建宁候府的三爷是个什么官位,又听虞栋说道:“黄三爷虽说荒谬些,候府嫡出的身份,眼下只是个七品,还是个虚职,站班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听黄二说来,这七娘真是个有城府的……”   话没说完,小谢氏已经炸了锅,气愤填膺下,尖着嗓子就是一声怒吼:“什么东西,一个七品的嫡女,再说建宁候府还出了那等子事,凭她还想择高枝,简直是痴人说梦!”言语中的先后顺序已经表明了态度,小谢氏最重视的,还是黄三爷的品阶,至于江氏出的那档子事,并不占关键。   虞栋被这一声险些惊得失手把茶壶砸在脸上,手忙脚乱地稳住,胸膛已经湿了一片,从炕上跳了下地,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妇人之见!你知道什么,别说建宁候身为长兄,总该提携一母同胞的兄弟,便是那位……待将来得了势,也不会亏待了功臣,别人是求妻求贤,咱们可得求智!”   “谁知道黄七娘是真智还是真傻,二爷也不能轻信人言。”小谢氏哪里甘心,虞洲可是她的嫡长子,将来是得袭爵的。   “别的不说,太后当年不也赐了七娘一个京都双华的名号,她既与景丫头齐名,才智能输到哪儿去?”虞栋完全被黄陶洗了脑,又想到自家儿子不尴不尬的条件,沉着脸说道:“你也清醒些吧,这些日子以来上蹿下跳,碰了一鼻子灰还嫌不够?眼下虞沨圣眷优渥,世人都看在眼里,又都知道他大疾已愈,将来必袭王位,咱们虽也是宗室,可将军之爵不世袭,眼下洲儿连谋个实职已属不易,又未娶先纳……别说那些显赫勋贵,就连官宦世家的嫡女,也不愿嫁过来,你还能把谋爵这事拿出去张扬不成?”   小谢氏嗓眼一噎,悲从心生,眼睛里含了两泡眼泪:“我不尽力,总是不甘,这事也不急,眼看着中秋宫宴近在眼前,今年不比往年,除了宗室高官,得重的勋贵世家都获了邀请,说不得宫宴上会有人主动寻我提说,往年也是有的……还不是那时一昧地企图着对门那个祸水!耽搁了这么些年。”   虞栋气得脸色铁青,连湿了的中衣也不换了,顺手取下一件袍子往身上一披,甩手就去了外院醒酒。   他这一走,正堂隔扇后单氏就转了出来,刚才两个主子争执声太大,她在外头听了个大概,晓得虞栋是想为二郎求娶建宁候府七娘,似乎那位与世子妃非但是表姐妹,还是闺中密友的关系?心里计较开来。   寻了个时机,单氏去了关睢苑,把今日耳闻告诉了世子妃:“奴婢听着,似乎候府三爷早有属意,托了候府二爷从中撮合,又说七娘多智,与世子妃交好,您不会对这么个表妹设防。”   旖景轻轻一笑,心说单氏倒是个机警的,凭着一言半句,起码能抓住重点,毫不吝啬地厚赏了银子,这日膳后与虞沨散步之时,把这事告诉了他。   “府里有你这个世子妃,二叔对儿媳妇的要求不得不注重在心智上头了。”虞沨听后,不以为意:“候府七娘那些个手段,咱们世子妃定不会瞧在眼里,不过有她这么个弟妹在中间兴风作浪也是烦扰,你若嫌麻烦,搅了这桩婚事就是,二婶本就不愿,倒不需咱们操心。”   旖景更不以为意:“江月一门心思要嫁入宗室,想是早锁定了目标,她要嫁就嫁好了,论二弟妹是哪个,横竖都是不能与我和睦的,倘若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嫁个二弟岂不可惜?”   听这话的意思,倒认为黄江月与虞洲是天作之合。   “看着吧,凭江月的心思,定能逼得二婶妥协,我猜她会先说服二弟,二叔与二弟都赞同了,二婶再不愿意也得让步,我就等着江月的手段。”旖景满面“善良无害”:“他们两厢情愿,咱们总不能棒打鸳鸯,这不〖道〗德。”   虞沨:……   小谢氏果然也想到虞洲,甚至等不及儿子休沐,遣人去了趟西山卫,把虞洲请了回来,开门见山地就抱怨:“黄七娘那时也常去国公府,你也是深知她的,还曾跟我念叨过,说她就是景丫头的跟班儿,一昧地讨巧奉迎,哪像个世家千金,半点不矜持,这么一个人,亏你爹爹还信她冰雪聪明,只不过是建宁候的侄女,亲爹又是个指望不上的,将来等候府分了家,哪有娘家可以倚仗,洲儿,你这回可得听娘的话,不能认可这门婚事。”   虞洲压根没将姻缘一事放在心上,只觉得除了旖景,娶谁都是摆设罢了,心不在焉地应了,转头就与院子里的美婢明月又闹了出水淹净房。   又说江月,当知黄陶除族,候府最心神不宁地就数她,压根没有心思去猜测江氏着了谁的道,已然既成事实,追究真凶还有什么意义?她只关心自己的姻缘。无奈家里出了这等大乱,女眷们一时也不敢再提外出的事儿,好在还有个对她言听计丛的爹,黄江月只得叮嘱三爷悄悄与黄陶碰面,打听姻缘一事进展。   得知虞栋虽点了头,小谢氏却不松口,江月心里着急,一番思量下,决定还是先说服虞洲——她知道小谢氏对虞洲十分溺爱,只要虞洲先定了主意,小谢氏也无可奈何,尽管就此一来,人还没有过门儿,就先得罪了婆母,那也是别无选择的事,江月相信凭着自己的八面玲珑、乖巧懂事,早晚会让小谢氏改观。   关键是怎么与虞洲见面,眼下便是旖景都已经出嫁,就算说服了祖母,放她去国公府探望姑母黄氏,也不可能与虞洲碰得着面,眼下江氏这桩风波未平,也没了去别家赴宴的机会,就连中秋宫宴,祖母也托病婉辞,不愿抛头露面引人侧目。   黄江月正在一愁莫展,却有好消息传来——   皇后得知黄母“患疾”特地遣了内侍与女官问候,一为探望,二来也是力邀候夫人出席宫宴,这无疑是皇室表明态度,力求遏制谣言——江氏是被陷害,德行无差,虽黄陶私下与廖家联络才致祸患,不过是一府私事,黄陶夫妇既已受惩,候府当堂堂正正,回避倒显得鬼祟心虚,岂不让人诟病?   皇后如此重视候府声誉,当然有她自己的考虑,金逆覆灭,朝中有了崭新格局,圣上虽有意推行新制,要见成效还得等上三两年后,眼下圣上重视之家族,一为卫国公府,一为楚王府,这两家本就是姻亲,而建宁候府又是卫国公府姻亲,挽回候府声誉,也是间接顾全卫国公府,举手之劳就能笼络两府的机会,皇后自然不会放过。   又有示意,年年宫宴,都是赏月听戏,太后也觉厌烦,今年才广邀世家名门,王公贵族,定了是在御花园里,一边观赏歌舞,一边让各府贵女与子弟咏月赋诗,一展才华。   显然,是为世家望族的子女提供缔结良缘的时机。   候府众位小娘子,长房已无待嫁女,三房八娘是庶出,本该低嫁,影响不大,四房几个女儿还小,又有皇家施恩,待过上两年,风平浪静再无人提说江氏这场事故,婚事未必会受影响,唯有七娘,她是嫡出,又已及笄,耽搁下去青春渐大,越发艰难,皇后既有明示,显然是想给个恩典,倘若七娘能在宫宴上展示才华,博皇后一赞,姻缘上当然会有益处。   黄江月大感庆幸,今年这宫宴听着似乎不如往年拘束,也许会寻到与虞洲见面一谈的时机,就算没有,真能博得皇后赞赏,旁人也不敢再借着江氏之故议论候府是非,宫宴后再不会被拘后宅,待有了出门赴宴的机会,还怕“巧遇”不着虞洲?   江月摩拳擦掌,力求在中秋宴上一鸣惊人,挽回家族声誉。   旖景正被旖辰苦口婆心地说服——好妹妹,你就应了这回吧,担当评断贵女诗作的判者,这也是太后与母后的意思,郎君们那边儿,这回是魏先生主评,你家世子为副,女眷这边舍你其谁?你知道我的,于诗词上本不擅长,可母后指明让我为副,若你不应,换作旁人,可不笑话我什么都不懂?   ☆、第四百零一章 宫宴之上,各怀心思   御花园里桂子飘香,彩照辉煌,音唱婉转,丝竹幽扬,这一晚西风缱绻,柯枝沉浮,一盘玉蝉照云出,晴光万里笼重厥。   “景丫头快来哀家身旁,都多久没瞧见你了。”太后坐在首席,侧面与大长公主说话的时候,瞅见旖景的身影一恍而过,连忙扬声喊道。   这么一来,后宫嫔妃、宗室贵妇,连着周围的一品诰命夫人目光都循着太后的嗓音,看向一身霓霞金丝牡丹衣,正从几个贵女席面上脱身,有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一脸笑颜的少妇身上。   八月十五中秋夜,旖景自从井然有序的宫宴结束,才入御花园,就被多时不见的闺中好友们缠得脱不开身,长袖善舞了一阵,顺利地把万众瞩目的荣耀转移到今春芳林宴崭新出炉的才女——秦子若姑娘身上,一眼瞧见自家姐妹六娘独自坐在远处,望着月亮正在酝酿,才想与她交一交心,哪知就被太后逮了个正着。   赏月的茶宴坐席不如晚宴时拘谨,太后携同大长公主、老王妃在首席,身边围着皇后、贵妃、康王妃等贵人,又有建宁候夫人、卫国公夫人、孔夫人、甄夫人等贵妇,尽都是些长辈,这下无不用慈爱的目光看向旖景,只觉得一股子暖意当头罩下,把她包围得严严实实,自是不敢慢怠,笑着过去,站在老王妃身边儿,先冲太后行了福礼:“太后娘娘,我今日是主判,小娘子们且忙着讨好我呢,好容易才脱了身,正想着寻个安静处自在一会儿。”   “可不能偏心,你若不公正,哀家可得罚你。”太后打量着旖景神彩奕奕的气色,知道她婚后过得滋润,心里欢喜,又打趣了旖景几句,才放她离开。   镇国公府世子夫人瞧见旖景往西边儿桂花荫里走,却不动声色地离席,跟了上前,待越发安静之处,才轻唤了一声景儿留步,旖景只好站住步伐,无奈地看了一眼十余步外的六娘,转身笑面迎人。   “果真是来躲清静的?”谢夫人一把扶起又欲见礼的旖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那里没人,景儿可愿与伯母坐着说会子话?”   今日赏月宴,男宾女眷虽不是混坐,却也只隔了红毡舞阵,与宴者坐得乏了,或者舒展筋骨、或者有“更衣”的需要,少不得四处走动,御花园里当然没有真正“无人之处”不过那处凉亭里的确没有宾客,只是周围站着几个宫女罢了。   旖景知道谢夫人这番“主动示好”是为哪般,这时也不好推拒,由得谢夫人一把挽了她的胳膊,行去空亭里头,寒喧了一番,总算才提到正题:“我是不把景儿当作外人,一些话,原本也不该在宫宴上提,可存在心里,伯母始终觉得难受……不瞒你说,我家三娘当初做了丑事,她是不该,洲儿也有不是,原本是说好的事,哪知小姑子糊涂,一心为了洲儿着想,竟想……唉,伯母实在觉得愧对了你。”   长辈“屈尊”道歉,旖景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心里却觉得谢夫人太急切了些,就算为了女儿姻缘着想,什么时候不好说话,偏偏选在宫宴,干脆直载了当地说道:“伯母放心,这事我早就忘在脑后,世子也从来不以为忤,不过伯母也知道,我与韦十一娘交好,女儿家闲话时,她对我提说起家里的四哥,别的都好,就是读不进书,爱与一帮纨绔玩乐,为着这事,韦相没少责罚。”   旖景实在是觉得,韦四郎并非良配,等新制推行,将来他只怕连个官位都捞不到,只能靠着父兄养活。   谢夫人一声叹息:“这事我也晓得,只镇国公府看着还有个爵位,实际上也早就成了空架子,韦相只有两个儿子,大郎业已入仕,将来总会提携着手足,我别的不图,总归不能看着四娘嫁入寒门,子弟若真是出息的,也不愿结上一门毫无助益的姻亲。”   这话倒也是实话,谢四娘的姻缘也真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谢夫人打听得韦家四郎虽无才华,好歹是家里的小儿子,颇受韦夫人疼宠,韦相长子也不是狭隘小器的人,不至于与手足兄弟斤斤计较,将来就算不会提携入仕,总归不会让弟弟衣食无着,韦家也是大族,家产甚是丰厚,女儿嫁了过去,只要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安于内宅,将来也不至于受苦。   这番“慈母心怀”旖景暂时无法理解,可谢夫人既然开了。,想到虞沨曾经说过看着老王妃的颜面上,对镇国公府不能全无顾及,也就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韦夫人今日恰好也在,等会儿我将四妹妹引荐给十一娘,伯母放心,十一娘与我原本就是闺中知己,自是会待四妹妹如我一般。”   谢夫人见旖景这般痛快,真是惊喜加交,她倒不奢望旖景能从中撮合议定这门姻缘,只要给出个态度,让韦夫人理解国公府并没有因那桩事厌恶镇国公府,就有转寰的余地。   旖景好不容易再度脱身,一看桂花荫里早没了六娘的影子,只好转身往人群里去,正猜疑着六妹妹不知又去了哪处寻灵感,肩膀上就挨了一下,险些没被拍得一个踉跄,转身一看,果然是平乐郡主。   “大红人这会儿怎么落了单,远远看见你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要与虞沨玩月下私会的把戏呢。”平乐郡主说话依然是粗犷直接,引得几个贵女呆怔怔地看向这边,倒红着脸偷笑。   旖景十分无奈,忙一把挽了这个待字闺阁却满嘴浑话的二姐去了僻静处,还没说话,就又被平乐拉了一个踉跄,气沉丹田地说道:“听这些世家女扯着姻脂水粉、衣裳首饰实在无趣,咱们去圣上那边,找魏渊说话吧,听说他今日是郎君们的主判,我那三弟一门心思地要夺魁,求个才女为妻,我这个当姐姐的也得尽力,替他说情,否则就凭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别说夺魁,前十都没戏。”   康王幼子尚未婚配,也没有被封郡王,今年十六,正值年少轻狂。   旖景恨不能抱着棵桂树摆脱平乐的“热情”哭笑不得地劝道:“今日虽不如往年拘谨,可这般明晃晃地去男宾那边儿也不像样,更别说当着圣上的面舞弊,二姐你饶了我吧,要不你拉安慧去,话说今日怎么没看见她?”   被这话题一岔,平乐郡主立即忘了魏渊:“说到安慧,可不被你二婶子拉着团团转,就在几个尚书夫人跟前没话找话,我凑着听了一听,连我都能听出你二婶子言下之意,是打别人闺女算盘,真是好笑,就算今日这场宴会,太后与皇后娘娘的本意是让才子佳人们成就佳话,也没有像你二婶这样的吧,想着将佳人一网打尽?她有这么多儿子吗?”   旖景:……   看来小谢氏心里实在不怎么看好江月,江月任重道远。   黄江月这会儿果然焦灼,今日她随着候夫人赴宴,自觉一到场就成焦点,那些贵妇们颇带深意的目光瞧得她背脊发凉,一餐晚宴时时小心、处处在意,连脸都不敢稍侧,更别提观望虞洲在哪儿。   倒是与小谢氏照了面,那厉如箭簇的目光更让黄江月心里一阵泼冷,鬓角浸湿。   待到了御花园,皇后亲自携了建宁候夫人入座,又和颜悦色地赞了江月几句,让旖辰带着她去贵女席面上安坐,黄江月这才缓了几分紧张,因着周围坐的人,韦十一娘、彭三娘、卓念瑜几个都与旖景要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是不会疏远黄江月,更不会让她难堪,江月倒也自在,又有卫国公府七娘活跃气氛,一时十分热闹。   哪知旖景与南阳王妃经过时,被眼尖的韦十一娘瞧见,立即捉住,这下引得周边几席小娘子都环绕过来,七嘴八舌地讨好,仿若众星捧月,这让江月心里一阵泛酸,又听说旖景是今日“主判”更如一块巨石当头压下——她晓得旖景心目里面,还计较着那回芳林宴舞弊一事,又因为上次私会苏二郎,越发鄙夷了她,这回她可是要趁着这机会“挽回家声”的,有旖景作“主判”岂不趁机刁难?   黄江月的情绪如坠谷底。   又因错估了今日的情势,虽说是御花园里,又有走动的机会,但建宁候府“风头正盛”连已经嫁了人的六姐都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字,只跟着夫家妯娌们呆坐一处,更何况她这个待字闺阁?倘若贸然与虞洲“私会”又落人耳目,名声就彻底毁了。   只好另寻良机。   旖景那边,好不容易摆脱了平乐,说服她就算“舞弊”也别寻魏渊,只消悄悄知会虞沨一声儿,千万别惊动了圣上,目送着平乐兴致勃勃地绕过红毡,拎着个内侍,大概在询问虞沨的坐席,旖景隔着舞女的红袖绿腰,也能瞧见对面男宾席上因突然闯入个平乐引起的“震动”旖景抹了抹额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坐席。   眼下她身份不同,坐席当然是在宗室席列,身边都是皇子妃、亲王妃与侧妃们,才一落坐,康王妃便问平乐去向,听说去了男宾那边儿,倒没觉得惊讶,仿佛早有预料,旖景心下越发好奇,好比康王妃这么一个端庄贤淑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养出平乐这么一个飞扬洒脱,全不受教条拘束的闺女?   秦妃也坐在这一列,冷冷地扫了旖景一眼,张口就是一句:“孔妃,你刚才不是还在问阿景吗,正主好不容易落座,怎么你却不理会她了?”   三皇子侧妃孔氏正与四皇子侧妃白氏谈笑,看着几个在已经置好笔墨的书案上挥毫的贵女津津乐道,闻言略微一怔,漫不经心地扫了秦妃一眼,如有实质的目光这才盯向旖景:“是,我惦记着阿景已经有些时候了,偏偏你忙得不见人影儿。”唇角上扬,不似微笑反似戏谑。   别看孔氏只是侧妃,但仗着一个孔姓,一惯飞扬跋扈,大概也就是在三皇子与太后皇后面前才服个软,又因瞧见过倩盼,越发肯定从前那些传言,只将旖景当作情敌,一时妒恨,就想用倩盼刺上一刺,那句“皇子府新买了个婢女,看着与阿景竟有七、八分相似,深觉纳罕”已经到了嘴边,猛然想起三皇子当初的警告——若敢特意当众提及半句倩盼的长相,便是母后都放不过你!   孔妃险险咽下讽刺的话,却莫名冷哼一声。   旖景无奈,晓得是自己是被妒恨上了,孔妃这她还能理解,不知四皇子妃秦氏又是生的那门子邪火——秦氏原来在闺阁时,虽说冷傲,到底还不会见人就刺,自打嫁了四皇子,性情越发怪异,将天下女子都视作仇敌,也不知日子有多不如意,才养成这般妒妇模样。   “阿景,待宫宴之后,皇子府也会筹办一场赏秋宴,原应递上邀帖,又怕你不赏脸,才想趁着今日当面相邀,你就给句实话,肯不肯大驾光临。”   ☆、第四百零二章 两个弃权,一个请赏   一声冷哼后,难为孔妃还能找回“善意”调侃的语气。   秦妃微挑眉梢,似乎等着看好戏。   三皇子府的宴会,旖景是真不想登门,不过孔妃当面邀请,她还真不好当众拒绝,再者此类宴会,拒得了一次也拒不了一世,若是别的府邸都不推辞,单单避过三皇子府,更像是心虚一般,难免引人议论,不如光明正大赴请,便回以一笑:“既承盛情,却之不恭。”   孔妃也是一笑,挺着脖子又侧了脸,自与白妃说笑去了。   秦妃见旖景竟欣然应诺,眉梢挑得更高,却也没说什么,可不断剜过来的冷眼,饱含讽刺。   旖景熟视无睹,爱剜就剜吧,横竖也不会真觉得痛。   倒是另一个三皇子侧妃宁氏一扫重前的冷傲凌人,对旖景盈盈一笑:“阿景,听说今日你是判者?这可不是好差使,若让我看这么多诗词,先就眼花缭乱了,哪还评得出好坏。”   “我就是初审,谁能夺魁,还靠太后与皇后两位娘娘作主。”旖景谦逊了一句。   又有南阳王妃插言:“这会子正在案上赋诗的可是韦十一娘的胞姐七娘?”   南阳王妃是康王妃的二儿媳妇,年龄却比平乐还小着几岁,性情也有些跳脱,冷不丁地就会蹦出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时她便毫无预兆地问道:“韦七娘瞅着也有十七、八了吧,怎么还不婚配?”   旖景忍不住看了一眼孔妃,果然,她的眉目间瞬息罩满冰霜。   上一世,三皇子早早婚配,正妃侧妃俱全,那年秦相受挫,金相威望更涨,党羽韦记总算得了机会调任吏部尚书,嫡女韦七娘正当及笄,在芳林宴上得见三皇子“妖颜”顿时心旌神摇,当众恳请太后恩典,宁愿为皇子府一个没有名份的侍妾。   而这一世,三皇子迟迟“无主”韦七娘得见“妖颜”后,当然不甘只为侍妾,虽未在芳林宴上请求赐婚,可依然有传言滋生,都说韦七娘非三皇子不嫁。   至于传言来自何处,一时无果。   但旖景因为知道韦七娘那一世的执着,对传言信之不疑。   眼下韦记拜相,韦七娘也水涨船高,三皇子妃自然是当得的。   也难怪孔妃勃然变色。   但只不过,孔妃虽与皇后同族,也只是个偏支,又早定了侧妃之位,绝不可能扶正,三皇子妃位不会一直空缺,她这般动辄妒恨,还是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就是了。   对于南阳王妃的问话,旖景自是不会多事解答,秦妃却不放过这刺激旁人的机会,冷冷一笑:“难说呢,不定今日夺魁,太后便会当众赐婚,相府千金嘛,自是会与众不同些。”说完居然又兴灾乐祸地扫了旖景一眼,似乎颇带意味深长:“阿景,你与韦十一娘交好,可知七娘才情如何?”   旖景实在不想和秦妃这般阴阳怪气下去,干脆起身,笑吟吟地对康王妃说道:“我担着这个判者的名儿,还得入职行事,暂且失陪。”   在场诸人,秦妃与旖景品级相当,侧妃就不消说了,唯有康王妃是长辈,又高一品阶,旖景离坐,只消与她交待一声足矣。   秦妃见旖景将她当作空气,气得满面青涨,膝上的指掌狠狠一握,重重冷哼一声。   旖辰与太子妃在一处,见旖景来了,连忙冲她招手:“眼看着就有诗作呈上,正想去寻你。”旖景行了礼,这才入座,见太子妃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儿,连面颊都凹陷下去,使得颧骨轻突,即使这般,瞧着倒也比秦妃要温和许多,不至于怨形于面。   尤其当面对旖景,太子妃更是喜笑颜开,亲亲热热地寒喧,虽说只是客套虚辞,但总比冷言冷语要强得多,旖景顿时觉得“如沐春风”心情好转一些。   今日与宴贵女众多,光是阅卷,也足足耗了一个时辰,诗作自然参差不齐,旖景倒觉得一首极有“夺魁”之相,递给旖辰与太子妃过目,不想两人却笑了起来。   “怎么?”旖景只觉莫名其妙。   “你看看署名。”旖辰提醒。   旖景定睛一瞧,见堂而皇之上书杜均益三字,也觉失笑——这位可不是贵女,其才名旖景早有耳闻,但是在映象当中,她早升级为贵妇,眼下女儿都五、六岁了,却还有与闺阁们“争雄”的兴致。   旖景微微颔首:“太后与皇后娘娘也没限定妇人不能参赛,看诗句倒是极佳的,呈上去也可助兴,算作对贵女们的激励也好。”   太子妃赞成:“正是如此,阿景果然公正。”   韦七娘所作诗词也算上佳,虽不如杜氏大气磅礴,却也别出心裁。   但旖景翻阅了所有诗作,却没瞧见她家六妹妹的,暗自诧异,也没看见黄江月的作品,更觉疑惑,她以为江月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择出前十,由旖辰呈给太后皇后过目,果然,皇后笑着询问:“让你们姐妹作评,想是为求公正,反而将自家姐妹的诗作扣下了不成,卫国公府六娘与建宁候府七娘的才华我是知道的,两人竟然都没有入选。”   听旖辰解释旖风与江月都未参赛,连太后都觉好奇,着人请了两位上前,当众询问。   旖风满面沮丧,据实回禀,称她今日极想把诗词写得与众不同,反而没有半分头绪,只好服输,太后一笑置之,江月却诚惶诚恐一福,谨小慎微地解释:“家里祖母患疾,臣女满腹忧思,今〖日〗本是庆宴,怎敢作悲辞扫兴,但实在写不出欢愉情景,故而不敢落笔。”   旖景在一旁听闻,唇角微微一扬——江月是怕她这个判者不公,写了也是白写,猜测着皇后今日有意抬举建宁候府,干脆弃权,得个出众的机会,这心思,倒也还算灵巧了。   皇后果然当众称赞江月至孝,还赐了一支金簪为赏,引得众贵女十分羡慕。   底下小谢氏目光微闪——她今日一番心急火燎地探话,反引得几个贵妇避之不及,只觉灰心丧气,见黄江月这番作态,倒像真有些脑子。   太后点出“状元”却是杜均益,引得一帮贵妇抱憾——早知不限闺阁,妾身们也愿意献丑,博太后赏赐。   太后甚是开怀:“均益当年也是芳林宴选出的才女,尤擅诗词,你们有几个比得上她的才华?难得她嫁了人还不疏四艺,正当褒奖。”   韦七娘得的是“榜眼”秦子若高中“探花”。   太后言有深意:“待将来殿试,大隆朝就会真真选出三鼎甲,到时,可行御道经正阳门出宫,受万众恭贺,这是圣上隆恩,也是天下士子莫大荣耀。”   待太后打赏了今日的“三鼎甲”杜均益与秦子若叩恩后满面笑容地退下,唯有韦七娘起身有个十分明显的犹豫,出乎所有人意料再度匍匐在地!   旖景正开导着六妹妹,让她莫为今日灵感忽然地堵截伤感,只听一片低低地惊呼,才一回头,就听一个清泠又突兀的声音:“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女恳求恩典。”   接着就见正接受着一帮诰命恭候的韦夫人,脸上的笑容瞬息凝固,摁捺不住地站了起来,喊出凌厉地一声:“明玉!”   旖景也是背脊僵直,此情此景分外熟悉,隔世又非同年月,却如“昨日重现”。   “臣女对三皇子殿下早生倾慕,甘冒不讳,恳求赐婚。”   在场莺莺燕燕尽都凝固,雍容华贵的妇人目瞪口呆,太后与皇后面面相觑,正往坐席的秦子若停滞步伐,一个用力地转身,有些惊异、又有些了然,双目熠熠,却看向旖景。   “咣当”一声,孔妃手里的杯盏坠地,但在丝竹乐音里并不明显,四周仍是歌舞升平。   旖景却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旖辰,当年,韦明玉忽然提出甘为侍妾的话,跌了杯子的是旖辰,旖景犹记得她满面震惊,眼睛里却盛着黯然的神情。   但是今晚,旖辰只是微微瞪大了眼睛,反而被旖景过份关注的目光搞得有些讶异,没再注意韦明玉,只轻声问道:“怎么?”   “还真率性,但是莽撞。”精简的评价,来自于从自己哀怨的情绪里醒来的六妹妹。   正当一众女眷集体呆若木鸡,韦夫人率先清醒过来,跌跌转转地上前,简直就是摔倒在地:“太后、皇后娘娘恕罪,小女言语无状……”韦夫人慌乱地解释,却被韦明玉毅然决然地打断:“娘,若不让女儿遂愿,情愿一死以明其志。”   “孽障!”韦夫人气急怒急,骂出的话里带着哭音:“还不住嘴,请娘娘宽恕!”   韦妃也是又急又怒,待要上前,却被太子妃冷静地阻止:“今日宫宴大庆,太后与母后必不会怪罪。”看向韦明玉的目光里淡然无波,太子妃暗忖,倒是个胆大心细的女子,可惜,竟然将胆识才华用在儿女私情上,还是错付给皇家,尤其三皇子这么一个荒诞不羁的男子。   旖景这才反映过来眼下旖辰再不会为三皇子的“桃花债”黯然神伤,有些促狭地笑了:“我被吓傻了。”   正如太子妃所料,短暂震惊旋即清醒的太后与皇后都没有怒形于面,太后沉默不语,皇后只是轻斥一声:“中秋佳节,怎敢出不吉之辞。”一个眼神,宫女连忙上前,欲扶韦夫人母女起身。   韦明玉却是一个挣脱,坚持又再叩首:“请两位娘娘成全。”   旖景揉了揉眉心,这姑娘,还真豁得出去。   边上渐有议论之声,看向韦明玉的目光十分复杂,有不屑,有冷硬,有怜惜,赞赏只是少数。   “无耻”不知是谁轻轻嘀咕一声。   早有内侍见情形不对,将事情禀报了圣上,黄袍越众而来,身后云纹锦靴跟在咫尺,朱红大袖对襟长袍上,一朵金云随着袍裾轻扬而舒展。   旖景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她感觉到两道视线准确地向她而来,压力只有数息。   “韦相的女儿,倒比勋贵出身的女子更要大胆。”天子低沉的语音里,喜怒难辨。   但这一声后,才起的议论竟像一条点燃的引线被生生截断一般,那声预料之中的轰然炸响久久不至,使四周更是死寂。便是丝竹乐音也无知无觉地收之一尽,舞女们识趣退下,更多的目光变得无遮无挡,都集中在地上匍匐着的女子身上,一袭锦衣,绽开的棠色芳菲分外艳丽。   韦明玉似乎也知道多说无益,这时只是伏身,并没有贸然说话。   男宾席上,最焦急之人当数明玉的父兄,因天子无谕,两人不敢跟随,这时垂手立于一畔,无奈的眉眼,满面冷热交流的汗滴。   “三郎,你的正妻之位,总不能空悬。”依然是天子的话。   皇后连忙笑言:“正是如此,今日韦氏七娘中了‘榜眼’,虽所求甚为冒昧,不合礼法,可叹的是一片赤诚之心。”   佳节不益动怒,今日这场中秋宴其中一个目的也正是为了撮合良缘,不得不说韦明玉选了个合适的时机,总比当年更有成算。   旖景记得,当年那妖孽一脸戏谑,甚至对太后说道,既然佳人早生倾慕,孙子不忍拒绝,便请娘娘成全了吧。   于是韦明玉成了三皇子侍妾,似乎后来还产下一个女儿。   而这一次,她求的是赐婚,是正妻之位。   底下众位对三皇子暗怀企图的闺阁们心都悬在了嗓眼,倘若三皇子觉得韦氏七娘与众不同,一时动意,求得圣上赐婚……早知还有这等方式,何妨豁出去一试。   人便是这样,往往自己不具备他人的胆色,却羡慕他人的收获,悔不当初的遗憾就是这般滋生。   那些暗暗关注的眼角,当见三皇子扬起唇角一笑,心里都是一沉,懊恼更添十分。   却闻一句——   ☆、第四百零三章 仗义执言,谁真谁假   第四百零三章 仗义执言,谁真谁假“只是个‘榜眼’?”   皇子唇角弯弯,立在圣座旁边,似谑似讶地一问,语气极其温柔。   一声轻轻地嗤笑,从人群里发出,不知是谁没忍住紧绷的情绪放松后,泄露出来的兴灾乐祸。   旖景有些同情地看向韦明玉——   这时的她锦衣华服,明媚鲜妍,即使匍匐的姿态,也难掩与生俱来的优雅气度,又想起上一世长姐卧病在床,探望时,也见到了韦明玉,原以为宁舍金闺玉质的身份,甘为侍妾与心上人相守的女子,宿愿得偿后应是神彩飞扬,心满意足,怎能想到短短数载,当初如花似玉,敢于挑战世俗的女子,却是一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模样。   旖景甚至记得当年长姐的叹息——都是可怜人罢了。   祸害的根源是痴心错付,良人无情。   旖景不知道韦明玉似乎后悔过,当初轰轰烈烈地争取,得到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幸福。   而眼下,三皇子显然连昙花一现都不愿施舍。   “可是‘状元’已为人妇,闺阁当中,臣女诗赋已为翘楚。”韦明玉有些愣怔地解释,语音轻颤着,微仰了面颊,尚且满怀期待的看向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   “怎么,今日太后娘娘竟将孙儿当作彩头,要赐给夺魁的贵女不成?”三皇子目光微微一扫,似乎满带委屈地看向太后。   人群里越发有了嗤笑之声,一些勋贵女儿已经毫不掩饰鄙夷的神情了。   韦明玉满面苍白,仍是痴痴仰望。   “三郎休得淘气。”太后有些嗔怪地看了三皇子一眼,轻轻一叹:“你若不愿,也就罢了。”   “是,孙儿最厌恶那些自恃才高,不知轻重的所谓才女。”妖孽尚且不肯善罢甘休,只微侧了身,冲太后一揖,神情尚且温和。   韦明玉显然被这句话刺穿了希望,两眼迅速模糊,又再匍匐下去:“臣女对殿下确是早生倾慕,虽知蒲柳之姿,难配金玉之质,可一片赤诚之心……殿下若弃之不顾,臣女再无颜苟活……”   旖景暗叹,韦明玉虽有胆识,也不乏才智,可却为心中执念蒙蔽了理智,两次以死相逼,实在是……落了下乘,倘若她清醒些,便知就此罢休,天家也会为她转寰,不至沦为笑柄,大家谈论起来,无非就是一桩韵事。   可眼下看来……旖景抬眸打量了一下正座的几位,除了皇后神色自若,天子与太后多少有些不愉,看向韦明玉的目光已经略带厌烦了。   “既有自知之明,尚且以死相逼,实在愚不可及,如此德行,还敢奢望皇子妃位?”三皇子这时毫不留情。   别说韦明玉已经瘫软在地,便是韦相父子,也再站不住,远远跪地待罪,韦夫人更是如雷轰顶,当年女儿才刚及笄,说出非三皇子不嫁的话她就狠狠罚了女儿一场,勒令慎言,也曾打算先给明玉定了亲事,打消她的妄念,哪知明玉誓死不从,闹了几场,当母亲的到底心软,又担心太过强硬,真害了明玉性命。   原本打算再等几年,或者三皇子妃位一定,或者明玉随着年龄增长,自己能打消了妄念,岂知韦记又拜了相。   皇后娘娘召见,又曾问起明玉,韦夫人与韦相一商议,认为女儿未必没有希望,也就并不着急……哪知明玉这个傻丫头,竟然在宫宴上甘冒大不讳行事,三皇子又全不领情!   眼下就算圣上不降罪,明玉也会沦为笑柄。   “臣女有言,圣上、太后与皇后娘娘容禀。”突然又有一把清亮的嗓音。   秦子若从人群里行出,恭谨一福身,两眼明亮。   “今日才女们倒是活跃,这中秋宫宴越发有趣了。”天子微微收敛了情绪,说出一句打趣的话来。   太后也是颔首:“子若说吧。”   贵女们无不〖兴〗奋,难道又出来一个坦承心迹的不成?秦夫人心惊胆颤,暗悔看热闹看得太投入,没注意自家女儿的异状,竟来不及阻止她,子若这是要闹哪出?   “臣女是觉韦七娘不顾女子矝持,坦承心意,确为对三殿下仰慕之情已难自抑,虽有违礼法,可一片真心,也让人动容,三殿下不该出言污辱。韦七娘出身名门望族,若论身份,足配皇子正妃,韦相又为国之重臣,三殿下身为皇子,也应有所礼让,这般当众折辱,实为将韦七娘逼至绝境,女子声名何等重要,殿下此行,实在是……有些过份。”   竟是为韦明玉不平,言下之意,似乎也有逼迫三皇子“负责”的意思。   秦子若当真一鸣惊人!   韦记虽是臣子,到底位及中枢,为大隆丞相,即使实权有限,可天家也多少会顾及韦家颜面,韦明玉心里明白这点,才会挑在中秋宫宴时坦承心意,以闺阁之身,恳请太后赐婚,不过她没想到三皇子会当众折辱,心神大乱下,言行举止越发荒谬,情势眼看已经僵持,却有秦子若“仗义执言”“拔刀相助”。   在场诸人,虽不敢贸然议论,不过都暗暗〖兴〗奋起来。   四皇子瞄着三皇子,忍不住轻扬唇角,被秦相孙女儿这么一逼,圣上或许会赐婚也不一定,老三这回只图口上畅快,眼看就要娶个笑柄回去了。   皇后原本有意韦七娘为三皇子妃——韦记这个丞相虽远远不及金榕中当年威势,不过他既然与卫国公府交好,当然有利用之处,就算没有太大作用,三皇子也并非她亲生,依靠不得妻族,也只好和太子荣辱与共。   总之,皇后是乐见其成。   陈贵妃更是巴不得三皇子夫妇不合,最好就为这事与圣上生隙。   旖景看了一眼“光明磊落”的秦子若,微微蹙眉。   这姑娘是何用意?   毫不讳言韦七娘“有违礼法”婉转点明经此一遭,韦明玉会落得个“声名狼藉”这究竟是“拔刀相助”还是“火上浇油”?三皇子分明表示了对韦明玉的厌恶,秦子若却跳出来指责他“存心折辱”是将韦七娘逼至绝境,一副正义同情的面孔,逼迫三皇子妥协。   三皇子岂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   子若姑娘似乎是要挑唆生事的用意呀,就算圣上为顾全韦相颜面,彰显天家宽容,当众赐婚,说不定三皇子也会拒绝,韦明玉一再遭拒,又有“声名狼藉”的暗示,只怕悲痛欲绝下,真会以死明志,韦相身为人父,就算明面上不敢如何,私心里岂能不对三皇子心存抱怨?一旦太子储位不保,三皇子与四皇子夺储之争拉开序幕……   韦记就算无足重轻,可逼死朝臣之女的恶名,也能让三皇子饱受诟病。   何况韦记终究身任丞相,韦家也属望族,为此与三皇子敌对,对四皇子也算有利。   更有“绝妙”之处,秦子若不过豆蔻少女,谁也不疑她会有这么深沉的心机,不过以为是同情韦明玉,方才仗义执言罢了。   三皇子应当也不在意得罪韦家。   可怜可惜的,只有韦明玉。   旖景虽想明白了这点,但她立场尴尬,也不好在这场合多言——被封郡主时,已经闹了一遭救命之恩,后来又闹出清平庵遇袭一事,当时大多数贵族都以为她是三皇子妃的不二人选,虽圣上赐婚,平息流言,又因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声威赫赫,旁人不敢再有蜚语,倘若这时她牵涉进这桩……只怕没人相信她是为了韦明玉,且以为与三皇子依然纠缠不清。   只好暂时坐视不管,事后想办法通过韦十一娘,劝解韦明玉放开心怀。   世间多异事,今日尤其多,三皇子也没想到会突然蹦达出一个才女当面指责他“逼人寻死”一时不及反应,倒也有些愣怔。   却忽然又有一人出席。   却是卫国公府六娘旖风。   “圣上、太后,臣女并不认同秦七娘之言。”   “风儿!”随着旖风话音才落,今日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公候夫人席列的黄氏大惊失色,忍不住站了起来阻止,颇有些怨怪的扫了一眼旖辰与旖景,似乎责怪她们没有阻止妹妹。   旖辰与旖景也是面面相觑——六妹妹一贯不理闲事、寡言少语,两人根本没想到她会贸然执言。   天子喜怒不形于面,只微微咪了眼角,沉声说道:“风儿有什么见解?”   黄氏见此情景,知道阻止不得,无奈归座,额上已是一层冷汗,她看不分明秦子若的用意,却晓得韦明玉今日只怕落不得好,身为闺阁女儿,竟以死相逼求姻缘事,哪还有什么闺誉可言,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就算天子顾及韦家赐了婚,以三皇子的心狠手辣……只怕韦明玉也会落得个“无福薄命”正觉得秦子若狂妄自大,居然敢公然挑衅三皇子,实在找死,哪知自家女儿也无端端地牵涉进来。   哪怕黄氏一惯谨小慎微,焦急之下,也忍不住对旖辰姐妹露出怨怪之色。   旖风却不能体会黄氏满腹焦心,大大方方一福,磊磊落落说道:“秦七娘称韦七娘‘有违礼法’,臣女不以为然,礼法只规定婚姻一事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规定男女不得私相授受,应发乎情止乎礼,却未规定人不可生倾慕景仰之心,否则也不会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说,无论前朝抑或本朝,也多有郎君或者路遇佳人,或者宴会相见,以诗词、琴瑟传达心意之事,世人多以为雅,并不觉有伤风俗。男子若对女子倾心,不乏上禀父母请媒提亲之事,更有深受圣眷之臣子,求天恩赐婚的旧例,可见礼法并无约束真意之说。”   “这话倒有些意思。”天子唇角带笑。   秦子若却以为苏六娘存心与她作对,这时轻轻一笑:“六娘此言虽也有理,不过韦七娘到底身为女子。”   旖景一扬唇角,默默垂眸——被六妹妹这么一岔,子若姑娘歪楼了,从指责三皇子的立场摇身变为指责韦明玉。   又听旖风反驳:“我却不知,原来礼法不是规束德行而是规束性别,敢问七娘,可有哪条礼法规定身为女子不该有景仰君子之心,韦七娘今日言行,的确不合世俗认知,但却无伤德行,更于礼法无出。”   秦子若这时也清醒过来,不该执着韦明玉的是非对错,立即恢复贞静,只垂眸不语。   天子却觉得越发有趣:“依风儿所见,世俗认知并非应遵之礼?”   “臣女以为,世俗认知多有偏见之处,唯以礼法明文规束衡量,才能断定是非。”旖风平时沉默寡言,眼下当着天子与众多勋贵世家之面侃侃而谈,却毫不怯场:“如世俗多以为女子当清闲贞静,无才为德,但历朝皆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杰出女子,不乏驰骋疆场的女将军,便是太后与圣上,也都鼓励女子精进四艺,芳林宴与今日中秋宫宴,正是让女子展现才艺的时机,可见女子无才为德仅是世俗偏见罢了。”   这时,连大长公主都笑了起来,坦然支持孙女儿之见:“若真以清闲贞静为衡量女子的唯一标准,像我这样的,只怕早不容于世了。”   “姑母是女中豪杰,原为女子典范。”圣上立即恭维。   旖风继续发表见解:“以臣女之见,今日韦七娘直抒胸臆、恳求赐婚,虽有冲动贸昧之处,却无违礼法,因她明求君上与长辈许可,并无私会外男、暗许终身等有伤德行之举,故而其行虽不合世俗,却也无伤礼法,论来还属光明磊落,若圣上太后恩许,自然成就佳话良缘,若不许,也谈不上‘身陷绝境’。”   旖景频频颔首,暗暗赞许六妹妹这才是仗义执言,将韦明玉从德行有失开脱出来,今后众人即使谈论这事,也不会伤及韦明玉的品德。   不过六娘却也没就此打住,话锋一转:“如此,秦七娘对三殿下的指责,臣女更觉不以为然。”   ☆、第四百零四章 天子圆场,各人计量   已经“贞静”了一阵的秦子若,这时心里暗暗着恼,越发肯定了苏旖风是有意与她作对,袖子里的蔻甲重重一掐指腹,借着痛意摁捺心底怒火,呈出满嘴角的柔婉来:“六娘,如你之言,韦七娘既是光明磊落,德行无伤,三殿下岂非更不该折辱于她?”   冰雪聪明的秦子若并没留意,她屡屡指责三皇子,已经让圣上轻蹙了好几回眉。   “韦七娘虽是出于赤诚之心,坦承仰慕之意,却不该以死相逼,威胁殿下妥协,试想,若君子对淑女逑而不得,便行强掳逼迫,那便不是雅事,而是恶事,当受千夫所指、国法严惩。”旖风的话也毫不留情:“韦七娘仰慕殿下才华风度,虽不可耻,但若执迷不悟,因逑而不得而自伤发肤,于己是不自爱,于父母更是不孝,于君上也是不忠,自轻自贱者,如何能得人爱重?而殿下之言,虽为严厉,却并非折辱,实为光明磊落坦承拒绝之意。”   “正是风儿这话!”天子忽然肃颜,沉声说道。   秦子若脸色一变,彻底“贞静”了下来。   四皇子眉心一动,遥遥看向天子,这显然是要维护老三了。   陈贵妃眸光微黯,唇角似乎抿着哀怨。   三皇子眼角一挑,一丝笑意微噙唇角。   “韦七娘,你先平身。”天子话音才落,韦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不由分说将花容失色的女儿掺扶起来,退至一旁,手上狠狠用力掐着韦明玉的小臂。   “朕这三郎,历来言辞尖刻,也不会顾及小娘子的心情,难免让七娘伤心,又觉得失了颜面,一时认为天地失色、再无活路,其实大可不必,韦相与夫人为人父母,回去当好生劝解,今日中秋,本是庆事,七娘所作诗赋得入‘三甲’,借机向朕与太后恳求赐婚,也是情难自抑,朕念其赤诚之心,又光明磊落之举,故不加追究冒昧之处。”天子话音一顿。   众人哪里不明白言下之意,天子都不加追究了,别人更不敢私下非议韦七娘的德行。   “七娘,朕虽知你仰慕三郎才华,不过这姻缘之事,不能勉强,三郎之意既已坦承布公,你也当收拾心情,京都子弟,不乏才德兼备的郎君,你的婚事,朕替你留心。”   天子竟然亲口承诺要为韦明玉赐婚。   便是皇后,都蹙紧了眉头,圣上此举,无非是要为三皇子收拾残局,圣上心里,三皇子竟有这般重要?不免想起宛妃,指掌忽然握紧。   而韦家众人更是忧喜参半,喜的自然是韦明玉今日贸然之举并未获罪,连婚事也不用韦家操心,忧的则是就怕韦七娘还不清醒,一意求死,倘若真出了事,一家子都得受她连累。   韦夫人连忙拉了女儿上前,又再跪倒,狠狠地掐着韦明玉的手:“快谢圣上隆恩。”   韦明玉原也有些才智,情知眼下形势,再不容她执意妄为,虽仍是泪落如雨,哽咽不能,却恭恭敬敬地叩首领恩,不再提“无颜苟活”。   风波渐平,歌舞又起,渐渐有谈笑风生。   韦家人自是不敢逗留,向太后告辞,领了韦明玉回去,一番苦劝,又责令丫鬟侍婢严加看管,切不可丝毫大意,更将剪子簪子等物收拾一净,不给明玉寻死的机会。   又说旖景,见天子解决了这事,也歇了规劝韦明玉的心思——韦相与韦夫人又不是傻子,当晓得闹到这般境地,万不能让明玉寻死,有家人劝慰,旁人又不敢拿这事非议,韦明玉倘若还要寻死,那就是铁心如此了,神仙难阻。   两个仗义执言的贵女,都得了天子“果敢”一词为赞,太后更是分别赏赐,一时成了贵女们结交奉迎的对象。   秦子若自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跟没事人一般。   六妹妹依然还是保持沉默寡言、不假辞色,也跟没事人一般。   中秋次日,旖景果然收到了三皇子府孔妃的邀帖,这事自然不能瞒着虞沨。   “你若不想去,就不去罢,便有闲言碎语也传不到你耳里,不需理会。”不用旖景明说,虞沨也知晓她的顾忌。   “也没什么好避忌的,六妹妹那句光明磊落,倒让我有如醍醐灌顶。”两人婚后,都下意识地规避三皇子这人,旖景自然是存着愧疚之意,这时却也想通透了,主动提及:“三殿下于我是有救命之恩,可我对他也早有明言,恩情我记着,若有机会偿还必然不遗余力,唯不能以情为偿。”   这话让虞阁部听着十分舒坦,笑容可掬。   哪知只隔了一日,宁妃竟亲自登门拜访,却是来道歉的,称皇子府的宴会取消。   原来中秋过后,宁妃就到三皇子面前告了暗状,将孔妃如何“不敬”楚王世子妃,当众挑衅的话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于是三皇子便喊了孔妃前来,问她是不是在筹办赏秋宴。   孔妃尚觉莫名其妙:“这事不是对殿下早提过一回?殿下亲口应允的。”   “宫宴上出了那桩事,眼下不宜设宴,别办了吧。”三皇子当机立断。   孔妃大惊失色:“殿下,帖子妾身已经送去了各府……若这会子取消,妾身岂非闹个没脸?殿下可得顾及妾身体面。”   三皇子冷冷一笑:“你一个妾室,又不是正妃,我何需顾全体面?”甩手而出,下令孔妃禁足,又让宁妃去向皇后请安,把孔妃挑衅旖景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顺便禀明孔妃受惩之事。   皇后先是气孔妃不顾大局,好端端地招惹旖景,又觉得三皇子不过如是,旖景已经成了世子妃,他还念念不忘,行事越发乖张,就算圣上纵容些,也不足为患。   孔妃禁足,宁妃自然要替她收拾残局,亲自去了各个王府高门致歉:“原本是孔妃一时兴起,就想筹办赏秋宴,没有先知会殿下,待帖子发了,才想起来禀报,殿下本就有些着恼,怪孔妃未禀先行,加上宫宴的事,殿下更没了心情,这才让我登门给各位告罪。”一番话就把孔妃踩到了泥底——她又不是正妃,原本没有筹办宴会的资格,自取其辱罢了。   皇子府的宅斗旖景自然不会插手,客套了一番,送走宁妃之后,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陈贵妃经过宫宴,却叫了四皇子在跟前,一番叮嘱:“先不提太子,倒要留意三郎,我原本以为圣上对宛妃也不过如此,不曾料圣上待三郎到底与众不同。”   四皇子对早逝的宛妃知之不详,自然要一问究竟。   “虽先帝与太后都称宛妃是病故……哪有这般突然,当时圣上不在京都,我却常常探望宛妃,明明见好的,无端端就在某天病死了,其中当然有蹊跷,宛妃之死绝不简单,能让先帝不加追究,也只能是皇后下的手!圣上原本多疑,岂能不知宛妃死得蹊跷,可宛妃在世时,圣上疼宠有加,哪知竟容她死得不明不白,更有一段时间对三郎也甚是冷漠,皇后又将三郎教养得游手好闲,还故作大度地缓和圣上与三郎的父子情份。”陈贵妃冷哼一声:“圣上登基之后,建了阑珊处,便是为了宛妃,但倘若圣上当真顾念旧情,如何能容皇后依然统御后宫?所以我才觉得圣上对宛妃的情意实在有限,三郎不足为患。”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并且还是个尸骨已寒的女人,四皇子不以为意,突地想到黄陶,笑容更是舒展:“母妃安心,对老三儿子早有留意,且容他一时,待我出手,必将他置于死地。”   四皇子回到皇子府,立即叫来了陈长史,询问黄陶的动向,得知黄陶这段儿除了在寥家附近置产安居,便是去见了几回殷崎。   “属下废了些心思,才打听得原来黄陶是想撮合廖家与殷家联姻。”陈长史说道:“廖大有个幼女,尚且待字闺中,模样生得极美艳,最得廖大夫妻欢心。”   “可殷崎好歹还是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倘若黄陶仍是太子宾客,看在他的颜面上,才有几分可能,这会子黄陶丢了官,殷崎哪看得上商贾出身的廖家?”四皇子颇感疑惑,摸着下巴好一番思索,挑眉说道:“廖家也是大户,家财还算丰厚,若是能争取过来,为咱们所用……”   “殿下,当心打草惊蛇。”陈长史扶了扶腰,暗忖殿下手头当真这么紧张?听见个商贾就想讹诈一笔。   “不怕不怕,黄陶让廖家与殷家联姻,无非是想替廖家拉个助益,起初原本是担心被候府察觉,这会子横竖都被除了族,想来也不会再有顾忌,与其讨好一个四品御史,莫如讨好堂堂皇子,只要我与廖家那女子来场邂逅,黄陶未必不会动意,至于老三那条蛇,黄陶若无法子安抚住,此人也不足为用。”四皇子重重一拍椅柄:“这就留意着,别让这婚事成了!”   四皇子其实也错估了黄陶,他对廖家侄女还真有几分疼爱,一门心思地想要替她寻个佳婿,殷崎是寒门出身,虽为四品,并不显赫,他家那个二郎才华横溢,人品德行无不上佳,风度气质更是出众,谦谦君子,实在不错。   经过甄夫人从中撮合,殷崎原本也有几分意动,当然不是看重廖家的家财万贯。   殷家原来就是商贾,虽非世宦望族,却也不缺资财。   当然,黄陶这个候府庶子、太子宾客也不是他心动的原因。   廖三娘的倾国绝色就更不值一提。   殷崎之所以心动,全在黄氏这个卫国公夫人,他是仕途中人,哪能不知卫国公与楚王是天子信臣,深沐君恩,早想攀结,正愁没有门路——须知新制虽将推行,入仕可走科举,不过将来儿子仕途是平坦还是坎坷,除去自身努力,还是离不开得用的扶持,假若能得卫国公与楚王府一二关照,绝对有益无害。   殷崎倒还有些远见,深明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论是官制怎么改革,也离不开人脉扶持,眼下他虽然得了秦相一、二青睐,但并不算受重,还远不能安枕无忧。   廖家看着不起眼,甚至算不上卫国公夫人正经亲戚,可据甄夫人暗示,国公夫人私心里极为看重廖家。   这事听着有些匪夷所思,甄夫人是太子妃之母,殷崎虽不疑她无中生有,但也怀疑甄夫人是轻信廖大夸口,故而还在犹豫观望,哪知黄陶被候府除族,竟堂而皇之与廖家开始了来往,世人皆晓,黄陶与国公夫人是一母同胞,这回又得他亲口承认——国公夫人的确看重廖家,只明面暂时不好表现而已。   黄陶又称,国公夫人虽是世子兄妹继母,却也是姨母,又将那三兄妹视如亲出,极得世子兄妹爱重。   别说世子苏荇将来会袭爵,前途无量,那广平郡主更是楚王世子妃!   倘若他们真将黄氏视为生母般真心尊重,虽不能认殷家为正经姻亲,私下提携照顾当然不算什么。   不过殷崎也并不尽信黄陶所言,当然还是因为廖家那位,不过是他与黄氏的姨娘而已。   黄陶又说,原本打算在甄家秋宴上,安排殷夫人相看三娘,可才闹出除族的事,行事越发要当心,在这节骨眼,廖家不能再出席甄家邀宴,免得落人耳目,传出什么闲话来,对国公夫人名声不利,但殷夫人倒可在甄家宴会上,与国公夫人面会。   殷崎意动,打算让自家夫人先婉转探探黄夫人口风,再说后事。   ☆、第四百零五章 百变皇子,何为真心   中秋宴后,随着天气逐渐转凉,景致并未萧瑟,正是秋高气爽,各种宴事逐渐增多。   旖景自然收到了高高一摞邀帖。   这日正捏着甄府那张怔怔地看,春暮入内禀报,韦夫人与十一娘拜访来了。   原来,今日韦夫人带着十一娘,先是去卫国公府当面道谢,那日若无六娘出面转寰,替韦明玉洗脱“不合礼法”“德行有失”的污名,一番明辨是非却不失狠厉的言辞,骂得韦明玉如醍醐灌顶,事情还不知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就算圣上宽容,不致降罪,明玉说不定仍会执迷不悟,又兼当众受三皇子拒绝,就此沦为笑柄,再无颜见人,更不提姻缘。家人能防备一时,却不能防范一世,明玉一旦想不开自绝生路,落旁人嘴里也只是个咎由自取。   就连十一娘的婚事,怕也会受到连累。   而韦夫人来见旖景,却是另有一事相求。   “圣上天恩浩荡,为明玉之事转寰,答应了赐婚,不过我也有自知之明,就算外人因着圣命,不敢非议明玉,可哪家还愿娶这么个心有所属的媳妇?圣上想来也不会强人所难,为着明玉的姻缘,也没有让天家烦心的道理,不瞒世子妃,我娘家有个庶出的姐姐,当年嫁去了寒门,她膝下有个嫡子,因怕耽搁了学业,自幼就送到了韦家族学,与大郎也算同窗之谊,常来敝府,早年,三姐就提过联姻之事,无奈明玉那丫头不愿,我也担心强迫了她,反而闹出什么祸事。”韦夫人说得隐晦,旖景却明白过来,想必韦夫人的外甥与明玉是青梅竹马,可惜明玉执迷于三皇子,不愿嫁给表哥。   韦夫人又是一叹:“中秋宫宴后,明玉回去痛哭了一场,卧榻几日不起,好容易才想明白了,再不敢有什么奢望,我三姐也听说了宫宴上的事,却仍愿为儿子求娶明玉,只圣上既有赐婚的话,我与相公也不敢自专,事情才过了几天,怕这时提说并不合适,但明玉好容易想通了,我这个作母亲的,是巴不得早些议定了她的亲事。”   十一娘其实也已经及笄,因着韦明玉的婚事不定,她也耽搁了下来,难怪韦夫人心急。   “夫人的意思,是想让我先与太后言语一声,看天家有何意下?”旖景问道。   “只好劳动世子妃。”韦夫人满带感激:“等圣上允了,明玉更定了心,我也才算彻底安稳。”   因着前些年“挑拨”韦记与卓尚书说服金相放任肃清宁海,旖景有心与韦十一娘、卓应瑜两个结交,不想后来还真亲近起来,韦夫人也正是看着旖景与十一娘交好,才有请托她出面的底气。   “夫人宽心,太后与圣上也晓得您为难之处,我明日就入宫请安,为您探句实话。”旖景认为韦夫人所虑不无道理,天子虽当众承诺赐婚,可一时也难给韦明玉寻得良配,只怕京都贵族都知道韦明玉对三皇子的倾慕之情,私心里自是不乐见这门婚事落在自家头上,眼下既有个不介怀的,韦明玉自己又愿意,实为两全其美,圣上也只会乐见其成。   韦夫人见旖景答应得痛快,又是一番感谢的话。   因提说姻缘一事,十一娘当然不在跟前,而是由安然陪着在花苑里玩乐,韦夫人与旖景说完了事,两人一同逛去花苑,当着十一娘的面,韦夫人又是顺口一提:“宫宴上经世子妃引荐,十一娘与镇国公府四娘倒成了手帕交,这回两个约好了去西郊赏菊。”   想来是韦夫人仍有些迟疑,婉转试探旖景是否对镇国公府当真不介怀。   “当真?可惜我这段时日琐事缠身,不能跟去凑趣。”旖景笑道,看向安然,心念又是一动——安然因一惯不受王府重视,拘得性子沉闷,简直固步自封,从不出席宴请,便是这回中秋宫宴,她好说歹说也没能说服安然,依然由得她告了病,今日看着,她与十一娘倒是投缘,于是建议道:“十一娘,我这妹子性情沉静,可我就是不愿看她闷坐家里,莫如让她与你们一同去赏菊?”   韦十一娘立即赞同,只安然有些踌躇,下意识就想拒绝,又怕当着外人的面扫了嫂子颜面,唯唯诺诺,把脸涨得通红。   旖景又劝她:“二妹妹,你今日与十一娘也算认识了,既谈得投契,将来正该常来常往,四表妹与咱们原本就是亲戚,又不是外人,难道你还怕生?干脆让十一娘下个帖子,再邀上我六妹妹、七妹妹、八妹妹三个,人多更热闹些。”   安然因在卫国公府听学,与六娘几个早就熟识,听了也有些意动,旖景又再蛊惑她:“莫如你探探安瑾口风,她若愿去,也可一同。”   安然总算答应下来。   旖景看她虽红着脸,但神情却有些期待,知道心里还是乐意的,拍了拍安然的手,就算说定了这事。   韦夫人闻言达意,晓得世子妃是当真不介怀镇国公府,才算踏实。   其实,她私心里也乐意与镇国公府联姻,只因二儿子已经定性,读不进书,将来不指望他能入仕,望族嫡女自是看不上一个白身,镇国公府虽说大不如前,好歹也是公候之家,根底还是有的,当日是听说镇国公府得罪了大长公主,才不敢再与谢夫人深谈,哪知竟是谣言,世子妃压根不介意,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会介怀。   次日,旖景入宫,把韦夫人的话转告了太后,太后果然就拍板作主了:“如此,也算了了这桩公案。”   旖景大功告成,心里轻松,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足有一个时辰,太后才放了她出宫,却在慈安宫外,与三皇子遇了个正着。   冤家路窄,但旖景想到“光明磊落”四字,自是不会回避,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礼,三皇子也还了一揖,一唇角的温和:“堂嫂今日是来请安?”   堂嫂两字出口似乎十分自然,不过旖景始终觉得违和,抬眸瞧见三皇子一本正经,那惯常的妖艳戏谑收敛得一丝不见,遂也越发光明磊落,果真拿出堂嫂的语气:“来替殿下善后。”   三皇子一扬眉梢:“韦七娘的事?”   “正是。”却不多加解释。   “当日一时气愤,没注意控制语气,倒给堂嫂添了麻烦。”三皇子又是一个长揖,直腰时,不见笑意:“皇子侧妃按制只有两位,韦七娘若有自知之明,宁愿做个侍妾,我也就笑纳了,她不该图谋我正妻之位。”   人家好歹是相府千金,怎能做个没有名份的侍妾!旖景才生怨气,又忽而想到韦明玉在那一世的“奋不顾身”,顿时泄了气,不愿再与这自以为是的妖孽纠缠,更不愿过问三皇子的私事,颔首说道:“此事已了,多说无益,便就告辞。”   “还未当面恭贺堂嫂与远扬大婚。”三皇子似乎对“告辞”二字充耳不闻,仍是垂手而立,语气和缓。   “这便是当面了,谢殿下恭贺之辞。”旖景也是缓缓一笑,毫不犹豫地与三皇子擦肩而过。   朱墙间,青甬寂静,她的影子拉得纤长,离开的步伐坚决而沉稳。   三皇子侧身目送,眼角飞扬,眸光却沉静如水。   对你而言,转身离开或许从来不用半分犹豫的吧。   诡异的笑容,在唇角稍纵即逝。   不多时,慈安宫的偏殿,就响起让门外候立的如姑姑毛骨悚然的撒娇之声——   “祖母,您就消消气吧,孙儿一连几天都来请罪了,您就是不理人,一见我就端茶送客,要不您干脆抽我一顿鞭子得了。”   太后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三皇子连忙上前捶肩抹背:“还是宁妃出的主意好,祖母总算被我逗笑了。”   太后瞪了满面殷勤的三皇子好一阵,才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明年眼看就到冠岁,婚事哪能迟迟不定,皇后有意韦七娘,哀家原本也觉得不错,她中秋那晚是冒昧了些,你就算不愿,话也该说得婉转,到底是小娘子,哪受得住那么重的话,若真因为受辱,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可是条人命,她父亲是丞相,圣上也不好交待。”   三皇子连声认错,态度十分真诚。   太后却沉肃了颜色,见没外人,压低了声音问道:“三郎,你与祖母说句真话,是不是还惦记着景丫头!”   三皇子自是矢口否认:“祖母,事已至此,孙儿自是不再妄想,刚才在门口正巧遇见五妹妹,我还称她堂嫂了……不过将来正妃,总不能差五妹妹太远,否则岂不是在远扬面前抬不起头来,孙儿的确不喜韦七娘,眼下也没有意动之人,便是祖母硬要给孙儿娶个孙媳妇,不合心意的话,也只是个摆设而已,白白耽搁了人家。”   太后气得抬手打人:“婚姻大事,你倒拿来与远扬攀比了?”   三皇子生生挨了两个爆栗,又再小意讨好:“就是句玩笑话,可将来正妃,总得与孙儿情投意合吧,我就是听见了些风声,说母后看好韦七娘,中秋那晚被韦七娘一吓,生怕圣上顺水推舟赐婚,才不敢太婉转。”这倒是实话,三皇子就算没把韦家看在眼里,这当众下人颜面的事却也不好多为,他当日那番态度,也是为了震慑那些“佳人”——谁再敢图谋他正妃之位,可得掂掂份量,弄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太后无可奈何,又瞪了三皇子足有半刻,才摇了摇头:“罢了,圣上也说让你再自在些时候,哀家也懒得理会,只找个合适的时机,还得与韦记说两句软话,也是个歉意……我怎么听说你把孔氏禁了足?”   “祖母真是耳聪目明。”三皇子见太后消了气,这才落座:“孔氏不知轻重,中秋宫宴上竟然当众挑衅五妹妹,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落人耳目,岂不是对孙子与五妹妹名声不利,我这是小惩大戒,省得她兴风作浪,败坏皇族声誉。”   太后见三皇子并不隐瞒禁足孔氏的真实原因,才算又放了几分心:“也还罢了,孔氏当真有些狭隘,是该管教。”   三皇子哄服了太后,又去坤仁宫见了皇后,这位倒不需他哄,反而反过来哄他:“是我没想周全,原该先商量了你……也没想到韦七娘竟然胆大妄为至此……就说太后疼你,生不了多久的气,这下总算好了。”   留着三皇子用了午膳,这才打发了他离开。   皇后哪里想到三皇子才一出宫,回到皇子府里,就私下接见了“亲信”,满眼阴冷地嘱咐:“把药送进东宫,嘱咐云雀侍机动手!”   ☆、第四百零六章 西郊“巧遇”,夫妻“密谋”   锦阳京西郊昆明湖畔,除了位于万寿山下的皇家园林濯缨园,还分布着前朝东明遗留的不少园林,大隆建国后,一律对公众开放,正值秋高气爽,红叶黄花之季,自是吸引了不少游人,虽说也有闲游来此的布衣平民,但更多的仍是文士公孙,豪门千金。   秋水微漾,金波泛澜,一栋三层楼阁立于烟柳绦荡里,远远就见两角飞檐。   鲜衣白马从甬道缓缓慢踏过来,几个少年相携入阁,迎客郎欢快地奉迎声引得柳梢上的黄雀发出一阵轻啼,似乎是与迎客郎较劲,攀比谁的声音更加清亮明脆一般。   “长安。”   殷永跟在几个好友身后,随着迎客郎踏上第二层楼阁,便闻一声招呼,他有些诧异地侧面,只见窗畔案前,一袭湖蓝圆领箭袖的男子正冲他笑意温和。   今日将殷永硬是从家里书房拉扯来踏秋品茗的古秋月好奇地往过一看,小声询问:“认识的?”   今日逼着古秋月把殷永从书房里拉扯出来踏秋品茗,前顺天府尹眼下刑部尚书的侄子陆正不无惊讶:“没想到长安竟认识靖远候府的阮四郎。”   殷永一笑:“月初的时候,因先生过寿,往大名府拜贺,不想路上冲撞了几个纨绔,多得阮四郎转寰,平息了一场风波。”   “小子运气不错,竟然结识了勋贵子弟。”古秋月理了理襟袖:“既然巧遇,莫如咱们过去叙叙?看与阮郎同席而坐的两人,气度更是不凡。”   殷永似乎有些不豫,目光从眼角过去,带着些警告的意味:“论来我还欠着阮郎人情,表弟你别烦扰人家。”   陆正却已经交待了几个同伴先去订好的席面,满面是笑上前,与阮四郎寒喧了。   古秋月白了殷永一眼:“我托了好多人,才与尚书府陆家拉上了关系,与陆正结交,第一个就想到表哥你,虽说圣上已经颁诏复行科举,连姑父也有那话,将来仕途还得靠人脉!我可是在陆正面前极尽称赞表哥,说得他好奇不已,硬托了我约你出来,不想你结交了公候子弟,倒把我瞒得一丝不漏,今日巧遇,还生怕我丢了你的脸。”   话虽如此,古秋月脸上却没有什么怨怒的神情。   殷永顿觉过意不去:“你别误会,我是担心勋贵们难免有些高傲,咱们虽是寒门,但君子之交,最忌讳的就是奉迎讨好。”   “人家都主动招呼你了,你这欠了人情的还不快些回应,便是君子之风?”古秋月不以为然。   殷永只好携了古秋月上前,与阮四郎见礼引荐。   又打量与阮四同席的两个郎君,都是刚至冠龄的年岁,一个身着月白长袍,发上束着丝帛,剑眉朗目,英姿焕发;一个浅青长衣,珠冠玉簪,眉含远山之秀,目蕴深潭之幽,这时带笑看来,顿时让人自惭形秽。   殷永下意识地避目,但渴望结交之心,已经油然而生。   便听阮四郎落落大方地引荐:“这位是我姑祖母的长孙,董律,字谨之,这位是楚王世子。”   殷永与古秋月皆是一震,忍不住再次打量青衣男子,一时回过神来,殷永尚且不卑不亢,古秋月却有些手忙脚乱,长长地一揖,动作太过浮夸,险些将案上的茶盏打翻。   “既是巧遇,也是缘分,不需多礼,三位郎君入座一谈。”虞沨微微颔首,目光在殷永身上轻轻一顿,唇角噙笑。   当然不是巧遇。   古秋月“经营”“折腾”了两年,也就是最近才如愿结交陆正罢了。   董律正是董音的同胞兄长,靖远候府正是他的外家。   这一日当虞沨从西郊回到关睢苑,手里梅扇轻摇,往炕上盘膝一坐,神情十分舒坦。   旖景正在看罗纹呈上的帐目,眼见着各处产业、农庄收益丰厚,也是喜上眉梢,瞧见虞沨心情正好,笑着问道:“殷家那郎君想来正如风传,才华不错?”   “阮四郎前头就说他品格端正,今日一见,倒是不卑不亢,至于才学……将来能否金榜题名尚不可知,但中举的底子是有的。”虞沨颔首。   “样貌呢?也如传言般,当真可与潘安比美?”旖景关注点显然与虞沨不同。   阁部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世子妃炯炯有神的双眼,半响,才浅咳一声说道:“没注意看。”   没注意看!!!   世子妃啼笑皆非:“这还要‘注意’看呀?”   阁部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说起殷家:“殷崎这人虽然有些势利,更有攀结权贵之心,否则也不会被黄陶说动了心,准备给寄予厚望的儿子娶个商贾出身的媳妇,但仅从处事来看,倒不是一昧奴颜卑躬的作派,他虽是靠着金榕中提携,却没被牵涉,甚至还入了秦怀愚势力下的都察院,官声尚还清正,可见晓得些时务,并非仅靠着攀结混迹。”   旖景满面“钦佩”:“阁部打听得仔细,妾身当时听阿晴略提了一言半句,也晓得殷御史并非贪桩枉法之徒。”   虞沨一噎,眉心蹙着严肃:“世子妃,识人不能以貌相。”   旖景乖巧地垂眸:“阁部教训得是,但妾身难道要把殷崎如何说给二妹妹听,劝她莫论殷郎长相,只要殷大人不是贪吏,就是门上好的姻缘?”   虞沨失笑,浅咳了好几声,却依然没有满足旖景的好奇心:“我也打听过了,殷母逝后,殷家内宅只有古氏一个长辈,殷家长媳也是寒门出身,精于庶务,性情甚是温婉。”   旖景挑眉,忍不住笑道:“不想阁部还会打听内宅?”   “那是当然,安然性情太过沉静,这还是在自家,仆妇们给她受了委屈,她也只是隐忍,虽她是宗室女儿,普通人家不敢对她不敬,可若是将来婆母与妯娌性情太过厉害,岂不让她吃暗亏?”虞沨又咳了一声:“我还打听到,古氏不似贵族出身的主妇,早早就给儿子安排通房,殷崎就不说了,没有妾室,殷永的长兄也只有一个正妻。”   旖景不由得想,黄陶还真是为廖三娘挑了门好亲,看来他楚心积虑地撮合这门姻缘,并非是想笼络殷崎的缘故。   “古氏性情如何?”旖景问道。   “据殷家的仆妇说,古氏倒不苛刻。”   旖景颔首,她知道有些寒门,偏偏比世家勋贵还讲究尊卑,儿媳妇入门,不提基本的晨昏定省,婆婆一日三餐、梳洗更衣都要儿媳妇亲手侍候,稍有疏忽就责罚下来。原本因为安然的性情,她琢磨着若真寻个勋贵、世家,就算有虞沨这个哥哥维护,夫家不敢太过苛待安然。不过高门望族各种复杂的人情事务,仅仅依靠娘家却也不行,当媳妇的倘若太过温弱,也会吃不少暗亏,依安然的性情,又是绝不会回家诉苦的,真被夫家摸透了性子,受了气也就是一个忍字。   再者不少勋贵、世家子弟,也都是金玉其外,年纪小小就有一堆通房,外头说不定还养着人,安然的性情,哪里处理得来。   不过旖景也没真考虑过寒门,倒是虞沨,因为黄陶与廖家的关系,注意上了殷家,认为殷永看上去还不错,这才动了念头。   不是旖景睚眦必报,非要坏了廖三娘的姻缘,就算她不把廖家当作死仇,可也容不得黄陶兄妹暗中利用国公府与楚王府的声威替廖家谋利——倘若清平庵那场事故,旖景真命丧毒箭,黄陶兄妹固然才是主谋,可那死士却是靠着廖家的钱财收买豢养。   其实要想解决这事,大可不必这么复杂,甚至不需虞沨插手,旖景也有千百条计策毁了廖三娘的清白,殷家就算利欲熏心,也不会同意寄予厚望的儿子娶个声名狼籍、清白不保的商女。   可她行事也有底限,绕开黄陶、廖大,拿个弱女子开刀的事还是做不出来。   黄陶想为侄女谋门好亲无可厚非,但他想把国公府与楚王府当作垫脚石,旖景岂能让他趁愿?   “就算殷家方方面面都不错,可在这时,咱们也不能与殷家提说安然的事,否则岂不是让殷家误解咱们是利用安然坏廖三娘的婚事?”旖景早考虑过这件事情,这时提醒。   “那是当然。”虞沨说道:“所以我才打算先与殷永结交,也好仔细考察他人品究竟如何,不过你究竟怎么打算,用什么法子先坏了二爷的谋划?”   “这还用打算呀。”旖景笑道:“这事阁部就别操心了。”   虞沨真没再问,轻靠着凭几,一膝微屈,指头在膝盖上敲了几敲:“我有办法先让廖大家财不保。”   旖景一怔:“这就要动手?”   虞沨冷笑:“廖大是二爷的财力支持,倘若二爷没有安排清平庵的事,我还不至于对廖家动手,眼下既确定是他所为,当然不容廖家继续坐大发财,让他破产不难,不过需要些时日,眼下倒有一件事,能让廖大也尝尝什么叫咎由自取,这些年来,他有二爷在前铺路,从一家小小的绸缎铺子发展成富甲,也太顺风顺水了些,可他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在大名府却过得捉襟见肘,眼睛早红得透穿,不过廖老爷死后分家,廖大才发家致富,继母与兄弟拿廖大一时没有办法。”   旖景明白过来,虞沨这是要利用廖家内乱。   “廖姨娘死后,肖氏才嫁去廖家,她对这个小姑子没有半点情份,又因为肖氏的两个儿子与廖大不和,黄二爷自是从不理会肖氏,肖氏与廖二廖三都是贪婪之辈,若廖大的银子真到了他们手上,万不会再拿出来支持外人。”虞沨笑道:“肖氏这回从大名府过来,住在廖大家里不久,就染了疾,据说是水土不服,可肖氏拖着病体,就是不愿回亲儿子家,逼着廖大媳妇整日在床前衣不解带的侍候。”   听到这里,旖景依然不明所以。   “水土不服哪是什么顽疾,可肖氏的病情却日益加重。”虞沨提醒道。   旖景惊讶:“难道是中毒?”   “必是黄二爷的主意。”虞沨微微颔首:“他们买通的大夫,已经被逼交待了实话。”   “继母也是母,廖大竟然敢毒害肖氏,论罪当属恶逆。”旖景说道。   “不过那毒可不会害人性命,但肖氏一但知情,哪里会放过廖大,我已经让那大夫悄悄给肖氏透了底儿,肖氏已经安排了人去大名府,通知亲生儿子速来京都。”虞沨说道:“黄二爷现在自身难保,绝不会为了这等小事买通官府,但他也不会眼看着廖大入罪,必会说服肖氏息事宁人。”   肖氏与继子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捏着廖大这个把柄,哪会轻易放过,一定会要求重新分产,廖大也只能满足肖氏母子的贪欲,他多年积累的资财,只怕得被肖氏母子分剥大半了。   “我怕肖氏母子无能,还暗中给他们安排了个‘军师’,便是廖大请的掌事,这人可不简单,表面忠厚,实则贪婪,廖大有多少家底,他心知肚明。”   旖景这时才当真钦佩起来:“阁部果然是……短短一段时间,竟收买了廖大的心腹。”   虞阁部暗叹:世子妃,本阁部可是掌着天察卫的人,连千里之外的守将又纳了房贵妾都知道,要收拾区区一个京都商贾,还真是,用牛刀杀鸡。   ☆、第四百零七章甄府赏菊,郁集黄氏   八月下旬,甄家的赏菊宴如期召开,京都名门女眷当然欣然赴邀——甄家好歹还是太子妃的娘家,既然收到了邀帖,万万不敢扫了甄家颜面。   不过自从甄茉那年在灵山算计董音不成,可算让卫国公府存了芥蒂,这些年甄家的大小宴席卫国公府顶多就是打发给体面的管事来奉礼,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惯常交际应酬的贵妇,便是各府有些体面的仆妇也有耳闻,都晓得甄家与卫国公府不合。   所以,这日当贵妇们在甄家后花园里瞧见盛装出席的黄氏时,多少有些讶异。   黄氏在大长公主面前自然有套说法:“原本甄家的宴席,咱们不去也罢,但是甄夫人这回亲自上门来邀,媳妇琢磨着,若还是不给颜面,也太说不过去,辰儿与景儿两个眼下一个是王妃,一个是世子妃,都属宗室,甄家到底是太子妃娘家,甄夫人主动示好,意在冰释前嫌,咱们也应当展示几分姿态。”   大长公主心里晓得黄氏为何要去,也不说破,也不阻止,微微颔首道:“多少年的旧事了,再提无益,也免得旁人议论咱们气量狭隘,不过荇哥媳妇一去,让人见了未必不会再议论当年的事,甄茉人都没了,没得再让人说嘴,我的意思是,让六丫头陪你去应酬也就罢了。”   自是刚好衬了黄氏的心——虽廖表嫂与三娘这回是不会出现在甄府菊宴上,可她还得与殷太太碰面,也担心带着董音多有不便,六娘到底还是闺阁,出席也就是与贵女们玩乐,倒不碍事。   哪知六娘一听是去甄家,竟矢口拒绝:“母亲一贯晓得,我最烦那些应酬,姐姐们既都不去,越发没了意思。”   黄氏晓得六娘性子执拗,她一旦厌恶了谁,坚决不会虚以委蛇,也不多劝,孤伶伶地就乘车去了甄府。   甄夫人亲自来迎,拉着黄氏的手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子话,瞧见建宁候夫人、黄三夫人与江月被儿媳领着过来,又请进花榭里好一阵寒喧。   江月因没见着六娘,倒是问了一问。   “昨晚着了些凉,今日还有些咳嗽,就没让她来。”当着甄夫人的面,黄氏当然不能说六娘不愿应酬的话。   却又有人通传——三皇子府宁妃、四皇子府白妃到了。   甄夫人当然又迎了出去,甄府设宴,虽与宗室王府都送了帖子,可人家来不来却并不确定——平常贵族,既收到邀帖,就算不来,通常都会预先道个不是,总会有些诸如患疾或繁忙走不开的借口,但宗室与王府收的邀帖太多,一般交情的,多数不会出席,当然也不会陪罪,主家等闲也并不抱什么希望,送帖子只是礼节罢了。   虽说皇子府来的只是两个侧妃,甄夫人当然也不会怠慢,亲自迎候总是少不得的礼数。   不过心里未免有几分抱怨,三皇子府也还罢了,没有正妃,这四皇子府的人不来也罢,秦妃打发个侧妃出席是什么意思,摆明了就是敷衍,秦氏也太不顾及太子妃的体面。   白妃却是笑面迎人,一见主人的面,当然先说了秦妃事务繁忙的套话。   甄夫人本就不把四皇子府看在眼里,笑笑地说道:“晓得的,眼下邓妃有了身孕,秦妃自是不敢大意。”   秦妃见人就是一副“水深火热”的妒妇面孔,众人早私底下笑话她还算出自相府的名门闺秀,竟完全不识大体,生怕别人不知她好妒偏偏无宠的处境,实在贻笑大方,这会子一听甄夫人的冷讽,都抿着嘴角笑,等着看白妃的反应。   白妃却不在意,仍是温和的笑颜:“夫人体谅就好。”便四顾园中景致,十分真诚地赞赏了几句,众人频频颔首,心说白氏虽是寒门,巴结了陈家才捞得一官半职,养出来的女儿倒比相府那位还有大家风范。   又说黄氏,与建宁候夫人出了花榭,一路赏着美景,与相熟的夫人太太寒喧,冷眼瞧着,这些个贵妇对候夫人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比从前更要殷勤,心里实在郁堵。   若非卫国公府的声威,皇后哪会在意建宁候府的名声,宫宴上亲自携了候夫人同席,旁人还哪敢议论的候府的是非。   可怜的只有兄嫂,竟被那老虔婆挑着这个把柄驱逐出族,此仇此恨迟早得雪!   脸上的笑容却半分不减,与长嫂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转过一道花墙,便见韦夫人与卓夫人迎面而来,两人身边分别跟着韦十一娘与卓应瑜。   都是与卫国公府交好的家族,当然待黄氏与候夫人十分热情,韦、卓两位夫人半点没察觉黄氏笑靥下的辛酸与怨愤,反而不遗余力地讨好候夫人,就怕让人感觉不到热忱。   “让晚辈们自去花苑里游赏吧,别拘着她们听咱们这些家长里短。”黄氏忍不住,还是打断了韦、卓夫人的讨好。   四位夫人寻了一处亭子坐下,立即就有丫鬟呈了茶点上来,黄氏耐着性子听韦夫人赞扬了一番六娘,又说起旖景:“那日因着一事,去了楚王府拜访,亲眼瞧见老王妃待世子妃竟如亲孙女儿一样,也难怪老王妃这般,无论才貌,世子妃可算京都贵女中拔尖的一个儿,也亏得这世上还有楚王世子这般才俊,两人实在是玉壁明珠,天作之合。”   卓夫人接着韦夫人的话又讨好:“无论世子妃、六娘,福王妃也是端庄华贵,气度非凡,可见是国公夫人教管得好,实在让人羡慕。”   黄氏心里却越发郁堵——往常她听了这话,虽说不致欣喜,却也并不在意,可最近连连遇矬,偏偏最是得人盛赞的旖景又与她离心,旖辰虽说一如既往,也难保将来不会在家人影响下对她疏漠,六娘虽是她亲出,但这女儿太过忠厚——中秋宴上,因六娘得了圣上称赞,太后赏赐,大出风头,便是府里仆妇都知道六娘挣得的体面。   蓝嬷嬷眼见黄氏处境艰难,一时摁捺不住,起了心思,寻去六娘跟前哭诉了一番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的苛待,让夫人失了执掌中馈的权力,挑拨着六娘去大长公主跟前为夫人争取,去卫国公面前为夫人讨回公道。   话当然不致说得这般露骨跋扈,意思却是这么一层意思。   哪知六娘听后,反而把蓝嬷嬷告到黄氏跟前,称蓝嬷嬷挑拨是非,居心叵测,劝说黄氏责罚蓝嬷嬷。   黄氏被公正大义的女儿闹得没了脾气,当真罚了蓝嬷嬷的月银,六娘还不罢休,掷地有声地一番话:“祖母慈爱,父亲正直,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母亲,中馈管家之事,原该由祖母决断,眼下既有三婶与长嫂处理,母亲也乐得轻松,才好将养身休。更有长兄至孝,长嫂贤良,更不会不敬母亲,哪容刁奴私下挑唆,若不惩戒,便是母亲,也有不孝不慈之嫌。”   终究是让蓝嬷嬷挨了几板子,黄氏又添一番求情:“嬷嬷是我乳母,对我也有养育之恩,小惩大戒就是,别闹得不可收拾。”   六娘这才放过蓝嬷嬷,对黄氏说道:“女儿若非看着嬷嬷是母亲的乳母,直接就交给了三婶与长嫂处置,母亲可得警告嬷嬷,那些话以后休要再提。女儿虽不知祖母为何不让母亲再掌中馈,但祖母是尊长,她的决定母亲也应遵奉,母亲就算不掌中馈,也是国公夫人,无人敢怠慢您,倘若家中仆妇因为母亲不掌中馈便敢轻怠,女儿自是会为母亲讨回公道。”   黄氏也恨蓝嬷嬷擅自行事,但心里未免埋怨六娘太过刻板,满脑子仁义至孝,半点不晓得人心险恶,就说宫宴的事,韦明玉是死是活与六娘何干,偏偏往常沉默寡言的一人就多起事来,虽未惹祸,反得了赏,但一个闺阁女子,在圣上面前,开口闭口什么“倾心仰慕”“私相授受”,哪是世家女子该说的话,反而自己这个亲生母亲在国公府处境艰难,六娘却认为是应当!   满花苑的金蕊明艳、紫菊妖娆,这时看在黄氏眼里只添心烦气躁。   好容易盼得几个贵妇闲逛来了这处,岔开了韦、卓二妇对继女的吹捧,黄氏这才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胸里的郁集散了几分。   “那位便是甄府二少夫人吧?”韦夫人突然看见廖晴陪着几个穿着普通的女眷从前头小径经过,轻声问道。   “正是,这位还是甄夫人外家的外甥女,性情温婉,待人处事也还算大方,甄夫人待她倒是亲近。”一个与甄家时常来往的夫人话说得很有深意。   甄夫人亲出的儿子行三,前头两个都是庶子,甄大郎娶的也不知是哪家闺女,横竖从不在宴席上出现,倒是廖晴,因着与甄夫人原本就是亲戚,才有跟着待客的机会,但只不过,众人也都看出甄家三少夫人,也就是甄夫人的嫡亲儿媳对廖晴颇有些颐指气使,显然,两个庶子在甄府处境堪虞。   身为宾客,当然不能议论主家是非,贵妇们心领神会,也就是随口一提。   黄氏心想,这才是正经嫡母待庶子庶媳应当的态度,哪像她这般,无论亲疏,都是公平相待,反而还闹得步步维艰。   完全忽略了她自己也是庶出,倘若甄夫人是“真理”,她就不该对黄母抱怨,更何况苏荇兄妹是堂堂正正的嫡出,身份比她这个继母还要光明,再何况她仅是表面贤良,私心里恨不得三兄妹死无葬身之地。   正说着话,远远跟着三少夫人魏氏一同来了几个贵妇,黄氏眉心一跳。   她认出其中一个是殷太太,虽说殷太太只是个四品官员之妻,并不与世家贵妇们相熟,但偶然在别府宴席中也是碰过面的,没怎么交谈就是了。   魏氏也是出身望族,乃甄夫人为嫡子精挑细选的媳妇,自是与甄夫人心意相通,晓得黄氏今日赴宴是为了什么,带着几个贵妇往这边行来,先是引荐了一番,又对候夫人说道:“我刚刚在那头荷塘边上瞧见了邹夫人。”   邹夫人是候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妹。   候夫人听后,当然要去与妹妹一叙。   黄氏留在亭子里,渐渐地就与本不相熟的殷太太亲近起来,赞她身上那件锦褙面料柔软,颜色也鲜亮,花样更是新颖,就问是哪家铺子买的。   “是在绮色生香。”殷太太会意,毕恭毕敬说道。   “是平安坊内那家?”黄氏似乎随口一问。   绮色生香正是廖家的产业,仅只京都内城,就有五间店面。   一提起绫罗绸缎,众贵妇都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论说着哪家的蜀锦颜色瑰丽,哪家的云锦花样齐全,渐渐“自成体系”,没人再留意黄氏与殷太太的对话。   “那铺子还是甄夫人介绍给我的,听说是甄夫人外家的族亲经营。”殷太太得了叮嘱,自是谨慎,没明提“廖”字:“国公夫人若瞧着好,改日约好咱们一同去瞧瞧?”   这话就是落人耳中,也只以为是殷太太要笼络国公夫人而已。   黄氏轻轻一笑:“说起这家铺子,我是一早知道的,国公府也常在那处采买。”   这便是承认与廖家的关系了,今日黄氏主动与殷太太言谈,原本就是表明态度,至于殷太太身上的衣裳是否出自廖家的商铺,哪里重要。   黄氏又加一句:“不过平安坊那家倒少去,那家铺面太小,不如外城大兴街宽敞,花样品种更是齐全。”   廖家正在大兴街。   殷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容越发殷切。   ☆、第四百零八章 正当得意,贵客驾临   黄氏紧跟着又转了话题,赞殷太太看上去年轻,自然而然问起子女情况,殷太太提起自家女儿,十分头疼,直说性情最是执拗,常常顶撞长辈,黄氏一问,才知殷太太的女儿才七岁,忙说年龄还小,慢慢教管着总是好的,似乎无是为了宽慰殷太太,黄氏只称自家几个女儿别的还罢,都是敬重尊长的好孩子,但幼时也有淘气的一段儿。   自然而就说起世子妃,黄氏不似刚才,心里郁堵,这时十分畅快地对旖景赞不绝口,显示母女情深。   韦夫人就听不得“世子妃”三字,听黄氏一提,又来凑兴,不过这一回,当韦夫人说到旖景与六娘这姐妹俩如何要好,黄氏心里更是舒畅。   殷太太听话知音,暗忖既然世子妃与黄氏亲闺女手足和睦,当然与黄氏这个嫡母也是母慈女孝,这话若由黄氏亲口说来,还不足以尽信的话,韦夫人这个外人提起就更使人信服了。   又有卓夫人凑趣,话题活跃开去,竟说起世子与世子妃如何琴瑟和谐。   黄氏微笑颔首:“沨儿是个好孩子,品性无可挑剔。”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正说得热络,就有一个甄府的丫鬟急急走来,对魏氏禀道:“楚王世子妃来了,车驾已经停在了正门,夫人请少夫人一同迎候。”   黄氏呆怔。   景丫头怎么来了?她与甄茉当初闹了一场,再不曾踏足甄府一步。   魏氏却不知旖景与黄氏已经“母女离心”且以为世子妃此行是为了暗助黄氏,一拍手掌惊喜着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便请黄氏前往接待贵客的花榭,又顺便请了殷太太同往——理由也说得过去,魏氏一母同胞的兄弟眼下在都察院任职,殷崎是她兄弟的上峰,虽殷家并非世家望族,看在这层关系上,对殷太太盛情款待原也应当。   黄氏想到旖景对她“夫人”的称呼,出了一脑门冷汗,却不能拒绝殷太太同行,更不能拒绝与女儿会面。   若真是母女情深,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以“夫人”相称。   黄氏只得奢望,旖景当着众多贵妇的面,顾及几分“大体”。   旖景今日来甄府是早有打算,当然不会让黄氏遂愿。   她先去见了甄老夫人,客套寒喧一番,才被甄夫人与魏氏一左一右陪同,到了花榭。   在场诸人,唯有她品阶最高,便是白妃与宁妃两个皇子侧妃,都要先行见礼,待旖景落座,才能依次入位。   可旖景今日并不是来与甄夫人打擂台,当然要礼让主家,没往主座上去,而是坐了客座。   旖景并不认得殷太太,可是在场贵妇中,只有她瞧着眼生,又察觉到她目光炯炯,猜也猜出来了。   先与黄氏屈膝一礼:“夫人也来了?”   黄氏脸都白了。   别说殷太太有些愕然,便是甄夫人、韦夫人也觉得事有玄妙,打量黄氏的眼神,就有些奥妙起来。   旖景又行去建宁候夫人面前,也是一礼,倒亲热地喊了一声“大舅母”傍着黄夫人身边落座。   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黄氏现在已经无睱顾及殷太太会怎么想了,她焦灼的是,旖景当着众多贵妇的面,毫不掩饰疏远冷漠,这些贵妇谁不是七窍玲珑的心肠,哪里想不到她与旖景已经“母女离心”。   宫宴上自有一套规矩,旖景本是宗室,并不和公候夫人同席,才没让人注意与她这个母亲有所疏远,可眼下是私宴,若非有了矛盾争执,旖景怎么会疏远嫡母?   甄夫人暗暗纳闷,看一眼黄氏,又盯一眼旖景,闹不清国公府的家务,只担心着殷家与廖家婚事不成,廖大将来还会不会分给她那般丰厚的红利?   甄候不擅庶务,手脚又大方,再加上太子妃那边各种行事还要甄家资助钱银,甄夫人实在觉得财务紧张,好在不知哪里出了个廖大,硬是要与外家联宗,有了这层关系,又说服了甄夫人投份子钱在京中生意里,甄夫人只投了千余两,几年来竟陆续分得二十万的红利,也难怪一贯高傲的甄夫人要对廖大这个区区商贾另眼相看。   她也是最近才听说廖大身后竟然是黄陶兄妹,才醒悟过来,难怪廖大能把生意做得这么顺畅,甄夫人有利可图,当然不在意廖大的姑母是黄陶兄妹的生母抑或姨娘。   可看这情形,难道世子妃晓得了廖家的事?   甄夫人突然想起黄陶已被除族,这事别说世子妃,眼下已是街知巷闻,否则没法解释江氏堂堂三品诰命夫人,怎么会偷偷摸摸在外头租车,才被歹人趁机掳掠。   应是为了这事,世子妃与黄氏也有了芥蒂吧,世子妃生母是候府嫡女,黄氏却与她姨娘的娘家来往。   依稀记得,当年候府太夫人就把廖姨娘当作眼中钉。   难怪世子妃如此。   甄夫人想到这儿,倒暗暗怨怪黄氏行事不慎——她这个国公夫人,说穿了,得看卫国公世子兄妹是否亲近她,福王妃不说了,虽是亲王妃,却并无权势,旖景嫁的可是楚王世子,炙手可热的宗亲,黄氏让她忌恨上了,国公夫人就是一个空衔。   谁不知道世子妃在娘家最是受宠的,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   完了,殷太太一见这情形,哪还愿只为国公夫人一个空衔,就让自家前途无量的嫡子娶个商贾出身的女儿。   不过廖家与殷家联姻只是最近才有的念头,就算这事没成,应当也不会停了她多年来领着的红利吧?   甄夫人好一番琢磨,完全忘记了她身为主人该行的义务,倒是一边魏氏见婆母只管沉默,世子妃也不说话,黄氏满面煞白,各人神情微妙,连忙笑着寒喧:“当真没想到世子妃会光临,以为您没有空闲呢。”   旖景微微一笑:“原本没空的,世子今日刚好休沐,便说趁着这个机会,见见贵府二郎,我也就顺便跟着来了。”   这下连魏氏的脸都白了。   倒是韦夫人笑道:“世子妃不说,一时都忘记了,世子与甄二郎可是同窗。”   甄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扫了一眼花榭,见独缺二郎媳妇,连忙让魏氏去请,魏氏白着脸出去了。   殷太太一直坐在稍远之处,关注着世子妃,见她与候夫人笑语晏晏极显亲密,便是与韦夫人与卓夫人也是谈笑风声,当然对黄氏并无任何不敬,间中也客客气气地说话,只那态度当然不算亲近,就更说不上母女情深了。   殷太太握了握指掌——那日殷永归来,兴冲冲地禀报,说在外头巧遇了楚王世子,言谈甚是投机,世子似乎也有结交之意,竟然约了他重阳次日去佛国寺听同济大师讲禅、对弈,殷崎仔细问了经过,猜测世子难道是得了世子妃的意会,已经开始对他们殷家示好?   眼下看来,竟全不是那么回事!   黄陶兄妹是想诈婚?!   殷太太神情就很有几分恼怒了,看向黄氏——亏她还是个堂堂国公夫人呢,竟这般下作。   可事关家族兴旺与儿子将来前程,殷太太仍是不敢大意,好不容易盼得世子妃离开花榭,与廖氏去花苑里赏景,殷太太远远跟了一阵儿,见世子妃与廖氏寻了处花荫下的石墩子坐了下来,轻声说笑,这才上前见礼。   “世子妃莫怪冒昧。”殷太太虽鼓着劲上前,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尴尬。   “这位是……”旖景看向阿晴。   阿晴当然引荐了一回,笑着让座。   “是听犬子提说,当日在西郊巧遇世子,有幸一谈,甚是投机,犬子能蒙世子雅意邀约,实为幸事,妾身今日得见世子妃,忍不住想亲自道一声谢。”殷太太总算说出了刚才一番计较后的话。   “恭人何必客套,我是听世子说起过,那日得幸结交了一位才俊,原来便是令郎。”旖景早在廖晴这处,得知殷太太将会赴宴,又听说黄氏也会赴邀,几乎不用动脑子就洞悉了其中的微妙,她今日这番举动,当着众人的面对黄氏敬而不近,就是提醒殷家——倘若真愿与廖家联姻,自是没人阻止,但若是想通过黄氏攀结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可得擦亮眼睛,黄氏代表不了卫国公府,更左右不了楚王府。   就算殷太太今日不在花榭里,那些贵妇瞧见她对黄氏的态度,也会暗暗议论,再说还有阿晴,不怕议论传不到殷太太耳朵里去。   没想到殷太太竟然主动上前搭讪。   阿晴原本就是个伶俐人,哪能不知旖景今日来意,听殷太太在旖景的引导下,言辞渐渐活泛,侍机就提起了廖三娘:“原本也是邀了伯母与三娘,但因她们家里有事,就没有来,世子妃,我早前跟你提说三娘夸口一事,自己却也是半信半疑,哪知不过多久,就听说了黄二夫人遭了那等子恶事,黄二爷原来真是与我那族伯暗中有来往,唉,因此还被除族。”   旖景没想到阿晴竟会在这时明提这事,晓得她是在暗助自己,可万一被甄夫人听见了风声,定会给阿晴苦头,心里十分感激,握了握阿晴的手:“我原本听你说了,心里也觉得纳罕,不知夫人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个侄女,还想着找个机会问问,夫人外家明明是沧州赵氏,从哪里蹦出了个廖家,还不及问呢,哪知就闹了出来,原来都是二爷给了廖家胆量,才敢牵连上夫人,夫人倒是被瞒在鼓里的。”   一句没提廖家与殷家的亲事,可殷太太已经彻底清醒了。   若非有意点醒,廖氏哪会当着外人的面提起这碴,这可是世子妃的家事。   想必世子妃早知道了廖家的企图,今日才会来赴宴,世子妃与黄氏这个继母原本就有嫌隙,得知黄陶兄妹瞒着国公府与楚王府行事,哪容他们利用,为一个姨娘家里谋利。   不由暗暗自责,当真是利欲熏心,这么明显的事,偏偏就想不明白,险些着了黄陶的道,若真给儿子娶了毫无助益又无出身的媳妇……   殷太太红着脸起身,竟坦然布公地致歉:“不瞒世子妃,廖家正是与敝府在谈儿女婚事,他家是商贾,敝府原本不愿,可一时受人蛊惑,以为由此可与卫国公府、楚王府攀上亲戚……”   旖景没想到殷太太还有几分直率,竟当面说穿了这事,倒有些怔住了,半响才是一笑:“恭人既说受人蛊惑,误会说穿也就罢了,婚姻之事还当慎重,若贵府不愿,婉拒了就是。”   殷太太当然明白“婉拒”的含义,晓得世子妃也是不想张扬这事,越发让国公夫人难堪,心里倒暗赞世子妃是大度人。   “不过令郎当真是一表人才,连世子也赞不绝口,还称将来参加科举,中个举人是理所应当。”旖景又给了殷太太一颗定心石。   这几乎是明说世子将来会提携殷永了,殷太太暗自庆幸。   可甄府这场午宴却并未宾主尽欢,不到摆宴,就有一个晴天霹雳传来——   ☆、第四百零九章 风云突生,顺势嫁祸   昨晚,卓妃照例服用宵夜后安歇,却在寅初时分觉得腹痛,当太医领着医女匆匆赶到,卓妃已经见红,虽经太医奋力挽救,仍然无力保住腹中胎儿,其实今日卯初清晨,卓妃已经小产。   是已经成形的男婴。   当卓妃诊出喜脉时,太子妃为了表明态度,便亲自安排了身边亲信掌殿宫女去卓妃殿内照管——倘若太子妃欲对卓妃动手,是绝不会插手“安胎”照管诸事,比如当年韦妃与杨妃有孕,太子妃连两人所住殿苑都没有涉足。   可卓妃小产当晚,太子妃的亲信竟然投缳自尽。   太医诊断,卓妃并非身体原因小产,应是服用了诸如红花等落胎的药物。   圣上登即下令软禁太子妃,着皇后与宗人府严察卓妃小产一案。   太子妃殿内嬷嬷、宫女被宗人府扣押,严刑拷打,终于有人受不住重刑,将太子妃招供出来——说的却是当年杨妃、韦妃先后小产皆为太子妃手段,买通何人,以及如何将药物挟带入宫廷的详细一字不漏地吐了个清楚。   这个将落胎伤宫之药挟带入宫之人居然是太子妃之母。   当几个内侍奉圣令来带人时,甄夫人一听太子妃已经被软禁,两眼翻白就昏死过去,原本喜庆的场面顿时“鬼哭狼嚎”,可几个内侍满面冷沉,毫不妥协,将装死的甄夫人抬出了甄府。   宴会当然继续不下去,卓妃小产、太子妃被禁的消息也传扬开来,只其中详细,事情究竟恶化到什么程度,甄府众人与赴宴宾客却不知究竟。   众人忙不迭地告辞,尽都诲莫如深。   反而是旖景听说甄老夫人急怒攻心晕倒之后,没有立即离开。   虞沨也跟着甄南顾到了老夫人院儿里,亲自取了令牌给灰渡,让他速去宫里请太医,当老夫人苏醒,又是一番劝慰,答应打听详细情形,让老夫人稍微安心。   当响午时分,虞沨与旖景才回关睢苑,就得了消息——   太子竟长跪御书房,声称太子妃是被人陷害,求圣上明断,圣上喝令太子退下,太子眼下依然跪在乾明宫外。   “太子妃决不会在这时行这般蠢事。”旖景笃定,甄莲虽心狠手辣,可并不是愚笨之人,当知已经不能生育,妃位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怎么会让自己安排去卓妃身边的宫女落毒?   “无论真凶是谁,这个黑锅只能由太子妃背,也是她咎由自取。”虞沨摇了摇头:“眼下圣上一心忙于科举复兴一事,设立各州县官学等细则,暂时没有废妃之念,哪料卓妃竟然小产。”   情形像是逼着圣上废妃,不过更像是项庄舞剑,意在储君。   旖景脑子里顿时恍过一张妖颜,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三皇子所谋虽为储位,可他想要的绝不仅仅于此,眼下太子储位不保,于他并非十足有利,再者三皇子所图,还有太子性命。   妖孽的图谋,又怎是正常人能洞悉?   旖景犹豫着问道:“难道是四皇子?”   虞沨微微闭目,轻靠凭几,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不能妄测。”   可这样的事情,想找出实据本就不易,再者圣上不一定会认真追究。   “圣上既下令软禁太子妃,应是容不得她了,似乎也有控制事态之意,若圣上真要深究,这事就不是让皇后与宗人府处理,去甄府押人的只怕得是大理寺卿了。”虞沨沉声说道:“太子妃插手政事,实为自作聪明,卓妃小产只是提前使她陷入绝境,不过太子力争,圣上为顾全大局,避免废储之争,应会留太子妃一条性命,就怕太子得寸进尺,依然想保住太子妃位。”   虞沨抬手揉了揉眉心,又再说道:“太子妃必废,我是担心她若执迷不悟,会牵连甄府,若太子妃明智,甘承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自请废位,圣上应当不会处置甄家。”   甄氏一族在逼迫哀帝退位一事上功劳显著,本是世家,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尚有声威,甄夫人娘家邢氏更是曾经跟着高祖起兵的旧部,圣上若非逼不得已,不会牵连两家。   “倘若圣上顾重太子,废太子妃后,新任太子妃应当仍在甄、邢两家闺阁里择选。”虞沨眉心严肃:“不过据我推测,圣上十之八九会在韦、卓两个侧妃中择一册妃。”   若是如此……圣上便是已动废储之心,起意削弱太子之势了。   旖景心里莫名沉重。   储位之争,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做为天子信臣的卫国公府与楚王府,便是想回避只怕也会为形势所逼。   太子在乾明宫外这一跪,整整两日。   皇后忍不住亲自去乾明宫求情,直到圣上答应放过甄莲一条性命,将甄夫人释放回府,太子才晕倒过去,被送回了东宫静养。   三皇子频频去东宫探望。   四皇子却因为户部的些微疏漏,当着内阁与中书省诸位官员的面,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场,刚刚到手不久的差使又被天子收了回去,让四皇子“好好思过”,于是秦相党羽袖子里弹劾太子忤逆有失德行的奏本,尽被默默化成了灰烬。   旖景听说后,颔首说道:“看来圣上虽然不欲追究卓妃小产真相,心里已经有了见解。”   虞沨仍是揉着眉头:“秦相这回着急了些,圣上早看在眼里,这一震慑,暂时无人敢再置疑储君了。”   不过若真是顾重太子,卓妃小产一事绝不会轻轻放下,圣上此举,仅只是控制事态的措施。   紧跟着旖景忽然被太后诏见。   却是让她去做说客,对象正是依然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妃。   “辰丫头端庄明理,却有些不善言辞,至于秦氏,那更是个指望不上的,五郎、六郎两个媳妇我也不放心,晓得这有些难为你,景丫头,有些个话,哀家与皇后不好出面提点甄氏,你与她是同辈……”太后长叹一声:“太子糊涂,事到如今,他还想保住甄氏妃位,三郎已经劝了他几天,可太子却执迷不悟。”   旖景只觉头疼,太子倘若如此,甄莲一定被治重罪,甄家也会被牵连其中,别人也还罢了,甄二郎与阿晴这对夫妇的安危旖景不得不顾虑,更何况眼下万万不能让太子“忤逆”,即使秦相被震慑住了,监察院还有诸如吕简那样的楞头青御史,说不定就会上本弹劾,使本就酝酿已久的废储风波一发不可收拾。   “甄氏若是想死,哀家这就赐她鸩酒,可她若还识相,愿意自请废位说服太子罢休,还容她衣食无忧。”见旖景领命,太后表明态度。   依然是如姑姑随着旖景前往东宫,哪知两人才到太子妃的寝殿,只见殿前几个内侍颤颤兢兢,“此起彼伏”地捏着袖子抹汗,三皇子负手垂脸来来回回,鸦青色的衣襟随着步伐高扬,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焦躁得要振翅欲飞一般。   旖景步子一停,与如姑姑面面相觑。   三皇子被内侍提醒,才侧面看来,大步迈下玉阶,额头上亮晃晃地一片,张口就是一句:“没拦住,让太子闯了进去,已经有小半个时辰。”   旖景:……   “堂嫂怎么来了?”三皇子又问。   “奉太后之命,前来探望太子妃。”旖景说得隐讳,只冲三皇子微微颔首:“我进去看看。”   “唉……”三皇子才叫了一声儿,手臂刚刚一举,就被如姑姑适时地挡在手前。   妖孽眼看着旖景头也不回地进了寝殿,讪讪地收回手摸着脖子:“姑姑,世子妃还真是冲动,太子与太子妃俩人在里头……谁知道在干什么……”   如姑姑哭笑不得:“殿下,您应当劝阻太子,太子妃可是圣上下令软禁!”   “我竭尽全力了,今日太子才好些,走路不需人掺扶了,跌跌撞撞就往里闯,早先内侍们跪了一排,太子竟然飞身就闯了进去,身手就从没这般利落过……想是对太子妃牵肠挂肚,如姑姑,这事还是瞒着圣上的好,也没大事,太子就是想看看太子妃而已。”秋阳灿烂下,三皇子脸上一片真诚,仿佛与太子的确手足情深,同情太子夫妇这双鸳鸯眼看就要“生离死别”,一门心思只为太子立场着想。   宽敞森凉的大殿内,金椅玉屏仍然华丽,轻垂的帘幕上,金丝牡丹鲜艳夺目,不过这里,已是荒无人气,尽管步伐放得轻微,旖景似乎仍能听到足音的回响,依然有轻微的啜泣声,从一侧被清风拂开的帘遮内传出。   行至帘遮外,更清晰地听见女子的哽咽,与男子低沉的语音:“夫人已经平安回府,那些陷害你的刁奴也被尽数处死,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定能保你平安,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必不会弃你不顾,我只要还是太子,必会保你正妃之位……”   旖景垂眸,看向雕着莲荷的地面上,一片阴黯的色泽,不由腹诽,太子虽对甄莲“一往情深”,可凭他的能力,非但保不得甄莲平安,这般胡搅蛮缠下去,反而会将甄莲逼至绝境,甄莲应该也想到了这点,此时才没有一句回应,只有啜泣而已。   别的不说,就凭今日太子贸然闯入禁苑,便是违旨,若三皇子恃机往圣上跟前一捅,甄莲必得三尺白绫或者一碗鸩酒,而暂时回府的甄夫人只怕也难保平安,甄氏一族就算不致被牵连,甄候的爵位是必保不住的,甄莲的兄弟们也休想入仕,太子自身难保,那些承诺就算出自真诚,也只是虚话罢了。   “母后心里也明白,这回定是老四的手段,可惜剪秋被他灭了口……不过老四也没讨着好,被父皇当着朝臣的面狠狠打了脸,有母后在,绝不会让老四阴谋得逞!”   旖景彻底无语……换而处之,倘若她是甄莲,眼下一定心如死灰——皇后怎会为了一个“绝育”的太子妃与圣上叫板,将太子置于险境?   杨妃那场“玉石俱焚”的报复,已经使甄莲成为废棋。   太子,当真是……“赤子之心”。   听到这里,旖景又轻步移了出去,更有把握说服甄莲,在外头耐心地等候太子这场山盟海誓、倾诉衷肠结束。   ☆、第四百一十章 劝言留生,何为夙愿   太子最终是被三皇子“勇闯禁苑”强行挟制出来,似乎与太子妃见了一面,又倾诉了一番,相思得慰后,太子看上去倒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模样,在殿门外见到旖景与如姑姑,竟问也没有多问一句。   旖景看着太子与三皇子勾肩搭背地离开,忍不住一声长叹,倘若甄莲真信了那番话而执迷不悟……太子也许还不知是他的情意绵绵害死了人。   再次入殿,旖景并无犹豫,直接掀开了帘遮往里,一眼看见身着青衣白裙的太子妃垂足坐在临窗大炕上,脸上已经看不出哭泣过的痕迹,只是眼角还略微泛红而已。   虽未施脂粉,不带钗环,可发髻依然一丝不乱,挽成个矮矮的圆髻,显出面颊越发削瘦。   她侧面看向窗外,穿过花叶的柔媚阳光勾勒在挺直的鼻梁上,光晕柔和又明亮。   素衣待罪,却半点不显狼狈。   不得不承认,就表面而言,太子妃的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当旖景步入内室,太子妃才向她看来,清晰的一个挑眉,稳坐着受了一礼,居然浅笑着说道:“是阿景来了,看来天家还留了条生路给我。”   的确是聪明人。   旖景回以一笑:“娘娘明慧。”   “不过,我却不想要这线生机。”太子妃微一抬手:“坐吧。”   旖景稍微犹豫了一下,这间屋子除了雕花大炕,就只有一张贵妃榻,铺着明黄底的锦垫,显然是太子妃往常的坐席。   “坐我对面。”太子妃又说:“待罪之身,没有侍女在侧,连杯热茶都招待不了,阿景迁就则个。”忽而又是一笑:“与其受不尽的奚落嘲笑、冷宫度日,我宁愿得三尺白绫,或者一杯鸩酒。”   对于身处高位,又心怀高傲的人而言,憋屈地活着莫如痛快地死去。   旖景从内心里,其实尊重太子妃的选择,甚至不想再废唇舌,无奈她肩负重任,必须要令太子妃回心转意、苟且偷生,至少是在这时,太子妃死罪一定,太子“痛不欲生”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任性事来,圣上全心在恢复科举一事上,这时还不容储位有变。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旖景有些犹豫地劝道。   太子妃唇角微带嘲讽,似乎喃喃自语:“希望?”   “不瞒太子妃,妾身刚才在外头耳闻了太子的话。”   “阿景也觉得可笑吧。”   旖景:……   沉吟了一阵,才决定避开探讨太子的心智问题,且论真心:“娘娘被软禁东宫,太子在乾明宫跪了整整两日,圣上方才开恩,准了内务府释甄夫人归府。”   太子妃轻轻一笑:“便是没有他这一跪,圣上也不会真治我毒害皇嗣之罪,眼下圣上想的是控制事态,不宜声张,否则母亲也不会只在内务府,由康王问话了。”   旖景轻轻一叹:“可殿下这一跪,是出于他情之使然。”   见太子妃沉默不语,旖景又再说道:“娘娘明慧,必当明白圣上之所以如此,其中也是顾及太子,娘娘虽一意求死,可眼下大家都知道卓妃小产,娘娘被禁,甄夫人牵涉其中,仅凭‘照顾不周’的罪名,不足以定娘娘死罪。”   甄莲终究是太子妃,这时就算“暴病”死因也瞒不过人,天家为平息流言,定会坐实她谋害皇嗣之罪,光明正大的处死,才不会有任何隐患,可如此一来,甄母自会被追究同谋之罪,祸及家族。   旖景只是略微一提,甄莲已经想到了家族安危,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这才收敛了,微敛眉心。   “还请娘娘三思。”旖景晓得太子妃是“响鼓”不需“重捶”也并没有再多劝,而是留下足够充沛的时间,让太子妃衡量轻重。   若甄莲不自觉,由得太子折腾,天子只能追究“谋害皇嗣”之罪,绝不会重重提起,结果以“照顾不周”轻轻放下,但如此一来,太子必然还会继续为甄莲申冤,拒不废妃,天家这对父子僵持下去,于新政、于储位的稳固都是大大不利,天子盛怒之下,就算顾及甄家旧功,不致族诛,但甄莲血亲一定会被牵涉其中,甄母之命更是不保。   甄莲就算不为太子着想,也不得不为父母胞弟打算。   其实旖景原本还打算有一套说辞,诸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只要暂时退却,说服太子废妃,留得性命,既使废入冷宫,只要太子不忘旧情,待将来克承大统,未必没有计策将甄莲救出冷宫,册封为后,再拥显赫。   不过旖景看太子妃的神情,对太子是一万个不信任,觉得这话就算说了出来,也会让甄莲嗤之以鼻。   而以太子妃的心智,就算旖景不说,她若真信太子,怎能想不到这点?   足有一刻的沉寂。   光影里白尘篷篷,静静在对坐的两人之间跹蹁。   太子妃终于一叹:“请回禀太后,罪人甄莲会上书呈请废位,并劝服太子。”   旖景离开之时,太子妃忽然又有一问:“阿景以为,卓妃这回小产是谁动的手?”   当然,旖景没有任何回答。   她只是在想,也许太子妃并不是仅仅怀疑四皇子吧。   事情进展得相当迅速,刚刚进入九月,卓妃小产一事就以意外定论,太子妃甄氏因束管不周,愧疚不已,又责己为不孕之身,遂上书自请废位。   太子对这事表示沉默。   只有坤仁宫掌殿宫女瑞英知道,太子妃被废前一日,堂堂太子殿下在皇后怀里痛哭失声——   “母后,这事绝不是阿莲的错,一定是老四陷害!母后,阿莲是为了儿子才自请废位,是儿子对不住她……”   “是太子妃这么说的?她说是为了保全你?”皇后满面肃色。   但泪如滂沱的太子却毫无察觉,好在甄莲也没有那么愚蠢。   “阿莲恳求儿子,若不准她自请废位,岳母岳父与小舅子都得受到牵连……儿子与三弟商议,想找出老四的漏洞,让阿莲与岳家脱罪,岂知三弟也劝我,说阿莲一片苦心,是为了保住儿子的储位,若儿子一意孤行,非但救不了阿莲,更会连累岳家,甚至会让心怀叵测之人借机诟病。”   太子还有句话没说。   三皇子昨晚一边灌着他喝酒,一边劝道:“我说太子哥哥,您也太忠厚了些,何必在这时与圣上较劲,就算您怀疑是老四的手段,无凭无据之下,也难以让人信服,说不定还会被些个闲得没事干的御史掺上一串诸如不亲不睦,忤逆君父的罪名儿,您是太子,圣上必会顾重,可重压之下,只好严惩太子妃嫂嫂,那就不是废妃的问题了……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是储君,早晚有君临天下的一日,到了那时,册封谁为皇后还不是您一句话,嫂嫂这招以退为进这,才是真高明。”   太子才如醍醐灌顶,有了妥协的念头。   只皇后早知为了这场风波,三皇子一头扎在东宫里,得空就劝太子莫要再去乾明宫跪逼,妥妥贴贴地听父皇的话,废妃了事,什么都是小事,切莫与父皇生隙,杜防心怀不轨之人图谋储位才最关键!   三皇子这番行为,自然让皇后十分满意,这日圣上废妃的诏令一宣,皇后立即诏见了三皇子。   “我的儿,你比太子小着好几岁,往常又是贪玩儿的,不想却比他还稳重几分,知道顾全大局,这回多亏了你,才使事态没有恶化,你要什么赏,尽管对母后开口。”   三皇子忙谦逊了一番,说太子是当局者谜,心里难舍太子妃才如此,又叹到底是多年夫妻,太子又是顾念旧情之人,难怪这般。要说这事还是太子妃自己想得通透,但只不过,也许还存着东山复起之心,就算圣上让她迁出皇宫,禁居承德行宫内,将来也不能大意。   皇后一声冷笑——那贱人倒想得美,真以为迷惑着了太子就有复起之机?等到那时……新制得以施行,朝政稳定,皇权大统,必须得想办法先把甄莲除掉,才算杜绝隐患。   不孕无嗣之人,还敢妄图将来母仪天下?真是痴心妄想!   又想三皇子自从“改邪归正”心眼是越来越灵活,好在宛妃已死,他又游手好闲多年,并没有结交权贵,又没娶正妻,无妻族凭靠,势单力薄下,只能依靠太子,将来才能保得尊荣。   但只不过,三皇子终究是宛妃之子,又有西梁王室血统,但将来太子克承大统后,也得想办法收拾了他。   又说甄家,明白甄莲被废已成定局,甄候垂头丧气,甄老夫人更是大病一场,旁人不知,天子却让詹公公亲去了甄府一趟,斥责甄夫人身为人母,非但对甄氏有失管教,还与女儿同谋谋害皇嗣,原为大罪,孤念甄家从龙之功,才不追究,示天恩浩荡。   甄老夫人原本就对甄夫人善妒不慈十分不满,但听圣上口谕后更是怒火攻心,虽天家不予追究,可特意遣了内侍来斥责当然也有用意,就看甄家怎么体会了。   老夫人拖着病体起来,亲自去了一趟亲家邢府,与亲家母与几个舅爷商议了仔细,认为圣上既有那层意思,甄夫人是绝不能毫发无损了,否则圣上就算不会明面责难,也难保不会忌恨两府——那可是太子血脉,皇子龙孙,甄夫人也太胆大了些,非但不劝着太子妃贤良,便如她从前对待府里侍妾通房般,手段果辣!   邢老夫人听了甄老夫人这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理亏的份。   甄夫人不多久便患了“恶疾”送去家庙里静养清修去了。   天子这才准了甄候早半年前就上的请封折子,准甄家三郎为世子。   甄候长长地舒了口气。   南顾安安稳稳地备考。   立了功的旖景却十分低调,自从劝服太子妃,只把这事儿告诉了虞沨一声,推了好几场邀宴——太子妃之事悬而未决,东宫侧妃又才小产,风头浪尖的时候,还是收敛些好。   却在重阳次日,被世子邀约出门。   虞阁部笑得十分神秘:“世子妃做好准备,我今日可得让你夙愿得偿。”   ☆、第四百一十一章 得知真相,却有巧遇   殷太太那日从甄府赏菊宴上回府,对于京都贵族们表面晦莫如深,暗下猜测议论的太子妃被禁一事只简单交待了一句,倒是将宴会时先是如何与黄氏交谈,她是怎么暗示,后来世子妃又是怎么对待黄氏,如何将话挑明详详细细交待给了殷崎。   殷崎原本在得知虞沨与殷永那场“巧遇”后,对这桩姻缘抱着极大的信心,这时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周身,尚还有些不敢置信:“黄陶也还罢了,苏夫人一惯有贤名,再者我也寻人打听过,都说卫国公世子兄妹待她这个继母原本极为尊重的,莫不是与世子妃这段时日闹了什么矛盾,才致如此?可她名义上总归是世子妃的继母……便是世子,也未必不会尊重岳母,否则哪有那般巧合,世子当真与长安是在西郊‘偶遇’?”   不是殷崎转不过弯,委实他抱的希望太大,这会儿一时不能接受黄陶兄妹给他设了陷井,又兼着并非自己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多少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若是等闲矛盾,世子妃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儿一口一声‘夫人’的疏远?再者我看国公夫人一见世子妃那态度,就煞白了脸,分明就是心虚!世子妃甚至对廖家的事毫不讳言,压根就不承认有这一门亲戚,大人想想,当初世子妃为了给嫡亲的姨母出气,收拾起朱氏来可一点不会手软,可见对亲戚是极照顾的,更有世子,为世子妃外家的事儿也是不遗余力,官司都打到御前,和那朱潜斗法,结果呢,朱潜落个什么下场?都说世子夫妇虽是新婚,可世子对世子妃极为看重,就从这一件事儿,便知传言不虚。”殷太太一口气说来,态度十分笃定。   殷崎自然不似内宅妇人的见识,晓得朱潜的事可不是为了世子妃出气那般简单,不过转念一想,也未必不是世子借着为新制扫清障碍的机会,顺便震慑龙太夫人朱氏,要不龙家的事早晚不闹,偏偏赶在那个时节?别说世子,就靠世子妃身后的大长公主,以及她本人在太后跟前的体面,什么时候不能替姨母出头,给龙太夫人一个下马威。   又听殷太太说道:“宫里内侍一来,把晕倒的甄夫人抬着就出了甄府,众位夫人哪里还好在甄府逗留,我见世子妃还留在甄府安慰廖氏,也多留了一阵儿,亲眼见着了世子与甄二郎一同过来,那时国公夫人尚未告辞,世子称她竟也是一句‘夫人’,虽是彬彬有礼,实在比外人还客套冷淡,当时卓夫人听说女儿小产,先就心急火燎地告辞,韦夫人还留在甄府,看国公夫人的眼神就十分微妙了,又见世子与世子妃说话的神态语气,那份体贴入微,不是等闲能比,大人信我一句,这婚事再不能往下谈,否则别说借机交好世子,只怕反而坏事!永儿人品才华兼俱,我原就不赞成让他娶个商家女儿,当初也是考虑儿子的将来,一时想偏了,险些中了黄陶的计。”   殷崎脑门上渗出一层冷汗,事到如今,他哪还有不明白的,世子与儿子那场“巧遇”只怕是因为早从甄二郎口里听说了廖家企图利用国公府与楚王府的声誉笼络自家,心里存了不满,想试探一下儿子是否心怀恶意,为攀结权贵、不择手段的小人。   “世子妃当真说了世子对长安颇为赏识?”连忙紧张地追问:“原话究竟如何,还不细细说来。”   殷太太不敢大意,努力回忆世子妃当时的神态语气,又细细描述了一回。   殷崎才松了口气:“黄陶小人,险些中了他的奸计!好在这事从一开始就瞒着长安,许是因为他在世子面前不卑不亢的表现,才没让世子误解,反而博得了几分赏识,已算大幸。”   殷太太这时心情平复了几分,分析一番,更笃定道:“甄府二奶奶那话,分明是早知道了廖家与咱们欲结亲的事儿,听说正是廖三娘在她跟前夸耀,说自己不是普通商家,出身显赫着呢,祖父是国公夫人的嫡亲舅舅,甄二郎既与世子是同窗,当然要提醒一声,这么一想,今日世子妃赴宴,定是有意点醒咱们。”   夫妻俩面面相觑,一时都想到那位素有贤名的国公夫人只怕与继子继女的关系早已恶化,世子夫妇才会这般计较,容不得黄陶兄妹背后利用。   因殷太太心里着急,直接就冲进了殷崎的书房说话,几个小厮远远避开,书房外头没了待命的人,可巧殷永来寻父亲说话,顺顺利利就在门外站着把这些话听了满耳,整个人像被焦雷击中一般,呆伫了好一阵儿,才愤愤推门而入。   当面质问廖家是怎么回事,黄陶是怎么回事!   殷崎对小儿子寄予厚望,从不曾与儿子说句重话,这时更觉羞愧慌乱,殷太太也慌了神,下意识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殷永。   殷永更是气得面青唇白,终究没守住子不言父过的教条,痛心疾首地说道:“爹娘好生糊涂!怎能用儿子姻缘攀结权贵?倘若如此,又何须督促儿子苦读圣贤书?也莫怪人家欺瞒,都是咱们先怀不义。”   殷太太讪讪说不出话来,殷崎却有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联姻本就要看门第与助益,让你勤心苦读,自是为了将来入仕,可仕宦之途并不仅看才学,接下来能否走得顺畅,必须依靠人脉扶持,咱们原为寒门,从我这一辈才入仕途,不似那些世家望族根基深厚,我还不是为了你将来考虑!”   殷永气结,跌足而叹,称再无颜面对世子,拂袖而去。   想到九月初十之约,殷永焦灼不已,他那日与世子侃侃一席长谈,对世子的才学见识十分心折,当世子邀约,他自是欣喜若狂,所为并非权贵结势,单纯只是对世子的景仰而已——内心一阵涤荡,生出“若能知交,平生无憾”的感慨。   得知真相后,殷永倒不怪世子颇经周折造成的那出“巧遇”,以世子的权势地位,倘若要警告他打消妄念,大可不必这般废心,甚至不需亲自出面,也能使他自取其辱。   可世子却并未轻信人言,而是考较了他一番,半句没提父亲那些见不得人的谋算,反而毫不讳言对他的赏识之情,真诚邀约,赴佛国寺听禅对弈。   殷永一念及此,更觉羞愧难当。   世子出自溟山书院,为北儒高足,又曾任国子监司业,才华横溢,实为天下学子典范,能得他赞赏原是平生之幸,岂知这个机会的得来,竟是出于父亲攀结权贵之心!   枉得他还以为与世子是君子之交坦荡荡。   可若失约,避而不见,又实在失礼。   殷永最终决定,佛国寺之约必须得赴,更要为父母的贪欲当面倒歉。   在这之前,他又一次被古秋月约了出去,三杯两盏酒入愁肠,在古秋月的察颜观色之下,殷永终于没忍住把事情拿来诉苦,当然,并没有明言是廖家——殷永谦谦君子,即使这婚事注定不成,也不会败坏小娘子的声誉,无端让那廖氏三娘被人议论。   于此,也就没说他家父母想要攀附的权贵的是卫国公与楚王世子。   哪知古秋月脱口就是一句:“你也不消担心,世子明知这事,还有邀约,便是没放在心上,再者姑母也当面对世子妃陪了不是,世子妃也说了,不怪殷家,可见世子是真的对你的才华人品颇有赏识。”话音才落,便见殷永瞪目结舌,古秋月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一巴掌扇在嘴上:“嘿,得了,你也知道我这脑子是直的,舌头更直,也不瞒你,这事我早就知道……你别急,姑母与我娘是亲姐妹,哪会瞒着这事,我娘也爱给我唠叨……不是我存心看笑话,瞧你说的,我是真觉得那廖三娘是个绝色,你也不吃亏……”   这下殷永连杯子里的酒都泼在了手上。   古秋月苦着张脸,只好从实招来:“你上头没有姐姐,妹子又早不到交际的年岁,当然不知这廖三娘,我那妹子却已及笄,我家虽有个长兄在留守司任职,根底来说还是商贾,与廖家虽无直接来往,三妹妹却在别家宴会上见过廖三娘两回,我是听她说的,廖三娘花容月貌。”   殷永现在连“廖”字都不怎么听得,连忙打住:“别再说了,这事本就没定,尚在商议,眼下更不会有结果,廖大与黄陶我都不想置评,更不能议论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遂严肃了眉目:“管好你的唇舌,千万不能张扬这事。”   古秋月连忙鼓了腮帮,又是摆手又是点头,表示守口如瓶。   哪知窗外忽有一阵喧哗,古秋月伸出头去一看,正见一辆锦围香车与鲜衣怒马的纨绔在外头并不宽敞的街巷上狭路相逢,似乎起了冲突,几个豪奴正揪着跟车的小厮理论,古秋月定睛一看,低呼一声:“不得了,竟是吴江伯家的三公子,这可是个阎王,瞧着那锦车,虽比不上贵族之家车厢的规制,装饰也极尽奢望,应是富甲之家,这般花梢,里头的大概也是小娘子,唉,这回算倒了霉。”   吴江伯夫人出身贵妃陈氏一族,这位三公子正是她嫡出的独子,跋扈的名声遍传京都,别说一惯喜欢交际的古秋月,只读圣贤书的殷永也是久闻其名。   但他只淡淡瞄了一眼外头,本不关注,可他们这雅室就在临街二层,那棠花锦围的香车刚巧停在车下,争论与说话声无遮无挡地传进耳里,殷永想不注意也不行。   一管娇俏的嗓音,在一片喧闹声中尤其明显——   “哪个地痞,敢拦本姑娘的车與?”   殷永微一蹙眉,下意识地往下一看,半开的车窗里,露出一张女子姣好的面容。   殷永连忙避目,映象里却留下了少女鬓角的一朵海棠绢花。   就听古秋月打了个嗝:“嘿,今天这巧合,竟然是廖三娘子!”   殷永怔怔看了眼睛瞪得溜圆的表弟好一阵儿,一顿手里青花瓷杯:“你见过?”   古秋月才醒悟过来他又没管住唇舌,这回连巴掌都懒得“自赏”了,只讪讪地笑道:“我听说这位极有可能成我表嫂,一时没忍住,就盯梢了一回,廖家也不是名门望族,她家三娘时常也爱出门儿,见一回不难……也就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人家长得漂亮,我又过目不忘……长安你生得什么气,横竖都不会再娶她当媳妇……你别瞪我,还是留意外头马,惹了吴江伯的三公子,三娘这回只怕有难了,咱们要不要路见不平?”   又听底下一个婆子禀道:“姑娘快关窗,让小厮们处理,这条街本就不宽敞,咱们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是吴江伯府的公子。”   殷永听古秋月的话,未免也为廖三娘担着心,不好再窥视佳人容貌,只支着耳朵听外头动静。   哪知又闻一句带笑的话:“既是冲撞了贵人,我自是要亲自赔声不是。”   殷永眉心一蹙,怎么听着,这廖三娘竟是上赶着要巴结勋贵子弟?就算不是名门千金,作为闺阁女儿,也太不自重了些!   便是古秋月也探身捂嘴压低了声音说道:“还好姑丈打消了主意,看来这廖三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殷永又眼一瞪:“与咱们无干,莫理闲事。”   窗外却一阵喧哗,鞍上纨绔一阵大笑,趾高气昂地对那小厮说道:“还是你家姑娘知礼,快些出来给本公子赔不是!”   ☆、第四百一十二章 皇子相助,美人知恩   甄府赏菊宴次日,殷太太就去了一趟大兴街廖家宅子,带着厚礼,婉拒了两家子女姻缘的事,因着黄氏眼下行事多有不便,不及递信给黄陶,那头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廖太太竭尽全力也没让殷太太改变心意,未免沮丧,在廖大与黄陶面前淌眼抹泪,廖大想不出辄,黄陶却义愤填膺,一撩袍子就杀去了殷家,问殷崎讨个公道——   “好歹两家在议亲,就算你们要反悔,也得有个交待!”   殷崎自是冷笑:“反悔?黄二爷,我们不过说尚在考虑,并没给你承诺,何来反悔之说?不过你要句交待二爷,卫国公与楚王世子真会认廖家这门亲戚?事到如今,你还在自欺欺人。”   黄陶听了这话,晓得出了岔子,也不敢再多说,冷哼一声抬脚就走,多少觉得有些沮丧,在表哥表嫂面前连声抱歉,称殷家有眼无珠,凭三娘的容貌,不怕找不到更好的门第。   廖三娘听了,却不以为意,她压根瞧不上殷家,只觉殷永不过就是模样还行,到底比不上权贵子弟——当晓得父母与殷家议亲,她找了个机会在暗处打量过一回殷永,一副穷酸书生的作派,身上穿的虽也是杭绸直缀,腰上却只垂着块玉佩,哪像那些贵族穿金戴玉的富贵。   这日廖三娘因着与赖床不走的祖母肖氏呛了两句嘴,被母亲责备了两句,心里郁集,找了个去自家铺子巡视的借口,带着婆子小厮就出了门,却在路上出了意外,竟被吴江伯府的三公子拦了道,她非但不慌,反而惊喜,说了那句亲自道歉的话,忙不迭地就让丫鬟们又往头上插了两根金簪,把腮红脂粉补了一层,千娇百媚地下了车,笑吟吟地立在高高在上的三公子鞍下,福一福身:“小女子冲撞了公子,还请原谅则个。”   三公子“阅遍花丛”火眼金睛,虽见这少女有几分颜色,只觉并不比勾栏妓坊那些娇娘妖娆,更没有大家闺秀的雍容华贵,顿时大失所望——四殿下颇废周折,竟是要与这么个货色“巧遇”闹市,犯得着么?   他原本得了授意要“辣手摧花”这时更不怜香惜玉,一鞭子甩下,扬起一片尘土。   廖三娘顿时大惊失色,微仰着一张浓妆艳抹的面颊,不知所措地呆怔着。   “既知冲撞,还不跪地求饶,竟然敢直挺挺地站在本公子面前。”三公子唇角一斜,满是不屑。   这态度让一门心思要以“倾城之貌”惊艳住豪门子弟的廖三娘又是灰心,又是惊惧,一双杏目瞬时蒙了层水雾,不知当如何是好。   这条街巷穿过就是漱玉坊,夹道都是酒肆茶楼,又是午后,正当繁闹,来往行人本就不少,更有尚在酒肆里觥筹交错的纨绔,不少趴在窗子上围观,这时都吹着口哨,有那认识三公子的,毫无顾忌地扯着嗓子招呼:“三郎,今儿怎么为难起美娇娘来,可不是你作风。”   三公子仍在鞍上,闻言一阵大笑:“放屁,这也算美娇娘,一张脸比西山上猴子屁股还红,满脑袋的金钗玉钿,也不是知是哪家暴发户养的女儿,只起初听着她那把声儿还不错,否则本公子都不耐烦见。”又一瞪眼:“还不跪下赔礼,想挨鞭子不成?”   廖三娘是廖大夫妇捧在掌心养大的娇娇女,又因生得貌美,往常走门串户,只有受人追捧的,哪成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可又不敢真得罪了这些豪门子弟,正不知所措。   一旁茶楼里,两人一前一后行出,前头那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一袭深蓝杭绸长衫,迈着八字步上前,脱口却是尖细的嗓音,刺穿喧闹:“三公子,这是在闹市,可别淘气,四爷在这儿呢,被你闹腾得清静都没了。”   早先趾高气扬的三公子一见这人,登即没了气焰,翻身下鞍,又是陪笑又是拱手:“闻公公怎么在”一眼见到茶楼跟前立着的少年,珠冠紫袍,眼角斜飞,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三公子腰脊更是一矮,上前就是一个长揖:“不知四殿下在此,冲撞了贵人。”   四殿下!   廖三娘隔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一把搡开已经焦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盼得三公子走开,连忙上前掺扶的婆子,如痴如狂的两道目光,直盯着正与三公子寒喧的天子骄子。   四皇子早打量了廖三娘一回,对这位搔首弄姿的女子大失所望——陈长史那什么眼光,就这样的也算倾国倾城,罢子,一枚棋子而已,眉眼也还说得过去,丢给白氏调教一番,还不至于倒胃口就是。   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教训三公子:“越来越不成样,竟当众仗势欺人,仔细你老子抽你一顿鞭子,还不冲人家道歉,好好的一个小家碧玉,看被你吓得!”   有四皇子仗义执言,一旁准备看好戏的几十个脑袋齐刷刷地缩了回去,其中就包括了古秋月。   “廖三娘也算运气,有幸得四殿下解围。”古秋月吐着舌尖,眼角仍忍不住偷瞄。   便见廖三娘踩着小碎步上前,又是一福,那音量更酥软柔媚了几分,半是委屈,难掩惊喜地道谢,这回毫不犹豫地自报家门,非但毫不避讳地说了闺名叫做红玉,又十分强调她的表叔曾是东宫属臣。   四皇子似乎随口一问,当听说黄陶的名字后,神情越发柔和了几分:“是旧识,小娘子不需多礼。”   廖红玉连忙表白,声称改日要“登门道谢”。   四皇子客客气气:“原是我这弟弟不对,唐突佳人,小娘子原谅则个,别与他一般计较。”   古秋月忍不住撇了撇嘴角,一眼瞄见殷永略微不愉的神情“啪”地一声关紧了窗:“廖三娘心眼可真够大的,行为竟如此不端,虽不是名门闺秀,可到底是个闺阁女子,众目睽睽下,眼睛里都冒出桃花来,只差没当众以身相许了还好姑丈拆穿了黄陶”   殷永手里杯子重重一顿:“背后莫论人,今后再休提此事!”   心里却终是有些庆幸,还好有甄府赏菊宴的事故,否则自己糊里糊涂地秉持父母之命娶了这么个女子进门殷永只觉嗓子里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十,佛国寺之邀。   殷永一大早就起身,沐浴更衣,单骑往城郊而去,当到佛国寺,寻了个迎客僧一问,才知楚王世子竟早到了,正在茶舍里与同济大师对弈。   殷永随着小沙弥穿过正殿佛堂,曲曲绕绕到一处跨院,举目只见碧竹环绕间,一舍幽静,廊庑里仍是一袭天青长衣的世子端端正正地跽坐着,正在品茶,却并没看见同济大师,正自纳闷,已见虞沨向他看来,浅浅一笑,连忙整理了一番衣襟,上前恭正一揖,正欲寒喧,却见世子微抑手掌,示意他噤声,殷永直身之时,才瞧见窗内灰衣僧人与红衣女子正对坐着,僧人眉目间很是焦灼,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棋局。   殷永不由猜测那位便是同济大师,他久闻大师棋艺超群,难道竟被这女子难住了不成?   忍不住打量那女子,见她唇角噙笑,正襟危坐,目光清澈明亮,似乎感觉到有人窥视,侧面看来,微微颔首。   殷永不敢多看,忙垂了眸,随着世子示意跽坐在茵席上,只莫名觉得一颗心跳得失了快慢,耳尖莫明发烫。   大概过了两刻,才听茶舍内有人说话。   “贫僧服输,施主妙棋。”同济长长一叹,颇为沮丧。   “大师过奖,我赢得饶幸。”旖景笑道。   虞沨见已经分出了胜负,这才对殷永说道:“与我进来吧。”   先引荐了同济大师,殷永一听正如所料,越发对那女子好奇,不过也猜到是与世子同行之人,不敢冒昧,垂眸避视,却听世子又再引荐,才知女子竟是京都双华之一的广平郡主,楚王世子妃,又是吃惊,又有些庆幸,又有些惭愧,情绪瞬息间变了几变,但言行举止仍是谦谦有礼,不卑不亢。   “长安先与大师对弈一局,你是不知,大师今日听说我给他寻了个新棋友,已是期盼多时。”虞沨说道,先携了旖景,仍是坐在廊庑里品茶。   旖景透过轩窗,仔细留意殷永的举止,见他目不斜视,似乎全副心神都在棋局,更觉满意了几分,笑着替虞沨斟了茶。   当这场小聚结束,返回楚王府时,车與里旖景对殷永的言行表示了高度赞扬,虽他的棋艺一般,比同济大师大有不足,但棋品甚佳,无论输得多么“丢盔弃甲”也不焦不躁,当同济大师得意洋洋地要求再来时,殷永毫不气馁,全力以付,终于下出个平局,才小小打击到了大师,终止较量。   又赞殷永君子风度,竟毫不讳言己身之错,坦然承认父母有利用姻缘攀结权贵之心,难得的是并未非议黄陶与廖大。   总之,旖景一路上滔滔不绝,十分看好殷永。   虞沨开始还听得云淡风清,渐渐就有些计较起来,斜靠在车厢里安放的软座上,半天都没有回应一句。   直到旖景说了一句:“今日亲眼见过殷永之后,果然是一表人才。”   某人微蹙了眉,侧脸去看车窗外晃过的景致。   “不过幸好你早年就去了冀州求学。”旖景忽然又说。   阁部微讶:“这话又是怎么说?”   “你若是一直在楚王府,安然眼里看惯了你这么一个兄长,便是真有个潘安伫在眼前,只怕也觉得平常了。”原来旖景早瞧见某人的不豫,不动声色地拍了个马屁。   虞沨失笑。   忽地把人往怀里一揽,微咪眼角:“巧舌如簧,莫如以行动示意。”视线里,渗入青纱的金阳落在她的鬓角,清亮透澈的眼底,是他微黯的投影,柔睫纤长,在他的呼吸下颤颤忽忽,似乎促狭。   “旖景,还记得我们第一回来佛国寺?”他忽然问。   “当然记得,是你生辰。”   当时,她送上生辰礼,正是他珍惜的画作,那时便想,当时光从来,为何她忽然知道了他的喜好?   那时,不知她也归来。   更是从未奢想过还有今日。   他的鼻尖慢慢低下,轻触了触她的鼻尖,便是一吻,舌与舌才一相遇,两人相拥着坠入意乱情迷。   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艰涩起来,直到他的指掌已经拨乱了她的衣襟,在丰挺柔满处久久留连,直到呼吸变得滚烫,他才喘息着离开,贴紧了她的发鬓。   “咱们去东郊别苑可好?那里离得近些。”   章节简介——三公子是砖,四殿下是玉。   ☆、第四百一十三章 又遇重创,柳暗花明   四皇子自从与红玉姑娘闹市“邂逅”之后,推测着不出三日,黄陶必会登门拜访,哪知他老神在在地等了七、八天,依然没有盼得黄陶登门,四皇子不免有些疑惑——当时那位“搔首弄姿”一见自己,分两眼痴呆,一脸〖淫〗荡,分明自己一勾手指,那位绝对会毫无矜持地以身相许,原以为廖氏回去后必然会立即哭求黄陶来皇子府“道谢”。   黄陶这厮,既有意让廖家攀结官宦,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怎么摁捺得住迫不及待?   还是因为自己皇子头衔太过吓人,让黄陶不敢冒昧?   四皇子难免就有些焦躁起来——眼见太子妃被禁,正觉得是怦击太子的良机,哪曾想自己反而因为些芝麻绿豆的疏漏被圣上痛斥一番,丢了户部的差使。   圣上这般小惩大戒,无非是洞悉了卓妃小产背后另有隐情。   四皇子原本也以为是秦相动的手,心里难免埋怨,请了秦相来,虽未厉声指责,言辞之中却也不满秦相轻举妄动,哪知秦相矢口否定,声称他就算有这个想法,也没有人手行事,四皇子冷静下来一想,倒相信了秦怀愚的辩解。   太子妃很有些手段,把东宫治理得壁磊森严,他经过多年苦心,才安排了一二耳目,却没有太大作用,打听不出什么关键的事,更何况秦相一介外臣,更不可能在东宫落毒“杀人灭。”陷害太子妃。   看来这次,他是无端被牵连其中,替人背了黑锅!   背后操手无非就是几个意在争储的兄弟,其中熟悉东宫,最有可能安插佃作的便是三皇子。   四皇子勃然大怒,想不到老三手段这般果辣,定是察觉了秦相蠢蠢欲动,才在这关头弄出一场风波,既合了圣上之意——废黜甄氏,又在皇后与太子面前示好,平息风波,维护太子储位牢固,顺便暗算了自己,实为一石三鸟。   从前还真是小瞧了老三,竟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小受矬折的四皇子极度不服,就越发重视起黄陶来。   这么多年,老三装模作样、韬光养晦,谨慎如皇后都被他假面蒙蔽,只露出了黄陶这么个破绽。老三绝不会无端端收买这么个人,想来会有大用,可黄陶无权无势,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绝非是因黄陶为太子亲信这么简单!   老三与太子“手足情深”再经废妃一事,只怕更得太子信重,并不需要利用黄陶笼络太子探听机密,再说就凭太子那脑子,根本不足为虑,东宫那些属臣当中,三皇子将几个勋旧重臣置之不顾,反而笼络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黄陶,其〖真〗实用意究竟如何?   四皇子越是想不通其中厉害,就是越是对黄陶“牵肠挂肚”不过他也知道,若自己太过主动,堂而皇之的亲近黄陶必引三皇子戒备,还需要黄陶主动来投。   等待是件让人心焦的事儿。   四皇子实在摁捺不住,又让陈长史去打探廖家那头的动静,未免担忧:“难道廖家与殷家的事儿还未作罢,黄陶以为凭廖三娘的姿容,实在配不上皇室贵胄,只将目标盯在普通官宦身上?”   陈长史一脸笃定:“属下一门心思在这事上,前些时日,黄陶怒气冲冲地去了殷家,不久垂头丧气地出来,就此再无来往,应是婚事谈崩了,想来殷崎从前是冲着黄陶是候府二爷、太子宾客才动了意,这会子瞧见他丢官除族,深思熟虑后又反悔了。”   四皇子不知,黄陶当听红玉姑娘两眼发亮地说完“天降奇缘”的故事后,一时也有意动,却也怀着踌躇——自从江氏出事,好不容易养的两个死士被三皇子清除,黄陶心里自然怀着怨恨,又顾及旖景在三皇子心头的殊重地位,对自己兄妹的前途更是忐忑,但他这时暂无别径,要想翻身,只能倚靠着三皇子。   太子对三皇子信之不疑,又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仅凭着一个“嫡长”的身份,身边却有一群虎狼兄弟环伺,保得储位的可能不及十分之一,绝不是值得依靠的明主,可其余几个皇子,就算有可能同三皇子一较高低,也未必看得上他。   黄陶就算心怀二意,一时却也不敢表露,更没有合适的机遇。   他当然不相信发生在廖三娘身上的意外是巧合。   难道四皇子有意笼络自己?   倘若当真如是,四皇子一定在三皇子府安插了耳目,知道自己是三皇子的人。   如此一看,四皇子也算有些手段。   不过黄陶实在有些不忍心将自家好好一个侄女送去四皇子府。   凭红玉的出身,当然不可能上宗室玉牒,顶多就是个姬妾,比那些没有名份任打任卖的侍妾较好一些,皇子府人事何等复杂,红玉又是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性情,秦妃却是个众所周知的妒妇,红玉若是瑾小慎微还好,倘若没有自知之明,连自保都难,哪里有嫁去人丁简单的官宦家族给人当正室体面。   四皇子身份贵重,陈贵妃更是个不好相与的,连出身相府的秦妃都在她面前讨不得好,更何况红玉。   不过红玉相貌美艳,若能得了四皇子的荣宠,将来凭自己从龙有功,也未必没有守得云开的时候。   就是不知四皇子对自己是否当真看重。   黄陶正在犹豫不决呢,廖家却又风波徒生。   因为“水土不服”卧病多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无功而返”的肖氏,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偷偷联络了大名府,廖二廖三两个无赖领着几个族老闹了上门“活捉”了廖大的买通的郎中,与廖大当面对质,要告他一个“拭母恶逆”的罪名。   黄陶原本以为肖氏与廖二廖三就是个破落户,头脑简单不足为惧,兼着那药也不伤人性命,事情做得并不周密,岂知这回竟被肖氏发现了蹊跷之处,声色不动地给他来了招突然袭击。   廖家宅子都险些被两个兄弟拆了,当着族老的面,肖氏痛哭失声,怒骂廖大夫妇蛇蝎心肠,要告去顺天府,治廖大夫妇个死罪。   黄陶得信之后,出了一身冷汗,跌坐在椅子里半天回不过神。   即使三皇子眼下负责顺天府,可为了区区廖家,又被肖氏抓了个罪证确凿,黄陶无论如何也没这胆量去求三皇子包庇枉法。   这可是天子脚下,认真追究,也的确能治廖大个恶逆,为十恶重罪,定斩不饶。   这事情只能私了。   而四皇子那头当然也打听到了廖家的风波,陈长史连声提醒:“就算要笼络黄陶,殿下可不能插手这事,廖家虽不足为惧,但这可是在京都,圣上又才震慑了您,眼下三殿下还掌着顺天府,殿下若插手,岂不送上把柄。”   陈长史本是贵妃一族,既被安排了来四皇子府辅佐,当然也有一定能力,生怕四皇子轻率枉为,早打听了廖家底细:“那肖氏是个继室,廖大不是她亲生,膝下有两个儿子,当时分去了大半家产,可不善经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这回抓了廖大把柄,必是图财,想来凭着黄陶的手段,也不会真让他们闹去衙门里,不过就是破财消灾罢了。”   四皇子深以为然,沉吟一阵,挥了挥手臂:“肖氏母子自己日子过得凄惶,想来是眼红廖大的钱财,不过他们哪知廖大的底细,黄陶与廖大就算破财消灾,也不过是分些小利罢了。”   黄陶自然也是这般以为,他虽暗助廖大经营商事,为其铺路争利,可那些年多有顾忌,生怕被候府察觉,与廖大并无多少直接来往,廖大能富甲一方,本身也还有些能耐,肖氏母子就算要求分家,又怎知廖大根底,大不了分他们几处田宅、商铺,就能摆平这事,当肖氏〖体〗内之毒一清,也就不足为惧了。   于是黄陶与廖大一商议,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肖氏母子分产的要求。   哪里能想到廖大信重的掌事竟然背主,投靠了肖氏母子,以致那伙无赖对廖大的家底与产业了如指掌!   廖大这回受了重创!   多年来苦心经营,积蓄的钱银、购置的田产、扩张的商铺居然被分剥大半。   连黄陶都险些气得呕血!   尚且打迭了作气安慰廖大:“罢了罢了,总算表哥经商多年,手里也有些人脉,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这么一来,黄陶的心态多少有了些改变,更觉富而不贵终非兴旺之道,开始认真思量起今后的前途。   三皇子是绝靠不住的,或者四皇子才是柳暗花明的出路?   廖大虽不知黄陶的筹谋,却被红玉姑娘的哭闹扰得烦恼不堪——   “阿爹,表姑姑贵为卫国公府的夫人,为何咱们得任由那老虔婆欺侮,他们算什么东西,比强盗还猖獗,竟然敢明抢咱们的家产!”当听了廖大无奈的解释后,廖红玉嗤之以鼻:“这么说来,表姑姑也不怎么尊贵,咱们本是亲戚,又没靠着她吃喝,为何就遮遮掩掩不敢认!说什么公候夫人,也不过如此,更何况那些个普通官宦……阿爹,要说尊贵,还数皇族,四殿下当日对女儿那般温和,又不惜得罪了自家亲戚仗义相助,对女儿也算与众不同……爹,倘若女儿进了皇子府,还有谁敢小瞧咱们?才算真正扬眉吐气。”   廖大眼看着满怀憧憬的爱女眉飞色舞的模样,半天缓不过神来,终是不忍说出打击的话,哀声叹气地去与黄陶商量。   “原本以为红玉心思单纯,适应不了皇子府里人事复杂,可没想到她自己却有信心。”这段时日饱受挫折、诸事不顺的烦扰让黄陶多少有些浮躁,听说红玉自愿去皇子府后,更是意动,于是这一日,准备了厚礼前往四皇子府当面道谢。   两人一番长谈,当然没有赤诚剖心,但四皇子却表达了对红玉姑娘姿容的赞赏与倾慕。   黄陶心里明白,顺脚就去了三皇子府拜会。   当然是拿四皇子“觑觎美色”说事儿,借机献计——   四皇子既对红玉有情,说不定红玉能得荣宠,有她在四皇子耳边吹风,四皇子必会提携黄陶,如此一来,黄陶没准能成四皇子心腹,也算是为三皇子尽力,探听四皇子的筹谋安排。   妖孽冷冷一笑:“二爷,你侄女将来成了老四的宠妾,只怕你早晚也得变心吧?”   黄陶当然是一番叩首,痛表决心,指天发誓:“小人若有二意,必遭天打雷霹、不得好死,再者以殿下之能,取小人区区贱命不过举手之劳,小人哪敢心生二意。”   三皇子倒被这个马屁拍得眉开眼笑起来,沉吟半刻,方才一挥手:“罢了,既然老四看上了你侄女,你也不好拒绝,就送去吧,横竖你闲着没事儿,与来老四常来常往也是无妨。”并没有嘱咐黄陶如何行事。   这才符合情理,三皇子一惯多疑,他的图谋,绝不会轻易泄露人知。   得到三皇子允许的黄陶如释重负,立即操办起红玉入四皇子府的喜事。   当然不值得四皇子大张宴庆,广邀亲朋,一顶小轿没声没息抬入角门而已。   不过在廖红玉“大喜之日”这天,楚王府却也有喜事——谢三娘这个贵妾总算进了门。   ☆、第四百一十四章 祸从口出,无端遭妒   谢三娘虽是妾室,称呼上也是“姨娘”,可因为是贵族出身,嫁的又是宗室子弟,在镇国公世子的执意争取与老王妃的鼎力支持下,虞栋夫妇只好答应替三娘请了个宜人的品阶,报宗人府备案,虽不记玉牒,但其地位当然不是普通良妾比得,将来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便是虞洲娶了正妻,也不能说罚就罚,想弃就弃,当然,谢姨娘到底还是妾室,在正妻面前依然要循规守礼,辟如晨昏定省,只要正妻没有明令免除,再贵的妾也得依时问安服侍。   虽不似正经娶妻行亲迎礼、同牢合巹等仪式,可谢三娘还是乘了花轿进门的,镇国公府有送亲之人,楚王府自然也要张罗酒宴待客。   来宾仅限亲朋,但以虞洲的身份,其亲朋当然包括了宗室,可到底只是纳妾,宗室来的都不是家主,例如康王府,出席的只是南阳王妃这位晚辈,卫国公府赴宴的也只是董音,没出阁的小娘子们不宜出席此类场合,当然诸如平乐郡主这般无拘无束的女子,她要来凑趣也不敢有人非议什么。   除了宗室,也就只有虞栋下属女眷,与虞洲同僚女眷。   小谢氏眼下虽掌着王府中馈,可旖景毕竟才是正经宗妇,尽管是虞洲纳妾,酒宴诸事由小谢氏主理,可邀帖是以王府名义散发,旖景免不得要出面待客,这时她正被宁妃纠缠,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平安坊内桂馥阁的燕脂水粉,竟比宫里内造的还要香滑。   一旁的平乐毫不捧场地拍着口鼻连打呵欠。   小谢氏满脸是笑地陪着白妃进来,旖景免不得起身相迎,又进入了另一轮的寒喧。   “你怎么得空?今日四皇子府不是也有一桩喜事么?”当小谢氏才一走开,宁妃手里轻摇团扇,笑矝矝地问道。   平乐立即来了精神,一挺腰脊,旖景几乎看见她耳朵往上一立的趋势。   不是旖景没有“八卦精神”,而是她早已在虞沨那里得了消息,知道廖三娘竟然被四皇子看中,成了皇子府的姬妾。   当然,旖景也不以为四皇子是为廖三娘美色所动,或者“天降奇缘”,她疑惑着黄陶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就此看来,也不像是四皇子,若四皇子真是黄陶身后的靠山,这时根本就不需楚心积虑地安排一场与廖三娘的闹市巧遇,上演皇子救美,佳人还恩的戏码。   四皇子为何在黄陶丢官除族之后反而加以笼络?   对此,虞沨并没有发表见解,旖景却感觉他似乎心里有数,想是还不确定,不愿定论而已。   便听白氏带笑回答:“今日皇子府虽也添了个新人,不过殿下早有嘱咐,不需设宴,我便过来凑凑热闹。”毫无芥蒂的模样,气度甚佳。   宁妃的讽刺便有些继续不下去,兀自浅笑着。   平乐却不满足,紧声地追问:“可是据说的那位,与四殿下闹市巧遇的女子,我怎么听说她脸上有块艳红的胎记,还听说她娘家有陶朱之富,连鞋底都是金子打的。”   旖景摁住额角——果然三人成虎,这话想来是从吴江伯三公子“西山猴子屁股”“满头金簪玉钿”的评价里洐生出来。   宁妃目瞪口呆,白妃哭笑不得,平乐的嫂子南阳王妃半点没有提醒小姑子不可胡言的自觉,反而险些喷了茶,呛咳得死去活来,旖景连忙让夏柯上前服侍,与康王府侍女一同替南阳王妃抚背止咳。   “模样倒是极美,哪里有什么胎记,都是谣言罢了。”白妃仍是心平气和。   平乐顿足:“可惜了,这么个‘传奇’不是被三殿下纳的。”   这一句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都盯着平乐发呆。   只听她解释:“倘若三殿下纳了她,我还能登门瞧上一眼,可偏偏是四殿下……我每回遇见秦妃,都觉得心里闷得慌,她那张阴沉沉的阎王脸……难怪四殿下要对她敬而远之,对得久了,怕是会食不下咽噩梦缠身,除非万不得已,我可不愿去四皇子府。”一副遗憾的模样。   这话说得太过了些,还好花厅里只有几个宗室,其他女眷并没有资格入内,但旖景仍是不无担心,在座宾客加上侍立一旁的奴婢,也有十余张嘴,未必不会把话传到秦妃耳朵里头,虽然这会子大家都装作没有听见。   忙把话岔开:“二姐姐,你今日不是盼着与安慧对弈么,看时辰她应该也到了。”   哪知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外一声:“呦,阿景又拿我背后嚼牙?”   安慧扬着头,拾阶而上,不屑地扫了旖景一眼,略提了大红色绣着金丝花叶的裙裾,一步跨了入内。   旖景懒得与她计较,装作没听出挑衅来,只微微颔首道:“阿慧回来了,二婶刚刚才念叨着你。”   只有两个丫鬟迎上冲安慧见礼,请她入座。   安慧十分不满,从前旖景见了她,一是因着年岁小些,一是因为身份有别,须得迎上见礼,可眼下旖景成了她堂嫂,又是世子妃,当然不需再行礼,反而受得她的礼数,这让安慧万分不服,却挑剔不得,只好坐在平乐身边,剜了旖景一眼。   陈家其他女眷并没有赴宴,应是安慧受小谢氏的影响,对谢三娘十分不屑,今日拒绝了妯娌来王府道贺。   “郡主刚才在说什么,四皇子府怎么了,怎么就让郡主嫌弃了,还是谁开罪了您。”安慧不愿答理旖景,不过对平乐,却一如既往的热情讨好。   可根本不把来自四皇子府的白妃看在眼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旖景无奈,只好对众人说道:“今日风和日丽,咱们也别在屋子里枯坐,莫如去花苑里逛逛。”   白妃当然不愿再听人议论四皇子府的是非,尤其是秦妃的好歹,她若是反驳,也怕激怒了平乐,张扬开来反而不像,可若置若罔闻,又担心闲言碎语传到秦妃耳里,责任还得算在她的头上,逃不开一场斥责,于是第一个响应旖景的提议。   平乐大大咧咧惯了的,更不在意什么忌讳,挽了安慧往外,一边就绘声绘色地说起关于四皇子和新纳姬妾的传闻,又笑话了一回秦妃:“她是个妒妇,偏偏四皇子又爱美色,估计今日秦妃可有得气受,我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模样……”   这时,四皇子府里,秦妃果然在大发雷霆——   今日红玉姑娘进门儿,循例要给秦妃与四皇子磕头上茶,哪知秦妃一不小心“失手”,茶水就泼在红玉手上,偏偏又是滚烫,红玉忍不住哭嚎出来,见四皇子关切询问,底气登即大涨,竟然红着眼睛瞪向秦妃,语气十分抖擞:“娘娘分明是故意的……殿下可得替妾身作主,这要入口的茶,哪会这么炙烫,殿下您瞧,妾身手腕都被烫得红肿了。”   红玉中气十足地说完了话,又梨花带雨嘤嘤哭泣,整个人都瘫倒在四皇子怀里。   秦妃气结,她原以为不过是个姬妾,连个份位都不占,即使受了气也得忍着,哪知竟是个蠢货,居然斥责起堂堂皇子妃来。   秦妃柳眉倒竖:“区区妾室,竟敢冲撞正妃,真是不知尊卑。”当即下令,让管教嬷嬷将这无礼妄为的蠢妇好好管教。   这完全违备了红玉“飞上枝头成凤凰”的设想——在她的意识里,皇子府的姬妾可不是外头普通妾室比得,哪能打骂,更何况四皇子还待她与众不同。   又要顶撞,却被四皇子狠狠一掐手臂,红玉只顾倒吸凉气,话头就被四皇子抢了。   “秦妃何必动怒,她才入府,不懂规矩罢了,安排个嬷嬷好生调教就是。”连忙让一旁呆立的丫鬟扶了红玉出去。   “殿下,妾身身为正妃,怎容妾室无端冲撞,您这般放纵,皇子府还怎有规矩方圆可言。”秦妃眼看四皇子维护红玉,气得全身发抖,眼里怒火炙烁。   四皇子冷冷一笑:“是否无端,你心里清楚。”又冷冷看了一眼刚才递茶的丫鬟,冷声吩咐:“这奴婢不会行事,烫得秦妃失手误伤了廖氏,给我拖下去重责。”   “殿下!”秦妃气得嘴唇青紫,那丫鬟是她的陪嫁,虽不是贴身侍候,可因此被责,伤的一样是她的颜面。   “都给我滚出去!”四皇子重重一喝,当然,针对的是厅内侍婢。   步步紧逼,迫使秦妃跌坐入椅子里,四皇子才冷哼一声:“你祖父做的好事,若非他这回操之过急,落人耳目,怎么会引圣上起疑?我警告你,本殿下心里还窝着火,你最好消停些,别去招惹廖氏,别以为你是明媒正娶就敢为所欲为,皇室可容不得妒妇。”   拂袖而去。   秦妃在椅子里呆坐半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厅里于是发出一声巨响,惊吓得院子里丫鬟面无人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直到晚间,秦妃这口气还没缓过来,晚膳时才尝了一口鸡汤,就连膳桌都整个掀翻在地,下令将今日准备晚膳的厨子严惩,连典膳都挨了一场怒斥,秦妃方才觉得缓了几分怒火,哪知就听说了楚王府里平乐的议论——白妃身边的丫鬟,正是秦妃耳目。   秦妃腹中怒火又再升腾,喝斥了白妃一顿,又狠狠咒骂平乐,连旖景都被迁怒。   “总有一日,得雪今日耻辱。”秦妃捏着拳头发誓。   自己却被气得病倒了。   次日,秦夫人闻讯而来,听女儿一番咬牙切齿的抱怨,唉声叹气地劝道:“你嫁的是皇子,早该想到会面临姬妾环伺,又何必这般……难道咱们还能为此指责殿下不成?”   就连与秦夫人一同前来的秦子若也规劝长姐:“那廖氏不过是商贾出身,姐姐何必与她置气,倒抬举得她,她才进门儿,殿下维护着也是有的,可怎么也威胁不到姐姐,待过些时候,殿下厌烦了她,多的是收拾的机会,姐姐别与殿下争执,得多忍耐着些,眼下重要的是邓妃那头,东宫才出了事,若皇子府再有意外,圣上必会怪罪。”   说到邓妃,秦妃更是气恨:“若让她产下皇长孙……”   “姐姐可别犯糊涂,邓妃若是产下皇长孙,对殿下只有益处,她只是个侧妃,您才是皇长孙的嫡母,只要不犯大错,有相府为靠,谁也动摇不了您正妃之位。”秦子若严肃了眉目:“姐姐当谨记废太子妃的教训,千万不能让皇室血脉有损,殿下心怀大志,离不开咱们家的鼎力相助,姐姐只要将性子放得柔婉些,殿下定会回心转意,姐姐与殿下是夫妻,当齐心协力,而不是互相埋怨。”   秦妃与这个幼妹感情本就亲厚,也唯有子若的劝言她还能听得入耳,这时闭目了一阵,长长一叹,又说起平乐与旖景:“等我得了机会,必饶不过她们。”   “不可。”秦子若又再劝阻:“卫国公与楚王是天子信臣,姐姐要笼络世子妃才是上策,平乐郡主的性情您还不知,惹急了她,反而会闹得姐姐越发没脸,眼下姐姐只能隐忍,不可与她们冲突。”   忍字心头一把刀,更何况秦妃一贯孤傲不群,她原本就嫉恨苏氏姐妹——同为皇子妃,旖辰就能光明正大地“独房专宠”,甚至旁人连议论都不敢有,凭什么她就要容忍姬妾环伺?反而还被斥责为妒妇;还有旖景,年年芳林宴,就是她挡在前面,以致于自己一次魁首未得,什么才华出众,不过是因为有大长公主这么个祖母,受皇室偏重罢了。   笼络苏氏姐妹?秦妃冷笑,她绝不会这般自辱!   ☆、第四百一十五章 朗星明月,各凭手段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过虞洲并未将纳妾当作喜事,又因送轿的是谢三娘两个兄弟,当然要留下来喝杯喜酒,他们正是当年无意撞破“奸情”的见证人,自是不愿承认自家姐妹“有心勾引”,笃定是虞洲轻狂,仗着酒劲轻薄了自家姐妹,使三娘清白不保,却不愿承认过错,反而将责任推在三娘身上,就此对虞洲十分不屑,故而今日便有些虎视眈眈,逼得虞洲不得不打醒精神,哪敢表现出半点敷衍。   因着与宴宾客都是虞洲同辈,不是宗室也是贵族子弟,无不知楚王府与镇国公府原就是姻亲,猜度虞洲与谢三娘是青梅竹马,两相倾心,否则怎么会“未娶先纳”?都以为虞洲今日是夙愿得偿,神清气爽,哪里懂得虞二郎热情似火的表面下那颗堪比黄莲的心。   虞洲自然得强颜欢笑,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再生风言风语,洞悉了他与谢三娘“早有私情”,一旦伤及两府声誉,别说谢世子饶不过他,就算虞栋也会亲手揭了他的皮。   纳妾算不得正经喜宴,虞栋不好出席,大早就去了西山卫,楚王更不会出面,虞沨也在宫内当值,只有虞湘陪着虞洲待客。   两兄弟本就彼此看不顺眼,虞湘哪会替虞洲挡酒,自与几个交好的宗室子弟热闹,管也不管兄长。   卫国公府与楚王府是姻亲的关系,当然不好一人不到,苏荏早动身往湘州赴任,苏荇只好来王府应酬——这时他已经听说了楚王府的密事,私心当然重重偏向自家妹夫,早不将虞洲看作知交,便借机联合南阳郡王几个宗室子弟发动车轮攻势,直将虞洲灌得烂醉如泥,酒宴未散,就被人扶了下去。   虞洲清醒时,已是满天霞色,一轮秋阳沉向山麓的傍晚时分。   他一睁眼,只见丫鬟朗星在屋子里侍候,揉着眉头坐了起来,张口就问明月。   朗星手里托着温热的湿巾,麻利地替主子拭面,神情淡然:“是夫人的意思,担心芷姨娘带来的两个丫鬟不熟王府规矩,便让明月去了姨娘院里侍候。”   谢三娘名芷,因着老王妃与小谢氏的缘故,府中仆妇自觉不敢称她为谢姨娘,心领神会以芷姨娘称之。   又因为虞洲眼下尚未大婚,住处是在前院,芷姨娘身份使然,没有在前院安置的理,眼下住在江薇从前客居时的僻静院子,并未命名,大家笼统称为西苑。   虞洲听了这话,眉头便拧了起来,轻轻一挡,尚且带着几分恍惚的眼神盯在朗星一本正经的面庞,意味不明。一贯稳重,得小谢氏十分信重的大丫鬟到底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身将棉巾递给了一旁的婢女,让她连着水盆端了出去,似乎是有些局促地解释:“夫人也是看明月持重,又担心芷姨娘初来乍到,身边没个熟悉王府的人照顾提点,犯了规矩,眼下可不比从前,虽夫人仍管着中馈,可到底有了世子妃在……”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   虞洲没待她说完,就从炕上站了下地,从衣架上取下外衣三下两下套上,没有让朗星插手。   丫鬟就更加不安,捏着手指垂眸而立,眼底暗暗地恍过一丝又妒又恼的情绪。   “我知道了,既是母亲的意思,倒不好违逆。”   得了这句,朗星才吁了口气,唇角的紧绷一缓,又飞快地有了笑意。   就知道二郎不比三郎,即使看重明月那丫鬟几分,也不会为了她与夫人争执。   “不过论说持重细致,明月可比不得你。”紧跟着的这一句话,再度让朗星唇角一僵,笑意颤颤巍巍,手指下意识的绞得更紧。   虞洲却也没多说什么,抬脚大步走了出去,直到帘子掀了又落,朗星这才回过神来——难道二郎要去西苑?这可不行,夫人早有吩咐,二郎大婚之前,万不能让他去芷姨娘那处……若有了庶长子……   朗星急急追了出去,见虞洲已经步下石阶,负着手,一身朱红长衣满载落日余晖,大步流星地踩着甬道往外走。   “二郎,奴婢已经通知了摆膳……”   “我去祖母面前问安。”虞洲头也不回。   却并没有往荣禧堂,反而一头扎进了连接关睢苑与内宅的东花苑,遁着卵石小径,不觉就进了一片玉桂树荫下,这一角馥郁蕴浸,使人曛曛欲醉,虞洲的心思就越发恍惚起来,记忆里,五妹妹是喜欢这处花苑的,那些幼稚的时光,他们常在这里嬉戏玩乐,他曾经踩在小厮肩上,替五妹妹摘下玉桂枝条,交给春暮编成花环,五妹妹总是乐呵呵地带在发上,仰着面颊问“好不好看”,眼睛像黑矅石般闪亮。   便是稍大些的时候,一起散步到了这里,五妹妹也总会让他摘下桂枝,拿在手上把玩,还不无遗憾地说“洲哥哥个子高了,这会儿不需踩在小厮肩上,可我总觉得那样才有趣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原本没有在意的生疏,逐渐发展为陌路?   本以为唾手可得,缘何失之交臂?   这时站在花荫下的男子,目光闪烁,不带追忆往事与求而不得的惘然,眼底一片幽黯。   却忽闻言谈声,从不远之处,被晚风送到耳边。   青石甬道上,走来身着水粉色衣裙的女子,面容微仰着,一朵笑意,沐在霞光。   他站得这么远,却看得清楚,一颗心跳得沉促。   但她的身边,却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虞洲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女子身边那个挺拔的身影,与两人相牵的指掌。   嗓子里闷堵得难受。   步伐却下意识地接近,走出花荫。   虞沨正好整以睱地与旖景散步闲谈,眼角的余光睨见小径上正在接近的“不速之客”,微微紧了一下手掌,不动声色地松开,旖景这才看见虞洲,唇角的笑意就浅淡下去。   “长兄。”虞洲恭敬一揖,挡在了世子夫妇身前,目光炯炯看了旖景好一阵,才略微拉长了语音:“今日有劳嫂子操劳。”   旖景回以淡然一笑:“二弟不需多礼。”   “兄嫂这是欲回关睢苑?今日小弟有喜,不巧兄长却逢当值,实在遗憾。”虞洲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的目光从旖景脸上移开,看向虞沨。   “最近事务繁忙,也是无奈,不及向二弟道贺。”虞沨也是一笑。   两人微笑的神情竟是这般相似!   虞洲心里更觉闷堵,唇角一颤,笑容十分勉强:“公务要紧,不过长兄错过了午宴,晚膳时可得与小弟饮上几盏,正巧小弟有几个同窗,今日也在打听科举之事,小弟知之不详,还望长兄能指点一二,也好答复他们……小弟自知不才,但几个好友却还勤于学业,指望着来年能金榜题名。”   虞沨也不拒绝,便请了虞洲一同去关睢苑,让人在后庭晴雪庐摆上一桌酒宴。   旖景自是不会作陪,回了屋子,先是让秋月这就去晴雪庐里侍候,毫不讳言地嘱咐:“盯着世子一些,莫由得二郎一昧劝酒。”   这差使交给秋月正好,那时虞洲常去绿卿苑,与旖景身边几个丫鬟十分熟络,但春暮太过稳重,秋霜也不会冒昧,夏柯是后来才提拔上来的,瞧着旖景待虞洲越发疏远,自是持礼疏漠,唯有秋月,一贯跳脱,敢毫不犹豫地“管束”虞洲。   秋月脆声允诺:“世子妃放心,有我在那儿,必不会让二郎欺负世子。”   旖景:……   用完晚膳,旖景沐浴之后,见虞沨尚且未归,坐在廊庑底下的醉翁椅里乘凉,一边听秋月的小跟班铃铛禀报:“胡旋这孩子不错,别看她平日里爱与小丫鬟嘻嘻哈哈,差使完成得十分稳妥,她从前没有出入关睢苑的自由,最近才顶了冬雨的差,不多时,便与各处的丫鬟婆子都建立了交情,虽二郎住在前院,可也被她打听到了一些子事。”   旖景失笑,指着铃铛对夏柯说道:“瞧把她能的,自己才多大?不过就是比胡旋长了一、两岁,就把人家称作孩子。”   铃铛嘻嘻一笑:“都是秋月姐姐闹的,往常将我们几个都称作‘孩子’。”   秋月的“孩子们”,指的是负责探听“敌情”的几个丫鬟,由她统筹,铃铛直接领导,活跃在王府各处,据说其中一个还认了回事处的郝婆子为干娘,郝婆子可是个“王府通”,无论世仆,还是新买的丫鬟小子,家家情况,有哪几个彼此交好,有哪几个是死对头,诸如种种都是门清,只不过郝婆子虽然“灵通”,话却不多,连单氏都以为她沉默寡言,没想到与秋月的“孩子”投缘,被她套牢,俨然成了关睢苑潜在的“人事顾问”。   又听铃铛说道:“二郎院里的明月姑娘,今儿个突然被打发去了西苑,说是调去服侍芷姨娘,胡旋说明月是被朗星娘亲自盯着过去的,衣服细软都一齐收拾了,一路上都红着眼圈儿,满心地不愿。”   夏柯这时也说道:“明月应是今日才得的信儿,奴婢今日应世子妃的嘱咐去看望芷姨娘,还瞧见明月与赵四家的在西苑说话,依稀听见明月在骂朗星,怪怨她‘排除异己’,在夫人面前上了眼药,瞒得一丝不漏,还不是怕她早知这事后不依,求二郎作主。”   铃铛紧跟着补充:“赵四家的是明月亲娘,眼下在浆洗房管事,那婆子最是个贪心的,胡旋有回不过给了她一碟子凤梨酥,闲话里就把二郎院里的事说了许多,二郎最倚重的丫鬟就是朗星明月,朗星是夫人的陪房,老子在外头打理商铺,有个哥哥是采买。”   见旖景听得仔细,铃铛连忙说到关键:“朗星明面上月钱虽与明月一样,都是二两,可自从这月,听说夫人私补了她三两,眼下拿着五两月银。”   旖景微微颔首,看来这位朗星是得了小谢氏允准的通房丫鬟,虞洲将来的准姨娘了。   “朗星最是稳重,也不怎么爱与丫鬟们闲话,模样生得也不如明月。”夏柯加上一句。   铃铛却没学会婉转,直冲冲就是一句:“这原也不是什么隐密,多少人都知道二郎更看重明月,沐浴更衣是离不开她的。”   显然,明月原本也是“准姨娘”,不过是虞洲自己的主意,小谢氏并不认可,当然也许,是朗星在小谢氏面前递了话,明月这回才被“贬”出了虞洲院里。   单氏早有知会,小谢氏嘱咐过虞洲,嫡庶不能乱,尤其长子,不可是庶出,虽逼于无奈先纳了芷姨娘进门儿,但大婚之前,虞洲最好别与芷姨娘同房。   所以,朗星就借着这个机会,将明月排挤去了西苑?   虞洲的婚事这会子八字没有一撇,待议亲、定亲、下聘、亲迎等一整套程序下来,怎么也得等到一年之后正妻才会入门儿,看来朗星很明白虞洲,与丫鬟再怎么亲近,一年的疏远,明月在他心头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明月会心甘情愿地认命?   旖景轻轻一笑:“昨儿个国公府送来了几筐子弥猴桃,各处都送到了,但芷姨娘今日才进门儿,也不好漏了她那处,让胡旋挑上一篮子送去吧,别扰了芷姨娘,交给明月就行。”   铃铛还没听明白旖景的用意,夏柯却体会过来,笑着应了声是,转身就找胡旋去了。   于是乎,二郎在关睢苑与世子饮酒的事儿就传到了明月耳里。   ☆、第四百一十六章 “新婚”次日,“婆婆”逞...   在秋月的虎视眈眈下,虞洲到底没能“尽兴”,当虞沨饮了三盏酒后,就不好再敬,只一人闷闷地喝,却也坐到了亥正,舌头便有些转不过弯儿,秋月贴心劝阻:“二郎响午时就喝得多了,晚上可不能多饮,否则老王妃知道了可得责怪下来。”很委婉地逐客令。   当虞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角门,迎面就遇上了明月,立在清浅的月色下,含笑带嗔。   这一晚朗星十分焦灼,因二郎“夜不归宿”。   清早辰正,旖景照常去荣禧堂问安,惊讶地发现“擂台”上少了小谢氏。   当然,她不会用非议小谢氏“缺席”“不敬”这么下乘的手段,连提也没有提一句。   老王妃却问:“洲儿大早上就去了西山卫?”   一旁祝嬷嬷连忙禀报:“二郎卯初就来了荣禧堂,交待了奴婢,因着今日当值,不及与您道辞。”   老王妃微微颔首,晓得到底只是纳妾,依例是不准假的,虞洲今日只好赶回军营。   不多久,燕儿却挑了帘子进来,脸上分明带着急切,当瞧见老王妃还未用完早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看了祝嬷嬷一眼。   旖景心念一动,难道今日二婶没赶得及与她“打擂台”,是去芷姨娘那处寻衅去了?   老王妃也瞧见了燕儿,难得的是今日竟然看出丫鬟欲言又止的神情,放下手里的调羹,用旖景递上的茶盏漱了口,这才问道:“怎么回事,一大早的,你这丫鬟与阿祝打什么眼神官司?”   燕儿这才上前禀道:“夫人今早去了西苑,责罚了芷姨娘,又要将明月逐出王府,交给人牙子发卖,赵四家的着了急,正跪在院子外头请罪。”   老王妃蹙紧了眉:“这一大早的,老二媳妇闹的是哪一出?明月那丫头最是个伶俐讨巧的,一贯侍候得洲儿妥妥帖帖,她又是家生子,哪能说卖就卖……”老王妃的重点完全跑偏,似乎还没习惯芷姨娘是指她的侄孙女儿。   祝嬷嬷却飞快地梭了旖景一眼,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随声附和道:“也许是昨日事多,明月出了什么疏漏吧,夫人一惯重规矩,未免严厉一些,一时忘记了明月是您赏给二郎的丫鬟,没先知应一声。”   旖景看了一眼祝嬷嬷,微抿唇角,看来自己的警告还是有些作用,这位背地里也会给小谢氏上眼药了。   又听祝嬷嬷故作不满地对燕儿说道:“你说夫人在西苑,怎么又连着明月都发作了?难道是明月冲撞了芷姨娘不成?”   燕儿脆声禀道:“奴婢也不知详细,只听赵四家的慌里慌张地说了几句,似乎明月调去了西苑侍候……夫人怪罪明月昨儿个引了二郎去西苑……赵四家的说夫人让单婶子端了避子汤,芷姨娘不愿服用……夫人就罚了芷姨娘跪在院里,要打芷姨娘板子,明月与姨娘带来的丫鬟都跪着求情,夫人越发恼怒。”   老王妃这才清醒过来,脸上就是一沉:“她要让三娘用避子汤?!那可是伤身子的药,三娘好歹也是她亲侄女,是国公府的贵女!”又突地想起明月:“怎么把明月调去西苑,也没知会我一声!”   这话祝嬷嬷也不好接,老王妃您一贯不理内务,王府诸事可不都由将军夫人一手遮天,没知会您的哪只一件两件。   旖景劝道:“祖母先别着急,莫如去问问清楚,二婶掌理家务,必会明断是非,想来是底下人不知道详细,误解了也是有的。”   但她心里却明白燕儿的话必然就是实情,小谢氏深恶芷姨娘行止不端,又恨她坏了虞洲的姻缘,心里早不将芷姨娘当作亲侄女,生怕被她趁愿,先有了庶长子,迫不及待就要逼着喝避子汤。   原本一个妾室,别说是避子汤,就算让喝绝子汤也不能拒绝,可芷姨娘到底是谢家的女儿,报宗人府备案,又有宜人品阶,身份到底还是不同,小谢氏强逼她服药实在有些鲁莽,老王妃原就顾念着娘家,虽说当初也厌恶芷姨娘“带坏”虞洲,不过眼下既然已经进了门儿,以老王妃软弱良善的性情,必然不会再有介怀,反而会护短,芷姨娘可算是谢世子的掌上明珠,这事若闹去了镇国公府,谢世子一旦知情,岂能不怨楚王府不顾两代姻亲的情份?   当然小谢氏这般强硬,也是因为这些年来老王妃对她的放纵,总以为她仍是谢家的“全权代表”,没清醒意识到芷姨娘是谢世子的女儿,在谢世子心目中,地位怎么也得比她这个妹子重要。   芷姨娘在楚王府的生活顺不顺畅,足以影响小谢氏与谢世子兄妹之间的情谊。   就算小谢氏出于“嫡庶”考虑,在“大义”上站得住理,但逼着芷姨娘喝避子汤的做法,依然会让谢世子不满,偏向女儿,认为这事情小谢氏只能拘束着虞洲,而不该对芷姨娘苛刻。   谢夫人是嫡母,真心里或许也不愿为庶女出头,但关系到两家情份、各自颜面,又有谢世子在后头逼着,她也必须出面,老王妃一昧地顾重娘家,在此事上自然是帮亲不帮理。   让妾室饮用避子汤虽是各家主母们心照不宣的手段,但因为避子汤伤身,饮得多了难免会造成不孕,故而大多是用来对付奴籍出身的贱妾或者通房丫鬟,普通良妾一般也不会遭受这般“待遇”,更何况芷姨娘这样的贵妾。   谢家倘若得信,当然会怨怪小谢氏狠辣。   旖景掺扶着老王妃赶到西苑,还没进门儿,就听见一片鬼哭狼嚎,夹杂着小谢氏十分高亢地怒斥声:“指使不动你们了不是?狗奴才竟敢抗命!还不动手……”   “夫人恕罪,姨娘身子娇弱,受不住这药……更受不住打……”也不知是哪个丫鬟在哀求。   老王妃一听这话,就晓得燕儿所言不虚,加快了步伐,旖景也紧跟着脚不沾尘地走,才进了西苑的院门儿,一眼看见芷姨娘已被推搡在地,她的两个丫鬟扑在身上阻挡,恍眼一看三人竟叠在一起,两个满面为难的婆子手里拿着大杖,被小谢氏的一声怒吼震得举了起来,但到底还是不敢真往有宜人品阶的芷姨娘身上招呼。   旖景又一侧目,只见一身秋香色粉樱比甲的大丫鬟披头散发,被一个婆子摁跪在一旁,脸上还清晰地带着五指印,一双美目哭成了两个核桃,八九成就是明月。   几个粗使丫鬟跪得远些,自是不敢跟着求饶。   小谢氏背门而立,一时没瞧见老王妃与旖景,尚且发着威风,对单氏说道:“反了天了,一个妾室,我竟然还打不得不成,你亲自施罚,给我狠狠地打三十大板,谁再敢阻拦,立即提脚卖出去。”   “住手!”老王妃气得倒抽了好几声气,重重一喝。   大多数奴婢久时不见老王妃这般疾言厉色,都被吓了一跳,那两个举着大杖的婆子又见满面冰霜的世子妃,更是吃了一惊,前不久二娘院里的张嬷嬷与桐华受罚之事还历历在目,可见世子妃是个厉害人儿,她们哪敢怠慢,手臂一颤,大杖险些砸在了自己肩上。   芷姨娘面朝院门儿,早瞧见了老王妃一行,暗暗蓄积着力道,这会子手脚已经舒缓过来,挣扎着直起腰身,她今日穿着一件浅黄锦褙,这时衣襟上沾满了尘土,胸前更被药汤染乌了一片,钗髻散乱,形容好生狼狈,衬得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更加楚楚可怜。   院子里忽拉拉地跪了一片,单氏也是双膝着地,却忍不住轻吁了口气。   小谢氏脸上的盛怒半分不减,迎上草草见了礼,语气里仍含铿锵:“母亲,芷娘忤逆,媳妇正在教她规矩。”   “姑祖母,求姑祖母恕罪。”芷姨娘肝肠寸断,膝行上前:“夫人让妾身用避子汤,可妾身体虚,离家前母亲就交待过,万万用不得此类药物,只怕将来不能替二郎开枝散叶……”   “住口!你且当还是公候千金呢,眼下不过就是个妾室,二郎用不着你开枝散叶。”小谢氏气急,半点没留意老王妃的神情,只厉斥芷姨娘。   “二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还是先恕了芷娘起来,请祖母进屋子里问话吧。”旖景侍机打断。   小谢氏已经把句“二郎房里的事与你何干”顶在了嗓眼,睨见旖景似笑非笑的神情,忽而清醒——好个见缝插针、唯恐不乱的鬼丫头,这会子挑唆了老王妃过来,无非是想火上浇油,自己若是与她争执起来,反而会把事情闹得越发复杂,老王妃这时疼宠着她,心可偏着呢,定会指责自己,还是正事要紧。   赶紧将嗓眼里的话咽了回去,一边扶了老王妃往厅堂里走,一边义正严辞:“母亲,不是我存心挑芷丫头不是,她也太不自觉了些,昨日才刚进门儿,就敢叫了明月去迎二郎,这可不合身为妾室的规矩,二郎因着纳她为妾,婚事上头就受了影响,这要是再有了庶长子,越发会让旁人挑剔,媳妇想到这点,心里着急,今日才让芷丫头喝避子汤,都是为了洲儿打算,哪知她竟敢忤逆,正该严惩。”   旖景稍稍落后几步,先让春暮扶了芷姨娘起来,替她整理仪容,又嘱咐了仆妇留在院内待命,不得妄动,不许哭闹,三言两句就镇住了“鬼哭狼嚎”,便是眼看着明月凄惨模样正在捶胸顿足的赵四家的也把哭喊憋在嗓子里。   老王妃坐在正厅,余怒未消,沉声打断了小谢氏的话:“便是如此,也不该强逼芷丫头喝那避子汤,你好歹也该她一声姑母,怎么下得去手。”   芷姨娘一听这话,神情暗自一松,也忍了眼泪,紧随着旖景身后步入正厅,往中堂一跪,再没有急着分辩。   “媳妇也不想,可她竟然敢勾引洲儿,就该承担这后果。”小谢氏自是不甘,瞪着芷姨娘说道:“原来就是个行止不端的,还不知悔改,正因我是她姑母,才该好好教她规矩。”   “姑母责罚妾身,原该受教,可妾身委实不敢承这行止不端之罪,昨日妾身入了王府,固步不敢往外,但二郎来了这处,妾身哪敢慢怠……”   “住口!你还敢狡辩,若非你让明月去引洲儿,他怎会来此。”小谢氏怒道,终于还是没忍住心头怒火,冷冷睨了旖景一眼:“景丫头,便是你也有责任,昨晚洲儿与沨儿在一处饮酒,你怎么遣丫鬟知会了明月。”   旖景本不想插嘴二房的私务,这会子见火烧到了自己头上,当然不会示弱,先露出了一脸迷惘来:“二婶这话怎么说?”   还真会装模作样,小谢氏冷笑:“西苑的小丫鬟可交待得清楚,昨晚擦黑时候,关睢苑的胡旋可是特地来了一趟西苑,难道不是得了你的嘱咐?”   旖景原本受了老王妃示意,坐在一旁的锦墩上,这时站了起来,也是一脸肃色:“我是让胡旋来了一趟西苑,只因晚间乘凉时见丫鬟们捧上弥猴桃,这才想起还没给芷姨娘送些,嘱咐了人送来,怎是特意着人知会明月?今日若非听祖母提起,我甚至不知明月是祖母赏给二弟的丫鬟……祖母,二婶既有这样的误会,定要问问明月,昨晚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我年轻怕事,也不敢担这行止不端的罪责。”   老王妃本就怨怪小谢氏行事不周,见她这会子又攀扯上了旖景,心里越发恼怒,不待小谢氏反驳,便连声让祝嬷嬷叫明月进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挑事生非?远远不算   旖景既然做了挑事生非的行为,就不怕小谢氏质疑,她虽不知明月是聪明伶俐还是口笨舌拙,但信得过夏柯与胡旋,绝不会留下什么话柄,见小谢氏这时暗暗咬牙的激愤模样,只抿着唇不说话,一副委屈地模样。   明月双膝才一着地,小谢氏就是连声逼问:“贱婢,当着老王妃与世子妃的面,可得交待仔细,昨日你怎么知道二郎在关睢苑,有没有去东花苑迎候,又是得了谁的嘱咐,若有一个字的假,仔细你那身皮!”   明晃晃地威胁。   旖景微抬眼睑,见明月这时虽面上浮肿,可已经拭干净了颜面,整理好了发髻,不过比甲衣襟撕破的口子没法子遮掩,原本拉扯松散的裙带却整理得恭整,连裙子上的尘土也是拍干净了才进入厅堂,才一转眼,就没了刚才的狼狈,更不再哭哭啼啼,不由暗暗一笑,看来这丫鬟不是个一昧胡搅撒泼的,还极懂得审时度势,刚才故意哭闹得厉害,为的是要惊动老王妃,这时瞅见了“生机”,又恢复了恭谨懂礼,应是懂得怎么回应小谢氏。   果然,明月没按小谢氏的“引导”答话,自有章法,言辞清晰:“回主子话,昨晚胡旋拎了一篮子弥猴桃来,说是世子妃突然想起姨娘,特意嘱咐了送来,也是一片心意,好教姨娘尝一尝鲜,因当时已经擦黑,奴婢有些惊讶,顺口就问了一句世子妃怎么突然想起姨娘,眼见各处就要落栓,还特意遣了人送来,胡旋就说世子妃在廊庑里乘凉,刚巧见呈上了鲜果,又因二郎尚与世子对饮,世子妃担心两位主子饮多了酒,着人送鲜果去,或者才想到了姨娘这处还没有。”   小谢氏冷哼一声:“景丫头,我可没冤枉你,这话果然是从关睢苑递出来的。”   旖景蹙眉,自然不甘示弱:“二婶,二弟在关睢苑饮酒,可算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丫鬟们闲话,就算说了出来,可有触犯任何府规?二婶刚才指责我故意让胡旋递话,可分明是明月问起,胡旋才据实说来,怎么算是受了我的示意?二婶因何缘故指责芷娘行止不端我不甚了了,又说我也当责,二婶可也责我行止不端?二婶身为尊长,我原该受教,可既有行止不端之责,便是称我德行有亏,这牵系到家教规范,恕我不敢自认有亏,否则也会连累卫国公府家声与诸位姐妹,还请祖母明断。”   小谢氏被这话一噎,顿觉满心的理由就是说不出口,一阵干瞪眼,而老王妃一听这事弄得不好连卫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越发觉得恼怒,瞪了一眼小谢氏:“你就是这毛病,动辄牵三扯四,这事与景丫头何干,她是一片好心,反而被你指责。”又问明月:“你可将这话说给芷丫头了?可是她让你去东花苑迎候二郎?”   明月连忙说道:“胡旋来的时候,姨娘刚巧在沐浴,奴婢便没打扰,因着姨娘昨日才入王府,西苑里许多琐碎还要整理,奴婢一忙起来,倒将这事抛之脑后,待戌正,门禁处管事嬷嬷来巡夜,问起奴婢二郎是否留宿内院,奴婢才知落栓前朗星还问到二门,称二郎没有回前院,奴婢听说二郎白昼就喝过了量,担心晚间又饮多了酒,若是从关睢苑正门出去也还罢了,就怕依然从东花苑出二门,身边没人服侍,这程路又不短,东花苑里黑灯瞎火,就怕磕碰到了二郎,这才点了灯去迎候,怎知二郎真是经东花苑。”   虽明月觉得是巧合,旖景却知是必然——昨日他们是与虞洲在东花苑巧遇,进的是关睢苑的后角门,为图便利,虞沨将酒宴设在了后庭。关睢苑的门禁也是亥初落栓,若经正门往前院,光关睢苑里就得惊动好几处门禁,又因关睢苑位于王府东路,出去后还得绕上一大截子,再过三五处门禁,才能进入前院后门到西路的西芜院。   莫如依然经东花苑,只消沿着大甬路出了二门,直接就能进前院门禁。   “奴婢见二郎行路有些不稳,连忙上前掺扶,本来是要送二郎出二门,哪知二郎称不胜酒力,又懒得惊动两处门禁,这才让奴婢扶了他去西苑暂歇一晚。”明月说完,又是一番匍匐叩首:“奴婢所言,无一字虚假,夫人大可查问巡夜管事,也可查问朗星有无来二门问主子行踪。”   二门到了落栓之时,前院的丫鬟若无对牌是不能进入内宅的,更莫说小厮,偏偏朗星又没打听出虞洲是在关睢苑,绝不会想到遣人去关睢苑门前迎候,让人通知虞洲一声。   明月就算知情,可各处门禁已经落栓,她自然也不能再通知朗星,小谢氏为手握中馈之人,当然晓得这些规矩,这时竟然找不出什么话柄质疑明月,唯有埋怨虞洲贪杯,又图便利,妄废她千番叮嘱,结果还是让这些狐媚子趁了愿。   正气愤填胸,又找不到发泄的由头,旖景偏偏还火上添油。   只听她轻轻一叹:“祖母,看来是二婶误解了,以我看来,二婶之所以调了明月到芷娘身边,原来也是因为晓得明月是祖母调教的丫鬟,稳重知事,也是一片好心。”   小谢氏似乎这才想到明月与老王妃的“关联”,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任由她一个代管中馈的庶子媳妇说卖就卖,旖景连番提醒,当真就是要挑事生非。   老王妃果然就被点醒了,冷哼一声说道:“你若当真明白,哪会不问清红皂白就喊打喊卖,若明月真犯了错,我自然不会姑息,但她出于稳妥,不放心二郎,才去迎了一迎,又是二郎自愿留宿在西苑,芷丫头既然成了二郎的妾室,服侍二郎也是理所应当,你一个长辈,为着这事闹得鸡飞狗跳的成什么样,芷丫头是你的侄女,你竟然毫不顾惜,让她喝什么避子汤!”   说到这一层,旖景自然不再吭声,再怎么说也是虞洲房里的事,她这个堂嫂可不好多嘴。   老王妃却越说越动怒,想到刚才小谢氏的话,一巴掌拍在茶案上:“前事不提,眼下芷丫头已经进了门儿,又是你们答应了为她求请品阶,你出去问问,哪家有给宗人府备了案的宜人喝避子汤的理!若是将来洲儿媳妇不容,也是她犯了妒嫉,甄氏便是容不得庶长子,太子妃位都没保住!再者洲儿年龄也已十八,若芷丫头真能添丁,也是好事,洲儿将来又不承爵,就算是庶长子,原本也不要紧。”   这话算是戳中了小谢氏的心头痛处,她这么在乎长孙是嫡是庶,可不是为将来虞洲承爵打算?   眼见小谢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旖景强忍住才没笑出来,见芷姨娘还跪在底下,亲自去将她扶了起来:“二婶也是出于误解,一时急了,这才错怪了芷娘,快别伤心了,让丫鬟们服侍着梳洗妥当,咱们也好陪着祖母清清静静地说会子话。”   老王妃微微颔首:“芷丫头别哭了,你姑母原就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误会解开就好了,原本不是外人,别在心里头存了芥蒂,洲儿眼下领着西山卫的差事,平时不得空,你可得代她尽孝,你姑母管着王府中馈,还日日来晨昏定省,你也别躲懒。”   一般为人妾室,站规矩也是在正室面前,至于婆母与尊长那儿,还轮不着妾室侍奉,但老王妃原本就不重这些礼教,且还把芷姨娘当作侄孙女,认为来她院里问安也是应当,更何况眼下虞洲没有正妻,芷姨娘“独大”,老王妃更觉合情合理。   小谢氏却满心憋屈,听老王妃一口一声“你姑母”,只觉得五脏六腑蓄满了郁气,到底不敢当面顶撞。   转身却对虞栋抱怨跳脚,口口声声说老王妃坏了规矩,反倒被虞栋喝斥:“我看你成日里闲得发慌,就算未雨筹谋,哪有你这样的?二郎才去了西苑一晚,就有庶长子了?就算有了,也不算大事,嫡庶分明,始终排在长幼有序之前,再说二郎的婚事,你不需操心,候府三爷那头必会应承,既然他们能接受先头有一房贵妾,当然要有接受庶长子的准备,这也是低娶的好处,芷娘终究是舅兄亲出的女儿,是你侄女,你倒率先挑她的理儿,得罪的可是镇国公府,你的亲哥哥。”   小谢氏被这番话一堵,彻底无语了。   虞栋又说:“你若不想有庶长孙,还不赶紧着与候府议亲,趁早给洲儿娶个正室进门儿,拖拖延延,难道还要让我这大老爷们去操办不成?你不就是嫌黄三爷官位太低么,我透个口风给你,秦右丞最近与黄三爷交近,这还不是秦相的意会,十之八九是要提携黄三爷。”   小谢氏一听这话,才醒了几分精神:“当真?不是说黄三爷烂泥糊不上墙么,怎么得了秦相的眼?”   “说你妇人短见,你还不承认,莫说建宁候不会不顾手足,便是黄二……黄三可是私助着他的,你就没听几个皇子府的侧妃议论?四皇子新纳的那个宠妾,就是廖家的女儿,黄二可是把廖家当作外家,这其中牵连……你明白了吧。”虞栋压低了声音。   小谢氏惊讶:“这么说来,黄二身后的是四皇子?四殿下真能夺储?我还真料准了,四殿下是贵妃所出,又娶了秦相的孙女儿,身后站着陈家秦家两门望族,只有他才有资格与太子一较高低。”   虞栋一阵瞪眼,又腹诽了一句妇人之见,到底没把三皇子这个“真身”兜出来,拂袖而去。   小谢氏这头却在琢磨,若是能等黄三爷这官阶擢升上去,再商谈婚事的话,洲儿才更有体面不是?   她没料到,今日才辜负了她殷殷期待,擅自与芷娘圆了房的虞洲压根就没去西山卫,大清早出门,先到平安坊里的茶楼里转了一圈儿,和几个纨绔子弟听书品茶消磨了半日,就去了建宁候府拜访黄四郎。   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是中秋宫宴,因着韦明玉的事一番热闹后,气氛更活跃了起来,黄江月总算找了个机会,堂而皇之地喊住了虞洲,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说了几句话,其中有压低了语音的重点——   “二郎若依然放不下阿景,得空请来候府一谈。”   ☆、第四百一十八章 “毛遂自荐”,大言不惭   虞洲不是傻子,又得了小谢氏的提醒,当然知道黄江月盘算着什么,对她那句话本来嗤之以鼻,故而并没有理会,但等到谢芷娘进门这日,他因着大醉一场,傍晚又亲眼目睹长兄长嫂间的“琴瑟和谐”,越发郁集,晚上再经一番自找的“酒入愁肠”,听虞沨侃侃而谈关于科举,俨然主持国政的作派,心里妒忌又添几分。   想到父亲说的那事,点明黄二能助他夺爵,提到候府三房也是己方助力,虽虞栋有所保留,没有明说三皇子在幕后,可虞洲已经有了几分意动。   一忽又想到黄江月当日所言,突然就心猿意马起来。   先听听江月有什么打算倒也不错。   虞洲与黄四郎原是国子监同窗,又因着卫国公府的关系,两人原本交情还算不错,这回登门倒不算冒昧,又提到从前对弈曾输给了江月,甚是不服,叫嚣着要一血前耻,四郎不防有他,便让人请了妹妹来院子里,与虞洲拉开了战局。   不多时,得了知会的黄三爷喊了四郎去问话,虞洲与江月自然就有了独处的机会。   棋局当然停了下来,谁也不在意黑白纵横间的胜负。   黄江月久久未等来虞洲,原本焦灼不安,好不容易盼到他登门,却又矜持起来,见虞洲摆下一子自毁长城的臭棋,晓得他是另有来意,越发地稳重,不急不缓地啜着茶水,微抬着眼睑看虞洲心神不宁地蹙着眉头,似乎在为难该怎么开口,江月一个云淡风清的微笑,才觉得迎面而来的秋风,的确是染着怡人的凉爽了。   “七妹妹中秋那日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虞洲踌躇了半响,还是说了句开门见山的话,这让江月多少有些郁怀,她就知道,二郎心心念念的依然还是阿景。   出身贵重,又兼容貌出众,这便是旖景与生俱来的优势,也难怪这些男子奉迎追捧、念念不忘。   她自负容貌与旖景并无多大距离,无非就是身份不如罢了,可靠着聪明才智,也未必不能弥补。   这样的念头在黄江月脑海里一晃,却是轻叹一声:“二郎打小怎么对待阿景,我是亲眼目睹,想楚王世子未从冀州归来之前,阿景待你那般亲厚,可惜……二郎莫恼,我也是直话直说,世子才华出众只是一方面,重要的还是身份,虽你们都是宗室,可他才是世子,二郎输在身份上罢了。”   这话让虞洲烦躁的情绪多少有了平复,可微一沉吟后,却又冷笑:“五妹妹怎是这般浅薄之人,若只择贵而婚,三皇子身份岂不是更加贵重?”   “是么?三殿下只是皇子,将来最多就是亲王,与世子又有什么区别?再者,楚王手里可还有楚州边军,以及西南数省都卫,不比三皇子这个空衔亲王要强?阿景未必不是这么考虑。”黄江月说道:“我是为二郎不平,并非指责阿景,二郎不需与我争执。”   见虞洲沉默不语,黄江月又再说道:“论是如何,阿景眼下已经嫁为人妇,二郎也始终都要另寻良配,不是我自负,只因我知道一些楚王府的隐情,的确是最适合二郎的人,我又了解二郎的心思,并不会在意你心有所属,自是不会拈酸吃醋,再者我与阿景的情谊二郎也是了解的,我说的话,对阿景多少还会有些影响。”   黄江月自然是要保留旖景对她“大不如前”的秘密,至于今后虞洲会不会洞悉,等六礼告磬,同牢合卺,自然就不重要了。   “七妹妹这话有意思,难道你真能这般大度,还能助我再夺五妹妹芳心不成?”虞洲仍在冷笑。   “二郎能不能夺阿景芳心得靠你自己,但我却有办法让世子与她之间生隙。”黄江月又说:“阿景已为人妇,就算心意有变,于我不会有半点影响,二郎也不是只顾儿女私情的浅薄之辈,就算对阿景还有情意,那也是因为求而不得,若真让你趁了愿,她也就不算什么了,我说得可对?”   这话却让虞洲微微一怔,冷笑僵在唇角。   “二郎对阿景的情意是否纯粹,我也有些揣摩,固然,你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可说到底,当初非她不得,其中也有卫国公府的原因,二郎若得国公府这个助力,将来谋爵更轻易一些,是否?”黄江月用手指轻轻拨弄一下茶托,抬眸看向虞洲:“眼下众人都以为世子夫妇是天作之合,玉璧明珠,可以我看来,天下男子原本无差,所谓情意,哪有那般纯粹持久,将军夫人的谋算原本不错,可惜太心急了些,想要利用江薇挑发矛盾,却没想到他们才是新婚,正值如胶似膝,时机并不合适。”   虞洲对这话倒是赞同,他也认为母亲太过轻率,白白浪费了江薇这颗棋子,反而被旖景抓了话柄,一番义正言辞为江薇女儿声誉辩护,以后再不好提这碴。   黄江月见虞洲神情缓和下来,心里更添几分底气:“两人处得长了,情意总有淡下来的时候,于世子而言,怎会当真容忍有妻无妾,可是阿景的心思我却明白,她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大长公主与老国公那段故事,阿景回回说来,十分感慨,可见深受影响,不过她也不想,大长公主身份终是不同,再者,与老国公共战疆场的缘份,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经历?”   虞洲忍不住暗暗颔首,以己度人,他从前如此看重旖景,可也没真想过要为她一人,放弃千娇百媚,无非就是三两年间罢了,待有了嫡长子,纳妾是一定的。   “就算世子也如老国公那般,老王妃可容得世子只有阿景一个正妃?世子可是宗室子弟,万没有这样的可能,等到了时候,只消外头有了阿景多妒不贤的议论,老王妃岂不插手?旁人不说,阿景嫡亲的姑姑,嫁的不过是个世家子,眼下有了嫡子,不也主动给贾中郎纳了一房妾室?”   黄江月越往下说,越是胸有成竹:“我若是进了楚王府,必会助二郎一臂之力,别的不说,待他们夫妻生隙,阿景伤感之时,我这个曾经的闺中知己,现下的妯娌家人也能‘劝慰’一二,至于二郎要安抚你的五妹妹,中间有我提点着,才知道什么时候适宜。”   待到将来,虞沨失了爵位,再闹出旖景“通奸”的丑闻,使她身败名裂,也能一雪当初她给予自己的耻辱,黄江月默默地想着,笑容越发舒展。   虞洲这人,情意当真有限,只要让他得偿所愿,也会将旖景弃之如履,江月这么一想,非但不觉得心里郁堵,反而感到痛快。   自视尊贵的天之骄女,到那一日,也会尝到被人背叛,落入尘埃的痛苦。   不知那时她还会否嘲笑旁人不择手段,一门心思攀高?   自己不过是想要过得体面尊贵一些,错在何处?就这么被天生优势的人鄙视小瞧。   风水轮流转,不知世子妃落到那样的田地,还有没有颜面趾高气扬,小瞧旁人?   黄江月压根就不信三皇子会对旖景一往情深,以她看来,那也就是身份更尊贵的一个虞洲罢了,求而不得才生妄念,当明媚鲜妍的姿容老去,又是个身败名裂、万人责骂的荡妇,有谁还会多看她一眼,就算提起,也是一声嗤笑罢了。   就算这一切不会如愿,虞沨果然是个情种,与旖景白首偕老,虞洲始终不能得偿所愿,她也算嫁进了宗室,有了尊贵的身份,再不会受人轻视。   更别说还有三皇子,若他能登大统,二伯便是从龙有功,自己父亲虽没有太大功劳,可依着伯对大伯等人的痛恨,必不会放过对付建宁候府,父亲说不定有袭爵的机会。   旖景弃三皇子而嫁虞沨,明晃晃地开罪了未来天子,哪还有他们夫妻俩的立足之地?   王府的爵位当然也会易主。   三皇子若不能登基,还有四皇子……   二伯老谋深算,应不会把赌注压在一头,黄江月尤其在得知廖三娘成了四皇子宠妾后,对黄陶越发折服。   紧随黄陶这个风向前进,总归是不错的,可笑旖景不知为何还疏远了卫国夫人,将来当二伯得势,卫国公这个父亲也不得不屈服的时候,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也只能成为家族的弃子。   大长公主再是将她视为掌珠又能如何?座上天子换了人,大长公主还能在天子面前摆姑祖母的架子不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道理亘古不变。   对于这些长远,黄江月就是得空时展望一番罢了,她眼下的目标仅仅只是——抓住这唯一嫁入宗室的机会,成虞洲的妻室。   所以黄江月短暂地“美梦”一番后,唇角牵起了对着铜镜练习了无数次的,她所认为,最是温婉柔媚的笑容。   虞洲很快笃定了主意,一是因为他与黄江月这番谈话后,对从前那个只知跟在旖景身后讨好奉承的姑娘大为改观,认为黄江月还算有些见识,难得的是江月已经深知楚王府里的事,无需他多废唇舌,将来也知道该如何行事;其次就是虞栋的意见占了主流,认为黄二与黄三兄弟是他们的“同袍”,娶了黄江月这个儿媳,有利于团结一致对外。   父子俩达成了相同意见,小谢氏是否赞成就没有半点重要性,又因为她实在担心往后拖延,待芷娘产下庶长子,或者是越发讨好了老王妃,将来侍宠而骄,致家宅不宁。   小谢氏也很快妥协,递了拜帖,与黄三夫人正式面谒,商谈婚事。   不过镇国公府里,谢世子也很快闻讯,听说了小谢氏欲逼芷娘服用避子汤不遂的事,果然勃然大怒,这日与谢夫人一同登门问罪。   荣禧堂谢世子兄妹撕破脸皮争吵的时候,关睢苑里,也有访客。   却是重伤初愈的御史吕简,与她的妻子姜氏。   ☆、第四百一十九章 忠奸之争,世子警言   “吵起来了?”   廊庑底下,旖景有些惊愕地看向秋月,又与姜氏面面相觑。   今日吕简携同妻子来王府拜访,原为当面感谢虞沨的救命之恩,他们在外庭谈话,旖景携了姜氏到中庭小坐,两人言谈正好,哪知秋月却禀报了这么一件事。   “世子与吕大人在外庭梅亭里品茶闲谈,奴婢奉令呈上瓜果茶点,那时尚见两位言谈甚欢,哪知奴婢还没走到中庭,就听吕大人言辞激慨起来,又连连击案……那声威,甚是吓人,奴婢隔得老远,都唬得心头乱跳,听吕大人似乎是因为一个姓宋的官员,与世子争执了起来。”秋月当着外人的面,倒没有往常一般跳脱,恭谨持礼,据实而禀。   只听这话里的意思,应是吕简先动了怒,未知虞沨态度。   姜氏深知吕简那倔强的脾气,这时微蹙了眉,起身致歉:“外子性情急躁,往常与交好的同僚闲谈,多有一言不合闹得不欢而散的时候,想来今日又犯了倔强,冒犯了世子,实为失礼。”   旖景也站了起身,笑着说道:“吕大人性情直率,或许是因为与世子见解不合,有些激动罢了,咱们去瞧瞧,若是无关紧要之事,也好从中调和,孺人无需担忧。”   吕简这回生死一线,伤愈后已经归职,圣上因明白他这回横祸当头的真实原因,可涉及太子,许多隐情不好公开,却对无辜涉及其中的吕简怀有歉意,擢升了他为正七品的御史,姜氏因而也有了孺人的诰命。   旖景与姜氏沿着碧竹夹径,穿过月亮门儿,刚刚才步入中庭,便听临水而建的梅亭里传来吕简高亢的嗓音,果然甚是激愤:“周氏三公,皆铮铮谏臣,铁骨忠心,秉苍生黎民为己身之任,为万民清平,与豪勋对恃,忠心侍君,鞠躬尽瘁,实为百官表率,士人楷榜;宋实渊,东明光宗信臣,因其女受光宗隆宠,位及贵妃,宋氏一族因而受封公候,其性睚眦必报、其品贪得无厌,强奢豪侈,恃强凌弱,只知奉承君帝、勾联内宦,与哀帝时肖氏何异?”   旖景听到这里,再度与姜氏面面相觑,刚才听秋月说得不明不白,还以为虞沨与吕简是因政见不合起了争执,哪知这时听了吕简的话,竟是为了前朝东明光宗时期的一段公案,已经隔了百余年间。   步伐却没有停,直到出了廊庑,穿过梅林,清清楚楚地瞧见两个对面而坐的人。   吕简一手牢牢摁于茶案,乌眉高挑如弓,两眼圆瞪,满面怒意,脚边有只碎成几片的茶盏,想是他一时激愤难忍,拂袖泼茶。   而虞沨仍是正襟危坐,手里托着茶盏,微微垂眸,因而瞧不见他面上神色,不知有没着恼。   姜氏越发觉得歉意,见旖景站住了步伐,并没有急着上前,也只好驻足,递上一个苦笑——他们此行是来致谢,哪知吕简竟为了些是非难断,又早湮灭于史的事情大发雷霆,就算宋实渊是奸侫小人,误国误民,周氏三公为其所害,含冤而死,与楚王世子何干,他这是冲人家发的哪门子邪火?   “宋实渊靠着女儿隆宠上位,胸无点墨,鼠目寸光,怎能与饱读圣贤之一代鸿儒相提并论?他为一己之私,助姻亲谋夺统兵之权,不顾天下苍生,百姓福祉,进奸言于光宗,发动战事,以致百姓重税加身,天下民不聊生,民不能安居,才生祸乱匪事,周公进言,劝光宗尊圣人之言以德礼教服,严惩首祸宋实渊,必平民愤,哪知光宗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妄信奸侫,施苛政重法,周公赤胆忠心,冒死厉谏,光宗竟眼看着七旬高龄的忠臣,顶风冒雪,活活跪死在午门之前!”   “周公之子,秉承父志,虽知宋实渊深获君心,却无退却,与朝中有识之士纷纷上书,谏光宗罢征战、去苛法、修养生息、抚民平政,处死宋、郑两党奸侫,国政何愁不定?哪知光宗一意孤行,竟戳杀忠良,周氏满门抄斩,涉死文士言官更及七百余人!君帝残暴不仁,以致宁王叛逆,于此,光宗不得不平息战事,剿灭宁王,只可惜周氏三公及满门忠烈因谏而死,那宋实渊却安然无恙,其姻亲郑氏还因战功被封异姓王,显赫一时,留名国史,实在可笑!光宗事非不分,天下士子却还长着眼睛,对宋、郑口诛笔伐,为周氏三公正名,只没想到,世子竟也不辨忠奸,认为宋实渊身负骂名是为无辜,周氏满门忠烈之士反而是奸诈小人、咎由自取。”   吕简一番激愤之言后,尚且不减怒火,看向虞沨的目光满是痛心疾首。   旖景心中一沉,以她对虞沨的了解,必不会无缘无故拿这桩难辨是非的史事与吕简争执,她读过东明五帝传,光宗名列其中,对其在位时讨伐北原蛮夷,结果引得国中政局动荡,文、武朝臣如水火之势,不死不休那段历史也有几分了解,虽功过是非委实不好分说,可虞沨在这时与吕简讨论这事,并笃言士子们追祟的义士周氏三公名不符实,气得吕简怒火攻心,必有用意。   难道是圣上也起了征战之念?   若是如此,缘何半点预兆没有?不对,圣上这时一门心思推行新政,改革官制,复行科举,而北原昭康氏又早退居阴山之外,虽其分裂而出之西王室从康氏权据西藩、外藏,但有西梁等国挡在其间,不致祸及大隆国土,圣上这时,没有理由无端端地兴战邦外。   旖景正且疑惑,总算听见了虞沨说话,语音平缓低沉,但因她们这时隔得近,也是字字清晰。   “先替吕大人斟茶。”却是嘱咐一旁茶水房的侍婢。   刚才吕简一番慷慨激昂,也觉口干舌躁,炯炯怒目仍然逼视着虞沨,只用左手往案上一捞,捞了个空,才醒悟过来刚才盛怒之时,已经摔了茶盏,这时听了虞沨的话,重重一声冷哼,接过茶来,一口饮尽。   “周公是光宗之父庆宗信臣,待光宗即位,他位及太傅,为国之栋梁,举足重轻。”虞沨淡淡回视着吕简的怒目,眉宇间一片宁和:“那时的他,门生故吏已遍及东明州府,更不乏在六部朝阁身任要职者。”   “那又如何,周公德高望重,声威自是显赫。”吕简不服:“周公并非金逆之辈,绝无包庇朋党,仗势欺民之行,为清正良臣。”   “当真如是?”虞沨微一挑眉:“当时光宗欲行迁官之制,实为杜范官寮权据一方,欺上瞒下,贪贿勾结之良政,却遭周公率先反驳,以致朝中追随周公者责声一片,更有一位……或许吕大人认为的忠臣,激愤起来,于正殿议事时,触柱死谏,引光宗大怒,欲追究其不敬之罪,周公竟直指光宗怒斥,称光宗冒昧改制,是为对先帝不忠,这般跋扈,金榕中也只能望尘兴叹。”   吕简:……   半响才分辩,嗓音却低了八度:“周公是谏臣,也是出于忠心……地方官员熟悉一省政务,无端迁官,岂非不利于州府治理?”   “政令的好坏,不能仅凭一人之辞,难道周公所见必为真知,旁人一旦有分岐之见,就是奸侫?光宗之令,伤及地方大员利益,而这一批人,为周公马首是瞻,他未必不是因为朋党之利而反驳君令,借先帝之名,仗辅政之权,对天子不尊,可是人臣之忠?”虞沨摇了摇头:“吕大人刚才声称宋实渊胸无点墨,不能与周公相提并论,就说征战北原一事上,周公引圣人之言‘兵者,凶器也’,为劝服光宗以德礼兴邦,教化众民,不能行凶险之事,原也不错。”   微微一顿,虞沨又再说道:“用兵的确是凶险之事,可当时北原人屡屡犯边,野心勃勃,攻入边城,竟施屠城之恶,烧杀抢掠,致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惨死屠刀之下,对这般挑衅恶举,我倒认为宋实渊与周公争执时有句话问得好,满朝文臣,谁有把握对北原蛮夷施德礼教化,说服昭康氏负荆请罪,引颈待戳?”   吕简:……   “光宗若不还以厉害,东明国威何存?北原人还不耻笑中原君臣无能,他们的铁骑可还会安于关外?”虞沨托盏,浅啜一口茶水:“周公饱读圣贤书,又勤政爱民,为何对边郡命丧蛮夷屠刀之下数万无辜百姓视而不见?”   “倘若周公所见为正,那么哀帝当时对北原昭康氏攻占归化,兵犯中原,夺朔州称帝视而不见之事,也并无过错了。”虞沨轻轻一笑。   见吕简脸上怒意逐渐凝固,转而沉思,虞沨又再说道:“周公为何反对光宗征战?是因他排除异己!周公权大势盛,于殿议时当众臣之面,也敢对光宗指面而斥,如此不敬之举,岂能不让光宗忌怒?光宗欲培养亲信,压制周公,可文臣大多数追随于他,光宗只好依靠勋贵武将,宋实渊应运而出,以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凭着女儿获隆宠上位,莫若说光宗为了重用他才封其女为贵妃。”   “可宋实渊的确是睚眦必报之小人!”吕简尚且不服。   “这也是士人们造出的舆论,我但说一件小事,当年周公门生之中有一寒门学子,得周公提携,任了赣州知府,因周公过寿,未及适时奉上寿礼,遂被厌恶,不过因为纳了个妓子为妾这等小事,竟被周公弹劾,丢官也就罢了,还被重杖致死,这位知府为官多年,清廉爱民,不过因一时疏忽,却遭这般雷霆报复,周公又岂是真有容人之量,爱民如子?”   这事情吕简也听说过,但早前受言论影响,还敬重周公大义,以礼教为重,不庇不纵。   可这时细想……难道周公果真是因为报复门生没有送礼?   “国有战事,加重税赋也是在所难免,光宗重税之令,原也是针对富庶之地,何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悍匪横行?吕大人想想,地方大员多为周公门生,这其中是否大有蹊跷?周公借民生、除异己,想对光宗施压,诛灭宋郑,当时郑将军正在与北原交战,并且占据十足胜势,光宗若真屈服于文臣,那才是残害忠良,只怕北原人听说,更要称颂周公‘忠心耿耿’了。”虞沨不无讽刺。   “七旬老者,风烛残年,还烈性如火,顶着风雪长跪午门,无非是要向天下展示他的‘耿耿忠心’与铮铮铁骨,争取民众與论施压于君,结果受风寒不治,如果仅仅于此,周公也算得了善终,光宗终究还是心怀大度,不曾追究他因私废公、大不敬之重罪,无奈周公二子毫无自知之明,竟然联合文臣上书,终于让宁王瞅准了国政大乱的时机,行谋逆之事。”虞沨长长一叹:“光宗原有重创北原之机,可惜因心怀仁慈,念在周公曾是君父信臣,太过隐忍,终于引发内乱,不得不调回郑将军平乱,给了北原修养生息的机会,偏偏那些文士大肆鼓吹,成全了周氏三公赤胆忠心之名,以致光宗之后,东明历代君主轻易不敢动兵,固步自守,使得北原养兵富国,终于出了个哀帝,进犯中原,险些盘据了中原锦绣江山。”   吕简这时已全无恼怒之色,鬓角被冷汗浸湿。   “周氏三公非但不是忠正之臣,反而为东明灭国埋下隐患。”虞沨最终总结。   又肃正了神色,对吕简说道:“我知道吕大人不似周公,确为忠正不二,但也当谨慎,别被存周公之心者利用,妄冒不敬,待大罪加身,尚认为自己无辜。”   这话把一旁的姜氏唬得一怔,忍不住唤了一声“大人”。   梅亭里的两人这才发现“隔亭有耳”,齐齐看了过来,吕简似有愧意,虞沨却冲旖景微微一笑。   ☆、第四百二十章 归化遇袭,一个时机   姜氏平时并未涉及朝政,只担心吕简倔强偏执,刚刚才历了一场生死攸关,又卷进诡谲阴谋里,这时出言打断两人的谈话,却不好追问仔细,只对世子致歉,又劝说吕简莫因一面之辞就生偏见之心,遇事当三思而行,就说上回弹劾世子,不也是因为偏听偏信,不究实情闹出的误会。   对虞沨刚才一番话更是极尽赞赏:“正如世子之言,周公仗着权势威望,对光宗不敬,有失臣子之忠,又怎算耿耿忠心?大人是御史,虽有弹劾谏言之职,但当谨记君臣之礼,切不可逾越,大人忠于职责是一方面,却不可只因自认为的道理,逼迫君上信纳。”   旖景这才问起:“怎么忽然提起周氏三公来?”   虞沨看了看吕简,轻轻一笑:“北原犯边,偷袭归化,包都司勇拒蛮夷,却被朝臣弹劾,称他妄顾归化百姓性命,当论罪获斩。原是北原人奸滑,以我大隆百姓为质,挡于军前,企图攻入城池,包守将当机立决,可惜数十被虏者不能幸免,却保得城中数万百姓平安,我认为包都司并无错失,吕大人有不同见解,欲上本支持弹劾者,我便以前朝周公为警,哪知吕大人是奉周公为率。”   吕简原本听了虞沨那一番分析,就有些汗颜,这时更加惭愧,诺诺解释道:“在下只是认为人命不能以多寡为计,包都司明知被虏者无辜,却以大隆之弩箭,杀大隆百姓……”   姜氏闻言,又是蹙眉:“我虽是妇人,也知事有轻重缓急,包都司镇于边关,十年不让北原犯境,这回应当也是逼于无奈,倘若城池有失,让北原人攻入,莫说被掳者不能幸免,数万百姓又当如何?言官多为文臣,不懂战事,居于朝堂怎知边境危机,大人切不可冒昧。”   “吕大人身为御史,有弹劾百官之职,上本倒也无妨,只是既与我论及,我当然要抒明己见,不过言官弹劾,最忌联名拉帮以声势逼君,我就是给吕大人提个醒,莫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虞沨又说。   吕简这才起身,长长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多得世子点醒,对归化一事,在下定经深思熟悉,再言谏事。”   当吕简告辞之后,旖景与虞沨一同回到中庭,两人歪在榻上说话,秋阳照窗而入,已经不再炙热,洒在肩上有些微曛,旖景想到吕简一边往外,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说道:“吕御史似乎还要上本?”   “他是言官,上本谏事是他的职责,其实吕简这人还是知道些分寸,上回虽参了我一本,可圣上没有回应,他也没再逼迫,今日若非无意间提起周氏三公,激怒了他,还不知他有这么倔强的一面,好在不是偏执到底。”虞沨微侧着身,手臂环在旖景腰上:“圣上喜他性情直率,眼下又是用人之际,应当会重用吕简,许会让他监督设官学、举童试一事,在这当头,却又生风波。”   旖景见他眉心微蹙,自然而然便将指尖摁了上去,轻抚过乌黑柔长的眉弓:“是谁撺掇着吕御史联名弹劾?”   “言官联名,这陋习久已有之,秦相与金逆斗法那会儿,言官们也是动辄联名,但这回,似乎与秦相无干,或者是他没参与,却也没有管束,早两日圣上提说归化这一碴,问中书省有何见解,秦怀愚甚至还为包都司求情,称自从十国之乱,北原屡屡犯境,归化十之八九会被蛮夷拼杀入城抢掠一空,可大隆由包都司镇边以来,北原人从未得手,这回应当是另有隐情,包都司以大局为重,也属身不得已。”虞沨捉住小娇妻调皮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握在掌心,将下颔抵在柔软的发顶,只觉幽香扑鼻而入,突然心猿意马,不想再提政事,只微闭了眼睑,享受着秋爽怡人的午后,难得静谧的耳鬓厮磨。   不过显然,旖景这时一心只有“国事”仅管整个身子已经陷入了某人的怀抱,却仍是蹙着眉,一阵思索后,轻哼一声:“秦相表面是为包都司求情,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难怪吕御史要怪守将以多寡计人命,险些就被拉拢了过去。”   “圣上对吕简看重,知者非我一人,他们拉上吕简联名弹劾,以为更多胜算,秦相说这话却也不突兀,包都司能征善战,多数人以为北原人对他不成威胁,他总有办法解救俘虏的同时,稳守归化不失。”虞沨轻轻一笑:“大多身居朝堂的官员,都只会逞口头威风,哪知边关的情势。”   “这事会否闹大?”旖景关心道。   “不至于,四皇子才受了敲打,秦怀愚也不敢贸然,不过牵头的那位,正是纪巍。”   “纪巍?岂不是镇国公府的姻亲?”旖景眉心又是一锁,这段时日她恶补了番镇国公府的人事,晓得四房的三少奶奶正是出身纪氏,纪巍之女。   也不知这事情会否牵连镇国公府,旖景并不乐意理会谢家的事,可想到老王妃一定不会袖手,只怕虞沨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镇国公府遭祸。   “纪巍为何与边将过不去?听你的意思,这事又并非出自秦相的谋划。”旖景忙问。   “纪巍的小舅子,眼下正在归化,是包都司属下卫指使。”虞沨语音微沉:“许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使包都司获罪,他小舅子或许就能得到擢升,纪巍往常就奉承着秦相,秦相当然要给他些颜面,暗中偏帮。”   “那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早就成了个空架子,几个舅公远离朝堂,子弟就算混着差事,也不过是些虚衔罢了,就只有三房的大郎因是监生,倒进了户部观政,也是个溜须拍马之徒。”虞沨唇角一冷,微微坐正了身子:“镇国公府不致遭到圣上迁怒,可这倒是个时机……”   却并不详说,自顾沉默起来。   旖景晓得他是又要算计人了,没有多嘴,窗畔私语一停,清晰的是风过柯叶一片碎音,沙沙地响在耳畔,以及屋子里刻漏的滴脆,声声均匀。   “纪巍自以为行事谨密,圣上却已经洞悉了是他在背后捣鬼,就算这回放过了他,这个六科给事中的官位他也再坐不稳,还有联名上奏的几个言官,只怕都得给将来的金榜题名者让位,我在想三舅公那位引以为傲的长孙,还妄图在户部站稳脚跟……”半响,虞沨才又说到,只提到三舅公时,语气不无讽刺。   “三舅公”是谢妃一母同胞的兄长,虞沨似乎笃定了他与虞栋是同谋,早把他的名字写在了榜上。   旖景也微微坐正了身子,拉过引枕倚靠,不无诧异地问:“就算圣上因纪巍之故迁怒,也是四舅公,怎么才能算到三舅公头上,让他的长孙吃这个苦头?”   虞沨微一扬眉:“要让谢琦吃苦头哪需借圣上之手,我不过是想趁此良机,让三舅公心里的不满越发膨胀,自己提出分家罢了。”   旖景:……   “这么说来,三舅公心里已经存在不满了?”   “三舅公岳家年氏是朔州豪族,自从镇国公府败落,谢家入仕无望,他那几个儿子靠着年家提携,经营商事,赚足了财银,可因为并未分家,大部分都得缴入公中,三舅公早不满几房共享他们辛苦赚取的银子,却不想虽有年家提携,经商本金却是公中拿出的资产,再者三舅公还舍不得镇国公府这面大旗,主管官吏瞧着谢家是王府姻亲这层关系上,才会于商事上宽待几分。”虞沨冷笑:“否则哪会这般顺利?他那几个儿子,不过是酒囊饭袋罢了,只要分家,必会坐吃山空,年家再与他是姻亲,瞧着无利可图,也不会再搭理这么一帮废物。”   虞沨极少用如此尖利的讽刺之语论人,看来,对“三舅公”是深怀恨意,早就磨刀霍霍了。   “我与母妃中的毒,极为罕见,清谷先生称十之八九是云贵邪教传人苗氏配制之毒,我暗察多年,总算有了些线索,大隆建国之初,高祖曾下令剿灭民间各大匪帮邪教,三舅公当年领兵,就是去的云贵,却窝藏了苗氏族人。”虞沨握紧指掌:“苗氏一族尚有两男一女在世,眼下就在朔州,上回二婶送的绝嗣药,就是来自苗氏配方,江汉已经确定。”   原来七月生辰宴上,虞沨便让人取了小谢氏通过祝嬷嬷的手送给他们的“新婚贺礼”交给江汉察验,药材的确没有任何蹊跷,只其中一味在炮制时添加了毒物,若非江家代传医术精深,对毒草深有认识,尤其江汉更擅妇人之症,否则也不能发现那药物的“精妙”所在,待旖景将十剂“补药”服完,必定无孕。   “难怪当年御医诊脉都不知母妃与你是因为中毒才致体弱。”旖景这才明白为何虞沨笃定三舅公必是虞栋的帮凶。   “窝藏邪教奸徒,就够斩首之刑,只眼下还不是收网的时机。”虞沨闭目稍息,再睁眼时,眸中怒气已散,一片幽沉。   “年家会不会也与这事有关?”旖景想到那个什么邪教传人现在朔州,又问。   “年家是东明豪族,曾为楚州军起义支持大量财帛,高祖时封为恩义伯,正享富贵,名利双收,绝不会为了一个嫁出的女儿行险,谋害宗室,三舅公也是瞒了苗氏族人的〖真〗实身份,将之安排在年家的一处田庄,倘若年家知道这个好姑爷请托照顾之人是朝廷钦犯,想必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收留在自家族产。”虞沨微挑眉梢:“三舅公欲为他的孙子求娶年家女儿,却被拒绝了,可见年家虽提携着几个表叔谋财,却不愿世代联姻,态度有所保留。”   旖景对那个什么邪教实在有些好奇,正欲追问仔细,话题却忽而中断。   晓得世子在家,不敢闷着头往里闯的秋月在帘子外头禀报,称荣禧堂来了人,请世子与世子妃前往——谢世子与夫人登门拜访来了。   到底是姻亲,便是为了老王妃的颜面,世子夫妇当然也得去见上一见。   虞沨却颇有些懒懒不想动弹,旖景反而兴致勃勃,推了推他的手臂说道:“单氏当真能干,这才几天,就把话递到了谢世子耳里,阁部手脚麻利些,快随我瞧热闹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兄妹反目,姑嫂离心   荣禧堂里很平静。   旖景才踏入正院,却见以祝嬷嬷为首的仆妇尽在院门两侧的廊庑底下待命,十余个莺莺燕燕垂手而立,却屏息凝声,这阵势显然与往日不同,看来这时的平静只是一场风波的间歇。   一定有了争执,但随着她与虞沨的到来又再偃旗息鼓。   旖景轻轻一叹,带着些微的遗憾。   虞沨似笑非笑地看了身边小娇妻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放心,以谢世子兄妹的性情,接下来还得吵。”   旖景立即炯炯有神。   才一上了正厅前的白玉石阶,便见几人坐在厅内,旖景首先瞧见立在老王妃身边的小谢氏那微微泛红的眼睑,与满脸不及消散的懊恼,嘴角忍不住一卷,却又很快抿去了兴灾乐祸。   见礼时,旖景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谢世子,人至中年,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眉心未蹙,却有了“川”字的绉痕,一双眼睛与小谢氏生得极为相似,这时虽极力地端出平和,可言行泄露出来仍有与生俱来的严厉。   又看站在一旁的芷姨娘,当然不复上回的狼狈,眼眶却比小谢氏更要红些,眸子里还有盈盈水光,鬓角一朵海棠绢花,映衬得她的面颊更是苍白。   芷姨娘同样在打量并肩而来的世子夫妇,见他们拾阶而上,世子一身墨绿兰叶箭袖锦袍,衬托得身形挺拔如翠竹一般,相比数年之前,翩翩气质依然脱俗,只当时那个稍显苍白的少年,已经更添沉稳,依然面如冠玉,唇色的红润已然不似那时的青苍,眉目还似山水之秀,面颊轮廓越发分明。   她忽然想起那个夏季,依然是在这间正厅,她心情忐忑,迎上他含笑有若清涧的眼神,心里微有一甜,耳鬓发烫的羞涩感觉。   而这时,他的目光已经不会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了。   与他并肩的女子,笑靥若花,眉目婉然,言行落落大方,在他温柔如水的注视下,面颊微染红晕,顾盼之间,眸光熠熠,那样的明丽与高贵,使人自惭形秽黯然失色。   正厅里因为一场争执尴尬紧绷的气氛,就在世子妃毫无顾忌的笑语妍妍里消散无形。   都说两人堪比玉壁明珠,原来并非奉承。   谢芷不由得想,倘若自己那时不是担心世子命不及冠,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他为妻,这时与他并肩而立,是否也如这般光彩照人,幸福美满。   怎会只得一顶花轿入门,新婚次日,就受一番折辱。   怎会在父母面前,仍被亲姑母一口一声“区区妾室”“恬不知耻”的责骂。   她更想起那日饮得半醉的虞洲,当着明月与几个丫鬟的面,看向自己的冷漠目光,摊开了手喝斥她“愣着干嘛”时的肃厉语气。   没有怜惜,她因为疼痛难忍眼泪时,只得他一句冷笑:“你不是就盼着这日么?怎么,这时后悔了,贱人,后悔的人是我才对。”   体内脏腑,生出一股锐利的疼痛,以致谢芷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祖母,我看着芷娘面色极差,应是身子不适,让她也坐下说话吧。”   旖景陪着老王妃与谢夫人说笑寒喧了一番,缓和了厅里气氛,老王妃这才允了小谢氏落坐,当然也不会让旖景站着侍候,转身之时,旖景瞧见芷姨娘脸色发白,鬓角渗汗,双膝微颤,毫不犹豫地开口替她求情。   “芷丫头也坐吧。”老王妃并不介意。   谢夫人看着芷娘木讷讷地呆立着,反而是旖景笑着道了谢,又扶了她坐在下首,不由暗暗摇头,都是公候府邸出来的女儿,芷娘还长着旖景几岁,自己这个嫡母虽说待她不如亲生,也从没疏忽基本礼仪教管,往常看着还好,这时与人家一比,还真是云泥之别。   她早已如坐针毡,其实今天压根就不想来这一趟——小谢氏的性情谢夫人自是清楚,闺阁时就是个刁钻骄蛮的,嫁来王府后更添跋扈,婆母在世时又一昧地放纵宠爱,自己这个嫂子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半个字的重话,芷娘是庶女,又做出了那样的事,拖累得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谢世子对她虽大不如前,可到底是宠了十多年的女儿,也不愿芷娘受别人委屈,强迫着虞栋答应了请封宜人,已经算是给芷娘争取了体面。   可到底只是个贵妾,头上又有小谢氏这么一个婆婆,哪能不受委屈。   谢世子一听芷娘险些被小谢氏强灌避子汤,哪里忍得住怒火,硬是要来讨说法,谢夫人情知兄妹俩难免争执,果然两句话后,当着老王妃的面,就毫无顾忌地争吵起来。   为一个做人妾室的庶女出头,谢夫人只觉得荒谬,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家妹子。   可谢世子逼着,她也是无可奈何,身为嫡母,就算装模作样,也得为芷娘说几句好话,哪知竟被小谢氏骂上了脸,还是那些旧话,斥她这个嫡母疏于管教,原本就不待见庶女,这时倒来出头,不安好心,恬不知耻。   谢夫人嘴里像嚼了黄莲,不是哑巴也说不出苦来。   又担心为着一个芷娘,和楚王府彻底闹僵,今后没了倚仗,越发被京都贵族冷落。   老王妃虽说也是镇国公府的女儿,可一贯是个糊涂软弱人,远远不敌小谢氏这个媳妇强势,楚王与世子从前就疏远着谢家,否则他们随手提携,世子爷也不会赋闲多年了。   谢夫人哪愿意为了芷娘来楚王府闹事。   不过她这时一见旖景对芷娘的态度,心思又有了些微变化,故而虽然不满芷娘的木讷呆板,也权装没有发觉。   在场中人,小谢氏刚刚大逞威风,狠狠数落得自家嫂子还不得嘴,虽受了长兄喝斥,但一番撒泼,哭起了过世多年的镇国公夫人,成功地堵住了谢世子的嘴,兼着虞沨夫妇一来,眼看着谢世子越发不好再说芷娘的事,小谢氏心里十分痛快,这时瞧见旖景竟然有为芷娘出头的预兆,哪里摁捺得住,芷姨娘还不及落坐,她就是一声冷哼。   “景丫头,亏你还是名门闺秀,怎么也不知道礼数规矩,芷娘就是一个妾室,长辈们面前,哪有她的坐处。”   旖景还不及答话,虞沨就开了口:“二婶,三妹妹虽是二弟妾室,可仍是祖母的侄孙女,阿景也当她是表妹,见她身子不适,心里不忍才会如此,礼数规矩是当着外人的面,一家人在一处,何必拘礼。”   这下莫说谢夫人,连谢世子都觉得稀罕起来,虞沨往常见了他们连虚以委蛇都不屑与,三娘就不说了,那时包括四娘,来王府做客,想进关睢苑都是不能,何曾想这会子虞沨竟然出言相助。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旖景,心下暗忖,传言虞沨对广平郡主极为看重,这话竟半点不虚。   老王妃刚才瞧着小谢氏毫不顾及兄妹之情,斥责起兄嫂来言辞尖锐,心里早有不满,这时也冷冷说道:“老二媳妇,是我允了芷丫头落坐,你刚才那话,岂非也是指责我不懂礼仪规矩?”   谢世子一听这话,顿时有了底气,两眼一瞪,张口就是一句斥责:“都是母亲从前惯着你这脾气,怎能不敬尊长?再说芷娘就算是妾室,却也是你侄女,倘若洲儿娶了正妻,她在正室面前自然该持妾礼,我们也不会仗着国公府的势逼着你慢怠正经儿媳,口口声声礼教规矩,一来顶撞尊长,二来无端斥责晚辈,这又算哪门子礼数?”   旖景心下一哂,这回可不是她想挑事,谁让二婶自己不识趣呢——芷娘就算是虞洲妾室,可与长房何干,因着与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她乐意把芷娘当作表妹,难道二婶还有强迫着她把人当姨娘对待的道理?   并不理会头顶冒着无形火焰的小谢氏,旖景只冲芷娘甜甜一笑,扶了她坐下:“祖母既然允了,三妹妹就坐吧。”   得,这下干脆称呼起三妹妹来。   小谢氏气得两眼翻白,哪里肯吃这个暗亏,又是一声冷笑:“阿兄也别埋怨我待芷丫头严厉,她在闺阁时本就有失家教,这时到底不比当初,别说是个妾室,就算是正经儿媳,也只有服教的理,我可不像嫂子那般,芷丫头就算是庶出,我也当她是亲侄女,自是不能让她再不知规矩轻重,没得让人笑话谢家家风不正。”   虞沨见小谢氏不将矛头对向旖景,当然不作理会,旖景本就是要来看热闹的,也不会多事把自己陷进去,垂眸端坐着,心里却十分“佩服”小谢氏——眼看着谢世子对她已十分不满,老王妃也早有偏心,她依旧咬着镇国公府的家教不放,连带着捎上了谢夫人,还不将人得罪个彻底干净,谢夫人就算再不待见庶女,心里对她这个小姑子只怕也十分不满了。   果然,谢夫人忍无可忍:“小姑口口声声责我管教不当,怨怪我这个嫡母亏待庶女,我就觉得奇怪了,洲儿可是你亲儿子吧,怎么也那般没有教养,就算芷娘当时有不对的地方,可一个巴掌拍不响,洲儿若是规矩人,怎么就做出了那样的事,坏了芷娘清白,芷娘为何屈居妾位,都是你教子无方,这时还好意思苛待芷娘,我也不知你满嘴的礼教规矩是为何物。”   这下可算捅了小谢氏头上的蜂窝,只见她腾地起立,双眉一竖,两眼一瞪,冲着谢夫人就是口沫横飞:“你还埋怨起我来?竟敢说我儿子的不是?明明是你们家的闺女嫁不出去,死乞白赖地送了上门儿,硬逼着洲儿纳她为妾……”   话没说完,就被谢世子冷声打断:“虞洲若不情愿,你又何苦逼着芷娘喝避子汤,难道虞洲坏了芷娘的清白不该负责?不过就是仗着个宗室的名份,说什么不能娶庶女为妻,我看在兄妹情份上,不好逼迫你这才妥协,哪知你竟这般得寸进尺。你也有点自知之明,虞洲将来就是个闲散宗亲,若非妹夫还掌着西山卫,他连个正经差事都混不上,宗人府才不会管他娶妻是嫡是庶,更别提太后与圣上还会理论。我因着该你一声阿兄,才委屈了芷娘为妾,倘若换作别家,这事情往宗人府一捅,虞洲先就得身败名裂,你也逃不脱个教子不严,败坏皇家声誉的罪名。”   这话原也不差,芷娘再是庶出,也是公候府邸的千金,若当时谢世子真不依不饶,虞洲也只好娶了芷娘,虞洲就算是宗室子弟,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宗人府与礼部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圣上就更不会理会这等闲事了。   但老王妃听谢世子不满虞洲,心里也不乐意,这时重重喝斥一声:“都别说了,过去的事情,再提还有什么益处?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更何况你们还是亲兄妹,虽都是为了子女,也不该这么针锋相对。”   小谢氏见老王妃还愿意维护虞洲,登即又蕴了两汪眼泪:“母亲,洲儿可是您亲孙子,兄嫂这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呀,您可得为洲儿作主。”   老王妃这回却难得清醒,瞪了一眼小谢氏:“他们也是心疼自家女儿,话赶话说得急了些,哪里就会那么做,好了,这事也别再争执了,芷丫头的事儿,我原本也说是老二媳妇不该,今后再不会有,芷丫头是我侄孙女儿,有我在一日,就不让人亏待了她。”   小谢氏哭声就噎在了嗓子里,一阵咬牙切齿。   见反败为胜的谢世子得意洋洋,谢夫人更是唇角带笑,旖景又在一旁忙不迭地说着讨巧的话,小谢氏只觉一股焰浆在小腹汹涌,突然说出一句来——   ☆、第四百二十三章 秋意渐凉,男女秋月   重阳后的天气依然晴好。   只西风渐凉,悄无声息地送走了盛夏的酷热,及到中旬,终于下了两日绵绵细雨,苍翠的碧叶便在数夕间染上了秋意,萧萧而落,枝头玉兰香凋,远山上的红叶却开始灿烂起来。   平安坊内的一处高阁里,锦衣玉笄的贵胄临窗而坐,目光透过屋檐下渐次的滴雨,望向远天一层薄湿的阴云,手边一盏汤色金黄的茶水,有白烟浅蕴。   一声门响。   虞沨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稳步而来的少年。   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青布裋褐,发束布巾,俨然是酒肆跑堂的装束,这时却并没有卑躬屈膝的讨好,举止仿若士人,环手一个长揖。   “禀世子,属下已经察明,在东侧雅室里与纪巍见面的是六皇子府的幕僚。”   虞沨微微颔首。   那少年等了数息,见世子没有嘱咐,又是一揖退了出去,迎面瞧见几个锦衣郎君踩着木梯上来,一脸是笑地迎了上去,俨然就是个跑堂。   须臾,再是一声门响,魏渊走了进来。   “早料到纪巍身后有人,想不到却是六皇子。”待魏渊落坐之后,虞沨说道。   “六皇子?”魏渊微一扬眉,须臾便笑:“世子真没想到?也只有六皇子与徐家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了,包都司镇守归化功劳赫赫,竟企图用这么可笑的罪名将之处死。”   虞沨微微一笑:“秦相放纵纪巍几个跳梁,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虽六皇子还不足以让四皇子重视,可让圣上晓得他的野心,对四皇子有益无害。”   “要据实上报?”魏渊微微蹙眉:“这未免会牵涉储位之争。”   虞沨一叹:“圣上既然让察,当然是要据实上报的……吕简是否已经动身?”   归化包都司一案,吕简最终还是上了奏本,当然不是和纪巍找的那几个言官联名,也并非弹劾包都司,而是上请圣上严察此案,先探明包都司下令射杀俘虏究竟是因事发急迫无可选择,还是在能够避免的情况下草菅人命。待明了真相,再决定包都司是否当罪,才算不偏不纵。   其实归化边军里早有天察卫暗探,圣上已经明了包都司并无罪责,却依然准了吕简所请,并授他为钦差,往归化察明真相,无非是要考察吕简,看他能否当得重任。   “正是今日动的身,都察院有御史送行,也有些在背后暗骂吕简不识抬举。”魏渊显然才看了场闹剧,这时一边喝着茶,一边扬着唇角微笑。   “不消说,定是纪巍联合的那几个心里不服。”虞沨摇了摇头。   “他们正骂得起劲,就有吏部调令下来,调任他们去地方‘历练’,最高也就是员县令,甚至有去边城任主薄者。”魏渊说道。   圣上虽未察明纪巍身后的人,却已经对几个心怀私欲的御史动手,他们的品阶虽说不高,但因在都察院,有弹劾百官之责,职权极重,这回下调去地方,其实就是贬斥了,若识相些,在下县做出政绩,或许能保住顶上乌纱,若还不自省,去职入罪只是迟早。   “只六皇子把手伸到边军,圣上岂能容忍?”魏渊不无担忧。   虞沨却不以为意,浅啜了一口茶水:“丽嫔父兄自从上回丢了官,一直赋闲,又并非世宦之家,不足为患,应是六皇子意欲笼络言官,但都察院多数是秦相门生,位高权重者他也笼络不上,也只有诸如纪巍这类不高不低,见风使舵者才会被他笼络,边卫军官多从皇室亲军选派,无朝廷军令,不得擅离守地,六皇子再是愚钝,也晓得这一规定,他这回助纪巍小舅子争图都司一职,不过是想笼络纪巍罢了,其意并非军权,纪巍也还没有别的野心,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小舅子在军中得到擢升而已。”   魏渊想了一想,这才释然:“就担心在这节骨眼上生乱,既是如此,圣上应当暂时不会插手皇子们的明争暗斗。”   虞沨却想,大隆建国仅三十余载,眼下各方军卫,大多是从龙有功之勋贵掌握,而战火平息,天下清平也就是十余年间,天家一时还未有机会整顿兵卫诸将,但旧年金逆一案,袁起欲反,已经让天子生防。   待吏制革新,皇权增强,接下来就轮到完善军制。   眼下在军中声威赫然者,当推卫国公府与楚王府。   高祖、太宗与当今天子三代帝君都对两府甚是倚重,正是如此,或许将来才越让天家忌惮。   卫国公应是也有这层顾虑,虽仍掌京卫,却让嫡长子苏荇从文官一途。   当今天子应还不至忌惮两府,不过将来新帝却十分难说,而就算两府有意示忠,甘愿卸权,新帝也许仍会忌惮两府在军中威望。   若想保家族太平,两府不得不涉入储位之争,只有再得新帝信任,方才能在适宜之时,交卸兵权。   想到这里,虞沨不免轻揉眉心,只因他这时也看不懂天子心意,究竟属意哪位皇子,似乎对太子仍有期望,又密切注意着几个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可就算怀疑四皇子谋害储君子嗣,也只是小惩大戒,并未深究。   实在是君心难测。   还是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至少眼下,并非交卸兵权的时候。   一阵沉吟之后,虞沨又交待了魏渊几句,便出了这处酒肆。   秋雨未住,长街浸湿,西风入襟多少带着些寒意,虞沨拢了拢肩上锦披,一边踩着铁镫上车,一边嘱咐去户部衙门。   跟着纪巍弹劾守将的几个言官既然已经受贬,想必纪巍的京官之位也是朝不保夕,圣上就算为了不让六皇子涉入太深,也会对纪巍小惩大戒,那么,他也到了时候去户部“警醒”一二。   刚过正午,韩尚书与两个侍郎将将也在外街用了午膳回来,正一人捧着盏茶闲谈,听说楚王世子驾临,面面相觑一阵,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一番寒喧,虞沨才说起来意。   “今秋各部推举任官的名单已经递至中书省,圣上令内阁抽察,我看了看户部上递吏部之考评,新晋的几个吏员绩评与事实却不相符。”   一听这话,韩尚书登即紧张起来,心里却实在孤疑。   今秋考评,户部入职者不过是八品以下的吏员,都是国子监生员经观政考核通过,对于这些低品职官,往年只要各部推举,吏部通核,中书省一般不会挑剔,圣上更不会观注,怎么今年,竟惊动了内阁重臣核察?   虞沨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几个户部长官,又是轻轻一笑:“圣上已经诏令复行科举,实施官制改革,对入职考评自然关注,尽管你们户部这回入职的吏员皆为八品以下,内阁也不敢疏怠,哪知一察……其中一位监生,自从观政以来,怕是连户部衙门都没来过几回,倒是同几个主事常常出入怡红街,称兄道弟,交情甚笃,不知此人可当真精通户部政务,足以授官?”   并未点明那人是谁。   韩尚书当然也不会愚钝到追问那人名姓,连忙询问两个下属:“秋举一事我交给二位主理,可有这般荒谬之事?”   正因这回秋举入职者品阶不高,左右侍郎哪会亲自审核,都是交给各自下属督办,这时自然也答不出个丑卯来,嗫嚅一番,道罪连连。   “官制改革正行,诸位还当谨慎,名单我已经交回吏部,想来这三两日就会有人寻各位核察,相信韩尚书会认真处置。”虞沨说完这话,并不多留,道辞而去。   紫檀车直入皇城,在正阳门前停下,虞沨顶着濛濛细雨入宫,到御书房禀了纪巍与六皇子府幕僚来往之事,天子果然不置可否,虞沨回了内阁当值的文渊阁,与苏大学士议了一阵各府州官学的细节,就见苏荇跟了进来,说圣上召了吏部侍郎,下令将纪巍调去康平任县丞。   非但是苦寒之地,更是人烟稀少,纪巍这次被贬比那几个御史更狠。   “圣上真是……纪巍本来就有老寒腿的毛病,这回可惨,唉。”苏大学士叹气,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包都司也算是老国公之旧部,苏大学士其实是在表示兴灾乐祸。   内阁学士一般申正即可辞宫,但今日圣上又召了两个阁部议事,待虞沨与苏轹出了正阳门,天色已经昏暗,雨势似乎有所加急,苏轹便邀虞沨一同在附近用膳,待雨势稍缓再回王府,却被虞沨拒绝:“祖母因着这场秋雨,不慎染了风寒,前日起就有些发热,旖景在荣禧堂侍疾都已两晚,我得赶回去看看。”   苏轹听说老王妃身有不适,忙问可请了御医,当知并无大礙后才称万幸,反而催促着虞沨快走。   哪知虞沨才到王府门前儿,便听门房禀报,说有个访客已经候了足一个时辰,王府声名赫赫,也常有前来投帖拜访者,多数都由属官接待,这位劳门房特意通禀,应是坚持要见世子本人了。   虞沨心里牵挂着老王妃,又担忧着旖景累了两日怕吃不消,有些不耐烦,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写着古秋月的名讳,想起是殷永的表弟,并不愿见,只交待了灰渡让晴空应酬了事,换了软轿到荣禧堂,才听祝嬷嬷说了老王妃服了太医院的药后,体温已经降了下来,半下午时用了一碗白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才硬劝了旖景回关睢苑,老王妃也刚刚歇下。   虞沨略微安心,不好打扰老王妃,返身回了关睢苑,问得旖景回来后沾着枕头就睡熟了,春暮深怕扰了她休息,这时还没让摆膳。   又听晴空来禀,竟说古秋月是为了胡家巷子宅子的事来见,他作不得主,只好让古秋月稍候,来讨世子主意。   虞沨心中大觉讶异,这才请了古秋月到外庭面谈。   又说古秋月,自从那回与虞沨在西郊巧遇,一门心思就想巴结,他倒不想入仕,兴趣是在商事,若与权贵有了来往交情,当然也是大有助益,得知表兄殷永得了世子看重,纠缠了好些日子,让殷永递帖子拜会,却被殷永毫不犹豫拒绝。   古秋月找不到旁的门路,正感沮丧,不想却有天赐良机。   于是今日壮着胆子递了名帖,这会子跟着晴空到关睢苑,一路四顾,只见游廊转折,院落重重,草木扶疏,亭阁错落,竟走了足足一刻,才进了关睢苑的正门。   暗自啧舌不已。   晴空将他带到门旁花厅,这才入内禀报,古秋月坐了一阵,忍不住到门外廊子里站候,观赏着暮色下秋雨中别有情致的园景。   忽闻一声:“秋月”。   只见长廊那头一名身着梅色比甲的少女款款行来,不觉呆怔,环手一揖:“姑娘如何识得在下?”当看清少女眉目俏丽,心却莫名地跳得仓促起来。   那姑娘却也是一呆,她刚才隔得远,古秋月站的地方也有些幽黯,只模糊看见一个身形,哪知竟是外客,忙福了福身,不及解释。   古秋月便听身后又是一声轻脆:“夏柯,你专程来迎我?”   原来今日秋月奉命去国公府送庄子里新收的蔬果,得了半日假,与从前要好的丫鬟闲话到傍晚才回来,夏柯却是因为世子嘱咐去楚王书房递个物什,正巧见她,才出声唤住,不想却让古秋月误解。   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古秋月倒不尴尬,照样冲秋月一揖:“可巧,姑娘竟与在下同名。”   夏柯又打量了古秋月两眼,只微微一笑,便对秋月说道:“老王妃退了热,世子妃下午回了关睢苑里,我手里有差事,屋子里就只有春暮在,你快去支应着。”又冲古秋月福一福身才往外走。   秋月却瞪着双秋波目,打量了古秋月好一阵子,直将人看得紧张起来,才卟哧一声笑道:“郎君怎么也叫秋月,这可是女子的名儿。”   ☆、第四百二十四章 暗置屋宅,是为何因   重阳后的天气依然晴好。   只西风渐凉,悄无声息地送走了盛夏的酷热,及到中旬,终于下了两日绵绵细雨,苍翠的碧叶便在数夕间染上了秋意,萧萧而落,枝头玉兰香凋,远山上的红叶却开始灿烂起来。   平安坊内的一处高阁里,锦衣玉笄的贵胄临窗而坐,目光透过屋檐下渐次的滴雨,望向远天一层薄湿的阴云,手边一盏汤色金黄的茶水,有白烟浅蕴。   一声门响。   虞沨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稳步而来的少年。   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青布裋褐,发束布巾,俨然是酒肆跑堂的装束,这时却并没有卑躬屈膝的讨好,举止仿若士人,环手一个长揖。   “禀世子,属下已经察明,在东侧雅室里与纪巍见面的是六皇子府的幕僚。”   虞沨微微颔首。   那少年等了数息,见世子没有嘱咐,又是一揖退了出去,迎面瞧见几个锦衣郎君踩着木梯上来,一脸是笑地迎了上去,俨然就是个跑堂。   须臾,再是一声门响,魏渊走了进来。   “早料到纪巍身后有人,想不到却是六皇子。”待魏渊落坐之后,虞沨说道。   “六皇子?”魏渊微一扬眉,须臾便笑:“世子真没想到?也只有六皇子与徐家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了,包都司镇守归化功劳赫赫,竟企图用这么可笑的罪名将之处死。”   虞沨微微一笑:“秦相放纵纪巍几个跳梁,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虽六皇子还不足以让四皇子重视,可让圣上晓得他的野心,对四皇子有益无害。”   “要据实上报?”魏渊微微蹙眉:“这未免会牵涉储位之争。”   虞沨一叹:“圣上既然让察,当然是要据实上报的……吕简是否已经动身?”   归化包都司一案,吕简最终还是上了奏本,当然不是和纪巍找的那几个言官联名,也并非弹劾包都司,而是上请圣上严察此案,先探明包都司下令射杀俘虏究竟是因事发急迫无可选择,还是在能够避免的情况下草菅人命。待明了真相,再决定包都司是否当罪,才算不偏不纵。   其实归化边军里早有天察卫暗探,圣上已经明了包都司并无罪责,却依然准了吕简所请,并授他为钦差,往归化察明真相,无非是要考察吕简,看他能否当得重任。   “正是今日动的身,都察院有御史送行,也有些在背后暗骂吕简不识抬举。”魏渊显然才看了场闹剧,这时一边喝着茶,一边扬着唇角微笑。   “不消说,定是纪巍联合的那几个心里不服。”虞沨摇了摇头。   “他们正骂得起劲,就有吏部调令下来,调任他们去地方‘历练’,最高也就是员县令,甚至有去边城任主薄者。”魏渊说道。   圣上虽未察明纪巍身后的人,却已经对几个心怀私欲的御史动手,他们的品阶虽说不高,但因在都察院,有弹劾百官之责,职权极重,这回下调去地方,其实就是贬斥了,若识相些,在下县做出政绩,或许能保住顶上乌纱,若还不自省,去职入罪只是迟早。   “只六皇子把手伸到边军,圣上岂能容忍?”魏渊不无担忧。   虞沨却不以为意,浅啜了一口茶水:“丽嫔父兄自从上回丢了官,一直赋闲,又并非世宦之家,不足为患,应是六皇子意欲笼络言官,但都察院多数是秦相门生,位高权重者他也笼络不上,也只有诸如纪巍这类不高不低,见风使舵者才会被他笼络,边卫军官多从皇室亲军选派,无朝廷军令,不得擅离守地,六皇子再是愚钝,也晓得这一规定,他这回助纪巍小舅子争图都司一职,不过是想笼络纪巍罢了,其意并非军权,纪巍也还没有别的野心,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小舅子在军中得到擢升而已。”   魏渊想了一想,这才释然:“就担心在这节骨眼上生乱,既是如此,圣上应当暂时不会插手皇子们的明争暗斗。”   虞沨却想,大隆建国仅三十余载,眼下各方军卫,大多是从龙有功之勋贵掌握,而战火平息,天下清平也就是十余年间,天家一时还未有机会整顿兵卫诸将,但旧年金逆一案,袁起欲反,已经让天子生防。   待吏制革新,皇权增强,接下来就轮到完善军制。   眼下在军中声威赫然者,当推卫国公府与楚王府。   高祖、太宗与当今天子三代帝君都对两府甚是倚重,正是如此,或许将来才越让天家忌惮。   卫国公应是也有这层顾虑,虽仍掌京卫,却让嫡长子苏荇从文官一途。   当今天子应还不至忌惮两府,不过将来新帝却十分难说,而就算两府有意示忠,甘愿卸权,新帝也许仍会忌惮两府在军中威望。   若想保家族太平,两府不得不涉入储位之争,只有再得新帝信任,方才能在适宜之时,交卸兵权。   想到这里,虞沨不免轻揉眉心,只因他这时也看不懂天子心意,究竟属意哪位皇子,似乎对太子仍有期望,又密切注意着几个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可就算怀疑四皇子谋害储君子嗣,也只是小惩大戒,并未深究。   实在是君心难测。   还是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至少眼下,并非交卸兵权的时候。   一阵沉吟之后,虞沨又交待了魏渊几句,便出了这处酒肆。   秋雨未住,长街浸湿,西风入襟多少带着些寒意,虞沨拢了拢肩上锦披,一边踩着铁镫上车,一边嘱咐去户部衙门。   跟着纪巍弹劾守将的几个言官既然已经受贬,想必纪巍的京官之位也是朝不保夕,圣上就算为了不让六皇子涉入太深,也会对纪巍小惩大戒,那么,他也到了时候去户部“警醒”一二。   刚过正午,韩尚书与两个侍郎将将也在外街用了午膳回来,正一人捧着盏茶闲谈,听说楚王世子驾临,面面相觑一阵,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一番寒喧,虞沨才说起来意。   “今秋各部推举任官的名单已经递至中书省,圣上令内阁抽察,我看了看户部上递吏部之考评,新晋的几个吏员绩评与事实却不相符。”   一听这话,韩尚书登即紧张起来,心里却实在孤疑。   今秋考评,户部入职者不过是八品以下的吏员,都是国子监生员经观政考核通过,对于这些低品职官,往年只要各部推举,吏部通核,中书省一般不会挑剔,圣上更不会观注,怎么今年,竟惊动了内阁重臣核察?   虞沨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几个户部长官,又是轻轻一笑:“圣上已经诏令复行科举,实施官制改革,对入职考评自然关注,尽管你们户部这回入职的吏员皆为八品以下,内阁也不敢疏怠,哪知一察……其中一位监生,自从观政以来,怕是连户部衙门都没来过几回,倒是同几个主事常常出入怡红街,称兄道弟,交情甚笃,不知此人可当真精通户部政务,足以授官?”   并未点明那人是谁。   韩尚书当然也不会愚钝到追问那人名姓,连忙询问两个下属:“秋举一事我交给二位主理,可有这般荒谬之事?”   正因这回秋举入职者品阶不高,左右侍郎哪会亲自审核,都是交给各自下属督办,这时自然也答不出个丑卯来,嗫嚅一番,道罪连连。   “官制改革正行,诸位还当谨慎,名单我已经交回吏部,想来这三两日就会有人寻各位核察,相信韩尚书会认真处置。”虞沨说完这话,并不多留,道辞而去。   紫檀车直入皇城,在正阳门前停下,虞沨顶着濛濛细雨入宫,到御书房禀了纪巍与六皇子府幕僚来往之事,天子果然不置可否,虞沨回了内阁当值的文渊阁,与苏大学士议了一阵各府州官学的细节,就见苏荇跟了进来,说圣上召了吏部侍郎,下令将纪巍调去康平任县丞。   非但是苦寒之地,更是人烟稀少,纪巍这次被贬比那几个御史更狠。   “圣上真是……纪巍本来就有老寒腿的毛病,这回可惨,唉。”苏大学士叹气,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包都司也算是老国公之旧部,苏大学士其实是在表示兴灾乐祸。   内阁学士一般申正即可辞宫,但今日圣上又召了两个阁部议事,待虞沨与苏轹出了正阳门,天色已经昏暗,雨势似乎有所加急,苏轹便邀虞沨一同在附近用膳,待雨势稍缓再回王府,却被虞沨拒绝:“祖母因着这场秋雨,不慎染了风寒,前日起就有些发热,旖景在荣禧堂侍疾都已两晚,我得赶回去看看。”   苏轹听说老王妃身有不适,忙问可请了御医,当知并无大礙后才称万幸,反而催促着虞沨快走。   哪知虞沨才到王府门前儿,便听门房禀报,说有个访客已经候了足一个时辰,王府声名赫赫,也常有前来投帖拜访者,多数都由属官接待,这位劳门房特意通禀,应是坚持要见世子本人了。   虞沨心里牵挂着老王妃,又担忧着旖景累了两日怕吃不消,有些不耐烦,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写着古秋月的名讳,想起是殷永的表弟,并不愿见,只交待了灰渡让晴空应酬了事,换了软轿到荣禧堂,才听祝嬷嬷说了老王妃服了太医院的药后,体温已经降了下来,半下午时用了一碗白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才硬劝了旖景回关睢苑,老王妃也刚刚歇下。   虞沨略微安心,不好打扰老王妃,返身回了关睢苑,问得旖景回来后沾着枕头就睡熟了,春暮深怕扰了她休息,这时还没让摆膳。   又听晴空来禀,竟说古秋月是为了胡家巷子宅子的事来见,他作不得主,只好让古秋月稍候,来讨世子主意。   虞沨心中大觉讶异,这才请了古秋月到外庭面谈。   又说古秋月,自从那回与虞沨在西郊巧遇,一门心思就想巴结,他倒不想入仕,兴趣是在商事,若与权贵有了来往交情,当然也是大有助益,得知表兄殷永得了世子看重,纠缠了好些日子,让殷永递帖子拜会,却被殷永毫不犹豫拒绝。   古秋月找不到旁的门路,正感沮丧,不想却有天赐良机。   于是今日壮着胆子递了名帖,这会子跟着晴空到关睢苑,一路四顾,只见游廊转折,院落重重,草木扶疏,亭阁错落,竟走了足足一刻,才进了关睢苑的正门。   暗自啧舌不已。   晴空将他带到门旁花厅,这才入内禀报,古秋月坐了一阵,忍不住到门外廊子里站候,观赏着暮色下秋雨中别有情致的园景。   忽闻一声:“秋月”。   只见长廊那头一名身着梅色比甲的少女款款行来,不觉呆怔,环手一揖:“姑娘如何识得在下?”当看清少女眉目俏丽,心却莫名地跳得仓促起来。   那姑娘却也是一呆,她刚才隔得远,古秋月站的地方也有些幽黯,只模糊看见一个身形,哪知竟是外客,忙福了福身,不及解释。   古秋月便听身后又是一声轻脆:“夏柯,你专程来迎我?”   原来今日秋月奉命去国公府送庄子里新收的蔬果,得了半日假,与从前要好的丫鬟闲话到傍晚才回来,夏柯却是因为世子嘱咐去楚王书房递个物什,正巧见她,才出声唤住,不想却让古秋月误解。   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古秋月倒不尴尬,照样冲秋月一揖:“可巧,姑娘竟与在下同名。”   夏柯又打量了古秋月两眼,只微微一笑,便对秋月说道:“老王妃退了热,世子妃下午回了关睢苑里,我手里有差事,屋子里就只有春暮在,你快去支应着。”又冲古秋月福一福身才往外走。   秋月却瞪着双秋波目,打量了古秋月好一阵子,直将人看得紧张起来,才卟哧一声笑道:“郎君怎么也叫秋月,这可是女子的名儿。”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夫妻之间,小打小闹   第一场秋雨过后,天空虽然放晴,阳光却不充沛,及到傍晚,霞光只是薄薄一缕,像断续的画笔点染在远天。   才是酉正,暮色已经在柯枝间蔓蕴开来。   梧桐双立的青石甬道上,灰渡跟在世子身后大步行来,还不到门外的松竹照壁,忽地从道旁树荫下蹿出一个人影,灰渡下意识一个箭步,一伸手臂就往那人肩头,定睛一看,却认出是晴空,这才作罢,瞪了他一眼:“怎么这般冒失。”   世子目光微睨,脚步不停,须臾就绕过照壁登阶迈槛。   灰渡没有等来晴空的顶嘴,心下大诧,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穿着倒是精神——自从世子大婚,晴空的职位提拔位前庭管事,他也就换下了裋褐的行头,穿起长衫来,今日一身绀青暗花的圆领开襟袍,发上束着青带,倒有真有了几分文士的翩翩风度,可为啥苦着一张小白脸,跟团饱经蹂躏的宣纸似的?   小子难道又惹了祸?!   灰渡正想问话,晴空却抖着袖子追了上去,终于在世子正要转入长廊的时候,鼓足了勇气趋身上前,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世子爷。”   虞沨这才顿住步伐,却没有说话,微垂了眼睑看着身旁佝偻了腰身,跟霜打了似的“一文”。   灰渡也紧赶了几步跟上,黑着脸瞪着眼,一字唇抿得绷紧,据他经验,晴空肯定是捅了天大的窟窿,才会由八面威风故做矜持变成一根苦瓜。   “小人逼于无奈,秋月姑娘实在厉害,小人把世子爷都搬出来了,她仍是追着小人问个不休,说小人不说实话,就是对世子妃不敬,小人这才将世子爷在胡家巷子置屋的事儿告诉了她……”   虞沨听了这话,也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步伐,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满头冷汗的晴空:“你怎么说的?”   “世子爷有所不知,秋月在您的跟前儿自然是恭谨有礼,可一双眼睛却厉害得很,小人略微有所敷衍,都逃不过她的逼视,只好实话实说……小人自从那日听见世子爷对古公子的嘱咐,知道世子爷置居是要安置旁人,世子爷甚至吩咐了准备妆台妆镜,各项陈设无不精致……连院子里的花木都亲自操心……小人早想劝言,可世子爷忙忙碌碌,小人一直没有机会……世子爷,您才与世子妃大婚,世子妃待世子爷又是这么温柔贤惠,世子爷委实不该瞒着世子妃在外头安置外室。”晴空絮絮叨叨,好容易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苍天在上,他虽得了世子妃不少赏赐,可真没有背叛世子的念头,就是觉着这桩金玉良缘来之不易,倘若就因为外头的一株野草,闹得世子夫妻失和,岂不可惜?自从知道了世子置产一事,又听世子再三嘱咐要掩人耳目,晴空心里就七上八下——世子这般细致入微的安排,又有妆镜,各种家私杂物,包括花草,那定是用来安置女眷,胡家巷子就在内城,离祟正坊也就只隔着三四个牌楼,秋月又已经起了疑心,世子妃若真有心打听,哪能不知?   晴空原本不信世子会做出这样的事,但后来世子又特地叮嘱了一回,让他莫要张扬,虽没有说明隐瞒世子妃,可他眼下是外庭管事,往日里并不跟着世子出门儿,但凡世子的事儿,也不会随意说给旁人,世子这一叮嘱,还不是担心他告诉世子妃。   这类事情原本他比灰渡擅长,可世子宁愿交给灰渡去办……若不是那位古公子寻上了门儿来讨好,他也被瞒在鼓里。   世子是什么打算?还不是知道灰渡嘴严,绝不会泄露出去。   晴空“窥得天机”后,几天来心神不宁,又觉得世子太对不住世子妃,又怕世子妃知道后生气,秋月又对他“体贴入微”,常常拿了糕点美食来前庭,又想到秋月得闲时还替他做了几双鞋子,晴空更觉过意不去。   今日被秋月一逼,他不知怎么就慌了神,话说出后才觉后悔,这才来坦承罪状。   晴空偷抬眼睑,正遇世子冷厉的眼神,心肝儿一颤,双膝就跪了下去。   一旁灰渡暗叹一声,又瞪了晴空一眼——小子“见色忘义”,就知道他顶不住秋月的盘问。   显然,灰渡与晴空也是一般认为。   只他更觉得讷罕,世子在外头行走,他可是寸步不离,何曾瞧见世子与旁的女子私会,也不知胡家巷子将来那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找了好几处宅子,世子亲自看了,不是挑剔院落不够宽敞,园景不够秀丽,就是挑剔屋子太旧,地段太偏,古秋月手里的三进宅子倒是让世子点了头,又叮嘱了更换家私器具,尤其内宅……能得世子这般体贴入微,那女子绝不会是等闲人。   只不过世子另有一番嘱咐,竟是让牙人“悄悄”把宅子租赁与人,切莫透露是楚王府产业,难道说那人不知世子身份?世子不出面,一番安排,倒像是还未得手,但就这么上心,可见那位在世子心头地位甚重。   再有,世子还真叮嘱过他,莫要将置产一事告诉晴空。   应是想瞒着世子妃。   灰渡见晴空可怜巴巴的模样,第一次产生了同情心,竟也单膝跪地:“世子,这事怪不得晴空,属下也认为世子有错,就算是……也不该瞒着世子妃。”   纵使身为宗室,难免三妻四妾,可也应该知会世子妃,莫论世子妃,便是等闲人家的主母,也容不得夫君在外头安置外室。   虞沨背着手,瞧见自己“一文一武”两个亲信跪在地上,委实有些哭笑不得,浅咳一声:“谁告诉你们我是要安置外室?真是不知所谓,当罚,一个时辰后再起来。”拂袖而去。   廊庑里“一文一武”面面相觑……   “难道是咱们误解了?”晴空问道。   “呃……若真是如此,你自求多福吧。”灰渡抹了一把黑脸上的冷汗。   中庭里旖景却已得了门房的丫鬟通禀,知道世子回来了,嘱咐春暮几个摆膳,三个丫鬟一如既往,唯有秋月拖拖沓沓,蹙着眉头,唇角也抿得严肃,不乐意留在屋子里头侍候,只对旖景说道:“奴婢去厨房帮手。”   旖景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算作允许。   秋霜甚觉纳闷,笑着说了一句:“秋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下昼,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和晴空斗了嘴,估计没占得什么便宜。”世子妃云淡风轻般“大言不惭”。   一屋子丫鬟都抿着嘴笑。   秋月才出了正厅,就狠狠打了个喷嚏。   抬眸却见一身紫锦官服的世子从翠竹小径过来,秋月只觉心里一股子闷气直冲嗓眼,哪还有往常一见主子归来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甘不愿地屈了个膝,一言不发。   虞沨却微微顿足,唇角一卷:“世子妃可在屋里?”   “不在屋里还能在哪儿?我倒想劝着世子妃回国公府,让太夫人替她作主!”这话当然只是在秋月舌尖滚了一滚,就被咽回了嗓子里头,眼睛盯着鞋尖儿,语气冷硬:“回世子爷问话,世子妃已经嘱咐了奴婢们摆膳,都妥当了,就等世子爷回府享用,今儿可是世子妃亲自去厨房准备的晚膳,忙碌了一个下昼,世子爷快些进去吧。”   说完又是一个屈膝,竟不管不顾地转身,很是怨怒冷漠。   虞沨揉了揉眉头,很有些无可奈何。   旖景应当不会轻信人言,但心里不知是不是会有芥蒂,她还从不曾对自己发过火,不知恼怒起来又是什么风情?一念及此,虞沨竟有些期待看小娇妻拈酸的模样,在正厅前踌躇了一阵,又觉自己这想法太过可笑,怎么竟希望起她会生气来?   当及屋内,只见满室灯火辉煌,几个丫鬟忙着安箸沏茶,旖景笑着迎了上前,依然亲手替他宽衣,除去外头的官服,夏柯就捧上清泠,秋霜拿来净手的玉兰香豆面,侍候着净手净面,一切井井有条,与往日并无不同。   看来,秋月是被旖景下令禁言了。   虞沨思度着,上炕盘膝,又打量旖景,见她只穿着一件海棠红的小袄,底下是条素净的白绫裙,鬓角压着朵珠花,用玉簪换的发髻,眉目婉然,纤纤玉指捏了碧翠的汤匙,盛了一碗三丝鸡羹,摆在他的手边。   “不用忙碌,坐下一块用膳吧。”虞沨握着旖景的手,便让她坐在身边。   春暮几个丫鬟瞧见,又都抿了嘴,夏柯便将旖景的碗箸移了过来,就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个个将自己当作透明人。   可有丫鬟们站在身边,旖景多少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将手挣开了掌握,嘱咐丫鬟们都在外头候命。   “春暮,去一趟前庭,问一句晴空与灰渡知不知错,若他们知错,就让他们起身,别跪在廊庑底下现眼。”虞沨淡淡一句。   这让春暮大是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应诺了一声。   旖景却问:“你罚了晴空?怎么连带着灰渡也有了错?他可没有多嘴,把世子的事传扬出去。”微仰着面颊,唇角仍有笑意,眼睛却带着丝促狭。   竟是半点没有着恼。   虞沨原本早有所料,可不知为何,这时心里却有些微的失落,那鲜美的鸡汤浸着味蕾,也觉得寡然无味。   “我是有心瞒着你置产的事。”阁部只说了一句,却又沉默下来。   旖景等了一阵,没听他往下解释,心思这才有了沉浮。   她不信虞沨会在外头置什么外室,因此也没将秋月的话上心,只令她莫要胡思乱想,更不可多言,却未免有些疑惑,不知世子究竟做了什么事儿,才导致晴空有那样的误解。   这时见他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也微觉烦闷,自从婚后,大小事宜他都没有隐瞒,唯有这事蹊跷……   难道是在外头瞧见什么身世可怜的女子,一时起了“侠骨柔肠”,才闹出这么一场误会?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可他偏偏就瞒着了。   想来是对那处宅子处处尽心,才让晴空有了那样的以为,可他待人处事一贯淡漠……   一念及此,旖景更觉心里像窝了团乱麻,唇角的笑意无影无踪。   虞沨一直留心着她的神情,这时见人冷了脸,心里反而觉得窃喜起来,突然醒悟过来,又觉得自己这般实在有些无聊,正想着“如实招来”,哪知就见旖景站了起身,退开两步,生硬地一个屈膝:“都是我的错,御下不严,放纵得秋月这般无礼,身为内院丫鬟,却逼问起前庭管事来,世子在外头的事,我原不应打听,我这就喊了秋月来,任凭世子责罚。”   一扭腰真要往外。   虞沨连忙拉住旖景的手,微一用力,将人扯回了自己的怀抱里,压低了声在她耳畔说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别动,别……我存心的,逗你玩呢。”好容易才阻止了怀中人的挣脱,世子气势顿消,连声陪着不是,这才把胡家巷子将来主人的事情一一说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原来如此,风尘“侠女”   这胡家巷子位于内城三十六坊之一的瀚进坊,是东明时望族胡氏聚居所在,家主胡宜之曾官拜中枢,显赫一时,后因反对哀帝任肖后之父为相,惨遭灭族,一族数百人尽被处斩,家产抄投。   大隆建国后,胡家巷子就成了朝中一些并非显赫名门的官员租住的地方,自是因为靠近皇城的便利。   虞沨在那儿置宅,是打算给不久即将入京的舅父卫予仁一家先安排下安居之所。   “我自打知道外祖父应允了舅舅出仕,便安排人手到青州,暗中护卫舅舅一家入京,他们这时已经到了广平府境内,距京尚有半月路程,我多次寄书,到舅舅启程,青州却无只言片语回复,外祖父应是对我多有埋怨,我若是出面安排,他们必不会接受。”虞沨微微一叹:“卫家自从东明致仕,族人迁离京都,田宅都已变卖,在京中并无宅居,舅舅这回奉诏入京,舅母与两个表妹都随同前往,因路途遥远,也就是带着些细软,等来了锦阳,居无定所,要安置起来可得废些周章。”   旖景听了这番话,早消了闷气,却仍有质疑:“你怕舅舅知道宅子是你备下的不肯受纳,为何瞒着我,难道我还会介怀不成?我又不是守财奴。”   虞沨失笑,拍了拍旖景略鼓着的腮帮子:“等舅舅入京,你知道后难道不去拜访?可他们一时还心存埋怨……”   旖景明白了,原来他是担忧自己拜访时受冷遇,心里委屈,不欲让自己涉入此事,这才着意隐瞒,没想闹出了一出误会。   “这有什么,舅舅就算埋怨你,未必就会迁怒我,我是晚辈,又是妇人,主动去拜访,舅舅应当不会拒之门外,再说这误解迟早也得开释,难道血缘至亲,今后老死不相往来不成?我脸皮一贯比你厚,才不怕冷面冷语,舅舅名门之后,怎会刁难我这个晚辈。”旖景心里那团乱麻就像找到了引线,轻轻一抽就顺畅了,虽说不恼了,却仍挣脱了怀抱,拈了一片切得薄薄的牛肉放在虞沨的唇边,见他吃了,又才说道:“宅子是备了,可该怎么交到舅舅手里?”   “我早打听过了,舅母倒是寄了封书信来锦阳,她族里有位堂姐,嫁来了京都,夫家虽也是世族,这一代却没有入仕,住在外城,两进的宅子,没地方安置舅父一家暂居,舅母委托他们在内城赁处宅子,我知道他们寻了牙行,这才有了打算,想通过牙行的手,让舅舅‘赁下’咱们购置的宅子,待将来外祖父消了气,舅父心里也没了芥蒂,再坦言不迟。”   哪知事有凑巧,舅母族姐寻的牙行正是古秋月名下产业。   虞沨见这时再瞒不过旖景,待将来舅舅一家安置妥当,她是定要去拜访的,干脆又详细解说:“外祖父有两子一女,大舅母出身前朝世家毕氏,当年与卫家一同致仕,两家是世交,大舅舅膝下也有两子,仍跟着外祖父在青州读书,并未随同入京,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及笄,听说定了亲,是大舅母外家的郎君,随着父祖安居在天津卫,大表妹将来从京都出嫁倒比青州便利,二表妹才十四。”   青州卫家对大隆权贵避之不及,便是联姻,选择的都是旧交,清贵门第。   虞沨当然知道外家的习惯,虽远避权利场,可衣食住行仍保留了“第一世家”的作派,虽称不上奢侈,可也十分讲究风雅精致,所以才会亲自嘱咐备置家俱呈设等物,便连园中花草石屏都是精心布置,是想让舅父一家来了京都,得个称心的居所。   “据探人回报,大舅母是典型的世家女子,贤良端方,极重礼矩。”   言下之意,并不是太好相与。   “至于两个表妹,因娇养深闺,性情如何便是探人都打听不到。”虞沨见有一碟旖景爱吃的“金煮玉”,忙讨好地移到她的手边,笑着说道:“舅父深受家训,对权贵固有的看法一时难改,这事情急不来,母妃当初执意要嫁父王,外祖父深感痛心,芥蒂固埋多年,又因着这回入仕之事,更怪怨我替他们招惹事端,舅母万一冷颜以待,你也别太委屈讨好,也不消常来常往,礼数上过得去就是了,时日还长,总有缓和的一天。”   旖景却心疼起来,咬着唇角,看了虞沨好一阵。   虽有疼爱他的祖母与父亲,可身边环伺的亲人更多是那些心怀恶意之徒,而母族至亲又从来疏漠,多年不闻不问……他的性情,一贯是通透里带着些疏冷,可得知舅父一家即将入京,明知他们未必领情,却仍是一番细致入微的安排,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外家“冰释前嫌”。   对母妃的早逝,他应当痛彻心扉吧。   偏偏再活一世,也没有机会挽救母妃的性命。   舅父是母妃的嫡亲兄长,即使从未谋面,他也期盼着为舅父略尽心意。   眼角一阵阵泛湿,旖景默默垂眸,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全不理会“食不言”的礼训,一边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一边用完了叵长的一顿晚膳。   外城怡红街,却正是繁闹的时候,长街彩灯媚照,高阁通壁辉煌,丝竹乐音绕梁起,红衣娇娘倚门笑。   流光河畔,车水马笼,这番热闹繁华看在倚窗而立的杜宇娘眼里,尽都化为唇角一抹疏淡的笑意。   不断有觥筹交错的喧哗透过薄透的隔扇,晚间的千娆阁,哪里容人寻谧静之处。   一侧的绣墩上,身着纱衣坦露锁骨的清倌人正在调弦,时而低唱几句开嗓。   一声门响,嵌着米珠的绣鞋气势万钧地踩踏进来,浓妆艳抹的女子高扬着下颔,目光在傍窗而立的杜宇娘身上一顿,斜向因着她推门而入,紧张得抱着琵琶呆坐的清倌,冷哼一声:“你跟我来,算你运气不错,谢郎点名让你唱曲儿,这可是个金主儿,若你得他的喜欢,随便打赏,就能让你那赌棍老爹下上三五日鸡场。”   清倌人却瑟缩了一下,求救般地看向杜宇娘。   “浓妆艳抹”杏目一瞪:“别不识抬举!”   杜宇娘这才转身,笑笑地看了两人一眼,一把拿过那清倌怀里琵琶:“稍后江郎会来,本是点了我的名儿,我交待妈妈一声儿,他那儿就让你去吧。”又看向“浓妆艳抹”:“大家都是一般的苦命人,何必害人,姓谢的是个什么德性你不知道?上回金珠服侍了他一晚,这会子还起不得榻,小嫚是清倌,不似你我,何必让她被姓谢的糟蹋。”   “浓妆艳抹”虽有不甘,却十分奇异地没有顶撞杜宇娘,只看着小嫚冷哼:“清倌怎么了,一入了这勾栏烟花场,难道还想保住清白不成,她上回骂我娼妓的时候……”话没说完,就被宇娘挽了胳膊:“谁让你挑拨着姓谢的点她唱曲呢,那人惯爱霸王硬上弓,小嫚胆小,被你这么一吓,才口不择言,她也可怜,好端端的良家女子,摊着了那么个老爹,硬是卖到了妓坊,你别与她计较。”   到了一处雅室,才推开门扇,杜宇娘一眼就看见圆桌旁坐着的纨绔,穿着件松花圆领袍,水红的散脚裤,松松束在短靴里,大腿上坐着个衣衫褪到肩膀的美娇娘,两人正嘴对嘴地咬着块黄瓜“拔河”。   这人正是谢琦,镇国公府三太爷的嫡长孙。   谢琦一见“怡红夜莺”,立即弃了嘴里的黄瓜,一把搡开膝上的女子,重重击了下掌:“我没眼花吧,今儿个宇娘竟有空搭理我?哎哟,这日头可算是从西边落下了。”   “浓妆艳抹”卟哧一笑:“瞧谢郎说的,日头可不该从西边落下么。”   杜宇娘旁若无人地进去,自寻了个绣墩坐下,这才微抬秋波,看向谢琦:“公子要听什么曲儿?”   “不听不听,今儿本大爷好容易才盼见了宇娘,哪还有闲情听那些靡靡之音,来,别坐那儿,到爷膝头上坐,跟爷喝个交杯儿。”说完,重重拍了拍膝盖,眉梢直晃。   “浓妆艳抹”看了看宇娘,扭着身子过去,直接就坐到谢琦腿上,玉臂一挽:“谢郎,宇姐姐可是红人,就只有两刻闲睱,今儿个稍晚,荣王说不定还要来听宇姐姐唱曲儿呢,她可不能喝酒,还是我陪你喝吧,不是说今儿个有喜事说给奴家听?”   杜宇娘轻轻一笑,扫了一眼谢琦,见他被好姐妹勾了魂,散着眼神喝交杯,干脆也不唱曲了,招手叫了个侍婢来,让斟了碗茶上来解渴。   只听谢琦飞扬的语音:“是好事,爷不是在户部观政吗,转眼就过了一年了,眼看着就要得官衔儿。”   “哟,那可真是喜事,户部的官儿,有三品了吧?”   谢琦一巴掌拍在女人的翘臀上:“哪有这么容易,不过也是迟早,得,你好好坐着,今儿个我可是请了司务大人,这回多亏了他,你可得把人给我侍候好了,爷大大有赏。”一边儿问小厮:“什么时辰了,怎么大人还没有到,你到外头迎迎,莫不是找不到地儿迷在这美人堆不成?”   又对杜宇娘腆颜说道:“我知道宇娘是荣王爷的宠,不敢让你喝酒,可今日得幸,劳宇娘稍候片刻,待我邀的客人来了,宇娘好好唱上几曲儿,也大大有赏。”   话虽如此,可谢琦一双眼睛里恨不能伸出只手来,将杜宇娘身上那件金绣纱衣扒个干净,瞧瞧这怡红夜莺的销魂身段,这么一跑神,手就端错了杯盏,捞起一碗用来蘸食的酱醋放到唇边,还十分豪爽地喝了一大口,险些没有酸麻了舌头,呛得死去活来,惹得一屋子莺莺燕燕笑个不停。   杜宇娘唇角嫣然,可始终有种用力才能看出的淡漠,眼睛里越发慵懒起来,看向窗外一轮清月,正出了黯云。   不多时,刚才出去迎客的小厮就带着个人进来,却蹙眉灼目,没有欢客该有的愉悦神情。   谢琦一见来人,立即站了起身,才收敛了几分纨绔作派,抱着揖走了两步。   那人却脱口说出句话来。   莺莺燕燕立即噤声。   杜宇娘笑容这会儿却舒展开来,媚媚地看了眼呆若木鸡的谢琦,只冲“浓妆艳抹”使了个眼色,拿着琵琶就晃了出去。   姓谢的官衔泡汤,是再没心思听人唱小曲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不应动情,无耻索助   另一间雅室。   江汉正握着盏酒,目光也看向水色烟光之上,黯云铺层的晚宆。   “吱呀”门响,繁华的声音随之而入,眸光惊艳处,笼罩了步伐的茵纱裙裾扫过高高的梨花木槛,灯火下是一张苍白的面色,乌黑的眉,黯淡的眼,鲜亮的是眼尾柔媚的胭脂,与轻扣琴弦的蔻甲上,入目浮躁的颜色。   江汉微抬眼睑,果然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他的眉心浅蹙,手里的酒盏晃动着浮华色泽,落在青黑的案上,纹澜静谧时,映入的仍然是一室灯火,凌乱的艳丽。   小嫚心跳得万籁俱静,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轻微的步伐,踩在青毡上与心跳一应一合。   月色,照不穿千娆阁炫丽的灯影,干净的银河,更被云层遮掩。   小嫚的嗓音轻柔,她站着,琴弦也静默不动,可随着那句“公子”,整个雅室都像是浮躁起来。   低垂的视线里,是青色的布靴移动在了咫尺之距。   身后是老鸨市侩的解释,宇娘的名字贯穿了整一句话。   小嫚不敢抬眸,却听见贯穿喧嚣的,江郎低沉的语音,没有怒气,平静得像是每一个清晨醒来时,长胡子乐师手里那低哑的胡琴。   “我等。”   极简单,没有韵味的两字。   小嫚这才抬眸,她看见的是长身玉立的布衣男子,面容在这浮华光影里,那样的格格不入。   “是宇姐姐让奴家前来,公子,奴家是清倌……”慌乱的女子险些咬到舌头,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老鸨瞥过来的,极度不屑的眸光。   可就像鬼使神差,小嫚这时管不住自己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的步伐,她的鞋子,踩在他的身影:“江公子,妈妈知道的,我还没有……我是清白身……宇姐姐她……听说谢郎来了,自愿作陪,拜托了奴家来。”   声音低沉了下去,一滴眼泪,沿着鼻梁滑落下来,入唇,是酸酸涩涩的滋味。   “出去。”   声音一落,隔扇外的喧哗停了又起,有肆无忌惮的叫好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炸响在耳畔,掩盖了所有的听觉。   江汉冷冷的目光看着小嫚黯然离去,看着老鸨艳丽的脸凑了近前,接下来是带着几分真心的解释:“公子勿怪,您是咱们这的熟客了,当然知道宇娘的心肠,唉,她就是个老好人儿……可怜小嫚的身世,这才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照顾……今日这事呀,唉,宇娘是为了小嫚挡事呢,谢郎出手大方,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儿……公子放心,宇娘有楚王世子与荣亲王撑着呢,等闲人可不敢勉强了她,宇娘她也是知道您不会计较……公子别恼,今日是奴家不对,奴家不收您银子还不行?公子慢坐,奴家这就去让宇娘来……公子可别恼,您那些药方,可真让姑娘们得了实惠……得,奴家这就去,请宇娘过来。”   杜宇娘来的时候,江汉已经负手站在窗前,一袭灰衣,在灯火辉煌下,仍是市井的朴素颜色。   一声暗叹,落在门扇开合间“吱呀”的回响里。   一人面窗而立,一人调弦而唱,音是古律,词为新作。   “月行黯端,音消琼楼,繁华终去烟尘没。珠帘隔处容颜淡,章台望断马蹄孤。不念旧情,人无新泪,银弦高低声如故。莫叹旧事伤吟唱,堤上新絮还如雾。”   反反复复的吟唱,笑靥盛放唇角,低垂的眸子,始终让人看不分明。   而背对的灰色身影也越来越僵硬。   琴音唱音仍在低回,江汉却大步踏了过来,手臂一伸,指掌一紧,雅室里忽而静谧,尽管一些喧嚣仍在隔扇之外,渗透进来。   “宇娘,我说过会带你离开。”   杜宇娘的手指僵在琴弦,数息愣怔,抬眸之时笑意还在,却轻轻挣脱了指掌:“江郎,我还是那四字,何必如此。”   见江汉眉心紧蹙,背着光照的瞳仁里,隐隐有熠光吞吐,杜宇娘起身,琵琶竖在身前,唇角仍是上扬的弧度:“你不应来此,这是烟花地,最容不得的就是真情,我不是你想像那般,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我若跟你走,就是浮萍无根了……今后,别来了吧。”   隔扇外头,也不知是哪对“有情人”的对话,幽幽地飘了进来——   “心肝儿,山无棱天地合,我也不会忘记你。”   “公子,你身上这枚玉佩是羊脂的吧,雕工真精细,给奴家做信物如何?”   “呃,这可不行,这是我那糟糠的嫁妆,乖,爷给你银子,你自个儿去天功坊……”   ——   这一晚尤其郁火的人,当然有一个叫做谢琦的纨绔,千娆阁里的“红颜知己”们已经不足以抚慰他岩浆奔涌的心情,自从听了户部司务的话,得知不仅入职户部无望,甚至在皇帝印象中留了个污名,谢公子踉踉跄跄、失魂落魄,才踩上马鞍,就险些一个倒栽葱坠马,长随小厮们吓出一脊梁的冷汗,半拖半搂地把谢公子“劝”了下马——现在这样的时辰,又在这样的地段,“酒驾”是要捅篓子的,倘若一时大意冲撞了哪个勋贵,伤了人家,搞不好会丢了项上人头,爷,咱们还是租辆马车吧。   谢琦浑浑噩噩地任由随丛摆布,回到镇国公府,进门时就险些磕在高槛上,简直就是被人架了回院儿里,在炕上坐着,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这才让人去打听,他家老子回来没有。   两刻后,得了回信,他爹回是回来了,可早去了三姨娘院儿里,这时已黑灯瞎火。   好吧,只有先找祖父。   三太爷这时居然也在和他新买的美婢“畅谈人生”,夸耀戎马倥偬的那段经历,感慨他这时“尚可饭也”,无奈宝刀蒙尘。   酒入愁肠,化作八丈欲火,三太爷正看着美婢两眼浑浊,几欲横抱上榻,吹灯灭烛的关头,就听说嫡长孙求见。   三太爷一时还以为喝醉了酒出现幻听,问了好几遍:“是琦儿回来了?”得到数回肯定的答复后,才相信这是事实,咕叨了一句“臭小子,今儿个回来的倒早,可干啥这么晚还扰人”终于忍了欲火,先让美婢洗净脱光,到榻上等着,大踏步地踱去院子里的书房。   谢琦已经像个没头苍蝇般转了十余圈儿,一眼瞧见满面红光酒嗝不断的祖父,哭丧着脸迎了上前:“祖父,大事不好,今儿个与司务大人一见,却听他说户部入职名单被吏部驳了回来,尚书大人竟亲自细察,得知孙儿考绩不符,大发雷霆,说这回圣上明令细审……”   三太爷满脑了混沌登即澄明,两眼一瞪,一双眼袋险些垮到了鼻翼:“怎么可能,你不过就是谋了个御马仓的大使,从九品的芝麻官儿,竟能让圣上过问?”   谢琦眼泪汪汪:“孙儿也觉得不可置信,可司务大人说,因为这事,连他都受了贬斥,怕是得去当个城门守……”   三太爷身子一颤,依然瞪着眼,人却跌在了椅子里,半响,方才恨声说道:“你个不争气的玩意,从你入国子监,一路都是用银子堆上去,少说也花了上万两,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儿?”   “谁让孙儿倒霉,偏偏观政结束入职之时,遇见了官制改革……”   “屁话,就因为知道圣上要改革,咱们才不图主事之职,不过就是个从九品……圣上怎会关注。”三太爷喘着粗气,重重拍在书案,好一阵才冷静下来,冷哼一声:“这事绝不简单,我就不信,六部里边入职的都实打实地过了考核。”   一面让谢琦次日找几个交熟的官宦打听,三太爷自己也找了虞栋。   没两日就有了回音,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了其中实情:“唉,要说您家大郎也真够倒霉,太爷难道不知,贵府姻亲纪巍为了他小舅子,参了归化守将一本,包将军是谁?那可是圣上亲信的武将,纪巍已被贬去了康平,还牵连了一帮子联名上谏的言官,没一个落了好,唉,估计大郎是撞这刀刃上了。”   三太爷有如醍醐灌顶,顿时跳着脚骂四太爷一家是丧门星。   镇国公谢晋,共有四子,前头两个嫡出,三太爷庶出,四太爷却是齐氏罪行败露,梁氏归来后作主给谢晋纳的一房妾室所出,与三太爷没有同历烽火,感情本就不深,最近这些年间,因三太爷心疼自家经营商事所得被三个兄弟瓜分,渐渐对其余几房连带镇国公都有了芥蒂,更别说庶出的老四。   这回怒火攻心,就要去寻四房讨个说法,却被长子劝住。   “爹!四叔就是个白身,一家子都是混吃等死,您找他能给个什么说法?依儿子所见,这事儿若换了别家,那是没有法子,可咱家不是有楚王府这门姻亲么?栋二爷虽不得重,王爷与虞沨却是天子信臣,只要他们肯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琦儿何愁做不了个从九品,手到擒来的事。”   “说得简单,楚王与虞沨都是个冷面人,若他们有意提携,琦儿为了入仕,还需要求爷爷告奶奶的用银子打点?”三太爷连连冷哼。   “他们虽说不管,不是还有姑祖母么?这事,只能通过姑祖母发话。”   三太爷一听,也觉得未必没有可能,老王妃就是个蠢妇,全没有她那老奸巨猾的娘三分心计,立即就嘱咐了老伴年氏去楚王府找老王妃说话。   哪知年氏十分傲娇,根本不愿主动拜访,只冷声说道:“多大件事,犯得着我出面?就让世子媳妇走一趟就是了,她才是老王妃的嫡亲侄媳,这些年来,楚王府的事儿还不都是她和世子出面,一家子吃喝都靠咱们一房,这事算得了什么?”   三太爷因要靠岳家照顾提携,在年氏跟前直不起腰,只得叫了谢夫人来,趾高气扬地就让她去一趟楚王府,吩咐虞沨去圣上面前为谢琦美言。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里连连叫苦,她这会子连自家小姑的事都不愿管,哪里还愿意为了三房去烦扰王府。   楚王与虞沨一贯不理谢家的事,就算有老王妃,可亲疏有别,难道老王妃还会为一个庶弟逼迫亲孙子不成?再者,老王妃哪懂得朝廷政事,就算对虞沨开了口,虞沨表面答应实际敷衍,老王妃能有什么办法?   谢夫人一番踌躇,根本没商量谢世子,就婉言谢绝了:“眼看着公爹寿宴,诸多琐碎,我实在分身乏术,说到这事,沨儿倒答应了今年会来贺寿,待到那日,莫如三叔您亲自提说?”   三太爷听出谢夫人是在敷衍,又是火冒三丈,找到镇国公面前吵闹。   镇国公这些年因着三太爷总是计较钱银,早不如当初手足情深,并不愿管这件事,道理十分光明正大:“若是有用,咱们长房的子孙到现在还是白身?”   三太爷气了个倒仰,年氏却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急的,就待大伯过寿,当着老王妃的面,直接让虞沨帮忙,他还能当面拒绝不成?”   三太爷一想,也只好如此,又琢磨了一番,恨恨说道:“若琦儿仕途有望,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若虞沨不愿插手,这事情我可得好好跟大哥说道说道,老四那房丧门星……若不给个说法,干脆分家,他们再别想白吃白喝!”   这话被三房不少仆妇耳闻,于是不过多久,楚王府的关睢苑里,单氏就乐呵呵地领了旖景的打赏。   ☆、第四百二十八章 虞栋定亲,舅父入京   第四百二十八章 虞栋定亲,舅父入京单氏提供的情报,还不仅仅是谢三太爷那一桩,其中包括了黄江月。   小谢氏生怕让芷娘产下庶长子,迫不及待地去了候府提亲,一忽就走到了纳吉的程序,尚未定聘,竟与候府商议起请期,欲将婚期定在这年冬月,此时已是九月,倘若候府没有异议,两月后江月就会进门儿。   依大隆风俗,六礼告成怎么也得需要半年,便是圣上赐婚,若顾及双方体面,也不会即赐即婚,一般情况下,心急火燎地赶着亲迎的多数都有些问题,若不是为了冲喜,便是其中一方声誉有伤,赶着用婚事来平息议论。   故而,春暮等丫鬟听说后,都以为候府必不会答应,旖景却认为只候府三舅舅,关键是江月更是心急如焚,这事十有八成会让小谢氏趁愿。   果然九月下旬某日,旖景到荣禧堂请安,便听小谢氏得意洋洋地宣告,建宁候府已经答应了冬月亲迎。   虞洲婚事有了着落,老王妃当然喜笑颜开,没觉得紧赶成亲有什么不好,旖景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小谢氏只觉十分舒畅,拉着旖景的手说道:“候府太夫人极赞成这门亲事,可劲儿地感慨,称七娘原本就与景儿你交好,果然是有缘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今后景儿定与七娘相处容洽。”   对这事情十分关注的当然还有芷娘,她应是鼓足了勇气,终于在某日寻了旖景,打听将来主母的性情,是否好相与。   旖景只告诉芷娘:“阿月不是跋扈人儿,明面上定不会刁难,三妹妹也不需太担心,只要守礼合矩,有祖母在,谁也不敢苛待了你,若有什么难处找不到人儿倾诉,今后只管来寻我,就算帮不得你,也是个开解。”   这话若芷娘会琢磨,定会咂摸出许多味道来,可旖景瞧她懵懵懂懂,知道并没有洞悉言下之意,但这时当然也不适宜说太多,且等将来,看芷娘能不能明白过来。   又与虞沨说起谢三太爷想在镇国公寿辰那日提请的事,虞沨只嘱咐旖景:“那日你莫理论就是,只交给我来应酬,三太爷年龄渐老,性情却日渐浮躁,早不似当初那般隐忍,三太夫人就更是个眼高过顶的,这些年来,因为钱银的事,与几个舅公早有争执,情份大不如前,否则大舅公也不会对谢琦的事儿不闻不问,那日他们有什么冷言冷语,你就当阵耳边风,等镇国公府分了家,再不需应酬三太爷一家,我早有安排,让他们再无颜面进楚王府,咱们更不需登门拜访那一家。”   旖景一时好奇,连忙追问仔细。   虞沨却不愿多说,只提起一事:“黄二爷现下与四皇子打得火热,据说廖家在家财流失大半的情况下,还给四皇子资助了十万两银的‘红利’,眼下他们已是捉襟见肘,我手下有几个得用的掌柜,商量了个主意,已经布了个局,不久廖家就会彻底破产,他们再不足为惧,可三舅舅却因此得了四皇子的缘法,秦相一心提携,看来是要调三舅到光禄寺任少卿。”   旖景惊愕之余,不由蹙眉:“三舅也是居心叵测,因着五表姐的事儿,大舅这时已恨他入骨,就怕三舅将来会为候府惹来祸患。”   黄三爷当然不能与黄陶相提比论,他是候府太夫人亲生,怎么也不会答应将他除族。   虞沨却笑道:“这事你别理了,三舅终究还是你长辈,有我与建宁候商量着办就是,放心,三舅的仕途至此而止,不会让他有惹祸的机会,不过这事得等黄七娘嫁过来,否则二婶眼瞧着三舅彻底没了指望,悔婚就不好了。”   旖景忍不住笑了出声:“你倒一门心思地盼着阿月与二弟玉成良缘。”   虞沨微一扬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再说二弟与黄七娘也算绝配了,他们若是不成,另外祸害了谁都不好不是?”   旖景大是赞叹:“阁部所言甚是。”   进入十月,卫予仁一家总算抵达京都,楚王府当然没有听见半点风声,而毕氏那位族姐却为他们以十分“行情”的价钱,租赁了一处三进宅子,当然就是虞沨从古秋月手中购置的产业。   虞沨还是在御书房里见着了这位嫡亲舅舅,当着圣上的面前,卫大舅当然不会表现出任何愤慨来,淡淡地见礼,当出了宫门儿,就拂袖而去,只抛下虞沨一人在正阳门外摇头苦笑,灰渡大概还没见过这般不给世子颜面的人,凑上前来打听是谁,只得了自家主子一句:“这位就是我安置在胡家巷子的‘外室’。”   那日明晃晃的秋阳下,灰渡呆若木鸡。   当然,后来他打听清楚了卫大舅的身份,更是如遭雷击,当回关睢苑,连忙便在一个静置的院落,把这震人耳聩的惊人新闻告诉了晴空,可怜的外庭管事险些一脑袋磕在井沿上,转身就寻了秋月痛彻心扉的坦诚。   秋月也是大惊失色,顿时反应过来世子妃为何毫无反应,感情两个主子早已经开诚布公了,只由得她这些日子以来辗转难眠,对世子“冰刀霜剑”。   于是世子这日回府,总算见到了秋月由衷的笑脸儿,与诚心的恭谨。   胡家巷子的宅子本就装饰一新,里头的家私器具十分齐备,卫大舅一家只消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就能安居,三两日间就收拾妥当。   于是十月初七,旖景准备好礼品,趁着天气晴朗,乘着马车就去了卫府拜访。   正如所料,这过程十分不顺,门房恭谨有礼地禀报,卫夫人与两位小娘子去了亲戚家串门,卫大人也进了宫——圣上已经授职,卫大舅现任礼部侍郎,才一入职,就忙碌着设立官学,筹办大隆首届童生试的事宜。   旖景并不甘心吃这闭门羹,微笑地告诉门房愿意等候主人归来。   门房似乎没想到堂堂世子妃会这般“礼贤下士”当然没有拒绝的立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进了花厅,着人奉茶。   可这日却再生风波,留守在家的春暮打发了三顺来送信,称卫国公府来人,竟说福王妃昨日小产,大长公主今日才得了信,已经动身往福王府探望去了,又遣人通知旖景。   旖景自然大惊失色。   她甚至不知道旖辰有孕,猛然却听说了小产的噩耗。   上一世旖辰因为三皇子府的复杂人事,忧思太过,才一连小产了两回,为此拖累了身子,以致卧病在床,这一世旖景楚心积虑坏了长姐与三皇子的姻缘,哪知旖辰却仍然逃不过小产的命运。   一路之上,旖景焦灼不已,不免怀疑旖辰小产的事另有蹊跷,在福王府门前一下车,突地想到江汉,连忙嘱咐三顺拿了帖子去请。   黄氏自然也随着大长公主一同来了福王府,当旖景心急火燎地赶到时,她正坐在旖辰床前,抹着眼泪连声安慰。   旖景立在一旁,实在不耐看黄氏的虚伪面目,与大长公主四目一会,心有灵犀地先去了花厅说话。   “我原以为福王请了御医,哪知今日一问,才知道并没惊动宫里,只请了信得过的大夫来看,唉,也怪辰儿大意,有了身子竟茫然不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的,结果中秋时还操劳了宫宴的事儿。”大长公主连声叹息。   原来福王生怕宫里知道旖辰小产的事,担心皇家子嗣,再提纳妃,干脆就隐瞒了下来,只让人通知了卫国公府。   旖景又细细问了侍候旖辰的丫鬟,这才知道上月旖辰还来了月事,只比往常要少量,故而尽都没人在意,哪知旖辰昨晚竟开始了腹痛,不多久就见了红,旖辰乳母这才反应过来王妃有了身孕,虽及时在外头请了大夫,却没有保住胎儿。   旖景却仍不放心,直到江汉赶来,问了情形又替旖辰诊了脉,询问了饮食情况,确定并非人为原因,又称也有不少孕妇出现过孕期仍来月事的情况,其实就是胎孕不稳,小产先兆,旖景问得此症只要调养得宜并无大礙,这才略微放心。   旖辰因为经历了小产,难免伤心,精神越发不济,大家也不好多扰,陪坐了一阵就告辞离去。   旖景让三顺送了江汉回府,自己却吩咐车夫,仍是去胡家巷子。   门房依然声称夫人未归,于是旖景仍然坚持在花厅里等候,她就不信,卫舅母还能留在亲戚家夜不归宿,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等到主人归来,全了礼数。   虽然,她其实猜测的是卫舅母应当在家,所谓串门,只是拒而不见的借口。   那就更有坚持等候了,绝对不能无功而返。   到底已是十月,过了寒衣节,才到酉初,阳光就浅淡了下去,一阵风急,落叶缤纷,日光逐渐苍白,卫府门房眼瞧着世子妃仍在花厅里正襟危坐,不免有些心急起来,悄悄打发了丫鬟去内院。   一刻之后,总算有人来了花厅,却是个尚且挽着花苞的少女,穿着鹅黄玉桂禙子,衣裳颜色虽然鲜亮,却仍然衬得面色如玉、瞳仁深黑,两道平直的乌眉十分清秀,袅袅婷婷行来,恭恭谨谨一礼,微抬眼睑时,眼睛里盛着笑意:“应是表嫂吧,让您久等了,母亲领着我们姐妹拜访姨母,这才到家,表嫂有请。”   旖景便知来人应是二表妹了。   连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携着手一边寒喧一边往内院走。   心里却知道今日卫舅母是避而不见了,若真是访亲归来,得知自己候在花厅,以卫舅母那般拘礼的性情,必是会亲来迎候的。   那么,二表妹出来相迎难道是自作主张?   及到二门,当旖景瞧见步伐微有些凌乱的中年妇人领着个已经及笄的少女迎面而来,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再看二表妹,又捕捉到她看向卫舅母时略带促狭的目光,旖景便想,这位闺名唤作阿昭的表妹真是十分有趣。   ☆、第四百二十九章 阿昭直言,舅父真心   旖景含笑扶起正欲行礼的卫夫人,一边听她说着“有失远迎”的客套话,一边打量,舅母的肤色有些苍白,鬓角仍青,眉心却有了几道微深的痕迹,眼角又依然平展,扶住手掌时,能感觉到掌心肌肤温软细腻,可见平日里保养也是精心,许是惯常爱蹙眉,才致如此。   听她说话,不急不缓,语音微沉,虽着意放柔了语气,仍是不难听出几分严厉。   只挽着贵妇家常爱梳的圆髻,发上插着一枝朴素的扁长玉笄,没有纹饰雕花,但在这时微暗的天光下,仍能看出器质明柔如水纹的流泽。   一袭暗花杏色锦褙,袖袂与襟摆绣着朱红莲花,雅而不素。   她说话时,唇角平静,目光淡然,只在看向已经从旖景身后站了过去的阿昭时,微微透出些严厉来。   “娘,还是先请表嫂去厅里坐吧,女儿已经代您道了歉意,咱们刚刚回府,娘听说表嫂久候多时,心里焦急,却因为未曾梳洗更衣,不便迎候,故而才先遣了女儿先去请表嫂进来。”阿昭毫不在意卫夫人的眼色,仍是带着浅笑说道,与卫夫人直视,不掩眼睛的里慧黠。   旖景微微一笑,她听出阿昭这话是在慰籍舅母,虽然自作主张把人迎了进来,却并没有直言不诲地泄露“避而不见”的事,先就转寰了一番,算是替舅母圆了话。   “世子妃请上座。”待入了正厅,卫夫人自是要让旖景首座。   旖景情知婉辞不得,谢了坐,却坚持携同卫夫人并肩隔案而坐,也不在意她执意持礼,以世子妃称呼,只口口声声唤着舅母,以示亲近。   双方各有坚持,却也都没有勉强对方。   待丫鬟奉上茶点,卫夫人这又才唤了两个女儿入内,正式引荐。   旖景打量大表妹,眉眼气质都极肖舅母,端方清贵,只少了些严厉,温婉柔和许多,更不似阿昭言辞活泼,虽有些沉默,但也并没让人觉得拒人千里,是教育得十分规范的大家闺秀,贞静亲和。   当两姐妹正式见礼,旖景连忙起身,一边还了半礼,一边扶了起来,又让夏柯奉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接了过来,将一对盈翠碧透的镯子亲手替姐妹二人带在腕上。   “昀妹妹年已及笄,未知可曾定了亲事。”旖景免不得明知故问。   卫昀双靥绯红,卫昭抿唇而笑,却坐在锦墩上,没有插言。   卫夫人当然不会隐瞒,仍是维持着敬而不近的言辞与态度:“已经定了亲事,是妾身外祖家的侄子,眼下在天津卫仁和书院进学,婚期定在明年五月。”   旖景已知阿昀将来夫家的详细情形,虽这一代无人入仕,却也是世宦诗书门第,那仁和书院便是他家自办的私学,这时却佯作不知,笑问可准备参加朝廷首届的童生试。   “是准备考个功名,将来继承家传,教书育人。”卫夫人只简单作答,眉目间却带出几分骄傲来,看来心里极喜欢未来女婿,并且对他将来不会入仕一事十分满意,特意点明只取功名,坐馆授讲。   这么有礼有节地寒喧几句,天色越发沉暗下来,旖景见卫夫人始终没有留膳的话,自然也不厚颜久留,口头上邀了舅母与表妹们得闲去王府做客,便起身告辞。   正如虞沨所言,要消除芥蒂,交熟亲近不能指望一朝一夕,卫夫人态度虽说疏漠,但因她恭正持礼,明知“避而不见”已是不能,也不会当面辞绝礼尚往来那般强硬,旖景自然也要保持宗室的体面,不会强人所难,太过巴结讨好,反而让人为难之下,更加小看了楚王府。   今日她作为晚辈,登门拜访以礼相见的目的已经达到,昭示了楚王府的态度,代表虞沨对舅家表示亲近的意愿,也就是了。   只旖景不知的是,卫夫人亲自送她出了二门,转身回屋,却肃言厉色地冲卫昭重重一喝:“跪下!”   卫昀吃了一惊,虽母亲一贯待她们姐妹严厉,却也从不曾这般怒形于面,连忙趋身上前相劝:“娘,妹妹也是过意不去,世子终究是姑母的血脉,世子妃今日拜访,又久候花厅,若咱们避而不见,也太过失礼了些。”   她这边话音未落,卫昭却已经跪在地上,唇角抿得绷紧,哪还有刚才温婉的模样,卫昀晓得妹妹这是又犯了倔强,心里越发担忧,又见母亲搁在炕几上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连忙柔声劝道:“妹妹还不道歉,别惹阿娘生气。”   “都是你父亲惯的脾气,谁让自作主张?你曾祖父早有家训,咱们卫家子侄绝不攀结权贵、入仕为宦,你父亲这回逼于无奈,已是违背祖训,更不能再攀贵附势!”卫夫人满面冷厉,眼见阿昭虽跪在地上,却挺直腰脊,满心不服,心里越发恼怒,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若还不认错,今日必须严惩。”   卫昀心急如焚,正待要劝,卫昭却忽而抬眸,扬声说道:“今日就算娘要罚我,女儿也得说出心里话来,父祖家训也好,还是礼法德教也罢,遵循的无非忠孝仁义,曾祖父因自视为东明臣子,不愿臣服新朝,可东明已经灭国,咱们既受大隆君帝恩封,便应当尽臣子之责。当年曾祖父若真是耿耿忠心,就应效仿那些担死上谏之士,力阻哀帝妄信奸侫、祸国殃民,偏偏为求自保,致仕归隐,无非是对东明哀帝灰心丧意,卫家早在前明就是世宦之族,若只尊一朝之君,岂不是东明时就不该入仕?”   卫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敢直言曾祖之过,一时气得瞪目结舌,倒忘了喝斥阻止,卫昭也无视长姐焦急的目光,一扬脖子,继续侃侃而谈:“哀帝无道,才致身死国灭,大隆新君远驱鞑夷,诛灭奸侫,稳定国政,使民众得以休养生息,高祖礼贤下士,诏卫氏效忠,曾祖父力辞,原为违逆上意,若非高祖大度宽宏,莫说安保百年声名,只怕早被追究不忠之罪。”   “高祖非但没有究责,反而恩赐封赏,使卫氏阖族延续清贵,卫家既受君恩,食大隆之禄,便因尽臣子之责,原不该标榜自身为忠正不二,清傲不屈,便食禄而不事。”   “若真不愿奉大隆新君,便应固辞封赏,自食其力!”   卫昭说到这里,心情越发激动,深吸了口气:“这是于公,于私,正如长姐所言,世子是姑母血脉,卫家既然已与楚王府联姻,就不该事事疏远,今日世子妃登门拜访,若阿娘不愿迎见,也该直言不讳,偏偏用借口推托,又怎是待人之礼?这般对待外人也是不该,何论亲朋?女儿听闻世子妃今有急事,先行离开,待处理后又再返等候,可见一片诚心,女儿是觉咱们如此待人先是不敬,再是不睦,极为失礼,因劝而无效,才自作主张,虽是违逆了阿娘,却秉正礼仪德教,故,阿娘若要责罚,女儿自当身领,却不心服。”   说完也不避目,只抿着唇与母亲对视。   卫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眉心蹙得越发紧厉,直瞪着女儿斥道:“枉我多年教导你‘孝敬’二字,今日你竟敢责指尊长?还敢称什么礼仪德教……”   “若明知尊长有错而不言,难道才是孝敬?况女儿并非指责之意,只是规劝罢了,阿爹已受诏入仕,倘若咱们依然动辄声称曾祖家训,也是让人耻笑而已,再有逼于无奈的话传扬出去,更会为家族引祸,阿娘想想,这话岂非暗责圣上强人所难?”见卫夫人神情俱变,卫昭方才缓和了几分语气:“况,卫家先祖之训,子侄当奉忠君事国、清正爱民,才不枉百年世宦之名,身为大隆臣子,当然应当奉大隆之君为主,女儿身在青州之时,就听说圣上锐意革新,复行科举之政是得世子谏言,此制既有利于肃清官制,更有利黎民苍生,便是祖父与父亲时常论及,又称为国之良政,天下士人之福,既是如此,圣上有诏,卫家原本当尽绵薄之力,这才不枉祖训家规。”   “可祖父尚还介怀当年姑母坚持嫁入宗室,是违背祖训,多年来对表哥漠然不顾,便是大婚,祖父也不许爹爹与二叔至京道贺,这才回书一封,如此冷漠,岂不让表哥伤心?姑母早逝,表哥又生来体弱,咱们身为血缘至亲,原应关怀,可多年来竟比对外人还要冷淡……又因这回入仕之事,祖父更是埋怨表哥,怎不想多番违逆上意,若非表哥与姑父从中转寰,卫家只怕早遭灭顶之难,表哥与表嫂毫不介怀,是将咱们看作至亲,咱们却以德报怨,岂不是有伤诗书之族的声誉,更何况亲族本应和睦,才是人伦之本。”   卫昭说完这话,见卫夫人仍是盛怒呈面,也担心将母亲气出个好歹,这才咬了咬唇:“女儿心里话不吐不快,阿娘要罚就罚吧,女儿便去祠堂前跪着待责。”   卫夫人冷哼一声,神色才缓和了几分,她拿这女儿也当真有些无奈,心里虽气,可要认真责罚,也是不忍的。   却听锦帘外冷冷一声:“你跪祠堂倒成了习惯,可这会子去哪跪,难道要回青州不成?”   卫夫人闻声连忙起身,又瞪了卫昭一眼,卫昀却松了口气。   帘子一掀,身着绯袍绣鹤,头戴金顶乌纱,卫予仁冷着脸踱了进来,由得卫夫人替他取下冠戴,却不急着更衣,往炕上一坐,虽容色郁沉,但眼睛里却没有肃意,重重地一挥手:“起来吧,别跪在这儿惹人生气,回屋子里去,给我抄上百遍家训。”   卫昀连忙上前,一把扶起了妹妹,姐妹俩行礼道辞,才一出屋子,卫昀就抹了抹胸口,嗔怪道:“吓死我了,妹妹你怎么敢这般大胆,还好阿爹回来的早,要不阿娘又得罚你板子了。”   卫昭一把挽了姐姐的手臂,笑容这才回到嘴角:“罚就罚,横竖嬷嬷每回也不敢真打我手心,比搔痒也重不到哪去。”   屋子里头卫夫人却抱怨道:“夫君也太惯着阿昭了,你听她今日那话……抄家训算什么惩罚,她屋子里丫鬟都会临摩阿昭的字儿,我早辨不出是谁写的了。”   “纵使阿昭唐突了些,可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今后祖父那些话莫须再提,更不敢说什么逼于无奈。”卫予仁这才任由妻子宽衣,轻轻一叹:“我远着沨儿,一是因为父亲火还没消,再来也是想探探他的性情,今日听说沨儿媳妇这般态度,可见他们是真不介怀,想与咱们亲近。”   卫夫人却下意识地蹙眉:“世子妃看着虽平易近人,可到底他们出身尊贵,咱们一贯远避权贵,何必……”   “沨儿到底是妹子唯一的血脉,那些年因为父亲固执,我与二弟也没办法,眼下既然来了京都,就算担心父亲责怪,可礼尚往来是免不得的,时日还长,父亲那头我慢慢劝着吧,只楚王府若有邀约,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拒绝,你心里有个打算,注意着礼数分寸就好。”   卫夫人面上有些不豫,却依然应诺下来。   心里始终有些芥蒂,想卫、毕两家,都是清贵门第,自有风骨,楚王府为炙手可热的权贵,若来往频繁,与卫毕两族交好那些清贵岂不非议,未免伤及百年清誉,就说当初,小姑子违背家训,嫁入宗室,已经受了知交故旧多少议论,也难怪翁爹耿耿于怀。   可夫主对小姑子原本疼爱,又因她早逝,伤怀不已,虽因翁爹之故,不敢与楚王府来往通信,但心里早偏向了世子这个外甥。   枉小姑子还是诗书门第的闺秀,当年竟对楚王一见倾心,不顾家族声誉,忤逆高堂。   卫夫人一念及此,心里又是一阵烦郁,闷闷不乐起来。   ☆、第四百三十章 谢公寿辰,注定闹剧   转眼十月初十,到了镇国公的寿辰。   谢夫人卯初就梳洗妥当,察备各处,忙得连用膳的空闲都没有。   直到辰初,见事无巨细都已妥当,才抽空用了碗银耳甜羹与几块茶点略微填腹。   哪知才漱了口,就听丫鬟禀报,称三太夫人刚刚冲去了厨房,竟拿了龚嬷嬷要施杖责,细问之下,谢夫人才晓得三太夫人嫌弃今日早膳的燕窝粥煮成了咸味,让丫鬟找厨房更换,哪知厨房今日因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寿宴上,一时疏忽,送错了早膳,三太夫人惯常饮食的燕窝甜粥错送去了四房,四太夫人晓得今日事多忙碌,不欲添乱,凑合着用了,厨房自然没办法换给三太夫人。   结果三房的丫鬟青鸢大发雌威,竟要打砸厨房,管事龚嬷嬷哪容她胡来,喝令几个媳妇上前制住了青鸢,将她赶出厨房。   三太夫人闻言大怒,亲自出马,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   谢夫人暗暗叫苦,三太夫人仗着是尊长,动辄就端架子压人,无奈眼下国公府里,婆母过世,二太夫人也没了,四太夫人又压服不了年氏,谢夫人虽是宗妇,却是晚辈,明面上总不好不敬尊长,若是换了寻常,责罚了下人也算息事宁人,可今日事多务杂,厨房又尤其重要,罚了管事,就怕没人主持事务闹出什么纰漏来,更别说管事龚嬷嬷并非仆妇,不能随意责罚。   谢夫人一边暗叹,一边急火火地赶去厨房,还没见人,就听见三太夫人中气十足地怒吼:“也不知仗着谁的势,区区贱奴,竟敢责打我的丫鬟,我看今天谁敢拦着,非揭了你这贱人的皮。”   谢夫人脚步一窒,眉心蹙得更紧。   龚嬷嬷是过世的祖母梁氏身边亲信,梁氏落难时,多亏了龚家援助,才得了安居之所,后大隆建国,梁氏打听得谢晋封了镇国公,寻了回来,因龚家二老已经过世,龚氏又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梁氏便将她安置在国公府里,一直就是管事媳妇,因着梁氏看重,便是镇国公都不将龚氏当作仆妇,晚辈们更是不敢慢怠,即使梁氏过世,谢夫人掌了中馈,也是将龚氏当作长辈来尊敬,从不敢斥责怠慢。   三太夫人再怎么跋扈,往常也不敢这么指桑骂槐,今日这是存心要闹事?   又听龚嬷嬷分辩道:“太夫人宽恕,并非奴婢存心,因今日事杂,一时疏忽送错了早膳,燕窝炖制时间极长,都是前晚准备,一时的确没法子再给太夫人另备,奴婢已经解释给了青鸢听,哪知她却偏要胡闹,今日是国公爷寿辰,食材都是为寿宴准备,奴婢不敢有失,不得不制止青鸢,并不敢责打。”   青鸢一听这话,扬声就是一番顶撞:“太夫人,分明是这婆子颠倒是非,先就指着奴婢鼻子骂了一顿,又说燕窝粥就算放了咸盐,又不是加了砒霜,哪里就吃得死人,四太夫人都没挑剔,偏偏有人不知轻重,奴婢一听气不过,才要讨个说法,却被这老虔婆着人打了一顿。”   龚嬷嬷也是怒斥:“青鸢,你竟敢挑是生非,厨房这么多人在场,个个目睹是你无理取闹,连世子夫人身边的文姑娘也在……”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龚嬷嬷又惊又怒,瞪眼一瞧,却见三太夫人叉腰而立,立眉鼓眼,口沫横飞地怒斥道:“别说我身边的丫鬟,就算猫儿狗儿,也轮不到你来斥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又冲身后的几个婆子厉斥一声:“愣着干嘛,还不拖了她出去,狠狠三十打板,交给人牙子发卖。”   龚嬷嬷自入谢府,还没受过这等折辱,虽不敢还手,却捂着脸冷哼一声:“三太夫人,我可不是你的家奴,容你喊打喊骂。”   三太夫人见她居然敢当面顶撞,扬手又是一巴掌,这回却被龚嬷嬷牢牢捏住了手臂:“若非敬重老夫人,为偿国公府照顾之恩,加上国公爷数回挽留,我也不会留在府上,我敬你是国公府主子,老夫人的儿媳,才以奴婢自称,太夫人可弄清楚了,我可没有卖身契在你手上。”   “反了天了,你个没脸没皮的刁奴!”三太夫人一声尖叫。   谢夫人见闹得委实不成话,加快了步伐上前,哪知她劝慰的话还没出口,三太夫人开口就是一句命令:“大郎媳妇来得正好,你可听见这刁奴的大言不惭,今日若不打杀了她,镇国公府可还有规矩方圆。”   龚嬷嬷也委屈得红了眼圈,双膝一跪:“世子夫人,老身实在不堪受辱,虽得国公府多年照顾才有安身之所,原打算着服侍好诸位,也算全了与老夫人一场缘份,不想却让人不容,老身自知卑微,不敢求世子夫人作主,今日就给世子夫人磕头求去,今日是国公爷的好日子,这事不敢烦扰国公爷,还请世子夫人改日替老身转告愧意。”   龚嬷嬷也是年过五旬的人,这时一番老泪涕零、哽咽诉求,闹得谢夫人心里也不好受,暗怨三太夫人无理,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嬷嬷快快请起,您的父母于祖母有救命之恩,祖母临终前还有嘱咐,让咱们替您养老,原该尊养着,是嬷嬷一意坚持,才让您操劳,可别再说这样的话。”   这话既是劝慰龚氏,也是提醒三太夫人,龚嬷嬷并非仆妇,对老夫人有恩,别说责打,便连训斥也不应当。   三太夫人暗暗冷笑,当年年家资助楚州军起义,对大隆建国立有汗马功劳,得封爵位,也是声威赫赫,她是嫡长女,之所以嫁给三太爷,是看中他为齐氏亲出,哪知进门儿没有多久,梁氏竟找了回来,齐氏被逐,夫主也沦为庶子,不得不在梁氏跟前卑躬屈膝,梁氏可给了她不少罪受,隐忍多年,好容易熬到梁氏过世,结果为了谢妃,夫主还得与几个兄弟维持和睦,她不得不继续隐忍。   眼下镇国公府不过一个空架子,若不是年家提携,一家子哪还能锦衣玉食,三太爷好不容易痛下决心要争上一争,她还需容忍这么一个奴婢充主?   今日她是生怕三太爷立意不坚,到头来又再妥协,有意寻了这个送到手上的把柄先闹上一场。   当下重重一呸:“没脸没皮的贱货,还有脸恃恩而骄,再大的恩情,容你这些年来白吃白喝也已抵消,大郎媳妇,你可得放明白了,尊卑有序可是铁律,就说咱们谢家,对大隆建国曾有大功,难道能居功不敬天子?这贱婢既然自愿为奴,就该敬主,哪容得她顶撞主家。”   谢夫人一听这话,心里更是郁烦,晓得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三房这是因着谢琦的事深怀不满,无非借机生事罢了,当下也冷了脸:“三婶,祖母临终留有遗言,嘱咐世子当奉龚嬷嬷为尊长,替她养老送终,世子与妾身不敢有违,龚嬷嬷不愿荣养,甘愿操劳,是她的气节,更得世子敬重,龚嬷嬷并非国公府的奴婢,而是亲长,再者今日之事,分明是青鸢从中挑唆,龚嬷嬷便是一时疏忽,连累三婶早膳没有用好,也请三婶看在世子与妾身的颜面上,宽恕则个。”   根本不待三太夫人再说话,谢夫人就直接下令:“青鸢对龚嬷嬷不敬,本该严惩,兼着挑唆生事又犯府规,罪加一等,今日是国公爷寿辰,不益追究,先把她扣押柴房,待今日过后再严惩处置。”   三太夫人本是想闹事,却也没想到一贯谨奉“息事宁人”守则的谢夫人这回这般果辣,当下真气得个满面紫涨,指着谢夫人就说道:“你敢!”   “我如何不敢,难道我身为谢氏宗妇,还处置不得一个犯了错的奴婢?”谢夫人蹙眉说道:“我虽敬三婶为长辈,可今日是翁爹寿辰,当以翁爹为重,三婶即使要怪罪,我也只好待事后再领三婶教训。”   没再理会三太夫人,只劝慰龚氏:“嬷嬷,今日之事都是青鸢的错,我必会秉公处理,不让嬷嬷白受了这番委屈,还请嬷嬷看在翁爹寿辰,先担待则个,今日事多繁琐,没有嬷嬷看着厨房,我也放心不下,还得劳动嬷嬷。”   谢夫人事情做到这个份上,龚嬷嬷自是感念不已,再不与三太夫人计较,谢夫人又一转身,瞧见三太夫人义愤填膺的模样,把心一横,又再对相跟着助威的几个三房仆妇下令:“这处人多事杂,仔细再有人冲撞了太夫人,还不送太夫人回房,今日是国公爷的好日子,若再起一点风波,必惩不饶!”   往常和颜悦色的主妇猛地发威,仆妇们心神皆为一凛,这才反应过来,虽自己在三房侍候,卖身契可是捏在谢夫人手里,她铁了心的要打要卖,三太夫人也保不住。   于是被熊熊怒火烧得一时失语的三太夫人,竟这么被身边的奴婢半架半劝的糊弄了回房,直到被扶上了炕,才回过神来,甩手就是两巴掌,把身边两个丫鬟打得歪倒一旁,又一边怒骂一边摔砸,搞得满屋子瓷砾碎屑,这下惊动了几个儿媳,竟没人敢劝,支应了各自夫君来问,就连三太爷都闻讯而来。   听说三太夫人竟被谢夫人当着仆妇的面折辱了一番,一屋子大老爷们都黑沉了脸,几个儿子忍不住叫嚣:“长房不过就有个空爵,光靠着朝廷那点奉禄,只怕连奴婢都养活不了,这些年来,还不多亏了咱们,他们把那龚氏当祖宗供着与咱们无干,凭什么为了一个仆妇欺侮母亲。”   “太爷可得给老身作主,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讨个说法,大郎媳妇不敬尊长,凭什么让她执掌中馈,国公府的内务,早应该由咱们执掌,今日就当着老王妃的面,定要让国公爷表明态度,要么就交出中馈,再休了纪氏这个丧门星,让虞沨出面,为琦儿讨回官位,要么就分家,再不让这些蛀虫白吃白喝,没这么便宜的事!”三太夫人气恼不休,顺手操起一柄玉如意,“咣当”一声砸成两半。   三房长子谢喻也是一阵咬牙:“正好今日大舅三舅过来贺寿,不怕咱们势单力薄,哼,眼下恩义伯府的威势,可连镇国公府也不敢小瞧!”   ☆、第四百三十一章 兄弟反目,争执爆发   辰时三刻,楚王府的车與就到了镇国公府的正门,因着有老王妃回门,连镇国公都亲自相迎,二门处以谢夫人为首的女眷更是站成长长一列,独缺三太夫人。   老王妃从不在意这些小事,一边与四太夫人热切地寒喧,被谢夫人与长房二太太掺扶着去了正厅。   本家的晚辈都已经与镇国公拜了寿,虞栋夫妇先伏在锦垫上磕了头,便轮到虞沨与旖景,得了镇国公两个大大的红封,接下来才是虞洲与虞湘,却只得了两个银元宝的打赏。   小谢氏不愿意了,冲镇国公撒娇道:“阿爹也真是的,女儿眼下年岁大了,没脸讨赏,可二郎三郎才是您的亲孙子,怎么阿爹反而更疼沨儿。”这话虽很直白,但因她带笑含嗔说来,大家也只当作是趣言,并不觉得失礼。   老王妃率先笑道:“老二媳妇多大的人了,不两年就要抱孙子,这一回了娘家,就露出小女儿的情态来,也不怕笑话。”   大家伙自然是陪笑,镇国公却故作严肃:“我头一回见沨儿媳妇,今日虽是他们给我拜寿,全当是见面礼。”   旖景婚后认亲,自是没有镇国公府什么事儿,从前虽也见过谢家女眷,与镇国公的确是头回蒙面。   等拜了寿,众人当然就要落座,老王妃依然被镇国公请入首座,右侧的圈椅里依次是二太爷与四太爷夫妇,左侧空着,应是三太爷夫妇的位子,因着楚王依然忙于公务分不开身,虞沨被谢世子携同坐在左侧下首,虞栋倒坐在了右侧下首。   谢夫人携了旖景,坐在正厅靠东壁的椅子里,同女眷们品茶闲话,有的旖景从前就认识,有的却觉面生,由谢夫人一一引荐了,一时安静下来,才听隔屏后头有几个小娘子说话,谢夫人笑着说道:“几个晚辈磕了头往前院去了,女孩们儿却在隔扇后,一回再与阿景见礼。”   忽听老王妃问了一句:“三哥与三嫂怎么不见?”   这边便有一个媳妇站了起来,个头不高,穿着一条彩绣牡丹的马面裙,微扬着尖尖的下颔,笑着答话:“回姑母的话,婆母早起身子有些不适,刚刚服了清神丹,稍歇一阵。”   旖景认得这位是三房的长媳喻大太太,见她话音落时,略带挑衅地扫了谢夫人一眼,心里微微一哂,看来正如单氏所说,今日三房是挑着日子要闹事。   小谢氏这个单氏之主却没有听见任何风声,闻言十分惊异,拉着喻大太太就问:“三婶身子一惯康健,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喻大太太翘着兰花指,捏了一枚琉璃碟子里的松仁儿,眸光再往谢夫人这边一斜:“这就要问大嫂了。”   小谢氏更觉惊讶,又看三房另外两个太太,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蹙着眉头直盯谢夫人,正待要问,又听老王妃再问起一个人来。   “怎么也不见龚家姐姐?”   三房媳妇们齐刷刷地冷哼一声。   旖景早听虞沨说过龚氏是镇国公府里一个特殊存在,见了这情形,也难免讶异,心说难道龚氏与三房闹出什么争执不成?她家阁部对龚氏可是极为赞扬的,称她是谨守本份,不卑不亢的一位长辈。   谢夫人起身答道:“龚嬷嬷自请管理厨房的人事,今日寿宴,比往常更是忙碌,她一时脱不开身,等到了膳后,再来陪姑母说话。”   老王妃当年与梁氏流落在外,多得龚家收容照顾,她与龚氏也是姐妹相称,情份比自家兄弟姐妹更为深厚。   谢夫人话音才落,突地门外有人说话——   “老王妃一心念着外人,怎么反而忘了自家兄嫂,我说一个奴婢,怎么刁钻得不成样子,原来除了世子夫人,后头还有老王妃撑腰呢。”   旖景抬眸看去,只见正厅外的石阶上,一前一后走来一男一女,都上了六旬的年纪,发鬓斑白,男的一张马面,颧骨高峭,上头落着一圈褐斑,因为蹙着眉心,恍眼看去两道眉头几乎连成一线。老妇人伫着根乌黑的雕花柺,步子迈得气势万钧,额头上却包了块深青色的帕子,以示“病态”。   上座的镇国公一蹙眉头,冷声道:“三弟妹这是什么话,大妹妹才一落座,就问起你俩。”   旖景看向虞沨,见他好整以睱地托着茶盏,看也没看三太爷夫妻两个一眼。   于是当谢家几个媳妇起身相迎时,旖景也稳坐着不动,挨了小谢氏好几个眼风。   那边三太爷才一落座,倒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年氏一句:“你心里有火,也别往大妹妹身上发泄。”这才对老王妃解释:“也别怪你三嫂,她一惯就是这气性,今日又被气得狠了,还没消火,又听大妹妹提起龚氏,难免迁怒。”   老王妃自是不知国公府早前那起风波,但她与年氏一惯就不亲近,早些年因着谢妃的缘故,表面上倒也和平,又因为小谢氏一惯只说三房的好话,老王妃以为娘家兄弟几个都是靠着年家提携,对年氏的脾性多有忍耐,这时听她张口就把龚氏称作奴婢,多少有些不满,笑容就淡了一去,压着声说了一句:“当年多亏了龚叔龚婶,我与母亲才能平安无事,得处安居之地,二老没挨过战乱,就只留下那么个孤苦无依的女儿,母亲为报达龚叔龚婶,答应了照顾龚姐姐,父亲当年也将龚姐姐当作义女看待,她可不是奴婢,就算冲撞了三嫂,且看在我的颜面上,宽待则些。”   年氏一脸的愤怒:“我知道老王妃与龚氏的情份,可咱们到底才是正经的亲人,今儿个龚氏有错在先,又打了我的丫鬟,我去理论,她竟敢对我动手!偏偏咱们世子夫人还偏着她,非但不理论龚氏的跋扈,反而罚了我的丫鬟,要打要卖,分明就是在打我的脸。”   小谢氏听到这里,又一眼瞄见虞栋十分不豫的脸色,便坐不住了,拉扯着谢夫人就站了起来,一边往三太夫人跟前走,一边说道:“嫂子也是,再怎么说,也不该为了个外人慢怠了三婶,还不给三婶陪声不是。”   谢夫人早料得三房二老今日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自家妹子还在中间搅和,对小谢氏的不满又添了一分,再怎么也是长房嫁出去的闺女,她倒只知道讨谢妃兄嫂的好,事非对错不分,血缘亲疏不论,真真是个白眼狼!   由着小谢氏将她拉到堂前,才一把挣脱了手,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自是冲着镇国公与老王妃,先赔了句不是,这才将事发仔细说了一回,解释道:“不是媳妇偏帮龚嬷嬷,这事的确是青鸢的不是,祖母过世之前再三叮嘱,让媳妇奉嬷嬷为亲长,将来万万不能亏待,媳妇这才罚了青鸢。”   小谢氏见一惯温和的长嫂今日偏偏犯了脾气,又见年氏面上更添怒容,心里急得像十来只猫爪在挠,这些年来,虞栋可全靠着三太爷暗里相助,旁的不说,西山卫里那些个兵士,笼络起来可得花费不少银子,兄嫂那头指望不上,自己都过得捉襟见肘的,也只有三房靠着年家,手上还有些闲钱。   心里直怨长嫂不长眼,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金主,一时就少了顾及,冷声说道:“长嫂,这可是你的不是,尊重龚嬷嬷故然不错,自家长辈就更不能慢怠……”   旖景看着小谢氏,心里一阵冷笑,她这是嫌得罪谢世子夫妻还不够彻底呢,一昧地偏帮三房,只因那才是虞栋的后盾,殊不想在老王妃眼里,终究还是亲近镇国公与二房,顾及的娘家,必然也是镇国公这个嫡亲兄长,小谢氏没了娘家的支持,还奢望着把着楚王府的中馈不放,真是白日做梦。   果然,就听见杯盏重重一顿的响动,是谢世子发了火。   今日厨房事发,谢夫人情知不妙,立即就先知会了谢世子,谢世子原本不似镇国公,直将三太爷当作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他的眼里,三太爷就是个庶叔,又暗怨当年太宗立储,三太爷蛊惑了父亲为讨好金榕中,站在了康王一边,以致镇国公府遭了天家忌惮,险些连爵位都没保住,更别提这些年间,三太爷仗着年家的势,对他颐指气使。   论来当年祖母的事儿,齐氏被休,连三太爷都早该逐出谢家分府自居,偏偏祖父不让分家,三太爷当年又谨慎持恭,后来骗得祖母也宽恕了他们那房,这时怎么着,眼见镇国公府威势大不如前,就露出狐狸尾巴来,更可恨的是自家妹子,胳膊肘子往外拐,居然为了三房责备起亲嫂子来。   谢世子冷笑,虞栋那厮,可见是只把谢妃的兄弟当作至亲,全不把谢家嫡系看在眼里!亏得自己这些年来还时时处处替他们打算,早知如此,就不该委屈了芷娘,就算捅到宗人府去,也得让虞栋给个说法。   但当着众人的面,谢世子还是没冲小谢氏直接发火,只肃言对妻子说道:“不分清重,今日是父亲的好日子,不过是件小事,值得在这时争执?”   老王妃就怕争执,也紧跟着转寰:“大郎媳妇快起来吧,不是大事,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三嫂也担待着些……”   “难道就合该我受这委屈不成?反倒成了我锱铢必较。”年氏冷哼一声,看向镇国公:“今日当着全家的面,可得理论理论,世子夫人掌着中馈,却处事不公,连长辈都敢冲撞,便在这时,还拒不认错,大伯当着家,可得说句公道话。”   如此不依不饶,镇国公心里也窝了火,冷冷看向年氏:“三弟妹就直说吧,你究竟想怎么样?”   年氏这时倒不恼了,撇了唇角一笑:“依我看来,世子夫人既不懂尊卑有别,率先坏了府里规矩,今后那些仆妇还不有样学样,难不成咱们这些主子反倒要受气?就算不论这事,这些年间,外头产业也多亏了三房几个子孙打理,辛辛苦苦在外头赚钱,交到咱们世子夫人手里,不是短了这头就是亏了那个,就说前日,琏哥媳妇因为肺躁要用阿胶食补,诺大一个国公府却没有存备,这都过了几天,世子夫人也没让人送来,还是琏哥自个儿在外头买了些,倘若要个什么东西都让各人自备,还把钱银存在公中有什么作用,我看呀,世子夫人既没有能力,莫如就交了帐薄对牌出来,由喻儿媳妇打理。”   小谢氏一听三房这是要借机夺了中馈,也哑口无语,一眼眼地直瞪嫂子,谁让你递了把柄到别人手上,一家子都靠着三房姻亲年家提携,营商获利,还不知道讨好着三叔三婶几分,为了个打秋风的破落户,竟得罪了金主,真是自作自受。   老王妃听着这话却生了气,她从前虽与谢妃相处和睦,那是因为谢妃“贤惠持礼”既然有共侍一夫的缘份,为着家宅安宁,自是不能妻妾相争,但这不代表老王妃就会把三太爷看作亲哥哥,自是偏心一母同胞的长房与二房,当即把脸一冷:“三嫂这话可是强辞夺理,哪家也没有让庶支媳妇执掌中馈的说法。”   年氏这辈子耿耿于怀,就是因为一个“庶”字,听了这话只觉腾地一股怒火直冲天灵,根本不理会三太爷闪烁的眼色,冷哼一声:“老王妃这时来讲嫡庶,那我就得问一问了,哪家是靠着庶支维持日常用度、衣食住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不甘吃亏,直言分家   这回不等镇国公说话,二太爷就已经忍不住了,也是冷哼一声:“真是大言不惭,国公府虽是你们三房几个在外头经营,可产业却是祖上留下来的,再者商事如此顺利,也是因为有家里爵位做支撑,喻儿兄弟在外头行走人家才会卖几分颜面,别以为没了你们就不行,说句实话,这外头的经营,本不该由你三房垄断,不过是长兄大度,我也不愿计较,才容了这么些年,想不到你们得了好还卖乖。”   三太爷原本还不想得罪老王妃,听了这话却摁捺不住,只他还没出声,谢琦就领着一行人登上石阶进了厅堂。   三太爷夫妻顿时喜笑颜开,十分得意地扫了坐在正位的几个兄弟一眼。   来人正是恩义伯兄弟,与年家几个女眷。   于是争执暂且中断,又是一番见礼落座,虞栋起身要让,恩义伯却连连谦让,只挨着他坐在下首,哪知才告了坐,就听年氏满是悲愤地嚎了一嗓子:“两个弟弟来得正好,你们可得为我作主,自嫁入谢家,这些年来侍长育幼,敬祖睦亲,哪知临老临老,却得受个下人的闲气,一家子老小还偏帮着外人,看着太爷是庶出,欺压得咱们抬不起头来。”捏着帕子就开哭。   那边年家几个媳妇也刚落座,听谢夫人引荐,得知楚王世子妃在坐,心里又惊又喜,正想讨好奉承,就听自家姑母嚎哭起来,顿时尴尬得如坐针毡。   伯夫人身子骨弱,耐不得长途奔波,这回入京的几个都是晚辈,对年氏这个姑母的性情多有领教,压根就不信她会受人欺压。   心下暗暗埋怨,今日是镇国公寿辰,不仅老王妃,连楚王世子夫妇也破天荒地在座,姑母却与镇国公打起擂台,得罪镇国公事小,若开罪了楚王府……   喻大太太一听婆母开了嗓子,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冲两个弟妹丢了个眼色,都装作哀戚的模样,一拥上前,话里虽是劝慰,可言辞间尽是冷嘲热讽。   一个说道:“婆婆息怒,您早上就受了一场子气,直喊胸口疼,这时更不能再难过……大嫂也是没法子,有祖母从前的叮嘱在前,只好尊重着龚氏,才没有顾及您的体面。”   一个附和:“婆婆身子要紧,论来二伯的话也是正理,多亏了镇国公府的赫赫声名,兄长和三弟在外头经营商事才会这般顺利,否则就算有舅舅们提携,商铺也不会有这么多营利。”   一个跟着哽咽:“两位嫂子说得不错,婆婆切莫动怒,原本是咱们得了便宜,不该得寸进尺,受累也是该挨着的,我只心疼琦哥儿,眼看着顺顺利利地仕途,就这么折了。”   恩义伯兄弟俩面面相觑,虞栋更是面如锅底。   戏看到这里,他哪能不知三太爷今天是有意挑衅,虽私心里有所偏重,更担心的仍是三房与长房闹翻,老王妃必然会帮着镇国公,就此厌恶三太爷,他夹在中间,顾及谁都有不是。   三太爷虽早有意愿助虞栋夺爵,也还没到“大公无私”的地步,这些年来眼看着大笔大笔的钱财被几房分剥,几个兄弟坐享其成不说,还认为理所应当,更兼着长孙谢琦仕途受了四房连累,老妻又被晚辈顶撞,白白受了下人的气,反而还落了不是……多年隐忍再难摁捺,这时还哪里有闲心顾及虞栋的立场,先故作镇怒地吼了年氏一句:“有话说话,别顾着哭,越发让人小看。”   镇国公与二太爷早被气得面青唇白,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何时不好理论?年氏个泼妇,当着两家姻亲的面闹得不可收拾,存了心的要夺掌家大权,区区庶支,不知好歹!   到底是年氏的娘家兄弟,恩义伯也不好置之不问,当听谢夫人解释了仔细后,心里只觉窝火,多大件事,长姐也太无理了些,又不是不知道齐氏当年的罪过,本该对老王妃怀愧,奉承讨好,她倒好,偏偏与老王妃的恩人计较,镇国公的寿辰,她倒闹起事来。   不过恩义伯在这时也不便责备年氏,只出言相劝:“不就是个丫鬟吗,长姐莫要在意。”   年氏本就流不出眼泪来,趁势就收了哭腔,只恨声说道:“我不是在意个把丫鬟,但忍不得这一口气,难道就因为三太爷是庶出,活该受欺压不成?没有年家提携,介绍门路,外头铺子商事能发展到眼下规模?喻儿兄弟任劳任怨也就罢了,三房反而落得个缺吃少穿,若非忍无可忍,我也不会提出让喻哥媳妇掌管中馈,哪知二哥反而说我大言不惭……别的不说,琦儿入户部为官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却被纪家连累,这事难道四弟不该给个说法!”   四太爷夫妇因是庶出,往常只以镇国公马首是瞻,大事小情都不插手,今日见三房闹事,更不敢多说一句,不想风头转向他们,顿时惊慌失措。   纪氏是四太爷的小儿媳妇,因为父亲被贬,正是满腹忧愁,今日闷声不出,一听三太夫人怨怪娘家,眼圈都红了,垂着脸更是抬不起头来。   三太爷也冷哼一声:“正好,今日沨儿也在座,你眼下最得圣上信重,应是晓得琦哥儿的事,今日我就讨句公道话,沨儿说说,琦哥可是受了纪巍的连累,白白丢了官职?”   旖景刚才就瞄了一眼谢琦,见他不过二十出头,面色却黄里泛白,眼睑浮青,一看就是纵酒过度,沉迷女色之徒,就这么根秧子,还被三太爷寄予厚望,实在引人发笑,这时只看向虞沨,看他怎么应对。   一涉及政事,老王妃是满脑子混沌,这时也连连追问:“沨儿说说,琦哥的事究竟是什么原因?”   虞沨这才放下手里把玩了好一阵的茶盏,抬眸看了三太爷一眼:“正值改革官制,督管比过去更为严格,观政监生必须通过各部考核,由吏部授职,表兄并未通过吏部考评,是确有其事。”   原本满怀期待的谢琦,听了这话,脸色顿时更加灰败。   他观政时的所作所为心里明白,自己有几分本事更是心知肚明,别说户部细务,各州府税收人口,便是大隆州县府名,居然也不尽熟悉,考核是根本通不过,无非靠着银子打点,才勉强谋了个从九品大使的名额。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打量我不知眼下官制?难道个个就当真得通过考评?再者户部本来评了琦哥儿优绩,连名单都递交吏部,又被驳了回来,我原不知哪里出了错漏,仔细打听下,才知道是因为纪巍谋私,惹圣上动怒,被牵连者原不止琦哥儿一个,可琦哥儿压根就没参与包都司的事,还不是因为老四结了门好姻亲!”三太爷提及长孙,越发不依不饶:“这事栋二爷也清楚得很。”   虞栋被点了名,在三太爷金刚怒目的炯炯逼视下,只好承认。   “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大妹妹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二爷?大妹妹,镇国公府是你娘家,孙子一辈当中,眼看着只有琦哥儿成器,考入国子监,又有进六部的前程,他将来若是好了,也有重振家威的机会,大妹妹,沨儿眼下进了内阁,又得圣上信重,不过就是个从九品的官位,他若有心相助,还怕户部刁难?有他求情,圣上哪会迁怒琦哥儿。”三太爷又说。   虞栋才知三太爷今天闹出这番是因什么目的,心里的郁气才缓减几分,看了虞沨一眼,自是要紧跟附和:“三叔的话不无道理,沨儿,琦哥儿好歹是你表哥,又是举手之劳的事,你能提携着,自然就有机会。”   虞沨微微一笑:“这事换作从前,原也不难,可这回圣上亲自过问,又察出了表哥绩评做假……”这完全是拉着天子作大旗,皇帝日里万机,哪会在意区区一个从九品官职,谢琦之所以被刷了下来“多亏”虞阁部大义灭亲,说完半句,眼见三太爷就要跳脚,虞沨才淡淡说道:“我唯一帮得上的,就是通融一番,保住表哥的监生名义,或者来年以监生之资通过乡试中举待职,或者仍在六部观政,来年若能通过考评,才能授职。”   旖景忍笑忍得辛苦,下死眼盯着裙子上的梅花——她家阁部完全说了句废话嘛,谢琦若有真材实料,能通过科举、考评,三太爷哪会跟只大尾巴狼似的红着眼逼人,可她家阁部若真落井下石,只要去国子监叮嘱几句,不怕谢琦不被追究行贿舞弊的罪名,除了监生之衔,才是真正断绝仕途,连观政待职的机会都没了。   虞阁部这般心慈手软是为哪般?   旖景正在纳闷,哪料到虞沨这话听在三太爷耳里又是另一层意思——   果然是因为纪巍!若不断了这门姻亲的关系,彻底与纪家划清界限,谢琦今后可别想入仕。   三太爷最后一丝耐性也烟消云散,只对四太爷冷笑道:“只要纪氏还是国公府的媳妇,琦哥儿的绩评就通不过,四弟,为了谢家子侄的前途,也只能让谢喏休妻。”   纪氏一听这话,哪还忍得住眼泪,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旖景也当即明白了虞沨“心慈手软”的用意,是给三太爷留下一线希望,好教他死心踏地坚持分家,遂低声劝慰起纪氏来。   坐在四太爷身后的谢喏连忙起身:“三伯,纪氏贤良温善,未犯七出,怎能无缘无故出妇?珏哥儿芙姐儿还年幼,更离开不母亲照顾……”   “长辈说话,哪容你一个小辈插嘴。”三太爷大怒,直问镇国公:“长兄,这可是为了子孙仕途,你总该公断!”   镇国公嗤之以鼻:“琦哥儿若真有才学,哪里连考评都通不过,与喏儿媳妇有什么关系,无端端地出妇,将来还有哪家愿把女儿嫁给谢家,三弟莫要无理取闹。”   果然,长房和四房才是穿一条裤子,全不把三房看在眼里。   三太爷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连声冷笑:“今日是长兄寿辰,我原不该说这话,可也没有被欺上脸还忍声吞气的道理,今日内子受辱,长兄不为她讨回公道,一昧地偏心自己儿媳,琦哥儿的前途长兄更是毫不重视,如此不顾手足,也休怪我翻脸无情!”   二太爷的性情原本就比镇国公急躁,早忍不住三房的跋扈,这时也是拍案而起:“老三,你想怎地!”   “既然两位兄长都认为我是庶出,国公府有我没我都没什么干系,莫如干脆分家,将来妻儿子孙也不至再受这等窝囊气!”   ☆、第三百三十三章 墙还未倒,避之不及   三太爷这话一出,年氏自是喜出望外,几个媳妇也是微扬唇角,她们早盼着这日,等将来分了家,有年家提携,好好经营商事,赚的银子都在自己手上,自是比眼下数十号人口分剥了要强。   尽都没人注意虞栋的面如锅底,与恩义伯兄弟紧蹙的眉心。   当初提携镇国公府,就是为了笼络楚王,却没想到反而纵得三太爷不知天高地厚,一旦分家,又闹得这般水火不容,老王妃哪还会认他这个庶弟,楚王与世子就更不会顾及三太爷一家,再别提恩义伯府。   好好一门亲戚,多年经营的情分,竟生生断了。   恩义伯又看老王妃,见她已是满面冰霜,显然气得狠了,暗暗叹一口气,起身转寰:“姐夫,今日到底是国公爷的寿辰,提这话太不合适……”   二太爷却已经被气得跳脚:“分就分,论理你是庶子,早该自立门户,不过是因着父亲当年遗嘱……既你要分家,分出去就是,长兄,快答应了他,让他卷铺盖走人!”   “可没这么便宜的事,这些年来若不是靠着我们三房在外头经营,你们还能锦衣玉食?别拿祖产说事,再丰厚的祖产,也撑不住一大家子坐吃山空,眼下国公府的产业,田庄我们自然是占四分之一,那些商铺,咱们可得占大头。”年氏冷冷说道。   “三弟妹还真是大言不惭,别以为我不过问,心里就没有成算,你们一房靠着打理商铺,这些年私昧了多少钱银?我不计较,也是念着你们一房辛苦。”镇国公冷声说道:“分家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掰扯清楚,我今日且答应你,待过了寿,另择时日开祠堂,当着族老的面,再议分产之事。”   有了这一出闹剧在前,镇国公府的寿宴当然得笼罩上一层阴霾,三太爷满心不愤,拂袖而去,三太夫人却觉趁愿,得意洋洋地携了儿子媳妇离开正厅,自是不会在宴会上露面,还捎带上年家众人,准备好好商议日后分产的事,让娘家撑腰,保住最大利益。   恩义伯哭笑不得,但他是年氏的弟弟,也不好责备长姐,又见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就算分家一事作罢,镇国公与老王妃也得疏远三房,不如由得姐夫与谢家分产,将来与楚王府交善,才不会牵涉到恩怨是非里。   态度很是敷衍,可三房的人就是没看出来。   说了会子话,恩义伯兄弟到底还是劝解:“就算分了产,姐夫始终还是姓谢,莫要与国公爷伤了手足情份,就算考虑着琦哥儿,将来他还少不得楚王世子提携,钱银上的事别太计较……当然,若国公爷兄弟太过份,恩义伯府也不会袖手旁观……行,你们一家先商议着,今日终究是国公爷寿辰,咱们还得去宴上支应着些。”两兄弟告辞去了前院赴宴,又嘱咐几个儿媳,千万得与世子妃交好。   又说老王妃,被三太爷这么一气,大早上的喜悦半点不剩,被谢夫人掺扶着去了花厅,气得只喊胸口疼,旖景掐算着时辰,晓得访客将至,嘱咐了谢夫人与几个表婶快去迎客,老王妃这头有她劝着,没什么大不了。   小谢氏当然也留在老王妃身边,连连抱怨自家嫂子:“都是她的不是,无端端冲撞了三婶,多大件事,闹得不可调和,母亲放心,三叔与三婶这是在气头上,等今日过了,让长嫂去赔声不是,大不了就让三房掌了中馈,也算为了家宅安宁让步。”   老王妃听了这话,越发觉得胸口堵得慌。   旖景哪会让小谢氏毁了这利好局面,一边替老王妃抚着背,一边温软着语气说道:“二婶这话可不对,以我看来,大伯母并没有错,这事分明是三太夫人理亏,我也听世子提过,龚家二老对祖母有收容之恩,祖母自是将龚嬷嬷当作亲姐妹般,当年的事……若说来,都是齐氏一手造的孽,三太爷是齐氏所出,若心怀愧疚,更不该冲撞了龚嬷嬷,三太夫人当着咱们的面,却还一口一声下人奴婢,哪有半点歉意,说不得呀……心里是埋怨曾外祖母。”   “景丫头,这话可不能浑说,三婶她怎么也是你长辈,你背后议论,可是不敬尊长。”小谢氏沉了脸。   “我就事论事罢了,倒是二婶,却也不帮着大伯母些,反而处处维护三太夫人。”旖景微笑。   老王妃被这么一提醒,胸里堵着郁气尽都发泄在小谢氏身上:“就是这话,那才是你嫡亲嫂子,她原本无错,你倒帮着外人斥责起她来?”   小谢氏嗫嚅:“怎么能算外人呢……”   旖景含笑说道:“祖母一时急怒攻心,倒忘了谢妃是三太爷一母同胞的妹妹,在二婶眼里,三太夫人自是不算外人。”   老王妃心里一窒,看着小谢氏的目光就添了几分复杂。   小谢氏却浑然不觉:“母亲一贯也把三叔看作亲兄弟……”   “我没他这样的亲兄弟!”老王妃勃然大怒,恨声说道:“莫以为我糊涂,三哥今天把话说得这么明显,我就算再糊涂也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无非就是认为镇国公府声望不比从前,怨怪兄弟们连累了他,靠着他吃喝……真真是个白眼狼,若不是母亲当年宽容,早就把他分出去另过,哪还有今天的事儿!国公府再怎么不济,有王府提携着,还能缺吃少穿不成?他们且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功!喏哥儿媳妇有什么错,他竟敢逼迫着喏哥儿休妻,自私自利的东西,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小谢氏瞪目结舌,这才识趣地闭了嘴,只用目光直剜旖景。   旖景却不以为意,又劝老王妃:“祖母别为无干紧要的事生气,要孙媳妇看来,三太爷既然拿定了主意,分家也好,有时住在同个屋檐下,才免不得口舌之争,若真分了家,没了那些矛盾,说不定反而还亲近些,再者镇国公府共有四房,不过几年,各房就都是四世同堂,人口越多,怕是连宅子都不够住,分家也是迟早,也就是不住在一处,情份仍是在的,若矛盾不得缓和,说不定更会闹得手足阖墙,才是憾事。”   老王妃被这番话一劝,倒看得开了,这才消了几分怒火,又当宾客陆续而来,老王妃瞧见今年长兄寿宴比往年热闹得多,慢慢地也丢开了三太爷那一场闹,在旖景的陪同下,与几个贵夫人相谈甚欢,再没了半点愤慨。   当一场欢宴结束,老王妃临行之前还叮嘱了谢夫人一番:“等长兄定了开祠堂的准日子,一定要言语我一声,可不能让三哥三嫂狮子大开口,一个庶子,四分之一已是妄想,更别论还想占大头,真是不知好歹。”   大隆律令,庶子虽有继承权,却只能遵嫡长子分配,但约定俗成,若非太“抠门”的人家,一般都会分给部分现银,屋宅商铺一处,田产若干,如同年氏那般狮子大开口,直接要大头的实在稀罕。   旖景听了,却是暗暗苦笑,不论谢世子与镇国公,二太爷就是个不好对付的,若他们几个都没法子,任由三太爷予取予求,老王妃到场又有什么法子?不过让老王妃到场一观,进一步认识三太爷的贪婪嘴脸也是好事。   送了老王妃登车,旖景自是上了自己的车,坐不多时,便见锦帘一掀,虞沨略弯着腰走了进来,旖景突起促狭心,靠着引枕假寐,却听“嘭”的一声,感觉身边重重一陷,旖景忙睁了眼,惊讶地发现虞沨斜倒在软座上,左臂无力地摊在扶柄上,微闭眼睑,像是一跤跌了进来,竟是醉酒的模样。   旖景才想凑上前去询问,身子刚刚靠近,却见他忽然睁眼,眸底淌过一抹笑意,右臂十分灵活地缠在她的腰上,往怀里一摁。   他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香,夹杂着淡淡几丝酒气,毫不设防地包围了她。   “讨厌,你装醉。”粉拳虚浮无力地敲在他的胸膛,旖景只觉得自己倒被酒气熏得面颊发烫。   “你能装睡,我就不能装醉?”似乎呢喃的谑语,话音落时,微冷的嘴唇已经覆上,舌尖的酒意更加明显,又是那般肆无忌惮温柔深长地与她缠绕,直让旖景觉得神思恍糊,待他离开,只相拥而坐时,她仍觉得像喝醉了般,匍匐胸口,好一阵儿才觉得思维逐渐清明,感觉到马车已经缓慢地行驶。   “本阁部今日真饮多了两杯,世子妃替我醒醒酒。”旖景正要坐起,腰上的手臂却不依不饶,力度分毫不减,他的鼻尖磨蹭入衣领,深深呼息她身上的甜香,将气息喷在她敏感的颈窝里,一阵麻痒。   “别闹,这可是在大街上。”旖景着急,用掌心撑着虞沨的肩,想要摆脱他的“侵犯”哪知耳垂又落入了唇齿里,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微一舔咬,准保腰身酥软。   旖景好容易才忍住没呻吟出声,语气里却已经染满意乱情迷,以致于那一本正经的话,说出来却满带娇软妩媚——   “别闹,我有正事要说。”   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语音太不像样,旖景狠狠咬了咬唇角,有些恼怒地把人重重一推。   却见虞沨满脸的笑意,憋得鬓角飞红才没笑出声来。   旖景一本正经地咳了几声,决定理智而大度地放过心存“不轨”有意戏弄的某人,直接询问:“那位龚嬷嬷已经被你收买?”   虞沨一怔,满脸的笑意渐渐只在唇角,眼睛却是烁亮:“为何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太凑巧了些,三太爷想在今日逼你提携谢琦是早有打算,也早存了分家的念头,可怎么就这么巧,偏是今日和龚嬷嬷起了争执,惹得祖母不豫。”旖景好不容易才坐正了身子,连忙整理仪容:“年氏开罪了龚嬷嬷,又与镇国公、二舅公彻底闹翻,祖母必然会深恶他们一房贪婪跋扈,今后三太爷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来了。”   老王妃其实也是爱憎分明的人,若她觉得谁好,对你那是掏心挖肺,可若真厌恶了谁,也不会留半点情面。   “是我让龚嬷嬷想法子在今日激怒年氏。”虞沨也一口承认:“年氏那样的性情,只要给她个机会,就能生出轩然大浪,果然没让我失望。”却捏了捏旖景的鼻子,极宠爱地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子妃的火眼金睛,还好娶了傍身,不是与你对立,否则我必然一败涂地。”   旖景失笑,白了虞沨一眼:“妾身可当不起阁部如此盛赞,若你要算计我,坚决是被卖了还在帮你数钱。”   虞沨也是一笑:“但有一件,龚嬷嬷并非被我收买,而是曾外祖母对齐氏所出的子女一直戒备不放,临终前还嘱咐了龚嬷嬷,称她老人家知道祖母是个软弱良善的性情,让龚嬷嬷留意着三太爷,提点着祖母,龚嬷嬷一贯晓得我对祖母孝顺,又早不满三太爷这些年的跋扈,我一求她,她立即就应允了,她也是巴不得三太爷另立门户。”   旖景又说:“我原本也不管镇国公府的家事,可瞧着祖母甚是担心几个舅公吃亏,今日看三太爷与年氏那样,我巴不得他们算计落空,既分了家,又落不着什么好,否则即使迟早会坐吃山空,那些银子让他们遭塌了也是可惜。”   虞沨摇了摇头:“放心吧,大舅公与二舅公都是重利之人,绝不会让三太爷趁愿,没了年家撑腰,三太爷哪有什么资本与嫡系计较?你道我今日怎么多了,还不是因为和恩义伯府几个郎君相谈甚欢……恩义伯是聪明人,心明眼亮,不会办糊涂事。”   ☆、第三百三十四章 如意算盘,实在精明   镇国公府的祠堂开得飞快,寿宴过后的第三日,老王妃就得了信儿。   这当然也是因为三太爷心急——兄弟几个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各自性情心里还是有数的,三太爷再怎么狂妄,也明白他吃亏在一个“庶”字上,再兼着那几个团结一致,自己是势单力薄,年氏虽说强势,一个妇人家连在祠堂里说话的资格也没有,虽有三个儿子,也比不过另三房加在一起数十口人。   恩义伯府远在朔州,这回为了贺寿才来了京都,当是要趁着他们没走之前与镇国公掰扯分产的事,有了年家这门助力,才多几成把握。   三太爷之所以不把楚王府放在心上,也是看着这些年来,楚王与虞沨对镇国公府的冷漠疏远,一心以为他们这回也不会插手,老王妃枉有个尊贵的身份,笨嘴拙舌又极易糊弄,不足为患。   哪知追逼着镇国公定了日子,三太爷立即着人去城外年家别苑里告之恩义伯,却不料得到伯夫人病重,寿宴次日恩义伯忙不迭就赶回朔州的话。   谢家这场分家风波的胜负当然没有悬念。   二太爷与四太爷固然认为分家虽不可避免,各房开枝散叶,人丁越来越多,这些年来混在一处居住逐渐不便,却不愿分产,四太爷得了内城一处宅子,离国公府不远,搬出另居,只吃穿用度仍由国公府按月支银,田庄商铺还由长房打理,二太爷是嫡子,暂时还住镇国公府。   兄弟三人这般商量,打的是把三太爷一家分出另居,却不愿分产的主意。   三太爷自是不愿,祠堂的屋顶都险些被他义愤填膺的申诉掀了个透穿。   三太夫人一见情势不好,就要撒泼,被两个老态龙钟的族老呵斥了几句,三太夫人当面顶撞,结果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进来叉了出去,故而祠堂外又是一番锤胸顿足,惨绝人寰的哭嚎,年氏甚至让人在院子里的古榕树上结下白绫扣,踩着凳子要自挂东南枝,往谢氏兄弟头上栽个逼死弟妇的罪名。   镇国公“只好”退步,先立下契约,约定各房所得产业,二太爷与四太爷仍愿由长房统筹,待镇国公百年之后再履行今日之契。   三太爷见老妻一番胡闹扳回一城,底气大涨,果然狮子大开口,自愿“放弃”国公府这处宅子,但要了京郊与外城、内城三处别苑新宅,还要分得总田产的四分之一,至于祖上留下的商产,他也得要占四分之一,更提出自从远庆元年国公府新增的商铺,全是他三房的功劳,该尽数归于三房。   在场的老王妃被气得说不出话,二太爷却一口痰直扑三太爷脸上,两个族老也是吹胡子瞪眼,直斥三太爷异想天开、贪心不足。   各据一辞地争论了半昼,终于有了结果。   镇国公是嫡长子,当然占有绝对优势,国公府自是由他承袭,内城两处宅子分在二房、四房名下,外城一处给三房,至于公中的存银,一分为四,各房平均,但因二房、四房仍坚持不愿分产,只将四分之一分给三房。   一盘帐,公中存银共才两万,故而三房只得五千,虽说在平民百姓眼里这也算是一笔重财,可在贵族之家,的确连一回嫁娶都经不起。   至于田产,镇国公先占了一半,其余一部份,二房又占了一半,剩余再分成三份,三、四两房各占三分之一。   族田、禄田、祭田是不能分的,由镇国公承袭。   接下来就到了最能获利的商产,各处商铺,依然还是谨守田产分配的规则,三房最终落在手里的,十间不到。   三太爷哪里服气,可翻来覆去说着的无非就是他们三房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话,族人都觉嗤之以鼻,镇国公毕竟才是族长,又承诺了今后祠堂修葺、族学开设等族务他们这支仍出大头,各支既然都能获益,自是没人站在三太爷一边。   再说一个庶子,原本就该奉嫡长为尊,这若是换在前明朝,庶子可是一分继承权也没有。   老国公谢晋当年在世,又没有留下遗嘱如何分产,只不过叮嘱镇国公这一代不能分家而已。   谁让三太爷自己要闹腾呢,分家是他主动提出,率先违背父命,这可是不孝,就算镇国公一个子不掏,光让三房卷铺盖走人,也占着理。   三房闹腾了半天,三太爷嘶吼得嗓冒青烟,三太夫人哭嚎得晕死过去几回,最终没能占得半点便宜。   老王妃乐呵呵地回了王府,把这日的事绘声绘色讲给众人听,旖景一直微笑,小谢氏那张脸就像籐上结着的一根苦瓜。   只旖景前脚回了关睢苑,祝嬷嬷后脚就跟了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磕着响头恳求旖景援手,万万不能让她子女两家人跟了三房,希望旖景能“买了”在手,将来她必会肝脑涂地,报世子妃仗义之恩。   旖景好整以睱地划着盖钟,看着金红汤面下舒展的黯色茶叶,由着哭求绕耳了好一阵儿,才缓缓道出一句来:“嬷嬷该去求祖母,不该求我。”   花厅里顿时一片寂静。   “嬷嬷的子女是镇国公府的奴婢,我再怎么能,也不能强逼着从谢家要人儿,若真这么做了,二婶岂不知嬷嬷的心思,哪里还容得下你,谢夫人眼下掌着镇国公府中馈,仆妇该走该留由她一人说话,她一贯敬重祖母,若祖母开了口,举手之劳的事儿,谢夫人必会一口应允。”旖景好心提点。   祝嬷嬷有如醍醐灌顶,恭恭敬敬地谢了旖景,果然求到老王妃跟前,抹着眼泪,诉说着与子女分开两府,各自牵挂的苦楚,眼下镇国公府分了家,三房又与镇国公闹得水火不容,若子女跟了三太爷去外头,今后只怕再也难见。   当小谢氏知情时,已经看见祝嬷嬷的子女在老王妃面前叩首谢恩了。   自然气了个倒仰,暗暗埋怨自己被三太爷这一场闹弄昏了头,没顾及祝嬷嬷这桩,倒被她钻了空子,竟将人质从镇国公府里讨要了回来,越发将兄嫂恨得咬牙,这么大件事儿,怎么也不知道先商量了自己,完全不想当初谋爵的事瞒着诸人,唯镇国公夫人与三太爷心知肚明,镇国公夫人过世,小谢氏为了控制祝嬷嬷,才说服长嫂将其子女调去了三房侍候,却没说仔细,只道是祝嬷嬷所求,谢夫人压根没从婆母那处得知祝氏子女的“重要”,此时更将这事抛到九宵云外,老王妃一开口,谢夫人只以为小事一桩,哪会想得那么深入。   小谢氏生怕虞栋责备,在他面前,自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在兄嫂头上。   却还是没逃脱一场斥骂。   “我看你就是长了个猪脑子,嫡亲的兄嫂,不知讨好笼络,反而处处得罪,听说你昨儿个又去寻芷娘的不是?我看芷娘谨慎乖巧,并没有半点轻浮无礼,她到底是舅兄的女儿,你亲亲的侄女,不照顾些也就罢了,没事还挑事生非,真是愚蠢透顶!”   小谢氏哪曾受过这般责骂,愣怔半响,捂着脸倒在炕上就是一阵痛哭:“我还不是为了洲儿,想到都因为那贱人,害得洲儿婚事坎坷,就恨不能扒了她的皮!二爷哪知我的苦心……这些年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一家,我任劳任怨……”   虞栋被她哭得烦心,强压着怒火劝慰:“我也是因着心烦,舅舅这回冲动妄为,不就是钱银小事,这么多年都忍了,偏偏在这时和国公府闹得水火不容,还不是他自己吃亏,全不为我着想……正因为如此,咱们更不能与舅兄生份。”   小谢氏听着虞栋的语气缓和下来,才哽噎着收了眼泪,软软地靠在虞栋怀里,因角度问题,全没有发现虞二爷的满面不耐,这般“享受”了一阵儿,等心里的怒火都消了,才满不在意地说道:“兄长和我一母同胞,必不会为着这些就当真生份了,从前在家,他就老让着我……就算因着这回的事,嫂子心里存了芥蒂,又算得了什么,阿兄原本对她也是不冷不热,心里真正宠的,还是那几个姨娘……二爷就安心吧,国公府是个什么情形,父兄心里哪能不知,这回和三叔闹得不可交,又失了年家的助益,今后还不是只能依靠楚王府,大伯与虞沨两个又不理会谢家的事儿,还不得靠着咱们。”   又说起祝嬷嬷,小谢氏连连磨牙:“个老狐狸,这回就算让她钻了空子,不过二爷也别担心,她仍有把柄捏在我手上呢,景丫头绝了身育,那药可是她经的手,再说就算把子女弄了回来,还不是落在我的手里,今后要打要卖,还不是由我发落,她更不敢违逆了我。”   虞栋现在暂时绝了下毒害人的阴私想法,自是不再重视区区个把仆妇,关心起虞洲的婚事来——婚期已经议定,就在十一月下旬,因时间仓促,眼下正忙着准备聘礼。   “二爷放心,衣料首饰等物我都看好了,礼金也商量了老王妃,虽比不得世子,洲儿到底也是宗室子弟,简慢不得,没得丢了王府的颜面,让候府小看,老王妃本就是个没成算的,先就点了头,等我把礼单各项拟了出来,就交给长史官准备。”小谢氏说起这事,再无丁点怒火,眉弯眼媚:“候府是前朝世家,讲究声名,定会依照约定俗成,把礼金当成陪嫁翻番地返还,这些钱将来还不是洲儿的,再有咱们眼下仍在王府,婚宴的事儿是公中筹办,可贺礼依例得归洲儿,世子大婚时,贺礼的单子我都没瞧见,还不是都归了关睢苑,有先例在前,大伯也挑剔不出什么理来。”   一应聘礼宴席是靠王府掏腰包,可女方的陪嫁当然不能归王府,再加上宾客的贺礼……小谢氏算盘打得飞快,一场婚礼下来,至少有十万的入帐,比她殚精竭虑抠着帐本截流十余年的收益还多,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楚王与虞沨都是孝子,又惯不在乎钱银的事儿,就算世子妃精道,她一个晚辈,又是个妇人,又是新婚,连中馈都插不得手,难道还能插手他们二房的婚宴?   关键人老王妃又点了头,再没任何变数。   虞栋听了这话,郁烦的心情才略微开解,心满意足地赞扬了小谢氏几句,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打马出了内城,去京郊与爱妾、小儿子团聚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一个忠婢,一段前尘   原本过了寒衣节,北风渐急,冬的足音日渐逼近,十月初旬再下了数日冻雨,天气就真的寒凉下来。   旖景午睡才醒,身子底下铺着厚厚的毛毡,窝在大引枕里,瞧着白桑纸外颤乱的树梢剪影发怔。虽还未烧地暖,火盆却已经端了进来,为了缓和炭气干躁,屋子里点了沉香水,馥郁不失清雅的浮香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像飞尘里自带的气息,不显然,呼息间却清晰可察,让人心静神安。   镇国公府正为分家的事闹得沸沸不安,虞沨却因为设置官学一事领命去了冀州,礼部拟定溟山书院为冀州官学,因虞沨师从于此,圣上有意将任命魏望庸为山长的诏令由他亲自携去颁发,还得逗留些时候,主持官学正式落成的典礼。   两人婚后,第一次别离,说难舍难分有些矫情,可每当用膳,瞧见隔案空空,夜深入睡,枕边也少了一人,旖景多少还是不惯,一日里发怔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又想到自己及笄后的第一个生辰就在眼前,也不知他能否赶回,心里越发怅然起来。   的确有些伤春悲秋的矫情。   在暖炕上坐了一阵,渐渐觉得喉咙起了燥渴,旖景这才拿起一柄玉如意,轻敲了下服侍一旁,却早裹着毛毯趴在炕沿睡了过去的秋月,那丫鬟迷迷糊糊地抬起脸,唇角还残留着分明的涎迹,逗得旖景直乐。   在帘子外头守着做针线的春暮听见响动,知道是旖景醒了,放下手里针线,先斟了碗热茶进去,瞧见秋月正在懒腰呵欠,没好气地责备了几句:“今儿个天阴,也不敢开窗透了凉风,我因着要做针线才守在外头,嘱咐了你好好服侍,竟是个贪睡的,主子都醒了,你还一脸困顿。”   旖景就着春暮的手喝茶润嗓,又紧跟着取笑了秋月几句,这才让丫鬟们服侍着穿上秋香色的夹袄,听春暮回话:“世子妃刚刚睡着,前头晴空就进来禀报,说薛长史求见,奴婢因瞧着世子妃昨晚睡得不安稳,上昼就有些疲倦,不敢打扰,只问得是因为二郎聘礼的事,先让晴空转告了长史大人,说世子妃醒来再召他问话。”   旖景微觉诧异,她晓得小谢氏虽掌着中馈,但因为到底不算正经主妇,并没有直接掌管钱银大权,每月用度耗资是由王府长史司按例拨给,王府庶务楚王早不想操心,都交给了虞沨,薛长史有事只寻虞沨,就算眼下世子不在家,可这是虞洲的婚事,论理与王府没有干系,怎么薛长史却找自己商量起来?   心思一转,就猜到了小谢氏应当是指望着楚王府替虞洲出聘金。   可这事就算薛长史拿不定主意,也应找王爷商量才是,眼下寻到关睢苑,只怕是王爷的嘱咐。   旖景琢磨了一阵,让春暮先知会了晴空传薛长史来见,穿上锦披,到了前庭见客的花厅。   当看见薛长史呈上的礼单,旖景才反应过来非但聘金,便是那些衣饰茶礼与奠雁鹿皮等物,小谢氏都是只拟定了质器款式,上呈属官准备。   太过荒谬了些。   “父王可有什么话?”旖景并没有看完那厚厚一册,把单子拍在茶案上直接询问。   薛长史起身答道:“回世子妃话,王爷这两日着了凉……越发不耐烦理会这些琐事,知道世子去了冀州,只让属下找世子妃商议。”   旖景瞪了瞪眼,她竟全然不知楚王抱恙的事。   上头没有婆婆,楚王又是住在前院书房里,旖景自是不好常常看望,偶与楚王照面,都是在荣禧堂,可连翁爹染疾都不知情,这儿媳当得也太不合格,旖景愧疚之余,忙问起楚王的病情。   薛长史笑着答道:“原本也是王爷让瞒着的,是怕老王妃担忧,前日有些发热,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看,经施针服药,已经没有大礙了,就是还有些咳嗽,世子妃莫担心。”   这才论回虞洲聘礼的事,旖景想到自己,更添疑惑:“宗室婚礼不是都由天家下聘么?我看二婶拟的单子,一应琐碎竟都要自置?”   “太宗帝时就有明诏,诸宗室,非有爵位者,婚聘一应自理,二爷虽有爵位,却不世袭,故二郎婚仪是遂闲散宗亲之例……再者亲王郡王、世子婚仪,虽为皇室下聘,各府根据情形,都有增添。”   旖景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虞洲的婚仪并不由天家操管,可二爷终究是有爵位吃皇俸的人,这些年来他可不曾把收入俸贡往公中上缴一分,一家子白吃白喝不说,连虞洲娶妻带着聘金聘礼都由王府操办……想来小谢氏既拟了单子,应是得了老王妃默准。   旖景又翻了翻礼单,找到礼金那项,描了一眼数额,直揉眉心,她家二婶还真是……按约定俗成,女方至少会按男方聘金翻番备嫁,建宁候府若真按这聘金准备江月的嫁妆,可超出候府正经娘子出嫁时几番。   旖景记得那时听大舅母和黄氏闲话,说到六娘的嫁妆,一应实物田产加上压厢钱也就是三万余……大舅舅因着五娘的事,早不将三舅当作手足,更恨江月心狠手辣,哪里还会同意让江月这般风光大嫁。   不过这事还真由不得她一个新妇作主,只能先去讨楚王一句实在话。   于是旖景先留了礼单,打发了薛长史,让春暮备好参葺补品,又翻找出一张质地上佳的狍皮榻铺,用锦盒装好,带上大小李婶,又让胡旋先去前院通传,坐上肩與,笼了披风,往前院书房行去。   迎出来的是王爷身边贴身侍婢墨姑。   旖景新婚次日,她就来了关睢苑问安,从谢嬷嬷口里,旖景晓得这位是楚王妃当年的陪嫁丫鬟,楚王妃逝后,墨姑一直在王爷身边侍候,可这么多年过去,楚王也没有给她任何名份,故而府里仆妇也只是称呼一声墨姑。   已经是过了三十的中年妇人,年华不再,言语也不多,除了一身妆花锦禙显出稍不同普通仆妇的地位,眉眼瞧着已经显出憔悴苍老的样子来。   其实那一世,旖景也知道楚王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就在远庆九年,太子遇刺之前,墨姑病故,楚王让一个家生丫鬟以墨姑义女的名义,捧灵送了墨姑的灵柩回青州安葬,仆妇们这才有了议论,都说墨姑当年为全忠婢之名,愿终身侍奉王爷,果然一生未嫁,直至病死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   众人皆叹墨姑是个痴人,而楚王对楚王妃委实专情。   这一世旖景偶然与虞沨闲谈时,提起墨姑,才知道这位与王妃也是情同姐妹,当年老王妃逼着楚王纳妾,王妃原有意于她,哪知墨姑婉言谢绝,表明不愿为妾的心愿,王妃无奈之下,才想到江氏。   王妃原本为墨姑寻了个良人,是王府亲兵,奈何世事无常,眼看着墨姑将嫁,未婚夫却因急病亡故。   王妃不久毒发,墨姑眼见楚王痛不欲生,彻底绝了嫁人的念头,愿侍奉王爷终身。   这时,旖景跟着墨姑一路往里,当见秋风起处,枯叶飘零,有那么几片落下,沾在墨姑的发上,不由站住步伐,替墨姑将黄叶摘下,手掌不小心碰到她的鬓角,感觉到干涩的皮肤上略微的粗糙,心里忍不住一酸。   旖景难以理解身为女子,明明可以有幸福的生活,却宁愿一生侍奉主家的心情,不知这样的深秋,目睹萧瑟的景色,墨姑是否也会心生孤苦伶仃的凄凉感触。   远庆六年即将过去,眼前人并没有几年寿命了。   墨姑也被旖景的举止惊得一怔,当见旖景手里那片黄叶,忽而眼圈泛红,用衣袖拭了一拭,微带着些赧然:“奴婢失态了,是想到从前,奴婢顽皮,最爱侍弄花草,发上常沾着花叶,王妃瞧见,总是会为奴婢拂拭干净。”一提起王妃,墨姑的眼角更渗晶莹,转过身去站了数息,这才又说道:“王爷就是染了些风寒,本无大礙,可这季节……难免添了忧思,世子极肖王妃,往年秋景寥落时,王爷连世子都不愿多见……王爷与王妃大婚,正是秋季。”   似乎又觉得今日话太多了些,墨姑更添赧然,终是抿了抿唇,再没有多说。   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实难想像当年顽皮好动的模样,旖景却看出她似乎怀着满腹辛酸,想与人倾谈的情绪,拉了墨姑的手温言说道:“我年轻,也没见过母妃,往常世子偶有谈及,终怕触及伤怀,不敢深谈,姑姑若是愿意,往常得空,可来关睢苑闲坐,我也能与姑姑说说知心话。”   这时楚王府里总有些多舌的仆妇,得了小谢氏的放纵,但凡提及墨姑,都是一脸鄙夷的神情,嘲笑她自愿终身不嫁,无非是企图妾室的名位,哪知过了十多年,终究只是侍婢。   闲言碎语多了,墨姑更加深居简出,除了定期去荣禧堂问安,向老王妃禀报王爷日常琐碎,就是偶然与谢嬷嬷几个当年青州随嫁的旧仆稍有来往,再不愿和旁人谈心。   便是那一世的旖景,听冬雨几个议论这些是非,也只以为墨姑正如人言。   这一世除了虞沨的话,谢嬷嬷对旖景说起墨姑,也是一番叹息:“自从王妃去世,王爷的魂魄也丢了一半,连知音堂都不愿住,就怕触景生情,王妃贤惠,从前王爷一应起居都是她亲自照管,她这么一去,王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人都没有,老奴那时一门心思都在世子身上……唉,当时且以为王妃过世,世子伤心,连累得身子越发孱弱,眼看就要不好……哪知是江氏那个贱婢!”   “若不是世子乳母紧跟着也没了,瞧着症状竟与王妃那时一模一样,王爷起了疑,找了仵作验尸,才知乳母是中毒,这才察出了江氏……王爷知道真相后,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又是伤心又是自责,卧病在床……也只有墨姑,因一直跟在王妃身边,晓得王爷的喜好习惯,有她照顾劝解,王爷这才渐好了……墨姑七、八岁时就跟在王妃身边,她小着王妃几岁,王妃又没有姐妹,待身边丫鬟都是极好的,墨姑是个好丫头,不比得江氏那毒蝎心肠,却也是个命苦的,好好一门亲事,想不到终究没成。”   “王妃临终之前还不放心墨姑,嘱咐了王爷要另替她寻户好人家,墨姑当时在一旁听着,哭得肝肠寸断,老奴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里像刀绞一般,王妃去了,墨姑原是想殉主,是老奴瞧着她那些日子不对,让人盯着,把她从房梁上取了下来……好劝歹劝,才没让她寻了短见,王妃满了一年,宫里太后,还有家中老王妃,都劝王爷再娶,王爷跪在地上发誓终身不娶新人,墨姑知道后,也心疼王爷身边连个得用的丫鬟都没有,又因心怀愧疚……这丫头倒和老奴说过心事,后悔当年拒绝了王妃,若她答应了,江氏就不会为此心生怨恨,王妃便不会被人投毒而早逝,可事已如此,再怎么后悔也是晚了,墨姑才定了终身不嫁的主意,侍候好王爷,也算报答王妃的恩情。”   当日谢嬷嬷说起旧事,也触及了一番伤心,当着旖景的面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旖景想到楚王与王妃原本夫妻和睦,幸福美满,却只因不够坚决,一念之差终使大错铸成、天人永隔。王妃去世之前,自是难以割舍,而楚王也只余下一身孤苦,半世愧疚,耿耿不消遗恨。   百种伤心,最悲苦无非“悔不当初”四字,难以弥补,才不能释怀。   旖景再四顾时,见书房外一树梧桐已老,又闻窗内传出楚王一阵急咳,不知怎么,眼角的湿意再忍不住。   ☆、第四百三十六章 翁媳计定,决不买单   外头是阴森森的天色,书房里的光线更是沉晦,楚王才喝了碗苦盎盎的药汤,身上搭着件半旧的石青素面氅衣,一掌摁在胸口,颤着肩膀尽力克制着嗓子里的灼痛,咳了好一阵儿,抬眼见帘子掀开,墨姑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连忙半竖了手臂阻止她靠近,仍是闷闷地咳着,听说世子妃候在门外,才让墨姑领了进来。   自己拢着氅衣到了窗前,敞开一扇通风,又才坐回书案前。   旖景进来时,依然闻到屋子里浓郁的药味,夹杂在檀香里,不减苦涩。   “是媳妇粗心,竟不知父王染疾。”旖景福身下去。   楚王先喊了免礼,又指着一边铺好紫毡的椅子让旖景坐下,带着笑意说道:“无妨,是我有心相瞒,你当然不知,既知道了,可得小心口风,免得祖母操心。”又提起虞沨:“往年秋冬,他是最易受凉的一个,谢嬷嬷一入十月就如临大敌般,眼下有景丫头在,想来是更妥帖的。”   旖景微微脸红:“媳妇年轻,只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好在谢嬷嬷和杨嬷嬷都是极稳妥的,这回世子去冀州,媳妇放心不下,让了谢嬷嬷和罗纹随行。”   楚王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满意,这才问道:“你今日来,可是因为二郎聘礼的事儿?”   旖景来前已经盘算了一番言辞,这时只带笑说道:“父王身感不适,原不该为这事烦扰,不过世子不在家,媳妇年轻,生怕有考虑不周之处……”   “无妨,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旖景微沉吟了一阵,打量楚王的面色,见他眉心浅蹙,眼底难掩疲惫,许是因为心事郁结,晚上睡眠也不好,眼睛里隐隐透出红丝来,心下莫名就是一阵酸涩,那些盘算的虚话就全抛在了脑后,还是决定一抒胸臆:“媳妇觉得二婶当真是得寸进尺,这些年来,他们一家虽住在王府,可王府终究不比普通人家,就算换作别家,兄弟手足们住在一起,一应用度、婚嫁是由公中出资,也是有陈例可依的,各房再有增添,那是各房的事,不过得有前提,各房的俸禄、收入也得上缴公中,二叔有镇国将军的爵位,原该分府别居,因为祖母宽容,视二叔一如亲出,又担心府里没人掌管中馈,才容二叔一家住在王府,却也只是暂时,因王府不似普通贵族,将来也不会有分家分产的事儿,自是不好让二叔上缴俸贡,可二弟婚礼,由王府设宴倒是小事,却连聘礼聘金都由王府一力承担……媳妇实在认为不合理法。”   这话说完,旖景见楚王眉心蹙得更紧,只神情却没有半点不豫,再是一鼓作气:“父王与世子都不是狭隘重私的人,从不与二叔他们理论,也是体恤着祖母的心意,不愿祖母为难。这些年来,二叔一家吃穿用度皆由王府供给,若他们不怀别想也还罢了,偏偏又是心怀叵测,媳妇心胸不如父王与世子宽广,想到母妃与世子是被他们所害,他们还如此贪婪,真不愿让二婶这回趁愿。”   这话未免触及楚王心中伤口,忍不住又是一阵闷咳,见旖景欲上前,忙伸手阻止,接过墨姑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又再颔首:“继续说。”   旖景深吸了口气,等楚王平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不过二婶已经将礼单递给长史司,应是得了祖母准许,父王担心一旦否决,祖母难免会受二婶烦扰,又因祖母良善大度,从不在钱银上计较,只认为家宅安宁才是福泽……可媳妇认为,母妃的仇不能不报,有朝一日,必然会使真相昭然,若是那时,祖母得知二叔早怀恶意,想到这些年来待他们的好处,只怕更会伤心,有的事情,也许该渐渐让祖母有些准备,到时事发,才免得祖母大受打击下……媳妇是怕祖母难以承受。”   其实这些事情,虞沨与楚王也早有商议,过去也曾尝试着暗示老王妃,但老王妃笃信虞栋,不说别的,冬雨那一件事揭穿,换作别人一定会心生孤疑,对虞栋一家心生忌防,老王妃却坚信是冬雨信口开河,半点不生怀疑,楚王父子也担心把事说得太明,别说没有证据老王妃必不会信,就算信了,怕也会大受打击。   可以想见,当老王妃知道正是她当年笃信谢妃,受其蛊惑,强逼着儿子纳妾,结果被虞栋利用江氏之手毒杀儿媳,险些连孙子也没保住,十余年间,又将谢妃之子视若亲出,更把虞洲兄弟当作亲孙子般疼爱,说句养虎为患也是轻的,老王妃一旦知道真相,必然伤心欲绝,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受到这般打击,就怕在气愤难解又愧疚不安下染了病症,反而伤及自身。   楚王忍不住叹气:“这事是说来轻巧,景儿既然说出这番话来,必然深悉祖母的性情。”   旖景颔首:“原本媳妇也觉得不易,可是经了谢三太爷的事儿,倒启发了媳妇,若说前事,真难说服祖母尽信,不过人情事故随着时转星移变化,或许慢慢能让祖母明白二叔与二婶的贪婪,三太爷从前在祖母面前也好,诸位舅公面前也罢,何尝不是谦逊和气,日子一长,一样露出了贪心,祖母看在眼里,不也厌恶了三太爷?二叔虽能隐忍,二婶的气性却大,就说聘礼的事儿,若媳妇与她论理,她说不定就会恼羞成怒,与我当面争执起来,祖母再怎么顾及二叔,私心里还是偏疼父王与世子。”   楚王听到这里,眉心才渐渐松开,眼睛里笑意更增。   “媳妇倒不怕与二婶斗心眼,也不担心担个小器爱财的名儿,家里有祖母心疼,父王维护,外头有王府、国公府的赫赫声名,旁人哪敢非议,就算议论,也落不到媳妇耳里,就算到我耳里,我也不在意。”旖景唇角一掀,只有未出闺阁的女子,才在意落下厉害跋扈的名声累及婚事,她已经嫁人,只要有婆家维护,外人的议论就算有如鼎沸,对她也没半点实质伤害。   至于娘家待嫁姐妹,那就更不需担心,这时以卫国公府的声威,苏家女儿只有旁人求而不得的,哪里会因楚王世子妃太厉害就嫁不出去。   “便是阿月进了门儿,以后也少不得争执的时候,就算我温良恭俭,和气待人,他们也不会消停,争执一多,祖母也会觉得烦心,只要我站得住理,不怕显不出二叔一房的恶意,到了那时,再劝说祖母,同意了让二叔自立门户,待他们一家离了王府,渐渐就与祖母生份起来,再把那些旧事缓缓告诉祖母,温言劝慰着,有朝一日真相大白,祖母只恨二叔狼子野心,不致为这事落下心病。”   旖景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墨姑已听得心潮澎湃,托着茶盏站了好一阵,旖景话音才落,就递了上前,旖景也不客套,端起茶盏貌似斯文实则如逢甘露地饱饮解渴,刚一抬眸,便听楚王大笑起来,说了一句:“难怪沨儿耽搁了这些年,婚事上一直就不曾松口,到你长大,才称非卿不娶,果然是……天作之合。”   墨姑抿着笑,见旖景羞了个大红脸,却仍维持着端庄的坐姿,不显扭捏,心里更觉欢喜,王爷已经好久不曾开怀大笑了,又想王妃若在天有灵,见世子得此良配,应也是心怀安慰,眼角一阵阵泛湿。   楚王大笑之后,又沉吟了一阵,颔首说道:“这事就这么办吧,虞洲娶妻,聘礼聘金原不该王府承担,沨儿不在,二弟那头有我支应,只不好去与弟妇女流之辈理论,只好交给景儿你转寰,名声什么的本就是累赘,你不上心最好,若听不得那些议论,告诉父王一声儿,管保让那些多话的人闭嘴,就是祖母面前,要注意着些分寸。”   旖景连忙起身应诺。   楚王又说:“二弟到底还是住在王府,婚宴的事儿还是得由王府出面,你别废心,交给长史司筹办就好,一应琐碎只让弟妹与属官们商议操办,不过既是王府出面,咱们邀些亲朋是理所应当,卫国公府自不消说,还有卫侍郎……听说景儿已经去了卫府拜会?”   旖景心思这会子已经大半在怎么和小谢氏打擂台上头,到底有些心不在焉,顺口就是一句:“是,媳妇已经去拜会过舅母,怎么父王还不曾去……”   突见楚王神色一变,似乎带着些凄苦,旖景登即醒悟过来自己“得意忘形”下多了嘴,险些没咬住舌头。   楚王笑意却全,半响,才轻叹一声:“我是无颜见大舅兄,当初言犹在耳,应允让予雅幸福安乐,是我对不住她……”凄苦却也只是数息,楚王极快地收敛了情绪,温和地对旖景说道:“我知道岳父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并不愿意与咱们来往,不知这回相邀,大舅兄愿不愿赏脸。”   旖景却也没有把握,思索了一阵,才斟酌着说道:“当日媳妇去卫府,并未见着舅父,舅母也是礼数周道,倒是昭妹妹活跃善谈……我倒有个法子,过几日是媳妇生辰,原也打算着邀几个姐妹来小聚,莫如正式给昭妹妹下帖子,若舅母允了她来,想必也是愿意与咱们来往的,婚宴时再去邀帖,也不致让舅父舅母为难。”   楚王见旖景听音达意,心里越发觉得安慰,问得旖景生辰是在哪日,笑着说道:“也不知沨儿赶不赶得回来,这是你在王府过的第一个生辰,他不在,是委屈了你。”   旖景连忙答道:“不委屈,祖母心里惦记着呢,连生辰礼都送了,极贵重的一套头面。”   楚王便嘱咐了墨姑,去取五十两银来:“是父王的一片心意,那日好好乐上一场,干脆请个戏班来,正好祖母也爱热闹。”   旖景自是不会推托,笑着道了谢,见楚王直揉眉心,便告辞出去,当下忙着与各位下邀帖,自家姐妹除了卧床养病的旖辰,一个不落,包括三娘,虽说她仍在服丧,可自家姐妹几个聚会,也不拘于这些,虽考虑到卫昀正在待嫁,应是不会出席,可帖子仍是送到了,候府六娘那儿也下了邀帖,筹谋了一番,又邀了韦十一娘与杨柳、卓应瑜、彭三娘几个闺中好友,突地想到平乐郡主,若这回缺了她,事后被她知道,少不得一场埋怨。   帖子亲手写好,旖景交给夏柯,让她与腊梅送去各家,春暮又提醒一句:“世子妃连几个好友都邀了来,独缺慧娘,若是被她知道了,说不定又会在老王妃面前挑事生非。”   旖景浑不在意:“随她怎地吧,原就看不惯我,邀了她也是晦气。”   心下想的却是,眼看着这两天就得与小谢氏打出擂台,彻底撕下“和睦相处”的假面,安慧一个出嫁的女儿,才懒得理会她的心情。   这一晚因着许多心事,一忽感慨楚王孤苦,一忽又牵挂虞沨,不知他有没有顺利到达冀州,住行可还安稳,一忽又盘算着与小谢氏即将理论的事儿,直到三更将尽,才有些睡意。   次日,当旖景去荣禧堂,得知小谢氏因忙着虞洲的婚事,一早问了安,就脚不沾地忙碌去了,对手不在,正是暗中拆台的机会,旖景赶忙让夏柯呈上携带的礼单,先给了老王妃过目,笑笑就是一句:“祖母,二婶想得周全,备下的聘礼无不精致、贵重,可见对这门亲事甚是看重,可孙媳妇觉得疑惑的是,婚期这般紧促,二婶不赶着照单准备,怎么反而把礼单交给了薛长史,连父王都满头雾水,因这些日子忙于公务,实在抽不出空,只好让薛长史找我商议,原想今日问问二婶是个什么打算,哪知竟没见着面。”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循循说理,背后拆台   这时老王妃身边几个贴身丫鬟,鸳鸯已经回到家中待嫁;露华原来擅长的就是女红,专管老王妃日常穿戴绣工,并不常在屋子里当值,这时又才完成了四折屏风,老王妃念她辛苦,特准了一时的假,更不让她站班;瑶华是祝嬷嬷的外甥女,因为一时性情,丢了良缘,还险些被老王妃怪罪,到底是看在祝嬷嬷的情份上,专让她管教小丫鬟,也不常在主子跟前儿;唯有燕儿嘴巧人乖,老王妃欢喜她时常逗趣,爱放在身边儿端茶递水。   其余几个丫鬟,当侍候完老王妃梳洗膳食,惯常只在廊庑里待命,得主子或者祝嬷嬷、燕儿召唤才能进屋。   眼下旖景陪着老王妃说话,除了跟着她来的夏柯、秋月,屋子里也就只有祝嬷嬷与燕儿两个了。   祝嬷嬷一听提起二郎聘礼的话题,自然明白世子妃不是当真懵懂,看了一眼垂眸而立的夏柯、秋月,只冲燕儿丢了个眼色。   旖景把祝嬷嬷的举止看在眼里,又是微微一笑。   祝嬷嬷当然不知道燕儿是关睢苑安排在荣禧堂的丫鬟,眼下示意她回避,应是晓得自己接下来要背后拆台,生怕燕儿不可信,才想打发了她。   旖景固然不在意有耳在旁——横竖是要与小谢氏擂台上见,更别说燕儿原就是自己人,不过祝嬷嬷既有这层打算,显然心里的秤杆已经完全倾斜,就算这株草暂时还“长在墙上”,至少有了偏向。   老王妃一如往常,压根不动心眼,听了旖景的话,也只是笑着说道:“这些天没见王爷人影儿,我也晓得他是操劳公务,一时没机会打招呼,你二婶因着洲儿的婚事近在眼前,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这聘礼的事儿,只好让长史司操持。”   “原来如此。”旖景还是一脸的笑:“不过祖母,薛长史却说二婶未曾将购备聘礼的钱银交给长史司,他也没法操办,又怕耽搁了二弟的婚期……”   老王妃才微蹙了眉:“薛长史怎么回事,他怎能不知,老二媳妇虽掌着中馈,可内宅用度与月银都是长史司拨给,钱银的事他得找王爷。”   旖景暗叹一声,看来在老王妃的心目里,果然没将虞栋一家“划拨”出去,且以为楚王府一如普通贵族高门,一大家子婚嫁丧娶都由公中。   话太隐晦,老王妃根本听不明白,旖景决定直话直说:“祖母,这事不比普通,二叔虽与咱们住在一处,可到底是有爵位的宗室,虽因没有立府,天家并未赐宅,可禄田祭田与俸贡早就按例分发,就连亲兵卫侍、官奴家仆天家也早按例拨调给了二叔,这些年来,一大帮人的月银福利可都是由咱们承担,眼下二弟婚事,无论依着国法还是礼规,都该由将军府自理,宗室自有规制,二婶掌着这些年的中馈,原因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说穿了,虞栋眼下只是客居,他并不能算作楚王府一员,虞洲就更轮不上号。   “有这样的规制?”老王妃满脸官司,极显疑惑。   “当然是有的,就算勋贵世家,没分家之前,子孙嫁娶因着长幼嫡庶,就算由公中统一办置,也是有例可循,一大家人,可不能坏了规例,否则千头万绪、大小琐碎就会混乱驳杂,别看都是钱银上的事,也许就是造成矛盾的根本,只有依例,就算有了纠纷,总有道理可讲。”旖景说道:“咱们是宗室,二叔又早封了爵位,因为一些原因才暂居王府,说到底,二叔已经立业,子女婚事当然要由当父母的操办,父王只是二弟的伯父,没得说二弟父母双全又有业产,这娶妻还要让伯父负担的道理,若是传扬出去,人家也会笑话咱们乱了宗族规矩,于王府还是小事,就怕旁人议论二叔二婶不义,贪图兄长家财,二叔是宗室,这谣言一起,可不是伤了皇族的颜面。”   一旁的祝嬷嬷侍机插言:“世子妃这话大有道理,老奴当日听夫人商量老王妃,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没想这么深入。”   有了身边上了年纪深明世情俗成的祝嬷嬷帮腔,老王妃也重视起来:“阿祝快仔细说说。”   “是。”祝嬷嬷应诺了一声儿,一边儿顺口就说道:“那些勋贵世家但有老一辈儿在,一般都不会分家,兄弟子孙聚居一宅,婚丧嫁娶当然都是由公中负责,就拿镇国公府来说,便是如此,那是因为老国公当时封爵,天家赐下家业,几个太爷是老国公的儿子,自然共享父祖福荫,不过因着没有分家,各房但有了官位,俸禄也会上缴公中,就好比三太爷,虽说他们一房这些年来在外头管理商产,因着那些产业也是祖上留下,经营所得赢利自然得上缴公中,由国公爷掌理,这会子一旦分家分产,三太爷便是自立门户,分得了祖产,今后子侄婚嫁当然不能再指望国公府承担。”   旖景又再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咱们是宗室,又不比普通贵族,祖父被封亲王,国法明令家业爵位只能由嫡长子继承,二叔是庶出,他该享爵产由皇室另外封赏,这就好比分家立业了,将军府邸虽因二叔在王府暂居还未另立,也是迟早的事,天家既然已经将二叔该得的爵禄依例分封,从根本来说,二叔与王府在财产上已经没有牵连,祖母慈爱,视二叔为亲出,二婶又掌了多年中馈,也是操劳,所以父王与世子从不介意这些年间的用度,可二弟的婚事却涉及宗法礼规,说到底,阿月将来可是将军府的长媳宗妇,怎么能由咱们王府下聘呢?旁人知道了可得笑话。”   被这番话一说,老王妃也觉得这事的确不合常理,有些讪然:“我一贯不理这些琐事,更弄不清楚礼制法规,只想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祝嬷嬷笑着说道:“可不是,当初大娘子出嫁,嫁妆也是由王府筹办,不过大娘子是女儿家,倒还无礙,就算旁人知道了,也道是老王妃心疼孙女儿这才贴补,可这娶媳妇终究不同,到底将来少夫人进门儿,侍奉的是二爷与夫人为公婆高堂,就算得称老王妃一声祖母……老王妃别怪老奴多嘴,这嫡庶亲疏终归有别,世子才是您嫡亲长孙呢,当日大婚,老王妃可没体己着世子,就算聘礼聘金是按天家规例,可王府也得有所添置,老王妃的嫁妆那时可没动,眼下二郎娶亲,若老王妃反而用体己贴补,岂不越过了世子去?知道的也许会感叹老王妃慈爱,不论嫡庶一般对待,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不得老王妃心意,反而是二郎更孝顺。”   旖景看了一眼祝嬷嬷,倒真心感激她这一番帮腔,算是彻底堵阻了虞栋夫妇的后路——倘若小谢氏眼看从礼规法制理论不得,只撒娇卖嗔,挑唆着老王妃用体己为虞洲下聘,这当祖母的体贴孙子倒也说得过去,老王妃自己根本没有打理过嫁妆,早交给了楚王,眼下都在虞沨掌握,若老王妃松了口,虞沨万不会真拿祖母的嫁妆贴补二房,也只能“自掏腰包”。   一听自己原本以为的小事一桩可能会引发流言蜚语,伤及子孙声名,老王妃不得不严肃起来,深思了好一阵儿,才拍了拍旖景的手:“这回多亏了景丫头提醒,要不我糊里糊涂地,险些好心做了坏事,让旁人看了笑话去,说我老懵懂倒是不怕,涉及皇族声誉可是大事,我也瞧出来了,景丫头是个能干儿人,将来家里的事,祖母都先商量了你才好拿主意。”   这当然是意外收获,旖景自是满口应承:“当然该替祖母分忧,不过这回的事,就怕二婶错怪了我,以为我小器,舍不得钱财。”   这就算提前上眼药了,依小谢氏那脾性与脑子,这话她当然说得出来。   “她自己这回也有欠考虑,我不清楚这些,她掌了这么多年中馈,惯常也是与贵夫人们来往应酬,怎么就这般大意疏忽起来,论来老二也是有爵有产,身上又有统领的官职,这些年来吃穿用度也是随着咱们,积蓄自是不少,二郎是他嫡长子,娶妻的事儿自然该他自理,景丫头放宽心,你二婶不是不讲理的人,无非就是短见,想占些个小便宜罢了,你别担心,这话由我跟她说。”老王妃不以为意,乐乐呵呵。   旖景又是一声暗叹——我的好祖母,这可不是小便宜,您老瞧瞧那礼单,各色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珍稀毛裘、名家字画这些就不说了,光是聘金那项,两千金四万银,也真就比虞沨这个亲王世子兼着天子赐婚的荣耀略减些许,这要让建宁候府翻番备嫁,江月那就得十里红妆了,风光直压六娘这个正经候府千金不仅一头,虽说约定俗成,女子嫁妆自己掌管,可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还不是得归虞洲子女,小谢氏这算盘打得利索,白白就替子孙攒下了十余万家业,还不算将来陪嫁那些产业的赢利。   多么奇妙的一招空手套白狼,可惜是场镜花水月黄梁梦。   旖景这边“拆台”目的达到,又陪着老王妃说了好一阵话,才告辞了去,祝嬷嬷紧跟着送了旖景往关睢苑,路上还不忘感恩:“多得世子妃提醒,才让老奴与子孙团聚,大恩不言谢,只世子妃但有嘱咐,老奴今后不敢不遵。”   祝嬷嬷这些时日,冷眼看着小谢氏与世子妃交锋,没一回占到便宜,更笃定楚王府将来是世子妃的“天下”,相比小谢氏的阴毒狭隘,世子妃更显大度义气,当然才是“明主”,再兼着这回世子妃能提点她,顺利解救子女两家脱离镇国公府,祝嬷嬷更是感激,又兼着看这情形,二房迟早会被世子妃“扫地出门”,她这一家将来富贵,自得仰仗世子妃。   当然得上赶着示忠。   旖景瞧祝嬷嬷今日也算出力了一番,极有眼色,倒收敛了往常的疏漠冷淡,给了温和地笑脸:“眼下二婶仍掌着中馈,嬷嬷还得谨慎一些,莫让她真拿了把柄刁难,你也知道,祖母良善慈爱,二婶她既是侄女又是儿媳,在祖母心里仍有份量……今日这事,二婶定会想到是我在背后拆台,嬷嬷是祖母身边亲信,若你故作不知,二婶定会迁怒怀恨,嬷嬷便先给二婶提声醒儿吧。”   祝嬷嬷一听这话,就晓得世子妃这是要存心激怒小谢氏,但这事由她去做,对自己是有益无害,连忙陪笑应诺下来,果然转身径直去了梨香院。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忽有转机,柳暗花明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忽有转机,柳暗花明小谢氏把聘礼单子一拟一递,又盘算好宴席的细致,一应琐碎就交给了单氏几个陪房,她只要把总就好,委实没什么好忙碌操劳的,横竖王府设宴,规制流程有长史司负责,宴席筹备也有典膳,礼乐歌舞有典乐、典仪等属官操管,小谢氏半点不担心这些属官会慢怠,好歹是在王府举宴,总得顾及宗室体统。   这便是亲王府“中馈”不同于普通贵族主妇的优势,涉及礼典,有属官帮着操办,一切按礼规就行,不需亲力亲为,乐得悠闲。   她今日找了个“忙碌”的由头出门,其实是奉虞栋的嘱托,拜访外城谢府去了。   尽管虞栋埋怨三太爷只顾私利,贸然与镇国公兄弟翻脸,却仍打算和三太爷维持来往交善,不说三太爷晓得他的阴私,就算为了年家这个金主,还得笼络着这位亲舅舅。   于是让小谢氏带着礼盒登门,敬贺三太爷“乔迁之喜”。   外城那处宅子虽地段略显僻静,胜在年初才翻新过,占地也不算狭窄,不过这半点不能安慰三太爷与年氏的怒火翻滚,当着小谢氏的面,年氏把镇国公兄弟那叫好一场怒骂,直称绝不甘休,等联络了恩义伯,还得杀回国公府去讨个公道。   小谢氏得了虞栋的嘱咐,再不敢参与其中,也就是唯唯诺诺而已。   听了大半日的牢骚狠话,小谢氏愉悦的心情多少受了影响,回程之时就有些郁怀,当一回梨香院,刚喝了一盏茶解渴,就听单氏禀报了祝嬷嬷透出的风声。   自是没有详细的话,唯有一个结果——世子妃巧舌如簧,满口的礼规宗法,又拿宗室声誉说事儿,劝服了老王妃,让二房自理嫁娶。   已是深秋傍晚,风声渐凉,小谢氏却被这一噩耗气得怒火奔腾,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偏偏单氏还连声叹气:“枉废了夫人这些年来任劳任怨,苦心打理中馈,到底还是比不上世子妃一番搬弄唇舌,王爷与世子既得圣眷,这一年到头光宫里的禄银、各地贡奉不说,年节上的赏赐就有不少,更不论那些产业的收益,二郎聘礼能费多少,竟小器狭隘至此,再说世子妃,不论国公府的陪嫁,就说广平的封邑就是一大笔,十来万对她而言,好比九牛一毛,老王妃就算不理琐事,能不知情?到底还是偏心。”   小谢氏眼瞧着手到擒来的横财就要插翼而飞,本就义愤填膺、委屈满腹,听了这话更是红穿了眼珠,哪里甘心,先在梨香院里跳脚发泄一番,仍觉熊熊怒火直冲天灵,摁捺不住,压根不经深思熟虑,气势汹汹就往荣禧堂赶去。   实在这些年来,她在老王妃跟前极为得宠,楚王是大伯,不好和弟妇计较,虞沨就更不可能与婶子争执,小谢氏被纵得呼风唤雨,早寻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回又真被气得惨了,哪里还有理智,虞栋一再嘱咐的“隐忍”二字早被怒火焚烬,一昧地只想胡闹撒泼以为发泄。   等到了荣禧堂,又听说旖景今日当老王妃午睡后就又来陪坐,小谢氏一声冷哼,满眼含恨,大踏步地闯了进去。   恰逢安然与安瑾姐妹两个相约来荣禧堂问安,这段时日,因为有旖景从中斡旋,老王妃对两个孙女儿态度大有转变,安瑾本就是伶俐人儿,受旖景带动,言辞逐渐活泼,安然虽还是一如既往的贞静,神情气度却比从前端方许多,再不畏头畏脑,老王妃看在眼里只觉欢喜,这会子祖孙欢聚一堂,言谈正欢。   忽地就来了个“雷母”厉言肃色地冲安然姐妹一声重喝:“出去!”   如花似玉的两个小娘子瞬间面无人色,一言不出地“蒸发”了。   老王妃也被吼得一怔,旖景更被“震得不浅”满面惊惧地依傍在老王妃身边儿,连起身见礼也“吓”得忘了。   还不待老王妃回神儿,小谢氏一个踏步上前,两道立眉,一双怒目,总算还有些理智,没直冲那“装模作样”的小人的动手,两爿乌青的嘴唇开合之间,唾沫星子直溅:“景丫头,你敢在尊长面前挑是生非?这才嫁进来多久,就敢闹得家宅不和?这可是犯了七出,别以为仗着娘家的势,就敢在王府里胡作非为,你再是尊贵,也当晓得夫家是宗室皇亲!”   这话小谢氏憋得实在久了,那时旖景还没及笄,只因虞栋父子一门心思想与苏家联姻,小谢氏就已经把她当作假想敌,以为旖景必会仗着国公府的威势,临驾在她这个“婆母”头上。   旖景在心里“称赞”了小谢氏一句——这性情太可爱了,口不择言实在是个值得称颂的优秀品质。   自是不会与小谢氏顶撞,只将面孔往飞速拿出的帕子里一埋,倒在老王妃怀里就哽咽起来:“祖母,我就说二婶定会错怪我……”   “你还敢恶人先告状!”小谢氏怒不可竭,若非祝嬷嬷上前规劝,她真就冲上去动手。   老王妃震惊之余,到底没回过神来,直接过渡到震怒,又见旖景往常多么乖巧活泼的一个孩子,这会子被吓得两眼泛泪的可怜样儿,怒火之下又添了把干柴,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旖景的肩,抬起脸来已是满面冰霜:“说什么胡话!当着我的面就敢欺负人,还有没有长辈的样子,你还晓得这是在王府?还晓得自己是宗室皇亲?真是不成体统!”   小谢氏一听这话,捂着脸也是一哭:“母亲,您到底是偏心,难道我这些年来任劳任怨,竟比不过景丫头动动嘴皮子讨好……”双腿一软,跌坐在一旁的圈椅里,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眼看着亲侄女这般伤恸,老王妃的火气又消了几分,略微缓和了语气:“都别哭了,一家人,有什么话原该好好说,唉,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也是快有儿媳的人了,气性半点不减,是非黑白都没弄清楚,上来就是横眉怒目,景丫头到底年轻,又是晚辈,往常娇生惯养,哪受得你疾颜厉色。”   旖景装了一阵可怜,也不再撒娇胡闹,悄悄地取出袖子里另一张干爽的绢帕,擦了擦被薄荷香油薰得泪汪汪的眼儿,先上前冲尚且匍匐在案几上痛哭的小谢氏屈了屈膝:“二婶消消气,我纵使有不是,二婶好好教导就是……”   小谢氏当然晓得旖景这是在装模作样,心里越发窝火,举手就是一巴掌——   旖景好歹也是跟着小姑姑练过一段骑射的身手,虽然不敢在习武之人面前班门弄斧,却也不会让小谢氏当真打着,往边上一个踉跄,只是手臂上挨了小谢氏的指尖一扫。   老王妃才缓和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直蹿脑门,拍案而起,指着小谢氏的食指直颤,半响说不出个字来。   旖景也担心老王妃被气出个好歹,连忙上前扶住,紧声地劝:“祖母莫急,二婶也是一时激愤,并没打着我。”又冲小谢氏说道:“二婶再怎么气恼,也先冷静着些,正如祖母的话,有事慢慢商量……我晓得二婶是因二弟的婚事着急上火,可关于下聘的事,的确牵涉宗室法度,该说的理我已直言不讳,二婶若觉得有不对之处,还请指正。”   “什么道理,什么宗室法度,大伯是继承了王位,可洲儿也是王府子孙……母亲,不是我贪图这两个钱,实在是心有不平,凭什么好处都归大伯与沨儿,二爷他难道不是父亲的骨肉?就算庶出,换作别家,庶子也是能分家产的,二爷不贪这些,不过是洲儿的婚事,怎么就不能由王府承担聘礼?”   这番胡搅蛮缠的话,往常没准能把老王妃绕晕,可今日已经有了旖景分析在前,这会子又见小谢氏这般盛气凌人,当着她的面,都敢对孙媳妇动手,老王妃就算糊涂,也不会再认这歪理儿,先拉了旖景依然坐在罗汗床上,软声问了一句:“真没打着?”   小谢氏险些被气得倒仰。   可不待她再开口,老王妃已经满是凌厉地直瞪过来:“王府爵位与家业由嫡长子继承,那就是宗法!老二是庶出,可这些年来我何尝把他当作庶子看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仔细想想!老二封爵也有近二十年,一应开销用度,是不是王府承担?我与王爷何曾计较过这些,可栋儿始终是镇国将军,受了天家册封,领着奉贡的宗室,你们娶长媳,可有让兄长出聘礼的理儿?不说大隆立国,你且想想东明几百年历史,可曾有过此类先例?我就是被你糊弄了过去,没细想就答应了下来,多亏了景儿及时提醒,否则传扬开去,旁人岂不笑话栋儿与你为了一点子私利,连皇室的脸面都不顾及!”   老王妃说到这里,也是眼圈儿泛红:“栋儿是王爷的骨肉,我身为嫡母,可曾对他有半点亏待了?更别说洲儿与湘儿,生下来那么点大,我看着他们长大成人,难道就不心疼他们?从来都把他们当做亲孙子一般地疼,你说我偏心,我倒也承认,沨儿才是我亲孙子,打小身子骨也不好,我偏疼他些有什么错,你想想自己,难道对沨儿也像洲儿、湘儿一样?”   小谢氏哪曾想过老王妃会说出这么一番义正言辞的话来,一时也怔住,虽觉得心口灼辣,却说不出理来。   这才有些后悔,不该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自觉递了把柄上前,更是将“挖坑布陷”的旖景恨得咬牙。   这气焰一减,委屈上涌,小谢氏的眼泪就更收不住。   老王妃忽然也觉得委屈,落下泪来:“罢了罢了,这事也没什么好争执的,我也知道你是为洲儿将来打算,当母亲的,哪能不偏心,可体统规矩却不能不顾,以后莫再提这事,一家人,别因为钱银落下芥蒂。”   小谢氏想到美梦落空,眼泪更加汹涌。   偏在这时,帘子一掀,燕儿入内禀报:“王爷与二爷来了,已经在外头站了一阵,不敢打扰……”   小谢氏一听这话,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这回又办砸了事,还不晓得虞栋又会怎么斥责,终究还是大家闺秀出身,知道这情形下当着大伯的面哭天抹泪只会丢人,才渐渐收了哭声。   旖景早恢复了常态,起身站在一旁。   楚王看上去满面平静,照常见礼落坐,只虞栋脸却黑得像锅底,不由分说往地上一跪:“母亲,都是儿子不孝,只因前些时候受了同僚劝说,把积蓄拿去与人合伙开了钱庄,一时周转不开,洲儿婚期又定得急迫,儿子也是没了办法,才嘱咐夫人求母亲答应先由王府置办聘礼,等周转过来,再将钱银偿还给长兄,想是夫人会错了意,才闹出这场误会来。”又冲小谢氏一个瞪眼:“就算再怎么着急,也不该口不择言,我看你就是仗着母亲一贯宠爱才这般无法无天,还不给母亲赔礼。”   二爷果然比小谢氏高明好些,竟想了这么个借口,旖景心里一闷,看向楚王,却见他微一蹙眉,显然没有准备。   大好局面,却徒生变故!   这话里虽然是“借”不过口说无凭,虞栋夫妇又是阴险小人,诚信二字对他们而言,抵不过一个屁的份量,实实在在地肉包子打狗。   小谢氏被虞栋这么一提醒,怨愤顿消,欣喜忽生,连忙并肩跪在地上,忍不住扫了旖景与楚王一眼。   话说到这份上,楚王好歹也得顾及手足,总不能袖手旁观。   小谢氏直扬唇角,对虞栋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第四百三十九章 你有急智,我有对策   又说楚王,原本听关睢苑的人来传话,知道旖景已经雷厉风行地劝服了老王妃,为了襄助儿媳,掐算着虞栋回府,便请了他一同来荣禧堂,准备当着老王妃的面,彻底把这事作罢,哪知正遇小谢氏撒泼,两人站在窗子底下听着,丫鬟们也不敢入内通禀,直到老王妃有了定论,屋子里安静下来,楚王这才让燕儿禀报。   他瞧见虞栋面如锅底,还道他已经死心,哪知这位手足兄弟竟然贪欲不减,又想出这么个柳暗花明的法子来。   楚王一时也没了办法,以他对老王妃的了解,必然又会心软。   果然,老王妃被二爷这么态度谦恭地一求,怒火顿时扑灭,到底不忍看着疼爱多年的“儿子”为难,忙叫夫妻两个起身:“我说老二媳妇怎么着急成这样,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因由,你们有难处,早该明说,一家人也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偏闹得个急眉赤目,快起来吧,王爷是当兄长的,弟弟遇到难处,怎会袖手旁观?”   旖景大是不甘,可一屋子长辈在场,老王妃又发了话,她也不好再多说,只垂眸站在一旁,脑子里却飞速盘算开来。   楚王看了一眼旖景,还道小丫头心怀沮丧,想着儿媳为了这事儿废了许多心思,眼看胜利在望,却被虞栋一跪翻盘,前功尽弃。   一念及此,楚王也心生不甘,又想自己做为一家之主,没有眼看着儿媳在前头“冲锋陷阵”却“畏缩不前”的道理,虽不及设想周全,一时也顾不了太多,握着拳抵唇轻咳一声,这才说道:“今日请二弟一同来荣禧堂,原本也是为了与母亲当面商议这事……我起初想着,洲儿娶妻,由王府下聘的确不合法理,不过二弟既然周转不开,也不能为此拖延了婚期,对建宁候府也是失信,景儿,你既看了礼单,可知道大概需要多少钱银才能备置妥当?”   旖景答道:“媳妇也是大致看了一遍,粗摸估计着,聘礼大概需要五万左右,再加上聘金,十万两银怎么也是要的。”   小谢氏生怕楚王在金额上挑理儿,紧声解释道:“母亲,媳妇是想着婚期本就定得急切,未免有些委屈了七娘,沨儿当时大婚,聘礼与礼金两项合算大约有十五万,沨儿是亲王世子,洲儿自是不能比,媳妇是依着沨儿的前例,减少了几成。”   老王妃也觉合适,微微颔首,又问楚王:“不知王府可拿得出这笔银子?”   区区十万两银,声威赫赫的楚王府当然不在话下,王爷并不讳言:“母亲放心,虽庶务我早交给了沨儿,他眼下身在冀州,可儿子手头备的周转也有这数。”   小谢氏顿时喜形于面:“有大伯这话,我才算松了口气,委实这事儿……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也不会开这个口。”   虞栋更是一脸真诚:“长兄大义相助,栋感怀不已,长兄放心,等我手上一有周转,就会如数奉还……不过到底是笔厚资,依世俗之约,该添上几分利钱,长兄但管开口。”   这完全是句悦耳的废话,他有意欠款不还,难道楚王为了这事还会告去官衙不成?加再多的利也是一句空辞罢了。   楚王笑道:“兄弟之间,原该互助,说什么利不利的……不过洲儿婚期紧迫,这时再一一购置聘礼只怕仓促,王府内库原有不少存备,弟妇莫如与长史司核对,若有现成,倒可先用……只是这么一来,就怕落人口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由王府下聘,终究不美,最好烦劳二弟写个详细的字据,哪些动用内库,哪些是用钱银添购,支取多少银两一一列明,交长史司备档,才不怕属官们误解,口口相传三人成虎。”   言下之意,就是要让虞栋立下借据。   有了凭据在手,将来掰扯起来虞栋怎么也是理亏,他若还想出门见人,就不能赖帐。   不过楚王这一提议,表面上还是为了虞栋大将军的名声打算,让人难以拒绝。   老王妃也赞同:“之所以不能由王府下聘,就怕伤及宗室声誉,虽栋儿是因手头紧张才找王爷借银,可外人不知情,未免误解,立个凭据也好,防的是外人议论。”   虞栋哪里是想借钱,分明就是要赖帐,怎么肯立下字据?可却为这笔巨款心动——他这个镇国将军的一应俸贡,今后将将能维持一府开销,偏偏自己运气不佳,投产不是亏损,赚的也是牛毛细雨,万一逼于无奈,不得不开府自立,哪还能享这富贵奢侈,更别提这些年虽少有积蓄,大都用来笼络手下的亲信兵卫了。   让王府出六万聘金,建宁候府陪嫁的田产、商铺等至少也值个十万,关键是这些不是死物,是可生利的活财,虽名义上是儿媳的嫁妆,可等七娘进门,只要想办法把那些产业控制在自己手中,说不定时来运转赚个翻番。   有黄陶从中斡旋,候府三房那两夫妻又是个不顶用的,不怕七娘不全心全意偏向夫家。   大不了聘礼自备,减薄一些,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到时就算王爷逼债,算来也有对半的利益。   虞栋这头精打细算,旖景却也受了启发,眼前一亮,忽生一计。   故而虞栋还没应对,就被旖景打断——   “祖母、父王、二叔二婶,原是几个长辈作主的事儿,晚辈不便多言,可因着建宁候府是媳妇外家,有些情形我也清楚,心里有担忧,若是不说,就怕将来又生出什么风波来。”   楚王率先开口:“景丫头有话不妨直说,王府中馈迟早得交到你手上,本该参与这些家务。”   这话让虞栋夫妇心下又是一沉,不约而同看向老王妃。   老王妃这时却好奇着旖景的欲言又止,压根就没顾及中馈归属的事,也附和道:“景儿虽说年轻,想得却周全,别顾忌那些长辈晚辈的,有话只管说。”   旖景应诺一声,微一沉吟,这才说道:“通常嫁娶一事,虽无明文法规,却有约定俗成,女方备嫁妆,至少是按男方礼金翻番,而在望族勋贵府第,这子女嫁娶各家都有成例,辟如卫国公府,女儿出阁公中出的嫁妆不分嫡庶,却分长幼,以我为例,公中备嫁除了家俱衣料、钗环首饰等物,田宅产业加上压箱钱共三万两,远远不比王府聘金,故而只好由各房私下补贴……据我所知,候府六表姐出阁时陪嫁也才三万两,这还是加上大舅母的体己,并非尽出公中。”   言下之意,候府公中给黄七娘的陪嫁决不会超过三万。   小谢氏又黑了脸:“这有不同吧,候府六娘不过是嫁去普通世家,七娘到底是嫁的宗室。”   旖景笑道:“二婶说的原也有理,不过公中就算会考虑男方门第这个因素,稍有增添,总不会超出太多,还得靠各房贴补。”   这就得看女子在娘家受不受重视,以及生母当年嫁妆够不够丰厚了。   好比旖景,生母婉娘是候府嫡长女,嫁的又是国公府嫡长子,陪嫁自然丰厚,加上这些年经营生益,不知翻了几番,就算三兄妹平分,也是一笔不小的资产,再加上还有大长公主这个财主,又有宫里各位贵人添妆……其实旖景的嫁妆压根就没靠公中。   但黄江月的情形自然不同。   旖景轻轻一叹:“候府三房的情形,若是要为七娘备置七、八万银的嫁妆……”便是把三舅与三舅母的积蓄掏空了也不够几成。   江月出嫁,当然没有让建宁候私人贴补的理儿,就算太夫人有心贴补,可候府子侄繁多,估计太夫人也没有这么大笔体己,而七娘底下,还有几个郎君、小娘子未曾婚配……太夫人也不能太偏心。   小谢氏尚自不服:“婚期本就定得仓促,若咱们在聘礼上太过简薄,也太不像样。”   旖景大以为然:“二婶考虑得周道,不过我从前听祖母提起,有的人家,极为重视姻亲,却也考虑到这样的因素,不欲让姻亲为难,礼单上的聘金便不写足,私下补给更好。”   楚王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旖景打算,忍不住直抿唇角——这丫头鬼精灵,是将二弟夫妇架在火上烤,小谢氏在聘金上这般痛快,就是打着让楚王府出钱,他们赚陪嫁的主意,可旖景这么一说,虞栋夫妻怎好再让姻亲为难,不过他们也万万不可能冒着将来被逼还债的风险,反而让候府三房获利这等损己利人的蠢事。   联姻本是两姓之好,原不该在意陪嫁多寡,只是女方为了表示诚意,免得受人议论是“卖女求财”,故而才会有按聘金翻番备嫁的约定俗成,可多数男方为了表示诚意,礼单与实际聘礼大多有所出入。   比如楚王府当日聘礼,并未细写什么名家字画、东珠南珠、羊脂满翠等等,只笼统概括,可东西都是精挑细选,无不贵重,还有礼册上的聘金,那是皇室定例,实际王府还有添补,并没有列明。   当然,也不是没有因礼单略简,聘礼却丰,结果两家婚事未成,退聘时闹出纠纷的事儿,可始终罕见,多数名门望族还是爱惜体面,做不出这等小器卑鄙的事来,自然也没有人在下聘之时,就防范着对方会悔婚,或者其中一方遭遇不测。   不过此类俗成仅限于名门望族、权贵之家,普通百姓婚嫁绝无这么多讲究。   虞栋夫妻显然不是担心候府悔婚,而是贪婪太重,才会做出详列礼单以期女方丰盛备嫁这类不符大隆名门风范,贻笑大方的事。   他们也不是不知候府三房的根底,不过以为建候府是世家名门,自然会爱惜名声,决不会担这“卖女求财”的恶名儿,候府又没分家,三房拿不出这笔丰厚陪嫁,建宁候难道就会袖手旁观?哪知被旖景当面挑破,逼着他们“简化”礼单,如此一来,黄七娘的陪嫁也就只有三、五万而已,虞栋哪会做这赔本买卖?但倘若他不赞同,岂非承认自己是贪图候府嫁妆?被楚王捏住这个把柄不放,道破他“空手套白狼”的打算,他又不能自圆其说,老王妃定会相信亲生儿子。   虞栋夫妇两脸渐渐成为一模一样的黑锅底,楚王斜睨入目,忍不住落井下石:“还是景丫头想得周道,要我看来,心意贵在诚字,礼单上写的倒不重要,反而书简而礼重,候府更会感怀二弟拳拳诚意。”   老王妃一贯不知这些名门规矩,只觉大长见识,也频频颔首。   虞栋两口焦灼不已,到底还是绝了“空手套白狼”的盘算,小谢氏哭丧着脸,虞栋只好答应了重拟礼单,两日后却回了老王妃,“可巧”他那同僚筹备的钱庄因没拿到批文,只得作罢返还了本金,这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再不用烦劳兄长,虞洲聘礼的事由二房自己解决。   当然再没了那么丰厚,旖景事后听闻,那些个四季衣裳都是普通面料,虽有绫罗绸缎,也都是市面上常见的花样颜色,珍籍古画完全省略,茶礼也是普通,最关键的是礼金……从六万两的数额,缩减为不至失了颜面的两万白银。   ☆、第四百四十章 脸面尽失,勇闯青楼   两家谈婚论嫁,虞栋请的媒人当然要提前与女方商谈聘礼、嫁妆的事儿,小谢氏拟好的那叠锦绣夺目的礼单早被黄三爷与三太太过了目,夫妻俩当然喜不自禁,封了个份量十足的红封给官媒——虽七娘的嫁妆是由公中出资,但聘礼却是只归各房,这也是通例了,并不会以公中备嫁增减而改变,三太太虽也是出身世家嫡女,但却是偏支,并且她娘家那一支甚是清寒,就只有个伯父任着地方七品主薄,嫁妆并不丰厚,又早被三爷败得七零八落,有了这笔巨资,于三房而言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雨。   便是黄江月看了,也觉得意气风发——这就是嫁入宗室的好处,六娘当初出嫁,也是世家名门,聘金不过才万两白银,就算聘礼是男方倾心准备无不精致贵重,顶多也就值个三、两万,哪比得上她十万厚聘。   自从五娘病殁,六娘从沧州外家归来,对黄江月的态度转变向十分冷淡,黄江月早愤愤不平——等我嫁入宗室,又是这般风光,看你今后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三太太欣喜之余,忽地想到江月的嫁妆,急忙就要去寻候夫人商议:“虞二爷准备的聘礼这般丰厚,公里按例的嫁妆哪还能拿得出手,没得等你出阁被夫家小瞧,我这就去寻大嫂,给她看这礼单,可得让她准备着添置。”   却被黄江月拉住了衣袖:“阿娘怎么这般糊涂!聘礼是归咱们,公中怎会白白往里添妆,六姐姐出嫁时才是三万妆奁,大伯他们甘心让我带着候府十万产业出阁?”   三太太这才着急起来:“那怎么办?你及笄时,大嫂就给了两万两银给我,准备着那些家俱日用、衣料首饰,就算等过了大定,还会分拨些田庄商铺,估计也不会超出六娘的先例,可眼下王府的聘礼这般丰厚,你就带着这些出嫁,将来岂不被人小瞧?景丫头出嫁的时候可是十里红妆,听说光压箱钱就有几万,首抬一柄赤金镶玉的如意是太后赏赐,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更别说那些产业,咱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嫁妆这般简薄,别说今后在景丫头跟前抬不起头,被公婆小看,就算外人看在眼里,也少不得诟病,你将来还怎么出门应酬,这聘嫁礼单可得随附婚书送去官衙与宗人府备案,哪有不透风的墙……”   黄江月轻轻一笑:“阿娘急什么急,咱们这会儿没有分家,我还得从候府出嫁,人家议论起来可不会把三房单挑出来诟病,只你这会子心急火燎去知会了大伯母,她也会拿成例说理,让咱们自己贴补,咱们可有这么多资财?等王府聘礼抬了进门儿,官媒自然要与候府商议陪嫁的事儿,当着外人的面儿,大伯母就算不甘,祖母可会眼看候府声誉受损?只要祖母说了话,大伯也不敢违逆,那些家俱实物是一早准备好的,时间仓促也没法子添置,重要的是压箱钱与田产商铺,这些也不需大废周章购置,都是现成。”   见母亲仍有犹豫,黄江月叹了一声:“六姐姐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早对咱们生了疑,原本还不要紧,可我看着这些日子,连大伯都对爹爹都冷淡起来,爹爹与秦右丞交近,为了升职的事儿找大伯要银子周转,大伯反而把爹爹斥责了一通,摆明不想理会,百千两都舍不得拿,更何况十万妆奁?因着卫国公,大伯与楚王的关系本就亲近,若去王府说了什么话,反而会让事情生变,聘礼聘金没有过门,这事就不算尘埃落定,等正式下定,候府难道还能不接礼单,让人把聘金抬回去不成?”   三太太这才作罢,可未免悬心吊胆,恨不能一觉睡去睁眼就到下定那日。   哪知转眼被旖景背后拆台,虞栋夫妇如意算盘落空,不得不自备聘礼,那两口正觉沮丧,压根就没想到发生聘礼忽减这等闻所未闻的事要知会黄三爷,等十一月初五过大定,官媒正式接了礼单,眼看与上回小谢氏交予那份有天壤之别,还以为是将军府按望族俗礼“示诚”等循例清点的时候才发现聘礼聘金竟完全照单准备,顿时目瞪口呆。   也可怜这位官媒,牵了不下百根红线,从未遇到这种荒谬绝伦的事。   一般名门联姻,除了聘请官媒,多数还得请托位身份贵重的亲朋居中协调,小谢氏当初为了体面,搬动了礼部尚书的夫人为媒,这位文氏,正是皇后胞妹的小姑子,出身名门,嫁的也是世家,行事端方重礼,听官媒说将军府——虞栋是宗室,虽眼下住在王府,可将联姻上报宗人府时仍是按将军府备案,与楚王府并无关联——文氏一听将军府竟然出尔反尔,也呆怔有如石雕,虽说大定前议聘的礼单做不得准,从前也有议聘稍简实聘丰厚的先例,只议聘丰厚实聘简薄却闻所未闻,更何况对方还是宗室!   文氏本还以为虞、黄二府联姻颇为顺遂,她这杯媒人酒喝得轻松,哪曾想出了这等意外!   连忙找小谢氏一问仔细。   小谢氏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对外人称楚王不愿代弟下聘,她被逼无奈才出尔反尔吧,只好一沉脸,端起宗室的架子:“夫人这是什么话,议聘议聘,之所以有个议字就是指并未确定,再说咱们备的礼金也不算失了宗室颜面,七娘又非公候嫡女,不过就是个七品官宦女儿,候府六娘出嫁,聘金也就是一万,我也是考虑着这一层,总不能让七娘越过建宁候嫡女。”   文氏满腹牢骚,强忍着不满才没发泄出来。   即使是考虑这个因素,也该请早,没听说议聘时承诺重礼,临抬聘金落定只出三分之一的,连她这个媒人都觉得没脸,心下至此把小谢氏鄙夷十分,未免担心等去了候府看人冷脸。   换身处地,若自己府上嫁女儿,遇见这种稀罕事儿,真是奇耻大辱,非得作罢了这门姻缘不可。   好在建宁候府太夫人与候夫人并没挑理,三太太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没有发作,文氏这才松了口气。   文氏哪知候府三房为了“逼诈”长房丰厚备嫁也是有心隐瞒,并没把将军府风光大聘的事预先知会家人,候夫人得了建宁候的嘱咐,对这事不闻不问,虽说她心里也觉得蹊跷——虽说是三房嫁女,可到底也与候府有关,怎么能不闻不问?转念一想,也只以为建宁候不满三爷一惯行事,才不欲多管,候夫人一惯服从夫命,遂也真的袖手旁观了。   太夫人因着早将中馈交给了候夫人,自从五娘出了事后,病了一场,身子大不如前,又因江氏那桩丑事再受打击,卧床了一些时日,早没精力理会这些闲事,只听说已经议聘,又见三太太一副喜悦的模样,晓得顺利就松了口气,并没有追问。   过定这日,太夫人与候夫人只看礼单,见各色茶礼齐备,聘金也还算丰厚,当然满意。   只三太太心理期望落空,沮丧得焦眉灼目。   待细细察看聘礼,竟见都是稀松平常,远远不如六娘那时聘礼贵重,三太太更觉悲伤。   更不说黄江月得知实情后的心灰意冷。   这些都是后话了。   又说旖景,当听说虞栋手头忽然不再紧张,要自理聘嫁,不过付之一笑。   她想起楚王与虞栋对恃那日强忍咳嗽的神情,晓得风寒还没好得彻底,专程请了墨姑过来——王府虽有典膳,但一般只负责饮宴,日常三餐仍是由内宅厨房照管,王爷往常上衙理政,稀少在王府用膳,只偶尔得空,也是在荣禧堂陪着老王妃用上一些,这些时日在家养病,为了避免让老王妃知道后担心,不得不烦劳典膳,可前院疱厨擅长的是盛宴佳肴,家常菜式虽也会做,总不如内宅这般清淡可口。   旖景便说服墨姑干脆别再烦劳典膳大人,由关睢苑负责三餐汤膳。   这时,正听墨姑说起王爷偏好的饮食口味——   “王爷一惯在茶、酒上挑剔,那时王妃在世,得闲常常烹茶,与王爷共坐闲品。”墨姑眼角微润,似乎想起那时王爷与王妃举案齐眉的画面,轻轻一叹:“在吃食汤膳上还好,只要莫太甜腻,一般不会在意。”   旖景便笑:“世子也不喜欢甜食,除了这点,对吃食却甚是挑剔,色香味尽要俱全,上回厨房刀功最好的婶子因病告假,一味香汤腐丝,那腐丝切得稍粗了几分,鸡汤仍是一般鲜美,世子回来瞧见了,嘴上虽没什么,一勺子都没动。”   一旁秋月忍不住插嘴:“世子也不是那么挑剔,后来听说那汤是世子妃看着火候熬的,不照样喝得一滴未剩。”   墨姑抿了唇角,旖景却是鬓角微红,瞪了秋月一眼,将手里单子拍在案上:“就你多嘴……还不将晚膳的菜单拿去厨房,叮嘱一声,这些都是给王爷准备的,做得清淡些。”   正说着话,春暮却进来禀报,江薇来了,已经请到花厅。   旖景忽地想起墨姑当年的病逝,只这时看她,气色虽有些憔悴,精神倒还好,不像是有暗疾的样子,莫如趁机让江薇把一把脉,若真有暗疾,早些调治着说不定能改转命数。   便笑着说道:“正好,江姑娘医术出众,莫若姑姑与她说说王爷的病症,托她开个食疗的方子,时常进些药膳。”   哪知才到花厅,却见江薇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迎面就是一句:“阿景,我有急事要见罗纹。”   旖景心下纳罕,只得说道:“今日不巧了,罗纹随世子去了冀州。”   江薇一听这话,不是失望,反而越发心急,不由分说抬脚便走,旖景还不及坐下,且听她一句“改日再来看望阿景”人就已经出了花厅。   旖景又添疑惑,瞧着江薇风风火火的背影,步伐慌乱,才转过一处花圃,脚下就是一绊险些摔倒,未免有些担忧,唤来小李婶:“跟着江姑娘,暗中护送她平安回府,别让在途中出了意外。”   小李婶领命而去,只见江薇径直出了角门,上了辆青油车,小李婶也忙让门房牵了匹马出来,远远跟着后头,出了祟正坊,一路往外城,只见青油车却拐向了怡红街。   车停在千娆阁前,隔了好一阵儿,江薇才下来,小李婶远远见她与车夫交待了几句,抬头看了千娆阁又有一刻,似乎才拿定了主意,迈着步子往里闯。   这时是下昼,销金窟里并无宾客盈门,大门却依然敞开着,门房里的护院有的在瞌睡,有的在闲聊,有眼角余光发现江姑娘入内,还以为是哪位姑娘请来梳头的妆娘,并没有阻拦,竟让江薇步伐匆匆地进了庭院。   直到在大厅前,才有迎客郎拦了下来,询问来者何人。   “你们这里可有叫杜宇娘的人?”江薇张口就问,满面冰霜。   迎客郎一看她的脸色,又听是这口吻,便知是来寻晦气的,忙将人往外赶:“姑娘长长眼,这里可是妓坊,并不接待女客,姑娘若是要硬闯,小的可得动手冒犯了。”   江薇又气又急,竟高声喊起了杜宇娘的名儿。   这下惊动了两边儿绣楼上的妓子,纷纷站了出来看热闹,护院自然也被惊动,见刚才放进去的女子与迎客郎拉拉扯扯,一拥而上,就要动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如此理论,忠义难全   两家谈婚论嫁,虞栋请的媒人当然要提前与女方商谈聘礼、嫁妆的事儿,小谢氏拟好的那叠锦绣夺目的礼单早被黄三爷与三太太过了目,夫妻俩当然喜不自禁,封了个份量十足的红封给官媒——虽七娘的嫁妆是由公中出资,但聘礼却是只归各房,这也是通例了,并不会以公中备嫁增减而改变,三太太虽也是出身世家嫡女,但却是偏支,并且她娘家那一支甚是清寒,就只有个伯父任着地方七品主薄,嫁妆并不丰厚,又早被三爷败得七零八落,有了这笔巨资,于三房而言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雨。   便是黄江月看了,也觉得意气风发——这就是嫁入宗室的好处,六娘当初出嫁,也是世家名门,聘金不过才万两白银,就算聘礼是男方倾心准备无不精致贵重,顶多也就值个三、两万,哪比得上她十万厚聘。   自从五娘病殁,六娘从沧州外家归来,对黄江月的态度转变向十分冷淡,黄江月早愤愤不平——等我嫁入宗室,又是这般风光,看你今后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三太太欣喜之余,忽地想到江月的嫁妆,急忙就要去寻候夫人商议:“虞二爷准备的聘礼这般丰厚,公里按例的嫁妆哪还能拿得出手,没得等你出阁被夫家小瞧,我这就去寻大嫂,给她看这礼单,可得让她准备着添置。”   却被黄江月拉住了衣袖:“阿娘怎么这般糊涂!聘礼是归咱们,公中怎会白白往里添妆,六姐姐出嫁时才是三万妆奁,大伯他们甘心让我带着候府十万产业出阁?”   三太太这才着急起来:“那怎么办?你及笄时,大嫂就给了两万两银给我,准备着那些家俱日用、衣料首饰,就算等过了大定,还会分拨些田庄商铺,估计也不会超出六娘的先例,可眼下王府的聘礼这般丰厚,你就带着这些出嫁,将来岂不被人小瞧?景丫头出嫁的时候可是十里红妆,听说光压箱钱就有几万,首抬一柄赤金镶玉的如意是太后赏赐,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更别说那些产业,咱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你的嫁妆这般简薄,别说今后在景丫头跟前抬不起头,被公婆小看,就算外人看在眼里,也少不得诟病,你将来还怎么出门应酬,这聘嫁礼单可得随附婚书送去官衙与宗人府备案,哪有不透风的墙……”   黄江月轻轻一笑:“阿娘急什么急,咱们这会儿没有分家,我还得从候府出嫁,人家议论起来可不会把三房单挑出来诟病,只你这会子心急火燎去知会了大伯母,她也会拿成例说理,让咱们自己贴补,咱们可有这么多资财?等王府聘礼抬了进门儿,官媒自然要与候府商议陪嫁的事儿,当着外人的面儿,大伯母就算不甘,祖母可会眼看候府声誉受损?只要祖母说了话,大伯也不敢违逆,那些家俱实物是一早准备好的,时间仓促也没法子添置,重要的是压箱钱与田产商铺,这些也不需大废周章购置,都是现成。”   见母亲仍有犹豫,黄江月叹了一声:“六姐姐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早对咱们生了疑,原本还不要紧,可我看着这些日子,连大伯都对爹爹都冷淡起来,爹爹与秦右丞交近,为了升职的事儿找大伯要银子周转,大伯反而把爹爹斥责了一通,摆明不想理会,百千两都舍不得拿,更何况十万妆奁?因着卫国公,大伯与楚王的关系本就亲近,若去王府说了什么话,反而会让事情生变,聘礼聘金没有过门,这事就不算尘埃落定,等正式下定,候府难道还能不接礼单,让人把聘金抬回去不成?”   三太太这才作罢,可未免悬心吊胆,恨不能一觉睡去睁眼就到下定那日。   哪知转眼被旖景背后拆台,虞栋夫妇如意算盘落空,不得不自备聘礼,那两口正觉沮丧,压根就没想到发生聘礼忽减这等闻所未闻的事要知会黄三爷,等十一月初五过大定,官媒正式接了礼单,眼看与上回小谢氏交予那份有天壤之别,还以为是将军府按望族俗礼“示诚”等循例清点的时候才发现聘礼聘金竟完全照单准备,顿时目瞪口呆。   也可怜这位官媒,牵了不下百根红线,从未遇到这种荒谬绝伦的事。   一般名门联姻,除了聘请官媒,多数还得请托位身份贵重的亲朋居中协调,小谢氏当初为了体面,搬动了礼部尚书的夫人为媒,这位文氏,正是皇后胞妹的小姑子,出身名门,嫁的也是世家,行事端方重礼,听官媒说将军府——虞栋是宗室,虽眼下住在王府,可将联姻上报宗人府时仍是按将军府备案,与楚王府并无关联——文氏一听将军府竟然出尔反尔,也呆怔有如石雕,虽说大定前议聘的礼单做不得准,从前也有议聘稍简实聘丰厚的先例,只议聘丰厚实聘简薄却闻所未闻,更何况对方还是宗室!   文氏本还以为虞、黄二府联姻颇为顺遂,她这杯媒人酒喝得轻松,哪曾想出了这等意外!   连忙找小谢氏一问仔细。   小谢氏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对外人称楚王不愿代弟下聘,她被逼无奈才出尔反尔吧,只好一沉脸,端起宗室的架子:“夫人这是什么话,议聘议聘,之所以有个议字就是指并未确定,再说咱们备的礼金也不算失了宗室颜面,七娘又非公候嫡女,不过就是个七品官宦女儿,候府六娘出嫁,聘金也就是一万,我也是考虑着这一层,总不能让七娘越过建宁候嫡女。”   文氏满腹牢骚,强忍着不满才没发泄出来。   即使是考虑这个因素,也该请早,没听说议聘时承诺重礼,临抬聘金落定只出三分之一的,连她这个媒人都觉得没脸,心下至此把小谢氏鄙夷十分,未免担心等去了候府看人冷脸。   换身处地,若自己府上嫁女儿,遇见这种稀罕事儿,真是奇耻大辱,非得作罢了这门姻缘不可。   好在建宁候府太夫人与候夫人并没挑理,三太太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没有发作,文氏这才松了口气。   文氏哪知候府三房为了“逼诈”长房丰厚备嫁也是有心隐瞒,并没把将军府风光大聘的事预先知会家人,候夫人得了建宁候的嘱咐,对这事不闻不问,虽说她心里也觉得蹊跷——虽说是三房嫁女,可到底也与候府有关,怎么能不闻不问?转念一想,也只以为建宁候不满三爷一惯行事,才不欲多管,候夫人一惯服从夫命,遂也真的袖手旁观了。   太夫人因着早将中馈交给了候夫人,自从五娘出了事后,病了一场,身子大不如前,又因江氏那桩丑事再受打击,卧床了一些时日,早没精力理会这些闲事,只听说已经议聘,又见三太太一副喜悦的模样,晓得顺利就松了口气,并没有追问。   过定这日,太夫人与候夫人只看礼单,见各色茶礼齐备,聘金也还算丰厚,当然满意。   只三太太心理期望落空,沮丧得焦眉灼目。   待细细察看聘礼,竟见都是稀松平常,远远不如六娘那时聘礼贵重,三太太更觉悲伤。   更不说黄江月得知实情后的心灰意冷。   这些都是后话了。   又说旖景,当听说虞栋手头忽然不再紧张,要自理聘嫁,不过付之一笑。   她想起楚王与虞栋对恃那日强忍咳嗽的神情,晓得风寒还没好得彻底,专程请了墨姑过来——王府虽有典膳,但一般只负责饮宴,日常三餐仍是由内宅厨房照管,王爷往常上衙理政,稀少在王府用膳,只偶尔得空,也是在荣禧堂陪着老王妃用上一些,这些时日在家养病,为了避免让老王妃知道后担心,不得不烦劳典膳,可前院疱厨擅长的是盛宴佳肴,家常菜式虽也会做,总不如内宅这般清淡可口。   旖景便说服墨姑干脆别再烦劳典膳大人,由关睢苑负责三餐汤膳。   这时,正听墨姑说起王爷偏好的饮食口味——   “王爷一惯在茶、酒上挑剔,那时王妃在世,得闲常常烹茶,与王爷共坐闲品。”墨姑眼角微润,似乎想起那时王爷与王妃举案齐眉的画面,轻轻一叹:“在吃食汤膳上还好,只要莫太甜腻,一般不会在意。”   旖景便笑:“世子也不喜欢甜食,除了这点,对吃食却甚是挑剔,色香味尽要俱全,上回厨房刀功最好的婶子因病告假,一味香汤腐丝,那腐丝切得稍粗了几分,鸡汤仍是一般鲜美,世子回来瞧见了,嘴上虽没什么,一勺子都没动。”   一旁秋月忍不住插嘴:“世子也不是那么挑剔,后来听说那汤是世子妃看着火候熬的,不照样喝得一滴未剩。”   墨姑抿了唇角,旖景却是鬓角微红,瞪了秋月一眼,将手里单子拍在案上:“就你多嘴……还不将晚膳的菜单拿去厨房,叮嘱一声,这些都是给王爷准备的,做得清淡些。”   正说着话,春暮却进来禀报,江薇来了,已经请到花厅。   旖景忽地想起墨姑当年的病逝,只这时看她,气色虽有些憔悴,精神倒还好,不像是有暗疾的样子,莫如趁机让江薇把一把脉,若真有暗疾,早些调治着说不定能改转命数。   便笑着说道:“正好,江姑娘医术出众,莫若姑姑与她说说王爷的病症,托她开个食疗的方子,时常进些药膳。”   哪知才到花厅,却见江薇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迎面就是一句:“阿景,我有急事要见罗纹。”   旖景心下纳罕,只得说道:“今日不巧了,罗纹随世子去了冀州。”   江薇一听这话,不是失望,反而越发心急,不由分说抬脚便走,旖景还不及坐下,且听她一句“改日再来看望阿景”人就已经出了花厅。   旖景又添疑惑,瞧着江薇风风火火的背影,步伐慌乱,才转过一处花圃,脚下就是一绊险些摔倒,未免有些担忧,唤来小李婶:“跟着江姑娘,暗中护送她平安回府,别让在途中出了意外。”   小李婶领命而去,只见江薇径直出了角门,上了辆青油车,小李婶也忙让门房牵了匹马出来,远远跟着后头,出了祟正坊,一路往外城,只见青油车却拐向了怡红街。   车停在千娆阁前,隔了好一阵儿,江薇才下来,小李婶远远见她与车夫交待了几句,抬头看了千娆阁又有一刻,似乎才拿定了主意,迈着步子往里闯。   这时是下昼,销金窟里并无宾客盈门,大门却依然敞开着,门房里的护院有的在瞌睡,有的在闲聊,有眼角余光发现江姑娘入内,还以为是哪位姑娘请来梳头的妆娘,并没有阻拦,竟让江薇步伐匆匆地进了庭院。   直到在大厅前,才有迎客郎拦了下来,询问来者何人。   “你们这里可有叫杜宇娘的人?”江薇张口就问,满面冰霜。   迎客郎一看她的脸色,又听是这口吻,便知是来寻晦气的,忙将人往外赶:“姑娘长长眼,这里可是妓坊,并不接待女客,姑娘若是要硬闯,小的可得动手冒犯了。”   江薇又气又急,竟高声喊起了杜宇娘的名儿。   这下惊动了两边儿绣楼上的妓子,纷纷站了出来看热闹,护院自然也被惊动,见刚才放进去的女子与迎客郎拉拉扯扯,一拥而上,就要动手——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有情无情,不弃当弃   小李婶直到目送着江薇平安回府,这才转身离开,一路上心事忡忡,回关睢苑复命。   当把江薇去了千娆阁,怎么被人挑唆往福兴巷口,又是怎么与杜宇娘理论的事细说了一遍,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没有隐瞒杜宇娘的话,却连声为世子开解:“就是那妓子随口一说,或许当不得真,就算确有其事,想来世子也是被江汉强拉了去……”   旖景刚刚才开始犯愁,险些被小李婶的话逗笑了,沉吟了一阵,终究还是隐瞒了杜宇娘的是五义盟会众的事儿,只颔首说道:“世子就是被江汉强拉去的,他早知会过我,婶子放心。”   小李婶长舒一口气,行礼告辞,不由感慨,好比世子与世子妃这般,才叫真正地琴瑟和谐,如此坦承相待,这世间再难寻这样的夫妻,但只不过……终究是愁眉难展,出去时,连晴空这个外庭管事跟她打招呼都置若罔闻。   旖景这头却不免为江汉这桩三角恋情操心,江薇今日与杜宇娘既然碰了面,想必不会再贸贸然去千娆阁闹事,可早听虞沨就有提起,江汉对罗纹不似有情,又见他对杜宇娘那样,似乎是真的割舍不下,可杜宇娘显然拒绝了江汉。   究竟是因无情,还是因着身份的障碍?   清谷先生现在是医官,江汉也算是官宦之子,要论礼法,将来正妻必不容贱籍女子,可他一惯狂放不羁,应是不在乎身份的限制,若非牵绊杜宇娘,他甚至连锦阳都不会逗留,游荡于市井江湖,自是不受这些礼法限制。   杜宇娘虽是妓子,可也实在当得旁人尊重,旖景希望她能得个归宿,不再孤苦飘零,若她愿意,有楚王府相助,赎身出来与江汉隐于世外不难,但前提是杜宇娘要心甘情愿,不受勉强。   再有罗纹,她是谢嬷嬷的女儿,照顾虞沨多年,忠心耿耿,旖景也真心希望她能幸福圆满。   若她知道江汉心有别属,不知会否伤心欲绝。   不过这事,眼看是瞒不住了。   旖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与杜宇娘先见面一谈,毕竟感情之事不能勉强,江汉是男子,她不便会面,只好探探杜宇娘的心意。   倘若杜宇娘真对江汉无意,也好知会虞沨,让他这个好友开解江汉一番,至于会不会使江汉死心之下接受罗纹,只能全凭各人缘份了。   旖景拿定主意,先让三顺约了杜宇娘去疏梅楼。   才刚刚提起江汉,就被杜宇娘微笑阻止:“五娘不需多言了,我自知身份,不敢奢望什么,我这身子早已肮脏,当不得他人真心相待。”   旖景怔了半响,才轻轻一叹:“我却以为,宇娘值得尊重。”   “多谢五娘看得起奴家,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能规避世俗,江郎是官宦子弟,不该为我受世人、家族不容,再者,我的确不信跟了他去就能得终身幸福,倘若有朝一日,为世俗所迫,或者太多不如意,他能后悔,我却没有后路。”杜宇娘轻笑,看杯子里烫金的茶水,那沉郁的颜色,不觉染上唇角:“他这时满心是求而不得,当有一日,我们真朝夕相伴,渐渐也许就会怀念亲人,他的父亲和妹妹,他会怀疑为了一个女子,舍弃家族是否值得,渐渐就会后悔,就会想那时若非执迷不悟,又是怎样一种光景?我在烟花所,见过不少姐妹被山盟海誓迷惑,得幸被人赎身,也有与贵族公子私奔了去,当初怎么不是情投意合,非卿不娶?”   摇头,再摇头:“时间长了,磨难多了,或者是男子再受不住世人嘲笑,或者是女子容颜老去,总之感情淡了,心生厌烦,男子一句‘是我负了你’,已经算是最好的交待,女子才如梦初醒,就像一个圆,画到收笔,发现回到的还是当初,看在别人眼里那是圆满了,却只有自己才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到头来,仍是孤苦无依罢了。”   可绕了一圈圆满,再回到起点,心境比当初只有更哀更痛。   杜宇娘接着又说:“不是没有姐妹如愿进入贵族府邸,或者成了侍妾,或者收在外头,以为得了归宿,到头来,不是被当初山盟海誓之人忘却,就是被家中正妻发落,有的甚至有了身孕,得的也是一碗落子汤,因为贵族们容不得卑贱之后,有的死无葬身之地,还有被卖回妓坊的,却再忍不得卑贱,抱病而亡的有,悬梁自尽的有,或许真能遇见赤诚真心的,得以半生幸福,不过我没有遇见罢了。”   没有目睹,所以不敢相信,就算目睹,也不相信自己有那般运数。   宇娘说这话时,唇角一直舒展,语音更不见哀戚,只是平平静静地叙述,不知为何,旖景听了只觉心里像泼了碗药汤,浓郁的苦涩挥之不去。   她不能保证人心,自是无法说服杜宇娘抛开顾虑,将终身托付江汉。   话尽于此,杜宇娘对江汉有情还是无意,竟没有丝毫重要了。   就算有情,也不敢动情,且当无情罢了。   旖景只说:“宇娘是通透人,自当明白,千娆阁不是久留之处。”   杜宇娘轻轻一笑:“当然如是,容颜终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任是琴唱婉转,也再不入人耳中,五娘知道我身后有五义盟,那才是依靠,无论市井还是山野,总有我安身立命之处,只求心安,便不孤苦,也好过付出不得回报,连‘辜负’二字也没有资格出口,长自凄凄,莫如从来洒脱。”   “宇娘记得,无论何时何事,只要需我相助,但请开口。”旖景登车离去前,终是不忘叮嘱。   当回到关睢苑,才知江薇已经恭候多时,旖景甫一落座,江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阿景,我来是代长兄提亲,希望阿景许可,能让罗纹……我知道世子仍需施针,阿景不需担心,罗纹仍可依时回王府施针,或者是我……”江薇心绪甚是激动,说到后来,语气里都带着哭音了,也越发口不择言:“阿景信我,我早不怀他意,只将世子当作兄长一般,绝不会……”   旖景轻轻一叹:“杜宇娘的事我知道。”   江薇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   “是世子告诉的我。”旖景只好用这个借口,毕竟五义盟是江湖暗派,为了杜宇娘的安全,这事不能开诚布公:“我那日见你失魂落魄的,也放心不下,让人跟了你一段儿,知道你去寻了杜宇娘。”   江薇也没往深里追究,眼圈儿却红了起来:“实在让人羞以启齿,阿兄他……他被迷得神魂颠倒,人家连信物都交还了,他还执迷不悟,昨日又要去怡红街,我不得已,迷晕了他,将他困在家中……我实在没了办法,才告诉了父亲,父亲险些动了鞭子,可阿兄他仍是……直说非那女子不娶,这怎么可能呢,杜宇娘看着虽也不是那些狐媚人,可终究是贱籍妓子,更何况罗纹她……阿兄当时传她江家针法,就算承诺,罗纹也一直都是这般以为……”   旖景揉了揉眉心,实在觉得为难:“阿薇,你当明白,倘若你兄长不愿,咱们就算强求,仍会使罗纹不幸,这也关系罗纹的终身,不能着急,据我所知,杜宇娘本身也无意,这事情还得冷淡上一些时日,倘若江汉仍是割舍不开,不愿求娶罗纹,我与世子都不会答应,再有,或许罗纹知道江汉心有所属,也不会愿意,眼下谢嬷嬷与罗纹都不在锦阳,我实在不能答应你……你也别太着急,江汉比你年长,必然知道分寸,不会任性胡闹,你应当相信他的选择。”   可再怎么劝,江薇始终还是焦灼,大概也晓得这事只是她一厢情愿,倒也没再逼迫旖景,闷闷坐了一阵,垂头丧气告辞,只临别前一再叮嘱,等罗纹回来,一定要给她送个口信。   被这桩突如其来的事一闹,旖景心中始终有些怅惘,及到生辰前日,若非春暮提醒,险些将还得去国公府与贾府亲自邀请亲长的事儿抛诸脑后。   晚辈生辰,当然没有让长辈贺寿的理儿,可既然已经邀了诸位姐妹,当然要请大长公主与苏涟来凑兴,这就不能只送一封帖子了事,旖景得亲自去请。   先是去了贾府,回来时再往国公府,大长公主正与玲珑几个丫鬟斗叶子牌,似乎早料到旖景会来,迭声儿地让端上来热腾腾的糕点,都是旖景最爱吃的味道。   说起虞洲“将婚”,小谢氏却企图让楚王府下聘的事,大长公主满面惊奇:“还有这么精打细算的?就没听说过自己儿子娶妻,让大伯下聘礼的笑话,虞栋和他媳妇就算贪婪,这脸面还要不要了?二嫂也真是个糊涂人,她就不往深处想,虞栋两夫妻这是想空手套白狼,不过注定他们得算空,你大舅舅怎么会为七娘陪上十万妆奁,这时都恨不得揭了七娘的皮,可惜五丫头,唉。”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也是咬牙:“再怎么也是亲亲的堂姐,七娘那时才多大,亏她就敢下手,这么狠的心肠,若不是你说,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不过景丫头,你虽然晓得七娘的恶意,将来也不能大意。”   旖景当然不会小看江月,她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甚至比黄氏也过无不及。   又问起继母,大长公主眉头直蹙:“再不过问家里的内务,表面上竟比从前还要贤惠温和,我到这时,还不敢相信她是个恶毒人,你父亲最近也忙,常常住在衙门里,就算回府,大多也在前院书房,叫了雪姨娘去照顾,没理会她,她还不忘去雪姨娘跟前嘘寒问暖,又让人送了燕窝参葺去,东西我找人验过了,并没有什么蹊跷。”   黄氏也当真算把隐忍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可忍字心头一把刀,这表面带笑心内酸涩的滋味定不好受,真不知为了那些空想,日子过得这般煎熬果真划算?   倘若不是心怀怨恨,又贪念权势,黄氏嫁入国公府,大可以安享荣华,就算三郎将来不袭爵位,凭着国公府的声威与自身后天努力,谋得官职也不算艰难,苏荇兄妹也会奉她如生母般尊重,卫国公自是不会冷淡疏远,一直相敬如宾,而非似现在相敬如冰诸多戒备。   可明知已被忌防,黄氏竟然还不改初衷,奢求那些她再得不到手的。   实在咎由自取。   “堂堂国公夫人,公候正妻,不但被夺了执掌中馈之权,还被夫君诸多冷落,若是正大光明,一定会据理而论,殊不知她越是隐忍,就越说明心怀鬼胎。”大长公主最后总结。   旖景大以为然。   傍晚辞别,却在远瑛堂前正巧遇见黄氏,旖景仍然带笑行礼,一般的疏漠。   “景儿这是来请祖母的吧,明日是你生辰,我也记在心上,早备好了礼,准备送去。”黄氏语气柔和,对旖景的疏远看似毫不介意。   旖景却不想让她到关睢苑,毁了明日的好兴致,微笑答道:“多谢夫人好意,听说夫人最近身子欠安,不敢操劳了夫人。”   黄氏被这话一噎,站在苍茫的暮色里,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转身之时,蔻甲掐破掌心,两弯血痕。   ☆、第四百四十三章 初入王府,群芳聚宴   这一日的天色并不算好,已经巳初,当马车轧轧停稳,卫昭好不容易盼着车里像尊石佛,不断用警告的眼色盯着她不得打开一角车窗往外张望的乳母下车递上邀帖验看的时机,连忙“破戒”,一眼瞄见敞直的青石大道上还涌着薄雾,在雾色里,傍道而立的高大梧桐叶色苍黄。   眼睛往正对看去,梧桐断开处,一扇微敞的朱门,依稀可见门内石屏上雕画繁复,那里应该就是卫国公府了,卫昭两眼乌亮,唇角不由轻轻一卷,可这时马车又行驶起来,转向楚王府的角门里,进入了悠长的甬道。   眼前又只是一溜石壁,略显枯躁。   卫昭合上车窗,拉了锦帘挡严,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   总以为这转向后宅的甬道还长,哪知不过多久,车轮又轧轧停住,车厢外清晰的说话声儿,似乎是王府仆妇与乳母的寒喧,几句过后,车帘掀开,乳母微探着腰,请卫昭下车。   竟是这么快?卫昭心下诧异,她知道祟正坊里唯有两家宅邸,料想楚王府占地应是十分宽广,不想马车慢行不至半刻,就到了二门,似乎比青州祖宅的甬路更短暂一些,难道是京中豪宅的结构与别处大不相同?   带着疑问下车,瞧见的却是一处屏门,坐在七八步玉阶上,与乳母相面而立的嬷嬷穿着件青蓝碎花窄袖禙子,发上带着镏金簪,眼角微微咪起,一脸地笑意,看着像王府里的管事嬷嬷,她身后站着几个青衣袄裙的婆子,围傍着一顶璎珞软轿,这时都带笑打量过来,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些异色,却极快地平息下来。   见那管事嬷嬷领头屈膝道万福,卫昭上前半步,虚扶起来,笑问怎么称呼。   “老奴姓杨,在世子妃跟前侍候,受令前来迎候二娘子,请二娘子移步上软轿。”   来者正是杨嬷嬷,她亲手扶了卫昭上轿,这才陪着卫昭乳母往里走。   那几个婆子看着虽不是“孔武有力”,轿子抬得却稳稳当当,卫昭听着杨嬷嬷与乳母跟在右侧,便掀起左边的轿帘儿一角,偷眼往望张望,瞧见的是一片植树扶疏,似乎有玉兰,这时已经过了花期,奇异的是本早该香凋玉落,瞧去正是叶色枯黄,似乎柯枝间穿落的冷风里,仍卷来暗香沉浮。   这回足走了一刻,待轿子折转,卫昭眼前才出现一道照壁,刻着松竹,松茂而竹修,柯枝虬劲。   再往前,却又是一道屏门,却分为一正两侧,碧漆朱画,门头上悬一金底乌字匾,上书“关睢”二字,笔若游龙、气韵隽秀,几乎同时,卫昭便听见乳母有些讶异地询问:“这处看上去不是内宅?”便听杨嬷嬷带着笑意说道:“世子妃与世子单住在关睢苑。”   说话间,轿子已经径直往里,迎面而来的又是一座山水照壁,与外头那座遥相呼应,等转了过去,却见一波清潭,有三座石桥横跨其上,中间那座拱如新月,两边却是平坦的桥面,可供轿與通行,卫昭仔细留心,见中间那座石拱上刻着“怜月”二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水面,见清波幽映处,一座桥的倒影,与石拱刚好合成满月的形状。   桥的对面,是一片几疑望不到边的梅林,高低参差,这时花叶尽无,唯有虬枝苍劲,恍眼一看似乎杂乱无章,细细一瞧错落却有绝妙,竟半点不觉这枯枝干躁,又极让人憧憬当初雪来时,绿萼朱蕊展颜,该构成怎么一幅妙色丽景,软轿沿着梅林间的小径过去,入目有奇石红亭,茶芦花榭,渐渐看清了一角翘升的飞檐,软轿总算落地,停在长廊阶下。   掀帘而出,才踏上长廊,还不及看庑墙上漏窗那边又是什么景致,就见不远处长廊尽头的月亮门里行来三名女子,当中那位身披朱红锦绣滚着毛边的披风,行走时桃色裙裾如水微漾,米粒大的鲛珠像跃动的水滴,半隐半现于长裙的绉纱里。   鬓角压着朵浅金纱制的牡丹花,那艳丽似有还无,云鬓间金凤展翼,薄施脂粉的面容却丝毫没被盛装金簪夺了风彩,还远,却清楚了眼睛里清澈的笑意,那唇角只是微微上扬,似乎就引得人情不自禁地以笑颜相报。   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世子妃。   两行人迎面相遇,卫昭正要行礼,膝盖微微才屈,就被旖景一把扶住,笑着说道:“昭妹妹无需多礼。”又引荐左右两名女子:“这是阿然,世子的亲妹妹,这位是阿瑾,二婶的小女儿。”卫昭打量两位,一个与世子妃一般高矮,眉宇间笼着贞静,眼睛里带着些小心翼翼,一个身量未足,梳着双螺髻,抿着嘴笑,柔长的睫毛忽闪。   各自见礼称呼,旖景这才看见跟着卫昭的并非丫鬟,而是一个半老嬷嬷,这时垂眸立在后头,神情看上去很有些严厉,忙问“嬷嬷怎么称呼”,卫昭笑着代答道:“是我乳母卫氏。”   旖景料到是卫府家奴,极得信重,才被主子赐了姓氏,客气地道了声嬷嬷好,挽了卫昭的手说道:“跟我进中庭去吧,我娘家几个姐妹来了,在画室里坐着,正盼着昭妹妹呢。”才要转身,哪知就被卫嬷嬷“叫停”:“照规矩,该先去老王妃跟前问安才是。”   这话虽不错,可如此直率地提出多少有些失礼,卫昭很有些气闷——在卫家,乳母的地位不比普通仆妇,完全可以责管小主人,小主人还不能顶嘴,教母亲知道了,免不掉一场责罚,可这却是在亲戚家做客,乳母这么说话,倒像责备人家不懂礼节似的。   再兼着卫昭昨晚听见母亲对乳母的一番叮嘱——“王府那样的门第,我真不想与他们多有来往,昭儿性情又鲁莽,更不放心她孤身前往,奈何大人硬要让她赴邀,世子妃生辰,邀的都是些平辈,我不好去,嬷嬷可得仔细着……听说京里这些勋贵……便是那些世家,也不如从前讲究,男女大防多有疏漏……世子虽去了冀州,可还有二郎三郎,虞二郎定了亲,倒也不用担心,只三郎必须注意,不管王府家风怎么不拘小节,千万小心别让阿昭和三郎过多交谈。”   真是,把人看得那样不堪,自己何尝鲁莽过,难道礼仪廉耻都不知道不成?   卫昭的好心情突地笼罩上乌云。   旖景却不介意,只笑着答道:“原该先与老王妃问安,只今日我祖母也来了王府,正陪着老王妃说话儿,听说今日人多,老王妃免了这些俗礼,待午膳时两位来了关睢苑,再见昭妹妹。”   卫嬷嬷这才没了话,一言不发地跟着往中庭走去。   一边寒喧说笑,一边过了月亮门儿,隔墙仍是长廊,望出廊外只见碧竹萧萧挺拔笼翠,竟又似一眼望不到尽头般,这一处比较前庭景致更显清幽,不久出了廊庑,沿着长径蜿蜒,时听流声潺潺,却怎么也找不见水迹,过了两道假石堆砌的拱门儿,经过几处宛然天成的芦舍,这才踏上略微开敞的一条甬路,又前行百步,才见一排屋舍。   应是世子妃往常起居之地了。   正厅极为宽敞,却不见人影,往右一瞧,才见次间门前青竹锦帘外立着个丫鬟,笑着打起帘子。   世子妃携同卫昭走了进去,几个或坐或靠的少女尽都起立相迎,那穿着莤红海棠裙,挽着花苞的女孩儿一步上前,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直盯着卫昭,眉弯似月,唇角梨涡深陷,笑着击掌说道:“这定是昭姐姐了,与五姐夫竟有七、八分相似。”   旖景笑道:“我第一回见阿昭,也是这么觉得。”又引荐道:“她是我七妹妹。”   “昭姐姐。”另一个也着莤红色裙,却是绣着白梅的少女屈膝行礼,卫昭见她与世子妃几乎有一样清澈的眼,但气质看上去带着疏冷,举止偏又落落大方,两道眉毛乌黑长直,使得面庞徒添一股英气勃勃,倒不让人觉得矜傲,听旖景引荐是六妹妹,卫昭连忙还礼。   再看傍着梅瓶俏然而立的少女,已经及笄,梳着垂鬟分肖的发式,发间只插着枚白玉梳,簪着珠花,青衣月白裙,眉如春柳眼角媚长,虽是在笑,看上去却怎么也不太亲和。   “这位是我三姐。”   旖景一一引荐完毕,携了卫昭落坐,转身却见卫嬷嬷仍旧站在门边,忙让春暮带着她去厢房用茶,卫嬷嬷起初不愿:“二娘子没带别的丫鬟,奴婢不敢躲懒。”旖景一见卫昭掩不住的沮丧,会心一笑,再劝道:“嬷嬷别担心,有我们照料着呢,不会怠慢了阿昭,嬷嬷也是客,怎好劳动您,今儿天阴,一路过来未免受了寒气儿,嬷嬷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的好。”又看了一眼春暮,丫鬟会意,掺着卫嬷嬷的手半拉半劝地出去。   卫嬷嬷瞧见一路进来并不见外男,倒也略放了心,想着太过固执也不是下人的礼数,才没再坚持寸步不离。   卫昭这才完全放开,一边与几个同龄的少女谈天说笑,一边打量这间屋子,果然是画室,布置得尤其典雅,南面一排轩窗,糊着透光的白桑纸,窗前是长长一方画案,式样简朴无华,案上笔墨砚彩却是琳琅满目,墙角花架上摆着文竹,底下大肚敞口青花瓷坛里插着十余幅卷轴。   东西两壁垂满书画,山水花草俱全,有的写意,有的细致,幅幅皆为佳作,听了性子最跳脱的苏七娘介绍,才知全是世子的作品,卫昭颇为惊讶——她在青州,也听说过沙汀客的才名,拜读了《苍生赋》,虽心怀钦佩,只以为表哥擅于赋作文章,想不到一笔字画竟有这般水准,莫说在父亲之上,怕是连祖父都得甘拜下风。   真该让母亲瞧瞧,看她提起“勋贵”二字还会不会这般鄙夷满面。   忽而瞧见一幅,画的是雪中梅景,只笔法风貌似乎又有不同,好奇问道:“这也是表哥所作?”   却听有些寡言的苏六娘与有荣焉的口吻:“这是我五姐所作,那时她才十四,我亲眼看她画的。”   旖景这京都双华的才名还没远传京都之外,卫昭听了未免惊讶。   几个小娘子便七嘴八舌地历数世子妃在芳林宴上的“赫赫战绩”,让才说了两句话,就转身去了厨房与茶水房“检察工作”的旖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都是年岁相当的少女,不多久就熟络起来,画室里一片欢声笑语。   不久四娘也到了,与许久不见的姐妹们叙起别情,更是喜乐融融。   这欢乐的气氛直到二娘驾到——她瞧着就有些不开心,解下满带寒气地大红斗篷往婢女怀里一摔,强作欢颜地与姐妹们道了好,落坐不久,就与三娘冷言冷语开战,四娘劝了几句,险些惹火烧身,落得个讪笑旁观,六娘一惯最怕牵扯到争执里头,一个人坐得老远,七娘这小黄莺也消停下来,傍坐在卫昭身边儿,小声解释:“昭姐姐别见怪,二姐和三姐都是直性子,又许久不见,难免‘亲密’。”   卫昭看着却有趣,只觉得是姐妹之间的斗嘴,这在卫家是绝不允许的,便是毕家,尽管心里再多不满,兄弟姐妹表面也得维持和睦,她竟从没目睹过两姐妹争执的场面。   哪知二娘今日心绪实在不好,当听三娘刺了一句:“二姐也管得忒宽了些,莫说你已经出了阁,成了周家妇,管不着我该不该来,便是从前,也一样轮不着你管,这可是楚王府,我拿的是五妹的邀帖,关二姐何事?耀武扬威也该在周家,到王府摆威风,也不怕人笑话。”   二娘拍案而起,突兀地一声“巨响”才把卫昭吓得心肝一颤。   ☆、第四百四十四章 纳妾之争,姑姑说教   卫表妹实在低估了苏氏二娘的“真性情”这会子转眼见她勃然大怒,伸出一根染着丹蔻的食指直冲三娘的鼻尖,眼睛里似含风雷,一时吓得怔住。   四娘也差些被惊得摔了茶盏,险险扶稳。   七娘站了起身,盘算着倘若二姐姐要动手,她得立即阻止,虽说在场大多都是自家姐妹,安然安瑾也看惯了二娘三娘的矛盾冲突,到底有卫家表姐在,终究是初见,若真让两个姐姐扭打起来,实在贻笑大方。   情势一触即发。   却忽闻帘外“卟哧”一声笑。   卫昭心慌意乱地抬眸,却见一个二十出头,发带攒珠累金凤明眸皓齿的少妇落落大方地进来,伸手就打了二娘的手臂一下:“老远就听见二娘的声儿,还道是你与几个妹妹多时不见,心里高兴,哪知又是和三娘斗嘴,都已经当了人家媳妇的人儿,言辞上落了亏,还兴横眉立眼哭鼻子。”   卫昭惊讶地看见气势汹汹的苏二娘登即红了眼圈儿,跺脚喊了声“小姑姑”捂脸坐在一旁偃旗息鼓了。   原来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果然颇有巾帼之风,卫昭两眼发亮,满带热切地打量苏涟,一时移不开眼。   苏涟见说服了一个,这才对另一个说道:“咱们家三娘从来就是伶牙俐齿寸土必争,半点亏都不吃,可惜是女儿身,若是七尺男儿,只怕能领兵征战,在阵前就能先将敌军数落得颜面扫地,挑唆得心浮气躁,还怕不胜?”   三娘顿时也是满面通红,讪讪起身,先冲苏涟一福,再冲二娘屈膝:“是我不该那么说话。”   苏涟这才笑道:“好了好了,自家姐妹,争执两句就算了,拉拉小手就合好,都别计较。”忽地感觉到一个小丫头瞪着她不错眼,又笑着将眼光一睨,微挑了眉:“恍眼一看,还以为是沨儿往这儿站着呢,可是卫侍郎的闺女儿?”   七娘“卟哧”一笑:“小姑姑这一眼恍得,就算昭姐姐和五姐夫肖似,也不能错看了吧。”   苏涟环视了一遍诸位侄女,见独缺八娘,这才问起。   三娘因年龄最长,这时答道:“八妹妹今儿个也一同来了,只她最近也不知怎么,心绪不宁的,成日里唉声叹气,坐了不久就嫌屋子里闷,也不怕冷,去后院儿闲逛去了。”   苏涟就笑:“八丫头就爱学五、六两个丫头,成日里抱着书卷不放,我瞧着五、六两个丫头还好,八丫头倒越发伤春悲秋了,早几日领着骁骁回去看他外祖母,刚到镜池边上,就见个窈窕淑女对着落花垂泪,嘴里念叨着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那凄凄惶惶的小模样,倒把一惯缺心眼的骁骁都引得红了眼,瘪着嘴下了几滴金珠子。”   一番话把六娘都逗笑了,过来挨着苏涟坐下:“小姑姑怎么连骁骁都打趣上了,他才多大,周岁都没满,您就说他缺心眼。”七娘连忙缠着苏涟问:“我家小表弟呢,姑姑怎么没抱来?”   苏涟打开七娘的手:“上回抱回国公府,就被你这丫头弄去玩野了,一晚上不睡觉,放在摇床里就干嚎,嘴里直嚷着‘马马’,大晚上黑灯瞎火,只好抱着他骑在马背上哄,好容易才让那小子睡着,这事传到他祖母耳里,晓得这么大点孩子就被你带着上了马鞍,吓得说不出话,再不敢让我抱他出来。”   七娘跺着脚喊冤枉:“我哪会这么大胆,就是想领着骁骁去马场看看,哪知正遇着阿爹与几个亲兵击鞠,是阿爹硬要抱着骁骁骑马,说姑姑是侠女,姑父是天子亲卫,小家伙可不能坠了爹娘的威名,一岁骑马三岁拉弓才是英雄……”忽地反应过来:“骁骁会说话了!”   卫昭眼瞧着国公府几个小娘子与苏涟这般亲密,眼红得无以复加,在卫家,长辈们可都得端着家长的架子,莫说父亲,就算母亲,也从不曾由得她们撒娇,三岁就得学习礼仪规范,行莫回头,语莫掀唇,想起那时五岁抑或六岁,因眼馋祖母碟子里的枣糕,忍不住吞了。唾沫,就被母亲瞧见了,罚她在廊庑底下看着枣糕站了整两个时辰,实在一把辛酸泪。   又听苏涟问道:“怎不见咱们寿星?”   话音才落,旖景就打着喷嚏掀了帘子进来,自然又是一番寒喧,她早听夏柯禀报了二娘与三娘险险的那场争执,这时眼瞧着三娘面色如常,二娘却使终红着眼角,暗忖二姐姐应是有别的心事,这才一手挽了苏涟,一手挽着二娘:“二姐与小姑姑是首回来,跟我去屋子里瞧瞧。”又冲四娘抛了个眼色。   刚准备“撤离”却觉袖子一紧,回身却见卫表妹微红了面颊,两眼发亮,旖景先让夏柯带着转身就开始掉眼泪的二娘往后头卧房去,拉着卫昭走开几步,就听表妹说道:“表嫂,能不能想个法子,留我在府上多住些日子……父亲应会赞同……”   旖景今日瞧见卫昭如约而至,自是欣喜,这时听说这话,咂摸出舅父的态度应该有所转变,当然不会拒绝,微一沉吟,计上心来:“等会儿见了老王妃,多跟她说说青州风貌和沿途景致。”卫昭显然也明白旖景的打算,若是老王妃开口相留,好比母亲那般谨遵礼制的操守,必不会反对长辈的意愿,登即喜笑颜开。   旖景稍觉纳闷,心说这小表妹虽说首回相见就觉亲切,到底还不算熟络,初回来王府,竟开口相求多住几日,也不知是为了哪般,难道卫府家教太严,以致阿昭忍耐不住那等沉闷?倒也不像,她终究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忍耐了十余年,早该习惯了才是。   也就是略微疑惑,转瞬就抛之脑后。   才进了屋子,却见二娘趴在炕几上痛哭失声,四娘在旁焦眉灼目,小姑姑也忍不住直蹙眉头,旖景连忙近前,抚着二娘的背劝了一阵,望向四娘,却见她摇了摇头,显然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旖景只好叫来跟在二娘身边的吉祥,开门见山问道:“二姐究竟怎么了,难道是在周家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吉祥也红着眼圈儿,见在场中人,涟娘子是长辈,四娘是二娘嫡亲妹妹,旖景虽隔了一房,二娘这两年却和她最是亲近,也不瞒着,才把发生的事儿细说了一回。   都是因为周姐夫屋子里的丫鬟雪雁。   周姐夫一身士人风度,最好个红袖添香,他是家里的小儿子,周太太在世时一惯捧在掌心里疼,晓得儿子习性,挑的丫鬟都是姿容柔美的,尤其雪雁,不但手巧,容貌也是拔尖,性情更加温婉,十一、二岁就在周姐夫身边侍候,后来成了姐夫院里的管事丫鬟。   周姐夫和二娘定亲,原来的几个丫鬟都被长嫂作主许了人家,但这雪雁是早由周太太定的通房,与别几个不同,长嫂依旧还让她在周四郎身边侍候,因担心二娘挑理,暂时放在外院书房。   二娘最近才听说周姐夫有个通房,勃然大怒,直接冲去了长嫂跟前,硬逼着要把雪雁提脚卖出去。   长嫂左右为难,周姐夫又闻风而至,好说细劝,二娘不肯转寰,大发雌威,后来竟责备长嫂不安好心,周姐夫生了气,拍案而起,甩下一句“妒妇”拂袖而去,有十余日都住在前院书房。   旖景听了究竟,起初还觉得生气,忍不住责备道:“二姐夫也是,这成亲才多久,为了个丫鬟竟和二姐闹起别扭来。”她私心里其实也容不得通房侍妾,故而极为同情二娘的处境。   二娘抬起泪眼迷离,一把握住旖景的手:“就是这话,我就看不惯他那纨绔习气,自从圣上下令复行科举,但凡稍知上进的,这些时日都勤读苦修,指望着将来靠本事得个功名,他一点不知上进,整日里就爱好去瓦子里听曲听戏,追捧伶人,就算回了家,一头扎进书房,也是与那骚蹄子鬼混。”   苏涟却蹙了眉,先瞪了一眼旖景,才对二娘说道:“一码归一码,二姑爷不上进你该规劝,但雪雁的事儿,不对可全在你身上。”   别说二娘怔了神,旖景也觉得诧异,只四娘轻轻一叹。   苏涟继续说道:“我先说二娘错在何处,其一,就算你占着天大的理儿,也不该冲撞长嫂,四郎生母病逝,他长嫂掌着中馈,是内宅之主,俗话有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若是上头有婆婆,难道也会这般任性?再者你长嫂那人我还知道,最是大度贤良,你婆婆卧病在床,两年间是她衣不解带榻前照顾,就说你大姑子,在夫家受了委屈,也是你长嫂出面替她转寰,凡是认得她的,谁都说通情达理,绝不会为难妯娌。”   吉祥看了看二娘,壮着胆子说道:“涟娘说得不错,大奶奶往常待二娘极为体贴照顾,原本也是怕雪雁礙眼,才暂时调开了她,就算二娘犯了性子,去大奶奶面前哭闹,大奶奶也是好言相劝,说雪雁是太太从前定下的,多年来也算本份……又劝二娘,今后给不给雪雁名份,是由二娘决定……”   二娘尚且不甘:“那她怎么不干脆处置了那贱婢,什么贤良大度,还不是装模作样!”   苏涟更严肃了神色:“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我晓得你们这些丫头,因看着咱们家的情况,都想着将来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世道,男子纳妾天经地义,为的是子嗣繁荣,难道个个都能强迫夫君不纳妾室不成?母亲她从不曾强求这一条,也是晓得这事可遇而不可求,故而替咱们择亲时虽诸多考量,着重的是挑选德行端正、家风优良者,将来不至于不敬正妻,你们还年轻,又是新嫁,这时想的都是情深意长,殊不知夫妻之间,贵在相互尊重,你们嫁的都是贵族官宦之家,就算夫君不愿纳妾,家族尊长也会有压力,二娘你婆母虽然病逝,别忘了族中还有族长,容不得你任性胡闹。”   见除了四娘,二娘与旖景仍是不服,苏涟深吸口气:“若真容不得妾室,关键还在男子,只有他自己心甘情愿、一心一意,也愿意为了你与家族压力抗争,才有可能,我便问景丫头,倘若将来,沨儿提出纳妾,你难道会如二娘一般又哭又闹,将人打卖?”   旖景咬牙思量了一番,沮丧地摇了摇头。   苏涟微松了口气:“我不是要你们为了个贤名儿,主动给夫君纳妾,可事情得分境况不同,好比二娘,二姑爷与你成亲时已经及冠,也就除了我们家,多数世家望族,在男子十五、六时就会备着好比雪雁那般的丫鬟,虽是奴婢,可也是条人命,没得说人家没有犯错,就因主子属意,到头来失了清白,反而要被发卖的理儿,她一个没了清白的丫鬟,还能寻到什么好归宿,更别说发卖出去,岂非是把人往死路上逼?雪雁侍候二姑爷多年,两人多少有些情份,但凡是有点良心的男子,也不会同意你无理取闹,再者听吉祥所说,周家并没逼着这时纳妾,甚至将来给不给名份全是你拿主意,就连这你都容不得,为此还斥骂长嫂,也难怪二姑爷会生气。”   二娘梗着脖子说道:“好比三叔,不就没有纳妾,还有大姐姐……凭什么到我这儿就成了妒妇。”   ☆、第四百四十五章 无奈世俗,忽生阴郁   旖景被小姑姑打击了一番逐渐冷静下来,这时也开始劝解二娘:“先说大姐姐,正如小姑姑刚才所言,是姐夫自己执意不纳侧妃,并为此跪求圣上与太后许准,再说咱们家,祖母先就不会强逼纳妾,三叔也是自甘情愿,三婶可从没为这事哭闹。”   苏涟这才点了点旖景的额头,嗔了她一眼,又起身过去半搂着二娘安慰道:“我也是女儿身,哪能不知二娘心里苦楚,无奈世俗礼规就是如此,男子纳妾名正言顺,只要不宠妾灭妻,再威风的娘家也挑不出理,你看看别家,有几户不是三妻四妾?越是高门望族越是如此。”   世家望族极重子嗣,男子自幼接受的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导,多数家风正统的门第看重嫡长子,不让妾室先于正室产子,已经算对正妻的尊重了,男子少年时就尝“人事”也是贵族之家的惯例,好比周姐夫成婚时已经及冠,身边有个把长辈默许的雪雁的确算不上“失德”。   尤其当正妻有孕,男子不能同房,及到这时,就算男子不愿纳妾,多数人家的尊长也会“提点”正妻主动安排通房丫鬟,这还算家风正统的,要换成胡来的人家,好比当年朱氏,人家执意以庶为长,以妾为妻,强逼儿子纳妾儿媳长年侍疾,龙姨父也必须妥协,在这世道,宠妾灭妻事小,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那就得为世所不容。   尽管让人沮丧,却是铁的事实。   女子不容妾室,首先得遇见名符其实的良人,愿意一生只牵一人手,更重要的是遇见通达明理的尊长,不知百里是否有一,当真可遇不可求。   好比贾姑父,对苏涟也是一往情深,虽因着成婚时已经将近而立,身边自然有个“雪雁”,可从未主动提说要纳她为妾,甚至暗中替“雪雁”寻找归宿,苏涟知情后,观察得那婢女的确是个知礼本份人,当自己有孕之时,便让她过了明路,收纳房中,贾夫人虽一直不敢插手贾姑父与苏涟院里的事儿,得信后也是长吁了口气。   可见在婆母心里,始终还是不愿儿子只有一妻。   其实在多数贵族之家,妾室地位卑微,对正妻难成威胁,故而相处和睦的还占七成。   就说卫国公,因着婉娘当初贤惠,非但容了张姨娘,还纳了崔氏,十余年间张姨娘虽说跋扈,却也不敢真和正室作对,便是当初设计二郎谋算江月,不过是私下的小算盘而已,对黄氏构不成真正威胁。   关键还在男子,多数野心勃勃的妾室,都是男子纵出的底气。   黄氏生母廖姨娘就是典型。   当然也有正妻善妒,管不住夫君,只用阴私手段谋害妾室,多数会自酿苦果,比如甄夫人,倒是把妾室挨个儿收拾干净了,但甄莲与甄茉受她言传身教,养成阴狠性情,最终姐妹相残,一个被亲姐姐缢死,一个也没落着什么好,实在报应。   一念及此,旖景出了一身冷汗,她可不愿看着二娘成为甄夫人或者太子妃。   就听苏涟又劝:“二娘听我一言,这事你得让步,回家后先得诚诚恳恳地给你嫂子赔礼道歉,求她谅解,今后再不能冲动任性,那个丫鬟你干脆要来内宅,仔细观察着,若是个本份人,也给人家一条生路,将来你有了身孕,再正式纳她不迟,可得记着药不能停,等你有了嫡长子,再考虑着停药的事儿,二姑爷那头,你要得他爱重就不能无理取闹,慢慢规劝着他以学业为重,在尊长面前就是你的贤名,若是这样,他还拈花惹草,你再跟我说,不需你祖母出面,我就去周家替你收拾了他。”   二娘仍不情愿,突地问四娘:“妹夫难道也是如此?”   四娘面颊微红,先就摇了摇头:“姚家倒不依那样的惯例……可婆母也提醒了我,三郎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早拿着二两的月银。”言下之意就是,那位也是长辈们内定的“准姨娘”了,委实多数世家,一般都会留着个妥帖的大丫鬟在儿子身边侍候。   二娘彻底泄气:“那也没什么分别。”   四娘这时才劝:“姐姐不看别人,只想着咱们母亲,当初就是因为这般无理取闹,不敬尊长,才受父亲厌恶,有了眉姨娘,险些惹出大祸来,足引以为鉴……有的事情,真真就是无奈二字,其实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谁教世俗礼规如此。咱们可以不受,但得预备着闹得家宅不宁、夫妻失和、饱受人言,若姐姐真觉得那样值得,也可坚持己见,却要准备接受一切可能的后果……我是没有那般勇气,也觉得那样未必就能让自己满足,三郎他也不愿看我委屈,但为我忤逆父母却做不到,我实在也不想看他背个不孝的名儿,总之一句,妾就是妾,若那人不是刁钻蛮横的,容这一人,也省得今后麻烦。”   这话一出,屋子里另外三人都是一声长叹。   旖景心里尤其像堵着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的,仿佛那一世她从没真正在意过这事,连想都没有细想过,可这时,只要念及将来或许虞沨也会纳妾……   她不可能为此怨恨他,也不可能像二娘这般哭闹,更不可能有和离的想法。   可心里始终阴郁得很,没有办法做到如同小姑姑与四娘一般理智地接受。   也许,他就是那百里之一呢,但假若老王妃要逼迫……好比父王,当初也只能妥协。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静,长有一刻,才被院子里头某人张扬的语音打破——   “涟姑姑,阿景,你们躲在哪儿去了,快出来瞧,我逮着个和虞沨长得一模一样的丫头!”   外头院儿里,平乐郡主一手扯着卫昭,站在合欢树下眉飞色舞,满脸的兴奋,一边是黄六娘,正陪着笑脸规劝:“郡主快别闹,仔细吓着了昭妹妹,她是世子的表妹,应是才来京都不久,可没见过您这样的女侠。”   旖景只好先把一切杂念抛开,掀了帘子出去,让夏柯备好热水进来给二娘净面上妆,才一露脸,却见穿堂前站着一排,原来才一会子,包括杨柳、卓应瑜、韦十一娘都到了场,就连忧郁着小脸在后庭逛了好一阵的八娘也回了中庭,这时总算是被平乐的夸张逗得微微笑了起来。   宾客几乎齐到,独缺一个彭三娘。   大家回到正厅,坐着说了一会子话,就得了禀报看着将近午时,老王妃与大长公主已经到了晴雪芦里,等着寿星开宴。   那处的红叶已经灿烂一片,红叶下又搭起一座半封敝的戏台,待宴后,众人在晴雪庐里坐着既可赏景,又能听戏,这时还不算太冷,只要关了南面的折扇,又有炭炉供暖,应不觉得寒凉。   旖景连忙吩咐让先上茶点、瓜果,领着一群莺莺燕燕浩浩荡荡地往晴雪芦去。   老王妃一见卫昭,就是满面笑容,与大长公主一人拉着一只手,上下打量,都是啧啧称奇:“这丫头,生得倒比安然更肖沨儿。”   旖景便笑:“我听墨姑说,世子极肖母妃,想来母妃与舅父模样肖似,阿昭又似舅父,自然与世子就像了。”又提起卫昀:“大表妹因要在家中待嫁,今日是不能来见祖母了,不过等二弟亲迎礼那日,应是会来。”说完,目带询问地看向卫昭。   卫昭笑道:“姐姐今日本也是想来的,可不因着待嫁忙着绣嫁衣,只好托我给表嫂代声生辰怡乐,问老王妃万福金安。不过王府喜宴,父亲与母亲都要来恭贺,姐姐出阁前,也该来向老王妃与王爷问好。”   旖景抿唇一笑,有了卫昭这话,舅父舅母必定会出席虞洲的婚宴了,这对王爷与世子而言,倒是比虞洲大婚更值得欣喜的事。   瞧见老王妃待卫昭甚是亲热,便领着诸多姐妹到了暖阁隔壁的敞厅,丫鬟们正好奉上茶点、瓜果,大家坐着依然说笑,询问着请的哪个戏班,讨论起下昼该点什么戏来。   平乐郡主一见四娘,开心得不得了,一把拉住密谋今日要怎么对付寿星,不觉高声询问:“我说阿景,你今日怎么没请杜宇娘?那可是位女中豪杰,认识这么多人,就她酒量能与四娘一拼。”   旖景哭笑不得——今日这场合,来的人又杂又多,不但有闺阁姐妹,还有长辈在场,又有诸如韦、卓几个外人,怎好叫得杜宇娘。   便有人惊讶问道:“哪个杜宇娘?”   好在苏涟是知情人,一把拍在平乐的肩上:“瞎嚷嚷个啥,今儿个有我在,还怕没人能陪你尽兴?”两句话就把话题岔开了去。   等到正式开宴前,彭三娘总算现了身,看上去却极不自在,因为她身后还有个小跟班——   别人还好,唯六娘一眼看见,脸上顿时一沉。   来者正是秦子若。   “五姐姐,你也太不应当,谁都请到了,独独忘了我,若非今日我凑巧去寻阿澜,听她说起是你生辰,竟茫然不知,活该你今日不得我的贺礼。”秦子若上前就挽了旖景的胳膊,巧笑嫣然。   显然彭澜为了摆脱秦子若,只好实话实说,却始终还是让她跟了来。   六娘忍了几忍,总算顾及着众人在场,没有讽刺出口。   旖景也不是太介意,她和秦子若交情不到那份上,自是不曾邀她,可秦家到底是国公府的姻亲,子若来了,也没有不招待的道理。   既然宾客已齐,当然奉上酒菜,小娘子们仍坐一桌,苏涟想去暖阁里凑趣,却被大长公主“无情”地撵了出来,暖阁里除了两位长辈,卫昭被老王妃拉着坐在身边儿,六娘一惯图清静,见外头有平乐在场闹得沸沸扬扬,也坐了进去,三娘因还在为崔姨娘服丧,不能饮酒,又不能纵情说笑,也坐去了暖阁,安然一惯贞静,自是往清静里凑,旖景是两桌跑,借机躲酒。   一个时辰转眼就这么闹腾着过去了。   侍婢们又来撤了残羹,奉上糕点零嘴,外头戏台子就开始准备。   旖景听着卫昭从青州说起,将一路景致、趣事侃侃而谈,引得两位长辈聚精会神倾听,笑着插了句嘴:“祖母,您这么欢喜昭妹妹,莫如留她多住上几日,正好待二弟欢宴后,再放她同舅父舅母一同归家可好?”   卫嬷嬷这时却也在暖阁,老王妃听说她是卫昭乳母,特赏了坐,一听这话甚是焦急,却不待出口,老王妃已经一口应承:“景丫头这般伶俐,竟知道我的打算,就这么说定了,昭丫头今日还没见王爷面呢,怎好就这么回去。”   卫嬷嬷笑得盎苦:“原该遂了老王妃意愿,不过家里没有交待,就怕夫人……”   旖景忙说:“这有什么,我这就安排人,去与舅母言语一声,正好昭妹妹没带贴身侍候的丫鬟,有劳舅母再安排一个过来。”招手唤来夏柯,让她去一趟胡家巷子。   见卫嬷嬷再不敢反对,卫昭得意一笑,自是紧傍着老王妃身边,又一叠声儿地“举荐”自家乳母,说她可藏着不少故事,烈女传能倒背入流,又会说好多演义,老王妃来了兴致,果真与卫嬷嬷畅谈起来。   旖景只看了一眼卫昭闪闪发亮的眼睛,就猜到这丫头在盘算什么,连忙“拔刀相助”:“祖母,今日这德庆班可是我好容易才请来的,几出戏极是拿手,您还是先点上两折让他们唱着吧,既与卫嬷嬷投机,莫若让她这几天就暂住荣禧堂,正好陪您说话。”   老王妃果然愿意,笑着说道:“王府地方大,人就这么几个,我往常也爱个热闹,就这么定,景丫头是最妥当不过的,阿昭交给她咱们也安心,嬷嬷就陪我几天。”   这下卫昭简直是用崇拜的目光朝向她家表嫂,暗暗作揖念佛,眉来眼去。   ☆、第四百四十六章 权势二字,当用得用   午后有苍白的阳光总算照透灰云,笼罩天地的阴霾冷清终于被这并不强烈却也分明的亮色驱散,红叶下青幕围成的戏台上,伶人已经吚吚呀呀地开唱,晴雪芦里,黄六娘总算瞅了个空,将旖景拉去了外头说私话。   “没想到七妹妹会嫁入王府里头,将来与你倒成妯娌了。”黄六娘话虽如此,脸上却有一层阴郁:“她原是我堂妹,血缘至亲,论理我不该背着她嚼牙,不过阿景,我真觉得五姐姐的事儿与她有关,事情就这么巧?只有她送了几件衣裳,偏偏那丫鬟就发了痘疹,再加上云水僧……就算你说我多疑,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将来小心着她。”   旖景便知道大舅舅没将三房与黄陶“有染”的事告诉六表姐,其实仅凭这些怀疑推测,还不足以坐实江月的罪恶,但建宁候已经对三房极度怀疑,更兼着旖景早知江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对黄陶兄妹示好,连她自己的闺誉都能搭上,别人的性命,只怕在江月眼里更不相关。   但到底难察实据,黄六娘又已出嫁,这事情暂时隐瞒也好,免得六娘冲动起来,当面质问江月,打草惊蛇什么的倒不担心,可仅凭推断便质疑亲族,传扬出去反而对六娘不利。   旖景遂笑着颔首:“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其实将军与夫人为了私利,与我实不对付,就连对世子,他们也是包藏祸心。”便将新婚之初,小谢氏先送了份“绝嗣药”的大礼,又企图利用冬雨下毒暗害世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六娘:“阿月嫁了过来,必会以夫家利益为重,将来与我只怕不能和睦,外祖母跟前儿,我还得靠大舅舅母与六姐姐多多转寰,免得她老人家错怪了我。”   紧跟着又把“聘礼”那场风波告诉了黄六娘。   黄六娘啧啧称奇:“镇国将军怎么也算宗室,将军夫人又出自公候之家,想不到竟这般下作,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多亏了阿景你应对得宜,否则以祖母的心性,怎么也不会眼看着候府名誉有损,只怕咬牙也得让父亲陪上这么大笔嫁妆,便宜了小人,这回我倒是想看,没了王府援手,镇国将军还会不会风光大聘。”   旖景笑道:“必是不会,我察了察他们的底儿,听说将军并不擅长庶务,又一昧图利,总想着靠商事发财,可惜时运不济,亏空不少,就算他有那么大方,眼下也拿不出那么大笔聘金。”   虞栋这些年笼络交好的人,多数是其部卒,也不是没有勋贵,不过是酒肉之交罢了,涉及利益,哪肯支援他这么大笔财物,再者旖景相信大舅舅对三舅一家疑心不去,就算虞栋风光大聘,也不会陪给江月这么大笔嫁妆,声名儿什么的全靠人嘴,贵族们眼睛可都雪亮,虞栋想借舆论给候府施压,说不定反而会自取其辱。   “等将军府过了定礼,我再怎么疑心七娘,终归还是姐妹,总会回去给她添妆,到时也就知道了,就算聘金丰厚,为了体面嫁妆也得厚备,那也应由三叔三婶自己想法子,凭什么都交给公中。”黄六娘挑了挑眉。   正在亭子里说着话,却见那边秦子若袅袅婷婷行来,旖景自然不再提这些家事,笑面相迎。   “寿星怎么抛下咱们在那儿,躲在这处说什么悄悄话?”子若傍着旖景坐下,忽又醒悟过来:“是了,听说黄七姐姐与虞二郎定了亲,就快成阿景的妯娌,莫非是在商量添妆的事儿?也说给我听听,正为这事发愁呢。”   旖景与六娘对视一眼,只淡淡说道:“我倒没打算给阿月添妆。”   秦子若惊讶地微张了嘴,全然不信:“我可知道阿景与阿月本就是表姐妹,打小就亲近……”   “子若糊涂了?阿景既然嫁入王府,就得从夫家,七妹妹若是嫁去别家,阿景自然该为姐妹添妆,偏偏又是嫁来王府,这妯娌之间,可没有添妆的道理。”黄六娘说道。   其实贵族之家,彼此联姻错综复杂,好比旖景与江月这样的情况,私下添妆也并无不可,不过旖景想着既早晚要“兵戎相见”何必再顾这些面子情,她这态度一拿,也省得将来再与江月姐姐妹妹的虚伪,之所以对秦子若直言不讳,也算对“公众”昭示,她和江月的感情并不似大家以为的那般亲近罢了。   免得等将来闹得不可开交时旁人太过惊讶。   当回晴雪庐,八娘又把旖景拉在一旁,支支吾吾提说想在王府陪着多住几天,旖景今日看她心怀郁郁,又听说这段时日都是这般,当然想起八娘对虞洲的“热情”这会子自然不肯留她,可一些话当着在场众人也不好直劝,暂且婉拒着:“八妹妹也知道,二郎就快大婚,二婶为了筹办婚宴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王府里难免琐碎,咱们两家隔得近,什么时候来小住不得,这会子却大不方便,等忙过这事儿,转眼又要过年……还是等开春,那时天气也暖和了,园子里的景致也好,再邀八妹妹住上一段。”   八娘难掩失望,却也没再坚持,红着脸盯着台上的热闹,心里只觉哀伤。   其实她提出这请求,倒也没有什么目的企图,无非就想借机多见见虞洲,她甚至从没奢望过什么,明知自己是庶出的身份,终究是不可能嫁入宗室,可小女儿情思恍恍,一想到虞洲只觉心如鹿撞,自从得知江月与虞洲定亲,更是自哀自怜无可奈何,却终是难以割舍。   也就是想与心上人相处些时候,等虞洲娶了亲,今后更得避讳了。   旖景将八娘的患得患失看在眼里,也是暗暗一叹,她晓得八娘一惯懦弱,即使对虞洲倾心,也不会谋算那些阴晦肮污的事儿,不过情窦初开的年华,明知是镜花水月也难以忘怀,一时的忧伤只怕难免,等过了这一段,是该找个时候好好开解八娘一番。   不过虞洲却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倘若让他与八娘有了接触来往的机会,等他瞧出八娘的心思,说不定会加以引诱,八娘单纯,必中他的甜蜜陷井,为人利用。   一定不能给两人私下接触的机会。   旖景又一转眼,瞧见杨柳也是心事忡忡的模样,便坐了过去,笑着打趣道:“上回听你家太太提起,阿柳正在议亲,眼下可是定了?”自从杨妃那场事故,旖景这边是绝没有泄漏出去半点风声,卓妃与韦妃却没管得住嘴,故而卓应瑜与韦十一娘都听说了杨妃“暴病”真相,原本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随着杨妃刺杀太子妃挑破真相,韦妃才知自己当年是受太子妃的算计小产,再不怨恨杨妃,韦十一娘也没再因为“家仇”针对杨柳,兼着旖景与她们逐渐交好,韦、杨两家前嫌尽弃,韦十一娘也将杨柳当成了闺中知己。   韦夫人看着杨柳虽有些孤傲,性情却并不冷硬,又爱惜她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华,更关键的是晓得世子妃与杨柳亲近,遂起了与杨家联姻的心思,打算为娘家侄子求娶杨柳。   旖景听杨母的口吻,似乎也认同这门亲事,想着应是八九不离十,这时才问杨柳。   杨柳面颊一红,狠捏了一下旖景的手指:“要好的这几个人,就数你年龄最小,倒嫁在前头,仗着已是媳妇的身份,就会拿我们打趣。”   “我是见你心神不宁,这才担心,却被你当成驴肝肺。”旖景笑着说道:“怎么,对冯家郎君不满意,阿柳瞧上了谁家公子,不怕说出来,我给你做媒。”   这回脚背上又挨了重重一踩,杨柳更是双颊染红,却忙不及地解释道:“我是想着应瑜的事儿,刚刚她和我说了好些话,我替她难受……”旖景歪过头看,却见韦十一娘正与卓应瑜有说有笑,评价着台上伶人的唱腔身手,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柳:“我怎么瞧着,应瑜心情正好?”   杨柳轻轻一叹:“十一娘是个粗心的,拉着应瑜说笑,她也不好表露出来。”   旖景想到那时有意“结交”韦、卓两个小娘子,从表面上看,十一娘城府微深,卓应瑜倒是个直肠子,两年过去,岁数渐长,应瑜的性情倒真收敛下来,再不似从前一点就着。   真不知如此算不算好。   旖景便问:“我今日忙,倒没时间与她交心,出了什么事儿?”   杨柳摇了摇头:“还不是因为婚事,她也可怜,幼时父母双亡,连个兄长姐妹又都没有,虽说卓尚书与卓夫人待她不错,可应瑜始终有寄人篱下的愁苦,有的事情,终究是亲疏有别,这回卓妃小产,卓夫人一门心思都在亲生女儿身上,自然忽略了应瑜,她过了年可就十八了,婚事还没着落,前些时候有人去尚书府提亲,卓夫人却无睱顾及,婉言谢绝了。”   “可打听得是什么人家?”   “男方是大名府尹的族亲,听说家业在天津卫,父亲任着县令,那郎君今年及冠,原本定了亲,女子未过门就病死了,不过郎君本人德才兼俱,可担着个‘命硬克妻’的名儿,婚事上也不顺畅,故卓夫人一听这话,就不作考虑,应瑜心里却着急,这要是再拖延下去,今后婚事更怕艰难,但凡及冠未娶的男子,多少都有些因由,应瑜不信命数,称她自己就背着‘克死父母’的恶名儿,倒觉得只要德才上好,并不需计较太多。”杨柳说道:“以我想来,卓夫人也未必不知应瑜的情形,因着父母双亡,多少会被人挑剔,不过是这时顾不上她罢了。”   旖景也是一叹:“这也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卓夫人怕也担心应下这门亲事,会被人议论她不为应瑜着想。”   杨柳点了点头:“所以说,到底亲疏有别,若是自己亲生,总不会在乎人言,就轻易错过了好姻缘。”   旖景不置可否,说实在话,她一直觉得卓家比韦家功利,当初为了讨好金榕中,连亲生女儿都甘心送去东宫作小,对侄女只怕更不会上心,韦家虽也出了个侧妃,却是当初天子册封,并非自己意愿。   眼下太子妃位虚悬,只怕卓尚书一心想着能让女儿扶正,哪有心思顾及侄女的婚事。   “这事儿我得管管,怎么也是关系到应瑜终身,这样,咱们先打听着那家郎君的仔细,若果真是个好的,再劝劝卓夫人。”旖景拿定主意。   杨柳又惊又喜:“阿景果然是个热心肠,若这事真成了,应瑜必会感怀你这个大媒。”   这事对旖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卓尚书一心巴结着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只要旖景出面,卓夫人必定不敢再慢怠。   这便是家族声望的益处,也难怪“权势”二字,能让世人执着难舍。   ☆、第四百四十七章 表妹“企图”,原因仰慕   日间和姐妹知交一场小聚,到了夜色初降,中庭主院起居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沿着窗边的雕花大炕将将烧热,铺在上头的枣泥色薄毡,金银丝线织成的花鸟在明亮的光照下喜庆热闹,长方形的炕几已经撤下,取而带之的是张四四方方的宽大云脚炕桌,几个大丫鬟提着食盒进来,有条不紊地摆了一桌热膳冷盘。   才停当,旖景与卫昭自里间携手而出,两人这时都换下日间的大衣裳,穿着家常的窄袖掐腰夹袄,头发上的鬓花也取了下来,簪着式样简单的发饰,有说有笑地上炕挨肩坐着,卫昭正疑惑晚膳不过两人,怎么这般丰盛,又不像惯例那般隔几对坐,而是面向门帘儿共坐在西侧,瞧着倒像还有旁人,忽地就见屋子里一排莺莺燕燕的丫鬟矮了身,一边屈膝福礼,一边贺着生辰怡乐。   旖景受了万福,微一举手,秋月首先就忍不住了,除了鞋子上炕,挤着向北的位子坐在旖景身边:“世子妃,今儿个由奴婢来做令官儿,给您添酒,您可不能好像白昼般地狡猾,奴婢看得清楚,枉平乐郡主叫嚣得厉害,您当真没喝多少,分明一直在蒙混,又有涟娘、四娘、七娘几个打掩护,几个客人也心照不宣,郡主竟没发现,只当您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猛增了呢。”   她一番轻轻脆脆地趣话说了下来,几个丫鬟依次都上了炕围坐,稳重有如春暮都一扫往日的守礼,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笑着说道:“连奴婢都赞成秋月,今晚世子妃可得多吃咱们几盏敬酒。”   卫昭这才知道几个丫鬟竟是要与她们同席,又觉得新奇,更有几分不可思议。   如此情景,在卫家是绝不可能出现,论是主子对奴婢多少亲近,尊卑二字都是不可逾越的界碑,绝不可能这般同席踞炕而坐,呼呼喝喝着要灌主子饮酒,又见几个丫鬟毫无拘束,竟像是往常就习惯了般,卫昭心里更添几分羡慕。   旖景心细,记起下昼时卫家安排来的侍候卫昭的一个丫鬟翠螺这时还候在外头,忙让春暮将人请进来,翠螺看着屋子里热热闹闹的情形,又是稀罕又是恐慌,怎么也不敢往炕上坐,还是卫昭发了话,让她不需拘礼,这才心有忐忑地跟着春暮坐在炕沿上,到底有些不自在。   不过由秋月这个令官儿定了酒令,率先贺了旖景,强逼着她接连饮了三盏,几圈地令行了下来,翠螺也彻底放松了,她在卫家可没有饮酒的机会,哪知天生就有酒量,并不觉得那蜜糖似的酒水刺喉,一盏接一盏就没停过,越是兴奋,言辞渐渐就活泼起来。   更有卫昭,别看着她往常被卫夫人与长辈们管教得服服帖帖,其实天生就长着“反骨”,再兼着卫侍郎最宠这个才华出众的小女儿,暗暗放纵着,也就是表面端庄实则顽皮,早琢磨着“作乱”,在青州时就偷偷饮过祖父闲睱时候自酿的米酒,有回被发现了,挨罚跪了半昼祠堂,也没收敛,仍然阳奉阴违,得了机会就让丫鬟们往酒窑里出没,早收买了看管酒水的下人,时常借酒“一慰寂寥”。   今日白昼,因为席上一直有卫嬷嬷这尊大佛镇在身边儿,盯着她不敢造次,只好收敛成“窈窕淑女”,腹中酒虫早就被隔壁平乐郡主的张扬唤醒,喉咙里一直痒着,晚间没了管束,不需人劝,自己就尽兴起来。   原本儿秋月这令官儿带领众人针对着旖景,到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卫昭主仆连袂对付上了,一盏盏地逼着她,秋月起初还豪情万丈不惧“挑衅”,只觉得身上发热,解了外头的夹袄,只穿着件水红色儿的中衣,小脸上云霞蒸腾,眼珠子都是黑里透红,终是单人难敌“两雄”,加上旖景这位“见缝插针”的狐狸,第一个被放倒,将将才撑着炕几大着舌头说那些豪言壮语,话音未绝,身子一软就往后倒去,喃喃自语着昏睡过去。   这场欢宴直到一更三点宵鼓敲响,丫鬟们个个脸上染红、醉眼迷离,奇迹的是正主尚且清醒,半靠着凭几,望一眼窗纸外深沉得看不分明的夜色,忽地落寞下来。   六百宵鼓响尽,城门闭合,再不放人通行,及到这时,心里的期望才彻底落空,看来今日他是赶不回来了。   只这惘然的神色才在眼睛里一恍,就被身边儿虽已大了舌头,却越发耳聪目明的卫昭发觉,笑着打趣:“景姐姐这是怎么了,前句话时还满脸的笑,一听宵鼓响起就沮丧下来?”小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改了称呼,渐渐从表嫂、嫂嫂过渡,这会儿干脆唤起姐姐来。   旖景还没说话,因着饮了酒,“性情大改”的夏柯竟也打趣了句:“昭娘不知道吧,世子妃是听见宵鼓响了,想到城门闭合,该回的人还不见影儿,心里失望呢。”   旖景瞪了夏柯一眼,但显然被人无视,往常拘礼持恭的心腹丫鬟“吃吃”地笑着,和秋霜几个眉来眼去,半点不在意主子的羞恼。   卫昭有如醍醐灌顶,搂着旖景的肩,脆声儿笑道:“姐姐这是念着姐夫了吧,等姐夫回来,是该好好罚他,怎能错过了姐姐生辰。”   旖景哭笑不得,冲着几个丫鬟说道:“瞧瞧,这丫头也就是表面清醒,喊我一声姐姐还罢,竟将世子称作姐夫。”   卫昭毫不介意:“是我真心里头期盼着当你妹子呢,姐姐怎么也比嫂嫂更亲近不是,景姐姐将来可得把我当自家姐妹来疼。”   众丫鬟一片笑声,把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月都惊醒了,突地坐起身,一边揉着眼一边懵懵懂懂地问:“大清早的,你们就这么吵,仔细惊醒了主子。”   众人略微愣怔,又都爆发出一阵大笑,秋霜点着秋月的额头:“睡了一阵儿,倒更加糊涂了。”   春暮才起身说道:“今晚也尽了兴,天儿也晚了,再闹明儿个都起不来,可得误了差使,该收拾着歇息,世子妃今日也累着了,昭娘更是半醉,还是早些安置的好。”   旖景四顾,瞧见兴头最盛的翠螺眼睛里都有些惺忪起来,便赞成道:“天儿越发冷了,昭妹妹还得回后庭,是该散了。”旖景原本想着让卫昭就住在主院厢房里,卫昭一是偏爱后庭那片红枫,二来又想到这几日世子总该会回府,她还得在这儿住上大半月,多少不便,就坚持要住晴雪庐,那处本来有间暖阁,倒也不怕受凉,旖景只好允了,令人布置铺呈妥当,又调了秋霜与两个二等丫鬟去照顾。   趁着丫鬟们收拾残宴,旖景披着件厚厚的斗篷,坚持将卫昭送去晴雪庐。   秋霜领着丫鬟们在前头持着玻璃罩灯照路,卫昭携着旖景的手,讨好地说着话:“景姐姐,二表哥大婚,筹办婚宴应是有许多琐碎事儿吧,我来这儿小住,又得分了姐姐的心,实在过意不去。”   这话一听就是试探,旖景想不透卫昭的“企图”,越发疑惑起来,却笑着说道:“昭妹妹多想了,一应琐事有属官操办,还有二婶主持,我也插不上手。”   卫昭话里越发喜悦起来:“这么说来姐姐这段时日并不会忙碌?我就放心了……姐姐娘家就在对门儿,应是时常回去的吧,不知这几日姐姐有没有打算……”   旖景笑睨了她一眼,放轻了语气:“昭妹妹,我前头两个兄长都已成了亲,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可年岁还小,这时刚过了十岁。”   卫昭到底喝多了酒,思维不比往常灵活,怔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急得跳脚,手上用力掐了旖景一下:“我只当你是个正经人,哪知竟有这等坏心?我可不能饶你!”就去挠旖景的腰,不依不饶。   旖景笑着躲闪,好容易才阻止了卫昭,笑着说道:“是我错了,故意打趣妹妹呢……”   卫昭这才罢休,小脸涨得通红,连声儿解释道:“我也不瞒景姐姐,那时在青州,偶尔家里也会宴请亲朋,或者年节时五邻六舍也会来拜访,我常陪坐,听她们闲谈时提到过大长公主,年才十二就跨鞍仗剑征战疆场,我那时年小,心里就对公主满怀钦佩,总觉得女儿家如公主那般才配得上‘巾帼’之名,实难想像大长公主的风采,今日一见,却又觉得亲近,越发羡慕国公府小娘子们有这么一位祖母,真想听听公主当年的故事,亲眼领略她老人家脚踩金鞍拉弓引箭的风采,恨不能随了大长公主去,就算在身边当个使唤丫鬟也心甘情愿。”   旖景这才明白小表妹今日不同寻常的言行,原来是祖母的小拥趸,难怪那时初见,她对自己就全不见外,今日又与诸位姐妹言谈甚欢,眼睛里一直光彩熠熠。   “难怪你今日只在两位长辈跟前奉承,我原来以为昭妹妹在家里嫌闷,才想在王府里住些时候,又怕舅母不许,讨好着老王妃发话,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   卫昭面颊越发添了烫意,讪笑着撒娇道:“好姐姐好嫂嫂,就疼着我些个吧,母亲一惯严厉,又秉持卫家祖训,若我直说想去国公府拜访,她一定不允,只好利用这次机会,真没想到今日就能见着大长公主,可我一见嫂嫂与国公府几位娘子,真心觉得亲近……知道嫂嫂生辰会邀自家姐妹,自打收到嫂嫂的邀帖,我开心得几晚不曾合眼,但恨时间过得太慢,又不甘只见上一面,聚上半日,早打定主意求了嫂嫂留我。”   旖景轻轻一叹:“真是不巧,你这么仰慕祖母,只可惜祖母膝下没有适龄的孙儿……”见卫昭又要动手,旖景才“正经”起来:“好了好了,我遂了你这小拥趸的心愿还不成,这两日就带你去国公府,想个借口让你住上几天,祖母从前那些旧事的确惊心动魄,往常她也爱讲给我们听,必会满足你。”   卫昭自是欣喜若狂,强拉着旖景在晴雪庐里又说了好一阵话,直到子时,才放了她回去。   屋子里灯火已熄了多半,夜半风急,穿过竹梢乱乱一片杂音,旖景辗转难眠,不由又想起二娘的事,与小姑姑、四娘那番无可奈何的通透话来,越发没有丝毫睡意,揽被而坐,在帐子里朦胧的灯影里发怔。   欢愉尽后,孤寂时忧郁更甚,隐约的滴漏声不急不缓地响透长夜,就像思念孤长。   明明是知道他的,不同于世间男子,可依旧摁捺不住担忧,若到那一日,老王妃执意要他纳妾,就像当年逼迫父王那般,一边是孝道,一边是情意,他也会觉得为难吧。   虽不甘愿,但礼法在上,也莫可奈何。   一念及此,旖景但觉心头烦乱,拉起锦被蒙头,发泄般地在被筒里狠狠几个蹬腿,“砰”地一声巨响。   外头守夜的夏柯吓得惊醒,连忙推门来看,正见旖景趴在床沿够着摔在踏上的汤婆子。   世子妃听见门响,晓得惊动了丫鬟,有些尴尬:“屋子里放着炭盆,够暖和的,倒把我热醒了……”挥挥手让夏柯将汤婆子拿了出去,眼瞧着门关上,才莫名一叹,倒在枕头上依然盯着帐顶发怔。   却忽闻有说话声透过隔扇隐隐传来。   旖景猛地坐起,掀开锦帐,瞧见隔扇镂花处的杏色薄纱外灯火忽然亮起,一个人影映在上头,恍恍惚惚的熟悉。   更听清了,说话声里的低沉。   不知不觉就掀了被子,顾不得暖意一散,寒气穿透轻薄的里衣,旖景蹑履站在地上。   外头又忽然寂静下来,似乎一切只是幻觉,可分明杏纱上人影还在,旖景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别重逢,情意绵绵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小别重逢,情意绵绵虞沨交待了夏柯几句,这才推开卧房隔扇,原听说旖景早上床安歇,却不曾想迎面遇上,见那丫头穿着薄薄的里衣,散着满肩青丝,俏生生地踩着绣鞋立在地上,白净净的小脸乌幽幽的眼睛,微咬着唇角,似乎委屈的模样。   连忙迎了上去,一句“胡闹,天这么冷,穿得这么薄就敢下床”的斥责话没说出,怀抱里就是一沉,腰上跟着一紧,心口被人一撞,忽悠悠地失了快慢,抵在舌尖的话就灰飞烟散,尽化为唇角舒展的笑意,一拉大氅,将怀中人围裹得严实。   瞧见深夜忽归的男主人满身染着寒气,夏柯正想着跟进来寻出柜子里的衣裳帮手更换,见到这样的情形,忙不迭地转身,将外间炕上的衾被一卷,慌里慌张地退出了去,一边唤醒了春暮,赶去厨房准备热水汤膳。   屋子里头,虞沨虽贪恋满怀温香,到底不敢耽搁太长,亲吻了一下旖景的眉心,拥着她往床边走:“我衣裳上染着寒气,仔细冷着你。”旖景这才醒悟过来,暗暗自责,看这情形,他是赶了夜路归来,外头这么冷,他本就比常人要惧寒,该立即换下寒衣,自己却只顾着惊喜……连忙披了件绒底厚氅衣,点亮案几上的灯盏,寻出一套夹袍来替虞沨换了上身,一边儿问道:“早就关了城门,你怎么在这时还赶了回来?”   虞沨身上带着天子御赐的金令,自是不受宵禁阻拦,可等闲也不会滥用职权,他主持完毕冀州官学落成的典礼,日夜兼程,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晓得在宵禁前赶不及入城,却不愿多耽搁一晚,不得已才“滥用职权”这时偏不那么说,只调侃道:“岳父大人掌着京卫,有谁敢把我关在城外,城门守一听是我,亲自开了城门迎候。”   “你本就惧冷,不该赶夜路回来。”心里尽管满是惊喜,旖景依然忍不住嗔怪道:“若是受了寒凉,我怎么过意得去。”   “真过意不去?”某人唇角高扬,捉住在衣襟上忙忙碌碌地小手,放在唇边一吻:“那可得好好补偿,我为了赶回来,可是连晚膳都没用……旖景,你及笄礼我就错过了,这是在家过的第一个生辰,我原该陪着你……”相思意尚未倾吐完毕,虞沨便觉掌中那手急急一抽。   旖景转身往外,一边埋怨:“当真胡闹,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未用膳,我这就嘱咐下去让厨房准备……”她才走出两步,小蛮腰就被人伸臂搂了个结实,耳畔一暖:“我进来时就吩咐过了,世子妃莫急,还得体恤一番为夫归心似箭、日夜兼程,这时尚无汤膳慰腹,世子妃认为应怎生安抚?”   却是不等怀中人给出〖答〗案来,微冷的薄唇就衔上了温软的耳垂。   小别胜新婚,这一夜自是帐内旖旎、衾里缠绵。   青帐边孤照依然黯淡,寒窗外风声仍旧杂乱,那滴漏还是不紧不慢地响彻孤长夜静,这个冬夜却再不让人觉得冷荒难挨。   心跳贴着心跳,鼻息缠着鼻息,一场“激烈”的余波逐渐平息,被子里相拥的两人,这时仍没有睡意。   明明有千言万语、大事小情,可旖景不知怎么,偏偏就说起二娘的那一件事,尤其是小姑姑的话,一字不漏,她依偎在虞沨清廋的臂弯里,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肩下锁骨,在清隽的轮廓上留连,摁捺不住语气里的伤感:“我原是替二姐不愤,却挨了当头棒喝,才晓得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虞沨安慰般地紧了紧手臂:“小姑姑也是为了二姐考虑,她要在夫家立足,终是不能事事依赖国公府,实在这一件事,二姐太过冲动了些,不该冲撞了长嫂……有的事情即使不愿,也不能操之过急。”   旖景指尖微微一窒:“你也认为二姐应该妥协的吧?”   “我是认为这事得由二姐自己理智处理,毕竟周家没有做出过份的事,国公府怎能出面?二姐夫身边既有那样一个丫鬟,二姐身为主母,不该不由分说将人打卖,容不下也该先与姐夫商量……”   旖景微觉气闷:“二姐夫当然会念着旧情,毕竟……倘若是你,难道就忍心把人打发了?”   虞阁部这才听出某人情绪不对,强忍着笑意说道:“就事论事,世子妃可不能牵三扯四,我身边有没有那样的丫鬟你难道不清楚?”   “这时没有,说不定将来会有。”这话脱口而出,旖景也发觉自己又无理取闹了,暗暗红了脸,就要翻身,却被紧紧禁锢住,黯色光影里,一个额头抵了过来,两人鼻尖轻触,他的气息逼迫:“你放心,无论旁人如何,我决不会让你为了这一类事烦心。”   旖景眼角忽地一热,心里分明觉得柔暖,但酸涩却止不住地往眼睑冲撞,只紧紧地搂上他的腰,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可若是祖母……礼法如是,我也不忍看你为难。”   虞沨宠溺般地抚着她光滑如玉的背脊,语气里带着些肃意:“礼法如是,可我忘不了母妃当年因何而故,早有决意,今后定不让我妻子因为妾室之因遭遇丝毫危险,祖母那里你不需担心,我自有办法说服,若她提出,你就满口答应着,一切交由我来处理。”   有他这句,旖景心里的阴郁烟消云散,虽眼角泛湿,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忍不住,主动吻了上去,这一番又是长长的缠绵,虞沨正觉气息迷乱,血液一寸一寸地温热上来,正想翻身压上,哪知怀里的人忽然问道:“罗纹呢?”   虞阁部一怔,半响才疑惑着问:“世子妃不会怀疑……”   旖景真恨不得咬舌,她是忽然想到江汉与杜宇娘那桩事,才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连忙又是一番解释,把江薇前后两回的话,与杜宇娘的意愿急急说了出来。   虞沨失笑:“怎么这会子忽然想起这碴?”   旖景捂着脸,自觉惭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你不在家,我也没个商量的人……这些年来,你身边多亏有谢嬷嬷母女悉心照顾,罗纹年岁也不小了,她又对江汉倾心,眼看着……我是担心她看不开。”   “阿薇与罗纹交好,自是期望着江汉能回心转意,若真是这样也还罢了,可江汉若执迷于杜宇娘,谢嬷嬷也不会愿意让罗纹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我看这事多半不成了,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罗纹死心,得让江汉自己开这个口。”虞沨说着似乎也有些动怒:“我早提醒过江汉,若他对罗纹无意,正该直话直说,他一直暧昧不清,阿薇都难免误解,更何况罗纹,罢了,我明儿个就去找他再谈一次,罗纹与谢嬷嬷是乘车,大概后日才会回京,等那两人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开……唉,谢嬷嬷是个直脾气,只怕看不得罗纹哭哭啼啼,罗纹性子有些沉闷,除了阿薇,也没与旁人交好,只怕还得你劝一劝她。”   旖景点了点头,这才又把“聘礼”风波说了出来。   虞沨笑道:“因走得急,一时忘了这事,我到冀州时才想起或许二叔会打这主意,正想着回来与大舅舅商议个对策,总不会让二叔趁愿,大不了只让三舅占这个便宜,厚聘薄嫁,二叔竹篮打水一场空,三舅必不愿把到手的钱财再交还出来,说不定联姻得联出仇……到底得废些周章,才能扭转與论,对候府声誉终究不美,没想到竟被你处理得这么妥当。”   又想到虞洲大婚在即,等黄江月进门儿,少不得又有风波,虞沨心里只觉歉意:“虽说不怕他们那些手段,可到底会让你烦心。”   旖景不以为意:“阿月城府甚深,惯会虚伪承情,我猜她既早有图谋嫁进王府,应当分析过情势,晓得只能依靠祖母,必然会与二婶齐心合力在祖母跟前讨好,当得了祖母欢心,再想办法中伤挑拨,先让我在祖母跟前失宠,再与你夫妻失和,借此把着中馈不交,待得将来,或者有机会干预关睢苑的人事,再利用他人之手行阴谋毒计,或者等着身后的靠山一朝夺储,光明正大图谋爵位。”   虞沨冷笑:“如此,便先让她输在最初,省得烦扰祖母不得清静。”   旖景好奇:“阁部已经有了法子?”   “到时再告诉你。”虞沨又卖起关子来,忽地翻身压上,灯火朦胧下,一双乌眸更显幽深,唇角笑意浅淡又模糊,亲吻上怀中来不及惊异的女子极其敏感的耳畔,微凉的嘴唇与温热的气息,缓缓贴近:“世子妃的琐事说完了没?”   两人本就不着寸缕,这会子肌肤相亲,旖景在他温柔的吮吸舔咬下,只觉得足心忽生那一寸灼烫,就像点着的引线般飞速焚上天灵,几乎是呻吟着“嗯”了一声,就听耳畔那突地黯哑下去的语音:“那咱们且行正事。”   ——   次日清早,当旖景与虞沨去荣禧堂问安,经过晴雪芦时才想起昨晚忽被打断话题,竟忘了告知卫昭在家里小住的事,这才“亡羊被牢”将经过说了一番。   虞沨听后自是欣喜,不好去晴雪庐私见,先往荣禧堂,让旖景去邀表妹一同。   今日楚王也来问安,原是听说卫昭被留在了王府,琢磨着今早能在荣禧堂见着,不想“惊见”虞沨,倒出乎意外,老王妃也觉惊讶,拉着虞沨询问起外头的住行,听说一切都好,笑呵呵地放下心来。   不多久小谢氏也赶到,因着聘礼的盘算落空,又被虞栋埋怨一顿,让她千万不能懈怠,一定得加倍讨好老王妃——“那天王爷的话你也听见了,若再不讨好那老婆子,任由景丫头接手了中馈,王府岂能再容你我立足?若单独立府,一应开销就得靠咱们自己,那些侍卫、仆妇……可不是笔小数。”   小谢氏再不敢吊以轻心,他们住在王府,一应用度不需操心不说,一年至少还能“抠省”出三、五千两来落自家腰包,这要是离了王府,就凭虞栋那点子俸贡,除了他在外头的花销,还得刨除蓄养亲兵奴婢,各种礼尚往来,别提多少积攒,不吃老本就算万幸了。   相比可望不可及的爵位,眼前利益更显重要,万万不能被人“剥夺”。   故而小谢氏尽管心里把“亲人们”恨得咬牙,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敢再有任何懈怠,尤其是在老王妃跟前。   当旖景与卫昭入内,小谢氏倒吓了一跳,冷眼一瞧,还以为是楚王妃阴魂不散呢,听说果然是卫家的闺女儿,小谢氏忍不住撇嘴——枉卫家自称清高,不是不与权贵来往么,到头来还不是让女儿上门巴结。   忽地念头一动,眼光直在卫昭身上打转,又睨了一眼虞沨,一语双关地“讨好”:“难怪母亲看着阿昭欢喜,不愧是第一世家出身,言谈举止就是不俗,便是我看着也觉得阿昭像自家人,巴不得她能在咱们家长住。”   老王妃虽说听不出言下之意,另外几个哪会不觉,旖景懒得理会,虞沨也置若罔闻,楚王冷冷扫了小谢氏一眼,卫昭忍不住微蹙眉头,心道王府里头老王妃慈爱,姑丈威而不厉,表哥与表嫂果然是对壁人,只让人觉得亲近,怎么这将军夫人却是个阴阳怪气?   心里对小谢氏就存了戒心,又见表嫂那般不冷不热的态度,从此对二房诸人敬而远之。   ☆、第四百四十九章 言醒江汉,江薇婚事   当虞沨见到江汉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距江姑娘“大闹”千娆阁,无意间触发更改多人“生死殊途”之运道迷局已经过了整十日,江汉一直被困在家中厢房里。   这处宅子虽也是三进,占地并不十分大,前后也就是三十多间房,大长公主当时也是考虑到江家人口不多,又非世家望族,清谷先生眼下虽入了太医院,俸禄却并不可观,宅子若太大,就得蓄养更多奴婢照管打理,江家并无其他产业辅助,仅靠医官之俸禄实难支撑,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所实用的屋宅作为答谢。   虞沨这还是初回拜访,门房并不认识,但一眼瞧见珠簪佩玉的贵胄气度不凡,一旁跟着的乌衣武士身载革甲,自是知道来人身份尊贵,不敢怠慢,恭身迎了进去,又嘱咐自家婆娘去后宅禀报姑娘。   清谷先生大多时候在宫里,江汉又被“软禁”江薇成了家中唯一能作主的人。   江姑娘多日间忧心忡忡,为兄长的“负心坠落”痛心疾首,为罗纹多年倾心却被无情辜负的命运担忧伤感,不由想到自己多年来的一厢情愿,还兼着另一桩心事,让江薇乍一见虞沨,顿时就红了眼圈儿,总算还有强烈的自尊心提醒,才没有怆然泪下,僵硬着表情寒喧见礼。   自然没有拒绝虞沨与江汉面谈的提议。   厢房门上那把铁锁甫一开启,身强力壮兼着管家与护院之职的仆人还不及避让,里边就“冲”出一个披头散发、满眼青紫的人,大冷的天,江汉仍是一身布衣薄袍,敞袖高高挽在胳膊肘,冲出好几步来,才为这回能如此顺畅,没受到“强奴”小厮的阻拦感觉惊讶,自然不会对匆匆迎上的江薇有什么好脸色,却也只是冷冷一哼,没有二话,夺路就要往外。   及到外院,才见正厅前负手而立的世子,转过身来看着他微蹙着眉头,似乎戏谑的一笑。   “请恕慢怠,在下有必见之人,无睱与世子闲话。”江汉步伐只是略微一停,抱着揖就要夺门出去,就听世子在后头轻笑道:“江兄要见杜宇娘?”   整十日的幽禁让江汉郁怀不已,举止未免带着更胜往日的不羁与焦灼,根本不想在家中多留,故而并不答话,沉脸犟脖子继续向前。   “且慢,你听我一席话后,我能保证你何去何从再无人阻止。”虞沨见江汉一副倔强不屈的架势,往前跟了几步,到底还是让人顿住步伐。   外院花厅里,两人谈话声并不受窗纸阻隔,只要立在墙外,不难听清一个语音愤慨,一个话声低沉。   因有灰渡站在阶下,仆妇们自是不敢靠近,可作为屋主的江姑娘要听壁脚,灰渡也只能与她大眼瞪小眼。   “世子曾说过人心不能勉强,难不成这话放在你身上就无有不可,对我却另有限制不成?”江汉心浮气躁,这些天又被江薇聒噪得多了,只以为虞沨来意是为罗纹,话说得讽刺十足。   “人心不能勉强,于你如是,于我如是,于杜宇娘亦然。”虞沨微抬着眼睑,平静地看着情绪焦躁的江汉瞬间像被人戳了气门儿,整个人都消沉下来,显然已经受到过杜宇娘的拒绝。   “她是不信我。”终是无精打彩的一句,江汉忽又捏紧了拳:“可我不会轻言放弃,总有一日”   “死缠烂打?”虞沨毫不留情打断了江汉的话,眉梢微挑:“你认为如此就能赢得信任?”   这话让江汉瞬息又狂躁起来:“你我相交多年,可认为我是言而无信之人?别拿罗纹说事,我待她从无别意,更不曾给过半句承诺,虽是辜负了她的心意,却不觉得有所亏欠。”   “固然如是,可你也从来没有坦承这话江兄也别说曾经让我转告什么不欲连累,这是你俩的事,应该开诚布公,无情就是无情,不该诸多推托,你这么一个借口,也只能让罗纹心存期盼,倘若她铁了心的要与你生死相随福祸与共,你又当如何?”见江汉语塞,虞沨这才说道:“还有杜宇娘,你可曾考虑过她的处境,可曾真正为她打算过?”   “我正因为知道千娆阁是什么所在,才想带她离开那沆瀣之地。”江汉再度梗直了脖子,话说得掷地有声。   “就此浪迹天涯,或者是寻处桃源避世?”虞沨轻笑:“不为世俗所容,便隐姓埋名,这许是不少人的意愿,我相信江兄洒脱不羁,根本不在意荣华富贵,多半也不会负今日誓言,可恕我直言,这样的做法只是你的意愿,你根本不曾为杜宇娘认真着想。”   略微一顿,见江汉一脸不服,虞沨又再说道:“江兄认为何为担当,何为责任?这四字说来轻松,做到却不容易。你情知以杜宇娘的身份不能为家族所容,清谷先生与阿薇都不会认可你娶她为妻,才想着干脆逃避,身为人子,难道你从此就真能做到与亲人不闻不问?也许你对清谷先生早有嫌隙,或许不会在意他的感受,那么阿薇呢?血缘亲情,可不是说断则断,你就真能做到一走了之,再无牵挂?就算你能做到,时日一长,就能保证不会挂念至亲?杜宇娘若真与你不管不顾地离开,眼看你有朝一日闷闷不乐,她岂能不伤心自责?江汉,奔者为妾,这是礼规也是国法,若你不能让家族认同杜宇娘,这一生都只能让她生活在动荡与不安里,不羁避世是你的意愿,并非杜宇娘心中情愿。”   虞沨见江汉总算目带茫然,膝上指掌虽仍是紧握成拳,背脊却已经松垮下来,不由轻轻摇头:“你若真为她着想,就不能只顾己愿,若有担当,就该让她受到认同,给她一个女子应该得到的尊重与安定,让她成为你明媒正聘的发妻,而不是随时可弃的妾室。”   言尽于此,虞沨认为再不需多说,起身离开时,轻轻两拍江汉的肩头。   只将将出了花厅,却被江薇唤住,虞沨转身,见她垂眸站在屋檐下,显得有些局促。   “世子,阿薇有一事相求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阿兄娶妓子为妻,今日您的这番话,必然能让阿兄幡然醒悟,既放弃了杜宇娘能否恳求世子再说服阿兄求娶罗纹?”   话说得吞吞吐吐,江薇目光更是直盯着鞋尖。   “我不能。”虞沨语气仍然低沉,回答得却毫不犹豫:“江兄态度已经昭然,他对罗纹无心,这事不能勉强。”   “可是罗纹”   “阿薇,感情不能用来怜悯和施舍,你作为江汉的亲人自有立场,可当知道,有的事情也需要尊重江汉的决定,他视罗纹只是普通友谊,就算强求姻缘,罗纹也不会得到幸福,罗纹虽是王府的婢女,我却将谢嬷嬷视为尊长,故而不能眼看着罗纹不幸。”   虞沨转身欲走,江薇却再追了几步,又唤了一声,抬着眼睑看向灰渡,一脸欲言又止。   显然是欲让灰渡回避。   灰渡置之不顾。   江薇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请求:“世子若不愿,这事我也不敢强求,可另一有事世子曾说过视民女为妹妹,那么还请兄长能再助一回”   虞沨这才示意灰渡退下:“阿薇有言不妨直说,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不遗余力。”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青黑的氅衣上舒展的兰草卷纹清晰可见,话音仍是那般温和里带着疏冷,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变过。   早该死心了,可究竟要有什么方法,才能忍住不断往眼角上涌的酸涩?   江薇不知是叹息,还是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语音也如同他那般平静:“父亲前几日,跟我提起了婚事问我是否愿意可我对那人一无所知本欲商量阿兄,他眼下又是这般情形,自顾不睱是想让世子打听一下那人品性”   “这是好事,也是兄长该为,不知清谷先生给阿薇提的是哪家郎君?”   江薇也说不清心里是轻松了还是沉重了,她早决定了要忘却,注定无缘,再若执迷不悟也是徒惹嘲笑而已。   嫁人也许是个法子,不过她始终觉得惶惶不安。   身边并没有太多的人能够商议,这些年来,她只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依赖。   倘若能得他一句“上好”自己就会彻底安心了吧。   “是南阳白家行四的郎君父亲只说他年满十七,欲参加明春童生试考取功名。”   南阳白家,岂不是四皇子侧妃白氏的家族?白妃之父眼下任着僧录司善世,仿佛这位四郎正是他的嫡子,虞沨暗忖,正要答应下来,替江薇打听这白四郎的品性,哪知忽闻花厅传来一声怒吼:“阿薇,此事当真?”   江汉三两步近前,脸上的肃色吓得江薇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南阳白家岂不是四皇子妃的娘家!”说这话时,江汉看向虞沨。   虞沨也是一怔,不免疑惑一贯对世族门庭不闻不问的江汉怎么会这般清楚白家的事儿,口中却指正道:“准确的说,白妃只是四皇子侧妃。”   江汉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直突,关节握响,却强自摁捺下去,冲虞沨一个抱揖:“这事不劳世子,我绝不会同意阿薇嫁去白家世子今日之言我谨记于心,不会再去千娆阁纠缠,改日再去王府,亲口与罗纹一个交待,家中有事,不便多留世子,请恕慢怠。”   一把扯了江薇就往内宅走去。   虞沨只觉莫名其妙,他虽不太了解白家四郎,却也并不曾听说这人有何劣迹,难道江汉竟知道什么隐情?可清谷先生历来疼惜江薇,怎么会在女儿的婚事上草率?怀着这层疑惑,虞沨离开江家,当即让灰渡去摸摸白四郎的底细,不需多时就得了回禀——白家虽也是前朝世家,大隆建国后却并不显赫,族中虽也有人任官,多为地方吏员,白氏被册四皇子侧妃后,其父才有了调职入朝的机会,僧录寺的六品善世,实在也没有什么实权,但只不过,四郎非但没有劣迹,实际还是个谦谦君子,白家也是父慈子孝、手足和睦,表面上看的确是门不错的姻缘。   江汉何故反对?   不仅虞沨疑惑不解,江薇也甚是忐忑,可她无论怎么询问,江汉偏无解释。   及到这晚,清谷先生轮休,辞宫回府,父子俩又爆发了一场争执,已是深夜,住在后罩房的江薇仍被惊醒,隐约听得长兄指责父亲“可对得住母亲?”“背信忘义”的话,心里更是惊疑,正想去听个仔细,又闻“砰”地一声门响,夜晚归于寂静。   ☆、第四百五十章 离家出走,姐妹交心   江汉果不食言,事过三日,就来了一趟王府拜访,正值虞沨当值,并不在家,旖景只好出面接待,江汉并未先见罗纹,而是先请旖景向世子转告辞别——“这一回离开锦阳,或许三年五载不能一定,实在不能说服家父,唯有带阿薇一同离开,我已经劝服了她……趁着家父在宫中当值,下昼就启程离京。”   旖景因并未听虞沨提起江薇的婚事,闻言大是惊讶,追问之下,江汉也不讳言:“家父执意要将阿薇嫁去白家,我却担心以阿薇的性情,并不容于世宦家族,家父眼下虽是医官,可阿薇一直是在山野市井长大,无拘无束惯了,更不懂得世宦门第之礼法,言行岂不受人挑剔?”   说完这话,江汉才再烦劳旖景请罗纹来见,眼瞧着旖景转身,却忽又起身抱揖:“世子妃,宇娘的事……是我想得太过草率,多亏世子提醒担当二字,眼下我不能保证什么,也无颜再扰她清静……可我始终不甘放弃,若有一日能做到明媒正聘,她若情愿,我定会娶她为妻,相守终生……我知世子与世子妃重义,宇娘弱质女流却深陷沆瀣,若有艰难之处,还望二位照顾。”   这一日关睢苑里许多下人亲眼目睹了罗纹掩面从前庭花厅里痛哭而出。   傍晚,灰渡才随世子回府,就被晴空拉到一旁聒噪:“唉,这么多年的情份,看着罗纹如此哀痛,我心里也不好受……其实我早看出了,是江姑娘与罗纹一厢情愿,若江郎真对罗纹有意,那些年怎么会浪迹在外,就算入京,也不时常来见?不过江郎也有过错,他早该了断……渡,要不你去安慰安慰罗纹?”   灰渡一脸迷惘:“我一个大男人,历来又是笨嘴拙舌的,要我干脆去打江郎一顿消火不难,这安慰人的事仿佛你比较擅长吧?”   晴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木头疙瘩,我怎么合适?小着罗纹姐姐太多,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渡,你年岁也不小了,难道就没为自己考虑过?”   灰渡更是呆滞:“什么年岁不小,我还没到而立……再说我有什么好考虑的,做好世子交待的差使不就行了。”   晴空咬牙跺脚:“我是说你的婚事!”   灰渡:……   半响才翻了翻白眼:“婚姻之事,当遵父母之命,我无父无母,全凭主子作主,世子若觉得到了时候,自然会替我指个人。”抛下目瞪口呆的晴空,灰渡往前几步,忽才回过神来,纠着眉头转身:“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开头还说让我去安慰人,转头就拿我婚事嚼牙。”   晴空:……   这呆子还不算太傻,正想苦口婆心拉红线,说服灰渡求娶罗纹——大家当年一起随同世子前往冀州,同甘共苦多年情份,岂不比娶个陌生人要强?再说罗纹若嫁了灰渡,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江郎,又能继续留在关睢苑里当差,真是两全其美的事。   才张了张口,只觉眼前一花,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一颗还带着热意的板栗“啪”地一声跌在地上。   “小子少算计我,仔细我告诉秋月姑娘,咱们前庭管事昨日又收了旁人的鞋垫。”   晴空大慌,连忙上前缠着灰渡:“哥,我错了还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针线处的婵娟是我干娘的女儿,我是她干哥哥,她做的鞋垫实在不好拒绝……得,就当我今天啥也没说……我说什么了,我本来啥也没说……咱们的婚事可不都由世子作主,我怎么会算计你。”   而正院里,晚膳之后,旖景也转告了江汉的话,虞沨听说他竟然带了江薇离开,更觉讶异,思忖半响后蹙眉说道:“那日江汉一听阿薇提起婚事,情绪甚是激动,今日这番说辞不过是敷衍之借口罢了,这事实在有几分蹊跷……阿薇如今已是官宦女儿,白家与江家也算门当户对,我打听得四郎之母也是寒门出身,性情温婉,并不是挑剔人,江汉不由分说的反对必然还有别的原因。”   “清谷先生与白大人交熟?”旖景问道。   “交熟说不上,到底是同朝为官,普通来往还是有的,清谷先生是圣上亲授的太医院使,在旁人眼中圣眷颇厚,兼着与楚王府、卫国公府都有联系往来,白家想与他联姻倒也正常。”虞沨沉思一阵,终究不得要领:“罢了,这也是江家家事,江汉既不愿详说,咱们莫再插手就是。”   旖景事后得知,江汉果然在这日留书一封与江薇离家出走,兄妹俩离了锦阳,也不知去向何处,清谷先生也并没有打听寻找,依然在太医院当值,江家竟像风平浪静一般。   而关睢苑里,罗纹闭门数日不出,先摁捺不住的人是谢嬷嬷,旖景这日听秋月说谢嬷嬷拿着板子要责打罗纹,吃了一惊,连忙去将人劝住,先让夏柯宽慰着罗纹,自己安抚谢嬷嬷:“嬷嬷消消火,实在这事……罗纹难免伤心,嬷嬷得给她时间平复。”   谢嬷嬷也是眼角泛红,叹息着说道:“她早该死心……眼看着那要死不活的样,真恨不能能一巴掌将她打醒,天底下多少好男儿,偏偏要一厢情愿,奴婢教管女儿不当,真是愧对世子与世子妃。”   旖景只好温言细语地安慰着,转头想与罗纹交心,可见她只是暗自垂泪,半响也不说话,旖景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几日里一旦得了空闲,常带着秋月几个活泼的丫鬟来看望罗纹,终于有一天,罗纹才愿意开口提起江汉:“世子妃不需担忧奴婢,奴婢心里明白……早该明白了……世子妃安心,奴婢晓得轻重,不会……奴婢是王府的下人,不会让人看不起。”   虞沨听了这话,便让旖景没再多管:“罗纹的事还是交给谢嬷嬷吧,她深悉罗纹性情,知道该怎么宽慰,将来罗纹的姻缘,也由谢嬷嬷作主就是。”   罗纹这边暂且不用操心,旖景才得了闲睱,这日先禀了老王妃,领着卫昭去国公府,将她往远瑛堂一丢,任由小丫头对祖母倾吐景仰之情,自己却去寻了八娘。   姐妹俩在窗下对弈。   心不在焉的八娘不足两刻就一败涂地。   “八妹妹有心事?”生辰那日,旖景就发现八娘消瘦了不少,今日她有心开导,也就直问出口。   八娘却以为旖景是说她输了棋局,漫不经心地一笑:“我原本就不是五姐的对手。”忽又想起那些年月,姐姐们年龄还小,待嫁闺阁时的热闹,那时,虞二郎也常来国公府消磨时光,她总有机会与他对弈,或者是在镜池边上的水榭,更多是在扶风堂里,不对,在绿卿苑五姐姐的茶厅里才是最多。   可随着年龄增长,姐姐们陆续出嫁,虞二郎也再不多来……到他大婚后,连见上一面都怕艰难了吧,也许再不会有对弈的时候。   一时情思恍恍,忍不住长吁短叹,眼角就涌起了酸涩,忽地想到五姐姐还坐在面前,八娘面颊一烫,有些慌乱地抬眸,正见旖景唇角带笑,目光却有几分不同寻常的锐利,八娘更是慌张。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八妹妹与我最是亲近,有什么心事总会缠着我说……”旖景看了八娘一阵,才移开目光,抬手拾拣棋子,轻言细语地说道:“到底是年岁渐长,我又嫁了出去,与八妹妹再不是朝夕相处,比从前疏远许多,也难怪你这时心里有事不愿再告诉我了。”   “五姐……”八娘声若蚊吟,越发觉得怀里的手炉太烫,烧得她双靥发热,这些日子以来的烦恼与忧愁就像一团乱麻般地窝在胸口,又想倾诉,可到底害怕姐姐责备……这么犹豫不决,更加如坐针毡,只觉心里越发烦闷起来,大冷的天,脖子后头却像生了汗迹。   “我不勉强你一定得说,可是八妹妹,有的事情一个人闷在心里,只会越觉烦恼,也许倾诉出来才会觉得轻松。”旖景仍是温言细语,似乎极为认真地拾拣着棋子,分清黑白放入棋瓷里。   八娘突地想到从前,自己亲眼目睹蒋嬷嬷把银钗推到井里,吓得魂飞魄散,晚晚噩梦缠身,就是告诉了五姐,渐渐就把这恐惧忘记了……而五姐也信守诺言,从来没把这事传扬出去。   也许五姐并不会责备呢……   心里酸楚太多,实在憋得难受。   八娘像是鼓足了勇气,再抬眸时,眼睛里终于蕴出水光,视线一阵模糊,看不清旖景的神情,倒让她更加心安,那些千头万绪不及清理,开口却是一句:“五姐,你知道的,黄七姐姐她……我自从听了她与二哥说的那番话,对她再无好感,她还曾诬陷姨娘……她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洲哥哥。”   前边那几句说得又急又响,只最后一句,八娘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这时,当真不是与八娘讨论虞洲与黄江月人品孰优孰劣的时候,旖景轻轻一叹:“八妹妹,姻缘的事,看的是个人缘份……我早就看出来了,因着王府与咱们是通家之好,二郎那时候也常来国公府里,与姐妹们历来亲近……你往常也没有太多出门的机会,除了自家兄弟姐妹朝夕相处外,也就见二郎最多,才会对他……”   见八娘泪眼朦胧,双靥染红,嘴唇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旖景起身,绕过炕沿坐在八娘身边,一边掏出锦帕替她拭泪,一边说道:“快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年中秋宴你没入宫,应当也听了些议论,六妹妹在宫宴上说的那话,连圣上都赞同,关睢有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便是古时男子对倾心之人倾吐情意,男子既能如此,女子对人心怀倾慕也不应受到责备,不过,什么事都得适度,不能执迷不悟。”   八娘垂着眼,忍着哽咽说道:“我也知道,我是庶出,配不上洲哥哥……我就是觉得心里难受……”   “瞎说,庶出怎么了,咱们苏家的女儿可不能这么自视卑微,你和二郎就是没那缘份罢了,是他没有福气。”旖景见八娘愿意把话说出来,也就吁了口气,她了解八娘,必不会因为一时执迷行出那等设计布局的事,也就是窝在心里折磨自己,一旦倾诉出来,就算得到了发泄,八娘虽懦弱,这性情却也有她的好处,不至产生执念,不顾一切去夺取本不属于她的人和事。   好比那一世,直到远庆九年时虞洲婚事一直未定,八娘又常去关睢苑看望,不时就有与虞洲碰面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什么有伤声誉的事来。   陪着八娘说了半下午话,眼见交心一谈后她的笑脸总算由衷了些,旖景略微安心,当携同八娘去远瑛堂,却听说大长公主与卫昭去了马场。   卫昭总算如愿以偿,亲眼目睹了大长公主踩鞍引箭的风姿。   旖景干脆提出让卫昭在国公府小住几日,也好学会骑马,小姑娘欣喜不已,大长公主也甚喜卫昭的性情,七娘更是自请要当师傅,就连六娘,因为下午时和卫昭对弈一局,对她的棋艺十分心折,一听卫昭要在家中小住,竟开口邀请与她共住一院。   旖景处理完这事,自然要回府与老王妃交待了一声儿。   老王妃才不会理会这等小事,老人家最近有卫嬷嬷陪着说话,又兼二孙子虞洲好事将近,兴致十分不错。   只卫嬷嬷有些不满,但因卫家家规甚严,她不敢在亲戚家造次,只好保持缄默。   旖景原以为接下来再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消等着黄江月进门儿……   忽有一日,二娘却突然又来拜访。   ☆、第四百五十一章 二娘悔悟,商议家事   二娘来寻旖景商议的依然还是雪雁那件糟心事,不过不似上回哭哭啼啼、满怀怨愤,这回表面上倒是心平气和,甚至当帘卷呈了茶点上来时,二娘眼瞧着一道松子鹅油卷是她闺阁时就爱吃的,甩手赏了一枚印花吉祥银錠子。旖景本在前庭见她的长史官,交接广平下半年的赋税收益,掀了帘子进屋时,正好看见受宠若惊的帘卷趴在地上叩头谢赏,一问,知道得了好处,不由笑道:“二姐可真偏心,我因一时走不开,生怕怠慢了你,想起早起时用的点心中有这么一道,这才嘱咐下去让丫鬟们呈上,结果倒让帘卷占了便宜。”   一边儿解了外头的松花棉斗篷,随意在艾绿底红、白二色桃兰窄裉袄外,罩了件五彩刻丝杨妃色银鼠褂,二娘见她往炕上凭几一歪,衣襟处一圈儿雪锋领衬着面颊,越发显出粉光若腻的肤色,眉眼间的明丽疏朗中,更添了些闺阁中不曾有的妩媚柔艳,若有似无。   二娘看着又是羡慕又是亲近,挑弯了眉梢,伸手点了点旖景的额头:“当我不知道,你可是个金主,还巴望着我这点子打赏。”   旖景瞧着她今日不像郁怀的模样,嘴角笑意更浓,也不问来意,只略坐正了身子,接过丫鬟呈上的热茶小口啜饮,一边儿等着二娘说正题。   待丫鬟们退出了屋子外头,二娘总算打住了琐碎的寒喧,指尖有下没下拨弄着手炉外套上缀着的米珠,神情里有些讪然:“以我一贯的脾性,原是不想服软的,只小姑姑的话我总还能听得进去,上月回去之后,腆着脸先给嫂子陪了不是……她一句怪罪都没有,还留了我在屋子里好一番交心,说当初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哪能不知我乍一听闻四郎身边儿有个雪雁时的心情,实在因为是婆婆从前就默准的人儿,她也有为难之处……听我说要把那丫鬟调进内宅,嫂子痛痛快快就答应下来,只说我眼下是新嫁,等日子略长些,过了年,便让我也援手和她一同打理家里的内务,又说将来待我熟悉了人事,有了身孕,再将我院儿里一应仆妇的身契交接。”   旖景微微颔首,听二娘这么说来,周大嫂的确是个贤良人儿,二娘能遇着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妯娌,也是她的福气。   原来周家祖父母多年前就过世,四个嫡子虽说仍住在一条胡同,却是分了家,二娘嫁入的是长房,婆婆病逝后,中馈是由长嫂打理,二娘与四郎上同还有对兄嫂,不过是庶出,二娘原该与长嫂更加亲近。   一家子住在同个屋檐,除了各自陪房,各院儿仆妇的身契多数是由执掌中馈的主母控制,才好统筹管理,周大嫂愿意让二娘插手家务,又说了把身契交接的话,可见是真心想与二娘和睦相处。   “见她如此,我才当真信服了小姑姑的话……四郎听嫂子说了我当面道歉的话,也再没恼,当晚就回了正房,知道我把雪雁调进来的事儿也没二话,反而喊了她来训教,让她时时事事都要遵奉着我,若有半点无礼放诞,休怪他不念旧情,还叮嘱我,倘若雪雁行事无矩,大可责罚,她虽是母亲所赐,到底也只是个奴婢……我就从没见四郎这般一本正经过。”   二娘说到这里,神情越发讪讪,长叹一声:“我爹娘从前的事儿,你也清楚,不瞒五妹妹,那时年幼,我见爹爹对阿娘不管不问,一昧地宠纵眉氏,心里就压不住火,明里背面顶撞多了,爹爹见我也是训斥责备时多,我越发认为爹爹偏心,后来在婚事上头,阿娘全作不得主,是爹爹商量了三叔三婶,定了周家,我起初不满,不为别的,就不信爹爹真会为我考虑,倒是四妹妹一番苦口婆心的规劝……”   忽地又是一笑,二娘眉梢弯弯:“要说来,四郎那性情和爹爹真有几分相似,就爱欣赏美人儿,爹爹从前书房里不是一墙的仕女图,四郎更好,身边侍婢、小厮都必须得眉清目秀,尽管如此,可也都是文士风雅的脾性,实际并不重美色。”   旖景怎么也没想到二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惊讶得险些摁捺不住。   “别的不说,婆母那时心疼四郎是小儿子,多有宠纵,只认为大家公子这点子偏好也无伤大雅,由得放了满院的红袖添香,可周家到底是望族,四郎虽有几分纨绔习气,还晓得遵从家教与轻重,除了婆母默准的雪雁,和那些个美婢都是清清白白,并没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来……这也是嫂子慢慢劝我的话,我晓得她是为着我与四郎好。”   旖景不由想到虞栋那两儿子,虞洲在这上头还算“端正”,相比三郎虞湘……她从前就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嫁入王府收服单氏后,更听说虞湘院里的丫鬟每隔一年就得被小谢氏换上一批,纵使如此,眼下也找不出个清白的。   周四郎相较起来,虽也是个“爱美”之人,品格上比虞湘那是“端正”出不仅一头。   又听二娘继续往下说:“你也知道,四妹妹的婚事是祖母择选的人家,我那时仍有不愤,只因四妹夫无论才华还是家世都比我家那口子要强,不过那日听了小姑姑的话,又听四妹妹说起她在夫家的日子,我总算明白过来,若我真嫁去好比姚家一样的显贵,大家子人住在一处,上头好几辈尊长,以我这脾性,只怕就算有国公府撑腰也是举步为艰,非闹得个鸡飞狗跳、饱受人言不可,更别想畅快喜乐……爹爹他的确是为我考虑,才选了四郎这么户人事简单的,莫论旁人,就说我夫家二婶……也就是咱们三婶的嫡亲姐姐,我看她那儿媳妇,一言一行无不小心翼翼,晨昏定省时都得站着侍候,便是长辈允了座儿,也不敢当真就躲懒,那日子过的……唉,说句不孝的话,好在我上头没个这么严厉的婆母,否则眼看着大小姑子金尊玉贵,做了嫂子的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搁我这脾性,最多忍受三、两日,就得寻衅瞎胡闹。”   旖景:……   二娘说着说着就眼泛水光:“出了嫁,我才晓得在家时的好处,想起从前只认为不得祖母的心意,连四妹妹我都妒嫉,常与姐妹们为了鸡毛蒜皮争执,又始终认为除了阿娘,阖府的人都亏待了我……五妹妹,那时我最妒嫉的就是你,为此还在三妹妹跟前儿说了你不少坏话,巴不得你俩日日吵闹……后来阿娘让我与你交好,我晓得眉氏的事儿多亏了你,才消了那妒恨,却并不认为从前有什么错,直到今天,是当真清楚了自个儿的小肚鸡肠,姐姐真心给你赔个不是,从前的事儿,都是我不好。”   旖景当然得表示浑不介意,拉了二娘的手:“那时年少,哪家女孩儿没个磕磕绊绊的,我从前不也是个任性的,二姐姐别放在心上……今日你来,难道就是因为幡然悔悟,负荆请罪的不成?”   后头那句倒把二娘逗得笑了起来,靠向凭几:“不是,是我有了主意,自己却拿不准合不合适,阿娘眼下就快临产,我再糊涂也不好为这事烦扰了她,小姑姑……我的确怕她责备我多妒,四妹妹也是新嫁,自己都顾不上来,唯有你,一惯是个明白人儿,怎么都不会责骂我,只好找你商量。”   旖景连忙洗耳恭听。   二娘却又莫名红了脸,隔了好半响才说道:“小姑姑那日的话我回去琢磨了许久,到底认为阿爹选的这门亲事至少已经符合了其中之一,我上头没有婆婆,周家又是分家析产了的,长嫂通情达理,必不会插手我与四郎屋里的事……那个雪雁,我瞅着虽不似奸险人,到底是真本份还是假规矩我实在分不清,只她果然妩媚妖娆,在我面前晃着实在心烦,说句真心话,我到底还是容不得四郎纳妾。”   说来说去,二娘终究不是“贤惠”人,不过这时也清楚,不能再为雪雁闹得家宅不宁,旖景便想,难道二娘是打算寻个雪雁的不是,把人打发出去,若那丫鬟违矩在前,二娘也站得住理,周家或许不会再有二话,但周姐夫对雪雁始终还有情份,就算无奈之下妥协,心里难保不会有芥蒂,再说打发了雪雁,今后周姐夫要纳妾,难道能挨个儿打发不成?   旖景能够体会二娘的心情,身为女子,哪有希望与人分享丈夫的,都是屈服于世俗礼法,终是无可奈何四字罢了。   更留意倾听二娘的计策。   “我也明白,没了雪雁,今后说不定也会有‘大雁’‘小雁’,小姑姑说得对,除了亲长那一关,关键还在男人自身,我虽知道四郎不是胡来的人,但拿不准他愿不愿守着我一人过一辈子,他往常又爱和那些自称风雅的人结交,时常也爱逛去瓦子戏楼听曲儿,若为这事和我闹得不痛快,反而在外头养了伶人外室,那可得不偿失。”   旖景点头,心道二娘能想到这个地步,对她那脾性而言,真是大不简单了。   “另有尊长们,我虽没有婆母,上头却还有翁爹与几个婶子,等闲虽不会多事,可一旦闹出风言风语,为着周家家声,说不定还是会插手,所以我琢磨着这事不能硬来,就算要先处理了雪雁,也得替她寻个好归宿,一来你姐夫才不会觉得亏欠了许多年的情份,和我生份,二来长辈那头也寻不出理,这是一件。”二娘把胳膊往炕几上一放:“再有一件,我得先规劝着四郎,莫在外头游手好闲虚渡时光,把心思放在功名上,若是将来也能中个……那啥,举人贡士什么得个一官半职,就如小姑姑所言,就算我的贤名了,长辈们见他成器,心里也会感念我的好处,到那时候,四郎与我也有了情份,又知道我一心里只为他打算,说不定也就熄了纳妾的念头……我拿不准这法子成与不成,但有一线希望总得尝试,要是如此,他将来还想着纳妾,我也死了心,总归凑合着过,守着子女,也再不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旖景这时真觉得惊讶了,二娘原来就是爆炭样的性情,不想经了这一桩事,变得冷静如此,却不屈从,能这般委婉的为自己争取,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便问:“先说雪雁,给她寻个归宿不难,难就在个‘好’字,二姐认为她就会心甘情愿?”   ☆、第四百五十二章 揽事上身,旖辰登门   一般名门望族的婢女,尤其是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大丫鬟,若能守矩无过的挨到嫁龄,有些义气大方的主家一般会替她脱籍,或者允人自行婚配,或者主家作主寻门家底富裕的良民,更有得了机缘的少数,甚至会嫁入官宦、商贾人家,自己也享享呼奴唤婢、扬眉吐气的日子;就算差上一层,多数也能配个受重的管事,不再为油盐酱醋、四季衣裳操心,也算养尊处优。   其中十有一、二,被主母看中成了姨娘抑或儿子们的预备姨娘,例如雪雁。   对于她而言,自然就没了其他选择——自行婚配肯定是不肖想的,一旦放了出来,或者主家将她直接配给他人,不可能是富裕之家,别人也不会接受个失了清白的女子为妻,只能是家仆,因为不能逆主而无可奈何地接受,始终会认为雪雁得罪了主子才被打发,心里存了晦气,又不奢望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哪会让雪雁“养尊处优”,多数会“水深火热”的对待。   这些丫鬟能成一等,虽明面上仍是奴婢,实际吃穿用度却比那些小家碧玉还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能挨得外头的粗陋,故而不少人家,一旦主子院里的贴身丫鬟犯错,别说交给人牙子发卖,就算打发去庄子,或者干脆削了差使遣返私家任由父母许人,都有受不住嘲笑和劳苦投井投缳的。   更遑论雪雁这样的“准姨娘”,一旦遭贬出来,闲言碎语没准都能将她逼到绝路。   故而二娘的想法虽好,要实现却大不简单,她才一说,旖景就提出了关键,雪雁自己是否乐意。   她若是不愿,一哭闹起来,二娘只怕还得担上“好妒不贤”之名儿,雪雁到底是周太太从前默准的,她本身并没有犯错,张扬开来对二娘只有不利。   “我起初一听说前院书房有雪雁这么一个人,气得五脏生火天灵冒烟,不管不顾地闹了一场,那丫鬟倒吓得颤颤兢兢,又因为四郎和我闹起别扭,住在书房里头不肯回屋,雪雁吓得不敢近身,闭门装了十多天的病,这回干脆被调回了内宅,放在院子里侍候,她更是小心翼翼,我瞧着,但凡茶水吃食,她是一个指头都不沾,遑论在我跟前,便是在吉祥几个陪嫁丫鬟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这时男子纳妾虽是明正言顺,可在多数世宦诗书之家,只要家风正派,一般娶妻不到一载,或者正妻无孕之前,都不会先提纳妾的事,少数寒门为了攀娶显贵女子,甚至定下明文家规,娶妻七年无子方允纳妾,周家虽不是寒门,可也属望族世家,家风正肃,兼着二娘到底是勋贵嫡女,雪雁虽然早得了默准,这一年半载也不会给她名份,二娘那么一闹,雪雁大概也晓得主母不好相与,心里忐忑不安、颤颤兢兢也是人之常情,若这会子被人寻了错处,打发她出去她也没地喊冤。   不过仅凭这点,实在不好说雪雁是不是本份人。   “我听长嫂说过,雪雁不是家生子,外头买来的丫鬟,从前在婆母跟前侍候,因着稳重伶俐,才调去侍候四郎,后来就长了她的月钱。”二娘又说:“小姑姑不是建议我先看清楚她的品性么,我虽不耐烦,还是找了她来说过一回话……她哭诉起身世,倒真是个可怜人,她是五岁上下被拐子拐了来锦阳,家是哪里人都说不清楚,只记得父母死得早,上头有个哥哥……拐子把她卖给人牙子,好在卖来了周家这样的门第,有嬷嬷教管着,从小倒学了些大家规矩。”   二娘喝了口茶:“我看她哭得梨花带雨,越发楚楚苦怜,心里虽有些同情,更觉得窝火,四郎可就怜惜这类外表弱不禁风,实际又孤苦伶仃的……一时没忍住,脱口就问她,我真心容不得侍妾,她若坚持要留在周家,将来最好别让我寻着什么错处,一辈子循规蹈矩的话我倒无可奈何,不过让她想清楚,将来就算生了庶子庶女,成了姨娘,子女也不能由着她照管,这可是望族的规矩,嫡母教养子女那叫贤惠,谁也挑不出理,她若是私下接触子女,我立马把她打发。”   旖景险些被茶呛到:“二姐姐,你真这么直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怕她说去四郎跟前。”二娘叹了口气:“哪知她听了这话,眼泪也吓住了,往地上一跪就是磕不断的头,说她本不抱这样的想法,期望的是将来主子恩典,许户殷实人家,哪知婆母当年看重,才与四郎……跟着又说希望我怜悯她孤苦无依,赐她一条出路,能脱了她的籍,赏个几十两银子,或许能找个老老实实家境贫寒的庄稼人收容,不求富足,只要不磋磨苛刻了她,能自食其力也就罢了,若有那样的人儿,她倒愿意出去,并跟四郎说明,是她不甘为妾,自请求去。”   旖景:……   蹙眉思量了一番,这才说道:“若她真愿如此,倒还简单,像她这样的情况配给周家家奴不大合适,若脱了籍,又有这么一笔资财,或许真能找个本份人……虽雪雁已不是清白的身子,可一旦嫁了过去就能改变家境,说不定有不介意的人。”   这世道上,有那些贫民虽不是天生贪财,可因为家境贫寒,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耕地,不得不租种富家的田地或者出卖劳力为生,再加上点天灾人祸,实在不能自给自足,许多连娶妻生子都是奢望,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并不太在意女子的贞洁。   “我想的是答应了雪雁,先让她把这意愿知会了四郎,我再想办法替她找个合适的人,其实最好还是家奴,只要能干本份,又是心甘情愿的,我大可给两人恩典,替他们都脱了奴籍,置上百来亩田地、一处住宅给他们安居,也不算亏待了。”二娘虚心求教:“五妹妹认为可还使得?”   “关键是姐夫乐不乐意。”旖景提醒。   “我当时听了雪雁的口风,自己没忍住,先在四郎面前提了一提,他倒没有反对,只叹了句强扭的瓜不甜,有些忧郁。”二娘磨了磨牙:“一晚上问了许多回‘雪雁当真这么说’,我倒没提之前那些威胁话,应了两回,再没搭理他,不过我看他过后再见雪雁,眼睛里有些伤感的情绪,我这两日盯得紧,还没让他们寻着说话的时候,五妹妹若觉得这事能成,我回去就和雪雁摊开了说,让她与四郎交待。”   旖景沉吟了一阵,想到事已至此,若雪雁那丫鬟是个奸滑的,怕寻了机会也会去二姐夫面前挑拨,这样的丫鬟更容不得,真莫如尝试一番,倘若雪雁是真心求去——二娘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雪雁又没有其他靠山,二娘身后却有整个国公府,两个嫁入宗室的姐妹,还有公主祖母和郡主姑姑撑腰,怎么看区区一个婢女出身的妾室今后生活也是如履薄冰,主母既和她交了底,略微明白的人儿也晓得哪条路更平坦有益。   “二姐大可一试,倘若雪雁借这缘故在姐夫面前哭闹,你便说是试探她,果然试出是个挑唆生事人儿,倘若是好的结果,二姐就废废心,给她寻个踏实人儿……最好是你嫁妆里的庄子,各处在当地都买了些下人,说不定就有合适的,好处是知根知底,不至于把雪雁推到狼窝里,能在富足之乡给他们置上能安居立业的家产,倒也算是不错的归宿。”旖景表示赞同。   二娘竟像是松了口长气,整个人又轻快了几分,故而说到另一碴,倒没让旖景听出忧心忡忡来:“相比雪雁的安置,更让我头痛的是你姐夫那懒散的性情,结交的狐朋狗友又多,间天就约他出去花天酒地,我每当一劝,他只说那是风雅事,又称那些人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将来都得入仕,和他们打好了交道,也是为了前程……这些事情我原也不懂,只觉得满肚子都是理儿,可惜成不了句子出嘴,直觉他那样就是没出息。”   说到这里,二娘半个身子趴在炕几上:“五妹妹能言会道,要不你去劝劝……”   旖景:……   这才是难点,她和周姐夫面都没见过几次,再兼着男女有别,怎么好劝他“改邪归正”。   可看着二娘满是期待的目光,想到她的终身幸福,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这事,或者让我跟世子商议商议。”最终,旖景决定把这棘手的事情交给她家内阁大学士处理。   哪知二娘立即欣喜若狂:“我就等着你这句。”   旖景:……   “五妹夫多厉害呀,连圣上都对他言听计从,忽悠你姐夫还不是手到擒来,再者四郎对五妹夫原就心怀景仰,又十分敬畏,不怕五妹妹笑话,好多回他提起五妹夫,我看那神情,倒比说起什么‘绿珠’‘红拂’还要神彩弈弈,有回还一声长叹。”二娘袖着手,模仿着她家周姐夫的神态:“可惜可惜,如此才华横溢、风华绝代者,偏偏贵为宗室,让人不敢亲近。”   那维妙维肖的模样,把旖景逗得直抖肩膀,暂时忘记她家二姐挖的那坑儿。   “乐吧,我当时也乐得打跌,就说他和五妹夫可是连襟,有什么不能亲近,那没出息的,倒承认他自己才疏学浅了,是怕五妹夫看不起他,说有回得幸,还是五妹夫在国子监任职时候,他混进去听了一堂对策,亲眼目睹了五妹夫舌战群儒,至此又敬又畏,万万没想到会与你家世子成了连襟,这会子还像做梦的感觉,不敢至信。”   二娘狠拍了番虞阁部的马屁,临别前还拉着旖景的手殷殷嘱托:“就这么说定了,我不管五妹夫用什么法子,只要他能让你二姐夫老老实实地和那些纨绔断交,踏踏实实地备考,就算改头换面,我在翁爹面前也落个好,将来若你二姐夫真有幸考得个功名,堂堂正正授官入仕,我可也算周家的功臣,他这么个浪荡子……哼,等我在周家得了长辈们的称赞,站稳了脚跟儿,看他还好意思再提纳妾的事儿。”   旖景稀里糊涂就替虞阁部揽了这么桩有关周姐夫前途与二娘美满的事儿,呆坐着半响没有回神,哪知刚用完午膳,还不及小憩,原本应该在家养病的旖辰又急匆匆地来了王府,一见旖景就是副焦眉灼目、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还没说话,张口就长叹一声。   第三百五十三章 前世轨迹,今生陌路   旖景这才松开了手,眼圈微有些泛红,看向小谢氏:“二婶教导我原本应当,只刚才那话我却不太明白,可是二婶有什么误解?”   误解?小谢氏挑了挑眉,心道世子妃才刚入门,这时提纳妾的事本不应当,可她既然挑开了这个话题,自己也不应在装糊涂,便是飞扬跋扈地一笑:“景丫头,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阿薇与世子互有情意……母亲,媳妇也知道眼下提说这事不怎么合适,景丫头将将入门,世子即便要纳侧室也得等到来年,可有的话,还是得先劝解着景丫头。”   老王妃有些为难,犹豫不定地看了旖景一眼。   旖景微笑起身,干脆冲小谢氏一福:“请二婶赐教。”   小谢氏得意洋洋地清了清嗓子:“阿薇身份毕竟不同,说来眼下也是官宦家的女儿,江家又于世子有恩,我也理解景丫头这才新婚,看着阿薇与世子亲近心里别扭,可你是世子妃,行事应当有些分寸,眼下内宅仆妇们都知道你犯了妒嫉,传出的话可不好听,你与阿薇争执,将她气走了,若这事传开,外人可不只是议论你,怕是连世子都会受到牵连,落得个‘恩将仇报’的恶名儿。”   小谢氏生怕老王妃疏忽,着重强调会牵连世子。   老王妃的神情果然又慎重了。   旖景也沉了脸:“二婶,您是长辈,又掌着王府中馈,听到下人们议论嚼舌败坏王府与江姑娘声誉,原本应当训斥重责,怎能也说这些个败坏女子清誉的谣言?”不待小谢氏出声,旖景转身又冲老王妃一福:“祖母,昨儿个江姑娘受了委屈,坚持要告辞,我见她情绪激动,便劝了她先回自家平静一下,便是祖母跟前儿,我也承诺替阿薇道声不辞而别之错,祖母还请宽恕则个。”   老王妃自然不会计较江薇“不辞而别”,只问旖景:“这么说来,不是你与阿薇起了争执?”   小谢氏冷笑一声:“景丫头,不少仆妇可是亲眼看见阿薇从关睢苑里哭着出来,二话不说就离了王府,若不是与你起了争执,又是为何?当着母亲的面,你可不能说谎。”   旖景这时也是目光凌厉:“二婶今日定是要冤枉我?”   小谢氏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虽说她与旖景之间“你来我往”地勾心斗角,但面子上还是维持着一团和气,这小丫头有几分心眼,还晓得虚以委蛇,可今日这态度怎么突然就强硬起来?   旖景挨着老王妃坐下,认真地解释:“祖母,江家虽于世子有恩,可阿薇于我更有救命之恩,当年阿慧身边出了恶奴,对我下毒,可多亏了阿薇救我性命,我又怎会恩将仇报,与阿薇争执?”   这一档事当真被老王妃与小谢氏遗忘了,眼下才又想了起来。   旖景看着小谢氏:“二婶,当年若非阿薇及时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便是阿慧,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江家不仅对世子有恩,对我,对阿慧也是恩重如山。”   小谢氏直觉旖景这话里有什么陷井,想要反驳,又没有理由,心里憋了一层怨气。   又听旖景说道:“祖母难道忘记了?当年太后患疾,圣上下旨于民间遍寻良医,江先生这才奉诏入京,还是受我三叔所荐,阿薇原本在国公府也住了一段时日,与我们几姐妹早已熟识,阿薇的性情我一直清楚,深为敬佩,怎会与她争执?”   老王妃频频颔首:“是了是了,若不是景丫头三叔推荐了江先生,治愈太后之疾得了赏识,太后也不会让江先生替沨儿诊治。”   小谢氏冷冷一笑:“景丫头这番话,是指你并不排斥阿薇,也甘愿接受她进门儿,那阿薇怎么不辞而别了呢?”   “这得问二婶,这些时日您常常去寻阿薇,都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话!”旖景咬了咬唇角,满面委屈:“祖母,不是我对二婶不敬,实在是听了阿薇的委屈,心里也觉得难过,为阿薇不平。”   小谢氏气得拍案而起:“景丫头,我是经常去陪阿薇说话,可都是为她考虑,你少血口喷人!”   “祖母,阿薇清清白白一个闺阁女子,二婶却常在她面前提说为妾之事,世子待阿薇只如兄妹,更不会毁了阿薇的名誉,阿薇本就羞恼,可因不善言辞,只好一昧苦忍,可王府里闲言碎语越发不堪,甚至有说阿薇对世子暗怀情愫……祖母,这可不是知恩图报为阿薇着想的做法,假若二婶真的感激阿薇,怎么会败坏阿薇的清白。”   小谢氏瞪大了眼:“江姑娘对世子有情,这可是有目共睹。”   旖景越发泫然欲泣:“祖母您看,二婶现在依然说着这话,可不是我信口胡诌,阿薇昨日就是听见了仆妇们议论,哪还好在王府客居,这才寻了我告辞,我今日原本也打算求祖母作主,至少不让府中再传这些流言,若是阿薇清白就此毁了,咱们可真成了恩将仇报。”   又直盯着小谢氏:“二婶,阿薇曾跟着去汤泉宫服侍了太后一段,太后之疾得以痊愈,也少不了阿薇的功劳,太后对阿薇十分疼爱,将来必会替她指门好亲事,便是王府,也不能委屈阿薇为妾,您存心败坏阿薇声誉,太后若是得知……”   小谢氏满面苍白。   “真是糊涂!”老王妃也拍案而起:“今日若不是景丫头提醒,我还不知你竟然这般不分轻重,别说江家于咱们有救命之恩,就是等闲人家的闺女,也不能说这些个败坏清誉的话,亏你还是掌着中馈的主妇。”   小谢氏一听这话,心中一紧,立即解释:“母亲责管的是,都是媳妇一时糊涂,只听下人议论,又见阿薇没有反驳,难免误解。”   “阿薇到底在咱们王府客居,又是个闺阁女儿,哪好就这话与二婶理论。”旖景见小谢氏仍然想坐实了江薇“心生情愫”的话,跟着就是一句。   “以后切莫再提。”老王妃一听太后或许会因此怪罪,心下大慌:“究竟是哪些刁奴在说嘴,老二媳妇可得察个仔细,狠狠地惩罚,将来若再有人拿这话说嘴,我只追究你约束不严!”   十余年间,老王妃这还是首次对小谢氏疾言厉色,这让小谢氏满心怨愤,却到底不敢明里忤逆,阴森森地看了旖景一眼,低着头应诺。   却仍是不甘,又提起罗纹:“听说罗纹也被世子妃打发去了江家?她可是对世子尽心尽力的忠婢,景丫头的丫鬟虽好,可到底不知世子的习性,难免照顾不周。”   旖景不待老王妃问,立即解释:“罗纹与阿薇交好,我是想让她跟着去宽慰几日,再者阿薇身边连个使唤丫鬟都没有,我也想让罗纹帮着在人牙子手里择选几个本份伶俐的,好侍候阿薇起居,等江家那头安顿好了,罗纹便回来了,耽搁不了几日,关睢苑里还有谢嬷嬷呢,有她指点着,必然不会疏忽世子这边。”   老王妃却不介意:“沨儿有你照顾,我没有不放心的。”   小谢氏眼圈都红了,暗暗骂了几十句老糊涂,不过受了世子妃几天奉承讨好,就偏心如此,到底是血缘才亲,亏她表面上还待虞栋有如亲生!   原本以为今日借着江薇的事会让旖景栽个跟头,却不想自己反而惹了一身的骚,挨了一场责骂不说,还得“收拾”那些个得她示意散布谣言的“忠奴”,小谢氏满腹怒火,一回梨香院,抬脚就踹倒了一樽青花赏瓶,鸳鸯却紧跟着来了,说老王妃有令,让二夫人立即处罚刁奴。   小谢氏只好当着鸳鸯的面,让单氏把散播谣言的几个婆子侍婢押来,一番好打,弄得满院鬼哭狼嚎,又罚去了庄子里当差,其中还有一个是她的陪房!   于此,“忠心耿耿”的仆妇们越发心生抱怨,暗骂小谢氏拿她们顶缸,原本对小谢氏言听计丛的下人心里都生了想法,觉得二房这个靠山太不稳当,渐渐在旖景跟前卑躬屈膝起来。   旖景却也没有下一步动作,表面上对小谢氏仍无芥蒂,就像这档子事没有发生一般。   她当然明白小谢氏在老王妃心目中仍有份量,并非这桩小事便能动摇,而这一世,她与虞沨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将虞栋一家驱逐出王府而已,横竖关睢苑不属后宅,中馈暂时让小谢氏握在手里也不甚要紧,接下来,便是要往镇国公府着手,怎么让三房分家得看虞沨的手段,她的任务是要挑拨小谢氏与娘家失和。   不得不说,江薇自愿请辞,于旖景来说实为一件好事,她留在王府,便是不会为人所用,可小谢氏也会楚心积虑地将江薇牵涉进来,无论旖景还是虞沨,都不希望因为家宅内乱牵连江薇,可因着“情谊”二字,旖景与虞沨都不会提请江薇离开,也只能防备着小谢氏。   这回江薇请辞,旖景便侍机断了小谢氏的谋划,搬出太后这座大山,威胁小谢氏再不敢散播什么江薇与世子“相互倾心”的谣言,提说纳江薇为世子侧室的话,彻底将江薇择了出来。   至于罗纹,从江家回了王府,当然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忧心戚戚”愁眉不展的模样,冬雨时常“开解”,与罗纹之间的“情谊”如同这年夏季,在进入六月后迅速升温。   露华依然日日白昼来关睢苑绣那花鸟屏风,与夏柯日益熟识,无话不谈。   单氏更有了机会,得闲便来关睢苑请安,小谢氏对这事视若无睹。   而冬雨对晴空仍然“念念不忘”,有回在前庭路遇,“一不小心”就崴了脚,跌坐在地千娇百媚地呻吟,晴空目不斜视地过去,倒是灰渡不忍,将人扶了起来,嘱咐个婆子照顾。   灰渡问晴空:“你不是对世子妃的丫鬟极尽讨好么?怎么对这姑娘例外?”   晴空满面坚决:“秋月说了,若我与冬雨说一句话,她再不理我!”   灰渡:……   晴空满面正色:“再说她不是宋嬷嬷的孙女儿么,便是你也得远着些才好,别中了她的美人计!”   ☆、第三百五十四章 初见端倪,终究难测   旖辰并没有依照皇后的嘱咐先回国公府与大长公主商议,而是径直去了楚王府的关睢苑见旖景,把皇后的话细细说了一回:“我因完全揣摩不得皇后的用意,也不敢贸贸然惊动了祖母,只好先与五妹妹这儿讨个主意。”   旖景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皇后的计较。   什么圣上忙于政务、太后静养礼佛,这些都是借口,太子妃位既是天家之事,也属国事范畴,万万没有避开天子与太后,反而找外臣事先商量的道理。   皇后或许是先在天子与太后跟前试探过,并没有任何结果,心里才急躁不安。   那两个人选,一为甄莲堂妹,一个是甄夫人娘家侄女。   皇后无疑仍是想争取这一系势力为太子所用。   但天子置若罔闻,或者回避不提,难免让皇后不安,太子无嗣,太子妃位空悬,若圣上无易储之心,这时应当将这事放在首重,早日择定太子妃。   皇后压根不是真要与旖辰或者大长公主商议,关于人选早有决意,若非甄氏,便为邢氏。   分明是想通过卫国公与楚王的嘴“提醒”圣上,两位是天子信臣,太子正需他们援手。   不过皇后情知旖景“不好对付”这才挑拣了容易拿捏的旖辰,有的话不能明说,隐晦了又怕旖辰听不明白,这才点醒她——无论是大长公主,抑或旖景,将话转告,她们必然明白皇后言下之意。   直言旖辰小产的事,无非是施压与威胁。   当然旖辰无意间小产,算不得什么“罪责”不过福王有心隐瞒这事,显然是不想让人借着旖辰子嗣坎坷的原因,重提纳侧妃的旧话,皇后统御六宫,母仪天下,当然是最有资格插手这事的人。   想通了这些关窍,旖景一一解释给旖辰听:“这事与长姐干系不大,也不用太过担忧,等世子归来,我先与他商议,至于祖母,若不用烦扰她老人家,暂时还是莫提的好。”   旖辰尚且在纠结小产一事:“这事除了祖母、母亲与你,王爷瞒得密不透风,怎么就被皇后得知?”   旖景:……我的好姐姐,经过那年宫婢琼衣的事儿,感情您还不知道福王府里早有皇后的耳目?   旖景见旖辰忧心忡忡,只好实言相告。   旖辰大惊失色:“我且只以为那侍卫真是琼衣买通……这该如何是好,我倒没有干系,只担心皇后会对王爷不利。”   “姐夫比姐姐明白,许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才没细说,那些耳目姐夫心里一定有数,想来不会让他们涉及要紧,不过就算知道是皇后耳目,也不好清除。”旖景劝道:“姐姐小产一事原不用瞒着皇后,中宫知情,想来是姐夫有心透露,为的也是掩人耳目。”   福王子嗣繁荣抑或单薄皇后压根不会在意,或者说她根本希望庶子们都无后才好,故而福王上请不纳侧妃,皇后半点不曾刁难,既是讨好了卫国公府,又不违逆圣上、太后之意,几全其美的事,何必自找麻烦。   这回无非就是打算利用此事向国公府施压而已。   旖辰到底还不是太糊涂,被旖景一提醒也明白过来,那担忧却仍然难解:“不过如此一来,岂不让楚王府与国公府为难?”   “放心吧,这事圣上应当早有决断,就算父亲与翁爹或者世子进言也无济于事,表面上敷衍皇后一番倒也不算为难。”旖景极尽安慰,好容易才打消了旖辰的忧虑,送她出了关睢苑,亲眼看着登车离开。   这一晚虞阁部晚膳之后,照例前往书房处理公务时,忽然发现他家世子妃极尽殷勤,一会奉茶,一会又递上手炉,一会又往香炉里添上玉兰香,一会儿拈着枚果脯递到唇边……大冷的天,磨磨蹭蹭着不肯回房享受暖炕,反而坐在书房里间的地台上等。   就算铺着厚厚几层裘毡,到底怕渗上寒气儿,虞沨这才收敛了享受“美人在侧”的心思,暂且抛下公务,将人拉了出来,依偎在铺着雪貂皮褥的长榻上,伸手刮了一刮分明“心怀叵测”的某人秀挺的鼻梁:“世子妃在盘算什么呢,先说来听听吧,否则你在旁心事忡忡地献殷勤,闹得我也静不下心。”   旖景原在晚膳时就想提出这两桩事,怕伤了本就挑食的某人的胃口,膳后又见他忙着务公,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才“鬼鬼祟祟”地在一旁出没,这会子被人拆穿,干脆也不再憋着,先把相对重要的一件说了出来。   “圣上是想在卓、韦两妃中择选一人,皇后这回应是白打算盘了。”虞沨干脆利落地说道。   这代表着……   圣心难测,旖景暂且不去理会储位归属,只关心眼前:“那阁部可有法子把皇后敷衍过去?”   虞沨轻挑眉梢,极想卖卖关子,考虑到公务还多,到底没有打情骂俏耽搁时光,言简意赅地说道:“不用咱们担心,圣上晾上皇后一阵,自会处理。”   旖景便明白过来,感情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是在彼此试探,看来信任感十分有限,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也许圣上还会先种一树酸梅让皇后止渴,结果再“当头棒喝……”好吧,这事她不予置评,连忙又将二娘的请托转告,因着为这些琐碎,耽搁了她家“国家栋梁”劳力分心“贤妻”十分过意不去,讪讪解释:“二姐姐这回能这般处事,实在不简单,又关系着她的美满,当真不忍袖手旁观。”   “二姐夫不是外人,这事我会放在心上。”阁部答应得倒痛快:“不过这事要一蹴而就还不能操之过急,等年后才能见到成效,眼见过年,纨绔们正是花天酒地的时候,先由着二姐夫放纵一番,待元宵过后,再让他吃个小亏幡然醒悟,今后才会彻底收心。”   仅凭这一句话,旖景自然听不出“不是外人”还有另一层涵义——其实周姐夫长嫂娘家兄长陶凯隶属神机营,是当今天子一手提拔的亲信,早被编入天察卫,如今是虞沨下属,两人明面上交情也在,时常听陶凯提起,称他那贤惠的妹子甚是关爱夫家小叔,也即周姐夫,无奈周姐夫从小被母亲骄纵,难免染了些纨绔习气,虽不嗜财好色、仗势欺人,总归是乐于风花雪月之雅,而荒疏经史儒学之业,周大嫂规劝不能,未免觉得愧对婆母当年所托,屡屡提说,甚是惋惜。   这回借机让周姐夫“改邪归正”也算解了下属家务难题。   旖景倒是听出她家阁部这回是打算让周姐夫先栽个跟头,倒没追问仔细,不过担忧:“明春不是就要考童生试,二姐夫并非监生,若元宵后再用功,只怕也晚了。”   虞沨笑道:“你也太小看二姐夫了些,好歹也是在族学里刻苦了些年,当初又请了先生教导,再不济,通过童生试还不成问题,关键是接下来的乡试、会试。”   旖景见虞沨答应得痛快,立即如释重负,印上一个香吻以作“犒劳”十分体贴地没再逗留书房里扰人正务,兴高彩烈地转去厨房,打算亲手为虞阁部做今晚的药膳。   ——   “神机妙算”的虞阁部这回所料再次中的。   远庆六年冬至日,恰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黄昏时分,皇宫的金瓦上就已经覆盖了一层银白,这一日天家举行了隆重的祭天仪式,朝会也十分盛大热闹,当天地之间彻底被一片浓郁的夜色笼罩,天子才驾临他已经许久不至的坤仁宫。   今日冬至,皇后倒料得圣上必定会驾临中宫,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粉角(饺子),只待圣上一来再让小厨房下锅,不曾想直到三更将尽,还不曾盼到圣驾,皇后强忍着睡意,在暖阁里盛装候驾。   心情很平静,并无焦灼恼怒,虽然这些时日天子待她甚是冷淡,不过不仅中宫,东西六宫都没有盼到圣驾,大家尽无圣宠,皇后自是心平气和——除了操心太子妃位空悬的事。   今日是个难得的机会,听说朝会时圣上心情甚悦,也许是提起的时机。   当詹公公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响彻寒雪纷飞的静殿,皇后才端端正正地起身,恭迎圣驾。   龙凤双尊在温馨宁和的气氛里品尝了应节的粉角,这才有了闲话的时候。   出乎皇后意料的是,天子竟主动提起了储君妃位的事,问及她的意见。   皇后欣喜若狂,只以为是当日对旖辰那番“暗示”起了作用,至于究竟是哪一方对上进谏,皇后并不关心——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原本就是姻亲,总该商量议定,由其中一人进谏,决不会行出连袂过问天家“家事”的蠢事,更让皇后放心的是,总算是她杞人忧天,圣上怎会有废储之意?否则卫国公与楚王必定不会违逆圣意进谏,圣上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了。   她原本通过旖辰之口“暗示”两府,也怀着试探圣意的打算。   结果是让皇后满意的。   当然直言不讳地将甄、邢两家提说出来,既然圣上无废储之意,巩固太子之势当然不需有任何顾忌的。   “改日诏那两个女子入宫,也让母后过一过目,聪慧贤良,品性端方最为重要,切记废太子妃的教训。”天子丢下一句,起身离开:“皇后安歇,朕还要回御书房批折子,就不留宿你这儿了。”   皇后半点不觉失落,带着笑意恭送。   当然没看见天子原本温和的神色,一出坤仁宫的殿门就忽而凝肃,眉心蹙紧。   夜色,浑黯不清。   而冬至日后,得到消息的甄府与邢府尽都舒了。长气,自从甄莲被废以来七上八下的心情这才略微安稳,紧跟着都是心生喜悦,各自盘算开来。   甄候自是希望自家侄女中选,虽并非是他的女儿,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甄字儿,总比邢家更亲近一些。   不过甄夫人却有不同想法。   她是最不甘心的人,在得知“利好”消息后,也没有当真觉得欣喜。   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尸骨已冷,一个被禁冷宫,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怎能不伤心欲绝?   好在甄莲还活着。   甄夫人当了多年的东宫岳母,多少还是有些人脉,打听得太子自从阿莲被废之后,颓然萎靡、黯然伤神,正是对阿莲念念难忘,这代表着还有一线希望,待太子将来荣登大宝,阿莲并非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不过也难保时移日长,太子逐渐淡忘。   需要有个人在他身边时常提醒。   自从甄茉当年事发,候府二叔、三叔对长房就怀有芥蒂,尤其是教女无方的甄夫人,与甄家人时常冲突。   二房、三房的女儿在姻缘上多少因甄茉之故受到些许影响,故而对甄夫人难免貌合心离。   若二房侄女入主东宫,绝不会帮助阿莲。   还是得靠娘家侄女,到底是亲兄弟的女儿,与自己也是血缘相联。   坚决不能让甄氏当选!甄夫人暗下决心。   这一场雪,一直连续下了七、八日才放晴。   十一月末,也到了虞洲与黄江月“喜结良缘”的日子。   ☆、第四百五十五章 如此虚荣,妄自尊大   第四百五十五章 如此虚荣,妄自尊大自从将军府过了聘礼,黄江月的心情就是阴云密布,她虽是三房嫡长女,在闺阁时却极少接触庶务,原本也没特别关注过财物产业,只以为能嫁入宗室就算“飞上枝头”更不可能想像到堂堂宗室也会“捉襟见肘”实在说来,若没有小谢氏开头一份丰厚耀眼的礼单,单说这两万聘金也不算简薄,可有那“金玉在前”过聘时却仅有三分之一,落差如此显然,也难怪让人产生从云端跌进泥沼的沮丧。   不过黄江月自然不知其中缘故是因旖景“拆台”极度失望与受辱不甘的心情之外,让她更加忐忑的是将军府忽而扭转的态度——王府长房与二房间的矛盾自从世子大婚后之后便从暗里转向明面,江月不相信旖景有能力挑拨虞栋夫妇对她产生不满,可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未来夫家缘何在聘礼上由丰变简?   而更让黄江月不甘地是,大伯建宁候坚决的态度,竟说服了祖母,对于公中根据将军府聘礼而增加田产商铺的事矢口拒绝。   黄江月到底还在待嫁,这事自己不能出面,三太太又是懦弱无能,在几个妯娌面前本就不敢高声,再说这事的确是三房理亏,依据家规,候府男子成亲立业后,公中一律会按长幼嫡庶之别,将部分产业交给各房打理,为的也是今后若有嫁娶之事,便于各房私下替儿女补给聘嫁妆奁,倘若将军府真以六万厚聘,三房是绝对拿不出十余万的陪嫁,为了候府声誉,公中也只好贴补,可眼下只需四万左右的嫁妆,公中已经支付了定例用来备置家俱摆饰、珠宝玉器、衣裳绸缎等物,陪家庄子、田产、商铺也一一按例分给,三房若是连剩余两万都要指望公中的话就实在荒谬了。   可三爷嗜赌如命,往常生活又穷奢极欲,本身官阶低末,又爱摆排头虚荣,两夫妻打理庶务实在无能,只以为那些田产打理起来麻烦不说,又赚不了太多利益,三爷早拿主意折卖成银钱挥霍一空,三太太那本不丰厚的陪嫁还得留着给四郎,总不能全给了江月。   黄江月还没出嫁,为了将来在夫家的地位,就不得不绞尽脑汁琢磨“生财”之计,她不能空手变出财物来,只能打公中的主意,母亲指望不上,好在三爷是太夫人的心头肉,黄江月当即给三爷支招,让父亲求去祖母跟前儿,就说从前分给的产业这些年并不曾生利,少有的积蓄都用在了四郎的婚事上,眼下实在没有办法再陪出价值两万的妆奁来。   太夫人到底心软,答应再与建宁候商议。   建宁候早就对三爷游手好闲的败家行为十分不满,更别提眼下还怀疑三房害死了五娘,虽说没有实据,不过蛛丝马迹却已经明显——黄陶狼子野心,蓄养死士暗害旖景的行为毋庸置疑,眼下利用廖家那女儿巴结上四皇子,秦家便立即有“提拔”三爷的打算,这说明什么?——三爷无才无品,多年来不务正业,只知道斗鸡走犬,何德何能赢得秦相“赏识”?定是黄陶从中牵线,越发说明两人之间有所勾结,黄陶对黄家嫡系恨之入骨、暗怀怨恨,若三房没有私下助他,怎么独独会对三房如此尽力!   先是牵线搭桥,让黄江月嫁入宗室,紧跟着又要提拔三爷调任升职。   三爷那个废物能为黄陶做什么?   怎么想也只有五娘那一桩事。   自从云水僧出现,家中防备严密,尤其针对二房。   偏偏只有七娘带了私物给五娘的丫鬟,偏偏七娘幼时已经发过痘疹不怕染疫,偏偏那丫鬟就染了痘疹。   建宁候本就对当年五娘的死耿耿于怀,压根不信什么“命数福薄”之说,无奈那时察不到半点头绪,怎么能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会暗藏祸心!   黄江月当时才出豆蔻,谁能想到她一个弱质闺阁就有蛇蝎心肠,对血缘至亲痛下杀手。   并不显然的线索却环环相联,建宁候心里九成肯定女儿的死正是黄陶主使,三爷与黄江月暗助造成。   哪里还愿意让三房趁心遂愿?   建宁候义正言辞拒绝:“母亲,不是儿子贪财轻义、不顾手足,实在这些年间,三弟的作为越发荒谬,当年三弟好赌贪色,母亲只说他是年少轻狂而多有放纵,可眼下三弟子女都已成婚,难道还似当年?当初儿子因着手足之情,废尽心思才给三弟谋了个职位,哪知他不务正业,被言官弹劾,若非儿子与卫国公求情,他只怕连乌纱都保不住,儿子生怕三弟对四郎疏于管教,以致四郎学着他不成器,这些年在四郎身上用了多少心思,好在他还听教,考入国子监,儿子自认对三弟已经仁至义尽,这回七娘的婚事,公中定例并无亏薄,可三弟实在是得陇望蜀。”   太夫人叹气:“我知道,你三弟这些年是不成样,你并没有亏待着他,不过七娘终究是嫁入宗室,这嫁妆太过简薄,将来她在夫家处境只怕艰难。”   建宁候冷笑:“母亲,儿子也打听过了,将军府的聘金虽有两万,可那些聘礼实在算不得贵重,公中连着产业田庄等已值两万,也抵得过去了,若三弟真为七娘着想,何不用将军府的聘金置产陪嫁?什么都指望公中,若开这先河,今后府里其他几个女儿出嫁又当如何?太过厚此薄彼,血缘至亲间只怕会产生芥蒂矛盾,反而不利家族和睦。”   太夫人虽宠纵三爷,建宁候却始终都是嫡长子,候府的顶梁柱,见长子心意已决,太夫人也不好太过偏心,只好在自己的嫁妆里选了一处田庄补贴给三爷,劝他干脆用将军府的聘金给七娘“压箱”时间紧迫,只好让七娘嫁去王府后,再慢慢打听着哪里的田产、商铺合适再行购置。   三爷本就是爱财如命,得了两万聘金就琢磨着等江月出嫁后,立马入手早就看好的一只“火冠雪爪”又筹谋着伊春坊里的那个清倌风流俏丽,极得秦右丞心意,不如赎买出来,在外头寻个两进的宅子安置,连人带屋奉送讨好,还怕光禄寺少卿那官衔儿有半点不稳当?还有早允下怡红街茹姑娘的一枚满绿玉佩,那小妮子见面就问,生怕爷“背信弃义”是嘴上哄她玩儿,可不能在个妓子面前丢脸;还有眼看着就要过年,这一段总少不得应酬置宴、呼朋唤友,爷眼下虽还只是七品,因着入了秦相的眼,又得了虞二郎这个宗室女婿,这段日子身边多了好些巴结讨好的人儿,人家既看得上爷,爷也不能小器孤寒惹人笑话。   哪一处不需要花销用钱,把聘金都给了七娘当陪嫁,空手还能变出银子来?   于是三爷别说聘金,连太夫人给的庄子都“私昧”下来,只在女儿跟前暴跳如雷:“你大伯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半点不顾手足之情,一口咬着家规定例不松,连你祖母也说不服他……七丫头,你也别在意,堂堂建宁候都不怕名声扫地,你怕个啥,镇国将军和你二伯好得跟异姓兄弟,又是宗室,哪会在意儿媳妇的嫁妆,再说你陪嫁也不少了,我看就这么着吧。”   黄江月欲哭无泪。   将近嫁期,陆续有亲朋前来添妆,可黄江月原本预料的热闹场面却一直不曾出现,心情就更加阴郁。   来的除了亲戚,不过就是普通闺中好友,那些显赫门第——诸如公候府邸、高官望族竟都没有表示!   这情形太不应该,她可是嫁入宗室为妇,还是赫赫声威的楚王府,怎么没人上赶着曲意奉承?   便是从前见着她和睦友善的韦氏、卓氏、彭氏、杨氏几位娘子竟也无一登门。   黄六娘倒是专程为这事回了一趟娘家,给的妆奁只是几件普通首饰,态度依然不冷不热,半点没有因为她嫁去楚王府就不甘懊恼的模样。   直到亲迎礼前铺嫁妆这日,旖景竟然真的没来给她添妆!   黄江月这才当真相信了那日秦子若来添妆时说的话——   “恭喜阿月大喜……这下可好,你与阿景本就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今后可是亲上加亲……我也又有一月没见着她人了,还是上月末她过生辰的时候……邀了好多人呢,十一娘、阿瑜、阿澜、阿柳都去了,啊,还有你六堂姐当日也在,我们还说起你来……也没什么,就是问阿景什么时候来给你添妆,哪知她说她并没打算……怎么那几个也没来?定是因为阿景不来,她们才躲懒儿了呗……哎呀,阿月可别误解了阿景,都怪我没说清楚,阿景哪会是因为怪你,不过你们俩今后是妯娌,她又早于你出嫁,不太好来添妆罢了。”   委实闺阁好友间添妆,不过是个心意,东西并不算贵重,黄江月不甘的是场面上的冷清,她一心嫁入宗室,图的不就是比普通人更尊重!   旖景出嫁前的热闹风光可是历历在目!   说什么妯娌不好添妆,彼此到底有层表亲姐妹的关系,依着世俗惯例,也应该来添妆贺喜。   想来是旖景真恶了她,再兼着这回是嫁给虞洲……一层是因王府内斗,一层只怕旖景心里始终介怀罢了,虞洲那人从前只知道围着旖景打转,谁知最终却娶了自己!   当初明明是她弃之不顾,却又不甘让给旁人。   黄江月恨恨的想:好个苏旖景,为了这些因由,便连表面情都半分不顾,定是她在韦、卓两个丫头面前说了什么话,那两个可是把阿景看成“北斗”眼下一个是相府千金,一个是尚书侄女,底下有多少贵女巴结讨好,她们两个只要漏出半点风声去,难怪自己受冷。   其实黄七娘真是多想了,旖景哪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孤立她,韦、卓两个小娘子以及多数名门贵族没上赶着来候府道贺,是另有缘由。   一来虽是王府下的喜帖,可无人不知是虞洲娶妻,与楚王府并无太大关联,贵族们个个精明,早看出虞栋不得圣宠,楚王似乎与这个庶弟也仅是和睦罢了,人家就算要道贺,也得等到亲迎礼时去王府捧场,哪有到未过门的黄七娘这儿巴巴讨好的道理。   再有一个原因,建宁候府这几年声势也不如前,又因着前不久江氏才出了那样的事,贵族们多少有些避忌,兼着黄七娘往常与人结交,自己就不诚心,那些个贵女们多数也只是与她应酬罢了,比如韦家,十一娘原就不喜江月,无非是看着旖景,表面上才维持和睦,听说旖景不来添妆,她也懒得凑趣,韦夫人倒是精明人,听女儿说起世子妃的态度,立马有了猜疑,兼着她也压根看不上候府三太太的作派,哪会来凑兴?   卓夫人更是无利不起早,自然也不会来巴结,更何况她还筹划着把自家女儿扶上太子妃位,这段儿压根不得空。   三爷官职微末,江月自个儿人缘也不好,哪里需要旖景废心串联大家伙孤立,用以挫折江月期盼众人对她俯首贴耳、争相奉迎的殷殷心愿。   无论如何,江月终于还是到了凤冠霞帔出嫁的日子,指尖抚过宫里赐下的喜服上金灿灿的精致绣纹,江月心里才染了几分满意——到底还是与普通人不一样,也只有嫁入宗室,才能身着皇室规制的礼服,受夹道羡慕。   ☆、第四百五十六章 虞洲娶妻,秦妃“乐祸”   韦、卓两家没有去候府添妆,可王府婚宴一定是要出席的,两位夫人正陪着旖景说话。   卓夫人这时还不知道皇后有意在甄、邢二家贵女中择一册妃,毕竟事未确定,天家也不会广为张扬,皇后不过“暗示”了甄、邢两家,故而等闲人并不知情。   以卓夫人想来,女儿这回险些诞下皇长孙,全因甄莲那毒妇不择手段,女儿无辜,天家也会有所安抚。甄氏被废,太子妃位可没有久悬的道理,眼下太子两个侧妃,韦妃多年无宠,加上因为小产伤身,子嗣艰难,若册她为正妃,太子怎么能有嫡子?绝无可能。   卓妃便大有机会。   加上圣上迟迟没有择选太子妃的旨意,卓夫人心里的期望越发膨胀。   不过眼下当着韦夫人的面儿,到底还是不好与世子妃“深谈”——卓夫人以为,若得世子妃私助,那可是争取了卫国公府与楚王府两家助力,太子妃位就更有成算。   心里头存着事,卓夫人就显得心不在焉,脸上倒是一直挂着阳春三月般的温暖笑容,心思早不在韦夫人那番家长里短上。   直到肩膀被堆了一下。   卓夫人有些愣怔地看着频频递来眼色的韦夫人,十分不解。   韦夫人倒尴尬起来,又推了下卓夫人的肩:“想什么呢,失魂落魄的样儿,连世子妃问你话都不理会,难不成又在琢磨与儿媳妇斗法?不是我说你,你小儿媳妇出身勋贵,又是个直率的性情,在闺阁时就是个小辣椒,不过心眼还是正的,就是因着年轻气盛,有些不服拘管罢了,你也别太严厉,大礼上不差也就是了,硬要让个跳脱的孩子猛地温婉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卓夫人这才知道自己一时跑神,怠慢了世子妃,心里一阵紧张,还好有韦夫人那番话替她转寰,心里倒存了些感念,跟着说了两句:“唉,我是看她老和儿子闹,太不像话,说她几句吧,还顶起嘴来,真像个孩子似的,可到底已经嫁了人,哪能如闺阁时在父母跟前一般……世子妃评评是不是这理儿……看我这人,说着说着就窝上火,实在是为这些琐事烦心……世子妃刚刚问的啥话?”   旖景浑不介意,也没当真追问卓夫人的小儿媳妇究竟有多难管教,浅笑着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回:“我是偶然听说,天津卫安家想要求娶应瑜,卓夫人却觉得不合适。”   原来旖景那日听了杨柳的话,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转头就嘱咐晴空和三顺兵分两路去摸安家的底儿,两人收集的情报十分详尽,也大部吻合——安家这位三郎,在天津卫很有些才名,故而安家虽不算显赫之族,当年长平伯却愿以独女相配,可惜定亲之后,小娘子不幸病逝,长平伯夫妇哀痛不已,竟提出要让安三郎“娶”了女儿的牌位过门。   安家哪会同意,两家就此争执起来,长平伯便四处张扬安三郎命硬剋妻,致使安三郎婚事受挫,年及冠尚未定亲。   三郎之父十分气愤,欲去长平伯府理论,甚至想活动一番,找御史参长平伯一本,却被儿子劝解,称长平伯只有那一个女儿,如珠如宝地养大,一时没了,伤痛欲绝下才会行极端之事,虽有过错,却也可怜,何必为此结怨。   另还有几件事情,似乎也能证明这位安三郎才华不错,品性更值得称颂。   旖景便修书一封,先与卓应瑜通了气,把安三郎的情况知会了她,问她打算。   那小妮子飞速给出反应,并且是亲自来了一趟关睢苑,通红着脸却斩钉截铁说着“我愿意”。   又说卓夫人,听旖景突然提起安家又是一怔,十分疑惑世子妃从哪儿“偶然听说”当然没敢追问,只拿安三郎“名声”为借口,直称是替侄女打算:“世子妃也知道,阿瑜父母早逝,真真可怜,我与她大伯在她婚事上头更加谨慎……”   旖景心下有些不耻——若真为侄女打算,也不会疏忽成这样,应瑜都十八了,卓夫人这位伯母从没为她操过心,好容易有个上门求亲的,男方条件当真不错,卓夫人却连问都不多问一句,就以风传的“剋”名推托。   不过却没有与卓夫人计较的必要,旖景又是微微一笑:“夫人也晓得,我与应瑜、十一娘颇为交好,想到应瑜年已十八,难免替她操着些心……有的话我也不瞒夫人,因着应瑜父母双亡,从前也有传言说她命硬,再有现下多数世族,死守着那‘丧妇长女’不娶之则……应瑜婚事艰难,我听说这一件事,便打听了一番安家的情况。”   便把安三郎的情况说了一遍。   卓夫人自然听明白了世子妃的意思,可始终有些犹豫:“唉,听来那孩子倒是个不错的,不过旁人不明就理,且将传言当真……我终究是应瑜的伯母,隔着一层,就怕……外人议论我与她大伯苛待。”   韦夫人在旁听着,也晓得世子妃是要为卓应瑜出头,这时直叹暗气——卓夫人平日里看着挺明白一人儿,怎么在这事上就如此糊涂?直到这时,她还顾念着那些虚名儿,应瑜婚事上本就艰难,当伯父伯母的又不上心,寻思着与其让姪女低嫁担个苛待的名儿,莫如留在闺阁一直锦衣玉食地娇养着,看在旁人眼里,也只以为应瑜背着命硬的名声嫁不出去,伯父伯母却半点没有嫌弃,美名儿倒让卓尚书夫妻赚了十足。   他们以为世间都是糊涂人,耳目闭塞不成?   眼下可不已经有了那些精明的贵妇,看穿了卓家两口的用心,私底下对他们早有非议。   韦夫人心随意动,开口就劝道:“这么些年了,谁没见尚书与夫人将侄女看作亲生,哪会背后嚼牙,便是有那些心怀恶意的鬼祟之辈,你就算没有做出事来,也会空口白牙编排你的不是,难道就因为有这层担忧,错过了这么一门上好的姻缘?以我看来,夫人还是和安家的人接触接触,若真是家风正肃的门第,又是品性端正的孩子,也是阿瑜的苦尽甘来。”   话里似乎都是好话,可也有些逼迫之意,卓夫人顿时警醒,难道外间已经有了风言风语?再转念一想,世子妃为应瑜操心,可见是真看重那孩子,这就万万不敢半点轻忽了,安家既然经受住世子妃的考较,亲口提了出来,想必也真是不错,看来这事自家得上些心。   又听旖景说了一句:“卓夫人当真过虑了些,应瑜将来嫁了人,日子过得平安喜乐,看人眼里,还不都说卓尚书与夫人的好,怎会有人诋毁。”   于是卓夫人再无二话,十分诚恳地答应下来,重新考量这门亲事。   说了好一会儿话,不断又有宾客登门,小谢氏自是忙得团团转,旖景身边儿也围得密不透风,当天光越发阴暗下来,新妇总算被“送入洞房”亲朋们这时都要去新房观同牢合巹之礼。   整个过程黄江月十分娇羞,一直垂着眼眸,压根没留意新郎的漫不经心,虞洲对她原就十分熟悉,娶这个媳妇又是出于大局功利,这时自然不会有“惊艳”的感觉与“夙愿得偿”的喜悦,举止依礼合矩,以致一惯大大咧咧的平乐郡主忍不住说了句趣话——   “看二郎那有条不紊的模样,哪像新郎,倒像不是头回娶妻。”   这话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未娶先纳的新郎倌,相比而言当然“成熟稳重”几分。   若是换了其他人,别说闺阁女子,就算媳妇家说出这话,也会受人恻目,揣测莫非是心怀叵测、存心拆台?不过说这话的是平乐,闻者也都释然了,平乐一惯是动手不动嘴的性情,那这话就的确是不含恶意的打趣了,若她与新妇有过节,只怕早一鞭子过去,哪说得出讽刺意味这么隐晦的话来。   女宾们忍笑端坐,新郎恍若未闻,只有新娘抹得绯红的面颊忽地浅了几分颜色,估计是脂粉掩盖下忍不住白了脸。   待新郎礼毕出去陪酒,新房里待嫁闺阁的小娘子们也都先行离开,依据礼俗,亲朋女眷这时便能随意打趣新妇,这样的场合,不拘说出多大胆出格的话来也不为过。   到底是新嫁娘,无论城府多深,黄江月始终有些忐忑,那娇羞倒不全是装模作样,眼光只能轻轻睨向四周,先看见的是黄氏——她虽是江月的姑姑,今日却是奉王府所邀,故而算夫家的亲朋,自然能入新房观礼,瞧见“党羽”江月心里略微踏实了些。   在座几个贵妇,当然还有镇国公府的女眷,谢夫人江月认得,其余就觉得面生了,安慧做为已经嫁人的小姑子,这会儿自然也在,回应了江月一个十分冷竣的浅笑——虞栋夫妇自然不会给庶女交待“大业”安慧从前凭着自己的小聪明,感觉到父兄对王位有所期待,却不知家人私下里那些阴谋,自然想不到江月是“党羽”只认为自家兄长堂堂宗室子弟,配这么一个七品官宦的女儿太过委屈,更何况安慧从前就与江月有些嫌隙,这会儿自然没有好脸色。   更多的是宗室女眷,诸如康王妃、旖辰、宁妃、南阳王妃等等,江月也只认得其中几个。   难得的是四皇子妃,今日一扫冷面罗刹模样,带头说起了吉利话,把黄江月称赞得天下无双。   这多少让旖景觉得惊奇,四皇子妃这是个什么情况?   黄江月却十分自得,新妇自是不能答腔,只能娇羞地端坐着。   秦妃今日冷眼旁观,更加笃定江月与旖景之间已生嫌隙,兼着晓得虞洲未娶之前,屋子里就有个宗人府备案的宜人贵妾,还是小谢氏的内侄女,心里顿时对江月无限“同情”只觉得自己并不是唯一可怜人,虽那些奉承话并非出自真诚,满脸的笑容倒是发自真心。   江月若知秦妃这般热情,大半是因为以上原因,估计任是刷着多厚的胭脂,那面颊也会褪色为一张白纸。   不过秦妃的好听话没说几句,矛头便转向旖景:“听说咱们世子妃与新妇在闺阁时就是至交好友,又是表亲,眼下更成了一家人,怎么瞧着竟有些冷淡呢,难道两人闹了别扭不成?”   旖景这才明白过来,秦妃与往日“换了个人”的原由。   只她还没说话,黄氏就忙着解释:“这怎么会,阿景与阿月打小就爱一块玩闹,倒比亲姐妹还要好。”   旖景看了一眼黄氏,娇嗔着道:“夫人这么说,岂不是埋怨我与大姐姐、六妹妹处得不如阿月亲近?万没有这样的理儿,六妹妹眼下不在,大姐姐可得说句公道话。”俨然是小女儿对长辈撒娇,话里的机锋半点不露痕迹。   旖辰是实在人,连忙仗义执言:“五妹妹和我当然更亲近一些,阿月可别介怀。”   二娘更是个莽撞人,直冲冲就是一句:“我们家五妹妹可是个好性子,人又古道热肠,便是对等闲人都温和友睦,若连她都恼了的人,那就不知是怎么副心肠了。”   四娘只抬眸静静看了黄江月一眼,又睨了一眼黄氏,觉得这般情形似乎有些非同以往。   江月险些气得个倒仰——   今日的主角是她好不?怎么一堆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去了旖景身上!   这时旖景却站了起来,笑着对大家都说道:“也到时辰了,咱们还是出去就宴吧,阿月今儿大喜,却也累了整日,趁着这时好好歇上一阵。”   江月眼睁睁看着许多初次谋面的宗室女眷,连祝福话都没说一句,就都神情高傲地离开……落在最后的安慧还不忘冲她冷冷一哼!   忽地觉得发上的凤冠压得脖子一阵阵的发麻,才由侍女摘下,整个身子就瘫软在喜床上,半天起不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廖大破产,朗星挨踢   若有一双眼睛,从这晚幽黯的云层上俯瞰锦阳京,也许能见到楚王府里华灯高举、彩幡艳张,新郎倌一直冷沉的面色,敷衍般地与宾客们觥筹交错;新房里除去凤冠霞帔的新妇接受了以朗星为首的丫鬟们匍匐叩首后,正拉着朗星的手一边说着客套话,唇角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睛里却是全计较;也许能见到王府西苑的孤寂院落里,芷姨娘正与明月窃窃私语,一个神情哀漠,一个暗自筹谋;也一定能看见小谢氏眉飞色舞地接受着贵妇们客套的恭贺,老王妃乐呵呵地与康王妃等女眷寒喧,旖景忽然起身寻了个安静的所在,一个人自在地品着茶水,不久卫昭凑了过来,两人其乐融融地说着话。   当然也能看见千娆阁里正在萌生的阴谋诡算。   还有外城一处院落,焦灼难安的廖大与黄陶,相对长叹。   或者甄府,虽获请却并没去王府赴宴的甄夫人,一个人坐在暖阁里,将甄莲襁褓时穿着的衣裳牢牢摁向胸口,眼睛里的泪水干涸后,坦露无疑的是怨毒与不甘。   多少人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在悄然无声中酝酿。   命运轮盘缓缓转动,导向局中人难以预料的将来。   稍晚,宴席渐渐散了,陆续有人告辞,原该“洞房花烛”的新郎倌却频频贪杯,以致席上留下来的平辈宾客诸如南阳郡王等越发添了兴致,群起而攻,虞洲仍是来者不拒,这让两个傧相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向新郎倌的长兄世子虞沨讨主意:“再让二郎这么饮下去,非得醉了不可,就怕冷落了新妇……如何是好?”   同席的三皇子笑意微微,扫一眼虞洲,又睨向虞沨。   “二弟一贯千杯不醉,不需担心。”虞阁部也是笑意微微。   忽地起身,转身往外。   三皇子紧随几步:“远扬——”   正与福王说话的四皇子往这边看来,眉梢高高一挑。   而内宅里,女眷们也纷纷告辞,旖景亲自送了依依不舍的卫昭随卫舅母登车离开,直接回了关睢苑,竟发现虞沨已经先她一步回了屋子,似乎已经洗漱过了,散着头发,靠在炕上看一叠子厚厚的纸张,分外诧异:“你怎么这么早?虽你今日不是主角儿,来的可有不少纨绔,能放你这么早走?”   实际上他是真的险些被三皇子绊住了,多得四皇子紧随其后,反而拖了三皇子进宴厅敬新郎倌儿,这才得以脱身。   “今日多得二弟自己争气,倒不需我替他挡酒,而我的酒,却有四殿下代饮。”虞阁部老神在在。   旖景就更惊异了:“四殿下怎么替你挡起酒来?”   “世子妃猜。”   旖景往凭几上一靠:“我可猜不着……莫非你为四殿下做成了什么事不成?”   虞沨也没再卖关子,微微一笑:“一件小事,陈家有人瞧上了织染局的缺儿,这职位一直由圣上亲授,秦相没辄,四殿下只好托了我。”   旖景微抬眼睑:“虞阁部可从不理会这一类事……”难道他已有择重,要助四皇子不成?旖景并不清楚四皇子品性,那一世她是压根没关注,这一世也没有办法太多关注,到底是内宅女子,与皇子们就算有些接触,也不怎么熟悉。   不过四皇子既能安排死士暗杀手足,应当也是心狠手辣之人,再者,四皇子之母虽为贵妃,可圣上对这个儿子似乎并无多少偏爱,那一世太子遇刺,四皇子便是率先受到怀疑之人。   正在担心,脑门上就轻挨了一下。   “别瞎琢磨,储位之事不由臣子揣摩,我这回不过顺手而为罢了,织染局不涉权势,却为肥缺,主管官员圣上历来授给皇亲国戚,或者眷顾的子侄,就是为了让他们得财银之利,是为体恤,不过世子妃想想,四殿下这时怎会突然盯上了这个位置?”虞沨“一击得手”,见旖景再无担忧,这才又斜靠着凭几,将手里那叠纸张放在两人之间的炕几上。   自从东明,北方包括京都大多不再植桑养蚕,而是种起了白棉,以之织成白叠,裁减成衣,成本远比丝绸低廉,虽贵族们日常仍爱锦缎衣裳,可民众对白叠的需求量却也不少。   京都周遭桑田蚕丝锐减,锦阳织染局渐渐形同虚设,由江浙等地采运蚕茧缫丝织锦费用过高,又有千张织机维护,工匠费用等消耗,往往织染局出来的一匹丝绸,远比从市面上购买的价钱翻番几倍。   大隆建国后,废除了织染局以“招募”“强征”工匠等方式,而是实行“领织”的方式生产,但有丝织任务,由织造局物色织艺精湛的手工作坊承接,成品由织染局收购送入宫廷。   江南等地为蚕桑丝绸生产重地,当地织造局负责皇室及宗室内用丝绸,京都织染局只负责天子赏赐百官所用。   可随着北方以棉带丝,一流工匠渐渐流失,丝织作坊锐减,普通绸缎织染局还能以“领织”的方式供给,比如云锦等精贵丝绸京都作坊却无能为力,故而织染局大多会从各大丝绸商手中以市价采购。   这些事情旖景通过邸报了解一些,又从手下掌柜们口里知道不少,这时略微思索,忽地想到廖家不就是主营丝绸?   “四皇子是要让廖家得益?”某人如醍醐灌顶:“这就是你埋的陷井?”   虞沨见旖景这么快就猜中,倒是微有一怔,摇头笑道:“当真是事事瞒不过你了。”这才让旖景看那叠子田契,又说道:“新岁将至,宫中需要赏赐百官,云锦绫罗需求量极大,廖大才被分剥了多半家财,又分了四殿下‘十万’红利,已是捉襟见肘,普通门路已不能解他燃眉之急,黄陶既攀结了四殿下,当然会把算盘打在织染局上头。”   旖景眼看那些桑田的亩数,飞速计算出个大概来,瞪大了眼睛:“这些是……”   “咱们的。”   旖景:!!!   世子,你真乃有钱人也。   “都在江南一带,眼下中型丝织作坊多数都是将成品供给丝绸商销往各地,也有规模名气较大者自营商铺,不少小型作坊却是靠‘领织’获利,咱们有这么多桑田,历来也是与大型作坊合作得多,前不久有个掌柜建议,莫如直接与丝绸商合作,咱们以较低的价格供应蚕茧给作坊,作坊必须与指定的丝绸商立契为约,这样丝绸商也能分给部分红利给咱们。”   其实绕这一圈儿,赢利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关键是要给廖大挖坑儿,让他散尽家财,再难翻身。   旖景听了这三言两句就明白过来,却仍有疑问:“廖大从织染局接了这桩买卖,就算从与咱们合作的作坊里买不到丝绸,也可以选择别家作坊。”   虞沨老神在在:“到底是御用之物,当然不能由没有名气的作坊供给,织染局隶属工部,采购丝绸出自哪家作坊需由工部审核限定,这回廖大从织染局领了这肥差,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作坊无货,交不得差,说不定会被论欺君之罪,更何况主管这事的还是陈家的人,黄陶决不会为此得罪四殿下的母族,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从与咱们合作的丝绸商手中高价求购,不过户部拨给织染局的款项是按市价,即使四殿下想助廖大,也不可能自己贴钱填补差价。”   说穿了,世子这是断了廖大的进货渠道,而这不是普通商事,买家是官府,是皇室,廖大既领了织染局的银子,就必须依时交货,这时转眼就到腊月,眼看着一月之后天子就要赏赐百官,谁敢耽搁?   就算四皇子有心帮忙,使此事罢休,紧迫间织染局再去寻其他商铺,人家也不敢承接。   再者那些手里有货的商铺得了虞沨意会,哪会淌这浑水?四皇子也万万不可能为了廖家,反而将母族的人置于断头台。   若是不按备案,而去其他织坊采购,闹出来也是欺君大罪。   廖大一介商贾也许不知这些厉害,黄陶必然心知肚明,今日见四皇子的态度,显然还不知道廖大已经进退维艰,这说明黄陶正如虞沨所料,选择了哑巴吞黄莲,硬着头皮做这赔本买卖。   廖大手里所剩不多的余财,只怕都得赔进差价里。   更绝妙的是四皇子从中使了力,总不能不要“红利”吧,估计廖大只能变卖了手里的商铺,才能给四皇子利钱。   倘若将来织染局仍要“照顾”廖大,让他承接去江南采购丝绸之务……   旖景一想到这里,都不禁为廖大肉疼。   “明日二弟妹上茶,世子妃可准备好了茶礼?”虞沨忽地又问。   旖景还没从廖大的艰难处境里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加上这个。”   旖景面前忽地多了一盒事物。   “这是……”旖景呆怔,却见她家世子十分笃定地颔首:“就是!”   ——   云层若有一双眼睛,这时定能看见廖家正厅里,焦眉灼目的黄陶总算拿定主意,重重一掌拍案:“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了,若耽搁了织染局交差……”   廖大险些没哭出来:“差价就有十余万……加上答应给四殿下的红利……二爷,难道就不能威胁一番那几户丝绸商?他们这可是联合起来坐地起价呀。”   “那些人也都是大户豪商,身后未必没有人脉,咱们现在的情况……唉,圣上顾重民生,最恨仗势欺人……若让织染局出面,倒能强制按市价征收,可咱们已经领了工部印章的契文,怎么有承接人是咱们,织染局却强制别的商家平价出售的道理,若张扬开来,也得追究欺君之罪,连陈局务都脱不开干系,非被御史参个假公济私、欺上罔下、以官压民。”黄陶也是一脸苦瓜相。   廖大终于哭了:“可我手上已经没有这么多银子……”   “只能借贷,先应付燃眉之急,再将手里的商铺转让于人。”黄陶也觉得胸闷气短。   “那这些年的辛劳可都折了进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也只能先保平安。”黄陶咬牙,终是一拳重重擂在案上。   “这也只能补了差价,四殿下那边……”   黄陶额头上一层汗迹,长久,才是一叹:“没办法了,先拖延上些时日,若让四殿下知道咱们的境况,就怕三娘今后处境堪虞……这事都办不好,殿下今后如何还会信任你我……还得瞒着……这事得让媖娘助上一助,她手里还有些嫁妆。”   卫国公府,刚刚才回和瑞园的黄氏,莫名一阵心慌。   若这时云层上那双眼,将目光斜睨,大概能看见楚王府里宴席终于散了个干干净净,虞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新房所在的霁霞堂,瞧见一身喜服的黄江月迎了上前,却往炕上一倒,重重两脚踢落靴子,微咪眼角,眸光沉晦。   纵使黄江月心里本没有太多期待,神情却也一僵。   当着仆妇的面,二郎你就不能给我留几分体面?   便让丫鬟都退了出去,只让朗星捧着醒酒汤上前。   虞洲就手喝了一口,借着酒劲,一巴掌就扇开了朗星的手,整碗汤水泼在躲闪不及的黄江月那身艳红的喜服上,乌盎盎的颜色浸湿大片。   这下主仆二人皆都面色青白。   虞洲却又起身,歪抱着揖对江月说道:“一时不防,误泼了夫人。”却一脚向朗星踹去:“侍候了我这些年,还不知道我的喜好?你若不会侍候,就叫明月回来……什么?夫人的意思……难不成今日要让我去芷姨娘那处,才能找到个妥当的丫鬟服侍不成?”   风卷云移,一弯清月露出。   可不就似那笑笑的眼?   ☆、第四百五十八章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天光渐亮,苍青如水透进窗纸里,虚浮于残照微微的光影间。   大红罗帐里露出的一角长衣被人拽了进去,须臾,罗账掀开,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一边系着袍带,一边站了起身,弯腰拾起瘫在地上的氅衣披上。   罗帐半开处,是柔媚而娇懒的女子在说话:“这么早就走?你又不是官员,还得赶着宫里去上朝不成?”   男人转身,拍了拍女子侧躺在枕上不及一握的精致面颊:“这时辰才赶去上朝,怕是得被问罪了。”   女子就着那手懒洋洋地半坐起身,靠在男人的肩上:“就这么走?不留下点念想。”   忽地就觉腕上一凉,再一垂眸,便见纤纤玉腕上多了个金灿灿的虾须镯,女子眉弯若月,眼角斜媚,似剜似嗔地一个秋波。   “等做成了那事,多少好处给不得你,贪这些小便宜。”男人操起案上的一盏冷茶,囫囵漱了漱口,并不急着走,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看向仍是酥胸半露的女子:“小嫚,抛却这些利益,你不是要整治咱们怡红夜莺么,仅靠你的手段,这辈子也别想得逞。”   见女子那娇媚的秋波一敛,眼底的鄙薄与不愤坦露无遗,男人唇角一扯,似乎带着些嘲讽:“你自己也清楚,眼下便是那些达官贵人,等闲也动不得她,为何?无非是因为她身后两大靠山罢了。”   小嫚冷哼一声:“奴家知道,荣王与楚王世子……荣王倒是常来,那又如何?再怎么宠她,不过就是个娼妓罢了,终有腻烦的一日,这可是烟花地,我就不信,她能长宠不衰。”   “莫非你打着荣王或者世子的主意?我劝你还是算了。”男人更是冷嗤一声:“你何尝见过荣王留宿勾栏?人家与杜宇娘那是‘君子之交’,你理解不了,更休想夺宠,至于楚王世子……他来这处更是别有隐情……否则怎么会回回只见杜宇娘,对旁人全不理会?罢了罢了,那些事与你无干,你也不需知道,我只要你句实在话,干还是不干。”   小嫚这才懒懒起身,略整了衣物,披着件夹袄,与那男人隔案而坐:“凭你?也就是商贾罢了,能助我血恨?你怎么与宗室作对?”   男人轻笑:“凭我当然不能,但我后头的人……只要你做成这事,我主子就会想办法,让你也有个皇子在后头宠着,这位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儿子,岂不比什么荣王、世子更加显赫,到时,你大可在千娆阁里呼风唤雨,磋磨个把妓子,岂不是易如反掌?这些个权贵,都精明得很,怎么会为了区区玩物得罪天之骄子?那时你就算折磨死杜宇娘,也没人敢说你一言一句。”   小嫚怔住,一瞬,眼睛里才蹦烁出火星来:“此话当真?你真能让我接近皇子?”   男人轻轻一笑:“我有必要骗你一个妓子?”   “那我答应你……”小嫚高挑着眉,秋波满漾。   男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嫚坐了好一阵,才挪到妆镜前,手持桃木梳,无比轻柔地梳理那柔长的乌丝,挽好发髻,又看着昏黄的镜面里,那张如玉质般剔透的美颜,指尖贴着鬓角抚向樱唇,在上头轻轻一摁。   她有不逊莺雀的婉转歌喉,与不差西子的娇美容颜,不过因身世可怜,明珠蒙尘。   若将来,真能接近那天之骄子,必能争得宠爱。   那些大家闺秀,就像泥塑的美人儿,看着高贵,又怎敌得上她风情万种?   欣喜的神色渐渐布满眉梢与眼底。   在这之前,无非就是屈膝折腰罢了,又能算得了什么?   小嫚冲镜中的自己媚媚一笑。   这日杜宇娘正在屋子里梳妆,听见门外两声剥啄,那“进来”二字尚未出口,门已被推开,披着素面浅碧色斗篷的小嫚袅袅婷婷入内,未语,先是两眼含泪,忽地双膝跪地:“宇娘,是我不该……我爱慕江郎,因而心怀不甘,才在你背后使绊……你从未害过我,反而多有照顾,我不该因为心里哀痛,就对你横加指责……我知道错了,宇娘,我真不想就此与你疏远……只要你原谅我,我情愿做你身边婢女……”   杜宇娘看着面前哀哀哭泣的女子,半响没有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时,已见小嫚叩下响头去,连忙扶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只是一叹。   ——   “这是什么?!”   王府并不常开的正院大厅里,因为今日有新妇认亲上茶,再一次“济济一堂”这时瞪大了眼睛问话的是小谢氏,她几乎是从圈椅里一跃而起,活像见鬼了似的,直盯着旖景让春暮呈上,递给江月的那一盒子药。   虞栋见那事物,脸色也是一黑,却咳了一声,责备小谢氏道:“一惊一乍地成什么话,景儿不是说了么,是给二郎媳妇的补药。”   她当然知道那药!世子妃刚刚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上回祖母心疼我,赏赐给我补身子的,可惜我一时用不上,想着这药放的时间长了也不好,到底是祖母的心意,可巧二弟与弟妹大婚,正好转赠给二弟妹,二弟妹用了这药,说不定明年这时,祖母膝下可就有个曾孙子了。”   什么“补药”还不是当日她通过祝氏的手,打老王妃那儿过了一遭,送到世子妃手上的绝嗣药!   难道是被这妖孽洞悉了真相?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小谢氏几乎摁捺不住,强忍着才没有质问一旁的祝嬷嬷——贱人,难道是你背主?!   黄江月莫名其妙,直觉事有蹊跷,一时不知该不该接的好,求助的目光便看向身边的虞洲,虞洲更是莫名其妙,他压根不知道这事,见母亲反应太过奇异,连老王妃都察觉出来蹊跷,蹙着眉盯了过来,连忙说道:“愣着干嘛,是长嫂一片心意,还不接着道谢。”   “慢着。”小谢氏一步上前,袖子的手指直颤,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面前笑得如沐春风的世子妃一胳膊搡出门外,挤出来的笑容比冰霜还冷:“景丫头,这可是祖母赐给你的东西,怎好转赠?”   在一旁侍候的祝嬷嬷这时也是心惊胆颤,不知世子妃这会子把药光明正大地“送还”二房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发泄心里的郁火,也让二房得个晦气?世子妃这般倒痛快了,自己可怎么办?   老王妃这时也反应过来,有些孤疑地看向旖景:“景丫头,你刚才说一时用不上……”   旖景微微一笑,正想说她盘算那一番话——昨晚虞沨把这盒东西摆在她面前,让她当作“茶礼”送给黄江月,她略一转脑子,想起她家阁部说过要让江月输在最初的话,就明白了她家阁部打的是什么主意,两人并没就此“阴谋”详细交流,不过长者赐不敢辞,再加上老王妃抱孙心切,她这么长时间没有服药,总得给个说法,于是先就思谋了借口——无非就是胡诌个身子虚寒,得调养上一些时日,原想着无礙,才没说出来让祖母担心,哪知最近诊脉,竟还需调养半年,故而只好割爱云云。   只她话未出口,却被虞阁部抢了过去:“祖母,您也清楚,孙儿曾身中剧毒,清除时尚不久,清谷先生早有叮嘱,孙儿身体彻底好转前,恐怕会害及子嗣康健,故而不敢大意。”   这意思就是短时之内,还不能生儿育女,否则孩子只怕会有后遗症。   一句干脆利落的话,彻底堵塞了小谢氏等着旖景日久不孕,谋算着说服老王妃逼迫世子纳妾的路。   老王妃立即关切询问,得知过上三年两载即可无礙,才放下心来,笑着对仍旧不知如何是好的江月说道:“也是景丫头的心意,月丫头就接着吧,可不能轻怠,明儿个起就让人煎了服用,争取来年就让我抱曾孙儿。”   黄江月还不知道这是绝嗣药,满面娇羞地接了过来,又听旖景说道:“祖母,我从前可知道阿月最惧的就是服药,那时候她发热,一连好些天,连话都说不出来,却还将药汤留下一半倒进痰盂,可怜巴巴地用眼睛哀求我别告诉了三舅母……您可得看着她,仔细她又怕药苦浪费了咱们一片苦心。”这话说得如同打趣般,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逼迫之意,就连黄江月,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虞沨一听这话,明白过来旖景这是完全领会了他的用意,生怕有什么变折,才想出这么一着狠棋。   唯有小谢氏满腹怒火,烧灼得一双眼睛都透出暗红来,狠狠盯着旖景——这个毒妇,是存了心的要看洲儿绝嗣!反对的话正要脱口而出,不想虞栋却一反常态,插手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来。   “如此甚好,横竖二郎媳妇早早都得去荣禧堂,便劳母亲嘱咐煎了药,看着她喝下才好,这些孩子,仗着自己年轻,对身体总有轻视,由母亲监督着,她们才不敢疏怠。”   旖景心下暗暗一哂——果然,这么一逼,虞栋就摁捺不住,看来他对西南苗家的“毒术”相当放心。   小谢氏却没有这么“通透”一家人才回梨香院,也不顾虞洲与黄江月两个还在,迎面就问了出来:“二爷,你明知那药会让人绝嗣,怎么还一口答应下来?”   虞洲夫妻方才大吃一惊,便听小谢氏口沫横飞地把事情仔细说来,一边诅咒旖景心怀叵测不得好死,一边怒骂祝氏两面三刀,咬牙切齿地要把她一家发落。   虞栋忍无可忍,重重拍了一掌茶案,才让屋子里随着那声巨响清静下来。   “今日这桩事不过巧合罢了,这药外人绝对察不出蹊跷,或许是景丫头到底信不过外人手里东西,才找了这么个由头,今日逼着老王妃监督二郎媳妇用药,更像是试探,咱们一反对,岂不让她笃定了事有蹊跷?他们若真察出那药有蹊跷,怎么会放过祝氏?祝氏不过就是个奴婢,有了这等实据,收拾起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虞栋十分坚信,因他换身处之,认为一旦发现药有蹊跷,必会刑逼祝氏,让她交待出背后指使,哪怕仅凭奴婢之言不能定他堂堂宗室之罪,心里也会有个确实的防范。   总之不会什么都不做,却在这时把药送还,倘若虞沨夫妻明知这事是二房所为,怎么会以为江月会乖乖服药,把这么重要的罪证交还,这脑子是被滚水烫过吧?   怎么看虞沨夫妻也不是脑子残疾的人。   虞栋这才笃定,他们尚且瞒在鼓里,并不知道这药里有什么名堂。   或者真是巧合,或者他们有所戒备,找人察验过那药,却没有结果,心里孤疑,到底不敢自己服用,趁着这个机会,才交给江月,欲试探祝氏与他们二房的反应。   “就算如此,阿月也不能真服那药呀。”小谢氏问出了句关键问题。   “这药有一月的量,得服三分之二才会有效,洲儿媳妇先用个一、两日自然无礙,我自有计较,你们放心,今日景丫头提出把药放在荣禧堂,对我的打算刚好有利……我看祝氏不敢乱说话,这药到底是她给出去的,再者那时她子女还在谢家……你这就去警告祝氏,虽说眼下她的家人已经回了王府,不过就是几个奴婢,咱们要他们死,简直易如反掌,若她还想活命,必须咬紧牙关,哼,这事总有人要背责,不是虞沨夫妇,就是她祝氏,总之没有实据,咱们是一身清白。”   虞栋冷笑,这才将他的打算压低了声音说来。   一家子“蛇虫鼠蚁”顿时眉飞色舞。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甘受辱,偏遇轻视   新婚第一日,目睹了今后需要竭力争取的绝对靠山老王妃的确是个温和得极易蒙蔽的长辈,又听翁爹虞栋说了那一番百利无害的计划后,黄江月一直闷郁的心灵总算照进一线风和日丽的晴朗,可当离开梨香院,转眼便见虞洲的脸色沉黯下来,立即又有那厚重的阴云涌进胸腔。   尽管江月在决定嫁给虞洲那一刻,对他的“爱慕”就不报希望,不过当三媒六聘大礼告成,做了结发夫妻后,始终还是对虞洲的冷落与疏漠耿耿于怀——娶她为妻是他心甘情愿,没人硬逼着他,昨日那脸色就像冬月飞霜一样,这会子又摆着黑脸给谁看?   洞房花烛夜,朗星挨的那一脚究竟是踢给谁看?   大晚上还去西苑里把个狐媚子叫来新房,他倒和颜悦色了,完全不在意她的体面。   新婚当晚屋子里留人侍候,竟是个姨娘院儿里的婢女,别说自己的陪嫁丫鬟,便是婆母看重的朗星都被拒之门外,巴巴在廊子里受了半夜的冷风,今儿个一早,见朗星那模样,黄江月只觉得一阵心寒。   不是说朗星是婆母的陪房,又在二郎身边侍候多年,一直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丫鬟,更是婆母默许的“准姨娘”?哪知这人说打就打,那一脚定是不轻,今日见朗星走路时尚且一瘸一拐。   黄江月十分气闷。   昨日朗星进来拜见新主,江月瞧见她一身穿戴不似普通丫鬟,再一问话,晓得果然是料想那般,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别扭——莫说将来,便是眼下就有个早她进门身有品阶的贵妾,江月一早就打消了“专房独宠”的妄想,可到底还是信任自己身边的丫鬟一些,朗星背后有婆母撑腰,与虞洲又有多年情份,今后可不是个好拿捏摆弄的主,换作任何人,心里也会计较。   不过看她举止持恭,听着说话也明白,虽是初见,却也没有试探藏私,有问必答,更是连那“聘礼”风波都知无不言,江月这才如同醍醐灌顶,知道自己受辱的背后是谁下的黑手,心里对旖景积厚多年的妒恨,更添了几分怨愤。   旁人不知,她可对旖景的“底细”清楚得很,大长公主一贯把她宠得没边儿,不知私下贴补了多少嫁妆,那时旖景才十二、三的年龄,竟就将产业统统交给她自理,许多回去绿卿苑里作客见她几个丫鬟理帐,厚厚几叠子帐薄竟还仅只是她名下在锦阳京里的商铺,那些个良田农庄还不知多少,更别提旧年被封郡主,又添了广平的食邑!   不说楚王府,光是她自己手里的钱财,六万白银于她而言连九牛一毛都论不上。   亏她还是赫赫勋贵嫡女,竟小器孤寒至此,居然连脸面都不顾了。   与那些爱钱如命、满身铜臭的商贾有什么区别!   如此品性,不过就是身世尊贵,又凭着一副好模样,竟引得皇子宗室们心心念念,仿佛世间女子除她以外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眼。   让人如何心服?   黄江月边走边咬牙妒嫉,不觉虞洲已经走开了几十步,两人拉开长长一段距离。   到发觉时,虞洲竟不知转去了哪条路径,江月举目四顾,但见站着的地方五、六条小径通幽,两面游廊七曲八折仿佛不见尽头,眼睛里只见亭台楼阁、草木扶疏,沿着廊庑好几扇月亮门洞——   她迷路了。   好在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虽是候府陪嫁来的,也不熟王府里的路径,不过没有随着主子跑神,至少留意着二郎的去向,这时见江月驻足,忙上前提醒,指着东角的一处月亮门示意。   黄江月气急,稍提了大红色绣着金丝珠蕊的裙套,踩着又急又快的步伐追了过去,果然进了门洞就看见虞洲的背影,一鼓作气又追了上前。   两个丫鬟一见情形不对,倒知趣地没有步步紧趋,拉开十余步的距离远远跟着。   “二郎稍候!”新妇气喘吁吁,一张脂浓粉淡的面容因为小段疾行,越发显得嫣红。   江月眼见虞洲虽站住步伐,可眉间蹙成个死结,转身看来的目光透着厌烦和不耐,仿佛她就是一块揭之不去的牛皮糖,越发觉得胸闷气短,长吸了口气才忍住嗓子里的怒意,着意把语音放得柔和低缓:“若按父亲的主意,阿景可讨不得好,别说我祖母那边从此厌恶了她,连老王妃也会恨她心狠手辣,就算有国公府撑腰,对她只能小惩大戒,不至于直接休弃,不过在王府却再难立足,二郎可是心疼了?”   却不待虞洲说话,江月又是缓缓一笑:“二郎也当明白,得以大局为重,父亲的主意干脆利落,使阿景声名狼藉,王府这中馈必不能让她染指,母亲才能后顾无忧,别的不说,咱们只能留在王府,才便于图谋后事……”   “不需你来提醒。”虞洲也只是冷冷一笑:“注意你的言行,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无所顾忌地说话。”   江月冷笑:“无非是说中了二郎的心事罢了,四处无人,地方又开阔,还怕隔墙有耳?”   眼见虞洲拂袖而去,江月再紧追几步:“二郎心有不忍,怎不想阿景何尝把你当作家人看待?聘金的事我都知道了,连老王妃都一口赞同,偏偏是她爱财如命……若不是她从中挑唆,六万聘金抬去了建宁候府,那是何等风光,我大伯再怎么小器,也找不出借口用两万陪嫁就敷衍过去的理儿……”   总算是到了霁霞院的屏门处,江月这才没再喋喋不休,这院子不大,她一眼瞧见正在廊庑底下候着的女子,不是芷姨娘是谁?   这才微微减缓了步伐,昂首慢步,唇角轻卷,维持着端方庄重的仪态,口里倒是客气:“妹妹来了?进屋吧。”却连眼睛都没斜睨一下。   朗星昨晚就跟她通过气——夫人极恶芷姨娘。   再加上今日小谢氏背了虞洲也有叮嘱——留心着芷娘,她就是个狐媚子,仔细她引得洲儿瞎胡闹,你是正妻,屋子里头可得维持着尊卑分明。   这让黄江月如释重负,看来,芷姨娘虽是小谢氏的内侄女,不过姑侄间关系并不亲近,如此就好,免得她堂堂宗室夫人,还得对个妾室小意讨好。   纵使黄江月这会对虞洲的情意有限,不过芷姨娘始终是她眼里的一枚钉子,无关妒忌,而是关系尊严,论是哪个正妻,身边放着这么个贵妾也是伤及颜面,若虞洲是皇子或者亲王、郡王,皇室册有侧妃那叫无可奈何,偏偏楚王府里,贵为世子的虞沨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虞洲却先有个公候府邸出身的贵妾,还经了喜轿入门,列宴庆贺,昨日亲迎礼,平乐便是用这碴当面讽刺!   黄江月能不知平乐与旖景交好?这笔帐毫不犹豫又记在了世子妃头上。   更何况朗星也说了,旖景待芷姨娘可亲近得很,连夫人等闲也不能进关睢苑,芷姨娘却能随出随入,和世子妃姐妹相称。   自甘下贱,再贵也是个小妾,堂堂世子妃竟如此不顾礼仪廉耻。   总算是看着虞洲对芷姨娘也是冷颜相待,黄江月稍觉平衡,稳稳坐在炕上,受了芷姨娘的叩首礼,又接过茶来,微沾了沾唇,就放在炕几上,瞄了一眼旁边侍立的明月,目中冷厉坦然。   相比芷姨娘,这个叫明月的丫鬟只怕更难对付,别看她是个奴婢,似乎与朗星多有过节,更受婆母忌防,奈何虞洲似乎对她极为上心。   “昨晚二郎饮多了酒,我身边的丫鬟到底生疏,生怕照顾不周,听朗星说明月往常最是仔细,这才叫了她来服侍,可她到底是妹妹身边的丫鬟,临时来了这处,只怕妹妹会有不便,今日正好与你陪个不是。”黄江月先说了句客套话,微抬了抬手,示意芷姨娘起来,却并没有让她落坐。   朗星这时也垂眸静立,听了这话,又飞速抬起眼睑打量了一下少夫人的神情,心里压着的沉重才消散了几分——她恼恨明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这个妖妖媚媚的小蹄子,仗着是老王妃赐给二郎,从来就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可是夫人的陪房,七、八岁就侍候在二郎身边,多年来秉持夫人嘱托,对二郎大事小情无不经心,兢兢业业这么些年,从不肯行那狐媚手段,事事都以“贤惠”为重,将二郎院子里的事打理得妥妥当当,这才得了夫人信重,两年前就涨了月钱。   奈何明月生得妖娆明丽,又有一张巧口,全不在意那些规矩礼仪,尽使狐媚手段,勾引得二郎心猿意马,还赞她“风流灵巧”“心思玲珑”。   不要脸的下贱蹄子,只知道狐媚惑主。   夫人怎能容她!   定是这蹄子在二郎面前挑拨离间,昨晚二郎趁着酒劲,才责打了自己!   这么多年,二郎哪曾对丫鬟动过手,更何况自己还不比旁人。   哼,这下好了,小蹄子机关算尽,非但让夫人越发厌恶,又得罪了少夫人,今后哪有她好果子吃!   朗星心里磨着牙,表面上却依然持恭肃立,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脚尖。   就听芷姨娘诚惶诚恐说道:“少夫人言重了,明月虽侍候着妾身,也是少夫人与二郎的奴婢,自然使唤得,可不敢当少夫人歉意的话。”   论理芷娘原比江月年长,可妻妾有别,江月称她一声妹妹也不为过——若是贱籍出身的妾室,正妻无论如何也不会自降身份姐妹相称,便是普通平民,经正式下了文书聘为妾室,不能任打任卖,但也仅止于此,正妻多数也不会和她客套,到底还是芷娘出身不同,虽是庶出,可却是公府世子的女儿,论来与黄江月也不相上下,又有个宜人的品阶,黄江月即使不甘,嘴上仍要唤她一声“妹妹”以示大度。   不过芷娘不是轻狂人,当年一念之差,沦为妾室已经让她饱受教训,为此在闺阁时地位就一落千丈,这时哪还敢大意,所以尽管江月以姐妹相称,她也得恭恭敬敬口称“少夫人”。   黄江月又对虞洲说道:“二郎,明月虽说能干,妹妹身边却也缺不得,妾身不敢夺爱,还是让明月回妹妹院儿里侍候才好。”   虞洲见这对妻妾总归和睦,心里的郁烦才消解下来,淡淡恩了一声。   这下江月与朗星都是喜上眉梢——   一个心里庆幸,这试探的结果还是勉强如意,虞洲不过是因为昨日心烦,又喝多了酒,才借题发挥罢了。   一个忍不住扫了一眼明月,心说“小蹄子看你还不死心?二郎就算喜你妩媚,到底只是个奴婢,没根没底没人撑腰,还敢妄想姨娘,不知天高地厚!”   明月却始终像个影子一般,低垂的视线里不含半点情绪,早没了当初的顾盼多情。   黄江月一着得逞,连忙趁胜追击:“不过妹妹,早前也就罢了,是你一时疏忽,可眼下……也该给明月另换个名儿。”   堂堂少夫人闺字江月,一个奴婢怎么敢也带“月”字,在望族之家,奴婢名字可不能与主人相冲。   芷姨娘心下一惊,暗暗责备自己疏忽大意,正要致歉与应诺下来。   哪知刚才还十分好说话的虞洲却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道:“多大点事,这么麻烦?明月是祖母从前赐的名儿,咱们这些晚辈能随意更改?别这么小心眼……芷娘茶也上了,礼也尽了,今儿个就这么着吧,明月,我掂记着你做的绿豆糯,正好西苑有小厨房,你先回去准备,中午我去西苑用膳。”   西苑那小厨房还是江薇客居时设的,一时没撤,保留了下来,本也只是一件小事,不过这时对黄江月来说却是五雷轰顶!   ☆、第四百六十章 明月之见,良禽择木   只怕江月昨日受的所有耻辱,加起来也抵不过虞洲刚才那一句话!   奴婢与主子名字相冲本是大不敬,芷娘身为明月之主,又早知道主母闺名,本该自觉改了明月的名儿,即使疏忽并非故意,对主母也是不敬,自己大度地没有追究,虞洲却反而责她“小心眼”!更有她堂堂少夫人院里都没有小厨房,姨娘院子却多了这福利!今日是什么日子,新婚初日,虞洲竟明言要去西苑用膳!   原本看着虞洲不像“宠妾灭妻”的浑球,江月才打算给芷姨娘主仆一个下马威,让她们分清尊卑贵贱,哪知竟被自家夫君拆台。   黄江月又惊又怒,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个宗室夫人也就只能在外人面前摆摆威风,要论在王府,立足未稳,怎么也不能与虞洲争执,哪个婆母不是帮亲不帮理,儿媳又怎么会比儿子更亲密?若真与虞洲为此吵闹起来,只怕婆母就是第一个责罚她的人。   眼下婆母是唯一靠山,万万不能得罪。   谁让她没有旖景那么个坚实的娘家作为靠山呢?这身世还真够摧人泪下、心虚气短。   但倘若由得虞洲如此折辱,今后还怎么震慑芷姨娘,以及那些个诸如明月一般蠢蠢欲动的狐媚丫鬟?   江月正不知如何是好,芷姨娘却也心急如焚。   她自从一顶轿子抬进这王府,次日就险些被亲姑姑灌了避子汤,几月过去,虞洲虽偶然也会去她屋子里头,可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倒头就睡、穿衣就走,连句关心话都没有,与明月说话的时候倒比她更多。   芷姨娘早死了心,也不求什么争宠,就盼望着安安静静渡日,将来能养个一儿半女,老来有个依靠也就罢了。   可若与江月生了嫌隙,就算得幸有了子女,只怕也难放在自己膝下教养,虽因着身有品阶,江月不至于像对待普通妾室那般磋磨她,可正室教养庶子女却是名正言顺,别说她只是个宜人,就算是个侧妃也没处理论。   孩子将来若不由自己抚养,又怎会有亲近之情,到头也就是孤伶伶一人罢了。   一念及此,芷姨娘越发心慌意乱,却突生急智,连忙屈膝说道:“二郎若是想吃明月的点心,妾身让她做好送过来也就是了,天儿这般冷,西苑更是僻静,二郎何必为了一碟子点心走那一截路。”   虞洲也没再坚持,冷冷扫了屋子里一堆女人一眼,拂袖而去:“我去前院书房,做好叫人送到前头。”   事情才这么不尴不尬地揭了过去,黄江月纵使气得两眼金星,芷姨娘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扶着明月的手才出了霁霞院,刚刚转过照壁,膝盖一软险些滑倒,倒是明月冷静自持,牢牢将人扶稳,一路上慢慢地劝说:“宜人刚才应对得好,二郎的性情,只怕奴婢比朗星还更了解些,别看着二郎往常对丫鬟、婢女都是和颜悦色,心里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指手划脚、故作聪明,少夫人是个有城府的,表面贤惠,却有傲骨,看着就有些自以为是,二郎最厌恶的就是这一类人。”   “快别说了,这话可不敢说。”芷娘惊魂未定,紧紧掐着明月的手。   短短几月,她对这丫鬟倒十分倚重——不说从前,正是因为买通了明月,照她的计策行事才“成功”吸引得二郎“意乱情迷”,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恨只恨自己摊着个庶字,而亲姑姑又半点不顾血缘情份,总之明月行事还算稳妥,机缘巧合又成了自己的丫鬟,将来荣辱与共,倒还值得依赖;就说现在,二郎也就是看着明月在西苑,还时常掂记着,虽对自己冷漠时多,可依据明月的指点,在穿着言行上小心奉迎,多少也能合他些微心思,不至于丢在一边不闻不问,那可就真没了半点指望,说不得守大半辈子活寡,落下晚景凄凉,孤苦无依。   不过芷娘到底有些看不透彻明月,若说她对二郎无意,分明又极尽乖巧之能,迷惑得二郎念念不忘。若说明月野心勃勃,冷眼旁观着却又不像,从前如何倒是不知,自打她来了西苑,对二郎虽说奉承卖好,却没背人行那苟且淫秽的事,也就是言语上亲密一些——便说不久前,二郎也不知在哪儿喝多了酒,大半夜来西苑,自己已经睡下了,听见外间有人说话,隔着门扇悄悄地听,才知道明月虽说在侍候二郎,屋子里还站着个自己的陪嫁丫鬟,两人一口一句地劝,让二郎莫要闹腾,早些安歇才好。   次日一问,才晓得明月特地叫醒了陪嫁丫鬟,与她一同煮的醒酒汤,一同服侍着二郎洗漱更衣。   若明月真有当姨娘的心,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其实别说芷娘看不透彻,连明月自己都迷惘得很,也就是在最近一段时日,才下了决心,故而更不会再与虞洲牵连不清。   诚如她刚刚所说,对于虞洲这个主人的性情,明月的确有几分把握。   可笑的是朗星,侍候了这么些年,一昧认为只要夫人许可,将来定能达偿所愿。   诚然,二郎不似三郎,只图自己痛快,视家规礼法为废话空文,三郎身边的丫鬟,只要被他看顺了眼,必然保不住清白,即使其中有那心甘情愿者,也有不少原不乐意——实在三郎闹得太不成样,这些年间,因为珠胎暗结被夫人一碗药下去,再交给人牙子发卖的怕也不下十个,遇见极得三郎宠爱的,也就换得哭闹一番,前脚这人才被驱逐出去,最多三日,三郎“哀痛不忘”之余,又会在旁人那里寻求安慰——眼见多少一意飞上枝头的丫鬟落得那样收场,谁还以为自己会得了善缘,便是有那野心的,也得掂量掂量骨头几斤几两,可三郎却不管那么多,丫鬟不愿,他也得硬逼,年前还有个誓死不从的,一脑门儿磕在井沿上,反而被夫人打一顿板子配了小厮。   即使如此,那丫鬟与人说起,也称庆幸了。   身为奴婢,遇见这样的主子,能得个小厮的归宿,的确已算不错。   有这气性的丫鬟始终少数,大多还是不得不屈从于三郎,胆颤心惊渡日,就怕有了身孕,遭至打胎被卖的收场。   再说二郎,的确比三郎端正得多,从不强迫丫鬟,当年明月早有计划,一昧地投巧卖乖得了虞洲宠爱,但夫人不发话,虞洲又未定亲,明月到底不敢走“关键一步”,年龄越大见事越多她越清楚,为奴为婢,半分不由自主,仅凭着主人的宠爱始终是镜花水月,更何况二郎甚是自持,亲密时多,却也不会真将奴婢丫鬟当成爱重之人。   若未得许可便行苛且之事,夫人的手段厉不容情,而二郎也决不会为了区区奴婢与尊长争执。   二郎的好处就是不会强迫丫鬟,要论来,莫说宗室子弟,便是普通望族,好比三郎那样德行败坏、威逼强丛的人也不多,贵族们自然会爱惜体面,自尊自重,并没有多少会做出逼迫奴婢这类贻笑大方的事来。   传扬出去,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虽国法不至惩罪,也得让人言扣上个私德败坏、有失尊重的恶名,哪家贵族还愿将女儿嫁给这么个人?   基于以上原因,明月认为她有余地重新选择。   那时年龄小,之所以生了“野心”,也是不甘将来随便被配个小厮——若是换作别家,到底也是一等丫鬟,仁慈宽容的主子或许放了回家父母作主婚配,或者也会配个管事,不至为温饱发愁,又不会行操劳之务,可小谢氏这主妇,却不是那仁善之人,老王妃又一贯不理闲事……明月才十二、三岁,年纪小小,虽是王府家生子,可父母兄弟竟没一个靠得住,她因生得清秀,嘴巧伶俐,选进来侍候老王妃,再没做过粗重活,见的事情也多了,眼界与心性自然比普通丫鬟要强。   后来跟了二郎,以为越发得了机会,更是小意讨好,一门心思都在琢磨二郎的喜恶上头,总听二郎把国公府五娘挂在嘴上,也就留了心,废尽心思打听五娘的言行穿着,琴棋书画明月自是学不来,可在些细节上,例如学着五娘用玉兰香,常着五娘喜欢的颜色做的衣裙,如是等等,果然投了二郎心意,年长日久,她越发懂得二郎心思,往常行事坚决不会令二郎反感,情份渐渐也就亲厚起来。   不过随着对虞洲了解日深,明月却越发迷惘,又发生了芷姨娘当年的事,堂堂公候千金,还是夫人的侄女,最终却落得个为人妾室收场,更加让明月警醒。   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二意”,只不过不知何去何从,难道真要认命,殷勤事主多年,到头来还是被随便配个小厮,大半辈子操劳,为油盐酱醋这等琐事精打细算?   可若不如此,将来就算得了运数,成了二郎的妾室,待年华渐老,又将如何?   二郎无情!   这些年来明月渐渐清楚了这一件事。   论说旁人,便是对将军夫人,二郎也是表面尊恭孝顺,实则暗怀不满。   可笑的是朗星以为有夫人撑腰,将来就会得二郎厚眷,只怕还打着倚仗夫人的威势欺逼正室的念头,她自以为“贤惠”,那是眼下名份未定不得以而为罢了,当谁不知?从前二郎暗慕国公府五娘,朗星可是在夫人面前说了不少五娘的不是,什么心思,无非是觉得人家身份太过显赫,她将来怎么也逼压不了罢了。   得知二郎与候府三房的嫡女定亲,朗星可是喜形于面。   她以为二郎昨日那场怒火是因自己挑拨?真是可笑,明月再清楚不过,二郎这是心存故意!   存心折辱朗星,却让她心里一直还存着盼头,就像狸猫玩弄一只爪子底下的老鼠。   明月越想,越觉心里直泛寒意。   倘若说这段时日她还有所犹豫,知道昨晚二郎对待朗星的事,今日又目睹了二郎对少夫人的态度,明月彻底心灰意冷。   二郎便是如此,只要他心里对谁生了厌恶,就会不择手段加以折磨。   从前他那般爱慕着国公府五娘,可自从天子赐婚……   明月记得二郎酩酊大醉后,咬牙切齿那句断续的话。   敢小看我……好……你们记得……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酒后吐真言!   果不多久,关睢苑里闹出世子妃婢女投毒的事。   那个叫冬雨的丫鬟,可是对二郎一往情深,明月记得她亲眼目睹过两人在后宅私会。   冬雨满眼痴情,一目了然。   明月却清楚地看见二郎眼底的厌恶与……杀意……   再没什么可犹豫的,眼下不比从前,王府再不由将军夫人一手遮天。   “明月,你竟做了这么多绿豆糯?”   忽地,身后有人说话,打断了一边忙碌着将糕点盛在碟子里,一边计较盘算的明月清晰笃定的思维。   “宜人怎么来了烟薰火燎的地方?”明月笑着说道:“奴婢是想着世子妃时常掂念宜人,隔三差五就往西苑送吃食,宜人也该礼尚往来。”   芷娘叹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道……我这就送去?”   “今日世子休沐,这会儿只怕在关睢苑里,宜人若去……未免有些不便,莫若奴婢送一趟吧。”明月自然而然地说道。   ☆、第四百六十一章 确有预感,濒临横死   第四百六十一章 确有预感,濒临横死旖景想起远庆九年,那是她第一次听见明月的名字。   当时才过了新岁,一场大雪过后,关睢苑里的荷塘结着一层如同镜面的薄冰。   是冬雨几个丫鬟在悄声议论,前院有个婢女晚上不小心失足跌进池塘里,大清早有人发现池塘边上有摔碎了的琉璃灯盏与长长的滑痕,湖面上飘浮着一只绣靴。那时是谁?夏云还是莺声吧,记不太分明了,当是一脸的惊惧,语气里也全是小心:“听说是二郎院里的丫鬟,奴婢倒见过朗星,并没有见过这位……人倒是捞了上来,可惜早断了气……大晚上的,也不知她怎么还去了池塘边,什么时候出的西芜院也没人发觉……那池塘隔着西芜院还有一段儿……夫人怀疑明月是与前院儿的小厮私会,大过年的,出了这等晦气的事……一卷席子就裹了出去,连她老子娘都没让看上一眼,直接就送到乱葬岗。”   这等事情旖景原不在意,不过听说与虞洲有关,见面时突然问起,虞洲是怎么说的?   “祖母好多年前赏的婢女,年岁大了,心眼也多了起来,大半夜悄悄开了角门出的西芜院,谁知道她去那里干啥……”总归是淡漠的语气。   可是这一世,有心打听之下,旖景竟发现明月是个极得宠的。   这时她坐在中庭花厅的玫瑰椅上,瞄了一眼才从食盒子里取出尚且带着热气的一碟子绿豆糯,上头印着六瓣梅,很精致的模样。   关睢苑里收到外头的吃食,一般在晴空那儿就处理了,除非是卫国公府送来的东西才会到旖景跟前,可今日晴空却说:“是西苑宜人打发明月送的糕点,明月又说宜人有话转告,请求亲自面见世子妃。”   要过晴空那关把话递到旖景面前,这丫鬟要十分地坚持才行。   旖景有些好整以睱,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丫鬟,她跪在地上,垂着脸,额头高亮白晳,两道直而秀的的眉,乌睫柔长,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强自摁捺的紧张,水红色的夹袄上,绿萼梅花绣得十分精致。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被两个婆子摁在地上发鬓散乱,模样看上去不免狼狈,可旖景记起,与梨花带雨的芷娘比起来,她虽然肿着眼睛,脸上却没有什么泪痕。   这时看来,比当时更加冷静自持。   也只有明月才知道她自己,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得弹指可断。   这是她几经权衡、百般踌躇,终于择定的一条可能“光明”的前途,当然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成为“姨娘”的企图,二郎靠不住,世子固然比二郎更好,可明月也十清楚,世子身边决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姨娘并不是一条那么光明的路,只是比配给小厮更好一些,一辈子胆颤心惊、不敢高声的卑微,将来甚至要在子女面前持仆礼的无奈,也并不是明月的心甘情愿。   不过在当时的王府,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到底还是不甘心随便配个小厮,就像她亲娘那般,一年年的熬,熬尽了青春年华,熬到容颜老去,终于成了“鱼眼珠”仍旧在为衣食三餐精打细算,小心翼翼事主,但有点余钱,还不忘四处笼络管事,免得手里的差使莫名其妙就被旁人夺了去,日子越发过得凄惶。   虽是王府家奴,总不会流落街头三餐无着,可一旦不得主子看重,过的也只是冷羹残饭、捉襟见肘的日子,更不论受人冷眼,在那些得势的豪奴跟前卑躬屈膝,挺直腰脊都成了奢望。   即便是配个小厮,若是踏实肯干能疼人的也算不错,万一运数不好,指了个就像亲爹那样的人……光指着月例那半贯子钱,指派些粗重活,得了月例就吃酒赌钱,高兴时醉了回来倒头就睡,不高兴时抡着胳膊就打人,输了钱,回来就知道伸手讨要,没为生计操半点心,还不能让他缺了粮米白面落腹,否则又是一场好打。   这样的人生,让明月想一想都心惊胆颤。   不过现在,她真心认为留在二郎身边更是危险。   更何况将军夫人已经对她心生厌恶,否则也不会打发她去西苑,跟着早被虞洲厌恶的芷姨娘。   明月只觉自己已经在悬崖边儿,能配个实诚勤快的家奴都成了奢望。   正迷惘的时候,她见到了胡旋。   这丫头也是家生子,却是个孤鬼儿,老子娘得病死了,有个姐姐,从前在浆洗房里做事儿,不留意冲撞了夫人的“亲信”夫人发话,打了板子交给人牙子发卖……胡旋当时多大?六、七岁的年龄,因为没有爹娘教管,和姐姐也不常见面,好在一个院儿里的婆子心善,还照管着胡旋的一日三餐,尽管如此,胡旋也比一般大的丫头蠢笨,说句话都结结巴巴,更不论侍候主子。   等跟她同院的婆子也病死了,胡旋更没人管,十岁的丫头,被丢在浆洗房里做粗重活才不致饿死,人瘦成了一根秧子,本是水灵灵的年纪,皮黄骨瘦,人人瞧着都说这丫头怕是长不大。   后来也不知怎么投了谢嬷嬷的缘,把她要去了关睢苑,三年过去,当她再次出现在明月跟前时已经判若两人。   才知道冬雨没了之后,胡旋竟被提拔为一等丫鬟,正式接了冬雨的差使,只管着和各处往来送礼、带话传令的事儿,日日身上揣着的钱不下三、五两碎银,甩手打赏出去连眼睛都不带眨。   早不似从前的结巴嘴,言辞伶俐得很,说起世子妃来,也只有赞不绝口。   世子妃宽容大度,从不苛责下人,打赏也丰厚,关睢里的管事更不会颐指气使,知道她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对她只有照顾,自打进了关睢苑就从没受过苦,在得世子妃看重后,里外穿戴更是换了个簇新,更重要的是世子妃许了她将来——只要忠心事主,够了年龄就给她寻个王府里的亲兵,除了奴籍,说不定将来也能呼奴唤婢得个官宦出身。   “我才不愿,呼奴唤婢也没什么好,能留在世子妃身边儿侍候才是幸事,今后要嫁也嫁给王府里的下人,才能长久侍候着主子。”胡旋说这话时十分笃定。   明月听了这话,真是又羡又妒,说句实在话,倘若能侍候个靠得住的主子,最后得个好归宿,只要富足无忧、安居乐业,她也不愿意为人妾室一辈子卑躬屈膝,旁人看着是锦衣玉食,可有多少奴婢出身的姨娘,连主子身边得脸些的仆妇都比不上,照样要受冷眼嘲笑,还得受主母的戒备磋磨。   无奈小谢氏绝不是那样的主子,莫论旁人,连她自己的陪房生的女儿,当初侍候着二郎、三郎的大丫鬟,容貌稍好些的,等够了年龄,却送出去给那些兵户当小妾,或者也只是配个小厮,如今当妾的两个早被人折磨没了,运数最好的倒成了管事媳妇,也就是表面风光罢了,无论穿戴,还是往日里手脚大方,比起胡旋来都是望尘莫及。   当初梨香院里侍候的丫鬟,没有半点错失地熬到二十出头,嫁去老远的庄子里头给死了老婆的雇工当继室,倒是除了奴籍,已经算将军夫人的无上恩典了,几年前听说得了病,无钱就医,托人求将军夫人看在从前情份上借几个药钱,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听说生生病死收场。   明月怎么会以为侍候好二郎就能得个“好归宿”?于是年龄小小的她,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姨娘的道路上奋斗,心想若能得了二郎几分情意,至少不会落得个衣食无着、无钱就医。   总归还是想得太过简单。   不过眼下又有了一条出路,倘若能投靠了世子妃,得一二看重,就算比不得春暮、胡旋这些亲信将来能除籍自主,也能争取配个管事、掌柜,再不济配个家奴小厮,想世子妃宽和仁慈,也会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只要脚踏实地的做好差使,日子怎么也不会捉襟见肘。   这就是她现在跪在这里“投诚”的原因。   可世子妃沉默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明月不敢抬眸直视,放在膝盖前的手掌已经布满了汗意。   太过期待也十分紧张,以致世子妃忽然说出那句话时,明月过了半响才清醒,却怔怔不知该有何反应。   那句话是——   “明月,三妹妹让你转告的话……难道就是你刚才所说……愿意效忠于我?”   旖景唇角微翘,眼睛已经从明月身上移开,接过夏柯递上的一盏热茶,微啜了一口。   又是长长一阵沉默,并没有感觉到目光逼视的明月,鬓角却被香汗浸湿。   还是夏柯轻咳了一声,温言提醒:“世子妃问话,还不快些回禀。”   明月这才彻底清醒,匍匐稽首:“奴婢有罪……宜人并无话转告……是奴婢编造的借口,为求见世子妃……奴婢自知得罪了夫人,将来难保性命,奴婢没了别的法子……”   “你怎么得罪了夫人?究竟是什么滔天大罪以致性命难保,说来听听,若罪不及死,我倒可以为你求一求情。”旖景仍带着浅浅的笑意。   明月再度怔住,她求的可不是这个……再说那些话,难道真能对世子妃直言不讳?   这几个月来,她衡量观察,发现世子妃的确明慧果决,内宅的仆妇对她甚是敬畏,不过世子妃倒从没像将军夫人那般高傲凌人……世子妃嫁入王府不过半载,不掌中馈,却能使各处管事心怀敬畏之余却又巴不得讨好奉迎,相比将军夫人那些严苛酷厉的手段更让人折服。   眼下世子妃还愿听她的理由,便是机会,也是试探,一定要抓紧,也许稍有隐瞒,就会被当作不忠不顺。   明月须臾间拿定主意,便把她这些年步步为营的计较合盘托出,自不讳言小谢氏从不将奴婢当作人看,以及二郎如何心狠无情,她的处境怎么凶险,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旖景又是一阵沉吟。   这丫鬟倒算明智,不知上一世她看清虞洲的“面目”后做了什么抉择,最终落了个“失足沉塘”。   自从重生,旖景从没认真思量过虞洲的心态,初初那时是因为太过怨恨,以致想到这人只有咬牙切齿,到了后来,渐渐就觉得淡漠了,可也不愿废心琢磨这人,认为无非“权势贪欲”四字,因由什么的并不重要,总归在这一世,必定会让他血债血偿就是。   不过眼下听了明月的话,旖景倒对其中一句上了心:“你说二郎对夫人只是表面恭顺,实则心怀不满?”   “是,奴婢早些年就有这种感觉,除了奴婢与朗星,二郎身边原来还有个管事嬷嬷,是夫人乳母的女儿,对二郎多有规劝,开口闭口就是‘夫人交待’……二郎表面上对嬷嬷极为尊重……有一回嬷嬷不知怎么吃坏了肠胃,回私家养病,临行前二郎还赏了她几十两银子,又一再交待等身子好彻底了再回府,莫要牵挂心急,可奴婢瞧着二郎的眼神,怎么也有些讽刺与冷厉……那嬷嬷再没能回来,她儿子儿媳帮夫人打理嫁妆,住在城郊庄子里,嬷嬷身子好些,傍晚散步时不知怎么失足滑到了河水里,冲下去十余里才被人发现……没人看见嬷嬷是怎么失的足,夫人知道后,还在二郎跟前哭了一场,那嬷嬷原是夫人闺阁时候的贴身丫鬟,几十年朝夕相处的情份……奴婢就瞧见二郎劝慰夫人时,不留神泄露的厌恶……二郎当时才十四。”   明月又重重吸了口气:“还有朗星,也学着那嬷嬷,张口闭口‘夫人交待’,不过对二郎没什么威慑力,可二郎有时暗暗看她,眼睛里也是阴沉沉的。”   这又是一个失足坠河的,旖景默默地想,却问明月:“你因何以为我会助你?”   ☆、第四百六十二章 如愿以偿,云里雾里   以旖景之谨慎,当然不能轻易信任明月,这丫鬟是真明智还是假可怜,还有待观察。   不过这话问出后,明月回答得却没有半点迟疑:“并非奴婢以为世子妃会助奴婢,而是奴婢的确没了旁的出路,奴婢就算卑微如蝼蚁,可蝼蚁尚且贪生……奴婢打听得世子妃待下仁慈宽良,只要奴婢忠心事主,也只有世子妃能保奴婢性命……宜人虽说良善,可性情太过懦弱,再者以她的处境……奴婢直言,一旦将来二爷立府而居,宜人也是自身难保。”   这句倒是实话,无论是小谢氏还是黄江月,两人要发作明月,芷娘就算敢保,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据我所知,二郎待你还算看重……即便如你所言,他狠心绝情,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不过你早看明白了这点,我且问你,你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二意,想要另寻出路?”旖景又问。   “不瞒世子妃,这两年奴婢一直在计较犹豫……直到世子与世子妃大婚……奴婢就暗暗筹谋,既然世子妃入了王府,今后必会执掌中馈,奴婢虽在二郎身边侍候,却是王府之奴,只要世子妃开恩,便能让奴婢继续留在王府。”   旖景稍不可见地一挑眉,这话就有些矛盾了,明月既早有犹豫,缘何当初一到西苑,从胡旋嘴里知道虞洲与世子对饮一事后,就毫不犹豫到后庭角门外迎候?她与芷娘并无旧情,才侍候上一日,就愿意为芷娘“拉宠”难道不是为了自个儿打算。   这疑惑才刚一晃过,就听明月说道:“故而宜人进门当日,奴婢一听胡旋的话,就晓得是关睢苑特意透露的口风……世子妃想助宜人一臂之力,奴婢虽不尽知其中原因,却毫不犹豫地恭候了二郎去西苑……次日夫人就闹腾起来,世子妃又随着老王妃来西苑,若依老王妃一贯性情,自不理会这些琐事,任由夫人处置,可是当日……奴婢斗胆,暗暗揣摩,正是世子妃影响了老王妃,奴婢也猜测到了几分世子妃相助宜人的情由。”   明月原来在前院,虽有时也会来内宅,许多事情却并不清楚,不想被朗星背后使绊,发落到了芷娘身边,倒还有了更多机会观察打探王府两房主子间的纠葛矛盾,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这时见自己放胆直言后,世子妃并无恼怒,遂一鼓作气说道:“世子妃与二郎原本交厚,可最终却选择嫁给世子……实在明智,想必也深悉二郎为人并不可靠。”   旖景这回毫不掩饰地高高挑眉,这话有些意思,明月何故以为在婚事上头,她有自主的权利?   就听明月又说:“奴婢因二郎之故,对世子妃从前的事多有留意,自然晓得世子妃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更得太后疼爱,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打理庶务产业,更听说旧年并朔疫发,世子妃智斗奸侫的故事,越发笃定世子妃不同普通闺阁,当时就暗暗揣测,只怕二郎是不能如愿了。”   旖景释然,若是换成上一世,自己光担了个才名儿,嫁入王府后诸事不问,想必这丫鬟也洞明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根本没有起过“投诚”的意图。   再一次证明显赫与尊贵的身份不是万能,要收服人心,还得靠为人处世。   不知江月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看她心心念念嫁入宗室,明知虞洲“心有所属”还执迷不悟的势头,只怕是参不透这一层关键。   “那么,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三妹妹?”旖景听明月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放下大半疑心,不过仍然不动声色。   “总归是不让夫人好过,世子妃定是看明白夫人对宜人满心厌恶,而奴婢也有洞悉,夫人对世子妃也是心怀叵测,应是不愿……交还中馈。”明月略微沉吟,又再说道:“不瞒世子妃,奴婢有回偶然目睹冬雨与二郎私见,两人……言行亲密……再一打听,又知冬雨时常去夫人的梨香院,当时奴婢只以为冬雨心存绮念,不过奴婢都能打听出来的事,想来自然瞒不过世子妃耳目。后来却听说冬雨落毒……必是得了夫人与二郎指使,冬雨既然事败,说明世子与世子妃早已洞明夫人与二郎之恶意,奴婢猜测,这事自然与二爷也脱不开关联,二爷一家……也许意在王位。”   好厉害的丫头,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就能揣摩出这一层,可惜身份卑微,于她而言,倘若没有稳固的靠山,洞察越多处境就是越是危险。   也许就是上一世她“失足沉塘”的关键原因。   不过万一……明月是虞洲的反间计……   旖景忽地沉声:“我再问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倘若明月“投诚”是虞洲指使,那么她一定会争取进入关睢苑,眼下两房已经基本水火不容,也就是在老王妃面前才继续演戏而已,虞洲安排明月来试探已经没了任何意义,不过若让明月假扮可怜博取同情,侍机埋伏在关睢苑里找机会投毒什么的,不是没有可能。   却见明月忽然沮丧下来:“奴婢的确什么也帮不了……夫人对奴婢心怀厌恶与戒备,还有少夫人,一心以为奴婢得宠,毫不掩示妒恨,她们不可能听信奴婢之言,唯有二郎眼下还对奴婢有几分情份,不过二郎多疑,若真企图王位对世子与世子妃心怀叵测,必不会将计划泄露给奴婢……奴婢唯一能助世子妃,也只是能使宜人争得二郎更多宠爱,让夫人与少夫人越发恼怒。”   仅只于此。   明月认为世子妃的打算,不可能仅仅是让夫人婆媳怒火攻心。   说到底,她并没有什么助益。   这也是她心里不安紧张的根本原因。   于世子妃而言,根本不在意区区奴婢示忠,那么她又何德何能争取世子妃给她一个归宿。   旖景听了这话,心里越发拿不准起来,干脆挑明试探:“那你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   话音落地,便如字字千均,震动得明月心如擂鼓,几乎摁捺不住直接开口说出调入关睢苑的话来。   以世子妃现在的能力,调动一个奴婢自然不在话下,一旦进了关睢苑,再不受夫人与二郎夫妇威胁。   明月深深吸一口气……   “奴婢只求将来二爷单独立府后,世子妃能将奴婢留在王府,给奴婢一条活路,今后婚配由世子妃作主,只要得个实诚人,爱重奴婢,有能力使奴婢富足无忧,不受贫苦,奴婢便感恩戴德,惟世子妃之令是从,绝不敢怀二意。”最终出口却是这么一句。   明月很清醒,晓得自己侍候虞洲多年,眼下又得几分信重,世子妃必然不放心把自己留在关睢苑。   旖景轻笑:“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替我做成一事,不待二叔立府,我就可以先把你调进关睢来。”这一句话后,眼见明月摁捺不住喜上眉梢,旖景忽又沉声:“你在三妹妹身边侍候,自然有许多机会,让她……不慎中毒!”   这话一出,连一直垂眸不语的夏柯都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几乎摁捺不住开口,更别提明月,甚至忍不住抬起面颊直视世子妃。   却听旖景接下来有条不率,甚至漫不经心地说道:“西苑里除了你与三妹妹的两个陪嫁丫鬟,少不得还有二婶的人,你这么聪慧,嫁祸旁人自然易如反掌。”   原来如此……论来有王爷与世子撑腰,世子妃要逼二爷一家开府另居易如反掌,之所以迟迟未动,反而把心思用于奉迎讨好老王妃……应是老王妃不信二爷一家心怀叵测,又顾念夫人是娘家侄女,不愿让二爷另立门户……可若坐实了夫人毒杀亲侄女之罪……芷姨娘既得谢世子疼爱,只怕谢世子会彻底与夫人兄妹反目,老王妃也再不会顾念夫人。   可自己若真做了这样的事……害人性命……又会落得个什么收场?   明月冷汗淋漓,这时才觉得膝盖阵阵刺痛,仿佛底下硬冷的青砖突地生出冰凌,毫无阻碍地钉入膝盖一般。   旖景这话当然是试探。   芷娘对虞洲毫无用处,更被他与小谢氏厌恶,倘若明月真是虞洲的反间计,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应诺,当然,他们会想尽办法让小谢氏脱身,推个闲人挡箭,不过明月就会博取旖景信任,从而得到进入关睢苑的机会。   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要明月一口应诺,可见也是心狠手辣,为利益二字甘害无怨无仇之人性命,这样的人不仅不能信任,更不值得半点同情。   旖景自然也留意到夏柯的焦急,看了她一眼,是稍安勿躁的意会。   这一阵沉默稍显叵长。   旖景差不多将一盏茶喝得见了底,见明月仍是匍匐沉默的姿态,终于有些不耐:“你若做不到,就作罢吧,我只当今日没听你这番废话。”抚了抚衣袂,示意夏柯替她披上斗篷,是要起身离开的意向。   原本近在咫尺的希望,眼看就要烟飞云散,明月十分焦急,忍不住再拜稽首:“世子妃但听奴婢一言……求世子妃……”   旖景轻笑,人还是站了起来,越发地居高临下:“说吧,应还是不应。”   “奴婢做不到……宜人待奴婢宽和,从不曾苛待……奴婢做不到害她性命……世子妃请听奴婢一言,宜人生性软弱,夫人尽管厌恶,却没有让她非死不可的必要,世子妃此计并不妥当,奴婢冷眼旁观,二郎待少夫人的厌恶仿佛不在宜人之下,说不定二郎会借宜人与奴婢折辱少夫人……少夫人是夫人择选的儿媳,夫人必会为她出头,二郎原本就对夫人有所不满,若夫人一昧强横,二郎更会与夫人离心……奴婢以为,宜人活着才能使老王妃越发不满夫人与少夫人的作为,若为此闹得家宅不宁,才更利于世子妃的计划。”   旖景微微颔首,明月当真是个明智的,虽然有些心计,好在不是心狠之辈,难得的是情急之下,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计策来,虽说这位“示忠”的丫鬟来得突然,旖景并没想好将来怎么利用,不过留着这么一枚棋子是有益无害。   更兼知道上一世她死于非命,多半是因为虞洲的毒手,心里到底有些同病相怜的恻隐。   若放任不管,想来明月最终还会被害,倒可惜了她的计较与见识。   明月正自忐忑,手臂却忽觉温热,怔怔抬眸,却见世子妃眼中带笑,是在弯腰掺扶。   顿时受宠若惊,不及细想,就手站了起来。   “你的处境我知道了,既然你信得过我以将来平安相托,我便答应满足你所求。”旖景笑意温和:“我相信你能暂时周全自身……回去好好侍候三妹妹,别让她受了二弟妹的算计,有什么难处,着人知会我一声,西苑里负责扫洒的小丫鬟瑞雪值得信赖,若有紧急的事儿,让她传个话就是。”   明月云里雾里,踩着虚浮的步伐往外,直到西苑就在眼前,才醒悟过来世子妃刚才那番话是试探,重重吁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出了一身冷汗,庆幸之余,始终不敢置信,她当真通过了考验,就这般轻易的,争取了个将来?   而要做的无非……侍候好宜人?   ☆、第四百六十三章 “风波”连连,“风光”回...   晴雪庐的西暖阁,屋子本就不大,三面密封,唯有正北一面半高的轩窗,窗扇却是里外两层皆可洞开,外层糊着密实透光的窗纸,里层却是薄如蝉翼的窗纱,地下有烟道,又设着暖墙,今日无雪,风向也并非北来,人往靠着西墙的软榻上斜坐半躺,即使将两层窗扇洞开也不觉得寒凉。   不过男主人虞沨比常人更惧冷一些,故而专设了里窗,那窗纱虽薄透,却又能阻挡一层寒气,更妙的是透出窗外红叶一片深艳的色泽,像是薄雾里的的景致,别有一番趣味。   因着旖景被请去了中庭“见客”虞沨已经独自看了好一阵书。   待旖景归来,虞沨见她身后跟着夏柯,才略坐正了身,这时案几茶炉上的水声已如腾波鼓浪,刚至三沸,冲这“罗汗沉香”正好,世子料得旖景带着丫鬟是有话要交待,干脆冲泡了三盏,招手让夏柯也来品赏这“果香樟韵”。   夏柯受宠若惊,得了底下锦墩赐坐,略避礼品了茶,到底不敢太过“轻狂”坚持站起来回话,随着旖景的示意,将今日明月的一番言辞原话重复一回。   旖景笑问:“我让她对三妹妹下毒时,见你焦灼难安,可是也真信了我的话?”   当初受东明元帝选相启发,旖景设局考验夏柯,这丫鬟直言拒绝行“阴私”手段陷害于人,十分有“操守”旖景便猜这回她也是因此着急。   哪知夏柯却答:“奴婢是担心明月并不可信,世子妃将如此重要之事授人以柄……后来才晓得自己是浅薄了,世子妃绝不会草率……奴婢深知世子妃不会无端行害人之事,若真要人性命,那人必有该死之处。”   反而教旖景微有愣怔,夏柯退出去足有一刻,她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虞沨竖起书卷轻轻敲了两敲某个发愣的呆头鹅,笑着说道:“夏柯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心里是真相信你的品性,这丫鬟果然不错,不似春暮那般心软,又比秋月、秋霜更稳重一分,可堪大任。”又拍了拍身旁:“坐过来。”   “以你看来,明月是否可信?”原来旖景多少还有些拿不准,这也难怪,到底明月侍候虞洲多年,示忠又显得太过突然。   “可不可信还待观察,不过你这番安排极为合适,并不给她什么确实的任务,便是她心怀二意,也摸不准你的意图。但倘若她真为自身安危与将来打算,必然会以实际行动效忠,总之这丫鬟无论目的,看她应对,倒是个聪慧的人,她既对二弟的性情这般熟悉,若真有投诚之心,将来更会仔细揣测那一家人的动向,说不定会有奇效。”虞沨说道。   故然,旖景对明月不是全心信任,明月对这“新主”的承诺也会有所保留,她处在弱势,为了赢得更多信任,只能以行动证明。   虞沨却知道旖景这副心事稍重的神情不全因为明月,手臂轻绕过楚腰,柔声问道:“你对三妹妹怀愧?”   一语中的,旖景“腾”地一个翻身,清亮的眼睛里瞳孔微放,直盯着总是能轻易洞穿她心事的人。   “祖母跟前,你替三妹妹说了不少好话,以我看来,并非是要将她推上擂台与二婶过招的打算,倘若你真要利用她,今日至少会嘱咐明月挑唆着她与二弟妹争宠,撩拨起几分斗志来……为何怀愧?是因为当年的事?暗示她将目标放在二弟身上?”   旖景怔怔地点了点头,忽地瞪大了眼:“你都知道?”   “呃……当年你和她那番对话……被灰渡这顺风耳听见了。”虞沨似乎微有尴尬。   “当年听她在贵女们面前诋毁你,我心里窝着火,并没有深想……眼下看她处境这般艰难,才觉得自己太过了些,其实芷娘也并非什么大恶之人,她是庶出,又被你那番苦肉计吓得不轻,身后又有二婶逼迫着,难免惊慌失措。”旖景垂眸,终究是咬着唇角。   当年她重生不久,满腹自责与怨恨,行事多少有些武断,其实芷娘与她无怨无仇,虽对虞沨有诋毁之辞,也是受人误导罢了,却在她一番暗示之下做出引诱虞洲的事儿,彻底毁了姻缘,落到眼下为人妾室的地步,尤其是这些时日见芷娘有如惊弓之鸟,旖景更觉当时的行为有欠考虑。   “若她自爱自重,也不会因为你那一句暗示就行引诱之事,说到底,今日之果也是她自种之因,并非你的错。”虞沨自然会有这番开解。   旖景摇头:“可若换成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谁说我不会?”虞沨肃言:“若苦肉计也无法打消镇国公府的企图,只好祸水东引,再者看当时情形,二婶才不会轻易放弃,祖母又……若她老人家坚持到底,谢世子又拿定主意‘牺牲’这个庶女,我也只好这么做,三妹妹是个什么性情你也有所了解,若真让二婶如愿,她一旦进了关睢苑,必会被二婶控制行加害之事。”   “你一定会有别的法子,不至让三妹妹陷于眼下的处境。”旖景钻起了牛角尖。   “不,只有这法子最简单明了,并让二婶有苦说不出。”虞沨无奈地揉了揉旖景的发顶:“我没你想的那般好,对于别的人,他们是好是歹我才不会上心,再说你又没行设计陷害之事,无非‘提醒’了一句而已,说到底,也是三妹妹自己心怀妄念罢了。”忽地转了话题:“世子妃,那时我才回锦阳不久,与你不过数面之缘,原来你就这般为我着想了?就听不得别人说我一句不好?急吼吼地就要为我出头……难道那番暗示,还带着些醋意不成?”   他明明知道……   有一些话忽地在心底涌动,几乎摁捺不住,就要告诉他——其实,我也知道了。   却不待说。   男子额头却抵了过来:“世子妃就承认了吧,莫非那时就有企图?”   眼睛里的笑意那般明显,还带着戏谑与逗弄,是不想让她纠缠在已成事实的是非里,自添烦恼。   已经叩着齿关的话就咽了回去,下颔稍微扬起,吻上他近在咫尺的唇。   像是没有得到〖答〗案而不甘心,他没有回应她的取悦,仍是半咪着眼,笑笑地盯着。   忽地唇角一痛。   却又感觉到呵气如兰,悬停在毫厘之间。   “不告诉你。”   话音未落时,柔软的香唇再次覆上,那小巧灵活的舌尖竟大胆放肆地描摩着他唇廓,挑开齿关,纠缠了进来。   却在他渐渐被这主动的长吻扰乱了神思,气息紊乱,血液炙热,恨极寒冬的衣物太过厚重,层层阻挠的时候,她又忽地离开,浅咳一声:“说正事,阁部估计接下来那场风波具体在哪日掀起。”   虞沨:……   “我只知眼下这场风波已经被你挑起了。”   男子指掌扣牢目带促狭正自得意的某人颈后,惩罚般的急吻落下,毫不留情地淹没了挣扎的话——   “喂!阁部正经人,怎能白日喧……”   ——   事实证明旖景的预感十分准确,风波迫在眉睫。   腊月初一,刚好是江月“回门”的日子,这一日天气倒是不错,晨起时雾气就薄,巳初,冬日极为罕见的金阳带着让人欣喜的轻暖洒满大片天地,尽管那热度似有还无,明亮的天光已经让人精神一振,就觉得凌厉的北风似乎比昨日要温柔了许多。   虞洲懒洋洋地牵着马缰,脸上的冰霜直到建宁候府门前时才有所缓和,露出些微热切来。   江月却为只有自己父兄带着下人迎候的场面略微有些不满,及到二门,见候夫人与母亲迎面而来,身后只跟着四嫂与几个年龄还小的妹妹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长嫂与四婶呢?大伯与四叔忙于政务,难道她们也跟着去了衙门不成?”   候夫人见江月只扶了三太太一把,却受了她实实在在一礼时心里就泛着嘀咕——虽七娘眼下嫁入宗室,身份不同往日,不过到底是做晚辈的,怎么在自家人面前摆起架子来?又听这讽刺十足的一句话,越发觉得从前温顺柔婉的侄女变了个人儿,脸上的笑容就减淡了几分:“你六堂弟外祖母今日寿辰,因着与你回门的日子赶巧,只好让大郎与大郎媳妇跟着四婶去汪家贺寿。”   江月掺着莫名其妙红了眼圈儿的三太太一边往里走,闻言只是略微颔首,又微抬着下颔问道:“六姐姐今日怎么也不曾回来?”   这话就更有些挑衅了,六娘也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和江月又隔着一层,世间更没规定堂妹回门,堂姐必须赶回来迎候的礼法,候夫人心里越发不满,暗诽难道是候爷执意不让公中添妆,得罪了这个侄女不成?论来也的确是三房站不住理,三爷自己不都愿掏银子出来给女儿“增光”凭什么公中就要全权承担三房婚嫁。   “怎么,大伯母也不知六姐姐今日不来的因由?”江月没等到回答,偏偏追问,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她这几日实在窝火,虞洲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越发让她怀疑是因为嫁妆简薄之故才让他瞧不起,心里对大伯一家难免怀恨,又想自己好容易嫁入宗室,将来自该扬眉吐气,若还如从前般谨小慎微,在自己娘家也一昧忍声吞气,废尽心思嫁去宗室又有什么作用?   若是长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态度上谦和也就罢了,偏偏在回门的时候,又是这么个冷清的场面。   要论来,连祖母都得站在二门迎她,才算真正地符合国法礼规!   再者今日她回门可是另有打算,横竖要闹上一场,今日过后只怕就得和旖景撕破脸皮,倘若大伯与大伯母一昧地偏帮卫国公府,今后自然势不两立,虚以委蛇也没太多必要。   三太太到底懦弱,还没进入宗室岳母的角色,见江月这般咄咄逼人心里就泛慌,陪笑说了一句:“这孩子,即便是挂念你六姐姐,哪能这么心急追着问……你六姐婆家在西城,路程隔得远,赶不及这么早罢了。”   候夫人却淡淡说道:“那也不是,你出阁那天,六娘回来送嫁时就打了招呼,今日她要随婆婆去佛寺吃斋,没闲睱回家。”   江月被这话一噎,眉梢动了几动,冷冷一笑:“这月月都有初一、十五,也不差这一日……不过六姐姐也算新嫁,上头婆母拘管得严厉些,她也无可奈何……大伯母宽心,我并不计较。”   候夫人心下恼怒——这什么意思,讽刺六娘嫁得不如她?暗示六娘今日缺席是不敬?她倒还“宽容大度”起来!却也不好在这日子与晚辈斗嘴,只冷冷扫了江月一眼,不置一词。   及到正院,早有仆妇层层通禀进去,太夫人站在正厅门前翘首以待,见到江月如众星捧月般近前,忍不住也是眼眶泛红。   太夫人从来就疼宠三爷,对四郎与江月比其他孙子孙女也更偏心几分,再加上江月打小“乖巧”陪在她膝下时又最多,眼见着那时小小的孩子不自觉间就长大嫁人,太夫人心里感慨万千,压根没注意长媳与江月间微有不同的气氛。   落座,寒喧没有几句,江月说着说着话,那眼角越来越红,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候夫人冷眼看着,也没劝慰,三太太却先着了慌,一把搂了江月“心肝肉”的喊了起来,连连询问“受了什么委屈不成?说出来有祖母和母亲做主。”   太夫人原是有几分辛酸感慨,却被江月这一哭闹得怔住,反而收敛了情绪,见三太太越劝江月倒哭得越发厉害,心下孤疑渐重,也忍不住询问起来。   江月半倒在三太太怀里,等长辈们追问得急了,总算才抽噎着说道:“祖母,孙女儿是觉得委屈……”   ☆、第四百六十四章 搬得靠山,杀回王府   候夫人冷眼看着江月表演,还且道她这位七侄女是又要拿嫁妆说事——候夫人本就贤惠,当初听说三房的“困境”也曾劝说候爷莫要与手足太过计较,多少再添上一、两万的陪嫁,让江月面上也风光一些,虽说这些年因着家里好几个晚辈嫁娶,候府圣眷又不如重前,好在还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帮衬,七娘底下八娘是庶出,耗不了多少钱产,底下几个晚辈年龄还小,到他们婚嫁时说不定缓和过来,还不至于捉襟见肘。   哪知候爷这回竟像是彻底恶了三房,一口咬定“家有家规”不能“厚此薄彼”候夫人屡劝无果也只好罢休。   尽管如此,可今日若江月又拿这事来闹腾,也太不讲理了些,别以为她眼下嫁入宗室就能耀武扬威,候夫人满心戒备。   江月却还没有这般轻狂,候府该不该公中添嫁的事已有定论,再争执也无益处;虽然她痛恨旖景的小器市侩,却也明白那始终是属于人家的财产,别人不愿“照顾”亲朋也不能强求,用旖景不愿让王府承担厚聘的话挑拨离间只能自取其辱。   她更明白太夫人虽宠她有如掌珠,到底因为大姑姑早逝之故对旖景也历来疼爱,纵使因着血缘亲疏不难争取太夫人的偏重,可理由也不能太过荒诞,至少要站得住脚。   故而那句“实在委屈”的话一出口,江月并没有急着倾诉,只伏在三太太肩头抽噎不停,倒也不是完全作假,这事情从过聘之时,种种实际与她心里期望落差悬殊,她是真觉得委屈辛酸,憋了许多日子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大有日月无光、惨绝人寰之势。   回门的孙女儿哭得比出嫁还厉害,太夫人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第一个念头就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嫁妆的事是简薄了些,加上又早知虞洲有个公府出身的贵妾,和小谢氏还是姑侄,太夫人自然以为江月经历也如当年小女儿娟娘一般,勾起这层辛酸事,未免有些焦急:“月丫头来祖母这儿……快别哭了,瞧这可怜劲儿……仔细跟祖母说道说道,是不是二郎他给了你委屈受,便是他是宗室,咱们也不是寒门,再说景儿还是王府的世子妃,哪能不帮着你……月丫头别怕,有咱们替你撑腰,只要站得住理,祖母给你讨回公道。”   江月一听这话,心里暗自欣喜,却在换了一个怀抱后哭得越发伤心。   太夫人又急又怒,转脸就对候夫人说道:“二郎可是在前院?着人请他过来,月丫头哭得这模样,定是受了他的欺负,我可得问一问他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江月这才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泣不成声地阻止:“祖母,别错怪了二郎,他还是帮着我的……”   候夫人这时多少有些不耐,越发觉得江月今日是故意闹腾,却依旧温言劝道:“今日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可不该这么哭……若是受了委屈也该缓缓地说,免得祖母着急。”   见火候已经差不离,江月渐渐收了眼泪:“我原来还不知道,哪知嫁去了王府,才晓得阿景与婆母竟是不能和睦,短短一段日子,倒是与婆母闹了几场争执。”   候夫人原本打算用来驳斥江月关于“嫁妆”的一番义正言辞,尽数堵在嗓眼底下,这时也困惑起来,七侄女究竟是个什么意图?话题怎么扯到旖景身上去,说旖景与小谢氏之间不睦……这怎么会,小谢氏不过就是个婶子,秋毫无犯的,听说旖景对老王妃十分孝顺,就算看在这一层,也不该与小谢氏冲突才是。   太夫人蹙眉:“这话怎么说,景儿的性子我能不知,对长辈最是尊重的,这话莫不是王府里的仆妇背后嚼牙?也不能尽信。”   “祖母……您一贯知道,孙女儿与阿景在闺阁时就要好,自从知道要和她亲上加亲,心里只有欢喜,若仅是仆妇私下说嘴,孙女哪会相信,这实在是……听说为这次婚宴的事儿,阿景就和婆母闹了一场,连王爷都惊动了,老王妃到底是世子的亲祖母,阿景又一惯伶俐讨巧,虽才短短半载,哄得老王妃对她言听计从……究竟其中是什么原因婆母也没仔细说,但孙女打听得,为那场争执,翁爹与婆母还下了跪。”   “不能吧,你婆婆掌着王府中馈,又是老王妃的亲侄女,一惯处得和睦……景儿也不是轻狂人,哪会逼得长辈下跪?定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太夫人到底还是半信半疑。   江月眼泪止住了,却仍有些哽噎:“我也是这么以为,可亲迎礼那天,阿景对我的态度就不比从前……更容那平乐郡主当面取笑,嘲讽二郎未娶先纳,不是新婚……阿景与平乐郡主一惯交好,孙女从前又没开罪过郡主,郡主若非受了她的挑唆,怎会当着诸位宗室女眷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太夫人微微变色,神情便有些冷沉下来。   江月看在眼里,自然是要再接再励:“我起初还没往这层想,只以为自己从前不留意得罪了平乐……哪知新婚次日,芷姨娘来我跟前上茶,我听说她身边有个侍女叫明月,名字与我相冲,就暗示了她,岂知芷姨娘借口明月的名儿是老王妃当年改的,言下之意反而是我不敬亲长。”   这话完全就是颠倒黑白,江月倒将虞洲择了个一干二净,罪责全往原本无辜的芷娘身上推。   三太太即使懦弱,听了这话也摁捺不住:“这岂不是欺人太甚,老王妃当时赐名料不到将来会与七丫头冲突,可如今七丫头进了门儿,没得与个奴婢重名的理儿。”   太夫人自然也觉窝火:“洲儿呢,难道他就不理会!”   “祖母别怪二郎,他也是无可奈何,翁爹他到底是庶出,二郎这些年恭顺敬孝,才争取了老王妃几分疼爱,怎么好为这样的小事较理,落个不孝的罪名……别说二郎,连婆母都拿芷姨娘无可奈何,她虽是庶出,可一惯就得舅舅的疼爱骄纵,对婆母本身就不恭顺,又因为入府之后得了阿景撑腰……我也是嫁过去才知道,阿景住的关睢苑连婆母都进不去,偏偏芷姨娘能随出随入,阿景还与她姐妹相称,芷姨娘进门头日,就敢顶撞婆母,也不知阿景怎么哄了老王妃,老王妃反而还责骂了婆母一场,不几日舅舅舅母又登了门,给了婆母好一场排揎。”   江月情知太夫人心结,当初朱氏刁难娟姑姑,抬着个贵妾在姑姑面前耀武扬威,使得太夫人心疼不已,最深恶痛绝的无非就是这事。   只候夫人咂摸出点味道来,她是候府主妇,往常少不得交际应酬,与小谢氏虽称不上有多熟识,可耳闻目睹下来,也晓得小谢氏几分性情,坚决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哪有被旖景这个新过门的侄子媳妇加上自己儿子纳的妾室连袂欺负的可能,难道是王府长房与二房间有什么利益纠纷不可调和,江月今日这一出戏,是要挑拨了太夫人撑腰去责罚旖景不成?   一念及此,候夫人忍不住插嘴说道:“七丫头,芷姨娘本就是老王妃的侄孙女儿,就算她因而得些宠纵,怎么说得像是景儿的错,说到底,芷姨娘是二郎的妾室,与景儿有什么关联。”   江月哭道:“原也是闻所未闻的事,难怪大伯母不信,可大伯母一贯知道,我与阿景交好多年,若非她这般行事,我莫名其妙有什么必要就中伤她,当着众人的面,阿景可是将芷姨娘一口一声三妹妹的称呼,阖府无人不知……祖母您是不知,眼下老王妃对阿景是言听计从,确是因为她的缘故,芷姨娘才会如此……祖母,芷姨娘虽有个宜人的品阶,可我终究才是二郎明媒正娶的发妻,受这般轻侮,哪里还有半点体面,旁人岂不笑话。”   三太太听了这话也是捶胸顿足:“哪有这样的事,景丫头再怎么也是月儿的亲表妹,胳膊肘子却往外拐,倒联合着外人给月儿气受,母亲可得拿个主意,可怜见的……咱们候府娇生惯养大的女儿,这才新嫁,就被人委屈成了这般模样,将来还怎生是好。”   候夫人见这两母女抱头痛哭,天灵穴一阵阵地刺痛——不是她忌惮卫国公府,不帮自家侄女,只凭理而论,芷姨娘到底是谢家的女儿,老王妃的侄孙女,哪有反而是因旖景挑拨老王妃才疼爱的道理,再者旖景就算和芷姨娘姐妹相称,论在老王妃那层关系上也说得过去,值得江月这般计较哭闹?真是不知所谓。   无奈太夫人的脉是被江月这回给把准了,一听“心肝宝贝”竟也像她姑姑般命苦,被一个妾室欺压,难免急怒,一句话就脱口而出:“月丫头快别难过,若景儿真欺人如此,我定不会纵容得她……她还不敢不认我这个外祖母……这就着人去把景儿请来,什么话当面理论清楚。”   江月心下一喜,这才委委屈屈地唤了声“祖母”似乎正要说出一番感激涕零的话,忽地把腰一偻,手就摁在小腹上,重重地呻吟一声。   于是一番兵荒马乱——   候夫人也被江月这突来的一招闹得心急如焚,连声喊着请大夫,一边让人将江月掺扶到软榻上,一边又让人去前头通知三爷和虞洲。   屋子里乱成了一窝蜂,江月趁人不备,咬着三太太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于是三太太立即止了哭,瞪大眼睛看了江月一眼,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问,脚跟脚地随着候夫人往外:“大嫂,江月从前肠胃就不好,受了寒凉就爱犯急症,请惯了青柳胡同仁术堂的先生诊治。”   候夫人也不作他想,连忙让人套了车去请。   而楚王府的荣禧堂,旖景也正陪着老王妃斗叶子牌,安然与安瑾两姐妹也在,在旖景的领导与意会下,三人配合着把钱都送去了老王妃面前。   老王妃旗开得胜笑得合不拢嘴,正是其乐融融。   燕儿却满脸官司地走了进来,不无担忧地递了个眼色给旖景,拿捏好语气不急不躁禀了句话。   老王妃十分错谔:“今儿个洲儿和他媳妇不是回门么,午时未过就回来了?”   燕儿温言细语:“车已经进了角门,不仅如此,听说候府太夫人、候夫人、候府三太太与候府三爷也一同拜访……”   旖景挑眉——   竟这般摁捺不住?江月还真是……怕是也担心喝多了那绝嗣药真有个好歹……可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回门礼,还闹得这般兴师动众……唉,真不知要怎么收场。   ☆、第四百六十五章 兴师问罪,虎狼之心   关睢苑这时一如既往的平静。   忽有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年绕过照壁拔步飞奔前来,看也不看大门边上沿着墙根站立的几个侍卫,径直跑了进去,拐进西侧的一个跨院——这里是帐房和管事的“办公场所”。   晴空正端着碗茶水悠悠闲闲地呷着解闷儿,听见急促的步伐声由远及近,站起身就迎了出来。   果如世子所料,今日真有好戏!   晴空两眼发亮,没等喘着粗气的小厮禀报完整建候府气势汹汹“杀”来的那一群详细人员,就摆了摆手:“快,快去对门儿,立即请大长公主过来,就说世子妃这儿出了变故,要被将军夫人刁难了。”又随着那飞奔的小厮夺门而出之后,招手喊来一个侍卫,甩手给了他一枚能出入皇城的腰牌:“快去正阳门,通知灰渡依计行事。”   而这时,一长串與轿也停在了王府二门外,闻讯而来的小谢氏“满面惊疑”地迎上,瞧见双目凛冽一脸肃厉的黄老夫人下了软轿,拄着凤头拐风风火火的气势,心中只觉趁愿,话里却甚是迟疑:“太夫人怎么来了?”又将目光往后一望,当见双目红肿的江月也被两个丫鬟掺扶出轿,步伐尚且虚浮,更添了大惊失色,连忙关切:“月儿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你回门的日子,怎么……”   询问般地看向这时“满面悲痛”的虞洲,小谢氏似乎才惊觉三爷三太太与候夫人也一同登门,目瞪口呆地回不过神。   演技真是炉火纯青。   虞洲长叹一声,不无沮丧地唤了一声“母亲”很是羞愧又满怀忐忑的模样。   黄太夫人满腔悲愤,总算考虑到这是楚王府,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强忍了怒火灼灼的语气,到底还是僵冷着声调:“老身情知三朝回门日不该如此,可今日发生之事实在让人难忍……亲家夫人莫须多问,这事老身得面见老王妃一谈。”这才发现旖景并没跟来迎候,冷哼一声:“亲家夫人倒是多礼,我那好外孙女儿怎么反倒摆起了架子。”   太夫人这时已经笃信了黄江月的一番挑拨,心里对旖景十分不满。   候夫人暗暗叫苦,可刚才仁术堂马大夫的话她也是亲耳听闻,暗忖着七侄女就算再大胆,也不敢空口白牙给旖景栽上这么一个毒害妯娌的罪名,这时就不敢贸贸然地开口说话,唯期盼着出门前儿那番安排不至落空,建宁候能顺利得到她遣人递去的消息,这事怎么处置,实在不是她一个内宅女眷做得了主。   就怕因为旖景与江月之间的矛盾,导致候府与卫国公府之间绝裂。   唉,旖景那孩子也是,论是和镇国将军一家有什么利害攸关,也该顾及候府是她外家这一层,怎么能冲江月下手……   候夫人且在忧心忡忡,三爷却早忍不住——他并不知今日的事是虞栋一家计较谋划,且以为女儿真是中了暗算,偏偏三太太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来及与三爷通个口风——七娘这是在装病,有意让请的仁术堂大夫。   愤怒填胸的三爷随着太夫人的话重重一哼:“她能做出这混帐事,足见长了副狼心狗肺,眼里哪还把月儿当作表姐,哪还有我这个三舅舅,哪还把母亲当作外祖母。”   小谢氏心花怒放——这儿媳妇果然娶得有价值,若换别的门第,未必不会忌惮卫国公府的威势而选择息事宁人,偏偏候府是世子妃的外家……就算卫国公府声威赫赫,候府却也忍不得自家女儿被人这么暗算,世子妃呀世子妃,你这蛇蝎毒妇,今日可算做茧自缚、咎由自取!看太夫人与黄三爷这架势,今日这事必然不会善了,只要坐实了世子妃的罪名,虽要顾及宗室颜面不至于逼得虞沨休妻,起码也能把世子妃送进佛堂禁足,再不济也能让家里那糊涂老太婆看清楚这个长孙媳妇的丑恶嘴脸,今后这楚王府的中馈,再不能由世子妃染指。   虞栋一家早有议定,今日小谢氏当然是让二门处的门房管事略做了拖延,没及时把建宁候府诸人“杀到”的消息递进荣禧堂,为的就是不让旖景来二门恭迎她的外祖母,以致太夫人更加笃信旖景跋扈狠辣、残害亲族。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当到荣禧堂门前,才见惊疑不定的旖景迎了出来。   旖景虽料得黄江月最近几日要兴风作浪,却真没想到她会惊动外祖母,到底是三朝回门的喜事,对于新嫁女子而言,也是一生唯有一回,怎料得江月心里对她的妒恨已经积厚难消,恨不能借着这千载难逢的绝妙机会踩得旖景永世翻不得身,别说三朝回门,只怕换作亲迎礼的日子,也不惜闹得“日月无光”。   “外祖母怎么来了?”旖景屈膝行了福礼,只作懵懂不知,就要掺扶着太夫人往里,却遭到冷冷一个推拒。   “劳动不得世子妃。”太夫人说了这一句话,却是眼圈泛红,拄着凤头檀拐的指掌直颤,终是忍不住悲怒加交的心情,略带着哽咽:“枉废我疼你这十多年……”   三太太心里有鬼,做不出那义正严辞的神态,躲开了旖景的目光,只扶着太夫人往前,三爷却是一口唾沫“钉”在地上:“母亲和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多说什么,今日这事,无论如何也得察个水落石出,让楚王府给咱们一个交待!”   小谢氏得意洋洋地扫了旖景一眼。   江月垂眸酝酿着“辛酸”积蓄等会儿“泪如决堤”。   候夫人为难地称呼了一声“景儿”终是摇头长叹。   虞洲落在最后,神色极为复杂,看向旖景的目光似乎带着些怜惜与苦涩,自然被旖景漠然置之,却被跟在旖景身后的夏柯与秋月准确捕捉,一个垂眸,心里忍不住鄙夷,一个暗暗撇了嘴角,只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落了满满一袖筒。   老王妃在旖景的提醒下晓得今日这事不寻常,早打发了两个孙女儿,在正厅里危坐候客,心里却忍不住直犯孤疑,想不通新结的这门姻亲今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登门。   因为候夫人满腔悲愤,客套寒喧的过场自然简略,只对老王妃见了礼,被请落座后,开门见山地就点了旖景的名:“五丫头,你可还认我这外祖母!”   旖景原本垂手站在老王妃身侧,正看着“弱不经风”的江月被两个丫鬟掺扶向圈椅里,一听这话,只好上前,不由分说就双膝着地:“外祖母,景儿不知今日这是出了什么变故,外祖母又是因何缘故生气,若是因为景儿的缘故,但凭外祖母教导惩罚。”   太夫人还没说话,老王妃就先着了急,连忙说道:“景丫头何需如此,快点起来,大冷的天,仔细地下凉。”又对太夫人说道:“今儿原是阿月回门的日子,亲家反而来了王府,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故,咱们两家是姻亲,太夫人又是景丫头的外祖母,有话不妨好好说。”   话音才落,就被三爷接了嘴:“老王妃,今日我们前来,正是要问问世子妃,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谋害七娘,送了一份掺着毒药的见面礼!”   因为三爷的开门见山,眼见着略有些心软的太夫人立即又怒火焚胸,一时又觉悲痛难忍,两眼含泪厉声质问旖景:“你虽然与七娘不是手足亲生,可也是表亲姐妹,你母亲可是她的嫡亲姑姑,血缘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联合着外人欺压七娘也还罢了,竟然做出下毒害人的行为,你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   这后一个指控早在旖景预料,前一个她却不明所以,这时只作慌乱,刚想要分辩两句,哪知却被老王妃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了起来。   “太夫人这是什么话,景丫头是你亲外孙女儿,她的品性你还信不过?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问罪。”   小谢氏见老王妃对旖景这般维护,心里一阵冷笑,却满面惊疑地问道:“太夫人这是怎么说的……月儿与景儿从前闺阁时就要好,眼下更是亲上加亲,景儿怎么会做出那样的恶行,这里头一定有误会。”   候夫人也劝道:“母亲,那大夫虽诊出七娘这回并非肠胃不适,突然腹痛也许是中毒,可并不能够确定,这事还不能定论……”   三爷原本就对长房满怀怨愤,这时拍案而起:“大嫂,七娘是你嫡亲侄女,对你一贯恭顺,你做事可得摸着良心,一昧地忌惮权贵置自家人不顾,也逃不过丧尽天良的名声!还有什么好问,大夫说得清清楚楚,七娘这回是因为中了慢性之毒,原不会发作如此之快,多亏七娘肠胃天生敏感,才能及时发现!”   这时黄江月也委委屈屈地被丫鬟掺扶了起来,弱不经风地缓缓走到老王妃面前,跪着哭诉道:“祖母,不是孙媳妇多疑,这两日饮食都是王府里厨房安排,经手的丫鬟也是打小侍候着我……再者二郎这两日与我同饮同食,他却无礙,眼下婆母掌着中馈,饮食上必不会有任何差池……也就只有昨日服的那一剂药……我也不信是长嫂……可这事不能不察,那大夫眼下候在外头,还请祖母许他进来看看长嫂赠予的补药……”   黄江月这番哽咽的话还没说完,却听老王妃冷笑道:“荒唐,真是荒唐!我正疑惑着呢,太夫人是景儿亲亲的外祖母,怎么就突然有了这般误会,原来是你在这儿疑神疑鬼,什么慢性毒药,外头一个大夫空口白牙的话也能尽信?月丫头也太糊涂了些,不信自家人,倒信个外人。”   连旖景也没想到老王妃能说出这番话来,更别说小谢氏与江月的目瞪口呆,她们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老王妃竟是这般笃信旖景。   其实这也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想虞栋夫妻都能将老王妃哄骗得笃信不疑,更何况旖景这段日子是真心孝顺,老王妃生性便是如此,尽管在人情世故上多数糊涂,又易轻信人言,可一旦真赢得了她的信任,就不会轻易被旁人动摇。   虞栋之计,第一个谬处就在不该让江月打前锋,她到底才刚进门儿,在老王妃的心里远不如旖景重要,别看老王妃待江月也是和颜悦色,一旦和旖景冲突起来,老王妃的心必定偏向旖景。   这时三太太也急了,她刚才在马车里陪着江月,多少听女儿说了今日这事的根底,虽想到与旖景作对有些心慌,可也明白事已至此再没有后路,总算江月笃定那药里有毒,只需落实这点,旖景绝讨不得好,不能反被她咬定江月中伤,若是如此,江月今后还哪有立足之地。   忽地哭了一声:“老王妃,世子妃是您的孙媳妇,月儿同样也是您的孙媳妇,可不能这般偏心……马大夫和咱们候府也打了多年交道,月儿从前肠胃不适都靠他诊治,再没比他可信之人。”   三爷也怒道:“王府虽是宗室,也不能这般欺人!七娘才嫁进来几天,就被人下毒谋害,老王妃怎能不察个清楚明白,今日这事,王府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待,否则就算官司打到御前我也在所不惜,若世子妃送的药真下了毒,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千刀万剐!”   话音才落,忽听厅外一声冷笑:“黄三爷好大的威风,说谁狼心狗肺,又要把谁千刀万剐,可是欺我苏家没人!”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攻守”调换,挑拨露馅   不比建宁候府这门崭新的姻亲,卫国公府来往楚王府早不用通禀候见,大长公主一路进来无人敢阻,故而顺顺畅畅地就到了荣禧堂正厅阶下,刚好听见黄三爷气沉丹田掷地有声那句,自然而然就冷声接了句嘴,再拾阶而上。   今日大长公主趁着难得的好天色,正与七娘在马场“切磋”骑射,得了旖景将被刁难的消息,连衣裳都不及更换,直接骑着马就往对门赶了过来,正是一身明蓝的骑装,飒爽英姿、“杀气腾腾”。   旖景早有“孤身作战”的准备,也没把诸如小谢氏、黄江月等对手放在眼里,就算江月搬动了太夫人做靠山,她虽觉得有些讶异,却也没添一分担心,既然和江月迟早兵戈相见,自然得过外祖母这道关口,给外家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旖景压根就没打算回娘家搬救兵,这会子突见祖母杀到,倒真惊讶起来,心念一转就想到是她家神机妙算的世子早有预料,安排下的后着。   他是不愿让她受半点委屈。   别说旖景立即迎了上前,便是老王妃也起身相迎“济济一堂”自然不能安座,小谢氏尚且有恃无恐,候府众人却都有些尴尬起来,尤其三爷与三太太,一贯懦弱那个就不提了,就算跋扈嚣张那位也对大长公主有所忌惮,下意识地瑟缩退后,气焰大减。   黄江月却有心理准备——到底卫国公府就隔着一条街,闻风而至也是须臾之间,以大长公主对旖景的宠爱,坚决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江月与小谢氏眼神一碰,婆媳两个心领神会——今日要逼着老王妃处置旖景,定绕不过大长公主,好在己方早有准备,罪证确凿下,别说大长公主,就算太后亲临也无可奈何。   礼法在上,毒害亲族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犯了七出,论法究罪也够得上,即使旖景靠山坚实,不至被休或者处罪,也妄想全身而退。   又说老王妃,对黄三爷那一句话也是分外震怒,她本就“天真率性”这时自不顾什么虚礼客套,迎了大长公主就往上座,脱口甩下一句:“不是欺国公府没人,是把我当成死人呢,空口白牙污篾我长孙媳妇不说,当我的面,就敢喊打喊杀,黄三爷既然要去御前打官司,我倒不敢耽搁了你,快快的去,我等着你请了圣旨来治我包庇纵容的罪。”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正眉来眼去的那对婆媳身子一僵,尤其小谢氏,当了老王妃二十余年的儿媳,三十余年的侄女,还从没听老王妃说过如此铿锵有力、讽刺十足的话,简直不敢置信,依老王妃的性情,这时不应该左右为难、嗫嚅发愁的么,当她们婆媳连袂摆出“确凿罪证”对旖景众口铄金时,才悔不当初错信了“毒妇”痛心疾首的处置世子妃——至少也得禁足在关睢苑里吧?   何曾见过老王妃这般坚定不移、一心维护?!   老虔婆果然被世子妃妖言迷惑,越发拎不清!小谢氏恨恨地想。   却不得不陪笑出面转寰:“姑母、母亲息怒,亲家也是心疼女儿,一时冲动……也是话赶话,要说来我听了这么一会儿,尚且糊涂着不知究竟缘由,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细说,总得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才能断个是非黑白。”   候府太夫人也被老王妃的话噎得满心郁火、五内委屈,因着大长公主忽然而至,她不得不让出首座,这时坐在面东的“第一把交椅”忍不住落泪:“公主,咱们这么多年的姻亲情份……您也晓得我,当年最疼的可就是婉娘,那孩子命薄,早早就走了,留下荇儿兄妹,最小的就景儿,我一贯可也是把她当作心尖尖来疼爱,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以致忍无可忍,万不会责骂景儿半句。”   大长公主见黄太夫人老泪纵横,想到她往常对旖景也是真心疼宠,心里的怒火才消减了两分,冷冷扫了一眼黄三爷,才说道:“正如栋哥媳妇所言,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正该心平气和地理论,怎能上来就急眉赤眼不分青红皂白横加指责,我倒是想问问三爷,你说景丫头给七娘下毒,可有实据?”   见黄三爷说不出话,大长公主又再冷哼一声,稍稍缓和了语气向太夫人:“我洗耳恭听,何为‘事出有因’,景儿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该当她三舅舅千刀万剐?”   黄江月未免有些着急,担心祖母把自己编造出那些是非合盘托出,忍不住插言道:“姻祖母,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哪知见了祖母与母亲的面,话没说几句,小腹里就剧痛难忍,我起初还以又是肠胃受了凉,原本是打小就有的毛病,请了大夫来诊治,哪知竟说不是,是因为中了慢性毒药……马大夫施了针,才止了我的腹痛,我仔细想了一想,应当不是饮食上出了差错,就只有……新婚次日敬茶礼时,长嫂转赠了我一盒补药,还提议了让祖母监督着我服用,昨日才喝了一剂……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父亲难免焦怒,可这事也实在蹊跷,总得察个明明白白才好。”   老王妃仍是一脸的不信,大长公主也是满面讽刺:“所以亲家母就因为七娘这番猜疑,以为真是景丫头心怀恶意,这才来兴师问罪?”   直到这时,原该“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旖景连话都没机会多说几句,这时才张了张嘴,就被大长公主一个眼神制止——长辈过招你一边待着去,没有你说话的地儿!   旖景心里十分受用,今日若“孤军作战”难免得废些口舌顶撞上部分“亲长”几句,这下有两位祖母的维护,她只需要乖巧温顺的坐壁上观,关键时候再见缝插针,可谓省心省力。   太夫人被这一问也有些讪然,突地觉得这事的确不该以江月一面之辞就盖棺定论,叹息一声:“我也不敢置信,景儿与月儿于我好比手背手心,哪个伤了都是疼,不过月儿性情一贯温顺乖巧……”   “那依亲家母看来,景丫头就是个阴险跋扈的?”大长公主忍不住嗤笑道。   太夫人彻底怔住。   “我就奇怪了,就算七娘真是中了毒,也不能凭着景丫头转赠过补药就莫名怀疑上她吧?亲家母缘何以为景丫头会害七娘,七娘从前是她表姐,现在是弟媳,景丫头有什么动因?两个孩子原来不说有多交好,那也是秋毫无犯,更没有利益冲突,这莫名其妙地景丫头为何要害人?”大长公主一番逼问,看向黄江月的目光越发冷沉:“月丫头,你与我理论理论,你凭什么认为不是饮食上出了差错,就一定是景儿给你的药里有问题。”   见大长公主极为敏锐地纠缠“动因”不放,黄江月这才有些慌乱起来,原本制定的计划可没这么复杂,正该三言两句威逼住老王妃,让请了马大夫进来,拿出那一盒子药来察验,当即断定里头添加了绝嗣药,那药本是翁爹备置,自然晓得检验的法子“罪证确凿”下旖景即使巧舌如簧也开脱不得,必然坐实罪名。   但今日实在意外迭出,先是老王妃态度莫名强硬,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旖景百般维护,再有大长公主来得也太快了些,又紧咬着动因不放——关于旖景串通芷姨娘欺压她那些话在自家祖母面前说说无妨,原来打算的是有中毒这桩大事在前,祖母也不会把这些小事拿出来理论,这话若是在老王妃面前一提,岂不是立马露馅?   这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原本该“千夫所指”的旖景在旁悠哉游哉看戏“受害人”江月反而从一开始就沦落到“百口莫辩”的境地。   江月正在这儿心思百转,哪知一贯懦弱的三太太这会子眼见女儿被大长公主咄咄逼问,一时忧愤交集,她不知道“毒药”的事究竟如何,却完全相信女儿早些时候对旖景的指控,突地想到“为母则刚”几字,一股斗志油然而发,脑子一热,就将对大长公主的畏惧暂抛一边,瞪着通红的眼睛起身说道:“大长公主,今日正该在您面前理论理论,我是不知月儿究竟怎么开罪了景丫头,嫁进王府短短三日,委屈成了这副样子,难道就因为景丫头身后有卫国公府撑腰,活该月儿受她欺压不成?”   满心悲痛的三太太根本没瞧见黄江月急得冒血的眼珠子险些瞪落当场,哭天抹泪就重复了一遍女儿从亲迎礼时就受的“委屈”连旖景与小谢氏早生不睦才报复在江月身上的话也全盘托出。   大长公主听完后险些没忍住笑,只问太夫人:“七娘真这么说的?亲家母你也相信?”   小谢氏心里早把三太太骂了不下百回,连黄江月也不能找出适当的话来形容这时的心情。   搁在现在倒有一句——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很不幸,被小谢氏婆媳摊上了。   太夫人这时却有些不满,心说大长公主自是偏信旖景,可自己到底是七娘的亲祖母,当然更信自家孙女儿不会说谎,也沉了脸,只问旖景:“景儿说说,你究竟有没有挑拨着芷姨娘对月丫头不敬!”   旖景抬眸看了一眼软倒在丫鬟身上的黄江月,十分温婉地说道:“外祖母,我与芷娘姐妹相称是有的,可并没有不敬阿月,至于与二婶不睦……就更不知从何说起。”   老王妃这时已经深恶黄江月挑拨离间,根本不及细想,冷声说道:“什么逼得老二和老二媳妇下跪,那是老二媳妇因为聘礼的事对我口出不敬,心甘情愿地下跪认错,还有景丫头怎么就不能和芷丫头姐妹相称了?芷儿是我侄孙女,可不就是她表妹!难道就因为给了洲儿做妾,连表妹都认不得了?真是不知所谓,三太太真是好家教,养了这么个多舌阴险的女儿,表面上对景儿亲亲热热,背后竟是这般中伤污篾,别说景儿,连芷儿我都一力保了,绝不会这般跋扈刁蛮、阴险狡诈。”   黄江月万没想到事情竟成了这般,心急如焚下忽生急智,身子晃了几晃,虚弱无力地就要晕厥,小谢氏连忙“心疼”道:“母亲,还是先让月儿坐下吧……这孩子也可怜,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转眼就这么虚弱……要我说来,事情还是得分轻重缓急,琐碎事暂不理论,月儿中毒的事可得细察,才能给候府一个交待,若景丫头无辜,也不怕让人察察那补药,就当还她清白。”   说着这话,小谢氏又瞪了稳坐如山的虞洲一眼:“还不快扶着你媳妇坐下来。”   大长公主正要说话,继续追究黄江月背后挑拨的言行,旖景这时总算开了。:“二婶所言即是,相比二弟妹中毒的事儿,那些都是琐碎,两位祖母,还是让大夫进来验看那盒子药吧,也好还我清白。”   大长公主看了看旖景,明白她应是准备周全不怕污赖,这时也暂时放过了江月,只笑笑地看向太夫人:“亲家母,倘若景丫头无辜,今日可得让她三舅舅把‘狼心狗肺’四个字收回去,该给谁给谁,别借口什么关心则乱开脱,自家女儿尽管应该心疼,也没得用这么厉害的话辱骂人家闺女的道理,更何况景丫头到底还是他外甥女,亲长不慈,今后可别只埋怨晚辈不敬。”   这话可不仅仅只是针对黄三爷,连太夫人也涵盖在了里头。   尤其绝妙的就是那句“该给谁给谁”。   济济一堂人,当得“狼心狗肺”四字的可不在少数。   ☆、第四百六十七章 “神医”出场,气焰熏天   旖景想起上回她家虞阁部手里拈着这份“见面礼”中起决定作用的一味药材时,重复着江汉那一番话——   “单说这副药材,的确是对妇人顺利怀孕有益,任是哪个大夫仅从药材品类上看都验不出任何问题,这也是西南苗家不同于那些市坊游医之阴私浅显手段的绝妙之处,关键就在这味鹿角霜块的熬制过程中,加入了苗家特制的绝嗣之毒。”   “晒干后色泽不改,只余些微酸腥之味,非深识毒物者不能辨别。”   “虽不知苗家如何能做到,也不知世间能辨此毒者究竟占医者几成。”   但江家父子与江薇姑娘无疑都能靠闻、尝辨识。   “因要掩人耳目,熬制时毒物不能加入过多,这绝嗣药至少需服下二十余帖才能致效。”   “自然,要令人中毒,经明火煎熬后毒素会从药材里分离出来,煎汤后经验老道之医者其实多数都能识别,不过因世间罕有人知苗家制毒手段,普通人根本不会想到会有如此精妙之焙毒方法,即使察验也仅限于煎汤之前。”   “另有一种方法,将其置于一碗米醋浸泡约两个时辰,毒素渐渐分离,醋色变为乌黑,其味腥臭刺鼻,若无毒则醋汤之色、味不变,但识医术者这时皆能一目了然。”   还是因为数十年前苗家阖族遭血洗,世人多数已经不知其制毒手段,又哪里晓得用这种法子检验。   难怪虞栋这般信心十足,认为绝无败露之理。   可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旖景这时根本没留意堂前马大夫“一本正经”悉心察验药材的模样,她只是在想主谋虞栋应该快到登场的时候了。   至于这位马大夫,旖景压根不知他的底细,也没有细察的必要。   仁术堂在锦阳京医坊中还算有些名气,要说来马大夫也并非易于买通之辈,且不过这人心性高傲,自负医术睥睨杏林,对于当年落选太医院一事耿耿于怀,深恨仕宦一途“阴暗”医官们排除异己,认为自己乃“明珠蒙尘”渐渐愤世嫉俗。他也的确与候府三房早有来往,江月但有不适,也多有请他诊病的时候,与黄三爷更有酒肉之交,常常相约出入勾栏赌场。   虞栋谨慎狡诈,虽计议为他主谋,这买通大夫的事他却没有出面,全权交给江月——既然要搬动黄太夫人,自然要在回门礼时“毒发”那么请闺阁时常看的大夫尚才合理。   江月深知马大夫的心结,这姑娘倒还精明,没废一金一银,只许以事成之后荐他入仕为饵。   因黄三爷历来就是成事不足,江月压根没想着要先知会他。   旖景又看了一眼厅堂外立在阶下的祝嬷嬷,站姿笔直,不知这时是什么心情。   祝嬷嬷很踏实。   其实少夫人敬茶礼那日,她被世子妃突如其来的举动搅扰得十分惶惑,惴惴不安半日,又想立即去关睢苑问个究竟,又担心显得这般轻浮慌乱失了世子妃的看重,既然已经投诚效忠,但然要全心信任世子妃,不该有个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可她委实难以心安。   正踌躇焦急时候,小谢氏雪中送炭来了。   先是一番逼问,祝嬷嬷大喊冤枉之后,又是一番威胁敲打,最后逼令祝嬷嬷想办法“盗”出其中一帖药来。   这当然还是出于虞栋的一贯谨慎,同时也需要将药交给江月,让她“收买”马大夫时教会如何辨别,彻底打消马大夫的忧虑——果然,马大夫原不信世间有这样的毒,亲眼目睹那块毫无异状的鹿角霜经米醋浸泡后成了碗浓黑腥臭的汤汁后,这才连连叹服,遂一口答应行这万无一失、有益无害之事。   同时,祝嬷嬷经小谢氏这么一逼,完全有了去关睢苑商量世子妃的理由,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所以她这时十分踏实安心。   即使当看见满面肃冷的虞栋负手阔步前来时,祝嬷嬷也仅只是带笑福一福身,称呼了一声“二爷”似乎她根本就没有听见正厅里刚才一场争执交锋,而今日发生的这场事端,和她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虞栋十分满意地对这位稳重的“忠仆”略微颔首致意,一撩袍子拾阶而上。   马大夫尚且还没有论断,依次拈起那些在他眼里实际并无蹊跷的药材,仔细辨别。   而虞栋的登场让小谢氏与黄江月同时吁了口气。   虞洲忍不住晃了一眼在老王妃身后垂眸而立的旖景,心情更加复杂——五妹妹,不知事到如今,你是否后悔?   五妹妹这时“斗志昂扬”她认为马大夫应该就快给出结论了。   果然,当虞栋落坐,老王妃很是讶异地问了一句:“栋儿也从衙门赶了回来?”小谢氏连忙回禀:“媳妇见今日这般情形,生恐处理得有半点不妥当,遣人通知了二爷。”在这之后,江月“虚弱无力”地问了一声:“马大夫,您验了这么久,这药应该没有蹊跷之处吧?”   “神医”终于挑出了那味色如璞玉的鹿角霜,屈臂而举:“此味药中加了绝嗣之毒。”   堂内自是大哗——   “我可怜的女儿,你这是得罪了谁,才遭到这般毒手!”三太太一声长哭,心里石头落地,通红的泪眼狠狠盯着旖景。   “还有什么话说!大长公主,这回可证明了我们不是血口诬人吧!”黄三爷拍案而起,却到底不敢再说出“狼心狗肺”“千刀万剐”的话。   “景丫头,你这孩子怎么能这般糊涂呀!”太夫人也是捶胸顿足。   小谢氏长叹,虞栋有如坐腊。   “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信景丫头会做出这样的事,什么江湖游医,分明胡说八道!”老王妃依然“执迷不悟”。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不慌不乱的旖景,遂也由得太夫人悲痛欲绝,冷着脸并没有说话。   虞栋在听了老王妃的话后,总算是开了。:“这位大夫,你可笃定,这药里果然被人动了手脚,如何证明?”   马大夫高挑了眉,冷哼一声:“当然笃定,尽管这手法十分隐晦,等闲人不能辨识,可却逃不过医术精湛者的一双眼睛。”遂意气风发地将这药是在熬制时加毒,以及明火煎汤或者米醋浸泡即能验明的话掷地有声说来。   虞栋面色冷沉。   江月几欲断肠,泪眼凄凄地看着旖景:“阿景,你我多年交厚,如同手足一般,你怎么能……究竟为何……”   小谢氏这时也觉得没有再“虚伪”的必要,见老王妃依然对江月怒目而视,上前跪在地上:“母亲,媳妇知道您一贯疼爱景儿,可今日这事,是非黑白已经分明,二郎媳妇嫁进门这才几日,就被这般算计,莫说亲家老夫人、三爷三太太心痛,就连媳妇也觉得悚然,您可不能再一昧庇护景儿了呀,总得让她给个说法,给亲家一个交待吧。”   小谢氏这么一跪,虞洲与江月自然也坐不住,两个并肩跪在小谢氏身后,都是匍匐叩首:“请祖母作主。”   江月暗暗扫了旖景一眼,暗忖道:这回总算换你百口莫辩。   虞洲心下暗叹:五妹妹休要怪我,谁教你执迷不悟与我爱恨殊途,这时只能图穷匕现。   戏演到这个程度,旖景当然是要粉墨登场,但她收到大长公主一个凌厉的眼神,本来也想往地上跪的把戏当即弃之不用,刚软软地喊了一声“祖母”正欲分辩,却见老王妃一个十分坚决的举臂阻止。   “且不论这不知来处的大夫说的话可不可信,就说这药,原是我赏赐给的景丫头,就算添了毒,也是我下的手,你们可是怀疑我要害二郎媳妇?”   一众人目瞪口呆。   虞栋也坐不住了,双膝“怦”然落地:“母亲,儿子决不敢有这大逆不道的想法。”   小谢氏脱口而出:“媳妇怎么敢怀疑母亲……这盒药在景丫头手上放了这么长时间,她自然大有机会调换,母亲一贯疼爱洲儿,哪里会害他。”   “怎么不会?他可不是我嫡亲孙子,我偏心嫡子嫡孙,这可是你当初亲口说出的话,原也是事实,我就是偏心我亲儿子亲孙子,才不让王爷出厚聘给洲儿娶妻!再说三太太早前不是口口声声抱怨我偏心芷丫头?二郎媳妇绝了嗣,岂非对芷丫头大有益处?!”老王妃今日显然气急,她这时其实并没有洞悉这事其中的脉胳,不过单纯是想维护旖景——别说她根本信不过马大夫空口白牙的话,黄家那闺女又阴险恶毒,才嫁进门就敢编排她亲孙子媳妇的不是,挑拨得旖景的外祖母上门闹事,买通一个大夫污篾自然不算稀罕……就算这事真是旖景做的,那又如何,大不了由她出面背了这罪名,难道虞栋还敢为了儿媳“弑母”不成!   这下连大长公主都被老王妃今日的气魄震惊住了,旖景更是心潮翻涌,眼角忍不住地泛湿,这时也顾不得太多,跪在老王妃脚边哽咽道:“祖母,您别说气话,您一贯视二弟、三弟与世子并无不同,将二叔与二婶也看作亲生……正如您刚才所言,这事究竟如何也不能仅凭马大夫一方之辞,孙媳妇认为……”   那药还没有经过验证呢,怎么也得煎上一碗,或者用米醋浸泡才能断定黑白吧!   可旖景这边话未说完,黄三爷却早摁捺不住,马大夫说的那些“专业术语”他听得个囫囵吞枣,并没上心,倒将老王妃那句偏心嫡子嫡孙不让厚聘记了个一字不落,这时才如同醍醐灌顶——我说怎么虞二爷好端端的变了卦,原来是老王妃“贪财”!那可是六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好大一笔横财!   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三爷心痛莫名下,怒火焚顶,一双眼睛因为“痛失横财”的懊恼烧得透红,哪还存半点理智,再度拍案而起:“老王妃可是欺人太甚!这是摆明了要包庇纵恶,我建宁候府虽敌不上你楚王府深得圣眷,祠堂里也祭着高祖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就不信礼法在上,天家会由得楚王府残害忠良!今日楚王府必须严惩凶手,给候府一个交待,把毒害候府嫡女、宗室正妻的恶人处死,否则……”   “否则黄三爷要怎么样?本王洗耳恭听!”   显然又有角色正式登场。   今日实在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已近午时,笼罩天地间的金芒越发耀亮,一行人拾阶而上,打头的金冠蟒袍,正是楚王。   而他身后……   一色的朝服贵胄。   卫国公、建宁候、楚王世子无一缺席。   最后才是代表大隆皇朝最高医官的一个五品院使两个六品院判,以江清谷为首,三人一排拾级而上。   黄三爷再次被灭了气焰,面红耳赤地伫在当场。   ☆、第四百六十八章 开幕落幕,“真相大白”   虞栋自从谋定将计就计,借这难得的机会栽给旖景一顶“谋害亲族”的罪名之时,打的自然是矬败长房的主意,让旖景在王府里再无立足之境,从此不敢染指中馈,老王妃因对二房抱愧,再因为把柄在人之手,自然再不敢提让他一家分居立府的话,或者还能威胁楚王父子,分出一部份庶务来给二房掌管。   算盘十分精明。   可他却没料到老王妃今日像脱胎换骨了般,态度如此坚决。   虽虞栋也知道这事怎么也绕不开楚王父子,不过这回雷霆突击,必然能打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哪料得楚王父子竟然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居然还请来了太医院的医官。   不过虞栋也不怎么担心,那药里含毒虽不是普通人能辨识,可检验起来也十分容易,煎上一碗或浸泡一番即可,众太医就算与楚王父子有几分交情,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罪证确凿下,楚王应当不致于像老王妃般糊涂,自然晓得该如何取舍,这时“己军”已然胜券在握。   虞栋须臾稳定了心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想不到长兄与沨儿也这么快赶了回来,出了这种事……真是家门不幸……栋是担心因着这桩私事,耽搁了长兄手头公务。”   而随着楚王等人的登场,小谢氏三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旖景见老王妃恢复心平气和,自然也不再跪着,这时听虞栋的话,依然落落大方地禀道:“早先听说弟妹中毒,这是大事,不敢有半点怠慢,因此才遣人入宫通知了世子。”显然不是真话,虞沨早知会了旖景他有安排,无论黄江月挑选哪天生事,总归能及时赶回打擂台。   世子见众人都得了坐,唯有自己身边空空,第一句话竟然是:“世子妃也请入坐吧,你若是站着,济济一堂人只怕多半都不敢落坐了。”   实际上刚才不需“表演”时个个稳坐如山,只有旖景站了半天。   老王妃原不注重这些礼节,才没有挑剔品阶尊卑,只认为旖景在她身边站在才方便随时维护,这时见儿子孙子都赶了回来,更觉再没半点好担心的,极为慈爱地拍了拍旖景的手:“景儿快坐下吧,有祖母与你父王作主,论是谁也不敢伤你毫发。”话音才落,狠狠瞪视着另一个孙媳妇,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旖景当然不会坚持“自虐”,冲老王妃福了福身便去了虞沨身边坐下。   黄三爷刚才被楚王沉声一喝,气焰矮了一头,这时听了虞沨的话,却“蹭”地一下又冒了起来,到底不敢再拍案跋扈,只阴阳怪气地说道:“难怪世子妃要急吼吼地遣人通风报信,敢情这是要找人回来撑腰?”   虞沨凉凉扫了黄三爷一眼:“这是在楚王府,世子妃想要将个把无理取闹的人驱赶出门还易如反掌,三舅舅是认为王府众亲兵都是摆设不成,还是认为堂堂亲王世子妃可以任人欺逼?”   “沨儿,你这是说谁无理取闹?”太夫人这时认定老王妃一意包庇旖景,又笃信旖景暗害江月,眼见楚王喝斥儿子已经十分不满,兼着外孙女婿这时又半点情面不留,“以下犯上”,大为火光,忍不住质问出口。   虞沨对太夫人的态度却要谦和许多,起身环揖答道:“外祖母,刚才三舅舅的话我与父王听是一清二楚,先责我祖母包庇纵恶,又斥王府残害忠良,最后甚至威胁要将我发妻处死,难道当不得轻飘飘的‘无理取闹’四字?”   太夫人重重顿着凤头拐:“那也是因为事出有因!”   大长公主再也忍耐不住:“亲家母,今日你句句‘事出有因’,我实在觉得怪异,早先那‘事出有因’已经证实是黄江月暗里挑唆,这回‘事出有因’究竟又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亲家母认为仅凭一个市井大夫之言,就真能将我上元的孙女儿治罪处死,亏得景丫头还喊了你十来年的外祖母,你若执意如此,我今日也只能摞下一句明话,从今以我苏家与你黄家恩断义绝,执意逼死外孙女的外祖母与虎狼舅舅,景丫头少认一个也罢。”   话说到这个层面上,连建宁候都再坐不住,冷冷扫一眼三房一家,长揖恭身:“大长公主息怒,是三弟他口不择言。”又劝太夫人:“母亲,儿子在路上已经听了一回经过,是非公道还当彻察才能断定,王爷与世子岂是不分黑白对错之人。”   “还有什么可察的,马大夫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七娘的药里是被掺了绝嗣之毒!”黄三爷怒道。   三太太跟着也哭道:“分明就是世子妃心怀恶意,可因为王府与国公府包庇……”   眼看着场面又要混乱纠缠,楚王当即立断:“三位医官,还请细验药剂。”   且不说江清谷为首的三员太医怎么当堂验药,一味味地悉心察验,暗暗摇头;也暂不说那马大夫如何一脸鄙夷地袖手旁观;单说擂台双方,虞栋暂且还在韬光养晦,楚王一方自然静待结果,黄三爷却沉不住气,生怕太夫人立场不坚被“敌军”的障眼法哄骗,冷笑着说道:“母亲,这位江太医原是国公府三爷推荐入仕,自然会偏帮,他即使有了论断也做不得准。”   虞沨轻笑:“三舅舅,这以谁的论断为准可不能由您说了算,今日我得侍卫传讯时,正在御书房面圣,听闻有人欲陷害世子妃,只好请辞,圣上多问了几句,亲自下令让江院使与两位院判随我回府明察是非,还世子妃一个清白公道……难不成三舅舅认为圣上也会‘包庇纵恶’?”   旖景听了这话,十分“愁怅”地暗叹一声——看来她家阁部对二叔这份“见面礼”尤其记仇,竟然把事情捅去了日理万机的天子面前,又定是得报耳闻三舅舅今日那番“狼心狗肺”“千刀万剐”的话,动了真怒,往常温文尔雅一人,今日字字如刀,简直不留半点情面。   “可怜”江月被架在这堆怒火上烤,不知会落得个什么收场。   哪知虞栋听了这话后却暗自欣喜——得,虞沨这回可算搬起石头砸脚,行事如此草率狂妄,竟把事情捅去天子跟前,待落实罪证后……也许反而会有意料之外的结果!   天子可是最恨这类“阴险毒辣”害人子嗣的蛇蝎女子,废太子妃就是下场!   倘若世子妃因而被天家厌恶,得一封休书被弃收场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若天家为顾宗室声誉,赐下三尺白绫也不是没有可能且看虞沨到时怎么面对天子雷霆之怒!大长公主还敢不敢保她的掌上明珠!   一时得意,虞栋也不再韬光养晦了,沉声说道:“沨儿笃信世子妃是遭人陷害,倘若结果察明这药里的确掺了绝嗣之毒……也该给候府与我一个交代吧?”   “二叔之言有理,不过这药自从祖母恩赏下来,就一直由我保管,世子妃并无接触的机会,若真察出里头有毒,也一定是我下的手,到时任凭二叔与三舅舅处置就是。”虞沨的态度又十分谦恭下来。   慢说旁人,这时大受震动的是黄江月,她压根不信世子的话,倘若这一服补药旖景并未染指,当祖母质问时她一定会哭诉出来,旖景原就是个吃不得亏的性情,若非百口莫辩,怎会任凭指责?显然是虞沨大兜大揽,一意维护。   不由斜了一眼身边冷着张脸不动声色的虞洲——翁爹计定,却事事让自己一个新媳妇冲在阵前,虞洲更是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一言半句,这与旖景众多人争相维护相比,还真是云泥之别。   江月心里一酸楚,当真就梨花带雨起来,不合时宜地开始了一阵黯然神伤、自悲处境。   而虞栋的好心情也随着虞沨的话烟消云散——这完全不在他算计当中,虞沨脑子没问题吧?竟为了个女人大包大揽,自立危墙之下?这完全不符合世情人性!关键是仅靠着这一件事,还当真拿虞沨莫可奈何,圣上对他如此倚重,会为此将他治罪?   区区女子才可能成为权势较量下被牺牲的无足轻重,这等小事哪能捍动堂堂亲王世子的地位!   天子若是出面震慑,候府也只能忍气吞声,自己更不敢张扬一言半句,借用舆论使虞沨身败名裂根本不可能。   眼看胜利在望,难道就要功亏一篑?虞栋捏紧了拳头,只觉得戾气抵足而生,在七经八脉里横冲直撞。   却突地又清醒过来,自己原本也不打算借着这么一桩“未遂”的小事要人性命,无非是保住手里中馈大权罢了,虞沨既承诺要给个交代,那当然要任由他予取予求——若能逼得王府析产割财,就算分府别居倒也无妨,虞栋遂又淡定下来。   一时间,三位太医细细察验了一番药材,给出论断——药中无毒。   厅堂里陷入了短时的寂静。   便见那马大夫昂首斜唇,一张脸上全是鄙夷,十分孤傲地又把那番焙毒如何精妙,庸人无能辨识的理论说了一遍。   两个院判十分恼火,江清谷却还淡然:“这位大夫所言并非虚辞,下官也知世间确有这种毒术,不过下官对世间百毒还有几分通晓,经验看,这副药材的确没有经过焙毒,于人体有益无害。”   马大夫一个拂袖:“既如此,那就经煎熬、浸泡检验清楚吧。”   无论是煎药还是用米醋浸泡,都需要耗废不短的时辰,恰值正午,小谢氏身为执掌中馈的主妇,十分周道地先建议众人留在王府用膳,坐等结果。   为公平起见,煎药与浸泡同时在荣禧堂正厅外进行,三位太医与马大夫尽数在场,众目睽睽之下,方能保证无人再动手脚。   这时再说太夫人,听了虞沨那一番话后,对旖景的怀疑有所动摇,也不再如同早前那般疾颜厉色,却仍旧认为必是有人加害江月,态度上到底还是做不到往常般慈和亲近,又有江月在她耳边轻叹:“无论如何,孙女儿都极为羡慕阿景,能得世子铤身维护。”这多少又让太夫人再添孤疑——这话也有道理,药膳保管之事多数是后宅妇人之务,世子又非赋闲在家,哪有心思照管这些琐碎?于是冷淡的态度又一如早前。   甚至对大长公主说道:“亲家母也休怪我今日待景儿严厉,月儿这才新婚,却被人这般算计,若换身而处,难道你就不会为景儿出头?且待结果出来,我定要为月儿讨回公道。”   及到申初,总算是有了结果。   无论是那药汤抑或醋汁皆无异状——药中无毒!   马大夫愣怔当场,早先他说得头头是道,将煎汤、浸泡之后的“毒汁”形容得十分详尽,这会子瞧见这一目了然的结果,恨不能遁地而走从此人间蒸发。   经过午后小憩发觉自己容光焕发的江月在院子里好一番折腾,总算才恢复了病弱模样,被两个丫鬟掺扶来了荣禧堂准备声泪控诉时,眼见一碗米醋里捞出的药材依然色如璞玉,醋汁色泽还是透若瑰红、香气纯正时,几乎没有翻着白眼昏厥。   虞栋甚至险些没忍住那句——这不可能!   老王妃十分好奇地看着两碗汤汁,大长公主微微冷笑。   虞沨与旖景没赶得及,眼下仍在关睢苑卿卿我我。   楚王已沉声下令:“审理正何在?还不将这血口诬蔑宗室之徒严刑拷打,问清他是受何人指使才敢胆大妄为!”   审理正才抱着揖文质彬彬上前,马大夫就招了——   那一身恃才傲物的风骨像是被人剥筋抽去般,马大夫这时活像滩烂泥委地,颤颤抖抖的指尖朝向正靠在丫鬟身上装死的黄江月:“是,是候府七娘!王爷恕罪……”   ☆、第四百六十九章 牺牲小我,顾全大家   当虞沨与旖景悠哉游哉着来到荣禧堂的时候,各大长辈又已经各就各坐,虞洲这回像根木桩子般伫在虞栋夫妇身后,黄江月却匍匐在地上哀哀地“申冤”不见马大夫——楚王这个一家之主十分顾及大体,自是做不出让个市坊之徒与自家侄媳妇当堂对质这等贻笑大方的事来,但听着江月那些断断续续的诸如“那无赖也不知被谁买通,误导了我怪错长嫂”的话,显然马大夫已经将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出来。   旖景上前见礼时,被太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也不顾济济一堂人各自不同的神情,垂着泪依然是替江月分辩:“好孩子,今日这事是我误解了你,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焦急起来难免就有些想不周全,不过景儿,月丫头你也是晓得的,你们俩可是打小亲厚,多少年来,比手足姐妹也不差几分,她怎么会对你存着恶意呢,一定是那市井无赖泼口攀污,景儿可不能相信那无赖存心挑拨的话。”   旖景实在有些无奈。   太夫人不是老王妃,并非不通人情事故,今日桩桩件件,老王妃这时不知根底还有可能,太夫人是候府主母,大半辈子与老候爷的侍妾们勾心斗角,多少庶子庶女都不能轻易蒙蔽了她,候府能长大成人的庶出也就只有黄陶兄妹这对“大浪淘沙”更别说太夫人又掌了几十年中馈,何曾被复杂的人事蒙蔽过眼睛,绝对不是轻信人言的性情。   太夫人心里清楚得很,江月怎会无辜?无非是偏心罢了。   江月新嫁,就敢串通外人污篾兄嫂,好好的回门礼闹成争锋相对,犯的何止七出?倘若楚王府不肯原谅,一纸休书了断也是合情合理,入门三日就被休弃,江月今后处境自不消说,候府声誉更会受到牵连,太夫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到这不可收拾的地步。   老王妃与楚王父子对旖景的百般维护太夫人今日大有领会,这时也只好将这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旖景身上。   旖景也并不希望江月新嫁被休,这等匪夷所思的事隐瞒不住,还不在京都贵族圈儿里闹得沸沸扬扬,白白引得那些人拿楚王府与建宁候府嚼牙,事情一旦张扬,只怕连卫国公府都不清静,三家互为姻亲,这“同室操戈”的事情怎么也算家丑,就算楚王父子毫不在意人言,旖景也得顾及老王妃的心情,更何况她也不愿白白陪着黄江月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当然,旖景自然也不愿她家阁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揣摩人心布下一局,结果让黄江月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这阴险狡诈、不贤不睦的罪名一定要被江月顶在头上如影随形,不过需要控制一下范围罢了。   故而旖景当然不会同意太夫人的“说法”狠狠把眼角憋红,语气里无限委屈:“外祖母,要说阿月对我心怀妒恨,今日之前我原本不敢置信,可今日发生了这桩事,外祖母受了挑拨,风风火火就来王府问我的罪,倘若不是家人维护,世子全心信任,及时请来了太医,长辈们相信了马大夫的话,怕是连验证都免了,就扣我一顶谋害亲族的罪名,我又能如何?可还有颜面面对各位亲长,王府又怎容我安身立足?”   又看了一眼这时垂眉丧目、满面黑沉的黄三爷:“莫说旁人,三舅舅不也信了江月的话,口口声声要把我千刀万剐,论罪处死好还江月公道。”   黄三爷被点了名,心里怒火直拱,脱口就是一句:“就算药里无毒,那是姓马的狡言诬赖,也与我女儿无关,说不定这姓马的就是被五丫头你买通,演一出戏算计月儿也不一定。”   虞沨刚才落座,闻言冷笑:“既然三舅舅这般以为,外祖母也不需多说了,横竖这事圣上已经知道,涉及宗室体统,自然要给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少不得通报宗人府,让宗人令来断个是非公道黑白对错。”   这桩事情本就大有蹊跷、引人深思,一旦惊动宗人府,连虞栋夫妇都得被“装”在里头,别的不说,江月与旖景表面上秋毫无犯、无怨无仇,原本就是表姐妹,什么缘故让她嫁进王府短短三日间,就买通了外人阴谋陷害?“情同手足”须臾“兵戈相见”也就只有老王妃才会单纯相信是江月阴险狡诈而已。   大长公主也说道:“我也赞同沨儿的话,要理论来,这事情原本就不由得三爷想拿就拿、要放就放,你们上昼时口口声声说马大夫可信,原话怎么说的?‘月儿从前肠胃不适都靠他诊治,再没比他可信的人’隔了两个时辰,这会子又说是景丫头买通了他诬赖你女儿,你且以为是非黑白由得你信口空辞?三爷一早就想去御前打官司,眼下趁好,要不就随我一同递了牌子入宫?”   今日一直沉默着的卫国公这时也放了茶盏,起身就是一揖:“这些小事,不敢劳烦母亲。”转身就冷了脸,沉声“相邀”:“黄三爷要不就随我入宫一趟,到御前理论理论?”   黄三爷吃了瘪,太夫人这时也顾不得心疼儿子,冲他一声喝斥:“胡言乱语成什么样,就是心疼女儿也该有个限度,别忘了景儿也是你嫡亲的外甥女!”   “岳母大人明鉴,小婿可不敢让景丫头再认这个一意要逼得她死罪难逃的舅舅。”卫国公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太夫人目瞪口呆,看看大长公主又望望卫国公,才醒悟过来今日实在太不冷静,看来彻底得罪了姻亲,只紧紧拉着旖景的手:“你三舅舅口不择言,景儿莫与他计较,他也是着急,月儿一惯乖巧伶俐,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景儿,就算外祖母求你……”   “外祖母,您一惯疼我,您的话我不该顶撞,可今日之事已经惊动了宫里的太医,连圣上也知情,再不是糊里糊涂就能蒙混过去……今日是阿月回门的好日子,若依常理,就算她在候府忽感腹痛,请了大夫诊出是因中毒,可若没有她起初的一番诋毁之辞,难道外祖母就笃信是我暗害阿月?”旖景又对黄三爷说道:“三舅舅怀疑是我买通马大夫,试问三舅舅,我可有那么大的本领买通阿月装病,买通阿月在外祖母面前那番诋毁,买通阿月一口咬定是我投毒?”   说完,旖景到底挣脱了太夫人的手,默默温习了一遍江月那番楚楚可怜的做态“泪眼凄凄”的质问道:“阿月,你我多年交厚,如同手足一般,你怎么能……眼下当着祖母的面,二叔二婶也在场,你且与我理论理论,当真是我容不得你,挑拨得平乐郡主对你冷嘲热讽,又撩拨了三妹妹对你当面不敬?二婶,我当真就那般刁蛮跋扈,不敬尊长,逼得您与二叔无境立足?”   黄江月自然不敢当着老王妃的面再说那一番话,这时讷讷无语。   旖景“悲痛欲绝”地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你我原就是表亲姐妹,眼下更近了一层,比外人自当更加和睦,怎么你反而会在我背后狡言中伤,让外祖母对我诸多误解。”   黄江月自己虚伪做作时毫无感觉,这时看见旖景这般惺惺做态,只觉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巴掌将面前人的假面拍落在地。   如何甘心被旖景坐实罪名,若是如此,楚王府哪还有她立足之境?   可今日眼看着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虞栋与小谢氏自从看见药中无毒后,沉默得就像两尊石像,绝不会替她开脱,虞洲更像个影子,任凭她匍匐“申冤”也没有一字一语援助,这一家人,摆明是要独善其身,让她一人承担罪名。   而老王妃今日也是彻底厌恶了她,只怕恨不得让虞洲写下休书!   那就当真只有一条死路了,倘若就这么被休回候府,就算有祖母心疼维护,也会沦为满京都贵族的笑话,她哪还有颜面苟活?   若不想被休,其中一个选择就是将虞栋夫妇招供出来,哭诉自己是被逼无奈,既嫁从夫,也只能听从于翁爹婆母,可这却是一条下策——就算有候府撑腰,不容虞洲休妻,只怕老王妃一怒之下再兼楚王一家的煽风点火,会立即逼得二房分居立府,导致这般地步,她还哪能被夫家所容,将来的日子也只有水深火热。   夫家是她眼下的唯一倚仗,绝不能让夫家舍弃,沦为人言笑料、无处容身。   只能忍辱负重。   当然只能选择认罪,一力承担,保虞栋夫妇不受牵连,他们心有顾及,才不会斩尽杀绝。   黄江月脑子里十分清楚,之所以“死不认罪”也是为了让旖景出面逼迫,眼下她越是百口莫辩,虞栋夫妇才越是悬心吊胆,直到世子妃“大发雌威”逼得她如临深渊再无退路……到那时再承认,翁爹与婆母才会如释重负,牢牢记住自己舍小我顾大家的功劳,将来再小意奉承着,为大局出谋划策,才有一地立足。   江月狠狠提醒着自己不能在这时认输,咬牙摁捺住动手的冲动,同样泪眼凄凄:“就算我对长嫂有所误解,又不甘身边有个贵妾相逼,忍不住心头委屈才在家人跟前哭诉,虽说有错,可我的确没有串通外人诬蔑长嫂的恶意,今日听马大夫的话,我当然不疑饮食,那是因为眼下婆母掌着中馈……想来想去也只有长嫂转赠的补药。”   这番辩辞实在毫无力度,旖景哪能不知江月别有他意?可是也乐于和她同台唱这一出。   众人只听世子妃长长一叹:“弟妹,上茶礼那天我才转赠的补药给你,也只能是那时你才开始筹谋,你是新婚,自然不能出府,想买通外人只能请人进入王府,王府门禁森严,往来者必有备案,要察不难。”   话音才落,虞栋夫妇已是神情大变。   事关重要,当然不能委托给仆妇处理,虞栋为求稳妥,自己坚决不会出面,也不会让小谢氏与虞洲出面,江月一个新妇,自然只能借口身感不适请医,才能说服马大夫演这出戏,只要察明马大夫在这两日出入王府的记录,江月便是百口莫辩。   楚王府原本就有良医正一职,江月即使身有不适,也没有舍近求远到外头找大夫的理由,若非心怀叵测,哪个新妇在家有医官的情况下会如此兴师动众,触犯礼规?   虞洲这才“如梦初醒”上前跪地:“祖母,都是孙儿疏忽……上茶礼那日下昼月娘称肠胃不适,硬求着孙儿到外头替他寻医,孙儿万万不想她竟然是对长嫂心怀恶意,借机收买外人行嫁祸之事。”转脸又对江月怒目而视:“你还敢狡辩?既然这么信得过马大夫,他又怎么是旁人轻易收买得的,还不快认罪,恳请祖母与兄嫂宽恕。”   江月原本有舍身忘我的觉悟,却不想被虞洲抢了戏,还没来得及表现她的“忠孝”生生沦落到是被警告才不能不屈服的无可奈何之境,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虞洲气得昏死,摇摇欲坠了一阵,这回那泪眼凄凄倒是半点没有掺假了。   ☆、第四百七十章 终是难免,成人笑谈   旖景见虞洲认罪如此“及时”倒为江月暗叹了一声,情知没自己发挥的余地了,默不作声地坐在了虞沨身边。   太夫人有如五雷轰顶,她也早想到江月这回是始作俑者,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儿,放在心尖尖疼了这么些年,虽有责怪之意,却不能忍心看江月在夫家沦落到无地立足的处境,才打算恳求旖景念在血缘亲情上,宽恕江月一回把这事遮掩过去,哪知旖景非但不愿,这时连孙女婿也来逼迫。   都当她老糊涂了不成,还看不清这背后也有镇国将军一家的计划,因由无非是为了“钱权”二字,否则江月一个新媳妇,为何不惜毁了回门礼也要为难旖景!   不过当着老王妃与楚王父子的面,自然不是理论这事的时候。   一时厅堂里,只有江月痛哭失声的叩首认罪:“祖母……”   “别喊我祖母,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媳妇!”老王妃听了虞洲的话,再不疑黄江月有任何冤枉,想到此女的阴狠狡诈,领着娘家登门闹事,挑拨得混帐黄三爷破口辱骂,恨不能将旖景逼死才罢休——不贤不孝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老王妃这时只恨不得把黄江月扫地出门:“你说,你究竟为何要害景儿,她可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就算你不认她是长嫂,也还是你亲亲的表妹!狼心狗肺的东西。”   太夫人一听老王妃这话实在厉害,出了一身冷汗,越发为江月担忧,也掩面哭道:“月儿,你怎能这般糊涂……就算心里有什么委屈,你与景儿原也不是外人,怎么不能好好理论,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不是因为有人在后头逼迫!不过这话不能挑破,就算江月是因为受了公婆逼迫,老王妃也不会为此宽饶了她,虞栋到底只是庶子!太夫人心里门清儿,倘若彻底撕破了脸,最终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孙女。   但太夫人这话也是在提醒江月,得强调因由有不得已的委屈。   大长公主听得连连冷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黄家这位太夫人还打算着让旖景承担部分责任,就算人心都是偏的,实在也太过了些,一时想到都是因为太夫人处事有失公允,一昧苛待庶子庶女,养出黄陶与黄氏这对表面温顺心狠手辣的兄妹,上回就险些被他们串通害了旖景性命,虽首恶是黄陶兄妹,太夫人也难逃其咎!   当初她怎么说的黄氏?“温柔敦厚、贤良大度,一贯与婉娘亲近,必能善待婉娘的子女”大长公主若不是听了这番话,暗忖太夫人并非“慈母”难得对黄氏这个庶女这般爱惜,才相信黄氏表里如一,结果引狼入室。   感情在太夫人心里压根就不是真正疼惜外孙与外孙女儿,既不愿让亲生女儿为人继室,又舍不下卫国公府这门权贵姻亲,才让黄氏嫁进苏家!   后来眼看着娟娘受朱氏苛待,她又对黄氏嫉恨起来,连带着对六娘也不冷不热,到了今天,当黄江月与旖景冲突一生,真面目就暴露无疑。   大长公主越想越气,深悔当时一念之差,真该拒绝了建宁候府,让长子另娶贤妻,就算继母对元配所出子女情份有限,也许少不得彼此忌防,可心思纯正打小受嫡母悉心教养长大的女子,多数也做不出害人性命之阴毒狠事。   新仇旧怨齐上心头,大长公主自然说不出好话,冷冷说道:“黄氏你就说说吧,究竟受了景儿多大的委屈,恨不得将她置于死地。”   得,这下把江月也称呼成黄氏了。   头上三位尊长“过招”黄江月苦不堪言,她自能体会太夫人的“苦心”可这境地,若再说旖景半句不是,老王妃与大长公主岂能饶得过她,与旖景相比,自己的靠山实在不算厚重。   银牙咬了又咬,拳头捏了又捏,黄江月到底没有接受太夫人的“点醒”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的狭隘恶毒交待出来:“是,是我因心存嫉恨……嫁入王府后,才听仆妇们议论……晓得长嫂说服了王爷与老王妃不出厚聘……我深恨长嫂不念旧情背后拆台……”   太夫人坐腊了。   虞栋冷冷一哼:“真是不知所谓,想不到堂堂候府嫡女,心眼竟如此狭隘。”   小谢氏满面羞愤,面颊涨得通红。   偏偏黄三爷还不清醒,又被江月提醒了他念念于心的愤愤不平,冷言说道:“景丫头这总无从反驳了吧,可不是你不念旧情、背后拆台……”   “住嘴!”这回喝斥之人成了太夫人,老人家重重地顿着凤头拐,两眼厉色,却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黄江月闭了闭目,晓得这到了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再容成事不足的亲爹添乱,引来更多不耻,抬手拔下发间的一枚金簪,抵在咽喉处!   “月儿!”三太太自从事露之后就在椅子里肝肠寸断的哭噎,这时被女儿的举止更是吓得一声嚎啕:“月儿,可不能做傻事!”   黄江月双膝着地金簪抵喉、两眼含泪满面悲恸:“是我因着虚荣,一念之差才生了报复心,累及家人,又为夫家不容……实为不贤不孝,罪大恶极,我无颜求长嫂原谅,更不敢求老王妃与翁婆宽恕,可我为黄家女儿,若新嫁被休,也会让家族声名扫地,惟有一死……”那金簪当然久久悬在咽喉,颤抖着连皮肤都没有划破丝毫。   老王妃历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眼见着江月意欲寻死,倒被吓得怔住,本来听了那番坦白认罪后已经拥堵在嗓子里的痛斥再说不出口。   大长公主一双厉眼,自然看清这是黄江月“以死求生”却也没有说破。   虞栋长吁了口气,心道这儿媳还算没有娶错,关键时候懂得顾全大局,又有几分自救的急智。   连忙一声提醒:“洲儿愣着干嘛,还不拦着你媳妇。”   虞洲原本听着黄江月坦承罪状,如释重负的同时尚还津津有味,心说这女人真能狠得下心,面皮也实在不薄,比她那双百无是处的爹娘强出十倍,忽地又见江月寻死,居然没忍住唇角轻扬,还好虞栋那声喝斥来得及时,立即又“悲痛”下来,一把“夺”过凶器,摇头长叹:“祖母一贯慈和,怎么会将你逼至死境……”这才膝行几步,恳求着老王妃:“祖母,今日之事虽都是月娘的错,闹得家宅不宁,可她到底已经是我妻室,经过明媒正娶,再说这事若传扬开去,咱们也免不得受人言议论,还求祖母宽恕了她这一回。”   小谢氏正自坐着不甘,胳膊上挨了虞栋暗暗一掐,也反应过来,转身去求旖景:“景儿,月娘所行的确不该,好歹看着她是你表姐……”说来说去不过是番一家人莫要记恨的套话。   太夫人眼看虞栋夫妇还不想斩尽杀绝,自然也是如释重负,再顾不得尊长的体面,先扑上去搂着江月拍打了一番,念叨着“怎么这么傻,就算不想着我疼了你十多年,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走了让她怎么办”此类劝言,见小谢氏纠缠上了旖景,遂又拄着凤头拐上前,颤颤危危双目含泪。   “景儿,今儿个是我怪错了你,不该偏听偏信,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你委屈,月丫头她那般行事,实为大错,你心里恼火也应当,外祖母也知道,你一时是不肯原谅月儿……别的不念,就念在你那苦命早逝的母亲……她是月儿的亲姑姑……外祖母给你跪下,你就宽恕了这回,劝劝老王妃……”   旖景自是不肯受外祖母这一跪,连忙起身扶稳。   老王妃在虞沨与旖景双双开口求情下,当然也没有再坚持出妇,她又是最装不出那些虚伪客套的应酬,心里始终厌恶江月,终是不肯说出原谅的话,稳稳受了江月几个响头,这才嘱咐小谢氏:“你是黄氏的婆婆,今后还该好好管教自己儿媳,若再做出挑事生非、阴险狡诈的事,我必不容她。”   据此黄江月婚前积蓄斗志,打算着一入王府就与旖景在老王妃面前争宠的谋划彻底粉碎,从此之后,二郎媳妇就成了荣禧堂的“拒之门外”黄江月在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资格染足寸步,倒是芷姨娘三不五时就来老王妃跟前问安,王府众多仆妇但凡心明眼亮者,都看出虞洲这对妻妾在王府地位悬殊,再不敢冒犯芷姨娘,反而对江月敬而远之,黄江月本是爱慕虚荣之辈,最受不得的就是冷落折辱,无奈有错在先,也再没底气搬动娘家来替她主持公道,只得咬牙忍受,日子过得甚是煎心如焚。   这是后话,且说眼前,太夫人见旖景松了。,尚想着得寸进尺,试探提说:“圣上跟前……”   不待旖景开腔,虞沨就淡淡接口道:“外祖母,今日我辞宫回府时,圣上就叮嘱了要察个是非黑白,以维护宗室家风,弟妹既已坦然认错,我怎敢欺君罔上?自然要如实上禀,不过外祖母既然出言相求,我少不得替弟妹说几句好话,争取圣上开恩只施以小惩大戒。”   太夫人满心不甘,倘若天家得知江月是个这样的品性,将来哪还会看重恩顾,却也无可奈何。   而这“小惩大戒”于黄江月而言方才是奇耻大辱!   原本虞洲就不袭爵,眼下不过是在西山卫任着个队正,连个品阶都称不上,但他到底是宗室子弟,故而头上顶着个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武勋,这也是通例,并不限于宗室,好比青州卫家,就是被赐了文勋品阶,正一品,故而虞沨的外祖母也是一品诰命,有资格被人尊称一声“夫人”。   又比如卫国公府二爷苏轲,官阶只是五品,若非有正二品的文散阶,利氏也不能被人称作“夫人”。   虞洲即使是宗室子弟,因无爵位,倘若没有文勋品阶,单凭他的官阶,江月连个诰命都封不上。   新婚次日,虞洲就递了折子给江月请封,这倒不是他有多爱重正妻,无非也是因为礼俗惯例罢了,要论来,天家对这类折子自然不会刁难。   可江月回门礼这么一闹,让建宁候府气势荡荡地杀往王府,这番变故自然瞒不住人。   故而天子虽得了虞沨禀报,晓得候府七娘竟敢在新婚挑衅世子妃,心里本就不爽快,原想重惩——如此不贤不敬之女,何德何能嫁入宗室?多少要顾及宗室体面,免得天皇贵胄沦为言谈笑柄,没有出妇,却让宗人府官员斥责了江月一番——   于是不少贵族都耳闻镇国将军的儿媳多妒跋扈,因为与虞洲妾室争风吃醋,竟挑拨了娘家祖母在回门礼这日去王府闹事,事情居然吵到了宫里,引致触怒龙颜,着令斥责。   当然虞洲为江月请封的折子就没有获批。   也就是说江月虽然嫁入宗室,成人正妻,但身上没有诰命,别说世子妃,芷姨娘头上还有个“宜人”的诰封,要比江月“尊贵”。   宗室正妻身无诰命,别说大隆仅江月一人,东明与前明相加近千年历史也再无第二。   这下江月可真算“空前绝后”“独领风骚”了。   不过自然没人议论天家不公——因为与妾室争风吃醋,趁着回门礼挑拨了娘家人上夫家闹事本就稀罕,换作普通人家,新妇也得担上个不贤不孝的罪名,更何况是宗室门庭。   结果黄江月没有十里红妆的风光大嫁引人羡慕,倒因在婚后兴师动众大闹夫家的故事成为了贵族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一时间,竟无人不知候府三房出了个了不得的嫡女,虞洲这倒霉摧的一不小心娶了个妒妇。   就连小谢氏出门应酬,也收获了贵妇们不少同情的目光。   “唉,你怎么摊着这么一个儿媳!”   ☆、第四百七十一章 更改计划,点醒祖母   造成黄江月奇耻大辱从此再无缘在贵妇群体中耀武扬威的这一日对旖景来说,原本积蓄使出浑身解数孤军奋战力挽狂澜的斗志,因为虞沨的一番密不透风的安排与老王妃出乎意料的“强硬”半点没用上,基本就是坐壁上观了一场好戏落了个“不战而胜”。   尘埃落定时,她送大长公主回府,又受到了一番嘱咐。   “今日见二嫂那态度,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可见是真心对你处处维护,我也彻底安了心。”大长公主不无安慰,她一贯放心虞沨,自然更不以为楚王会无端端地帮着二房刁难儿媳,也只有老王妃耳朵根子软,许多事情上又看不明白易受挑拨,尊长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是唯一可能为难得住旖景的人,不过经此一遭,眼见老王妃“蛮横无理”的百般维护,大长公主再无担忧:“今后许多事情,就算二嫂她的主意不尽如你意,切记莫要冲动顶撞,有话缓缓地劝,说来她也可怜,二哥在世时虽然也多有爱重,无非是因为夫妻之义,换作旁人,只怕不定多嫉恨谢妃,偏偏二嫂是最宽容良善,真将那人当作姐妹,反认为是自己占了她的姻缘,心有愧疚……”   大长公主长长一叹:“你得将二嫂当作亲祖母般孝顺,沨儿与王爷忙于政务,也只有你能时时承欢膝下,得闲多陪二嫂说说话,她把虞栋那东西当作亲生儿子疼了这些年,要说忽地就厌恶也不大可能,有的事情还得慢慢来,仔细别让二嫂太为难……至于那些嘴上喊着心肝肉,实际半点不为你打算的人,别理会那些所谓亲缘情份,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莫当真为这事伤心难过,你又不缺这一个半个疼爱维护的亲长。”   后半句当然是针对的候府太夫人,经过今日之事,大长公主算彻底看清了“老亲家”的面目,纵使是直率通达的性情,到底有些耿耿于怀,更担心旖景年龄小,看着亲亲的外祖母今日因着黄江月那东西威逼刁难她,念着这些年的情份,心里头难过,这才开解。   旖景当然不会为了这事伤怀,先一一应诺下来,反而还劝祖母:“您老也别太埋怨外祖母,阿月到底是她亲孙女儿,三舅舅唯一的嫡女,外祖母原本就最疼三舅,自然会偏心着阿月,再者候府那边儿还有大舅舅疼我,自然会为我说好话,阿月纵使有外祖母宠着,和我相比也是势单力薄,没得我身边围着这么多长辈爱惜维护,反而去嫉恨她黯然神伤的道理,那样我也太不知足了些。”   送走了亲祖母,旖景却依然返回了荣禧堂——今日眼见着老王妃态度大有改变,她与虞沨商量了一番,倒觉得从前低估了老王妃对他们的疼爱,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纵使虞栋与小谢氏再怎么阿谀奉承,在祖母心里,始终难比亲儿子亲孙子的地位,也许要让老王妃明白那两个的恶意,并不是想像中的那般艰难。   于是两人当即立断更改了计划,原本只打算通过这一桩事让江月彻底绝了“争宠”的心思,让祖母再不会为她利用也就罢了,这时却有了另外的打算——也到时候让祖母窥见虞栋的恶意,虽说难免因为养虎成患难过,可若是让祖母也加入计划当中,也许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日,揭开那桩陈年旧案时,祖母反而不会因为当年的过失悔之不迭,痛不欲生。   虞沨今日难得因着一场“家变”开了半天小差,乐得与旖景陪在老王妃跟前尽孝,又因虞栋一家机关算尽却自取其辱,自然没有颜面与心情留下“争宠”世子夫妇陪着老王妃用了晚膳,又趁着天光尚明时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再回荣禧堂时,祝嬷嬷就呈上了一碗墨黑腥臭的汤汁。   老王妃隔着老远就被熏得眉头直皱,疑惑地问着祝嬷嬷:“什么东西?”   答话的却是虞沨:“祖母,这正是您当日赐下的补药,今日那马大夫声称药里含毒,也是事实。”   老王妃彻底懵懂了,看着那碗汤汁发怔。   “药里的确添了绝嗣之毒,不过转赠给弟妹的药只是按方另配,才是有益无害的良药。”虞沨又说。   “这怎么可能……”老王妃又愣怔了半刻,忽然才想到药的来处,惊疑不定地看向祝嬷嬷,见她满面愧疚垂眸立在一侧,又再将目光看向那碗墨黑的醋汁,整个人都忍不住发颤,毫无预兆就勃然大怒。   扬手泼药,洒了祝嬷嬷一头一脸,药碗碎在青石地上“咣当”一声脆响。   “好个恶奴,你这是要害我孙子绝嗣!”老王妃气得就要冲上前撕打祝嬷嬷,两眼更是泛红:“我真是老糊涂……想着你跟了我半辈子,又是母亲当年给的人,再没比你可信之人……你说,究竟我哪里苛待了你,才让你起了这恶毒的心思。”   旖景当见老王妃泼药时,就上前半搂了她,抚着背替老王妃顺气,一边温言劝道:“祖母,多亏了祝嬷嬷早有提醒,世子与我知道这药里的蹊跷,压根就没打算服用,一时瞒着您,一来是因为当时没有察明这药里究竟是什么毒,二来也是担心您生气伤心……祖母息怒,这事并非祝嬷嬷心怀恶意,您别着急,听她慢慢解释。”   祝嬷嬷顶着一脸的“污臭”早已是双膝跪地,这时听世子妃发了话,才哀哀哭诉着她的不得已,将小谢氏的一番威逼,而子女两家人当时尽在镇国公府三房掌握,她心里畏惧,如是种种一股脑地合盘托出。   老王妃尚且未从惊怒中回过神来,又听虞沨说道:“二叔表面对祖母恭顺,二婶又是祖母的亲侄女,您一贯信任他们不怀恶意,祝嬷嬷心有怀疑,却也不知这药里有什么名堂,害怕惹祸上身,不敢明言,但倒底还是先提醒了我与旖景,才不曾中了算计……祖母,当孙儿察出这药里含着绝嗣毒,才知二叔与二婶的恶意,故而趁着二弟大婚,把药转赠与弟妹,也是料见二叔会趁着这个机会生事,将计就计倒打一耙,弟妹今日的一番举动,实为二叔背后指使,否则她一个新妇又怎敢借着三朝回门时挑拨候府登门闹事。”   虞栋自大狂妄,阴毒狭隘,对西南苗家的毒术十分信任,当然是因为曾经得手了一遭,若非世子乳母紧跟着楚王妃辞世“病状”毫无二致让楚王生疑,竟然下令仵作验尸,才知是中了慢性之毒,可宫中太医却依然对此毒无从可解,更不知毒药来源,虞栋只以为江清谷能顺利根除虞沨〖体〗内余毒,一是因为太医们多年用药控制毒发,而楚王更多防范,以致他再没有继续下毒的机会,其次也有虞沨当年没有直接服毒,而是吮吸乳母“毒奶”之故,到底是间接,中毒并不太深。   总归是以为虞沨命大,并不认为江清谷有那般本事能发现苗家毒术。   自从旖景嫁入王府,不过短短半载,就赢得老王妃诸多疼爱维护,使小谢氏地位堪忧,更破坏了他许多谋划——罗纹、江薇全没利用上,冬雨这枚棋子又折在里头,甚至早让老王妃心生厌恶的芷姨娘也因为旖景的劝说再获疼惜,倘若这些都还无伤利益,那么旖景说服老王妃打消让王府厚聘江月,使得眼看到手的一笔横财插翼而飞,无疑让虞栋懊恼痛惜之余更添万千忌恨。   再放任无为,接下来只怕就是要逼得他们交出中馈、分府另居!   故而虞沨十分笃信虞栋会利用这送上门的机会陷害旖景,使她背上个毒害亲族的罪名,遭至老王妃厌恶再无权染指中馈。   虞栋让祝嬷嬷“盗”出那一帖药当然是“真毒”但收在老王妃手里的药却是不掺毒的良药,世子这是挖了个坑儿,等着虞栋一脚踩入。   当虞沨把其中隐情一一说来,旖景又紧声劝慰了一番,老王妃总算没有太多哀痛,却忍不住义愤满怀:“我瞎了眼,竟没看清楚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自问没有半点对他不住的地方,他竟然……真是我的好儿子好侄女,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无非钱权二字,还有心里的不甘与怨恨而已。   “不行,我得问个清楚,当面问个清楚!”老王妃就要起身。   自然被虞沨与旖景劝住,又是一番温言抚慰。   老王妃也明白过来,这等恶事,虞栋夫妇哪会伏首认罪,一时只担心留下这家子虎狼蛇蝎今后还会起祸,连连拍案:“早该让他们滚出王府,这就……我明儿个就递牌子入宫,求圣上下旨!”   “祖母,暂时不可!”这回虞沨与旖景异口同声,夫妻俩四目相顾,再一次心照不宣了。   旖景微微颔首,便将心里打算那番话细细告诉了老王妃,商量计定。   好不容易让老王妃暂时心平气和下来,摁捺住心头怒火,却抓着旖景的手臂不放,心里满怀担忧:“你这话虽不错,我自然也不甘愿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全身而退,这时分府另居他们依然毫发无损安享宗室俸贡……是该让他们身败名裂!可我就怕……我就怕演不来这出戏,让他们看出端倪。”   旖景笑着劝道:“祖母宽心,一切有我与世子,就算我们不能时时在您身侧,祝嬷嬷也会提点着您……今日我也是得多祖母维护,半点没受委屈,那些事无非就是虚以委蛇罢了,祖母一定能做好……再有,经过今日这场风波,二叔二婶想必也明白祖母真心疼我,暂时不会再行挑拨之事,祖母因为弟妹生气一段时间也合情理,不过留心着别将洞悉阴谋之事说出来罢了。”   当回到关睢苑,虞沨才问旖景:“我原以为你不耐烦和他们虚伪客套,尤其是弟妹,为何不想让他们这时立府?”   旖景微一挑眉:“怎么不耐烦?我巴不得看阿月咎由自取,再有祖母这时也得知了二叔的恶意,今后再不怕他们挑拨利用,我是想看着他们废尽心思阿谀奉承,所图无非就是想稳握中馈,继续靠着大树乘凉……到头来,才知道任是他们如何屈就,我要拿中馈,要赶他们出去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岂不有趣?这时逼迫立府,二叔二婶故然会为钱财痛惜,却遂了阿月的心愿,以她的手段,争取二婶维护在将军府里耀武扬威不难,好过在王府胆颤心惊度日如年,再怎么着也得让她受受折辱,最好失了二叔二婶的心,将来就算立府,也再耀武扬威不起来。”   虞阁部微笑——世子妃报复心很重。   “再有二叔与二婶欺哄了祖母这些年,总该风水轮流转,也让他们尝尝被人诓哄的滋味,好好让祖母磋磨一番,才算解气。”旖景冷笑:“祖母这么多年厚待,若让他们轻易就得了撕破脸皮的机会,趁机干脆再不‘敬孝’,也太不值了些,什么叫偏心什么叫苛待,二叔二婶也该当真领会一二。”   等觉得十足解气时,再将虞栋一家扫地出门,让他们满怀希望落空,灰头土脸另立门户,也算作几分利息。   世子妃正为这谋划津津乐道,却听她家世子严肃地一咳:“别说气话,说正题!”   ☆、第四百七十二章 疑军稳军,祖母厉害   旖景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二叔一家踌躇满志结果灰头土脸的喜感画面,突地被虞沨一“喝”,再没说那些意气话,恢复了一本正经:“这段时间以来,有谢嬷嬷提点,又有秋月培养的小佃作明里暗里试探,我虽对王府人事有了大概的掌握,总归有一些人的性情还拿不准,虽说都是仆妇,打发出去自然没有人敢抱怨,总归断人生计有伤阴德,若非心怀险恶之人,我倒不想斩尽杀绝,趁着咱们与二叔撕破了脸,想必二婶为了稳固中馈大权也会有些动作,我是打算看她究竟重用的亲信有哪些,又有哪些像单氏、祝嬷嬷般并非死心踏地,还有哪些通透明白相对忠诚,等掌握得更加详尽,将来处置安排起来也更公道。”   王府仆妇众多,能全心信任者多数集中在关睢苑,其余十有七八并非大忠大恶、黑白分明,趋利避害原是人之常情,自从有了楚王府,中馈基本掌握在谢妃与小谢氏手里,仆妇们为了自身温饱荣宠听命于人不算大奸,若为此将人斩尽杀绝实非明智,兴师动众地发卖仆妇更非兴旺之家的风范,可也不能太过心慈手软留下隐患,旖景是想趁着小谢氏巩固大势之机考究众仆妇的品性作为,将来决人去留时才能不枉不纵。   待她说完“正题”,却又问虞沨:“我知道世子不会像我一般狭隘,留着二叔一家磋磨着有趣,那又为何不想干脆趁着祖母警醒的机会让二叔离了王府?”   “也算与你的想法异曲同工,二叔于储位必有牵涉,迟早会作乱,我从前虽然在他身边安插了些人,可二叔甚是警慎,要紧的盘算不会轻易泄露,我这时还摸不透彻其中隐晦,总不安心,至少得争取一些时间,看看能不能收买个心腹过来,虽然就算二叔开府后也能操作,到底不如同个屋檐下方便。”虞沨简短解释。   有些话不好在这时开诚布公,比如他肯定虞栋与刺杀太子有关,只怎么也想不透虞栋的用处。   倘若一如前世,三皇子对太子杀意不改,将来无疑会发生储君被刺身亡,虞栋必然是关键一棋,否则三皇子不会收买他这个无关政局之人,若能洞悉这步关键,使刺杀太子阴谋暴露,三皇子如何还不可知,全凭圣意。但虞栋一定不能幸免,天子就算有废储另立之意,或许不会处置皇子,但坚决不会放过刺杀太子的“旁人”。   届时,天子倘若维护三皇子而隐瞒阴谋夺储的真相,要处死虞栋,必然会另寻罪名。   又有什么罪名最合适?   就到了虞沨为母血恨,将陈年旧案公之于众的机会。   与天家阖墙之争、手足相残比较,宗室声誉自然再不算不能张扬之丑闻,虞栋为谋王位残害亲族,论罪当诛,虞洲与虞湘虽不致死,可天子盛怒之下,必会另寻罪名将两人处置。   从宗室除名软禁已经算是轻刑。   至少就虞沨看来,虞湘那样的品性,半分不知收敛,再“任由发展”下去,天子将来要寻个死罪的由头易如反掌。   倒是虞洲得多废些心。   要使母妃沉冤得血,让世人皆知虞栋当年罪状,将其一家一网打尽,洞悉太子遇刺真相极为关键,否则即使能通过别的手段血债命偿,到底不能心甘。   这些打算暂且按下不表,虞沨只问旖景:“这回因着二叔还算警慎,先让祝氏盗药,如此便让她暴露出来,世子妃可有了打算?”   “我自是能保祝氏一家平安,不过难处却在怎么让二叔二婶以为祝氏虽对我投诚,却不曾把他们的阴谋捅到祖母跟前。”旖景蹙眉,却坚决半竖着手臂:“这事容我想想,阁部莫要操心。”   先不说旖景这边如何筹谋,王府里的梨香院里,虞栋一家人今日的心情自然是十分沉晦,虞洲黑着张脸闷坐一旁,江月更是最为沮丧那一个,小谢氏拍桌子擂茶案的发泄了一番,似乎才如梦初醒:“药里怎会无毒?难道是祝氏那贱人从中做了手脚!”   一屋子沉寂。   虞栋使终不敢置信虞沨竟然发现了药里的蹊跷,明明天衣无缝的计策,怎么会功败垂成?若依他的计划,就算旖景有卫国公府撑腰,有楚王与虞沨维护,请了太医验证,只要依那法子检验当众证明药里含毒,就算罪证确凿!药是老王妃所赐,世子妃总不能质疑老王妃下毒,再说药在关睢苑留了将近半载,而世子妃又逼迫着老王妃监督江月服用,这么明显的手段,自是百口莫辩,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也不能强辞夺理枉顾礼法!   届时,他们一家再出面息事宁人,以家宅安宁为由“宽恕”了世子妃的罪行,于老王妃面前落个“委屈求全”的恭顺宽容,卫国公府今后也再不敢为世子妃撑腰,去天子与太后跟前撺掇着分府另居一事。   世子妃德行败坏,又有何面目掌管王府中馈?   可是药里怎么会无毒!!!   “父亲母亲,以妾身看来,这回显然是世子与世子妃察觉了药里有毒,事先谋划此计。”黄江月却不顾念虞栋对苗家毒术的自信满满,揭露了真相:“那祝嬷嬷显然早怀背叛之心。”   小谢氏杏目圆瞪:“我就说那贱人是个奸滑的,信任不得,否则也不会撺掇着老虔婆把她子女调回王府。”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虞栋恼羞成怒。   黄江月立即冷静分析:“眼下关键之处在于一定不能让老王妃对父亲母亲心生怀疑。”   其实她倒是巴不得这会子分府另居,老王妃跟前再讨不得好,将来免不得受旖景的气,有这两位撑腰,连个芷姨娘都拿捏不住,纵使自己有小谢氏维护……婆母尽管跋扈,却也没什么计较脑子,哪是旖景的对手,今后她在王府难免举步为艰饱受折辱。   莫不如分府,自己始终是将军府的嫡长媳,头上也就只有小谢氏,江月对于讨好这个头脑简单的婆母极有把握,即使小意奉承,也仅针对一人,不致于在个妾室面前陪笑讨好。   可黄江月也十分明白,这只是她的想法,与“大局”有违。   所以必须得出谋划策,至少先稳定住公婆在老王妃心目里的地位,不致这时就被“驱逐”,闹得个灰头土脸又损金折银。   虞栋虽不相信世间有人能识苗家毒术,这时却也反驳不得,倘若不是虞沨夫妇早知那药有蹊跷,并料得他们会将计就计,今日怎么会功亏一篑?遂不再纠缠已成事实,强忍着怒火与不甘:“二郎媳妇有法子?”   “妾身揣摩着,老王妃今日不像怀疑了父亲,否则怎么也不会答应善了,可必须防备兄嫂背后再行挑拨离间……或许母亲明日可以先行试探……”   江月整理思绪,将计划细细道来,并自甘为了大局行苦肉计,连夜就跪去了王府家祠里,一个傍晚加整个通宵,待次日小谢氏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去荣禧堂“晨省”时,江月已经昏厥在家祠槛外,仆妇们甚至不敢上前掺扶,只报入了荣禧堂里头。   正逢小谢氏跪在地上哀哀哭诉:“都怪媳妇失职疏忽,竟不知那些个仆妇在背后把聘礼的事用来议论嚼牙,昨日已经严惩了那些个刁奴,因着到底是二郎新婚,不好打卖,暂且撵去了庄子里。当然二郎媳妇也有大错,心胸狭隘……媳妇已经责她在祠堂罚跪,总要母亲消了气才让她起来。”   就听说江月昏倒的事,小谢氏尚且不愿宽恕。   倒还是旖景劝了几句,老王妃这才挥了挥手:“跪了一晚也罢,只我不耐烦看她在面前添堵,今后没有我的话,别让她来我这院子。”   一旁祝嬷嬷瞄了一眼小谢氏,趁着老王妃怒火未消,话里极有深意:“要论来,少夫人可真是大胆,空口白牙就敢陷害世子妃,世子妃是什么身份?哪容一个市井无赖就能定罪,奴婢以为,也许少夫人身后还有人指使,总不该以为这错漏百出之计就能陷害了世子妃,说不定那药里真有什么名堂,少夫人笃信有毒,昨日才会这般心有成竹。”   小谢氏心下大怒——好你个贱人,果然是你!   旖景也笑笑着说道:“的确有些蹊跷,祖母,莫若再拘了弟妹身边儿的丫鬟责问一番,才能察个是非黑白。”   小谢氏正想说话,哪知老王妃却蹙了眉头:“到底是家丑,息事宁人也就罢了,何必闹得个沸沸扬扬,传去外人耳里也是不美,这其中哪还有什么蹊跷,那药可是阿祝你交给我的,怎么会有毒?”   祝嬷嬷笑容一僵,干咳两声:“唉,奴婢也就是瞎猜疑罢了。”   “我看就是黄氏心胸狭隘,想法又太过简单,且以为搬了娘家来撑腰就能逼得我不问青红皂白责罚了景儿替她出气。”老王妃冷哼一声:“都是娶了这么个不省心的闹家精,从前咱们一家子和和睦睦,就算老二媳妇为着聘礼的事对景儿有所误解,也都是摊开来讲,哪有人像她在背后挑唆,用这些阴谋诡计,我昨日瞅着,栋儿两口倒还公正,并不曾偏听偏信,总归还明白沨儿与景儿不是阴毒之人,黄氏是新妇,是个什么样的性情也拿不准,哪会听她空口白牙造谣。”   小谢氏一听这话,心道老太婆果然还是糊涂懵懂,不由得意地扫了一眼旖景,笑着说道:“媳妇自然更信得过景丫头。”却忽地又心生伤感:“母亲,这回终归是二郎媳妇的错,闹得这般张扬,我也觉得无颜见人,二爷心里更觉愧疚……原本二爷早有了爵位,就该分府另居,那时长嫂身子不好,母亲让我协助着内务,才一直耽搁下来……眼下沨儿已经娶了媳妇,景丫头又是个能干的,论理我也该把中馈的事慢慢移交给她……总有一日,二爷是要在外头立府的,虽咱们心里舍不得母亲……”说着说着,眼角泛红泫然欲泣,却偷眼打量得旖景两眼放光的神情,小谢氏忍不住一阵咬牙。   就知道这白眼狼打的是过河拆桥的主意!   哪知就听老王妃毅然决然说道:“你们舍不得我,我难道就舍得下你们?这些年来,也多亏得你里外操劳,景儿再怎么能干,始终年轻,我又最烦这些家务琐碎,她没个长辈在旁提点,哪里就能处理得好这般复杂的人事。”   小谢氏一听这话自然欣喜若狂,又见旖景垂头沮丧,越发得意,却仍是含泪:“可二爷因着昨日那场事故,只觉得无颜再面对母亲与王爷,更觉对不住沨儿与景儿两个晚辈,就怕将来再有什么冲突矛盾……昨晚就商量了媳妇,想请旨立府置居,若是母亲舍不得咱们,等闲大可去将军府里住上一年半载,也让儿子与媳妇尽尽孝道。”   这话说得,明显是被逼无奈,担心楚王一家不肯谅解,因为江月之故心怀芥蒂,不得已才打算立府置居。   若搁从前,老王妃当然会心怀不忍,至于如今嘛……老王妃依然“不忍”:“这叫什么话,原是一家人,又什么误会当面说开就好,错在黄氏,有谁敢议论老二与你的是非?事情过去就莫再提,所谓家和万事兴,昨日之事且当教训,谨记在心,都莫再借题发挥。”   小谢氏心满意足而去,当然告之了江月,称赞她这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不错,彻底堵塞了旁人背后挑唆的路子,婆媳俩击掌而庆。   她们自然不知,老王妃目送小谢氏离开后,一把就拉住了旖景的手:“果然就像你说的那般,一字不差……我刚才那话说得可好?”   旖景也微笑着与老王妃击掌:“祖母厉害!”   ☆、第四百七十三章 候府阖墙,纵容之祸   腊月初一那番兴师问罪之后,建宁候府自是铩羽而归,黄三爷自是满心不甘,他也说不出个什么由头,甚至没闹清楚这场事端的根底,唯体会到的几点是——   卫国公府仗势欺人,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不顾姻亲,包庇放纵旖景插手王府二房的婚事,害得女儿的风光大聘落空,六万两聘金呀,就被她几句话说得没了大半!   老王妃偏心,苛待庶子,主事不公,看她对旖景与江月的态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楚王与虞沨不顾亲族,狭隘孤寒,枉为堂堂亲王、天子信臣。   总之个个仗势欺人,当他们候府是落魄寒门么?   更气的是自家兄长,只知一昧地趋炎附势,胳膊肘子往外拐,有什么资格袭爵当家?!   一回候府,就满腹怒火地要与太夫人商量计议,这事不能就这么算!   却反而遭到一番痛斥。   这当然是太夫人离开王府又见身边没有外人,才再无顾及,总算将心里的责怨暴发出来——诚然,起初江月一番挑唆本就让偏心孙女儿的太夫人将信将疑,突地又发生了“腹痛中毒”江月一口咬定无关饮食而是中了旖景的算计,更加让太夫人惊怒,压根没有细想,也不认为江月会买通外人陷害旖景,撇开护短这一层原因,太夫人也明白旖景出身显赫,又得太后顾惜,江月怎么会用这么漏洞百出轻易就被人拆穿的把戏嫁祸?   当太医与马大夫当堂对质,并验明药中无毒,太夫人眼见江月的手足无措,才不敢置信地醒悟过来是自家孙女儿的错失,可当着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众人的面,她也只能咬着牙替江月开脱。   尽管如此,太夫人心里未必就对江月没有埋怨,自然更觉三爷对聘金一事耿耿于怀实在丢脸,愧怒加交的同时,更为江月将来处境担忧,根本无睱听三爷无理取闹又毫无意义的吵嚷,只以一场斥责了断。   三爷自从懂事以来,跋扈蛮横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受过太夫人如此严厉的责骂,只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怒火灼穿,回屋之后好一番发泄,怒吼声险些掀开了屋顶,惊吓得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叫骂声好不容易低沉下去,三太太才敢拉着身边贴身侍候的丫鬟香蕊上前,沏茶给三爷消火儿。   一边劝道:“三爷也别只顾着发火,还该仔细为月儿打算打算,她在嫁妆上原就吃了亏,再经这事一闹,在夫家更没有立足之地,大长公主竟全不念及多年姻亲的情份,一昧只给景丫头仗势……景丫头不仅是十里红妆出嫁,兼着身份原就比月儿高上一头,在王府连将军夫人都奈何不得,瞧瞧老王妃护她都护成什么样了?纵使今日吃一些亏,又算得了什么,非逼着月儿认罪……亏月儿从前还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三太太没留意,连香蕊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撇嘴——有这么是非不分的人?就因为人家身份更尊贵,就容得你栽赃陷害,还拿从前情份说事儿,真顾及一丝半点的情份,这出闹剧哪演得出来?   可三爷却爱听这话,接过香蕊递上的暖茶仰头饮尽,接着又抱怨了一番“姻亲无情”“手足无义”的话,狠狠地磨着牙:“月儿也只能先忍耐着,好歹虞栋与二哥那一层关系,至少不会刁难,且让景丫头风光一时……待光禄寺少卿那职位到了手,这回定要好生经营,有秦相为靠,我还怕没有显赫的机会?别看着卫国公与楚王这时受重,风水也有轮流转的时候……只要让我得了势,今日之辱必要加倍奉还,总有把他们千刀万剐的时候。”   三太太却不无担忧:“今日这么一闹,大哥倒更卖了好,连母亲都被大长公主埋怨上了,就怕卫国公与楚王为难三爷……秦右丞与卫国公也是姻亲……三爷调任光禄寺的事不会有什么变故?”   “我连这层厉害都没想到就会和卫国公府闹翻?”三爷冷冷一哼:“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清楚的,亏得咱们候爷与老太太一昧地重视国公府这门姻亲,若卫国公真要提携,我还能是个七品闲职?捞不着一丁点的油水,日日还得去衙门里应卯,这等姻亲再显赫,巴结着能有什么用?”   三太太腹诽,谁说没用?当年翁爹老来糊涂,被人当了枪使,不知怎么开罪了秦相,被御史参得降职,受太宗帝疏远,一气之下中了风,让大哥袭了爵位,终究不如高祖帝时得用,若非老国公苏庭提携照顾,大哥只怕也就是空顶着个候爵,还能入了兵部?更别说眼下卫国公仍得信重,荐了大哥任大理寺卿真真就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人家只提携长房,看不上咱们三房罢了,也不怪人家,姻亲到底隔了一层,候爷还是自家手足,都没有半点提携,反而是对龙家姑爷,废了多少心思才将人调回六部?   真是亲疏远近不分,三爷才和他是一母同胞呢。   又听三爷信心十足说道:“右丞和卫国公府虽是姻亲,不过就是个庶女嫁了庶子,能比得四皇子更加牢靠?四皇子才是右丞正经的女婿呢!二哥眼下又是四皇子的人,殿下开了。,右丞哪还会搭理卫国公,光禄寺连调令都下来了,就等着吏部出道手续,虽卓尚书和卫国公是一党,也不敢当真为难我,他就不怕得罪了皇子?将来说不定是哪个能得皇位!这些个奸官心思活泛着呢,谁不是见风使舵,哪能将事情做绝……光禄寺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今后可得仔细笼络好秦家,总有我扬眉吐气痛打落水狗的时候!景丫头敢折辱月儿,这笔帐我得记下,将来连本带利一起讨还!”   三太太也听得意气风发,冷冷笑了一阵,须臾间又担忧起来:“三爷还是管管四郎,一昧就听他大伯的话,窝在书房里头读死书有什么用,咱们公候之家,难道还能好比那些寒门般指望着科举?他已经是监生,正该和权贵家的子弟多来往来往,他倒好,固步自封不说,听说还在国子监同人为了什么策论争执起来,岂不是白白得罪了人家。”   又是唉声叹气:“当初就不该听嫂子的话,给四郎娶了个什么书香门第的媳妇,若搁这会子,秦相还有几个孙女待嫁闺阁呢,未必做不成亲。”   三爷又是一阵埋怨,直斥四郎不长进,儿媳又是个不通转寰的,右丞夫人身边有个得用的婢女,到了年龄想放出来嫁人,那婢女眼界高,瞧不上家奴管事,右丞有回还提了出来,让帮着在外头寻个富裕人家,秦相多大权势,还找不到这样一户人家?无非就是暗示罢了,纳回来给四郎做妾有多合适,偏偏儿媳规矩大,说什么纳别家府上婢女为妾不合礼规,再者她进门不够一年,也没到纳妾的时候,什么书香门第的闺秀,真真是个不知体统的妒妇。   四郎只帮着媳妇说话,竟然敢忤逆父母!   都是得他大伯的挑唆,是非不分的东西,十多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两夫妻你一声我一句的抱怨,压根不在意这些话全进了香蕊的耳朵。   于是当天,话就传到了建宁候的耳里。   三太太是庶支出身,当年也就带过来四个陪嫁丫鬟,有两个根本就不得用,显然是临嫁时才找来凑数,十五、六岁就打发出去嫁了小厮,又有两个倒是贴身侍候的,尽都被三爷“收入囊中”渐渐也就与三太太成了相互忌防的妻妾关系,再不能信任。   香蕊还是后来调来的三房,本就是候府的家生子,身契捏在候夫人手里,再兼着三房这两位又不是明主,对丫鬟奴婢从来都是呼呼喝喝,打赏少得可怜,建宁候一说要香蕊当耳目,甚至不需要用金银买通。   可笑的是三太太还给香蕊画了个大饼儿,说什么好好侍候忠心事主,将来少不得她的好,意思是要给三爷开脸做了通房,就以为香蕊对她会死心踏地。   别说香蕊压根没有与人做妾的主意,眼看着三爷待那些姨娘,新鲜劲一过,丢在一旁死活不问,三太太虽还算贤良并不多妒,不会阴谋害人性命,可实在狭隘孤寒,姨娘的月例银都克扣着不发,公中按例发的四季衣裳也被“截流”眼下还活着没病死那两个,可怜沦落至衣无二件的境地,还不如候夫人身边一个三等丫鬟光鲜。   若为此就死心踏地,脑子是被水煮了吧。   又说建宁候,听了三爷的话气得目瞪口呆,尤其那些“千刀万剐”“痛打落水狗”的恶语,这哪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简直就是生死不容的对头,他可不以为三爷只是嘴上发狠,当了几十年的兄弟同住屋檐下,彼此性情也都清楚,三爷自私阴毒、睚眦必报建宁候早有领教。   当初太夫人身边有个侍女,一早是准了给四爷,哪知被三爷看中了眼,求了许多回,无奈那侍女本身不愿,太夫人到底顾及许多年的情份,也不愿强迫了贴身丫鬟,只这情形,再给四爷当然不再合适。   于是就把那侍女指了个管事,放出去备嫁。   三爷便恨上了侍女不知好歹,跳着脚的发誓要让她不得好死。   那时三爷年才及冠,太夫人与建宁候且以为他争强好胜一时觉得没脸才嘴上发狠,并没上心。   哪知三爷竟真闯去了侍女私家,把人掳了出来,欺凌侮辱一番,坏了人清白。   太夫人气得个绝倒,见侍女要寻死,生怕张扬出去于家声不利,到底还是趁了三爷的愿,把侍女给了他。   没过多久就被三爷捏了个把柄,大冷天儿的罚着在院里跪冰盆,侍女到底受了寒,病得起不来身还被三爷着人抬去庄子里头,喝令不让请医,生生病死了。   太夫人与建宁候知情时,侍女已经被卷席子裹着扔到乱葬坑。   建宁候自此对这兄弟灰心丧意,连个婢女都不放过,如此心胸,还指望他将来能成大器,为家族繁荣助一臂之力?   不过从前三爷到底还能做到“兄友弟恭”至少在家人亲族面前不会这般跋扈蛮横,建宁候哪能想到三爷竟对他这个长兄心怀怨恨,都到了恨不能千刀万剐的地步。   看来三爷这回是笃信有黄陶撑腰,攀附上秦相与四皇子为靠,又认为江月嫁入宗室风光显赫,彻底地有恃无恐,再不愿忍辱吞声。   此隐患必成大祸!   建宁候也是重重一拳头擂向几案。   ☆、第四百七十四章 试探得因,总算决断   平安坊一处酒楼的雅室里,即使是到了寒冬腊月风霜雪雨的时候,因为铺设着烟道,也自温暖如春,轩窗上糊着透亮的白桑纸,窗边上坐着景泰蓝的美人觚,插在里头的几枝寒梅半开半含,已有暗香沉浮蕴漫。   一桌子佳肴美馔,桌旁三人却肃色围坐,气氛实在与一室暖香格格不入。   建宁候举盏而饮,又将空盏重重一顿,他正好是临窗而坐,可透入的天光仍是驱散不去眉目间的阴霾。   卫国公与虞沨对视一眼,心下不约而同暗忖,只怕是候爷依计试探后,那结果当真一如预料。   就听建宁候说话,低哑的语音里甚至带出了几分沉涩的哽咽:“沨儿早说老三是隐患,早晚会给候府引来大祸,劝我莫要心慈手软,彻底废了他的仕途……我总归顾念着他与我一母同胞,就算听闻那些锥心刺骨的恶语,还不忍心……自从听说老三与老二早有勾结,想着五娘,我是怀疑老三父女下的手,可没有实据,到底是血缘至亲手足同胞,总不能凭着蛛丝马迹的猜疑就坐实他的罪名,行手足相残之事。”   原来就黄三爷的“处置”三人已经商议过多回,卫国公因是姑爷,并不便太多插言,虞沨却直言不讳,指出黄三爷狭隘阴狠,若不彻底断绝他的仕途,让他再不能兴风作浪,将来必成隐患,可建宁候始终有些犹豫,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想着五娘的事并无实据,万一冤枉了三爷……仍偏向于搅和了三爷这回调任的事便罢。   月初一场闹剧,建宁候又听了黄三爷那番恶语,才觉得心肺俱冷,三人又碰头商议了一番,建宁候始终难下决断,还是虞沨提醒——即使黄五娘的事难察实据,可三爷夫妇头脑简单,眼下黄江月已嫁,他们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其实只需一二试探,让他们露出马脚不难。   就算不能因此把他们送去衙门依法定罪,建宁候一旦确定三爷是五娘“恶疾天折”的帮凶,也再不会有任何顾及。   三爷与江月心狠手辣至此,全不顾及血缘亲情,建宁候若再心慈手软,养虎为患,必然引火焚身累及全族。   趁着已是腊月,离新岁不远,各府名下的农庄田户都要赶回主家对帐纳产,自然少不得管事仆妇从郊野赶回,奉供收成的粮米蔬果,建宁候知会下去,有意让五娘从前的侍女,那个收了黄江月送去的衣裳,首当其冲患了痘疹,却饶幸逃生名唤青梅者随着管事归府。   青梅得了叮嘱,有意“买通”三太太身边管理衣裳钗环的香蕊打听,把当时收下的几套衣裳形容了一回,问香蕊可曾留意果然是三太太日常穿着的衣裙?   香蕊自然把这事禀报了三太太:“隔了多久的事,青梅还念念不忘,奴婢只觉得孤疑,问她才知,原来是六娘还惦记着,又遣了人专程去农庄里头问她。”   三太太唬得心头乱跳,忙问香蕊怎么做答。   “奴婢哪还记得,不过因着往日当差仔细,太太的衣裳钗环哪些赏了人都记在本子上,却没先答允青梅……总归太太怎么嘱咐,奴婢就怎么答复。”   结果三太太二话不说就逼着香蕊交了记录,并叮嘱她回应青梅,就说察了本子,衣裳果然是太太穿旧了闲置着没用,后来才赏了下去。   当晚三爷喝了花酒回来,三太太便让香蕊守在门外,两个在屋子里嘀咕。   香蕊得了这机会,光明正大地听了墙角。   “六娘总盯着这事不放,我心里总不安稳,要说当年那事……你我都被瞒在鼓里,也不知二哥是个什么用意,拿了那盒子衣裳来,还用几层棉布包得严实,只交待让月儿收着,等时机合适再交给五娘的丫鬟们……还是月儿聪明,就想到那衣裳不对劲……后来五娘得了痘疹,月儿才叮嘱我千万别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这衣裳上有疹毒……月儿主意大,也不知怎么反而拿捏住了她二伯,诈了千余两银,还争取她二伯搭桥牵线,攀附上宗室……只眼下六娘还不罢休,都隔了多久了,这该怎生是好,月初又才闹了事,我也不方便再去寻月儿商量,要不二爷与她二伯碰碰头,商量个一了百了的法子出来?”   “一个出了阁的丫头片子,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样来,你那样处理就不错,怎么一了百了,难不成还能灭了六丫头的。?任她折腾吧,不过得给二哥叮嘱一声,免得他那头再出了纰漏。”   话传到建宁候耳里,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次日果然发现三爷去了外城找黄陶“碰头”。   “再无可疑,再无可疑!果然是这几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枉我还顾念着手足亲情!当年六丫头就怀疑……我还责骂她疑神疑鬼……三弟妹好个贤良妇人,害死我一个女儿不够,还想着把六丫头也一了百了!此仇不报,我枉为人父!”建宁候说出香蕊探听的那番话来,忍不住捶胸顿足,七尺男儿泪如雨下。   卫国公也劝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陪着大舅兄喝下几盏闷酒,不无担忧:“就怕三爷真对六娘不利。”   虞沨却摇了摇头:“三爷就算有这样的恶意,却也没这样的手段,再说他虽然蛮横,却还没有愚蠢透顶,这事闹将出来对黄陶更为不利,三爷犯不着替黄陶收拾残局,黄陶眼下捉襟见肘,廖家那么大的亏空他还找不到银子填呢,不说无睱他顾,以黄陶谨慎的性情,也不会冲动妄为,物证尽毁,六表姐也察不出什么来,若她再出了意外,才更让人疑心。”   建宁候连连喝了七、八盏酒才算冷静下来,两眼通红:“我已决断,就按沨儿的主意行事,但这事国公爷与沨儿莫要插手,五娘的仇,由我这个父亲亲手来报。”   三人无心多坐,只议定计策后就分道回府,虞沨与卫国公同路,半道时忽然想到一事,提醒了一句岳丈:“黄陶走投无路,又得筹银子分四殿下‘红利’,还打算准备本金另谋门路让廖大东山再起,或许会把算盘打到国公夫人身上,虽也是夫人的陪嫁,论理岳父不好干涉,晚辈们更不该插言,不过小婿一想到黄陶琢磨用这些银子祸害大舅兄与旖景兄妹,心里实在不畅快……”   卫国公很能理解女婿的偶然“狭隘”伸手拍着虞沨略显单薄的肩头:“沨儿放心,就算黄氏有心贴补黄陶,她一贯‘贤惠’,掌了多年中馈也没私心敛财,又没有娘家倚仗,当年太夫人可不曾厚待庶女,虽顾及着是与国公府联姻,事情不能做得太显眼,那些陪嫁产业实在算不得上佳,刚刚够及体面罢了,这些年黄氏苦心经营着,也没有多大收益,她终归还有亲生子女,贴补也是有限,黄陶又被出了族,黄氏不敢动帐面上的现银贴补,应当也只能转让嫁妆里的田产,仓促之间更卖不上什么好价,她若行动,我再想法子找人压压价,不让她倒腾出大笔现银就是。”   没过多久,苏荇兄妹三人分别收到自己亲爹莫名其妙送的礼物,同样都是田契,旖辰没怎么上心,那两个却问了个仔细,才晓得卫国公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从黄氏手里买了这些田产,虽算不得上好的良田,却都是在风景清丽的郊野,没事建个庄子玩乐也还不错。   再说建宁候,从平安坊骑马回府,心里的郁气与阴戾尚未消散,就听说了候夫人被太夫人责罚,禁足三日在佛堂静思己过的消息,不难打听出来龙去脉。   原来这时,天子已经下令宗人府责斥黄江月,又驳了虞洲请封三品夫人的折子,事情就不受控制地宣扬出来,贵族们都晓得候府三房养出个妒妇,江月自然成了贵妇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用她来教导女儿——切切不可跋扈多妒!   候夫人有个姐姐,也是嫁进锦阳世家,听说这事后心里疑惑,这日来串门儿,顺便打探得果有此事,忍不住发表见解:“妹妹怎么糊涂了?你可是候夫人,怎么能由着侄女挑拨着去楚王府闹事,要说来虞二郎的贵妾早就进了门,若七娘容不得她,当初何必答应了这门亲事,谢宜人是老王妃的侄孙女,将军夫人的亲侄女儿,有这么一层因由在,自然难得拿捏住,要不多少家都拒绝了虞二郎这门婚事,还不是怕女儿将来受屈,偏偏候府三房明知如此还结了亲……论是多大的委屈,七娘都不该在回门礼这日生事,挑拨得娘家人上门兴师问罪,那可是堂堂亲王府,礼法自是比普通门第更要森严。”   这是天家给出的说法,候夫人哪敢将其中缘由细诉,再说理论出来也只有更不利的,新嫁三日就阴谋陷害长嫂,本身还是表亲姐妹,黄江月更会落得众口铄金的境地,候夫人也不好说太夫人心疼孙女儿处事不公,只好囫囵了一句:“唉,是三弟妹听说七娘委屈忍奈不住,我也不好袖手旁观,原是想去问个究竟……哪知道就触怒天颜,我也是后悔不已。”   哪知这话传到太夫人耳里,就引勃然大怒,叫了候夫人去正房好一阵斥骂。   建宁候本就窝着火,听说妻子莫名其妙就被母亲责骂了一场,一撩袍子大步流星就去了正房,他一贯孝顺恭谨,从不曾顶撞过太夫人,故而虽知三爷行事不成体统,无奈太夫人一意纵容,也不曾为此与兄弟离心,这时只觉得悔不当初,早不该纵容三爷,他倒是“兄友”了,当弟弟的却拿他亲生女儿做为谋财谋权的祭品,还能称得上“弟恭”?   见礼之后,当面就是一句:“不知夫人犯了什么错,引得母亲责罚?”   太夫人还没消火,见儿子竟为此兴师问罪,一时不敢置信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喘着粗气说道:“犯了什么错?月儿怎么遭的罚,其中隐情与缘由你媳妇能不知道?她可倒好,自家姐姐跟着人言说月儿跋扈多妒,她一句分解都没有,还默认了这事,说什么‘三弟妹忍奈不住’,把责任都推在你弟弟弟妇身上,感情月儿不是她女儿,她就能坐壁上观!枉她还是掌着中馈的候府主母,不顾亲族,可还知道友睦贤良四字?”   其实太夫人倒并非多生候夫人的气,无非是为江月不值,这才迁怒罢了,只觉得禁足思过三日也不算严惩,哪曾想却被长子黑沉着脸问到跟前儿,太夫人才越发恼火,话就说得厉害了些。   若是换了寻常,建宁候自然是恭谨陪罪,由得母亲责斥,可今日他一口怒火委实难耐,眉梢掀了几掀,冷声说了一句:“跋扈多妒是圣上斥责七娘的话,夫人怎敢为她分解?再说当日之事,错责的确在七娘与三弟三弟妹一家,夫人就算有错,错也在没有规劝住母亲,放纵得七娘挑拨生事,三弟三弟妹煽风点火,唆使得母亲失了冷静冲动行事。”   随着建宁候话音一落,屋子里陷入死寂。   足有半刻,才听“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太夫人拍案而起——   “逆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违逆“慈母”,教训顽劣   建宁候看着自己盛怒中的母亲,两鬓已经斑白如雪,眉心几道肃厉越发锋锐,他忽地想起少年时候,那时父亲因受廖姨娘挑拨,以为他对庶母不敬,当着众多仆妇的面前,要对他亲手执行家法的时候,母亲闻讯而来,扑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要想打我儿子就先将我打死”!   那是他的母亲。   父亲迟迟不上折子请封世子,母亲写信通知远在沧州的舅父,外家浩浩荡荡前来,将弹劾“宠妾灭妻”“嫡庶不分”的折子摔到老候爷面前,硬逼着写下请封世子的奏折上递天子。   那是他的母亲。   终究还是不能稳坐着与母亲怒目横眉。   建宁候站起身,再一次看向太夫人指向他颤抖着的手指,一些话已经涌到齿关。   可知三弟与七娘做了什么?   可知他们是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建宁候胸中气血翻涌,唇角直颤。   可是他了解他的母亲。   甚至能预料到即使将真相诉之后,母亲的反应。   应也会痛心疾首,哭喊着“冤孽”。   不过最终还是会两眼含泪的劝解——“事已至此”……   一个孙女远远比不上儿子的重要,更何况五娘已死。   也许会痛责三弟,或许会动家法狠狠责罚一场,到头来呢?   “他终究是你弟弟……”   还是会让他息事宁人、大度宽恕,他是长子,是继承了父亲爵位的一家之主,为了家宅安定,必须得隐忍。   也许母亲还会劝说他为七娘尽力。   五娘死了,七娘还活着,并且嫁入宗室,是候府嫁得最显赫的女儿。   一切为了家族。   建宁候重重地捏着拳头,忍下来已经冲抵齿关的话。   “母亲,七娘做了什么您心知肚明,因她之故,不单令楚王与世子对候府心生芥蒂,连卫国公都是怒恨难消,七娘有错在先,所受也是咎由自取,难道母亲为了她,要置候府于不义不睦之地?”建宁候深吸一口气:“更何况景儿身上流着婉娘的血,母亲即使偏心七娘,也不能全然不顾景儿,倘若这回让七娘得逞,母亲可想过景儿会落到什么境地?”   “景儿有大长公主维护,并且王府对她也是诸多周全……”太夫人见长子有所缓和,也收回了手指,竭力心平气和:“我何尝不知这回是七娘的错,但景儿不是毫发无损?眼下难堪加身处境艰辛的是七娘!若咱们再置她不顾……卫国公府眼下故然势大,咱们这门姻亲对他们未必没有助益,总不能为了两个晚辈间的矛盾,他们就能不顾姻亲。”   太夫人缓缓坐回炕上,眼睛的怒气渐消,全是计较:“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景丫头退让一步,有她去太后、圣上面前转寰,至少能让圣上消怒,等风波平息,能让七娘得个应封的诰命,宗室正妻身无诰命,甚至比不上一个贵妾!这让月儿将来哪还有颜面见人……她到这般境地,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再有什么疏忽,说不定就会落得一纸休书……对候府哪还有分毫助益?你是建宁候,是一家之主,为公为私,也必须为月儿转寰。”   根本不待建宁候说话,太夫人一挥手臂:“卫国公府就算目中无人,可总还在意名声吧,在外人眼里他们仍旧是候府的姻亲,月儿眼下这般境况,景丫头若不替她求情岂非冷心无情?也不利景丫头的贤名,连卫国公府也会受人指谪,难道他们为了一个女儿的怒火,就能置家族声望不顾?”   建宁候冷笑:“母亲这是以己度人,可依儿子看来,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绝不是为了所谓名声权势就委屈子孙之人。”   太夫人再度气得噎住。   “再有,姻亲情份是靠双方维持,母亲也知道,因当年父亲受先帝冷落,候府早失了圣眷,若非国公府多年提携周全,候府就算能保住丹书铁券,也就是一个空头爵位,早就败落下来,儿子更无望官拜六部九卿,国公府对咱们恩义双施,咱们却行逼迫不义之事,岂非恩将仇报?眼下别说楚王,单就卫国公的圣眷,人言哪敢议论国公府无义?更何况是七娘有错在先,儿子做不到理直气壮逼人妥协。”   建宁候虽垂手敬立,言辞却没有半分退让之意:“也许在母亲眼里,孙女儿比外孙女更加亲近,可在儿子看来,侄女与外甥女都是至亲,倘若真是景儿对七娘不睦行加害之事,儿子自然会为七娘讨回公道,可显然是七娘心怀险恶,儿子直言,母亲明知如此还这般偏心七娘,可对得住早逝的妹妹?”   太夫人再度拍案而起:“别以为我老糊涂,看不清这事里的因由!月儿若不是被公婆逼迫,怎么会针对景丫头,景儿身份在那摆着,仅靠个市井之徒空口无凭就能污篾?那药里应是含毒,只不知景丫头用了什么手段……”   “母亲既然看得这么透彻,更应该明白事涉王府内务,难道母亲打定主意要让候府与虞栋同谋,至此与卫国公府、楚王府敌对!”建宁候也是据理力争。   太夫人又是两眼含泪:“我还没这么糊涂,能不晓得轻重!不过月儿不该落得此等境地,景丫头明知心怀恶意者是王府二房,月儿只是被逼无奈,又何苦得理不饶人将月儿逼至受人嘲笑奚落的地步,无非是想劝她念在月儿是她表姐的旧情,宽待一二。”   “七娘若真被逼无奈,何不将为难之处对母亲直诉?难道母亲明知事有缘故,还会去王府兴师问罪不成?她分明是为图夫家立足,自身财权,而置候府不顾,意图让候府与国公府楚王府彻底决裂,助她成势,楚王府与虞栋已经势成水火,母亲可想明白了,真要涉身其中?致候府于存亡攸关!”   建宁候长身一揖:“母亲,儿子袭了爵位,当为全族阖家考虑,恕不能从命为七娘逼迫国公府妥协……再有,儿子认为今日夫人无错,不应受罚,候府大小内务中馈事宜也离不开夫人打理,这就让她出了家祠。”   转身拂袖而去。   只余太夫人僵立炕前,半响回不过神。   而及近新岁,黄三爷的调令也总算下授,他可全不顾女儿这时受不尽的人言嘲笑,只觉意气风发,想着新岁之后就能走马上任,也有了在朝会时站班的资格,更兼着往常结交的纨绔膏梁争相奉迎,道贺不断,就觉得风水果然转向,十余日间过得那叫一个觥筹交错、花天酒地。   光禄寺少卿实不算什么权势之职,所掌无非是祭祀、朝会等酒醴膳羞之事,但对黄三爷而言无疑是个转折起步,又经那些马屁奉迎者一贺,只认为有秦相为靠,在少卿这职位上混个三两年,顺风顺水提拔为光禄寺卿,济身小九卿之列,再好生经营一番,得个六部尚书之职不在话下。   这日人在千娆阁,甩手包了间雅室,请了十余个美娇娘红袖添酒,正与一帮溜须拍马之徒觥筹交错,忽地就听长随入禀——伊春坊里的清倌胭脂竟被人先下手为强,赎买出去!   黄三爷拍案而起!   那可是秦右丞的“红颜知己”,他自从得了虞栋两万聘金,雷厉风行就先置了处宅子,无奈伊春坊的妈妈狮子大开口,把胭脂的身价喊得贼高,黄三爷废尽口舌压价,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妈妈答应,将胭脂留待元宵后,最后赚上一笔再让赎买,如此黄三爷也好省几个赎身钱。   因为先付了两百银为定,三爷自以为事情已经十拿九稳,把话早递去了秦右丞耳里,哪知被人先下手为强!   这还了得,让他怎么与秦右丞交待!   当下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火烧屁股般往伊春坊赶去,拿着妈妈就是两耳光,逼问出胭脂姑娘的下落,领着一帮子护院家丁,就往外城商贾聚居的的下市坊赶去。   已至腊月下旬,虽还是戌正,天色早已黑尽。   黄三爷在一处民宅前徘徊一阵,打听得这处并非什么达官贵人的产业,正是一个普通商贾的屋宅,再不犹豫,一挥手就让十余个“助打”一窝风上前,拍的拍踹的踹,闹得长街不宁。   那宅子显然不是商贾的正居,无非就是个别苑,两进三十余间屋子,下人拢共也才十余个,一半还是丫鬟,哪挡得住候府膘肥体壮的凶猛家丁,三两下就被人冲了进去,“解救”了胭脂姑娘出来。   黄三爷根本不屑染足,一脚踩在门槛上,手里晃荡着伊春坊写下的契书,趾高气扬地说话:“爷早和伊春坊立契,赎买胭脂,她原就是爷的人,哪知老鸨贪财,另卖他人,人我这就带走,跟你主家交待一声儿,让他明儿个去伊春坊要回银子,也不算爷强取豪夺,可得放明白点,若是敢报官生事,让他打听着些建宁候府的门第!”   黄三爷威风八面夺美而去,问得还好胭脂今晚才被人带来这处,没见正主,依然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彻底放了心,把人安置在他早备好的宅子里,就等着次日邀了秦右丞来,给人一个惊喜。   又怕那商贾趁着这晚闹事,将护院尽数留在此处,护胭脂姑娘周全。   才上了马,就闻宵鼓声声。   那长随哭丧着脸儿:“三爷,怕是赶不及入城。”   黄三爷满不在乎:“本就没想着回去……”突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更觉腹中酒虫子又蠢蠢欲动,三爷一扬马鞭:“走,跟爷继续去怡红街,今儿爷高兴,也给你们叫两个美人儿消遣。”   两个长随也都上了马,紧随其后。   却忽地在一条幽静的巷道里,被人堵了去路。   再一回头,身后也站着五、六个“五大三粗”。   黄三爷尚且叫嚣:“什么东西不长眼,连爷的路都敢挡。”话音才落,那两群人竟像得了令一般,一拥而上,先就把两个长随掀下马来,一番拳打脚踢,好阵鬼哭狼嚎。   老候爷从前是武将出身,建宁候几兄弟也都识些拳脚,黄三爷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时且不上心,踩在鞍上连连挥舞着鞭子,一边叫骂不停,三、两句间就重复一回建宁候府,心说就算是那商贾找人报复,听了这名号也不敢妄为。   却被人一把抓住鞭梢,借力就把他从鞍上拉了下地,且听一句——打的就是候府的人!   突地眼前一黑,麻袋当头,黄三爷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棍棒加身,这可是是丝毫没有留力,打得黄三爷惨叫连连,没多久就没了声儿。   两个长随也被一番痛殴,好险没有昏厥过去,直到那一群人一哄而散,才掺扶着起来,四眼一对,瞧见对方头青脸肿好不狼狈,更要命的是黄三爷不知所踪!   黄三爷这时已经昏死,被人扛去了另一条巷道。   昏暗的月色下,乌衣大氅的男子从墙角踱出,一伸手,便有人递上一条狼牙棒。   两个“助打”将死狗一般的黄三爷掺了起身,背对着。   男子眼里全是阴霾,却在这时,暗暗亮起戾色。   正是建宁候。   ☆、第四百七十六章 得此孝女,正该此报   及到年底,虽未掌中馈,但身份已经不比旧年的旖景当然也得经过一番不同闺阁时候的操劳,十余日间,都忙着接见从庄子里赶来的管事,对帐盘点,好不忙碌。   她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本就不少,更有王府名下,对帐等琐事虽有内外两大总管代劳,但管事们也都要来叩拜女主人,外总管得了虞沨示意,一应收支也都要对旖景交待。   更有各地农庄俸贡上来诸如肉食蔬果等“孝敬”有的留作自用,大部份还得送去亲朋好友以作礼尚往来,半月间人来车往,关睢苑的前庭十分热闹。   这日旖景正与杨嬷嬷商量,虽月初才闹了那场风波,总不好就此与候府断了来往,虽庄子里送来的粮米熏肉等食物不算稀罕贵重,不过是层心意,各家亲朋既都有送到,自是不应缺了外家,只不知往常国公府是个什么旧例,不好比国公府丰盛,自然也不能太过简薄。   好容易商议计定,已近午时,虞沨却突然赶了回来,听说旖景正要遣人往候府送礼,世子除了大氅,打发一众下人出了屋子,那神情带着些严肃,可似乎又含着些兴灾乐祸:“怕是下昼时,咱们得亲自去候府一趟了。”   旖景因为前两日才听秋月打听得,说黄三爷升了职,授命已经颁发,只待交接后走马上任,月娘子这才有了几分喜形于面,霁霞堂里那几个候府陪嫁的丫鬟逢人就说这一喜讯,隐隐有些咸鱼翻身的意气。   江月受了圣上斥责,不得诰命之事已是街知巷闻,王府里仆妇当然个个晓得,遂没人再敢称“少夫人”仅以“娘子”称呼。   江月自受这番折辱,气得病了好些天,固步霁霞堂内,倒累得颤颤兢兢的芷娘去侍疾了几天,旖景听说她总算病愈,倒为芷娘庆幸,却又疑惑着她家阁部怎么没从中作梗,反叫三舅舅顺顺利利地升了职。   虞沨只字未提,旖景也没有询问。   这时见某人神色怪异,也只作洗耳恭听。   “三爷昨晚上被人下了狠手,套麻袋打了一顿,可怜脊椎骨受了重创,经太医诊治……怕是今后得在床上躺着过下半辈子了。”虞沨云淡风清说道:“外祖母听说,自然悲痛,听大舅舅说病卧在床,咱们自然得去看望。”   旖景吃了一惊:“是大舅舅?”   虞沨微微颔首:“在外人眼里,咱们与候府还是姻亲,当然不能明晃晃地坏了三爷的仕途,被人议论不睦,再说搅了这一回,三爷还能兴风作浪,始终是个隐患,我原本建议的是只让三爷落下个瘸症,腿脚有了残疾自然再不能任官……可大舅舅已经掌握了三爷与弟妹谋害五表姐的恶行,这回是下了狠心。”   旖景怔了一阵,方才一叹:“咎由自取……不过三舅舅是朝廷命官,被人打得残疾卧床,难道顺天府就不理会?”   虞沨这才将昨日发生在三爷身上的事儿仔细说了一遍。   旖景仍想不通关键:“就算表面上看来是因为三舅得罪了那户商贾才遭报复,虽没有当场捕获真凶,但那商贾也脱不了关系,岂非连累无辜?”   虞沨轻笑:“放心吧,等闲人不敢找那商贾麻烦,这回三爷只能吃这闷亏。”   这才细说商贾的身份,原来也不是普通人,正是秦右丞的“知己”那商贾的亲妹子眼下是秦右丞的宠妾。   “秦相家教甚严,右丞官声原也不错,可因为到底是世家子弟,多少染着些文士好色的所谓风雅,那商贾与右丞年少时就是挚交,虽身份低微,手里却有浮财,给右丞瞒着秦相寻花问柳蓄养美色提供不少方便,后来右丞更看上了他那妹子,正式给了聘礼下了文书纳为良妾。”虞沨侃侃而谈:“秦夫人‘贤惠’,右丞那些个妾室眼看着主母不是厉害人,渐渐便有挑衅争宠之行,‘多亏’这位良妾与秦夫人亲厚,为主母打抱不平,多年来倒是她震慑得右丞的后院尊卑分明,秦夫人更是感激,故而虽那位良妾出身并非显赫,因着秦夫人的维护,在右丞的内宅历来也说一不二,她可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右丞一旦在外头收了美人,她都会委托娘家兄长出面收拾。”   秦右丞即使好色,可十分顾及名门世家的体统,自然不会为了个把美人与“舅兄”计较。   秦夫人又对这事并无非议,反而对良妾的娘家兄长“看重”有加,往常商贾要去秦家看望妹子,秦夫人大开方便之门。   旖景听到这里,才如醍醐灌顶:“看来是右丞的‘舅兄’听说了三舅想送右丞美人儿,这才先下手为强,以重金赎买美人,却不想被三舅夺了回去,三舅倘若听说原来商贾与右丞有这层关系,手上又没有别人痛打他的实据,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场事端,先挑衅者是黄三爷,若对方果真是个没有根底的商贾,他一定会说服太夫人向顺天府施压,拿人严刑逼供,可因为与秦右丞有关……无凭无据之下,黄三爷怎敢挑衅,虽残疾卧床这后果实在惨重,也不能仅凭猜疑就办了右丞的“姻亲”。   旖景看着虞沨:“这不像是大舅舅能想出的主意。”   建宁候就算将三爷恨之入骨,铁心要三爷性命,却也没有那般心计将黄三爷置于有冤无处诉的境地。   有了这一桩事在前,黄三爷必然笃信凶手是那商贾,半点不疑其他。   天子脚下出了这等恶事,朝廷命官被殴致残,顺天府自然不会不管,可这没头公案实在察不出蛛丝马迹,那商贾本是无辜,当然不会认罪,身后又有秦右丞这座靠山,无凭无据下,顺天府也莫可奈何,拖延些时日,也只能不了了之。   建宁候自然不会为了三爷的事“尽心竭力”。   天子更不会把精力放在黄三爷这么个无足轻重,行事又荒诞跋扈的臣子被人报复致残的小事上,也许连问都不会过问一句。   黄三爷注定是“乐极生悲”了,眼看升官在即,却因被人痛殴致残,落得个半世卧床收场,偏偏连公道都讨要不回。   这么“毒辣”却干脆利落的计策,很有虞阁部的作风。   旖景的怀疑自然不无道理。   虞沨却也默认,自己动手除了公服,换上一身锦衣:“弟妹虽是新婚未足一月,可三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也得回候府探望,世子妃赶紧些,别又让弟妹得了挑拨离间的机会,在外祖母跟前非议咱们无情无义。”   黄三爷的伤势比旖景想像得还重,今后别说威风八面,把人家“千刀万剐”连翻身都需要好几个人掺扶,三太太自然是肝肠寸断,搂着黄江月一场嚎啕大哭,咬着牙要让黄江月“替父申冤”将那黑心商贾满门抄斩,五马分尸——三太太自然是不晓得商贾的来头。   黄江月也没有这么耳聪目明,眼看着父亲就快扬眉吐气,阴晦沮丧的心情才有了一二分好转,怎知转眼乐极生悲,自也咬牙切齿要为父亲报仇血恨,通红着眼珠子就问四郎:“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伯岂能袖手旁观?”   四郎也是一脸悲痛,可听了妹妹的话自是为大伯不平:“大伯昨晚听说父亲被人殴打重伤,连夜报了顺天府,又递牌子请来太医,忙得团团转,也是一晚不曾合眼,今日又去衙门里告了假,盯着顺天府办案,这时人还没回来。”   黄江月只好先摁捺了怒痛加集,携了三太太就去太夫人跟前,压根不顾太夫人卧病在床——旖景尚且温言安慰着呢,她倒是好一番叫嚣,硬逼着太夫人答应,要让大伯建宁候请旨,着顺天府扣下商贾严刑拷打,不怕凶手咬牙不认!   旖景冷眼看着黄江月悲痛欲绝,咬牙切齿,而太夫人面色灰败,实在不忍,才劝了一句:“弟妹,大舅舅自该晓得怎么作为,眼下外祖母为三舅的事也伤着心,让老人家清清静静地休息一阵才是。”   江月却并非多为三爷悲痛,痛的是三爷这么一瘫,她彻底没了娘家撑腰,今后在王府的日子更是举步为艰,听了旖景的话哪里甘愿,待要讽刺几句,及时摁捺住了,只坐在一边垂泪。   哪知等到建宁候回来,说道顺天府尹果然扣下那商贾问话,还不及用刑,右丞就亲自来了,也是关心案情,才晓得商贾与右丞的关系,那商贾又矢口不认报复的事,只说自己买了个清倌,还没来得及消享,就被三爷强夺了去,商贾只听下人说“强人”自称是建宁候府的人,甚至不知是三爷。   “因无凭无据,又当着右丞的面,顺天府尹也不好逼供,把人放了回府。”   旖景还以为江月不会罢休,哪知江月一听对方是右丞的“姻亲”态度竟然大变,反而抹着眼泪说右丞本与父亲交厚,万不会包庇凶犯,那商贾应当无辜,不知是父亲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至狠手。   江月自有计较——父亲瘫痪已然是不能更改的事实,而自从自己遭了圣上斥责,唯有秦妃亲自来过王府安慰,话里言间,很为自己不平。秦妃与旖辰两姐妹本就不合,这番主动示好,当然是有笼络的心思,虽说二伯明面是太子之人,被“安插”到了四皇子跟前,就她分析,二伯未必没有见风使舵的心思,将来储位归属还不好说,太子不提,三皇子也没有十分胜算,万一四皇子最终获胜……   与秦妃交好有益无害!   哪会为了这无头公案与秦右丞结仇。   太夫人听了江月的话也觉心如冷灰,又始终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但她已没有心力再追根究底,当着众人的面,只对建宁候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三今后瘫痪在床,得靠你这个长兄照顾维护,你答应我,就算将来分家……你也不能置老三一家不顾。”   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这是担心将来她撒手西去,建宁候为置三爷不顾。   建宁候自是毫不犹豫的应诺,话更说得意味深长:“母亲放下,三弟的衣食饱暖,一世都是我这长兄的责任。”   太夫人终是一叹,闭目不语。   却说三爷,清醒之后知道自己就此瘫痪,险些又再昏死过去,有气无力下尚且声嘶力竭,要把“凶犯”碎尸万断。却听江月支开了四郎,把那商贾的身份一说,三爷目瞪口呆,过了足有两刻,才咬牙说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放过了他。”   “父亲说得轻巧,无凭无据,你能奈人家若何?他可不是普通商贾,身后有右丞为靠,能随随便便就定他的罪?这事论来父亲也太冲动了些,怎么不打听仔细对方的身份,事已至此,只能息事宁人,眼下若得罪了秦家,于咱们更加无益,更休论报仇血恨,父亲,咱们只能暂时隐忍。”江月语重心长,这时再无肝肠寸断之态。   黄三爷原是睚眦必报之人,哪里能忍受这般“深仇大恨”无奈已经成了个废人,女儿又不愿为他出头,儿子更是个没用的阿斗,只知守在床前尽孝,压根不理会黄三爷那些“若是男儿血性,当替父手刃仇人”的疯话。   四郎正是得了建宁候的劝警——顺天府尚无定案,凶犯是谁更不可知,万不能冲动妄行。   三爷成日躺在床上叫嚣,性情比从前更暴戾十分,渐渐连三太太都不敢近身,只让两个姨娘榻前侍候。   过了些年,再遭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故,眼见着再无望报仇雪恨,三爷最终含恨而亡于某个夏夜,据说临死前仍将秦右丞念念不忘,难以瞑目。   ☆、第四百七十七章 如此“扭转”,未知祸福   黄三爷遭打瘫痪在床,自然会在锦阳京里引发一场议论,于是贵族们也都晓得了三爷这回巴结秦右丞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为了讨秦右丞的好,哪知得罪了人家如夫人,男人们倒是多有同情——   “要说秦右丞也太纵容了些,多大件事,至于闹得这般收不了场,把人打瘫了。”   “这回可算是得罪了建宁候府。”   “秦家与卫国公府也是姻亲,总该有个交待吧。”   ——以上多为勋贵,与秦相一党不合。   “交待什么,眼下无凭无据,一交待岂不成了此地无银,我看右丞往常也不是跋扈之人,这事想来或许真与他无关也不一定,再说候府那三爷,实在也太不成器了些,多大年纪,过个三两年就该抱孙子了,还跟那些年少轻狂的纨绔一般,不说这桩,有多少回为了那些蟋蟀斗鸡仗势强夺,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真真自找。”   ——这当然是偏向秦相一党的言论。   众人擦亮眼睛坐壁上观,也只瞧见建宁候隔三差五就往顺天府去,卫国公也去过两回,顺天府尹卯足了劲儿走访调察,可一时难有定论,也就是五城兵马司因为这桩恶性案件加强了各处市坊的防察,候府与相府相安无事,无关之人自然也不会多事,渐渐也就平息了议论。   城防再怎么严瑾,也防不住有人埋伏打黑棍,总归是黄三爷就这运数,引人一叹罢了,甚至这一桩恶事连江月那桩“丑闻”都没有掩盖,内宅妇人们议论起来,那就更没个“是非分明”。   “难怪候府七娘是这品性,可不应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个这么不知收敛的父亲,听说三太太也是一昧软弱糊涂,还能教育出个大家闺秀来?也难怪虞二郎那桩婚事,多少名门都明白结不得,偏偏是候府三房上赶着去,急着三两月间就六礼告成,感情生怕将军府反悔。”   “要说来候府七娘待嫁闺阁时看着倒还乖巧,谁知道竟是装模作样。”   “你们没见着世子妃早就与她疏远了么,听说添妆都没去,世子妃历来待姐妹最是和睦的,自家就不说了,候府六娘与世子妃就是情同手足,再有王府里那两个女儿,与长嫂也都亲厚。”   “世子妃倒是义气,你们听说没,卓尚书那侄女,不是早年议论她命硬克死父母,婚事上一直艰难,尚书夫人也不当真尽心,这回天津卫安家到尚书府提亲,卓夫人问也不问就拒了人家,还是世子妃听说后暗下察访着,得知安家郎君才品出众……卓夫人立马就松了口,听说已经换了庚帖。”   “若非候府七娘太过跋扈,挑着回门礼挑唆得娘家去王府兴师问罪,世子妃能不替她转寰,候府到底还是世子妃外家呢,这么一闹,世子妃能不尴尬?就这样也没因此疏远候府,听说三爷这场事故,立即就去看望,若换成我,摊上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妯娌指不定有多气恼,哪管她如何。”   “听说呀,黄三爷遭了这么大的罪,当女儿的还上赶着去四皇子府讨好陪罪,也难怪建宁候没那底气硬逼着顺天府尹扣人审问,养了这么个闺女,为着争风吃醋能挑唆娘家闹去夫家撑腰,亲爹挨了打她反而息事宁人,黄三爷真真好福气。”   “可不是,否则依着卫国公府与楚王府的眼下的威势,能让姻亲白白挨打致残,只别人自己都息事宁人了,又能有什么奈何。”   风言风语传到四皇子府,四殿下倒没觉得如何,提携黄三爷无非是因为黄陶的颜面,他压根就看不上三爷这人,又问了岳丈,晓得这事的确与秦家无关,黄三爷也不知得罪了谁,才遭到这么惨重的报复,既然建宁候府都没针对秦家,四殿下自然要装懵。   只秦妃却气恼不已,江月巴巴来讨好,她也没个好脸色,三两句话就将人打发,回了一趟娘家发了好大场火,责怪秦右丞这个父亲纵容妾室,竟包庇得妾室兄长如此跋扈,硬逼着父亲处置宠妾,自然无果,还受了秦相一番指责。   “事已至此,论是如何咱们都得择清,再者我也察问了一番,这事的确不是李家动的手,里头大有蹊跷,眼下卫国公府与建宁候府都没有当真追究,虞栋更是漠然置之,咱们反而闹腾起来才是授人以柄,你眼下是皇家的媳妇,四殿下又有大志,怎么这般不识大体。”   秦妃憋着一肚子火回了皇子府,倒是子若姑娘跟了过来劝慰:“这事原与姐姐无关,再说黄七娘都不追究,反而为三爷告罪,姐姐何必气恼。”   “我就是看不惯那李氏,一个商贾出身的妾室,父亲还容得她耀武扬威,母亲也处处维护,贤良得也太过了些,祖母早就气恨不已,祖父却还不以为然。”秦妃咬牙切齿。   “姐姐当真糊涂了?父亲院里的那些姨娘有几个本份,母亲若事事与她们计较还不得坏了贤名,这些年多亏有李氏挡在前头收拾那几个,母亲一点不用烦心,当然得维护李氏,就说这回的事,倘若不是李氏兄长听说后先下手为强,真让黄三爷给父亲置了房外室……那女子可是贱籍,一个妓子!监察院虽仍由祖父掌控着,御史言官也不是个个唯祖父命从,真让人拿了把柄弹劾父亲也是麻烦。”秦子若语重心长。   “难道把人打残了就不怕弹劾?”秦妃尚且没转过弯来。   秦子若长叹一声:“这事祖父与父亲细细察过了,的确不关李家的事,再有黄七娘一登门告罪,咱们立即将这事情张扬开去,大家也都明白黄三爷自己理亏,咱们清白无辜,否则黄七娘那般跋扈的人会息事宁人?有黄七娘这么一低头,候府还能如何,更休论卫国公府,阿景与七娘原就不睦,国公府哪会为黄三爷出头。”   又再提点秦妃:“姐姐尽管不喜苏氏姐妹,眼下也必须隐忍,怎么能反而与黄七娘当真交心?”   “她是个什么身份,连个诰命都没有,我怎么会与她交心,无非就是想利用她与苏五娘不睦……我就看不惯苏氏姐妹惺惺作态的模样,你放心,我没这么糊涂,表面上自然不会与苏氏姐妹争执,黄七娘可不正好是一枚棋子。”秦妃不以为然。   突地又说起自家祖母:“我打小在祖母跟前受教,就连你,十岁之前也是跟着祖母身边儿,祖父他这些年越发冷落祖母,我已经嫁了人,照顾不到,祖父一贯疼你,你可得为祖母多说些好话。”   一番絮絮叨叨,半点没留意子若姑娘的心不在焉。   子若可没秦妃这么孝顺,心里只有不以为然——那时年龄小,与姐姐陪着祖母身边,自幼就被祖母灌输了不少“高贵自傲”的理念,且以为自己有皇室血统,是公主的嫡亲孙女儿身份尊贵,从不将那些所谓贵女看在眼里,对苏氏更是怀恨,直到姐姐嫁给四皇子,行事多有不成体统之处,祖父才如梦初醒,及时让自己“疏远”祖母,好一番教导才扭转过来。   祖母还能算公主?眼下可不是前朝东明,江山早已改姓,哀帝无道,曾祖父才联合东明旧臣逼哀帝退位,那时虽也想过另立东明宗室为新君,无奈虞家早已成势兵逼城下,更有东明旧臣不少推崇虞氏,曾祖父只能选择“明主”。   秦怀愚当时已经娶妻,并且这位还是东明宗室女儿,被封公主,哀帝“自绝”东明国灭,虽是因国君无道,可女子无辜,又未犯七出,秦氏赫赫世家自然得爱惜声名,因此这位前朝公主就这么在秦家存活至今。   高祖宽仁,也没有计较这事。   不过秦太夫人因身份终究尴尬,自觉幽居内宅再不出席应酬,多年来早被各大贵族遗忘,偏偏她自己还记得“血统高贵”,又因多年幽闭的生活使得性情越发孤僻。   秦右丞是太夫人嫡出,也是秦相唯一的嫡子,故而秦妃幼时被太夫人留在跟前教养,秦相起初认为妻子终究是前朝宗室,孙女儿得她教养也还妥当,哪知秦妃会被这位前朝宗室教导得孤傲不群、多妒善嫉。   秦相悔之不迭,方才及时让秦子若远离那位自以为傲的前朝公主身边。   眼下秦太夫人卧病在床,眼看着就要不好,秦相也不曾去看望,连太医都没麻烦,只请了外头的大夫诊治,秦妃才为祖母打抱不平。   秦子若因着秦相“大力扭转”,对祖母早无孺慕之情,早不记她祖母就算性情孤傲太过,可她的琴棋书画、才学修养全靠祖母悉心传授,否则她也没有这般“心智计谋”。   子若姑娘眼下满腹计较的都是甄、邢两家,原来她也听说了皇后欲从两家闺秀中另择太子妃一事,自是不望太子重获两家之势,与她的姐夫四皇子作对。   才一回府,不提卧病在床的祖母半句,只追问着祖父那两家如何。   秦相自从“扭转”过来子若的性情,倒觉得这孙女儿冰雪聪明颇有见地,值得培养,将来说不定能为秦家关键助益,一些事情也爱与子若商议。   “眼下宫里虽还没有动静,可紧跟着就是新岁、元宵,想来皇后也会借机让甄、邢二女入宫考较评择,若到那时……再有什么变故就太明显,未必不让皇后生疑。”秦子若不无忧虑。   秦相抚着长至胸前的美髯,十分满意孙女儿的警敏:“这事或许咱们置之不顾,甄夫人自己也会生出变故来,这些时日她与邢家频频走动,应是筹谋着什么事情。”   秦子若微卷唇角:“看来正如孙女儿所料,甄夫人因着与甄府二房不合,会忌防甄家女儿当选。”   “若在这关头闹出什么丑闻,必会触怒龙颜。”秦相满意颔首。   秦子若笑容更加明丽:“可若不闹出丑闻,甄夫人怎敢担保甄家女落选?”   相比秦相府的耳聪目明,卓家与韦家就显得实在闭明塞聪,直到这时,两家尚不知天家对太子妃一事已有意动,诚然,韦夫人明白女儿早被太医断定子嗣艰难,又多年无宠,是根本不抱希望,也谨慎得没有打听这事,可卓夫人却满怀期望,对卓妃诸多叮嘱。   “太子重情,自从甄氏被废一直颓丧不已,在这当头,你更要以贤良为重,要对太子多加劝谏,落在太后与皇后眼里,也是深明大体。”   卓妃得教,一门心思地“贤良”,但凡打听得太子又在借酒浇愁,立即闻风而至,苦口婆心劝导着太子莫要沉缅伤怀,眼看新制将行,朝中多事,当为君父分忧。   以致太子一看她就窝火,这回终于忍不住让内侍赶了卓妃出来,卓妃尚且跪在殿前哀哀哭劝,以示“贤良”。   太子不胜其烦,大冷的天干脆去了一处四面透风的凉亭饮酒,以避清静。   却又有韦妃闻言来劝,太子怒极摔酒:“难道这东宫就没个安静地!”   韦妃带笑说道:“实在是天气寒凉,太子在这凉亭里饮酒难道不觉风冷?妾晓得殿下是因为挂念甄姐姐……”跟着又淌泪,怀念起甄氏的多少好处,总算让太子息了怒火,渐渐两双泪眼互顾。   韦妃恃机又邀太子去自己的寝殿,说道要与太子举盏共饮,不醉不休。   太子好容易得了个“支持”者,他这段时间实在被三皇子与卓妃劝谏得烦躁不已,顿觉韦妃贴心达意,也就没有拒绝。   这一晚多年无宠的韦妃“咸鱼翻身”,与“痛失爱妃”的太子互诉衷肠,居然让太子留宿床榻,不过众人皆不以为意,韦妃子嗣艰难,就这一桩,已经让她丧失竞争太子妃的资格。   却在数日之后,甄家果然就爆发出一件丑闻。   ☆、第四百七十八章 蛮横甄母,总算报应   ——邢氏果然没让朕失望!   当天子获禀甄家再生丑闻,没忍住当着虞沨与苏轹两个重臣的面,冷笑给了一句评价。   天子口中的邢氏当然就是甄夫人。   两个阁部面面相觑,心情未免沉重。   天子这句摁捺已久的话一出口,无疑说明他早没了为太子争取甄、邢两家势力的打算,削弱储君之势,即使还不至立即废储,可天子无疑已经动了念头。   虞沨尚且不知,在关睢苑里,旖景也正接见一位突然的访客,说的正是甄家这桩丑闻。   来者是甄南顾之妻廖氏阿晴。   “实在让人难以启齿。”阿晴长长一叹:“我也不瞒世子妃,原本皇后有所意会,欲在甄、邢两家女儿里择选太了妃,家人才觉如释重负,眼下年岁合适的也就只有二叔嫡出的六妹妹,性情才学俱佳……总归前不久才出了废妃的事,祖母出于谨慎,应酬尽都婉拒了,就怕再出意外引人非议。”   却不想甄六娘闭门不出,又有横祸临头。   “婆母有个侄子,就是邢家二舅舅的嫡子,因与三弟交好,与甄府常有来往,前日三弟生辰,邢家几个表弟过来,自然也没有拒之门外的理儿,哪知二舅舅家这位喝多了酒,原是歇在三弟书房,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进了内宅,事后一问,门房且以为他是要进来婆母跟前问安,也不好阻止,常来常往惯了的,表弟又不让人跟着,下人不敢冲撞。”   结果邢表弟“不知怎么”就闯进了花苑里的一处赏雪的暖阁,又“不知怎么”就和甄六娘睡在了一起,偏偏甄三郎几个撤了宴,一见书房没了人,找进内宅,才知邢表弟不知所踪,闹腾起来,总算被仆妇们找到,却是“捉奸在床”。   “六妹妹那时尚还昏睡不醒,祖母闻讯而来,气急泼了她一碗冷茶……六妹妹自然连喊冤枉,表弟却一口咬定他与六妹妹早有私相授受……六妹妹身边两个大丫鬟,也都说是六妹妹坚持在暖阁里画梅,把她们打发出去,说是不想让人搅扰……可巧二婶这些时候肠胃不适,卧病在床,故而也不知究竟……六妹妹当然声称是被两个丫鬟撺掇着到园子里赏梅,又被撺掇着画了幅梅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知觉……”   旖景揉了揉眉头,甄夫人手段当真粗蛮,不过事已至此,就算甄六娘被证明无辜,这声名也算毁了。   就算事情没有张扬开来,可甄府这么多仆妇耳闻目睹,甄家无论如何也不敢让甄六娘在待选太子妃。   果然就听阿晴说道:“祖母哪能不知是婆母的手段,气得险些没有昏厥,把那两个丫鬟乱棍打死,又勒令下人禁言,可终究不敢隐瞒不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好答应让六妹妹嫁去邢家……六妹妹听说后投缳自尽,幸亏我早得了二郎嘱咐,一直留意着,把人救了下来,唉,实在没想到,婆母竟会这般狠辣。”   正常人有谁会想到甄夫人会把事情做得这般粗野蛮横,并不是密不透风的阴谋,打的无非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仗着娘家是勋贵,甄家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事已至此,祖母只担心宫里实在无法交待,想着二郎与世子交好,迫着我走这一遭,是想求世子妃去太后皇后跟前转寰。”阿晴不无为难。   到底是天家先开了。,甄六娘是“待选之身”闹出了这样的丑闻,岂非当面给了天家一个耳光。   甄夫人是魔怔了,可笑的是邢家也随同一起疯魔,为了权势二字,非但视礼法为无物,全不顾血缘亲情、家族体统。   不过倘若天子尚且没有易储的念头,这事的确会睁眼闭眼,让甄夫人与邢家趁愿。   一个女儿的好歹,在家族荣辱面前,轻如浮萍。   甄夫人如此胆大妄为,也是认为太子之位仍然稳如泰山,而甄家为了阖族利益,不敢与邢家撕破脸皮。   待选之事尚未公开,甄、邢两家女儿尚未奉诏入宫,不过少数人知道其中隐情,甄夫人以为这般,圣上就算为顾全天家颜面也不会追究。   她独独没有算到天子本是故布疑阵,这场丑闻,果然是让天子趁愿。   如此,就算天子弃了甄、邢两家,而是在卓、韦两个侧妃中择一,皇后与多数臣子也不疑天子有易储之心。   而甄夫人更没料到,她的诸多行为已经落入秦相眼中,原本认为不会张扬的事,须臾间传得满城风雨。   阿晴才刚告辞,旖景竟从秋月的口里又听了一回甄六娘与邢表弟在府中私会,被人捉奸在床的新闻!   却是各府仆妇都听说了风传。   丑闻一经张扬,甄六娘固然声名狼籍,与之“私通”的邢家也难保清白,如此一来,甄、邢两家注定落选,天子的意图更稀少有人洞悉。   秦相自然也明白太子没了甄、邢两家助力,或许会从别的名门望族择妃,又开始筹谋,该怎么助卓家一臂之力,让卓妃“扶正”。   这倒不是秦相打算笼络卓家,无非是认为卓家早成了太子助力,卓妃不管是侧妃还是太子妃都无礙争权夺势。   但卓妃一被“扶正”太子自然失了通过联姻笼络其他权贵的机会。   而旖景与虞沨商议之后,次日也递了牌子入宫,替甄家转寰。   毕竟这事一生,天家若是不肯宽恕,甄六娘只能落得个“暴病”身亡收场,甄二郎虽厌恶嫡母,可是对甄老夫人却十分孝顺,自是不愿眼看着堂妹因而不幸,让老夫人伤怀。   虽无可奈何下不得不与邢家联姻,到底人还活着,也算有个归宿,总比含冤而亡要好。   太后也不想为难无辜,只对甄夫人十分不满,交待旖景:“你代哀家看望甄老夫人,就说晓得她的难处,当祖母的,有谁不心疼亲孙女儿,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甄家更该出面澄清,以哀家看来,六娘也是大家闺秀,绝不会做出这等丑事,邢家是甄家姻亲,小儿女们交厚是有的,都是下人们妄加揣测……邢氏不是掌着中馈么,怎能纵容仆妇造谣,伤及自家家风不说,还连累了娘家,我看也是邢老夫人当年纵容太过,也难怪如此,刑老夫人出身商贾,本就不知该怎么教女。”   旖景一一记下太后的话,遂去甄府转告老夫人不提。   甄老夫人旋即雷厉风行,罚了甄夫人禁足,又将甄府“造谣生事”之仆妇严责处治,再让二儿媳妇去邢家商量姻缘一事,顺便提了提太后的话。   甄夫人的长兄尚且有些迟疑,哪知皇后立即诏了邢夫人入宫,一番痛斥。   “甄莲姐妹心狠手辣,都是邢氏教女无方,且以为经甄莲被废一事她能有所悔悟,哪知竟愚昧到这个地步!圣上已知邢氏谋害亲族,还有你邢家……”皇后怨怒不已:“家风败坏,养了邢氏这么一个毒妇,子孙也不成器,竟敢行坏人名誉之事,此等人家出来的女儿,还想妄想太子妃!”   邢夫人如雷轰顶,才知事情竟然无从转寰,更恨甄夫人。   起初甄夫人提说这计谋,她就觉得大不妥当,无奈甄夫人说服了夫君,邢夫人多少又有些私心,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当选,也就没有坚决反对。   机关算计,只落得皇后一句家风败坏。   甄老夫人又亲自登门,商量两家再度联姻之事是一方面,另外也是为了甄夫人的处置。   显然经此一遭,天家已经深恨邢氏。   邢老夫人早已过世,再无“慈母”维护,邢大舅深惧天家迁怒,哪还顾及妹妹。   更别说邢夫人一番火上浇油。   甄夫人从此禁足佛堂,挨过了大半年,就“病重不治”。   天子被甄、邢两家丑闻“气”得狠了些,皇后也不敢立即再提太子妃一事,多数贵族尚不知这场丑闻之后事涉天家,大多只作茶余饭后的闲谈。   远庆七年的新岁,也终于在许多是非纷扰中如期而至。   正月初一,卫国公府遣人报喜,利氏于清早顺利产下男婴。   “洗三”礼时旖景与老王妃一同去国公府贺喜,自然与二娘、四娘遇见,旖景忙问雪雁的事,二娘喜上眉梢:“那丫鬟果然是个明智的,晓得在我手头吃不到好果子,不敢耍奸,倒是四郎为此伤感了一场,见她心意已定咬牙不肯为妾,也没多说什么,反而求我给她找个稳当人,我也说到做到,就按五妹妹当日的提议,让人在庄子里打听……都安排妥当了,就是四郎这段日子不消停,总有那些所谓知己约他出去听曲,因着雪雁变心,他也烦闷,不过五妹妹既说世子愿意出面,我也再不担心,就等着他改邪归正。”   姐妹俩也都听说了江月闹的那场风波,二娘逮着旖景追问,考虑到二娘大大咧咧又是爆碳一样的性情,旖景只用“官方〖言〗论”应付,便连二娘都觉得悚人听闻:“我已经算跋扈了,哪知阿月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她那法子也太蠢了些,连我都晓得新妇必须隐忍,她倒好,趁着回门礼闹事。”   四娘不比外人,能不知江月的性情,当然晓得事有蹊跷,不过当着她家二姐的面不好追问。   一时旖辰与苏涟也回了娘家,过来看望利氏,二娘抱了弟弟出来显摆,完全不知含蓄:“小姑姑别和我抢,你已经有了骁骁,等我多沾沾母亲的喜气,来年也生个大胖小子。”   倒是让济济一堂人微有一怔,方才轰堂大笑出来,尤其是几个尚且待嫁闺阁的,反而红了脸。   四娘瞧见苏涟一把扯了旖景到暖阁,连忙跟了上前,果然就听小姑姑是在问江月的事儿。   旖景这回再无隐瞒,也不讳言虞栋一家的不怀好意,及她与世子联手挖的这个坑。   苏涟听得直磨牙:“虞栋一家固然可恨,江月更是不知所谓,活该落得这般屈辱,我起初就觉得奇怪,那丫头历来就不是个跋扈人,甚至乖巧太过,怎么一嫁了人就张狂起来,果然有这样的内情,必然是她早对你怀着嫉恨,否则就算为夫家利益,也做不出这等阴毒事来。”   四娘频频颔首,意味深长:“果然黄三爷就遭了报应。”   苏涟倒是一怔,须臾,伸出指头来分别一戳两个侄女的脑门:“都是鬼灵精,也好,咱们苏家的女儿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欺侮的。”   姑姪三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听见二娘在外头扯着嗓子喊“五妹妹”这才出去,原来是大长公主与老王妃几个长辈也来了这处。   旖景十分留意黄氏,看出几分强颜欢笑的神色,比前次更加沉默寡言。   不过这时旖景尚且不知黄氏是因为什么变故。   大长公主却趁着旁人不注意,拉了旖景在一边耳语:“黄氏临近新岁时冒着风险去外头与黄陶见了一回面,回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景儿琢磨琢磨,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让她这般不谨慎,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让长袖善舞的一个人沉闷讷言?”   ☆、第四百七十九章 虽动杀意,仍有顾忌   旖景再次抬眸看向不远处正受着旖辰嘘寒问暖的黄氏,确信这回就连长姐都看出了继母的消沉憔悴不同以往,而并非独她一人敏锐,便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论断又咽了回去。   虞沨说过黄陶与廖大的捉襟见肘,或许会求助于继母,可凭着这对兄妹之间的手足情深,钱银上的事不至于让黄氏迫不及待,冒着被家人发现的风险悄悄与黄陶碰面。   继母似乎也不像小谢氏一般“一毛不拔”不应是为了心疼财物,就算为黄陶与廖大的处境忧虑,还不至于在双喜临门的日子忧形于面,掩示不住自己的情绪。   旖景是真琢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事情搞得黄氏连拿手的“贤良”都带不上脸。   反问大长公主:“祖母察得了什么蹊跷?”   旖景了解祖母,即使不善后宅妇人的勾心斗角,一旦信任于人,也不会轻易疑心设防,可大长公主到底不比得普通妇人,当年随同曾祖父南征北战时,军中多少北原与东明佃作,也逃不过大长公主的厉眼,只要祖母生了防备,黄氏的一切行为举止哪逃得过监视。   可这回大长公主也不知仔细:“黄氏的确谨慎,虽我知道她与黄陶碰了面,因他们说话时无人跟在身旁,又是在闹市茶坊,青天白日也不好安排上房揭瓦听墙角,不知两人对话不过相比黄氏,蓝氏这一段儿更显心神不宁,黄氏交待了她把田宅出手,她拖延着没有操办。”   蓝嬷嬷是黄氏的乳母,身边第一得重之人,这情况旖景自然知道。   可仍想不透蓝嬷嬷何故“违逆”黄氏。   “景儿,祖母与你父亲都笃信黄氏之恶,她图的是什么也再瞒不住咱们,不过你也知道,始终是拿不住黄氏的实据她承认曾受宋氏‘瞒骗”仅靠这个罪名也治不住她,就算揭穿她与黄陶私会,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为此责罚,却不够将她铲除,也许换了别的人家,使她‘暴病’不难,可她终究是你父亲明媒正娶,是我苏家承认的长子媳妇,是有朝廷封诰的一品夫人。”大长公主沉声说道:“我与你父亲还是不想行那些阴私鬼祟手段,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卫国公是一等公,其正妻原应被封超品夫人,可黄氏因是继娶,故只封一品,即使如此,在大隆命妇中也属身份尊贵,不过倘若她不为夫家所容娘家建宁候府太夫人历来不喜黄氏,万不会给她撑腰,建宁候这个兄长就更不提,黄陶又被出族,至少眼下是自身难保,更不可能与国公府作对。   休弃是不能的,别说表面上黄氏无犯七出,就算拿住罪证,名门休妻也会引议论纷扰,候爵之家出妻更应先报朝廷允可,有“家丑不能外扬”这条世俗礼训,再兼若不想与姻亲完全撕破面皮,多数家族都不会选择这一条“合法途径”。   卫国公府显然不想为黄氏与建宁候府断交,受人言议论。   那么要除黄氏只能用“家法”或者断其生路,或者送入族中家庙。   苏庭当年是孤儿,才受高祖养育之恩,虽有族人多为远支,眼下都在祖籍宁海,国公府因着主人并不信佛道,也没仿效贵族门第设有家庙,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大概也不想把黄氏送回宁海族中处置,因而倘若黄氏罪证确凿,等着她的也只有一条死路。   不过眼下没有实据。   依卫国公府的权势声威,让长媳无声无息病逝外人不敢置疑,但大长公主却有别的顾虑。   她长长一叹:“黄氏终究是风儿与芎儿的生母,不说其他,她对六丫头与三郎的确慈爱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外人自不敢议论,可六丫头与芎儿定会生疑,一家子骨肉若心有芥怀彼此防备,将来心生怨恨祖母与父亲不想看你们手足阖墙。”   旖景听祖母这番满是为难的交待,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其实并拿不出黄氏的罪证,但凭那些蛛丝马迹,祖母与父亲却笃信她对继母的猜疑。   须知这时礼律,空口白牙“构害”继母已为不孝,倘若不是祖母与父亲信任疼惜她,换作别的家庭,说不定受责之人反而是她自己。   她是经过一世的,才晓得黄氏的恶意并非仅针对于己,主要意在爵位,加害长兄,又间接害得长姐青春染病、处境凄凉。   但这些事并无实据支撑。   至少眼下看来,黄氏对长姐并无加害,长姐性情虽不益嫁给三皇子那个妖孽,可嫁给福王却并不受性情连累,谁也不能因为长姐不善谋断贤惠恭顺就指责黄氏“教管不当”心怀恶意。   黄氏对长兄更无任何加害,就算对长嫂一二刁难,婆母为难儿媳根本不算“罪行”。   她只能质疑黄氏曾经企图害她性命。   但祖母与父亲已经动了杀意。   无论祖母还是父亲都不是恶人,待人宽和侠义,可为了她,在罪证不足的情况下就彻底厌恶继母,动了铲除之心。   她只是苏家众多女儿中的一个,长辈如此爱重岂只轻飘飘的“信任疼惜”四字涵括?   一念及此,旖景只觉得眼角泛湿,心里满满都是暖意,借着百宝槅的半遮半掩,也不顾济济一堂,像个小女儿般环臂绕上祖母肩头,语气里微带着哽咽:“祖母,我晓得的六妹妹与三弟是我手足,血肉相连,我不会因着继母的缘故牵连他们。”   大长公主疼惜地抚着孙女儿的肩脊:“知道你懂事又识大体不过你放心,是狐狸始终会露出尾巴,黄氏那‘贤惠’的面目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一但恶念暴露,我饶不过她,风儿就不说了,也是个明白孩子,至于三郎,他还小,现下有明师教导,又及时让他离了黄氏身边,将来不会是非不明。”   哪知这话音才落,就听“咣当”一声。   隔着百宝架的空隙望出去,却见一个丫鬟呆怔炕沿,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场景也瞬息沉静,个个看着黄氏,似乎都有些不能置信。   茶盏碎在地上。   却原来是刚才七娘缠着苏涟混闹,一不留神胳膊肘子碰着了正准备给黄氏捧茶过来的丫鬟,那丫鬟一个趄趔,茶水一晃,溅出少许湿了黄氏的裙子,哪知就挨了重重一个巴掌挥来,没打着脸,正中手臂,于是杯盏坠地。   众人从没见过黄氏发火,愣怔当场。   那丫鬟是第一个清醒过来,连忙跪地求饶。   许氏才忙转寰:“哎呀,可是烫着了嫂子。”一边责备丫鬟:“怎么这么不当心。”一边又嗔怪七娘:“就你调皮,没个消停的时候,还不快与大伯母道歉。”   黄氏也清醒过来,涨红了脸起身,下意识间先睨了一眼百宝槅后,正遇大长公主淡然却威厉的眼神,连忙扶住正欲屈膝陪礼的七娘:“不碍事,我也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间”终究难以自圆其说方才不小心泄露的“凶悍”讪讪地抖了抖裙子:“我先去更衣,七丫头别介意,是大伯母失手。”又阻止了旖辰的跟随,向老王妃告了失礼,带着丫鬟匆匆忙忙地离开。   当三两步下了石阶,黄氏听见身后的屋子里又渐有了谈笑,夹杂着许氏温和的嗓音“起来吧,今后小心当差,别毛手毛脚”黄氏到底忍不住眸底一抹阴戾渐渐布满眼睛。   她刚才的确是因为一时走神,仓促间瞧见一个人向她扑来,感觉膝上一湿,没摁捺住下意识的“反击”。   这段日子黄氏的心情大起大落,经历的跌荡起伏,自然是旖景仅靠琢磨无法揣透的复杂。   月初,听说江月新嫁闹事,最终大败收场,黄氏尚还稍有郁怀。   倒不是她对江月有多疼惜,对于这个侄女,她从来都是利用而已。   江月很有几分沉府,黄氏起初对她“寄予厚望”想着若说对手,晚辈亲戚间大概也只有江月能与旖景堪当。   哪知江月这般草率,以致出师不利。   黄氏到底掌了多年中馈,手上还有耳目,又有小谢氏同谋,对楚王府发生的事自然比外人更加了解,当知其中因由,黄氏沮丧之余,唯一的庆幸是候府太夫人与大长公主之间总算生隙。   一旦有了利益冲突,所谓姻亲情份薄如蝉纱。   太夫人受了折辱黄氏终究是兴灾乐祸的。   不过多久,又听说三爷被打致残,黄氏更是冷笑不已。   她虽想不透彻真凶是谁,总归觉得事情不像表面那般简单,秦右丞既有意与三爷“交好”又怎会纵容得亲信下这般狠手,背后定有人借机为祸。   太夫人最疼的可就是这个儿子,当年为了三爷,不知对胞兄多少打骂刁难,总算咎由自取、恶有恶报。   可紧跟着二爷的人就找上了蓝嬷嬷,告之廖表哥破产。   黄氏的好心情顿时扑灭,焦灼不已,准备依二爷所说伸出援手,可是她因为谨慎太过,兼着大长公主多年来虽不管内务,多半有杨嬷嬷监管着,她从不敢打公国府财物的主意,也没有那样的意识。   她是正妻,一家主母,国公府的资财总有一日尽在掌握,何必贪图小利冒着风险私昧。   只恨嫡母苛刻,当年那些陪嫁看着丰厚,田产商铺却多是寒薄偏僻所在,苦心经营多年,也就刚好能维持个收支平衡。   压箱银没有轻动的道理,胞兄已被除族,名份上已经与她无关,虽是她的嫁妆,却没有底气资助一个“外人”。   只能打田产宅铺的主意。   她让蓝嬷嬷通知管事们寻买主。   哪知蓝嬷嬷却又苦劝:“夫人,虽国公爷从不过问您的嫁妆,可国公府终究还留着当年的嫁妆单子,眼看着六娘已经十四,过不久就要及笄紧接就到议亲,您把这些都给了二爷将来六娘与三郎婚嫁又当如何?”   黄氏尚且不以为意:“哥哥现在急用,我能置之不顾?等他缓过这段,还会眼看着我亏空?再者六娘与三郎也是国公爷的亲骨肉,国公府的嫡女嫡子,婚嫁难道就能厚此薄彼?我那嫁妆本就拿不出手”   “夫人,再怎么说,您也是六娘与三郎的生母,再者世子兄妹婚嫁,众人都知除了公中,是国公爷与大长公主私下补己,您的嫁妆可没有动,若六娘嫁人,当母亲的再没体己可说不过去,都得议论您孤寒,受那心怀恶意者挑拨,怕是连六娘也不定会有芥蒂。”   黄氏虽有犹豫,却依然顾及胞兄,一方面是为着唯一的血缘亲情,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将来能够倚仗之人,除了黄陶与廖表哥再无其他,三郎要夺爵,黄陶是唯一的希望。   毕竟以她的处境,眼下莫说不敢冲苏荇下手,就算有这孤注一掷的胆量,也实在没有机会。   苏荇不死,三郎哪有半点希望?   遂拿定主意,交待蓝嬷嬷不需多言,立即着手操办。   哪知一贯听命行事的蓝嬷嬷这回却“违逆”主人,坚决跪求黄氏收回成命,主仆俩坚持了好一阵,蓝嬷嬷见黄氏执意而为,心急如焚下竟脱口而出“二爷心狠手辣,实在靠不住,夫人三思,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话。   蓝嬷嬷如此坚持,当然是因为黄氏小心太过,就算对自己全心信任的乳母也从未泄露“将来大计”连蓝嬷嬷都信任黄氏是真贤惠,全没为三郎打算过。   黄氏从未泄露二爷“心狠”自然因蓝嬷嬷的话惊疑不定,厉声追问下,得知的却是晴天霹雳!   ☆、第四百八十章 陈年旧案,狭路相逢   廖姨娘过世时黄氏才五岁,懵懂未知的她尚不晓得世事险恶,却已经在嫡母厌恶的眼神里懂得颤颤兢兢。有一段日子,食不能果腹衣不能保暖,小小年龄受尽冷眼嘲笑,生在锦绣地却处境凄凉,况那时,老候爷中风在床,廖姨娘尚且“卧病”。   后来,姨娘“病逝”,太夫人才没有再为难这对庶子庶女。   “妹妹要牢牢记住,姨娘是被毒死的,是那毒妇容不得你我生母。”胞兄的话言犹在耳。   黄氏从没怀疑过黄陶的话。   她只有这个亲人,会在受辱时安慰她,会趁着夜深人静潜进厨房偷来糕点膳食予她填饥,会在她受到打骂痛不欲生时抚慰:“妹妹别哭,记得一定要隐忍,总有咱们兄妹扬眉吐气的时候,总有一日为姨娘血恨。”   可这时蓝嬷嬷在说什么?!   “老候爷中风,姨娘就晓得不好……称病固步院子里,就是怕太夫人拿住把柄发作了她……姨娘不比得那些贱妾,是清白人家出来的良家子,太夫人不能随意打卖,姨娘就担心老候爷有个万一,太夫人会毒杀了她报个暴病,候府是勋贵,廖家那时虽还当着官,也不敢讨公道……姨娘找奴婢商议,干脆自请去庄子里养病,不在太夫人跟前儿,也许能逃得出性命。”   “奴婢原本也是候府家奴,因冒犯了太夫人,险些被发卖,多亏姨娘救了奴婢,后来还指了个管事成婚生子,姨娘好比奴婢再生父母,奴婢自然该肝脑涂地为报……正商量着话,哪知二爷就来了,小丫鬟通禀入内,姨娘让奴婢暂避在里间……是二爷逼着姨娘服毒……姨娘不肯,骂他逆子,哪知二爷硬灌了姨娘毒药……奴婢出去阻止……可来不及……姨娘尚没有气绝,听着二爷一番哭诉只觉得灰心,也莫可奈何,是姨娘叮嘱了奴婢莫要张扬,依着二爷之言,说她服毒自尽……后来才知,那日候爷已是不好……”   黄氏如遭五雷轰顶。   多少年来,她恨太夫人心狠手辣,妒忌着几个嫡出的兄长与姐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想到她无辜丧命的生母,只恨不能将那老虔婆碎尸万断。   这么多年隐忍摁捺,胆颤心惊。   这么多年强颜欢笑,对“杀母之仇”奉承讨好。   等的就是有朝一日权势在握,为母血恨。   即使嫁入国公府,也不敢大意疏忽,这么多年忍辱吞声,为的无非是让母亲在天有灵看她报仇雪恨!   候府母子都该死。   流着那老虔婆血液的人都该死。   可是为何真相竟是这样?   生母竟是被她的胞兄逼杀!   得知真相后,黄氏方才摁捺不住,担着被夫家发现的风险约了黄陶碰面。   原还有一丝希望,是蓝嬷嬷说谎。   可是她的兄长没有一丝犹豫,直言不讳承认。   “是,蓝氏说得不错,是我毒杀了姨娘!”   “为何如此?妹妹难道不明白,只要父亲一死,姨娘远居田庄,你我哪有活路?妹妹那时还小,自然不知父亲那些庶子是怎么死得不明不白,得了风寒夭折的有,失足落水的有……他们死的时候父亲还在,可为他们讨回公道?赵氏有多恨姨娘,妹妹难道不知?”   “姨娘是良妾,自请去了田庄,赵氏也是无可奈何,父亲既死,她也不怕姨娘再有翻身之时。”   “可咱们呢?赵氏可会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平安长大,成为姨娘的倚仗!”   “只有姨娘服毒而亡,赵氏也许才会顾忌人言,不敢再让我们有个万一,才可能因着大意,放我们一路生路,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心狠手辣?没错,妹妹说得没错,我是心狠手辣,不过妹妹扪心自问,你难道就想看着姨娘苟且偷生,而甘愿你我兄妹被赵氏毒害?妹妹果真以为这些年自己是为报母仇才隐忍争权?妹妹……你恨赵氏母子,恨她生的女儿,并非姨娘的缘故……别骗自己,一个人能骗世人,但永远骗不过自己……你可还记得姨娘的眉目?早淡忘了吧……你恨,是因为赵氏的磋磨苛待,是因为她的折辱!”   “赵氏恶毒蛇蝎心肠,却还生了两个好女儿,妹妹,你也承认吧,婉娘与娟娘并没对不住你……你讨好她们,她们也为你在赵氏面前转寰,赵氏对你才渐渐没有那般辱没诸加……可你为什么还会恨婉娘的子女呢?”   “或许不是恨,是你身为人母必须为三郎打算,你始终不甘让婉娘的儿子继承爵位、富贵尊荣……说到底,你与我都是一样的人……这本没什么不应当,为何我们就因是庶出便要受这么多屈辱,你因为是庶女,嫁入国公府就要受这么多忌防,你不甘,我也不甘。”   “各凭手段争取生机富贵,这没什么好遮掩回避的……我隐瞒姨娘的死因,也是为了不让你白增负担……在赵氏手中求生,没有怨恨支撑怎能有今日……妹妹,我不逼你,你若觉得我心狠手辣,而你已对赵氏释怀……从此好生安享富贵,卫国公与大长公主不是恶毒人,只要你循规蹈矩贤良恭顺,将来还是国公府的主母,三郎即使不袭爵位,到底是卫国公嫡子,也不会沦落到如同你我那般境地,你仔细思量。”   黄氏这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心中哀痛,眼睛里却干涸无泪。   她知道胞兄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最初起因是“为母血恨”,才致忍辱负重。   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早已变质再不单纯。   抛却姨娘的死,她依然无法对赵氏释怀,也依然无法就此止步。   若是如此,她这些年的隐忍都成了笑话。   她的子女是嫡出,有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维护,将来绝不会受半分折辱。   就算她这时死去。   子女依然安享尊荣。   可是她不甘,她依然痛恨婉娘,就因为是赵氏所出,金尊玉贵的长大,从不知世事艰险,她给予的怜悯是那般随心所欲,仿佛从来就不曾在意。   那是因为她拥有的太多,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人随手给锭元宝,也能让路边衣不蔽体的乞儿感恩戴德。   婉娘为何活得那般高傲,而她就活该这样低微。   就算嫁来卫国公府,也无时无刻不能摆脱婉娘的压制。   要善待她的子女。   苏荇兄妹永远是元配嫡出,她这个继母半点不敢苛待,否则就是不贤失德。   隐忍多年,自问没有半点懈怠,上事高堂下育子女,处处以夫君为重,结果到头来,仍是遭至忌防。   婆母不信任,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因为一件小事,也立即疏远冷落。   她的隐忍有什么意义?   苏荇兄妹可曾真的把她当作嫡母尊重。   旖景居然连母亲都不甘称呼。   为何要忍受这些,为何不能直起脊梁。   怎甘就此止步,一辈子忍气吞声,白受折辱。   黄氏抬手,抚摸向自己依然光滑未生绉痕的面颊。   深深吸了口气。   她是该仔细思量好生打算了。   突地又想到黄陶离开前说的话。   “若妹妹还有争取之心,记得我说的话,三殿下已经不能指望,他才是真正心狠手辣,就算咱们忠心不二,将来也会落得个兔死狗烹,四殿下虽不如他狡诈多端,相比尚还值得投靠……妹妹也许还有后路,可我没有……妹妹若还顾念手足情份……一昧地隐忍怎有出头之日……与秦妃交好,就此一件。”   倘若胞兄能助四皇子登位,秦妃就是将来皇后!   卫国公府声威赫赫,无非是因为眼下圣眷,一旦新君登基……只要有秦妃为靠,大长公主这个婆母还能随意打压自己?   就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权势才是后盾,情份什么的……   待自己真成了卫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主母,先不提爵位,自然大有机会收拾赵氏那老虔婆,让她也尝尝折辱的滋味,让她亲眼看着家破人亡、尊荣尽失,让婉娘的子女跪在自己身前摇尾乞怜,多年隐忍才有释怀之时。   否则死难瞑目,更辜负含屈忍辱。   一阵玉珠碎响,黄氏平息了情绪,看向低着头进来的乳母。   “嬷嬷,我让你找买主的事如何?”   “夫人……”   “倘若嬷嬷不能听命行事,就回家安养吧。”黄氏轻轻一笑。   蓝嬷嬷双膝着地:“可是夫人……眼下新岁,兼着那些田地也并非良田,仓促出手,价格实在……”   “顾不得那么多,转手吧,倘若不够,再加上我的压箱钱。”黄氏毫不犹豫。   ——   新岁期间少不得拜访亲友,楚王府里自是日日有人登门,旖景除了国公府与候府,当然也要与虞沨去一趟卫家。   有了那回虞洲大婚,舅舅舅母赴邀的前提,这回世子夫妇递帖拜访自没有再遭闭拒,卫舅舅大开正门迎客,将客人请入正厅,见虞沨与旖景坚持要行家礼,也没有坚持不受,与舅母上座,受了两个晚辈叩拜之礼,满面是笑地给了红封打赏。   另有见面礼,却是从青州带来的一轴古画,前朝大家所作,这更让世子夫妇惊喜。   卫舅舅这态度,不像有任何芥蒂疏远的模样。   午膳之后,舅甥俩摆了棋局,旖景与卫昀卫昭在旁观战,双方都大是惊讶。   旖景当然是惊讶于舅舅的棋艺,竟能将世子逼和。   卫昀姐妹也惊讶于表哥的棋艺,竟能将父亲逼和。   而卫舅母的言行始终是彬彬有礼里带着几分疏远,旖景也不介意。   亲族情份,到底不是靠一朝一夕就成亲密无间。   总之这一日聚会是宾主俱欢。   不过不及告辞,宫里就来了旨意,那内侍当见虞沨也在,倒是喜笑颜开:“可巧,圣上正要是诏见卫侍郎与世子两位。”虞沨问了一句还有谁,得知旖景三叔与魏渊等几个礼部官员也获了诏,晓得多数是因为二月童试一事,叮嘱了旖景先行回府,就与卫舅舅携手入宫。   那内侍尚且跟在身边讨好:“刚才卑职恍眼一看,只当侍郎与世子是对父子,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   旖景却留意到那内侍刚才晃了卫昀姐妹一眼,似有深意,心中往下一重。   难道宫里又有哪位意动?太子妃位尚且空悬呢。   刚才这内侍有意进入内宅宣诏,举止未免有些蹊跷。   有了这层计较,回程时不免就有些郁怀,旖景猜测着应不是圣意,那么难道是皇后的意图?若是如此倒还不需担忧,就怕是太后娘娘她……   车與缓缓停住了,不待旖景示意,夏柯就掀开帘子询问,须臾回禀:“这巷子窄,前头有驾马车似乎不留意撞了人,那人不肯善罢甘休起了争执,马车里应是女眷。”旖景便让侍卫上前过问一句,若不是大事,而是有人“碰瓷”快快分解了好通行。   所料不错,果然就是遇见趁着年节出门“碰瓷”的无赖,一见革甲侍卫上前,才一哄而散不敢混闹。   得人解围的“女眷”却硬要道谢,旖景隔着车窗听她在外头说道一句:“妾身谢楚王府贵人仗义相助。”   旖景眉梢一动,示意夏柯挽开挡风的厚遮,隔着纱窗看了一眼。   那妇人一身秋香海棠锦褙,披着件滚着玉兔毛边的碧色斗篷盈盈福下身去,唇角含笑,半垂着脸。   秋月也望了一眼,发表她的疑问:“能认出王府车徽,应当也是官家女眷,怎么出行只带着两个丫鬟,连几个无赖都打发不走?”   旖景已经收回了目光,抬手示意。   夏柯就去了车外:“娘子不需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车轮轧轧驶动,持礼屈膝的妇人眼光微睨,瞧见纱窗里半张娇颜。   “是世子妃。”妇人似乎喃喃自语。   而车厢内旖景也是满唇角的奥妙。   于氏?安瑾的生母,她家二叔的外室。   这般巧合?   眼见是楚王府的车與没有避之不及,反而上前称谢……   看来二婶有麻烦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蠢人无敌,可惜安瑾   妇人一直站在巷道里,目送着世子妃的车與往前,拐过一角,长巷恢复宁静。   这一日的天色其实不怎么晴朗,云层苍青,一阵阵的急风过后,道边杨树柯枝劲响。   她唇角上的笑容浅淡下去。   两个身着烟青夹襦的丫鬟,红腰束紧罗裙,缓缓上前扶了于氏登上青油车。   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相同的身高一般的年纪,两个丫鬟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可一个眼若三月回暖时解冻的春水波光滟动,一个眸心澄静有如幽幽沉潭涟漪不生。   当车轮轧轧又起。   一个活泼的才抚着胸膛叹道:“娘子在宅子里闷了大半年,趁着年节去一趟平安坊,就遇见这般波折,刚才奴婢没被那市井无赖吓着,倒被娘子的话唬得心慌,娘子既认出是楚王府的车與反而上前……难道不怕是将军夫人?”   于氏半靠钉在车壁上的柔毡,纤纤玉指抚过身前案几上的锦盒,闻言抬眸,带笑盯了一眼婢女:“有什么可怕?”   那丫鬟瞪大眼睛:“奴婢虽没见过将军夫人,可也听小娘子提过几回,可是个厉害人……”若非如此,堂堂宗室夫人,当年怎就半分不顾体面,带人冲到市坊里对娘子大打出手,又逼迫着虞将军把娘子远远送到陇西,若非那群行商资助援手,怕是回不到京都,虞将军对娘子多少宠爱,却也拿那悍妇无可奈何。   于氏看向自己另一个亲信婢女,一直跪坐案侧,垂眸含笑,沉静得像是一座玉雕的美人儿。   “你呀,到底不如哑奴沉稳,我会这般轻率?那车與可是亲王府的规制,谢氏虽是将军夫人也不敢逾制乘坐,车里的人又怎会是她?”于氏抬起手,用手背轻抚过发鬓,美目微一顾盼,这略显狭窄的车厢里仿佛有春风拂入一般。   “原来如此……不过娘子难道也见过世子妃,隔着窗纱恍惚一眼就能认出。”丫鬟好奇心十分活跃。   “我自从回了京都,连门都没出过几次,哪里认得……但也看出是个年轻女子,绝不会是老王妃,岂非只有世子妃?”于氏似乎极有耐心。   丫鬟讨好着笑了:“娘子虽没入王府,却对王府里的人事一清二楚,固然有小娘子偶尔提起之故,也少不得将军经常告诫,将军一定有计较,早晚会让娘子光明正大的入府。”   于氏眉梢微动,却没有搭腔,半响才道:“你到外头坐着吧,好容易出来一趟,晓得你早想见识这繁华的京都,正值新岁,比往常更加热闹。”   丫鬟欣喜不已:“往常娘子但凡有采买的事,都交给姐姐,就是担心奴婢不稳重,奴婢不甘得很,今日可算心满意足。”说着话果然偻伏着腰坐出了车厢,一边赏着沿途街景,一边与赶车的阿叔议论,笑谈声不断透过车门传进于氏的耳里。   于氏才终于打开了锦盒,拿出一枚金簪,那是早前在平安坊的天功坊里定制,今日正是为了取这物什,于氏才违备了虞栋“闭门慎行”的嘱咐,亲自出了趟门,终究不敢大意,没行青雀大道,专拣了僻静的远路想绕去西郊,哪知竟与世子妃邂逅。   像是把玩一般,金簪在于氏指掌里缓缓转动,簪头那一朵精雕细琢的莲花上,玉蜓栩栩如生。   “柳奴一门心思地想入王府,哑奴,你是否也如此?”于氏轻轻一问,眸光微侧间,才看见婢女依然垂着眼,于是手指微微一动,示意天生聋哑却聪慧的婢女看向她,把话又问了一遍。   哑奴轻轻一笑,略微颔首。   于氏似乎极其满意:“在陇西时见你们两个,就晓得不比那些毫无见识的奴婢。”突地又伤感起来,长长一叹:“我从那帮行商手里买了你们,也是同病相怜,我与你们一样,原本也是官宦家的女儿,父亲获罪,才沦为贱籍……我可没你们这运数,好歹还能保得清白的名声,我呀,当年是被卖去了勾栏……多得遇见将军……只不过哑奴,你也可怜,生来就是聋哑人,即使家族不败,你这一生……”   哑奴匍匐在地叩首,是感谢于氏仗义收留。   “你们跟着我,我自然要为你们谋个锦衣玉食,才不枉这场缘份……若是没有治儿,我也没有那些奢望,可有了他……瑾儿既然都能认祖归宗,治儿身上始终流着将军的血,怎能这般不明不白……可要让我与他分离,我也做不到……”于氏似乎喃喃自语,手里的金簪却一分为二。   原来那簪体是空心,而簪头也是可以取下来的。   于氏并没留意哑奴眼里的计较。   她只是继续说道:“因是贱籍出身,要得宗室认可甚是不易,可我听将军的话,老王妃倒是个糊涂人,只要将军恳请,未必就不肯……将军心里是有我的,不过忌惮着家里的河东狮……谢氏也就只能欺压咱们这些可怜人罢了,将军说起这一段,她在世子妃手里可没少吃亏……世子妃年纪轻轻,却让将军都拿她无可奈何……你说若我能为将军尽力,除了她,却让谢氏背着这个黑锅……”   于氏说完这话,美目忽地盯向哑奴:“你一贯聪慧,认为此计是否可行?”   哑奴眸中依然澄静,只微微摇头。   “你是觉得此计太险吧,可我的人生,不是早就没有安稳了么?”于氏摇头,靠向车壁:“我意已定,如此,既能让将军如愿,又能报当日折辱之恨,王府里没了谢氏……待有一日,我能入王府,即使做不得将军正室,却能牢牢占据着他的宠爱,到时,也能给你与柳奴谋门好姻缘,不让你们为奴为婢。”   “你得帮我。”于氏忽地拉住哑奴的手臂:“趁着新岁,将军无睱,等会儿你与柳奴去一趟外城小东市,柳奴没你稳重,有你领着她去我才放心,还有今日我说的话,可别让柳奴知道,她一贯是个活泼人,就怕露了痕迹,她若问你,你就说那人是我表哥……他叫温进……让他一定来西郊一见……我相信你与柳奴决不会在将军面前多嘴。”   一枚玉坠,从于氏手中滑入哑奴的手心:“这是信物,等找到人,你给他一看,他就晓得我是谁。”   哑奴却握了于氏的手,指尖在掌心轻划。   “刺杀?”于氏眉梢一挑,怜爱般的揉了揉哑奴的发顶:“别担心,我怎会那样轻率,世子妃出行有侍卫跟从,可不是容易得手的,不过知道他有些门路,能替我弄来剧毒罢了……听将军说过,世子与世子妃十分小心……可安瑾却说世子妃待她甚是亲近……安瑾一定有办法在世子妃茶水里落毒,也有办法嫁祸给谢氏。”   哑奴依然在于氏手里轻划。   “不,这时要瞒着将军,他虽不喜谢氏,可也容不得我谋害他的正妻。”于氏又是一叹:“谁让谢氏是名门闺秀出身呢,将军总有顾忌,也还期望着镇国公府这门姻亲……不过安瑾不同,安瑾到底是将军的女儿,就算嫁祸不成,将军也会维护安瑾,再说,将军可是把世子与世子妃恨得咬牙,安瑾若做成了这事,我是她生母,也有一分功劳……若是嫁祸成功,岂非两全其美?”   心意已定的于氏毅然决然把两个俏丫鬟放在了城外小东市的牌坊前。   所以这日,虞栋西郊的“别苑”里进来了一个遍身绫罗的中年男子。   自打东郊那回虞栋的耳目发现有小谢氏的陪房在附近出没,于氏就被挪到了西郊,所居之处更是幽僻,却挨近西山卫,属虞栋巡管的地头,治安他不消担心,因不敢张扬,宅子置得也不大,前后两进的院落,又买了一家三口,夫妻俩负责门房和一日三餐,儿子是赶车的小厮,加上柳奴与哑奴两个于氏从陇西带回的“亲信”也就五个下人。   柳奴得了哑奴叮嘱,早将“一家三。”借故打发,因着新岁,王府应酬繁忙,虞栋自是不能脱身来“别苑”看望,只要“一家三。”不在,于氏私见外人全无顾忌。   哑奴将那名唤温进的中年男子带入卧房,于氏便挥手让她出去,关门闭窗十分警慎。   哑奴在窗下立了一阵,见柳奴对她招手,快步走了过去。   “愚蠢恶毒之妇。”——哑奴竟开口说话!   柳奴明艳艳的一笑:“姐姐听见了什么?”   “听不着,应是进了内室,这男子和于氏必有旧情……妹妹去大门处守着,看来我这回得上瓦了。”哑奴说道。   “于氏也好笑,连〖砒〗霜都要假手于人,还敢起意谋害世子妃?”柳奴显然已经听哑奴解说了于氏的打算,脸不不无揶揄。   “世子对瑾娘的一片照顾维护之情只怕得白费了。”哑奴眉心紧蹙,却不多说,反身往里,抬眸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一棵梧桐,三两下就攀了上去,又借势落于屋顶青瓦上,身轻如燕无声无息。   卧房内室里,锦帐早已垂落,地上锦衣绣裙一片狼籍,渐有男子的粗喘与女子的娇吟响起。   这让瓦上的哑奴越发鄙夷地咪起眼角,原本澄澈如深潭的眼睛里难掩讽刺。   过了好半响,才听见底下有说话声。   “不想还有与你重逢之日。”是男人的语气。   “你总归没忘旧情。”妇人尚且带着喘息。   “还是这般销魂……怎么,那天潢贵胄也满足不得你,又想起哥哥我来……早几年听说你被送去陇西,我心里那叫不甘,直骂虞将军无情无义……”   “呸!你若是想着我,怎么不将我从陇西弄回来……别找借口,我早知你离了玉人坊,自个儿做起了生意,这些年也算富甲一方。”   “那算个啥,若这回我替主子做成了事,才叫彻底翻身……说来也是我俩的运数,不是旁人,就是当初将你从那恶霸手里救下的那人,若不是他,你哪有这命被虞将军收了房……后来我才知道,他也不是普通人,身后有个帮会……详细情形主子不肯说,不过这回若顺利,据说就能成锦阳分会的堂主,等主子手里有了发号施令之权……到时富甲一方才不算恭维。”   “不说别话,我现下要〖砒〗霜,你给我弄些来,过些时候我依然还是让婢女去取……你别问因由,将来等我得了好,忘不了咱们这么些年的旧情。”   当听见底下“悉悉索索”穿衣蹑履之声,哑奴这才像片落叶般一跃而下,快步行去二门处,唇角的冷意总算平缓下来。   温进志得意满地出了虞将军的“别苑”已是傍晚。   一路进城,直到怡红街的千娆阁。   正巧见杜宇娘送着白衣佩剑的游侠出门,小嫚站在不远处。   温进挑了挑八字眉,装作无意收回了目光,迎去小嫚身前儿:“美人儿,可是挂念着我,专程等在这儿?”   小嫚故作委屈强颜欢笑的把温进迎了进去。   “怎么着,看刚才那情形,你是得了手?”温进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手指勾起小嫚尖尖的下颔,受了美人儿一个白眼,挥臂一打。   “有什么难?那个玉郎……从前我与宇娘交熟时,就常见他。”   “那等到时机合适……”   “我可不管,你当日承诺得先兑现,且等着你引荐皇子与我结缘。”小嫚媚媚一笑。   温进面色一僵,用猛的一阵咳嗽掩示心虚。   ☆、第四百八十二章 帮派内乱,邻国政斗   华灯初上时,热闹的不仅仅是怡红街。   便是白沙渡头的酒肆里也正是宾客如云的时候。   这里的酒楼多针对往来行商,规模不比内城平安坊里的奢华,基本设在客栈之内,虽也设有雅室,一应陈设自不如那般精致典雅。   鲜少有人知道并非临着主街的这间“朋来阁”表面普通,实际上却是五义盟在锦阳京的分堂,更鲜少人知长期租住在这间客栈里的江湖游侠玉郎实际是分堂堂主。   除了五义盟中内部人。   这时客栈酒肆大厅高朋满坐,三层的雅室里也是间间坐满。   虽到新岁,还是有行商为了利益奔波。   当温进踱着方步在迎客郎的引领下进入一间雅室时,自然没引起旁人注意,表面上,他与朋来阁有生意来往,故而让人请掌柜来一见,合情合理。   朋来阁的掌柜姓雷,自然也是五义盟中人,却非当真能作主的那一位。   雷掌柜才一落座,温进就掩示不住焦灼,紧声说道:“起初还以为那妓子容易忽悠,哪知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她倒是依计与杜宇娘从归于好了,瞅着同那什么玉郎也能说得上话……却偏让我先得引荐个皇子给她,我起初就那么一说……这该如何是好。”   “你还真敢夸口,怎么不许诺她进宫当贵妃!”雷掌柜眉色有若炭画,两道仿若卧蚕,一脸的胳腮胡,瞧着脾气就不大好。   温进讪然:“我不也是听主子您提起,待将来大事谋定,会与四殿下……”   “那也得等这朋来阁真到我手里!”雷掌柜满面怒火:“四殿下可是等闲人能见?咱们不先为他做成三两件事,就能说得上话?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发了一阵牢骚,雷掌柜终究还是摁捺了怒火。   他当然晓得凭着一个勾栏里头打杂出身的温进不能面面俱到,无奈他图谋的是堂主之位,五义盟里的人手暂不能动用,只好用这外人才不致先让良玉忌防。   “眼下该如何是好?”温进瞧着主子平息了怒火,才敢颤颤兢兢地问。   他表面上虽是商贾,手头也有几间铺子,可真正的东家却是雷掌柜,身契富贵皆在人一手掌控,温进这时可没了在于氏与小嫚跟前的风光。   “等我先与孙先生商议着吧,他到底是皇子府的幕僚,也许还能递得进话。”   温进松了口气:“那妓子虽说下贱,模样的确妖娆,一嗓子小曲儿也不差怡红夜莺,未必没有那本事让四殿下动心,虽这位是天潢贵胄,我可晓得,天下男人也都一个样……至少这小嫚的眉眼比当年艳冠怡红街的红衣要好,红衣都能迷住三殿下呢。”温进想的还有,小嫚比于氏也不差,于氏当年并非处子之身,不照样迷得虞栋神魂颠倒,竟然把个破了身的伶人收了外室,还和她生儿育女,男人嘛,无论身份有多尊贵,都逃不过美色二字。   可惜小嫚这样的尤物,一旦攀上了天潢贵胄,旁人就再不能染指,还得趁她“飞上枝头”之前好好消享消享。   原来这位雷掌柜野心勃勃,所图还并非仅仅堂主之位,竟是企图一盟之首,他也明白,仅凭阴谋诡计不能得逞,首领神龙不见尾,他入盟也有二十余年,连首领真颜都不得见,也只能步步为营,先夺了锦阳分会堂主,再借着四皇子的势,将来才能成就“大业”。   五义盟这么一个屈指可数的百年江湖帮会,会众涵盖三流九教,耳目遍布五湖四海,本可图谋大富大势,可笑的是首领贪生怕死,拘束着会众循规蹈矩……若他雷仁能图谋功成,说不定能推立个帝君上位,将来也有拜相封候的机遇。   雷掌柜自有了这雄图之志,也经过了一番盘算——他倒有些眼光,看穿储君虽是嫡出,好几个皇子却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细细分析,三皇子是太子党,太子名正言顺,自是不会看上他这个一文不名,三皇子自然也投靠不上,其他几个皇子当中,唯有四皇子势大突显,有太子压制着,才会“广纳贤良”以谋大业。   于是废尽心思的结交了皇子府幕僚——那位李家女婿孙家大郎。   雷仁也谨慎,晓得江湖帮派见不得光,并没透露他的底细,只希望孙郎先能引荐,待为四殿下做成几件大事,将来再进一步打算。   说到底,他眼下还没能与四皇子真正搭上桥。   但倘若小嫚真能投了四皇子的机缘,也是有益无害。   或可尝试。   且不说雷仁怎么与孙幕僚商议计定,先看楚王府里。   渐近上元佳节,掌着中馈的小谢氏既要应酬礼尚往来,又要操心着灯楼彩棚的事,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虞栋自然也不好在这时脱身去看望于氏,日日访亲待客,也不清闲。   这日才送了前来贺岁的几个客人出门,当见门房放进来个黑幂罩膝完全不分男女的乌衣人,虞栋登即防备,待要喝住质问,却被灰渡上前一步冷面无情地阻止——   “是来见世子的客人。”   于是于氏身边“亲信”哑奴就这么在虞栋满是孤疑的目送下,堂而皇之地进了关睢苑。   直到中庭花厅,哑奴摘了幂篱,匍匐在地叩见世子夫妇时,回到书房的虞栋仍在思考来者何人。   哑奴是初次叩见女主人,旖景自然也是初次见她。   却也明白是虞沨不知安插在谁身边的耳目,并没有表现出诧异。   当听闻哑奴将于氏的“计策”娓娓诉来,旖景才忍不住晃了晃眉梢。   看一眼身边人,依然是云淡风清,世子似乎半点不觉得讶异般,只问了两句温进有没透露是个什么帮会,无果,世子才说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去见见哑姑吧,她甚是挂念你们姐妹俩。”   旖景这才知道女子是哑姑的女儿。   一肚子问题七弯八拐,一时却不知道先问哪句。   还是虞沨心领神会,一边拉着妻子的手回房,一边解释:“哑姑是真不会说话,听力却比常人更佳,两个女儿都是健全人,听力却也比旁人要更灵敏,她们原是楚州旧部,身怀武艺……于氏心怀不正我早知道,趁着委托了五义盟把她从陇西捎回京都时,就安插了明、慧二女到她身边,只想不到于氏愚昧到了这般境地,不过单说心肠狠辣,与二叔倒是般配。”   又说到安瑾,虞沨神情多少添了几分沉肃:“我留着于氏是想让二叔后院起火,但从没想利用安瑾……如果她……也算我一番苦心白废,她若有害你之心,必不轻饶。”   仅仅是这些话,尚不能解开旖景心里的所有疑惑,但若要追问,当中却也横亘着那些“难以启齿”的情由,终究是摁捺着,抬眸看向这日穿透阴霾的苍金阳光,勾勒在男子挺秀鼻梁的一抹亮色,清澈的眼底微有涟漪。   原谅我还没有勇气说穿,那些埋藏在心里愧疚,这时尚还无颜当面出口。   虞栋十分注意黑幂罩面的神秘访客,这日在门禁处安排了他自己的亲信“虎视眈眈”,勤等着盯梢暗探,可惜直到晚间落栓闭门时刻,仍然不见那访客出来。   “别苑”里的哑奴却早已将奉命取得的砒霜呈上,眼看着于氏美目灼灼的盛入空心金簪里。   安瑾对自己即将被推到风头浪尖尚无察觉,这时由着丫鬟散了头发,手里拿着卷诗抄,就着九枝莲灯煌煌光晕,正沉侵在文人墨客书下的婉约意境里,一忽想到尚且牙牙学语的胞弟那张可爱的面宠,笑意盎然。   江月却在大发脾气,当然只冲着她院子的里贴身丫鬟们——   正月初一,宗室入宫朝贺,她因无诰命未曾获诏,已觉奇耻大辱,三日之后就是上元佳节,今岁太后欲往平安门楼观灯,请部份宗室入宴,楚王府里人人获诏,唯有她与芷娘两个没得资格。   小谢氏“安慰”儿媳:“王府在平安大街边搭了彩棚,也不能完全空置,若只让芷姨娘在上头镇着未免不像,有你在,才能应酬过来。”   她竟沦落到要与芷姨娘一同应酬的地步!并且还要被那日来往不息的贵妇贵女们“瞻仰”!   都知道她受天家厌恶冷淡,虽嫁入宗室,却没有资格参与宫宴。   一根好好的赤金长簪,竟被江月盛怒之下掰成了“斗拱”。   可无论江月如何排斥,时光都不可能为她停留,普天同庆的上元佳节依时到来,自正月十三这日,锦阳京四处张灯结彩,无论贵族抑或平民百姓,屋檐上都悬上了彩灯,宵禁解除,百姓可通宵游逛灯市,观赏百戏杂耍,欢歌热舞,共庆新春。   天子却收到了铜岭关外的友邦西梁王递来的国书。   很不幸,三皇子外祖父唯一的庶子并未能挨过远庆六年,等到西梁王力压众议立为王储,在十一月时病逝。   西梁王欲遣先太子之女金元公主与西梁三姓之庆氏嫡子来访大隆。   似乎有意让庆氏嫡子与大隆宗室女子联姻和亲。   这用意太深晦,以致让大隆天子完全参不透西梁王的图谋。   还是诏了三皇子问话,才明白过来。   原来西梁三姓中,宛氏已无男丁——别说嫡子,连庶子都病死了,胡氏嫡系嗣子要么成婚,要么年龄尚幼,适龄能与金元公主婚配者只有这位庆氏嫡子,应是西梁王尚不死心,执意废除三盟政会,不愿实行“嫡女夫继”之盟约,以致西梁政权落入庆氏之手,这回是想让大隆天子赐婚,以震慑西梁云边庆氏,让这嫡子丧失婚配公主的资格。   “难道说,西梁王欲让金元公主继位?”天子大讶,如此一来,“友邦”莫不是要出个女王?   三皇子沉吟片刻,又再说道:“西梁王已经无子,又不甘让政权旁落,如此也只能让公主继位……父皇,儿臣旧年出使西梁,了解到庆氏之猖獗狂妄,若真让他这一姓掌握西梁政权,说不定将来会与大隆敌对,虽我泱泱大国不惧蛮夷,不过若能维持和平共处总比战乱争端要强。”   天子微微颔首:“庆氏为西梁三姓之一,以我宗室女与之和亲也不算低就,不过庆氏既有夺权之心,难道就甘愿屈从?”   “庆氏虽有野心,却未成气候,西梁王还能压制,再者庆氏未必不会以为与我大隆联姻有利于他夺权之策。”三皇子轻笑:“庆氏早知西梁王欲废‘三盟政会’独揽大权,自然也不会仅仅依赖‘嫡女夫继’之策,与我大隆交好是有益无害。”   天子颇以为然,凤眼一挑:“这样,就得留意着宗室之待嫁闺阁的女儿了,以朕想来,要让庆氏心甘情愿接受,倒不能是全不受重之宗室所出。”   如此,庆氏才会以为和亲有所价值,不至排斥,才能达到西梁王的缓兵之策。   三皇子笑容妖丽:“父皇圣明。”   ☆、第四百八十三章 太后意动,大不寻常   正月十五上元日,喜庆喧歌的节日气氛随着天子驾临平安门受万民拜贺达到高潮,天上一轮明月高出云层,人间万户灯火亮如白昼,灯月交辉、游人如织,平安门一侧的飞檐鼓楼灯火辉煌,恍若神宇琼楼,上头执戈值守的铁甲卫士披灯戴月,眉目肃然,威风凛凛有若天兵神将。   平安门前二十余丈的龙凤灯栩栩如生,引得往来百姓叩首参拜,祈求此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平安长街与青雀大道交汇处,设有巨大的灯轮,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簇为花树,更是映照得长街通灿。   每隔两刻,便有披红带彩的宫人与羽冠寒甲的禁卫撒落喜钱如雨,恩赏万民,万岁称颂声冲入九宵云上,更有教坊乐师奏响笙箫罄瑟庆节,便是在平安门上雕楼高座,耳边蕴绕的也是这不尽的喜庆与喧歌。   旖景两世轮回,还是首回受诏到平安门楼上参加皇室的元宵家宴。   说是家宴,与宴者自然皆为天潢贵胄,便是普通闲散宗室也未有获邀,除了皇室诸人,也就只有几个亲王府的家眷得了邀请。   相比曾经参与的大小宫宴,这一次元宵家宴却并未让旖景觉得如常枯躁。   倒不是因为高高在上俯瞰这市井灿烂蔚为壮观,也并非因为这场宴会的歌舞比平时有多绝妙,而是因为“家宴”的缘故,旖景是与虞沨同案而坐。   虽要体现为妻的贤良,不断照顾着身边人的酒膳汤肴,旖景甚是乐在其中。   家宴并未耗时太长,随着戌正,帝后陪同太后到门外城楼上观看今宵第一轮焰火,受万民参拜,各位妃嫔与宗亲都随驾而出。   天子坐不多时,就起驾去了承天门前千步廊与今日受诏前来的文武朝臣、贵胄世家君臣同乐,在这一日天子考评世家子弟文才也是惯例,才子们无不心思用尽、研精殚思,以期诗词赋联能博天子龙口赞誉,自然年年都有几篇锦绣辞赋面世,以锦屏抄之,立于平安门前受万民赏评。   皇子们自然随驾,虞沨也逃不开被天子龙口钦点作为评审,旖景与众位女眷仍留在平安门楼陪着太后赏灯。   太后携同老王妃与大长公主坐在正中一案,这回还专门点了平乐郡主的名儿,让她与旖景陪同两侧。   平乐郡主顿觉身上像缠了千百条枷锁一般,如坐针毡好不焦灼。   到后来连太后都替她难受了,连连摇头,这才赦了平乐,让她自寻痛快。   旖景怎么看太后都有几分遗憾的意味,甚觉蹊跷。   尤其是当太后又忽然问起安然。   一时间旖景甚至惊讶得没有及时作答。   皇后打趣道:“太后娘娘一贯最疼景儿,这回突地问起安然,景儿的模样倒像是拈酸吃醋了般。”   贵妃微一挑眉,抿唇而笑,却听见秦妃那句更像拈酸吃醋的话——   “皇祖母原该更疼咱们几个孙媳妇,一直被阿景抢着风头,这回好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活该阿景也尝尝酸醋的滋味。”这话若是换成别人来说,自然也当打趣,可偏偏是四皇子妃……   宴席上众人皆喜笑开颜,唯有秦妃愁眉冷脸,已经惹得太后好几回蹙眉,看也不往她那处看,陈贵妃暗暗瞪了好几回眼,却被秦妃尽数忽略,直到这时,说的像是趣话,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更像是讽刺。   若非众目睽睽,贵妃险些忍不住喝斥出口。   心里越发记恨,当年“亏得”皇后一番苦心,才让儿子摊着这么个荒诞狭隘的媳妇,简直是丢世家贵女的脸,那心胸甚至比不得落魄寒门的女子。   旖景浑不介意,就着秦妃的话真撒起娇:“太后娘娘今日对平乐姐姐嘘寒问暖,妾身就窝了满腹酸醋,好不容易盼着平乐姐姐离席,还没讨好几句,太后娘娘倒又想起了二妹妹……”引得贵人们皆笑了起来,缓和了因为秦妃那句“打趣”略有僵持的气氛,旖景这才回禀了安然因未获诏,这时留在长安街的彩棚里赏灯的话。   安然与安瑾是庶女,两人今日皆未获诏,往年大小宫宴她们虽也有参加的时候,可太后却从未关注,旖景只觉今日太不寻常。   “想来哀家也有好些年不曾见过安然,都说她性情沉静,果然如此,芳林宴时也不曾见她上前凑兴。”太后笑着说了一句,就嘱咐下去,让如姑姑亲自走一趟,带安然来“凑兴”。   安然还没到场,又有内侍呈上几篇赋作,却是受了圣命,拿来给太后皇后与嫔妃们赏评。   太后问得今日评审以礼部卫侍郎为首,又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青州卫家是第一世家,想来卫侍郎才学也是首屈一指,景儿,听说卫侍郎两个女儿也随同到京?”   来了,看来那日的预感果然不错,旖景心下又是一重,这回却没浮于表面,笑着说了声是。   太后便又问起两个少女年岁品性。   旖景留意到皇后十分关注。   “大表妹已经及笄,这回随同舅母来京都,原是因为定在天津卫的亲事。”旖景先将卫昀定亲的事“无意”提了一句,自是又回禀了卫昭的情况,恰到好处的赞扬了表妹几句。   虽明白太后有所意动,但旖景自然不能因此“诋毁”卫昭。   太后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将话题岔开。   旖景心里极为忐忑。   她早前就这事与虞沨商量,皆认为太后原是有意卫昀——即使天子有了易储之心,太后仍重嫡庶,旖景上回与太后说起甄家的事,便感觉到太后偏向于甄六娘。   虽甄莲因为手段狠辣,不得太后心意,可太后依然赞成太子妃人选最好仍在甄、邢两家,甄夫人教女无方,其本身也是阴毒之辈,以致太后对邢家家教质疑,故而当知甄夫人陷害侄女一事,才会勃然大怒,意会甄家处置邢氏。   可甄六娘传出那样的丑闻,天家即使宽恕,也再不会考虑其他。   太后是动了替太子另择名门闺秀的心思,青州卫家既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又与楚王府是姻亲,眼下卫舅舅入仕,虽只是侍郎并非礼部尚书,提拔上去也是时间问题,将来复行科举,礼部官员职权日重,卫家迟早跻身权贵,无疑可为储君助力。   太后或许是想让卫昀为太子妃,而卫昭,也许是想指给三皇子。   如此一来,太子与三皇子就更加“齐心协力”。   不过卫昀已经定亲,这让太后多少有些失望。   卫昭尚未及笄,虽大隆律法并未规定女子十五才能婚配,世俗人情却大多奉行这条。   若这时就册卫昭为太子妃,显得天家“功利”太过,有伤皇室尊誉。   但储君无后,太子妃位空悬实在不是好事。   太后这时考虑着,倘若等卫昭及笄再行赐婚,那三皇子妃应当考虑哪家闺秀。   心里存着两个孙子的姻缘大事,太后的注意力压根没在手中的几篇辞赋上,哪知一旁内侍却以为太后极为赏识手里握着时间稍长这篇,笑着禀道:“娘娘,这篇却并非世家子弟所作。”   太后方才回过神来,只听那内侍继续说道:“说来也有趣,相府七娘今日竟女扮男装,跟着几个兄长去了承天门前,作的这首长诗得到了圣上的点评,一问,相府郎君们不敢隐瞒,这才供认了出来。”   太后笑道:“原来是子若那丫头,就她精灵古怪。”   秦妃见太后并没怪罪,反而似有赞赏之意,这才由衷有了些笑容,得意的晃了旖景一眼,笑着说道:“七妹妹心可大,就恨生为女儿身,好多次与臣妾说起想下考场,经历一回科举。”   太后正有意动,心说自从四皇子娶了秦妃,秦相似有蛛丝马迹的意动,不过秦妃与秦七娘相比无论才智还是气度实为不堪,秦相也似乎更重视子若这个孙女。   虽对名门望族,一家姐妹分别嫁给一家兄弟不合礼俗,可天家宗室自然不在此限制。   子若也不失为太子妃或者三皇子妃的良选。   相府两个女儿嫁给不同的皇子,也不怕秦相还会涉及储位之争,只要他维持中立,对太子就是有益。   太后正考虑着秦七娘与卫昭谁更适合太子妃位,筹谋着还得找个合适的机会,见一见卫昭才能确定。   哪知事涉其中的“主角”就登场了。   三皇子气宇轩昂地步上城楼,全不在意诸多女眷惊讶的神色,上前予太后、皇后行了礼,毫无顾忌就挨着太后坐下,一番讨好卖乖。   旖景正为卫昭的姻缘忐忑,以她之见,太子坚决不是良配,至于三皇子……   此妖孽迟早得作动,陷太子于不利,若表妹真被天家赐婚于他,卫家岂能独善其身?   天心难测,就连虞沨这时也拿不准圣意究竟如何,旖景也实不愿卫昭这位直率爽朗的表妹陷入这场“大位争夺”的硝烟里。   正心不在焉,就听太后打趣道:“相府七娘一介闺阁,却女扮男装与世家子弟一较才华,怎么三郎是七尺男儿,倒躲来了咱们这群妇人里讨好卖乖,哀家瞅着你这两年再不游手好闲,总算懂得与君父分忧,到底还是懒散。”   三皇子笑道:“真正才华出众者,才不会哗众取宠,一门心思地显摆肚子里那点墨水,更休论候府七娘……芳林宴上还没以诗词夺魁呢,竟敢在士子面前卖弄,好好一个姑娘家,学得这般沽名钓誉。”   这话一出,太后也就歇了让三皇子品评子若姑娘那篇辞赋的心思,嗔怪道:“你倒出息,分明是自己躲懒,嘴上倒不留情,秦七娘不过一时兴致使然,再怎么也是闺秀,快休得胡言乱语。”   三皇子语音不高,多数人没听见他这番评价,可秦妃紧挨着皇后、贵妃身边,自是听在耳里,脸早就拉了下来,忍不住脱口而出:“正是太后娘娘的话,三哥也太刻薄了些,让世家子弟贺岁为赋,可是圣上的御令,怎么能说众人都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   妖孽才不理会秦妃的义正言辞,一挑斜长的眼角:“我没说众人,单指相府七娘而已,御令是让士子们展示才华,可没让闺阁女扮男装一较长短,岂非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名门闺秀四艺出众者不知凡多,也就她不自量力……对了,那篇诗赋可没得圣上赞誉,品评时就说了,怎么带着股脂粉味……一问才知道正是闺阁所作,圣上才一笑置之……四弟妹想想,芳林宴是为考较闺秀才华,若哪个郎君男扮女装为求才名参与进去岂不也贻笑大方?四弟妹休怪,我一贯不知婉转,尤其是对候府七娘此类心比天高不知轻重的闺秀。”   秦妃被这话噎得面红耳赤,却恨恨瞪了一眼实在无辜的旖景,正要反唇相讥,只听身旁陈贵妃冷言警告:“你若想秦七娘声誉扫地,不妨闹得人尽皆知。”   秦妃这才清醒过来,握着拳头满面冷霜。   陈贵妃心里好一番暗骂:真是愚昧透顶,太后显然是动了让秦子若成三皇子妃的主意,还好三皇子顽冥固执,否则若真成了事,秦相哪还会对四郎死心踏地,连秦家些微助益都被夺了去,四郎才叫白娶了这么个蠢妇,不知所谓!   旖景见三皇子与太后说着话,眼光频频往她看来,心里也不自在,好容易盼得安然随着如姑姑上了城楼,连忙“起身让贤”让安然坐在这“万众瞩目”的席位,她自己只与旖辰等几个宗室女眷说话去了。   当到亥初,北风更急,众人渐渐感觉身上厚氅无法阻挡的冷意,太后这才起驾回宫,旖景也与老王妃、安然还有整晚讨好着皇后的小谢氏下了城楼,各自登车前往王府搭的彩棚。   ☆、第四百八十四章 折辱不成,子若受冷   平安门上宴席散场,千步廊间的御街却依然热闹,不少士子仍在殚精竭虑,天子坐在承天门楼上,正与魏渊、卫予仁品评内侍们不断呈上的诗词赋作,一侧是几个成年皇子,当天子阅卷后,也依次传阅着各人的赋作,苏荇今日尤其忙碌,站在天子身后,手里那支紫毫就没停过,不断在经过筛选的诗作上录下天子品评之语。   而平安门外长街两侧,也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这一处的彩棚是各大显贵才有资格搭建,今日却不限平民百姓游览赏灯,也正是趁着喜庆佳节,普通百姓才能远远目睹贵族宗室家的女眷锦衣奢华安坐彩棚上,毫无顾忌地窥望贵胄女眷的风采气度。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的彩棚依然比邻而建,当中甚至搭了行桥。   黄江月身着朱红金绣的氅衣,应酬了一轮接连一轮的官宦女眷“串棚”寒喧,这时只觉腮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僵硬,接过芷娘递上的热茶,扫了一眼甚是冷清的席位——安瑾早去卫国公府那边凑趣了,安然也获诏去了平安门,虽有奴婢在旁侍候,得坐者除她再无旁人。   可这般“引人瞩目”对于今日的江月而言实在是讽刺。   其实刚才前往寒喧贺岁的访客,也大多是些品阶不高的官宦女眷,真正显赫名门都知道王府家眷在平安门上,并不耐烦与黄江月这么个声名狼籍被天家厌烦的宗室应酬,都等着老王妃与世子妃归来,才是时候凑趣。   江月一边不耐烦被人“瞻养”一边又为如此冷遇黯然神伤,心情那叫一个五味杂呈。   尤其是见比邻的卫国公府彩棚上热闹非常。   今日受诏入宴的只有大长公主,故而黄氏与许氏及董音并几个小娘子都留在彩棚,黄江月自是没有厚颜凑兴的心思,甚至隔得老远,也老感觉那边有暗暗刺过来的冷厉目光。   其实真是她多虑了,许氏与董音都是宽宏大量的人,虽晓得江月欲对旖景不利,也没有闲情趁机落井下石,看也没往这边多看一眼,而待嫁闺阁诸如六娘等女儿家,还不晓得王府那桩公案的仔细。   黄氏自然不会不满江月。   三娘已经“除服”——其实为姨娘守丧本无律法明定,三娘尽孝也有大半年,恰逢新岁佳节,她自然不能再素衣守制。   这位倒是一贯与江月不睦,不过眼下她一门心思全在计较其他,也懒得关注江月。   好容易盼得老王妃与小谢氏的车與到了彩棚前,江月一边庆幸自己不再受人冷眼“瞻仰”又一边怨尤着只怕访客即将接踵而来,对旖景必定奉承讨好,越发衬托出她的“卑微冷清”。   不过江月也只能强颜欢笑着,迎下朱毡铺呈的软梯,正要掺扶老王妃。   就被老王妃毫不留情的挥臂一挡,扶了旖景的手,看也没多看江月一眼——这原也是旖景支招,江月比小谢氏机敏,老王妃又习惯不假辞色,瞒住小谢氏不难,难保不会让江月瞧出端倪,干脆就毫不掩示,不让江月趁机察颜观色。   倒是旖景笑道一句“辛苦弟妹”。   而更让江月焦灼的是大长公主不久也过来这边,陪着老王妃说说笑笑,她只好僵坐着,生怕多说多错,当众再受奚落。   旖景却也并不多觉得欣喜,只因虞沨早前就说定这日要与她同游灯市,这一个邀约,已是隔世。   她想与他共处,今生为他之妻,共度的第一个上元佳节。   无奈打听得今年因复行科举,世家子弟们越发不会错过一展才艺的时机,参与上元赋诗者比往年只有更多,不知天子什么时候才会放人。   又有灰渡得了世子之令,转告那句:“世子暂时不能脱身,早前已经定好了流光河畔浮春楼的一间雅室,怕赶不及……只好让世子妃与国公府小娘子们先往,由属下护侍。”   元宵佳节,于闺阁、妇人而言更是不可多得能夜间玩乐的机会,往常一更之后,还哪能在市坊间游荡不归?可旖景听了这话后只沮丧的叹一口气。   又说国公府那边,眼看着平安门宴散,黄氏也得去几位皇子府的彩棚道贺,这时先来与老王妃行了礼,交待大长公主一声后,就去依次“应酬”。   皇子府的彩棚自然也临着平安长街。   当黄氏被四皇子府的仆妇迎上朱梯时,正见着四皇子妃冷着一张脸训斥廖氏的场景,就连白妃也立在一旁垂手挨训。   这多少让黄氏有些尴尬。   四皇子妃却没反应过来廖氏与国公夫人的联系,极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到底是商贾出身,白妃训管了你这些日子半点没有长进,你是个什么身份,就敢坐着迎客,不知所谓,别在这丢人现眼。”便喝斥屏息凝神的仆妇:“还不把她送回皇子府。”   廖氏又羞又恼,刚才无非就是个七品官宦的女眷过来见礼,她才拿大没有起身相迎,哪知被四皇子妃遇了个正着,白受了一场折辱。   自从“嫁”入皇子府,就是洞房那日得见四皇子,往常竟都被白妃拘在身前教管,这与廖氏的期望有天壤之别,本就满腹委屈,再经此一辱,越发气恨。   竟未与黄氏见礼,拂袖而去。   秦妃脸上显然电闪雷鸣,也不顾黄氏已经立在跟前,指着廖氏破口斥道:“如此放肆,给我将她禁足,不抄上千遍女德不准放她出来。”   黄氏连忙陪笑劝慰:“大好的日子,秦妃何必为不相干的人生气。”   秦妃本不耐烦与国公府诸人客套,想到今日贵妃的一番警告,再睨了一眼伫在一旁肃颜持礼的管教嬷嬷——这位可是贵妃赏的女官,就为了提点敲打她!   方才强忍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请了黄氏落座。   黄氏倒不介意秦妃的态度,应酬寒喧几句,关切起秦太夫人的康健。   不得不说黄氏比江月更懂得怎么迎合人心。   秦妃立即就转变了态度,冷颜微融稍带感激:“有劳夫人惦记。”就滔滔不绝地说起祖母的病情。   秦太夫人因为身份尴尬,数十年不曾见人,早被贵族遗忘,并没人关切过这位前朝公主的病情,只怕许多还以为太夫人早已作古都不一定,便连秦相,当听说秦妃欲求太医院使江清谷给老妻诊脉,有的也是一番训斥:“别以为天家并不在意你祖母的身份,就能得意忘形,江院使可是常人轻易请动的?他是专责圣上龙体康健的医官,便连贵妃娘娘抱恙,四殿下求请多回,眼看着娘娘久病难愈,圣上才许可。”   秦妃今日是想趁着太后欢喜,出口请求,哪知竟被贵妃洞悉,又受了一番冷言警告。   心里实在愤愤不平。   江清谷虽是院使,不过区区五品,祖母再怎么说也是东明公主,虽早被夺了封诰,血统尊贵却也不能抹杀,再说自己堂堂皇子正妃,祖母患疾怎么连太医都没资格请?   眼下好容易遇见一个关切祖母病情的人,秦妃顿觉安慰,忍不住就抱怨道江太医如何托大。   清谷先生这回真是无辜,他压根没得相府与四皇子妃请医,白白就担了个不识抬举之名。   黄氏自然不妄加评论,只笑着说道:“其实民间也不是没有良医,我就知道一位济世堂的大夫,听说专擅老人家因年迈病弱的调养,秦妃若是信得过,倒可一试。”   秦妃感激又添一分,立即追问着那位大夫的仔细,又说起祖母往常服用的药膳,听说秦太夫人虚劳咳喘,黄氏又称自己手上恰好有难得的上好冬芝,次日就送去皇子府。   总之一番谈话下来,秦妃对黄氏忽就十分亲近,竟是亲自把她送下了彩棚,眼看着黄氏的软轿离开,才感慨道:“都说国公夫人贤良,果不其然,如此慈和友善,偏偏苏五娘还有意疏远,真是不知好歹,刁蛮跋扈。”   秦妃这边一想到旖景,倒牵连上江月,忙打发了贴身婢女去请“好友”特意叮嘱了对江月要极尽客气,至于旖景,让她同行即可。   哼,今日自家妹妹白白受了三皇子当众奚落,当谁不知,三皇子是看子若得太后新宠,为旖景不平,呸,已为人妇还勾三搭四,真是不知廉耻,今日定要把这口气找回来,也羞辱她一番。   就是要让人看看,无论如何,至少在她这个四皇子妃眼里,楚王世子妃的确不如黄江月。   旖景那边却已经让人分别去了卓家、韦家、杨家、彭家花棚里邀请几个好友同往本应与世子“二人世界”的浮春楼。   国公府的诸位小娘子听说这话,自然也不甘落后,安瑾与安然也满是期盼。   大长公主就替老王妃一块作了主:“浮春楼原就是景丫头的产业,自是妥当的,难得今日她们几个一聚,都一同去吧,只留心着时辰,可别图一时高兴就逗留太晚,入了夜还是得当心着寒凉。”   一片欢呼雀跃。   哪知没成行,四皇子府的婢女就来了,果然对江月十分客气:“秦妃才到彩棚,就挂念着娘子,专程嘱咐奴婢来请娘子过去陪着说话。”当对旖景时,却是一副爱搭不理十分勉强的神色:“也请世子妃陪同娘子前往。”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不由蹙眉,就连老王妃都十分难得地看出秦妃是有意捧高江月,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   小谢氏却兴灾乐祸:“月娘这就去吧,你也忙了整晚,别牵挂这边,好好陪秦妃说会子话。”得意洋洋地横了旖景一眼,看秦妃对苏氏姐妹的态度,今晚世子妃活该受辱。   哪知世子妃更是爱搭不理:“有劳秦妃记挂,只我今日不得闲,就不去叨扰她了。”   那婢女万没想到世子妃会直言拒绝,不由呆怔。   旖景只对两位长辈交待“这就领了妹妹们去流光河畔赏灯”再没理会那婢女。   开玩笑,四皇子眼下还不是储君,甚至不是亲王,秦妃论来与旖景堪堪品阶相当,两人又是同辈,没得秦妃发句话,旖景就必须奉命的道理。   还“也请世子妃陪同娘子前往”谁爱搭理谁搭理,世子妃心情正郁闷呢,没空和你们虚以委蛇。   世子妃自然不知,这时一身男装长袍扮相的秦子若,待在车與里好一阵,极不容易盼得下人禀报了楚王世子的行踪,施施然拦了道,冲着侍卫们巧笑嫣然。   隔着车窗,虞沨听侍卫禀报道相府郎君求见。   琢磨了一番还是打开了车窗,哪知迎上前的却是个“女扮男装”。   子若姑娘抱揖一礼,一番“君子”套话:“自知冒昧,望世子莫怪失礼之处……家祖母染病,某甚感焦急,不敢贸然请江院使,知晓世子与江院使交厚,才来恳请,望世子能替家祖母请江院使诊脉。”   秦子若十分自得,心说楚王世子待旖景这般爱重,无非是因为世子妃在闺阁时不比常人,可见世子喜欢的是与众不同、超凡脱俗的女子,要论来,她也是如此,至少女扮男装参与上元联诗与士子们一较高低者唯有她一人。   又是出于一片至孝,世子应当不会拒绝才是。   满心期望的子若姑娘大大方方与世子对视。   哪知得了一句:“怕是得让七娘失望了,我与江院使并非交厚,还欠了他救命之情,实不敢再劳烦先生。”   子若呆怔着,眼看车與轧轧前去。   好半响才展颜一笑,才品出众,对妻子情深不移,半点不受旁人诱惑者,世间唯有沙汀客一人。   她的眼光,原是极好的。   ☆、第四百八十五章 姑嫂情谊,无端挑衅   今日宽敞的青雀大道像极了一条披光载彩、冰雪初融的河流,分明是潺潺流动并未塞拥,可那“水流”总不如往常顺畅。   这条可通数十辆车與并行的大道两旁,放眼看去皆是贵族名门搭建的灯轮彩棚,火树银花流光转影。   彩棚下隔开些微距离,是一字排开的夜市摊挡,各类小商品琳琅满目,从钗环脂粉到糕点小吃一应俱全,当然最多的还是各色花灯,十二生肖、牛郎织女、花鸟鱼兽总之是花样迭出让人目不睱接。   摊挡前的人流最是拥堵,而用栅栏隔开处,才供车马與轿通行,东西两侧各留了数丈,只供车轿随从单行,故而行进虽不拥堵,总归不如往常顺畅。   大道中间,搭起一排几疑望不到头的临时演台,有歌舞杂耍纷呈,吸引了更多的人流或是驻足或是穿插观看,有红袍铁甲的禁军掺杂其中维持秩序,杂而不乱。   虽是上元佳节,还是鲜有贵妇贵女仿若市井百姓般徒步游览灯市,大多都是乘坐车轿,不过可以大开车窗轿帘观望游赏。   人流如织、香车如云,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小娘子们出行也不讲往常的排场,旖景携着安然共乘一车,趴在窗边看着沿途热闹的倒成了秋月几个丫鬟,姑嫂俩并肩坐在软座上说话,全不受外头的喧嚣影响。   话题自然是太后破天荒的这次诏见。   安然微垂着脸,发鬓依然染着两朵红云:“如姑姑来长街传太后娘娘诏请,我心慌得不行,还是三妹妹在旁鼓励安慰,说有祖母与嫂子在那边照应着不需担忧,叮嘱我就如往常般,只要莫失闺秀气度就是……娘娘甚是和气,就问我往常在家喜好,听说是与国公府的娘子们在一处听学,娘娘连连说好……皇后娘娘赏了一枚金凤衔珠的簪子,贵妃也赏了一双玉镯……太后娘娘又问今年芳林宴我是否有所准备,让我与嫂子好生请教诗词……都是些家常闲话,我不敢多言,就是有问才答罢了……嫂嫂,不知我今日可有失仪之处?”   旖景拍着她的手安慰:“你做得极好,太后与皇后对你赞誉有加,都说咱们宗室女子大多有些娇蛮,属你最是沉静。”   安然双靥更红,眼睛却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往旖景身边依靠过去。   她从没想过会有同太后皇后共座而谈的时候,从来不敢肖想。   自打知事,就听乳母提点谨言慎行,小小的孩子,就看出祖母对她的厌恶,父王也一贯严厉……二婶从来对她就没有好脸,说话时尽是冷嘲热讽,她身边只有乳母,可惜也病逝了,是乳母重病迁出庄子里静养时,告诉了她生母的恶行。   长兄虽然温和,对她最是关切,可想到长兄之所以“病弱”是生母一手造成,她从不敢接受这份关切,心里愧疚难安,只好疏远着仿佛才能自在些。   生母害了王妃与长兄,她怎能奢望家人的关爱,多少苦楚都是应当,因此无论下人如何横蛮无礼,她从来没想过诉苦告状。   也许这一生只能如此了,将来出嫁,夫家若知她生母的罪恶,也不会善待于她。   安然晓得自己在王府里的尴尬处境,故而无论安慧多少挑衅,她从不会争辩,虞湘欺负打骂她,她也只是一个忍字。   其实最轻松的辰光就是每隔两日去卫国公府听学,尽管苏二娘、苏三娘都不是和睦友善的人,却也不会像安慧与虞湘一般欺负她,只要她沉默不语,就能得到安静。   她爱惜这一段辰光,喜欢听先生侃侃而谈,沉侵在琴棋书画的雅致里,似乎唯有这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贵为宗室女子,不同于贫苦人家的女儿。   从来最羡慕的人,就是国公府五娘那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言行无忌,飞扬恣意。   可她从不敢主动与五娘交谈。   是从什么开始,五娘开始主动与她促膝谈心,为了她和安瑾与安慧争执,有了可口的糕点或者难得的好茶,也都想着她与安瑾。   她与安瑾都是在富贵乡里举步为艰的人,头上顶着宗室的明亮光环,受的却尽是冷眼嘲笑,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翼翼,而相比安瑾有二叔维护疼惜,她更加形只影孤。   所以,就算五娘屡屡示好,她也从不敢奢望当真收获突如其来的友好与关爱,依然是以沉默谨慎相待。   怎能想到五娘竟成自己的长嫂。   她想,当五娘知道她有那样一个生母,也会恨她入骨,再不理会了吧。   又怎能想到长嫂还是新嫁,竟为了她痛打刁奴,为她出头,抢白得二婶有苦说不出。是长嫂告诉她“你是王府的女儿,金尊玉贵,任何人都不能慢怠”,是长嫂鼓励她要挺起脊梁。   长嫂告诉她:“江姨娘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干,祖母她是迁怒于你,慢慢劝解着,总归有释怀的一日。”她那时并不相信,哪知祖母在长嫂的劝解下,果然就待她越发慈和起来。   长嫂还说:“父王其实并不是有意冷淡,父王也明白你是无辜,可父王总归难以释怀母妃的早逝,父王其实是在自责。”   “世子从没怪怨过二妹妹,二妹妹无需怀疚。”   “别管二叔二婶,二妹妹要记得,祖母父王、世子与我才是你的亲人。”   长嫂鼓励她与贵女们交善,引荐了韦十一娘几个与她认识,她们果然是友善的人,对她十分亲近。   就连从前甚是瞧不起她的谢四表妹,这时也对她亲厚起来。   王府里的仆妇再不敢对她冷言冷语。   长嫂还教会她怎么对仆妇赏罚分明,怎么考较仆妇的忠奸,怎么赢得仆妇发自内心的敬畏。   短短半载,她的生活就天差地别了,就像积累多年的阴云终于被阳光驱散,一切都清透明亮起来。   长嫂就是那抹阳光,照亮她原应惨淡的人生。   长嫂甚至询问过她中意什么样的郎君,显然,是在为她的婚事考量。   有长嫂作主,她认为阴霾再不会包围过来,那些从未期望过的幸福美满,也许真能眷顾她。   可是今日安然又有些忧虑,当然是因为宫里莫名的重视,她不是糊涂的人,也体会到太后的态度似乎太不一般。   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家,一直默默无闻,太后突而看重,莫非也是因为姻缘?   希望不要让兄嫂为难才好,她有那么一个生母……还能得兄嫂怜惜,已经是莫大幸事了。   所以眼看旖景偶尔蹙眉思量,安然乖巧的什么也不问,只把旖景想知的情形如实告之。   她只记得长嫂的话“你是王府的女儿,金尊玉贵,任何人都不敢怠慢”,所以,今日尽管心中忐忑,她也强自摁捺了慌乱,只求不失楚王府的体面。   旖景自然不知安然心里那番计较,她也实在琢磨不透太后的用意,今日先是对平乐郡主颇多关注,后来又特意考较一番安然……这似乎是起意让宗室女子与人联姻的预兆,可放眼大隆,又有什么家族举足重轻到了值得皇室如此笼络?   或许是严家?   不对,严家并无适龄未婚的郎君,再者如果是严家,皇后不至同样关注。   再者太后只怕也不愿平乐那般飞扬跋扈的女儿嫁入严家为媳。   至于安然,太后也是晓得江氏所为,故而从来不曾关注过。   旖景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分明的头绪来。   这也是当然,有关两国邦交大事,西梁国那封国书直接递交圣上,连中书省与通政司都未经手,天子只与三皇子这个西梁王的外孙交了底,并未透露给旁人包括两个内阁学士。   后宫之中,除了太后与皇后,尚无人知西梁庆氏与大隆宗室联姻一事。   旖景又哪能凭借太后表现出来的“蛛丝马迹”就能洞悉其中?   而这一路尽管缓慢,两府车與终于还是在半个时辰后出了南英门,再拣并未设市的巷道绕行,很快就到了外城的流光河畔。   安瑾与七娘共乘一车,两个小丫头兴奋了一路,车才停稳,不需丫鬟掺扶就提着裙套“一跃而下”,好奇地打量着四围的灯火辉煌,抬眸看了一眼朱漆招牌上的“浮春楼”三字,七娘便问:“这真是五姐姐的产业,不是租赁出去,自己经营的?”   这是一间茶楼,因为曾经经营过一段小姑姑的疏梅楼,旖景略有经验,干脆收回了交给铃铛的两个哥哥管理经营,她只是出谋划策而已。   流光河畔自然也有小商贩沿路摆开的摊档,也有一些杂耍艺人在街上炫技,不过这一处的人流相比内城,倒要稀少一些,不过两岸茶楼酒肆显然吸引了不少贵族高门子弟包赁,不断有丝竹乐音与觥筹交错之声传出,相比青雀大道与平安长街的繁华,又是别有风情的喧嚣。   旖景与安然下了车,才见三娘、六娘、八娘姐妹仨人也靠拢过来,六娘似乎对周遭的热闹没有什么兴致,只瞅着那块招牌不错眼的看,半响才是一笑,贴近旖景耳边说道:“五姐夫亲书的招牌,这要是让京中那些文士才子们得知,不趋之若鹜才怪。”   旖景浅咳一声:“六妹妹再细看。”   六娘惊讶地看了旖景一眼,果然又再观摩了一番,不无怀疑:“难道是五姐仿的?”   旖景一挑眉梢:“足以以假乱真吧,不过不是我仿的,是晴空。”   六娘这下当真惊讶了:“五姐夫的小厮?!”   却听秋月接了句嘴:“人家已经是外庭管事了。”   正说着话,早有伙计通禀入内,铃铛的二哥飞速迎了出来,恭身陪笑将几位贵人往楼上引,一边说着“小的得了世子嘱咐,专留下临着流光河的一间雅室,早前卓、韦等几个小娘子已经到了,听说是与世子妃有约,小的已经引领了几位进去”。   却还在楼梯转角处,就见一个伙计踩着飞快的步伐下来,一脸的慌张,带着哭腔喊了声“二掌柜”。   二掌柜还没问话,旖景就听见楼上隐隐传来几个女子争执之声,其中有道尤其尖利的叫嚣,分明的是“瞎了狗眼”“什么东西”这类粗俗话。   只听那伙计惊慌失措的解释:“是订了东侧二间雅室的女客,嫌弃不能观赏流光河,小的已经解释了,今日能赏河景的南边雅室早预定一空,那贵人不听,可巧就闯进了东家定的那间,叫嚣着要让几位小娘子交让出来……那贵人自称来自三皇子府,说是天潢贵胄,任是什么人,都得乖乖丛命……大掌柜闻讯而来,本是劝解,却被那贵人打了一耳光。”   旖景才一蹙眉,身后七娘却惊讶地说了出口:“不能吧,三皇子府两个侧妃虽有些高傲,却也不像如此跋扈的人。”   三娘也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三殿下在不在场?”   以她想来,皇子府的女眷出门赏灯,三殿下总该陪同才对。   旖景晃了三娘一眼,到底觉得一堆女子拥挤在此受人观瞻实在不妥,今日本不比寻常,事情闹大了更会受人言议论,横竖是要好的姐妹知己趁着佳节小聚一处寻乐,赏不赏河景倒也无关重要,莫若让出雅室就是。   拿定主意就往上走,哪知才到那雅室门前,就听清一句:“愣着干嘛,还不上前掌这不知好歹的泼妇的嘴!”   旖景只见一个身着大红锦氅的妇人双手叉在小蛮腰上,因是背对,看不清眉目。   而与她据理力争的韦十一娘已经是立眉怒目。   ☆、第四百八十六章 飞花渡头,人约子夜   妇人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倒不似她一般飞扬跋扈,似乎对妇人的命令置若罔闻,压根就没有上前掌韦十一娘的嘴的意向,另外雅室外头还站着一排乌衣侍卫,腰上悬着长剑,当见旖景一行人及到近前,面面相觑后,竟都不约而同躬腰一礼。   旖景自是不记得,领头的那个侍卫曾随三皇子去过并州,是认得她的。   韦十一娘还从未被人骂作“泼妇”,显然她那些大家闺秀的机锋婉转面对这位名符其实的泼妇全无用武之地,这时被气得瞪目纳口、面红耳赤,浑身打着颤,却像不知该怎么还口。   还是彭澜一眼瞧见旖景,连忙拉了一把韦十一娘,让她莫与这不知所谓的女子计较,迎上前见礼。   旖景作为主人,当然要道句“失礼”,这才看向转过身来怒视她的那女子。   一张陌生的脸。   就听卓应瑜冷哼一声:“阿景,这位口口声声自称天潢贵胄,蛮横无礼太过,竟要逼得我等对她下跪求饶,三皇子府的孔妃宁妃与我等也有数面之缘,这人却眼生得很,不知阿景可知她是谁?”   旖景:……   退让一步换间雅室不是大事,下跪求饶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我也不识。”旖景微笑说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世子妃。”妇人也是冷笑。   原来这妇人姓李,正是当年香河县的李大娘子,眼下三皇子的“宠妾”李氏。   那时她出门皆以幂篱罩面,旖景当然是不认得她的,李氏后来却听父亲说了那几个小娘子皆为大长公主的孙女,及到她见着倩盼,惊觉面善,好容易才想起与当年那位贵女七、八分相似,后来见倩盼得宠,李氏也渐渐揣透三皇子的“真心”。   事有凑巧,一回她与宁妃往佛国寺,远远瞅见了当年良缘桥畔被她一见钟情的儒雅男子正要登车离开,激动得心如鹿撞,忙打听那人是谁。   宁妃却笑着说道:“是楚王世子夫妇。”   李氏定睛一看,才注意到男子扶着的那名女子,可不是与倩盼相似那位?   这下可算是新仇旧恨了,非但三殿下对她念念不忘,竟然还“夺”了自己的一见倾心!   李氏就此对楚王世子妃气恨不已。   又说这段时日,三皇子虽待她不及倩盼,却也多有维护,非但把孔妃彻底禁足,就连宁妃对她也不敢慢怠,好比今日,她提出要出来赏灯,三皇子满口赞同,还让身边亲信薛统领护侍着,李氏一边觉得意气风发,一边又有些沮丧,因为她今日原是要趁着上元佳节的机会,宁妃要去宫宴应酬,没空管束她,好去榕树街见一见妹妹,哪知有薛统领跟着。   李氏再怎么狂妄,也不忘自己是从四皇子府出来的,当然不敢露了痕迹。   只好真赏起灯市来,让侍卫们定了这间临河的茶楼。   不想雅室里却看不到河水,李氏怎能满意,仗着自己是“天潢贵胄”,就要“强取豪夺”。   谁知这几个贵女半点不惧她的赫赫威风,竟然敢当面讽刺。   原来是有世子妃撑腰!   还真是狭路相逢!   李氏一挺脊梁,就要再端“天潢贵胄”的架子,门外的薛东昌却一个箭步抢了入内。   开玩笑,这位可是三殿下严令不能冒犯的人,李氏真是不知好歹,她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侍妾……当初孔妃因为对世子妃稍有不敬,这时还不让踏出院子一步。   与几个官宦女儿争执还能置之不顾,由得李氏强辞夺理,到头来不过自取其辱罢了,若真纵容她冲撞了世子妃……薛东昌只消想到三皇子满是冷厉的妖艳笑容,一个冷颤激灵灵的贯穿了脚底。   “时辰晚了,还不送娘子回府!”薛东昌进来就冲两个皇子府的侍婢一喝,又冲旖景及众位娘子一个躬身,禀明来处,连称“冒犯”。   旖景也不欲与三皇子府里的人过多纠缠,笑着说了句“误会一场”,没再理会李氏,只拉了韦十一娘的手正要安慰,哪知李氏却不肯善罢甘休,狠狠一推前来“掺扶”的侍婢,抢前一步:“这么一看,世子妃与我身边那婢女果然相似……”   话没说完,竟被薛东昌伸手一挡,险些将李氏搡了个四仰八叉,好在两个侍婢瞧着也是有些身手的,扶了个正着,连拖带拽地把李氏“掺”了出去,只留下一串尖利的叫嚣——   “大胆奴婢,敢对我无礼,定让殿下将你等碎尸万断,好个薛东昌,你竟敢……”   然后就没了声儿,不知是不是被彻底堵了口。   这下连韦十一娘都忘了刚才的折辱,目瞪口呆。   薛东昌委实也不知怎么转寰,抹着冷汗施了一礼就忙不迭地遁走。   三娘脸色冷沉,站在角落里直直盯着旖景,眼底晦暗莫名。   七娘挑着眉说了句“莫名其妙”,就推开轩窗张望着外头的景致去了。   旖景也很快把这事抛诸脑后,见铃铛的大哥脸上还带着个巴掌印,忙让夏柯带他出去帮手上药。与好友们喝茶赏景,听了一番各人今日的见闻,瞅空拉了卓应瑜在旁打趣:“不知明年上元节,还能不能与你出来一赏灯市。”   倘若应瑜与安家婚事商谈顺利,明年这时应当已经嫁去天津卫,虽不算相隔千里,到底是两地,只怕是难随时见面了。   应瑜红了脸,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旖景的肩,却忍不住喜上眉梢:“伯母已经安排了相看……有你打听着,安郎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   旖景笑道:“这么看来,人仅人品,想来容貌风度也是顺眼的。”   于是又遭来了应瑜的一轮粉拳攻击。   两说在旁说了会悄悄话,旖景忽听七娘在邀安然、安瑾:“年节里不用听学,莫如明日白昼咱们再约着出来好好逛逛街市,今晚一路瞧见,那些小吃可是琳琅满目,有的从未曾见过……不消担心长辈,由我说服母亲,有她看着咱们长辈必然允准。”   安然倒是笑着答应下来,安瑾却满面遗憾:“明日不行,父亲早有嘱咐,要考较我的四艺。”   旖景微一蹙眉,二叔显然没有闲心考较安瑾的学识,看来是要趁着上元节过后应酬略减,去西郊“一家团聚”了。   不知过了明日,安瑾会如何抉择。   旖景看着坐在窗边的安瑾,少女在灯火映照下,眉目宛然,笑靥如花,慢慢摇了摇头。   这场小聚直到子正,在随行婆子丫鬟的一再催促下,众人才总算依依不舍作别,旖景到底未等到虞沨赶来,兴致比起众人更显低落。   又有夏柯与秋月两个丫鬟也不觉尽兴,极力怂恿着旖景趁着夜深,人群渐渐不那么拥挤再好好逛逛灯市,灰渡也说今日带出的侍卫充足,先可安排送小娘子们回府,让世子妃不需担忧。   一贯沉闷的灰渡甚至建议,沿着这条河岸往西,到飞花渡是绝妙的观赏焰火之处,及到子正,平安门与四郊卫所都会燃放焰火,飞花渡因是画舫停靠之处,朝廷不让在那里设市,相比其他地方今日显得幽静,地势也开阔,能观五城焰火齐放。   还没等旖景犹豫一下,夏柯与秋月两个丫鬟就迫不及待满眼恳求之色。   如此浅显易懂又欲盖弥彰。   旖景哪能不明白底下人的“一番苦心”。   却故作疲累的神色,欲登车回府:“也没什么稀罕的,年年都有上元节,无非就是游灯市赏焰火,眼下也不比从前还在闺阁那般拘束,想出门时只消交待一声……今日实在累了,又被刚才那妇人一闹,兴致大减,还是早些回府消停。”   灰渡与两个丫鬟手足无措。   总算见世子妃脚踩在车蹬上,却又改了主意:“从前倒没这么晚逛去过飞花渡……”   就连灰渡那一张黑沉沉的脸也在灯火辉煌下笑靥如花。   旖景沿着河岸走了一歇,果然见河水渐敞处,人烟渐渐稀少,唯有两岸灯火朦胧。   堤上那人,一身白狐大氅,面水而立,发上束着紫金冠。   旖景便对随丛们越落越后甚至不见踪影的行止毫不诧异。   这一日是今年第一个月满。   银盘光敛,清辉落下长长水流。   两岸的灯火照下斜长的投影,那样的灿烂。   树荫下似乎有隐约的人影,双双对对,是依偎的形态。   风起,他的氅衣轻扬。   她驻足在三步开外,唇角忍不住随之上扬。   笑容才绽放成最明艳的时候,她看到他转过身来,背了灯火,眼睛漆黑深遂。   没有说话,只安静的将手放在他伸过来的手掌里,走下一排长长的石阶,水波中的光影扭曲着似乎被踩在脚下一般。   难得的,这里在如此喧嚣的上元佳节竟会这般清静。   难得的,每个树荫下几乎都有影影绰绰,他们还能找到一处完全不受干扰的地方。   “画舫这时都在怡红街那一带,至少等放过了子正的焰火,才会陆续靠岸。”虞沨轻轻收紧指掌,带着旖景往树荫里的阴暗又走了几步,低头看她不受灯火映染,只盛着月色清辉的洁净面庞,笑意渐渐舒展开来,一如缓缓流动的水纹。   “你什么时候脱身的,圣上也肯放你离开?”她有些嗔怪地问道,手指却整理上他的衣襟,狐领柔长,染着冬日的冷意。   “应是太后回宫不久,我就在舅舅与魏师兄的掩护下脱身。”虞沨笑道。   旖景咬了咬牙:“难道阁部一个人逛了整一个时辰的灯市,倒把我丢在浮春楼?”   “要不我怎么能找到这处清静所在。”虞沨言之凿凿。   “什么时候不能图清静,上元节岂不就该趁热闹。”   “正是四处喧嚣,犹显清静可贵。”   旖景:……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时虽晚了许久,好歹也还应景,世子妃莫恼。”他低低地笑,扣紧了她的手指,脸低了下来,乌深的眸子里一片涤荡开来的明亮。   忽地一瞬,旖景似乎看清了暗沉的树荫下那些绰约的人影,面颊开始发烫。   这可是……众目睽睽。   “世子妃可恼我来得太晚。”他的声音近在毫厘,低沉来却又不失清越:“休恼,因为这一夜还长,等赏完焰火,咱们有的是时间游玩灯市。”   旖景十分不满,她哪里恼了,世子不解风情!   不知是哪家的顽童,猝不及防地点燃了炮仗,“砰”地一声炸响,惊扰了这片难得的静寂。   她指尖轻轻一颤,他的唇就覆盖上来。   在她的眼帘,然后顺着面颊亲吻下去,毫不犹豫地挑开了唇齿,纠缠进来。   有那么一个怔忡的时长,微觉羞涩。   可立即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她腰上缓缓收紧。   似乎不满足她的退缩,他显得比过往更加热切,气息灼灼,深而长的索求与掠夺,一瞬间就扰乱了她太过安稳的呼吸。   旖景就又觉得站立不稳了。   脑子里最后的清醒是提点自己这是站在水边。   于是原本握紧他衣襟的手渐渐松开,修长的手臂环绕上他压下来的肩头。   几乎同时就感觉到他的手掌摁紧了她项后发根处,用力地,似乎想让她融入他的血脉里。   唇舌不曾稍离,越发急迫的索求。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疏忽了身临何境,只感觉是在他怀抱里,只感觉他清新的气息紧紧围绕,从舌尖传递进来,遍布肺腑。   忽闻一阵紧接一阵的“轰隆”炸响。   微睁眼时,是他微蹙的眉心,他的长睫刷在她的肌肤上。   眼角余光里,是四面夜幕上盛开的烟火,有若繁星般瞬间布满了天空,一些凋凌了,一些紧随绽放。   忽地唇角一痛。   他却仍是闭着眼,只略微离开了唇齿,重重喘息一声。   “别走神,旖景,你要专心。”   然后她就再也顾及不得其他。   唉,谁说飞花渡是观赏焰火的绝佳之处。   远庆七年上元佳节,旖景最终只看了一个眼角子正焰火齐放的盛况。   ☆、第四百八十七章 共游灯河,敞开心扉   五城焰火齐放之后,市坊里并未因此冷清下来。   车與停在南英门前,旖景当见身边人脸上突地多了一具白脸青唇的面具,还不及反应,自己脸上也多了一面,顿觉呼吸沉窒不少。   可与他十指相牵于众目睽睽的闹市里闲游,的确是无比新奇的体验。   旖景发觉子夜之后,如同他们一样带着面具游荡的男女竟然不在少数。   度其盛装,似乎也同样是贵族。   自称上元夜出门游街逛市之经验十分丰富的世子妃,其实从没尝试摆脱下人至少眼睛里看不见有人跟着护侍,就更不提堂而皇之与人拉着小手穿街过巷的经历,自然,看着什么都要惊叹一番。   青雀大道上依然喧嚣,他们一路逛着过来,旖景这才发现莫说那些各式各样的花灯,便是她原不引以为奇的小吃好多都是见所未见,倒是虞沨仿佛无所不知,每当旖景驻足盯着样物件不转眼,他都能适时地给出一番解说。   吵吵嚷嚷的闹市,唯有贴紧她的耳边说话才能保证听清,如此亲密的情态,在今日的灯市上却不会引人侧目。   两旁贵族搭建的彩棚这时多数已经没了人,唯有灯火依然明灿,从人潮拥挤里看去,是高高在上的繁荣,也显得非同一般的冷清。   旖景也就只是晃了一眼。   他还陪着她学那些民间的妇人一同走城墙、摸门钉。   到龙凤灯前参拜祈愿。   挤在人群里排着长龙猜灯谜,为她赢了一盏彩兔灯。   肖兔的世子妃喜笑颜开。   却终于觉得脚踝因为长久的行走酸痛起来。   等上了车與,旖景以为总该回府了,多少有些没有尽兴的遗憾,不过想到就此年年岁岁当会这般,倒也没有依依难舍的矫情。   车與却没进祟正坊,又返回了飞花渡头,这一处比起早前的冷清,依然还是冷清的,不过已经停靠了不少的画舫,显然游河赏灯的人已经陆续归来。   旖景这才看见许久不见的灰渡出现在唯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边上,不知是早候在那里,抑或刚刚现形。   面具已经取了下来,迎面是冬夜越渐寒凉的冷风,被她长长地吸入肺腑,并没有感觉到意料当中的森冷。   当登上画舫,才见几乎刚才所有引得她啧啧称奇的花灯,这时都已经挂在了船舱里,五光十色的灯火下,旖景又才发现消失了许久的夏柯与秋月,她一度以为两个丫鬟也学到了暗卫的本事,能大隐隐于市,一问才知原来是一直在画舫里布置。   船舱十分宽敞,设置着不少炭炉,人一进来,只觉温暖如春。   正中的蟋螭铜鼎十分巨硕,镂空处恍惚可见火光吞吐,往前几步,便见炉后设着一几檀香案,置在从矮榻上逦迤而下的白狐裘毡上。   榻上的青幔帐勾勒出水墨莲荷,在一室灯火灿烂的光影衬托下越显清雅。   花灯只灿烂在四周窗楣。   床榻前垂着的一盏走马灯光亮并不如四周充沛,光影流转间,映出的却并非常见之花鸟或人兽,而是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浮沉着的文字。   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就是这么简单而又缱永。   旖景站在床榻前,看青帐上的光影文字不断轮转,半点没察觉画舫已经驶离,悠然在流光河水的潺潺中。   直到有人拥着她共坐窗前,看河岸上的浮华街景,仿若一幅五彩缤纷的画卷在眼前有条不紊的展开。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并肩赏景,执手品茶,沉默着没有说话。   经过怡红街时,旖景甚至能看清千娆阁的招牌,似乎就听见了杜宇娘正在婉然清唱,不由想起多年之前,她唯一一回“冒险”夜探妓坊,与他猝不及防的相遇。   再看身边人,比起当时眉目依然清隽,只鼻梁与唇角的轮廓越发鲜明硬朗,更接近于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渐渐地走近远庆十年。   那时他说,或许明春会陪你同游灯市,去龙凤灯前祈祷。   所以旖景,不要遗憾。   不知不觉眼角就酸涩起来。   画舫贯穿了怡红街却并没有调头的迹象,而眼前的景致也慢慢荒芜了下来。   这是……   “彻夜不归,今晚我们宿在河上。”虞沨似乎料到了旖景的惊疑,低下头来,下颔放在她的肩上,呼息带着些清冷卷过她的发鬓:“我带你出城。”   城郊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色。   四野悄然,并无明灯彩照,唯有一片清冷的月色。   河道越发开敞,依稀可见芦苇依依。   今夜,他们的画舫孤单无声的前行。   当旖景以为这样的景致再也不会改变时,画舫却忽然拐入了一条支流。   她又听见了欢歌笑语与炮竹声声。   举目望去,原来是到了一处集镇,应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里的数百户民居檐下的彩灯比起京都来略显粗糙与单调,可那喜庆却仿佛来得更加〖真〗实。   画舫依然在缓缓前行。   旖景看清有的窄巷幽深僻静,却在不甚明亮的暗檐下,不乏依偎的身影。   执手相顾,两两相依,如同他们一般。   沿着河岸的夜市甚是繁闹,有踩着高蹊身披红衣脸罩兽面的民间艺人灵活的穿行在人来人往间,有的手里舞着金刀,有的双手抛着鲜果,也有扮成美娇娘,半掩罗扇秋波频频。   布衣百姓们似乎不觉这时已经更深夜重,不知疲倦地搭肩而歌,发现河道上驶过的画舫,竟冲着这边手舞足蹈,张张笑脸那般朴素,毫不造作的喜庆。   成群结队发上簪着人胜的孩童拉着手跟着画舫跑来,不断说着喜庆话。   旖景正觉他们似乎有该有所表示,忽地就听舱外的侍卫们喊出一句贺辞,然后偻腰挥臂往岸上抛洒下铜钱,引起一片欢呼雀跃争相拾拣。   岸上小摊贩更多的是兜售食品,有现煎成的面饺,也有馄饨、元宵,食物的香味被晚风依依送来,引得旖景极不淑女的咽了。唾液,腹中随之一阵“叫嚷”。   于是画舫暂且停靠,身手了得的灰渡一跃上岸,为两位主子购买宵夜。   旖景看清那售卖酱炒年糕的妇人,分明已经睡眼惺忪,当生意上门时却忽然精神一振,将怀中打着瞌睡的孩童放在小杌子上,仔仔细细地净了手,系了围裙挽着袖子忙碌,孩童恍恍惚惚地看着母亲忙碌,眼睛渐渐咪了起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放声大哭,喊出的却不是“痛”而是“饿”。   忙碌的母亲无睱多顾,频频回头看向儿子,眼睛里满是焦急。   旁边的小摊贩却毫不犹豫地把孩童抱在怀里,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面饼,孩童当即破涕为笑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忙碌的母亲感激地看向出手相助的邻人,并没有多谢的言辞,只有一个笑容,而那摊贩也回之一笑,将孩童往肩上一放,驮着他看街角的杂耍艺人正从口里喷出一串火光。   这样的画面,不知为何就让旖景看得转不了眼。   简简单单就能得到满足的人们,也许才真正懂得幸福的涵义。   所谓权势富贵,也许只能让人心成为一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明明拥有了许多,却总是不甘与妒恨。   当温热鲜美的食物抚慰了腹中空空,画舫又离开了这处热闹的集镇,灯影光织外,有飞絮般的雪影被北风卷在半空。   下雪了……   两人这才离开窗前,据案而坐。   不知何时,案几上已经摆上了美酒。   虞沨修长的手指间抛下两料玛瑙骰子,在白玉碗里不断跌撞出脆响。   “世子妃可有睡意?”他问。   旖景暗诽,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择席的陋习……却往榻上一倒:“困了。”   狐裘柔长下,也不知铺了几层锦衾,异常柔软。   却听那人十分遗憾地一叹:“看来我只好独饮了。”   顿时肩上就挨了一打,虞沨回头,只见装困的某人蹬着一双杏眼:“不许饮酒。”   “今夕难得……”虞阁部陪笑哀求着“河东狮”:“世子妃就纵容一回。”   却提议玩个酒令,很简单,掷骰点小者罚酒,并答胜者之问。   旖景免为其难地答应了。   第一把,世子妃输,胜者提问:“要据实相告,有何心愿。”   不知何时,窗畔的花灯几近燃尽,光火黯淡下来,只有榻前这盏光影依然缓缓流转,映得问话的人眼睛里明明暗暗。   旖景十分仔细地思量着心愿,看着他的眼睛坦诚:“这段时日,我就盼着上元节,想着与你共游灯市……早前很有些沮丧,不过你总是会给我惊喜,今日所经所历,永生难忘……我之心愿,便是与你年年岁岁、朝朝夕夕。”   第二把,世子妃再度落败……   世子妃连输三把……   那酒味稍甜,入喉温和,可是当输到第五杯酒,世子妃已经面染红霞。   当第六杯酒已经含在唇舌。   混混沌沌中纤腰陷落臂弯,他的唇舌覆上,生生吸吮了她含在口中的酒水。   “这回算我输,到世子妃发问。”   他的眼睛亮若焰火,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的眼波里。   忽然就觉得胸口像是挤入了许多酸涩又甜蜜的情绪,乱糟糟地蔓延开来,喉咙里的酒意却清晰的灼热涌动着,并没细想就脱口问出:“为何想与我同游灯市?”   虞沨稍有愣怔,扶在纤腰上的手指似乎一息微僵。   倘若记忆无差,自从重逢,他从未表现过已经深藏了十余年,并且历经两世的这一个心愿。   而当年口诉心愿时,并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犹记得说出来年共庆元宵的期望,她看过来的是无比哀凉的神色,随之,他就感觉到〖体〗内剧痛蔓延。   然后是她的惊慌失措,扑上来搂着他悔恨交加的痛哭。   他曾以为遗憾是怎么也无法弥补了。   可是上天对他到底还是厚待。   “我没有逛过灯市,从来没有。”他嗓音低沉,仍是在与她呼息相闻的距离,目光看进她的眼里:“从前病弱,受不得丁点寒凉,年年元宵只在暖阁病榻……听了许多回二弟的形容,外面是怎样一番繁华……”   她知道这个“从前”是说那荒谬不堪的一世。   依稀记得,似乎曾对虞洲感慨过,若能如同普通百姓般在上元夜毫无顾忌地纵情欢乐,才是最痛快的事。   难道他是从虞洲口里听说……   “我想看见你好比当年芳林宴时,无忧无虑地笑颜……也许,能满足你的心愿,你就不会再沉侵在忧怨当中,也许,那时你就会觉得我不是那般讨厌……”   “我以为有那一日,能带给你欢颜,你就能忘记一些人事,终有一日会接纳我。”   他说着话,眼睛里依然明亮而清澈。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贴在发鬓上,眼睛里却早已模糊。   “从未讨厌过你……是我执迷不悟,但从未讨厌过你……傻子,你就是个傻子,你该恨我,该厌恶我,为什么还要这般对我……是我对不住你,一直都是……是我愚昧狠毒,可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原谅我……远扬,对不起,我……我根本不配你真心相待,可我这样贪心,明知如此,仍庆幸你也回来了,并且不曾恨我,还允许我在你身边……”   语无伦次,哽咽着终于说出了歉意,亲吻上他的眉心。   他却松开了环绕的手臂,将她稍稍扶开,掌心轻柔,掬了满握的热泪。   “旖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虞沨有些严肃地追问。   ☆、第四百八十八章 良宵切切,两情无猜   旖景从没想过猝不及防又毫无章法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歉意却就这样轻易仓促间就脱口而出。   泪眼迷朦中看不清他切实的神色,只听他语气沉肃,让她不由自主地慌张忐忑,她想把藏了许久的话统统诉之于口,可压在心里的愧疚实在太过沉重,眼泪怎么也忍奈不住,却坚持迎合着他的目光。   “你刚刚才去香河……”她说起晴空的画蛇添足,从天一阁交还的字帖里发现的短诗,然后得知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他就为她做的种种,说了许多许多的经过,刚刚才说到去佛国寺“讹诈”同济大师,短短的一个哽咽,他的唇舌就再次逼压下来,坚决地长驱直入,深长而缱永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甚至被因为缺氧而涌上的灼辣拥堵。   总算离开,他却又吮吸着她面颊的湿润。   直到亲吻让她的视线清晰。   才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眼角那样舒展。   他原以为是婚后让她看出了蹊跷,渐渐才洞悉他早已归来,是再不能选择回避的情况下,才屡屡表达了爱慕……若是如此,他使终还是觉得遗憾的,心里总有缺角。   “我瞒着你,是因为害怕你知道后愧疚更重,胆小得将我拒之千里,让我再不能接近。”他说道,指腹轻轻划过她柔长秀丽的眉峰,停留在面颊一侧。   “原本是该如此,我就是仗着你不知道我的丑恶嘴脸,才厚颜如斯,企图弥补亏欠……当我知道你也归来,还有什么面目接受你真诚相待,倾心给予……我其实什么也帮不了你,更别说偿还……可我一想到就此陌路不见,看着你娶旁人为妻……我做不到,我骗不过自己,我害怕失去你,根本不能想像与你无关的人生……我拼命回想,妄图用过去的罪恶说服自己放手,我不配成你的妻,不配拥有你的情意,倘若你要报复我,是我应当承受,可我怎么就厚颜如此,明知道你记得当初,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般安享你的给予……今生初见时,无颜以对的羞耻才应该让我铭记于心,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再不怕相见,而是奢望与你携手并肩。”   愧疚未淡时候,爱慕悄然而生,当她得知他也归来而不甘放手时,才如醍醐灌顶。   “幸亏如此。”虞沨覆身上去,再一次亲吻她的眼睑,品尝着残余的泪水微咸泛湿的滋味,与唇舌间的香甜。   两人渐渐从矮榻下的足踏上移,相拥着倒在榻上柔软的白狐裘毡上,帐子不知是被谁的手臂带下,一半垂掩下来。   旖景感觉到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清冷,却能撩拨得她的肌肤一寸寸灼烫,不知不觉间身上厚重的氅衣就不知去向,当感觉到突然覆上的寒凉,她掌心下是他同样不着寸缕的体肤,恍恍然地睁开眼,视线立即沉入了他幽墨的眼眸,肺腑里的酒意越发弥漫开来烧灼得思维混沌不清。   她听见他的声音忽然黯哑着响在耳边,他说小傻子,你一直是我的妻,别想避开,你必须得用一生偿还,不,一生还太短,接下来的轮回里,你只能属于我。   她侧过脸去,亲吻他染了她肌肤上香暖的嘴唇。   漫长的亲吻里他自然而然地进入她的身体,无比熟悉就触及到她敏感的隐密柔软,冲击与契合让她一会儿像上了云层,一会儿又像沉入花海,她有时只能紧紧攀附在他的肩头,有时却像失了力量瘫软在臂弯,任他予取予求的采摘。   〖体〗内分明是灼热的,肌肤却能感觉侵入幔帐的寒气,蟠螭铜鼎的炭火不能温暖她裸露的身体,反而是他清冷的亲吻能带来熨帖的暖意。   她分明地感觉到他忽然的急促,连呼息都浑浊起来。   身子在这一轮冲击下像要融化,酥麻难忍从足底攀升,附着血脉冲上胸口,被他掌心轻轻地一个挤压……她难奈地呻吟出声,双腿勾紧他劲瘦的腰际,只觉〖体〗内那股灼热就要融解倾泻,一颗心却像被高高抛到了云宵。   他的手臂兀地收紧,将她牢牢摁在胸膛,衔着她耳垂喘息着请求。   旖景,等我,等我……   她感觉到身子被他带离了衾被,背部一片突然的寒凉。   律动更急更深,她已经难以忍耐。   迷乱中她找到他的嘴唇吮吻纠缠上去,最后贴在他的耳边喊着“远扬”。   更觉腰上一紧,是突然放缓的律动,却加深了契合。   两人几乎同时颤栗着紧紧相拥。   许久,他的身子才压了下来,面颊却长久地埋在她的颈窝,呼吸依然急促。   旖景这才发觉腰身酸软得不像自己的,就这么被他压在身上,一动也不能动。   舱室里一时静寂得只有呼息与心跳的声音,从急促渐渐平缓。   他才侧身躺下,从背后搂她在怀里,随手拉过锦被裹在身上。   旖景也才发现他们的衣衫纠缠在榻下,分不清你我。   沉默的时间太长,让她以为他也许睡着的时候。   虞沨说话了,嗓音已经恢复了一惯的清越:“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活得孤寂……身子羸弱,时不时就被〖体〗内的剧毒折磨,好些次觉得自己忍耐不下去……无数次梦到母妃,她的眉目总不分明,我问她是不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再不会这般孤寂与疼痛……她说傻孩子,这里会更冷清,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摆脱病痛。”   旖景背着身子,却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微卷的唇角,于是眼角忍不住又再涩潮,于是握牢了他搭在腰上的指掌。   “谢嬷嬷告诉我母妃是因为中毒,我也是被人所害,我想知道详情,谢嬷嬷讳莫如深……祖母也因为愧疚,不愿提说旧事,父王更加……除了楚王府,我去过的地方唯一只有宫廷,也是因为养病……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带着怜惜而又无望……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母妃是因为江氏所害。”   “后来二弟年龄渐长,经常来关睢苑陪伴,我是从他话里熟识了你……也是二弟告诉我江氏是‘真凶’,仔仔细细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不仅仅是你,就连当时的我,反反复复地想着江氏的蹊跷,渐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可也从不曾怀疑二弟。”   “直到远庆六年病重,针石无效,我几乎以为再也挺不过那个寒冬……江先生出现了,他替我诊治,说是中了西南苗家的秘制毒药,他能根除……我才怀疑,江氏怎能得到苗家制毒……我并没有把握,怀疑二叔是因为我一旦病逝,二弟与他是直接受益者……旖景,你也许不知道,我那时对你执迷已深,除了家人,你是我唯一觉得熟悉的人……尽管只见过你一眼。”   “所以我向圣上与太后开口,恩准赐婚……我明明知道我对你只是个陌生人,我明明知道二弟或者无辜,明知你们青梅竹马……可是我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在太后与姑祖母面前质疑二叔,是我毁了你的姻缘,让你再不能无忧无虑地绽放当年桃李下的灿烂笑颜。”   “我也有错。”   “如果不是我把你带进祸福未测,让你陷落进来,你不会被人利用……所以我回来后,起初想的是在暗中察明真相,并不愿再牵涉你……你原本不该涉及到王府的阴谋里面。”   “我回来时大概五岁,母妃已然病逝,终是不能彻底挽回。”   “旖景,别再自责,我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因为直到现在,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二弟是否无辜,你得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或许就能彻底释怀,虞沨其实并非依然不能确定虞洲的恶意,他只是想让旖景彻底放下从前。   又是一阵稍显长久的沉默。   他才听见怀中人低沉的语音。   “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是从江月口中听说是你去恳求圣上赐婚,并说服了祖母。”旖景看着帐外仍然不断流转的光影,一些记忆,蓦然清晰。   江月那时是她的“好表姐”与闺中知己,见她为了姻缘一事烦恼,贴心劝慰:“阿景,想来世子既是亲口请婚,对你应是倾心挚诚,将来会好好待你……”这话便是放在眼下看来,也是不带恶意的。   可是她知道后,心里就此打下了死结,虽不曾厌恶虞沨,却埋怨他毁了她的人生,于是冷漠相待,无论他如何示诚,她也觉得不能释怀。   她不想为自己开脱,但是一定要说明虞洲的罪恶:“他一定不是无辜,若非自幼被灌输那些阴恶,如何能养成毒辣的性情,明月说得不错,虞洲无情,并非仅仅针对你我……或许那一世,见你病弱,他一昧讨好也是为将来赢得下手的机会……自从你我姻缘落定,一定是他步步为营策划阴谋。”   “二叔与二婶不可能深悉我的性情,只有虞洲。”   这一世与虞栋夫妇交锋,旖景并不认为虞栋与小谢氏能洞悉人性,虞洲却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对他的执迷,不忍与他分离两处,知道她的弱点,满脑子都是话本里的那些情爱佳话,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甘放手,骄蛮任性又不愿命运掌握他人之手,才有可能被他们利用。   只有虞洲知道她对他的全心信任。   才会用那么一个可笑的谎言欺哄,相信让虞沨病情再有反复,昏睡一段时日,圣上就会收回成命,让虞栋一家继续留在王府。   “他不可能是受了二叔蒙蔽,因为我临死之前,听他毫无顾忌地坦承了贪欲。”   只恨那一世的自己,懦弱又愚昧,看不穿身边这些人的险恶心肠。   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我饮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虞沨感觉到怀中人微微颤抖,反握着她的手,语音柔和。   “冬雨沏的茶,虞洲亲手递给了我……”这回她并没有长久沉默:“茶里有毒,两人看着我中毒咳血,虞洲才说起那些话,他早对你怀恨在心,认为你拥有的一切原该属于他。”   “我记得我当时提醒过你,为何没有立即回国公府?”   是的,他提醒过,那些人会对她不利,当虞洲递上茶水时,她其实已经想到茶里有毒。   她当时尚有机会逃生,毕竟屋子外头还有几个丫鬟,诸如莺声、夏云,她们虽被宋嬷嬷祖孙笼络,却一定不知阴谋的仔细,谨慎如宋嬷嬷决不会授人以柄,而虞洲为了使阴谋圆满彻底洗脱嫌疑,必然也不会大开杀戒。   只有她甘愿喝下那一碗茶,他才能如愿以偿达到目的。   当时的她已经没有了生志。   想着她亲手毒杀的夫君临死前还在为她着想,悔恨绞断肝肠。   以命偿命,是她当时仓促之间的幼稚想法。   旖景却长长一叹:“我很懦弱,那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懦弱,我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我无颜面对众人亲口说出是我害了你……我甚至没有细想这么死去,会让虞洲得偿所愿……直到醒来才懊悔,要死也得等亲口揭露他的狠辣……我就是那么个愚昧自私又一无是处的人,我甚至不知像我这样的人为何能得上天眷顾……”   “别说了。”他适时打断了她的话:“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亲吻总能让她平复情绪,渐渐地不再颤抖。   短暂的沉默后,虞沨又问:“现在还恨他么,很奇怪,我似乎一直没感觉到你对二弟的恨意。”   话才问出,就感觉到怀里人侧身过来,面颊贴在他的胸膛。   放得很轻却清晰笃定的话。   “早不恨了,他没有那么重要,不值得我为他咬牙切齿。”   他微笑,下颔放在她柔软的发顶。   无论如何,上天让他们重逢此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今晚他终于确定,这回是他占据了她的心。   ☆、第两百八十九章 本该投缳,未知命运   对于虞洲,旖景的确早放下了仇恨,残余的只是厌恶。   上天厚待才给她新生,若是可能,这一世再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但显然就算她愿意放过,虞洲却不愿放过他们。   她的死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虞洲心狠手辣,但眼下的情形是虞洲仍然执着不忘的想毒害虞沨以夺爵位。   既然注定是要你死我活,当然是该我活、你死。   不过这时旖景却想起了另一个人,与心里盘桓多时的困惑。   “我回来后首先发觉的变数就是安瑾……当时不知你也归来,我想不透为何上一世没有出现的人会在这一世出现,只猜测着或许是因为那一世二婶并未察觉,于是安瑾一直随江氏生活在外。”   直到后来,当发现虞沨也经历了重生,又得闻于氏之所以从陇西归京全仗虞沨暗中相助,旖景才有了另一番猜测——也许上一世本无安瑾,虞栋与于氏也并无关联,而这一世,之所以二叔有这房外室是虞沨的安排?   目的当然是要造成虞栋夫妇反目。   “我原来也曾打算激发安瑾与二婶的矛盾。”旖景毫不讳言,她固然认为安瑾也有可怜之处,但不得不承认因为她是虞栋女儿的原因,旖景从未真正想过要与安瑾交心,虽说对她并无恶意,也不会处处为安瑾着想,于旖景而言,安然与安瑾还是亲疏显然:“可我隐隐有种感觉,你对安瑾仿佛甚是关照,所以我猜测于氏是你安排,安瑾本身不应存在于世,故而你对她非但没有恶意,也从未想过要利用。”   倘若那一世于氏根本未与虞栋相识,当然不会有安瑾,她更不可能与虞栋的阴谋有关,虞沨才不忍利用原本处境艰难的她挑拨虞栋夫妇关系。   也正是因为旖景察觉到虞沨对安瑾微妙的态度,才会打消原本的计划,虽与安瑾依然保持着友善,却并没有激化她与小谢氏之间的矛盾,反而当安瑾偶尔在她面前抱怨嫡母恶言相向、心怀叵测时,旖景还劝说安瑾当谨守礼规,倘若不是利害攸关,最好不要与小谢氏争执,更不可用阴私手段行陷害之事,毁敌八百自损一千说不定还得落个不孝恶逆的罪名,越发举步维艰。   不过随着哑奴的出现又禀报了于氏的头脑简单、心怀恶毒,旖景见虞沨丝毫不以为奇,并坦言早知于氏心怀叵测,心里越发孤疑。   安瑾的来历实在困惑了旖景一些时日,今日既然坦诚布公,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不是你想的这样。”虞沨再无隐瞒:“记得当初也正是远庆七年,当清谷先生根除了我〖体〗内的余毒使得我对二叔生疑,才安排了人手盯着他与二婶,应当是在五月,二婶发现了于氏的存在,不过当年二叔的幼子虞治已经四岁,不比眼下尚在襁褓……二婶同样大闹一场,当着众仆妇的面扯着于氏喊打喊杀,安瑾上前劝阻,被跟着二婶前往的小厮打了耳光,拉扯中撕破了上衣。”   旖景:……   “安瑾当晚投缳自尽。”   旖景:!!!   “我安排的人手禀报,二婶走后于氏放声痛哭,安瑾尚且在一旁劝慰,并不比于氏悲痛……反而是于氏哭嚎着称安瑾清白被毁。”虞沨眉心紧蹙。   旖景心中更沉:“你怀疑是于氏害死的安瑾?”   “二婶大闹一场后就回了镇国公府,二叔甚至没有去看望于氏一眼,而是忙不迭地去谢家赔礼,并承诺将于氏母子三人远远送走,绝不让他们再踏入京都一步,也不会让祖母与皇室闻听半点风声,更不会让这双私生子女认祖归宗。”虞沨满是讽刺,当年虞栋恶意未曾暴露,只有小谢氏知道他的把柄,并且恰逢自己“恶疾”初愈,而小谢氏当年也不曾与谢世子兄妹反目,谢家仍是小谢氏的坚实后盾,在那样的节骨眼,虞栋便是再疼惜于氏,为了图谋大计也不会“亏待”发妻。   “可是安瑾投缳……她只是女儿,并不会伤及二婶与虞洲兄弟的利益,二婶若有恶意,也是对男孩动手。”旖景分析道,显然也认为杀害安瑾的真凶是于氏。   安瑾不是受前朝《烈女传》规束而奉丛贞烈的女子,她虽有宗室血统却从没得到承认,依于氏那样的品性只怕也不会灌输给安瑾死殉名节的观念,安瑾因被小厮打骂受辱而自尽的可能极小。   “于氏因为安瑾的死‘肝肠寸断’,后来威胁二叔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称安瑾再怎么也是宗室之后,小谢氏放纵下人侮辱逼死她是为不慈失德,她一定要为安瑾讨回公道。”虞沨讽刺的意味越发显然:“不过二叔许下重诺,将来必定要迎于氏入门,让虞治认祖归宗,但还不是时机,劝说于氏要隐忍,带着虞治先去陇西……于氏让二叔写下认子书,拿着二叔给的银票与地契立即就带着虞治离开了锦阳。”   旖景摇了摇头:“为了儿子与自身的利益,于氏竟然杀害亲生女儿,如此蛇蝎心肠……二叔只怕也得自愧不如。”   “安瑾虽是二叔的女儿,可她姓虞,是宗室之后,这一世再怎么我也不会眼看着于氏这个毒妇谋害我虞家的女子,所以当我打算从冀州归来时,先安排了二婶提早得知于氏的存在。”虞沨说道:“不过这回因为父王的插手,劝服了祖母让安瑾认祖归宗,并通报宗人府……于氏提前被远送陇西,才造成虞治晚了两年出世,于氏的恶毒一如当初,这回仍是想利用安瑾为虞治铺路。”   旖景叹了一声:“倘若安瑾真听了于氏的蛊惑……”   “那她只能自求多福了。”虞沨微微闭眼:“我对今后原有安排,即使会对二叔一家动手,也有把握让安瑾不至受到牵累得个归宿,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同当年的事也没有关联,上一世又是枉死于生母之手实在可怜,但她若也是心怀恶毒之辈,就算我多此一举当了回东郭先生。”   只要安瑾“听生母的话”早洞悉阴谋的虞沨不难抓她个现形儿,虞栋虽疼惜安瑾,慈父心肠实在有限,为了不受牵连必定会牺牲安瑾,至于小谢氏,她就更不可能维护眼中钉肉中刺,当然是抓紧机会落井下石。   旖景心头疑惑解开,也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两人相互依偎又说了阵甜言蜜语,便见青帐上的流光越发黯淡,却有天光透亮窗纸。   已是清晨。   深夜的那场雪并未成势,将将染白了乌柯,不及在道旁积厚。   天光初亮,一辆马车在皇子府前轧轧停稳,身披鹤氅的男子一跃而下,鬓角染着浓郁的酒意,踩着不那么利落的步伐才进了角门,就被一阵急风卷下冬叶上的积雪湿了面颊,轻轻“啧”了一声,这才加紧了步伐。   亲兵统领薛东昌已经焦灼了一晚,五更天就赶来了皇子府,在门廊里徘徊了整一个时辰,好容易盼得主子归府,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儿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前,唤了声“殿下”嗓音却被寒气冻得又尖又细。   三皇子彻夜买醉,这时眉目间却并没多少疲倦,一双眼睛仍泛魅光魄色,心情似乎不错,打趣一句“薛公公早”。   薛东昌就越发哭丧了脸。   瞧着亲信那欲言又止、胆颤心惊的模样,三皇子自然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便没往“驻扎”着倩盼的书房,径直回了前院玉兰堂。   “薛公公”步步趋随,暗暗哀声叹气,当见三皇子解了氅衣丢给侍婢,往铺着白虎皮的罗汗床上一歪似睡非睡时,总算不再犹豫,顶着一脑门白毛汗把昨晚李氏冲撞世子妃的事飞快禀报了一遍。   好半响没听见三皇子吱声,薛东昌还以为主子是太过疲倦睡着了,哪知一抬眼却见三皇子半撑着头微咪了眼一副沉思的模样。   这反应很诡异……   薛东昌壮起胆子说道:“依属下看来,世子妃并未在意李氏的话……”话没说完,脑门就是一下钝痛,原来三皇子不知什么时候扣了枚棋子把玩顺便弹了过来,薛东昌立即就住了嘴。   “我是在想,一个人活在世上需要的理由。”三皇子语调悠慢。   薛东昌:……殿下深沉。   又听三皇子长长一叹:“实在找不到让她继续活着的理由。”   薛东昌:!!!   醍醐灌顶呀,原来殿下不是在思考人生,而是在判定他人生死。   又听某个深沉的皇子似乎喃喃自语:“倩盼早就把她卖了出来,老四联系李氏的暗线我已经摸透,并且这时,老四显然以为倩盼已经得了我的信任把李氏视为废棋……也到时候让老四越发以为奸计得逞了。”   薛东昌暗自长叹,这么一听,李氏的确是大限临头。   却又半响没听见任何响动。   这回三皇子像是真睡着了,虽仍然半撑着胳膊,眼睑却闭合起来。   薛东昌松了口气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出暖阁,步子刚刚移了一脚,却听那悠慢的语调又再拉长:“东昌,你可怀念过故土。”   薛东昌怔住。   他的父亲原本是西梁大族子弟,奉命护侍蓝珠公主远嫁,成了公主亲兵,他离开西梁时不过还是顽童,对故土早无印象,已经把自己当作大隆子民。   三皇子却像并不在意薛东昌的回答,自顾说道:“你的两个族伯眼下分别任着西梁威武二将手握兵权,还有你的堂叔,是外祖父委以大任之国相,不久金元公主来使大隆,薛国相应会同行。”   薛东昌尚不及表示惊讶,却见三皇子又挥了挥手:“瞧你那副憔悴样,回去歇着吧。”   三皇子经过一场酣睡,傍晚时才醒了过来,听着侍婢禀报宁妃已经遣人问过几次,这才背着手气定神闲地去了后宅。   才进了垂花门,就有侍婢迎了上前,原来她正是得了宁妃嘱咐,正准备第五回去前院打听三皇子有没睡醒,没想遇了个正着,当即堆起十分讨巧柔媚的笑容,禀报道宁妃已经在怜月楼设了宴席,等着主子举盏共饮。   “宁妃就是懂得享受。”三皇子似笑非笑说了一句,步子果然就往怜月楼的方向踱去。   那侍婢刚刚喜上眉梢,却又听三皇子甩下一句:“人多才热闹,你走一趟,让孔妃与李氏都去。”   侍婢顿时僵化,直到目送三皇子的背影没入月亮门,才满是沮丧地跺了跺脚。   宁妃一片心意,不想却多了两个上前争宠的。李氏也就罢了,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孔妃解了禁足?   侍婢故然是满心不情愿,李氏今日的心情也十分暴戾,她昨儿晚上原打算狠狠奚落狭路相逢的世子妃几句,也算出口心里的恶气——不就是摊着个好出身,无论样貌才华,就不信比得过自己,再说自己现在可是三殿下的新宠,将来迟早能封个侧妃,再次也是夫人,不比世子妃低微,折辱她也得受着,就没听说一个宗室比堂堂皇子更显赫的理儿。   哪知话没说完,竟被薛东昌那狗胆包天的强令侍婢拖了出来。   偏偏那两个侍婢还不是贴身侍候她的,李氏还罚不着人。   窝火一晚就没睡安稳,原想着趁大早上去三皇子面前哭诉,花枝招展地打扮好,却打听见三皇子彻夜未归。   宁妃还有权力打发侍婢去前院请人,李氏明面上就是个得了宠幸的侍妾,比丫鬟奴婢高贵不了几分,自然不能向宁妃看齐。   故而她又干烧了大半日的火。   这下得了诏见,李氏才觉得意气风发,一边往发鬓上簪了一朵大红牡丹绢花,一边喋喋不休:“下作的奴婢,竟然敢欺主,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第四百九十章 鸩杀李氏,迁怒旖景   怜月楼前,李氏迎面遇上了旧仇孔妃,两个千娇百媚花枝招展站在台阶下互相怒视了数息,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一前一后上了铺着软毡因而即使放重脚步也难发出声威的木梯,却在见到临窗据案而坐的美艳男子时,脸上冰霜无声破碎,尽都又是笑靥如花。   宁妃起身相迎,也是满脸的笑,却只携着孔妃落坐,没有理会李氏。   在孔、宁二妃面前,李氏其实只有垂眸静立,得了邀请还要三推四让才告座的资格。   不过李大娘子自幼娇生惯养,总以为自己也算大家闺秀,身份不比两个侧妃卑微,宠幸更比她们涨出一头。   故而李氏只稍微落后孔妃几步,傍着宁妃的身边坐了下来,压根不理会两个侧妃的脸色,积极调动起积蓄了一个昼夜的情绪,使劲憋红了眼角,娇声嗔态有若唱戏般唤了声“殿下”又捏着帕子像模像样地一抹眼角,晃着肩说道:“您可得替妾身作主。”   三皇子手里抛握着一枚翡翠瑞兽把件,另一只手臂垂在椅柄,姿态闲散,略带笑意,似乎极有兴致地听着李氏对薛东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侍婢声泪欲下的控诉,时而还挑眉颔首,仿佛对李氏的屈辱感同身受。   这态度无疑让李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兼着她也还没到被三皇子警告的资格,又自以为是地笃信孔妃被禁足是因为屡屡挑衅于她,只觉自己正当荣宠,大可为所欲为,一句凝噎带哽的话脱口而出:“那几个贵女,对我没有半点恭敬,妾身尚且疑惑区区官宦家的女儿怎么有这么壮的胆子,敢不将皇子府看在眼里,后来才知她们原与楚王世子妃要好,想来是仗着世子妃的势!殿下,妾身受辱被笑话不要紧,可关系到殿下的体面却是大事。”   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的孔、宁二妃一听这话,竟十分默契地四目一碰,唇角漾起无比柔和真诚的笑意——这回好了,凭李氏的身份提到楚王世子妃几个字就是罪名一桩,更休论还有诋毁的含义。   三皇子笑容可掬。   李氏好容易收了势,却没等来安慰或者出头的话,不由又是一声提醒:“妾身只依靠着殿下作主。”   三皇子这才微微后靠,指腹仍摩擦着那枚荧润的把件,收了几分笑意,一声吩咐让人把薛东昌和两个婢女带来。   李氏喜上眉梢。   端着扬眉吐气威风八面的架势,哪料祸到临头转眼死路。   三皇子有意戏弄,令那两个侍婢跪在地上,把昨日之事一一说来,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当然对于亲信薛东昌三殿下还是考虑他的体面,只让他垂手站立一旁。   李氏支着耳朵,勤等着听三殿下将人“千刀万剐”的处置。   “去,斟上一盏酒,跪呈李氏。”三皇子沉声嘱咐,指了指不知何时托着一个黑釉瓷壶过来的侍女。   李氏一听竟是“呈酒赔礼”满腹志气一泄,这下真红了眼眶:“殿下。”那语调上抛拉长,十分娇媚又无限委屈。   婢女却冷肃着脸斟了盏酒,二话不说跪在李氏面前平举酒盏。   戏演到这里,孔、宁二妃兴灾乐祸的喜悦也同样下落,孤疑地互视,心说难道三殿下真对李氏与众不同,明知她冲撞了世子妃,非但不罚,还让两个侍婢致歉?   这两个可是前院的侍女,连她们两人都不敢太过颐指气使。   李氏却深觉屈辱,指头上绞着水红色的丝帕,狠狠瞪着面前的侍女不肯接酒。   “李氏,我没什么耐性,快接了酒。”三皇子似乎也觉得不耐烦起来,眉心稍蹙。   李氏这才咬着嘴唇接过酒来,刚刚放到唇边,又使终觉得不甘,泫然欲泣地又喊了声“殿下”抬眸看来时,却愣怔当场。   三皇子的目光已经十分冷厉。   怎会如此?区区两个贱婢竟敢不敬主子,就算搁到普通人家也得罚上几十板子,或者提脚卖出去,或者配了小厮儿,怎么堂堂皇子府竟能纵容奴婢到这般地步?跪上一跪,斟一杯酒就算惩罚?   自己觉得委屈,三皇子还用这么吓人的目光瞪视过来。   李氏怎能甘心把酒吞得下喉。   “这杯鸩酒你今日怎么也得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三皇子却又忽而一笑,语气着意放得低柔。   这让李氏微一怔神,竟忽视了话的本意,受了蛊惑般又把酒放在唇边。   孔妃与宁妃却回过神来,两人不约而同仓惶起身,唤了一声:“殿下!”   她们虽不满李氏已久,可眼看着就因为冲撞了世子妃便被赐鸩酒……多少还是有些唇亡齿寒的不忍。   而李氏也总算反应过来鸩酒二字的含义,手臂僵硬在胸前,不敢置信地盯着三皇子。   “李氏,你不过皇子府一个侍妾,竟敢对官宦出身的闺秀喊打喊跪,不敬宗室,你可知罪?”三皇子笑意微微,眼角更是飞展。   李氏完全坐腊。   孔妃也不敢多说,倒是宁妃壮着胆子说了一句:“殿下,李氏便是不知好歹,却也罪不致死……”   “东昌,你来说说李氏之罪是否当得一杯鸩酒。”三皇子这才将手里的把件脆脆往案上一拍。   薛东昌上前一步:“是,两位娘娘,李氏是四殿下安排的耳目,意图不轨,欲不利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察明。”   孔、宁二妃尚且惊疑不定。   李氏已经叫嚣起来:“妾身冤枉,定是有人中伤妾身,殿下……”   “你的妹夫姓孙,是四皇子府中幕僚,我说得可对?”三皇子啧啧两声:“与你接头的侍婢我已经着人扣押,还有与那侍婢接头的门房……他们两个我会直接送给老四,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老四送了你给我,我总得有所表示,把他的人原班奉还也是我息事宁人的意思……至于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侍妾,当然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也只能……一杯鸩酒了断。”   见三皇子说得头头是道,孔、宁二妃这才不敢再为李氏求情,她们都是皇后的人,实际也起着耳目的作用,但皇后是三皇子的嫡母,三皇子明知如此也只有笑纳,四皇子却是太子的对头,心怀叵测……便是皇后知道了这事,也饶不过李氏。   当耳目还能这般嚣张,李氏还真算一朵奇葩,四皇子的手段……孔、宁二妃几乎可以想像皇后得闻这事后一脸鄙夷的神情。   “咣当”一声,彻底清醒过来的李氏像被蝎子咬了手,一把将那酒杯砸出老远,这回不用酝酿,眼泪已如决堤:“殿下,我真是冤枉的,殿下……”   “看来只能吃罚酒了。”三殿下的妖丽笑容朝向薛东昌。   薛东晶闷叹:好好一个美人儿,偏学人当什么耳目,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子够不够分量,更自寻死路的是,竟然敢挑衅那位……唉可惜了,虽三殿下阅遍千红不在意这区区一朵,瞧在他这个大老粗眼里,李氏至少还算风情万种吧。   脚下却没有犹豫,直向风情万种逼去。   眼见申冤无果的李氏心神俱裂,她是当真冤枉,虽得了四皇子嘱咐,可自从受到盛宠,她狠狠挣扎了一番,好不容易决定今后要对四皇子虚以委蛇,对三皇子全心全意……唯一传出去的消息,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也就是晴盼与她都已经赢得信任而已……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枉。   李氏泪涕滂沱膝行上前,却被三皇子起身避开,居高而下的狠戾目光似乎还带着玩味般的笑意,让李氏心里一阵寒栗。   三皇子是定要她死!   走投无路下,原就不够聪明的李氏找了个贻笑大方的理由:“殿下不能杀我,我是良家女子,不是皇子府的家奴,不容殿下任打任杀。”   三皇子这回真的笑了出声:“还真是愚昧,难道以为奴婢就能任打任杀不成?还是你以为老四会为你申冤,承认你是他安排来谋害我的佃作?李氏,你是暴病,老四把你与倩盼送来之时,可称的是二婢……你家人就算要告官,也得去告老四强抢民女,我倒是被蒙蔽了……你认为你爹耗费巨财好容易才巴结上老四,塞了个女婿进去当幕僚,会为你区区一个女子状告皇子?再说枉图谋害皇子与储君,莫说你一介商家女,便是勋贵官宦出身,也逃不过一个死罪。”   眼见李氏有如五雷轰顶瘫软在地,三皇子好整以睱地理了理衣袖:“晦气!两位爱妃,怜月楼里怕是得倒胃口了,咱们另寻别处推杯换盏去。”   一路啧啧浅叹而去。   又惊又惧的孔、宁二妃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简直是落荒而逃。   两个对头一时有相同的疑惑:“你说殿下对李氏这般狠决,真是因为她是四殿下的耳目?”并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而是各自计较。   事后薛东昌也有担忧:“只怕两位侧妃在皇后面前……不知会不会质疑殿下是因为世子妃……”   “那也无所谓,皇后知道我行事这般荒谬,也只有笑得合不拢嘴的,更不会把我放在心里。”妖孽老神在在。   当日天色未暗之时,四皇子果然收到了三皇子的礼尚往来——李氏那条线的接头人被“打包”奉送,连身契都随之奉上,三皇子还不忘修书一封,中心思想十分简练:“四弟既看得上愚兄府上家奴,愚兄情愿割爱,四弟千万不要客套。”   四皇子自然从被原物奉还的耳目口里听说了李氏的死讯。   这位却并不觉得半点懊恼,反而摸着下巴笑意微微:“如此,可见倩盼是真得了老三宠爱与信任。”   陈长史却不无担忧:“殿下,李氏到底是孙孟的姨姐,总该由咱们去交待一声,可好端端就丧了命……孙孟就是个绣花枕头,不堪大用,被个内宅女人都能指使得团团转,倒不用担心他,不过李家却是富甲一方,就怕他们对殿下生了二意。”   四皇子略微沉吟:“奇怪,老三早知李氏有问题,先还隐忍不发,我揣摩着他是想利用李氏,怎么突然就把人赐死了?”   心念一动,四皇子连忙安排下去打听李氏最近的作为。   就听说了她与几个贵女争执的事,关键是有楚王世子妃。   于是李二娘听说长姐的死因就成了——因为冲撞苏妃,惹恼了三殿下才“暴病”而亡。   李二娘捶胸顿足:“怎能如此草菅人命,苏妃再怎么尊贵,我姐姐也不是任打任杀的奴婢……不行,不能眼见着姐姐冤死,我要去告官!”孙孟急得团团转,倒还是李父一把拉住了女儿,抹着老泪说道:“这都是你姐姐的命,我原就劝说她不要痴心妄想,现在去告官有什么用,那可是皇子!再说你姐姐也的确是被四殿下送去的人……有这一个把柄,三殿下硬要咬定大娘心怀叵测,只怕连四殿下都要牵涉进来,说不定全家阖族都会有大祸临头。”   事实便是如此,尽管几个皇子间明争暗斗纷争不断、耳目佃作你来我往,天家并非没有察觉,可既然表面上还维持着手足和睦,就没人会轻易揭开这层遮羞布。牵涉进储位之争来,别说一个李大娘,便是李家全族折进去,也像是投石入江,只是激起一个水花和听得一声响而已。   李二娘顿时也泄了气。   不过还有一个真理叫做杮子拣软的捏,在李二娘的心目中,相比高不可攀的三殿下,世子妃成了软杮子。   ☆、第四百九十一章 小嫚如愿,谢琦谋财   于是自负有孔明之智的李二娘向她家夫君支招:“大郎还得兢兢业业,争取四殿下的信任,咱们才有扬眉吐气的一日,以我看来,那个叫雷仁的还算有些谱,虽他不肯说明身后的帮会……不过四殿下求贤若渴,你不是也听说殿下蓄养有死士么,想来手里需要这些江湖草莽,莫如你就先知会了陈长史引荐一回……那个什么妓子,若真是妖娆的,未必不投四殿下心意,这些时日我与几个属官的家眷来往,可是听说四殿下往常管白妃唤‘纤纤’,应是爱好美色风流的……你可给我听仔细,这是为了咱们的富贵,就算那妓子妖娆你也不能打歪主意,否则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孙孟实在想不透白妃小名纤纤与四皇子爱好美色风流之间必然逻辑关系,但他一贯相信家里的“女诸葛”又因眼下的地位与将来的荣华全因岳家财势才能成全,自是不敢有所置疑,唯唯称诺下来,便向孙太太摊开了掌心:“整日排着队要讨好陈长史的幕僚不知凡几,要引起他的重视还得靠银钱打点。”   李二娘也不计较,拍下一叠子银票给孙孟,又双目含泪的说起沉冤莫白的姐姐:“自从上回见到楚王世子,我就晓得姐姐是痴心错付了,也不知当中出了什么缘故才让姐姐误解一眼倾心的人是三皇子……她哪是无端端地挑衅世子妃,分明是因为不甘……也是冤孽,无论是世子还是三皇子都将苏氏五娘视为珍宝,或许世子尚不知晓姐姐的存在……害死姐姐的虽是三皇子,却也是因为世子妃,我知道眼下咱们与她是贵贱有别,可将来若有一日……总得让姐姐安心,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其实“女诸葛”心里对她家姐姐的愧疚还有一层——当年孙家想与李家结亲,依着长幼有序,最合适嫁去孙家的其实是李大娘子,可李二娘对孙郎的容貌风度也是早有倾心,故而没少撩拨她头脑简单却心比天高的长姐,废了许多的心思才造就了李大娘子认为自己倾国倾城、才貌双全将来必当富贵尊荣的心态,再不将孙家看在眼里。   李二娘十分清楚李大娘子的“志大才疏”深悉以她们的身份靠着姻缘攀附权贵必然是场镜花水月,长姐若嫁给孙孟,至少不至于受夫家折辱更不会含冤而亡。   但李二娘总不能报复自己让姐姐死而瞑目,想着姐姐既然对苏妃恨之入骨又是因为她而死,总该仔细筹谋为姐姐出了这口闷气,也算对姐姐的告慰让自己安心。   而唯一的路,就是助孙孟成为四皇子亲信,将来若四皇子谋得大位……这时的显赫权贵定会遭忌,做为天子信臣的孙孟才有望成为新兴权贵,她这正妻自然水涨船高,才有与世子妃一较高低的可能。   再有秦妃忌恨苏氏姐妹之事已是显而易见,那位将来若成了皇后,必会不遗余力地打击苏家与楚王府,秦家也会排除异己稳操大权,苏家与楚王府还能如同现今般让人望而生畏?   李二娘也早有讨好秦妃的打算,无奈秦妃高傲,并不容易奉承,莫说她一个区区幕僚之妻压根无缘与秦妃见面,就说皇子府属官的女眷,也没几个真能被秦妃放在眼里。   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据李二娘看来,秦妃实在不够机智,别的不说,四皇子对白妃的爱称便是秦妃有意张扬出来,所为无非是造成白妃饱受人言非议——白妃出身虽不比秦妃,但才华品性俱佳,颇受四皇子爱重,甚至皇子府的内务也由殿下一分为二,让白妃“协助”秦妃处理,秦妃自是妒恨不已,为了显示白妃无非是靠着狐媚手段邀宠,这才广为传扬“纤纤”之名,好强调白妃始终是妾,若是正妻,四皇子又怎会当着旁人的面这般不尊重?   那些个爱好风流自负才情者,虽也有与正妻情意两合时以爱称呼之,到底是私下,只有对待侍妾伶人才会毫无顾忌当众行调戏之事,秦妃这是想让众人明白,白妃也就是侍妾伶人之流。   不过堂堂皇子妃用这贻笑大方的手段打压妾室,实在是损人不利己。   李二娘深深以为据秦妃的自以为是,若让她得了机缘,定能讨好奉承争取信重。   秦妃狭隘无知,身后却有相府这座大山,若四皇子真能登位,她一定是统御后宫的皇后,为将来尊荣打算,李二娘也得兢兢业业地往秦妃身边靠拢,那么让苏妃难堪,也是奉承秦妃争取信重的途径。   世子妃这个相对的软杮子她是捏定了。   但局势未清之前,还得暗暗的捏,力度更要掌握得恰好,千万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李二娘这边一番筹谋,加紧督促孙孟依计行事。   孙孟这人虽无大智,却极擅长与纨绔膏梁花天酒地套交情,这些时日以来别的事情没做,倒结交了一张关系网,虽不是显赫权贵子弟,却不乏消息灵通之徒,这么一打听,就知道陈长史尤其执迷于花鸟,遂花了大价钱从番商手里购得一只罕见的金冠雪羽凤头鹦鹉,巴巴送去了陈家。   果然就投了陈长史的喜好,三两场酒喝了下来,孙孟就提说了雷仁寻到他请托引荐的事,结结巴巴地说到雷仁识得一个“尤物”虽是妓子,眼下也没什么名气,一手琴艺甚是动人,小曲唱得更能撩拨人心。   孙孟当真有些底气不足,以他想来,四皇子是天湟贵胄,即使喜好风雅美色,也瞧不上市坊里的妓子,故而主要强调的还是雷仁能利用身后帮派之势为四皇子助力。   哪知陈长史却对妓子更感兴趣,约定先让自己过一过眼,若真拿得出手,才好引荐。   陈长史收了重礼,也乐意点拨一番孙孟:“这江湖帮派好比双面刃,虽说可能是助益,过多接触也会受到天家忌惮,大隆建国,对这些草莽蛮派大力打压,故而眼下那些个帮派都是暗中,哪敢明目张胆,据大郎说来,这雷仁倒还是个谨慎人,他不详说身后组织也是忌惮着朝廷打压之故……谨慎之人多为狡诈,能不能用还得揣摩细量,不过美人嘛……尤其是妓子,不过一个玩物,当作消遣自然无妨。”   孙孟得了话,连忙先知会了雷仁,于是就领着陈长史去了一趟千娆阁,眼见着小嫚果然风流灵巧媚而不俗,眉梢眼角的浮华风情也远比装腔作势的大家闺秀更能撩拨人心,身份也无可疑之处,就是一个卖身勾栏的妓子,陈长史倒是分外满意,拍着孙孟的肩膀称赞:“果然是四殿下喜欢的款儿,你这差使办得不错。”   于是陈长史雷厉风行地安排下去,堂堂皇子当然不能贸然出入妓坊,先是在处别苑设了宴席,再请小嫚去抚琴唱曲,四皇子自然是陈长史邀来的唯一贵宾。   又让孙孟知会雷仁,让他稍安勿躁,且等着合适的时机若真能办成一、二小事,再说引荐不迟。   实际上陈长史却已经把雷仁“诚意”上禀了四皇子,正如他之所言,四皇子对帮派中人十分警慎,不摸得七、八分底,当然不会贸然与人接触。   这一系列的事在悄无声息中进行,旖景完全不知她身上又“背”了条人命,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虞沨却也正在忙着另一件事。   委实这一桩从年前就开始布局,到了上元节后,也正该收网。   针对之人表面看来是周姐夫。   旖景要助二娘,世子当然会把劝说周姐夫浪子回头的事放在心上,也早听陶凯提过,周四郎虽有些纨绔习气,倒还不是无药可救,虽常去勾栏妓坊作乐,也就是学着那些文士贪图风雅,还没有到贪欢的境地,周四郎的弱点就是心地太软,总认为那些身陷烟花柳巷的美人儿个个都有一部引人涕下的血泪史,尤其当那些女子当面一哭叹,周四郎全无抵抗能力,虽不敢夜宿勾栏,回回慷慨解囊仗义资助弱质女流的也都是他,甚至曾经还险些被个伶人打动,欲赎身出来安置府邸,多亏得周大哥严辞拒绝,四郎手里无财实在不能救人“苦海”这才罢休。   虞沨认为要劝周姐夫专心学业不难,关键还是要让他明白那些美人儿并非个个值得可怜。   得下猛药,让周姐夫明白美色多陷井,将来才不会受人轻易利用,闹得家宅不宁,二姐泼醋。   当周姐夫不再怜惜泛滥,把心思用在正事上,二姐拒不纳妾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   虞沨的想法首先得到周大嫂兄长陶凯的肯定。   也是正好,自从谢家三太爷析产立府,虞沨更是加紧了对他一家的监视,三太爷并没如愿分得镇国公府大部产业,又因彻底失了倚仗,儿孙虽多,却没有一个成器。当初无非是因为谢家是楚王府姻亲,官衙才大开方便之门,有的商贾为了打通门路,也愿意与谢家合作来往,实际上三太爷的儿孙非但没有商才,个个都是好吃懒作又眼高过顶之辈。   三太爷从国公府分出自立后,二太爷接手产业商事,照样风声水起,老兄弟几个因为分家之事闹得水火不容,二太爷又是眦睚必报之人,对三太爷一家极尽打压,那些个商贾见讨好三太爷无利可图,哪还肯与他往来,故而短短一段时日,三太爷就从原先的威风八面陷入了四面楚歌。   虞沨没有出手,他们就折腾得关铺卖田,一家子依然还是穷奢极侈,光下人奴婢还养着百余人。   好在年家还没有完全坐壁上观,见三太爷飞速地捉襟见肘,连忙赶来锦阳,赠予了三、五间经营得正好的商铺,连着掌柜与管事,如此才缓了三太爷之急。   到底还是比不得从前。   于是三太爷总算决定“肃正家风”把财政权紧握在手,再不许子孙们任意挥霍,把几个儿子院里美婢发卖了多半。   于是三太爷的儿子们也对自己儿子严加管束,再不肯如同从前般在钱财上极尽纵容。   一家子上下那叫个怨声载道。   嫡长孙谢琦自从被户部刷了下来,尚且庆幸保留着在户部观政之职,他一贯最受三太爷重视,从没在钱银上告过急,无奈这回祖父心意甚坚,除了三太爷自己仍然穷奢极侈享受着呼奴唤婢的富贵外,连谢琦都在“肃正家风”的范畴,手上零花钱锐减,须臾一贫如洗。   微薄的俸禄哪能满足谢琦的花天酒地。   于是乎这个被三太爷寄予厚望的嫡长孙开始了“另谋生路”。   却是与个地痞无赖勾结,以“仙人跳”讹诈那些纨绔膏梁的钱财。   地痞名唤胡三,商贾庶子,因此不为家族重视,早早自立门户,此人手里收着几个美婢,惯常爱与纨绔们结交,靠着奉承讨好赚些打赏谋生,终究还是难填贪欲,与谢琦这么一商议,两人就合计出了一条生财之道——   谢琦对京中纨绔多有了解,自然知道哪些显赫是硬骨头只能示弱讨好,哪些虽是世家子弟却已经败落,能够欺上一欺。   于是由谢琦挑选出那些软杮子,或者是家风肃正注重声名不容子弟在外胡来者,或者是有财无权生性软弱之辈,或者是那些虽有权势却爱惜名声,不在意破财消灾息事宁人者,想方设法让胡三结识,再布局讹财,还真让他们得了几回手。   虞沨当得了耳目禀报谢琦的营生后,就想到利用一回,既能让周姐夫醍醐灌顶,又能彻底使得谢琦声誉扫地,再无入仕之机——眼看着三太爷暴跳如雷,也算再收了一笔利息。   这一日周姐夫已经中了圈套,据说二娘已经闻讯前往,正与对方交涉。   ☆、第四百九十二章 原不应死,何故病逝   虞沨在外城小东市下了马车,先到了一处茶楼见古秋月。   原是鉴于古秋月之前那桩置宅的事办得十分妥当,丝毫未让卫舅舅生疑,虞沨打算再看古秋月是否堪用。   这回是让古秋月无意间“接交”了周姐夫。   古秋月是商贾,与京中纨绔许多都有酒肉交情,周姐夫为庆新岁与几个世家子弟几乎日日交宴,邂逅一回古秋月当然不算稀罕事。   从商之人本就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兼着古秋月受表哥殷永的熏陶,比普通商贾子弟多了几分儒士风度,没废什么功夫就与周姐夫奠定了友情。   古秋月原本就认识谢琦,自然就有了让谢琦与周姐夫结识交往的机缘。   周姐夫虽娶的是苏家女,但二娘到底与旖景只是堂姐妹,隔着一层,谢琦再一打听,虞沨与周姐夫并没多少来往,当下就有些动意。   又听古秋月有回提起童试的事,周姐夫坦言自己是要参加的,将来还得走科举入仕,谢琦越发笃信周姐夫与虞沨并不亲近,否则有世子一句话,周家原本也是世宦,还用得着废心竭力地和寒门学子们争取功名?   谢琦再一打听,周姐夫果然也是个“惜美”之人,周家家风肃正,故而周姐夫虽怜惜美人却并不比那些为所欲为的纨绔长宿勾栏寻花问柳,几回结交下来,谢琦更笃定周姐夫十分懦弱,又注重声名,若闹出事来,便是家中长辈那儿都过不了关,更不论想要走科举的路子,背个“奸淫人妻”的罪名可是得剥夺功名的。   相比普通纨绔,周姐夫更不敢张扬“恶名”。   简直没有比周姐夫更加合适讹诈的对象。   谢琦想到虞沨的寒薄,自己好歹还是他的表弟都不肯援手,更不论周姐夫这个连襟。   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谢琦总算引荐了胡三接识周姐夫,自己脱身出来。   三来五往间,胡三与周姐夫也熟络起来,便找了个机会赁下一处花苑设上一宴,邀朋唤友,又叫来好些个妓子伶人陪饮唱曲儿。   其中有个尤其弱不胜衣,眉目间总有一股哀怜。   此女自然是有一番摧人泪下的凄苦身世,又经她说来时梨花带雨,博得了周姐夫不少怜惜,胡三布局,当然会在酒水上做些手脚,没多久周姐夫就酩酊大醉,被美人儿掺扶去歇息,周姐夫挨着枕头就昏睡过去,这一晚夜不归宿了。   天光还未大亮,就被一顿棒喝打醒,周姐夫惊讶地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睡在床上,床角还坐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哭啼啼,正是昨日那位,床边却立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自称两兄弟,一个指着女子却冲着他怒喝:“好个色胆包天的狂徒,竟敢奸淫我长嫂,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再送去顺天府让官爷判你个奸淫人妻之罪。”   大多纨绔这时也都晓得自己是中了“仙人跳”一般会镇静下来交易,着人拿了银子了事,因为谢琦挑选得当,目标大多是些爱惜声名或者不敢与地痞硬杠之人,要么就是怕家中长辈责罚,这类事张扬出去也会引人嘲笑,所以尽都选择吃个哑巴亏。   也有人怀疑上胡三,一来没有实据,二来穿鞋的从来都怕光脚的,竟都没有追究。   不过周姐夫相比那些“欢场老客”的确太过“纯洁”一时竟手足无措,只梗着脖子与人论理,说自己并没行奸淫之事。   两个男人倒被搞得心浮气躁,终于没了耐性,直说让周姐夫破财消灾,否则张扬到官衙,嘿嘿,声名狼籍不说,担着这个罪名,周公子还妄想通过科举入仕?   周姐夫这才彻底没了底气,想到父兄严厉,委实不敢闹开,但因为家风肃正,他手上可拿不出对方开口的那笔巨资。   周姐夫实在是太过老实,竟不晓得这时要与人讨价还价,哪能人家说赔多少就给多少。   于是乎无可奈何的周姐夫想出的唯一法子,就是让二娘来搭救他……   二娘可是有很多嫁妆呢,再说这段时日又苦口婆心劝他专心学业,将来好博取个金榜题名,应当不会眼看着他连童试都没参加就失了科举的资格。   地痞们一听,顿时心花怒放,心说姓周的果然是个难得的软杮子,他们狮子大开口,这人竟不晓得讨价还价,等那后宅妇人一来,被他们一番恐吓,还不更得惊慌失措,这回也许得发笔大财!   二娘却得了旖景的信,晓得这回只是自家五妹夫安排的“教训”二话不说就来交涉。   又说虞沨,此时在茶楼里听古秋月说了周姐夫的窘境,却并没急着赶来收网,而是询问起殷永——他是听旖景说了太后突然对卫昭与安然的关注,卫昭倒暂时不用担心,虞沨分析圣上最近便会有所决断,应是会册卓氏为太了妃,再者卫昭尚未及笄,就算太后有意她为三皇子妃,还需等上一年之后,大有转寰余地,可安然这一桩……虞沨也琢磨不透天家的用意,稳妥起见,当然还是先择定姻缘最好。   殷永的确是最佳人选,可虞沨本就谨慎,又是安然的终身大事,始终不愿仓促决定。   这时听古秋月说因为朝廷复行科举,殷永闭门苦读,一意想考取监生,并望将来能中大隆初届贡士,抱负极大,心里倒还觉得满意。   与古秋月说了一席话,掐算得时辰也差不多了,虞沨这才乘车前往解围。   外城小东市的陋巷里,二娘大发神威,正在与地痞无赖对恃。   当虞沨赶到时,刚好听得无赖底气虚软的一句:“得,咱们自认倒霉,没想到所谓名门望族竟是这般一毛不拔,宁愿张扬出去毁了名声……周公子,我还真同情你,娶了这么个河东狮,半点不顾你的名声。”   这话音才落,就被二娘身边的小厮跳脚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呸!一个无赖,还敢挑事生非,没听我家奶奶刚才的话,今日若是让你们讹了钱,才是落了把柄,将来还不任由你们捏着把柄敲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敢使在咱家郎君身上,我家郎君谦谦君子,怎会行奸淫之事,今日正该将你等送官法办,还我家郎君公道。”   二娘当然不是独身前往,浩浩荡荡带了一群护院家丁,两个地痞怎能想到这回竟遇见个不服软的,内宅妇人倒比爷们儿更要刚强,眼下已是心急火燎,尚且咬齿嘴硬:“我手上可是有衙门出的婚书,周公子又是被捉奸在床,就算闹去衙门,你们也讨不着好,我光脚的难道还怕你们穿鞋的,周公子可得想想好,你是瓷器玉瓶,可不比得咱们一堆破铜烂瓦,碎了就碎了。”   虞沨瞧见周姐夫,身上披着件单衣,头发还散乱着,满脸通红缩在棵歪脖子树下,哪还有文士雅人的翩翩风度。   又见那“身世凄苦”的美人儿,衣衫依然不整,脸上梨花带雨,当得了“丈夫”一个眼光示意,就要一头撞上墙去,半途却因身娇体弱趄趔着摔倒,捂着胸口痛哭:“我是无颜活在世上……只你们逼死了我,就算作鬼我也不放过你们……”   周姐夫被这一吓,好不容易因为妻子前来撑腰积攒的一些勇气又被折灭,正想劝说息事宁人,转眼一见推门而入的青氅贵族,站在这简陋的院落里仿若明珠玉壁,当即大感窘迫,只怕是连脚尖儿都发红,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墙脚缩。   地痞一见突如其来的贵人带来的十余腰悬长剑的兵甲,须臾就站满了院落,也是瞠目结舌,再不敢说威胁的话。   虞沨只扫了一眼院中情形,负手说道:“胡三已被扭送顺天府,估计这会子已经把谢琦交待了出来……灰渡,着人将讹人钱财之一应罪犯送去官衙。”   干脆利落解决。   才有周家下人回过神来,连忙脱了自己身上的氅衣,让周姐夫披在身上。   可怜周姐夫窘迫得话都说得结巴不清,虚虚举了个揖,好容易才说完那句:“委实……当真……羞愧……世子怎、怎么、怎么来了这处?”   倒是二娘落落大方:“夫君是该羞愧,早劝你远离那些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专心学业,你但凡能听入耳一句,今日也不会丢这样的人……我得了信,深信夫君即使贪玩,也不是为非作歹、不知礼法之徒,万不会行这般荒谬的事,应是中人圈套,我是女流,又担心家中长辈知道后会责罚夫君,但倘若让歹人趁愿,让他们捏着夫君的把柄动辄敲诈,那就是后患无穷,我没别的办法,才送了。信去楚王府,应是五妹妹让世子相助。”   虞沨倒对二娘刮目相看了,这番话下来,还不让周姐夫感激涕零?   这才上前见礼:“姐姐言之有理,姐夫……还当汲取教训。”又再说道:“原是一伙市井无赖与纨绔勾结行讹诈之事,一察就知根底,姐夫也不是唯一中了圈套的人,正如二姐之言,破财并不能消灾,姐夫原为无辜,当然要让衙门断个是非公道才最稳妥。”   为免周姐夫尴尬,虞沨也没再多说,先告辞回去,把这日所见所闻说了一回给家里好奇不已的世子妃听,旖景深觉二娘转变巨大,笑着说道:“阁部倒会躲懒,让你规劝姐夫,结果就说了那么几句,还是得靠二姐。”   “经这一回,想来姐夫当奉二姐的话为金玉良言,他们夫妻和睦,将来二姐才不会再有那些烦恼。”   果如世子所料,当顺天府将一应讹诈人犯法办处刑,周姐夫的声誉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被父兄责备几句,长辈们甚觉二娘果断贤良,才免了授人以柄,对这个媳妇十分看重,后因周姐夫来楚王府称谢,又受了虞沨些微开导,对二娘自然更加敬重,也收拾了那些喜好风雅的文人习气,闭门苦读,顺利通过童试被国子监录取,理论上已经得了入仕的机会,越发上进起来,再没闲情逸趣去勾栏听曲纵酒,对那些美人娇婢更是避之不及,彻底“改邪归正”。   只说眼前,虞沨交待了周姐夫的事,一边拆开灰渡呈上的密报来看,眉心渐渐蹙紧。   旖景晓得他是因为政事伤脑筋,也不多问,且坐在一旁看自己的邸抄。   却忽听虞沨说道:“西梁的消息,旧年十一月末,清河君病逝。”   原来天察卫已经深入到北原、西梁两国,西梁王嗣病逝一事自然不算机密,王室发丧,西梁国民无人不知,天察卫认为这并非紧要军情,未及时报知,直到例报时才把消息传回京都。   旖景听后却并不觉得惊讶,虞沨这才提醒:“你当年应是不曾关注,在那一世清河君非但没有早逝,反而在远庆八年初被西梁王力排众议立为王储,远庆九年,西梁王因病重禅位于清河君。”   也就是说本应称王的人这时却病逝……   旖景这才惊疑起来:“注定之事原不应改变,诸多变因皆因为你我二人之故,可西梁为何也会受到涉及?”   因为他们重生是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相比旖景而言,虞沨建议圣上先除金党历行改制,扭转朝局无疑引起更多相应产生的变数,不过再怎么想,他们俩也不可能导致西梁王嗣的病逝吧?   其中大有蹊跷!   虞沨微微颔首:“清河君尽管自幼病弱,不过西梁王既有意传他王位,应当不至于患有不治之症,清河君的死并不简单。”   旖景尚且不觉沉重仅仅只是孤疑,而虞沨心里却布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总觉得一些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把握,而又与他息息相关,不能疏忽大意。   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言,各自思索着这事,却有春暮挑了帘子进书房禀报:“三娘来了关睢苑,在花厅等见世子妃。”   这位三娘是指的安瑾。   ☆、第四百九十三章 抉择不易,无奈而为   上元节当晚的一场小雪后,天空一直不曾放晴,阴雨时续时停的飞了好些时日,这一日总算有了些微的阳光洒在青瓦上,借着雨势“病”了好些日子的安瑾,终于不再头晕目眩。   她安静地坐在靠着一面梅花染雪的画屏前设的玫瑰椅里,这时目光正看着画屏边的细腰美人绿釉瓶口,伸展出虬劲的柯枝,绿萼梅花盛放得正当柔媚。   已经有丫鬟呈上香茶,汤水金红。   安瑾眼眸微垂,纤长的乌睫掩住眼底流淌的情绪。   手里捧着的是纤巧的手炉,铜质的炉身上可巧也是画着寒梅迎春,只那画面已经被手掌抚得有些模糊浅淡。   这手炉是好多年前,生母亲手赠予。   安瑾似乎还记得母亲将温暖的铜炉递给自己时柔和慈爱的笑脸,即使天光阴冷,她看着母亲,心上总有潺潺暖意。   甫入王府时,她就是靠着一遍遍地回忆母亲的温情怜爱,坚持过了被人嘲笑刁难的时光。   记忆里的母亲从来都是轻言细语,那样的柔婉秀美。   她真是怀念十岁之前的那段时光,有父母的疼爱,即使大多数时候只是与母亲相依为命,过得冷冷清清。   得知母亲远去陇西,听说那地方是苦寒之地,她一度肝肠似焚,哭求过父亲许多次,她宁愿舍弃这金尊玉贵的宗室女儿光鲜,只愿与母亲骨肉团圆。   许是她的乞求感动了上苍,母亲终于又回到锦阳,尽管再不能朝夕共处,她也是欣喜着的。   现在想来,似乎重逢之后,每回与母亲相处不多的时光,说得最多的就是王府里的生活。   小谢氏如何刁蛮,安慧那样跋扈,二哥的冷漠,三哥的邪戾。   这些话她原本不愿多提,可每回都在似有似无的引导下将受的委屈细细倾诉。   她其实更愿意说的是国公府请的先生,多么的博才广闻,更愿说与苏氏几个小娘子共处时的欢愉时光,愿意说长兄的温和可亲,从不会对她冷言冷语。   她想不起来说这些时母亲是怎样的神情。   她甚至再记不起母亲曾经的慈爱。   这时脑海里只有母亲森冷的笑颜,深刻而又陌生。   “安瑾,拿着这簪子……”母亲说这话时,并没着急把簪子递给她,而是旋开了那雕工精致的莲花,她刚刚才觉得簪身似乎显得粗大了些,就看清簪体原来是中空的。   “里头是剧毒……你要找机会放进世子妃的茶水里!”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时机,你说过,世子妃待你原本极是亲厚……好孩子别担心,娘怎么会不替你考虑后路?之所以把药盛在金簪里,就是因为好事后栽赃。”   她未及笄,好比这样的金簪还佩戴不着。   “你身边的丫鬟虽是二爷挑选,谢氏到底掌着中馈,你不是也告诉过我,有一个已经被谢氏笼络,成了她的耳目……等那一日,你带着她去关睢苑,找借口先支开丫鬟们,趁世子妃不备落毒……再让你的丫鬟进来,让她亲眼看见世子妃毒发……那时一定引起骚乱,你只要把簪子扔在案脚,再对人说亲眼见到簪子从丫鬟袖子里滑落……现场没有旁人,你是主子,你的话没人敢置疑……这枚金簪不可能是奴婢自己有的,一定有主子给她……好孩子,娘知道你一贯伶俐,必能引导着那丫鬟交待出谢氏……”   她愣了好一阵,被母亲阴冷的目光一直紧紧盯视着。   是要让她杀人栽赃!   “二爷一惯疼你,其实二爷早厌恶了谢氏,一定会相信你的话。”   是这样么?   “好孩子,你一定要这样做,只有让谢氏背了这个罪名,娘才能与你朝夕相处,治儿才能认祖归宗……难道你就真忍心与娘分离两处?看你亲弟弟一辈子不能在人前抬头,不受家族承认,他可是宗室的血脉……”   安瑾记得她当时似乎惊慌失措,对已经恢复了原样被母亲递过来的簪子避之不及,一遍遍地重复着长嫂待她的亲厚,与长兄的温和善待。   “别傻了安瑾,二爷与世子就是你死我活,你与世子夫妇注定只能是对头与仇人,你不也说起过前不久发生的那桩事,你以为你二嫂为何要陷害世子妃?安瑾,你真是傻孩子,难道就没察觉世子夫妇待你并非当真友善,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挑唆你与谢氏不和争执,好教二爷与谢氏夫妻离心,他们才能从中得益……在这世道,又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呢?”   是这样么?   安瑾想起那时在卫国公府与旖景一同听学的时光。   甚至想起第一回初见时,苏氏二娘与三娘的尖酸刻薄,六娘寡言不怎么容易交近,八娘又太过软弱,只有五姐姐拉着她坐着身旁,虽不能称为亲密,却从不曾用旁人挑剔讽刺的目光看待过一次。   那时她就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勋贵千金,宽容友善。   她那时识字不多,四艺中也就只会琴艺,是五姐姐抽出空来教导她书、画与对弈。   后来五姐姐嫁给长兄,她甚觉欣喜,以为从此王府里又多了个亲人。   越发亲近了,时常在长嫂面前抱怨嫡母的蛮横苛待,那时长嫂怎么说的?   “阿瑾,我知道心里委屈,可二婶她始终是你嫡母,有的话你与我倾诉倒是无妨,可千万不能在二婶面前表现出半点不敬……二叔他虽然疼惜你,可在贵族之家,重要的还是礼法二字……不敬嫡母,这话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议论你跋扈不孝……始终还是你吃亏……也就是这三两年罢了,隐忍过去……你是宗室女儿,又有祖母与二叔作主,将来必能得个好归宿,那时再不会受苛待刁难,但倘若你因为挑衅二婶坏了女儿家的闺誉,婚事上只怕艰难,是得不偿失。”   安瑾明白长嫂的话都是为了她考虑,何曾利用过她。   李先生多年教导,告诉她们知书便要达理,人活于世,无论男女都要谨记正直二字,不能心存阴毒。   她喜欢国公府的大娘、四娘、六娘、七娘,更亲近成了长嫂的旖景。   不是因为她们是嫡出,而是因为她们通达善良,她想成为那样的人,受人敬重羡慕,并非因为锦衣玉食和高贵的出身。   可是她的生母却让她杀人嫁祸。   做出这样的事,今后再不能昂首人前。   父亲真会为了她的话处置嫡母?   她已经不是才进富贵乡,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女了。   那么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绝不会让她全身而退。   长嫂是世子妃,是卫国公的嫡女,是圣上亲册的郡主,如果被毒害致死,怎会任凭她一个伶人的女儿巧言善辩。   母亲果真相信她会安然无恙?   还是即使知道结果,依然逼迫她以身犯险。   这些日子以来,安瑾只要想到这层可能,便是心如刀绞。   那是给了她生命与血肉,相依为命十年的生母啊……富贵二字,难道就真比血缘亲情更重要?   这时她又想起母亲最后的警言:“安瑾,倘若你这时不做,谢氏将来也会逼你下手,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世子夫妇的机会……你难道看不出二爷与王爷已经势成水火?若到那时,你拒绝谢氏她可还会容你在王府安身?你将来的富贵安乐可掌握在谢氏手里!”   “安瑾,二爷与我还有治儿才是你的血亲,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对你好,难道你就不该为了我们做这力所能及的事?没了二爷,你将来怎么存活于世……可千万不能犯傻!”   安瑾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话,她也看出来王府表面平和下的风起浪涌,她想到父亲这些年的疼爱……倘若真到了那天,家破人亡,她该何处安身?   以她对小谢氏的了解,说不定哪一日明白过来,真会在父亲面前挑唆。   如果父亲逼她行事……   那是她的生父,她不能置生父与生母的安危不顾。   扶在手炉上的掌心烫得让人不安,安瑾的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时,她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一转脸,看到长嫂已经上了石阶,轻提了裙套迈过浅槛,看着她微笑。   旖景一眼看见安瑾苍白的脸色,心下暗暗一叹。   她当然明白安瑾为什么在上元节次日被虞栋“考较四艺”后就抱恙于榻。   一边微笑着说:“三妹妹这是大好了?”一边扶住起身相迎正欲行礼的安瑾,姑嫂两隔案而坐。   旖景眼看安瑾眸光沉静,笑意婉然,与往常并无不同。   不由微微颔首。   安瑾的确是比安然更加稳重机智,她年不及笄,耳闻于氏那番吓人的话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就这一点,可见城府。   相比安然,安瑾在王府的处境更加艰难,尤其是在明白那些隐情之后。   春暮呈上热茶,旖景接在手里,只浅啜了一口放在案上。   两个敞口玉盏挨得极近。   安瑾微抬黑眸:“今日来这儿,是有话想与嫂嫂单独一聊。”便先示意自己身边的婢女退下。   旖景心中微重,自然也是不动声色地看了春暮一眼。   午后的阳光洒在阶下,湿淋淋的青石路上泛起一抹温和的淡金,花厅里几枝绿萼梅沉香轻蕴,使这气氛柔和。   没有半分生死存亡的紧迫。   旖景没有说话,她等待着,不知安瑾是要选择坦言布公,还是楚心积虑地转移她的注意,把那剧毒之物落在茶水里。   却听安瑾说话:“病了好些日子,是今日才觉轻松了,特来多谢嫂嫂嘱咐二姐姐日日看望。”   旖景唇角微卷——安瑾这回生病,她并没有前去看望,是因为她知道安瑾的病因,想留给安瑾充沛的时间衡量选择,不想逼迫施压,自然也没有嘱咐过安然去看望。   安瑾乌黑的眼睛盯着旖景一动不动。   她是在试探!   少女在这富贵乡里举步维艰,时时谨慎,心思早锻炼得敏感细致,长嫂待她一贯亲厚,可这回却对她“抱恙”一事不闻不问,安瑾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虽今日是下定决意才有此一行,可安瑾始终有些忐忑。   连母亲都知道王府里的暗潮汹涌,聪慧如长嫂明智若长兄,必然不会毫无察觉。   安瑾细细想过这些时日的事,越发笃定兄嫂已经洞若观火。   其实从一开始,她已经没有选择。   她是多么渴望能在阳光下毫无忌惮的生活,不求富贵,只要平安喜乐。   没有刁难与嘲笑,能得一夫君彼此尊重,将来子孙绕膝共享天伦。   就是如此而已。   可命运使终不肯这么眷顾。   安瑾微微握着手掌,感觉到指掌间的汗湿。   她总算看见旖景笑容舒展开来,颔首一句:“三妹妹言重了,本该亲自看望,可琐事繁忙……”   这就是“承认”了安然是受了自己的嘱托。   安瑾知道不是。   却松了口气,这才将已在案几搁了一阵的锦盒往旖景手边轻推:“烦劳嫂嫂挂心,一点薄礼,仅表心意。”却站起身,带着些郑重的屈膝一礼:“嫂嫂事繁,不敢多扰。”   就这么告辞。   旖景起身,却并没有相送,带着笑容看安瑾离开,少女踩着木屐的步伐有些缓慢,但没有停滞。   直到安瑾转过岔道,旖景这才打开案上锦盒。   朱红软锦上,一枚金簪十分耀目。   ☆、第四百九十四章 还有后着,滋生嫌隙   簪体显粗,掂在手上却并没有预料的份量,细细一看,不难发现簪头能够拆分。   这时旖景已经回到中庭书房,与虞沨仔细研究着安瑾“转赠”之物。   就算于氏身边没有安插耳目,旖景今日先听了安瑾那番无中生有的话,再收到这么一份莫名其妙的答礼,也会心生孤疑,不难发现这枚金簪的机关。   虞沨轻轻旋开簪头,将中空的簪体往茶托上磕了两下,却并没倒出物什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里面被绢纱堵塞了。   铜镊夹出的绢纱薄如蝉翼,上面却书写着一排绢秀的簪花小楷。   身如浮萍、不能自主、无奈之处、兄嫂宽谅。   虞沨眉心微蹙,唇角却带着笑意。   “敏锐又通达,又实在可惜。”旖景长长一叹。   倘若没有于氏的逼迫,安瑾就算能洞悉王府里的隐情,也可假作不察,她只是个女儿家,本就处境艰难,只要不卷入这场争夺,将来不论虞栋父子如何,虞沨会给她安排个得宜的归宿,至少能保安乐静好一世平顺。   可偏偏是于氏捅破了窗户纸,逼得安瑾不得不做出抉择。   不能自主、无奈之处,是说她不可能背叛血亲,坦承于氏与虞栋的阴谋相助兄嫂,而凭安瑾的微薄之力,也没可能劝说虞栋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请求宽谅,也是给她自己留下余地。   安瑾对他们没有恶意,也不愿行加害兄嫂之事,但她既知虞栋与王府已经剑拔弩张,将来可能你死我活,只怕更会心惊胆颤,于安瑾而言,本不多得的喜乐时光,只怕也都要消耗在对未来的茫然不知与忧心忡忡里。   “三妹妹选择这么隐晦的方式表达意愿,应该还会有后着。”虞沨将金簪恢复原样,又放在锦盒里:“既是她的决定,咱们也该配合。”   “那安瑾将来……”旖景不无担忧:“她与六妹妹同年,今年也十四了。”   或许等到明年安瑾及笄,小谢氏就会迫不及待找户人家把安瑾嫁过去,凭小谢氏的的狭隘,自然不会让安瑾得个稳当的归宿,而旖景筹划的是最迟明春便让虞栋分府立居,她只是安瑾的堂嫂,安瑾上有父母,她总不能干涉堂妹的婚事。   原来打算是让老王妃开口,到时把安瑾留在王府,可被这事一闹,安瑾又有这样的示意,明显是不愿“违逆”虞栋。   旖景很体谅,毕竟虞栋是安瑾的生父,并且这些年,虞栋对安瑾的确甚是维护疼惜,换身处境,她若是安瑾,也只能求个心安,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父母亲人的事。   “二叔应不会放任二婶胡来,三妹妹始终是宗室女儿,二婶太过苛待,宗人府也不会坐视不管。”虞沨说道:“从这事看来,三妹妹倒比我想得要明慧,给她时间,相信她自己也会有所计划,毕竟将来如何还得靠她自己,如此也不是没有好处。”   旖景将那锦盒合上,又沉吟了片刻:“那我就先给安瑾一个安心吧,无论她是怎么打算,将来若能尽力之处,咱们也不会不管。”   便又唤入春暮,让她亲自把锦盒送回安瑾,嘱咐道:“三妹妹前些时候受凉,今日看她又清减了些,我记得上回还收着一些安神静心的丸药,你找出来一并送去,让她好生将养着。”   金簪送回手中,里头已经空无一物,再加上“安心”的暗示,安瑾自然明白了兄嫂的心意,一个人怔怔歪在炕上,渐渐泛湿眼角。   她从来没有想过遵从生母之言加害兄嫂,可是她也没有奢望过兄嫂真会替她打算将来。   原本以为就算父亲与王府有矛盾争斗,到底与大伯是手足兄弟,总不至于做出那些恶毒的事……   所以尽管略有觉察,她也只作懵懂不知,厚颜无耻地依然享受着兄嫂的关爱与善待。   不过从生母的话里,她已经明白父亲的恶意,是要谋兄嫂性命。   或许长兄当年中毒的事……   她没有太多选择,也并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   唯有竭力谋划不被牵涉到这场险恶的争斗里白白丢了性命。   她想活着,还想幸福美满安乐无忧。   可连这一点也只能是奢望了。   只有拼尽全力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   她没有办法为生母与弟弟争取荣华,因为自身难保。   她甚至看不清将来……   浮萍无依,就是她的现状,若更失了家族庇护,也许连安身立足之地都没有。   除非父亲悬崖勒马,不再行恶。   安瑾只有这一线希望。   纤细的手指划过眼角,抚散那一抹潮湿,安瑾轻轻唤了句“莲生”。   正坐着一侧绣着锦帕的丫鬟抬起脸来,不无担忧地上前:“三娘可是又觉得不好?奴婢还是认为请良医正来瞧瞧才妥当。”   “我已经好了,就是觉得烦闷,你去叫抱琴进来,让她陪我说会子话。”安瑾微坐正了身,安慰这个打小在身边侍候,跟着她从外头进了这富贵乡的丫鬟。   莲生却微蹙了眉头:“三娘明知抱琴说的没有好话,早被夫人笼络了,抽空就挑唆生事,尽说世子的不好……”   眼下可不正要用这挑唆生事的人。   安瑾有些犹豫,却还是没与莲生交心,只微垂了眼睑噙着丝冷笑:“夫人始终是我嫡母,就算抱琴得了她的示意,也是怕我年少无知被人利用罢了……这些时日以来,我也常想着抱琴的话,又冷眼看着嫂嫂待二姐姐到底比我亲近,不说别的,自从嫂嫂进了门儿,落英院里的奴婢得了许多赏赐,哪还敢如同从前慢怠二姐姐,嫂嫂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先紧着二姐。”一手摁在胸口,安瑾咳了几声,嗓音越发低凉:“我病了这些时日,嫂嫂可曾来看望过?今日身上好些,我巴巴去关睢苑讨好,她才问了一句,推脱着事务繁忙也不愿我多留,许是看我冷了脸儿,才打发春暮送了丸药来,若是二姐抱恙,嫂嫂哪会这般疏漠?”   莲生闻言大诧,不觉将两眼瞪得溜圆——三娘可一贯亲近着世子妃,抱琴还为多言挑唆吃了许多挂落,怎么今日竟态度大变,倒像真是对世子妃有了芥蒂,这倒不妨,就怕三娘也对世子心生不满。   莲生心里未免不平,她是世子安排在三娘身边儿的人,世子从来的嘱咐都是让她尽心服侍,别让三娘太受委屈,还是多年之前,芷姨娘打算勾引二郎,又找不到门路求到三娘这儿,她可巴不得三娘应承下来,芷姨娘不过是区区庶女,哪配得上世子?结果世子反而责备了她,说她如此轻率是置三娘于险境,喝令她要真将三娘当作主子,事事以三娘为先,万不能行不义之事。   世子可是一片诚心,都怪世子妃偏心,反而让三娘信了抱琴的话。   可惜的是三娘这几年越发倚重自己,院子里的琐碎事务都离不开她照管打理,倒没了跟着三娘去关睢苑的机会,算来竟有两三年没见世子的面。   不过这话得传给世子知道,不能眼见着三娘与关睢苑生隙。   莲生正在盘算,又听安瑾似乎不满地冷声说道:“怎么,现在我使唤不动你了?”   丫鬟方才如梦初醒,陪笑道了声不是,心事忡忡地喊了抱琴进来。   听了半下午抱琴的挑唆与安瑾的不满,莲生越发忧虑,本打算自己往关睢苑一趟,一是不知世子是否在家,二来始终顾虑世子“慎行”的嘱咐,不敢轻率而为,最终还是按照“程序”去花草房见了王氏,难免有些怨言:“婶子是不知,三娘一贯不信抱琴的话,还曾为了那些挑唆严辞喝斥过,若非世子妃这回让三娘冷了心,哪会有这样的芥蒂,可惜世子多年用心,眼看着竟没落到好。”   王氏溜了一眼四围,确定无人在意她与莲生的交谈,端起一盆才开的金盏花交给莲生,先张张扬扬地说了一句:“姑娘先凑合着摆放,山茶昨日都送去了关睢苑与荣禧堂,瞅着有两盆已经含苞,应当就开了,再送去三娘那处。”再压沉了音量:“仔细你的话,主子的是非对错可不容你一个奴婢议论。”   莲生受了这一低喝,心中越发郁怀,陪着笑道了谢,走出老远之后才回过身望了花草房一眼,嘀咕了句“老不死的”又加连声冷哼。   及到次日,莲生专程又走了一趟花草房,王氏只说已经把话递去了关睢苑,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世子没有嘱咐下来?”莲生依然不信,追问了一句,却只挨了冷冷一眼。   而自从那日安瑾叫了抱琴“交心”一连多日,抱琴越发受信,竟然有越过莲生这一等丫鬟的势头,从侍候梳洗到一日三餐,简直寸步不离安瑾身边。   她原本是虞栋书房的丫鬟,还是因为当年杏花等婢女对安瑾不敬,被莲生告了黑状,虞栋亲自耳闻目睹了虞湘对安瑾打骂污辱,小谢氏袖手旁观,一气之下便把安瑾身边的丫鬟换了多半。   抱琴虽知二爷对安瑾的怜爱,可她心思极大,一番揣摩,认为安瑾再怎么受宠,却使终更改不了伶人之女的身份,又是夫人的眼中钉,将来婚事上必不会落好,将军使终是爷们,哪知道这些内宅心计,夫人只消给三娘择个富贵门第品性不佳的郎君,面上看来光鲜,将军也挑不出理。   再有三娘最为信重的是莲生,有这人比着,抱琴始终屈居次要。   前途实在黯淡。   于是小谢氏稍一笼络,抱琴就生了二意,当然不会学着杏花等人那般跋扈,反而越发讨巧服低,不过依着小谢氏的嘱咐,见缝插针地挑唆安瑾与安然生隙,最好起了争执,让安瑾顶着个跋扈刁蛮的名声,越发让老王妃厌恶。   可惜一直没有得逞。   后来到世子妃进了门儿,眼瞅着安瑾与关睢苑来往频频,小谢氏脑子迟钝没往利用安瑾那方面想,实因在她看来,安瑾更是个靠不住的,一门心思只计较着怎么让安瑾孤立无援,闺誉尽损,将来嫁不去豪门望族,最终让虞栋生厌。   所以依然还是授意抱琴兢兢业业日积月累地挑唆,意在造成安瑾与长房不合,无论是同安然还是世子妃争执吵闹,都是蚌鹤之争,小谢氏大可带着顶渔翁斗笠冷眼旁观看笑话。   抱琴多年努力没有成果,也担心被小谢氏视作弃子,一不留神急功近利了些,话说得太明显,反而被安瑾喝斥冷待。   正颤颤兢兢,哪知时来运转,安瑾的心意总算动摇。   抱琴只以为是自己日积月厚的功劳,三娘的喝斥无非就是表面文章,心里始终还是有了芥蒂。   好不容易多年辛劳有了一点成效,抱琴越发斗志昂扬,挖空心思编造了许多事非,她倒还有些畏惧世子妃,便拣了安然这个软杮子拼命地捏。   “不是奴婢不知轻重,委实越发看不惯二娘,从前多懦弱的一人儿,被张嬷嬷与丫鬟们死命打压也不敢支声儿,自从有了世子妃撑腰,转眼就张狂起来,咱们院里的丫鬟没少被落英院里欺压,前几日三娘病着,奴婢去煎药,结果遇见二娘院里的一个三等丫鬟讨要热水,厨房里的老虔婆竟把三娘的药端了下来,趁着火先烧热水,那丫鬟还得意洋洋地冲奴婢抛白眼,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从前在咱们跟前可是老老实实,哪敢嚣张。”   又说桐华:“从前她对二娘如何,旁人不知,倒以为二娘是她的丫鬟呢,被世子妃打几巴掌给个甜枣,忽地就换了嘴脸,上回去厨房领膳遇着了她,听奴婢多要一碗莲子银耳,她斜着眼睛冷笑,说什么三娘也进了王府有些年头,怎么还跟外头时一样,多少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还贪嘴一碗甜汤。”   安瑾“勃然大怒”终于冷笑出声。   ☆、第四百九十五章 秦妃挑衅,旖景不忍   火候恰到好处,可巧这日又遇时机成熟。   安瑾所患之疾虽无大礙,可因为这几日尚且有些畏寒,需用当归四逆汤的方子调补,抱琴亲自去守着火煎汤;而安然历来有热咳之症,往常也爱用食补,这日午后恰好就嘱咐了桐华去厨房让准备一盅川贝炖梨。   自从旖景上回出手责罚了张嬷嬷母女,落英院的奴婢再不敢轻疏怠慢,尤其桐华这个大丫鬟,非但一扫多年刁奴作风,竟像脱胎换骨一般,竟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安然身上,这日得了嘱咐,虽知有厨娘照管着火候,依然担心旁人不尽心,特意安排了个二等丫鬟去督促。   安然午后小憩未醒,不想那丫鬟就满面火气地踱着风风火火的步子回来,一条墨青绣棠长裙上湿了好大一片,桐华生怕吵醒了安然,将人拉在院子里头询问,才知道是抱琴无端挑衅,竟将二娘要的甜品故意洒泼,还存心烫在了丫鬟身上。   桐华大怒,这姑娘原本脾气就不大好,又仗着有单氏在身后撑腰,当惯了王府的“二主子”从前她与抱琴关系倒还不错,主要是抱琴巴结着她这个有夫人陪房作为后台的体面人,可自从桐华被世子妃的果辣震慑,又接连受了许多小恩小惠,对安然尽心竭力后,小谢氏对她就大不如前,时常冷嘲热讽几句,连带着单氏与张嬷嬷这对姑嫂之间也为此“生了嫌隙”。   抱琴就此不将桐华看在眼里,又因为身负使命,见机就会撩拨一二,两个丫鬟已经打了好几场嘴仗,结下了梁子。   之所以没有大闹一场,全因为抱琴没有撩拨起安瑾的怒火,还不敢太过放肆。   不过这回,抱琴显然已经拿了令箭,再无忌惮。   桐华想着安然眼下有世子妃撑腰,自然更无畏惧,又想着安瑾不过是个伶人之女,原本就是夫人的眼中钉,虽往常瞧着也与世子妃有些亲近,比起安然来到底差着一层,更不将抱琴看在眼里,点兵点将般喊了几个小丫鬟跟在身后,气势汹汹就杀去了厨房。   两个厨娘眼见事情要闹大,生怕泱及自身,陪着笑脸正要上前劝解,险些没被桐华一伙推搡得仰面朝天,眼睁睁地看着几人撸了袖子进备膳间,便听一阵咣当碎响,好一番叫嚣吵嚷、鬼哭狼嚎。   却是桐华操起根火钳就将抱琴守着的四逆汤从火上砸扫在地,又亲自动手呼喝着小丫鬟上前揪着抱琴就是一场好打。   抱琴是有意闹事,当然也备了两个助打的小丫鬟,一是没想到桐华竟这般蛮横,领着五、六个前来闹事,二来也是有意要先吃些小亏,自然落了下风,不但被沸汤烫了脚背,脸上也被扬了长长几道血痕,一件七、八成新的缎面夹袄也被扯坏了衣襟,裙子上更是印了许多个脚印。   桐华发了一场威风,还不忘嘱咐厨娘再重新准备好炖梨,眉飞色舞扬场而去。   抱琴自然是痛哭着回去告状。   安瑾听说后被气白了脸,二话不说领着抱琴就去落英院兴师问罪。   她没有听丛于氏的指令行事,一来是担心如于氏所言等小谢氏清醒过来后逼迫行恶,二来也担心生母心存不甘,一意要通过谋害长嫂为将来富贵铺路,挑唆着父亲授命她再行投毒之事,尽管对于后者安瑾实在不愿相信,却不得不忌防为先。   所以便想利用抱琴与小谢氏,同安然闹上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长嫂那边已经有了隐晦的暗示,也必然会配合,只要长嫂偏向安然,她便会借机与关睢苑隔阂生疏,既起了争端矛盾,自然就没有亲近的机会,再不会有人利用她投毒害人。   而对于生母那边也有交待——十分不巧,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竟被得了小谢氏授意的抱琴先挑衅生事,长嫂为顾安然对她心生不满,这时机便再也没有。   生母毕竟不在王府里,不知事发起因与仔细,也只能相信她这番话。   这就是安瑾唯一想到的,不被牵涉进阴谋纷争的办法。   也不会违逆父亲,依然得他维护怜爱,不至在王府完全无法立足,沦落到更加凄惨悲凉的处境。   而对于今后,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竭力保全自身。   可是安瑾没想到的是好端端的计划,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横加干涉再起波澜。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秦妃。   早在上元佳节那日,秦妃折辱旖景不成反而被人轻视,心里的郁火就越发篷勃,简直有焚烬五内之势,原是迫不及待就想来楚王府里当面羞辱旖景一番,不曾想邓妃眼看下月就将临产却不慎染了风寒,有些咳喘。立即惊动了宫里,连太后都亲自过问,陈贵妃更是诏了秦妃入宫好一番提点警告,务必保证邓妃顺利产子,让秦妃切莫大意疏忽。   秦妃只好暂时摁捺怒火,在家坐镇,督促着太医诊治开方,下人们尽心服侍。   邓妃原就生得狐媚,颇得四皇子宠爱,秦妃对她只有一肚子妒恨,眼瞧着邓妃先有了身孕,她还不得不嘘寒问暖、悉心照料,心里的妒火险些没有掀开天灵盖,五脏六腑都被忍字那把利刃绞得血肉模糊。   好容易盼得邓妃有了好转,太医总算说了句无礙,秦妃立即入宫复命,却又听陈贵妃说起一事。   于是出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楚王府,一是想在旖景身上发泄一番这些日子积蓄的肝火,二来也是要挑拨小谢氏越发不满,与旖景争锋相对。   江月这日趁着午后小憩醒来的无聊闲睱,正拎着芷娘立规矩——她在王府也只能拣这一枚软杮子捏捏找回废尽心思嫁入宗室的优越感,还因为芷娘身有诰命不能下狠手,江月捏得不那么酣快,无非是让芷娘立在一边端茶倒水听她训话罢了。   听说秦妃驾临,江月登即没了心情管教妾室,换了见朱棠妆花氅衣,便随着小谢氏身后迎去二门恭候。   双方一番客套,秦妃却没有先说正题,皮笑肉不笑地提起旖景:“上元节那日就想着她,偏她尊贵,竟请不动大驾,今日正好得空,原是想来与阿月闲谈,顺便也问问阿景成日里都忙着什么,论理她眼下也没掌着中馈,却比夫人还不得闲。”   这话就是暗怪旖景没来恭候了。   小谢氏听得眉梢直晃,与江月会心一笑,装模作样地问身边丫鬟可知世子妃现在何处。   听得是在荣禧堂陪着老王妃打牌,秦妃笑意里更带冷意:“正好,我也该先给伯祖母问安,当她老人家的面儿,也好请教咱们世子妃除了戏耍,还有什么大事缠身。”   一行人就往荣禧堂去,而祝嬷嬷也早得了信,禀报进去秦妃驾临。   老王妃就蹙着眉头,她也还惦记着秦妃老找旖景的碴儿,心里对这人就不欢迎,说了一句:“她怎么来了?”   旖景便放下手里的纸牌,先掺扶了老王妃上炕,笑着说道:“秦妃往常不爱与人来往,偏偏弟妹与她还投契,应是来找弟妹说话的吧,上门是客,我去院门前迎一迎她。”   祝嬷嬷又说一句:“奴婢也听说是夫人与月娘陪同着秦妃往这边来。”   老王妃听了未免火大:“别让黄氏进来,胳膊肘子往外拐,就盼着外人给景儿找不痛快,我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又拿不准待会儿要拿出什么态度应付,同旖景商量。   “祖母想说什么话就说,无需任何顾忌,您是太妃,又是秦妃的长辈,不需忍她拿腔作势。”旖景也知道秦妃的性情,无非就是要来找回上元节羞辱不成的“遗憾”对于这人,旖景半点也不想隐忍。   若是客套着能改善彼此关系,她也不妨伶俐讨巧,显然秦妃的怒火不是这么好扑灭,真让她欺了一回,说不定就会上瘾,每当心浮气躁就要来欺上一欺,就秦妃的器量,只怕就没个畅快的时候,旖景可没有黄氏那般隐忍不言的“贤良大度”让秦妃发泄完怒火神清气爽了,她却成了专职受气包。   既然总得有一人不痛快,还是让秦妃继续怒火攻心吧。   又说江月,眼看着秦妃来者不善,实在想亲眼目睹旖景也尝尝被人小看打压的场景,以疏她郁郁不得志的窝囊气,但老王妃明言不让她踏入荣禧堂一步,故而虽跟着秦妃来了这处,心里也还有些忐忑,存心放慢了步伐,磨蹭在院门前。   旖景与祝嬷嬷迎了出来,以常礼相见,落落大方连看也没看江月一眼。   秦妃倒也没站在院门前就跟个泼妇一般发威,逼着笑脸寒喧了几句,走进几步,却见江月并没跟上前来,扫了视若无睹的旖景一眼,转身冲江月招了招手:“阿月怎么愣在外头,快些进来。”一副反客为主全不见外的热情样。   江月心下喜欢,想着有秦妃发话,老王妃怎么也该卖上几分情面,只要今日踏进了荣禧堂,将来这禁令也就有所动摇,她倒不奢望着能再讨老王妃的好,不过想着如此一来也能在下人眼里挽回一些体面。   才一抬脚,却被祝嬷嬷阻止:“月娘,老王妃有令,让您在外头等候。”   江月俏面一白,又瞬息间血气上涌,一时觉得廊子里站着的丫鬟看着她都是一脸嘲讽的笑。   秦妃冷冷扫了一眼祝嬷嬷,微挑了眉说道:“楚王府的嬷嬷实在严厉。”   小谢氏就想趁机喝斥祝氏几句,却被旖景自然而然地接了句嘴:“秦妃有所不知,祝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信重的老人家,咱们这些做晚辈的也都得尊奉着。”   小谢氏在老王妃面前也是晚辈,那斥责的话就被塞在了嗓眼里,强忍住一阵烧灼般的辣意。   秦妃还没发力,就眼看着“助拳”反而受了折辱,郁火再积厚了几分,又见老王妃一副爱搭不理稳坐炕上的模样,好一阵腹诽——老王妃虽是公府嫡女,却是在市井郊野长大四艺不通的蛮妇,常听家中祖母笑话她粗鄙懦弱,虽是太妃,可以往宫宴上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在贵妇群里连话都插不进一句,临老临老,却也端起架子摆起威风来。   她心里虽说鄙夷,好歹也是受过世家礼教的闺秀出身,还不至于当面说难听话,嘴巴上倒和气,像打趣一般:“都说伯祖母偏疼阿景,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不过我可得为阿月说上句好话,她也是您老的孙媳妇,巴望着在伯祖母跟前尽孝呢。”   老王妃看了一眼旖景,见“军师”没有别的示意,只一脸温婉的笑容,于是也就直话实说:“若真是孝顺人,就不会在回门礼那日挑唆娘家来夫家闹事,这样的媳妇换成谁家也不待见,我气性大,看着她就觉得心闷气短,黄氏别挑事生非跟我添堵就是最大的孝顺。”   秦妃笑容一僵,心里直骂了好几声“果然粗鄙”哪家长辈当外人面会这么说晚辈,到底讪讪,没再为江月打抱不平,却说旖景:“上元那日请阿景去彩棚说话,听说你忙得脱不开身,倒让我觉得纳闷,好容易普天同庆的日子,众人都趁着那日说笑偷闲,也不知你究竟忙些什么。”   旖景笑容不减:“可不就趁着那一年一次的热闹,领着几个妹妹逛灯市,沾沾节日的喜庆。”   一句话堵得秦妃心口发疼,她怎么也没想到旖景竟毫不讳言是因“贪玩”才不搭理她的“诏见”。   秦妃原是想当老王妃的面对旖景冷嘲热讽数落一番,不过一场谈话下来,倒被老王妃的冷待气得不轻,再不愿多坐,就提说着是来见江月,正好旖景今日有空,莫如一块说说话,听说关睢苑里梅花开得好,早就想一赏。   旖景懂得待客之礼,当然不会拒绝。   ☆、第四百九十六章 突封郡主?争端升级   秦妃“亲亲热热”地挽着旖景的手,随着小谢氏身后,心说旖景敢那般嚣张,无非是因为老王妃维护而已,到底是在长辈面前,秦妃不好耍狠使刁,等离开这荣禧堂,有小谢氏镇着与黄江月帮腔,还不挤兑着旖景服服帖帖,非得让她也受一肚子窝囊气,尝尝心口闷痛的滋味。   黄江月已经在院门前伫着生了好一阵闷气,虽披着厚厚的氅衣,也有些耐不住干烈的冷风刮打面颊,好在秦妃因为受了冷待不愿多坐,礼数尽到就出来,前后也就一盏茶的时长,没让江月在冷风中被往来仆妇“瞻仰”太久。   听说要去关睢苑,江月才挤出些笑容来。   她还从没机会进过关睢苑,不知小谢氏口中防范森严的所在是否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一半因为好奇,更多还是想与秦妃携手合作让旖景也懂得什么叫难堪。   哪知才绕过荣禧堂外的照壁,旖景就微笑着对小谢氏说道:“二婶与弟妹留步,秦妃既要赏梅,我领着去关睢苑坐坐就是。”   小谢氏气得面色发紫:“怎么我就进不得关睢苑?”   秦妃也冷笑道:“阿景,你也太无礼了些,夫人再怎么说也是你长辈。”   旖景一脸的委屈:“我以为二婶要操劳庶务,应是不得空闲。”显然还是拒客之意。   小谢氏只觉得颜面扫地,若再强人所难巴巴地要上赶着去关睢苑只会更加丢脸,又听旖景一句:“二婶既然舍得下家务琐事,趁着秦妃雅兴想要一同赏景游玩,我自然是……欢迎之至。”话虽如此,却是满面为难无可奈何的模样。   小谢氏险些气得手脚发颤——当着秦妃的面,世子妃无非是嘲笑她并非王府之主,好比关睢苑,就不是她想进就进得了的。   江月一看婆母受到奚落,连忙上前帮腔:“母亲也是想陪着秦妃说说话罢了,都说关睢苑里梅林景好,依我想来,却也与别处并无不同。”   旖景笑道:“眼下贵族府邸多数都植有梅林,我也觉得没有什么特别。”   这话一说,小谢氏就更不好强跟了去,挑着眉梢说道:“阿景的话原也不错,我的确有不少琐事要操劳,还望秦妃不要怪我怠慢……不过月娘却有空闲,当然不敢怠慢了秦妃,阿景刚才那话,似乎是不愿让月娘陪同,关睢苑又不是龙潭虎穴,自家人哪有进不得的理。”   小谢氏面带冷笑,心想话说到这个地步,世子妃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拒绝江月进关睢苑?   秦妃也笑:“将军夫人这可是误解了阿景,我原来就听说她与阿月最好,应不会这般无理。”   旖景心里觉得实在无趣,其实让江月去关睢苑小坐片刻原本不干紧要,可她明白秦妃的打算,无非是想与江月勾搭着冷嘲热讽一番给她吃场排头,她是没这闲心陪两个无聊妇人磨牙斗嘴,养成她们的习惯,将来动辄就来骚扰,岂不影响心情与食欲。   所以今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江月染足关睢苑,根本目的是连秦妃都不想应酬。   世子妃这会儿压根就不想与江月客套委婉,微抬眼睑直视对方那双似乎十分委屈的眼睛:“弟妹心里清楚,我与她早没了闺阁情谊,更清楚我为何不敢在关睢苑里招待她,还有二婶,您也明白弟妹肠胃不好,我也是担心顾及不周,关睢苑里的茶点又引得弟妹腹痛。”   这话实在太显泼辣,不过旖景也不想为了个虚名儿忍气吞声,所谓礼教规范其实归根结底应是用来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正如男子为了约束女子发扬男权,才会强调女子应三从四德、贤良恭顺;又好比尊卑贵贱的礼法其实也是为了维护君上与贵族之权。而大部份人并不清醒,才会被死规教条自缚手脚,一昧的温良恭俭让,只能被那些心怀恶毒之人欺压。   对于江月,一来旖景的品阶不是她能比拟,二来又是长嫂自该受江月尊敬,江月先行恶事企图陷害,旖景自然不会再对她和睦忍让。   就算秦妃不知就里想要挑事,江月与小谢氏也没有底气据理力争。   事情传扬开去,世人也都只会责备江月居心不良违备礼法。   果然,秦妃才一冷笑正要摆架子斥责旖景这是跋扈不睦,黄江月已经先一步讪笑着转寰:“长嫂原也是为我好……”   秦妃瞪大了眼睛,看着小谢氏与黄江月虽一脸不甘却显然忍气吞声,不由又暗自腹诽:果然是撑不起的软骨头,难怪苏氏敢这般张狂。   大冷的天,江月只觉得满身火烧火燎,心头一股灼辣直冲咽喉,却不得不强自摁捺,唇角的笑容直抖:“只好劳烦长嫂招待秦妃,还望海涵。”   别说秦妃自觉单凭自己比不过旖景的口舌伶俐,没了旁观者在场,又是在人家的地盘,她这威风就算逞来也没有意义,当即也打消了去赏梅的“雅兴”,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懊恼与怒火,只那笑脸比起早先越发勉强:“也罢,今日来王府拜访,主要还是想与阿月说话,既然阿景诸多为难之处又极尽推托,我看也是不愿咱们扰了你的清静。”   这话满带不满,自然还是兼着着意捧高江月,想让旖景觉得受了疏远冷落。   旖景浑不在意:“如此,秦妃自便,我先告辞。”   落落大方地转身就往关睢苑的方向回去。   秦妃瞪目结舌地站了好一阵,才连声冷笑:“世子妃果然眼高过顶,旁人都说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对咱们几个却从不假以辞色,张狂如斯,可见是没将我放在眼里。”   小谢氏也是满腹怨火,这时自然要挑唆:“秦妃可别这么说,您贵为皇子妃,旁人哪敢慢怠,不过咱们世子妃小器狭隘,是因为我与月娘的缘故迁怒而已。”   便请秦妃去梨香院里,小谢氏一路上挖空心思许多讨好,自然又将旖景好一番诋毁,黄江月也在一旁哀声叹气着见缝插针,“苦恼”着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旖景,原是表姐妹,眼下又亲上加亲,却疏漠更比外人。   三人背着旖景说了一歇坏话,秦妃这才想起正事,笑着对小谢氏道了声恭喜。   小谢氏自然不知喜从何来,当以为真,心就怦怦跳得欢快。   却听秦妃说道:“是今日进宫,与母妃嫌话时听她说起,太后自打上元节在平安门见了一回安然,打心眼里喜欢,与圣上商议着,要恩封安然为郡主,就连封号都拟好了,太后赞誉安然贞静恭顺,故赐‘娴顺’二字。”   这哪是喜讯,简直就让小谢氏五内俱焚!   当初好容易说服了老王妃去太后面前为虞栋争取个郡王的爵位,不想太后却以“嫡庶”之故拒绝,安然生母江氏就是一个贱婢,身份与谢妃有云泥之别,婢生女竟被封为郡主!   小谢氏一口气堵在胸前,眼珠子险些没有红穿。   秦妃自是听说过虞栋谋爵而遭拒的事,这时却故作不知,只笑着说道:“论来唯有亲王嫡出子女才能被封郡王郡主,安然是庶出,虽说并没封地,也是君恩浩荡实为大喜。”   这简直就是往小谢氏血肉模糊的心头再敲了枚铁钉,痛得她忍不住颤栗起来——倘若虞栋得了郡王的爵位,能让子孙世袭罔替,他们又何必忍气吞声地在王府服小作低,楚心积虑地谋夺王位,自个儿在郡王府安享荣华岂不逍遥快活?   小谢氏到底不似虞栋,对老王妃与谢妃之间的恩怨没有直观感触,她所图无非是让虞洲有个爵位在身,不至于将来成个闲散宗室,眼下听说安然即将恩封郡主,心里实在像被数百上千个猫爪齐挠般的又痛又痒。   区区婢生女,生母还是罪大恶极之人,何德何能被封郡主,太后这时怎么就不论嫡庶分明?   完全忘记了江氏之所以行恶,全是虞栋在后蛊惑挑拨,他才是罪魁祸首,安然原本无辜。   黄江月听了这话也是酸恨满怀,倘若翁爹当年得了郡王的爵位,她眼下就是郡王世子妃,又怎么会因为没有夫人的诰命受人言嘲笑。   秦妃笑看着婆媳二人的神色,叹了一声:“太后一贯宠爱阿景,想来是她为安然说了不少好话,才得天家眷顾。”   果然就让小谢氏咬牙冷笑:“世子妃倒把安然看作亲妹子,诸多维护,谁不说她贤良和睦,只独独没把咱们当作一家人,对我倒还能面甜心苦、虚以委蛇,秦妃今日也瞧见了,今日她在月娘面前有多张狂跋扈。”却忽地想到倘若虞洲如愿娶了旖景,说不定有卫国公与大长公主帮着谏言,也能让虞栋被恩封郡王,又恼恨起娶的儿媳不得力,灼红的眼珠子直瞪着江月。   江月被这目光一盯,瞬息也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婆母迁怒,脊梁骨窜上一股寒凉,委屈得两眼直泛酸苦。   越发不甘旖景出身尊贵。   这时单氏却挑了帘子进来,觉察到次间里气氛沉凝,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小谢氏,站在一旁没有急着说话。   还是江月率先清醒,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岔开小谢氏的怒火,笑着问道:“单婶可是有事要禀母亲?”   原本当着贵客的面,小谢氏问话得避开一侧,但她这时正是妒火冲顶,脑子一热就没顾及礼数,冷调沉声一问:“有什么事?”   单氏无奈,只好转述了抱琴打发小丫鬟来禀报的话:“三娘身感不适,这些日子服着四逆汤调补,今日抱琴亲自盯着厨房,可巧二娘的丫鬟也在,两人不知怎么口角,抱琴大意洒了二娘的川贝炖梨,不想桐华听说,不由分说就带人去厨房大闹了一场,砸了三娘的药,还将抱琴打骂了一番……三娘不服,眼下领着抱琴去找二娘理论。”   小谢氏本就怒火中烧,闻言更是窝火,她早盼着安瑾与安然吵闹起来,由她袖手旁观之余各打五十板解气,但今日实在妒恨安然,小谢氏便歇了渔翁的闲情,竟想借此为安瑾出头,好好打压一番安然的势头。   先就冷冷盯着单氏:“你嫂子养的好闺女,越发跋扈,连主子的药也敢动手砸了!”   就与秦妃先道了罪,气势汹汹就要往落英院里逞威风。   却被秦妃劝住:“夫人且慢,太后娘娘才赞安然贞静恭顺,怎么她竟纵容得刁奴欺负起妹妹来?难道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也学着那些人两面三刀?这往大里说,可有欺君之嫌,夫人还是先遣个人去瞧瞧究竟是什么情形。”   江月脑子一转,登即便明白了秦妃的用意,提议让她的陪嫁丫鬟名唤惜墨的先去打听,秦妃也招手叫来自己的丫鬟:“我也好奇,安然究竟当不当得‘娴顺’的恩封,霁云你也跟着去瞧瞧。”   单氏一看这架势就感觉到剑拔弩张,一颗心七上八下,心说不知世子妃可晓得了这一件事……桐华一贯伶俐,嫂子又是个机警人,应当早打发了人知会世子妃吧。   到底还是不放心,也跟着两个丫鬟身后退出次间,打发自己在小谢氏院里当差的另一个侄女赶紧去关睢苑通风报信。   ☆、第四百九十七章 脱离掌控,怎生收场   事实证明单氏的忐忑不无道理,桐华性情急躁,虽晓得察颜观色却一贯仗势持骄,只以为有世子妃撑腰,眼里根本不将安瑾当作正主,更别说动手教训个丫鬟,她出了心头恶气后,别说没想到安瑾会为抱琴出头“杀”来落英院理论,就算想到这点,也不以为意。兼着回来时安然依旧未醒,桐华也只把事端纷争与亲娘张嬷嬷说了一回。   张嬷嬷却还谨慎,度量着世子妃往常待安瑾也还亲厚,这事一旦闹得不可收拾,世子妃就算顾及安然,却也不会斥责安瑾,惩罚下来,抱琴就算落不着好,桐华只怕也难脱罪责。   正责备着桐华行事太过鲁莽,果然听说安瑾带着院子里丫鬟气势汹汹前来。   张嬷嬷才打发人去关睢苑报讯,但她却不知小谢氏与秦妃想插上一脚,借机兴风作浪。   又说旖景,得闻安然与安瑾因为丫鬟将生冲突,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是安瑾的后着,目的是要借着这回风波在明面上与长房疏远隔阂,彻底断绝了被人逼迫利用的路子,两不相帮、独善其身。   旖景轻笑,心里却微微有些疼痛。   她是又想起了安瑾的那番隐晦的暗示,身如浮萍、心有无奈。   其实安瑾这法子从前祝氏也用过,表面答应了小谢氏转交“补药”却又隐晦的暗示药有蹊跷,不过旖景当时可不念她的好,并且对这般两相讨好互不得罪的打算极尽讽刺。那是因为祝氏是老王妃的仆人,忠主是她应守的原则,就算有无奈之处,子女的生死捏在三太爷手里,却并非没有办法转危为安——老王妃待祝氏一贯亲和信重,祝氏即使担心主子不信她的话,不信小谢氏有为祸之心,也可以牵挂子女为由,恳求老王妃把人从镇国公府“赎买”回来,或者是向楚王与世子坦白药的来处与小谢氏的威胁,轻易就能让子女脱离三太爷的控制。   再说那时祝氏尚无子女之前,对老王妃的忠诚也有所保留,凭她的心计,应当看得出谢妃并非表面上的本份知足,却从不曾对老王妃有过提醒。   所以旖景并不认同祝氏这般“示好”。   安瑾却不一样,她是虞栋的女儿,多年来深受虞栋的爱护,可是当得知冲突利害,并没有选择为家人的富贵权势行阴谋毒害之事,她无奈之下作出“独善其身”的选择已经大不容易。   倘若安瑾大义灭亲,旖景反而要猜疑一下了。   旖景自问,她若不是活了两世经历过生死,处于安瑾的境地和年龄,应当远远不如她的明慧清醒。   这时不需犹豫,旖景自然会配合安瑾演这场戏。   但她并没急着赶去落英院,也是为了让安瑾先发挥一阵儿,让矛盾冲突达到一定程度,至少要先引着小谢氏这个主要观众临场,才是她粉墨登场的时候。   矛盾隔阂来得太过突然,即使一时能瞒过小谢氏,只怕会让江月生疑,对旖景自然无干紧要,却不利于安瑾。   哪知这么一等,又听说了单氏托人转告的话。   关键一句“夫人听说桐华欺侮三娘勃然大怒,就要前往落英院却被秦妃劝住,反而先打发了月娘子身边的惜墨前去探个仔细,秦妃又让自己的婢女跟着一同,说什么看二娘当不当得‘娴顺’二字。”   最后一句让旖景不明就理。   前头的话也是大有蹊跷。   以旖景看来,安然与安瑾起了冲突,是正合小谢氏的心意,她必然不会替安瑾出头,结果就是各打五十板,至于江月,深晓小谢氏厌恶安瑾,也不会出言维护。   秦妃纵然有心挑事生非,基本的体统还是得顾及,她一个外人,应当不会莫名其妙插手王府家务。   偏偏小谢氏今日态度大改,秦妃又“热切关注”竟做出这般有违大家礼数的多事市井之举。   未免奇妙。   旖景又再思索了一阵,才叫上了大小李婶与秋月夏柯,不慌不忙地往落英院去。   又说安瑾,这戏本原是她一手编写,当然明白要达到效果得火候十足,既要激发矛盾,又不能真闹得不可收场。   长嫂已有暗示,今日一定会配合她,不至让安然吃亏,表面上会让她受尽委屈,并且表现出对她的厌恶疏远。   所以安瑾才叫上院子里的大小丫鬟,一行十余人声威赫赫地去落英院理论。   才一进门儿,就被张嬷嬷阻拦,陪着满脸的笑:“三娘来了,不巧二娘午憩未醒,老奴不敢扰了二娘,且只能稍后再转告二娘,去寻三娘说话。”   安瑾扫了一眼张嬷嬷身后的丫鬟,独独没见桐华,笑容里半含冷厉:“嬷嬷不忙逐客,我也不想打扰二姐,嬷嬷还是让桐华出来,我有话要与她好好理论,问问她究竟是得了谁的授意,敢这般大胆砸了我的药,还将抱琴打成这副模样。”   话音才落,抱琴便被个小丫鬟掺扶上前,鬓乱发散不说,脸上几道“爪子印”鲜红显眼。   张嬷嬷见安瑾满面冷沉,心里暗道不好,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就算是抱琴挑衅在先,可桐华动手砸药打人也不占理,还不待想出个万全的说法转寰,就听抱琴尖着嗓子叫嚣:“桐华仗着二娘的势,一贯不将三娘看在眼里,多回冷讽三娘出身卑微,我今日一时失手,泼了二娘的的甜品,就算有错,也不容她借故砸药伤人。”一把提起裙套,将裤管略挽,拉下几分袜套,让张嬷嬷看脚腕上被沸汤灼伤的红痕:“嬷嬷看看,一煲汤水生生砸在我脚上,烫了我事小,三娘今日却不能依时用药,若病情因此有了反复怎么了得,二娘是主子,难道三娘就不是,活该让刁奴谋害?”   张嬷嬷一听抱琴开口就上纲上线,牵扯上二娘,心里也存了怒意,二娘可不比从前,猫猫狗狗都能欺上脸来,再说抱琴的话可是要给桐华栽个害主的罪名,就算没有世子妃的警告,张嬷嬷也不容抱琴这般放肆。   便冷笑两声:“这事桐华也跟老奴交待了仔细,三娘可不能偏听偏信抱琴的话,抱琴果真是一时失手?分明就是存心挑衅,泼了二娘的甜汤又语出不敬,眼下又牵三扯四,污篾不敬二娘,意在挑事生非,三娘一贯就与二娘要好,当知是刁奴心怀叵测。”   安瑾似乎也有些犹豫,蹙眉看向抱琴:“这事究竟如何?”   抱琴好容易闹了个良好的开端,哪容这般息事宁人,登即竖起眉头:“桐华是嬷嬷的女儿,嬷嬷自然会为她开脱,是非黑白何不让桐华当面理论?早先那般威风八面,这会子却当起了缩头乌龟,休想借着那午憩未醒的借口打算脱身,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这话纯粹就是指桑骂槐,“午憩未醒”的可是安然。   张嬷嬷顿时怒火中烧,可她还不待斥责出声,抱琴却占先暴起,手臂一横摆脱了小丫鬟的掺扶,脑袋一低像头牛犊子般就往张嬷嬷怀里扎顶,扯开了嗓子哭喊:“嬷嬷仗着二娘的势,开口就要治我污篾不敬之罪,我落不得好了,豁出来与你们拼上一场,也不让三娘白受了欺负。”   落英院的丫鬟原本就是当年小谢氏“精心挑选”,大多跋扈不驯,是为了好好“照顾”安然,虽这时因世子妃一番杀鸡儆猴后再不敢对安然不敬,可却忍不得抱琴这样挑衅,不待吩咐就一窝风上前,场面瞬息混乱。   桐华受了母亲嘱咐,一直缩在厢房里,听着抱琴颠倒是非的话已经气得眼脸通红连连跺脚,这时从窗缝里看见动起了手,哪里忍得住,飞奔出来揪着抱琴就是巴掌爪子的招呼。   见抱琴惨遭围殴,安瑾心里冷笑,脸上却是焦灼与惊惧,连忙吩咐众丫鬟“劝解”,一边喊着“都住手”,两眼含泪泫然欲泣。   除了莲生与抱琴,安瑾身边的丫鬟都是虞栋挑选,多数忠心护主,见对方这般跋扈,“劝解”很快成了混战,莲生心里焦灼,却不好在这时规劝安瑾,只好扶着她退去一旁,防备着被“误伤”。   这番鸡飞狗跳怒骂喧天当然惊醒了安然,恍惚间还以为外头起了战乱,捂着胸口在屋子里怔了一刻,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轩窗观望,连忙穿好夹袄披上氅衣,三两把梳理了头发,心急火燎地跑出来劝解。   才瞧见安瑾,先迎了上前,焦灼不安地询问究竟。   安瑾只顾垂泪,并没理会安然。   安然一头雾水,见张嬷嬷挽着袖子与人撕扯,又上前阻拦:“嬷嬷快快住手,有什么话好好分解……”却被抱琴趁机拐了一肘子,腋下一阵钝痛。   张嬷嬷见抱琴竟敢对二娘动手,眼睛里险些没喷出火来,大喊一声“桐华”,母女俩齐心协力,一个抱着腰,一个扯着头发往脸上扇巴掌,叫骂声更是惊天动地。   安然完全不知所措。   忽闻冷冷一声:“住手!”   “捂脸垂泪”的安瑾借着指掌的遮掩轻挑眉梢——小谢氏来了!   却在转身抬眸时一个愣怔,心中往下一沉。   怎么秦妃竟然在场?   安瑾虽不多参与宴席的机会,却曾在芳林宴上见过四皇子妃。   一场纷争混乱这才静止下来。   安瑾又才留意到院子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袖手旁观”的丫鬟,一个似乎是二嫂的人,一个却甚是陌生。   随着小谢氏厉声喝斥,一院子奴婢双膝跪地,安然与安瑾这才上前见礼,两张小脸一模一样的苍白,两双泪眼里也都带着惊惧与忐忑。   安瑾这时也不是装模作样,她渐渐觉得今日的事已经生出所料不及的意外,脱离了她的掌控。   有秦妃在场,倘若伤及安然的闺誉……   却又忽听一声温柔的询问:“这是怎么了?”   安然与安瑾同时暗舒了口气——   长嫂来了。   安瑾莫名就觉得心里沉稳下来。   小谢氏看了一眼单氏,眉梢也是一挑。   原来单氏没有隐瞒她遣人去关睢苑通风报信的事,理由是倘若她不这么做,世子妃会生疑,再不信任她“有意背主”。   小谢氏也不在意,倒觉得单氏谨慎机警,横竖今日这事本打算将世子妃牵涉进来,她不是友爱和睦么,一定会维护安然,可今日有秦妃作证……且看世子妃还敢不敢强辞夺理。   只要栽给安然刁蛮跋扈的罪名,太后对她“贞静恭顺”的赞誉岂不成了笑话,在其中穿掇夸口的世子妃更是信口开河、欺诈妄言,太后为了挽回颜面,怕也是会怪罪下来。   小谢氏横了一眼安然——想当郡主?哼,就凭你一个婢生女,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却一脸的孤疑:“听下人禀报二娘三娘起了争执,我还道是女儿家绊嘴,哪知赶来一看却是这副场景。”说完冷冷瞪了安然一眼:“当着贵客的面,成何体统!”   安然垂着脸,真是有苦说不出,她这时还迷糊着呢,根本不知怎么闹了起来。   安瑾一时也不知怎么说话才合适。   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惜墨迎上禀报的话——   “回夫人的话,奴婢与霁云姑娘得了嘱咐先赶来劝解,就见闹了起来,看着像是二娘放纵下人挑衅。”   ☆、第四百九十八章 雷霆手段,旖景之威   惜墨的话让旖景越发笃定小谢氏今日是要替安瑾“出头”而不利于安然,而秦妃……当然也是打定主意要狗拿耗子,但一时仍然想不透其中因由,没有急着说话,只静观秦妃与小谢氏婆媳的表演。   秦妃一双眼睛也带着意味深长看向旖景,好一阵没等到回应,方才似百无聊赖般转移开去,观赏院子里西墙下种植的几树腊梅。   最趁心遂意如释重负的是抱琴。   她今天卸下小心谨慎豁出脾气大闹一场,倚仗的就是小谢氏会为她做主,就算追究下来难逃责罚,夫人可是手握中馈,顶多挨上一场打,撑死了罚去底下庄子,自然会安排去夫人名下的产业,受不了多少苦,将来更有机会提拔上来,或者干脆配个管事,还怕没有前程?   但听惜墨的话,看来夫人这回是要打压二娘,把罪名栽在落英院,她就成了忠心护主清白无辜,非但无错甚至有功,夫人岂不重赏?说不定连二爷也会褒奖,主子高兴起来给她指个亲兵,脱了奴籍成官家娘子,更是风光富贵。   一念及此,抱琴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当然要竭力效忠争取功劳,一边匍匐叩首一边哭诉,把编造的那段无辜话又说了一遍,一口咬定桐华砸药打人时声称是二娘的嘱咐。   桐华眼见世子妃随着小谢氏后脚赶到,也没了刚刚的惧怕顾忌——世子妃才是王府将来的主妇,别说有老王妃疼爱,世子百般维护,连王爷也是信任有加,有这么坚实的靠山,不怕被夫人刁难,虽说她老子是小谢氏的陪房,一家子身契捏在夫人手里,毕竟眼下还是在王府,有世子妃作主老王妃撑腰,夫人也莫可奈何。   夫人还想在王府立足掌握中馈,哪敢违逆了老王妃。   只要对世子妃投诚示忠,将来就算二爷分府另居,世子妃也会想办法赎买她一家出来,相比夫人的吝啬小器,跟着世子妃才是前途无量,抱琴这蹄子就是蠢货,那点子眼力见识,还指望着能富贵荣华?   桐华咬牙横心,也哽咽着据理力争,当然是指责抱琴如何颠倒黑白,污篾二娘。   “住口,争来吵去像什么样,我没问话,你倒滔滔不绝起来。”小谢氏没有点名,一双厉眼却瞪向桐华,针对明显。   喝斥住了桐华,小谢氏这才看向安然:“二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然抬眸向旖景求助,得了一个安慰般的笑脸,心里这才镇静了些,实话实说:“我午后小憩,才被吵醒,这时仍不知究竟。”   小谢氏轻笑:“这么说来,就是桐华狂妄跋扈有心挑衅,砸了三娘的药又动手打人?”   三言两句就要定罪,张嬷嬷与桐华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看向世子妃。   旖景依然还是安慰般的笑脸。   江月的注意力一直在旖景脸上,这时微微一抿唇角,心说她这是故作冷静,暗中只怕正紧张衡量着该怎么反驳,维护安然。   江月完全相信秦妃的话,认为旖景早筹划让安然得受恩封的事,自然不会眼看安然被扣上顶跋扈刁蛮、虚伪欺君的罪名。   不过今日怎么也不会让旖景强辞夺理,有秦妃作证,安然的名声是狼籍定了!   于是江月满面肃厉地问“人证”惜墨:“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细细道来。”   惜墨会意,晓得自家娘子这是要让她指证二娘,便也没再说“像是”的话:“奴婢听抱琴质问张嬷嬷,桐华是得了谁的嘱咐砸药打人,张嬷嬷就斥抱琴污篾二娘,跟着就动了手,桐华也冲了出来对抱琴拳打脚踢……二娘倒是后头才出来,瞧着是才醒的模样,也喝斥了两句住手,张嬷嬷与桐华都没理会,二娘虽说在劝解,落英院的丫鬟却越发张狂,若非夫人及时赶到,只怕这些刁奴连三娘都敢动手。”   这话里话外虽没直接说安然嘱咐下人动手,那意思却极为明显,倘若不是安然先有预谋串通,底下人哪敢违逆主人。   秦妃却不满意,心说这婢女也随了黄氏的软弱,话依然没说到点子说,忍不住问自己的婢女霁云:“你看见的是什么情形?”   霁云并非王府奴婢,当然不会有任何顾忌小心,笑着说道:“刚才院子里一片混乱,想来并没人留意,奴婢却亲眼看见二娘掀开正房次间的窗子带笑观望一阵,后来假意劝解不成,想对三娘动手,还好这丫鬟拦了一拦,结果这丫鬟就被多人围打。”霁云说“这丫鬟”时,手指向的是抱琴。   秦妃一挑眉梢,冲小谢氏一笑:“是非很清楚了。”   小谢氏长叹一声,刚刚说了句:“安然,你既唤我一声二婶……”   沉默观望多时的旖景这才开口:“二婶,这事不急,秦妃难得来王府一回,既然都到了这里,莫不如逛逛后苑园景,前边有处玲珑阁,登上可观王府全景,秦妃何不移步一赏?”   言下之意,这事是非黑白并不能断定,更与秦妃无关,送客之后才好理论。   秦妃没忍住冷笑:“世子妃这回倒有闲情陪我赏景了?”刚才还推三阻四!   旖景是存心套秦妃的话,态度就不是那么友好,也还以冷讽:“秦妃今日是为了散心,不巧遇见这桩风波,都怪敝府束下无方,扰了秦妃的兴致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不计。”   “束下无方”旖景显然是暗指错不在安然,而是刁奴惹是生非,小谢氏这个掌管中馈者也有责任;“见谅不计”自然是客套话,也有暗讽——若依礼数,秦妃非但不会插手王府家事,还应回避借故告辞,而其中是非对错也不由一个外人计较断定。   秦妃这人自傲又狭隘,却始终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然听得懂话里机锋,她今日斗志昂扬地来,就是为了打压旖景,却没占到半点便宜,积攒的威风得不到抖擞,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哪肯放过,这时连连冷笑:“原是楚王府的家务,本与我无干,可巧今日听说太后赞誉安然贞静恭顺,欲恩封为娴顺郡主,我听后直替安然欢喜,哪知正与夫人道喜,就听说安然与人起了争执,我直犯孤疑,心说太后既然都赞扬安然的品性,安然又岂会跋扈刁蛮?这才嘱咐霁云随同来看看究竟。”这时,秦妃才正眼看向安然:“你也是宗室女儿,我虚长你几岁,有的话也是为了你好,普通人家尚且要讲究亲亲以和睦,更不论皇族宗室,今日你的行为实在有违礼法,又怎么当得太后赞誉期许?”   这话当然让在场之人都吃了一惊。   安瑾连连叫苦后悔不迭,她哪能想到一番计划正巧遇上秦妃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登门拜访,更没想到安然将封郡主,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个法子,眼下怎么收场?一旦自己为安然说话,岂非露了破绽,心里好一阵犹豫焦灼。   安然更是震惊于“郡主”两字,一时竟把是非对错抛在一旁。   旖景暗道“原来如此”便猜测到秦妃定以为是自己在太后面前进言,才为安然讨了恩封,天家这般示恩越发蹊跷又让人忐忑,由得秦妃这般以为未必无益,便没泄露讶然吃惊的神情,只是颔首笑道:“既秦妃如此认为,那倒得当你的面断个是非对错,不能让安然受了误解。”   小谢氏婆媳与秦妃暗自好笑,仆妇们各执一辞是非难断,关键又有秦妃的婢女在旁作证,世子妃难道还能找出什么证据反驳?且看她要怎么断定是非。   旖景冲安然温和一笑:“二妹妹,你有没有心存挑衅嘱咐下人生事?”   安然怔怔说道:“嫂嫂,我的确没有……”   “那就是了。”旖景忽地笑容一敛,眼中冷厉突生,看向抱琴:“定是这恶奴心怀叵测信口诬蔑,当以严惩,杖责发卖!”当看小谢氏要反驳,旖景却不给她机会:“还有弟妹的婢女,也是满口污赖不敬宗室,该当杖责发卖,姑念她入府不久不懂规矩,又是弟妹之婢,可从宽处置,留待后看,却也难逃皮肉之罚。”   江月被气得说不出话,小谢氏更是怒火焚顶,脱口而出:“世子妃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抱琴污篾二娘?再者眼下王府人事是我掌管,还轮不到世子妃发号施令。”   旖景微扬眉梢:“二婶,难道你只信奴婢之话而不信家人,况且无论抱琴抑或惜墨,皆没耳闻目睹安然授意下人挑衅,仅凭猜疑就敢责主,岂非心怀叵测信口诬蔑?二婶执掌中馈,又是安然的长辈,当不会这般糊涂只信奴婢之言。”   别说宗室,就算普通贵族,也万没有几个奴婢空口无凭就断罪主子的理儿,就连国法都有规定,非谋逆大罪,奴婢告主先施重刑。   见小谢氏说不出话来,旖景微微一笑:“王府人事眼下是二婶掌管,可我按规矩处置几个奴婢的权利还是有的,稍后自然会禀明祖母。”   也不待小谢氏回神,旖景看向大小李婶:“两位这就将抱琴、惜墨拿下,施以杖刑,惜墨不论,抱琴施刑后关押刑室,待我禀明祖母后再交牙人发卖。”   大小李婶领命而去,分别将呆若木鸡的抱琴与惜墨拎着就走,直到出了院门,两个婢女才回过神来,刚要哭闹喊冤,却只发出了一声闷短的哀嚎,就不知被李婶挟制住了什么穴位,总之再不闻半点声息。   世子妃雷霆手段,震懾得满院奴婢悄无声息。   只有一人尚敢冷笑。   “世子妃好威风,是不是也以为我的婢女是狡言污蔑,难道也要将她打卖不成?”   ——这话当然是出自秦妃之口。   旖景巧笑嫣然:“自然是这奴婢心存恶意的污蔑之辞,不过她并非王府之婢,当然该由秦妃自己管教,倘若秦妃不愿费心,王府审理正也可代劳。”   就算皇子府的奴婢那又如何,当然比不得宗室女儿尊贵,以下犯上污蔑宗室可是触犯国法,交王府审理正审问也是合法合律,任秦妃自己管教,已经算楚王府宽容大度息事宁人。   眼见秦妃赤目白脸就快暴怒,安瑾灵机一动——   她总算也想到两全之策,既能还安然无辜,又不至让小谢氏生疑,还能如愿以偿造成与长嫂决裂的假象。   不待秦妃发威质问,安瑾就是双膝着地匍匐叩首:“嫂嫂,就算抱琴有错不该冒犯二姐,可她到底是父亲赐给我的丫鬟,一贯对我忠心耿耿,桐华时常对我冷嘲热讽,抱琴才会心生不愤……求求嫂嫂念在多年情份上,就宽恕了抱琴这回,别把她发卖……是我管束无方,才纵容得抱琴跋扈,嫂嫂要罚就罚我……”   旖景眼神一闪,心说安瑾当真机智。   她这番话无疑说明了抱琴的确心怀不轨,表面上是求情,实际是暗示抱琴不容宽恕。   旖景伸手扶了安瑾起来,脸上却是一片冷沉:“三妹妹别先揽罪求情,跪求我更受不起。”这才扫了一眼其余仆妇:“我问你们,可还有人认为是二娘授意落英院的奴婢欺压三娘?”   自然没人再敢无中生有。   旖景也不理会秦妃与小谢氏的怒目而视,更把江月当作透明,只让张嬷嬷与桐华交待今日事发经过,自然这回大有不同,先挑衅的人是抱琴,先动手的人也是抱琴,二娘根本就不知情,调解无效那是因为抱琴撒泼混闹,甚至还对二娘动手。   原就是事实,又有抱琴、惜墨下场在前,无人再敢反驳。   旖景不待小谢氏与江月回过神来质疑,再问安瑾:“三妹妹,我且问你,你有没有实据证明二妹妹挑衅在先?”   ☆、第四百九十九章 遏制谣言,留下凭证   惜墨的话让旖景越发笃定小谢氏今日是要替安瑾“出头”而不利于安然,而秦妃……当然也是打定主意要狗拿耗子,但一时仍然想不透其中因由,没有急着说话,只静观秦妃与小谢氏婆媳的表演。   秦妃一双眼睛也带着意味深长看向旖景,好一阵没等到回应,方才似百无聊赖般转移开去,观赏院子里西墙下种植的几树腊梅。   最趁心遂意如释重负的是抱琴。   她今天卸下小心谨慎豁出脾气大闹一场,倚仗的就是小谢氏会为她做主,就算追究下来难逃责罚,夫人可是手握中馈,顶多挨上一场打,撑死了罚去底下庄子,自然会安排去夫人名下的产业,受不了多少苦,将来更有机会提拔上来,或者干脆配个管事,还怕没有前程?   但听惜墨的话,看来夫人这回是要打压二娘,把罪名栽在落英院,她就成了忠心护主清白无辜,非但无错甚至有功,夫人岂不重赏?说不定连二爷也会褒奖,主子高兴起来给她指个亲兵,脱了奴籍成官家娘子,更是风光富贵。   一念及此,抱琴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当然要竭力效忠争取功劳,一边匍匐叩首一边哭诉,把编造的那段无辜话又说了一遍,一口咬定桐华砸药打人时声称是二娘的嘱咐。   桐华眼见世子妃随着小谢氏后脚赶到,也没了刚刚的惧怕顾忌——世子妃才是王府将来的主妇,别说有老王妃疼爱,世子百般维护,连王爷也是信任有加,有这么坚实的靠山,不怕被夫人刁难,虽说她老子是小谢氏的陪房,一家子身契捏在夫人手里,毕竟眼下还是在王府,有世子妃作主老王妃撑腰,夫人也莫可奈何。   夫人还想在王府立足掌握中馈,哪敢违逆了老王妃。   只要对世子妃投诚示忠,将来就算二爷分府另居,世子妃也会想办法赎买她一家出来,相比夫人的吝啬小器,跟着世子妃才是前途无量,抱琴这蹄子就是蠢货,那点子眼力见识,还指望着能富贵荣华?   桐华咬牙横心,也哽咽着据理力争,当然是指责抱琴如何颠倒黑白,污篾二娘。   “住口,争来吵去像什么样,我没问话,你倒滔滔不绝起来。”小谢氏没有点名,一双厉眼却瞪向桐华,针对明显。   喝斥住了桐华,小谢氏这才看向安然:“二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然抬眸向旖景求助,得了一个安慰般的笑脸,心里这才镇静了些,实话实说:“我午后小憩,才被吵醒,这时仍不知究竟。”   小谢氏轻笑:“这么说来,就是桐华狂妄跋扈有心挑衅,砸了三娘的药又动手打人?”   三言两句就要定罪,张嬷嬷与桐华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看向世子妃。   旖景依然还是安慰般的笑脸。   江月的注意力一直在旖景脸上,这时微微一抿唇角,心说她这是故作冷静,暗中只怕正紧张衡量着该怎么反驳,维护安然。   江月完全相信秦妃的话,认为旖景早筹划让安然得受恩封的事,自然不会眼看安然被扣上顶跋扈刁蛮、虚伪欺君的罪名。   不过今日怎么也不会让旖景强辞夺理,有秦妃作证,安然的名声是狼籍定了!   于是江月满面肃厉地问“人证”惜墨:“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细细道来。”   惜墨会意,晓得自家娘子这是要让她指证二娘,便也没再说“像是”的话:“奴婢听抱琴质问张嬷嬷,桐华是得了谁的嘱咐砸药打人,张嬷嬷就斥抱琴污篾二娘,跟着就动了手,桐华也冲了出来对抱琴拳打脚踢……二娘倒是后头才出来,瞧着是才醒的模样,也喝斥了两句住手,张嬷嬷与桐华都没理会,二娘虽说在劝解,落英院的丫鬟却越发张狂,若非夫人及时赶到,只怕这些刁奴连三娘都敢动手。”   这话里话外虽没直接说安然嘱咐下人动手,那意思却极为明显,倘若不是安然先有预谋串通,底下人哪敢违逆主人。   秦妃却不满意,心说这婢女也随了黄氏的软弱,话依然没说到点子说,忍不住问自己的婢女霁云:“你看见的是什么情形?”   霁云并非王府奴婢,当然不会有任何顾忌小心,笑着说道:“刚才院子里一片混乱,想来并没人留意,奴婢却亲眼看见二娘掀开正房次间的窗子带笑观望一阵,后来假意劝解不成,想对三娘动手,还好这丫鬟拦了一拦,结果这丫鬟就被多人围打。”霁云说“这丫鬟”时,手指向的是抱琴。   秦妃一挑眉梢,冲小谢氏一笑:“是非很清楚了。”   小谢氏长叹一声,刚刚说了句:“安然,你既唤我一声二婶……”   沉默观望多时的旖景这才开口:“二婶,这事不急,秦妃难得来王府一回,既然都到了这里,莫不如逛逛后苑园景,前边有处玲珑阁,登上可观王府全景,秦妃何不移步一赏?”   言下之意,这事是非黑白并不能断定,更与秦妃无关,送客之后才好理论。   秦妃没忍住冷笑:“世子妃这回倒有闲情陪我赏景了?”刚才还推三阻四!   旖景是存心套秦妃的话,态度就不是那么友好,也还以冷讽:“秦妃今日是为了散心,不巧遇见这桩风波,都怪敝府束下无方,扰了秦妃的兴致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不计。”   “束下无方”旖景显然是暗指错不在安然,而是刁奴惹是生非,小谢氏这个掌管中馈者也有责任;“见谅不计”自然是客套话,也有暗讽——若依礼数,秦妃非但不会插手王府家事,还应回避借故告辞,而其中是非对错也不由一个外人计较断定。   秦妃这人自傲又狭隘,却始终是大家闺秀出身,当然听得懂话里机锋,她今日斗志昂扬地来,就是为了打压旖景,却没占到半点便宜,积攒的威风得不到抖擞,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哪肯放过,这时连连冷笑:“原是楚王府的家务,本与我无干,可巧今日听说太后赞誉安然贞静恭顺,欲恩封为娴顺郡主,我听后直替安然欢喜,哪知正与夫人道喜,就听说安然与人起了争执,我直犯孤疑,心说太后既然都赞扬安然的品性,安然又岂会跋扈刁蛮?这才嘱咐霁云随同来看看究竟。”这时,秦妃才正眼看向安然:“你也是宗室女儿,我虚长你几岁,有的话也是为了你好,普通人家尚且要讲究亲亲以和睦,更不论皇族宗室,今日你的行为实在有违礼法,又怎么当得太后赞誉期许?”   这话当然让在场之人都吃了一惊。   安瑾连连叫苦后悔不迭,她哪能想到一番计划正巧遇上秦妃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登门拜访,更没想到安然将封郡主,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这个法子,眼下怎么收场?一旦自己为安然说话,岂非露了破绽,心里好一阵犹豫焦灼。   安然更是震惊于“郡主”两字,一时竟把是非对错抛在一旁。   旖景暗道“原来如此”便猜测到秦妃定以为是自己在太后面前进言,才为安然讨了恩封,天家这般示恩越发蹊跷又让人忐忑,由得秦妃这般以为未必无益,便没泄露讶然吃惊的神情,只是颔首笑道:“既秦妃如此认为,那倒得当你的面断个是非对错,不能让安然受了误解。”   小谢氏婆媳与秦妃暗自好笑,仆妇们各执一辞是非难断,关键又有秦妃的婢女在旁作证,世子妃难道还能找出什么证据反驳?且看她要怎么断定是非。   旖景冲安然温和一笑:“二妹妹,你有没有心存挑衅嘱咐下人生事?”   安然怔怔说道:“嫂嫂,我的确没有……”   “那就是了。”旖景忽地笑容一敛,眼中冷厉突生,看向抱琴:“定是这恶奴心怀叵测信口诬蔑,当以严惩,杖责发卖!”当看小谢氏要反驳,旖景却不给她机会:“还有弟妹的婢女,也是满口污赖不敬宗室,该当杖责发卖,姑念她入府不久不懂规矩,又是弟妹之婢,可从宽处置,留待后看,却也难逃皮肉之罚。”   江月被气得说不出话,小谢氏更是怒火焚顶,脱口而出:“世子妃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抱琴污篾二娘?再者眼下王府人事是我掌管,还轮不到世子妃发号施令。”   旖景微扬眉梢:“二婶,难道你只信奴婢之话而不信家人,况且无论抱琴抑或惜墨,皆没耳闻目睹安然授意下人挑衅,仅凭猜疑就敢责主,岂非心怀叵测信口诬蔑?二婶执掌中馈,又是安然的长辈,当不会这般糊涂只信奴婢之言。”   别说宗室,就算普通贵族,也万没有几个奴婢空口无凭就断罪主子的理儿,就连国法都有规定,非谋逆大罪,奴婢告主先施重刑。   见小谢氏说不出话来,旖景微微一笑:“王府人事眼下是二婶掌管,可我按规矩处置几个奴婢的权利还是有的,稍后自然会禀明祖母。”   也不待小谢氏回神,旖景看向大小李婶:“两位这就将抱琴、惜墨拿下,施以杖刑,惜墨不论,抱琴施刑后关押刑室,待我禀明祖母后再交牙人发卖。”   大小李婶领命而去,分别将呆若木鸡的抱琴与惜墨拎着就走,直到出了院门,两个婢女才回过神来,刚要哭闹喊冤,却只发出了一声闷短的哀嚎,就不知被李婶挟制住了什么穴位,总之再不闻半点声息。   世子妃雷霆手段,震懾得满院奴婢悄无声息。   只有一人尚敢冷笑。   “世子妃好威风,是不是也以为我的婢女是狡言污蔑,难道也要将她打卖不成?”   ——这话当然是出自秦妃之口。   旖景巧笑嫣然:“自然是这奴婢心存恶意的污蔑之辞,不过她并非王府之婢,当然该由秦妃自己管教,倘若秦妃不愿费心,王府审理正也可代劳。”   就算皇子府的奴婢那又如何,当然比不得宗室女儿尊贵,以下犯上污蔑宗室可是触犯国法,交王府审理正审问也是合法合律,任秦妃自己管教,已经算楚王府宽容大度息事宁人。   眼见秦妃赤目白脸就快暴怒,安瑾灵机一动——   她总算也想到两全之策,既能还安然无辜,又不至让小谢氏生疑,还能如愿以偿造成与长嫂决裂的假象。   不待秦妃发威质问,安瑾就是双膝着地匍匐叩首:“嫂嫂,就算抱琴有错不该冒犯二姐,可她到底是父亲赐给我的丫鬟,一贯对我忠心耿耿,桐华时常对我冷嘲热讽,抱琴才会心生不愤……求求嫂嫂念在多年情份上,就宽恕了抱琴这回,别把她发卖……是我管束无方,才纵容得抱琴跋扈,嫂嫂要罚就罚我……”   旖景眼神一闪,心说安瑾当真机智。   她这番话无疑说明了抱琴的确心怀不轨,表面上是求情,实际是暗示抱琴不容宽恕。   旖景伸手扶了安瑾起来,脸上却是一片冷沉:“三妹妹别先揽罪求情,跪求我更受不起。”这才扫了一眼其余仆妇:“我问你们,可还有人认为是二娘授意落英院的奴婢欺压三娘?”   自然没人再敢无中生有。   旖景也不理会秦妃与小谢氏的怒目而视,更把江月当作透明,只让张嬷嬷与桐华交待今日事发经过,自然这回大有不同,先挑衅的人是抱琴,先动手的人也是抱琴,二娘根本就不知情,调解无效那是因为抱琴撒泼混闹,甚至还对二娘动手。   原就是事实,又有抱琴、惜墨下场在前,无人再敢反驳。   旖景不待小谢氏与江月回过神来质疑,再问安瑾:“三妹妹,我且问你,你有没有实据证明二妹妹挑衅在先?”   ☆、第五百章 恩封确实,将有险关   旖景到了荣禧堂,才看见小谢氏与安瑾已经在那儿,一个坐在炕上皮笑肉不笑,一个却跪在锦垫上抽搐着肩膀哭泣。   世子妃暗叹一声,安瑾今日一番计划怎料徒生波折,担惊受怕了一番不说,为了不让虞栋一家生疑,这时还得自找来老王妃跟前讨骂。   因为秦妃的插手,事涉安然声誉,旖景不得不让小谢氏与秦妃吃了亏,安瑾心里不踏实,依然担心小谢氏会怀疑今日是她与旖景串通挖的陷井,才掐算着小谢氏定省的时辰来老王妃跟前哭诉。   自然还是为了给抱琴求情,并说了一番旖景偏心的话,只说桐华曾经多次嘲讽过她是伶人所生之女,挨一顿板子太轻省,抱琴论来也是为了护主才找桐华不痛快,却被发卖,处罚得太重了些。   小谢氏本就一肚子火,这时哪有不添油加醋的。   老王妃起初虽听祝嬷嬷说到安然姐妹俩起了争执,但世子妃已经赶去处理,老人家完全没放在心上,哪曾料旖景曾经称赞“乖顺”的安瑾却来告状,老王妃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连忙让祝嬷嬷去请“军师”根本就没把小谢氏处心积虑的添油加醋入耳。   这时没有外人在场,不怕把矛盾张扬出去,安瑾少了几分顾忌,数落起旖景来毫不留情。   旖景一到,老王妃没忍住如释重负的神情,冲她连连招手,让挨着坐在暖炕上。   小谢氏笑容一僵,直骂老王妃偏心太过,她们母女两个“齐心协力”说了这么一阵话,竟没有挑拨起半点怒火。   旖景自然会力保桐华——单氏是暗中背叛,张嬷嬷母女却是明面投诚,她今日处罚她们也是因为桐华的确跋扈,不能再放纵奴大欺主,但也不能重惩,否则那些心生动摇的仆妇又会有所顾忌,认为旖景靠不住,总得给投诚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时当然会反驳安瑾:“抱琴既有挑拨之心,她说的话如何能当真?说不定也是她空口白牙地编派桐华,奴婢们之间矛盾争强各有心计在所难免,为了私欲欺主却不能轻恕,抱琴与桐华因口角之争心怀怨恨,却污篾二妹妹跋扈不睦,有害主之心,王府怎容这等奴婢。倘若三妹妹能拿出桐华不敬你的实据,我自然也会严惩。”   安瑾哑口无言。   旖景又再责备安瑾:“三妹妹也受了多年诗书礼仪教导,怎能不知奴婢之言不可轻信,就算怀疑桐华对你不敬,也当回了二婶与祖母,难道长辈们会置之不顾?今日之事已经清楚明白,三妹妹也承认二妹妹并无跋扈之行,分明是抱琴妄言,三妹妹怎么能信她一面之辞?”   又对老王妃建议:“正月里各府停课,两个妹妹也不用去国公府听讲,不过二月应当就会恢复讲学,我却认为先生讲的那些四艺礼仪三妹妹也学了好些年,似乎并无进益,可见是国公府的先生教导不好三妹妹,莫如就让二婶亲自教管,对三妹妹才更有益处。”   小谢氏冷笑,世子妃果然狭隘小器,那时安瑾处处讨好,她可没少赞这伶人之女乖顺,才有了争端矛盾,竟借机再不让安瑾去国公府听学!   老王妃手上受了旖景轻轻一捏,当即明白过来,冷沉着张脸就发话:“我听了这么久,也明白过来是三娘偏听偏信,眼看着明年你就要及笄,也是大姑娘了,不想还这般糊涂,学那些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咱们家眼下就两个女孩,偏偏还起了争执,可见是老二媳妇你没有上心!安瑾是老二的骨肉,是宗室女儿,这般不知体统像什么话,老二媳妇再不能疏于管教,就依景丫头的话,今后再别去听讲,学学规矩才是正事。”   小谢氏目的虽未达成,却也乐得看安瑾受冷,故而也没有反驳“贤良温婉”地应诺下来。   安瑾却松了口气,虽她不舍听学的愉悦时光,但自从得知父亲心怀恶意之后,甚觉羞愧,再作懵懂不知与国公府几位小娘子来往自己也不自在,再者与兄嫂、安然“芥蒂一生”苏氏诸女也会心生疑惑,若问起,她也不知怎么解释,长嫂却能想到她的难处,干脆解决。   如此一来,她的目的才算达到,父母才会相信她已经与兄嫂决裂。   至于小谢氏,看着安瑾都不自在,当然不会多事教导她什么,便是想借机刁难责罚庶女,也担心安瑾会在虞栋跟前告状,反而落不着什么好,小谢氏必定会放任安瑾“自生自灭”她自己落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干净,安瑾也算能清静渡日。   不过老王妃心里甚是疑惑,三两句打发了小谢氏与安瑾,连忙追问旖景今日发生了什么。   旖景便把争执始末说了一遍,并没有提及秦妃与郡主的事。   老王妃直骂安瑾:“有其父必有其女,往常看着她还不错,哪知也是不怀好心,我虽糊涂,能不知安然是个软弱人儿,不受欺就好了,哪里会欺负人。”   旖景自然不会让老王妃当真厌恶了安瑾,才把事情仔细说了一回。   老王妃自然大骂于氏歹毒,也可怜安瑾好好一个闺女,托生在那么个蛇蝎妇人腹中,虽为儿子打算,也没得让闺女犯险行恶的道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么说老二还有个私生子?”   见旖景点头,老王妃一巴掌拍在炕沿:“这要是让老二媳妇晓得,还不捅破层天。”竟很是兴灾乐祸的模样,拉着旖景就问:“沨儿让于氏回了京都,应是要利用她生事,我自从知道他们竟有这么狠毒的心肠,巴不得亲眼看着报应上头,沨儿打算什么时候捅开这事。”   倒让旖景失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儿子可不比女儿,安瑾迟早是要嫁出去的,礙不着老二媳妇的事,她都能把安瑾恨得咬牙,这要是让她晓得于氏还生了个儿子,指不定该多气愤……王爷起初劝说我让安瑾上族谱,是因为安瑾到底是女儿家,有宗室血统,放在外头让个贱籍出身的伶人教管,将来做出有伤风化的事也是败坏皇室声誉,当时老二媳妇就闹着要寻死,废了我好多口舌,还挨了老二一巴掌才妥协,她若是知道于氏回了京都还生了个孽种,这回怎么也不会再让步,我也不会让那蛇蝎妇人进虞家的门,更别指望我还会承认她的儿子是宗室之后。”   “祖母放心,父王这回才不会管,不同女孩儿,宗室男子必须血统无疑,于氏就是个外室,便是换作普通人家,她在外头生养的儿子也上不得族谱,更休论宗室,于氏不过痴心枉想罢了,她们母子要得到认可,连宗人府那关也过不了。”旖景说道。   维持皇族血统纯正不是儿戏,要论来安瑾要得认可也不容易,也就是楚王得天家信重,有他转寰才会让安瑾记在安慧生母名下,算是宗室庶出录以宗谱,否则一旦安瑾的存在被皇室知道,自然不会容她可能败坏声誉,多数都是赐死以绝后患,安瑾能得此饶幸,无非是因为虞沨可怜她前世的遭遇,又不愤于氏残害宗室女儿,才会相助。   相比女子,将来要传宗接待的男子要得家族认可更加严格,正如旖景所言,贵族之家一般不会承认外室所出,也就是担心损及血统纯正。   于氏是乐籍,最是低贱,虽过往也有乐籍女子“入良”大多是因为贵人买通官府,这对普通贵族而言不是没有可能,可宗室却决不会认可,便是虞栋有本事让于氏入了良籍,也瞒不过天家,于氏想要进门,让她的儿子得到承认,除非虞栋掌了天下坐上帝位,还必须是乾坤独断之君主权在握,并不改对她的一片痴情。   正是因为痴心枉想,于氏才以为除去小谢氏就能让她如愿。   那一世她牺牲安瑾得了虞栋一封认子书,不过就是一张空文罢了。   老王妃对这些礼法也不甚了了,尚担心着楚王是菩萨心肠,再为虞栋的私生子求情。   旖景从荣禧堂回了关睢苑,却是被老王妃留下用过晚膳之后暮色四合时分了,在后庭迎面遇上春暮,听她说世子今日尤其挑剔膳食,只用了小半碗米饭,喝了碗参鸡汤,就称没有胃口让人撤了膳桌,这时正在书房。   秋月忍不住“卟哧”笑了出来:“依然是谢嬷嬷盯着厨房准备的,必然合口,世子分明是离不得世子妃。”   旖景白了她一眼,见夏柯也抿着嘴偷乐,到底还是没有理会丫鬟们的打趣,念叨着句“吃这么少怎么成,让祖母知道又该说我没侍候好”“厚颜无耻”地拐去了厨房,挽起袖子亲手做了几样家常热菜,下了碗鸡汤馄饨,忙碌到亥初,正好赶上宵夜。   掀起书房的帘子,灯火熔熔下,却见案前那人氅袖轻挽,手里捏着枝笔,却悬腕迟迟不落。   虞沨感觉到一丝寒风稍稍刮在脚踝,侧面才见佳人挽帘笑,可他眉心的微蹙一时没有散去。   已经是正月末,二月中旬即要举行童试,虞沨这一段忙碌着的主要是这事。   旖景便没有多问,只笑着说道:“我有件好事,世子听是不听?”   虞沨这才搁了笔,将面前的奏章合上,一副当然不容错过的神情。   “今日晓得你又挑嘴,我可是好容易才说服了罗纹停一日药膳,准备了宵夜,世子若忙完了政事,便就随我去一饱口福可好?”世子妃十分得意的邀功。   世子慷慨赏了小娇妻一个热吻,害人脸红心跳之后,才离了书房。   旖景见某人“胃口大开”不愿停箸,又连忙阻止:“也得适量,这时本就晚了,仔细积食。”吩咐丫鬟们进来撤了膳桌,才说了今日的争端,过程被简略,也就是知会一声安瑾正如所料的后着,强调的是秦妃透露那桩。   “也不知秦妃所言是否能信。”旖景不敢肯定。   “恩旨都写好了,是大舅兄执笔,只等吉日颁诏。”虞沨却又蹙眉:“我刚才也是在思疑这事,太后虽晓得江氏是被人利用,不至于怪罪安然,不过安然是庶出,太后甚重嫡庶,突然之间对安然这般重视,又是特意诏见又是恩封,又没显露出真意,实在蹊跷,我也不踏实。”   这就是说虞沨也不知道其中因缘。   太后既然没有任何表示,旖景当然明白直问无用,难免忧心忡忡。   一般无故恩封宗室女儿,是要赐婚的迹象,一定不是普通贵族,要说大隆眼下,也没有臣子显赫到了娶宗室女儿尚且不算降恩,还得封个郡主才算体面的地步。   “难道是要和亲?”旖景被自己的猜想惊讶到了,捂住了嘴。   却见虞沨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也猜不出还有别的可能,不过眼下北原二君于大隆并无交好之意,也没有实力侵我中原,不会是北原,也就只有西梁。”   “可清河君不是已经薨逝?难不成是西梁王!”旖景的脸瞬息黑了。   脑门上却挨了一下。   虞沨笑道:“西梁王年过花甲,还算圣上之岳父,亏你想得出来。”   “我是被吓得一时没了主意,再说蛮夷之国才不会在乎礼仪,西梁王后就是西梁王的姨母!”旖景实在不太放心。   “西梁不在乎礼仪,难道圣上会认可这般荒谬之事?”虞沨摇了摇头:“我怀疑是西梁三姓之一,除了北原,也只有西梁才会受大隆重视。”   其余小国实力不足,尽都对大隆或者北原臣服纳贡,并没有笼络交好的必要。   “但愿是我多想。”虞沨神情沉肃。   旖景却不晓得西梁的政局,但是就在次日,她却确定了虞沨并非多想。   ☆、第五百零一章 又来贵客,平乐心动   因为担心着安然的事,旖景这晚睡得不甚安稳,早起晨省之后,便回房又睡了一阵回笼觉,直到午时才醒,神色反而有些困倦的怏怏,几个丫鬟看在眼里便知午后是不该再睡了,否则晚上又得失眠,于是都陪坐在宴息处围着熏笼说趣话,陪主子打发午后的闲睱时光。   这么热闹了一阵,旖景才觉得满身的乏意消散了些,正打算先让胡旋去荣禧堂问问老王妃有没午憩,要去陪祖母说一说话,哪知就有祝嬷嬷反而陪着康王妃来了关睢苑。   原来是康王妃趁着今日天色放晴,来问老王妃安,先头陪着说了好一阵话,问起旖景,老王妃便让祝嬷嬷陪着来了。   旖景连忙请了康王妃在炕上坐,丫鬟们早把熏笼撤了出去,奉上茶点。   “不知王妃今日驾临,该去迎候的,是我失礼。”旖景很过意不去。   “不妨事,是我来得突然。”康王妃一如既往地和气,品了品茶,赞了几句加了兰蕙的茶味香郁,说着都是些家常闲话,却似乎是要长坐的势头。   旖景便领悟过来康王妃是有要紧话说,把屋子里侍候的丫鬟都差遣出去。   果然康王妃就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是关于平乐,得烦劳阿景废一废心。”并不急着往下说,康王妃似乎也在斟酌语句,捧着茶又微微抿了两口,抬眸看了看旖景带笑洗耳恭听,这才放了茶碗,拉了旖景的手:“我就平乐一个女儿,王爷打小疼她疼得没边儿,骄纵得倒比几个男孩儿还要淘气,那时她年龄小,争强好胜性子急躁,也不知做出多少任性逞强的事儿,世人都道她跋扈,便连我娘家几个侄女都对她敬而远之,我也知道外人议论的那些话,也劝着王爷莫要再骄宠着平乐无法无天,可不顶用。”   旖景打小就听了不少平乐的劣迹,诸如蛮横恶毒等等评价,可她与平乐结交下来,虽也感觉到了平乐的咨意枉为、爱憎分明,却也深知平乐直率,旁人没有惹她是万不会无端挑衅,就算整治报复也都在明面,不比得有些贵女的擅长勾心斗角、冷嘲热讽,不过世人偏偏注重表面的“亲善”认为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好比平乐这样实属异类,自是会惹来不少闲话。   其实平乐这人甚是重义,只要真让她看重结交的好友,当遇烦难之处平乐都会打抱不平。   可惜世人都信风言风语,只以为平乐恶毒,贵女们也不愿与她交善,平乐实在没几个知己。   要说来传扬最广使平乐饱受诟病一事便是她曾毒打庶妹,头上一直扣着顶跋扈不睦的罪名,却似乎无人“记得”康王另一个庶女出嫁后被婆母刁难、妾室欺侮,因为那家婆母也是宗室出身,又瞧不上受圣上冷落的康王,康王妃前去交涉反而受了冷讽,说什么本看不上王府庶女,若非康王妃说服了太后出面决不会让儿子娶庶女进门,嘲笑康王府的女儿嫁不出去,强逼着人接纳。   那时节康王府地位实在尴尬,圣上与太后一直忌防着这位先帝的长子,康王府的子女姻缘大多有些坎坷,就算康王世子娶妻,也没有显贵望族愿意把女儿嫁去做世子妃,康王世子妃出身不算太高,只是个普通世家女子。   而这一位庶女因为才华不俗、温婉贞静,倒让太后喜欢,因此便让严家出面保了回媒,为她找了门勋贵伯府的姻缘,哪知兴盛伯不敢得罪严家一口应承,伯夫人却耿耿于怀。   最后还是平乐为庶姐打抱不平,寻了个由头把姐夫堵在外头教训了一顿,又杀上门去硬逼着把妾室发卖,一鞭子抽在庶姐夫家的大堂门槛上,冲着那恶毒婆母一番警告:“别看康王府不受圣上就信重就敢欺逼我康王府的女儿,想要宠妾灭妻,掂掂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若我再知姐姐受到半点刁难委屈,哼,伯夫人今后可别出门,才能确保长命百岁。”   那伯夫人也是宗室所出,却并非王爷、郡王之女,被平乐这么一吓,又打听得太后知情却没责罚平乐跋扈,才再不敢苛待儿媳。   世人议论起来,却都没人称赞平乐护姐,反而一片指责,说她果然跋扈。   又因为那些年康王府受天家冷落忌惮,有的贵女便对平乐冷嘲热讽,平乐哪是能忍的,被她泼茶、抽鞭子、打脸的“名门淑女”不在少数,人家是勾心斗角占嘴巴便宜平乐却直接动手,她的恶名就这么传得街知巷闻。   平乐之所以与旖景交好,一来是因为她景仰大长公主,另外也是因为旖景从不曾学着那些贵女冷眼小看康王府。   又说这时,旖景听出康王妃话里意思,似乎是有关平乐的姻缘,心思又是一动。   她想起上元节那日太后对平乐也比以往关注,康王妃是太后的侄女,比起旁人与太后更是亲近,或许太后对她交了些底?   却并没急着打探,只是笑着说道:“我也早有疑惑,并不是说觉得二姐姐性情不好,不过与王妃相差太大,原来都是王爷惯出来的。”   康王妃温婉贤良、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通达明智,太后当年让她嫁给康王并非没有监视的用意,按理康王会疏远忌防着严家人,可这些年来,康王与康王妃却是琴瑟和谐,好比上回金逆谋乱,若非康王这些年被康王妃规劝性情大转,抵制住了欲望引诱,只怕就会引灭顶之灾,又哪能像如今与天家芥蒂消弥,任宗人令掌宗室族务。   眼下勋贵世家可还敢轻看康王府?   旖景以为凭康王妃之智,决不是无可奈何才让平乐养成这样的性情,为世所不容。   康王妃轻轻一笑,眼角斜舒:“我也不瞒阿景,平乐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是不忍让她受苦,就算打小用礼法规矩约束着她贞静柔婉,从前康王府那样的境地,她在姻缘上也不会平顺,女子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或许就在闺阁时候,我也不想太拘束了她,总归是希望她能得个真心爱重的良人,能识得平乐的好才会幸福美满,一昧地隐忍,终究是会苦了她,我与王爷不怕她受世人诟病,也不愿她那般委屈,想着若平乐真没有那样的缘分,就算终身不嫁,我与王爷也都会疼爱她。”   这话倒让旖景吃惊,可想到平乐那个庶姐,是真温柔敦厚的,结果出嫁后不也被夫家挑剔,倒有些理解康王妃的心思,感慨平乐当真好命,得了一双超脱世俗真心疼爱她的父母。   眼下大多贵族豪门,不乏疼爱子女者,可相比家族名望与富贵权势,到底要居于次位,子女姻缘首先是要顾及家族利益,美满幸福并非首重,若养着个被人诟病的女儿嫁不出去,更被望族视为奇耻大辱,多少闺誉有损的女子,不是落得个长住庵堂就是暴病天折,康王夫妻因不想让平乐委屈,有心养成平乐咨意而为的性情,虽也晓得婚事上头艰难,却也不愿平乐隐忍受苦,若无真心爱重平乐愿意摒弃礼俗之人,宁愿女儿不嫁。   当然这也是因为平乐始终是宗室女儿,有郡主的封号也有封地食邑,就算不嫁将来也有立足之地,不怕康王夫妇逝世后无处安身。   他们这般苦心打算一意为平乐着想,全不顾世俗礼制,实为不含杂质的爱女之心。   “姻缘一事,我与王爷都全凭平乐心意,只要她看中的人德品无差,我与王爷并不注重门第,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寒门子弟都无妨碍,只这些年来,平乐却没有看中之人,不怕阿景笑话,她那性情,既不喜唯唯喏喏全无主见的男子,又更厌烦口是心非表面儒雅实则拘于世俗的所谓君子,而平乐的性情,也实在不适合诗书世宦之家……”康王妃长叹了一声:“前些日子我问她对婚事上可有考量,她才说了实话,称最近常向阿景的先生魏郎请教棋艺,倒觉得魏先生虽然也是士人,却没有那些虚伪世俗之见。”   旖景明白了,看来平乐姐姐已动芳心,康王妃这才想通过她与虞沨从中撮合这事。   “我不知魏先生的意思,另又顾忌着他是诗书望族出身,魏家百年世家,只怕不容平乐。”康王妃有些为难。   旖景却也不好说笃定的话,她虽然看出魏渊对平乐十分欣赏,出自真心而非客套,但魏先生一贯不拘世俗,对姻缘一事尤为超脱,也说不定对平乐有没有那般心思,只说魏家的情形:“魏先生父母早丧,只有一个长姐远嫁湘州,因他自幼就是不羁性情,却才华出众,是被魏鸿儒拘在身边教管,当年因为入仕之事与魏鸿儒起了争执,游学在外多年,我是听世子曾经说过,魏鸿儒也操心着先生的婚事,无奈魏先生不愿奉族中长辈的意愿……魏鸿儒并非俗人,或者不会听信流言蜚语执有偏见,魏先生又极有主见,若他真对二姐姐有心,必然能说服族中长辈,王妃既然开了。,我会转告世子,让他得空先探探先生的意愿。”   康王妃很满意:“我也知道这事多少有些不合礼规,也只有阿景与远扬不在意,愿意一助,不过姻缘之事不能勉强,若魏先生只当平乐是知己,也莫强求。”   涉及姻缘,一般是先与家中长辈商议,鲜少有人先顾及小辈意愿,康王妃是看旖景不像那些贵女,毫不在乎平乐的声名,乐意与平乐真心交好,想必也不是拘泥礼规的人,才提出这样的事。   旖景顺着这个话题,说起太后:“上元那日见娘娘打量二姐姐的目光似乎颇带考较,还以为太后是要替二姐姐指门良缘呢,后来太后又特意诏见安然,倒让我忐忑了一场。”   康王妃本就聪慧,晓得旖景是感觉到了蹊跷,笑着说道:“今日原是想顺便给老王妃道句恭喜,又想到圣旨未颁,才没冒昧,世子妃可也是听说了太后要恩封‘娴顺’郡主的事?”见旖景微笑颔首,康王妃又是一笑:“太后到底还是喜欢贞静恭顺的女孩儿,我家平乐就是块爆炭,太后瞧着她都头疼。”   这话瞧着没说什么,却似乎透露出太后已经“放弃”平乐,有意安然,旖景微微蹙眉。   也是,太后若不对康王妃有所意透,康王妃也不会在这时提说平乐的姻缘,平乐是郡主,不可能避开宗人府与天家就定下婚事,太后若还考虑着平乐,康王妃今日就不会来关睢苑。   这似乎也说明康王妃当真知道里头的事。   旖景难免焦灼起来,却也不好追问,陪着康王妃又聊了些家常闲话,直到康王妃告辞,旖景送她出关睢苑登车,才得了一句话。   “不瞒阿景,太后也烦恼过平乐的婚事,说她那般不知收敛的性子不为大隆世俗认同,也责怪我太过骄纵了些,便是换作西梁,虽对女儿家不讲究贞静,反而喜欢英豪阔量,这般跋扈任性却也太过,当年送嫁蓝珠公主的仪仗礼队,就来了两个庆氏嫡女,骑术真是了得的,性格耿直略显张扬,虽不像蓝珠公主喜欢我大隆的琴棋书画,却也不会动辄就挥鞭子打人,便是那样,先帝欲让大隆勋贵娶庆氏女儿,也让人避之不及,太后还打趣道,就算让平乐嫁去西梁望族,只怕也会被人挑剔。”   这一番话无疑便是提点了,太后是有意让宗室女儿与西梁庆氏联姻!   ☆、第五百零二章 分析局势,险恶难避   旖景当晚就将康王妃的话告诉虞沨。   “康王妃特意提起西梁庆氏,我想应当是太后与她商议过,圣上必然有意让宗室女儿与西梁和亲。”旖景脸上一片阴云:“真要让安然远嫁西梁,以后岂无再见之时?更不知那庆氏子弟品性如何。”   虞沨也是眉心紧蹙,沉吟了好一阵子才说:“宗室女儿并非平乐与安然两人,显然太后却是在她们之间择选……似乎和亲一事并不简单,竟似限定亲王之女。”   太宗登基之初,三位亲王皆涉夺位,两个死于先楚王剑下,一个被困于禁宫,享亲王爵位世袭罔替唯有楚王。   后太宗又封康王亲王之爵,及到眼下,又有福、荣两位亲王。   不过福王与荣王还没有子嗣。   旖景并不了解西梁之政,虞沨却知道一些,先解释了三姓执政的事,又分析道:“西梁与大隆所遵礼法有些出入,比如除国君、三姓,普通贵族不能纳妾,若贵族官宦与家中侍女生下庶子,不仅不能记名族谱,任官入仕,在家中地位也似仆从,不受认同,除非正妻嫁后十年无子,才允许认婢生女为嫡,可必须处死生子之婢。”   也就是说,西梁十分重视嫡庶,贵族男子纵然可以有诸如“通房丫鬟”这类,却连妾室都名位都得不到,所生子嗣也是奴婢,不但无权继承家产,还得任由主母驱使。   “三国结盟建立西梁政权时,就有约定,王位只能由宛氏嫡子继承,若无嫡嗣,便将实行嫡女子继或嫡女夫继,也就是说西梁太子薨逝之后,享有王位继承权者只有三皇子抑或金元公主之夫婿嫡子。”虞沨说道:“可那一世最终继位之人却是清河君这个庶子。”   旖景努力消化着西梁这匪夷所思的王位继承制度,也跟着分析:“三殿下必然不可能去西梁称王,但若依西梁祖制,也应是金元公主之夫被立为王储。”   “依据西梁祖制,若行嫡女夫继,金元公主之夫需得在胡、庆二姓中择选。”虞沨说道。   旖景恍然:“也就是说,无论嫡女夫继抑或嫡女子继,西梁王姓会落别家。”   “没错,西梁王必是不甘,当年三皇子出使西梁,想来应是圣上欲支持西梁王维持宛性统治,以震慑胡、庆两家,西梁王更或打算着废除三姓治政,让王权得以统一。”虞沨眉心焦虑更重:“清河君已死,不知死因,可这时圣上打算让宗室女儿与西梁庆氏和亲……决不会是支持胡氏,应当也是受西梁王所请……应是胡氏已无适婚嫡子,庆氏嫡子若娶我宗室女儿,也会丧失婚配公主的资格。”   旖景尚还理不清脑子里这团乱麻,又听虞沨说道:“西梁王这是想立金元公主为储!”   也就是说西梁将有女王诞生!   “可是公主也必须婚配,难道说她的子嗣不依夫姓而依母姓?”旖景只觉震惊。   其实这就相当于有的家族因无男子唯有女儿,于是招赘,将来的子女也随母姓。   “宛氏一族坚守国姓不易只是基本,想来最终目的还是要打压胡、庆两大家族,使西梁王权一统不受牵制,要达到这一目的,就不能实行嫡女夫继,而金元公主之夫若非出自胡、庆二姓,也没有资格成为王储,可金元公主年才及笄,尚未婚配,当然无嫡子能继承王位。”虞沨手指轻敲案几:“若嫡女夫继不能实行,又没有其他继承人,也只能让金元公主继位。”   将出女王统治国民虽让人震惊,却已是西梁王无可奈何的选择。   “可庆氏岂能不知宛氏的图谋,所以西梁王只能求助圣上,我大隆国强势重,庆氏不敢不丛,更或许……庆氏会以为娶大隆天子信重之亲王女为妻,有助于他们与宛氏抗衡。”虞沨轻叹:“所以不是平乐,就是安然,而天家显然更偏向安然,康王妃这时打算将平乐嫁去魏家,也是担心天家会改变主意。”   虞沨起身,负手在屋子里徘徊一阵:“平乐性急鲁莽,而西梁政局争斗激烈,她并不适合这般夹缝求生,太后到底是康王妃的姑母,想来也不愿看平乐身陷险恶,无论太后或是圣上,当然会觉得安然更加合适,楚王府受天家信重,安然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庆氏才会心甘情愿接受,不过他们却不知安然不受父王怜惜,只怕太后与圣上也会以为父王与我不会为安然考虑,安然远嫁西梁,楚王府并不会因此助益庆氏。”   旖景只觉得心惊胆跳:“庆氏既有野心,将来只怕会与西梁王室势成水火,可圣上必然不会襄助庆氏,安然那时又将如何?”   还能如何,一个抛家远嫁别国的女子,没有任何倚仗,当被夫家明白过来全无利用之处……就算庆氏“仁慈”不会难为安然,一旦宛氏掌握先机铲除二姓,必不会留下后患。   就算顾及安然是大隆宗室女儿,留她一条性命,或能送返大隆,于女子而言,处境也是凄凉惨淡。   “安然性情软弱,更不适合这般险恶局势,决不能让她和亲。”旖景也急得坐不住:“要不咱们先下手为强,我看殷家不错,虽殷大人功利,可殷太太甚是慈和,殷永也的确才品兼俱……”   “晚了。”虞沨微微闭目,摇了摇头:“恩封郡主的诏书已经拟定,还是让大舅兄执笔,就没有瞒着咱们的心思,在这当头为安然议亲,就是告诉圣上我们已经发现蹊跷,并有违旨之意。”   旖景怔住。   倘然这样就能让安然避免厄运倒可一试,不过触怒天家,说不定非但不能挽回,更会让事态恶化。   “这事容我好好想想,下旨赐婚之前,圣上与太后应当也会与楚王府商量,在没有坦然意会之前,咱们什么都不能做。”虞沨语调低沉:“还有平乐的事……我明儿个就与魏先生先面谈,若魏先生也有此意,咱们得竭力撮合,康王眼下是宗人令,圣上对他已有信重,康王妃又是太后的侄女,若这事真能圆满,康王妃也会领情,或许能为安然转寰一二。”   这一晚上旖景更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琢磨着许多“阴谋”一时懊悔着昨日还不如让秦妃趁愿,就算安然担着个跋扈不睦的污名儿,也就是被人议论两句,总好过远嫁别国身隐险恶,却醒悟过来就算这样,圣上若执意赐婚,也不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到头来只是白白让安然受人非议,并不能避开厄运。   一时又想,莫不如干脆让安然身患“恶疾”不知虞沨还能否联络到江汉,江家父子既识毒草药性,也许能想到办法助安然蒙混过去,正激动着想要唤醒枕边人商议,忽地又想到清谷先生是御用太医,若圣上较起真来令他给安然诊治,清谷先生必然不敢违抗,轻易就治好了,圣上岂不怀疑是楚王府“抗旨”玩出来的花样?   可怜世子妃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良策,直到寅正,虞沨欲上早朝,看她就像整晚未眠,十分心疼,把挣扎着硬要起来侍候更衣梳洗的贤妻摁在床上:“别瞎折腾,还不好好歇息一阵儿,仔细误了去与祖母晨省,安然的事还是先瞒着她老人家,别让祖母也跟着忧心,你且宽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安然身陷险恶,大不了圣上商量我的时候直言婉拒,圣上无非以为我与父王皆不在意安然,倘若知道并非如此,只怕也会斟酌,楚州与西梁相近,楚州守军又是我楚王府的亲部,圣上也会顾忌楚王府为了安然私下助益庆氏夺权……倘若圣上直接下旨赐婚,我也有办法……既然圣上与太后这时讳莫如深,想必还没拿定主意,大有转寰,再者和亲的事若无西梁来使,天家也不会莫名提及有损大隆国威,总之这事并非燃眉之急,形势还不明朗,多想无益。”   旖景实在困倦,得了安慰之后倒迷迷糊糊睡了一阵,辰初起身去荣禧堂,却见安瑾带着个小丫鬟在花苑里满面忧愁地散步,遇上她也只是屈膝一福寒喧两句就借故离开,旖景倒望着安瑾的背影发了好一阵愣,想着她与安然都是生于富贵,两人却各有各的艰难苦楚,心下越发沉重。   旖景却不知安瑾也是一晚不曾安睡。   原来是虞栋昨日归来,才听说安瑾被安然与旖景联手“欺负”连忙一问究竟。   安瑾自是抹着眼泪哭诉了一番,尤其当说起抱琴时十分委屈:“那是父亲给我挑选的丫鬟,一贯尽心,却这么被嫂嫂发卖,都是我没用,护不住她。”   虞栋只好安慰女儿:“丫鬟而已,为父再为你挑个好的……瑾儿放心,为父不会让你白受折辱,将来必会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安瑾听了这话后越发心慌,犹豫了一阵才说:“我也有错,嫂嫂原来待我也亲善,可自从她与长兄成婚,就有些疏远,反而是待二姐更好,我心里才不乐意……父亲,这回一闹,嫂嫂连国公府都不让我再去,将来一定越发冷落排斥我,祖母又偏心,只听嫂嫂的话,我一想到心里就不自在……这到底是在王府,不是咱们自己的府邸,莫如父亲干脆请旨立府,您既然有爵位,这要求也是合理合法,在将军府里,才不会有人在给我气受。”   安瑾一片苦心,这是看出了虞栋心怀怨恨,不好直劝,委婉提出立府另居,就此与王府秋毫无犯,她希望如此,也许将来才不会眼看着父亲身败名裂。   哪知虞栋却根本没有体会,颇带着些不耐,只安慰安瑾:“别说傻话,且忍耐些时候,为父总不会让你一直受屈,你若是不自在,远着长房那些人就是。”   安瑾心里冰凉,晓得父亲这是执迷不悟,可她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就此安瑾便固步自封,再也没去关睢苑与落英院,就算到荣禧堂晨昏定省也是寡言少语,只偶尔去西苑芷娘处坐上一坐,就算遇见安然,也是客套生疏地见礼后就擦肩而过,不明就理的安然好一阵叹息,不知安瑾怎么会突然变了性情。   不过七、八日后,二月上旬,恩封安然为娴顺郡主的诏书果然颁发,次日旖景陪着安然入宫谢恩,太后依然没有半点表示,只赞安然恭顺乖巧,她实在喜欢,再者楚王与虞沨辅佐君主立有功德,恩封安然也是体恤功臣之意。   旖景得了虞沨的嘱咐,自是没有表露出来不安,不过与太后闲谈之时透露出不少楚王与虞沨对安然的重视之意,又对安然表现出十分亲密无间。   而太后瞧见安然对旖景的态度,的确是信任亲厚,不由也有些若有所思起来,话就渐渐少了。   可巧这日康王妃也进宫来,并未避忌旖景与安然在场,笑着说平乐姻缘将定,魏侍郎已经请了官媒提亲。   旖景只听虞沨说过魏渊当知平乐有意,倒答了句“不负郡主雅意”这就是赞同的意思,虞沨还琢磨着修书往冀州,先与魏鸿儒交待一句,哪知魏渊竟是这般迫不及待。   太后听说这喜事,深诧平乐那般跋扈还有人敢娶,倒没说什么,颔首笑言魏家也是诗书名门,不亏平乐,这婚事极好。   旖景心里略重,她也不希望平乐去西梁和亲,但看太后的意思,已是彻底放弃了平乐,那么只剩安然最是适合,不知她家阁部的法子管不管用,能不能让安然避开险恶。   便有些心神不宁,又闻“咣当”一声。   旖景几乎以为是自己失手砸了茶盏,下意识就要赔罪,却见一边如姑姑忽然双膝脆地,面孔埋得看不见一分情绪,只听她嗓音微颤。   “奴婢失礼,请求太后、王妃恕罪。”   ☆、第五百零三章 魏郎无情,纪姑有心   如姑姑几乎是在太后带着叹息的目光下垂着脸退了出去,她的步伐还如既往的稳沉,不慌不乱,可青叶莲花裙底下的一片茶渍尤其显得刺目与狼狈,旖景看看康王妃是并不以为意的神情,显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太后似乎也没想解释。   旖景暗暗一叹,有的事情原本已经成为定局,那时魏渊拒婚,如姑姑恳求太后容她入宫成为女官,他们的故事已经尘埃落定,一个仍是不羁恣意,一个人在深宫默默关切。   那一世旖景就晓得如姑姑对魏渊的关注,回回入宫,闲谈时常被问起讲学的先生如何,每当魏先生作了新曲,如姑姑必是要让旖景抚来一听。   有一回好奇,旖景问起,如姑姑不过笑答一声“我与他是故人”。   很淡然的语气,让人忽略了语境里的寂惘。   这一世旖景从虞沨口里知道了那一段故事。   如姑姑出身冀州世家纪氏,她的家族与魏家是世交,如姑姑的两个堂兄皆为魏望庸的学生,与魏先生是同窗。   魏望庸甚喜纪氏两个学子,又见如姑姑才品双全,有意为魏渊求娶,以为族侄姻缘大事议定就能摒弃那些消沉不羁的理念,以满腹经纶报效君国。   那时候如姑姑才刚及笄,魏先生也只是轻狂少年,正是最最离经叛道不愿拘于世俗的时候。   本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一门良缘,却被魏渊直言不讳拒婚。   魏望庸勃然大怒,将魏渊痛打一顿,斥他不孝不义,魏渊却毫不妥协。   这事情险些让如姑姑两个堂兄与魏渊断交。   不知如姑姑当时是什么心情,但是她去魏望庸面前替魏渊求情,并称姻缘之事原不能勉强,魏望庸方才长叹一声,解除了对魏渊的禁闭处罚。   可如姑姑的母亲却因此打击卧病在床,是心疼女儿痴心错付,又担忧闲言碎语传扬开去,使女儿婚事再遇坎坷。   没想到纪母就这么一病不起,没有挨过那一年的冬季,撒手人寰。   纪母唯有如姑姑一个女儿,并无子嗣,纪父早对此心怀不满,妻子丧后一年,就娶了个勋贵庶女为继室。   如姑姑为母守丧三年,除服之后,继母却有心将魏渊当年拒婚一事张扬开来,如姑姑因此沦为冀州世家笑柄。   那时魏渊又与魏望庸因入仕一事再生冲突,终于离家。   虞沨当时已经去了冀州求学,故而晓得这段故事。   他也是那时才知,后来太后身边极得信重的女官与魏渊有那么一段纠缠。   而继母存心毁了如姑姑声誉,是想逼她嫁给娘家一个丧妻的族侄,那人已经年过而立,庶子庶女成群,却还是一身的纨绔习气。   可纪父却也赞同,纪氏族人又不好干涉,如姑姑孤立无援。   纪母当年有个闺中好友,后来嫁去了严家,是太后出了五服的族侄媳妇,却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极得太后喜欢,时常诏入宫廷。   如姑姑没有别的办法,修书寄去锦阳严家,希望生母的好友能助她一臂之力,向太后进言,她愿意入宫为女官,即使终身不嫁,也不愿嫁给那么个一无是处的中年纨绔。   大隆禁宫每隔数年都要在民间甄选一批宫女,平民家的女子入了宫廷多为普通宫女,极少能位列女官得到重用,若没被天子临幸,当够年岁,便获恩准归家自许婚配,当然也有些小贵族之家为了各种各样的企图,将女儿送入宫中,这一些出身较为尊贵的才有望成为女官,或许得了造化被天家临幸,跻身妃嫔,也有被赐予皇亲国戚为妻妾,多数却都只能终老宫廷。   越是被宫中贵人重用,所知的秘事太多,就越是无望摆脱宫廷的操纵。   太后甚喜如姑姑的才华与稳重,留下她在身边,不过多久就提拔为掌殿女官。   如姑姑就这么义无反顾地了断尘缘,踏入幽闭的深宫。   虞沨当年偶尔也会从冀州回京,入宫谒见圣上、太后,他也许另有打算,又见如姑姑始终对魏渊颇多关注,也并不隐瞒好友的行踪与事迹,告诉如姑姑知道。   没想到的是命运扭转,虞沨劝得魏渊入仕,却让他得了机缘邂逅平乐。   旖景也以为如姑姑只是对魏渊难舍牵挂而已,没想到对她的冲击仍这般猛烈。   这时瞧见太后的关注仍在安然身上,旖景尽管有些不放心,却仍然起身施了施礼,禀道想去看看如姑姑。   太后看向旖景的目光十分慈和,仿佛还带着些赞许,对康王妃说道:“景丫头每回被我留在慈安宫,得了阿如许多照料,这孩子倒也记着阿如的情份。”   如姑姑因是掌殿女官,特被太后恩许住在慈安宫内,就在后殿的一间倒座房里,旖景是慈安宫的“常客”自是轻车熟路就找了过去,才掀开门前厚厚的当风毡帘,便见如姑姑倚坐在临窗大炕上,身上仍是那条染着茶水的裙子,并没更换。   屋里光线晦暗,毡帘掀起才有一丝明光照入,如姑姑下意识地抬手拭向眼角,有些慌乱地站了下地,挤出笑容迎客。   “天儿这般冷,姑姑还不快将湿了的裙子换下来。”旖景扶起如姑姑,就要帮着动手,如姑姑受了一惊,慌忙将旖景扶着往炕上坐,却又担心炕上凉,又欲翻箱倒柜寻块厚厚的毛毡铺着,旖景连忙称不用,催促着她快去更换衣裙,自己往炕上坐了。   少倾,如姑姑才从隔屏后头收拾了出来,换了条干净的裙子也收敛了晦涩的情绪,但唇角刻意的笑容始终有些勉强,再不敢往炕上,只侧身坐在地上的锦墩,窗纸外透入的沉晦天光照亮她半张侧面,发鬓青乌,眼角仍是平展。   她也才二十五、六,远远不到苍老的年龄。   旖景上前,硬是挽着如姑姑挨着她坐在炕上,见她眼角的泪意并没有掩饰得彻底,心里也是一涩,不由抬起手里的锦帕就为如姑姑拭泪,语气温软:“当年祖父逝世,祖母哀痛,我又生了病,太后娘娘不放心,接我来慈安宫里养病,是如姑姑寸步不离地照顾,劝了我许多的话我从那时起就将姑姑当作亲人一般,有什么话都与你说姑姑心里难受,我也帮不了你太多,也就只有一双耳朵能听姑姑说说那些苦楚,姑姑别憋在心里,就像你当时劝我的话,一个人的心小,事放在里头就更觉得沉重闷郁,说出来才能让心里轻松敞亮。”   一番话让如姑姑眼角更湿,她也知道旖景应是从世子口中听说过那些事,她心里的确压着许多的话,这么些年了,早已经厚重成积垢,灰扑扑地埋葬少女曾经鲜亮的生命。   母亲在时,为免母亲担忧她不曾说,母亲离世,就更没有诉说的机会。   旖景看着如姑姑垂头抹泪,也没有劝慰,更没有摧促,她知道深宫之中,能肆无忌惮地哭一场也算是发泄了。   似乎一刻时长,才听如姑姑轻叹一声:“五娘是长大了,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会宽慰人了。”   旖景轻笑着,仍是握住如姑姑的手。   “我争取过那时得知魏公想为魏郎求娶我为妻,我很欣喜,母亲也为我高兴,说魏家既是故交,又是诗书名门,我的欣喜却只是因魏郎,我倾慕他的才华,也欣赏他不羁世俗怎能想到他正是因为不羁世俗,拒绝了长辈安排的婚事我也以为他是一时任性,并不知道那人是我有次去溟山书院,我找了机会见他他彬彬有礼,并没有嘲讽我不合礼矩,话却说得很清楚,他说他不甘听凭长辈作主娶一个并非心中所愿的妻子。”   “谁的婚姻不是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偏偏不理会礼法,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对他倾心,却也正因这点,让我无可奈何。”   “我是早该死心了,我从没埋怨过他,埋怨的是自己没有那样的命数我想这天下间的女子,或许再没我能那般体谅他,不知他孤身多年觅不见知心之人,是否会后悔年少轻狂时的轻易拒绝。”   “却是晓得的,就算他心生悔意,我们也早已错过。”   “原来世间真有与他一般的女子,不受世俗拘谨,平乐郡主的确是那样的人我应该为他庆幸。”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声叹息,眼角泪意却渐渐平复下去。   “世子与世子妃应当也体会到太后对娴顺郡主的突然看重是别有用意吧。”如姑姑忽然转了话题。   旖景反而一怔。   却见如姑姑唇角带了抹微笑:“入宫多年,须得察颜观色才能生存,我今日发觉世子妃也成了察颜观色的那一个世子妃别担心,圣上与太后也知道无故恩封会让楚王府心生疑惑,应是不过多久就会坦然相告金元公主不久将使大隆,西梁庆氏嫡子随驾。”   旖景根本没想到如姑姑竟会这般坦言相告,遂也不再隐瞒,把这些时日以来的猜想与担忧一一诉之。   “世子所见不错,虽和亲一事必行,可圣上与太后尚有犹豫,楚王与世子皆为重臣,太后也担心着楚王府不愿让郡主和亲,会为此埋怨天家这事没有定论,未必无转寰之处,太后也暗中留意着其他宗室女儿,倘若楚王府为难,打算过继一人给康王或者楚王,以亲王嫡女身份和亲。”如姑姑压沉了语气:“太后应当会与楚王府商谈这事到时无需太多顾忌,还当与太后直呈意愿,切不可因心有顾忌表面遵旨私下使计不过世子明智,应知如何行事才不会让天家忌防,世子妃今日表现出与娴顺郡主亲善友爱便是良策。”   得了如姑姑的坦诚布公,旖景才觉得心里略微安定下来,回去就把这话告诉了虞沨。   “如姑姑之言可信,我也觉得和亲一事虽说重要,圣上应当不至于强迫楚王府妥协,应当是要待西梁使者入京,才会确定这事。”虞沨微微颔首:“不过庆氏是否能心甘情愿接受过继之女倒也两说,事情或许还有变数”   要达到让庆氏以为有利可图的目的,和亲之女是“棋子”的身份就不能太过明显,到时再过继个宗室女儿到亲王名下,庆氏岂能不知蹊跷,想来天子与太后若非逼于无奈,应当不会如此。   “太后最近也许就会坦言,你可得有所准备。”虞沨思量一阵,又叮嘱旖景:“就依如姑姑之言无须顾忌,实说不愿让安然远嫁,圣上那边交给我来处理,太后一贯知道祖母不管事,又明白二婶作不得主,多半会与你商量若楚王府不愿,天家应会赶在西梁来使入京之前就操办过继一事,才不会太露痕迹。”   于是世子妃便在家中坐等太后再一次诏见,哪知还没盼得宫里的消息,却被怒气冲冲的三老太太年氏“杀”了上门,闹出一场大风波来,还出了人命!   ☆、第五百零四章 年氏逞凶,反被气死   自从谢三太爷与镇国公兄弟闹翻分家,年氏就再也没有登过王府大门,却不是因为惭愧,而是自以为从此以后能彻底扬眉吐气,再不用在老王妃面前伏低讨好,不屑再来楚王府奉承。   当然也有因为没有如愿分得大笔财产,故而怨恨镇国公与老王妃之故。   可一旦遇上烦难——三太爷一家经营不善,短短数月间就转手了几间铺子,捉襟见肘之余,一边向年家伯府求助,一边不忘让虞栋知恩图报。   小谢氏哪肯拿自己的钱财填补三太爷一家那口无底洞,无奈的是虞栋有把柄捏在三太爷手里,不敢不顾,回回逼迫着沮丧不已的小谢氏抠出钱财送去解三太爷的燃眉之急。   新岁刚过,因为胡三落网,谢琦的勾当就被揭露,这案情清楚明白,顺天府尹也只好请了谢琦过堂。   谢琦是监生,又保留了户部观政之职,虽无品阶,衙门也是不好因为这样的小案子扣押刑逼于他,三太爷起初并不以为意。   哪知被胡三那个“仙人跳”的骗局讹诈失财的纨绔们见事情揭露出来,声名受损被人言嘲笑,哪容谢琦全身而退,他们当中也不全是懦弱之辈,有的不过是当初害怕事漏,被家中长辈知情逃不过惩罚才选择破财消灾、息事宁人,却因周家状告胡三,那市井无赖受不住刑,把之前种种都交待出来,纨绔们再遮掩不住丑事,受罚的受罚,被人嘲笑的被人嘲笑,也再无所顾忌,纷纷要求顺天府严惩谢琦。   其中还是有两个家族声势尚存,顺天府尹不敢小视,这才先请了镇国公来协商。   镇国公只有落井下石的,当然不会为谢琦求情。   于是顺天府尹正式问罪谢琦,事涉监生,要将这案子上报刑部。   三太爷这才着慌,连忙筹集银两走关系,企图让诸位原告放过谢琦,只把胡三问罪,谢家愿意翻番弥补几家财银损失,期望能大事化小。   年家毕竟远在朔州,远水不解近急,三太爷“求助”起虞栋当然更加顺手,故而小谢氏又是一番心痛难忍,还不得不揣着银票恭恭敬敬地送去谢府,忍着年氏的白眼——老太太是嫌虞栋夫妇抠门儿,挤出这么点子钱银,哪里能解他们燃眉之急。   银子撒了出去,顺天府还没结案,却有御史闻风而动,弹劾的折子就递去了御案。   圣上恍眼看过,甩手就把折子扔给了两个内阁,让他们斟情处置。   于是谢琦立即就被剥除了监生之名,自然再保不住六部观政。   案子倒不用刑部插手了,谢琦却被顺天府羁押,还没用刑,就吓破了胆交待了罪行,扔进刑狱等着审结后处以徒刑。   三太爷气得险些没有中风,见寄予重望的嫡长孙前途惨淡,竟不愿再以赎金抵罪。   这也是其他几个儿子乐见的结果。   哪知嫡长子心怀不甘,领着妻子儿女日日哭求,让三太爷舍财消灾,免了谢琦的牢狱之灾。   远庆七年正月,三太爷这家人过得那叫个乌烟瘴气、家宅不宁。   说到三太爷几个儿子,长子与老三是嫡出,其余两个是庶出,年氏虽说跋扈,因为三太爷不是情种,倒也没有残害庶子,兼着两个庶子的姨娘早早就病死了,庶子们一贯尊奉年氏,年氏虽说不将他们当作亲生,也没什么怨恨——当然,这也是因为从前还住在镇国公府这个大家庭,三房内部没什么矛盾,需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却偏偏是两个嫡子子嗣单薄,长子只有谢琦一个儿子,其余全是女儿,三儿子倒有两个儿子,大的还是个结巴,脑子似乎也不太灵光,小的才七岁。   相比三太爷,年氏自然对谢琦这个嫡长孙更加重视。   三太爷一贯惧内,被年氏逼着,他也不敢对谢琦不闻不问。   于是小谢氏又得了谢府下人“通知”——三舅母有要事相商,请她立即去谢府。   又是要银子。   小谢氏心里长满黄莲,前前后后被三太爷一家讹诈了不下千两,简直就是在她心头剜肉,眼看谢琦前途黯淡,就算被捞出刑狱,将来再不可能入仕,更不会有什么回报,小谢氏哪里心甘,灵机一动,就生出一条祸水东引的计策,于是在年氏跟前一番挑唆:“凭着世子的圣眷,这么小一件案子哪需要废力,分明是他不想管……我也打听过了,那状告胡三的周家,也是国公府的姻亲,涉案的周四郎还是咱们世子妃的堂姐夫,三舅母,这事不简单,并非用银子就能平息,后头说不定是咱们世子与世子妃推波助澜。”   年氏一听这话,囫囵一想才觉醍醐灌顶,跺着脚就大骂世子夫妇心怀恶毒,挖了陷井要害她的嫡长孙,于是气势汹汹就领着几个媳妇杀去楚王府,堵在关睢苑门前兴师问罪。   旖景午憩才醒,就听说年氏杀到,又听晴空入内禀报她叫骂的那些话,晓得是因为谢琦的事,当然不会放人进来混闹,想了一阵,认为怕是劝不走那一家泼妇,干脆从后苑角门开溜,先去了荣禧堂老王妃跟前。   老王妃一听年氏闹来了王府,也气愤不已,与旖景商议怎么处置。   “事情已经发生了些时日,却在这时才闹上门,显然是因为二婶挑唆,借着这回的事,祖母也好给二婶吃吃挂落,我听晴空说三老太太是二婶领着去的关睢苑,表面上是在劝阻,却也怨怪关睢苑的侍卫们慢怠亲戚,称三老太太是长辈,我是晚辈,不该把三老太太拒之门外。”   老王妃重重颔首,一边思量着该给小谢氏什么苦头吃。   而年氏在关睢苑门前叫嚣得喉咙嘶哑,那一排铁甲侍卫却寸步不退,冷着脸看她们表演,仿佛听不懂那些话似的,气得年氏直翻白眼,手里的拐杖险些没把石阶跺出个洞来。   好容易盼得晴空回禀——世子妃并没在关睢苑,而是去了荣禧堂。   小谢氏大喜过望,看来旖景也晓得三老太太不好对付,着急去寻老王妃撑腰,却忘了老王妃最顾及的还是娘家,再说年氏这般跋扈,老王妃也从不敢招惹,忙又扶着年氏改道内宅。   小谢氏似乎也忘记了,不是所有姓谢的都被老王妃当做娘家人,谢妃因为表面良善,老王妃才将她当作姐妹,对三太爷却一直不如镇国公几兄弟亲近,再因分家的事一闹,老王妃更不可能顾及“旧情”。   年氏气性极大,才进了荣禧堂的东次间,见旖景稳稳坐在一侧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抡着拐杖就向旖景当头打去。   两个李婶哪容年氏逞凶,毫不犹豫欺身上前,一个扭胳膊一个夺拐杖,须臾之间就将年氏制服,当大李婶夺了凶器,小李婶才放开年氏,年氏只觉胳膊一麻须臾手中一空,竟一时呆怔,半响才斥骂出来,称旖景不敬尊长。   小谢氏抚着年氏的胸口:“三舅母息怒。”又佯作慈和的嗔怪旖景:“景丫头也真是,你也见过三舅母,怎么不起身见礼。”   “是我嘱咐的,老三夫妇狼心狗肺,不顾父亲遗言一意析产分家,不敬兄长,有什么脸面再让景儿与沨儿认他们为长辈,这里是楚王府,不是市井无赖随便撒野的地方。”老王妃一见年氏二话不说就要动手,心里也是怒火中铙,说的话十分严厉。   小谢氏不曾想老王妃竟是这般态度,微微一怔。   年氏却叫嚣起来:“你个贱妇!装了一辈子恭顺贤良,总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来,与你那生母一般恶毒,若不是你们母女污篾陷害,清娘怎么会作妾!你抢了清娘的姻缘,不知悔愧,这时还仗势欺人!”   旖景见老王妃一听这话就青了脸,小谢氏却不掩兴灾乐祸的模样,虽在假意劝阻,却并没拉着年氏张牙舞爪就要扑打老王妃,心中也是大怒,喝令出声:“大小李婶,还不将三老太太驱逐出府,这是楚王府,她竟敢对祖母口出恶言,以下犯上已是杖责之罪,祖母宽慈,不愿重惩,却也不容恶妇撒野有损宗室威严。”   两个李婶称令上前,却被小谢氏胳膊一挡拦个严实,冷笑质问旖景:“景丫头,别总拿宗室威严说话,宗室也得讲究个尊卑长幼。”   “二婶,不知三老太太是你的尊长,还是祖母是你的尊长,三老太太恶言辱骂祖母,你不加喝止反而放纵,才是不孝。”旖景据理力争。   老王妃已经怒不可遏,一声“跪下”的怒斥。   小谢氏这才醒悟过来她又做了错事,上了世子妃的当,暗暗咬牙,却不得不跪地请恕。   年氏没说一句正话,就这么被大小李婶挟制着“请”出王府。   年氏尚且不甘,在楚王府门前跳脚大骂,引来不少路人围观,连大长公主从外头回来,还亲眼目睹此事,今日刚巧有严夫人受大长公主邀请去国公府小坐,也瞧见了这出闹剧,还与大长公主打趣:“谢家这老太太一把年龄,肝火还这般旺盛,殊不知他们一家已经彻底成了笑柄,再这么闹,她那些孙女将来还想不想嫁人。”   而小谢氏这回却实打实地触怒了老王妃,罚跪在荣禧堂前,直到晚膳时分虞栋回来,听说这一桩事气得半死,连忙与小谢氏并肩跪着求请老王妃宽恕,夫妻俩一直跪到下栓的时辰,老王妃才总算是歇了火,把两人叫进去训斥一番:“我知道二爷只把三太爷当亲舅舅,从来就孝顺他,可二夫人你难道不是长兄的亲女儿?三太爷一家那般张狂,就是为了从你父亲手里分夺家财,你倒不怨恨他们,反而把他们当做亲亲的尊长来孝敬,眼看着年氏行恶,对景丫头动手,又对我恶言不敬,你还帮着……想来你们也以为我是抢了谢妃的姻缘,心里怨恨着我。”   老王妃很伤心的模样。   吓得虞栋连连磕着响头,暗骂年氏真是老糊涂,竟说出这样的话,又怪小谢氏蠢笨。   说不尽的好话,居然把死了多年的“外祖母”齐氏也牵扯出来责备,老王妃才相信小谢氏被年氏吓着了,一时疏忽顾及不周,摆摆手免了夫妻两个的罪。   却当虞栋夫妇一走,老王妃就连连冷笑,对祝嬷嬷说道:“没有齐氏,哪有他虞栋,为求自保竟然把尸骨已寒的人拿来指责,可见心有多狠。”   虞栋一回梨香院,没忍住就赏了小谢氏两个耳光,厉斥她蠢笨,招惹来年氏挑衅,又让老王妃心生嫌隙。   小谢氏心里那叫个委屈,却也晓得这回事情做得过了头,不敢半句分辩。   她今日被罚跪堂前,颜面扫地不说,又受了些风寒,膝盖更是酸痛难忍,歇了好一阵才有精神用膳,却还没填饱肚子,就见拂袖去了姨娘那处的虞栋又转身回来,说是老王妃不适,叫了良医正诊脉,紧声摧促小谢氏去侍疾。   旖景与虞沨先到一步,却被老王妃劝了回去,单留着小谢氏在跟前侍奉。   小谢氏当了这么多年儿媳,还没受过这般磋磨,一晚上不得安睡苦不堪言,好容易挨到天亮,还得发放对牌主持中馈,险些撑不住要晕厥过去,好容易安排好一日琐碎,被单氏扶持着上床安歇,还没睡着,就听说三太爷一家披麻戴孝又闹上门来,说是年氏昨天被旖景气得心口疼,一晚上不安稳,今日竟发现死在床上!   ☆、第五百零五章 当真死了?不敢置信   “我竟然能把三老太太气死?”   二月还不至春光明媚时候,又才是巳初,庭院里的霜雾还未散尽,天光尚且有些阴晦,因着老王妃昨晚“不适”早嘱咐了今日不需晨省,旖景却仍是辰初梳洗妥当,才安排好关睢苑里的琐事发放了对牌,一手还拿着针线衣料,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满脸莫名其妙与不敢置信。   传话的春暮却没见主子有半点焦急,她自己倒越发不安,将晴空的话又仔细转述道:“舅三太爷在叫骂,几位舅老爷、舅太太披麻戴孝跪在门前,一帮下人拥堵着哭闹,说的就是舅老太太昨儿个被世子妃气着了,回去就喊心口疼,晚膳都没用先睡下,还不让请医,起初看着也不算严重,就给服了仁善堂的清心静神丸,哪知大早上卯正,就发现人已经绝了气息。”   祟正坊内虽只有两家,已是上昼,门前总有些行人图道敞路平打这儿经过,再者出去就是青雀大街,经口口相传,不少闲人立马赶来看热闹,甚至有的高门望族听说了消息,有的是打发奴婢来打探,也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下人自发来观望,总之已是引得许多指点猜疑。   见旖景仍是不以为意的模样,春暮险些没有跺脚:“世子妃,舅老太太到底是长辈,舅太爷又不依不饶,当众指责您,这名声可不好……怕是连王爷与世子都会被御史弹劾,宗人府也不会坐视不管。”   夏柯却还冷静,沉着声说道:“昨日可有许多人看见,是舅老太太先逞凶,想对世子妃动手不说,还辱骂责打老王妃,世子妃才令人将她驱逐,并不是无故对她不敬……女子嫁后丛夫,说句不该说的话,便是国公府的人对王府尊长不敬,世子妃也只能维护夫家,更何况舅太爷是老王妃的娘家,论来与世子妃又隔了一层,世子妃的言行并无不妥,分明是舅太爷一家无理取闹。”   秋霜微蹙着眉,见春暮急得直拉夏柯的衣袖,说了句折衷的话:“夏柯之言虽说有理,可昨日在场目睹的尽是王府的人,外人只怕也不会相信一面之辞,再说流言蜚语可不会顾及是非黑白,御史言官也能依靠风闻奏事,关系宗室声誉,怕是太后与圣上也是不好一意偏向……王爷与世子都入了宫,世子妃应当拿个章程,总不能任由舅太爷一家胡闹诽谤,让等闲人议论纷纷。”   秋月咬牙捏拳:“长史官已经出面,要请舅太爷一家入府理论,他们却不理不踩,分明就是要借人言议论让咱们难堪,诽谤污篾世子妃,依奴婢看来,莫如把他们驱赶,或者直接让审理正拘了他们问罪。”   “不能如此,大不妥当,舅老太太过世,人心总会偏向于他们,世子妃若太强势,岂非更会引人言非议。”春暮又去拉秋月的袖子,最是惊慌失措,生怕旖景冲动之下任性行事。牵涉到一条人命,又是长辈,就算世子妃有理,这般强横就先落了不是。   四个丫鬟的目光或者焦灼、或者沉静、或者忧愤,尽都看向仍盘膝坐在炕上的女主人。   世子妃在万众期待下,却仍是一句:“三老太太真被我气死了?”   春暮险些没哭出来:“舅太爷一家再大胆妄为,也不敢拿这事作假。”正猜测着看来世子妃这回也是慌了手脚,到底还是不满一年的新妇,往常虽然沉稳,这么大的事也有些扛不住,正要建议着该请谢嬷嬷与杨嬷嬷两位经过事的来商议,却见旖景总算收敛了疑惑,眉梢微微一挑。   “夏柯,三顺是不是说过恩义伯有个侄子人在景阳,打理着家族产业?”恩义伯便是三老太太的嫡亲兄弟,这位侄子是年二太爷的庶子。   夏柯连忙答了声是。   旖景再一挑眉:“既说是今早才发现三老太太亡故,三太爷领着家人忙着来王府讨公道,想来是还没来及报丧……你去一趟镇国公府,见见世子夫人,将三老太太的事知悉,再将昨日事发经过也告诉夫人,王府这头不需夫人废心,三太爷一家来了咱们这儿讨说法,留在外城谢府的都是没经事的晚辈,国公府的女眷们也该去帮衬着,恩义伯府隔着远,消息一时送不到,既然有三老太太的家人在锦阳,也该让他去上一趟。”   又对春暮说道:“嘱咐大小李婶,让她们将关睢苑里手脚灵活的下人集中,等会儿随我去荣禧堂。”   “荣禧堂?世子妃是担心舅太爷领着人冲撞了老王妃,莫不如让老王妃来关睢苑才是万全。”春暮却不像夏柯只是应诺,依然忧心忡忡。   “不是大事,让祖母回避来关睢苑反而不妥,我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祖母昨日也被三老太太气着了,今日更不能让人打扰闹腾着她老人家。”旖景胸有成竹,又嘱咐秋月:“你告诉晴空,让他遣人去正阳门,把我这番安排一一转告灰渡,说三太爷一家我会绊在王府,转告世子便宜行事。”   众人领命而去,旖景才在秋霜的服侍下换了件素净的袄裙,披上白狐皮的斗篷,捧着手炉带领着一帮“手脚灵活”的仆妇浩浩荡荡往荣禧堂去。   神情上并不见端肃,唇角反而噙着微妙。   上一世她嫁给虞沨,自然也随着老王妃去过镇国公府,对三老太太的印象倒不似这一世般领教深刻。   当年谢琦入仕并无坎坷,三太爷夫妻即使不满镇国公兄弟的“无能”矛盾却没激发到分产别居、势成水火的地步,旖景无非觉得三老太太有些阴鹜不好相与,没怎么上心,更不知道这两人的险恶猖狂。   年家是东明豪族,所谓豪族,其实前身就是地方豪强,靠着逞强斗狠起势,大多都是依靠些见不得光的营生称富一方,又勾结地方官吏起通权贵发展为招惹不得的土豪望族,不过是眼光独到,高祖起兵时就资以财帛投靠,后来才跻身贵族,这样的家世,陪养的女儿自然不比大家闺秀,旖景是认为三老太太行事不够大家风范、阴鹜狭隘些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她从来不以为三老太太会这么容易被人气死。   所谓祸害千年,就算今生对年氏的恶毒跋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旖景仍然没有改变年氏极抗得羞辱打击的看法。   那是因为上一世发生的一件事。   年氏的嫡长孙女远庆八年出嫁,很是巧合,这位表妹的夫家正是曾被平乐郡主扬着鞭子威胁过的盛兴伯府曾家。   嫁的是盛兴伯世子,宗室女儿出身的伯夫人之嫡长子,却是继室。   这门亲事不同于平乐庶姐嫁给曾二郎那回,是曾夫人亲自看好择选的,毕竟镇国公府虽大不如前,好歹还算公候勋贵,又没有分家,三房嫡长孙女仍可算作公府千金,与人做继室还是有些委屈的,毕竟盛兴伯府也不算显赫。   可笑的是这位谢表妹却在三朝回门时被盛兴伯府退回——还是从前流传下来的俗规了,新妇出嫁经过三朝回门才算礼成,被夫家承认,若回门礼时退亲,连休弃都算不上,只作男方毁婚定论,让女方抬回嫁妆而不追讨聘礼以为对女方的补偿,不过遭此厄运的女子处境却比弃妇更加悲惨,受不尽的人言嘲笑,别说再觅良缘,能留得一条命在被家族送去庵堂清修已经算是家中长辈的爱惜了。   联姻是联两姓之好,若闹出迎娶后回门退亲的事,两家可算是势不两立、生死之仇再无修好的可能,故而这类匪夷所思的事实在是百年罕见的奇闻。   可想而知当年这事在锦阳京掀起的沸反盈天。   楚王府做为镇国公府的姻亲,当年又未与三太爷翻脸,老王妃对这事自然是十分关注的,旖景纵使漠不关心,却也听说了其中的仔细。   原来这位谢表妹自幼被祖母年氏养在身边,又是三房嫡长女,一贯认为阖家只靠她三房养活,济济一家人也只有她兄长入了六部任职,顿时就觉比起镇国公世子的嫡女还要金尊玉贵,又有祖母这根上梁作为标榜,闺阁时就养就了一身刁蛮跋扈,非常不满意嫁给个死了老婆还有嫡子嫡女的男子。   洞房那日一见曾世子的形容,谢表妹的心里更是拔凉,倒不说曾世子有多猥琐,不过是有些五短身材,不够高大挺拔,与谢表妹翩翩贵族子弟的期许天上地下。   曾世子又喝多了酒,沾在枕头上就睡了过去,于是洞房花烛就成了谢表妹独守空闺。   所以元帕上也就干干净净,纯白无染。   其实贵族之家新婚没有圆房也不算稀罕,毕竟是大喜之日,新郎饮得一塌糊涂昏睡不醒也不是新娘的责任,夫家多数还是宽容的,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就质疑新妇的清白,兼着依据惯例,洞房之内还有丫鬟侍候,有没圆房也是能够察问追究的,新妇是否清白大可证明。   不过清晨管事嬷嬷来领元帕,见这般纯白无染还是会过问一声。   谢表妹回答的话很彪悍:“问我?嬷嬷还是自己看世子爷吧,昨儿个一回来睡得跟头死猪样,现在还没清醒。”又当着伯夫人亲信嬷嬷的面,一巴掌打在曾世子脸上:“没这么大的酒量就别逞英雄,再不起来,误了今日的上茶礼,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嬷嬷被吓得不轻,到伯夫人面前脸还白着,把大早上惊魂经历仔细交待了出来。   伯夫人可不是个温软人,听说后显然没气得翻着白眼晕死,想着那时相看,谢表妹尚还温婉贞静,怎么娶回来就变成个河东狮!   心里存了气,上茶礼时伯夫人自然要“提点”谢表妹,手一抖一杯热茶就倒在了谢表妹的脸上。   若这时谢表妹晓得服个软,事情还不会一发不可收拾,可她偏就不是服软的人,登即爆发,像头母豹子般扬着爪子就冲伯夫人上去,两巴掌扇在伯夫人脸上,留下了森森血痕,还哭喊着曾家要迫害新妇,吵着要回娘家!   结果被直接关进了柴房,回门礼那日不待镇国公府的车驾来接,盛兴伯府就把谢表妹送了回去——连着嫁妆。   年氏可是忍得的?她且不管谢表妹是否有错在先,领着人就上了曾家闹事,曾夫人又是“恶名在外”仗着自己有理又是宗室出身,根本不把年氏看在眼里,也不管年氏长着她一辈儿,压根没放年氏进门,只打发了个下人出去交待,硬说谢表妹不是处子之身,把那条元帕甩在年氏脸上,那下人还两手叉腰,当着往来行人的面,一桩桩数落着谢表妹的恶行,因被勘破不是清白身,恼羞成怒下辱骂夫君,又对婆母动手,指责年氏管教无方,谢家家风败坏,还有脸上门质问。   年氏一气之下,冲上去对仆妇动手,曾家却半点没顾她的颜面,一窝风仆妇上前对年氏拳打脚踢,打得她鼻青脸肿。   这事还闹到太后跟前,孰是孰非难以断定,太后最终还是顾及宗室,斥责谢表妹跋扈不洁,镇国公府家教无方,却也责备了盛兴伯府不该蛮横伤人,让伯府陪银子了事。   年氏受了这等屈辱窝囊,还活得健健康康,连咳嗽都不曾有一声,这回竟能被旖景不过阻止了她逞凶活活气死?   世子妃一边回忆前事一边坚决摇头——年氏之死大有蹊跷啊!   ☆、第五百零六章 安排得当,洗脱污名   因着世子妃压根没有把皮糙肉厚、老当益壮的年氏生生气死的自信,故而她的一番安排就不是为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年氏肯定是死了,但只不过死因不明,旖景先是想到凭着她家阁部的谨慎机敏,一定会在三太爷宅子里安插耳目,倘若年氏之死另有缘故,三太爷一定会有所防备,世子又入宫早朝,怕是耳目一时也没办法脱身报讯。   所以先通知了谢夫人,眼下谢四表妹与韦家郎君婚事已经议定,正走六礼告成,谢夫人必定会领世子妃大义相助的情份,今后谢四表妹在夫家的日子是否顺畅,还有耐世子妃照顾提携,旖景对谢夫人没有太深厚的亲情,却也并不厌恶,她看出谢夫人处事稳当,料到谢夫人当得夏柯报信提点,必会先带着谢家女眷去三太爷府上“帮手操持”。   三太爷虽分家别居,又不是出族,年氏亡逝,镇国公府女眷上门合理合法。   谢夫人这一去,必然会让有些人措手不及,虞沨的耳目就大有行事之机。   世子妃想得更周道的是,因着分家一事,谢家兄弟反目已是街知巷闻,旖景顾虑着年氏死因蹊跷一闹开,三太爷狗急跳墙会把镇国公府也狠咬一口,极可能说出镇国公与楚王府串通脱罪反诬的话来,所以意会谢夫人通知年氏的侄子到场作个见证。   年家虽不至于帮着楚王府,却也不会无理取闹开罪宗室,又是三老太太的娘家人,这个旁证十分适当还让人信服。   另外旖景虽没明说让谢夫人援手,却强调了让“女眷去帮衬”“王府这头不需费心”的话,再有夏柯转告年氏昨日登门逞凶的详细,谢夫人想必也能转过弯来,哪能当真不费心,必然会劝说镇国公与谢世子赶来楚王府“劝和”。   有谢家自己人镇慑着,不怕三太爷一家寻死觅活浑闹。   当然,旖景也明白不能让三太爷在楚王府门前吵闹太久,引得越来越多的闲人围观猜疑,到底不是好事,始终伤及王府体面。   不过她可不想亲自出面,也没有自信能说服三太爷一家罢休,堂堂世子妃哪能抛头露面当着众人与三太爷那无赖理论争辩,说不定越发坐实了仗势欺人、不敬尊长。   赶到荣禧堂,却见老王妃已经急得团团转,显然也是得了禀报。   燕儿没往里通禀就迎着世子妃入内,刚刚进了东次间,老王妃一个箭步上前就握了旖景的手:“景丫头别害怕,一切有祖母呢,必不会容得那伙混帐以大压小诽谤责罚你,我一听说,就想出去和他们对质,阿祝劝着我别心急,硬阻着我不让出去。”   旖景感觉到老王妃掌心发冷,指节僵硬,显然惊慌失措,连忙笑着把老人家扶去炕上:“我不怕,我行得端坐得正,又有祖母与父王维护,才不怕外人无端指责……祖母昨晚就有不适,今日因‘抱恙不起’不能见客也是情理当中,祖母若是放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老王妃这才镇定了几分,连连颔首说不出太多话来,只紧紧拉着旖景的手臂:“你别出面,没得因为那些泼皮无赖被人看笑话。”   旖景安慰般地拍了拍老王妃的手,径直对祝嬷嬷嘱咐:“祖母昨儿个就受了惊,被三老太太气得胸闷,一晚上没睡安稳,二婶在跟前侍疾想是也晓得,今日祖母起不来,二婶掌着中馈,自然该把这事处理妥当,嬷嬷去梨香院一趟,问二叔是否去了衙门,若二叔不在,只好让二婶把三太爷一家请进来劝慰着,有什么话,等王爷、世子回来好好商量,嬷嬷记得转告二婶,三太爷是谢妃一母同胞的兄长,不顾及别人,一定还念着谢妃的情份,必然会听二叔二婶的劝告……倘若二婶劝不住三太爷,让人冲撞来荣禧堂扰得祖母病情加重,便是二婶的不孝失职。”   楚王府里,大概也只有虞栋夫妇能“降伏”住三太爷,这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王妃也反应过来,心下大赞旖景果然伶俐机智,紧声追加一句:“跟老二媳妇说,若她这回再不尽力,干脆就跟了谢老三走,那才是她和虞栋的亲舅舅,该他们去侍奉尽孝。”   祝嬷嬷听了旖景的话正想应诺,却因老王妃追加的一句又添尴尬为难,旖景却认为有这一句更像老王妃的声气,二婶必然胆颤心惊不敢怠慢,笑着颔首:“嬷嬷去吧,就按祖母的嘱咐,二婶应当明白该怎么做。”   待祝嬷嬷出去,旖景料到有虞栋夫妇诚意劝言,三太爷至少不会置之不顾依然堵在王府门外骂街,便让大小李婶把从关睢苑带来的人布置在院门处:“若二婶真劝不住,让人贸然进来打扰祖母静养,你们也别有顾忌,祖母身子为重,切莫让人冲撞进来。”   不多时,祝嬷嬷回来,已见旖景同两个丫鬟陪着老王妃打牌,次间里一片其乐融融半点不见紧张,心下倒赞了句世子妃果然沉得住气,禀报道:“二爷今日一早就去了西山卫所,夫人才刚歇下,听说这事连忙起来梳洗,已经打发了人去请二爷回来,不敢半点怠慢,亲自到外头请三太爷与几个舅老爷到前院花厅安坐,请了舅太太们到梨香院奉茶,紧声地告罪。”   旖景冷笑:“二婶疼我,真能替我揽罪,祖母这儿有我服侍,嬷嬷总该出面招待一番,礼数上虽要讲究,可不是咱们的责任也不能让二婶只为息事宁人就大包大揽,嬷嬷一贯是稳妥人,当晓得怎么处理。”   祝嬷嬷闻言非但不觉得为难,反而一阵欣喜,心说世子妃果然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在王府“危急时刻”让她出面周旋,这是给她信任与体面。   意气风发地去了,时不时就打发个小丫鬟来通风报讯,让旖景及时掌握事态发展。   又说小谢氏,她也早得报了年氏生生气死,三太爷一家堵在门前骂街的事,体乏心累之余又觉兴灾乐祸,压根就没打算理会,以为旖景这回可算捅了天大的篓子,年氏也算死得其所,一时睡不着觉,靠着引枕冷冷地笑了一阵,才觉得心里略微舒畅几分,哪知就听了祝嬷嬷来转告的嘱咐,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小谢氏满面青灰。   一定又是世子妃这只狐狸,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打算当缩头乌龟,却挑唆得老王妃把她推在前头挡箭!   明明是世子妃捅的漏子,凭什么让她出面善后!   尽管心怀不甘,可想到老王妃的警言与虞栋昨天那两个毫不留情的耳刮,小谢氏只好拖着周身疲惫起来,一边打发人快去请虞栋回府,一边收拾妥当劝解三太爷一家,受了许多围观者的冷眼与起哄,胸膛里一团怒火憋得旺盛,却觉得背脊上一忽灼烫一忽阴冷,整个人就像在冰水里浸了个透湿又被架在火上烤=一般。   有了老王妃的警告,小谢氏压根就不敢把三太爷等往内宅前,让长史官在前院陪着,宽慰着王爷与二爷正往家赶,必会给个交待,转身交待侍卫们严盯紧防,千万别让三太爷冲进内宅。   女眷们被小谢氏请去梨香院,自然又说了回“生生气死”的缘由,小谢氏陪着抹了阵眼泪,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罪责”又说了一遍定会给个交待。   哪知祝嬷嬷去而复返,竟铁面无私地说世子妃并无错失,三老太太无故挑衅在先,虽因气血闷胸遭遇不幸让人唏嘘,也不该横加指责。   谢家这几个媳妇被年氏压制惯了,性情大都有些温软,跟着年氏倒还能狐假虎威,没了年氏在前,竟都认了怂,只知哭哭啼啼,连吵闹一句都不敢。   故而旖景一边陪着老王妃说笑打牌,一边不住地收到事态回报——   “没多大事儿,几个舅太太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今日是强不过三太爷才跟着一同来了王府,她们都晓得是三老太太有错在先,自觉理亏。”   “二爷先赶回来了,陪着三太爷在前头说话,也没怎么吵闹,不过三太爷没有听劝先回府上,依然一口咬定是世子妃的责任,要等着王爷与世子回来讨个说法。”   “镇国公与世子来了,被请去前院,这下又吵了起来,像是镇国公怒骂三太爷无理取闹,三太爷还口说镇国公胳膊肘子往外拐,二爷在当中调解,不知怎么挨了镇国公一个耳光。”   旖景微微一笑,看来她与虞沨的一番示好并没白费,谢世子夫妇显然已经不再鼎力支持虞栋夫妻,并说服了镇国公“投诚”把谢三太爷一家择了出去,镇国公府就成了自己一方的助力。   老王妃也很满意长兄的“明理”笑意盎然:“该得挨打,这么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不是景丫头提醒,我当时还疏忽了,三太爷闹着分家,老二媳妇一昧帮着他们说话,反而指责她嫡亲嫂子的不是,这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谢家养出了白眼狼。”   一直到了将近午时,大厨房已经把老王妃的午膳送了过来,旖景陪着一起用膳,老王妃自然不让旖景站在一旁侍候,一把拉了往炕上坐,祖孙俩有说有笑地品尝热膳,一时兴起还喝了两盏酒。   祝嬷嬷的消息还是每隔片刻就送进来——   “王爷与世子都不见人,三太爷与镇国公吵得疲累了,这时却不说回府举丧的话,镇国公与谢世子也没说走,二爷仍陪着在前院用膳。”   “夫人也陪着几位舅太太在用膳,打听得王爷与世子这时还没回来,有些不满,可笑的是几位舅太太仍旧赖着不走,夫人也没认真劝说她们回去。”   旖景又是一笑,谢三太爷好容易盼得这个机会,既能打击楚王府的声名,又能讹诈一笔钱银,哪会轻易被劝说回去,虞栋与小谢氏只让他们不闹腾起来就算能够交差,当然也不会多事认真把人往外头劝。   不过几个舅太太的表现像是有些忐忑呀,应是没得三太爷的令下又不敢贸然撤离,却是不想太久耽搁的迹象。   也不知她家阁部是不是正如所料在三太爷家里安排了耳目,掐算着时辰,这时应该得了报讯,拖延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不知是被公务绊住了脚,还是别有打算。   旖景偏向后者,以虞沨的谨慎,倘若一时走不开,也会让灰渡回来知会一声儿。   果然,刚刚用完午膳,祝嬷嬷就亲自回来了——   “禀老王妃、世子妃话,世子刚刚才到家,却不是一人回来,还有顺天府尹带着一帮衙役,竟将三太爷一家都上了枷锁带走,连几个舅太太都没放过!”   ☆、第五百零七章 诸子弑母?人伦悲剧   远庆七年二月,让整个景阳京议论纷芸的有三件大事——   圣上诏令恢复又经革新完善的科举制总算在万众期待下进行了首回尝试,大隆朝第一届童试顺利举行,据说各地报名参与的学子共有二十余万人。   四皇子侧妃邓氏诞下女儿,当今圣上在继位八年后总算盼来了孙辈降生,龙颜大喜,破例恩封为隆庆公主,赐湘州、宝庆为其封邑,普通民众们引为幸事,贵族们却悄有议论,有自负嗅觉敏锐者诸如秦相及其党羽认为是圣上对四皇子“寄以重望”的征兆,相比旁人更是喜形于色,言行却越发谨慎。   第三件才是让京都民众聚讼纷芸、尤其关心,无论贵族抑或布衣,盛宴聚会还是街市偶遇,都会毫无顾忌地品头论足、嬉笑怒骂一番的奇闻大事——谢氏兄弟弑母,阖家阴谋串通欲嫁祸宗室以图讹诈钱财一案。   各大茶楼酒肆聚集的闲人大多以“听说了没……”做为话题开头,或者窃窃私语、或者高谈阔论,最后招致的无非轰堂一笑。   无论什么悚人听闻的版本,真相只有一个,谢氏兄弟弑母是不庸置疑,扑朔迷离的是当中缘由与凶案详细。   “据说年氏性恶暴戾,并非我空口胡说,她遇害当日就先去了楚王府闹了一大场,楚王府是什么门第?王爷与世子都是天子信臣,可是既有兵权又涉朝政,那年氏竟敢在楚王府门前破口大骂,我可是亲眼目睹!若非年氏闹出那一场风波,谢家父子也不会异想天开嫁祸世子妃气死了长辈。”   “你们还不知年氏为何闹事?还不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嫡长孙,谢三太爷虽早被剥夺了官职是个白身,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的子弟,那个谢琦……嘿,竟学着市井无赖用仙人跳的骗局讹财,可惜了镇国公谢晋的赫赫威名,竟被这么几个不肖子孙败坏沦为笑柄。年氏是为了救谢琦出牢狱,还妄图保全孙子的监生之质,不说好好求情,被拒后恼羞成怒还欲逞凶打人,楚王府到底念着亲戚一场没有追究,好生把人‘请’了出来,那老太太还不收敛,堵在门前叫骂。”   ——高谈阔论这位穿着一身朱氅绸衣,头上带着带着镂金冠,一看就是贵族阶层,说得话也是有理有据引起颇多人的信服。   听他继续说道:“这年氏凶悍在外,平日对庶子又甚是苛刻,动手杀人的就是行二的庶子,据说砸穿了年氏的太阳穴,冷眼看着她流血身亡,可见心里恨意。”   有人质疑:“年氏不是有两个嫡子?怎么不追究那庶子的滔天恶罪,弑母可是十恶不赦!”   议论顿时炸起,淹没了那人的言之凿凿:“一家子老少皆想掩饰罪行,绝非庶子弑母这般简单,我听说是嫡子动的手,谢老太爷一为护子纵恶又因欲壑难填,才企图嫁祸讹诈。”   “还不似这么简单,我怎么听说其实杀人的是谢老太爷,估计是受年氏压制了大半辈子,再难忍这河东狮吼,子孙们是替他遮掩。”   “这话靠谱,谢老太爷虽上了年纪,依然是怡红街的常客,听说自家院子里蓄养了上百美婢,最是风流成性,年氏人老花黄早让老爷子厌恶不已。”   “那也不对呀,年氏若真有那般凶悍,还容得谢老太爷左拥右抱花天酒地?”   “嘿,年氏已近七旬,哪还能满足谢老太爷,再说这妇人一老,注重的就不是男人的裤腰,而是手里的财权。”   话题渐渐歪楼。   还有更悚人听闻的猜测——   “说是四个儿子不满年氏独断专行,联手做下的恶行。”   “我听说其实是年氏不能生育,儿女本身都是庶出,为掩人耳目才将一些记在名下当嫡出的教养,这些人的生母都被年氏毒害,他们岂能不恨?”   “这话不靠谱,年氏若真对子孙凶狠,怎么又为谢琦奔走?我听说的才是实情……”有人故作神秘压低声量,顿时引来一堆脑子凑得密集:“这年氏呀,其实不守妇道,趁着谢老太爷在外花天酒地,她独守空闺怎么受得住寂寥,那两个嫡子都不是谢老太爷的种,不知怎么得知真相,深以为耻,才害了年氏灭口保住自己的血统纯正。”   总之传言大多不堪,有斥谢氏兄弟恶逆不孝,也有质疑年氏本身不慈。   谢三太爷一家都是白身,那日被顺天府直接上了枷锁扣押刑狱,只因案子关系到勋贵之后,到底还留着几分颜面并没公审,不过官衙越是“神秘”外头流言就越是纷扰,年氏的尸身上有明显致命伤,当然不会是被气死,三太爷与几个儿子无法自圆其说,起初竟强辩年氏是被王府的人殴打重伤,无奈当日年氏撒泼一番扬场而去目睹旁证众多,三太爷一家显然是空口污篾。   顺天府尹一用刑,就有人招供出来,更有年氏身边亲信管事嬷嬷的证辞,罪证确凿,案子极快审结,不过一时还没有将涉案诸人论罪处刑。   要知事实真相,还是得听世子夫妇当日回到关睢苑前庭的高亭上,品茶赏梅时的一番言谈。   这年二月虽有阴雨绵绵,雨势却并非急猛,关睢苑里一片梅林未至凋残时候,虬枝上仍有新苞待势将绽,居高往下俯瞰,正是风雨吹不尽,旧红抱新白。   虞沨的心情全没受一场闹剧影响,摆开架势露了一手“分茶”的绝技,乌金汤面上峰刃峭壁跃然而出,白烟蕴绕升腾,更让这刃壁鲜活如实景。   茶盏轻移间,汤面轻漾,却并未破坏汤花勾勒的水中丹青。   旖景欣赏着那汤中玉花颜色渐淡,浮沫消沉,才举盏细品,眼角微微咪起,赞叹般地颔首:“已经许久没见你有这样的闲情了。”   “今日是该慰劳世子妃安排得宜,猜到外城谢府有我的耳目不难,巧妙的是及时通知了谢夫人过去,还有年家人……又能准确剖析人心,看穿三太爷一家贪焚恶毒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利用二叔二婶并不愿息事宁人的心态,任由他们绊在王府耍赖,才让我那头行事便宜大获全胜。”世子也是唇角噙笑。   “不算什么,我总有办法绊住他们赶不回去救火,万不得已时顶多用强,倒是世子,安排的耳目十分顶用,才是奠定胜局之关键,否则总不好莫名验看三老太太的尸身。”旖景又恭维回去。   “就算我没能及时赶到,谢夫人也看出了其中蹊跷。”虞沨摇了摇头:“她与国公府的几位表婶到了谢府门前,吃了好长一阵闭门羹,也没见着外头张幡挂白,都猜疑着难道传言有误,三老太太并未故逝。”   事实上下人上前叩了好久的门,一直没有回应,随同前往的二老太爷摁捺不住,亲自上前拍门,还威胁着再无人应就要破门而入,才有个小厮颤颤兢兢地开门迎候,二太爷眼尖,瞧见廊子一角有人探头探脑,正是三太爷行二的孙子。   祖母亡故,族中来人,做为晚辈与主人的不开门恭迎,反而缩头缩脑地窥视,岂不大有可疑?   谢夫人还在车里坐着,听见二太爷中气十足地斥责,心里已经忍不住孤疑。   待去了内宅,竟只见几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年氏居住的正院静寂无声,白幡倒是挂了上去,却没见着人影。   依据礼俗,大殓入棺得死后三日,因此这时年氏虽经小殓,尚且还在她往日起居的卧房停床,未移于厅堂。   年氏是长辈,谢夫人等自然要行哭奠之礼,那几个年氏的亲孙女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帏帐内年氏身上盖着锦衾,谢夫人竟瞧见她头上带着花冠,额上却围着青墨貂鼠昭君套。   虽说贵妇过世时都要盛殓,有品阶者甚至凤冠霞帔,年氏因三太爷被剥了虚封的品阶,身上没有诰命,以花冠为戴符合礼俗,不过再围着昭君套岂不可疑?   世人皆知昭君套得露出发髻,哪有人顶佩花冠额围帽套?   谢夫人孤疑更胜一分,又一眼瞄见年氏的面容十分狰狞,背上窜上一股凉意,只顾着哭奠不敢再细看。   请出厅堂落坐,才有仆妇奉上茶水,谢夫人一眼看去只觉眼生,除了年氏陪房詹妈妈是个熟脸。   说起事发经过,詹妈妈满面悲痛,还是那番“心口疼”“昨晚就吃不下饭”“半夜时看人还没有大礙只说睡不安稳”的套话。   谢夫人找不到什么蹊跷,却总觉得不太踏实,又问了其他仆妇。   那几个却面面相觑。   詹妈妈看在眼里着急,只好承认这些都不是年氏房里贴身侍候的,今日从别处调来。   也就是说,往常贴身照顾的人只有詹妈妈留在此处。   谢夫人越发觉得诡异。   不过多久,又有个婆子慌里慌张进来,禀报着年家来了人,门房不敢放他们进来。   詹妈妈脸都白了,不断偷觊谢夫人的脸色,却与谢夫人质问的目光遇了个正着。   “年家是三婶的娘家,怎能拒之门外。”谢夫人肃色责问。   詹妈妈两只膝盖竟打起颤来,好容易才给出个解释:“太爷与几位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临走前嘱咐了没准备齐全,不好迎人吊唁……在家的只有几个小郎君与小娘子,怕做不得主……”   谢夫人蹙眉,不好责备三太爷不顾举丧反而领着一家去王府闹事的荒谬行为,却做起了主,指点着把灵堂丧棚都布置起来,让詹妈妈集合府里的仆妇,将琐碎事务安排给管事们,让仆妇们各司其职,才符合礼矩。   这么一来,沉寂的谢府才忙碌起来,有了几分操办丧事的样子。   年家来的是三老太太的侄子一家,男子自然在前院,女眷们进来哭奠。   谢夫人却使终没看见年氏从前贴身侍候的那几个熟人。   这些话自然是世子到场后,谢夫人借着布置灵堂的便利,堂而皇之去了前院,私下知会的世子。   “你安排的耳目不是詹妈妈吧?”旖景这时问道。   “詹氏是三老太太的陪房,最是忠心,难以收买,我当然不会打她主意,可是她嫁的人却是镇国公府的家奴,有个嫂子,最爱贪图小利,极易笼络。”虞沨浅笑:“三太爷分家后,杨氏得了嘱咐,求着詹氏跟去了侍候,当了内库管事妈妈也算得重,谋着肥缺,她有心与詹氏保持亲近,詹氏有什么话也不瞒她。”   世子侃侃而谈。   原来这位杨氏一大早上听说年氏“生生气死”也唬了一跳,正欲递出消息,就听说三太爷下令闭门落栓,阖府戒严,不让仆妇出门,连年氏居住的福寿堂都不让人出入,杨氏想找詹氏打听一二都找不到门路。   还好谢夫人的来到,打了一帮没头苍蝇般乱转的孙女们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大伯母发号施令,扰乱了祖父的安排,却不敢阻止。   除了那个十分彪悍的嫡长孙女瞪着眼睛反驳了句:“大伯母这是狗拿耗子,怎么能做我家的主?”却被谢夫人端起架子斥责回去,谢大表妹孤掌难鸣,虽焦灼不已也无可奈何。   杨氏这才有了机会接近詹氏,却见她面无人色颤颤兢兢,追问之下,手足无措的詹氏这才对嫂子坦诚。   ☆、第五百零八章 暴死真相,恶母狠子   年氏当然不是被活活气死的。   当日老太太被旖景令人“挟制”出王府,她倒巴不得大小李婶对她动手,脸上带了伤,正好在王府门前撒泼混闹,栽给楚王府尤其世子妃一个恶名,也算出了胸口憋着的恶气,哪知大小李婶“文质彬彬”,非但没有动她一根手指,还十分稳当地扶持了她出门,没给机会让年氏磕着碰着,四平八稳地“放在”角门外头。   大小李婶甚至还把年氏交给她自己的几个媳妇扶稳当了,才手脚灵活地一退三丈,并不理会年氏声势沸天的叫闹,头也不回。   下昼时,祟正坊里虽然相比外头要清静,却还有来往行人。   众目睽睽之下,年氏也不好一头栽倒,只一手接过儿媳妇递过的拐杖,一字一顿泼口大骂,中气十足的气势让旁观者心下叹服——这老太太身子骨好,是个长寿之人。   年氏叫骂得口干舌躁,王府里也没涌出人来驱赶,大失所望之余,才喘着粗气登车回府。   谢家许多仆妇都目睹了她毫发无损、气势汹汹地归来。   年氏回到屋子里头,一口气喝下两盏参茶解渴,就听詹妈妈进来禀报,说早前得了顺天府里传出的消息,谢琦的案子审结,定罚为徒二年杖八十,虽律法规定的赎金不过百贯,但谢琦不是在职官员,虽为贵族子弟,想必也没人替他上书求圣上以“议贵赎罪”,也就是说并不在依法赎金抵罪的范围,要想只花钱不受罪,得靠大笔银钱打通人脉才有转寰余地。   年氏因刚才的打击,也断绝了威逼楚王府出面求情的念头,更不可能去求镇国公。   眼看着最多十日还不替谢琦转寰就再无余地,年氏心急如焚。   八十杖打人身上,虽能买通衙役不至下狠手,对谢琦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来说已是酷恶之刑,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再扔进徒营里日日劳作,不需两年,顶多两月就会暴病而故。   三太爷手上没有人脉,只能依靠巨资打通收买,才有望保住谢琦这条小命。   年氏一着急,就让人快快去请几个儿子来协商,她实在已经没了别的办法筹集银子,朔州伯府也没有回音,年氏即使不愿相信亲兄弟会坐壁上观还有期望,谢琦这头却也经不住耽搁,老太太想的是压榨儿子们的小金库,实在不行还得动员媳妇拿出嫁妆来先解燃眉之急。   鉴于谢琦是长子嫡出,大儿子与儿媳妇自然不消动员,年氏只让请二、三、四几个。   又因之前几个儿子为裁减各房用度以及花钱让谢琦脱罪就有意见,吵嚷了几回,年氏也晓得这回是场硬仗,难以劝服,只好搬出尊长的架子来威逼,怕被仆妇们瞧见太不像话,特意打发了闲人,只留詹氏在外头守着不让人窥探,尤其是院子里三太爷蓄养的美婢,年氏看着就眼花燎乱心浮气躁,下令集中在柴房里一把锁暂时困闭。   先来的是嫡出的老三,他是听三太太说为了谢琦的缘故母亲去楚王府闹了一场,没占得半点便宜不说,反而自取其辱,心里正窝着火——也不知家里的爹娘中了哪门子邪,一昧只笼络虞栋,难道看不出虞栋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真正富贵是楚王父子,偏偏就得罪了人家,哪有既要攀附图利还这般恶声恶气的理儿,打量着楚王父子是豆腐捏的不成?   老三原是想来劝说母亲登门道罪,再莫管谢琦,为他的两个儿子将来前程打算,哪知一落座,得,年氏黑着张脸直言不讳就要让他掏出多年积蓄为谢琦赎罪。   “琦哥儿是嫡长孙,这时遇到艰难,咱们怎么能置之不顾,你大哥为了他的事儿心急得嘴上都起了毒疮,脚不沾地在外头奔波……”   老三翻翻白眼——老大院子里的几个扬州瘦马都被“缩减”卖了出去,他能不着急上火?天天陪着那些官员贵胄吃香喝辣,可不是脚不沾地?心里就窝了怒火篷勃。   “你和老大是我亲生,真正的手足,要让老二、老四两个庶出的妥协,你可得带好这个头。”年氏当然也看出老三的不满,脸色更沉,侃侃侃而谈一笔一桩地算起细帐来,历数这些年间三房经营商事占得的好处,不是老二老四两个能比:“你也别埋怨我偏心,谁让琦儿这会被人陷害呢,保住他性命要紧,你这个嫡亲三叔……罢了,三媳妇的嫁妆我不让动,还得给你们房头子女婚嫁备着,我跟你算了一笔帐,三、两千银你们总不在话下……”   年氏话没说话,老三就爆了:“娘,您说得轻巧,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拿了不少银子出来贴补家里的亏空,那些年的积蓄早见了底儿,论来长兄抠下的才是我的翻番儿,这些日子他四处收买应酬,琦哥儿到底还是下了大狱,摆明就没起到效用,白花花几千两银就打了水漂?说出来谁信!琦哥儿当年进国子监,我也凑了不下三、两千,好容易看着选去户部观政,结果他自己不成器,非但没得一半官职让家门荣耀,倒学着地痞无赖诈人钱财,葬送前程不说,还让家门蒙羞,该让他晓得教训……谁生的儿子谁管,我又不是宰相,没这肚量容下琦哥儿这艘烂船。”   撩撩袍子就要拂袖而去,才一起来,就觉肩上一下闷痛,原来是年氏拿起拐杖就打了过来,到底是亲生儿子不忍下狠手,可年氏实在气急,又操起茶水泼了老三一脸,拉扯着他好一番“不孝不悌”的打骂。   老三忍不住手臂一搡,年氏跌进椅子里,老太太气得睚眦俱裂、老泪纵横,操起空盏就砸向老三,这回正中额头。   老三吃痛,捂着额头也没细看,顺手拎起案几上设着的一个青瓷花樽,原是想着砸在地上解气,结果失了手,竟掼中了年氏的头顶!   是在气头,老三手上没有留力,那花樽生生在老太太的头顶上“开了花”,年氏一声没有支应,身子一软就滑倒在地上,额头上鲜血四溢。   这下老三慌了神,且以为失手弑母,非但没有救助,第一反应竟是夺路而逃。   仓促间他倒还想起詹妈妈守在院子前头,生怕被人阻拦,绕着从后院角门溜之大吉。   老三惊慌之余,丧家犬般跑回自己院里,二话不说就想收拾细软跑路,三太太瞧得呆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紧声追问出了什么事,老三才稍微冷静下来说了仔细,三太太一屁股蹲在炕上,不敢高声,却死拉着老三的袖子不松手:“你这么跑了,舍下我与孩子在家该怎么办,还不被翁爹与大哥几个扒去一层皮,哪有活路,再说你能跑去哪里……”   老三也没了主意,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也拿不出个章程,只能寄希望于三太爷顾及家丑不可外扬掩盖这事,心惊胆颤地等在屋子里头。   又说詹妈妈,起初听见屋子里头吵了起来,晓得年氏最不想让下人听在耳里,自觉地又往廊子西侧避了过去,隐约听见什么碎在地上,却也不以为意——一家子都是爆碳脾气,一言不合就爱扯着嗓子说话,打砸屋子里的器皿更不罕见。   过了稍息,又没听见半点动静,詹妈妈越发疏了口气,还以为是三爷服了软,母子两个言归于好。   不多久,瞧着二爷进来,詹妈妈想着是得了年氏的“召唤”,就没上前见礼,更不可能阻止。   老二瞧见满院子悄寂心里正犯嘀咕,压根没留意廊子里头还站个灰扑扑的老妈子。   他一进了正厅,拐向东次间的门帘外,先咳了一声,规规矩矩地恭着身说道:“母亲,儿子来了,可能进来?”   老二是庶子,自然不会像老大老三般随便,即使心里有些埋怨二老也不敢当面顶撞,讪着脸装糊涂背后再骂两声“老糊涂”了事。   候了半响,没听见年氏说话,老二正且孤疑,竖着耳朵细听才捕捉到隐约有呻吟之声,老二大诧,也顾不得讲究礼数,掀开帘子一瞧。   年氏果然老当益壮,挨了一砸也只是短暂昏厥过去,这时正捂着额头努力撑起身子站立起来,指缝里却渗血不断。   老二大惊,忙上前掺扶了年氏往椅子里坐,一边询问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到底要维护亲生儿子,不能让老三背着个“恶逆不孝”的罪名,这时脑袋上剧痛难忍,再没力气嘶吼,说上几字喘息不停。   要说自己磕的,那可遮掩不过去,地上还碎着个花樽,万没有“不小心”一头撞破了花樽弄得头破血流的可能,年氏心急之下,就有些口不择言。   “你别问……”忽哧忽哧:“就说是你错手……”忽哧忽哧:“你一贯孝顺……”忽哧忽哧:“我会为你求情……”忽哧忽哧:“顶多就是挨几板子……”忽哧忽哧:“不会有人追究。”   张口就要让老二承认“恶逆伤母”的罪名。   老二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当然不敢应诺下来,哭求年氏莫要冤枉他,非得被父兄揭了皮。   老太太失血太多,只觉眼前金星乱舞、混沌不清,两只胳膊一双“鹰爪”死死搭在老二肩膀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了下来,提起丹田一股积力,说了句顺畅的狠话:“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若心甘情愿认了,我还会为你求情说一时失手,你若狡辩,我就说你有是存心,把你送去官府可得治个恶逆的死罪。”   老二惊惧的眼睛里全是年氏鲜血密布的一张狰狞脸孔,又听见这么狠毒的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停回荡着“死罪”两字,心神俱裂下,只想着脱身,却被年氏如回光返照般摁得死紧。   老二惊慌失措挣脱不开,更觉年氏就是恶魔修罗,反手抓着年氏的胳膊重重往旁一搡——   设在年氏屋子里的是四方隔几,边角锐利,年氏身子一歪太阳穴刚好撞了上去,这下撞击比刚才当头一砸更加致命,连头骨都碎了!   年氏倒在地上,却没有昏厥,两手狠狠抓紧来不及拔腿的逆子的脚踝。   老二彻底魂飞魄散,不能踹开年氏的魔爪,反而一跤跌倒,转身看见年氏唇角竟带着抹心满意足地微笑,阴森诡异。   恶妇!   老二一股恶意直冲天灵,又想早些脱身,两手终于扼上年氏的脖子,母子俩在无声无息中进行这场生死较量,身负重伤的年氏自然没有还手之力。   断气时尚两眼圆瞪,十指依然紧紧握着老二的脚踝。   老二废尽全身力气一根根地掰开年氏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身上遍染血迹。   这回他没有好比老三般走后门开溜,被詹氏看在眼里。   满腹疑惑的詹氏这才察觉事情不对,犹犹豫豫地进了屋子,撩起一角帘子窥视——   地上年氏满脸狰狞双目圆瞪,太阳穴像是破了个洞,往外汩汩涌着鲜血,摊在地上的十只手指尚且往里扭曲,像是索命的恶鬼。   詹氏踉跄跌倒。   一声尖叫响彻寂静无人的院落——   院门前老四正要入内,身后还跟着刚才正与小儿子举盏共饮,听说年氏有事相商也赶过来一探究竟,老远瞧见老二连滚带爬往反向跑,叫了几声也没叫住的谢三太爷。   ☆、第五百零九章 世子“宽容”,大度求情   老妻惨死,凶手在两个儿子当中,三老太爷被这晴天霹雳惊得回不过神,当然不会先想着报官,这样的事情张扬出去于自家可没半点好处,立即让老四带人拎了两个逆子过来,又着人去外头把“奔波不停”的老大从酒桌上喊了回来商量。   詹妈妈也被扣在现场,福寿堂里闭门落栓,不让闲人涉足半步。   老三听说老二后来在年氏屋子里逗留了一阵才满身是血地落荒而逃,一口咬定是老二行凶弑母,自己清白无辜,只是与母亲争执了几句,离开时人还好端端的。老二自然也不愿认罪,反称自己来的时候已经瞧见母亲遭了毒手,明明是老三做下的恶行。   兄弟俩互相攻讦,大打出手,闹得一团乌烟瘴气。   老大虽喝得半醉,拐着歪歪斜斜的八仙步回来,也被年氏的尸身吓没了酒意,跪在地上嚎丧,喊着要亲手把两个弟弟扒皮抽筋,为母报仇。   还是老四冷静,好容易劝得老二老三停了手,老大住了。,凑去瘫坐在椅子上摁着额头哀声叹气的三太爷跟前,说这事只能遮掩过去,家丑不能外扬!   父子几个这才商量出一个嫁祸楚王府把人生生气死,正好威逼着讹诈一笔财银,顺便让楚王父子出面保谢琦不受牢狱之灾的“两全其美”之计。   于是乎三太爷立即让亲信把福寿堂除詹氏以外的仆妇集中看管,自然是怕让闲人看出蹊跷,打算着过了这风口浪尖再灭口以绝后患。   可要让事情毫无蹊跷不让人置疑,总得要留个人证,这个人还必须是年氏的亲信,詹妈妈还有大用。   再者收拾残局还需要人手,要给年氏小殓,难道要让几个大老爷们动手?   所以几个儿媳妇也被叫了来福寿堂,协助着詹妈妈擦轼尸身,盛殓年氏,因年氏额上头顶都有伤口,不能让人瞧出端倪,故而带了个花冠还不够,额头上也围了昭君套。   尽管看上去些违和不伦不类,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众人统一口供,若有人质疑且说昭君套是年氏唯一的嫡女出嫁后送回来孝敬母亲的,年氏爱不释手,这才妆戴上陪她入土。   收拾妥当后,三太爷抚尸痛哭:“我的老妻,若这回能趁机救回琦哥儿,解了家族的燃眉之急,你也算死能瞑目,老二老三都是你的儿子,你也不忍看他们人头落地!”   一家子遂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商量着怎么逼楚王府妥协。   各自回去叮嘱膝下已经懂事的子女串供,怕他们说漏了嘴。   这一晚谢家几个主子没人能够安睡,却也没人为尸骨未寒的年氏流一滴真心眼泪。   谢大表妹甚至还不忘为自己的将来图谋,想趁着这天载难逢的机会逼着楚王世子纳她成为贵妾:“三堂姐一个庶出,都能得个宜人的品阶,我可是咱们家的嫡长女,虽比不过世子妃,封夫人与堂姑姑平起平坐也不合适,再让一步也该是个淑人……虽祖母去世我该守一年的孝,这事情还需趁热打铁,得赶在热孝里就让我进门。”   大太太哪甘心让长女为妾,谢大表妹却不在意:“又不是普通人家,那可是楚王府,世子将来是要做亲王的,到时我可就是侧妃,万一苏氏将来有个好歹,也不是没有扶正的机会,再说母亲睁大眼睛看看,天下男子有几个能比世子人才品貌?好容易让我得了机会,哪能错过?母亲放宽心,凭我的手段,将来定有机会收拾了苏氏。”   大太太依稀知道点三太爷帮着虞栋一家图谋爵位的事,可却不好告诉女儿,转念一想,当初没把虞沨毒死,反教他痊愈娶妻,眼下又得圣眷,虞洲哪还有机会,偏偏翁爹执迷不悟,一门心思帮着谢妃的子孙……女儿成了世子妾室,才可能说服三太爷助益着楚王父子,世子也不至于冷落怠慢女儿,翁爹想借机讹财,可他自己穷奢极侈,银子也到不了自家手里,倘若女儿成了世子贵妾,今后才好攀附楚王府这棵大树,过上几年等风平浪静,有了虞沨这么个姑爷帮衬,琦哥儿还怕没有个光明前程?   大太太也动了心,当即计较开明日该怎么说服老王妃“息事宁人”小谢氏与世子妃势同水火,应当巴不得给苏氏添堵,再说小谢氏要想谋爵,也会动心思利用女儿谋害世子,她一贯就是个狂妄自大的,认为谁都能任她拿捏……小谢氏应该会助一臂之力。   不过嘛,等女儿真的趁心如愿,哪还会听小谢氏的蛊惑。   大太太想着将来的富贵荣华,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谢大表妹这晚过得那叫一个心荡神移,脑海里全是世子的惊才风逸,恨不能这一夜早早过去。   真心为年氏的惨死悲痛的大概只有詹妈妈,整夜守在尸身上前痛哭流涕,却也为她自己的命运提心吊胆。   所以嫂嫂杨氏一追问,詹妈妈再撑不住,就把实情说了出来。   杨氏大惊失色之余,抓紧了妯娌的胳膊好一番警言劝告:“这事还了得,老太太身边那些侍婢全不知情,都逃不开一个死,他们还能放弟妹这么一个活口生路?弟妹万万不能糊涂,趁着年家人也在场,还是把实情说出来的好。”   詹氏却犹豫不决:“以我看来,这事与三爷脱不开关系,否则他怎么偷偷摸摸溜了出去,他是老太太的亲生……我总不能看着老太太死不瞑目。”   杨氏见妯娌执迷不悟,也不好再劝,只她也成了知情人,生怕事后被一同灭了。,脑子里好一番盘算,听说世子忽然驾临,才算松了。长气,于是一咬牙就当着谢、年两家女眷与几十个操持着哭丧的婆子媳妇婢女面前,往地上一跪,揭穿了年氏惨死的真相与谢家父子的盘算。   自然引起轩然大浪。   谢大表妹眼看着光明前景就要毁于一旦,哪里甘心,不顾诸位长辈在场,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跳出来就指着杨氏破口大骂,称恶奴居心不良污篾陷构,喝令把杨氏当场打死。   年家几个媳妇冷脸沉默,谢夫人却相信杨氏的话,暗暗冷笑。   活了这些年,也经过不少阴私事,哪有一桩及得过这回耸人听闻,三房一家俨然一窝虎狼蛇蝎,又愚蠢狂妄透顶!   事发之后,若不想家丑外扬,就不该去楚王府胡闹,王府可是任由他们污陷拿捏的?事情闹到这样的田地,已经不能善了。   还好三房分了出来,涉及不到镇国公府。   谢夫人当即立断,声称区区仆妇的话虽不能尽信,可也该察个是非黑白,总不能让老婶婶死得不清不楚,莫不如当着年家人的面,察看尸身,若无蹊跷,也不会让人猜疑谣传。   以谢大表妹为首的几个小娘子当然不愿,一时争执僵持。   谢夫人只好去了外院,请二太爷作主。   年家侄子知道姑母竟是被谢家几个表哥弑杀,拍案而起。   虞沨刚刚才到,坐了不够一盏茶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冷颜说道:“若真相果然如此,三太爷与几个叔伯就有恶逆大罪,并枉图嫁祸宗室……当报顺天府来人详察。”   二太爷自然附和,生怕被三太爷连累,年家必然要替年氏讨回公道,也没有拒绝。   在场稍微年长的是谢老二的嫡子,情知要坏事,心急如焚,却没有回天之力,汗如雨下也只能沉默不语。   谢夫人立即主持大局,要将年氏尸身移去前院灵堂,谢大表妹寸步不让,领着几个妹妹守在福寿堂,斥骂谢夫人不孝不义,嚎哭着可怜的祖母,惨被气死还不得清静,要被人污辱。   谢夫人冷笑:“侄女尽管撒泼,事涉恶逆大罪,官府必会查究,难道你想看着衙役冲入内宅验看?”   谢大表妹听说报了官,这才一口气憋在嗓眼,再不敢无理取闹。   年氏头顶与太阳穴的伤口十分明显,脖子上也有青痕,仵作没废多少时间就断定年氏是被人杀害。   谢家主子连带奴婢被顺天府尹立即锁往衙门审问。   三太爷一伙还没来得及“质问讨偿”就被铁锁加身,父子几个晓得大祸临头,积蓄的满腹戾气与斗志被沉重森冷的枷锁压得粉碎。   因着祝嬷嬷一直在场,又没机会避开妯娌,大太太心急了半上午,好容易等到午膳后才寻了个时机拉着小谢氏在一旁商量,话没说完,就听说晴天霹雳,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于是这日傍晚,世子夫妇赏完梅景刚刚用完晚膳,就听说了大太太几个女眷才到顺天府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交待了罪行,大爷几个也受不住刑,紧跟着交待了事发经过。   “会怎么处刑?”旖景向她家阁部虚心讨教。   虞沨仍是云淡风清:“二爷是首恶,当定斩首之刑,三爷虽未直接导致生母丧命,打骂父母已经触及恶逆构成,也是死罪;就算有亲亲得相首匿之则,三太爷与大爷、四爷不被追究隐匿不报之罪,可他们却逃不过嫁祸宗室的罪名,未遂,故论罪当流;有三太爷几个尊长发号施令,几个表弟与表妹无奈遵从,能得轻免,或者有父王出面求情,可免牢狱之灾。”   旖景挑眉:“父王会求情?”   虞沨微笑:“会。”   旖景:……   “三太爷年事已高,我与父王都会上疏替他求情,让他免了牢狱之灾,叔婶们皆被流放,表弟表妹还要赖三太爷这个长辈照管……三太爷家破人亡声名狼籍,年家也不可能再资助他,只有让咱们家里的二叔二婶照顾才能维持生计。”虞沨老神在在。   虞栋与小谢氏这回算是被三太爷一家彻底讹上了,俨然第二被害。   当然,将来等虞栋罪行暴露,三太爷做为帮凶合谋,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   “只望三太爷心思别太重,还如从前般养尊处优,留着副健康如常的身板待天家问罪。”世子见世子妃一副兴灾乐祸的神情,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二叔二婶要满足三太爷一家穷奢极侈之欲,只怕更会捉襟见肘,二婶一定会把算盘打在王府内宅用度上,越发变本加利的抠财,世子妃可得留意几分。”   旖景全不在意:“世子放宽心,我这儿一笔笔给二婶记着帐呢,等她克扣的钱银刚好能以嫁妆抵偿的时候,再过问帐面上的亏空是怎么回事。”   三太爷一家老小男女身陷大狱待罚,年氏的丧事只能由镇国公府出面操办,旖景陪同老王妃去走了个过场,应付过去礼数也就没再理会,因为楚王府经此一事,这些时日反而招致来访不断,都是往日与旖景有些来往的家族。   有的是出于一颗好奇心,想打探年氏命案的真相,有的单纯只是来慰问,同情楚王府摊着谢三太爷这么一房贪得无厌的亲戚。   旖景自然不会背后议人是非,更不会说长辈的坏话,没有跟着落井下石,避而不谈就是。   贵妇们说起世子妃只有交口称赞,果然是大家闺秀出身,气度宽宏应对得宜,小谢氏身为长辈,与她一比简直天差地别好坏立见。   而宫里太后自然也关注着这事,特意遣了内侍来传诏,让旖景入宫“说话”。   ☆、第五百一十章 深沐天恩,并非无患   旖景明白太后关注三太爷一家的案子只是个借口,〖真〗实目的应是要坦言安然的事,晚上与虞沨商量了一番,次日卯正就起身梳洗,十分在意穿戴。   她是宗室妇,平常获诏入宫并不需像普通诰命那般穿着命妇冠服,旖景似乎还从未因入宫觐见太后在穿戴上诸多谨慎,这回也算破天荒。   那时她尚是闺阁女儿,太后对她怜爱有加,当中并无功利,旖景对太后也是单纯的孺慕之情,穿衣打扮只要光鲜靓丽,不逾规制不失礼数即可,并不曾诸多讲究。   这时已经身为宗室妇人,又晓得太后今次诏见是为和亲一事,多少关系国政,尽管旖景最关心的还是安然的终身,心里自然不会轻松,这一次入宫,并非是为与太后共叙天伦,相比从前是存了功利的,言行自要慎重。   就连几个丫鬟见到旖景从首饰到衣裙精挑细选,都觉得古怪,秋月忍不住多嘴道:“往常太后诏见,从没见世子妃在穿戴上这般讲究,这回太后应当是听了些议论,才诏世子妃去问个究竟,必然不会责备世子妃,怎用这般警慎?”   丫鬟们不知和亲的事,更想不到事关自家二娘,旖景也不多解释,只拿年氏当借口:“三老太太亡故,我虽没有服制,她到底是长辈,自是不好穿得太艳丽用那些金簪彩饰,可又是入宫,穿得也不好太过素净。”   春暮等人方才恍然大悟。   到底是挑了身黄丹色绣卷草襟边的通袖上衣,浅葱色打底的棠花马面裙,罩着件银鼠暗花出锋大氅衣,发上不带绢花金钿,只以珠花翠簪为饰,镶嵌的宝石多以深浅有别的蓝绿二色,妆扮妥当,比往日更显庄重沉稳,减了几分明艳照人,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素净晦淡。   别过老王妃,旖景就乘车往神武门去。   当到慈安宫,被宫女们迎进西暖阁,旖景却见已有三位贵女在座,都是及笄的打扮。   见礼之后,旖景细细一打量,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才笃定这三位都是宗室女儿,她在回门礼后认亲时见过。   旖景心思不由一动,难道说太后已经看出了安然在楚王府并非以为那般不受关注,开始物色旁人。   细细观注几个少女的言行,一个沉稳大方,一个温婉乖巧,一个十分活泼爽利。   大概一盏茶时,太后便让如姑姑带着几个女孩儿去花园里游玩,并留下她们在慈安宫用午膳。   几个女孩儿笑容深浅各不相同,却都带着喜悦之情。   太后果然连提也未提谢家那桩荒唐大恶之事,招手让旖景挨着炕沿坐在身边儿,一如既往般亲亲热热拉了旖景的手,说的话却是开门见山。   “今年芳林宴上有个稀罕的客人,到时景丫头可得入宫来凑兴……是西梁王的嫡孙女儿金元公主来使,据说这公主与她姑姑一样,琴棋书画皆通,难得的是骑射功夫也好,性格又爽利,不比得咱们大隆多数名门闺秀的温婉贞静……同行的使臣除了西梁丞相等朝臣,还有几个胡氏、庆氏的嫡女。”   旖景自然得凑趣几句,表达出对友邦公主的景仰:“妾身常看些杂书,晓得西南各部文字语言与大隆不同,可数百年前,较为强大的西南三国就开始引进咱们汉人的语言文字,诗书习俗,到西梁建国,更是统一用我中原的语言文字教化臣民,虽风俗礼规与咱们还是有些区别,文字与语言却是一样,也曾听说当年宛妃才华出众,四艺竟比大隆的贵女还要精进,样貌更是美艳,可惜我无缘得见,金元公主是宛妃的嫡亲侄女,应当与宛妃眉目相似,这回我倒要仔细瞧瞧,领教西梁公主的才貌无双。”   太后微笑颔首,眼睛里也是一片慈和:“景丫头,圣上突然恩封安然为郡主,你可有什么想法?”   来了!旖景心跳一窒,脸上却没浮现出慌乱来。   故作糊涂便是明显的虚伪造作,太后是晓得她的,并非天真懵懂、年少无知,再说就算太后以为她不通世故,也不会相信虞沨没有猜疑。   太后既然选择开诚布公,旖景怎能在扭捏虚伪。   “不瞒太后娘娘,安然得了恩封,世子与妾身都忐忑得很,安然去年已经及笄,原本妾身以为太后娘娘是有意给安然赐门姻缘,可往深一想,大隆虽有显赫的世家贵族,娶宗室女儿已是荣耀,万万不会因此恩封安然为郡主……世子与妾身都想到是和亲……多数是与西梁贵族。”旖景又解释了一遍不认为是北原与其他邻国的可能,却没有说明虞沨对西梁政局的分析。   太后见旖景并没有虚辞应付,心里先存了几分满意,越发笑容可掬:“你与沨儿果然是明白人,你们想得不错,圣上是打算让我宗室女儿与西梁三姓之一的庆氏联姻。”当然也没说明目的,是为了相助西梁王立金元公主为储统一政权,和亲之女的举步为艰便更不可能提及,太后只问旖景:“你们既已经有了猜测,当然也会有些商量,我且问你,看不看好这门姻缘。”   旖景便站了起身,深深一礼,敛了笑容说道:“圣上与太后的美意,世子与妾身原应感戴……”   太后微微蹙眉,仍旧拉了旖景挨着坐下:“不说这些套话,我一贯把你当作亲孙女一样疼爱,那些晚辈当中,又最喜欢沨儿,圣上眼下更视沨儿有若亲子,许多国政大事都依赖于他,安然的终身大事,当然要考虑你们的意见。”   有若亲子……旖景只觉脊梁上窜出冷汗来,让天子视若亲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君恩太重,实在福祸难测。   帝令不可违,天子若执意让安然和亲,楚王府也只得领命谢恩,可这时却是让太后先与楚王府商议……但凡有一丝希望,旖景也得替安然把握住。   “圣上与太后隆恩,世子与妾身感怀不尽……可不敢相瞒太后,世子与妾身实在不愿让安然远嫁。”旖景微微一顿,打量见太后神色不改,心中却越发沉重,不过还是坚持直言不讳:“因江氏之故,祖母与父王对安然心怀芥蒂,从前是有冷淡疏远……安然在幼年时也知道江氏的恶行,故而对长辈们非但没有埋怨,反而心怀愧疚,多年来沉默寡言、小心谨慎,便是受王府奴婢苛待都不敢说给长辈们知道,世子从冀州归来,瞧见安然的苦楚心里实在不忍,妾身嫁入王府后,就得了世子叮嘱,要善待安然,并尽力解开她心里的顾忌,打消祖母对安然的成见。”   太后颔首:“上回我见安然对你甚是依赖,可见你们是亲近的。”   旖景继续说道:“安然有妾身开解着,性情好容易开朗了几分,太后也知道祖母,欢喜晚辈们伶俐讨巧,也晓得江氏之恶与安然无干,渐渐就疼爱起安然来,不过安然相比其他宗室女儿,终究还是软弱了些,不瞒太后,世子也为安然的婚事操心,害怕世家望族礼教森严,安然受了委屈也只有隐忍,更处理不好内宅家务,将来会被长辈们挑剔,还与妾身商议过,并不想让安然嫁去高门望族做长媳。”   旖景见太后仍是微笑颔首,一鼓作气往下说道:“庆氏是西梁贵族,安然于他们而言是外族之女,尊奉之习俗礼仪不尽相同,安然孤身远嫁,也许再不能相见,今后安然万一受了委屈,山长水远更是无法顾及,世子与妾身不能安心……是出于私心,还望圣上与太后体恤。”   只说是对安然的怜惜,不忍让她远嫁别国,并没涉及国政,旖景当然是想把事情简单化——天家以宗室女儿和亲庆氏,是将和亲之女当作迷惑庆氏的棋子,牺牲宗室女儿的美满幸福为西梁宛姓统一大权争取时机,以稳固与西梁的友好邦交,虽说身为宗室女也当肩负有利家国的责任,可揭开这层因由未免伤及天家的颜面,只要天家没有开诚布公涉及西梁政事的话题,旖景坚决不能主动说出安然柔弱不善谋断,将来不能自保的话。   太后长叹一声:“罢了,沨儿大度,能为安然考虑周全也是他这个兄长的仁爱,庆氏嫡子这回也会随行,终究是个什么品性到时也能观察,倘若的确是良配,你与沨儿打消了顾虑,改变主意那也不迟。”   话虽如此,旖景却明白过来天家决不会不顾楚王府的意愿行事。   但并没有感到轻松。   安然的确是最适合和亲庆氏的人选,旖景与虞沨并不曾料及这事能如此轻易解决,太后今日的态度,显然是预料到楚王府不会赞同,半点没有为难,这是为何?   无非是因为圣上对楚王父子的看重。   天家如此看重,绝非因为亲情血缘这般单纯,更关键的原因是楚王父子所掌权势,或者也有卫国公府的声威。   也就是说天家越是看重,就越会忌防臣子势大逼君。   君臣之间的信任感有时看来是坚不可摧,实际上却极易因微小嫌隙就崩之一溃。   旖景这时不为安然身陷险恶担心了,却为将来家族的安危悬心起来。   又听太后说道:“刚才那几个小娘子,景丫头是觉得面生吧?”   旖景连忙收敛心绪,笑着答道:“认亲时见过,可那日见的姐妹实在太多,难免有些混淆。”   太后笑道:“三个都是寿太妃的曾孙女儿。”   旖景恍然——大隆建国后,高祖亲封的第一个亲王就是寿王,这位寿太妃正是寿王之妻,不过后来她儿子继承王位,因行事荒谬,以亲王之尊抢强逼奸民女,高祖一怒之下又夺了爵位,不过依然保留了寿太妃的尊号,不过子侄就成了闲散宗室。   当年高祖一支惨遭哀帝灭族,却仍有族人因远在宁海幸免于难,寿王这家便成了高祖血缘最亲近的一支,是同一个曾祖父,未出五服。高祖在楚州起兵,也担心哀帝恼羞成怒灭了虞氏全族,特地遣人将族人接去楚州安置,哪知寿王当时生怕被高祖连累,暗怪高祖这支得罪了肖党,非但拒绝跟同族人前往楚州,还打算奉承交好肖相,他自己不敢亲身犯险,却让嫡长子领着最小的儿子去了锦阳,带着他的书信求见肖相,想结为姻亲,为小儿子求取肖相的呆傻闺女,以缓和高祖一支不识好歹拒娶肖家女的“仇恨”。   结果两个儿子都死在锦阳,被哀帝砍了头。   寿王这才灰心丧气,无奈之下领着家人投靠去楚州。   大隆建国,高祖想到自己父母叔伯、兄弟姐妹的惨死,也是为了照顾血缘最近的族亲,才封了身无寸功谄媚不成反而折了两个儿子的寿王亲王爵位。   眼下这位寿太妃是高祖的族嫂,比太后、大长公主还长一辈儿,宗室里数她辈份最高。   那位败在平乐手下,上一世却狠狠羞辱了年氏一顿的盛兴伯夫人正是寿太妃的孙女。   看来天家放弃平乐与安然后,是想在血缘较近的宗室里选出一个和亲。   旖景腹诽——那位寿太妃可不是好对付的,从盛兴伯夫人身上就可见一斑,难道要让她的曾孙女过继来楚王府?倘若将来让这位和亲,寿太妃不愿,闹将起来……未必不会让人头疼。   ☆、第五百一十一章 最高长辈,登门问罪   旖景怎么也没想到西梁公主的使臣团尚且无踪无影时,她已经就与寿太妃来了回“亲密接触”,并尝到了这位最高长辈的下马威。   更没想到的是,这次并不愉快的会晤背后,是因为诸多偶然与必然的因素。   起决定作用的中心人物正是秦妃——这位回回一鼓作气想要以势压人尽都落空,对旖景的不满已经充斥五脏六腑,当日在楚王府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回来,一直没机会发泄,直到邓妃分娩诞下女婴,秦妃才觉得舒畅了几分,哈!想生下皇长孙,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数,结果还不是生了个赔钱货!秦妃兴灾乐祸之余,倒真心向邓妃道了几声恭喜,又脑补一番“婆婆”陈贵妃的沮丧模样,那两天胃口大开、努力加餐,只觉得春天果真是要来了,耐不住冬季干躁的肌肤的也渐渐生润。   好心情只保持到“洗三”那日,圣上下诏,破格恩封了那赔钱货为公主!   秦妃跪地接旨叩谢隆恩时,险些没忍住喉咙里喷出火来。   好在当日秦子若也在场,不断在秦妃身边提点转寰,好歹让洗三礼在“有惊无险”大致和谐的气氛下顺利渡过。   子若姑娘好容易避开旁人,才有了机会安抚秦妃:“这是好事!姐姐想想,便是今后四姐夫被封亲王,嫡女才有资格成郡主,可圣上竟然破格恩封了一个庶妃的女儿为公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邓氏那小贱人将来会母凭女贵!”   子若:……   失语了好半响,子若终究没敢告诉秦妃那些“深入”的话,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全作“画饼充饥”:“姐姐是正妃,若将来有了嫡女,岂能没有恩封?倘若得了皇长孙……姐姐想想圣上会如何恩封,才能成全皇室礼法维护嫡庶分明。”   秦妃这才转怒为喜。   子若姑娘见秦妃不至恼羞成怒做出贻笑大方的事来,才转身走开,经过好多重程序,最终通过父亲邀了她四姐夫到了处静谧的花厅,当众分析了一番她对圣上这般举措的乐观看法——诸如格外重视四皇子,预示着储位已有动摇,四皇子“前途无量”的明显征兆等等“政见”。   这事便经由孙孟的嘴巴当作趣事般地说给了李氏知道:“圣上恩旨一到,可算喜上添喜,四殿下正与咱们觥筹交错,却忽然在听了秦右丞的几句耳语后离席……我后来好容易才听陈长史泄露了几句。”孙孟不无得意,自从他行贿了陈长史一只价值不菲的“鸟儿”,奠定了与这位皇子亲信的深厚友谊,消息自然比从前灵通许多:“原来是去了内宅见妻妹,就是秦氏七娘。”   李氏大诧:“四殿下竟然……陈长史连这话也敢到处说,就不怕被御史听说弹劾?我的天,四殿下是跟秦右丞一起去的?秦家可是如假包换的世家名门,竟纵容未出阁的女儿行这等奸淫之事?”   孙孟愣了好半响,才转过弯来是李氏思想太不纯洁,咳了好多声:“你想哪儿去了,这话也是浑说的?!秦氏七娘是大家闺秀,怎会做那样的丑恶之事……这位可有女诸葛之称,据陈长史称,秦七娘的见识不俗,可不是仅会琴棋书画,便是秦相,往常也爱与这位孙女议政,今日就因为那道恩旨,秦七娘就敏锐地洞悉了圣意,圣上这般破格恩封,是动了易储之意,四殿下大有希望!”   李氏撇一撇嘴,心道这算什么敏锐,她听了这么一耳朵后,也想到是圣上的“意会”,又对丈夫维护秦七娘诸多妒忌,正欲讽刺一句“什么大家闺秀,不过都是阳奉阴违罢了,还不知背后藏着多少阴私”,忽又听孙孟说了一句:“四皇子妃性情孤傲固执,也就只有秦七娘能劝得住她几分。”   李氏顿时打消了心里那点子拈酸吃醋的小器狭隘,心说秦妃傲慢不好接近,也许自己可以通过秦七娘的路子,让她引荐……   于是乎没过多久,子若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便把一个镶着十来颗红宝石的镂花累丝镯子自觉上缴:“七娘说稀不稀罕,门房万婆子竟来着这么件宝贝笼络奴婢,让奴婢想办法撺掇着七娘去一回平安坊那间叫做百珍阁的首饰铺,说事成后还少不得奴婢的着数。”   子若杏眼轻斜:“直说吧,你都套出了什么话。”   大丫鬟一脸夸功的笑容:“说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四皇子府一个暮僚的家眷,听说七娘子聪慧,仰慕得很,要讨好您,那铺子便是这李氏的产业,想来李氏出手阔绰,万婆子得了不少好处,觉着这事万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相公往常又乐意七娘与幕僚们议事,才豁出来一试。”   又于是乎,横竖在家没事又巴不得掌握多些人脉的子若姑娘就去了平安坊与李氏碰头。   李氏自然舌灿莲花地表达了她对子若的“仰慕”之情,把个子若姑娘夸赞得智计无双、巧捷万端,又废尽心思地把当年闺阁当中读的那些杂书传记搜刮个遍,显示自己也是见识不凡的女中豪杰,才委婉地说出欲求子若将她引荐给四皇子妃的话。   子若对李氏诸多考较,详细不用多说,总之是觉得李氏虽没大智慧,小聪明还是有几分,尤其当李氏说起她有一计,能助秦妃出了心里那口恶气时,子若总算有几分心动。   话却说得点到即止:“你倒也耳聪目明,晓得家姐对苏氏姐妹不满,尤其是对世子妃……唉,她们两个也是性情不合,家姐高傲,苏妃又不是服软的人,就是有些矛盾罢了,我与苏妃倒是要好的,并不赞成你那法子。”   子若打量着李氏闻言后一脸讪笑,眼睛却恍着不以为然,心下暗暗一笑——这位的亲姐姐因世子妃的缘故死得不明不白,她心里怨气哪有这么容易打消,表面上称再不敢挑唆,只要得了机会,一定会把那话说给长姐听,这事虽不一定能打击苏氏,也算埋个隐患,等将来时机合适,未必不能借题发挥,让苏氏声名狼藉。再说这事若张扬适度,也会伤及那一位的名声,替姐夫扫清障碍。   却肃颜说道:“无论是楚王府抑或卫国公府,都不能得罪,皇子府可不能轻易树敌,这话我也常劝家姐,只她那性情始终不能扭转……眼下不说外头,便是皇子府里,两个侧妃极得宠爱,家姐处境也是有些难处,我始终是闺阁女儿,有的话不好直说,又不能经常去皇子府,你若能在家姐身边时时提点她莫要意气行事,倒也不无好处。”   李氏一听这话,登即心花怒放。   子若又再说道:“家姐与世子妃同为宗室妇,还当和睦共处,你要记得提点,不能让家姐与苏氏姐妹再起冲突,受人言非议。”言下之意,就算要找世子妃麻烦,也必须“借刀杀人”。   李氏还真有几分伶俐,虽不明白子若姑娘的“真心”,却心生一计,笑着说道:“还是七娘子有远见,妾身受您提点,才晓得自己的狭隘……妾身明白,会劝言秦妃交好楚王府,就算与世子妃合不来,不是还有将军夫人婆媳么?”   果然上道,子若这下满意了。   于是乎雷厉风行,她自己连面都没露,不过是让身边乳母出头,领着李氏去皇子府见秦妃,借口是献给秦妃百珍阁新造的一支金凤衔珠流苏簪。   李氏一见秦妃,十分容易就找到共同话题——借着谢三太爷闹出的乱子,用“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真理,断定世子妃就是仗势欺人、高傲跋扈之辈,坏话一说开,自然就牵涉到了当初三皇子与旖景互有救命之恩,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无非是因为圣上赐婚与卫国公府的威望,旁人才不敢议论罢了,铁证就是——   “秦妃您是不知道,可怜我的长姐,被三殿下看中收入府里成了侍妾,就是因为上元节与世子妃起了冲突,竟被三殿下赐死……妾身想为长姐讨回公道,无奈又涉及……不瞒秦妃,当初三殿下是在四皇子府见着了家姐,狡辩说四殿下将长姐当作侍婢相赠,他并不知家姐是良籍不能像奴婢般打杀……”   秦妃压根就不理会这其中仔细,听说这事顿时兴奋起来,就盘算着怎么张扬,李氏连忙又劝阻:“苏妃狡诈多端,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又得圣上看重,可不能让她抓住把柄对四殿下不利,妾身听说苏妃跋扈无礼,不仅与妯娌不睦,连长辈都敢不敬,将军夫人是她婶子,对她却早有埋怨,您只消把这事意会给将军夫人或者黄七娘……”   秦妃这回倒听进去了李氏的话,果然就让人请了黄江月来说话。   黄江月这时哪敢为这种空穴来风的事开罪旖景,更别说还涉及三皇子,但她也不好拒绝秦妃,只得先应诺下来。   就盘算着得找个长辈出面,为此指责旖景,凭旖景那不甘受辱的刚直性情,一定会强辩争执,这话就自然张扬出来,可这长辈该找哪个?自家祖母是绝对不行了,婆母倒容易说服,可老王妃偏心旖景,婆母出面不顶用。   江月没辄,只好求助于姑母黄氏,她没脸再登国公府的门,通过黄陶才递去口信,让黄氏抽空过来楚王府。   黄氏又借口谢三太爷的事来“关怀”了旖景一番,顺便提及江月:“她虽做了糊涂事,总归还叫我一声姑姑,景儿你也知道,你外祖母心里始终还是疼爱着阿月,我若是来了王府却不看望一眼,就怕你外祖母心里埋怨。”   旖景自然不会阻止黄氏的“贤惠慈爱”,心里却敲响警钟,不知这一党又在盘算什么诡计。   黄氏听了江月的难处,一声冷笑:“不是我说你们,搬动长辈虽也不失为办法,却也得找对人,女嫁从夫,夫族亲长依据礼法才该首先敬重,父族都得靠后,更何况外家,你那回就不该听小谢氏的话去太夫人面前挑唆,她不过就是旖景的外祖母,还能压服得了一个嫁去宗室的外孙女儿?你婆母更是荒唐,居然利用谢家三太夫人,她这回过世,世子与世子妃甚至不用服丧,算什么正经尊长……还得在宗族里动脑筋,必须得比大长公主与老王妃更高一辈,你现在也是宗室妇,自然知道谁最合适。”   江月如梦初醒,心说不愧是姑母,隐忍多年贤名在外,真够诡计多端的。   不过她可不能再做这出头鸟,已经是声名狼籍被人嘲笑了,哪还能搬动寿太妃出面。   先把秦妃的意思与黄氏的计策说给了小谢氏,又再献策:“寿太妃的子孙受皇室冷落,连曾孙儿一辈都没人领着差使,倘若能许诺给太妃的曾孙儿在西山卫谋个统领之职,太妃一定动心,妾身听说太妃一贯‘嫉恶如仇’,得知嫂嫂有这等丑事,将来会败坏宗室声誉,绝不会坐视不管。”   小谢氏大喜过望,心急火燎下连虞栋都没知会一声,就跑到寿太妃跟前,先捏造了一番旖景如何看不起寿太妃的孙女盛兴伯夫人,常与平乐背后嘲笑伯夫人无能,再把三皇子为她处死了个良家子出身的侍妾一说,一口咬定旖景与三皇子有私,无奈家里老王妃糊涂,一昧偏心,要是再没人警告世子妃,将来传出风言风语,宗室众人都得被她连累,最后才问寿太妃有个曾孙已经十九,却还赋闲在家,答应将来若有合适时机,在西山卫谋个统领让他历练。   于是乎就在或者明显或者隐避,或者确有冲突或者实属无稽的一帮人推波助澜下,小谢氏这个头脑简单的出头鸟,就领着气势汹汹的寿太妃问罪来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恭顺示好,化险为夷   因为寿太妃有小谢氏亲自领着“不告而访”旖景得到消息赶来荣禧堂正厅时,只见一个满面严肃鬓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襟危坐在上,隔案的老王妃有些忐忑难安,小谢氏也端着架子强忍兴灾乐祸,很有“三司会审”的压力。   旖景暗暗叹一口气,心说这些人还真是嫌得发慌专会给她找麻烦,实在是百折不挠、前赴后继、层出不穷。   才蹲身屈膝下去,座上“主审”就冷哼一声:“上回没有细看,这次一瞧,苏氏果然生得好模样,难怪会勾引得三殿下念念不忘。”   旖景太阳穴顿时一阵闷痛——来者相当不善,这话太过恶毒!   老王妃早先就听寿太妃莫名其妙责备旖景损及宗室声誉,却又不愿说明白,非得等旖景来了再审,心就悬在嗓子眼,听这话后忍不住拍案而起:“太妃这是什么话!”   旖景连忙上前,先扶了老王妃落座,暗暗扫了小谢氏一眼,见她唇角忍不住地抽搐,兴灾乐祸已上眉梢眼角,心里冷沉下坠。   “大实话!都说你糊涂,果然是个易受蒙蔽的,你且问问你的孙媳妇,她今年上元节有没与三皇子府的侍妾李氏争执……就算李氏有错,冲撞了她,也罪不该死,就被三殿下赐了毒酒,人家可是良家子!”   老王妃又惊又疑,连忙看向旖景。   旖景强忍住心头怒火——继母好手段,这回找的罪名还实在让人“百口莫辩”居然搬动了寿太妃这么个难缠的主——不比谢三太太,这位有太妃的品阶,又是宗室尊长,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她不敬,再兼着太后有意让她的曾孙女和亲,在这节骨眼更不能与寿太妃矛盾冲突,说不定她家还得过继个“妹妹”过来。   好在因为有所防范,她也打听过寿太妃的为人。   先寿王那一支在东明时就已没落,寿太妃又是继室,据说是商贾女儿,本身又性烈如火。因着先寿王的嫡长子被哀帝处死,她亲生的儿子后来才得继爵位,不过那个被哀帝处死的小儿子也是寿太妃亲生,当寿王因罪夺爵,寿太妃更加埋怨高祖不顾旧情,太宗登基后,寿太妃的子孙不受重用,更让寿太妃耿耿于怀。   太妃还有两个庶子,虽后来成了大隆宗室,这位嫡母为了打压庶子,找的儿媳都非望族,却不想反而是温婉贤惠的,当日太后跟前三个女孩儿,除了话多的那个,分别是寿太妃两个庶子的孙女。   而寿太妃楚心积虑给唯一的嫡子娶了勋贵出身的媳妇却是河东狮,手段狠辣,硬是让好些个妾室死得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比如其中有个竟是误食了自家花园的毒蘑菇,还有一个居然是被毒蝎子蜇死……   当年寿王那般风流成性,居然一个庶子庶女没有。   寿王妃也是短寿之人,三十出头就病逝了。   太妃总算松了口气,又图谋着再给儿子寻个高门望族出身的嫡女当继室,无奈当时寿王已被夺爵,又是那样的名声,太妃一直没能趁愿。   儿子后来也“郁郁而终”——据旖景打听得,是染了风流脏病不治。   太妃憋着一口气,在孙媳妇的择选上仍旧非显贵不考虑,结果就是……愿意与她家结亲的显贵,都是因为女儿“恶名远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姻缘,无奈之下,想到嫁入闲散宗室虽没什么实际利益,却能保存颜面。   所以寿太妃的两个孙媳妇也是跋扈蛮横之辈。   合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俗话。   旖景当日观察着太妃嫡亲曾孙女虽晓得些体统,在太后面前不敢放肆,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比如就暗藏机锋地讽刺过那两位是庶支,不如她身份显贵。   旖景十分不愿过继这么个“妹子”过来,将来若真让她和亲,有个万一,寿太妃就够难缠的。   但康王虽只有平乐一个嫡女,庶女却有三个,一个出嫁,两个还在闺阁,实在没有需要再过继一个。   不过她与虞沨也有商量,或许能说服圣上不用“过继”这么明显的套路。   这时旖景飞速思量——寿太妃尽管蛮横,却非多事之人,应是对高祖一支暗藏不满,从来就不与皇子或者亲王府主动来往,同小谢氏没有交情,与自己更无仇恨,这回被小谢氏搬动,也许是受了挑唆,关键应当还是有利所图。   只要不是为了单纯泄愤就好。   小谢氏这回用这么锋利的刀子,也不怕伤了自个儿的手,还有躲在暗处的江月……以为不出头就能独善其身?   旖景心下冷冷一哂。   于是世子妃的答话就十分温婉而磊落:“祖母,当日上元节,我与韦、卓等小娘子相约去茶楼观灯,的确与三皇子府的人发生了些微口角。”   寿太妃得理不饶人,冷笑道:“你既然承认,还不跪下领罚,我宗室的媳妇可容不得不守妇道的荡妇。”   老王妃气得再度拍案而起:“太妃可不能血口喷人,就算我孙媳妇与那个什么李氏发生过口角,她是被三殿下处置可与楚王府无干。”   眼看寿太妃就要暴怒,旖景连忙劝慰:“祖母先别着急,老太妃是宗室尊长,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一时惊怒也是情理之中,是为了孙媳妇的名声与宗室的声誉,出于一片好意。”转脸就冲寿太妃笑道:“老太妃也别怪我祖母,她一贯疼我,听了这话未免焦灼。”   寿太妃倒是一怔,心说这苏氏怎么不像传言当中那般蛮横跋扈、恃宠而骄,瞧着倒像个温软人……她这么一示弱,自己这火还怎么发得下去?   旖景紧跟着说道:“不知老太妃从谁口里听说三殿下赐死良籍出身的侍妾,这事可不能随便说,我受了冤枉还是次要,倘若这话传进宫里,圣上与太后必会追究,老太妃也知道,圣上最恨就是逼害百姓,不过三殿下假若无辜,或者找不到真凭实据证明确有其事,圣上与太后只怕就要追究造谣中伤者,事涉皇子,老太妃可得慎言。”   寿太妃彻底呆怔。   她尽管跋扈,心里对天家有些埋怨,也懂得忌惮君威,因而这些年来也从不敢把心里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又随着年龄增长,到底多了些见识,也知道受天家冷落下去子孙前程堪忧,比如眼下想给曾孙子作亲,就再难找到高门望族出身的嫡女。   今日一是因为听说苏氏小瞧她的孙女儿,跟平乐那个横货背后嘲笑她家,一时恼怒,关键还是小谢氏许了曾孙统领之职——她是商贾出身,无利不起早,有利必争先。   可被这么一提醒,寿太妃才想到这话不该浑说,三殿下可是被皇后养在跟前,又与太子情同手足……哎呀,一时不备,就险些中了别人的陷井!   小谢氏的女儿不是嫁去陈家?那可是四皇子的母族!   寿太妃脸色突变,由赤红换成了青苍,眼睛里仍有暴怒,却拐了个弯冲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小谢氏去了。   旖景见“奸计得逞”松了口气,越发温婉恭顺进一步套近乎拉交情:“前些时候我在慈安宫见着老太妃的三个曾孙女,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又都是知书达理的,尤其安乐最是爽利活泼,连太后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安乐的性情倒与您一般的心直口快,今日一见老太妃,果然就是。”竟把老太妃的横蛮生生扭转为美德。   安乐自然是那位表面爽朗内心阴暗的,不过她才是寿太妃的嫡亲曾孙女,旖景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说出口却全无压力。因为太后的确对安乐赞誉有加,尽管是因为选个嫡系宗室女儿和亲更加合适的原因。   寿太妃当然知道安乐受诏进宫的事——她两个嫡孙,分别娶的都是勋贵嫡女,俨然又是两个河东狮,好处就是曾孙辈没有庶出,孙子又比儿子更成器懂事,没学着寻花问柳,文才上是不如那些世家子弟,骑射却十分精进,可惜不被天家重用,安乐是大孙子的嫡长女,除了新岁或者盛典要么祭祀时有入宫的机会,还从没受过诏见,这回安乐进宫,寿太妃十分关注,也猜疑着是太后总算想起了她这一支,欲给安乐赐门好姻缘,倘若嫁去显贵之家,对孙子以及曾孙也算有所助益。   寿太妃哪能不重视,可问来问去,安乐也说不出个究竟,只说太后对她十分和气。   这时寿太妃进一步想起太后待旖景的亲近来,连忙追问:“太后真欢喜安乐?”   旖景自然笑着称是,回忆起太后当时对安乐的称赞,仔仔细细说给寿太妃听。   小谢氏哪曾想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变化,在椅子里呆怔了许久,忍不住插话:“老太妃……”   “住。!”寿太妃一声怒吼,被小谢氏这么一提醒,才打住了往和颜悦色转变,咬着牙,腮帮微突了几突,才对老王妃说道:“今日是我糊涂,受了栋哥媳妇的挑唆,先是听她说景儿与平乐背后嘲笑我长孙女,唉,你也知道,平乐那时也太不像话,竟敢对长辈动鞭子,她也得喊我孙女一声族姑吧!我只道景儿和平乐要好,也与她一般跋扈猖狂,哪知今日一看,竟不像是那样的人。”   老王妃同样这时才回过神来,冲小谢氏狠狠一瞪眼:“跪下!”   得,这下旖景又只有袖手旁观了。   寿太妃继续数落:“后头那话也是栋哥媳妇说的,她是景儿的婶娘,又住在一处,我只以为她也是为了晚辈着想,哪料到竟是无中生有,若不是景儿提醒,我也被她绕到里头,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栋哥儿虽不是你亲生,你也不用太顾忌闲话,该管教还是得管教。”   小谢氏欲哭无泪,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开局,又是这么一个罪名,非但没把旖景给整治住,结果自己反成了受审的……原本打算的是凭苏氏的狡言善辩,又有老王妃偏帮,就算不会落实罪名,只要与寿太妃顶撞起来,寿太妃定会广为传扬苏氏的跋扈蛮横与私德败坏,可看寿太妃这时的态度,哪还会让自己趁愿……这老虔婆,白担了个跋扈的名,没想却是软蛋,两句话就被苏氏吓得龟缩不前,她倒还真敢当自己是为了宗室声誉,呸!还不是以为有利可图又恨苏氏小瞧她一家。   旖景琢磨了一番,心说还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让“长辈”难堪,有伤她的“贤名”要罚小谢氏也得等送客之后,这才劝道:“老太妃息怒,您可别误解了二婶,她想来也是受了外人的蒙蔽,又以为祖母不会相信,纵容我将来行差踏错损及宗室声誉,也是出于好心,这事说开了也就好了,这里没有外人,张扬不出去,老太妃且放宽心。”对于小谢氏污赖她背后嘲笑盛兴伯夫人的事,旖景实在无能为力转寰,选择了置若罔闻。   寿太妃得了台阶,当然要顺坡下驴,只赞扬旖景:“这丫头年纪轻轻,果然深明大义,心胸又宽广,难怪太后也把她奉若掌珠当作亲孙女般疼爱,老二媳妇你好福气。”   旖景又劝老王妃:“祖母,二婶还得操劳家务,您就先宽恕她吧。”亲自把小谢氏扶了起来。   小谢氏恨得磨牙,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对旖景表示“歉意”说了一堆愧疚话,见老王妃极不耐烦一挥手,才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只听身后世子妃的声音悦耳如黄莺:“老太妃好容易来一回,真真是稀客,今日且让我作个东道,请您移步关睢苑,这时满院子梅花尚好,咱们一边赏花一边闲话,可得用了晚膳才放老太妃回去……”   小谢氏眼前一阵金星乱舞,险些一个倒栽葱。   好个苏氏!你花言巧语,你奴颜卑躬,你狡诈阴险,你这个狐狸精!   咱们走着瞧!   ☆、第五百一十三章 各有谋划,歪打正着   暮色初降、寒鸦归巢,在关睢苑里赏完梅景用完晚膳,寿太妃在老王妃的撺掇下喝了几盏烫暖的韶兴老酒,临行前又“被迫”收下了世子妃热情相赠的两盒六安瓜片,想到刚才自己没忍住赞了两句“这茶不错”寿太妃双靥涨红的推拒。   这茶市面上虽也有外售,价格自是不菲,自从夺爵之后,寿太妃一家便再也享受不到各地的贡俸,算来已经许多年没有喝到上品的茶。   可太妃终究是宗室,尚有自尊,不想显露出小家子气来。   “知道老太妃疼我,见我与世子爱茶,才不想夺人所好,是新岁时宫里赏的,我还留着好些呢……老太妃今日听说那些闲言碎语,紧赶着来提醒我,我心里感激,否则等这谣言传了开去,宫里怪罪下来,虽我无辜,也不免得受人言议论,伤及天家与宗室声誉更是大事。多亏了太妃,我却不知怎么表达谢意,心想太妃祖籍是在六安,应是喝得惯这茶……是我一片心意,还望老太妃体谅。”   一番话下来,让寿太妃心里十分慰贴,并不觉得有半点难堪,这才收了下来,瞧见锦盒里两个用来装茶的金琉璃八骏罐做工精美显然大内御造,越发觉得喜欢,一路上笑容不断,回到西城府邸自家门前,十分大方地赏了楚王府安排跟车送她回府的管事婆子二两银子,被自己的两个小丫鬟掺扶着乐呵呵地换了软轿回到内宅。   坐了还不到一刻,就听说孙子孙媳妇来问安,寿太妃的满心喜悦这才消淡了几分,颇有些忐忑不安。   太妃早年性情急躁火暴,偏偏娶了个相同性情的儿媳妇,婆媳两个关系一贯势如水火,后来媳妇与儿子先后走在前头,两个孙媳妇进门,不想一个比一个性烈如火,磨合多年,寿太妃眼见着家族被天家冷落,两个嫡孙没有圣眷谋不到差事,一年比一年落魄,出身勋贵的孙媳妇娘家虽在权势上没有助益,庆幸的是嫁妆丰足,又多亏得大孙媳妇管理得当,才不致捉襟见肘,有两个厉害的孙媳妇管教,曾孙辈不至于沾染上纨绔习气,家里倒也安宁,寿太妃这才后悔当初对儿子宠惯得过了头,纵得他无法无天,若这时还有爵位在,堂堂宗室也不致于门可罗雀,她的长曾孙更不会在婚事上这般艰难。   寿太妃年过七十之后,其实性情就大有收敛,再没有与两个孙媳妇起过争执,家中一应琐碎也放手给晚辈们自己处理,这回想到自己一时没想周全险些惹祸上门,竟有些害怕孙子孙媳埋怨。   果然,当晚辈们听说寿太妃今日是被小谢氏撺掇着“大闹楚王府”后,都黑了脸。   两个孙子一声不吭,正襟危坐。   长孙媳何氏就先忍不住了——她是永靖候的嫡女,因着生母早逝,闺阁时被继母骄纵得没边儿,跋扈的名声当年也是街知巷闻,婚事上头自然不免被人挑拣,到了二十岁“高龄”才出嫁,这些年来主持内务,更是养就成说一不二风风火火的性情。   “祖母往常没少劝咱们远着那几个皇子亲王,说招惹不得,这回怎么自己倒犯了糊涂?我们尽管不受天家重用,到底还是宗室,比外人更晓得皇族里头的阴私事……祖母从前还说过王府那位二爷没安好心,老王妃糊涂不通事务,把内宅中馈交给庶子媳妇打理,早晚得闹出祸事来,后来楚王世子与苏家联姻,您还冷笑着说过楚王府这回得家无宁日,让人看不尽笑话,先前虞洲娶了黄七娘,回门礼闹出一场事故,孙媳妇还想果然姜是老的辣,不愧是祖母,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还多,眼光就是敏锐,哪知今日我就半昼不在家,您竟被谢氏撺掇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牵涉进事非圈。”   寿太妃涨红了脸,并没有斥责何氏不敬。   儿子刚被夺爵的时候,寿太妃十分不满高祖“无情”私下里没少与人说“无情无义”的话,自认为当初她与老王爷在楚州吃了不少苦,虞姓坐了江山,他们自该享荣华富贵,儿子不过就是强占了个民女,也算得上罪过?为此寿太妃还冲撞过高祖皇后,更不把几个皇子妃看在眼里,便是当今太后,都吃过她的挂落。   后来高祖突崩,四子夺爵,一场突变至血流成河。   寿太妃眼看着威风凛凛的英国公刘氏家破人亡,遭至灭族,高祖亲生的两个儿子也身首异处,经过这场血雨腥风,寿太妃才真正领会了“天家无情”虽蛮横的性情一时难改,却也懂得了“君臣有别”“尊卑分明”再不敢对天家任何不敬。   这时她长叹一声:“我亲身经历过焦月谋逆,眼看着当年刘家怎么威风八面,后来落得家破人亡,连个传宗接代的子孙都没活下来,与他们有牵连的显贵,也没一个落着了好……知道这储位的事沾染不得,对那些皇子亲王能避则避……可眼看着家门冷落,标儿眼下过了四十,榴儿也已三十好几,兄弟两个还闲在家里,连个散阶都捞不着……倘若再不找给济儿他们这一辈找些门路,将来日子越发艰难,空有个宗室的名头,怕是连那些寒门都敌不上。”   太妃这么一叹,虞标虞榴两兄弟更觉黯然,宗室全仗天家恩典,就算复行科举,宗室子弟也不能参加,那些寒门士子将来靠着寒窗苦读尚有金榜题名位极人臣的一日,而对于闲散宗室,若不得圣眷,所得无非只有岁俸,省吃俭用度日。   “谢氏一说要给济儿谋个统领,我当即就动了意,又只想着这事虽与三皇子有关,可他是男子不怕声誉受损,又是天潢贵胄,普通人哪敢非议?就算苏妃,她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她的父亲卫国公又得信重,不怕几句流言蜚语指谪,我想着谢氏就是为了找苏妃的晦气,出口恶气罢了,我压根也没想过真能治苏妃的罪,无非就是陪着谢氏演一场戏,让她难堪,只要我不张扬,外人也不知道,事情不会闹大,白白让济儿得个前程有何不好?”   何氏暗哼一声——老太太想得如意,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王府谢氏哪是个大方人,不过老太太一心是为她的儿子着想,何氏也不愿过多埋怨。   寿太妃更是一脸的懊悔:“想到济儿的将来,我就疏忽了谢氏是陈五郎的岳母,这事情竟牵涉到储位之争,还是多亏了苏妃提醒……我才醒悟过来,一时贪心竟险些酿成大祸,我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太妃最忌惮的事就是牵涉进皇子夺权,当年那场腥风血雨实在让她心惊胆颤。   故而今日旖景一提这事根本目的是对三皇子的污篾,圣上必会严察追究,她就畏缩了。   “你们放心,我还没老糊涂,当场就没再刁难苏妃,明说是谢氏挑唆造谣,苏妃倒还是个伶俐人儿,见我转了态度,她也没有不依不饶,一直对我就恭顺持礼奉承讨好着……我见她与楚太妃都是好说话的,一时没忍住……”寿太妃说到这里,眼见刚刚缓和了脸色的孙子孙媳又紧张起来,忙挥着手让他们稍安勿躁:“我就提了几句济儿,说他自幼也是饱读诗书,没沾染纨绔习性,骑射也好,可惜被他祖父当年的罪过牵连,赋闲在家未免可惜……苏妃倒答应了与远扬提上一提,看能不能在六部给济儿谋个闲差历练。”   这话让何氏激动起来:“世子妃果真这么说?”   寿太妃连连颔首:“我一把年纪了,还会拿这事欺哄你们不成,今日我在旁看着,苏丫头年纪虽轻,却不是个轻狂人,那气度风范是谢氏不能比的,楚太妃也是真把她当作亲孙女儿般疼爱,在楚王府里她说话能算数,她既然答允下来,这事该有七、八成准……过上两日,你们俩再去趟楚王府,就说为我今日不分清红皂白指责苏妃的事致歉,备上些礼,再探探苏妃的口风。”   不说何氏喜形于面,连二太太陶氏都打起了小算盘,她的长子才十五,倘若这回楚王府愿意提携,最好是能进金吾或者羽林卫,可是天子亲卫,磨砺几年不怕在京卫谋不上个统领、校尉之职,才有望与勋贵联姻。   当即就忙不迭地出主意:“楚王府与卫国公府都是天子信臣,尊荣显赫,不缺那些金银珠玉,咱们手里也没有什么稀世奇珍,孙媳妇听说世子夫妇是雅人,我的嫁妆里倒有两本前朝珍籍与几幅名家字画,便让大哥大嫂带去,也让世子夫妇领会咱们的诚心。”   何氏自然领情,虞标却还有考虑:“三皇子府处死侍妾的事外头并没议论,要说这事只是谢氏胡诌,她也没这么大胆,不知谢氏后头还有哪些人推波助澜,真真假假本与咱们无干,可祖母已经牵涉了进去……就怕等外头有了风言风语咱们脱不开关系,要我说来,这事还得防范着,应当知会康王一声,康王可是宗人令,究竟是三皇子枉法还是受人陷构该由他断个是非黑白,若是谣言,宗人府自然应当追察出处,总之咱们可得择清,免得受天家忌防埋怨。”   寿太妃祖孙这头商议谋划,关睢苑里旖景正在世子跟前“承认错误”:“今日事发突然,未免打得我手忙脚乱。”   虞沨今日孤伶伶地用了晚膳,早早就去了书房“用功”这时却搁了笔,带着笑意看向旖景:“你这还叫手忙脚乱?因着这段对寿太妃一家关注,猜测着他们忌讳着牵涉进皇子争储,先就用三皇子挡着前头,震慑住寿太妃,顺便把二婶推到她自己挖的坑儿里,就等着誊出手来再往里填土,世子妃太谦虚。”   “可我答应了太妃,给她的曾长孙谋个差事……虽说你已经先有打算,可圣上眼下还没提过继的事,咱们自然不能就说过继太显眼,建议圣上授职两位族叔。”旖景仍有些羞愧。   原来自从上回入宫,旖景看出太后有意的是安乐,深觉寿太妃一家难缠,安乐也不好“拿捏”担心安乐过继来楚王府,万一下了和亲的圣旨,她不愿哭闹起来,事情没法收拾,虞沨想了一阵,也觉得过继太显眼,到时和亲的诣旨一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寿太妃与何氏真蛮横起来,说楚王府为了不让安然远嫁算计她家闺女,楚王府也“百口莫辩”。   所以虞沨就盘算着不如谏言,说服圣上受职虞标兄弟,让他们进京卫领个校尉的职衔。   就算圣上对虞标兄弟不信重,但京卫长官是卫国公,有他震着,虞标兄弟也就是个摆设,不过在旁人看来,天家对他们兄弟也算看重罢了。   岂不比过继更自然。   将来圣命安乐和亲,寿太妃为了子孙的前程考虑,也只能领旨谢恩。   总之与楚王府无关,安然也不会受到非议。   不过眼下天家还没提过继的事,虞沨自然不能主动谏言,暴露出如姑姑来。   哪知寿太妃就先打上了门。   旖景为了彻底交好寿太妃一家,无奈之下先答应替虞济争取差事,事先并没与虞沨商议,怕让他为难。   “不碍事,宗室子弟不能参加科举,而有的闲职也不好让有真才实学的进士担任,反而让学子们以为是朝廷不重视他们这些科举入仕之人,圣上原也有意让一些宗室或者勋贵子弟领着京都的闲杂事务。”虞沨倒不介意,又沉吟了一阵:“二婶那脑子还想不到搬动寿太妃为难你,世子妃有没想过谁在幕后策划?”   ☆、第五百一十四章 风波未起,责罚难免   虞沨彻底搁了笔,顺了顺长椅上的靠枕,一边捧了某人因为心虚亲手沏来讨好的一盏安吉白茶,一边听旖景说道两日前黄氏登门“慰问”找了一堆借口去见江月的事,颇为赞同地颔首:“原来是国公夫人,寿太妃这些年甚少与皇子、亲王来往,差不多被人遗忘,若非国公夫人提醒,只怕二婶也想不到太妃的辈份最高,搬起架子来,才能震得住咱们家世子妃。”   旖景:……   虞阁部微微一笑:“三皇子处死李氏确有其事,就在上元节次日。”   旖景的脸黑了下来——那个妖孽,行事嚣张,偏偏还连累了自己。   “不过皇子府称李氏为暴病,并将尸身交还李家丧葬,李家人自己也认可了这说法,故而这事并没引起任何议论。”言下之意,小谢氏与江月应当不知这事,若非三皇子府早有虞沨安插的人,四皇子府也有耳目,世子怕是也不知李氏已经丧命。   “小公主洗三礼,我推脱了,弟妹倒去参加了宴席,想是那日听说了什么风声。”旖景登即醒悟,李氏的妹夫是四皇子府幕僚,想来秦妃应当明白李氏并非暴病,这事与秦妃必脱不了干系。   “好笑的是李氏是四皇子送给三皇子的耳目,三皇子处死了她,又将尸身交还李家,意在让四皇子吃个哑巴亏,秦妃借着这事损害你的名声以泄私愤,倒不怕连累了四皇子。”虞沨摇了摇头:“既然有人要借着这事兴风作浪,为绝后患,咱们可不能息事宁人,秦相一党因为小公主得了圣上破格恩封,这些日子以来喜形于面之余言行无不谨慎,看那作态,显然是被圣上这一手迷惑住了,以为太子朝不保夕,四皇子前途光明。”   旖景蹙着眉头:“假若圣上真有意四皇子,应当不会这么明显,太子依然在位,就将四皇子置于风口浪尖。”   虞沨轻叹:“秦怀愚到底是廉颇老矣,金榕中一倒,他越发沉不住气……四皇子风头太旺决非善事,他竟会误以为这是圣上‘意会’,偏偏秦妃又是个……皇后正等着机会捏四皇子府的把柄。”   此恩封必然成为皇后与太子心头刺,让他们坐立难安,四皇子是被圣上置于储君的明显对立。   极有可能落得两败俱伤。   至于那位小公主,将来很有可能因为破格恩封不合礼法之故,在皇室玉牒上记为储君之女——大隆沿袭东明礼律,皇子需周岁后记名玉碟,而诸如帝姬、皇子之女需三岁之后才录入玉牒。   东明时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明武宗年过五十才得长孙女,也非太子所出,而是二皇子的女儿,却被恩封公主,后来太子病逝,嫡出三皇子被立为新储,这位公主就过继给了三皇子。   不知秦相为何妄顾“先例”笃信四皇子会父凭女贵。   想来还是因为除太子以外,四皇子之母最为尊贵,母族与妻族又是望族的缘故。   旖景只觉君恩莫测,而有的人盲目乐观,天子又故布谜阵,让人难测他的〖真〗实意图。   却问虞沨:“世子打算怎么做?”   “得给秦妃一个警告,免得她闲着没事干一门心思地找你麻烦。”虞沨微微闭目:“这事张扬太广不好,得在宗室内部解决,捅到太后跟前就够了,既然寿太妃已经登了门,咱们也得上报宗人令,免得万一谣言四起,楚王府也得担个知情不报……等你收拾了二婶与弟妹出了这口气,逼得她们交待出秦妃来,再知会一声康王妃就是,至于秦妃的责任是大是小,受罚是轻是重,全看二婶与弟妹会不会乱了阵脚‘胡言乱语’了。”   旖景诺诺:“我相信弟妹要比二婶沉着。”   夫妻俩商量妥当,旖景一晚安睡用来养精蓄锐,大早上起来在锦帕上抹了不少薄荷油用来熏泪,掐着小谢氏晨省的时间点,去老王妃面前哭诉去了。   “二婶就算听说那些闲言碎语,心里有怒气,也该对祖母说,事关宗室声誉,祖母就算疼我也不会纵容,哪能不管不顾……可二婶没有问个是非究竟,就先告诉了寿太妃,让寿太妃治我的罪,寿太妃为宗室长辈,可到底是外人,好在也相信我是冤枉的,并没有轻信流言蜚语,但这事万一张扬开来……我声誉尽毁,也损及家族清誉,实在无颜活在世上……”   小谢氏挨过一晚,瞧见荣禧堂并没有风吹草动,还以为这章就此揭过,江月也说这事虽然未成,但张扬开来对旖景并没好处,她应该不敢再提及,寿太妃不顶用,秦妃那头也能交待,等过上些时日,再偷偷散播开去,也能达到损坏旖景声名,再嫁祸给寿太妃。   哪知旖景隔了一晚就翻脸不认人,寻死觅活的闹,搞得老王妃大发雷霆,怒斥小谢氏居心叵测,编造谣言陷害旖景,犯了多言。   “就算出妇也不为过!”老王妃立着眉目,也是两眼泛泪:“可谁让你是我亲侄女,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把你休回娘家,我也没有颜面。”   老王妃又搂着旖景,好一阵抚慰,让旖景看在她的颜面上再宽恕一回。   旖景佯作不甘不愿,又哭闹了一番:“假若这事张扬开来,别人议论是我不守妇道,我清白难保不说,还得牵连国公府,到时我只有以死证明清白……我也相信这不是二婶胡诌,可总得追根究底,堵住谣言的出处,才敢说‘原谅’二字。”   小谢氏气得险些没有吐血,挺直了腰杆说她并没造谣,三皇子的确为了旖景之故,处死良籍出身的侍妾。   老王妃大怒,连声让人去喊虞栋回来,要开祠堂出妇。   又让人请家法,要责打小谢氏。   小谢氏这才惊慌起来,原来昨日事情没闹大,她且瞒着虞栋,倘若虞栋知道她又在兴风作浪,非但没陷害成功,反而让老王妃生气,只怕再得挨责备。   一张口就把江月供了出来。   老王妃看见旖景被手帕上的薄荷油熏得两眼红肿,悄悄换了一块干净的绢帕还止不住泪,心里着急,怕她为求逼真熏坏了眼睛,打算速战速决,挽着旖景,让小谢氏跟在身后,又让祝嬷嬷举着戒尺,一众人气势汹汹就拥往霁霞院兴师问罪。   江月当然不肯说她是胡谄,也不敢交待出秦妃来,只说是听人言议论。   于是老王妃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执罚,江月掌心挨了戒尺,只觉得脸上手上都一片火辣辣的灼痛,更觉屈辱。   后来,这婆媳俩被罚去祠堂前跪着,老王妃让单氏交出王府对牌,说她要亲自掌管几天中馈。   二月的京都天气并未回暖,小谢氏与江月两个被祝嬷嬷盯着跪在阴冷的家祠阶前,到了午后还没得赦,心里实在苦不堪言。   而荣禧堂的暖阁里却是一片其乐融融,用过午膳,祖孙俩商量着接下来的步骤。   “干脆就趁着这次机会收了中馈权给你。”   “祖母多疼疼我,好歹让我再清净上一年,待傍晚时二婶与弟妹撑不住,交待出秦妃来,祖母就先恕了二婶吧,还是让她再管上一段时间的中馈,只把弟妹禁足就是。”   “也太便宜了老二媳妇,她居心何等险恶,假若这事真张扬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二叔上回就忍不住动了手,这回二婶又自作主张,二叔越发会厌恶她,二婶可有段日子不好过了。”旖景笑道:“二婶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全因弟妹怂恿,弟妹也得受二婶埋怨,祖母就袖手旁观好了。”   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却有人通报康王妃来了。   旖景倒觉纳闷,老王妃更是担心谣言已经传扬了开来。   听康王妃一说,才知道竟是寿太妃今儿一大早就去了康王府,没说小谢氏诋毁旖景的那些话以及她登门问罪的事,只一口咬定小谢氏居心不良,不知是胡谄还是听了人云亦云,在她面前说三皇子枉法,无故赐死良籍出身的侍妾,企图让寿太妃把这事张扬开去,被寿太妃识破,生怕谣言四起伤及三皇子声名,昨日先来了楚王府揭穿小谢氏,还不踏实,今日专门上报给宗人令。   寿太妃这番话完全把旖景择了出来,真可谓用心良苦。   “王爷听说后也是惊疑不定,立即去见三殿下,才知那李氏是暴病,李家人皆可作证,王爷还专程找来了李氏的妹妹问话,果然如三殿下所说……却不知将军夫人是从哪里听得的谣言,事涉皇子,妾身奉王爷之命,来问将军夫人究竟。”   于是小谢氏与江月这才被赦。   但婆媳俩却并不能长舒一口气,江月见事情捅到宗人府,却没牵涉旖景一丝半点,心里又是惊惧又是不甘,生怕小谢氏慌不择言,赶在前头认了罪。   “都是妾身言行不当,原是洗三礼那日,在四皇子府听得几句议论,并没经证实,就告诉了婆母。”   江月这次把球踢回给秦妃,实为无可奈何,她哪敢承担污篾皇子的罪名,这事闹开,不消天家降罪,三皇子就能收拾了她。   但江月也不敢咬定秦妃传出“谣言”心说这么一来,秦妃只需交出几个奴婢背黑锅,就能把这事遮掩过去。   她还有办法转寰,不致与秦妃就此交恶。   康王妃转身就去了四皇子府,质问秦妃可听说此等谣传。   可巧今日李氏因受了宗人令的审问,知道事情超出控制,忙不迭地来找秦妃商量对策,当真如同江月预料那般找了两个丫鬟来顶罪,打算的是倘若江月交待出秦妃,就说是这两丫鬟传的谣言,秦妃也是受了蒙蔽。   秦妃听说江月只交待是在四皇子府听见奴婢议论,才松了口气,当着康王妃的面演了出戏,假意让管事嬷嬷盘问奴婢,交出“罪人”作数。   康王妃哪能不知其中蹊跷,却也没再不依不饶,递了牌子入宫,把这事上禀太后、皇后。   两位大怒,交待宗人令言警传播谣言者,倘若外头有半点不利三皇子声名的风言风语,必严加追究。   对于寿太妃这个举报者,太后则大加赞赏,说她不愧是宗室尊长,深明大义,这事若非她警觉,及时遏制,等到流言满天未免伤及皇族体面。   皇后诏四皇子入宫,当面严斥,称他管束不当,以致府里奴婢造谣生事,罚鞭责,跪宗祠。   四皇子莫名其妙就受了责罚,回去后一打听,才知道是秦妃生事,勃然大怒。   竟借口秦妃祖母身患重疾,她又是在祖母跟前养大,原该尽孝,送了秦妃回秦家侍疾。   这事到了这个地步,推波助澜一众人的智商高低立见——小谢氏无疑是出头鸟,黄江月虽不想出头,却被秦妃逼得没有退路,无奈之下只好怂恿了小谢氏,没想到她始终还是被牵涉进来;本来被人当作“利刃”的寿太妃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成了赢家;黄氏成功独善其身,江月交待出秦妃即可,没必要再咬出黄氏,使自己今后越发孤掌难鸣;李氏只是个小角色,在其中却甚是关键,但她机警,及时知会秦妃险情,非但没受波及,反而被秦妃视为亲信;至于秦子若姑娘,无疑最高明,连李氏都没察觉她有推波助澜之举。   相比小谢氏,还有个最愚昧顽冥之人。   舍秦妃其谁?   这位被四皇子“送回”娘家,非但没有静心思过,反而在长辈面前哭诉,秦相险些没被她气得口吐鲜血,自然不会搭理秦妃的委屈。   于是秦妃哭求卧病不起的祖母作主。   前朝公主见掌上明珠哭得肝肠寸断,好比被人摘了心肝儿般难受,于是幽闭深宅数十年的“贵人”强撑病体递了牌子进宫。   要为秦妃讨回公道!   ☆、第五百一十五章 机锋对恃,“公主”落败   在如姑姑看来,秦太夫人与太后这番对话实在是让慈安宫的西暖阁笼罩上一层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尽管这位按品装戴身着一品诰命服饰的前朝公主礼仪上极尽规范,并无半分盛势凌人的逾越,行礼告座之后,例行寒喧之时,也仅是恭谨作答,言辞简练而合乎礼数。   以致于让如姑姑怀疑,这位真如太后猜测那般是为秦妃“讨回公道”的?   如姑姑侍立太后身后,忍不住再一次用悄然的目光打量双手静置于膝,在绣墩上微微侧身端坐的前朝公主。   九树冠花钗,一双博鬓各嵌九对花钿,光华明灿的金玉发饰越发衬出两鬓有如霜染,乌螺描出眉色青平,长长没向鬓角,为了掩饰面上病容,脂粉略为施厚,却因虽过花甲而并未生出多少绉皱的容颜并不显浓妆违和。   她坐在那里,今日好容易明灿一些的阳光斜照在衣襟的朱縠镶边,给那纹绣镀上一层亮色。   宽大的翟衣越发衬得形销骨立,绣着两双翟鸟的蔽膝上,敞广的袖口露出枯瘦的指尖,甲不染蔻,沉晦灰败的色泽让人惊心。   唇角微噙笑容,礼节周道地回答着太后对她病体的关切。   如姑姑默默垂眸数息,再看立在秦太夫人身侧的秦妃,虽说容颜正好,可眉目神情依然是难以掩饰的刻薄冷沉,至少在表面上远不如病骨支离的太夫人神闲气静。   据说秦妃是在这位太夫人跟前养大,受东明时候标准的淑女教养,学到的也仅只是源自东明皇室的高傲孤鹜,贵女应有的气度与涵养差之甚远,就更别提东明时候标榜女子应有的清闲贞静。   如姑姑又再垂眸,正且孤疑着这般下去秦太夫人要如何为秦妃讨还公道,总算听闻太后似乎稍微有些不耐,非熟知者却并不能察觉的语气:“你多年不曾入宫,哀家也是数十年不曾见你,今日既然来了,就无需拘礼,这些年来旧人已有许多不在,今日咱们就好生话一话旧。”   太后似乎被秦太夫人这套礼数周全扰乱了心平气和,略微犯了急躁,如姑姑才这么想。   但听秦太夫人刻板的语气忽而柔和:“妾身遵令这慈安宫似乎还如当初。”   如姑姑眉梢一动,来了,太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始端前朝公主的架子,太后眼见刚才略落下风,难道只是以退为进,意在逼出秦太夫人与身俱来的高傲凌人?   看来秦太夫人的涵养也只是浮于表面,难怪会培养出“与众不同”的秦妃。   秦妃不是公主,自视却高,应是受了这位太夫人言传身教的影响,自认为血统高贵,倘若东明未亡,她是一国公主的嫡亲孙女,而虞姓众人是臣子,更不说眼下那些勋贵,与她有云泥之别。   当江山改姓,所谓尊卑当然要调换转向,若说这位太夫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妄想里,追悼从前的尊荣不愿清醒还情有可原的话,秦妃却是生于大隆长于新朝,却被其祖母的执念影响,学了一身不伦不类的所谓皇室傲骄,未免可笑。   太后这时已经平和了心态,笑意舒展,手里依然不疾不徐的转动着紫檀持珠:“不变的永远都是雕栏玉砌,变幻的始终只有人事沧桑。”   很文艺范的回应了秦太夫人这个宫廷旧主的感慨。   秦太夫人也自浅笑:“妾身记得当年似乎是在太皇太后的千秋宴上初次见到娘娘。”又笃定般地颔首:“自那之后,尊公就致仕归乡,一恍数十载弹指而过。”   如姑姑眉梢又是微微一动。   太后有“话旧”的意思在先,秦太夫人果然就不再委婉客套了,言辞之中尽在显示她的尊荣,借此压低太后的势态——她说“似乎”便是指当年东明一朝,端惠太后的千秋宴上贵女齐集,她为东明公主自然万众瞩目,却记不分明芸芸贵女中是否有太后这么一位,提出太后之父当年致仕归乡,更是有所讽刺,表面上显而易见就再强调严家曾是东明臣子。   太后自然明白秦太夫人的言下之意,心里冷沉,却不动声色,坦言承认:“是在姑祖母的寿宴上,哀家那时还小,不到十岁,记得夫人当年已经及笄,姑祖母千秋宴后,哀家就随父祖回了金陵,转眼已经五十余载过去。”   严家在东明时就是望族,并非大隆才出了皇后,哀帝祖母端惠太后就是严氏嫡女,而大隆高祖皇后只是庶出,却已经有资格嫁给虞家作长子元配正妻。   秦太夫人且以为太后是被她感慨的“旧事”降伏,笑容更深几分:“妾身记得尊公当年深受阿兄信重,官拜吏部尚书,没想到会在如日中天时致仕,当年阿兄不免扼腕以为大憾。”   太夫人口中阿兄即为哀帝。   端惠太后是武帝正妻,却非元配,身在储位的嫡长子并非端惠太后亲出,后,太子薨逝,端惠后亲出之三皇子立为储君,武帝崩后继位,端惠后之子继位十年突崩,庙号显宗;显宗皇后无子,当时有朝臣力谏武帝庶子即显宗异母兄弟湘王为君,是端惠后身后的严家、虞家等族鼎力支持显宗庶子即哀帝登位。   端惠太后虽知哀帝顽劣不堪大用,也实属无奈之选,总不能眼看江山落在湘王这个庶子手中,而显宗也只有哀帝这颗唯一的独苗。   哀帝登基,赐死皇后,灭皇后全族,为立肖氏为后,重用肖党,招致满朝臣子一片反对之声,天子遂大开杀戒,以致血流成河。   端惠太后情知东明江山风雨飘摇,为保全家族,意会严家退出朝堂归乡。   果然就在不久之后,虞氏遭肖相进谗言污为逆贼,引灭族之祸。   虞兴邦听闻父祖家人惨死,在楚州起兵。   肖党本欲诛连严家,哀帝却对祖母尚有孺慕之情,这一回没被肖相操纵。   严家能保平安,的确是端惠太后的功劳,可现在由秦太夫人说来,是暗讽严家不臣,背叛哀帝之意。   秦太夫人正在施压,力争在气势上压服太后再进入正题,一边秦妃却不能体会祖母的用意,深觉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纯属废话,可长辈们闲话旧事她不敢贸然插言,竟在一边渐渐红了眼眶凄然泪下。   如姑姑一不留神瞄见,对秦妃的明显实在忍不住暗暗嘲笑,太夫人却因端正的坐姿并没发觉孙女儿的不当之举,太后倒看见了,也全作不察觉。   只笑着回应一句:“当年朝中唯肖相一手遮天,满朝文武皆为摆设,国政大事有肖相足矣。”   显然就是反讽——哀帝用奸侫远忠直,乃灭国之因。   秦太夫人脸色总算微微苍白,唇角的笑意浅淡下去。   太后再往太夫人心头插一把刀:“当年军政朝事,想必秦公更有体会。”   秦公是指秦怀愚之父,当年就是他振臂一呼,联合东明世家逼哀帝退位,可这之前,秦氏一族为巩固权势保家族地位,也曾对肖党让步妥协,否则只怕早被哀帝灭族,后来秦太夫人这位公主嫁给秦怀愚,还是肖党从中牵线。   可笑的是肖党权势益重,开始打压秦家,秦家退无可退才选择揭竿而起,根本不顾及这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当逼哀帝自尽后,甚至放弃了争取让东明宗室再掌天下,而是迎楚州军入京,奉虞姓为主,才奠定大隆四十年来秦家显赫一时的基础。   秦家才是东明皇室最大的背叛者,秦太夫人却是秦家妇,若真有气节何不在国灭时殉国殉君,却苟延残喘至今,还枉图用前朝君恩压制当今太后一头。   秦太夫人缓了好一阵儿,才压制住心底积压半世的不甘与怨气,维持着和缓的语气:“太后说得是,君国政事岂非内宅女子能够深悉,是妾身冒昧。”话题却又一转:“妾身自知为亡国后裔,多年来固步深居,四十年来不曾与人应酬来往,对当今礼法仪规知之不多,总认为前朝礼教严厉,用来教导孙女,不曾想眼下贵女们所遵礼矩大有变改,倒显得阿怡不合时宜,她有失礼之处,当劳太后教导指正。”   秦妃闺名为怡,太夫人这话总算是逐渐入题,可字里言间,仍是在推祟旧时礼制,对大隆眼下民风开放女子言行宽疏含有暗讽,指谪当今礼教不严,她的孙女奉行的才是正统礼制。   如姑姑也才二十多岁,生在新朝受教新制,并没有经历过建国之初世家与勋贵女儿因为礼制不同冲撞激烈的年代,可是却听她生母说过那些过往,更是听闻祖母历数过东明时候那些苛刻恐怖的森严教条,这时心里暗暗奚落,若真依前朝礼教对女子的规束,秦妃这样的恐怕得打上多妒无德的标签,被赐封休书了吧?   刻薄傲慢,可不合前朝女德规仪。   如姑姑又想,倘若世家女儿真认为森严苛刻的教条才是正统,何故又渐渐被勋贵女儿同化,若依旧俗,女子当不迈二门,静居深宅,对嫡亲兄弟都要奉从十岁而疏不可同席而宴,更别说面见外男,或者好比眼下般得长辈许可后邀约赏景、游街逛市,芳林宴与茶话诗会上还能与郎君们“相看”为姻缘铺垫。   东明皇室若真尊奉礼法严身谨行,又怎么会出个荒诞无道的哀帝?   太后生于东明末年,也领受过当时的苛矩,却最是反叛超俗——当年随家人归于金陵,得闻高祖在楚州起兵,严家也担心受虞家牵连,虽父祖也在暗中支持楚州军,却并没有主动投靠,而是在宁乡僻野置居,过了一段隐性埋名与世无争的日子,尽管如此,太后也觉得家中对女子管束太紧,尤其是后来听说表妹也就是大长公主竟然能驰骋疆场,不知多少羡慕。   太后本身就是旧俗礼规的“叛者”自然对太夫人的话嗤之以鼻。   不过讽刺还是得讲究委婉。   太后微微颔首:“哀家还记得盛庆公主,最是端庄娴雅的淑女风范。”   秦太夫人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如姑姑只听说盛庆公主原是武宗长孙女,却是武宗时二皇子亲生,后封为公主过继给显宗,玉牒上记为显宗皇后所出,正是秦太夫人的嫡长姐。   却不知当年盛庆公主出世半年后,三皇子庶妃产下一子,就是后来的哀帝,而这为秦太夫人正是哀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小盛庆公主三岁。更不知秦太夫人历来嫉恨长姐,盛庆公主后来暴病身故,就是秦太夫人的作为。   端惠太后是当今太后的姑祖母,对于这桩皇族密事太后心知肚明。   这时无非是讽刺秦太夫人绝对不是合格的淑女,于今也是恶毒阴险谋害嫡姐的恶妇,更何况当年礼教森严时对淑女的要求。   太后对秦太夫人的心潮起伏视若不见,笑容不改:“夫人过谦了,我看贵府七娘就被教管得极好,今年上元佳节圣上考较士子,她就男扮女装与郎君们比试才华,巾帼不让须眉,才志甚高。”   如姑姑虽没听明白太后前一句话,后头这句却能揣摩通透,微微一笑,太后这是在用秦七娘堵太夫人的嘴,若依旧时礼矩,秦七娘此行可是离经叛道闺誉尽毁,只怕会被家族赐三尺白绫了断,也只有大隆民风开放,礼教宽疏,对女子没有那么多的压迫苛责,秦七娘之行才不会受人言指谪。   太后已经上风占尽,秦太夫人理屈词穷。   而这时秦妃已经忍不住抽噎出声,太夫人也已耐性耗尽,终于尽收机锋婉转,唇角抿出两道锐利的痕迹来:“妾身冒昧请问太后,阿怡究竟犯了多大不是,才被四殿下送返归宁,而皇室漠然不问?”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太后训言,秦妃居丧   秦妃尽管愚昧,还不曾透顶,回家在长辈们面前哭诉时并没坦白她那些借着李氏之死用以诋毁世子妃的奸计,无非是称虽然有“御下不严”之责,但已认错,四皇子不问清红皂白就把她送回娘家,是小瞧她赫赫相府,要“宠妻灭妻”。   这话在父祖面前不顶用,太夫人却深以为然。   这时秦妃好容易等到祖母质问出来,忍不住失声痛哭,跪在太后跟前儿,又把那些话哭诉了一遍。   秦太夫人也站了起立,深深福礼:“妾身有言,望太后容禀。”   “夫人畅所欲言。”太后虽被秦妃哭得心烦,神色依然恬淡,给予了前朝公主应有的尊重,并没当着她的面指责秦妃这是在强辞夺辩,实乃市井泼妇之举。   那个什么李氏的死决不简单,偏偏这侍妾是四皇子所赠,流言蜚语也是出自四皇子府,太后只处置两个侍婢,勒令小谢氏与黄江月禁言已属息事宁人,还没想好怎么敲打秦妃,四皇子就已先下手为强,也算是给出心服口服的态度,愿意平息此事,太后认为让秦妃在娘家待上一段静思己过也算是警告,并没打算再降罪秦妃。   哪知秦妃反撺掇着秦老太太进宫,这会子更是哭闹撒泼,怎么着?难不成还要逼迫皇室给她赔礼道歉,把三皇子治罪,还她清白不成?   顽冥愚昧,也不想想就算李氏并非死于暴病,为何四皇子与李家甘愿吃这哑巴亏。   老四这段时间不消停,秦家、陈家心怀叵测,所图为何太后岂能不知?冷眼旁观无非是认为四皇子是痴心妄想,就说他娶的这个正妻,将来有何能耐统御六宫、母仪天下,有个这样的皇后,岂不让百官万民笑话,亏秦家还妄想倚仗着秦妃有朝一日权倾朝野。   可太后也有担忧,圣上压着迟迟不封太子妃,反而恩封了四皇子之女为公主,就算是长孙女也太过,难怪引得人心浮动。   隆庆还没满月,就有人想往三皇子身上泼“污水”所图无非是为了削弱太子之势。   其实太后也想偏了,哪能料及是几个自作聪明之辈各怀目的才欲借着李氏死于非命报复世子妃,无论三皇子还是四皇子,这回都是躺枪。   太后依然赐了秦太夫人坐着说话,才“叮嘱”秦妃:“四郎媳妇纵然心里有委屈,还当好好说话,大冷的天,仔细哭坏了眼睛。”   秦太夫人哪能听不出这是太后在指责秦妃失了体统,心里冷笑,语态里未免带出几分僵冷:“原本也是三皇子府闹出的事,三殿下未娶正妃,两个侧妃管束妾侍未免名不正理不顺,才闹出了流言蜚语,阿怡虽有疏失之处,原该太后与皇后娘娘两位尊长教管她如何约束仆婢,四殿下因为受了罚,心里难免有些怨气,责备阿怡原本也是应当,只将人送返归宁实在太过了些,阿怡是圣上赐婚,名媒正娶的皇子妃,怎可因为些微疏失就受此折辱。”   太后微挑眉梢:“夫人这话有失偏颇了吧,三郎没了个侍妾能算什么大事?与有没正妃更无关联,偏偏只是四郎媳妇的丫鬟私下议论,污篾皇族,被人听进耳里,若不是及时遏抑,待张扬开去外人还道是皇子们手足阖墙,原本也不是‘疏失’二字就能盖过,哀家为此还责备皇后,秦氏是她的儿媳妇,往常就爱使小性子,言行有失大家闺范,皇后是该管教,免得将来贻笑大方,让人非议我皇家媳妇有失体统。”   太后显然被秦太夫人暗指是三皇子之过燎起了怒火,神色尚且自若,话里却再不为秦妃粉饰,更不待秦太夫人反驳,继续说道:“秦氏不思己过,但为一时委屈之故,不顾夫人病体未愈,哭啼烦扰岂合大家闺范?哀家也有子孙,知道作长辈的难免心疼自家孙女儿,故而对夫人一再体谅,可有的道理,夫人也当明省。”   “实在说来,皇后还想诏秦氏入宫训言,哪知四郎先让她归宁侍疾,孝道为先,也未尝不可,训言的事哀家也没再提,哪知夫人偏听秦氏之言,竟以为皇家处事不公……四郎媳妇,我且问你,难道不是你因太夫人卧疾忧心忡忡,深愧受太夫人教养一场而不能尽孝?”   秦妃的哽咽噎在喉咙里。   秦太夫人也是双靥涨红,越发显出妆容艳色,可唇角青白没有半点血色,显然被太后这番斥责的话堵得五脏如焚,哪肯承认她苦心培养的孙女儿竟是德行有亏。   太后长长一叹:“假若四郎媳妇认为在家侍疾委屈,心怀怨望,你祖母都不怪罪,哀家也能体谅,便允了你回四皇子府,稍候你去坤仁宫令皇后训言,就出宫归府吧。”   如姑姑死死垂眸,强忍着笑意——太后大获全胜,秦妃哪能就这么回四皇子府,岂非担着个不孝的罪名,更会引人嘲笑——四皇子特意送她回秦家侍疾,皇子府没遣人去接,她就哭闹着非要回去……   于是乎秦妃因着搬动了“公主”祖母出头,满怀希望的进宫,期待着能挽回颜面,却没占得半点便宜,反而落了太后温言诫告,又落了一番皇后的肃辞警训,垂头丧气地依然回了秦家,越发灰头土脸。   这事还没完。   秦太夫人一口恶气没出,亲眼见着了孙女儿再受耻辱,大冷的天又在宫里徒步走了一遭,回程时就在车與里昏厥过去。   偏偏她这回入宫还是趁着秦相父子上朝之际,秦夫人到底是当媳妇的,不敢阻拦,才让太夫人得逞。   秦相得知后勃然大怒,在老妻病榻前丢下一句“自取其辱”拂袖而去。   太夫人遭此重挫,深觉奇耻大辱,一口黑血喷出。   弥留之际尚且安慰秦妃:“我这回进宫,虽没有本事为你争回体面,可从宫里出来就病重不治……人言也不会放过大隆皇室,就算他虞家坐了天下,还得遵循礼法二字!我到底是前朝宗室……虞家是逆臣贼子……我死得不明不白,那些东明旧臣不会放过他们……怡儿,祖母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你今后好自为之……你放心,等我一死,四殿下也会出席丧礼,顺便接你回去,也算……”   远庆八年二月,相府太夫人病逝。   太后不过一叹:“早前看她虽然孱弱,尚还有些精神,不料这么快就……”   有贵妇们跟着叹息几声,没有人质疑秦太夫人的死因,甚至没人提起过她“东明宗室”的身份。   好歹是妻族的老祖母逝世,四皇子尽管不用服丧,好歹还是来了吊唁。   却并没接回秦妃。   反而上禀皇后:“太夫人过世,秦妃哀痛不已,她受太夫人抚养多年,只恨不能尽孝,秦妃自请留在相府为太夫人服丧,虽于礼制不合,儿臣恳请母后体谅秦妃一片热孝之心,允她在相府丧居一载,也算成全太夫人的养育之恩。”   皇后也是一声长叹,赞扬了几句秦妃纯孝,允了她留在相府居丧。   依大隆丧制,已嫁之女从夫,脱离父系宗族而加入夫族,若父母故,不服斩衰而服齐衰不仗期,即为一年,不为祖父母服丧。   民间却有出嫁女为与祖父母服丧尽孝,自请归宁居丧一载,一般情况下夫家也会许可。   所以秦妃就这么“被居丧”了。   因祖母亡故,秦妃倒还真心觉得悲痛,听说“被居丧”的事尽管大怒,越发怨恨四皇子绝情无义,却没有再闹腾出什么事。   但除她之外,赫赫相府却再无一人为太夫人的过世伤心,比如秦子若,这姑娘忧心的是秦妃的处境,真在娘家居丧一年,就算将来被迎回四皇子府,只怕更会失了四殿下的宠爱,被邓、白二妃挤得无处立足。   还有一件让子若姑娘忧心的是,她的父亲是嫡长子,嫡母病逝,守丧三年,还得丁忧。   也就是说右丞之位得易主,换作别姓。   这当然也是秦右丞的烦恼,无奈就算他对这位前朝宗室出身的嫡母从来疏远,也不能违逆孝道国法。   他又并非什么军政重臣,自是不望“夺情”特例。   倒还是秦相看得通透,劝慰子孙:“丁忧三年正当韬光养晦,右丞之位本是可有可无,待你三年后起复,我也是该致仕的时候。”言下之意,儿子三年后起复,就该袭承相位。   又说小谢氏,因为“污篾皇子”的风波,实在是倒了大霉。   尤其是她意欲污篾那位还是三皇子。   虞栋知情之后气得半死,拳头捏得闷响,强制摁捺着才没一拳打上去。   小谢氏挨了好一番怒骂,跪肿了膝盖哭肿了眼睛,还得忍住周身酸痛去老王妃跟前奉承讨好,以求老王妃饶恕,把拿走的中馈再赏还给她,只有如此,还算有几分转寰,否则看虞栋那暴怒的模样,休妻的心都有了。   没过多久,小谢氏再闻噩耗——楚王那对匪夷所思的父子竟然上疏替三太爷求情,赦免了流刑,释放归家。   三太爷立马就找人向虞栋伸手要钱。   虞栋自己的积蓄还有用处,笼络属下,养活外室什么的,把这难题转交给小谢氏。   小谢氏只好动用自己的积蓄,从此不断地填三太爷这个无底洞。   好在老王妃实在是打理不来中馈家务,在旖景的规劝下,管了十来天,才算宽谅了小谢氏,依然让她操劳。   小谢氏长吁一口气,绞尽脑汁在王府用度上抠财,而这一切都被单氏记录仔细,隔上一段时间就上交一回关睢苑。   小谢氏从此进入水深火热的模式——在虞栋的警告下,又要讨好老王妃,再不敢得罪旖景,必须言行谨慎,小意奉承,废尽心思截财也只能满足三太爷的“温饱”再装不到一个铜板进自己口袋不说,还得提心吊胆着从口袋里拿出银子给三太爷挥霍,虞栋对她又日益冷落,小谢氏窝着一肚子火,夜半惊醒,孤枕难眠,这才领略到“君见妇难为”的苦楚。   当婆母的日子不好过,也只能发泄到儿媳妇身上,谁让小谢氏从此连芷娘都不敢招惹,生怕老王妃动怒。   黄江月的日子就更加艰难。   虞洲在西山卫任职,五日一归,好容易回来一趟,得去荣禧堂尽孝,下昼时出门与知己小聚,晚上回来,也不一定会去霁霞院——因为二房处境堪忧,老王妃又偏向芷娘,虞洲对她比黄江月要热情得多。   江月不为儿女私情伤怀,却深觉耻辱丢脸。   无奈小谢氏警告下来,她便是让芷娘立规矩都得掂量着办。   反而是她朝朝天不亮就得赶去梨香院立规矩,侍候小谢氏梳洗用膳,旁听打理家务,小谢氏去了荣禧堂尽孝,江月得还去院门处候着。   三餐皆得服侍小谢氏用完后,江月才能就着残羹冷饭填填肚子。   相比之下,旖景的生活就十分金尊玉贵、悠闲怡乐了,手下几个管事嬷嬷与丫鬟都是得用之人,世子妃尽管掌管着数量十分惊人的产业,也只需一二废心,关睢苑的琐碎交给谢、杨两位嬷嬷也是能完全放心的。   整日里也就是陪着老王妃说说趣话,与安然赏赏苑景,时不时被从国公府“杀”来的妹妹们讹诈一桌酒菜,或者邀上几个闺阁好友来家聚个小会,关怀一下众姐妹的人生大事,或者得了来往亲近府邸递来的邀帖,撺掇着老王妃一同去应酬交际,时常得空,还不忘裁绣女红讨好她家阁部,来了兴致就洗手作羹汤,借着最后一季的梅红绿萼,与虞沨小斟赏景,或者抚琴玩乐一番。   日子过得很缤纷,也很雅致。   不过旖景每日还是会抽出一个时辰研读邸报,不让自己孤陋寡闻,耽于安乐。   就知道了西梁公主的使团已经入境,掐算时间,三月中旬就会抵达锦阳。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天子提点,“新贵”诞生   雕栏琼桥一方水,乌瓦碧柱两重楼。   东华门内文渊阁,池水一角映着浅白的阳光,四周安谧,唯有北风穿过古荫,一地的枝叶影绰,风音稀疏。   西侧雕窗里面,两张对置的长案,中间隔着高出案面略许的平面架,上头置着几盆小巧的植栽,底下一层架子满满堆放着卷轴与书册。   案侧无人。   入直阁内的两个天子信臣这时正在靠着书架设置的罗汗床上,一人手里托着一盏朴洁的白瓷杯,里头汤色正碧。   苏轹一身白鹇青袍,头带文绮金顶展角乌纱,盘膝坐着,眉心舒展。   原定的童试分为三考,最终被院试录取者才能称为生员,算有了功名,可参加乡试,但因这回是首回开试,明春紧跟着就要举行乡试、会试、殿试,时间显得仓促,过程也要精简,童试便被简化为两考,如今都已结束,两阁部这才清闲了些,等着各地报上的结果。   “这回考生多达数十万众,阅卷怕是没这么轻松。”苏轹说道。   大隆复兴科举任官,天下寒门学子皆引为幸事,都不想放过机会,再兼着那些没落下来人脉凋零的世家,也都指望子弟能取得功名,参加明年的科举试得首届金榜题名,就算名门望族,但凡有子弟向学者,也都磨拳擦掌。   虽名为童试,礼部甚至限定年十五以上才能参试,报名应试者也是一个庞大的数量。   “听说河南有个考生已过七旬,递卷后气喘急发,出考场竟然不治。”虞沨显然是看了地方呈上的奏事章,这时说道。   “唉,对于这些寒门士子而言,从前就只有幕僚这么一个途径,能入仕者不过十之一二,机会还不如权勋门下的豪奴,当年并州知州施德,说来不就是金榕中的家奴?我听说那位七旬考生从前也是幕僚,后归田,这回是与子孙三代共同参考,可见入仕之机于他们而言的珍贵。”苏轲很是感慨:“但科举一兴,眼下的世家有一部份会逐渐没落,将来朝廷格局会有大变。”   很显然,这时世家望族若子弟不济,难免会淡出朝局,过上些许年,若家族无人在朝任官,世宦望族就冷寂没落下来,而被诗书之族代替。   相比世家,勋贵多为手握兵权镇守地方,又有爵位,冲击看着是要小一些。   不过圣上复兴科举意在加强集权,对于兵权的规划必然紧随其后,虞沨默默地想,不久的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变革,那时才该勋贵们提心吊胆,相比这回官制改革,也许更会风声鹤唳。   两人正说着政务,一个内宦手持拂尘而入,是天子诏令虞沨去乾明宫议事。   御书房里,天子摒退随从,连中书舍人都不留一个。   气氛若有若无的紧张。   虞沨才一恭身,天子就微抬手臂,赐坐一旁。   “李氏的死远扬怎么看?”开口就是一句。   事情已经过了些日子,却在这时才问。   不得不让世子斟词酌句。   天子忽然从一堆奏章里抬起目光看来,神色平和,眼底却有肃意。   “圣上容禀,以臣看来,李氏确死于非命。”虞沨只好说道。   天子微一挑眉,手中御笔一搁,往后一靠:“这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多暴病之人……那个姓孙的幕僚……叫什么名?”   虞沨心里警铃大作,却毫不犹豫地回答:“孙孟。”   天子眸中一道笑意划过:“远扬倒知之甚详。”   虞沨手里有天察卫,可皇子府里的耳目却非出自天察卫,天子无令,于皇子府安插耳目也属“不臣之举”尽管事实上皇子府里暗探甚多,除了几位互相安插的,还有皇后与众位妃嫔的人。   “臣领办青缎杀人案时,孙孟也是涉案之一。”虞沨当然早找好了说法:“而得知三殿下之李姓侍妾与孙孟有关,是因为有人妄图利用这事诽谤内子,臣不得不察李氏来历。”   天子今日有此一问,显然是品出来“流言蜚语”不似表面那般简单,虞沨当然不能承认他窥探三、四两个皇子,只能给出这么一套说法。   “诽构景儿?”天子再一挑眉,却并没有太多讶异:“远扬细细说来。”   虞沨只好说了寿太妃登门问罪,却被旖景巧言化解的始末。   有那么一阵沉寂。   “朕还觉得怪异,老四送李氏去老三身边,必有所图,李氏想来是被老三抓了把柄才被处死,既然老四与李家选择吃个哑巴亏,怎么转头又散布谣言,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原来是老四媳妇狭隘,才惹出这么一桩事来。”说到这里,天子语气忽然往下一沉:“远扬,以你看来,李氏因何而死?”   虞沨这回并无犹豫,起身抱揖作答:“诚如圣上所言,李氏是因刺探未果,反被三殿下察觉,知她心怀叵测,却不愿把事闹大,未免伤及手足情份,才暗下处死,交还李家安葬,也算是顾全四殿下的体面。”   天子微咪眼角,看了虞沨好一阵,唇角才有笑意:“你能这么以为就好。”   显然,天子是不愿虞沨因为秦妃借着李氏的挑唆,对三皇子生隙。   “寿太妃有些意思,朕从前听说她性情蛮横,她那个儿子又实在荒唐,不想人近八旬,她倒通透起来,被景丫头一提点,还知道悬崖勒马,这事她处理不错,及时谒制谣言,才没让老四媳妇惹出大乱子来。”天子忽然起身,绕过龙案,与虞沨隔案而坐,见虞沨起立,忙拍着他的肩膀:“虽是君臣有别,朕还是你的叔父,有些话只当家人闲谈,无须拘束。”   “听你上回奏事,天察卫已经分别深入北原与西梁?”天子又问。   这是要谈和亲之事了,虞沨心中暗忖,应问而禀:“天察卫虽已入两国国境,一时无法渗入王廷。”   “自然没有那般容易。”天子不以为忤,却微作沉吟,这才说道:“和亲之事太后已经与景丫头提过,朕起初以为你们父子因江氏之故对安然也有芥蒂,太后又称安然已经及笄,因为这层缘故,婚事上头许有艰难,正好西梁王请求联姻,才动了意……既然你们先能释怀,对安然诸多考虑,朕也不愿强人所难。”   见虞沨有解释的意思,天子又微微摆了摆手:“朕不瞒你,这回和亲并非两国交好这般简单。”紧跟着就把西梁王的打算一一说来,忽而蹙眉:“西梁虽以宛姓为尊,国政却由三姓决策,就算金元公主将来称王,庆氏嫡子也为西梁贵胄重臣,这和亲之女于我大隆与西梁邦交甚为重要,眼下宗亲,除康王楚王,大多闲散无职,以闲散宗室和亲,庆氏未必能引以为重……朕是打算,将虞标之长女过继给楚王。”   天子所言并非不实,宛姓虽欲一统,可胡、庆二姓在西梁势力仍然不可小觑,本是三邦联合的国家,云边、金钟之旧贵族不可能退政,宛姓即使要以铁腕治政,也需要一番动作,难免不会掀起腥风血雨。   就算要灭两姓,也只能分而治之。   西梁王意在笼络庆氏打压胡氏。   若只是为了规避“嫡女夫继”西梁王大可暗杀庆氏嫡子,并不至于求助大隆以和亲的方式这般婉转。   相比胡氏,庆氏势力更为显重,而庆氏与胡氏之间,又有诸多对立争夺,谁也不想看对方问鼎王权,眼下消灭庆氏风险太大,不如先稳定笼络,将来打压了胡氏,三盟政会成了两盟政会,三邦联盟根基动摇,宛氏才有望大权独揽。   “臣有浅见,圣上容禀。”虞沨听天子仔细分析西梁政局后,却并没有一口应诺过继的事。   这未免让天子疑惑,允他直言。   “庆氏嫡子随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得知和亲一事,必会猜疑是西梁王缓兵之计,用以规避‘嫡女夫继’,一定会诸多考量,而楚王府以过继女儿和亲,太过明显,未免让庆氏孤疑,以臣之见,莫若授职予寿太妃两个孙子,是为天家看重宗亲之意,如此才会让庆氏确信有利可图,欣然尊奉。”虞沨依计而言。   天子微一沉吟,实在他也觉得时间仓促,这时莫名其妙让楚王府过继个女儿,难掩悠悠众口,将来和亲旨意一下,就算大隆臣子也会“恍然大悟”难保庆氏不会有所保留,庆氏嫡子又会来访,不难打听出安乐是近期才过继一事,也是太明显了些,西梁王规避与笼络的意图也会失效。   便就颔首:“正好寿太妃这回难得通透,楚王府也该表达谢意,因你举荐,虞标兄弟得朕信重,看在旁人眼里虽不知其中原因,也只以为是楚王府提携宗亲,与之交好,庆氏怕是也晓得你们父子得朕看重,不敢小瞧虞标。”天子说来,竟然大悦:“此计甚妥。”   于是又问虞沨如何授职,竟当即拍板决定,虞标入京卫任统领,虞榴调禁中金吾卫。   一个成卫国公苏轶帐下军官,一个由天子直接监管号令,寿太妃两个孙子乍然便从闲散宗亲一跃成为宗室当中,除几个亲王以外最受重用者。   当然,虞标与虞榴是否真能争取天家信重,从此显赫,还得看将来兄弟两个的本事。   君臣商议一定,虞沨行礼告辞时,却又被天子十分亲切地拍了肩膀。   “远扬,太子性情较为软弱,朕忧心不已,好在三郎一改从前游手好闲的脾性,朕观察着,三郎倒还有些手段,将来与你堪称太子左膀右臂,你们同心协力,朕才能放心把大隆江山交给太子。”   这话当然大有水份,可也饱含深意。   虞沨不敢慢怠,说了一番“圣上春秋鼎盛”的套话。   “等金元公主抵京,朕令你与三郎率礼部、鸿胪寺官员前迎,可这回来的是公主,礼仪上与从前国君来访或有不同,三郎多少知道些西梁礼仪,你与他好好协商,务必不能失我大国天家风范。”   虞沨应诺,待出了乾明宫,步伐才略为沉重。   天子心意,似乎果然偏向三皇子。   ☆、第五百一十八章 闺阁趣话,暗藏心机   天子有了明示,虞沨自然不会怠慢,可巧虞标与何氏前不久带着厚礼登门致歉,还试探了一番虞济的差事作不作准,这回虞沨便携世子妃回访,当然也还以厚礼。   兼着安乐又随同世子妃参加了几回贵族府邸的宴席,贵妇们眼见世子妃待这位族妹甚是亲厚,竟与安然、安瑾一般,各自也有考量议论。   别怀疑,虽然旖景与安瑾起了“争执”产生隔阂,那也是家庭内部矛盾,在外人面前当然要维持一贯的和睦,不让人看出楚王府姑嫂间的疏冷。   便是对小谢氏与江月,当着外人的面,旖景仍旧一团和气。   而和亲的事,因西梁使团未至,天家依然隐瞒着没有张扬。   旖景虽突然成了宗室最高尊长寿太妃最为“疼爱”的晚辈,也没有先露出口风。   时间一恍就到三月,梅红渐谢,柳梢抽绿,盎然的春意悄悄从苔痕梢尖滋生。   风里依然是带着冷意的,尽管柔缓了些,拂鬓而过依然让人感到森凉渗肌。   就在这时,权势圈里的贵族们就听说了沉寂多年的寿王子孙忽然得以授职,一个进了京卫,一个调往禁内,大都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楚王府的圣眷实在让人咋舌,只要得了楚王父子提携,就是前途无量。   西城虞府门庭冷落一改,顿时宾客如云。   寿太妃自然欣喜不已,对旖景就越发慈详起来,何氏与陶氏两妯娌也成了楚王府的常客,两家来往越发频繁。   而迎候西梁公主仪仗的事情,由三皇子主持,虞沨协调,礼部与鸿胪寺翻找出不少典籍,最终确定除了两部官员,只怕还得破例让命妇与宗室女眷前往迎接,谁让金元公主是女儿身,少女为主使来访,这在前明、东明两朝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因涉及命妇出席,太后皇后二尊与宗人府也加入了议事。   很快确定下来康王妃、福王妃为首,带领五、六两个皇子妃以及楚王世子妃与几个宗室女儿,相府夫人、六部尚书夫人以及部分公候夫人组成的“贵胄女眷团”跟随前往通州港迎候西梁使团登陆。   五皇子与六皇子在远庆六年就先后成婚,五皇子妃果然出自德妃娘家杨氏,其父是德妃胞弟,现任吏部郎中,而六皇子妃最终在丽嫔不甘不愿下,由天子拍板决定,是宁海钱家的嫡女,也是世家女儿,不过族亲皆在地方为官,并非朝中要员。   像如此正式的场合,侧妃没有资格参与,而四皇子府的正妃归宁居丧中,于是三、四两个皇子府并无女眷出席。   一时之间,京都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这位即将访隆的西梁公主。   这一日韦、卓、杨、彭四大闺蜜携手前来楚王府,一边喝着关睢苑里的好茶,品尝着时令鲜果,七嘴八舌地追着旖景询问那些“据说”。   “都说当年宛妃如何倾国倾城,这位金元公主是宛妃的嫡亲侄女,想必也是天仙之貌。”彭澜不“爱”少年独慕美人的古怪脾性在闺蜜们眼里已经不是秘密,故而她提起金元公主时一副过份神往的熠熠神采,大家不以为奇。   “瞧瞧三殿下就知道了,宛妃应是名不虚传。”已经定了婚姻大事全无负担的卓应瑜说话便没了顾忌,她手里托着盏玉兰茶,细细地品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热烈气氛攸而有些凝固,抬眸间才发现旖景正对她挤眉弄眼,再一转眼,就见韦十一娘眉心蹙紧,应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不小心犯了十一娘的忌讳。   自从韦明玉在中秋宴上当众跪求赐婚不成,沦为笑谈,三皇子就被十一娘写上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黑名册。   卓姑娘吐了吐舌尖,忙扭着十一娘致歉:“我该掌嘴,妹妹勿怪。”   杨柳也连忙岔开话题:“听说这回芳林宴上金元公主会与大隆贵女比较才艺,可是稀罕事,今年芳林宴比往年更加热闹。”   应瑜一脸苦恼:“可惜我这回不能凑兴。”很是沮丧的模样。   十一娘方才轻笑一声,伸出指头来狠狠一戳:“你们看这丫头,那时恨嫁成什么模样,巴不得自个儿送了庚帖去安家,这会子又装模作样起来,我看呀,你只盼着转眼就是七月,哪还会为去不得芳林宴耿耿于怀。”   卓家与安家婚事议定,亲迎礼定在七月,应瑜和闺中好友聚上一聚倒还无妨,正式宴会是不好出席了。   彭澜见十一娘缓转过来,也来凑趣:“听说安家郎君也参加了这回的童试,他原就是才名在外,说不定能入选国子监,待明年金榜题名,卓姐姐岂不又会回京都,与咱们还能时时相见。”   “那又难说,也许到明年,阿澜的表哥就来求娶,你已经远嫁蓉城。”旖景打趣彭澜。   几个闺阁要好,开起玩笑来也没有太多顾忌,彭澜视京都众才子为草芥,唯听她常常称赞“表哥”众闺蜜常来“表哥”取笑彭澜。   彭澜年龄最小,才刚及笄,婚事尚无议定。   她轻啐一口,挽着旖景的胳膊肃色说道:“阿景今后可再不能胡说,前不久才收到姨母的信,表哥已经定亲。”   杨柳仔细打量彭澜的神色,见她并无失落之色,笑着说道:“看来咱们从前都是误解了阿澜,她的确对‘表哥’只是欣赏。”   彭澜并无羞赧之意,一派霁月风光:“我从前说你们还不信,这下可信了吧?倒是阿柳,听见这回见着了十一娘的表哥?”   韦夫人做媒,撮合了杨柳与娘家侄子的婚事,听说双方已经相看,杨太太十分满意。   而众人一看杨柳登即红了脸,就晓得这事已经定了七八成,七嘴八舌地道起恭喜。   话题已经彻底歪楼。   又坐了一阵,旖景却被韦十一娘拉到一边儿,看她神秘兮兮地让丫鬟拿出个锦盒来,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一幅卷轴,落款竟是前明时候的书法大家。   “姐姐让人捎来的,说是姐夫从湘州收来的真迹,特意嘱咐了我转交给贵府六娘,阿景行行好,也免得我再去一回国公府,你那六妹妹是好人,可太沉默寡言了些,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些惧怕她的威严。”十一娘说的姐姐当然是韦明玉,她旧年成亲,便随了夫家去湘州,应是对六娘当日仗义执言心怀感激,才备下这谢礼。   “姐姐说了,原该当面多谢六娘,可她那时实在无颜见人,若无六娘当初替她转寰,姐姐必然受不尽的人言非议。”十一娘轻叹。   旖景收起卷轴:“我六妹妹虽寡言,却是热心人,这东西我会转交给她,你也代我六妹妹多谢你姐姐的雅意……她眼下可还好?”   十一娘这才有了笑意:“姐夫待她十分体贴,姨母又是宽厚人,一贯也欢喜姐姐,虽不是大富大贵,难得安宁无忧四字,姐姐渐渐也解了心结,说是已经有了身孕。”   旖景想起那一世韦明玉的憔悴黯然,心里也为她的回头是岸庆幸,却笑十一娘:“你这妮子,仗着韦相与夫人疼你,胆子也忒大了些,竟说要自己挑拣夫婿,上回太夫人寿辰,我见你母亲满面愁云,一问之下,她才告诉了我,直称冤孽,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们姐妹,偏偏你们两个不省心。”   十一娘咬着唇角连连跺脚:“阿景你是不知道,父亲上回与个门生相谈甚欢,动了意要将我许配给那人,我一打听,那人虽有些才华,可个子也太矮了些,才到我的肩头,偏偏连母亲也动了意,我不得已才与他们闹了一场,若真逼着我嫁给不属意的,不如绞了头发当姑子去……我想的无非是他们看准了人,也让我过过眼,我不求什么貌比潘安,总归要看得顺眼才好,咱们女儿家,在闺阁也就是十多年,一旦出嫁,可得守着人家过大半辈子,若两看生厌,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旖景:……   明玉姐妹实在“非同凡人”这时贵族之家虽有定亲时询问子女意愿的家长,可如同十一娘这般直言不讳坚持非得让她过眼的还是少数。   可惜实在不记得十一娘那一世嫁的是哪家郎君,更不知她婚后是否美满幸福。   旖景这时哪能想到,三、两年后,十一娘就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她所嫁之人可是大隆朝首任状元郎,那位状元郎年纪轻轻就官拜平章政事,让秦相引为心腹大患。   而这时,十一娘又对旖景说道:“我听应瑜说,她大伯最近与秦相府暗中来往,卓夫人也筹划着与秦家联姻,是要把娘家的一个嫡出的侄女,嫁给秦家庶支的庶子做继室!”   旖景:……   看来卓夫人为了让卓妃顺利登上太子妃位,连家族体面也顾不得了,她的娘家也是望族,却莫名嫁个嫡女去庶支庶子还是继室,之所以不在卓家挑人,想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担忧奉承讨好秦家太过明显,反而引天家忌防,更会被卫国公府疏远。   “阿景,我虽不太明白政事,却也晓得这其中有些怪异,秦相摆明是四皇子一党,竟会帮助卓家?难道打算通过卓家算计太子不成?”十一娘满面困扰。   “是韦夫人让你把这事告诉我的吧?”旖景笑问。   十一娘讪笑:“瞒不过你,我把这事跟娘一说,娘就让我知悉你一声儿……我爹也说,卓尚书急功近利,怕是会被秦相利用。”   旖景心里暗暗盘算,却忽然问十一娘:“韦妃身子可好?这时可不能有半点大意。”   这是莫棱两可的话,却让单纯的十一娘瞪大了眼睛:“阿景竟然知道了?”   旖景只是微笑。   十一娘又再讪讪:“不是我有心相瞒,委实也做不得准,长姐她早被诊为子嗣艰难,哪知上月竟然没有……这时若闹得沸沸扬扬,结果是空欢喜一场,未免让太后与皇后误解为是长姐企图太子妃位……是想看这个月,若依然没有月事,再请太医院诊脉。”心下未免疑惑这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世子妃怎么知晓,转念一想,卓夫人想借着子女姻缘讨好秦相的事也瞒得严实,还不是被应瑜这心无城府的泄露了天机,世子妃总有途径,还是莫要追问才好。   这日傍晚,旖景便将十一娘的“告诫”知悉了虞沨:“韦相与韦夫人通过十一娘的口告诉我这事,应是对太子妃的位置有了欲望,论理,韦妃子嗣艰难没有半分胜算,韦夫人也早把卓夫人费心谋划看在眼里,却一直袖手旁观,为何忽然就关注起来?我便猜想莫非是韦妃有了身孕,哪知一试探,打了十一娘个措手不及,竟套出了实话。”   虞沨微微一笑:“秦相真是……最近昏招不断,难道真是廉颇老矣。”   旖景也琢磨了一番,尝试着分析:“秦相暗中支持卓妃,应是不想让太子得到新的助益。”   “正是如此,倘若卓妃成了太子妃,卓尚书又会领情,秦相老谋深算,卓尚书也有些急功近利,说不定将来会被秦相利用反给太子引来祸患。”虞沨却没说明,实际上天子十有九成已动易储之心,秦相太过积极,圣上定会忌防。   倘若将来四皇子真成了赢家,秦、陈两家皆是世家,而陈家名望不如秦家,这天下便有受外戚把握之虞,平衡的局面一旦打破,让秦家权倾天下,圣上费尽心思改革官制复兴科举的政令,极有可能半途而废。   所以秦相越是摁捺不住动作频频,四皇子便离储位越远。   “既然韦家把这事说给了咱们,就不能瞒着圣上,还有韦妃可能有孕一事……”虞沨略微沉吟,忽而屈指弹了弹旖景的眉心:“等着收韦夫人重礼答谢吧,我猜不出五月,太子妃位即能确定花落韦家。”   ☆、第五百一十九章 迎使通州,黄氏受讽   时间很快到了三月中旬,西梁使团抵达京都的日子。   浩浩荡荡的宾礼团提前一日出发,往通州驿馆,因着有仪仗随行,进程尤其缓慢,足足耗废了半昼直到午后,宗室与命妇女眷才在各自的馆舍安顿下来。   出门在外,住食自然不如在家里讲究,女眷们尽数安置在驿馆东西两侧后苑,屋子虽宽敞,也分为内外两间,但器用就没法要求那么精致讲究。   秋月与夏柯两个丫鬟进屋就开始忙忙碌碌,小声抱怨着地暖不够温热,墙壁上光突突的,她们看在眼里都觉得“荒凉”。其实这类驿馆大都是只作中转接待用,只有主院的陈设略微齐全,东、西两苑一般是安置随使团进驻的仆从或者属官家眷,这回破天荒的住进了本朝的贵妇们,已经用心铺设过,已经是史上最为周备了。   当秋月手里的白叠巾拂过花架雕空,反转过来一看,只见一片灰土尘迹,总算忍不住抱怨得大声了些。   旖景已经更衣,换上一件轻便的夹袄,绕过隔扇就看见秋月一张“风雷密布”的小脸,夏柯连忙取下一个家里带来的绣花锦垫铺在玫瑰椅上,扶着旖景坐下,转身看见窗边花架旁秋月仍然摊着那张白叠巾喋喋不休,笑着说道:“差不多也就行了,横竖只留两晚。”   旖景看了一眼窗子外头风土濛濛蔽白日的“景观”也跟着说了句:“才刮过沙尘,今日眼见缓了些,否则这一路赶来,个个都得灰头土脸,我看屋子里头桌面椅子尚且干净,被褥也是崭新,倒比意料当中好了许多,可见驿官尽责,这些屋子往日也是闲置,又经过几日的沙尘天气,你还指望着犄角旮旯都洁净无尘?别这么挑剔,赶快收拾了,世子今、明两日得歇在驿馆前院,那处只怕更加简陋,秋月待会去瞧瞧,看缺些什么东西,从我们的行装里送去前头,我估计着,世子怕是喝不惯驿馆的茶叶,饮食上没法只得将就些,让你们带着的几种茶叶分出来送些与世子。”   锦阳京的初春实在难见阳春三月的明媚,尤其今年,一连几日的沙尘遮天蔽日,外头街面上一层黄土,要是不蒙紧口鼻,吸口气都能尝到满嘴的泥沙,好容易今日缓和了些,估计明日更见晴明,不至于大家都得带着风帽包裹严实接见西梁使团。   宗室女眷们“待遇”还算不错,可以带着细软行装随行,公候夫人与官宦家眷也就只能带着一个仆妇随车,除了换洗衣裳与妆粉洗漱等日常用耗,怕是准备不了太周全的器用,旖景想着黄氏这回也来了通州,做为女儿应该去问候一声,瞧着她那里也有什么不便缺失之处,该送去周全。   正想着,却被康王妃领了先,打发了身边的婢女过来请旖景。   “世子妃好,我们王妃交待,驿馆里简陋,未知世子妃这边儿缺不缺器用。”   旖景忙笑着说“都好”关于女眷们安置各项事宜都是康王妃负责打理,自然不会抱怨的。   “王妃晓得世子妃是忙人,怕等会儿就不得闲,这时请世子妃过去说说话。”那婢女又再说道。   旖景披上一件大氅,并没让夏柯跟随:“就几步路,都在一个院子里,你留下来看着屋子吧,等会儿或许会有夫人们过来问安,得款待好了,莫失了礼数。”   才被康王妃的婢女掺扶着到了转廊一侧,就听“吱呀”一声,门扇敞开处一身大红风毛斗篷的平乐挽着安乐一步跨出,瞧见旖景,乍乍乎乎地喊话:“正打算去外头骑马,想你应该不得空,安然呢,她住在哪处,让她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宗室女儿随团来通州的不多,也就平乐、安然两个郡主,再加寿太妃的几个曾孙女,那两位贞静,不合平乐的脾性,还好有安乐这个爽利人,她又存心讨好着平乐,两人倒极快“一见如故”起来,旖景猜想平乐应该与安然处不太来,可这丫头到底长着几岁,这时也晓得做“顺水人情”估计是看在她与虞沨的面子上,才没有冷落安然。   不过安然甚是拘谨,听说要接待使团就紧张了好些日子,一直就是满腹担忧的模样,再加上这样的天气……旖景瞄了一眼半天上雾霾般的尘土与有气无力的白日,也就代替安然谢辞了平乐的好意。   那两个丫头兴致勃勃地往外头走,屋子里追出个十八、九岁的婢女连声地嘱咐随行:“可得侍候好郡主,别在外头逗留太久,叫上亲兵们跟着。”   旖景听见平乐张扬的语音:“我又不是没来过通州,带着那些累赘干嘛,在这地头,难道还有没长眼的无赖敢冒犯本郡主不成,我手里的马鞭子可不是摆设。”   旖景摇了摇头,当听见里头一声:“景儿来了,快些进来。”才笑着进了室内,一眼瞧见康王妃膝头上摊着一张雪狐毡。   “就怕地暖不够,床榻上的衾被也不够厚实,带了好几块毡子,景儿选上一张铺床。”康王妃冲旖景招了招手,让她坐在椅子里。   “我也备着呢,多谢王妃牵挂着。”旖景笑道,便见王妃把狐毡递给婢女嘱咐道:“还有一张金猞大毛毡,连着这个,送去前头给三殿下与世子。”旖景又忙说世子那儿她也备好的,王妃才没有坚辞,只让把雪狐毡送去给三皇子。   康王妃在这时请了旖景来说话,当然是有要事,却还是为了平乐的亲事。   “原本魏郎已经请了官媒提亲,昨儿个才收到冀州寄来的书信,是魏家族里写来……应是魏鸿濡亲自执的笔,自责了一番,意思是说魏郎虽父母早亡,上头还有叔伯,没有长辈们出面是慢怠了康王府。”康王妃显然有些无奈:“族里已经让魏郎的大伯与大伯母赶来京都。”   旖景想到虞沨曾经说过,魏渊父母双亡,家里伯叔原本是要负责抚养他,可族长魏望庸见魏渊年纪小小才华不俗,就留在了身边教管,这些年间尽管魏渊狂放不羁,先有拒婚的忤逆之举,又离家飘泊,魏望庸却并没有减少对这个族侄的关切,这回魏渊一颗浪子心为平乐折服,也延续了他一贯超凡脱俗的作为,竟自己请了官媒提亲。   若论礼法,父母双亡者婚事也可自主,可依据俗规,魏渊是望族子弟,家族还有叔伯等长辈在,他是不该绕过家族自主自为的。   康王妃显然是担心这事情还有变数,魏家不认可平乐。   “依我想来,魏家是诗书名门,该不会出尔反尔,可平乐的名声……”康王妃长叹:“魏郎眼下不在京都,魏家人守礼,应是不会贸贸然就登门,我是想着,或许他们会先去楚王府,若魏太太问起平乐,还望景儿从中斡旋。”   这回童试,卫舅舅与魏渊身负皇命,都去了外地监管应试与阅卷,魏家人即使来了京都,在没与魏渊碰面商议的情况下,应当不会先去康王府,不过虞沨既是魏鸿濡的弟子,与魏家有师生之谊,魏家要打听平乐究竟如何,应当会来楚王府,男子一般不管这些琐碎,魏太太也只能询问旖景。   旖景自然满口应诺:“常听世子说起魏鸿濡,也不是刻板妄信人言的尊长,魏先生受他教导,婚事上魏鸿濡应该能够作主,想必已经对魏太太有所叮嘱,我定会实言相告,二姐姐就是性情直率,眼里揉不得沙子,却并非有如传言般是非不分无理取闹,更有古道热肠黑白分明的长处,我与世子一定尽力。”   康王妃见旖景答应得爽快,心里越觉欢喜,当母亲的,最怕是女儿将来委屈,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看着平乐孤独终老,好容易盼得平乐缘份到了,真遇着愿意包容她的男子,自然希望顺顺利利地缔结良缘,看女儿幸福美满。   旖景坐了一阵,便告辞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果然就见卓夫人与韦夫人两个等在里头喝茶,又是一番客套。   韦、卓两家虽为了太子妃位有些矛盾,两夫人表面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和睦,言谈间更没提起太子妃的事,尤其韦夫人,虽经过十一娘的嘴透露出来卓家私下与秦相府来往的事,这时连探问的意思都没有,表面上风平浪静,就像她根本没动心思一般,稳重持定比卓夫人更胜一筹。   虞沨也说过,虽然会把卓家来往秦相的事禀明圣上,可也得察探属实,旖景不知道他要怎么证实,只听说卓夫人的娘家与秦家已经暗中交换了儿女的庚帖,看来十一娘的话并非空口胡诌。   应酬了一阵儿,韦、卓两位又一同告辞,旖景这才抽出空闲来,往黄氏居住的地方走去。   在廊子这头,便见一个贵妇满面戾气地从黄氏的屋子里出来,边走还边回头狠狠盯着门洞,轻轻啐了一声。   这人旖景认得,是安平候夫人,秦夫人的嫡亲妹子,秦妃与子若姑娘的亲姨妈。   奇了,自己这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继母怎么会得罪人?还是得罪“秦妃的人”?   当旖景进了屋子,依稀就晓得了〖答〗案。   因为她一眼看见自家长姐眉梢眼角还有怒气。   果然一问之下,旖辰就是满面冰霜,脱口怨辞:“五妹妹别打听这些闲言碎语,无知之人心怀妒恨罢了。”   长姐一贯端庄,刻守礼规,从不在人后议论是非,这回这般厉言,想是安平候夫人说的话过了火,旖景眼光一动,却与黄氏的目光遇了个正着,依然还是慈和宽厚。   “辰儿是为你好,才与候夫人争执了几句,不是什么大事,看着你们姐妹齐心,我心里才觉安慰。”黄氏说道。   旖景笑而不语,心下暗忖,寿太妃一事可少不得黄氏出谋划策,又听说她自从新岁与秦妃甚多来往,应是终于忍不住贤惠无为,打算兴风作浪了,这回参与其中之人都受到了各有轻重的惩罚,无奈黄氏始终是她继母,许多事还得有所顾忌,旖景才没有施行报复。   想必黄氏还以为她隐藏暗中没被发觉。   继母深悉长姐性情,哪能不知当外人口吐污言时长姐必会维护自家姐妹,旖景也能猜到候夫人刚才长舌的话,大抵又是说她“不睦跋扈”之类。   黄氏打的主意决对不是利用外人挑唆她们姐妹之情这般浅薄,还有后着。   果然,就见一旁蓝嬷嬷跪在地上,似乎满带委屈:“老奴斗胆,明知有的话不该多嘴,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旖景仍是正襟危坐,黄氏却立起眉头斥道:“既知话不应讲,嬷嬷还不噤声,这可是在驿馆,有什么话也当回去再说。”   旖景看着裙子上的卷草纹,心下冷笑,继母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吧,出门在外,没有祖母在旁,可巧长姐又是孝顺人,对她甚是尊重。   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话,挑选在这个时机,还用了安平候夫人在前铺垫?   不待旖辰反应,旖景已经一把将蓝嬷嬷扶了起来:“嬷嬷是夫人的乳母,论理我们对你也该敬重,可当不得你跪,快站起来说话,夫人也别责怪嬷嬷,就是因为在外头,才不应闹得沸沸扬扬,还是让嬷嬷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明儿个还有正事呢,若再闹出什么风波来,影响了接待使团,伤及的可是大隆国威。”   这番满带冷讽的话,终于让黄氏慈祥柔和的眼底淌出抹厉色,却也是一掠而过。   而旖辰尽管刻守礼教,心思却还通透,当然也察觉了妹妹语气里的“不善”也感觉到今日这事并非表面这般单纯,安抚蓝嬷嬷的话就咽了回去,暂且不动声色。   ☆、第五百二十章 拒绝妥协,公主驾到   蓝嬷嬷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拂了拂眼角,这才说道:“福王妃刚才责备候夫人的话虽然在理,楚王府的家务事,外人哪知是非黑白,不该仅凭揣测就指责世子妃与妯娌不睦……可候府七娘眼下在楚王府举步为艰也是事实,老奴也知道候府七娘行事不端,还遭至天家斥责,是她咎由自取,但候府太夫人心疼孙女儿,不敢说王府的不是,把气都撒在了夫人头上,王妃与世子妃有所不知,新岁时夫人回候府,就被太夫人狠狠训诫了一番,说夫人是月娘的亲姑母,哪能袖手旁观。”   蓝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眼旖辰,又再哽咽道:“夫人一个字都不敢分辩,回来也没把这事说给国公爷听,更不愿给世子妃添了烦扰,可太夫人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夫人常常要去候府探望,每回都得受训……又听说这回不知因为什么事,连将军夫人都对月娘有了不满,月娘在王府的日子更是难挨,竟连妾室都不如,太夫人更添了怒火,责备夫人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太夫人称世子妃再怎么也是月娘的表妹,世子妃倘若愿意替月娘转寰一二,月娘不至这般艰难。”   原来,黄氏今日这般大废周章,是想逼迫旖景替江月求情。   旖景垂眸,心说继母这般“善心”应是觉得孤掌难鸣,打算把江月先“救出苦海”今后才能利用她兴风作浪。   外祖母责备应有其事,无非是在继母身上发泄罢了,老人家应当也晓得旖景与江月的姐妹情谊自从那回“中毒风波”之后就不能挽回。   可黄氏却借由蓝嬷嬷的嘴把这话说了出来,是想利用长姐心软,又一贯敬重于她,只要长姐开口求情,自己若不想与长姐生隙,多少得妥协让步,答应替江月转寰。   旖景看了看旖辰,见姐姐也是垂眸不语,眉心微蹙,似乎觉着为难。   “嬷嬷话说完了,就先出去吧。”黄氏挥一挥手,表现得十分不满,用目光逼视着蓝嬷嬷出了屋子,才对姐妹两个一笑:“别把这话放在心里,你们外祖母也晓得是江月的错,可到底疼惜孙女儿,认为阿月没得诰命已经受人言奚落不尽,连交际应酬的颜面都没有,老王妃一直又不宽恕,王府的奴婢们对阿月也不敬畏,她到底是二郎明媒正娶的媳妇,纵使有过,也受了责罚,倘若老王妃能宽恕一二,阿月在王府也能挽回些体面,不至如同眼下,受尽刁难。”   这一番话下来,实在是正中旖辰的不忍,便问旖景:“果然如此?就连将军夫人都不再善待阿月?”   旖辰身为皇室成员,又是国公府的女儿,自然从家人与旖景口中听说了江月“栽污陷构”的作为,起初心里对这个表妹也十分愤慨,认为她咎由自取,与福王议论起来,又晓得了楚王与虞栋之间隐隐约约的矛盾,难免为旖景担忧。   可一方面,总算明白了江月为何行恶,旖辰是宽善的脾性,因此倒也认为江月有为难之处,虽仍是站在旖景一边儿,眼下看着继母因为此事又受到牵连,未免有些不忍。   心想江月到了这般境地,虞栋夫妇也脱不开关系,再怎么说,将军夫人也应当善待江月才对。   旖景深知长姐的性情,一番说辞早就酝酿好了,这时微微一笑:“夫人最近与秦妃常有来往,不知有没听说过二月里发生那一桩事?”   黄氏万万没想到旖景竟会直接提起这碴,一个显然的愣怔,眼底暗流卷涌,好容易才挤出笑容来:“我是看着秦妃似乎对你们两个心怀芥蒂,心想你们都是皇家宗室的儿媳,若处得不睦,怕会引人非议,这才想从中转寰……二月里有什么事?秦妃不是因为秦太夫人抱病回家侍疾,眼下归宁居丧么?”   旖景也没质疑黄氏的解释,微微颔首:“事涉天家内务,宫里强令噤言,夫人若是不知,我也不好细说……老王妃原本是宽厚人,但夫人也知道,江月作为太过了些,老王妃一时难以消火,便连我……我更不是宽厚人,虽然称不上睚眦必报,也实在做不到如同夫人一般贤良大度,我与江月也就只能维持着秋毫无犯罢了,要替她转寰,实在是为难我。”   旖辰明白旖景一贯主意定,她既这么说了,那就绝对不会妥协,虽心疼继母受外祖母刁难,也不愿劝旖景忍耐,只是宽慰着黄氏:“外祖母那边,我会抽空去劝解着,若她老人家真要怪罪,也是没法子……母亲若为难,待以后去候府给我递个信,就算挨骂也好,有我陪着母亲一同。”   黄氏连忙拉了旖辰的手:“知道辰儿孝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愿告诉你们这事,就是担心给你们添麻烦。”   旖景不耐看黄氏装模作样,又是浅浅一笑:“外祖母就算迁怒夫人,也不会当着仆妇们面前刁难,想来夫人心里始终觉得委屈,才告诉了蓝嬷嬷。”   竟这般不依不饶!黄氏心里怒火直拱,见旖辰果然起了思量,指尖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旖景又说:“若下回夫人再受外祖母埋怨,大可用我的说辞回应……二婶她待江月本是亲厚的,可因为江月这回去四皇子府参加小公主的洗三礼,听了些嫌话,不知是心怀叵测还是一时疏忽,就挑唆了二婶行事,险些闹出一场大风波,为这桩事,连四皇子与秦妃都受了皇后训斥,宫里头更是下了噤言令,老王妃本来对江月就有不满,这回又添了一层,便是二婶都受了罚,得了二叔一番责备,故而才对江月严加管教,要论来,江月也该得好好受教,谨言慎行,否则连候府都会被她连累,夫人斟酌着解释,想必外祖母也知道厉害之处。”   黄氏这才领会过来江月的谋划竟一败涂地,被旖景捅去了宫里,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她倒毫发无损,反让秦妃受了责罚,难怪楚王府与寿太妃一家突然就热络起来,自己起先还以为是旖景被人捏了痛脚无奈下才示好,听说江月被小谢氏刁难,不过以为是没能趁愿,小谢氏迁怒江月,至于秦妃归宁居丧,也且以为是真出于对秦太夫人的孝道,哪想到竟是被世子妃一并算计!   真真好手段,好心计,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年纪轻轻的继女。   江月举步为艰,岂不成了一招废棋,黄氏深思熟虑下才想出利用旖辰从中转寰,本打算让蓝嬷嬷借着安平候夫人的铺垫演一场戏,旖辰不难蒙蔽,谁知竟被旖景遇了个正着,三言两语就化解,白废她一番心机不说,反让旖辰心生猜疑!   旖景懒得体会黄氏的心情,拉了旖辰的手笑着说道:“至于当中隐情,因着宫里有令在先,姐姐别去打听,这事若无端提及,再生议论,太后与圣上都会降罪。”   这话当然是对黄氏的警告。   旖景又抬眸看向继母:“夫人一片苦心,我与姐姐都怀感念,不过秦妃性情就是那样,我们姐妹对她诸多忍让,依然不能消她心里芥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别说皇族,哪家也都有几个面和心离的亲戚,夫人宽心,姐姐一贯温和,不会与秦妃计较,我的性子虽急,往常也不服软,可也晓得体统,总不会与秦妃当众争执引人非议,反倒是疏远着才好,免得如同今日与等闲人一言不和起了冲突,惹得自己生气可不划算。”   旖辰微一挑眉:“候夫人非议宗室,我自然该出言遏制。”   旖景笑道:“那可不是,这候夫人也太怪异了些,说我坏话,却当着夫人与姐姐的面前,难道以为夫人与姐姐不知她是替秦妃打抱不平,还会听信她的编造,为此责备我?亏她想得出来,简直自取其辱。”   便是黄氏忍气功夫再好,这会子也变了颜色,旖辰受旖景手上与眼角暗中的示意,飞快地睨了继母一眼,便抿了抿唇角:“好了,今日冒着风沙赶这一程路,想必母亲也觉得疲累,我与五妹妹不多打扰,母亲好好歇息一阵儿。”   旖景这才抽空关怀了黄氏几句,问有没有什么不周之处,她的行装带得齐备,可送些过来使用。   旖辰却拉了旖景往外:“有我呢,你少在母亲跟前争宠。”   黄氏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贯敬重她的长女就这么心生嫌隙而去。   又说旖辰,等到旖景屋子里,这才摆起了长姐风范:“你这丫头,就算看出母亲是有意助着阿月,也太牙尖嘴利了些……母亲也有为难之处,你又不是不知道,外祖母一贯待她……罢,罢,你也别解释,我知道你是怕我牵涉进来,夹在里头为难,江月也太过了些,就算有为难之处,可她对你有恶意,我也不会这么糊涂替她求情。”   旖景见旖辰对黄氏虽有孤疑,却仍然亲近,也是暗叹一声,姐姐不善谋断,又宽厚心慈,那些险恶的事让她知道也无益处,至少这时不会再被继母轻易利用,已经算是一大进步。   便没再说刚才的话题,转而说起明日迎接西梁使团的事,及到傍晚,这才去了黄氏屋子里一处用膳。   一晚无话。   而次日果然是进入三月以来难得的清天朗日,辰正,便有阳光照透云层,驱散了阴霾雾重,虽然还有风,比起昨日来却更缓和了些,灰瓦上有了亮色,日照里也有了微金的色泽,不过道旁树梢抽出的新叶仍然蒙着一层灰黄,许是要待一场春雨之后,才能焕发出翠绿的生机。   十余艘大船已经靠近港口,堤岸上也已隔起了青帏道遮,铺呈好柔软的朱毡。   往常人来熙往的渡头今日被仪卫清空,不让闲人靠近,一应货船商渡也都滞后,需待西梁使团的大船停靠后,才能依次入港。   这时,以三皇子与虞沨为首,迎接使团的官员与命妇们都已列队在红毡末端,一旁的宫廷乐师蓄势待发,只待礼部官员令下,便鼓瑟吹笙为乐,礼迎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   远远望去,只见河道上彩旗飞扬,猎猎作响,似乎天地之间唯有此声。   隆重威严,却不失喜庆。   河水中长长缓行的船队中间,有一艘甲板上肃立仪仗甲兵。   宽大的船舱内,斜靠着榻椅的少女总算把目光从雕花窗外收了回来,缓缓地伸出指尖。   白衣侍女立即扶稳。   少女身上已着盛装,大袖紫罗凤氅,郁金长裙曳步,蔽膝上绣着日月双华纹案,凤佩玉环绶从绣金腰封上长长垂下,碧玺垂苏光华熠熠。   可少女尚未上妆,故而显得面色苍白,步伐似乎也虚浮无力。   发髻未梳,三千青丝如瀑,从肩头倾泻于腰下。   身姿婀娜,似有西子之姿,不过眉目间却又带着股颇为违和的英气。   船将入港,行得已经极为缓慢了,少女步伐却又是一个踉跄。   白衣侍女十分紧张。   好容易坐在妆镜前,少女方才微微一笑,长吁一口气般:“总算是到了,先别让四位女君进来,先请晨微姑娘,离了她我可不保证能稳稳下船。”叹息有若弦音初静时收敛不及的回响:“可苦死我了,真不明白为何不让人骑马行陆路。”   忽有一阵轻微的浪头,船舱一晃,少女紧紧地捂着胸口,蹙眉如锁。   侍女连忙跪呈白瓷莲叶唾壶。   少女极尽忍耐,一手撑着妆台,微微摇头。   两声剥琢,舱门应声而开,乌衣长氅的少年一步入内,唇角噙着笑意:“公主,您还晕着呢?”   ☆、第五百二十一章 公主示好,旖景含酸   “伊阳君!”   一声严肃颇带斥责意味的呼喝,并非出自公主之口,而是刚才奉命去请人却无功而返的白衣侍女。   金元公主有气无力地倚着妆台,斜了一眼西梁十君之一,得封伊阳邑的少年贵族,仍是那琴弦回响般悠然的语调:“伊阳君兴灾乐祸了有些时日,挽弩何必与他计较,你越是较真,他便越是趁愿。”   名唤挽弩的白衣侍女收敛情绪,入内跪禀:“婢子奉命去请良医正大人,却见伊阳君在大人舱内……”   乌衣少年打断侍女的话:“薛国相身染不适,随行太医束手无措,昨儿晚间船队停靠时,下臣请了良医正过去,故而只好留在公主这里,以备公主不时之需。”   “薛国相眼下如何?”公主的语气里这才有了些肃然。   “公主宽心,不是什么大事,国相也与公主一般……又因昨日不慎染了风寒,这才厉害了些。”说这话时,伊阳君已经走到了舱内,在公主身边半蹲下身子,不由分说地扣上了纤纤玉腕,良久,男子锋利的眉梢轻轻挑起,唇角轻卷:“公主一贯康健,年年春秋狩猎季,下臣都是公主手下败将,不想我西梁威风赫赫的金元公主却惧乘船。”   果然是兴灾乐祸的语气,再引得白衣侍女们好一阵瞪眼,伊阳君恍了几个虎视眈眈的侍女一眼,却冲自己身后的随丛一招手,那随丛肩上背着个方方正正的药箱,十分利落地取了下来,往地上一跪“啪”地打开。   随丛又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绿松石云霞浮雕盒,揭开盒盖,里头乌青的锦绢上,用丝扣固定着九根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针具。   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取出一根锋针,伊阳君挽袖悬腕,微扬眼角,天光照在他仰视着公主的瞳仁深处,映出微微的琥珀魅光。   “公主……”四个白衣侍女不约而同地出声,话音里满带着犹豫与劝阻。   金元公主微垂眼睑,与伊阳君对视数息,眉心渐渐松开,秀隽而舒展,轻抿的唇角漾起一朵纯净如幽兰的笑容:“晨微说过要缓我晕船之症得〖针〗刺要穴,深一分便有性命之虞,故这些日子以来虽见我受眩晕之苦,也只用药薰缓之,眼看这时要见大隆国使,若我满面病色步伐踉跄,有失西梁威仪,已到万不得已……晨微能传伊阳针法,应是笃定你有医者之心,要说来,我与伊阳也说得上青梅竹马,虽你庆氏族人这些年来不少跋扈狂妄之辈,伊阳君我还是信得过的,更信晨微的眼光,不会所托非人。”   伊阳君眉梢又是一扬:“下臣必不负良医正所托。”   金元抬眸看向白衣侍女,微微颔首。   侍女们虽仍有犹豫,却不敢违令,两个上前跪于身后,替公主略松了腰封上的玉扣,两个替公主松开衣襟,将紫锦凤衣略微拉下肩头,又松了里头赤金色中衣领口,将公主的秀发分拨开来规整于身前,露出后项。   待施针完毕,侍女们打量着公主面无异色方才彻底松一口气。   伊阳君一边放下袖子,微退一步叮嘱道:“将良医正配制的丸药让公主温水送服,即可彻底缓除眩痛之症,公主,下臣稍候要随国相大人与大隆使臣交换国书,再迎公主登陆。”   金元一边由侍女们重新规整衣着,只觉眼前重重叠叠的影像渐渐恢复清明,两侧太阳穴的钝痛缓解不少,胸口挤压的不适也如忽然被人移开一般,再无恶心欲呕之感,情知自从登船以来折磨困扰了许久的眩痛之症已经无礙,笑容越发轻快:“去吧。”   当伊阳君行到舱门,公主又是一句:“玉转,这回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乌衣少年回眸,轻笑:“公主客气了,是臣下之应尽之责,再者与公主多年前提携维护相比,下臣如何敢当公主欠之一字。”言毕转身而出,身姿有若修竹。   “去吧,眼下再请女君,替我梳妆。”金元的手掌总算离开妆台,镜中少女,恢复了神采奕奕,越发显出眉眼的英气〖勃〗发。   一个白衣侍女又侍候了公主服药,这才说道:“公主让伊阳君用针,未免太过冒险,庆氏野心勃勃,当年清河君能得逞,应当少不得他们暗中相助……”   “休得再提清河君!”公主语音一肃,眸子里忽地两道厉光,数息之后,语音又才潺潺和缓:“无论这事背后是庆氏抑或胡氏推波助澜,无凭无据下休得妄言,再者伊阳君虽出身庆氏,与澜江公、春江君之辈始终不同,必不会做出在大隆境内害我性命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那侍女垂眸微退一步:“是婢子浅薄,不过公主,伊阳君虽不合澜江公心意,又与春江君手足不睦,可他确为庆氏唯一未曾婚配之嫡子,若他得知陛下并无恩许联姻之意……”   侍女话未说完,便收住了语音,须臾,步伐声由远及近,舱门外响起几名女子或者轻脆,或者低沉的通禀。   “胡氏郑阳”“胡氏潼阳”“庆氏乐阳”“庆氏应阳”   “恭侍殿下妆髻。”   妆镜里少女的眉目越发柔和下来,语调仍若弦音:“有请四位女君。”   当公主所乘之船停稳渡头,镜中少女已经妆成,发上是西梁郁金雕花冠,长笄四垂东珠,肩上系着绣满郁金的荷边云肩,衬出嫣然有若云霞的双靥,青螺描成素眉纤纤,柔和了宇间英气,眼角勾勒得细长妩媚,眸含琥光,顾盼神飞。   四位女君都是一样的妆扮,竟是身着正红云纹曲裙,腰封是乌底绣满郁金花,朱绶脂佩,垂眸立于公主身后,等着仪官恭请出舱。   而堤岸上,青帏夹道的朱毡尽头,身着西梁一品官服的国相薛遥台已经奉上国书。   随着大隆礼部官员一声“奏礼”瑟笙齐响。   大隆礼仪官随薛国相身后,恭请金元公主移步出舱。   公主由四位西梁最为尊贵的女君拥护在前,稳稳地踏上渡头红毡,唇角带笑,眉扬目展。   她一眼就看见阔别年余的三皇子,身着紫蟒长身玉立,微金的阳光下,带笑向她看来。   与之并肩同样一身紫蟒长衣的青年男子,眉目舒展,风采竟不让三皇子一分。   金元公主的眼底一亮,笑容更深一分。   ——   从通州归来的锦阳的世子妃,才回到关睢苑还没歇息顺畅,就收到四位闺蜜连袂“杀”到门前的消息,只好又换上了见客的穿戴,打起精神应付着好奇不已的闺蜜们各种询问。   “阿柳与阿澜不知究竟也还罢了,应瑜的伯母,还有十一娘的母亲可都亲眼目睹了公主的风采,你们俩怎么舍近求远地追着我问。”旖景似乎心情郁郁,并不怎么情愿谈及西梁公主。   十一娘满面沮丧:“我娘只有四个字‘相当貌美’,我再细问如何貌美,就得了‘难以言传’的结果,再问其他,是否有如传言般四艺精通,就更没了结果,我娘竟说她连话都没有与公主说过一句,只看着公主极有威仪,哪知琴棋书画如何。”   应瑜也在一旁好似鸡啄米般附和,连称卓夫人的话与韦夫人如出一辄,说了等于没说。   彭澜一连好几个问题脱口而出:“都说西梁女子比起我大隆来更加无拘,个个都能挽弓用剑,寻常在家也是好比男子般束发,公主可是穿着骑装?或者干脆就是男装?若真习武,是否像大长公主般的英气勃勃?言谈一定是比咱们爽利吧,不知酒量如何?哎呀,我可真是好奇,不知西梁民风开放到什么境地,才能让一个女子带领使团,公主定是也懂兵法吧?倘若如此,棋艺一定了得,真盼着今年芳林宴。”   旖景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后早说了,今年芳林宴不同以往,也是宴庆西梁公主远道而来的用意,到时你们就能亲眼目睹公主的风采。”   众闺蜜见旖景心不在焉,越发觉得心痒难禁,杨柳打趣道:“看阿景这神情,像是对公主有些妒嫉般,莫非西梁公主的品貌竟胜过咱们大名赫赫的才女许多?阿景可不是小器人。”   那三个都捂着嘴笑,附和开杨柳的“断定”。   旖景暗叹,她的确是郁怀了。   当日渡头一见西梁公主的风采,世子妃眼前一亮,似乎感觉灰蒙蒙的景像突然一洗而净,连光照都炙炫起来,站在她身后的平乐也忍不住小声发表了一句满带登徒子味道的称赞:“哇,好个绝色,长得跟咱们三殿下一般妩媚。”   旖景心下附和,顿时对西梁公主产生了亲近之心,无奈礼仪规束下,只能维持着微微的笑容,用目光表示欢迎。   就无比盼望着晚宴时能与公主亲密接触。   可世子妃的好心情也是在晚宴时开始一落千丈。   原本鸿胪寺与礼部官员商量在驿馆设宴,就十分头疼——因主宾是个少女,若男女分席,三皇子世子两位及诸位官员只能招待以薛国相、伊阳君为首的使臣,岂非主次不分?可若不分男女同席,又不合大隆礼规,这般隆重的场合,诸位臣子怎能与女眷共席?   商量来争论去,最终还是由三皇子与虞沨拍板,晚宴上大隆一方只让宗室出席,依前人之仪,设独案而不用大桌。   三皇子与世子做为宗亲代表,一左一右列于主位两旁,诸女眷分别按品阶坐于下首。   因隔着稍远,旖景并没有机会与西梁公主亲密接触,只依礼上前敬了一杯酒。   可她却亲眼目睹了那位公主对她家阁部十分热忱,频频推杯换盏……   小器的世子妃吃了一晚宴的酸醋。   后来宴散,世子妃郁怀不解地回了屋子,还没缓和过来,白衣侍女就奉西梁公主之命送来了见面礼,说什么从前见贵国三皇子,已经甚是惊艳,不想还有风采才华比三皇子更胜一筹的男子,公主十分仰慕,遂备薄礼,欲与贤伉俪深交云云。   旖景从不曾听人这般毫不讳言,并且还将对她家夫君的倾慕与折服当着她的面表述。   又喝了一碗酸醋。   秋月与夏柯也听得目瞪口呆,在彬彬有礼的西梁侍女衬托下,显得尤其呆傻。   于是两个丫鬟就十分关注前院的动向。   小消息不断传进旖景耳里——世子受西梁公主之邀,陪同着逛夜市……听说世子正陪着公主对弈……一局棋下了大半时辰,不分胜负……   直到子初,秋月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禀道:“还下着呢。”   世子妃捏着拳头警醒自己要贤良大度,公主是贵客,她家阁部是受天子之令的使臣,使命就是要让公主宾至如归,宏扬我大国风度。   抱着醋坛子咬牙睡着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迎公主入京,虞沨自然要跟去国宾馆负责主持安置,还要入宫复命。   故而世子妃一直没有机会“拷问”以泄满腹醋火。   几个闺蜜就迫不及待来添油加醋了。   怎不让世子妃“恼恨……”   于是在众闺蜜满怀期待的注视下,旖景最终憋出一句:“席上礼仪规束,我也实在是……连话也没与公主多说一句,不过亲眼目睹,公主的确有倾城之貌,至于言谈行止,倒真是大不同大隆女子,分外爽直。”   “爽直”二字微有些咬牙切齿。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公主论政,皇子无缘   因有人“咬牙惦记”某阁部在面圣时忽觉鼻端发痒,险些没有御前失仪,忍得“满脊冷汗”刚刚出了乾明宫,就打出一个喷嚏来,虽控制得当,不至让门前内侍侧目,却难逃身边某妖孽的耳聪目明,拍了拍世子的肩,十分关切:“这些日子有劳远扬诸多操劳,又奔波了一场,辛苦辛苦……驿馆简陋,天气寒凉,远扬莫非是受了风寒?”   虞沨强忍着诡异的不适,与三皇子客套着一同出了宫门,等上了车與,方以手探额念念有辞:“奇怪,早起还好端端的,莫不是真受了凉?”   直到回了王府,瞧见“贤妻”不冷不热的态度,非但没有了往日端茶递水频献殷勤的待遇,竟将更衣的事也随手交给了丫鬟们,虞阁部越发忐忑起来,瞧见秋月与夏柯两个神情古怪,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以目示意丫鬟们退出屋去,某人正要上前温存,却被世子妃轻扭小蛮腰避开了手。   这情形十分不妙。   虞阁部飞快自省,实在不得要领,突生一计,往炕上一歪,轻叹一声:“刚才就觉不适,想是受了凉。”   依以往经验“贤妻”一听这话就会迫不及待嘘寒问暖,哪知这回竟也失了效。   好半响,才听“贤妻”语音冷冷:“阁部辛劳,子夜尚在对弈,废尽心神,难免会受凉。”   虞阁部有若醍醐灌顶,唇角微扬,笑看佳人隔案垂眸坐,双靥若冰霜,忽地起身绕去那侧,十分矫健地“飞扑”这个突袭是真吓了旖景一跳,短促地惊叫一声,却被人封堵了唇舌,一番掳掠,某人羞恼,重重推开身上压力,却又被衔住耳垂,清冷的气息却是柔暖的调子:“为夫知错,但凭夫人处罚可好?”   于是世子乖乖受了一番“拷问”自是应对得宜,哄得世子妃总算笑了出来,一时也觉得自己这番飞醋吃得莫名其妙,两人迅速“化干戈为玉帛”。   与此同时,将千余护卫留在通州的西梁公主也正对镜理妆,换下公主规制服饰,取下金冠玉带,仅将三千青丝长束于顶,穿着一身利落的紧袖袄裙,眉不染螺,洗净脂粉,妩媚妖娆一扫,只余英姿勃勃。   “那位楚王世子,风采极佳,棋艺更是了得,婢子竟从未见公主落败。”名唤挽弩的白衣侍女立在一旁说道:“据闻世子与世子妃琴瑟和谐,昨日公主有意让玉鞘、金刃二婢随侍,世子对两位美婢有若不视,足见正如传言,婢子以为,澜江公让庆阳女君色诱之计多半是会落空了,公主无需烦心。”   “我从不在意。”金元微微一笑:“大隆不比我西梁,甚是讲究男女大防,即使宫宴,女眷们也罕有机会避开耳目私会男子,庆阳女君虽然狡慧,到底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别国,她能有什么机遇?再者,昨日一番试探,楚王世子表面儒雅,却甚是沉稳,心智见识不容小觑,难怪表兄对他那般重视,果然不愧为大隆君帝信重良臣,我昨日留心着世子妃,也是品貌不俗,与世子当得明珠玉壁之称。”   一支羽箭从金元手中飞出,稳稳掷中投壶。   “在我西梁,三姓姬妾之流身份低贱,可笑澜江公听闻大隆偶有宠妾灭妻之行,认为以庆阳女君姿容与心计,能获宠幸,掌握楚王世子为他所用,说服大隆君帝弃我宛姓而助他庆氏夺位,不过狂妄自满之短见而已。”公主轻笑:“澜江公丧妻,心不甘情不愿地娶了祖母族中嫡女,对月氏所生的伊阳君深有成见,并不甘心伊阳君与我成姻被立王储,这回色诱之计落空,想来澜江公听说大隆君帝欲以宗室女子和亲庆氏,必然不会排斥。”   挽弩颔首:“当初澜江公久久不为长子春江君婚配,无非谋划着让春江君成公主夫婿,哪知被胡氏算计,春江君中了色诱之谋,被童氏逼婚,澜江公深恨胡氏,旧年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算计了胡氏蓉阳君,让他失去婚配公主的资格,胡、庆两姓已成水火,胡氏必不愿伊阳君继承王位,应当会乐见大隆和亲庆氏一事。”   “更重要的是,伊阳君与父兄不合,他若得了储位,未必会受庆氏一族拿捏,可倘若他娶了大隆宗室女儿,依然是庆氏子侄,礼法上不能违背父兄,依澜江公的短见,定会认为能仗大隆宗室之势夺位,殊不知大隆帝君对姑母一往情深,虽姑母逝去多年,尚且念念难忘,又怎会为了一个和亲的宗室女儿支持庆氏夺权。”金元唇角一弯:“薛国相好本事,竟能让澜江公笃信姑母死于宫廷妃嫔之争,而大隆君帝明知不顾。”   “庆氏与胡氏之所以势成水火,也是公主当年献策之功。”挽弩讨好道:“便是这回计定缓兵之策,笼络庆氏先灭胡氏一党旧族,也是公主谏言。”   金元摆了摆手:“这其中多亏薛国相点拨,我也是与国相商议后,才敢对祖父谏言。”   说完这话,金元却忽然沉默下来,只斜靠于凭几,手中把玩着腰上垂着的一枚满绿的龙纹佩,长长的金流苏从掌心淌落下来,神色似乎有些恍惚,喃喃自语:“姑母当年若非随同祖父出使大隆,对当时还是储君的大隆君帝一见倾心,自愿为妾……她是我西梁公主,明知妾位卑贱……倘若当年姑母不曾随使,与薛国相也许也能成为明珠玉壁的一双眷侣,不知姑母可曾后悔,才至年华正好时郁郁而终……薛国相得闻姑母薨逝,就此抱病,又终身不娶。”   挽弩也是长长一声叹息,打量着公主怅然的神色,笑着说道:“婢女再见三殿下,竟比旧年一别时神采更添飞扬,可惜他是大隆皇子,若在西梁,倒与公主……”   金元眼角一斜,似乎带着笑意睨了一眼挽弩,手掌一松,放开把玩的玉佩:“我知道你的心,也明白祖父与祖母的忧虑,叮嘱你时常在我身边提点……宽心就是,我不是姑母,知道身为宛氏唯一嫡系肩上所担的责任,我虽对表兄有情,也明白与他终究无缘,谁让他是大隆皇子,而我是西梁将掌王权的公主呢?”   挽弩心下一沉,双膝着地:“婢子冒贸。”   “起来吧,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八个白衣近侍,我最信任的就是你。”金元抬手示意,忽然长身而立:“都说大隆锦绣河山,江南景致最为秀雅,可惜我被那眩晕之症困扰,错过了好景,不过我看大隆帝都甚是雄壮,吩咐下去,我要游赏大隆帝都市坊。”   话音落时,金元已经掀帘而出,沿着一条笔直的青石甬道出了主院,却见廊庑底下,身披鹤氅的伊阳君正背着手,吹着口哨逗着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为乐,金元扬声:“伊阳君,早听说大隆帝都有条怡红街,不如和我去开开眼界?”   伊阳君未至可否,陪同身边正讲解着各类雀鸟特色的鸿胪寺官员却吓得一个踉跄,犹豫不决的禀报:“公主殿下,那怡红街……并非女子游玩之处。”   伊阳君大笑,拍着官员的肩头:“不就是勾栏妓坊?大人不须多虑,我国公主在西梁时就常常微服出入这类场所……不过殿下,您还是入乡随俗才好,要逛怡红街,还该换上一身男装。”   金元低头看看自己的袄裙,倒是一笑:“一时疏忽,忘记大隆妓坊不接待女客,两位稍候,我去去就来。”竟转身而去。   官员苦了脸,入乡随俗?咱们大隆可没有女扮男装逛妓坊的风俗,这该如何是好?   连忙给一旁的侍者丢了脸色,让他快快去请三皇子救急。   及到次日,大隆诸多贵女都听说了西梁公主在三皇子的陪同下,女扮男装大逛妓坊的奇闻,一时对这位西梁公主越发好奇。   尤其诸如彭澜、十一娘等表面墨守成规,却“暗生逆骨”的贵女们,越发对这位异邦女子心生折服,颇为神交,未曾谋面已经引为知己。   平乐郡主闻言,大赞一句“同道中人”摁捺不住赶往国宾馆,与金元公主交换心德体会,追着问她有没听千娆阁怡红夜莺的琵琶曲儿,得知竟然错过,平乐跌足长叹:“那公主可不算游览过怡红街。”又埋怨一番三皇子未尽地主之谊,遂与金元一道,两个俊俏“郎君”再去了一回怡红街,以捧场杜宇娘为主要目的。   却也有那些自恃清高的名门淑女颇为不齿,暗笑蛮夷就是蛮夷,竟这般不知体统,还说品貌双优,精通四艺?必然是浮夸不实,暗下决心,定要在芳林宴上一展才华,力压这位粗蛮的异邦公主,宏扬大隆国威。   就连夏柯也听说了这事,乐呵呵地禀报给旖景:“奴婢倒觉得这位西梁公主不拘世俗,与世子妃也许性情相投。”   世子妃心里的醋劲消散,想与西梁公主亲近的心思又再萌芽,连连颔首:“相见恨晚呀,比起琴棋书画,我倒是想领教一番公主的骑射剑术。”   自从那回亲眼目睹世子妃“一箭解围”却险些误杀皇子,夏柯与秋月只要听说“骑射”二字就心生寒意,夏柯稳重,秋月脱口而出:“世子妃还是打住吧,自从嫁进王府,越发荒疏了下来,能在鞍上坐稳就不错了,再说剑术……世子妃可还记得涟娘子所授?”   旖景沉了脸,好半响才承认了秋月是忠言逆耳。   却说胡家巷子的侍郎府,卫舅母这时翻来覆去看着宫里送来的芳林宴邀帖,十分为难。   卫昭却喜上眉梢,摁捺不住就要去楚王府把这个好消息跟表嫂分享。   好容易磨得卫舅母松了。,想着女儿初次参加宫宴,生怕有违礼规,先得旖景指点也有益处。   这日卫舅母递了帖子去王府,旖景却并不在家。   原来魏渊的伯父伯母果真来了锦阳,世子夫妇闻讯后,投了帖子拜访去了。   而平乐正和金元公主堂而皇之再度到了千娆阁,为杜宇娘捧场去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平乐姻定,卫冉入京   要面对诗书门第的中年妇人,并且是为“臭名昭著”的平乐正名,世子妃表示压力不小,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魏太太也并非刻守礼教不知变通,而是相当豁达,当世子妃经过长长一番客套,好容易小心翼翼地触及正题时,万万没想到魏太太的反应是如释重负——   “不瞒世子妃,为了我这位狂放不羁的侄子,往常可没少受族长埋怨,好容易盼到他收敛了心性,正正经经地走了仕途,我与外子肩上的压力才轻松了几分,又为着早些年那一桩事,我们也不敢在姻缘上强迫遂潭,这回听说他竟然主动去康王府提亲,当真得念上几句‘阿弥陀佛’,虽说有那些闲言碎语……族长也说了,风传也并非都能尽信,我也打听过,比起普通闺阁女子,郡主的性情是豪放了许多,行为也与礼教有违,可若非如此,遂潭也不会动心。”   旖景听魏太太这般直接,倒也没再婉转,心想魏家既能接受平乐的“超凡脱俗”,干脆只针对“跋扈”的罪名:“我与平乐郡主从前就交好,知道她最不喜与人勾心斗角,偏偏那时年幼,贵女们在一处也免不得争强斗胜,平乐不服输,又受不住那些弯弯绕绕的奚落嘲讽,一旦起了冲突,就忍不住动手……往往是双方都有错处,郡主吃亏在性子急躁。”   魏太太也能理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那时康王府受天子忌防,有那些心高气傲的所谓淑女,是有率先挑衅之嫌,平乐才给她们难堪,因为有郡主的封号,便被人贯上顶仗势欺人。但魏太太不放心的仍有一件:“听说郡主曾鞭责庶妹,不知是否谣传?”   果然还是问起了这一件事,旖景暗叹,并没有替平乐遮掩:“原是两个庶女之间争执,不知怎么惹恼了平乐,是确有其事……也就是因为这一桩事,康王妃才察觉平乐太过强横,无论如何,都不能责打姐妹,狠狠罚了她一场……也就只有那一回,平乐也明白过来自己的错处,从此再没有犯……这些年间,别说对王府的小娘子,就算对严府的表姐妹们,有明面上不屑疏远的,平乐也是诸多忍让。”   魏太太见世子妃今日意在为平乐“正名”,却并没歪曲隐瞒,将责任尽都推在王府庶女身上,倒信得过平乐真“改邪归正”的话,再兼着她之前也不是没打听过,平乐虽有恶名,与家里几个嫂子弟妇处得倒还和睦,康王府两个侧妃,庶子与庶女都平安长大,康王妃并没苛待哪个,既没有“棒杀”也没有“捧杀”,侧妃们从未小产,也没有暴病隐疾,足见康王妃心怀宽正,有这么一个母亲,就算娇惯着唯一的女儿,养成了平乐蛮直的性情,想来心里应该是正直的,不怀阴恶。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魏太太认为鞭责庶妹虽然“惊悚”,也是平乐年少无知时的错失,总不能就将人一棒子打死,再说她家侄子好容易有了心仪之人,这回再起了变故,难道真眼看着侄子孤独终老不成?便是族长也放不过他们这些遂潭的叔伯长辈。   于是十分痛快地给了旖景一个准话:“遂潭他太轻率了些,怎能贸贸然就自请了官媒提亲,多亏世子往冀州写了书信,否则我们还瞒在鼓里,真是失礼……二叔夫妻俩走得早,原该我与外子打点遂潭的婚事,好在这时为时不晚,虽说遂潭眼下不在景阳,想来他那头应当是拿定了主意,我与外子该正式拜访康王府……就有一件,敝府虽有不少故交在京都,可与王府相比,身份上还是不够显重,妾身是想请托世子妃,看能不能寻个合适的保山。”   眼下贵族联姻,男方除了请官媒为证,还少不得寻个德高望重的保人居中撮合才算合礼,旖景是女方族亲,与平乐还是平辈,身份上不够份量也不合礼俗,但她是勋贵出身,眼下又是宗室妇,自然能替魏家寻个“显重”的保人。   只是究竟找谁才最合适……世子妃一时沉吟不决。   不明就理的魏太太连忙支招:“若能请动国公夫人,便是敝府的荣幸。”   这位当然不行……   建宁候夫人应会乐意,不过候府旧年因为江氏与三爷的事,风波不断,这时为婚事作保不是那么合适;卫家是第一世家,有够显重,可旖景与卫舅母还谈不上亲近,不便烦扰她;韦夫人自家忙着与镇国公府的亲事,也不方便;卓夫人嘛,旖景又不太信服。   看着是件容易不过的事,世子妃心里却犯起了难。   只好先解释了继母最近身感不适,魏太太显然有些失望。   “太太以为董老夫人如何?她是我娘家大嫂的祖母。”旖景想了好一阵,总算灵光乍现。   魏太太一琢磨,董家与卫国公府是姻亲,董老夫人本身又是靖远候嫡女,儿子眼下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二品大员,自然称得显重,才算不亏平乐亲王嫡女与郡主的身份,连忙称谢。   于是旖景这回也算大功告成,解决了平乐的终身归宿,乐呵呵地辞别了魏太太,一路上十分兴奋,与她家阁部商量着要怎么讹诈魏渊,狠敲一笔谢媒礼。   殊不知千娆阁里,“即将定亲”的平乐郡主这时正气势万钧的挥舞着两张银票,冲着一个抛出二十两银就叫嚣让杜宇娘陪酒唱曲的纨绔豪放不羁:“小爷这儿翻番,请宇娘雅室小坐。”   一边金元公主同样穿着件圆领箭袖男装,半咪着眼角坐壁上观,忽地接收到一个美人儿的媚眼,忙不迭地回应了一个眉来眼去,眼瞅着那纨绔被平乐震慑住了,正想着再“勾搭”那位美人儿,不曾想美人却擦肩而过,婀娜多姿地迎向一个满脑袋热汗的男子。   居然表错了情!金元公主扼腕叹息。   “温大爷,怎么这么久不来……”公主依稀听得这么一句,便见杜宇娘满面是笑地上前,立即起身抱揖,甚是殷勤地接过杜宇娘手里的琵琶,眼看着平乐勾肩搭背半搂佳人在前,一言不发地跟着去了雅室。   公主却不知道,刚才那美人儿目送着她的背影,神情十分不甘,眼睛忽地又直剜杜宇娘,阴狠乍露。   转身伴着“温大爷”去了另一间雅室。   温进没有错过小嫚争风吃醋的模样,才砰地一声推上门,就狠声警告:“你可不比当初,已经是四殿下的人,还想着勾三搭四?殿下可专程让陈长史打点了老鸨,再不让你接客!”   小嫚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自顾扭腰,往靠着绣屏的玫瑰椅里一坐:“我就看不惯那些风度翩翩的玉郎,一个劲围着杜宇娘身边打转,她有什么了不起……究竟你们什么时候才行事,还让我低声下气讨好那贱妓到哪年哪月,我可等不及。”   温进也十分沮丧:“主子都说万事俱备打算恃机动手了,哪知那个行踪诡异的首领突地来了京都,有他在,就不能轻举妄动,我这回来,就是叮嘱你依然要讨好着杜宇娘,别让她察觉出蹊跷……沉住气,我可警告你,我既能捧得起你上台,就有本事拆台,你可别以为攀上了皇子就能恣意枉为、过河拆桥,说到底你还是乐籍,若没我们在后头保障,也休指望四殿下能给你一世富贵,你这样的身份,也就是取个乐子罢了,这辈子都别想进皇子府的门。”   这般不屑与小瞧气得小嫚唇角一阵抽搐,却不得不忌惮温进与那个不知底细的江湖帮派,四殿下虽又找了她去私苑两回,欢好时也极尽温存,还打发了陈长史提点老鸨,给了大笔银子,保她在千娆阁养尊处优为所欲为,也仅限于此,就算尽兴时,也从未提过纳她入府的话。   只要还在千娆阁这泥沼一天,她就不能真正扬眉吐气,温进与那个什么主子要收拾她,四皇子也是鞭长莫及。   也只有隐忍,助他们成事后,再慢慢收拾杜宇娘与媚娘两个贱妓。   小嫚心里磨着牙,勉勉强强地挤出一抹笑容来,委婉套话:“不是说那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么,怎么忽地来了锦阳?”   “我怎么知道,只听主子说上头几个堂主副堂主这几日神出鬼没,交待首领正在京都,或许随时会有任务,让他们打醒精神。”温进说完了话,也不想再多留,连茶水也没喝一口就转身:“你这处我不好久留,如今也得避个瓜田李下,不过你得记着,倘若成了事,四殿下耳边可得提一提主子,否则……主子得了信重,你也算有个倚仗,将来不是没有希望离了这烟花柳巷,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大富贵,可你若没有倚仗,就是个玩物,色衰爱驰时只有一条死路。”   小嫚斜着眼睛,终于当温进威风赫赫地推门而出之后,才喷溅出淬了毒液一般的冷芒,一口呸出,尚且不解气,喃喃自语:“我究竟有哪处不如旁人,容貌歌喉,那些名门闺秀哪里能比,不过命不好,托生在平民家里,又遇见个一无是处嗜赌如命的老子,原是想把我卖给富贵人家为奴为婢,我凭什么就要侍候那些空有身份的贵女,一辈子没有出头日?自愿来了这怡红街,当了清倌人,就想留着清白的身子,能得官宦子弟怜惜赎我出去,偏偏就遇见杜宇娘这个绊脚石,独占江郎的心……破了身子,再无望做正妻,却教我时来运转攀上了天潢贵胄。哼,等着瞧,将来我得了机缘成人上人,你们一个都别想活命!”   说回金元公主,借着平乐的光,品着美酒佳肴赏着流光河景,听着杜宇娘连唱了好几曲风味殊别的地方民谣,忍不住啧啧称赞:“姑娘究竟祖籍何处?听着你刚才唱的地方小曲儿,竟似大有差异。”   杜宇娘笑道:“奴家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不过以此为生,宾客们来自各地,妈妈要求多学些地方曲谣,好让人宾至如归。”   金元公主颔首:“这法子妙,待我回了西梁,也让行首们借鉴借鉴,就算不能行遍国土,限步一处,也能领略各地风情。”   平乐大感羡慕:“公主您可真是自在,在大隆,好比我这样的已算异类,那些名门望族家教严厉,一言一行都离不开规矩,可就算我爹娘纵着我玩乐闹腾,还是有不少顾忌,做不到纯粹恣意洒脱。”   金元见平乐豁达直率,倒也不再客套:“要论来,西梁女子的确不如大隆女子般拘谨,也是从前风俗,当时三国未成联盟,西南诸国战乱不断,时不时还得受北原侵扰,男子们征战在外,妇人就要守家护业,若无防身之技或者太过怯弱,怎么能保得平安?就算西梁建国,许多习俗循了大隆礼仪之邦,可对女子却无太多规束,我西梁的女子,个个不让须眉,三十年前,西梁国相就是女儿身,还有西梁公主,可掌兵权,可涉政事,游历诸邑更是寻常也是必须。”   听得平乐啧舌不已,竟对西梁十分憧憬起来。   这么消磨了半昼,金元公主听够了曲乐,眼看着就到傍晚,怡红街就要迎来鼎沸时候,考虑到平乐到底是大隆宗室女儿,晚上出现在妓坊太过显眼,容易被人诟病,虽意犹未尽,还是拉着平乐离了怡红街。   回到国宾馆,公主张口就问良医正,却得知外出未归,十分沮丧。   却也理解宽容:“晨微姑娘是大隆百姓,虽并非锦阳人士,可回到故国,难免要出去游览一番,说不定锦阳有她的亲人故交,挽弩吩咐下去,良医正出入不受约束,但别忘记准备妥当车與。”   ☆、第五百二十四章 早通款曲,乐阳之谋   薛东昌大步流星在前,领着满面冷肃的灰衣男子在重重廊庑兜兜转转,好半天才抵达了皇子府东路的静谧庭院,穿过一个拱月门,继续大步流星直往曲径通幽,沿途还不忘检察暗卫们是否坚守岗位。   及到一排三间房舍前,薛东昌才停了脚步,率先进了厅堂,隔着门前竖了一排的画屏禀报一声儿,得了许可,方才冲灰衣男子招了招手,两人一同入内,薛东昌就看见百宝架前设着的官帽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个身披白狐大氅的男子,这么一度量,薛东昌显然一怔,他竟一眼看不出这男子的年岁来。   男子瘦削脸面,肤色微显灰黯,似乎身染沉屙,可往那一坐,看过来的眼光平静无澜,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就生起股敬畏,放眼大隆,除了天子与三皇子,还没人让薛东昌下意识就想屈腰,一眼恍过,男子瞅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可仔细一看,眉心肃厉,与温文尔雅的气质似乎又有些违和。   若非天生贵胄,如何能在不及而立就形成这般威仪?   薛统领还在那呆呆傻傻地猜疑着呢,灰衣男子却一个箭步上前,双膝跪地匍匐拜倒:“草民参见国相大人。”竟是有些哽咽的语意。   薛东昌彻底怔在当场——活死人苗石陌竟然也会流露出这般感情充沛?国相?难道是……   三皇子冲薛东昌妖妖一笑,才冲同样目带疑惑的薛国相颔首:“他就是东昌,国相的兄长眼下被我派调去了别处,这回怕是不能相见了。”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多智近妖,极受西梁王信任的堂叔?东昌连眨眼都顾不得,算来已过不惑了吧,哪看得出来?   “愣着干嘛,东昌,还不见过你堂叔?”三皇子对手下亲信的木讷甚感难堪。   反而“一家人”并不为侄子的呆傻抱憾,忽地起身,竟比薛东昌还要高出半个头来,越发显得骨销形立,薛国相轻轻拍了拍侄子的肩头,薛统领险些没顺势跌倒,大惊失色之余,连忙调整吐息定定站稳,这才反应过来看上去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堂叔竟是身怀武艺,显然还是内力高手。   这回死心踏地的敬畏了。   国相并没多与薛东昌寒喧客套,而是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红了眼圈的苗石陌,神色淡然:“听殿下说,已经找到了当初陷害你父祖的族人?”   “是,恶人终有恶报,当年杀我父祖之首恶已被大隆高祖清剿,可帮凶却还苟延残喘,我就知道,他们人多势众,不至于死绝……多亏了三殿下,凭着蛛丝马迹,竟真把苗鸿父子翻了出来。”   “你本是性烈如火,我原本担心你因怀仇恨,寻得死仇后会摁捺不住,坏了殿下的谋划,好在殿下说你能够隐忍,这些年又十分得用,你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我应该感谢你。”薛国相上前一步,才将苗石陌扶了起来。   七尺男儿忍不住热泪盈眶:“草民如何敢当一个谢字,当年不过幼稚孩童,父祖被害,与母亲、姑母因族人争权逃亡西梁,若非国相收留维护,早已死无葬生,哪能得个安身之所,受姑母教习苗家毒术?国相所托,让草民襄助殿下,草民生怕疏失,有负国相救命之恩。”   “殿下刚才与我说起,待得时机,必然助你报父祖之仇,苗家余孽定死无疑。”薛国相说完这话,又安慰了苗石陌几句,便先让他随了薛东昌出去。   三皇子手里一直捧着盏素面羊脂玉壶,像是取暖又像是把玩,直到这间厅堂只余两人在座,方才倾斜壶口,将乌金的茶水斟出一盏来,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待薛国相隔案并肩而坐,唇角才噙了笑意:“十岁那年,我告之国相母妃的死因,国相信之不疑,甚至不曾追问我从何得知,我一直不得其解。”   “殿下应是耳闻目睹,公主当年就有早慧之质,闲谈时说起,两岁时的记忆犹在,我当时半信半疑,后亲眼领会了公主过目不望的本事,这才相信,其实金元公主的记性也远比常人要强,她三岁时,受我启蒙,两日就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薛国相神色依然淡若流云,眼眸里不带半点情绪:“殿下可是亲眼目睹公主被人杀害?微臣想来,公主当时一定不愿意殿下如她一般早慧。”   国相忽然想起当年,少女貌美如花,将他硬塞在手里的长剑抛在地上,负气般的撒娇:“我就不愿习武,父王与母后都不强求,遥台哥哥为何强迫?我身边有无数亲兵,难道不能保我平安?别逼着我习那些多此一举,我的琴艺还不够精进,遥台哥哥莫不如指点一二。”   他妥协了,没有坚持,以为自己在她身边总能护得周全,哪知她会远嫁别国,而大隆的东宫又不能让亲兵近身护持,悔之不及呀,我的蓝珠,倘若当时硬着心肠逼你习武,区区仆妇又怎能害你性命?   三皇子微微垂眸,手里的玉壶拿得很稳,再斟满自己面前的空盏,好半响才说道:“国相原来早有预料,难怪信之不疑,当年回了西梁,就把苗石陌送来大隆以助我行事,他的毒术堪称出神入化,不过我可不想让皇后死得无声无息,那样轻易。她也该尝尝骨肉血亲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害死的滋味,也该体会一番明知凶手是谁,却无可奈何的心情。”   “殿下,关于楚王世子,你究竟做何考虑?”薛国相又问。   “可惜他不是圣上亲子,否则……也许国相不信,我对虞沨十分敬服……有他在,必成我之助益,说来也巧,我虽依稀听太后说过楚王妃死于中毒,虞沨幼年体弱也是因为身中剧毒……直到石陌来投,偶然间听我说起楚王妃身中慢性之毒却不被太医察觉,世子之毒也不能根除,细问了王妃当年症状,我一时好奇,费心察探了一番,竟发觉王妃所中之毒是苗家所传,我便想区区一个侍妾,怎会掌握苗家毒术?”   三皇子微咪眼角:“我便猜测,那侍妾只是一把利刃,背后还有元凶,再一察旧档,发现谢三太爷曾去云贵清剿邪教,苗家就是被他带兵屠灭,我就怀疑谢三隐藏了苗家余孽,这么一盯梢,果然被我发现了苗氏余孽,把楚王府的恩怨是非一理,锁定那元凶就是虞栋。”   “世子也有察觉?”   “那是当然,他若这时还懵懂未知,怕是早被虞栋奸计得逞,也不能根除余毒,恢复康健,若非他足具影响江山社稷之能,我也不会对他心怀佩重……就说谢三太爷眼下也已经咎由自取,世子还吊着他苟延残喘,许是想为楚王妃申冤,将虞栋一网打尽。”三皇子忽而一顿茶盏:“楚王忠于父皇,虞沨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若能得他助益,才是如虎添翼,我自从知悉他的才能,就没打算与他为敌,有他辅佐,必能开创承平盛世,保大隆至少三朝民安国泰。”   薛国相颔首:“除金逆、革新制,使大隆复兴科举,虽也是帝君之愿,可若少了世子出谋安策,大隆恐怕也难得眼前局面,世子才刚及冠,就有这般能力,实在后生可畏,难得的是他能这般果敢,助帝君大权一统,需知为人臣子,略有贪欲者都难免产生牵制君权之念,他能为大隆帝君培养新兴势力而削弱旧贵族的专权,的确心怀远广,殿下识人甚准。”   三皇子却又敛了笑容:“可是国相,我现在已经改了原本的主意,因为无意之间,我竟得知了一件十分讽刺的事……”   三皇子压低了嗓音,瞳仁里渐有珀光闪烁。   而薛国相满面淡然总算有了波动,眉头高高挑起:“殿下!您果真……”   三皇子重重颔首。   “所以才让微臣收集清河君的罪证,并呈交金元公主……”薛国相似乎喃喃自语,眉心渐渐锁紧:“殿下择的这条路……实在是……但有意外,也许就无容身之处!”   “我心意已决。”三皇子满面肃色:“国相可愿相助?”   薛国相这回良久没有回应,而三皇子也正襟危坐着目不转睛。   终于是,一人顿首,一人唇角妖丽。   与此同时在国宾馆内,西梁贵族庆玉转也就是伊阳君正在一个稍显偏僻的院落里,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乐阳女君大眼瞪小眼,乐阳女君艳妆着锦,手里提着马鞭,显然打算出门。   “这里不是西梁,别怪我没提醒你,休得听凭摆布,做那不自量力之事伤及西梁国威。”伊阳君目光冷厉,横步挡在女君身前。   乐阳画着大隆仕女时兴的远山眉,眼角勾画得十分妩媚,还扫了淡淡的脂红,越发衬出明眸翦水,可那娇俏的唇角,这时却满带着冷讽:“听凭摆布?阿兄,我不是男子,阿娘卧病,你自身难保,我若不俯首贴耳听凭摆布,早被父亲嫁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不提父亲,大母的子女也容不下我。”   “难道你真赶着要去给人做姬妾?”伊阳君寸步不让:“乐阳,我知道从前对你无法顾及,等这回出使返国,必能改善一二,至少在你的婚事上,不至让父亲拿捏。”   “我厌恶庆家,厌恶透顶。”乐阳紧紧捏着马鞭,毫不掩饰满面戾气。   这让伊阳微微一愣,他看惯了乐阳故作乖巧,有多少年没见着这般倔强的直实面目?   “我没打算回去。”乐阳收起冷讽:“你放心,楚王世子再是出众,他已有正妻,我又哪会自甘下贱?阿兄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这回若不争取与大隆显贵联姻,父亲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逼迫陛下妥协奉行‘嫡女夫继’之盟制,你怎么对得住公主为你力争封邑的恩义?我的夫君我自己会择选,你放心,不会做出有伤国威的事,也不会挡你的道,我所嫁之人只要不是大隆权臣,于父亲就无半点益处,不可能让他达成所愿借大隆之势夺权,这点分寸我还晓得,不会置你于两难之境,我今日出去,无非是为熟悉将来生活之境而已。”   伊阳君仍有犹豫,乐阳又再沉声坚持:“我有自知之明,看得出来楚王世子心机城府甚深,不易算计,再者当年我西梁公主以尊荣之身甘居妾位,到头来也是个香消玉殒,公主之子何等尊贵?若在我西梁便是王储!可在大隆,也就是一个庶子而已,有蓝珠公主教训在前,我哪还敢痴心妄想,可我是真的厌恶庆氏,厌恶了日日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忍辱吞声,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人利用!把我逼到绝境,大不了求公主恩典,就说洞悉我之企图,将我赐死,造成意外身故抑或暴病,用维护西梁国威去堵父兄之嘴,只要你依薛国相之谋行事,父亲只能寄希望于你缔结大隆权贵,又哪会在意我的生死?公主所愿达成,未必不肯助我小舟从此逝,江海渡余生。”   这番话总算让伊阳君动容,眼睛里恍过愧疚,神情也柔和下来,握紧乐阳的肩头:“傻丫头,大隆对女子礼教严苛,哪容你孤身立足,我会助你,国相与公主也会助你……你要出去,阿兄陪着你,这些年有薛国相提点,我多少晓得些大隆贵族的事情,会替你好好择上一门姻缘。”   两兄妹出入市坊,走马观市,一路上伊阳君滔滔不绝解释着大隆礼俗。   可巧这日,因得礼部调令赶来京都赴任的孟高才进宣武门,就后仰了身子踮脚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顿时觉得一股潮热直冲天灵。   ☆、第五百二十五章 有意秦晋,各方思量   实际当金元公主抵达锦阳京的第三日,便在乾明宫谒见了天子,除公主以外,当然还有两名西梁副使——西梁国相薛遥台与礼部尚书韩阳君。   西梁之三盟政会由十名贵族组成,皆出自三姓,但凡律令颁行以及军事政令等皆需通过政会诸卿合议后才能得以公布施行,最高长官称上议令,是由西梁贵族选出,经国君任命,负责监管政会众卿,纵观西梁历史,上议令多数时间轮留由胡、庆两姓族长垄断,自从当今西梁王登位,铁腕治政,又经多年征战,使西梁国土扩张,国威大振,甚至对太宗帝时遭受大隆军队重创的北原人因为内乱,被北王驱逐王城的西王形成威胁。   北原西王便是当年领军侵犯东明国土,妄图霸占中原锦绣江山的昭康氏,为了在西境立足,视雄心勃勃的西梁为大患,两国曾经交战,因西梁当年征战连连,难免造成财政上的不足,昭康氏虽遭遇重创,作战实力仍让西梁王胆颤,于是才向大隆示好,以期两国结盟,共同抵御昭康氏,主要还是希望大隆能提供粮银兵器等支持。   后西梁公主自愿和亲大隆,为太子侧妃,宛氏得了大隆鼎力相助,不仅在与北原人的对恃中大获全胜,将昭康氏牢牢拒挡在国境之外,还收服了不少西南小国称臣于西梁,宛氏威望大增,在西梁国内,力压胡、庆二氏,上议令之位便被宛姓宗族占据。   三盟政会除上议令之外,还有一员中议令,一员下议令,对上议令起着牵制之用,当然也互为牵制,相较下议令,中议令的职权更重,故而胡、庆二姓为得中议令之位也经过了连番恶斗,眼下庆氏暂且胜出,由族长澜江公稳稳掌握中议令之位,这回随同金元公主前来大隆的副使之一韩阳君,便是澜江公的嫡亲兄弟,也就是伊阳君的叔父。   这回为了争取机会出使大隆,韩阳君在澜江公的协助下也经过了不少波折,好不容易方才如愿。   当然,澜江公费尽心机让韩阳君随使,是为了庆氏缔交大隆权臣的谋划。   乾明宫里除了西梁众使臣以外,当然还有大隆公卿朝臣,于是金元公主代表西梁王表达对大隆的友邦诚意,不仅献上厚礼,还直言不讳提出欲与大隆再结秦晋之盟时,在场有不少人都觉得脊梁生寒。   其中当然有西梁韩阳君,他受兄长示意,主要使命是促成乐阳女君色诱楚王世子,顺利留在楚王府,争取这位最得大隆皇帝信重的宗室襄助庆氏夺权,因为伊阳君庆玉转生母是王后族人,澜江公当年逼不得以娶为继室,可对伊阳君一直心怀忌惮,又因为嫡长子春江君的不断挑拨,澜江公与伊阳君这对父子之间十分疏远,若非金元公主当年暗助,伊阳君甚至不能得封,早被澜江公打发去边远之地,压根没有进入三盟政会的资格。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层原因,尽管澜江公觎觑王位,若非逼不得已,坚决不想奉行“嫡女夫继”眼看着与他不合的伊阳君登位称王,将来打压嫡长子春江君。   这回随使的四位女君之一,应阳是澜江公的嫡长女,此女心性甚高——西梁唯三姓贵族才能纳妾,可姬妾地位十分卑贱,所生庶子虽能得家族承认记名宗谱,三姓庶子相比普通贵族庶出甚至能够入仕,但姬妾往常只能禁步院阁,非受主母许可连〖自〗由行走的资格都没有,稍微逾矩,即被杖杀,主母甚至不需禀报夫主,也不会承担什么好妒不贤的恶名。   三姓姬妾大都出生贫贱,或者是贵族庶女,身份卑微。   需知普通贵族之庶出甚至不能摆脱奴籍,就算得了运数,被三姓贵族纳为姬妾,头顶上也有个十分难听的名字,叫做色供。   三姓贵族为了子嗣繁荣才纳妾生子,但凡色供所生之女,不久就会天折,故而三姓只有庶子而无庶女。   可三姓庶子到底摆脱不了色供之子的“光环”西梁贵族嫡女是不愿下嫁的。   所以当西梁太子意外身故后,西梁王欲立庶子清河君为储才会遭受阻碍重重。   应阳女君受西梁这样的“文化氛围”熏陶长大,哪里愿意做人姬妾,澜江公自然也不会让元配所出长女受到这般屈辱,可他又不甘亲手将伊阳君送上王位,才打算利用继室所生的嫡次女“和亲”色诱楚王世子。   应阳女君这回出使大隆之前,就定了亲事,只待完成使命后回国就将成婚,她的未婚夫,正是发誓终身不娶的薛国相过继来延续香火的薛姓子侄。   当然也是澜江公看着薛国相受重,欲笼络交好,以期将来能得薛遥台鼎力支持,助嫡长子春江公登位称王。   不过澜江公也知道夺位没有那般容易,倘若乐阳女君色诱不成,他也只好退让一步,先逼迫西梁王遵行“嫡女夫继”促成嫡次子伊阳君与金元成姻,被立为王储,先让西梁王位落在庆氏头上,再慢慢筹划夺位。   所以韩阳君一听金元提出“联姻”的意思,自然想到西梁王的谋划是要借大隆之势,规避“嫡女夫继”当然会出一身冷汗。   除他之外,在场大隆朝臣也有不少出冷汗的。   尤其是当圣上并没拒绝“联姻”之请,而是颔首微笑,称西梁使团还得在大隆盘桓一阵,倒可仔细斟酌。   多数朝臣并不熟知西梁三姓间争斗,却也清楚西梁王嗣单薄,眼下仅有金元公主一根独苗,这回又是担任主使促成两国邦交,万万不会把自己嫁来大隆,而诸位适婚的皇子唯有三皇子单身未娶,这位可是极得圣上心意,西梁除公主以外,三姓贵女多少有些配不上,说到底,胡、庆二氏再是显贵,权势也仅限西梁,蛮夷之国的贵族能给赫赫大隆皇子带来多少助益?圣上决不会让三皇子娶个全无助益的西梁贵女。   那么“联姻”极有可能落在臣子家族,或者是大隆贵族嫡子娶西梁贵女,如上原因,大隆贵族哪里甘愿白废一个嫡子娶个对家族毫无助益的异邦贵女,倘若是要让大隆贵女远嫁西梁,在场臣子自然也没人愿意。   胡、庆二氏到底是西梁显贵,圣上必不会许可让贵族朝臣所出庶女和亲,但凡名门望族,都极为重视嫡女,以缔结权势之姻亲,为家族带来助益,因而对嫡女也是寄予厚望,付出了不少心血,感情上自然要比庶女更为亲近,撇开权势的因素不谈,让嫡女远嫁别国此生再难相见,又有谁会心甘情愿?   故而,金元公主谒见大隆君帝之后,关于堂堂一国公主竟然有闲逛妓坊为乐的“癖好”就再不是众贵族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凡家有适龄子女尚未婚配者都提心吊胆,尤其那些贵妇,竟然迫不及待地开始张罗着子女的婚姻,许多从前自恃尊贵在婚事上挑挑拣拣的望族世家也都少了些挑剔,远庆七年的初春,不少公子闺秀成就佳话,锦阳京里一片喜气洋洋,诸贵妇之间的话题大多成为“你家四郎也定了亲?”“哎呀,真是可惜,我家三娘已经定了亲事”“同喜同喜,我家也是才与伯府交换了庚帖。”   就连老王妃都感觉到气氛的紧张,拉着旖景商议起安然的婚事,旖景自然不会慌乱,却趁机提了提殷永,老王妃倒不挑剔殷家是寒门,大为〖兴〗奋的要亲自过一过眼。   除了大隆名门公候喜讯频传,西梁使团内部的气氛也开始紧绷。   这一日应阳女君威风赫赫地将乐阳女君堵在了国宾馆的西苑客房,对她的异母妹妹表示了十分的不屑与轻视:“听说你最近常与二弟出门?别说我没提醒你,这可是在大隆并非西梁,对女子管教甚严,抛头露面骑马过市是要被人诟病,就算将来你是做楚王世子姬妾,并非正妃,到底是宗室贵妾,言行也必须谨慎,否则被人拿了把柄惩处,未先得宠就遭冷落,庆氏远在西梁也是鞭长莫及,想想你那时处境!”   见乐阳垂眸不语,应阳又是一声冷笑:“陛下令公主转达联姻之意,无非是打算让二弟与大隆贵女联姻,失了婚配公主的资格,陛下趁势立公主为储,使宛姓稳居王位,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可我庆氏若无大隆相助,要想夺位也不容易,父亲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你可得给我打醒精神,否则……倘若你无功而返,难道真想回西梁嫁给兵部尚书家的盲眼儿子?那位因眼睛不能视物,性情可十分暴戾。”   应阳好整以睱,等着乐阳如同以往般跪地哀求,过了半响,乐阳却仍是垂眸而坐。   应阳反倒一怔,想着父亲的嘱咐,说在这节骨眼上,让她不要得罪乐阳,乐阳不比伊阳,一直乖顺,再者能否夺位的关键,还要依靠乐阳争得世子宠幸后谏言,让楚王世子站在庆氏一边,恳请大隆帝君助庆氏一臂之力。   便捏了捏拳头,竭力缓和语气:“我也知道,在我西梁女儿眼里,姬妾卑贱,乐阳你到底有些不甘不愿,不过你想,当年蓝珠公主不也是为人姬妾?这是在大隆,姬妾的地位并不同我西梁……陛下与公主一番谋划,反而对我们有利,大隆帝已经同意了联姻,若你色诱计成,说不定能得皇帝赐婚,与世子妃就算不能平起平坐,她也不敢轻怠了你。”   总之一番软硬兼施下来,应阳自认为震慑住了乐阳,心满意足地甩下一句:“四月初的芳林宴上,听说大隆权贵子弟尽会在场,楚王世子是宗室,又是出了名的才子,年年都是评审……要接近他,这就是一个机会。”   应阳如同来时般昂首挺胸地离开,并不疑乐阳会反悔,死在那位尚书之子手里的侍婢可不少,听说好多在床上就被折磨得断了气,那人是出了名的暴戾阴狠,年过而立尚无贵族愿以与之联姻,乐阳花容月貌,哪甘嫁给那么一个郎君?有父亲警言在先,乐阳必定不敢心生二意,否则可有她吃不尽的苦楚。   相比起来,楚王世子品貌俱优,大隆贵妾又并非如同西梁一般卑贱,乐阳又自负貌美善谋,说不定她还企图着将来能迷惑得楚王世子宠妾灭妻。   这么一想,应阳更觉稳妥,反而不耐烦叔父韩阳君的忐忑不安,心有成竹说道:“凭乐阳的心计与美貌,必能让世子动意,再说大隆纳妾十分平常,贵族无妾才算稀罕,楚王世子见乐阳这么个美人投怀送抱,顺水推舟也会笑纳……此计达成,父亲也不愿让二弟与公主婚配,将月氏之子送上西梁王位。就算公主说服了大隆帝君赐婚朝臣之女和亲我庆氏,也无干大局,想必公主也不愿庆氏得个权臣之女为儿媳,这和亲人选本就无足轻重,将来嫁去庆氏,还不是任由父亲拿捏。”   很快到了四月,锦阳京的寒冷总算舒缓,迎来姹紫嫣红、万物复苏。   此年芳林宴也终于在众人翘首以待的期盼下,如期举行。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众芳比才,昭显风范   远庆七年太后举行的芳林宴,也是为了盛待西梁公主来使,规模自然比往年更要隆重,不仅贵族子弟、名门闺秀受邀,也有不少命妇获诏入宫与宴。   午宴结束之后,众人随着太后移驾,陆续都到了御花园,这回甚至听说圣上也会亲临现场,赏评诸位闺阁的佳作,贵女们无不摩拳擦掌,暗下决心展示“毕生所学”力压西梁公主为首的异邦贵女。   太后听说庆氏嫡子伊阳君善长四艺,是有“国师”之称的薛瑶台亲授弟子,尤其琴艺出众,甚至提出让伊阳君为琴艺判者。   于是今年芳林宴上报名比琴的贵女就十分稀少,大多是些离及笄尚远才十一、二岁的闺秀,才不担心和亲的厄运降临在头上。这与往年琴之一艺上的鼎盛场面区别甚远,尤其已经十四的安瑾择选了“琴牌”时,眼见身边刚刚围坐着热议的贵女们忽然噤声的诡异态度,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错谔。   安瑾因为连国公府听学的机会都不再有,往常禁步内宅,小谢氏当然不会告诉她外头的风传,旖景又有意疏远,也没机会把外头的事告诉安瑾,安瑾尚且不知圣上有和亲之意。   楚王府里除了江月与芷娘,尽都受了邀请入宫,虞沨果然再度成为判者,这回他品评的是画艺。   而旖景显然又成了忙人。   不说十一娘与杨柳、彭澜粘着她不放,还得照管着安然与安瑾,首回入宫的卫昭颇得太后喜欢,拉着坐在身旁,俨然代替已经出阁的旖景,因守丧无缘芳林宴的秦子若,成了引万千瞩目的“新贵”这让旖景十分忧愁——就怕太后是动了娶卫昭成孙媳妇的心思,三皇子暂且不说,太子妃位一定要坚决回避。   旖景当然时时不忘关注卫昭,寻了空子就去太后身边打岔,不过这回没有秦妃在座,倒不会有人揶揄世子妃是在“争风吃醋”。   金元公主当然也是坐于太后另一侧,成为了万众瞩目。   旖景虚虚恍了在场贵族子弟一眼,就瞧见了不少人满面遗憾。   倾城之貌,可惜是西梁公主,还是唯一王嗣,万万不会远嫁大隆,众人神魂颠倒之余,未免感伤“镜花水月”长叹无缘。   再恍一眼,旖景也瞧见许多自负貌美的贵女们频频看来的挑剔不服。   这些名门闺秀,心眼如此狭隘,西梁公主远道而来,她们却难掩妒嫉,简直有失大国礼仪……世子妃完全不论自己也吃过一场飞醋的往事。   好在还是有彭澜、十一娘等大度的女子,不妒公主艳冠群芳,十分友好热忱地与金元交谈,表达对公主的景仰之情,场面上并没造成贵宾受冷,尤其彭澜,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若不是有太后在座,必然紧紧粘于公主身侧不移寸步,就连太后都看出来彭澜对金元公主的相见恨晚,笑着说道:“我才跟金元说起,紧接着芳林宴不少名门都要举行春宴,正是这季节,京都景致也好,咱们大隆贵族家里的院景也各有妙处,金元若有兴致,何不去各家春宴上看看,也可与我国闺秀们多多亲近,交换见闻……第一个就是楚王府,景丫头今年可不能偷懒,得做好这个东道。”   彭澜一听楚王府要宴请公主,做为世子妃手帕交的自己必然是座上宾,那时再无宫宴的拘束,大有机缘与金元公主交近,听她仔细说说西梁的风俗人情,增长见闻,这才依依不舍地让位,仍不忘询问公主欲择画艺展示,立马挑选了画牌。   除了金元公主,旖景尤其留意的还有伊阳君,这位险些成了安然的夫婿,眼下又被大隆贵女“避之不及”哪知一观之下,生得倒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言行举止也是大方磊落,故而让不少名门贵女们也表现出与士子郎君如出一辄的遗憾——卿本玉郎,奈何无缘。   旖景不露声色“欣赏”了一番美男子,这才将视线放在安乐身上,那丫头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鬓上簪着一朵浅粉牡丹,这时正与安然坐在一处,虽不时看向男宾席上与几位皇子侃侃而谈的伊阳君,可注意力仍然主要集中在那一群贵族子弟身上。   卫国公府六娘、七娘也在席上,这时老老实实坐在黄氏身旁,听国公夫人与几位公候夫人闲谈。   旖景楚心积虑在太后身边磨蹭了一阵儿,到底被不时前来向太后问安,对金元公主表示热忱的贵妇贵女们挤开,被旖辰拉着去黄氏跟前“招呼”去了。   坐不多久,旖景无意间听见一名贵妇正向卓夫人婉转打听娘家那位侄女,说怎么没见。   显然,贵妇似有求亲之意,否则在场这么多闺秀,也不会独独提起,得邀而缺席宫宴,当然是有不得已处,深悉应酬之道的贵妇们哪会特意问起,无非是找个切入的话题罢了。   卓夫人自然也明白了这位的心思,竟回答道:“真真是件不好的事,我那侄女前两日在家中院子里跌了一交,扭伤了脚踝不说,脸上也被树枝划伤,大夫瞧了,竟说会留下疤痕……”   顿时引起一片惋惜。   旖景微微蹙眉,看来卓夫人为了卓妃,是铁心要促成娘家与秦家联姻,又怕引起非议,才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可惜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闺秀,为了家族荣耀,竟毁了容貌,这才会被名门望族挑剔,不得已下嫁庶支庶子为继室。   心里越发对卓夫人的功利产生不满。   便不耐烦在这儿多坐,拉了六娘、七娘去择了艺牌,见她们一个选了“诗词”一个挑了棋艺,就带着去安然、安瑾那席闲谈。   七娘原本就与安瑾交好,为安瑾“退学”的事十分抱憾,好容易得了机会,两个携手去了花荫下说私房话。   因是宫宴,与旖景必须维持表面和睦,安瑾也不怕她的计谋暴露,十分珍惜与闺阁好友难得的聚首,说话间,不由就提起她选了琴艺,引起众人侧目的诡异事情。   “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狭隘短见罢了。”七娘直言不讳:“是风传圣上有意与西梁再度和亲,这事倒有八、九成真,可怎么个方式尚无定论,那些人是怕被伊阳君看中,求娶了去西梁,都以为自己是天人之姿才华出众呢,既然有这层顾忌,毫不掩饰避人千里,干嘛还偷偷红着脸打量人家,故作矜持让我看了都替她们脸红。”   安瑾才明白过来,下意识地看了远处的伊阳君两眼,默默沉思,便有些心不在焉。   及到未正,众人都已经抉择好才艺,参与诗词、绘画的依然避去画阁,琴、棋二艺定在了当场,因今年择琴者不多,就先比此艺,对弈随后。   旖景被太后指为棋艺判者,这才取代了因为择画离席的卫昭坐在太后身旁。   却留意到坐在金元公主身后,那位似乎封邑为应阳的庆氏嫡女神情十分不善,一双眼睛动不动就直瞪向一旁正襟危坐寡言少语的乐阳女君,眼光里像夹裹着风刀霜箭一般,旖景十分讷罕,不是说这两位是嫡亲姐妹么,难道私下是有仇的?   世子妃哪知应阳女君一心鼓动妹妹恃机出手色诱她家阁部,不曾想乐阳今日明知虞沨是画作判者却无动于衷,跟口桩子般钉在这里寸步不移,应阳恨不得剥了乐阳的皮。   应阳心下这时已是“狠计层出”且盘算着待归西梁要怎么告乐阳的恶状,让她不得好死,却也没想到,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琴艺很快比完,参赛者原本就不多,除了安瑾,大多为懵懂少女,胜负没有半分悬念。   便有贵妇向小谢氏道贺,小谢氏心下嗤之以鼻,表面上皮笑肉不笑地赞扬了安瑾几句,挥挥手让她自去玩笑,言下之意是别在老娘跟前添堵。   就有一个心怀妒意的贵女,笑着说道:“听闻公主四艺皆通,小女子早生仰慕,大胆请公主一展琴艺,也让我们开开眼界。”这话说得并无不妥,实际上是听见安瑾那曲琴抚得甚好,决非蛮夷之邦的女子能比,想看公主出丑罢了。   金元微微一笑:“琴瑟等乐源于贵国,刚才众位小娘子所奏皆如行云流水,尤其‘状元’那曲平沙落雁,弦音才起让闻者骤然如临风静沙平、云程万里,顿感鸿鹄之远志、逸士之心胸;弦律起伏时,又像鸿雁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复又静美,正如雁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实在让人惊叹!我虽喜琴乐,却是欣赏时多,自愧不能达精妙之境……不过我西梁也有琴艺高超者,比如伊阳君,他之琴艺为国相亲授,不如让他以自作之曲,抚来博诸位赏评。”   这一番话虽是自谦,毫不掩饰对大隆贵女的赞赏,也展示了公主自身修养,能说出安瑾所抚之曲的精妙之处,可见也是深谙音律,不动声色地回应了挑衅,又给了西梁使臣展示的机会,才是一国公主的气度。   旖景频频颔首,见出言挑衅的贵女暗带不屑,却在听完伊阳君一曲之后目瞪口呆讪然失语,连句赞叹都不能坦然给予,不免为本国闺秀的狭隘脸红羞愧,便给出一番赞扬来,自然也分析了那一曲琴音静平时如婵娟照水、春柳扶风,激昂时又似断崖落瀑、万马踏僵,突地又收为婉转连绵,让人似乎置于青山四绕的空谷,但觉琴音不绝如缕,与岁月共长。   金元公主报以微笑,就着这话题与旖景交流起来。   说话间,诗词比试已经结束,判者三皇子择出其中最佳的十首,交给太后赏评。   就又有归来的贵女开始挑衅,当然也是委婉的话,要见识西梁公主的诗才。   这回金元倒没拒绝,也让两个胡氏女君,就一路上所见景致为题赋以诗词,她自己提笔写下一首短诗,描绘的正是大隆帝京之雄伟。   三皇子倒没为金元掩饰:“一笔字十分不错,不过诗才略逊,远不如我大隆才女们才思敏捷。”   底下便有那浅薄人露出不屑之色,刚才挑衅不成震惊于蛮夷之邦琴技的贵女又缓和过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等着看金元公主羞恼。   哪知公主毫不介意:“我甚喜诗词歌赋,尤其对贵国不少笔落惊风雨之惊才绝艳者十分钦服,无奈自己没有天赋,苦心多年,也就是能合个韵律,意境上相差甚远,的确不及贵国才女甚多。”便一幅幅地品评诗词,自是赞不绝口。   待胡氏女君诗成,旖景一观,竟比众才女所写更好,又是一番赞不绝口。   有那些妒嫉西梁公主容色的贵女见并没占得多少便宜,不至让蛮夷折服,心下越发不服,待得有画作陆续呈上——都是经过虞沨筛选的,当然幅幅都有绝妙之处。   这回却不是有人挑衅,而是彭澜迫不及待十分热切地提出,想领教金元公主画艺。   一帮所谓淑女,实际狭隘又养成争强好胜的孩子再度冷笑不语,等着看公主出丑——若这回再不如人意,哪还能称四艺皆通,当得一句粗鄙无才。   ☆、第五百二十七章 比棋招亲,突降艳福   金元公主带笑起身,由两个宫女服侍着去几面隔屏挡出的桃荫下作画,太后与众位女眷开始赏评闺秀们的画作,不多时,虞沨也返席,同三皇子一同评选出三幅最佳,交给太后定夺“三甲”排序。   彭澜中了“探花”,沈氏三娘高中“状元”,太后说了句趣话:“圣上明年才举殿试,也不知我大隆能走御道经午门出宫者是哪三位,倒是今日芳林宴,咱们已经选出了三位闺阁状员。”   一片捧场的笑声。   更有许多贵女围着沈三娘道贺。   就有人说起刚才伊阳君那一曲,极尽称赞,真真想不到西梁贵族琴艺这般精妙绝伦,还是自谱,才华让人心生佩服,这话引起了那些心怀妒嫉者的不愤,小声反驳,称实不如安瑾那曲,彭澜刚才不在场,十一娘却没“应试”,绘声绘色说起刚才的情形,彭澜对错过了伊阳君的琴曲十分懊恼,又听说公主与西梁贵女作了诗词,连忙求赏。   “都说公主四艺皆通,琴艺就不说了,公主自称不敌,诗词上也有所不及,想必这回画作,也难比过三娘这幅国色天香。”有贵女讨好沈三娘,盛赞那幅牡丹争艳图。   引起好几个贵女的附和。   苏六娘与七娘听着这话刺耳,六娘转身远离是非,养精蓄锐准备在稍后的棋艺上与人决一胜负,七娘却摁捺不住:“公主称琴艺不精是谦逊,我听人转述公主那番赏评,可见公主精通音律,未必是真的不敌,四艺涵盖琴棋书画,‘书’之一门并不限于诗词,说不定公主博古通今,才华见识上胜出我们许多。”   彭澜也为金元打抱不平:“就论公主这一手字,足见风骨,诗词意境上是有所欠缺,格律音韵却十分公整,已属不易,再者才艺展示意在相互学习提高精进,又何必计较高低长短,岂不狭隘?”   这话让刚才出声附和的一众贵女皆冷沉了脸色,原本认为大出风头沾沾自喜的沈三娘冷哼一声:“阿澜这话实在虚伪,芳林宴若不分高低优劣,何必选出前三?莫不是阿澜因为今日略输了画艺,心有不甘?”   彭澜原本不是爱与人计较唇舌之辈,无非是因为钦佩公主豁达,兼着公主是远道而来的友邦使者,觉得本国贵女们这些不善的言辞太过失礼,哪是待客之仪?才忍不住争辩了几句,哪知就遭到沈三娘的“人身攻击”,脸上也不好看。   十一娘连忙拉开了彭澜,去找因为不合群孤身一人坐在亭子里享受清静的杨柳,好一番规劝:“沈三娘历来造作张狂,何必理她,再者讨好她的那些人,多是秦相一党家眷,与咱们本就合不来。”   十一娘忘记了彭澜的父亲彭向也是秦相一手提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金元复从围屏处转了出来,这时棋艺的初赛已经告罄,六娘因首轮就遭遇劲敌,遗憾告负,却在第一时间观赏完毕金元的画作后大喜过望,兴奋不已,毫不犹豫大赞出口,简直拿着画卷爱不释手。   旖景一瞧,见是水墨山水,浓墨勾勒出峭壁如剑,立于一波清潭之东,山壁刺穿云层,淡墨又勾成青山隐隐,似乎笼于雾蔼之间,一群飞鸟照水而来,两两孤舟向远,在波光里留下淡淡翦影,近处横生一树松枝,与峭壁上的植树远近呼应,简简单单的笔墨,就画出了敞敞一片风景。   “沨儿认为如何?”太后也十分满意。   “此幅山水,才不愧今日状元之作。”虞沨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赞赏。   金元微微一笑:“画中之景是西梁大京远郊的出鞘山与碧影潭,实景之美,并非画笔足够描绘。”是对画艺的谦逊,却夸耀西梁山水之秀。   贵妇们自然又要来捧场,盛赞西梁公主的才华,贵女们也依次前来“观瞻”,大多数心服口服,对金元公主的画艺十分赞赏,并没人存心拿这幅水墨山水与沈三娘色彩浓艳的国色天香作比,可刚才虞沨那句“不愧状元之作”已经化为一把利剑刺在了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凭借画艺一鸣惊人的沈三娘心头。   实在说来,芳林宴上留给闺秀们作画的时间并不充沛,选择着彩就必须输于尺幅,沈三娘那幅画的确不错,牡丹画得十分富丽,却因时间限制,只能画出三两朵来,意境上先输了几分,她的心思尽都用于色彩深浅层次上,精细上便有不足,太后选她那幅为魁首,是因为觉得时间仓促,能把牡丹之艳展现出来也不容易,再说牡丹有“雍容大度”“花开富贵”的吉祥寓意,太后看着觉得喜欢。   可金元公主的画艺实在比沈三娘精妙,更显大气磅礴,对比分明,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沈三娘却十分不服,但当着太后与诸多显贵的面,当然不能表示得太过明显,装模作样地赏了画,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着称赞了几句,就是莞尔一笑:“我记得旧年七表妹也是画的山水,似乎是云海松石,太后娘娘也赞不绝口,评了魁首,可惜七表妹今日不能参与芳林宴。”   太后看了沈三娘许多眼,有些疑惑,还是皇后提醒道:“是子若,沈三娘是秦夫人的内侄女。”   太后才知道沈三娘的“出处”,收回目光,并没理会,而是与金元公主说话。   沈三娘这话似乎暗示秦子若的画艺胜过金元,却没得到太后回应,这才彻底死了心,讪讪退后。   圣上驾临时,棋艺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层层复试,天子陪坐在太后身旁,赏评了几幅诗词画作,对西梁女君与金元公主的佳作大加赞赏,听说伊阳君的琴艺也十分精妙,天子并不怀疑:“宛妃从前一手好琴,就称多得薛国相的指点,伊阳既是国相亲授弟子,想必琴艺更有过人之处。”   又见棋艺比试正在进行,问得试况,得知已决出四名优胜,便问可有西梁来使入围。   判者旖景连忙禀报,因公主刚才忙于作画,并没有西梁来使参加。   今日诸多谦让的金元公主忽然开口请战:“西梁臣民自受贵国文化影响,最为普及便是对弈,西梁诸位女君棋艺皆不容小觑,尤其乐阳女君,在西梁未遇敌手,甚至曾经许诺,若有男子能在棋艺略胜一筹,无论身份,她甘愿为妻,可惜西梁国内未有能胜乐阳者。”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许多贵女的不服,也有部份贵女好奇大盛,恨不能当场目睹乐阳女君的棋艺。   天子大笑:“好,就让乐阳女君与我大隆闺秀一较高低。”   今日惜字如金的乐阳这才起身,行礼领命。   身为判者的旖景十分为难,琢磨了一阵,才提出先让大隆闺秀决出胜负,再与乐阳对战。   哪知乐阳十分高傲:“世子妃不必麻烦,小女子愿意以一敌四。”   竟要同时与四名大隆贵女对弈。   花园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有议论乐阳狂妄自大的,也有十分折服者,甚至贵族子弟们听闻后,也是好奇不已,远远围观乐阳以一敌四的场面。   不到半个时辰,四名大隆贵女纷纷落败。   天子盛赞之余,却也不甘服输,高声询问可有士子愿意与乐阳一战。   乐阳跪地相求:“启禀大隆帝君,小女子曾于佛祖面前立誓,若有男子能在棋艺上胜出,小女子甘愿嫁之为妻,以棋艺觅良人,故还请大隆帝君体谅,小女子并不愿随意与男子对弈。”   事情到这般境地,早先摩拳擦掌的郎君们大多有些犹豫,他们多数得知西梁欲与大隆联姻一事,家中长辈避之唯恐不及,可眼瞧着乐阳女君花容月貌,棋艺又如此了得,部份才子仍不免动心,就有那些胆大者把心一横——圣上既有谕在先,也是为大隆挽回国威,便是父祖得知也不好责备,这位乐阳女君才貌双全,可是罕见的佳人,若能娶她为妻,也算幸事。   竟有了几个少年郎君上前应战。   天子方才颔首而笑:“他们几个都出自我大隆望族世宦,乐阳可愿与之对战?”   乐阳垂眸而答:“无论出身,只要愿娶乐阳而又能在棋艺胜出者,便是乐阳之良人。”   芳林宴目的之一,虽然也有撮合贵族子女婚配的用意,从前也出过不少男才女貌、缔结佳缘的先例,但当场以一技之长定终身之盟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多数人都觉得新鲜有趣,就连那些因为小器狭隘心怀妒恨的闺秀也暂时抛却其他,密切关注着事态进展。   旖景刚才在目睹乐阳以一敌四时就心生佩服,自问不是乐阳对手,相识之人,也许仅虞沨、同济大师或许能胜出,但这两人都不可能遂乐阳“比棋招亲”之应,等等,这事似乎是金元公主有意而为,难道是打算让乐阳与大隆贵族联姻?可是如此一来,和亲之事应在乐阳身上,公主又如何规避“嫡女夫继”?   旖景琢磨了一阵,才豁然开朗——乐阳就算嫁给贵族子弟,也只是普通姻缘一桩,上升不到和亲的层面,可金元公主此行有什么目的?   世子妃仅靠猜疑自然想不透其中的机关,原来是伊阳君向薛国相求助,坦诚父亲欲利用乐阳的谋划,乐阳若不依计行事,回到西梁后处境堪虞,乐阳不甘受控于人,更不愿自甘下贱居姬妾之位,唯有选择远嫁大隆再不归国,望薛国相能说服公主成全,国相是伊阳君的老师,当然愿意相助,公主也认为就此一来,伊阳兄妹都被宛氏笼络,更利于将来计划,遂在面见三皇子表哥时提出请求。   三皇子便“串通”了圣上,于是芳林宴就上演了“比棋招亲”的戏码。   无论旁人,应阳女君眼见情形突变,自然心急如焚,暗骂乐阳狡诈,她何曾有过这般许诺,必是与公主早有串谋!   乐阳是庆氏之女,她的婚事连金元公主也不能作主,可大隆帝君若是赐婚,父亲为将来议计,应该不会拒绝。   便宜了乐阳这个奸诈小人!   不过几个贵族子弟竟也纷纷落败!   三皇子早有计较,禀明天子:“倘若让乐阳嫁入名门,庆氏以为还有利用之处,未必会放弃让伊阳君婚配金元,因此乐阳只能嫁给寒门,品级低微,眼下不得信重者,才利于西梁王接下来的计划。”   可这人择选起来大不容易,总不能让微末官员参与进芳林宴来,太过明显,天子与三皇子商量计较一番,渐渐将人选限定在礼部官员,毕竟礼部官员随驾参与宴请使团也名正言顺,可巧又察明礼部新入职的孟高从前不过是一县主薄,受工部侍郎乔寄众举荐,通过考评,方调任礼部做了个未入流的大使,非出身望族,又尚未婚配,再合适不过。   于是天子就先与乔侍郎通了口风,得知孟高棋艺不俗,大喜过望,如此一来,越发显得合情合理。   孟高刚刚入职,就被先生知会将娶西梁贵女,还是钦定的姻缘,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头重脚轻,今日随着圣驾前来芳林宴,竟像踩着云彩一般。   正魂不守舍,就听圣上沉声说道:“可还有不服输的士子,愿下场与女君对弈?”   底下的贵族子弟满头冷汗,哪曾料一个女子竟有如此不凡的棋艺,当着天子的面,大隆贵族这回可算彻底栽了面子。   便见一个身着绿袍官服的官员低着头上前:“启禀圣上,微臣愿一试。”   居然是个八品以下的杂职官?贵族子弟们瞪目结舌。   就连虞沨都吃了一惊,旖景也还记得当年那个刚直不阿险些被施德治了死罪的主薄,十分惊讶他怎么来了芳林宴?   “女君可愿与我礼部官员比试?”天子明知顾问。   “小女子愿意。”乐阳朗朗回应。   ☆、第五百二十八章 王府春宴,三娘意动   远庆七年芳林宴,引起轰然议论的再不是金元公主的倾城之貌,以及西梁使臣们的才华惊绝,而是那位一手棋艺震惊四座,以致让圣上都深觉有损国威,最终却落败于礼部一个未入流的微末官员,许以终身的乐阳女君。   不少贵胄子弟扼腕长叹,尤其那几位折服于女君才貌,不顾家族“慷慨”应战却折戟而归的青稚少年,陷入了颇长一段与佳人失之交臂的惋惜当中。   一闻不名的孟高也紧跟成了京都贵族们的焦点,祖宗八代的身凭都被人挖掘出来,竟发现是个名符其实的寒门,前不久才从并州下县调来礼部,若无特殊机缘,熬到致仕最多也就是个五品郎中,竟然被飞来艳福砸中,以一棋险胜抱得西梁贵女归,并且荣获圣上赐婚,众人断定孟高这一棋险胜,算是他此生最光宗耀祖的事。   虞沨却深感蹊跷,乔寄众要举荐孟高入职礼部的事是出自他的授意,无非认为孟高忠直,在礼部历练一些时日,将来监管科举十分合适,不曾想孟高才入京都不久,就成了焦点人物。   可孟高与乔寄众都是忠直之人,因得天子授意不能泄露其中天机,便是虞沨询问两人也讳莫如深。   还是三皇子慷慨解疑,将西梁庆氏父子之间的隔阂告之了世子,满唇角的妖丽:“远扬,庆氏澜江公的谋划,可是让乐阳色诱你,意在笼络了你谏言圣上助他们夺位,真真好笑,以为我大隆信臣竟这般浅薄?因为诸多因由,乐阳不能嫁入权贵门第,挑来选去才择中了孟高,我也知道他是你举荐,才不瞒你。”一副与世子肝胆相照,交心吐胆的模样。   顺利“讹诈”到手楚王府春宴的邀帖一封。   面对同样好奇不已的世子妃,虞沨十分明智地省略了澜江公色诱之谋,只将伊阳君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告之,称乐阳女君虽出身显赫,处境实在堪忧,才决定留在大隆,再不受家族操纵把控。   旖景长叹:“以为西梁礼法待女子宽纵,哪料乐阳出身显贵,也是这般举步维艰。”   终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尊卑压迫下,西梁女子就算相对〖自〗由,也还是逃不过礼法的压制。   大多数不明就理的贵族,说起这一桩事件来,佩服的是乐阳的才华与言出无悔,但也有一些心胸狭隘以己度人者,嘲讽西梁贵女粗蛮无礼,仗着一技之长欲攀高附贵,结果却败在个寒门出身的微末官员手下,当真是咎由自取。   卫国公府苏六娘却十分钦佩乐阳,从旖景口中打听得孟高虽出身寒门,却耿直正派,倒为乐阳女君庆幸。   绝大多数人都是事不关己,只作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真正替乐阳担忧的是伊阳君,他虽然赞成这个计划,可一旦尘埃落定,因不了解孟高,难免为妹妹将来孤身远嫁大隆的处境担忧。   “孟郎虽是六部官员,品级却甚是微末,再者也非有家族倚仗,万一将来仕途不顺……”   “阿兄宽心,那日我虽有意求败,事实上却真被孟郎逼得落了下风,他的棋艺的确不俗,我观他相貌堂堂,言谈不俗,虽出身寒门,行止间却磊落大方并无自卑,他虽无家族倚仗,却有师长提携,自身又非不学无术者,将来就算不会大富大贵,也不至于让我受寒挨饿。”这时的乐阳女君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再无半点狠戾,她轻轻一叹:“我图的也不是大富大贵,无非是得个安身之所,有人真忱相待,再不担忧死于非命或者所嫁非人。”   却突然两眼含泪:“可我远嫁大隆,只怕到死再不能与阿娘相见,父亲绝情,只因阿娘出身月氏,就疏远冷待,阿娘体弱多病,他也不闻不问……阿兄,阿娘今后只能依靠着你,乐阳不孝,请阿兄……”终是泣不成声。   伊阳君轻搂着妹妹的肩头安抚,心下也是恻然,已经多少年,他们兄妹没有这般交心,都是因为父兄,乐阳只能佯作乖顺,甚至屡屡与他作对,才换来今日的平安。   还有气急败坏者,便是韩阳君与应阳女君,叔姪两个在国宾馆的客房里,一个黑着脸默坐不语,一个实在忍不住摔了个茶盏解气:“小贱人,竟然敢背叛庆氏!若她嫁给权贵之家尚有利用之处,结果却是这么个一闻不名的芝麻官……不行,不能让她趁愿,大隆帝君赐婚也是针对他的臣子,还做不得我西梁庆氏的主!”   韩阳君重重一顿足:“应阳!冷静一些,咱们身在大隆国境,再者庆氏要想夺位,离不开大隆帝君的支持。”   应阳竟然气得痛哭起来,粉拳往茶案上一擂,震得茶托跳了几跳。   韩阳君知道这个姪女打小就看月氏不顺眼,又深妒乐阳比她貌美,乐阳这会倒戈,应阳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断,劝慰的话没有用,干脆离开,与随行而来的幕僚窃窃私语。   这位幕僚是澜江公的亲信,这回让他随行,正是为了协助兄弟行计,以交络大隆权臣,哪知出师不利,寄予厚望的乐阳先行叛变,竟然向公主投诚。   幕僚认为公主从前就帮助过伊阳君谋邑,并大力支持伊阳入三盟政会,伊阳早被公主收服,乐阳是伊阳一母同胞的妹妹,心生二意也不是匪夷所思之事,眼下要紧的是不能为了一个乐阳导致全盘皆输,若庆氏反对嫁女,岂不是重重打了大隆帝君一个耳光,今后再要谋大隆相助就成了痴人说梦。   “倘若乐阳嫁给贵族,也勉强算应了两国联姻,眼下却是嫁了个寒门子弟……公主一定不会放过借势规避与庆氏联姻,万一大隆帝君让个普通贵族之女与我庆氏和亲……”韩阳君忧心忡忡,他可深知长兄的暴戾性情,万一这回满盘皆输,回去也难以交待。   “这就修书一封,递回西梁,先得劝服澜江公赞成乐阳的婚事,亲书凭信寄来,好予大隆帝君交待,如此,万一和亲议定,咱们也好谋划,求娶大隆权臣之女……最好是宗室女儿!若能谋成,伊阳君回了西梁,仍在宗族掌控,他也会有所顾忌,我想伊阳君促成乐阳远嫁,打的也是让澜江公把希望压在他身上的主意,他到底是庆氏嫡子,难道不想登位称王?倘若让乐阳进了楚王府,澜江公之计谋成,可不会再支持伊阳君与公主婚配。”幕僚冷笑:“伊阳君到底年轻,哪会想到陛下早起了心思立金元为储,根本没打算遵守前盟行嫡女夫继,公主必会促成和亲一事,如此,庆氏再无嫡子有资格与之婚配,陛下就有理由立金元为储。”   “就是这么说呀,所以我们才不能干等着。”韩阳君唉声叹气:“万不得已,也只好让伊阳君登位,将来再徐徐谋划。”   “可我们现在还能有什么选择?大隆帝一旦决意和亲,庆氏若拒,就算保有婚配公主的资格,如何能促成陛下遵守盟约行嫡女夫继?陛下的手段狠辣,连亲生儿子也能赐死……难保不会对伊阳下手,没有大隆助益,庆氏可有把握通过政变夺位?”   韩阳君呆若木鸡。   “所以眼下关键,是万万不能得罪大隆帝,才有机会筹谋布局,这信我来写,当会分析厉害,让澜江公决断!只有促成庆氏与大隆权臣之女和亲,将来继续掌控伊阳君,才有望通过和亲之女的家族说服大隆帝助我庆氏夺权。”幕僚当机立断。   韩阳君深深认为也只有这个法子。   他哪曾想到,这个幕僚从一开始就是薛国相安插在庆氏的佃作,自然所有计划都是按照国相与西梁王的步署,澜江公被幕僚这么一分析,自然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澜江公远在西梁,手书自然没有这么快抵达,四月中旬,楚王府的春宴却依时召开,自然请了金元公主这位贵宾,还有不少宗室女眷,以及名门望族,其盛况也不逊芳林宴几分。   这其中离不开小谢氏的“功劳”。   因为丧心病狂有如吸血蝙蝠那位谢三太爷的存在,小谢氏对于源源不断流出的财银心疼得肝儿颤,在内宅用度上截流到底有限度,没有宴事怎能莫名加高消耗?总算得了机会,小谢氏哪能轻易放过,虽然菜肴茶点不得不交给王府典膳所操持,但诸如花草点缀、餐具添置、菜单茶水明细、桌椅锦铺、帐帏器具等等还是要靠主持中馈的小谢氏列举采买。   越是宾客如云,当中油水就越是可观,库房帐薄尽在小谢氏掌握,她是铁了心的要趁机发上一笔横财。   要宴请西梁公主,场面上当然不能太冷清,故而旖景与老王妃都对小谢氏广邀宾客的建议并无异议。   到底是楚王府宴客,一应琐碎尽管由小谢氏操持,世子妃还是得邀请几个自己的宾客的,卫国公府自然必不可少,不比宫宴,庶女不能出席,这回尚且待嫁的三娘与八娘也在邀请之列。   又因为公主不比普通闺阁,是西梁主使的身份,仅邀女眷不太合适,于是由虞沨出面,也邀请了几位皇子与不少公候贵族子弟。   世子夫妇都不曾预料,这么一个春宴,竟然被有心人利用,险些惹出了一场风波。   而始作俑者不是外人,正是旖景的三姐。   三娘好不容易盼到除服,又担心起婚事随之会提上议程,迫不及待地寄书给三皇子府的“内应”宁妃,事隔一年,宁妃忙着与孔妃勾心斗角,还要防范着那位被三皇子收在书房连面都见不着的倩盼姑娘,早把三娘抛在九宵云外,当收到书信,才恍然大悟过来。   只是眼下已不比当初,三皇子的婚事连天子都随了他的意延后不问,被宁妃视作心腹大患的苏五娘已经成了楚王世子妃,无论三皇子妃花落谁家,宁妃都认为不成威胁,本想将三娘的求援信抛在一旁,可转念一想,自从圣上恩封了隆庆公主,皇后就十分忧虑,若是能穿针引线让三皇子与卫国公府联姻,无疑是为太子争取了个得力的助益,皇后必会感念她的功劳,将来不至事事只维护本族所出的孔妃。   再有,自己能助三娘一臂之力,待这位成了主母也会感怀她的情谊,有正妃助长,孔妃便不足为惧。   不过有韦明玉当众“求婚”却被惨拒的教训在前,又兼着孔妃因为刺了旖景一句就被禁足,那个李氏……更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宁妃不敢擅自妄为,特意先请示了皇后。   “也不能由得三郎胡闹,再不甘心,苏氏五娘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室……圣上也纵着他。”皇后长叹,仔细思量一番:“卫国公府不比普通,还得控制着些,别把事情闹得不能收场,万一三郎犯了倔强,再来一出拒娶,就把卫国公府得罪了个彻底,这事你只能帮一帮手,主意还得让苏氏三娘自己去琢磨,成与不成……总归不能让卫国公府记恨。”   这就是同意了,宁妃这才恢复了与三娘的书信来往。   三娘绞尽脑汁,却也没想到周全的办法,而就在这时,她收到了旖景亲自送回来的邀帖,并从宁妃那里得知三皇子当日也会赴宴,登即心跳如撞,将那封邀帖紧紧摁在胸前。   只能孤注一掷,必须抓紧这个机会!三娘暗下决心。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两国贵女,礼教之争   王府赏春宴这日,对门的卫国公府自然来得最早,因着关睢苑里今日会由世子主持接待男宾,旖景大早就去了荣禧堂,亲自迎了娘家的长辈与姐妹们进来,虽看着三娘一改过去一年的素衣淡雅,总算恢复了明媚鲜妍的装扮,想着她应是从崔姨娘病逝的阴霾里走了出来,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   陪着说了会儿话,便有宾客接蹱而来,诸如旖辰等宗室女眷世子妃自然要随着小谢氏迎上一迎,帮衬着待客,也没有太多闲情留意她家三姐。   楚王府内宅的花苑占地很宽敞,从关睢苑后庭角门的东花苑往北,连着荣禧堂后一路,与西花苑也是相通相联,自然也建着好几面相连的湖水,沿湖有长廊一直贯通,亭榭楼台曲径通幽,各种芳菲碧植错落,景致阔朗又十分秀雅。   盛宴待客,自然少不得请戏班伶人助兴,后宅的午宴耗时不长,待撤了宴桌,众人先是随着老王妃去北苑搭起的戏棚里闲坐听戏,一边品着茶点闲话。   小谢氏要应酬八方来客十分忙碌,江月一直像个摆设,只陪坐在建宁候夫人身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京都贵妇们这时大多将江月看作笑柄,应付的态度十分明显,江月就算想上赶着长袖善舞,人家也不领情。旖景今日主要任务是招待好金元公主,台上这时虽然热闹,可眼瞅着内苑里春光明媚,花团锦簇,不少年轻媳妇与小娘子们已经摁捺不住,显出漫不经心来,更有那些对金元公主或者景仰,或者妒嫉、或者心怀好奇者,因为没了宫宴上的拘束,都十分珍惜与公主亲密接触的机会,自到了这处,争相围坐在公主身边闲话,或者旁听闲话,心思早不在戏台上。   其实各府春宴,虽少不得听戏这个传统节目,不过大多热爱此项的只有老王妃、寿太妃等长者,由好比黄氏、韦夫人等年长的媳妇做陪,小媳妇与大姑娘们大概只是稍坐片刻,就会相携着游园赏景,或者与性情相投者觅上一处亭台品茶,或者在主家的安排下乘船游湖,但凡有条件的府邸,还少不得安排击鞠此项。   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一样建有马场,邀帖上击鞠这个项目也早就写明,也是今日女眷们唯一与男宾共同参与的项目,不少小娘子得了家中长辈许可,是备了骑装和球杖来的,好比苏涟与平乐尤其擅长此技,甚至连坐骑也早早备好,牵去了楚王府的马场。   旖景自然将众人的摁捺不住看在眼里,先打发了春暮回关睢苑问问,那边宴席什么时候才散——男宾们逢宴必饮,酒席上消磨的时间比女眷要长出许多。   主人家暂且都坐在一处没有别的安排,宾客们自然也不会率先恣意起来,小谢氏原本有所安排,可她这会儿忙着应酬宗室女眷们,竟没察觉因为金元公主在座,部分宾客相比寻常“心辕意马”提前了不少。   旖辰也发现在座的交头接耳渐渐多了起来,多数人的心思都没在戏台上,见小谢氏忙碌不堪,江月指望不上,想着自己虽是客人,一来是旖景的长姐,二来也是宗室妇,“反客为主”也说得过去,便对旖景说道:“你安排去吧,这里有我帮衬着将军夫人招待,不需担心。”   旖景自然也不会与长姐客套,谢了一句,还是先知会了小谢氏一声儿,嘱咐以单氏为首的几个管事一一安排,一旦自由活动开始,各处都离不开仆妇侍婢当值,未免招呼不周出现意外,紧跟着又知会了老王妃。   大长公主虽也不喜听戏,可这样的场合,她又是长者的身份,当然不会和年轻媳妇、闺秀们扎堆,瞧见自己捧在掌心呵护的孙女儿眼下俨然有了当家主妇的风范,再不比闺阁时候清闲,略微有些心疼,更多的却是欣慰,便随着老王妃“去吧”的话笑着说道:“有我们陪着老太妃呢,景丫头就放心吧,招待好宾客们就好。”   等各处安排妥当,旖景才请金元公主一同去逛园子,国公府六、七、八三朵金花包括十一娘、彭澜等金元的拥趸热烈响应,还有诸如甄府廖氏等几个年轻媳妇或者与旖景交好,或者也好奇着西梁的诸多事宜,都跟随在后,一行人离席,其余的小娘子们也都坐不住,有跟着公主游园赏景的,也有不愿凑热闹的媳妇闺秀,携同各自交好,在王府管事、侍婢的安排下,或者登上高阁赏景,或者三、五成群另寻清静处说话,或者游湖,或者垂钓,自得其乐去了。   旖景陪着公主走了一段儿,到了一处樱花林中的敞榭,入内歇足时,才留意到三娘竟然没有跟来,悄悄拉了四娘一边询问。   “今日三姐一直陪着宁妃、白妃说话,出来时我特意问了她,她只说对楚王府各处都已经熟悉了,也不想闲逛。”四娘说道。   旖景知道三娘从前对三皇子的“心意”,听说她凑在宁妃跟前的话心里就是一重,一来因为实在离不开,再者也想着特意叮嘱了关睢苑里留心门禁,就是担心今日人多,又请了男宾,万一让有心之人借着楚王府的宴会闹出什么“私会”的事,前庭有晴空、灰渡,后头也有谢、杨两个嬷嬷管理,应当无礙。   旖景才宽了心,就听南阳王妃问出一句:“公主,我听说西梁贵族不能纳妾,当真如此?”   这话一出,在场的年轻媳妇们大都目光炯炯,可更多的是尚且待嫁的闺秀,就算有如彭澜、十一娘等豁达开朗的,大庭广众之下触及这类话题也都有些尴尬,尽管心里也想知道,却都垂脸避目,装作置若罔闻,好比安然等面皮薄的女儿早红了脸,连七娘都扭头去看外头景色,盯着一只蝴蝶不错眼。   旖景暗叹,南阳王妃在康王妃面前还有所收敛,一旦离了“长辈”,莽撞的作风就张显无疑,难怪平乐最喜这个嫂子。   听金元给出肯定的答复,南阳王妃大叹:“单说这点,西梁就比我们大隆要强,好妒合礼合法光明正大,不像大隆,贤惠二字憋屈死多少率性女子。”   金元瞧见在座闺秀局促,略显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在大隆这个国度,闺阁女子不应触及此类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我倒是认为,历代礼法,唯前明时始至东明对女子尤其苛刻,自大隆建国后,又恢复了旧制,相比东明已经算是开明。”这般便是将纳妾的话题扭转向礼仪闺教,闺阁女儿们也能参与议论,实在是缓和了旖景这个主人的尴尬。   世子妃很领情,冲金元报以热忱一笑,正要附和几句,哪知就被人抢了先。   这位正是芳林宴一鸣惊人未遂,虽凭着幅国色天香的牡丹图得了魁首,却被公主一展画艺压了风头的沈氏三娘。   她是秦夫人娘家侄女,名符其实的世家闺秀,一贯自负,很是瞧不起勋贵的粗野,又因为对金元心怀妒恨,当日在宫宴上不敢造次,好容易盼得楚王府春宴,没了许多顾忌——到底是私邸宴会,并非宫宴,就算与金元争执,纯属见解上有所分歧而起,不算失礼逾越,再者秦妃一贯不满楚王府,若是能在王府春宴上以自己的辩才压服金元,让西梁公主难堪,别人议论起来,也有主家楚王府的不是。   沈三娘恨不能一血前耻,故而今日有意纠集了几个拥趸,跟着世子妃一行,就是为了恃机挑衅。   只听她带笑说道:“都说金元公主博学广闻,果然名不虚传,竟熟知历代礼法,只小女子却与公主所见不同……要论闺教女范,还属前明、东明两朝才算规整严明,从前世家女子恪守礼教,东明时候,跋扈蛮横之女远不及如今。”   说完,沈三娘似有所指地看了平乐一眼,目光顺势恍过金元。   平乐大怒,她虽“不学无术”,也明白跋扈蛮横四字是在指她,就要暴起反驳,手臂却被轻轻一摁,紧跟着身边又多了一人,却是旖景傍着她坐下。   沈三娘一鼓作气说道:“想来也是因为西梁与大隆风俗各异,虽西梁国人受汉人文化礼仪影响颇深,终究还是有所差异,才会造成公主这般认为。”   大隆建国之初,世家与勋贵女子在礼仪规范上冲突激烈,这实在是一直存在的分歧,旖景深觉没有争论的必要,因为很明显,世家已经被勋贵同化,便是第一世家卫家,也不再用东明时候的苛厉教导女儿,更何况这些“后起之秀”,若真按照东明闺范衡量,眼下世家女儿怕是多半不合礼矩,要被世俗诟病了。   金元本也不想理会沈三娘的挑衅,可听对方既然将层面上升到两国差异,暗讽西梁国人粗野不知礼仪,身为西梁公主,她也不能忍气吞声。   公主微抬清亮明眸,她今日只是赴私邸宴请,并未盛装,而是穿着西梁贵女赴宴常着的窄袖短袄,腰封紧束,青丝束辫,与大隆闺秀的装扮十分不同,不似芳林宴时的柔媚,而显出英豪爽朗的气度。   莞尔一笑:“看来小娘子深悉东明礼教,并自认恪守,敢问小娘子,未知可如东明闺范时约束般拘于内宅而无见外男?”   平乐被旖景摁在椅子上,这时早已难耐,扬声说道:“得了吧,我前几日还遇见沈三你与兰家那个郎君在西郊骑马,隔着二、三十步,都听得见你那笑声。”   “原是得了长辈许可,再者沈、兰两家也算通家之好……”替勃然变色的沈三娘争论的人,是今日跟来的拥趸之一,旖景瞧着面善,应当也是世家女儿,却一时想不起姓甚名谁,可她并没有插言的打算,相信金元不至被这帮浅薄自傲的女子刁难住。   “我曾经一时好奇,拜读过东明改编的《烈女传》,其中的故事实在悚人听闻。”金元侃侃而谈:“不同于前明之前,世人推祟女子应有美德,贞顺只是其一,而以母仪、贤明、仁智为重,自从前明时候士人推祟理学,遵奉‘存天理、灭人欲’之论,以约束德行,到后来逐渐演化至对女子德教苛厉,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求女子以贞烈为重,我实在认为已经到了极端而不仁之度。”   “比如一官员之女,尚还是幼稚孩童,因接家中男仆递予之食,后被其父得知,竟令将幼女活活饿死以全贞烈;又有一妇,嫁后未与夫君谋面,其夫远道归来,未至家,便见道旁女子貌美,遂生倾慕上前搭讪,哪料正是父母作主为他娶的妻子。女子不识夫君,怒而避走,却当得知搭讪者正是其夫,反而愧恨,投缳自尽,原因竟是认为自己行为不端,才引旁人心生轻薄之意。”   “更有因为被外男偶见颜容,而剜目割鼻自残;出行遇祸,被外男搭救,因触及手臂而自断……”金元摇了摇头:“这才是东明时推祟的贞节烈女,小娘子自问能效否?”   平乐眼见沈三娘等讷口失语,心下大快,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冷笑逼问:“沈三,你既要恪守东明闺教,当然要以贞烈为重,别找什么通家之好、长辈允准的借口,西郊游人众多,不少看到你的容貌,你是要剜目还是要割鼻?”   ☆、第五百三十章 晨微露面,皇子醉卧   自从前明君主以理学治世,发展到东明,逐渐对女子的苛厉上升到了悚人听闻地步。   又因为朝廷鼓吹“忠烈”之风,凡夫死而自殉之妇,赐建贞洁牌坊以为表彰,家族视为莫大荣誉,倘若夫死改嫁,对不起,就连娘家都不容你,并且会以家族出了此等“不忠不烈”之女为耻,发展到后来,居然连妾室因夫死要求归家,也会被道学之士活活骂死。   甚至有的家族为了那块牌坊,将丧夫之媳毒杀,上报朝廷以求表彰。   而初创理学推祟“灭人欲”的那位大儒,据说后来被御史弹劾,揭发了他几桩罪行,其中一桩就是强纳女尼为妾,还有一桩就更引人睱想了……这位的儿子死了许久,儿媳妇竟然有了身孕……   也难怪他的门生们要在《烈女传》中编进那一则故事——看看人家,那才叫节妇,就是因为被自己的夫君搭讪,竟羞愧得投缳自尽,因为是女人德行不正,才让男人起了歹意。   以旖景看来,所谓学说理论,无非是君主统治天下巩固社稷之用,任何学说都不是完美无缺,自然也不会一无是处,但东明时候理学家们对女子的苛厉实在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好在东明的苛厉礼教尚且只影响了世家望族,当时的小官小宦以及平民百姓还没有尽数得其“教化”东明就因为一个没有“灭人欲”的皇帝太过宠爱妃嫔灭国,高祖揭竿而起,经十年征战才建立大隆,当时追随高祖者多为武将或者微末官员,倘若在征战时也尊奉礼法而不变通,估计其女眷多数会因为触犯礼教处死。   若是建国之初,世家女子墨守成规不知变改倒也说得过去,可过了数十载后,诸如沈三娘等闺秀明明享受着大隆礼法的相对宽容,还念念不忘过去的苛教厉法,未免就显得太过滑稽。   旖景早料到沈三娘会咎由自取,哑口无言。   但身为主人,世子妃也不想让客人太过难堪,这时轻轻推了一把平乐:“东明灭国已久,其礼法早已湮灭,若非亲身经历或者如同公主般博闻广见者哪能知其详细。”   彭澜也连忙转移话题,化解沈三娘等的尴尬:“公主,我看过一些杂记,其中有写西梁风俗,据说贵国对女子文教甚是看重,数十年前,西梁还出个一位女国相。”   金元颔首:“西梁三姓嫡女成年即获封邑,甚至能入朝议政,因而影响普通贵族之家对女子也逐渐重视,就算商贾,偶尔也有女子执家主事,西梁女子并不局限于后宅。”   见在场大多数闺秀兴致勃勃,对这个话题十分关注,金元公主又说了几桩西梁女子不让须眉的例子,还依然不忘盛赞大隆闺秀之才华:“要论学识,大隆女儿许多让我心生钦佩,不说在座诸位,我未出使大隆之前,就心服于公主府的良医正,她正是大隆之民。”   公主说完,冲向不远处的女子微微颔首。   旖景早留意到今日跟随公主赴宴的并非那四位女君,而是一个陌生少女,度其装扮与大隆闺秀并无区别,不像是公主的侍婢,正感疑惑,这时便遂着公主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少女几眼,却忽而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一时难以形容,只觉得那少女的确面生,但却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晨微姑娘两年前来的西梁大京,在市坊开馆行医,数月间就被大京民众称为神医妙手,治愈不少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患,后应阳郡暴发瘟疫,也是在她主持下平息疫情。”   金元的话让在座之人惊讶不已,都纷纷打量起晨微来,女子开馆行医,这在大隆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旖景也觉疑惑——大隆医者地位并不算高,医女地位更是低微,大多是因家族获罪而成官奴者,虽有妇人患病时,医诊多有不便,有的医坊也备有医女协助视症或者触症,不过略懂皮毛,根本没有开馆行医的实力。就算江薇,算是出自杏林世家,常年随父兄在乡野行走,医术高超,可也极少单独行医,到底男女有别,在大隆根本不容女子单独行医。   可看这位晨微姑娘,通身气派,并不像出身平民,更不像商贾,甚至比在座许多闺秀更像名门淑女,不知是出于什么机缘巧合,才会远走别国开馆行医,竟能博得神医之名,被一国公主看重聘为良医正。   众人尽管好奇,可见晨微姑娘只是含笑静坐,也不好追问仔细。   而随着金元所述西梁风俗人情,有十一娘等拥趸附和称叹,沈三娘一众再难插言,深觉无趣,默默地出了花榭,自寻一处清静地议论纷纷去了。   旖景要顾及的事情太多,一时没注意混在人堆里的安瑾眼睛逐渐焕发的熠熠光采,却一声不出,时而若有所思,眉心也是时蹙时扬。   说了好一阵话,春暮一路寻了过来,悄声禀报着关睢苑酒宴已散,世子已经安排宾客们前往马场,旖景这才询问金元公主可有兴致击鞠,她可是早有“企图”期盼一睹公主马上英姿。   金元自然客随主便,于是一大群人又拥往马场。   旖景不曾预料,她终于还是错过了目睹公主英姿飒爽。   刚到马场不久,首轮击鞠尚未开局,唯有平乐与涟姑姑骑着马儿在边上热场,多数兴致勃勃参与其中的闺秀还在更换骑装,旖景就见杨嬷嬷急步而来。今日谢、杨两位嬷嬷只在关睢苑负责,这时赶来马场必然是出了意外。   旖景当闻杨嬷嬷附耳急语,神色攸然大变。   “都怪老奴一时疏忽……”杨嬷嬷神情沮丧。   “还有谁知道这事?”旖景这时没有心情追究责任,紧声问道。   “还好是在后庭,前庭的宾客也都被世子带来了马场……三殿下还扣着人不放,让老奴请世子与世子妃去交涉,老奴交待了晴空看好门禁,切莫放人进关睢苑……世子说由他处理就好,可老奴不放心……”   旖景强自摁捺着怒火,狠狠闭了闭眼:“我不能不去,三姐还在那儿呢!”又举眸看向位于东侧的男宾席,因隔着远,看不清虞沨是否还在。   终究还是不愿置三娘不顾,旖景转身与四娘交待了一声,让她照看着马场这边,跟着杨嬷嬷快步离去。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关睢苑里,前庭宴厅还是首回开放大宴宾客,今日几位皇子都欣然赴宴,自然也请了西梁诸使,又有诸多公候、世家子弟,气氛十分热烈。   三皇子今天却被孔家几个郎君纠缠上了,频频敬酒——起因是三皇子一时热心,替不善饮酒的东道虞沨挡了几盏,俨然反客为主,引来了以四皇子为首的诸位皇子群起而攻,三殿下酒量了得,来者不拒,当然也有一帮拥趸为他助拳,抵挡住层层攻势。   孔家大郎率先不服,直称三皇子上回去孔府贺寿,诸多推辞,十分矫情,远不如今日“英勇豪放”该罚!   于是孔家几兄弟一拥而上,并将三皇子的拥趸用一句“这可是私怨,旁人不得插手”打发。   三皇子只好硬着头皮喝下“永无尽止”的罚酒。   心里却连连冷笑。   他早知宁妃与苏氏三娘书信频繁,猜测着今日不知会有什么稀罕事发生,结果竟是孔家兄弟纠着他灌酒。   看来皇后也转进了圣上一手布置的谜局,摁捺不住了,用意无非想让卫国公府成太子助益。   倒可借着这机会,再行一步早有准备的棋,反而更显自然。   三皇子一念及此,很快就醉意上头,撑着脑袋连喊不支。   身为东道的世子无可奈何,只好让人扶了三皇子去后庭安歇,前庭实在太吵,虽有厢房,难免不得清净,并非待客之道。   当然嘱咐了杨嬷嬷留心,切莫让人冲撞了皇子。   今日旖景带着八个丫鬟去后宅款待宾客,关睢苑的仆妇也大多集中在前庭当值,后庭十分清静,三皇子只带着一个小厮,难免服侍不周,而让王府婢女入屋子服侍未免有些不妥,杨嬷嬷正觉为难,好在那小厮自有主张,请求通知一声宁妃,她身边倒跟着两个丫鬟,自家人,当然最适合照顾醉酒的殿下。   孔妃今日刚巧被皇后诏入宫廷,不能相跟着来赴宴。   于是当宁妃听闻三皇子酒醉,自然要跟来探望,一边三娘连忙自告奋勇,称她对王府路径熟悉,相随一同。   传话的婢女虽觉怪异,可眼看着宁妃都没有异议,也不好拒绝。   于是三娘就领着宁妃赶抄近路,从东苑直入关睢苑后庭,哑姑见这位是世子妃娘家的姐妹,又有关睢苑的侍婢跟随,自然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杨嬷嬷眼看着三娘跟随前来,脑子里倒是绷紧了一根弦,却忽而又听三娘说要去晴雪庐等宁妃事毕,并没有接近三皇子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宁妃入内,当即打发了小厮,带着两个丫鬟服侍“醉卧不醒”的三皇子。   某人早已被孔家郎君泼了满襟的酒,当然少不得净面更衣,于是一个丫鬟由人领着去车上取备下的衣袍,一个跟着杨嬷嬷备水。   杨嬷嬷瞧见宁妃在这儿,也不防备三娘会使什么手段,便带着丫鬟去取水、备醒酒汤。   三娘在晴雪庐瞧见杨嬷嬷离开,便甩下两个丫鬟一路飞奔着冲向三皇子醉卧的厢房。   宁妃自然不会阻拦,反而站在了院子里望风。   待杨嬷嬷回来,瞧见风平浪静,自是不疑其他,她不好跟着去那跨院,只在外头守着,哪知三娘这时已经在宁妃的掩护下,站在了皇子卧榻之前。   宁妃这回得了皇后授意,又见三娘是铁心要孤注一掷,只好硬着头皮行事,只望这回就算不能生米煮成熟饭,三皇子看在卫国公府的面上,会给个交待。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楚王府的仆妇又亲眼目睹,事情闹开,卫国公府也不能收场,最好也是唯一的结果就是联姻。   再者世子妃到底是三娘的妹妹,难道能眼见姐姐身败名裂?   三娘出于自愿,卫国公府即使怪罪,也只能怨自己教女无方。   可宁妃心里始终忐忑难安七上八下。   而厢房里头,三皇子“醉卧”榻上,听见宁妃的步伐来了又走,隔了好半响,才有个陌生的步伐声,他微睁了眼,果然看见苏氏三娘手里托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俏生生地立在榻前。   三娘这时心跳如擂,双靥似炭,两眼含情地注视着榻上那张令她神魂颠倒的面容,不曾想人事不省的三皇子忽然睁眼,生生吓了她一跳,险些泼了那碗原本不打算让人服用的醒酒汤。   这回孤注一掷,三娘可是豁出闺誉,只要踏进这间屋子,造成独处一居的事实,卫国公府为了声誉,也会逼迫三皇子妥协。   当然,最好是三皇子神智不清下,做出“生米熟饭”的事……   三娘鼓足勇气上前,颤着声音问道:“殿下,您觉得如何……可先用这醒酒汤?”   然后三娘趁心如愿地发现三皇子微咪的一双纤长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濛魅光,向她伸出了手。   纤纤玉腕就这么被日深夜想的手掌轻轻一握,三娘几乎被人抽空了呼吸。   在乌漆的汤水映衬下,胜过女子般艳丽的唇色更若染了春樱的亮泽。   “难喝……”男子喃喃自语,孩子气般地蹙紧了眉,手臂却环上了近在咫尺的纤腰。   一声闷响,三娘手里的汤碗斜斜砸向榻上锦衾。   “你衣裳脏了。”男子带笑叹息,剔透如玉的指尖摩擦着呆怔的女子氅衣上的污渍。   三娘只觉周身发软,顿时变为神志不清那个,迷迷糊糊就依偎下去……   ☆、第五百三十一章 只恨当初,不该遇见   在苏旖萝的记忆里,远庆七年四月这场春宴午后,是她前半生的最为明艳,天色蔚蓝如洗,一地曛照,花叶摇芳里她的裙裾翩飞,奔向美满的步伐是那般匆忙。   可也正是从那日那宴时起,明艳黯去,后半生的记忆忽然惨白如同末日来临时,铜镜里映出的关于她的容颜。   转变与终结,是榻上男子动人心魄的眼眸,由前一刻的意乱情迷魅光流转,攸忽凝化成后一刻的阴森冷讽清透逼人。   他温热的鼻息与有若春樱的唇色,曾经离她近在毫厘。   也是咫尺天涯之距。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她的痴心妄想。   可她那时……   眼看着面前的玉颜攸忽遥远,他的唇角依然带笑。   修长的手指间,朱络缠绕有若流红,掌心轻轻握紧从她腰上取下的冰脂蝶佩。   他身上仍有酒息,眸中已无情迷,他蹑履而起,挺秀的腰身弯下去,拾起她褪下的锦氅。   她怔怔地看着他悠然坐在椅上,将她的氅衣与腰佩拍在花梨木的茶案上,她的目光垂落下去,看清窗外照入的曛阳,染亮氅衣上绣纹招展,一片汤水污渍那样窘迫。   沉浸在痴心妄想里不能自拔的她,尚且不及慌乱。   “宁氏。”   随着沉冷的音调,是宁妃慌乱的屈膝,苏旖萝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装不整,裙腰丝绦散乱。   可笑的是当时,她仍庆幸着趁心如愿,楚心积虑的谋划终于按步就班。   后来呢?她暗怀欣喜的垂眸坐着,听他声色冷厉的逼问,宁妃惊慌失措的辩白与解释,跪行上前拉着他的袍角哀哀哽咽,然后是外头的杨嬷嬷终于发觉了蹊跷,入内,看见她时面色瞬间苍白。   “请世子与世子妃来,我想嬷嬷应该明白此事不能张扬。”   旖萝后来不止一次地回想,懊悔自己为何没留意那人说这话时的神情。   她在想什么呢?   夙愿达成,事情一如她预想那般,没有张扬,没有发生她早有准备的恶劣结果,导致丑事四散,声誉尽毁。这是楚王府的春宴,是苏旖景居住的关睢苑,这个男人不会置王府体面不顾,他会维护她,也会维护自己……苏旖景是明白人,事到如今,她应该知道怎么保全家族声誉,也许她会气急败坏,事后会在祖母与父亲面前厉数她的轻狂,或者会痛斥她放荡。   那又怎么样呢?她终于会如愿嫁给倾心相许的男子,与他结发。   因为家族不会容许声誉受损,丑事败露,而卫国公府的权势与威望,是那个男人以及他身后的太子、皇后不容有失的。   她不是韦明玉,不容他当众羞辱,她是苏家女,所以他会有所顾忌。   时日尚长,她有自信终有一日,会洗去他心头的不甘与厌恶,她可是豁出了女子的声誉,也要与他博个白发偕老。   她有一生一世的时间足以让他明白,她才是最爱慕他的人,无论是旖辰还是旖景,都不及她半分。   虞颢西,你可知道我为你的付出?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了后路,为了到你身边……   她整理衣装,挺直了脊梁等着五妹妹。   为我的幸福争取吧,你也没有退路,只有你能说服这个男人,他为了你,可是愿意豁出性命去……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起许多年前,与旖景关于嫡庶之间的争执,那时的她多恨这个不能逾越的差别,可是宋嬷嬷说得对,嫡庶又有什么重要呢?庆幸那场责罚,让她与他相识,从而改变命运与人生,再不妒恨五妹妹了,你有你的幸福,我又何尝不能争取我的美满?   后来呢……   五妹妹终于来了,站在她的良人身边,冷冷地看着自己。   旖萝记得自己笑了,第一次发自内心的,以笑容回应曾经让她妒恨的人。   “废话我不多说,这事有宁氏的错,不过苏氏三娘为谋皇子妃位,行出此等丑事……堂嫂,卫国公府必不会认同女儿被我一顶小轿抬进皇子府,成个没有名位的侍妾,可我也不容令姐将来败坏我的名誉,称我轻薄了她而不给个交待……我可不想与卫国公府成仇,二位也不愿意这事闹得不可收场吧?”   “殿下究竟想如何?”   “还是远扬痛快……三娘我可以交给堂嫂劝解,相信将来不会发生什么难堪的事……另请贤伉俪谨记今日之事,欠我的人情将来我可得讨要回来。”   “你与三姐先行一步,我会与殿下商谈后事。”   旖萝想起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记忆就此褪色。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直到旖景冷沉着脸靠近,锁近她的手臂。   “三姐,跟我走!”有若被冰霜凝固的阴凉语气。   不!怎会如此?想要她就此放弃,决无可能!   可是她的眼睛,再也触及不到那个男人的视线。   他坐在那里,笑容可掬,还是那张动人心魄的容颜,没有回应她仓惶不知所措的目光。   攸忽间她就没有了质问的勇气与哀求的决心。   他不要她……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一顶小轿,没有名位……即使如此她也甘愿,苏家不愿,可她愿意!   似乎是挣扎了的吧,明明胜利在望,怎容半途而废?   可为何还是离开了?   旖萝想起耳边是五妹妹冰冷不带温度的话。   “你想如何?苏氏行三的庶女病故,皇子府也许会多一个见不得光的侍妾,或许婢女们会称你……崔姨娘?”   一股寒意,从指尖攀升牢牢锁紧她的心房。   才知道她不是没有料到这个后果,让她无法承受的后果,被他拒绝,被家族遗弃,孤注一掷后,就此输了人生,甚至性命。   只是不愿正视而已,不愿正视自己的微末,从来没有也永远不能走进他的生命,付出所有,也不得他的一个正视。   崔姨娘……五妹妹你果然毒辣,一矢中的。   ——   许多年后,慈安宫里,某个深秋叶落的寒凉季节。   旖景与旖辰傍窗而坐闲闲品着茶水,有内侍送来辅政王转交的奏报——西梁王灭昭康氏,攻占西都。   旖景看完奏报,置于几上:“昭康氏一灭,北王也被大隆远逐,称臣纳贡,至少百年之内,北原铁骑再不能威胁边关百姓。”   忽然又有内侍躬着腰疾步而来,禀报道蔡家有讯,夫人病危。   慈安宫的梧桐叶簌簌凄黄。   旖辰两眼泛红紧声追问:“怎会如此?蔡将军的遗骨才送返锦阳,丧事未尽,三妹妹她……”   旖景也是恻然,长叹一声:“三姐心结颇深,一直回避着我们……姐姐不便出宫,我去一趟吧,算是送三姐一程。”   病榻上的女子容颜未老,却已经瘦骨嶙峋。   “五妹妹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劝慰的话就不用多说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五妹妹,他走了,我才懂得我失去了什么,我原以为多年前就已心死,可到了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死……保重自身?五妹妹,别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当年王爷病重时,你何尝又能听得进这些劝言……我是真的后悔呀……念念不忘从不属于我的,对真正该珍惜的人视若不见……我这一生,未曾给他留下一男半女,若不是他,早得一纸休书……他走了,我才知道……五妹妹,我是该感谢你的,还好你来了。”   指若枯骨,三娘握紧了旖景的手掌:“很多事我已经忘了,远庆七年,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   是真的记得的,不过一直执迷不悟而已。   时间回到远庆七年春暖花开时,关睢苑里一片宴散宾离的寂静,杨嬷嬷满面肃色,春夏秋四个丫鬟也垂眸不语,立在正厅前严守瑾防不让人靠近一步。   后院的合欢树正在春风柔媚里飒飒地笑。   屋子里头传出三娘撕心裂肺的哭喊:“五妹妹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殿下一定会听你的劝,让他娶我……”   “三姐你醒醒吧!难道你没听清那人的话!没有名份的侍妾,这就是他唯一愿意给你的!”   “不!我是苏家的女儿,他不会这般待我,父亲也会为我作主……对,你不帮我,我还有父亲,我去求他,让他出面逼迫殿下妥协……倘若你们都不愿,大不了拼着声名狼籍闹腾一场,宁死我也要成他的人。”三娘眼里攸忽迸发出狂热,殷红的眼底一片疯狂。   旖景狠狠扯住欲夺门而去的三娘,下了死力将她摁在椅子里:“你给我听好,三皇子不会娶你,任凭你怎么闹腾……三姐,那人并非良配,你……”   “五妹妹,是你自己放弃了他,难道就连你弃之如履的都不愿给我?苏旖景,我比不上你,出身和才华都比不上你,我不该妒恨你,这就是我的命,我只求你,只求你这一次……你若助我,就算我死了也会记得你的恩德。”三娘用力一推,挣扎开旖景的手臂,却双膝落地跪在面前。   “三姐,那人若是愿意娶你,就不会拿了你的物件与我们交涉,你还不明白?你与宁妃的计划早就被他洞悉,他若是顾及卫国公府,今日就不会装醉引你入瓮!他若想娶你为妻,更不会说出那一番话,那人根本不在意你闹腾,你知道为何?因为卫国公府决不会容许家声被一个女儿败坏,父亲尽管疼你,也不会为了你与天家生隙,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难道真要闹得不可收场?逼父亲忍痛把你……你刚才为何愿意随我离开,因为你还有傲骨,不甘受折辱,可是你现在这幅模样,真让我鄙夷。”   突然的沉寂。   旖景居高而下的俯视着三娘,没有扶她起来。   “是,他不愿娶我。”过了良久,三娘才恻然一笑:“可是他也说了,只要国公府愿意让我成为侍妾……”   “三姐,你从前为何妒恨我是嫡出,为何厌恶崔姨娘?你其实不是厌恶她,而是不甘自己居于人下,你因为生母是妾室而深感耻辱,你骄傲,而又自卑,你希望的是尊荣无限,让旁人仰视你,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可你看看现在的你……为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你成了什么模样?父亲疼爱你,祖母也并非狠心人,也许会让你‘病故’,以一个并非苏家女儿的身份抬进皇子府,可你想想今后……你再无任何凭仗,你的地位甚至不如当初的崔姨娘,任何一个人都能折辱你,再也不能昂首人前,那个人对你也只有嘲笑,因为自甘下贱的人,决不会得到别人的爱重,相信我的话,为一时执迷而放弃自己,收获的只有悔之不及。”   旖景想起那一世的韦明玉,还有她自己。   实在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三娘重蹈覆辄。   可是三娘并不能体会。   眼泪滑落下来,没入她的唇角,她尝到又酸又涩的滋味,她无力地瘫坐在尚且带着冷意的青砖地上,摇头,再摇头:“我也想尊荣,也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呀……可我没了后路……你永远不知道我为了到他身边都做了什么……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否则姨娘她也会……死不瞑目……我早就不能堂堂正正了,我早就注定了要悔之不及……可我只有抓住他……至少会觉得所做所为并非毫无意义,我才能觉得快乐,忘记悔恨。”   风起时,花叶摇晃,漏下艳阳照透窗纱,照得三娘半张凄楚的面容隐隐狰狞。   旖景脑子里“轰”地一响,一把揪住三娘的衣襟。   “苏旖萝,你到底做了什么!崔姨娘怎么死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怎能无悔?叩请和亲   旖景清透的瞳仁里怒火隐隐,逼视着三娘攸忽变得狠戾的笑容。   “是我害死的!她若不死,我早被嫡母随便嫁了出去,因为你要嫁人,所以我要让路。”   “苏旖景,得到这个答案你满意没?”   “我恨你,我恨你占据了他的心,我恨你让他不顾生死……我恨你明明能够拥有,却把他弃之如履!而我倾尽所有想要成他的妻,却因为庶出的身份那样艰难。”   “你可知道眼看你你备嫁时那般喜悦,我有多恨!”   “偏偏那时姨娘病倒,我想要她求情,父亲宠爱她,见她病卧不起也许会心软……可她说做不到,父亲早就拒绝……我更恨她,我恨我有一个出身卑贱的生母,倘若我是嫡出,父亲又怎么会拒绝让我嫁给皇子?她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质问她,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咽气?她若是死了,我至少还有机会,为生母服丧,至少有了借口不被匆匆忙忙嫁出去!”   “所以从那一日开始,姨娘再不服药,她只求我在她最后那段时日留在她的身边,我亲眼看着她孱弱下去,亲眼看着她把药汤倒进唾壶,只有我服侍她服药,所以这事连霁雪都瞒在鼓里。”   “我亲眼看着姨娘病重,看着她终于咽气……她说让我好好活着,不要再怨恨,她说这是唯一能为我做的事……她说只要我能如愿,她就安心……一年的时间,我争取到了,等你出嫁我依然还在闺阁……五妹妹,你说若我就这么放弃,我是不是对不住生母?让她死难瞑目?”   三娘大笑,泪落如雨。   旖景松开三娘的衣襟,狠狠扬手重重一个耳光。   随着那个耳光,哭声与笑声都沉寂下来。   那一刹那,旖景甚至打算拂袖而去,把今日之事一字不漏地告诉祖母与父亲,再不想管三娘的死活。   可是她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同样是为了个一文不值的人,为了痴心妄想与镜花水月,为了求而不得的不甘心,做下悔之不及的错事。   她忍住步伐,转过身看三娘匍匐在炕前的脚踏上,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已经开始忏悔了吧,崔姨娘死后,三娘的哀痛不是伪装。   而那一世,长姐嫁给三皇子,三娘从无这样的痴心妄想,后来她嫁了人,据说夫君待她甚好。   自己改变了长姐的命运,同时,更改的还有五表姐与三姐的命运轨迹。   五表姐已经香消玉殒……   难道要眼看着三姐同样……   旖景紧紧握了握拳,终于伏身,扶起三娘的肩头:“苏旖萝你告诉我,倘若时光重头,你会怎么做?”   三娘轻轻挑眉:“时光重头?真是笑话……”眼睛却渐渐有了恍惚:“五妹妹信吗?我看着姨娘忍受病痛,却咬药不肯服药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她临死之前,尚且为我……她咬牙不肯咽气,要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替我争取你的援手……可我求过她,我说那些话都是我胡说的,让她不要当真……她不愿服药,她问我舍不舍得下三皇子……我终于还是犹豫了……”   旖景狠狠闭目,指甲掐进三娘的肩头,姐妹俩就这么相持了足足一刻。   “苏旖萝,你谨记我今日之言,你不了解三皇子,他决非善类,我敢保证,就算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若你被家族所弃,成了个没名没姓的侍妾,你这一世都会生活在悔恨当中,你决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快乐,崔姨娘为了你所做的一切,才是毫无意义!”   旖景缓缓起身:“三姐,我给你两个选择,今日之事我会暂时隐瞒,并会给你留意一门姻缘,你放心,你是苏家的女儿,即使庶出,也有名门求娶,我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将来你的夫婿,无论门第抑或人品都是无可挑剔,若有人选,我会告之祖母,替你操持六礼,你若心甘情愿,必能风光大嫁,今日之事不会传扬,就当全没发生,你依然是父亲怜惜的女儿,今后有卫国公府作为倚仗,得享尊荣。”   “你当然也可以执迷不悟,尝试闹腾生事,我敢保证,父亲决不会答应你任何请求,你也休想搭上国公府的声誉,逼迫长辈妥协,还有三皇子,决对不会让步,只要你有半点异动……无论是崔姨娘的死,抑或是今日你的伤风败俗之举,我都会对父亲坦言。”   “我言尽于此,三姐好生考虑。”   旖景说完,没再理会三娘,出去就让人请大小李婶。   这日宁妃因为扶持“醉酒”的三皇子回府,中途告辞春宴,次日,她入宫面见皇后,称昨日事生变故,楚王府有所防范,苏氏三娘并未得逞。   而三娘被大小李婶“照顾”着,一直留在关睢苑里“小憩”,直到春宴结束,仍然昏睡不醒。   旖景只告诉大长公主三娘意图为三皇子妃,让祖母防范,将三娘禁足,却决口不提今日之事,大长公主虽知三娘定然做了什么歹事,可旖景不说,她也不问,只把三娘留在远瑛堂,一直到后来,武安候蔡家为身任神机营把司的嫡次子提亲,三娘点了头,出嫁前终于才受准回到自己的院子。   卫国公一直瞒在鼓里,还以为大长公主是因为放心不下黄氏,才把三娘留在远瑛堂并亲自操办三娘的婚事。   三娘嫁后,与娘家诸位姐妹甚是疏离,从不主动来往。   旖景表示很无奈,也从不强求。   事后她只是询问虞沨,三皇子提出什么条件。   虞沨摇头:“没有明说,只告诉我事到临头,我必然知道应当如何。”   旖景很担忧,这才告诉虞沨三皇子曾经告之的一段旧事,关于宛妃死因,以及他对皇后、太子的恶意。   “远庆九年太子遇刺,与三皇子必然相关……也许黄陶与继母身后的人就是他。”说这话时,世子妃心里很沉重。   虞沨很明白妻子在烦恼什么,将人轻揽入怀:“我知道你觉得尚欠着三殿下救命之恩,可是还纠缠于那一世的恩怨,或许将候府五娘的死也担在肩上,旖景,我们不是圣人,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全,而且就算你没有搅扰大姐与三皇子的姻缘,我也同样会出手,难道你会因此怨怪我间接害死了候府五娘?过去的事情不需再纠缠不清,至少这一世,三殿下对你并无恶意……你欠的就是我欠的,这个人情由我还他就是,还有,不需担心太多,储位的事圣上自有决意,身为臣子,我们只能服从……相信我,这回会备好后路,无论将来是谁登临帝位,我都能护你安好。”   可是温言安慰了妻子,虞沨心里却不并轻松,因为他越发看不通透三皇子。   明知宁妃与苏三娘的计划,却假作中计,所为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人情?   究竟是想要他怎么还?   三皇子明知旖景知道他与皇后的恩怨,这一世,难道还会刺杀太子?   还有三皇子出手警告黄陶,毁了江氏名声,致黄陶遭除族,难道就不担心黄陶真对四皇子投诚?   三皇子处处树敌,与前世谨慎无为相比如同换了个人。   可他显然不会放弃报仇与大业。   三皇子究竟在图谋什么计划,虞沨竟然揣摩不到分毫。   而就在次日,虞沨刚刚回到关睢苑,与旖景尚不及说上两句话,就听春暮禀报安瑾求见。   夫妻俩甚是诧异,自从安瑾巧用镂空簪传达无可奈何之意,再用计与他们产生隔阂以蒙蔽虞栋夫妇,就再不曾主动来过关睢苑,今日却显然是掐算着虞沨在家的时间特意求见。   “必有要事。”夫妻俩四目一顾,异口同声说道。   可是却没有想到安瑾一入书房,直跪于地,匍匐恳求——   她要和亲!   甘愿远嫁西梁。   “望兄嫂相助!”   “父亲贪念权位,对兄长心怀恶意,安瑾人微言轻无能劝阻父亲放弃恶行,却深知父亲必会一败涂地……深知无颜恳请兄嫂宽谅家父之恶……安瑾浮萍之身,唯有依靠父慈,若是父亲获罪,安瑾深明不能自保……唯有和亲西梁,才是唯一出路。”   安瑾是心意已决。   她深知自己有逃避的一层原因,她不敢设想将来父亲会遭至什么样的祸事临头,也不认为若已出嫁就能逃脱牵连。   而她的生母,当得悉计划尚未实施就毁于小谢氏之手,竟心怀不甘,把原本打算利用她毒杀世子妃的阴谋坦然告之父亲,父亲勃然大怒,而大怒之因竟然是:“愚昧!毒杀世子妃有何用处,要死也该虞沨先死!安瑾就算能进入关睢苑,得手后又怎么脱身?楚王还会善罢甘休?!这事急不得,我已有计划,你们母女休得妄为。”   安瑾再不存一丝饶幸。   夜夜辗转,为将来忧愁。   她不忍目睹父亲获罪而亡,更不忍见父亲得逞,兄嫂遇害。   以兄嫂之智计,她认为父亲得逞的机会不及万一。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安瑾的噩梦永无止尽。   所以当她听说陛下有与西梁和亲之意,几乎立即动了念头,远远避开,或者能不受波及。   昨日她听金元说起西梁种种,更坚定了心意,这是唯一的机会,凭借自己努力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昨日趁着击鞠的时候,她特意从七娘口里打探和亲的事。   “我是偷偷听见父亲与母亲说话,父亲称圣上已经与内阁、中书省合议,要在宗室里择女和亲庆氏,果然是庆氏伊阳君,评了你为琴艺魁首之人。”   昨晚安瑾彻夜难眠,虽然她依稀觉得乐阳女君以棋择亲一事似乎有些蹊跷,也想到庆氏内部或许也存明争暗斗,乐阳是出于无赖,才远嫁别国避祸。   也许乐阳与她是类似的处境。   将来或许会面临无法预料的险恶,可是也不是没有平安渡过的机会。   不至身陷父亲与兄嫂间你死我活那般左右为难。   以宗室女儿身份和亲,就算将来父亲遭遇不测,她仍有皇室足以倚仗。   安瑾又想起那个寡言少语的神医晨微,她宠辱不惊、云淡风清的神情。   那是凭借着一己之力也能立足世间的沉稳自信,安瑾十分羡慕与钦佩。   也许将来就算父亲获罪,兄嫂会助她不被波及,可是她也难以安心,她需要的是远离家族恩怨是非,依靠自己争取安宁美满,能昂首人前,不会因为负愧而畏缩存世。   皇室与兄嫂只能成为她的倚仗,而不能成为她的依靠。   她只能借助倚仗立足,而不能全凭依赖为生。   所以当安瑾听虞沨脱口而出的拒绝——“这事不用再提,和亲的内情并非你想像那般简单,当中险恶重重非你所知。”   当旖景起身相扶——“三妹妹,我知道你是担忧什么,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受到连累……”   安瑾仍然坚持跪于地上:“长兄长嫂,我心意已决,这是我唯一出路,否则将来待父亲获罪,安瑾唯有一死……让我和亲,于君国有利,全臣子之义,将来我才不会因家人之罪蒙羞而愧对于世,瑾深知家父怀叵测恶意,不能替父请恕,唯有尽我之能以结两国交好,才能堂堂正正受兄嫂庇护、沐天家恩德。”   “就算难逃险恶,瑾亦无怨无悔。”   “兄嫂若体谅于瑾,还请将瑾之意上呈天听。”   “否则瑾将赴死,才能真正免受父罪波及,以存清白坦荡。”   安瑾匍匐下去:“叩请兄嫂相助,瑾必感念于心。”   ☆、第五百三十三章 和亲事定,谁更及时   安瑾“以死相请”虞沨依然锁眉不语,旖景上前将安瑾扶了起来,按着她坐在靠着书架边上设放的椅子里,微有思量后,缓缓说起关于西梁政局,一边打量着虞沨的神情,见并没有阻拦的意思,遂也不再隐瞒,由和亲背后的布局一直说到西梁庆氏的内部矛盾,诸多种种。   其间安瑾只作思量,虞沨也没有打断,直到旖景说完了话才移步过来,旖景便站了起身,让虞沨坐下,自己却立在安瑾一侧,轻轻摁着欲起身的三妹妹,手掌下少女的肩膀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瘦骨,旖景轻轻一叹,知道她这段时日忧思过重,也是日日艰难。   “我们说这些给你听,是想让你知道这其中的艰险,和亲一事决不简单。”虞沨沉声说道。   安瑾深深吸一口气:“可总得有人去,据嫂子方才所言,和亲一事已是事在必行,兄嫂既已深知其中详细,说明这事与王府密切相关……以瑾揣测,二姐姐应是人选之一。”安然突然被封郡主,安瑾起初虽觉诧异,可也没有往深处琢磨,毕竟她自身难保,也没有心力顾及太多,直到在苏七娘口里确定了和亲的事实,才隐隐联想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以二姐姐的性情,决不适合孤身远嫁,身处这般复杂之境,想必兄嫂也不会袖手不顾……以大伯与长兄的圣眷,若不甘愿让二姐姐和亲,天家必能体谅,可要让庆氏心甘情愿放弃伊阳君婚配金元公主而娶大隆宗室女儿,楚王府所出确是最佳选择,圣上连乐阳女君的婚事都愿插手,足见极为重视与西梁之邦交,是铁意支持西梁宛氏稳固政权,虽圣上因体谅王府不至独断,想必始终会觉得为难,是否因此存下芥蒂并不一定……瑾虽非大伯所出,眼下却仍旧身受王府养护,便是在大隆贵族眼里,也比普通宗室女儿更为尊荣,于庆氏而言才更有份量与利用之处。”   听安瑾仅凭旖景之言便能推测出这一件事,虞沨微有惊讶,而接下来安瑾又一番话,甚至让他与旖景面面相觑,足有一刻心怀复杂,倒没再说安瑾单纯度事,把和亲想得太过简单。   “倘若伊阳君与其父并无嫌隙,和亲女子远嫁的确身陷险恶而不能自保,若庆氏最终得权,宛氏必遭灭族,与圣上之意相违,两国交恶,和亲女子再无利用之处,定被庆氏所弃而魂断他国。”   “不过眼下境况是庆氏内部也是势同水火,伊阳君显然更偏向西梁王室,他为庆氏一族不容,又如何能得到储位,即使庆氏逼迫西梁王遵守盟约,伊阳君将来不过也是个傀儡,不是被宛氏操纵便是受庆氏控制,若庆氏势压王权,澜江公将来必会力主嫡长子继位,伊阳君就会成为弃子,而他之外家是王后一族,只有效力宛氏,将来才有立足之境。”   “同时,庆氏与胡氏之间也有矛盾,无论宛氏还是庆氏,都想先除相对势弱的胡氏,改变三姓议政的朝局,故而庆氏才有妥协之意,以为能通过和亲争取我大隆为倚仗,先除胡氏,再夺王权。”   “若瑾为和亲之女,当然会遂君国之意助益宛氏,如此便与伊阳君并无冲突,夫妻尚能一心。”   “首要之重则是迷惑澜江公,以瑾猜度,当和亲事成,庆氏必然不会刁难和亲之女,而是会笼络并挑唆与夫君伊阳君不和,才能争取和亲女子身后的大隆权臣为庆氏所用,若是我处于这般境地,当然会假作中计,从而说服澜江公先助王室清除胡氏。”   “西梁三姓夫人与女君不乏议政者,我为大隆宗室和亲之女,必然也能参与政事,更何况还有王室暗中相助,及到胡氏落败,我在西梁业已站稳脚跟。”   “我为两国邦交尽力助西梁王室统一政权,相信君国不会置我不顾,到时有大隆之势为倚仗,足能倒戈,助伊阳君掌握庆氏族权。”   “只要伊阳君并非贪欲难填之辈,得权后臣服于王室,足保安身立命,便是我之造化。”   “能为两国邦交尽绵薄之力,瑾也不愧为虞姓女儿,到时方能安享尊荣而不存愧怍,再于圣上而言,和亲之女若是软弱无谋,白白沦为棋子被人利用最终被弃,也是有损国威。”   “瑾若身负圣命远赴西梁,兄长岂能不从旁相助?虽有险恶,胜算却也有十之七八,实在比身无寸功、一事无为,白受家族庇护而无能为报强上百倍……阿兄,瑾愿为楚王府尽绵薄之力,也算是……为父亲之罪抵偿一二,倘若将来,父亲执意行恶自绝生路,还望阿兄体谅安瑾为家国效命的艰难,为父亲留一子嗣以承香火,也算我受一场养育之恩。”   安瑾离开后,虞沨与旖景在书房对坐良久,好一阵没有言语。   天色渐渐沉晦下去,有丫鬟入内点亮灯烛,但打量着两位主子的神色,并没有询问摆膳的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嘱咐厨房将饭菜保持温热,以备随时之需。   直到远远的钟鼓楼上传来对时的敲响,已经进入一更。   虞沨才长长一叹:“看不出三妹妹竟有这般深细的筹谋,圣上几次与我等近臣商议,在和亲人选上还是有所斟酌,也是担心和亲之女太过无谋,反而会坏事,让庆氏洞悉西梁王的计划,一怒之下赐死我大隆宗室女儿……”   若真恶化到这般境地,庆氏如此挑衅,大隆皇帝当然不会就此作罢,为了维护国威必会问罪西梁,西梁王若要维持邦交,只能将庆氏治罪,西梁内战一触即发,可西梁王此时并无定胜的把握,否则也不会向大隆求助。   而虞沨揣摩圣意,必是会鼎力相助宛氏,如此一来,事必牵涉进西梁内战,说不定会引起诸国战火点燃。   大隆平静不足三十载,民众尚未足够休养生息,许多政令官制还有纰漏,若起战事,国政当会再生紊乱。   这和亲女子,的确不能软弱无谋。   “以我看来,莫说安乐并不甘心和亲,就算无可奈何地去了,凭她的心智,也难担起这副重责。”旖景也说。   “想来太后观察一番后,也是这样的论断,圣上才会再生犹豫,眼下看来,或许也只有安瑾。”虞沨揉了揉眉心:“我看她是心意已决……也罢,西梁之事我还有不放心之处,原本也打算着安插更多信得过的人,安瑾若去和亲,今后我鼎力助她就是,她这番话我一旦上禀圣上,这事即能敲定,干脆为安瑾求得一个尊荣的出身,以我大隆公主身份和亲,庆氏也不敢小觑了她随意摆控!更有随嫁的亲兵、护卫、使臣相助,于安瑾又多一重保障。”   安瑾是伶人所出的女儿,眼下仅有少数知情,宗人府早将她记名宗谱,明面上是虞栋妾室所生,倘若圣上因宗女和亲之故,封公主名号,于礼法上也并非说不过去,前朝许多和亲之公主甚至不是宗室,有臣子之女更有普通宫女,安瑾得封公主比她们更加名正言顺。   一旦册封,自然没人再敢议论安瑾生母究竟何人。   西梁庆氏见大隆皇帝如此重视安瑾,也只有趁心如愿的庆幸,毕竟大隆除了上元大长公主与刚刚出生不久的隆庆公主,再无一人得此恩封。   更兼安瑾是楚王亲侄女,就算是在多数贵族眼中,楚王与虞栋仍然手足同心,同处屋檐并未生隙,西梁庆氏就更不可能参悉这对兄弟之间早已反目。   将来就算收拾了虞栋,只要楚王府依然对安瑾表示密切关注,西梁庆氏也不会认为安瑾无利可图,能任人欺凌。   而对于安瑾所求为虞栋留个子嗣以承香火,虞沨并不觉得介怀——虞湘人品虽恶,却因为连虞栋都看不进眼,无论前世抑或此生,还没有资格参与夺爵的祸事,虞沨固然可以顺手将他清除,留这一滩烂泥下来给虞栋父子除除坟上杂草,供奉牌位香烛倒还无患,前提是他自己不要往死路上可命的折腾。   更关键的是虞沨认为安瑾真有能力与智计周旋于西梁各方势力。   那一世身名未得承认,惨死于生母手中的弱女已经脱胎换骨,再非任人欺杀的弱质女子。   远庆七年五月,随着西梁使团斟定返国日期,天子颁发诏书,册封宗女虞氏安瑾为东华公主和亲西梁庆氏伊阳君。   因东华公主尚未及笄,定婚期于远庆八年,待西梁王使于大隆交递婚书。   这事并未引起朝臣贵族多少议论,只打听一番这位公主是虞栋庶女,不过感叹一句“好运数”全不反省那时节和亲传言纷扰时,众人的忐忑难安。   目瞪口呆的是虞栋。   怒火冲顶的是小谢氏,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凭什么!区区贱妓的女儿!”   脸上挨了虞栋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愚不可及!圣上亲封的公主,你敢把这话传出一字去?你有多少条命够担诽谤之罪!”虞栋顿足:“一定是虞桹父子,定是两人上谏谗言,害我女儿远嫁!”虞桹当然是楚王的姓名。   话虽如此,虞栋却不敢把怒火外泄一分,逢人还表现出一副喜上眉梢的欢颜。   小谢氏心怀不甘,怎能容忍安瑾从此鞭长莫及,再不受她掌控?   并不待她想出什么蠢招来,不过几日,便有内侍前来王府,口称太后之谕,诏东华公主入居景仁宫,由德妃亲自教管,小谢氏眼睁睁地看着安瑾“飞上枝头”。   于是梨香院里又是一地碎瓷,这回某心怀不愤的嫡母义愤填膺之下,竟然将她爱不释手的嫁妆那个矾红描金五彩仕女瓶也摔得粉碎。   还是江月为了自己不受迁怒,鼓足了勇气上前劝慰:“母亲息怒,据媳妇以为,这事也不是没好处……三妹妹明年就将及笄,母亲还得替她烦心婚事,以父亲对三妹妹的疼惜,说不定会让母亲好一番为难,再有阿景那一毛不拔的小器作风,三妹妹的嫁妆王府必然是一文不出,父亲也不会亏待了她……这么一来,西梁的聘礼必然丰厚,可都归咱们,又是和亲,三妹妹是公主身份,嫁妆必然是宫里头负责,咱们岂不是只进不出?”   小谢氏转念一想,这的确也是个好处,还是大有实惠的好处,一口气才堪堪咽了下去。   她却不知外头的于氏闻讯之后,倒在虞栋怀中好一番哀哀哭泣,无非是那些可怜女儿远嫁,生死再难相见的话,却十分贤良大度地奉承虞栋:“若非二爷当年坚持让安瑾认祖归宗,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造化,妾身就是难舍,心里是为安瑾庆幸着的,瑾儿的命怎么也比治儿要好。”   虞栋有美在怀,又被这番梨花带雨却体贴人心的话哄得那叫一个豪情满怀,当即称誓,将来必然会让他们母子归宗,得个名份。于氏又是一番称恩〖道〗德,顺利从虞栋手中又讹诈了一笔产业钱银,握在手里打理。   而随着西梁使团返国,秦家庶支庶子与世家嫡女一桩婚姻悄无声息地走了定礼,卓尚书之母某日忽然就被魇着了,虽无大礙,卓尚书仍然还是大行善事施粮施药为母亲消厄,赢得一片善誉,与此同时,又有御史终于关注起太子妃位空悬的事来,以储君尚无嫡子实非国之幸事为由,上谏早册太子妃,为君国延续嫡嗣,有数人附议,称两位侧妃系出名门,贤良淑德,皆可为太子妃。   可韦妃子嗣艰难,自然不能延续嫡嗣,当然没有人明说此言,君上自有理论。   偏偏这时候卓尚书的善行引起一片盛赞。   当众人皆以为太子妃位非卓妃莫属之时,韦妃却被诊出怀有身孕。   远庆七年五月,天子下诏,册韦氏为太子正妃。   ☆、第五百三十四章 媚娘香夭,玉郎陷险   而就在这年五月,又有喜讯传至楚王府。   这日旖景正与几个丫鬟有说有笑地做着针线,经过一些时间的“修练”世子妃做上一套贴身穿着的里衣已经再不艰难,针脚十分齐整平顺,不过关于绣功……老王妃的建议很实在“还是交给丫鬟们吧”。   帘子高高挑起,满面喜气洋洋的胡旋进来就跪在地上讨赏,却卖足了关子不肯说是何喜事。   众丫鬟都忍不住猜疑——短短数月间,王府出了一个郡主又出了一个公主,还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原来是卫国公府遣人来递信,说是福王妃被诊出有了身孕。   旖景把针线一丢,连忙让人备车,迫不及待就赶往福王府确定喜讯。   原来自从那回旖辰不知不觉之间小产,一边服着药膳调养,也采讷了江汉的建议,无论月事是否照常,一月两次请良医正诊脉,今日又是例行,却被诊出了疑似喜脉,刚巧四娘今日因着件小事请托旖辰,闻得后大喜过望,顺脚便回娘家通报了喜讯。   “还做不得准,应是日子太浅……不过我这月月事倒是没有依时,晚了也有七、八日。”旖辰带着几分羞涩,笑意却满布眼底。   旖景自然叮嘱了好好保养,再不能半分大意的话,陪着旖辰闲话了大半下午,留着用了晚膳才告辞回去,刚刚下了车,坐着肩與到了关睢苑门前,就见着候了好一阵子的春暮步伐急急迎上前来,却说下昼时三顺递进话来,杜宇娘求见,并强调她在凌宵阁等候,请世子妃今日务必一见。   而这时已经是薄暮霞晚,旖景稍微有些犹豫,却正逢今日被人邀去饮宴的虞沨归来,听说这事后,蹙眉思量一阵:“杜宇娘并非轻妄之辈,这回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于是夫妻俩又上了车與,赶去凌宵阁。   自从苏涟出嫁后,旖景将小姑姑的疏梅楼交还,与杜宇娘偶尔碰面的地方就成了自己的嫁妆凌宵阁,这一处设在平安坊,夹杂在众多豪华酒楼当中,距祟正坊也算挨近。   杜宇娘回回来此不忘乔装,可这次当旖景进了雅室,却见她一身艳丽的衣裙,正没头苍蝇般打转儿,妆扮一如千娆阁时,甚是打眼。   “世子、世子妃,这回我的确没了计较,望二位能援手。”杜宇娘脸上尚且带着泪痕,才说了一句就要下跪,被旖景手疾眼快地一把扶住:“事急,莫拘俗礼,姑娘但说无妨。”   原来是今日下昼,杜宇娘被请去一户官宦府邸的酒宴唱曲助兴,未及散时,却有五义盟会众报讯,找的当然是旁的借口,说的却是一件让杜宇娘如雷轰顶的噩耗——下昼时,西郊一处乐苑发生命案,当五城兵马司接报赶往,却在现场捕获浑身浴血正欲夺门而出的持剑狂徒,共四人,却是以玉郎为首的五义盟分堂主事。   所谓乐苑,即是商贾布建赁予达官贵人或者高门女眷饮宴赏玩之所,多为近郊风景秀雅处,庭院幽宁,极适合请宴游玩。当然乐苑也不乏商贾包赁请宴,今日命丧当场者正是几个外地商贾,而他们还特意去千娆阁请了几名伎人陪酒,却无论商贾抑或伎人都被杀死当场,其中就有与杜宇娘十分交好的媚娘。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但听说玉郎四人被当作凶犯捕获,已经移交顺天府。”杜宇娘尽管慌乱,却仍然强忍眼泪:“锦阳分堂以玉郎为主,其余三人为辅,可他们竟都被拘于牢狱,我只是居中联络人,也不知怎么联络盟主,不过听玉郎前两日提起,说盟主已经离开锦阳,只怕不能及时联络……朋来阁眼下也是乱成了一团散沙。”   四首脑一同入狱,分堂自然大乱,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找不到。   “奴家深知帮会之事轻易不能烦及贵人,可奴家眼下真是两眼一抹黑,早前等候世子妃的同时,也请托会众联系了一番,但一个字的消息都打听不到,京都发生此等恶案,顺天府极为重视,甚至有个与衙门里的吏员交好者,因为打探消息还被拘了起来,若非他机灵,只怕也脱不了嫌疑。”杜宇娘说着又要下跪,哭求世子援手。   旖景虽然再扶了杜宇娘一把,却深知此事甚有为难之处,虽五义盟是天家暗许存在的帮派,可若是贸贸然牵连进江湖恩怨里头……未必没有隐患。   但虞沨已经一口承诺:“宇娘放心,我这就去趟顺天府,究竟发生何事,还得听玉郎怎么分说。”   因顺天府衙门在皇城以北的后市,距离稍远,虞沨便不让杜宇娘在这处久留,又先嘱咐旖景回府,几人才出了雅室,虞沨却忽而顿足询问:“宇娘可识千娆阁中一名唤小嫚者?”   杜宇娘一怔:“当然识得,世子何故问及?”   “不动声色,留意着她,我只因机缘巧合方才有所怀疑……若有结果,我今晚会去千娆阁一见,宇娘切记暗中留意,莫让她察觉。”说完这话,虞沨匆匆忙忙领着灰渡几个打马往北城。   旖景却满腹疑惑——仿佛她家阁部在千娆阁熟识的并非杜宇娘一人,小嫚是谁?   哪能料及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烟花女子,因为江薇无意间的“触动”命运轮盘完全偏离原本轨道,一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注定,在这一世,还真有了机遇触及她原本无法企及的富贵尊荣——仅有那么一个指尖的距离。   因为就这个下昼,小嫚的名字也正被另一张嘴提及。   “小嫚,何许人也?”问话的是一身孝衣禁步于家中,却因为深得父祖赏识并未被剥夺见客权的子若姑娘。   “是千娆阁的一个妓子。”答话的是满头热汗神色闪烁的李氏。   子若姑娘的眉梢高高挑起有若满弓,似乎嫌弃被这名字污了耳朵一般,可当再闻李氏一番话后,眼睛里恍过一道显而易见的狠戾,声音压得低沉:“好大的胆!殿下尊贵之身,尔等竟敢引荐此等贱婢!”   李氏微不可见的轻撇嘴角,心说妓子怎么了,却能抓住四皇子的心,你们这些名门淑女倒尊贵,四皇子妃怎么就“被居丧”了呢?却毫不犹豫地甩了自己一个嘴巴:“是怪妾身多事,当初为了让外子得重,听说有那么几个人想交络殿下……”遂将温进又说了出来。   “究竟是个什么帮会?”秦子若方才缓和了几分颜色。   “这……妾身倒知之不详,殿下似乎对那帮会并不在意,不过妾身却听外子转告,那小嫚声称有个叫杜宇娘的正是帮会中人,与荣王、楚王世子都有来往,似乎温进那时透露,楚王世子见杜宇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并非嫖……”话未说完,李氏见秦子若怒意灼灼逼视,连忙吞了后半截话,心里诧异这莫名发的是什么火,赶紧说了关键一句:“小嫚托人递话给外子,说她有了身孕……”   秦子若拍案而起。   李氏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越发急切地解释:“这事妾身暂且让外子瞒着陈长史,想来四殿下还不知情……她原来是个清倌儿,应是如此才没被灌绝子汤,后来与四殿下有了来往,陈长史专程让外子打点仔细,千娆阁的妈妈只把这位当神佛供养起来,再不敢让她接客的,所以也不敢再强迫着服汤药……七娘,小嫚肚子里可是四殿下的骨肉,而眼下太子妃又有了身孕,若让她诞下皇长孙……”   “李氏,你究竟在盘算什么,区区一个贱婢,哪容她产下皇嗣!”话虽如此,秦子若眼里却全是计较,可有些话终究还是得依赖李氏明言。   “妾身愚见,也不知小嫚与太子妃谁生产在前,两位孕育是男是女,还凭天意……可这事却只能瞒殿下一时,殿下倘若再诏见小嫚……四皇子妃眼下受冷,倘若能主动安排好小嫚,留她在身边做个侍婢,将来小嫚若产下男嗣,便有机会成皇长孙,她虽卑贱,也有卑贱的好处,一个名份都不消给的,但有她在,四皇子妃多少能笼络殿下的心,若殿下再有意愿,说不定这孩子就是皇子妃所产,倘若皇子妃将来有了嫡嗣,再处置了就成,若万一……妾身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若皇子妃没这运数,膝下也算有了嫡嗣,不至被人诟病,倘若是男丁,又生在太子妃之前……”   “你别忘了,姐姐现在居丧,怎么能有身孕?”秦子若冷哼,神色却缓和下来。   到底是姑娘家,哪知这些门道,李氏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忙着支招:“到时‘早产’也能支应过去,只要皇子府安排得当,旁人哪敢置疑……再不济,接了小嫚入府安养,殿下也只好将皇子妃接回,不至居丧满一年。”   子若暗暗盘算——天子对邓妃之女破格恩封,可见极为重视子嗣,四皇子必然也有洞悉,那妓子虽然卑贱,四皇子却频频恩宠,应是记挂在心的,得知她有了身孕,未必不会动心保住,毕竟韦妃腹中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儿,那贱妓却生下男婴,布局假作是姐姐亲生,那可就是皇长孙!   关键是姐姐无宠,那两个侧妃一个有貌,一个有能,身后还有贵妃为靠……得了小嫚,也算在手里握张暗牌,多少能挽回几分姐夫的心意,不致让那两个侧妃压到面子上来。   李氏倒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小嫚卑贱也有卑贱的好处,这一世都别想出头,收拾起来甚至不需找个说法。   只姐姐性子蛮硬,怕是不易转弯,还得自己去劝,更有姐夫那边,也得让他记上自己这个人情,将来才会听进自己这个闺阁女子的谏言。   慢说秦子若就这么被李氏三言两语说服,开始操作这匪夷所思的计划,这晚世子妃睁着眼睛熬到夜半三更,才总算盼回了世子的人。   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先问哪句,世子妃迎上宽衣除带之后,居然废话一句:“世间半夜出入妓坊还不染脂粉香味之人,怕是只有虞阁部一个了。”   虞沨啼笑皆非,往榻上一靠,将早就梳洗妥当散着青丝三千的美人揽在胸前:“今日极险,我若晚去一步,说不定玉郎四人就会‘服毒自尽’了。”   旖景这才瞪大双眼,深吸一口热气憋在嗓眼里,转身趴在世子胸前,炯炯有神地等着世子解说详细。   ☆、第五百三十五章 正欲灭口,天降救兵   实际上当暮色雾蔼般地淹没皇城里万岁山上那角万春亭时,顺天府衙内依然灯火通明,大门外两侧皂衣衙役还持着大杖站得笔直,尚且残余着微弱苍青的光照与晃晃的灯火交织着落在脸上,晃荡出显然的森肃。   虞沨在门前下马,早有灰渡抢先一步亮出王府腰牌,那衙役躬着身迎了上前,问明来意,一边引着世子往大堂东侧的一处公务厅走,一边禀报道因为京郊发生命案府尹十分重视,就连三皇子闻讯也来询问,这时仍在分析案情的话,又有一个衙役一路小跑着先去通传,当虞沨领着人到达厅外,以三皇子为首的一众官员早站在了阶上,除了三皇子长身直立,其余都略微躬着身,远远地就抱揖施礼。   不待三皇子寒喧与询问,虞沨三言两语就交待了来意。   三皇子微讶:“远扬竟也是为了这起命案?”   “不瞒殿下,那几个嫌犯与在下略有来往,当年并州疫情便是托了他们押送赴并的黄花蒿。”   玉郎也即葛良玉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个江湖游侠,那三个却是武师——大隆这时还没有行成规模性的镖局,一般行商甚至官宦人家养不起足够数量的护院,押送货物或者家眷远行便只好依靠聘请武师周护,虞沨那时为了掩人耳目,不愿动用王府亲卫而另聘武师倒也说得过去,不至让三皇子刨根问底。   而江湖游侠为了糊口偶尔与交熟的武师“接单”随行也是常有的事,这样一个借口也是为了掩示五义盟的存在,既是天家暗许存在的组织,那么就不能言明,即使对皇子也有所保留。   虞沨阻止了三皇子一片热忱正欲详诉案情顺便请教看法的心意,直言想讨个方便,先去问清口供。   三皇子也很干脆,挥手便让顺天府尹在前领路,一行人步伐匆匆往关押重犯的地牢那头走,一边带着笑说道:“我刚才正问此案,据说那几个嫌犯虽受重刑却喊冤叫屈,反说他们是得了消息赶去救人,结果正遇凶犯行凶,可惜对方人多势众,经过一番恶斗还是让人脱了身,自己却被闻讯而来的兵马司堵了个正着……远扬既与他们几个相熟,这案子说不定真有蹊跷之处,我是不信远扬会与盗贼勾结的。”   虞沨倒还有所以保留:“总得问过才知。”   关押重犯的地牢里其实并无重兵把守,也就是几个狱卒守在地牢口,每隔半个时辰有一人下去巡察,负责送些粗粮冷水下去免得重犯饥渴而亡罢了,地牢的甬道建得十分狭窄,狱室甚至不容人直立,重犯们身带枷锁,就算有飞檐走壁之能也施展不出。   地牢又不通风,才一进去就有一股腐臭扑鼻,顺天府尹被熏得连连作呕,连三皇子都蹙着眉头满面嫌弃,当见虞沨不管不顾步伐没有半点停顿就沿着叵长一排石梯往下,三皇子这才长吸了一口气,坚持跟在后头,不免疑惑那几个嫌犯与虞沨的交情,这要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养尊处优的亲王世子不嫌脏不厌臭的一头往地牢里扎呀。   府尹强忍着恶心瞪大眼睛借着壁上鬼火般的光照往前,才下了石阶往右一拐,就听见深长的甬道内传来的回音——   “爷让你们几个给爷把这些吃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闷响,像是铁链子敲在铁栅上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反驳质问。   虞沨忍不住推了一把府尹,连连喊快。   坠在后头的三皇子眉梢高挑,一时忘了地牢里的恶臭,扬声问道:“怎么衙役会这般体贴,强逼着人犯吃食?”   这一声荡漾着传去甬道那头,须臾声消,一片沉寂。   府尹这时也领会过来出了岔子,衣领里一片潮热升腾,步子就飞速往前。   地牢里刚才实在正当上演一出闹剧,却是那当值的狱卒依着时辰送上吃食,原本看着几个重犯遍体粼伤,依着他的经验,经过一场拷打精疲力尽下,眼见有食物必然“饿虎扑食”,就算有那伤重的食欲不佳,却也不能拒绝清水的诱惑,更何况他还楚心积虑自掏腰包准备了“丰盛”的酒肉,原打算隔一时三刻入内巡察时,见到的是几具尸体横陈,哪知再度入内,仍见那几个盘膝坐在狱内,跟入定高僧般的无动于衷,嘿!依然还是能喘气的“活物”。   于是乎受了重金收买的狱卒心慌意乱起来,就打算逼着人犯“用膳”,哪知那几个挨了重刑又忍着腹饥的人犯身手依然了得,手脚上挂着铁锁还不好对付,狱卒一时奈何不得,竟被“三座大山”给逮了个正着!   一见府尹,狱卒就瘫软在地装死,做贼心虚的模样一目了然。   三皇子于是再闻到一股恶臭,险些没有翻着白眼昏死当场,一把拉着虞沨的衣袖往外:“远扬,快些出去,有话到外头问。”胳膊肘往口鼻一挡,不由分说就往外狂奔。   虞沨一眼恍见良玉等人无礙,心头放松,瞄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吓得失禁的狱卒,这才感觉到里头的气味实在难忍,便由着三皇子拉着他往外去了。   又说良玉几个,突遭飞来横祸,这时尚未理清头绪,可到底都是身怀武艺者,虽受了刑,并不觉得皮肉之苦难挨,几人正在狭矮的狱室里尝试着分析祸事起因,都没有心情动食物——他们可不是常人,又实在担忧这场祸事是冲着五义盟,疑惑重重下哪顾及“用膳”,忽地就被狱卒入内威逼,哪能不知食物里添加了“调料”,当然会奋起反抗。   眼见突降救兵,四人才松了口气。   情形很明显,有人是要杀人灭口,造成良玉等畏罪服毒的局面。   那狱卒像条死狗般被拖了出来,没等上刑,就忙不迭地招供——买通他的人是小东市一间酱醋铺的掌柜,名唤温进,交待今晚必须让西郊仙岛苑命案的几个凶犯“服毒自尽”。   再审良玉四个,他们却称并不识得温进这人。   良玉与虞沨好一番眉来眼去,便把今日事发经过又交待了一遍——他在朋来阁,忽然接到自称千娆阁婢女来报讯,说是红颜知己媚娘今日被几个商贾请去了西郊仙岛苑,却受到那几个的暴打凌辱,遂请了几个结义兄弟赶往阻止,哪知就见有强人正行恶事,媚娘已经倒毙当场,他们遂与强人缠斗……   后来的事情正如三皇子刚才所说。   顺天府尹当即心急火燎亲自带人前去捉拿温进,虞沨当着三皇子的面,也未与良玉等人更多交流,只分析案情,两人达成一致,显然是有人欲嫁祸,迫不及待杀人灭口足以说明问题。   又等了一阵,顺天府尹就带回了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温进。   报案者却无可疑,这类乐苑东家多数只供场苑及酒水、菜膳,至于陪酒侍者一般都由宾客自请,以保私密,故东家只留一二看场在门房接应,他们是听见里头似乎有了吵闹,入内一探,正巧看见黑衣客杀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出去,往西郊兵马司报案。   良玉几人并非身着黑衣。   当下,由三皇子带队,浩浩一行前往千娆阁,去察那个报讯的婢女,当然无果。   却有杜宇娘等多人作证良玉与媚娘私交甚好,万无杀人动因。   一番折腾,虞沨找到合适时机与良玉低声勾通了几句。   得知事实情况是报讯者为小嫚,原话是她与杜宇娘今日去往西郊仙岛苑赴请,杜宇娘半途离席,满面焦急地给予小嫚一封书信,请她悄悄脱身递往白沙渡朋来阁的良玉。   良玉明面就是杜宇娘的“恩客”,常常来往千娆阁,得知小嫚与杜宇娘私交甚好,再看那封信函的确是用的五义盟暗语,并有联络人私印一枚,遂不怀疑,按杜宇娘信中交待带着三名副堂主赶往西郊,哪知正见有人行凶,缠斗起来,正打得不可开交,闻声呼哨,那群黑衣客跃墙逃窜,良玉等人因为寡不敌众虽能自保却无力追击,又心系杜宇娘安危,于是放弃了追出,而在现场寻找杜宇娘,哪知被官兵堵个正着,押解往顺天府。   这些话关系到盟会,良玉当然不能当堂供出。   他甚至没有牵涉进杜宇娘,只称是去解媚娘之围。   旖景听了事发仔细,蹙眉良久,虞沨却拍拍她的纤腰,一个转身将人“放倒”:“出了一身的汗,我先去沐浴,世子妃好好思量一番,看看能否理出个脉络来。”   待世子洗了温水浴,散着湿发出来,径直往靠窗设着的一面凉榻上一倒,世子妃连忙上前——虽至五月,却还不到炙热的季节,尤其入夜风凉,便将手里的一床薄毡搭在惧凉的某人身上,又蹲了身子替他拭发,一边说道:“听着像是五义盟内部人所为,那小嫚却又明显与五义盟无干。”   “良玉收到的求助信是用的五义盟暗语,并加私印一枚,外人如何得知?但这事情却不能涉及五义盟,故而良玉几个还得受几日牢狱之灾,待顺天府审结后才能洗脱冤情。”虞沨微笑表示赞赏。   旖景一边思量着,手里不停,待将长发拭得半干,才丢了手里的帛巾,侧身坐在凉榻上:“你为何不由分说就接手这一件事?还有,接下来又当如何?今日你心急火燎赶去顺天府真是凑巧才撞破了那狱卒杀人灭口?”   “我以为你会先问小嫚。”某人轻笑,弯曲的食指往世子妃挺秀的鼻梁轻轻一滑,往下,指尖却停在唇角。   月色如水漫过窗棂,洒在贴身的绸衣上,清辉淌落衾席。   男子眉目舒展,女子面若幽兰,一阵枝叶影乱,浅夜在翊翊风声里走向怡静。   女子轻举手掌,打向那撩拨唇角的指尖,却被一把握牢,往腰间一引,一个翻身,男子笑意更加舒展,眉梢染上月色枝影,晃乱的却是眼睛里那面宁澈的湖泊。   满怀疑惑的世子妃被月色下的男颜恍惚了心神,暂时将正事抛向窗外。   清冷的气息渐渐逼下,吻时轻时重,留连在眉梢眼角,忽而滑落面颊缠绕耳畔,忽而又若即若离厮磨在唇齿。   当深入时,衣衫已经散乱,掌心牢牢包围在那丰挺柔软的地方,修长的手指轻捻粉樱,唇舌却将难捺的娇吟吞没。   无声无息的缠绵,薄毡滑落,衣衫褪尽。   男子却忽然静默下来,撑着身子,带着情迷意乱的目光留连在月色下有若透玉的肌肤,无遮无掩的一抹美人骨。   女子睁眼,入目的是他的长发垂滑肩头,星辉却嵌进眼底。   轻抬玉腕,穿过黑发绕向他裸露的肩头,借力攀附上去,微有些湿热的吻,印上他缓缓滑动的喉结。   身上立即就有重量压下,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滑过腹部,穿过幽林轻轻进入那片峡谷。   她的呼息沉缓,又再闭目,肤色渐渐泛出微红,像极了厚润的脂玉杯里透出葡萄美酒的朦胧色泽。   而他却再次静默下来,只将鼻息悬停,手臂微微撑开一条修长的腿。   世子妃再度睁眼,已经难掩讶异了。   “怎么,这时不想听我解答你那一连串的疑惑?”某人促狭的笑。   却当懊恼又羞愤的粉拳刚刚砸在肩头,世子利落的一个沉身……   窗外花叶笑,一室风波起。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入潜西梁,一对兄妹   当世子解惑时“战地”已经转移至床榻上,并且两人的气息已经归于平缓,却仍是相互搂靠着。   “事情须得从新岁时说起,你可还记得哑姑的女儿?”感觉到怀中人以指尖轻点表示颔首,世子继续说道:“她说起温进提过什么帮会内乱,有人想恃机夺权,我就留了意,找人盯着温进,发现他去了几次千娆阁找小嫚,另外就是常与朋来阁的掌柜碰头。”   不提千娆阁,虞沨也知道朋来阁就是五义盟的锦阳分堂所在,心里越发起疑。   “不过一察,这温进开着的酱醋铺与朋来阁实有生意往来,出入千娆阁寻花问柳又证明不了什么,我一时也拿不准温进身后之人是否与五义盟有关。”虞沨想到盯着朋来阁掌柜雷仁那条线禀报这人与陈长史搭上了线,拉皮条撮合了小嫚与四皇子,却并不认为四皇子有兴致插手五义盟的内务,就没把事情复杂化,就事论事往下说:“我又察明温进最近与顺天府的一个狱卒来往频繁,给予重金,但不知两个有什么勾搭。”   “所以今日这事一发,你就联想到温进要陷害之人正是良玉?”旖景依稀明白过来。   “我猜,温进身后之人正是雷仁,他企图夺一堂之主位,却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良玉与几个副堂主身怀武艺,普通人轻易不能夺他们性命,若是用毒,受益者是他,未免会让卫冉起疑,这才苦心安排了这个计划,嫁祸良玉等杀人,待身陷牢狱,来招灭口让他们暴毙狱内,据官衙的一贯作风,多数会报凶犯畏罪服毒,即使卫冉事后得闻,也察不到顺天府里去,才不会心疑是内乱。”虞沨说道:“我知道温进买通狱卒,就料想是要杀人灭口,才马不停蹄地赶往顺天府,果然一如所料。”   “五义盟虽多有相助,却是因为你手里拿着信物,他们依委托行事,为何你这回毫不犹豫地揽责上身?”旖景再问。   “小姑姑没告诉你?手持信物者与五义盟本有相互扶助之义,这事我本该援手,不过你的疑惑不无道理,的确我这回助良玉是另有图谋。”虞沨并不隐瞒:“我是想与五义盟更近一层,好委托卫冉亲自出面,行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可是险要之事?”旖景忧心忡忡。   “险要倒说不上,但这人必须要有能力并且可靠。”虞沨声音略沉:“我是想让卫冉潜入西梁,最好是能接近权贵。”   “为了安瑾?”旖景恍悟。   就算是吧,却还有隐隐的担忧,但虞沨一时也理不清焦虑的来源。   他手里虽有天察卫,但有的事情需要隐瞒天家,用天察卫就不合适。   虞沨深知五义盟的势力极广,在北原、西梁都有佃作暗探,若凭信物,虽也能委托五义盟提供信息,但始终还不踏实,再兼仅凭约定规成,要委托卫冉亲自潜入西梁为他所用太过冒昧,这回若能襄助五义盟渡此难关,彼此也算生死之交,才更容易开口。   “我今日已经转告杜宇娘,这回是他们出了内奸,明面上不能交官衙处置,让她务必通知卫冉来京清理门户……好在今日良玉侍机转告了我锦阳还有一个联络点,能直接联络卫冉,不过需要内部人出示凭信……眼下三皇子也偏向良玉等是被陷害,可真凶一日不曾捕获,还不能彻底清洗良玉等人的嫌疑,需要卫冉提供个替罪羊才能彻底了断……旖景,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记住,万一将来遇险,倘若我无能为力,五义盟是决对能够信任之友,任何事宜,你都能委托他们行事。”   这话终究让旖景不安,正欲追问,却又被虞沨搂进胸怀:“就是为了有备无患,有些事情我眼下也理不出头绪,或许是杞人忧天,也许一切顺利,我们根本不需用到最后一着……这时若能让卫冉潜入西梁,至少对三妹妹将来有利,你暂时不需多虑。”   时间一晃,十日弹指而过,杜宇娘总算联络到卫冉,这位连五义盟内部仅有堂主见过真颜的盟主,却堂而皇之地拜访楚王府,当然是因为并州之时,他已经在世子夫妇面前露出真面的缘故。   虞沨并未着急提出要求,而是将他无意间得知的消息与一应分析告之。   得闻内部竟然出了奸诈小人,卫冉的神情十分冷肃,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待我料理此事,再与世子详谈。”十分利落干脆。   而朋来阁的雷掌柜这几日也很是焦灼。   他并非锦阳分堂的掌事人,在盟部仅是负责打理财务,文案交移等琐碎事,可一旦良玉与三个副堂主被除,深悉分堂事务者也就唯他一人,故而他才有底气能取而代之。   计划一早就在酝酿,但为了稳妥,必须得有个与五义盟无关但又能让良玉信任之人来传信。   物色良久,才盯准了小嫚。   雷仁早知杜宇娘得良玉信重,却不敢冒险收买杜宇娘,却因杜宇娘身在妓坊处境复杂,早盘算着收买宇娘身边人,起初还盘算到了媚娘身上,想挑唆得媚娘与杜宇生隙,未果,后来他的探子来报小嫚对杜宇表面交好却早怀妒恨,并与杜宇明面发生冲突,顿时眼前一亮。   温进是早打算要灭口的,小嫚却还有利用之处——四皇子那头还要靠这女人牵线搭桥呢,雷仁才放了她一条生路,但小嫚并没见过雷仁,故而也算安全。   一切依计而行,那几个外地商贾也是与温进早有来往,毫无靠山,就算死了,衙门也不会太过重视,一旦“凶犯自决”必然就会结案了断。   雷仁却没想到狱卒那头出了变故,也是良玉等人命数,并没有“饥不择食”。   而狱卒心急之下,居然动手威逼,被逮了个正着。   实际上就算狱卒不急不躁,只要虞沨赶到,这事情也不会如雷仁计划那般顺利了。   不过虞沨得再费一番脑筋,让府尹与三皇子怀疑狱卒送去的食物有毒,仔细察验。   当过数日,雷仁尚未听闻顺天府结案,反而大肆搜察凶犯,也想到事有变故。   可他心怀侥幸,认为这事办得神鬼不察,最多白忙乎一场,良玉倘若无罪释放,率先怀疑之人也是小嫚而已。   至于温进,那人明面上与朋来阁就有生意往来,也不能就此怀疑到他身上,替死鬼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哪知这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主突然从天而进,让雷仁在有生之年,终于有幸目睹了盟主真颜。   当然,他的有生之年就此终结。   五义盟不犯劫杀,可清理起门户来也不会手软。   世间死得不明不白之人太多,比如雷仁,就是醉后失足落水。   临死之前,雷仁受不住那诡异的刀具剖颅的威胁,交待出他暗中收买的部众。   卫冉也不需太多,一个足矣。   于是在虞沨的一番安排下,顺天府尹总算察出了些许眉目,找到与良玉多年前结下私怨者,一经审问,那人尽数交待了罪责。   显然此人的家眷被卫冉控制,又深知即使不顾也难逃一死,一咬牙就大义凛然了。   此案告结,良玉等无罪释放,总算有惊无险。   于是卫冉言出必行,再一次登门拜谢虞沨相助及时之恩,虞沨便提到让他潜入西梁之事,暂时是为安瑾去打前站,将来好暗中相护。   “这事我也知道有艰难之处……”虞沨有些过意不去。   卫冉却十分干脆:“世子这回算是找对了人,五义盟在西梁早有内应。”   果然如此,虞沨松一口气,并没过问内应仔细,只拜托当务之急:“我深觉清河君之死有蹊跷之处,卫兄若能察明最好……”   卫冉微觉诧异:“世子竟如此敏锐?这事不消察了,我早知实情,清河君并非病逝,而是被西梁王赐死,这事在三姓内部并非绝密,不过普通民众尚不知情而已。”   虞沨固然大诧,才听卫冉细细分说:“西梁除三姓之外,还有一人需要注意,便是薛国相,薛家也是西梁世家,薛国相更得西梁王信重,正是他察明太子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真凶正是清河君。可西梁王子嗣单薄,又要规避王姓易主,起初并不愿处置清河君,还是金元公主为父血冤,跪求西梁王赐死清河君,否则开此先河,必引同族阖墙血亲相残,便是西梁王有意纵凶,她作为太子嫡女也会与清河君你死我活,再有王后也跪席待罪,力主西梁王明令严惩,薛国相又上谏言,西梁王最终咬牙处死庶子。”   见卫冉所知甚详,虞沨忍不住问道:“贵盟内应已经潜入三姓?”   卫冉颇有些尴尬:“实在算不上内应,机缘巧合罢了……正是舍妹,她眼下是公主府上良医正,故而在下才说世子找对了人,有舍妹从中安排,在下在西梁行事大为容易,将来等公主和亲庆氏,在下想必已经谋得亲兵之位,到时只消赢得金元公主信任,提前安插入庆氏即可。”   虞沨不想卫冉毫不讳言,十分感怀。   卫冉却笑道:“在下与世子原不是外人。”却也不愿过多解释。   虞沨又表达一番歉意,卫冉乃五义盟主,可这回潜入西梁,短则三年长则无法估算,不知五义盟的事又将如何。   “我会嘱咐良玉,让他暂代盟主,倘若将来有艰难处,还要仰仗世子。”   两人达成协议,又仔细商量计定,关于将来如何联络等仔细,卫冉整整在关睢苑盘桓了五日,才算周全,又与良玉交待了帮务,撤朋来阁另设分堂,关于良玉的身份当然得更加隐密,还得靠世子多施掩护,倘若遇事不能处理也可商量虞沨,交待仔细后竟马不停蹄远赴西梁。   哪知良玉暂代盟首之职,第一件事就遇到困难之处。   因为小嫚并非五义盟会众,卫冉叮嘱不能为报私仇伤及人命,可如此一来,杜宇娘的身份就有暴露之虞,该是时候替她赎身,安排往西梁,倒能助卫冉一臂之力。   良玉安排会众为杜宇娘赎身竟屡屡遭拒!   从中作梗的自然是小嫚,这姑娘全不知温进已经事败身死,她只是不甘放过杜宇娘——眼下不需虚以委蛇,正该好好磋磨这贱人之时,哪容她全身而退?竟叫嚣着她是四皇子的人,威逼老鸨不允赎身。   老鸨半信半疑,却想到有达官显贵暗保小嫚,不敢得罪了她,只好拖延。   良玉察明真相后恨不能一剑把小嫚透穿,无奈盟规在上,他不敢违背,无可奈何之余,只好求到楚王府。   所以虞沨便亲自去了千娆阁要替杜宇娘赎身。   老鸨哪敢得罪声威赫赫的楚王世子,顿时把小嫚的警告抛之脑后,四皇子“远在天边”楚世子却“近在眼前”老鸨思维十分清楚。   正办交接手续之时,小嫚闻讯而来,就要直闯入内,灰渡哪容她碰着门扇,步子一横,双臂一挡,铁塑一座般地拦在面前。   “滚开,知我是谁?我可是四殿下的宠!”小嫚轻抬面颊,鼻孔直冲灰渡。   “吱呀”一声,门扇洞开,青衣玉带的翩翩公子负手而出,看也没看小嫚一眼,就要擦肩而过。   “世子,你不能替杜宇娘赎身!”小嫚勇往直前地趋前两步,灰渡如影随行横在当中。   “为何?”虞沨微微扬眉。   “她说她是四殿下的宠儿。”搭话者是旁观的纨绔。   小嫚轻哼一声,眉梢得意。   虞沨像是失去兴致,抬脚甩下一句:“竟敢攀搭皇子,掌嘴。”   灰渡都不屑动手,自有亲兵跟上,两耳光就把小嫚打去一边。   哄笑声中是小嫚尖利地叫嚣——咱们走着瞧!   ☆、第五百三十七章 晴空如洗,恶浪暗来   斜阳西照下,五月末的凌霄花攀附在长廊碧叶里,一片茂密的浓艳。   花叶下荫凉里,美人靠上两个素衣如雪的女子并肩而坐,一个满面怒色,一个神情舒展,一个手里紧紧拽着绢帕,一个轻轻滑着盖盅。   斜站在数步之外的青衣婢女躬着身子禀报完打听来的话,不用抬眸,似乎就感觉到秦妃的满腔怒火,知趣地住了。,当闻小主人秦子若一声“退下”才如释重负般离开。   “贱人!”秦妃总算忍耐不住厉喝出声。   秦子若微微笑了出来。   她采纳了李氏的建议,当然也不会贸贸然就行动,先遣人将小嫚祖宗几代的都摸了个遍,了解到果然是个贫贱出身,关键还是个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蠢货,心里越发觉得满意。   “姐姐不需着恼,正是卑贱又愚昧的人,才能为姐姐所用,这说不定呀,将来还能成为姐姐手里的一把利匕。”   “眼下就这般狂妄,倘若真进了皇子府岂不更加自大?隐忍隐忍,我忍家里那两个侧妃还不够,难道还得对个妓子贱货低声下气?”秦妃牙根紧咬,脸上一片乌青的戾气。   “她的狂妄无非是因为殿下的宠爱,等进了皇子府,她就知道对于殿下而言,也就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足重轻的侍婢,别说邓妃白妃,便是那个廖氏也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只有姐姐才是她的倚仗,怎会冲撞了您?”秦子若心有成竹:“此女口无遮拦,竟敢当众败坏殿下声誉,姐姐岂容她在外头猖狂,本想处置,哪知问得她有了身孕,到底是殿下的骨肉,姐姐不忍,才将她收在身旁为婢,教导规矩,一片苦心皆是为殿下打算,殿下怎不体谅姐姐的贤德?”   秦子若将茶盏置于案上,握住秦妃的手:“姐姐,这时正是时机,若再犹豫,等殿下听闻风声私下再见小嫚,自个儿安排她成了外室,姐姐又能奈何?”   “她当众说出那话,闲言碎语已经免不了。”秦妃仍有不甘。   “区区妓子之言,旁人如何会信?再者殿下从未去过千娆阁,有谁敢仅凭她空口白牙就质疑皇子。”秦子若似有不耐,收回手抚了抚鬓上斜簪的一朵白绢花:“姐姐,莫说殿下,那些个贵族子弟有几个不爱寻花问柳,无非是消遣罢了,姐姐贵为皇子正妻,又何必计较一个玩物?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可我一想到要把这贱人生的贱种当做嫡脉……”   “姐姐!”秦子若略微扬声,又再苦口婆心规劝:“眼下之重,是姐姐需要一个嫡嗣,若有运数,先于太子妃前产下皇长孙,对将来大为有益,那些话我已经跟姐姐分析清楚了,倘若小嫚生的是女儿,就更不足为虑,若是男孩……就是姐姐的嫡子,倘若储位有个万一,依圣上对皇长孙的重视,殿下大有胜算,就算太子妃运气好,是她产下皇长孙,姐姐有个嫡嗣傍身也能压服邓白二妃……事在人为,姐姐为殿下的将来做出这么大的妥协,殿下也会体谅。”   一番劝言下来,秦妃总算是摁捺怒火恢复理智,算是点头采纳了劝言,忽而又冷笑道:“虞沨这回堂而皇之替个妓子赎身,难道那些御史就不弹劾他?这倒是个机会,要不让祖父……”   秦子若哭笑不得:“楚王世子并非殿下的对手,咱们当笼络交好,又怎能结怨?再者京中贵族之家也有不少蓄养乐妓,已经是俗情常例,未触礼法,哪能借着这事做文章,世子就是替个妓子赎身,又没有纳回王府替她请封名位,堂而皇之才显光明正大,若是偷偷摸摸让人赎出去安置,那才会受人诟病。”   正如秦子若所言,自从怡红夜莺被虞沨赎身,就此不知去向,引发许多文人骚客以及贵族纨绔跌足长叹,甚至有那些公候子弟问去世子跟前,想打听杜宇娘是否就此成为王府里的乐伎,却得到一个结果,原来世子是爱惜杜宇娘的才华,又听她不愿再委身勾栏,想得一个安稳,便大义相助,以全知音之谊,杜宇娘自从得了〖自〗由身,就告辞远去,从此隐居市井,再不抛头露面,虞沨微摊了手:“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竟没人怀疑世子之言,都信了“知音之谊”的解释。   实际上杜宇娘是被良玉安排送往西梁,由世子出资,在大京经营起一间珠翠首饰铺子,做了幕后东家,就此告别风月,摇身一变成为商家主妇,当然也负责将西梁的消息送往大隆,成了卫冉与世子之间的居中联络。   锦阳京中再无艳名一时的怡红夜莺,西梁大京多了个默默无闻的商家主妇。   而不过多久,原本默默无名,却因为当众攀搭皇子的小嫚姑娘受了许多嘲笑后,也终于在千娆阁销声匿迹。   秦妃身边多了个侍婢。   于是某日,四皇子便受了丁忧在家的岳父大人邀请,哪知等着与他见面的却是子若。   一番谈话后,四皇子心生舒畅,感慨着明明是嫡亲姐妹,性情却是天壤之别。   却问:“七妹妹这般尽力,难道只为了你姐姐打算?”   子若温文莞尔:“是为姐姐,也是为家族。”   并没有说“为了殿下”的花言巧语,这让四皇子越发满意。   “倘若殿下将来能趁心如愿,子若尚有一请。”紧跟又是一句。   四皇子手里折扇一顿,微晃眉梢:“哦?说来听听。”   子若仍是浅笑:“言之尚早,倘若殿下不能趁心如愿,这也是一句空辞,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数声舒畅的大笑,四皇子合扇击掌,长身而起:“七妹妹果然非同普通闺阁,有趣有趣,也罢,那我就先准你所请,七妹妹与秦家还当竭力助我趁心如愿才好,如此,才能双赢。”   与此同时,楚王府里关睢苑,柯叶下青梅累累,假石垒成的高台上,一角红亭中,青衣男子眉心微蹙,手里一枚黑子握得久了,迟迟未落纵横之间。   旖景的目光总算从墙外一片桅子飘白里收回,颇带着诧异看向棋盘——这还远远不到胶着的程度。   虞沨但觉手中一空,棋子被人拿走,沉思被人搅扰。   “不下了,你有心事。”旖景将已经被握得有些热意的棋子丢入瓮中,转身走向亭外,站在露台上,展望霞光笼罩下,柯枝渐盛浓荫。   没看两眼,腰上就环绕了手臂,呼息拍打在耳畔。   “我是有心事。”虞沨说了一句,忽然又沉默向来,抱着人不动,目光却飘向数重青墙之外,那一片繁华栉枇的市井。   这段时日他细细思量清河君的死因,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惑。   西梁太子死于清河君之手,可在上一世真相并未揭穿,清河君顺利继承王位。   既定命运不会莫名其妙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清河君罪行败露,落得赐死收场,间接原因是他与旖景的重生,当着意改变扭转许多事情的同时,造成了这一件不在预料的改变。   虞沨毫不怀疑薛国相在那一世也掌握了真相,可是显然他做了不同选择,所以,清河君得以顺利继位。   为何薛国相会在这一世将真相告之金元公主?   背后定是有人授意。   这个人必然是与西梁相关,并且因为大隆诸多变因,导致了心意的改变。   虞沨已经猜出幕后操手,非三皇子莫属。   可却仍然不能确定三皇子插手西梁政务的动机。   他是有猜测,但不敢置信。   因为这个猜测如果就是事实,将会引发更多风云莫测。   “旖景。”他终于说话,手臂仍然不轻不重地环绕在她的纤腰,蜻蜓点水般的吻滑过她的发鬓,然后唤着她的名字。   “当我归来,第一件想做的事其实不是复仇,也没有奢望能得你相伴,我那一世,太无能。”当感觉怀中佳人略微挣扎,似乎想要转身,虞沨稍稍收紧了手臂,将下颔搁在她的肩头:“你别急着安慰……这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也只能说给你听。”   “我很庆幸上天能给我机会,重来一回……我曾经荒废了太多时间,埋怨命运不公,让我生在帝王之族,却在懵懂未知时就被人暗算,在这繁华富贵里苟延残喘着等死,我的生活只有阴霾笼罩,看不见一丝光照,我能看到的将来,无非油尽灯枯,某日沉睡后再不能醒来。”   “后来得解剧毒,第一件想到的事却不是自强,清除身边险恶,而是强求于你……也许我不该怨恨二叔,是我太过软弱,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我毫无自保之能,又怎能尽怨他人心怀奸恶。”   “我不甘再一事无成,愧对先祖,也对不住圣上关怀,我想,我应为江山君国尽力,才不枉两世为人与虞之一姓。”   “眼下圣上官制改革若得顺利,紧接下来就是削弱勋贵之权完善军制,才能真正使得君权一统,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得三朝信重,一是因为与天家同心,二是因为两家足以影响勋贵,手中兵权实为天家掣肘。”   这话让旖景心中沉重,嘴边的劝慰咽回。   “身为臣子,当以君国为重,我原有计划,当复兴科举、改革官制、遏制世家以为君上培养足以大用的新兴势力后,便上谏改革军制,废除眼下勋贵世袭军职,而由君上直接任命督将接管各地卫所,相信岳丈也有此意,虽如此一来,两府势力削弱,可已是势在必行,两府既为忠君,便不能只图私利。”   大隆建国,新兴勋贵立有拥护之功,高祖为褒奖功臣,军制实行世袭,地方督将多为英国公、威国公、卫国公、金氏与楚王旧部。可到眼下,英国公、威国公因为牵涉夺诸败落,金氏一族也遭铲除,唯有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屹立不倒,足以影响旧部。   远驱北原,江山已稳,后世君主如何甘愿军职世袭,让勋贵掣肘皇权,改革军制只是早晚。   到那时,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就会处于风口浪尖,倘若有违圣意,未必不会步金榕中后尘。   “圣上要行军制改革,尚要依赖两府,当军制改革顺利施行,也是两府失权之时,今后雷霆雨露,但凭君恩。”虞沨继续说道:“于当今圣上,两府并无嫌隙,尚且不忧鸟尽弓藏,我只担心万一大功未成便有变故,未知帝位归属何人,若新帝急功近利,也许尚且不到鸟尽弓藏之时,就会遭至釜底抽薪。”   “我无贪权之欲,却必自保之心。”虞沨语音低沉:“我揣度圣心,属意之人为三皇子,可他……以我看来,他对你执念仍存。”   这还是虞沨初次就这话题与旖景直言不讳。   “若是如此,我将请赴藩,即使圣上改革军制,我也不能将兵权尽数交归。”   旖景忍不住摁紧虞沨环在腰上的手,却被他反握,十指紧紧相缠。   “若非三皇子登位,情形只有更加险恶,除非福王……他有两府相助,并非没有可能,但我试探过了,福王毫无夺位之心,甚至避之不及。”   “你是担心四皇子?”旖景忍不住问。   虞沨长叹:“倘若是他,必重外戚,圣上改革官制之政将半途而废,矛头转向勋贵,首当其冲就是卫国公府,可前朝世家不遏,远远未到改革军制之机,只怕到时……”   又将天下大乱!   我不愿逆君,却不甘无罪受死,倘若弃权能保安宁归隐何难?怕就怕有人心存斩尽杀绝之意。   远庆七年的初夏,从高亭四顾,天穹蔚蓝如洗,一片霁明哪见半分阴霾?   可相拥而立的两人却知道,风波恶浪已在不远,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直面。   ☆、第五百三十八章 数桩喜事,又有恩封   又是一年春风拂槛、桃李摧发时节。   堂堂楚王府关睢苑外庭管事晴空端着个盖碗,才从跨院的屋子出来,就看见正午暖曛曛的日头下,一尊乌漆漆的“塑像”立在那里摸着脑门发呆,晴空拿腔作调的咳了一声:“咋的灰渡,脑门儿撞树上了?”   灰渡转过一张黑脸,恶狠狠地一瞪眼,终究还是因为满心疑惑,忍了还嘴,上前讨教:“世子不是问我对春暮的心思吗?我自然全听世子作主,世子说世子妃开恩,有意把春暮许配给我,不过还得等些时候……可我这些日子瞅见春暮,她一见我就转身,避之不及的模样,我心里又忐忑起来,莫非是春暮姑娘看不上我不成?她可是世子妃身边的贴身丫鬟,最得信重的,按理世子妃不会强迫她,莫非是世子妃误解了不成……”   晴空目瞪口呆地听完灰渡罕见地说了这一长篇的话,险些被茶水呛住,一阵暴咳,伸手连连拍着灰渡的肩,好一歇才缓过劲来,贼眉鼠眼说道:“你这只呆鸟……还说全凭主子作主,这会子就忐忑了,看来是早起了贼心……得得,别冲我瞪眼,谁让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就给你指点指点,春暮避着你才对呢,若这会子瞅你还落落大方,你才该忐忑。”   这话说完,堂堂管事自己却拉了脸,满面忧郁。   因为他突然想到秋月姑娘见他一贯落落大方,从始至终就没含羞回避过,根据他总结的规律……   晴空把手里的盖碗往灰渡怀里一塞,转身回了屋子长吁短叹黯然神伤,因为这春光明媚积蓄的好心情转眼成了愁云惨雾。   哥俩不知,这时在中庭的宴息间,一片轰笑声中,春暮也正捂着烧红的一张脸闷头闷脑地冲了出来,险些一头撞上刚刚从书房回到后院的世子。   春暮越发尴尬,却还没有忘礼,满面喷血的屈膝一福连声致歉,挑起帘子让虞沨入内。   坐了满屋正在取笑春暮的众丫鬟这才捂了嘴,慌不迭地从炕沿或者脚踏站了下地,却依然忍不住垂着脸直抽肩膀。   旖景也捂着腰,迎了虞沨坐在炕上,递上一碗暖茶。   “什么事这么开心?”一贯不与丫鬟们趣话的世子都忍不住问道。   “刚才春暮在这儿做针线,秋月说了个听来的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就她一人没有半点反应,我就喊了她一声,也不知她在琢磨什么,慌里慌张就是一句‘奴婢听着呢,可没走神’,秋月那鬼灵精凑上去说‘真没走神?我们刚才可在商量该给你备什么添妆,既听着,还不说说你想要的,免得我们为难’,春暮就红了脸,说我们拿她打趣,把绣绷子一丢就夺门而逃了。”旖景这话一出,丫鬟们又忍不住笑了出声。   原是去年,谢嬷嬷总算劝服了罗纹点头,求到旖景跟前,让世子妃恩许放罗纹出去,嫁了替王府管着好几间铺子的有为青年陈六,说好每季依然进来一回替世子施针,这可是旖景嫁来关睢苑后第一次操办丫鬟的喜事,见罗纹总算解了心结没再沉沦下去,旖景开心之余,也醒悟到春暮的年岁已经到了嫁龄,她是早看出春暮对灰渡有意的,硬“逼问”得春暮说了句“但凭主子作主”。   不过春暮虽扭扭捏捏地坦然了心意,却咬牙不愿早嫁,这时她多少知道些王府里存在的矛盾,晓得迟早得分家,不愿旖景在这当头分心,再怎么也得等到诸事平息之后。   旖景虽觉春暮即使出嫁,仍然会以媳妇子的身份替她管事,并不会耽搁,却无法说服这丫鬟,只好答应下来。   可自从这桩姻缘说定,春暮倒比从前更不敢直面灰渡,远远看见调头就走,就连旖景有意给他们两个创造机缘,让春暮去传话,春暮也会托给旁人。   若有旁人提起灰渡二字,春暮也会脸红半天。   自然少不得被秋月取笑。   这时,即使有世子在场,秋月都没忍住,小声说了一句:“世子妃还是行行好,就早些让春暮出嫁吧,上回奴婢就瞧见过,春暮在廊子这头瞅见灰渡,拔腿就走,险些没有崴脚,这么心神不宁下去,奴婢们瞧着都替她着急。”   旖景扫了秋月一眼:“我看是你自己着急吧,巴不得春暮早早嫁人,等我誊出手来,也好替你寻个如意郎君。”   于是又有一个丫鬟捂着脸夺门而去。   夏柯微抬眼睑看了看世子,像是没有外出的打算,领头退了出去,屋子里这才恢复了清静。   关睢苑的规矩,但凡世子与世子妃“二人世界”只要没有特意留人使唤,丫鬟们都自觉退避,这才合礼。   虞沨见没有旁人,这才微微一笑:“关于秋月,看来我得替人求在前头了。”   旖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让晴空自己来求,他不好好表现,我可舍不得秋月……你也晓得,这几个丫鬟可都是打小服侍着我的,尤其秋月秋霜,更如我姐妹一般,晴空是你的心腹,将来王府总管一职少不得就是他的,这般一来,秋月就不好再领差事,他倒会挑人,把耳目头子给我讹走了,若不狠狠为难他一番,我可不乐意。”   虞沨很为心腹捏一把汗,不替晴空求情,而是剑走偏锋:“王府内宅的规矩将来都由你定,不用依那些惯例,真舍不得秋月,留她在身边当差也无妨。”   “身为主母,才不能率先乱了规矩。”旖景满面正色,又思度了一番:“秋月性情跳脱,伶牙俐齿,可相比之下,还是夏柯更为沉稳,今后内管事一职我是想留给夏柯,这么一来,她的婚事就只能在家生子里寻思,还必须不在府里当差,管着外头的事。”   “这些事暂时不用着急,我看你身边几个丫鬟都是舍不得出嫁的,也没人埋怨你耽搁了她们。”世子略微严肃了神色:“西梁使臣六月就将迎娶,因是和亲,三妹妹会从宫中出嫁,一应随侍、仪臣虽是由宗人府决定,但依大隆礼法,需要为三妹妹挑选两个滕妾陪嫁,这事万不能指望二婶,祖母又没有主意,还得你上上心。”   旖景一身长叹,这事实在为难。   公主和亲,随嫁滕妾当然不能是丫鬟这样的出身,也万万没有再挑宗室女的道理,一般而言,若非父族,也只有在母族里挑选。   那就是谢家。   倘若庶支庶女,滕去西梁王族未必不可,关键一点却是西梁妾室地位卑贱,这事经过金元公主来使时有所宣扬,锦阳贵族大多都有耳闻,如此一来,还会有谁愿意去西梁为妾。   怕是连丫鬟都不情愿。   “三妹妹下月会回王府住上一段,到时我先与她商量,听听她的意思。”旖景也只好先答应下来。   “若三妹妹没有异议,也许可以在三太爷几个孙女里择选。”虞沨提议。   旖景眼中一亮。   去年那事一闹,谢三太爷一家算彻底败落下来,镇国公甚至落井下石开了祠堂将三太爷除族,锦阳京中没人报以同情或者不愤,委实出了那等丑事,一家当中,除了孙子辈,老太爷得了赦免,两个儿子被斩首示众,两子四媳被流千里之外,名符其实有辱家门,除族也是情理当中。   谢琦得判徒刑,没挨过两月就暴病而亡,三太爷甚至没有去认领尸首,由得嫡长孙被抛至乱葬坑。   据说因为无人打点关照,已有两个媳妇在流刑途中病丧。   这一家哪里还能称得上公候贵族,连庶民都是不如。   那位上一世嫌弃夫君貌丑新婚次日恶打婆母因而被退的表妹,居然被三太爷嫁给了个年过五十的富商做继室,这还是嫡孙女,有个庶出的干脆被三太爷卖去了勾栏!   眼下情况是纵使有平民百姓愿意求娶这家获罪贵族的女子,也出不起三太爷狮子大开口喊出的礼金。   那几个金闺玉质的女儿前途一片惨暗,滕往西梁未必不是一条出路,至少安瑾不至苛待她们,还能得个锦衣玉食的娇养。   而根据西梁的礼法,妾室想恃宠而骄也是万万没有可能,不用担心三太爷这颗毒瘤的后代心怀叵测兴风作浪。   “仪臣的事圣上有无定论?”旖景更关心的是这一桩。   所谓仪臣,便是随同公主和亲前往西梁之臣,与使臣不同,这人是要在西梁“扎根”辅佐公主,倘若西梁有冒犯之举,仪臣可驳斥理论,修书返国请大隆君帝决夺,这人可算安瑾将来的盟友,当然最好是足以信赖之人。   “三殿下提议,是让孔奚临担仪臣之职,圣上已允。”说起这事,虞沨也是颇有忧虑。   “皇后族人?”   “不错,正是孔断事之庶子,此人乃三殿下陪读,历来游手好闲长宿勾栏,不过三殿下既然荐了他,应当有可取之处。”虞沨倒不担心孔奚临不尽心,据他观察,这位孔五郎与三皇子交情不像作伪,怕是早叛了皇后,唯三皇子令丛。三皇子无论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安瑾不利,孔奚临为仪臣并无不妥。   不妥的是三皇子居然愿意安排一个亲信前往西梁,这让虞沨隐隐觉得他的猜想又有几成落实,很是不安。   这一年间,安瑾一直住在宫内,受德妃教导礼仪,而乐阳女君也因受太后恩典居留宫廷——虽去年芳林宴上乐阳棋差一着与孟高定了终身,到底是西梁贵族,仅有自许或者大隆皇帝赐婚始终有亏礼法,需得等其父澜江公信托族人赴隆主持婚事,乐阳便留在了大隆待嫁,顺便也将西梁诸多事宜面授于安瑾。   庆氏欣然许可乐阳远嫁,在去年八月,乐阳与孟高已然喜结良缘。   “对了,今日我在宫中听闻一事,说是秦妃早产,却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圣上大喜过望。”虞沨忽而又转了话题。   旖景稍稍一怔:“太子妃上月才生产,秦妃竟然就早产了?”   也不怪旖景疑惑,委实自从去年六月,原本自请居丧一年的秦妃却被四皇子接了回去,说是白妃不慎摔伤,中馈无人主持,要秦妃回去主持大局,结果等七月中,秦妃就传出有孕的喜讯,后,又说秦妃孕吐太厉,性情越发急躁,甚至草木皆兵,固步于宅不见外人,便是白妃与邓妃也再未面见过主母。   江月好几次巴巴地登门道贺,都没见着秦妃,整个人跟霜打茄子似的,担心唯一愿意搭理她的贵人因为李氏那桩嫌话的事生了芥蒂。   太子妃上月在皇室的翘首以待下,诞下一名女婴。   而眼下秦妃竟然早产下皇长孙。   “圣上可有恩封之意?”旖景问道。   “你猜。”   旖景:……   半响才说:“我是认为太子仍在储位,皇长孙究竟由谁诞下并不能起决定作用,圣上就算恩封,也是因为总算得了男孙,正如去年喜得长孙女一般……太子妃产女而无恩封,越发说明隆庆公主是因为占长,与储位分毫无涉。”   “可四皇子与陈、秦两家却不会这么以为。”虞沨微微摇头:“我猜圣上将有恩封,四皇子怕是会得个亲王爵位,越发沾沾自喜。”   “二姐夫早就是亲王了,又能说明什么?”旖景蹙眉。   “心怀欲望者,但得益处,都会往愿景那头联想。”虞沨眉梢一扬:“我猜,大隆怕是又会多一位公主了。”   旖景也跟着扬一扬眉:“故布谜局?”   ☆、第五百三十九章 没有渔翁,皆是蚌鹤   当今圣上尤其喜好对弈,据说当年陈贵妃初入东宫之时,就是凭借一手棋艺渐渐从宛妃手中争取了圣上一二宠幸,又有一说,那时楚王世子幼年多病,受先帝关爱,曾有一段时日在宫中养病,他的一手棋艺,多得那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点拨。   便是如今,圣上也常诏世子到御书房对弈。   几位皇子也不乏与圣上对弈的机会,可惜多数只将目光局限于纵横之间,当棋局布于现实,甚少有人洞悉一着之后的玄妙。   一盘谜局,自从邓妃产女,受恩封为隆庆公主时就此展开。   到远庆八年,先是太子妃产女,紧接着四皇子喜得贵子,圣上龙心大悦,封四皇子为庆亲王,再封太子嫡女为显庆公主。   四皇子春风得意,并不为显庆公主这一恩封耿耿于怀,就连秦、陈两家也共同认为太子这回无非是沾了四皇子的光,先前隆庆公主是庶出已得恩封,这回太子终于有了嫡长女,若无恩封,岂非表明储位有变,而显四皇子风头太盛?圣上此意,是对四皇子的维护,天子偏向之心已经分明。   而皇后也暂时吁了口气,她倒认为皇长孙并不足为惧,圣上春秋鼎盛,太子更是未及而立,终于有了嫡嗣,虽是女孩儿,又未占长,即得恩封,正是张显圣上对太子的看重,而四皇子虽得亲王之爵,也如二皇子般,只是空头,并无藩邑,论来尚不及楚王实权在握,不过因为得了长孙,才有此荣耀罢了。   双方自以为占了利益,剑拔弩张隐于暗处,明面上依然是一团和气按兵不动。   皇后居于主动,储位若无动移,当然稳如泰山。   四皇子党也深知此时并非发作时机,圣上恩封太子嫡女无疑是个意会,依然是要平衡稳定,首届乡试已于今春二月试举,三月张榜,各地诞生大隆首批“举人”赶赴京都备考八月举行之会试,选三百名绩优者为贡士,再经随后召开的殿试,大隆政局将会产生新兴势力,没人怀疑这次殿试中选进士将会被天子委以重任,尤其头甲三员,即会成为炙手可热之天子信臣。   这才是圣上心头首重,在这当头,自然不容储位有变。   各党养精蓄锐摩拳擦掌将目光放诸长远,准备展开新一轮的人脉权势争夺战。   相比四皇子的春风得意步步为营,终于得嫡的太子却依然生活在对废太子妃甄氏的牵肠挂肚中,暗暗买通承德行宫内侍,与甄氏维持着书信往来,将他一生所学满腹才华尽都寄托于一纸倾诉,半分不察这些书信副本已然泄露到天子手中。   天子观后,付之一炬,竟连斥责都放弃了,还叮嘱切莫让皇后察觉,替太子打掩护。   得知内情的詹公公实在为太子捏一把汗,据他所知,倘若天子不是对储君心灰意冷,怎容废太子妃苟延残喘,魅惑储君?   洞悉棋局者,的确少数。   三皇子正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提示下,孔小五遂也相信太子的确朝不保夕,而天子故布谜局,似乎是想造成四皇子野心坐大,到忍无可忍之际,拔剑出鞘与太子对恃。   此剑一出,极大可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等到那时,谁将坐收渔翁之利?   孔小五正生欣喜之意,怎料三皇子忽然一句:“小五,我已荐你为东华公主仪臣,圣上已允。”   孔小五唇角的笑容冻结,眼光轻斜间,那不敢置信的神色难以掩示。   “殿下,事到如今,最迟明年就会拉开储位争夺,您竟让我远赴西梁!”   渔翁之利?若未经那两桩事,幸许是会坐享的吧,若老四摁捺不住野心向太子发难,储位之争正式拉开序幕,太子始终占嫡,就算皇后一党不足为惧,圣上仍会顾及太后一脉势力,嫡庶有别可是太后的一贯坚持,这场争夺必然会引朝臣相互倾轧,不会短时终结。   若至这时,太子遇刺,还有谁是最大嫌疑?   倘若自己始终贯彻韬光养晦,无疑是最大获利者。   可他早已改变战术,纵使深悉谜局。   但三皇子显然不想对孔小五坦诚相见,重重拍打他的肩头:“我一番苦心谋划,力保西梁王室一掌大权,就要为了将来能赢得这一助力,太子有严、孔、韦、卓四家为首支撑,老四也有陈、秦为首相助,而我的母族,就是西梁。这也是有备无患,你要记得,悉心辅佐东华襄助西梁王室,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言下之意,孔小五留在京中不过区区孔府庶子,受尽冷落,于三皇子的大业并无丝毫助益。   孔小五一口气憋在胸膛,眉目间越见冷竣,好半响才再说话,竟然微带着感伤:“殿下是要让我就此远隔千里,老死异乡?”   三皇子轻笑:“想什么呢,到时你若想归来,又有何难?但倘若事有万一,归来又有何益?”   “生死与共,这就是我对殿下之诚,若有万一怎能独善其身。”   “小五,我不会输,也不容输,你放心,你我再见不会太远,这是我的允诺。”   孔小五直视三皇子不躲不避的眼眸,终于一个擂拳:“奚临称誓,决不负殿下所托,也信殿下不负今日之言。”   却终于还是不能放心,追问道:“殿下原来计划,可欲照常实施?以我看来,黄陶似乎不足为信,他可是这计划关键一环,万一他是真向四皇子投诚……”   “你放心,黄陶这人虽狠毒,却不是没有弱点,他为了江氏甘忍除族,想必重视妻儿,我到时会留威胁,让他不敢心生二意。”三皇子言之凿凿,谆谆安慰。   他的棋局早已布成,只待时机成熟,不容有变。   而他相信,这一谜局才是真正无人参破。   当孔奚临告辞之后,三皇子独坐棋盘,手中白子黑子参差而落,完整归复当年与虞沨对弈那局,突地又收捡十余颗,终是一子稳稳落下。   “胜负之间,只在一步,这回我不会再急躁大意。”   ——   这一年间,对于旖景而言,身边也发生了几件变故。   先是旧年童生试后,她的四叔李霁和中了宁海府的案首,顺利入选监生,于是携同养母罗氏再赴京都,大长公主设了家宴款待罗氏,当众表达了对她抚养教导庶子成材的真诚谢意,这次家宴一个不落,包括已经出阁的诸位女儿与各自姑爷,显然是公开承认了李霁和的身份。   罗氏给旖景的印象是不卑不亢,正如康王妃形容的豁达重义。   随后,罗氏与大长公主相商,说服李霁和认祖归宗改为苏姓,大长公主让长子卫国公开了宗祠,正式将李霁和改名苏明登记族谱,并亲自出面更改户籍,就此,卫国公府又多一人。   这事情自然在锦阳贵族圈引发了议论,可没人不识趣地追根问底,大长公主也就是对圣上与太后解释了其中仔细,诸如这一类事,虽然不常见,可在高门望族也不算奇闻,纵使有人感慨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有了睱庛,可见大长公主如此磊落,也都赞一句“豁达”而已。   大长公主因恤罗氏多年苦心,也不忍见李家香火不继,承诺苏明嫡长子将来过继李家。   可苏明因多年在外,婚姻大事尚未解决,于是这一年间大长公主与罗氏商议着操办四叔的婚事,总算择中一户书香门第的女子林氏,已经换了庚帖,商定了小定的日子。   另有一桩喜事,便是安然。   安瑾和亲事定,安然的婚事自当提上议程,而殷永也顺利通过童生试,于是某日,当虞沨邀请殷永与古秋月来关睢苑小酌“恰遇”旖景与安然正在前庭高亭对弈,在世子夫妇不动声色的撮合下,殷永与安然手谈一局,安然不出意外地告负。   事后,旖景问安然对殷永的“看法”这姑娘比春暮还扭捏十倍,红着脸一声不吭,直到旖景日复一日地逼问下,终于在十余日后,声若蚊吟地来了一句:“姻缘大事,当然由长辈作主。”   好吧,旖景理解安然对殷永并不反感。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让殷家主动求亲,双方门第相差悬殊,旖景也不愿贸贸然就去“意会”殷太太,显得自家着急,落了安然的颜面。   还是只能由世子出马,好在古秋月有几件事办得十分爽利,虞沨对他尚还满意,也不在意给些好处给他,渐渐增加了来往,故而,当虞沨有意无意问过几回殷永的私事后“奸商”古秋月恍然大悟地开了窍。   连忙去了自家姨丈面前提醒,称行三的东华公主和亲在即,楚王府当然要打算娴顺郡主的婚事,这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殷大人连称荒谬,他不过区区四品佥都御史,往上数两代就成了商贾,哪有底气为儿子求娶亲王府的郡主。   “姨丈何时这般惧头惧尾了?世子甚是爱惜表哥文才,又在这当头向我打听,问表哥有没与世族文士一般爱好,常去勾栏瓦子捧场饮乐……世子真要打听,有什么打听不来,哪会直接问我?定是有了意愿,难不成姨丈还想让楚王府明着来意会不成。”   这话把殷大人说得受宠若惊,思量一番,鼓足了勇气让殷太太拜访王府捅破了窗户纸。   安然的婚事定在四月,近在眼前。   这两件事情与旖景息息相关,而接下来的几件就是她的闺中好友们了。   率先出嫁的是卓应瑜,因着卓妃输了太子妃位,卓家阴云笼罩,一时间垂头丧气,卓夫人对应瑜的婚事就没怎么上心,将将维持体面罢了,安三郎也通过了童生试,却没如愿考取监生,应瑜最近一封信中,称她家新郎正磨刀霍霍准备会试,似乎对乡试的结果成竹在胸,倘若得中,应瑜便会随安三郎入京备考,到时正好赶得及给安然添妆。   然后是杨柳,她也在今春二月顺利披红出嫁,成了韦十一娘的表嫂。   最让旖景感叹的是十一娘,这位称誓要自选夫婿的姑娘最终却飞速地与人定了亲。   未婚夫正是锦阳京的案首——那位曾经被十一娘嫌弃个头太矮的相府门生。   旖景听说后大感惊讶,专程去问了十一娘其中的故事,才知道童试揭晓后的某日,十一娘在自家老爹的书房搜索了一番杂书游记后出来,不曾想与个彬彬有礼的公子撞见正着,那人环揖施礼,言辞有度,却当十一娘行出几步后,小声追加一句:“小娘子见我,可不及你肩头?”   原来却是甄四表妹嫁的那位韦四哥,因不满父亲韦相常拿门生顾于问与他作比,生了小心眼,在妹妹面前将顾于问的身高打了个硕大的折扣——韦十一娘个头高挑,据旖景目测,堪堪比韦相矮了一寸,的确部份男子在她面前会“自惭形秽”。   “顾郎虽不算伟岸,个头也与阿爹差不离,我这才知道是四哥中伤人家!”十一娘提起这事,还满面羞愤:“他未在意我妄信人言,也不怪我以貌取人,总算是大度宽容的士子,我是对他心存敬意的,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顾家也算前朝世家,却早退出了顶极权贵的圈子,顾于问入仕无望,说是韦相门生,实际就是幕僚,好在圣上改革官制复兴科举,让他得了入仕希望,初试身手,竟中了案首,也能称得上前途无量,韦相本就对顾于问“同性相吸”见女儿点了头,这门姻缘说结就结了。   十一娘尚在待嫁,婚期定在七月,刚好会试之前。   当四月来临,这日旖景正携了安然陪老王妃闲话,又再获喜讯——   ☆、第五百四十章 福王得子,窥破韵事   当今圣上尤其喜好对弈,据说当年陈贵妃初入东宫之时,就是凭借一手棋艺渐渐从宛妃手中争取了圣上一二宠幸,又有一说,那时楚王世子幼年多病,受先帝关爱,曾有一段时日在宫中养病,他的一手棋艺,多得那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点拨。   便是如今,圣上也常诏世子到御书房对弈。   几位皇子也不乏与圣上对弈的机会,可惜多数只将目光局限于纵横之间,当棋局布于现实,甚少有人洞悉一着之后的玄妙。   一盘谜局,自从邓妃产女,受恩封为隆庆公主时就此展开。   到远庆八年,先是太子妃产女,紧接着四皇子喜得贵子,圣上龙心大悦,封四皇子为庆亲王,再封太子嫡女为显庆公主。   四皇子春风得意,并不为显庆公主这一恩封耿耿于怀,就连秦、陈两家也共同认为太子这回无非是沾了四皇子的光,先前隆庆公主是庶出已得恩封,这回太子终于有了嫡长女,若无恩封,岂非表明储位有变,而显四皇子风头太盛?圣上此意,是对四皇子的维护,天子偏向之心已经分明。   而皇后也暂时吁了口气,她倒认为皇长孙并不足为惧,圣上春秋鼎盛,太子更是未及而立,终于有了嫡嗣,虽是女孩儿,又未占长,即得恩封,正是张显圣上对太子的看重,而四皇子虽得亲王之爵,也如二皇子般,只是空头,并无藩邑,论来尚不及楚王实权在握,不过因为得了长孙,才有此荣耀罢了。   双方自以为占了利益,剑拔弩张隐于暗处,明面上依然是一团和气按兵不动。   皇后居于主动,储位若无动移,当然稳如泰山。   四皇子党也深知此时并非发作时机,圣上恩封太子嫡女无疑是个意会,依然是要平衡稳定,首届乡试已于今春二月试举,三月张榜,各地诞生大隆首批“举人”赶赴京都备考八月举行之会试,选三百名绩优者为贡士,再经随后召开的殿试,大隆政局将会产生新兴势力,没人怀疑这次殿试中选进士将会被天子委以重任,尤其头甲三员,即会成为炙手可热之天子信臣。   这才是圣上心头首重,在这当头,自然不容储位有变。   各党养精蓄锐摩拳擦掌将目光放诸长远,准备展开新一轮的人脉权势争夺战。   相比四皇子的春风得意步步为营,终于得嫡的太子却依然生活在对废太子妃甄氏的牵肠挂肚中,暗暗买通承德行宫内侍,与甄氏维持着书信往来,将他一生所学满腹才华尽都寄托于一纸倾诉,半分不察这些书信副本已然泄露到天子手中。   天子观后,付之一炬,竟连斥责都放弃了,还叮嘱切莫让皇后察觉,替太子打掩护。   得知内情的詹公公实在为太子捏一把汗,据他所知,倘若天子不是对储君心灰意冷,怎容废太子妃苟延残喘,魅惑储君?   洞悉棋局者,的确少数。   三皇子正是其中之一,在他的提示下,孔小五遂也相信太子的确朝不保夕,而天子故布谜局,似乎是想造成四皇子野心坐大,到忍无可忍之际,拔剑出鞘与太子对恃。   此剑一出,极大可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等到那时,谁将坐收渔翁之利?   孔小五正生欣喜之意,怎料三皇子忽然一句:“小五,我已荐你为东华公主仪臣,圣上已允。”   孔小五唇角的笑容冻结,眼光轻斜间,那不敢置信的神色难以掩示。   “殿下,事到如今,最迟明年就会拉开储位争夺,您竟让我远赴西梁!”   渔翁之利?若未经那两桩事,幸许是会坐享的吧,若老四摁捺不住野心向太子发难,储位之争正式拉开序幕,太子始终占嫡,就算皇后一党不足为惧,圣上仍会顾及太后一脉势力,嫡庶有别可是太后的一贯坚持,这场争夺必然会引朝臣相互倾轧,不会短时终结。   若至这时,太子遇刺,还有谁是最大嫌疑?   倘若自己始终贯彻韬光养晦,无疑是最大获利者。   可他早已改变战术,纵使深悉谜局。   但三皇子显然不想对孔小五坦诚相见,重重拍打他的肩头:“我一番苦心谋划,力保西梁王室一掌大权,就要为了将来能赢得这一助力,太子有严、孔、韦、卓四家为首支撑,老四也有陈、秦为首相助,而我的母族,就是西梁。这也是有备无患,你要记得,悉心辅佐东华襄助西梁王室,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言下之意,孔小五留在京中不过区区孔府庶子,受尽冷落,于三皇子的大业并无丝毫助益。   孔小五一口气憋在胸膛,眉目间越见冷竣,好半响才再说话,竟然微带着感伤:“殿下是要让我就此远隔千里,老死异乡?”   三皇子轻笑:“想什么呢,到时你若想归来,又有何难?但倘若事有万一,归来又有何益?”   “生死与共,这就是我对殿下之诚,若有万一怎能独善其身。”   “小五,我不会输,也不容输,你放心,你我再见不会太远,这是我的允诺。”   孔小五直视三皇子不躲不避的眼眸,终于一个擂拳:“奚临称誓,决不负殿下所托,也信殿下不负今日之言。”   却终于还是不能放心,追问道:“殿下原来计划,可欲照常实施?以我看来,黄陶似乎不足为信,他可是这计划关键一环,万一他是真向四皇子投诚……”   “你放心,黄陶这人虽狠毒,却不是没有弱点,他为了江氏甘忍除族,想必重视妻儿,我到时会留威胁,让他不敢心生二意。”三皇子言之凿凿,谆谆安慰。   他的棋局早已布成,只待时机成熟,不容有变。   而他相信,这一谜局才是真正无人参破。   当孔奚临告辞之后,三皇子独坐棋盘,手中白子黑子参差而落,完整归复当年与虞沨对弈那局,突地又收捡十余颗,终是一子稳稳落下。   “胜负之间,只在一步,这回我不会再急躁大意。”   ——   这一年间,对于旖景而言,身边也发生了几件变故。   先是旧年童生试后,她的四叔李霁和中了宁海府的案首,顺利入选监生,于是携同养母罗氏再赴京都,大长公主设了家宴款待罗氏,当众表达了对她抚养教导庶子成材的真诚谢意,这次家宴一个不落,包括已经出阁的诸位女儿与各自姑爷,显然是公开承认了李霁和的身份。   罗氏给旖景的印象是不卑不亢,正如康王妃形容的豁达重义。   随后,罗氏与大长公主相商,说服李霁和认祖归宗改为苏姓,大长公主让长子卫国公开了宗祠,正式将李霁和改名苏明登记族谱,并亲自出面更改户籍,就此,卫国公府又多一人。   这事情自然在锦阳贵族圈引发了议论,可没人不识趣地追根问底,大长公主也就是对圣上与太后解释了其中仔细,诸如这一类事,虽然不常见,可在高门望族也不算奇闻,纵使有人感慨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有了睱庛,可见大长公主如此磊落,也都赞一句“豁达”而已。   大长公主因恤罗氏多年苦心,也不忍见李家香火不继,承诺苏明嫡长子将来过继李家。   可苏明因多年在外,婚姻大事尚未解决,于是这一年间大长公主与罗氏商议着操办四叔的婚事,总算择中一户书香门第的女子林氏,已经换了庚帖,商定了小定的日子。   另有一桩喜事,便是安然。   安瑾和亲事定,安然的婚事自当提上议程,而殷永也顺利通过童生试,于是某日,当虞沨邀请殷永与古秋月来关睢苑小酌“恰遇”旖景与安然正在前庭高亭对弈,在世子夫妇不动声色的撮合下,殷永与安然手谈一局,安然不出意外地告负。   事后,旖景问安然对殷永的“看法”这姑娘比春暮还扭捏十倍,红着脸一声不吭,直到旖景日复一日地逼问下,终于在十余日后,声若蚊吟地来了一句:“姻缘大事,当然由长辈作主。”   好吧,旖景理解安然对殷永并不反感。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让殷家主动求亲,双方门第相差悬殊,旖景也不愿贸贸然就去“意会”殷太太,显得自家着急,落了安然的颜面。   还是只能由世子出马,好在古秋月有几件事办得十分爽利,虞沨对他尚还满意,也不在意给些好处给他,渐渐增加了来往,故而,当虞沨有意无意问过几回殷永的私事后“奸商”古秋月恍然大悟地开了窍。   连忙去了自家姨丈面前提醒,称行三的东华公主和亲在即,楚王府当然要打算娴顺郡主的婚事,这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殷大人连称荒谬,他不过区区四品佥都御史,往上数两代就成了商贾,哪有底气为儿子求娶亲王府的郡主。   “姨丈何时这般惧头惧尾了?世子甚是爱惜表哥文才,又在这当头向我打听,问表哥有没与世族文士一般爱好,常去勾栏瓦子捧场饮乐……世子真要打听,有什么打听不来,哪会直接问我?定是有了意愿,难不成姨丈还想让楚王府明着来意会不成。”   这话把殷大人说得受宠若惊,思量一番,鼓足了勇气让殷太太拜访王府捅破了窗户纸。   安然的婚事定在四月,近在眼前。   这两件事情与旖景息息相关,而接下来的几件就是她的闺中好友们了。   率先出嫁的是卓应瑜,因着卓妃输了太子妃位,卓家阴云笼罩,一时间垂头丧气,卓夫人对应瑜的婚事就没怎么上心,将将维持体面罢了,安三郎也通过了童生试,却没如愿考取监生,应瑜最近一封信中,称她家新郎正磨刀霍霍准备会试,似乎对乡试的结果成竹在胸,倘若得中,应瑜便会随安三郎入京备考,到时正好赶得及给安然添妆。   然后是杨柳,她也在今春二月顺利披红出嫁,成了韦十一娘的表嫂。   最让旖景感叹的是十一娘,这位称誓要自选夫婿的姑娘最终却飞速地与人定了亲。   未婚夫正是锦阳京的案首——那位曾经被十一娘嫌弃个头太矮的相府门生。   旖景听说后大感惊讶,专程去问了十一娘其中的故事,才知道童试揭晓后的某日,十一娘在自家老爹的书房搜索了一番杂书游记后出来,不曾想与个彬彬有礼的公子撞见正着,那人环揖施礼,言辞有度,却当十一娘行出几步后,小声追加一句:“小娘子见我,可不及你肩头?”   原来却是甄四表妹嫁的那位韦四哥,因不满父亲韦相常拿门生顾于问与他作比,生了小心眼,在妹妹面前将顾于问的身高打了个硕大的折扣——韦十一娘个头高挑,据旖景目测,堪堪比韦相矮了一寸,的确部份男子在她面前会“自惭形秽”。   “顾郎虽不算伟岸,个头也与阿爹差不离,我这才知道是四哥中伤人家!”十一娘提起这事,还满面羞愤:“他未在意我妄信人言,也不怪我以貌取人,总算是大度宽容的士子,我是对他心存敬意的,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顾家也算前朝世家,却早退出了顶极权贵的圈子,顾于问入仕无望,说是韦相门生,实际就是幕僚,好在圣上改革官制复兴科举,让他得了入仕希望,初试身手,竟中了案首,也能称得上前途无量,韦相本就对顾于问“同性相吸”见女儿点了头,这门姻缘说结就结了。   十一娘尚在待嫁,婚期定在七月,刚好会试之前。   当四月来临,这日旖景正携了安然陪老王妃闲话,又再获喜讯——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德妃教媳,安瑾训妾   旖景并未出面与三太爷接触,只将事情拜托给谢夫人,三太爷本是想狠狠讹诈一笔,给两个孙女儿开出三万两银的“身价”谢夫人起身欲走,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三太爷就着急起来,眼下他手里的产业早倒卖一空,可生活依然过得穷奢极侈,但凡上了年纪的婆子媳妇都卖了出去,府里却还留着好些美婢,穿绫罗带金玉,反而几个孙女孙子整日间只着麻衣布衫,近时更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仅靠在小谢氏手里索要的钱物,三太爷也就能顾及自己山珍海味,弄得身边美人们好一阵娇声软语的抱怨——太爷,今年春裳还没新做呢。   有个三岁的男孙,竟然被活活饿死了。   故而三太爷一听要两个孙女儿陪往西梁做滕妾,遂打起了狮子大开口的算盘,哪知谢夫人不买帐,三太爷立即就泄了气——长房那个十四岁的庶女已经被他卖去妓坊,因着模样普通,也就给了三十两银,老三的嫡女本是想留着卖给人家做妾,好容易连系上,哪知那家主母三两句就搅和了,说什么恶逆罪人之女,买回去晦气,百两银子,大可聘个正经人家清清白白的良家子。   留在手里也卖不上好价钱,三太爷早没了“奇货可居”的心态,连忙唤住了谢夫人:“再怎么也不能比妓坊出的银钱还低。”   谢夫人那个愤怒呀,心里庆幸翁爹这回干脆,把这一房除族,否则国公府的声名还不被三太爷败得一片狼籍。   讨价还价下,三房一个嫡女四房一个庶出最终以三百两银成交。   谢夫人谨记世子妃的嘱咐,并没有与两个畏畏缩缩再无半点金闺贵女气度的女孩儿多说什么,只将人带到世子妃跟前。   三房那位还为父母守着丧,一身重孝。   但她若真愿为滕,势必要过继给谢家族人,与三太爷一房也就没了干系。   旖景也没多话,只简单交待了目的,问两人是否愿意,若是不愿,可送她们回家,并不会强迫。   两人一听“回家”二字竟吓得脸色发白,生怕被祖父卖去勾栏,不由分说地往地上一跪,匍匐叩首连称甘愿。   旖景便让春暮带她们两个下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要进宫让德妃与安瑾“过目”。   两个女孩颤颤兢兢,随着女官的指令行礼、转身、仰面、落坐,到底也是富贵之家出身,礼仪上还是没有出错,可气度再不见从容大方。从前贵族女子出嫁,所带滕妾也算贵妾,更别说是要随公主和亲者,德妃真心觉得这两个有些拿不出手,挥挥手让宫女将她们带了出去,笑着对旖景说道:“气度上差着些,不过我也明白,西梁妾室地位卑贱,真要是金尊玉贵的女儿,家人也不愿让她们滕往。”   旖景起身答道:“这两位也是因为父母获罪,近时受了不少苦楚,未免心惊胆颤,好在尚有一月,还有时间指点拨正。”   德妃颔首:“有你调教着,自是不错。”便是没有异议。   正巧今日五皇子妃也在,德妃又有意让她与旖景亲近,留着说了好一阵话,才放旖景去后苑见安瑾。   目送旖景出了偏厅,五皇子妃才上前,傍着德妃身边落坐:“母妃,三婶所求的事……”   德妃将手里茶盏一顿,笑容就浅淡下来:“万万不能提,亏她想得出来,竟要让嫡出的女儿去做妾。”   五皇子妃讪然:“是四妹妹自己乐意,说是倾慕楚王世子的人品才华……再者世子将来必然要袭亲王位,四妹妹成了侧妃也不比普通妾室……母妃让我亲近苏妃,不也是为了交近楚王府与卫国公府么。”   “我是要你交近,可不是要让你和他们结怨。”德妃甚是恨铁不成钢,眼睛厉厉盯着既是儿媳妇又是内侄女的杨氏:“你谨记我今日的话,千万别为了四丫头那点子花花心思使什么手段心计,得罪了苏妃,可就是得罪两府!”见杨氏低头红脸,微微地咬着唇角,德妃又再肃声:“你还不服?”   杨氏才嗫嚅着说道:“妾身以为四妹妹性情柔婉,心里也不存那些恶意,一贯就好相与,她既倾慕世子,对苏妃也十分敬佩,将来必能与苏妃和睦相处……再者,若将来四妹妹成了侧妃,对殿下也有好处。”   德妃哭笑不得:“我且问你,倘若要让四丫头成五郎的侧妃,你还觉得将来能与她和睦相处?”   杨氏:……   好半响才说道:“倘若是对殿下有利,妾身自然允可……母妃,妾身以为世子早晚都会纳妾,亲王嫡子,总不会只有婢女出身的贱妾,免不得会聘出身望族之贵妾,妾身若与苏妃交好,得她允可,四妹妹未必没有机会。”   德妃忍不住抬手揉起眉心来,好吧,她是看出来了,儿媳这是真贤惠,也是,大嫂原先就得她的准话,知道嫡长女将来要配给自己所出的五皇子,打小灌输的就是宽厚容人的气度,这对五郎是有好处,可儿媳到底年轻,以己度人处世实在天真幼稚。   “苏妃被大长公主视若掌珠,老国公一生未曾纳妾,苏妃难免会受此影响,我且问你,你以为大长公主为何愿将最疼爱的孙女儿嫁去楚王府?”德妃开始纠正杨氏的固有观念。   “楚王与世子是天子信臣,世子又是才品双优……卫国公府与楚王府联姻也是为了稳固权势,再者苏妃与世子委实又是明珠玉壁一双绝配。”   德妃摇了摇头:“首先,先楚王与大长公主有若嫡亲兄妹的情份,楚王府与卫国公府本就是通家之好,还需要用子女姻缘巩固?倘若卫国公府真是想稳固权势,必会让苏妃嫁至别家权贵,可见,大长公主是全心为苏妃打算,并不想利用孙女为权势之争。两府同为天子信臣,彼此交厚,根本不需再用姻缘固势,便是对天家,其实让楚王府与卫国公府联姻也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利益。”   见杨氏似乎明白过来,德妃又再说道:“再者,锦阳京中才品双优的郎君决非世子一个,大长公主疼惜孙女,必然明白苏妃自小受祖父不纳侍妾的影响甚深,将来夫婿若纳妾室必然会让苏妃不容,虽在大隆男子纳妾理所当然,可依卫国公府的威望,若让苏妃低嫁,夫家决不会让大长公主的掌珠受半点委屈。”   “可冉定郡主是大长公主的唯一的女儿,嫁去贾家已属低嫁,还不是……”杨氏甚是不明。   “那是郡主心宽大度,考虑到那婢女原来就是贾中郎的通房,不忍让人无处容身,再者一个婢女出身的姨娘也算不得正经妾室,贾中郎对郡主如何有目共睹,倘若郡主不容,你以为贾家会为此强迫?”德妃轻轻一叹:“楚王世子身边可一直没有通房,正如你所言,亲王嫡子难免有一二贵妾,大长公主明知如此,为何还愿意让孙女儿嫁去王府?再有世子的姻缘,便是连老王妃与楚王都不能直接作主,世子早求了圣上与太后,要自选良配。”   杨氏:……   她从小所受的就是正统礼法教育,实难想象身为宗室妇,竟然不容夫君纳妾的事情。   “大长公主既然愿意苏妃嫁去王府,必然是世子早有表示,将来不纳妾室,还有一层你有所不知,三皇子可对苏妃……圣上原也为难,可世子依然坚持求娶苏妃,甚至不惧与圣上生隙,可见苏妃在世子心头的地位!罢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你真为四丫头好,就好好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早早收敛了心思,万万不能在苏妃面前提起这事!”   旖景自然不知她家阁部又被人默默惦记上了,以及德妃对她婚姻状况的一番深入剖析,她只是在想德妃显然笼络的用意,看来这位与五皇子也没有放弃储位,当年太子遇刺,德妃家族可是首当其冲受到牵连,但相比四皇子,五皇子低调不仅一头,甚至不如六皇子在明……看来天子并不属意五、六两位。   经历两世,旖景再不认为天子会看不出三皇子从前的不羁荒唐只是伪装,察觉不到他的隐忍韬晦只是为了瞒骗皇后,可那一世,天子竟“相信”三皇子毫无野心,清白无辜,与太子情同手足。   看来天子心意,的确偏向三皇子。   而虞沨似乎也认为三皇子登位反而于两府有利,唯一的险恶就是那妖孽对她的执迷,故而才打算以就藩远避皇城,手中握有镇守楚州的兵权,对三皇子也是掣肘,三皇子为了平衡各方保持政局安定,只能容让楚王府这个藩王的存在。   三皇子没有母族之势倚仗,离不开卫国公府与楚王府两大权贵辅佐。   可倘若四皇子登位,有陈、秦二家众多党羽,必然会打压勋贵改革兵制,极有可能不依循序渐进而用雷霆手段,先除卫国公府,再夺楚王之势。   旖景长长叹一口气,也期望着三皇子能得偿所愿,当然,别再疯魔犯混,以大局为重,放过她这个不值一提的区区女子。   而这时,安瑾在景仁宫的后苑,也正对着满满一盒金银珠宝叹息,眼角湿红。   入宫之前,她叩别父母,虞栋打发了小谢氏,便将这盒珠宝给予,说了一番远在异国,要好好保重,莫担忧父母家人的话,又承诺他会保全生母于氏与弟弟虞治富贵安好。安瑾想起这些年来,父亲对她的维护与疼爱,心中大感悲恸,实在不忍见父亲将来获罪而死于非命,激动之余,跪在地上就将劝言脱口而出,规劝父亲悬崖勒马,莫被那些本不应得的欲望蒙蔽了心眼,铸成大错,到时悔之晚矣。   可父亲到底还是执迷不悟,竟说亲王爵位本该属他,大伯与长兄才是鸠占鹊巢。   安瑾清楚地看见父亲眸底的贪焚与怨恨,烧红了一双眼睛。   果然还是,难以劝服。   这一别,生死不见,再得讯时,也许就是家毁人亡的噩耗。   小谢氏与虞洲兄弟安瑾全不在意,可虞栋终究是给予了她生命,并爱惜维护多年的父亲,对兄嫂虽有恶意,于她而言却是慈父。   心里始终还是觉得哀痛的。   听宫女内禀世子妃到,安瑾才抚去眼角泪意,带笑相迎,略微寒喧,双双入座,安瑾方才打量紧随入内局促不安的两个女子,当受了礼,缓缓举臂。   旖景没有插话,只看安瑾不急不徐地训言:“我和亲西梁,你二人是滕妾,论来也属尊贵,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前头,西梁不同大隆,没有贵妾之说,三姓妾室皆属色供,不享封号甚至必须固步院舍,无分寸〖自〗由,而于妾室礼矩之严苛,竟到稍有逾制即获处死,若生女儿,不能留存,生子也再不能见,你们若觉苛刻而难以忍受,这时悔之不迟。”   两女自然皆称甘愿,总比留在家中等着被祖父发卖要强。   安瑾徐徐颔首:“既你二人心甘情愿,我也在此担保,只要你二人循规蹈矩无犯西梁礼法,有我一日,总能护你二人锦衣玉食,将来若有子嗣,我也会竭力替他们争取入仕。”   眼见着两女如释重负,安瑾挥手,当两女退出正堂,才挽着旖景去里间说话。   滕妾一事就此确定,旖景又拜托了谢夫人为她们过继续谱的事,请了乐阳女君来王府,把西梁礼法大概知悉了两女。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末,迎亲使团抵达大隆,伊阳君亲自送聘礼于楚王府,拜虞栋小谢氏为泰山泰水。   ☆、第五百四十二章 家宴认亲,虞湘婚事   旧年伊阳君随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小谢氏并未留意这个原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异邦贵族,怎么也没想到一年之后,这位就会跪在她面前自称小婿。   挑眉一打量,但见穿着一身紫锦长衣束发簪金的少年面若冠玉,仪表不凡,虽是蛮夷小国的贵族,可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不比大隆贵胄郎君略逊风采,毫无半点粗蛮俗气,心中越发不愤,险些忘记递上见面礼,受了虞栋狠狠一个眼刀,小谢氏这才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寒喧应酬,到后来还“抹起眼泪”来,感叹着安瑾这一嫁再见不易,她这个当母亲的十分难舍。   伊阳君又是一个长揖,安慰岳母,承诺必然善待东华公主。   小谢氏暗暗咬牙——谁让你善待,什么公主,不过是个伶人养的女儿!   既是和亲,礼仪上与普通婚事难免有所不同,这时尽管安瑾尚未出嫁,可今后也不会再有回门礼一说,伊阳君既然登门送聘,楚王府自然要设家宴招待。   今日连安慧与陈五,安然与殷永也都回了楚王府。   因是家宴,无有外人,也没有男女分席,老王妃坐了首座,眼见着这个外邦孙女婿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心里十分满意,消散了几分将与安瑾远别千里的感伤。   席上虞栋始终维持着岳丈的严肃,小谢氏耿耿于怀也不多话,倒是楚王一扫威厉,频频举盏,与伊阳君共饮。   虞沨自然也是十分热忱。   陈五与殷永也没放过与西梁贵族切磋才华的机会,席间说起诗词歌赋,见伊阳君知之甚广,诗才与学识并不比他们两个略逊,深感佩服,也随之觥筹交错起来。   虞洲做为名正言顺的舅兄,尽管心里十分不耐,表面上却没有显出冷淡来。   虞湘的眼光却时时留连在边上那些环肥燕瘦的美婢身上,没怎么搭理伊阳君。   旖景挨着虞沨就坐,身边就是安然,两人话也不多,只暗暗观察着伊阳君的言行,度量着他的性情才品。   安慧原本对于安瑾嫁去蛮夷的事兴灾乐祸,可自从安瑾被封公主后她就怀有不甘,这时眼瞅着伊阳君无论相貌还是谈吐都在她家陈五之上,越发妒恨,目带挑剔想找出伊阳君的毛病来,无果,大是不甘地说了句酸话:“庆君应还未见过我三妹妹吧,她自幼最得父亲宠爱,性子难免养得有些娇憨,又将远嫁西梁,我真担心她不惯西梁的风俗人情,受了委屈,又没有家人在旁宽解,若因此使起小性来,庆君还得多体谅着三妹妹的不易,宽纵着些才好。”   安慧说完还不无苦恼地叹了口气,很是为安瑾担忧的神情。   小谢氏满意地看了长女一眼,余光到了江月身上立即转为冷厉——就是个木头人,光笑不语装什么贤良,瞧瞧安慧,不动声色就挑拨起来,说的是安瑾的不足,表面上还是对妹妹的一片关怀,亏自家夫主当初听了那黄陶的话,还称赞黄七伶俐机智,屁,就是个蠢货,可惜了洲儿堂堂宗亲子弟,娶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正妻。   江月本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引来在座众人的不满,眼下她可不敢得罪这家任意一个,自然也就感觉到了小谢氏的不满,暗暗叫苦——我的婆婆,您没瞧见老王妃一直“关注”着媳妇,我哪敢多嘴。   安慧这话也就小谢氏才会认为“炉火纯青”老王妃这一年间得了旖景许多指点,都能听出不怀好意,顿时沉了脸,正欲斥责,却见旖景笑意盈盈地看向她,这才忍耐下来。   旖景之所以没急赶着出头,当然是知道有人会先被触怒。   果然,就见虞栋把酒杯一顿,冷冷看向安慧:“大娘是在埋怨为父偏心?”   难道不是?自打那小贱人进了王府,阿爹多少维护,为她责备了我多少回!一个伶人养的贱种,竟被封了公主,又嫁了这么个贵族玉郎,庆氏可是西梁王族,甩开自己十万八千里!安慧这时完全忘记了初初听闻安瑾远嫁蛮夷时的兴灾乐祸,满怀愤恨,却也知道这时不能任性胡闹,狠狠咽下喉咙里的怒火,陪着笑脸说道:“瞧爹爹说的,女儿也是不舍三妹妹,怕她将来委屈,咱们隔着这么远,又不能在旁宽慰劝解。”   江月晓得这时再不能没有表现,否则事后又会挨小谢氏责罚,连忙说道:“三妹妹年龄最小,又将远嫁,父亲母亲心里都是舍不得的,也难怪大妹妹有这层担忧,还请庆君体谅。”   旖景抚了抚环佩流苏,心说江月这才高明,连带着表达了虞栋夫妇的慈爱,又是替安慧转寰,关键依然坐实了安瑾娇憨任性,继续向伊阳君施压,没有偏离挑拨离间的出发点。   “三妹妹是二叔最小的女儿,二叔对她一贯疼爱。”旖景这时才说话,微微带着笑意,看向伊阳:“再有一层,也是三妹妹孝顺,又乖巧伶俐,实难怪二叔二婶多疼她一分。她也是与大妹妹、二妹妹一般,自小就在卫国公府与我们几个姐妹一块听学,一贯是熟识的,这一年间,因在德妃跟前受教,与乐阳女君也很是交好,多亏了乐阳女君,告诉了不少西梁的风俗人情给三妹妹知道,前些时候我进宫,还听三妹妹说道西梁民风开放,难怪金元公主与乐阳女君都是豁达的性情。”   这番话显然是针对安慧的诋毁,言明安瑾并非娇憨任性的女儿,人际关系良好,并且对西梁诸多事宜都有体会,不会无所适从。   伊阳君哪能听不出世子妃与未婚妻交好,反而是安瑾的亲姐姐亲嫂嫂心怀险恶,又想起将军夫人的敷衍,虞洲兄弟的冷漠,远不及楚王与世子热忱,心里微微一涩,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微微一欠身,温文尔雅地说道:“旧年芳林宴上,在下有幸得闻东华公主一曲,尚且记忆犹新,公主一曲所含意境清平淡远,技艺不俗还是其次,难得小小年纪就有此心境,在下十分钦佩,还请众位长辈与兄长姐妹放心,在下必然会善待公主,不使她因远离故国而心怀郁郁。”   小谢氏那叫一个窝火,却还得要维持着慈母的面皮,连连称赞“佳婿”。   安慧也是满心不甘,正想再说两句安瑾的娇憨往事,哪知坐她身旁的陈五忽然手臂一抖,酒水就泼了些微在妻子的绣裙上,安慧只好暂时离席更衣,虞沨也随之转移话题,询问伊阳君路途可还顺利,又有什么见闻。   虞洲在那枯坐,忽地想起从前旖景就为安然安瑾叫过不屈,责备安慧蛮横,不知谦让妹妹,而到这时,她更是与虞沨同声同气,明明知道自己深恶安瑾这个伶人出身的女儿,却诸多维护。   虞二郎心情大是郁集,坐在席上喝起了闷酒,渐渐神思恍惚,目光不断看向旖景,似乎哀怨又似乎怅惘。   旖景顿时觉得一股子恶心犯呕,瞧见老王妃因为开心喝多了几盏酒,这时似乎有些不支,连忙上前关切,趁机掺扶了祖母离席。   世子自然也感觉到虞洲的觑觎,冷冷看了他几眼,忽地就是一举盏:“二弟常在西山卫,我平常也有琐事缠身,算来竟许久不曾与二弟对饮,趁着今日家有喜事,你我兄弟可得好好痛饮一场。”   于是虞沨便与虞洲斗起酒量来,虞洲心中本有妒恨,兼着一贯小瞧虞沨“体虚”自是来者不拒。   可他先前就灌了满腹闷酒,略有不支,哪经得住几盏急酒,须臾烂醉。   小谢氏恨恨瞪了几眼虞沨,却不敢表达不满,张罗着江月随自己一同把虞洲扶了离席。   随着虞洲一醉,早就心神不宁的虞湘干脆也称不支离席,回到自己居处与丫鬟们鬼混去了。   就此席散,虞栋与楚王回了前院,虞沨却约了陈五、殷永与伊阳君去关睢苑品茶,四文士不乏话题,倒是相处愉快。   这边小谢氏安置好虞洲,才拉着安慧到自己〖房〗中说话,母女两个说起安瑾,都是咬牙不已。   “母亲何不干脆知会庆君,把那小贱人是伶人所养的事说破,说不定庆君会拒娶也不一定。”安慧想到自己不过嫁了个世家子弟,靠着恩荫得了个八品的微末官职,小贱人却有运数嫁给西梁王室,一腔子酸火熊熊燃烧,忍不住给小谢氏出谋划策。   “我倒是想,可这关系到两国邦交,又是圣上恩封的公主,皇后还专程诏我入宫敲打了一顿,让我操持好公主和亲一事,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去,别说你父亲会镇怒,天家还能放得过咱们?你也得管好了嘴巴,怨愤是一回事,没得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得罪了天家,陈家还能容你?”小谢氏这回倒没被怒火烧昏了头,没好气地说道。   安慧这才歇了挑拨的心思,闷坐了一阵,又再说道:“女儿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何给二哥娶了黄七娘,她那身份哪配得上,才一进门,就闹出那等丑事,连诰命都没准,候府也不会给她撑腰,嫁进门一年多了吧,也没有身孕,真真一无是处。”   安慧去年生了个儿子,自觉扬眉吐气,她从前就看不上江月,这时只拿这个由头打压。   小谢氏的怒火就被挑拨起来,可当中有的事情,实不好让安慧详知,咬牙说道:“还不是因为芷娘,使得你二哥婚事艰难,只好退而求次,事已至此,难道还能休妻不成。”   安慧冷哼:“母亲也该好好管教一番二嫂,别为了她,更让祖母不快,我今日可留意着,祖母看她的眼神可无时不带着严厉。”   可怜江月这时已经水深火热,还有人觉得她日子过得太舒畅。   安慧又出谋划策了一番“指点”小谢氏怎么管教儿媳,突地又说起虞湘:“母亲别怨女儿多嘴,我可是全为了母亲打算……从前三弟年岁小,母亲娇惯着他,纵容得他与丫鬟们胡闹,今日我看着,三弟的目光从始自终就没离过丫鬟身上,这可不妥,若真闹出什么事来,母亲且想想二哥的教训……也该是时候考虑三弟的婚事了,等三嫂进门,有她盯着,也是为母亲分担。”   紧跟着就提出人选:“我婆婆有个内侄女,今年才刚及笄,我见过几回,最是贤良温柔,虽不像高门望族的女儿四艺精通,一手女红却十分了得,母亲若有意,改明儿得了机会,我先让您过一过眼。”   安慧的婆母即是贵妃的长嫂,却是继室,因此并非名门出身,小谢氏哪看得上陈夫人的娘家侄女,毫不犹豫就拒绝。   却也动了念头,虞湘今年也已经十七,是该替他琢磨一门婚事。   小谢氏暗暗寻思,十分不耐安慧在一旁磨嘴皮子,拉长了脸打断:“你休要多说,当我不知是你婆婆在后头蛊惑,她那娘家早就落魄,否则她一个嫡长女,怎么成了继室?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五郎虽是她亲生,可你好歹是宗室女儿,犯得着对个继室低声下气?”   干脆利落打发了安慧,小谢氏竟把念头动在了卫国公府苏六娘头上,心想若是为三郎再娶个苏氏嫡女,世子妃还能不顾及自家姐妹?更不好提分家立府的事!   ☆、第五百四十三章 良辰吉日,和亲西梁   远庆八年的六月十六,是钦天监卜得的吉日,宜嫁娶、订盟、远行。   六月十五那晚,国宾馆里设了宴席,主角是伊阳君,因为次日他即将迎娶东华公主,启程回国。   这日傍晚突降一场暴雨,暗云森晦,雨势一直持续到了二更,淅淅沥沥仍然没有彻底收住势头。关睢苑里,自是听不见国宾馆里的笙歌乐唱,可已夜深,中庭却仍是灯烛华照,丫鬟们往来繁忙,女主人穿着一件家常窄袖海棠红的衫子,正忙碌着依照手里的单子察看屋子里头的箱栊,为即将远行的男主人最后一遍核对行装。   帘卷、西风两个丫鬟一直在旁服侍,一边听着旖景嘱咐着诸多注意事项。   世子这回是以公主兄长的身份送亲,并非君国政事的要务,她们俩就被旖景指派去侍候,“身担重责”。   “出门在外难免多有不便,好在大半是行水路,总比陆路要舒坦方便,江上晚寒,要留意着别让世子着凉,你们别太胆小,若见世子贪图沿岸江景,可得劝说着些,别让他由着性子在甲板上留得太晚……药膳的事我会嘱托给谢嬷嬷,不过世子这些年越发不爱服用,你们可得盯好了,别放任了世子挑嘴……有三皇子与伊阳君在,只怕旅途漫长免不得饮酒,你们俩得留意着些,别纵着世子贪杯。”旖景一边看着两个丫鬟将炕上的衣袍叠整齐后收入箱栊,一边又嘱咐道:“再带两件氅衣,就是春秋二季时着的那样,等等,不用金绣紫蟒的,是防着江上风大时世子在舱外时穿,他不喜闲睱时还穿得那般庄重,对,就那两件青锦兰草襟边的就好。”   又去看特意挑拣出来的茶叶,一一打开罐子验看,让西风收好入栊。   “秋霜。”旖景忽然又扬声叫道,见人进来,仔细叮嘱:“书房里长案上有一套兵书,这些时日世子正在读,你拿过来,备着他路上要看……再挑几卷诗书赋集……罢了,还是我去吧择选吧……你去前庭嘱咐晴空,一见世子进了角门就进来支应一声,今日下着雨,我担心他淋着了,等人一回来就让厨房备来热水。”   好一番忙碌,终于是收拾妥当,才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进来把箱栊抬了出去,交给门房装车。   却一直到了子时,虞沨仍然未归。   旖景沐浴之后只穿着一件中衣素裙,挽了个松松矮矮的发髻,靠在炕上手持书卷,书页却好半天没有翻动。   “想来是国宾馆宴席没这么早散,奴婢听说圣上让贵族官员们都去捧场,可得热闹些时候,世子妃明日也得一早入宫,莫不先歇息着,等前庭有了信儿,奴婢在唤您。”春暮上前劝说。   “我也睡不着觉,别费这功夫。”旖景有些怏怏:“把药膳在炉子上煨热,应当也快回来了。”   春暮应了一声,才刚出去把药膳煨在廊子里的炭炉上,就见胡旋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称世子已经在角门换了软轿,春暮连忙嘱咐让厨房把热水提进净房。   旖景坐在窗前已经听见了这话,抓起一件薄氅往身上一披,沿着转廊一直进了前厅,站在阶上候着。   软轿一直抬进了中庭,虞沨才慢条斯理地出来。   旖景看他那步伐就晓得今日酒又喝得有些多,为了不表现出醉态,行止比往常更舒缓。   当着下人的面,世子妃也不好责备,当上前解了雨衣触摸着他身上的衣袍并未浸湿,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回了宴息间,除了廊子里依然盯着炉子温热药膳的春暮,丫鬟们都自觉回避。   虞沨二话不说将人搂着往炕上一靠,鼻息里尚且带着几分酒意的醇醺:“回来晚了,让贤妻久等。”   旖景被他手臂襟祻着动弹不得,也不能就着屋子里明亮的灯火察看醉态,只好靠问话:“又饮多了吧,可觉得头晕,嗓子难受不,明儿个就将远行,你也没个度……”唠叨的话没说完,就觉得耳垂一阵湿热,被人衔进了嘴里,世子妃大恼,腰身一阵蛇扭:“别闹,春暮还在外头呢,待会儿还得拿药膳进来。”   “药膳”两字让虞沨长叹一声,兴头才被压下,怏怏地松开了手,看着世子妃绕去隔案一本正经端庄稳重地坐下。   “这回依旧让谢嬷嬷跟去侍候,另外还有帘卷西风两个,我可给丫鬟们下了命令,你得服管,别想着没了我在旁虎视眈眈,就敢不服药膳。”世子妃端着架子警告在先,瞧见某人虽懒洋洋地斜倚着身子,却忙不迭地颔首,这才报以笑颜。   “我还是想让谢嬷嬷留在家里,三妹妹一动身,是该时候准备分府的事,你身边也离不开人。”虞沨却说。   “不妨事,二婶这些年落下的亏空我已经记了本明帐,有父王与祖母镇着呢,我身后有靠,还怕追不回二婶截流的财银。”   原来依两人的计划,本该在年初就“动手”,也是看着安瑾的颜面上,并不想在她和亲之前就让虞栋立府,才拖延到这个时候。   “你先准备着不错,可要与二婶清算,干脆还是等我回来之后吧,让我也瞧瞧热闹。”虞沨见旖景铁了心的要让谢嬷嬷随行,又再说道。   旖景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孤军作战,偏偏找了这么个借口,心里一阵温软,不免又想到安瑾,这么一个聪慧果断的女子,无奈命运多舛,也不知所嫁是否良人,便问道:“你究竟认为伊阳君如何?”   说到正事,虞沨微微坐正,恢复了垂足的姿势:“前几日,我邀他去佛国寺一游,他倒是主动提起了与澜江公之间的隔阂,虽未明言西梁储位之争,却隐晦表明他的立场,若无宛氏相助,在庆氏无立足境,跟着又问起三妹妹的喜好,笑言他四艺之中尤其喜琴乐,与三妹妹倒能相投,以我看来……伊阳倒是明智之人。”   “我只希望他君子重诺,将来真能善待三妹妹,两人相互扶持,三妹妹立于险境多少会得些轻松。”   “三妹妹颇有智计,否则我也不会允可她以身犯险,再者……圣上恩封她为公主,这回特意让我相送,于庆氏看来,三妹妹身份显重,再者还有西梁王维护,总比从前预料当中的要有利。”   倘若不是公主和亲,而是普通宗女,当无利用之处,庆氏恼羞成怒下或许会对安瑾不利,可有了大隆公主的名号,无论庆氏抑或西梁王都不会小觑,因为大隆也不容一国公主受外族欺凌而损及国威,再者公主有仪臣、亲兵护卫,人身安全上也非普通宗女那般毫无保障。   旖景明白,为了保全安瑾,虞沨的确已经尽力了。   说了几句话,帘子外头就有春暮禀报药膳已热,待虞沨蹙着眉头艰难服尽,旖景才替他解了外裳,把人往净房里推,最终自己却被一并拉了进去,她家阁部保证出门在外会依妻嘱,前提是贤妻要先给奖赏——好歹再纡尊降贵一回,亲手服侍他沐浴。   一壁灯烛烁烁,宽大的浴桶里已经注了水,矮架上丫鬟们已经准备齐全了浴巾、香露、澡豆等物,世子沐浴从不需下人就近服侍,故而丫鬟们早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旖景弯腰试了试水温,觉得有些烫手,正欲冲兑一旁备好的凉水,但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人捞了直身,跟着就是带着酒热的长吻逼下,不待她站稳,紧逼的脚步已经推着她跌撞退后,险些撞倒了纱屏,重重一声倒在为了更衣方便设立的软榻上。   他的唇舌温柔又急切,卷走了她的呼息,迫不及待地把属于他的气息布满她的感知与肺腑,虽重量并未紧随压下,灵巧的修指却已经扯乱了她本就松松挽系的腰绦,探进里衣,一路抚摸上去,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她丰盈敏感的地方,带着醉态的磋揉起来。   于是原本要服侍沐浴的人最终却落得个腰软肩疲,反被人服侍着又沐浴了一回。   这一晚风雨渐停时,朱纱帐里的声息始终与更漏共长。   次日十六,果然是良辰吉日,卯正刚过,阳光竟迫不及待地照透云层,柯叶被昨日那场暴雨清洗,涣发出盈盈碧翠,随着曛和的日光渐渐增加了金炙,青瓦石路上水渍蒸干,唯有荫下花泥尚且还蓄积着湿泽,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草木浮香。   天地间一片清明,宫城的金瓦朱墙似乎比雨前更显灿烂。   当近吉时,妆镜前的女子已经盛装正坐,烟翠染眉,脂红照靥,青丝高积如云,东珠垂苏若瀑,晃晃眉端,映衬得那双秋波翦水清澈透亮。云肩遍绣紫牡,大红锦袖笼了指尖,掌心底下是蔽膝上金凤展翼的纹路,裙角被入殿清风缓缓地卷抚,上缀明珠拍打脚踝,柔缓却微有重量。   安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神有一刹的恍惚。   到了离别时候,原本笃定的心意,始终还是有些不舍。   眼角又再泛上涩痛,安瑾深深地吸一口气。   她听见仪官的高声唱喏,细碎的步伐靠近,有人扶上她的手臂,没有笙箫鼓乐,一切还是那么安静。   阳光穿透廊庑,照亮脚下的路,柯枝花影笑笑地伸展一地。   这不是婚礼,而是离别。   她看见殿内站着她的家人,穿着朝服的他们,实在陌生。   统御六宫的皇后率先开始训言,一字一句都是照本宣科。   然后是老王妃,她的祖母。   虽仍是说着套话,可安瑾看见了祖母眼睛里的泪意,她握着祖母的手,坚持得体的微笑。   她的父亲似乎躲避着她的目光,训言冷肃,可当她转身面向嫡母时,还是感觉到了父亲看过来的复杂目光。   然后才是长嫂,紧紧交握着手,没有训言,只有一句“珍重”。   直到这时,安瑾仍觉得胸口拥堵着千言万语,可她知道,没有时间了。   缓缓一眼之后,她决然转身。   长长的仪仗随着公主的步伐朝向东华门,终于到了红毡尽头,安瑾随着仪官的长喏站稳脚步,微微抬眸看向正从那辆即将穿城而过,垂着朱幔的车與旁举步相迎的男子,他穿着西梁邑君的朝服,鸦青锦衣上金色云纹熠熠耀目,朱裳乌蔽,绅佩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一年前草草的几眼,安瑾并没能牢记伊阳君的面貌,这时金阳下稳稳来到她身边的男子,玄冠之下是高阔明亮的额头,趁出两道剑眉斜斜入鬓,他的目光微垂,情绪深藏,眸子里微有珀色,唇角抿得笔直,但似乎不难看出笑意。   忽地半跪,安瑾眼睁睁地看着矮下身去的男子在她腰上系了一物,是脂玉郁金佩。   “是西梁之仪。”男子语音清越。   安瑾知道郁金香是西梁国花,而郁金佩唯有三姓贵族才能佩戴。   须臾之间,伊阳已经起身,微摊手掌朝向安瑾:“西梁邑君伊阳,庆氏嫡子玉转,迎东华公主归国。”   归国,从此西梁也是她的国度。   安瑾微微抬手,掌心覆上,感觉到让人心安的温暖,却不炙手。   她想起乐阳曾说的话——我二兄曾经不少磨难坎坷,心志坚稳,性情却温和,虽怀城府,却重义知恩,金元公主于他有提携庇护之恩,陛下对他更胜生父,他决不会行背义之事,如此,公主若能以诚相待,二兄必不会分毫轻怠。   从此以后,你我携手,当夫妻同心。   安瑾默默地想,当被稳稳扶上车與,目光再次看向那个会与她结发同盟的人。   他跨上金鞍玉骢,也正向她看来,眉间一抹明亮,唇角似有舒展。   礼乐齐响,车與轧轧驶向城门。   安瑾没有回头,她知道从这一刻,等着她的未知前路不容犹豫回望。   她的目光只能一直向前,过去无论欢愉抑或悲痛,便像此情此景擦肩之后,留在她的故国,再无相见之日。   ☆、第五百四十四章 谋划分府,江月发招   六月到了下旬,天气渐渐变得炎热难耐,这日午后,旖景小憩才醒,让春暮捧着一叠子帐本到廊子里乘着凉看——这是小谢氏的嫁妆私产,估计旖景手中这份比小谢氏自己还有齐全,当然少不得单氏的功劳,作为小谢氏身边的第一亲信,又长年替她打理帐薄,无论是截流还是私产,单氏的账目倒做得一目了然。   旖景原本也听取了虞沨的建议,打算待他回来后再动手,不过这时理理帐目也好,且看小谢氏的嫁妆用来陪了亏空,还能剩下多少。   这么一看,旖景大为惊奇,忙让人喊了单氏。   “二婶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当年国公夫人对她甚是宠爱,怎么嫁妆就只有这些?商铺不过七间,除了京郊的良田,两处庄子,在外郡竟没置田产?”   单氏知无不言:“夫人当年的嫁妆也算丰厚,在山西、江浙等地,甚至在国公夫人的祖籍湖北都有田产,可夫人不善经营,国公夫人过世后,那些个打理田庄的庄头就有了瞒报之行……又兼着有几年的确年成不好,夫人见收益不多,甚至有时还要倒贴,就转了手……这些年二郎还好,三郎可陆续从夫人手里讹了不少财物,若非转卖了外郡的田产,夫人手里的现银哪有眼下这么多。”   把生财的田产变成死钱抓在手头,二婶还真是……眼下贵族世家手上但有余钱,无不忙着置地置产,小谢氏真真是反道而行。   “不说夫人,将军也是个不善经营的,这些年倒腾了不少商事营生,大多以赔钱告终,眼下又有谢三太爷时不时就伸手要银,将军丢给夫人,夫人哪舍得动用嫁妆,于是……”   于是近一年间,王府库房里不少贵重器物不翼而飞了,内宅开销也莫名增加了三成,仆妇们四季衣裳倒还坚持下发,但那衣料一回不如一回,据单氏报上的帐薄,仆妇人数与实际情况也有出入,花草房、针线房、茶点房等处耗费都有增加,可上回旖景一问王婶,花草房竟然连添购盆栽都被小谢氏驳了,上头一边节省,帐本上各处的费用却蹭蹭上涨,小谢氏被三太爷这头恶狼逼着,贪昧的行为越发猖狂明显。   应当是以为长史司不会在细处计较,小谢氏才觉得高枕无忧。   “奴婢听说一事,原本三娘和亲,西梁送来了聘礼聘金,将军强压着夫人将聘礼里的金银玉器等贵重之物给了三娘当陪嫁,聘金却也被将军从夫人手里要了过去,说是外头也得打点消耗,夫人为此生了一肚子火,这些日子以来可劲地折腾娘子,是想从娘子手里扣出点嫁妆银,没想娘子虽忍气吞声,手里的嫁妆却捏得死紧,夫人又窝了一肚子火,今早,就挑了娘子一个不是,眼下还跪在梨香苑里呢。”单氏口里的娘子说的是江月。   旖景却早听虞沨说了那笔聘金的去向,是被虞栋拿给了于氏。   世子说他已经有了安排,让古秋月这奸商发挥优势,找人同于氏合上了伙,待把那笔聘金“赚”到手中,立马送去西梁大京给安瑾备用。   “婶子给二婶露露口风,就说露华从蒋二嘴里听到的风声,我正盘算着插手中馈,让晴空与他收集各处人事。”旖景开始布局,为将来逼迫小谢氏吐出截流准备。   单氏的女儿露华,早由旖景撮合着嫁给了晴空手下的蒋二,她虽属小谢氏的陪房,眼看着好容易能打进关睢苑内部,小谢氏并没从中作梗,痛痛快快答应下来,眼下露华也在关睢苑当差,当然不会经手饮食等重要事务,只负责外头跑腿的活儿。   旖景这边并没想太快收网,不过是要让小谢氏紧张之余自乱阵脚,却不曾料,紧跟着发生的一件事,导致世子妃勃然大怒,提前发作,三下五除二就把二房扫地出门,当虞沨归来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若要从头说起,还得先说六月艳阳高照下,跪了整整半昼险险没有中暑昏厥,江月娘子历经苦难之后,当小谢氏与之相商家事时,握紧了拳头要重获信任的斗志。   解救江月之人正是单氏,那番旖景打算插手中馈的话让小谢氏心惊胆颤,需知这一年间她废尽心思暗截私盗,虽帐面上做得公整,却也担心旖景细察。   连忙让江月起身,婆媳两个芥蒂全消,凑在一处商量应对。   “媳妇以为,老王妃眼下对苏氏是言听计丛,实难阻止她插手事务,库房都是母亲的人,而明显的亏空也在这处,只要这里不失,倒并无妨碍……倘若老王妃发话,母亲干脆一口应允下来,主动把厨房与花草房交出来。”江月支招。   厨房原本就不在小谢氏掌握,她也没有在食饮采买上截财,交给世子妃也不打紧,至于花草房,只要不察帐面,也看不出任何蹊跷来,世子妃总不能莫名提出察帐,质疑小谢氏作假,到底有不敬长辈之嫌,老王妃又从不理会中馈,这些事情她也掰扯不清楚。   小谢氏虚心采纳,又听江月说道:“媳妇只是担心,苏氏这只是前着,根本目的还是要拿回中馈,让咱们在王府不能立足,分居立府。”   这话让小谢氏大吃一惊,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她凭什么,连个子嗣都没有,就想做王府的主?”   谁让人家才是嫡长孙媳呢,再说世子早把话说到前头,没有子嗣并非苏氏的原因,而是他余毒未清,早要子嗣无益。   江月当然不会火上添油,只劝婆母:“咱们得先想个对策才好,若是这当头,世子妃外头的产业出了什么纰漏,婆母也有话说,苏氏到底年轻,嫁妆产业也丰厚,还有封邑的财赋,她一个人两只手本就顾不过来,又怎么能顾及中馈。”   小谢氏大以为然,再一转念,瞬息心花怒放:“这事要谋成了,说不定能把苏氏手里的产业要两处来代管,也是我这做长辈的替她分担,她也不能违逆不是。”   江月暗忖,婆婆还真能得寸进尺,旖景有大长公主撑腰,她家姑母筹谋这么些年,都没能染指旖景的产业,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讹诈过来,能保住中馈不失已经不错了,就听小谢氏唉声叹气:“露华也打听了,苏氏的产业嫁妆都是她的陪房打理,那些人就是一块铁板,连在京中有哪些商铺都没有透露……找人盯着倒能发现形迹,可也拿不准究竟是租赁出去还是自营,若是租赁出去的,就算出了纰漏也与苏氏无关。”   小谢氏突然想到黄氏,一握拳头:“要不你找国公夫人打听打听?”   江月轻叹:“她的嫁妆从前都是在大长公主手上,防得跟什么似的,姑母也知之不详,也就能确定荣庆斋是,可这处经营多年,又有老成的管事亲自坐镇,就算出了纰漏轻易就处置了,闹不出什么祸事来……还有就是那年上元夜,听大长公主无意间泄露一句浮春楼是她的产业,我也打听过,是间茶楼,也是由她的陪房任着掌柜,也难。”   “这有什么难的,畏头畏尾还能成事?”小谢氏胸口一个勇字隐隐若现。   “母亲细想,陪房可是苏氏的亲信,一旦闹出了事,打着楚王府的名头就能平息,岂不白搭?咱们还是当找那些个外聘的掌柜,一般不知幕后东家身份,底气就有不足,遇事一慌,才容易闹得沸沸扬扬。”江月忽地想到一段旧事,眼中一亮:“从前闺阁时候,我就知道苏氏亲自打理过疏梅楼,莫不如先去打听打听,倘若那处的掌柜并非陪房亲管,倒可利用。”   又再思索一番,江月还是决定把自己择出来,没得又被推在前头挡刀:“外头的事,母亲还得与父亲商量计定,寻人什么的,也是父亲出面更加稳妥。”   这事是不能瞒着虞栋,一来也让他体会到稳固中馈的不易,二来若出了岔子,再不会担个自作主张的罪名,小谢氏对上回挑唆寿太妃不成的事可记忆犹新,那巴掌打在脸上现在还隐隐作痛。   这回江月献了良策,小谢氏总算没再计较儿媳的诸多不得力,才说起从前的打算:“总之这些办法也只能拖延一时,解决不了根本,我原想着给湘儿求娶卫国公行六的嫡女,与你的好姑母提了,她却拿个庶女打发我!”   原来小谢氏早与黄氏通了口风,以她想来,虞湘是宗室子弟,恶名儿又没传出,便是做为通家之好的卫国公府听说一二,这贵胄子弟因着年轻与丫鬟胡闹一阵也不算什么大事,苏六娘不过继室所出,又远不如旖景那般得宠,能嫁入宗室也算高嫁。   哪知黄氏先是称六娘虽已及笄,可瞧着大长公主的意思,并不着急,国公府也就只有六、七、八三个待嫁,年岁也相差不远,大长公主是想把几个孙女多留一段儿。眼下大隆,一般女子十五及笄才开始议亲,却有些高门不愿让女儿嫁得太早,留上两三年到了十七、八,年长些也显得稳重,更易适应夫家公婆、妯娌间的复杂关系,更重要的年岁大些,生产时少些艰险。   前头旖辰是圣上赐婚,不得已才早嫁,旖景也是赐婚,为着长幼有序,二娘与四娘才急急地出阁,眼下只有六、七、八三位孙女儿,大长公主实在不愿再放她们早嫁。   小谢氏不甘放弃,好一番劝,称先定下也好,等上两年再行婚礼倒是无妨。   黄氏被逼得没法,这才又说六娘的婚事由大长公主作主,若是八娘,她许是有法子促成。   江月听了这话,委实对婆母的异想天开顶礼膜拜,也不想想,六娘是黄氏亲生,虽外头人不知虞湘的德性,黄氏怎么也会有所耳闻的吧,就算黄氏赞成,大长公主那关如何能过?别说六娘,便是八娘也不可能,黄氏无非是晓得小谢氏眼高过顶,必瞧不上庶女,这才用来支应罢了。   但想到八娘,黄江月忽然计上心头,可这事以她的立场要提又实在觉得窝心,也罢,且看疏梅楼这边,倘若真能成事缓解了眼前之急,何必再多此一举。   于是小谢氏飞速与虞栋商量计定。   世子妃要插手王府中馈的事委实也让虞栋耿耿不安,虽黄陶后来又有警告,让他别再盯着世子妃下黑手,可这事却关系到一家的财路,再说无非就是找人去个茶馆闹场,顶多惊动一番顺天府,轻而易举就能平息,不过让世子妃担个顾及不睱的不足,把心思集中在嫁妆管理上,暂时不能染指中馈,能算什么“黑手”?   而且这回恰是时机,虞沨不在,世子妃对外头的事总归不会这般警醒,这么一想,竟有八、九成的把握。   虞栋立即行动起来。   于是旖景才在老王妃的支持下接手了厨房与花草房两处,连几个管事婆子都没有熟悉,就在某日晨省时,被小谢氏当面发难,说她的产业里发生了事故,掌柜的仗势打人,竟闹到了衙门去。   旖景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我竟不知情,反而是二婶先听说了?”   对于旖景的懵懂不知小谢氏只以为她是装模作样,遂滔滔不绝地说了事发始末——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一计落空,又生一计   “就是怡和街的那间茶楼……”   旖景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了个明确的指向,这又是有人眼见危机将至狗急跳墙了,为的是保住管家权,她实在认为管家与当家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虞栋夫妇其实一直没有当得王府的家,眼光倒是盯准了“财势”二字,可努力的方向从根本就已经偏移。   小谢氏只是代管家务,迟早会交出中馈,却迷念妄信能长握手中,她就不想,就算那些盘算落实,虞洲将来能袭爵,那也是必须过继入长房,二房分府只是迟早,黄江月将来会把王府财银双手奉送给镇国将军府?   再有楚王府的声威如何得来?靠的自然有对天家的三朝尽忠,最为关键的还是那些曾随先楚王征战沙场有立国之功,得封各地镇守的旧部,以及藩地楚州之兵权,可以想像前世虞栋父子奸计得逞后,就算身后有靠夺了爵位,楚王能不知当中蹊跷,世子因谁而死?怎会将家族相传的人脉势力让虞洲继承,必须毁了都不给。   而无论虞栋身后是三、四哪个皇子,对此一点都是乐见其成。   虞洲所继只是个空头爵位。   而虞栋若真与刺杀太子有关,迟早会遭清算。   性命难保,又何言荣华富贵?   真图“财势”虞栋的目光从一开始就当盯准各地旧部人脉,收敛怨恨欲望做楚王的臂膀,先争取人心威信,而不是楚心积虑地把心思用在后宅,以奸计毒杀楚王妃母子。   虞栋这般行为,只能造成两败俱伤,让他人坐成渔翁。   而眼下妄图在世子妃的嫁妆上做手脚,以期紧握中馈继续盘剥王府财产为生,这般可笑的手段实在让对格局有了崭新理解的旖景嗤之以鼻。   既然是找上疏梅楼,那么这计谋肯定出自江月的头脑,旖景就很是好整以睱起来,她起初还奇怪,虽手里产业甚多,自营商铺不下十处,不能做到间间都有陪房打理,可也分别交由信得过的管事日日巡察,若真发生了事故,管事们决不敢隐瞒不报,难怪没听见半点风声,原来是小姑姑这回遭了“池鱼之殃”。   就听小谢氏有如身临其境地一番演讲:“前两日,有几个乐户女子去了那茶楼,赁下一间雅室聚会,哪知茶楼里伙计觎觑人家美色,竟借机动手轻薄,乐户虽然低贱,那几个却是从勾栏里赎身从良靠着经营乐坊的当家,也不容人污辱,就争执起来,那伙计却不承认,反而纠集伙众与乐户所带私丁大打出手,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惊动了顺天府,将一应人收押审问,后来虽说咱们世子妃让掌柜的转寰,赔了银子了事,可坊间未免滋生谣言,也都议论起茶楼背后有权贵撑腰,乐户卑贱,才甘愿忍气吞声,据说有个乐户女子还被打折了手臂。”   老王妃听到这里,也怀疑是有人在后头捣鬼,十之八九就是这对庶子庶媳,可没听旖景预先知会,一时不知如何处理,目光就看了过去,见旖景满面笑容,懂得这是稍安勿燥的提示,遂端着架子一声不出。   “总算是沨儿媳妇处理及时,没让人将矛头对准楚王府,但只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让那些御史探得隐情,再弹劾一个仗势欺人……唉,这事也不怪沨儿媳妇,都是那伙计跋扈,掌柜的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沨儿媳妇到底年轻,手里有那么些产业,眼下又要在家事分心,顾及不睱也是有的。”小谢氏见旖景一声不吭,还道是这回总算打人一个措手不及,世子妃理亏,往常的伶牙俐齿再不能施展,心里那叫一个得意,脸上却是安慰的笑容:“沨儿媳妇也别太在意,将来用心就好,该好好责管那些陪房管事尽心,但只不过,事虽不大,若有万一始终于王府声名无益,圣上可最厌恶就是权贵欺民,母亲,媳妇真是为了沨儿媳妇打算,她还应当专心致志在手头产业,等理顺了那头,再跟着媳妇熟悉家务才是时机,总归我再劳累些时日,谁让我是做长辈的,原也应当。”   小谢氏是忍了好几十忍,才听信虞栋的话,压制贪欲,没提让旖景把产业交给她代管的话,以稳固中馈为根本目的,见好就收。   旖景几乎不需怎么思考,就厘清了事实真相,虞栋吃了几回亏,这回到底谨慎下来,应是为防万一,先把掌柜找了借口调离,再收买几个乐户污篾伙计轻薄,先动了手,逼得伙计自保,再让人及时通知衙门。   这种冲突斗殴事件不算大事,小姑姑知情后必然也会选择息事宁人,那乐户得了虞栋叮嘱,当然见好就收。   这事若换成旁人,多数也会这般处理,哪个勋贵会和一帮乐户计较,舍出声名去打官司。   她的这位二叔呀,是完全没想过对手会不畏麻烦追究到底。   不过旖景这时也暂时没有追究的打算,既然对方主动递上把柄,当然要偷偷捏好,为将来清算时用。   旖景只是轻轻一笑:“二婶真真误解了我,我是真不知情,并且我在怡和街也没有铺子,未知二婶所说……”   还在装蒜!小谢氏心头冷笑:“沨儿媳妇难道是手头铺子太多,竟没个成算?这就更不应该,怡和街的疏梅楼,难道不是你的产业?”   旖景微微蹙眉:“未知二婶如何得知那是我的产业?”   小谢氏再是一声暗笑,她既然能把这事直言不讳,当然早盘算好了说法:“我原本也是不知的,就是昨晚膳后闲睱,喊了几个管事媳妇来院儿里说话,听她们闲聊出来,阿月刚好也在,听说是疏梅楼,才吃了一惊,说是从前在闺阁中时,就知道你有一段打理过这处。”   旖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见小谢氏得意洋洋地一扬眉梢,旖景笑道:“难怪二婶误会,当年原是我祖母让我学着打理庶务,让小姑姑教导,她就把自己这处产业暂时交给我折腾,用来练手,不过后来小姑姑出嫁,我就将帐薄整理交还了。”   小谢氏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敢情折腾了一场,这回竟找错了目标!   老王妃冷眼一扫,须臾恢复了平和,拍着胸口说道:“吓我一跳,还真以是景丫头出了纰漏呢,原来是一场误会……”当得了旖景一个鼓励的笑脸,老王妃浅咳一声继续发挥:“不过老二媳妇这回认真不错,也是关心景丫头,才出言提醒,正是如此,一家人原该互相帮衬。”   旖景连忙起身,恭恭敬敬一个福礼,称谢。   小谢氏好容易才把嘴巴合上,挤出一嘴角苦盎盎的笑来,扶了旖景起身说着一番客套废话,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懊恼,再没闲情坐这儿演戏,告辞回了梨香院。   江月一直候在荣禧堂院门外,原来想着这回事情顺利,总算能讨得婆母的几成欢心,倒不觉得难挨,哪知小谢氏出来就是雷电交加的神情,再给了她森冷寒凉的一个眼刀,江月的一颗心脏顿时像挨了轮圆胳膊的一个铁锤,险些没坠到盆腔里去,导致紧跟着小谢氏气势万钧一路“杀回”梨香院的步伐都飘浮起来,一双膝盖酸软得毫无力道。   刚进屋子,小谢氏就是一声狂怒:“亏你说得那般笃定,那铺子的主根本不是苏氏!这回又白折腾了场,没伤苏氏毫发!”   得知前因后果的江月面色煞白,心里却连连叫屈——我哪能想到那铺子是冉定郡主的!   自然不敢分辩,乖顺地跪倒在地痛呈失误,却明白这回挑错目标已经造成己方失了良机。   就算再向那两处下手,也太明显了些,旖景又不是傻子,还能想不明白其中蹊跷?反让她察出了把柄对己方更是不利。   可眼见小谢氏愤怒难消,叫骂着渐渐又牵扯上“子嗣”江月心里更像嚼了根黄莲。   自从嫁来王府,率先就失了老王妃的心,导致步步为艰半点没有用武之地,那时在虞洲面前的夸口尽都成了讽刺,她没有半点利用之处,虞洲哪会报以温情?一年间歇在她房里的时候就没有多少回,倒是去芷娘那里更多,也不见那贱人传出什么喜讯。   但这话江月自然不能拿来开脱,乖乖挨着骂,突听小谢氏又将话题引到了她的嫁妆上头,唯一的顾虑都没有了,及时阻断了小谢氏的发挥:“母亲斥责的是,媳妇没用,不敢耽搁二郎的子嗣,媳妇是想与其让丫鬟开脸成了通房,婢生子到底卑微了些,莫不如再给二郎纳个贵妾,就算生下庶长子,身份上头也尊贵些,记上宗谱才更名正言顺。”   儿媳这般贤惠,倒让小谢氏一腔怒火憋闷在胸,她可看不上庶长子,但谁让黄氏肚子不争气!   黄江月立即又再支招:“母亲您这一提醒,媳妇倒又想起一计,若能顺利,也就能从根本上掣肘苏氏,让她再不好提说分府立居一事。”   这话倒让小谢氏胸腔一畅,连忙追问。   江月才将几日前突生的计划一一说来。   “你是说苏氏八娘早对洲儿动了情意?”小谢氏瞪圆了眼:“呸,凭她一个庶女,也配!”   江月哭笑不得:“母亲,是给二郎纳妾……”人家卫国公府必定不肯,可笑婆母还挑三拣四。   小谢氏这才回过味来:“也是,一个妾室,苏氏八娘倒还合适。”   “事不宜迟,正好老王妃生辰就在眼前,不是说因着不是整生,不想大办,只邀上几家姻亲么。”黄江月细细说着计划。   小谢氏听后又再斗志昂扬起来:“这事成了,卫国公府为着声誉,也只好妥协,咱们捏着这么个把柄,还怕苏氏要胁分府?她总得顾及娘家的名誉!”才赦了江月起身,唇角微微一斜:“这事还得你办才好,我那日要顾及的事太多,分心怕有纰漏。”   江月无语,这是又防着事漏,让她在前头挡刀的想法,也不想想,大家在一条船上,若真出了变故,难道卫国公府会以为是她黄江月自作主张,虞栋夫妇清白无辜?可是江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应允,冲在阵前舍身忘死。   婆媳两个这头计定,当晚便与虞栋商量了一番,又特地将虞洲喊了回来敲定细节。   而这边厢,旖景全无觉察,她正在贾府,与小姑姑苏涟商量着怎么摸察疏梅楼那场小风波后的真相,揪出幕后操手,拿着把柄备用。   直到某日,芷娘身边侍候的明月姑娘忽然又借着送点心的借口来了关睢苑,与世子妃好一番暗话。   明月离开后,入内收拾茶盏的夏柯瞧见世子妃一张脸上有若雷霆密布,茶案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眼睛里似有闪电酝酿就要当头劈下。   夏柯还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怒形于面,险些砸了茶盏。   而当她听了旖景一番嘱咐之后……   俏丫鬟也是满面冰霜,暗暗怒骂将军一家心怀恶毒,很是不愤:“那些人不提,可世子妃待芷娘一贯关照,她竟然也与人同流合污。”   旖景冷笑:“她处境艰难,抉择不易,不过她既生害人之心,将来我也不需再顾及她太多,倒省了一番心。”   倒是明月,当初不过因为同情,许她一个将来,后来也并未用到她什么地方,不曾想这回多亏得她机警,又十分明智才预先提醒自己。   否则八妹妹……自己因为怀愧对芷娘并无防备,这回说不定真中了二叔一家的算计!   旖景深吸一口气:“去叫两位李婶进来吧,再让三顺去一趟贾府,知会小姑姑立即行事。”   我那夫君,实在抱歉,不能等你回来看热闹了,为妻已经忍无可忍!   ☆、第五百四十六章 陈谋滥计,并不稀见   这一年间,明月的日子过得也是忧心忡忡,她虽然得了世子妃准话,可是就仅她侍候好芷娘,连打探的任务都没安排,心里实在七上八下难以踏实,好在这一年虞洲甚是冷落正妻,反而为了讨好老王妃的缘故对芷娘甚多宠爱,倒也省了明月许多心思为芷娘固宠,黄江月又不敢再挑芷娘的不是,主仆两个固步西苑日子过得清淡如水。   直到近些日子,明月才见芷娘又恢复了愁绪满怀长吁短叹,甚至胆颤心惊的模样。   明月一问,才得知了竟是这样一件险恶的事。   原来,芷娘是得了小谢氏的嘱咐,让她在老王妃生辰之日想办法诓骗对门儿八娘到东苑的陶然阁里对弈,打发了八娘身边的丫鬟,再让八娘喝下加了迷药的茶水。   陶然阁位于东苑一片杏荫下,及适合盛夏乘凉,因而设有软榻。   明月听后大吃一惊,提醒芷娘这是夫人要算计苏氏八娘。   芷娘当然心知肚明,可又说那日不仅小谢氏,连虞洲也在场“劝说”她依计行事。   虽有老王妃做为倚仗,芷娘就算不惧小谢氏苛待,但若连虞洲也彻底得罪,她将来哪还有半分指望?老王妃是长者,上了年纪,企能护她终生?   因而无论明月如何劝解,芷娘也下定决心要依计而行,不愿把这事知悉老王妃,更不论旖景。   她之所以告诉明月,是因为需要个丫鬟从旁相助,却拿不准用谁才好,从镇国公府带来的丫鬟是嫡母安排,未必可信,刚巧明月主动询问,芷娘才下定决心——明月本就是虞洲的心腹,往常对自己也甚是忠心,性情又沉稳,应不会心生二意,又不怕慌乱失措办砸了差使。   明月见芷娘执迷不悟,放弃了规劝,干脆来了关睢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知会了世子妃。   世子妃果然感激不已,并承诺会保她平安,问得她并不打算脱籍,只愿在王府的庇护下寻个归宿,衣食无忧即可,世子妃再次应允,说会在陪房里替她找个踏实能干的后生,将来他们可打理商铺,若是愿意,也可去田庄管事。   明月才觉终身有靠,一颗心彻底踏实下来,竟有些企盼七月中旬老王妃的生辰早些到来。   自然对芷娘给她的承诺——若是这回能协助着办成了这事,她会向夫人求个恩惠,开脸给虞洲做正式通房的愿景满怀嘲讽。   朗星已经如愿成了通房,那又如何?依然在正室身边服侍,二郎对她时冷时热,甚至不如关睢苑里的小丫鬟得脸。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而主仆一场,明月自认该为芷娘做的无一疏怠,良心并未觉得亏欠。   相比明月,虞栋一家对老王妃此年生辰的期盼无疑更加热烈。   他们让芷娘加入进来其实也属无奈——对于江月,卫国公府早有戒防,由她出面,可骗不动苏八娘离群,也该世子妃自食苦果,谁让她为了讨好老王妃而对芷娘诸多关照,与芷娘称姐道妹的亲近,由芷娘出面,世子妃才不会设防。   再者江月深知八娘是个棋痴,又对虞洲芳心暗许,芷娘一邀,她也会生出亲近之意。   小谢氏第一回庆幸芷娘身上有个宜人的封号,否则普通妾室,可没有待客的资格,庶长女安慧历来又与苏八娘不睦,指望不上,岂非再无人能哄骗苏八娘离席?   让芷娘出面还有一个好处,待事情闹开,大可颠倒黑白,称是苏八娘心怀企图,说服了她亲亲的五姐,布下陷井,算计虞洲。   芷娘与世子妃交好可是不容反驳的事实,卫国公府只有吃这哑巴亏,让虞洲纳了八娘,并且将来再不好插手王府家事,一昧地支持世子妃打压二房。   这计若成,今后至少能安枕无忧,牢牢攀附在楚王府白吃白喝,还能堂而皇之地握着中馈不交,从中获利。   虞栋击掌称幸,娶了黄七娘果然是不错的,全然没有妒妇的狭隘,一门心思为家族着想,才会生出这么一出绝妙好计。   于是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下,十余日的光阴一如弹指,老王妃的生辰如期而至。   真真也就邀了几家姻亲。   男人们大多繁忙于公务,楚王府又有言在先只是家宴,故而除了王府自家几个大小男主人,苏、陈、黄、殷、谢、卫一共六家应邀而来的只有女眷与几个姑爷。   午间宴席当然还是设在花苑,因为天热,干脆设在了临湖的游廊里,男女分席,中间只用画屏隔了起来。   自是免不得觥筹交错,贺寿连连,席面上气氛溶洽而热烈。   宴后,还是传统节目听戏。   因是家宴,不需有太多顾忌,几对小夫妻两两而坐,不过虞沨在外未归,世子妃很“不幸”地落单,混进了姑娘们的群体,而芷娘这个贵妾也没资格与黄江月一般陪着虞洲,与旖景简直形影不离。   旖景一边听着几个小娘子窃窃私语地说笑,一边观察众人。   今日楚王与虞栋也陪坐一旁,一边品着茶水,一边欣赏戏台上的热闹,看上去十分和睦;小谢氏在夫人群体里应酬,好一番忙忙碌碌的殷勤,可她的眼神儿,依然时不时就飘向这边;大长公主被老王妃拉着坐着身旁,而另一边,则坐着旖景的外祖母。   没错,缠绵病榻多时的黄太夫人今日也是座上贵宾。   旖景避开目光,笑意微冷。   虽然只有明月的三言两语,并不详知敌方计划,可旖景不难推测——既然要将八妹妹迷晕,必定是要造成“捉奸”在床,而至于“捉奸”者……闹得太过张扬于虞洲也无好处,而江月哪能搬动老王妃,更不论大长公主,能配合她的人,唯有候府太夫人。   幸许外祖母想的是能捏住卫国公府的把柄,也好改善江月举步维艰的处境,无论是虞洲还是八妹妹哪个心怀不轨,受屈的都是江月,待事成之后,楚王府也好卫国公府也罢,将来都不好再为难江月。   旖景垂眸,心里并未觉得怨愤或者哀痛,而是一片清冷平静。   旖景很能理解外祖母对江月的爱护,也能理解自己于外祖母而言终究是隔着一层,但却没有办法做到毫无芥蒂,上回江月欲陷她不利,外祖母虽有偏帮,却并非出自主动,旖景尚能释怀,可这回外祖母显然是在得知江月的谋划后主动援手,否则怕是没有颜面再来王府,顶多打发大舅母前来应酬。   她知道从此以后,与外祖母之间恐怕只能维持表面和睦了,过去的情份,会随着这一次冲突消弥无形,再回不到当初。   旖景忽然想起虞沨曾经的话——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无私地站在咱们一方,抛却权势、亲疏只为公正二字,也不能要求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报,太过在意,折磨的只是自己,所以要放宽胸怀,其实不为他人,是为自己,仇恨太多会让负累过重,最好能放就放。   所以她不恨外祖母,只是无法再以不掺杂质的心意相待。   从此疏远也就是了。   身旁卫昭表妹与六、七两个妹妹相谈甚欢,而八妹妹始终显得沉默。   旖景清楚地看见她有意隐身人堆里,可目光仍旧时不时地暗暗撇向虞洲。   那一段情窦初开的心事,终究是难忘的吧,可过了今日,八妹妹也该清醒了。   芷娘在旁努力找着话题,与八娘亲近,这情形也并无怪异之处,因为八娘寡言,芷娘好歹也算主人,眼见八娘独坐一旁受冷,上赶着说话也是主人的殷勤。   旖景今日是有意冷落八娘,只与那三个妹妹闲话。   另外这处,还散坐着陈、殷、黄三家的几个女儿,殷永的妹妹还是首回来王府,显得有些拘谨,旖景大半心思都照顾着她。   渐渐就听到芷娘把话题扯到了棋艺上头,而八娘的话也多了起来。   今日来的几个小娘子,唯有八娘是庶出,京中贵女之间“嫡庶分明”一般情况下,嫡女不愿与庶女来往,而做为同是庶出的芷娘,明显让八娘觉得放松。   所以当芷娘邀请八娘去“闲散”时,八娘并没拒绝。   六娘七娘因为对楚王府极为熟悉,并不认为八娘与芷娘一同离席有何不妥,并未跟随,两人与卫昭聊得投机,可在长辈们跟前多少得压着些声儿,无法尽兴,干脆求了旖景,说想去湖水边上的好望楼赏景,旖景见小娘子们都表现出十分兴趣,干脆利落地允了,叫春暮跟去侍候着。   她当然得留在此处,静待事情发展,便找了安然领着小娘子们玩乐。   诸人皆未在意,今日是老王妃生辰,做为嫡长孙媳,世子妃当然不好“贪玩”得留在这里作陪。   于是旖景便凑去了老王妃身边说话,依然留意着周遭。   不过多久,便见原该跟着芷娘的明月过来,只露了一面,远远地与江月眉来眼去。   虞洲紧跟离席。   旖景不动声色,坐待江月。   大概又过了两刻,明月再度露面。   江月知道这是已经得手,为免万一,她的计划是让芷娘待事成之后回西苑“小憩”未免让旖景留意到她独自归来而生孤疑,使计搅扰了“捉奸”。   江月便也过来,坐在自家祖母身边说话。   没隔多久,黄太夫人就满面歉意说道她有些困乏,想去园子里散散。   旖景关切:“外祖母莫如去关睢苑歇息一阵吧。”   太夫人连称不用,神情温和:“我上了年纪,白昼睡了反而晚间会失眠,散散就好……景丫头不忙,安心陪着老王妃,让月丫头和我逛逛就是。”   旖景轻笑,暗忖这一逛大概就会逛去东苑,正巧经过陶然阁时觉得疲累,本想着歇脚,哪知……外祖母又惊又怒,到底顾及着楚王府是姻亲,不愿张扬,才让人回来请王府与卫国公府的人去现场计较。   可惜……   老王妃闻言起身:“太夫人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困乏,上元,要不我们也一同去园子里头逛逛?”   大长公主尚且瞒在鼓里,但客随主便,自然不会拒绝。   对小谢氏婆媳而言,这却是个所料不及,不过也不要紧,只消有意识地引往东苑,见到陶然阁,难道黄太夫人提议去歇脚还会有人反对不成?正好众人亲眼目睹那场面,才叫一个震憾!   于是老王妃向宾客们各了乏,十分体贴地没让宾客随之而动:“外头天热,这一处坐着倒凉快,我们几个年老,坐长了嫌闷,略微逛逛就回,诸位安坐。”又拦住了小谢氏:“你也留在这儿,招呼好亲戚们,有景儿月儿陪着我们就好。”   小谢氏倒不介意,她压根不想掺和这事,正该留下主持大局,未免让儿子这桩风流韵事张扬,只意有所指地嘱咐江月:“可得服侍好了,别由着几位长辈散得太久,中了暑气。”   江月立即接嘴建议:“东苑里头杏荫底下凉快,正好设着陶然阁,莫如到那处乘乘凉。”   于是一行顺顺利利就在江月的引导下往东苑走去。   江月还十分体贴地嘱咐了身边丫鬟先去陶然阁准备好茶水。   旖景自是由得江月献殷勤,并未插手。   三位长者一边赏着园景,说着闲话,一边借着游廊遮下的阴凉,足足两刻才到了东苑杏树荫里的陶然阁外。   忽闻一声惊呼——   江月听出正是自己的丫鬟发出,心里一喜,随即满面严肃地问了出声:“怎么回事?”   便又有一个丫鬟入内,片刻,两个丫鬟一同出来,面无人色的往地上一跪。   老王妃面罩寒霜,也沉声追问:“怎么回事!”   才有丫鬟颤颤兢兢说道:“是二郎……”   江月神色大变,草草一福身:“媳妇去看看。”便踉跄着往陶然阁里去了。   她很快就折返出来,也是不由分说地往地上一跪,两眼顿时泪流如注,不尽凄惶:“两位祖母,还求两位替妾身做主……”   ☆、第五百四十七章 唱念到位,主角忽改   二郎在陶然阁与人私通,江月入内之时,亲眼目睹软榻之上,赤着身子的夫君怀里搂着个香肩半露的女子尚在“温存”自是委屈不已,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旖景微微冷哂,江月的绢帕上怕是没少抹薄荷油,这一双眼睛可得肿许多时日了。   再看外祖母,这会儿自然是满面冷霜,沉声掌握主动:“可看清是谁……”   撞破这等丑事,若是跋扈些的必然会冲上前去撕打“奸夫淫妇”但江月要维持端庄贤良的形象,这会子她也无睱细想丫鬟尖叫出声后缘何虞洲还搂着“淫妇”酣睡,且以为是虞洲带着的摧情香威力过猛,以致事成之后自己也一时无力起身,而苏八娘先中迷药导致神思恍乱全身无力,后又被心上人点着的摧情香激发欲望“酣战”之后一时沉睡过去,竟没被叫声惊醒。   江月抽抽噎噎地哭诉:“妾身目睹那样的情景,又惊又怒,只看清二郎,并未看清那女子……”   黄太夫人重重一顿拐杖,朝向老王妃:“今日是老王妃的生辰,又是青天白日,没想到二郎竟然做出这般……让人不齿之事,我家阿月可是贵府明媒正娶之妻,老身敢请老王妃予个交待。”   老王妃因得了旖景的预先提醒,早准备好看这一出闹剧,实在演不出惊异激愤的情态,只用力沉着脸,端出冷肃的架子来,吩咐紧跟一侧的祝嬷嬷:“去,喊那孽障出来。”   江月借着绢帕的遮掩,偷眼瞧见旖景一脸兴灾乐祸欲看好戏的神情,心中也是一声冷哼——当你知道里头那人是八娘,且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旖景微微四顾,扶着老王妃温言说道:“大热的天,诸位长辈还是别站在太阳底下,移步去一旁凉亭里坐吧。”   那处凉亭斜对着陶然阁,能清楚看见出入,虽不太宽敞,十余人还是能够容纳的。   大长公主一看闹出丑闻,认为与己无干,就要避让,扯着旖景说要去关睢苑里坐会儿,黄太夫人哪里肯放过,一把挽紧大长公主:“还请公主作个见证,你我两府原就是姻亲,景丫头眼下又是阿月的长嫂,将来是掌家主母,更该见证个是非公道。”   又说祝嬷嬷,沉着脸进了阁中,见四围的雕窗密合,外间无人,当中隔扇半掩,才一过去,就见里头软榻上一个女子慌里慌张地推着尚且未醒的虞洲,衣衫凌乱,披头散发。   祝嬷嬷背过身去,提足了中气喊道:“二郎快些更衣,老王妃有话要问。”   虞洲总算在这重重一句与女子用尽全力地又掐又晃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外头凉亭里,刚一落座,太夫人就一把楼过江月在怀,情绪很激愤:“老王妃,今日是你的生辰,有的话老身原不当讲,可实在是不舍看着阿月这般受辱,回门礼的事是她有错,可也受了惩罚,这一年间,二郎一直疏远着阿月,一门心思地宠着妾室,那虽是老王妃的侄孙女儿,是下了文书礼聘的侧室,又被封了宜人的贵妾,固然比普通妾室尊贵,却终究不是正室,老王妃不该纵着二郎宠妾压妻,亲家母一心怨怪着阿月入门一载有余尚无子嗣,可这能是阿月的错?孙女婿也太不像话了些,否则今日也不至闹出这等丑事……”   老王妃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事还不知道究竟如何,太夫人就急着把责任都推给二郎……”   “老王妃,不是二郎的责任,难道还要怪阿月不成?”太夫人大怒,她今日有意给江月撑腰,改善孙女在王府的处境,自然不会服软:“青天白日,与人通奸,此等德行败坏,老王妃今日若不公正论断,还阿月一个公道,老身自会上折子给太后,请宗人府给个交待。”   老王妃自从听旖景说了二房的图谋,心里就窝着火,这时冷冷一笑:“太夫人是想让我给个什么公道?”   “过去之事一笔勾销,老王妃也该谅解着阿月,妾室既然都有品阶,王府自该替阿月请封。”太夫人也是直言不讳。   “这我可做不到,我是个直脾气,一旦厌烦了谁,可不会虚以委蛇,再说我怎么没谅解黄氏?就是不喜她在眼前,没准她进荣禧堂而已,平时可没有半点苛待,二郎更是一早就上了请封折子,是圣上未批,原因太夫人也心知肚明,难道我还能逼迫天家不成?”老王妃说完这话,看了一眼旖景,见她笑容不减,知道应对无错,冷声一哼:“二郎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并非轻狂孟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会儿让他亲自给太夫人一个交待,若是他的错,任凭太夫人教训,可难道二郎有错,就得让我这个祖母低声下气给黄氏陪不是不成?”   这事张扬出去可是王府的错,惯常人家都会息事宁人,给亲家一个妥协,太夫人全没料到老王妃会这般应对,一时气得噎住,又看了看坐壁上观的大长公主祖孙,险险才忍了怨愤,且等一刻,看你们还有心情袖手。   江月这时自是一边流泪一边暗笑——这一出计要成,关键在于苏八娘会因为心怀情意,又在虞洲的温言软语与屋子里摧情香的激发下自甘行出那等礼法不容的风流丑事,否则就算她与虞洲孤处一室,也要胁不到卫国公府,是以必须要得明月示意计成后才会引人前来“捉奸”这时苏八娘已然失身,卫国公府哪里还有底气,出了与人私通的女儿,若是张扬开去,苏家可就得声名狼藉,说不定等会儿反过来哀求,好让建宁候府息事宁人,自己这个正妻妥协纳了八娘入门。   捏着这么一个要命的把柄,且看苏旖景将来还能不能耀武扬威。   一刻不长,足够屋子里那对鸳鸯整理衣着,磨磨蹭蹭地出来见人。   丫鬟们自然都被打发了开去,祝嬷嬷目送着一双男女出阁,也远远避开。   江月泪眼朦胧只匆匆一扫,就哭倒在太夫人膝上,却微移了绢帕偷瞧见大长公主一脸微妙,旖景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那叫得意。   却听自家祖母不敢置信地轻呼:“怎么会是……”   老王妃冷哼一声:“太夫人以为是谁?”   江月心跳一滞,这才睁大了眼睛细看——   满面羞恼的虞洲背后,跟着的是胆颤心惊的芷娘!   场面实在有些滑稽了,兴师动众地捉奸,结果捉住的是一双“已成事实”亏了江月哭得肝肠寸断,黄太夫人那番义正言辞地讨要公道。   孙女婿和他的妾室欢好,顶多也就担个“白日喧淫”的荒谬不堪,笑话而已,能是多大的罪责,以致老王妃要补偿江月,对建宁候府低声下气,还要为江月请封。   黄太夫人有若坐腊。   “真是一双孽障!”老王妃实在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   虞洲带着惊慌失措的芷娘双双跪地,一时间也不知该当怎么分解。   旖景连忙站了起来避让一侧,江月却还痴呆在太夫人的怀里,生生受了自家夫君一跪。   “还好是场误会,祖母息怒,有话慢慢问。”旖景劝道。   江月这才回过神来,脑子里“嗡嗡”乱响有如蜂窝被捅了般,帕子更紧地捂在脸上,往地上一跪:“妾身……是妾身没有看仔细……”   事情有变,应是旖景有了应对,白白让江月丢了这么个丑!黄太夫人是第一个厘清事实之人,只觉心底一股子怒火“蹭”地窜起,狠狠瞪了一眼旖景——明知江月处境艰难,却全不念旧情血缘,就算勘破布局,叮嘱了八娘别受欺哄就是,何必闹得这般难堪,全不想心怀恶意的罪魁是谁,盘算打到卫国公府身上,旖景为何要忍气吞声摁捺不发。   旖景冷冷扫了一眼跪着三人,淡淡回视外祖母一双怒目,忽而一笑:“弟妹也是一时慌乱,又怎会细看……想来也是因为心里委屈,才先入为主……既是误会,祖母就莫要追究了吧,今日可是您的好日子,不该被这等风波扰了心情。”   老王妃受了提点,又是冷冷一哼:“刚才听太夫人那番话,想必黄氏没少在你跟前抱怨,太夫人还怪我家苛待了她?她原就心怀恶毒,回门礼的事闹到圣前,若不是我大度容让,给她一封休书你候府也得受着,黄氏做出那样的恶事,难道老二媳妇不该严格管教,她不知悔改不说,还在娘家人面前抱怨婆母苛刻,太夫人若觉孙女儿受了委屈,这就把人领回去吧,我应准你们提出和离。”   这就是要不依不饶了,黄太夫人五脏六腑顿生绞痛,也豁了出去:“老王妃,若非你纵容,再是贵妾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青天白日间又是在长辈的生辰宴上,勾引二郎做出这等行为……可见楚王府的家风,又何必揪着阿月的过错不放。”   旖景垂眸,她就知道老王妃一逼,外祖母会乱了分寸,哪里能看着江月被弃。   而太夫人既然把事情上升到了家风的层面,又牵涉上楚王府,旖景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眼见老王妃被哽得说不出话,也肃声说道:“既然外祖母要追究,这事也该理论清楚,祖母,孙媳妇心有孤疑,还请祖母允许孙媳妇直说。”   老王妃自然允准。   “谢宜人虽是妾室,也是下了文书礼聘入府,论理,就算与二弟……大可光明正大回她居住的西苑,又怎会在此处……今日王府设宴,来的都亲戚,又有未出阁的小娘子,难道就不担心被人撞破?可就巧了,咱们都是听了弟妹的建议,才来这处,刚巧就撞上这一出。”   江月心中一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苏旖景,你是不依不饶,非得让我背上再扣这口黑锅!   可真要追究,当然不能牵涉进苏八娘来,而虞洲……为了老王妃与谢家的颜面,他必定会维护贱人,江月只觉眼前一黑——还真得她背这口黑锅!   太夫人也是大怒,冷笑一声:“景丫头的意思莫不是指阿月有心闹出这番难堪,这局是她布下的不成?闲逛是我主动提出,难道你也疑我……你现在贵为世子妃,原不把我这个外祖母再放在眼里。”   沉默了一阵并不想多事的大长公主这回忍不住了,忽地起身,两步直逼黄太夫人:“今日之事原本与我无干,可我实在听不下去,赵氏,你疼孙女儿大家都能理解,可也得讲理吧,非要论个是非黑白的人是你,张口就说王府苛待,这会儿又牵涉上王府家风,你刚才也说景儿是王府将来掌家主妇,她能不理论而任由人诋毁家族声誉?你让我做个见证,我今日就洗耳恭听,究竟是你黄家教女无方,德行败坏,还是楚王府纵容二郎宠妾压妻。”   说完还不解气,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亏你还好意思提是景儿的外祖母,明知自家孙女儿心思不正,还屡屡受她挑唆刁难景儿,上回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你这回若还是这态度……我不怕与建宁候府断了姻亲情份,景儿生母病逝多年,想来你也忘了她是你嫡亲女儿,并不想认景儿这个外孙女,我也不愿让景儿礙你的眼,今后年节上,只让风丫头代她姐姐行孝,在你这个外祖母膝下承欢。”   旖景这回也再不顾及许多,屈膝一福:“外祖母,事关王府家风声誉,妾身身为王府媳妇,不能坐之不顾,若让外祖母不愉,妾身唯‘得罪’二字致歉。”   黄太夫人哑口失言,手里一滑,险些撑不住那根拐杖。   老王妃已经冷问出声:“芷丫头我问你,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第五百四十八章 珠胎暗结,动手清算   芷娘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邀了八娘一同“闲散”两人从净房出来,芷娘便开始把话题扯到了虞洲身上,笑言曾听虞洲说起过那时年幼,与国公府几位表妹的欢乐时光,尤其是与八娘对弈的旧事,说二郎每当提起,对八娘的棋艺赞不绝口。   八娘不知不觉就跟着芷娘到了东苑,响应对弈的提议。   王府各处阁榭大多准备着棋盘棋子并不需另设,明月张罗来茶水,芷娘就示意让几个丫鬟到窗外亭子里头候命,别扰了她们的清静。   八娘因为芳心暗许,虽自虞洲成婚后就断了念想,可少女情怀一经萌动,总不会这么易得放下,一听芷娘提起虞洲,心事就被触发,对芷娘更生亲近之意。   东苑紧挨着关睢苑,八娘也不陌生,再见阁后那亭子就在十余步外,举目可见,自不会介意。   于是看见两个丫鬟趴在美人靠上打盹时,八娘也没有心生孤疑,天热人乏,丫鬟得了空闲养神不算稀罕。   孤疑的是芷娘——眼看着八娘喝干了一盏茶,怎么还没像那两个丫鬟一样被“放倒”!   忽然就有大小李婶闯入,芷娘不及转身,就被一块湿锦掩了。鼻昏厥过去。   然后就是在一声“尖叫”中幽幽醒转。   芷娘发现自己被虞洲搂着在软榻上,脑子里一团迷茫。   她听见步伐声,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才清醒了一些,想到自己的计划。   无奈手脚无力,好一阵才能动弹,慌里慌张地把褪在肩头的里衣拉起,却怎么也唤不醒虞洲。   接下来就是被祝嬷嬷“捉奸在床”。   此生两回被人“捉奸”“奸夫”还是同样一个,芷娘顿感哭笑不得。   眼看事漏,不知如何收场,芷娘才下狠手“掐”醒了虞洲。   她哪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   虞洲这时生怕芷娘心慌意乱之余“胡言乱语”抢先开了。:“祖母,还是由孙儿分说吧……孙儿是听了黄氏的话,说是等会儿有要事相商,让孙儿先行一步到陶然阁,她与长辈们交待一声再来,孙儿眼见芷娘在此,心中讷罕,一问才知她也是得了黄氏的嘱咐来的这处,孙儿只以为事关芷娘并不在意,哪知略坐片刻,就觉……应是茶水里下了摧情药,药性极猛……”   江月面如死灰。   大长公主默默转过脸去。   旖景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虞洲狠狠瞪了一眼黄江月,警告的意味十足明显。   他能有什么选择?   刚才一踏入陶然阁,瞧见软榻上褪了衣衫睡着的芷娘就情知不好,后项忽而一阵钝痛,失了知觉,醒来已经被人“捉奸”。   一定是旖景下的手,也只有关睢苑里才有身手这般了得的仆妇。   但虞洲能质疑旖景么?他不能。   因为刚才旖景说得很清楚,黄太夫人主张“闲逛”在先,江月提议前来陶然阁在后。   若布局者是旖景,怎么解释她能未卜先知黄江月会提议来这处?   黑锅只有江月来背,才能将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自少不让旖景坐实他们要算计卫国公府的〖真〗实目的。   虞洲胸口闷痛,却紧跟着为江月求上了情:“祖母,因为芷娘性情温婉,孙儿是偏心她几分,又埋怨黄氏心存不善,企图陷害长嫂,存心冷落一时,也是让她得到教训,悔而知改,但她到底是孙儿结发之妻……还请祖母再宽恕她这一回,孙儿经此一事,必然会严加管教黄氏。”   江月的胸口已经不能用“闷痛”二字形容了,可她同样没有选择,父亲眼下是那样一副情况,大伯建宁候对她也显然不满,祖母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还能护她几时?被夫家所弃,等待她的只有凄凉无依、万人唾弃。   只好背着沉重的黑锅匍匐下去:“是,是妾身……妾身因犯大错,又受冷落,入门一年未能有孕,引婆母埋怨,妾身担心将来不能立足……这才有此设计,想中伤芷娘,让她失了祖母的心。”   这解释好比渔网一般多的漏洞,但这时没人会追究。   老王妃见好就收,沉声训斥了江月一番,冷笑着看向黄太夫人:“太夫人果然养的好孙女儿,诡计层出不穷,这回连嫡亲的祖母也算计在内,太夫人,你怕是得了黄氏的示意,才提出要散步解乏吧,却没想到会看这样一出闹剧,若我今日不是真觉得困乏,随了一同,听太夫人一面之辞,只怕会厌恶芷丫头轻挑孟浪。”   大长公主不由惊讶,老王妃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般“圆滑”?看着是给对方架梯子下台,实际却饱含饥讽?今日之事,大不一般。   见老王妃没再提“休妻”一事,黄太夫人自然偃旗息鼓,强忍满腔窝囊气,依然随了老王妃返席,微坐了一阵,才提出不支告辞。   大长公主却被旖景请去了关睢苑。   旖景今日并没有选择直接规避阴谋,而是将计就计使了一出,其中一个原因固然是要折辱江月,更加重要是在八娘。   倘若八娘不是因为“痴心不改”怎会如此大意就被芷娘哄骗去清静之处,给旁人算计的机会。   旖景并没打算瞒着祖母八娘险遭算计一事,也是想提醒祖母小心防范,留意八娘的心思。   明月也跟来了关睢苑,当着大长公主与八娘的面,把阴谋又说了一回。   旖景问八娘:“你那两个婢女如何了?”   八娘惨白着小脸:“那药性倒不强,用冷水净面后即能唤醒……可她们醒后足有一刻不能言语动弹……这时已无大礙”   旖景又对大长公主说道:“明月并没在八妹妹的茶水里落药,我早嘱咐了大小李婶侍机入内将芷娘迷晕,又让她们打晕虞洲,再让他吸了迷烟……据大小李婶声称,在虞洲身上搜出了摧情香。”   大长公主联想今日耳闻目睹,哪能不知事发经过,这时连连冷笑。   那帮人是为了稳保计划,才让芷娘出面,先哄骗毫无防范的八娘独处一室,将其迷倒,虞洲入内,关门掩窗再燃摧情香,唤醒八娘后,以花言巧语骗得八娘与他行那等风流丑事,即使八娘不丛,因为不能言语浑身无力,也只能任由虞洲摆布……或许他不会行强迫之事,但也能全身而退,最多落空计划,却不会惹祸上身,因为八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等丑事张扬,自毁名誉。   八娘本就对虞洲存有情意,又在摧情香的助势下,拒绝虞洲的可能还占几成?   大长公主想到其中险恶,重重一拍几案:“你可知错?”   八娘浑身一颤,跪地时已是泪流不止:“孙女儿知错,不该,不该还有妄想,一听宜人提起洲哥哥就……孙女儿不该毫不设防,任由丫鬟被支开……孙女儿总顾念着从前,不察人心之恶……祖母,孙女儿再不敢了……”   她是真的难以忘却那人,那人却要存心毁她清白,若真让他得逞……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家人,她即使一时难舍心头旧情,却从没想过要为人妾室,因为情知祖母与父亲必不容苏家女儿为妾,她并没存在过那些肮脏想法,同人行苟且之事。   可是今日一听芷娘提起他,就忍不住……她只是想听听他的称赞,以此作为安慰。   八娘悲从心来,更是泪流如注,扑在过来掺扶的姐姐怀中,哽咽说道:“五姐,他怎能这般恶毒,是要逼我到绝境……”   旖景轻轻一叹:“八妹妹,有了这回教训,也让你彻底看清了虞洲的人品,我只望你真能死心,这样的人,甚至不值得你记恨。”   再说那头,虞栋夫妇盘算再次落空,自然十分沮丧。   江月被罚禁足,每日上昼辰时,到祠堂外跪足两个时辰,也是苦不堪言。   一家子碰头这么一分析,不难找出究竟,知道问题出在明月身上。   “我就知道那小蹄子不可靠,偏偏你还把她当作心腹。”小谢氏连连咬牙,这话当然是在指责虞洲。   虞洲上涌的羞愤简直没有冲破天灵盖,指节捏得“啪啪”作响:“我要剥了那贱人的皮!”   “站住!”小谢氏厉声喝斥:“苏氏早下手为强了,回了那老虔婆,为陪房求娶明月,人都要进关睢苑去,你能奈何?”   虞洲一脸涨青,身子气得直颤。   虞栋长叹一声:“苏氏还得顾及她家姐妹的声誉,不至再拿这事做文章,咱们也只好作罢,洲儿别再对付那丫鬟,免得又落下把柄。”   一家三口正商量着接下来如何,怎么避免世子妃夺回中馈,院子里却忽然有个丫鬟晕倒,引起一片尖叫。   小谢氏出去一看,原来是她身边的一等丫鬟瑞珠,这丫鬟平时甚是讨巧,很得小谢氏的心意,甚至有了给虞栋开脸做通房的心思,好争取几分虞栋的心意,于是十分关切,让人请了大夫诊治。   竟验出瑞珠有了身孕!   小谢氏只以为是虞栋的“孽种”登即怒冲天灵,当着众多仆妇的面,就要将瑞珠打杀。   梨香院里乱成了一锅粥。   却忽有莲生上前,安抚小谢氏稍安勿躁。   自从安瑾五月再返宫廷,旖景想到她的嘱托,原本还打算把莲生要进关睢苑,这丫鬟明面虽是安瑾从外头带进来,隶属二房,可不是没有借口要人,小谢氏原来就不待见莲生,自然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头计较,哪知旖景才对虞沨略提了提,虞沨却说不忙,看看再说。   旖景满头雾水——莲生不是虞阁部你的人么?这时也该是时候收回来了吧。   这么一耽搁,莲生就被小谢氏调去了梨香院。   旖景找单氏一打听,才知道是虞栋的主意,他倒是对安瑾真心怜爱,女儿远嫁后,干脆把莲生调去“养尊处优”。   小谢氏心怀不满,可考虑到自己这时处境并不轻松,也没在这等小事上与违逆虞栋,把人收在院子里养着,只不让贴身侍候,眼不见心不烦。   莲生也自知轻重好歹,谨言慎行,并未给小谢氏添堵。   可是今日,小谢氏盛怒之时,她却主动凑上前去,当挨了小谢氏一个耳光后还坚持不懈,硬是把她准备已久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一众胆颤心惊的仆妇亲眼目睹了狂躁不已的女主人忽然杏眼圆瞪,成了尊雕塑,迫不及待地拉了莲生进屋子密谈。   单氏满心疑惑,有心偷听,无奈小谢氏大开门窗,她不敢上前。   屋子里小谢氏满面不敢置信,似乎还有些冷讽:“你真有把握?就凭你?”小谢氏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唇角一撇,姿色普通,还不如那个什么冬雨呢。   “奴婢自有计较,夫人只消依计行事……这事不成,对夫人也无损害,若是成了,奴婢今后唯夫人令从。”莲生目光坚定,心有成竹。   这才又说道:“夫人,其实瑞珠腹中胎儿,应当与将军无干……而是……”莲生附唇上去耳语。   单氏远远就听见一声魔音刺耳——贱货!!!   又说世子妃,且以为是她家阁部有先见之明,料到虞栋会因安瑾之故将莲生调去梨香院,如此,又是一个耳目,却没料到莲生盘算一件事已经多年,这时总算下定决心,又找到时机。   世子妃也在开始计划,打算与小谢氏清算,于是下了帖子,邀请了寿太妃这尊太岁参与。   万事俱备,只欠寿太妃的东风,一大清早旖景依时晨省,见到的是老王妃满面怒火,而屋子里跪着个丫鬟,正是小谢氏的贴身丫鬟瑞珠,边上还立着个丫鬟,居然是莲生姑娘。   世子妃尚且孤疑——莲生好手段呀,这么快就扳倒了瑞珠,跻身亲信的队列?   哪知就听小谢氏说道:“母亲,以媳妇看来,都是这贱婢胡言乱语,沨儿怎会是那般乱来的人……不过瑞珠到底有了身孕,媳妇不敢自专,还请母亲处置。”   旖景:!!!   ☆、第五百四十九章 太妃出马,二婶遭殃   旖景飞速地否定了小谢氏是被连连挫折气昏了头,正好借着个丫鬟有了身孕以及虞沨出门在外不能自辩,妄图陷害或者挑唆的可能,再怎么“狗急跳墙”就算二婶本不怎么灵光的脑子被怒火烧成了残疾,二叔也不至于赞同。   且不说老王妃会不会允准一个婢生子占长,就算允准,虞沨归来,只消两字否定,就是一碗落胎药的事,难不成丫鬟的一面之辞还能让世子百口莫辩?   丫鬟有孕应该是真,脱不开虞栋父子三人。   显然,若与虞栋有关,老王妃极大可能会让瑞珠生下腹里胎儿——就算老王妃如从前般不知虞栋夫妇的恶意,也会认为二房已有两个嫡子,再增个庶出的非但不要紧,还是子嗣繁荣的好事,更不论这时老王妃巴不得二房鸡飞狗跳,所以小谢氏一旦得知,必会先下手为强,瑞珠没有来荣禧堂跪着的机会。   若与虞洲有关,根据小谢氏对孙子的盼望,应该也会接受,大不了留子去母,但定不会让瑞珠察觉,哄着她先生下这个长孙,也没有必要让人跪在这里胡乱攀咬,最后得碗落胎药。   据说虞湘这些年间已经搞得不少丫鬟“忽而有孕”他还没有定亲,若就有庶子在前,将来必无高门嫡女愿嫁,所以小谢氏从不手软,落胎药灌下后,那些丫鬟大都没了性命。   也就是说不管这丫鬟肚里孽种关系虞栋还是虞湘,都保不住性命。   难道是瑞珠走投无路之下为了保命之举?虞沨“不益生育”的借口当然不会闹得人尽皆知,或许瑞珠认为世子大婚已经两年,世子妃尚未有孕,老王妃必然重视长房子嗣,而世子暂时不能自辩,无人拆穿她的谎话,能暂时留住性命,只消在世子归来之前“不慎小产”自请求去,尚有十之一二的活命之机。   是这丫鬟自己的主意?小谢氏自然不会为虞沨“收拾残局”故而顺手推舟?   而这时老王妃也瞧见了旖景,微微缓和了几分脸上的沉肃,招手让她入内。   “景儿来了。”小谢氏慈眉善目的一笑:“你先别急,依我看来,全是这婢女信口开河,我在院儿里审她,她竟敢攀咬二郎,被二郎一口否定这又才攀咬上沨儿……说不定是和哪个仆役或者外头人行了丑事。”   内宅丫鬟虽然一般不可外出,却也不是完全固步内宅,瑞珠是家生子又是一等丫鬟,年节上也有得假返家的机会,更何况她是小谢氏这个二房主母的心腹,得了嘱咐出入前院甚至外头也是寻常,可假若真是与人“私定终身”实话实说就是,求得小谢氏开恩允了婚事并非没有可能,何必冒着诋毁主人九死一生的风险。   旖景这儿还未问话,瑞珠就是重重几个响头,磕叩得十足诚意:“世子妃,奴婢不敢说慌,的确是世子……”   “你在说慌!”忽地一个坚定不移的脆声打断。   旖景眼睁睁地看着莲生垂眸上前:“奴婢有言,可证瑞珠是攀咬世子,恳准直诉。”   老王妃立即允准,拉着旖景的手以作安慰,没注意世子妃微微蹙起了眉头。   “四月时,三娘归府小住,世子与奴婢在皎月院外的跨院里说话……奴婢亲眼目睹瑞珠在里头空置的台榭与三郎行苟且之事。”莲生此言一出,那闷闷的叩头声截然而止,瑞珠像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老王妃倒也认得莲生是安瑾的丫鬟,并不觉得这话里也什么不对,只厉声质问:“还不老实交待,是不是三郎!”   小谢氏就像被蝎子蟄了脚底,一跃而起,一把拉起地上的瑞珠:“你给我说老实话!”   “不,不是三郎,奴婢,奴婢不敢……”   小谢氏又是一个转身,眼睛里怒火直冒瞪向莲生:“你既亲眼目睹,为何不早说?!”   莲生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犹豫来,抬眸看了旖景一眼,却并没有急着说话。   小谢氏“醍醐灌顶”先是冷笑两声,才缓和了眉目间的怒气,对老王妃说道:“母亲,莲生的话也不足以尽信,皎月院本就僻静,那跨院更是荒清,沨儿好端端地怎会和她一个妹子的丫鬟在里头私话。”   旖景这时当然也已经明白过来这出戏的精遂所在,恍了一眼莲生,没有出声。   “奴婢并无虚言……世子当日是给奴婢一个准话,说三娘既不愿让奴婢随往西梁,他会关照世子妃要了奴婢去关睢苑。”莲生的语音轻微下来,甚至靥上染了娇羞。   老王妃一头雾水,只看向旖景,小谢氏也忘记了质疑,一双眼睛牢牢盯住。   世子妃莞尔一笑:“祖母,世子临行前确与我提起这事,不过后来得知莲生调去了梨香院,我没来得及开口。”   小谢氏心头大定,这才相信了莲生果然与虞沨“有私”的话——安瑾从前可与关睢苑来往频繁,也不知世子怎么与这莲生看对了眼,苏氏这妒妇哪会心甘情愿容下莲生,什么不及开口,分明就是不打算照办,可眼下被瑞珠这么一闹,苏氏也只好承认,否则难道要替虞沨“认下”瑞珠肚里的种?   老王妃惊疑不定:“沨儿真要这丫鬟……”   “莲生是跟着三妹妹从外头进来的,并非王府家生子,世子也是怜惜她孤苦伶仃,三妹妹远嫁前也有托付,让我与世子照管着莲生几分……祖母,今日趁着二婶也在,莫如祖母就替我求求情,让二婶舍了莲生予我,调入关睢苑侍候吧。”   小谢氏心花怒放,莲生刚才的话里可有陷井“给句准话”?说明虞沨与莲生并非首回私见,苏氏为解眼下之急,不甘认了瑞珠,一旦把莲生要去关睢苑,就是允准了“通房”的身份,还是当着老王妃面前!将来这丫鬟可不是任由她找个借口打发得的。   竟真的得逞,继露华之后,这回又塞了个更加有用的耳目,莲生无老子娘倚靠,身契又在自己手里,还怕她将来不尽心竭力。   但小谢氏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强忍住喜形于面,强辞夺辩道:“母亲,单凭这婢子空口白牙,也不能认定是三郎与瑞珠……”   “好了!”老王妃在旖景的笑面示意下干脆利落地了断:“都是你纵的湘儿,打量我不知道从前出的那些事,莲生我就替景儿求了,至于瑞珠,你看着处置。”   小谢氏佯装咬牙不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旖景又道:“祖母,前些日子我得了您的嘱咐,给寿太妃下了邀帖,就是今日,等我安置好莲生,该是时候安排车與去接寿太妃过来。”   老王妃乐呵呵地颔首,又对小谢氏嘱咐:“老太妃是看中了你二叔的孙女儿五娘,想求给她的曾孙儿,今日午宴可得张罗好,别失了礼数。”谢二太爷这个刚刚及笄的孙女儿原是行七,可因为五、六两个原属三太爷一房,分家后就不再按这排行,于是就成了五娘,寿太妃自从两个儿子因得楚王府提携有了职官,心里十分满意,与楚王府来往频繁,但今日旖景邀她前来,却不仅仅是因为五表妹的婚事。   小谢氏当然不察其他,这些天来,好容易有了“扬眉吐气”的心情,丢了莲生给旖景,让人拎着瑞珠回了梨香院,甩手就交给了单氏:“把人带去外头庄子,处理得利落些,找人牙子来远远卖掉。”   旖景回了关睢苑,也将莲生甩手丢给了杨嬷嬷,见刚才跟着她去荣禧堂的夏柯与秋月满面激愤,缓缓喝了。茶水:“闲事莫论,今日还有要紧的事儿,夏柯,你与祝嬷嬷一同去迎老太妃,路上记得再把话交待一回,秋月去找蒋二,让他媳妇知会一声单氏,先留着瑞珠的肚子。”   等寿太妃坐着肩與满面春风地进了垂花门,旖景与小谢氏已经在那处恭迎,见礼之后,各自也都上了肩與往后苑,在一面碧波旁边的好望楼上闲话,赏着盛夏欣欣向荣的美景,寿太妃品着手里那盏峨嵋雪芽,忍不住赞不绝口:“还是景儿的手艺好,睢这汤色,嫩绿明亮,配着这羊脂玉杯尤其沁人心脾。”   老王妃笑道:“我那长孙子也爱捣腾这些,他们俩是真真兴趣相投。”   寿太妃感叹:“要不怎么都把世子夫妇称作明珠玉壁呢。”   旖景得了称赞与打趣,双靥娇红,一边斟出一盏来递给小谢氏,一边冷不丁地说道:“上回听老太妃说最喜山茶花,妾身就留意着,知道家里收着一套粉彩山茶的茶具,凑巧今日老太妃惠然肯来,妾身有意卖个乖巧……老太妃可别拒绝妾身孝心。”   寿太妃大笑:“我就倚老卖老,不与景丫头客套。”   小谢氏心中冷哼,真真地破落户,不过就是一套茶具,瞧开心成这样,忽地就听旖景一个笑面朝来:“二婶,我也是在长史司交予的礼单上看见,说是内库里收着,还得烦劳二婶让管事寻出。”   王府一应俸贡、御赐器物皆由典宝司掌管,可普通宴席贺礼还是由内宅库房收存,旖景专程提出要送的这套茶具,当然已经是不在库存的了,小谢氏还没丧心病狂到连茶具都“盗卖”的境地,她的目标是那些金玉陈设、前朝古物,但因为管家的主妇开了先河,库房管事婆子们也得了启发,诸如瓷具香雕这等“零碎”就源源不断地不翼而飞。   小谢氏被蒙在鼓里,并不上心,便让丫鬟拿了她的对牌让管事照办。   须臾返回,那丫鬟禀报——不巧那套茶具不慎打碎。   旖景连忙转寰:“记得还有套紫砂山茶的……”   自然又打碎了。   气氛就尴尬下来,小谢氏这才回省应是“心腹”们占了小便宜,大是恼怒,却也担心旖景借题发挥,讪讪说道:“这半年先是安然出嫁,跟着又有几场宴席,有些损毁在所难免……还真是不巧。”   寿太妃就沉了脸:“都说太妃是个不管事的,果然如此,这家事交给晚辈们,也不该轻疏至此,管事婆子就一句打碎就能蒙混过去?栋哥媳妇当了这些年的家,难道不知有些仆妇仗着一把年纪,又有些体面,渐渐会生出胆大贪心,琢磨着王府富贵,对这些器用也不上心,谁知有没有奸守自盗?栋哥媳妇可不能轻信,该喊了管事来细细询问,哪年哪月由哪处经手,怎么损坏的东西,叫了人来一一核对,便是真有此事,也该责罚大意的仆妇,主家的器物可不能由得她们诸多失手,小惩大戒,奴婢们才会上心。”   我家的家务有你这老虔婆什么事!小谢氏心里气苦,可还真不敢嚣张,谁让寿太妃是最高长辈呢?端起宗室尊长的架子来教管晚辈她也得受着。   连忙欠身:“是,妾身听教,事后必察问仔细。”   只好拖过一时,送走这尊太岁,老王妃面前倒能应付过去,大不了买通几个奴婢,让她们背这黑锅,也就是罚上几月月钱,难道砸两套茶具还能要人性命不成?   小谢氏又再讨好:“媳妇倒记得库房里收着几副山茶的屏风,这就亲自去找来。”   寿太妃黑了脸:“栋哥媳妇莫非以为我是因为这些器物,才故意挑你的不是?”   小谢氏:……   寿太妃重重冷哼一声,对老王妃说道:“你不通庶务,景儿到底年轻,怕是有那些倚老卖老之人拿着栋哥媳妇的名头,奴大欺主,可有句话,栋哥头上顶着爵位,迟早得立府,王府中馈到时就得交给景儿,纵使她年轻,这时也得拿出威严来,将来才镇得住这些家奴,我今日正好赶上,干脆就指点景儿一二,也是替她树威,太妃你可嫌我多管闲事?”   ☆、第五百五十章 苏涟赶到,再补一刀   老王妃哪会嫌弃,忙不迭地赞成:“我是求之不得,唉,也怪我没用,老二媳妇往日忙着各处家务,也没太多时间指点景丫头……劳烦老太妃费心。”   旖景连忙恭身起立,持礼称谢,一眼瞄见小谢氏白了脸,心下冷嗤——真多得继母明智,给江月支招才让自己反应过来寿太妃的“殊重”地位,要不没有这尊太岁,就算揭露了二婶的污昧之行,她与二叔耍起混来,哭诉着什么商事亏本的借口,不得已才如此,恳求老王妃与父王宽限一二,将来必然能补偿云云……一家人可不好逼迫太紧,家丑更不能外扬,就算“罪证确凿”那也白搭。   可有寿太妃在,小谢氏可没这么好蒙混,到底是宗室,虞栋夫妇还得顾及脸皮。   见小谢氏迟迟没有反应,旖景嘱咐夏柯:“去让内库经手两套茶具的管事过来。”   这可是措手不及,管事婆子不及找人背黑锅,只好自认是自己收放时失手……   “那你是隐瞒不报?”寿太妃肃声追问。   “奴婢不敢,奴婢早在库录上注明,也上报内管事。”眼下内管事正是单氏。   小谢氏堪堪松一口气,笑道:“媳妇手里事多,也不记得两套茶具的事……”心想总不好在外下追究了吧,说破天也就是两套茶具,虽然在普通人眼里是件宝贝,对于高门望族而言又算什么?   哪知寿太妃竟不依不饶,忽地问旖景:“景丫头,你认为如何?”   旖景略作沉吟,语音平静:“这位嬷嬷,既是你一时失手损坏财物,想必内管事已经处罚?”   小谢氏冷嗤,单氏可是我的心腹,又一贯机智,就算喊她来问,又能奈何?   听说已经受了罚薪,旖景笑道:“嬷嬷一面之辞,是否属实,还当核察,有劳二婶着人请单婶前来,带着赏罚的录薄……对了,单婶手头应该有库录副本,也当核对一下与内库管事手中是否一致,两套茶具损毁的具体时日。”   小谢氏发根就冒出冷汗来,事发紧急,她又不知内库管事动了私心,哪里会交待单氏串供在库录与赏罚录薄上作伪,岂不露出马脚?再看那“心腹”也是面青如纸,晓得这回确实出了纰漏,连忙起身:“我亲自去取吧。”这就是要亲手作伪了。   旖景微笑着问那管事:“嬷嬷,两套茶具损毁的大概月份你当记得吧,既受了罚,也当谨记教训。”一句话就堵住了管事借口记性不好的可能。   “是,奴婢记得是四月,二娘出嫁时候的事。”   不过这话也提醒了小谢氏——内库库录已经动了手脚,还有准确日期。   小谢氏才一抬脚,就听旖景又再追加一句:“夏柯,你去一趟长史司,那里有赏罚副薄,要来核对,才能一清二楚。”   小谢氏的步伐僵住。   因为要让长史司拨放内宅用度,诸如人事变动录薄、赏罚录薄月月都要备档,这回她即使在自己手头的录薄上动了手脚,和长史司的也核对不上!   内库管事一个激灵,晓得这回大难临头,看来差事很有可能保不住,只望能洗清“监守自盗”的罪名,双膝一软跪倒,承认自己是怕挨罚,瞒报了损毁。   寿太妃这回倒没沉脸,笑着对老王妃说道:“我看景儿倒是个能干人,心里有面镜子,知道辨别真假……但只不过,这婆子只称失手又无文证,怎知她不是监守自盗?我看呀,得好好察察内库,想来这婆子倘若真有盗昧之行,还不仅只两套茶具。”   旖景微抬眼睑,恍了小谢氏与内库管事一眼,温言软语:“老太妃有所不知,这嬷嬷是二婶的陪房,又是当老了差的,应当明白盗昧主家财物是罪不可恕,没这般胆大妄为。”   寿太妃立即教育旖景:“往往是心腹,又得些体面,才会养得胆大妄为,这婆子若真是个稳妥人,哪会瞒报损毁?她既是管事,失手损了茶具也不算大罪,顶多就是罚薪,可见是心生贪婪,不甘钱财受损才至瞒报,这人一旦有了贪欲,哪里就会真的循规蹈矩,依我看来,十之八九你家的内库已经有了窟窿大的亏空。”   小谢氏完全冻腊。   老王妃怒不可竭:“这事我就交给景丫头,明儿个就察个仔细。”便让祝嬷嬷着人把内库管事看管起来,又有旖景建议为了防范有人趁着一日间作假,干脆先封内库,再不放人出入,老王妃立即允准。   当然,小谢氏今日的灾难还不仅于此,她刚刚僵坐下来冒了不到一刻的冷汗,就有丫鬟来禀——冉定郡主来了。   “小姑姑怎么来了?”旖景佯作惊讶。   小姑姑气势万钧前来,手里还捏着马鞭,一副怒容。   见礼之后,客套寒喧就有些勉强。   寿太妃问道:“这天气热,冉定可是受了暑,怎么满面怒火的模样?”   旖景连忙嘱咐:“快让厨房准备一碗冰镇梅汤,给小姑姑解暑。”   苏涟一把拉住旖景:“我今日原本是想当着二舅母的面,有话请教二嫂几句,不凑巧,老太妃今日在场,没得因为这些污糟事扰了兴致,可我实在没有心情闲坐,便就告辞,还请两位长辈宽恕冉定无礼。”   小谢氏下意识就想到是疏梅楼的事,冷汗终于沿着鬓角淌了下来。   老王妃当然是要留客的:“冉定先别走,你也难得来一趟。”   旖景忙站了起身,摁着小姑姑在座,拿过夏柯手里的团扇替苏涟扇风,却乖巧地没有多话。   寿太妃今日的任务就是管嫌事,自然不会放过,笑着问道:“我听冉定的话,倒像是受了栋哥媳妇的委屈,大热的天还生着气,可怜见的,有话不妨直说,若真是栋哥媳妇有错,我替你讨个公道。”   “就是这话,冉定你既唤我一声舅母,难道我会偏帮儿媳妇不成?快别恼,瞧把景丫头吓得……慢慢地说,让老太妃与舅母替你们理论理论。”   小谢氏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目瞪口呆地发着冷汗听苏涟说话。   “原本也不是大事,就前些日子,我产业里的一处茶楼,伙计与客人发生了纠纷,一言不和竟打了起来,闹到衙门里去……”苏涟遂把疏梅楼那场事端详细说了一遍:“我也质问过铺子里的人,才知道是那几个乐户有心生事,心想不过是要讹诈钱银,便没追究,只当破财消灾,哪知有个伙计挨了打,起初不觉严重,几日后竟口吐鲜血,请大夫一瞧是受了内伤,险些没了性命,好容易才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人现在还昏迷不醒。”   见小姑姑咳了几声,旖景立马递上温温的茶水,苏涟一口喝了下半盏,才继续说道:“那伙计是外聘,也是良民,并他老子娘就那一个独苗,哭得死去活来,硬求着掌柜给儿子讨个公道,掌柜的回了我,我这才去了顺天府,带着人证要求翻案,要追究乐户一个行凶伤人。”   小谢氏这时已经巴不得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旖景垂眸,强忍笑意——小姑姑演得可真像,不愧江湖女侠。   当然并没有身受重伤的伙计,装样子罢了,冉定郡主亲自出面,顺天府哪敢质疑,立马就把当日的乐户都请回了衙门,倘若只是普通斗殴,乐户受了收买,自然不会交待实情,可眼见险些出了人命,又听说得罪了权贵,乐户不待逼供就认罪画押。   收买他们的当然不是虞栋本人。   “那几个乐户认了罪,竟招供是有人收买她们挑衅生事,我那掌柜是生意人,往常就讲究个和气生财,万不会与人结仇,我还纳闷,难道目的在我?可就这么闹一场又能奈我若何,不察个清楚哪能踏实,哪知一察……”苏涟冷冷看向小谢氏:“收买乐户的人是栋二哥铺子里的管事,还有事发当日约了我那掌柜出去洽谈的人,可巧也是他!”   “这怎么可能?”寿太妃率先惊讶了:“冉定难道得罪了栋哥儿?”   “老太妃,我也纳闷儿着呢,所以今日才专程来请教二嫂,若有开罪之处,明说就是,该我的不是我自然应当赔礼,却买通了人去我铺子里闹事,损失点钱银不值一提,却险些伤了人命!二嫂可得给我个说法,否则我可不会甘休。”苏涟重重将马鞭往桌上一拍,吓得小谢氏一个激灵。   当然要是强辞夺辩的:“竟有这事?”   “二嫂不信?你们那管事还在衙门扣着呢,二嫂是打算和我对薄公堂?”   小谢氏脸色刷白,讪讪解释道:“定是那管事自作主张,说不定是与疏梅楼的掌柜有什么私怨,这才……我与二爷并不知情。”   苏涟笑了:“二嫂都能说出疏梅楼来,还说不知情?”   旖景这时才说话:“小姑姑,其实我与祖母也晓得这事,正是通过二婶的口……她起初还误解疏梅楼是我的产业,提醒我不要疏忽大意,与其急着管理家务,还不如先理清了嫁妆。”   小谢氏有若醍醐灌顶——就说怎么会这般倒霉,感情全是苏氏的设计!   一时愤怒冲顶,就冷笑几声:“冉定总不能凭着推测就咬定是二爷在后头指使吧,我们与你无怨无仇,再说,景丫头也说了,我并不知疏梅楼是你的铺子,怎么会指使下人惹是生非。”   苏涟回以冷笑:“二嫂既这么说,我也没了法子,只好交待顺天府严刑逼供,再写折子给宗人府。”   小谢氏呆怔。   寿太妃这才转寰:“好了,都是一家人,哪里至于闹得不可收场,不过栋哥媳妇,你真不知情?要不唤了栋哥儿回来理论。”   老王妃也沉着脸:“还不老老实实交待清楚,难道你真想闹去宗人府,成他人笑柄?”   虞栋手下管事可不是死士,顺天府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再者,有谁会相信区区管事竟这般大胆,自作主张莫名其妙挑衅冉定郡主。   “今儿个我不来这一趟,倒还真没醍醐灌顶,可听了景儿刚才的话……”苏涟一脸恍悟:“感情我是受了景儿的连累,二哥二嫂是冲景儿去的不成?”   “冉定,你休得血口喷人!”小谢氏真恨不能“狗急跳墙”离了这四面楚歌之地。   寿太妃却如梦初醒,开导老王妃:“这事实在凑巧,栋哥媳妇先是借着那铺子的事故,阻挠景儿插手家务,转过头,事情水落石出,收买人闹事的正是栋哥管事……我看这事情往宗人府一报,也省得重刑逼供了,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老王妃闭目:“家丑家丑!老二媳妇,你们是景儿的长辈,一家人,怎么敢为了中馈行这等鬼祟偷摸之事!”   好了,火候已到,旖景也不再给小谢氏辩驳的机会,委委屈屈地说道:“祖母,自从我接手了花草房,已经察出了些蹊跷……可想着二婶事多操劳,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并没想着理论,哪知……今日又闹出这样的事……祖母,家务财政紊乱可不是兴旺之本,我也不敢再替二婶隐瞒,再有连累了小姑姑遭此无妄之灾,也该让她得句实话。”   老王妃重重一拍桌子:“景儿,有话你说,今日有我替你作主!”   小谢氏瘫倒在椅子里,寿太妃与苏涟却炯炯有神地洗耳恭听。   ☆、第五百五十一章 再恕一回,转头了结   楚王府占地本就广阔,尽管相比那些世家望族,主人实在不算得多,又随着三个女儿先后出嫁,空置下来的院落越多,虽然如此,各大庭苑里的碧植芳卉也不能疏于打理,显出凋零荒芜之景,花草房的人手非但没有随着主人的减少而削减,反而有所增加,才能照管过来空置的各处。   小谢氏为了“节减”用度,甚至驳了夏季按例增加盆景布置于廊庑道边,以缓和花到荼蘼后的芳菲清减,并且堂而皇之将长史司对内宅用度的监管用作挡盾——称从远庆七年时始,景阳物价有所攀升,内宅用度当然呈水涨船高之势,长史司颇有微辞,故而小谢氏才决定“改革”奢华,除了老王妃的荣禧堂,以及世子夫妇的关睢苑,连梨香院都不再布置盆栽,屋子里的点缀皆用花苑的植芳。   “今年祖母寿辰有言在先,不需广邀宾客,可妾身以为就算只邀几家姻亲,道旁廊庑里也需有盆景点缀才不显冷清,但二婶既然有‘节省用度’的本则在先,我也不好违备,故而就想用自己的积蓄添置,也算是对祖母的孝心,生怕二婶为难,就没有知会,也没有惊动采买,而是想拜托薛长史悄悄添置。”旖景对小谢氏的惊惶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说着前因后果。   “哪知与薛长史一提,却得知自从去年时始,花草房的费用倒比往年还涨了几成,一察帐薄,的确如此,并且每季盆景的用度依然上报,并没有起到节省持家的作用。”   “我心里就起了孤疑,于是找长史要来一年间的帐薄细察,竟发现各处耗用都有增添,尤其针线房的衣料,对比往年竟成翻番之势,若说是市坊价格上涨吧,打听下来却也没有这么明显……只说一项,长史司提供的帐薄上注明,今夏三等仆妇的衣料花费就是近五百两,再一察,用的衣料皆较往年次等,统共不过三百……”   诸如更多虚报实扣,旖景也没再一一数出,只是轻轻一叹:“今日听小姑姑说了疏梅楼事故之后的真相,我才明白过来,想是祖母允了我协管家务,二婶担心我察出里头的蹊跷,又误以为疏梅楼是我的产业,才打算闹上一起风波,让我当个御下不严的责任,专心于产业,不能插手家务。”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小谢氏再提不起底气,反驳起来毫无力度。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察便知,诸如种种,若不是管家的主妇存心故意,仆妇们万无这般胆量。”苏涟冷声说道:“二舅母,我也是当家主妇,可不曾察觉锦阳物价飙升到如此境地。”   老王妃一脸的惭愧,冷冷扫了小谢氏一眼,对寿太妃说道:“内宅家务我一窍不通,景丫头到底还年轻,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今日就委托老太妃热心帮上一把,明日开始展开内察,老太妃指点指点景儿。”   寿太妃自然一口应允,老王妃便将脸一沉:“外头的事还得问老二,这就着人请他回来,疏梅楼的事必定要给冉定个交待。”   一出戏在众志成城下暂且落幕,也到了正午,小谢氏自然没有用膳的心情,早起时“小胜一局”的庆幸灰飞烟灭,被人掺扶着回到梨香院,半死不活地等着虞栋归来。   听说一个半昼就出了这等变故,虞栋心急火燎地赶回,听了小谢氏的话后面呈死灰——自打旖景正式插手家务,夫妻俩就开始未雨筹谋,就是预感到形势将会不利,无奈计划尽都落空,而旖景出手竟这般干脆利落,转眼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   “我就不信,若我们咬紧牙关,就不承认指使管事,反诬他们一个屈打成招,难道宗人府还真能降罪?”小谢氏胸口急速起伏,拳头捏得死紧。   “没有用!凭着虞桹父子的圣眷,再者又的确是我的人……就算我们不认,宗人府也会做出论断,今后还怎么在宗室里挺胸直腰……苏氏今日发作,可见她是早有准备,若我们强辞夺辩,说不定那老虔婆会听苏氏挑唆,真任由事情捅到宗人府,这事一有苏涟出面,再来有寿太妃火上添油,虞桹甚至不用插手,连个不睦不友的罪名都担不着,就能将咱们扫地出门,再让宗人府扣上顶污昧王府财物不恭不义的罪名,圣上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夺爵!”   小谢氏有若五雷轰顶!   虽然她从来就对镇国将军这个并非世袭罔替的爵位嗤之以鼻,好歹还有朝廷予给的俸贡禄产、亲兵奴婢,倘若这时被夺了爵,一应收回,光靠着虞栋与虞洲的奉禄,全家还不得喝西北风?   “事到如今,只有服软,自掏腰包补了亏空,恳求着莫把这事捅开。”虞栋面如死灰,眼睛却灼灼喷火:“中馈是保不住了,可我们服低姿态,虞桹为了维持他这个兄长的友睦,还不至于斩尽杀绝,我们留在王府,至少一应开销不用自己承担,也能积蓄下俸贡禄财……哼,等那位握了大权,爵位迟早是洲儿的,到了那时,还怕享不了这钱权富贵。”   小谢氏仿若垂死之人含着一口虚气:“二爷手头还有银子赔上亏空?”   虞栋睨了她一眼:“我手上的银钱还得用来做大事。”忽地肃厉了语气:“都是你短见愚昧,为了个无足重轻的芷娘,彻底开罪了大舅兄,又因不愤屡屡与大嫂作对,否则有他们求情,那老虔婆也不至于对苏氏言听计丛,多少会庇护着咱们,眼下可好,舅兄两个反而被苏氏笼络过去,你若还跟我计较钱银……”   小谢氏一口气不继,成了个活死人一般。   于是花苑里酒席才散,灰头土脸的虞栋夫妇就赶来认罪,一如旖景所料,说的是商事亏本的无奈。   寿太妃直称荒谬:“你与王爷是亲兄弟,一家人把话说开王爷会袖手旁观,却做出这等鬼祟举止,栋哥媳妇当着王府的家,结果自己带头盗昧,难怪底下仆妇有样学样,成何体统!宗室家宅失和,伤的皇族的体面,圣上若知……必会严惩。”   虞栋连忙认错,先是冲苏涟作恭打揖,承认他是一时起了歪念,也没想着闹出大事……疏梅楼的一应损失都由他承担。   苏涟冷笑:“我倒无谓,不过二哥这般算计晚辈,实在让人不齿,你虽有为难之处,也不能私盗兄长侄子的财银,要我说这事还得报知宗人府,免得今后我这侄女糊里糊涂又挨了算计。”   虞栋连忙声称会填补亏空,只求莫把事情上报宗人府。   老王妃先就迟疑起来,对寿太妃说道:“他们既知了错,又愿意悔改……到底是家丑,又涉及宗室体统,广为张扬也非益事,就请老太妃和冉定瞧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且放过这一回。”又拉了旖景的手:“景丫头,祖母知道你是个宽厚容让的好孩子,念在你二叔二婶也是迫不得已,再有你二婶管家的苦劳上,这回就莫再追究,容他们补齐亏空,一笔勾销如何?”   有老王妃求情,寿太妃当即表示会闭严嘴巴,苏涟也宽容大度地一挥手:“我也知道二舅母对景儿的怜爱,有您护着她,想来二哥也会知错悔改,今后再不会背后害人。”   甚至没提中馈易主的话,虞栋与小谢氏长舒口气。   旖景清算起来干脆利落,十日不到,就把多年亏空察得一清二楚有理有据,看着那笔天文数字,小谢氏两眼一翻昏死。   多年积蓄倾囊一空,连嫁妆里的田宅都没保住。   小谢氏元气大伤,每日还不得不拖着“病弱”的身子坚持晨昏定省,挽回老王妃的心意。   这日清早,因实在没有精神,来得晚些,就瞧见老王妃盛装凤冠,竟像要入宫的情形。   “老二媳妇,操劳你这些年,我心里也不忍,再者老二也是身有爵位之人,本该自立当家,不该再耽搁了他,我今日入宫,就是要向太后求个恩典,赐府予你们另居。”   小谢氏彻底病倒。   赐邸的旨意很快颁发,并连迁居吉日都由钦天监算择议定,就是从前荣亲王的旧居,阳泉郡王府,屋宅一应现成,故而八月初即可迁居。   “早知如此,就不该把亏空补上!”小谢氏捶胸顿足。   而黄江月也如丧考妣,她能够意料婆母这回吃了血亏后,将来必定两眼通红死盯着她的嫁妆,早没了当初巴不得分府另居做第二当家的奢望。   自从赐邸的旨意一下,芷娘也发现她的处境一落千丈,虞洲再未涉足——再不需讨好老王妃,芷娘毫无利用之处。芷娘胆颤心惊,似乎看见了将来凄凉无依、阴霾密布的生活。   而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办成这事的世子妃,才有闲情理会莲生姑娘这一桩事。   这日,打理完成一日内务,旖景尚且精力充沛,诏了春、夏、秋四个亲信到宴息处问话,她知道没她嘱咐,秋月与夏柯不会把那日的事张扬,先让秋月把瑞珠有孕、莲生作证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莲生是世子的人,一早安排在三娘身边服侍。”秋月最后补充一句,她与夏柯一个是耳目头子,一个是世子妃重点培养的未来内管事,对莲生的〖真〗实身份都是晓得的。   “春暮,你怎么认为?”旖景见春暮先是满面紧张,后来吁了口气的模样,便先问她。   “奴婢起初认为莲生不怀好意,是将军夫人有意安插进来,听了秋月的解释,才明白她是为了洗清世子。”春暮说道。   旖景揉了揉眉头,春暮忠心有余,嘴巴也极为严密,一些事情交给她十成放心,可惜智谋不足,实在难以独当一面。   却并没有反驳,又问秋霜。   “奴婢与春暮姐姐看法不同,认为莲生心怀不轨,世子清白何需她来证明,再者,就算要证明,直说目睹即可,根本不用讲她与世子曾有私话之事,她这般说,显然是要造成老王妃的误解,达到进入关睢苑,并图将来。”秋霜垂眸说道。   旖景满意一笑,才问另两个:“我那日见秋月与夏柯皆有愤色,你们俩个在恼怒什么?”秋月那口气忍了十余日,总算找到发泄的机会,抢先开口:“正是秋霜那话,莲生摆明就是起了别的心思,奴婢更气世子,竟予了她允诺……就算莲生是世子的属下,可这丫鬟明着摆了世子妃一道,将来必定是个不省心的!”   旖景扶额一叹,秋月对自己那是一片耿耿赤忠,可是对男主人……一直不怎么信服呀。   夏柯见旖景以目示意,这才答道:“依奴婢看来,倘若世子真有允诺在先,莲生此行毫无必要,只消待世子归来便可,可见是她自作主张,想来世子并无意思调她入关睢苑服侍,而她因别怀企图,才借机行事。奴婢起初恼怒,是因为此婢奸滑,不视世子妃为主,并生叛逆之心。”   旖景颔首,这才问夏柯:“这十余日,莲生可还消停?”   ☆、第五百五十二章 算作绝别,九月之喜   自以为计谋得逞,莲生姑娘起初十分自得,当然什么世子妃衡量轻重之余,必会选择妥协支持自己所言用以证实世子无辜的理由只能哄骗小谢氏,早在安瑾五月入宫,王婶转告世子妃的话,让莲生心安,她自有安排时,莲生就晓得了世子妃知道她是世子“亲信”的事实。   莲生想到当年,她被父母私卖,眼看就要沦落肮脏之地,万念俱灰凄凉无靠之时,有贵胄从天而降,将她救离苦海。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高贵不凡的少年,目光轻睨有如春风拂醒芳蕊,唇角浅笑更胜暖阳明亮十分。他问话,那声音有若弦唱,低沉而又清越,就此盘绕在她的耳畔再不消减。   原以为将陷地狱,庆幸转眼天堂。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仿若从天界下凡的贵族少年并没让她留在身边,而是交给管事教养。   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红袖添香,站在他的身侧而不自惭形秽的资格,她用尽心思讨好管事,落了个乖巧伶俐的评价,争取到了学字知书。   后来到了三娘身边,她更没有放弃讨好奉承,甚至有了机会接触琴棋书画。   她盼望的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真正接近他的身边,以报当年恩义。   用她的一生一世,以及所有。   只有世子才是她的主人,世子妃有什么资格安排她的未来?   于是莲生开始着手计划。   世子妃两年无孕,又是多妒不贤之人,听说关睢苑里甚至没有备下通房,老王妃被世子妃哄得言听计丛,竟也疏忽了这点,可一旦造成“既成事实”世子妃也只好容她。   当然,莲生也明白计划的关键,还是要争取世子妃的信任,说辞是她一早就盘算好的。   果然,世子妃被她一逼,为了隐瞒她的〖真〗实身份,只好承认世子早有嘱咐。   莲生姑娘并没有在意世子妃把她交给杨嬷嬷安排,她想世子妃迟早摁捺不住,会找她问话。   可是当晚,有仆妇送来她留在梨香院的箱栊,居然就住在了院子里。   “莲生身为奴婢,如何敢领旁人侍候,这就去见世子妃,莲生实有计较,还应与世子妃当面呈说,并不敢领世子妃如此恩惠。”莲生姑娘就欲抬步而外。   就被一个仆妇满面冷意的挡在身前:“想什么呢,侍候你?世子妃有令,让你禁步于此,着我等监管,不得乱走一步。”   莲生目瞪口呆。   消停了两日,忍不住开口求见世子妃,说关系大事。   没人理会,莲生开始称病绝食。   这回倒引来了夏柯,冷冷说道:“奴婢若患重病,依例将移出王府送去田庄。”   莲生只好“病愈”却怀不甘,又忍了几日,再闹将起来,这回来的还是夏柯。   “请姐姐转告世子妃,若真将我禁足或者送去外头,将军夫人必然会刁难,对将来大局不利。”   也只唤来一声冷笑:“莲生,将军夫人自身难保,过些时候就要分居立府,怕是刁难不到世子妃了。”   五雷轰顶!   听夏柯说完种种,旖景莞尔一笑:“不过如此罢了,你这就去,问她有何计较。”   夏柯这一去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禀道:“她这回倒不藏着噎着了,说之所以如此行为,是想使反奸之计,让夫人信以为她是耳目,并受世子信重,对她所言信之不疑,将来等世子有了计划,也好利用她迷惑将军一方,引人入瓮。”   这回便是春暮都没有“误入歧途”:“这婢子好大的胆,即使有计策,也当问得主子允可才能实施,怎容她擅自主张。”   秋月冷笑:“什么反奸计,就凭她那脑子?无非是用这个当作借口,以为有将军夫人的‘信任’为靠,逼着世子采纳这计划,她眼下也算‘长者赐’了,世子妃不能擅自处置,等通房的地位坐实,她就算飞上枝头。世子以大局为重,哪会介意这点子小事,说不定将来她真得了功劳,越发有了地位,世子当初也不知怎么信任了此等奸滑之人,抑或是早看清了她有野心,还听之任之。”   旖景手敲案几:“秋月,不得放肆,你若不视世子为主,与莲生何异?”   秋月十分委屈:“世子妃,往常奴婢哪敢冒犯世子,可想到莲生,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般难受,难道世子妃真能容她不成?”   夏柯忍不住拉了秋月一把:“世子妃将人禁足,就是想留待世子归来处置,莲生怎么说也算世子的属下……你着什么急,莲生背主,擅作主张,世子必不容她。”又提醒秋月:“不是让你打听莲生的来历么?”   说到这个,秋月越发恼怒:“奴婢问过晴空,原来莲生是冀州人,世子当年在那求学,有回与同窗聚会,晴空坐不住,去了街上闲逛,眼见着莲生被人牙子拖去妓坊,哭嚎得可怜,他倒不忍,回去求了世子把人买下。”   得,旖景明白了,感情秋月这丫头是打翻了醋坛,她家虞阁部这回是被迁怒。   “夏柯,瑞珠现下如何?”结束了莲生的话题,世子妃问起另一桩。   “单氏回报,瑞珠交待她是被将军夫人威胁,不得已才攀咬世子,否则将军夫人可不会留她性命,单氏遵从世子妃之令,已经将瑞珠妥善安置,回报夫人灌了落胎药,并将人远卖陇西。”   旖景颔首:“问得把人安置在什么地方,让腊梅找人小心照料,待瑞珠生产后再听命行事。”   众丫鬟虽不明白旖景为何有这主意,可谁都没有疑问。   旖景是因为当初对安瑾的承诺,给虞栋留个血脉,听虞沨的意思,是要留着虞湘,但旖景实在认为虞湘虽未涉及夺爵,可此人阴险狠毒深得虞栋真传,也许会成隐患,刚好瑞珠有孕,若是男嗣,倒可留下,交给稳妥人抚养,自幼与瑞珠分开,也不会让孩子从小受邪念灌输,算是应了安瑾的请求。   接下来随着虞栋一家迁居日益接近,两府人事也当分割一清。   小谢氏灰心丧气之余,只能将残余希望寄托在将来大位那人身上,还没有放弃在楚王府安插人手,哪知旖景十分精明,除了她的陪房,甚至把谢妃当年陪养的心腹都一一挑拣出来,发卖的发卖,送返原籍的送返,就连那些瞧见风头不好,立即转舵向旖景示忠之人,也都被夺了原来的差使,贬职的贬职,送庄的送庄,以观后效。   竟有本事提拔一批管事立即接手岗位,无一是小谢氏的心腹。   小谢氏咬牙切齿暗暗诅咒之余,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单氏身上。   这时她且未察觉单氏早生叛心,依然贯彻“反奸计”。   旖景这回倒没拒绝二婶的“好意”十分乐意接手单氏一房辅助,却直言不讳:“还请二婶将单婶诸人的身契一并交予,算是我买断,他们的身契银照付。”   小谢氏哪肯把这权柄交给对方,如此一来,岂非将来再不能要胁控制“耳目”?可旖景十分客套:“单婶原是二婶陪房,我可不敢白白领这份恩惠。”   为了埋伏单氏一房在楚王府,小谢氏只好妥协,到底还是留了单氏的兄嫂一房在手,旖景并不介意。   “还有莲生的身契,劳烦二婶交予。”这才是重点!   小谢氏想到莲生将来可是通房,身契不给苏氏实在说不过去,只好咬牙给付。   转眼就到八月,迁居前夕。   这日傍晚,旖景从荣禧堂返回,途经东苑,正觉一地夕照瑟瑟,吹面凉风翦翦,观之感之沁人心脾,又掐算着她家阁部已在归途,而障目之人明日即能不见,实在心平气爽。   忽闻一声“五妹妹”侧目一看,朱锦玉冠的男子冷面含怒,步伐匆匆上前,正是虞洲。   夏柯秋月满面防备,大小李婶微微握拳。   却见虞洲抱揖一礼:“敢请五妹妹略微移步,算作道别。”   旖景眼见十余步外就有一处四面漏空的亭台,便让随行在此稍候。   “五妹妹,我对你之意如何,你当心知,何故步步紧逼?”才刚站定,虞洲竟质问出声。   晚风送来柯枝上的杏香,微带着青涩的气息。   旖景忽而想起隐约的记忆里,似乎也是在这片杏荫,当时面前此人那番花言巧语,真的是隔世了,但是态度有改,虚伪仍如当初。   “我当然谨记二弟的言行。”旖景莞尔:“利用冬雨欲陷我于毒杀世子的绝境,为保富贵起意陷害我之姐妹,诸如种种,不敢忘却,为求自保也为将来清静,只好从根本上远离尔等,步步紧逼?二弟对这四字的理解实在不足,自认我之所为远远不到这般境地。”   虞洲负于身后的手掌忽而紧握,眼睛却晃过一道伤感:“五妹妹,我从没想过加害你。”   旖景连回应的兴趣都没有了,举步欲走。   “是你先负了我!”虞洲低喊出声:“从前种种,五妹妹是否忘却?是你先变了心。”   旖景转身,神情淡然:“二弟慎言,我记得清楚,并未予你任何承诺,再说心意……我从未给予过你。”   “你可知道,我为了你甚至违逆生母,因她对你心怀不满,我甚至记恨……”   “那是二弟自己的事,对生母不孝,对兄长无义,二弟绝情如此,你之所谓情意,我视若毒瘅避之唯恐不及。”   话已至此,多说无宜,旖景微微颔首:“明日二叔迁居,我尚要打点贺礼,道别话尽,二弟留步,不需再送。”   伊人远离,背影远远没入荫影霞光,虞洲重重一拳打在亭柱。   “是你绝情如此,休怪我将来狠心,你执意与他……我便成全你们做对绝命鸳鸯。”   虞栋迁居,道贺者众多,楚王当然也未缺席,众人都道这是理所应当,没人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唯三太爷闻后欣喜若狂,干脆隔三岔五就去蹭吃蹭喝,顺便讹诈一笔财物。   小谢氏头大如斗,虞栋也满心不耐,却不得不顾忌三太爷手里的把柄。   楚王府分家一事甚至没引起三两议论,因为八月有件大事发生,便是首届会试,众人翘首以待,好奇首批贡士的诞生。   当然随着贡士产生,紧接着即为殿试,越发引人注目。   九月,随着宫中传胪大典首次举行,平安门外,青雀大道两侧的茶楼被包赁一空,不少闺秀甚至贵妇,都想亲眼目睹头甲三人登鞍游街。   世子妃是被几个闺中好友盛情难却架着来看热闹的,在座诸人,彭澜的长兄、卓应瑜的夫婿、杨柳的叔父、包括旖景的四叔皆中了贡士,参与金殿试策,韦十一娘的新婚丈夫顾于问更是高中会元“夺冠”呼声十分高涨。   安然今日也受邀前来,但她家殷永中了举人后并未参与首届恩科,而是养精蓄锐准备三年后正式举行的春闱,虞沨对此表示赞同。   众人傍窗而坐,品着茶点瓜果,观望着底下夹道等候的人头涌动,一边说笑,一边等待。   忽闻前方传来礼炮鼓响,突地一阵喧哗。   “来了来了!”心急如焚的韦十一娘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却跺脚遗憾,因为不能一眼看清当头那匹金鞍玉马上男子的眉目。   卓应瑜却不慌不躁:“我家安郎自己都说了,最多中个二甲进士,头甲没他的份。”   雅室的门却忽被推开,秋月一头扎了进来:“世子妃大喜!晴空传回来的消息,国公府四爷高中探花。”   旖景尚未回过神来,十一娘一个虎扑朝向秋月:“我家的呢我家的呢?”   秋月长吸一口气:“婢子给十一娘贺喜,顾公子高中头甲状元郎!”   于是小小的雅室爆发出一片欢呼雀跃。   而这时,宫城之内,四皇子刚刚登车,也是一脸沾沾自喜。   顾于问高中状元,哈,真没想到!自己还真是眼光独到。   ☆、第五百五十三章 高中之后,并非添花   远庆八年九月,大隆首批进士诞生,披宫袍,赏恩荣宴,二、三甲排名前列之未立三十者,选入庶吉士,凡三十以上者按排名或留六部观政,或授给事中、主事等官,或外放地方府推官、同知、县令县丞等。   在世人眼中,这批经科举擢远之士大多仕途光明,尤其头甲三人。   于是三人乘鞍游街尚未结束,名姓已经在市坊间广为传扬,甚至连探花郎苏明尚未成婚之事也被传得街知巷闻——大长公主为了将苏明的“出现”引起人言议论降至最低,替他议亲事并未兴师动众,又未过大定,因而世人竟多不知不觉,这也难怪,虽苏明受到家族承认,高门望族大多还持着观望态度,料想着大长公主待这位庶子甚难毫无芥蒂,都没有急赶着攀交联姻,再低些的门庭,对卫国公府只有仰望,想攀交也没有门路。   状元顾于问为韦相佳婿之事自然不是秘密,引起道旁雅室里围观的闺秀们好一阵叹息。   至于榜眼,据说是西安府人士,已经是年过不惑,不消说已经娶亲,再者其貌不扬,比起那两位玉树临风的状元、探花实在不够吸引,闺秀们大多一眼晃过。   当以顾于问为首的状元郎玉马金鞍打茶楼下经过后,旖景这一批“亲友团”就自发解散,各自回府等着庆贺。   当得贡士功名参与会试者,只定名次而无落第一说,故除了安然,各自家中都出了一名“进士”当然对于世家而言并非大庆之事,毕竟其子弟入仕没有寒门般艰难,不过也都明白这批进士是天家将来着力培养之新兴势力,不是普通世家子比得,也算为家族添了一笔政治财富。   旖景自是顺路就回了卫国公府,可她并未见到门前点炮热庆。   探花郎尚在游街,入宫参加传胪大典的苏三兄弟却已经回府,都在远瑛堂的偏厅里正襟危坐着。   丫鬟婆子远远站在廊庑两侧,瞧见旖景入内才有人进去通传,看这情形,有些商议要事、闲人勿扰的架势,旖景连忙喊住玲珑,问得父亲叔父皆在,便称自己先去见国公夫人,迟些再来问安。   也就是在黄氏那里走了个过场,旖景便去见了二婶、三婶,刚刚转去董音那处,见她捏着鼻子喝着一碗苦盎盎的药汁——董音进门数载尚无身孕,她早就开始焦急,旖景听说黄氏最近也一改“无为”声称子嗣传承乃家族兴旺大计,劝说董音当以贤良为重,给苏荇纳妾。   “这是什么药?”旖景问道。   “是祖母请的太医开的方子。”董音笑意里有些苦涩。   “可是夫人又逼迫于你?”旖景问道。   董音拉了旖景坐在挂着樱红纱帐的软榻上,轻轻摇头:“婆婆她只是劝言,并没插手我这院里的事,甚至处处为我考虑,说可以暂时不提纳妾的事儿,先给两个通房停了药,若有了子嗣,留子去母,把孩子记在我名下……世子是嫡长孙,我迟迟未有身孕,换在别家大多也是这般处理,并不能说婆婆逼迫。”   苏荇身边儿原有个大丫鬟,虽卫国公府并没有先备通房的惯例,可董音见那丫鬟本份,就作主开了脸,后来又把自己身边一个陪嫁丫鬟提了通房,但仍是丫鬟,还没有抬成姨娘,避子汤更是不曾停用。   其实黄氏的“劝言”卫国公与大长公主一早知道,大长公主对此“贤良”之建不以为然:“我们是公候门第,相比无爵之世家更要避忌庶子为长,再是留子去母,大郎与音儿到底年轻,将来音儿若有了嫡子,把前头这个记在名下的怎么安排?便是乱家的根本。”大长公主有心再等几年,董音实在无孕,再商议该当如何,却让卫国公先别把她的想法透露给苏荇夫妻:“荇哥儿是好孩子,并没有为此刁难音儿,他心里有数,可音儿将来是主母,也得心有主见,肩头上得扛得住压力,咱们太过维护反而对她无益,不搭理就是,若是这般,音儿还听丛了黄氏的软言逼迫,再教训她。”   “嫂嫂也别太心急,我听说别家府上,也有进门数载才有身孕的事儿,并不稀罕。”旖景也没有胡乱支招,苏荇到底是世子,他的嫡长子将来也得袭爵,子嗣的确重要。   董音却也不想多提这事,心事显重,话就不多,旖景坐了一会儿,就说要去见几个妹妹,哪知刚刚出了松涛院,便遇见了玲珑,说是四爷已经回了府,大长公主让她请旖景去远瑛堂。   旖景心头微讶,与玲珑说着闲话到了远瑛堂,见还是刚才那番情境,廊庑里仆妇个个垂手屏声,就连玲珑都没跟进正房,只是替旖景打了帘子,指向右侧偏厅。   偏厅里靠北设立的一方松客寿山的紫檀屏风下,大长公主穿着一件明蓝锦禙坐在罗汗床上,刚刚游街归来的探花郎苏明还未换下那身披红宫袍,只取了冠戴,坐在右侧下首的官帽椅里,神情并不见早先玉马金鞍上的意气飞扬,甚显沉肃。   旖景原先看四叔更像三叔,比父亲显得亲和,又比二叔的文士风范略增沉着,今日见他这样的神情,倒觉得与父亲更加神似了。   等施了一围礼,旖景便在大长公主的示意下走去坐在她脚边的锦墩上。   “你四叔中头甲的事,果然被远扬料中。”大长公主脱口就是一句,看向苏明的目光里就微透着歉意:“我当初一心想弥补明堂的遗憾,料想并不周全,早知如此,还莫不如稍缓让你入籍。”   旖景更讶,听来四叔倒不想中这探花一般?   就见苏明起身长揖,旖景连忙起身避于一侧,听他说道:“母亲此言,让儿子甚是惭愧,儿子得以认祖归宗全凭母亲宽容,再者既为苏氏子弟,自然也得承担人子之责,既怀入仕之心,更不该为避风险趋安无为。”   “坐下说话吧。”大长公主闻言一笑,这才对旖景解释:“你四叔这回应策选中庸之道,就是不想出这风头,他原本连这回会试都想避开,一来我也不想耽搁了他,二来他师承名儒,圣上当知他是卫国公府的子弟,更是点名让他应试。”   苏明得南儒丁昌宿亲自教导,可谓是这位大儒的收山弟子了,若是连个贡士都落第,也太明显了些,哪知殿试上虽择中庸,并未表现“锐意进取”依然还是中了头甲,无疑是天子有意如此,要让他成为将来新兴势力的核心之一,当然,又是对卫国公府的进一步“套牢”。   大长公主再对旖景说道:“你是国公府的女儿,眼下又是楚王世子妃,不比得普通贵妇只在内宅用心,有的政事,心里也该明白,想必沨儿也知会过你,储位十有九成会有变动。”   旖景颔首。   “霁和这回得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将来必为天子信臣,我苏家一门文武官员俱占,圣眷深厚有目共睹,一旦圣上有易储之议,太子被废,必成炙手可热多方争夺之势,眼下情形,已经不由我们选择,一定会涉及储位之争,天心难测,就是祸福难料。”大长公主沉声说道:“以我看来,一旦圣上提议易储,率先引发的风波便是太后与圣上母子间的政见不和。”   倒不是说太后有多看好太子,但太后重嫡,而太后身后的严家又与大长公主息息相关,是大长公主的母族,卫国公的外家。   眼下卫国公一府已是极盛之势,再兼苏明高中探花,当真是烈火烹油。   “圣上之意,必是要争取国公府助力,将来在废太子以及奠定新储一事上竭尽全力,如此,咱们说不定先就得与太后、严家为敌。”大长公主越发沉声:“就算能规避这点,储位非嫡非长,便当立贤,可贤之一字哪有固论,诸皇子必会手足相争,苏家嫡长女是福王妃,可福王显然不得圣心。”   大长公主并没有说明,其实她也看出圣心是在三皇子身上,可仅有圣心,还不足以让三皇子坐稳储位,四皇子势大,五皇子也不弱,德妃一族不容小觑。   那时让旖辰嫁给福王,也是天家之意,意在稳固与卫国公府的联系,着手铲除金逆,改革官制,但时过境迁世事变移,涉及储位之变,就连与世无争的福王因为身后有卫国公府,不可避免也会卷进储位之争。   相比卫国公府,楚王府是宗室,无论远近亲疏眼下都更得圣上信重,两家虽是姻亲,可一旦涉及国政大局,出难以做到确实的“心心相映”至少在天家与世人看来是如此。   所以,天子为了更加稳固与苏家的君臣之义,有意提携苏明。   就此一来,卫国公府不但有勋贵之荣,甚至成为将来新兴势力之首,权势威重,就必须做出选择。   “儿子认为圣上并未给咱们选择的余地。”卫国公说道:“要保福王不受波及,家族尊荣居安,必须遵圣令行事。”   三爷苏轹表示赞同:“可四弟这回高中探花,不待圣上提出废储之议,几个皇子身后的助势就会对四弟起拉拢之心。”   事情很显然,苏明到底是庶出,还是“忽然入籍”世人鲜少会认为苏明与大长公主几个嫡子真能做到一心,卫国公三兄弟无疑会被划为福王一党,苏明倒未必不能拉拢。   “福王暂时不提,我认为咱们也该布布迷障,示忠只对圣上即可,团结一致更不用向外人展示,一来也是留条后路,二来是替圣上行棋试探,以备将来废立所用。”三爷又再说道。   卫国公与苏轲都表示赞同。   虽然苏家忠心可鉴,但自保也极为重要,要留后路,就不能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提篮里,这必须得掌握好火候,一来要保持圣上的信重,不至真让圣心生疑,二来在旁人眼里,苏家的态度还要维持暧昧,不让一眼看穿。   “今日四弟高中探花,咱们却没有立即大庆,便已经走出一着。”苏轹又说。   大长公主颔首:“老二,这话得借着你媳妇的嘴张扬出去,就说我的意思是顾忌盛极必衰,故而叮嘱了霁和让他略有保留,哪知中了探花,我有些不喜。”   至于让利氏张扬给谁,在座诸人都心知肚明。   “当然,霁和既高中探花,卫国公府当然要行宴为庆,这点表面文章还是必须做的。”大长公主又说。   ☆、第五百五十四章 归人在途,又遇故旧   远瑛堂议计一定,黄氏很快就在与利氏“闲聊”时听说了大长公主的不喜,利氏尚不知自己的头脑简单口舌发达是被人利用,所以黄氏并没发现蹊跷之处。   回到和瑞园后,她倒是冷笑起来——就说婆母没有表面这般“宽容豁达”无非是见着苏明师承大儒,官制又经改革,必能通过科举入仕,于是展示姿态允他认祖归宗,一来也是怕引发闲言碎语,有这么个庶子明晃晃地存在,瞒得了一时还能瞒过一世?二来干脆让苏明入族,尊她为嫡母,将来也好把控。   可不,苏明这回阳奉阴违,真中了个探花回来,大长公主就有些摁捺不住了,非但没有好比旁家那般庆祝,人一回来,就拎去远瑛堂教训了一回。   这事,该给四皇子支应一声。   黄氏拿定主意,却没有亲自往四皇子府,而是打着去看望江月的名头,让江月前往讨好。   她也是无可奈何,自打对门老王妃生辰之后,自家嫡母让人来请,没头没脑地训斥了一场,让她这个做姑姑的要多为江月打算,别一昧地偏心旖景。   “景丫头就是你婆婆的眼珠子,身后有整个卫国公府撑腰,嫁去王府,又成了老王妃的心尖尖,更别说世子对她的纵容,不需要你这个继母为她打算,也能在王府横行,唯独可怜的是月儿,父母是倚靠不住,你哥哥还得仰仗苏家与楚王府争取圣眷,在将军府面前不能挺胸抬头,就你这个当姑姑的,堂堂国公夫人,便是常常去将军府走动着,月儿日子也好过着些。”   黄氏就知道,上回威逼不成旖景,江月这个难摊子得落在她的头上。   一为耳根清静,二来也为江月眼下与旖景是势成水火,黄氏当然会维护几分。   于是江月这回终于见着了秦妃,把这事情一说,情谊总算是又重新联系上。   接下来卫国公府的门槛就险些被上门“道贺”的人踏破,固然有的是出自真心,极大多数都在转弯抹角地打听四爷苏明的婚事,又有极大部分明里暗里都打着“四皇子党”的标签。   不过其中也不乏五皇子、六皇子,甚至七、八、九几个的母族或者拥趸。   甚至严家也闻讯而来。   他家倒没尚且待嫁并且适龄的闺秀,就算有,也是和苏明差着一辈儿。   严夫人是真心提醒大长公主:“听说婚事是先过了小定……公主可别怪晚辈多嘴,实在已经听见些人背后嚼牙,说您若真为庶子打算,哪会赶在会试前定下个并非显赫的姻亲,若是等霁和高中探花,即便是庶子,也配得高门望族的嫡女。”   大长公主一脸正色:“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这些人诋毁,已经是和林家过了小定,难道要背信?霁和是庶出,年龄也过了三十儿,若非高中探花,哪家高门望族愿以嫡女相配?林家女儿温柔贤惠,又知书达礼,出身是差着些,品貌足以为配,我苏家虽为勋贵并非世家,也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自然也有人借着饮宴喝大了舌头的机会,把这些嫌话“吹”进苏明耳里:“虽说过了小定,可没过大定作罢者也不算少,霁和眼下可不比当初,多少名门等着嫁女儿给你,可惜都是失望而归……林家无势,就算退定,难道还会与卫国公府理论不成?唉,霁和可是将来天子信臣,若得了门强势的外家,前途不可限量。”   言下之义,无非就是嫡系打压庶出的手段。   苏明自然不以为意,但因为他没有反驳,那些人且以为计策达成,更兼着四皇子举办文会,苏明赴会,与四皇子十分投契,更让这一党看到了无限希望。   四皇子一边笼络苏明,还不忘把心思用在顾于问身上,他虽是寒门出身,却有韦相这个岳丈,更高中状元,自然也是前途无量。   于是顾于问有回赴宴,多喝了几杯,当晚被四皇子殷勤挽留,歇在了皇子府。   迷迷朦朦地睁开了眼,见着的是窗纱外微晃的灯火,夜至深沉。   顾于问将将坐起身,便有一双手托着白玉盏递上。   新科状元一抬眸,瞧见的是一张让他大惊失色的容颜!   这一晚接近子时,四皇子尚且没有安歇,而是在书房里接见了冷汗淋漓的顾于问。   “殿下……微臣……”才华出众的状元郎竟然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四皇子长长一叹,起身,拍了拍顾于问的肩头:“见着人了吧?你也太大意了些,盘算着瞒得了一世?亏你也是东明世家子弟,就算家境落魄贫寒下来,也不该把事情想得这般简单,葛氏虽是农户家的女儿,却是你的明媒正娶,侍候着你父母双亲多年,二老过世,她又披麻守丧,你以为把她困在乡下,让两个旧仆看着,就保万全?山长水远就没人能听得见半点风声?你这可是停妻另娶,若张扬出去,功名都保不住。”   正如四皇子所言,顾于问原是东明世家之后,因没能得秦家招拢,大隆建国后就渐渐远离朝堂、家业凋零,他是家中独子,摊上个病弱的父亲,为了保命将田产折腾一空,不幸又遇火灾,好容易逃出性命,安身之处却被付之一炬。   那一年祖籍陇西大旱,族人自身难保,再难周护。   于是顾于问便随父母南下,投靠舅舅一家,分得薄田靠耕种度日。   顾于问自幼聪慧,也跟着家族里略微昌盛的族亲蹭了几年学堂,不甘就此默默,于是干脆收拾行装拜别父母,打算投拜名师搏个将来,也是他的命数,其才智志气被魏望庸看中,收入溟山书院。   若待学成,有魏望庸荐书一封,入仕也算顺畅,可惜顾于问因为家境之故“急功进利”入学两年后就把心思花费不少在结识冀州当地权贵望族身上,趁闲常陪着纨绔们花天酒地,有回卷进了斗殴事件,进了一回衙门,还是书院出面将他捞了出来。   魏望庸大失所望,将顾于问逐出。   有两年顾于问又过上了漂泊的日子,后来结识了四皇子府的幕僚,投靠了四皇子,他吃过浮躁的亏,行事就谨慎下来,好几回暗暗出谋划策,得了四皇子赏识,却并不愿称功,甚至不愿公开与四皇子府的来往联系,表明可为四皇子暗探。   于是就被安插在了韦相府中。   “殿下,葛氏原是难民,孤苦伶仃到了微臣少年时栖居之地乞讨,当时家父病弱,家母一来是因为怜惜葛氏孤弱,二来有她相助家事,也算助母亲一臂之力,原是当义女抚养……后来家父家母也不知怎么打算,竟瞒着微臣娶了她……微臣于她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顾于问的解释显然站不住脚。   “婚姻之事可是以婚书认定。”四皇子摇了摇头:“我理解于问,好容易谋了个前程,自然认为葛氏毫无助益,唉,她远在岭南,又非得你心意,你不把当她为妻也是情理当中,我并不怪你隐瞒着我,再者你被韦相看重,成了他的东床快婿我也乐见其成,罢,葛氏我替你收留皇子府,也免得有心之人捏住你的把柄。”   很显然,四皇子是担心顾于问得了锦绣前程心生二意,把葛氏握在手里,以此作为要胁。   与此同时,已经送亲归来抵达并州,与三皇子商议之后顺便去了趟郫南,想看看当年遭灾受疫之地眼下如何的虞沨,也正在县城驿站里,将刚刚到手的一封信函凑在了烛照上。   铜洗里一团火光,将信函渐渐卷没,顾于问的名字化为灰烬。   在另一个房间,穿着一身鸦青长衣的妖孽皇子,正挑眉斜睨着榻前膝下匍匐在地的女孩儿。   灯火下,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儿抬起面孔,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两眼泛红,却强自摁捺,没有流下泪来。   “殿下哥哥,你真的是殿下哥哥?”女孩儿似乎不敢置信。   一边的薛东昌因为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再一次摸了摸鼻梁,他实在不明白,三皇子今日去县衙饮宴“净房”途中正巧遇见这个丫头,当时就叫她候在原地,然后暗中开口找县令讨要在手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   而眼下看来,这个十岁出头的丫头竟是旧识?   “盘儿是吧。”三皇子缓缓开口,薛东昌依然不明所以。   “是,果然是殿下哥哥,世子哥哥可也一同前来?”盘儿眼睛里灼灼发亮。   世子哥哥?!薛东昌依稀对这称呼有了几分耳熟。   “她没有来。”三皇子微卷唇角:“我且问你,你为何到了县衙为仆?”   盘儿突地“爆发”直起腰身:“上任胡县令是个狗官,我爹爹服役,修筑河堤时失足落水淹死,他竟看中了我娘,起初还装模作样,说什么怜惜孤儿寡母,照应我们母女……我娘不防其他,想着爹爹一走,家里没了劳力,一年耕种所得堪堪能抵赋税,不如与县令签了活契,还能落个温饱,哪知狗官竟逼我娘……我娘不丛,却抵抗不过,被狗官强占了身子,一头撞死了……狗官只说我娘自己想不开投了井,我起初原也不知真相,后来狗官调任,县衙里的陈嬷嬷才敢告诉我实话,我想告官,求现任县令为我娘伸冤,陈嬷嬷拦住我,说官官相护,我闹出来反而会获死罪。”   三皇子颔首:“陈嬷嬷的话不错,你说你娘是被逼迫至死,却无凭无据,以奴告主,先就得受杖责之刑,就算没有官官相护之说,也不能将胡县令绳之以法。”   盘儿目瞪口呆。   “你可愿跟我去锦阳,若你今后做了皇子府的奴婢,我答应必能要了那狗官的性命,也算为你报了杀母之仇。”三皇子悠哉游哉开口。   盘儿呆怔了好一歇,才如梦初醒一般,匍匐在地重重磕起响头。   “让人把她好身安置。”三皇子大手一挥。   薛东昌去而复返后,仍是满脸的疑惑:“殿下,收着这小丫头可有何用?”   三皇子整个人彻底斜倚了软榻,微咪眼角:“没用,举手之劳罢了,我有时也会发发善心。”   薛东昌:……   “狗记性,还没想起来,上回咱们在郫南村庄遇险,广平郡主就是被这丫头拉着去了她家避险。”三皇子揭开谜底。   薛东昌才总算醍醐灌顶:“属下哪有殿下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依稀记得‘世子哥哥’四字耳熟。”心下却想,难怪殿下发了善心,原来又是与那位有关,但也不过就是一面之缘而已……殿下还真是有走火入魔之嫌。   三皇子像是洞察了薛东昌的心里话,眉梢一扬:“我与这丫头也算有缘,若非她家里备着弓箭,让郡主顺手救急,说不定那日真会中了老四的毒手……东昌,待这回归京,就得开始计划,那个狗官胡县令你可记得?”   薛东昌一脸莫名其妙。   三皇子长叹一声:“他是老四的人,我手里收集的罪证就有他的一份,正烦恼挑谁下手,正好遇见这事,就是他了!”   三皇子又一挥手,打发了薛东昌离开,却忽地像长了精神,从软榻翻身而起,两步走到靠窗设置的长案边,挥笔书下“胡世忠”三字,盯着龙飞凤舞的书法看了好一阵,待墨迹初干,这才将纸一把扯起,凑于灯火点燃。   ☆、第五百五十五章 掌家主妇,恩威并施   已经被薛东昌遗忘的胡世忠,在并州水患之前,实际上任着的是直隶香河县令,没错,就是那位与四皇子府陈长史很有几分交情,同当地富甲李家更是莫逆,引荐了孙孟成四皇子府的幕僚,间接造成与世子妃甚是相似的倩盼姑娘与李氏大娘进入三皇子府的关键人物。   远庆六年秋,并州水患相隔一年,疫情早已平息,遭洪涝泛滥的两县村庄业已重建家园,灾区百姓正当休养生息,定河高段的泄洪滩涂尚未完建,因为复建有功,原郫南、汤县县官在吏部考核期大受朝廷表彰,都升官调任。   陈长史便为胡世忠求情,通过四皇子背后操作,将此人调任来郫南接任了县令。   当然是为了攒积政绩,虽郫南民居田园复建已毕,但上流泄闸与沿岸河堤尚在修筑,又兼着朝廷免了受灾之地百姓三年赋税,郫南县令只需监管好水利筑建,两年间让当地民众温饱无忧,政绩就张显出来——谁让朝廷尤其重视两县灾区的民生。   那场水患引发的灾难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工部官员自是不敢再疏忽水利筑建,其实不需严加监管,没人胆敢吊以轻心。   于是远庆七年,当上流险段防洪泻闸工程完工,低处河堤筑建坚固,并州定河沿岸顺利渡过洪汛期并未遭灾,胡世忠轻轻松松就赚得功劳,又因为四皇子有心提携,秦相党羽从中操作,盘儿口里的狗官胡县令竟升任了建昌知府,今年五月业已赴任。   三皇子早从倩盼李大两姑娘这条线索,察得胡世忠和四皇子的联系,对这人摸察了一番。   那时南浙官员未被打击之前,大隆官场整体风气实在不算清明,香河是直隶,胡世忠虽不敢有如南浙官员般贪婪张狂,区区县令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强夺民财,索贿贪赃,但是这位狗官好色,并且有个独特的癖好,专好风韵成熟之妇,而不喜青涩少艾。   达官望族的贵妇们胡世忠当然不敢觎觑,便将目光盯在了丧夫守寡的民妇身上,好比盘儿她娘的遭遇,早早不算首例。   可胡世忠行事还算稳慎,在这一点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便似盘儿这般,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知生母死于淫威,而仅凭县衙那个官奴陈嬷嬷的空口白牙,自然不能治堂堂从五品地方要员的重罪。   但只不过,若系小人得志必猖,胡世忠自打升官到了建昌府,警慎的作风就有了变化,三皇子挑了几个与陈长史关系甚笃的地方官重点监督,胡世忠就是其中一人。   此人刚刚得到提拔还不及贪赃,却忍不住好色,这回他瞄上的是一个工匠之妇,丈夫未丧,于是便造祸陷害,判了工匠一个窝赃之罪处以徒刑,将人在牢狱里活活折磨至死,如愿强占妇人,逼良为奴,这妇人倒没有盘儿娘那般贞烈,尚且忍辱偷生,对胡世忠十分谄媚,眼下已经坐稳了姨娘之位,甚是得宠,依三皇子看来,此妇是楚心积虑在打消胡世忠的戒备,期望能收集他害死丈夫的罪证,当时机合适,替夫申冤。   因为妇人已经暗暗联络上丈夫生前好友——某家境贫寒的文人,常受工匠夫妇接济,因这回复兴科举,顺利通过童生试得了秀才的功名,可惜未能通过乡试,但身份上已经得到提升,眼下受聘于一户乡绅,做了几个童子的开蒙先生,也在准备三年后再下考场。   三皇子手里当然还掌握了其余几个四皇子党羽的罪证,正犯选择性障碍,一时没定找哪个下手。   理论上来讲,逼良为奴强占民妇的罪行不如贪赃私昧严重,又因受害人地位卑贱,操作起来诸多不易,并且就算整治了胡世忠,也实难从根本上打击四皇子。   不过妖孽的思维不同旁人,正好又与盘儿巧遇,倒让他瞬息拿定了主意。   那工匠之妇凭一己之力想要扳倒胡世忠实在有若蚍蜉撼树,但三皇子若要暗中相助,这事就并非异想天开,胡世忠这回有栽赃陷害之举,当然会留下把柄,更何况他的一言一行已经有人暗中盯梢。   至于怎么和四皇子一党扯上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就得创造机会了。   次日,三皇子起了个大早,在登船之前,先就喊来了薛东昌,一一交待他晚间半梦半醒之际临时拟定的计划,立即嘱咐底下人实施。   这时水路通畅,因三皇子虞沨一行特意拐来并州,干脆就走了定河,不经通州港,直接就到了白沙渡,三日后抵达京都城郊时,正是卯初,天色未亮。   及到广宁门时,内城尚且不到解禁时候,一应浩浩荡荡的随扈不能靠近,唯三皇子、世子两人车與同规制定数范围的亲兵得入外城。   世子到了祟正坊的楚王府,才将将及到卯正,晨钟未响。   车與直接到了关睢苑门前,世子下车,且以为世子妃仍然未醒,哪知一路到了中庭,却见还显苍茫的晨蔼笼罩下,檐下廊间灯火燃燃,丫鬟们已经开始忙碌穿梭,清扫拂拭。   听见外间响动的秋月秋霜迎了出来见礼,瞧见世子这么早归来,一人微有讶异,一人无动于衷。   屋子里也是灯火通明,显然刚刚经过了洒扫,空气里还残余水渍的润息。   世子进了内室,果然看见榻上无人。   世子妃竟这么早就起身?还远远未到晨省之时,人去了哪里?   虞沨满腹疑问地出了外间,摆摆手阻止了正欲上前替他更衣的秋月,问道:“世子妃在何处?”   秋月依然对莲生的存在耿耿于怀,念及旖景的警言,才没有“怒形于面”很恭敬也很节省地回答:“世子妃去了和正堂。”   惜字如金的态度让世子敏感地觉察到这位耳目头子对他的不满。   越发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在他的印象里,和正堂之名甚是陌生。   好在秋霜这时沏好了茶,呈了进来,虞沨接过略饮解渴,十分和气地问:“你二人谁能禀报清楚这几月间究竟发生何事?”   秋霜暗暗斜了眼秋月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上前禀报:“和正堂就是从前的梨香院。”紧跟着将虞栋一家自立门户的始末解说了一遍,最后以一句“世子妃自从八月便定下卯正于和正堂接见管事、发放对牌等内务的规矩”结束。   却没有谈及莲生,秋霜认为这事还是留待世子妃亲自开口地好。   虞沨这才知道旖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寄生王府的吸血虫清除,接手中馈,唇角不由一展,先吩咐了丫鬟们备水,自己却负手匆匆出了后庭角门,穿过东苑,破天荒地涉足了他从前总是过而不入的梨香院,抬眸看着院门上的牌匾已经换成了和正堂三字,显然出自世子妃的亲笔。   院子里站了满地的仆妇,正堂灯火通明。   即使瞧见世子,仆妇们也只是屈膝福礼,并未有人发出半点声响。   守在正堂前的两个丫鬟来自关睢苑,瞧见虞沨刚要入内禀报,便见世子摆手阻止。   虞沨站在门侧,带笑的目光通过敞开的轩窗,看向正堂里的罗汗床上,正襟危坐的世子妃。   “下一处。”发话的是夏柯,随着话音才落,厅堂里两个管事打扮的躬身退出,候在阶下的才举步登入,一边递上文薄,其中一个有条不紊地复述了一遍,夏柯将文薄核对无误,才递交给世子妃,旖景示意春暮交递对牌,微笑颔首:“上回嬷嬷文记不详,禀话也不清晰,分明有不合旧例之处,并没有主动说明,经指正后,这回倒能改过,甚好,若今后都能做到这回一样,三月后嬷嬷的一次警告便会消除。”   虞沨瞧见那婆子长吁一口气,唇角才略微放松。   忽然又有胡旋入禀,说点名时未至的烛油库管事来了。   得旖景示意后,一个穿着青缎窄袖褙子大概四十出头的妇人躬腰垂脸地进来,险些没被门槛绊倒“扑”地一声跪地,几个叩首,不敢冒昧出声。   虞沨瞧见她鬓角汗湿,两肩微颤,微微一晃眉梢——他家媳妇年纪虽小,威望甚大,短短一月间,就能镇慑住这些管事婆子心生敬畏,不错不错,十分能干。   这回依然是夏柯问话:“嬷嬷缘何来迟?”很温和的语气。   那妇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强忍着哭腔解释:“奴婢知错,确实是因昨晚孙儿忽生高热,忙碌了整晚……孙儿病得凶险,奴婢心慌意乱,这才误了时辰。”   “眼下嬷嬷孙儿如何?”旖景这才亲口问话。   “回世子妃话,依然不曾退热,刚刚请了大夫,说是,说是……病势凶猛,怕只有千金堂的大夫能妙手回春。”   千金堂在锦阳京声名赫赫,唯达官贵人才请得动里头的坐馆郎中,这管事婆子一听大夫的断言,恍如得到了死刑宣判,抱着唯一的希望,才打算求上一求世子妃,压根没想起应卯的事,直到进了府,才清醒过来,越发悬心吊胆。   世子妃刚刚接手中馈时,就有一个管事因为睡迷了晚到,仗着是世仆,以为世子妃多少会顾及她的体面,哪知当即就被撸了差使,打发去庄子里——世子妃称,既为管事,该为仆妇表率,基本的应卯都不能做到,底下人还不有样学样?既不能胜任,便就让贤。   这回因为牵心私事罔顾府规,莫说求主人开恩请医,怕是连差使都难保。   却听世子妃嘱咐:“杨嬷嬷,拿王府的帖子去一趟千金堂,尽力保得孩子性命,无论诊金,先可垫付,日后再从月钱里扣减。”   管事大喜过往,忍不住眼眶直冲的热意,连连匍匐称谢。   就听世子妃说道:“夏柯,稍候告之管事们,一应仆妇虽无故不得耽搁差事,但遇病痛抑或家人危难等特殊,但需援助,可立即报之内管事,主家不会漠然不顾,遇此紧急情境,人命为重。”   一更三点宵禁,但遇病重等紧急情况,连朝廷都能放宽律法,允人请医,可病坊已经闭门,普通人甚难在夜间寻得医者,往往也会拖到天明,许多急症患者因而耽搁,再难回天。   旖景的意思是,今后但有仆妇或其家人身患急重之症,都可通传内管事,由楚王府出面请医,或者干脆让良医正先行治疗,最大可能挽救人命。   虞沨微微一笑,世子妃宽严并施,难怪能收服人心,这恩惠一施,大多仆妇都会感恩戴德。   世子稍立了片刻,并没打扰旖景处理家务,折身返回,泡了个热汤浴,竟觉困倦起来,往床榻上一躺,鼻尖蕴绕着阔别已久的温馨气息,不多久便神思模糊,竟陷入了沉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察觉眉梢酥酥地一阵轻痒,抬手之间,就捉住了某人促狭的指尖。   世子尚未睁眼,唇角先就舒展,伸长手臂往榻前的纤腰一绕,准确将人圈禁在怀里。   这个长吻毫无疑问地造成了两人呼息艰难,才在急喘下结束。   世子修长的手指刚够着某人的衿扣,却被义正严辞地阻止:“世子看看日头吧,将近正午了,祖母早知你归来,等着咱们一同去荣禧堂用膳呢。”   方才长叹一声,夫妻俩直到从荣禧堂归来,旖景这才把莲生的事说了一遍。   “因是你的人,我没有贸然处置,依然禁步在后苑,不过二婶已经找人送了好几回东西,旁敲侧击想打听莲生的处境,真沉不住气,你这个正主未归,莲生哪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某人忍不住微微呷醋。   虞沨却早就蹙起了眉,直接冲夏柯下令:“把莲生带过来。”   ☆、第五百五十六章 大变之前,引燃后院   自从七月时趁愿,却出乎意料的惨遭禁足,莲生的胸有成竹转瞬变作了忐忑难安,两月下来,黯然失色之余,心里越发对多妒的主妇大怀不满,这时的她却还没有断绝希望,坚信世子能采纳她的计策,给她一境立足,更坚信世子对她尚有怜惜,兼着看在多年来忠心侍奉三娘的功劳上,赐她侍奉身旁的恩赏。   夏柯来“提人”莲生问得是世子的意思,一股子狂喜摁捺不住直冲天灵,瘦成一把枯柴的身子微微颤抖,一时又忘了身份,竟抖着嘴角说道:“姐姐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梳妆。”   夏柯哭笑不得,实在佩服眼前女子的怪异心态,冷声说道:“你仪容尚可,不需拾掇,若让主子久等,才是罪上加罪。”   最后四字让莲生不以为然,她可算世子旧属,早听当年教管与晴空说过许多回,世子待下宽和,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属下心悦诚服。   完全忘记了管教曾经说过,但有不忠抑或自作主张,世子惩处起来也是不留情面。   莲生有意折腾得自己骨销形立,也是为了争取世子的同情,好显出世子妃的不仁,她被禁足可是事实,又成了这副模样,明晃晃地证明了世子妃的苛待。   这丫鬟才进中庭小厅,不由分说就跪在地上,双目汩汩垂泪。   还不及偷偷打量日思夜想的主人,就听座上那让她终生难忘的语音,清越如常,甚至透着些冷漠。   “莲生,你有两个选择,发卖抑或远嫁。”   莲生不敢置信地抬眸,泪眼模糊中,男子清俊的眉目尚且那般清晰。   “世子,请听奴婢”   “我早警告过你,不得自作主张,你这是第二回违令。”虞沨冷冷说道。   莲生被这话堵得再度纳舌,好半响,才灵魂归窍,忽地看清上座的还有一个女主人,膝行上前恳求:“世子妃,奴婢求您,奴婢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服侍世子,以报救命之恩,请您念在奴婢赤诚之心,容奴婢”   旖景见虞沨眉头紧蹙,轻轻冲他一笑,这才开口:“我容不得。”   莲生再度呆怔。   “我也不明白身受救命之恩,却不顾施恩者意愿,一昧死缠烂打是怎么个道理,你这是要报恩呢,还是要攀附。”旖景微微摇头:“我容不得你,所以,你也别再哭求了。”   莲生完全成了尊雕塑。   虞沨手臂一扬:“把她带下去吧,交给晴空处置,倘若日落之前未有决意,便让晴空发卖了吧。”   事情就此结束,傍晚晴空来报,莲生依然恳请留在王府,即使为执帚之婢。   虞沨再不留情,下令远远将人远远发卖,依据晴空的本事,当然会让莲生在有生之年,再没有机会返回锦阳。   紧跟着旖景就让露华把这事泄露去了镇国将军府,人已经发卖,隐瞒不住,这也是为了让小谢氏信任她安插的耳目还有效用,今后才能通过单氏一房的嘴巴,把有的事情传到小谢氏耳里。   于是小谢氏迫不及待来了一回王府,打着的是向老王妃问安的幌子,话没说两句,就问起莲生:“到底侍候了三娘一场,我对她甚是记挂,未知她眼下如何,可服管教?”   “已经被世子发卖了。”旖景神色淡然。   这话到让小谢氏措手不及,怔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道:“世子妃倒会拿着沨儿挡箭,当初人是世子妃亲口讨要,也承认是世子先开了。,转眼就发卖总得给个说法吧。”   旖景莞尔:“我也是事后才听世子解释,原本三妹妹和亲之前,交待了替莲生寻个归宿配个家生子,哪知莲生居心不良,竟生非份之想,世子担心留着她惹是生非,搅得家宅不宁,反而糟蹋了三妹妹的情义,临行前也没交待清楚,要了莲生过来,就是打算发卖了干净。”   小谢氏还不甘休,老王妃冷冷开了。:“区区一个奴婢,值得你兴师问罪?当日既然要给,就该放手不理,难道眼下又反悔了不成?那就明说,要银子还是要人,让沨儿赔你就是。”   小谢氏:!!!   自是铩羽而归,又发了好一场雷霆大火,结果造成江月与芷娘遭受池鱼之殃,双双被罚了跪。   而这段时日,虞栋也是分外焦灼。   还得说他交给于氏掌管的一笔银子——西梁给的聘金。   于氏银子才刚到手,还没捂热,就想着要生利,一忽想要开丝绸铺子,一忽又琢磨着接手茶楼酒肆,很是闹腾了一场,可因为经验不足,租的铺子地段不佳,兼着寻的掌柜也是外行,还很贪婪,非但没有收益,还白白赔了本金。   于氏生怕虞栋责备,越发着急着赚利填补亏空。   “机缘巧合”下,就认识了个商家妇人,听她说东、西城郊好几处乐苑经营得风生水起,商人们以低价租赁闲置的地段,一般签的是十年以上长约,经过筑建庭院、布置植芳,借着四围自然美景,吸引不少富贵望族闲游赏玩,大多是包赁一日甚至数日,举行诗会或者饮宴,两、三年间就能收回本金,她听说西郊有处叫做牡丹园的,声名最是显赫,一年四季竟稀少空闲,好些贵族要包赁园子游乐需提前一月预订,不过那东家最近因为别的商事造成了亏空,手头吃紧,有意寻人接手。   “这可是现成,经营出了名气,最多两年就能回本。”   于氏大是意动,偷偷调察了一番,果然牡丹园是声名远播,在贵族圈里极有名气。   可与那东家一接触,人家称也许有了转寰,考虑着打消转让的主意。   于氏着了急,费了好一番唇舌,牡丹园的东家才答应转手,可要的价格就十分高昂了。   于氏这回倒不敢自作主张——可得押上剩余的积蓄,便与虞栋商议。   虞栋又是一番调察,发现于氏所言不虚,牡丹园的确生意兴隆,在贵族圈中口碑极佳。   很快就与对方达成了协议,接手过来。   开头一月生意果然不错,宾客们是早就预订的老客户,日日都有入帐。   于氏喜上眉梢,为自己这回总算找对了门路庆幸,发财梦还没做完,一月过去,牡丹园声誉大减。   原来这处之所以生意兴隆,依靠的并非仅是地处风景秀丽的城郊,周围的乐苑不下十间,间间有别致之处,牡丹园能盛名远扬,主要因为两点,其一是原东家从各地聘来了不下二十名手艺精湛的疱厨,大江南北只要数得出的名菜但凭点选,至于酒水,更是有不为人知的渠道,总之要比别家香醇;其二就是园如其名,原东家手下的花农精通名品牡丹以及各种奇芳异卉的培植,一年四季此园芳菲不败,景致远比别家更美。   虞栋接手之后,因菜品远不如前,酒水更是一般,让宾客们大呼扫兴,他低价请来的花农更是打理不来那些经过特殊方法培植的奇芳异卉,导致园中草木枯死,一片荒凉,就算虞栋花了大价钱移植应季的花卉补救,却少了特殊之处,与普通乐苑无别,牡丹园的盛名不过多久就成了骂名。   生意冷清,还要养着为数不少的人工,虞栋头大如斗。   无奈之下,只好选择低价转让,这一折腾,收回的不过是投入本金的十之一二。   当然,此事后头是古秋月布的局,赚来的财银交给虞沨后,着人快马加鞭送往西梁杜宇娘手里,以备安瑾不时之需。   到了远庆八年冬,虞沨某日知会世子妃,是该让二叔后院起火的时候了。   于是单氏就悄悄去了一趟将军府,亲口告诉小谢氏:“自从将军立府,世子也着人紧盯着将军的举动,露华竟从蒋二口里听闻,将军最近常常出入西郊一处普通民宅,似乎又是外室听说那贱妇还带着个男孩儿。”   这重磅消息对小谢氏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她这时底气不足,已经远远没有当年横冲直撞喊打喊杀的勇气,而是经过了一番暗中摸察,居然发现这房外室依然还是当年那房外室,于氏阴魂不散,竟生下了个带把儿的孽种!小谢氏那叫一个火冒三丈,强忍住兴师问罪的冲动,而是找虞洲商量。   听说父亲如此荒唐,非但接回伶人,还与她产子,甚至将产业钱银交给那对下贱母子,虞洲也是双目喷火铁拳紧握。   那时年幼,刚刚懵懂知事,父亲就严教厉训,让他牢记家仇,以大局为重,不能贪玩享乐,不能恣意妄为,要深藏城府,不能在祖母面前任性,必须乖巧恭顺,殊不知他听多了旧仇怨恨,私心里早不将老王妃当做亲长,更视楚王与虞沨为仇敌,小小年纪,就要秉持人前虚伪,肩负“家族兴旺”的重担,是怎样的艰辛。   他记得年幼之时,因为不甘忍气吞声,有回故意打翻了长兄的药膳,祖母倒没恼怒,只是责备了几句,他的生母却是重重一个耳光打了过来,事后又挨了生父一顿鞭子责罚。   而他的胞弟虞湘,却被父母骄纵,从来就不知收敛。   为了防着他“行差踏错”身边乳母、丫鬟无一不是母亲的耳目,个个都能责管规劝,婆婆妈妈没完没了。   也只有到卫国公府,与五妹妹玩耍时,他才有片刻轻松。   对五妹妹友爱笼络,也是父亲的示意,虞栋这回没有心生厌烦,正如父亲所言,他将来的妻子,唯有五妹妹最是合适。   父亲告诉他:“洲儿,你要记得,楚王父子今日拥有原该属于咱们,你的祖母因为被嫡母陷害,才沦为侧妃,我成了庶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桹继承王位,我们要夺回这些,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心软,不能大意,时时刻刻要记住目的,不要被人捏住把柄。”   心怀仇恨,而要长时隐忍,要在仇敌面前奉承讨好,把循规蹈矩刻入骨髓。   可是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非但三弟能够恣意妄为,就连父亲也该贪图享乐?   虞洲经过一番暗察,发觉虞栋在于氏母子面前俨然慈父良夫,真的只有抱以冷笑了。   让他争取荣华富贵,难道就是为了让这对贱货坐享其成?   他的人生为了所谓权势还要毁得怎么彻底?二十年的隐忍,娶了个不知所谓的蠢妇为妻,纳了个索然无味的“宠妾”还得忍受父母无休无止的约束教训,从无一日痛快,从无一事恣意。   这世间没有一人对他付诸过真心,父母、妻妾、手足。   虞洲隐在暗处,看着于氏牵着孽种送虞栋出门,一家三口依依难舍的情境,双目血红。   “母亲,把那对母子接回来吧,告诉父亲,他们已被虞沨盯上,若不妥善安置,说不定会遭到毒手。”虞洲很冷静。   小谢氏很暴躁:“休想!”   “母亲,三太爷手里不是有苗家人么?把那两个贱人放在眼皮底下,还怕没有机会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虞洲轻笑。   小谢氏恢复冷静。   于是远庆八年冬,于氏如愿以偿,终于在外头“坚守”了漫长的年月后,得到了主母小谢氏的认同,接回将军府一家团聚,当然,他们母子的生命也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第五百五十七章 远庆九年,悄然而至   因为妄念从根本上扭曲的人心,因为执着权势形成的根深蒂固,最终蒙蔽理智与眼界,一个人的眼睛里只余怨恨,一个人的心怀里只有贪婪,又怎么看得到他人的宽容善待?因为本心的恶毒,从不信任从不付出,以己度人,所见所感,无非只有亏欠与背叛。   最终会造成怎样的毁灭与崩塌,血缘至亲之间毫无人性的倾轧彼此伤害,便是虞沨起初在策定利用于氏挑发虞栋夫妻失和时,也没有完全预料最后竟是那样一个结果。   得知于氏母子的死讯时,已经是远庆九年元宵节后。   那日天空正在下雪,纷扬的絮白之中,关睢苑前庭的梅色正艳。   梅林里的一间小小茶庐,临窗设置的茶案边上,虞沨与旖景并肩闲坐,一旁茶炉炭火灼灼,持壶里尚还没有水声沸腾。   “我原以为二婶会大闹一场,以她的性情,似乎不该隐忍。”旖景更加靠近轩窗,说这话时,已经收回了观赏雪舞梅静的目光,落在她被丈夫牵握着放在他膝头的手上。   “二婶的恣意固然是因为闺阁时候受家人纵容养成,能维持多年,也少不得二叔后来的有意宠让,与情义无关,是利益决定。”虞沨循着旖景的目光,也看向交握的指掌,唇角是上扬的弧度。   “所以,当二婶再不能给二叔带来任何利益,于是再无宠让,二婶虽无谋,却也能感觉到二叔的态度的转变,再不敢恣意。”旖景分析。   “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收买三太爷借用苗家之毒,让人死于‘疾病’,这实在不似二婶能想出的计谋。”虞沨摇了摇头:“我更偏向二婶这回是听了虞洲的建议。”   旖景细想了想,赞同地点头,忽然又问:“苗家之毒真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于氏母子入将军府不过短短数月,若真有这么厉害的毒药,从前母妃……”   用在楚王妃与虞沨乳母身上的慢性之毒可是经过了长长数载,才造成中毒者最终“病弱身亡”。   “我找清谷先生打听过,苗家所制急性之毒十分刚猛,施微许入饮食,便能造成立即毒发,不过若用急性毒,症状也是一目了然,加害者暴露无疑,而苗家另有一项绝技,若能先诊脉息,便能据此调制针对个体的慢性毒,长则半载短则一月,即能造成中毒者死于‘隐疾’,极难发现中毒之症。”虞沨唇角微冷:“当初二叔并没机会让苗家替母妃诊脉,故而只有退而求其次,采用并非针对个体的慢性之毒,为了最大限度的保证不让父王洞悉真相,产生怀疑,药量减至最轻,才拖了数载终至毒发。”   这回于氏母子入将军府,小谢氏先是在两人饮食中下了泻药,造成那对母子忽而腹泻,借口请了郎中,当然是苗家人假扮。   找的也当然是虞栋不在家中的机会。   苗家既诊得于氏母子脉息,当然调制出了“完美毒药”让这对母子死于一场“风寒”引起的高热,便是虞栋心急如焚之余请遍京中名师,最终无力回天,更没人能洞悉病患是因为中毒。   旖景解开疑惑,沉吟片刻后说道:“阁部当然不容二叔被蒙蔽,固然,三太爷这时眼睛里只认钱财,他既能被二婶收买,只要二叔以钱银求证,必不会为二婶隐瞒,可是如何让二叔生疑?单氏到底是二婶的亲信,若这回再利用她传话,也不符合情理。”   “二叔身边早有我安插的耳目。”虞沨微微蹙眉:“不过直到如今,我也没放弃揭穿二叔当年罪行的打算,单氏是奴婢,她的证言不足采信,唯有二婶的证辞才能指定二叔的罪行,我是担心,以二叔的阴狠,得知于氏母子是被二婶毒害,会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倘若二婶死得太早……”尚不等时机成熟,证人就被灭口,不能因为当年恶行治罪虞栋,虞沨多少有些不甘。   “二婶已经认得苗家人,二叔再无机会让苗家替二婶诊脉,我想二叔即使落毒,也会更加谨慎。”旖景说道,却又摇头:“到底是夫妻一场,二婶这人虽刁蛮些,对二叔倒从无二意,又为他生儿育女,多年情份,二叔真会为了于氏母子毒害二婶?”   “这是必然。”虞沨冷笑:“一个人的心早已丑陋不堪,哪有位置容下‘情份’二字,这一世我早对二叔关注非常,竟察知他当年倾慕之人并非二婶,而是与岳丈有结拜之谊的庆恩候嫡妹,可二叔受谢妃影响,自幼便将夺爵当为执念,祖父当年即使宠爱谢妃,可从未想过将家业权势交给二叔,谢妃明白二叔只有隐忍,首先要争取的就是镇国府作为助益,所以,二叔听信了谢妃的话,求娶二婶……二叔对二婶从来只有利用,毫无真心。”   依虞沨认为,谢妃倒比虞栋更有远见,知道靠着阴私手段不足以稳握权势,谢妃临死之前,对先楚王那番“情深意重”的遗言,意在为虞栋争取“前途”以她“半生遗憾”换取先楚王心怀不忍,失于理智而偏心虞栋。   哪知不如她愿,火候太过了些,造成先楚王了无生趣,不久竟然病重而逝,反使楚王得掌大权。   而没了谢妃这盏明灯指点,虞栋渐渐走歪了道,往自取灭亡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同情二婶了。”旖景话虽如此,却连叹息都懒得给予,忽闻一阵急风卷过虬枝傲梅,簌簌之声仓促卷耳,目光再次看向窗外的一片攸而苍茫,随着风卷雪急,梅色依然艳丽。   “终于是到远庆九年,不知这么多事已不如前,太子是否还会遇刺。”旖景微微蹙眉。   这时持壶里已经沸沸有声,虞沨执壶注茶,水入盏中,白烟蔓蕴,汤面渐如画笔绘成梅枝,似乎窗外景致映入盏中。   “你这技艺倒是越来越纯熟了。”旖景见两盏汤面如出一辄、分毫无差,由衷一赞,却忽而想起传授分茶法给她家阁部的江薇姑娘,便问:“这时依然没有江汉兄妹的音讯?也不知他二人究竟去了何处。”   虞沨放下执壶,眼眸微抬时,有淡淡的笑意:“我以为你对阿薇到底有些芥蒂的,原来这般记挂……”全不顾世子妃眼睛里瞪出的“狠戾”虞阁部附唇到她耳畔:“我家的醋坛子,难道为夫冤枉了你……”手臂一动,准确摁牢了那只纤纤手掌往他腰上不轻不重的突袭,嘴唇擦着面颊的温热滑过,落下一个长久的深吻。   “旖景,该来的始终会来,很快了……但是你别太担心,因为这回我们是并肩携手。”虞沨结束长吻后,搂着怀里的佳人,附耳轻语。   与此同时,翊坤宫的西暖阁内,贵妃将将放下手中执壶,一盏汤面上,白沫腾出飞龙之画,栩栩如生。   天子轻轻一笑:“这么些年来,贵妃此技依然未曾生疏……不过你当年夸耀,说此技早已失传,陈家家藏古籍虽有记载,能照本练出此技者也只你一人,朕怎么却知远扬也会,他说竟是江院使之女所授,一问江清谷,他果然也会,不过远不如贵妃展示的精妙罢了。”   贵妃微微一怔,看向天子。   当不见真有疑惑,方才莞尔一笑:“臣妾那时年轻,就是自夸,世间能人甚多,想必这分茶法也非臣妾独领。”   十余息后,汤面水纹渐散,天子却并没有品茶的闲情,反而起身:“上元夜太后着了风寒,趁着今日得闲,朕去慈安宫看望……贵妃留步,太后不喜吵扰……吩咐下去,今晚将御膳摆在这处。”   贵妃登即喜上眉梢,接过宫女手里的紫貂大毛斗篷,细细地替天子披在身上,坚持着送出宫门,目送圣驾没入甬道转角,这才返回。   不过多久,皇后就听说了天子今晚欲留宿翊坤宫的事儿,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打发宫女退出暖阁。   暖炕一侧坐着的孔夫人倒是微有浮躁,蹙眉说道:“陈氏颇获圣宠,后宫里也唯她膝下有两个皇子,娘娘可不能吊以轻心,陈家已不容小觑,更有秦相……我听说就连卫国公府四爷也被四皇子笼络了去,虽有大长公主执意娶了出身不显的林氏,四殿下却送了个美婢去卫国公府……苏明甚是宠爱。”   皇后冷冷一扬唇角:“母亲也太过担心了些,苏明不过一个庶子,这回高中探花,也是圣上对苏家的照顾,看的还是姑祖母与卫国公的脸面,那美婢更不足为虑,国公府有姑祖母镇着,贱婢再是得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话虽如此,皇后的眉心却也紧跟着肃敛:“阿兄这回行事也太不让人满意,我一再叮嘱,让他找些青年才俊,要有真才实学!结果呢,不及三十者在乡试大多被刷下,不得不在会试阅卷官中收买,才保得那三个举人通过会试……没一个入了翰林,尽都外放了去。”   皇后说到这点,实在窝火:“我们还缺几个地方要员?缺的是翰林院培养的新兴势力,将来的内阁、中书重臣!就算不指望能中头甲,好歹出上两个庶吉士吧,这可倒好,冒着舞蔽的风险,毫无收获,白白下了着废棋。”   这回会试阅卷官,分别由礼部、翰林院的官员担任,虽多数是天子信臣,皇后不敢收买,可其中一人与孔家甚有私交,皇后没有选择四皇子党的作法,当金榜题名后再拉拢未来“新贵”打的是从源头上安插亲信暗暗培养的主意,结果兄长孔执尚办事不力,选的十余人在乡试就折了多半,逼得皇后不得不收买阅卷官舞蔽,才保住三人中了进士。   孔夫人讪讪,这事的确不如人意,她不好替儿子辩解,只说道:“好在状元是太子妃的妹夫,将来必得信重,也算这批进士之首。”   “虽是如此,可我看顾于问这人也不可靠,尚还记恨当年魏望庸将他逐出学院,这番一得志,多长时间,就与礼部魏渊起了好几回冲突,魏渊与楚王府关系甚好,楚王父子才是真正的天子信臣,顾于问因记私仇未免狭隘,将来前途如何还不好说。”皇后忽问:“母亲可打探得大长公主的口风?她家六娘的婚事……”   “大长公主说还在斟酌,说不清是什么态度,娘娘的意思是……三皇子?”孔家几个嫡出的郎君都已婚配,唯有个庶出,当然配不上卫国公府嫡女。   皇后微微摇头:“这些年虽三郎对太子多有辅佐,可他的才干也渐渐显示出来,让他与卫国公府联姻太过危险……大长公主称还在斟酌,就是没有与那一党联姻的打算,对太子而言就是有利。”   “可三皇子妃位一直空悬,也让人放心不下。”孔夫人说道:“我们家五丫头今年也快及笄了,莫如……”   皇后摆了摆手:“三郎虽收敛了几分心思在政事上,骄纵任性依然深入骨髓,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广平这丫头,圣上也纵容着他,这样也好,说明圣上并没有因为宛妃的缘故,把三郎往储位上推的念头,将来一国之君,执迷与儿女私情也太不像话,他的婚事我不便插手,太后自有打算。”   正如皇后所料,慈安宫里,太后也正在进行试探——   ☆、第五百五十八章 时日无多,大变在即   “三郎翻过这年坎儿,也已经二十一了,眼看着五郎都要做父亲,七郎也要娶亲,总不能再纵着他的性子胡闹,圣上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以哀家看来,莫不如说和上元的六孙女儿,三郎总不会再给人难堪。”   太后的小疾已经没有大礙,反而是天子咳嗽连连,好一歇才说道:“卫国公两个嫡女,一个是亲王妃,一个是未来的楚王妃,以我看来,姑姑必不愿再让孙女儿嫁入皇家,牵涉太过。”   太后却也没有真让苏六娘成三皇子妃的念头,福王没有母族倚仗,苏家更非贪权之族,否则当初大长公主也不会让嫡长孙女儿嫁给毫无野心与倚仗的福王,她担心的是太子自从甄氏被废便一蹶不振,行事越发懒散荒唐,虽经皇帝斥训最近稍有收敛,相比三、四两个皇子的才干还是显得薄弱。   不得不说,太后对亲生儿子甚是了解,隐隐察觉到天子有易储的念头,太子妃定了韦氏,看着是进一步拉拢韦家,不说这原本就是太子的已然助力,单就韦家的声威,从前靠着的是金榕中,这时靠着卫国公,本身影响有限。   太后与皇帝的考虑有所不同,认为储君虽弱,但有“贤臣”辅佐——好比严家、苏家等,也足以维持江山稳定、政通人和。   反而一旦废嫡长而立贤明,必引皇子之间手足阖墙,各方势力争夺不让,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圣上对苏家的厚眷一目显然,说句达到极盛也不为过——不说苏家的姻亲,仅看卫国公掌着京都禁军,苏轲供职户部,苏轹是内阁学士涉及机要政务,苏明高中探花必成新贵,世子苏荇也调去翰林院,常在驾旁起草诏书,文武俱占尽涉要职。   圣上若顺水推舟答应了赐婚三皇子与苏六娘,足见圣心偏向的是三皇子。   太后心头略松,又再说道:“秦相府的七丫头子若,哀家看她是个不凡的,原来以为能合三郎的意……”   “且不论三郎自己的意愿,单说秦家的野心,决不会甘于家族只出个亲王妃,朕只要动了这念头,皇后就是第一个摁捺不住出面反对的人,母后,您究竟有何属意,还是与儿子明说吧。”天子眉心虽有疲累之色,神情却并不沉肃,带着笑意。   太后便嗔了儿子一眼,叹息一声:“哀家看中两个闺秀,一个是卫侍郎的嫡次女,一个是孔家五丫头。”   孔家就不说了,即使女儿成了三皇子妃,助的还是太子之势,至于卫家,虽是第一世家,家中唯有长子出仕,与姻亲楚王府的关系并不亲近,就算卫昭成了三皇子妃,也不足以成为三皇子的倚仗与太子争储,三皇子为了自保,只有尽心辅佐太子一个选择。   眼下卫国公、楚王二府忠于皇权,再造成三皇子与太子当真荣辱与共,四皇子难成气候。   太后依然还是行的试探之计。   “母后的意思儿子明白了。”天子轻笑:“三郎两个侧妃,皆出自皇后亲族,正妃若再是孔家女儿并无益处,倒是卫侍郎,朕原来就有意许他尚书之位,考较了两年,也到了时候擢升一级,待五月之后吧……尚书嫡女,倒也能为皇子正妃。”   这似乎是指已经将三皇子划为太子一方,再娶孔氏女好比画蛇添足,反而与卫家联姻才更有利,一个礼部尚书对三皇子不足为靠,于太子却是如虎添翼。   天子这一决意让太后更觉心安。   “卫氏阿昭也已及笄,就算这时暂缓赐婚,也得有所意会,免得卫家给她定了亲事,哀家的意思是……还是让景丫头出面。”   “就依母后之言。”天子一口应允,正欲起身,却忽然一阵重咳,气息急喘,竟仰后一倒,直按心房晕厥在炕上。   太后大惊失色,手里持珠坠地,墨翠珠子跌了满地。   “快请江院使!”太后扑身上前,颤抖的手掌握紧天子手心,只觉触及冰冷,再观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双眼顿时泛红,却压低了声音嘱咐如姑姑:“不要声张,只说是哀家又觉不适。”   于是这一日盛装打扮准备周全的陈贵妃并没盼得天子再临翊坤宫,詹公公来了一趟禀报——太后忽感凤体不适,传了太医,圣上要留在慈安宫侍疾,令诸位娘娘莫去慈安宫打扰。   天子舒醒时已是夜深,榻前唯有太后还在枯坐,脸上难掩悲痛。   因为江清谷直言,天子气喘心悸之症加重,长则能保三年,短则一载……   原本远庆三年,江清谷已有断言,但天子因患隐疾龙体危重一事却瞒得密不透风,知者也仅这对至尊母子。   眼下,已是大限将至了。   “母后,儿子不孝……”旧年入冬,天子气喘之症就有频发之势,这回忽然晕厥,足见危重之兆,天子已有预见,也许某日,会如高祖太宗一般猝死,九五之尊,却也逃不过命数,可皇帝实在难以心安,官制改革才刚刚推行,新兴势力尚且难成气候,更重要的储君……他还不及将帝国权柄顺利移交给属意的儿子。   天子沉沉喘息,忍不住又引来一阵急咳,似乎才能缓解胸中闷堵,让呼吸略微顺畅。   太后见此情形更忍不住泪如涕下,握紧病弱的儿子没有暖意的手掌:“显儿,我的孩子……”许多的话,这时却都化为哽咽。   “母后宽心,儿子……朕……还没有放弃。”天子掌心虽冷,额上却有亮亮一片汗迹,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母后,这事不能张扬。”   太后重重颔首:“你放心……说的是我病情反复,你留在慈安宫侍疾,显儿,今晚你就在此,母后陪着你。”   这时,候在暖阁之外的江清谷听闻天子舒醒,又被如姑姑引着入内,又是一番施针推按。   “朕这情形,明日是否能坚持早朝。”   江清谷恭身跪禀:“圣上所患是气喘急症,引发心悸晕厥虽为危重,不过一旦缓转,暂时无礙。”   当然救治不急也许就引猝死,这话江清谷却没有直说的必要。   天子重重一声喘息:“如此便好。”却微抬眼睑,看了一眼避去外间的太后映在隔屏上的身影,又把声音压沉了几分:“江院使,至少再给朕争取一年的时间,你能做到?”   “微臣……领命。”江清谷匍匐叩首,却无犹疑。   天子一笑:“江爱卿这性情甚合朕心,不似那些颤颤兢兢的医官,不敢给一字准诺,说来说去都是一堆废话。”   远庆九年正月,天子忽然晕厥,这事却并未传扬,次日早朝,满朝文武无一察觉天子面带病色,谁也不曾预料大隆第三代君帝,未至苍暮之岁,却已经时日无多。   正月这一场雪,从纷扬之势,渐成遮天迷地,为此太和门听政暂休两日,也无人怀疑是因天子需要静养。   三皇子府邸,一处静院,积雪压低了柯枝。   薛东昌顶着满身寒气急步走来,草草交待一句门前亲兵不让闲杂靠近,掀了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临窗大炕上,三皇子一身月白长袍,披头散发地斜靠着凭几,手里握着一卷兵书。   “殿下,姓韩的秀才总算到了京都,属下已经着人将他安置在外城。”薛东昌迫不及待地禀报道。   三皇子闻言眉梢一挑,翻身坐起:“好,总算是来了。”   “接下来应当如何?”薛东昌问。   “不急,静候时机。”三皇子把书卷往炕上一拍:“东昌,这些时日你满腹疑惑,今日我就给你个机会,有话直问。”   薛东昌面上一喜,他实在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三皇子的计较,不由分说地往一边的椅子里坐了,一时却不知先从何问起,自己倒焦急起来,还多亏三皇子引导:“你是否认为,相比那些贪昧国财的地方大员,我拿胡世忠这个强占民妇的知府开刀有些避重就轻?对老四难成威胁。”   薛统领只有点头的份。   “我问你,若无圣谕,暗察地方官政是否逾越?就算我把证据交给太子,他不顶用,还得皇后操作,父皇圣明,哪能不知太子的本事,皇后更是狡诈,也不会自担干政的罪名,说到底暗察政务的帽子还得落在我的头上,我怎么解释?”   “可是殿下不是声称,圣上属意于您……”   “再是属意,我眼下也非储君,就算已为储君,自作主张也会引来父皇不满,君权不容挑衅,必须要注意限度……相比那些重罪,我因为在郫南县衙巧遇盘儿,知其生母被胡世忠逼奸至死,故而暗察,果然察得胡世忠私德败坏,再行恶事祸害百姓,私下暗助受害人收集罪证入京状告奸官,情由上说得过去,既不显早有预谋,又符合臣子之度,再者父皇最恨就是奸官祸民,也许反比那些贪昧国财者更加能引圣上重视。”   须知地方官员远离京都,称权一方,祸害个把平民压根不需忌备,可贪昧之行却要慎之又慎,察知并不轻易,三皇子若将贪昧罪证上呈,铁定暴露他早有预谋,并且人脉势力的广泛,皇后怀忌是一定,天子也难保不会忌防,一个不慎,就会弄巧成拙,要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大为不易,相比之下,揭穿一个知府仗势欺人更显简单,不易引来忌防。   “可属下仍有不明,就算定了胡世忠的罪,涉及秦家也好陈家也罢,大不了就是个荐举失当,哪能伤四皇子根本?只有涉及贪昧重罪,拔草带泥牵涉出一串人,四皇子才会力保党羽,达到引他入瓮的目的。”薛东昌仍有疑惑。   点拨了这么些年,这亲信到底还是聪明了几分,三皇子对自己的“教导”十分自得,心下暗忖着根本不打算重创老四,嘴上却说:“所以我才说了要静候时机,以我看来,父皇对太子已是忍无可忍,最近就会有所动作。”   薛东昌心潮澎湃:“圣上要议废储君!”   “头脑简单!”三皇子失笑:“真不敢信你是薛国相的侄子。”   瞧见薛东昌讪讪地搔头,三皇子又再说道:“太后必然会力保太子,并非旁人理解是因重嫡,嫡尊庶卑,那是太后当初打压金妃与康王的说法,皇后姓孔并非姓严,储君是嫡是庶太后并不太重视,但老四势大,皇后为保太子能掌大权,必须拉络太后之势,严家地位才能保全。”   薛东昌有些明白了,严家与苏家息息相关,可别看着秦家表面对这两派势力也有笼络交好之像,倘若真让四皇子夺储,将来君临天下,秦相必会打压苏、严两家。   唯有坚持嫡长正统,在礼法上压服四皇子一头。   “太后是父皇生母,父皇不得不顾及严家,故而不会无端挑发废储之议,会讲究方式方法,应当先让老四出头,率先剑指太子,落得个两败俱伤收场,收拾了老四一党,再议废储……为了安抚太后,我将来正妃之位只能是严氏嫡女。”   眼下太后的几个侄孙女年长的都已出嫁,待嫁闺中的还未及笄。   “可是圣上已经允准了卫氏……”太后分明已经有所知会,警告三皇子别再任性,薛东昌糊涂了。   “缓兵之计与障眼法而已,父皇这时要迷惑的不是太后,而是皇后与贵妃,所以我才认为圣上最近即有动作,不会迟过五月。”三皇子轻轻一笑:“等老四与太子互掐,我的婚事必然会再耽搁下来,与卫家又没说明,只是暗示,到时发生变改,也不算大事。”   薛东昌想了好一阵子,始终迷茫:“恕属下愚钝,真想不通区区一个胡世忠怎么导致太子与四皇子两败俱伤。”   三皇子长叹一声,对薛东昌榆木脑袋的实质很是悲愤,半响才又解析——   ☆、第五百五十九章 机密外泄,决意废储   这个风雪初停的日子,当薛东昌细细听闻主子的解释,对这计划大感信服,丝毫未察觉三皇子其实另有打算的同时,刚刚出了神武门登上楚王府车与的旖景却是眉深如锁,为刚才在慈安宫的一番耳闻大感孤疑。   今日她奉诏入宫,太后直言圣上已允赐婚,卫昭是三皇子妃“不二人选”待五月后擢升卫舅舅为礼部尚书,即行颁诏,笑请旖景先将这“大快人心”的好事知悉卫家,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   旖景想起她家阁部那日所言——圣上是孝子,对太后十分敬重,对严家之信任不下咱们两府,故,即使圣上决意废储,也不会与太后生隙,当安抚在先,更不会造成苏、严两家敌对,这点足可放心,我有笃信,三皇子若为储君,他之正妃必然出自严氏。   那么圣上何故突然允准赐婚卫昭?   皇城车道虽经清扫,仍不免湿滑,车行缓慢,旖景一手扶在座前矮案,腰背挺得笔直,脑子里正在飞速而紧张的计较。   她相信虞沨的推断,圣上若决意废储,最为偏向者应当是三皇子无疑,那么,这又是疑兵之计?   应当是太后也感觉到储位或许有变,却持反对之意,以三皇子之姻缘做为试探,圣上应是明白说服太后不易,并未直言,兼着关注三皇子姻缘一事者决不仅只太后,而眼下太后仍然支持太子,那么与皇后就得同心协力。   是疑兵,也是缓兵。   圣上给的期限是五月那么在五月之前,必有动作,而五月之后,不会再有赐婚卫昭的旨意。   想通这点,旖景微微舒一口气,只要应对得宜,应当不至让卫家牵涉太深,想必太后与皇后也不会在旨意颁发前张扬这事。   所以,她也不能明说赐婚之事,却要避免让卫家在五月前替卫昭定下亲事。   思量间不知不觉出了北安门,旖景轻轻推开阻挡冷风的内窗,屈指敲击窗棂,马车忽停“去胡家巷子侍郎府。”旖景隔着纱窗嘱咐闻声叫停车与,上前听候指令的随行亲兵。   听说世子妃驾临,卫昭十分欢快地在垂花门内迎候,见礼之后就缠上了旖景的胳膊,看得无时不忘端正礼数的卫舅母好一番蹙眉,暗带警告地瞪了一眼卫昭,眉目神情依然是无可挑剔地恭谨,先请旖景入了正厅,一番寒喧之后,旖景才说了来意:“太后小恙,我今日是专程入宫问安,太后与我闲话时说起阿昭,称十分欢喜她的性情与才品,有意等气候回暖之后,邀阿昭入宫小住一段。”   这话让卫舅母的神情十分肃厉下来,着意维持的恭谨更添疏冷。   旖景假作不察,对同样惊疑不定的卫昭报以一笑:“舅母有所不知,太后素来就喜女孩儿,却因膝下无女儿承欢不无遗憾,为这事不知与我祖母说过多少回羡慕,我那时年幼,年年都有一段时日入宫小住,虽说太后眼下有了亲孙女儿,两位公主还太小再兼着太后甚重女儿家的才品,阿昭旧年在芳林宴上的表现极合太后心意,这才起意让她入宫陪伴一段儿。”   卫舅母甚是为难:“就怕小女不通宫廷礼仪,若是逾矩,反而辜负了太后的美意。”   “太后宽和,舅母不需忧心不过阿昭既要入宫,有的礼规还是当遵从,莫如舅母允了阿昭先随我回王府小住一段儿,我也好将需得留心之处细诉。”旖景笑道。   卫昭听了这话,神情就十分期待起来。   卫舅母心里沉重,却知这事不容拒绝,便先允下,打发了阿昭。   旖景这才继续说道:“太后得知阿昭尚未定下亲事,还曾问我舅舅与舅母可有打算舅母莫急,太后一贯热心,往常也有兴致一起撮合臣子姻缘的事,娘娘是真心欢喜阿昭,说定要替她寻上一个品貌堪当的良配。”   言下之意,卫昭的亲事已经被天家记挂上了,不容卫家私自作主,却也没有明言会婚配皇子,将来事情若有变故旖景只消告诉太后她今日所言,让太后替卫昭指上一门姻缘,也算妥全过来,于皇室于卫家两相无害。   便是卫舅母有所属意,也可直说,只要无妨大局,太后应是乐得成全的。   卫舅母一听太后甚至没有询问卫昭是否定亲,而是直言“得知未定亲事”便晓得天家是有了计较,世子妃既然没有明说,想来事情还有转寰,强自摁捺怒气,仍然保持着恭谨,称待晚间与卫舅舅商量后,再送卫昭去王府叨扰。   结果这晚,卫舅舅自打成婚至今,竟破天荒地挨了刻守以夫为尊的卫舅母好一番数落。   “我就说昭儿的亲事该早早定下,免得被豪门贵胄掂记上,夫君非说不舍这下好了,竟被楚王府利用今日听世子妃的意思,分明是天家有意倘若卫家再出了一个嫁入豪门的女儿,岂不是彻底毁了清流之誉。”   卫舅舅摇头长叹:“偏执固见!这两年间,我也看清楚了,王爷与沨儿虽是皇族宗室,可并非只知固势心怀贪婪,这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沨儿媳妇今日那番话,是替咱们留了转寰的余地,昭儿有他们维护,婚事上必不会让卫家蒙羞,再别说那些清流之誉的话,为人臣子,当以君令为尊,太后对昭儿如此看重,是我卫家的福份。”   卫舅母双目泛红:“不是妾身不尊夫言,可一旦想到倘若将来是让昭儿为皇子侧妃我卫家的女儿怎能居于妾位。”   “事情不到那个地步,你莫要胡乱猜疑,更不能妄测圣意。”卫舅舅肃言说道,心里却终是不忍,又是一番温言安慰。   而旖景回去之后,待虞沨这晚辞宫归府,自然也没瞒着这事。   “你这么处理很是妥当。”世子并没有觉得太多惊讶。   “可我担心,倘若三皇子得了储位,太后会让阿昭为侧妃。”   三皇子得储,太子必遭废黜,皇后哪能容忍?孔、宁二妃便对三皇子毫无助益,即使正妃定了严氏女,也需要增添侧妃的助势。   “放心,卫家有高祖盛誉,又素有风骨,卫氏女儿从不曾居于妾位,圣上当会尊重大隆第一世家之誉,不会强人所难。”虞沨却有笃定:“有严、苏两家与楚王府遵奉圣意辅佐储位,圣上必然放心,联姻一事不是关键,八皇子以下未至婚龄,七皇子婚事已定,表妹不会嫁入皇室。”   旖景心思这才安定下来,嫁入皇室虽然风光尊贵,可也身陷风险,就算储位择定,将来未必不会发生争储夺位之事,卫昭光风霁月的性情很得旖景喜欢,她是真不想见表妹牵涉进这些险恶里。   而就在这晚,黄陶忽然也得了四皇子急召。   自从除族,廖家屡遭祸事,大半家财散尽,黄陶虽得了黄氏资助,想让廖家借着那笔本金翻身,无奈真走了霉运,商事上头屡屡不顺,就算有黄陶那些门路,也顶多维持两家温饱,再难复从前富贵。   黄陶的三个儿子眼下也都把心思放在商事上头,压根没想再通过科举入仕,为家族所弃实在是一笔难以抹消的污名,即使得了功名,前途也是有限,除非为天家重用,特别提拔。   显然只有四皇子得了储位,黄陶父子才有翻身之日,与其在科举上下功夫,莫如一门心思辅佐四皇子。   黄陶这时依然是孔家的幕僚,受三皇子嘱咐,一门心思与太子太保孔俊维持着“兄弟情谊”出入四皇子府也不需偷偷摸摸,因为太子与孔俊欣赏的就是黄陶“交游广阔”又机警敏锐,时常能通过那些酒桌文会上并不引人注意的言辞事态,揣摩推测后,给出甚是有用的建议,十分有利于太子缔结党羽。   兼着黄陶的侄女儿廖氏眼下是四皇子的宠妾,四皇子每逢设宴,也不忘叫上黄陶,自然,黄陶也会把与四皇子来往频繁之人泄露给孔俊知情,比如四皇子着意交好苏明的事,就是黄陶“推测”出来,让孔俊十分留心。   不得不说,能在对立几方游刃有余、见风使舵,还能赢得多方有所保留的信任,黄陶的确有他的本事。   可今日四皇子待他的态度却不如往常温和,才一见面,就是脱口一句:“老三那边最近可有动作?”   黄陶呆了一呆:“并没有还是交待我把心思用在与孔俊交好。”   四皇子一掌击在案上:“他倒沉得住气!”   “殿下这才刚刚过了一轮科举应试,虽出了三甲进士,可要培养这一批人,至少还需两年以三殿下的城府,不会在这时动作,至少得待这一批庶吉士授官,形成新兴势力,质疑储妖才有可能让圣上动意。”黄陶劝言:“殿下还得沉住气。”   四皇子眉间尽是浮躁,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把那隐情泄露给黄陶:“不能再等下去,圣上病情危重,短则只有一载若有个山棱崩,太子仍在储位,咱们哪还有机会!”   黄陶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追问一句:“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须臾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逾越了,哪能打探四皇子的消息来源,连忙说道:“是属下冒昧,殿下之意是?”   “众人眼下都还瞒在鼓里,除我以外,只有太后知情,太后又是力主嫡长为储眼下已不能坐享渔翁,必须要让储位悬空!这事你只悄悄泄露给老三,希望他能有所动作。”四皇子下定决心。   黄陶出了四皇子府,抬脚就去了对门儿,自是把那惊天隐密如实告之三皇子。   “父皇龙体危重!”三皇子也是大惊失色拍案而起,脑子里如恶浪涌涌。   这事的确不在他意料,可转念一想,天子把赐婚一事定在五月,可见在这之前必有动作,若是为了拖延,大可借着他“任性胡为”依然拒娶正妻为由应付太后,虽自己有所计划是因为布局已定,可圣上这般“心有灵犀”也的确有些怪异,得知原来是龙体危重,这一层疑惑才有了解释。   不过须臾,三皇子已经冷静下来,斜了一眼黄陶:“看来老四也摁捺不住了,有意将这么隐密的事泄露给你,便是为了挑动我有所作为他想坐享渔翁?”啧啧两声,三皇子摇头:“该急的不是我,就算有个变故,太子登基,也不会拿我这个盟友开刀,不过皇后可是将老四一党恨得咬牙。”   黄陶满脊冷汗,心道三皇子果然是沉得住气。   “好了,这事我知道了,我今日所言,你可一字不漏地转告老四。”三皇子微微一笑。   黄陶无功而返,愁眉苦脸再见四皇子。   “好个狐狸!”四皇子握拳咬牙:“不愧是我之劲敌!”   沉吟过后,四皇子长叹一声:“老三说得不错,他有二途,我却没有退路,真真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候,可太子无为,把柄实在难抓二爷还得多多留意孔家,我就不信他们真是铁板一块。”   四皇子暂弃三皇子,正式把矛头对准储君,他却不知三日之后,天子诏卫国公、苏轹兄弟与楚王父子到御书房密谈。   这回天子没有客套免礼,由得四位重臣大礼参拜、跪于座前。   “朕已决意废储!”   ☆、第五百六十章 君臣交心,争取后路   风雪虽歇,尚无晴照,御书房里稍显黯沉,而随着天子沉声冷言那短短六字后,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唯有墙角滴漏的脆响,分外显然。   “众卿可有异议?”数十息后,天子再问。   先说决意,那就是要乾纲独断,于是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就并非商量,而是让四位重臣表明态度。   “臣,谨遵圣意。”率先表态的是楚王,在他之后,另三人才齐声附和,早有心里准备的几人,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天子面色微霁,这才一举手臂:“众卿平身,赐坐。”   既要废储,当然得立新储,没有卫国公府与楚王府的支持,新储难稳东宫。天子自知时日无多,已经不及等待新兴势力壮大,一定要让两府表明态度,要让他们明白圣意,并坚定不移地辅佐储君。   “朕登基次年,即册东宫,转眼十载,也曾对太子饱怀期望,请名儒贤臣辅佐东宫,允太子问政议政,着力于大隆帝位当贤明为继,才是国安政和之本,历经数载教导,太子于政事却显无为,又兼生性懦弱……废太子妃甄氏有失贤德,祸及皇嗣,以至东宫诸妃胎孕不保,后罪行败露,朕允甄氏请退,幽禁别宫,太子却执迷不悟,至此醉生梦死,荒废政务,一国之君怎能执着私情而忘国政民生?太子屡教不改,尚与废妃暗通私信,竟允诺她将来统御后宫,置君父之令不顾,不贤不孝,此乃一罪。”   “更有朕改革官制复兴科举之政,意在为国政兴旺广纳贤才,太子竟授意中书断事孔执尚买通礼部阅卷官员张泰舞蔽,授予亲党进士功名,枉法循私,又乃一罪。”   “太子无才无德,妄顾礼法国律,虽为嫡长实非贤明,不堪重任,朕,心灰意冷。”   “父祖千难万险才创下大隆基业,朕实不能将江山国政交予太子承继。”   天子于宝座之上,扫了一眼垂眸肃色的四位信臣:“故而,朕决意废嫡长而立贤明,但此意一旦公诏,必引争议政斗,四位爱卿,朕是想听你们有何见解。”   表明态度尚且不够,天子是要让众人出谋划策。   几人私下早有商议,称令遵奉之余,自然也提出了废储之议当准备万全后方能说服百官,而为免储位空悬,引诸皇子及众多势力争执不下,在废储之前,需得择定新储。   句句正合圣心。   天子心中虽早有定意,却也不能直说自己已生偏向,而是赞同先不于朝会公议,暗暗考较几位皇子,当择定“贤明”再行废储之议。   “卫国公与楚王府是朕亲信之臣,此回废立,朕必须倚仗两府助力,朝议之前,众爱卿谨记不可张扬。”   初步目的达到,天子也如释重负,君臣一心,才能保证废立能得顺利,最大可能避免内乱,引发腥风血雨。   可若是障碍太过坚固,天子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最后,天子单独留下虞沨密谈。   “远扬今日略显沉默,这时只有我叔侄二人,你有话直说无忌。”   这番亲近的姿态,反而让虞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是否并不赞成废储。”天子再问。   “下臣以为,圣上决意废储实在圣明。”虞沨起身作答。   天子轻轻一笑,干脆离了御案宝座,携了虞沨到隔屏里的一处为休憩设置的床榻,天子先落坐一侧,示意虞沨与他隔案而坐:“这时我不当你是臣子,只当你是一贯疼爱的侄儿,远扬也别当我是君帝,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了,你再未称呼我为堂叔,今日咱们叔侄不需拘守君臣之礼,这也是圣令。”   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虞沨拒绝,只好躬身一礼,笑称一句“叔父”。   他早准备的那些话,也到了时候与天子坦诚,所以即使要担揣测圣意的风险,也必须争取一条后路。   “正如叔父所言,太子温弱无为,将来若登帝位,极易被信臣左右而不利国之大计,叔父莫怪侄儿大胆妄测,叔父行官制改革,是为将来君帝培养新兴势力,压制旧贵族揽权结党,这也是有利国政民生之利政,为开创清明之治打下基础,不过复兴科举只是首步,决非根本。”   这话让天子眉心一蹙,眼中却忽迸光华,眼角微微一咪:“远扬以为,什么才是根本?”   “根本是改革军制,遏制勋贵权势,才能使君权真正大统,简而言之,即是废除统军之将世袭,即使要用勋贵镇守关隘,也当由朝廷统管号令,细化军职,统军、调军两权分离,将不专军、军不私将,最大限度保证君帝控制军队,而非眼下……君权多少会受勋贵掣肘。”   天子万万没想到他这一示亲近不拘礼制,竟引出虞沨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忍不住高挑眉梢:“真没想到……远扬可知,一旦施行军制改革,你的岳家卫国公府也将权势大减,就连楚王府……没了世袭旧部武将巩固权势,也是声威削薄。”   “身为臣子,原应效忠君国,无论楚王府抑或卫国公府,都不会只为自身权势而不计君臣之义,前数历朝历代,当天下安定,军权必须为君帝掌握,才能保证国泰民安,否则勋贵手中太多持仗,在地方自成一势,若心怀跋扈不仁必定祸国殃民,金逆之乱,即为现行军制之祸。”虞沨毫不讳言:“倘若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只因一己之私,而视君国隐患不顾,与金逆何异?更愧为圣上信重之臣,有负三朝君帝之天恩。”   虞沨说话之时,坦然直视天子,并没留意皇帝置于膝上的手掌已经牢牢握紧。   十余息后,天子方才举臂,重重拍了两下虞沨的肩头:“不愧我虞姓子孙,远扬……果然不错。”却忽而话题一转:“你既然看得这么通透,对将来储君可有见解?”见虞沨想要起身,天子摁牢他的肩头:“别说那些不敢妄测的虚话,你是宗室子弟,将来大隆帝君离不开你的辅佐,改革军制不在一朝一夕,这事比官制革新来得更为艰险,时不待我,将来只能依靠你们。”   虞沨敏锐地察觉到天子语意里略微的凄冷与遗憾,心中往下一沉,指掌也是一握,隔了数息才说道:“若要改革军制君权大统,在位帝君必须坚韧果决,既具雷行铁腕,又怀贤明之志……以侄子看来,三、四两位皇子皆具帝君之质,不过……四殿下妻族是秦氏,只怕将来……秦家不甘大权旁落。”   “福王为何不在考虑?”天子神情越发温和,因为虞沨刚才所言,已经点明三皇子更加适合。   “福王心怀宽仁,若已是太平之治,内忧外患皆无,福王可为守成之君,可要施改政之举,福王不具果断坚决。福王从无为君之心,与世无争,谋断也有不足。”   天子轻笑:“倘若是四郎继位,必会亲近外戚,说不定朕的官制改革就会成为一着废棋,秦家倒是不会放过打压勋贵的盘算,可他前朝世家不抑,一昧遏制勋贵,权势失衡,必引祸乱,四郎走错了第一步,再难控制局面。”   “叔父圣明。”   “你想得不错,我更偏重三郎,以他的智计,不会受外戚掣肘。”天子忽然肃色:“远扬,你心里可有顾忌?”   虞沨这回毫不犹豫就站了起来,掠袍跪地:“下臣是有顾忌,故,下臣虽有忠心愿辅圣上改革军制,但为保全家人,斗胆恳求圣上赐一恩旨。”   到底是什么样的顾忌,君臣之间心知肚明。   故而天子不问,只说一句:“你但说无妨。”   “下臣恳请恩旨,允楚王府择时赴藩。”   择时……天子又是一笑:“好,朕答应你,会先赐一旨,若楚王自请赴藩,必允。”   虞沨心下一松:“下臣叩谢天恩。”   却引来天子一叹:“三郎那性子,有时也太偏执了些,远扬,朕允你所请,你也要应朕之令,将来尽心辅佐三郎,助他改革军制,给我虞姓治下的大隆江山一个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清平治世。”   ——   从乾明宫的御书房出来,虞沨迎面遇上身披乌锦雪领斗篷,意气风发的某皇子。   见礼之后,三皇子先是一笑:“远扬这是面圣出来?”   “殿下是正要面圣?”虞沨不答反问。   一问一答皆是废话,若不是面圣,谁没事往乾明宫折腾。   “早朝之后我正要去趟顺天府,就得了圣诏。”三皇子握拳于唇边轻咳一声,一把拉了虞沨避去一旁:“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远扬好歹言语一声,圣上是怒是喜。”   虞沨:……   三皇子摁着眉头:“莫不是又要逼婚吧……”   虞阁部心里猛地窜起股子“恶念”好容易才遏制住:“以我看来,圣上倒没有怒意,殿下快请吧。”   三皇子眉开眼笑,似乎真像畏惧严父训斥一般,得知父亲心情不错才如释重负,拍了拍虞沨的肩头,这才大步进了宫门。   虞沨走出几步,顿足,却不曾回望,眉头渐渐蹙紧。   直到今日,一切的推测已得证实,可圣上心急如此,竟然未有动作而就替三皇子固势,再兼着刚才那句“时不待我”的话,和隐隐的凄哀憾色……他忽然意识到一点,天子既早有偏爱之心,上一世也当如此。   那一世太子遇刺,天子不久即重病难起,世人皆以为伤痛太过……天子英明果决,既早动废储之心,就算因太子之死心怀哀痛,似乎也不该为此病重。   难道说圣上龙体有危……   虞沨的步伐就沉重下来,他是当真希望“深不可测”的三皇子能着眼大局,不负天子重望,好好当一个贤明铁腕的治世之君,稳固大隆国政。   可他这时的心情,分明难以安定,甚至前所未有的忐忑。   虞沨不信三皇子直到这时,还丝毫不察圣上的侧重与期望……可倘若那一世,圣心一如眼下,何故太子会遇刺身亡?   虞沨忽然想起旖景从前转述三皇子的话,大位与复仇,他一个不想放弃。   而最痛快的事,无非是亲手弑杀太子,却反而让皇后竭力辅佐他这个凶手登位。   当大权在握,告之皇后太子死于谁手,看着皇后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咬牙切齿的模样……方才足以解恨。   虞阁部脚下再是一慢,这回转身看向乾明宫。   三皇子殿下,我能拜托您别再瞎折腾了好么?   ☆、第五百六十一章 期盼入宫,卫昭之愿   这一晚禁鼓响后直到过了子时,虞沨才顶着一身寒气儿回到关睢苑里,旖景因为接手中馈再不能躲懒晚起,日间又增添了不少琐碎操劳,一个时辰前就开始眼皮打架,在外间留了丫鬟点灯值夜,等着男主人晚归后服侍洗漱。   睡梦当中,渐觉呼吸艰涩,胸腔里像被什么塞堵着一般,旖景迷迷糊糊地醒来,这样的感觉便越发〖真〗实,不由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这是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没有着急推开他尚且不及被衾被捂热的胸膛,手指却划过他的眉梢,摁在眉心,果然那里有个轻微的蹙起。   “吵醒你了。”虞沨似乎这才意识到,怀抱略微放松,当旖景长长吸气的同时,贴着她的耳畔以示歉意。   “什么时辰了?”旖景已经完全清醒,找到他的手掌一握,尚还透凉:“才回来?”   “一直在前院,岳丈与几位叔父也在,半个时辰前才散,已经是子正了。”   “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是与自家父亲叔父秉烛夜谈,旖景自然不会认为话题是风花雪月。   “圣上决意废储。”没有半分犹豫,虞沨便将今日御书房的一番谈话一一说来,包括他与天子坦诚布公那番。   旖景沉默了半响,才轻轻一叹:“果然还是三皇子……圣上既有明言,想必已经有了相应的计划,只希望三殿下别再被执念影响。”   “圣意偏向三殿下,绝非仅仅因为他有为君之质,今日得知会试舞蔽之事,我越发笃信圣上废储之心早已有之。”虞沨以为,即使太子将来仍会遇刺,真凶也只能是圣上“察明”之人,倘若如此,还不足以让人担忧。   “买通阅卷官的当然不会是太子,我听说他这两年压根不问政事,十一娘入宫看望太子妃,亲眼目睹青天白日,太子在东宫听戏喝酒,酩酊大醉。”旖景说道。   孔家也不会自作主张,背后一定是皇后意会,当然,这一桩罪铁定要栽在太子头上。   “原本会试阅卷流程经过商榷,并非只要买通一二阅卷官即能循私舞蔽,我与三叔包括舅舅、魏师兄都有上谏,会试一开,众考官即与外隔绝,直到阅卷结束,及第者必须经过众阅卷会商通过,考卷本就采取糊名,这回试题又是由圣上亲自择定,封于宫廷,会试当日才交考场,若按此则,舞蔽的可能就十分微小。”   考卷糊名,考题又不可能预先泄露,阅卷官要让意会之人应中,只能是试后与人接触,以答卷内容确定试者身份,倘若与外隔绝,即使有办法挟带私通,但及第者必须通过众阅卷一致通过的话……除非将阅卷官全数收买,这回阅卷官除了卫舅舅与魏渊,还有几个是秦相党羽,皇后是没有办法全数买通的。   “可圣上否决了会商之谏,而是采用众考官逐一阅卷,评优者直接中榜,次一等再经一轮评定,并且阅卷官虽说集中在文华殿,买通内侍不是没有挟带的可能。”虞沨又说。   旖景颔首:“圣上许是早察觉了皇后的动作,专给了她个舞蔽的漏洞。”   首届恩科,天子重视之意天下皆知,却就发生了舞蔽事件,一旦察明,以此重罪立议废储就是理所应当,不过由谁来察?这人当然不会是天子,也不会是与太子“情同手足”的三皇子,更不可能是得了天子授意的“三皇子党”诸如虞沨、卫国公等人。   “四皇子觑觎储位已久,若得此良机,必然不会放过。”旖景笃定。   “你今日忙了些什么?”虞沨却忽然转了话题,他的指掌这时有了几分暖意,问话时已经掀起了枕边人的贴身里衣,贴上绸衣里的温滑凝脂。   “舅母送了昭妹妹过来,我陪了舅母半昼,再就是忙着安置的事,把荣禧堂一旁的春华苑整理了出来,几间屋子设着暖墙,正适合这气候,离荣禧堂近,昭妹妹也能时时去陪祖母闲话,安然安瑾出嫁,家里越发冷清,我接手中馈之后也不如从前闲睱,陪着祖母说笑的时候就少了,这回昭妹妹来小住,祖母欢喜得很。”   “听起来世子妃也是忙了一整日,可觉困乏?”带笑的语气,再一次贴近了耳边。   “原本早困了,睡了一阵儿,这会子被你闹腾得倒没了睡意。”想到卯初就要早起,世子妃十分烦恼地蹙紧了眉,没有察觉某人的〖真〗实企图。   直到身边人翻身压上,世子妃才真正“大梦初醒”。   “不困就好。”黑暗中手指十分准确地找到衿扣。   “虞阁部明日可要早朝,最多再睡两个时辰。”旖景伸手挡了一挡:“正事要紧。”   却被人吻上了耳畔,气息打在敏感的肌肤上,微微的清冷与麻痒:“谁说这不是正事,又是谁迫不及待地就提出停药,难道那谁不是在想……我们该有一个漂亮女儿了么?”   那谁大是窘迫,忽地“厉声”反驳:“谁说我想要女儿,我明明欢喜男孩儿,分明就是你对女儿心心念念。”   耳畔一冷,忽地感觉那气息贴近了唇边。   “醋坛子,女儿的醋你也吃……”   大是羞恼的世子妃正欲“抵抗”就被一个早有预谋的长吻袭来。   话音渐消,沉寂略长,才有喘息与呻吟漏出帐幔。   ——   旖景既打了太后欲让卫昭入宫小住的幌子,借着太后对表妹的喜爱,意会舅母暂缓为卫昭议亲,自然也要“假戏真作”闲睱之时,常常与卫昭说起复杂的宫廷礼仪,与更错综的后宫诸妃,有关太后的性情,还有宫廷里那些不得不说的忌讳。   卫昭听得津津有味,更让旖景不厌其烦,说顺了。,就把有回丽嫔与梁昭仪在重阳宴上当众争宠险些大打出手的丑事泄露了出来。   “我两回参加芳林宴,见妃嫔们个个端庄,竟还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卫昭瞪大了眼:“丽嫔真泼了梁昭仪一脸的茶水?”   “丽嫔性情骄蛮,兼着六皇子与七皇子年龄相近,幼年时在学业上时常攀比,皇子间有了矛盾,妃嫔间更是势若水火,丽嫔学不来勾心斗角,手段就显得有些粗蛮。”   卫昭“啧啧”两声:“不过梁昭仪那日穿了与丽嫔一模一样的裙子,应也不是巧合,背后那人,是有意挑得丽嫔恼怒,在宫宴上出丑吧。”   旖景表示赞同的颔首:“梁昭仪是皇后的表亲。”   “丽嫔可得受严惩了。”卫昭暗忖,这一箭下去命中数雕,后宫的女人们果然厉害。   除了议论这些宫闱争夺的话题,卫昭更乐于积极“辅佐”旖景手里那堆庶务家事,对楚王府各处机构详尽的文备薄录赞不绝口:“仆妇们按章办事,管事详记备察,是可以免却不少争端与贪蔽之行。”   旖景也很赞同,要说来,这规矩还是谢妃当年所定,王府里甚至设定了管教处,凡是打算培养成一等丫鬟或者将来管事者,自幼需知识写,是首要条件,也就只有那些粗使仆妇目不识丁。   不过谢妃当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她制定详备文录的规矩,才导致小谢氏克扣用度不得不落下把柄破绽,难以掩盖亏空。   某日卫昭忽然问道:“嫂嫂,将来我真有机会入宫陪伴太后小住?”   旖景微讶:“为何有此一问?”   卫昭莞尔一笑:“那日嫂嫂一说那话,我起初不明所以,后来听说阿爹阿娘还因此争执了一场,我一琢磨,就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太后是想给我赐婚吧?是三皇子?”   旖景:……   好半响才掩示到:“你别瞎猜,没这样的事。”   卫昭却不以为意:“嫂嫂不需担忧,倘若天家真有此意,我也欣然接受,嫁谁不是嫁,与其像姐姐那样被家族因为保守清誉嫁了户处处受拘的所谓清流,我倒认为皇族或者勋贵更加〖自〗由。”   旖景这时与卫昭已经十分熟络,两人说话也没有那些避讳,于是脱口就问:“阿昭不会是,对三皇子……”   “我才不是,不过认为天家若有此意,哥哥与嫂嫂不需为了我费心,闹得与天家生隙,我知道母亲的想法,依然固守着卫家不与权贵攀附的成见,认为有伤清誉,一门心思也想为我寻门诗书清流人家,今后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真真无趣,就像大姐姐那般,成日家就是晨昏定省侍候公婆,考察着身边哪几个婢女本份,提上来做通房才不足为虑,甚至连掌管中馈都暂时轮不上,更别提打理外头的商事。”   卫昭说着咳了几声,换了一副卫舅母的语气:“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要谨守贞静,外头庶务有男人操管,再不济还有管事,只要没有亏空也就是了,过问太细可不合礼数,更不论插手经营,那是万万不可。”   瞧着卫昭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旖景忍俊不住,又听她长叹一声:“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日子,真让人沮丧,卫家女儿自幼受旧礼管教,言行诸多拘束,却也知书习文,有满腹才华,家族费心授教,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将来固步后宅,最多就是理理家务,那又何需精习四艺,熟读经史?我不服气。”   “大长公主也是女儿身,却能驰骋疆场不让须眉,我也知道这是极为特殊。”   卫昭又是一叹:“我倒真想入宫,虽知那里险象环生,或许会遭灭顶之祸,可多少能涉及完全不同于内宅家务的领域,增长更多见闻,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其庸庸碌碌,还不如博个轰轰烈烈。”   “无论子女,当为家族荣辱尽力,可也得为家族争取实际利益,我是不甘只为了一个清流的虚名……想想今后的日子,就是上敬公婆下育子女,操持好一日三餐,外头的事过问一字都属逾礼……”卫昭甚至忍不住哀嚎:“索然无味,真恨我是女儿身,若是宗室女儿也好,必然自请和亲远嫁西梁!”   旖景:……   卫昭忽地又从炕上一跃而起,隔着茶案拉着旖景的手:“不瞒嫂嫂,我是真羡慕安瑾……我听国公府七妹妹说,西梁公主将来极有可能称王!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那可是女王!安瑾是三姓夫人,必然也能插手政务。”   旖景叹气,安瑾自请和亲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原因,伸手就戳了戳卫昭的额头:“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个野心勃勃,难道你就没期望过得个一心一意的良人,一世安乐无忧。”   “那是可遇不可求,本就万里无一,换在我身上那就是绝无可能。”卫昭连连挥手,再度卫舅母上身:“什么一心一意,身为卫氏女儿,怎能生出这般让人不耻的心思!为妇要贤良宽和,以夫为尊,延续子嗣繁荣才是重事,怎能拘于儿女私情而生妒忌不容之心……嫂嫂想想,以母亲的固见,能入她眼里的门户,必然也是这般墨守成规,这样的子弟,纳妾是少不了的,就算自身不愿家族也不容,我不主动些,还得担个不贤多妒的罪名,别说公婆刁难,我娘就首先放不过我。”   “所以呀,嫁谁都是嫁,父母之命还是天子赐婚于我并无区别,若能摆脱那所谓清流,就算我的大幸了,皇族勋贵多少相对〖自〗由。”卫昭最后总结。   旖景彻底失语。   数息之后,垂头丧气的卫昭忽然又来了精神:“嫂嫂,若你得闲,莫不如回趟娘家吧?”   ☆、第五百六十二章 姐妹管家,刁奴犯横   世子妃很忙,即使娘家就在对门儿抬脚就到,还真没有隔三岔五就往娘家跑的空闲,所以,卫昭大失所望,紧跟着又缠磨起来:“嫂嫂不得空,莫如让我去卫国公府,大长公主一定知道更多宫廷礼数,我一定悉心向公主请教。”   旖景哭笑不得,又兼着老王妃也被卫昭说动了心,开口替她求情:“我看这孩子是被你舅母拘管得过了头,好容易没了管束,也该让她由着几分性子,咱们家没有女孩儿,你又要忙着家务,莫如就由我隔天儿领着昭丫头去国公府串门,让她和六娘几个一处说话,我也能和上元一处打发时间。”   老祖宗开了。,旖景自然一口应允。   不料卫昭第二回去串门之后,就带回来一个十分利好的消息:“恭喜嫂嫂,我今日听说世子夫人有了身孕,嫂嫂就快添小侄子了。”   于是次日,旖景便抽空回了一趟娘家。   已经是下昼,当然没能摆脱卫昭这个“尾巴”照例还是先去了远瑛堂,问安之后,卫昭就被六娘几个拉着去了花苑赏梅,旖景这才问大长公主董音是否当真有了身孕。   大长公主满脸的笑:“还是元宵节前,就听说月信迟了,那时请了大夫诊脉,还不能作准,昨儿个再诊,确定喜脉无疑。”见旖景连连称庆,大长公主摆了摆手:“喜事还不仅这桩,上昼时辰儿听说这事,也专程赶了回来,坐没多久,竟然恶心犯呕,一问才知道她又有了身孕。”   旖景想起那一世,远庆九年,姐姐已经两回小产,病弱而不能起榻,这一世因嫁福王,算是改变了命定,心里也很欣喜,又说了许多吉利话,这才辞了大长公主去看望董音。   董音因逢喜事,早不见那时的郁色,不过身孕来得不易,她也难免有些小心翼翼,月份还浅,便遵医嘱静养,故而虽已经是下昼,董音依然靠在暖炕上。   一见旖景,就要忙着起身,旖景上前两步摁住了她:“嫂嫂可别和我客套,觉得身子如何?那时二姐姐有孕时,可是恶心得厉害,还托了我请太医开方。”   “我觉得还好,应是未到时候。”董音面上稍染着红晕,挥挥手让两个丫鬟放了茶盏就出去,这才说道:“婆母刚刚才走,不想你后脚就到。”   “门前遇着了,夫人倒还是那般慈和,我怎么看着蓝嬷嬷像是有些恼火,总不会是嫂嫂给了她什么苦头尝吧。”旖景笑道,董音并非厉害人儿,从不会说厉话,她是真好奇蓝嬷嬷吃了什么亏。   “许是为婆母不平吧。”董音不以为意:“正月里我月信迟了,身边丫鬟摁捺不住,一时多嘴,竟被祖母得知,虽那时未确诊,为以防万一,还是停了我操管家务,只让卧床静养……家务事多,我这身子一重,一应琐碎就都落在三婶身上,七妹妹也已及笄,虽说祖母说了不急,三婶也难免会留意着些……便就需要一人协管中馈。”   利氏是指望不上的,林氏入门时日还浅,若是直接让她越过黄氏管家,也太不合情理。   再说大长公主还得表现出“打压庶子”就不该重用林氏。   旖景笑道:“夫人是看到了重掌中馈的机会。”但是显然结果又让黄氏失望,并且还让她挑不出理来,以至于蓝嬷嬷满面不愤,脸色看着比锅底好不到哪儿去。   “祖母说三个妹妹都已及笄,四艺诗书也都学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听学的必要,干脆就让三婶教导她们管家,也能协助着三婶。”董音摇了摇头:“别人也就罢了,八妹妹得到了重用,张姨娘脊梁骨就越发挺直了起来,自打前年,婆母一改宽和,也不图清静了,日日让两个姨娘去和瑞园立规矩,虽也是礼法,不算苛待,我瞅着雪姨娘倒没有怀愤,可张姨娘怕是早怀了恼火。”   长年隐忍,这时在家中地位大不如前,黄氏的贤惠表面渐渐有了破绽,露出些微真面来。   两个姨娘对她不成威胁,让人立规矩不过是为了泄愤而已,憋屈太过,难免内伤,旖景很理解黄氏的这一出作为。   “祖母尽管戒备着夫人,却也容不得妾室对正室不敬。”旖景说道。   “就是这般,所以张姨娘也不敢放肆,就是背着人牢骚两句罢了,可有一回,不知失手砸了个茶盏还是茶托,就挨了蓝嬷嬷一巴掌,张姨娘越更恼火,婆母哭哭啼啼地去远瑛堂请罪,说她管束不当,可蓝嬷嬷是她乳母,又上了年纪,她愿替蓝嬷嬷承担冲撞姨娘的责罚。”董音说起这事时,眼睛里也晃过一丝不屑。   旖景冷笑:“为了姨娘惩罚正室,哪有这般道理,夫人明知祖母处事公正,不会为此责备她,依然这番作态……她由着蓝嬷嬷给张姨娘没脸,却怕担着纵容跋扈的恶名儿,这才装模作样去请罪,以示与她无干。”   “可不是呢……祖母原不计较这事,被婆母这么一跪,反而较起真来,到底罚了蓝嬷嬷,不过说看在她是婆母乳母的情份上,从轻处置,免了掌掴之罚,只停了一月薪俸。”董音摇了摇头:“张姨娘就此将蓝嬷嬷恨得咬牙,这回八妹妹协管家事,她就抖擞起来,寻了蓝嬷嬷儿子差事上的把柄,直接让八妹妹捅到三婶跟前,蓝嬷嬷听了风声,又去了金桂苑闹事。”   旖景想起多年之前,二婶与张姨娘大战金桂苑的旧事,摁了摁额头:“张姨娘可不好惹,这回没再引发斗殴吧?”   董音笑道:“张姨娘也学了乖,倒能隐忍,没有动手,就是用言辞挑衅,结果是蓝嬷嬷火冒三丈动了手……就在前日,祖母已经让三婶将蓝嬷嬷的儿子打发去了庄子里,喊了婆母商量,蓝嬷嬷年岁大了,气性也越发旺盛,张姨娘虽非良妾,到底比普通仆妇高着一头,是二弟与八妹妹的生母,不该由蓝嬷嬷动辄打骂,上回是小惩大戒,不想蓝嬷嬷不知悔改……年岁大了,又素来有些体面,也不好施刑,干脆送出去荣养,也算全了婆母与蓝嬷嬷的情份。”   “蓝嬷嬷必然是不愿的。”旖景微微蹙眉。   “可不是,结果自己老泪纵横的去领罚,挨了掌责,又跪在张姨娘面前称罪,祖母才没提荣养的事。”   可这么一来,蓝嬷嬷与张姨娘之间的梁子可算结成了死扣。   旖景暗暗琢磨,继母就算是要泄愤,也太过了些,并且明知放纵着蓝嬷嬷动手挑衅张氏落不着好,何故暗许了蓝嬷嬷的作为?以黄氏的警慎与手段,她若要阻止蓝嬷嬷,绝不会容人去金桂苑挑衅。   世子妃尚没有想明白黄氏的用意,便有一个丫鬟入内禀报:“少夫人,几个小娘子在花苑,竟被锦瑟带着那几个伶人挑衅,这时争执了起来。”   董音蹙眉:“三婶呢,三婶不在家中?”   “三夫人刚刚出门,说是许太夫人犯了急症,三夫人赶着回去探病。”许太夫人是三夫人许氏之母。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董音一边就要下炕:“我得去看看,锦瑟就是四皇子送过来的戏子,又是个跋扈无谋的。”   旖景忙将人摁住:“外头天冷,你这才从热炕上下来就出去,仔细受了凉,没事,我去瞧瞧吧,六妹妹她们哪里〖镇〗压不住几个戏子。”   “那几个不是用来迷惑四皇子的吗?几个妹妹不知这层隐情,若是将人发作了……”   “再是有隐情,堂堂国公府也不容区区戏子猖狂,再说四皇子送了这么个跋扈无谋的过来,就是打算让她受些苦头,好挑拨四叔与咱们的关系,四叔就算‘宠爱’着那个锦瑟,还作不得国公府的主,护不住她,再者咱们太过纵容,反而会让四皇子生疑。”旖景边说边披上风毛领的大红斗篷:“嫂嫂安心静养,我去看看几个妹妹怎么发作刁奴。”   稍早之前,四个小娘子正在花苑里的梅榭里品茶闲话,便有一个腰上捆着茜香罗的丫鬟妖妖娆娆走了进来,还未开口,就是一番眉飞色舞,说出来的话更无半点客气:“请几位小娘子移步,锦瑟姐姐要在梅榭里练嗓。”   关于四叔院里的锦瑟姑娘,几个小娘子大多有所耳闻,知道是四皇子馈赠,原来是皇子府里养的戏子,四叔欣赏她那嗓子好戏,喜欢得紧,为此四夫人林氏还被气得回了一趟娘家,大长公主把四叔重重斥责了一番,让他去林家赔罪,才把林氏接了回来。   小娘子们对锦瑟十分不屑,往常见她在花苑里“吚吚呀呀”大多远远避开,如此反倒让锦瑟误以为自己得了盛宠,等闲不敢冒犯,今日兴致一起,就让几个同样来自四皇子府的“姐妹”带着三弦、鼓板来了花苑,准备找上一处排演,瞧见几个小娘子在梅榭,就存了挑衅之意——四皇子可有意会,不需惧着卫国公府的人!   “茜香罗”这么一开口,客人卫昭自然难免讶异,不知“锦瑟姐姐”是个什么人物,举目一望,但见一树梅红下,远远立着个女子,看不清眉目,只看她这么拢着斗篷婷婷而立,当真绰约多姿。   其余几个可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情,就连性情温弱的八娘都蹙了眉头。   区区伶人婢子,竟敢如此猖狂,还是当着客人的面……   六娘只冷冷看了身边丫鬟小篆一眼,甚至不屑出言教训,小篆一步已经踏了出去,训斥正在舌尖,却被得了七娘示意的鲛珠直抢上前,重重就是一个巴掌:“哪院的贱婢,竟敢如此猖狂!”   “茜香罗”这巴掌挨得轻脆,半响才回过神来,就欲还手,鲛珠当年可是打杀过倭寇的身手,哪里容人欺身,手臂一扬一扣就将人制服跪地,众人甚至没看清她打了那戏子什么部位,只听“茜香罗”一声尖嚣刚刚冲出喉咙,就吞了回去,痛得再也出不了声,只嘶嘶地倒吸着冷气。   众人因要赏梅,便将一壁的轩窗都尽数推开,外头正预备着耀武扬威的锦瑟瞧见“姐妹”被打,顿时气得娇躯乱颤,带着另外两个婢子满眼怒火地走了进来:“还不放手,四皇子府的人你们也敢冒犯!”   原来是有来头的,卫昭恍然大悟,好整以睱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见她愁眉啼妆、我见犹怜,心中不免暗叹:可惜了这番螓首娥眉、仙人之姿,竟装了一脑袋愚顽。   八娘正要说话,却被七娘一把握住了手,六娘却冲卫昭说道:“让你见笑了。”   见苏家几个小娘子这般作态,显然是不屑与自己说话,锦瑟更是气得双靥通红,衬出眼底那存心一抹的粉饰,越发显得可笑。   卫昭微微避目,唉,美人一旦怒火点燃现出狰狞之色,真是有礙观瞻。   “小娘子难道听不懂人言?还是不把四皇子看在眼里!”锦瑟吼出一句,又指着鲛珠冲她的“姐妹”发号施令:“区区贱婢,竟敢冒犯我等,你们还不动手,她话音才落,鲛珠就动手了,又是两个“茜香罗”被下了膀子,哼哼唧唧地呻吟。   “还不跪地请罪,难道必须得等我动手教训!”鲛珠沉声,俏面微黑。   锦瑟正待撒泼,可瞄见己方盟友满面痛楚连声音都发不出的模样,一个瑟缩,往后退了一步:“你竟然敢!”语音却低了八度。   ☆、第五百六十三章 顺势而行,锦瑟“立功”   当旖景到了梅榭时,看到的并非剑拔弩张或者鸡飞狗跳的场面,只见榭外花荫下,那条卵石小径一侧并排跪着“四美”三个已经歪歪倒倒满额冷汗,未语泪横流、妆残色青白。还有一位似乎心怀不愤,咬着唇角在那儿一个劲地娇躯乱颤,可是在小篆与鲛珠的瞪视下,愣是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旖景不过晃了一眼,唇角莞尔。   妹妹们果然长大了,再不是从前目睹挑衅斗殴便束手无策的弱质闺阁,好比对付锦瑟这种“有勇无谋”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刁奴,温和的态度只能造成气焰熏天,强权暴力才能震慑住,不让事情演变成为贻笑大方。   再看窗内,几个小娘子依然品茶赏景,笑语妍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旖景也视若无睹般地经过跪地四美的面前。   六娘最先看见旖景,带笑起身。   “我听说有刁奴犯横,就想来看看妹妹们怎么处置,瞧这情形,竟是没有赶上趟?”旖景傍着六娘身边儿坐下,便有八娘的丫鬟奉上一盏香茗,浅浅的品啜之后,这才问道。   “几个胆大妄为的婢子,又是四叔院儿里的,原该交内管事依矩处置,不该我们几个教训,可眼下咱们协管家事,那就不能诸事不问。”先答话的是六娘,语气并不见激愤,不过眉心稍带着分肃意:“奴不敬主,存心挑衅,责而不服,狂悖不忠,依矩当杖后发卖,不过这几个是四皇子馈赠,也不知身契在谁之手,再说始终是四叔院中的人,当先知后罪,故而我们已经让人去请四婶。”   六娘说完这番,唇角才有笑容,朝向卫昭:“因有客人在场,原该避后处置才是礼数,不过因这几个婢子言行无状,冲撞的也不仅仅是我们,该给昭妹妹一个交待,她也不是外人,所以我就失礼一回,当面处置家奴。”   卫昭回以一笑:“六姐姐言重了,我也是乐见其成,正好跟几位学学管家的本事。”   几人挨着窗子说话,跪在外头的锦瑟听得清楚,这才放松了唇角,抖着肩膀冷哼一声儿——说得义正言辞,到底还是忌惮四皇子,杖责发卖?给她们胆子也不敢!四爷可是个宽厚人儿,又把自己当做心尖尖儿,疼宠得紧,前不久那林氏也因为妒忌要责罚,四爷可是挡在前头的,林氏反被气得回了一趟娘家,结果也拿自己没有奈何,任由在抱拙居横行无忌,等着瞧,眼下之辱必然后报,就算捅到大长公主面前也不惧,四皇子可是天皇贵胄,赏的猫儿狗儿苏家也得供着敬着,苏氏女儿不知天高地厚,非得让她们也哭跪着请罪,才算扬眉吐气。   锦瑟在这儿跪着异想天开,脸上又渐渐显出狰狞来,目光猝不及防地与鲛珠的眼睛一触,顿时觉得刚才膝盖弯儿挨的那一脚蹬踏又酸胀胀的痛,不由自主地避目垂眸,只把粉拳捏得死紧,等着瞧,动手打人的这个贱婢,本姑娘定要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断。   旖景那盏茶才品了小半,林氏就赶到了梅榭。   “四太太,四太太可得替我们姐妹做主……”锦瑟这话似乎是恳求,态度却是趾高气昂,虽眼看着鲛珠一张黑脸两只厉目想到她狠辣的身手到底不敢起立,但肩腰挺直,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样。   到底是戏子,真能演出几分狂傲,卫昭姑娘忽地又跑了神儿。   梅榭里又是一番见礼寒喧,林氏落座之后,也是满面的愧意,说了一番倒歉的话。   只听说六娘的主意是要把几个婢子发卖,问及身契,林氏颇带着几分为难:“侄女们也知道,锦瑟几个原是四皇子府的乐婢,既为馈赠,身契是交给四爷的……她们言行无状冲撞了主子是该重惩,不过……六娘看在她们入府不久,也是我一时疏怠,不及严加管教,她们不知府里的规矩……四婶就替她们求个情,这回先从轻处置,暂时留下她们。”   旖景听了这话,便知林氏应是与四叔“心意相通”可六娘几个尚且误解是因为四叔的缘故,以致林氏有所顾忌,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也不好多嘴四叔院里的私事,六娘略微沉吟之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们四个是抱拙居的婢子,去留当然要与四叔四婶商议,既然四婶替她们求情,我这回就从宽处置,但只不过,人虽能留下,却必须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规矩方圆奴婢之本,原该十杖,增至二十,交内管事领去执罚处,当众处罚。”   这也就类似于死罪可免活罪加重了,旖景私认为六妹妹的处置十分恰当。   但锦瑟显然不这般认为,她听闻林氏那句带笑的话“多谢六娘体恤”再难摁捺,脖子一梗:“我看你们谁敢!我可是四皇子所赐……”   六娘冷冷扫了窗外一眼:“尚不知罪,传我的话,此婢再加十杖,小篆,你与她理论理论。”   小篆姑娘眼瞅着鲛珠大显身手,她的口齿伶俐一时派不上用场,早就蠢蠢欲动,这回得了令,再不忍耐:“锦瑟,你虽是庆亲王府馈赠,既然身契已经交由国公府,便是国公府之婢,难不成你在亲王府也敢挑衅主人?你不过是奴婢,难道以为仗着皇子之势就敢欺逼公候贵族?饶你不出,已是主子宽容,否则以不敬悖主交给官衙没为官奴,也是律法有依……你当慎言,卫国公府为一等公府,仅奉圣上赏赐,亲王府还无权称‘赐’公候,你既为亲王府所赠,国公府当然有权自行处置。”   旖景闻言莞尔,到底是六妹妹的丫鬟,见识就是不俗,训斥婢子也能引用礼法,这下把四皇子也牵连进来,担了个“逾制”的嫌疑。   锦瑟姑娘就是一个乐籍伶人,身份上头比普通奴婢更要低贱,哪里知道这些国法礼律,这下被人干脆利落地拔除了她最是倚仗的獠牙,只觉满腹嚣张都憋屈在骨子里,见靠山失效,竟开始了胡搅蛮缠:“就算一等公府,处治也当公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不敬,我哪点不敬?分明这贱婢先动了手!”   锦瑟手臂一扬,直指鲛珠。   小篆莞尔:“首先,你明知几位主子在梅榭赏景,不知避忌,而授意婢子挑衅,已犯狂悖,你不过微末之婢,尚且无等,鲛珠为一等丫鬟,原有资格训斥下等奴婢,又因得主子授意教训刁奴,并不犯矩;再有,你自入梅榭,在主子跟前大呼小喝,非但没有见礼,甚至以你我相称,更口吐狂辞,仗着是亲王所赠之婢嚣张无礼,难道不是不敬之行?兼更,不服教管、不知悔改,主子宽容而你不知感恩,再度仗旧主之势威欺,非但对新主不敬,更有污篾庆亲王府逾制之嫌,论罪……当死。”   锦瑟彻底纳舌,毫无反驳之力。   榭内六娘又是轻轻一笑,对林氏说道:“这几个婢子原先是亲王府蓄养的乐伎,可我们家一直就不养此类玩意儿,无等之婢是粗使仆妇,论矩当固步职岗,无令不得擅自出入,更不论在花苑里头弹弹唱唱,四婶,今后可不能再纵容几个婢子随意出入抱拙居,惹出今日这场笑话。”   锦瑟姑娘一听“此类玩意”四字,险些没有气得翻着白眼昏死,当初在四皇子府,她们可是养尊处优,从没奴婢胆敢冒犯……但显然她没有机会再抱怨不公仗势压人了,鲛珠手臂一挥,几个婆子一拥而上,毫不怜香惜玉地堵住了几个的嘴,拖拽着去了领罚。   三十大杖,若是下力,能将一个五大三粗活活打死,但卫国公府一贯不施酷刑,故而只让人受皮肉之苦,纵是如此,当众被剥了外衣施刑,被打得皮开肉绽,当然让自恃尊贵的锦瑟羞愤欲死,好容易盼得四爷当晚归来,拖着一身血就堵了上去告状。   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我见犹怜。   苏明听说林氏“毫无作为”一时也是“义愤填膺”当着众婢的面就出口训斥。   “四爷也得讲理,在咱们这院子里,我可有苛待锦瑟?谁让她们几个不知好歹,冲撞了几个侄女,眼下六娘姐妹协助着三嫂管家,发作几个婢子难道我能阻止?四爷要讨公道,何不去母亲面前理论?且看母亲容不容得下这等奴婢……别说妾身没提醒四爷,今日六娘可有言在先,若是几个婢子再眼中无人,视礼矩不顾,出了抱拙居四处闲逛,定责不饶,下回可不仅只皮肉之苦。”   苏明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锦瑟见状,更是哭得凄婉:“王爷将奴家赠予四爷,是看着四爷风雅,也是投其所好,特意嘱咐了奴家几个用心服侍,也好消解四爷公务疲劳,怡情添趣……奴家姐妹可不会做那些粗重活计,今后被禁足在此……岂非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好心。”   苏明长长一叹:“倒是辜负了王爷的心意,可我也不能违逆家规……我不忍见你等受苦,莫如……还是送你们回王府吧。”   四爷说到做到,没等锦瑟几个养好伤,就递了名帖去庆亲王府拜访,好一番赔罪,很是沮丧。   庆亲王也就是四皇子倒不计较,拍着苏明的肩头安慰:“也怪我设想不周,卫国公府规矩大,姑祖母又素来不喜伶人,才借着锦瑟的错漏发作……霁明不需为难,我在内城有处宅子,干脆就把锦瑟几个安置在那儿,你若是有了兴致,就去那处休闲休闲……可别和我客套,就此说定。”   于是卫国公府总算彻底清静了。   锦瑟姑娘养了一段时日的伤,痊愈之后,苏明还特地邀请了几个同僚到外宅聚会,锦瑟除了唱戏助兴,间中当然要奉酒服侍。   男人们酒饮得到了量,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霁和,你倒是个有艳福的,锦瑟当初可是庆亲王的心头好,竟舍得送了你……不是我当着锦瑟姑娘的面儿说好听话,当年千娆阁的杜宇娘比她也有不及,至于眼下……那个什么鹂娘就更是不如……你不知鹂娘?嘿,可真是个正人君子,这位可是继杜宇娘后名冠怡红街……唉,我也是被人拉了去,咱们这些望族子弟,哪少得了这些应酬……要说这妓坊里还能听见一些旁人不知的密事。”   座上宾客说着话,瞄了锦瑟一眼,欲言又止。   锦瑟一个媚眼斜飞:“郎君信不过奴家,但请直言,奴家回避就是。”却坐在那处纹丝不动。   苏明显然已经“多了”撑着额头摇摇欲坠:“那地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秘事,无非就是风花雪月而已。”   客人便不服气,也不顾锦瑟在旁,压低了音量说道:“科场舞蔽算不算密事?你先别笑!等闲妓子若不是亲耳听闻,哪编造得出这些话来……说是有回听张家那纨绔冲人夸口,嘲笑旁人苦读,哪犯得着,不过万把银子的事儿……可是言之凿凿,说这回外放的两个进士,就是买通了阅卷官……捅漏这事的人可就是张泰的儿子,我倒认为有七、八成可信……别人是没有这样的胆量,可我也暗里打听了打听,那两进士的家族可是与孔家有些来往……得得,不信拉倒,这话当我没说。”   孔家?岂不是四皇子交待要尤其留意的!锦瑟谨记于心。   于是这话不过多久就传到了四皇子耳里。   张泰!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暗中和孔执尚来往可不少。   四皇子紧紧握拳——终于苍天有眼,让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第五百六十四章 召集军师,磨刀霍霍   “咣当”一声脆响,雕花砖面上水汤四溅,好好的一个白瓷盏粉身碎骨,紧接着是孩童响亮的哭声响彻午后静谧的庭苑。   二月的天气尚未回暖,晴照苍白,冷风卷过一地树影凌乱。   仓惶的侍女鱼贯而出,面无人色的远远回避。   当秦子若进入庆亲王妃起居的正院时,耳闻目睹正是这样一番情景。   她稍稍蹙眉,摆手示意丫鬟们留在院中,加快了步伐往里,遁着那响亮的哭声,转过一侧,轻轻掀开挡风的锦帘,一眼就见秦妃正襟危坐,满面恼火,厉目瞪视着炕上正在打滚哭闹的男孩儿,地上跪着两人,一个是乳母,一个是小嫚。   子若尤其留意小嫚,见她匍匐在地,姿态十分卑恭,微微的一个侧面上风平浪静,仿佛对男孩儿的凄厉哭闹充耳不闻。   再一抬眸,子若就见秦妃高扬手臂,朝向男孩儿。   “姐姐!”温言阻止了秦妃施暴,子若微微扬起下颔入内,这才看清男孩儿脸上长长一道甲痕。   眉心越发紧蹙,子若屈膝见礼,这才对乳母嘱咐:“愣着干什么,还不替大郎上药,没轻没重,竟敢伤了主子!”   乳母心里叫屈,这位可是皇长孙,给她千百个胆子也不敢在那张尊贵的脸上留下半指甲的伤,却叩首连连:“奴婢死罪!没抱稳主子,这才伤着了……”   “下回可得留意,这回先恕了你,去吧。”秦子若又看了一眼小嫚:“你也下去。”   秦妃胸膛起伏不停,收回的手掌紧握成拳。   屋子里再无闲人,子若才是一叹:“姐姐,怎能如此冲动,大郎还小,您这般严厉……仔细旁人生疑。”   “贱货!”秦妃压沉了声音,两道眉毛却直直立起:“竟然敢砸了我的茶盏。”   “姐姐慎言,那是您的亲子,是皇长孙!”子若恨铁不成钢:“姐姐既能容忍小嫚,为何不容大郎!这可是轻重倒置。”   秦妃闭着眼,双肩微颤,好一阵才摁下怒火,声音缓和下来:“小嫚倒是个明白人儿,知道这处不容她轻狂……你起初说她愚劣,不足为惧,眼下怎么反劝我留子去母?”   秦子若虚弱无力地摁了摁额头——这回她倒真看走了眼,且以为小嫚是个狂妄愚昧的贱婢,暂时留着倒也无妨,哪知这贱婢初见秦妃,就知道花言巧语,哄得秦妃眉开眼笑,又一昧地忍辱示卑,产子之后,更获姐夫宠爱……不过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庆王妃得了王爷的心。   秦妃就此有了在邓、白二妃跟前扬眉吐气的风光,再兼着小嫚着意讨好,又献奸记,使白妃失了管家权,秦妃更将她当作心腹。   小嫚这哪是愚劣,分明狡诈,难怪哄得姐夫长宠不弃。   将来未必不成隐患。   不过秦妃却对子若的看法嗤之以鼻:“乐籍出身,便是她的死穴,连个名位都争不得,一辈子都只是个侍婢,身契在我手上,她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就如你所说,她在外头,一堆妓子跟前儿,尚还有逞强的底气,入了这王府,就是我脚下的一团泥,任由践踏,没有我做倚仗,任人都能要她的命,哪还猖狂得起来,不过是识得些识务,哪称得上狡诈。”   秦子若彻底失语。   秦妃却又高挑了眉:“你当我看着她得宠心里顺畅?还不是王爷混帐,就喜欢她那股子妖媚,在床榻上的手段,有她在我这院子,王爷一月倒有半月留宿。”说这话时已经咬上了牙:“我也想留子去母,王爷早有警告,倘若小嫚出了什么意外,他饶不过我,我不容让,那才是真真让王爷忌恨,宽待小嫚几分,王爷也不敢一昧地纵着邓氏那个贱人挑衅。”   “我就是看不得那孽种!罢了,只好忍着,等我将来有了嫡子……再收拾了这对母子。”   秦子若只好作罢,又再提醒:“姐姐可得留心,万万不能让小嫚与旁人接触。”   “你放心,她只在我眼前侍候,这院子里面人都信得过,只要不让她有出去的机会……这点厉害她是晓得的,王爷再怎么纵容,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万一出了纰漏,她和那孽种都难逃一死。”说了这一歇话,秦妃这才反应过来:“你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是王爷有请,不仅是我,祖父与父亲还有几个叔父也来了,听说还有陈家人……我先不便参与,来看看姐姐。”   果然坐不多久,就有四皇子遣人来请,让秦子若去内书房。   陈家人已经先行离开,唯有自家在座,子若并不需要任何避忌。   原来,四皇子既知科场舞蔽之后,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操作得好了,完全有可能把太子拉下储位,这样他才有“以贤居储”的机会,这才召集亲信相商,把皇帝龙体危重的事公开,商量计定。   “我是想听听七妹妹的建议。”四皇子十分礼贤下士。   “既然圣上危重,那咱们再不能坐等。”秦子若开口就是一句。   这让秦怀愚老怀安慰,看了一眼四皇子也是十分满意的神情,唇角噙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亏得陈家那几人还畏头畏脑,想着最好坐收渔翁,尚且不如他家孙女儿果决。   “不过……王爷既已将圣体一事泄露给三殿下,还当察明舞蔽一事是否是三殿下布的陷井,不能因为事急就轻疏,而中了三皇子的圈套,被人当成枪使。”秦子若紧跟着又说道。   四皇子颔首,很是赞许:“难怪秦相称七妹妹不同普通闺阁,果然是决断之余又不失机敏,秦相先前也有疑虑,不过我已经察明……与苏明醉话的人是南阳章氏的子弟,从前任着中书科舍人,旧年才调翰林院,章家与老八有些弯弯绕绕的联系,但和孔家却有旧怨,这事秦相与岳丈也是晓得的。”   秦相颔首:“八皇子之母安嫔有个妹妹,嫁的就是南阳章家,但和章侍书却非同支,只能称作族亲,章侍书入仕走的是恩荫的路子,入了国子监,后经考中,章侍书有个伯父,当年就是与孔执尚政见不和,后遭贬职。”   “这就说得过去了。”子若莞尔:“应是章家怀恨,说不定安嫔也有想法,有心泄露这事打击孔家或者太子党,一来是想挑动卫国公府……苏霁和虽中了探花,到底是个庶子,圣眷与几个嫡子比来始终有差,他听闻这事不作理会也是常理,不过章侍书为何不干脆把事情泄露给卫国公三兄弟?”   “也是没有门路,我听说章侍书递了几回拜帖,卫国公与苏轹都没答理,苏轲一贯是个不管事的,章侍书应是没了法子,才把脑子动在苏明身上。”四皇子显然也有疑惑,先经了排察:“我和苏明接触过一段儿,对他有些了解,到底是在外头养大的,没有豪门子弟的气度,明明心怀狭隘吧,还装作道貌岸然,他甚是警慎,哪会刚刚入仕就牵涉进储位里头。”   秦子若笑道:“正如王爷所见,我听过苏霁和讲学,并不以为他有什么经纬之才,也就是担着个名儒弟子的名声罢了。”又略沉吟:“那章侍书知道锦瑟是王爷的人,那话就成了有心泄露,应是想着万一苏明的路子行不通,王爷许会借来对付孔家。”   “章家并非什么显赫,安嫔的家族就更是普通,就算老八还有些圣眷,也不足为惧,不过安嫔与梁昭仪交恶,再加上章家又与孔家有怨,皇后对她很是留意,太子若登基,对八皇子决无好处,虽我也以为这后头有安嫔的主意,可眼下的确到了紧迫之时。”四皇子又说。   八皇子才十四,虽因好学知问得过天子赞赏,但还没有涉政,母族又不强势,四皇子并不放在心上。   “关键就是舞蔽一事〖真〗实与否。”排除了劲敌三皇子布陷,秦子若提出这一点来。   “那两个涉嫌舞蔽的进士我察了出身,的确和孔家有关,至于张泰……”四皇子唇角一斜:“他表面以秦相马首是瞻,实际上早与孔家眉来眼去。”   早知张泰心怀二意,却没有知会秦家……子若心头一重,与祖父对视一眼,自然还是不动声色,只说道:“为稳妥故,还当察察漏话出来的妓子,还有张泰的儿子当日是与谁在一处饮酒,套套他们的话,若然证实,这事就有了八成可信。”   “这事我来安排,不过怎么发动,还得细细商议,这事陈家依靠不上,还得靠秦相出手。”四皇子说道,秦相到底掌控着大半个都察院,不难找出深得天子赏识又不惧孔家之势的刺头青挑头弹劾。   “吕简吕御史就十分合适。”子若姑娘没有放过半点展示她聪明才智的机会,率先点出了实际在座中人都早有打算的人选。   吕简那回被抵制复兴科举的朱潜利用,以仗势欺人参了虞沨一本,后被朱潜闹市刺杀,意图嫁祸虞沨,吕简历此九死一生,反倒得了圣心顾重,又与虞沨有了交情,可谓因祸得福。   由他挑头弹劾孔执尚,便是虞沨不会相帮,也不会暗中阻挠,而圣上信重吕简,成算无疑更添几分。   “不过就算罪证确凿,舞蔽之人是孔执尚,如何牵涉太子?”子若又问。   “仅仅舞蔽倘若不足,杀人灭口如何?区区一个孔执尚,若无太子身后示意,敢有这般胆量?”四皇子猛地一挥手:“秦相手里养着那几个耳目,该是时候动用了,倘若先让皇后得知舞蔽一事已经败露……她能容张泰活。?”   ☆、第五百六十五章 当真同心?十分未必   二月苍白的阳光浅浅照入幽长的甬道,朱墙上晃动的光影就像冰封才缓的塘水,有些慵懒有些恍惚。岁月留在墙根处的斑驳痕迹,在依然峭冷的寒风里不为人知的荒凉着,关于九重宫厥,世人想像中是不尽的繁华尊荣,花团锦簇,纵使各种杂说演义里有多情文人写下红颜白骨的哀凄,那也是深藏在锦衣玉食下,是深宫怨艾不知人间愁苦的伤春悲秋,却不知在这金瓦红墙上,有的破败难以描补修饰,坦露在目光鲜有所及之处。   即使身在其中的人,也鲜少注意需要屈身伏腰目光低落,才能看清的这繁华里早有裂缝。   一阵急促的步伐由转角那头响起,不见人影,已闻焦躁。   妇人金绣华裳,云鬓珠光,描画精致的妆容上有若聚固着霜冻,双手笼在裘毛袖笼里,目不斜视地行来,那眼中灼灼的不甘,甚至忽视了周遭显然易见的富丽,更不会注意墙底阶隙的破败。   她是梁昭仪,出七皇子,生母是孔皇后的姨母。   虽按大隆宫妃之制,其品阶已在九嫔之下,但因为皇后的“特殊周顾”梁昭仪甚至不将贵妃看在眼里。   可是她一贯不得圣宠,虽育有龙嗣,始终没有再晋一级。   她今日是来告状的,才入坤仁宫的西暖阁,将将直起膝盖,就摁捺不住急怒的语气:“姐姐,安嫔越发猖狂,阑珊处是什么地方,圣令不得涉足!她可倒好,打探得圣驾在那,巴巴地去送参汤……”精致的妆容因为咬牙切齿,霜冻瓦解,浮现出狰狞来:“圣上竟允她入内!这可是逾越,姐姐怎容她欺上脸!”   梁昭仪的控诉却被没引起皇后的妒愤,只是在听闻“阑珊处”三字时微微地蹙了下眉,精心保养的长蔻缓缓地刮过手炉上的雕花。   “你与她同住储秀宫,这么些年来,矛盾倒越发激烈了。”   “姐姐,妾身可是为您不平!”   “住。!”皇后一抬眉梢,眼角微厉:“别把你那点小心思用在我身上。”   梁昭仪愤愤地咬了唇角,眼底掠起湿红:“我那七郎命苦,前头有六郎比着,丽嫔是什么东西,无非凭着模样有三两分肖似……”却终究没敢吐出那人,梁昭仪狠狠吸了口气:“就算七郎不比八郎好学多问,总比六郎要强上加分,偏偏最不得待见……就连十一郎一个毛孩子都敢欺侮,谁让我只是昭仪。”   皇后看着自己的指甲,唇角噙冷:“你倘若不是和丽嫔、安嫔忙着争风吃醋,怎么会被人捏了把柄,早晋了嫔位,枉我一番苦心……七郎不得圣心能怪谁?都是你教唆着他,但得了机会,就在圣上面前替你讨封,一昧地诋毁六郎、八郎,圣上最厌恶的就是皇子牵涉后宫妃嫔间的是非,我警告过你多少回,你自己说说!”   “怎能是妾身教唆,七郎也是出于孝顺……”   皇后忍无可忍地把手里暖炉重重顿在几案上:“我废尽心思,说服圣上总算动意,欲替七郎定下新科榜眼的侄女……他倒好,嫌弃人家不够貌美,又是寒门出身,自己去了圣上跟前折腾,引得龙颜大怒,这回好了,定了曹氏,你们母子总算满足?”   梁昭仪终于有些讪讪:“曹家与太后牵亲带故,七郎娶了曹家女,今后对太子也是助益。”   “狭隘!”皇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就算没有曹家这门亲事,太后也会护嫡,多此一举!”   “妾身也没法子,七郎不知何处打听得蒋家那女儿,说是体胖,模样也很普通……少年郎有几个不爱美色,更何况七郎是天皇贵胄。”   皇后“呵”的一声苦笑,连连摇头:“娶妻,图的是门户助益,难道今后七郎身边少得了貌美的侍妾?亏我还对七郎寄予厚望,期盼着他将来能成太子左膀右臂……你只眼红安嫔,也不学学人家的敏慧睿智,一颗心都扑在圣上身上,从不自作主张,教导得儿子好学上进,才德俱佳。”   “所以姐姐才要当心安嫔,她必怀野心!”梁昭仪尽管不满皇后对七皇子的轻视,却强自摁捺着,坚决把矛头对准安嫔母子。   皇后瞪了表妹良久,终于无力:“安嫔出身不显,八皇子没有母族倚仗,若是太平盛世,皇权大统,自然仅凭圣意不择外戚之势,可眼下……帝位多受掣肘,必须倚仗强势,圣上并无与八郎固势之意,她们母子不成威胁。”   “姐姐!那是八郎还小,婚事又还未定,难保他将来妻族强势。”   “一门之势,又能奈何?只要八皇子妃将来不是出自严、苏两派,不足为虑,与其盯着安嫔母子,四郎才是心腹大患,便是福王,也比他们更有威胁。”皇后重重蹙眉:“虽福王生母卑微,可他的正妃却是卫国公府嫡长女……我始终难以安心……孔家没有适龄女子,你那侄女却与苏家三郎年岁相当,这时就要注重对她的教养,倘若圣意不移,梁家不是无望与苏家联姻。”   皇后设想深远,只她并不知天子已经寿数将尽,一切筹谋都成了空中楼阁。   阑珊处的暖阁里,刚刚经过施针的天子难掩疲累,由得安嫔跪坐一旁替他捏着肩膀,闭目养神。   “八郎将来的婚事,你有没考虑?”却忽然问道。   安嫔温和的神色便是一凝,又须臾回复了婉柔:“但凭圣上作主。”   天子微微睁开眼睑:“朕想听听你的意思。”说话间,已经抚开了安嫔的手,指了指隔案。   “妾身……从无考虑。”安嫔虽得了赐坐,却恭谨地垂眸。   “三郎侧妃宁氏,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比八郎小着两岁,今年芳林宴朕让太后下帖,你留意着她几分。”天子便没追问,而是直诉决意。   安嫔指尖微微一颤,却恭顺地起身:“妾身遵旨。”   “好了,你回去吧,八郎是个好孩子,朕会替他好好打算,他的亲王妃……出身暂且不论,当以柔婉贤良为重。”天子语意温和,却又微微阖眼。   就算无人注视,安嫔依然行了无可挑剔的福礼,维持着笑意。   直到出了阑珊处,才一把扶紧了宫女的手臂。   那宫女正喋喋不休与有荣焉地罗嗦着“这可是阑珊处,圣上严令不准妃嫔涉足,就连皇后也稀少得入,不想却让娘娘送服参汤……可算头一份的体面”突然吃痛,宫女险些没有惊呼出声。   “甬道湿滑,我险些失足。”安嫔掌心须臾间又已放松。   宫女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一丝水渍皆无的路面。   安嫔却抬眸看向云层间漏下的浅浅日照。   宁家不算显赫,嫡长女是三皇子侧妃,圣上却有意让嫡次女为八皇子正妃……宁家虽是皇后亲族,也只是兜兜转转,孔家曾有个庶女嫁给了宁家嫡长子,还并非宁妃一支……若依眼下,宁家偏支嫡次女决无成为皇子正妃的资格,除非……   除非将来宁妃成为皇妃,宁家才可能水涨船高。   储位,要变了。   安嫔深深吸一口气,圣上是有意让她的八郎,成为新君的臂膀,却不能仗妻族之势。   宁氏一族荣辱,全看将来三皇子属意!   是三皇子……   安嫔忽而轻笑,于八郎而言,只要不是太子就好。   安嫔一行刚刚没入拐角,相反的方向,三皇子负手低头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地进入阑珊处,却在一池澜漾边上忽然顿足,眸光灼灼看向池水对面曲径深入梅红,眼底淌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有一些记忆,鲜明一如昨日。   恍惚间,梅树下似乎有女子的侧影。   一忽是怀抱幼童,笑面微低:“三郎,你可想念你的父亲……你那么小,他不得不奉诣离京,你应是不记得的吧……你的父亲很好,我很想他……三郎,你知道母妃这时有多幸福吗……你与父亲,是母妃最爱的人……”   一忽是朱披俏立的少女,双眼满是愁绪,也是在梅树下盼望归人,对他的轻唤充耳不闻。   爱慕,便是那样一种情绪吧,或喜或悲,兀自沉沦。   “母妃,你告诉我那样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滋味……”三皇子喃喃自语,倏忽背身。   步伐坚定不移地朝向青石甬路那头,肃立着十余内侍的暖阁。   渐渐的,眼底风平浪静,无悲无喜。   天子在儿子面前,已经收敛了刚才面对安嫔时的疲累与慵懒,垂足端坐,一臂置于案几,指掌微握。   便是詹公公都躬着腰退出暖阁,挥手示意阁外内侍远远避开。   三皇子没有得座,恭身站在一旁。   “事情如何了?”天子问道,目光轻轻扫过儿子的脸,见窗纸外的天光隐约映入他的眸心,泛起微微的珀光,攸而一阵恍惚……似乎看见了极为相似的一双媚目,柔情款款地看向他。   蓝珠……我从不曾忘记过你,很快,我们就要再见了,从此以后,只有你我,再无人打扰,你……请你不要怨恨,不要拒我千里,再给我,一次机会。   天子心神这么一晃,眉心的肃意就淡薄下去,直到听见儿子沉静的音调。   与记忆里的女子,莺声笑语全不相同。   “四弟已经得知舞蔽一事……儿臣是通过章侍书与苏探花之口。”三皇子将经过禀报了一回。   “你确定四郎不会生疑?”天子微微蹙眉。   “四弟警慎,应当会疑,不过即使猜到章侍书要利用他对付孔家,也会入瓮,他已经开始调察,儿臣安排妥当,那两个妓子甚是可信,再有张泰之子邀约好友饮宴确有其事,他那日被灌得烂醉如泥,自己说了什么话毫无印象,四弟在他身上察不到什么蹊跷。”   “与他饮宴之人,想必也是你安排的了。”天子这才微松眉心。   三皇子默认。   “接下来,就是要看四郎有何动作。”天子又说,再看了一眼三皇子,语气微有柔和:“三郎,你知道朕……为何只给你出题,而要让你定计解题,不是亲自布局。”   “父皇已经下令卫国公府与远扬全力辅佐儿臣行事,已经是天恩重信,儿臣岂能事事倚仗父皇。”   天子轻轻一笑:“那么以你看来,四郎又会如何?”   “为求一矢中的,必然会使事情恶化,儿臣推测……挑动御史弹劾之前,四弟会将消息透露给……”三皇子稍有犹豫,还是没直接说出皇后两字来:“透露给孔家,为的是将人逼至绝路,行杀人灭口之事。”   “那你如何应对?”   “儿臣尚未知父皇的下一题。”三皇子十分警慎。   “废储之前,先制秦、陈两家。”天子说道。   三皇子微挑眉梢:“如此,便当稳保张泰不死,并劝诫太子莫要行险,一错再错,而当釜底抽薪……若是逼得四弟焦躁,自行杀人灭口之事,不难找到罪证。”   张泰若被灭口,便不能落实孔执尚舞蔽一罪,于将来废储无益。   若能逼着四皇子起了嫁祸之心,亲自动手,便能率先断其臂膀,却也仅仅只是断臂而已。   天子盯牢三皇子:“没了陈、秦两家,四郎再不足惧,三郎,他到底是你的手足兄弟,莫要斩尽杀绝,若他执迷不改,困于禁苑已是断绝隐患,他若不行逆谋重罪,你……留其性命。”   “儿臣遵旨。”三皇子毫无迟疑,可眼底却有黯沉,尤其是在听说天子接下来的话:“相同道理,只要没有皇后与孔家,废太子再不足虑,朕会亲自下令,将其圈禁终生,你要保他将来锦衣玉食而不得〖自〗由……太子无能,却无祸心,这些年来,他对你的手足之情也有几分真诚。”   三皇子掌心一握一松,忽而环揖:“儿臣谨记君嘱。”   窗外忽地一阵风过,那片梅林里,落红无数。   ☆、第五百六十六章 无情内斗,棋子已动   无论人心是怎样的急切,时光依然不急不徐。   这个长冬,离开的步伐似乎更加缓慢,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扑面的厉风里还是夹杂着些许霜刀的冷寒,以致日渐强盛的春照带来的暖意始终有些虚软,浮于表面。   尽管如此,柳梢已染新翠,柯枝渐开芳华。   京郊的各处乐苑迎来了一年之首的繁忙时候,文会春宴应接不睱。   虞沨并没有迎来预料当中的繁忙,远庆九年的早春,他这个身负圣命的内阁学士破天荒地闲睱了下来,原因是三皇子并没有烦劳他。   便是卫国公府,除了苏明得了泄露口风的授令,也再没接到三皇子任何嘱令。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锦阳城正自春光明媚人心庆慰,多数人都未察觉蓄势待发的政治风浪已经迫在眉睫。   虞沨虽然越觉不安,可也明白不是妄动的时候,在这节骨眼上,盯梢三皇子的作为可算犯了大忌。   他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虞栋一家。   如他所料,当通过耳目将“无心之言”传给虞栋,二叔立即生疑,不过多久就去拜访了一回谢三太爷,出来时面若阎王,打马出了城郊疯跑,在与西山卫兵士比剑时,很有杀气地险些没把一个可怜兵勇的手臂斩落,划下重重一道血口。   于氏母子死后不足一月,小谢氏就收到了虞栋的一份礼物,说是有个亲信,通过海运从外邦得来的秘制发油,香味馥郁,却很是清爽,常用更可使发色长乌,倍添柔顺。   小谢氏用着极好,爱不释手。   旖景听闻后便嘱咐单氏着人暗暗“盗取”了一些,由虞沨拿去给江清谷过目。   很快有了结果,里头有毒,却并不致死,不过用上一、两年就会导致人渐生幻觉,最终疯颠。   旖景得闻后狠狠打了个冷颤。   “三太爷尝到了二叔二婶给的甜头,竟然又找上了虞洲,两人密谈了什么难以察知,不过虞洲给了三太爷千两白银。”虞沨说道。   “虞洲是要害谁?”旖景下意识地想到三太爷总算瞅准了致富之路,打算利用苗家的毒物吃香喝辣。   “我怀疑三太爷没给他毒物,而是出卖给他虞栋买毒的消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旖景瞪大了眼。   “二月。”   旖景呆怔半响,不敢置信地摇头:“倘若真是如此……二婶现在依然用着那东西!”   小谢氏的贴身侍女是单氏的亲信,这一类无干紧要的事旖景得知不难,莫说小谢氏往日用的事物,便是她的一日三餐,若旖景有心,也能知之甚详。   她虽然震惊于虞栋的心狠手辣,却也没有那份菩萨心肠提醒小谢氏,必须袖手旁观,但想到虞洲若已知情,却眼看着小谢氏日复一日使用那致人疯狂的毒药而无动于衷……世子妃再度打了个冷颤。   虞沨摇头冷笑:“人心之深,恶毒之重,实非旁人能度。”   两人都没有料想,因为小谢氏起意用苗家之毒暗害于氏母子,故而引来虞栋还诸其身的抱复,导致谢三太爷从中发了笔横财,越发欲壑难填,继虞洲之后,又把目光盯准了虞湘,这一家人的相互倾轧,还没有就此结束。   三月的怡红街,各大妓坊的生意十分红火,便是白昼,美娇娘也不乏被恩客邀约,随去城郊乐苑里助酒添乐。   纨绔们等不及春暖更胜,已经开始了纵情饮宴。   各色仅图玩乐的饮宴一多,自是少不得接踵而来的矛盾冲突,为了某个美人儿,甚至是酒桌上的一言半句,或许就会引发一场斗殴争执,这日虞湘可巧遇上。   他是受了宴请,参与一个勋贵子弟操办的饮宴,地点是在城郊的牡丹园——当然东家已经易主,并非虞栋,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这处曾经由虞湘他爹接手,眼下又被古秋月暗中以十分低廉的价钱“买回”。   古秋月也在宴上,他的表哥殷永成了楚王府的女婿,本就交游广阔的他越发成了炙手可热。   世子让他暗中留意虞湘,古秋月当然谨记于心,实际上这回虞湘得邀,没少让古秋月费心。   吹拉弹唱、觥筹交错的场面及到下昼,再坐大多数纨绔都已醉眼朦胧、丑态毕露,有醉卧美人怀里,也有干脆滑倒在桌子底下抱着酒壶打呼,更有人不顾体统,当众搂着美人嬉戏,又啃又咬的。   虞湘酒量倒是不错,还不至醉倒,却也假作步伐不稳,硬是挂在个美人身上,让人扶着他去净房。   古秋月远远随在后头。   牡丹园自从被他重新接手,又恢复了盛誉,生意兴隆,根本不可能让人赁下整座园子,而是分赁出去,虽有屏幛隔开,却并不能规避不同席面的宾客撞见。   古秋月清清楚楚地瞧见谢三太爷藏身在一处花荫下,目送着虞湘将那美人儿一把拉去幽静的台阁里,那副奸计得逞的神情。   古秋月闪身躲在一旁。   不待一刻,便闻台阁里一声惊呼,再有一声喊痛。   美人扭着纤腰仓惶逃出,衣襟散乱,发鬓上的那朵海棠摇摇欲坠,却并没有跑远,而是站在阁外扬声娇骂——   “呸,若不是看在任郎颜面上,谁愿意搭理你,亏还称自己是宗室子弟……难不成没带耳朵也瞎了眼睛,瞧不见听不着旁人那些嘲讽,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尽知道蹭吃蹭喝,竟然敢占姑奶奶的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且当姑奶奶是你家的侍婢,不掏银子就想占好,发你的青天白日梦,这世间还有吃白食的宗室?也不怕丢了皇族的体统。”娇滴滴的美人双手叉腰,说出来的话却与容颜大相径庭,十分泼辣损人。   古秋月倒是认得这妓子,并非了不得的花魁,无非是与顺平伯家的纨绔有些来往罢了,竟这般大胆,居然敢咒骂宗室子弟?一时也瞪大了眼。   就见台阁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冲出来的人狂躁难捺却……虞湘的形容十发狼狈,外衣已经不见踪影,中衣也散开着,裤腰显然是手忙脚乱地系上,脑门上还有一块青紫,不知是被人大力推搡下撞着哪处留下的痕迹。   显然是动了色心,想要偷欢,却被这胆大包天的妓子先哄得宽衣解带,有意羞辱。   妓子也不料堂堂宗室竟然能衣衫不整地追出,吓了一跳,顾不得逞嘴舌之利,转身就跑。   虞湘闷吼一声追来。   古秋月把额头抵在身前的一颗粗壮的榕树上——确定这人是那位风度翩翩的世子的堂弟?血缘如此相近,人品简直天差地别。   这下如何是好,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虞湘出丑,皇族的名声……   古秋月脑子里尚且犹豫,手脚已经动作,眼看着那妓子一边惊呼一边拔足狂奔而去,连忙飞身上前,就要阻拦虞湘顶着这副形容气急败坏地“杀回”饮宴,可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虞湘被先到一步的谢三太爷拦腰抱住。   “我的好侄孙儿,你这副样子出去,岂不忍人笑话!”   古秋月心思一动,似乎明白过来,难道那妓子是被谢三太爷收买,也紧赶着劝:“三郎莫急,可不能冲动,您是什么身份,收拾一个贱婢还怕没有机会。”   谢三太爷溜了一眼古秋月,瞧着陌生,便没在意,忙把虞湘往台阁里扯:“听舅公的话,莫同个娼妓一般计较,都怪那些背后嚼牙……”一路走一路说,古秋月依稀又听见了几句。   什么“也怪你爹娘管得太紧,这出来应酬,哪能不备些银钱”;诸如“这世道,都是些嫌贫爱富”……   古秋月摸不着头脑,只好把这事原原本本地通报给虞沨。   “在下打听过了,那妓子果然是得了谢三太爷的收买,先是让她撩拨三郎,再引去无人处当面羞辱。”   虞沨蹙眉,沉吟片刻才说:“这事你莫理论,且继续留意着虞湘,尤其是在钱银上。”   数日之后,古秋月就有了回音,竟说虞湘张口找他借万两白银,并且大言不惭,说是不过两月必将归还,并愿付重利。   虞湘在勋贵圈子里并非左右逢源,那妓子说得不错,的确有许多纨绔暗地笑话虞湘吝啬,蹭吃蹭喝,甚至在烟花巷还欠着债务,莫说万两白银,就是百两,也没人愿意借他,而古秋月却是出了名的“仗义疏财”,这一段又是有心结交虞湘,难怪虞湘找他开口。   其实虞湘当真冤枉,并非他吝啬,那些年小谢氏手里有闲钱,没紧着他的时候,他也是手脚大方,从不欠人饮宴。不过自打虞栋夫妇被谢三太爷这只吸血蝙蝠盯上,银根紧缩,再没闲钱给虞湘挥霍。   虞湘费尽心思讹诈的零花钱,还不够自己去趟堵坊鸡场消磨半昼,哪里有请宴的底气,时日一长,当初的仗义疏财就被那些酒肉之交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眼下的小器孤寒。   不过纨绔们尚还顾忌着虞湘脸上那张宗室的表皮,明面也就是渐渐疏远,并没给他难堪,不过背后有些不齿的议论,尤其是酒兴上来。   虞湘竟懵懂不知自己已经被人嘲笑小瞧,吝啬的名声竟在怡红街广为传扬。   让虞沨冷笑的是,谢三太爷买通妓子把那些闲话捅破的用意,虞湘转头就需万两白银用作何处。   看来这时尚不到太子遇刺,虞栋入罪,他这家人就要从内部开始厮杀了。   虞沨摇了摇头,对古秋月说:“吊着他,别急着给,也不要拒绝,就说需要筹集,什么时候给钱等我示意。”   世子仍然再等候时机。   及到四月,芳林宴后,表面平静的锦阳京突生风浪。   礼部官员张泰饮宴归府,险遭伏杀,多亏兵马司巡检时撞见,张泰幸免于难,行凶者中一人服毒,一人落网,扭送顺天府。   “开始了。”闻讯之时,虞沨正与旖景挑灯对弈,一枚黑子应声而落。   而坤仁宫里,皇后也几乎立即得闻消息,拍案而起,良久怔怔。   随后是“嘭”的一声巨响,一张案几竟被皇后整个掀翻。   竟然落了活口!   “想办法立即传讯出去……”盛怒与惊惧让皇后摇摇欲坠:“让三郎去顺天府,接手此案审讯!”   这时已经别无良策,必须依靠三皇子,舞蔽的事,只好告知于他。   皇后颓然跌坐。   与此同时,庆亲王府邸,四皇子也是满面肃色:“皇后居然失手……又是顺天府……”忽然斜了唇角:“老三想要坐享渔翁,独善其身,这回难了。”   “那明日……”一旁的陈长史很是迟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去一趟相府,传我四字,依计而行。”   ☆、第五百六十七章 孔家遭疑,陈家犯案   张泰遇刺一事纵使让部份嗅觉灵敏的政客感觉到了不同一般的紧迫,却也没预料接踵而来是怎样一场剧变,直到次日下昼,圣上忽然在乾明宫召开殿议,除了中书、内阁大臣与几位亲王皇子,凡五品以上朝臣无一落下,这几乎是金逆一案后从未有过的大阵势,就连许久没有振作人前的太子殿下也奉诏到场,尽管宝座上的天子看来神情并无多少肃厉,也让一众官员绷紧了心弦。   “啪”的一声,御案上一本奏章拍下,让群臣的心脏不约而同地重重一跳,只觉呼吸都艰难起来。   “吕简,你将所奏之事当众道来。”天子低沉的声调打破沉寂。   末位的监察御史应声而出,款款几步上前,一身青袍朝服在前列绯袍中尤其显眼。   又是这个刺头!这时不少官员皆在暗忖。   四皇子心里往下一沉,却有欣喜攀着脊梁而升,直到这时,他才敢确定今日这般阵势的确是为了吕简所奏。   虽矛头是指向孔执尚,但天子不可能不知这是冲储位发难,却毫不犹豫地召开公议——朝早奏折才递了上去,下昼即公召百官,这证明什么?证明果如他从前所料,圣上对太子这个嫡长的储君资格并非完全满意。   成算再添一分。   而在吕简掷地有声的奏言中,正殿里摁捺不住的吸气声接踵响起。   竟是弹劾中书断事孔执尚徇私舞蔽,并买凶灭口!   事情起初不过是一二传言,被都察院一名左佥都闻知,遂召两名监察御史协商,令二人暗察风言。   御史虽可据风言谏事,一来事涉科举公正实为严重,二来关系中书重臣皇亲国戚,故而不能仅凭传言奏事,起码察实传言是否可信。   “经过走访,微臣已经察实确有风传,正待拟章上奏,不想即生涉案者张泰遇刺,而奉上官之令与微臣共察此案之御史忽然失踪,据察,便在两日前,此人曾暗会孔断事,有其仆夫作为人证。”吕简话音才落,那名先闻风传的右佥都出列旁证,并直接推断失踪那名御史与孔执尚暗中勾联,故而泄密,以致孔执尚为了掩饰罪行,杀人灭口。   不消说,这位右佥都是秦相亲信,而那名失踪的御史,本是皇后之人,却骗取了秦相信任,他这一失踪,显然是皇后见灭口不成,让孔家“亡羊补牢”做下的事情。   哪知四皇子早有预料,早安排了耳目去御史私邸为了家仆,以为人证。   孔执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直称清白,质疑有人污陷。   右佥都遂提出新科探花苏明也是人证之一,并有章侍书等若干人证。   孔执尚反驳,章侍书也只是间接耳闻,就算坊间有所传言,也非实证,未必不是心怀叵测之人故意散布。   “圣上,莫如诏张泰上殿,问清事实。”秦相适时出列,中止众人的言辞争执。   张泰父子却也失踪,再度让此案陷入扑朔迷离。   “案必严察!让三法司会同办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张泰与涉案御史找出来。”天子最终决意,又授内阁学士苏轹主持察办此案,孔执尚暂且免职待察,禁居私邸,由大理寺、刑部派员看守,不得与人勾通,包括家人。   殿议之后,孔家众人立即成了三法司严盯紧防的嫌疑人,在这当头,皇后自然不敢再与娘家联络,还好有三皇子。   坤仁宫里,皇后显然已经没有往日镇定,像只没头苍蝇般地在暖阁里乱转,直到听说三皇子在外候见,才连声喊请,强自摁捺着坐在炕沿,打发亲信女官谨守阁外,不让人靠近一步。   皇后一把扶起欲行大礼的三皇子:“事情如何?”   三皇子满面沉肃:“秦相果然出手,已经让吕简递了奏章,刚才殿议……圣上已经下令三司会审,由苏阁部主持。”   “狼子野心!”皇后重重拍着几案,心神也是大乱:“苏家不可能妄顾圣命,圣上怎能……明知这后头是四郎觎觑储位……眼下该如何是好,三司之中,都察院被秦怀愚掌控,大理寺……”前大理寺卿牵涉到金逆一案,早被处治,现任大理寺卿出身世家,不能排除是秦相党羽:“还有刑部尚书陆泽,为虞沨所荐,也属圣上信重,非本宫能够指使。”   “母后,这回涉及科举,也难免圣上重视,不过圣上将此案交给苏阁部,至少不会由四弟一手掌握。”三皇子说道:“昨晚儿臣得信,立即赶往顺天府,那个凶犯已经得了儿臣警告,他若要保住家人性命,必不敢胡言乱语,那名御史与张泰父子儿臣已妥善安置,落不到三司手中。”   “张泰愚蠢!这般大事怎能泄露给纨绔子,他那儿子,当真醉后把此事拿来夸耀?”皇后煞白着脸,眼里尽是杀意,三皇子毫无怀疑倘若张泰在场,会被皇后亲手碎尸万断剥皮抽筋。   “儿臣也询问过,张泰之子那日烂醉如泥,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事实上张泰之子根本不知他爹的罪行,自然不会泄露天机,张泰当真冤枉。   可这一层真相,三皇子自然不会对皇后坦诚。   “统统灭口,只有死人才会让人放心。”皇后咬牙切齿。   那可不行,张泰父子已经被天子控制……三皇子浅咳一声,脸上一片真诚:“母后,这事已经闹得不可收场,即使张泰父子被遭灭口,那两个妓子与唐家的纨绔并非主要证人,不能仅凭他们耳闻定罪……可还有两个外放的官员。”两进士才是舞蔽的直接受益者,若他们供出孔执尚来,那就是罪证确凿。   “母后,恕儿臣直言,这时若再行灭口之事,圣上必信舞蔽之实。”   皇后自己也知道她是一时冲动,但的确再想不到两全之策,脸色更显煞白,尽露狰狞。   “母后,儿臣以为,此事无疑为四弟夺储之举,要想平安度过此劫,还当釜底抽薪……儿臣送东华公主返程途中,无意探知一事……”三皇子遂将盘儿之母被胡世忠奸逼自尽的事说了一回:“儿臣在郫南遇刺,也多亏得盘儿家中备有弓箭才幸免于难,有心替她申冤,故而安排人手察了察胡世忠。”   侃侃而谈,把胡世忠新官上任即行祸杀强占之事细细说来,三皇子微微一挑眉梢:“儿臣已经助那匠人之妇察明实据,由匠人好友韩秀才携证入京,正欲等待合适时机放他去击登闻鼓。”三皇子见皇后满面不耐,便没再卖关子:“胡世忠是陈长史之亲信,他受提拔,当数四弟的功劳。”   皇后这才专注起来:“当真?”   “确凿无疑,此事儿臣早向太子禀明,太子也说得等合适时机,重创四弟。”   皇后高高一挑眉梢。   “这时便到时机,四弟意在储位,想借舞蔽一案上谏废储,倘若储位空悬……不遵嫡长,当立贤明,倘若此时胡世忠之罪行揭露,于四弟声名无益,他必然不会放任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纵党行恶,登闻鼓院,可是陈家二爷任着长官……”   “陈家必会杀人灭口!”皇后说道。   “这事一闹,四弟必然会心生焦躁,倘若母后无为,想来他也会有所动作,欲行灭口之事而栽污给太子,坐实储君枉法之罪。”   “只要我们抓住四郎的把柄,就能反败为胜。”皇后怒气尽消,这才恢复了往常几分神采。   三皇子微笑颔首。   “三郎,这回多亏有你……”皇后一时动了慈母情怀,拉过三皇子的手:“若平安度过此劫,太子必然谨记你的功劳,将来……你们既然同历艰险,必共享尊荣。”   三皇子自然会说些“理所应当”的好听话,告辞离去,当出坤仁门,眼底渐渐漾起玩味。   而意气飞扬的四皇子,早安排了人手前往湘西,留心着那两个进士出身的县令,只待皇后一行灭口之策,便拿住罪证,做为将太子逼下储位的绝杀之剑。   可是不待事情再有进展,四皇子这边就出了纰漏。   这日午后,四皇子正与几个幕僚议事,陈长史慌里慌张地入内,贴紧四皇子的耳畔低声急语。   幕僚们只见四皇子脸色大变,便识趣地鱼贯而出,各自心里都在打鼓,不知事情出了什么变故。   “此事当真?”房中再无外人,四皇子一把扯紧了陈长史的衣襟。   “千真万确,那人直接去敲了登闻鼓,跪呈状书!好在底下推官是个咱们的人,把事情摁了下来,通报了二伯,殿下,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放任胡世忠出事,若是得了个荐人不当,甚至纵恶逼民……”   四皇子暴怒,一拳擂在案几上:“好个胡世忠!堂堂地方要员,多少美妾不能坐拥,竟行强占民妇……真真是摊烂泥。”   “殿下,这事倘若不按下,将来必会被人利用,怦击殿下有失贤明,咱们好不容易将太子拉下储位,又怎容旁人坐享渔翁?”陈长史想到胡世忠正是自己所荐,额头上冷汗淋漓,只觉发根针扎般的刺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分析厉害。   四皇子强制让自己冷静,半响才说:“你所言不无道理……这事必须按下,立即着人摸察击鼓之人的底细,若是没有什么倚仗……治他个污篾之罪,发配充军,途中再……以逃脱罪名处死,当即通知胡世忠,让他将那妇人灭口,好好把这事给我处理干净。”   可怜的韩秀才,千里迢迢赶来京都敲登闻告状,自是为了回报当年工匠的资助之恩,又担心地方官员相互包庇,多得他的东家也是仗义之人,得知此事后,非但助以路资,还联系“亲友”在京都安排妥协,助韩秀才在恰当时机行事,才能保障自身达到目的。   哪知到了登闻鼓院,递交状书,却被不由分说地押入大狱,罪名是污告。   不消说,秀才的东家究竟是得了谁的意会。   更不消说,登闻鼓院并非鼓司陈二爷一手遮天。   于是刑部很快就得到举报,陈二爷枉法循私,竟昧告不举,反诬身有功名者治罪。   尽管刑部尚书忙着会审舞蔽一案,得报后也不敢吊以轻心,立即上奏御前。   天子勃然大怒,再一次下令严察。   三皇子请命,要亲自前往建昌府明察胡世忠一案,天子准允。   而三皇子动身之前,总算先后秘见两人——   ☆、第五百六十八章 操纵变局,金蝉脱壳   远庆九年四月,锦阳京因为科场舞蔽、鼓司昧告两大案件,导致国戚孔、陈两大家族相继遇祸,中书断事被禁居私邸待察,陈鼓司已经被罢职候审身陷大狱,便是市坊平民,也感觉到太子与庆亲王间的剑拔弩张,更遑论对恃两党。   天气回暖,京都气氛却早无春寒料峭时的喜庆宁怡,各府春宴无声无息地取消,鲜菲盛发的京郊也再罕见香车宝马,遑遑都城笼罩于一片看不见的阴霾里,人人提心个个吊胆,都等待着蔚蓝如洗背后酝酿的那场雷暴,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袭卷表面的风和日丽。   四皇子固然气急败坏,已经怀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势必要将太子拉下马来,否则难以挽回败局。   他已经动了“灭。”之心,正要传信前往湘西,以定太子党罪证确凿。   四皇子尚未死心,就算赔上陈鼓司与陈长史伯侄两个,他还有秦家,还有陈家背后的党羽,依然是储位强有力的角逐者,前提是必须让太子被废。   一切都在按天子布局,三皇子落子的胜局发展,虞沨默默关注,心中稍定。   直到听说三皇子将行建昌,并且秘见了虞栋与黄陶!   虞沨心中那隐隐不安似乎越发落到实处,可他纵使早布了耳目在虞栋身旁,却也无法察知三皇子究竟有何交待。   而见过三皇子的虞栋,似乎变得十分〖兴〗奋,一头扎在西山卫,连将军府都稀少回去。   尤其与他那几个统兵亲信,常常秘谈,气氛十分怪异。   而当三皇子离京,太子忽然上请因为身染不适,望天子恩准他去西郊濯缨园静养。   与此同时,从南浙来了一个闻名大隆的戏班子名声会,纵使锦阳气氛因为政斗显出十分沉肃,不少贵妇女眷与纨绔文士们依然为名声会的来京欣喜不已,谁让这个戏班子里好几个名角儿实受追捧,让人慕名已久。   那些并不在斗争中心的门户,又有了召办堂会的心思,名声会一时炙手可热,他们在芳仪堂一日三场一连十日的登台,据闻坐无虚席。   便是旖景都得了彭澜下的邀帖,约她去芳仪堂听戏。   “从今日始,除卫国公府外,切莫外出,便是去国公府,也必须调集亲兵护卫前往。”虞沨却阻止了旖景出门。   世子妃当然大怀讶异。   “三殿下临行之前,已经私见了二叔与黄陶。”虞沨眉心紧蹙:“还有这个名声会,你或许没有映象,当年太子在濯缨园遇刺,正有他们在场。”   旖景目瞪口呆。   太子自请去濯缨园,而虞栋与黄陶显然得了授命,那就是说……   “三皇子他,依然要夺太子性命!”旖景倒吸一口凉气。   “应是如此。”虞沨语音沉重:“圣意已明,这事咱们不能插手……我是疑心事情并不等同那一世,三皇子曾毁江氏清白、除杀黄陶死士,意在警告报复,黄陶早怀二意,三皇子必有洞察。”   “那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旖景紧紧握拳,暗暗咬牙,暗诽那妖孽果然不肯消停,储位必变,天子已经明示要传位于他,他依然还是……   虞沨看向旖景,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将人搂在怀中:“还不好说,总之这段时日要万事当心,你最好固步王府,不要出门。”   而对三皇子的行为心存疑惑者远非虞沨一人,前往建昌府的官道上,薛东昌策马赶上三皇子,与其并肩两骑,远远抛开一应亲兵随丛。   “殿下,属下实在不明,眼下您已经胜券在握,为何还要刺杀太子,岂非多此一举?”   肩系青黑披风的皇子稍稍勒缓了马蹄,目光轻睨,似乎满带讽刺:“胜券在握?即使能将秦相、陈家治罪,老四也不会坐以待毙,秦家与陈家经营多年,党羽无数,即使没有他们,老四要收服也不是难事,再者,圣体危重如此秘事,连我都无从打探,老四却能洞察,他有的暗棋,不在我之掌握。”   三皇子轻笑:“要彻底铲除,只有让太子丧命,眼下太子与老四已成水火之势,倘若太子这时被刺……老四百口莫辩,父皇也才会下定决心,于我,才是真正安枕无忧。”   “若将孔家、秦家、陈家尽数根除,将来卫国公府与楚王府更是权重势威,他们虽是父皇信臣,却难保还会对我尽忠,太子与老四一死,他们背后的权势才能被我放心利用,借来平衡苏家与楚王之势。”   “可是万一有何差池……黄陶狡诈多端,并不可信。”薛东昌仍有忧虑,若是真能成功嫁祸四皇子当然是万事大吉,可黄陶若有二心,三皇子反而会惹祸上身,一败涂地。   “所以,我才把他的长子带在身边。”三皇子收回目光,眸底沉晦:“再有,我此时离京,也是为自己保留后路,万一事变……至少能够自保。”   怎么自保?堂堂皇子难道要隐姓埋名居于山野避祸?薛东昌越发孤疑。   “待到了建昌,你将倩盼好生安置,一定要留人看好她,不能有半点疏忽。”三皇子又说:“老四给她服了毒,半年不得解药即发,我已经让苗石陌配好解药,你先让她服下。”   薛东昌心下暗暗不悦,三皇子也太执迷了些,倩盼不就是模样与那位相似……府里两个侧妃三皇子不管不顾,到了这般紧急的时刻,却还处处为倩盼打算,甚至怕她身陷险境,特意将她带出锦阳,这是要等着将来尘埃落定,再接她回京直接封妃?   总不会让一个侍婢坐上皇后之位吧!   但薛东昌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违逆主人之令,嘴上毫不犹豫就应诺下来。   这时的庆亲王府,四皇子正与黄陶秘谈,一扫这些天来的气急败坏与心浮气躁,而恢复了意气风发喜上眉梢。   “这回多亏了二爷,否则必中老三圈套。”四皇子满是笑意地拍了拍黄陶的肩头:“太子这时一死,即使无凭无据,本王也要担着最大嫌疑,必失圣心,更何况老三早已洞悉了我的计划,正等着我自入陷井,那两个进士一死,皇后就能掌握我之罪证,非以为我是孤注一掷行刺太子不可。”   “殿下,还当中止嫁祸太子灭口的计划,建昌府那边,也不能妄动。”黄陶好容易才套出了三皇子全盘计划,眼见将建大功,自是不容有半点疏失。   “当然要如此,我已经追回了授令。”四皇子长眉高挑:“这回咱们保下太子,让虞栋落网,他必然会招供出老三……胡世忠一案也可栽在老三身上,说他捏造陷害于我,待洗清了这桩,再等舞蔽一案水落石出,太子必遭废黜,又有谁是我之对手?”   这还真是柳暗花明!   四皇子越发〖兴〗奋,长笑数声,却忽而慎色:“二爷这回立了大功,本王势必铭记在心,不过你之长子或许不能脱险……”   说到这点,黄陶也很是哀痛,咬牙忍住,又再示忠:“为了王爷的大业,在下万死不辞,在下已经嘱咐儿子,若有机会脱身固然最好,若是没有时机……只当是为新君尽忠。”   “黄公放心,本王不会忘记你满门功劳,待将来……本王先许你候爵之位。”   好一番“君臣交心”黄陶告辞出来,回到家中之后,见妻子江氏呆呆傻傻的僵坐炕上,手里捧着的是长子幼年时穿着的衣裳,心里一阵绞痛。   自从出了那事,江氏好不容易才在他的温言劝慰下平息心情,哪知那桩丑事一直有如恶梦缠绕不放,即使市坊间的民妇,对待江氏也是指指点点,背后议论,更别说偶尔有贵妇路遇江氏,对她更是直言冷讽。   江氏无颜见人,固步家中,性情越发敏感自抑。   他要忙于正事,又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安抚妻子。   自从除族,长子媳妇坚持和离,三个儿子婚事艰难,黄陶到底不甘让儿子婚配普通百姓,就一直耽搁着,只待将来咸鱼翻身再为儿子求娶名门淑女。   后宅唯有江氏,越发孤寂。   这回长子犯险,江氏更觉哀痛,人就越发的糊涂懵懂,有时就连他都不认得。   这都拜三皇子所赐!故而就算要搭上长子性命,黄陶也坚决不容三皇子奸计得逞,登基称帝。   而他也总算明白了三皇子为何非要利用虞栋与他。   原来是早有筹谋要刺杀太子,而必须利用他们俩,才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三皇子完全置身事外。   先不说虞栋,也只有自己能说服孔俊,让他谏言太子自请去濯缨园——理由十分冠冕堂皇,越是在这般风声鹤唳的时候,太子越要表现出毫不紧张、清白无辜,离了东宫,身边只带十余亲兵与一二亲信作陪,将自己置身在圣上监视下,与孔家诸人断绝来往,连同属官孔俊也随太子“变相禁足”就算将来孔执尚难辞其罪,也可保全孔俊,最大限度保留孔家之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因为要表现松弛,请名盛大隆初来京都的戏班子名声会到别宫唱上一场堂会以作消遣就更会被采讷。   太子这些年来原本就荒唐不堪,沉溺声色,醉生梦死,倘若因为舞蔽一案闹出就痛改前非,事事谨慎,越发会让天子生疑。   更关键一点——三皇子早些年就有叮嘱,让他荐上几个亲信予孔俊,培养成太子亲兵,这几个人实际上是唯黄陶之令奉丛。   所以为保万全,让太子死在濯缨园,死在实际身份是“北原奸细”的名声会戏子手中,就非黄陶不可。   有名声会在明,黄陶那几个亲兵在暗,太子万无活路。   而孔俊也会被斩杀当场,包括其余几名亲兵。   参与刺杀太子的罪名反而会栽在被杀亲兵头上,他们是被谁指使,当然察不出头绪。   名声会诸人是死士,不会自留活口。   当然濯缨园是皇家宫苑,里头驻有百余宫卫,仅凭黄陶手里三两亲兵与名声会十余刺客不足以杀死太子,那么就需要突发事件先把宫卫调离,使他们不能脱身护卫太子。   这就离不开虞栋的参与。   黄陶已与四皇子商量计定,为了指证三皇子为背后主使,必须抓虞栋一个现形。   至于虞栋知道黄陶原是三皇子亲信的事,那是空口无凭,不足为惧。   因为黄陶这回会成为护卫太子逃出生天的功臣,天子怎会相信虞栋的“狡言”?   四月下旬,天子总算允准太子去濯缨园静养,太子太保孔俊随行,而作为孔俊幕僚的黄陶,也被太子邀请同往。   虞沨得讯后,当晚就对旖景说道:“事情与那一世并不相同,黄陶当年并未随驾往濯缨园,而是大舅兄同往……这回有黄陶在,太子性命无礙。”   很简单,黄陶若不怀二意,对三皇子忠心耿耿,坚决不会把他自己赔进濯缨园,太子一死,他这个活口便难脱嫌疑,他既然去了,一定会保太子平安无事。   “那三皇子……”旖景很觉头痛,若让四皇子登基,黄陶成了功臣,于楚王府、卫国公府更加不利,而事到如今,旖景更加笃信,当年长兄随太子往濯缨园遇刺,必是黄陶背后安排,在刺杀太子的同时,也没有放过长兄。   三皇子当年还要倚仗卫国公府的助势,应当不至于暗害长兄,但显然他也不会为了长兄阻止黄陶,采取的是放纵暗许的态度。   旖景想到这点,忍不住暗暗咬牙,可眼前情势,与三皇子为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倘若仅是如此,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三皇子……他不会再回京都。”虞沨沉声说道。   ☆、第五百六十九章 奸细入宫,“云雀”现形   远庆九年四月,锦阳京因为科场舞蔽、鼓司昧告两大案件,导致国戚孔、陈两大家族相继遇祸,中书断事被禁居私邸待察,陈鼓司已经被罢职候审身陷大狱,便是市坊平民,也感觉到太子与庆亲王间的剑拔弩张,更遑论对恃两党。   天气回暖,京都气氛却早无春寒料峭时的喜庆宁怡,各府春宴无声无息地取消,鲜菲盛发的京郊也再罕见香车宝马,遑遑都城笼罩于一片看不见的阴霾里,人人提心个个吊胆,都等待着蔚蓝如洗背后酝酿的那场雷暴,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袭卷表面的风和日丽。   四皇子固然气急败坏,已经怀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势必要将太子拉下马来,否则难以挽回败局。   他已经动了“灭。”之心,正要传信前往湘西,以定太子党罪证确凿。   四皇子尚未死心,就算赔上陈鼓司与陈长史伯侄两个,他还有秦家,还有陈家背后的党羽,依然是储位强有力的角逐者,前提是必须让太子被废。   一切都在按天子布局,三皇子落子的胜局发展,虞沨默默关注,心中稍定。   直到听说三皇子将行建昌,并且秘见了虞栋与黄陶!   虞沨心中那隐隐不安似乎越发落到实处,可他纵使早布了耳目在虞栋身旁,却也无法察知三皇子究竟有何交待。   而见过三皇子的虞栋,似乎变得十分〖兴〗奋,一头扎在西山卫,连将军府都稀少回去。   尤其与他那几个统兵亲信,常常秘谈,气氛十分怪异。   而当三皇子离京,太子忽然上请因为身染不适,望天子恩准他去西郊濯缨园静养。   与此同时,从南浙来了一个闻名大隆的戏班子名声会,纵使锦阳气氛因为政斗显出十分沉肃,不少贵妇女眷与纨绔文士们依然为名声会的来京欣喜不已,谁让这个戏班子里好几个名角儿实受追捧,让人慕名已久。   那些并不在斗争中心的门户,又有了召办堂会的心思,名声会一时炙手可热,他们在芳仪堂一日三场一连十日的登台,据闻坐无虚席。   便是旖景都得了彭澜下的邀帖,约她去芳仪堂听戏。   “从今日始,除卫国公府外,切莫外出,便是去国公府,也必须调集亲兵护卫前往。”虞沨却阻止了旖景出门。   世子妃当然大怀讶异。   “三殿下临行之前,已经私见了二叔与黄陶。”虞沨眉心紧蹙:“还有这个名声会,你或许没有映象,当年太子在濯缨园遇刺,正有他们在场。”   旖景目瞪口呆。   太子自请去濯缨园,而虞栋与黄陶显然得了授命,那就是说……   “三皇子他,依然要夺太子性命!”旖景倒吸一口凉气。   “应是如此。”虞沨语音沉重:“圣意已明,这事咱们不能插手……我是疑心事情并不等同那一世,三皇子曾毁江氏清白、除杀黄陶死士,意在警告报复,黄陶早怀二意,三皇子必有洞察。”   “那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旖景紧紧握拳,暗暗咬牙,暗诽那妖孽果然不肯消停,储位必变,天子已经明示要传位于他,他依然还是……   虞沨看向旖景,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将人搂在怀中:“还不好说,总之这段时日要万事当心,你最好固步王府,不要出门。”   而对三皇子的行为心存疑惑者远非虞沨一人,前往建昌府的官道上,薛东昌策马赶上三皇子,与其并肩两骑,远远抛开一应亲兵随丛。   “殿下,属下实在不明,眼下您已经胜券在握,为何还要刺杀太子,岂非多此一举?”   肩系青黑披风的皇子稍稍勒缓了马蹄,目光轻睨,似乎满带讽刺:“胜券在握?即使能将秦相、陈家治罪,老四也不会坐以待毙,秦家与陈家经营多年,党羽无数,即使没有他们,老四要收服也不是难事,再者,圣体危重如此秘事,连我都无从打探,老四却能洞察,他有的暗棋,不在我之掌握。”   三皇子轻笑:“要彻底铲除,只有让太子丧命,眼下太子与老四已成水火之势,倘若太子这时被刺……老四百口莫辩,父皇也才会下定决心,于我,才是真正安枕无忧。”   “若将孔家、秦家、陈家尽数根除,将来卫国公府与楚王府更是权重势威,他们虽是父皇信臣,却难保还会对我尽忠,太子与老四一死,他们背后的权势才能被我放心利用,借来平衡苏家与楚王之势。”   “可是万一有何差池……黄陶狡诈多端,并不可信。”薛东昌仍有忧虑,若是真能成功嫁祸四皇子当然是万事大吉,可黄陶若有二心,三皇子反而会惹祸上身,一败涂地。   “所以,我才把他的长子带在身边。”三皇子收回目光,眸底沉晦:“再有,我此时离京,也是为自己保留后路,万一事变……至少能够自保。”   怎么自保?堂堂皇子难道要隐姓埋名居于山野避祸?薛东昌越发孤疑。   “待到了建昌,你将倩盼好生安置,一定要留人看好她,不能有半点疏忽。”三皇子又说:“老四给她服了毒,半年不得解药即发,我已经让苗石陌配好解药,你先让她服下。”   薛东昌心下暗暗不悦,三皇子也太执迷了些,倩盼不就是模样与那位相似……府里两个侧妃三皇子不管不顾,到了这般紧急的时刻,却还处处为倩盼打算,甚至怕她身陷险境,特意将她带出锦阳,这是要等着将来尘埃落定,再接她回京直接封妃?   总不会让一个侍婢坐上皇后之位吧!   但薛东昌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违逆主人之令,嘴上毫不犹豫就应诺下来。   这时的庆亲王府,四皇子正与黄陶秘谈,一扫这些天来的气急败坏与心浮气躁,而恢复了意气风发喜上眉梢。   “这回多亏了二爷,否则必中老三圈套。”四皇子满是笑意地拍了拍黄陶的肩头:“太子这时一死,即使无凭无据,本王也要担着最大嫌疑,必失圣心,更何况老三早已洞悉了我的计划,正等着我自入陷井,那两个进士一死,皇后就能掌握我之罪证,非以为我是孤注一掷行刺太子不可。”   “殿下,还当中止嫁祸太子灭口的计划,建昌府那边,也不能妄动。”黄陶好容易才套出了三皇子全盘计划,眼见将建大功,自是不容有半点疏失。   “当然要如此,我已经追回了授令。”四皇子长眉高挑:“这回咱们保下太子,让虞栋落网,他必然会招供出老三……胡世忠一案也可栽在老三身上,说他捏造陷害于我,待洗清了这桩,再等舞蔽一案水落石出,太子必遭废黜,又有谁是我之对手?”   这还真是柳暗花明!   四皇子越发〖兴〗奋,长笑数声,却忽而慎色:“二爷这回立了大功,本王势必铭记在心,不过你之长子或许不能脱险……”   说到这点,黄陶也很是哀痛,咬牙忍住,又再示忠:“为了王爷的大业,在下万死不辞,在下已经嘱咐儿子,若有机会脱身固然最好,若是没有时机……只当是为新君尽忠。”   “黄公放心,本王不会忘记你满门功劳,待将来……本王先许你候爵之位。”   好一番“君臣交心”黄陶告辞出来,回到家中之后,见妻子江氏呆呆傻傻的僵坐炕上,手里捧着的是长子幼年时穿着的衣裳,心里一阵绞痛。   自从出了那事,江氏好不容易才在他的温言劝慰下平息心情,哪知那桩丑事一直有如恶梦缠绕不放,即使市坊间的民妇,对待江氏也是指指点点,背后议论,更别说偶尔有贵妇路遇江氏,对她更是直言冷讽。   江氏无颜见人,固步家中,性情越发敏感自抑。   他要忙于正事,又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安抚妻子。   自从除族,长子媳妇坚持和离,三个儿子婚事艰难,黄陶到底不甘让儿子婚配普通百姓,就一直耽搁着,只待将来咸鱼翻身再为儿子求娶名门淑女。   后宅唯有江氏,越发孤寂。   这回长子犯险,江氏更觉哀痛,人就越发的糊涂懵懂,有时就连他都不认得。   这都拜三皇子所赐!故而就算要搭上长子性命,黄陶也坚决不容三皇子奸计得逞,登基称帝。   而他也总算明白了三皇子为何非要利用虞栋与他。   原来是早有筹谋要刺杀太子,而必须利用他们俩,才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三皇子完全置身事外。   先不说虞栋,也只有自己能说服孔俊,让他谏言太子自请去濯缨园——理由十分冠冕堂皇,越是在这般风声鹤唳的时候,太子越要表现出毫不紧张、清白无辜,离了东宫,身边只带十余亲兵与一二亲信作陪,将自己置身在圣上监视下,与孔家诸人断绝来往,连同属官孔俊也随太子“变相禁足”就算将来孔执尚难辞其罪,也可保全孔俊,最大限度保留孔家之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子因为要表现松弛,请名盛大隆初来京都的戏班子名声会到别宫唱上一场堂会以作消遣就更会被采讷。   太子这些年来原本就荒唐不堪,沉溺声色,醉生梦死,倘若因为舞蔽一案闹出就痛改前非,事事谨慎,越发会让天子生疑。   更关键一点——三皇子早些年就有叮嘱,让他荐上几个亲信予孔俊,培养成太子亲兵,这几个人实际上是唯黄陶之令奉丛。   所以为保万全,让太子死在濯缨园,死在实际身份是“北原奸细”的名声会戏子手中,就非黄陶不可。   有名声会在明,黄陶那几个亲兵在暗,太子万无活路。   而孔俊也会被斩杀当场,包括其余几名亲兵。   参与刺杀太子的罪名反而会栽在被杀亲兵头上,他们是被谁指使,当然察不出头绪。   名声会诸人是死士,不会自留活口。   当然濯缨园是皇家宫苑,里头驻有百余宫卫,仅凭黄陶手里三两亲兵与名声会十余刺客不足以杀死太子,那么就需要突发事件先把宫卫调离,使他们不能脱身护卫太子。   这就离不开虞栋的参与。   黄陶已与四皇子商量计定,为了指证三皇子为背后主使,必须抓虞栋一个现形。   至于虞栋知道黄陶原是三皇子亲信的事,那是空口无凭,不足为惧。   因为黄陶这回会成为护卫太子逃出生天的功臣,天子怎会相信虞栋的“狡言”?   四月下旬,天子总算允准太子去濯缨园静养,太子太保孔俊随行,而作为孔俊幕僚的黄陶,也被太子邀请同往。   虞沨得讯后,当晚就对旖景说道:“事情与那一世并不相同,黄陶当年并未随驾往濯缨园,而是大舅兄同往……这回有黄陶在,太子性命无礙。”   很简单,黄陶若不怀二意,对三皇子忠心耿耿,坚决不会把他自己赔进濯缨园,太子一死,他这个活口便难脱嫌疑,他既然去了,一定会保太子平安无事。   “那三皇子……”旖景很觉头痛,若让四皇子登基,黄陶成了功臣,于楚王府、卫国公府更加不利,而事到如今,旖景更加笃信,当年长兄随太子往濯缨园遇刺,必是黄陶背后安排,在刺杀太子的同时,也没有放过长兄。   三皇子当年还要倚仗卫国公府的助势,应当不至于暗害长兄,但显然他也不会为了长兄阻止黄陶,采取的是放纵暗许的态度。   旖景想到这点,忍不住暗暗咬牙,可眼前情势,与三皇子为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倘若仅是如此,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三皇子……他不会再回京都。”虞沨沉声说道。   ☆、第五百七十章 虞栋陷狱,皇子索恩   虞沨今日刚好休沐,当听说名声会上昼已入濯缨园,立即着人去西山卫打探,不到午时,即得消息,却说恰值季训,虞栋上报卫国公得准后,调集卫部前往远郊山中营地密训去了。   再一细察,离营密训的竟全是卫国公旧部亲信统领。   而先楚王留给虞栋的旧部仍在西山卫值防。   季训是君令,也是惯例,由各卫长官负责安排操练,卫国公虽为禁军之长,无缘无故也不会驳回卫长所请,虞沨虽知必有隐情,这时也不能插手,无凭无据,他若质疑虞栋依律之举,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就是在今日了。”世子满面沉肃地对旖景说道。   那一世太子遇刺发生在秋季,可许多世事变移,已经导致了转改。   旖景先是轻轻松一口气——长兄苏荇眼下在翰林院当值,势必不会再牵涉进太子遇刺了。   “可就这么放任二叔行为,也不知咱们会不会受到牵连。”当然仍有担心。   “到这般境地,咱们也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只好坐等事发……圣上早知咱们与二叔势成水火,不至于牵连上咱们,以我推断,三殿下必然还有后着,就算他早备后路,担着暗杀储君的罪名也无处容身,就算西梁,也不敢窝藏大隆罪首。”原来自从察知清河君〖真〗实死因,虞沨已经怀疑薛国相是得了三皇子授命,若无薛国相利用西梁之势多年暗助,在大隆国内没有母族倚仗的三皇子也不能这般手眼通天,不说避开天家之眼暗蓄大批死士耳目,他又何德何能利用北原佃作行事。   虞沨早知名声会曾经参与刺杀太子,盯了这个戏班多年,却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可见其行事隐密,若不是因为经历过前事,而这回又有名声会参与其中,他也不敢相信名声会与北原有关。   虞沨怀疑三皇子是早更改了计划,他的目标再非大隆帝位,而在西梁。   详细原因尚且不明,可显然一点,三皇子授意薛国相除去清河君,用意是在西梁王位。   “嫡女夫继”已经必须放弃“嫡女子继”就成了合律合法。   没有清河君,金元公主又再不能与两姓嫡子联姻,三皇子就成了西梁王位唯一合法继承。   但前提是他不能背负刺杀储君的罪名,西梁眼下还没有实力与大隆对抗,西梁王即使有所偏心,也不敢力排众议庇护大隆罪人,导致两国开战。   而堂堂大隆皇子弃君父而奔西梁,若要收服三姓贵族,也需要一个说法借口。   这也许就是三皇子明知黄陶已生二意,依然利用他刺杀太子的原因之一。   三皇子需要一个借口,才能为母族所容。   而导致三皇子更改计划,放弃大隆帝位的另一原因……   虞沨看向满面担忧的旖景,暗暗叹一口气。   那人如此执着与疯狂,不得不让虞沨提心吊胆,他这时还看不清三皇子布下的全局,而唯一的应对,就是坐观其变。   这个下昼对于世子夫妇来说,无疑显得尤其漫长,因为除了参与其中的少数人,只有他们知道会有大变突生。   两人默坐于前庭高亭,一直到申正过后——   濯缨园被数百不知来处的刺客突袭,四角宫门同时受到冲击!   “和那时一模一样,不过这才四月,并非当时事发深秋。”闻听消息之后的旖景忍不住握紧了衣襟:“就算有名声会的人混入,濯缨园也有上百宫卫防护,太子身边还有亲兵,十余刺客怎能得手?除非先生变故,调离宫卫……难道说……冲击宫门的刺客是二叔所率卫部!”数百刺客突袭,宫卫必须去宫门抵制外敌入侵,太子无处撤离,暂留濯缨园才能保证安全,因为事发西郊,只要宫卫紧守宫门,待援兵赶到,刺客自然不敢念战,可是宫卫一旦离开听鹂馆,名声会的人就会侍机下手,在那一世,突袭宫门的刺客并未得逞,死伤惨重,但太子却死在濯缨园内。   故而旖景首先怀疑三皇子之所以必须利用虞栋,是要利用他手中兵勇假扮刺客,引开宫卫,里头内应才有机会。   “不会,一旦生变,清濯园之宫卫必然会率先递信给西山卫请援,二叔今日带着部卫密训去了,应是他属下亲信带兵前往救急,以我推测,刺客是三皇子密蓄死士,大部份早怀死志,才被斩杀当场,可总有负责指挥统管之人……这些决不会死士,而是三皇子亲信,或许来自西梁,不过他们应当取得居留大隆的合法身份,三皇子必须护他们安然脱身,才能使事情周密不漏。”   虞沨显然早有分析:“当年无一活口落网,陈尸当场之人却皆为死士,后大肆搜索,竟无蛛丝马迹,那些统筹指挥之人去了何处?”   旖景也尝试着推测,忽而大惊:“这批人应该不多,也许只有十余,若是藏身在西山卫……”   “应是如此,当年太子遇刺以致风声鹤唳,不说锦阳戒严,便是整个北直隶包括并、朔二地都严察紧逮,身份但有可疑或是于事发当日不在当地者皆被捕入狱,可是硬没察出刺客分毫行迹……二叔为保万全,先调离了岳丈旧部,他之亲信率先直往救援,完全能神鬼不知的将十余人收藏军卫之中。”   西山卫有千余军卫,虞栋亲信也占大约六、七百,要收藏十余人,不过是在他所领部卒之中分配,一所百人中夹杂着两、三面生者,又有统领周护,万不会引人生疑,圣上又怎能想到率先赶往濯缨园之禁军竟会窝藏刺客?只要待风声过后,警戒解除,再将这些人送离京都……   “这便是二叔的作用。”虞沨沉声说道:“至于黄陶……他的作用应该更为关键,我早有留意,他荐了几个亲信予孔俊,利用孔俊擢为太子亲兵,当年宫门告急,宫卫都集中于宫门,这时,名声会诸内应再突然发难,又有亲兵斩杀同僚,助刺客夺刃……当年孔俊也呈尸当场,只有几个亲兵活口,反供命丧当场之亲兵是内奸,那几个应当就是黄陶的人。”   当时场面必然大乱,敌我不分,北原刺客趁助夺得兵刃,他们情知不能杀出重围,见太子丧命,遂服毒自尽。这些人的尸身上,倒有北原细作之刺青,估计是用作内部联络之信,故而圣上才察明刺杀太子是与北原有关。   除了黄陶亲信,所有知情人都被斩杀当场。   偏偏那几个亲兵是孔俊提拔,孔俊已死,无人知道事关黄陶,而天子自然不疑孔俊会暗害太子。   当年扑朔迷离的太子遇刺案,就是这般里应外合的结果。   可这一世,因为黄陶的背叛,结果当然不同。   申正事发,虞沨得报之后,两刻之后就被诏入宫内。   临行前又再嘱咐旖景:“无论发生何事,切记不能离开王府一步。”   这一去直到夜色四合,依旧没有任何音讯传回。   旖景心里正自焦灼,却忽有晴空内禀,有一人求见世子,自称是西南苗家之后。   苗家!旖景心中一沉,略微沉吟后,令晴空将人妥善安置,必须盯好,不让他随意走动,更不让他与家仆接触。   一直到次日清晨,虞沨这才回府。   “太子无礙,名声会诸人被黄陶与亲兵斩杀,不过事发时单瑛连突然抽出利匕偷袭太子,被黄陶挡了一刀,他将刺客顺手一推……正好推到孔俊跟前。”   旖景:……   “孔俊被灌得烂醉,毫无抵抗之力,所以……被刺客杀死当场。”   “二叔呢?”旖景忙问。   “二叔部卒出了叛徒,投递密信予庆亲王,称其统领窝藏刺客,庆亲王当即报给岳丈,那几个刺客被揪了出来,五员统领涉及窝藏同谋,已被收监,昨晚就把二叔交待了出来。”   旖景冷笑,什么密信,应当是四皇子编造,他是早听黄陶泄露了三皇子的计划。   “二叔没撑多久,已经交待……是天子密审,可皇后转眼就知道了事涉三皇子,冲去乾明宫跪请,逼迫圣上下令,立即逮捕三皇子回京。”虞沨又说。   “那会如何……”   “圣上以妄信传言之罪,令皇后禁足坤仁宫。”虞沨压沉语气:“昨夜,圣上犯了气喘,一度昏迷。”   就是说这时尚无圣断。   “事涉二叔一事尚未外传,庆亲王得了警言,应当也不敢张扬,昨晚圣上处死了两名诏狱内侍,应当就是皇后耳目。”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尚还不忘借机清除皇后耳目,皇后想必也是急了,她如此信任的三皇子竟然在背后捅刀,当然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断,刺杀储君等同谋逆,皇后哪能放过三皇子,一时激愤,就暴露了诏狱中的耳目。   “以我推测,圣上仍想庇护三殿下。”虞沨又说。   旖景轻轻一叹:“可怜圣上一片慈心,竟被人置之不顾。”   “皇后不会放过三皇子,我怀疑,其实是三皇子有意要将这事泄露给皇后,诏狱那两名内侍说不定是冤死。”虞沨说道。   “那人究竟要干什么!”旖景觉得自己脑子里完全蒙了浆糊。   “我也很疑惑,他这回是有意要使事漏,论来,已经料到那几个指挥死士者会落天子手中,何苦还利用二叔。”虞沨也是一筹莫展:“我等着看三皇子下一步棋。”   旖景这才想起那个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连忙告诉了虞沨。   “西南苗家?”虞沨也很是孤疑:“这不可能,三太爷那边我盯得紧密,苗家人不可能堂而皇之登门我竟不知。”   便来不及梳洗小憩,立即就去了前院见客。   来者却是苗石陌,虞沨自然不识。   听他自报家门:“在下是奉三殿下之命……世子当日所欠人情,到了时机偿还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掩盖真相,仍期回头   外书房东壁的大窗向往敞开,清晨刚刚露出云层的阳光穿过花叶扶疏,浅浅越过窗楣,那光影还不及乌青砖面,平平地照亮窗口一尺的浮尘轻舞。   屋子中间一排文人宴友的画屏前,设着一案两张玫瑰椅,虞沨靠左而坐,当闻苗石陌是三皇子遣来,似乎才把视线正式落在面前中年男子身上,推测着三十余年前,谢三太爷带兵清剿云贵邪教时,他或许才至幼学之年,究竟是怎么逃过了那场血腥屠杀。   “在下父祖皆死于苗家内斗,东明末年,在下便随姑母流落西梁。”像是料得世子会有此孤疑,苗石陌解释一句,他这时略躬着腰身,态度维护适当的恭敬。   虞沨置于扶柄的手指轻轻一动,这才说了句“请座”。   一旁的婢女呈上茶水,就在世子的注视下缓缓退出书房。   宁静的清晨,一时只有屋外南风卷过花叶的碎响。   虞沨没有去端茶盏,只是看着一旁面色凝肃的访客,沉默着。   这个时间也不太长,可已经让苗石陌搁置膝头的手掌渐渐被汗意浸湿。   “我能答应的是,竭力保三殿下平安无事回京,不会受到追究。”   这话却让苗石陌攸而举眸,手掌不由自主地一握。   虞沨目光轻轻一扫他的情态,就明白这不是他的来意,想当然,也一定不是。   便听苗石陌说道:“殿下让在下转告,以为他之所行,世子当比常人更了解才是,楚王妃当年也是被人谋害,难道世子甘心为了权势二字放弃为母复仇,容那凶手锦衣玉食只不得自由?”   三皇子这是料到旖景必然会将宛妃真实死因告之虞沨。   果然,这出布局早已构成,虞沨却没想到,三皇子的后着会应在他的身上。   “三殿下现在何处?是否依然藏身锦阳。”世子淡淡地问。   “这不可能。”苗石陌先是毫不犹豫,转瞬却又有些不敢肯定起来:“留在京都实在危险,三殿下……不至以身犯险。”   虞沨收回度量的目光,眼角微微咪起,他看出来了,苗石陌并非善于攻心,他今日一言一行,显然都是由三皇子授意,那疯子是否潜伏京都还不好说,确定的是,即使他还在此,苗石陌也不明真相。   “以我看来,三殿下要复仇并非难事,当大权得握,想要皇后母子性命有谁能够阻止。”虞沨又说。   “殿下自有不愿屈丛的情由。”苗石陌几乎是应声反驳,他想到主人临行前的交待,称世子也许不会轻易允可,那么,他当如是劝说——   “殿下让在下转告,就算世子不记当日所诺,也当念在殿下眼前送上的大礼……镇国将军虞栋,他的性命,是殿下供手相送,世子应当明白殿下既早生别意,把虞栋牵涉进来实属多此一举。”苗石陌有些紧张地复述了一遍三皇子临行叮嘱。   三皇子既有意使事情败漏,当然不会在意落下活口,虞栋完全没有利用之处。   见虞沨仍然不置可否,苗石陌越发焦急,把三皇子最后的交待也脱口而出:“世子,殿下情知您忠于帝君,也让在下转告一句劝言,君心莫测,世子还当有所保留才是明智之举……事到如今,太子已是废人,殿下决对不会放过皇后,储位空悬,圣意两难,只要世子助三殿下达成所愿,福王未必没有问鼎九五的机会,相比秦、陈两家,圣上势必更加信任苏、楚两府。”   天子早定易储之心,属意让三皇子继承帝位,哪知他忽然摞挑子不干,储位归属又成了悬而未决,四皇子无疑成了权势最盛“众望所归”,唯有卫国公与楚王两府能够与其抗衡。   若两府联袂支持福王,未必没有胜算,将来要行军制改革必然要使君臣一心,天子不能将帝位传给最为属意的皇子,不是没有可能选择亲信外戚能够竭力辅佐之人。   四皇子一旦得位,必不会弃秦、陈而重苏、楚;七皇子为梁昭仪所出,不堪大用,与皇后一族关系密切,天子多半不会属意于他;其余皇子各有母族,天子也不放心将权柄移交,未免将来新君为外戚固势,而使朝争政斗不断,不利官制改革,更不利将来改革军制的大方针。   没了三皇子,福王也许真能争取圣心偏重。   更加激烈的储位争夺已经迫在眉睫,已经不由人主观意志。   “殿下倒是费心。”虞沨微带讽刺地一笑,又睨了一眼苗石陌:“三皇子一口气数出这么多我亏欠的人情,又特意让你转告,应是还有意图的吧,你有所求?”   苗石陌长身起立,上前两步,却一掀袍裾忽然跪地:“在下只有一请,若世子大仇得报,望能让在下亲手将杀父仇人碎尸万断。”   “我答应你。”虞沨这才端了茶盏,显然送客之意。   苗家毒术防不胜防,家里收着这么一个隐患可非善事,并且苗石陌是三皇子的亲信,虞沨可没信心收服他为己所用,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免得再徒生祸患。   待回关睢苑,见旖景忧心忡忡又满面关注,虞沨稍有犹豫后,还是将与苗石陌那番谈话告诉了妻子,其实苗石陌并没明言三皇子究竟想让虞沨怎么还那个人情,而显然虞沨已经有所笃定,三皇子似乎也想到并不需明言,故而苗石陌就没有多嘴。   而就连旖景,显然心里也有认定,不由分说地说道:“这话让我去说,你只作毫不知情。”   显然,是担心虞沨会因此与天子之间生隙。   “圣上若真要怪罪咱们隐瞒此事,就算我不出面,你我夫妻一体,难道就能独善其身?”虞沨温文一笑,将旖景搂入怀中:“别担心,圣上早有偏向之情,有意替三皇子掩盖罪证,我这一进言,道破三皇子之苦衷,正是遂了圣心。”   见旖景还有担忧,虞沨轻吻了一下她的耳畔:“旖景,接下来更有风云莫测,也许我不能分心,你答应我,当我不在身边时要好好保护自己,从今日始,我就让大小李婶住进关睢苑,不离你身侧寸步,在确定三皇子离国之前,千万要留在王府切莫外出,只有你平安无事,我才无后顾之忧。”   眼下三皇子意向已明,他不会留在大隆,虞沨担心的是这疯子即使是因为宛妃之故,其中也有对旖景的执念,若是在大隆,即使三皇子有朝一日成了九五之尊,也不能枉顾礼法强占宗室之妇,倘若逼迫太紧,虞沨大可拿出圣上赐旨赴藩,手握楚州驻军,也能掣肘皇权,足以自保。   可这疯子若将旖景掳去西梁……   旖景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可能,她并不认为三皇子真是对她倾慕不改、欲罢不能,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的不甘,那妖孽竟然有置帝位不顾一昧以自身方式复仇的疯狂固执,实难想像他会因为那份不甘做出多少疯魔之事。   “我只知道大小李婶是姐妹,夫君是王府亲兵,似乎一直没细问过她们的出身。”当丫鬟们准备早膳的间歇,旖景问道。   “两个李婶之父是祖父的旧部,曾随祖父征战沙场,实为忠心耿耿,可惜前些年因病去世……她们所嫁亲兵也是两兄弟,姓肖,其父也为祖父旧部,现下仍在楚州。”虞沨简单解释。   旖景微微颔首,难怪大小李婶有那般身手,原来她们的父亲也是楚王旧部,两家人看来确是对楚王一系忠心耿耿。   用过早膳之后,见虞沨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反而更换了一套出门的衣衫,旖景劝说道:“也不急在一时,圣上昨晚犯了气喘,应当不会这么快诏见,你也睡一阵儿吧。”   “我得去一趟清平庵。”   “是去见净平尼师?”   虞沨微微颔首:“她是当年宛妃一事之见证,备不准圣上随时诏见。”   世子这一去,直到下昼还不见返回,原来是刚刚接来净平,一行车與才到祟正坊,竟与宫中内侍车马遇个正着,原来是天子诏见。   虞沨干脆让净平随同入了皇城,让她在正阳门候见,自己先跟着内侍入宫,天子却并不在乾明宫,而是暂歇于阑珊处。   一日之间,天子已难掩病容,甚至不能坐起,斜靠在罗汗床上的明黄锦缎引枕,还不及说话,先就一阵急咳,眉心浮现青乌,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陛下,还当以龙体为重。”虞沨叩礼下去,心情很沉重,三皇子这任性之举,显然对天子是莫大打击。   “免礼,远扬,坐近一些。”天子摆了摆手,阻止欲上前来替他抚背平喘的内侍总管詹公公,示意他领着众人退出暖阁,微微颤抖的指尖,示意向左侧挨得极近的一张紫檀圈椅。   昨日濯缨园事发,先前不明所以的天子当即诏楚王父子与苏轹内见,着令卫国公戒严京都,务必察明刺杀储君之罪大恶极。   直到晚间,虞栋落网,天子亲审,竟知始作俑者是他寄以厚望的三皇子,险些没有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正迟疑着是否应当与几个信臣交底商议对策,哪知皇后就先得了风声,素衣去钗跪于乾明宫前,叩请天子严惩等同谋逆的罪人三皇子。   好在乾明宫只有几个信臣与亲信内侍,此事才得以暂时按下,不至张扬。   而这时,虞沨却并没应令而起告座,仍然跪在地上:“圣上,臣有上禀,望准。”   天子又是一阵急咳,好一歇才停住,微微坐正了身,只举了举手示意允准。   “恕臣妄加揣测,此回太子遇刺,皇后指证之言实为空穴来风并非无因,臣以为,三殿下的确怀有动机。”   天子重重蹙眉:“怎么说?”   “是因当年宛妃之薨并非病逝,三殿下早知真相,故而,早对皇后母子怀恨。”   “你说什么?”天子一把握紧扶柄:“朕并不曾隐瞒三郎宛妃当实非病逝,而是因为北原佃作……与皇后有何关联!”   “圣上容禀。”虞沨语音沉重:“三殿下天姿聪颖,实为早智……宛妃薨逝时殿下虽才过周岁,却是亲眼目睹……”便将事情始末仔细道来,虞沨微一匍匐:“当日殿下因为一时激愤,逼迫净平尼师亲口承认真相,净平尼师眼下正在候命,圣上可诏见证实。”   暖阁之内却忽而陷入了沉静,虞沨垂眸,没有看见天子浮于面上的沉肃渐渐缓解,转而是哀痛与凄凉。   长至一刻,世子才听惨然一笑。   “朕总算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一定要致太子于死地!”天子重重喘息,摇头苦笑时,双目已含湿红:“报应,是朕的报应,早知如此,就不该……三郎,他终究是怨恨着朕……”又是猛地一阵急咳,天子面色越显苍白。   虞沨不及细细体察天子话中之意,这才起身,掺扶着坐立不稳的天子,轻轻抚背安慰:“圣上……”话不及出口,手臂却被天子一把握紧:“朕,不能再对不住他们母子,否则……当入黄泉,怎堪面对……远扬,此事不能张扬,决不能,让三郎背负罪名,否则即使西梁,也不容他……朕现下所言,你要听好,此事,只能交由你。”   天子闭目一阵,好不易才平息了情绪,就这么紧握着虞沨的手臂,说了好一歇话。   “定要让此事就此平息,刺杀太子为北原奸细之谋。”天子最终说道。   虞沨明白天子这时仍未放弃三皇子,还期望着他能“回头是岸”,不由暗暗叹息,当见天子满面病弱,终于还是不忍,只抱揖说道:“臣谨遵圣令。”   ☆、第五百七十二章 恩怨勾消,清算开始   西郊别宫受数百刺客袭击,名声会作为内应欲行刺太子一事自然不能隐瞒,事发当日,已引京都人言沸腾,纷纷猜测胆大妄为欲刺储君之罪大恶极究竟何人。   春红明媚的季节,暖阳曛和,碧空如洗的背后,那场酝酿多时的风暴却已经渐显狰狞。   即使平民百姓,也是人人自危,生怕此事会引来一场血腥杀戳。   圣上下令让内阁学士、楚王世子虞沨“察明”太子遇刺案。   对于最终结果,天子早有示意——是北原佃作买通西山统领,欲刺杀太子,嫁祸皇子,引大隆内乱。   四皇子得了“密报”,几个指挥刺客围宫的活口一一被捕,这事情隐瞒不住。   可必须把虞栋择清,因为倘若说北原佃作竟能买通大隆宗室行凶,实在匪夷所思,虞栋一旦因此获罪,不免让人猜疑,背后真凶实为觎觑储位的皇子,决非北原人这般简单。   皇族内部祸起萧墙实非罕见之事,可历朝历代,天家无不遮遮掩掩,若非万不得已,不会自曝其丑。   不过虞栋必死,因为天子决不会放任他这个活口有万一的机会,指证三皇子才是真凶。   虞沨虽然领命,要将太子遇刺一案往这个方向“审察”,可他实在不以为真相能隐瞒不露,三皇子毫发无损,并且依然会从建昌返回,待太子被废后,顺利继承帝位。   四皇子明知三皇子是刺储真凶,岂能容他全身而退?   还有皇后,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被废,逆贼成为新储。   就连三皇子本身,也不愿折腾一番后,再回到原先的轨迹。   虞沨以为,圣上是注定是要失望的,也许圣上早有预料,却还不放弃最后的努力。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是到了将虞栋当年毒杀楚王妃的罪行公之于众的时候。   虞沨这日找来古秋月,示意他可以把万两白银借给虞湘。   而与此同时,世子雷厉风行地审明了太子遇刺案,天子将结果公之于众,诸多涉案之西山兵卫获捕入狱,推出宣武门斩首。   菜市口血流成河,让围观百姓心惊胆颤。   而宫廷之内,好些妃嫔也已感觉此事非同小可,虽然大多数并不确定皇后已被禁足——天子为了控制事态,只称皇后因为太子险遭不测大为惊惧,以致病倒,着诸位妃嫔不得叨扰,后宫之事,暂交太后统管,德妃协理。   先不说皇后如何,陈贵妃就是满腹不甘,皇后之下,唯她最尊,圣上却让德妃凌驾于上。   更不论野心勃勃的四皇子,楚心积虑要借此时机先除三皇子这个劲敌,哪甘眼见功成,却被圣上以这样一个结果盖棺定论。   子若姑娘十分敏锐,提醒四皇子:“看来咱们还是轻视了三殿下,他似乎……甚得圣意,这时太子倒不足为惧,一定要将三皇子逼于绝路,以小女子看来……可用人言舆论,再有皇后卧病实在蹊跷,应是已经有所听闻,必不甘放过三皇子,殿下可劝太子去坤仁宫探望,说不定不需殿下出手,皇后先就有所动作。”   皇后既是卧病,即使旁人不能叨扰,太子探望生母尽孝,必然不会遭拒。   而太子才是真正的受惊不浅,这时病卧东宫。   事发当日,他在听鹂馆,哪会预料将有一场恶事,才赏了一场好戏,见单瑛连的扮相果然“美若天仙”,太子惊赞不已,一边下令重赏诸位戏子,一边邀请单瑛连入席,亲赐美酒。   正就近听着那戏子凄凄婉婉一段唱词“朝思念,暮思念,今日得团圆,这团圆,教人忒难堪,这团圆,教人好羞惭……”   太子一边听唱,一边品酒,酒入愁肠,引无数怅惘,正欲罢不能,神思恍惚,就忽听人禀刺客袭宫,席上气氛登即紧张起来。   那时孔俊已经烂醉,被黄陶摇醒,眼里朦胧,坐立不稳,话都听不全,更休论定策。   太子当即决断,令宫卫严防抵御,着人传讯给就近的西山卫来援。   黄陶还宽慰道有宫卫抵御,当禁军赶来,刺客必不会得逞。   哪知刚刚还恭顺持礼的“单美人”忽然发难,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面利匕当胸袭来。   与此同时,几个戏子竟不约而同突袭亲兵!   原来是“楚霸王”听闻剧变却不见“内应”发作,替他们抢下兵器,摁捺不住先示意同伙动手。   太子被这变故惊得有若石雕,多得黄陶反应灵敏,飞身一挡的同时,推开那刺客,高声下令护卫太子。   太子被亲兵围护着退出险境时,亲眼看到单瑛连手臂一横,狠辣果断地割开了醉眼朦胧的表哥孔俊脖子上的血管,与此同时,黄陶的长剑也准确将单瑛连穿心而过。   太子几乎是全身瘫软着被人扶去了安全之境。   现在回想当日,太子仍旧胆颤心惊。   眼看着最大疑凶四皇子装模作样的来探望,太子恨得咬牙,几乎摁捺不住质问。   他是不信北原人竟能如此猖獗。   不过太子还是隐忍住了,表演了一番兄友弟恭,听闻母后卧病,这才醒悟过来已经数日,母后竟未来关怀。   四皇子心满意足地目送着太子“强撑病体”去慰问皇后,阴冷满布唇角。   当皇后听说皇帝竟以北原人是真凶了断此案,忍无可忍地再度掀了案几,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哪有半点病态,倒是太子的面目苍白显得弱不经风。   “上当了,咱们统统踏入那孽种布下的陷井!”皇后这几日被禁足宫苑,早已把一应事情琢磨了不下百遍,这时更加笃定:“你那父皇,终究还是记着尸骨已冷的贱人!这些年来,我竟一直被他蒙蔽!他是早有易储之心,早有易储之心!三郎那孽种!罪同谋逆,圣上却还替他遮掩!什么北原细作,北原佃作能有此等本事,竟能收买我大隆禁军统领与宗室窝藏罪逆!”   太子大惊失色:“母后,三弟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您为何疑他?这事分明是老四狼子野心……”   皇后张口讷舌,望着亲生儿子好一阵呆怔。   却放弃了点醒太子,一手揉着额头,眼中尽是狠绝:“决不能束手待毙,本宫是皇后,你是大隆嫡长,帝位非你莫属,决不能让那贱人的孽种得逞!太子,听好母后之言,交待东宫张内侍,让他立即传信给你二叔三叔,遣人去建昌府,使那孽种服诛,让他们把孽种刺杀储君之罪名张扬开去!”   这时已经别无他策,必须果断对付圣上的有心包庇,否则难保储位,直让那孽种如愿,他们母子只有一死!   必须孤注一掷,将事闹开,太后也不会坐视不顾!   皇后紧紧咬牙,那蓄得修长的蔻甲,随着握拳折断于掌心。   又说小谢氏,自打闻知濯缨园事变,起初还未上心,直到那晚虞栋彻夜未归,找人一打听,才知被诏入宫,却没打听出来是因何故。   小谢氏心怀忐忑,立即去了楚王府,恳求老王妃出面,或者是让楚王父子打听打听,究竟出了何事。   老王妃压根不想插手,却耐不住小谢氏哭哭啼啼,这才用旖景交待的说辞应付:“不消你来哭诉,二爷到底是王爷的骨肉,我能不关心?再说王爷与沨儿也不会置之不顾,早打听着了,太子遇刺,西山卫诸位统领率先去援,圣上留他们在宫内,也是为了彻察此案,等察明,自然会许人出宫。”   小谢氏就这么被打发了回去,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虞洲去打听。   虞洲哪有什么本事,出去转了一圈儿,照样用老王妃的话应付小谢氏,他根本就没上心。   虞栋得了三皇子“为保事秘,除不得已,不可外传”的嘱咐,又兼也明白这事关系重大,不是没有风险,可他面临的情况是,若不紧紧靠着三皇子这座大山,夺爵无疑空谈,他怎能甘心?尽管冒着风险,也只能孤注一掷,不过是窝藏几个活口,又不是让他去刺杀太子,风险到底还不算大。   可虞栋为保儿子不受牵连,也瞒着这事,当日还让虞洲与他一同去了密训,并没插手窝藏一事。   虞洲压根不知他爹竟然犯下滔天大罪,也不及料就要大祸临头,尚且安心得很,只用虚辞安慰生母。   直到西山卫五员统领与近百部卒获斩!   虞洲这才醒悟过来事情非同小可,开始慌张起来,却也没有半点门路,只好蛊惑着小谢氏再次来王府哭闹,恳求老王妃让楚王出面,问得一个准信。   这日小谢氏大清早就闹上了门,扑在老王妃膝下哀哀哭求:“母亲,媳妇知道从前做了许多错事,不该因为周转不开,就把盘算打在王府物用上,媳妇已经知错,也赔补了损失,都是一家人,难道大伯与沨儿竟真能这般忍心……今日媳妇定要得个准讯,知道二爷是否安好。”   老王妃不胜其扰,正在犯难。   哪知小谢氏带来的侍婢就慌里慌张地入内,满面的泪痕,心惊胆颤着好容易才把一句话结结巴巴地说完整:“夫人……出了大事……大郎他……还有大娘子……竟然……午膳没用完……竟然……倒毙……”   自从虞栋分府另居,家里称呼自然一改,虞洲就此成为大郎,至于大娘子,当然指的是江月。   两人倒毙!   小谢氏呆怔片刻,眼睛忽然瞪大,嘴巴也渐渐张圆,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忽然身子往后一仰,昏死过去。   旖景闻讯前来时,小谢氏已被祝嬷嬷掐着人中救醒,正呼天呛地从荣禧堂飞奔而出,视若无睹地与旖景擦肩而过,跑不多远就是一个踉跄,就算两个侍婢手疾眼快,也没挽住,让小谢氏重重扑倒在地。   旖景冷冷收回目光,转身反向而行。   那一世虞洲借她之手,将苗家调制的剧毒掺在世子药膳当中,而这一世,轮到他自己死于剧毒,风水轮留转,直到今日,他们之间的恩怨才算雪清。   而荣禧堂内,老王妃虽未因虞洲夫妇的横死哀痛,却也被这突然的噩耗震惊得愣怔,当见旖景,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沨儿……纵使是他们该死,可若有万一,不会被察出蹊跷来吧。”   旖景连忙安抚老王妃:“祖母宽心,世子才不会做这等行为,这事与咱们无干。”   的确无干,蛊惑人心出谋划策的是谢三太爷,虞沨不过是授意古秋月满足虞湘的请求,借了他万两而已。   老王妃听旖景说了仔细,吁一口气的同时,也是连连摇头:“抱应不爽,真是抱应不爽,我就说好端端的两人,怎么忽然暴毙……只是出了这等事,咱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吧?”   “我已经着人通知父王与世子,待他们回府,咱们再跟随前往,这事不会就此罢休,二叔与二婶做下的罪孽,也是偿还的时候了。”旖景淡淡说道。   她抬眸,看向窗外一片艳阳和暖下,一枝红棠笑得灿烂。   虞洲与江月,这回,咱们才是真正的诀别。   ☆、第五百七十三章 蛇蝎相比,也有不及   花叶摇红的一方院落,角亭里杯盘狼籍,男子七窍流血俯卧在膳桌上,手边一个酒杯横倒,酒渍染在朱红锦绣的衣袖上,一抹突兀的鲜红。   虞湘弯着身子,竭力想将兄长怒睁的一双血目瞌上,试了许多回,总算放弃,直起腰来长叹一声,环顾着远远围立角亭外,惊慌失措往内探视的仆妇,很威严的一声厉喝:“莫要交头接耳,还不快些准备起来,出了这等大事,尔等竟还游手好闲?赶紧去问外管事,母亲从王府回来没有,看紧门户,等闲人不得出入。”   虞洲身边长随壮着胆子上前,抹了一把脸上的涕汗交加:“二郎,大郎这可是中毒……哪能……当立即报官。”   “父亲在宫里,怎么也得等母亲归来主持大局,先把厨房的人都看管起来,其中必藏凶犯。”虞湘黑着一张脸说道。   长随的唇角狠狠一抽——他刚才可问了侍膳的婢女详情,大郎分明是……吃了二郎从外头宝珍斋买回来的片鸭,就连大娘子,午膳桌上也有二郎送进去的这一味,甚至连谢宜人那儿都没放过!不过谢宜人最近因为患疾,吃不得油腻之物,把二郎的“美意”赏给了两个婢女,结果那两个可怜的丫鬟成了替死鬼。   真凶是谁一目了然,二郎这是明目张胆的毒杀兄嫂,还要让他们这些下人背黑锅!   可长随忽然触及虞湘阴冷的眼神,只觉脚心滋滋直冒凉气儿,哪里敢将质疑出口。   虞湘这时也极悻悻,暗诽谢家表姐命大,竟幸免于难,不过她就是一个妾室,又没子嗣,在母亲面前跟只兔子似的,只要母亲发了话,她也不敢有何非议。   这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还得从虞湘在牡丹园受辱,被三太爷拉去一旁“好生劝慰”开始说起。   从三太爷的口里,虞湘才知道自己早被人小瞧排挤,难怪区区妓子都敢当面污辱,想到自己吝啬孤寒的名声竟然传遍烟花巷,一股子怒火直冲天灵,又在三太爷的有心引导下,自然就跟着抱怨父母不公,打小就只对虞洲偏心看重,仿佛自己不是他们亲生。   三太爷长叹一声:“谁让你是次子呢,虽也占着嫡,到底比不过大郎,有的事儿你还瞒在鼓里,二爷其实早有筹谋,图的是王位!大郎在他眼里,将来可是要继承王位的人,自然是要重视偏心的。”   虞湘顿时孤疑,拉了谢三太爷就另找了一处酒肆追问仔细,当知虞栋的图谋,虞湘更是不甘:“凭什么,就因为虞洲比我年长,家产也是他的,王位也是他的,我又算什么!一个宗室之弟,连个妓子都看不起!虞洲凭什么就能坐享其成?阿爹阿娘总说我不争器,拿虞洲给我做比,他哪点比我强?不是阿爹,他能进西山卫?有本事自己谋个差使!虞洲凭什么说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是谋不到差使,他的差使又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阿爹偏心。”   好一番抱怨下来,虞湘越说越怒,青面咬牙,揎拳掳袖。   谢三太爷自然是要火上浇油,撩拨得虞湘怒发冲冠。   这才叹息:“这就是你的命,谁让你不占长,若你是长子,虞洲的所有不都是你的么。”   只要虞洲一死,还有谁能与自己争夺荣华富贵,虞湘拳头一松,拉紧了三太爷的手臂:“好舅公,只要您把苗家人借我一用,等我得了势,必忘不了您的爱护。”   此话正中三太爷的心头,两人一拍即合。   不过谢三太爷以为的是虞湘会用那慢性之毒,让虞洲死得无声无息,哪知虞湘压根就不想把战线拉长:“我可等不及,也不消这么麻烦,掩人耳目什么的不过多此一举,只要虞洲一死,我就是独子,难道阿爹阿娘还能大义灭亲?不过就是找个替死鬼罢了。”   一听谢三太爷狮子大开口索要整整万两白银,虞洲一跃而起:“舅公也敢开口?让人横死需要这么大笔银子,无非就是几份砒霜的事,三、五百两就能到手,舅公莫不先予了药,等我继承了家业,多少给不了!”   谢三太爷哪会轻信空口许诺,必须得把现银拽在手里,也是冷冷一笑:“二郎,莫说我没提醒你,毒杀兄长可是大罪,你也不怕在外头落下把柄?咱们到底是自己人,你喊我一声舅公,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是我不信你,舅公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手里实在缺钱,也是不得已。”   虞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把把柄亲手递予人握,又是一阵咬牙,可想到将来的荣华富贵,遂也不把区区万两放在眼里,若要行事,还当先堵实了三太爷的口,他若把这事张扬出去,就算爹娘有心隐瞒,宗人府可不会容忍。   再者,的确在外人手里买毒也不如三太爷这儿来得放心。   既然要毒杀虞洲,当然不能放过大嫂,否则她闹将出去岂不坏事,干脆一并毒杀,还有谢表姐,虽然只是个妾室,阻碍不得荣华富贵,最好还是斩草除根,也不差她这一份毒药。   这些人一死,大可说服母亲把罪名栽在大嫂或者表姐身上,是她们为了争宠,暗恨虞洲偏心,这才毒杀亲夫服毒自尽。   贪欲恶念一动,虞湘只觉煎心似焚,好容易盼得古秋月那儿松了口,答应借资,立即依计而行。   这时他只觉如有神助,父亲竟然入了宫里,并不在家,母亲倒一贯对他还有纵容,几乎不用废多少口舌必能说服,大不了事后挨上一场板子,就算顶天。   当即就在远近闻名的宝珍斋买了三份供不应求的片鸭,将那无色无味毒液分别添加,两份是交给仆妇送入,一份他亲自拿来找虞洲对饮。   虞洲虽历来不喜虞湘,认为父母偏心,待己严苛却对弟弟纵容无度,也不察虞湘竟有了害命的恶念,又被虞湘劝着,说什么排了大半上昼的长龙才买到的珍馐美味,好歹尝上一口,也算领了他这个当兄弟的“殷勤厚意”,虞洲倒也知道宝珍斋的焖炉烤鸭名气不小,每日限量外售,非名门望族是抢不得的,虽对堂堂宗室而言不算稀罕,难得的是虞湘有心。   兼着自打西山卫所那些兵卒获罪,虞洲甚感心神不宁,几日下来胃口也不好,瞧着那碟子皮脆肉嫩色泽鲜美的片鸭,的确让人食指大动,就赏脸尝了一尝,哪知才一入口,佐着美酒咽下,片刻间就觉得腹痛如胶,眼前一片暗红隐约,却能清楚看见虞湘阴鹜的笑脸。   关于这对手足同胞之间,最后的交谈无人详知,因为亭外侍奉的婢女目睹剧变,吓得魂飞魄散,哪敢靠近,根本没有听见力竭的虞洲与有意压低音量的虞湘说了什么。   虞湘眼看着虞洲咽气,这才趁心如愿,暂且打发了一众仆妇,尚且悠哉游哉的等着小谢氏归来替他收拾残局。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虞湘总算看见面无人色的母亲被两个婢女架着手臂掺扶入了小院,浅咳一声迎上前去,伸手接过小谢氏,厉厉看了婢女一眼,喝声“出去”。   小谢氏几乎是半靠在二儿子身上,踉跄上前,亲眼目睹长子惨烈的死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哑的哭嚎,就翻着白眼昏死过去,被虞湘狠狠掐了阵人中,才身不由己的幽幽醒转,眼睛里茫然片刻,直到视线清晰,再一次看清虞洲怒目圆睁却显然气绝的面孔,一声哭嚎才冲嗓而出,推开虞湘,扑在虞洲身上抚尸痛哭起来。   虞湘干脆袖手,冷眼看着小谢氏搂着虞洲“儿呀命呀”的哭喊,好一阵后,终于有些不耐起来,再动手掺扶瘫坐地上的母亲:“母亲节哀,还是商量后事要紧。”   小谢氏在王府只听虞洲夫妇“倒毙”,这时才看出爱子死于中毒,一把抓住虞湘的肩膀用力摇晃,毫无章法地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哪个天杀的下的毒手,却得了干脆利落地一句“我下的手”,小谢氏顿时呆怔,两眼暴睁,嗓子里只是发出“喝喝”的喘息声,根本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刻才醒悟过来,尖叫着一巴掌往虞湘脸上扇去:“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是你的亲哥哥呀,你胡说什么!”   扑头盖脸的掌掴抓打也激发了虞湘的怒火,“腾”地一下起身,反而暴跳如雷:“虞洲何曾把我当做兄弟,打小就知道责骂羞辱,说我是窝囊废,只知道胡闹任性,混吃等死!因为他的挑拨,我挨了多少板子!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眼里只他一个儿子,荣华富贵只想留他一人坐享!我难道就不是爹娘嫡生?”   “阿爹只知挑剔我的不是,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虞洲和明月、郎星混闹就得默准,我宠丫鬟就成了大逆不道,就该挨骂挨罚!”   “虞洲调戏谢三表姐,你们都护着他,非但没有责罚,还把谢三表姐娶进来给他当了贵妾,若换成我,早被打死!”   “他是长子,你们夺爵是为了他,我不和他争,总该把家产给我继承!”   “结果呢,连我出去应酬你们都扣着银子不放,让我丢尽了脸,被人嘲笑小瞧,连个妓子都敢当面羞辱。”   “虞洲他何德何能,说到底也是坐享其成,凭什么我就得忍他挑剔打骂?将来他袭了王位得了家产,哪容我安身?我就是饿死在门前,他也不会施舍一口一衣!我为自己争取有什么错?无毒不丈夫,富贵险中求。”   濒临崩溃的反而成了虞湘,一把将虞洲的尸身揪起推倒在旁,扶着小谢氏的肩膀,满目狰狞地对视:“大伯与阿爹不是兄弟?阿爹与阿娘不是照样想要他父子二人性命,何必说我心狠!”   “你!逆子,逆子!”小谢氏双目血红,只觉胸腔里憋得快要炸裂,指尖颤颤朝向虞湘,泪如决堤,翻来覆去却也只有这虚弱无力的“逆子”二字。   虞湘“呵”的一声冷笑:“母亲是要看着我这个逆子获罪,给已经死了的虞洲偿命?眼睁睁地瞧着父亲另娶他人,或者是再在外头寻摸个伶人美妾回来,生下子嗣继承家业?儿子想来,大伯父子应是喜闻乐见咱们家破人亡,父子相残……母亲,若不想让亲者痛仇者快,当立即振作,想想怎么收场,找人顶罪……母亲,儿子以为这事只能是嫂嫂心怀恶毒,不满阿兄冷落她,宠妾压妻,买通仆妇落毒杀人服毒自尽,谢三姐姐运气好,逃过一劫,可怜长兄不防,中了暗算。”   “母亲,您若不助我,父亲当知外头那个贱货和野种是被您毒害……咱们母子可都是死路一条。”虞湘用谢三太爷收获万两白银后,附赠的这一条秘闻,做为利匕紧逼小谢氏决断。   小谢氏腰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虞湘松开手,稳稳坐在椅子里,用脚尖轻轻踊了踊虞洲的尸身,竟微瞌着眼睛闭目养神。   很长的沉寂之后,他总算听见了小谢氏的脚步声,虞湘冷笑着目送小谢氏踉跄往外。   没有选择的小谢氏只能妥协,保住唯一的儿子虞湘。   “黄氏!杀千刀的毒妇……”院外响起小谢氏尖厉的哭嚎:“我必将你碎尸万断!”   虞湘看向兄长的死不瞑目,笑容更盛:“虞洲,你安息吧,下辈子记得多怀仁义,再莫轻易小瞧旁人。”   这对母子尚且不知,罪行已经无法掩盖了。   楚王父子一行正在进入将军府的角门。   ☆、第五百七十四章 劝逼指证,虞栋获死   小谢氏压根不及去将江月碎尸万断,她当众把毒杀的罪名扣在已经不能自辩的儿媳身上后,甚至没有去内宅看一眼同样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黄江月,急急忙忙地准备将两个厨房婆子杖杀,再做成一个死无对证,紧跟着勒令一众仆妇噤言,把虞湘的罪行遮掩过去。   行动尚未实施,就听说楚王府众人驾到。   楚王与虞沨在宫里听得消息,当即上禀天听,顺便求了御准,让院使江清谷随来,看看还能不能“抢救”人命。   宗室出了这等暴死噩耗,自然不能瞒着宗人府,所以康王也立即随楚王赶来镇国将军府。   小谢氏与虞湘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根本不足采信,几个厨房仆妇命悬一线,自然在康王的询问下匍匐喊冤,声称坚决没有被人收买,毒杀主人已是死罪,更何况谋害宗室,她们纵使长着千万个胆子,也不敢贪财害命。   江清谷又当场验得毒药是加在片鸭里,越发证明黄江月是被死后污陷,她可没法子在外头的食物里落毒,更何况还有不少心惊胆颤生怕说不清楚反被冤枉嫁祸的仆妇都忙着作证,片鸭是二郎从外头带回来的,虞洲那份是二郎亲自带去,江月与谢宜人是由侍婢转交。   深悉苗家毒术的江清谷不难验出剧毒来源,于是康王这才听说当年楚王妃死于苗家毒术,就连世子虞沨都是被此毒所害。   显然,毒杀虞洲之人极有可能与楚王妃之死有关。   事情更加严重了,必须明察,康王当即下令将府内涉案仆妇扣押,而小谢氏母子也被软禁将军府待察。   通禀圣上,天子自然不会糊里糊涂放过,责令康王必须察个水落石出。   这么一审问,跟着虞湘出门服侍的小厮先就顶不住压力,他虽并不知详细,却也生怕担罪,把所知之事无论巨细一一交待。   就知虞湘最近来往之人有两个,古秋月和谢三太爷。   古秋月那里有虞湘亲书的借契,一察时日再问小厮,便知道当日虞湘见过古秋月后马不停蹄赶去了谢宅。   谢三太爷起初还嘴硬,可一轮鞭刑加身,眼看着就要上赤烙,兼着他窝藏家中的苗家余孽也被搜了出来,在压死狱,情知隐瞒也是活受罪,这才交待了出来——包括当年虞栋向他索要慢性之毒的事。   可仅凭谢三爷的话,康王尚且不能断定虞栋毒害王妃与世子之罪。   虞沨便提出要与小谢氏面谈,康王也意识到此案远远不像表面这般简单,而天子似乎也下定决意要将虞栋定罪,自是希望能早日水落石出了断此案,当然没有拒绝虞沨所请。   被禁步正院的小谢氏并没有被刑逼,只是由康王妃出面询问过几回,她自是咬紧牙关,还是坚持着黄江月是真凶那套说辞,对于其他罪行更是坚决推脱,说她从没听说过苗家,倒是知道楚王妃死于江氏之手。   虞沨不便与小谢氏“私谈”因此这日得准“探望”后,他携同了旖景一并。   见没有外人,小谢氏眼冒凶光,拍案而起指向门外:“滚出去,休想花言巧语,我决不会任由你们污篾,你们休想得逞!无凭无据,即使天家也不能空口治罪,我们也是宗室,决不容你血口喷人!”   旖景淡淡地看着濒临疯狂的小谢氏,没有忙着争执,只是轻轻摇头长长一叹。   虞沨自找了张椅子落座,也没有先说话,只看着小谢氏分明已经色厉内荏,虽气势汹汹吼出那一番话,表现出怒目横眉威武不屈,但扶在几案上手掌却瑟瑟颤抖,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摆事实讲道理显然行不通,把那些已经察实的证据用来质问也毫无用处,旖景没有搭理小谢氏的虎视眈眈,款款走进室内,一眼看见靠窗的妆台上,那一个精美的粉彩瓷盒。   才一揭开,扑鼻馥郁,这盒发油的确不是凡品。   旖景托在手里出来,才冲小谢氏莞尔一笑:“二婶最近可经常觉得嗓眼干燥,茶水难以缓解,尤其夜间更甚?”却又不待小谢氏答话,只将那盒发油置于她的手边,退开两步:“可觉夜眠惊梦,醒后气促胸闷,偶有目眩?可觉莫名坐立不安,难以聚神,心浮气躁?或者当夜里失眠,已觉耳鸣之症,不胜烦扰。”   小谢氏原本怒形于面,却在听了这番话后渐渐现出孤疑,重重喘息:“你究竟想说什么?”   旖景遥遥一指几上瓷盒:“二婶若继续再用那物什,不出三月,便会觉得颞颥刺痛,耳鸣更频,即使白昼,也有昏昏欲睡之症,再过月余,甚至会目睹幻像,夜间根本不能入眠,请医无法缓解,短则一载,长则两年,二婶即会身患癔症,起居不能自理,甚至不能控制言行。”   “胡言乱语!”小谢氏重重一挥手臂,瓷盒坠地,闷闷地一声摔响,却让小谢氏捂耳尖叫起来。   旖景很有耐心,等着小谢氏情绪略微缓和,瘫坐炕上,这才说道:“二婶,苗家余孽亲手配制此毒,什么阶段有何症状,他们已经交待了出来,二叔他,早已从三太爷口中听说了于氏母子死因真相。”   小谢氏指掌颤抖,渐渐握成拳头。   旖景看向虞沨,见他微微颔首,便走过去接过谢三太爷的罪供,又再转交小谢氏:“二婶,三太爷因尝到甜头,越发欲壑难填,这回苗家余孽一并落网,他深知不能隐罪,为免皮肉之苦,已经交待出来。”   旖景微微倾身,挑出一页供辞:“三太爷以一千白银为价,将二叔毒害二婶的事告诉了虞洲……二婶,他可曾告诉您日日所用发油里含有致癔之毒?”   “你胡说!”小谢氏尖叫出声,就要去揪旖景衣襟,却被闪身一避,自己险些从炕沿上栽倒。   再难忍受这冷酷恶毒的〖真〗实,小谢氏掩面痛哭。   旖景回到虞沨身侧,避开目光,看向下昼白晃晃的一片日光浅浅没入廊庑,美人靠上朱漆如新。   “你们早有预谋,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一歇痛哭后,小谢氏移开手掌,泪水已经冲散了她眼底的怒气,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无底气。   虞沨这时才开口说话:“二婶所言不差,我的确早有预谋,苗家余孽在谁手里我早已察明,毒害母妃的真凶我也心知肚明,二婶以为你们行事谨慎,没有半点把柄,殊不知您身边的亲信单氏早怀二意,并且当年亲耳听闻您把真相告之镇国公夫人。”   小谢氏一把扶紧案几,直直瞪向虞沨,目光却已经有些呆滞了。   虞沨淡漠地回视:“还有一事,二叔牵涉刺杀太子,已经认罪。”   “这不可能……”小谢氏指节泛白,但否定的话已经不能说服她自己。   “事涉储位,圣上已经决意处死二叔,此案关系大局,不会放过二婶与虞湘……所以才会翻察旧案,倘若二婶执迷不改拒不认罪,也不会有活路,虞湘已经供认是他毒害虞洲,难逃一死,二叔与二婶若不认罪,也会因为家逢巨变一病不起,相继辞世。”   小谢氏身子重重往后一仰,多亏手扶得紧稳,才没有翻倒。   “我今日与二婶说这些话,不是想知道当年真相,但倘若二婶愿意指证二叔,将当年罪行公布天下,我至少能为二叔留下一脉骨血,你们也不至落得个身后无人。”   “休想欺哄我!洲儿已经死了,若依你所言,湘儿也难逃一死,又哪来的一脉骨血?”   旖景复又起身而出,片刻返回时,身后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   此人正是当初与虞湘私通,珠胎暗结,后来被小谢氏交给单氏欲灌落胎药的瑞珠。   她一手撑在腰后,行走得分外吃力,当到小谢氏跟前,却艰难的想要跪地,被旖景扶了一把。   “二婶,瑞珠即将临盆,就是这三、五日了,她腹中胎儿将来如何,全在您一念之间。”旖景话音才落,瑞珠已经双目垂泪,哽咽恳求道:“夫人,奴婢一条贱命不足轻重,可奴婢腹中胎儿确是三郎骨肉,夫人,您救救这孩子吧,世子与世子妃亲口答应,会好好安置孩子,保他衣食无忧,夫人,奴婢求您,给这孩子一个平安长大的机会……”   小谢氏这才松开紧扶几案的指掌,倾身拉过瑞珠,先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似乎终于确定了身份,这才伸出颤抖的手,放在瑞珠高挺的腹部,轻轻移动。   可巧,小谢氏清楚地感觉到胎动,那轻轻的一个悸动,让小谢氏受惊般的收回了手,紧紧摁在襟口,再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没有其他的选择,当日小谢氏视若毒瘤的这个贱婢孽种,如今已经成了全家唯一可能幸存下来的希望。   “答应我,孩子将来无论男女,都取名为安,我现下再无所求,只希望,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若是女儿,将来替她寻户安稳的归宿,若是男孩儿……也容他有份家业,不拘田宅抑或商铺,莫让他再学他的父亲那样,丧心病狂。”   像是恳求,又像是喃喃自语,小谢氏突地又仰面,冲瑞珠连连挥手:“快走,你快走,别让人发觉,快走!”当目送瑞珠离开,小谢氏这才侧身拭泪,恢复了几分端庄,片刻之后,冷冷看向虞沨夫妇:“我答应你们,不过你们听好,若你们言出无信,加害我的孙儿,我做鬼都放不过你们。”   就在三日之后,瑞珠顺利诞下男婴,母子平安。   当小谢氏听闻消息,再无犹豫,把当年真相一一交待。   虞栋身陷诏狱,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当他得知时,已经是被定罪之时了。   虞湘杀兄,处死。   虞栋与小谢氏阴谋夺爵,加害楚王妃与世子,获死。   一家三口,最终被赐毒酒,并从宗族除名。   据说虞栋临死之前尚不甘心,连连喊冤,称是楚王父子嫁祸,并连砸数盏毒酒。   是被几名执刑内侍强灌了毒酒。   楚王妃是被人谋害之事实公之于众,虞栋之阴毒引来京都一片大哗,都称报应不爽,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虞湘会毒杀胞兄,还真是“青出于蓝”。   建宁候太夫人听闻江月被毒杀的噩耗,彻底病卧,没有熬过远庆九年的寒冬。   谢三太爷这回当然也没能获赦,被处斩首之刑。   锦阳京这个风波不断的四月过去,市坊间却渐渐滋生谣言,称太子遇刺一案实为三皇子主使,意在夺储。   千里之外的建昌府,似乎未受京中恶浪翻涌波及,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是狗官胡世忠终于倒了血霉,竟被三皇子奉圣谕察处,当其罪行公之于众,人人喊杀。   三皇子手持圣谕,先让建昌同知暂代职位,管理一府政务,将胡世忠去冠除袍,押往驿站,正当包括薛东昌在内的众人都以为三皇子要将罪官押解京都复命之时……   某日三皇子却忽然让人将胡世忠五花大绑押于密室,当着薛东昌的面儿,丢给了两眼冒火的盘儿一把匕首。   “盘儿,听好本殿下的话,这人交给你,想怎么杀怎么杀,不要心急,慢慢杀,避开心脏,刀子戳得浅点,今天杀不死明天接着杀,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薛东昌呆若木鸡,看了好一阵掳袖持刃的盘儿“慢慢杀人”似乎是被胡世忠的鬼哭狼嚎惊醒,一把将三皇子拉出密室:“殿下,这不好吧,这可是擅动私刑,胡世忠就算该死,还得等国法处置……”   “国法?”三皇子微一挑眉,拍了拍薛东昌的肩头:“若依国法,本殿下现在已经罪同谋逆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要与不要,皆在我心   南方的五月,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了些闷闷的炙意,午后尤其,白晃晃的一片日照下,薛东昌仿若被无形的雷电劈中,整个人成了座雕功传神的石像,只面部那震惊的表情尚且维持着“栩栩如生”。   这代表什么?刺杀太子的行动泄露了!   晴天霹雳,惊天噩耗呀,薛东昌完全没设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他知道自从四月往建昌启程,三皇子安排的大批讯人就开始不间断地把锦阳的消息快马递来,依照安排,四月那场刺杀已经发生了小半月,三皇子应当是在刚刚抵达建昌时,就已收到情报。   薛东昌眼瞧着主子悠哉游哉,毫不紧张,只以为大功已经告成,甚至不屑一提,正掐指算着建昌府最多再等十日,就会听闻京都大变,太子被刺身亡的消息,哪里料到,事情竟然有了如此恶劣的变故?   三皇子媚眼一咪,唇角妖丽,举手拍了拍亲信统领的肩膀:“东昌,走,陪我喝上一场。”   “殿下!”薛统领石化的变情在重重几拍下才有变动,五官纠结一团,活像一窝乱麻:“事情已经这般紧急,当拿出对策呀,您这是……”还有这等闲情?喝上一场?把胡世忠丢给盘儿慢慢杀?这是要束手待毙的节奏?   束手待毙还是个积极认罪的态度,主子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薛东昌五脏六腑像是点了把火,急得一路跳脚头冒浓烟,但多年来养成无条件服从主令的素养让他无法拒绝反抗,脚步踉跄地跟着晃着折扇仿若闲步观花的三皇子出了驿站,穿街过市,到了处声誉极佳的豪华酒肆。   三皇子才到建昌,就雷厉风行地将胡世忠治罪,把那忍辱负重终于替夫雪冤的工匠之妇救出苦海,有那妇人在百姓中的广为传扬,三皇子无疑成了建昌府的“青天”甚至有不少百姓自发将一些山珍野味献来驿站供三皇子品尝。   酒肆掌柜自然认得这位来自京都的天子骄子,大献殷勤,不需嘱咐,就把人迎入最是宽敞雅致的包厢,佳肴美酒飞速呈上。   薛东昌掌心被塞进一杯美酒时,才算当真醒过神来,一迭声儿地问道:“殿下究竟什么时候就得的报,京中究竟如何,安排得那般妥当怎么会泄露,咱们可不能束手待毙呀!”这可是功亏一篑,叫人如何甘心?   三皇子好容易才把眼光从面前色香俱全的佳肴上移开,缓缓在薛东昌一张苦大愁深的面孔上一转:“还需要密报?咱们在徐州验行时,黄恪那小子就企图偷溜,这说明什么?说明黄陶心怀二意,黄恪情知性命难保。”   薛东昌险些被一口酒呛死:“当日黄恪说他是想借着盘桓徐州的机会,去访访旧友,回来是险些迷了……原来是想偷溜!”   从京都往南,当然是行水路走运河最为便捷,不过三皇子因要等密报,沿途有停留,尤其在徐州,还去拜访了都司平南伯,滞留了整两日,黄恪说要访友,三皇子也没拒绝,只让人暗暗盯着,后来黄恪疑似“偷溜”可解释一番后三皇子并没质疑,薛东昌也就信以为真了。   “殿下既那时就知事有变故,为何毫无作为?”薛东昌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被人倒了一桶浆糊,完全转动不起来。   “谁说我没有作为,不是没急着往京都赶回吗,这才把胡世忠交给盘儿泄愤。”某人还是那般悠哉游哉。   薛东昌恨不能吐出口血来,这叫什么作为!   三皇子实在被薛东昌的急躁逗得忍俊不住,一胳膊撑在膳桌上,闷闷地笑了几声,才没有再卖关子:“东昌,我早知黄陶必反,他是个什么人,多疑狠辣眦睚必报,我把他治得那么狠,他哪还会真替我卖命,再说,他虽不图建宁候的爵位,那是因为黄家已经江河日下,他根本不屑,但他一直觊觎卫国公府的权势,他那妹子是国公夫人,生了个嫡次子,只要苏荇有个万一,将来卫国公的爵位只得落在黄陶亲外甥的头上,苏家家主,掌着的可是禁军与勋贵旧部,黄陶哪甘放弃?”   “可是有我在一天,绝不容他动苏荇,卫国公对黄氏已经生疑,黄陶这时想动手也没了机会,除非身后有个坚硬的倚靠,必须是坐在龙椅那位,那人怎会是我?倘若我得了天下,莫说卫国公,便是建宁候,也不让黄陶伤及毫发,他怎能报仇血恨?”   薛东昌忍不住咬牙,不无忧愤,女人,女人,都是因为女人!   “狭隘!”三皇子分明看也没看薛东昌一眼,竟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举起银箸就往他头顶拍去:“就算没有旖景,我也许不会与黄陶撕破脸,或者默许他暗害了苏荇,可一旦杀了太子,他和虞栋,岂不捏了我的把柄?我必须把两人铲除。”   “要实行军制改革,不被世家勋贵掣肘,依靠诸如黄陶、虞栋般贪欲膨胀之辈能成事?必须要重用苏、楚两府,没了黄陶,就算是黄氏的儿子袭爵,那也是卫国公的儿子,是我大隆忠臣之后,只要不被人挑唆蛊惑,还是能够信任的。”   薛东昌胸腔憋闷得厉害,一梗脖子说道:“可那也得等大功告成之后,难道殿下不是因为广平郡主,才提前与黄陶撕破了面皮,让他心怀怨恨,投诚了四皇子!”   三皇子摇头:“你呀,和孔小五一个德性,我告诉你,我想做的事决不会轻易放弃,若我要大隆帝位,豁出性命也要放手一搏,若我必须要得一人之心,也会豁出性命。”   薛东昌一脸“殿下总算承认”的表情,腮帮子动了几动,终于没在“女人”的话题上纠缠,连连喝了好几盏闷酒。   “东昌,如果我要大隆帝位,现在也没人能够阻止。”三皇子却劈手夺过亲信手里酒杯,重重一顿:“你知道京都发生了何事?太子险些遇刺,皇后却病倒禁宫,内宫之务现在由太后掌管,虞沨负责调察太子遇刺案,得出的结论却是北原人所做。”   薛东昌目瞪口呆:“黄陶没供出殿下?”   三皇子“怒其不争”毫不留情地又赏了一个筷子敲头:“黄陶他要自保,哪能自曝受我之命行凶,却又暗中背叛?”   “那是楚王世子糊涂了?”   “虞沨若是这么糊涂,我还犯得着……”三皇子重重一顿,扶了扶额头:“呆子,老四和黄陶能放过我?就算黄陶为求自保不敢指证,还有虞栋那个蠢货!”   “殿下,您就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东昌经过了一番乍惊乍惧乍喜乍忧,情绪起伏太大,只觉得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是我那父皇,还想着一床被子盖下,冠冕堂皇的掩藏皇室里的一团丑恶。”   薛东昌总算明白过来,却又不敢置信:“圣上是不想追究殿下刺杀太子的事?”   三皇子眼中墨色一沉,靠近唇边的酒盏又再顿下,事到如今,最关键的一个节点已经过去了,虞沨,他到底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转告御前,而他的父皇,果然是放不下。   “虞栋已被处死,公之于众的罪名却是不孝不义,暗谋夺爵,毒杀楚王妃母子。”三皇子总算把密报所录一一告诉亲信。   “这对皇族而言可是丑闻,怎么会公布?”薛东昌大诧:“圣上其实早知楚王妃母子中毒与虞栋有关,却按下不察,甚至以‘病情’掩盖,就连楚王妃是被江氏毒杀的事,也只有少数人知,怎么突然……”   天家素恶夺嫡争爵之事,一旦察知,甚至有勋贵望族干脆被夺爵清算,当然是有政治目的,认为不孝不义挑衅家长与国法之徒,势必贪得无厌,一但得势,甚至会挑动夺储引皇族内斗,此风不灭,为国之隐患。   故而公候之家就算发生夺爵的内斗,也会遮遮掩掩,生怕被皇室追究个治家不严,教子无方。   皇族更重名声,轻易必不会张扬内斗丑恶。   实际上人心贪婪,内斗历代不绝,有谁相信那些身处权位之人所有都能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平民百姓都有察觉,那些花团锦簇、仁义礼信之下,大多掩藏着不堪入目的肮脏丑恶。   天子这般信重楚王嫡系,尤其对虞沨,更是将他当成未来柱国,可是楚王妃被人毒害一事仍旧被有心遮掩,不让追究。   事隔多年,这时却总算爆发出来。   “虞沨这人也算隐忍了,却也十分果辣,他一出手,就是一矢中的。”三皇子微斜唇角:“我把虞栋献给他,原来是给他一个人情,且以为倘若他能替我进言,父皇为了掩盖真相,最多会让虞栋死得不明不白拉倒,哪知他倒会利用这个机会,也不知怎么挑拨了虞湘那只猪毒杀兄嫂,引出了苗家毒术……就算病逝暴亡,也没有一家子突然死绝口的道理,父皇为了掩盖自家的丑闻,只好牺牲宗室名声。”   薛东昌抓住重点:“也就是说,殿下这时还大有胜算!”   “老四能放弃斩草除根的机会?再说我早有安排,皇后这时也知道是我要刺杀太子。”   薛东昌:!!!   “东昌呀,大隆帝位我早不稀罕了。”三皇子举盏仰首,再度垂眸之时,眼底情绪更是晦暗不明:“我想要的,豁出性命也要到手,我不想要的,谁也别想强加给我,更何况于……弥补与施舍。”   皇子冷冷一嗤:“你有所不知,远庆五年咱们出使西梁之前,父皇分明答应过我,在我回京之前,不会赐婚虞沨,可结果呢……结果咱们前脚才走,翻过年坎他即下旨赐婚,等我赶回京都,什么都晚了。”   “你知道我那父皇怎么解释?反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把大隆江山交移我的手里,必须笼络苏、楚两府,为了将来皇权大统,为了大隆政通人和,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切莫因小失大。”   薛东昌尚未从主子那句交心里回过神来,呆怔怔地点了点头,以他看来,天子所说不错,相比江山大位,区区女人算得什么?三皇子楚心积虑多年,谋的就是九五尊位,竟为了这么个理由……就不稀罕了?   “谁都认为这是真知灼见吧,得帝位者,当心系国政,不能儿女情长,不能恣意枉为,越是位于权势顶峰,越是诸多限制,身为帝王者,注定是要不断取舍,牺牲一些微末,而顾及大局。”三皇子又是轻轻一笑:“可是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必须放弃得取的帝位,该有多讽刺?就好比居于至尊之位,却连爱慕之人都不能保全,明知她是被害至死,却纵容凶手锦衣玉食安享尊荣……我那父皇,倘若真是绝情绝意,为了江山社稷枉顾真相,也算是母妃错付情意咎由自取,可是好笑的是,他偏偏要称对母妃是一片真心,之所以隐忍,并非仅为帝位稳固,关键是为了我。”   薛东昌结结巴巴地说道:“殿下,这是何意,圣上他,不是不知……”   “他知道,不仅他知道,我的祖父与祖母也早有察知,皇后是勒杀我母妃的真凶!”   “咣当”一声,随着三皇子手臂一掼,一个酒盏直飞墙角,粉身碎骨。   ☆、第五百七十六章 早知真相,隐瞒不察   三皇子拍案而起,倾身向前:“你说,倘若我容许他们!容许他们就这么掩盖真相,用母妃的冤屈换取帝位,还容那女人的儿子以皇子之尊安享荣华,容那女人死后哀荣,依然得葬皇陵!我纵使坐上大隆帝位,脚下踩着的是母妃的枉死,头上顶着的是父皇的弥补与馈赠,还必须依靠情敌的辅佐,才能得以皇权大统!”   “我的人生,那才是输了个彻底,我的父皇弥补了对母妃的歉疚,倒得个死能瞑目,将来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我母妃?便是皇后,也会嘲笑我,因为我虽得了帝位,是多亏她的功劳,她杀死天子爱慕之人,成全了我这个孽种。”   “大隆帝位我若想得,大可自己争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弥补拱手奉送,就像我若不要,也没任何一个人能够强加,我要让他们明白,我不由他们操纵。”三皇子忽而大笑:“我那天才明白,无论是韬光养晦,还是励精图治,都是瞎折腾,我就是什么都不做,帝位也是我的,因为我母妃死了,被皇后杀害,所以父皇从一开始就想弥补。”   “东昌,我若接了这帝位,从前种种努力,就是一个笑话。”   锦衣玉袍的皇子,轻轻整理袍袖,又安然入座,再持一杯酒,目光看向窗外。   所有的变因,发生在远庆六年,虞沨与旖景大婚次日的夜晚,阑珊处中父子君臣之间的一袭醉话。   三皇子当入铜岭关,才听说天子赐婚楚王世子与广平郡主一事,心急如焚风餐宿露赶回,到底还是无济于事,那日他风尘扑扑回到内城,一骑疲马已经到了祟正坊,却忽然自嘲起来——这般归心似箭又能挽回什么?即使不甘不服,但也只能承认了,那人的心他一直不曾得到,他拼尽全力争取,甚至豁出性命,也没能得到她的承诺和心意。   一早就已经输了,输给了虞沨,也输给了她。   祟正门外倦踏金鞍的天之骄子第一次感觉到了确实的沮丧,他调转坐骑,折进了青雀大道边上的一间茶楼,开始用他自从踏上返程第一餐安安稳稳的早膳,可是耳畔所闻,那些言语,仍在津津乐道昨日那场婚礼,新郎是怎么的玉树临风,新娘是多么的倾国倾城,明珠玉壁、天作之合的赞誉不绝于耳,让三皇子胸腔闷痛。   从没感觉这般的灰头土脸,一败涂地。   骄傲与自尊不容他就这么认输。   三皇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对女子动心,甚至耗废心神想要争取她仅只一个温柔的注视,儿女私情从未写入过他的人生规划,他以为这一世都不会出现这么一个人,不说豁出性命争取,甚至不值得半点分心。   可是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以干扰他的计划与安排做为插入,一寸寸地占据了他的心。   好笑的是他甚至没有找到理由。   难道就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骄傲,没有屈服于他的身份与容貌,一直真实地在表现她对他的不屑与抵制,“决非良人”——第一次交谈,她是这么说他与她的长姐。   真是荒谬,她竟然早就下了判言,就此把他排除在生命之外,连姐夫都不配做,休论夫君?   所有女人,也是她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野心,荒诞不经的背后,所图必广。   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于他而言,她的心防壁垒森严,恨不能避之千里。   他是真的不知道她厌烦他的理由,难道就因为起初的功利?   身处权位之人有谁能摒弃功利?难道虞沨给她的就是纯粹爱慕?他是真想看看,当虞沨有朝一日陷入两难,当爱慕与权势必须取舍,会不会选择儿女私情。   他坚决不会就此却步,有朝一日,他定要让她明白,他才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珍贵的情意,决不容人弃之如履。   于是梳洗更衣,容光焕发的登门道贺,一如所料,应酬他的只有虞沨,云淡风清地接受了他的贺礼。   三皇子没有不满,这是他所欣赏的胜利者的姿态,本不该表现得尴尬畏缩,倘若他输给一个孬种,那更是奇耻大辱。   他当然也没有表现出失败者的怅惘,惹人嘲笑。   可是他的任性与沮丧必须在天子面前发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一言九鼎的君帝!父皇您居然背诺!倘若遭到背弃的儿子表现得“心说诚服”,岂非暴露了心里的欲望?   那时的三皇子,心头首重仍是帝位。必须“装模作样”,隐藏企图。   于是那个夜晚,天子为了安慰沮丧的儿子,在当年与宠妃起居宫苑景致分毫无差的阑珊处,开始了推杯换盏的交心。起初的言辞并没有让三皇子心生不满,对于天子顾全大局的话十分赞同,不过当然要表现得不服,显示与天子之间的“代沟”——父皇你不懂爱!   面对着与宛妃极为相似的儿子,四顾周遭分外熟悉的景致,天子数盏冷酒入腹,渐渐生出物是人非、景在人亡的怅惘,兼着三皇子满面“父皇不懂我的心”的勉强,天子开始表现出他也是过来人,怎能不明白情伤的滋味?随着回忆当初与宛妃的琴瑟和谐,天子更觉忧伤难捺,酒入愁肠,不化相思泪,化为“口无遮拦”。   甚至点明了话题:“三郎,朕今日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早看出你并非表面那般任性妄为,只知道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心怀大局,前些年来不过韬光养晦,朕懂得你艰难之处,若表现得太过早慧,皇后必不相容。”提起皇后时,天子微微有个咬牙的举动。   三皇子被这番话震惊,脑子里翻江倒海,又听天子一声长叹:“这些年来,你不容易,朕看在眼里。”   又是几盏闷酒入喉,天子说了让三皇子更是震惊的话:“你放心,朕没有忘记你的母妃,她的冤屈,总有一日……三郎,朕妃嫔虽多,爱人独有一个,也是朕最对不住的人,你放心,就算为了百年之后能得你母妃谅解,这个帝位,朕只能交给你,这回赐婚的事是朕对不住你,但朕早有打算,将来会把大隆江山交你继承,因此,必须取舍。”   三皇子绝没想到这一回存心“任性”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呆怔当场,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说了一堆何德何能的套话,却别有用心地把话题转移到宛妃之死:“母妃是被北原佃作害死,父皇当初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周护,并非父皇之错,怎能自怨?”   天子还有几分清醒,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转了回去,说起政事,眼前的官制改革,将来的军制改革,苏、楚两府的重用之处。   这时,薛东昌听三皇子复述天子当日之言,尚且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殿下,恕属下直言,仅凭圣上模棱两可的话,并不能说明圣上早知皇后才是真凶。”   三皇子微挑眉梢,不尽嘲讽:“那么,单单因为母妃被北原佃作杀害,父皇就会愧疚得必须把帝位给我,否则九泉之下无颜对人?”   “这……”   “父皇的妃嫔死了不只一个两个,甚至有的被他亲手赐死,比如‘中伤’皇后害我生母的刘才人,为何父皇仅对我母妃怀愧,说是他最对不住的人?还有,父皇从前表现得那般重视中宫,重视储君,连我也以为太子不死,储位必无更移,为何告诉我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太子当作帝位继承?”   薛东昌:……   “我那日又是震惊又是怀疑,的确不曾笃定。”三皇子垂眸,手掌却收紧:“那日之后,父皇将一暗部交予我手中,我利用这支无孔不入的暗探,开始细察当年母妃死后,先帝与太后的作为。”   三皇子因为亲眼目睹宛妃被皇后下令勒毙,从来知道真相,故而并没有察过,直到远庆六年,因为天子无意之言,心生疑惑。   当然,他很废了些心思,造成是在暗察皇后把柄的假象,并没让天子生疑。   “我是从‘造谣中伤’皇后,被父皇赐死的刘才人为切入口,得知她原是太后跟前女官,深得太后信重。”三皇子冷笑:“这么一个人,为何丧心病狂的‘中伤’皇后?”   “原来,刘才人竟是冤枉的,造谣之人是丽嫔这个蠢货,但她却没被怀疑。”   薛东昌:……   “为何父皇会笃信是刘才人散布谣言,而太后也默许了亲信被赐死?”三皇子再是一声冷笑:“我当时就猜测,刘才人是知道真相者,故而谣言一起,父皇与太后率先就想到了她,丽嫔其实就是不愤皇后,存心中伤,她不可能知道真相,所以安然无恙,没人怀疑。”   也就是说,天子当年处死刘才人,并不是因为刘才人“中伤”皇后,而是要杀她灭口。   薛东昌出了一身冷汗。   “这事情要察不易,还必须掩人耳目,可正应了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东昌,你知道事情真相如何?”三皇子问了一句,却是自问自答:“父皇当时远在福建,可母妃暴毙,凶手竟是北原佃作,皇后且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但先帝是什么人?疑心甚重,并不轻信人言,于是让太后察了净平尼师的家族,发现皇后握有她的罪证,随之,先帝又察明那‘行凶服毒’的宫女之父虽为北原兵士,却并非佃作……先帝与太后知道母妃是被皇后所害,却一直隐瞒,后,父皇回京,也并不相信这所谓真相,开始暗察,却被太后得知,以真相告之,却劝服父皇作罢,因为孔家当时深受先帝器重。”   “太后要察明隐情,必须托付人手,刘才人就是其中一个,后来父皇登基,太后把她赐给父皇,就是为了让她缄口,哪知竟被丽嫔无意间挑唆生事牵连,刘才人当闻谣言一起,就知自己危险,她的贴身宫女皆被赐死,可还是漏了一人……是侍候刘才人的内侍,因为与慈安宫的主管内侍沾亲带故,没有被牵连,但他却知真相,远庆六年,他生患重疾,求了恩典出宫回私邸静养,我用他家人以作要胁,逼着他开了口。”   自然,这内侍当晚就“病故”了。   “东昌,事实就是父皇早明真相,却被太后劝服,一直隐瞒,竟然连净平这个活证也从未受到任何盘问,为的,就是要安稳住皇后。”三皇子冷笑摇头:“我相信父皇不会放过皇后,可那又如何,皇后最多‘病逝’,她的罪行不会公之于众,死后入葬皇陵,牌位入祠,我还得将她当做嫡母跪拜,供奉香火。”   “我理解先帝与太后的做法,换做是我,也会如此,可我不能理解父皇,他认为把帝位传予我,就能弥补母妃?日后就能安心?对我就再无亏欠?好笑,我若要帝位,太子和皇后是我对手?老四是我对手?!”   “那殿下究竟想如何?”薛东昌心惊胆颤地问道。   “我的父皇若想安心,必须把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而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他的江山,我不要。”三皇子一扬眉梢:“东昌,等皇后与孔家的人追来建昌……我们与他杀上一场,然后,你和我往西梁,一国君位,我要自己争取到手!”   ☆、第五百七十七章 尽在计算,撕破面皮   建昌冶府南城,素有鱼米之乡之称,此地富庶,民风较京都更为开化,因临近赣望关,南城境内常见西梁行商。赣望关外,原本盘据着三两南地小国,因被西北原威逼民不聊生,在太宗帝时,偶犯大隆国境,掳抢建昌治下边县之财粮,以致常有战事,二十年前,西梁王兴兵,将其征服收归治下,设为望阳郡,就此与大隆秋毫无犯,并互通商市。   望阳郡守正是出身西梁王族宛姓之贵族。   于是薛东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三皇子选择胡世忠“开刀”看似偶然,实际大有筹谋,理由当然不仅是从前解释那番关于底限的忌讳。   天子早将三皇子视为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并将亲信暗部都交给三皇子掌管,主子行事哪需诸多顾忌。   三皇子见薛统领总算又开了些窍,大是欣慰,毫不讳言承认他经过远庆六年开始的步步为营,直到今日,已经是万事俱备,他与薛国相沟通定计,先使得西梁胡、庆二氏互相拆台,以致两家嫡子皆失婚配王姓的资格,两姓野心渐露,西梁王早有不甘使王位易姓之心,当金元公主得知其父是为君王属意的庶子清河君所害,力逼西梁王赐死。   自然,伊阳君与庆氏不和也早在三皇子计划之内,又有薛国相从中谏言,西梁王才动意利用大隆之威,行和亲之策,使“嫡女夫继”彻底成为泡影。   这一切看似薛国相的作用,可背后全是三皇子的安排。   他早已在为合法继承西梁王位布局。   显然,也已经走到了关键。   不过三皇子当初的确在选择最后离境之处有些犹豫,因为楚州铜岭关更接近西梁国都大京。   但毫无疑问的是,不管天子是否决定在远庆九年启动易储,三皇子都要率先挑发太子与四皇子之间的争夺,因为他已经没有耐心,关键还有时势也不容他再等——西梁王已至残年,时日无多,眼看就要策动,力压两姓,立金元公主为储。   三皇子可不想将来坐享其成,压制庆、胡两姓必须有他的建功,才能收服西梁诸贵,稳定将来王位。   这时,南城郊外,埋伏在官道两旁的一批私兵也很是焦灼。   “我说,真能确定三殿下没有得到半点风声,不知京都已经传言四起?他早将胡世忠罢职扣押,怎么迟迟滞留建昌,没有回京的意向。”一个满脸胳腮胡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农人的粗麻裋褐,两腿大张的坐在树荫下的一方石墩,蒲扇大的手掌不断扇着风,大是焦灼的看着身边一个白脸“农人”。   “他就算听闻了风声,也不能一直龟缩在建昌吧。”说话的是皇后的族侄,当然是姓孔,被孔二爷派遣来建昌,意在让三皇子死于非命。   孔家当初之所以能得先帝太宗器重,是因为他们是东明旧族,其姻亲故旧广多,在东明遗留士族与军将的影响仅次秦家。   眼下南康浔阳伯正是孔家故旧,得了孔二爷的密函,知道储位危急,必须铲除三皇子,故而让私兵统领就是那胳腮胡配合孔家行事。   身担家族存亡的孔宇奔赴南地,被三皇子一连串的举动搞得云里雾里,实在拿不准三皇子的意图——若说他没有察觉吧,何故在此滞留,可若说他有所防范,一连几天悠哉游哉玩赏南城之景又全不像紧张戒备。   “总不能这么陪着他耗下去,万一天子镇怒,下令追究散布传言者……皇后娘娘可还禁步在坤仁宫呢,若真如她所言,圣上心里属意的是南城这位,说不定会先治孔家的罪,失了先机,可就一败涂地。”胳腮胡是武人,很不耐烦这么畏头畏脑,既然下定决心要杀了三皇子,坐实他刺杀太子之罪,何必龟缩埋伏,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干脆利落了断就是。   孔宇也有了犹豫,太子处境危险,还不仅限三皇子,旁边至少还有个四皇子虎视眈眈,家主孔执尚现在还被羽林军看禁,三法司揪着舞蔽一案不放,孔家可以说是身陷前狼后虎,悬崖绝境,必须孤注一掷。   除了三皇子,再利用胡世忠一案抨击陈家,才有一线生机。   “那就准备一下,潜入城内,夜间袭击官驿。”孔宇咬了咬牙。   “这不妥吧,咱们是扮成江湖帮派,这些草莽历来无犯官衙,再者官驿里也驻有卫军,未必能一矢中的,三皇子日间出没市坊玩乐,不过是带着几个亲兵,就算有暗卫,最多也就十余,青天白日于闹市动手倒更是时机。”胳腮胡对外行的孔宇很是不屑。   这些公子哥,只以为趁着夜黑风高杀人更加隐密,殊不知夜间巡防更比白昼森严,再者官驿里住着个皇子,衙门与卫所哪能毫无防范,皇子死在驿站,他们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孔宇想了一想,倒也认可胳腮胡的计划更有胜算,遂也半蹲了身子,两人各执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划划,一番布署计划。   ——   南城盱江沿岸,是渔民与匠人聚居之地,时近正午,炙阳晃亮狭长的街道,两侧饮烟袅袅,呛人的烟气笼罩着低矮的民宅。   一个中年妇人挽着个提篮,推开虚掩的房门,往院子里头晃了一眼,笑笑地唤了声“童妹妹”,片刻间,腰上系着围裙发上簪着朵白花的少妇一边抹着被柴火熏出的眼泪,一边快步迎了出来,看清来客,连忙殷勤地唤着“嫂子”,将人迎了进来。   “我那当家今儿个收获好,给妹妹捉了条河鱼,你身子弱……”中年妇人话没说完,就见堂屋坐着一人,“呀”了一声,又再笑道:“韩秀才也在,活该你今日有了口福。”   原来那着孝的少妇童氏正是被胡世忠强占,最近才得自由的苦命妇人。   像是生怕邻人误解,童氏连忙解释:“韩兄弟善心,给我送些米粮。”   “知道知道。”中年妇人并无任何猜疑:“多亏了秀才奔忙,去了京都敲登闻鼓告发狗官,要不大兄弟的冤屈怎么能上达天听,韩秀才是仗义人,咱们心里都晓得。”   韩秀才连忙起身施礼,微微有些赧然:“在下当年贫困,三餐不济,多亏得兄嫂接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兄长冤死,嫂嫂为了掌握狗官罪证甘犯险境,在下未能及时相助,让嫂嫂受苦已属失义,实在汗颜。”   正在寒喧,院门却被人重重推开,一个黑脸汉子直闯入内,倒把众人唬得一惊。   “作死,毛手毛脚的,吓得我以为青天白日闯了个强盗进来。”那中年妇人认出是自家男人才松了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   男人没空与婆娘计较,急得跳脚:“可不是青天白日出了强盗……韩秀才在,真是太好了,你有功名,快去衙门通传,有强盗行刺三皇子,四、五十个凶神恶煞的黑衣大汉,可不得了……就在城郊万年桥边上!”   童氏眼下视三皇子为救命恩公,听了这话急得赤目红脸:“竟有这般胆大妄为之人。”   男人却又夺门而出,边跑边丢下一句:“狗娘养的,作死的强盗,不去杀贪官污吏,竟敢对三皇子动手,老子豁出命去,也不让你们得逞。”人已经到了街上,敞着嗓子喊了一句:“兄弟伙计,三皇子遇刺,在万年桥,男人在家的都操着刀斧跟我来。”   童氏见韩秀才还在发怔,连忙上前推了一把:“快去衙门通知府卫。”又对那不知怎么是好的中年妇人说道:“嫂子快去渡头喊人,我去匠铺,可不能让三皇子有任何差池。”   韩秀才走了一回京都,下了一次大狱,多得被三皇子及时救了出来,跟着回了建昌府,心里那叫一个满怀感激,醒过神后拔腿就往城门跑去,沿路还不忘叫嚷着三皇子在万年桥遇刺,让身强力壮的男丁快些去救。   没进城门,迎面就见代管政务的同知与卫司领着一队兵马出来,韩秀才知道是衙门得了消息,这才松一口气,紧跟着调头就往万年桥跑。   南城万年桥畔,远远可望麻姑山,沿堤柳绿花红,风景秀丽,又因建有不少植苑,吸引了不少达官贵族前往游玩赏景,故而星星散散开着十余间茶楼酒肆,三皇子今日有意来此品尝河鲜,身边只带了五、六亲兵,明显是给刺客们“天赐良机”。   五十余人围剿数个,分明是手到擒来的事,领头的蒙面强盗胳腮胡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到这般境地。   他明明就要得手,欺近三皇子跟前,手中铁剑已经刺中了三皇子的肩膀!   却被那狂吼一声的薛东昌当头斩下,胳腮胡只好撒手后退,以保住自己的头颅。   他们人多势众,不怕负伤的三皇子还能插翅飞了。   哪知忽然冲出了不少平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举着柴刀,没头没脑的就往他们砍来。   这批人当然不是真正的平民,而是三皇子的暗卫。   混在刺客群里的孔宇着了急,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并非草莽,下意识间,觉得若是大开杀戒伤及百姓,便是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万一有个纰漏,就算能把三皇子斩杀当场,孔家也少不得个滥杀无辜的死罪。   电光火石之间,一句“住手”就脱口而出。   数十“百姓”把三皇子围在当中,举着武器破口大骂:“哪来的狂徒,竟敢刺杀殿下,乡亲们,三殿下为咱们除了狗官,就是建昌百姓的青天,咱们定要保殿下平安,拿下这帮狂徒送官法办。”   被孔宇扯了后腿的胳腮胡大是焦急,眼看良机在前,哪甘放弃,暗骂公子哥畏头畏脑,又连连腹诽这帮不知从哪里冲出的泥腿子,平民百姓眼见恶事不是应当避之千里么?乌合之众出来逞什么英雄!   便将孔宇一把推开,上前吼道:“不干尔等的事,快快让开,三皇子勾联北原奸细刺杀太子,既等同谋逆,又为通敌叛国,不忠不孝不义,天下义士皆可杀之,尔等无知百姓,若阻止我等为国除奸,休怪我剑下无情。”   薛东昌挺身上前:“大胆狂徒,还敢血口污人,当谁不知,太子遇刺一案已由楚王世子审结,涉案者已经获死,尔等污篾刺杀皇子,才是死罪。”一剑迎面,就与胳腮胡缠斗起来。   “百姓”们也不甘示弱,助着薛东昌再次和假扮草莽的私兵恶斗。   薛统领脑子虽不怎么灵活,一身武艺却不容小觑,若非三皇子早有嘱咐,存心负伤,他怎么会容胳腮胡那一剑扎进三皇子肩头,这时一鼓作气,连施杀着,二十余招后,就逼得胳腮胡手忙脚乱,不仅手中铁剑被人夺了去,连蒙面都被扯了下来。   “狗狼养的,这不是浔阳伯府上的私兵统领么?我在浔阳伯府打过短工,认得这厮!”一个“百姓”大喊一声。   这时,周边已经围了不少来此游玩的游客围观,闻言顿时大哗。   孔宇心急如焚,他是真不明白十拿九稳的计划怎么成了这般局面,一时手足无措——若孔家刺杀之行败露,就算能杀死三皇子,孔家也难逃罪责,更会连累皇后与太子!   立生退意,挥手就要喊撤。   薛东昌哪容他全身而退,飞身一跃,在“百姓”的掩护下直取孔宇,这回三招两式就把人制服,拉下蒙面:“唷,这不是孔家郎君么,什么时候成了义士?”将孔宇两下扯到三皇子面前:“殿下,是皇后的族侄!属下可认得他,没少与他在怡红街碰面!”   孔宇面如死灰。   浔阳伯府私兵一见两个指挥被擒,军心大乱,再无心恋战,就要撤走。   这时却真有不少百姓赶到,有举着鱼叉的,举着扁担的,正好堵住了“刺客”的后路!   ☆、第五百七十八章 当众揭露,剑指皇后   三皇子让暗卫们假扮平民百姓与刺客拼杀,当然是要借用舆论,皇后既能散布传言,那他在“惜别”之前,当然要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谣言纷扰众口异辞,最终决断的当然只有朝廷给出的官方结论,可是传言若只偏向一边,也会影响朝廷的论断,他必须造势,意在大隆天子,也意在西梁。   不得不说,三皇子也不曾预料南城百姓竟对他这般维护,当真有平民布衣听闻他遇刺一事,抄着农具渔具就来帮手。   这些真正的平民可不是走投无路的私兵之对手,若是放任,难免造成死伤。   白衣染血的三皇子微蹙眉头,立于车辕上大喝一声“住手”!   “诸位乡亲不需阻挠,容这帮狂徒离开。”三皇子虽然负伤,却仍然竭力提高语气,微带着艰难的一个环手:“颢西在此,感谢诸位乡亲仗义援手,今日若非诸位相助,颢西性命难保。”竟鞠躬下去。   堂堂皇子自称名讳,对百姓折腰,这可是百年难遇之事,引起百姓一阵呆怔。   私兵们当然抓紧机会突围,落荒而逃。   三皇子眼见“流血事件”没有发生场面得到控制,才微微松了口气,突觉肩胛一阵刺痛,忍不住咬了咬牙,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长锦,就是为了留一身触目惊心的血迹,造成伤重的感观,不过刚才咬牙受这一剑,力道十足,也实在伤得不轻。   忍不住“嘶”地一声抽气,面色更加惨白,脚步也是一个踉跄,一个亲兵立马跃上,伸手相扶。   就听远远一声高呼:“众位乡亲,这帮无法无天的狂徒,竟敢在我南城重伤殿下,怎容他们逃窜,诸位随我上前,捉得一个是一个,才不负殿下为咱们把姓胡的那狗官绳之于法的恩德。”正是被胡世忠污陷致死的那位工匠的邻人,他与工匠交好,当初为了替好友申冤,险些没一同遭了胡世忠的毒手,对狗官恨之入骨,自然对三皇子心怀感激。   “东昌,快快阻止。”三皇子却不领情,连忙下令。   话音才落,薛东昌就飞身窜上前去,拉住了领头的那个斗志昂扬的黑面汉子:“这位壮士,听我一言,两个罪魁已经落网,这些人逃不出去,他们是丧心病狂的歹人,乡亲们千万不能与他们硬拼。”   三皇子掐算时间,料到城中官兵也快到场,为了干脆利落地脱身,不能再耽搁时间,遂又扬声说道:“诸位乡亲!今日大家都有目睹,这帮狂徒污篾颢西刺杀太子,通敌卖国,意欲将我当场诛杀!主使这两人,一个是浔阳伯府兵,一个是皇后族侄,身份却定无疑……颢西既蒙诸位救命之恩,不想将实情隐瞒,他们之所以欲置我于死地……是因为我之母妃西梁公主当年并非病逝,而是被奸人所害,颢西经过多年暗察,已知害我母妃之人正是当今皇后!”   “皇后当年因怀妒忌,令人将我母妃勒毙东宫!皇后是为隐瞒罪行,才借口已经察明的太子遇刺案欲嫁祸于我,皇后为一国之母,恨我入骨,必不相容,颢西若回京都必陷艰险,可杀母之仇不得不报,颢西决不能眼看母妃枉死而不能伸冤。”   皇子脆声朗朗,满面悲痛,道出这番惊心之谈再次让现场鸦雀无声。   “今日多得诸位,颢西方能逃出生天,将来才有望为我母妃申冤,请诸位再受颢西一拜!”三皇子再度长揖:“颢西就此别过,不过南城百姓的深情厚义,势必谨记于心。”   于是不等南城同知与卫司的救兵开赴当场,三皇子的车與就在百姓的目送下,消失在郊野驿道,不知所踪。   而倒霉的孔宇与胳腮胡依然被“百姓”扣押当场,直到官府来人,方才移交。   孔宇身份已明,就算他有赴死的决心,留得这身表皮也会让孔家与皇后百口莫辩,而南城这位卫司原本就是楚王一脉旧部,自然不会给孔家族人颜面,硬逼着孔宇承认身份。   “三皇子确为刺杀太子的谋逆罪人呀,刚才他还当众诋毁皇后!”孔宇这时已经慌了神,还企图强辩。   这回连建昌同知都恼火了,板着脸孔一声重斥:“休得狡辩,京都送达的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此案已经审明,为北原佃作勾结西山统领所为,百余案犯已经当众处斩,三殿下若有嫌疑,圣上怎会不下御令?尔等身为大隆之臣,却自作主张,欲行刺皇子,实为死罪,本官奉圣御暂管建昌政务,这就将你二人收监,上折子请圣上示下。”   同知大手一挥,便有衙役上前,拖死狗般将两个胆敢刺杀皇子的罪魁拖回官衙。   一时却又犯了难,不知拿惹出这场事端,甩手而去的三皇子怎么处置。   那卫司犹豫了一番,最终无可奈何:“三皇子是去是留,原不由你我地方官员干涉,没有道理遣人追踪,只好各写折子,先将今日之事上禀圣上。”   却说三皇子,在车與里被人包扎了伤口,换了身干净便捷的骑装,与剩余几个亲兵碰了头,先甩下一封书信:“你们是圣上的人,我不会勉强你们行事,这就回京,事由我已写在信札之中,交给圣上就是。”   那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却没人敢阻拦三皇子离开。   三皇子一行打马往南,足走了三十余里,才看见道旁停驻的一辆朴素无华的青油车,小丫头盘儿早忍不住探头探脑,一见三皇子下马,飞跑着迎上前来,当见主子肩上有伤,两眼直冒火光,忍不住破口大骂皇后——好个毒妇,必然不得好死。   盘儿咬牙切齿杀了好多天,终于了断了胡世忠,差不多是亲手施了回凌迟之刑,后来还亲眼看着薛东昌趁着月黑风高,把胡世忠辩不出人形的尸体丢进了一个臭水塘,大是解气,从此心里眼里只有她家主子,别说皇后,就算天王老子,只要伤及三皇子,盘儿也会臭骂一顿。   三皇子扶了扶额头,笑睨了盘儿一眼,任由她扶着自己上车,待轧轧往前之后,才说道:“你真愿意离开大隆与我长留西梁?若是不舍故土,大可不必勉强,我必能与你寻个稳妥的安置。”   盘儿二话不说就磕下头去:“奴婢蠢笨,没太大的用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四字,殿下助我报了杀母之仇,就是盘儿的再生恩人,盘儿只有一条贱命,今后便随殿下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殿下若是嫌弃盘儿,盘儿这就走,万万不敢再劳烦殿下费心安置。”   三皇子见盘儿如此,也没再多说,倒是薛东昌隔着窗子笑了一声:“咱们盘儿也是女中豪杰,当日殿下把那狗官五花大绑交给盘儿处置,这丫头后来却割了那狗官的绳子,要和他决一生死,不想那狗官这么肥壮,竟打不过个小丫头,被揍得不能动弹,任由她往身上捅刀子,盘儿有回不过剃了那狗官的眉毛,竟吓得他失禁。”   盘儿拳头一舞:“奴婢从前可是跟着爹爹杀过恶狼的,那狗官没有爪牙在旁,就是一个废物,哪是我的对手。”   “不过殿下,那位倩盼姑娘,就让她留在建昌?”窗外薛东昌又问道。   三皇子微微阖目:“先让人看紧她,莫有差池。”   外头薛东昌骑在马上一脸的莫名其妙,实在揣摩不透三皇子的用意,很烦恼的长叹一声。   这一行人直往赣望关,当他们尚未抵达西梁国境,望阳城中已经听说了蓝珠公主竟是被皇后杀害,并且三皇子也险些被皇后陷害灭口、身负重伤的传闻,望阳君不敢怠慢,亲自写了密函送抵西梁大京。   西梁王得信之后自然震惊不已,王后更是痛哭失声:“可怜我们蓝珠,身处异国深宫,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性命,咱们竟被瞒在鼓里,一直以为她是病逝!大隆君帝欺人太甚!还有颢西这孩子,也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传言他可是身负重伤,大隆皇后如此歹毒,哪里能容颢西安好,陛下,可不能就此作罢,大隆再是强盛,可我西梁也不是这般好欺!”   金元公主也有劝谏:“祖父,姑母是我西梁公主,这事必须得问大隆一个清楚明白,若真是皇后下的毒手,即使她是大隆国母,谋害妃嫔皇嗣、有伤两国邦交,又何能何德得享尊位,西梁当修国书派使大隆,为姑母讨还公道。”   可是关系国政,必须通过三盟政会,澜江公与胡氏寒江公都持反对意见,认为这事只是传言,并不确凿,为此与大隆伤了和气更非明智之举。   伊阳君自然是要支持西梁王,认为这事既有三皇子在建昌府当众声明,必然不是空口之谈,再说遣使也并非兴师问罪,不过是代表西梁的态度,若西梁毫无反应,对蓝珠公主之死不闻不问,才是大损国威。   政会议案上,澜江公毫不给儿子留脸,拍案冷笑说道:“庆玉转,你先顾好你自己,听说这时你连公主府都不能涉足,有什么颜面谈及国政,东华公主不过就是礼待那两个滕妾,她是大隆公主,自与我西梁贵妇处事有所区别,你竟心生狭隘,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就与公主生了隔阂,得罪了公主,连家事都没理顺,我看你还是递了辞呈,别占着盟会议案一职。”   这话简直说得伊阳君抬不起头来,满面紫涨。   原来安瑾嫁入西梁,并没有住进庆氏宗家,西梁王为了显示对大隆公主的礼遇,特赐了公主府,新婚之初,安瑾与伊阳君尚且相处融洽,琴瑟和谐,不过多久,却传开了东华公主待两名滕妾甚为“体贴”,特许那两人出入自由,贴身侍候伊阳君的传闻,于是伊阳君立即沦为西梁贵族的笑柄,说他不得东华公主的情意。   伊阳君颜面大伤,遂提醒安瑾要入乡随俗,不可对滕妾太过礼遇,安瑾却不以为然,说两个滕妾是她的表姐妹,怎能苛待?夫妻俩因而争执起来,安瑾竟再不让伊阳君涉足公主府。   这一年间,倒是庆氏宗家与东华公主府来往密切,政务上也常与安瑾商议。   三盟政会僵持不下,西梁王的使臣就迟迟未能成行,却在这时,望阳君忽然亲自送了三皇子抵达大京!   ☆、第五百七十九章 欲封大君,长留西梁   夜过子时,晚风渗入衣襟有清爽的凉意。   东华公主府的门檐上,一排宫灯依然晃晃地亮着,不过朱门已闭。   一骑孤马踏着夜色飞奔而来,踏声响彻长街寂静,从一团深郁的漆黑里,渐渐分明的是月色照亮锦衣上舒展的郁金纹,及到灯下,光影才让伊阳君眉目越显清俊。   他翻身下鞍,在门前立了稍息,从马背上系着的革囊里取下半月形状的酒囊。   仰首喝了一口,却将烈酒从肩上淋下,泼了半身酒息。   于是瞬息间男子就成了半醉的模样,尤其是在震山响般拍开了公主府的角门后,也不顾门房与亲兵戒备的神色,一个踉跄往里。   “邑君,这个时候了,公主已经安歇,您……”迎上的门房满脸嫌弃,貌似掺扶实际阻拦的上前,并暗暗地给当值的亲兵做了个眼色。   亲兵似乎稍有犹疑,可还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道前。   门房正觉满意,不防却被重重一推,往后跌退了好几步,终于还是一屁股墩在了地上,那声“哎哟”还没喊出,但闻“锵”地一声,眼前寒光一闪,又觉喉间一凉。   门房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与伊阳君满带狠戾,分明被烈酒薰得失了清明的一双眼睛。   那剑尖一颤,门房险些没有尖叫出声。   好在冷剑又收了回去,伊阳君一一指过挡道的亲兵:“不想死的,让开。”   直到目送着凶神恶煞的醉鬼踉跄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门房这才回过神来,大是恼怒的喝斥亲兵:“怎能就这么放邑君进去!”   “在我们大隆,无公主令下,可没阻拦附马的道理。”有亲兵满不在乎地说道。   显然,他们都是从大隆而来,完全不把耀武扬威的来自庆氏宗家的门房当一回事。   “若邑君伤了公主,你们谁能负责!”门房尚且不服。   “没有公主令下,邑君怎能进得了二门?”亲兵转身走开,留下满身狼狈的门房干瞪眼。   内宅的正院一片寂静,安瑾却并没入睡,尚且就着一盏灯火看书。   一个庆氏侍女上前,出口就是不屑地语气:“殿下,邑君闯进来了,喝醉了酒,一路上用剑指着,外头的仆妇也不敢阻拦,这时正在二门外闹事。”   “醉了?”安瑾目光没有离开书卷,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庆氏侍女撇了撇嘴角,毫不掩饰揶揄:“可不是,伊阳君总是贪杯,为这事,邑公没少罚他板子,也是屡教不改,这回更出息了,借着酒劲,竟敢对殿下动剑!”   安瑾这才抛下书卷:“闹出去也不好听,让他进来吧,送去两个妹妹院子里,让侍候好了。”   侍女似乎不甘,却有一名来自大隆皇宫的宫女已经屈膝领命。   不过多久,正院里却喧闹起来,原来是伊阳君没被掺扶着去两个滕妾那处,而是直接闯入正院,这回倒没动剑,是不顾紧闭的院门,飞身从院墙跃入,一路上推推搡搡,弄得满院子惊叫不断。   庆氏侍女正觉恼火,伊阳君已经一路闯进了卧房,安瑾依然斜靠在贵妃榻上,只冷冷旁观。   “邑君也太不像话,竟敢硬闯公主府邸,还不出去。”庆氏侍女自己作了主,上前就要动手。   伊阳君醉步一晃,闪开了侍女的阻拦,那侍女恼羞成怒,竟然手臂一扬,屈指成爪就要去锁伊阳君的肩头,却被反手扭住臂膀,伊阳君毫不留情地将侍女手腕一拧,就连安瑾都听见了骨头错位的闷响,为那侍女暗暗喊了声疼。   庆氏侍女额头上顿时挂上了汗珠,又觉膝后一阵闷痛,身不由己地跪在地上,没有痛呼,只唤了声“殿下”,微带着些委屈。   “伊阳君好威风。”安瑾冷冷说道,坐正了身。   “这婢子猖狂,为夫是替公主教训一二。”伊阳君唇角一斜,手上暗暗再一用力,庆氏侍女总算忍不住痛呼一声。   “还不住手!”安瑾这才有了几分恼意,丢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另外两名侍女。   那两位脚步无声,身形却十分快速,一人一边,看似恭顺地去掺扶伊阳:“邑君醉了,奴婢侍候您醒酒。”   是想将人往外头掺扶的,伊阳君哪里肯受挟制,竟与侍女缠斗起来,却有不敌,被重重一个倒拐不知袭击了那处穴位,瞬息失了力,再被重重一推,脑门嗑在了案几上,竟就这么昏厥过去。   这下连安瑾都傻了眼,眼看着脱困的庆氏侍女大是恼怒,提脚就要往伊阳腰上踹去,忍不住厉喝一声“住手”!安瑾看也没有看伊阳一眼,只逼视着庆氏侍女:“他到底是邑君,你敢伤他?”   那侍女眼角顿时泛红,她是春江君的人,一贯不把伊阳放在眼里,授命来了公主身边,眼见公主与伊阳闹了别扭,越发不待见伊阳,压根就没有什么主仆尊卑的意识。   安瑾却又缓和了语气,上前轻轻托起庆氏侍女的手腕:“伤着了?”   “怕是得养个两、三日。”答话的却是制服伊阳君的宫女。   “殿下恕罪,奴婢是见邑君太过放肆,竟敢冲撞公主……”庆氏侍女倒不敢在安瑾面前放肆。   “邑君醉了酒,你担待几分吧。”安瑾这才扫了一眼瘫倒在脚踏上,斜靠着窗下软榻的伊阳,吩咐道:“扶他起来,让他歇在外间吧,可看好了,别让扰我里头清静,等明日醒了酒,我再与邑君理论今晚的荒唐。”   转头又对庆氏侍女说道:“你也有错,念在已伤了手腕的份上,就不再追究了,这几日好好养着,差使就先停下。”   庆氏侍女眼瞅着公主冰霜肃照的一张脸,心里倒没不甘,暗暗冷哼:邑君这么一闹,岂不更惹公主厌烦,不过是顾及着颜面罢了。   待庆氏侍女垂眸退了出去,伊阳总算被扶上了软榻,安瑾又嘱咐了亲信准备温水汤沐,斜了一眼灯火下仍然双目紧闭的面容,没有半点准备清醒的迹象,嗔了一旁留守的侍女一眼:“不会真下了重手吧。”   那侍女满眼莫名:“伊阳君就是与奴婢装装样子罢了,怎么会……”   “好了,去净房准备吧。”安瑾打发了侍女,这才半坐在软榻上,推了推伊阳君的肩头:“别装,看戏的都走了,快些起来。”好半响,男子却没有动静,似乎连呼吸都轻微下去。   安瑾总算有些焦急,心说难道伊阳今日不是装醉,真喝多了不成?今日可还有许多话要问……又怕他是真伤到了,刚才那一磕可是十分逼真,连忙伏下身去,想细细察看。   腰上却忽然就被手臂缠紧,安瑾猝不及防地失了平衡,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酒坛子里,鼻尖全是浓烈的酒息,不及惊呼,樱唇就被一个热吻封堵。   两人婚后,只过了短短一段“浓情蜜意”,就忙着“争执矛盾”,双方并不及熟悉,安瑾对这样的亲热还未习惯,一时间心跳如擂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伊阳微湿的衣襟。   “安瑾。”耳畔落下他滚热的轻唤,安瑾才来得及深深吸一口气,平息心里的紧张慌乱,就听见了接下来的那句甜言蜜语,小手被牵引着放在原来与她同样急促的胸口。   “想你,想得我寝食难安,这里憋屈得要炸开一般,安瑾,朝夕相处尚觉一生短暂,咱们却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男子长长一叹。   安瑾想起从大隆到西梁,一路之上,伊阳君的处处呵护,新婚那一月,两人的如胶似漆,当她提议要故意疏远,以迷惑庆氏宗家时,夫君那样无可奈何又委屈十足的神情……心里莫名一阵温软,虽然双靥烫得让人心慌,却主动奉上香吻,浅浅的,在他炙烫的唇角。   伊阳重重喘息一声,翻身将安瑾压在榻上,深长缠吻下去。   好一歇,两个紧密相缠的身影才分开,伊阳的眸子里亮若星辰,哪还有半点醉意。   “听说三皇子来了大京。”好容易平息了心慌气促,安瑾整理好凌乱的衣襟,这才问道。   “你已经听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的当众揭露了皇后的罪行?”安瑾显然听说得不少,这事情让她不得不关注,因为一旦大隆与西梁之间发生冲突,她这个和亲公主的立场无疑会变得更加艰险。   “别担心。”伊阳轻轻搂着妻子安慰,尽量将语气放得轻快:“三皇子今日一出现,盟会上那叫一个热闹,你是没见澜江公那模样,又是恼怒,想责怪三皇子任性妄为,可听说大隆帝君早不满皇后一族,下令把皇后兄长禁居之后,又不敢真得罪了三皇子,转而换成奴颜卑躬的模样,真是让人不齿。”   在安瑾面前,伊阳甚至连父亲都懒得称呼一声,毫不掩饰对澜江公的不屑:“建昌府的事是真的,三皇子称皇后对他早怀恶意,他也有所准备,孔家原本涉及科场舞蔽,大隆帝君已有易储之意,这回加上暗杀污篾与当年谋害蓝珠公主的罪行,大隆帝君必定不会了皇后一人,而毁损与西梁的友邦之谊。”   安瑾听说大隆国内已生剧变,皇后与孔家岌岌可危,这才松了口气,却说道:“即使如此,三皇子自作主张,未经君令,就公开皇后罪行,眼下又到了西梁,难道他是不打算再回大隆?”   安瑾以为就算天子不会追究三皇子自作主张、擅自离国之责,那些言官御史也不会放任,更何况倘若储位有变,皇子之间必有争夺,别的不说,只说四皇子,就不会放过力挫对手的机会,兼之天子就算收拾了皇后与孔家,也不可能将孔家身后的势力全部清除,那些人还不把三皇子恨之入骨?坚决不会放过报复的机会。三皇子倘若再回大隆,必然会被捏了把柄治罪。   “正是如此,三皇子为了替蓝珠公主讨回公道,这回是下定决心自绝后路,陛下与王后也不会让三皇子再以身犯险,盟会今日已经通过了遣使大隆的议案,陛下令我撰写国书,内容除了恳请大隆帝君为固两国邦交,为蓝珠公主讨回公道以外,也有因为膝下虚空,得知蓝珠公主的冤屈,越发不舍三皇子,故而欲让三皇子长留西梁,封为大君,还望大隆帝君体恤允准。”伊阳说道。   西梁这些年虽然历经征战使国威大振,但比起大隆还是显得势弱,除了为蓝珠公主讨回公道外,自然不能可能要求大隆善待三皇子,赦免他一应罪责,要保外孙平安,西梁王也只能留三皇子在西梁。   “金元公主怎么打算?”安瑾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三皇子这回长留西梁,势必引起西梁王对储位的犹豫,说不定宛氏内部也会有矛盾冲突。   “公主一直赞成陛下的决意,甚至请谏,将从前的太子府邸改为大君府,赐三皇子居住。”伊阳说道。   而伊阳君不知道的是,今日三皇子当着众贵族朝臣之面所说并非就是所有真实,在朝会之前,三皇子为了说服西梁王,当着王后与金元公主的面,又有另一番说辞。   ☆、第五百八十章 威逼抉择,暗潜归国   “不敢有瞒外祖父,刺杀太子一事的确是我主谋。”   今日朝会之前,三皇子与外祖家人团聚,王后搂着三皇子放声痛哭了一场,西梁王也连声追问皇后污篾一事,却不想得的竟是这么一句坦承,西梁王顿时呆怔,王后的哭声也憋在了嗓子里,金元公主却紧声问道:“哥哥可是早知姑母是为皇后所害,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三皇子极为感激的递给金元一个笑脸:“母妃遇害时,我亲眼目睹,虽才过周岁,可一直不敢忘记皇后的狠毒。”   “可怜的孩子!”王后又是一声哀叹,连连抹着眼泪,却对西梁王说道:“颢西是随了蓝珠,自幼早慧。”   蓝珠公主自幼就有过目不望的天赋异禀,正是因为如此,西梁王与王后对这个女儿从来奉若掌珠,对她的疼宠甚至超过了先太子,蓝珠公主在父母与兄长疼宠下娇生惯养长大,全不识人心险恶,当年西梁王实在不想让蓝珠远嫁,本意是打算让爱女嫁给西梁贵族中才艺傲世的俊秀薛遥台,哪知蓝珠随使大隆,却对太子一见倾心……西梁王不忍违背爱女的心意,才咬牙同意了让爱女远嫁,哪知竟换得这样一个结果。   已至暮年的西梁王也是心痛莫名。   “颢西隐忍多年,就是为了替母妃血仇,也让皇后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可惜,多年筹谋还是不能达成所愿,让太子逃过一劫。”三皇子说这话时,紧紧咬牙,满面的不甘与怨愤。   “大隆帝君可知这事真相?”西梁王到底是一国之君,尽管对爱女的屈死心痛如绞,可关心的还有两国邦交,倘若外孙刺杀太子一事公布,大隆追究下来,西梁可不敢公然隐匿,如此势必引来两国交战。   眼下西梁内政不稳,倘若与大隆开战,宛姓失了王位事小,甚至有可能让西梁全国遭至重创,半生征战的努力,皆毁于一场战火,这是西梁王决对不能容忍之事。   “这次事败,皆因一个小人背叛,有活口落网,父皇他当然已经知道真相。”三皇子并不讳言,也不在意外祖与金元瞬息凝重的神情,紧跟着说道:“不过倘若颢西身负刺杀太子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连累西梁。”   这并非假话,三皇子若没八成把握,也不会故意造局使自己罪行暴露,倘若出了意外,天子并没有替他隐瞒罪证,而是公之于众,他就算死在大隆,也不会往西梁逃窜。   “父皇知道母妃是被皇后谋害,一直心下愧疚,但因为时势政局,不得不隐忍。”三皇子说道。   西梁王面色一沉,王后勃然大怒,金元公主只是微蹙眉头。   “可在我行刺太子之前,皇后为了固储,不惜授令其兄长舞蔽,已引父皇勃然大怒,生了废储之意。”三皇子却并没有说明他自己是新储的不二人选:“父皇既决意要除孔家之势,兼着对母妃的愧疚,没有将太子遇刺一案公开,而是以北原勾结统领审结,甚至将皇后禁足,皇后是洞悉了父皇有废储之意,才想孤注一掷,杀我灭口,而我,也决不会放过皇后,事已至此,当然要将母妃的冤屈公之于众,逼迫父皇决择。”   皇后是想让三皇子变成一具尸体,先绝了天子的后路,逼迫天子在一具尸体与储位稳定、国政安顺之间抉择,三皇子同样还之其身,来了招金蝉脱壳,也是逼天子抉择。   究竟是要为了心里的愧疚,还有与西梁的邦交,承认三皇子对皇后的指控,做出处置;还是要为了个一无是处的太子,与野心勃勃的皇后一族,定他亏欠已多的爱子一个污篾嫡母之罪,逼西梁将三皇子驱逐治罪!   三皇子何尝又不是孤注一掷呢?   “颢西无悔,倘若父皇定我污篾之罪,颢西必回大隆领死。”三皇子掷地有声。   王后就先摁捺不住,一把将三皇子搂在怀中,老泪纵横:“陛下,蓝珠已经这般冤枉,若是大隆帝君欺人太甚,我西梁也不能屈丛,决不能让颢西再落入大隆,被皇后那个蛇蝎妇人陷害。”   “外祖母,事关西梁一国,不能只顾私情。”三皇子大义凛然。   “以我看来,大隆帝君未必还会包庇皇后。”说话的是金元公主:“孙女儿也见过大隆太子,实在是……就算守成之君,也不够资格,若由他继位,大隆国政必陷外戚权臣之手。”   显然,天子若对太子失望,决对不会再包庇皇后,搭上与西梁的邦交——就算这时西梁迫于无奈,只好屈从,两国的友谊已存在了不能填补的裂缝,今后时势更移,大隆未必就会永远强盛,而西梁也并非只有奉从,当初北原蛮夷,不是照样能侵犯大隆,甚至在朔州称帝?   “无论如何,我西梁都要遣使入隆,让大隆帝君就蓝珠之死给个是非公断。”西梁王很快拿定主意,而这也是在三皇子意料之中,他的外祖父,决不是甘于忍辱之人。   “不过就算父皇定了皇后之罪,也不会涉及太子,以颢西所见,虽父皇有意易储,也非易事,太子无能,太多想把持太子操纵帝权之人,决非仅只皇后。”三皇子又再说道:“皇后是父皇的元配,这回若非行刺于我,仅凭心怀妒忌暗害妃嫔甚至不会遭废,就算牵涉与西梁的邦交,父皇最多就是把皇后废入冷宫,再借机灭了孔家,可只要太子一日还在储位,皇后就心怀希望,以我对她的了解,决不会有任何悔恨……颢西想起当年……皇后当着我的面前将母妃勒毙……实在不甘。”   三皇子紧紧握拳:“我决不容皇后心怀期望,一定要亲手摧毁,才能平心头之恨。”   西梁王神情慎重:“你有什么打算?”   三皇子微咪眼角,缓缓说出心里的计较来。   又说薛东昌,跟着三皇子回到西梁,立马就被此时在西梁礼部任职的孔奚临满面冰霜的拦住了去路,薛东昌得了三皇子嘱咐,自是毫无隐瞒的把三皇子倾心吐胆的那些话都说了一遍,以期能说服孔奚临如他一般理解三皇子的作为。   但显然,薛东昌一番努力没有丝毫功效,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缓和孔奚临的满面冰霜。   最终,孔奚临还是在朝会之后,紧随着三皇子回了暂住的宫邸,大发怨言。   “殿下那些话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室内只有两人,孔小五再也难以摁捺。   三皇子似乎难掩疲倦一般,歪倒在床榻上,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并不想瞒你,小五不理解,我也不想强求。”   “殿下,当日亲口信诺,眼下却……”孔奚临咬牙切齿:“可对得住我?”   三皇子冷笑出声:“小五,我说了你我有再见之日,并不太远,可有背诺?再者,你把孔家恨之入骨,我答应你要毁了这个家族,这事我必然会做到,孔家如今已经离灭族不远。你若想回大隆,过上三五载,我也会助你如愿,并保证不受孔家牵连,会尽力为你谋个前途……”   三皇子话未说完,孔奚临已经暴跳如雷拍案而起,一张俏面须臾逼近三皇子眼前:“殿下!大隆帝位近在眼前,是你亲手拒之千里!休要说那些不甘受天子弥补的话,只有我知道你为了那个位置付出了多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瞒不了我,殿下,你应该还会再潜回大隆吧!”   三皇子一臂斜撑,冷冷地看着孔奚临:“小五,这是我的事,我不需要给你交待,也不需要你的认同,我也没有亏欠你什么,付出多少,愿不愿意收获,不劳你为我不平。”   “殿下就这么枉顾我的心意?”孔奚临眼角血红,那神情当真哀怨莫名。   三皇子揉了揉额头,伸手推开就要逼压到他身上的男子,理了理衣襟:“小五,慎用枉顾二字,我知道你的想法,可难道你不明白,我从来不是你期望的那般。”   孔奚临踉跄两步,尖尖的眉头高挑:“至少从前,殿下从没对女子动情,更休论会为区区女子放弃大统。”   “你过份了。”三皇子微抬眼睑,瞳仁里风平浪静,却又像酝酿着危险的暗涌:“今日我不怕明言警告你,我会不会对女子动心,会不会因而舍弃江山,那是我的事,我并不认为你为我牺牲了多少,反而,若没有我,你怎么从孔家脱身?到头来,明明你恨之入骨的那家人,还会拉着你一同坠入地狱。”   说话间,三皇子已经从软榻站起,轻轻踱着步子,逼视着孔奚临:“你我之间,是兄弟之义,我从不曾负你,若你觉得我无情无义,那将来便当作陌路也罢。”微倾身子,三皇子目中警告十足:“你记好,若言行再对那人有半分不敬,或者将来甚至起了叵测之心,伤及那人……就是与我反目成仇,小五,你知道我最恨人背叛。”   见三皇子转身,背影透着冷漠,孔奚临忍不住更加握紧了拳头,可到底还是凄恻一笑——若是太子在场,必然会大叹,这一笑堪比那位“单美人”更加动人心魄。   “殿下难道不知,我就算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你。”   三皇子眉心猛的蹙紧。   “殿下的话我记住了,是,我应该感怀殿下的恩义,奚临预祝殿下心想事成,千万别像我……付出真意,到头来却连怨恨与不甘都不忍心存半分,殿下若有一日,能懂奚临今日所感,才算是,真正明白何为情深。”孔奚临微退一步,对三皇子的背影环揖一礼:“大隆如今于殿下而言已如龙潭虎穴,奚临还是劝殿下三思后行。”   三皇子觉得背脊有些僵硬,却到底还是不忍,微微转过了身:“就算为了太子,我也要走这一遭。”   孔奚临唇角冷冷,暗忖以殿下您的手段,就算远隔万里,也能让太子死于非命,为了什么必须亲赴险境,你我心知肚明。   却终于没再说这些话,抬眸一笑:“殿下万事当心。”   似乎再无留念,转身而去。   ☆、第五百八十一章 掀发杀戮,舅母问责   大隆国都锦阳城,在进入五月之后,让人切实感觉到了悬于头顶的政治风浪凛厉的袭卷态势。   自从市坊之间滋生关于三皇子是勾通北原刺杀太子主谋的传言,起初还只是街头巷尾一些布衣百姓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或者贵族官宦心照不宣的眉来眼去,到了后来,渐渐就成为了茶楼酒肆的热门话题,议论的人一多,大家都有了罪不罚众的心态做为保障,再兼着起初也没受到什么追究,胆子就渐渐大了起来,甚至有说书人用这一段编成了“演义”里的情节,虽没有明目张胆的点明是本朝皇子间的手足相残,可听者都是心知肚明。   眼看着〖言〗论已成甚嚣尘上之势,四皇子党当然要在烈火上加上一桶燃油,于是某日素以“拒势直谏”为口碑的御史吕简就被一个同僚拉去了酒肆,亲耳听闻了那些传言。   “这段时日以来,议论越来越多,真是让人担忧,可因为事情涉及三皇子与楚王世子,言官们无不慎重,竟都不敢把这些话上禀天听。”那同僚摇头一叹,很有些蠢蠢欲动的模样,他当然是不想自己出头,意在挑发吕简的凛然正义。   那知经过数载的磨练,吕简再不是当年那个楞头青,遇事冷静许多,哪还会轻易受人挑动,但他依然不会虚以委蛇,做不出来表面赞同转身嘲讽的事儿,当面就表现出不以为然:“摆明是心怀叵测之人有意散发谣言罢了,太子遇刺案已经审结,并由圣上核准,没有半点证据指向三皇子,再者楚王世子与三皇子一直就不交近,有什么理由包庇?倘若仅凭这些无根之说就行弹劾,赶明儿有人说真凶是二皇子,隔月说是四皇子,只怕连其余皇子都得受到牵连,言官还能一一弹劾不成?”   秦相见吕简竟不上当,只好挑了个相对隐晦的自己人出面,于是彻底引发了远庆九年五月的一场杀戳。   勃然大怒的天子先罢了上谏言官的职位,紧跟着彻察散布谣言的罪魁,并下圣谕勒令臣民不得妄传,警告一回无效,即雷厉风行地展开行动,最先倒霉的是那些影射皇子夺储的说书人,紧跟着又察出最先在民众中散布谣言者,却是贪图不知身份神秘人给的几两白银,这些为图小利损篾皇族者,当即被推去菜市口斩首。   到了后来,就连一些趁着酒兴口无遮拦的望族纨绔也被逮捕处死。   也总算察到了几个居心叵测散布谣言者,天子甚至没经审讯,直接下令当众处斩,这些人多多少少都与孔家有关,尽管朝廷没有定论,一众朝臣尽都噤若寒蝉。   一连半月,宣武门外日日都有人头落地,浓酬的血腥味弥漫不散。   旖景就算“禁足”府中,倒也没有闭目塞听,晴空与三顺两位日日都会将这些动静告之,可她家阁部自从这场杀戮开始,就与苏轹一同被留居宫内,已经半月没有归家,旖景无人商谈,只有通过邸报与家仆传回的风闻自己琢磨着时势。   天子显然对三皇子还报有期望,庇护的态度昭然,而皇后也已经下定决意孤注一掷,要与三皇子不死不休,天子之所以没有治罪皇后与孔家,只是杀了几个鞍前马后做为警告,应当还是想着扼制事态,就算要让太子下马,也不想让三皇子与之对立,背上个夺储犯嫡的恶名儿,对将来的统治不利。   可到了这个地步,事情也明显不会再向天子期望的方向发展,事态已经不由人掌控了。   旖景最关注的当然是储位究竟会花落谁家,倘若一如虞沨推测,三皇子会放弃帝位……旖景十分肯定三皇子不会放过太子,至少会让他失了储位,当然也会预算到皇后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接下来应当还有后着。   若太子被废,大姐夫福王即使没有欲望野心,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四皇子出身最尊势力也是诸子中最为强盛,还有蠢蠢欲动的德妃与五皇子,丽嫔虽然愚钝六皇子更非明智者,也难保这对母子不会做出让人瞠目结舌之事,还有八皇子,似乎是三皇子以外最得圣心者,倘若圣上让苏、楚两府鼎力助他……   一团乱麻,扑朔迷离,胜负实在难测,祸福更难预料。   这日旖景刚刚陪着老王妃用了晚膳,就得了禀报,说虞沨已经回府,正在前院召集幕僚议事,今晚看来是会在家中留宿了。   “快回关睢苑准备着,沨儿这些日子住在宫里,食宿必不如意,好容易才回来……别让他来我这儿问安,今儿让他好生歇着。”老王妃虽然挂念着长孙,却担心虞沨的身子,连声叮嘱。   旖景问得虞沨并未用膳,也没时间在意那些虚礼,应诺下来,回了关睢苑亲手下厨准备了几样世子往日喜爱的膳汤,又让仆妇准备了好些菜肴,着人送去外书房,给世子与幕僚们享用。   及到子时,虞沨才回关睢苑,旖景二话不说将人推去净房,亲自服侍了沐浴洗漱,夫妻两个才有空闲靠在床榻上说话。   却并没有时间细说那复杂的朝局政事,虞沨微带着些歉意:“太后今日诏了我去,让转告接阿昭入宫小住。”   “这个时候?”旖景很惊讶。   “我也不知太后在盘算什么。”虞沨也很烦恼。   事情到了这般境地,太后自然不会对政事一无所知,大概也料到圣意所属,却仍旧还是让卫昭进宫,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虞沨之所以致歉,当然是因为太后今日嘱咐了让旖景去卫府传话,而在不久之前,旖景才和卫舅母起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执。   “明日一早我就要入宫,实在没有时间,卫府只要劳你走上一趟。”虞沨轻吻了一下怀中人的发鬓,一时不舍将鼻唇离开鬓边发际的馨香。   旖景缱着身子,靠在夫君清新微冷的怀抱里,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她当然想到了前不久的那场争执。   事情发生在四月,虞栋一家刚刚获罪之时。   原以为这场事故一发,率先“登门问罪”的是建宁候府太夫人,旖景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哪知当候府得知江月死讯后,太夫人登即病倒,旖辰虽有了身孕,还专程陪着旖景去了一趟候府慰问探望,就是担心外祖母会给旖景难堪,哪知太夫人以病重为借口,拒见外客,候夫人反而安慰了旖辰姐妹一场,并没有遭遇任何质问。   却是卫舅母立即登门,起初也没有质问之辞,来意是接卫昭回家。   当时还没有谣言四起,虞沨也没有忙得有家归不得,那日他刚好休沐,听说卫舅母来了王府,当然要去荣禧堂陪坐。   卫舅舅还是在三月时就被天子派遣离京,勘察各地府学之事,并不在锦阳,自然也没有及时听闻卫王妃是被虞栋毒害一事,有什么态度暂且不明。   卫舅母起初也没有谈及此事,不过提出最近事多,不好再让卫昭在王府叨扰,特意来接女儿回家。   旖景与虞沨也认为最近风波不断,太后只怕也不会再顾及皇子们的姻缘,卫昭并没有再王府长住的必要,卫舅母想来也有分寸,就算接了卫昭回去,也不会在这关头忙着给女儿议亲,怎么也得等到风波过去,卫舅舅回京之后,故而并未阻止,旖景看着卫舅母相比从前,那态度更冷淡了十分,似乎下定决意再不让卫昭居留王府,遂立即嘱咐下去,让人帮着卫昭收拾箱栊,准备好生将人送走。   老王妃这段时间倒对卫昭欢喜得很,于是说了几句不舍的话,赞着卫昭乖巧伶俐,略微表达留客之意,原来也是客套话。   旖景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希望今后得了空闲,再接表妹来家小住。   哪知卫舅母就冷了脸,见没有旁人在场,毫不讳言地说了一句:“妾身自知卑微,原不敢攀附宗室,今后再不敢让小女叨扰。”   这话让虞沨夫妇面面相觑,老王妃也是一怔,脱口而出:“舅太太此话何意,难道是担心昭丫头在我们家会受委屈不成?”   卫舅母起身,维持着礼数,说出那番话却十分厉害:“亲王府贵为宗室,有的事情自然不会对卫家交待,王妃当年分明是中毒,卫家却被瞒在鼓里,这些年来,竟一直相信了病逝之说,这时真相大白,害人真凶也被处死,卫家自然不敢再有任何质疑,世子当真孝顺,往年常与卫家有书信来往,也从不曾提说当中隐情,故然是因为家丑不能外扬,卫家也能理解,只这事张扬开来,家中二老闻听后还不知怎么伤心,未必不会有所埋怨,妾身为人媳妇,不敢违逆尊长,虽知是老王妃盛情,也只能冒昧婉拒了。”   老王妃被这话噎得愣怔,虞沨也是蹙紧眉头,旖景心里却猛地蹿起股子怒火。   当年卫王妃嫁入王府后,卫家就像与女儿断绝关系般,多年来不闻不问,连卫王妃薨逝,居然都是打发了两个族亲来锦阳赴告。   直到卫大舅出仕,后来与虞沨说起此事,尚且愧疚不已,很隐晦的说明当时是想亲自赴告,无奈二老固执,硬不准允。   为了个“清正”的虚名,对女儿冷漠到如此地步,这时卫舅母竟还有底气兴师问罪。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指楚王府包庇真凶,隐瞒真相,竟说虞沨是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才没在书信中提及。   旖景压根不信当初卫家二老得知卫王妃死于非命,会来锦阳替女儿讨回公道。   至于卫舅母,连卫昭都说漏过嘴,她一直对当年卫王妃执意嫁入宗室十分不耻,常用小姑子的“伤风败俗”教育两个女儿,千万莫要“贪图富贵”“损伤家风”。   旖景忍不住当面反驳:“舅母这话可是有所误解,舅母难道没听说苗家毒术十分阴厉,母妃当年身中慢性毒药连太医都没有诊出,若非世子乳母不久辞世,父王见与母妃相同症状而生孤疑,请了仵作验尸,根本不察是因为中毒,当年虽天家下令不可张扬,不过外祖若来信询问,父王必不会隐瞒。”   可惜卫家从未就此询问一言半句。   “后来父王虽怀疑此事决非区区陪嫁侍女能有本事做成,一直与世子暗察真相,开始怀疑二叔,却并没有找到实据,世子虽然也知道外祖若知母妃是被二叔谋害,必然不会忍辱,会为母妃讨回公道,外祖若知世子自幼孱弱也是因为中毒,若是无解,必然天折,定会担忧伤心,才一直隐瞒。”   事实上卫家虽知这位唯一的外孙体弱,可多年来连封慰问的信函都没有,什么书信来往,真真就是来而不往。   旖景冷冷一笑:“刚才舅母所言,倒像是误解父王包庇真凶,甚至也怀疑世子有意欺瞒,敢问舅母,倘若真是如此,二叔的罪行又怎会公之于世,以致如今身败名裂?舅母从前不知世子也中剧毒还罢,如今得知真相,一言半句都的关怀都没有,有的只是埋怨责备,舅母有所误解也罢,何不当面质疑,反而妄断外祖二老也会这般不慈……妾身眼看舅舅对世子诸多关怀,可见二老对世子的关切,更相信卫家有百年世家的名望,定是仁义礼信传家,必然不会这般不通情理,胡乱生疑。”   卫王妃的冤屈得以申报,卫家人没有半寸功劳,当年他们如此冷漠,眼下又有什么立场质疑楚王父子?   卫舅母不过因为一己私心,暗恨因为楚王府这门姻亲耽搁了卫昭的姻缘,才借此表达不愤,以期今后能与楚王府疏远,认为就不会被夺储风波牵连罢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一入深宫,便过十载   旖景对卫家的自恃清高冷漠无情原本就很是鄙夷,无非是看着虞沨对外家还有眷念,想着他那些年的孤苦,心里不忍,当初才会对卫舅舅一家小心讨好,后来看着卫舅舅当真是个明白人,并不似外祖般固执,卫昭表妹也实在讨人喜欢,尽管卫舅母一直维持着刻板冷漠,旖景也不以为意,仍然以礼相待。   那日她亲耳听见卫舅母对虞沨的冷讽与诋毁,实在忍不住,回以讽刺,与卫舅母闹得不欢而散。   这时太后有旨,又只能让旖景去卫家诏人入宫,虞沨才会心怀歉意。   “舅母的心思我能体会几分,无非是认为受了王府的连累,说不定还怨怪当年圣上强迫舅舅入仕之事,想趁着这个机会,与咱们划清界限罢了。”虞沨轻轻一叹,手臂更搂紧了旖景的纤腰:“你不需隐忍,明日就称是太后懿旨,将来舅舅也好,外祖也罢,若有怪罪由我来应付。”   旖景转过身子,冲着人莞尔一笑:“有阁部这话,我可真不忍了,你别操心,明日我自会应对,要么把舅母得罪个彻底,要么让她反过来示弱,再不会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   世子妃拿定主意,无论卫舅母如何,卫昭表妹的将来她还是要尽心竭力的,起码得先摸清楚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意图。   于是次日,待送了虞沨早朝,旖景处理好家务,也梳妆更衣,并没有先往胡家巷子侍郎府,而是先递了牌子入宫。   太后见旖景这么早来甚是惊讶,却不见卫昭,讶异更添一分。   “妾身当初听了娘娘的话,揣摩着皇家到底还没下旨,不好把话说得太明,只称是娘娘中意阿昭的品性,有意让她入宫小住一段儿,留意着给阿昭指门好亲事。”旖景先解释了一番。   太后笑着颔首:“知道你是个稳当人,才把事交给你。”   “不过舅母听了这话,心里忐忑不已,担心着昭妹妹不通宫廷礼仪,反而惹娘娘不愉,辜负了您的美意,这一段儿风波不断,舅母越发担忧……娘娘就疼一疼我,有的话我真不好对舅母直说,莫不如请个内侍去卫家传诏,连着舅母一并诏来慈安宫,让舅母得个安心,免得她埋怨我没把话说明白。”旖景撒娇道。   太后当然不以为意,立即就让慈安宫主管内侍走一这趟,见世子妃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这才笑道:“多亏你那时没把话说明,哀家原来是属意三郎和昭丫头……圣上也是允了的,哪知闹出了后来的事,哀家是不信三郎会做出那等蠢事来,可这当头,也不好就提婚事,总得等风头过去。”   这话旖景只信一半,太子遇刺一案真相不似表面那般,太后必有洞悉。   的确,太后这时已经察觉三皇子的“殊重”,也旁敲侧击了一番,天子没再隐瞒,表明是想易储,母子之间一场谈话有些激烈,不过太后听说天子有意让严家女儿为将来新储正妃后,态度又有了保留。   一时后悔起当初让旖景去卫家“提点”的事来。   这回让卫昭入宫,太后实际上是产生了反悔的心思,想着让卫昭在身边住上一段,以示天家恩眷,将来给她指门另外的良缘,让卫昭高嫁,不至于让卫家埋怨天家出尔反尔。   旖景那番解释,正中太后心头,压力大减,当然是欣喜不已。   “三郎性情有些执拗,哀家也是担心他与昭丫头今后合不来,渐渐有了犹豫,打算让阿昭入宫小住一段儿,哀家也好仔细看看这两人性情是否真能相合,若是没有那缘份……就如你说的那话,哀家今后可得为阿昭再寻个良配。”太后又说。   旖景明白过来太后已经改了主意,彻底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能得娘娘作主,这可是阿昭的福份。”   于是等着卫舅母入宫,太后就把旖景当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旖景并没有插话,冷眼看着卫舅母明明忐忑不安,却强自摁捺着刻守礼仪,到底没敢说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对太后的恩典谢了又谢。   倒是卫昭一直是落落大方的举止,竟能当场说了好些趣话,与旖景一唱一合,逗得太后合不拢嘴,立即就让如姑姑把慈安宫的厢房收拾出来,领着卫昭下去安置。   外命妇入宫等闲不被留膳,接近午时,旖景就陪着卫舅母一同出宫。   一路之上,卫舅母甚是沉默,旖景也只与跟着送出来的如姑姑说话,没主动搭理卫舅母。   卫舅母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自从来了锦阳,眼看着世子妃诸多讨好恭顺,她只道楚王府是因为心虚,越发觉得卫舅舅被强迫出仕是因为虞沨谏言之故,心里满是埋怨,兼着年初旖景说起太后那番话,卫舅母更觉愤愤,认为楚王府利用卫家第一世家的声誉,用来固结权势。   兼着这段恶浪风波不断,卫舅母也感觉到储位之争,生怕卫家被波及其中,恨不能与楚王府划清界限。   那日她忍耐不住,借着卫王妃的事指责王府包庇真凶,就是想干脆撕破面皮,就算将来会被卫舅舅责备,只要大义凛然地声称是为家族安危荣辱打算,也能站稳立场。   哪知却招来了旖景出乎意料的反讽,卫舅母被噎得面红耳赤,回程途中,完全摒弃了礼数规矩,竟没忍住在女儿面前抱怨起世子妃的刁蛮来。   卫昭全不给卫舅母留颜面,跺着脚说道:“母亲那番话真真不怨得嫂子反驳,世人谁不知道是镇国将军心怀恶意,非但害了姑母,还险些害得表哥早夭,母亲竟还当面责备表哥不孝!母亲明明知道姑母当年薨逝,祖父与祖母是个什么态度,女儿是未能目睹,听家中仆妇议论起来,也觉得祖父祖母当真狠心,咱们自己冷眼袖手不闻不问,母亲竟还能埋怨王府不以实情告之。”   卫舅母恼羞成怒:“你当我真这般恬不知耻?无非是担心你,也不知世子夫妇在宫里说了什么话,才让太后盯着你不放,宫廷险恶,一旦涉及其中……”   “为了自保而损毁于人,岂合卫家家教?”卫昭简短一句,就让卫舅母目瞪口呆。   就在今日,当内侍来诏,卫舅母仿若被五雷轰顶,忍不住搂着卫昭哀哀哭泣,自然又有抱怨之辞。   卫昭忍耐已到极限,正色说道:“母亲若真为女儿着想,何不对太后直言拒绝,相信太后不会强人所难。”   卫舅母大怒:“难道是要逼我为你一人,将卫家阖族置于险境?”   卫昭摇了摇头:“母亲既知这个道理,何苦埋怨表哥表嫂,难道卫家不敢枉顾圣命抗旨不遵,兄嫂就理应凛然不惧为我求情?母亲,卫家是大隆臣子,得享尊荣,全靠天恩,这些年来能够安顺无忧,也有楚王府的庇护之义,别的不说,祖父当年婉拒出仕,引来圣上震怒,若非姑父与表哥斡旋求情,卫家早被降罪,母亲自幼教导女儿,名门之后,当谨守礼义仁信,为何这时不思知恩图报,反而为求自保心生埋怨?”   见卫舅母“无语凝咽”,卫昭语气才缓和下来,拉着母亲的手:“不需为我担心,宫廷诸多险恶女儿已经料及,会记得谨言慎行。”   事已至此,卫舅母深知埋怨无用,她原本以为世子妃当日所言是不尽不实存心隐瞒,今日见了太后,亲耳听闻了那番话,越发不知天家诏卫昭入宫是个什么属意,卫舅母往日自恃清高,不耐与京中权贵来往,邀宴能推则推,唯一来往的家族,无非是姻亲旧好,大多远离朝政,关于时势,这些内宅女眷更加懵懂不知,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更别说商量出什么应对。   卫舅舅不在家,卫舅母真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时也只好在世子妃口里,才有望能得句准话。   想到卫昭的安危,卫舅母总算顾及不得太多,当在神武门外,眼见旖景就要登與离开,才厚着脸皮上前,邀请旖景去家小坐。   普通命妇入宫,轿與是不能进入皇城的,卫舅母没有世子妃的特权,只能步行出皇城。   见卫舅母主动示弱,旖景也没再小器记恨,热情地邀请了卫舅母上车。   她今日有意说服太后直接诏卫舅母与卫昭入宫,就是要让卫舅母明白,天家的“恩德”不是那么容易推拒,风浪来袭,作为官宦之家,想要独善其身固然不能算错,可也得看天家允不允你袖手。   目的达到,旖景倒是再没瞒着卫舅母,不过关于天家反悔的事,也必须说得隐晦:“不瞒舅母,年初时我那番话的确有所隐瞒,并非是为欺哄舅母,实在是……有的事情天家没有定论,不能明言,而诏阿昭入宫小住也非太后本意……不过今日太后所言舅母尽可当真,的确是阿昭投了太后的缘份,她的婚事,太后必然会好生考虑,不至于委屈昭妹妹。”   卫舅母长叹一声:“只望世子妃明言,今后阿昭会不会入宫为妃,或者是……居于妾位。”   卫舅母这时也转过了脑子来,情知随着卫舅舅踏入仕途,又有楚王府这一门姻亲,想让卫昭免嫁豪门怕是不能,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与人做小,就算是入宫为妃也不能接受。   对于这一点,旖景还是有些把握的:“舅母宽心,就算天家有这样的心意,也会考虑卫家的百年盛誉,楚王府也会为昭妹妹转寰,太后今日直言要与阿昭指门良缘,必定不会食言。”   以卫昭的出身,就算给皇子做侧妃也算委屈,称不上良缘,除非是将来入宫封妃,但旖景以为,这时储位尚且难以定夺,担忧这个实在太早了些,太后一贯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有出尔反尔在先,对卫昭多少有些歉意,更不会不顾卫家的意愿,逼着卫昭将来入宫。   得了这颗定心丸,卫舅母才算放心了些,不过服软倒歉的话始终难以出口,言谈始终有些讪讪,却再不比往日存心生疏,旖景也没提旧话,只拉着舅母的手安慰:“慈安宫的如姑姑与我很是熟络,我已经拜托她多多照顾昭妹妹,舅母莫太担忧,或许过上一段儿,太后就放了昭妹妹出宫,舅母若是有看中的人家,不妨对我直言,到时我再求了太后恩准,由她老人家指婚就是。”   这时没人预料,卫昭这回入宫,待得太后赐婚出宫之日,已经是十载之后,而那时的太后,已经不是今日这位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帝君抉择,皇后将废   当建昌府的奏章抵达御前时,已经是五月中旬,当日两个内阁学士正在御书房面圣,那两封加了火封的急传直接由驿传交递入宫,并未经过通政司与中书省而是直交御前,天子并未避开亲信近臣,拆看后自然又是一番雷霆之怒。   孔家刺杀皇子,以致三皇子身负重伤后不知去向,而三皇子当众揭发皇后怀妒暗害宛妃,为掩盖罪行才欲致他死地!这无疑是将天子逼于必须抉择的境地。   虞沨与苏轹交换着浏览了一遍天子盛怒之下掼在面前的密奏,两个面面相觑之余,想到的都是同样两件事,首先,看来三皇子是决意放弃帝位了,发生这样的事,即使圣上为宛妃之故处置皇后,三皇子也会担上个自作主张的错失,未经君父审决并无圣断而当众指责中宫,一定会让言官御史抓住意在夺储的把柄弹劾,太子会否被皇后、孔家牵连还是两说,三皇子就得先失了“贤良”之名,在储位争夺战中落于下风。   其次,未知天子怎么决断,是厉斥三皇子污篾皇后,还是为保爱子落实皇后之罪。   三皇子手里并无皇后暗害宛妃的实据,甚至没有证据指明皇后授意孔家,一切但凭圣断。   天子也并未就此事与两位内阁学士商议,当即下一圣谕,着建昌卫司立即将两个当场捕获刺杀皇子的凶犯押解京都审罪,并令刑部立即派员前往江西,逮捕浔阳伯归案。   虞沨与苏轹对视一眼,暗忖皇后如何尚不可知,孔家这回定是要遭灭门之祸了。   果然,次日消失了一段时日,涉嫌科场舞蔽一案的礼部官员张泰就被顺天府尹捕获,移交三法司,几乎立即就把孔执尚交待出来,圣上得知结果,下令将孔执尚入狱,孔家满门皆被禁居。   再过了几天,随同三皇子前往建昌的几个亲兵也赶返京都,将三皇子亲笔书信交至天子手中。   那日虞沨也在御前,只见天子观信后凄然一笑,似乎是想起立,却颓然瘫倒宝座之上,摁着胸口连连咳传,面色雪青。   虞沨急忙嘱咐快传太医,上前掺扶圣体,眼光无意间扫过御案上那封展开的信件,却见只有短短数行,说明与皇后有杀母之恨势不两立,若不能为母申冤情愿赴死,自愧因私恨而置大局不顾,实不堪君父信任托付江山,最后以一句“不孝子就此叩别”做为结束,显然生死再不相见的绝别。   这日之后,两个内阁学士终于被允准回府,而因为天子抱病,连朝议都暂停了两日。   旖景听虞沨告之此事后,沉默良久才问:“三皇子真去了西梁?”   “十之八九,若要确定,且看西梁接下来的反应,我也在等卫冉递回的密报。”虞沨说道。   几乎就在西梁使臣受允进入铜岭关的同时,虞沨也收到了盼望已久的密报,告诉旖景:“三皇子的确已到西梁,安瑾与卫冉都亲眼目睹,确信是本人无疑,伊阳君受命为使臣,不久便将抵达京都,西梁治内两个属国小有冲突,西梁王遣薛国相前往调解,并授命三皇子随同,似乎有意让三皇子熟悉参与西梁政务,看来,三皇子基本达到他的意图,要在西梁站稳脚跟了。”   不知为何,旖景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想起远庆九年的岁除,已经分府立居的虞栋一家到楚王府团圆祭祖,当晚,黄江月将她堵在花苑,那次算两人此生的最后一次交谈了。   立府之后,黄江月的处境相比从前更是不如,虞栋夫妇明目张胆地侵吞了她的大部份嫁妆,小谢氏更是苛待于她,短短数月间,江月已经瘦若枯骨,她自觉如此下场皆是旖景造成,将人恨之入骨,又因为立府一事算是彻底撕破面皮,再不需虚以委蛇,这晚好容易有了质问的机会,江月再难摁捺怒火。   “苏旖景,闺阁时候我待你情同手足,十余年间,无论你怎么占强好胜,我都是一昧谦让容忍,真诚相待,换得的却是你疏远不屑……我自问从前并没亏欠过你,唯一那件错事,不过就是借用你随手写下的诗词用作夺魁,并未给你造成任何损失,你若不满,大可当面直言,却如此虚伪,表面说不在意,却就此记恨上了我……新婚之时,又是你设计陷害于我,我今日落得这般下场,你可满意?”   这样的质问实在让旖景不耻,本不想搭理,却被黄江月一把拉紧手臂:“你说,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要苦苦相逼,这般羞辱于我!”   旖景一把将她搡开:“你没有对不住我?黄江月,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有脸质问?你得了谁的授意对我诸多讨好,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你心知肚明,情同手足……”旖景啧啧两手,讽刺一笑:“你和五表姐才是真正的手足姐妹,她怎么患的痘疹,谁是罪魁祸首,你难道没有自觉?这样的手足之情,我可不敢领教,黄江月,你别误解今日的处境是我的报复,我不怕告诉你,真正的报应远远不是你眼下所受,你的所作所为,以命抵偿都不为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辩别喊冤什么的没有半点意义,黄江月倒也免得虚伪了“呵”地一声冷笑:“苏旖景,你以为你没有半点责任?那个云水僧人可不是我找来的,没有三皇子的默许,谁敢对御封的三皇子正妃下手!三皇子为何暗示五姐暴病?还不是因为你,五姐是因你何死,若这世上真有善恶之报,我以命抵偿,难道你就能逃过报应!”   旖景多年以来隐隐的猜疑,总算在黄江月口里得到了落实。   当然,她不会因此对黄五娘怀愧,认为真是自己的责任,她是最不想与三皇子有任何联系的人,无奈的是,这一世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纷实在太多。   上一世无论长兄长嫂,甚至虞沨与她的死亡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三皇子的原因,固然如虞沨所言,她不能要求三皇子站在他们的立场,而不顾筹谋权位,可是若说完全没有记恨,旖景也做不到。   可是这一世,除了黄五娘的死,三皇子的确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以及危及苏家的事。   甚至还奋不顾身地救了她一命,这是旖景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顾的事实。   她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那人,既无法将从前一笔勾销,又不能忘记此生欠他那笔不知怎么偿还的债务,恩怨事非错综复杂,于她而言,或许勉强能以不拖不欠做为结论,可是于三皇子而言,无疑还念念不忘旖景那莫名疏远厌烦的态度,别看自从远庆六年后,他表面似乎放下,可旖景总觉得三皇子会追问她一个情由。   她没有办法给他一个解释,我们早已注定无缘。   或许随着三皇子远走西梁,一切才能真正了断。   此生当再无见面之日了,随着时移日转,各自两安,恩怨是非烟消云散,再不需面对,也就不用纠缠于这段本不该开始的孽缘。   “我这段时日也在揣摩,似乎,圣上早知道了宛妃是为皇后所害的事。”   旖景陷入矛盾而有所游离的思维被虞沨这句话拉了回来,她下意识地瞪了瞪眼:“这怎么说?”   “当日我把这事禀报圣上时,圣上尽管震惊,似乎是因为三皇子早知真相,却并没有惊讶宛妃的死因,甚至还说了句原来如此……”虞沨摇了摇头:“倘若真是如此,也就是说圣上包庇了皇后多年,而这件事,不知为何被三皇子察知,也许是他下定决心离开大隆的关键原因。”   “若是如此……”旖景微微蹙眉:“也难怪他这般执拗。”   只希望那人达成所愿。   了断仇恨才能展开新生,去追逐他想要的权位大业,莫再纠缠过去种种。   而虞沨却在考虑另一个问题:“看圣上的态度,应当不会逼三皇子面临绝境,那么只能将皇后治罪,可储位一事,就成了扑朔迷离,皇后不会坐以待毙,必会想办法保全太子储位,而圣上心中没了绝对属意之人,不得不说,三皇子以外,其余皇子的确没有绝对适合者。”   接下来的君帝并不能只是守成,而是要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太子就不说了,福王虽有卫国公府倚仗,本身能力却是有限,圣上未必就不会担忧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福王登基,君权显弱,卫国公府权倾一世更会挟制君权。   四皇子倒并非易于掌控之人,圣上起初也容他掌握一定实权,可目的是要利用四皇子党同皇后、孔党做对,为三皇子扫清障碍。   五皇子善于隐忍,母族也有一定实力,可事实情况是圣上从未考虑过他,倘若龙体安康,经过数载,或许还能观察磨砺,可虞沨担心的是圣上龙体也许已经危重,那句“时不待我”决非天子随口感慨。   三皇子这番举动,无疑打乱了圣上全盘计划,眼下储位归属真正成了迷局。   而接下来的六月、七月,虞沨与苏轹除了朝常议事,并没有如同四、五月间那般几乎日日获诏议政,似乎前段时日迫在眉睫的易储风波突然平息了一般,天子的态度又再恢复了暧昧不明。   当然,建昌府发生的那一件皇子遇刺之事遮掩不住,渐渐风传到京都。   臣民百姓皆是大哗,可五月间的杀戮风波才刚过去,众人议论起来也添了小心翼翼,并不敢高谈阔论毫无顾忌。   太后也听闻了三皇子所作所为,大是惊怒,当知三皇子竟然保有襁褓时的记忆,早知宛妃死于皇后之手后又是一阵愣怔,半响才厉斥出声:“为了私恨,竟置大局不顾,亏圣上还称他有帝君之才,他难道不知居于帝位者必须有所取舍,一切以国政大业为重,万不能只顾私情!就算他为宛妃不平,太子被废,皇后必遭清算,以命抵偿也就是了,怎能这般固执妄为?圣上,事到如今,你究竟怎么打算,难道要将当年的事公之于众?”   天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太后,而是苦笑:“母后,居于帝位者也是血肉之身,怎能完全做到铁石心肠,当年我因为要保储位稳固,无奈之下,只好妥协于时势,这么多年来,想到宛妃甚觉愧疚难安,我曾答应她携手同老,到头来却不能保她平安,明知害她真凶,却包庇多年……三郎,他真正让我清醒了,我对不住他们母子,倾尽所有也弥补不了半分。”   “圣上!”太后重重拍案:“圣上是该清醒了,事到如今,决不能再对三郎有任何期望。”   天子闭目,良久方才一叹:“是,他心意已决,我是不该再有期望了……”   略微有些踉跄的步伐,在太后冷肃的注视下离开慈安宫。   六月,三法司审结科场舞蔽案,孔执尚当斩不饶,获死。   紧接着,三法司继续审断孔家行刺皇子一案。   七月,西梁使臣伊阳君抵达锦阳,天子立即诏见,就西梁王让三皇子长留西梁封为大君之请,天子允准。   次日朝议,有伊阳君参与,天子当着王公贵族、文武朝臣之面,宣告皇后当年暗害宛妃的罪行,欲将皇后治罪,而经三法司审明,孔家行刺皇子一案也属罪证确凿,依律,当满门抄斩。   ☆、第五百八十四章 无情天家,谁主输赢   群臣大哗,当然有为皇后喊冤者,天子登即令人将净平尼师带到当场,由她口诉当年真相,并下决断:“此案由朕亲自察明,确凿无疑。”喊冤之人哑然失语,紧跟着又为皇后求情,恳请天子看在皇后诞下储君,并为元后,从轻处置。   四皇子党对这般局面当然喜闻乐见,便有言官持笏力谏,称皇后因怀妒忌残害妃嫔已属失德,更何况为了隐瞒罪行竟欲刺杀皇子,早失统御后宫的贤德,更有损害与西梁邦交之罪,殃及国政,理因废位幽禁。   皇后到底是元后,依据礼律,非谋逆大罪一般不会处死,废位已经是极为严重的处置。   两党朝臣尚且争执不休,天子却自顾起驾,抛下势不两立的一众人目瞪口呆。   谕旨未下,禁居坤仁宫“静养”的皇后总算想尽办法得知了这个晴天霹雳。   其实自从六月,皇后久久没有等来关于三皇子魂断建昌的消息后,已经预料事有变故,她又往绝境滑下一步,倘若三皇子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就算孔家刺杀一事没有败露,当三皇子返还京都,太子储位也是难保,孔家必然会遭灭门之灾。   太子虽能出入坤仁宫,但这位尚不知建昌事变,直到他得到建昌回传的消息惊慌失措正打算告之皇后时,天子却将他诏入乾明宫,严令警告不得再往坤仁宫打扰皇后“静养”太子一句质疑都不敢,就此龟缩在东宫,兼着随后孔执尚入狱,孔家满门被禁,太子越发胆颤心惊,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尚且以为只要与孔家划清界限,唯天子之令是丛,储位还是能够保住,舞蔽一案他全不知情,就连刺杀三皇子与散布那些传言,他也没有真正插手,孔家是必不会将他供出。   就算朝议之时,皇后被天子定罪,太子也不敢发言,木愣愣地旁观着外家一方党羽与四皇子党据理力争。   其实事已至此,太子明哲保身的做法的确是唯一选择。   而皇后经过数月,也总算买通了一个看防着她的宦官,别的大事不敢做,泄漏几句外头发生的事故还是会让一些贪图财银的宦官铤而走险,不过这位宦官本事有限,当然也非天子亲信,打听来的消息有限,而且多数是已成事实,诸如六月孔执尚获斩,刺杀三皇子一案败露,也就直到七月西梁使臣抵京,朝会上天子将皇后定罪,坤仁宫里这才得知了晴天霹雳。   皇后已经无法顾及三皇子的死活,自知已经一败涂地,孔家保不住,后位也是难保,唯有挣扎着保住太子的储位。   就算将来她死在冷宫,还有一线希望,只要太子登基!   一定能替孔家与她这个母后报仇血恨,西梁不过蛮夷,哪能敌过大隆铁骑征讨,只要太子登基,以发动战争为胁,必能逼迫西梁王将宛妃的孽种交返,有太子为她平反,追封得死后哀荣,牌位照样能入宗祠,而那孽种也会被五马分尸,偿还孔家灭门之恨。   皇后这时已经濒临崩溃,所思所图只往好处,哪会理智衡量,凭太子之能,就算克承大统,也会被权臣控制,孔家已被灭族,又有哪个权臣会记得皇后的冤屈,豁出与邻国的邦交,逼迫三皇子回国领死。   不过濒临绝境之人怀有一线希望,总归比万念俱灰束手等死要好过得多。   于是这日,天子置太和门外两党争执不顾,刚刚返回乾明宫不久,就得报坤仁宫皇后求见圣驾,并以天子若不诏见,便焚毁宫禁为胁。   “圣上容禀,据小人所闻,皇后娘娘这时手持白烛,关闭殿门……说倘若两刻之后等不到诏见,即焚宫自毁。”詹公公抹着冷汗禀报,膝盖一阵发软。   天子冷冷一笑,转过身来,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坤仁宫去。   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也走到了恩断情绝的地步。   随着久闭的宫门暗哑的开合,一众胆颤心惊的宫女宦官跪了满地,唯有詹公公紧随天子步伐到了正殿之前,喘着粗气拉着嗓子禀报“圣上驾临”殿门开启,亲手拉开殿门的妇人发带九龙四凤冠,身着深青五色翟鸟袆衣,朱锦碧垂大带上加系玉革,深青朱边翟纹蔽膝,竟是全副中宫皇后的礼服装扮。   正殿内帘幕重重,挡住了炙亮的天光,朱纱垂幕四周,数十支玉烛燃燃,那一角尤其辉煌。   帝后目光相遇,一样的冰冷彻骨,多年来的恩义已经耗尽,坦露出来的是早已存在的森凉与怨恨。   随着天子步入时微一扬手,詹公公上前一步合上殿门,斥退阶下跪着的宫人。   天子大步到了正殿宝座前,转身落座:“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后轻轻的笑了,眉宇间不见哀切,唯有冷讽怨色:“臣妾要听圣上治罪,必须听圣上亲口把罪名枉加,才算死能瞑目。”   “枉加?”天子报以轻笑:“皇后,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冤枉么?”   “难道臣妾不该觉得冤枉?”金云珠饰青舄轻轻踏前几步,皇后微微仰起下颔,岁月已经在她的唇角留下肃痕,让那笑意徒添几分冷厉:“臣妾是杀死了宛妃,那又如何?臣妾为妻她为妾,圣上却欲宠妾灭妻,难道臣妾就该坐以待毙,难道臣妾不该自保?”   “住。!”天子肃声沉喝,眉心急跳:“宛妃从无野心,对你也历来恭顺,并无半分冒犯逾矩,而你,表面上与她称姐道妹,亲密无间,实际上早怀妒恨,分明是你心怀恶劣,还敢强辞夺辩!”   皇后抖着肩膀笑了出声,讽刺更是从眼睛里无遮无挡的显露:“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圣上应知这话寓意……宛妃即使没有野心,可她却独占了圣上的宠爱,这便是死罪,圣上,倘若不是臣妾先下手为强,待鸟尽弓藏之日,圣上岂能容臣妾占据正宫之位?臣妾唯一悔恨的是,当初没有斩草除根,圣上,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动过废黜臣妾,使宛氏统御后宫的念头。”   天子铁拳紧握:“一派胡言,朕从未想过违背夫妻恩义。”   皇后仰面大笑,眼角渐有泪光:“圣上,事到如今,你还这般虚伪,敢问圣上,仅凭那孽种空口指控,你如何能坐实臣妾之罪?圣上,你早已察明真相了吧,或者先帝与太后也早有洞察,可为何隐忍不言?因为当时你储位不稳,康王之母出身金氏,为了借助孔家势力掣肘金党,你必须摁捺不言,你对宛氏的宠爱,也不过如此罢了,所谓情深,到底比不过锦绣江山、无上权势。”   “就算圣上克承大统,眼看金、秦两党越渐跋扈,为了制衡,依然要利用孔家一族。”   “直到物尽其用,金逆被除,卫国公府掌握勋贵之势,足以制衡秦党,待官制改革培养新兴势力,勋贵世家之权皆会削弱,圣上再不需要孔家。”   “圣上难道不敢承认,你早生易储之心,你属意之人一直就是宛氏之子,虞颢西那些年游手好闲,寄情风月,欺哄得我对他全无防范,可圣上一直不曾放弃把江山交他继承,陪着那孽种一同演戏,还打算蒙蔽臣妾,让他与卫国公府联姻,得这门倚仗。”   “臣妾这几月在宫中静养,辗转反侧,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   “圣上,难道臣妾不该觉得冤枉?”   皇后这连番质问,却并没有引得天子盛怒,紧握的拳头反倒松开,轻轻握向扶柄。   “皇后,朕今日就给你一句明言,的确,朕早生易储之心,自从生了此心,也的确打算立三郎为储。”   皇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却并没有满意,反倒双目涌血,狠戾密布:“圣上总算承认了无情无义。”   “朕是无情无义,却仅对宛妃一人,于你,实在是论不上这四字。”天子眉棱轻动:“若非你暗害宛妃,朕也不会对三郎怀愧,还有,朕之所以欲废嫡长,也是因你心怀叵测,皇后,你有意纵容三郎,想将他养成贪图享乐无为之人,意在戒防庶子能力太显,按说朕还能理解,可是你却有意将太子也养成唯唯喏喏毫无主见的懦弱个性,所图为何?”   皇后脸上总算显露了苍白之色,步伐下意识往后略退。   天子却站了起身,步步紧逼:“你之所图,无非是待将来太子继位,受孔家与你轻易把控,控制帝位扶助外戚把持朝政,使孔家权倾天下,你便能为所欲为,你那点心思,朕一直看在眼里,又怎会让你得逞?你说得不错,朕一直在谋划,从一开始,就打算要翦灭孔家,而你!当朕明白了你的野心,便生杀意,决不会让你比朕活得更长久,你必须死在朕的前头。”   “皇后,太子是你亲生,你为家族私利,对他也只有利用,把他看作傀儡,用心之毒辣险恶,有何面目让朕对你付之恩义,有何面目觉得冤枉?太子今时今日的处境,少不得你这个生母的‘苦心’造成。”天子似乎再不想多废言辞,微一拂袖,就要离开。   “可惜了圣上,可惜你寄以厚望的儿子也是不堪重用。”皇后忽而竭斯底里:“他这般妄为,就是将储位拱手相让,就算圣上属意于他,他也再无资格夺储,圣上,太子虽是臣妾所出,也是你的长子,臣妾甘愿赴死,可太子无罪,圣上若废储,必然引来诸子相争,难道圣上欲再蹈当年焦月谋逆之覆辄!”   天子步伐微微一滞,冷冷回视:“这已经不该你来关心,皇后,朕已决意灭孔家满门,而你,废位禁居冷宫,你作好准备与朕‘同生共死’。”   皇后挺直肩脊,目送天子拂袖而去,泪水凄然而下的同时,唇角却有一笑舒展。   那又如何,宛氏的孽种已经远避西梁,此生休想再返大隆,天子既然允准,就决不会追封宛氏为后,一国之君的嫡子远留别国,礼法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为了避免内乱,天子在易储一事上不得不慎重。   皇后喃喃自语:“决非本宫一人心怀欲望,太后不是也默许了太子温弱无为?圣上,你不是慈父,不是良配,请千万做好孝子……宛氏,本宫虽然一败涂地,可你也不是赢家,你先是输给了江山权位,又输给了你的亲生儿子,你那孽种,到底无能,最后还是我的儿子问鼎九五,本宫输给了圣上,却赢了你们母子。”   于是皇后昂首阔步出了正殿,居高临下的吩咐内宦:“去慈安宫,禀本宫求见太后。”   她胸有成竹,预料太后必不会拒见。   ☆、第五百八十五章 慈母之心,帝王之疑   霞光滟丽时分,半池瑟瑟红澜,粉莲婷婷照水,风过时,卷起琼花无数零落,像是一场早来的雪。   阑珊处中,半庭浮香,水边荫下,一几,一席,一琴,一人。   琴音迟迟不响,男子苍白的指尖长久的留连在丝弦上,仅只而已。   这把玉琴沉吟已久。   就像这处宫苑,自从建成,来者不过寥寥,一直一直,幽寂着。   斜阳栏杆处,从无自凭人。   霞影里,天子身上的黯蓝锦衣色泽沉晦,与这艳丽的傍晚似乎格格不入的一袭暗淡。   很久很久,一声长叹,他抬眸,看着花荫下追逐嬉戏的一双莺鸟。   “真希望夫君不是太子。”耳畔似乎有魂牵梦萦的说话声,天子脊梁一僵,攸而侧面,恍惚间似乎看见当年那个年华正好的女子,趴在几案上,半仰面颊朝向他,莞尔柔情。   “可若你不是太子,我们也不会相识相遇,更不会这么携手。”女子的纤纤玉指,似乎就要抚上他的掌心。   天子这时微微摊手,没有预料中的温软覆上,只落下一掌琼花,又被傍晚的风一卷,唯余虚空。   也许世上,只有这么一人,不是因为他尊贵的身份留下来,可是到底被他的身份所累,白首终老成了一句空诺,甚至没有惜别,在这深宫冷清里,她如此凄凉又惨烈的死亡,他甚至不知道最后的那一刻,她有没有懊悔。   用生命换来的,也只是与他共处不多的时光,她原不该涉入如此险恶。   这一天,天子下了圣谕,孔家抄灭满门,皇后废位,追封宛妃为皇贵妃。   “蓝珠,我终究什么都给不了你。”收回的指掌微微颤抖,覆在丝弦上:“为了三郎,他要留在你出生长大的国度,朕允准了,放他离开,就是朕唯一能做到的事,可是,朕再不能封你为后,让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就连这点,都做不到……蓝珠,到时你会笑话我无能吧。”   这一人喃喃,一琴默默,直到霞影散尽,日没西山,夜色一寸寸地吞没园中景致。   远庆九年七月,未至深秋,已见肃杀。   世人大多为皇后与孔家的败落震惊,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君帝在这个夜晚再一次昏厥。   醒来时,夜色已经漆深。   天子耳畔只有更咽的一声“显儿”。   昏昏沉沉的视线好一阵才清晰,天子看清榻旁是他的母后,双鬓霜白,脸上尚余泪痕。   这一回天子久久无力坐起,他已经清楚的感觉到死亡的逼近。   可是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他的江山,还没有择定的继承人,能放心交付。   经过御医一阵忙乱后,天子意识更清醒了几分,渐渐有了力气喘息着说话。   摒退闲杂,宽敞又森凉的殿堂里,只余这一对母子。   “母后,江院使怎么说,儿子还有多长的时间?”   一句话就让太后泪如决堤,侧过身去,一手摁在胸口,好一阵才能不那么哀切的答复:“别乱想,江先生说只要静养,放宽心绪……”若是保养得好,挺过这个秋冬还是不难,不过这话实在不能带来任何欣喜,太后到底说不下去,紧紧掩住了嘴。   天子摇头苦笑,静养?他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一刻一息都弥足珍贵。   “母后,前几日您见过孔氏。”天子终于撑着身子半坐,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太后。   “见过了,她能说些什么话,显儿想必也有预料。”太后好容易才让语气略微平复,拭去脸上的泪意,这才转过了身子,看向面色灰青的儿子,重重吸了口气。   皇后当日跪求太后力保东宫,那一番话——   “孔家满门抄斩,妾身也将废位,太子再无母族倚仗,母后,太子将来唯有依靠您,依靠严家,太子孝顺,必对母后唯命是从,严家辅佐君帝,威望更重……倘若另立新储,皇子们各有妻族母族为靠,势必会排斥异己……”   太子妻族韦家并无太重威望,依靠的卫国公府,而严家却是大长公主的外家,与苏家紧密相关,太后也一贯信重苏家,苏严两家并无矛盾,太后把控太子,又有苏家辅佐,将来严家便能权倾朝野,跻身权贵之首。   太后微微冷笑:“孔氏也太过小看哀家,诚然,哀家出身严氏,要顾及家族尊荣,可哀家也是天家之妇,是显儿你的母后,决不会只为娘家权势,就横加干涉朝政……哀家当初并不赞成易储,是担心一旦废嫡,诸子相争,引来皇族阖墙,再蹈诸子夺位引发内乱的覆辙。”   “太子虽然才干不足,不过这孩子也不存歹毒之心,对于多数手足兄弟,他这个长兄还是爱护有加,皇族子嗣繁荣强势,虞姓统治才能稳固,哀家担心若在位之人太过多疑狠绝,会使宗室权望更加削弱,反而助长外戚权臣之势,哀家是想着,太子将来若有贤臣辅佐,守成还是不难。”太后摇了摇头:“哀家到底还是小看了孔氏的野心,显儿瞧得明白,铲除孔家这个隐患,哀家是支持的。”   见天子似乎想急着说话,太后握紧了儿子的手:“显儿,母后明白,你身为帝君,设想得必然比哀家要周全,孔氏以为哀家为助严家权倾朝野,会把控朝政弄权,她是以己度人,严家也从不曾有这般野心,哀家所争取的,不过是延续名分上的尊荣罢了,可是这一切都是次要……显儿,你是母后唯一的儿子,才是母后心头最重,只要你的决断,母后都会支持,无论你把帝位交托哪个皇子,母后与严家都会尽心辅佐新君。”   太后眼角再泛泪光,抬手轻轻抚过天子汗湿的发鬓,她心里也有怨恨,怨恨上天无情,她的儿子发鬓未白,正值壮年,可是却被疾病折磨,转眼就到生死之别。   天子握紧太后的手,心里也是一阵绞痛,却强自摁捺着酸楚,长吸了一口气:“母后,父皇临终谆谆交待,儿臣不敢有半点懈怠,立意改革官制,是为培养新兴势力渐渐取代旧权贵……为的是最终实现军制改革,规范兵权皇权大统,可是儿子无能,是没有时间实现了……眼下还不是守成的时候,太子懦弱无能,毫无主见,虽有贤臣辅佐,可朕担心将来他不能明辩事非忠奸,而被弄臣蛊惑,权势二字让人心贪婪,心怀欲望者绝非仅只孔家。”   “关于军制改革,朕与远扬已经商定详细计划,不能急于一时,必须徐徐图之,而要实现,也离不开苏、楚两府胁力相助,居于帝位者,必须与他们同心无隙,实行改革必会伤及世家勋贵权势,一旦君臣生隙,就会受人挑唆,以致功亏一篑。”天子轻轻一叹:“朕虽信苏、楚两府之忠,可无论何人,必存自保之心,一旦两府察觉自危,未必不会……故而将来新君,必须果断坚定,还要善察人心,不能轻信人言也不能太过多疑,朕儿子虽多,观察下来,的确只有三郎。”   说到这里,天子面色更显灰败:“事到如今,再提旧话无益,朕也明白,三郎是指望不上了……卫国公是二郎的岳丈,论来,必会竭力辅佐二郎,可朕担心的是二郎并无果决之能;四郎颇有才干,可是他的缺点是太过多疑,秦家与陈家野心并不输孔家,若由四郎继位,必不会信任卫、楚两府,会先用秦、陈党羽,他们觑觎兵权多时,一定会劝服四郎压制苏、楚两府,难保不会急功近利夺权。”   秦、陈党羽多为文臣,一旦与卫、楚两府争锋相对,必然会引文官与武将势不两立,也许就会引发内乱。   而太后更有一层担心,她虽信得过苏家,可是对于楚王府……就算没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楚王府手里的兵权也足以威胁帝位,何况虞沨多智善谋,更关键的是楚王是高祖子孙,是虞姓宗室,一旦起事,名份上总比外臣更近。   倘若天家一直恩厚,楚王府应当不会心生二意,可正如天子担忧,一旦新君受人挑唆与楚王府生隙,被逼无奈之下,楚王府未必不会行谋逆之事。   “五郎善于隐忍,正因如此,朕还看不透他的城府,六郎七郎两个还不如太子,八郎好学上进,却缺乏身为帝君的狠决,若经磨砾,或者能当重用,可惜朕没有太多时间予他。”至于八皇子以下,年龄更小,性情锋芒未显,别说收服朝臣,恐怕还没有能力对付前头几个成年的兄长。   “母后,朕难以决断,还要再观察几个皇子,所以,废储一事这时不益发动。”   太后也听明白了,天子是在二、四、五几个皇子里犹豫,倘若坚决要实行军制改革,二皇子福王无疑最是有利,若废太子,他便为诸子最长,并有卫国公府这个强有力的妻族倚仗,楚王府又与卫国公府是姻亲,福王日后应当不至于逼害楚王府,可四皇子尚且虎视眈眈,若将帝位传给福王,就要率先剪除秦、陈两党,这又是一番大动作。   天子担心的是,福王没有三皇子的果决才干,倘若真剪灭秦、陈二党,在通过科举出仕的新兴势力培养起来之前,就再也没有掣肘苏、楚两府的势力,虽天子对两府相对信任,却也只是相对,位于帝位者,绝不能毫无防范之心。   福王若不能掌控收服人心,万一卫国公手握绝对大权后渐生贪婪……   天子相信以三皇子的手段不至养虎为患,却不能信任福王能完全掌握全局,而除三皇子以外,的确只有四皇子显示了狠辣善谋的才干,可四皇子又不能与苏、楚两府同心。   眼前的情况说穿了就是,天子信任的辅政之臣能竭力辅佐的皇子才干有缺,而具有才干的皇子信重之权臣天子又不信任。   抉择不易,天子一筹莫展,所以他还要先行试探几个备选的皇子。   太后果如今日所言那般,对于储位抉择一事再也没与天子争执,而废后孔氏尚且以为自己的一番话打动了太后,太子储位至少有了七成把握能保,即便是被禁冷宫,竟然心平气和,只暗暗诅咒鞭长莫及的三皇子将来不得好死。   而这时,远在西南,三皇子正在与薛国相密谈。   ☆、第五百八十六章 唯一对手,劝人纳妾   “不能调解?”这句话是疑问的口气,可说话之人却是唇角略卷,眉心平和,并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   三皇子——现在要称他为大君了,在西梁,已经是在君王、太子之下封位最高者,凌驾在邑公之上,享有王位继承的名份。   崭新出炉的大君手里扣着个白玉盏,轻轻与薛国相一碰:“国相也早有预料吧。”   两人现在身处夹杂在西北原与西梁之间的某个部盟。   原来这两个部盟是向西梁纳贡称臣,连权位继承都需向西梁王上书允准,前不久因为西北原的挑唆,发生了冲突战乱,故而西梁王派遣薛国相从中斡旋调解,签订协议,停息战火,刚巧被大君赶上,西梁王有意让大君熟悉西梁政务,便让他跟随前往,等解决了这事,正好巡游西梁各郡。   “殿下何故这般以为?两盟已经签定协议,咱们也算大功告成了。”薛国相并没承认。   “协议不公,但因为我西梁插手,一方才忍声吞气,不过北原不会放过挑唆离间的机会。”虞颢西仰首饮尽美酒一盏,眉梢轻轻一挑:“昭康氏必然看中了两盟领土,才挑生冲突,意在让一方不满,背弃西梁而求助于北原,北原人一派兵,必会把这两个部盟一并吞占,也算再逼近我西梁一步。”   薛遥台将酒盏一顿:“如此,咱们岂非中了北原人的奸计。”   北原人当年被大隆重创,元气大伤,兼着又生内乱,政权分裂,这时占据西南的政权要同时向两个部盟宣战并无绝对胜算,更何况两部盟身后还有西梁撑腰。   所以才会先拉拢一方,堂而皇之地派兵进入他国领土,逐一吞并,才是省时省力。   大君殿下伸手推了国相一把:“国相何必故弄玄虚,陛下应当早有谋算,不过两盟到底是对西梁纳贡臣服,若是讨伐,并不占公理,也会让别的属国忌防,不过倘若北原人侵犯我西梁属国,西梁当然要反击。”   这么一来,就能名正言顺地吞占两盟,收归西梁治下。   薛国相显然很满意:“殿下果然机智。”   “这一战可否由我统领?”大君很是殷勤地替薛国相满斟一盏美酒:“还得国相多多替我美言,毕竟我并无领兵作战的经验。”   大隆近三十年风平浪静,就算与北原小有冲突,也不到皇子们领兵作战的境地,大君殿下也就只有参于狩猎的机会,显显身手,还从没有真正见识过战争。   “殿下可有胜算?”薛国相笑问。   “北原兵将虽然凶悍,可更善于在平原列阵拼杀,两盟多有山林高地,若设伏杀暗袭,先挫其精锐,再乘胜追击,必能大胜。”大君胸有成竹。   薛国相听出大君并非一时兴起,显然对两盟要隘地势做了分析,甚至已经制定了详细计划,满意更添一分:“殿下既有自信,下臣当然愿意力荐。”两人又痛痛快快地碰了杯盏,薛遥台又问:“下臣打算两日后返回大京复命,未知殿下有何打算?”   依据西梁王的安排,是要让颢西暗访西梁郡城,熟悉各地政务以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贵族权臣,自然少不得薛国相派员辅助。   “我会往望阳郡一路巡察。”大君轻轻一笑:“不瞒国相,颢西是想潜返锦阳。”   薛国相微微蹙眉。   “大隆帝位若由当今太子继承,于我西梁邦交无益,虽这可能极微,倒也不能大意,还是根除隐患才好。”   “以臣看来,太子无能,即使克承大统,政权也会旁落,眼下唯卫国公、楚王两府最为势重,并握有实际兵权,他们应当不会与我西梁交恶。”   “就是因为太子没有主见,才易受蛊惑,无知之人尤其自大,倘若真是太子继位,孔家党羽还未彻底翦除,兼着还有那些觑觎兵权的文臣,诸如秦家等等,未必不会挑唆着太子发动战争,用以掌握兵权,削弱苏、楚两府之势。”虞颢西轻轻一笑:“再者,让皇后心怀期望而死实难平我心头怨恨,一定要让她万念俱灰,死前品尝到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放弃了大隆帝位,坚决不能见好就收,势必要报复到底。   “国相,我这么一番搅和,大隆帝位极有可能落在二哥、四弟两人之一,倘若父皇最终选择的是二哥……他虽略失才干,却必信苏、楚两府,有虞沨辅政,至少五十年内,西梁都要维持与大隆之邦交,两国秋毫无犯,唯有缓缓吞占大小盟国,先将西北原远逐甚至剪灭,增强我西梁国威。可假若万一,大隆帝位落在我那四弟手中……”大君殿下唇角一斜:“我西梁大有可图。”   薛国相对大隆内政了解自然不如大君,闻言重重一挑眉梢。   “我那四弟多疑,而苏、楚两府势重,若四弟继承大统,必然将两府视为威胁,不除不快,或许将引内乱,虞沨这人虽然多谋,可他却缺乏贪婪野欲,对天家又甚是忠心,未必会生反意,一旦失了先机,说不定会被四弟暗害,大隆没了楚王一脉辅佐,准确说来是没有虞沨定策安国,各大权贵之间必生血拼,老四未必能掌握全局,一旦自乱,西梁就有机会突破关隘,兵临其境。”   “看来,殿下眼中对手,唯有一个楚王世子。”   “的确如此。”虞颢西重重一顿酒盏:“放眼大隆,他是唯一让我心生佩服的人,也想与他一争高低,我是把他视为对手,可从不曾想与他为敌,所以,倘若是二哥继位,也只有将心思放在北原,倒可以与虞沨比上一比,看看是大隆先灭北原,还是我西梁率先攻占北都。”   “以殿下看来,福王胜算几何?”   这话让大君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老四阴毒,这些年来也准备了不少暗着布局,倘若父皇犹豫不决,没有先除了老四,就会让他占得先机,我对卫国公与虞沨都甚是了解,没有父皇圣令,他们不会率先对老四下手,不过我这回远走西梁,正是让老四趁心,将来他不会再把我当做敌对。”   “殿下恕臣直言,听了这一歇,下臣并不以为殿下非走这一趟不可。”薛遥台忽然说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心怀抱负,何必以身犯险。”   “未知国相生命里是否有过必须争取,不能放手的人。”大君不答反问。   问这话时,他的眉梢往鬓角斜斜一展,眸中琥光一掠,牢牢盯稳薛国相。   大君殿下当然对薛国相倾慕蓝珠公主的事早有耳闻,也心知肚明,当他幼年时,薛国相之所以大废周折与他取得联络,示意只要他心怀抱负,自己会鼎力相助,关键的一个原因,只怕就是出于对宛妃的念念难忘。   薛遥台为了蓝珠公主终身不娶,在西梁也不是秘密。   他相信薛遥台的情意远比自己父皇更加纯粹,可大君殿下想不通的是,当初薛遥台为何会轻易放手,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远嫁他国,而未做任何挽留。   而这个问题也让薛国相短短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一眼大君:“我生命里,只出现了唯一一位,竭尽全力也想成全的人。”   因为成全,所以放手,可这个道理,显然没有写在虞颢西的人生信条。   远庆九年七月下旬,伊阳君亲眼目睹不久前污篾刺杀西梁大君,当年参与皇后暗害宛妃的孔家遭至满门抄灭,蓝珠公主的冤屈终于得血,使臣不负西梁王嘱托,终于能够回国复命,伊阳君入宫拜别天子,即将准备返程。   在这之前,当然要去楚王府拜访,也作辞别。   楚王府为此设了家宴,款待伊阳君,但是这一回,席上之人比起上回更少。   虞栋一家五口已经命丧黄泉,安慧便不耐烦再回王府应酬伊阳君,找了个借口避开,又因虞沨荐了殷永去溟山书院,安然也随往冀州,这时夫妻俩都不在锦阳。   不过席上的气氛却并不沉闷。   老王妃听旖景读了安瑾让伊阳君捎回的家书,得知孙女儿在西梁颇受礼遇,一切安好,自然觉得欢喜。   关于虞栋一家的收场,伊阳君在西梁也有耳闻,旖景更是将详细情形写成书信递给安瑾,伊阳君早知小谢氏与虞洲兄弟对安瑾并无多少亲情,这时更是连问都不曾多问一句,倒免了不少尴尬。   不过提起庆氏宗家的反应,伊阳君难免解释两句:“家人得知岳丈犯了死罪,起初很有些怨辞,不过当打听得并未涉及公主后,转而又是诸多安抚,并不敢轻慢。”   虞栋被除族,但安瑾有公主封号,所以在宗牒上干脆写在卫王妃名下,赫然成了楚王嫡女,庆氏宗家当然不敢轻慢,比从前更是费心巴结。   而这回伊阳君返国,圣上更是赏赐不少,接见时又特意询问起东华公主,这消息传回西梁,庆氏宗家更是不敢为难安瑾。   不过三皇子就这么甩手去了西梁,却还留下两个侧妃,天子本来考虑让伊阳君将宁、孔二妃带去西梁,哪知三皇子早有交待,称两名侧妃皆是皇后族人,多年来被皇后当做耳目之用,对他早怀祸心,天子一听,当即绝了这心思,勒令两名侧妃落发,成了庵堂里的尼师。   楚王府家宴款待次日,伊阳君便启程返国。   没过几日,旖景就听说了太后欲让严氏女为福王侧妃一事,当然没有广为张扬,而是诏了福王夫妇入宫,当面提说。   旖辰身怀六甲,虽然对突如其来之事有些讶异,倒没有产生太多排斥的心理,正打算谢恩,哪知福王就跪了下去,声称当年他早有称誓,绝不纳妾,不敢出尔反尔有负誓言。   把这事告诉旖景的是虞沨。   “事发突然,我认为是圣上在行试探之策。”虞沨说道。   旖景却一时拿不准圣上对这一试探结果是否满意。   “若福王得继大位,万万不能只有中宫一位,必须广纳后宫,以平衡卫国公府之势。”虞沨微微蹙眉。   也就是说福王没有通过首轮考验。   “我想与姐夫会面一谈。”   “这个时候?”旖景惊讶:“这时与福王府来往,会不会让圣上生防。”   “我想,圣上应当希望姐夫能以大局为重,才会把这事传到我的耳里。”虞沨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头:“对我未必不是试探,倘若我们袖手旁观,说不定会让圣上以为咱们有意放任福王独独倚重卫国公府。”   天心难测,君臣之间的信任有时远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坚固。   “那咱们一同去,我也得提醒几句姐姐。”旖景说道,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主动去劝旁人纳妾……这究竟算个什么事!   ☆、第五百八十七章 情义二字,更重江山   福王年幼时,曾经对虞沨心怀妒嫉。   那时还是太宗在位,当今天子位居东宫,福王在诸位皇孙中最不受重视,若非太子妃也就是眼下的废后孔氏还费了些心,也许连温饱都不能保有。   福王的乳母很不屑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宫奴,因罪没籍,身份卑贱,若非太子妃仁慈,福王甚至没有资格记名玉牒宗谱。   福王甚至不知自己的生母是因何过世,以及过世的准确时间。   他不敢与当时的皇长孙比较,也不敢眼红西梁公主所出的三弟,至于另一位太子侧妃所出的四弟,两夫人所出的五弟、六弟,福王尽都只有回避容让。   可是他到底是太子血脉,虞姓嫡系皇孙,眼看着祖父太宗帝对并非亲孙子的楚王世子都比他来得重视,甚至为了多病的世子广寻良医,就连他的亲生父亲重视这个堂侄也远比他这个亲生骨肉要强上几番,小小的孩子心里难免憋屈。   尤记当年,他因患风寒,有孕在身的丽嫔生怕感染病症,将他禁于冷室,祖父与父亲不闻不问,唯有一二宫女在旁侍候,连太医都没有得到通知,堂堂嫡系皇孙,生死无人过问,全靠自愈。   他想起名义上的生母,也就是丽嫔见他亲近太子妃,曾经告诉他的那一番话。   “傻孩子,你以为太子妃是好人?她是看着宛妃独得太子宠爱,心怀不愤,才使计让你生母色诱太子,让宛妃亲眼目睹了太子‘偷腥’,你生母因为对太子下药,险些被处死,太子妃出面做了好人,劝说宛妃饶了你生母一命,但宛妃因为这事,与太子闹了不愉,两个人狠闹了一场。”其实当时,丽嫔还没有入东宫,不过是后来听了一些闲言碎语自己推断出来的真相罢了。   其实福王生母是受了当时侧妃陈氏的挑拨,孔氏不过是顺水推舟。   但也是运数,那宫婢色诱功成,虽没有飞上枝头,却幸运地有了身孕,孔氏乐见其成,庇护了宫婢产子,又提出留子去母,宫婢最终没能达成所愿,福王却得幸存活。   孔氏是想在宛妃心里留下这颗钉子,挑拨太子与宛妃之间生隙,倘若宛妃将二郎看做眼中钉,下毒手谋害最好。   但她低估了宛妃的痴情,虽然身为西梁公主,娇身惯养长大,可宛妃生性良善,虽对太子与宫婢私通一事尽管有些懊恼,但并没有任性妄为,很快原谅了太子。   后来宛妃过世,太子无意间在芳林宴上邂逅丽嫔,见她与宛妃有三分相似,才将人纳入东宫,并将二郎记在丽嫔名下,让她抚养,为此,丽嫔当年甫一入宫,就得了夫人的品阶,若非她后来因为听说了太子宠她是因宛妃之故,大是懊恼之余,言辞上对宛妃多有不敬,势必力压另一个夫人德妃,又怎会只居嫔位?   妃嫔之间的争斗并不能改善福王备受冷落疏漠的童年。   也养成了福王沉默寡言、万事不争的性情,小小的孩子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尽是不屑冷落、恶意算计,当年真相如何他自有判断,对于人心,也自有体会。   这时,福王听虞沨直言不讳,称天子有意考量,他大有机会问鼎帝位。   福王摇头,轻轻一笑。   “远扬,当年父皇赐婚,我的确受宠若惊,完全不曾预料以我的身份,有朝一日,竟有幸迎娶卫国公府嫡女,记得父皇下旨赐婚不久,你便登门拜访……你我虽为堂兄弟,但素来没有任何来往,不可否认,我对你忽然交近甚是孤疑,也有所防备,尤其是听你直言相告,说卫国公府不愿与三弟、四弟联姻,独独有意于我……你说姑祖母于子孙姻缘并不独断专行,也非仅图权势富贵,你是有所意会,我之所以得此良缘,固然有一定政治因素,关键是旖辰自己属意于我。”   福王轻挽锦袖,托壶斟茶,坦然直视虞沨:“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劝我善待妻子,可是我并不明白你的用意……我知道你能得父皇看重,绝非仅因先帝对楚王府的爱顾,有你过人之处,你当然有所洞悉,看穿我备受冷落小看,虽身于富贵,却孤苦无依,别说赫赫权贵,只怕普通官宦,也不情愿让女儿与我婚配。”   虞沨也回以坦然,轻轻一笑:“二哥当年处境的确艰难,但我明白二哥并非心怀怨谤之人,只要卫国公府以诚相待,当二哥明白二嫂的情义,必会珍惜。”   在那一世,福王娶的是当今太子侧妃卓氏,虽经天子赐婚,卓家无可奈何,但卓氏婚后不仅跋扈不贤,甚至对福王诸多轻视,到了后来竟然红杏出墙,事败后引天子盛怒,欲将卓氏赐死,多得福王求情,卓氏才得了个和离的机会,保得性命。   福王的确心善,虞沨断定他必然懂得珍惜。   “可是你还是走了那一趟,从那以后,更是主动交近,我疑惑了很长一段时间。”福王也不并讳言,摇头笑道:“直到后来父皇赐婚,你与五妹妹缔结良缘,我才恍然大悟,感情远扬是早有意与我亲上加亲,才为将来妻姐的幸福美满尽力。”   虞沨:……   “内子贤惠宽和,虽我有誓在先,是因能得她真情实意一生足矣,并不愿再纳妾室,可内子这些年来,自觉对我怀愧,很是不安……最近风波不断,孔家灭门皇后被废,三弟又莫名远走西梁长留异国,储位岌岌可危,太后却忽然插手,要赐严氏女为我侧妃,便是我与世无争,也意识到事态紧急。”福王举盏,品了一口茶水:“远扬早前曾有试探,我也表明心意,无意涉及储位。”   早在虞沨笃定天子决意废储之时,的确试探过福王的心意,有意与他商谈政务,福王却直言并不关心,显然对储位权势避之千里。   “二哥,这时已不同当时。”   有时候就是这么身不由己,想争的争不来,不想争的也不能如愿袖手。   虞沨肃色:“并非我危言耸听,就算二哥无意权位,只怕旁人也会视你为心腹大患。”   福王颔首:“我也知道,不过远扬,我之所以能被父皇纳入考量之中,全因岳丈一门威重,也有楚王府的缘由,没有你们,父皇决不会考虑由我继承大统,之所以用严氏女做为试探,父皇是担心我将来无能,不能掌握大局,被外戚控制君权。”   福王尽管没有争位之心,但他并非懵懂愚昧,反而因为当年艰难坎坷,于时势更迭自有敏锐之处。   这时他似乎自嘲般的一笑:“若非我继承大业,父皇对苏、楚两府势必信重,可偏偏是我坐上帝位,天家对两府反而心生戒备,严氏女只是一个起头,若我答允,将来还会有无数勋贵、世家女儿纳入后宫。”   这是当然,严家与苏家本来交厚,仅有严氏女,天子可不会彻底安心,无非是用严氏女探路,考量福王是否明智,能看清时势罢了。   福王问道:“远扬,以你之见,眼下我若要在争储之战中立于不败,应当如何?”   虞沨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才说道:“二哥的对手,唯庆王而已,庆王野心勃勃,诸位皇子中势力也占首位,圣上对他势必忌惮,若当真决意立二哥为储,便要先行压制秦、陈两家,可若真是如此,圣上也会担忧权势失衡,将来岳丈大权握于一手,未必不会渐生贪欲,故而才要考量二哥,能不能未雨筹谋……庆王左膀为秦家,陈家是右臂,相较之下,秦家更具威势,二哥若能拉拢秦家,将来即能制衡,圣上也才能安心。”   相比秦家而言,陈家是庆亲王的外家,联系自然更加牢固,秦家只是庆亲王的妻族,秦相决非仅只庆王妃一个嫡孙女,而在短时之内要笼络另一家族,也只能通过联姻。   假若福王纳秦氏女儿为侧妃,就算不能立即造成庆王与秦家反目,可秦家势必会产生犹豫,再不会对庆王死心踏地。   福王又是摇头,又是颔首:“远扬此计甚佳,可秦相待嫁闺中的嫡出孙女儿唯有一个七娘,相信远扬也有所了解,此女善谋多计,若她将来入驻后宫,必会不择手段暗害皇后,以得统御后宫之权,除了秦氏,将来更会有不少名门闺秀充斥后宫,不知会有多少阴私诡谋,我了解内子,她并不适合处理这般险恶阴私,将来,也许我连她都不能安保。”   所以……   “我甚至没有信心能保妻子平安,又怎么担负大隆江山大业?”福王顿下手中杯盏:“远扬不需多言了,我心意已决。”   ☆、第五百八十八章 摁捺不住,毒计酿成   旖景听了虞沨转述与福王那番交谈,好半响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   虞沨半靠车與内的软座,手臂环上了身边人的纤腰。   “为姐姐庆幸。”旖景这才长舒了口气,靠向虞沨的肩头。   今日她去了后宅探望旖辰,原来的打的是劝慰的主意,可那为了大局说服长姐欣然接纳侧妃的话实在不能出口,再兼着旖辰一见旖景,立即忍不住满面忧愁,拉着旖景的手连称“来得适时”自己便将当日慈安宫经历的那番细细说了一回,旖辰甚至有些哽咽:“王爷对我这般有情有义,我真是不知怎么报答,但是这回开口的是太后,王爷一口拒绝,太后虽未责备,但当即就沉了脸,我这几日忐忑得很,五妹妹,太后不会因此责怪王爷吧,若因我之故让王爷受责,实难安心。”   旖景那番话就更说不出口,唯有劝解,称太后既然没有当面责难,必不会事后怪罪,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把所谓大业告诉旖辰,这时听闻姐夫明知圣上有所考量,为了长姐母子的安乐依然不对大位动心,实在为长姐今生得遇良人感到庆幸,但心里自然也免不得担忧。   “姐夫这般排斥侧妃妾室,圣上必然不会再寄予重望,可是这么一来,无论是庆王,抑或其余皇子登位,对咱们两府必成威胁。”   虞沨轻叹一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其实无论哪位皇子登基,要维持君臣间的信任都非易事,更休论实行军制改革哪能完全规避风险……眼下之计,只能看圣上怎么决断了,不过就算庆王登位,想要动苏、楚两府也决不容易,谁还会坐以待毙不成?只要卫国公府维护好与严家之间的情谊,别让人借机挑拨,以不变应万变,眼下足以应对。”   他是已经感觉到,天子与太后母子同心,就算新君登位,只要太后不与卫国公府离心,旁人要打压卫国公府,太后也会不容。   至于楚王府,虞沨自信足以自保。   而远庆九年的连番变故,自然也让诸位皇子蠢蠢欲动,比如隐忍多年的德妃,也渐渐显露了野心,这些时日以来,五皇子去景仁宫的次数频繁增多,母子俩常常秘谈。   德妃对于三皇子的任性妄为实感庆幸:“圣心难测,这四字果然千真万确,若不是这回三郎闹了一场,竟逼得圣上灭了孔家满门,甚至连皇后都落得个废位的下场,本宫尚且以为圣上并无废储之意。”   五皇子手肘搁在椅柄,身子微微斜倾,闻言后也是眉梢轻挑:“正如母妃所言,儿子原本也以为父皇早洞悉了四哥的野心勃勃,就等着他发作,好借机剪除了秦、陈两党,哪知看到后来,才知道父皇早打算废储,可三哥何德何能,竟能得了圣心。”   德妃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的锦帕,眼睛里晃过一抹漠然:“因为宛妃……当年她就宠冠东宫,后来有了身孕,更成孔氏的眼钉肉刺不除不快,不过孔氏筹谋多年,到底还是输在个死人手里,圣上他……对宛妃的确情深。”   五皇子不以为然:“不过三哥到底是烂泥上不得墙,要说来,四哥那招刺杀太子嫁祸于人不可谓不狠,哪曾想圣上一意偏向三哥,竟以北原细作了断此案,没想到却让孔氏发觉了三哥的威胁,决意铲除,没把人杀死,自己反而受了清算,母妃,咱们等了这些年,总算得了天赐良机。”   原来这对母子笃信四皇子才是刺杀太子的真凶,并借机嫁祸三皇子扫清障碍。   “本宫早有预料,四郎必不会容忍太子登位,会行暗杀之计,等太子一死,储位空悬,咱们才有机会。”德妃微微蹙眉:“可惜太子命大,没有死于刺杀。”   “纵使如此,他那储位也保不住了。”五皇子轻轻一笑,扬手一抚袍据:“母妃,咱们是该有所行动了,若能证实四哥是刺杀太子的主谋……”   “联络庆王府的耳目,让他们伺机而动。”德妃微微颔首:“不过相比庆王,还有福王这块拦路石,他的生母虽然卑贱,可毕竟有苏、楚两府做为倚仗,甚至比庆王府更成威胁。”   这话让五皇子的斗志昂扬微微受挫,他隐忍多年,等候大显身手的时机已经太久,好容易等到了这么个天赐良机,储位眼看有变,圣意所属那位又弃国远走,只要清除了四皇子,势必大有机会夺储,哪知漏算了一个根本没放在眼里的福王。   “难道要与苏、楚两府敌对?他们可不比秦、陈两党,甚得圣眷不说,让人忌惮的还有手中实权,两府往常行事谨慎,要抓住他们的把柄可不简单。”五皇子叹气。   德妃微抬眼睑看了一眼五皇子:“别说这时咱们不能与两府敌对,就算将来能得偿所愿,你成了大隆帝君,至少十年之内都要对他们笼络厚待,直到科举制度真能得以推行,培养一批足以信任的新兴官员,再行军制改革,渐渐削弱两府权势,才能铲除。”   五皇子微微咬了咬唇角,倘若成了九五之尊尚且要看臣子脸色,实在让人不能心甘。   “不过我们不能与两府敌对,未必没有办法挑拨两府与福王绝裂。”德妃莞尔一笑,尚存风情的眉目舒展开来:“我看得清楚,福王可不是表面那般唯唯喏喏的窝囊废,他主意定得很,当年丽嫔多番挑拨,福王哪次听进耳里,当真去与孔氏作对?可笑的是丽嫔,对福王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只用在亲生儿子身上,反而把六郎教成了个头脑简单的废物。福王一知得了运数与卫国公府联姻,当即发誓拒不纳妾,怎不让卫国公府对他死心踏地,福王才是善于隐忍之人。”   “正如母妃所言,二哥对二嫂的情意有目共睹,咱们还能怎么挑拨?”五皇子问出一句,心里却已经盘算开来,先得破坏福王夫妇之间的情份,不知找人色诱能否成功,若说来,二嫂这时怀着身孕,据说二哥连个通房侍婢都没有,想必也憋得难受,若这时行色诱之策,岂非大有成算?   德妃像是洞悉了五皇子的心思,眉头微挑:“你想的计策不行,福王妃可不似楚王世子妃那般不能容人,当初丽嫔赐的那宫女,福王妃可是笑纳了的,就算福王宠幸旁人,以她的贤惠,也不会与福王生隙。”   旖辰自己都能容忍,卫国公府自然也不会因此记恨福王,不依不饶。   “但若是身怀六甲的福王妃忽然中毒而亡……又察不出真凶,卫国公府势必会对福王起疑,一旦有了嫌隙的种子,卫国公府至少不会再对福王死心踏地。”德妃唇角轻扬:“有时候不需罪证确凿,越是扑朔迷离的事件,越是让人信之不疑,就算福王没有杀妻的动因,但只要福王妃丧命,卫国公府也会怀疑其中大有蹊跷。”   五皇子有如醍醐灌顶:“母妃早有叮嘱,多年前就让儿子通过舅舅暗助,把耳目安排在几个皇子府,原来就是等着今日……福王府的那人,听说甚得二嫂重用,已经提拔为管事,定能找到时机落毒。”   “必须谨慎,千万不能引火烧身,一旦事成立即灭口。”德妃紧声吩咐道。   德妃与五皇子正在商量计定,却不知他们在四皇子府安排的耳目早被盯紧,诡计多端的庆亲王甚至也在五皇子府安排了亲信,成了五皇子全心信任的幕僚。   与此同时,一颗野心从来无遮无挡的丽嫔当然也开始上窜下跳,相比德妃,智计就不说了,丽嫔甚至没有娘家倚仗,她原本就是普通官宦家的女儿,好容易因为圣宠,为哥哥谋了个五品朝官之职,当年因为刁难旖辰,惹恼了卫国公,设计让丽嫔的兄长丢了官职,一直没有起复。   但丽嫔“长处”在狂妄,自认为宠冠后宫,皇帝就是她的凭仗,又兼着“长子”福王有那么一门威风赫赫的岳家撑腰,哪还需要娘家出力。   这位直接看中了皇后的位置,倘若她被立为新后,六皇子就成了嫡子,有谁敢与六皇子争储?   于是乎丽嫔诏了福王入宫,直言不讳地提出让他说服苏家出面,上谏国不可久时无后,力荐“温婉贤淑”的她坐上后位。   福王哭笑不得,自然不会为了丽嫔的异想天开奔走,刚刚出了永和宫,却被詹公公堵了个正着,直接带去了乾明宫。   天子问起丽嫔的交待,福王不敢隐瞒,天子也对丽嫔的“智谋”哭笑不得,转而又问虞沨当日去福王府究竟是为何故。   父子间的一番对话无人得知,只有詹公公看得分明,福王出来时如释重负,而宝座上的天子却久久蹙眉沉默,神情甚是烦恼。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石二鸟,黄氏显妒   远庆九年的中秋节,皇宫破天荒的没有举办宫宴,这让各大勋贵紧绷的神经又往左右拉张了几分,自从孔氏废位后稍显平静的局面,让人感觉到仅是风雨间歇的短暂,这风平浪静背后酝酿着另一场更加猛烈的狂风骤雨。   中秋家宴上,多数妃嫔也没有往日争奇斗艳的心思,尽管个个盛装艳丽,却都显得刻板沉默,只暗暗观注着趾高气扬的丽嫔与满心不甘的梁昭仪之间显而易见的争锋相对,各自冷笑,或者漠然。   位居诸皇子首位的太子,占据着瞩目的坐席,越发显出他故作镇定下的局促不安,也许意味深长暗暗打量的目光太多,让太子徒添压力,几盏桂花醇落腹,沮丧油然而生,渐渐忍不住贪杯自饮,酒至半醉,竟然哽咽起来。   “太子醉了,还不扶他下去歇息。”宴席主位上,天子并没表现出半分不悦,这话也说得云淡风清,待目送着太子被宦官扶了离席,天子举盏敬了太后,又接了数盏皇子们的敬酒,才让席上气氛轻快起来。   往常长袖善舞的庆亲王依然如是,频频举盏,带动着沉默寡言的福王也活跃起来,兄弟俩人显得尤其手足情深,越发衬托出左侧另一张席面上正襟危坐的五皇子格格不入,这情景落在德妃眼里,浅浅的一个冷笑,暗忖着福王这是感觉到时机将至,也摁捺不住心头喜悦,露于举止,要说隐忍二字,还是她的儿子能贯彻始终。   德妃心念一动之时,一个目光看向儿媳。   女眷席面上,两个身怀六甲的皇子妃就交谈热络起来,正是五皇子妃与福王妃这对妯娌。   再过一阵,太后叮嘱了天子莫要贪杯,就携同女眷离席,去了另一处赏月品茗。   这才让如姑姑去慈安宫请了卫昭前来,拉着坐在身边,听着卫昭的一番妙语如珠,活跃得席间气氛越发轻快,太后喜笑颜开。   自然卫昭的“殊重”地位也让众位妃嫔们各自揣测,许多盘算。   而这边席,没了太后与诸位妃嫔助兴,天子很快显得意兴索然,干脆让皇子们自己尽兴,自己离席而去。   不过多久,詹公公返回,悄声在五皇子耳边低语几句,尽管没有张扬,可五皇子离席时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庆王手中的酒盏还朝向福王,眼角却渐渐咪起,目光随着五皇子没入灯火月色间的背影闪烁着意味不明。   福王自顾饮了这一盏酒,抬眸去看花叶掩映间露出的星河,唇角浅笑,仿佛对庆王忽然的走神毫无知觉。   六皇子双眼冒火,直直地盯着五皇子的去向。   七皇子不屑地冷哼一声,手臂忽然一抬,装作半醉不支,泼了六皇子满身的酒,两个皇子便即唇枪舌箭、寸步不让的争执起来。   八皇子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悄无声息地远离六、七两个的“战场”看了庆王、福王的席面一眼,还是顿足了脚步,转身去了几个弟弟们的席面。   庆王的同母弟弟十皇子眉梢挑得有如满弓:“五哥这是被父皇单独诏见了?”   九皇子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今儿个没有堂兄在场,八哥怎么看都有些落落寡欢。”   九皇子口里的堂兄是指虞沨,诸位皇子都知道老八与楚王世子交好。   十皇子暗哼一声,心说老八若非牛皮糖似的粘着虞沨,怎么能争取父皇的看重,委实居心叵测!   八皇子人未坐下,就被两个弟弟扰了兴致,也就是回以一笑,干脆去和还没立府,心眼单纯的十一皇子说话去了。   五皇子的确是被天子单独诏见。   大约两刻后,他出了御书房,步伐不急不徐,却眉飞色舞难掩欣喜。   父皇刚才竟然与他谈论政务,不过他谨记母妃之言,并没显露出早有关注,而是收敛锋芒,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露,五皇子对自己得体的应对洋洋自得。   悄寂的御书房,御案后的宝座上,天子紧紧蹙眉,手里执着一支朱砂沾染的金镂笔,却久久没有落批,反而挥臂一掷,笔落金砖,划下一道血色般的痕迹。   “城府太深,隐忍太重,与德妃倒是一模一样,真意半分不显。”天子喃喃自语,唇角渐抿冷肃:“唯德妃令从,又不显唯唯喏喏,才德表现恰到好处……德妃,确实比皇后更会教子。”   这显然不是赞扬的话,天子脸色阴沉。   默坐长有一刻,天子起身,负手出了书房,站在廊檐下,看一轮满月正在当头。   相比德妃,贵妃陈氏虽野心彰显,却略输心计,再者庆王也非陈氏能够把控,即使秦怀愚,只怕也并不得老四多少信任,老四多疑,就算可能重用秦、陈稳固帝位排除异己,前期先令秦、陈两家威重,可一但目的达到,必会压制两家,不至让外戚专权,不过老四的短处也是太过多疑,并且阴狠毒辣,若他继位,说不定除了十皇子,其余皇子都保不住性命。   可是老五……天子冷笑,若把帝位传予他,不异于把江山权柄交给德妃,就算能让德妃暴毙殉葬,也不能规避将来杨家专权。   与其信任杨家,还不如信任卫国公府。   老二倒是重情重义,可又太过宽仁。   天子仍旧一筹莫展,举棋不定。   但显然,已经把五皇子的继位资格一笔勾销。   ——   中秋节次日,旖景午憩之后,接见了一轮有内务回禀的管事媳妇,正准备去荣禧堂陪老王妃说话,哪知就有腊梅禀见,转告了卫国公府蒋嬷嬷忽然联络三顺的事。   旖景一时间几乎没想起蒋嬷嬷是谁,后来被夏柯提醒,才恍然大悟过来。   正是那位当年被宋嬷嬷用子女安危威胁,无奈之下,把银钗杀人灭口,后来投诚于旖景,眼下依旧服侍着张姨娘的八娘乳母。   旖景记得宋氏一家被除之后,蒋嬷嬷就禀报过黄氏对她曾有威逼利诱收服备用之举,可这几年间,黄氏大权旁落备受戒防,条件不允许她轻举妄动,故而也是摁捺不发,表面上看来十分规矩,并没有什么作为,于是蒋嬷嬷就一直潜伏,以致于旖景将她抛之脑后。   “蒋嬷嬷的一双子女眼下如何?”旖景先问夏柯。   夏柯笑道:“仍在冀州庄子里,女儿已经嫁了人,前两年奴婢还禀报过世子妃,男人是庄子里的租户,有王府庇护,虽不算大富大贵,也能自给自足,蒋嬷嬷很感欣慰,儿子跟着庄头跑腿,在底下也算有些体面。”   旖景微微颔首:“这些年来,蒋嬷嬷也没主动联络,这回忽然找上三顺,应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变故。”   腊梅上前一步回禀:“可不是,世子妃当真料事如神。”   原来是黄氏乳母蓝嬷嬷终于摁捺不住,开始了对眼中钉张姨娘的报复。   针对的却是雪姨娘。   数年之前,张姨娘因为与二夫人利氏争执,被打发去了庄子里“思过”身边只有一个蒋嬷嬷服侍,自是不比在国公府养尊处优的滋润,主仆两个受冷,虽说庄子里有部分仆妇看人下菜牒,对张姨娘冷嘲热讽,却也有一些还谨守尊卑,并没有因为张姨娘落难就小看苛待,其中有个姓李的媳妇,颇为直爽好义,对张姨娘主仆很是厚待。   张姨娘因为二郎娶亲,得了赦免回府,倒还记得李氏的情义,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李氏调进了卫国公府,近来八娘协助理家,张姨娘自然水涨船高,或许是出于另有目的,竟然有本事将李氏安插进长房黄氏治下,眼下服侍着雪姨娘。   蓝嬷嬷暗中摸清了李氏的底细,情知她与蒋嬷嬷交好,竟逼迫蒋嬷嬷,让她收买李氏,换了黄氏给雪姨娘的避子汤。   “这还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旖景冷冷一笑,看向夏柯:“你可明白了蓝嬷嬷的盘算?”   雪姨娘一直服着避子汤,本是卫国公的授意,这事当然会交给黄氏操办。   夏柯琢磨了一阵,直言不讳地禀道:“倘若雪姨娘有了身孕,必然会被问责,追察下去,李氏难逃其咎,她只要一口咬定是雪姨娘授意,雪姨娘非但身孕难保,还会因而被罚,可雪姨娘自然也会喊冤,倘若国公爷再一深究,不难察明李氏的来处,张姨娘也会被牵连,国公府待下一贯宽仁,为了此事不至要了李氏性命,最多不过把她一家发卖,蓝嬷嬷大可许以重利,答应为李氏一家安排好去处,李氏便无后顾之忧。”   旖景也是这般以为。   腊梅赶紧揭开谜底:“蒋嬷嬷说,蓝嬷嬷让她授意李氏,就算被发卖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李氏一口咬定是受了雪姨娘与张姨娘的收买行事,除了这两人,蓝嬷嬷必会说服国公夫人,妥善安排李氏一家。”   “奴婢以为,这定是蓝嬷嬷自作主张,国公夫人应当不会轻举妄动,再者,无论张姨娘还是雪姨娘,对夫人不成威胁,夫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夏柯分析道:“不过一旦事成,国公夫人当然也不会置之不顾,就算为了给蓝嬷嬷收拾残局,也只好安置李氏一家,因为一旦事漏,国公爷势必不会相信夫人与此无关,故而,蓝嬷嬷才有恃无恐。”   旖景笑道:“你说得不错,夫人应当不会授意蓝嬷嬷,但只不过,若说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也不尽然,说不定蓝嬷嬷自作主张的背后,离不开夫人的暗示纵容,不过蓝嬷嬷自己没有察觉罢了。”   黄氏备受冷落与两个姨娘没有分毫关系,两个姨娘的确不成威胁,可是这并不代表黄氏对两个姨娘的存在就能心平气和,倘若还似从前,她在卫国公府备受尊重如鱼得水,或许不会在意婢女出身的姨娘,而是将贤惠宽容的“气度”维持到底,不过黄氏眼下已经不似当初,卫国公府大小事宜她无一能够插手,卫国公待她更是视若无睹,全当没这个正室存在,黄氏处于这般境地,对刁蛮跋扈又有一子一女傍身的张姨娘必怀妒恨,还有颇受卫国公怜惜的雪姨娘,俨然更是一枚眼钉肉刺。   所以,她才暗纵蓝嬷嬷与张姨娘争锋相对,极有可能暗中引导,才让蓝嬷嬷察明李氏与张姨娘之间的情谊。   旖景坚决不信张姨娘能有那般本事,竟能把自己的亲信安插在黄氏身边成耳目之用,这一定是黄氏默许的结果。   倘若事漏,牺牲的不过一个蓝嬷嬷,她是黄氏乳母,顶多不过送出去荣养,决不会再遭重责。   卫国公府自然也不会因为妾室的缘故处置黄氏。   顶多不过再多几分忌防而已,对于黄氏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她这时即使秉持贤良,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的忌防也不会更少一分。   “转告蒋嬷嬷,以后这些事不需再与咱们联络。”旖景微微沉吟,对夏柯说道:“我不得空,你走一趟,送些补品药材去国公府,代我问候嫂嫂,自然也该替我向祖母问安……这事怎么处置,今后该怎么行事,让蒋嬷嬷遵奉祖母的意思。”   这就是要将蒋嬷嬷“移交”大长公主了,夏柯当然明白世子妃的意思,微笑屈膝。   ☆、第五百九十章 致胜心腹,故人远归   旖景自打把蒋嬷嬷“移交”并没有过多关注,不过听得秋月打探来的消息,知道娘家风平浪静,略微有些好奇,未知祖母要怎么解决这事——就算事漏,也不能因为算计姨娘而休了黄氏这个公候正妻,反而把蒋嬷嬷暴露出来,再不得黄氏信任,唯有将计就计,才能让蒋嬷嬷与李氏真正成为黄氏的心腹,起到耳目的作用,不过旖景对祖母甚是了解,知道她老人家心怀仁慈,并不会牵涉无辜,可若是将计就计,必然要发作两位姨娘,张姨娘安插耳目虽有心怀叵测之嫌,小惩大戒也为应当,雪姨娘却清白无辜,若为此被发卖或者打发去底下庄子里,的确有失公道。   虽说姨娘侍妾身份卑贱,大长公主也决不会“草菅人命”若真让雪姨娘有了身孕再行落胎,将人重罚,实在不符大长公主的作派。   但此事关系卫国公府家务,旖景这个出嫁女不好横加干涉,并且将来对黄氏的忌防处置,也主要依靠卫国公府,旖景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决定把蒋嬷嬷“移交”听凭祖母处置。   因此世子妃也没有专门过问。   隔了两月,锦阳京已经下过一场初雪,大长公主不慎染了风寒,旖景得信,当然要回一趟娘家探望,可巧正遇着这事发作出来。   大长公主病症原不太重,却引发了咳喘,这让卫国公十分忧心,还好经太医诊治并无大礙,不过叮嘱着要留心保暖,万万不能再受了寒凉。   这一日旖景回府,径直去了远瑛堂,一进内室便闻扑鼻的药息,又见祖母面色苍白,忍不住眼角泛红,她想起那一世似乎也是这样的时候,因为长兄与长姐的缘故,祖母病卧榻上,似乎就是这样的情景。   这一世许多事情已经更迭,长兄安然无恙正等着来年“荣升父职”长姐已经顺利产下一子,眼下又再身怀六甲,旖景本该心安,可眼看着祖母病倒,实在忧心忡忡。   就在一月前,墨姑因为急症病故。   当年旖景打算请江薇替墨姑诊脉,察察是否有隐疾,却没来得及提说,江薇就与江汉离开锦阳,这事旖景还一直记在心上,拜托给王府良医正,于是墨姑月月都会接受诊脉,却并没察出隐疾。   哪知还是因为一场突然的风寒病逝。   有的事情,似乎不是人力能够挽回,就像墨姑的生命,注定会在远庆九年终结。   旖景很放心不下祖母的康健。   倒是大长公主一派乐观,一把接过孙女儿跪在脚踏上递上的汤药,仰首一口服尽,把旖景拉了起来搂在怀里安慰:“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初雪,我兴致一来,贪赏了回雪景,晚上在镜池边的水榭里多坐了一歇,就着了凉,咳喘也是老毛病了,这几年并不常犯,景丫头快别担心,祖母好着呢,还等着抱曾孙儿。”   一旁侍疾的二夫人利氏也忙上前凑趣:“难怪母亲疼惜景儿,这孩子就是孝顺,景丫头快别着急,太医也说了无礙,大伯可是专程请了江院使来瞧的脉,保养着就好。”   黄氏才把药碗递给玲珑拿了出去,也一脸的笑容:“是怕再受了风寒,才让卧床静养,太夫人无论胃口还是精神头都恢复过来。”   旖景也不好意思再撒娇,飞快地抹了眼泪,就坐在榻沿儿上,与黄氏寒喧了几句,就问起利氏两个堂姐的近况。   “二丫头昨天才与姑爷回来一趟,姑爷眼下也知道上进,二丫头帮着她夫家大嫂理家,妯娌两个倒是和睦,我看着也放心。”利氏说着也是笑中带泪:“就是四丫头,眼下隔得远,倒是写了信回来,说万事都好,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这话倒把大长公主说得笑了起来,点了点利氏的额头:“倒有了些当母亲的慈爱,晓得牵挂四丫头了?”   利氏顿时涨红了脸,竟当面撒起娇来:“瞧母亲说的,明知媳妇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就是性子急,四丫头是我亲生女儿,哪能不牵挂。”   旖景瞧见二婶的模样,倒是抿着嘴笑了起来,缓解了几分心里的担忧。   大长公主推了一把硬往她身上挤来的利氏,却是满脸的笑:“你放心,四丫头一贯稳重懂事,与四姑爷也甚是和睦,她婆婆也是和善人,不会亏待了四丫头。”   正说着话,蓝嬷嬷就跟着玲珑入内,看着黄氏欲言又止。   大长公主瞧在眼里,轻轻握了一把旖景的手,询问道:“可是和瑞园里有事,这两日因为我的缘故,倒累得你夫人衣不解带,有话不妨直说。”   蓝嬷嬷就越发显得欲言又止了,黄氏瞧见大长公主面色染了几分不愉,连忙起身说道:“嬷嬷有话快禀。”   “是……”蓝嬷嬷这才行了一礼,垂着脸禀道:“这两日雪姨娘也有不适,老奴回了三夫人请医,今日却诊得,是有了身孕……”   利氏一拍手掌:“这可是喜事……”话说了一半,瞧见大长公主与黄氏都是满面沉肃,不明所以的利氏连忙噤了声儿,一双眼睛直瞅黄氏。   “母亲……”黄氏手足无措,那神情是真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一般。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雪姨娘不是一直在服避子汤,怎么会有孕?”   蓝嬷嬷当即跪了下去:“回太夫人话,老奴也不明所以,没闹清里头的事实在不敢就这么回禀主子……察了一番,原来是雪姨娘买通了夫人安排去侍候的李氏,暗暗换了药……”说话时鬼鬼祟祟地打量大长公主的神情,却正对上两道冷厉的目光,蓝嬷嬷额头上顿时布了一层冷汗。   她行事始终,并没有先知会黄氏,担心的就是国公夫人太过“贤惠”虽为雪姨娘得宠伤心,却不会行这样的手段,雪姨娘如何蓝嬷嬷并不操心,但这可是报复张姨娘的绝佳机会,蓝嬷嬷哪肯轻易放过。   蓝嬷嬷咬牙行事后,心里始终有些忐忑,生怕事漏。   “岂有此理,国公夫人安排去妾室身边的人手,就这么容易收买?”大长公主冷哼一声:“雪姨娘一个侍婢出身,又不是家生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黄氏一听大长公主这话,似乎是要保住雪姨娘,心头顿时涌起恨意。   卫国公端正严谨,就算怜惜几分雪姨娘,也没有将人宠得无法无天,可雪姨娘却并非黄氏默许的侍妾,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若是个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的,黄氏还不放在眼里,偏偏雪姨娘又极懂得规矩分寸,黄氏竟捏不住她半点把柄,再兼着这几年,卫国公就算歇在正院,也没与黄氏行夫妻之事,让黄氏怎能心甘?   张姨娘愚昧无知,早失宠爱,不过仗着膝下子女,黄氏尚能容忍,对于雪姨娘,黄氏却早有根除之心。   当然黄氏最是喜闻乐见是一石二鸟,借着蓝嬷嬷的手,能把两个妾室一并铲除。   也算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她知道大长公主一贯看重家风,连卫国公也不容妾室行那些阴私手段,只要李氏咬紧牙关,这回必能治雪姨娘自作主张之罪,遭至卫国公彻底厌弃。   一念及此,黄氏暗暗握拳,却屈膝下去:“母亲,还允媳妇回和瑞园过问详细,再来回禀。”   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反对,连带着也把利氏打发:“因着三媳妇掌家,四媳妇身子弱,这两日唯独操劳了你们两个,我已无大礙,这会子又有景丫头陪着,老二媳妇也好抽空歇息几个时辰,回去吧,别守在这里,去瞧瞧五郎,他年纪小,两日没见着你,还不知有没哭闹。”   屋子里清静下来,大长公主才笑着对旖景说道:“听了蒋氏的话,我与你父亲商量了一番,张氏这段儿不太消停,趁着这一回,让她去庄子里住上一歇也好,那个霁雪,是得了你父亲的嘱咐,其实并没有身孕,陪着黄氏演一场戏罢了,你好容易回来一趟,今儿个就留在家里用了晚膳,咱们且等着看,你父亲回来自有理论。”   于是旖景且等着看戏。   傍晚时卫国公回府前,黄氏已经把雪姨娘停药案审结,正在远瑛堂禀报:“媳妇审了李氏,她一口咬定是得了雪姨娘收买,后来拜托了三弟妹,察了李氏的底细,才知道她竟是张姨娘的人……前些时候和瑞园里放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出府荣养,我是听八娘推荐,说李氏老沉稳重,自己过了过眼,也觉得不错,正好从前侍候雪姨娘的婆子放了出去,就让她补了缺,哪里想到……八娘倒与这一桩事无关,不过是因为张姨娘说情罢了……媳妇细细问了李氏,她也说不出来雪姨娘拿了什么事物收买她,被逼得没了法子,这才承认是张姨娘嘱托她去蛊惑雪姨娘,说服了雪姨娘动心。”   大长公主素来厌恶张氏,而张氏不消停也是有目共睹,若说她因为妒嫉雪姨娘有心挑唆,目的是让雪姨娘犯事获罪,甚至顺便栽陷正室夫人一个管束不当,或者“嫁祸”黄氏布局引雪姨娘入瓮,旁人也会相信。   黄氏对蓝嬷嬷这番安排十分趁心,心说这回乳母总算办成件利落事。   按李氏这样的说法,就算雪姨娘是因为有心人的挑唆,可毕竟生了贪欲,竟真敢容许李氏暗暗换药,也算犯了大错,该怎么责罚,黄氏当然不会自作主张,可她料定卫国公会对雪姨娘心生厌恶。   大长公主也接受了这套说法,便让摆膳,她自己需要静养,却让旖景与黄氏在茶厅用膳。   晚膳刚刚用完,卫国公就来了远瑛堂,脸色相当沉肃。   旖景便没跟着入内,候在茶厅。   不过多久,就见卫国公拂袖而去,身后跟着脸色分外难看的黄氏。   旖景这才去了大长公主跟前,听祖母交待:“黄氏倒雷厉风行的审结了此案,却还佯作贤惠,要等你父亲回来才处置,结果你父亲听了雪姨娘喊冤,又是叩首又是哭求,称她绝不敢自作主张,并称自愿以死证明清白,半句都没有恳求留下子嗣,反而开口求赐‘落胎药’……你父亲起了疑,又审了一遍李氏,她就变了。供,只咬定张氏收买,却说霁雪被瞒在鼓里。”   于是卫国公大是火光,刚才当着大长公主的面,指责黄氏妄信人言,恳求大长公主允准雪姨娘产下腹中胎儿。   难怪黄氏满脸冰霜,再维持不住贤良大度的假面。   而这事发展到后来,当然是雪姨娘为证清白,坚决不想产子,跪求落胎,卫国公见她执意如此,这才允了,却没让黄氏插手,而是让自己的亲信陪着雪姨娘去庄子里小住一段儿,待养好身子再回国公府,这可不是责罚,卫国公甚至嘱咐了庄子里的管事务必尽心。   至于张姨娘,这回没有逃过责罚,再度被赶去庄子里“思过”连一个仆从都没让带。   开心的只有蓝嬷嬷。   黄氏被气得胸口发痛,不过就此将留在卫国公府的蒋嬷嬷视为心腹,还有一个李氏,竟被黄陶暗暗从人牙子手中收买。这时谁也没想到这两个毫不起眼的仆妇,在不久的将来,甚至在一场宫廷政变中,起到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这日傍晚,旖景旁观一场闹剧暂时落下帏幕,回到楚王府。   她坐在软轿中,轿子两旁有不少亲兵围护。   自然没有留意祟正坊尽头,一个身着鸦青紫貂披风的男子站在墙角目送。   乌眉斜长入鬓,唇角半噙妖丽,男子眸光阴晦。   久别无恙,五妹妹——男子眼看轿與进入楚王府的角门,这才往后略退几步,竖起风帽,挡了面容。   跟着轿子旁的小李婶似乎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扭头看向长街尽头。   黑沉沉的夜色里,唯有梧桐树影,翊翊森寒。   ☆、第五百九十一章 “青雀”之用,忠义难全   在内外城结合之处的一处市坊里,星罗密布着一片两、三进的宅院,这里的街道不如内城的宽敞,却也不像外城的曲深,大约还算得上平直,路面上的积雪已经消融,深深渗入石板间隙里,月色底下,隐约一片斑驳与深浅不均,不过车马道旁的黄泥地面,还残余着霜雪的银白色,夹道清冷。   长街当中一个岔道拐入,靠着左侧的一所宅院里,青油门虚掩着,前一重院子不甚宽敞,从垂花门到正门口堪堪也就二十余步,故而甚至没有修筑照壁,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厅房,檐前燃着风灯,颇显明亮。   盘儿身上穿着件青花夹袄,双手笼在袖子里,正焦灼地在大门里徘徊,每当听见车轮辗在路面的声音就凑在门缝往外张望,紧跟着失望的长叹一声,又恢复焦灼来回。   她随同着大君潜回锦阳已经半月有余,一直大隐隐于市,大君只靠着几个亲信联络留在大隆的暗线,这些日子以来闭门不出,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今日下昼,不知听闻了什么大事儿,才带着几个从西梁跟回的亲兵外出,眼下还不见归来。   她家大君那样风度容貌,即使穿着普通,往人流里一站,还是万人瞩目的存在,盘儿十分担忧主子在曾经逍遥张狂了二十载的这个城市被人认了出来。   又是一阵“轧轧”声由远而近,盘儿连忙凑了上去,这回总算瞧见那辆十分普通的青油车停在外头,紧跟着是脸上粘了满腮帮胡须容貌大改的薛东昌从车里探出头来,瞧见外头没有异状,才捅了捅亲兵扮成的车夫,让他先入内打探。   盘儿已经忍不住拉开了门,压低嗓子说了声:“没事,主子快进来。”   风帽笼发半挡面颊的黑影紧随薛东昌跳下马车,大步往里,进了垂花门才掀下风帽,露出束得恭整的发髻,灯火下男子玉面剔透,乌眉长飞,眼睛里映着满院灯火,晃动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盘儿跟着大君的步伐一路小跑到了正房次间,沉默不语的替主子解下满带凉气的斗篷与外衣,取下熏笼上的烘得暖融融的一件金丝大氅,手脚利落地替主子穿在身上,顺便触了触那双冷手,提起一个手炉就塞在金尊玉贵的大君殿下怀里,待转过身,才瞧见薛东昌瞪着两只眼睛发愣的模样,盘儿回瞪了一眼,并不似那些调教得举止规范的婢女,而是顺手推了一把主子:“这宅子不似皇子府与大君府烧着暖墙,只有一张暖炕,主子快些坐在上头,奴婢这就准备膳桌。”   大君这回潜返,身边就带着一个婢女盘儿,其余全是大老爷们儿,故而饮食琐碎全靠盘儿打点,亲兵们顶多就只能帮着烧烧柴火,提水洗菜等打杂活计。   薛东昌惊讶的是盘儿竟敢把手炉堂而皇之的往主子怀里塞,眼看着他家玉树临风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像个弱质女人般抱着个手炉取暖,薛东昌实在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嘴角。   尊贵的大君殿下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形象有损风范,却也没有喝斥不满,而是笑矝矝的往炕上一坐,顺手就把那手炉放在一旁,却像是把玩着玉件一般,用手掌轻轻抚摩。   “东昌坐吧,虽说盘儿的厨艺不尽如人意,好歹能让咱们填饱肚子,总比那几个大头兵下的干面要强,你也别跟他们凑和了,陪我喝上几杯。”大君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错,完全无视薛东昌黑漆漆的一张脸色。   晚膳很朴实,一大盆子冒尖的红烧肉,两碟在市坊酒肆里买回的佐酒卤味,再就是一碗盘儿十分拿手的糊辣汤,酒倒是好酒,烫热后醇香四溢。   薛东昌本觉饥肠辘辘,这会子眼瞧他家大君慢条斯理、不减风范的品食着平民家常的菜肴,那满腹的怨气就像风炉上煨着热水般突突鼎沸,发泄般地盛了一大碗胡辣汤咕噜咽下,在大君殿下嫌弃的注视下,示威般地把空碗重重一顿。   “主子今儿个冒着风险抛头露面,属下且以为是为联络青雀,哪知竟然……”薛东昌难捺抱怨,满面煞气。   好容易打听得楚王世子今儿个入宫晚归,世子妃也要离府,大君迫不及待就吩咐亲自外出,薛东昌还以为是趁着这个机会面见楚王府的暗线,哪知这位却是为了目睹佳人,不,目睹佳人都没有机会,是目睹佳人的轿子!   那可是祟正坊,往来行人大有可能识得大君,虽说大君也是趁着天光晦暗才敢露面,那也是冒着大风险,今日身边就带着两人,万一露了形迹怎么了得,薛东昌现在想来还满背冷汗。   “属下知道主子不走这趟不甘心,就算冒险,也得行关键之事,青雀又不比朱雀、云雀等,说不上是自己人,主子想达成所愿,还得说服他们依令行事,主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看人轿子一眼,岂不儿戏?”薛东昌简直“痛彻心扉”。   大君微微挑眉:“你还知道青雀不是自己人?”   薛东昌一怔,眼看着主子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扣了盏酒在鼻尖轻轻一晃,看过来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冷厉:“青雀他们在楚王府潜伏数十年,凭何受信而毫不引人防范?无非是因为他们重义,从不曾做背主之事,父皇当年把这条暗线给我,就叮嘱过除了打听王府内情,等闲不能轻用,所以这些年,我虽靠着青雀搜集王府情报,却从没授令他们做任何危害楚王父子之事,但这回不得不用,并且这回之后这条线就算报废。”   “属下就是担心青雀等虽然是奉高祖之命潜伏王府,的确也与楚王府有恩义情谊,否则也不可能蒙蔽王府三代人,他们虽对天家效忠,不过主子眼下……”大君背国远去西梁天下皆知,薛东昌实在拿不准天子从前交托的这条暗线还会不会听令行事。   “所以才不能事先联络。”虞颢西顿下酒盏,那修长的玉指往襟内一探,取出一枚血色红翡,灯火映衬下,隐约见其中龙形暗纹:“高祖时曾经在五家权勋布下暗线,分别五种不同信物,其中英国公、威国公已毁,金榕中一派也被铲除,唯余楚王府、卫国公府,当年我求了楚王府一门暗线在手,父皇就说过,他们是只遵持佩者令丛。”   薛东昌虽知“青雀”是天家的暗线,可还从未见过信物,闻言后才略微安心。   殿下手里还有信物,不怕暗探不遵令行事。   其实所谓“青雀”并非实指某人,大君安排在几个皇子府暗线都如这类名目,比如东宫的云雀,庆亲王府的朱雀,后来得了天子交托的楚王府暗探,便编入青雀,也唯有青雀不是大君一手培养的耳目。   也难怪薛东昌对青雀一直提心吊胆。   “你这是松的什么气?”大君殿下将那信物往案上一拍,冷笑出声:“高祖当年安插这批暗线之时,就下令他们势必对诸人尽‘义’之一字,他们都是随着主家出生入死征战疆场,情谊非同一般,虽为天家效忠,不得不反馈情报,可天家从未曾下令使他们危害主家,隔了三朝,难保青雀对王府之义更胜天家之忠。”   薛东昌目瞪口呆。   “我这回行事有违高祖之令,也是迫不得已,所以只能等时机到来,突如其来持佩下令,不能事先知会,让青雀们有任何犹豫的机会,这回事情成败委实难料,我并无十全把握。”见薛东昌满面紧张,大君摇了摇头:“不过我并非让青雀加害楚王父子,他们应不至于背弃血翡令,虽无十成把握,大概也够五成,仓促之间,更增机会能挟制青雀依令而行,我今日有此一行,也是为了确定他们有无行事的机遇,你当我真是为了去看一眼轿子?”   说完这话,虞颢西也再不搭理薛东昌的神色变幻,他之所以耗费唇舌解释一番,当然也是为了让属下信服,不至于质疑他的决断,以为他被儿女私情蒙蔽了脑子,尽做些荒唐不堪的行为。   一边自斟自饮,想到今日亲眼目睹的情形,颢西又情不自禁地摇头,楚王三代一心为国为君,殊不料自从高祖时,就从没放松对他一门的监视,也只有高祖,才有能力在五大开国权勋府邸布下毫不引人防备并势必受重的暗线,一旦权勋有不臣之心,天家才能第一时间洞悉。   当初他让苗石陌转告虞沨“君心莫测”“有所保留”的劝言,实为肺腑之辞,也算作临别之礼,可惜虞沨还是当做了耳旁风,不过,也实在庆幸他没有重视。   虞颢西对自己的阴谋诡计毫无惭愧,尽管有失光明磊落,算是背后阴了虞沨一回,却也算为楚王府根除了青雀的隐患,这条暗线废除,说不定能替楚王府免了将来灭顶之灾,至少让他们对当年出生入死的旧部再不会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对于“君心莫测”四字又有更深一层理解。   不过对于下一任新君而言,可不算什么好事,大君殿下唯恐天下不乱的暗忖。   薛东昌听了主子的一番解释,才晓得自己又犯了头脑简单、眼光短浅的错误,满腹抱怨尽消,一股羞愧攀升,正酝酿着自责道歉的话,就听大君殿下沉声说道:“是时候了,明日就联络云雀,让她脱身。”   “那咱们可不能在住在此处,倘若事发,朝廷必然会大肆搜索逃犯。”薛东昌又紧张起来。   “不会。”大君食指轻摆:“苗家毒术虽罕有人识,别忘了宫里还有个江清谷,他能解虞沨之毒,说明对苗家毒术十分了解,父皇虽不知我手里有苗石陌,可却知道虞栋曾经被我收买,必会想到我手里有有苗家配制的毒药,以为这套子是我离开大隆前就安排好的,既然知道我是真凶,势必不会公布太子死因,也没有大肆搜捕个宫女的必要。”   薛东昌这回才算心悦诚服,真心实意地敬了主子一盏酒。   大君却没想到,这回他的神机妙算却出了岔子,反而让他想通了另一件蹊跷事,进一步摸清了四皇子庆亲王的底细。   ☆、第五百九十二章 恩断情绝,同日赴死   在内外城结合之处的一处市坊里,星罗密布着一片两、三进的宅院,这里的街道不如内城的宽敞,却也不像外城的曲深,大约还算得上平直,路面上的积雪已经消融,深深渗入石板间隙里,月色底下,隐约一片斑驳与深浅不均,不过车马道旁的黄泥地面,还残余着霜雪的银白色,夹道清冷。   长街当中一个岔道拐入,靠着左侧的一所宅院里,青油门虚掩着,前一重院子不甚宽敞,从垂花门到正门口堪堪也就二十余步,故而甚至没有修筑照壁,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厅房,檐前燃着风灯,颇显明亮。   盘儿身上穿着件青花夹袄,双手笼在袖子里,正焦灼地在大门里徘徊,每当听见车轮辗在路面的声音就凑在门缝往外张望,紧跟着失望的长叹一声,又恢复焦灼来回。   她随同着大君潜回锦阳已经半月有余,一直大隐隐于市,大君只靠着几个亲信联络留在大隆的暗线,这些日子以来闭门不出,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今日下昼,不知听闻了什么大事儿,才带着几个从西梁跟回的亲兵外出,眼下还不见归来。   她家大君那样风度容貌,即使穿着普通,往人流里一站,还是万人瞩目的存在,盘儿十分担忧主子在曾经逍遥张狂了二十载的这个城市被人认了出来。   又是一阵“轧轧”声由远而近,盘儿连忙凑了上去,这回总算瞧见那辆十分普通的青油车停在外头,紧跟着是脸上粘了满腮帮胡须容貌大改的薛东昌从车里探出头来,瞧见外头没有异状,才捅了捅亲兵扮成的车夫,让他先入内打探。   盘儿已经忍不住拉开了门,压低嗓子说了声:“没事,主子快进来。”   风帽笼发半挡面颊的黑影紧随薛东昌跳下马车,大步往里,进了垂花门才掀下风帽,露出束得恭整的发髻,灯火下男子玉面剔透,乌眉长飞,眼睛里映着满院灯火,晃动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盘儿跟着大君的步伐一路小跑到了正房次间,沉默不语的替主子解下满带凉气的斗篷与外衣,取下熏笼上的烘得暖融融的一件金丝大氅,手脚利落地替主子穿在身上,顺便触了触那双冷手,提起一个手炉就塞在金尊玉贵的大君殿下怀里,待转过身,才瞧见薛东昌瞪着两只眼睛发愣的模样,盘儿回瞪了一眼,并不似那些调教得举止规范的婢女,而是顺手推了一把主子:“这宅子不似皇子府与大君府烧着暖墙,只有一张暖炕,主子快些坐在上头,奴婢这就准备膳桌。”   大君这回潜返,身边就带着一个婢女盘儿,其余全是大老爷们儿,故而饮食琐碎全靠盘儿打点,亲兵们顶多就只能帮着烧烧柴火,提水洗菜等打杂活计。   薛东昌惊讶的是盘儿竟敢把手炉堂而皇之的往主子怀里塞,眼看着他家玉树临风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像个弱质女人般抱着个手炉取暖,薛东昌实在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嘴角。   尊贵的大君殿下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形象有损风范,却也没有喝斥不满,而是笑矝矝的往炕上一坐,顺手就把那手炉放在一旁,却像是把玩着玉件一般,用手掌轻轻抚摩。   “东昌坐吧,虽说盘儿的厨艺不尽如人意,好歹能让咱们填饱肚子,总比那几个大头兵下的干面要强,你也别跟他们凑和了,陪我喝上几杯。”大君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错,完全无视薛东昌黑漆漆的一张脸色。   晚膳很朴实,一大盆子冒尖的红烧肉,两碟在市坊酒肆里买回的佐酒卤味,再就是一碗盘儿十分拿手的糊辣汤,酒倒是好酒,烫热后醇香四溢。   薛东昌本觉饥肠辘辘,这会子眼瞧他家大君慢条斯理、不减风范的品食着平民家常的菜肴,那满腹的怨气就像风炉上煨着热水般突突鼎沸,发泄般地盛了一大碗胡辣汤咕噜咽下,在大君殿下嫌弃的注视下,示威般地把空碗重重一顿。   “主子今儿个冒着风险抛头露面,属下且以为是为联络青雀,哪知竟然……”薛东昌难捺抱怨,满面煞气。   好容易打听得楚王世子今儿个入宫晚归,世子妃也要离府,大君迫不及待就吩咐亲自外出,薛东昌还以为是趁着这个机会面见楚王府的暗线,哪知这位却是为了目睹佳人,不,目睹佳人都没有机会,是目睹佳人的轿子!   那可是祟正坊,往来行人大有可能识得大君,虽说大君也是趁着天光晦暗才敢露面,那也是冒着大风险,今日身边就带着两人,万一露了形迹怎么了得,薛东昌现在想来还满背冷汗。   “属下知道主子不走这趟不甘心,就算冒险,也得行关键之事,青雀又不比朱雀、云雀等,说不上是自己人,主子想达成所愿,还得说服他们依令行事,主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看人轿子一眼,岂不儿戏?”薛东昌简直“痛彻心扉”。   大君微微挑眉:“你还知道青雀不是自己人?”   薛东昌一怔,眼看着主子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扣了盏酒在鼻尖轻轻一晃,看过来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冷厉:“青雀他们在楚王府潜伏数十年,凭何受信而毫不引人防范?无非是因为他们重义,从不曾做背主之事,父皇当年把这条暗线给我,就叮嘱过除了打听王府内情,等闲不能轻用,所以这些年,我虽靠着青雀搜集王府情报,却从没授令他们做任何危害楚王父子之事,但这回不得不用,并且这回之后这条线就算报废。”   “属下就是担心青雀等虽然是奉高祖之命潜伏王府,的确也与楚王府有恩义情谊,否则也不可能蒙蔽王府三代人,他们虽对天家效忠,不过主子眼下……”大君背国远去西梁天下皆知,薛东昌实在拿不准天子从前交托的这条暗线还会不会听令行事。   “所以才不能事先联络。”虞颢西顿下酒盏,那修长的玉指往襟内一探,取出一枚血色红翡,灯火映衬下,隐约见其中龙形暗纹:“高祖时曾经在五家权勋布下暗线,分别五种不同信物,其中英国公、威国公已毁,金榕中一派也被铲除,唯余楚王府、卫国公府,当年我求了楚王府一门暗线在手,父皇就说过,他们是只遵持佩者令丛。”   薛东昌虽知“青雀”是天家的暗线,可还从未见过信物,闻言后才略微安心。   殿下手里还有信物,不怕暗探不遵令行事。   其实所谓“青雀”并非实指某人,大君安排在几个皇子府暗线都如这类名目,比如东宫的云雀,庆亲王府的朱雀,后来得了天子交托的楚王府暗探,便编入青雀,也唯有青雀不是大君一手培养的耳目。   也难怪薛东昌对青雀一直提心吊胆。   “你这是松的什么气?”大君殿下将那信物往案上一拍,冷笑出声:“高祖当年安插这批暗线之时,就下令他们势必对诸人尽‘义’之一字,他们都是随着主家出生入死征战疆场,情谊非同一般,虽为天家效忠,不得不反馈情报,可天家从未曾下令使他们危害主家,隔了三朝,难保青雀对王府之义更胜天家之忠。”   薛东昌目瞪口呆。   “我这回行事有违高祖之令,也是迫不得已,所以只能等时机到来,突如其来持佩下令,不能事先知会,让青雀们有任何犹豫的机会,这回事情成败委实难料,我并无十全把握。”见薛东昌满面紧张,大君摇了摇头:“不过我并非让青雀加害楚王父子,他们应不至于背弃血翡令,虽无十成把握,大概也够五成,仓促之间,更增机会能挟制青雀依令而行,我今日有此一行,也是为了确定他们有无行事的机遇,你当我真是为了去看一眼轿子?”   说完这话,虞颢西也再不搭理薛东昌的神色变幻,他之所以耗费唇舌解释一番,当然也是为了让属下信服,不至于质疑他的决断,以为他被儿女私情蒙蔽了脑子,尽做些荒唐不堪的行为。   一边自斟自饮,想到今日亲眼目睹的情形,颢西又情不自禁地摇头,楚王三代一心为国为君,殊不料自从高祖时,就从没放松对他一门的监视,也只有高祖,才有能力在五大开国权勋府邸布下毫不引人防备并势必受重的暗线,一旦权勋有不臣之心,天家才能第一时间洞悉。   当初他让苗石陌转告虞沨“君心莫测”“有所保留”的劝言,实为肺腑之辞,也算作临别之礼,可惜虞沨还是当做了耳旁风,不过,也实在庆幸他没有重视。   虞颢西对自己的阴谋诡计毫无惭愧,尽管有失光明磊落,算是背后阴了虞沨一回,却也算为楚王府根除了青雀的隐患,这条暗线废除,说不定能替楚王府免了将来灭顶之灾,至少让他们对当年出生入死的旧部再不会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对于“君心莫测”四字又有更深一层理解。   不过对于下一任新君而言,可不算什么好事,大君殿下唯恐天下不乱的暗忖。   薛东昌听了主子的一番解释,才晓得自己又犯了头脑简单、眼光短浅的错误,满腹抱怨尽消,一股羞愧攀升,正酝酿着自责道歉的话,就听大君殿下沉声说道:“是时候了,明日就联络云雀,让她脱身。”   “那咱们可不能在住在此处,倘若事发,朝廷必然会大肆搜索逃犯。”薛东昌又紧张起来。   “不会。”大君食指轻摆:“苗家毒术虽罕有人识,别忘了宫里还有个江清谷,他能解虞沨之毒,说明对苗家毒术十分了解,父皇虽不知我手里有苗石陌,可却知道虞栋曾经被我收买,必会想到我手里有有苗家配制的毒药,以为这套子是我离开大隆前就安排好的,既然知道我是真凶,势必不会公布太子死因,也没有大肆搜捕个宫女的必要。”   薛东昌这回才算心悦诚服,真心实意地敬了主子一盏酒。   大君却没想到,这回他的神机妙算却出了岔子,反而让他想通了另一件蹊跷事,进一步摸清了四皇子庆亲王的底细。   ☆、第五百九十三章 注定扑朔,庆王出手   旖景还记得那一世的远庆九年,没到下雪的季节,似乎后苑里的红叶才刚刚染上一抹胭脂的丽色,她在晴雪庐,一个人发呆,是罗纹扶了虞沨过来,他站在黄昏的夕照里,面色雪白,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眼睛里很深很深的凄凉。   那天太子遇刺身亡绝不是世子难以启齿的原因,因为她的长兄也死在那场暴乱,才是虞沨不忍直言的根本。   而这一世,濯缨园的惨剧并没发生,秋季已过,远庆九年接近尾声。   当旖景依然从晚归的世子口中得知太子毒发身亡的消息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心中下意识的一阵惊惧,她是立即想到了苏荇。   不过她的情绪很快得到了平复,因为虞沨似乎洞悉了妻子的惊慌,紧跟着就是一句:“今日我在翰林院,正同大舅兄察阅典籍,忽然就得了圣上急诏,才听说这件突发的事,事发昨夜,消息午后才抵京。”   “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旖景听虞沨示意苏荇平安,下意识间悬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却又蹙起了眉头。   “或许是三殿下早有安排,他终究没有放过太子,用以彻底打击废后,或许是圣上虽然抄灭孔家废黜元后却迟迟没有废储,总算有人摁捺不住才行恶事,圣上已经安排三法司去热河,太子大概明日‘返京’,事情真相如何就能得知。”虞沨说话间已经在旖景的服侍下换下官服,却又穿上了一身氅衣:“倘若是三殿下,必然是用了苗家毒术,清谷先生总能发现端倪,若是他动的手,这事只好揭过,但万一与三殿下无关,只怕又是一场风波……不过无论真相如何,当太子薨逝都会引发择储之议,看似平静的朝局将有轩然大波,姐夫他本不欲牵涉夺储,只怕这回也不容他置身事外了。”   就算卫国公府没有作为,身后的勋贵之势也不会再摁捺,储位空悬,福王居长又一贯宽仁恭孝,必有勋贵会提出立他为新储,以谋得将来辅君之功,争取富贵显赫。   “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也不需太过担忧,岳丈的意思是要置身事外,只奉君意,楚王府也不会牵涉议储。”虞沨安慰般地拥抱了一下妻子,亲吻她的额头:“我还得与幕僚们议事,晚膳就在前庭用,不能陪你了,天气凉,你也莫等我,早些歇息。”   一当议储,卫国公府无疑成了万众瞩目,稍有不慎就会牵涉其中,引得天子忌防,偏偏福王自己又没有那层意愿,卫国公府也只能采取回避的态度,以对天子示忠,表示绝无贪欲,虞沨感觉到自从三皇子离国,天子似乎并没有与近臣谈论择储的意向,显然在此一事上是要乾纲独断了,身为臣子的只需等待结果。   而对于毒害太子的真凶,虞沨认为十之八九是行事乖张不依常理的三皇子一手策划,因为太子储位已经岌岌可危,其余几个皇子势必都有体察,在这关头,极少可能做这多此一举之事。   不过也不能排除生性鲁莽的好比六、七皇子因为摁捺不住做的荒谬事,或者城府深沉诸如四、五两个为了嫁祸于人才铤而走险。   尽管如此,可当两日之后,天子诏见内阁,虞沨得闻清谷先生关于太子是身中普通剧毒,并非苗家毒术的结论时,还是狠吃了一惊,难道真与三皇子无关,这事另有蹊跷?   江清谷的验断也让天子陷入了疑惑,他才听说太子中毒,立即就想到是三郎还不甘心,又听说事发当日有个宫女莫名失踪,不过太子却是在她失踪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太子外出用膳,身边宫人要先试毒,并无宫人毒发,证明酒肆准备的酒菜本身并不含毒,而太子用膳时身边还有好些内宦侍候亲兵护卫,那宫女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毒绝无可能,若真是她动的手,应当是事先在宫廷中就对太子下了毒,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故而天子才让江清谷验断是否与苗家有关。   可是却得到否定的结果,倘若太子是身中普通剧毒,最迟也就是一时三刻后即会毒发,也就是说在回到官驿之后,才被别有居心之人在茶水里落毒。   其他太医原本对苗家毒术知之甚少,经过验断,也认为太子就是中了普通的〖砒〗霜。   那么真凶便并非失踪的宫女,而是另有其人。   仅管如此,对于丹荔当然还是要进行彻察,很快得知她曾是甄氏心腹,当年卓妃被害小产,她正巧患了疾病,送去清平庵养病去了,后来因为太子力保,才没有被牵涉处刑,于是天子立即下令追察丹荔的去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丹荔的父母家人自然会被追究。   可一察之下,丹荔家人竟然也不知所踪!   这样的结果似乎又证明丹荔的确与太子之死有关。   不得不让众人怀疑是有人设计毒杀太子,为了自保,才嫁祸丹荔,丹荔并非逃匿,而是被人灭口抛尸,至于她的家人,说不定早就被人斩草除根。   一时间,几个皇子都身负嫌疑,就连天子也怀疑是皇子们摁捺不住,为了夺储残害手足。   虞沨摇头苦笑,太子注定还是死得这么扑朔迷离。   东宫随侍太子前往热河的一众宫女、内宦因而下狱,遭到严刑逼供。   他们原本无辜,当然供不出什么幕后主使来,不少被活活打死。   而太子被人毒杀的事情当然难保隐密,飞快地传遍了锦阳京,又引一阵人心惶惶。   大君殿下得闻大感惊异——江清谷竟然没有察明太子是身中苗家特制之毒?忽而又想起四皇子当初通过黄陶泄露的天机,一声冷笑。   他终于知道老四的暗棋了,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关键之人,老四当真有些手段,看来没了自己这个对手,老四大有成算,苏、楚两府今后可得小心筹划了,不知虞沨会有什么应对,总不会是愚忠之人,当真遵奉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信条吧。   而在庆亲王府的外书房,这时也正济济一堂,陈、秦两家以及庆王的幕僚们正在集思广益,讨论怎么洗清嫌疑,以及接下来的步骤。   庆王正襟危坐,面色肃然,看上去是在仔细倾听,心思却早不在这间书房里。   他这时在想远在西梁的虞颢西,那位他曾经视做死敌的对手,究竟长了副什么稀奇古怪的脑子,才如此任性妄为。   到底还是让太子死于非命,倒间接助了他一臂之力。   毒害太子的真凶若落在老三头上,对他当然无害,可也没有助益,倒是扑朔迷离,才能被他利用,铲除储位竞争对手。   庆王眼看着一个亲信正口沫横飞,坚信不疑毒害太子的真凶是福王,提议秦相通过言官之口发起弹劾,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把卫国公府一并铲除时,庆王微不可见的一扬唇角。   但他这个神情还是落在了一旁陈长史眼中,不由得狠狠一个寒颤。   难道说太子之死是王爷的策划,目的就是在嫁祸福王?   陈长史私认为主子很有这样的狠辣,不过眼看着秦家也不知就理,自家人更被瞒在鼓里,越发对王爷的多疑警慎心惊。   陈家一贯求稳,再兼着因为包庇胡世忠的事,他们已经折了个二爷,正担心会受天子忌防,步了孔家的后尘,故而严辞反对那幕僚的提议,认为这时将矛头对准福王与卫国公府太过明显,说不定反而会让庆王受到圣上怀疑。   秦怀愚虽然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却不愿由自家出面,天子能不知言官御史极大部分是掌握在秦家手中,若真依这幕僚所言,无凭无据就指证皇子与天子信臣毒害储君,秦家无疑就是与卫国公府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秦怀愚自问这时还没有胜算,当然不肯与卫国公府敌对。   那幕僚见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得到采纳,十分痛心疾首,暗诽秦、陈两家在如此紧要关头还只求自保,枉费庆王将他们视做左膀右臂,如此瞻前顾后,怎成大事?   “太子一殁,福王居长,又有苏、楚两府支持,若咱们再失了先机,可就必输无疑,还望王爷痛下决心早作决断。”幕僚抱拳,对庆王长揖劝谏。   庆王却没有听进谏言,安慰了那幕僚两句,表彰了他的忠诚,挥挥手示意散会,让陈长史恭送众人,却独留了秦怀愚密谈。   当书房里恢复了清静,隔扇一开,却是一个闺阁女子带笑出来,正是秦子若。   ☆、第五百九十四章 彻底摧毁,一笔勾销   “七妹妹怎么看?”庆王示意子若坐在左侧圈椅,很器重的口吻。   “此时的确已到关键时候,不过小女子以为,圣上势必会怀疑诸位皇子暗害储君,相较之下,福王的嫌疑实为最轻。”秦子若虽没有直言不讳,但已经暗示庆王,您的嫌疑或许才是最重:“故而,小女子并不赞成那位幕僚之言,这时若率先挑衅,反而会落了下乘,更引圣上戒防。”   “七妹妹为何以为圣上会信任福王无辜?”庆王颇显好奇。   “福王一贯与世无争,这并非做伪,倘若他真有野心,就不会毫无作为,圣上早有易储之心,偏重三皇子,尽管多数人被瞒在鼓里,苏、楚两府必然知情,濯缨园那起太子遇刺案,圣上可是交由楚王世子主审,意在包庇三皇子……可见圣上对苏、楚两府信之不疑,自然也会相信福王不存野心。”   卫国公府是福王的姻亲,也是楚王府的姻亲,倘若天子戒备福王,在择储一事上势必会忌防苏、楚两府,又怎会将三皇子的清白交付给虞沨,难道就不担心苏、楚两府怀有私欲,暗中把太子遇刺一案的实情泄露出去,让三皇子获罪受疑,失去储君资格。   庆王微微颔首,显然对秦子若的见解表示赞同。   “不过到了这时,王爷也该有所行动,福王即使没有野心,也难保圣上不会因为看重苏、楚两府立他为储。”秦子若又说道。   庆王微笑:“七妹妹和秦相的见解倒如出一辄。”便没有再卖关子:“本王的对手决非福王一人,还有我那五弟,也已经摁捺不住。”   这才说了他安插在五皇子府的那个耳目打听来的几件事,庆王冷沉了语音:“老五弄了封我与北原勾通的密信,想借着他安排的耳目栽赃,检举我才是刺杀太子的真凶,之所以还没动作,是因为他在福王府的人还没能等到时机成熟,暗害福王妃,却不想太子忽然就死了,只怕他更要借题发挥。”   秦怀愚这才知道五皇子已有动作,冷哼一声:“德妃一族杨家虽也是名门望族,可势力并不算显赫,德妃让五皇子娶了自家侄女,无非是想表现出五皇子没有固结权势的野心,对太子示忠,不想她竟然也是早有筹谋,若福王与卫国公府反目,殿下又真被他陷害,他倒的确有望得储。”   秦子若微微一笑:“且不说五皇子行事不慎,这么要紧的事情竟然被殿下察知,注定一败涂地,就说他想暗害福王妃好让福王与苏家反目的阴谋,当真幼稚可笑。”   庆王微挑了眉:“若福王妃死得不明不白,就算卫国公一时不确定是福王下的手,可未必不会心生孤疑,再者没了福王妃这个纽带,卫国公的确不会再对福王死心踏地,怎么七妹妹倒觉得老五的计谋可笑?”   秦子若没有听出庆王这是在说反话,权当自己见识独到,一本正经地提点姐夫:“福王妃可是为福王留了子嗣的,就算福王妃薨逝,小皇孙也是卫国公的嫡亲外孙,难道卫国公会不替外孙打算?苏家可还有三个待嫁的女儿,未必不会再出一个福王妃,卫国公并不能笃定福王妃是被福王毒杀,兼着事若至此,死了的长女当然比不过今后的权势,计较无益。”   福王丧妻,当然不会终身不娶,为了嫡长子打算,极有可能再求娶苏氏女儿为继,也算对苏家表明他并无杀害妻子的动因,轻易就能破解五皇子的阴谋。卫国公明知太子迟早被废,没了三皇子,天子未必不会偏向福王,若福王克承大统,卫国公的嫡亲外孙必然会被立为太子,苏家又怎会为了一桩扑朔迷离的事件与福王生隙,放弃将来的权倾一世,为了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儿斤斤计较。   秦子若对五皇子的计划嗤之以鼻。   庆王击掌而笑:“可笑老五徒有野心,见识还不如七妹妹闺阁女子,这些利用后宅阴私的手段,怎能影响帝位归属?德妃一昧教导老五隐忍候机而动,到底是个妇人,见识短浅,凭她还想着将来大权在握干涉政务。”   言辞之间,很是瞧不上妇人之见,不过秦子若并没察觉。   “听殿下这一番话,小女子认为五皇子极有可能就是毒杀太子的真凶,或许是因为濯缨园一案已经审结,五皇子并没把握能给殿下致命一击,干脆毒死太子,才能保证嫁祸成功。”秦子若又说。   庆王不以为意,心说到底是个闺秀,见识还是有限,他那五弟行事不慎连亲信幕僚是别人安排都没有洞察,泄露了关键计划注定一败涂地,又哪有本事让太子死得扑朔迷离,买通东宫侍女行凶后还甘受酷刑咬牙不供。   但庆王并没有点破,而是颔首:“无论是不是老五做的,这罪名也只能让他来承担,本王原有打算当他动手,替福王揪出那投毒的真凶,拆穿老五的阴谋,想不到太子倒是死得适时,若是能让老五一并落实毒杀太子的罪名,这个既成之罪,必能让他难以翻身。”   庆王原是想把挽救福王妃大难不死的功劳交给秦相,秦家与卫国公府原本就是姻亲,秦家当知五皇子的阴谋,提点卫国公与福王也说得过去,不至让福王生疑,洞悉庆王是想利用他与苏家铲除五皇子,所以今日才留秦怀愚与秦子若商量,怎么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福王与苏家不设防。   秦子若却有不同意见:“五皇子奸计败露不足为惧,不过福王的确是殿下的对手,苏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人情便弃福王而支持殿下,殿下可有打算怎么胜过福王?”   这的确让庆王为难,苏、楚两府势重,不仅对勋贵、世家都有影响,更掌握着实际兵权,若两府决意支持福王,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巨大的障碍,庆王还没有想出致胜的妙计。   秦子若略微沉吟,忽而说道:“倘若五皇子那耳目得手,并且不幸殃及福王……”   毒杀福王妃顶什么用,莫不如干脆对福王动手!   不过难点在于事后怎么锁定真凶,庆王与秦家坚决不能承担早察真相却放纵行凶的罪名,必须清白无辜,但又能察明案情,将五皇子置于死地。   秦子若的话彻底点醒了庆王,他再度抚掌大笑,一条毒计已经酿成。   “七妹妹当真不愧女中诸葛之称,很好很好!”   ——   钟粹宫后北三所南侧,一处狭窄的小院,堪堪只有五、六间厢房,院子当中一颗古榕枝繁叶茂,盛夏时能遮起满院荫凉,可是到了冬季,叶枯坠落,唯有虬枝仍然苍劲。   这里是废后孔氏幽禁之处。   这时她正倚坐在临窗大炕上,心平气和地绣着一方锦帕,牡丹花已经初见轮廓。   孔氏即使被废,天子并没有太过苛待,坤仁宫里的几个贴身服侍忠心耿耿的宫女依然留在孔氏身边,还有那个被她收买暗递消息的宦官,也很不幸地被幽禁在这方小院继续对废后示忠。   除此之外,另有几个粗使宫女,与一个掌事女官负责与禁苑外头沟通,诸如去御膳房领取膳食等事宜。   女官姓罗,众人都尊称一声罗姑姑。   罗姑姑当初是钟粹宫的掌事女官,后来被孔皇后打压妃嫔牵连,削了职位,一度沦为宫女,不久才被提拔起来,也只是负责这处禁苑,再不如当年风光体面,罗姑姑对孔氏可算恨之入骨,见孔氏落得被废黜的下场自然兴灾乐祸,起初也企图苛待折辱,以血旧怨。   哪知孔氏根本不吃她落井下石这套,罗姑姑挑衅的话才一出口,就示意亲信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你给我听好了,我虽然被废,亲生儿子还是大隆皇朝的储君,不容区区贱婢耀武扬威,你可得想仔细了,今时今日对我不敬,将来该怎么承受天子的罪罚!”孔氏的人生信条里从没忍辱偷生四字,哪会甘心受一个女官折辱,冷脸沉声的一句话,就让罗姑姑偃旗息鼓。   她不得不承认孔氏的话,倘若将来太子登基克承大统,就算不会再复孔氏尊位,必然也会善待,若知她对孔氏不敬……罗姑姑只好摁捺不甘,往常尽量躲着孔氏,免得冲突。   孔氏是在等死。   她知道龙位上那位狠心绝情的皇帝绝不会忘记她,在驾崩之前,因为赐予三尺白绫抑或一杯鸩酒,可那又如何?只要太后力保,将来还是她的儿子克承大统,她这个生母未必不得死后哀荣,太子这时懦弱,可一旦登上帝位,总有杀伐决断的一天,最多等到太后薨逝,迟早有一日会追封生母。   只要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就没人敢当真小看轻慢她。   她没有一败涂地,只要太子能问鼎九五。   几个兄长侄子虽然无一能保,孔姓还有族人,当有一日,太子羽翼渐丰,孔家还有起复的机遇。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筹谋,是她保住了太子的储位,太子孝顺,一定会记得生母的冤屈,终有一日会替她报仇血恨,灭了宛氏江山,把虞灏西那孽种碎尸万断。   孔氏这时完全忘记了她有意宽纵太子,养成他的懦弱无能,唯唯诺诺,即使得了尊位,也会被权臣掌控大权,别说乾纲独断,甚至会沦为傀儡。   那时她尸骨已寒,不是操纵之人,太子又哪有能力替她报仇雪恨。   依孔氏看来,就算温弱之人,一旦得了帝位也会变得强势,太子信任之人只有她这个生母与孔家,没了她们,又怎会当真唯唯诺诺。   也只有靠着这个尤其幼稚天真的信念支持,孔氏才能在禁苑里以废后的身份苟且偷生。   可是这一天,她看见往常避而不见的罗姑姑扬眉吐气地踏进厢房,没有行礼,只看着她冷笑。   罗姑姑身着素服,手上还捧着一件。   孔氏正要发火怒斥,却见罗姑姑忽然痛哭起来:“娘娘,出了大事了……太子殿下被人毒害,已经,已经……”   已经薨逝,孔氏成了皇宫里最后一个知情人。   外头阴沉沉的天光,就在这一刹时越发沉晦下来。   孔氏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的儿子,大隆皇朝尊贵的嫡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怎么会……   “毒妇!竟敢恶意诅咒太子!本宫要将你碎尸万断!”   罗姑姑冷笑着阻挡了孔氏扇过来的巴掌,把那素服往废后怀里一塞:“还请娘娘节哀,快快换上素服吧,虽说娘娘被禁居在此,并不能出去哭奠,也该在此禁苑为太子服丧……”话没说完,已见孔氏翻着白眼昏厥过去,罗姑姑再是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远庆九年十一月,废后孔氏于禁苑诅咒天子,痛斥太子是被三皇子所害,而天子包庇真凶,为父不慈,不得好死。   罗姑姑立即把这事上禀。   十一月十一,太子刚过头七,孔氏被赐鸩酒。   当大君殿下在那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听得废后殁亡的消息,唇角轻卷。   “孔氏,到了今日,咱们之间才算真正一笔勾销。”他喃喃自语,眉心微蹙:“到底是太子还未过百日,就将孔氏赐死……父皇的身体只怕……”   有短暂的伤痛从琉璃般的眸子里划过,仓促得大君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很快又是一笑:“也许我等的时机,就要来临。”   ☆、第五百九十五章 庆王拜访,阴谋逼近   旖景记得远庆九年的冬季,下雪的时候尤其多,这一年关睢苑的红梅盛放之时也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不及腊月,已经燃燃一片了,她想起当年此时可没有赏梅的心情,不管是天气还是心情都是一般的愁云惨雾,只觉艳丽的苑景无比刺眼。   十一月中旬,太子死于何人之手依然扑朔迷离,天子心目中的储君人选照样暧昧不明,虽然深宅高门里的日子并没有太多波动,但还是让人心日渐一日的变得紧张,为不可预知的祸福难测。   可相比当年,至少家人暂且平安,那些心怀恶意的威胁一一清除,故而世子妃的心绪还是相对平静的,这日骤雪初歇,天色渐初霁明,旖景午憩醒后,就有漫步梅林的雅兴,笼着件玉白斗篷,走了一阵,登上高亭小坐,让人燃起红泥小炉,煨煮着新集的雪水用作沏茶。   太子薨逝,圣上虽下旨“天下吏人,三日释服”,禁一月婚嫁,可做为宗室,这素服怎么也要穿过三月,比普通官员百姓拘束更多。   因而旖景今日妆扮分外冷素,里外一身素白,发上也就是两支珠钗,腰上垂着羊脂玉佩。   她才坐了一阵,就见秋月捨阶上来,禀报道福王妃驾临。   旖景不觉惊疑,姐姐有着身孕,故而祖母患疾一事都特意隐瞒着她,就是怕她奔波,连着下了三日的雪雨,才刚放晴,姐姐就迫不及待地登门,难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变故?   连忙去了院门前迎候,并没让旖辰在门前落轿,而是着人一径抬入了中庭,直到正院外头才放下。   旖辰才坐在炕上,省略寒喧直奔主题:“祖母究竟如何?”   原来是听说了祖母染疾的事,旖景微微松一口气,自是说了一番无礙的宽慰话,让姐姐放心,却又听旖辰说道:“五妹妹,你上回去看望我,可是有些话并没有直言?”   旖景微微一怔,不及做答,就听姐姐叹息一声:“你们也莫瞒我了,这大半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早该想到上回太后诏见的事不比寻常,都是我愚昧,拖累了王爷,不但对他毫无助益,还累得他事事为我打算操心……这些日子以来,福王府倒是访客如云,王爷大都拒而不见,我竟一直没有察觉蹊跷。”   孔家灭门元后被废,一些嗅觉灵敏者捕捉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有的是出于试探,有的的确是出于真心追随,当然也有怀着其他目的,渐渐拥往福王府,就算递了拜帖没得回应,有的人甚至直接登门求见。   尤其是在太子薨逝之后。   这些事情福王虽一直瞒着旖辰,可旖辰还是听见了仆妇们的议论。   “那几日在东宫不曾见着祖母,母亲还说因着天冷,是父皇体恤祖母上了年纪,特意没让她老人家入宫赴丧,我信以为真,直到前两日有个陪房入府问安,才从她口里知道祖母是因为患疾,我就想回国公府,王爷好一番劝,说下着雪,实在不便,又说祖母之所以瞒着我,就是担心我奔波,今日放晴,见我坚持要回国公府,王爷逼得没了法,才叮嘱我最近莫要与娘家来往,也是为了彼此着想,却不肯细说。”旖辰显然很着急,一把拉了旖景的手:“五妹妹,你跟我说句实话,是否父皇有立王爷为储的打算,所以太后当日才想让严氏女为王爷侧妃?”   尽管旖辰不善谋策,但到底是公候家出来的女儿,基本的政治觉悟还是不缺,前些日子她固步后宅养胎,是没有机会细细了解政事,但那几桩惊天动地的变故还是有所耳闻,不过一时没往自家联想,今日听了福王那番遮遮掩掩的劝言,自己仔细一琢磨,倒也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旖景情知再瞒不住,只好承认,这才把虞沨当日与姐夫那番交谈告诉了姐姐。   旖辰当即泛红了眼角:“都是我连累了王爷,怎能为了我,置正事大局不顾,这些年来,王爷对我一心一意,不管人言纷扰,坚决不纳侧妃已经让我愧疚不已,总觉对不住他,眼下……我又怎能安心。”   旖景劝道:“姐姐,这也是姐夫自己的抉择,这世上有人追逐富贵权势,也有人只图平安喜乐足矣,九五尊位尽管诱惑人心,可也并非人人都会贪图,姐姐也说姐夫对你是一心一意,倘若姐姐反劝姐夫为了权位纳妾,难道就会心安?”旖景轻推了一把旖辰的肩头:“姐姐难道就不怕辜负了姐夫的真情实意。”   见旖辰仍然愁眉苦脸,旖景往她身边又靠了一靠,挽着手臂说道:“姐姐细想,难道你就真的希望姐夫纳进一堆的侧妃妾室,心里不会觉得憋屈?”   旖辰正要肃色说道那番为妇当贤,以子嗣为重,怎能因为妒嫉争风吃醋的教条,抬眸就见妹妹眼中清澈,满是真诚,那挤到了舌尖的话不由一窒,垂眸红脸的思忖了一番,终于颇显艰难的颔首:“我承认心里是不愿的,新嫁那时,王爷发誓不纳侧妃我甚觉惶恐不安,尤其是后来母嫔责备我有失贤德,我更觉惭愧,可是后来……许是惯了王爷的宠纵,每当想到倘若他有朝一日心生懊悔,或者嫌弃我年华不在,又再宠爱旁人,心里就绞得难受,当日太后下令,我心里又是惊惧又是不安,虽不愿违逆,实在也不甘心,王爷拒绝之后,我是觉得欣喜的。”   旖景莞尔:“如此,姐姐才是不负姐夫的心意。”   旖辰神色缓和几分,一手轻抚着已经隆起的小腹,轻轻一叹:“话虽如此,但我若不是出身卫国公府,也不会让王爷这般为难,眼下为了保得一个与世无争的安静,也需要这般处心积虑,五妹妹,政事上我知之不多,你一惯在这上头比我要强,你说,王爷会不会因而遭遇险恶?”   福王就算不争,也难保天子不会意动,储位之事,有时并不在人争与不争,而是在帝君如何衡量厉害,旖景不得不承认,就算福王不争,可因为有卫国公府这门姻亲,也会成为某些人的障碍,险恶当然是存在的,难以规避。   “姐姐这时要保护好自己与腹中胎儿,才能让姐夫没有后顾之忧,至于外头的事,姐夫应当自有决断,姐姐纵然担忧,也不要露于形面,遇事多与姐夫商量,这段时日最好莫要外出,免得给人可乘之机。”旖景握了握旖辰的手:“姐姐与姐夫共同面对险恶,站在他的身旁,就是对姐夫的支持。”   关睢苑里姐妹之间正在促膝谈心,这时的福王府中,也正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   正是庆亲王,所以才没有遭受闭门谢客的待遇,而是被请入内书房,奉以好茶款待。   兄弟之间显然已经长谈一时,各自面前的茶盏已经没有热气蔓蕴,又因事涉秘要,下人皆被摒退,并没人更换热茶。   而两人显然也没有品茶的闲情。   庆王唇角带笑,当见兄长置于膝上半握的指掌终于展开,那笑意越发舒缓。   “四弟能及时相告此事,兄不尽感激。”福王微蹙着眉,他已经沉默许久,这时尚且不敢轻信庆王刚才告之的事,但口头上当然不会质疑。   “二哥何必客套,我既知五弟对二嫂心怀恶意,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二哥应当也明白,太子储位本就岌岌可危,五弟隐忍多年,好容易才盼得这个时机……我也不说那些虚话,父皇既动废储的念头,我当然也有所期盼,更何况这时储位空悬,身为皇子,但凡心怀壮志,都会动意。”庆王倒是坦荡,深深看了一眼福王,神情忽而一肃:“不过五弟不思正道,却动阴谋诡计走歪门邪道,我深觉不屑,咱们是手足至亲,就算竞争也当光明磊落,五弟心狠手辣,若真让他得逞,将来只怕不会放过你我兄弟。”   “四弟所言及是。”福王先是表示赞同,起身一个长揖:“这事为兄必当详察,倘若察明属实……”   “当然不能隐瞒父皇。”庆王起身扶起福王,顺便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如何行事,还希望二哥能来王府与我先行商议,二哥须知,就算抓了那仆妇一个现形儿,逼问得实情,可仅靠区区仆妇之口供,未必能定五弟的罪,我既然插手此事,当然要与二哥同心协力,万万不会袖手旁观,五弟狡诈,二哥切莫冲动妄为,反被他栽污二哥构陷……我还有一请,关于五弟府上幕僚是我安插一事,还请二哥暂时莫要与人提及。”   毕竟在兄弟府中安插耳目不算光彩之事,庆王暂时保秘也算情理之中。   福王自然应诺下来,又谢了庆王几句,亲自将人送出垂花门,目送着车與轧轧驶过甬道,眉心再又蹙紧。   他认识的庆王可并非重情重义之人,这回显然是别有用意,也不知是否嫁祸老五,但论是如何,当然要彻察此事,福王坚决不容旁人对旖辰恶意加害。   如果证明真是老五的阴谋……就算被老四利用一回,也要除去这一隐患。   他虽无争储之心,可也不甘任人鱼肉,就算为了保护妻儿,也不能容忍阴谋诡策。   倘若老五心怀恶意,一计不成,必会视自己为心腹大患,不除不能安心,真要是隐忍不发,待老五克承大统,也会因为忌惮卫国公府的权势再生毒计。   福王转身,大步回到正院,一问之下,才知旖辰竟然没有听进他的劝慰,还是坚持出了门,不过是去楚王府,应当是实难安心,找五妹妹商议去了。   福王轻叹一声,心中已有决断,让人喊了已经配人,眼前任着内管事的王妃亲信萱叶过来,张口就问:“这段时日,王妃因为胃口不佳,是不是有个姓肖的婆子送了一回泡菜进来?”   萱叶很是惊讶,内宅里这些微末的事,王爷怎么知道?连忙禀道:“确有此事,原本肖嬷嬷常送泡菜给奴婢佐食,味道很是地道,前些时候王妃胃口不佳,几味酱菜也吃得腻烦了,奴婢想着给王妃换换口味,才托了肖嬷嬷把腌制的泡菜送了一瓶子来,王妃尝着还好,奴婢才打算让她干脆做上一坛子盐水送进来。”   泡菜不宜腌泡过久,否则味道便显酸咸太过,萱叶也是为了让王妃方便取食,才想着干脆让肖嬷嬷做一坛子盐水进来,随腌随食。   “这肖嬷嬷可是内务府安排之人?”福王问道。皇子在外立府,一般都是先由内务府安排仆妇下人,只有少许是宫女内宦,多数都是官奴,不过立府时间长了,各皇子府也都会在外头择买家奴补充。   “肖嬷嬷是早些年买进来的一房下人,她本身隶属浣洗房,男人去年得病没了,一个儿子在车马处领着差事,她一家原是四川江安人士,因为主家获罪,才被转卖到京城。”   “此人与你交近?”福王微微蹙眉。   见主子追着肖嬷嬷的细况询问,萱叶也不由紧张起来,越发知无不言:“奴婢本与她没有来往,不过肖嬷嬷打算让她才满八岁的女儿进内宅补个粗使丫鬟的缺儿,也好贴补家用,这才求了奴婢的婆母,她一家都是做着粗使活计,没什么积蓄,也拿不出什么贵重礼物,也就是有一手做泡菜的手艺……奴婢瞧着她还算勤快厚道,她那丫头也是吃苦耐劳的品性,就答应下来。”   一般这样的小事,内管事是不需专程回明王妃,大可自己做主,萱叶实在拿不准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让王爷关注,心里七上八下。   福王却也没有再问,只让萱叶留心着这事,当肖嬷嬷做好那坛盐水,势必知会一声儿,先不要告诉王妃。   ☆、第五百九十六章 暗中旧情,福王审案   轮声辘辘,辗着一地雪水,庆亲王的车與却过府不停,一直出了平安街,沿着青雀大道拐入内城的德兴坊。   庆王微分着膝盖正襟危坐,一路上看似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没有一息停止计较。   他笃定福王不会放过老五。   若是换作从前,他从未将福王这位二哥放在眼里,认为只要太子一倒,储位非己莫属,后来得知老三也是个心怀欲望之辈,才勉强把他当作对手,在庆王看来,自己才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儿子,一旦对嫡长失望,庶子当中无人能比得过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哪知竟是错觉,自从濯缨园一案后,天子一系列作为已经表明老三才是属意那位。   颇觉受挫的庆王再不敢狂妄自大,越发怀疑福王与世无争的表面下同样深藏着一颗勃勃野心。而关于天子的心意,庆王也再没有自信。   关键之时,分毫不能大意。   他已经认定福王必有野心,故然断定二哥不会放过铲除老五的机会,正如他刚才所言,仅有一个仆妇的证辞还不能坐实老五之罪,福王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一定会听信他建议,两人先齐心协力针对老五。   这是一招请君入瓮。   而自己也必须担着一回风险,才能让事情十拿九稳,毫无破绽。   想到这里,庆王不由握紧了拳头,微睁眼睑,眼底暗涌袭卷。   这时车與已在一家茶楼门前停稳,鲜少人知这处是庆王的产业,不过茶楼装饰雅致华美,也只有达官贵人才会来此消遣,尤其是太子薨逝不过一月,妓坊酒肆暂时不敢光顾,茶楼就成了贵族们议事的首选,纵使有人见着庆王来此,也不会觉得蹊跷。   庆王被掌柜毕恭毕敬地请进一间雅室,并没落坐,而是推开一扇暗门,原来这一处是三间雅室相联,专程为庆王接见那些暗线准备。   再进了一扇暗门,庆王才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闻声起立,躬身长揖。   “江先生,快快免礼。”庆王一个箭步上前,笑容十分热忱。   不过当庆王再次从雅室出来的时候,神情却十分沉肃,蹙着眉头上了车與,只丢下一句“进宫”重重甩下车门处的挡帘。   庆王这日去翊坤宫问安,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倒是在慈安宫陪同着太后用完晚膳,才辞宫归府。   陈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却发现主子这晚辗转难眠,似乎十分忧愁。   过了两日,就到了江院使来翊坤宫请平安脉的日子——江清谷是天子御用太医,并不负责后宫妃嫔的平安脉,但数年之前,陈贵妃因为患了眩症,深受其扰,太医们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江院使出手才能缓解,于是天子特许江清谷负责贵妃的康健,如此恩眷,还引得妃嫔们尤其丽嫔之类大为眼红,丽嫔甚至撒娇卖痴纠缠了大半载,终于哄得天子开了尊口,也同意将江清谷“调拨”给她,丽嫔这才觉得扬眉吐气。   偏殿之内,隔着锦帘,江清谷将指尖触在搭着绢帕的玉腕,屏息凝神。   太医替妃嫔诊脉,若非特殊情况辟如妃嫔卧病不起,不能直入寝宫,必须是在正殿或者偏殿,一般要隔着锦帘,不闭门窗,得坦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过为了保持安静无扰,宫女内侍也都是候于殿外,唯留两名宫女在帘内侍候,一名宫女在帘外,负责侍候笔墨,以备太医诊脉后详记脉案、药方。   贵妃一贯谨慎,可这回也是没有办法,只好让贴身侍候的三名宫女听闻她与江清谷的交谈,免得因为打发了闲人出去而引发是非。   不过在场宫女当然都是贵妃的心腹。   玉腕置于案上一动不动,帘内人却是轻轻一叹:“本宫一直未曾问过先生,因何入宫?”   江清谷眉心一动,下意识的抬眸,瞄了一眼置若罔闻的宫女,目光才盯着锦帘上一朵云纹,渐生怅惘。   “先生曾经说过,宫廷艰险,劝本宫三思。”帘内人声若蚊蝇。   一时沉寂,帘内人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急着追问。   帘外人半响才压沉了声音答道:“卑职实在放心不下,虽也晓得并不能有任何助益……”   “清谷,别自称卑职。”帘内人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那时并无选择的余地,不要再埋怨我。”   白绢上的指尖微微一颤,帘外人重重垂下眼睑。   “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清谷,请你答应。”帘内人又是一叹,嗓音却放得越发低微:“我知道不该让你涉险,可是清谷,废后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之境地并不比她好得了多少,我只有这一个选择,必须如此。”   又是一阵沉寂。   “娘娘,这事凶险,并非仅仅于我而言。”   “我知道。”帘内人的语气里似乎有些犹疑,这句过后沉默了数十息,才继续说道:“请托先生之人决心已定,再有,我信得过你,清谷,我知道你有办法能保他化险为夷达成所愿。”   “清谷,这一类事,我保证仅此一回,今后再不会让你为难。”   江院使无声苦笑,抬起眼帘,并没有机会看见朝思暮想的容颜,甚至一个隐约的轮廓。   但他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好。”很简短的一个字,然后离席,江清谷踱于一侧,写下脉案药方,头也不回地离开。   ——   萱叶将一碟子泡菜坛里捞出切成薄片拌以香油的水萝卜摆在书案上,很是忐忑地看了福王一眼,略微退后一步,像是感觉到了福王紧盯着她的冷厉目光,指尖重重一颤。   “这是外头进来的东西,你就这么端上王妃的膳桌?”   被这么一逼问,萱叶当即双膝着地,只觉心跳如擂,强自镇定地回禀:“奴婢不敢,当初肖嬷嬷送进来的那一瓶,奴婢是亲自试尝后,才呈给王妃……这一回是因王爷嘱咐在先,奴婢才没有试尝。”   福王轻呼一口气,端起那碟子泡菜,甩下一句:“你跟我来。”   萱叶眼看着福王插入一根银针在碟子里,不由瞪大了眼,完全确信主子是怀疑这泡菜有毒。   但是银针却未变色。   福王又将一碟子泡菜拌入肉食,放在一只已经嗅到肉香〖兴〗奋不已抬起爪子直立的黄狗面前。   片刻之后,黄狗狂吠,倒地而亡。   主仆两个的面色都变得十分苍白。   “未免王妃担忧受怕,不利腹中胎儿,这事暂时隐瞒。”福王咬牙摁捺着怒火,铁拳紧握:“把姓肖的婆子叫来,孤亲自审她。”见萱叶心惊胆颤地转身,福王又再追加一句:“针线房那个姓艾的管事,让长史将她扣押,千万留下活。!”   萱叶连忙应诺,走出老远还没回过神来,又关针线房艾氏何事?   肖氏当听萱叶转告“王爷诏见”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她就是个粗使婆子,别说与主子会面,就算萱叶这样的内管事也不能常见,所以才先走了别的门路,好容易结识了萱叶的婆婆,七弯八绕地才为女儿谋了个内宅的差使,期望着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得管事们提携,将来也能争些体面,更兼着萱叶那满面冰霜,肖氏越发不知是福是祸,颤颤兢兢进了书房,眼光不敢乱撇半点,往地上一趴,重重叩首,视线里只有王爷玉白的锦袍下摆和那一双皂靴。   福王这时已经平静下来,虽没让人起身,口气却还缓和:“你做那坛子泡菜盐水时,是亲自动的手?”   “回王爷问话,是奴婢亲自做成的。”肖氏心里直打鼓,难道是那坛子盐水出了问题不成?   “当时可有旁人在场?”   肖氏愣怔了好一阵儿,回想了许久,才说道:“艾管事也在,她往常也爱这一口,听说奴婢的手艺竟然得了王妃的赏识,便硬磨着奴婢教她如何腌制,奴婢便将泡制盐水的法子告诉了她,亲自示范,她当时一直在旁帮手。”   福王眼中锋芒一掠,又再问道:“你与艾氏交熟?”   “奴婢……艾管事是热心人儿,往常就爱与奴婢几个唠嗑……”心里没底的仆妇越发慌乱。   “是她引荐你结识的玉婶?”福王追问。   玉婶便是萱叶的婆婆,她的儿子是福王长随,也算受些信重。   肖氏的额头险些触地,鼻尖上挂着一颗冷汗:“正是……艾管事听奴婢说起二丫头的事儿,一口应诺帮忙……”   “我问你,你怎么想到送玉婶泡菜?”   “奴婢,奴婢……”见话题又绕回到泡菜上,肖氏冷汗淋漓手足无措,颤抖了半天也说不出句囫囵话。   福王揉了揉眉头:“你不需惊惧,照实回禀就是。”   “是……”肖氏咽下一口唾液,定了定神,飞速回忆了一遍,这才笃定:“是艾管事说的,京中人虽惯常爱以酱菜佐食,却鲜少有机会尝到泡菜,奴婢因为来自四川,才会这手艺,不妨送些去让人尝鲜,也是一片心意,艾管事还说,她听闻王妃因为有了身孕,胃口不怎么好,就爱个酸辛的口味,玉姐姐的媳妇萱叶最得王妃信重,若是尝着好,荐给了王妃,奴婢那二丫头的差使也算有了着落。”   一旁站着的萱叶这才反应过来艾氏从中的作用,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来,她是警慎人,当年王妃待嫁之时,大长公主就提醒过她,但凡外头来的饮食,都不能贸贸然就呈给王妃,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敢大意,当日也是尝过肖氏的泡菜,才敢呈给王妃,那回也没有出什么岔子,但是这回……她不敢轻疏,必然也会先试尝,无礙后才会呈上,想到那只口吐鲜血中毒倒地的黄狗,萱叶忍不住咬牙切齿——艾氏那毒妇,竟敢毒害王妃,活该千刀万剐!   福王也觉得没有再审肖氏的必要,就算受人收买,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把剧毒添在自己呈上的膳食里,岂不是死路一条,果然就如老四当日那一番话——   “二哥府上那耳目虽是个管事,但并没有经手饮食,也不会有机会直接给二嫂下毒,再说她也必须自保,一个仆妇能想出什么法子?便是老五也没有万全之策,这才召集亲信幕僚集思广益,那艾氏心怀叵测,有意与各处仆妇交熟,便将她掌握的这些琐碎的人事详细汇报给幕僚们,看看能否利用,自然也说起二嫂因为有孕胃口不佳的事儿,便有一个幕僚听说肖氏是四川人,并有事相求时,灵机一动,就问这肖氏会不会泡制泡菜……”   于是才定下这一计划,先让肖氏的泡菜受到旖辰的青睐,艾氏再软磨硬泡要“学艺”实际上是趁肖氏不备时,在即将送入王府的泡菜坛里落毒,幕僚们甚至细致推断王妃会先用银针试毒,故而没有使用〖砒〗霜,而用了银针无法验得的鸩毒,他们也不是没想到会有侍女试毒,不过服用后不会即发之毒大多毒性不强,不能保证将人毒杀,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抱以饶幸之心,期望福王妃并无防范,或者起初用过泡菜后并没出现意外,这回会放松戒备。   “二哥细想,倘若真让老五得了逞,您第一怀疑之人也是肖氏,她又自认为无辜,只会喊冤叫屈,哪会冷静地琢磨事发仔细,完全不察竟是被艾氏阴了一把,就算二哥发现蹊跷之处,引导着肖氏回忆始终,当把嫌疑锁定艾氏时,她也早被老五灭了。,成了具再不会说话的尸体,这案子就又是一桩扑朔迷离了。”   庆王当日尤其咬重“又是”二字,大有深意。   太子是死于毒杀,倘若福王妃亦然,不得不让人把两起案件联系起来。   福王拂袖而去,让王府长史司严审艾氏,不到傍晚,艾氏就把五皇子招供出来。   ☆、第五百九十七章 此生有你,便已无憾   已是深夜。   旖辰忽地从梦境里惊醒,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眼前只有浓郁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如有实质般地拥挤过来,压在她的胸口,让呼吸艰涩。过了好一阵,视线才逐渐分明开来,她有些艰难的撑起身子,这才舒出了重重的一口呼息,掬着冷汗的手掌放在小腹上,只觉心跳的声音阵阵仓促,慌乱得像是心底漏了个缺口,无着无落地虚空。   隔扇外似乎有灯火晃过“吱呀”一声轻响,人影映入,旖辰清晰地感觉到冷汗从额角贴着发鬓滑落,半张面孔又湿又冷。   她回想不起刚才的梦境,只觉得让人恐慌的凶险似乎还在身后紧追。   步伐声轻微地擦在软毡上,那是一种极其细小的动静,可这时却清晰可闻。   旖辰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瞪眼看着软罗帐上越渐升高的暗影。   帘幔轻卷,有些微的冷意送了进来。   “辰儿。”男子沉着温暖的嗓音似乎一线曛照,恍恍地没入幽黯的深渊,就这么温和却又快速地,一下子就驱散了噩梦造成的恐怖幻境。   福王才在床边坐了下来,就感觉到怀中一沉,妻子尚且微颤的手臂圈牢了他的腰。   有那么十余息的怔忡,福王才轻轻卷起唇角。   他的妻子一贯端庄贤淑,即使在两人独处时也鲜少主动亲密,福王尚且记得那时新婚,有回他从外头归来,瞧见她坐在院中乘凉,肩上散着几片零落的玉兰,夕照穿过柯叶闪烁在她的一丝不苟的鬓角,明明安安静静地坐在,整个人却那般鲜亮明媚,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她抬眸看来,目光与他一触,他清楚地感觉到生活真的已经不同,他有了妻子,有了家,从此再不孤寂冷清。   他记得当时她带笑迎上前来,柔暖的目光沉沉的没入他的眼底,心神便像被突然的一阵南风卷得荡漾起来,背景里的雕栋画梁、花叶扶疏、霞影灿烂全都模糊起来,整个世界悄然无声,只有他的心跳与她的步伐声,还有两人的呼息。   他甚至忘记了廊庑底下正忙忙碌碌穿梭来回的婢女,就这么将她揽入怀里,亲吻上去。   直到这时,福王还记得他的辰儿当时多么慌乱,一张脸涨得通红,失措地僵硬在他的怀里。   当晚,一场欢好后,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有些羞愧似乎又有些懊恼地提醒他:“王爷今后莫要像傍晚那般了,多少下人都看在眼里……”   他的妻子,似乎从来没有主动投怀送抱,福王轻轻地笑着,手掌穿过她披散的黑发,环上肩头。   “辰儿,我衣上冷,仔细染了凉气儿。”终究还是满带着不舍地,放开了妻子,福王借着微黯的光照,仔细打量妻子苍白如纸的面孔,眉心微微蹙起:“怎么了?”   旖辰心里依然慌乱得很,那种虚空没着没落的感觉实在让她忧虑,一时也没有顾得上羞涩,却还是被夫君的话提醒,长长吸了口气,以平息鼓点般的心跳。   “王爷这是才从外院回来?怎么这么晚?”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就要替福王除下身上的寒衣。   福王微微一避,摁住了她的手:“你别动,我自己来。”   早些时候听说艾氏把五皇子交待了出来,一贯温和的福王摁捺不住怒火,跑去刑室亲审,艾氏是内务府分配的官奴,据她所言,那时还在宫中服役时,就已经被景仁宫的主管宦官买通,一直就是德妃的人,她交待了几个负责转答授命的内宦,甚至还有杨家的家奴,自然不缺这些年来与她暗暗联络的五皇子府管事。   仅凭这些,福王尚且不能确定艾氏身后之人当真就是德妃母子,因为也有可能是四皇子在挑拨离间,他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所以才找来属官们商议,怎么核实艾氏的供辞。   福王没有野心,他甚至没有招募幕僚,他的长史官是朝廷任命,据说是楚王所荐。   福王对楚王府并不设防,但他还是叮嘱了长史官莫要将这事告诉楚王府,他是不想牵连太广。   而这一件事,当然要瞒着旖辰。   事了已晚,他知道旖辰自有身孕以来时感困倦,往往亥初就要上床安歇,今日与属官们议事到子时,福王本不想打扰妻子,准备在厢房凑合一晚,终究是有些不放心,还是回了一趟正房,正询问着值夜的丫鬟王妃可还安妥,忽有一种心灵感应,难以捉摸的感觉,似乎听见了妻子的呼唤,她需要他。   入内一瞧,才见旖辰果然是醒了,满面忧惧的模样。   这些日子以来变故频频,虽他着意隐瞒并不想让她担忧,到底还是让她察觉了。   福王心内不安,没有再提去厢房安歇,由丫鬟们服侍了洗漱,上床搂着妻子,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突然感觉到掌心触及之处轻微的跳动,福王又惊又喜:“这孩子比顺哥儿要沉静,我这还是第一次感觉他在调皮。”   “希望是个女孩儿,顺哥就有了妹妹。”旖辰微微抬眸,借着夜间留在床榻边上的一盏并不明亮的光照,看进枕边人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王爷,今儿怎么这么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事罢了,你别担心。”福王微有犹豫,还是没有把及时遏阻的那件险恶告诉妻子,事情真相尚不能笃定,这时告诉她,也是白添一人担忧罢了:“刚才你是被噩梦惊醒?辰儿,莫要惊惧,梦境往往是反的,有我在你身边,不会让人伤害你和咱们的孩子,你信不信我?”   旖辰心里一阵温软,那般莫名的慌乱这才消散了,她靠向丈夫的肩头,把鼻尖埋在他温暖的项窝里,掌心紧贴的地方,是他贴身丝衣下坚直的脊梁,她突然就觉得心神安定。   妻子今日一如往昔的温柔又大有不同的亲密让福王如饮甘醇,他微一低头,准确地亲吻上怀中人因为有了身孕而略微干躁的唇角,舌尖轻轻湿润着她,渐渐心跳加剧,呼息紊乱,两个身子纠缠不放,很长很长的热吻。   “灏淇。”   福王听见旖辰呻吟般地唤他的名字,已经滑入她衣衫里的指掌微微一颤,更紧地将人揽在胸怀。   “灏淇,我很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在夫君的热情下,旖辰似乎也忘却了羞涩,她的手轻轻掀开他腰上的衣摆,抚着脊梁上去,一直到他的发根:“如果我更聪慧些,也许就能帮助你,可我非但不能,还连累了你……”   她没说完话,嘴唇便抵上了他炙热的温度,那样温柔又深情的亲吻,不带欲望只是安抚,一声叹息就只在心底,像水草般的招展,又渐渐安静。   “辰儿。”又是良久,才听见他在说话:“再不要说这些愧疚的话,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世上最没用的人,我一出生,带给母亲的就是死亡,祖父从不曾正眼看我,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从知事时起,就明白自己是被人厌恶的。”   “乳母曾经说过,我的生母是个卑贱的人,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是用的肮脏下流的手段才怀了皇嗣,活该被处死,我虽是皇子,可从来都是被人冷眼嘲笑,没人看得起我,他人的怜悯,对我而言就是善待了。”   “可是辰儿,只有你会那么温柔的看我,会真心实意待我,你从不曾因为嫁给我这么一个百无一用的人懊悔,傻丫头,你是姑祖母的嫡长孙女,你的家族那么显赫,当初你怎么就选择了我?”   福王微微松开怀抱,掌心抚过妻子湿红的眼角:“便是我得封亲王,也是沾了你的光,辰儿,因为我的无能,你被四弟妹与那些贵妇嘲笑的时候,难道就没后悔当初的选择?”   旖辰心里像被利刃剜了个缺口般,疼痛直冲咽喉,她的眼泪滑落下来,这一刻只想紧紧拥抱着她的丈夫:“不准你这么说,灏淇,你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好的人,我多么庆幸当初的选择,那些嘲笑我的人是妒嫉我,因为她们得不到丈夫的一心一意,因为她们永远要生活在争风吃醋中,就算楚心积虑,也得不到夫君的真情真心,所以她们妒嫉我,说我不够美丽,又不够聪慧,却能与你琴瑟和谐,能与你结发,成为你的妻子,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所以辰儿,永远不要愧疚,因为能娶你为妻,也是我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有你陪着我,再无遗憾,因为有你,我才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感觉,辰儿,我每当看着顺哥,想到他是我们俩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有你我的骨血,他会长大,然后娶妻,将我们的生命一代代沿续,才知道这就是幸福,你们才是我真正的亲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们更加重要,因为有你,我才感激上苍让我降生在皇家,因为倘若我不是皇子,只能与你错过。”   感觉到肩上全是湿热,福王微微低头,吻干妻子面颊的眼泪:“都是我不好,你看,我也是笨嘴拙舌,本是想劝慰你,反惹得你哭了,快别难过,当母亲的难过,咱们的女儿也会难过,她还这么小,我可舍不得让她难过……辰儿,莫若将来,咱们就给女儿取名为欣安如何?欣是幸的谐音,她一定会幸福平安,咱们一家,定会幸福平安。”   旖辰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眼睛里还是泪水朦胧,唇角的笑意却由衷舒缓:“好。”   她说,却又烦恼:“万一又是儿子呢?”   福王笑了:“傻丫头,知道你盼着个女儿,没关系,将来我们一定会有个女儿。”手掌自然而然又贴紧了妻子的小腹,福王语音柔暖:“不管是儿子抑或女儿,都要学你们的长兄才好,顺顺利利出来,别太折腾你们的母妃,否则父王可得重责。”   旖辰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涩,轻轻咬了咬唇角,翻了一下身子,将整片后背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感觉丈夫温暖的鼻息扑打在她的颈窝,一颗心彻底安稳踏实了下来。   软罗帐里人初静,青纱窗外夜犹长。   很多很多年后,旖辰在冷寂的宫殿里辗转难眠时,依然回忆不起来这一夜起初的那个噩梦,记忆里只有丈夫说过的字字句句,直到她发色如霜时也从不曾淡忘。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当她被儿女子孙环绕身旁,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这一夜,耳畔有丈夫久违的,宁静温暖的呼息。   所以,她没有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   那时她拉着哭得眼睑红肿的欣安长公主的手,轻轻地笑了:“傻丫头,别哭,你的父亲说过,舍不得你难过……欣安,母亲没有遗憾,也没有不舍,你们的父亲,等我实在太长太久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隐隐不安,即传噩耗   远庆九年十一月,太子薨逝,废后“哀伤过度”紧随而殁,天子也频发喘症卧病在床。   据后世史官记载,大隆高宗帝在位时恪守勤勉,十余年间,无论寒暑雨雪未止早朝,唯远庆九年冬因疾不能下榻,才有罢朝之例。   这一日王公贵族、文武朝臣依时候朝,却并没获允列班御门,才听闻天子卧病之事,一时气氛十分紧张。   天子身患隐疾之事并没广为张扬,这回突然卧病,破天荒地终止早朝,难免使得人心惶惶。   大家都晓得天子治政勤勉,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罢朝,难道说天子之症急重?   储位空悬,龙体有危,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未必不是天子故布疑阵,用以试探几个皇子有无争储的意图,故而,虽然朝臣们有所议论担忧,却还没有到大乱阵脚的地步。   虞沨与苏轹两个天子信臣就成了许多朝臣打探虚实的渠道,正阳门外,两人被人群围得严严实实,偏偏打探的人又不好直问不讳,所以应付的人就更加虚以委蛇。   左相韦记好容易才把虞沨从几个侍郎的围堵中拉到一边儿,刚问了一句“听说世子昨晚在宫内当值?”就看见虞沨忽然摆了摆手,大步往前,韦相愣怔了足有十余息,大是沮丧地叹了口气,又思疑着,世子这般晦莫如深,难道天子真的病重?   虞沨是忽然瞧见庆王携同福王,正要登上庆王府的车與。   他远远一眼,就见福王神色很是沉肃,庆王的脸上飞快掠过一抹狡诈。   世子心中突生不安,很微妙的感觉,让他不及多想,抬脚就赶了过去。   福王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踏鞍,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站定后回头。   庆王也转过身来,清晨并不太明亮的天光里,他的眼中似有沉晦的雾蔼。   “远扬,我正邀二哥去敝府小坐,远扬莫不一同?”说话的是庆王,他一手负在身后,话说得很热切,只给人的感觉怎么也像是在敷衍。   虞沨冲庆王拱了拱手,目光就看向福王,这时隔得近,越发看清了福王眉目间的沉重。   “我也正好有事寻福王殿下,真是巧合。”虞沨装作并未察觉庆王的敷衍,打算顺水推舟,做一回不识趣的人。   “是我有事与四弟商议。”哪知福王开口婉拒,带着歉意地冲虞沨一笑:“只好让远扬稍候一时,这头事了,我再去楚王府拜访。”   虞沨微微一怔,有些孤疑地看向福王,却见他颇为坚定地颔首,只好说道“也好”目送着福王登车远去,世子好一阵没有松开眉头。   心里那种极其莫名与不妙的预感,便像这日晨间湿厚的寒气,一直逼压在胸腔。   当两位亲王到了庆王府的内书房,刚过辰初,屋子里依然一片沉晦,需要点燃灯烛,因赶早朝,一般不及用膳,故而庆王很尽地主之谊,未谈正话时先让人上了早膳,今日罢朝是突发状况,厨房还没有准备,也就端上来一锅加了牛肉的汤面。   兄弟两个囫囵填饱了肚子,丫鬟们又沏上热茶,福王品了小半盏后,这才将昨日审问艾氏的经过说了一回。   “二哥瞧瞧,我当日所言千真万确吧,老五的确包藏祸心!”庆王满面愤然,重重拍着案几,指上那枚牦牛角雕蟠龙扳指碰在案上“梆梆”地响。   福王心里是存在猜疑的,不过他也知道若真凶的确是五皇子,艾氏一旦被扣,这事也就只能再瞒一、两日,为了以防老五心生戒备亡羊补牢毁灭罪证,必须占得先机,所以,他才赶在今日就与庆王“协商”实际上是要试探这事是否庆王的阴谋,嫁祸老五,挑发他与老五争锋相对,好坐收渔翁之利。   “艾氏供出了几人,未知四弟那耳目可在其中?”福王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名单,递给庆王。   倘若艾氏是庆王的人,她的供辞当然是庆王所授,所供之人势必是庆王拟定,其实名单上的人名全是虚构,庆王看后必然知道福王是在试探,猝不及防,神情上难免会有变化,或者惊讶,或者了然,或者嘲笑,总会泄露一二。   故而,福王暗暗关注庆王眉目之间。   但并没看见庆王的神情有变。   他只是细细看完那张名单,摇了摇头:“我的耳目不在其中,到了这时,我也再不瞒二哥,他的真名我可以告诉你,还有那日与老五商量计定的几个幕僚,他都一一列举出来。”庆王说完起身,转去一旁书架,举臂拿下一本书册,抽出一张名单来。   福王并没看见庆王在转身之际,唇角才扬起的那抹嘲讽。   其实庆王并不知道与艾氏联络的人员,真没看出福王的名单有假,可是他在设计之时,就已经预算到福王并不会轻信他的说辞,势必会怀疑是他在背后布局,让福王与五皇子蚌鹤相争,如此才好,因为福王心有忌防,生怕踩中他的陷井,便不会把他早知这一桩阴谋并提前揭露之事告诉旁人,接下来的戏才好继续开唱,让世人尤其他们的父皇信之不疑。   福王越是警慎多疑,就越不会轻率地与庆王统一战线,不得不说,庆王对人心的洞悉的确有他独到之处。   福王看着庆王递上的名单,眉深似锁。   艾氏其实并没有供出当日商量计定有哪些幕僚,这也合情合理,她如果真是德妃母子的棋子,应当也只识联络之人,顶多就是宦官宫女,或者家奴管事,哪里会把五皇子府的亲信幕僚名字一一摸清,但若庆王这张名单确凿无疑,只要把案子移交宗人府,将这些人捕获归案一一刑逼,总有人撑不住会招供,福王当然不信庆王有这等本事,能把五皇子的亲信逐一买通。   这时,福王心里的秤杆已经偏向庆王,对五皇子的疑心更增一层。   他正要说话,却忽见庆王身子一晃,脸色徒然苍白,似乎急喘两声“扑”地一口鲜血喷出。   福王大惊失色……   因着两位王爷在书房秘谈,摒退了下人,庆王只让亲信远远站在书房阶下,为防隔墙有耳,还特意大开门窗。   那亲信正百无聊赖,忽闻屋子里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突然倒地,下意识地转身。   “殿下!”一声惊叫,彻底打破了庆王府这个宁静的清晨。   ——   祟正坊楚王府的关睢苑,虞沨心事忡忡地归来,与早上刚刚理完一轮家务,陪着老王妃用完早膳,正在前庭梅林散步的旖景遇了个正着。   却并没及时发觉,险些擦肩而过。   旖景正微笑着准备搭讪,见这情形,大是疑惑,一把扯住了虞沨的袖子,才想起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早朝,不该出现在家里,连忙询问发生什么变故。   虞沨稍有愣怔,紧跟着摇头苦笑。   他总不能说看着福王与庆王携手同归,莫名其妙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庆王就算对福王不怀好意,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在自家府邸加害,虞沨认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预感实在无根无据。   摒退随侍,与旖景步上高亭,虞沨这才说了圣上忽然患疾休朝的事。   “是气喘?”旖景立即问道。   天子之症并未张扬,可做为过来人的两位当然记得上一世的远庆九年,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太子遇刺扑朔迷离,天子因此卧床不起,后来公布是早患隐疾,满臣文武忧心忡忡,渐渐有人上谏另立新储一事。   高祖、太宗皆有气喘,就连大长公主也有此症,虞沨与旖景一听“隐疾”二字,便想到当今圣上也身患气喘。   “应该就是。”虞沨说道:“圣上龙体堪忧,可上一世之所以公布,应是为了早日将三皇子推上储位,而这回……三皇子离国一事对圣上打击甚重,只怕圣上真有些力不从心了。”   也就是说上一世天子“抱病”多少有些水份,而这一世才是当真危重。   虞沨所料不差,当年太子在濯缨园遇刺,天子虽有一段时日卧床不起,但直到远庆十二年才驾崩,在远庆九年,远远不至危重,而就在这昨晚,天子突然昏厥,今晨才刚舒醒,莫说起榻,甚至说话都吃力,万般无奈之下,才公布病情取消早朝。   江清谷与诸位太医有句不敢明言的话,天子怕是难以挨过这个冬季,等到春回大地的时候了。   择立新储已经迫在眉睫,但福王府分明发生了什么事,并且与庆王脱不开关系,就在这风口浪尖的紧迫时候!   所以,虞沨才为福王与庆王忽然交近惴惴不安。   “稍候姐夫会来我们家,我是为了等他才一早回府。”虞沨说道。   可是这一日,他没有等到福王来访。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虞沨与旖景刚刚回到中庭书房,就见夏柯面无人色地入内,禀报了一个有若晴天霹雳的噩耗!   ——   与楚王府一道相隔的卫国公府,才大清早,就有一辆马车停在角门。   原来是自请去近郊庄子落胎,已经养好了身子的雪姨娘今日归府。   自然是要先去和瑞园,向正室夫人黄氏问安。   黄氏一番筹谋却没伤及雪姨娘分毫,虽因为李氏的忠心耿耿并没露出马脚,却亲眼目睹了卫国公对雪姨娘的宠爱,黄氏大受打击,更将面前这个卑贱却大受荣宠的妾室恨之入骨,简直再难摁捺。   “你也真是,既然是清白无辜被人陷害,连国公爷都宽恕了,允你生下子嗣,何必如此执拗?”黄氏冷冷一笑:“装模装样也得适度,别说我没提醒你,身为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子嗣,那才是你的依靠,否则及到一日,色衰爱弛,你也只能落着个孤独终老。”   这几乎是黄氏这些年来说得最明显最刻薄的话,完全撕破了面皮,再不愿对雪姨娘虚以委蛇。   雪姨娘也没再装作唯唯喏喏,而是莞尔一笑:“婢妾多谢夫人提点,不过婢妾深信国公爷之承诺,只要婢妾谨守本份,国公爷必然不会让婢妾孤苦无依,国公爷原本就是看在婢妾忠心事主的份上,又怜惜婢妾身世可怜,才愿意收容婢妾在国公府安稳度日,享享这锦衣玉食的荣华,婢妾再无奢望,国公爷既说将来世子与世子夫人会善待婢妾,婢妾深信不疑。”   忠心事主可不是针对黄氏,而是崔氏,卫国公当年也的确是因为看着崔氏柔弱好欺,身边还好有个霁雪维护她,才免了许多折辱,对霁雪甚是信佩,又因霁雪自幼被人牙子拐卖,连本身姓氏都一无所知,更无父母家人可依,身世的确可怜,才心生怜惜。   自从知道黄氏欲暗害旖景,卫国公再不敢小看后宅妇人的阴私手段,也是担心霁雪若有子嗣渐生贪婪,反而不利家宅安宁,才不欲再让霁雪留下子嗣,却愿意给她一生富足,许诺倘若霁雪谨守本份,就算他将来辞世,世子夫妇心地纯良,也会容霁雪安养于国公府,不至孤苦无依。   而霁雪这时将这番话直言不讳地用来反驳黄氏,简直就是在黄氏心窝里再插一把利刃。   他们两人,倒是郎情妾意、山盟海誓!   黄氏两眼冒火地目送霁雪离开,一口怒气尚且未消,就见蓝嬷嬷踉跄入内,心急似焚地禀报:“夫人,出了大事了,福王殿下他……听说在庆亲王府中了剧毒……已经不治……”   蓝嬷嬷话音才落,却见黄氏扶着襟口大笑起来,连连称好!   蓝嬷嬷惊惧不已,几疑国公夫人得了癔症,这是疯魔了不成?   黄氏好一阵才止了笑,眼里尽是阴戾,冷哼一声——苏轶,你这么对我,很好!转眼你就有了报应,你的嫡长女就要守寡!应是庆亲王动手了!苏轶,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悔不当初,跪在我面前哀求忏悔,痛哭流涕!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人逢悲痛,脱胎换骨   远庆九年的十一月,继太子被人毒害身亡之后,被封亲王的两个皇子,同时在庆亲王府又中剧毒。   事发当场,率先发现剧变的庆王长随当即将此事通禀庆王妃与陈长史,陈长史立即安排了王府良医正抢救两位亲王,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将此事上禀。   才经历了一场突然昏厥的天子尚且不能起榻,闻得噩耗后险些再度引发气喘,立即下令太医院诸位医官赶往庆王府,并让宗人令康王负责调察此案。   以江清谷为首的十余名太医经过一番急救,到底未能挽回福王的生命,十一月二十七,上昼巳时二刻,福王薨逝。   也就是直到这时,主持大局的康王才作出决断,将消息分别递往福王府、卫国公府。   虞沨与旖景得知剧变,实际上还是排在黄氏之后,故而当世子妃心急如焚地赶到庆王府,被王府管事带着到临时僻出的用以安置福王遗体的小院时,黄氏已经先一步在屋子里劝慰旖辰“节哀顺变”了。   虞沨本欲跟着旖景去安置福王的身后事宜,半途却被一个宦官阻拦,说是康王有请让他协助问案,另一个带路的庆王府总管之流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他家王爷生死未卜、尚且还在抢救,庆王府一团混乱的话,言下之意似乎是埋怨楚王世子夫妇只顾已经没救的福王,全不关怀另一个中毒者庆王。   旖景冷冷扫了一眼阴阳怪气的总管一眼,还是没让虞沨跟着:“姐夫莫名在庆王府中毒,事实究竟如何,是该察个黑白分明,世子还是先协助康王去吧,庆王殿下尚在接受诊治,想必秦妃等这时也无睱应酬,我就不去叨扰了,姐夫总不能一直留在庆王府……姐姐有孕,身子也是要紧,我还是先去照看着才妥当。”   与这时人来人往穿梭不停的庆王府内书房不同,安置福王的这处跨院显得十分清静,廊庑底下站着十余个惊魂不定的仆妇等候差使,旖景草草扫了一眼,发现几个面善者,应当是跟着旖辰从福王府赶来的,这时都哀哀切切地抹着眼泪,却并没有大放悲声,在外里走,才看见一排三间屋舍前,一左一右立着的萱叶与紫姝,两人都红肿着眼睛,迎上前见礼时,说不出话来,先就泪如决堤。   旖景听见屋子里隐隐传来哽咽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很耳熟,却并非旖辰的嗓音。   她没有急着问话,摆手阻止了萱叶紫姝跟随,微提起坠于脚面的月白长裙跨入门槛,看见左侧次间门前,挡帘外头,蓝嬷嬷垂脸肃立。   掀开挡帘,旖景瞧见一身素衣的黄氏背向这边,搂着跪坐在炕前脚踏上,手里紧拽着一张染满血迹的白绢帕的旖辰压着声音哭泣。   继母那番劝辞在屋子里低沉又清晰。   “我可怜的孩子,这该怎生是好,好端端地一人,说没就没了……可怜顺哥儿还这么小,更有你腹中的孩子,甚至不能见王爷一眼……辰儿,这该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儿……你可别憋坏了身子,心里难受就说出来,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到你的今后,五脏六腑都绞在一处……真不知怎生是好……”   旖景听得火冒三丈,这是劝人?这是往人心里扎刀子,狠狠地捏了下拳头,轻唤一声“夫人”。   黄氏脊背显然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旖景这才看见从黄氏身后露出面容的长姐,她的脸上一片苍白,却并没有泪痕,眼睛里一片殷红,可没有湿意,而且旖辰趁着黄氏转面时,看向继母的目光,很是冷厉。   世子妃稍稍一怔,便打消了当场拆穿黄氏险恶用心的打算,而是上前将继母扶了起身,只说了句:“夫人莫太哀痛。”   旖景的到来明显让黄氏有些紧张,“慈母悲肠”的戏码便再表演不下去,只掩饰般的用帕子拭泪,哽咽着说道:“景儿来了。”又像是对旖辰解释:“我听说这事,遣人通知的楚王府,你们父亲也从衙门赶了过来,这时应当与康王在一处,还有你们的祖母,虽身子没什么大礙,可前两日又有些咳喘,我暂时不敢把这事告诉她老人家……”   旖辰却在黄氏滔滔不绝的诉说中漠然转身,她的目光只温柔地停留在躺在临窗大炕上的男子,似乎沉睡的宁静面孔,手里那张绢帕,再一次拭上男子的唇角。   “辰儿……”黄氏压抑不住悲声,可她才一张口,却被旖辰打断:“夫人。”   夫人,再不是母亲。   黄氏整个人僵在了透过白桑纸照入的晦暗天光里。   旖辰没有看黄氏,自顾说道:“我想接王爷回家,有劳夫人安排,问问康王是否方便。”   康王得了圣命审断此案,若要将福王“请回”私邸,当然要经过他的认同。   待黄氏一步三回头神情复杂地出了这间屋子,旖辰似乎才略微松弛下来,她握着福王已经渐渐冷却的手掌,似乎极为心疼地放在唇边轻轻呵着气,贴紧了自己的面颊。旖景清晰地看见姐姐眼角忽然涨红,但依然没有泪意。   那一刹间,旖景只觉心里绞痛,紧紧捂住了摁捺不住的哽咽,稍经犹豫,还是没有留在这间屋子,转身往外。   她想该留时间,让姐姐与姐夫话别,单独的,没有旁人打扰。   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很安静。   反而是旖景受不住这样的安静,嗓子里憋着一股闷痛,压抑得胸口冰凉一片。   怎能预料生离死别会这般仓促,亏她还庆幸着改变了姐姐的人生,这一世,当有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旖景有些茫然地步出屋子,站在阶前,好容易才摁捺悲痛,吩咐着紫姝让人准备抬灵,这才听萱叶断断续续地说着今日突发的这场变故:“奴婢今儿早入府,恰遇王爷准备早朝,还嘱咐着王妃昨儿晚上睡得不太安稳,让奴婢莫要打扰,让王妃多歇一阵……”她忽然想到福王临行前折回来吩咐的那一句,很是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告诉世子妃,只继续说道:“王妃睡醒时刚好辰正,用完早膳不久,就听说了噩耗……奴婢陪着王妃赶来,才知王爷已经不治……王妃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   短短一月,连太子在内三名皇子被人毒害,莫说大隆,便是前明、东明两朝也没发生过这般悚人听闻之事,察明事实前,皇室自然不会大张旗鼓闹得街知巷闻,康王几乎是紧随着一众太医赶到庆王府,也亲眼目睹了两位皇子危重的情形,他要处理的事多,一时没顾上通知家眷,而没有宗人令的允许,王府仆妇也不敢随意出入,消息一直封锁,直到福王不治,康王这才让通知旖辰与姻亲卫国公府。   旖景听了这番话后更觉难过,却强忍着眼泪。   她能看出姐姐经此恶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表现出来非同一般的坚强,甚至洞悉了继母那番心怀叵测的“劝慰”,至于旖辰为何有这般变化旖景暂时琢磨不透,可她知道这时必须坚定地站在姐姐身旁,陪她渡过这个劫难,而不是抒发悲痛抱头哀哭的时候。   黄氏很快返回,带来了康王允准抬灵的话,卫国公这时也跟着来了这边周全,抬灵的白幔床架也在仓促间准备妥当,依据大隆风俗,抬灵者不能是故者亲人,故而卫国公又遣人去请工部几个尚书、侍郎,福王生前主管着工部事宜,工部官员也算僚属,加上福王府的属官,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将福王“接回”王府。   一路之上,旖辰一直没有落泪。   被那一声“夫人”叫得愣神的黄氏并没能如愿留在福王府继续她“摧毁”旖辰意志的意图,很让人意外的是大长公主竟然不久赶到,陪着一同的还有康王妃。   “你是岳母,依礼不能插手丧仪,二郎好歹喊我一声姑祖母,他的身后事由我坐镇也算合礼,你回去吧。”大长公主干脆利落地打发了黄氏,才对康王妃说道:“辰丫头有孕在身,许多事不能操劳,她那些妯娌要么脱不开身,要么就是没经过这一类事,都指望不住,还得劳动你协助过这一段儿,二郎的身后事就拜托给你。”   忙忙碌碌及到下昼,太常寺安排的主持丧仪之官员也已赶到,康王妃即安排着手布置灵堂,但让礼部官员为难的却是旖辰坚持要亲手替福王小殓,他们做不得主,只好请示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眼见着旖辰并未悲痛欲绝,尚且坚强自抑,轻轻一叹,拉了孙女儿的手说道:“正该如此,才不愧是虞姓宗妇,是我卫国公府的女儿,去吧,好好送二郎最后一程,让他心无牵挂地走。”   可大长公主被旖景掺扶去了一处暂借歇息的客院后,到底忍不住咳喘了一阵,神情十分悲凉,旖景忙着替大长公主抚背,哽咽着说道:“祖母,您身子不好,不是说暂且瞒着您……怎么……”   “咱们国公夫人说瞒着的吧,她是这么叮嘱你二婶,让千万不能漏了口风,没这句还好,有了这句,你二婶哪还兜得住,可不就被我逼问了出来。”大长公主目光冷厉,到底忍住了悲痛:“我这就是老毛病,礙不得什么,我是担心辰丫头,她是个那样的性情,就怕她受不住打击……虽说刚才看着还好,但她是二郎的结发妻子,再怎么强忍,心里怎能不哀痛,景丫头,你得好好陪着辰儿,开解开解她,去吧,去陪着辰儿,别顾着我,祖母没事,这事不会这么过去,说不得接下来还会有风波,祖母还得留着这副身子骨做你们的倚仗,没这么快倒下。”   当旖景换好丧服再见旖辰时,她这才看见姐姐脸上有了泪痕,眼睛里也有了泪意,心里的酸楚再忍不住,搂住了旖辰的肩头:“姐姐,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反而难受。”   “我不想哭,但忍不住……五妹妹,你姐夫昨晚还在劝慰我,他说若是当母亲的难过,腹中胎儿也会跟着难过,孩子那么小,他舍不得……五妹妹,我再也不想那么没用,什么都要王爷承担,我是他的妻子,是顺哥儿的母亲,我一定要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才不负王爷这些年待我的情意,王爷他是被人谋害,我也不能让他这么冤枉的走……五妹妹,你姐夫还没走远,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若我还是这么懦弱,他又怎能安心。”   “所以五妹妹,我不能哭,你替我哭吧,我听着你哭,心里也好受些。”   旖辰一身丧服,面若苍纸,只有眼睛像是布上一层红雾般,手指下意识地掐紧了旖景的手臂,当听妹妹当真放声痛哭,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肩,指掌才缓缓放松,两行清泪终是淌落下来,眼里的红雾消散了,坦露出的是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悲痛底下隐隐的坚强。   “五妹妹,我真恨我自己,糊涂了这么些年,直到今日才清醒了些,到底是晚了,没有帮到王爷一分一毫,可我不想再让他担心,他在极乐,应当无牵无挂。”似乎喃喃自语,旖辰轻轻摇头:“五妹妹,继母她是心怀叵测的吧,她从前那些话我从没细想过,只以为她是为着我好,可听了王爷昨日那一番话,再听她今日那所谓劝导,我真的才清醒了。”   ☆、第六百章 临别之遗,除夕时察   这日黄氏听闻噩耗后,原以为是庆王已经动手,哪知赶到庆王府,才听说这位竟然也身中剧毒生死攸关,一时大是惊惑,眼下她唯一的倚仗就是黄陶,而黄陶唯一能够翻身的期望就寄托在庆王身上,倘若庆王就这么丧命,黄陶兄妹的今后可想而知。   虽说濯缨园一案,黄陶对太子有护救之功,但天子并没有大肆表彰,也是因为接连发生那一系列的事由,让天子无睱顾及赏功,及到太子终于还是没逃过毒杀,黄陶就更不指望自己会被恩赏提携。   也只能是庆王克承大统之后,他才有扶摇直上的机遇。   故而黄氏因为雪姨娘憋堵着的那口闷气,与对卫国公的怨恨,再被寄以厚望的庆王生死难卜这么一件变故刺激下,越发膨胀起来。   她以为旖辰原来刻板老实,兼着福王的突然离世,悲痛欲绝下,并不会听出她那番表面劝导实为摧毁的意图。   可世事往往这么出人意料,旖辰遭受重创之余,偏偏清醒得很,非但洞察了恶意,甚至还联想到黄氏从前那些“慈母劝言”。   “自从四弟妹怀着恶意散布我好妒不贤的话,兼着母嫔后来屡屡刁难,到我不慎小产,夫人她屡屡规劝,说对于女子而言,夫君的疼宠不过一时,指望不得一世,要站稳脚跟,还得依托着个好名声,王爷再不受重,也是皇子,虽是他有言在先,我也不该就真随了他,万一王爷将来后悔,我的名声也已经毁了,那时只怕就会更受刁难诟病。”   说这话时,旖辰目光冷冷:“我起初也听进去了,甚至不顾王爷意愿,想先给紫姝开脸……那丫鬟是个老实的,心里头惊惧得不行,还不敢违逆了我,只在萱叶面前哭诉,后来还是萱叶劝阻了我,说我若真如此,才是冷了王爷的心……五妹妹,我真可笑,连个丫鬟都比我明白点,正如你所说,哪个女子甘心与人分享夫君的情意,那些容忍妾室的女子,都是各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了,可我当时竟听信了夫人的话,以为终有一日,年华不在,便会色衰爱驰。”   “我竟然信不过王爷一片真诚相待,反而计较那些虚名儿,我真是辜负了他。”   旖辰轻轻摇头,似有冷嗤:“今日夫人那番劝言,句句都是说我今后凄苦无依,暗无天日,她那么一个八面珑玲长袖善舞的贤良人,难道不知这些言辞字字诛心?现在想来,不说旁的,咱们三叔待三婶如何夫人难道不知?可她偏不信任王爷也会如此待我,为何她这么以为?为何她从不敢劝你主动纳妾,无非是看我愚蠢,没有主见罢了。”   “五妹妹,我现在真希望今日是场噩梦,我宁愿有朝一日就算真如夫人所言,王爷会负誓与我离心,也许那时我会伤心欲绝,可总有年华老去渐渐生厌的过程,能给我漫长的时间去陪伴他……而不是这么短暂,命运给我与他相知相守的时间,就是这么短短几年……也许会遭到背弃,我也希望他平安的活着,能在我视线所及,耳畔所闻。”   若是时光重头,再不会拘于礼教,不会在意虚名,只随心所欲的相爱,可是时光永远不会回头了,旖辰明白,这不是噩梦,她的丈夫孤身陷在幽冷深寂里,再也不会归来,不会再温情注视着她浅浅的笑,不会再应和着她的呼息拥抱着她一同睡去。   他躺在那里,眉心怎么用力也无法舒展。   就算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呀,她甚至错过了他最后的交待,唯有昨夜的字字句句,陪伴着她的残生。   旖辰轻轻一笑,朦胧着泪眼反而替旖景拭泪,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五妹妹别担心,我不会继续懦弱,就算是为了不辜负王爷,今后也会好好生活……王爷的丧仪,一定要由我主持,还有……究竟谁是毒害王爷的真凶,我绝不会就这么放过!”   说这话时,旖辰依然还是维持着端庄的姿态,并没有咬牙切齿的怨恨,只是紧紧握住旖景的手:“我知道我不够聪慧,要察明真相为王爷血恨并不容易,所以五妹妹,你要帮我……康王负责此案,相信五妹夫也会涉及,但有蛛丝马迹,五妹妹只要听闻,不要瞒我,别因为担心我就隐瞒,我答应五妹妹,无论真相如何,我不会轻举妄动,因为我也要平安的活着,保护好顺哥和腹中胎儿。”   旖景很认真严肃地答应了旖辰的嘱托。   于是她当然没有放过虞沨。   其实就在这日傍晚,虞沨就赶来了福王府,带来的消息是康王已经察明毒药是落在两位皇子今晨所饮的茶水中。   “是鸩毒,庆王府的相关仆妇都被扣押,可严刑拷问下,没有人招供。”虞沨微微蹙眉:“经过搜察,竟然是在庆王书房的茶叶筒里发现了加了毒药的茶叶,也就是说,凶手范围不限于沏茶或者经手水源者。”   但凡有机会进入书房之人,都有可能趁人不备落毒,甚至还关系到王府采买、提供茶叶的商铺等,牵涉极广。   “庆王眼下如何?”旖景又问。   虞沨眉心蹙得更紧:“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尚且没有清醒,据清谷先生所言能否好转还不一定,需要观察些时日。”   也就是说庆王这回的确是九死一生,在场十余个太医,诊断上当然没有可能造假。   “庆王昏迷不醒,无人知道今日姐夫找他究竟为何,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虞沨甚是一筹莫展,其实他最怀疑之人就是庆王,不过庆王同样身中剧毒,这实在让人难解疑惑。   而就是在当日傍晚,两亲王中毒案又有进展,当然是福王府的长史与一众属官经过商议之后,一致决定把艾氏投毒案向康王坦承,嫌疑人有了明确的指向,便是五皇子。   加入肖氏腌制的泡菜当中欲呈给旖辰食用的,刚巧也是鸩毒。   事涉皇子,康王当然要慎之又慎,亲自提审了艾氏,确定供辞。   从旖景口中得知此事的旖辰目瞪口呆,她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险些被人谋害,而萱叶也再无隐瞒,把数日前福王怎么找她问话,怎么审问的肖氏一一交待出来。   虞沨甚是疑惑不解,分析道:“据萱叶所说,姐夫像是突然知道了此事,并且一早锁定艾氏就是真凶,他究竟是因为何故知情?更难以理解的是,当他察明此事,为何没有立即上报宗人府,反而是在次日面见庆王。”   旖景也认为福王与庆王的谈话就是关键。   可是这些疑点就连福王府的一众属官都解释不清,他们并不知道真相——是庆王把五皇子欲加害福王妃一事泄露给福王。   真相未明,两亲王中毒一事暂时没有声张,知情者仅限于部分官员,当然这事也掩盖不住,两日间就在贵族朝臣里悄悄传扬开来。   康王虽不敢妄断,却更不敢轻疏,当审问艾氏之后,立即将此事上奏御前。   德妃立即被禁于深宫,五皇子府也被宫卫隐秘地控制。   康王得授圣命,将五皇子一众幕僚扣押,让那艾氏一一辨认当初“集思广益”者是哪几个。   于是这才有个名叫周仲的幕僚跳将出来,说他本是福王安排在五皇子府的眼线,正是他把五皇子的阴谋提前告诉了福王,为了拿住五皇子的罪证,福王决定暂且隐忍不发,请君入瓮。   而他之所以直到这时才说出实情,只因并未得到福王知会,更不知福王已经遭受不测。   五皇子府一应仆妇、幕僚皆被扣禁入狱、严刑逼供,德妃娘家杨氏也收到牵连,满门入狱。   而这时,庆王府这边也有了进展,有个家仆总算耐不住酷刑,交待了他是五皇子安排的耳目,但对于在茶叶中落毒的事拒不供认。   可这人的确有机会出入书房。   并且也有幕僚交待德妃母子早有夺储之心。   五皇子府的长史官也终于耐不住刑,把这些年安排的耳目暗线统统交待出来,其中就有承认自己是耳目却拒不认罪的那名家奴。   而这时,九死一生的庆王也终于幽幽醒转,据他声称,当日二哥福王与他商议之事正是联名向父皇举报五皇子有不臣之心,说是察明毒害太子之真凶就是五皇子,而且五皇子早有预谋,欲将毒害太子之罪栽污给他,但二哥并未及说明确凿罪证,就与他先后毒发。   终于越来越多的五皇子亲信支持不住,纷纷供认。   虽然无一确实说明五皇子有毒害两个兄长的阴谋,不过对于他欲谋福王妃性命、嫁祸庆王刺杀太子一事供认无疑,事情似乎已经真相大白了。   天子强撑病体,亲自审问一应人证,最后,当然也没有放过五皇子。   父子之间的交谈无人得知详情。   远庆九年十二月,太子与福王先后出殡下葬,天子这回出人意料地将德妃母子密谋夺储、残害手足的案情公之于众,德妃赐死,杨家灭门,五皇子发配边疆蛮荒之地终身禁居,颁旨之日即行押赴,却在远庆十年秋季,刚到禁居地的五皇子即暴病而亡,这是后话了。   福王之子顺哥儿得天子赐名为堃,虽尚年幼,却继承其父王位。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唯有虞沨越发孤疑,他知道福王甚至没有幕僚,对属官也说不上有多信任,于储位更是早有漠不关心的示意,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安插个耳目到五皇子麾下,并且还能得其信任。   但福王已逝,真相已经再不可察。   十二月转眼过去,远庆十年的新岁在这一系列风波恶浪中如期而至,一如那一世,整个锦阳京都沉静下来,再无普天同庆的盛会。   天子也因为诸多打击越发病重,十二月中旬之后,竟再也不能早朝。   储位依然悬空,以致百官诸贵议论纷纷。   而除夕当晚,萱叶终于才告诉旖辰,福王遇害当日交待给她的那一句话。   “王妃,当日王爷嘱咐,若他遭遇不测,待到远庆九年除夕夜再转告王妃,让察看当年王爷所赠的第一份生辰礼。”   ☆、第六百零一章 留书提醒,事实真相   回到十一月的那个深夜,当福王与一众属官亲自提审艾氏,回到内书房后,其实一个人默坐着沉思了良久,几经犹豫迟疑,还是决定写下这一封书信。   他隐隐有种感觉,看似真相大白的艾氏投毒案后,隐藏着他不能洞悉的凶险,他那位四弟心机深沉,绝不像表现出来那般光明磊落,这回“大发善心”将老五的阴谋揭露,所图似乎不像是利用他的手铲除老五这么简单。   老四意在帝位,相比老五,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障碍。   想到这里,福王实在忍不住苦笑,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一个多余的,饱受小看的皇子,有朝一日竟能成为让老四、老五心神不宁的绊脚石。   不过福王还是趁了老四所愿,并没把他提前知会老五欲害旖辰的阴谋透露,是因为他感觉到如果透露,会给旖辰带来新的凶险。   老四忌惮的是他,不应该是旖辰,还有牙牙学语的顺哥儿。   如果他当真遭遇不测,什么都不知道的旖辰并不能给老四带来任何威胁,他的妻儿才能安全。   但是福王总有些不踏实,因为他并不能洞察那凶险的实质,他想,倘若老四真有恶意,那么一定已经迫在眉睫,他当然不愿意就这么丢下深爱的妻儿,可万一发生了难以避免的祸事,他再不能保护妻儿,就算在这一轮风波中妻儿不至受到牵连,可旖辰毫无防范的话,将来也会受到旁人的蒙蔽欺哄,中了暗算。   福王是怀着极其复杂又极其无奈的心情提笔,留下一封书信。   他想如果自己遇害,那么到除夕时,应当已经有了定论,那时旖辰若还安好,看了这封书信也不会改变什么,不知老四、老五谁会因为此事获益,可旖辰若毫无防范,将来只怕难以自保。   手里的笔墨落下时,福王很自责,他想他如果更强大一些,,就不会这么为难,这么无可奈何。   他是真不愿有朝一日,让他的辰儿独自展开这封书信,他能想到她当时的伤心欲绝,孤独无依。   所以他写道——今日所书,实不愿吾妻有日得见。   因为那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能再替妻儿遮风挡雨,不能在她需要时给予依靠,不能再拥抱着她,不能再坐在她的身边,逗弄着他们可爱的儿子,憧憬将来。   然后他把那一日庆王忽然拜访,揭露五皇子意欲毒害旖辰的阴谋一一写来。   他叮嘱他的妻子,也许他会突然遭遇刺杀,如果察明真凶是五弟,你要相信事情并非如此单纯,千万要防范四弟,不要相信他的话,但是辰儿,不要想着再追究此事,不要想着替我复仇,因为我最希望的事,就是你与孩子们一世平安。   他写完这信,心潮难平,那时的福王实在未曾预料死亡的陷进当真狰狞布成,就在他与庆王会面之时。   可正是因为这一丝隐隐的预感,当他临行前,没有忘记叮嘱萱叶,强调无论如何也得等到除夕再转告王妃。   他是害怕预感成真,旖辰悲痛之余看见这一封信,会轻举妄动,反而引来祸患。   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唯有这么一件。   当日,福王将密封的信函放在婚后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盛放着碧箫的锦盒内时,内心极其不安。   而这时,旖辰打开锦盒拿出信函,眼见那熟悉的字迹与谆谆叮嘱时,更是泪如雨下。   可哭过之后,旖辰也开始了沉思。   旖景告诉她,事情决非表面这般简单,庆王势必隐瞒了什么,因为福王决不可能安排耳目潜伏五皇子府邸,也不可能联合庆王检举五皇子,这不是与世无争的福王行事风格。   果然,这其中庆王说了谎话,此事是由他先挑发,可最终他却成了清白无辜。   旖景说这事最大获益者正是庆王,但让人不解的是,庆王也的确中了鸩毒,让人不敢质疑。   难道为了谋害王爷,庆王竟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旖辰连连摇头,不,庆王与王爷无怨无仇,他的目的是帝位,决非与王爷同归于尽。   这一晚旖辰彻夜难眠,她做不到遵循王爷的交待,只暗暗戒备,而不将真相公布,可她实在想不通庆王在此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毒害王爷的真凶究竟是谁。   她想把这事立即与旖景商量,可最终还是摁捺下来。   因为旖辰想起董长史所言,那时王爷拿不准艾氏供辞之真伪,因事涉皇子,更兼储位之争,不能轻率,王爷并没着急上报宗人府,而是想着先确定艾氏之言,又叮嘱董长史莫将此事告之楚王府,因为不想让楚王府牵涉储位之争。   她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宁愿独自面对险恶,也不想连累亲友。   旖辰做不到毫不追究,但她也不想牵连楚王府与娘家。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很直白很简单,把这事上禀御前,庆王究竟与此事有无关联,但凭天子圣断。   没了王爷,福王府再不会牵涉储位争夺,她一个未亡人,只需要为王爷讨回公道,这件案子上庆王说了谎话,那个什么周仲决非王爷的人,很有可能是庆王安排在五皇子府的耳目,庆王早知五皇子有争储之心,并非是因为王爷欲联合他针对手足。   而这个除夕夜,身中剧毒却大难不死的庆亲王自然意气风发,仿佛帝位对他已经成了手到擒来。   他原本打算是让秦家出面,告诉卫国公五皇子欲毒害福王妃的阴谋,借福王与卫国公之手铲除老五,落他一个人情,可正如秦子若所言,老五其实不足为惧,福王才是心腹大患,被这一提醒,他当即心生毒计。   于是亲自出面,将老五的谋划对福王直言不讳。   他料得福王不会那么天真幼稚、轻信人言,察得艾氏后,必然还会试探。   那日他有意邀请福王来庆王府秘谈,就是为了让二哥有去无回。   福王即使有所防备,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庆王府明目张胆地落毒。当然,庆王要毒害福王,必须想办法造成自己清白无辜,才能嫁祸他人。   这个计划的关键是需要江清谷援手,因为只有他才有办法缓解剧毒,保庆王不死。   庆王是先服用了江清谷自配的丹药缓和剧毒攻心,便是服下鸩毒,只要得救及时也不会丧命。   可庆王起初竟未能说服江清谷,不得已才请贵妃出马。   当两王同时中毒,又在这当头揭发五皇子本欲投毒谋害福王妃一案,无疑就会使他成为最大嫌疑。   只有福王与庆王遭遇不测,五皇子才有望得储,这是他加害于人的动机。   毒害福王妃不成,五皇子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于是一不作二不休,打算改变计划孤注一掷暗害两位兄长,尽管丧心病狂,却也说得过去。   而这个计划要万无一失,还不能泄露庆王早有筹谋,安排了耳目到五皇子府邸一事,因为若这事揭穿,明知五皇子在自己府邸安排了耳目的庆王,哪里还会中人暗算,岂非自相矛盾?   所以庆王利用福王不敢轻信人言的心态,又故作神秘地叮嘱莫要先行张扬,越发让福王小心谨慎。   但庆王的确还是不能肯定福王真会如他所愿,不把这事告之旁人,一直到案发之后,虽庆王陷入昏迷,可得了授令的陈长史却密切关注此案,当知康王竟然让艾氏辨认那几个幕僚,而并没有来庆王府核对事先安排耳目一事时,这才确定福王果然没有声张。   所以周仲才跳将出来,称自己是福王安排的耳目,彻底把庆王择清。   否则庆王还需要废些手段。   福王与五皇子都已铲除,庆王举目四顾,再找不到与他竞争帝位之对手,再有他还听江清谷泄露,天子已经油尽灯枯,实难熬过这个冬季,那九五尊位近在眼前,自然让庆王意气风发。   也许新岁过后,天子就会择定新储,庆王既是占长,又具重势,舍他其谁?   可尽管庆王爷壮志凌云、满怀欣喜,因为大环境的影响,在这个除夕夜他也不敢大举宴席、鼓瑟弹丝,两位皇子薨逝不久,圣体又不安康,锦阳京里风声鹤唳,就算平民百姓都不敢盛庆新岁,更何况处于风口浪尖的贵族皇子。   故而他也就只是回了王府正院,与秦妃小酌而已。   为何是和秦妃?这当然有不得已处,一来是除夕,庆亲王自然不能留宿在侧妃妾室之处,需得顾及正妃的体面,二来正院除了秦妃还有一个小嫚,那才是个让人消魂的尤物。   而秦妃在小嫚的开导下,竟然也改善了当初的刻板鲁直,稍稍有了几分温柔情趣,也能陪着庆王把盏闲谈,吟诗作对以作消遣。   庆王是什么手段?没多久就把有意讨好的秦妃灌了个酩酊大醉。   于是乎这个除夕,庆王虽然留宿正院,却是与小嫚一度春宵。   庆王如此宠爱这个青楼出身的妓人,当然不是因为小嫚倾国倾城,而是因为她那身风月场所学来的功夫,实在让庆王欲罢不能,他是皇子,正妃就不说了,便是那些侧妃侍妾都是出自名门,就连这些人身边的婢女,也都是端庄持礼的,哪有小嫚那一身风骚媚骨。   虽说有如小嫚这般的,青楼倒也常见,可庆王是做大事之人,当然不可能时时留连勾栏,秦妃这回能想通,把小嫚收留在府邸随需随取,的确让庆王“大感欣慰”。   且说这晚,两人一场“大战”后,小嫚趴在庆王的胸膛上娇喘连连,手里还握着那处轻揉慢捻,当感觉到又再坚硬起来,小嫚才往床角一缩,卷着被子把赤裸的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妩媚斜飞,娇声细语:“眼看着王爷就要达成所愿,只王爷答应婢妾的事儿又如何?”   庆王虽觉不耐,可受不住丹田的火烧火燎,饿虎扑食般把人摁在身下,手指一勾,挑起小嫚的下巴:“你今晚若是用嘴也能让孤尽兴,倒可以考虑给你个品阶。”   “嫔妃?”小嫚双目发亮。   庆王轻嗤一声:“你咋不图皇后?”   小嫚:……   “你这样的出身,若是封了妃嫔,宗人府都得翻天,更何况御史言官。”庆王倒是直言不讳。   “王爷,将来您若成了天子,还有谁敢……”小嫚话未说话,下巴就被高高抬起,脖子绷得笔直,以致让她再难发声。   “那也得看我愿是不愿,就凭你?”庆王轻笑:“我若是真把你封了妃嫔,秦氏可放不过你,区区侍婢,她一个指尖就能把你捻死,我劝你还是听我的话,夹着尾巴做人,别异想天开,把我侍候好了,将来给你一个选侍就算顶天。”   小嫚姑娘并不知道选侍是个什么品阶,但她实在不敢在庆王面前恃宠而骄,这些年的相处,小嫚对庆王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位爷不是沉迷女色,容易迷惑之辈,封妃什么的不过是她的奢望罢了,不过若能成了后宫,也不枉她打算一场,再说她还生下了皇长孙,如今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那秦妃这么些年来都没有过身孕,想必是个不能生的,将来,她的儿子可有望成为太子,若是克承大统,未必不会把她这生母尊为太后。   想到这里,小嫚沾沾自喜,再无不甘,尽心竭力地侍候得庆王喘息沉沉。   ☆、第六百零二章 先有安排,金蝉脱壳   “太后让姐姐入宫候产?顺哥儿呢?”   远庆十年新岁的第三日,旖景便听傍晚归来的虞沨告诉了这么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不免大是惊讶,她初一去福王府看望旖辰还没听提起,显然是太后忽然做的这个决定。   “顺哥儿自然也入了宫。”虞沨蹙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旖景也觉得这事实在太过突然:“要不明儿个我递牌子入宫,去打探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姐姐暂住在慈安宫,顺哥儿也是由太后亲自照管,应当不会是旁的什么人心怀叵测。”虞沨一边解下肩上的大毛斗篷,拉了旖景往内室走,挥手让里头正在收拾的两个丫鬟退了出去,这才说道:“圣上龙体堪危,怕是……也许就在这一月。”   旖景险些没吓得跌坐在软榻上,被虞沨扶了一把,顺势让她坐在膝上。   “你如何得知?”旖景紧声追问道。   为了避嫌,虞沨早不与江清谷私下来往,这样的事情自然也不可能去宫里打探。   “太后有所交待。”   “太后?”   实际上今日虞沨是得了天子的示意,去慈安宫问安,却正巧遇见旖辰母子俩,听太后说起因着担心旖辰独自在王府,才接了她母子去宫里小住,生产时也多些人照应。虞沨也觉得这事情突然,可旖辰并没任何意会,倒是后来卫昭抽空暗暗说了几句,虞沨才知道旖辰昨日主动递了牌子进宫,不知与太后说了什么话,后来太后请了天子御驾,便把母子俩都留在了宫里。   正月初一百官朝贺,内外命妇也要入宫,旖辰因有重孝,倒免了这一趟,想不到她却在次日主动入宫,并且连提也没与旖景提起,绝非问安这么简单,可虞沨实在想不到旖辰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   再兼着今日太后竟然问起了天察卫,这也让虞沨大是惊诧,天察卫的存在是隐秘,几个皇子也一无所知,太后显然是听天子提起。   太后问得一切运转顺利,倒没有多说,只是交待天察卫的事仍由虞沨一手掌管,暂且不能泄露,再给虞沨一封密旨,虞沨才知道天子竟然是打算让他今后将天察卫的密报直接上呈太后!   随之太后就满面沉痛地告诉他天子龙体危重一事。   自从十二月中旬,天子彻底罢了早朝,将一应朝政尽都交给两位内阁与左右丞相处理,又交待卫国公苏轶调东、南两部禁军协防内城,虞沨与苏轹虽然常常获诏面圣,也瞧见天子面色不佳,可实不预料龙体危重竟到了如此境地。   但让人废解的是,天子非但没有择定储君,反而把天察卫移交给太后,这实在让虞沨深觉诧异。   难道天子直到这时,还不曾确定新君人选?   就虞沨看来,天子应当不会再有犹豫。   福王遇害,六、七两个皇子不堪大用,八皇子虽得圣重,可也是因为他好学上进,颇有文才,但是绝对不能与治国之能等同,以虞沨看来,八皇子尽管颇有贤君风范,但大隆眼下需要的却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君主,八皇子还需要磨砺,可一旦让他继承江山,庆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天子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为八皇子扫清障碍,也不能铲除秦、陈两党。   因为八皇子说到底还不够老辣,天子势必会担忧他坐不稳帝位,反而引发内乱。   铲除秦、陈两党,唯苏、楚两府大权在握,圣上也会担心势力失衡,以致帝王成为傀儡。   当初圣上赞同苏、楚两府联姻,那是相信三皇子有压制两府之能,再有圣上保驾护航,两府必能成为三皇子之助益,可眼下这情形,天子也许悔不当初,不该让苏、楚两府联姻,成为新君的威胁。   世事就是这般,恍若棋局,一步更迭,形势许会大变。   所以天子这时必须留下秦、陈两府,平衡朝政权势,那么就需要一个有能力掌握制衡各大势力的君王,这个人选没有百分百的适合,但相较之下,这时也只有庆王了。   虞沨实在不知天子为何没有决断,如此紧迫之时,还犹豫不定。   甚至没有诏见皇子们,关于后宫妃嫔,也难见天子圣颜。   难道是要等到最后时刻,才以遗诏的形式宣布继位人,可如此一来,也许就有一场动乱。   六、七两个皇子虽然没有能力,但野心却不小,未必会遵从遗诏,倘若最后继位的是八皇子,庆王也不会认同。   虞沨深觉天子因为三皇子忽然离国一事阵脚大乱,以致手足无措,倘若早有决断,速速择定储君,福王也不会成为四、五两个皇子角逐储位的牺牲者。   而虞沨怀疑就在这几日,如果天子再不择定储君,也许庆王就会有所动作。   实在让人不得不忧虑。   “圣上有旨,让我与二叔从明日起无准不得离宫。”虞沨轻轻搂着旖景,然后就做出了一个让他险些悔恨终生的决定:“父王也得了旨意,必须暂住都督衙门,还有岳丈,因协管城防,也不能擅自离岗……我实难安心,旖景,明日你与祖母悄悄离府,住进东郊别苑,那一处无人知道是我们的产业,相对安全,我会安排亲兵暗卫周护,你要记得,这段时日千万不能出门,若有变故,我会让肖统领知会,一旦圣上驾崩……待新君择定,若无意外,再接你们回城。”   倘若天子驾崩,做为宗室女眷自然要入宫哭丧,所以老王妃与旖景不能远离,但要是留在楚王府,就怕天子驾崩后皇子们不遵遗诏,会有人发动政变,挟制人质逼迫卫国公与楚王协助篡位,楚王与虞沨一旦离府,实在不放心独留老王妃与旖景在家,东郊别苑是虞沨私置产业,鲜有人知,老王妃与旖景住在那里要比楚王府更加安全。   旖景也知这时情形有若剑拔弩张,留在楚王府也许会有危险,当然不会违逆虞沨的安排。   事实上正如虞沨所料,一过新岁,渐近元宵,庆王感觉到父皇的诸多安排,例如加强宫卫,调禁军入城协防等措施,似乎预示着天子也知大限将至,着手权位移交,但他别说等到立储的诏令,甚至不曾获诏入乾明宫面圣,那满腔喜悦与意气风发登即被焦灼不安取代,当打听得福王妃居然携子入宫,与太后同住慈安宫,虞沨与苏轹又常常获诏与天子密谈时,庆王越发紧张。   难道说自己以身涉险好不容易除了福王,父皇竟然生了要把帝位传给皇孙的念头不成?   这也太滑稽了吧,要将江山交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黄口小儿?何不如干脆把帝位传给虞沨一了百了。   庆王立即否定了这个不受控制冒出来的念头,他了解天子,就算再是信重卫国公与楚王府,也绝不会任由两府控制君王,把持朝政,再者让福王之子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那小儿甚至不是皇长孙,他的儿子才是!   那么难道是老八?   老八母族势弱,何德何能与他争这天下!   庆王大是不甘,便企图在苏轹与虞沨这两个唯一得见天子口里打探消息,哪知再一打听,才知两个内阁学士竟然居留宫廷,而文渊阁甚至调了羽林卫驻守,不让闲人贸进,这个闲人就包括了他。   及到初十,得知八皇子获诏面圣,庆王更是坐立难安。   而他也得了江清谷意会,天子咳喘频发,时引晕厥,眼下已经不能走动,需长时卧榻。   正月十二,天子忽然颁诏,册封八皇子灏敏为辽王,五月就藩广宁州。   这让庆王微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虽然母族势弱,但丽嫔甚是得宠,眼下圣上病得糊里糊涂,倘若一时迷了心窍,把帝位传给老六这个废物,并诏令让卫国公与楚王府辅佐新君,他也算功亏一篑。   天子这番暧昧不明的举动实在让庆王颇失理智,疑神疑鬼。   难免产生万不得已时,逼宫夺位的念头。   当然,仓促行事已落下乘,更何况庆王手里就只有数百亲兵,与暗中蓄养的死士,仅凭这些,莫说逼宫,只怕连平安门都打不进去。   只有拉拢卫国公这个京卫指挥使才有成算。   但庆王自然不是当真存了“拉拢”之心,在这当头,临时拉拢卫国公无疑痴人说梦,只有威逼。   但庆王已经了解黄氏地位堪忧,就算能把她握在手里,也威胁不了卫国公,诸多女眷中,也只有大长公主,不过大长公主可不是普通女流,庆王没有能力控制。   脑子果然转到楚王世子妃身上,这位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更与虞沨伉俪情深,若有她在手,不怕虞沨不会妥协,卫国公府与楚王府本就交厚,有虞沨出面的话,或许能说服卫国公投诚。   当然,在这关头,庆王可不会选择攻击楚王府强掳人质,卫国公可协管着城防呢,他这头还没打进去,说不定禁卫就开进了祟正坊。   庆王打的主意是让秦妃下帖子邀约世子妃来府,将人找个借口扣留,楚王与虞沨都不在王府,老王妃又历来是个没有主见的,大有机会得手。   但这计划必须适时,不早不晚,而且要找到一个世子妃不容拒绝的借口。   适时一事不难,江清谷日日都会诊脉,天子的病情他知之甚深,什么时候大限将至不怕不能及时知会。   于是庆王未雨筹谋,立即着手布局,先是让陈贵妃出面传诏世子妃,请托她与秦妃联笔绘一幅牡丹画屏。   孔氏被废,兼着协理宫务的德妃也被赐死,陈贵妃便一跃成为六宫之首,协助太后处理宫务,自然有权诏见内、外命妇,突发其想需要一幅画屏,也不容世子妃拒绝。   如此,秦妃就有借口随时请邀苏氏去庆王府,当到时机,将人“强留”上三两日,只称是为贵妃所托尽力,也不怕楚王府强硬上门要人。   再者若是天子驾崩,虞沨与楚王甚至卫国公势必会牵绊在宫内,也无睱顾及家中女眷。   可庆王一番打算注定遭遇挫折。   因为陈贵妃遣来的内侍吃了闭门羹——说是老王妃因为受了风寒,由世子妃陪着去温泉庄子里静养去了,并不在京都。   陈贵妃自然不可能为了区区琐事,大废周章把人从外地诏回。   庆王大是沮丧,越发认为虞沨早有安排,难道说就是为了防备他?   于是就更加怀疑天子另有打算。   而日子很快就到了远庆十年元宵。   上一世的这日,正是旖景与虞沨遇害之时。   ☆、第六百零三章 惶惧劫数,再应当年   这一个元宵夜,死寂阴沉,天地间压着厚重的积雪,风声凌厉一如当初。   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所以原本以为到这一日因为已经颠覆世事、绕开险恶而不会惶惑、不会紧张的旖景依然感觉到胸口有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紧扼逼,莫名的窒息感一直如影随形。   从清晨醒来,一直到夜幕初降,她不止一次的嘲笑自己这般惊慌失措,明明已经和那时不一样了,为何还会暗暗在意早该忘却的噩梦?却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而是逃避般的把这种极其惶惑的感觉归结于一如当初的天气。   能改变的永远都只是人事,可天晴雪雨是不会因为再来一回有任何不同,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何必这般在意?在自己心中强加上如此不祥的预感。   一直到晚膳时,旖景忽然听见老王妃长叹一声。   “自从十一月来,景丫头倒是瘦了一圈儿,祖母知道你为辰丫头担着心。”   旖景方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处心积虑地一路过来,忙着扭转命运,清除那些或明或暗的恶意与陷井,可是姐夫的忽遇不测就像一道霹雳般当头而下,无声无息地撕破了表面的清平。   是她的插手,改变了姐夫的命数,当年的二皇子虽然消沉,却一直平安。   有的事情终究绕不开,福祸难料的残酷事实无遮无挡地坦露眼前,越是觉得珍惜的人与事正在掌握,越是害怕转眼失去,旖景每当想起姐姐强抑悲痛握拳坚强的样子,自己却难以摆脱忧惧,她想倘若失去挚爱的祸事降临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办法这么坚强。   远庆十年的元宵夜,这个就像被巫师下了诅咒的日子,让她难以心平气和。   尤其是虞沨不在她的身边,而那险恶重重的宫廷里还不知将会发生什么。   这一日,一息一刻都像被无限拉长,旖景多么盼望快些过去,明日还是一切平安。   尽管心里不安随着夜色降临越发积重,旖景还是尽量摁捺着没有浮于表面,虽说因为天子病重不能饮宴,但她还是让丫鬟们都围着膳桌坐了下来,陪着老王妃说着闲话,消磨这个寂静的元宵。   真的太安静了些,便是在郊野,也不闻一声爆竹的喧庆。   这回跟来东郊别苑的仆妇都是来自关睢苑与荣禧堂,服侍着旖景与老王妃的亲信们,故而大家也没有太多的忌讳,既然主子开了口,也都一言一语地说笑起来,当然能上席面的都是些管事与一等丫鬟,稍次一些的仆妇围坐在席侧的薰笼边儿,也时不时地插话逗趣。   旖景多数时候都在心神不宁,老王妃倒没有太多担忧,很欢喜地听着大伙唠着街坊间的那些趣闻。   也不是谁开了头把话题引到了春暮身上,她与灰渡大喜的日子定在三月,旖景已经免了她的差使,让她一门心思地备嫁,并特意让春暮从关睢苑出嫁,这对于丫鬟而言可算是风光体面的事儿,引来了不少羡慕,小丫鬟们动不动就拿这事打趣春暮,这不眼下,就又把春暮说了个俏面通红,倒像是被茶水灌醉了似的。   哄笑声中,旖景总算回过神来,见脸皮薄的春暮实在局促,恨不得满地找缝遁走了,这才好心的岔开话题:“祖母,说到这碴儿,可还有一桩喜事呢,正准备着过了年禀报您,趁着今日,一并就说了,大家伙儿可得对秋月道声恭喜……”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看向秋月,世子妃却发现秋霜身边儿空空如也。   “秋月姐姐刚才得了胡旋儿贴着耳边的话,悄没声息就躲了出去,不定是与未来秋月姐夫到哪处说私房话了呢。”快嘴快舌的一个小丫鬟说道。   老王妃才问谁是秋月姐夫,旖景笑着说道:“是晴空,我是被他软磨硬泡得烦了,才答应了他。”   “我说难怪,最近瞧着晴空那小子眉梢眼角都是喜气,原来是得了个好媳妇。”老王妃很欢乐。   秋月与春暮的婉转简直是天壤之别,旖景记得她在晴空不胜烦扰的哀求攻势下,总算心软,找来那丫头问话,打听她的心意,得的却是很直白的一句:“世子妃明知故问,您那目光如炬,难道就没看出奴婢这点心思?若非晴空,奴婢可不嫁。”   厅堂里正热闹着,秋月一头扎了进来,这下可成了众矢之的,大家伙都拿她打趣,秋月连连跺脚:“可别冤枉人,刚才虽是见了晴空,却的确是因为公事儿。”很认真的模样,又说晴空有事要禀世子妃,请旖景移步。   旖景以为是宫里有了消息,立即认真下来,老王妃自然没有留她,让孙媳妇自去,说再坐一阵儿,也耐不住天冷该回屋子歇息了,让旖景忙完不用再来,省得来来回回受了凉气儿。   夏柯也跟着旖景出了厅堂,三人儿沿着廊庑走了一阵,秋月却带着旖景直往后苑拐去,旖景心中孤疑,正要细问,抬眸却见矗于梅林的高阁上,已是灯火辉煌,心思不由一动,看了抿着嘴笑得贼眉鼠眼的秋月姑娘一眼,越发笃定了猜想。   缓缓沿着阶梯上了高阁顶层,推开紧闭的雕花门,迎面是炭火温暖的气息,避风的一侧,两扇敞开的轩窗底儿,果然看见锦衣玉袍的男子坐在灯照下,正凝神候着红泥小炉上的水声沸沸。   他还是回来了,在这样的时候。   两盏热茶沏成,细叶在水中渐渐舒展,金红的色泽丝丝缕缕的泌出,浓郁了汤水。   窗外是一片沉寂的黑夜,没有月色,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在四野。   虞沨像是忘记了这特殊的日子,他只是淡然地说着宫里的事。   “姐姐很好,太后对她们母子甚是照顾,又有昭妹妹陪着,并不会烦闷……我今日下昼就请旨出宫,先去了国公府,祖母也很好,再没犯咳喘,大舅兄这些日子也没去翰林院,国公府里有他与二叔四叔看着,倒也不用担心……今日我考较了一番三弟的功课,大有进益。”   因为新岁,三弟苏芎从冀州归来,他在溟山书院受教数载,这时也长成了翩翩少年,幼时的顽皮半点见不着了,沉敛稳重,颇有卫国公的风范,因他也算虞沨的师弟,倒对阁部钦佩得很,言谈之间透露出将来一门心思想走科举,希望能金榜题名,大长公主与卫国公极为赞赏,不过旖景看着黄氏很有些不以为然。   虞沨继续说道:“除了辽王,圣上依然没诏见其他几个皇子,庆王忍耐不住,故而陈贵妃就想诏你入宫,这事估计瞒不住圣上……我与三叔几乎日日都被诏见,可也未听圣上提过储君一事,议的都是将来军制改革一事,看来圣上已经决意革除守将世袭,不过圣上龙体的确不容乐观,眼下几乎起不得榻……”   说到这里,虞沨微微一顿,眉心蹙紧。   储君人选不定,圣上似乎只关心将来政令,不知怎么保证将来继位之君会贯彻执行军制改革一事,虞沨是越发孤疑。   “在这当头,你怎么好离宫?”旖景总算忍不住问。   却见虞沨微微一笑,看过来的眼睛深如漆夜。   他起身伸手,捉住她因为难捺惶惑微微颤抖的指尖,微一用力,将人拉入怀中。   “旖景,不要怕,圣上虽然病重,可宫防已经安排妥当,无论哪个皇子继位,局面应当都在控制当中,岳丈已经得了授令接管皇城防卫,不会让动乱发生,只要这边不出岔子,我再无后顾之忧。”   她环紧了他的腰,脸孔贴在他的胸襟,锦衣的柔凉很奇妙地安抚了她心里的不安。   “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失去你。”她说,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渐渐被湿意浸润。   他没回答,只是长长地吻了下去,被茶水的涩暖驱散了清冷的唇舌辗转缠绕,与她口里的幽甜纠索难分,两人的气息都渐渐萦乱仓促起来,不知是他带着她,还是她推着他,两人脚步这么缠绕纠葛着,却准确地来到了半垂帐幔的床榻边上。   他没有停止这个逐渐激烈的甜吻,修长的手指却准确地取下了她发上的玉兰簪,他的发髻是早散放下来的,于是与她的长发很快缠绕在一起。   这一个吻直到让她难耐地溢出呻吟,他才微微离开,看进她波澜微漾的一双秋波,鼻尖抵靠上去:“旖景,一切都不同了,不要怕,我们会安然度过今晚。”   她抬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手指插进他的黑发里,然后主动亲吻上去。   衣衫褪下,从他挥手时滑落在帐幔外。   她雪白的身子仰躺在柔软的锦衾上,接受着他动情的目光一寸寸的爱抚,仅仅如此,她竟感觉一颗心渐渐融化一般,连带着腰身都浮软起来,于是她不满他的自持,亲吻上他的秀长的脖子,逼着他微微扬头,再不能直视,她顺势而下,舌尖隔着他轻薄的里衣找到胸前的粉粒,湿润后轻轻一咬。   他长长的吸气,身子压了下来,早摁捺不住情动的指尖像条优雅的鱼尾般,爱抚着她不着寸缕的肌肤,一边亲吻,一边进入,很缓慢却很充盈,他们紧密相贴,彼此迎合,并不激烈却在沉默中直到销魂。   十指紧紧相扣,发丝密密相连,呼息交融,难分彼此。   于是这再不是那个充满杀戮的元宵夜,他们早打破宿命。   他的吻渐渐带着些侵略的急迫,卷袭得她神思恍惚,一个忽然的重重挺身,他直抵她敏感温润的花心,让她轻呼一声,一颗心像是忽然沉沦,不知去了哪里,修长的双腿只更加迫切的盘上他的腰背,可是他却忽然安静下来。   她只觉麻痒难耐,不知所措的睁开眼睛,自己并不知道脸上满是意乱情迷,却看清了他有若漆夜的眼底,忽地亮了星辉。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想挣脱指掌去拥抱他,却被他略微用力地压制得不能动弹。   他的唇滑向她已经略带汗意的发鬓,温热的气息缠绵在耳畔:“旖景,我从来不怕回忆当年今日,因为自从这一世你下定决心到我身边,我就把那一日当做是……悲凉的终结,幸福的开始。”   她的眼睛迅速模糊起来,终是挣脱了指掌重重拥着他的肩,亲吻着他的耳畔,然后告诉他。   “远扬,我想我之所以能得重生,唯一的可能是上苍给我机会,让我竭尽一生用来爱你。”   ☆、第六百零四章 帝崩无诏,唯一见证   元宵过后,虽然没再有暴风雪袭卷之势,笼罩着锦阳京阴霾却久久不散,终日阴沉下,青瓦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沿着屋檐滴落,却被冻成了尖棱。   正月十九的午后,焦灼难安的庆亲王总算盼来了天子诏见,同时,其余皇子也都获诏入宫,却未能进入乾明宫。   唯有庆王一人得见龙颜。   市坊百姓自然不能预料这普普通通的一天即将发生的变故。   可在大隆宫廷还留有暗线的大君却在下昼酉正,听闻了天子驾崩的噩耗!   丧钟尚未敲响,是因为天子崩逝前并未择定储君,势必还要诏入一应重臣,待新君得到认同,宫中准备妥当才会敲响丧钟公之于众。   当薛东昌心急火燎地告诉大君这一件事时,有那么一刻,他肩脊僵直。   终于还是一掀氅衣,朝向皇宫的方向双膝跪地,叩拜下去。   不太宽敞的院落里,十余个亲兵紧随大君跪下。   “眼下宫中情形如何?”大君礼毕之后立即起身问道。   “闹得不可开交,据说圣上并没有留下笔诏……主要是丽嫔与六皇子不服,质疑庆王假传圣上遗令。”薛东昌说道。   “他们母子再闹也是白搭,关键是要看朝臣们是否遵从。”大君神情一肃:“时机到了,不能再耽搁,立即通知城郊伏兵待命。”   说话间他已经一个箭步往外,顺便拉起了风帽挡了面容。   虽说还是傍晚,可因为天色阴沉,酉正已经是暮色四合,而听这情形,宫里还得闹上一阵才会敲响丧钟,大势未定,虞沨必不会离宫,需得趁此时间着手安排行事。   老王妃与旖景离府之时大君并不知情,可却打听得陈贵妃诏人不遂的事儿,料到虞沨已经安排旖景“金蝉脱壳”,必不会太远,应当就是在城郊,旁人不知,大君可是晓得虞沨在东郊有处秘苑,他猜想应该就是那处。   可这时他去的却是祟正坊。   大小李婶的夫君肖家兄弟眼下各自任着统领,一个在东郊别苑负责安防,一个留在楚王府候令负责联络一事,自从锦阳加强防禁,皇城更是森严,往常跟着虞沨的亲卫还能候令于正阳门前,如今却只能留在平安门外的千步廊,这一任务历来就是灰渡负责,故而小肖统领也只是在楚王府中候令。   他此时还并没有听闻宫中的风声,尚且不知天子已经驾崩。   就得了禀报,说是什么“故人”求见,小肖统领满头雾水,出了角门往左一瞧,却见梧桐树荫下立着个黑衣人。   不过小肖统领在见着黑衣人手里的血翡令时那不以为然的神情立即大变,下意识地回头睃了一眼王府角门,满面肃色的紧随着那黑衣人转过墙角,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油车。   “殿下!”小肖统领当见大君,眼睛珠子都险些掉了出来。   没错,肖家兄弟与大小李婶各自父亲,其实都是高祖当年安插在楚王府的暗线,他们就是大君口里的“青雀”。   小肖统领当见血翡令,且以为是天子将此令转交他人,怎能想到旧年就已离国远赴西梁的三皇子突然从天而降,并且血翡令竟然还在他的手中!   “肖统领。”大君盘膝而坐,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直接询问:“世子妃在何处?”   小肖统领略微犹豫,但禀承血翡令行事,见令如见君的祖训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因此虽然惊疑,却还是极快地回复:“在东郊别苑。”   大君长舒口气,当日他瞧见旖景不过是回卫国公府,身边就带着两个“青雀”,料得这一家人仍得虞沨信重,似乎是调拨专门护卫旖景出行,这对于他的意图当然大为有利。   “你兄长何在?”大君又问。   “正在别苑。”   “往东郊。”大君扬声吩咐一句,车與就缓缓驶动起来。   见小肖如坐针毡,大君也不讳言:“世子既不放心世子妃,想必老王妃也在东郊别苑吧?”见小肖惶惶不安,但神色间已经表示了默认,大君又再说出一番话来。   小肖闻言大是惊惶:“殿下!您何出此言,怎能谎称圣上已然……”   “并非谎称,父皇确已在寅初驾崩。”   得了这个沉重的消息,小肖吓得险些没有栽倒,后背撞在车壁上重重一声。   大君也给足了时间让他消化这突然的噩耗,好整以睱的斜靠车壁,长指轻敲膝盖。   “殿下,恕卑职不能遵命。”回过神来的小肖匍匐跪倒,额头抵在颤动的厢板上:“卑职虽为皇家暗人,不过高祖当年有令,不得危害王府主家……”   “孤何时让你去害人?”大君长眉斜挑:“孤不会伤害世子妃性命。”   小肖:……   “肖统领,见令如见君,难道你们一家是想违逆血翡令?”大君冷冷追问:“孤虽然去了西梁,也是得了圣上御准,再有,圣上并未收回血翡令,也就是说,尔等依然要遵孤的指令行事,难道是看着圣上驾崩,竟生了反意不成?”   这话就像泰山压顶,让小肖连称不敢,额头上已经一片冷汗。   “待到别苑,你先想办法知会你兄长,还有李氏二人,让他们遵令行事,你们夫妇即随世子妃前往西梁,自能保她平安。”大君当然不给小肖犹豫的机会,冷笑一声:“暗人有暗人的守则,只认持令者为主,今后你们再非楚王府之属卫,而是我虞灏西之扈从,至于令尊……待行程之中,尔等可修书寄楚,铜岭关外我自然安排了接应,可保他脱险。”   旖景这时正用完晚膳,陪着老王妃闲话,完全不曾预料险情迫在眉睫,及到夏柯急急忙忙入内,说肖统领求见时,她怎能设防这人已被血翡令镇服?自是全然信之不疑。   正一团忙乱准备时,丧钟敲响!   旖景身子一僵,老王妃也一手捂紧了胸口。   丧钟敲响,说明新君人选已定,宫内已经安定,这才昭告万民。   旖景越发不疑其他。   因着仆妇们还得准备,旖景只让几个贴身侍婢跟随上车先回京城,与老王妃分乘两與,当然也少不得亲兵护卫。   大小李婶骑马,夏柯与秋月却与旖景同乘,一路之上,众人都没有说话。   却忽闻喧嚣,似乎是箭簇破空而来,随之“杀”声一片。   旖景大吃一惊。   夏柯与秋月也是煞白了脸,却下意识地挡着旖景身前,两双眼睛瞪得溜圆。   “世子妃,有刺客来袭!”是小李婶的惊呼。   然后外头刀剑相击之声响成一片,旖景壮着胆子掀开一角窗户,借着折在地上的火把恍眼一晃,但见外头竟有数十号黑衣人正与亲兵缠斗。   “定要护好祖母安全!”旖景隔着窗户下令。   “他们像是冲着世子妃来的。”小李婶一剑逼退个蒙面刺客,紧声说道:“多数都是围攻着咱们。”   “世子妃,为防万一,莫若咱们先往城郊巡卫处撤离,引开追兵。”这是肖统领在建议。   仓促之间,旖景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下意识以为这定是哪个皇子布的局,意在夺位,万万不能落于他们手中,也绝不能让老王妃出半点意外,这里离城门、巡卫距离相当,却是分开两头方向,倘若自己往巡卫处去,便能保老王妃安全入城。   当即立断地同意了肖统领的建议。   果然,这些刺客并没围追老王妃的车與,大多直冲旖景而来,而有亲兵阻挡,他们实难对旖景造成威胁,肖统领亲自驾车,渐渐把刺客甩开。   听见车厢外的厮杀声逐渐远去,只余风声阵阵,旖景才安心了些,过了一阵儿,车與却忽然停下。   旖景以为到了巡卫营,哪知推窗一看,外面一片漆黑,分明是片野地。   旖景心中一紧。   “肖统领!你们……”世子妃登即反应过来事有蹊跷。   可是她却看见那两对夫妇跪在当场。   旖景心口一凉。   残月如钩,这时刚出黯云。   她听见一阵马蹄声远远而来。   飞氅如帜,猎猎作响,月色下渐渐逼近了数骑快马。   当先那人踏鞍跃下,展眉挑目,缓缓行来。   “五妹妹,别来无恙?”   东郊野外一人得逞,而这时深宫之内,也刚刚结束了一场对峙。   说是对峙其实不尽如实,更像一对心怀不甘的母子上演的一场荒谬闹剧而已。   午后,天子诏令诸位皇子入宫,候于乾明门,却独独诏见了庆亲王,六、七两个皇子已是满面阴戾,但七皇子因为生母梁昭仪被孔氏牵连,还没解禁,自然要比六皇子更收敛一些。   庆亲王也是申初才获诏见,在乾明宫内耽搁了足个时辰。   酉初,主管内侍詹公公满面焦急地传诏诸位太医入殿。   不久,即获圣上驾崩之噩耗。   及到中书省诸位重臣以及两个内阁学士获准前来后,一众妃嫔才陆陆续续地到场。   乾明宫一时哭声震天。   闹腾了一阵,才有人询问天子遗诏。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驾崩虽应举国致哀,但新君择定何人也是首重。   庆亲王这才出面,说天子崩前留有口谕,传位予他。   可戏剧化的一幕却是天子并未留下诏书,而当时庆王面圣,天子特意摒退旁人,连詹公公都不在近前,只有一位太医院院使,即江清谷被天子留在殿中以备及时救治。   也就是说,天子与庆王之间的交谈唯有江清谷见证。   他肯定了庆亲王的话。   庆王党们当然立即松了口气,但不少朝臣却有置疑,一时窃窃议论不止。   丽嫔就在这当头跳将出来,率先发难,怒斥庆王矫诏,竟空口无凭地说出天子曾有意会,要立六皇子为储的话来,到后来,干脆质疑是庆王勾通江清谷弑君,六皇子立即挺身而出,喝令宫卫将乱臣贼子拿下。   当然没人遵令行事。   乾明宫前主要是丽嫔母子与庆王一党争执不休,互相攻讦。   这时不少得诏入宫的朝臣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虞沨与苏轹两人身上,当然是因为两个内阁学士几乎日日伴驾乾明宫,最有可能判定这桩公案。   苏轹微微蹙眉,也疑惑地看向虞沨。   虞沨神色并没有半点变化,只是跪在阶下,仿佛对两党的指责充耳不闻。   苏轹忍不住询问:“世子,圣上怎会不留诏书?可若说庆王矫诏……”   “三叔稍安,待太后驾临即知。”虞沨只有一句。   苏轹越发不明所以。   虞沨唇角微带冷沉:“不是矫诏,圣上若无意传位庆王,便不会独诏他一人见驾。”   可是倘若天子有意传位庆王,为何不留诏书?天子分明已经料到他今日已到大限,才传诏诸位入宫。   而且,甚至只留江清谷一人在场见证!   江清官只是太医,他的话实在难以服众。   虞沨看向跪在一侧的江清谷,眉心微不可见的一蹙。   太后来得稍晚,口称相信江院使的证言,却并没有说明天子曾有意会传位庆王。   这势态越发引人深思。   丽嫔母子不依不饶,秦相与陈家一众庆王党却在太后那句“江院使一直候诊御前,深得圣上信重,哀家信他所言不假。”之后,率先礼拜新君。   诸位官员也陆续参拜。   一切尘埃落定,丽嫔与六皇子无可奈何地妥协。   这时才响丧钟,宣百官哭丧。   可庆亲王的神态略带着些惊惶与恍惚,虽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却被虞沨默默纳入眼底。   宫内立即张举白幡,分发孝服,一团井然有序又悲痛万分的忙碌起来。   而这时,庆王却忽得密报——虽未行登基大典,可他已经是名义上的帝王,一应禀报入宫,当然都要让他先得消息。   是楚王府亲兵传递入宫的消息。   庆王孤疑地看了一眼虞沨,面色很沉重。   虞沨心中一沉。   庆王却转眼又掩盖了疑惑的神色,只沉重半点不减,上前拍了拍虞沨的肩头:“远扬,你先回府吧,据说令正……在回城途中遇袭……”   ☆、第六百零五章 惨死秋月,救下夏柯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旖景从焦灼不安的梦境里清醒,第一个感觉是嗓子里干哑得难受,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抚摸喉咙,竟险些没有抬得起来手臂,指尖刚刚触及体肤,就失了力度,手臂重重垂下,打在身子下头的软垫上。   她在黑暗里重重喘息,渐渐恢复意识,让视线变得清明。   于是回忆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事,凄凉的丧钟撞响,回城遇袭,肖家夫妇的背叛,月色下那张噩梦般的人脸,他唇角噙笑,逼近的眼神狡诈邪恶,雍容又自满的问候,逼着她下车,欣赏着她煞白的脸上写满惊惧,他的笑容越发妖冶。   她记得自己没有哀求或者怒骂,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没有用。   “你想干什么?”只是这样一句问话。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五妹妹,你不该大意的。”仿佛是这样回答的吧:“跟我回西梁。”   然后他就用一方带着馥郁奇香的绢帕掩住她的口鼻,在昏迷过去之前,她清晰的记得冰冷的绝望与惊惧潮水般地将她淹没。   旖景狠狠用指甲掐向食指,好一阵子,才感觉到痛意。   她身处一个车厢,身旁有炭炉,有火光从车窗外头隐约透入,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似乎是谁在叫骂,声音凄厉。   旖景终于分辨出来是秋月的声音。   这时,她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于是撑起身子,咬牙抬起手臂推开车窗。   外面是一片林野,不知何处。   风声啸厉中,数十穿着夹袄裋褐,看上去是普通家丁装扮的壮汉手持火把。   旖景看见秋月疯了一般的扑打着神色沮丧的小李婶,长长的指甲划过面颊,留下几道血痕。   “叛徒!李氏,枉世子与世子妃对你们这般信任,竟敢与外人勾结,加害世子妃!”   旖景还看见火光下,两个肖统领垂着面孔,手里捏着长剑,似乎对秋月的打骂置若罔闻。   “动手。”冰冷的两个字。   旖景循声看去,这才见到那个让她咬牙切齿的人,他站在一旁,面色冰冷,这时微抬着手臂,指尖轻轻一点。   有长剑出鞘的声音,面无表情的壮汉轻轻一挥手臂,冷光自上而下。   殷红喷溅,秋月的身子无声无息的倒地。   冷剑又在夏柯面前高高扬起——   “不!”旖景终于才从惊惧中醒过神来,她尖叫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朝这边看来。   愤怒与惊痛有若岩浆翻涌,灼烫了五脏六腑,这让旖景浑身的疲软刹时间缓和,她踉跄而出,似乎有个婢女在车门外想要掺扶,被旖景重重搡开,然后她从车上扑倒在地,泥土里冰冷的石子在她的手掌与膝盖上造成刺痛,又再驱散迷药带来的麻木。   她听见步伐声朝这边接近,那人喊着“五妹妹”想要扶她起身,他身上冷洌的气息让她脊背生凉。   她重重推开他,与他怒目而视。   大君眼中满是懊恼,狠狠瞪了一眼苗石陌,还说是什么“三日醒”药效竟然这么快过去,偏偏就让她目睹这一幕。   苗石陌后背一僵,怏怏垂头,心中连连叫苦“三日醒”虽然药效持久,但若这一路上长时使用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大君又叮嘱千万不能损害那女子的康健,只好减轻用量……哪知偏偏在这时醒来,唉,活该自己倒霉。   因为旖景的阻止,那把长剑并没有来得及落下,可亲兵依然不敢收势,尚且持着剑。   已怀必死之心的夏柯这才回过神来,瞧见主人跌倒在地,不能起身,对那高举的冷剑视若不见,连忙过来掺扶。   没有大君示下,众人皆不敢妄动,眼睁睁地看着旖景被夏柯扶了过来,又跌坐在地。   秋月的唇角渗出血迹,身上的青衣已经被鲜血浸湿,可她还有意识,当被旖景搂在怀中时,渐渐涣散的眼睛里落下泪来,她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赫赫”的颤音。   “秋月……”旖景泪眼朦胧,搂紧忠心耿耿的婢女,这是与她一块长大的玩伴,像姐妹一般的亲密,她原本不该在这时殒命,是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才连累了她。   “五娘。”秋月终于说出话来,恢复了从前的称呼:“五娘……不难过……要活着……”   “你也要活着,秋月,要活着和我一块回家,别忘了,晴空还等着你,他一定盼着你安然无恙的回去,秋月……不行,不要闭眼睛,秋月……不行,秋月醒来……”旖景绝望地看着怀中的女子唇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她目光逐渐涣散,终于阖目。   林野的冬夜,北风像刀子般地割着面颊,旖景颓然失力。   但是她不想哭了,因为眼泪不会换来任何同情与妥协。   她放下秋月,在夏柯的掺扶下牢牢站稳,逼视着那个冷酷的人:“放了夏柯。”   虞灏西相当懊恼,他知道让旖景亲眼目睹他杀死她的婢女,无疑是将她又推远一步,这时,她心里应当对他只有仇恨,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断了。   但是他说:“不行。”   “我不能让虞沨发觉你是被我带走,为了让他相信你已经遇害,这两个丫鬟必须得死。”   一声尖叫。   旖景这才发觉人群里还有一个女人,被两名大汉挟制着,身上穿着的是她离开别苑时的一身素衣,那个女人长着一张与她有七八成相似的面容。   记忆里忽然掠过孔妃与那个李大娘子曾经说过的话。   于是旖景彻底明白了虞灏西的打算。   她冷笑:“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我不能为五表姐与秋月复仇,不过你听好,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你若再害夏柯,我发誓,今生今世只要让我得到机会,必会要你性命。”   “我会给你机会。”灏西轻轻一笑,逼近一步:“五妹妹,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你掳走,恨我杀了你的婢女,这决非我所愿……可是为了让虞沨确信无疑,我还是不能饶过这丫鬟,你若要为她们复仇,我等着。”   疯子!   旖景紧紧捏着拳头,强自摁捺着怒火。   必须冷静,她不想就这么死去,她还想再见虞沨,她舍不得就这么丢下他,可是她也决不能看着夏柯再因为她被人杀害。   “不一定非得夏柯。”旖景冷冷扫了一眼肖家两对夫妇:“如果他们死在这里,也能达到你的目的,你可以再找一具尸身,毁去面容,用来替代夏柯,你怕夏柯泄密,可以把她带去西梁。”   “他们死了也不顶用,再说他们忠于我的令下,我也不会出尔反尔,害了他们性命。”虞颢西轻轻摇头:“虞沨一定会想明白他是错信了肖家这对夫妇……不过五妹妹另一个法子倒是不错……五妹妹,我若放过这位……夏柯姑娘,你又欠下我一个人情了。”   旖景漠然转身,扶紧了夏柯的手臂,再一次蹲下身去,握着秋月冰冷的手。   很愧疚,因为不能保住你的性命,秋月,我很后悔,当初若是不把你们留在身边,你今日应该还会平平安安地活着,不是这么凄凉地死在荒郊野地,我甚至不能替你复仇,不是因为那人救过我的性命,而是因为我想活着,还想活着回来,你是因我而死,我不会忘记,秋月,是我对不起你。   耳边有女子凄厉的哀嚎,哭求着饶命。   但很快终结于长剑挥下。   “世子妃,属下有罪……”是小李婶哽咽着道歉。   旖景松开秋月的手,站起身来冷冷与她对视:“李氏,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属下’,我不是你的主人。”   她转身之时,只低声叮嘱夏柯:“别想着逃跑,夏柯,我会带你回来,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舍弃性命。”   然后旖景扶着夏柯的手臂,走到那个穿着她的衣裳,发上插着她的钗环,已经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女子身边:“她叫什么。”   “倩盼。”灏西显然没想到旖景会问这个问题,眼睛里带着意味深长。   旖景看清倩盼发上的玉兰花簪,心里一阵绞痛,那是她的爱人亲手雕成,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远扬,一定不能被蒙蔽,这不是我,所以不要为了她难过,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药呢?”旖景伸手,掌心还有凝固的血迹。   “什么?”大君终于愣怔了。   旖景微微挑眉:“这里应当距离京城不远,殿下难道会在此逗留,就不担心被人追踪?这些人的尸身你应当会找个隐密之地掩藏,过上数日才会使人引起楚王府发现吧,那时你已经在数百里外了,为了防我使诈逃走,必然这一路都是要对我用迷药,我若不配合,殿下也会对我用强,把药给我,我不想与你拉拉扯扯。”   虞灏西默默将一方锦帕放在旖景的掌心。   旖景转身回了那毫不起眼的马车。   薛东昌这才凑了过来,眼看着他家大君若有所思的神情,咳了一声:“殿下,世子妃果然……”非同一般,看来殿下的情路十分坎坷,要想争取这女子的芳心,薛东昌私以为很是艰难。   “找个与那丫鬟身段差不多的……”虞灏西指了指夏柯的背影:“让盘儿检察清楚,她身上可有记认,没有最好,若是有……罢了,造成这丫鬟半路逃跑的假象,被火箭射杀焚身而亡,交待下去,将这具难辨身份的尸身丢在东郊附近。”   ☆、第六百零六章 发现尸身,却令毁容   远庆十年元宵才过,正月十九,大隆第三代君王驾崩,谥号文帝,庙号高宗。   丧钟敲响,锦阳京顿时哭声一片。   本是一片银装素裹,兼着京都各大市坊连结白幡,锦阳城中更是一片缟茫。   高宗帝第四子庆王即位,登基大典定于二月初八。   高宗帝崩前留有遗言,举丧行简,只罢朝三日,臣民服丧七日,三年禁饮宴、嫁娶的规定也缩减为三月。   自正月十九当晚,朝臣皆换丧服,入宫哭丧。   因为国丧等大事在前,楚王世子妃闻丧钟回城,却在半途遭遇伏击,不知所踪的事也只是少数人知情,并未引起多数人的关注。   虞沨虽获准归府,也只能安排王府亲兵去东郊察探追踪,尽管心急如焚,但不得不在那七日间留在宫中。   新帝对世子妃失踪一事也尤其关注,特令顺天府尹着丧服治公务,势必察明世子妃遇伏一事始末。   正月二十一,虞沨得报,顺天府在距离东郊十余里外一处断崖下,发现一具身中火箭被焚,以致血肉模糊的女子尸身,尸身容貌因为坠崖被毁,并且在江水里浸泡了几日,惨不忍睹,难辩眉目。   据王府当日护卫世子妃撤离的亲兵供辞,那帮刺客正是使用的火箭,又根据女子尸身上残余的衣物判断,此人极有可能是世子妃身边侍女。   这消息让虞沨心情十分沉重。   七日哭丧礼毕,众人得准归府,虞沨恳请新帝允准免他入朝。   新帝倒没有为难,温言劝慰世子莫要心急,世子妃吉人天相,必会平安,准其长假,顺便也准了另一个内阁学士苏轹“暂时”不用费心政务,协助楚王府搜救世子妃苏氏。   于是苏、楚两府的一众人这才有时间聚集一处商议。   大长公主与卫国公都怀疑是几位皇子企图谋夺帝位,打算掳旖景在手,要胁楚王府与卫国公府协助逼宫,这似乎能够解释为何刺客们意图并不在老王妃,而在旖景的原因。   若是掳得老王妃在手,只能要胁楚王府,不过楚王虽握兵权,也是远在外郡,远水不救近急,作用当然不如掌握禁军的卫国公重要。   “不是这么简单,我问过亲兵,他们已经将刺客阻挡,是肖竣兄弟驾车保护旖景往东郊巡卫撤离,待那群刺客撤逃,亲兵们追去时,却发现只有一辆空车,肖竣兄弟与旖景不知所踪,现场却也没有打斗痕迹,更不见尸身。”虞沨满面沉肃:“更有,肖竣假传口令,蒙骗在先,说明是他们夫妇背主。”   当日之事老王妃已经复述了不下十回,是肖竣口称虞沨有令,接她们回城,又闻丧钟敲响,旖景才没有任何怀疑。   楚王对这事十分想不通:“肖竣夫妇皆为王府旧部之后,他们的父祖,都曾随父亲征战疆场,耿耿忠心,怎会被人收买?”   虞沨闭目,苦笑:“父王,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可能,肖、李两家的确是大隆忠臣,可是他们忠于之人并非王府,而是天家。”说完,虞沨看向卫国公:“这些旧部决非随随便便一人即能收服,唯有高祖,楚王府既有这样的暗人,卫国公府应当也不能幸免。”   苏轶神情沉重:“可纵使如此,咱们也必须容忍这些暗人存在。”   皇帝对臣子的监管,当然不容臣子拒绝。   虞沨揉着眉头:“肖、李两家人之前没有半点显露,也是因为楚王府从没背主之心,天家并未下令他们做出危害之事……不过这回,他们何故掳走旖景?能指使他们之人决非普通皇子。”   “沨儿认为是庆王?”卫国公黑沉着脸,语气里满是冷意:“现在要称他一声圣上了。”   很显然,这些暗人关系重要,唯有天子才能掌握。   “我不能确定。”虞沨眼中晃过一道思量:“因为高宗之前似乎并未择定帝位归属,否则也不会不留诏书,并且倘若圣上早知高宗帝属意于他,也没有必要掳走旖景,除非……”接下来的话虞沨实在不愿出口。   除非天子目的并非要胁楚王府,而意在让旖景丧命,打破苏、楚两家联姻的关系,分化两府。   便是这样的猜想,明知可能性不大,也让他恐慌不已。   “找到的那具尸身,究竟是不是夏柯?”苏轹问道。   当日旖景身边侍女只有夏柯与秋月,那具女尸的身段显然与秋月不符,唯有可能是夏柯。   “不能辩认。”虞沨摇头:“我已经让人沿着发现尸身的方向追踪。”   他这话音才落,就有人闯入茶厅,正是灰渡。   黑面侍卫的脸色这时煞白,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双膝跪倒,半响没有说话。   ——   距离锦阳京四十里外的一处郊野,密林中,一间破庙。   深沉的夜色被马蹄声惊扰,林间飞鸟惊惶四起。   领头的一骑,月色下男子面色惨白。   他在破庙前踏鞍下马,刚一迈步,却是一个踉跄。   “世子。”灰渡上前扶稳,有些笨拙地劝慰:“还是让晴空先去确认吧。”   自从在那断崖下发现疑似夏柯的尸身,虞沨下令让人沿着这个方向搜寻,亲兵们努力了几日,总算打听得十九日深夜,有个猎户目睹一行骑马驾车的人入了密林,于是这处破庙就被发现。   灰渡当时不在场,但却听闻禀报,说里面两具女子尸身,正是世子妃与秋月。   得闻这等噩耗,虞沨立即赶来,晴空也哭哭啼啼地恳求跟随,卫国公却先回了国公府,因为大长公主有言在先,只要有半点音讯,一定不能隐瞒她。   密林里的积雪不及消融,被北风一卷,扑面而来,阴冷得让人窒息。   虞沨想要迈步,可是他的膝盖却酸软得没有力气,再是一个踉跄。   不,不会是这样,他不能相信。   可是他却听见了已经抢先一步入内的晴空,发出惨厉地哭喊。   灰渡咬牙,额上青筋直冒,很是担忧地看向世子。   虞沨眼角徒地泛红,不是泪色,更似血雾。   但他挥手,轻轻推开了灰渡,一步步很沉重,却没有踉跄。   如果里面的人真的是你,旖景,不要害怕,虽然晚了,但是我来了,我决不让你这么孤单的……   破庙里满是呛人的尘土,在几盏风灯的映照下,晴空怀抱着一具尸身放声痛哭。   灰渡看清那正是秋月,狠狠捏了一下拳头,越发担忧地看向虞沨。   他看见世子对着墙角的谷草上头仰躺着的女子蹲下身去。   似乎取下了什么物什,握在手里。   不过很快虞沨就站了起来,仍然是面无表情,但眼角的血意已经消散。   “除了我们的人,还有没有人到此现场?”   灰渡对于世子的冷静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应:“属下因未确认是否世子妃,着令隐瞒,并未泄露给顺天府。”   “很好。”世子冷冷吐出两字,手指朝向墙角,继续说道:“把那一具……将她面容毁掉,别让人辨别出来。”   灰渡接近两步,看清尸身的眉目,惊讶莫名:“世子?!”   那可是世子妃,世子刚才怎么吩咐?把面容毁掉!莫非是悲痛欲绝,以致心神昏聩不成。   灰渡愣愣地看着虞沨抬手拍了拍晴空的肩膀,说了一句:“让秋月回家吧,晴空。”又是沉痛的语气,那冰冷的眉目这才像是染上了悲凉的情绪,不像昏聩了心神。   灰渡有若石雕,这一回坚决不敢听令行事。   突然又是一阵马蹄声,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也赶到了现场。   灰渡移动着僵硬的步伐往外,眼看着主子掺扶着双眼泛红的大长公主下鞍,听闻一句——   “祖母莫急,那人并非旖景,而且,我已经知道是谁掳走了她,旖景安全应当无礙。”   灰渡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雷电劈中。   世子究竟在说什么?里头的人明明是世子妃,还有秋月……   可是灰渡竟然见着大长公主蹲着在那看了一阵,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过略带着孤疑地问:“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与景丫头这般相似,还有,究竟是谁掳走了景儿,弄个和她相似的人来又是什么目的。”   倒是卫国公观察一阵后十分疑惑,问道:“沨儿,你真确定这人不是……”   “虽然相似,但决不是景儿。”接话的是大长公主,很笃定的口吻:“景儿是我一手带大,我能认不出?虽说景儿身上并没什么记认,可我很确定这人不是景儿。”   “这女子我曾经在香河县衙见过。”虞沨这才说道:“后来她成了三皇子府的侍婢。”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这么说,竟然是三郎那浑球!”   “一定是他,先帝本来有意将帝位传予他,才有可能把暗人移交,也只有三皇子,才能指使得动肖竣兄弟,但这事不能张扬,决不能让旁人得知旖景被他掳去西梁。”虞沨越发肯定,看向灰渡:“愣着干嘛,把这具尸身面容毁去,移交顺天府,就说有人故意造成世子妃遇害,才毁了尸身容貌,想让我们仅凭穿戴与秋月认定。”   大长公主这才省悟过来,看向依然被晴空搂在怀里的秋月,闭目长叹:“真是冤孽,可怜秋月……真不知怎么与雪雁交待,这么说,早前发现的尸身也是夏柯?”   虞沨思量一番,摇了摇头:“不,不是,否则他们也不会大废周章把尸体容貌毁掉,丢在别的地方,应当是被旖景及时阻止……至少三皇子不会伤害旖景性命。”   大长公主也略微放心,但想到孙女儿被三皇子掳走,说不定……看向虞沨的目光就有些迟疑:“沨儿……”   “已经过了八日,我想三皇子不会通过铜岭关,那可是在楚州,他这般谨慎,应当不会选择这条线路,或许是从贑望关,也有可能是绕往与我大隆交界的属国辗转去西梁……”虞沨微微握拳,无论是从哪条线路,这时遣人都追不上了,再者为了旖景的清白,还必须隐瞒天家,否则就算能把人追回来,以新帝对苏、楚两府的戒防,一定会拿这事做文章,用宗室声誉的借口,逼迫他停妻另娶,若是不从,就会立即与新帝“刀剑相向”。   “祖母、岳丈,在旖景归来之前,这事必须隐瞒,就连太后都不能实言相告,据我猜测,圣上很可能不知暗人一事,但太后未必不知……肖竣夫妇与旖景一同失踪,也许会让太后猜疑到三皇子,但太后应该不会挑明,咱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至于太后为何不会挑明,又怎么知道天家暗人一事,虞沨这时并没有详细说明。   他现在没有心情理会旁务,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回他的妻子,这一世决不会容忍有人将他们分开,无论那人是谁。   ☆、第六百零七章 朝局变动,市坊传言   高宗殡天、新帝登基,二月登基大典在太和殿隆重顺利举行,尽管臣民们仍禁着嫁娶、饮宴,丧服虽除,穿戴仍要讲究简素,不能忽然就明艳亮丽喜庆张扬,故而市坊间仍是一片单调沉晦,素幡除去了,华绸彩灯依然不敢张结雕梁广檐。   可是自从远庆九年的初夏,笼罩在锦阳京上空仿若梦魇的森霾终是渐渐淡去,尽管春寒依然料峭,时不时还有一场北风夹带着冻雨卷袭,并不到春暖花开时节。   对于大隆,对于民众,那至高无上的权位顺利交接,没有引起更多的血雨腥风,总是让人舒一口气的。   那么及到三月,当阶前瓦隙,那些新翠悄悄萌生,乌枝柯头,又有芳菲含苞待放,河水里的冰封被一日软过一日的南风消融,水流逐渐舒缓畅快起来,这一年的春悄无声息、款款渐渐的到来,那些风声鹤唳、胆颤心惊就真的随着酷厉的冬季尘封于时光,没有走远,就已经被多数人淡忘了。   只是多数人。   也有那么一部分,当然会迎来的新的紧张和筹谋。   饮宴未举,市坊里的酒肆仍在消沉,妓坊更是幽寂,一些贵族却免不得相约着去某处茶楼里闲谈小聚,当然都是彼此交好信任的,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是在独僻的雅室里,压低了声音议论一下朝政。   最隐秘,却最广泛的话题,多数是以新帝继位却无先帝诏书开头,很意会不明的猜测,往往点到即止,不曾深入剖析,各自心里的意见其实也未必当真坦承,有的话总是心知肚明就好。   “想必先帝那时真是病重,据闻也是咳喘引起的心疾,太医们也不敢断定已到大限。”   “应是如此吧。”   ——心里想的却是,从旧年腊月就开始罢朝了呢,甚至在新岁后还封了八皇子辽王,这实在让人疑惑,论理,若先帝心目中当真有了继位人,该是到他即位后再对手足分封,以为恩顾兄弟,先帝何故在弥留之际特意封了八皇子,并连就藩的日子都定好了,生怕新帝反悔似的。   “即位诏书上也已录明,先帝临终前独诏圣上,谆谆训导,将安国安民之政令一一转达,圣上于病榻前跪承聆训,果不其然,先帝重视科举选才,圣上即位不久,即授首任状元郎顾于问平章政事之职,这可就是从一品的朝廷要员!”   “顾平章之才的确让人饮佩,否则那即位诏书也轮不到他来执笔。”   ——心里想的又是,遵先帝遗令?谁还真信似的,先帝病重之时常常诏见的两个内阁学士,眼下不是被今上搁置起来,苏轹和虞沨,那才是先帝时的信臣……今上即位不久,韦相就忽然称病请辞,今上立马就让陈知年任了左相,那顾于问虽是韦相的女婿,听说正是他拿了韦相什么把柄,才要胁着让位。还有传言,顾于问早年被魏望庸驱逐出溟山书院,因为对魏家怀恨,连带着对楚王世子也很有不满,今上重用他,明显是疏远苏、楚两府的征兆,今上究竟在担忧什么,才会在即位之初就忙不迭地打压先帝时的重臣!   看着吧,卫国公手里的京卫,接下来不定被谁接管。   以上都是贵族朝臣关注之事,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更关心,又更无所忌惮谈论的则是另一件事——   “听说没,原来楚王世子妃在先帝驾崩那晚,从城外赶回途中,是被人掳走了呢。”   “怎么没听说,真是可惜,当年卫国公嫡女和楚王世子大婚,那可是十里红妆,多少风光?我还亲眼目睹过这对壁人,二人婚后,也是琴瑟和谐,世子身份何其尊贵,据说连个通房都没有的,只对世子妃一心一意,可也正应了那句情深不寿。”   “这时说情深不寿还是太早吧,不是说世子妃在几个忠勇亲兵的掩护下逃脱了么?那个坠崖的婢女就是为了引开刺客。”   “也是,这回掳劫世子妃的听说是前朝肖氏余孽,因为痛恨当年老国公和先楚王对他们的剿杀,意在报复世子夫妇,平时没有下手的时机,就趁着先帝驾崩,后来不是还把世子骗去了林野,结果是用个毁了容的尸身效仿世子妃的穿戴,若他们手里真有世子妃本人,何必企图蒙蔽。”   “可世子妃若逃脱敌手,怎么不知下落了呢?”   “这谁知道,一个弱质女子,遭人追杀,说不定也和那婢女一样失足坠崖,出了意外,但不见尸身,世子是不会甘休的,这时也不是没有放弃搜寻么?”   很难得,关于这一件世子妃被掳失踪案,市坊间这是唯一版本,没有众说纷芸。   三月里春光明媚的一日,虞沨从荣禧堂出来,花叶扶疏间,他缓沉的步子不急不徐,目光却一直盯在脚下,并没有观赏翠叶新蕊的欣欣向荣。   自从新帝登基,虞沨非常自觉地恳请“长假”一直到这时,天子甚至十分体恤地免了他的早朝,让世子全神贯注地搜寻失踪的世子妃。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重视内阁,到了新帝,将内阁视为虚置,本就在虞沨所料。   他不在意。   老王妃在帝崩那日受刺客突袭,很是惊惧了一番,后来听说旖景不知所踪,日日担忧,好容易挨过了七日哭丧,终是不支病倒,虽在子孙的安慰下渐渐好了起来,可一直牵挂着旖景,每回见了虞沨,都忍不住搂着孙子哭上一场。   为此事,安然还专门从冀州赶了回来,留在王府侍疾。   不过安然实不够七窍玲珑,虽一心一意侍奉亲长,让老王妃略微安慰,终是难以彻底开怀。   虞沨对于祖母的担忧也不知如何开解。   倒是古秋月,因着近段常常来王府与虞沨议事,听闻老王妃郁怀,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那些稀罕有趣的物什,与市井间的杂谈趣话,回回问安,都能让老王妃略微展颜。   虞沨与古秋月结交下来,本认为他很懂得察颜观色,虽有商人的奸巧,也不乏士子的风雅,难得的是并不贪得无厌,倒是个懂得进退之人,再加上安然与殷永成亲,与古秋月也有了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世子对这人倒是渐渐信重起来。   眼下古秋月已经将一家钱庄开进了西梁大京。   这一日虞沨又约了他来议事。   还不到时辰,世子信步行到关睢苑,在梅林里略转了一圈儿,经过一处跨院的拱月门,正巧见着灰渡与晴空两个在对饮。   世子略站了一阵,听得晴空又在念叨那年那月,第一回见秋月,就是在佛国寺,历数着从前的旧事,从前那个没心没肺、自命风流的小厮儿已经如同换了一个人,两眼朦胧,不尽追思,虞沨听着,心情也更往下渐渐沉晦了下去,步子往里微动了动,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市井里关于世子妃被掳失踪的那些传闻,当然是他有意散布。   实际上那日在密林破庙发现“旖景”的尸身,他当即立断让人毁其容貌后,经过仔细思量,又“编造”出一番相对有利的“事实经过”。   那具尸身必须毁容,除了隐瞒旖景被三皇子掳走的真相外,也是为了规避世子妃已然身故的定论。   因为不管旖景是身故,抑或被三皇子掳走,新帝都不会放过用此事做文章,逼迫虞沨与他意中的门楣联姻。   那个倩盼,可是圣上当年送给三皇子,倘若虞沨否定当日那具尸身是旖景,圣上立即会想到三皇子。   所以,只能将尸身毁去容貌。   并且还有那番肖家余孽欲引虞沨去密林加害,用的是秋月为饵,当虞沨赶去时,却见现场已呈两具尸身,而忽然杀声四起,多亏世子早有安排,才没有被肖氏余孽加害的“传奇”。   虞沨与大长公主都否定毁容的尸身是旖景,理由是世子妃身上有个隐秘的记认,而尸身上没有,这当然是编造,不过世子妃身上有何记认,自然也不会传得街知巷闻。   当然,旖景被掳,将来她的名节难保不会被天家诟病,但至少在她现身之前,这时生死未卜,事实又扑朔迷离,圣上若是逼迫,虞沨也能找到借口应付过去,他相信三皇子之所以用倩盼为替,也不会大肆张扬旖景是被他掳走一事。   把这事栽到前朝余孽头上,天子虽不尽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天子即位后,对六、七两个皇子实际施以了变相软禁,又对辽王诸多监视,并没发现他们有掳掠世子妃的蛛丝马迹,很简单,若是他们行事,必然会借此要胁苏、楚两府,不会“假造”世子妃遇害的现场,用以打击虞沨。   天子也觉若非前朝余孽心存报复,这事实在难以解释。   在他心目中,完全摒除了远在西梁的老三会对一个已嫁妇人贼心不死,冒险潜返锦阳将人掳走的事,这不是开玩笑么,意在权位的男子,哪会真的对个女人念念不忘,将自身置于危墙,这在今上的人生信条里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老三那时对世子妃的心心念念不过就是作戏,用以博得父皇的愧疚而已,他若真是个情种,就该守身如玉,结果送他一个和世子妃几分相似的婢女,就宠成了心尖尖,算个什么情种。   无非就是对苏氏的容貌有几分贪念而已。   当然虞沨编造这个情由受到了从前太后,眼下已经升级为太皇太后的质疑。   质疑的根本就是出在那条暗线上。   不过太后因为不知当日事发详细经过,拿不准虞沨是否洞悉了那条暗线,她也不能直言不讳地询问,只试探着问道王府亲兵丢了世子妃,难保没有被追责?   虞沨心中雪亮,仔仔细细答道:“当日先帝驾崩,想到祖母与旖景还在东郊,便立即让亲兵名肖竣者请归,哪知中途遇伏……肖竣兄弟二人之妻受臣嘱托,在旖景身边护持,他们夫妻在众亲兵掩护下亲护旖景往东郊巡卫撤离,哪知又中了埋伏……旖景应是在他们掩护下逃脱,肖竣兄弟夫妇当场遇害。”   事发突然,遇先帝崩逝,太皇太后起初原没将旖景被掳一事往三皇子身上联想,举丧期间也没有心力彻察这事,虞沨当断定旖景去向后,雷厉风行的安排周密,太皇太后当然也不可能追着要看肖竣等人的尸身,这事只好作罢。   实际上先帝临终之前,的确将两条暗线转交太后——卫国公府那条还有作用,但楚王府这条,因为令牌已经在三皇子手中,先帝也担心三皇子今后为西梁利益暗害楚王父子,所以交待太皇太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干脆把这条暗线告之楚王父子,也可用作笼络。   太皇太后听闻人已经死了,也好作罢。   当然肖竣之父并没有如愿按三皇子的安排脱身,他被虞沨派遣的人提前一步“请回”告之其子媳忠心护主不幸牺牲的噩耗,将其接返锦阳“荣养”太皇太后打听得这事,认为肖竣之父已经没了实际作用,不足为虑,干脆就没提暗线的事。   至于旖景今后平安归来,关于被掳这段经历,为了保证“清白”不被天家追责,虞沨当然会有所安排,但他这时,暂且不能顾及这事。   他在等西梁传回消息,能否确定旖景平安,以及去向。   只有确定此事,摸清三皇子的戒防疏密,世子才能筹谋安排,助旖景安全脱困。   虞沨深觉这是一件极其不易之事。   但也是必须做到的事。   ☆、第六百零八章 西梁回讯,禁苑佳人   古秋月带来的消息其实并不明显,大概就是在三月初“巡游”西梁各郡的大君总算反回了国都大京,市坊间并没有关于大君后宅的任何传言,但古秋月这枚奸商在虞沨的鼎力相助下,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在西梁暗暗培植人脉,渗入到了三姓贵族中,虽不至打听得什么隐秘国政,但关于一些贵族间的“闲言碎语”还是能摸察一二。   自从三皇子摇身成了西梁大君,第一王位继承,胡、庆二姓自然不会放过在大君府安插耳目,大君在大隆就没有婚约,眼下是金光闪闪的一枚单身贵族,胡、庆二姓的贵族但凡闺中有女待嫁,都难免觑觎大君夫人的宝座。   大君夫人可是大有可能成为将来的西梁王后,贵族们都卯足了劲。   于是关于大君接返曾经留在锦阳皇子府邸的“侍妾”安置在大君府的一处院落,并授令闲人勿扰的消息就被古秋月“挖掘”了回来。   “很神秘,两姓耳目甚至无人目睹过大君带回的女子,据察,那女子身边侍奉的婢女全是薛国相为大君挑选的亲信。”古秋月禀报道。   虞沨料定那就是旖景,微微吁一口气,至少她还平安。   “想要打探确实的消息不易,是否通知东华公主?”古秋月又问。   当年,虞沨为了保全安瑾,并没有动用天察卫,而是暗助古秋月在楚州、铜岭关外以及西梁大京发展了不少商产,其实也是暗人们的联络点,将西梁线报交由古秋月统筹管理。   “大君最防备之人,应该就是东华。”虞沨微微蹙眉:“东华处境本就微妙,眼下能不牵涉她最好,咱们若要暗察这事,还得通过大君并不设防之人。”   “那就只有薛国相了。”古秋月说道:“金元公主与大君说不定会争储,彼此都有防备,更别说胡、庆两家。”   “只有卫冉,有可能打入大君府,得他信任。”虞沨微微挑眉:“卫冉眼下不是被薛国相安插在庆氏?倘若能促成庆氏把卫冉荐给大君,有薛国相意会,以我对大君的了解,应当会利用卫冉迷惑庆氏。”   古秋月颔首表示赞同,但卫冉可不是他能调动的人,需要虞沨的亲笔书信。   虞沨在写信之时,实在有些感慨,当年因为隐隐的不安,委托卫冉潜入西梁,不曾预料真会重用他行这关键之事。   眼下怎么助旖景脱困尚无良策,但求先与禁于深宅的她取得联络。   虞沨想到旖景曾说大君有过目不忘之天赋异禀,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日在并州平疫的情形,确定那人没有直接与卫冉谋面,一边封好信函,交由灰渡急传往楚州转递西梁,一边又对古秋月交待:“大君应当在锦阳还有耳目,那顶替世子妃的尸身被毁容,再有前朝余孽这些传闻势必会被他察知,他应当料到我已经洞悉事实。”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并且虞沨以为,就算他能蒙蔽虞灏西,那人也不会疏于防范,给旖景与外界接触联络的机会,更遑论让她与安瑾碰面。   “所以,这时要在大京市井散布传言,大肆鼓吹大君对旧人的宠爱,欲请西梁王将之封为夫人,让胡、庆两姓紧张起来,越发看重与大君联姻,以免将来失势,要让他们越发积极地在大君府安插线人,才有利于卫冉行事,而不被猜疑。”   这事倒在古秋月能力范围之内,他连忙应诺。   两人正在商议细节,忽得禀报,那位被天子从翰林院六品修撰,一跃提拔为从一品大员的平章政事顾于问登门拜访。   古秋月惊疑不定:“他怎么来了?不是传言顾平章与世子有旧怨么?”   虞沨唇角一卷:“当年他被魏先生驱逐,曾经求我从中转寰,我没有理会,疏远是有的,旧怨倒说不上。”却吩咐让人把他请去前院书房。   古秋月暗忖,这果然是疏远的,倘若世子对顾于问没有隔阂,便是念及曾为同窗的情份,也该请来关睢苑面谈才是。   见世子有客,古秋月当然不便久留,却磨蹭了一番,这才说道:“世子,在下并没有打听得夏柯姑娘是否也平安抵达西梁”   虞沨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古秋月已经一揖下去,正要告退,走出几步才听见让他安心的话。   “既然世子妃确定人在西梁,坠崖之人决非夏柯,她与秋月忠心耿耿,决不会弃主自逃。”   得了这一句话,古秋月莫名其妙就觉得安心下来,离开的步伐都轻快了些。   又说顾于问,其实他是真没打算主动拜访楚王世子,还是早两日,因为重用翰林与否一事与秦怀愚一党争论得口干舌躁,最后以秦怀愚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告终,他倒被天子留在了御书房。   其实当天子即位,打算拿他的岳丈韦记开刀,把左相之位收回掌握时,顾于问就与秦党争执了一番。   秦怀愚荐的是吏部卓尚书,而顾于问鼎力支持陈太后之兄长陈知年,背着秦怀愚劝谏,称卓尚书早与秦相眉来眼去,若让他继任左相,中书省尽在秦相掌握,眼下应当平衡两家之势,陈家是圣上之母族,本与秦相同为左膀右臂,圣上不应弃而不用。   天子本就是多疑之人,当然听进了顾于问的谏言,秦怀愚原本以为他与卓尚书“两相倾心”之事瞒得滴水不漏,他们那桩“姻亲”弯七绕八,说穿了不过是卓夫人娘家一个毁容的姪女,嫁给秦家族中丧妻的鳏夫,倘若这也是交好的证明,大隆这些个勋贵世家追究起来也许都是一家亲,表面来看,卓尚书还是卫国公一脉之人,故而秦怀愚劝言,若让卓尚书任了左相,才不显明面上对苏家的打压,便于暗中谋划,而卓尚书远比韦记要活络,相对而言易于争取拉拢,被圣上收服。   秦相信心满满,却被顾于问背后拆台,他如何不气!   翰林那一帮人大多为先帝重用,是虞沨、苏轹一手提拔,当然不能尽信。   秦怀愚自从辅佐了庆王上位,自认比陈家功劳高出一头,野心暗暗滋长起来,表面上做得不那么明显,已经在筹划权倾天下了。   打压苏、楚两府是天子势必要采取的手段,所以秦怀愚把眼睛盯准陈家,哪知中途又杀出个顾于问!   偏偏天子对顾于问尤其重用,秦怀愚怎能不咬牙切齿。   连忙收罗证据呈上御前,坚决反对重用翰林,理由是那一帮人对两位内阁学士大为信服。   这的确是天子之隐忧,当问顾于问,他倒也承认尤其楚王世子对翰林们影响极重,却问天子:“世子当年一篇《苍生赋》,征服了万千士人,难道圣上要弃士人不用?”   又再谏言:“苏、楚两府必须分而治之,依臣之见,眼下还当笼络楚王府才是善策。”   天子再次采纳了顾于问的谏言,却把笼络虞沨的光荣任务交给了顾于问。   这让顾于问十分为难:“不瞒圣上,当年世子对下臣很是疏远,有些鄙夷之意。”   天子龙袖一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虞沨那人朕还是有些了解,往常待人大多有些疏冷,也是他性情使然,或许于你并无偏见,再者眼下你才是朕之信臣,朕倒要看看,楚王世子给不给朕这分颜面。”   所以顾于问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当被请入外书房,脸色就沉了下来。   好在没有被拒之门外。   虞沨有意晾了他两刻,才去见人,两人微微寒喧之后,顾于问表达了对世子妃失踪一事的关切,说了半日,才说上正题,请教翰林是否应当重用一事。   “还是当日我劝顾兄那一句,莫要操之过急,科举选士,擢升俊才,可士子们大多不熟政务,于翰林学习也罢,六部观政也好,要将学说联系实际,需要一个过程。”似乎对顾于问直接被提拔为中书要员颇有微辞。   这话又让顾于问的面色更沉了一分。   总归是这番谈话并不怎么愉快就是了,天子得闻后一声冷笑:“父皇在位时,虞沨可对翰林士子颇为赞举,及到朕当政,眼看着要培养新兴势力,他倒感觉到是要渐渐架空苏、楚两府父皇当日盛赞两府至忠,也不过如此罢了。”   顾于问没有多话,颇有些默认的意味。   于是翰林学士们越发受到重用。   虞沨依旧漠然置之,倒是秦党越发不满,不过明面上当然没有违逆圣意。   重用翰林,便要将科举贯彻到底,故而礼部官员就成了炙手可热,天子欲在礼部安插亲信,正要将高宗帝看好的卫予仁、魏渊两个调任,不想却被太皇太后阻止。   当然,太皇太后干政一事并没广为张扬,天子不知为何竟然妥协。   大隆朝廷这些明争暗斗悄然无声有张有弛的进行,邻国西梁的大君府,在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名为绿卿院。   白衣侍女新阙颇带着挑剔的目光,暗暗打量着与大君对弈的女子,心说容貌倒是上等,可那副清高的模样摆来给谁看,当谁不知,这人在大隆不过是个侍婢罢了,拿不出手的身份,被送往西梁时还不小心出了意外,竟然失忆,对大君这般冷漠,哄得大君诸多纵容,真让人憋屈。   西梁的白衣侍女大多出身望族,并非普通奴婢比得,故而新阙很是自满,瞧不上这个出身卑贱,大君却令她们称为“夫人”的妇人。   可是当她的目光随着那女子指间的白子落在棋盘上,眼神顿时满是诧异。   大君居然落败?   “看看,我就说了,你定还是记得四艺。”虞颢西满是惊喜。   碧竹掩映下的一方红亭,半倚着欄椅的红衣女子神情漠漠:“我累了,先去歇息。”   大君殿下才一靠近,女子便是显然的一个瑟缩,于是无奈的大君只好吩咐盘儿:“快扶夫人回房。”   一直目送着旖景的背影转过曲径,虞灏西才蹙起了眉头,目光落在黑白纵横之间。   五妹妹,你是当真失忆?   ☆、第六百零九章 虚心求教,怎得芳心   虞灏西满面计较的步出绿卿苑,一列亲兵立即整整齐齐站成了一排挡在院门外,大君府的这处东苑防范森严,外人不得随意出入,当然,里头那位“夫人”更是不能迈出这院子一步。   大京的三月,春意比锦阳更浓,这时满园芳菲已经争奇斗艳,南风里浮动着醉人的馥郁,但大君殿下显然没有赏景的心情,他垂着头走出十余步,又转头看了看与这明媚撩人的园中美景极不相符的严阵以待,眉心的不满越发显然。   他费尽心机将人带来西梁,可不是为了终身幽禁,不过算无遗策的大君这时却忽然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那种挫败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诸事顺利而烟消云散,反而又加重了几层。   书房里,孔奚临与薛东昌已经等了一歇,一个看似悠闲地琢磨着一盘残局,一个心神不宁地抱着茶盏牛饮,当见大君总算现身,这才站了起身,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呆头呆脑地仍捧着茶盏。   虞灏西视若无睹地在一张罗汗床上坐下,眉头还是拧着的,就听见薛东昌干笑着说道:“殿下,这都过了快一月……您这是还没消气?快饶了苗石陌吧,他那么个古板人儿,您把他往妓坊一丢,这段时日险些没被那群莺莺燕燕折磨疯了。”   薛东昌很是同情苗石陌的遭遇,本身古板就不说了,娶的婆娘也是个河东狮,这回就算能从妓坊脱身,回家也逃不掉一顿烧火棍的惩罚。   “殿下,要不让属下替他受过?”见大君神情不善,薛东昌自以为幽默地说了句趣话。   得到一声冷哼。   大君怎能心甘?为了把旖景顺利掳至西梁,一路就必须严防那狡诈的丫头脱身,若行水路,有的河段冰封未解,未免滞留,万一倩盼的尸身没能瞒过虞沨,说不定会被他追截,只好走陆路,经赣望关出境,虽说他早准备周全,造了真假难辩的路引,扮作商团赶路,可沿途难免会有居留,若不让旖景一路之上都昏睡不醒,她势必会找到机会闹腾,万一引起怀疑,被官府盘察,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苗石陌提醒他普通迷药用得太过频繁,要么会造成失效,要么会让人产生依赖,今后不用迷药难以入眠,渐渐造成神志昏聩,引发癔症,而苗家秘制的“三日醒”时效更长,用后也不会让人产生依赖,把对人体的伤害减至最低。   不过也有可能造成暂时失忆,根据个体不同,恢复的时间也长短不一。   结果他们还没赶到赣州,旖景果然出现了失忆的症状。   那两日间,她整个人都呆呆傻傻,不知自己是谁,也不认识旁人,就连夏柯都认不出来。   倒是他一接近,那丫头就吓得面无人色,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苗石陌居然说是旖景亲眼目睹他下令杀死秋月,这打击太过沉重,以至虽然失忆,下意识却对他产生惊惧排斥。   虞灏西又急又怒之下,再不敢对旖景用“三日醒”,好在她也没有哭闹,让盘儿看守服侍着,一路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顺利进入西梁国境。   停药之后,旖景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没有继续呆傻下去,举止越渐正常,可还是认不出人。   苗石陌虽然说随着时日推移,应该会彻底恢复,但却不能保证。   已经过了月余,旖景日常言行虽与旁人无异,甚至识文断字也并没有任何影响,经过这几日的尝试,琴棋书画的技艺也都依然如故,不过始终没有恢复记忆。   对他的态度虽不再惊惧,似乎也没有怨恨,但始终如陌生人一般排斥,她仿佛把自己禁固在一个特异的空间,她不出来,也拒绝任何人进入。   这让大君怎不懊恼,他想争取她的回心转意,有朝一日彻底对虞沨死心,而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哪知从一开始,就是变故频频。   虽说旖景倘若真不记得重前,对他似乎更加有利,可不知为何,大君总有些别扭不甘的感觉。   他反而不知怎么开展接下来的计划了。   对于一个脑子里完全没有过去的旖景,他要怎么争取?眼下于她而言,他纯粹成了个陌生人,于他而言,她也同样陌生。   所以这时,大君一声冷哼后,却冒出来一句虚心求教:“你们说说,该怎么哄得女子芳心?”   这下子薛东昌更是一脸呆怔,孔奚临也再难气定神闲。   敞袖一拂,孔奚临轻轻一掌拍案,却是沉沉一声:“殿下,您认为眼下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庆王登基,说不定将来会给殿下使绊,便在西梁,胡、庆两家野心勃勃暂且不说,还有金元公主,她身后可是有宛姓与大多数贵族的支持,虽依礼法,大君是第一顺位继承,可远不到安枕无忧的时候!”   灏西晃了一眼从前的玩伴现在的忠臣,倒也没有不耐,很认真的解释:“这些我尽有打算,要动胡、庆两姓,先得需要增强咱们自身的实力,光有个大君的头衔自然不足,不是在等北原昭康氏吞下那两个部盟,再由我收回么?至于金元,她倒是有些本事,对西北原边境兵防地势很是熟悉,这段时间我常向她请教敌情,想借着这次机会,吞并北原边境三郡,有了这番功劳,自然就会争取贵族靠拢与陛下信重,眼下不是与金元内斗的时候,必须与她联手清除胡、庆两姓,分化旧贵族。”   说完这话,大君冷冷一笑:“至于老四,他不足为惧,自己那张帝位尚且不稳,哪顾得上我,再者若我成了西梁王,对他有益无害,他与我的矛盾无非就是那把龙椅,眼下他不可能再与我树敌。”   三皇子与四皇子虽是对手,却没有死仇,西梁大君与大隆皇帝之间眼下更无利益冲突,依据大君对大隆今上的了解,他才不会干涉邻国政务处处树敌,大隆国内苏、楚两府就够他头痛一阵,还不定鹿死谁手呢。   “殿下既知公主并非普通女流,何不联合庆氏,才更有登位的成算,联姻是最直接简单的方式,苏氏在大隆虽出身尊贵,在西梁可见不得光,并不能给殿下带来任何助益。”孔奚临不服:“她这时身份可是倩盼,侍婢出身,殿下缘何让人以夫人相称?”   “小五,若我登位,坚决不容什么三盟政会掣肘,庆、胡两姓必除王姓之尊,还与庆氏联个什么姻?说穿了,庆、胡两姓不过倚仗着旧部贵族,倘若我力主普通贵族可论功得封邑候,废除庆、胡两姓垄占爵位,让他们身后的旧部都有论功就赏的机会,即可分化三部联盟之格局,我要王位,决非仅只依靠女人一途。”大君很恼火:“联姻只是个相对便捷的手段,但也得我愿意,若谁妄图用此威逼,连婚事都不能作主,我还谋个什么王位,什么君王首顾大局,若连立谁为后都要被人协迫,就是个废物。”   薛东昌便被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若非孔奚临的脸色实在难看,险些忍不住连声叫好。   大君眼底琥光一掠,唇角微噙不屑:“小五,我与金元不是死敌,是同盟,我欣赏她身为女子却英豪阔量,若最终陛下更看好她,我愿意辅佐她一统大权,人活一世,眼睛不能只盯着权位,只要能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引领西梁日益强大,我也不算枉活,金元对我多有维护,并不存害我之心,我与她公平竞争,若是输了,倒也服气,怎能与心怀叵测的庆氏狼狈为奸对付金元?你给我听好,金元不是当初的孔氏母子,与我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是我的表妹,是亲人盟友,我坚决不准你等在她身上用那些阴险毒辣的手段,并且我有自信,不会输给金元。”   这下连孔奚临都惊讶起来,像是不认识面前这位满腹阴谋把尔虞我诈奉为人生信条的“发小”一般,脸上的不愤却淡却下去。   他还以为大君眼里除了那个苏氏,就再不容其他女子,想不到对金元公主却是这般赏识,论来,若大君与金元联姻……西梁王位更是十拿九稳。   尽管孔小五还是不能达到大君的境界,但他也没有再责备埋怨,唇角微卷:“殿下,您问我怎么哄女人,问错人了吧,我可没有经验。”   “是问错人了。”大君揉了揉眉头,把目光转向捧着个茶盏心潮澎湃的薛东昌。   薛东昌这才“回到正题”,再是干笑两声,犹豫不决的说道:“用钱?抑或珠宝首饰?”   大君殿下长叹一声,无力地挥了挥手:“东昌,以后别去妓坊了,怎么得了……”   于是满心困惑的大君只好去请教西梁国相薛遥台。   “恕臣直言,殿下这回……艰难了。”果然是直言,虽年过中旬却依然玉树临风的国相大人听完大君口述与旖景一番经历始末后,看过来的目光有若默哀。   大君:……   “殿下,原本世子妃应当对您还怀有几分亏欠之情,可您强掳她来西梁,已经造成伤害,她怕是已经心生怨愤。”   这道理虞灏西未必不明,但他实在难以接受就此服输,打算的是用倩盼的尸身蒙蔽虞沨,那婢女的气度风范自是与旖景有天壤之别,但成了具尸体,光凭容貌而言,还是有八成相似,再者虞沨发现尸身时已经数日之后,虽是冬季,尸身不至腐败,到底不如生前,再加上陈尸当场的丫鬟辅证,还是极大可能蒙蔽过去。   虞沨以为旖景亡故,而天子势必会借机向楚王府施压,当过国丧,说不定就会立即赐婚,好让自己的亲信与楚王府成为姻亲,分化苏、楚两府的同盟。   虞沨尚无子嗣,在天家的压力下,难道还会终身不娶不成?   到虞沨再娶的消息传到旖景耳中,她必然会心灰意冷,天长日久,未必就不会变心,接受自己。   为这一线可能,虞灏西也要竭尽全力,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没有轻易放弃四字,只要他想要的,必须争取,否则如何心甘?   沉默不语的大君又听薛遥台继续说道:“再有,殿下处决她的婢女,又是一错。”   “虞沨十分明智,倘若不处死那两名婢女,让其呈尸当场,必然蒙蔽不了他,世子妃倘若都遭杀害,更没有留下丫鬟的道理。”大君下意识的分辩。   “殿下若不以为是错,何故一开始也打算瞒着世子妃行事,而不是当面杀人?”薛遥台微微挑眉:“这是因为殿下心里明白,那婢女与世子妃甚是亲近,怕被她得知后,更加怨恨,再难接受殿下示好。”   大君很沮丧,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计划,不但让旖景亲眼目睹了他处死秋月,不得已下,只好承认了欲用倩盼尸身蒙蔽虞沨之事,这么一来,就算虞沨将来再娶,旖景也不会对他怀怨,心灰意冷了。   “殿下,欺瞒不能让您赢取真心,你还要学会怎么付出,到了那时,或许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爱慕,臣实在无能为力,这事只能靠殿下自己参详,但臣有一劝在先,殿下,付出必有收获,但也许收获不如人意,比如即使付出真心,收获的也许只是失望而已。”   欺瞒不能赢取真心,这句话倒是让大君记在了心头。   ☆、第六百一十章 真失忆了,怎生是好   大君府里,还有另外一处禁苑,位于西路,景色自是不如绿卿苑秀丽雅致,看防也并非森严,没有亲兵列队,青漆门上只挂着一把铜锁而已。   里头扣押着一男一女,先不说那位铁锁加身困于厢房的男子,只说相对〖自〗由,甚至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服侍”的女子。   她是夏柯。   自从那日被掳,她亲眼目睹了秋月惨死,正以为必死无疑而满心悲愤,不料却被旖景及时解救,留得一条命在,因受世子妃叮嘱,这一路也没再想过逃脱,但夏柯却被单独“押运”并不允她在旖景身边随侍。   直到一日,被人领去面见旖景,夏柯亲眼目睹主子目光呆滞,甚至认不出自己,又是惊惧又是悲痛,只恨自己无能,更恨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西梁大君,视他为恶魔。   那一日后,她再也没见过旖景,直到被人丢进这方院落幽闭。   往常,两个小丫鬟并不限制夏柯的行动,横竖院门也被锁死,高墙四围,她也走不出去。   于是夏柯透过那扇窗户,悄悄打量过与她一同被困在此的男子。   她惊讶地发觉男子很有几分眼熟,确定是在大隆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男子大约二十出头,虽披头散发铁锁加身,但举止稳重,似乎带着些士子风范,看上去并不显得狼狈不堪,有一回夏柯与那男子的目光对上,也发现他似乎带着些度量,应当也是觉得自己有几分眼熟。   这人究竟是谁?   因为身后有两个寸步不离的耳目,夏柯自然不能与男子有语言交流,这便成了她禁居岁月除了牵挂旖景以外,一直在琢磨的问题。   这日,突然有两个白衣侍女进入禁苑,满面冰霜地将夏柯挟制了出来,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一间刑室。   夏柯几乎以为自己终于在劫难逃,下意识想到旖景,慌忙追问:“世子妃究竟如何?”   她心里难以言状的惊慌,因为意识到旖景倘若平安,那恶魔应当不会伤害自己,难道世子妃出了什么意外?   夏柯却并没有得到半句回答,白衣侍女将她绑在刑椅上。   接下来却是往她衣上泼洒着血水,然后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弄得满面腥臭与冷湿,夏柯正不知所措,再被白衣侍女一把捏住下颔塞了枚药丸进去。   夏柯顿时觉得嗓子里一阵干痛,再也喊不出声。   丫鬟心里这时不是惊慌,而是莫名其妙。   上回金元公主来访大隆,参加楚王府春宴,夏柯也听闻白衣侍女都是习武之人,并亲眼见识过这些侍女的身手,她不认为这两人为了灌她死药,还有必要将她缚于刑椅。   夏柯低头看着自己“满身血迹”发愣。   不过多久,她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没法回头,没法出声,却听见了那熟悉的嗓音,来自于她的主人之口。   “这是什么地方?”   “刑室,我带你见一个人。”——这是那恶魔的声音!   夏柯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后她很快看到了世子妃。   这是午后,刑室却只有一扇狭窄的天窗,因而光照并不充沛,辨人眉目只有依靠四壁灯火,夏柯瞧见旖景,更是激动得连连挣扎,那刑椅的铁足磨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哪知自己这副形状,非但周身血渍,脸上也是“伤痕累累”再因张大嘴却不能发声,眉目显得越发狰狞。   旖景往后退了两步,几乎立即避开目光,一把扯住了男子鸦青色的衣袖:“她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世子妃当真不记得她了!夏柯心里一阵冰冷,惊慌的情绪有若潮水般地涌卷,一双眼睛更是迫切地盯着旖景。   世子妃,可千万不能忘记从前,千万不能被这恶人欺骗,您还要带奴婢回去,世子妃,这人杀害了秋月,您可千万不能被他蒙蔽。   但夏柯很快冷静下来——自己被装扮成这番凄惨的形容,定是这恶人在试探世子妃,世子妃也许是假扮失忆,好让这恶人疏忽大意,可万一因为担心自己,而露出马脚来……夏柯心急如焚,可是她却没法发出声音,于是干脆闭嘴,转头狠狠盯着大君。   大君自然对夏柯的怒视置若不见,只微扶着旖景上前,着意放软了语气:“五妹妹好好看看她,当真不识?”   夏柯眼角泛红,又是期待,又带着些提醒地与旖景对视,没有再作徒劳的挣扎,只缓缓摇头。   旖景似乎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再看了夏柯两眼,立即捂住了眼睛:“我不认识,她究竟是谁,为何你要对她动刑?若是犯了重罪,你把她处死就好,何必让人活受罪。”   大君眼中微带着度量,却并没有再为难旖景,只是说道:“她是你从前的婢女。”   旖景移开手掌,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我的婢女?那你为何要折磨她?还有,你为何一边对我关怀备至,一边让人看着我不能出入,难道我也是你的囚犯不成?”   “别瞎说。”大君轻笑,往旖景接近一步,似乎是要拥抱的企图。   旖景连连后跌,踩着裙裾险些摔倒。   还是拒之千里的模样,大君心中一冷,很是无可奈何:“五妹妹,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放了这婢女。”   夏柯越发笃定恶人这是在试探,满目焦灼地看向旖景——千万不要为奴婢求情,世子妃,奴婢并没有受刑,请您……   “放了她吧。”   大君微一挑眉:“怎么,五妹妹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她是我的婢女,所以,求你饶她一条性命。”   “求我?”大君显然一怔,又再拿不准真假了:“五妹妹,你可记得她叫什么名?”   旖景目瞪口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她害我失忆?所以,我若不能好转,你就要将她处死?”   夏柯眼见着“恶魔”满面失望,心中也再添惊惧,看这情形,世子妃是当真失忆了,时长日久,一定会被这恶人哄骗,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出戏当然是大君故意安排,用以试探旖景是否假扮失忆,虽说无论旖景是否失忆,他在真正赢取芳心,让旖景心甘情愿地留在西梁之前绝对不会放松防备,不过若是不确定旖景失忆的真伪,大君势必不会安心。   失忆与否,也关系未来大君谋划人心的方式方法,势必要有所把握。   试探并没有结束。   某日,大君终于听闻锦阳传回的消息,得知那番肖氏余孽用毁容尸身引诱虞沨加害未遂的传闻,脸色顿时阴沉。   好个虞沨,竟然认出了倩盼是假冒,难怪去楚州联络肖竣之父的人无功而返,好容易打听得肖父被调回锦阳,应当也是虞沨先下手为强“青雀”落网,虞沨势必察明是天家安排之暗线,难保不会怀疑自己。   不过他为了旖景,应当不会张扬此事,就算要救人,也只能是暗中。   再隐瞒着大君府邸有那么个与楚王世子妃“极为相似”的女子便无必要,大君干脆让亲兵撤除严防,也许可了旖景能在大君府〖自〗由活动,不过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白衣侍女,不让府中仆妇“骚扰”就是。   旖景起初还觉得如释重负,似乎才没了囚犯的压迫感,脸上有了几分笑容,也就是闲睱时去花苑里散步一阵,鲜少与绿卿苑外的仆妇交流,大约是因为各种打量的目光太多,旖景很快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模样。   于是大君十分体贴的提议:“若是觉得府中蔽闷,莫如与我去郊外一游?”   倘若旖景没有失忆,应当不会错过抛头露面的机会,以争取与安瑾以及外人联络。   “不去,我觉得累得慌。”旖景却毫不犹豫地拒绝,表现出兴致缺缺。   远途奔波,她这段胃口也不好,整个人越发消瘦,怏怏病色一目了然,真是精神不济的模样。   可拒绝得太干脆,大君却又生疑,这丫头本就狡慧,说不定料得自己是在试探,才会如此,便殷勤劝慰,大君口灿莲花般将郊外美景形容得天下无双,又说出入都是乘车,并不会累着,旖景这才免为其难的答允。   当然,大君并没有给旖景与外界接触的机会,甚至没让外人瞧见她一眼。   去的地方是出鞘山与碧影潭,当年芳林宴上,金元公主入画之境。   这显然也是大君有意安排。   因此当他瞧见旖景下车,目睹美景时眼里一掠而过的惊讶,心中再是一沉。   就听旖景问道:“我从前可来过这处?”似乎很笃定的模样:“我好像有些映象,一定来过这处!”   大君看进旖景迫切的眼底,心里有些相信这丫头是真的失忆了,却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很是沮丧。   接下来的日子在大君关怀备至的呵护下,旖景渐渐对他少了些排斥,心情似乎也愉悦起来,尤其是对盘儿这个第一贴身侍女越发亲近,竟从她口中打听自己究竟是谁,与大君是什么关系,盘儿不知何作答,大都是应付过去,转头就汇报给大君。   暗中观察下,大君并未发现旖景有“可疑之处”总算笃定五妹妹失忆的事实。   也就是他笃定而已,防备并没有半点放松,旖景身边跟着的全是大君耳目,夏柯依然被隔离。   直到这一日,王后寿辰,大君入宫朝贺,酒喝得多了些,被人掺扶归府时甚至已经人事不省,他躺在榻上,被人服侍着饮了一碗醒酒汤,才略微缓和了头晕目眩,感觉到一阵幽香扑鼻,似乎有温软的小手抚上面颊,大君睁开眼睑,灯火辉映下,映入视线的是魂牵梦萦的一张面容,眼若秋波盈盈,唇角含笑默默。   琉璃般的眸色顿时深沉,大君伸手摁住那温柔的指尖,扶上纤腕,将人拉进怀中。   “旖景……”   甜香入怀,大君心动神摇,手掌抚摸着女子的青鬓。   她微仰着面颊,没有瑟缩排斥,柔长的睫毛渐渐掩住清澈的乌眸。   大君眉心微动,稍稍侧面,极其缓慢地吻上她满是期待,有若花苞的樱唇。   ☆、第六百一十一章 无情杀戮,冷厉逼问   鼻尖全是馥郁醉人的馨香,女子唇上的娇甜毒药般地侵入他的味蕾,刹时间,脑子里一片空茫,他能感觉到自己从骨子里生出的颤栗,炙流般地在血液里奔走,指掌便不能忍耐,从她的鬓角滑向项后。   舌尖无比留念,故而越发缓慢,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能保持温柔,耐心地描摩着那朵樱唇的柔美轮廓,品尝着她呼息里蚀骨的香甜。   他对情色从不陌生,可是还是第一次如此动情的亲吻。   所以他珍惜,甚至有些惶恐,害怕她忽然排斥拒绝,又将他重重推开,所以他克制着早已焦灼难耐的欲望,尝试着让她接受,然后与他一起沉沦。   他尚且还在颤颤兢兢地青涩着,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终于如愿以偿,她似乎就已经耐不住这般浅尝辄止,手臂猝不及防地环上他的脖子,丁香舌挑开了他炙烫又颤栗的唇。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白光闪电般地刺入脑子里,是什么轰然一响后,所有克制就这么崩溃。   他翻身,尽占主动,再无顾忌。   无休无止的纠缠与索求,他完全沉沦在这个拥吻里。   指掌下意识地在怀中人的身子上游走,从单薄的肩头,到胸前的丰盈,隔着柔软的衣衫,感受着她的热情与颤栗,他再难呼息,仓促地摆脱了她的唇舌,贴在耳畔呼喊着她的名字——旖景,旖景,你可知道我是谁,求你……唤我的名字。   她衣襟里散发出来那诱人的体息如此致命,让他再难忍耐。   就当他用牙齿松开她的衣襟时,她的指掌也从里衣探入,贴上他的体肤。   大君身子顿时紧绷,狂热的亲吻这才暂歇,只那流窜在血液的炙烫越发疯狂,轰然直冲天灵。   可他听见了她的回应,媚惑上扬娇软无比的语音。   “殿下。”她学他刚才,一边亲吻在耳畔一边轻唤。   大君忽地睁眼,迷乱狂热的眸色就像突然冰封。   他摁住了她意乱情迷焦急探索的指掌,然后微微撑起手臂。   灯火依然明亮,他微咪眼角看了好一阵,唇角轻轻一卷。   这一个笑容如此媚惑多情,让因为他突然停止的热情正感惶惑的女子微微吁一口气,回以一个无比嫣然的莞尔,用那盈盈秋波牢牢吸引他的双目,纤纤玉指贴着他的衣衫,移向衣襟上的衿结。   他的笑容越发妖丽了。   他已经看清楚她的脸,不过小腹滚热的欲望却并没有退却,反而越发灼烫。   这说明什么?   女子浅呼一声,是因为她的手腕突然被襟祻,然后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拉了起来。   可他的目光还是那般温情,让她感觉不到威胁,只有越发沉迷。   所以,即使被他拉得踉踉跄跄,离开床榻,摁在壁上,他滚烫的身子逼了过来的时候,女子还不可自拔地沉迷在这暧昧缠绵的气氛中,没有感觉到危险。   “刚才,你可听清孤在唤你什么?”他问,鼻息烫着她的耳畔。   黯哑满带情欲的语音让女子痴迷,所以她痴傻地重复着他刚才意乱情迷时不断呼唤的名字。   大君笑了,微微退了一步,看定眼前的女子。   一只手掌仍然抚摩在她的发鬓,一只手掌却不动声色地移向一旁的剑架。   “锵”地一声,冷光横逼,女子尚且不及惊惧,就看到一片红光。   然后才感觉到到脖子上的剧痛。   但只是在几息间,她再也没有知觉。   “来人!”大君将染着鲜血的佩剑掼在地上,退开几步,有条不紊地除下染着殷红的里衣。   两个白衣侍女无声无息地进入,冷眼晃了一眼倒地的尸身,只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便视若无睹,服侍了大君更衣。   “清理干净。”大君冷冷甩下一句,走开几步,两手撑在墙上,低头去看铜洗里的清水映出他脸上的血迹。   身体里的灼烫依然没有退却。   他自嘲般地一笑。   原来他最熟悉的,只有她的嗓音。   所以被这贱婢身上的迷情香昏乱了神智,产生幻觉与欲望,却被陌生的声音唤醒。   只有凭借着嗓音,他才知道那不是她。   大君猛地掬起铜洗里的凉水泼在脸上,胡乱用白巾拭了一把,拂袖而去。   绿卿苑里的满园翠竹,在春夜的软风里吟吟碎语。   大君沉重的步伐踏着月色,飞快地接近萧萧竹影里的灯火通明。   旖景还没有睡,正与盘儿说话,听丫鬟眉飞色舞地说着西梁的风俗人情。   锦帘外头神色沉晦的男子顿足,手指已经挨上垂锦,却僵持。   他听见她问:“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从前完全不知道这些,可是你说的清明、端午这些节气我又分明晓得的。”   “夫人原本就是才随大君来的西梁,不知这些是情理之中,婢子也是听新厥、旧辞几个侍女说起,夫人与婢子一样,从前都是生活在大隆。”盘儿解释,也仅限于此,大君还没有授意她可以告诉夫人更多的过往。   大君手臂一挥,灯影迎面照来,他看见她靠在贵妃椅上,秀发垂在水棠红的春衫上,映衬得那张玉兰花般的面容沉静如水,听见响动后,蓦然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讶,身子便下意识地离开了引枕,慵懒闲适一敛,飞快恢复了端正庄重。   “出去。”大君挥手示意盘儿,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旖景那般仓促地起立,她瑟缩地避开目光,垂在身侧的指尖清楚地颤抖着。   他渐渐向她逼近,不许她后退,拉紧她的手腕。   他想换作从前,倘若她还有记忆,一定不会退却,会微仰着面颊看他,满带着冷漠与嘲讽:“你想干什么?”应当会这样质问吧。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如此惊惶。   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大君分明拉长了呼息,却仍是这般急切局促。   血液里的灼烫一寸寸地吞噬着理智,他的眸底渐渐又有狂热滋生。   “我听说你在向盘儿打听身份?”他的嗓音黯哑,感觉到她在挣扎,更紧地握牢了她的手腕,两人之间,近在咫尺。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实在难以心安。”她嗓音里带着颤抖,仿佛惊惧不已,于是手腕又下意识地硬挣了几挣。   “我不想弄疼你,你别动。”他低头,身影压迫向她,唇角斜斜一挑:“你还在打听和我之间的关系?”   她的视线实在无处安放,颤颤兢兢地迎向他,眼角已经泛红,须臾之间泪意朦胧。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那个倔强骄傲的丫头,从不在他面前示弱的人,可是大君仍在这般惊惧与惶恐,不尽委屈的注视下心软,但〖体〗内的焦灼越发难捺,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搭向她的肩头。   “你希望与我是什么关系,五妹妹?”   “我不知道……”她后退,却被他的指掌牢牢锁定,他眸子里的冷静逐渐涣散,炙烫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他的逼近更具威胁,她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的血腥与重重的酒息,身子蓦然僵硬。   “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认识身边所有的人。”她的眼泪滑落下来,没有再试图挣扎与推拒,目光却越发瑟缩与无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囚犯,盘儿却说并非如此,说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何害怕你,你没有加害我,可我就是害怕……”   她的瑟缩让他愤怒,让他不甘,大君重重将人拥紧在怀里,这回遭到了她猛烈的反抗。   他低下脸去,〖体〗内的焦灼再难摁捺,他牢牢地把持住她的下颔,不让她回避,也不顾她满面泪痕,亲吻上去。   血腥与酒意越发清楚地逼向旖景,下意识地避开他炙烫的唇,感觉到他急促的呼息响彻耳畔,旖景重重一推,往后一个踉跄,却又立即被他拉了回来,他的目光狂热又冷厉,逼视着她:“你是真不记得我,还是装模作样,好让我疏忽,侍机摆脱我?五妹妹,你再怎么掩饰,可是你的冷漠与反感都掩示不了,你倘若当真失忆,何故还会这么排斥!”   “你别这样,我难受,我真的难受……”她哭喊着,再一次坚决地避开他逼迫的嘴唇与强烈的气息,重重喘息着,忽然整个身子屈偻了下去,发出一阵干呕。   那声音这般刺耳,无疑是对他的讽刺。   大君冷笑,却松开了指掌,看她蹲下身子,一手扶着椅柄,一手紧紧揪着衣襟,依然连连干呕。   “五妹妹,你就是这般厌恶我,所以你没有办法伪装。”他紧紧咬牙,只觉心里又闷又痛,不知为何眼睛里却有酸涨,他摇头,退后一步:“五妹妹,别再徒劳无功地妄图蒙骗,我不会放松警惕,我决不会放你离开。”   他想让她绝望,就此不再装模作样,他希望她依然是从前那个倔强的丫头,会对他冷嘲热讽、唇枪舌箭,而不是畏惧,不是示弱,可不知为何,说出那样一番话后,最终却是他感觉到刺骨锥心。   大君甚至不想在这房间多留一刻,不想再多看因为厌恶他干呕连连的女子一眼。   拂袖而去。   却听见一声闷响。   “五妹妹!”男子一个箭步上前,将满面苍白昏厥在地的女子搂在怀中。   旖景双目紧闭,脸色也渐渐青紫,对于大君的呼唤与摇晃毫无知觉,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指尖尚余泪痕。   “盘儿,快去请良医正。”   男子横抱起无知无觉的女子,直冲进内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一切的愤怒瓦解冰销,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惊惧。   他半跪在榻前,握着她冰冷的手掌,悔之不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实情相告,夏柯恍悟   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温柔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声声飘渺,让她不自觉地循声移步。   这又是置身何处?四周是重重的雾气,一切都隐藏在苍茫之中。   只有那个声音引导着她。   渐渐的近了,她终于看见那个身影,那样熟悉。   一个名字在她的舌尖辗转,可是她却不敢唤出,很奇异的感觉,仿佛叫出来就会引来祸患一般。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雾气涌向他们之间,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别走……   酸涩攸忽间就侵袭上眼睛,沉重拥堵向她的胸腔。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是模糊的,影影绰绰一片。   “旖景,你终于醒了。”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突然清醒,却又缓缓闭目。   再睁开眼睛时,这才看清了半跪床前的人。   旖景惊惧地抽离了手掌,突地坐了起来,向床角瑟缩着。   “你别怕,我不会逼你。”那蓦然的抽离让大君心口一痛,唇角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站了起来,却因为膝盖的麻软险些踉跄,大君好不容易才站稳,缓缓退后两步。   “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你。”他着意将语音放得轻缓,见旖景不再颤抖,松了口气:“是否还觉得难受?”   旖景只觉浑身无力,那恶心想呕的感觉依然盘旋在嗓眼,她不敢说话,生怕开口又忍不住干呕,再一次激怒他。   “五妹妹,你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   是,有了身孕,经过刚才良医正的诊脉,确凿无疑。   “五妹妹早有些安歇,我这就走,明日再来看你。”像是难以面对女子惊惶不安不知所措的模样,虞灏西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出了绿卿苑,才一拳擂向院门外的一棵桃树,花叶纷乱,洒了他满肩。   他想起刚才医官有些责备的语气:“殿下,娘子确有了近三月的身孕,不过依据脉象,甚是不稳,娘子身子瘦弱,郁怀不解,刚才是因突受刺激情绪激动才致昏厥,这样的情况……微臣并无十足把握能保住娘子腹中胎儿。”   他知道的,那丫头并非身子羸弱,是他将她强掳了来,一路坎坷,又因为那该死的“三日醒”引发神思昏乱,以致于变得这般胆颤心惊,才致郁怀不解。   想当初,面对杨妃的利匕,旖景都能冷静周旋,若非失忆,她怎么会镇日忧惧。   他想留她在身边,不是为了伤害。   真是该死。   虞灏西想起那日薛国相的话,这回,渐渐拿定主意。   旖景在绿卿苑里静养了几日,总算是又恢复过来,经过诊脉,医官确定暂时无礙,可还得小心周护,再不能有半点闪失,于是大君殿下这才略微安心,稍有闲睱,就来绿卿苑陪着旖景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致,仿佛那一夜两日之间的冲突从未发生。   可旖景始终还是郁郁不乐,面对着大君越发小心翼翼。   这一日,大君再来绿卿苑,听盘儿禀报旖景的胃口越发不好,常常恶心犯呕,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更多,有时还会怔怔垂泪,医官说如此下去,只怕难以平安生产。   大君听得心惊胆颤,无奈绿卿苑的侍女全不是熟悉旖景起居之人,就连盘儿,也不知她往常喜好,饮食上的照顾难以周全稳妥,更休提贴心宽慰。   四月的春光,越发明媚,桃李缤纷浮香四起,但旖景却越发消瘦。   “五妹妹,你真想知道过去的事?”转廊上,大君终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旖景很淡漠:“也不是非要知道,就算我知道了,只怕也会感觉是别人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关联……再者,我也听了一些议论,知道自己出身本就卑贱,就是一个侍婢,就算有了身孕,若是女孩儿,出生便会赐死,就算男孩儿,将来也会被抱走给他人教养,生死不见。”   大君沉了脸:“五妹妹是听谁在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旖景很茫然:“难道我不是侍婢?”   大君揉了揉眉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你不是,五妹妹,我都告诉你,你与我原本是在大隆出生长大,我是皇子,而你……你是卫国公府的嫡女,你的祖母是大长公主,是我的姑祖母,你决不是什么侍婢。”   旖景轻轻一笑:“殿下何必哄我,我明明听仆妇议论,我就是皇子府的一个侍婢,因得了殿下宠爱,才被接来西梁。”   “你不是。”大君深吸了一口气:“五妹妹听好,你姓苏,在家行五,所以我才会唤你五妹妹……还有,你不是我的侍婢,是我因为不甘,才将你掳来的西梁,你腹中的胎儿……他的生父是大隆楚王世子,所以,无论男女,将来都会平安长大,不会离开你一步。”   旖景目瞪口呆,好半响才问:“殿下在说什么?是说我与旁人……”   “那不是旁人,那是你的丈夫,我才是旁人。”大君很懊恼,拂袖而起:“五妹妹,今日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定下心来,保养好自己的身子,别再听信那些仆妇嚼牙,你从前的婢女夏柯我会调来绿卿苑侍候,有什么话,你都可以问她,但是,这些事情不能宣扬出去,五妹妹你信我,我是为了你的平安着想。”   旖景怔怔地目送着大君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一旁的盘儿才敢说话:“夫人,殿下所言都是事实,婢子从前见过您,也见过夏柯姑娘,那时还将您误认为世子……”   于是夏柯就这么被调来了贴身侍候,得知旖景有了身孕,这丫头倒是惊喜得泪如雨下,而有了她的照顾与开解,旖景的胃口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仍然受着孕吐折磨,心绪倒比之前要宽松。   但大君对她的防备并没有减轻,夏柯也没有与旖景独处的时候,盘儿基本寸步不离,夏柯并没有找到机会求证旖景是否当真失忆,可她见旖景听闻前事,一副茫然怔忡的模样,并且完全不记得世子,反而问得较多的是大君如何,夏柯大是焦急。   每当提起大君,夏柯都是敷衍了事,也是因为顾及着盘儿这个耳目,才没有直言不讳大君就是个“恶魔”提醒旖景要避之千里,千万不能被他蒙蔽。   可是这一日,夏柯却忽然听大君自己坦白了他的恶行。   “五妹妹,你与虞沨原本琴瑟和谐,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放不下你,这才筹划着把你掳走,你之所以排斥我,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我杀了你另一个婢女,被你亲眼目睹,所以,你对我越发害怕排斥。”   别说旖景大是惊讶,就连夏柯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五妹妹,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争取你的谅解,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可我再不会逼迫你,我唯一强求的事,就是把你从虞沨身边带走,并且倘若你不会对我动心,我也不会放你离开,就算你恨我,我也会把你留在身边。”   疯子!夏柯气愤得咬牙切齿,但另一个丫鬟盘儿却感动得泪水涟涟。   大君常常与旖景说起前事,比如他们在濯缨园的那次对峙,从那一日,他开始关注她,打听得她住的闺阁院落就是叫绿卿苑,种了满园碧竹;又比如她对他似乎与生俱来的防备与疏远,大君竟也直言不讳;还有并州一行,她曾经救了他一命,虽然解急的一箭失了准头,反而将他误伤;以及在清平庵,他让她知道了深藏心底,从不曾对人诉说的仇恨。   旖景很少问起虞沨,无论是对大君,抑或是夏柯。   而夏柯眼看着旖景似乎渐渐与大君亲近,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得盘儿这个耳目,尝试着提醒主子她与世子曾经的两相倾心,可往往只是开了个头,却被旖景阻止:“我都记不得了,完全记不起他,他这时,想必也以为我已经不在世上,大君不会放我离开,我和他再无相见之日,夏柯,也许不过多久,他就会另娶新人,再提从前还有什么意义?”   夏柯哑口无语。   旖景身边的丫鬟当然不仅夏柯、盘儿,但盘儿却像影子般地跟着夏柯,夏柯没有办法摆脱她与旖景私话,并且旖景摆明不想再多听从前与虞沨的过往,她也只好缄默。   日复一日,连夏柯都绝望了。   却在一次闲话时,夏柯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试探旖景是否当真失忆的机会。   因为盘儿的叮嘱,夏柯也认同倘若张扬开来主子原本的身份极为不妥,故而她也没再称呼旖景为世子妃,而是入乡随俗,跟着大君府的一众仆妇以夫人相称。   这日夏柯与盘儿陪着经过调养,渐渐恢复康健,不再那般羸弱的旖景在花苑散步时,突然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春暮,原本夫人替她与灰渡定在三月成亲,也不知眼下如何。”   夏柯的原意本来是欲引得旖景好奇灰渡是谁,这样就能顺里成章地再提世子。   哪知旖景关注点却并不在灰渡:“听大君说被他处死的婢女叫秋月,我那时甚是悲痛,应当也是在我身边贴身服侍的人,你又是叫夏柯,这回又提起春暮,难道我身边的丫鬟都叫春、夏、秋、冬不成?”   夏柯很焦急,也只能奈着性子回答:“秋月与秋霜都是出生在十月,春暮是三月生人,婢子生日是在五月,故而才得夫人依季节赐名,她们三人是打小服侍着夫人,婢子要稍晚一些。”说到这里,夏柯微微一顿:“夫人可还记得奴婢之前的名字?”   “不记得了。”旖景摇头,半响,又像是好奇一般:“你叫什么?”   夏柯笑道:“奴婢原名腊梅。”她心里很紧张,想要去看旖景的神色,又生怕被盘儿看出端倪,只好忍着。   她听见旖景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然后沉默。   一种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夏柯暗暗叹息,看来世子妃是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别人也罢,世子妃怎能忘记世子?倘若一直留在西梁,而世子又真信了那具顶替的尸身……世子妃今后若恢复记忆,却得知世子再娶新人,那情景该是怎么悲痛。   就算世子妃一直不曾恢复记忆,可想到她与世子就此远隔两地,音讯不知的生活……夏柯只觉鼻尖一阵酸涩。   却忽而又听旖景说道:“我心里却想错了,且以为你本名叫作樱桃呢。”   夏柯的心跳一窒,拳头蓦得握紧,强忍着激动,好容易才维持着平常的语调:“夫人缘何这般猜想?”   “前人诗云‘昨夜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柯枝’,你说你生日是在五月,那时樱桃花果全无,唯有柯枝待明春,所以我才以为你叫樱桃,当初是因这句旧诗给你取名夏柯,原来不是。”   是的!当时世子妃赐名时就是说的这一番话,几乎一字不差。   夏柯险些没有忍住热泪盈眶,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看向旖景。   世子妃唇角带笑,目光刚好从远处收回,也看向夏柯。   了然并且透彻的乌眸,这才是夏柯熟悉的眼神。   世子妃没有失忆,她果然是作伪,她不会受大君蒙蔽,一定会伺机逃脱。   夏柯如释重负,轻轻一笑:“多美的诗句,真可惜奴婢没那福份。”   ☆、第六百一十三章 隐忍伪装,争取脱身   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温柔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声声飘渺,让她不自觉地循声移步。   这又是置身何处?四周是重重的雾气,一切都隐藏在苍茫之中。   只有那个声音引导着她。   渐渐的近了,她终于看见那个身影,那样熟悉。   一个名字在她的舌尖辗转,可是她却不敢唤出,很奇异的感觉,仿佛叫出来就会引来祸患一般。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雾气涌向他们之间,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别走……   酸涩攸忽间就侵袭上眼睛,沉重拥堵向她的胸腔。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是模糊的,影影绰绰一片。   “旖景,你终于醒了。”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她突然清醒,却又缓缓闭目。   再睁开眼睛时,这才看清了半跪床前的人。   旖景惊惧地抽离了手掌,突地坐了起来,向床角瑟缩着。   “你别怕,我不会逼你。”那蓦然的抽离让大君心口一痛,唇角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站了起来,却因为膝盖的麻软险些踉跄,大君好不容易才站稳,缓缓退后两步。   “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你。”他着意将语音放得轻缓,见旖景不再颤抖,松了口气:“是否还觉得难受?”   旖景只觉浑身无力,那恶心想呕的感觉依然盘旋在嗓眼,她不敢说话,生怕开口又忍不住干呕,再一次激怒他。   “五妹妹,你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   是,有了身孕,经过刚才良医正的诊脉,确凿无疑。   “五妹妹早有些安歇,我这就走,明日再来看你。”像是难以面对女子惊惶不安不知所措的模样,虞灏西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出了绿卿苑,才一拳擂向院门外的一棵桃树,花叶纷乱,洒了他满肩。   他想起刚才医官有些责备的语气:“殿下,娘子确有了近三月的身孕,不过依据脉象,甚是不稳,娘子身子瘦弱,郁怀不解,刚才是因突受刺激情绪激动才致昏厥,这样的情况……微臣并无十足把握能保住娘子腹中胎儿。”   他知道的,那丫头并非身子羸弱,是他将她强掳了来,一路坎坷,又因为那该死的“三日醒”引发神思昏乱,以致于变得这般胆颤心惊,才致郁怀不解。   想当初,面对杨妃的利匕,旖景都能冷静周旋,若非失忆,她怎么会镇日忧惧。   他想留她在身边,不是为了伤害。   真是该死。   虞灏西想起那日薛国相的话,这回,渐渐拿定主意。   旖景在绿卿苑里静养了几日,总算是又恢复过来,经过诊脉,医官确定暂时无礙,可还得小心周护,再不能有半点闪失,于是大君殿下这才略微安心,稍有闲睱,就来绿卿苑陪着旖景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致,仿佛那一夜两日之间的冲突从未发生。   可旖景始终还是郁郁不乐,面对着大君越发小心翼翼。   这一日,大君再来绿卿苑,听盘儿禀报旖景的胃口越发不好,常常恶心犯呕,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更多,有时还会怔怔垂泪,医官说如此下去,只怕难以平安生产。   大君听得心惊胆颤,无奈绿卿苑的侍女全不是熟悉旖景起居之人,就连盘儿,也不知她往常喜好,饮食上的照顾难以周全稳妥,更休提贴心宽慰。   四月的春光,越发明媚,桃李缤纷浮香四起,但旖景却越发消瘦。   “五妹妹,你真想知道过去的事?”转廊上,大君终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旖景很淡漠:“也不是非要知道,就算我知道了,只怕也会感觉是别人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关联……再者,我也听了一些议论,知道自己出身本就卑贱,就是一个侍婢,就算有了身孕,若是女孩儿,出生便会赐死,就算男孩儿,将来也会被抱走给他人教养,生死不见。”   大君沉了脸:“五妹妹是听谁在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旖景很茫然:“难道我不是侍婢?”   大君揉了揉眉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你不是,五妹妹,我都告诉你,你与我原本是在大隆出生长大,我是皇子,而你……你是卫国公府的嫡女,你的祖母是大长公主,是我的姑祖母,你决不是什么侍婢。”   旖景轻轻一笑:“殿下何必哄我,我明明听仆妇议论,我就是皇子府的一个侍婢,因得了殿下宠爱,才被接来西梁。”   “你不是。”大君深吸了一口气:“五妹妹听好,你姓苏,在家行五,所以我才会唤你五妹妹……还有,你不是我的侍婢,是我因为不甘,才将你掳来的西梁,你腹中的胎儿……他的生父是大隆楚王世子,所以,无论男女,将来都会平安长大,不会离开你一步。”   旖景目瞪口呆,好半响才问:“殿下在说什么?是说我与旁人……”   “那不是旁人,那是你的丈夫,我才是旁人。”大君很懊恼,拂袖而起:“五妹妹,今日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定下心来,保养好自己的身子,别再听信那些仆妇嚼牙,你从前的婢女夏柯我会调来绿卿苑侍候,有什么话,你都可以问她,但是,这些事情不能宣扬出去,五妹妹你信我,我是为了你的平安着想。”   旖景怔怔地目送着大君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一旁的盘儿才敢说话:“夫人,殿下所言都是事实,婢子从前见过您,也见过夏柯姑娘,那时还将您误认为世子……”   于是夏柯就这么被调来了贴身侍候,得知旖景有了身孕,这丫头倒是惊喜得泪如雨下,而有了她的照顾与开解,旖景的胃口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仍然受着孕吐折磨,心绪倒比之前要宽松。   但大君对她的防备并没有减轻,夏柯也没有与旖景独处的时候,盘儿基本寸步不离,夏柯并没有找到机会求证旖景是否当真失忆,可她见旖景听闻前事,一副茫然怔忡的模样,并且完全不记得世子,反而问得较多的是大君如何,夏柯大是焦急。   每当提起大君,夏柯都是敷衍了事,也是因为顾及着盘儿这个耳目,才没有直言不讳大君就是个“恶魔”提醒旖景要避之千里,千万不能被他蒙蔽。   可是这一日,夏柯却忽然听大君自己坦白了他的恶行。   “五妹妹,你与虞沨原本琴瑟和谐,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放不下你,这才筹划着把你掳走,你之所以排斥我,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我杀了你另一个婢女,被你亲眼目睹,所以,你对我越发害怕排斥。”   别说旖景大是惊讶,就连夏柯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五妹妹,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争取你的谅解,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可我再不会逼迫你,我唯一强求的事,就是把你从虞沨身边带走,并且倘若你不会对我动心,我也不会放你离开,就算你恨我,我也会把你留在身边。”   疯子!夏柯气愤得咬牙切齿,但另一个丫鬟盘儿却感动得泪水涟涟。   大君常常与旖景说起前事,比如他们在濯缨园的那次对峙,从那一日,他开始关注她,打听得她住的闺阁院落就是叫绿卿苑,种了满园碧竹;又比如她对他似乎与生俱来的防备与疏远,大君竟也直言不讳;还有并州一行,她曾经救了他一命,虽然解急的一箭失了准头,反而将他误伤;以及在清平庵,他让她知道了深藏心底,从不曾对人诉说的仇恨。   旖景很少问起虞沨,无论是对大君,抑或是夏柯。   而夏柯眼看着旖景似乎渐渐与大君亲近,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得盘儿这个耳目,尝试着提醒主子她与世子曾经的两相倾心,可往往只是开了个头,却被旖景阻止:“我都记不得了,完全记不起他,他这时,想必也以为我已经不在世上,大君不会放我离开,我和他再无相见之日,夏柯,也许不过多久,他就会另娶新人,再提从前还有什么意义?”   夏柯哑口无语。   旖景身边的丫鬟当然不仅夏柯、盘儿,但盘儿却像影子般地跟着夏柯,夏柯没有办法摆脱她与旖景私话,并且旖景摆明不想再多听从前与虞沨的过往,她也只好缄默。   日复一日,连夏柯都绝望了。   却在一次闲话时,夏柯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试探旖景是否当真失忆的机会。   因为盘儿的叮嘱,夏柯也认同倘若张扬开来主子原本的身份极为不妥,故而她也没再称呼旖景为世子妃,而是入乡随俗,跟着大君府的一众仆妇以夫人相称。   这日夏柯与盘儿陪着经过调养,渐渐恢复康健,不再那般羸弱的旖景在花苑散步时,突然问道:“夫人可还记得春暮,原本夫人替她与灰渡定在三月成亲,也不知眼下如何。”   夏柯的原意本来是欲引得旖景好奇灰渡是谁,这样就能顺里成章地再提世子。   哪知旖景关注点却并不在灰渡:“听大君说被他处死的婢女叫秋月,我那时甚是悲痛,应当也是在我身边贴身服侍的人,你又是叫夏柯,这回又提起春暮,难道我身边的丫鬟都叫春、夏、秋、冬不成?”   夏柯很焦急,也只能奈着性子回答:“秋月与秋霜都是出生在十月,春暮是三月生人,婢子生日是在五月,故而才得夫人依季节赐名,她们三人是打小服侍着夫人,婢子要稍晚一些。”说到这里,夏柯微微一顿:“夫人可还记得奴婢之前的名字?”   “不记得了。”旖景摇头,半响,又像是好奇一般:“你叫什么?”   夏柯笑道:“奴婢原名腊梅。”她心里很紧张,想要去看旖景的神色,又生怕被盘儿看出端倪,只好忍着。   她听见旖景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然后沉默。   一种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夏柯暗暗叹息,看来世子妃是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别人也罢,世子妃怎能忘记世子?倘若一直留在西梁,而世子又真信了那具顶替的尸身……世子妃今后若恢复记忆,却得知世子再娶新人,那情景该是怎么悲痛。   就算世子妃一直不曾恢复记忆,可想到她与世子就此远隔两地,音讯不知的生活……夏柯只觉鼻尖一阵酸涩。   却忽而又听旖景说道:“我心里却想错了,且以为你本名叫作樱桃呢。”   夏柯的心跳一窒,拳头蓦得握紧,强忍着激动,好容易才维持着平常的语调:“夫人缘何这般猜想?”   “前人诗云‘昨夜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柯枝’,你说你生日是在五月,那时樱桃花果全无,唯有柯枝待明春,所以我才以为你叫樱桃,当初是因这句旧诗给你取名夏柯,原来不是。”   是的!当时世子妃赐名时就是说的这一番话,几乎一字不差。   夏柯险些没有忍住热泪盈眶,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看向旖景。   世子妃唇角带笑,目光刚好从远处收回,也看向夏柯。   了然并且透彻的乌眸,这才是夏柯熟悉的眼神。   世子妃没有失忆,她果然是作伪,她不会受大君蒙蔽,一定会伺机逃脱。   夏柯如释重负,轻轻一笑:“多美的诗句,真可惜奴婢没那福份。”   ☆、第六百一十四章 暂时“和谐”,苦无良策   第六百一十四章 暂时“和谐”苦无良策旖景知道,她就算费尽心机的争取,机会对她来说也许只有一次。   因此她虽然认出了盘儿是谁,也感觉到这丫头对她的“尽职尽责”但她并不敢轻率,万一收买说服盘儿不成,就会暴露伪装,再难蒙蔽对手。   更何况在她有意询问下,盘儿眉飞色舞地说起大君殿下是怎么为她报仇雪恨,让她得了机会手刃胡世忠,为惨死的母亲复仇,言谈之间,对大君不尽尊崇。   旖景明白盘儿已经被虞灏西收服,更不可能尝试收服她为己所用。   就是对夏柯,旖景是百分百的信任,但原本也没打算告诉她自己并没失忆一事,不是因为防备,而是旖景认为,就算虞灏西允许夏柯近身服侍,也不可能给夏柯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倘若夏柯有所疏忽,反而会暴露她的伪装。   她等待着夏柯自己想办法求证,两人之间,达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有灵犀暗中配合,才是真正有利。   倘若夏柯没有这样的意识,旖景也不会冒险坦诚。   但夏柯没有让她失望。   又说夏柯,自从得知主子并没失忆后,如释重负压力大减,本来不想再动辄就提世子,但心思一动,琢磨着世子妃故意伪装一定是为了蒙蔽大君,自己理应配合,助世子妃一臂之力,好让大君越发放松堤防才是善策,倘若表现得太过“乖顺”也许反而会让大君生疑,于是夏柯依然如常,得个机会就提醒旖景她曾经与世子的恩爱和谐,处处拿世子与大君比较,以期让旖景不忘旧情。   盘儿得了大君的嘱咐,原本应当发挥耳目的作用,不该阻止夏柯的言辞,但时日一长,她眼见夫人又渐生怅惘,并且有回在夏柯说起“世子若知夫人有了身孕,还不知怎么开心,定会对夫人呵护备至,而不似眼下……”盘儿眼见夏柯神情黯然,引得夫人也眼角泛红时,心里憋堵了多日的怨气再忍不住,彻底发作出来。   “夏柯姐姐,良医正千叮万嘱,夫人有孕在身当保持身心愉悦,你何故再提旧事,惹得夫人伤心?眼下如何?大君殿下难道不是对夫人关怀备至?夫人胎孕不稳,医官开的药方需要一昧上党出产的黄参,西梁市面鲜有佳品,大君甚至安排人手千里迢迢去大隆购入,也不肯委屈夫人用次品。”   “夫人药膳里需用青鱼,可夫人耐不住半点腥味,大君打听得灵泉里的青鱼肉质最为鲜嫩并少腥味,亲自去捕捉回来,并且大废周章运回灵泉水养于府邸,以备夫人随时服用,灵泉距离大京百里之遥,大君毫不介意奔波,又怎么不是对夫人呵护备至。”   盘儿十分为大君殿下抱屈,大君这般体贴,就连府中仆妇得知后都是议论纷纷,在西梁妾室地位卑微,明面上夫人曾是大君的侍妾,大君如此相待,仆妇们都说只怕将来大君要宠妾灭妻,颇多微辞。   大君为了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严令绿卿苑的侍女不能将夫人有孕一事外传,又把那些嘲笑夫人的仆妇统统发卖,以致偌大的府邸数百仆从再不敢小看夫人,这些事情大君不肯告诉夫人,但盘儿实在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为大君争取夫人的感激。   夏柯却不以为然:“夫人可不是什么侍妾,原本就不该被旁人诋毁取笑,倘若不是大君,夫人眼下仍是大隆世子妃,有谁敢给夫人委屈?”   盘儿气得面颊涨红,却无从辩解,可怜兮兮地看向旖景。   旖景仿佛这才神魂归窍一般,动了动斜倚在软榻上的身子:“夏柯,殿下对我的确关怀备至,从前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但在西梁,若无殿下周护,你我主仆又能如何?盘儿说得对,旧事再提无益,眼下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腹中胎儿,对世子也好,大君也好,才不会辜负。”   这论调让夏柯大感“神伤”侧过身子默默垂泪,心里头却连连感叹——世子妃演得真像,完全变了个人儿,自己若未经上回试探,对隐情心知肚明,眼下不定怎么着急上火。   盘儿却还不满足,竟然也是眼泪花花:“夫人,您有所不知,自从您随大君到了大京,大君把薛国相培植的亲信尽都调来绿卿苑服侍,就是担心夫人有个闪失,大君也就只留了两个侍候饮食之人在旁,府中许多人都是贵族们有意安插,心怀不轨,上回王后寿宴,就有个心怀叵测的侍婢得了机会,在身上携着迷魂香,险些得逞,大君明知那些人不可信,但因为亲信都调来侍候夫人,只好容忍……”   原来如此,难怪那晚虞灏西失常,险些动强,却是被人算计,旖景暗暗地想,看来胡、庆两家以及西梁贵族不乏觑觎大君者,不知能不能利用……   夏柯冷笑:“大君这是防范着夫人脱身,才安排的亲信看守,哪是为了关怀。”   盘儿气结。   还是旖景说了句“公道话”:“夏柯快别这么说,大君不是这样的人,倘若当真只为堤防我,何必用亲信,难道那些贵族安插的人还会放我逃脱不成,势必是不敢的,倒有可能加害于我,大君的确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这话被盘儿传去了大君耳中,那位大感诧异——难道这么短的时间,那丫头就被捂热了不成?这似乎也太过轻易,就算她真的失忆,没了从前的脾性,但对他的抵触可是与生俱来,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心软。   虞灏西难以安心,这日兴致勃勃地来找旖景,在一角红亭里调弦抚音,奏了一曲瑶琴助兴后,见旖景心情愉悦,大君又开始了试探:“五妹妹听我说了真相,知道你是被我掳来,并很有可能终身不得〖自〗由,难道就没有怨恨?”   旖景知道他没有这么容易被蒙蔽,说法是一早就琢磨好的,这时黯然垂眸,沉默许久。   “五妹妹,你有什么话但可直说,我不会介意。”大君指尖在琴弦上一掠而过,一串悠扬的音符,似乎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更添一分松弛。   “我原本应当怨恨的吧……你与夏柯都说过,我从前与夫君琴瑟和谐,可我竭尽全力地想,也记不起来一丝半点,我原本害怕你,因为你把我囚禁在此,一个我全不熟悉的环境,可是听你直言不讳地说了那些话,我反而安心,这才相信你不会加害我……你对我很好,让我锦衣玉食,让我没有办法怨恨或是讨厌你,我不想听夏柯提起从前,是因为不知为何,听多了会心痛。”   虞灏西微微蹙眉,她没了记忆,但依然还是有所感知的吧,那人在她心里就是这般难以磨灭。   “我现在唯一不满的事,就是不得〖自〗由。”旖景说这话时毫无压力,因为她这时所图并非是让虞颢西允她与外界接触,这不可能,但是没有一个人乐于被幽禁,喜欢被人当作金丝雀般关在笼子里娇养,她这般表示,才能真正打消对手的疑心,以为她天真懵懂,成了个不谙世事伤春悲秋的弱质女子。   “五妹妹,在你心甘情愿接受我,决意留在我身边与我携手并肩之前,我不会放你〖自〗由。”   “所以,我不能真正释怀。”旖景垂眸,指尖也跟着划过琴弦:“你也许不该告诉我真相,让我知道是被你强掳来此,就算我对从前毫无记忆,心里始终觉得忧闷,我不想被人强迫,也不想因为失忆,就辜负了曾经真诚相待的夫君,我不能接受你。”   “不怕,时日还长,终有一日你会恢复记忆,到时再作抉择不迟。”虞灏西轻轻一笑:“眼下你别担忧太多,一切以身子为重,五妹妹,我希望你平安无事,顺利生产,而无论你做出什么抉择,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但是我也不会伤害你,包括你的孩子,我会保你们一生平安,但是万一,如果有朝一日,你对我动心,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虞灏西发誓,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今生今世一心一意以待,还有你的孩子,我也会视为亲生。”   旖景强忍住磨牙的冲动,脸上维持着怅惘与些微的感触,丹田一股怒火直窜——疯子,虞灏西你就是个疯子,我不愿意妥协你把我软禁终身,唯有妥协你才会给我〖自〗由,可要我心甘情愿委身于你,我宁愿去死!   旖景是恨不能立即找到机会,至少先与自己人联络,让虞沨得知她并没有死,是被人掳掠至西梁,可是她也明白不能心急,一定要静待时机,要示弱,装作被虞灏西的宠纵逐渐打动,才有可能争取到他的轻疏大意。   必须与安瑾或者卫冉兄妹先有联系,才能想到脱身的办法。   可是虞灏西最为防备之人应当就是安瑾,必不会让她们碰面,更别说私下交谈。   西梁大多数人都未见过她,除了自己人,只有金元公主与那几个曾经随使大隆的女君,可旖景没有把握能争取她们的帮助。   她虽知道杜宇娘就在西梁,她的身份是商家,经营着首饰铺,或许能等虞灏西放松警备后,想办法说服他一同随自己出入市坊,找机会与杜宇娘碰面。   但杜宇娘曾经在怡红街红极一时,妖孽应该见过她才是,那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势必不会忘记杜宇娘来处,就算他不知自己与杜宇娘的交情,但凡来自大隆的人也会让他生防。   旖景并没有想到万全之策,只好摁捺焦急,一边与大君周旋,继续蒙蔽软化他的警慎,一边绞尽脑汁地思量,当然她也没置康健不顾,腹中胎儿是她与虞沨的骨肉,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又说大君,这时基本笃定旖景当真失忆,再者他已经坦诚布公,认为旖景是否失忆已经不是关键了,总之他不会放松戒备。   这日,大君陪着旖景消磨了半昼时光,陪她一同用了午膳,直到旖景泛困午休,大君这才回了正院。   “那婢女的底细依然察不出任何蹊跷,的确就是个宫人。”薛东昌与孔奚临已经等了一阵儿,瞧见大君神清气和,似乎满怀欣喜的模样,两人未免纳闷,心说难道苏氏这么快就转变态度不成,自然没有过问大君的情事,而说正题。   薛东昌提到的婢女就是当晚色诱大君不成,被一剑割断了脖子那位。   大君府的奴婢来源复杂,少部分是薛国相提供,这一批自然是亲信,有一部分来自王宫,眼下王后年事已高,后宫事务多由金元公主协管,大君在西梁“安居乐业”后,金元公主自然要拨调一批宫人给大君使唤,这些人也相对可信,故而大君才允那婢女侍候洗漱更衣,另外还有一部分,就是各大贵族送来的“礼数”来源复杂,自然不乏耳目。   哪知率先行动之人并非贵族们安插,却是来自王宫。   “殿下,莫非真是公主……”薛东昌迟迟疑疑地说到。   “这般低劣可笑的手段,决非金元授意。”大君想也不想就作出论断。   孔奚临唇角一斜:“以我看来,也许就是那婢女妄图飞上枝头罢了,殿下出去听听,眼下大京已是街知巷闻,都晓得您贪图美色,对个侍妾如珠似宝,西梁就没出过这样的事,也难怪有些婢女动心。”   大君横了一眼阴阳怪气的损友,抄起一枚托盘里的鲜果就丢了过去:“孔小五,你一回不损我会死?你当我这大君府是筛子,侍婢能随便搞得到迷魂香傍身备用?她若不是早怀叵测,预先准备,一时异想天开就能里外勾通?”   ☆、第六百一十五章 安瑾拜访,实属误解   孔奚临眉眼微斜,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将接过的那枚鲜果凑到嘴边咬了一口,微带着讽刺的语气:“若是从前,殿下就算看不上那贱婢的容貌,不愿意将计就计察出身后的隐线,也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一剑了断,总得刑逼一番,殿下这回……轻率了。”   “从前不过是陪着那些人演戏罢了,眼下再无此等必要。”虞灏西冷笑一声:“什么都察不出来已经说明问题,能安插宫人的无非胡、庆二氏罢了,至于目的,无非就是想钻空子,若是那贱婢得逞,争取了我的宠爱,说不定就能套出什么消息,就算落空,也会让我怀疑金元,与她内斗,无论是胡氏还是庆氏,没什么区别,反正我是不会容他们依然把控三盟政会,左右政令。”   自从这位大隆皇子被封西梁大君,虽然还没有作为,却已经引起了胡、庆二氏的关注,故然,两姓眼看着西梁王年事已高,膝下又无男丁,开始打起王位易姓的主意,不过他们也知道此事成算并不太大,尤其两家嫡子先后丧失与金元婚配的资格,再不能依靠礼法盟约的名义,手里的势力又远不能与宛姓抗衡,原本也没想着孤注一掷,无非是等着西梁王驾崩,金元继位,等格局时势有了新的变化,再图谋不轨。   金元是女子,继位多少站不住脚,万一她将来不能平衡各方势力,而两姓势力增强,也不是没有机会发起政会废位。   不过虞灏西的到来显然让西梁的时局再生变故,嫡女子继是盟约里白纸黑字约定,若是由他继位,政会也只能服从,除非发起兵变。   不过大君到底是大隆皇子,谁也不能保证大隆君帝不会鼎力支持于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胡、庆二氏发动兵变更无胜算,唯有将算盘打在联姻上头,以期让女儿成为将来王后,借此增势,进一步牵制王权。   两姓当然能想到西梁王不会坐视,说不定会让金元与大君联姻,如此,宛姓便能力压胡、庆。   更有一层,“嫡女子继”到底不是宛姓,就算虞灏西将来允准嫡子改姓,以让宛姓江山沿续,只不过西梁王未必就能放心,说不定还有立金元为储的打算。   胡、庆二氏还没有放弃希望,说不定那企图色诱的侍婢身后有更险恶的阴谋,用意是在暗杀大君,当然不能得逞的,但侍婢是金元调拨,如此一来,就能挑拨得大君与金元反目,宛氏内乱。   可自从大君巡游归来,府邸里多了一位“旧人”,又是那般得宠,起初还是大君府的仆妇窃窃议论,近日居然传得街知巷闻,胡、庆二姓当然会密切关注。   他们有心安插的耳目被大君忌防,多为粗使仆妇,没能发挥效用,于是两家为了摸清大君的底细,了解清楚那神秘的宠妾究竟成不成威胁,又开始了楚心积虑的谋划,通过各种途径往大君府塞人。   当年的三皇子与卫国公府五娘之间的纠葛在大隆原本不是隐秘,不过是因为贵族们到底有所忌惮,才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罢了,后来圣上赐婚,楚王府也牵涉在里头,贵族们更加不敢妄议,但只不过,皇子府后来甚是得宠的倩盼与楚王世子妃容貌相似的事情尽管在虞灏西的镇压下没有张扬,也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尤其是他一离国,皇子府那些个知道隐情的仆妇少了几分顾忌,这事就再不是什么不敢提说的隐密。   两个侧妃落得青灯古佛的下场,唯有那侍妾没了踪影,众人猜也能猜到倩盼的去向。   胡、庆二氏既闻大君接返大隆时的宠妾,再一打听,不难察知来龙去脉。   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西梁贵族大多未曾目睹过世子妃真容,也没见过倩盼,并不太相信两人之间的相似程度,才会越发好奇。   西梁民风开放,对于男女两相倾慕的风流韵事并不忌讳,尽管妾室地位卑贱,但大君这时尚未娶妻,倘若真对那侍妾情深不移,请旨封为大君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被虞灏西的风采与身份折服的女君们实在不敢小看那位传说中的宠妾。   当今西梁王宛璋可就是一个“情种”,与王后月氏之间那一段轰轰烈烈的情事至今仍被民众津津乐道。   当年宛璋还是太子,却对其母月王后的幼妹一见钟情,为此坚拒君令,拒绝迎娶胡氏女君,而求娶姨母为正妃,在西梁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被废了储位!   月氏也是西梁贵族,族人多为武将,月王后之母病逝,其父另娶他人,却是个丧夫再嫁的女子,据说也有倾国之色,却是出身平民,当年此妇与月父年龄相差甚远,又与前夫育有一子一女,月父毫不介意,甚至允准两个“拖油瓶”改为月姓,当作嫡出子女教养。   那位女儿,便是当今王后,虽然与宛璋并无血缘关系,但因生母是宛璋名义上的外祖母,她也成了宛璋名义上的姨母。   其母改嫁月氏,宛璋与她一见钟情,再难割舍。   宛璋虽是嫡长子,可下头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当年为求娶“姨母”一事惹得臣民大哗,先王镇怒之下废了他的储位,甚至要将“月姨母”处死,不想月将军铤身而出,力保继女,先王也不好与岳丈闹得太僵,月氏这才留下一条性命。   宛璋丢了储位,又被强迫着娶了他人,当然再不会是当年势大威重的胡氏女君。   后来,宛璋是通过宫廷政变才夺回储位,逼得先王退位,立了月氏为王后。   那时宛璋已经年过而立。   而月氏也一直未嫁,两人之间这段惊天动地的恋情实在引得民众啧啧不已。   宛璋登位,遂开始连年征战,月氏身为王后自然要坐镇宫廷,不能随夫远征,两人婚后十年尚无子嗣。   月后那时也已过了三十,见自己不能有孕,说服宛璋以子嗣为重,才纳后宫。   不过当其中一个妃嫔产子后,宛璋又再独宠月氏。   那庶子就是后来的清河君。   但没想到的是,月氏不过多久就有了身孕,先后生下太子与蓝珠公主。   就此,西梁后宫有若虚设。   有了西梁王这么一个“表率”,贵族们哪会因为大君府的侍妾出身卑微就吊以轻心,与西梁王不顾世俗历尽坎坷也要求娶月氏相比,不过是在没有正妻的情况下将侍妾扶正怎能算悚人听闻?更何况胡、庆二氏还暗暗打听得,那侍妾原来是那时的四皇子,当今大隆君帝所赠,论来地位也不是那么的低微,人家还是有些来头的。   不过大君是否有西梁王的铁腕果决,也是两说。   诸位觎觑大君的贵女并没有失望。   因此,东华公主府这日就迎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庆氏女君,安瑾的小姑子之一。   三姓皆属王族,也唯有三姓子女才得享封邑,这位庆氏女君封邑在吉玉,她是伊阳君的堂妹。   伊阳君这房并没有待嫁闺秀,故而,庆氏便将吉玉做为与大君联姻的首选。   安瑾表面上与庆氏宗家关系良好,当然对待诸位小姑子很是热情。   吉玉并没有弯弯绕绕,而是直奔主题:“嫂嫂可曾听说大君殿下与楚王世子妃的旧事?”   安瑾微微蹙眉。   她并不知道旖景被掳一事,不仅是她,西梁贵族也无人关注,这事虽在大隆闹得沸沸扬扬,可与西梁并无干联,贵族们也不会关注,虞沨有意没有知会,安瑾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安瑾还是从伊阳君口中得知大君接返宠妾一事,也听说了这位宠妾与旖景容貌相似的传闻,她到底是来自大隆,对于这一类事有本能的排斥,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嫂嫂和大君联系起来谈论。   “吉玉莫信那些流言蜚语。”安瑾淡淡一句。   吉玉大约也反应过来两国风俗不同,公主有所避忌,连忙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据说世子妃非但才华出众,更是美若天仙,大君殿下对她曾有倾心也是情理之中,我只是好奇,都说大君府眼下那宠妾与世子妃容貌酷似,不知公主认为如何?”   “我不曾见过。”安瑾的确没有见过倩盼,但那时在大隆,她也听过几句闲言碎语。   吉玉叹了一声:“那年公主出使大隆,我还未得封邑,没有资格随使,错过了一睹世子妃的风采,却总是好奇,大君这般风华绝代,未知得他倾心的女子该是怎生模样,不过想来,一个侍婢出身的女子,就算眉眼有几分相似,气度也相去甚远,都说大君是因她酷似世子妃的缘故才宠爱十分,我却总不信大君这般浅薄,会以貌取人……嫂嫂,莫若你带我去一回大君府拜访,见见那倩盼,嫂嫂与世子妃那般熟识,当然能看出两人究竟是否相似。”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安瑾轻轻一笑。   她也知道庆氏宗家的打算,想把女儿嫁给大君,争取将来后位,庆氏不把胡氏看在眼里,原以为胜券在握,哪知又冒出个倩盼来。   “嫂嫂,大君也算你的堂兄,有你领着,他总不好将咱们拒之门外,不瞒嫂嫂,吉玉自打见了大君,眼里就再不容旁的男子,我就是不服,若是世子妃那般高贵的出身也就罢了,区区一个侍婢,难不成还比得过我?嫂嫂可听说,大君让府邸的仆妇称她为夫人,她也配!”吉玉扭着安瑾的手臂撒娇,却面不改色。   西梁女子不比大隆闺秀,对男女情事毫不忌讳,尤其三姓女君,只要不真作出让礼法不容的行为,言辞上大胆些并不会受人诟病。   安瑾不想掺和这事,她与大君其实说不上熟识,又知道西梁王室意在废除三盟政会,将王权收归一统,势必不会允同大君与两姓女子成姻,但这事情没有张于表面之前,她还需要与庆氏宗家虚以委蛇,也只能应酬着吉玉,说突然登门太过冒昧,得先递帖子。   哪知吉玉也不好忽悠,竟然十分热忱地亲手研墨,缠着安瑾当面写了拜帖,反客为主地嘱咐侍女送去大君府。   安瑾为了迷惑庆氏宗家,身边留了几个他们安插的婢女,这些人自然不会违逆吉玉女君,没得安瑾示下,就依令而下。   于是拜帖就这么递去了大君手中。   这时,大君将那张印着郁金纹的邀帖拍在孔奚临面前:“你说东华并不知世子妃被掳一事,瞧,她仿佛是有所行动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等着应招,不妨见面   旖景完全不曾预料她会这么快在大君府见到安瑾。   这日,在盘儿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旖景答应了去花苑散步,见盘儿嘱咐夏柯止步时,心中自然一阵孤疑。   她不动声色,任由盘儿掺扶沿着林荫小径缓缓地走。   这时,旖景虽有了三月余的身孕,但并不显得出怀,身上又穿着宽松的氅衣,不至让人一目了然。   后宅里奴婢经过清洗,绝大多数都换成了宫人,或者是大君新买的婢子,再无贵族耳目,这些人显然经过了训诫,不敢贸然上前搭讪,旖景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关于她出身卑贱的闲言碎语。   想必这些仆妇也不敢将她有孕之事张扬。   旖景在想,虞灏西为何对这事慎防,应当不至于是为了怕西梁贵族得知,那人想要明正言顺占她为妻,让她心甘情愿以倩盼的身份留在西梁,隐瞒她有身孕大可不必。   有一个猜想,让旖景心怀激动。   会不会是虞沨已经察觉了她的去向,而虞灏西这般防范,是为了不让虞沨得知她有了身孕。   虞沨就算料到她是被虞灏西所掳,应当也不会张扬,先帝崩逝,继位者不知是谁,可根据虞沨从前推断,十有九成是庆王,若真是他,势必会分化苏、楚两府,倘若将自己被虞灏西掳走的事张扬,新帝一定会以宗室声名为借口,逼迫虞沨另娶,就算自己将来得以脱身,也再没有资格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他应该会暗暗营救。   虞灏西那疯子,为了把自己强留在西梁,势必不愿让虞沨得知她这时已有身孕,说不定将来会用此事做文章,让虞沨误解她已经委身,并且“珠胎暗结”就此灰心,彻底放弃她,虞灏西以为倘若如此,自己在别无选择下,又经过他时长日久的呵护关怀,会移情别恋。   因为被掳,就算她处心积虑地保住清白之身,将来万幸脱困,或许也会受到不少诟病。   而他,只怕也会因为她变得处境艰难,受不尽的嘲笑奚落,也许还会因此身陷祸患。   想到这里,旖景心中一阵锐痛,只觉花叶间的暖阳突然刺目,竭尽全力才能维持视线清明。   就算如此,远扬,我也不想就此放弃,就算将来也许我们之间终究会有遗憾,我也想再回到你的身边,再见你一面。   旖景心里正百感交集,便听见了盘儿的话:“夫人,其实今日是大君让奴婢请您来花苑,因为东华公主与庆氏女君拜访,大君想让您见上一见。”   东华公主四字让旖景心跳一窒,瞬息间,又像是擂鼓般地猛烈跳动起来,她紧紧地咬住牙关,才没让指掌蓦地掐紧盘儿的手臂,维持着茫然:“她们是谁?”   “庆氏女君是西梁贵女,夫人并不熟识,东华公主却是……是楚王世子的堂妹。”盘儿说道。   “那东华公主……”   “当然认识夫人。”盘儿笑道:“不过若是让人得知夫人原来的身份,对夫人极为不利,大君让婢子先知会夫人,若夫人不想见,大君不想勉强,可若夫人想见她们,希望夫人是以倩盼的身份,殿下说了,将来夫人也不会一直困于禁苑,难免会与贵人们接触,夫人要想〖自〗由,必须得走出这一步。”   瞧见旖景似乎犹豫,盘儿又说:“不过殿下也说不急于一时,让夫人自己决定。”   虞灏西……这人还是不放过拭探的机会,定是虞沨已经拆穿了他的阴谋,料到自己身陷西梁,安瑾迟早会知情,隐瞒再无必要,这时众目睽睽之下,他并不担心自己与安瑾相认,其实是否与安瑾相认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安瑾没有办法让自己脱身。   有庆氏女君在场,自己只能是倩盼,否则倘若楚王世子妃的身份被人拆穿,立即会让虞沨处于两难之境。   但若自己表现得毫无破绽,也未必不会让虞灏西生疑。   这一个难题,让旖景心情沉重。   当确定虞沨知情之后,与安瑾碰面已经毫无意义,当着旁人的面,她们不可能商议如何脱身,安瑾在明,而要助旖景脱身,只能依靠暗中。   那么若是拒绝见人……失忆之人因为畏惧陌生人不想接触倒也说得过去,才最稳妥。   可就是因为太过稳妥,未必不会让虞颢西生疑,而且安瑾这回突然拜访,也不知是否有其他目的,是不是虞沨拜托她确认自己的安危。   旖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她故做踌躇地顿下步伐,十分婉柔又懦弱地冲盘儿一笑:“殿下既然让你说服我来花苑,应当是希望我与她们见上一见的吧?”   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果然让夫人察觉,盘儿略微有些讪讪:“东华公主来意不明,殿下也是为了省却麻烦,倘若让她确信夫人就是倩盼……不过殿下一再强调,夫人若是不愿,大可不必勉强。”   “就算让东华公主知道我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大君会放我离开,东华公主会把我强行带走不成?”旖景叹息一声:“大君让我见她,无非是想让我出面打消公主的疑虑,我这时多亏大君周全照顾,受他恩惠,当然不能拒绝,大君口口声声不会勉强,其实未必不是逼迫我妥协,亲自了断前缘罢了。”   盘儿被这话吓得不轻,正不知如何分辩,就见旖景松开了手,径直往前走去:“我这就去见,好让大君安心,也算我弥补这些时日亏欠他的恩情。”   就算假扮失忆,旖景也不想让人真把她当做傻子,示弱自不可免,但被强迫着承认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当然还是要表现几分怨尤不满,这才是虚虚实实,而不显城府,才会让虞灏西进一步确信。   这时,花苑的一处雕楼里,大君正在接待两位“娇客”。   其实大君这时并不能确定安瑾的来意,他也很困惑,倘若虞沨已经笃定旖景身在西梁,必然料定自己会对安瑾诸多防备,怎么也不会让安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联络”旖景,并且还带着庆氏女君,难不成虞沨是想揭穿旖景的身份,堂而皇之逼迫他将人交还?   这不可能,虞沨又不是楞头青,哪能不知老四正对他虎视眈眈,等着捏他把柄逼他就范,旖景被自己掳走的消息一旦传扬,回国也就是个被休的下场,虞沨除非下定决心高举反旗兴兵谋逆,把老四拉下帝位,自己坐上龙椅,才有可能不受协迫保住旖景。   不过这可不是易事,就算苏、楚两府联手,到底是篡位夺权的大事,输了名义,也难以一呼百应。   怎能如此轻率?   不过大君以为,虞沨显然已经认出了倩盼的尸身,料到旖景的去向,他定不会善罢甘休,安瑾人在西梁,迟早会企图联络旖景,助她脱身。   瞒来瞒去没有任何必要,无论虞沨怎么出招,大君一一应对就是。   所以他欣然回帖,邀请安瑾小聚。   话没说几句,却是吉玉女君提出,听闻风传,大君府的侍妾与楚王世子妃酷似,东华公主却说未曾见过,不知传言是否属实,于是两人好奇,这才冒贸拜访,想见上一见倩盼。   “臣女曾听金元公主称赞过世子妃才貌双全,景仰已久,可惜不能亲眼目睹,听闻倩盼与世子妃相似,实在忍不住好奇,还望殿下莫怪。”吉玉忽闪着一双秋波,没有半点扭捏,很是坦荡。   大君反而在安瑾脸上发现了一丝不自在与不以为然。   他越发诧异,难道安瑾这回登门并非心甘情愿?难道说……虞沨并没有意会安瑾?   这就有意思了,大君决定把这事探个仔仔细细。   所以,他让旖景来见,却并非仅仅为了拭探旖景。   “倩盼身子不好,才调养过来,我虽着人去请,她未必有精神见客。”大君说着话,清楚地捕捉到吉玉脸上显然的嫉恨,以及安瑾的无动于衷,略微沉吟下,大君又问:“未知东华可知楚王府发生的事故?”   安瑾很疑惑地看向大君。   “高宗帝崩逝那晚,老王妃与世子妃从东郊回城,遭到刺客伏击。”大君淡淡说道。   他看见安瑾一掌扶在案上,那震惊的模样不似伪装:“殿下此言当真?可我并未接到家书。”   难道虞沨当真瞒着东华?抑或东华在装模作样?大君满腹疑惑,不过突然又明白了一点,虞沨必能料到自己会谨防安瑾,不会给她与旖景私下见面的机会,或许才会干脆隐瞒,只不知虞沨有什么办法把旖景救出西梁,又有什么办法对付老四,大君居然好奇不已,既然迟早要过招,倒不妨让安瑾与旖景见上一面。   真相如何,一会儿便知。   大君倒不怕安瑾认出旖景,这事也瞒不住,相信安瑾也晓得厉害,就算认出,也不会当着庆氏女君的面表露出来。   数息之长,大君已经盘算了几个来回,淡淡一笑:“东华不必担心,老王妃与世子妃都无大礙,或许因为如此,才没有专程寄书。”并没有说旖景失踪一事。   安瑾微吁一口气,而吉玉的注意力显然没在这个话题上,她的一双眼睛,已经牢牢盯向拾阶而上的女子。   ☆、第六百一十七章 旖景含怒,吉玉受辱   安瑾起初只是轻飘飘的一个目光。   对于今日此行,她怀抱着的一直是不以为然并且微有懊恼的态度,除了夫君伊阳,安瑾对庆氏宗家所有人都没有好感,她谨记自己的意图,要想在西梁立足,只能坚定地站在宛姓王族的立场,协助王室废除三盟政会,只有如此,她与伊阳的将来才能平安喜乐。   无论表面还是暗中,安瑾与金元公主已经很是交熟了,反而对“故人”大君殿下有些生疏,不过她从金元对大君微妙的态度洞悉,这两位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大冲突,极有可能珠联壁合而非是势同水火。   以安瑾的立场当然不愿掺和进大君的情事,可是她却被吉玉强势的利用了。   她很反感吉玉动辄就将旖景与大君联系起来,难免埋怨大君行事毫无顾忌,使得嫂子无端端地被这些人议论,她对那个什么倩盼半点不存好奇,压根就没有兴趣揣摩大君宠爱倩盼的〖真〗实原因。   兼着刚才听大君说起祖母与长嫂曾经受袭,惊惧一时还不及消散,安瑾越发对倩盼的到来显得漫不经心。   所以她的目光过去,开始并没有朝向来者的面容,只看见牡丹色的一条曳地长裙上,郁金纹在一角斜照的暖阳里艳丽的舒展。   安瑾眉心略略一动,郁金是西梁王族才有资格佩饰,当然,以大君的身份自然能赐予宠妾代表尊荣的服饰,如此看来,此女当真一如传言甚得大君宠爱,难道大君当真有意为此女求封夫人,以正妻之礼相待?   她这才抬起目光,看向来人的面容。   大君与吉玉都目睹了安瑾突变的神色。   安瑾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倾前两步,目光盯在女子的脸上一动不动。   吉玉粉拳一握,心下暗忖,公主的反应一目了然,看来这侍妾与世子妃当真酷似,于是她带着挑剔与妒恨的目光再次盯向旖景。   大君眼见安瑾无法掩饰的震惊,心中已经确定了早前的猜想,再不多加关注,只留心着旖景的神情,他有意让盘儿先将安瑾的身份告之旖景,倘若旖景表现得太过不以为然,那么失忆的事就得好生斟酌了。   旖景迈过门槛,便站住了步伐,目光理所当然地被满面惊讶眼神锐利的安瑾吸引,似乎极为专注的打量了一番,微微蹙起眉头,那是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无果,极为茫然的模样。   但她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安瑾身上,对吉玉视若无睹。   这也是明知安瑾是夫家堂妹之后因所关注的正常反应。   不过仅仅是这样,当然不够打消大君的疑心。   妖孽一直饶有兴趣地观望着,眸色深晦,笑意舒展。   吉玉虽被旖景的姿容刺了眼睛,瞧见她通身妆扮俨然是王室贵族的派头,心中越发妒愤,再见这侍妾微抬下颔,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并没有上前屈膝见礼,忍不住一声冷哼,到底是粗蛮卑贱的身份,完全不知礼数,如此放肆,毫无素养,哪能与真正的贵女相提并论,于是女君的目光就越发挑剔冷厉起来。   大君似乎被吉玉的一声冷哼提醒,这才说话:“倩盼来了,快过来坐。”   于是旖景这才将目光看向大君。   冷冷清清,平平淡淡。   这让大君稍稍一怔,眉梢轻挑。   这似乎才是他熟悉的那个丫头,并非失忆后的患得患失、惶恐不安,大君眼底的沉晦更深。   旖景冷沉着一张脸,莲步轻启,目光再一次晃过安瑾脸上越来越重的惊疑,没有落座,也没有见礼,站定在三两步外,直视着大君。   “倩盼既见过两位客人,不再打扰,望殿下允可倩盼告退。”她微微咬重“倩盼”二字,眼睛里一片冷漠。   不满与敷衍太过明显,让大君心中一窒,却又极快地放松下来。   倘若旖景的失忆只是为了伪装蒙蔽,今日她定会隐藏情绪小心应付,而不会昭显不满,这般表现倒像是心怀怨愤一般,以她从前的狡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人洞悉。   一定会假意屈从,表现得毫无破绽,让自己心安的同时,争取与安瑾交谈,暗示她并非倩盼,而是安瑾猜测当中的那人。   总之,从前的她是决不会将激愤无遮无挡地表现出来,让自己生疑。   但只不过,她这么不甘不愿,又为何来见,为何还承认是倩盼,这让大君还是有些孤疑不解。   所以竟一时没有反应。   旖景却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等一下!”“站住!”   是安瑾与吉玉不约而同地开口阻止,一个很是焦灼,一个很是愤怒。   但安瑾很快回过神来,无论面前的人是谁,当着吉玉的面,她也不能追根究底。   安瑾敷衍般地一笑:“听了那些传言我还不以为然,哪知今日一见,娘子果然与我长嫂相似。”   大君微微靠向椅背,笑着说道:“倩盼,这位就是东华公主,另一位是庆氏女君。”   吉玉眉梢高抬,心说大君既然挑明了她们的身份,这低贱的侍妾总该匍匐见礼了吧。   哪知只见旖景微微颔首:“两位慢坐,倩盼身体不适,先行告辞。”再一次着意强调倩盼二字,冷冷扫了一眼大君。   世子妃原本就没有卑躬屈膝的自觉,再兼着“失忆”更加没有处于卑下的意识。   大君越发肯定了,倘若旖景不曾失忆,明知这般高傲不符合倩盼的身份,会让他生疑,势必不会有这般举止,只要装出一副故作委屈不知所措的模样,逼他出面转寰,就能应付过去,进一步博取他的信任。   她这时,应是不知身为倩盼应该怎么应付两位贵人,才任凭本能而无法周全礼数。   吉玉眼见着旖景又再转身,心里怒气直涌,再忍不住冷笑出声:“我对世子妃景仰已久,听说娘子酷似世子妃,甚觉好奇,这才想要见上一见,刚才听公主所言,模样果然极为相似,不过我听说世子妃才华出众,当初才获大君殿下倾心,未知娘子除了容貌,四艺如何?”   旖景原本的打算是故怀不满,应付过去这回,不至让虞灏西生疑就行,但安瑾刚才的失态已经让她出乎意料,心下正在猜度,只想找个没人处细细琢磨,还得准备着虞灏西事后试探,彻底让他确信自己失忆,却不曾想这庆氏女君跳出来找碴,她可不愿与虞灏西的爱慕者争风吃醋,争强好胜。   但电光火石之间,旖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虽没有时间细细计较,只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希望安瑾能够与她心有灵犀,加以利用。   于是顿住步伐,转过身来,下颔微微抬起。   “女君,您景仰的是世子妃,与倩盼有何干系,就算倩盼也是才华出众,到底不是世子妃,恕倩盼不能满足女君的好奇,再者,倩盼究竟为何能得大君倾心,也与女君无干,不需要在女君面前证明。”   大君一听这话,唇角忍不住一斜,这丫头尽管没了记忆,骨子里的自傲还在,伶牙俐齿也逐渐恢复过来。   大君越发确信,倘若旖景是伪装,一定会将懵懂失措进行到底,不会表现出与生俱来的强势。   吉玉见旖景冷冷一瞥之后,又想离开,〖体〗内的怒火直冲天灵。   她可是西梁王族,堂堂邑君,普通贵女见她可都是要屈膝持礼的,竟被一个侍妾这般慢怠,哪里能忍。   “站住!”盛怒之下,吉玉拍案而起,这时,她根本视大君不见,眼睛里只有狂妄放肆的这名侍妾,恨不能用眼刀子将旖景挫骨扬灰:“好个贱婢,给脸不要脸,区区侍妾竟敢对本邑君不敬,你以为仗着几分姿容,就能为所欲为不成?不过玩物而已……”   吉玉眼见旖景站住步伐,不敢再走,又是冷笑:“想我西梁色供,虽说出身卑贱,可为了取悦于人也精通歌舞,今日我定得开开眼界,比较一下你与那些色供的媚态。”   吉玉昂首挺胸,摆出盛势凌人的架子,打定主意要羞辱旖景一番,她就不信,大君会为了这么一个贱人与庆氏宗家作对,大君想要顺利继承王位,离不开三盟政会支持,否则可比不过金元,她的伯父澜江公是中议令,她的父亲也是政会大臣,大君若娶她为正妻,今后才有与金元一较高低的实力,她可不容这贱婢耀武扬威。   吉玉已经把自己当成大君府的未来主母了。   安瑾也是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她下意识地把“倩盼”当成嫂子,这时没想太多,只对吉玉的羞辱满腹义愤,才要阻止……   就见旖景款款接近两步,面上有若冰霜,却极其缓慢地,托起茶盏。   吉玉正在摆“大君夫人”的架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旖景这是要干嘛,难不成是要奉茶请罪?   这念头才一晃过,便见旖景手臂一扬,茶水兜面淋来。   吉玉哪曾料想区区侍妾竟敢动手泼茶,一时不防,就被浇了个正着,好在茶水已经凉了一阵,那温度还不至人毁容,不过旖景泼得很彻底,连茶叶都甩在了吉玉的脸上,顿时让人狼狈不已。   西梁人尚武,贵族之家的女儿大多有身骑射本领,更别说吉玉身边的白衣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虽然吉玉被这一泼惊成了雕像,白衣们却飞快地醒过神来,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擒拿旖景。   大君早在瞧见旖景端茶时就有所准备,这时当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正好吉玉醒过神来,大喊一声“贱婢”高举手臂就要掌掴下来。   手腕被人制住,吉玉好半响才看清大君冷肃的有若玉雕般分明的脸,与眼睛里的危险暗涌。   “吉玉女君,你今日是来我大君府做客,还是闹事?竟敢对主人呼呼喝喝?这时还想当着孤的面动手,女君当真……以为孤好欺?”   吉玉张大了嘴,刚好脸上的茶水滑入嘴角,那滋味可没了本来的绕齿甘醇,她不敢置信地说道:“殿下,您竟为了一个侍妾……”   “倩盼是大君府的人,怎容你出言污辱,泼你一脸茶水不过是让你清醒,我大君府的内务,轮不到庆氏女儿来指指点点。”大君冷笑,松开吉玉的手腕:“念在你今日是客,孤不再追究你冒犯之责,来人,服侍女君去更衣。”   三姓之家的妾室地位卑微,那也是相对于正室以及嫡出子女而言,说穿了就是家族内务,还轮不到外人污辱小看,吉玉女君再是尊贵,也比不过大君,这是在大君府,全看大君示意,大君若没有让旖景见礼的意思,任何人都无权勉强,别说大君妻妾,就算是个仆妇,也不容吉玉污辱责打,吉玉先有逾制之举,大君当然有权“授意”旖景施以教训,以维护大君府的尊严。   吉玉女君在自家侍妾面前耀武扬威成了习惯,并且以为大君会对庆氏有所忌惮,这回算是自取其辱了,她并不是大君夫人,没有资格在大君府趾高气扬,更何况她得罪的是旖景。   “倩盼是大君府的人”这话有若铁钉般地扎进了吉玉的胸腔,也让她突然清醒。   大君这算不上宠妾灭妻,因为大君府还没有真正的女主人,除非将来有一日她被明媒正娶进门,才有权力将那贱婢碎尸万断。   咱们走着瞧……   吉玉握紧粉拳,与面无表情的旖景擦肩而过。   ☆、第六百一十八章 无颜自认,当真悲愤   吉玉女君被人掺扶着去更衣梳洗之后,旖景微带讽刺地看向大君:“殿下,未知还有没有人好奇倩盼的长相?”   这丫头今日是被踩了尾巴,怎么这么大的怒火?大君殿下有些尴尬地按了按眉梢,看向盘儿。   他一早留意到婢女自打进了这花厅,就是忐忑不安满面沮丧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她说了什么不应该的话,才搞得旖景这般失常,一扫失忆以来的惶惑不安,恢复了几分从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想到这里大君愉快地扬了扬唇角,果然还是旖景,今日的表现实在有趣,不过她若是不曾失忆,应该不会动手泼茶这般浅薄粗野,光用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就能折辱得吉玉羞愧难当。   她若不曾失忆……说不定根本不会在意吉玉的话,她那般怨恨自己,又怎会为了自己“争风吃醋”?顶多拂袖而去,横竖她拿准了自己会收拾残局。   想到这里,大君又是一阵黯然,不过看向旖景的目光越发柔软,甚至带着丝歉意:“你身子不好,我原本不该为了些无谓的人惊动你,盘儿,快些扶夫人回绿卿苑。”说到这里,大君扫了一眼安瑾,果然见她挑眉瞪目,似乎挽留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眼睁睁地看着旖景离开。   绿卿苑是旖景待嫁闺阁时住的院子,安瑾势必知情。   大君悠哉游哉地等着安瑾的疑问。   安瑾今日这番表现,明显是被虞沨瞒在鼓里,看来今日她之所以登门,倒是被庆氏女君勉强胁迫,这时,她一定是孤疑不已,拿不准旖景的确实身份,因为旖景自称倩盼,并对她似乎不识的神情,一定让她心生困惑。   但只不过,安瑾今日见了旖景,势必会联络虞沨确定,迟早会知真相,大君干脆用“绿卿苑”提醒。   “殿下,她究竟是谁?”安瑾果然摁捺不住,当嘱咐身边侍女出去后,紧紧地盯着大君。   “东华以为她是谁呢?”大君轻轻一笑:“只要在西梁,在大君府,她就只能是倩盼,东华想必也晓得大隆的时势吧,天已经变了,皇帝再不是苏、楚两府的倚仗,东华应当明白,其实孤并在不意她是谁,但她若是倩盼,无论对谁都更有益处。”   说完,大君起身:“今日出了这事,想必东华也得安抚一番庆氏女君,我就不多留了。”   安瑾眼睁睁地看着大君负手而去,紧扶椅柄的手掌这才松开,无意识地滑落在膝上。   什么意思,也就是说那人根本不是倩盼,而是她的长嫂!   怎么会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不说安瑾失魂落魄般离开,大君步出花厅后,嘱咐一旁的侍女:“告诉薛东昌,让他找人盯着东华公主两日,看看公主与什么人联络。”   虞沨与虞栋一家是死仇,独独对安瑾这般尽力,若没有他的说服,当初和亲西梁的宗女可没有公主的封号,为了让安瑾在西梁平安立足,虞沨应当会安排些暗人辅佐以防万一,这些人也势必会用在解救旖景一事上,安瑾对“倩盼”已经生疑,势必会与暗人联络确定旖景是否遭受意外,跟着她总会有所收获。   大君一边得意的微笑,一边转向绿卿苑,他先是询问了盘儿,听得原来是丫鬟表现得太过明显,让旖景洞悉了他的“期望”并说出了那番含义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所以不得不遵循恩主的授意,在从前亲戚面前自认是倩盼的话,这才恍悟旖景今日为何表现出那般冷漠与负气。   大君并没有责难盘儿不会说话,心里却未免懊恼。   他终究是不放心她,想试探她的真伪,再兼着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搞清楚安瑾的来意,原本不是为了逼迫她说谎自认身份,不过大君自己也承认,他是希望旖景最终能以倩盼的身份留在西梁,因为如此一来,她与虞沨就再也没有任何干系。   大君当然不会将旖景当作侍妾,受人小看,只要她甘愿留在西梁,他一定会给她正妻的尊荣,与他一起,成为西梁之主,与他携手并肩,接受臣民的尊崇仰望。   就算她的〖真〗实身份被拆穿,对他而言也无所谓,只要她愿意留下。   不过虞颢西了解苏旖景,就算她可能移情,接受自己,也不会愿意公然承认背叛虞沨,让那人饱受嘲笑或者同情,她更不会愿意卫国公府诸人因她之故被人指责诟病,所以尽管大君知道若是把他掳走旖景的事广为张扬,势必会造成她与虞沨的夫妻关系破裂,让她再无后路,彻底绝望,但这么一来,苏旖景会真将虞灏西恨之入骨,今生今世也不会有原谅的一日,就更不说动心的可能。   他要的是她的心,而不是她的身体。   当虞灏西好容易斟酌好措辞,来到旖景身边时,她正倚窗而坐小声啜泣,全不见刚才威风凛凛的冷傲,但是一见大君,旖景又立即抑制住眼泪,眼睛直瞅向窗外,看也不看某人。   “五妹妹,我承认今日是我设想不周,又再违备了你的意愿强人所难……其实你若不愿配合我,便是当着东华的面承认你不是倩盼,我也莫可奈何。”   一听这话,旖景只觉得胸口的岩浆突突直冒,真怕一开口就喷出火来。   千刀万剐的妖孽,他是巴不得自己亲口张扬身份吧,好让天下皆知楚王世子妃被人强掳清白不保。   旖景冷冷看向大君:“我虽不记得从前经历,却并不痴傻,我一个已嫁妇人,莫名被大君掳走幽困难道是光彩事,值得逢人便说我不是卑贱的侍妾,而是尊贵的世子妃?我就算告诉东华公主,她也会指责嘲笑我,说我再不配她的堂兄,说我败坏宗室的颜面,我本应该在被你所掳时就一死保证清白,免得连累夫君与家人被世人嘲笑。”   说着这话,旖景的眼泪决堤而下,她不掩面,只是微微避开目光。   自从被掳,演戏的功力倒是越来越强了,眼泪说下就下,不像从前,还得依靠薄荷水狠狠地薰——“痛哭流涕”的旖景在心里默默地打趣自己,安慰腹中胎儿,孩子,母亲并非真正哀伤,而是在骗人,所以你不要觉得难过,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母亲带你回家,去见你的父亲,他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他会疼爱你,你一定要相信。   不由想到那时,他们欢好缠绵后,相拥依偎,他说他喜欢女儿,而她却说喜欢儿子,于是争执了起来,结果又是一番情动难捺。   往事历历在目,但这时,想见他一面却是这般艰难。   一念及此,旖景的泪水就更汹涌了。   唬得大君殿下险些跳脚,不敢用行动安慰,只好站得远远地说道:“五妹妹,你别这么想,安瑾不会嘲笑你,她与你感情甚好……”   “若是如此,我更没有颜面见她,告诉她我并非倩盼,是她堂嫂……殿下,我不能阻止你的行为,也知道哀求你放我离开没用,并且就算你放我走,我难道还能回到重前的生活,仿如一切都没发生?你若当真为我着想,就让我落个清静,别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污辱我,也不要让我去蒙骗重前的亲人,我不想欺骗他们,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他们从前对我越好,我就越无颜以对,你若逼我……”   没等旖景说出那寻死觅活的话来,大君已经连连摆手:“好,好,我答应你,五妹妹,这是西梁,除了安瑾以外再没有你的亲人,今后我不会让你再见她,还有那些无谓之人。”   旖景冷笑,抹去眼泪:“多谢殿下体谅,就让我一人在这院里过此残生吧,无论从前如何,眼下我只能是倩盼,是你的侍妾,我也不期望殿下能放我〖自〗由,只望图个清静。”   说完再不搭理大君,跺着步伐进了卧室合衣而眠。   当然,旖景躺在床上却屏息凝神,听见那人离开,才长吁了口气,静下心来思忖今日的一场事故。   安瑾的惊讶不像作伪,倘若她早知自己被掳一事,今日有备而来,并没有必要在虞颢西面前装模作样,那么,难道是自己所料有错,虞沨并没有认出倩盼的尸身是假冒,猜测到自己身在西梁?   不,虞灏西肯定是听闻了锦阳的异动,知道他的阴谋已被虞沨洞悉,才放任安瑾与自己会面,否则,绝对不可能让安瑾生疑。   那么,应当就是虞沨并没有知会安瑾,安瑾今日此行是巧合,或者是因为他明白安瑾会被慎防,作用不大,或者是另有打算。   那么自己暂时不用冒着被虞灏西拆穿的风险,费尽心机与外界联络,旖景相信虞沨会想办法让人渗入大君府。   旖景今日感觉到吉玉女君对她的妒恨,这位应当是对西梁后位大有企图,并且瞧她那神情,也被妖孽的姿容迷得神魂颠倒,那么除了庆氏以外,胡氏应当也会对虞灏西势在必得,不会放任庆氏得逞。   正是因为电光火石之间一掠而过的想法,旖景决定激怒吉玉。   虞灏西这时处心积虑要争取她移情别恋,势必会维护她,不会放任吉玉污辱责骂。   安瑾若是暗暗将这事张扬……   自己这个宠妾的“狐媚”名声只怕更会传扬开来,胡、庆二姓越发会“重视”自己,倘若利用得宜,应该会有机会脱身。   但显然旖景作用有限,她唯有期望虞沨。   她相信他,会救自己脱身,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   旖景闭目,眼前却清晰浮现出他的眉目,温柔又深遂地与她对视。   她的一只手轻轻抚上小腹,一只手却牢牢握紧胸襟。   远扬,我们有了孩子,我多想立即告诉你这个喜讯,我知道你一定会欣喜若狂……   远扬,我好想你。   旖景没想到的是,安瑾非但没有与她心有灵犀,反而因为心急做了一件错事,将古秋月安排的一个联络点暴露出来,被神机妙算的大君殿下看在眼里。   漱玉坊的“燕子楼”?   大君妖丽一笑,想不到这两年间名扬大京的酒肆,背后东家是堂堂楚王世子……   “东昌,盯着燕子楼,看看里头的人和哪些商家还有接触。”   大君果断下令,薛东昌坚定应诺,才一转身,险些被一团红影撞入怀中,薛东昌只觉香风扑面,还以为是哪个美人呢,正欣喜不已,想要将人扶稳,就看清楚了孔奚临的一张玉面。   东昌一阵冷颤抵足而起,暗道一声“好险”奶奶的,险些被小五这厮轻薄。   孔小五看也没看薛东昌一眼,站定在大君面前,飞速地说了一句话。   “好!”没有把孔小五之言听仔细的薛东昌却见大君拍案而起。   眉飞色舞,那叫一个意气飞扬。   但大君紧跟着却是一句:“那个东昌,你们家族这么大,应该有性情爽利的夫人和温柔敦厚的小娘子吧?”   ☆、第六百一十九章 即将出征,壮志凌云   华灯初上时分。   白衣侍女再一次抬眸,度量着东华公主极其不善的神色,与斜倚在软榻上“死皮赖脸”的伊阳君,一声不屑地冷哼从鼻尖挤出,正想说两句挤兑的话让伊阳没脸,就见公主站了起来,扶上侍婢的手:“屋子里闷得很,我要去园子里逛逛,让人在湖心亭子里摆茶。”   白衣正想跟上,却被东华阻止,看了她一眼:“侍候好邑君。”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什么意思?邑君看不上那两个滕妾,公主又对他很是不满,竟然是要让白衣“侍候”是要让她做邑君的侍妾?   在西梁,唯三姓王族才能享有白衣侍女,这些女子本身多为贵族出身的闺秀,不过也是看着尊贵而已,因为贵族嫡系嫡女还是极少甘于被人差遣的,大多是庶支,普通贵族不能纳妾,但不代表着没有庶子,不过庶子完全没有地位罢了,庶出子女在本家其实就相当于下人,有的简直比管事还不如。   庶女当中有姿容出色者,大都选为色供,命运就是成为三姓侍妾,一生一世都难有出头之日。   相比而言,选为白衣侍女更是一条出路,她们自幼接受文教武训,当服役期满,很有可能被婚配小贵族子弟,也有一部份被选为后宫,虽然不是正后,王宫妃嫔到底与普通侍妾不同,也算尊荣。   这位白衣侍女原本隶属庆氏,她连澜江公的嫡长子都看不上,不甘委身侍妾,又怎能看上深受澜江公忌防的伊阳君?   于是不过多久,伊阳君就被白衣气得暴跳如雷,一巴掌赏了下去,然后满面焦躁地去花园里找他的正妻东华公主发牢骚去了。   湖心亭里,安瑾斜倚着贵妃椅,听着乐女们隔水弹奏的渺渺琴音,却是愁眉不展。   她已经从燕子楼掌柜口里听说了旖景被掳的事,确定当日所见的那位不是什么倩盼,而是她的嫂嫂。   掌柜说世子已经在想办法,之所以瞒着她,也是料定大君会对她严密盯防,不会让她单独接触旖景。   可是安瑾想起那日情形,心中大是不安。   以嫂嫂的性情,怎会自称倩盼,她不应当甘心被大君胁迫才是,动手泼茶的行为也不像嫂嫂能做出,再有,嫂嫂看她就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若说是在吉玉面前装模作样,当吉玉离开后,嫂嫂为何不与她相认,而是紧随着离开?   掌柜转告世子的嘱咐,让安瑾暂时按兵不动,切莫插手。   安瑾实在难以心安,恨不能再去一趟大君府找旖景问个清楚,但她也知道这是无用功,嫂嫂当日那番作为,显然是出了她不能预料的意外。   安瑾只能修书一封寄回锦阳,想打听长兄究竟有什么安排。   她也明白这事关系重要,一个疏忽,也许就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嫂嫂正月被掳,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这么长的时间……倘若是普通贵族,只要本家不追究,无视外头的闲言碎语,谁也不能以“失贞”之嫌逼迫停妻另娶,好比当年黄陶之妻江氏那桩事,只要黄陶能抗得住家族的压力,江氏就不会被弃。   但是长兄不同,是宗室,关系皇族声誉,天家若要追究,自然比普通家族来得更加雷霆万钧,不是除族就能了结的事。   若是先帝在位,凭着他对苏、楚两府的信重,或许会把这事转寰过来,但眼下的大隆帝君对两府甚是忌惮,势必不肯轻易放过。   安瑾想起那日大君的威胁之言,重重叹了口气。   这事她甚至隐瞒了身边的婢女,这些人都是出自大隆皇宫,对她虽说忠诚,难保不会是当今太皇太后与太后之耳目,眼下安瑾不知太皇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当然不可能泄漏。   她看见伊阳满面沉肃地从桥廊上走来,略微坐正了身子,挥手遣退侍女。   只有两人相处时,伊阳立即缓和了神色,当然没有提刚才那位白衣侍女如何放肆。   安瑾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没有拿定主意,不知应不应当把旖景的事情告诉伊阳。   “有心事?”伊阳关切道。   他们在湖心亭,好处就是四面敞风,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可坏处就是不能防人眼睛,所以伊阳君的举止不能表现得太过亲近,他与公主越是不和,庆氏宗家才越会放心,不至做出暗害公主之事。   明明琴瑟和谐的夫妇,却要扮成矛盾重重,伊阳君表示对这样的生活状态十分不满,但尽管他内心焦灼,在面对安瑾时依然忍不住眼睛里的柔情似水。   安瑾避开目光,托起茶盏,缓缓地品了一口,这才颔首:“吉玉在大君府受辱,只怕不肯罢休,翁爹与叔父不敢找我麻烦,怕是会为难你吧。”   安瑾原本是想打听一番庆氏接下来有何作为,她担心吉玉会对嫂嫂不利,虽有大君维护,庆氏不敢用强,但倘若这事张扬到宫里……西梁王与王后可是意在让大君与金元联姻,是否容得下大君府如此张扬的“宠妾”?倘若王宫追究下来,大君也难保全。   “放心,这事本就是吉玉张狂,冒犯大君,居然被一个侍妾侮辱,张扬出去没脸的是她,庆氏还想与大君联姻,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过就是责备我几句罢了,我早就习以为常。”伊阳君不以为然,唇角的笑容却温柔无比:“不用担心我。”   听伊阳用“侍妾”二字形容旖景,安瑾心中又是一紧,愤慨的情绪油然而生——若非大君强掳,嫂嫂怎会落到这般地步?眼下西梁民众提起“倩盼”无不满怀叽讽,那些诋毁侮辱的话实在难听。   “无论庆氏也好,胡氏也罢,联姻一事不过是痴人说梦。”安瑾好容易才克制住情绪,缓缓说道:“我是担心金元听到传言会不好受,以我看来……大君对倩盼娘子的确非比寻常,维护得很。”说到倩盼二字时,安瑾眼中冷厉实在忍耐不住。   伊阳只以为妻子是为金元公主担忧,并不疑其他:“公主殿下可没这么小肚鸡肠,大君也决非胡作非为者,眼下有那宠妾名声在外,大君就能拖延联姻一事,先稳住两家,再图废除政会一事,所以,陛下与王后才对传言置之不问,公主更是没放在心上,且看胡、庆怎么折腾。”   在伊阳的心目中,自是没把一个侍妾放在眼里,三姓贵族所受的教育中,侍妾之流不过就是玩物或者工具,自然没人为了她们放弃权势。   事情可不是邑君想得这么简单,安瑾看了伊阳好一阵,终究是没有把真相道出,她必须要等长兄的示意,才知道接下来应当如何,为了万全,这事还当暂时隐瞒才好。   “眼下父亲也暂时顾不上旁事了。”伊阳忽然说道:“呈耶、东郑两盟交恶,由西梁调解签订停战书,哪知呈耶竟秘密勾结北原突袭东郑,东郑已被北原占领,眼下北原正与呈耶交战,想一口吞并,政会已经赞成出兵,不过争执着由谁领将军令讨伐。”   “庆氏宗家当然不会放任胡氏出头。”安瑾说道。   伊阳一笑:“大君已经请命出征。”   “大君?”安瑾不由紧张起来:“两家这时处心积虑想与大君联姻,自是不会反对。”   倘若大君带军远征,那么是不是有机会与嫂嫂再见?   “明日会正式召开政会议定此事,但不会有别的结果。”伊阳颔首:“大君必能领将军令,至于随征副将,想来胡、庆两家都不会放弃,我那长兄已是势在必得,力求这个辅佐大君立下军功的机会。”   与此同时,大君府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属官、幕僚济济一堂,所议的自然是征战一事。   穿着鸦青锦衣上绣郁金纹的贵胄稳稳坐在上首,他面前大案上敞开着作战图,他一手搭在雕着兽嘴的椅柄上,一手缓缓抚摸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乌眉斜飞,眼角略挑,眸光沉晦,似乎极为认真地倾听着属官们分析战局。   坐在角落有个红衣男子,手里一直把玩着玉器摆件,冷冷的目光扫过正慷慨陈词的一个幕僚,听他说起澜江公之嫡长子春江君如何骁勇善战时,唇角轻轻一斜。   自从胡、庆两家醒悟过来安插在大君府的仆妇没有实际效用后,转而在幕僚与属官上下起了功夫,此时力荐春江君这位自然隶属庆氏,还有刚才那个属官,推荐的是胡氏嫡子,据闻……这位属官的女儿不久前与胡氏党羽之子定了亲事。   孔奚临暗暗冷嗤,他都能掌握的事,自然瞒不住大君,这两个可算白废功夫了,大君既有意废除政会,又怎么会给两姓子弟立功的机会。   所以,当孔小五目睹大君微微颔首,十分诚挚地许诺他会慎重考虑时,忍不住摇头叹息,为那两个满怀希望离开的耳目默哀。   当众人告辞,书房恢复清静,孔奚临这才拂了拂袍子从角落里站立,走到大案前。   “殿下,关于副将人选……”   “刚才那两个推荐之人的确不错。”大君的指尖划过战图,在某处用力点了两下。   孔奚临目瞪口呆:“殿下明知那两人是胡、庆耳目!”   “他们想要立功,讨好于我,势必会竭尽全力取胜,春江君是员悍将,胡氏那位……也不是浪得虚名,有他们在前头攻克两盟,西梁大军必胜。”大君轻笑。   “可是大君,你若让胡、庆立功,可不利于今后废除政会。”   “战场之上,从无一人之功。”大君扫了一眼满面不服的孔奚临:“再者,为国立功确为臣子之责,身居高位者,可不能为了打压异己就置军国大事为儿戏。”   一旁的薛东昌这才插言:“殿下是想将两盟交给胡、庆攻克,您带兵突袭北原边境,吞并这两郡?”他一直注意着大君在战图上圈点的指尖,这时热血沸腾。   大君十分满意,拍了拍薛东昌的肩头:“军战一事上,东昌果然擅长。”却忽然拍案,大君目光炯炯:“两郡?东昌还是太小看我了,这回,我要让浩靖山以南,全归西梁领土!”   吞并浩靖六郡!   薛东昌目瞪口呆,孔奚临却满腹孤疑:“殿下是要与北原正面交战?可这回只有数万兵将,六郡之守将可有十万余……”   大君却并未解释,只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小五,你就等着看吧,陛下历经十载,未能攻克的浩靖六郡,我会让这一片城池插上我西梁的战旗。”   孔奚临有自知之明,他在阴谋诡计上还能给大君出些主意,对于征战夺城却没有什么认识,但就他对大君的了解,一旦决意要做的事,可没有哪回落空,自然没有质疑。   大君却斜了一眼心潮澎湃,恨不能立马出征的薛东昌,说出了一句让东昌兄五雷轰顶的话——   ☆、第六百二十章 马革裹尸,还你自由   旖景微靠着榻椅,用心打量了两眼面前屈膝行礼的贵妇。   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肤色并不似大隆贵妇着意保养得莹白玉润,但肌肤散发的光泽却很耀眼,并不显得晦暗,让人想起金秋暖阳下的小麦。她的高髻上簪着支金雀,身着束腰箭袖春衫,裙裾刚到脚踝,很利落简洁的妆扮。   她直起身来,显得越发高挑,唇角的笑意同时渗入了眼睛,翊爽英姿,实在让人生不出反感。   旖景没有忽视暗暗盯着她打量的目光,这才看向妇人身后的少女。   眉目与妇人并不相似,显得更为精致秀气,许是因为同样穿着束腰箭袖,再兼着身姿挺拔,气度与妇人倒如出一辄。   少女与旖景的目光撞上,晓得她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却不慌不忙,干脆大大方方地露出笑脸。   旖景也下意识地回以一笑。   少女便倾前两步,屈膝一福:“薛氏皎玉问娘子安好。”   旖景一句“免礼”已到嘴边,及时咽了回去,看了一眼妇人,刚才她自称薛陈氏,应当也是出自薛家,不知这薛家与妖孽身边的薛东昌可有联系?两人能进绿卿苑,当然是虞灏西安排,度其装扮,又是出身贵族,不大可能是来侍奉自己这个“侍妾”只两人没有说明身份,自己也不好显得“受宠若惊”暴露出仅凭打量就能判断出来者并非下人的“本事”旖景表示身陷大君府当真要步步小心,半点不能轻疏。   那少女没得免礼的允准,也学着妇人一样自己就直身站好,又再举眸打量旖景,神色间并没有不愉或者愤怒,倒带着些好奇。   旖景正斟酌着怎么开口,一旁的白衣新厥就开始打抱不平起来。   “薛夫人是三品诰命,夫君是西梁定关将军,夫人怎能安然受礼?”   旖景恍悟,原来这妇人真是来自薛东昌的家族,也算是西梁除三姓以外首屈一指的显贵了,自己小小一个侍妾,论理,是不应坐受对方屈膝礼的,新厥等白衣侍女虽对虞灏西尽忠尽职,不过一直对自己这个宠妾颇有微辞,背后也常常诋毁她狐媚惑人,只明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罢了,旖景也懒得搭理她们,更不想在虞灏西面前告小状,她又不是要在西梁扎根立足,哪需要收服大君府的仆妇,更不在意下人对她是否敬服。   也不是新厥有多张狂,一来她心目中的主子只有大君,二来她是受薛国相调教,这位薛夫人是薛国相堂弟之妇,眼看着被区区一个侍妾慢怠,才有所不服,出言指责。   旖景这时不知薛夫人与那少女的来意,干脆没有任何表示,只冷冷扫了一眼新厥。   盘儿正要出口斥责新厥放肆,却被薛夫人抢了先。   她先是冲旖景一笑:“娘子刚来西梁,又不识得妾身,不算慢怠,妾身是受大君殿下嘱托,与小女皎玉入府照管娘子起居,娘子有孕在身,殿下是担心府中仆妇有所疏怠,这才委托妾身。”   旖景恍然之余,又觉诧异,不知虞灏西在打什么算盘,竟然让堂堂将军夫人照管她的起居?   “夫人大度,是妾身失礼了。”旖景正要还礼,却被薛夫人扶住了手臂。   “娘子不需多礼,不过娘子,殿下既将府中事宜委托妾身照管,有一些话,还请娘子允妾身直言。”薛夫人笑意不减,一边扶着旖景落座,一边抬眸说道。   旖景见她这般和蔼不似作伪,心里的好感又再添了一分,微微颔首,说了句但请直言。   薛夫人再度直腰之时,神色却攸忽冷厉下来,微微抬起一道眉头,看向新厥:“难怪殿下即将远征,还放心不下府中内务,委托我代为照管,果然有不知轻重尊卑的下人,你虽是白衣侍女,不比普通侍婢,原应比她们更懂得礼数,怎能冒犯娘子?还不跪下请罪,叩请责罚!”   新厥往常其实并没有将心里的不敬现于表面,否则早被盘儿上报,也不容她在绿卿苑当差,今日实在是为薛夫人不愤,才冒出那句指责的话,也是欺负旖景是个失忆之人,往常又甚是温弱,并不爱管教下人仆妇,哪知却遭到薛夫人的疾言厉色,顿时涨红了脸面“砰”地一下跪在地上,但一身傲骨怎么也匍匐不下去,只挺直了腰杆请责。   旖景不愿在大君府摆威风,再者她也很理解新厥的不满,西梁侍妾地位卑微,换作别家,区区侍妾根本没有资格让白衣侍女服侍,虞灏西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有他撑腰,下人就会对自己心服口服,外人更不敢小看,殊不知以倩盼的出身,始终都会被人不屑,就算畏于强权表面上不敢如何,私心里又是两说。   旖景倘若真愿留在西梁,也不会在意人言,表面上过得去就行,更不论她心心念念都是如何摆脱妖孽,哪会当真为此责罚新厥。   于是也就是让盘儿扶了新厥起来,反而宽慰薛夫人:“新厥往常是知道进退的,今日也是担心我失了礼数,夫人想必也知道,我原本就不懂得西梁的规矩礼仪,再兼着出了意外,从前的人事也忘了大半……”长叹一声:“不说这些,念在新厥是初犯,又并非出自恶意,就宽恕她这回吧。”   旖景一边与薛夫人母女闲话,一边又在琢磨,难怪虞灏西前一段试探频频,感情他料准不久即将远征的事,当不放心把自己这么摞在大京,若是自己没有失忆,应当会更加严防,万不会给自己与外人接触的机会,看来一番苦心伪装,多少还是打消了他的疑心,薛夫人出自薛家,也算虞灏西的亲信,自己早些时候又表明不会坦诚身份,虞灏西当然不担心自己会把〖真〗实身份告之薛夫人。   就算说了出来,也于事无补,反而不利自己。   薛夫人也没说别的什么话题,她甚至还略通医术,替旖景把脉后,安慰着要心宽气平,忧思莫要太重,嘱咐皎玉时常开解,又问了盘儿旖景往常进服的药膳,看了良医正开出的食疗方子,细细询问了一番旖景的口味,说了几句大君千叮万嘱,但凡旖景需要都要满足的话。   也只是坐了大半时辰,薛夫人就没再打扰,只留下皎玉姑娘陪着旖景闲谈。   直到傍晚,听说大君正往绿卿苑来,皎玉方才告辞。   旖景眼见大君入内,身后跟着的几名白衣侍女托着冠戴华服,甚至还有一双绣满郁金的锦靴,顿觉无比诧异。   “放下,你们都出去。”大君转身落座,托着茶盏说了一句,这回连盘儿都没有留在屋子里。   旖景最抵触之事就是与虞灏西独处,眼睛撇过托盘里整套的男子冠戴,袖子里的拳头微微拽紧。   “五妹妹已经见过薛夫人了吧?”大君放下茶盏,微微挑起眉头:“三日之后,我即将远征,不放心将你独自留在大京,这才嘱托了薛夫人暂时照管。”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旖景微带讽刺,数日之前她才发了一场脾气,这时不太好心平气和,维持着满腹埋怨的模样才更正常一些:“就算大君远征,府邸还有这么多侍卫仆妇,我手无缚鸡之力,还能逃脱不成?”   “倘若真是为防着五妹妹,让人将绿卿苑落锁就是,我犯不着请薛夫人与薛姑娘作陪。”大君似乎叹息一声,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我若不在,就怕庆、胡两家会不消停,倘若五妹妹还像从前一般,当能自保,不过眼下……我让薛东昌留在府中,负责大君府的安防,但东昌就是个大老粗,对于内宅事务一窍不通,五妹妹有了身孕,半分大意不得,薛夫人略通医术,又有照顾孕妇的经验,薛姑娘率真开朗,也能陪五妹妹解闷,我这一去,长则一载,最快也得半年,五妹妹生产时我应当不能赶回,你定要保重自身。”   这人竟然将薛东昌留下?旖景大失所望,她原本还在盘算,薛夫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虞灏西有许多话不好直接叮嘱,那么也许就能找到空子,但有薛东昌在,那人知道自己并非倩盼,必会严加防备,安防有薛东昌盯着,倘若贸然与暗人们联络,很有可能就会暴露。   大君瞧见旖景没再讽刺,而是微微咬着唇角,还道是被自己的周道打动略微心软了呢,忙陪着笑脸上前,挨着旖景坐下,见她又显然瑟缩了一下,大君眼神一黯,浅咳一声。   “让薛夫人照管还有一个好处,倘若有那些无谓之人趁我不在来大君府骚扰,东昌一个亲兵统领应付不来,薛夫人就可出面,不至让你受扰。”   无谓之人自然是指的诸如胡、庆二氏女君,她们身份尊贵,若真要拜访旖景,薛东昌也不敢让侍卫以刀剑拒客,有了薛夫人出面应酬,女君们自然也不好强见旖景。   自然,安瑾也没有办法突破薛夫人这道屏障,与旖景私见,大君虽不曾告诉薛夫人旖景的身份,却叮嘱了莫要让东华公主面见旖景。   “我还委托了薛国相,倘若五妹妹想知道战况,薛国相不会隐瞒。”妖孽尚带着一丝期望,旖景也许会关注他的安危。   哪知话说出去后,得到也只是垂眸沉默而已。   大君眸光更是一黯,这才看向长案上摆着的冠戴:“五妹妹,西梁旧俗,但凡领将出征,都要预先准备袍服,万一战死疆场,灵柩归来,家人当亲手将预先所备袍服放入灵柩,我若不能归来……这身袍服便委托给你,也许是我最后的强人所难,让你以家人的名义,亲手送我一程。”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沉肃,许是话音里带着的黯然太过明显,让旖景心中一颤,抬眸看去。   大君仍是唇角带笑,眼神却少了往常的邪魅妖丽,或者冷厉阴森,平静得像早春的湖面,冰雪才刚刚舒解。   “我嘱托了薛国相,万一我不能归来,让他暗暗送你返回大隆。”   旖景指尖微颤,她觉得自己快要掩示不住迫切了。   于是飞快垂眸。   “五妹妹,听了这话后,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战死,就此再获〖自〗由?”   他笑容未减,眸光越发沉晦:“所以,如果回来的是我的灵柩,你做好我所求之事,就能获得〖自〗由,我相信虞沨那人没这么无能,他保得住你,你不需担忧将来的处境。”   他说完这话,似乎长长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微微顿了数息,依然没等到任何回应,唇角的笑容这才淡去,沉重迈步。   终于在掀开帘栊之时……   “活着回来,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将来人事,我会害怕……”语气很轻,很平淡,让人不能深究暗藏的情绪。   大君的眼底却攸忽明亮起来。   五妹妹,我能不能把这当作,开始。   ☆、第六百二十一章 尽在筹谋,世子心计   西梁大君出征的消息传到锦阳楚王府时,已经是五月立夏之后。   古秋月将密函带到关睢苑,他看见院门处站着的管事晴空身上仍套着件灰黯的袍子,一副无精打彩两眼放空的模样,但到底是重返岗位了,不再像前些日子只知道借酒浇愁,连带着灰渡也是时常满身酒气目下青黑。   一路进来,草木荏苒,欣欣向荣。   古秋月想起那年深秋,他怀着忐忑与期待的心情递帖求见,第一次入得到关睢苑,站在廊子里看秋风秋雨中的园景,正感慨着眼中陈设布置那并不张扬的雅致,毫不刺眼的华美,就听见一声轻唤“秋月”他看着迎面而来的女子有些愣怔地询问“姑娘如何识得在下”接着就发现了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那时他并没想到真会受到世子信重,演变成如今的关系,他只是不习惯空想,无论期望有多渺茫,也要尝试付诸努力而已。   却不知为何,关于那个秋雨朦胧的夜晚,一个少女温软柔和的声音与诧异却不失稳重的举止一直不动声色地,占据他记忆一角,时不时就被思绪触及。   随着来楚王府的回数增多,他知道她叫夏柯,竟然是世子妃身边的一等丫鬟。   古秋月从来没有仔细琢磨过有时莫名而生的怅惘情绪,直到正月,他得知当初偶遇的两个丫鬟,一个香消玉殒,一个生死未卜。   当得知那具疑似夏柯的尸身出现时,心里涌起的悲痛惊呆了古秋月,而后,当知并非是她时,一颗心重重落下,又激起无穷无尽的担忧更让古秋月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些时日以来,世子令他有所针对的搜集西梁各种情报,对大君府更是关注十分,但因为大君防备森严,收获实在不多,关于夏柯的消息更是没有一言半句,可每当接到来自西梁的密函,古秋月仍然不减期待。   所以这时,他“贪婪”的目光直盯着世子修长的手指拿着的几张满是字迹的薄纸。   直到听见几声压得极为低沉的闷咳,古秋月这略微回过神来,他看见一身玉袍的男子握着拳头放在唇边,眉目间似乎有些疲惫与淡淡的痛楚,这才惊觉不过数日不见,世子似乎又消瘦了一些。   一旁梳着妇人髻的仆妇将披风罩在世子肩上,低声叮嘱:“才施完针,世子莫太废神。”   古秋月认得她叫做罗纹。   虞沨拢了拢披风,示意罗纹退下,才将信函递给古秋月,往椅背上一靠,目光落在窗外照进的一片金阳里。   古秋月飞速地浏览了一遍手里书信,依然没有夏柯的音讯,失望之余,却又因为那个消息不减〖兴〗奋:“大君带兵出征?”   岂非是渗入大君府的绝佳机会!   “他就算出征,想来也应当安排得毫无破绽,不能心急。”虞沨似乎立即洞悉了古秋月的心思,一手缓缓地揉着眉心:“这一战显然是西梁筹备已久的,所图也许并非仅仅两盟,虞灏西更是要借着此战奠定威望,于他而言,十分重要,可却将亲信薛东昌留在了大京,可见他的防范有多警慎。”   薛东昌于虞灏西而言,相当于虞沨身边的灰渡,名符其实的心腹,也是任何时候都能奋不顾身挡在主子身前防范各种险情的人,战场上危机重重,谁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更有许多防不胜防的意外威胁人身,若是大君府没有旖景在,虞灏西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薛东昌摞在后方。   “长达数月,除了知道接回‘倩盼’以外,咱们打探不到大君府任何内情。”虞沨眉心微微蹙起,摇了摇头:“再者,那是西梁,咱们不能用强。”   古秋月明白世子的顾虑,就算大君府中亲兵大部随征,应当也会留下百余,还有数百家丁,虽然凭着楚王府的能力,调集死士强行攻入大君府不难,但却没有办法安然脱困,更不能将世子妃被大君所掳之事张扬,一个不慎,这事很可能演变成为两国交恶,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龙椅上那位势必会追究,只要楚王府还没有打算兴兵造反,坚决不能在这时如此轻率行事。   只能是暗中,可是渗入大君府都这般艰难,更别说在如此森严的防范下救世子妃脱困,安然返国。   “好在卫冉这回也随军出征,也许能找到机会赢取大君信任,他若是能进大君府,应当有机会接触世子妃。”古秋月说道,却又担忧:“不过薛国相知道卫冉的底细,定会告诉大君,卫冉的出身……”   “这就是卫冉的聪明之处。”虞沨轻轻一笑:“薛遥台是一国之相,在西梁也算势大权重,此人警慎睿智,不会轻信于人,就算有卫曦举荐,卫冉若是假造身份也会被他洞悉破绽,干脆用〖真〗实身份才能打消他的疑虑,想必虞灏西对卫冉的家族更有了解,也会以为卫冉若是我的耳目,势必不敢这般昭显,还有就是,卫曦在西梁已经盘桓数载,早在远庆五年就深获金元信任,那时连安瑾远嫁一事都未发生,虞灏西应当不疑她们兄妹是咱们安插之人。”   卫冉并没隐瞒与公主府的良医正晨曦姑娘是兄妹,当然,庆氏宗家不可能知情,卫冉眼下在西梁的身份是薛国相一手伪造,庆氏宗家察不出什么破绽,不过薛国相是知情人,自然瞒不住大君,也因为如此,有卫曦做为掩示,卫冉才可能不被大君怀疑。   卫曦也的确不是虞沨预先安排,她去西梁起初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因为西梁会接受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的行医,并给予礼待。   虞沨又是一笑:“再有,我前几日接到东华的家书,她已经与世子妃碰着了面,立即就去找燕子楼核实,想必虞灏西不会放过这个盯梢的机会。”   古秋月恍然:“难怪世子早有令下,燕子楼除了与咱们联络通传外,再不能与各处来往。”   “我让你有意散布大君府有个‘宠妾’的消息,就是为了让庆氏宗家紧张,他们企图与大君联姻,势必关注大君接去西梁的‘宠妾’,迟早会利用东华去试探,虞灏西既然知道我洞察了他的阴谋,当一无所知的东华堂而皇之拜访,一定会心生孤疑,想察明东华有何目的,我赌他会允东华与世子妃碰面,在庆氏族人的面前,世子妃也不可能自认身份,东华当见世子妃,必定又惊又疑,不及多想就联络燕子楼。”   燕子楼是酒肆,西梁民风开放,贵妇贵女们出入市坊甚是〖自〗由,安瑾兴致使然,前往酒肆不会引人注意,再者燕子楼在虞沨的安排下只作联络之用,暴露出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安瑾往常并不会直接与卫冉、杜宇娘等联络,都是通过燕子楼中转。   “反而将燕子楼暴露出来,会让虞灏西将注意力集中在此,难免对别处有所疏忽。”这就好比明知对手安排了间佃,当然会全神防备,但凡莫名交近者都不能轻信,不过倘若发现了对手的暗线,有了针对性,反而会有所松怠。   “让燕子楼与几个不相干的暗人来往,再让这些人想办法攀结大君府,进一步迷惑。”虞沨手指轻轻敲着眉心:“我要让虞灏西相信燕子楼的重要性,今后将此作为判断依据,如此,当他察得卫冉与燕子楼极其暗人们从无联络,势必会打消疑虑。”   虞沨笃定,虞灏西不至于会对安瑾不利,只要安瑾无法与旖景联络接触,虞灏西并不会动手清除安瑾的人。   古秋月听了这番话后,对世子的信服再添一层,深深认识到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虞沨干脆让两个丫鬟进来研墨润笔,令古秋月当面写下寄回西梁的书信,措辞语句都由虞沨亲自斟酌,暴露的几个暗人也由他亲自择定。   正在这时,已经梳起发髻的春暮入内,她这时并不在关睢苑当差,而是成了王府内管事,统管内务,眼下来此,自然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通禀。   古秋月这一段时常去老王妃跟前凑趣,对春暮并不陌生,晓得她的重要性,便想回避,却被虞沨阻止,让他留在一旁。   “世子,是卫国公府的人传话,说是……早先坤仁宫差遣了个内侍来,诏大长公主觐见。”   诏?虞沨眉梢一挑,眼睛里讽刺一掠而过,只说道:“我知道了。”   时机刚刚合适。   “秋月,该是时候离开锦阳了,你准备一下。”世子说道。   古秋月登即心潮澎湃:“世子总算决意赴藩?”   倘若去了楚州,距离铜岭关不过百里,与大京书信往来更加及时。   “我早有决意,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五皇子才到禁地不久即暴亡,眼下,杨妃与尚在襁褓的遗孤也不幸病逝。”虞沨站起身来,神色一片平静:“杨妃母子的死讯这两日就会传回锦阳。”   古秋月只觉心跳慌促,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五皇子真是被圣上……”   虞沨轻笑:“世人皆是这般以为,是圣上斩草除根。”   五皇子死讯才一传开,就有不少人议论是天子报复,五皇子可是欲毒害天子不遂的凶手,天子自然不容他活在世上,哪知不过多久,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传言,说五皇子是被冤枉的,当初两王遇害一案另有隐情,当今天子继位没有先帝诏书,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天子生怕五皇子翻案,这才斩草除根。   得知传言后,天子暴怒,捉拿了不少私下议论之人斩首处决,这不没过多久,杨妃母子就在禁地病逝。   六、七两个皇子仍被幽禁,丽嫔已被赐死,就连先帝崩前亲封的辽王也被天子以各种理由拖延,迟迟不准赴藩,天子对手足这般防范果辣的手段,对传言的血腥〖镇〗压,越发让人怀疑他继位的合法性。   古秋月是知道世子早在二月时,就暗令灰渡搜寻江汉兄妹,秘密押赴锦阳。   他那时为了交近攀附世子,也下了一番功夫,知道江汉是世子的好友,是江清谷的儿子,世子竟用了“押赴”二字!于是古秋月立即联想到先帝驾崩当日,唯江清谷与庆王守在病榻前,也正是因为江清谷的证辞,庆王才得以顺利登基。   古秋月出了一背的冷汗。   三月,他就在楚王府见过一回江汉,虽是被“押赴”回来,但世子没有限制江汉的人身〖自〗由,仍旧待以礼数。   然后就是不久前,五皇子暴亡,而在他暴亡之前,灰渡有那么一段时间销声匿迹。   古秋月不由怀疑五皇子之死与面前弱质彬彬的世子有无关联。   倘若真有关联,难道说……古秋月只觉一股颤栗抵足而起,但怪异的是他并没有觉得恐惧,反而有种复杂的〖兴〗奋与期待。   这时,他长揖下去,当离开之时,脚步沉重,眉目间却是意气飞扬。   直到出了角门,一眼瞧见对门的卫国公府,古秋月才意识到另一个蹊跷——   皇后诏见大长公主,国公府为何将这事知会世子?   第六百二十二章 子若“立功”,黄氏扬眉   苏芎拖着漫不经心的步伐,晃了一眼旁边满面讨好挑起锦帘的丫鬟,就听见蓝嬷嬷十分浮夸的赞赏:“七娘真是心灵手巧,瞧这荷包绣得,那金丝雀活灵活现。”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炕边玫瑰椅上,十分矝持的秦子若,眼睛也正往这边晃来,与苏芎怔怔这么一遇,锐利的冷讽一掠而过。   苏芎几乎想立即拂袖而去,但他的母亲黄氏却已经开了。:“三郎,快进来。”   这已经是多少次与秦子若“不期而遇”了?苏芎极其哀怨——我的亲娘,你难道就没发现秦七娘一副洞悉万事却眼高过顶的模样,还这么操心,人家可是皇后的亲妹妹,眼下哪看得上自己这个没有功名在身,又袭爵无望的公候子弟。   想到自从新帝登基,秦相一族小人得志的模样,皇后之父秦右丞甚至威逼先生,让溟山书院收下秦氏子侄,好博个“师从名儒”这作态哪像世家望族?   得掌大权之后,秦怀愚的嘴脸越发与当初金榕中酷似,仁义礼信的面具已经滑在下巴上摇摇欲坠了。   所以他一落座,就是一句:“七娘又来了。”   这话让秦子若矝傲的神色一僵,隔了好半响,才又开始缓缓摇着团扇:“国公夫人相邀,不敢慢怠。”   秦子若同样窝火,感情苏三郎以为她是上赶着讨好?还真是自以为是,你以为苏家还似先帝时显赫?没见你母亲那奴颜婢膝的模样,恨不得伸出舌头去舔皇后娘娘的小脚趾?圣上迟早要清算苏家,苏三郎还当卫国公府仍然权重势威!就算还似从前,看看卫国公的态度,对黄氏的冷落一目了然,否则黄氏会上赶着讨好秦家?苏三一辈子都沾不上爵位,竟还敢在她堂堂相府嫡女面前摆出这副心高气傲的模样。   当我光临国公府是为了你?呸,凭你也配。   她之所以频频登门,是为了密切关注世子妃的下落,失踪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让人憋屈。   当然还怀别的企图,暂时需要维持与黄氏的友好关系罢了。   黄氏眼看着爱子与子若姑娘相互横眉冷对的模样,一声叹息在肠子里千回百转,她也知道天子对苏家的忌防,但好歹有大长公主与国公府多年威望撑着,怎么也不会落到个夺爵的地步,天子如今对兄长黄陶这般器重,兼着皇后也被她哄得服服贴贴,倘若儿子再娶了秦子若,将来爵位还不手到擒来?   苏荇还拿什么与苏芎争?   子若虽比儿子长着两岁,可听皇后的意思,倒也不急着婚配,待过了年,儿子已经十五,也算到了婚龄,本是水到渠成的事。   黄氏私心里就欣赏秦子若的才华品貌,再兼着她身后的秦家,简直就是最佳儿媳。   哪知儿子苏芎是个死心眼,为他着想的话半句听不入耳,与子若就像前世有仇般,半点不知道谦让讨好……芎儿自幼性子就倔强,自打十岁时被送去了溟山书院,与她这个母亲越发生疏,倒是对楚王世子言听计从,恨不得与人家形影不离……都怪苏旖景这祸害,当初因为宋氏的事对自己生了防范,竟说服了大长公主与国公爷,把芎儿送走,搞得现在自己这个当娘的,管束不住亲生儿子!   好在老天长眼,亲自收了这祸害,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定被人杀死在了哪处,成了一堆白骨。   就算她命大,活着回来了,天家为了皇室声誉,哪容宗妇有“失贞”之嫌,无非就是三尺白绫或者一碗毒酒了断,这时可不比先帝在的时候,哼,皇后可是将她恨之入骨呢,哪里会放过她。   黄氏这个居中撮合的一跑神,底下两个“死仇”就越发横眉冷对,苏芎两口喝干了茶水,就借口要去找五姐夫请教学问,到底是拂袖而去。   黄氏自是满面歉然,秦子若的神色这才舒缓下来,长长叹了一声:“世子妃遭遇不幸,这时还没有踪迹,世子为这事连朝政都疏忽了,他们俩人原本是让人羡慕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   黄氏立即用绢子拭着眼角,一副哀伤的模样:“提起这事,我就辛酸不已,景丫头也是可怜,过了这么久音讯全无……偏她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就是这样才好呢,秦子若想到自己已经对今上表达了愿望,索取姐夫当初的许诺,而姐夫也很是赞同……就算苏氏还活着,一个强徒掳走的女子哪还能保得清白,必不被皇室所容,被弃是轻的,说不定会被秘密赐死,就说她早已被强徒杀害,才能掩住悠悠众口议论皇家的媳妇被人玷污。   可恨的是她生死未卜,圣上也不好在这时提出让世子另娶的事,怎么也得等上一载。   秦子若可不耐烦,暗暗筹划着怎么说服天子找个借口赐婚,被黄氏一提醒,子若姑娘灵机乍现,子嗣可不是个现成的借。?楚王府子嗣单薄,眼下热孝已过,连太皇太后都以子嗣为由,逼着姐夫纳了严家女为妃,说是先帝病重时原本就有嘱托,不让守丧三年,只需三月……   秦子若暗暗拿定主意,对黄氏说道:“您是国公夫人,眼下身子又恢复了康健,原该由您主持国公府中馈,夫人放心,这回娘娘诏大长公主入宫,就是提说这事,世子夫人是当儿媳的,侍奉孝敬公婆才是责任,至于三夫人……锦阳这么多公候伯府,可没听说让三房掌家的理儿,大长公主深谙礼法,不过是不知道底下那些议论纷纷罢了,倘若她老人家听说已有谣言,议论着她偏爱三爷,想让三房袭爵的糊涂话,必然会醒悟过来,怎能让人误解国公府手足阖墙。”   秦子若当然知道今上要对苏家下手,但卫国公府树大根深,想要铲除并不容易,黄氏心怀企图,刚好能够利用,若是让她掌握了内宅,便有机会暗害大长公主和卫国公,再嫁祸在苏轲脑袋上,让他背个为权弑母、毒杀手足的罪名,如此一来,那些儒生文士可还会追奉这个内阁学士?   苏二爷就是个文质彬彬,不成气候,苏霁和又被圣上收服,早对大长公主母子不满,黄氏决不会甘心苏荇袭爵,定会趁机收拾了世子夫妇,才能让苏芎名正言顺,苏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哪能收服卫国公府的旧部亲从,苏家就算能保有爵位,也算是彻底没落再不足惧。   没了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爵位又落在黄氏亲子手上,就算苏旖景将来有命回来,难不成黄氏还会替她撑腰不成?没有强有力的娘家撑腰,莫说与自己争世子妃位,性命都保不住。   不怪秦子若算盘打得这般响亮,她并不知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察知黄氏曾欲暗害旖景,对黄氏的防备堪比铁壁坚垒,她是真信了黄氏的话,以为不过是旖景这个继女心眼多,挑拨得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冷落黄氏罢了,但眼下不比当初,苏旖景生死未卜,龙椅上也换了人,卫国公府势必感觉到天家的忌防,这时当求自保,哪还会为了中馈一事与皇后作对,赶明儿大长公主应诏往坤仁宫,得了皇后提点,黄氏立即就能掌握持家大权。   黄氏这么一个聪明人,能不知她唯一倚仗是谁,天家指东,她敢往西?   三房失了中馈,不多久就闹出大长公主母子暴毙之事,还不是他们因为不满心生怨尤,坊间早有苏轹欲图爵位的传闻,刚好应在这事上头,三夫人许氏掌了这么些年的中馈,府里全是她的人脉,自然有的是法子在饮食上动手脚,原是想栽污黄氏,哪知“功亏一篑”天子圣明亲察此案,于是“水落石出”谁敢质疑?   秦子若只觉胜券在握,这法子是她想出来的,天子大以为然,这回她又算立下一功,有姐夫这个稳若泰山的倚靠,她将来在楚王府还怕不能立足?苏氏已经不成威胁,凭着她的聪慧与手段,迟早会赢取世子的全心全意,将苏氏这人完全从楚王府抹消。   正美滋滋地盘算,却听禀报卫国公正往和瑞园来,秦子若早已不耐,趁此机会告辞。   卫国公半途遇见满面冰霜的苏芎,父子俩略有几句交谈。   苏芎见礼后,满是沮丧地说道:“父亲,莫不如允儿子回翼州,留在书院多少清静。”   苏芎实在憋屈,元宵节后,他便立即收拾行装赶返翼州,半途就听说了天子驾崩一事,想着自己没有功名,无官无职,又不是袭爵的世子,不需要他入宫哭灵,便没打算折返,换了一身丧服后继续往翼州去,三月时却有母亲的陪房来见,说黄氏病重,十分挂念三郎,苏芎这才马不停蹄地告假返回。   哪知回来一看,黄氏气定神闲安好无恙,却哭着说她实在挂念儿子,抹着眼泪哀求苏芎留在京都。   为此,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厉责了黄氏一番,苏芎不忍母亲受责,这才求情。   但他现在已经被黄氏搞得满腹怨尤,恨不得离家万里。   卫国公自然知道黄氏的作为,这时却没有答应:“你在溟山书院这些年,学识上颇有长进,瞧着心性也沉稳了许多,为父甚觉宽慰,不过身为士子,总有出师的一日,你能躲一世的清静?无谓之事无需理会就是,静心学业,争取将来一举通过童试,考个监生的资质。”   又说黄氏,被秦子若那番话激昂得心潮澎湃,她受了这些年的小看委屈,终于是盼得扬眉吐气的时候,想到大长公主被皇后“提点”满面尴尬却不得不服从的模样,黄氏笑靥如花,喜悦的模样一直维持到卫国公掀了帘子进来。   “我听门房说,你让备下车與,打算三日后去吉庆坊黄府?”卫国公脱口就是一句。   黄氏低眉顺眼地回禀:“三日后是二哥府上庆宴……”   黄陶受天子信重,竟任命他为京卫指挥同知,只比卫国公矮了一阶,也属从三品的要员,天子甚至恩赏了黄陶宅邸,三日后正是迁居之喜,黄陶当然要为此举宴。   黄氏自然也是与有荣焉,虽说她家二哥眼下仍是国公爷的下属,但在天子面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有了亲哥哥做倚仗,黄氏自是不比毫无依靠时谨小慎微,非但堂而皇之地让门房准备车與,还列出长长的礼单交给许氏准备,作为贺礼。   “夫人,你哪来的二哥?莫不是忘记黄陶已被除族?夫人的兄长是建宁候,可不是黄同知,夫人谨记。”卫国公冷冷打断黄氏的话:“属下乔迁,没有上司准备厚礼的规矩,夫人越发不知所谓,既然这般糊涂,还是静养着好,免得贻笑大方。”   说完拂袖而去,只余黄氏目瞪口呆,那笑容却仍然僵持在脸上,显得尤其滑稽。   “国公爷怎能这么说话,也太……”蓝嬷嬷红着眼圈替黄氏不平。   却见她家夫人脸色慢慢转为铁青,双眼似乎喷火,蓝嬷嬷吓得后边半句话哽在了喉咙里。   苏轶,好,你好,走着瞧,不用太久,明日就会让你好看!   远瑛堂里,坤仁宫的内侍才喝了大长公主赐的茶,揣着赏银,心满意足地离开。   大长公主饶有兴趣地一扬眉梢——皇后诏见?秦氏当真不错,她难道不知就算当今太皇太后当年对她也不敢用诏见二字,而是请见,孔皇后甚至连“请见”也不敢贸昧,啧啧,还真是变了天……也好,可不就到了远扬所说的时机,明日且入宫闹上一场吧,领教一番当今皇后何等威风。   连后宫内务都无权掌管,竟敢对长辈用“诏见”二字,秦家这样的世家望族教育出来的女儿还真是自傲不羁。   大长公主表示很期待明日的皇宫一行。   ☆、第六百二十三章 奇葩皇后,令人叹服   第六百二十三章 奇葩皇后,令人叹服“瞧瞧你们这丧气模样,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   偏殿里幽幽飘出女子十分不屑的尖声斥责,让门外站着的坤仁宫总管太监任海忍不住偏了偏头,眼角飞快地睨了一眼里头正座上那朵全身艳红盛装金饰的“奇葩”唇角抽了几抽。   秦皇后,真是任海二十年内宦生涯里侍奉的“奇主”空前绝后,独此一人,彻底颠覆了任海对身居高位的妃嫔该有素养的认知。   就说眼前这一件事,虽说先帝有旨,无须圣上及其宗亲们按制服丧三年,缩减为三月,这时已经除服,但天子为了示孝,除了朝服,往常服饰多用玄白二色素衣,妃嫔们当然要效仿,不敢太过艳装,唯有这位国母冷哼一声,说什么若是孝顺,就不该纳妃,更不该宠幸后宫,老老实实地禁欲三年,何必在穿戴上头装表面功夫,虚伪得让人不齿。   所以她就贯彻真诚,待四月十九一过,就在坤仁宫折腾起来,把这地方弄得金壁辉煌、彩幡艳丽,自身日日金绣朱衣、珠光宝气。   别说先帝,就论高祖、太宗甚至东明诸朝,为天家子嗣以及天子康健考虑,其实守丧三月实为通例,但为了示孝,装戴上有所收敛自是常情,被秦皇后这么一驳,得,多少皇帝脸上的至诚至孝都被撕扯下来,尽数成了虚伪矫情。   任海不由想起先帝驾崩之时,论理,应该登即安排凤與接庆王妃入宫主持命妇哭丧等事宜,庆王也不知是当真疏忽还是有意遗忘,竟没有半点表示,反而是将大小事宜委托太皇太后。任海几乎以为后位悬殊了,都说庆王夫妻违和,庆王妃行事乖张,别说世家女儿该有的端方贤淑,简直还不如那些芝麻绿豆的官宦之女,真由她统御后宫执掌凤印,不定闹出多少笑话,难道说庆王并不愿立嫡妻为后?   前朝虽也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并不多见,仍算百年难遇,那时身为翊坤宫主管太监的任海表示〖兴〗奋异常。   哪知次日,这位秦皇后入宫哭丧,竟自己个儿去了坤仁宫,说既然庆王继承帝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理应居此。   任海清清楚楚记得太后与天子铁青的脸色,但没有斥责阻止秦后。   任海转念一想,也是,庆王继位并无先帝诏书,这庆王妃再不成体统,也是先帝替庆王选的正妻,是颁旨赐婚的,倘若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不立正妻的风波,天子也怕悠悠众口质疑他并非合法继位。   但只不过,任海私以为堂堂皇后自己放弃了凤與相迎,死皮赖脸自请留宫,这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其实秦后并不需要这般恬不知耻,天子要坐稳龙椅,离不开秦相的鼎力相助,秦后只要恪守仪范,到时候言官们自然会上折子奏请立后,风风光光入宫只是早晚的事。   好吧,秦后既已入主坤仁宫,论理当七日哭丧过后,总该将潜邸侧妃等人一一接入后宫,商量待三月后如何册封品阶,但秦后完全没有自觉,太皇太后忍无可忍,亲自操办了这事,先将两位侧妃以及王府有品阶的妾室接了进来,提点秦后考虑着如何册封后宫。   这历朝后宫册妃虽是皇后的责任,天子当然也有权力决断,一般来说,皇后都要事先与天子商议,不会违逆天子的意愿,秦后倒好,压根没有与天子商量的意思,自己就定了章法,生下小公主的邓妃才是个昭仪,颇得天子宠爱信重的白妃居然只是才人,其他统统成为侍选,至于潜邸里那些侍奉过天子却没有名位的侍妾,秦后压根没有将她们接入后宫的意思,任由她们留在潜邸自生自灭。   任海当日在慈安宫,听得秦后趾高气扬这番提议后,捏紧了拳头抠紧了脚趾强忍,好容易才没捧腹大笑。   王府侧妃已是二品,秦后倒好,公然降了“情敌”们的品阶,后宫除她这个皇后以为,妃嫔之位竟全部虚置。   任海记得旧主陈太后的那张脸,险些没有被怒火烧成炙铁。   倒是太皇太后淡定,笑着说了一句看来四郎媳妇的确不负盛传,随心所欲、洒脱不羁、不拘礼法——这话说得,对江湖女侠那是赞誉,可若用来评价母仪天下的皇后……   于是太皇太后对天子提议,秦后还当熟读女则,习研宫廷法度,暂时不适合统御后宫,免得贻笑大方。   立即就剥除了秦后统御后宫之权。   任海当时万分紧张,这要是太皇太后掌理宫务,只怕陈太后与天子都不情愿,论来也的确不合法度,秦怀愚与那些个言官御史哪会妥协?哪知太皇太后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太后也是世家望族出身,这些年来贤良恭孝,先帝时有赞誉,秦氏是你的儿媳,原该你来教管,这后宫事务,太后暂时替她操持着些,也是你这当母亲的一片慈心。”   任海大是叹服,果然是太皇太后,在宫廷生活了大半辈子,行事就是周全老辣。   任海在翊坤宫服侍多年,对陈太后自然了解,这位贵妃娘娘表面也的确当得贤良恭孝四字,但私底下嘛……可没有服气过废后孔氏,陈太后早有愿望执掌六宫,可一直没有机会,兼着这位历来就不喜儿媳秦氏,太皇太后把掌宫大权交到她的手上,还不欣喜若狂。   这可是陈太后求之不得的事。   太后点了头,天子也觉得满意,秦后愿意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只要天子没有异议,秦怀愚那老东西也不敢插手后宫事务,秦后就这么莫名失了皇后应有的权利,却半点不晓得收敛,任海当真是叹为观止。   坤仁宫这位主,明知自己是陈太后安排来盯梢的,且以为他们这些太监宫人只有巴结着她这位名义上的皇后才能荣华富贵,往日待下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也毫不顾忌,这不,秦家那个待嫁闺阁的七娘子上回来见,姐妹两个商量着要诏大长公主入宫施压的事就被任海听在耳里,也是由他去卫国公府传诏。   想到这里,任海冷嗤一声。   他是先帝的人,詹公公是他义父,当年义父若非大长公主维护,早被那时的大太监折磨得没了性命,而他任海,若无义父提携,只怕现在还在劳作司受罪,哪有眼下的风光体面、养尊处优,秦后这般愚蠢,迟早会被收拾,为她得罪大长公主?脑子又没被水煮。   故而,任海传诏之时,就将秦后姐妹商量的那些话一一告诉了大长公主,这回秦后的目的,是要为贵府国公夫人撑腰呢。   也亏姐妹俩想得出来,秦后自己还没能掌管宫务,也就只能端着皇后的架子在诸位妃嫔面前摆摆威风,过了头还会被天子训斥,竟敢打算把手伸到卫国公府后宅去,凭她也能威胁得住大长公主?那个什么秦子若,都说是才华出众冰雪聪明,有传言说她甚至比当年京都双华之一苏五娘还要才貌双全,呸,凭她,比得过五娘一个小脚趾?一个闺阁女儿,三天两头往乾明宫去,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秦家百年诗书望族的名声,势必毁在这对姐妹手中。   任总管正在愤愤不已,就瞧见一个小太监弓着身子快步而来,听他禀报,才知是大长公主已经进了神武门,步辇正往慈安宫去。   因着太皇太后健在,陈太后暂住寿康宫,大长公主这是直接去见太皇太后,今日说不定会有一场好戏,任海微微扬了扬眉梢,把自己的情绪压得平缓了,这才躬身入内,把话小声禀报了正座的“奇葩”。   秦后得意地一笑,当着妃嫔们的面说道:“虽说今日是我诏见的大长公主,但先去慈安宫问安也是礼数,着人看着,那头事了,立即知会我。”又懒懒地甩了甩衣袖:“都回去吧,本宫今日所言,诸位谨记于心,尤其是……”秦后目光转向一旁垂眸正坐的淑妃严氏:“尤其是严妃,将本宫今日的训导以笔录之,抄写百遍,否则不能用膳。”   任海瞄了一眼新近入宫的严淑妃,见她神色自若,没有半点不满,心下不免赞赏,这才是名门闺秀的气度,行止得仪,这位仅仅是严家的庶女,也比秦后更有气度。   秦家?眼下还算什么诗书之族,世家名门!   秦后打发了妃嫔,正意气风发地等着大长公主应诏来见,打算怎么给人一个下马威,任海就瞧见了慈安宫的卫尚仪翩翩而来,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任海如此殷勤对待之人,正是卫昭。   总管大人对这位出身名门的女官实在景仰,今上登基之初,起初欲将礼部卫侍郎调职,后来不知为何,反而擢升为礼部尚书,卫昭作为卫尚书的嫡女,又受太皇太后赞誉,在慈安宫侍奉凤体,于是许多人都猜测着这位卫姑娘将来怕是要成为后宫,话传到秦后耳里,可了不得,当即就“杀”去慈安宫,自作主张要为她已经成婚的兄长求娶卫昭为贵妾,打算来个釜底抽薪,当然受到了太皇太后的训斥。   卫家曾被高祖赞为第一世家,嫡女去秦家做妾?真亏秦后想得出来。   太皇太后也是打从心眼喜欢卫昭的品性,竟不舍得让她出宫,任海听他的义父詹公公说道,太皇太后的确是打算册卫昭为妃,并且是贵妃,比严家女儿更要尊荣。   哪知卫姑娘却不愿成为后宫,跪求太皇太后允她成为女官,如此,便能长久地服侍太皇太后,以全太皇太后赏识之恩。   太皇太后历来不会强人所难,见卫昭的确不愿成为后宫,便说要为她另寻良配,虽说不舍,也不忍耽搁了卫昭的好年华。   卫姑娘却坚持要做女官,留在宫廷侍奉。   太皇太后确定卫昭心意已决,又诏卫尚书商议,那也是个奇人,竟称既是女儿心甘情愿,做父亲的不愿反对。   卫昭于是就这么留在了宫廷,被授五品尚仪,虽隶属尚仪局,却破格留在慈安宫,仅奉太皇太后之令行事,甚至有资格训诫、教管宫妃,这也算大隆开国以来的第一女官了。   卫姑娘舍弃一后之下众妃之上的贵妃不做,舍弃太皇太后欲为她指配的豪门夫人不当,甘愿身为女官服务宫廷,这桩奇事传遍宫廷,自然引人啧啧称奇。   听卫尚仪是奉太皇太后之令而来,任海自然不会多问,转身禀报了秦后。   秦后一听“卫尚仪”三字就来气——好个贱人,给脸不要脸,她的长兄眼下可是中书郎中,今后丞相的不二人选,纳区区礼部尚书的嫡次女为贵妾自然有资格,太皇太后竟斥她“妄想”“不知体统”!   “她来干什么!”秦后满面冰霜地斥道:“我这可坤仁宫,区区尚仪也敢冲撞,拉下去,施以杖刑!”   “娘娘,若对女官施罚,可得上禀太后。”任海强压着心头的嘲笑,满面真诚的提醒,开玩笑,就连陈太后都不敢贸然责打卫尚仪,更何况是你?连统御宫务的权利都没有,也就只能在坤仁宫这一亩三分地撒撒火,上回打了小公主一巴掌,被邓妃告去了圣前,天子那两耳光的教训估计这位主又抛之脑后。   秦后大早上在妃嫔面前趾高气扬以及盘算着要折辱大长公主的好心情,就这么轻易被卫昭的来到摧毁,当她见卫昭不卑不亢却有礼有节地传达了太皇太后的诏令时,越发暴跳如雷——好个大长公主,竟敢摆长辈的架子,非但不来坤仁宫谨见,居然反而让她去慈安宫!   好在这事有圣上允准在先,就算有太皇太后撑腰,她也不惧!   秦皇后乘坐步辇,气势汹汹前往,却不曾料,这时天子也得了慈安宫的诏见,正心事忡忡。   ☆、第六百二十四章   大长公主“应诏”当日,已经数月不朝的楚王世子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乾明宫前,但这个时辰,天子正在诏见中书官员,詹公公下意识就要入内通禀,却被虞沨阻止,说本有一事启禀,却比不上国政大事,不敢打扰圣上与重臣议政,他先去慈安宫问安。   这时,大长公主尚未入宫,秦后也正在耀武扬威地进行她的唯一权利,训诫妃嫔。   虞沨是将天察卫的密奏上呈太皇太后,说的正是远在禁地的杨妃母子“不幸病逝”的消息。   当初五皇子为谋储位毒杀手足,要论来已属死罪,不过先帝也仅仅处死了德妃,让杨家满门男丁陪葬,将五皇子夫妇发配幽禁,实为要留他一条性命与血脉。   但五皇子才到禁地不久便即暴毙,消息传回锦阳,顿引流言纷扰,甚至再引发一场血腥镇杀,以致人人胆寒,但流言蜚语却不是杀戮就能彻底扑灭,这回杨氏母子的死讯若再张扬,势必会让流言再起。   天察卫作为天家暗探,率先得到消息也属正常。   虞沨眼看着太皇太后拍案而怒,早有准备般立即跪倒。   “远扬,五郎死讯传回时,哀家就让你授意天察卫紧盯着禁地,那么杨氏母子之死,想必连天察卫也无法阻止。”太皇太后目光冷厉。   虞沨也直言不讳:“是宫中内宦。”   太皇太后拳头蓦地握紧——眼下能指使宫廷内宦还有何人?好果辣的手段,这就是要斩草除根,他是真没把先帝的叮嘱放在心上!但太皇太后却什么也没说,只让虞沨起身,赐坐一旁:“景丫头还是没有音讯?”   “不敢相瞒太皇太后,臣正是得了消息,听说肖氏余孽在云贵暗暗活跃,故而打算请旨赴藩,无论如何,也要将肖氏余孽铲除。”虞沨说道:“今日入宫,一来是要将天察卫移交太皇太后,二来,也是想请圣上允准父王与微臣赴藩。”   先帝当初病重时曾有下诏,令辽王五月赴藩,却被天子一再拖延,更何况势大权重的楚王要去藩地,天子哪会轻易许可。   所以,虞沨虽早有赴藩的决意,不得不等候时机,但这时机不会从天而降,所以他动手创造了一下。   据他看来,能胁服天子遵奉先帝遗旨者唯有太皇太后,不过这位对楚王府颇有防范,也许并不乐见楚王赴藩脱离天家掌控,但太皇太后诸多行动表明,她老人家甚是重视先帝的几位存活下来的皇子,不容圣上打压手足,五皇子全家惨死,势必触怒太皇太后,而杨氏母子死于今上之手是显而易见之事,那个赐死二人的宫廷内侍眼下还不及赶回,太皇太后一察便知。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问罪,圣上是君,赐死罪臣何罪之有?   不过在这当头,让辽王顺利赴藩定是太皇太后决意促成之事,那么,握有先帝旨意的楚王想要赴藩也属理所应当。   但是虞沨推测,太皇太后应该不会轻易答允,故而,还需要大长公主从旁协助,倘若专程为了这事入宫谨见,说不定会让太皇太后生疑,巧合的是秦后给了这么个机会,故而,虞沨才专程选在这日提请赴藩一事。   相比楚王府,太皇太后更加信重苏家,极大原因就是与大长公主交好,并且相信卫国公只对天子效忠,并不会因为权势之故偏向姻亲,卫国公是忠臣,但楚王是宗室,是高祖血脉,倘若权势太重,想要夺位不怕找不到名义,所以太皇太后不得不堤防。   再者,严家历来不掌兵权,眼下若论对世家的影响与威望,也不如秦家,甚至因为庆王继位,陈家也压了严家一头,太皇太后就算为了保住严家的尊荣地位,也需要与苏家维持多年友好一荣俱荣的关系。   不说私情,就论利害关系,大长公主的话对太皇太后还是极有影响。   果然,太皇太后并没说什么允准的话,只是一叹:“楚王身为重臣,掌都督统印,圣上登基不久,离不得王爷辅佐,定是不舍让王爷远赴楚州。”   虞沨便没再提,却说起了天察卫暗探从各地收罗回的情报,得知天子嫁祸手足、残杀灭口、矫诏篡位的谣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天子血腥镇杀,而在各地民众中暗暗传扬,为今上又添了一道残杀百姓,暴戾无道的罪名后,太皇太后倒吸了。凉气。   她起初就反对天子滥杀无辜,但秦怀愚为首的儒臣这回却没了“心怀万民”的仁慈,率先上谏应当震慑传言,若不施以重罚,不能谒制。   倒是弄得锦阳京血流成河了,可谣言却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有了难以控制之势!   秦怀愚这奸相,果然是祸国殃民,太后面色铁青。   正在这时,大长公主“杀到”。   虞沨本来是要告退的,却被太皇太后挽留,还打趣道大长公主又不是外人,虞沨这个孙女婿倒避忌起来。   大长公主今日全副武装,竟穿着严严谨谨的一套命妇朝服,这让太皇太后惊讶不已,一边请人坐下,一边笑着说道:“上元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我素来晓得你最烦这身朝服,非年节大典不得已才会上身,今日倒是稀罕。”   大长公主也不客气,冷笑一声说道:“五嫂这就觉得稀罕了?我今日可是不敢慢怠的,咱们皇后娘娘特意让内宦传了。诏诏见,稍后我还得去坤仁宫应诏,不着朝服,皇后娘娘岂不会怪我失礼?”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就僵直了——好个秦氏,就没她消停的时候!在东西六宫折腾妃嫔、宫女也就罢了,这又是哪跟筋搭在了蹄子上,好端端地竟然招惹上元?上元可是她姑祖母“诏见”?亏她想得出来。   “我也不与五嫂多聊了,这就去应诏,免得被皇后娘娘责备。”大长公主起身欲走,太皇太后连忙劝阻:“上元快别说这话,真是羞煞了我,你就看着沨儿在场,也别使气……秦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她荒谬处可多了,有空我再跟你唠叨,快别恼,今儿个我可得问问太后,她究竟怎么管教的儿媳,还知道不知道尊卑长幼。”   太皇太后当即下令,让如姑姑与卫昭分别去请太后、皇后,再让内侍走一趟乾明宫,把圣上也请来,又对因为“莫名”牵涉进内宫事务,显得有些局促的虞沨说道:“沨儿也坐着,刚才那些话,稍后当着哀家的面,说给天子听听,也让他拿出个决断来。”   各地传言纷扰,太皇太后寸步不离宫廷如何能知,她既然要问责,自然需要虞沨在场。   卫昭出去之前,与表哥目光一碰,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所以她特意放慢了步伐,好一阵才走到坤仁宫。   故而当秦后抵达慈安宫时,正殿里实际已经济济一堂。   秦后毫不在意太后,目光倒是在天子脸上微微一讶,但她紧跟着又底气十足,这回有天子当面撑腰,大长公主还能如何,太皇太后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为了外人违逆圣意,说到底,天子才是一国之主,其余人都得弯腰服软——这位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当天子两耳光扇在她脸上时,她还直呼圣讳,诅咒对方不得好死。   天子若不是看着眼下还离不得秦家打压苏、楚两府,早把秦后碎尸万断了,但只不过,秦后在天子心目中,也已经是个将死之人,这时看向秦后的目光就像盯着一座坟茔般淡然。   虞沨虽然被太皇太后留在慈安宫,但也知道这一桩事不该牵涉,早在对天子见礼之后,就识趣地避出正殿。   “圣上,你这媳妇可了不得,大刺刺地诏见上元,太后教导了她这些时日,倒是越来越不堪,这基本的敬重亲长都抛之脑后了,难不成秦氏以为,当了皇后就能不孝不贤?”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秦氏,你这一礼下去,哀家没让你起,你倒自觉……所以说,我才劝上元你莫要懊恼,咱们这位皇后荒唐之处多了,我若是与她处处计较,命都得短上几年。”   张口就是这么严重的话,别说秦后满面涨红,就连太后都安坐不住,连忙在地上跪好,天子也站了起来,满面铁青地看向依然站得笔直的秦后,真恨不得抬起一脚上去,好容易才忍住,重重扯了一把秦后,就要下跪。   大长公主早已站了起来,侧身一旁,她辈份虽在这儿摆着,却也受不得太后婆媳与天子的跪。   太皇太后不待天子当真跪下,就已经抬了手臂:“都起来吧,我一时为上元气愤,语气重了一些,倒闹腾得太后与圣上不安。”这言下之意就是,秦后还心存不服。   天子讪讪起身,太后也站了起来,眼见着秦后也要跟着落座,一股子怒火直冲天灵:“还不站好!你还知道体统?做出如此冒犯之事,还不虚心听教。”   今上多疑,许多事不会直言,别说太后完全不知秦后诏见大长公主是为哪般,就连秦后自己,也以为天子是因为黄陶之故,才想为黄氏撑腰,这时她还被自家妹妹与夫君瞒在鼓里,不知这事背后的重要关键。   所以这位皇后被太后当头一喝,顿时大怒。   脱口而出:“母后,臣妾何错之有?诏见姑祖母原为圣上授意,也是因为外头议论纷纷,圣上担心姑祖母受人非议,才让臣妾好心提点罢了。”   可怜天子就这么被自家皇后“招供”出来,那悲愤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尤其是见秦氏昂首挺胸与大长公主四目相对,一副“为好不识好,反而被狗咬”的讽刺神态,天子五脏六腑都被戾气涨满,恨不得当场杀了发妻,并灭秦家满门!   这要什么样的家教,才养得出这么愚蠢透顶的女儿!   大长公主轻轻一笑:“原来是圣上授意,这又难怪了,圣上是君,想要诏见臣民,自是应当。”   天子才惊醒一般,连忙起身,环揖就是一礼:“姑祖母折煞侄孙了。”怒目直瞪秦后:“你还狡辩,朕是有令,让你请姑祖母入宫,把那些传言转告姑祖母,让姑祖母有个成算,不料你竟然这般顽愚,居然如此不敬,还不向姑祖母请罪!”   大长公主却懒得计较,又是轻轻一笑:“罢了,皇后知错后改就是,有太后与五嫂教管,我何必越俎代庖?只不知皇后一番苦心,是有什么要紧话叮嘱提点。”   皇后被“知错后改”四字噎得气息不顺,十分艰难才缓转过来,在天子有若箭簇的目光逼视下,不敢再摆威风,于是略微“婉转”下来,说了那番有关苏轹意在爵位的传言,很贴心地提议:“虽是无根无据的话,可世人都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兼着国公夫人不掌中馈,反而是三夫人负责国公府的后宅事务,外人更觉有了根据,姑祖母,臣妾与圣上确实是为了卫国公府打算,这为了权位以致手足阖墙的传言,可大不利卫国公府的名声。”紧跟着,自然而然又盛赞了黄氏一番,把秦子若授意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笑意越发舒展:“皇后所言不错,当媳妇的本该侍奉公婆才是本份,故而,我才有意等大媳妇养好身子再侍奉我,不想大媳妇没有自觉,晨昏定省也是隔三岔五,倒是对皇后说了她许多委屈。”   “五嫂有所不知,我那大媳妇近来入宫时多,想着她与皇后交好,我起初也没放在心上,不想她竟然背后议论我不公……皇后可别为黄氏分辩,你又哪里晓得实情,当初黄氏染疾,身子不适,我才让她好好将养,我又是个闲不住的,前头几个孙女儿嫁了人,越发无趣,便接了家务在手,荇哥媳妇与三媳妇不过是协管,大事可都是由我作主,哪晓得居然就因为这事,传出那些谣言。”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愿说大媳妇的不是,但这事竟然惊动了圣上与皇后,可得解释清楚,皇后是孝顺人,一心一意侍奉太后,万万不会赞同黄氏的言行,不过是被她蒙蔽罢了……五嫂,我真是惭愧,回去势必好好管教长媳。”   这话让太后听在耳里,心中大是孤疑,难怪皇后挑起这莫名其妙的事端,原来竟是想借机要回掌宫之权?可不是嘛,她说卫国公府的中馈应该由黄氏执掌,那东西六宫的事务也该属她这个皇后掌管!   太后的眼神就越发冷厉下来,见皇后还要反驳,轻笑出声:“这么听来,的确是国公夫人的错,作人媳妇的,贤孝才是根本,越是高门越该遵循,哪能为了私利而不敬公婆,皇后该下教旨,申斥黄氏,若再不悔改,不配为公候正妻!”   皇后目瞪口呆,尚且反应不过来,怎么她威逼不成,转眼竟都成了黄氏的错责!   天子也是窝火不已,没好气地扫了皇后一眼,但这些妇人家的事,他自然不好插嘴。   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太后说得有理,罢了,今日之事就这么过去,圣上留步,上元也稍坐,沨儿刚才禀报了一事,关系到景丫头,上元你也听听。”   天子大是烦躁,太皇太后对政事指指点点不说,眼下竟然还扯上了大长公主!但他因为心有顾忌,偏偏不敢反对,大长公主不比普通妇人,高祖当年就允准大长公主议政,若非大长公主后来自己没了心思,怕是太宗帝也会与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常议政务,太皇太后又说事关世子妃,身为祖母的大长公主过问一二也是常理。   他这个皇帝能有怨言?   天子怨愤不已,自己究竟算个什么皇帝?连政务都不能独断,还得受妇孺左右。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那个父皇……天子咬牙不已,却也只能含笑道了声“好”。   ☆、第六百二十五章 逼君准奏,强请赴藩   乾明宫正殿之前,一列护卫内侍瞧见天子大步而来,老远就带着股子风雨欲临之势,于是个个都在詹公公的带领下把腰身又往下弯了几分。   天子对众人视而不见,只在那双玄锦银纹靴子迈进正殿的高槛之时,右臂微微一竖,明明垂眸躬身的随丛却像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准确地接受到这一示意,及时在槛外收住了步伐,唯有还在潜邸时就服侍的内宦小李依然跟了进去。   天子往左侧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步子,扭头看了看殿中云台上的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眼角往斜一挑,眸色瞬间又阴沉了几分,那九五尊位,这时已经非他莫属,在这正殿里,唯有他一人能坐其上,在那里,指点江山发号施令莫有不从,可眼下他站在这里,为何没有半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就算坐在上头居高临下,也总有摇摇欲坠的危机。   “诏顾于问。”丢下这一句后,天子到底还是拐进了御书房。   他没有绕去御案后的宝座,而是站定在北窗照进的金阳里,负于身后的手掌紧握成拳。   天子还是庆王的时候,其实没怎么将虞沨看在眼里,他顾忌警备的无非是楚王,是这一脉之势,而绝非个人。太宗对虞沨的优渥,那是基于对楚王独子病体孱弱的怜惜,先帝对虞沨信重,也是因为同上原因,以天子看来,倘若楚王再有一子,这世子之位怎么也落不到病殃殃的虞沨头上。   虞沨无非就是个只会耍笔杆子的士人,朝廷多的是这一类儒生,就算写出《苍生赋》,能闻名于世备受推崇无非是因为他宗室的身份而已。   楚王府让人忌惮的可是分布各地的旧部兵将,绝非那些酸腐书生。   虞沨因体弱不能习武,只好往文才这个方面发展,天子甚至嘲笑过堂堂亲王世子竟然巴巴去翼州求学,还需要在名儒教下镀一层金的名堂。   若是虞沨当真睿智,就该早早接手追随楚王府那些旧将,赢得他们的尊重,对那些个领兵之人,靠笔杆子能收服?   在天子眼里,这些年来虞沨唯一的功劳,无非就是上回治水平疫,若是换成一个普通朝臣,大概也能成为升迁受重的资本,但是就宗室来说,实在多此一举。   不怪天子短见,当年金榕中欲策反袁起兵犯锦阳,这事被先帝有意隐瞒,除了事涉其中之人,便是先帝心目中第一继承人虞灏西当初也知之不详,不过那人狡慧,凭着蛛丝马迹也能猜度出虞沨才是关键,就此对楚王世子刮目相看,并不以为他之所以得君帝信重仅凭父祖旧功与上位者的怜惜。   在今上看来,楚王重情,守着个弱不禁风的长子誓不再娶,以致楚王一脉迟早没落,先帝在位时,因对楚王父子信重,当然要引以为忌,可眼下已经换做他在龙椅,只要除掉卫国公一系,后继无人的楚王府何足挂齿?   为儿女私情而弃权势家业,楚王倒是个可爱的人,也许就是因为他这般至情至性,太宗与先帝两任才会全心信重毫不设防。   所以,秦子若开口让他赐婚,想嫁入楚王府顶替世子妃之位,天子没怎么犹豫就一口应诺,甚至颇为玩味,还道七妹妹这般争强好胜频出风头有多大野心呢,无非就是动了渴慕之心,再怎么智计百出,到底是个女流,楚王府本就后继无人,再与苏家解除姻亲,兼着长媳成了他的耳目足以操控,那一脉的势力迟早会被他蚕食入腹。   这么一想,相比普通女子略胜智计的秦子若还真成了楚王世子妃的不二人选,七妹妹并不糊涂,能不知道她的倚仗是谁?   苏、楚两府,一个打压一个笼络,再雷厉风行地施行军制改革,集中皇权,反过头来再削弱秦家,废了秦后另立贤人,就算秦家还有个世子妃,但楚王那时还有本事威胁皇权?   这就是天子的打算,他根本不屑先帝临终前的那番布局,可惜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波折连连。   因为有太皇太后的存在,眼下就算收拾苏家也大不容易。   太皇太后与严家,这时才是心腹大患。   再兼着今日……   天子难以忍耐心头焦躁,拳头擂向御案,砸在一沓奏本上闷响一声。   起初他还以为真有了苏氏的音讯,不以为然,哪知虞沨竟说仍无消息,不过是因为肖家余孽在云贵两地活跃,故请赴藩,以期铲除余孽,从其口中逼问当初掳掠苏氏的真相,察明苏氏下落。   当着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两个将苏氏视为掌珠的人面前,天子总不好说苏氏只有死路一条这样的话,所以他只是支应,楚王国之重臣,任职五军都督府,实不宜离京,肖氏余孽之事大可交由当地官员统兵清剿。   眼见着太皇太后也微微颔首,似乎颇为赞同,天子方才长吁一口气。   虞沨却立即摆出一副“情种”的模样,跪地恳求,说他与苏氏为结发夫妻,苏氏生死未卜,他实不能袖手静候,势必要亲手捉拿钦犯余孽,审问发妻下落。大长公主也紧跟着开口求情,于是太皇太后立即转变了态度,居然说出楚王原为藩王,之所以不曾赴藩,原因三代君帝视之为栋梁之臣,不舍其离京,倒是天家有所亏欠,故而先帝在世时留下密旨,允准楚王若请赴藩,必准。   这又是拿先帝压服他妥协!   天子心里明白得很,什么心系发妻,苏氏失踪这么久毫无音讯,就算命大,只怕早被人玷污了身子,虞沨甘心头上顶着绿帽子?统统都是借口,楚王这是想脱离朝廷掌控,远在楚州,楚王便能毫无顾忌地将人脉势力移交给虞沨,使其收服旧部领将,说到底,是太皇太后不愿放弃大权,力撑苏、楚两府,用以抵制帝权,把他彻底变做傀儡。   他倒是小看了楚王父子,也小看了卫国公府!   而紧跟着,太皇太后又让虞沨禀报因为追踪肖氏余孽“无意间”收罗的各地情报,那些谣言纷扰,让天子怒不可竭!锦阳京的谣言好容易平息,没想到地方更起篷勃之势,这决非偶然,定是有人存心散布,好让他的帝位不能名正言顺,而背后操持之人……天子冷厉的目光直视虞沨,但那人却坦然回视,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   天子并不以为苏、楚两府会如此大胆妄为,定是太皇太后!   她就是要他明白,他的帝位还没有坐稳,必须得“俯首贴耳”远陈、秦而近苏、楚,尤其是严家!   可若他真听凭太皇太后摆布,这大隆江山,帝王权柄就永远不会真正掌握手中。   所以天子直盯着虞沨,轻笑:“无知百姓诋毁帝君,大逆不道,朕将罪逆处死何错之有?京都可有人敢再行大逆之事?既然地方不消亭,朕这就下令,酷刑〖镇〗压,不怕不能震慑谣言。远扬以为如何?”   虞沨落落起身,举揖而禀:“恕臣直言,百姓无辜,应有心怀叵测者有心挑唆,倘若血腥〖镇〗压,更引民怨沸腾,决非治世之道,理应彻察背后散布谣言者。”   哈,他竟敢让彻察?天子怒极反笑,额角青筋直突。   但是太皇太后也开了。:“远扬说得极是,那些无根无据的话,百姓就算无知也不会尽信,反而是圣上以酷厉手段镇慑,以致京中人心惶惶,却是事实,再者,先帝病中,亲封八郎辽王,并择定赴藩之日诏告万民,眼下圣上迟迟不许辽王就藩,六郎、七郎非但没有封号,甚至不得〖自〗由,怎么不让民众生疑?才会受那些谣言蛊惑,哀家以为,彻察是一定,但圣上也得让天下看到对手足的友睦亲重,才能让从根本上抨击谣传,一昧地〖镇〗压,只会让天下更信谣传,中了奸人之计。”   其实太皇太后也疑心这事是有人背后操纵,六、七两个皇子被软禁,他们的母族也都败落,没有这样的实力,辽王品性端良,不会行这阴毒之事,至于苏、楚两府,他们若有叵测之心,早在帝崩之时,就不会遵奉圣命,先帝可是没有诏书遗世,以苏、楚两府之势,倘若不服,势必又是一场动乱。   先帝自知那日油尽灯枯,可苏、楚两府却瞒在鼓里,卫国公虽掌禁军,但他孤身入宫,先帝早有准备,已在禁宫布防,若事乱,不依圣命者杀无赦。   但正如先帝所料,苏、楚两府尽都遵奉她这个太皇太后决断,说明并无二心。   太皇太后看来,目前为止,楚王父子还是能够信任的。   散布谣言者极有可能是肖氏余孽,想借先帝突崩而无诏书为由引发内乱,他们好恃机起事,天子若再血腥震压,残杀忠良,岂非正好落入余孽陷井,让他们有了起事的名义?   太皇太后又怎能坐看国政大乱,再生战火?   偏偏天子远良臣而重奸侫,打压手足,这些不幸被先帝料中,太皇太后实在希望天子能清醒,疏远秦家,按先帝筹谋步步为营。   天子很想反驳太皇太后,祖母不过女流,懂得什么军国大政?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只好忍气吞声,却实在不甘就这么放辽、楚两王赴藩,养虎为患,最终也只是应允他会慎重考虑,满面冰霜地告辞。   其实天子对秦怀愚的嘴脸也看在眼里,自从登基,秦怀愚将矛头对准陈家,争强好胜,结党固势,企图权倾朝野,他又怎会放任?秦氏如此不堪,有这么个皇后实在丢脸——这不谣传当中,就有人说先帝择选秦氏为庆王妃,就是看准她毫无仪范,可见从始至终就没传位庆王的打算!   可笑秦家还想倚仗外戚之名掌握大权掣肘君帝!   但眼下不得不放纵秦家,因为天子所用之人本就有限,这时若再自断一臂,怎么能与太皇太后抗衡?   尽管如此,天子对秦怀愚还是不敢轻信,比如当遇两王赴藩一事,他率先想到的竟然是找顾于问商量。   顾于问出身寒门,虽正妻出身世家,但韦记那人胆小慎微,被顾于问一劝,就乖乖地递了辞呈,把相位拱手相让,亏秦怀愚还说韦家是卫国公府的死忠,心腹大患!韦记已不足惧,顾于问还有为图富贵背妻另娶这么一个把柄捏在天子手中,随时都能使他身败名裂,天子自然不怕他怀有二心。   给予重用才更放心。   这时,天子满心焦躁,又是一声厉喝:“顾卿怎么还没来,速速去摧!”   小李吓得一个激零,连忙应诺着退出书房,刚到正殿,就见顾于问一脑门热汗地进来,这才长长松一口气。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是旧怨,实为至交   天子强忍愤怒与焦灼“彬彬有礼”告辞之后,虞沨也没再逗留慈安宫多费言辞,今日目的已经达到,太皇太后既然出面支持赴藩,天子势必会“警慎考虑”,于是他也紧随请辞,把接下来的时间留给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这对姑嫂闲话家常。   太皇太后果然又抱怨了一番皇后的荒唐,然后说起旖景,又是连连叹息,生怕大长公主忧心,这才及时打住,说了一番吉人自有天相的宽慰,相信没有噩耗就是喜讯,旖景必然能平安归来。   太皇太后这番话其实也就是为了让大长公主宽心而已,她这时也相信旖景果然是被余孽所掳,就算当日得幸脱身,极有可能在追踪之下失足坠崖,说不定是被江水冲走,这么久没有音讯,应当是没有饶幸生还的可能。   她不愿看着虞沨与旁的权贵联姻,当知虞沨并没放弃对旖景的搜救,太皇太后甚感欣慰。   与今上不同,太皇太后深知虞沨之能,绝对不能小看,当初先帝早有铲除金榕中的打算,可苦无良策,甚至改变想法,想先冲秦怀愚下手,虞沨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要行官制改革复兴科举,阻力是在金榕中,并非秦怀愚,而就当时的情势,秦怀愚相比金榕中而言较为势弱,行事也没有那般张狂,不至于危害民生,但不除金榕中,勋贵受其蛊惑包庇,只怕会越发嚣张,大行殃民之事。   先帝自认,若无虞沨定策,使金榕中尽失勋贵之心,实难连根拔起。   太皇太后信任苏家,苏、楚两府联姻她一贯支持,所以她实在不愿旖景遭遇不测,但结果倘若不如人意……将来楚王世子妃也必须出自卫国公府,或者是严家。   正是因为有这层打算,太皇太后甚至舍不得送严家嫡女入宫为妃,只用一个庶女来维持与天子的姻亲关系。   但这时旖景生死未卜,太皇太后自然不会提说此事,唠了一阵闲话之后,只对另一件事抱歉:“也不知是谁在圣上跟前进了谗言,竟让黄陶去了京卫指挥司,还任了个从三品同知,他一个被家族不容者,毫无孝义,怎堪重用?”   太皇太后其实并不知道黄陶与卫国公府之间有死仇,只是度量着大长公主不喜黄氏,又兼着黄陶早被除族,于是猜测卫国公府势必疏远黄陶,今上登基,将建宁候调了个闲职,也就是在朝会上站班,大不受重,原本的同知是苏轶的亲信,也被圣上调离京卫,安插上他自己的亲信,意图很明显,这是要渐渐削弱苏轶的权势,将他架空,最后让黄陶接掌京卫,太皇太后表示相当不满,可也不想在这时与天子正面冲突,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帝位易主。   她是担心大长公主不满,但同时,也有试探之意。   大长公主不以为意:“京卫官员职责重大,本就该是圣上信重之臣,圣上若信得过黄陶,就算让他执掌京卫也是应当。”   太皇太后反倒不满了:“就凭黄陶,他何德何能?圣上到底年轻,难免心浮气躁,先帝病时就多有嘱咐,哀家会提醒着圣上亲近贤臣。”这就是婉转地告诉大长公主,有她在一日,京卫指挥使不会换人。   大长公主没有接嘴,只有一丝疑惑飞速掠过,却也不及细想。   她是真不担心天子重用黄陶,京卫自从太宗帝时,就是苏家执掌,禁军对卫国公府的尊崇与信服决非黄陶能够捍动,苏家做为天子信臣,数十年来从无违背臣子之忠,圣上就算要将长子调任,也不足为虑,莫说黄陶没有能力服众,就算他有,苏家又不想起兵谋反,非得把禁军握在手里毫无必要。   卫国公府之势,决非仅掌禁军,就算今上心生忌防想要打压苏家,只是放手权势倒也无礙,可倘若圣上受人蛊惑,想要铲除苏家,好教诸如秦家之流从中得利接手勋贵大势,谁还真会洗干净了脖子等人来砍?   且看天子有没有这么锋利的刀,能将卫国公府逼到绝境。   不过这日,大长公主还是婉拒了太皇太后留膳的盛情:“我穿着这身行头,闷出一身热汗来,只想早些卸下,改日再来叨扰五嫂。”   太皇太后本来是想问上几句六、七两位娘子的婚事,这回也只好作罢。   大长公主回了国公府,却听说虞沨已经候了一阵,在苏荇的招待下刚刚用完午膳,连忙将人请去远瑛堂,并令稍候摆膳。   “是想请教祖母,怎么处理今日之事。”虞沨也不讳言。   大长公主明白他说的是黄氏,颇有些不耐:“自打圣上登基,她就开始作怪,眼下黄陶得了重用,越发张狂起来,我是想趁着这机会,干脆让她禁足。”   虞沨虽不将黄氏看作是岳母,但到底还是晚辈,本也不好议论黄氏的言行,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又再说道:“祖母,倘若此事只是皇后姐妹俩的主意,倒不足为虑,但今日皇后当众牵涉圣上,圣上并未否定。”   虞沨以为秦后此人实在莫名其妙,一直就把旖景姐妹视为眼中钉与攀比对象,总想着以势压人,虞沨也听说过皇后还是四皇子妃时,得了机会就想刁难羞辱旖景,为了达成目的,早就与黄氏勾搭为奸,眼下成了皇后,为黄氏撑腰的事也是她闲得无趣就能拿来消遣的由头,至于秦子若,虞沨也认为有其姐必有其妹,总之都是脑子不同寻常的“奇人”,她们俩行事也许不需要别的理由,就为了图个畅快。   但天子可不是莫名插手臣子后宅之人,更不可能为了皇后出气就逼迫大长公主,这事分明是天子默许,甚至是他的企划,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大长公主被虞沨一提醒,也咂摸出几分诡异之处,神色就慎重起来:“莫不是圣上想借黄氏执掌中馈,恶意害我一家性命不成?”   “祖母有所防备就好。”虞沨也是点到即止。   “黄氏现在可没这本事。”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沨儿的意思,是让我莫要打草惊蛇,容得黄氏与皇后来往,且看她要如何?”   虞沨明白大长公主也察觉到天子对国公府的恶意,可有一些话这时说来还是太早,所以只是说道:“祖母,防范只在一时,若是毒瘤已生,剜除才能根本解患。”   大长公主微微蹙眉,半响,才是一笑:“我听明白了,黄氏这回既受太后训斥,怎么也得反思一阵儿,过了这一段儿,再让她入宫谢罪去吧。”   仅凭黄氏眼前的行为,还远远不到休妻的程度,她的靠山黄陶虽不足惧,但黄陶身后的圣上不得不让大长公主警慎,这时国公府就算要休妻,天家也不会允准,再者,三郎与六娘是黄氏亲生,这也是大长公主一直的顾虑,就让她折腾去吧,等大家都看出这是颗毒瘤,下刀子的时候也就干脆利落了。   大长公主问道:“我今日在旁看着,圣上还有不甘,只怕不会轻易放你们父子赴藩。”   虞沨笑道:“当然如是,圣上一心以为我这回恳请赴藩是有接管权势之图,他当然不会给将来楚王府可能拥兵自重的机会,所以,我才一再强调是为了旖景之故,原是出于真心,圣上却不信任,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能避免楚王府脱离朝廷掌控,避免父王移交旧部予我,渐渐树立我之威信,圣上便能安心。”   “沨儿是胸有成竹,仿佛料准圣上不会违逆太皇太后之意。”大长公主颇有疑惑,先帝在位时,太皇太后也极少过问政事,何故这回突然插手赴藩一事,并且天子还似乎不敢反驳?   “圣上至孝,应会慎重考虑太皇太后的提点。”   这句显然就是敷衍了,大长公主也没有多问。   虞沨回府不久,顾于问便登门拜访,虞沨依然让人将他请入前院书房,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但这一回,灰渡亲自守在书房外,摒退杂余。   “在下是奉圣谕。”告礼之后,顾于问这回自觉坐在主座上,与世子隔案并肩:“在下先要恭喜世子,圣上已经允准赴藩一事,让在下登门,实为先行意会世子,圣上有意封令尊为显亲王,着世子袭楚王爵位,即可赴藩。”   一府加封两爵,天子对楚王父子可谓天恩浩荡,不过就此一来,楚王就会被牢牢拴在京都,赴藩的唯有虞沨一人,将来虞沨就算要拥兵自重,朝廷也有其父与祖母为质,倘若虞沨置之不顾,便是名符其实的不忠不孝,楚王府的旧部亲信们可不会追崇这么一个声名狼藉之辈,天下万民与文武百官也会对其笔诛口伐,虞沨哪有起事之名?就算强来,也会尽失人心一败涂地。   关键是天子以为将楚王父子分隔两地,楚王根本没有机会将权柄移交,虞沨在楚州势单力薄,最多也就只能收服楚州将士,没有办法将手伸去别郡,只要不给他立威的机会,不足为惧。   不过顾于问可不认为面前这位不及弱冠之时,就能运筹帷幄未雨筹谋,固步溟山书院便即盘算铲除金党、复兴科举的世子,直到此时,还没有在自家旧部亲党中树威,只怕那些王府亲信,早已经对世子心服口服了。   虞沨举盏,朝向顾于问:“多亏顾兄相助,沨,谨记大恩。”   恩封楚王,而让虞沨孤身赴藩之计当然是出自顾于问之口,天子才会采纳。   顾于问连忙起身:“当初若非世子提点筹划,在下因急躁犯过被逐出书院,难有安身之处,更无眼下成就,不过是份内之事,当不得世子如此重谢。”   原来,顾于问当年被逐,又被魏望庸当众批为“品性不佳”,受士人嘲谑,名声尽毁,自觉入仕无望,懊悔不已又灰心丧气,虞沨见他悔悟,品性也并非无可救药,不过是因为家中贫寒以至出人头地之念太过迫切,才急功近利而已,便有心襄助一把,将顾于问收为己用,助他有意交近四皇子,并出谋划策,终让顾于问成为四皇子心腹,原本是虞沨未雨筹谋之举,也算提供给顾于问一条出路,却不曾想四皇子后来竟将顾于问安插去了韦记府上,阴差阳错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自然,顾于问那个“前妻”,不过是虞沨故布迷瘅,实际上被顾家二老收留的孤女早已暗暗远嫁,眼下被扣在天子潜邸那位其实与顾于问并无关联,而是虞沨的亲信,那封婚书,自然也是伪造。   虞沨知道今上多疑,不会轻信于人,这才故意安排了这个把柄,果然发挥了效用。   倘若不是庆王登基,顾于问便大可当他的状元郎,不必再掩饰,“前妻”身怀武艺不怕没有脱身的机会,庆王就算知道顾于问是他人耳目,也不干紧要。   虞沨起初走下这一步棋时,是他一惯警慎使然,当真没料到会有大用。   只好再耽搁“前妻”一些时日,倘若天子不苦苦相逼,虞沨再想办法让其死遁,回楚州得配良人,但倘若天子下定决心要根除苏、楚两府……“前妻”也没必要脱身了,左右不过三两年的事。   “有劳顾兄回禀御前,父王与我不敢违逆君恩,唯有从命。”虞沨起身扶起顾于问,眉梢微挑。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不甘不愿,天子势必会以为果然打了楚王父子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世子,圣上虽采信在下之言,却又嘱咐了内宦传诏秦氏七娘,世子当有所准备才好。”顾于问又再说道。   ☆、第六百二十七章 逼婚不成,赐你个妾   子若姑娘近些年在锦阳京大出风头,关于她乐善好施、才貌双全的美名极得百姓盛赞,但鲜少人知她是天子“军师”,做为皇后的嫡亲妹妹,无论是从前频繁出入庆王府,还是眼下隔三岔五受诏入宫还不至于引起非议,不过虞沨自然打听得这位除了坤仁宫,也是乾明宫的常客。   可见今上对她的“欣赏”。   世子早已料到天子不会这般轻易放他赴藩,势必企图在他身边安插一个难以摆脱的耳目,但太皇太后应当不会乐见秦家与楚王府联姻,只是看这形势,天子也不会在这事上轻易妥协。   倘若事情发展到难以容忍的地步……   世子轻轻一笑,他已经做好准备,从没想过被人威逼而不还击。   他没有就此话题多费唇舌,而是再请顾于问落座:“沨称大恩,还不仅指赴藩一事,若非顾兄出面,荐了武圣翀任顺天府尹,只怕锦阳百姓不少会被无辜牵涉谣言逆圣一案,家破人亡。”   “在下身为大隆臣子,不能劝阻圣上滥杀无辜已属失职,眼看百姓因而遇祸又怎能心安,多得世子考虑周道,在下不过是动动唇舌而已,实在不敢称功。”   原来,自从虞沨笃定旖景是被掳往西梁,就开始盘算赴藩一事,楚州距离铜岭关不过百里,也算与西梁相邻,就近安排,总比在锦阳远程指挥更有把握,这就是他赴藩的唯一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收服部众,笼络旧交,他是重生之人,自打通过同济大师请出江清谷根除余毒之后,就没怎么掩示“早慧”,楚王虽惊讶于儿子的“少年老成”,却十分乐意让幼子早早接手各种庶务,当年虞沨虽在溟山书院进学,十二岁时就已经开始对王府部众发号施令,更对王府旧部亲信的家族了若指掌。   “立威”“服众”等事他早已不动声色的完成,甚至先帝起意筹建的天察卫,实际上也是虞沨一手发展,天子以为扣留楚王在京,严加盯防,就能让虞沨在楚州孤掌难鸣,实在是太过小看世子。   但只不过,世子眼下及冠也才两年,若非对他深有了解之人,也实难想像这么个弱质彬彬的青年实际上已经成了楚王府真正的掌权者。   为了达成赴藩,以及对旖景的去向有个交待,虞沨深思熟虑后,决定利用一回前朝余孽。   高祖当年入主京都,虽将东明宗室多数圈闭,也有少数身于外郡者落网,与肖氏叛党勾结,企图夺回帝权,被血腥镇压下,总算不敢再张狂,而是隐于乡野流窜各地,见余孽再不足为惧,而那时又有北原人盘据国境,高祖不得不集全国之力夺回朔州驱逐北原,余孽竟一直没被斩草除根。   但眼看着大隆江山稳固,余孽也不敢明目张胆,这些年来,只是十分低调地生存,暗暗吸收无赖强徒,悄无声息地壮大。   其中以云贵地区最为活跃,楚州与云贵接壤,虞沨对之早有关注,打算借着这次机会将之清剿,也算为虞姓统治剜去这颗毒瘤,当然他起初把掳走旖景之罪栽在余孽头上,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是后话。   虞沨对福王之死一直怀有疑惑,认为事情并非表面这么简单,可当初天子也身中剧毒九死一生,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关键,直到帝崩,江清谷竟然成了庆王继位的唯一见证,联想到江汉曾经因为其父入仕的强烈抵触情绪,虞沨隐约抓住了关键。   所以,他下令对江汉兄妹的行踪紧急搜索,几乎将全部人力都投入此事,将两人强制请回锦阳。   得知江清谷与陈贵妃的旧情,虞沨进一步肯定了他的猜想。   一时大是懊恼,倘若当时没有疏忽江家父子的矛盾,及时将此事逼问清楚,或许福王就不会丧命,虞沨自认在此一事上,自己多少有些责任,江清谷入仕是他举荐,又因为江清谷前后两世的救命之恩,他始终还是轻信了。   想来那一世,太子遇刺,天子立即动作,将贵妃母子软禁,以致他们不及联络江清谷行事,才没有暴露贵妃与江清谷的关联。   但若非德妃母子先对福王妃心生恶意,也不会被天子利用!   为了达成赴藩,并非一条途径,可洞悉真相之后的世子决定选择用五皇子开刀的计划。   五皇子之死,是虞沨下的手。   然后他有意挑动余孽趁此良机四布谣言,他当然料到天子也许会采取血腥镇压的手段,为了不让无辜百姓受累,虞沨预先知会了顾于问在顺天府尹的人选上,推荐武圣翀。   武圣一族论来也是世家,当年金、秦夺权,武圣被无辜卷入,险些落得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当年先楚王颇为欣赏武圣族人的风骨刚强,禀公执正,故而在太宗帝前暗暗保了一把,才挽救武圣阖族性命,虽然丢官归田,却也平安无事。   直到先帝登基,才对武圣族人渐渐起用,他们与金、秦两党没有来往,与楚王府明面上也不热络,倒是同陈家关系良好,算来也属庆王党羽,但实际上,当然是楚王府的亲信。   原本虞灏西掌管了一阵顺天府事务,他远走西梁,今上虽不再忌防,可也不愿将天子脚下的治安交给与虞灏西交熟的人掌管,顺天府尹换人已成必然,顾于问与秦怀愚不和,荐举“陈党”武圣翀接掌顺天府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武圣翀走马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要镇慑锦阳京以及直隶州府不利天子的谣言,朝廷血腥镇压的命令一下,他立即就按照虞沨的嘱咐,把这些年来,京都以及周边那些恃强凌弱的地痞,或者横行霸道的江湖帮派,包括因为钱财害人性命、杀妻灭祖以及犯下各种恶行又因为诸多原因尚且逍遥法外的恶徒统统逮捕,以妄布谣言的罪名当众斩首。   实际上是阳奉阴违,却也警告了百姓们不能妄议,让谣言纷扰暂时平息。   但虞沨没想到的是五皇子死后,其妻杨氏在禁地斥骂今上无耻嫁祸、杀人灭口,为五皇子喊冤,称两王中毒案另有蹊跷,这消息传回京都,天子暴怒,竟遣内宦将人赐死。   不过这么一来,太皇太后势必不满天子的狠辣,幼子无辜,那也是先帝的孙儿,竟被天子这个伯父赐死襁褓之中,兼着各地传言四起,太皇太后势必会干涉天子再开杀戒。   虞沨原本也有把握,会说服太皇太后插手,免得天子在秦怀愚的蛊惑下,在大隆全国范围内实施暴力镇压,借此机会排除异己。   他只想达成赴藩,平安救得旖景脱困,倘若天子不会步步紧逼,及时改变策略稳扎稳打的实行军制改革,不再将矛头对准苏、楚两府,世子实不愿与天子大动干戈,拼个你死我活。   更不想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牵连无辜民众,闹得人心惶惶。   当云贵余孽受到清剿,散布谣传一事自然由他们承担,天子接下来再行安抚之策,让百姓安居乐业,谁还会议论这些会掉脑袋的是非?   不过五皇子死亡真相唯有灰渡知情,就连顾于问,也不知其实是虞沨动的手。   只说眼下,顾于问回宫复命,天子听说那句不甘不愿的回话,连连冷笑,毫无察觉他已经被人算计了个彻底,且以为这么一来,就不费吹灰之力的破解了楚王父子之谋,甚是得意。   只这得意也是相对,天子压根不想放辽、楚两王赴藩,无奈他这时还不敢违逆太皇太后。   但天子盘算,辽王乳臭未干母族势微,只要将其母留在宫中为质,再对他严密盯防,倒暂时不足为惧,眼下之重,是太皇太后,是严、苏两家,有他们在侧,自己尚且不能乾纲独断,仅是忌防辽王也不能帝权一统。   还得等铲除严、苏,让太皇太后乖乖留在慈安宫养老,再不能干涉国政,还怕没有机会收拾辽王?   于是五月下旬,天子总算允准辽王赴藩,又将六、七两个弟弟解禁,六爷因为帝崩之日企图与其母违旨争位,只被封了个郡王,封号是忠顺,倒像是警告的意味,老七倒被封了个亲王,自然没有藩属,六王不朝,七王没有实职,不得允不能擅离京都,但看在天下人眼里,天子总算拿出了爱惜手足的姿态。   太皇太后也松了口气,这对祖孙之间的紧张关系有所缓和。   但楚王府迟迟未等到就藩的旨意,一直到了六月下旬,天子才诏楚王父子谨见,表达了欲恩封楚王为显亲王,继续留京,执掌都督统印的恩典。   楚王当然要婉拒一番,称大隆建国,从未有一府两爵的先例,天子隆恩,让他这个臣子汗颜不已。   其实赴藩一事,本应由楚王提出,但只不过,虞沨既然是用搜救旖景作为“借口”,由他出面更为合适,天子认定这是楚王父子的花招,这时哪里甘愿楚王以不敢承恩的借口推脱,一再肯定:“楚王府三代至忠,为君国效力,功劳显著,伯父被封显王当之不愧,千万莫要推辞。”   楚王只有“无可奈何”地领旨谢恩。   其实天子没有强调显王爵位世袭,也就是说将来显王薨逝之后,这爵位也就被朝廷收回了,甚至并没有另赐府邸、勋田,不过是多费一份贡禄而已,这一府两爵也就是看上去的无尚尊荣罢了。   按理来说,天子接下来就应该表示让世子顺理成章地承袭王位,择期赴藩。   但天子却忽然提起旖景:“世子妃被余孽所掳,朕实感愤慨,加害宗室者,势必严惩不贷,远扬欲将余孽铲除之心朕亦认同,这事交诸你手倒比旁人合适。”又忽而话题一转:“远扬乃伯父独子,眼下世子妃又是生死未卜,朕虽不忍,也不得不为远扬考虑,世子妃失踪数月,只怕不能幸保……远扬,秦氏七娘温婉贤淑、才华惊绝,与远扬堪为良配,朕欲赐婚于你二人,你可乐意?”   到底还是来了!   虞沨立即跪地:“圣上有旨,臣原该遵奉,但内子被掳,是因余孽欲报复于臣,内子实是被臣连累,眼下既无音讯,便有生机,臣实不能奉旨另娶他人。”   天子蹙眉:“远扬,世子妃不幸落入贼手,那些强徒胆大妄为,就算世子妃平安归来,却难保不被人言议论……宗室声誉不容有污,你可曾考虑?”   “圣上容禀,臣曾有誓言,与内子同生共死,不敢有负,倘若真有万一,为保宗室声誉,臣甘愿与内子一同赴死。”   这话把天子噎了个目瞪口呆,却见楚王也随之跪地,小声斥责虞沨:“当着圣上面前,怎能说这般不忠不孝之辞?”   天子唇角冷讽,为一个女人去死,这鬼话谁会相信,虞沨无非是不想与卫国公府断绝姻亲罢了,却摇头叹息:“都说远扬与世子妃两情和睦,果不其然,但正如伯父所言,远扬此话可是不孝,你为伯父独子,楚王府还得靠你传承,怎能置子嗣不顾?”   这边楚王却又恳求:“圣上容禀,犬子之言虽为不忠不孝,但儿媳眼下生死未卜,臣也能理解犬子焦急之心,他二人成姻,为先帝御赐,儿媳又历来恭孝,持家奉亲无有过失,眼下未知事由如何,还望圣上宽限时日,待将来确定儿媳音讯,再作论处。”   看来,楚王府甚是重视与卫国公府这门姻亲关系,也是,卫国公有太皇太后撑腰,自身又有兵权,受诸多勋贵推崇,眼下还不是秦家能够比拟,就算苏氏必死,虞沨只怕也打算着再娶苏氏女儿。   天子冷笑,朕岂能让尔等如愿?秦子若势必要入楚王府,否则虞沨休想离开京都一步。   又是长叹一声:“伯父话虽有理,但清剿余孽一事也不容易,更不知何时才能察明世子妃音讯,朕实不忍见远扬膝下虚空,楚王府无继,也罢,这时若赐婚的确过急,莫若朕就赐秦氏七娘为远扬侧妃……这事不急,伯父与远扬仔细商议,待有决断,朕即下旨,恩封伯父为显王,远扬即可袭爵。”   言下之意,倘若虞沨不接受秦子若这位侧妃,就藩一事也不需再议!   ☆、第六百二十八章 被逼无奈,自找耻辱   天子也知道太皇太后不会坐视秦、楚两府联姻,严家有个将将及笄的嫡女,却送了个庶女入宫为妃,打的是什么主意?并且卫国公嫡幼女也已十六,迟迟不论及婚嫁,又是什么盘算?无论是苏家,还是严家,天子都不愿眼看他们与楚王府再度联姻。   苏六娘天子心里已经有所安排,但他却不能插手严家女儿的婚嫁。   于是天子先安排好几个兄弟,尤其是太皇太后极为挂心的辽王,准予赴藩,如此一来,在虞沨的姻缘上头,太皇太后也得有所妥协。   天子当然期望楚王父子能知情识趣地领旨,他已经笃定虞沨赴藩只是拿搜救世子妃做借口,这事也不可能写明在圣旨上,就算虞沨另娶旁人,旁人也不会议论楚王府背信弃义,但这么一来,楚王父子就是对帝权服软,倒能争取过来一用。   那么楚王父子拒旨,说明就是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太皇太后的阵营,与他这个天子势不两立了。   虞沨与苏氏是先帝赐婚,眼下苏氏死讯未得确定,也不能断定她就被人玷污,强行赐婚一事行不通,好在秦子若自甘居于妾位,就连她自己都不为秦家声誉考虑,天子自然不会这般多事。   坤仁宫那主迟早被废,他管秦家嫡女作妾会有什么影响,再者,虞沨好歹是个藩王,正妻又生死未卜,秦子若这个侧妃实际上是王府的女主人,迟早会被扶正,说出去也不算卑微。   天子妥协一步,再让楚王父子抉择,倘若他们执意不接受秦氏女,那么休想赴藩,天子势必会将之归于太皇太后一党,迟早剪除。   仅留虞桹在京还不足以让天子安心,他需要在虞沨身边安插耳目,再者,只要虞沨接纳秦氏女儿,太皇太后也会对楚王府生戒备之心。   天子需要的是时间,至少要让楚王父子迟疑观望,而不同严、苏两府联手。   果然,当太皇太后听说天子欲赐婚秦子若与虞沨一事,大是惊怒,这回竟亲自“杀往”乾明宫质问——世子正妃生死未卜,圣上怎能逼迫世子停妻另娶?   天子自然是用那番关怀子嗣的话做为借口,也说这事他起初料想不周,还是楚王提醒及时,所以打消了赐婚的念头,不过是想让子若为侧妃。   太皇太后当即失语,虞沨若袭爵赴藩,正妃又被掳失踪,身边有个侧妃侍奉与主持内务实合礼法,让人挑不出毛病,苏家女儿是不可能去做姐夫妾室的,严家嫡女更不可能为妾,太皇太后又能不阻止秦子若自甘为妾的做法,操心秦家声誉。   这事竟无法阻止!   关键是虞沨若为达成赴藩,甘愿纳秦氏女儿为侧妃,未必没有贪欲之心,太皇太后以为,虞沨这些年虽然待旖景一心一意,无非是因为两人有少时情谊,天下有始有终的男子实在鲜见,难保虞沨将来不会移情,更何况旖景遭此大难,就算饶幸生还,也怕不能保全清白,虞沨另娶实为情理之中,但倘若他起意与秦家勾结……倒是先帝看错了人,将来改革军制一事怎能托付于他?   于是太皇太后立即诏大长公主入宫,知会了这事。   而那边厢,楚王父子之间也难免一场争执。   虞沨那些打算,甚至暂时隐瞒了父亲,楚王虽不愿与秦家结成姻亲,也赞成儿子赴楚,竭尽全力解救旖景脱困,但这时情势相逼,他的意思是,要么放弃赴藩,要么就遵奉圣意,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彻底与天家撕破脸皮,违背臣子之忠。   “父王可曾想过,何故先帝传位不留诏书?何故留下密旨,令儿子将天察卫交太皇太后,父王,先帝之意,分明是让楚王府效忠太皇太后,而非圣上。”   这话让楚王大惊失色。   “太皇太后分明是要打压秦党,倘若儿子为达成赴藩,纳秦氏为侧妃,才是违背臣子之忠。”虞沨这时依然没详细解释。   但楚王至少已经意会,先帝虽说有意传位于圣上,但似乎是委托太皇太后监政,并且给予了太皇太后相应权利,但这权利究竟有多大,倘若圣上与太皇太后互不相容时又会如何,楚王往深一想,背脊兀地僵直。   “那眼下你究竟有何打算?先帝既是留的密旨,说明并不想张扬太皇太后监政一事……”这也的确让楚王匪夷所思,委托后宫监政,这在前朝虽有发生,也属罕见,不想竟然发生在当今,楚王摇头:“也不能明面抗旨,圣上以子嗣作为借口,表达的是关切之心,便是太皇太后只怕也不能拒绝,依为父看来,既不能纳秦氏女儿,干脆放弃赴藩。”   “父王,锦阳离西梁远隔万里,消息传递不及,若儿子留在锦阳,实在鞭长莫及,去楚州才更利筹谋安排。”虞沨蹙眉:“这事儿子已有盘算,能够劝服太皇太后阻止。”   没隔两日,大长公主也来了楚王府,先是去问候了老王妃,与虞沨私话时,不想也是劝说他妥协:“有的话,我早就想说,只是不忍心……沨儿,你待景丫头如何祖母看在眼里,我也期望你们能美满恩爱到老,都是三郎做孽!沨儿,为了挽回,你也尽了力,可就算隐瞒了三郎与景儿的事,今后景儿归来,也会被天家质疑失身,我知道景儿,她势必不愿连累你,更不愿你为了她涉险……你能救她脱困,也算全了情义,有些事实在不能勉强。”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也忍不住眼角泛红:“五嫂她对楚王府多少有些忌防,可圣上步步紧逼,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在慈安宫,我也把你的为难之处告之了五嫂,就算妥协,这也是权宜之计,楚王府三代忠于君国,怎会与秦家狼狈为奸?还是就藩要紧,先解救了景儿,等这事情有个定论,秦氏七娘的事再从长计议,有的话我不好与五嫂直言,但看得出她也觉得景儿就算归来,也当不成皇家媳妇了,她的意思,似乎有意让你娶严氏女儿……”   在太皇太后看来,旖景多半不能生还,但知道真相的大长公主自然不会这么以为,可她并不知道虞沨的全盘计划,实在为旖景的将来揪心,她虽有自信保全孙女儿性命,但也明白,旖景怕是不能被皇室承认,若是自请和离,尚且能保全双方颜面,有太皇太后主持大局,旁人也不敢妄议,但倘若虞沨不愿和离另娶,天子势必不会放过用“贞洁”质疑,太皇太后怕是也不愿力保,那位可已经动了心思让严家与楚王府联姻。   如此一来,旖景与虞沨皆陷死局,难不成真要为此谋逆不成?   大长公主了解旖景,她势必不愿连累虞沨,为她一人舍生忘死被逼绝境。   只要旖景退让,虞沨便有转寰的机会,只消看着天子与太皇太后如何博弈,至少不会两头得罪,被天家这对祖孙联手对付。   虞沨一直沉默以待。   楚王父子迟迟未有回音,秦子若却坐不住了,这日,她竟然未知而访。   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   “冒贸来见,实为失礼,望世子海涵。”秦子若屈膝福礼,在示意她的侍女们候于室外之后,等了半刻,依然不见世子打发王府下人,她略微有些愣怔,又不以为意地一笑,竟直言不讳:“我素来饮佩世子妃才华出众,又羡慕她能得世子深情厚谊,与世子结为秦晋,世人谁不感赞天作之合、明珠玉壁,可惜世子妃不幸被掳,子若实感痛惜,长达数月,世子妃毫无音讯,世子不弃搜救,重情重义,让人佩服,不过世子,圣上对苏、楚两府时怀忌防,世子求情赴藩,圣上不能安心,世子睿智,当明眼下情势,要想达成赴藩,清剿余孽救回世子妃,不应违逆圣上之意。”   虞沨微挑眉梢,眼睛是朝向子若姑娘的方向,视线却掠过她的发鬓:“七娘当真自甘为妾?”   竟这般直接,又让秦子若愣怔数息,有些不自在地答道:“我是诚心想助世子赴藩,及时救回世子妃。”   “多谢七娘美意。”虞沨轻笑:“那么,有劳七娘在圣上面前美言,直言虞沨赴藩,不过是想解救内子,绝无二意,圣上既然信重七娘,因会慎重考虑。”   秦子若面上笑容一僵,瞬息却又温和下来:“这话子若的确对圣上直言过,但圣上依然不能安心,世子伉俪本是我饮佩之人,为了让世子妃平安归来,世子达成所愿,子若便是受些委屈,也在所不辞,我素知世子对世子妃一心一意,难容旁人,也实不望自己能取代世子妃,但眼下世子若是不让我随往楚州,圣上势必不肯放心让世子赴藩,还望世子相信,子若绝不会做危害世子之事,圣上虽有让子若成其耳目之意,子若也只会遵照世子所嘱。”   这些多是鬼话,秦子若料定旖景必死无疑,她把姿态摆得如此诚恳,口口声声为虞沨打算,甚至不惜“出卖”天子,不过是为了博取怜惜与信任罢了。   “看来,七娘果如传言,甚是睿智,竟能看出圣上对楚王府的忌备。”虞沨似乎这才后知后觉过来,垂眸之时,眉梢轻轻一挑。   秦子若心中一喜,世子这似乎是要以诚相待的节奏。   “子若虽是闺阁女子,却常听父祖商议政事,对时势略知一二。”当然不会放过显摆她在娘家的殊重地位。   “总之,还是要谢过七娘美意。”虞沨复又抬起眼睑,这回看到了一旁帘卷、西风两个丫鬟一副不屑的模样,轻轻一笑:“不过七娘为相府嫡女,我怎能以妾室之位慢怠?大为不妥。”   另娶一事已被虞沨拒绝,秦子若也是不得已才甘居妾位,甚至拉下颜面“自荐”不达目的怎能甘休,这时未免心急,话就说得露骨了:“实不相瞒,子若对世子之才心折已久,又自知不能与世子妃相比,居于下位并不算得委屈,但有,子若为助世子,便是再多委屈也心甘情愿。”   她说了这话,只觉双靥生炙,半响不敢举眸,却一直不得回应,鼓足了勇气才将视线从地面缓缓上移,却见上座的男子已经托盏,捧在手里。   托盏不放,是送客之意。   秦子若心里一凉,只好起身:“今日之言,全自子若肺腑,望世子好生斟酌。”   那莲步缓缓往外,正自不舍离开,却终于得了一句:“七娘,你为助我,果真什么委屈也能忍受,并且毫无所求?”   天底下哪有这般蠢人?但子若姑娘回眸一笑以为默认。   虞沨直到秦子若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才抬起眼睑,看着外头的草木扶疏,冷冷一笑。   原来天子这般坚持,背后还有秦家女儿的企图心。   看来不达目的是誓不甘休了。   他本来没有利用女人的心思,也不屑如此,但倘若对方非要逼迫……   那就让你一起下地狱吧。   “世子,您莫不是真要纳这恬不知耻的女子为侧妃吧?”西风忍不住问了出口,帘卷也是一副迫切的模样。   没有作答。   虞沨只是让丫鬟叫来灰渡。   “即可吩咐殷家与武圣行事,待我离京,即让陈家针对严家。”   “世子,你已有决断?”灰渡虽显吃惊,可隐隐却有〖兴〗奋。   “渡,我只是被逼无奈,眼下势必要让太皇太后明白苏、楚两府的重要性。”虞沨微微一笑。   如此,当旖景脱困,太皇太后才会主动保全,她是唯一的楚王妃,无人能够替代。   至于秦子若……侧妃?真是肖想,不过她既然不怕受屈,那么就等着被辱吧。   ☆、第六百二十九章 称誓在前,决不另娶   到了七月,炙阳高照,一片蝉吵。   相较而言,乾明宫的御书房北窗之外,因为只种植着两棵青梧,算是清静。   但那并不刺耳的蝉鸣依然让天子焦躁,这不,才又发了一顿脾气,小李正领着三、五个灰衣内宦举着长长的竹竿子驱蝉。   耳边分明已经清静了,天子却仍旧浮躁不已,没法子静坐着阅奏,背着手围着硕大的冰釜打转,直到詹公公入内通禀楚王求见。   詹公公是先帝在位时的总管宦官,这时依然在乾明宫“屹立不倒”一来是有侍奉三代帝王的资历,天子才刚继位,总不好拿他开刀,否则越发坐实了心虚的传言,二来也是因为当初多得詹公公的证辞,证明天子亲诏庆王密谈,又将随侍尽数打发,唯余江清谷这个太医院使在内候诊,间接证实了天子登基的合法性,也算有功,天子亲信小李年龄尚轻,做为总管资历不足,与其用那些不知根底的,天子认为詹公公更加合适。   天子待詹公公话音一落,连忙说着“快请”这才暂时摁捺了被这酷热的天气引发的满腹躁火,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之上。   楚王父子这一考虑,半月没有回音,反倒是天子心急起来,太皇太后奉先帝遗旨监政之事他甚至隐瞒了左膀右臂,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让人知道他手里没有绝对权力,说不定越发会引人心浮躁。   但眼看着陈、秦二相竟然内讧,又拿不出良策对付卫国公府,更不将严家看在眼里,反而互掐起来,怎不叫天子有口难言、煎心似焚?兼着有顾于问在一旁不厌其烦的劝谏,天子越发认识到楚王府对他的重要性,至少眼下,若能争取楚王站在他的阵营,起码才有与太皇太后势钧力衡的实力。   于是渐渐,虞沨是否赴藩对天子而言倒成了其次,楚王是否奉诏接纳秦氏女为将来预备儿媳倒成了关注的重点。   当楚王急步入内,正要行礼,天子紧声喊免,又是赐坐又让奉茶,态度相比上回越显热情。   楚王却不敢坐,长长一揖下去,满是汗颜:“圣上处处为臣考虑,无奈犬子倔强,竟不能说服,臣当真无颜以对,实在愧对圣上,还望圣上降罪。”   天子心中一冷,厉目直视楚王,见他羞愧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禁又动了心思,这看上去,楚王倒有妥协的念头,似乎虞沨不愿?便没有问责,或者说那些不准赴藩的话,只是问道:“哦?远扬因何不允,难道看不上秦氏七娘不成?朕那小姑子虽然不能与世子妃比较,也是名门淑女有些才名,朕瞧着,她与远扬也算登对。”   楚王似有难言之隐,摇头叹息:“那逆子……唉,都怪臣教子无方。”   天子越发急躁,可他不及追问,就又得禀报——慈安宫太皇太后有请,并且詹公公还压低了声儿提醒:“老奴打听得,早先楚王世子入宫问安,这时正在慈安宫。”有詹公公在的好处之一,倘若是小李,自是打听不得慈安宫的内情,而无论如姑姑还是卫尙仪,对詹公公还是多有尊敬的。   一听儿子竟自作主张去了慈安宫,并且惊动了圣上,楚王大是恼恨,又咬牙低声“逆子”二字,越发让天子揣摩,看来楚王父子间在此一事上似乎有不同见解,也便没有多问,而是让楚王随驾,跟着圣辇往慈安宫去。   而这时的慈安宫,后殿庭苑里,太皇太后却在欣赏着虞沨抚琴。   那琴音有若山涧清泉,舒缓而轻脆,不急不徐,在这盛夏听来极为怡畅。   太皇太后想到早前虞沨的一番话,心里就越发畅快起来。   也难怪上元对这孙女婿这般维护,说他势必不会与秦家狼狈为奸,今日听他那一番话,竟是决意与旖景荣辱与共,并谨守誓言,不肯纳妾,更休论在其生死未卜时另娶,竟为此甘愿忤逆君、父之令。   太皇太后越发为旖景感到惋惜。   天子与楚王赶来时,眼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风平浪静的情景,甚至被太皇太后示意莫要吵扰,于是只好各自焦灼地坐于树荫下设的茵席,捺着性子听完了琴曲。   “沨儿也坐吧,本是一家人,今日也不议朝政,没有必要拘着君臣之礼。”太皇太后待虞沨将将躬身,就微抬手臂示意,又示意如姑姑与卫昭摒退宫人,托起茶盏浅啜之后,这才对天子笑道:“圣上欲赐子若予沨儿为侧妃,随其赴藩,原是一片体恤之意,哀家本身也赞同,可沨儿却因当年恳请先帝赐婚时,曾许下重誓,今日被他一提醒,哀家倒想起是有这么一桩,沨儿不愿欺君违誓,圣上就莫勉强了罢。”   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让天子大是懊恼,冷厉的目光直盯虞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远扬为求娶苏氏,许下誓言倒是不少。”   太皇太后“唉”的一声叹息:“圣上也知道,景儿是你姑祖母的掌上明珠,便是先帝那时,也得考虑上元的意思,当初,沨儿可是当着先帝与哀家还有上元的面承诺过,若能如愿娶得景儿为妻,终身不纳妾室偏房。”   其实这话也不算得假,当初虞沨的确在大长公主面前这般承诺过,大长公主也把这话转告了太皇太后与圣上,表达她老人家愿意将孙女儿嫁去楚王府。   天子实在憋屈,卫国公两个嫡女嫁入宗室王府,两个女婿都曾有不纳妾室的许诺,难不成苏家女儿真要高人一等?这规格,都比得上公主了!   “不过眼下情势有变,世子妃下落不明,又没留下子嗣,远扬重情重义不愿另娶,可身边总得有个侍奉的人,伯父想必也关心子嗣一事。”天子看向楚王。   楚王满脸的不自在,看向垂头不语的儿子时越发有几分恼火,语音里就带着几分冷硬:“正如圣上所言,眼下不比从前,故而,还请太皇太后允准变通。”   天子大感宽慰,看来楚王倒是知情识趣之人,也是,谁愿为了一个没了踪影的儿媳屡屡与天家过不去,再者楚王就虞沨这一根独苗,哪能容忍后继无人。   “想必姑祖母也会考虑情势,不至于为难远扬。”天子笑道。   太皇太后就显得为难了,看向虞沨。   虞沨收到示意,立即在茵席上长身跪好,并长长一揖:“圣上,眼下内子音讯全无,但仍有可能生还,臣实不能死心,也请父王允准,倘若儿子清剿余孽,依然逼问不出内子下落之时,再从长计议……圣上、太皇太后容禀,当初臣求娶内子,便决意以全心相待,这才许下重誓,臣若接纳秦氏女为侧妃,便是自背誓言,言而无信,有悖义礼。”   “远扬,不是朕有意逼迫,咱们就事论事,若苏氏一早脱身,何故迟迟不归?应是落入贼手,前朝余孽为狂悖之徒,倘若有强迫之举,苏氏是名门之女、宗室之妇,为保名节,只怕早已……”天子这话的暗示很明显了,就算世子妃还有命归来,为了名节,也只能自殉!   “远扬,你对苏氏重情重义,可难道就能弃孝义不顾?你是伯父独子,倘若真依了同生共死之言,或者再不娶新妇,楚王府后继无人,你难道就能心安?难道就不是有悖义礼?”天子摇头。   “圣上,臣此生只有一妻,再不另娶,也决不会纳妾,若有万一,虽有高堂侍奉,不能殉死,已属背誓,为全孝道,报尊长养育之恩,有迫不得已之由,臣也只能与没有名份之侍妾留一子嗣,记于内子名下。”这便是虞沨唯一的妥协,实际上也只是用来应付天子罢了,他一定会救得旖景平安归来,又怎会容忍旖景因“失贞”之嫌再被逼于死路,他这决心一表,彻底断绝了天家让他另娶的意图,无论是秦家女或者严家女,都不可能成为将来的楚王妃。   太皇太后也没想到虞沨会把事情说得这么绝对,不过她也没有不满,严家嫡女并不一定要嫁入楚王府,只要虞沨不娶秦氏女,不与心怀叵测之权勋联姻,她也能安心。   但虞沨的话还没说完。   “虽说秦氏七娘上回来访,表达一片挚诚之意实在让臣感念,又称为臣之故,宁愿受屈,但她为相府嫡女,名门闺秀,臣万万不能如此轻妄,以没名没份之侍妾待之,故,只能辜负秦氏七娘,辜负圣上美意。”   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大感诧异:“沨儿这话怎么说?子若何时登门?还说了这么一番……”太皇太后及时打住了“自荐枕席”“恬不知耻”的形容,咳了一声:“这么一番‘挚诚’之辞?”   “启禀太皇太后,大约就是在圣上前次诏见三两日后,七娘突然孤身来访。”虞沨落落大方地答道。   太皇太后沉了脸色:“圣上,你既然让楚王父子二人商议再作计较,他们父子并无答复,怎么就先知会了秦家?”   原本太皇太后对秦子若并无恶感,甚至还极欣赏这女子的才华与智计,见她行事并不似世家女儿般拘束造做,又不乏稳重端庄,可惜生在秦家,让太皇太后有所忌防,这才渐渐疏远而已,这时听了这话,登即对秦子若的品性大打折扣。   再怎么洒脱不拘,倘若仅仅只是爱与士子比较才华,太皇太后还能接受,天子要她去楚王府做妾,也与子若本身家教无干,但没想到,这姑娘竟做出自荐枕席的下作事来,哈,秦家的家风还真是与众不同,两个长房嫡女都是视礼法为无物之辈。   天子也没想到秦子若竟然这般迫不及待,大为不满,但嘴上却不得不转寰,把自己择清,讪讪说道:“七妹妹甚是钦佩远扬的才品,朕也是因为皇后的话,这才起意……”也就是说,这事是秦家开的头,天子并没有迫不及待地知会下去。   太皇太后也没有在这时议论秦家的荒谬,好歹是皇后的父族,皇亲国戚,表面上多少得有所顾及,只是意味深长:“相府嫡女,居于妾位本就不妥,但沨儿将来是藩王,倒也不算委屈秦氏,只没有名份的侍妾是万万不妥的,有了这样一个妹妹,皇后还见不见人?也罢,既然沨儿他自有打算,我看王爷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别太过忧虑,沨儿持重,便是先帝也常赞他为栋梁之臣,行事自然不会任性。”   太皇太后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与天子商议好册封显王的具体日期,竟直接决断:“沨儿也准备着,得着人去楚州修缮府邸,既是赴藩,可没暂住官驿的理儿。”   就此一来,非但侧妃一事彻底揭过,虞沨赴藩也成定论,天子心下大是憋火,实不敢违逆太皇太后,只有忍气吞声,就此把虞沨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拎了秦子若来泄火,怒斥她轻举妄动。   秦子若也觉得憋屈,她走这一趟尚且没有成效,若是毫无作为,仍旧会被世子婉拒,只她心性也非同常人,又不愿眼见天子怪罪虞沨,沉默着挨了训斥之后,又再谏言:“世子这回以先有誓言为由拒绝,岂非也连带着拒娶了苏、严两家女儿?苏旖景必死无疑,将来卫国公府与严家也都不能再嫁女儿入楚王府。”   天子转念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那么虞沨究竟有何用意?   “世子确为重情重义之人。”秦子若长叹一声:“圣上,既是如此,莫若……”   天子听闻子若的话,眉梢高挑:“七妹妹可真甘愿如此?”   ☆、第六百三十章 美名恶名,全靠舆论   远庆十年八月,新帝恩封楚王为显亲王,留京,世子虞沨即承王位,择定九月赴藩。   因着先帝驾崩不到一年,连皇后册封仪式都没有大办,显王的册封典礼自然十分低调,也就举办了一日宴席,不响礼乐,不结彩幡,略为悄寂。   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却让锦阳京彻底沸腾起来。   正是相府秦右丞的嫡女,当今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七娘,居然因为心折楚王虞沨,自愿入楚王府为没名没份的侍妾,秦相暴怒,欲逼孙女儿落发,哪知七娘竟悬梁自尽,被及时救下,又不饮不食以表抗议。   于是秦相竟将孙女于族谱除名,驱逐出府,让她自生自灭。   秦夫人心疼女儿,去楚王府跪求老王妃开恩,声泪俱下地恳请王府看在七娘一片痴心的份上,给女儿容身之境,留七娘一条活路。   最终,楚王在老王妃与显王的“劝导”下,收容被家族所弃的秦七娘入府。   百姓们对这种在戏本子上才能看到的传奇大为热议,便是不少贵族也毫无压力地议论纷纷。   于是乎,有关楚王重情,誓不再娶并且不纳妾室的事情就流传开来,民众自是惊叹不已,虞沨俨然成了锦阳首屈一指的有情郎,而因为心折楚王摒弃礼法的秦子若也收获了不少善良百姓的同情。   平民虽不大懂得世家望族那些礼法,却也知道侍妾与妾室的区别,之所以要在“妾”前加上一个“侍”字,也就表明其实并非有文书认可的身份,而是任人使换的下人,类似于通房丫鬟,不同的是通房是家奴,身契握于人手,而侍妾之流有的却非奴婢,多为乐籍出身,一般不能发卖,但也不乏被权贵们相互馈赠,得宠的自然锦衣玉食,不得宠的也就是个使唤差遣或者任人玩乐的侍女,一个不慎即被驱逐,毫无保障可言。   堂堂相府千金,竟然为了楚王抛却尊荣的身份,自甘为侍,也算是百年难遇的稀罕事。   也不知是哪些深知内情的人,对子若姑娘的惊世骇俗之举颇为认同,为她大说好话——“苏妃被余孽所掳,只怕不能幸保,说不定早已香消玉殒,楚王重情,至今不肯放弃搜救,但谁不心知肚明,这是无用功,秦七娘原本就得太皇太后心意,常有赞誉,又是相府嫡女,堪配楚王正妃,天家本欲赐婚的,哪知楚王誓不另娶,也不肯纳侧妃,应是还笃信苏妃有安返的一日,但楚王是独子,若真依了这誓言,岂不是后继无人?他父子二人是大隆重臣,圣上怎么忍见其香火无继,本是想坚持赐婚,七娘生怕楚王为难,劝服了圣上莫要强迫,又因心折楚王,才甘愿随他心愿,不求名份,只求相伴终生,这般至情至性的女子,实在让人感佩。”   民众们是善良人,多数不愿对处境可怜的弱质女子落井下石,被这〖言〗论影响,竟没人非议秦子若“恬不知耻”而是感慨起至情至性来。   这要是天子赐婚旨意一下,楚王也不能抗旨不是?秦七娘是不愿看楚王为难,全心全意为之着想,甘于被家族所弃,受尽人言,又怎不让人赞叹?民众们都相信楚王会被子若姑娘的情深意重打动,就算对元配一心一意,终究是佳人已逝,待时间抹平痛失爱妻的伤痕,楚王终有一日会接受秦七娘的情意。   就如前人诗云“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民众们是善解人意的,皇后娘娘却相当狂躁。   当秦子若决意要行这般恬不知耻、死缠烂打的计划时,第一个反对之人是她的母亲秦夫人,如珠如宝养大的闺女,怎能送与人为侍妾?就算对方是楚王也不行!今后她还怎么出去见人?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了,再说还有皇后娘娘,有个为人侍妾的妹妹,还怎么母仪天下?无奈秦相父子似乎拿定主意,非但不劝阻子若,还要配合行事,秦夫人孤掌难鸣,只好入宫去皇后面前哭诉。   忙着在妃嫔面前耀武扬威的皇后娘娘甚至不知天子曾经欲赐子若为虞沨侧妃一事,哪受得住这般五雷轰顶,她在坤仁宫,不能随意诏见秦相及右丞,只好拎了子若进来,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你疯了不成!竟自甘下贱到这般地步,祖父这般重视你,若不是你自己拿定了主意,他怎会应允?难怪你不依本宫之言,对苏三郎冷嘲热讽看不上眼,原来是一早对虞沨心生情意!你若是能成他的正妃,也算本事,侧妃已是丢尽秦家颜面,更何况现在,侍妾?你是要让秦家百年清誉尽毁!本宫就算豁出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这般任性妄为!”   秦子若生生挨了一巴掌,满面平静,红肿着半张脸坦然直视皇后:“姐姐,您也清醒些吧,我的那番劝谏你若听入了耳,眼下也不会落得这般地步,贵为皇后,却无掌宫之权,您可知世人如何议论?却还念念不忘这些虚名儿……姐姐被国公夫人的花言巧语哄得心花怒放,受她蛊惑,想让我嫁给苏三,姐姐,您难道看不出苏家已是强弩之末?圣上迟早要将之铲除!”   “姐姐若是得圣上爱重,秦家何惧陈家?可是眼下,咱们还远远不到安枕无忧的时候。”   “圣上要铲除苏家已属不易,祖父为夺圣重,正苦心筹划此事,若争取显王父子支持,才有成算,更有!将来有楚王撑腰,就算圣上也会有所忌惮,不至过河拆桥,您当祖父为何允准我行此迫不得已之计,正是为了保全姐姐的后位!”   “我眼下虽是没名没份的侍妾,自甘低贱,却也能因而使得楚王怀愧,不至于太过抵触,楚王当着圣上之面称誓不另娶旁人,不纳妾室,今后苏氏若不能平安,也只与侍妾留下子嗣承继家传,苏氏必死无疑,楚王身边唯有我一人,即使没有名份,也与正妃无异,将来我的儿子也会继承王爵。”   “再说我有自信,待苏氏死讯确定,时长日久,终能赢取楚王诚心爱重,楚王妃的名份,我没有放弃,眼下的卑微只是暂时。”   “若姐姐担心我连累你,大可不必,我有安排,不会生出太过不利的〖言〗论,再者,祖父明面上也会将我驱逐,我再不是相府嫡女,所作所为,不至损毁家风,更不会牵连皇后娘娘蒙羞,娘娘今后大可声称没有子若这个妹妹。”   “今后荣辱,但凭我一人争取,我若成事,姐姐也算得益,更对家族无一害处。”   “今日一别,再见姐姐不知何时,姐姐好自为知,今后行事,多听母亲劝谏,莫再任性。”   皇后娘娘被这番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噎得瞪目结舌,眼看着秦子若头也不回的离开,到底没有再胡闹。   眼看皇后也不能阻止,秦夫人只能屈服于家里那些为权势二字,已经把仁义礼信彻底扯掉弃至茅坑的男人们步步逼迫,厚着脸皮恳求老王妃发发善心收容自家为了楚王闹得无处容身的女儿。   显王完全不曾料及堂堂相府竟能这般下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日很是为难地告诉虞沨:“你祖母心慈,看着秦氏女儿这般艰难,又想着子嗣……竟一口答应了下来。”   虞沨的态度再一次出乎显王所料:“答应就答应吧,楚王府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侍女。”   崭新出炉的这位楚王,连“侍妾”二字都避之不及。   “你真要把相府嫡女当作下人使唤?”显王愣怔。   “父王,眼下还哪有什么相府嫡女。”虞沨轻轻一笑。   其实当日,这位着意在圣上面前强调不纳妾室,就算将来旖景有个万一,最多也只容无名无份的侍妾,再提及秦子若主动登门,说甘心受屈,就料到秦氏女儿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说不定还真能豁出颜面。   这事一闹,最震惊于秦家厚颜无耻之人当是太皇太后,想必她老人家这时对秦子若的感观堪比嗓子里的蝇虫了。   秦子若这般举止,于旖景将来十分有利。   太皇太后在多重刺激下,不怕不力保旖景的声誉,牢牢捍卫旖景楚王妃的地位。   秦子若自己愿意受辱,也好,这人不是没有利用之处,省得他还要分心促成秦家与陈家众志城诚一至对严,让太皇太后有感危急。   不过虞沨可不容秦子若这番自甘下贱,还不舍美名的贪欲。   他抽空去了魏渊府上,与平乐郡主见了一面。   于是不过多久,当虞沨还未动身赴藩,锦阳京先是在贵妇贵女群体流传的话,就渐渐张扬得街知巷闻。   “听说没,原来秦七娘那事并非早前传言那般,而是另有隐情。”   “我可不也听了一耳朵,原来是秦七娘早对楚王心怀企图,趁着苏妃遭遇不幸,说服了皇后,让皇后上禀圣上赐婚,楚王可没放弃搜救,哪能在这时另娶,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也没有丧失希望,一致拒绝,秦七娘却不甘心,又打算为人侧妃,哪知楚王再度拒绝,说当初在先帝面前曾有重誓,若得苏家女儿为妃,终身不纳妾室。”   “这事不是虚传,楚王与苏妃成婚四载,虽无子嗣,一直就不曾纳妾。”   “我还听说,皇后好妒不贤,帝后失和,圣上怕是也不愿为秦七娘尽力。”   “所以她才闹出这番风波,以死相逼,强迫着要进楚王府。”   “秦家分明居心叵测呀,打定主意要攀结楚王。”   “这话有理,要不怎能容忍嫡出的女儿这般恬不知耻?真要是换了别的礼教之家,还能张扬出来?早让人暴毙了,更何况秦七娘本来就在寻死觅活,哪会将人赶出来,闹得街知巷闻,还容秦夫人去求老王妃。”   “呸,还说什么世家名门,竟这般没脸没皮,无耻下作。”   “这话还是不要妄议,人家到底是皇亲国戚呢,小心又上馋言,闹得锦阳京血雨腥风。”   “不过楚王怎么妥协了,竟纳了秦七娘入府?”   “什么叫纳,那是老王妃心善,收容一个侍女而已,堂堂楚王府,还怕多养一个下人?总比那家人无休无止的纠缠要清静。”   “也是,沾上这样的人家,楚王府还真是流年不利,多灾多难。”   这些不利的话当然被秦怀愚听在耳里,大是羞窘,晓得有人与他作对,暗暗一察,最终察到平乐郡主身上,遂也无可奈何。   平乐郡主虽然嫁的只是个礼部侍郎,无奈悍名在外,又有康王撑腰,这位再怎么也是亲王,秦怀愚为了流言蜚语的事还不至于与宗室杠上。   只有无可奈何地装作毫无察觉。   于是进了楚王府为“侍女”的子若姑娘就更是无知无觉,心态还停留在早前世人对她至情至性的评价上。   而虞沨当然也没真把她当作侍女使唤,还算礼遇。   只是让虞沨头疼的是老王妃,这位当真对秦子若心生怜惜,竟劝说起孙子“好好对待”来:“都是我的错,当初景儿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被人掳走,唉,我只期望着她能平安归来,不过沨儿,子若那丫头也不容易……”   虞沨只好把秦家的用心一一告诉祖母。   老王妃这才反应过来秦子若是不怀好意,没了旖景这个军师在旁,老人家一时不知怎么恰到好处的虚以委蛇。   “祖母不需忧心,秦氏我会带去楚州,这也是圣上乐见的事,您可得好好将养,等着旖景平安归来。”虞沨为防不必要的麻烦,没有告诉老王妃旖景是被三皇子掳走的事。   九月,楚王总算动身赴藩。   而在西梁,旖景已经大腹便便,即将临产。   ☆、第六百三十一章 旁观者清,精明国相   楚州王府关睢苑门前。   一等丫鬟帘卷高高地抬着下颔,冷厉的目光顺着鼻梁往下,十分不屑地打量着阶下故作矜持唇角含笑的秦子若,委实不愿搭理,但想到王爷的叮嘱,对待这位暂时不要太过失礼,好容易才摁捺住脾性,不冷不热地甩下一句:“在这儿候着吧。”   楚王府正院仍然名为关睢苑,王爷有令,外人慎入,秦子若自然被划为外人的范畴,但她身份多少有些特殊,门房这才通禀进去,帘卷受了秋霜嘱托,不得已才来应酬,询问秦子若是个什么意思。   这位却只称有事面禀王爷,并不愿详细说明。   倘若不是王爷有令在先,帘卷恨不得一巴掌甩上去,也算是代替王妃预先教训一番恬不知耻、死缠烂打的秦氏女儿,让她领教一下身为侍婢的规矩。   而秦子若唇角那抹笑容,随着帘卷转身离开之后也飞快地淡去,眼睛里全是冷厉。   “姑娘,往一旁廊子里候着吧,免得淋雨受凉。”一旁打着油伞的小丫鬟好心提点。   秦子若被相府除族驱逐,让其自生自灭,为了把戏演得逼真,当然是净身出户,不可能带着贴身侍女一起被逐,连主带仆被楚王收容,所以她这回可算孤身求靠,身边并无亲信可以指使。   但秦子若不以为意。   苏氏必死,王府后宅无主,她的特殊地位势必会被仆妇们看到眼里,不怕没有笼络收买的机会。   她之所以甘为侍妾,实在逼不得已,让她放弃与“心上人”白首共老的愿望决无可能,以她看来,苏氏决无生还之机,而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楚王势必会有所心软。   秦子若原本就是想等着姐夫登基,铲除卫国公府之后,再想办法暗害旖景性命,恳请圣上赐婚,让她与虞沨结为夫妻。   哪知不需她楚心积虑,苏氏竟然就被余孽所掳,可见是天助我也,秦子若怎会被楚王称誓不娶就打击得固步不前?   她相信楚王是谦谦君子,不会冷眼看她被家族所弃无处安身而置之不顾。   果然,她被王府“收容”并且老王妃待她甚是怜惜,已经接受了她这个后备孙媳妇,虽然只与老王妃见面问安后,老王妃就染了寒凉,闭门静养不见外人,但秦子若相信自己已经获得了老王妃的好感。   世人谁不知老王妃是在山野长大,不擅智计,压根就不会虚以委蛇,若非是当真怜惜她,又哪会表现得那般慈和,老王妃可没本事装模作样,骗过她的一双慧眼。   虞沨甚是礼待,并没小看她,而且还安排了两个小丫鬟给她使唤,日常饮食与衣着物具也都精致齐全,可见如她所料,这番不计后果背弃家族的重情重义,多少还是得到了王爷的愧疚与怜惜。   又兼一番知情识趣地坦诚:“子若并无所求,倘若王妃平安归来,子若甘愿为奴侍奉王妃。”   这要是不能平安归来嘛……王爷你懂的,秦子若含情脉脉,她自认堪配虞沨,横竖将来为子嗣计,王爷会有侍妾,还有谁比得过她这个名门闺秀,为了王爷放弃尊荣的至情至性、红颜知己?   可是让秦子若稍觉不满的是,虞沨并没将她安置在关睢苑,而是在后宅一处跨院。   这不满也就是一掠而过罢了,横竖虞沨即将赴藩,也许等到楚州之后会另有安置。   一路之上,虞沨虽不曾嘘寒问暖,但据那两个小丫鬟声称,王爷叮嘱过底下人好生周护,别让秦姑娘受累。   子若心花怒放。   但是到了楚州,她却依然被安排在一处跨院!   虞沨自抵楚州,立即忙碌起来,自然不会去探望子若姑娘,这让她心急如焚,倘若没有接近虞沨的机会,怎么争取他的心意,不得爱重,更没有机会劝服虞沨对圣上尽忠,以君国为重,不再插手天子打压卫国公府。   秦子若还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要如愿成为楚王妃,光明正大地与虞沨并肩携手,离不开天子姐夫这座靠山的鼎力支持,她可不愿当真做一世见不得人的侍妾,就算将来她的子嗣能继承王爵,也不能弥补遗憾。   虞沨是重情重义之人,否则也不值得她倾心不计一切相伴终生,他既有誓在先,就算将来慢慢忘却苏氏薨逝之痛,对她敞开心扉,说不定也会坚守誓言,到时,也只能依靠天子的软硬兼施,虞沨才可能会妥协。   所以眼下之重,是必须争取接近虞沨,利用他的怜惜与愧疚,赢得几分爱重。   于是秦子若先是见了内管事春暮,说她既为王府侍女,哪能游手好闲,还希望能安排差使,让她尽侍女之责。   秦子若以为的是她到底不是奴婢,春暮这内管事可没权利安排,应当会上禀虞沨,到时她再坚持,争取进入关睢苑服侍的机会,也算与他朝夕相处,不比眼下,见面也属不易。   春暮的态度要比帘卷和气许多,但并没让秦子若如愿——   “王爷有令,不能慢怠姑娘,再者姑娘原来是相府千金,也做不来这些粗活,我可不能安排差使让姑娘受累。”   下人在她面前不以“奴婢”自称让秦子若十分不惯,不过她也晓得春暮是苏氏的人,这时不敢得罪,也没有立场得罪,正要坚持两句,说自己再非相府嫡女,多得王爷收容,不应自恃身份坐享其成,却见春暮一个利落地转身,竟根本不给她多话的机会。   秦子若胸口憋着股闷气,只好自己找来关睢苑,想与虞沨直接商谈。   哪知门房竟不许她入内,只是叫了个比春暮还张狂的丫头出来!   秦子若已从自己的丫鬟口里打听得,关睢苑里全是锦阳的旧人,好些是苏氏的陪房,尤其虞沨屋子里的贴身侍女,全是苏氏的陪嫁丫鬟!   想必帘卷也是其中之一。   苏氏也不知怎么调教的人,尽都跋扈无礼——子若姑娘完全忘记了自己甘愿为奴供人驱使这一桩事,要论来,一等丫鬟管事媳妇们当然有资格教管她循规蹈矩,更不需对她卑躬屈膝。   对子若姑娘来说,折辱其实还没开始。   这时,她没有听从丫鬟的建议去游廊避雨,而是坚持伫在关睢苑门前。   这南方的冬季太过湿冷,比锦阳大雪纷扬时还让人难挨。   帘卷再度现身之时,已经是两刻过后了,秦子若已经被冷得青面白唇,她以为虞沨万万不会不见,因此正欲扶着丫鬟的手进门。   “姑娘先回去吧,王爷这时不得空,说得了空闲再问姑娘仔细。”帘卷的话让子若姑娘难以置信。   但显然帘卷不会顾及她的心情,说了这话后,转身入内,留给秦子若一个骄傲的背影。   一直到傍晚时分,子若才盼到了“良人”来见,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被虞沨关切地询问后,别有目的地说明了是在关睢苑前淋雨受凉的话,当然是点到即止,秦子若并没有强调帘卷的慢怠,但只不过,虞沨也应该能洞悉。   却只得了一句:“既是受凉,应当知会春暮一声,让她联络请医,天气寒凉,姑娘倘若有事,打发丫鬟禀报一声就是。”   秦子若只好讪讪应诺,又说了那番要讨差使的话,态度十分坚决。   虞沨倒也没有勉强:“既然姑娘决意如此,孤就叮嘱春暮一声,让她看着安排。”   秦子若欣喜不已,于是病愈得飞快。   却被春暮安排去了针线房。   “子若姑娘原是养尊处优的闺秀,府里的粗重活只怕不能胜任,针线房相对轻省,我也嘱咐了管事,会好好照抚子若,不至太过受累。”   这回,春暮竟然直呼堂堂相府千金的闺名!   秦子若完全不曾预料竟是这样一个结果,目瞪口呆!   只帘卷听春暮说了这一件事后,捧腹大笑:“活该她如此,王爷待她客气,她还不甘,既然口口声声要尽侍女之责,那就让她尽好侍女的本份!”   虞沨听完春暮的处理后,只是微微颔首:“嘱咐下去,让底下人暂时不要当面刁难,仍以礼相待就是。”   当春暮挑帘出去时,正好听见王爷嘱咐她家夫君的话。   “准备一下,我要暗访西梁,与东华公主碰面。”   虞沨在五月时收到安瑾寄书,得知她在大君府见到了旖景,却见安瑾信上说旖景自称“倩盼”并似乎不认识她的模样,言行举止又多有蹊跷,这让虞沨实觉担忧,通信不便,唯有与安瑾见上一面细细询问,才能判断究竟发生何事,大京一行势在必然,正好虞灏西忙着建功,趁此不知不觉潜入西梁正是时机。   虞沨负手,看向窗外一片冷雨凄迷。   旖景,千万不能是出了我不及预料的意外,你一定要平安无事,相信我,我会救你脱困,今后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六百三十二章 侍女本份,潜入大京   楚州王府关睢苑门前。   一等丫鬟帘卷高高地抬着下颔,冷厉的目光顺着鼻梁往下,十分不屑地打量着阶下故作矜持唇角含笑的秦子若,委实不愿搭理,但想到王爷的叮嘱,对待这位暂时不要太过失礼,好容易才摁捺住脾性,不冷不热地甩下一句:“在这儿候着吧。”   楚王府正院仍然名为关睢苑,王爷有令,外人慎入,秦子若自然被划为外人的范畴,但她身份多少有些特殊,门房这才通禀进去,帘卷受了秋霜嘱托,不得已才来应酬,询问秦子若是个什么意思。   这位却只称有事面禀王爷,并不愿详细说明。   倘若不是王爷有令在先,帘卷恨不得一巴掌甩上去,也算是代替王妃预先教训一番恬不知耻、死缠烂打的秦氏女儿,让她领教一下身为侍婢的规矩。   而秦子若唇角那抹笑容,随着帘卷转身离开之后也飞快地淡去,眼睛里全是冷厉。   “姑娘,往一旁廊子里候着吧,免得淋雨受凉。”一旁打着油伞的小丫鬟好心提点。   秦子若被相府除族驱逐,让其自生自灭,为了把戏演得逼真,当然是净身出户,不可能带着贴身侍女一起被逐,连主带仆被楚王收容,所以她这回可算孤身求靠,身边并无亲信可以指使。   但秦子若不以为意。   苏氏必死,王府后宅无主,她的特殊地位势必会被仆妇们看到眼里,不怕没有笼络收买的机会。   她之所以甘为侍妾,实在逼不得已,让她放弃与“心上人”白首共老的愿望决无可能,以她看来,苏氏决无生还之机,而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楚王势必会有所心软。   秦子若原本就是想等着姐夫登基,铲除卫国公府之后,再想办法暗害旖景性命,恳请圣上赐婚,让她与虞沨结为夫妻。   哪知不需她楚心积虑,苏氏竟然就被余孽所掳,可见是天助我也,秦子若怎会被楚王称誓不娶就打击得固步不前?   她相信楚王是谦谦君子,不会冷眼看她被家族所弃无处安身而置之不顾。   果然,她被王府“收容”并且老王妃待她甚是怜惜,已经接受了她这个后备孙媳妇,虽然只与老王妃见面问安后,老王妃就染了寒凉,闭门静养不见外人,但秦子若相信自己已经获得了老王妃的好感。   世人谁不知老王妃是在山野长大,不擅智计,压根就不会虚以委蛇,若非是当真怜惜她,又哪会表现得那般慈和,老王妃可没本事装模作样,骗过她的一双慧眼。   虞沨甚是礼待,并没小看她,而且还安排了两个小丫鬟给她使唤,日常饮食与衣着物具也都精致齐全,可见如她所料,这番不计后果背弃家族的重情重义,多少还是得到了王爷的愧疚与怜惜。   又兼一番知情识趣地坦诚:“子若并无所求,倘若王妃平安归来,子若甘愿为奴侍奉王妃。”   这要是不能平安归来嘛……王爷你懂的,秦子若含情脉脉,她自认堪配虞沨,横竖将来为子嗣计,王爷会有侍妾,还有谁比得过她这个名门闺秀,为了王爷放弃尊荣的至情至性、红颜知己?   可是让秦子若稍觉不满的是,虞沨并没将她安置在关睢苑,而是在后宅一处跨院。   这不满也就是一掠而过罢了,横竖虞沨即将赴藩,也许等到楚州之后会另有安置。   一路之上,虞沨虽不曾嘘寒问暖,但据那两个小丫鬟声称,王爷叮嘱过底下人好生周护,别让秦姑娘受累。   子若心花怒放。   但是到了楚州,她却依然被安排在一处跨院!   虞沨自抵楚州,立即忙碌起来,自然不会去探望子若姑娘,这让她心急如焚,倘若没有接近虞沨的机会,怎么争取他的心意,不得爱重,更没有机会劝服虞沨对圣上尽忠,以君国为重,不再插手天子打压卫国公府。   秦子若还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要如愿成为楚王妃,光明正大地与虞沨并肩携手,离不开天子姐夫这座靠山的鼎力支持,她可不愿当真做一世见不得人的侍妾,就算将来她的子嗣能继承王爵,也不能弥补遗憾。   虞沨是重情重义之人,否则也不值得她倾心不计一切相伴终生,他既有誓在先,就算将来慢慢忘却苏氏薨逝之痛,对她敞开心扉,说不定也会坚守誓言,到时,也只能依靠天子的软硬兼施,虞沨才可能会妥协。   所以眼下之重,是必须争取接近虞沨,利用他的怜惜与愧疚,赢得几分爱重。   于是秦子若先是见了内管事春暮,说她既为王府侍女,哪能游手好闲,还希望能安排差使,让她尽侍女之责。   秦子若以为的是她到底不是奴婢,春暮这内管事可没权利安排,应当会上禀虞沨,到时她再坚持,争取进入关睢苑服侍的机会,也算与他朝夕相处,不比眼下,见面也属不易。   春暮的态度要比帘卷和气许多,但并没让秦子若如愿——   “王爷有令,不能慢怠姑娘,再者姑娘原来是相府千金,也做不来这些粗活,我可不能安排差使让姑娘受累。”   下人在她面前不以“奴婢”自称让秦子若十分不惯,不过她也晓得春暮是苏氏的人,这时不敢得罪,也没有立场得罪,正要坚持两句,说自己再非相府嫡女,多得王爷收容,不应自恃身份坐享其成,却见春暮一个利落地转身,竟根本不给她多话的机会。   秦子若胸口憋着股闷气,只好自己找来关睢苑,想与虞沨直接商谈。   哪知门房竟不许她入内,只是叫了个比春暮还张狂的丫头出来!   秦子若已从自己的丫鬟口里打听得,关睢苑里全是锦阳的旧人,好些是苏氏的陪房,尤其虞沨屋子里的贴身侍女,全是苏氏的陪嫁丫鬟!   想必帘卷也是其中之一。   苏氏也不知怎么调教的人,尽都跋扈无礼——子若姑娘完全忘记了自己甘愿为奴供人驱使这一桩事,要论来,一等丫鬟管事媳妇们当然有资格教管她循规蹈矩,更不需对她卑躬屈膝。   对子若姑娘来说,折辱其实还没开始。   这时,她没有听从丫鬟的建议去游廊避雨,而是坚持伫在关睢苑门前。   这南方的冬季太过湿冷,比锦阳大雪纷扬时还让人难挨。   帘卷再度现身之时,已经是两刻过后了,秦子若已经被冷得青面白唇,她以为虞沨万万不会不见,因此正欲扶着丫鬟的手进门。   “姑娘先回去吧,王爷这时不得空,说得了空闲再问姑娘仔细。”帘卷的话让子若姑娘难以置信。   但显然帘卷不会顾及她的心情,说了这话后,转身入内,留给秦子若一个骄傲的背影。   一直到傍晚时分,子若才盼到了“良人”来见,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被虞沨关切地询问后,别有目的地说明了是在关睢苑前淋雨受凉的话,当然是点到即止,秦子若并没有强调帘卷的慢怠,但只不过,虞沨也应该能洞悉。   却只得了一句:“既是受凉,应当知会春暮一声,让她联络请医,天气寒凉,姑娘倘若有事,打发丫鬟禀报一声就是。”   秦子若只好讪讪应诺,又说了那番要讨差使的话,态度十分坚决。   虞沨倒也没有勉强:“既然姑娘决意如此,孤就叮嘱春暮一声,让她看着安排。”   秦子若欣喜不已,于是病愈得飞快。   却被春暮安排去了针线房。   “子若姑娘原是养尊处优的闺秀,府里的粗重活只怕不能胜任,针线房相对轻省,我也嘱咐了管事,会好好照抚子若,不至太过受累。”   这回,春暮竟然直呼堂堂相府千金的闺名!   秦子若完全不曾预料竟是这样一个结果,目瞪口呆!   只帘卷听春暮说了这一件事后,捧腹大笑:“活该她如此,王爷待她客气,她还不甘,既然口口声声要尽侍女之责,那就让她尽好侍女的本份!”   虞沨听完春暮的处理后,只是微微颔首:“嘱咐下去,让底下人暂时不要当面刁难,仍以礼相待就是。”   当春暮挑帘出去时,正好听见王爷嘱咐她家夫君的话。   “准备一下,我要暗访西梁,与东华公主碰面。”   虞沨在五月时收到安瑾寄书,得知她在大君府见到了旖景,却见安瑾信上说旖景自称“倩盼”并似乎不认识她的模样,言行举止又多有蹊跷,这让虞沨实觉担忧,通信不便,唯有与安瑾见上一面细细询问,才能判断究竟发生何事,大京一行势在必然,正好虞灏西忙着建功,趁此不知不觉潜入西梁正是时机。   虞沨负手,看向窗外一片冷雨凄迷。   旖景,千万不能是出了我不及预料的意外,你一定要平安无事,相信我,我会救你脱困,今后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第六百三十三章 有望渗入,确定关键   西梁大京的昌平长街上,分列着许多远近闻名的商铺,不乏茶楼酒肆,也有经营胭脂水粉、文房四宝,比如以出售绫罗绸缎等衣料名声赫赫的霓衣局,这家已经有了近百年的根底,据说东家沿氏族人与大隆许多世家名门交好,得到不少支持,是以才能源源不断地从大隆购得名品绸缎,花色织样的精美程度实非市面上普通绸缎铺能比。又比如近些年才崭露头角的臻善馆,是间首饰铺子,据说东家是大隆客商,手头有不少巧夺天功的匠人,出品的钗环首饰式样新巧雕工精美,吸引了不少贵族女眷追捧。   昌平长街可不是平民百姓光顾之地,因此尽管商铺济济,道上却只见骏马或者轿與,并非人头涌动、摩肩接踵的喧闹。   已到仲冬,大京少雪,冻雨却是绵绵不尽,这一日好容易才稍稍停歇,云层微微透出日照的亮色,各大市坊立即就热闹起来,只因西梁沿习大隆的重要节气,自是要过新年,这时无论贵贱也都得准备丰简各异的年货了。   冷清了将近半月的昌平长街自也迎来了车马如龙,臻善馆一排三间打通的厅堂里,用画屏稍做隔断的案椅,已经有不少贵妇在坐,挑选女侍们奉上的新品饰物,也有自备珠宝玉器原料的客人,极为认真地与商家沟通,希望加工成她们想要的佩饰,好在新岁宴庆时让人眼前一亮。   厅堂里稍嫌喧吵,足见这些客人其实并非名门望族女眷。   最前头临街的铺面,实际上只设着接待的柜台与让人等候的茶案,珠宝玉饰是不会直接拿出来在此受人挑拣的,相比里头厅堂的喧吵,这里也不算沉静,店员忙着迎来送往奉茶递水,有相熟的客人遇见正着,也笑面相对的闲话家常,或者是彼此不对付的冤家路窄了,当众唇枪舌箭。   大冷的天儿,统管负责待客的二掌柜却忙得满头热汗,当他一眼见到门前又轧轧停稳一辆朱顶郁金车,上前两步看清车徽上的字样,那腰身兀地又弯下去几分,小跑着上前迎候。   铺子里也在数息间沉静下来,有个小贵族的女眷压低了声音与自家从外郡来京的亲戚解释:“是东华公主的與驾。”   话音才落,就见與驾后的八骑白衣侍女纷纷下马,静候一侧。   安瑾扶着宫女的手款款下来,一边听着掌柜口齿伶俐的吉祥话,目不斜视地入内。   贵妇们虽说立即起身行礼,暗暗有不少羡慕与好奇的目光,却都不觉得讶异,臻善馆蜚声京城,三姓王族的夫人与女君时常在此出入,东华公主也是常客便不值得啧舌了。   以安瑾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屈尊在厅堂里选购,今儿个她却略略在这儿顿足,嘱咐了一句迎上的大掌柜,安排店员招呼好白衣侍女们:“快到新岁,你们也挑上两件钗环,算是我赏下的年礼。”   白衣侍女们一听这话,尽都惊喜不已。   于是安瑾身边就只有两个亲信侍女,随着她一同穿过厅堂,去了一间招待贵宾的雅室。   杜宇娘已经在里头等了好一阵,一见安瑾入内,连忙上前迎候,膝盖将将一屈,就被安瑾一把扶起。   “你们俩候在这里,莫要让人入内。”安瑾嘱咐亲信,这两个并非出自大隆宫廷,而是到了西梁之后才“采买”的婢女,其实都是虞沨安排,绝对能够信任。   这间雅室一面三层饰架,其实是暗门,这时被杜宇娘推开,领着安瑾出去。   穿过甬道,垂花门内便是杜宇娘平时起居之处,并非待客之地。   “阿兄他当真亲自来了大京?”安瑾直到这时还不敢置信,虽说她十月时收到家书,晓得伯父被恩封显王,兄长袭爵赴楚,只不想虞沨刚刚抵达楚州不久,竟暗暗潜入大京,并着人送信给她约定在今日碰面。   这时刚听杜宇娘说了声“是”,便见一个男子步出正厅,是陌生的面孔。   “公主第一回见,这便是金七郎。”杜宇娘说道。   原来当年金七郎与肖蔓夫妇两在虞沨暗助下到楚州经商,机缘巧合认识了西梁富商沿氏族人,被之说动,早在远庆七年就在大京开了家绣坊,这些年与沿氏合作,生意也做得风声水起,更结识了不少西梁显贵,远庆八年安瑾和亲,在虞沨的嘱托下,肖蔓更是有意识地与贵族女眷来往交熟,凭着她自幼习熟的四艺与后天培养的八面玲珑,甚至与不少三姓女君都成了“知己”,商人在西梁地位并不算低,又有沿氏从中引荐,肖蔓倒也成了不少贵族宴席的座上宾。   虞沨了解西梁贵族间的恩怨是非各种关联,一部份是依靠卫冉兄妹,一部份就是金七夫妇提供。   安瑾虽早知道有这么一对夫妇,可还是第一回见真人,那些年她在楚王府被小谢氏有意打压,除了卫国公府,鲜少赴宴机会,无论金七还是肖蔓都没见过,只知道肖蔓曾是旖景的闺中好友,以及他们夫妻两那段曲折坎坷的情事。   再跟着杜宇娘进入正厅隔扇后的茶房,安瑾就看见了虞沨,他正在与隔案的妇人说话,身后伫着黑面侍卫灰渡。   “阿兄。”安瑾这时才有了几分真实感,上前行礼时已经眼角泛红,也是刚一屈膝,就被虞沨扶起。   那妇人也站了起来,屈膝一礼:“妾身肖氏问东华公主金安。”   “姐姐快别多礼,安瑾自来西梁,多得姐姐与金郎暗中相助,一直没有机会表达谢意。”安瑾连忙扶起肖蔓。   这时不是寒喧叙旧的时候,众人依次落座,虞沨便即询问安瑾与旖景上回碰面的仔细情形,杜宇娘与肖蔓自然也是满面观注,当听说旖景自称“倩盼”,又似乎不识公主时,两人的神色都是一沉。   “我起初也想着或是因为吉玉在场,嫂嫂不便相认,但后来,因着吉玉恶言挑衅,嫂嫂泼了她一脸茶水,待吉玉离开,嫂嫂应当再无顾忌,可她却也紧随离开,似乎还有暗怪我因为好奇特地让她见客的意思,事后仔细回忆,嫂嫂才一入厅,就盯着我好一阵打量,似乎不识……我越发忐忑,阿兄,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嫂嫂莫非不记得前事,被大君欺哄,真以为她是倩盼……”安瑾担忧不已:“大君远征,我本欲再去拜访,但后来听说薛三夫人在大君府,尽是她出面应酬,情知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兼着阿兄特意叮嘱了我莫要插手,只好作罢。”   此番话后,茶室里有片刻沉静,安瑾瞧见兄长凝重的神情,也只有暗暗一声叹息,实不忍再多说什么。   “也有可能是旖景伪作失忆,想借此让大君放松防备,好找到脱身的时机。”虞沨说道。   “大君并没有因此放松警备,妾身也打听了一番,那些个上门讨好的女眷无一能见王妃。”肖蔓微微蹙眉。   自从燕子楼被虞沨有意暴露,臻善馆就成了暗人联络处,杜宇娘早得切莫轻举妄动的叮嘱,故而她得知旖景被掳一事后虽然焦灼,也不敢私下打听露了痕迹,这时连忙问道:“王爷可想到办法,究竟应当怎么解救王妃?”   “强来肯定不行,就算王妃将来有出行的机会,可以在途中设劫,想要出关绝无可能。”说话的是灰渡,这段时间他着意暗察了一番大京的城防以及与铜岭关相应的西梁边防,知道凭蛮力是行不通的。   “这事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可不可行还得计较细处,眼下,关键是要确定旖景究竟是什么情形,因为无论什么计划,都需要她主动配合。”虞沨微微沉吟,忽然又问安瑾:“吉玉挑衅是因她觊觎大君夫人之位,那么胡氏宗家呢,最近有什么动作?”   “胡氏近些年被庆氏打压,在朝中权势大不如前,兼着他们这一任家主又是酒色之徒,已现没落,不过嫡长子伯阳君不肖其父,颇显稳重,他有两个嫡妹郑阳、潼阳,都待嫁闺中,便是曾随金元公主访隆的女君,论来也见过嫂嫂。”安瑾摇了摇头:“我那翁爹澜江公不喜与胡氏来往,为了让他安心,我与胡氏女君素无交情。”   “胡氏家主倒是想与庆氏争上一争,不过其子伯阳君却有所保留。”肖蔓说道:“郑阳有隐疾,她年幼时不慎从高处坠下,就此时发痫症,妾身就曾亲眼目睹过,此事并非隐密,不少得知,王室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么一个大君夫人,故而就算胡氏欲与大君联姻,人选只能是潼阳。”   “娘子说伯阳君有所保留,又是何意?”虞沨问道。   “妾身与胡夫人交好,也常出入胡氏宗家,知道这位胡夫人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极自傲的,对大君宠爱侍妾的传言甚是介意,潼阳是她的掌上明珠,又与胡夫人内侄巩郎有青梅竹马之谊,无论胡夫人抑或潼阳其实都不想与大君联姻,被这母女俩影响,伯阳君也认为妹妹嫁入大君府的可能微末,与其与庆氏一样妄想,莫如着意交好大君与宛姓,才有可能重振家声,将来再度掌握大权,不过胡氏家主竣江公虽好酒色,能力不显,却极度贪权好胜,自己没本事,还把着掌家大权不放,完全不着眼大局,只为一时之气与庆氏屡屡争执,他想让潼阳嫁入大君府,完全就是为了与庆氏争强。”   这么说来,胡氏仿佛只有家主对大君势在必得,潼阳本身并不愿意,胡氏母子的盘算是讨好大君与宛姓,并非与“倩盼”或者金元公主争夺将来后位。   虞沨微挑眉梢:“安瑾,庆氏宗家应当有玉转的耳目吧?”待得了安瑾肯定的答复后,虞沨轻轻一笑:“利用她们把吉玉曾经受辱之事传扬出去。”   如此一来,胡氏潼阳便能进一步得知“倩盼”的受宠程度,越发打消了与之争宠的念头,却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打压庆氏的机会。   “有劳娘子,最近常去庆氏宗家,对胡夫人谏言,这是打压庆氏的机会,应当与大君府来往,想办法与‘倩盼’交熟,娘子可直言欲接下大君府的绣活,希望胡夫人与潼阳代为引荐。”虞沨说道。   这就是要利用胡氏,好让肖蔓有接触旖景的机会,虞灏西虽然认识金七郎,但应当不曾见过肖蔓,西梁不似大隆,各府都有绣艺出色的婢女,实际上西梁的绣坊大多是去大隆聘请的绣娘,以便为贵族们量身定做衣裙。   肖蔓的绣坊是挂在沿氏旗下,他们夫妇二人并非西梁本土人士的身份并未传开,只要金七郎不出面,肖蔓还不至于引起大君府的怀疑。   “若你能面见旖景,当小心谨慎,不需多言,只需试探她是否当真失忆。”虞沨嘱咐。   这事且算计定,虞沨又问安瑾:“因为大君,西梁王只怕会动摇立金元为储的念头,依三妹妹看来,金元公主究竟作何打算?”   ☆、第六百三十四章 墙里墙外,暂不得见   其实西梁王要立太子孤女为储,使金元以女儿之身执掌江山,这事大不容易,别说庆、胡两家会从中做梗,只怕连宛姓内部也会发生争执,因为西梁王就算无子,又基于各种原因不能贯彻“嫡女夫继”或者“嫡女子继”,若依礼法盟约,也当在宗族内部择嫡系继位。   当今陛下宛璋其实是逼君篡位,通过政变将他的嫡亲弟弟置于死地,胁迫先王禅位,先王虽没了别的子嗣,但先王还有嫡亲兄弟、还有嫡亲伯叔,宛姓仍有嫡系子侄存在,不过并非宛璋这一支而已。   金元公主要想继位,必须依靠强权,而并非礼法。   故而,胡庆两家势必要打压,从根本上废除三姓执政,金元还必须要收服宛姓诸贵示忠,才能承继王位。   眼下,宛姓宗室虽多数对王权震服,却也有人暗怀野心。   这样的情况下,虞灏西突然从天而降,回归西梁,成了礼法有据的继位人选,相比金元更为名正言顺,而不需要大动干戈。   他有薛国相鼎力相助,这回若能立得军功,足以在西梁立威。   这是虞沨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但他拿不准金元究竟有无与大君争位之心。   而且对于金元的品性究竟如何,虞沨其实没有把握,所以想听听安瑾的见解。   “若是西梁没有大君,金元势必要力争王位,但这时,以我看来,公主她似乎并没有争权夺势之心,而是一心为西梁将来的强盛打算,整副心思都在废除政会上头,对大君更无敌意,实际上就算大君登位,以金元的威望,将来也会涉政,大君到底不是宛姓,宗室们还需要金元平衡。”安瑾说道。   虞沨颔首:“也就是说,西梁王很有可能会促成大君与金元联姻,才更利于宛姓宗族团结,西梁政局稳定。”   先太子健在时,因为嫡子先后夭折,更无庶子,对金元的教育就十分注重,金元七、八岁时大概就已参政,协助父祖批阅奏章,后太子意外身故,金元更受祖父着重培养,年纪小小已经做出了好些益国益民之事,谏言政令,出使属国,声威日重,这位就算执掌江山也算够格,当然是将来王后的最佳人选。   其实虞沨认为,虞灏西若得这么一个贤内助,西梁今后势必突飞猛进,就算暂时不能与大隆相提比论,十年之内,征占西南诸国不成问题,说不定会力压北原,成为仅次大隆之邦。   倘若大隆再生内乱,或者君帝无道以致权勋横行民不聊生,说不定不出三十载,反而会受西梁威胁。   安瑾这时似乎也回过味来,隐隐猜度到兄长的打算,有些急切地说道:“金元公主对大君似有倾慕之心……我来西梁虽然不足三载,与金元也算和睦,深知她虽怀大志,却并非执迷权势者,其眼光胸怀实胜许多男儿,不过金元生性有些内敛,这些女儿家的心事还不至于与我深谈,我只是隐约感觉几分,但晨曦姑娘与公主却是知交,她肯定了我的猜测,说有回与金元纵酒长谈,金元的确说过倾慕大君的话。”   晨曦便是卫曦,卫冉之妹,金元公主府的良医正,西梁第一女医。   西梁与大隆有秦晋之盟,互为友邦,故而西梁并不介意大隆人士在朝为官,实际上部分寒门士子从前在大隆没有入仕之机,也不少辗转到西梁,以期一展抱负。   “三妹妹认为,金元会否对旖景不利?”虞沨又问。   这话让安瑾沉默片刻,几经思量之后方才颔首:“金元不像是阴险毒辣之辈,若以实情告之,或许能争取她助一臂之力,但只不过,不知金元会不会为违逆大君之事……不过西梁王行事果辣,我实担心,倘若让陛下得知大君的企图,会对嫂嫂不利。”   虞沨见安瑾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微微颔首:“大君也不是轻妄之辈,他若没有成算,不会将旖景推至风头浪尖,这点我倒不是特别担忧……再者,我也不会给他这么长的时间筹谋,安瑾已在明处,摆明行事倒可不忌,你先着意与金元交近,进一步试探。为了成事,有些风险必须要冒,相信金元不是普通女子,她若眼光长远,也晓得这事不能张扬,就算她不愿相助,也不会揭穿旖景的身份。”   旖景是楚王妃,这事情一旦拆穿,势必会有损两国邦交,楚王眼下已经赴藩,镇守铜岭关,金元应当会明白利害关系。唯一风险就是,金元会把安瑾请求相助救旖景脱困的事告诉虞灏西,但这时虞灏西已经知道安瑾察知旖景身份,拆穿并无大碍,顶多就是此计不成,需要另寻途径。   “不急于一时,安瑾切记,今日之后莫要与臻善馆再有联系,而当依然通过燕子楼收递消息,得我书信知会后,再与金元公主直言,到时,我也要与金元公主见上一面。”   虞沨这时有明、暗两线,安瑾在明,她是和亲的公主,庆氏宗媳,就算与金元来往还不致于让虞灏西生疑,而杜宇娘、肖蔓在暗,就算明线失败,暗线仍可发挥作用,卫冉大概就属半明半暗了,但他的作用必须有金元配合才能发挥,倘若金元拒绝相助,并把这事告之虞灏西,卫冉便会被忌防,但若金元不愿相助,仅凭卫冉一人实难助旖景脱身。   而关于虞灏西的防备到了什么地步,这事只有旖景最清楚,眼下关键,还是得靠肖蔓渗入大君府,取得与旖景联系之机。   “可是阿兄,我只担心就算能说服金元公主相助,她也不能强行将嫂子带出大君府,如此,岂不是与大君翻脸,这要是暗中,公主也不能干涉大君后宅之务。”安瑾还有想不通透的地方。   虞沨微笑:“我当然有把握,只要金元相助,势必不会让大君察觉分毫,这事日后再谈,三妹妹还是先着意试探金元的心意,且看她是否对王后之位势在必得。”   眼下就论细节实在太早,不能确定旖景的具体情形,再者卫冉随军出征,有没有如愿争取安插在大君身边不能确定,金元这头还不能直言,安瑾得知详情也没必要。   这番商谈之后,为了避免旁人生疑,安瑾也不多留,先就告辞,虞沨却在杜宇娘的私宅又逗留了两日,待安排妥当后,又再启程归楚。   离开大京之前,他的车與特意驶去大君府所在的街市,远远停在道旁,推开一角车窗张望那高墙重宇。   他的王妃,就是被困于此,眼下百步之遥,却不能见面。   而当这辆毫不起眼的青围车缓缓远去之时,大君府的前院书房外,被“无情”弃于后方而无缘建功立业的薛东昌正在焦灼不安的来回,身上那件青灰氅衣被冷风拂得猎猎作响,这位额上却是豆大的汗滴。   廊子里挨着个炭炉围着件大毛斗篷的孔奚临却甚是悠闲,独自解着一盘残局,正要将拈着的黑子落下,却被薛东昌一个箭步过来打断:“小五,这都隔了一个下昼兼整个晚上,里头怎么还没消息传出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万一要是有个好歹,殿下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   孔奚临一声冷嗤:“都说女人生孩子,好比一脚踏入鬼门关,生死由天不由人,与咱们何干?你少闲吃萝卜淡操心。”   “这话你有本事当面说给殿下听。”薛东昌狠狠一跺脚,咬牙切齿。   他又转了一阵儿,实在不能安心:“小五你这在儿镇着,不行,我得去请国相过来。”   “东昌,你脑子被水煮了,这时叫国相来有何作用,国相还能进去产房不成?”孔奚临连忙将人喊住:“你这样子,仔细让下人们瞧见生疑,一大清早就跟这儿转悠,得,你还是在这儿坐着吧,我进去打听打听。”   孔小五才慢悠悠地起身,便有一个白衣侍女急走而来。   薛东昌听得那句“母女平安”,一口气才长长吁出,嘴角险些裂到耳根。   孔小五十分嫌弃他这番模样,眼睛一瞪:“你个呆子傻乐个什么劲!”   “能不乐吗,咱们殿下可有小女君了呢。”   “疯了吧,旁人不知,咱们还不清楚?这位可是大隆的小郡主,与殿下有分毫关联?不过也好,可幸是个女孩,倘若是男孩,将来还不知怎么个混乱。”孔奚临冷哼一声:“既然无事,我先走了,也不知有没新的战报,大君还在围困北原两郡?胡、庆两家副将已经拿下了呈耶东郑,这下可好,功劳都成了他们的,昨儿个澜江公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殿下当日说得十拿九稳,还打算夺下六郡,眼下连两郡都未攻克,亏你还为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急得满头大汗,有这闲心,还不如与薛国相商量一下怎么转寰,接下来又当如何!”   薛东昌毫不留情就是一个白眼:“你懂什么,殿下自有筹划,这时又与胡、庆两部顺利汇合,说不定已经攻下两郡。”   却脚步不停地跟着孔奚临出去:“我也跟你一道,打听打听战况。”   绿卿苑里,这时一阵忙乱。   染血的被褥虽说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婢女们更换,可产房里仍有一股淡淡血腥味,旖景散发披肩,鬓上还有残余的汗湿,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看着薛夫人抱在怀里,那个折腾了她七、八个时辰的小家伙哭啼一番后总算安静下来,这时尚未能睁眼,红通通肉乎乎的小脸蛋,小手握成拳头,时不时就挥舞一下。   “这才刚刚出生,就能瞧出将来是个小美人儿。”薛夫人笑着说道:“瞧这眉毛,鲜少见新生婴儿有这般黑亮的,眉形也秀气,也不知随了娘子还是大君。”   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正想替旖景净面的夏柯听了这话,险些没被噎死,笑着接了一句:“自是随夫人的。”   依然寸步不离夏柯的盘儿连忙递上一个警告的眼神,有意岔开话题:“小娘子怎么还不睁眼,莫非睡着了不成?”   “有的孩子得等几日后,有的一、两时辰就能睁眼,说不定娘子一觉醒来,就能见着小娘子睁眼打量她的娘亲了呢。”薛夫人笑道:“娘子要不先与小娘子取个小名儿。”   “她生在清晨,就叫晓晓。”旖景用指尖轻轻拨拉着女儿的手指,感觉到小家伙的回应,心里顿时温软下去。   晓字是她早盘算好的,并非是因清晨出生,而因一首前人诗词——“赵瑟琴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忍把千金酬一笑……”关键是后头那句——“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晓晓,我期盼与你父亲早日相逢,却不能太过明显而被旁人洞知。   晓晓,母亲是在元宵夜有你,宵与晓谐音。   待将来归去,咱们一家团聚,再让你父亲替你取名,这时我只称你晓晓可好?   晓晓,我的孩子,万幸有了你,万幸你能安好。   ☆、第六百三十五章 神医卫曦,再见故友   转眼又是元宵后。   在大隆,好一批言官御史孜孜不倦的上奏谏言,新帝终于在高宗驾崩一年之后,决定改年号为元和,这一年也便成了元和元年。   天子原本以为这已算对君父表达了十成忠孝的心意,又经过了“三催四请”方才顺应人心,他也总算是找到了几分九五之尊的踏实感,高宗统治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锦绣中华万里江山真真正正属于他来执掌。   前朝东明旧例,一般百日国孝期满后,新帝便即宣布改元,天子认为他等了足足一载,这个时间已经足够漫长。   可他却忘了,他的父祖,太宗与高宗改元皆是在继位满两年后。   因此天子此举,在许多臣民心中还是造成了迫不及待的映像“做贼心虚”“不忠不孝”的评价在人心静悄悄的滋生。   也不是没有言官反对改元一事,比如御史吕简就在殿议时与秦党、陈党据理力争过,但后来他被佥都御史殷大人劝阻,干脆请旨去地方“历练”监察官声民情去了,避开朝中这些纷争,因而朝中大概也只有严家的官员诚心诚意劝谏今上再等一载,只没有公开在朝议上争论,而是选择了私下陈情,理所当然被天子当作耳旁风。   对于旖景而言,当然不可能及时听闻大隆改元的消息,这一年的正月十九,对于她唯一的意义就是被掳已满周年。   在薛夫人的精心照管下,旖景产后恢复甚快,这时已经出了月子,不但每日都要去花苑里走上一圈儿,甚至薛夫人还教会了她一套静坐调息的法子,以及数种颇为怪异的姿势,说每日练习一番有助于恢复窈窕身姿。   旖景细细一问,才知果然又是公主府的良医正晨微姑娘的“创始”。   论来旖景进入“月内”薛夫人屡有“惊世赅俗”的提议,完全颠覆了旖景从前在杨、谢两位嬷嬷口中得知的“月内”应守忌讳——比如旖景以为产后不能受风,必须乖乖卧床一月,薛夫人却说室内应当通风,只是要避免风向对流,所以一直敞开着几扇轩窗透气,不过尤其注意保暖,避免旖景受凉。另外强调,让旖景保持每日五个时辰的睡眠,却让旖景从产后次日开始,就坚持每日下床活动,隔上两、三时辰就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儿,外头天凉,又有冻雨,不宜散步,却能在游廊上慢走,而不拘固步产房足月的限定。   又比如旖景从前听说产后月内不能沾水,甚至不能净齿,最多用绞干的绵巾净面,薛夫人却强调应当时常沐浴,坚持每日拭身,更换贴身衣物。   甚至还允许旖景洗发。   旖景本身欣然接受,谁也不愿整整一月在床上发臭不是?当打听得原来这些颠覆旧习竟是卫曦“始创”在西梁贵族圈已经大是推广,旖景越发信之不疑。   并趁机表达了对良医正晨微姑娘的好奇。   于是旖景就听薛夫人滔滔不绝的盛赞卫曦的本事,关于治疗病患时常有的惊世骸俗之举,比如剖腹治疾等等。   旖景大感惊讶,自重生后,她便爱看杂书,虽也晓得前人记载诸如华佗、扁鹊等名医有“切肠治疾”“开胸探心”的事例,传言东明时的蔷薇娘子还设置了一种叫做“无菌室”的地方,专门用来治疗急症濒死患者,就是在里头剖人腹部治疾,可这些到底只是记载,谁也不曾亲眼目睹,自然也不能断定真假,眼下医者大多不通此法,甚至有的激烈怦击过这些都是谣传,全不可信。   没想到卫曦居然有这等本领。   “娘子莫要不信,妾身家中就曾有个仆妇之子,患了急腹症,送医都说不治,眼看就要丧命,多得晨微姑娘妙手回春……对了,公主府就设着这么个‘无菌室’,据说良医正是得了蔷薇娘子的密法医术,还有的说她就是蔷薇娘子的后人,这些医术是祖传。”   “晨微姑娘要剖腹治疾,难道就没被人当做巫医?”旖景在话本上读过蔷薇娘子的故事,当时就有不少百姓以为她这是妖术,险些被人用火烧死,多亏卫公子仗义相救,两人就此结缘,〖真〗实性虽不可考,不过民众们应当是十分排斥剖腹开胸这类事,哪是救人?分明就是杀人。   “起初自然受到不少质疑,多亏金元公主支持,兼着晨微姑娘的确治愈了不少患者,眼下才有这样的信誉。”薛夫人笑着解答。   旖景心思一动:“没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人异事,我实对晨微姑娘好奇不已,真想结识她。”顺便表达了一下幽居禁苑的烦闷心情,婉转提醒薛夫人曾说产后能与人接触一事。   薛夫人并没有任何顾虑,顺口接话:“待过了元宵,及到二月,天气渐渐回暖,各家府邸的宴席也逐渐增多,前些时候不少人登门问候,娘子倘若有此兴致,莫如也在大君府设宴,邀请女眷们来小聚闲话,也算表达谢意。”   不过旖景到底还是打消了设宴的念头,她可不想当真以大君宠妾的身份抛头露面、耀武扬威,太过张扬,说不定会惹来麻烦,只不过有选择的开始接见来客,与那些存心奉迎讨好的女眷应酬结交罢了。   其中,就有自从腊月时就专程来访,新岁还巴巴送上贺礼的胡夫人与潼阳女君。   薛夫人原本并不赞成旖景接见她们,说母女俩不知怀着什么目的,顺口就告诉了旖景这些日子以来外头盛传庆氏吉玉女君被辱一事。   这让旖景大感激动,这事总算是张扬了开来,难道说是安瑾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么“自己人”会不会利用旁人的别有用心趁机渗入大君府?   旖景认为胡氏再被打压,三姓王族的身份还是在那摆着的,论理应当不会上赶着对她这个区区侍妾摇尾示好,那么最近频频登门,莫非就是被人蛊惑的结果?   势必不能放过机会。   “我是想着,胡氏终究是西梁王族,夫人与女君专程问候,若我一直拒之不见也不合礼数,说不定会给大君惹来麻烦,国相不是也说,这回能顺利从北原人手里攻下二属,胡、庆两员副将功不可没,妾本卑微,夫人与女君屈尊来访,原该盛情款待。”旖景表现得十分贤良。   薛夫人遂也没再反对,只陪着旖景见客,生怕她被胡氏母女折辱欺压。   旖景却与潼阳女君一见如故,两人飞快奠定了“友谊”。   要论来,当年在锦阳,潼阳是见过世子妃的,但一来时长日久,潼阳不过与旖景数面之缘不曾深交,这时映像也就淡漠得只剩过轮廓而已,二来潼阳也早听说过“倩盼”肖似楚王妃一事,所以见怪不怪,一点都没怀疑旖景的〖真〗实身份。   对于区区侍妾竟通琴棋书画一事,潼阳也不以为奇,这也是因为西梁贵女们对大隆风俗不太了解,还以为四艺精通在大隆司空见惯“倩盼”能得大君如此宠幸,自然也不是仅凭一张肖似楚王妃的容貌,才华出众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潼阳与旖景来往,说得最多的还是庆氏的坏话:“庆氏宗家这些年来跋扈蛮横,自以为是惯了,吉玉深受熏陶,往常待人就是趾高气扬,又因为对娘子心怀妒恨,才会口出不敬,听说她自取其辱的事,多少人都击掌称庆,吉玉还到处分辨是娘子有意中伤折辱,哪知一察,当日那事却是庆氏自己张扬开来。”   “眼下众人多嘲笑吉玉早早把她自己当成了大君夫人,竟插手起大君府的内务,活该被责,自不量力,委实可笑!”说到这里,潼阳委婉表达了一番她不存觎觑大君之心:“大君待娘子情深意重,将来势必会请封夫人,又怎是旁人能够肖想?”   紧跟着却又提醒:“不过娘子也莫大意,这回攻占东郑,春江君立有功劳,他的父亲澜江公最近在朝上耀武扬威,吉玉的事传扬开来,澜江公这个伯父甚是不平,听说私下授意吉玉之母梁阳夫人去王后跟前走动,一来企图为吉玉讨回公道,二来怕是要趁着这回立功促成与大君联姻一事。”   “待大君归来,娘子还当立即提醒,娘子,您来自大隆,对西梁礼法或者知之不详,倘若吉玉真成了大君夫人,便是她公然打杀娘子也是合礼合法,大君不能阻止。娘子可提醒大君,庆氏野心昭昭,若庆氏女君真成了大君夫人,势必压逼宛姓王权。”   潼阳见旖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是一笑:“不过娘子也不需太过担忧,春江君那点军功,实在不足一提,还不足以说服王室赐婚……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若非大君带兵将北原两郡围困,使其援军不能出城,两员副将哪能这般顺利攻克呈耶、东郑?”   说实在话,旖景对于西梁闺秀们对军事朝政的深悉见地大感佩服,比如潼阳关于战事功劳的剖析,就绝非大隆贵女能及,她也察觉到了潼阳似乎并无与大君联姻的心思,用意是在利用自己,打压庆氏。   这是要挑唆大君与庆氏势同水火,胡氏乐得旁观,等庆氏威风扫地,胡氏再掌政会大权。   但只不过,潼阳也太小看旖景,这话说得实在张扬,没有半分含蓄婉转,挑拨利用之心昭然若揭。   或许在胡氏看来,大君再怎么宠爱“倩盼”也不会置江山大业不顾,西梁王势必要促成大君与金元联姻,金元才是将来王后的不二人选,庆氏固然是肖想“倩盼”也是那个自不量力。   “倩盼”这时宠名远扬,西梁王室之所以置之不问,那是因为还没有正式考虑大君婚事,再者庆、胡两家也都瞄准了大君夫人之位,有“倩盼”这个盾牌在前,西梁王乐得旁观。   庆、胡之权势必要被根本打压,可这不代表着旖景就能贸然插手,待将来政会遭废,王权一统,西梁王只怕就会追究区区侍妾以卑贱之身贸然干政之责。   潼阳女君还看不到她的家族已经不能坐享渔翁得利的情势,她以为挑唆得“倩盼”进言,让庆氏失势,一方面讨了大君的好,另一方面,也算是将“倩盼”推到风头浪尖,让金元公主得了把柄打压情敌,如此,胡氏就能讨好宛氏,掌握政会。   旖景自是不会如她所愿,不过表现得十分信服而已,于是与潼阳女君的“友谊”突飞猛进,以致潼阳成了大君府的常客,那些欲见“倩盼”而未得偿所愿的小贵族,也连忙冲胡氏示好,胡氏的威信似乎有所提升,不过也只引得自负高傲的澜江公冷笑连连,金元公主不以为意,西梁王室依然置之不顾,静观其变。   却让胡氏十分自得,潼阳女君就而获得了父亲的赞扬,故而对谏言她交好“倩盼”的肖蔓大是感激,肖蔓也终于有了机会索要回报,让潼阳侍机在“倩盼”面前美言,推荐她的绣坊接手大君府的春裳赶制。   故而这日,潼阳再度拜访旖景之时,就穿了一条十分华美精致引人赞叹的长裙。   说话间,就提起西梁富商沿家旗下的这家绣坊,女掌柜肖氏精通琴棋书画,一手棋艺尤其让人叹服。   于是立即就引起旖景的惊奇,表达了想见上一见的心愿。   薛夫人倒也听说过“霓衣绣坊”的盛名,事实上她的好些衣裙就是委托此间定做,并不反对旖景让人上门量身制衣。   二月的一天,旖景总算见到了跟着潼阳前来拜访的女掌柜!   ☆、第六百三十六章 总算通信,大胜归来   夏柯自从得到旖景暗示,情知王妃并未失忆之后,一直尝试着摆脱盘儿这块牛皮糖争取与主子独处的机会,也好商议一番如何脱困,但显然没有良策,夏柯表示十分愁怅。   倒是旖景将夏柯的焦灼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想到如何沟通的办法。   没有虞灏西在旁虎视眈眈,只要有心,漏洞还是能够找到的。   旖景经过长时的观察,已经笃定盘儿尽管聪慧细心,却不识字。   所以便趁着练习书法的机会,以“清静”为由,打发了白衣侍女,唯留盘儿、夏柯贴身服侍,关于这些琐事,大君并没有强加限制,只要旖景没有与夏柯私话的机会,盘儿一般都会遵令行事。   旖景便在盘儿“虎视眈眈”下,堂而皇之地在纸上写下一篇“提示”交待夏柯莫要急躁,倘若有不得不说的话,可以练字为由在〖房〗中写成,趁盘儿不备,放入书房一本名为《花间集》的诗册里,再约定“玉兰花”为暗号,只有提起,旖景就会立即取书来看,自然,旖景若有回信,也会放入《花间集》,提示夏柯去取。   盘儿也只能做到当夏柯跟在旖景身边时寸步不离,可没有法子对夏柯紧盯密防,日夜十二时辰粘着夏柯不放。   她与夏柯同值,也是同室,故而夏柯得到旖景示意后,往常无事,也常常练习写字,让盘儿习惯她有这个爱好渐渐不以为奇。   不过夏柯这段时日倒也没有非得避开旁人必须意会旖景的话,这联络方式一直不曾发挥效用。   直到这日午后,听说潼阳女君再度来访,夏柯接过旖景依依不舍递给她的小娘子,交给乳娘好生照顾。   小娘子出生两个时辰后就睁了眼,一双乌黑的瞳仁明亮清澈,像极了王妃,这时已经过了百日,眉目又长开了些,越发显得玉雪可爱,莫说旖景喜欢得抱起就舍不得放下,夏柯也是看住就挪不开眼。   因此这日,当夏柯正陪着旖景逗弄晓晓,听说那缠人的潼阳女君来访,心下还甚是不满。   可当她掺扶着旖景去花苑里的偏厅见客时,一眼瞧着潼阳身边的妇人,险些没有吃惊得喊出声来,几乎同时,夏柯也感觉到主子扶在手臂的指掌用力收紧,连忙掩示住失态的情绪。   是肖氏娘子,竟然是肖氏娘子!   那时锦阳一别,还是大婚前昔,不想再见竟是此时此境。   旖景虽然隐隐料到潼阳力荐的这位女掌柜极有可能是虞沨的暗人,今日实怀期望,但也并不曾设想竟然是肖蔓,一时也是心跳如擂,却极快地转移开目光,暂时只与潼阳寒喧客套。   新岁之后,听说“倩盼娘子”偶尔也会见客,大君府的访客突增,再兼着各色邀帖纷沓而至,薛夫人与皎玉也开始繁忙应酬起来,潼阳已经是常客,两位并不在意旖景与她私见,多数都不会再来陪坐,只嘱咐白衣侍女们小心周护,莫让旖景被人冲撞。   仅管如此,旖景与肖蔓也没有撇开众人私聊的好机会。   当潼阳满怀热忱的正式引荐肖蔓后,旖景轻笑:“早闻肖娘的绣坊手艺精致,今日既然来了,莫若便替我量一量身,劳烦贵铺做上几套春裳。”   这话显然趁了肖蔓之愿,待春裳做好时,她便又有了出入大君府的机会。   可她实在难以判断旖景是否失忆,当着诸多人的面,一时也没有法子拭探,便是量身之时,也有侍女围在身旁,旖景又没有其他表示,肖蔓焦急不已。   但她认出了夏柯,正是王妃从前的贴身丫鬟。   总不可能连带这丫鬟也失忆了吧?有夏柯在,论理旖景不会被人蒙蔽才对。   肖蔓一边谨守商家本份大献殷勤,一边侍机与夏柯眉来眼去,但她失望的发现夏柯多数时候都是垂眸静默,没有回应。   难不成这丫鬟没认出自己?   肖蔓哪能想到夏柯暗暗澎湃的心情,但不得不装作无知无觉,生怕被人瞧出蹊跷。   但她眼见着肖蔓明明认出自己,决不可能相信主子是“倩盼”之说,却装作不知的与王妃寒喧客套,讨好话层出不穷,一点都没有显露故友猝然重逢的震惊,便猜到肖蔓定是得了王爷或者东华公主的嘱托,渗入大君府,以便与王妃联络。   整整一年,到底是得到了与王爷联络的机会!夏柯险些没有激动得落下泪来,越发谨小慎微,哪敢与肖蔓眉来眼去。   待量好身,旖景又再绕过隔屏,陪着潼阳说话,听肖蔓发挥她的长袖善舞、八面珑玲,不断卖弄耳闻目睹的奇闻趣事,旖景唇角一直含笑,心中微微感慨,她尚还记得当年灵山宴会,肖蔓因击鞠落败,被韩氏刁难当众献舞,那时手足无措的少女,眼下已全然褪去青涩,有谁能想到面前口若莲花的商妇,竟是世家女子出身?   肖蔓应当是快乐的吧,尊贵的身份有时候其实不如恣意的生活。   只旖景并没深陷感怀旧事,她开始暗暗揣度肖蔓的来意,定是虞沨安排,因为安瑾与肖蔓并不熟识,细细想来,两人似乎未曾谋面?没想到虞沨是让肖蔓渗入大君府,联络沟通倒也不用急在一时,日后总有机会,但安瑾应当会将上回自己蹊跷的言行知会虞沨,他也许会想到自己可能失忆,得想个法子暗示肖蔓,让虞沨安心依计行事。   旖景渐渐拿定主意,冲潼阳说道:“女君说得不错,肖娘果然是个妙人,听说肖娘虽是商妇,却精通琴棋书画?”   肖蔓连连摆手:“可当不得贵人赞誉,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潼阳笑道:“肖娘也不必过谦,其余也还罢了,就论棋艺,连我也是你手下败将。”   旖景便道:“那今日可得请教。”便让侍女们捧上棋盘棋子。   那时旖景心存目的,有意与肖蔓接交,两人时常对弈,旖景手里有棋痴平济大师馈赠的古谱,收录了不少前人遗留的残局,那时就常与肖蔓研究,记得有一残局,两人好不容易才解开,当时还为此心花怒放、得意洋洋。   这时,旖景执黑先行,十余步后,肖蔓就反应过来王妃这是再复当年两人携手解开的旧局。   没有失忆!   肖蔓如释重负,笑容这才由心而发地越更舒展。   “肖娘的棋艺确实让人赞服。”一局之后,旖景笑道:“今日就不多留,肖娘今后若得了空闲,还望能时常来府小坐,陪我手谈一局,肖娘博闻广见,那些故事实在有趣,若是你得闲,我还想听你细说。”   沿氏能成西梁富商,与贵族的关系自然不错,肖蔓眼下有沿氏倚仗,时常出入显贵府邸与贵妇们交际应酬,自然对于旖景邀请欣喜不已,看在旁人眼里,也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这事旖景还特意与薛夫人提了一提,薛夫人也不放在心上,薛东昌虽然也听禀了这事,大老粗自然觉得毫无问题,倒是孔奚临听说是旖景对一个商妇产生了兴趣,觉得这事或有不妥,对肖蔓摸了摸底,得知她是沿氏的人,绣坊早在远庆七年就有了名气,更不曾与燕子楼有任何来往,便也撇开,暗暗嘲笑楚王妃是当真失忆,完全成了个百元聊赖的后宅妇人,竟被一个商妇哄得服服帖帖,将人视作知己,殊不知这些人不过奉迎投巧借以谋利罢了。   总之,没有人对肖蔓产生怀疑。   等霓衣绣坊赶制好衣裙,当然是女掌柜肖蔓亲自送来,当着侍婢的面,旖景又与她对弈一局,听了半昼的市坊闲谈,不过这回,旖景与肖蔓的“情谊”越渐增长,竟嘱咐盘儿将人送出垂花门。   盘儿看向夏柯,情态大是踌躇,她不敢违逆旖景,更不敢明说大君曾有叮嘱不让夏柯单独服侍夫人的话,顿时陷入两难之中。   那些个白衣侍女旖景往日甚少主动差遣的,她们与其说是侍婢,更像是侍卫,让她们去送客有些不合适,再说白衣侍女们自负身份不同一般,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旖景,连盘儿也有些看不上,盘儿还真差遣不了她们。   剩余的就是端茶递水的侍婢,又是低人一等,眼看旖景对肖娘甚为看重,打发这些送客又有轻慢之嫌。   盘儿只好硬着头皮差遣夏柯送客。   好在旖景也没觉得不满,只笑着嘱咐肖蔓得空常来的客气话。   这么一来,今后送客就都成了夏柯的事。   盘儿也没觉着不放心,夏柯是知道厉害的,又怎会把夫人的身份告诸闲人?盘儿压根就没设想过这种可能。   当日傍晚,夏柯当着盘儿的面,就提了一句“奴婢打算在绢帕上绣朵白玉兰,夫人觉得可好?”   于是这日膳后,旖景就去了书房,拿了几本书册打算翻阅,为了图清静,一个侍女也没留在身边儿。   夫人要独处,盘儿是不好提出异议的。   旖景翻开《花间集》,果然找到了夏柯放在里头的笔书。   今日肖蔓为警慎故,以防落人耳目,倒也没与夏柯多说,只低声飞速地告之她“让王妃安心,王爷已在计划,并且就在楚州,等有了进展,需要王妃配合,我再备好书信交姑娘转递,让王妃依计行事。”   夏柯询问旖景,倘若下回肖氏娘子再来,可该告诉她小娘子一事?   这事让旖景颇为犹豫,考虑了一番,还是打算将来得了重逢的机会,亲自给虞沨惊喜,倘若这时让他知道已经有了女儿,难保不会心急,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这事暂时隐瞒为好。   因此旖景写下回书,嘱咐夏柯不需多言,递信之时必须慎重,千万小心落人耳目,免得功亏一篑,一应信件观后立即销毁,万万不能留下痕迹。   自然,无事之时肖蔓并没有频繁登门,免得太过热络引人生疑。   及到三月末的一日,旖景正抱着晓晓在花苑散步,就见薛夫人满面喜色的上前——   “娘子大喜,殿下已经攻下洛靖六郡,此战大获全胜,捷报递回,殿下已经返程,不过多久就将抵京!”   ☆、第六百三十七章 自作聪明,子若入陷   三月的楚州,一阵稍急的和风,就会卷来迷朦的细雨,稍息即止,春阳的曛光照在花叶上,一片清新润目。   两个婢女站在长廊上,一个捏着绣绢轻拭着刚才被迎面风雨浸润的发鬓,一个转头瞧了一眼微敞的轩窗里,粉衣碧裙的女子正自取下书架上一本册子,就站在那处垂眸看阅,一捧青丝垂在肩头,侧面清秀婉美,本是一副窈窕佳人立书香的美好画卷,却让那婢女撇了一撇唇角,拉了一把同伴,两个稍稍避开窃窃私语。   “我打听了一回,你道时不时就来看书的女子是谁?”   “许是王府亲戚府上的小娘子吧。”   “姐姐你傻了,咱们府上这时没有王妃,后宅没有女眷,哪有亲戚将未出阁的女儿送来借住的道理。”   “说不定是将来王妃呢。”   “那也不能这般迫不及待,王府的亲戚要么是宗室,要么是谢家,要么是卫家,要么是京都卫国公府,总之都是名门望族,谁会这么不懂规矩,这位呀,可是秦相府上的七娘子,闺名子若的。”   “当真?那她怎么随着王爷赴藩来呢?怕是误传吧。”   “你道我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可是关睢苑的胡旋姑娘亲口告诉,哪能是误传,这事原本在锦阳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楚州隔着远,咱们才不知情而已。”婢女越发神秘,凑近了同伴耳畔悄声急语,还用一只手掌挡着。   同伴听了那番话,轻轻啐了一口:“都说秦家是名门世家书香门第,怎么出了这么个恬不知耻的女儿,竟然自甘为奴。”   “她若真是自甘为奴,我还说个服字,可你瞧瞧,眼下她本来在针线房领着差使,这通身的打扮,可把自己当做侍女?哪个侍女敢向王爷开口,请求来借阅书册的?这作态,还不是想显示她与众不同,隔上一日就来,耽搁着就是半昼,还不是打着与王爷碰面的主意,但她不知,王爷可是鲜少来这地方,却专允了她来这里看书,岂非是回避的主意?王爷对她避之不及,她还敢差遣咱们端茶递水。”   “你也少说两句吧,总归于咱们没有干联,别惹是生非。”   正说着话,其中一个就看见了院门处一行人快步往里,一双眼睛登即瞪了个溜圆,扯了一下同伴的袖子:“我眼花了不成?王爷怎么来了?”   两婢女正想迎上前去,却见外院总管晴空远远地朝她们做了个“莫管”的手势。   子若也听见了脚步声,侧面往窗子外头看来,当见打头气宇轩昂一身紫袍的男子,险些跌了手里的诗册,一抹靥红也飞快地映蕴过发鬓。   自从被春暮安排进了针线房,秦姑娘万分沮丧,却也坚持了一些时日主动去领差使,一个绣屏的活计拖拖拉拉好几个月,还没有完成,当然,针线房的管事也没有催促她,只当手下其实没这个人。   秦子若好容易又想了个“调岗”的法子,无奈接下来王爷忙得不见人影,她只好去与内管事春暮商议,认为自己的长处是知书识文,总比普通奴婢强上许多,更适合在书房侍候。   春暮笑着说道:“子若有所不知,王府仆妇只要有些本事,将来有望做个二等、一等丫鬟或者管事的,个个识文断字。”意思是王府不缺文化人,你那本事不算出挑。   被这话一噎,秦子若又是满腹怨气,盯着春暮笔直的背影好一阵咬牙,这是苏氏的旧人,现在是无可奈何,但没有关系,苏氏必定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王爷迟早有天会接受这个结果!到那时,等自己成了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还愁找不到机会收拾这几个苏氏的爪牙。   但眼下的情况是必须与虞沨有接触的机会,子若姑娘好容易盼到新岁,王爷归府,又亲自去求闲睱时能入书房借阅,这回倒让她趁了愿,王爷并没拒绝。   可过去两月有余,这还是秦子若首回在此与虞沨“邂逅”。   怎不教她心花怒放、欣喜不已?   连忙踩着小碎步上前见礼,子若落落大方地抬眸,说话的语音婉转悦耳:“子若不防王爷与诸位先生来此,不敢烦扰,便就回避。”只那目光灼灼,怎么也不像要走的模样。   她只以为王爷这些时间忙着清剿余孽一事,正打算着关切几句,显示她对王妃下落的关注,说不定王爷会给她发表见解的机会,等聪明才智得到展示,王爷势必会越发欣赏她的见地独到,好比从前皇帝姐夫一样,会将她当成女诸葛,时时相商要务。   只没等子若开口,虞沨便已打断:“有劳姑娘奉茶。”说完,一掠袍据落坐上首,手臂微扬:“诸位请坐。”   竟就差遣起她来?子若微觉委屈,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至少是许了她在旁侍候,可以耳闻王爷与幕僚议事。   几个幕僚似乎对秦子若非主非婢的微妙身份视若不见,没有显示出半点好奇,一本正经地商议正事。   秦子若奉上茶水后,自发地站在了虞沨身侧,视线里是他温和沉静的眉目,那侧面的却棱角分明,耳朵里是他有时插言,沉而不哑不失清越的语音,子若姑娘的心思便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并不似从前与父祖或者天子商议政事时全神贯注,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听见有人提起陈家,最近似乎与严家杠上,而秦相却揪着陈相不放,似乎有与严家携手共同对付陈相的迹象。   “秦相只把陈相看做阻碍,却不知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圣上对严家最是忌防。”虞沨缓缓说道。   秦子若大吃一惊,所以接下来对于幕僚们谈论的有关余孽一事就没怎么入耳。   太皇太后竟然有监政之权!那么也就是说……圣上这时还不能乾纲独断,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太皇太后与苏家的关系有目共睹,有她干涉朝政,想要铲除苏家越发不易,不说秦家称权大隆的愿景极有可能落空,更关键的是,卫国公府屹立不倒,就算没了苏氏,苏家可还有别的女儿,王爷对苏氏如此重情,大长公主若与太皇太后苦心劝说,未必就不会再娶苏家女儿为王妃,这可直接关系到了她的将来,她的人生!   等秦子若回过神来时,众幕僚已经被晴空恭送往外了,虞沨尚且在座,捧着茶盏浅啜,似乎等待着秦子若询问一般。   “王爷说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秦子若果然忍耐不住。   虞沨轻轻一笑:“此言不假,先帝病时就留有密旨。”   秦子若倒也不笨,这时彻底清醒:“王爷今日是有意让子若听这番话?”   虞沨顿下茶盏,微微颔首:“姑娘入楚王府,定是秦相允准在先,否则也不容姑娘闹出那番风波。”   “王爷,祖父虽有嘱咐,可子若待王爷却是一番赤诚,天地可鉴,但倘若家族不容,子若万万没有机会……子若只是希望……”被虞沨一语揭穿真相,秦姑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难免惊慌失措,辞不达意。   “姑娘的心思孤眼下确能笃定。”虞沨很好心地解救了秦子若的窘迫:“孤起初待姑娘甚是防备,数月以来,见姑娘并无叵测之心,也信了姑娘从前说的话……正如姑娘今日所闻,圣上对太皇太后与严家甚是忌防,而太皇太后监政一事,却为隐密……秦相是什么心思,孤很清楚,不过,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奉上至忠从无二心,秦相挑唆圣上忌防卫国公府,实非明智,更不论卫国公府安好,秦相又与陈相内斗。”   虞沨微笑:“孤倒认为,秦相若真忠于圣上,应当力劝圣上遵奉先帝旨意,国政大事多与太皇太后商议,待圣上足能决断,而不是一昧打压忠臣,太皇太后势必放心将大权交付。”说完,虞沨起身:“相信秦相留了暗人与姑娘保持联络,姑娘若有决断,需要出府行事,晴空倒能与姑娘一个方便。”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想说服秦子若劝告其父祖,莫要与卫国公府作对,更不能好比陈相一般,将矛头对准严家,但也不要与严家对付陈家,而是要对太皇太后俯首贴耳,一切以国泰民安为重,别忙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万万没有可能!   有卫国公府与严家在,有太皇太后在,秦家哪有可能权倾朝野,没有家族倚仗,楚王妃之位又怎是秦子若能够企及?   子若姑娘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苏氏的家族安好无恙,并且仍能影响勋贵,大权在握。   但只不过,秦子若一定要对虞沨示诚,所以表面上,她对此事非但万全认同,甚至还大为感激虞沨的提醒,并毫不介意将与本家联络的途径示于明处,让虞沨掌握。   可是家书究竟是什么内容,那就得看秦子若如何落笔了。   她明里暗里准备了两封信函,一封是要先由虞沨过目,虞沨表示大可不必,本王对姑娘十分信任,故而,那封信函没有起到作用。   秦子若告诉祖父——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她与严家才是圣上最为忌防!眼下陈家想必已经察觉,祖父万万不能针对陈家,势必引圣上不满,当与陈相携手,一致对付苏、严两家,至于陈相,必须得到圣上独掌君权时,再图打压。   秦子若以为,就算将来秦家未按虞沨之言行事,她也有转寰余地,毕竟她只是闺阁女儿,人微言轻,祖父将她的劝说置之不顾,她也无可奈何。   虞沨得知秦子若已经修书劝说秦相莫要挑唆君上排除异己之后,对这姑娘的态度稍有热情,其实也只表现在送了更多的绫罗绸缎、首饰珠宝而已,但对秦子若而言,却是莫大激励。   她想,也许要博得王爷信任,或许应当将更加隐密之事暴露一件?   子若想起皇后姐姐的嫡子。   眼下圣上已经登基,这位是否皇长孙已不重要,再者,这事一直是个威胁。   迟早会有后宫产下皇子,到时,天子可容一个卑贱妓子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天家血脉的儿子占着嫡长之位?   只要有皇子诞生,长子必定夭折。   皇后若是无子,秦家一切图谋都是镜花水月,但皇后与天子大婚数载,也并非完全无宠,却迟迟未有身孕,秦夫人也曾私下找过名医替皇后诊脉,说是皇后体质偏于阴寒,又有气旺之象,孕产不易,还需服药调养,这么些年来,也没有明显好转。   子若是听说当年送子圣手江汉为江院使之子,与虞沨交好,便打算恳求一番,让虞沨说服江汉入宫为医官,替皇后诊治,但若不说出皇长子并非皇后亲生的话,这谎无论如何也圆不过来——皇后已经育有嫡长子,又怎需送子圣手诊治?   她衡量了一下轻重缓急,觉得这时拆穿小嫚是妓子的身份,并且皇长子并非嫡出,是对秦家有利无害之事,毕竟这事没有天子当初配合,姐姐也不可能做到神鬼不知,就算为了天子的体面,王爷也不至于把这事张扬。   而姐姐只有调养好身子,真真正正地生下嫡子,后位才算稳固,后位稳固,秦家才无后顾之忧。   再有,这么隐密的事她也坦然直言,王爷越发会对她的至诚信之不疑。   可怜子若姑娘并不知道江清谷与天子是什么关系,天子若真想让皇后得子,怕是一早就诏江汉入宫了。   而且先帝的皇长孙究竟是谁,其实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第六百三十八章 获胜关键,让人胆寒   虞沨当然不是真的打算说服秦怀愚为君国尽忠,摒除私利,一心为国为民,他的目的,无非就是要让秦怀愚知道,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他这时反与严家联手对付陈家,明显是敌我不分,与天子作对,秦相理当悬崖勒马,与陈相精诚合作,把矛头对准严、苏两家与其身后的太皇太后。   这事并非只有通过秦子若之口唯一途径,但秦子若已经送上门来,虞沨也不妨稍有利用,图个方便省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番坦言布公,以及几匹绫罗绸缎的打赏,就换来了这么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秘闻。   眼下的皇长子竟非皇后所出,生母是个妓子,居然还是小嫚!虞沨虽不比大君殿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还记得这位曾与五义盟的叛徒勾通,险些害得玉郎冤死顺天府的帮凶,对了,她可不是叫嚣过“四皇子的宠”结果被自己令亲兵赏了几个大耳刮子。   这么说此女还当真诞下龙种,并且得入后宫?   关键是她的儿子还成了天子的嫡长子?   哈,这世上还真有如此荒谬之事。   天子当年为了夺储,也算无所不用其及,妓子之子,极有可能混淆血统,万万不能受皇室承认,他可倒好,为了争皇长孙这个“资历”竟然将妓子之子认为嫡长。   虞沨一个没忍住,把这事当笑话般地告诉了灰渡与晴空。   “王爷,看来秦姑娘对您的确信之不疑,视为终身依靠了。”说话的是晴空,带着些阴阳怪气,还有边上的灰渡,也是黑沉着脸,闷闷地追问一句:“王爷真打算让江汉入宫?”   虞沨没有介意“一文一武”的态度,手指微微敲着案面:“就算让江汉入宫,也不急在这时,我只是在想,倘若皇后收买妓子在旁混淆天家血脉的罪行被太皇太后得知,该是何等热闹……灰渡,秦氏若是向你打听,你只称还没觅到江汉行踪,暂时应付着她。”   这事就算要揭穿,也得等到时机合适,以造成太皇太后忍无可忍,势必铲除秦家的推力。   “秦氏不是要自曝其短,是她相当明白,这么个皇长子注定要天折,皇后若不能产子,后位难保稳固。”虞沨沉声说道:“另外,她也是想进一步争取我的信任罢了,在秦氏看来,太皇太后就算有监政之权,但龙椅上依然是天子,只要稍有远见者,也明白到底谁才是将来倚仗。”   秦子若当然以为虞沨看好的是九五之尊,而并非已过六旬,手里只有先帝监政密旨的后宫女流,否则,也不会专程提醒她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实际是圣上的心腹大患了。   “灰渡传令下去,可以动手清剿余孽了,除了阴山娘子一系,杀无赦。”虞沨并没消耗多少心思在天子那家人荒谬之行上头,转头就忽然下令。   晴空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么说,王爷已经准备接返王妃?”   虞沨并没有回答,手指依然敲击着案面。   事情有多少成算,这时还不好说,但他已经收到消息,肖蔓成功渗入大君府,并与旖景碰面,得其暗示,并无失忆。   这就是说,旖景的确是在伪装,以图与虞颢西周旋,让他放松防备。   夏柯既能在旖景身边侍候,说明还是有些收效。   这对虞沨而言,无疑是如释重负的利好消息。   只希望安瑾那边也能有所进展,让这事以最简单的方式得到解决。   那么在明年新岁之前,就有可能解救旖景脱困。   想必那时,京都严、苏两府与秦、陈二家的对恃也已经刀光剑影了,天子若是放过他,那么正好与旖景在楚州安居乐业,可要是天子得知楚王妃安好,诏他回京的话……那么,我们就图穷匕现吧。   晴空见主子只是沉默,大约也晓得此事颇为不易,短短地叹一声气:“王爷定要救回王妃,如此,秋月在泉下得知,也会心安。”   虞沨见亲信满面灰黯的神色,有心调笑活跃气氛:“我听说,昨儿个你又被杨嬷嬷教训了。”   “小的冤枉得很。”晴空一脸愁苦,但眉目间的哀痛到底还是消散了。   若说在整个楚王府,除了王爷以外,有谁还能震慎住总管大人的话,无疑就是秋月的祖母杨嬷嬷了,还是在锦阳时,晴空醉生梦死,不能振作,便是这位杀上门去,拎着衣领便将晴空提溜出来,直接丢进一口水瓮,并斥责一番,说晴空是堂堂男儿,又深受世子信重,怎能一蹶不振?   就此,晴空再不敢酗酒。   “本是几个小厮瞎混乱,泼了酒在小的袍子上,一时忙乱,不及更换,可巧遇见秋霜姑娘,站着与她说了会子话,就被她察觉了小的身上的酒气,定是去嬷嬷面前告了一状,嬷嬷也不问情由,就教训了一番。”晴空大是委屈。   虞沨正想安慰一下亲信,答应替他向杨嬷嬷解释,并求上句情,只要晴空莫再借酒浇愁、醉生梦死,偶尔与人小酌倒也无礙,只王爷不及说出口,就有人入内禀报。   西梁大君攻占北原浩靖六郡,大胜回国,眼下浩靖山以南尽都成了西梁领土!   这消息让虞沨大感诧异,他虽早料到虞灏西为了在西梁立威,势必会求此战全胜,二属定能收入囊中,只怕还会侍机偷袭北原边境,但顶多也就只能攻占两郡,万万不想,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虞沨立即召集总兵、统领,铺开域图,众人讨论了一番,实在想不到大君究竟是怎么做到,仅凭数万军士,不但攻克已经落入北原人手里的呈耶、东郑,还将共十余万驻军严防的六郡一口吞食。   “实难想象,浩靖六郡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故而西梁王虽早有企图心,却实难攻破北原之防,这回大君仅有不足七万兵力,怎么可能大败北原,让边境尽失!”一个总兵硕大的身子险些压在域图之上,连称不可思议。   众人大约也与他一般认为。   “灰渡,打听打听,北原西王庭最近是否发生了诸如夺储、篡位等内乱。”虞沨思索片刻后,隐约抓到了什么线索。   这事很快有了结果。   原来北原王已经年过六旬,太子是早立了的,但他们与大隆嫡长子继承不同,而是立威望最重者为储君,如此一来,众王子你争我夺,最终是七王子更胜一筹,在太子一位上稳稳占据了十五、六年,只等着北原王归天,就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经过这么些年,后宫妃嫔当然也会有所变化,原来的宠妃年华已老,更年轻貌美者取而代之,儿子也渐渐长大,于是眼下贵妃亲出的十王子就对他七哥的储位产生了企图。   不过太子这些年来也没耽于安稳,一刻没有放松过保持势力并适当扩张,十王子要想正面取胜的机会基本没有。   这回北原眼看呈耶、东郑不和,于是打算插上一脚,顺便将两盟吞食,进一步逼近西梁边防。   派的就是太子督战。   眼看获胜,太子准备回朝报喜,十王子却早与浩靖六郡的统将有所勾联,打算趁此时机刺杀太子,嫁祸两盟余孽。   却偏偏没有成功,让太子脱身,并争取到某个部盟的协助,准备从别处潜返北原。   十王子得讯后大惊失色,这要是让太子平安归来告发了他,哪还有活路?偏偏这时,西梁反扑,刚刚到手的两盟眼看就要不保,北原王调军迎战西梁,又赐浩靖六郡兵符,让他们援助前线战事,势必不能丢失两盟。   十王子觉得这是个契机,他的亲信有兵符在手,浩靖六郡的军队就可直入京城,威逼父王禅位,传位于他。   兼着西梁大君并没有把所有的战斗力投入两盟,竟领着一半兵力企图攻占北原边郡,却不成功,采取了围困的办法。   北原人经过观察,笃定西梁大君这是要避免他们的援军出城。   这些人原本就没有依令出兵的计划,两盟于他们而言,当然没有辅助十王子夺位,以求得将来泼天富贵、权倾一世更加重要,再兼浩靖边郡本就易守难攻,北原守将坚信大君压根就没有浪费兵士性命攻击的想法,只待两盟一到手,他们就会退兵。   所以北原守将只在浩靖留了万余人马,与虞灏西在边关对恃,其实六郡好比空城,十余万部早被守将领着凭兵符开往京师。   这就难怪虞灏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浩靖以南收入囊中了。   “西梁人的运气也太好了些。”当虞沨再一次召集部众,把真相公布,并让诸位领将发表看法时,上回那险些身压域图的大老粗摸着脖子啧啧称奇。   “运气?”虞沨摇了摇头:“孤从不相信运气之说。”   另一个统领显然有些智计,蹙眉说道:“殿下的意思是三皇子……不,是大君行的间计?”   “当是如此,大君有意将浩靖边郡围困数月,让北原守将放松戒备,等他带兵离城,大君即获情报,应是这才下令让副将拿下两盟,与之汇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北原边关发起总攻,兵力悬殊,北原一方又无后援,败势如山,瞬息之间,就失了浩靖领土,这条边境算是沦毁了。”   虞沨扫了一眼众人:“虽说表面之上,西梁这回取胜不废吹灰之力,但要了解北原王子间的争权夺势,加以利用,挑唆北原内乱实非易事,西梁大君不过一年之前才回归西梁,两盟之乱也正是发生在那时,他却能在北原攻打两盟时,通过数月时间定计布局,神鬼不察的反给北原布下这么个陷井,最终大获全胜……眼下,我大隆虽与西梁互为友邦,秋毫无犯,可对方有这么个智计百出的大君,铜岭关的将士万万不能放松分毫戒备。”   这话让诸位将领都吸了。凉气,一时对曾经的三皇子眼下的西梁大君刮目相看。   当然,对于年纪轻轻的楚王竟然这么迅敏就能察清西梁取胜的关键,也是佩服不已,自是不敢轻怠王爷的提警。   合格的对手——这是虞沨对大君殿下由衷的赞服。   一年时间,既能将大隆储位归属闹得变故迭生、几成谜局,又能筹谋在前,为母血冤,于西梁立威,间中还能潜返大隆,毒杀太子,彻底摧毁孔氏一族,顺便掳走旖景……虞灏西,你还真是三头六臂!   王爷稍微有些咬牙切齿。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三人交心,宁海卫家   旖景当日听说虞灏西大获全胜,那心情简直就是无悲无喜,她认为也许上天垂怜让那人折戟沉沙才是心中所愿,可怪异的是得知这“噩耗”后她也没有多少沮丧,只略微有些紧张而已,这代表着她相对轻松的时光即将结束,不久的将来又会迎来时时小心刻刻吊胆与那祸害斗智斗勇的百般周旋,楚王妃对自己没有大失所望的情绪表示相当不满、心事忡忡,压根没有注意薛夫人报喜时难以摁捺、欣喜若狂又惊讶莫名的态度,实际上旖景也压根不可能知道一气攻占浩靖六郡对于西梁臣民的巨大惊喜。   这是西梁民众誉为“战神”的西梁王宛璋历经数十载未曾达成的心愿,就在十年之前,西梁王甚至引领三十万精锐之师对浩靖边郡发起攻击,结果却是死伤近半无功而返,为此陛下大受打击,险些一病不起。   这回大君殿下率不足十万之邑城守君,从北原手中抢占呈耶、东郑两盟,掳获西梁两万降俘倘若还在众人意料之中的话,那么仅耗两月便一举攻破北原边关,使得浩靖以南边境全部沦陷的胜仗真真切切让西梁臣民无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产生幻听。   就连西梁王得到胜报,也在宝座上目瞪口呆,好一阵才长笑数声,因为太过惊喜,竟昏厥过去,这引起了王宫里一阵惊惶失措,还好金元公主及时带着卫曦救驾,才没有乐极生悲。   西梁抢占雄关险郡在手,北原之师再难突破浩靖山,威胁西梁边郡。   普通人自然不会知晓这回大胜的关键,西梁王却听大君遣回的信使详细说来,自然,金元公主也就知道了详情,还有三盟政会的议臣们也被一一通报,前些时候因为儿子攻克东郑洋洋得意的澜江公,甚至对久围边关而无功的大君暗暗心生鄙夷,心说倘若真是这位继承王权,倒是好事,一个无能的君王是庆氏之福音。   当然眼下他再也不会小看大君,于是越发坚定了联姻的决心。   欺压弱者投靠强权,这也是庆氏以及西梁多数贵族的一贯风格,当然,仅限于己方还有选择的情况下。   金元公主入宫侍疾了数日,待见祖父当真没有大礙,这才回到自己的公主府邸。   这一日是公主芳辰,但因为西梁王因逢大喜引发的惊险,无论王后抑或金元自己都忽略了,倒是东华公主还记在心里,听说金元已经归府,特地带了些礼品上门恭贺。   安瑾对金元原本就有好感,当初决意和亲,听长兄分析一番险恶,她便断定宛姓王室为将来倚仗,必须与众人维持亲睦的关系,自然初临西梁,就有意与金元交好,当时,这位可是西梁王心目中的储君人选,安瑾要想在西梁平安无忧,势必要对金元示诚。   兼着前不久再得了长兄嘱托,安瑾料得金元是解救嫂嫂脱困的关键,就越发地来往频繁,以期与金元的友谊再近一步,虽是怀着一定目的,但安瑾自问没有加害金元的叵测居心,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负担。   渐渐地,她与金元也能说上一些女儿家心事私话,突破了“交浅言深”的关隘。   当然,金元接受安瑾的交好也是有原因的,其中不乏安瑾为大隆公主这一层特殊身份,金元必须礼待,再有金元也看得出来,安瑾与伊阳君庆玉转琴瑟和谐,伊阳君被庆氏宗家不容,早投靠了宛氏王室,是金元的忠臣,故而,也将安瑾视为同盟,大家都是女子,性情脾气也相投,自然也就熟络起来。   所以金元对安瑾的到贺表示了衷心感谢,这晚在府中设宴款待,还邀请了另一个好友,正是她的良医正卫曦姑娘。   安瑾其实并不打算与卫曦“表面交好”,这也是防备着与她走得太近,会让大君对卫冉生疑,不利解救嫂嫂的计划,可这时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又想着大君就算手眼通天,还没有在公主府内宅安插耳目的本事,再者这时大君还在归程,应当无礙。   三月的大京已是柯叶郁翠,芳菲浮香,待夜色四合,一弯新月款款从枝梢移向星河,三人坐于花荫下举盏交心,尽享着这春夜拂面而来的清风徐徐,看那月色灯火下,桃李浓滟更被染上一层别样妖娆,如斯美景,总是让人心旷神怡之余,又带万千情思。   “我还记得安瑾当年芳林宴那一曲瑶琴。”金元公主微靠着设在荫下那张方榻齐腰的雕靠,手中的酒盏已经空了,轻轻往榻上膳桌一顿:“但那时不曾料想,竟与你有这样的缘份,怕是玉转也没有想到,我这时也不瞒你,当时玉转已经作好准备迎娶大隆宗室女儿,实担心是个刁蛮任性的娘子,今后可得受欺。”   安瑾的酒量完全是到了西梁才锻炼出来,却比不得其余两位,这时早已经双靥浮红、举手告饶,手边只有一碗梨香饮解渴,她也微微靠着榻栏,闻言后轻轻一笑:“可怜的伊阳,这时可不是受欺,眼下谁不知道我刁蛮任性,待夫婿冷若冰霜。”   “这时又没外人,你也别装。”金元往常其实并不多话,但饮酒之后,总归还是有些不同以往的:“玉转他也是可怜,他的父兄叔伯血缘至亲就没一个为他着想的,生母又是多病之身,被宗家冷待,偏偏外家月氏也有内乱……”   王后名义上虽是月氏女儿,实际臣民无不知道并非月氏血统,月氏族人视王后之母为妖妇,不过是慑于当时家主月将军的威势,再兼着西梁王的铁腕,无奈服软罢了,伊阳君的生母其实是王后一母同胞那位兄长的女儿,其实就血统而言,并非名符其实的月氏,月将军逝后,月氏族人对王后兄妹这一支越发疏远,也就是看着西梁王还在,不敢将之除族,但素来就没有来往,故而,澜江公才对继室诸多不满,认为娶了个拖油瓶的女儿,配不上他高贵的身份,连带着对儿子伊阳掺杂了平民血统也十分排斥。   金元轻轻一叹:“为了大局,不得不勉强玉转与大隆贵女联姻,我那时想,倘若他所娶非人,将来邑君夫人因为玉转不被宗家看重,小瞧不满,以致夫妻失和甚至反目,实在对玉转不住……好在让玉转遇着了安瑾,看着你们两和和美美,情投意合,我真是如释重负,再不觉得亏欠了玉转。”   西梁民风开放,女子们说起这些情事,也不似大隆闺秀那般扭捏,安瑾这时已经有些习惯了,不习惯的是金元的语态,这时笑道:“瞧金元说的,活像她是我与伊阳的长辈一般,论来你还得称我一声表嫂呢,该罚,晨微快快给她满酒,三杯!”   一旁卫曦正在自斟自饮,闻言立即执罚,毫不手软。   金元接了酒,十分豪爽地仰首饮尽,眼见着既是属臣又是密友的卫曦尚且面不改色,依然是正襟危坐却云淡风清的神态,笑着打趣:“晨微,你当年说过,就没打算再返大隆,要留在西梁安居乐业了,我那时便承诺,只要你看上我西梁男子,无论身份,即可提出,我都会成人之美,眼下你说说,可有中意的人选。”   卫曦显然更加习惯西梁风俗人情,全不在意,不过回以一笑:“若是我有看中之人,势必直言不讳,不过殿下,臣遵循家训,不至二十不虑婚姻一事。”   金元见安瑾很是好奇,却礙于与卫曦并不熟近不好多问,很热心的解释:“安瑾你是不知,晨微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家训,比如她家男子不准纳妾,除发妻之外,甚至不能有通房,父母不得轻易干涉子女姻缘,婚姻一事必须要子女自己认同,父母对子女只重幼时德才之教,而不能强迫子女择业,只要子女不行奸盗败德之事,无论从商抑或入仕,父母不可勉强,尤其是卫家女儿须得二十才嫁人为妇的家规,又是一桩匪夷所思。”   安瑾惊讶道:“晨微莫非是宁海卫家的女儿?”——放眼大隆,大约也只有宁海卫家才有如此古怪的家训,当然并没有闹得世人皆知,不过安瑾却是听说过的,自于来源,便是卫昭姑娘,那位可是跌足长叹过:“真恨我不是出身在宁海卫氏一支,那一支的女儿才教洒脱恣意。”   这回换金元好奇了:“安瑾怎么知道?”   卫曦笑道:“宁海卫家原本与青州卫家同宗同族,东华公主长兄楚王之母正是出自青州卫家。”   安瑾虽知卫冉兄妹实际上是长兄“故人”,却实不曾料竟然是出自宁海卫家,这时越发惊叹:“我原也听过些传言,都说晨微是蔷薇娘子后人,竟当真如是,难怪晨微习得剖腹治疾之术。”   话本里关于蔷薇娘子传奇的经历多不可考,但笃定无疑的却是她的确嫁给了卫氏族人,并且还是东明丞相,但那位卫丞相娶了蔷薇为妻,到底还是受到了家族的排斥,赐婚的皇帝驾崩后,卫丞相便携妻归隐,就此从卫氏宗族分出,在宁海自成一支,后人为了区别,将之称为宁海卫氏。   “这么说来,你们两位也有亲戚情份?”其实金元并没关注过卫曦的出身,直到卫冉来投,卫曦引荐时才提过自己家族,卫冉后来被薛国相看中,讨要去安插进了庆氏宗家,兄妹俩的身份又被西梁官方伪造了一番,也就是金元把安瑾当作同盟,这时才毫不讳言罢了。   当下,金元又以此为由,硬逼着卫曦与安瑾共饮一盏,作为“他乡遇故亲”的庆酒,安瑾便转了话题:“金元,你将我们打趣了一番,接下来,可该我这嫂嫂审一审你。”安瑾故作严肃,正襟危坐:“大君这回得立军功,威望大增,你究竟有何打算?”   ☆、第六百四十章 甘心臣服,不怀妒恨   安瑾问的是大君立威有何打算,自然不限于儿女私情,金元一来已将安瑾引为知己,再者与伊阳夫妻又是同盟,当初伊阳君可是对她示诚示忠,不惜政治联姻也要助金元问鼎储位,眼下大君归来,成了金元最有威胁的对手,于公于私,安瑾的“审问”都合情理,金元应当释疑。   她沉默一番,自斟了一盏酒,缓缓地品了半盏才再说道:“就算安瑾今日不问,我也打算找一时机与你夫妇二人坦言,大君相比于我,更加适合将来引领臣民繁荣西梁,我们应当鼎力助他,才更利君国强盛。”   安瑾并不觉得惊讶,其实自从大君归复西梁,金元非但没有排斥阻挠插手妨碍,反而对他立足西梁多有助益,甚至还主动上谏陛下册封大君爵位时,安瑾与伊阳都料到金元不会与大君为敌,所以,她这时也只一句:“愿闻其详。”   “安瑾可知浩靖六郡几难攻克?”金元不答反问。   “倒是听伊阳说过一些。”   “北原对呈耶、东郑两藩早有觑觎,这回他们争执纠葛不乏北原从中挑唆,打的就是吞并的主意,起初是薛国相谏言,北原对两藩时有滋扰,西梁每回资助兵力不堪烦扰,兼之若是拿下两藩,才有望攻克浩靖占据险关,故定将计就计之策,待北原强占两藩西梁即有名义反攻,当初表哥与我相商,筹谋着是否能趁此机会攻下浩靖一、二边郡时,我尚且觉得是表哥好高鹜远,便是薛国相也不看好。”   金元轻轻一叹:“表哥当时并未坚持,甚至不曾为此恳请增兵,但他却做到了,我实在心服口服,原本还有与表哥一比高低之心,眼下尽都变为满怀饮佩。”   安瑾表示怀疑:“大君这回用的是间计,使北原内乱,论来,也有投机取巧之嫌。”   “薛国相也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但却无从着手。”金元顿下手中酒盏:“这事并不简单,虽我们早知北原王子间也存争权夺势,但实难利用,安瑾细想,倘若暗察不得浩靖守将与哪位王子早有勾结,怎么能说服十王子生出刺杀太子之心,并且北原王刚好就让太子监战,而太子偏偏逃过了刺杀,并得藩国相助有望安然潜返北原,十王子才会惊慌失措,不惜勾结守将谋逆。”   倘若太子死了,十王子奸计达成,浩靖守将自然不会擅离职守,西梁也无机可图,这其中当真是错了一步脱了一环也会白费心机,更重要的时机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达成的确大不容易,而这一回,大君甚至没有动用西梁间人,说明他在北原早安排了自己的佃作,而且作用要比西梁原来的间人有用得多。   “此计还有绝妙之处,便是北原王这时也听说了浩靖守将与十王子勾结,十万逆军正往京师,故而,他必须调兵征讨阻挠,如此一来,北原便不及组织兵力夺回浩靖,我们也能趁势布防固关,驻兵浩靖,镇服遗民,待北原王庭平乱,浩靖已经被我西梁稳握手中,有雄兵据险郡,他们再想夺回难于登天。”金元继续说道:“浩靖六郡一直是陛下心里的死结,甚至有不能征服实为遗恨之叹,这回表哥能一举夺下并且稳守,已经尽获臣民信服,君王器重,确为西梁将来强国之君不二人选。”   安瑾看得出金元对大君的佩服确为由衷而生,也没有再质疑对方的能力,只是说道:“但这回大君让胡、庆二氏领副将之令夺下两藩,以致两姓也立军功,对废除政会之策大为不利,若有政会存在干涉政令,势必依然会纵容贵族以势压民,从长远来看,并不利于民生与政通人和。”   西梁重商,贵族们与商人勾结获利,又有政会阻挠轻赋减税之安民政令,以致西梁民众大多贫寒,甚至不能安居乐业,更关键的是从百姓手里征得的赋税并没有归于王室,而是被大贵族以及三姓瓜分,西梁王尽管好战,也有统一各部壮大西梁的雄心,可惜国库实在不能支撑大规模的战争,故而,才必须瓦解三姓垄断财政,根本上就是要废除政会。   “这一点,表哥也有打算,与我从前同薛国相商议先利用庆氏宗家打压胡氏,再转头收拾庆氏不同,他的建议是直接提请大赏军功,让普通贵族都得封邑候。”金元笑道。   安瑾眉梢微挑:“其实这在大隆也算惯例,若立大功,便得候爵,可在西梁,长久以来唯三姓王族才有封邑之说……政会势必不会通过。”   “所以,追奉胡、庆二氏的贵族们该有多失望?”金元颔首。   安瑾忍不住小小的惊呼出声:“大君是想分化两姓背后的势力?”   能得恩封邑候者自然不会是普通部卒,而是各位领将及其麾下军官,这些人无一不是大贵族,都是三姓助力。   西梁本为三国联盟,因此才有三姓执政之盟约,而三姓之后,都是各国原本的世勋旧贵做为支撑,这些人为三姓提供支持的同时,也依赖着三姓享受荣华富贵,但倘若他们的利益与三姓,具体来说是胡、庆二氏发生冲突……   “贵族们与政会势同水火,便会上谏废除政会,以期王室有利他们的政令得以实施,而没了他们支持,庆、胡二家再不足惧。”金元微微一笑:“长久以来,我将眼光放在民众利益之上,却忽视了贵族们的关键作用,政令、税法改革必须循序渐进,第一步就是要废除政会,我只以为怎么也避免不了内乱,必须强权〖镇〗压,却没想到将三姓特权分解给诸位贵族,如此一来,宛姓才能真正收服各部贵族,挑发他们与胡、庆二氏之争,从根本上瓦解两姓之势。”   若引内战,对西梁势必重创,无辜受牵家破人亡依然是劳苦大众,但若能不动干戈废除政会,使宛姓大权一统众望所归,无疑对将来推行新政国强民安最为有利。   没了胡、庆二姓,贵族们好比一盘散沙,唯一的依附便是王权,只要执政者为圣明之君,贵族们可还敢以势压民盘剥民脂?当然,对于贵族还是要有所恩顾,施以益处,才能让他们俯首贴耳遵奉国政,关于政令律法的修订是个复杂的工作,这事可以徐徐图之,但益国益民之策制定出来要得畅通无阻的实施,首先就是要废除阻挠政令施行的三盟政会。   这回浩靖大捷,正是提议赏功封邑的绝佳时机。   三盟政会这个机构已经面临末路!   而这一切,都是大君归国短短年余发生之事,是由他一手策划。   “当初陛下想要立我为储,是认为我能引领西梁继续繁盛,事实证明,我还多有不足,大君无论智计抑或果敢都远胜于我,我甘愿为臣辅佐大君,并无不甘不服之心。”金元看向安瑾,微有戏谑:“嫂嫂对金元之见可还有疑议?”   安瑾轻笑:“金元身为女子,却心系君国,并不计较私利,我甚是心服……不过,大君归国之初并未张显能力之时,金元就多有助益,我其实早有猜疑,莫非金元对大君早怀倾慕之心?”   闻得这话,卫曦暂时停了自斟自饮,笑笑地看了安瑾一眼,这小妮子,一早就在自己口中套出了话,却转了这么大个圈才问金元,这是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她当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沉默。   金元也不讳言:“多年前表哥出使西梁,曾与我谈论过西梁政务,那时我就深感他见地独到,的确心生倾慕。”   “我常与王后闲话,听她的意思,也想撮合金元与大君联姻,就我看来,大君固然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放眼西梁,也没有比金元更适合的将来王后。”安瑾这时尤其庆幸是在西梁,谈论姻缘一事不需任何避讳,直言之后,说到这里却微微沉声:“不过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大君对倩盼娘子可是情深意重,甚至传言要立她为夫人,王后是不以为意,不过我当日目睹大君对倩盼的维护……”   安瑾说这话时有些紧张,因为她甚是担忧金元会对“倩盼”怀恨。   “不是传言。”金元抬眸,同时微微坐正了身:“事实上表哥远征前嘱托过我,倘若祖父祖母万一要对倩盼不利,还望我施以援手,他坦言不讳,将来要为倩盼请封夫人。”   这话不仅让安瑾大吃一惊,卫曦也险些被酒呛到,但金元却十分平静。   “我也是女子,与普通女子并无区别,会对男子生倾慕之心,可儿女私情于我而言永远居于末位,我当初帮助表哥,是因为他为姑母遗子,与我是亲人,眼下我决意辅佐大君,是因为他确有我不及之能,更利西梁强盛,我从不打算为了儿女私情付出什么,自然也不期望会得到回报。”   安瑾实在没想到金元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第一反应是并不可信,但金元心平气和稳重沉静的神态又让她不由自主地信服,转念一想,自己当初请求和亲可不也与儿女私情无关,那时也根本不曾打算过什么嫁与知心人,考虑的唯有怎么摆脱当时的两难之境,以争取可能的平安自在。   金元从小被宛姓王室寄予重望,做为太子唯一嫡嗣,她将来的婚姻不可能随心所欲,也许她早做好了政治联姻的准备,从不对儿女私情寄望的确符合情理。   “不过金元,就算是为了西梁未来考虑,你与大君联姻也更加适合。”安瑾进一步试探。   “我就算不是将来王后,也会竭力辅佐大君,联不联姻并非关键。”金元轻轻一笑:“其实我也这么以为,我若是王后,比倩盼更加服众,表哥将来也更顺遂,正如安瑾所言,为了西梁的将来,我的确应当争取王后之位。”   却不待安瑾说话,金元紧跟着又道:“不过,我不能以己度人,用我自己的想法干涉表哥,他要迎娶心爱之人为正室元配是理所应当,他凭借能力足以强大西梁,不需再用联姻,再者……倘若表哥要用联姻这么简单的方式收服宛氏宗室,于公于私,我会认同,可若他不愿,我也要维持自己的尊严,总不能为了一厢情愿,就用权势利益相逼,做到那个地步,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更辱及宛之一姓,一国公主之尊。”   总之这一晚,安瑾是被金元的坦荡胸怀彻底镇服,再不疑心她会为了女儿家的妒恨之心加害旖景,可也当真拿不准已被大君折服的公主殿下是否愿意解救嫂嫂脱困,终于还是决定把这番谈话一字不漏地录于笔下,交燕子楼送去楚州。   如此伤脑筋的事,还是让兄长去计较判断吧,她还是依令行事稳妥。   但安瑾实在觉得有些憋屈,趁着一日伊阳“排除万难”“厚颜无耻”地“死乞白赖”留宿公主府,安瑾掐着夫君的肩膀突然一句:“我怎么始终觉得,金元才该坐上王位?把西梁交给恣意枉为的大君殿下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呢?”   伊阳君愣怔当场,为娇妻对威望大增的大君殿下恣意枉为的四字评价极感大惑不解。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大君归府,晓晓“报仇”   据说大君殿下领军归来,文武百官于城外恭迎,行叩礼响庆乐,六乘金與相迎,仪仗规制已与王储无异,夹道恭候的民众从城门沿着與道一直到了宫城外,随着那六乘金與缓缓驶过,山呼威武之声震彻苍穹,西梁王亲至宫城迎候,在宇正门外进行了声势浩大的献俘仪式,及到大君入宫,一连三日的庆宴便即举行,宫内自是笙歌乐舞君臣同庆,市坊各大酒肆居然也纷纷响应,对普通民众免以食资,待以茶酒食肴,就连妓乐坊也不甘落后,艺妓伶人们自发编排了彰歌颂德的歌舞,当街而演,确确实实普天同庆,其热闹的程度甚至胜过了新岁。   大君府更是早已张灯结彩,仆妇们尽都更换了新衣,等着迎接主人归来。   唯有绿卿苑里一片平静。   有薛夫人与皎玉在,旖景自然对大君回京的行程了若指掌,两位差不多每得信使回禀,都迫不及待地跑来绿卿苑通传,好让旖景安心,却没发现其实对方根本漠不关心,直到大君真的入京,宫廷大张宴席,做为贵族女眷的薛夫人母女也要奉诏入宫,而旖景做为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赴宴,薛夫人似乎这才发现了她的“失落”安慰道:“娘子莫放在心上,待废除盟会的风波一过,说不定陛下即立大君为储,及到那时,殿下定会为娘子请封。”   薛夫人的劝言虽没有说到点子上,但旖景还是表达了感激之情,其实也不尽都是虚伪,对于这对母女将近一年极为尽心的照管陪伴,旖景也是当真心怀谢意,没有薛夫人在,生产晓晓时也许不会这么顺利,所以薛夫人与皎玉辞行时,旖景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垂花门,直到大君府的前院角门处,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情境。   这段时间,肖蔓又登门拜访过一回,找到机会向夏柯打听旖景在大君府是否能〖自〗由活动,夏柯想着主子曾暗示过暂时莫提小娘子,也便简单给了肯定的答复。   实际上自从大君远征,薛夫人坐阵,旖景不怎么显怀时,就得到了只要不出府邸任一地方皆可出入的〖自〗由,后来旖景腰腹渐渐显眼,经过薛夫人的劝导,才有了不出二门的限制,晓晓出生后,旖景也有意想要熟悉大君府的情形,没少四处闲逛,因着整个府邸防守严备,不存在偷跑出去的可能,旖景不让白衣侍女跟随,甚至有时候看中了某处景致雅丽,要在亭台楼阁里独坐,连着盘儿与夏柯两个贴身丫鬟都能打发。   也就是说,在不接触外人也不与夏柯独处时,旖景在大君府是绝对〖自〗由。   肖蔓专程来询问此事,当然是与脱身有关,夏柯自然及时告知了旖景,可旖景翻来覆去想过许多回,也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纰漏可以利用。   各处门禁十分严格,就算能有暗人渗入,也做不到悄无声息地将旖景带出大君府,而一旦惊动,以大君眼下威势,将整个京都戒严是轻而易举之事,旖景就算能出大君府,也不可能逃过搜寻在严密盯防下出城出关。   而随着大君搬师回朝的日子渐渐接近,旖景的心情也越更阴霾。忧思暗重是一件影响睡眠的事,及到大君这日抵达京都,旖景想着新一轮的“暗战”即将开始,必须得步步小心,势必不能让那人看出蹊跷,这才强制摁捺住心头的浮躁,打算养精蓄锐与人周旋。   她只以为需得等三日宴庆之后,虞灏西才能获准归府,所以正该趁着这几日好好休养,免得让人瞧出精神不济的模样,可睡意却不由人的主观意志作主,尽管晚间辗转半宿,旖景午后打算补眠时依然难以入睡。   最后还是让人将晓晓抱来,旖景躺在床上逗了一阵小可爱,闻着女儿身上的馨香,才勉强睡着。   这一觉醒来,迷迷糊糊地睁眼时,西窗的碧纱已经染上夕霞的绮丽。   旖景好一阵才清醒,却猛地省悟原本被她哄睡的晓晓怕是早该醒来,但这时,不见踪影!   被这一吓,周身疲软立即消失无踪,但蹑履时旖景分明感觉到脚步还是虚浮无力。   盘儿与夏柯听见响动入内,扑面就是一句“小娘子呢”这才宽慰满面惊惶的主子——小娘子早醒了,怕吵着夫人,让乳娘抱了回房,刚刚大君归来,听说夫人正在歇息吩咐了莫要打扰,这会子正在外头逗弄小娘子。   旖景连忙让人简简单单地盘了发髻,胡乱净了面,紧赶着出去“解救”晓晓。   绿卿苑的一角方亭里,霞光斜斜照入,鸦衣长袍的男子正举着晓晓玩乐,小丫头也不认生,这时“咯咯”笑个不停,并毫不客气地拔了大君的发笄,把那郁金冠丢在地上,正扯着大君殿下的发髻,想要“连根拔起”。   这情景让如临大敌的旖景忽感哭笑不得,又怔怔地站住。   倘若是虞沨在,父女之间应当也是这般亲密无间的笑闹,也不知晓晓及到何时才能与她的父亲见面。   都是这祸害作梗,否则她们一家怎会骨肉分离?旖景只觉一股怒火从丹田窜起,眼珠子被烧得发烫。   好一阵,她才握拳忍住了怒火,步伐这才又不紧不慢地移动。   而这时晓晓已经成功地把妖孽叔父的发髻拆散,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熠熠生辉,红润润的樱桃小嘴里不断发出她自己才能完全听懂的“语言”似乎惊讶着手里头发的长度,展开天使般的笑容,却忽地握紧了胖胖的拳头重重一挥手臂。   旖景听到那人重重抽了声凉气。   闺女干得好,旖景心里暗忖,这才唤了一声“殿下”。   她有些犹豫,既不想让虞灏西继续抱着女儿,却又不想亲自去“抢”这难免会造成〖肢〗体上的接触,让旖景十分排斥。   这时披头散发的某人多少显得有些狼狈,可大君自然毫不介意,他转过身来,难掩眉飞色舞的风发意态。   “夏柯,将小娘子抱回去吧。”旖景避开男子灼热的逼视,微侧了身,嘱咐夏柯。   大君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晓晓交还,旖景却已经转了身,饶是她明知这时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漠,却实在演不出“久别重逢”的戏码,不过到底还是站住了步伐,微笑回眸:“大君移步,让侍女们梳整发髻。”   旖景不知道,她这一侧身转面,恰好一抹霞色染上半张脸颊,顿时让那淡淡的一笑凭添明艳又略带羞涩,不过明艳是有目共睹的,羞涩则是某人站在那里脑补。   于是大君并没有感觉到佳人心情复杂之余的疏冷,洞悉这抹笑容下的叵测用心,他只在想,她总算会对着我微笑了。   当局者迷,实应此四字箴言。   白衣侍女新厥维持了接近一年的冷若冰霜,总算是在大君归来后有所消融,事实上她们几个在听说浩靖六郡的喜讯时态度就有了转变,显然与有荣焉,比旖景要喜悦多了。这时,新厥替大君梳髻,便有如奉了什么了不得的光荣使命一般,举止备加小心,也就导致了梳理发髻的时间略微漫长。   旖景正好趁此机会收敛情绪,琢磨着怎么应对接下来这一出“久别重逢”。   于是当大君又再衣冠楚楚时,她总算说了句关怀的话:“听薛夫人称宴庆整整三日,殿下怎么今日归来?”因为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听在大君耳里并没有嫌弃的意思,的确是关怀。   “陛下听说我曾负轻伤,所以午宴过后,就允我回来休养。”   旖景不得已,只好又关心了一句伤势,听说早无大礙后,也就适时打住,只提醒道切莫大意,还是请医官诊治才好。   “陛下已经让太医诊治过了。”大君说了一句。   旖景刚才就盘算好要说的话,于是就问晚膳是否用过。   “五妹妹这是邀我共进晚膳?”   旖景:……好吧,她默认了。   对于佳人如此“款待”大君表示大感欣喜。   席间自然气氛和谐,虽然旖景全副心思都在控制火候上,既不能表现得太过冷漠,却也不能太过热切以致引火烧身,总归是心里芥蒂未消但有所松动瓦解才是恰到好处,晚膳用得那叫一个处心积虑索然无味,但只不过,大君已经十分欣慰,所幸他虽在远征,却不曾断过与薛东昌通信,对家中情况了若指掌,也没有再多此一举地关怀旖景数月经历,省却了旖景多费口舌,只用安静倾听他说起战场上的故事,总归还算轻松。   “五妹妹,接下来的宫宴我虽不用再去应酬,可等隔上十天半月,总该在私邸设宴邀请这回与我共战疆场之臣僚家眷,以为感谢他们鼎力相助,不知五妹妹可愿与我一同款待来宾?”   正当旖景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貌似专心倾听,实际早就心猿意马时,忽然被这一问。   旖景不想出席。   太过张扬对她并无好处,将来要回大隆,最好还是不要在西梁贵族面前抛头露脸,这也是她之所以急着与外人接触,却并没有听取薛夫人的建议设宴的根本原因。   眼下既知外头有虞沨安排计划,并且已经与肖蔓有所联络,旖景就更不需要与对她毫无助益的西梁贵族太多来往。   可是她依然还是要争取虞灏西的信任,让他保持在一定程度上的放宽,让他以为自己在慢慢打开心结,有留在西梁的可能,那么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消极。   否则将来虞沨计定,万一需要她配合,去赴个什么宴席或者郊外踏青才好脱身,不能说服虞灏西允同可就功亏一篑了。   也难怪旖景会这么以为,因为要直接从大君府脱身实在大不容易,多半还是只能把盘算打在出行之时。   “大君设宴,势必宾客盈门,我只怕应付不来那场面。”所以,旖景只能这么说:“但这些日子有薛夫人在旁引荐,我也识得了些女眷,比如潼阳女君就与我十分要好,莫如那日,我就专程款待熟识的几人,大君觉得可好?”   大君当然觉得很好,对于那几个与旖景“交好”的女眷,他早听薛东昌禀报过,确定都是西梁贵族,不可能是虞沨的暗人,只有潼阳引荐的肖氏身份复杂了些,是个交游广阔的商妇,不过难得旖景与她投契,再者经过暗察,肖氏早在远庆七年就成了霓衣绣坊的女掌柜,那时和亲的旨意还没下,不可能是虞沨安排,她又的确与燕子楼没有来往,大君甚觉放心,这时他好容易赢得了旖景一些好感,自不愿因为这等小事前功尽弃。   旖景愿意以倩盼的身份与西梁贵妇交往,说明心态已经有了变化,这是大君乐见其成之事。   虽然他也明白,旖景之所以这么快就妥协,是因为失忆之故,或许有朝一日恢复记忆,又会将他恨之入骨,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必须争取。   所以大君很爽快地表示“就这么办”。   而远征归来的大君,忽地想起家里还锁着一个“要犯”这日,他找来薛东昌询问:“黄恪那小子最近如何?”   ☆、第六百四十二章 黄恪归国,史载之宴   眼下深受大隆新帝信重,正忙着在京卫指使司排除异己、拉帮结党企图架空卫国公的黄陶,做梦也没想到他无奈之下“牺牲”的嫡长子黄恪还没被大君泄愤,而是铁锁加身却好吃好喝的养在大君府里。   大君要杀黄恪那是不废吹灰之力之事,而黄陶背叛后,他也没有理由留着这个人质,而黄恪之所以还毫发无损但不见天日的活着,实在是因为大君对这个人的品性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当初在徐州,黄恪以“访友”为借口打算偷跑,这实在是个愚蠢透顶的办法,大君之所以扣他为质,就是“担心”黄陶背叛,又怎会毫不设防?不过黄恪显然得了黄陶叮嘱,虽怀必死之心,可也要拼搏一下,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诡计来,才孤注一掷。   也压根没想到大君扣他下来并非是为了要胁黄陶,仅仅只是为了让黄陶确信刺杀太子之谋,按照大君编排的戏本继续卖力往下唱罢了。   可稀罕的事发生了,黄恪以“访友”之名脱身,却在途中路遇一对乞儿姐弟,那姐姐大概十三、四岁,周身狼狈满脸泥土,当然不可能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弟弟也不知是病的还是饿的,总之眼看就要断气,姐姐跪求路人好心相助,施以些许钱银,好请大夫看诊,救弟弟一条性命。   路人漠然不顾,哪知自身难保的黄恪却动了隐恻之心,竟然帮助着姐姐把弟弟送去药房,还掏出了自己为脱身归京准备的盘缠钱,施予大半给那姐弟俩。   这也导致一直跟着黄恪的薛东昌在“请”他回去时,竟相信了黄恪“迷路”之说,以为黄恪若真打算跑路,哪会把盘缠施予乞儿?他自己打算沿途乞讨回去么?   大君当然不会相信黄恪的鬼话,但也十分诧异,黄陶那么个无恶不作、阴险狡诈之辈,竟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来?这太不科学。   是以,大君在没有揭破真相前,趁着行程无聊,又安排了几回试探,竟发现黄恪还当真是个谦谦君子,大君顿时觉得自己遇见了千载难逢、难以解释的罕事。   及到后来,大君潜返西梁,也再没有与黄恪虚伪客套的必要,擦亮了冷剑架在人家脖子上,却斜挑唇角语气温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黄恪大概是在徐州那回被人“请返”也彻底死了逃跑的心思,并没再作尝试,当时大义凛然地说道:“殿下欲害储君,以我为胁逼迫家父,实为不智,家父深得太子信重,忠于君国,决不肯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殿下要杀就杀,何需多言。”   感情这位是真以为黄陶是正人君子?大君“震惊”了,一不小心手颤,真在人脖子上划了道不深不浅的血口,黄恪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依然视死如归,直视大君的目光俨然有如盯着乱臣贼子。   大君觉得把这么个人一剑杀了有些可惜。   于是收了剑,苦口婆心地问他:“黄陶若无恶意,直言拒绝我就是,也可禀报太子,何需交你与我为质,使亲子身陷死局?”   “无凭无据,家父怎敢妄告皇子,势必要捏有把柄,才能让太子信服。”   大君彻底无语了。   他若不让黄恪开窍,认识到黄陶的阴险嘴脸,明白过来是被亲生父亲当作谋夺权势的牺牲品,是不是显得太没成就?   “我留你一条性命,也好教你知道真相。”大君大手一挥,于是黄恪就在大君府“安住”下来。   但只不过大君很忙,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转头竟将黄恪忘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薛东昌还算尽职尽责,把大君“锁着他,但莫要饿死了”的嘱咐谨记于心,说不定黄恪真就被活活饿死。   这时候大君忽然想起这么号人物,薛东昌却不知怎么回答。   还能如何?铁镣锁足又被关在禁苑,黄恪还能怎么样?   所以薛统领只说一句:“还活着。”   “有没有闹腾?”大君颇有耐心的引导。   “殿下当时只称别将人饿死,因此属下……没听仆妇禀报,想来应当没有闹腾吧……”薛东昌沮丧得无以言表,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征战疆场、建功立业,好容易盼到机会,却被大君丢在锦阳看防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时,竟然还要对黄恪那小子关怀备至么?   大君于是亲自去“看望”了一下,却发现黄恪虽被关押了接近两载,太久未见天日,肤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却并没有显出狼狈不堪,虽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也还干净,这时居然就着天光气定神闲地靠坐在榻上看书。   一问之下,大君才知道黄恪要求送食的仆从:“劳烦小哥上禀一声,一日三餐大可不必,一餐足以,可否每日送水予我擦洗及更换衣衫,若是能送几本书籍入内,更怀感激。”仆从把这事通报上去,大约薛东昌也觉着把人关着发臭不好,没放在心上,随口应允了。   大君隔着栅栏瞧见黄恪心安理得的模样,越发觉得此人作为黄陶儿子实为稀罕,摆摆手让薛东昌松了他的足镣,将人请进茶室。   黄恪自以为死到临头,又恢复了大义凛然的模样,实让大君殿下哭笑不得,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告诉他大隆发生之事。   “黄陶并没有揭穿刺杀太子一事是我主使,他反而救驾有功,眼下深得新帝信任,已为京卫同知,至于你这个嫡长子,仿佛是说经商途中遇劫匪不知所踪,已经报了意外身亡……黄恪,黄陶他知晓孤的计划,才能保下太子,但孔俊也在那场刺杀中横死,你道何故?”   大君眼见着黄恪神色总算转为惊骸,这才有些满意:“你那父亲早对庆王投诚,是为了将计就计,助庆王将我铲除,他生怕说服孔俊‘安排’北原佃作入濯缨园一事暴露,才杀人灭口,而你……”大君摇头:“你这个儿子,早被他当作势必牺牲之人,黄陶哪是忠于君国,摆明是贪图富贵权势。”可怜的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这不可能。”黄恪的风度维持不住,瘫坐一旁,却仍不敢置信:“家父教导我兄弟几人,当正直处世、秉持忠义……”   “他从一开始就被孤收买,早对先太子有不臣之心,后,因廖氏被庆王所纳,又生二意……黄陶对卫国公之爵位也早生企图,你那姑母,恨不得让苏荇死于非命,好教亲生儿子袭爵。”大君苦口婆心,立志要让黄恪清醒。   哪知黄恪却忽然起身,薛东昌只以为他恼羞成怒欲加害大君,一个箭步上前……   却见黄恪长长一揖:“殿下,某有一求,此事若不能察明实不甘心,请殿下放某归返大隆。”   薛东昌石化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凭什么要放你回去呀,凭什么凭什么,你甘不甘心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哪知大君却一挥手:“东昌,着人将他送入铜岭关,小心别落虞沨手里,务必送他安全离开楚州。”   事后,薛东昌实在难忍,追着大君问个不停:“殿下怎么就这么放过黄恪?”   “我活了二十余年,就没遇见过这种罕事,杀了黄恪太过无趣,横竖前事已经了断,谁也不会再提,莫如放他回去,且看看他要怎么去察黄陶的真面目,有朝一日明白自家父亲是那样的嘴脸,又会如何?”大君摇头,啧啧有声:“看来我对黄陶也不是太过了解,你说,他怎么就教出了这样的儿子?”   倒是孔奚临这个阴谋论者想得诡异:“说不定黄恪就是装模作样,好哄骗得殿下放虎归山罢了。”   “用这种法子?”大君长笑数声:“那我这当也上得值了。”   这一个插曲,旖景当然一无所知,就连夏柯这时也完全忘记了曾与她幽禁在同一院落的“重犯”当然至始至终没想起来面善的缘故。   黄陶被除族之前,黄恪也算旖景的表哥,逢年过节建宁候府子侄来卫国公府拜访,也会与大长公主问安,与小娘子们自有碰面,夏柯做为长随旖景出入的贴身丫鬟,是见过黄恪的,但时长日久,兼着原本也并不熟识,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而大君府的宴会也在长史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筹办,旖景当然没有为此操心半点。   她甚至不知这时西梁贵族群体已经轩起滔天争执,各怀居心之人尤其盛盼大君府接下来的这场酒宴。   起因是虞灏西这雷厉风行的家伙,在回京当日,王宫首日午宴时,就当众提议大赏军功,使得普通贵族皆有凭功得封邑候的资格。   西梁王当时并没表态,却在三日庆宴之后,即将此议交盟会择日讨论。   于各大贵族而言,这当然是件大有益处之事,他们分别归属三姓旧部,富贵荣辱皆靠三姓邑候维顾,本身并没有享受邑收之权,故而族财家产全靠各大邑候分给,给他们相应的权柄,或者受富商贿产,或者绞尽脑汁盘剥赋税,一般而言,三姓邑候只要有丰厚的邑收入帐,一般不会在意底下人小有截流,但对于贵族而言,这就好比在别人的钱库里偷银子,总归有些鬼祟,不那么光明正大,得利也是小头,谁也不愿默许你把自家钱库搬空不是?   倘若他们也能因功封邑,那么便是把钱库据为所有,而且世代相袭取之不竭,吸引力可见一般。   宛姓是宗室,得了西梁王的意会,对这事自然表示赞同的态度,但对于庆、胡两姓而言,就是势必要反对到底了。   他们很清楚,身后贵族若有“自立”之能,再不倚靠他们提携,而都由王室直接封赏就能位列邑候,这就是由君王直接统领贵族,三姓之势更会被王室打压。   其实就算因功得封,一时也不会是大面积的封赏,得益者不过少数人。   但这不防碍多数贵族看到因功而封的期望,谁也不想一直被人压制,既然王室给了他们一个可得荣华富贵却不用奴颜屈膝的机会,大家都还是想争上一争的,西梁人本就尚武,贵族子弟大多骑射了得,个个都有立下军功的机会!   故而贵族们十分希望盟会能顺利通过此议。   尤其是这回子弟参与浩靖大捷的贵族,封邑的机会就在眼前,越发摁捺不住,竟纷纷登门求见胡、庆邑公,表达殷切希望政会能为部旧利益考虑的心情。   胡、庆二姓原是为了争功,这回才处心积虑达成各自旧部随军,没想到眼下成了这样的局面,很有些搬起石头砸脚的感觉。   拖延没有必要,西梁王既正式让政会商讨,最迟一月内必须有所决议。   于是无论庆氏还是胡氏,对各自旧部都表达了同样的警告——这是王室意欲分化三盟之举,大家千万不能上当。   但贵族们显然不会被说服。   根本而言,西梁立国已有数百年历史,渐渐发展壮大,时更月移,各盟贵族们对于旧盟的感情已经淡化,甚至不少对邑公处事不公“分利不钧”颇有怨辞,矛盾早就存在,不过没有爆发而已。   大君此举,无疑就是点燃了引火索。   事关利益,有谁还会仅凭三言两句就偃旗息鼓,咱们当然想团结一致,关键是邑公们也得让咱们看到比封候更大的利益呀。   但大君认为气氛还不够热烈,需要再添一把干柴,所以他打算在自家举办的宴会上再掰扯一些更利贵族而让胡、庆牙痛的政令,这自然就注定大君府此回设宴要被后人“载入史册”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窥破隐情,暗怀算计   ——西梁征盛三十二年五月初七,睿英王时袭龙山大君,经浩靖大捷,于此日设宴邀臣属共庆,宴时,众邑公贵族为赏功封邑及效行科举等新政颇多争议,赞者多为旧贵,而胡、庆二氏邑候与众见对恃,争执不下。后,引发党促一案,致大小旧贵与两姓王族矛盾激发,同月十一,召三盟政会,以多胜寡否决赏功封邑之政,众贵不服,联名上奏君上执王权、废政会,并严惩竣江公处斩首之刑。“仲夏君府宴”实为废除三姓执政之端,庆、胡二氏败落之始。   以上便是后世史书对大君府五月这场宴庆的简要记载,而要说这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得先请看官注意大君府浣衣房的一个粗使婢女。   大京的五月,阳光已经很有几分力度了,上昼辰正,四围已是金灿灿的一片,也许在转廊里闲坐或者花荫下慢步依然不觉炎热,可对一大早就得忙着提水浣衣的仆妇而言,纵使将衣袖挽至半肘,脑门上也渗出了薄薄一层热汗。   一个灰衣婢女正将洗好的衣裙搭在竹架上,便听浣衣房的管事詹嬷嬷那粗壮的嗓门:“哟,这不是夏柯姑娘么?怎么亲自拿了衣裳过来,那些小丫鬟都躲懒了不成?”灰衣婢一听“夏柯”两字,眉棱不禁一动,那纤指拨开竹架上的长裙一角,张望出去,当看清来人,唇角更是狠狠一颤。   夏柯全没留意自己正在被人窥视,只将手里的提篮交给詹嬷嬷:“今日府里有宴,绿卿苑的小丫鬟都被征调了去,我才过来跑腿,这是我与盘儿的衣裙,有劳嬷嬷。”   灰衣婢目送着夏柯的背影出了院门,这才陪着笑上前:“嬷嬷,那姐姐生得真好看,可是殿下身边当值?”   这话似乎表明了灰衣婢是才刚入府,对人事不熟。   詹嬷嬷嗓门虽大实际却是和气人,再者这灰衣婢虽是新人,却是个嘴巧口甜的,往常也会来事,詹嬷嬷对她甚是照顾,便说道:“是夫人跟前的人。”   “夫人?不是说大君还未大婚么?”   詹嬷嬷压低了声:“总之是大君之令,把绿卿苑的主子称为夫人,咱们这些奴婢可不能计较太多,仔细祸从口出。”   灰衣婢还想细问,詹嬷嬷却已经转了身,把那提篮交给一旁的妇人,那是她的儿媳:“夏柯与盘儿姑娘不比常人,可得仔细着些,衣裳你立马洗净,守着晒干后送去绿卿苑。”灰衣婢磨磨蹭蹭地走去一旁,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与她同居一室的丫鬟身边,帮手净衣,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同室:“你可见过夫人?”   “我哪有那福气,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夫人生得十分美貌,肖似大隆一位世子妃,据说大君从前对世子妃心怀倾慕,故而才这么宠爱夫人。”“同室”埋着头低声说道,并没留意灰衣婢骤变的神色,以及眼睛里暗暗的计较。   詹嬷嬷正瞧着儿媳挽着袖子悉心对待夏柯送来的衣裙,就听见一声“詹嫂子可在?”,她一回头,登即又是满面殷勤,于是嗓门就更粗壮了几分:“内管事,您怎么有空来这儿?”   内管事今日当然是不得空的,无奈大君担心内宅原本侍候的仆妇口风不紧,把夫人产女的话泄漏给宾客,让她把原来的“班子”齐集一个跨院暂时隔离一日,这么一来,就得另外调一大帮人进来使唤,她忙了两、三天,总算是调齐了人手,哪知昨晚,两个丫鬟贪嘴吃坏了肚子,今日竟下不得床,内管事一时间实在找不到人手顶替,想着大君这回征讨六郡,带了数十个北原奴婢归来,其中似乎有些年轻貌美堪能抛头露面待客的,暂时安排在浣衣、洒扫等处,内管事可巧经过这跨院,顺脚就来要人。   詹嬷嬷一听是这情由,当即就想到了与她关系不错的灰衣婢,把人叫了过来:“这丫头唤做雪莲,管事瞧瞧可还合适?”   内管事打量了一回面前的丫鬟,见她个头高挑纤细腰腰,模样的确生得周正,那气度看着也不像干粗活的,又问了几句话,见雪莲答得规矩,就更满意了几分:“今日可得仔细着些,若是差使当好了,少不得赏。”   便把人带了去内宅。   这些丫鬟不过也就负责端茶递水,或者跑腿传话的琐碎事,内管事把雪莲转身交给了具体负责人,又忙起别的事务。   又说西梁请宴,虽说不依男女分席那套,大多是一家子无论男宾女眷坐在一列,夫妻同席,往后是子女,可宾客们不可能踩着入宴的点到,也还得预先安排逛逛园子,在亭台厅榭里布下茶水瓜果款待,到底男女有别,话题会有不同,男宾们大多聚在一处,女眷们也自有交好相熟的寒喧闲谈,并不存在男女老少坐在一堆,你说你的国政军事我说我的衣裳首饰,也就是说入宴之前,男女还是分开两处的,但不似大隆那般严格,有前院后宅之分。   及到辰正刚过一刻,没想到就有宾客率先登门。   来者是庆氏族人,澜江公与春江君父子,还有包括吉玉在内的女眷。   这行人之所以赶得了个大早,当然是家主澜江公的决断——自从浩靖大捷的喜讯传抵大京,澜江公无比震惊于大君的手段能力,促成联姻的决心越发坚定不移,可他几经试探,西梁王就是不松口,澜江公也明白君上是要撮合金元与大君,西梁虽奉行三姓执政,但政会只能干涉国政,还不可能强迫大君娶妻的事务,澜江公一时也没了别的法子,这才把主意打到自家夫人月氏头上,这位是王后的嫡亲侄女,有她出面,王后怎么也会故及几分。   哪知月氏被强逼着入宫几回,还没有达到目的,大君归京当日,就提出了恩封邑候之议。   澜江公大是焦灼,召集幕僚们商量了多日,认为万不得已还是不能与大君撕破面皮,当然也不可能接受封邑的政令施行,最后捣腾出来的办法,不过是劝谏大君打消封邑的念头,澜江公今日来个大早,就是要赶在众人之前先对大君晓以利害。   “大君这回虽立军功,但陛下未必决意立殿下为储,说到底,殿下吃亏在并非宛姓。”澜江公率先就把大君与金元对立起来,又再细细分说:“若依盟约,陛下无子,当行嫡女子继,殿下在这当头提出恩封邑候于诸贵,原是为了鼓舞士气,不过殿下恕我直言,陛下的用意却是以此为由挑拨诸贵与政会离心,根本用意是在废除政会!政会若被废除,王权再无掣肘,陛下可还会遵循盟约?大君若是明智,还当反对封邑,庆氏愿鼎力相助您继承王位。”   澜江公从来就是个直白人,这番话用意很明显,是要让大君站在政会一边,尤其要与庆氏同甘共苦,力争大位。   相比之下,大君就显得太不直白了,他根本就没有表态,只坐在上首高深莫测的微笑。   又说女眷们,月氏照例没有出席,两位夫人是澜江公的弟妇,一个是上回随金元出使大隆韩阳君的正室,一个就是吉玉之母梁阳夫人,因着吉玉受辱之事闹得街知巷闻,庆氏女眷大受羞辱,她们不敢埋怨大君,一腔怨气便记在了“倩盼”头上,这时自然不会自折身份请见区区侍妾,妯娌两个坐在亭子里品茶。   吉玉与她未得封邑的堂妹困坐不住,再兼着有些私话也不方便当着长辈的面说,便携手游逛着花苑。   到一处花榭,两人见到大君府侍女正摆着茶点,堂而皇之便走了进去,依窗坐着说话。   这两个自恃王族贵女,压根不在意身旁有别家侍婢。   于是被临时捉来顶差的雪莲就听见了满耳闲话。   “今日大君府设宴,不知倩盼可会出席,我当真对她有几分好奇。”庆小妹说。   “她不过一个侍妾,有什么资格出席宴会,大君再怎么宠纵她,也得顾及到场宾客,今日来的可都是贵族,谁愿意与个卑微侍妾同席?”吉玉一听倩盼二字就是一股子怒火,她存的就是折辱“倩盼”之心,巴不得有人把话传开,哪会在意身边耳目。   “姐姐可别这么说,听说已经有好些贵妇上门巴结倩盼了呢,便是潼阳,不也成了大君府的常客?”   “那些算什么贵妇,不过一些小贵族的女眷,才不顾体面与个侍妾应酬,西梁百年以来都没出过这等笑话,至于潼阳,难怪她如此,谁让胡氏没落了呢,一家子都没脸没皮。”吉玉冷哼一声:“看着吧,倩盼这贱妾可落不着好,大伯母不是也说王后对她甚是抵触?”   雪莲虽不识得这两个贵女是谁,却从吉玉的话里听明白了“倩盼”便是绿卿苑那主,便越发凝神,但只不过,她想多听也再没了机会,因为有个管事媳妇把她喊了出去,让跑一趟茶水房再提几盒子茶点过来。   这处花榭甚是宽敞,外头景致也十分优美,入宴之前,应是招待女眷们的主要场馆,预先准备的茶点略有不足,需要添加。   雪莲无可奈何地跟着同伴往茶水房走,出去前着意打量了吉玉数眼,把她的面容衣着记在心上。   又故作好奇地询问:“刚才那两位贵女是谁,当着咱们的面,竟议论起主家的是非来。”   一个丫鬟便解说道:“是庆氏女君,年长的那个上回被夫人泼了一脸的茶,又被大君训斥了一番,她是身有封邑的三姓贵女,刁蛮跋扈也是出了名的,自然怀怨。”   正说着话,便见一行人打从前头过去,几个婆子抬着步辇,夏柯跟在一旁,后头还有十余个白衣侍女。   雪莲虽学着同伴立即避至一侧,低垂着脸,屈膝福礼下去,但她的眼睛里却掠过隐隐的一道怨毒。   只消一眼,她便看清了步辇上女子的容颜。   肖似?再怎么肖似,身边丫鬟也有个同名同貌的?   这人根本就不是倩盼,而是苏氏五娘,大隆的楚王世子妃!   可是她怎么出现在此?并且成了大君的侍妾!   “那位可就是夫人?”等步辇行远,雪莲忍不住问道。   “应是的吧,我从前也没有见过夫人真颜,不过早先听管事说起夫人今日要在东华苑宴客,正是在那方向。”   当确定了这点,雪莲心思一动,嘴角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第六百四十四章 分崩离析,果遭“天遣”   大君府的午宴设在花苑西北处的一所殿堂,及到正午,已是济济满座,除了旖景单独下帖子邀请的十余女眷,众宾皆聚于此。   殿中自是有歌舞乐伎助兴,起初气氛甚是怡乐。   金元公主也是座上佳宾,大君殿下特别替她设了〖主〗席,两人虽非同席,长案却是并肩而设。   〖主〗席之下左右两侧是胡、庆二氏的席面,安瑾今日也受邀赴宴,做为庆氏宗家之妇,当然是坐在澜江公一席之后,又因为安瑾大隆公主的身份,故而她与伊阳君的席面反而越过了嫡长子春江公,是以春江公夫妇的神色从始至终就不好看。   安瑾不见旖景入席,轻吁一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失望,倒是伊阳的兴致不错,不顾众目睽睽,时时侧面与安瑾说话,全不在意本家亲人们诧异的目光。   及到这时,废除政会已成必然,伊阳君与安瑾大可不必再作戏,一连多日,伊阳君尽都光明正大地宿在公主府,并大发雄威地将本家安排在安瑾身边的白衣侍女“打包送回”气得澜江公好一阵吹胡子瞪眼,但他这时已经不能顾及“逆子”再说伊阳君也不是他再能拿捏,动辄抄鞭子责打的幼子了。   与庆氏相向而坐的胡氏那边,竣江公手里的酒盏几乎就没放下过,眼睛也一直粘在舞女们的丰胸细腰上,那形态不堪直视,而他身边的竣江夫人却是一派雍容高贵,举止得仪,这对夫妻实在违和。   他们身后的嫡长子伯阳君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应是正在烦恼着恩封邑候一事。   两姓王族之下便是各大贵族,自然是按显赫的程度排序。   当主人大君举盏三回之后,便有客人不断上前敬酒,众人闲谈议论之声也逐渐热烈。   但彻底让大君示意歌舞撤下,则是因为一个名为党促的贵族,他的长子这回受胡氏所荐,跟着大君远征浩靖,这时还在边关镇守,等王室正式任命守将后才能回京,真要是恩封邑候的话,党家也算首屈一指势必得爵,故而党促对于这一条大利诸贵的新政十分推崇。   早前几日,就此一事党促还备下厚礼拜访过竣江公,希望他能在政会上投新政的赞成票,却遭到一番破口大骂,双方不欢而散。   于是眼下,党促便举盏上前,对大君说了好一番恭维之辞,尤其是称赞大君关于新政的提议:“恩赏功臣,鼓舞士气,如此益国之政,三盟政会势必通过。”   他说这话时,殿中尚且载歌载舞,远处的贵族并未听清,但竣江公就坐在下首,那叫一个字字入耳,竣江公本就是个暴戾的脾性,兼着又有酒意鼓舞,哪忍得住,却还舍不得自砸酒盏,抄起竣江夫人的酒盏就砸向党促,险些失了准头误中大君。   “你个贪图富贵的小人,真是贼心不死,上回本公那番话难道还没将你骂醒?这是什么场合,竟敢当众蛊惑大君!你党家这些年来,多亏我胡氏施舍才能锦衣玉食,居然敢夺我之权,党贼忘恩负义,必遭天遣,不得好死!”   得,这下还赏什么歌舞,直接就演变成了泼口大骂,这骂得还尤其没有水平,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恩封邑候的政谏是大君提出,竣江公难道是在指桑骂槐?其实不是,他真还没有指桑骂槐的水平,不愧酒色之徒四字平价。   三盟政会就是以诸如此类主导,但凡有益民生而不利两姓的政令尽被否决,就算西梁王拼命在前头抛洒热血夺土扩疆,但治理跟不上来,实难达到确实兴盛,政会不废,西梁王室势必如鲠在喉,纵使国君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   大君侧头避过飞来酒盏,斜睨了面红脖子粗的竣江公一眼,也将略显窘迫却分明袖手旁观的伯阳君那神情纳入眼底,将手中酒盏一顿。   “胡公,你言之无理了,封邑之谏原是孤提出,怎么成了党大人蛊惑?论功行赏原为公理,怎么就是贪图富贵忘恩负义了?党大人是西梁朝臣,又岂是仅靠胡公施舍?孤素闻胡公豪量,怎么今日区区数盏,胡公竟就高了?说起酒话来。”   这话把竣江公噎得哑然失语,纵是不服,却也不敢将怨气发在大君身上,可见他也是外强中干。   而澜江公却要难对付一些,也才是当真蛮横,他冷笑道:“胡公的话虽不占理,不过党大人也的确太过托大,三盟政会的决断,又怎由他一个下臣左右?这可是逾制,轻论当流,重论当诛!”   这一上来,就直接要论罪了。   大君微笑:“庆公,党大人的意思是只要益国之政,三盟政会理应通过,难道政会的存在不是为了君国繁荣?抑或是庆公认为不该论功行赏?再者,今日是孤举办的私宴,并非朝议,哪有逾制之说,孤今日原本就想听听各位有何意见,还应畅所欲言。”   于是乎底下的贵族彻底沸腾起来,纷纷赞成论功行赏。   澜江公这才回过味来,感情大君今日听了他那番剖心置腹之辞,笑而不语并非赞同,却是铁了心的要与政会作对?于是丹田的怒火就不点自着,澜江公握拳强忍,才没说出不堪入耳的话,又是冷笑:“殿下初归西梁,对我西梁之祖制盟规不甚了了,封邑唯三姓王族才能荣享,怎能轻易册封贵族?”   “庆公,仿佛祖制盟规并未限定贵族立功不得封邑吧,也没有明文制定封邑唯王族特权。”   这还的确没有明文,不过是三姓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罢了。   “再者,孤以为任何规制都是为了君国繁盛,故而不该一成不变,而当因时制宜,倘若规制跟不上时势,便该修订。”   底下顿时一片叫好声。   澜江公越发恼怒:“但依据盟规,一切政令需由陛下提请政会协商通过才得施行。”   “庆公还是说的盟规呀……”大君意味深长的拉长语调。   “若依盟规,三盟政会应当以国民为重,而不该只顾私利!”   “此言有理,分明庆公与胡公是不愿让臣民分利,凭什么咱们舍身忘死征战疆场,却不能论功行赏,好处都被三姓尽占!”   渐渐群情沸腾了。   但大君不过稍稍一举手臂,贵族们便都一齐缄口。   “孤以为政会议臣绝不会只顾私利,但只不过,三盟政会议政只公布结果,政令被拒甚至不呈理由,这也实在难以服众,好比大隆帝君,为九五至尊,国政要令决断掌于一人,却也要听取群臣谏言,往往是服众之说才能被君上采纳,再是位高权重,也不能只说赞成抑或反对就能左右朝政。”   这言下之意,是指三盟政会之权太重,简直比过九五至尊了,而政会之断多为无理无据,有失公允,但凡伤及两姓利益之政都不得通过,贵族们的权益毫无保障,也难怪会被众人质疑。   再紧接着,大君竟又说起科举选仕的好处,若效仿大隆实行科举制,才更利于贤能之士为国所用,造福民众。   这话再度引起轰动,贵族们无不〖兴〗奋——西梁这时官制于三姓而言才有恩荫之说,至于贵族子弟,要想入仕,必须通过三姓举荐,再由吏部考核,倘若没有举荐,连考核的资格都没有,不少小贵族为了谋个官职都甚是艰难,更休提平民百姓与寒门士子,他们便是倾家荡产,也没有贿赂三姓举荐任官的资财。   不过在西梁也并不存在多少寒门士子,非贵族者要顾及温饱都不容易,哪有机会识文知书,效法大隆推行科举,起码在十年之内,受益者其实就是大小贵族,他们再也不用奉承三姓,就能得到入仕的机会。   相比立功封邑,此政令涉及面更广,受益者也更多更易,当然,对胡、庆二氏的打击也更彻底。   所以大君在两姓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之前,及时制止了议论纷纷:“今日是私宴,政事谈论到此也就罢了,还是欣赏歌舞消闲一日才妙。”   于是歌舞又起。   过了一阵,便有女眷辞席,三五成群去花苑里闲逛品茶,消化席上听闻去了。   而除两姓之外,其余宾客兴致勃勃,推杯换盏多了,也不时就有人离席“更衣”。   当竣江公脚步踉跄,被两个白衣侍女扶出殿堂之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一场祸事发生。   而远在东华苑的旖景,也正款待着受她邀请来的宾客。   肖蔓故然在坐——旖景本来不打算请她,因为来了也没有私话的机会,而短时之内,事情也不会这么快就有进展,来往太过频繁,只怕横生枝节,这条线必须在关键时发挥作用。但这回大君把旖景的邀帖一一过目,发现未请肖蔓,还专程问起。   旖景只好说宾客皆为贵眷,怕请肖蔓不合礼数。   大君不以为然:“你既与她投契,直接请来就是,若有谁小看了她,说三道四,我大君府绝不欢迎自恃尊贵的人。”   好吧,若太矫情,妖孽也会生疑,旖景干脆利落地下了帖子。   还有一些都是小贵族的女眷,从前上赶着奉承讨好那些,旖景对她们也是应酬的态度。   席上最尊贵者,当然是潼阳女君。   但今天她很不开心,完全没有往日的伶牙俐齿。   原因自然是大君闹的这出封邑风波,故然,伯阳君与父亲竣江公并不是十分和睦,竣江夫人更是看不起自家夫主,相比庆氏,胡氏显得更愿意与大君交好,而不是逼迫联姻,不过一旦伤及根本,比如政会将废……胡氏族人还是不愿妥协的——伊阳君那是独一无二的异数,他非但与生父不和,甚至整个庆氏宗家都不容他,庆氏得势失势与他都无干系,所以,伊阳君并不在意庆氏兴衰,他的倚仗反而是宛氏,是王室,政会存在他并不能获益,没了政会他依然还是西梁邑君,国之朝臣。   但是潼阳不同,她的父兄皆为政会议臣,所以,她并不希望政会被废。   今日她原本不想搭理旖景,而实际上旖景也并没专程给她下帖子,因为大君必邀胡氏,旖景哪会多此一举,更别说旖景压根没把潼阳当作知己,肖蔓渗入后,潼阳对旖景再无半点利用之处。   潼阳来东华苑,是在其母强劝之下的结果,竣江夫人在赴宴之前,认为与大君的关系尚可转寰,那么宠妾“倩盼”就不能疏远,当然,竣江夫人眼下是否这般以为,那就两说了。   总之东华苑相较西北方的“主战场”而言,这气氛更显平和喜庆,至少表面上。   直到一个白衣侍女入内禀报:“夫人,花苑里出了命案,大君遣人来禀,让夫人留在东华苑。”   这话让女眷们大惊失色。   旖景自然要问详细,那白衣侍女却有些不耐,实在是她也不知就理,前来禀报的侍卫语焉不详,干脆说道:“莫如婢子让那侍卫当面禀报夫人。”   旖景正奇怪怎么一个侍卫能出入后宅,瞧见诸位女眷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省悟过来是在西梁,想必这并非奇事。   可是等那侍卫一入厅堂……   旖景险些没有激动得拍案而起,其实她已经站了起来,为了掩示失态,才连忙追问命案的仔细。   因为那侍卫是个老熟人。   他是卫冉。   ☆、第六百四十五章 匿名书信,请见王妃   “仲夏君府宴”以贵族党促的死亡落下帷幕。   党促是被人杀害,官方纠出的凶手是胡氏做为西梁“三政”之一最后的一任家主竣江公。   可是在薛东昌以及孔奚临的心目中,真正的凶手却是大君殿下。   “不是我!”事发次日,大君终于在两个“伙伴”心领神会的目光注视下,态度坚决的声明他的清白无辜:“贵族们已经群情难捺,胡、庆族人的态度也已经被我洞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妥协,拱手把本应属于他们的权力转让王室,失去对各自旧部的掌控,我根本不需要再弄出这么件命案,只需等着政会否定因功封邑一议便罢。”   这段时日热爱与大君偶尔唱唱反调的孔奚临并没有轻信,他摇着手里的折扇,唇角轻轻上斜:“虽说世人都知竣江公心胸狭隘、性情暴戾,因为酗酒闹出的人命也不仅一桩两件,他又深恨党促,昨日当众破口大骂,诅咒党促不得好死,的确有行凶的前因,不过他当时已经醉酒,党促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就这么被他一刀穿胸,我是不信的。”   案子已经移交刑部,因为现场有人证物证,人证除了一应仆从,还有一个宾客,同样是贵族,他亲眼目睹了案发经过,指证竣江公杀人,而凶器正是竣江公随身携带的利匕,所以得报赶来的刑部尚书迫于西梁王“势必严察”的王令,立即就将当时因为撞破了脑袋陷入昏迷的竣江公抬回了衙门投入刑狱。   竣江公酗酒后犯下的恶行实在不是仅此一件,被他打杀的奴婢至少也有七、八个,甚至还有平民因为不小心冲撞,被竣江公一剑杀死,故而虽然他清醒后声称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矢口否定杀害党促,也实在没有说服力。   “证人郑雄虽为贵族,却是庆氏姻亲,昨日诸多宾客中,他算是态度中立者。”大君慢条斯理地说道:“郑雄这回也立有军功,是有望封邑者之一,不过他表现得并不热切,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还在意与庆氏宗家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不愿与庆氏闹得太僵,可见此人心怀城府,那就不是这么容易收买的。”   大君的意思是说他没法子收买人证,故而不可能令人杀死党促,却让郑雄自愿指证竣江公杀人。   “不过我也觉得真凶未必就是竣江公。”大君轻笑:“郑雄声称,他从净房出来,看见竣江公追着党促去了水榭,就担心闹出什么事端来,紧随上去,哪知就见竣江公执匕杀人,一刀子扎进党促胸窝,竣江公见罪行暴露,拔出凶器直扑郑雄,才被郑雄反击,撞墙昏厥,外头的仆从先是被竣江公喝退,后听郑雄高喊,才敢上前,见到的情形是竣江公额上有血昏倒在场,郑雄跪在地上,帮党促摁着伤口,党促无知无觉,他与郑雄都是浑身浴血。”   见孔奚临蹙眉思索,薛东昌仍然满面懵懂,大君拍了拍东昌的肩头:“郑雄是庆党,原本与胡党就是死对头,党促从前是竣江公的亲信,这两人闹得鸡飞狗跳与郑雄何干,他干嘛要上赶着插足,突地就担心起闹出事端来?”   “难道说真凶是郑雄?”薛东昌有如醍醐灌顶。   大君踱了两步,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推论,真相应当如是。”   ——案发现场虽在花苑,却是相对僻静之处,论是西梁民风开放,贵族设宴并不怎么避讳男女远隔,但设下给男宾女眷们使用的净房还是必须“南辕北辙”的,竣江公当时从宴厅被人扶出,就是为了去净房,这也决定了案发现场不可能是女眷们闲坐赏景的地方。   贵族赴宴,穿戴极其讲究,这就造成如厕时诸多不便,大君府的管事们自然不会轻疏这一细节,故而净房的布置也分外讲究,专门准备了让贵族宽衣解下佩饰的地方,一般而言,女眷们身边都带着自家奴婢,还准备有以防万一更换的衣裙,甚至修补妆容的脂粉,男宾们没这么麻烦,又因主家原本就备有引路的仆从,净房当然还有服侍的婢女,男宾一般不会自带奴婢去解决“三急”。   西梁人尚武,贵族往常习惯了佩带长剑腰刀,但因为是大君府设宴,多数人还是不会带着武器赴宴,不过竣江公不同,他原来就爱显摆,明明算不得剑术高强吧,还尤其喜欢收藏名剑利器,又因他是三姓王族,多少有些特权,赴宴时佩剑也不能算逾制失礼,他不仅佩着剑,还贴身携着把尤其喜欢的利匕。   竣江公那日的心情肯定相当恶劣,相比往日,喝酒就越发急快,竣江夫人大约对他糟糕的酒品十分厌恶,也知道规劝不住,因而一早就离席,眼不见心不烦去了。   竣江公离开宴厅意欲如厕时是被大君府的仆从扶着出去,可见他已经醉了。   等到了净房,粗手粗脚的小厮自然不会服侍竣江公宽衣解带,只将他交给了婢女。   若是普通宾客,婢女们大约也不会跟着去隔间,待服侍了宽衣帮助着摘取下腰间佩饰后,应是准备清水热茶,好待宾客们净手漱口,再服侍穿戴。但竣江公醉态明显,婢女也担心有意外情况,或许竣江公自己也需要婢女贴身侍候,总之应当是让人跟着他进了隔间。   除了及时清扫焚香的粗使仆妇,净房外间只有两个婢女当值,一个服侍竣江公去了,另一个还要照管闲事,难免就会分心。   这就导致了竣江公取下的一堆东西比如长剑、匕首、玉佩、腰带等物有可能成了无人看管的状态。   很巧,郑雄刚好也要进入净房,或者是刚刚解决三急出来,他一定看见了竣江公,知道那一堆东西归属于谁。   “郑雄私心里一定乐见新政通过,可他不想与庆氏闹僵,说不定在宴上就盘算开怎么利用旁人把事闹大,促成新政得以施行,当他看见竣江公随身携带的匕首时,也许就动了心思,想到了行凶嫁祸,他是庆氏的人,与胡党本就有旧怨,又亲眼目睹胡氏党羽对竣江公诸多不满,所以,下意识便私盗了竣江公的匕首以图诡计。”大君分析道。   匕首相比长剑,一来更有可能被竣江公疏忽,不至于当时就发现丢了东西,二来也便于郑雄私藏,不被旁人发现,因为当时,郑雄也想不到会立即就得到下手嫁祸的机会,他总不可能堂而皇之带着竣江公的长剑出去,事后再找机会暗杀胡党或者庆党,将凶器留在现场,嫁祸给竣江公。   也许郑雄当时还没有盘算好计划,但就是那心念一动,已经足以促发他顺手牵羊。   既然郑雄已然动心,并走出第一步,接下来他便会在周边徘徊,观察竣江公有何行动,至少得确定竣江公有没立即发现丢了东西。   巧合的是党促也往净房来了。   但他没有入内,他的席位相隔竣江公不远,亲眼目睹了竣江公被两个小厮扶着出厅,这时,他看见两个小厮候在净房外,问得竣江公还在里头,便打算回避。   党促没有喝醉,他也深知竣江公醉酒后的德性,不愿意与之正面冲突,所以,他看见不远处的水榭,就打算去里头暂时避上一阵,待竣江公离开。   这并非大君的猜想,而是已经在仆从口中得到了证实。   但倒霉的党促没来得及走进水榭,就被“完事”的竣江公出来时发现了。   竣江公瞧见党促急急忙忙的背影,顿时火冒三丈,拔高了嗓子喊了两声“党贼”,当然不可能将党促唤回,反而导致党促加速避走,与旧主在大君府宴上吵闹不休,的确是件失礼的事,党促不可能陪着竣江公耍酒疯。   竣江公拔脚就追了过去,两个小厮是大君府的人,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于是劝阻。竣江公哪里肯听,赏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甚至还拔剑威胁,让他们莫要碍手碍脚。仆从们大约也听说过关于竣江公的酒后恶行,知道这位是“说到做到”的主,被震慑住了,不敢跟上前去。   但他们也当然不会阻挠突然出现的郑雄上前规劝。   而水榭之中,也就只有被害人党促、行凶者竣江公、人证郑雄这三人,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仆从们并未目睹,但竣江公火冒三丈主动纠缠闹事却是事实,兼着恶行累累,众人无不相信他在盛怒之下,会代替神明执行“天遣”,以应“不得好死”之咒。   “案发现场,有竣江公已经出鞘的佩剑,说明他的确想杀党促泄愤,但党促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应是夺了竣江公的佩剑丢在一旁,两人之间确有打斗,我估计郑雄也真有‘劝阻’的举动,也许是他,也许是党促推了一把竣江公,造成竣江公昏厥。”大君继续分析:“而竣江公昏厥之后,党促多少还是有些慌乱,伤害王姓也属重罪,竣江公头破血流倒地,党促势必会上前施救,以图挽回。”   郑雄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悄悄拿出刚才私盗的利匕,趁党促不防,突下杀手。   “党促也是习武之人,虽被郑雄得手,却并没有立即倒毙,而是拼尽全力拔出胸中匕首,想要反击,但他显然已经无能为力,不过这番举动却造成了鲜血喷涌,溅了郑雄一身。”大君眉梢微挑:“所以郑雄才必须装作为党促止血,又编造出竣江公欲拔剑行凶,不遂,党促却不防对方身上还有凶器,被竣江公得手,当他上前阻止,竣江公却拔出利匕袭击,他是迫不得已才夺匕伤人以求自保的证供。”   郑雄的目的是要让竣江公死死地背上杀害贵族这口黑锅,造成因政见之争而引发血案,竣江公为泄愤杀人!如此,更会让诸贵群情沸腾,不遗余力地向三姓施压,促成新政顺利施行,这当然是胡、庆二氏之外,众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故而大君虽然分析出了真相,真要追究的话,也不是找不到证据——比如行凶者竣江公衣上血迹甚少,反而人证郑雄衣上血迹更多就是个漏洞。   但大君当然不会“察明真凶”,刑部尚书并非胡党,而是王室亲信,他会怎么断案就可想而知了。   郑雄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敢这般果决,全不担心被官方怀疑。   “这么一来,贵族与政会的冲突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万一政会妥协……”孔奚临蹙眉说道:“殿下的目的是要鼓动贵族废除政会,而不是仅仅实行赏功封邑。”   “两姓决不会妥协。”大君却是胸有成竹:“因为无论是澜江公还是伯阳君心里都很清楚,倘若当真通过封邑与科举之政,政会也是名存实亡,两姓王族丧失了对贵族的控制,没落只是迟早。”   待得政会否决新政,贵族们的怒火再难摁捺,党促之死便会成为攻击政会的利器。   失去了旧贵部众支持的两姓,难保执政之权,短时之内再不足惧,不过他们王姓尊荣仍在,尚且苟延残喘,若是将来贵族与宛姓王室产生新的利益冲突,难保不会再把两姓推上阵前,借着他们的名义逼迫王室。   留有隐患坚决不是大君的行事原则,势必趁此时机,将胡、庆二氏一网打尽,才能斩草除根。   大君正要落坐与孔奚临细细商议计定,便听人禀报“夫人求见”,人已经候在书房外头。   这让大君受宠若惊,连声喊请。   旖景交给了大君一封信函。   “门房递进来的,是自称商家仆妇者,送来两箱名贵丝绸以为拜见之礼,我却在箱子里发现了这封书信。”旖景满面忧色,一副不知怎么是好的神情。   因那封书信甚是简单,内容却很惊悚——   恳请楚王妃三日后未正,于云山茶坊一见。   ☆、第六百四十六章 卫冉渗入,肖蔓遭疑   旖景对昨日终止宴会的命案并不关注,但因为侍女入内禀报,当着诸多女眷的面,她当然要表现出震惊并且关切的样子来,本是走个过场,哪知满心不耐的白衣侍女直接就让卫冉出场,反让完全没有准备的旖景猝不及防之余险些失态。   卫冉这么快就见到了旖景,的确又是神奇的“仲夏君府宴”发生的诸多巧合之一。   早在庆氏春江君领副将之令随大君远征之时,就开始盘算要在大君身边安插亲兵做为耳目一事,卫冉只是其中一人。   这就注定了卫冉是唯一能得大君信任,渗入大君府的“庆氏暗人”。   之所以称注定,与卫冉紧随大君杀入北原边关时的骁勇,以及眼明手快一剑了结刺伤大君手臂的北原兵,并展示自己身怀医术,在战场上还能充当一把医官替将士们疗伤自然有些关系,骁勇善战、“多才多艺”足以引起大君的关注。   但这绝对不是关键。   大君开赴两盟,授令副将分别领两万部,与已经占据呈耶、东郑的北原人正面交战,自己率领余众绕往浩靖,欲夺西梁边关,切断北原援军。春江君十分担忧大君安危,特荐庆氏亲兵十人,声称都是英勇善战者,能助大君一臂之力。   这些人当然不会加害大君,而是想获取大君信重,战后,能继续追随大君。   故而就算卫冉再怎么骁勇,身上从一开始就打上了“庆氏耳目”的标签,他的命运应当也会与其余九人一样,战后便被大君退还春江君。   但卫冉找了个机会自荐,表明自己其实是薛国相的耳目,建议大君将计就计,也许能用他迷惑庆氏,庆氏好容易才在大君亲兵里渗入暗人,势必会对卫冉大为重用,将来庆氏行计若需卫冉配合,大君便能提早得知内情。   于是大君修书向薛国相求证后,便将卫冉对他的“救命之恩”夸大其辞,向春江君讨要了卫冉在旁视为亲信。   其实大君虽被北原兵刺伤,伤势却并不严重,不缺自保之能,兼着身边还有不少亲兵贴身护卫,卫冉若非眼疾手快,还抢不到把刺伤大君者一剑穿胸的功劳。   当然,卫冉也没瞒着他是卫曦兄长,两人出身宁海卫氏的〖真〗实身份。   是以当薛国相听说大君要将卫冉留在大君府时,显得十分惊讶。   “臣当初将卫冉安插去庆氏,故然是因他为晨微姑娘所荐,值得信任,不过臣以为,大君对卫家兄妹应当有所防范才对。”   薛国相这么以为,当然是因为楚王妃的原因,卫氏可是当今楚王母族,难道大君就不担心卫冉会被虞沨拉拢,解救王妃脱困?   “国相可认为卫冉兄妹是虞沨一早安插?”大君反问。   薛国相摇头:“若非东华公主和亲,楚王决无必要关注西梁内政,晨微姑娘早在数载之前就只身来了大京,那时和亲一事尚未发生。”就更没有人能料到大君会恣意枉为,把楚王妃生生掳来西梁幽禁了。   再说,卫曦一心只在以所习医术挽救病患,从不曾关注过西梁内政,这一点无论金元还是薛国相,都能确信。   “不说卫晨微,只说卫冉,倘若他真是虞沨安插,虞沨绝不会让卫冉自认身份,不是摆明让我生防?”大君摇头:“再者,我也察过,卫冉与燕子楼并无来往,和东华更无关联。”   正如虞沨所料,暴露燕子楼出来,势必会让大君将此作为标杆。   “国相可曾察过卫冉兄妹所称的身份是否属实?”大君又问。   “当然是核实过的,宁海卫家不比普通世家,这一支秉承的家训颇为怪异,自从东明时卫丞相致仕归隐,其子弟入仕者甚少,多为行商抑或从医,男子也就罢了,并且也纵容家族女儿研习医术,或者操持商事,不过虽他们家训如此,经商行医的世家依然会受大隆望族奚落,尤其女子,更不被世俗所容,是以晨微姑娘虽不曾受家规约束,其医术却不被大隆民众信服,才干脆禀明家人,只身前来大京开设医坊。”   大隆对女子礼教约束甚严,卫曦虽有家人支持,但别说她的剖腹治疾之术不为世俗认可,病患甚至不会主动请女子出诊,大隆虽有医女,那也是有的坊间名医为贵妇诊疾时预备,因为男女有别,郎中们可不能对女性病患进行触、望,这时就需要医女代行,但医女顶多也就是粗通医理,世人多不信任医女有治疾的本领。   相比而言,西梁就宽容多了,更利于卫曦凭借医术立足。   “卫冉虽习医术,但并未行医,也没有与族人一同打理商事,更不曾入仕,倒爱与一帮子游侠结交,为人颇为好义,他之所以来西梁,是因路遇一勋贵子弟欺民,忍不住动手把人教训了一番,这下捅了漏子,惊动了官衙去卫家逮人,宁海卫氏远离仕宦,又与青州卫家素无来往,在当地早不算望族,顶多算是小有富产,还有旧日世家的名声罢了,惹不起勋贵,是以卫冉不得已,才远走西梁避祸。”   这些事情,薛国相是一一确定过的,而卫冉在来西梁之前,自然当真趁机教训了一顿那个不可一世的纨绔,造成“避祸”的假象。   就算多智善谋有如薛国相,也万万想不到表面游手好闲的卫冉实际上却是江湖暗盟的首领,五义盟主身份神秘,当初连虞沨都没察出蛛丝马迹,将这个东明末年收容走投无路的流民反抗哀帝暴政的江湖组织与宁海卫氏联系起来,作为外邦人的薛国相,就更不可能察出其中真相。   “卫冉在西梁没了家族倚靠,堂堂男子也不可能依靠妹妹养活,这才让晨微姑娘荐他去贵族府邸谋个侍卫之缺,他不愿行医,一手剑术却甚是出众,我考较了一番,倒觉得凭他身手做个侍卫有些可惜,想到殿下当日坦言,势必会对政会动手,所以将卫冉干脆安插进了庆氏宗家。”   卫冉到底是异邦人士,留在金元公主府任亲兵不那么合适,薛国相认为卫曦直言出身,实为示诚之意,又没将卫冉直接荐给金元公主任王室亲兵,也是明白分寸的作法,而且他没察出卫冉任何蹊跷,所以对卫冉还是相对信任的,正好他打算在两姓广布耳目,因为卫曦深获金元信任,卫冉决不可能背叛宛氏反而被庆氏收买,作为暗人刚好合适,却没想到卫冉又被春江君当作耳目安插了回来。   于是卫冉的作用就更显重要,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大君即使知道他出自虞沨母族,也没有轻易就弃之不用。   大君当年为了图谋大隆帝位,对各大望族颇多暗暗关注,尤其卫氏做为虞沨母族,大君哪能全无所知,可是据他所察,别提宁海卫氏,就连青州卫氏与楚王府的关系都十分疏远,就说当今礼部尚书卫予仁,也就是被高宗强迫入仕来到锦阳后,才与虞沨有所来往,除卫尚书之外,卫氏族人怕是见也不曾见过虞沨。   兼着宁海卫氏公然许可子弟行商、医等贱业,青州卫氏对之大为鄙夷,怕是百年以来都没有来往,完全无视这支族人,大君怎么也不相信虞沨竟与卫冉私下勾通,并暗中安排他潜入西梁,除非那人能未卜相知,料到自己会掳走旖景。   大君认为这种可能太过荒谬可笑。   他哪里能想到因为清河君命运与本来的轨迹发生偏移,以致让虞沨隐隐察觉危险,还真像未卜先知一般,未雨筹谋到这般地步,把五义盟主作为暗棋安插到了西梁,当然,虞沨当时也没料到卫冉的〖真〗实身份,全因卫冉“我与世子原本不是外人”的提醒,兼着虞沨得知晨微与卫冉是兄妹,联想到她剖腹治疾之术,这才与宁海卫氏牵联上了。   卫冉赶赴西梁之前,用他本来的身份在家乡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其实是得自虞沨示意。   卫冉也立即明白过来虞沨的谋划,所以让妹妹卫曦干脆将他们的出身告之金元与薛国相。   就算大君本身狡诈多端,也保不住被这虚虚实实又加上诸多巧合的谜局蒙蔽,在卫冉的“危险”程度上做出错误的判断。   “既然卫冉决不可能是虞沨预先安排,便不能放过利用他迷惑庆氏的机会。”大君以为,只要今后对卫冉仔细盯防,确定他不被虞沨收买就不礙事。   再者卫冉做为亲兵侍卫,也不可能常常出入后宅,没有大君许可,卫冉是进不了二门的,更不可能与旖景有什么接触。   于是大君放心地把卫冉留在了府邸,交待给薛东昌将他视为亲信,还安排成了个小头目。   设宴时突生命案,大君得报后,便让卫冉带人封锁现场,等刑部官员处置。   作为议臣,姻亲还被“无端牵连”的澜江公与春江君父子当时也在现场“协助”大君察断真相,大君为了显示他对卫冉的信重,才专门授令卫冉去东华苑嘱咐旖景莫要在花苑乱走,于是卫冉已经成功渗入的事就这么被旖景得知。   旖景当然明白卫冉渗入的作用,可不是为了与她接触联络,因而也只是询问了命案的仔细,就将人打发。   而且据她观察,甚至连肖蔓都不认识卫冉,旖景不由得欢欣鼓舞,笃定卫冉在西梁极其“隐密”这回楚心积虑地渗入,应是虞沨已经有所计划,着手要救她脱困了。   旖景万万没想到次日清晨,她就会收到这么一封诡异的书信,指明她楚王妃的〖真〗实身份,并且约她碰头。   那几箱绫罗绸缎是以富商沿氏的名义送入,并指名道姓是送给“倩盼”娘子,大君府的门房晓得沿氏旗下霓衣绣坊的女掌柜与夫人有些来往,并没在意,草草看了一眼箱子里的绸缎,就让人通禀给了大君。   大君起初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绿卿苑里横竖有盘儿与白衣侍女们盯着,他并不担心在众多耳目下虞沨还能送入什么书信,于是一挥手,便让人直接将礼物送去旖景跟前。   那封书信还当真是被盘儿先发现,可她不识字,犹豫了一番,并没有给白衣侍女们察看,而是直接交给了旖景。   可以想像旖景拆看书信时的震惊心情,就连夏柯在旁睨了一眼,也是勃然色变。   当夏柯准备掩饰情绪时,已经接触到盘儿孤疑的目光。   但旖景很快断定此事与虞沨无关,他决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送信进来,并直接邀她去外头碰面。   倒像是不明就理之人的作法,以为旖景能〖自〗由出入,并且大君毫不设防。   但究竟是谁能洞悉她的〖真〗实身份?!   旖景立即感觉到危险,并且也做出了万无一失的应对,她还没等盘儿询问,就将那封信函紧握手中:“大君现在何处,我有要事,需要立即与他商议。”   她是在电光火石间就已经洞悉,信中点明她楚王妃的身份绝对不是为了救她脱困,反而是威胁的意味更重一些,旖景并不清楚送礼拜见的沿氏与肖蔓之间有所关联,而她的身份万万不能曝光,眼下能阻止挽救之人唯有虞灏西。   可是!旖景看见大君观信后眉心紧蹙,竟冷笑而言:“好个沿氏,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东昌,速去霓衣绣坊,把那个肖氏给我拎来!”旖景大吃一惊,连忙追问:“与肖掌柜何干?”   ☆、第六百四十七章 深入分析,引蛇出洞   旖景话才出口,就明白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了,诚然,她已经让虞灏西相信了与肖蔓十分投契的表像,但因为横生变故,虞灏西已经对肖蔓生疑,难保不会怀疑她太过维护的态度,于是为了稳妥起见,旖景紧跟着又柳眉倒竖地追加一句:“殿下的意思是,肖掌柜接近我是别有居心?”   这便又成了因为被人算计而恼,因此才要追根究底的情态。   只旖景正紧张地关注大君的神色,不想又有个“不甘寂寞”的人插话,阴差阳错地给了旖景合情合理发表见解为肖蔓“申冤”的机会。   这人是孔奚临。   他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苏五娘,你一手棋艺的确让人不敢小觑,本还以为当年京都双华明慧过人之说也不是虚传,就算眼下不记前事,也总该明白人情事故,哪知却让人大失所望,一个商妇,花言巧语的奉承讨好,便能欺哄得你引为知己,你难道不知商人图利,攀附贵族本就有所目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以为肖氏是以诚相待?殿下,这事是明摆着的,定是苏五被肖氏蒙蔽,言谈间泄露了身份,这才被沿氏知情,打算用这把柄威胁,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好呀,既然孔奚临嘴皮子一动,就把责任扣在了旖景头顶,那旖景当然是得辩上一辩的,顺便把肖蔓择清。   但旖景首先表现出来的却是惊讶:“原来孔郎不是结巴呀?”   “卟哧”一声,薛东昌十分捧场。   孔奚临显然就不是那么愉快了,“阴阳怪气”僵在唇角,那着意慵懒轻斜的目光也瞬息锐利起来。   大君殿下顿时来了精神,笑靥如花地问道:“五妹妹怎么会以为奚临是结巴?”   “殿下有所不知,您远征期间,孔郎虽隔三岔五就找我对弈,数月以来统共说的话也不比今日字多,这让我十分疑惑,若非亲耳听他开过尊口,我甚至都要怀疑孔郎患了哑疾。”旖景原本并不在意孔奚临那善恶难辨的态度,但也不想忍耐他存心找碴。   “我那是不屑与你多话。”孔奚临轻哼一声。   “我可没求着孔郎与我对弈闲谈。”旖景还了他一句,衡量着火候刚好,两人间已经达到了彼此厌恶的情境,这才开始反击:“不知孔郎怎么就以为我引肖掌柜为知己,而对她毫无防备,甚至会把原本身份泄露出去,授柄于人?肖掌柜是商妇,她通过潼阳女君与我攀结,无非是为了接下大君府的绣活,以图财利罢了,她自是要奉承讨好,但霓衣绣坊的手艺也的确不凡,兼着肖掌柜诸多殷勤,又晓得许多坊间趣闻,与她来往我倒是身心愉悦,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喜欢与横眉冷对者多话不是?”   旖景看向大君:“殿下,我虽不记前事,但前些时候也受了薛夫人与皎玉不少提点,知道怎么与人应酬,我也并非不晓得分寸,又怎会把身份轻易泄露出去?”   “我相信五妹妹没有泄露。”大君立即说道,颇带着些警告的盯了孔奚临一眼。   旖景与肖氏来往,都在盘儿的监视下,倘若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盘儿早就禀报给了大君,大君这句信任的话也不是无根无据的空谈。   “那么殿下能否告之为何怀疑肖掌柜?”旖景理所当然地问道。   “今日送礼的沿氏,正是霓衣局的东家,而霓衣绣坊本属沿氏旗下之商铺。”   原来如此,旖景微微蹙眉:“这么说肖掌柜确有可疑之处,但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能察知我的身份,再有,昨日肖掌柜还来赴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蹊跷。”   “她当然不会表现出蹊跷,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将来还怎么与苏五娘你来往结交?”孔奚临虽收到了大君殿下的警告,但今日尤其心浮气躁,没忍住又奚落一句。   “孔郎言之有理,可是我更不明白了,倘若肖掌柜怕被质疑,为何沿氏要公然送信?这不就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们捏住了我的把柄,想要借此讹诈,此地无银的事情既然都做了出来,哪还怕担这嫌疑。”   “对呀!”薛东昌重重一拍膝盖:“殿下,这事有些蹊跷,倘若当真有人要做威胁的事,又怎会堂而皇之以真面示人,既然决定真面示人,肖氏昨日有的是机会直言,何必隔上一日再送密信,岂非多此一举?”   “肖氏也许是没有避众直言的机会罢了,沿氏虽是富商,在西梁有些根底,却还没胆量直接与大君叫板,但他们却敢威胁苏五你,所以才要避开大君府诸人,与你私见。”孔奚临道。   “这话不通,沿氏哪能不知殿下对五娘的看重,五娘出行,哪能没有侍卫护从。”薛东昌说道。   “殿下,我怀疑送信人根本不是要绕开殿下,而是因为没有与我见面的机会,并且不愿以真面示人,才会假借沿氏的名义送信,这事应当与沿氏、肖掌柜无关,否则实在解释不通。”旖景分析道:“我并没什么值得旁人要胁,他们的目的势必要殿下才能达成,沿氏既是富商,难道仅为图财,就敢明目张胆要胁大君?”   旖景眼看着虞灏西蹙眉颔首,这才微微吁一口气,经过这一番辩辞,总算暂时把肖蔓择清了,这条联络可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倘若就此中断,虞沨再要让暗人渗入就大不容易了,卫冉不得不冒险与她联络,那么就有大有可能暴露。   可是要彻底洗清肖蔓的嫌疑,必须察明送信人的身份。   “西梁人见过苏五样貌者本就不多,若非苏五娘言辞不慎被人察知,这事又怎会被人洞悉?”孔奚临尚有不服,强辞夺辩:“倘若真与沿氏无关,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送信人势必是得了楚王虞沨的嘱托,意在私下联络苏五娘,好救她脱身。”   孔奚临说这话时,又不无讽刺地斜了旖景一眼,暗暗冷笑,真不知虞沨得知他处心积虑好容易找到机会送信进来,却是被苏五自己个儿交给大君会是什么心情。   但他话音才落,这回甚至不需要旖景反驳,大君就劈手夺过孔奚临手里摇摇晃晃的折扇,“啪”地敲在他的脑门上:“小五,我看你是没了狠爹恶母在上头欺压,日子过得太悠闲,脑子生锈了不成?这么可笑的话也说得出口,简直比东昌还不如。”   薛东昌分明是躺枪了,可却并不在意,甚至颇为安慰地叹了口气:“殿下明智,小五一直就不如我,您总算明白过来。”   大君压根就不信虞沨会用这么可笑的方式“解救”旖景,明晃晃地送信进来约人在外头碰面,当他虞灏西是死人不成?倘若虞沨真认为这办法可行,何不趁他远征时就着手施行,怎么想也是那时成算更大,但是大君当然不愿在旖景面前夸赞虞沨的聪明才智,万万不会行此下策,硬生生地就将话题扭转了:“我认为五妹妹的分析才合情理,送信人势必不是为了图财,而是有更大的目的,却不想以真面示人,说明必怀忌惮,既然他晓得借沿氏之名才能把信送到五妹妹手中,应是知道五妹妹与肖氏有所来往,五妹妹可有怀疑之人?”   “眼下还不好说。”旖景摇头:“但这信不早不晚今日递入,应该此人也是刚刚获悉我的身份,那么昨日赴宴者都有嫌疑,因为肖掌柜是我邀请之宾,那十余女眷都看在眼里,我更想不通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获悉我的身份?决不是我泄露出去,那么唯一可能就是有人认出了我,但仅凭样貌,还不足以让对方笃定。”   “倩盼”与楚王妃肖似已是街知巷闻,纵然有从前见过旖景者,也只以为“果然肖似”,并不能断定两者原为一人。   旖景自打上回与大君出了一趟门,一载以来并没出去抛头露面,接触的外人也十分有限,除了与潼阳曾有数面之缘,那些小贵族的女眷都不曾见过楚王妃,她们不可能洞悉真相,那么,唯一可能的是昨日赴宴的宾客中,有人认出了旖景,并且笃定她并非倩盼而是楚王妃。   可是谁有这般本事?   旖景确信,西梁贵族除了安瑾,应当不可能有人将她一眼认出,那么,究竟是凭借什么以致对方断定她的身份?绝非样貌的话……   旖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是夏柯!”却被大君抢了话:“应是有人认出了五妹妹身边的婢女。”   那么这个范围就十分狭窄了,无非是那几位曾随金元出使大隆的女君,才有可能注意到当初楚王府的婢女出现在与王妃肖似的“倩盼”身边,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真相。   但这话旖景不能出口,她正在失忆当中,哪还记得从前与多少西梁贵女有过来往。   不过此事还有想不通透的地方。   果然,就听大君追问:“五妹妹昨日可与胡、庆二氏女君碰面?”   旖景说道:“我昨日并没有出过东华苑,除了邀请的那些女眷,并不曾见过旁人,夏柯一直也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也就是说,见过的女君唯有潼阳。   “潼阳?”大君蹙眉,实在怀疑:“她若是有那记性,一早就认出了夏柯,却等到这时才发作……难道说是打算以此为胁让我解救竣江公?”   “倘若真是潼阳,大可不必遮遮掩掩,因为一旦提出目的,她的身份就昭然若揭。”旖景也很疑惑:“我想,除了潼阳,是否有可能是旁人……或许是昨日随同女眷的婢女,可能是从前识得我与夏柯之人。”   旖景不敢肯定,她从前在大隆也算交游广阔,常常抛头露面,夏柯又是专门跟着她出门赴宴的丫鬟,很有可能被人记认,那些大隆贵妇、贵女身边的侍婢,也有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流落至西梁,凑巧昨日随同主家赴宴,认出了她与夏柯,但旖景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异禀,自是不可能记得那些有过一面抑或数面之缘的侍婢,只怕夏柯也没有发现蹊跷,否则也不会全无示意。   相比大君,旖景更是忌惮这个躲在暗处知晓她真实身份之人,一定不能放过。   所以,她表现得很主动:“殿下,若要察出此人,三日之约我便当亲赴。”   大君犹豫了一番,微微颔首。   而孔奚临见这两人三言两语就分析出可能的真相,总算摁捺了不服与小瞧之心,那鄙夷的目光才没再时不时地刺向旖景,转面盯着窗外的一枝花梢发呆。   于是三日之后,旖景在薛东昌所率浩浩一队亲兵的护侍下,身边还跟着十余白衣侍女,气势汹汹去了云山茶坊,及到未正稍过一刻,推门而入的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衣老妪,满脸岁痕,十指粗糙,竟似一个操劳农事粗活者,看上去与贵族没有分毫联系。   但此妪言辞甚是犀利。   她也不在意雅室里虎视眈眈的薛大统领,脱口就是一句:“真没想到,堂堂楚王妃竟然红杏出墙,背弃大隆宗室夫家,竟自甘来我西梁为个见不得光的侍妾!”   ☆、第六百四十八章 闻言察据,铲除祸根   旖景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微抬眼睑打量满眼鄙夷的这位老妪,确定此人对她心怀恶感,绝非仅仅是为讹诈,她在西梁并没有得罪交恶太多人,也就是曾经泼了吉玉女君一脸茶水……并且她的存在也只让那么一位如鲠在喉,心怀忌恨,以致于连带底下亲信都对她难掩厌恶。   送信人已经被猜度得十之八九了,但旖景心中十分沉重。   倘若真与庆氏有关,局面就极其不好收拾,虞灏西再怎么势大,眼下还没有独掌大权,总不能灭了庆氏阖族的口。   但眼下操心怎么收场还不是时候,总得进一步确定先前的推断。   旖景轻轻一笑:“我实不知嬷嬷这话从何说起。”   “王妃何必装模作样,你应信赴邀,便是心虚。”老妪冷哼一声,目光更如鹰枭。   这下连薛东昌都看出了来人绝非真如表面的普通平民,或者粗使仆妇,这般气势,一般人可端不出来。   “我是因为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好奇不已,这才想来瞧瞧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罢了,大京民众皆知我与楚王妃肖似,以此为由威胁我出来碰面的,倒只此一桩……嬷嬷与我并不相识,想必只是受人之令而已,我没有闲情与仆从废话,倘若嬷嬷背后人不想露面,也就罢了,我不怕尔等把那话张扬出去,也得有人相信才是。”旖景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盏送客。   “凭你,还不配见主子。”   好,这就是说送信人真是贵族,旖景暗忖,语气淡淡:“这么说来,送信人就并非沿氏了。”   这话却是专门说给薛东昌听的,好让他去虞灏西面前学舌,彻底洗清肖蔓的嫌疑:“倘若真是沿氏,既然早报了名,何必这般遮遮掩掩不敢露面。”   老妪大概也明白被人套了话,难免恼羞成怒:“废话少说,王妃真不在意揭穿身份?我看未必吧,西梁王室或许能容区区侍妾,却不容不守妇道抛夫弃祖的妖妇,倘若陛下与王后得知,就算为了维持与大隆的邦交,也会让你死得神鬼不知……王妃以为没有证据?纵然世人皆信肖似之说,可王妃怎么解释身边侍女出自楚王府?我家主子手里可有人证,我提醒王妃,人证的身份是你怎么也否定不了的。”   旖景微扬眉梢,很好,这话含量丰富,首先确定纰漏当真出在夏柯身上,还有一位拿出来就无从抵赖的人证……果然是有“故人”认出了她,并且这位故人身份还不简单,再有,这位故人大约不知她是被虞灏西强掳来此,竟笃定她是与那人勾通私奔?看来这位故人应当对自己也没有好感,并且十分厌恶,才会不察究竟下此定论。   再者,送信人应当不知楚王妃被掳不知所踪一事,才笃信人证之言,这事打探不难,说明送信人还没有时间去核实,极有可能是在大君府宴上才得获实情,就迫不及待地欲行要胁之事。   如此一来,推断“故人”是从前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的别府奴婢就不大站得住脚了,一来旖景自问并非广结恶缘者,不可能让旁人侍婢恨得咬牙切齿,再者,就算“故人”曾是大隆贵族府邸的侍婢,她的证辞也没有将自己“钉死”的力度,这位人证的身份一定有让自己百口莫辩并且引以为忌甘心受胁的理由。   应当是一旦露面,自己就会大感惶恐手足无措,那么不可能是自己全无印象之人。   也就是说“故人”不会是当日赴宴女眷身边的婢女。   那么有谁还能目睹夏柯与她一同出现?   范围已经很狭窄了,简直就是呼之欲出。   旖景的笑意就越发舒展,这自然又引来老妪更大的鄙夷,她似乎是真不愿与旖景废话,直接提出条件:“王妃若不想身败名裂,只有一个选择,劝服大君主动撤回因功封邑之谏。”   “嬷嬷的话我会带到,但大君是否甘愿可不是我能担保。”旖景轻笑,心中一片冷沉。   不是普通贵族,送信人势必就是两姓!当然旖景更偏向庆氏。   “大君明知王妃身份,还如此宠爱,可见王妃足以左右大君的决定,我言尽于此,王妃可得琢磨仔细。”老妪拂袖而去。   旖景与老妪并不复杂的言辞交锋,当然被薛东昌一字不漏地转告了大君,而鉴于此事真相不过少数人得知,大君也需要听取意见,于是这日留了旖景在书房,又请来薛国相与孔奚临商议对策。   旖景为了根除隐患,自然也不能太过无为,她没有多论西梁政事,把要胁者确实身份的难题留给虞灏西,只表达了自己对人证的见解:“据那老妪所言,不难推断这位人证曾为我之旧识,一旦露面,我便会大感惶恐,那么,似乎不大可能是当日随往东华苑的婢女,因为我即使不记前事,见而不识,夏柯应当会识得此人。”   夏柯当然被大君盘问过,她并没有发现宴会那日有面善之人。   不过旖景说到不记前事时,略微有些心虚,撇了曾经出言暗示的薛国相一眼,却见他蹙眉沉思,压根没有在意。   旖景微觉安心,看来她的感觉是对的,即使薛国相有所判断,也不会提示虞灏西。   她继续分析:“当日我从绿卿苑出来,径直前往东华苑,便再没外出,当时赴宴者大多未至,不大可能有别家侍婢认出我与夏柯。”   当时庆氏女眷虽然早至,可旖景并没与她们路遇,庆氏仆丛也不可能在主家花苑乱走,所以“故人”是跟着庆氏女眷入府的机会极其细微。   大君挑眉:“五妹妹是怀疑所谓人证是出自大君府?”他忽地想起内宅仆妇当日换了个遍,那么极有可能是前院调入的婢女在那日认出了旖景与夏柯。   “这事不难,内管事应有当日侍宴奴婢的详细名单,不怕揪不出这人。”大君想到即行,下令薛东昌立即去内管事那调来名单,找出身份可疑者,再让夏柯悄悄认人。   “殿下,眼下关键是确定威胁者。”薛国相说道:“以我看来,无非两姓之一。”   这也是明显的事,对方目的意在阻挠封邑之谏,那就决非普通贵族。   “他们让殿下主动撤谏,是要转移贵族对政会的不满,借此收拢人心,而让殿下成为众矢之的。”薛国相分析道。   关于西梁政务,旖景理智地选择了缄口,万一表现得太过智慧,无疑会让虞灏西怀疑她失忆之说,但她并没有掩示关切,而是提出了关键:“倘若是两姓,只怕隐瞒不住。”   “五妹妹安心。”大君轻笑:“我怀疑这与两姓宗家无干,不知是哪个女君自作主张,实际上,我已经着人盯紧那老妪,她既然与你碰了面,当然要回去复命,威胁者是谁很快就有结果。”   薛国相颔首:“上昼时,三盟政会已经否决了封邑之谏,只待明日朝议时将结果公之于众,倘若是宗家主谋要胁,他们不会这么仓促就行决断,当然是要等殿下答复后,最好等殿下撤回上谏,政会便不会被贵族质疑。”   “正是如此,政会已经否决新政,有谁还会天真的以为我撤回上谏就能平息贵族的怒火?可见并非两姓决策者在施威胁一计,也不知是哪个头脑简单的女君行事。”大君满带讽刺。   孔奚临已经一口断定:“必是吉玉。”   旖景破天荒地赞同了孔奚临的判断,但她当然不会表示出来。   “倘若只是吉玉在自作主张,这事好办。”大君目中杀意一掠,唇角微卷:“不过为稳妥起见,待消息回来后,再让卫冉去试探澜江公一二即可。”   消息很快就被暗卫递回,灰衣老妪在郊外兜了一圈儿,到一民宅换了身打扮,乘车进了梁阳君府——正是吉玉女君的家门。   大君虽没与卫冉细说旖景的身份,却交待他“暗会”澜江公父子,据打探,大君已经决意废除政会,挑拨贵族联名上谏,这事怕是不能收场,澜江公应当立即决断,或许能掳得大君宠妾“倩盼”为胁,逼迫大君出面平息贵族的议愤,卫冉既已渗入大君府,愿助澜江公一臂之力,将“倩盼”掳出。   且不论卫冉听了这番话后满腹孤疑,当他通过暗人送信,与澜江公父子私见,依照大君嘱咐把这话转达后,澜江公也是嗤之以鼻。   “大君是什么企图这还用说,我庆氏与他决不能善了,区区侍妾又能起什么作用,你当大君为了美人会置江山不顾?大君立意打压政会,无非就是企图将来君王独裁国政,贵族们再怎么闹腾,想废除政会也是妄想,哼,大君想要继承王位,也得看我庆氏许不许他,宛氏嫡系可还没有死绝,已经有人对我示诚,只要助他登位,势必力保政会!”澜江公眉飞色舞,显然已生与大君刀戈相见的决心。   他叮嘱卫冉,不要轻举妄动,主动等庆氏联络即可。   卫冉当然把澜江公的态度转告了大君:“殿下当心,澜江公已怀叵测之心,怕是会暗害殿下。”   只有大君死于非命,与澜江公勾结的宛氏嫡系才有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资格,而将来王室若立场坚决,澜江公自然不惧贵族群情激愤。   大君轻笑,很好,澜江公的确没有让他失望,正大踏步地走向死局。   澜江公既对“倩盼”的作用嗤之以鼻,说明他还不知旖景身份,那么只要及时解决了吉玉,这事情就算了结。   当然,雪莲姑娘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夏柯把她一眼认出——   “殿下,定是此人,她原名莲生,是东华公主旧婢,后因心怀叵测,被王府发卖,不曾想却流落到了北原。”   偏偏大君攻破浩靖六郡,又将这祸害带了回来,险些坏了大事!   ☆、第六百四十九章 以你之死,引发冲突   从天边亮起鱼肚白,直到炙阳当空时分,忙碌了半昼的浣衣房才渐渐清静,一排倒座房最靠边的屋子里,虽有角落敞开的窗户透风,但仍然弥漫着一股湿闷闷的热气,窗子底下一张硬板床上,莲生半靠着竖起的引枕,听着身边“同室”渐渐口齿不清的那句唠叨:“真羡慕你,入府不长,就得了内管事看重,昨儿个是第二回找你了吧,不定是想把你调去内宅……”   莲生听着“同室”半句未完的话后,发出均匀绵长的鼾声,又往里挪了挪身子,侧面去看窗外的景致……其实根本没什么景致,偌大的院落分列着竹架,密密地搭着床单、纱纬与衣裙。   人就是如此,处于不同的境遇,欲望也会有所变化。   莲生想起三年前,她的愿景是留在关睢苑里,争取成为楚王世子的妾室,可是眼下,她唯一的希望便是争取一个较好的处境,离开浣衣、洒扫被人呼来喝去的生活,重新成为某个贵女或者贵公子的一等丫鬟。   她早已过不习惯贫寒劳作的苦日子,事实上自从被世子从牙人手上赎买,她的日子就与从前有了天差地别,即使那时与安瑾在府外,也没有受过多少艰苦,就算后来因为小谢氏的苛待,受过一些折辱打骂,也是挺挺就过来了,并没有觉得暗无天日。   可是因为世子妃的不满,她登即就被打回原形。   甚至被远卖别国,再也没有回到大隆的希望。   她好不容易才在浩靖郡守府里混到个二等丫鬟的等级,并且帮着郡守府宠妾将毒害主母的计划完成,眼看着有望配给管事,哪知浩靖就被大君攻占,她与许多奴婢一同成了战利品,被带到西梁,再度沦为最为低贱的奴婢。   老天真是瞎了眼。   命运多舛、历尽坎坷的莲生姑娘当然明白身为北原俘虏的奴婢在西梁永无出头之日,进入后宅?不,好比她这样的身份绝无可能。   原本应当是这样,不过现在却又不一定。   莲生尤其感谢贼老天还没赶尽杀绝,让她无意间窥得那桩隐密,并且转眼就得天赐良机。   不说为了拼一个出头之日,单单只因为可以报复苏氏,她也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当她耳闻目睹吉玉女君对苏氏的满腹怨恨,立即就拿定了主意。   更别说吉玉女君身份尊贵,大有可能在铲除苏氏之后成为大君府的主母,再是不济,也有能力把她赎买出去,脱离粗使仆妇的悲惨命运。   莲生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她深知大君府管理森严,不抓住这个机会,她不可能再与吉玉有任何接触。   所以在宴会上,莲生鼓起勇气唤住吉玉,声称有办法让苏氏身败名裂不得好死,条件是要让吉玉在事成后许她一个富足安稳的将来。   莲生认为自己仅仅需要做的事,就是把苏氏的身份泄露给吉玉,这并不承担任何风险,接下来的事也不需要她费心,吉玉若是要让她作证,势必会先把她从大君府解救出去。   她心情愉悦地等着事情暴发,苏氏倒霉,而她扬眉吐气的那一日。   “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莲生的遐想,内管事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莲生听说是要调她去大君院子里服侍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应当感觉到危险的,不过内管事的态度实在和蔼甚至有些殷勤,以致让莲生产生错觉,几乎要以为是大君看上了她的美貌。   却是被直接带去了刑室,莲生懵懵懂懂地看着幽暗的石室里那些焕发着寒光的刑具,这才醒悟过来大祸临头。   为时已晚。   薛东昌亲自负责审讯,只是将人吊起用鞭子抽打时,莲生尚且能咬牙切齿地咒骂,并豪言壮语,绝不招出同盟。   薛东昌很温和地告诉了莲生接下来的程序,让人搬来一张小型铡刀,告诉她用途——专程用来切断指尖,注意是指尖,不是指甲。然后薛东昌再捏起一枚长针,浸入一盆子毒液,很贴心的提醒,这并非剧毒,不过会让人觉得刺痒难忍,而毒针会从切断的手指一根根地扎入……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可受不得这样的苦,好好回答我的提问,我自然给你一个痛快。”   莲生就这么崩溃了。   薛东昌的问话很简单,首先,确定莲生是把旖景的身份泄露给了吉玉,第二,当时吉玉听说事关“倩盼”时,特意打发了白衣侍女。   薛东昌说到做到,一剑割断了莲生的脖子。   这姑娘在临死之前,还心怀安慰,因为她以为纵使搭上了性命,总归是摆了苏氏一道,吉玉女君决不可能放过苏氏,而苏氏的真实身份一旦公布就足以致命。   果然随着处境越渐艰难,欲望便会一减再减。   但莲生并不知道就在她咽气之后的次日,吉玉也即死到临头,她可怜的欲望注定再度落空。   “仲夏君府宴”因为贵族在大君的挑拨下群情激愤,使两姓成为众矢之的,这让当日赴宴的庆氏女眷极其不满,率先辞席,而心情最为复杂者便是吉玉女君。   尤其是在听母亲梁阳夫人那句话后——   “别再心存妄想,与大君联姻之事就此作罢,庆氏与大君必定势不两立。”   这就导致了吉玉女君听闻那桩让人震惊的密闻后,首先想到的竟是隐瞒长辈。   她很清楚大伯澜江公的脾性,甚是自以为是,一但拿定主意就不会轻易动摇,决不会采纳她一个闺阁的计谋,这回大君算是彻底与政会撕破脸皮,庆氏势必要出这口气。   归家之后,经过对父亲靖江公的试探,吉玉彻底打消了与长辈们坦诚的心思,她打算私下行为。   因为靖江公已经直言警告吉玉:“你大伯再三叮嘱,从今以后,再不要与大君私见。”   白衣侍女真正效忠的是宗家,吉玉不敢泄露天机,对于此事,她唯一信任之人是乳母,她的乳母曾经因为对她太过宠纵言听计从,以致被生母靖江夫人忌恨,打发去庄子里做了五、六年的苦工,后来吉玉及笄,得封邑君,才总算求了母亲将乳母一家调回。   吉玉并没打算直面旖景,因为她不愿被大君记恨,她根本目的还是要嫁入大君府,成为将来王后。   正巧那日受旖景邀请的贵族女眷中,有一位是吉玉的表姨母,吉玉从她口中得知,霓衣绣坊的女掌柜与“倩盼”交好,才干脆用了沿氏的名义送信。   她相信旖景在大君心目当中的地位,若能要胁住,也许就能达成大君主动撤回上谏,与庆氏重归于好。   到了那时,她再把此事告知长辈,由他们操作,让楚王妃死于王室之手。   如此一来,大君势必对王室怀恨,不可能再与金元联姻,她便成了大君夫人的不二人选。   吉玉压根没想到她的长辈们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召开政会,并且否决新政。   她当然更不可能想到乳母会这么快暴露出来,让大君盯准庆氏。   当日旖景赴邀,并在乳母的威胁下答应说服大君,吉玉得到消息时欢欣鼓舞,可是次日,政会将否决封邑一事公之于众,引得贵族叫骂不休的消息被吉玉听闻,那叫一个五雷轰顶。   她正在苦思对策时,乳母却禀报,告之有大君府的暗卫联络乳母之子,邀约吉玉城外一见,说有要事相商。   “女君,大君的人既能找到奴婢儿子,应是晓得女君正是送信之人。”乳母甚是担忧,并不赞成吉玉与大君私见。   不过吉玉摁捺不住,她不由得猜想,应是大君有所意动,无奈政会已经做出决议,大君很有可能是与她商议如何挽回。   心生情愫的女子,大多都是有欠理智的。   吉玉怎会相信她的心上人会那么心狠手辣。   但在乳母的强烈劝说下,她还是留了一手,让乳母剑术出众的儿子与身怀武艺的女儿护侍她出城赴请,却将乳母留在家中,做为活口牵掣大君。   见面的地方是在城郊一家酒肆,既是位于城郊,当然是风景秀美却僻静之处。   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但吉玉并不这么以为,因为她识得酒肆掌柜,这位与庆氏宗家关系不错。   可悲的是吉玉低估了大君,不曾料及这位掌柜实际上是大君党羽。   大君早料定眼下庆氏宗家与他已是势同水火,吉玉既然答应赴邀,就不可能惊动家人,那么她的随从,势必就是参与其中的亲信。   更别说吉玉一入酒肆,藏身暗处的门房就认出跟着吉玉进来的男仆,正是当日冒充沿氏仆从送礼之人。   大君的态度很冷肃,脱口就是一句质问:“女君既然要胁在先,何故不曾劝阻澜江公稍安勿躁,眼下闹得沸沸扬扬,又该如何收场?”   吉玉顿时后悔不迭,反倒成了理亏那个,情迷意乱的姑娘们呀,总是会被自己的奢想蒙蔽彗眼。   她很慌乱,也很急切的解释,自己并不想与大君为敌,也不想加害楚王妃,是以才瞒着家人,打算用这法子挽回大君为难政会,这样对彼此都有益处,却不想长辈们这般沉不住气,是意料之外。   大君于是进一步确定这事的确是吉玉在自作主张。   然后将茶盏一顿,便有暗卫“从天而降”,将冷剑架在了吉玉随从的脖子上。   吉玉大惊失色又不敢置信,颤抖着嘴唇带着些哀求地“质问”大君:“臣女虽因不得已,对大君有所冒犯,可实不存加害之心……”   “被孤所杀之人,也不是个个都有害我之心。”大君打断了吉玉不及出口的告白。   这句话太过无情,让吉玉勃然色变,一颗芳心碎成了粉末,只觉得眼前黯然失色,唯有那人发上金冠灼灼刺目。   他怎么能如此多情的笑,却说出如此森冷的话。   “我若是不能安全归家,便会有人将楚王妃的身份公之于众,庆氏宗家也会得知我今日是赴大君所请。”吉玉心中虽在淌血,但剧痛却让她清醒过来,这时无比庆幸听了乳母的建议,还留了那么一手。   “女君的乳母这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畏罪服毒,因为她与外人勾结,或许是某位贵族,因为政会否决新政之故,拿庆氏女君泄愤,以为对庆氏宗家的警告,而女君这两位随从,就此无影无踪,显然是讹骗得女君出城后,畏罪潜逃。”大君依然笑靥如花,眼看着吉玉与随从瞬时面如死灰,他的眼底一抹艳光轻掠。   很好,说明知情者就是这几个,头脑这般简单,竟然还敢行威胁之事,大君表示对吉玉女君的愚笨啧啧称奇。   乳母剑术出众的儿子大约是想拼死抵抗,但显然大君的暗卫武艺更胜一筹,并没给他机会,血溅三尺,做为杀戮的开端。   大君微笑转身:“两个奴役的尸身得藏好,至于女君……弃尸十里之外,再送信给庆氏宗家让人认尸。”   这信当然是警告之信——枉法徇私的下场,庆氏灭门之开端!   ☆、第六百五十章 再潜西梁,关键一步   旖景听闻莲生与吉玉的死讯时,已经是事发多日之后,那一日天气十分炎热,晓晓怎么也不肯午睡,定要让人抱着逗哄才不会使出她拿手的本领——假哭,这丫头十分爱笑爱闹,也从不认生,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却在受到冷落时会惊天动地的“干嚎”,名符其实光打雷不下雨,只要你给她一个笑脸,就立即转悲为喜,又咯咯笑个不停,天生开朗实在逗人喜欢。   而这日,一直抢着逗哄晓晓的便是大君。   终于,晓晓自己闹得乏了,才“酣畅淋漓”地尿湿了某人的一身白袍,做为提醒与抗议,被乳母接在怀中后很快熟睡。   旖景极为佩服自家闺女的本事,每回都能让某人哭笑不得。   绿卿苑里没有大君的换洗衣裳,因而某人只好穿着被尿湿的袍子箭步如飞地回了正院更衣,又再折返时,才对旖景交待了一句:“那事已经解决了。”   旖景相信大君的手段,解决等同于灭口。   莲生她不担心,因为莲生并没有机会把这事传扬,大君府的仆妇无一是莲生旧识,再者倘若莲生嘴巴不严,便会立即遭到清算,莲生应当不至这般愚蠢。   可旖景不怎么放心吉玉,所以多问了几句。   “薛国相在庆氏宗家安插有许多耳目,故然不至于把庆氏所有密事探明,要让几个仆妇死得不明不白还是轻而易举。”大君说道:“庆氏族人得知吉玉死讯,笃信是遭到贵族的报复警诫,无一质疑吉玉之死另有情由,说明他们并不知道五妹妹的身份与吉玉曾行威胁一事,再者,庆氏嫡系我迟早会一网打尽,不会留下隐患。”   于是旖景这才晓得外头发生的事。   政会否决新政之事将将公之于众,吉玉即被掳杀,庆氏又收到暗示报复的警书,故而,澜江公便想借此一事,打击上蹿下跳不停牵头质疑政会的几家显贵。   竟伙同胡氏,以过半之票议对政敌实行逮捕扣押。   没有征得西梁王认同。   于是再引群情激愤,贵族联名上书,弹劾政会此举等同逆君,呼吁废除政会,勒令政会释放被押贵族,胡、庆二氏邑候当然出示了所谓“证据”,证明被押之人皆为掳杀王族、图谋不轨之疑犯,与众贵族针锋相对。   西梁王暂时没有决断,只授令刑部与御史台参与审察吉玉女君遇害一案。   竣江公却被定罪,于是贵族与诸多朝臣又再上书,谏言国君以国法处刑,将竣江公定斩首之刑。   旖景私认为胡、庆二氏只怕是决意与王室敌对,就要兵戈相向了。   但她当然不会多嘴。   自然也认为大君并不需要旁人提醒。   西梁一场政治风暴已经不可避免,那么这时,铜岭关外的楚州城,虞沨有何作为?   子若姑娘给出的答案是——   王爷正忙着清剿余孽一事,整整一月,不见形踪,估计是去了云贵等地。   事实上入夏以来,西南许多郡县已被清剿余孽一事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常有农人或者小商贾莫名就遭牢狱之灾,被来自楚州奉有圣令之军士押逮,这些人表面上都是守法之民,是以诸多邻人近交忧心如捣。   因楚王是奉圣令清剿余孽,是以这些郡县虽不属楚州辖管,地方府令却都必须配合。   不久各地长官就公之于众,百姓们才晓得被押之人竟都是余孽,埋伏民间做为联络、传信甚至发展壮大之用。   经过审讯,盘问出好些处余孽藏于山野荒郊的根据地,楚州军遂赶往清剿,据闻无往不利,将余孽一网打尽。   百姓们不知的是楚王早下格杀令,但凡余孽当场斩杀,不留活口。   东明灭国四十余载,这些余孽其实绝大部分已经没了原本逆反江山之心,实际上他们各派之间也不团结,内斗不断,无非是靠着强人聚众,时有掳财扰民之举,说白了就是强盗土匪之流,但是因为没有侵犯贵族官宦的利益,朝廷也没下令清剿,地方官员一直就没有作为,横竖闹出的动静也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料他们这回招惹了楚王,才遭血洗。   得知真相的民众们也尽都安了心,尤其常被滋扰的山野居民、小镇富家,尽都击掌称快。   可谁都没有目睹楚王真容。   包括那些配合清剿的地方官员与都司。   这些地区的都司多为楚王旧部,只认楚州令信与天子诏书即可,其实清剿行动并非正式军事行为,又不需调兵,并不需要楚王亲临出示兵符。   那么虞沨既不在楚州王府,又不曾亲临清剿,究竟在忙什么?   也许金元公主能给予答案。   她这时正被安瑾迎入别苑,两人约好到城郊避暑,休闲上几日——政会与贵族闹得不可开交,别说大君府门前车马拥堵,金元也不得消停,但依大君计划,还得暂时摁捺,横竖这种形势持续下去,大感压力的是庆、胡两家,大君是要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绝地反击,大可不必同时,只要一家有所行动,另外一家自然也会被牵连其中,一同清算。   又早在贵族们联名上谏废除政会之时,有谏政之权的安瑾就已上书表明态度,伊阳君更是在朝议时公然站在贵族的立场,赞同废除政会,夫妻俩赫然是要与庆氏宗家划清界限,伊阳也就罢了,澜江公横竖也没指望过他,但安瑾的态度无疑让之暴跳如雷。   竟直冲东华公主府要讨个说法。   安瑾早有准备,她的准备就是到别苑避暑,偏偏东华公主嫁妆丰厚私置了不少别苑,澜江公竟打听不得安瑾去了何处。   再者他这时也没有闲睱亲自出城,庆氏可离不开澜江公主持大局。   实际上澜江公也知道拿安瑾无能为力,她虽是儿媳,却是公主的身份,还是大隆公主,兄长楚王眼下就镇守铜岭关,近在百里,连西梁王都不敢轻易招惹,更何况澜江公。   安瑾的帖子一到金元公主手上,正合金元避事之意,欣然赴邀。   但闲话没有几句,甚至安瑾并未请金元入正堂安坐,而是直接将人迎往了一处僻静庭苑,顿步在花厅之外。   “殿下,安瑾冒昧,请殿下私见一人。”   金元诧异的目光盯了安瑾好一阵,这才看向花厅虚掩的门扇。   “有请殿下入内。”安瑾微摊手臂,朝向花厅。   虽怀孤疑,金元却没有更多犹豫,她看出安瑾并无恶意,仿佛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金元推开门扇,瞧见西窗下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转身,环揖一礼时,依然还是大为震惊,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连忙还礼,似乎不敢置信地询问:“世子?您怎么……”   是的,虞沨这时再度潜入西梁,是因得了安瑾意会,对金元的心思更多几分掌握,再兼肖蔓、卫冉也已成功渗入,虞沨认为已到时机。   必须赌上一把,力求说服金元答应援手。   “世子此话当真?”当听说大君府的倩盼娘子竟然是旖景之后,刚刚落座的金元惊讶得扶椅而起,一时没有及时改口,还是沿续当年旧称。   “千真万确,旧年正月十九,高宗帝驾崩之日,大君趁我不备,将内子强掳来西梁,真正的倩盼已经被大君杀死。”虞沨也即起身,又是长揖:“是以,沨恳请公主援手,救得内子脱困。”   金元显然耗废了不少精力才消化这猝不及防又悚人听闻的消息,见虞沨尚且维持着礼数,才虚扶了一把,落座后,缓缓摇首:“楚王所言实在让人不敢置信……还请楚王恕金元不能从命,表哥他……金元决不会为不利表哥之事。”   虞沨早料到事情不会这般顺利,此时也不焦急,稍稍沉默了一阵,再给了金元更多消化与思量的时间,直到安瑾亲自奉茶入内,也在一旁落座后才说:“内子是被大君强掳,以她心性,势必不肯屈从,而大君行此荒谬之事,可见执迷不悟,也绝不会放手,公主应当清楚,此事非同小可,也许会影响贵国与大隆之谊,公主无论是为西梁,抑或为大君考虑,都当应允在下所请。”   其中道理,金元自是明白,但她这时却十分矛盾,提出质疑:“楚王恕我直言,王妃若当真不情不愿,何故有所妥协?据金元耳闻,王妃似乎自认倩盼,旧年还曾闹出一场事端,近来也与贵族女眷有所来往。”   金元也是听说过“倩盼”逐渐接见外客一事,有所疑问也是正常。   为稳妥起见,虞沨并没有坦言旖景假作失忆一事,只是解释:“内子也是逼不得已,她的身份一旦张扬,势必会引发更多事端。”   安瑾这时也插言:“当年高宗对于嫂嫂姻缘一事也有所迟疑,并询问过嫂嫂,但嫂嫂矢口拒绝大君,眼下又怎会屈从?金元,大君恣意枉为之举,于公于私都是有害无益,他强留嫂嫂于西梁,并一厢情愿要为嫂嫂请封夫人,不说陛下与王后势必不会认同,会与大君离心,便是嫂嫂也会抵死不从,若真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倘若公主不愿相助,在下只好行非常之法。”虞沨决然。   “楚王打算如何?”金元蹙眉。   “暗杀大君,才能救内子脱困,试问公主可愿见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金元眉梢高挑:“楚王认为你能得手?再者若你冲动行事,实为两败俱伤之举,大隆帝君可允许楚王以一己之私,引发两国交恶?”   “在下直言相告,就是不愿行此极端之事,但若逼于无奈……在下若以大君性命相胁,与贵国君王交涉,未知西梁王可会认同大君如此荒谬之行,不惜以两国交恶作为代价,试问倘若真到此地步,西梁王可还愿将王位交给大君继承,再者贵国政事诸多纷争,怕是庆氏宗家十分喜闻乐见宛氏内部动乱。”虞沨也不示弱:“公主果有把握不让在下得手?”   虞沨并非虚言,倘若金元拒绝,他只能行此下策,就算金元把这事向虞灏西挑明,他也有把握达成此计,当然,如果真被逼迫不得不行非常之事,势必需要耗废更长的时间,起码得先收拾了眼下龙椅上那位,先掌军政大权,万一事漏也足能保全旖景。   当然,若行此计,势必会与西梁交恶,就算西梁王逼于情势暂时妥协,也会忌恨大隆。   那么两国交战只是迟早,虞沨便决不会给西梁壮大强盛足以匹敌的机会。   战争是劳民伤财之事,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行此下策。   但这时提出,足以震慑金元。   倘若金元立意与大君争位,此计是行不通的,因为金元若怀恶意,便会立即不利旖景,造成大君罪责难逃,被大隆与西梁双方追究而无处容身,而她可坐收渔翁之利。   但虞沨相信安瑾的判断,金元决对不是只图权势,而置国民与亲情不屑一顾之辈。   所以他才有一赌的信心,这建立在金元不会加害旖景这个根本原则之上。   这一阵沉默更显长久,金元才深吸一口气:“可我若插手此事,表哥也会与我离心,并不利于将来西梁统治。”   这就是有了商议的余地了,虞沨略略安心,可他接下来说的那一番话,却让安瑾明明在旁一字不漏地入耳,也实在不明白其中涵义。   ☆、第六百五十一章 说服金元,万事俱备   “常平王仁怀十四年夏,当今陛下时袭姚阳君,领骁远军抵北原联众之乱,返京,镇王储乱政,联合诸贵劝谏常平王以政局民安为重,问罪逆者,常平王悔悟,遂定当时太子及肖山大君矫诏谋逆之罪,复姚阳君储君之位,同年十月,常平王因抱病而不能理政,禅位于储君。”   安瑾听兄长虞沨忽然提及西梁王当年“兵谏”一事,好险没泼了手里的茶水。   她的惊讶当然不是针对兄长知道这桩旧案,事实上当年她自请和亲尚未远嫁时,虞沨便将西梁王杀储“劝”君一事告知,提醒安瑾应当避忌,而安瑾自嫁入西梁,又听伊阳君把这桩旧案细细说了一回。   当年常平王后分娩长子时遭遇难产险些丧命,好容易母子平安,当日,功业殿突遭天火,以致常平王赶往功业殿时因心急如焚,途中摔了一跤,崴了脚踝,半月行路艰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常平王与王后历来就对长子不那么喜欢,认为他不祥。   是以,常平王当年废嫡长储位,绝不仅只儿子决意要娶“姨母”为妻的原因。   那只是导火索而已。   常平王废了长子储君之位,将其软禁,又逼迫长子迎娶后宫出身小贵族之姪女为妻,用意很明显,是彻底剥夺长子继位的资格。   无奈仁怀十年,北原联合西南部盟对西梁发动战事,常平王虽及时调兵遣将,可连连败退,联军的铁骑直入西梁边关,势逼大京。   常平王本身颇好酒色,任由政会掌控国事,除了一个自幼受冷的长子颇为严以律己,十五、六岁就去边军历练,立威军队,后来被立为储君的嫡次子与幼子肖山大君无不继承父王的习性,都是无能之辈。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三盟政会都上谏常平王,请长公子带兵,抵抗联军,救西梁于大厦将倾。   所以宛璋才从禁苑脱身,被常平王封了姚阳君,领大将令出征。   宛璋经过四年苦战,才带领众将士大胜归来。   储君与肖山大君却害怕兄长功威显赫“鱿鱼翻身”,于是说服常平王,欲将立有保国之功的姚阳君斩杀。   后来当然是宛璋大获全胜,攻入大京,先杀入太子府,掳储君、肖山大君两个弟弟下狱,逼其畏罪之尽,再率骁远军攻入王宫,逼迫常平王下诏将两个弟弟定罪处决。   这是显而易见的政变,宛璋最终问鼎王位。   诚然,宛璋有他逼不得已的理由,事实也证明他确比常平王及两个弟弟更加适合带领西梁走向强国之路,但其逆君逼宫、不孝不义也是抹杀不了的污笔,当今陛下未必不会耿耿于怀。   做为西梁王的嫡亲孙女,金元公主想必也介意祖父这一段并不光彩的历史,应当不喜世人提及。   安瑾不明白这事明明与解救旖景脱困无关,为何长兄忽然提及,岂非惹金元不快?   她不由得暗暗打量金元的神色,内心极为不安。   但金元虽有些诧异,不知楚王何故提起旧事,却并没有羞恼之色,仍是洗耳恭听的态度。   虞沨当然也不会评价西梁王的功过,继续说道:“陛下镇乱之时,几乎将太子府夷为平地,而西梁王宫也有多处毁损。”   兵谏与政乱是残酷无情的,胜负决于一线,宛璋当然不会和风细雨,事实上把守宫城的宫卫几乎全军覆没,便是庆、胡宗家也被付之一炬,三姓宗室皆被宛璋掌握手中,才有了后来诸贵劝谏的结果,让这场政变也成为政会及诸贵共同参与的“正义”之举。   “陛下继位后,亲自督建宫城,复建太子府,曾征召西梁各地工匠,历经五载有余。”虞沨继续说道:“复建太子府时,曾发生事故,工匠营失火,死者百余,大多为肖山郡所征役民。”   说到这里,虞沨托起茶盏,就这么终止了话题。   安瑾完全云里雾里,不知兄长用意。   但金元公主显然是明白了什么,神色总算凝重下来。   “数十年前的事,不想楚王竟然了若指掌。”   虞沨不以为意的一笑:“诸如这等琐事,不系要政,打听起来不难。”   当然是指工匠因大火而丧命,不是指西梁王当年发动那场轰轰烈烈的政变。   安瑾尚且坐腊之时,金元公主已经起身:“确是琐事,可唯有楚王能洞悉其中,这番话后,金元倒是对楚王适才所言信之不疑,的确,西梁不敢确保规避楚王事不得已之非常之举……不过,今日与楚王之见实在仓促,金元难以决断,需要楚王宽限时日。”   “沨,敬谢公主。”   金元蹙眉:“我若立时返回大京,楚王意欲如何?”   “自当恭送,并静候公主佳音。”   这意思就是,虞沨并没有限制金元公主行动的打算,似乎他也没有立即离开的打算。   金元的神色才缓和下来,却实不能报以微笑,只屈膝一个辞礼,又再沉吟一阵,才对安瑾说道:“想必嫂嫂已经安排好金元居住之处,有劳。”   安瑾这才完全回过神来,大概明白金元这是在对兄长示诚,表示她当真会慎重考虑,并没有恶意,也请虞沨稍安勿躁,但安瑾绞尽脑汁,也没有想透刚才兄长与金元那番看似与解救旖景全无关联的对话,究竟隐藏着什么机锋。   最终,还是金元公主康慨大方地揭晓谜底,才让安瑾有如醍醐灌顶。   “祖父当年之所以在仁怀之变中立于胜境,关键就是先将曾祖父与两位叔公掌握手中。”金元倒毫不避讳那桩旧案,这显然再一次出乎安瑾的意料:“倘若两位叔公安然脱身,势必会对局势造成影响,若曾祖父还有自由,也不会甘愿妥协,当年三姓虽受挟制,最终妥协之因,无非也是眼看曾祖父与叔公不能自保,才愿协从于祖父。”   金元缓缓摇头:“楚王特意提说旧案,是暗示我他已洞悉其中,祖父获胜,得以继位,势必吸取曾祖父与叔公之败因,防备重蹈覆辄……故而,祖父在督建王宫时,便留有若遇险情能得安然脱困的密道,同时,在重建太子府时也留有密道。”   说到这里,金元又是一叹:“此为我西梁王室之隐秘,自以为无人察知,哪料楚王仅凭重建太子府后一场火灾焚死百余工匠,以及分析仁怀之变胜负关键,揣度祖父心态,就能料中。”   之所以称为密道,便不能被外人洞知,但密道的修筑当然得靠人力,而这些劳力在密道筑成之后,自然难逃灭口之祸。   “先父是祖父唯一嫡子,才刚出生就被立为王储,太子府之密道图自然被陛下赐予先父,先父意外身故,膝下无子,祖父虽曾有意让清河君继位,却一直未立他为储,更不曾让他迁居太子府,后,清河君阴谋暗害先父之罪揭露,赐死,楚王因而料到太子府密道图在我手中并不为奇。”金元频频摇首,神色凝重:“可让我惊异的是,楚王为何笃定我不曾将密道图交给表哥?”   虞沨针对金元不愿明助旖景脱身而开罪大君与之离心的担忧,专程说出那一番话,无非是暗示只要金元愿意提供密道入口处,便能神鬼不察地解救旖景,不被大君所疑,当然就是笃信大君并不知原太子府现大君府有密道存在。   安瑾自然也能想到这点,不免暗忖,看来公主对大君还是有所防范,并不似表面上这般全心信任。   金元却像是看穿了安瑾的想法,轻轻一笑:“我不是防着表哥,而是陛下有令暂时隐瞒,原因是表哥刚返西梁时,陛下在储位一事上还有所迟疑,不过表哥这回立有大功,陛下已有决断,但因紧接着就发生两姓与贵族之争,一时没有顾及,楚王却刚好掌握了时机。”   这话让安瑾心跳如捣,忍不住追问:“金元对我直言不讳,难道是已经决意助我兄长一臂之力?”   “我相信楚王所言不假,倘若我拒绝了他,只能逼他行非常之事,不瞒安瑾,我起初并不认为楚王有此能力,大隆新帝继位,眼下正且针对王妃父族,楚王之圣眷大不如前,我以为他自身难保。”金元微微蹙眉:“可再仔细一想,纵然新帝诸多打压,楚王却仍能达成赴藩,可见即使受新帝忌惮,却仍游刃有余,这回与之初有交锋,我才知道楚王说不定还并没有将所有心力用致牵制帝位一事,起码有六、七层分心于解救王妃。”   安瑾听金元直言不讳点明长兄有“不臣之心”,虽明白这是事实,但难免有些尴尬,不好就此一事发表见解,只默默地听金元说道:“楚王这回既能直言求助,也是拿住了我的软肋,我实在也没有更好选择,必须承认,西梁国力不如大隆,维持邦交对西梁才是明智,苏、楚两府于大隆新帝都为心腹大患,西梁的确不敢与之结怨,楚王妃为卫公嫡女,楚王正妻,西梁将之困禁,实为不智。”   金元又是一叹:“这数日以来,安瑾为了晓之以情,不惜将你从前的处境详诉于我,我才知你原来也是极不容易……听你说了从前经历之后,我也明白楚王极为维护至亲,倘若王妃身陷西梁而不得救,便是逼迫楚王为非常之事。”   安瑾生父虞栋与虞沨有杀母之仇,但虞沨并未迁怒安瑾,事实上倘若不是他竭力争取,安瑾不可能以公主的名义和亲,那么她在西梁的处境势必没有眼下安顺,楚王对虞栋之女都能做到事事周详步步维护,更何况与他伉俪情深的王妃,金元毫不怀疑楚王会说到做到,倘若王妃不能安然返国,他迟早一日会问责西梁。   “可我唯一犹豫,便是表哥……早闻他曾经不惜性命为王妃挡箭,又再做出强掳之事,虽是荒谬任性,却也足见表哥对王妃的心意,安瑾,我虽不赞同表哥这样的行为,不得不说,却被他恣意之举震惊,这话我不能问楚王,希望你能诚心相告,王妃当真没有可能被表哥打动?假若她心软……表哥未必不能给她安稳幸福,我相信表哥不会亏欠王妃半分。”金元又说。   “公主所虑决无可能,嫂嫂决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她已与阿兄结发,两人情投意合,婚后琴瑟和谐,是因大君强掳才至西梁,怎会屈从?公主,安瑾也为人妇,同样与夫君存生死与共之心,自问倘若遭遇嫂嫂类似之祸,定会宁死不从,无论对方如何示好,也不会背叛夫君。”这话安瑾回答得斩钉截铁。   但金元却沉默不语。   可是她次日就给了虞沨答复:“我只答应楚王,倘若王妃自愿脱困离开大君府,可暗助。”   虞沨闻言自是大喜,长揖一礼:“当然如是,并,在下势必周详规划,而决不会让公主暗助之行暴露,引大君忌恨。”   金元微挑眉梢:“不得不提醒楚王,就算我提供密道入口,王妃倘若忽然从大君府不见,表哥势必生疑,另外,也会立即封锁京城,王妃实难脱身。”   “是以,在下还有一事委托。”虞沨说出那一事来,却没有详细解释他的计划:“至于如何助内子顺利离开西梁,而又不教大君怀疑公主,在下自有安排。”   金元沉吟许久,才深吸口气:“如此,一言为定。”   安瑾想起金元孤疑不解的那个问题,事后又问虞沨:“长兄为何笃定大君不知密道一事?”   虞沨笑道:“虞灏西那般警慎,他若知道有密道通往府外,又怎么放心旖景在大君府畅行无阻?尤其是他远征期间,势必会严加防范。”   这也就是虞沨嘱托肖蔓,打听旖景能否在大君府畅行无阻的原因。   ☆、第六百五十二章 绝决相逼,生死你定   与大君当初掳走旖景挑选高宗重疾不起将有大变的时机相同,虞沨这回潜入西梁说服金元,为救旖景脱困行关键一步选择的也是西梁政事纷扰的时候,大君殿下全副心神几乎都在两姓与个别宛氏宗室的动向上,对于闲杂难免有些疏忽,便不大可能再去关注安瑾与金元碰面这等正常不过的琐事。   当虞沨这边万事俱备,赶回楚州制造东风之时,庆氏澜江公终于在本家众多邑君的出谋划策之下,择定了暗杀大君的详细计划。   庆氏与对王位有所企图的宛姓嫡系华阳公达成协议,待暗杀大君得手,嫁祸给北原佃作,发起政会屡行盟约,当君无嫡子,又不能屡行嫡女夫继、嫡女子继,便立宛氏嫡系宗室为储。   而华阳公的任务是毒杀西梁王,以猝不及防之势掌握王权。   随之,王室再问罪不敬政会之贵族,〖镇〗压异议。   这么一来,政会再掌大权,而庆氏一族力助华阳公登位,双方荣辱与共,便可力压胡氏成为政会之首。   贵族们没了王室撑腰,只好屈服于政会,什么封邑、科举之政自然无人再提。   不过这愿景是美好的,但庆氏族人倘若真有本事将计划达成,也不会等到被人逼到绝境才反击。   他们这也算被逼无奈,狗急跳墙了。   要么在沉默中等死,要么在沉默中暴发,庆氏当然选择后者。   而澜江公认为暗杀大君还是有七八成把握——因为卫冉。   唯一拿不准的就是华阳公能否得手,让西梁王死于非命,这才是关键,毕竟澜江公再怎么狂妄,也明白这时他没有“兵谏”的实力。   却再没有犹豫迟疑的时间,澜江公只能孤注一掷,他必须得先完成刺杀大君的任务,所以,迫不及待的密诏了卫冉前来,叮嘱他将大君的行踪泄露,为保万全,又交待卫冉最好能趁乱刺杀大君,并交给也一瓶毒药,嘱咐抹于剑刃。   可怜,这本不周密也无万全的计划从第一步就注定失败了。   “这是什么毒?”大君颇为好奇地询问他的“御用”毒师苗石陌。   “不是什么罕见之毒,暗杀常用的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苗石陌有些鄙夷地说道。   额,本殿下中过……还险些不治……大君不无郁闷地想起曾经被黄陶暗算的不堪往事。   苗石陌显然也想了起来,越发懊恼:“当初若非禁卫们将大君直接送入皇宫,而是由属下医治,哪会让大君经历那般艰险。”   其实苗石陌医术并不精进,可他擅长用毒,还常以身试毒,故而常备各种解药,比如针对箭毒木,就唯有红背竹竿草立时能解,但此植草与箭毒木一般,仅生长在热带密林,一般人不能获得,宫中御医也不会常备,江清谷当初为大君解毒是用自配之药,并非“正牌”解药,药效就相对缓慢,才让大君经历了一回九死一生。   “北原境内箭毒木甚多,看来澜江公是想让北原人背黑锅了。”苗石陌利用专业知识提醒大君。   “澜江公手里也养着一批死士,虽不能利用他们挑发政变,暗杀却是有余。”卫冉也提醒道:“上回他提起宛氏宗室有怀叵测之人,最近又常与华阳公暗暗来往,想必与之勾结者便是华阳公无疑,还当提醒陛下当心。”   华阳公之父是西梁王的叔父,宛氏宗室中,他也算势大权重,兼之从前有心示好,西梁王对华阳公也甚是信重,常常诏他入宫论政。   “陛下早对他有所防备,何须提醒。”大君不以为然:“澜江公打的什么算盘,孤动动脚趾就能想到,更何况陛下。”   大君忽然一笑:“这回他也算孤注一掷,胜负在此一举,畏头缩脑已无必要,想来定会亲自坐镇,才能力保那些死士一往无前夺我性命,正好抓个现形。”   当下便有决意,大君先是找苗石陌讨来解药,又低声嘱咐一番。   苗石陌满腹疑惑,却不是针对大君索药,这也是防范未然之举,并不值得惊怪,而是针对于大君低声的那番,但他不及发问,大君已经拍着他的肩膀:“不需多问,直管执行,无我之令,呆在清河不要回来。”   大君打发了苗石陌,又再让卫冉把他的行程泄露给庆氏——最近贵族们殚精竭虑地筹划废除政会,联系密谋十分频繁,更有不少登门拜访,想说服大君出面为诸贵请谏,说服西梁王早作决断,大君好容易等到澜江公决定“跳墙”这才邀约群情激愤的贵族们去城郊别苑密议。   西梁王尚无决断,大君自然要警慎一些,就算煽风点火也不能直接在大君府行动,邀约诸贵避人耳目去别苑密议也属正常。   足以让庆氏放心大胆地入瓮。   只是大君在行事前,却专程抽了整日空闲,陪着晓晓玩闹了一番,又死乞白赖地留在绿卿苑蹭了两餐,直到掌灯时分,才依依不舍地告辞,让旖景如释重负。   自从这人远征归来,态度越来越殷切热烈,实在让旖景胆颤心惊,应对起来越发小心翼翼,她有感觉,最后的逼迫已经近在眼前,心中实在忍不住暗暗焦急。   大君离开绿卿苑前,告诉了旖景次日他会被人“刺杀”的事。   旖景当然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震惊与担忧。   “这东西五妹妹收好。”大君却将从苗石陌那里的索要的解药交给旖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需要五妹妹相助。”   这“临别告语”让旖景大惑不解——该妖孽既然对庆氏的计划洞若观火,那就坚决不会让人得逞,铁定是引人入瓮之计,好将两姓一网打尽,以虞颢西的本事,哪需要她的助力?再者,这人也没说次日让她随行,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五妹妹实在想不透妖孽的主意,这一晚难免辗转反侧。   这么一来,次日便又睡过了时辰,居然快到午时才醒。   旖景刚刚用完午膳,哄逗得晓晓睡着,就见一贯沉着的白衣侍女新厥几乎是直接从帘子外头摔了进来,一张小脸煞白,两只眼睛血红,站在那里抖着嘴唇,话未出口,两行眼泪就滑落下来。   ——   大君府的正院这时一片混乱。   今日朝早,大君悄悄出府,坐了一辆毫不引人注意的青漆车,在暗卫们的护持下前往京郊别苑,才一出城,即遭突袭。   虽恰巧有巡城卫解救,将刺客一网打尽,但大君却被一剑刺中手臂,本不是致命伤,却中剧毒!   薛东昌身上还备着苗石陌从前以防万一交予的百解丸,暂时克制了毒性,大君神志尚且清醒,可那“见血封喉”之毒却并未清除,必须及时服药解毒。   薛统领自然一早就晓得大君要用苦肉计,而且有苗石陌在,不怕这名头吓人的毒药,所以他并没觉着有什么大不了,甚至还有闲心在揭下澜江公的蒙面后,冲人冷笑两声,用剑鞘抽了人两下泄愤。   可是当把大君送回府邸后,竟被告之苗石陌已经去了清河,远在百里之外。   “殿下,你想干什么!”闻讯而来的孔奚临大为火光,也不顾大君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一个箭步抢到榻前:“你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苗石陌一定是被你遣走,你究竟想干什么!”   “小五,眼下哪是废话的时候,我立即传良医正,你快去公主府,请晨微姑娘过来。”薛东昌说着话便要拔足往外。   “东昌站住。”却被大君虚弱无力地喝止。   他的额角已经汗湿,嘴唇也渐渐泛起苍青,显然刚才服下的百解丸药效已经不敌毒性。   大君抽离正被薛国相扣指听脉的手腕,冷静地说道:“我谁也不见,立即去请五妹妹来。”   “原来殿下的苦肉计不是要演给贵族群臣看!”孔奚临语气尖锐,讽刺之意已经难以摁捺。   便连薛国相都是重重蹙眉,目光平静的盯向大君,但是他没有问话,似乎不需多问,已经料到了大君的想法,过了十余息,才缓缓摇头:“殿下决意如此?倘若王妃不愿给予解药……”   “有劳国相,倘若是这样的结果,将她母女二人安然送返楚州。”   “疯子!”孔奚临显然也明白过来,他一把推开呆怔当场却刚好挡在身前的薛东昌,几步上前,似乎是想去扯大君的衣襟,半途却颓然垂手,而是撑在床沿上,两眼泛起湿红:“三郎,你听好,记得我现在说的话,你最好说服苏五,倘若她能看着你死,我决不让她活着!”   “东昌,扣下奚临……记得我之令下,倘若我不治,皆为庆氏大逆不道,与旁人无干。”大君说完这话,唇上的苍青之色更重一分,他似乎已经无力靠在引枕,身子往下滑了一滑,微微阖目。   五妹妹,倘若你依然不肯谅解不肯接受,那么就此了断吧,可我说过,只有我死,才会放你离开。   ——   旖景当听新厥好容易才哽咽着禀报大君中毒,命悬一线时,也须臾就明白过来昨日那番“临别叮嘱”的深意。   疯子!她与孔奚临看法再度惊人一致。   而来请她的是薛国相,这时正候在绿卿苑外。   在这之前,薛国相已经下令,让薛东昌将情绪激动的孔奚临扣押。   而这时,他也打发了紧随旖景的侍女。   往正院去时,薛国相只说了一句话:“王妃,殿下交待在先,倘若他不治,令我将王妃母女安然送返楚州……王妃,殿下他是做错了许多事,可我必须提醒王妃,殿下从没想过加害你,希望王妃,慎重斟酌。”   旖景知道,在薛国相面前一切伪装都没有意义。   “那么倘若他真不治,国相可会依令而行?”她只是轻轻地问。   薛国相一路沉默。   直到正院之前,才说一句:“我会,但是王妃,倘若你真做此抉择,相信今后也会难以安心,殿下他,也算达成所愿了。”   这么记住,也是一种方式。   旖景闭目,顿住脚步。   “王妃,我其实一直不看好你留在西梁,而此事之后,我越发确信你留在殿下身边是祸非福,所以若有可能,我希望王妃平安归去。”这也是薛国相虽然洞察实情,却一直袖手旁观的原因。   他驻足在阶下,目送旖景笔直的背影没于垂落的锦遮之后。   薛东昌这时已经将正院所有的奴婢、暗卫尽数打发,只剩他自己焦灼难安的踱步,追问看上去无比镇静的国相:“叔父,应当不会吧,殿下如此相待,王妃她……”   “我不知道。”薛国相摇头,再摇头:“东昌,快去请晨微姑娘来此,以防万一。”   而这时,旖景已经步入空无一人的屋宇,绕过隔扇,她看见已经痛恨了许多日夜的人安静地半靠在榻上,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接近,用力睁开眼睑。   虞灏西,我也觉得我们是该了断,那么我们,就此绝别可好?   ☆、第六百五十三章 只愿陌路,不拖不欠   濒临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大君殿下这一回清晰的感觉到从伤口处滋生的麻木僵冷,一寸寸地逼噬向他的胸腔,耳畔陷入死寂,震荡听觉的唯有他一声慢于一声的心跳,他想,也许孔奚临那句疯子的评价十分贴切,从他瞪大眼睛亲眼看着孔氏狰狞的逼杀母亲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死亡与绝望的涵义之时,执迷与疯狂就此深植血液。   人心险恶,他在襁褓时就已经明白。   而软弱无能与哀怒无奈,他再不想重温。   他要为所欲为强大高傲地活着,决不愿将命运交付别人掌握,所以,他必须争取一切想要的东西,妥协与认输不应占据他的命运。   可是现在的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天下最难征服的不是权势与地位,而是人心。   如果今日就是他生命的终结,那么回望时不会有太多遗憾,因为他想要达成的大多已经如愿,他让杀母仇人付出应有代价,他让背弃母亲的生父追悔莫及,他回到了母亲其实念念难忘的故国,他替西梁夺占下浩靖险关,就此迈出逼击北原的关键一步,他亲手布下了针对两姓的灭亡陷井,西梁王权眼看即将一统,三姓执政的历史就此成为过去。   如果他活着,王位归属不会有别的可能。   所以,他没有遗憾。   可是他明白,他依然没有得到那人的真心。   她仍在逃避,即使有时会冲着他展开笑靥,大抵也是因为寄人篱下的无奈。   她在奉承他,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就算她这时已经不记前事,虞沨再也不在他们之间,可他依然不能改变咫尺天涯的隔阂。   他也许应该更耐心一些,给她更多时间,可他知道时势已经刻不容缓。   三盟执政一旦废除,庆、胡二氏连根拔起,接下来就是他被封储君,同时姻缘一事也会正式成为议点。   他必须要让她做出抉择,心甘情愿以他妻子的身份留在西梁,从此与他携手并肩。   可是他很清楚,她对他与生俱来的防备与排斥并没有消解,她对他的行为并不能释怀。   能怎么办呢?   纵然旖景失忆不在他的计算,以致从一开始事情就往不在掌握的方向发展,但让大君郁怀懊恼还不仅这一件。   起初他以为旖景一旦“身故”,新帝便会威逼虞沨与别家联姻,分化苏、楚两府,虞沨不会有别的选择,就算他不甘妥协于新帝,也需要暂时摁捺,以图将来蓄势反击,当虞沨再婚的消息传来,旖景便会心灰意冷,转而开始心软,开始慢慢接受他的给予。   可是眼下,虞沨非但没有上当,反而立即洞悉旖景的去向,甚至也从没有妥协于新帝——终生只有一妻,生死相随,永不纳妾,这是他面对天下人毫不犹豫宣布的誓言,纵使秦家那个女人舍弃名份死缠烂打,想来若非虞沨急着赴藩,也不会答应她进入王府。   虞沨赴藩的原因是为了什么,大君当然心知肚明。   他的对手,的确不是孬种。   所以他开始庆幸旖景失忆,倘若不是如此,于他而言更是毫无胜算。   至少现在的她虽仍有抵触,却不再怨恨,所以他想赌这一把,赌她不忍看他死在眼前,他把生死交给她掌握,要么接受他,与他携手并肩共享尊荣,要么他放她自由,死在她的袖手旁观下。   他就是这么疯狂,倾尽一切作为赌注,于他而言,这才是胜负一线。   若是失败,他愿意带着唯一遗憾与她决别,至少已经竭尽全力,而没有轻易妥协。   虞灏西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疯狂的赌徒,爱与恨如此鲜明,果决而狠辣,即使对待自己。   心跳越发僵慢的时候,感观却如此明晰,他在生死攸关徘徊之际,却听见了旖景轻微的脚步,虽闭着眼睛,却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过来。   大君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却模糊不清,能看见的是一个隐约的轮廓,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悲喜难察、爱恨莫测。   “五妹妹,我看不见你。”他觉得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障,力蓄丹田,嗓音却仍是低哑。   如果她不愿接近,那么他便一败涂地了。   明明只是数息的时间,于虞灏西而言,似乎就是一生的长度,心上的僵冷又再蔓延一寸,寒气似乎直抵咽喉,他有些颓然地笑了,视线却仍旧朝向她顿足的地方。   也许,就是这样了。   可是却又见到她的身影攸而接近,到他的面前。   他的笑容反而僵在唇角,手指颤颤地抬起,明明已经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却总是不能触及。   他知道她依然是在回避。   “五妹妹,我将你掳走时,让你亲眼目睹我杀了你的丫鬟,你说,你会恨我,永生不肯原谅,我就知道……你说到做到,就算已经不记前事,却依然不肯释怀……我那时就说过,会给你机会。”   “我很懊恼,因为让你目睹……可我没有后悔,倘若再来一回,我依然会那么做,只不过会更加小心地隐瞒而已。”   “所以五妹妹,如果你还恨我,今日就是报仇雪恨的日子。”   “但倘若你不忍心,倘若已经放下怨恨,哪怕仍有抵触,但愿意给我机会,留在西梁,成为我的妻子……五妹妹,我不是逼你,只希望你能凭心而择,若想离开,那么今日我就放你走,我死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打扰你。”   旖景跪坐榻前,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里,自己冷沉的神色。   她想也许这真是一个彻底了断的机会,干脆利落。   是的,她从没原谅,她清楚地记得五表姐的死因,还有他冷酷的挥手,让秋月倒在那把冰冷的长剑下,他将她掳走,让她与爱人分隔两地,让晓晓不能享受父亲的疼爱。   她几乎摁捺不住愤怒的情绪,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   是的虞灏西,一年有余,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日,以你的死亡,终结我们的交集,让我摆脱你,让我回到自己的生活,让这个噩梦彻底终结。   我永不可能释怀,永不可能原谅,更休论接受你。   成你妻子,那是你的痴心妄想。   旖景紧紧地握拳,她的掌心是那瓶他亲手交予的解药。   有一些久违的情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从脑海一掠而过。   很怪异,让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世,远庆十年阴冷的冬季,她似乎也是如此,紧紧握着一个瓷樽,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然后做下了追悔莫及的错事。   她的眼前又晃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想起眼前的人,曾经抱着晓晓哄逗,即使被尿了一身,不怒反笑。   她想起薛夫人的话:“大君叮嘱过……”   然后是薛国相冷沉地提醒“你不会安心”。   真的不会安心吗?   可她这么迫切的希望就此了断,她已经不能忍受与他虚以委蛇。   她想念家人,想念从前,想念她的丈夫,她好容易渡过了远庆十年的关口,眼看就要展开新生,从此幸福美满,却被面前的人,被虞灏西生生破坏,让她如坠深渊。   那么就让他死吧,这就是她的凭心而择。   如你所愿,我们就此决别。   旖景微微松开手掌。   “我知道了。”就在这时,大君说道。   像是突然积蓄了力道,举起手腕,准确地扣紧了她的另一只手掌。   “五妹妹,回去吧,但从今以后,能不能别再恨我。”   只是重重一握,他便松开了手掌,同时,阖上眼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嗓子里憋堵得难受。   不会安心……这仿佛成了咒语,已经即时生效。   虞灏西,我不希望你再烦扰我的人生。   我只是想真正决别。   所以,我不是要原谅你。   如果我要离开,不应当是因为你放手,因为我相信,我的丈夫会带我走,那样,我才是真真正正地摆脱你,生死陌路再不相关,再不会受你任何形式的纠缠。   我与你,不应有生死纠葛,所以,若你要死,请死在别人手中。   旖景深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逼我。”她说。   他的眉心一动。   “但是你赢了,我的确不忍看着你死……我答应留下,不过殿下,这并不是我心甘情愿,所以我不接受任何逼迫与委屈,或者他人的嘲笑诋毁,你若要我留下,请让我成为西梁最尊贵的身份,能真正受人敬重。”   旖景缓缓站起身来:“我会将解药交给国相,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提醒我从前,那些我并不记得的事,我在意的只是将来。”   然后她转身,泪意渐渐消退。   虞灏西,有朝一日你会明白,你无法逼我妥协,也没有资格驻入我的记忆,我今日欺骗你,是为了彻底摆脱,这一次,我放过你。   就算我还你曾经救命之恩,我们两个,从此不拖不欠。   ☆、第六百五十四章 迫在眉睫,东风及时   大君的伤势本就不重,自愿服下解药后,傍晚就恢复了生龙活虎,当然他仍旧装作“九死一生”惊动了宫里太医以及名震西梁的神医晨微姑娘“竭力挽救”终于“挣扎”着活了过来。   这么一起暗杀重案彻底让西梁的政治风波达到骤急之势,澜江公被当场逮捕,自是百口莫辩,庆氏宗家无论嫡、庶皆被一网打尽,可怜的是华阳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押入死狱,更加无辜的是胡氏族人,将将得知庆氏谋逆满门入狱的消息,还来不及分析一下情势,就被宫城禁军杀上门来,以同谋之罪押赴刑狱候审。   就算这时有的贵族还保持清醒,明白两姓若被铲除他们将来也少了一层倚仗,唯有依附王权,可也不敢在这个关头有所异议,牵连进刺杀大君的重案,因而少数保持中立者也开始对两姓亮剑,表明立场。   一时间,两姓成了人人喊杀的大逆罪人。   废除政会之议已经无人再提了。   对于大君而言,虽说当日他以命相赌,便没有收获旖景的倾心,但殿下却对“愿意留下”的许诺心满意足,并不怀疑此话真伪,这又应了“当局者迷”的四字箴言,不过这回就连孔奚临都选择了缄口,没人再干涉大君的情事。   对于旖景而言,既然放弃了这回天赐良机,她更要打醒精神小心周旋,那冷若冰霜之态又减退了几分,作出对于大君大献殷勤心甘情愿接受的姿态,并且开始偶尔关注时势,似乎真为将来能在西梁立足准备,这让大君更加踏实。   而西梁王也不再沉默,雷厉风行决断,在刺杀大君案发半月之后即颁王令,宣布胡、庆二氏大逆不道,处以族诛,唯有伊阳君夫妇得享赦免,非但没有获罪,甚至保留了邑君的爵位。   政会自然而然被废,伊阳君被任命为礼部尚书。   风波过后,西梁王诏见大君,提及欲立他为储一事,但同时提出了欲让金元成为太子妃的决定。   大君婉拒,表达了为“倩盼”请封的意愿。   西梁王很不满,诚然,关于大君宠纵侍妾的传闻他早有耳闻,但因为当时两姓未除,并没有放在心上,眼下再无两姓逼权之忧,以西梁王看来,大君与金元联姻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倩盼不过是区区侍妾,奴婢出身,何德何能成为将来的西梁王后?   西梁王虽然年轻时对月氏情有独钟,不惜为她背逆君父,但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外孙的恣意枉为。   大君跪表诚意,希望外祖能满足他的私愿,并发重誓,愿让金元入朝辅政,成为宛姓宗室之首,且今后若有嫡长子,愿弃虞姓而从宛姓。   “倩盼在西梁毫无倚仗,将来可避外戚专权。”大君称誓,将来决不选纳后宫,这么一来,王权便多少会受宛姓宗室掣肘。   不得不说,西梁王虽然十分喜欢这个外孙,但因为大君始终有大隆皇室血统,并非宛姓,让他多少有些迟疑,故而他最希望的是金元能为将来王后,但西梁王也明白,若是强加于人……他很有可能重蹈父王覆辄。   倘若将来金元能做为宛姓宗室之首入朝辅政,倒能避免许多矛盾,这比成为王后更为有利。   于是西梁王动摇了。   但王后立场很坚定,她对“倩盼”的厌恶之情已经根深蒂固,坚决不肯退让。   甚至想直接将“倩盼”赐死——“一个以色惑人的妖妇,出身又这么卑贱,万万不能容她成为西梁国母,灏西身份何等尊荣,岂是侍婢能配,偏偏他被色相迷惑,竟然说服了陛下,本宫坚决不容,此妇以卑微之身,就敢对王族不敬,将来若为王后还不祸国殃民,为了西梁,本宫也得根除她这个祸害。”   还是金元好一番劝说:“祖母,此事万万不可,倩盼折辱吉玉是出于表哥示意,她本身并没有错,再者,表哥对她一往情深,倘若祖母赐死倩盼,表哥势必不会认同,祖母,表哥当初受大隆孔氏欺逼,幼年深受苦辱,为了姑母之冤,甚至舍弃大隆皇子之尊,自返西梁,一心为君国强盛建功,攻浩靖除两姓,仅是短短两年之内。祖母,表哥将来定能带领西梁繁荣昌盛,金元叩请祖母三思。”   “祖母,金元不能认同赐死倩盼,祖母若是坚持,金元甘愿自请落发,从此清灯古佛,再不涉足政务。”   金元公主实在有难言之隐,她已经将大君府的密道入口告之楚王,并应允协助楚王行事,若这时让“倩盼”遭遇不测,非但要眼看着大君与西梁王室决裂,甚至还可能影响与大隆的邦交。   但是她也很清楚,倘若把“倩盼”的身份如实道来,势必影响大君,而祖父为了隐瞒这桩丑事,极有可能会与大隆新帝达成协议,楚王妃必死无疑。   且不论大君会如何,单就楚王,势必会将西梁恨之入骨,倘若他真起事……将来大隆江山易主,西梁即会遭到大隆毫不留情的战火攻袭。   金元了解自己的祖父,他早已不是当年为了儿女私情舍弃大位的热血男子,这时的祖父,冷酷果断铁血手腕,不容权威被人挑衅,好比当年,祖父明知父亲死于大伯清河君之手,但为了宛姓统治,竟有意隐瞒……若非薛国相鼎力支持,她甚至不能替父亲血恨。   倘若祖父得知表哥为了一己私情,竟行出置西梁于险恶之行,一定不会轻恕。   祖父若是问罪表哥,就更不会放过楚王妃。   为了与大隆新帝延续邦交,势必会将楚王妃暗暗处死。   金元虽不能确定楚王一定会成为胜者,但她不愿眼见大君受责,更不愿目睹王室内乱,至亲兵刃相向。   她乐见其成的是能让这事消于无形,楚王妃平安归国,无论楚王与新帝谁是胜者,都与西梁无关。   至于大君……当一切已成定局,相信他即使还有执迷,也只能无可奈何。   前提是楚王妃必须安然无事。   身为女子,金元承认自己对楚王妃多少有些妒忌,但远远不到记恨的程度,她考虑更多的是对西梁最为有利的结果,而她也极为忌惮楚王的实力,无他,单凭楚王并没有与祖父直接对峙,而是选择从她入手。   想必楚王也料到祖父若知真相,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唯一能震慑祖父妥协的条件,便是先掌大隆军政之权,才有可能力逼祖父,放王妃安然归国。   这就是楚王所称之非常手段。   金元毫不怀疑若让事情发展于此,西梁势必与大隆交恶,而眼下情势,西梁还远不敌大隆威势,那么何不防范于未然?将楚王妃无声无息地送走,终结这一切。   她没有选择。   她希望大君幡然醒悟,放弃执迷,将心思用在强国之途,她希望祖父祖母与表哥毫无嫌隙,宛氏能够团结一心,迟早一日,能力克北原,成为与大隆实力相当的强国。   她希望楚王妃远离西梁,不要成为祸水与隐患。   所以,她以自身相逼,谏请王后打消赐死“倩盼”的念头。   王后果然目瞪口呆,万般不愿,又无可奈何地妥协。   于是大君开始准备接受西梁王册封他为太子,然后请封“倩盼”为太子妃,他相信只要如此,旖景便会接受妥协——那日她分明说过,愿意留下,只要他给予尊贵的身份。   可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大君与西梁君臣始料未及之事。   东风来了!   但是在东风刮到之前,因为大君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婚事,旖景有了“堂而皇之”与肖蔓接触的机会——国婚在即,总少不得嫁衣绣品等妆奁。   所以,她得知了虞沨的全盘计划。   旖景自然如释重负,这才彻底不再后悔她放过虞灏西的事情。   肖蔓转交给夏柯的书信是虞沨亲笔。   这让旖景泪水涟涟。   虽然信中只是说了计划,并没交待旖景应该如何应对,不过旖景知道她接下来应当如何。   实际上她早料中,想要脱身,无非两条途径。   要么是争取西梁宛氏之助,旖景认为,虞沨不可能对西梁王坦诚,因为在西梁王眼中无疑会更加看重新帝,再者,将把柄交给别国君王,确为荒谬之行。   除非虞沨先解决了内患,将大权一握。   旖景了解虞沨,此计实非所愿。   即使庆王登位,虞沨依然还会顾及先帝的恩眷,不臣之举是逼不得已才会施行。   旖景不想让自己成为虞沨“逼不得已”的动因。   所以她隐瞒晓晓出生之事,因为她知道,倘若虞沨知道女儿出生,为了防范未然,一定会采取更加绝对和稳妥的做法。   因为虞灏西很有可能以晓晓为胁,控制自己的行动。   虞沨一旦得知晓晓的存在,便不会再怀有饶幸,只有一个选择——先争得帝位,再以威势逼西梁王室就范。   可旖景情知这决非虞沨所愿。   倘若自己脱身必须依靠虞沨,那么晓晓脱身只能依靠自己。   让她如释重负的是虞沨的计划虽然没能顾及晓晓,但是只要她继续努力让虞灏西放松警备,并不妨碍带着晓晓一起脱身,顶多就是设法连着乳母一块带走,虽然乳母是薛家亲信,但让她失去知觉,卫冉足以将她背入密道,又有金元接应,并无妨碍。   待她们母女得以离境,虽然乳母免不得被禁闭一阵,相信薛国相也不会暴露金元是同盟,势必会将乳母妥善安置,总之不会让虞灏西察觉。   旖景虽早有猜想,也许金元极有可能会被虞沨选为助力,与之里应外合,但实在不料大君府竟然筑有密道。   那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白衣侍女。   白衣侍女个个习武,又被虞灏西授令常随左右,就算旖景早知密道所在,也难以摆脱她们的紧密盯防而悄然脱身,更别说一但她“不翼而飞”纵管当时大君远征,不及下令京都戒防,但是密道也暴露无遗,金元公主势必会遭大君怀疑。   若是趁着大君不在,就实行此计,金元只怕不会赞同。   再者,没有卫冉与肖蔓渗入,旖景也得不到意会。   就算得到意会,没有卫冉相助,旖景也不可能摆脱白衣侍女与府邸侍卫带着夏柯避入密道。   旖景估计凭她那花拳绣腿,连盘儿都制服不了。   所以大君远征期间,并非时机成熟之时。   更何况虞沨是旧年十月方才抵达楚州,他需要判断金元能否说服暗助,也需要慎重衡量。   不得已,只能拖延至今。   好在旖景早有筹谋,她放任白衣侍女们对她不敬,虽说也有不以为意的原因,但不乏养其骄纵其傲,就是为了彻底打发准备。   先不说旖景怎么计较,单说楚州,在这阵东风成势之前,还险些横生变故。   这让随着虞沨来到楚州的首席幕僚古秋月很是不安,但他很快发现楚王镇静如故。   古秋月不得不提醒:“王爷,倘若圣上坚持兴兵讨伐,那么王爷便不能做为使臣去访西梁了。”   这一阵东风,源自于两个部盟之间的冲突。   其中一个部盟臣服于大隆,另外一个则臣服于西梁。   显然,两部盟突生矛盾,以致引发交战,是因为虞沨一早安插的佃作从中活动的原因。   大隆与西梁本为友邦,各自属邦之间发生冲突,应当和谈,将战争消于弥形才是稳妥之计。   再者这回冲突,主要责任在西梁属邦,而西梁这时还远远没有与大隆抗衡的实力。   虞沨是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出使西梁,达成西梁出面,缓和两盟冲突。   但出乎意料的是,新帝得知此事后,竟力主大隆出兵,协助属邦开战。   那么就显然要与西梁撕毁同盟之谊了。   这极不利于虞沨接下来的计划。   但是虞沨胸有成竹。   ☆、第六百五十五章 果然如此,剑指白衣   “果然如此。”   这句话后,虞沨总算是将京都急传至楚那封顾于问的亲笔密信拍在案上,唇角微微卷起。   因为古秋月刚刚已经得准站在一旁将大致内容睨了一回,是以才忍不住对圣上坚持出兵的念头表达忧虑,他倒不是担心大隆与西梁之间的邦交,作为商人,也没有更深层次地操心战事爆发是益是害,只不过单纯考虑营救楚王妃的计划会徒生变故,这时听王爷胸有成竹却简短的四字,倒像是早有所料一般,不觉愕然。   虞沨却没有解释这话的涵义,只是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说的可能不会发生,我估算着,朝中这时已有定论,不定让我出使西梁的诏书已经在途中,短则半月最长也不过一月,咱们便可启程。”   古秋月越发愕然,但他没有追问其中关窍,何以两相联袂支持兴兵但最终还是会有和谈之令?   只要朝廷决意和谈,那么镇守楚州的楚王自然是出使的不二人选,毕竟王爷身为宗室,相比朝臣更有与西梁王协商军务的显重身份,楚州紧邻铜岭关,又占了地利,天子大可不必再废周章让使团千里迢迢赶来,只要一封诏令急传,楚王不出两日就能将国书送抵西梁边关。   古秋月只是暗忖,未知天子与众臣得知两盟之争竟是楚王为了救王妃脱困一手策划,该是怎么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样的事,怕是连戏本子里都编排不出吧。   古秋月颇显兴奋,竟暗暗期待当王妃归国,接下来也许会发生的一场势如水火的对峙,说不定就“天翻地覆”!   若放在两年之前,古秋月想也不敢想自己会牵涉进这么一件百年难遇的决要大事,他这一生,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回。   “奸商”居然毫不怀疑接下来的计划会步步稳妥的按照面前这位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青年显贵布置那般发展。   古公子压根没有也许会面对风云难测、险象环生的心理准备,忐忑不安的情绪从未出现,只有意气风发与摩拳擦掌的莫名兴奋。   虽然他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参与核心计划的可能微乎其微,并不会产生关键效用,基本等王妃回到楚州,他就算功成谢幕,只需旁观。   但旁观足矣。   所以古秋月便即养精蓄锐的等待着圣令抵楚,当半月之后,他听说“王爷接旨”时,也莫测高深地微笑道:“果然如此。”   又说西梁,旖景自从得了虞沨的密信后,故然一边维持与大君友好却不失“礼数”的周旋,一边盘算着将白衣侍女们从身边打发殆尽,可巧问得西梁素有“秋狩庆礼”的盛典,而大君又颇带期翼的希望旖景这回能心甘情愿地随他一同出席时,她也就犹犹豫豫的点头应允,顺理成章的重拾骑射剑术修炼,不求在秋狩时崭头露角,起码不能太过丢人引来嘲笑,被人冠以弱不经风、百无一用的讽言。   这也没让大君生疑,他本人就“领教”过旖景的骑射,虽说不幸误伤,但也晓得旖景从前是拉得动弓箭的身手,眼下虽不记前事,但大君相信旖景既然对琴棋书画保持着“下意识”的熟知,自然也会“召唤”出对骑射本领的觉醒。   事实证明旖景的骑射果然不尽如人意,远远不敌四艺的谙练——当然如是,自从旖景嫁人,一直忙着各种勾心斗角、算计布陷,四五年间几乎连踩鞍跑马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更休提拉弓引箭,早中止了闺阁时日日修炼的好习惯,如今也就只能保持不被疾奔的坐骑甩下鞍踏,别说骑射,便是站着不动瞄准,十箭之中,也不可能有正中靶心的准头,能把羽箭扎在边角上已经不错了。   于是十分需要“教官”陪练指导。   当然首选不会是亲兵们,尽管这在西梁不算违礼之事,但大君到底是在大隆土生土长,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希望外男与旖景过多接触,而大君本人又要操忙各种政务,不会有太多闲睱亲自指导,故而,白衣侍女们就势必担当起这件让她们极为不耐的差使。   眼看数日过去,夫人毫无进益,并且日益焦躁,以新厥、旧辞为首的白衣表示出比夫人更加焦躁的态度。   这一日眼见旖景因为难看的“战绩”又将一把雕弓摔在地上践踏,居然提出要她教习剑术时,新厥摁捺不住了,绞着眉头说道:“夫人还是先练好箭术吧,秋狩时也不可能拿着长剑与猎物近搏。”   这话本来也合情合理,兼着新厥即使上回被薛夫人喝斥教训了一番,旖景往常也没纠正她的言行,白衣们已经习惯了当人一套背人一面,对旖景的懦弱习以为常,非但没有渐渐尊重,反而越发鄙夷,横竖这时大君也不在场,旖景又从来不会介意她们的态度,新厥并不觉得自己的话以卑犯尊。   但旖景今日偏就斤斤计较了,柳眉一竖:“怎么,你敢违令?”   呸!你以为你是谁,即使将来成了太子妃,也抹煞不了奴婢出身的事实,往常在咱们面前大气不敢出,只知道在大君来时奉承讨好,以示温婉贤德,怎么着,眼看着就要飞上枝头,觉得腰杆子硬了不成?——被有心放纵惯得无法无天的新厥顿生怨愤,但她还有理智,没把肚子里的话付诸口舌。   新厥十分不屑地翻了翻眼睑,把手一伸,接过“同僚”递上的长剑,“锵”地一声出鞘,手臂一扬,剑鞘就抛向一旁被人漂亮地接个正着,同时凌空一跃,手腕一转,挽了个炫目的剑花,然后翻腾跳跃剑光如练,一套威风赫赫的剑法有如行云流水。   收势时,新厥英姿翊爽,她得意的微仰下颔:“夫人可看清楚了?”   “没,再舞一回。”旖景人已经坐在树荫下设着的软锦窄榻上,托着一盏茶水,那神情有如刚刚观赏完了一场猴戏。   新厥顿时觉得受了侮辱,其余白衣也认为旖景这是心意责难,个个面若冰霜。   “舞得慢些,最好每招每势停顿数息。”旖景微挑眉梢:“这样我才能记得清楚,不过你这剑舞好看是好看,但不知是否有切实效用,我上回看大君与薛东昌过招,怎么没这么花哨?”   旖景不同以往的轻慢跋扈彻底激怒了新厥,她有心要给不知天高地厚这位“侍妾”好看,她就不信,西梁王室真能容忍婢女出身的狐媚子位及国后,说不定只是为了安抚大君,不定哪日就会一碗死药下赐!   再者,今日盘儿与夏柯都不在这处,唯有白衣,就算这位要去大君面前告状,她也有法子让之有理难出口,落得个任性刁蛮的印象,说不定大君就此识穿这妖女的真面目,打消了将她扶正的念头。   新厥原本就是这批白衣侍女当中身份最尊者,她可是贵族嫡女,倘若不是家族当初得罪了庆氏,不得已要对王族示好,也不会送她入选白衣,她是得了薛国相的亲自指点,将来服役期满,说不定能婚配宗室子弟,便是大君,看在薛国相的颜面上,对白衣们也多有宽待,忍辱负重地侍候这个妖女已属屈辱,哪还能忍她当面刁难。   再者新厥也听说了王后对“倩盼”多有不满,决不会放任她仗宠而骄,这位想要刁难白衣,还真得拈量拈量份量。   可怜薛国相当初精挑细选的二十名白衣侍女,出发点是坚决不可能被两姓收买,而忠于大君,但从没往侍候“侍妾”的方向培养,教会她们在身份卑微者面前也要贯彻奴颜婢膝,又被旖景有意纵容,眼下的新厥完全忘记了“本份”。   事实上西梁别说从没出现过刁蛮跋扈的侍妾,就算后宫内命妇,只要不是王后,虽然身份上要好出一些,可也没有跋扈的底气,得了白衣侍女们以供使唤,大多会引为殊荣,故而对白衣们诸多倚重,刁难者甚少。   于是新厥决定爆发了。   但她到底是受过专业训练,并没有当场撒泼。   她只是傲骄的笑了:“这套剑法决窍就是快字,属下慢不下来,夫人若有质疑,不知可愿亲自指教属下?”   这就邀战了?旖景其实没想到新厥会胆大如此,她顶多以为此婢会大感羞辱顿足而去,然后她再以此为由任性上一回,最好是造成白衣们“众口铄金”让她百口莫辩,集体下发“不敬”的帽子,侍机把高傲的白衣打发给虞灏西亲自使唤,换上一拨不那么尊贵的奴婢。   西梁人即使尚武,还不至人人习武的程度,就婢女而言,习武者也只有白衣,薛国相能训练出这二十个忠心耿耿已属不易,虞灏西不可能再换一批不知根底的白衣贴身侍候她,她的目的是在绿卿苑里换上一批普通奴婢,足以使唤,并不需要孔武有力。   因为虞沨的计划有两个关键,一是让她从大君府顺利脱身,其次就是从大京城脱身。   若有这些白衣侍女在旁,她无法彻底摆脱遁入密道,就算有卫冉内应,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力敌众多白衣,到时倘若纠缠打斗,势必引来亲兵侍卫,那就更不可能顺利脱身。   虞灏西不知密道一事,他会以为只要有外院亲兵侍卫,不让旖景有出门的机会,即使内宅婢女并不习武也不足为虑。   旖景自认可以达成目的。   所以她欣然应战:“我从前受大君指点,也习得一套剑法,还从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今日试练一番也未尝不可。”   这当然是假话,剑法其实是小姑姑亲授,但旖景以为虞灏西既信她仍熟四艺,那么突而想起了从前的剑法也在情理之中,因想不起是谁所授,当然可以归于“大君指点”。   于是两人拉开架势。   旖景也想英姿翊爽一把,把手一伸,却没接中旧辞抛过来的长剑,眼睁睁地看着“咣当”一声险些砸中脚背。   两三白衣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稍微稳重一些的也是无声抖着肩膀。   旖景面不改色的拾起长剑,缓缓出鞘。   她当然不可能力克新厥扬眉吐气,别说生疏了四五年,就算日日熟练也决无胜算,但旖景很有把握,能把自己娇嫩的胳膊送上前去,让新厥避无可避,因而见血。   新厥再怎么狂妄,也没有“杀伤”旖景的打算,无非就是想“一击而中”让旖景手中长剑脱手,狠狠地羞辱一番狂妄自大的某人,一出胸口郁气罢了。   是以,当新厥娇叱一声递剑直刺,打算逼得旖景手忙脚乱,她好重重一击时,却不防被人避开,反而斜刺过来,已是大诧,下意识间,一跃而起剑锋一扫。   见血了!   旖景惊呼一声,长剑脱手,纱衣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全场静寂。   旖景正想演得再轰烈一些,翻着白眼昏厥,哪知竟被新厥先发制人——   “你陷害我!”   好吧,竟然被人拆穿了,那么就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矫情。   旖景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而去。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一愿达成,一变突生   夫人伤了!   首先愤怒的是盘儿,因着大君下令准备大婚一事,盘儿变得十分忙碌,再者她虽不是弱不经风,但对于骑射一事并不如白衣们专业,故而便没有跟着旖景去练武场凑趣,自然,也剥夺了夏柯随往练武场的资格,两个贴身婢女忙碌着的是一应琐碎。   这日当见旖景纱衣染血的归来,两人大惊失色,当盘儿得知竟是新厥剑伤夫人,顿时暴跳如雷,拉着夏柯,立即让人把此事上报清早入宫的大君,一边忙不迭地诏入良医正替旖景包扎伤口。   这伤不轻不重,若是在大君臂上也就是一笑置之,但换作旖景,就有些触目惊心了。   而让盘儿越发狂躁的是,当她训斥新厥时,竟然遭到了“大逆不道”的反驳——“夫人自个儿要与属下切磋剑术,存心陷害,在场可有十余人目睹,便是大君质问下来,属下也不屈理。”   盘儿气得倒抽凉气。   夏柯认为自己不能太冷静,按理,应当表现得比盘儿更加狂躁才对,于是冲着新厥就是一个耳光,反而被扭住胳膊一推,巨响一声,撞毁瓷樽数个。   夏柯银牙一咬,额头直接就撞向案角。   这下子场面就更加惨烈了。   旖景惊怒之余,推开蹙眉不语的医官,上前察看夏柯伤势,顺便抹了她半脑门血。   然后旖景发威了:“大胆侍婢,因怀不满,今日尔等有意挑衅,伤我不说,反诬我陷害尔等,眼下竟然又再行凶!盘儿,立即唤亲兵入内,将之扣押!”   新厥眼看不能善了,急怒不已,一切理智与专业素养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焚为冲顶青烟,冷笑一声:“凭你也配,看你们谁敢!”   于是盘儿也动了手。   一片狼籍,绿卿苑里上演了一出白衣侍女大打普通侍婢的闹剧。   可怜的良医正竟然也被误伤,他怒了,施展身手,亲自拿下新厥。   旖景暗暗抹了一把汗——苍天可鉴,她真没想到闹得这般轰烈,额,西梁还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居然医官也是武林高手,还好还好,普通百姓并不习武,更何况真正的奴婢,否则要脱身还真不容易。   总之,以盘儿为首的普通婢女多少都带了点伤,白衣侍女们在场面上大获全胜。   当然,这是在亲兵侍卫冲入之前。   薛东昌自然是随护大君入宫去了,卫冉还没有随意出入内宅的权力,事实上他协助大君消灭了庆氏之后,这段时间的使命仅仅只是听命队首看防外院,但因这回事发仓促,卫冉这个队副的上司听闻“白衣作乱”伤及夫人,大吃一惊,拉着卫冉就冲了进来,虽说因为新厥被医官制服,绿卿苑的形势已经得到控制,但两人还是被里头的狼籍混乱震惊。   卫冉与旖景的目光悄悄一遇,便知道一切尽在王妃算计当中,默默垂眸——王妃的战斗力还是这般强悍呀。   他犹记得当年并州疫案,坊间是怎么戏说苏氏五娘智斗并州明珠的故事,惊心动魄曲折激烈更胜话本传奇。   大君不到午时就赶了回来,当他踏入绿卿苑的正房时,一地碎片已经被清扫一尽,但是盘儿眼角乌青,夏柯额头紫肿,就连良医正的面颊都有一道长痕,更别说那些个端茶倒水的侍婢,个个鼻青脸肿。   旖景自然是其中最不狼狈的一个,新厥等再是大胆,还不敢真冲她下手,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并没再渗血,又因为身着大袖对襟外衣,也看不出伤势来。   但这并不妨碍大君勃然而怒。   旖景甚至不需要说话,光是盘儿与夏柯的叙述,再有良医正十分公道的耳闻目睹,足以撩拨得大君满目阴森。   “全部杖毙。”他一挥手,实不需要再提审白衣侍女们。   “统领稍候。”旖景却阻止了薛东昌,懒洋洋地起身,掀了帘子进入次间。   大君自然紧随入内。   “殿下不必如此。”旖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来了西梁有些时候,关于这里的风俗民情也听薛夫人说了不少,早看出白衣们不甘不愿,今日之事,也是我自大了些,看着新厥舞剑隐约觉得自己也会,哪知不堪一击……新厥她倒不是有意伤我,但我受了一场惊吓,盘儿与夏柯难免忧愤,兼着白衣们眼看闯了祸,也怕大君责备,话赶话的,就起了冲突……我眼下的身份,让白衣们服侍已属逾制,倘若殿下因而处死她们,别说妄废了国相苦心调教,张扬出去,陛下与王后也会觉得是我不知体统侍宠而骄,大不利将来。”   旖景是真不想因为这场有心而生的闹剧,导致新厥等人丧命,她们都是薛国相一手调教,真要是都被大君一怒处死,薛国相也会觉得自己狠毒,那位是洞悉底细的,得罪他可没好处。   所以,她虽然暗示白衣们早有不服之心,却着重于强调大开杀戒会引西梁王与王后不满。   眼下两姓倒台,必须安抚诸贵,这些白衣侍女虽不受家族看重,到底还是与贵族有些牵连,顾及着些有益无害。   这都是为大君着想。   说明旖景已经不似当初,完全袖手旁观,把自己当作外人了。   大君的恼怒便消散了几分,先关切旖景的伤势,得到一句“皮肉伤”的轻描淡写,大君冷冷一哼:“纵使如此,也不能轻饶这些侍婢,我竟不知所谓白衣原本这等跋扈。”   事情闹得这样轰烈,旖景也免了诉苦,大君自然不愿再让白衣们“服侍”旖景,但他到底还顾及薛国相的颜面,不过将人“打包”退还,让薛国相好生调教而已。   倒霉的是“罪魁”新厥,这位因为“良医正”下手太重,伤了筋骨,再不能舞刀弄枪,丧失了白衣侍女的资格,被退回本家,她的家族原先就被庆氏打压得够呛,虽说庆氏倒了,不过也没有立即翻身的可能,这回听说新厥居然得罪了大君,整个家族都如丧考妣,新厥婚配宗室的愿景自然落空,最终难逃一死。   但旖景显然没有关注新厥的闲情。   闹出这一场风波后,她需要的是安静下来,不让大君因而生疑,自然对大君自择侍婢的表示敬谢不敏,旖景也没有人选,所以这事便由大君府内管事全权负责,提拔了一批温顺恭良的婢女。   不过白衣们退出大君府邸的舞台,旖景就没了教官,她自己并不在意,反而是大君念念不忘,于是这个光荣的任务,就降临至猝不及防的薛东昌肩头。   薛大统领险些没吐血:“殿下,属下哪有那本事,求您了殿下,要不委托小五……”   孔奚临很淡定:“殿下,要不就让微臣试试吧。”   但大君非常不踏实,否决了孔奚临的毛遂自荐。   最终,薛东昌还是愁眉苦脸的领命上任。   旖景对这样的结果表示云淡风清。   所以她的骑射并没有多少长进,但却诓骗得薛东昌指点了一番当年七妹妹的丫鬟鲛珠所授的近博术,旖景暗暗操练,准备时机来临之时有助脱身。   六月,两盟之争被西梁知悉。   因为此事有关与大隆的邦交,西梁王的态度当然不会好比那时东郑呈耶之乱一般采取放任,这一回,他显然十分关注。   金元公主对这桩突生的变故大是惊疑——楚王辞别之前,说他自有安排,势必不会让自己受疑,她便料到楚王会有所动伤,难道两盟之争就是楚王的安排之一?   虞沨这人不好惹,金元公主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疯了,都疯了!——金元无疑将楚王与大君之间划上等号——为了爱慕,感情这两人把江山大业真当成了一盘棋局?   而另一个惊疑者自然就是大君。   他十分笃定,大隆众多属国,决不可能为了区区一盟的兴衰征兵,但是,当属国被侵,大隆为了显示国威,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回两盟之争,实际上是要逼着西梁出面调解。   但对西梁是有益无害。   倘若挑衅大隆属邦的部盟不服,西梁便有了名义将之攻占,倘若属邦臣服,西梁与大隆之谊也更进一步。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代表大隆出使西梁之人是楚王虞沨。   大君决不相信这是偶然。   虞沨行动了,如果他血洗东明余孽是前奏,那么这回出使西梁,就是正式宣战。   并非国与国,而是针对他虞灏西个人。   虞沨是要带旖景回去。   大君当然要严阵以待!   禁于深宅的旖景,并不知虞沨这阵东风已经刮了过来,直到某日,忽然遭至五雷轰顶。   这时,已经是七月,因为两盟之争,大隆使臣即将来访,西梁立储之议延后,而大君姻缘一事自然也处于停滞阶段。   不过大君府的仆妇并没得到示意,盘儿依然为此忙碌不停,夏柯照旧心不在焉准备女红针凿,旖景每日朝早,按例会去演武场折磨薛大统领,有时会遇见孔奚临前来“观战”一个冷若冰霜,一个视若不察。   可是霓衣绣坊精心绣制的嫁衣送入时,肖蔓并没有如同往常般得准来见。   旖景便知虞灏西已经断绝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说明虞沨的计划正在按步就班,并且进行到了关键时候。   但是这时,旖景已经不需要与外界接触了。   所以,她很淡定。   也暗暗〖兴〗奋。   没有察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她忘记了关注为何肖蔓没有亲自送入嫁衣。   这让草木皆兵的大君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开始怀疑肖蔓。   于是大君主动与沿氏家主来往,打听得肖蔓竟然并非西梁国民!   来自大隆……   孔奚临早察得肖蔓的夫主姓王——为何不是姓金?那是因为金七当年担心被家族连累,从经商之时,就改名换姓,这也是起初迷惑了大君一方的原因。   而虞沨明知大君识得金七,为稳妥起见,自从肖蔓渗入大君府后,就让金七暂留楚州。   这也导致了大君虽然对肖蔓的身份产生孤疑,但追究起来,察明真相也并不那么容易。   大君干脆釜底抽薪,防范于根本。   所以这日傍晚,旖景怀抱着晓晓坐在绿卿苑中的一角红亭,正努力尝试着与晓晓用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达成沟通时,就见大君一如往常般“和蔼可亲”地踏着斜阳慢步过来。   鸦青长衣上,郁金纹染着霞光,那般艳丽。   晓晓在旖景怀中,呵呵笑着对大君伸出胖胖的手臂。   孩子清澈的乌眸熠熠生辉。   大君已经十分熟练地回应晓晓的热情,接过她,兴致勃勃地抛举了两下。   当旖景并未察觉有丝毫不妥时,大君却将晓晓交给了乳母。   他落坐,很淡然。   眼见旖景目光追随着乳母与晓晓的互动,大君却忽然说道——   “晓晓会去别苑住上几日。”   ☆、第六百五十七章 艰难决断,依计而行   四百余日以来的处心积虑、小心翼翼,一切伪装与周旋,就被这样一句轻轻松松的话变成了毫无意义。   傍晚的风尚且带着微微的炙意,但旖景的背脊徒升一股森凉,籐蔓般地吞噬着她的感知。   但她似乎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脱身之策,无非明暗两条。   从她下定决意暂时隐瞒晓晓的存在时,其实就已经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不希望虞沨最终选择“明”路,因为这就意味着必须用强,无关花费的时间需要更长,一旦他选择如此,势必会面对更加莫测的风险。   稍有疏忽甚至就算尽在计较,也有可能一败涂地。   而且她能够体会,彻底的颠覆决非他心头所愿,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从不是他梦寐以求。   只要有一线可能,虞沨定会用“暗”。   倘若用“明”,那么主战场就是在大隆,而如果用“暗”,关键是在西梁。   而晓晓的出生,会让“暗策”更添艰难,得以顺利施行也就只有十之一二的机会——因为旖景要从防备森严的大君府,要从西梁大京“不翼而飞”,势必需要施行障眼之法,需要外力协助,好让虞灏西分心,最终骗过他放松防备。   能让之分心者,唯有虞沨。   可虞沨一旦来到西梁,虞灏西势必严阵以待,就算他这时全心信任旖景已然不记前事,并无逃脱之念,也不会有任何松懈,极有可能采取万一无失的方法,便是将旖景母女分开,用晓晓为质,让旖景甘愿留在西梁。   虞沨若是知道晓晓的存在,决无可能采用“暗策”,怀有丝毫饶幸。   旖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孤军作战,冒着巨大的风险行那所谓“逆国逆君”之事,一旦他选择了那条路,就是非生即死,甚至很有可能连父王都不会支持,而她的家族,她的祖母与父亲,也不可能为一己之私而逆君国。   她的夫君,曾经为了君国不惜以自身为饵,孤身入险,说服袁起悬崖勒马,将一触即发的内乱消于无形,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逼于无奈而行非常之事,何况这非常之事更非他本身意愿。   他不应当在青史丹书上留下权欲熏心的恶名,被后人评价为逆君篡位,他不是那样的人。   倘若不是她一时大意身陷西梁,即使新帝步步紧逼,凭他之能,凭两府之势,也有转寰余地,决计不会导致他被逼无奈而为并非意愿之事。   所以,旖景明明早有预见,可还是选择了隐瞒女儿出生。   可是事情演变成为这般境势,远扬,我究竟应当如何?   我很后悔,那时不应该妇人之仁,就算会让余生不安,也当干脆利落的了断孽缘。   可是旖景这时,仍然心怀饶幸。   她抬眸,却没有对上大君的眼睛——他在回避。   很可笑的态度,难道他也会心虚?   “好,我这就准备。”旖景像是完全没有意会大君话中涵义。   “是晓晓去别苑暂住。”   大君的目光越发往遥远处,似乎突然被天边那一片艳丽的霓霞吸引,他微微握了一握膝上的指掌:“五妹妹要留在大君府。”   很长的静寂。   一时间微风卷过花叶的碎音,吹拂着衣袂裙角的轻响,突的就清晰起来,越发明亮的是乳母怀中的晓晓清脆愉悦的笑语声,衬托得两人沉默的对峙更显森寂紧张,以致于一旁的盘儿与夏柯绷紧了心弦,就连乳母都手足无措,将晓晓搂得略紧了些,稚子便不满起来,开始扭动着身子,发出一串不那么愉悦的“抱怨”。   旖景看着女儿努力从乳母怀中探出手臂,向她伸来。   眼角就那么湿润了,酸涩难忍。   她无法控制摁捺已久的怨愤,目光移开时,已经森寒渗人。   “我是不该相信大君的话,你曾说过,决不会让我与晓晓分开。”   大君“霍”然起立,但他依然不愿与旖景对视,走开了两步,又生生顿住。   他冷沉下令,让乳母带着晓晓离开,薛东昌已经候在绿卿苑外,会带她们前往别苑。   旖景默然目送乳母仓惶走远,晓晓一直趴在她的肩头,没有哭闹,只是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直看向她。   这一晚大君并没有留在绿卿苑用膳,而旖景自然没有食欲,她在亭子里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月色如水。   她没有理会盘儿与夏柯的焦急。   盘儿不止一回地提示夏柯,应当规劝夫人安心,大君这般行事定是出了什么不及预料的变故,不过只是暂时,决不会让夫人母女分离,说不定只消三、五日,小娘子就会归来——她担心的是旖景埋怨大君,使得两人好容易日益缓和的关系又再僵冷。   夏柯当然无动于衷,甚至没有劝导旖景用膳。   当然她也焦灼难安,这时的她已经得了旖景“信会”,知道王爷已经布置好一切,就等着时机合适即可脱身,但眼下徒生变故,大君以小娘子为胁,不知王妃是否还会依计而行?好不容易才盼得的机会,难道又要白白放弃?   可是夏柯知道这时不能催促王妃,她只是坚定地伫立一旁。   旖景觉得自己只是没有力气计划将来而已。   她甚至想到今日的态度已经让虞灏西生疑。   但又怎么样呢,那人决意留晓晓为质时,她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伪装再无任何意义。   明明预见了结果,却束手无策。   一念之差,功亏一篑。   远扬,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我们的女儿,当他以死相逼时,我就该痛下决心。   懊悔与不知所措的情绪让旖景心神恍惚。   直到夜深,有婢女来请——大君让夫人前往花苑芙蓉堂。   旖景这才起身,膝盖的僵硬麻木让她一个趄趔。   但她坚决阻止盘儿与夏柯的跟随,挪动着缓慢的步伐,穿过曲长的廊庑,花叶扶疏的小径。   月色清亮。   芙蓉堂华灯高照,远远就有丝竹乐音传出。   她看见妖娆妩媚的舞女彩袖翩飞。   一条长案上,鲜果佳肴。   长案后的榻椅,那人倚坐着,醉态毕现,手里扣着琉璃盏。   他一挥手,乐音戛然而止。   敞开的轩窗,晚风卷入一池芙蓉幽暗的浮香。   裙裾磨擦在她的脚踝,分明是柔软的触觉,怎么会有刺痛锥骨?   她每接近一步,都感觉到刺痛攀升一寸,沿着血脉,直入心上。   红毡尽头,那张长案上碟盏密布之间,一把利匕在灯影辉煌里吞吐着幽冷的锐光。   这让旖景的目光在上面停顿数息。   然后她看向将她逼至绝境的人。   眉深入鬓,眼角妖娆,醉态让他目光恍惚。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屈膝下去,如此逼近的距离,甚至能清晰辨别他呼吸间的酒息。   她看到他扣在手里的琉璃盏,已经虚空。   她甚至微笑着替他斟满,然后平静地抬起目光。   大君眼睛里全是笑意。   很痛快地饮了酒,于是她又斟,他又饮。   直到长案上所有的持壶空空如也。   他的眼神越发飘渺,半撑额头的手臂开始摇摇晃晃。   “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他这才说话:“旖景,虞沨来了。”   她只是沉默地看向他。   大君唇角轻卷,可那不是笑意。   “明日,他便会被我迎入大京。”   “旖景,我知道他此行真正目的,所以,我食言。”   “我不想功亏一篑。”   “旖景,我必须让你留下,所以,当虞沨离开之前,你只能与晓晓暂时分开,我保证,只是暂时。”   “旖景,不要想着离开,我不会给你机会。”   他说完他想说的话,缓缓阖上眼睑。   胳膊放了下去,呼吸平缓。   旖景一直跪坐榻畔。   卷入榭堂的晚风渐有凉意。   窗外的星河如此遥远。   澜漪微漾里,满塘月色,却不见月影。   一切都寂静下来,只有他沉缓的呼吸。   旖景看见榻上的人似乎觉得不适,翻了翻身,成了仰躺的姿势。   微敞的衣襟里,玉色中衣底下,胸口起伏。   她又再看向长案上的利匕。   依然吞吐着阴寒。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够了过去,紧紧握住刀柄。   锋利朝下,抵在毫无知觉的人胸口。   虞灏西,我能说我悔之不及么?   满目森凉的女子握紧利匕,依然跪坐着,但腰身笔挺。   垂直的锋刃在灯火映衬下,冷光四溢。   只要微一用力……   一直是你在逼我,逼我与你纠葛,逼我在生杀之间抉择。   虞灏西,你从来就没有给我真正的退路。   女子手腕一沉。   刀锋已经紧逼起伏之处。   可是……   一直颤抖着。   灯火辉煌中,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她的身影渐远。   榻上男子睁开眼睑。   隐约的湿红从珀色瞳仁一掠而过。   你从没遗忘什么……旖景,我知道了。   这不是杀机四伏的夜晚。   清晨如期而至。   盘儿眼见着夫人安安静静地用完早膳,一扫昨晚的忧怒,总算松了口气。   这个清早,大君在散朝后,率领礼部官员浩浩荡荡地出城而去,迎接大隆使臣。   正午,大隆楚王抵达大京,西梁王大设宴席——在商谈军政之前,自然要循例一尽地主之谊,表达对友邦使臣的热烈欢迎。   做为即将成为西梁王储的大君,也自然担负接待使臣的重任,无论是宫宴,还是在国驿,大君都要全程做陪。   正午,旖景小憩醒来,遣退侍婢,独自在书房里练习书法。   一直到晚膳时分,才从书房出来。   当着盘儿的面,旖景嘱咐夏柯:“早先把团扇忘在了书房,你去寻来。”   扇面上绣着的是玉兰花。   所以夏柯“奉命”之时,偷偷取下了书架上那册《花间集》。   轻薄的纸页上,簪花小楷简明扼要——今夜,依计而行。   ☆、第六百五十八章 调“虎”离山,火烧“虎穴 ...   王宫的酒宴一直到了傍晚才彻底散场。   这一日的霞光灿烂似乎更胜昨日。   即使早有准备严阵以待的大君殿下,也不能预料这一日计划已经布成,只要旖景痛下决心,结局已经无法更改。   肖蔓事先交给夏柯那封虞沨亲笔书信上,已经与旖景约定——抵京首日,即可行计。   虞灏西也早有准备这日会被虞沨晚留国驿,两人之间的摊牌无可避免,实际上即使虞沨没有提请,大君也势必要纠缠不放的,他怎么甘心不将对手严密盯防,好教虞沨有避人耳目联络暗人行动的机会?但大隆使臣为国之贵宾,若非大君亲自上阵,这任务交给谁也无能担当。   更何况大君万万不曾预料金元公主已经“倒戈”。   三日之前,当使团派遣的仪官率先抵达大京,确定虞沨已经进入西梁国境,于今日被迎入城,金元公主便即说服王后,为了安抚“倩盼”,同时也让大君安心,赐下诸多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以为王后认同这桩姻缘的姿态。   实际上就是暗示旖景——三日之后,东风将至,准备行计。   因为早有约定,并不需要明示,就算大君多疑,也不会将月王后这番“示恩认同”的行动与旖景脱身联系起来。   即使大君没有以晓晓牵掣的打算,也没有直言虞沨今日抵京,旖景照样会在今日依计而行。   不过大君既然严阵以待,诸多戒防当然不仅限于禁止旖景与外人接触,将晓晓分隔至无人察知的密苑。   比如他让薛东昌驻防大君府,严令不能让人出入内宅,甚至授意孔奚临寸步不离,以便在大君不得不分身防范虞沨之时,对旖景进行暗中盯防,弥补薛东昌这大老粗万一被人欺瞒的漏洞。   至于明面上就与虞沨有亲戚关系的卫冉,即使大君没有察到任何他与虞沨“勾联”的际像,也并没有轻疏。   他让卫冉顶替薛东昌日常职责,并没将他留在府邸,而是带在身边。   比如这日傍晚,当大君以主人的姿态,将虞沨迎去国驿,负责招待时,卫冉其实就在国驿随侍。   这当然不利虞沨的计划。   不过并不代表着卫冉不能脱身。   因为虞沨既要与大君摊牌,身边自然不能伫着闲杂。   当着诸多仪官的面,大君若对楚王严密盯防也不符合外交礼仪,是以,大君也只好利用“旧情私交”的借口打发闲杂,与虞沨把盏话旧,在两国军政协商正式展开之前,温故从前私谊。   洞悉旖景真实身份之人,皆为大君无比信任之亲卫,以薛东昌为首,这日都在府邸盯防。   是以卫冉做为队副,以巡视为由悄悄脱身的机会就没有办法周避,再者,大君其实还有自信,并不以为卫冉是虞沨的暗人,认为把卫冉调离府卫已属杞人忧天之举。   仅凭卫冉一人,绝对不可能将旖景从防范森严的大君府带走,正常情况下,有薛东昌在明,孔奚临在暗,卫冉甚至不能进入内宅与旖景接触,事实上卫冉也从没表现出对内宅有所企图,无疑让大君放松警惕。   卫冉在铲除庆氏一事上立有功勋,大君不可能将之利用后就弃之不顾,更何况当初为了利用卫冉引庆氏入瓮,大君还曾张扬过他的“救命之恩”,倘若表现得寡恩薄情,大不利大君将来收服部众。   是以,大君虽严阵以待,对卫冉稍有防范,也不会浮于表面。   更何况卫冉与金元之间,还有卫曦这个纽带。   这就注定了卫冉今日就算被调离府邸,也大有机会趁乱混入——只要避过薛东昌,其余亲兵只以为卫冉是大君亲信,有谁会在意他出入?   今晚大君府会有大乱,薛东昌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大批亲兵仆妇,甚至京都巡卫将会涌入内宅,就算卫冉混入其中,也不至引人注目。   实际上倘若旖景有她小姑姑苏涟五成本领,今日已经不需要卫冉相助,也能摆脱侍婢悄无声息地进入密道。   但只不过,旖景就算早有筹谋的打发了白衣侍女,也没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平诸多普通婢女的身手,是以,必须有个身怀武艺的帮手从旁相助,才能造成“趁乱脱逃”的假象,不至让密道暴露金元受疑。   夜已向深。   守在国驿之外的大君亲兵们已经忍不住困乏,从窃窃私语到呵欠连天,压根没有留意队副卫冉的去向。   国驿之内,虞沨一子落定,微微一笑:“再谢大君承认。”   两人“把盏言欢”后已经对弈三局,皆以大君告负收势。   “远扬真是气定神闲。”大君将棋子一抛,微微靠向椅背,笑意沉晦。   虞沨只是动了一动眉梢。   “远扬今日明明听说我大喜在即,缘何没有恭贺之辞?”某人开始恬不知耻了。   虞沨也只是付之一笑:“因我未卜先知,大君这喜事还有波折,以我看来,会不了了之。”   “远扬当真有此自信?”大君显然心浮气躁。   “势必如此。”虞沨也微微靠向椅背,与之对视:“大君辛苦筹谋一番,但结果早在我洞悉倩盼丧命时,已经注定。”   大君几乎摁捺不住脱口而出——我有晓晓在手,五妹妹势必不会随你离开。   但他忍耐住了。   他防范这般周备,不信虞沨会与旖景联络,可疑之人无非肖氏,但肖氏与旖景接触时盘儿寸步不离,两人之间并无私下交流,事实上大君根本拿不准肖氏是否为虞沨暗人,他自然不会坦白手中的棋子。   我们的胜负,不由你一厢情愿。   “我很好奇,远扬究竟为何这般胸有成竹。”大君轻笑。   虞沨托起茶盏,很是悠闲的品了一口:“今晚,便见分晓。”   大君眉心一蹙,忍不住拂袖而起,但步子刚刚迈开又再顿足,回身一笑:“远扬莫非是以激将之法,好支我离开后,便宜行事?”   “如此浅陋之计,当然不能瞒过大君。”   虞沨扭头看了看计时的刻漏,稳稳放下茶盏,眼角轻斜:“以我掐算,这时,内子已然脱困。”   “这不可能!”大君神色大变。   而就在这时,外头隐隐发生骚乱,一个侍卫立在廊外高声禀报:“殿下,要事需禀!”   大君要与楚王举盏叙旧,自然一早打发了闲杂,这时被亲兵骚扰,正应了虞沨“未卜先知”之断。   大君越发心浮气躁,上前两步,“咣”地一声将原本半敞的轩窗一把推得大开:“什么事!”   “薛统领遣人通禀……府中走水……是夫人居住的绿卿苑……火势猛烈……”   大君猛地转身看向依然气定神闲的虞沨。   虞沨再度轻轻一晃眉梢。   “即使如此,她也决不可能从大君府脱身,更何况被你带离西梁!”   “殿下可要与我再开一局?”虞沨只是指向棋盘。   大君神情沉戾。   虞沨轻轻一笑:“大君府中生变,还是莫在国驿耽搁才好。”   是要调虎离山?好让旖景混入国驿?不,决无可能,就算东昌对变故所料不及,但失火的是绿卿苑,他当知首重便是安置旖景,决不可能让人趁乱逃出!绿卿苑还有白衣……该死!   大君神色一僵。   但他又再盘算,即使白衣侍尽被调离,盘儿也绝不可能让旖景孤身,再者还有孔奚临在暗处盯防,自己也已经嘱托他若有变故,唯一任务就是紧盯旖景。   可大君到底不能安心,但若他一离开国驿……   虞沨轻轻拈起一枚白子,抛入瓷瓮:“看来大君是没心情与我切磋棋艺了。”   无论你有何计,休想得逞!   大君咬牙切齿之余,须臾拿定主意,大步离开——   “应是庆氏乱党作乱,尔等务必周护使臣安全,闲杂人等,一应不能放入国驿!”大君沉声下令。   明面上保护虞沨,实际上是限制他自由出入,与人接触。   当大君翻身踏鞍时,似乎这才发觉本应在旁随侍的卫冉不见人影。   眉心重重一蹙:“卫冉呢?”   ——   卫冉这时自然已经趁着被一场大火烧得手足无措的薛东昌下令亲兵立即赶赴内宅救火的忙乱,悄无声息地混杂在大队人马中潜入垂花门。   失火之时已近子时,各处已经下栓,但被授令严防警备的薛东昌自然不敢松懈,大君尚未归府,他仍要亲自巡防,正察备各处门禁,岂料内宅门房就连滚带爬地出来通传——绿卿苑走水!   偏偏就是绿卿苑!   纵然薛东昌不善计谋,这时也醒悟过来事发蹊跷,多半是王妃脱身之策,立即追问“夫人何在”?   门房也是得了内宅仆妇知会,并不知详细,薛东昌心急火燎地直奔入内。   当到花苑,已见火势熏天。   越近绿卿苑,越有浓烟呛鼻。   薛大统领却见芙蓉堂边上,旖景站在水畔,身边围着一堆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婢女,其中自然有盘儿与夏柯。   这一场火当然是旖景与夏柯联手放的,自打她收到虞沨亲笔书信后,就意会夏柯,主仆二人悄无声息一点点地蓄积灯油以助火势,今日旖景安歇甚早,盘儿也不怀疑——夫人昨晚可就没休息好,再者,夫人一直就没有让人陪在卧房的习惯,大君并不理会,是以盘儿与婢女们晚间当值也只是留在外间。   旖景烧的是卧房,而夏柯趁着盘儿入睡,偷偷溜出去烧了下人房,两处火势一起,绿卿苑一片惊乱。   这时自然不是追究起火原因的时候。   薛东昌眼见旖景没有趁乱逃脱,一时又陷入疑惑,难道这真是场意外?   旖景十分镇定地提醒薛东昌:“内宅只有丫鬟仆妇,无力救火,应当调集亲兵入内,也许人手尚有不足,当立即遣人通知巡城卫,最好是调集府中仆役全力扑救,竭力控制火势。”   总不能眼见着火势蔓延,烧光整个内宅吧?   薛东昌眼见众多婢女在畔,旖景无法脱身,再又看着隐身暗处的孔奚临对他做了一个“尽在掌握”的手势,也就放了心。   他是统领,大君不在,属官们也各自回府,唯有他能主持大局。   当下嘱咐婢女们先随旖景离开险境,去相对安全的正院避祸。   正院是大君起居之地,最多不调那处亲兵离开,旖景便没有办法脱身。   有孔奚临暗随,薛东昌并不认为旖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不翼而飞。   这位的骑射与那不堪入目的剑术薛东昌深有体会,笃定仅凭旖景的身手连婢女都对付不了,更何况还有孔奚临专门盯防。   再者旖景因为是安歇后才被大火惊醒,逃命要紧,当然不可能顾及衣装,这时难免也有些狼狈,长发披散,外衣也只是虚虚地披在身上,薛东昌实在不便提出让亲兵“护送”衣衫不整的夫人前往正院。   他也只能嘱咐盘儿寸步不离,护全夫人,再暗暗对孔奚临做了个手势。   然后就忙着救火去了。   而大君府接近宫城,火势一起,当然会惊动巡城卫,立即就有人登门,薛东昌不得不分身处理,主持着京卫巡防入内协助救火,还得安排集合仆役扑救,又要遣人知会尚且滞留国驿的大君,虽薛东昌还不忘叮嘱门禁切莫疏忽,但这么一番忙乱,防备森严的大君府势必漏洞百出。   卫冉本就是大君亲兵,随身还携带着队副的令牌,他通过门禁毫无障碍。   简直就是畅通无阻的进入二门,当然他根本没往失火之处,而是直去相反方向——也就是通往正院的路上埋伏,等着旖景与婢女们到来。   人手大多集中在绿卿苑那头,正院暂时不被火势波及,这边就成了人迹罕至。   一切尽在筹划当中,唯有孔奚临是个无人料及的意外。   他远远跟着旖景一行,然后就看见卫冉忽然蹿出,三下五除二的就与旖景携手,把那一帮不谙武艺的婢女放倒——唯有夏柯幸免。   ☆、第六百五十九章 偷袭得手,反被威胁   以孔奚临看来,大君无论是对虞沨与还是苏氏,都是显然高估,他跟本不认为虞沨有办法将暗人渗入大君府与苏氏联络,就算察到肖氏出身大隆,总不能所有身在西梁的大隆国民都一定与虞沨有关吧,肖氏远庆七年就与沿氏攀联上了,难道说虞沨那时就能未卜先知,更休论苏五早已不记前事,又身陷禁苑,哪有本事脱身?   是以,孔奚临虽得了大君委以重任,其实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认为虞沨此行无非就是试探,固然有解救苏五的想法,也仅仅只是想法而已。   但他明面上当然还是得依令行事,这日早早就到了大君府,藏身一处跨院——即使大君让他监防,到底是外男,他也不可能直接住进绿卿苑去。   不过这处跨院距离绿卿苑倒也不远,还在望见的范围,故而,绿卿苑才一起火,孔奚临率先察觉。   他先是惊诧,这才相信大君并非杞人忧天,却对苏氏的行动嗤之以鼻,即使引起混乱,可失火的地方是绿卿苑,薛东昌再是愚直,也会省悟过来事有蹊跷,怎么会疏忽大意让苏氏混出大君府。   孔奚临就这么怀着轻视,躲在暗处偷窥苏氏接下来的举动。   当见她被一堆婢女拥着出来,站在水边,又忍不住冷嗤:苏五就算得知虞沨人在大京,想趁乱偷跑,结果一把火倒是烧了起来,却没想到婢女们仍然不离寸步,不过就是白折腾。   所以他根本没有上心,当听旖景故作镇定地“指挥”薛东昌救火,以图将人支开时,毫不犹豫地示意薛东昌该干嘛干嘛,尤其当闻薛东昌特意叮嘱盘儿与众婢周护苏氏往正院,孔奚临暗暗嘲笑:苏五便是连薛东昌都瞒不过去,有一群婢女在侧,她连内宅都出不得一步,休论还有暗中盯梢的自己,哪容她趁知脱逃?竟管孔奚临其实巴不得这祸水就此消声匿迹,但这时,他当然没有打算违备大君之令。   直到卫冉出现,孔奚临才暗吃一惊,苏五什么时候与这人里应外合上了?   于是才警慎起来,掂量了一下自己若论单打独斗决不是卫冉的对手,但府邸有众多亲兵,卫冉想要凭一人之力杀出重围决无可能,便没着急出手,而是继续潜伏。   他看见旖景三两下除了一个婢女的外衣,不由揣测,难道她是想易装成婢女,在卫冉的掩护下逃脱?这倒也有几分成算,不过有自己在暗,只消等到卫冉带着苏氏欲出门禁时再振臂一呼,他们可就自投罗网了。   大君的安排果然关键。   但接下来,孔奚临惊讶地发现苏氏只是将那婢女的外衣一团,紧跟着卫冉反而折向了东华苑!   这是什么意图?孔奚临心下大疑,暗暗随在后头。   他不知道,旖景很有把握能摆脱薛东昌,她之所以选择在绿卿苑放火,一是因为绿卿苑是她起居所在,就近方便更益得手,另外是与正院、东华苑在相反的方向,即使薛东昌有所怀疑,也不会置火势不顾,眼见旖景身边围着众多婢女难以脱身,也会有所松懈,只消让婢女看着她去火势暂时不能涉及的正院,并决不会调动驻防正院的侍卫,这么一来,东向一路就会人迹罕至。   反而是旖景趁着火势一起就不见踪影,一定会让薛东昌调兵搜索,倒不利于接下来行事,再说没有卫冉从旁协助,她也根本摆脱不了盘儿等婢。   旖景也设想过薛东昌会亲自护送她往正院,但她与婢女们衣衫不整,薛东昌势必不会调集大部亲兵随往,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薛东昌哪能不知她的花拳绣腿,由他亲自护持已属万无一失。   仅是薛东昌一人,卫冉暗中偷袭一招得手的机会甚大,只要用暗器制服薛东昌,其余婢女不成问题,于计划无碍。   但凡计划,基本不可能万无一失,但旖景认为胜算足有九成。   尤其当她成功瞒骗得措手不及的薛东昌大意放行,旖景已经看到十成胜算。   卫冉一早得知放火的计划,虞沨定策之时,就让旖景挑选与密道所在的东华苑反向之处放火,并告之卫冉在必经之地埋伏,卫冉身为亲兵,虽不是经常在内宅出没,但对基本地形还是知道的,自是明白何为必经之处。   虞沨相信旖景能够谙悉计划,与卫冉“心有灵犀”并不需要两人碰头商议伏击地点。   当然,他们都漏算了孔奚临。   是以,当旖景三人造成假扮婢女脱身的表像,急急忙忙赶往东华苑,卫冉找到机关所在的假石搬动,轧轧启开地道入口时,让孔奚临大吃一惊。   他不及细想,趁着卫冉开启机关,飞身拔剑——   旖景才见假石移来,露出地道,只闻身后似有沉锐的风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脖子上一凉,便被人长剑逼喉挟制了双臂。   卫冉当见剧变,也立即拔剑出鞘,但为时已晚。   “放开王妃!”卫冉一声沉喝。   “弃剑就擒!”孔奚临几乎是与卫冉同时出声,他冷笑:“我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苏五,你当知道我对你毫无好感。”   多得上回因为“暴露身份”那场争执,再有这段时间孔奚临偶尔会去旁观旖景“折磨”薛东昌,两人时常唇枪舌剑,旖景才对孔奚临的语音有所熟悉,这时虽被他挟制不能转身,却也听音识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   已陷敌手,硬来不是办法,必须说服孔奚临放她脱困。   “孔五郎,我以为你巴不得我离开西梁。”旖景用目光示意卫冉稍安勿躁,又及时把夏柯的惊叫声“盯”回了嗓子。   坚决不能自乱阵脚,引来更多追兵。   “苏五,你休要花言巧语。”孔奚临冷哼。   旖景果然沉默下来,却在紧张地思量。   孔奚临对她的抵触与反感一目了然,其中重要原因应是不满她“以色惑人”导致虞灏西置大局不顾的诸多荒唐之行,孔奚临是废后族人,原本应与虞灏西“不共戴天”但两人却成了一对至交,证明孔奚临确为那人亲信,他当然希望虞灏西能“改邪归正”莫为儿女情长而置江山大业不顾。   旖景想到她与此人数场争执,每回都是不欢而散,幸运的是薛大统领颇为“与人为善”又并不沉默寡言,尤其是在担任“教官”之后,与旖景更多闲话之时,曾数回为孔奚临转寰,希望旖景别与孔奚临计较——小五就是那脾性,连大君都时常受他冷嘲热讽。   旖景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过有次顺口说道:“孔五郎无非就是小瞧女子罢了。”   当年孔奚临还在锦阳京纨绔渡日时,旖景就听闻过这位疑似“龙阳之好”。   薛东昌闻言后笑得意味深长,却多嘴了一句:“也不是绝对,小五倒对金元公主钦佩得紧,还竭力劝说过大君与公主联姻。”薛大统领当时追加那话是为了替他主公争取——殿下可是对五娘你一心一意,根本听不进忠言劝谏。   旖景私以为孔奚临的确一门心思是为大君着想。   那么这时就能够利用。   “你应当知道,我若留在西梁,势必对大君有害无益,孔五郎,倘若这回我不能脱身,将来一定会竭力挑拨大君与宛姓反目,导致他众叛亲离,不得善果。”旖景冷静地说道。   孔奚临下意识地嗤之以鼻:“你有这般本事,现下就不会受制于人。”   “是么?孔郎试想,我是如何得知连大君都瞒在鼓里的密道?”   孔奚临一怔。   “显然是有人暗助我逃脱,孔郎以为还有谁有此能力?你若逼我留在西梁,断绝生路,我也决不会束手等死,就算要死,也会把虞灏西一同拖入地狱,我只消告诉他金元有意隐瞒地道一事,实怀叵测之心,欲图王位而加害于他,孔郎试想,大君是否会视金元为仇?倘若他对金元不利,宛姓宗室可会容忍?虞灏西到底是异姓,他若有铲除宛姓之心,西梁王可会容忍?而他这时虽立功勋,是否就真有本事与西梁王及宗室作对!”   密道已被发现,倘若不能说服孔奚临“投诚”金元便会暴露,因此旖景这时干脆直言不讳。   她感觉到孔奚临手中力道松了几分,刚刚希望猛增。   却听那人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你能得逞?大君真能为你区区妇人将大局置之不顾?”   “孔五郎,你清楚的,虞灏西为我这区区妇人做的荒谬事不算少了。”旖景也回以冷笑:“他拒绝迎娶金元,已引西梁王不满,我留在此处,对他毫无益处只有祸患,倘若我再存心离间……今日我实言相告,我从不曾失忆,也决不会甘心被他要胁,从前所为,无非就是为了今日脱身,倘若事败,我拼却不要性命,只要把身份公开,虞灏西强掳大隆王妃之举被西梁君臣得知,他可还有继承王位的可能?再者,金元公主私助我逃离一事一旦被他得知,不需我挑拨,虞灏西与她也会生隙。”   感觉那紧逼的剑刃稍稍离开,旖景敏锐地洞察孔奚临已生迟疑,加紧说道:“我若能脱身,虞灏西不知密道存在,势必以为我是趁乱逃遁,决不会牵连金元,当我安返大隆,他再是不甘执迷也无可奈何,而外子也不会张扬此事,才能将祸患消弥于无形,孔郎,若再耽搁,当虞灏西赶回,一切再无挽回。”   话音才落,剑刃已经完全移开。   旖景立即闪身,而卫冉几乎同时仗剑上前。   孔奚临冷冷看着旖景:“苏五,望你势必得偿所愿,远离西梁。”   旖景急速说道:“孔郎可知小女现在何处?”   刚刚才松一口气的卫冉闻言眉梢高挑。   “唯大君与薛东昌知道。”孔奚临眉心一蹙。   “将来解救小女脱困一事得仗孔郎暗助。”旖景不及多想,这意外的机会她势必要把握住,干脆利落地讹诈:“孔郎应当也希望今后我与虞灏西再无瓜葛。”   这时却不是多话时候,旖景不怕孔奚临会拒绝,他今日既放她脱身,就是授她以柄,倘若让虞灏西得知此事,势必不会轻饶了他。   “卫冉,你随孔郎出去,将他刺伤击晕在盘儿等人之地。”旖景说完,已经拉着夏柯头也不回地行入地道。   孔奚临就这么云里雾里的跟着卫冉回到婢女们昏睡之处,当他肩头被一把飞刀扎入,又被卫冉重重一个倒拐打在颈窝昏倒在地的那一瞬间,脑海里才飞速闪过一道怨念——苏五果然奸滑,三言两语就诓得他背叛大君不说,居然还被要胁解救她的女儿……这祸水,千万别让我再看到你!   ☆、第六百六十章 脱身禁苑,销声谜局   当孔奚临幽幽醒转的时候,他率先看清的是苗石陌饱经风霜的脸。   一时之间,神思混沌,有种宿醉醒来的错觉。   所以他张口就是一句:“我喝多了?”   苗石陌简直欲哭无泪,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拍在孔奚临妖娆的面颊上:“你是中了暗算,飞刀上涂了迷药,还挨了人一拐……”   孔奚临脑海里一张女人无比奸滑的面孔一掠而过,然后他彻底清醒了,这才感觉有两道冷厉的逼视,微微一偏头,于是他看见了灯火影映下大君那张满罩冰霜的玉面。   “小五,你快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明明看见你尾随夫人一众去了正院,怎么在半途被人袭击,还有夫人究竟去了何处。”薛东昌一个箭步抢上前来,连扶带扯地把孔奚临拉起半靠榻椅,动作相当粗野,牵动得孔奚临肩上伤口一阵锐痛,丝丝地猛吸冷气。   但薛东昌显然顾及不了“怜香惜玉”就连与盯防无关的苗石陌适才都险些被大君的怒火焚杀,更何况他这个肩负统卫之责的主要责任人,当大君赶回,在往正院途中发现昏厥一地的婢女,还有一个人事不省担当暗防重任的孔奚临时,哪里还顾得上救火,立即调集亲兵搜遍了大君府的犄角旮旯,却没发现王妃的半根头发,薛东昌险些没被盛怒的大君拎着衣襟直接丢进火海。   孔奚临显然成了薛东昌最后的希望,他实在想不明白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王妃怎么能“杀出重围”“不翼而飞”?   “卫冉,是他!”孔奚临不比薛东昌,毫不畏惧大君的眼刀,说起那番虚虚实实的话来毫不心虚:“我尾随苏五往正院,途中卫冉忽然从暗处蹿出,击晕众婢,我见苏五欲乔装成婢女……因我自忖不敌卫冉,又料定他们是想趁乱逃出,本欲尾随至门禁处或者人多势众之地再揭穿,却被卫冉发现,他用暗器伤我……”   果然是卫冉!   大君狠狠一握拳头,实际上当他离开国驿时,发现卫冉不知所踪就情知不妙,归来见到这番情形越发气急败坏,可盘问门禁,居然无人说得清楚卫冉是否逃脱——倒是有个亲兵承认卫冉手持令牌入府,那时尚未起火。   定是卫冉一早潜入,待火势一起,趁门房惊慌失措之时就暗入内宅埋伏。   后来薛东昌调集亲兵仆役救火,又有巡城卫进入,仆妇往来出入频繁,门禁疏忽,竟这么让旖景在卫冉的掩护下逃脱!   这是大君的判断,否则无法解释旖景怎么会不见踪影。   而得孔奚临证实后,大君率先想到的是东华公主。   他手臂一挥,一言不发就大步流星往外,薛东昌自然不敢再多费口舌,抹着冷汗紧随其后,孔奚临也不敢“养伤”捂着肩膀一路跟随。   搜察东华公府当然要找个借口,于是庆氏余党又被利用,大君府混入意欲报复的刺客,因而他十分“担忧”东华公主也会成为刺客下手的目标。   于此同时,大君以搜捕刺客为名,让属官持西梁王御赐金令调集京都巡卫在整个京城范围内展开搜察——大君府有数名婢女失踪,怀疑是与刺客里应外合,故而大君若干对“倩盼”身份心知肚明之亲信自然得以协助巡卫排察可疑者。   一时之间,大京城鸡飞狗跳风声鹤唳,贵族府邸抑或民居商宅皆不能幸免。   当然,东华公主可以拒绝大君的“关心”展开自察,不过她并没有行使这一权力,表现得十分配合,任由大君亲自参与几乎将公主府掘地三尺。   安瑾很理解,很和气,表示她完全没有怨言,甚至对大君的尽职尽责深表感激。   这让明知安瑾是在装模作样的大君殿下有火无处发泄,于是严重失职的薛东昌越发胆颤心惊。   自然,大君一无所获。   然后他又亲自去关怀了晨微姑娘,这回甚至不需要另找借口。   不过大君不可能声称卫冉与刺客勾结,他还没有丧失理智,卫冉若是罪人,荐他入府的薛国相势必首当其冲,而一旦牵连卫曦,金元也会卷入,西梁王不会眼看着他这般闹腾,再者大君怀疑卫冉兄妹是庆氏残党的理由也站不住脚,他又总不可能说这两人出身宁海卫家,是楚王虞沨安排的佃作,把楚王妃从他的大君府救走。   卫曦表示她对大君突然的“关怀”受宠若惊,难掩诧异,这又让大君十分疑惑,说到底,卫曦早在数载之前就“扎根”西梁,大君实在不能笃定她是虞沨的暗人,倘若当真与她有关,那么这时她应当也会不知所踪,金元往常就允许卫曦去市坊行医,救助平民,她多的是借口在事发前远离大京而不受任何怀疑。   但是大君虽不能将安瑾与卫曦羁押,不过他足有能力对两人严密盯防,不让她们有与虞沨接触的机会,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转移旖景。   旖景在哪?   这时,她与夏柯、卫冉已经被金元公主迎至府邸。   从大君府脱身只是计划的第一步,关键是必须从大京城脱身,才有可能混出边关,经铜岭关归国。   虞沨早有预料大君会用搜捕刺客的借口戒严京城,甚至会暂时禁止商贾百姓出入京都。   不过大君不可能关闭边防,禁止两国取得合法行令的民众通行,与铜岭关相对的西梁边关并不仅仅针对大京开放,原则上说,只要旖景能从大京脱身,就有可能出关。   有关两国邦交,别说虞灏西这时还只是大君,就算他已经成了西梁国君,也不可能轻易下令关闭边防,禁止大隆与西梁国民的友好往来,而这时的他,甚至无权在边关安插严防——因为大君府只是失了场火,没有伤亡,事情并没严重到如此地步。   当然大君可以声称“倩盼”被刺客所掳,故而恳请西梁王下令边防警备,但是,西梁王未必会同意,说不定巴不得“倩盼”不知所踪,为了区区侍妾闹得边防不宁两国紧张的事实在太过离奇。   还有一点,大君气急败坏之余竟然还能想到,倘若旖景这回得以脱身,返回大隆,他这头散布“倩盼”被掳,而楚州立即就有王妃脱险归来的消息,也许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就算没有实据,也会让旖景将来面临险恶。   他会竭尽所能找回她,但是万一失败,却不愿看她被人逼害。   现在的虞灏西,竟然害怕被苏旖景恨之入骨。   而虞沨率领的使臣团势必是大君密切关注的焦点。   大君以为旖景不可能避人耳目暗潜国驿,被虞沨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底下“偷渡”出关。   在他的严密盯防下也的确没有可能。   不过当初大君也以为旖景万万不可能从府邸脱身,结果偏偏出人意料。   这个谜局,注定会让大君深陷其中。   大君府的密道修筑得十分复杂,也并不仅止一个出口,而其中之一,却是与金元公主府联通,是以,旖景完全不用在市坊抛头露面,就能安然抵达目的地。   当然,金元不可能将关系重要的密道图提供给别国人士,她是亲自候在密道中,带领旖景在那庞大的谜宫里兜转了好一阵,才总算抵达公主府。   旖景这时正与金元在一处僻静的跨院对话。   这里也正是密道所在之处。   奉令在这段时间贴身护卫旖景的卫冉自然寸步不离。   他听见王妃直言不讳刚才那场险情,告诉金元,因为逼于无奈,她向孔奚临坦言是得公主相助。   卫冉其实不无忧虑,担心金元会责怪旖景食言,毕竟接下来他们暂时还需要公主掩护,才能躲过大君地毯式的疯狂搜索。   但他很快就放心了,因为金元的确通情达理:“突生意外,王妃倘若不能随机应变,金元之行已经被表哥察知,孔执事既然能自愿放王妃脱身,就决不可能暴露实情。”   旖景很真诚的表达了对金元的感激之情:“得以脱身,实为公主鼎力相助之恩,于我而言,无疑救命之恩。”   但接下来,旖景又提出恳求,这也是让卫冉刚才一直震惊疑惑的事。   旖景坦言她被大君掳来西梁时已有身孕,于旧岁冬月产下一女,却在行计之前被大君带往密苑以为要胁。   这事无疑让金元大感意外,愣怔了长长一刻才问:“即使如此,王妃也无半分犹豫,坚持要离开西梁?”   “若我放弃这个机会,也许再无良机,非但不能带着小女与家人团聚,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祸患,而只有我先行脱身,才能以图后计,筹谋救回小女。”   卫冉十分惊讶于王妃的冷静。   “公主,我若脱身,即可恢复身份,大君再不能奈何,即使扣留小女也无任何作用,但这时不宜横生变故,故而恳请公主暂时隐瞒此事,莫让外子知情。”旖景有九成把握,虞灏西不会坦言晓晓的存在,他应当明白,既然她决意脱身,那么就不会再因为他用晓晓威胁而再返禁苑。   但大君短时之内应当还会执迷不放,不可能心甘情愿将晓晓交还,他也不可能用晓晓威胁虞沨,因为虞沨势必不会相信,这事除非旖景亲口承认,但这时旖景并没有与虞沨接触的机会。   那人不见自己现身,应当不会与虞沨摊牌。   救晓晓脱困一事只能待旖景返回大隆,恢复她楚王妃的身份之后再从长计议,即使虞沨现在知情,也不会有任何办法。   当然,想要解救晓晓,必须依靠金元公主等人的帮助。   “表哥对贤伉俪造成的困扰,金元深感歉意,王妃放心,金元势必竭力相助,还望王妃切莫因而记恨。”金元反而显得有些心虚,有些讪然地说道。   旖景起身一礼:“殿下对我母女之恩,实难报答,公主放心,我母女若能平安归返,只愿此生再不与大君有任何纠葛。”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因为这段私怨,进行任何报复之行。   “也许会让王妃为难,但金元实有一请,希望王妃与王爷能宽限时日,金元但愿能劝服表哥悔悟,主动送返令爱。”金元是不想看着楚王夫妇与大君的梁子越结越深,希望能把这事消弥无形。   旖景尽管认为这个美好愿望微乎其微,但也不想反驳金元,再者,她虽经冷静衡量,判断那人不至加害晓晓,但联想到那人的恣意枉为实在不能安心,实际上也有打算,倘若虞灏西真用晓晓安危要胁她现身,希望金元能加以干涉。   “我也希望是这样的结果。”旖景说道:“倘若大君行威胁事,还望公主先与安瑾商议并加以劝阻,就算他摁捺不动,将来公主要行劝导之事,也可推说是从安瑾处得知,受安瑾之托行事。”   这是要将金元择清,不让她被大君怀疑。   如此一来,就算金元明劝不能成功,还有孔奚临这着暗棋。   正商议时,却忽有金元亲信的白衣侍女入内禀报,大君驾临!   “为防万一,委屈王妃于密道暂避。”金元似乎也早料到大君会有此行,毕竟卫冉已经暴露,而卫曦却是公主府的良医正。   旖景有些过意不去:“因我之故,实让公主诸多为难。”   “王妃宽心,楚王已有计划,会洗清我之嫌疑,再者表哥这时虽有疑心,也是因为晨微姑娘之故,并不知此处与大君府有密道相通,此行原为必然,当他没有发现蹊跷,应当也会释疑。”金元不以为意。   旖景又是深深一礼,再无多话。   这一夜的大京城彻夜不宁。   而紧邻宫城的国驿馆内,虞沨自然不曾安歇,他这时正在独解一盘残局。   以他预料,当大君殿下折腾半宿却毫无头绪时,势必会气急败坏地再度来访,以期从他这里寻到破绽追察旖景行踪。   ☆、第六百六十一章 金元遭疑,预料之中   马踏长街蹄声急,终夜浮躁。   国驿之外数十亲兵执剑严守,个个神情肃穆。   十余快马由远及近,大君当先勒缰,那袭鸦青长衣上郁金纹随风舒展,在灯火下光彩熠然,恍眼一看,衣冠齐整,似乎与往常无异。   但眉心紧蹙,泄露了他此时浮躁之余难掩沮丧的情绪。   至于紧跟着大君身后的薛东昌与孔奚临,那就更显灰头土脸与着急上火了。   当听守防国驿的侍卫禀报并无外人夜闯国驿,而楚王殿下甚至连屋子都没出一步时,大君的眉头不免又更加紧蹙。   实际上这〖答〗案不出意料,不过大君却十分失望。   他希望这里出现破绽,希望虞沨难捺急切立即安排从大君府脱身的旖景前来驿馆,好被他逮个正着。   已经在异想天开了,虞沨摁捺筹谋已久,又怎会使计划错漏百出?   大君负手急步,直往那间仍然灯火辉煌的客舍,但却忽然在阶下顿住步伐,心神不宁的薛东昌险些直接撞在大君背上,还好被孔奚临一把扯住,但薛东昌依然踩了一脚大君的脚跟。   大君却无知无觉,廊庑上的风灯微晃,光影在他的眼中明明暗暗。   他看向窗纸上安静的人影,竭力平静着内心的焦躁。   大君在想倘若他是虞沨,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开搜索,将旖景从对手眼皮底下带出大京。   他到底把旖景藏身何处,才最安全。   大京城有什么地方是他搜索不到的地方。   这当然存在,比如王宫,比如金元公主府,比如宗室府。   显然决无可能是王宫,虞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旖景藏身西梁宫廷。   他若真有把握说服西梁王插手,让旖景脱困,压根不需要今日大君府这一把火,虞灏西很清楚,如果虞沨与西梁王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么就算大隆君帝还是龙椅上那位,也已经成为了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但这时显然不是这样的情势。   西梁王明知新帝对卫国公府深怀忌惮,若知楚王妃身在西梁,很有可能以此作为笼络新帝的筹码,稳固两国邦交,毕竟大隆君帝已经不是高宗,当今天子与西梁并无任何情谊,两国邦交面临考验,而虞沨仅仅只是亲王,于西梁而言,大隆天子更加重要。   虞沨不会冒如此巨大的风险,置旖景生死不顾。   但他用一些条件收买金元抑或宛姓宗室的能力还是有的。   尤其是金元,她与旖景曾有数面之缘,再者伊阳夫妇又与之交好,很有可能暗中相助虞沨。   卫冉之妹卫曦更被金元引为知己。   大君微微一握拳头。   他在安瑾与卫曦处一无所获,便想到金元很有可能被虞沨说服而收藏旖景,金元也有这个能力。   所以,大君立即赶往金元公主府,进行试探。   相对安瑾,金元的身份无疑更加显重,大君不得不有所顾忌,所以,他并没有贸然提出搜察公主府的要求。   可是当他站在这里,冷静思考后,越发怀疑金元。   如果金元也似西梁王与王后那般想法,认为与他联姻更利西梁时局,那么当知道旖景的真正身份之后,就极有可能暗助虞沨使旖景脱困,再行联姻之计。   大君毫不怀疑虞沨要救旖景脱困,势必会洞察西梁政局,说服金元更为保险也更有可能达成目的。   他的唇角渐渐抿紧。   “你们守在这里。”   大君抛下薛东昌与孔奚临两个随从,乌靴踩上石阶。   当他推开虚掩的雕门,满室灯火轻晃,依然坐在棋案后的男子微微抬眼,目光却有若一池静水波澜不兴,唇角的浅笑慢慢浮现,气定神闲。   大君心中又是一阵浮躁。   “殿下深夜再访,应是我之预言中的。”虞沨说话时,目光已经收回,修指拾起棋子,轻轻落于局中。   “我们间的胜负依然未分。”大君落座,显然再没有观注棋局的心情,置于膝上的指掌握紧,关节锐突。   但他还是沉默了长长的一刻,并没有急着开口。   而虞沨依然有条不紊地独解残局,更不着急。   紧张的心情已经在大君推门而入时就已松弛,虞沨知道,旖景已经如愿脱身,那么主动权已经不在敌手,而在己方。   “远扬何故决意在此时才有所动作?”大君终于又再说话:“纵火生乱,使得防备松懈,此计并不算出人意料,但若我还在远征之时施行,旖景无疑更易脱身,至少我不在京都,便不能戒严全城,远扬根本不需有此一行,东华便足以周护旖景返回大隆。”   虞沨当然不可能为大君释疑,他只是笑而不语。   而大君也显然有他自己的〖答〗案:“因为要行此计,势必需要旖景配合,而远扬要与她联络并不容易……霓衣绣坊的肖氏是远扬暗人吧,但此人在我未返大京时已经与旖景有所接触,远扬却依然没有采取行动,说明不到时机。”   “因为仅凭旖景之力,根本不能摆脱众多侍婢趁乱易装而出。”大君语音更是冷沉:“远扬还需在侍卫中渗入一人,才能行此计划,而那时,卫冉还在随我征战浩靖。”   “这也间接说明远扬除卫冉以外,并没有更多暗人渗入大君府。”   这是显而易见,如果虞沨早能让人渗入,当然是趁大君远征时动手才能趁敌不备,不废吹灰之力便救旖景脱困。   “我好奇的是,无论肖氏抑或卫冉兄妹,皆为数载之前就已在西梁,难道远扬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大君冷笑。   “大君势必是不信的。”虞沨轻笑。   那是当然,若真能未卜先知,就不会让大君先胜一局,将旖景从大隆掳走了。   “或者是我说服了薛国相,得他暗助,才知卫冉竟是出自我母族,正好大君需要利用卫冉铲除庆氏,才明知他的身份还不得不用。”虞沨说道。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   无疑,卫冉的确是虞沨的暗人,否则虞沨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并且察知卫冉在铲除庆氏一案中不可或缺的作用。   “远扬这是要离间我与薛国相?”大君自然不是那么好骗的,他冷笑道:“倘若暗助远扬之人真是薛国相,旖景也不会处心积虑将白衣侍女先行打发了。”   故然,大君明知卫冉身份依然将他留在大君府,虽关键原因是卫冉本身的用处,除之也不乏卫冉是薛国相所荐的原因,眼下大君虽已确定卫冉“叛变”但他并不怀疑薛国相。   白衣侍女是薛国相一手训导,若真是他有二心,根本不需要卫冉渗入,当大君远离京都时,旖景有的是机会脱身。   “那么大君如何解释卫冉会为我所用?”虞沨洗耳恭听。   “远扬既无未卜先知之能,卫冉兄妹就不可能是你预先安插,至于肖氏,她本就是一介商妇,或许是别的机缘巧合,或许是事后许以重利将之收买,因她只是联络之用,并不关键。”大君忽然举拳,离开膝头而置于案角:“卫晨微为金元属臣,远扬应是与金元私下达成协议,才知卫冉足以利用。”   随着大君忽然增重语气这句断言,室内再度陷入沉寂。   滴漏之声清晰入耳,足有数十下后,虞沨才看向大君,唇角笑容消失无踪:“我若否定,大君势必是不信的。”   “你应当料定旖景一旦脱困,我势必会严察京都,也只有将旖景收藏在公主府才能避开搜察,而无金元相助,旖景决无可能出城出关,随你返回大隆。”大君似乎因为虞沨的应对越发笃定这一猜想,他猛地摊开指掌,摁案而立:“远扬以为我必有忌惮,不敢搜察金元府邸?”   虞沨轻挑眉梢:“大君应知金元公主身份非同一般,还当三思后行。”   大君眼中戾色一掠:“不劳挂心。”   拂袖而去。   当大君急步离开,背影没入夜色,虞沨这才起身。   隔扇一响,走出两人。   灰渡与古秋月,一个乌衣革甲,一个玉白长袍。   “大君果然不易蒙蔽。”古秋月不无担忧的看向虞沨:“虽说王妃隐身密道,就算大君搜察公主府暂时无礙,但若不能让大君释疑,就怕公主会恼王爷食言,而生悔意,使事有变故。”   倘若金元为了修复与大君的关系,这时将旖景交出,无疑功亏一篑。   虞沨转身,拈起一枚黑子果断落在棋盘。   唇角卷起笑容:“卫冉暴露,要打消大君的疑心当然不能依靠三言两语,我便是巧舌如簧,也不能为金元开脱。”   王爷真是,无论何时都是胸有成竹之态……古秋月虽暗暗折服,却实在想不明白虞沨会有什么办法。   “大君不信我,只信他自己的判断。”虞沨落座,又再落下数子,那盘残局解开。   但古秋月显然仍不能洞悉关键。   “当卫冉顺利渗入,西梁两姓被大君果断铲除,已到行动时机。”虞沨问古秋月:“你可知其中原因?”   古秋月迟疑说道:“卫冉渗入固然是必须,但说服金元公主才是关键。”   “不,倘若不能说服金元,我也必须冒险行动。”虞沨摇头:“两姓铲除后,西梁王便会立储,大君的婚事迫在眉睫,内子处境便极为险迫,我不能再拖延,若无金元暗助,我只能冒险让卫冉趁乱救出王妃,若能脱身,也会是眼下这番情势。”   古秋月依然不甚了了。   灰渡就更不明所以。   “那么,我有什么办法能让内子避开大君大肆搜察,顺利出城出关?”虞沨目光闪烁:“虽有金元暗助才更稳妥,可我也拟定了除此之外的计划,眼下,就且当没有金元从旁相助,采用后备之策,才能让大君相信凭我之力,足以达成解救计划,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金元身上,正中我的圈套。”   古秋月依稀抓住了线索,但还是没有把握关窍,他大是期待地问道:“那王爷接下来会如何?”   虞沨却往里间走去:“当然是上榻安歇,明日还得与西梁王商议军政要务。”   ☆、第六百六十二章 声东击西,虚实难辨   大隆使臣楚王抵达大京当晚,龙山大君府突然失火,据察,为庆氏残党作乱,当夜京城市坊不宁,立即戒严,不仅许多民宅商邸被巡卫搜检,东华公主府甚至也被大君亲自带兵搜察,已致人心惶惶。   但关于大隆、西梁各自属国因生矛盾,而展开的军政协谈,依然在次日照常正式举行。   西梁王当然也会关注昨夜那场骚乱。   大君也早准备好应对之辞,强调势必要将庆氏残党一网打尽才能根除隐患,并建议暂时闭城严察,凡京都官民出入必须以户帖为凭先往官衙验帖办令,凭通行令验明正身,才能出入城门,至于并非大京本籍人士,暂禁离城。   同时,当然也要在城内严密搜察,才能保证余党落网,再不能行阴谋暗杀一事。   西梁王鉴于对两姓的忌备,也甚为重视刚刚废除三姓执权奠定的王权一统,允准大君之谏。   于是巡城卫的搜检工作越发严格。   同时,关于军政协谈毫无意外的达成。   为两国邦交,又鉴于西梁属国正是这起争执的过错方,西梁王当然对大隆使臣关于逼令属国割土罢战的建议示以认同,眼下没有政会掣肘王权,王廷不过举行了一场朝议,就有了决断。   这就要安排使臣前往属国转达西梁王令。   大君当然不会在这时请令出使,他更加担心的是金元会利用这个机会出城,暗暗转移旖景,于是率先提议了使臣人选,正是陪护旖景接近一年那位薛夫人的夫主。   而虞沨出使的任务虽已达成,却并没有立即回国的意思,被西梁王盛情一留,也就欣然应允留在大京,待使臣解决属国之争功成归来,他再回国复命。   这在大君看来,当然是虞沨早有计划,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安排,企图与金元公主里应外合,解救旖景脱困。   薛将军率领的使臣团尚未启行,大君就去了一趟公主府,这回可不是什么试探,而是直接与金元“商议”为了防止庆氏残党潜伏公主府,施以暗害,他要对公主府施以搜检。   金元没有拒绝。   但她却也没有隐忍“疑惑”表达出自己对大君这回严阵以待十分惊诧,直言就算有庆氏余党欲行报复,但两姓嫡系业已获罪处死,并不需要这般风声鹤唳以致人心惶惶,很关切地询问大君失火一事是否还有内情。   大君被金元这么直言不讳地一问,原本笃定的判断也产生了些微的动摇。   但是就算如此,就算搜检公主府一无所获,大君也没有放松警备,打消对金元的怀疑。   于是各大宗室府也难逃搜检。   因为宛姓宗室大多与金元公主来往密切,大君认为金元未将旖景收藏府中,也很有可能是转移去宗室府邸。   不过宗室们可没有金元、东华两位公主这般善解人意,实在被人搜检并不是愉快的事,多少伤及颜面,宗室虽因王令与大君之威不敢抵制,可难免耿耿于怀。   兼着那些居留大京的外籍富商,因为戒严令不能出入,以致商事被阻影响利益,也有些抱怨之辞。   于是闹腾了数日之后,便有宗室三五一伙地勾搭起来,到西梁王面前说小话去了。   当然是埋怨大君这回太张扬了一些,为了几个余党,闹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又逢大隆使臣来访,国都却在这时闹得鸡犬不宁,岂非让友邦看了西梁笑话?既非待客之谊,又实在有损国威。   便有人质疑,倘若真有刺客与大君府的奴婢暗中勾结欲行刺杀之事,怎能不知大君事发当晚尚在国驿并不在府中,白白放一场火暴露罪行。   这话也让西梁王产生了疑惑。   召来大君相询。   虞灏西把责任推在庆氏乱党头上本是被逼无奈无中生有,为了自圆其说,只好解释庆氏乱党的目标是在“倩盼”目的是加害“倩盼”甚至有掳“倩盼”在手要胁他的谋划,庆幸未遂。   西梁王十分不满。   他原本就不愿接受“倩盼”为将来国母,是因大君坚持,许以重诺,愿让金元以宗室之首辅政,西梁王才又妥协,可眼下因为“倩盼”险遭不测,大君便行戒严京都之令,甚至为此搜检公主府与宗亲府,这让西梁王心里隐隐憋堵。   王后听闻,更是愤怒非常,有意召见倩盼,质问当晚失火一案。   大君这时还哪里变得出倩盼应诏,无奈之下,只好又称“倩盼”负伤,又因惊惧,卧床难起不能应诏。   西梁王便越发笃定大君是因宠妾重伤之故,才如此重视此案,闹得臣民抱怨。   但他依然还是心疼外孙,并没有加以斥责,只是下令解禁。   大君自然不肯,坚持闭城,翻来覆去强调不能放过庆氏余党,倘若将来推行王令伤及贵族利益,余党就可能串联贵族引发内乱。   让大君惊疑不定的是,金元公主也随之上谏,赞同大君的看法。   西梁王考量再三,虽接受谏言并未解禁,但勒令大君必须有所收敛,不要再大肆搜检,以暗察为主——大隆楚王出使西梁,国都大乱实非善事。   于是大君便没有机会再在大京城中大肆搜检,数日以来,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金元与宗亲府邸,哪能分心亲自搜检民宅商居?   上当了!大君咬牙切齿,重重一掌击案。   险些没让数日以来提心吊胆的薛东昌双膝一软跪倒。   孔奚临也是好几晚没合眼,对于大君怀疑金元的事满腹忧虑,这时当然要借机行计:“楚王真是好计较,有意挑拨得殿下怀疑公主与宗亲,而放松对民宅商居的搜检,他是料定大君如此张扬会让宗亲生怨,上谏陛下停止搜检,如此一来,即使苏五藏身市坊,殿下也不可能立即察获。”   “那卫冉究竟是怎么被楚王收服?”薛东昌抹着冷汗,心说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是至理明言,这世上还有能蒙蔽得了大君的高手,楚王的确不简单,薛大统领默默为远在锦阳意欲铲除卫国公府的大隆天子掬一把同情泪——圣上保重,你要动楚王妃父族,可得经受得住楚王的算计。   孔奚临横了百无一用只管添乱的薛东昌一眼,冷冷说道:“金元与东华交好,说不定无意之间把卫冉兄妹的身份告之了东华,才被楚王想到这一箭双雕之策,殿下虽并没放松对卫冉的盯防,没发现他与东华联络,但只不过,东华常去金元府邸,难保不是利用卫晨微。”   这的确大有可能。   大君咬牙切齿,到底是他太过轻疏,因为卫冉兄妹早来西梁,又得金元与薛国相分别信任,兼着太过相信虞沨明知安瑾被他忌防,不可能利用安瑾行计,这才让他们诡计得逞。   而金元公主被大君追问,毫不犹豫地承认:“我是对安瑾提起过卫冉兄妹的出身,他们可是宁海卫氏,与安瑾也算亲戚,表哥为何忽然问起这事?”   大君:……   这回他彻底相信是中了虞沨声东击西的圈套。   大京城这么大,即使能调巡城卫挨家搜检,察获旖景踪迹也不容易,但因闭城禁行,察获却是迟早,不过这时陛下已明令不能搜检民居,大君一时不知如何着手,也只好暗中盯着早早暴露的燕子楼与几家商户。   当然一无所获。   薛东昌急欲将功补过,某日颤颤兢兢地提醒:“东华公主势必知道夫人藏身之处,殿下何不以小娘子为胁……”   孔奚临那个恨呀,姓薛的,你能不添乱么?!   他连忙冷笑道:“苏五明知女儿在大君手中,却毫不犹豫地随了卫冉出逃,势必想到大君会以小娘子为胁,又哪会因此现身,前功尽弃?”   大君紧紧蹙眉,看了一眼薛东昌:“传令下去,势必盯好别苑。”   却并没有理会薛东昌的提议。   因为大君又一次与孔奚临“不谋而合”——旖景没有失忆,否则她不会与虞沨暗中串联,那么她甘愿舍弃晓晓也要摆脱他,他根本不能再用晓晓威胁,这就好比他是绑匪,打算用人质的安危勒索钱财,苦主明知他这个绑匪不可能加害人质,又哪会受胁?   五妹妹,我这回真是败给了你!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狠心,难道在你心中,虞沨甚至比晓晓更为重要,你为了与他团聚,宁愿终生不见晓晓?你如此果辣,我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大君这晚去了国相府。   “国相可有良策?”大君显然快黔驴技穷,只好请教薛遥台,希望他能指点迷津。   但国相并没说话。   沉默的时间非常久,久到大君半醉,浮躁不已:“国相为何无话?”   薛国相微微摇头:“微臣的话,只怕殿下并不想听。”   大君半撑额头,指掌一转,将空空的酒盏倒握:“国相不妨一说。”   “胜负已定。”却是这简短四字。   杯盏坠地一声碎响,大君仰面而笑,好一阵才止住,撑着酒案站了起来,月色灯火下,眸光微有湿意:“国相断言太早,眼看薛将军就要归来,虞沨再没借口滞留西梁,眼下京城戒严,他决无可能带旖景出城。”   两个发生矛盾的属国便在铜岭关附近,夹在大隆、西梁之间,距离大京只有数日路程,再兼谈判时间,半月足矣。   薛国相一叹:“殿下,即使你能寻回王妃,敢问将来如何相处?”   她一直在骗你,说明决不妥协,而你又早不能狠心,还能如何?   大君没有〖答〗案。   “我还没输。”只有这句坚持。   但虞沨显然不会这么认为,这时,他也正与古秋月对月举盏。   “之所以这时必须行动,却又恰到时机,也是因为三盟政会被废,虞灏西不可能再争取两姓势力,是以,必须完全服从西梁王之令,西梁王虽在其姻缘一事上可能让步,但私心里定然还是希望金元能成将来王后,对‘倩盼’必怀不满,就算虞灏西以‘倩盼’被掳为由坚持搜检京都,西梁王也势必不会允准,那么,就算没有金元收容,只要王妃从大君府脱身,经我这声东击西之策,也能保她避开搜察。”   古秋月大感折服:“王爷好计策,不过在下仍有不明,就算王妃能避过搜检,但大京戒严闭城,王妃也不能出城,王爷若强制带王妃离城,又难保王妃身份不被揭穿……”   “京都还能禁严多久?”虞沨微一挑眉。   当然不可能长期戒严,顶多一月而已。   “而且我也没打算带王妃出城。”   古秋月:!!!   “虞灏西虽说不能插手边防事务,但他可以在边关布留眼线,王妃出关之时就可能被他发现而又再遭掳,所以,更周备的计划是等他彻底放松,再安排王妃出关。”虞沨轻轻一笑:“那么,首要一步就是,我要让虞灏西明白,即使他封城禁严,我也有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   ☆、第六百六十三章 又再中计,连连告负   西梁王室对“倩盼”的抵触,实际上已经导致了大君殿下不能堂而皇之地利用“倩盼”遭掳的借口彻底禁严大京,因而自打失火当晚,西梁王禁止搜检京都前,虽然巡城卫接连数日展开严察,闹得满城惊惶,实际上重点也仅限于照册清点,对象是不知底细又无户册的“黑户”,并不能当真威胁到旖景。   倘若虞沨未能说服金元,自然会准备妥当,不至于让旖景成了“黑户”立即落网。   而大君虽安排了知情者协助巡城卫,这些明知“倩盼”身份之人实在有限,也难以在几日间就翻遍王都。   至于大君本人与薛东昌孔奚临两个亲信,因为虞沨那招声东击西,也都跟着把重点放在了与金元来往频繁的宗亲及知交身上。   是以,当西梁王禁止搜检的决断一下,大君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虞沨引入歧途,丧失了“合理合法”搜寻旖景的机会。   这么一来,他就很有可能毫无收获。   当然对于虞沨而言,将旖景藏身市坊也有极大风险,因为这到底是在大君的地盘,即使没有搜索令,也难保不会被大君察明旖景行踪,不到万不得已,他当然会采取更加稳妥的计划。   但大君已然先输一步,这就等于让他造成心理暗示,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及时找到旖景,而京都不可能因为这桩并无伤亡的小事一直戒严,总有开城恢复通行的一日,及到那时,大君也只能暗暗盯防,可漏洞越发增多,他更不能保证会及时发现旖景混出城防,脱身西梁。   时间对于大君而言,这时更显重要。   但诸多限制势必造成大君人手不足,虞沨这头是防范重点,他必须“寸步不离”,而城防那关需要交给谙察真相之人,相比薛东昌的粗笨,孔奚临更加合适,得由他客串一段城门守官,还有安瑾那头,也是盯防重点,并且安瑾身为公主,交际来往自是频多,是以只能由薛东昌带着多数亲信负责,至于卫曦,连苗石陌这个“毒师”都不得不兼任了一回并不专业的暗目。   而金元的嫌疑已经洗清,大君没有再防她。   不过虞沨为了万全为重,当然不会急于此时就让金元掩护旖景出城。   最为提心吊胆的是孔奚临,他忽然“肩负重任”,内心却早有“叵测”,真害怕忽有一日苏氏混在取得通行令的民众里被他“验明正身”,他决不愿意苏氏被逮回禁苑,但若明目张胆地“妄顾职守”,也担心苏氏在出关时被大君安排的暗线发现——薛国相最终还是被大君说服,布置亲信身揣“倩盼”的画像埋伏关隘,尽管那些人不知苏氏身份,但也不会泄露天机,万一苏氏落网又被掳了回来,岂不暴露了他的背叛之行。   孔奚临当然是杞人忧天,虞沨并不知道他已被旖景“策反”,又哪里会冒险行事。   城门处风平浪静,孔奚临担忧之事当然不会发生。   为了金元的“清白”,明知自己被耳目盯防的安瑾也不会在这风头浪尖与金元交近,旖景并没有机会与安瑾互通消息。   不过虞沨眼看大君如此殷勤,陪护得他寸步不离,当然不会让大君清闲。   在等待薛将军功成告返的这段时日,身为使臣的楚王殿下表达了对西梁国都的无比热爱,以及对西梁重臣的十分友爱,今日拜访国相,明日又去侍郎府赴邀,还时常提出要去京郊观赏山水美景,总归不让大君消停。   当然,对于好不容易与远嫁西梁的妹子安瑾共叙亲情也十分热衷,搞得本就全情戒备的大君殿下神经越发紧绷,草木皆兵之余,越发怀疑自己又中了虞沨什么奸计,实在焦急忐忑,茶饭不思辗转难眠,短短半月人就消瘦下来。   旖景音讯全无,像是从固若金汤的这座王城人间蒸发一般。   是以,毫无收获的大君当等来薛将军大功告成顺利返京的喜讯时,还真是悲喜莫名。   虞沨就要离境,这让大君大感轻松,但旖景仍旧销声匿迹,又让他怎么也松不了那口堵在嗓眼的闷气。   西梁属国不敢违抗王令,同时得罪大隆、西梁,是以十分顺从地答应了和谈,这事简直就是毫无意外。   既然大隆为属国讨回公道,那么使臣虞沨也就该功成身退。   西梁王又在王宫设宴,欢送楚王回国。   这日虞沨有意频频举盏,热忱感激大君这些时日以来的陪护,却在宴散之时,忽然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以致大君瞬间有若腊雕。   当时虞沨满是谦恭的面向西梁王说道:“听闻贵国有奸党余孽作乱,以致京都戒严,非本籍商户皆不能出入城门,在下却有一故友,因家有急事必须赶返锦阳,是以,还请陛下能通融一二。”   大君当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回荡着两字——“来了”!   关于使臣这个小小的提请,西梁王自然不会拒绝,也根本不会质疑堂堂楚王会与庆氏有任何勾联,这也是当然,大隆君臣原本从不干涉西梁内政,更何况楚王是东华的兄长,兄妹两情谊甚笃,安瑾自嫁来西梁,就坚定地与伊阳夫妻联袂对付庆氏,是宛姓的忠实同盟。   西梁王压根没有多问,就点头应允。   大君好容易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既是远扬故友,可否知悉名姓,说不定我也认识。”   虞沨微微一笑,眉梢轻挑:“大君当然认识,便是金氏行七的郎君,眼下是大京城霓衣绣坊的掌柜,自打金氏灭族,金七被赦,却因不能入仕,便动了从商的念头,也是机缘巧合才结识了贵国富商沿氏,这回是金七之妻肖氏的祖母病重,他们早前就得了信,正欲赶返锦阳,不料就遇戒严,也是出于孝道,才求上了我。”   肖氏竟然是金七之妻!   大君殿下的脸色顿时有若阴云密罩,好半天才能扯动嘴角一笑。   但大君依然不肯认输,他请命护送虞沨出关,自然就将安排金七夫妇出城一事掌握在手,对于随行仆从依例仍免不了“验明正身”。   于是虞沨离城之日,大君见到了金七夫妇。   对于这两人他当然不多关注,关注重点在于金家随从。   作为大隆客商,又是在非常之时随楚王回国,经过察备也合情理。   大君甚至想到旖景与夏柯会混在其中,而有虞沨在场,他不可能硬将两人当作逆党扣押,早有对策,大不了途中设伏,再把人掳走,横竖为了两个商户奴婢,楚王也不可能严加追究,更不可能当着西梁军士之面坦诚旖景身份,到时也是有苦说不出。   而肖蔓的两个婢女的确是蹊跷的。   带着面具。   大君自然不会放过,说了一番非常之时事不得已的客套,让人摘下面具。   肖蔓很为难:“这两个婢女原是民妇从楚州带来,是对姐妹,却因幼时被火焚毁面容……”   大君自然不信这话,也不怕二婢面貌有碍观瞻,坚持要“验明正身”。   面具下是两张有若鬼魅的脸孔,这让围观亲兵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大君殿下当下断定二婢有鬼,越看越觉两人身材高低与旖景、夏柯相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动手去撕二婢脸上的伪装,真让旖景露出真容,事后也不好转寰,大君并不打算与虞沨撕破面皮,导致旖景身份曝光,这对大君本身而言也极为不利。   但他目睹虞沨早有预料胸有成竹的神情,心里那叫一个郁堵。   不过还是举手放行。   横竖早在途中设伏,不怕没有机会。   而这回,安瑾也向西梁王请旨,要尽兄妹之谊,与伊阳君随同大君恭送兄长回国。   大君原该防备安瑾,一是想到公主府被他早搜检了一番,旖景决不可能藏身其中,兼着薛东昌与诸多亲信一直对安瑾严盯谨防,她决无可能事后再接旖景入府,纵使安瑾出行跟有众多侍女护卫,大君也不认为旖景会混杂其中,纵使他有怀疑,也不可能对安瑾随扈一一察核,岂非表现出对安瑾的明显怀疑,他才被宗亲告了黑状,这时也得有所收敛,最多只能在途中暗暗防察。   但有那显而易见的蹊跷二婢出现,大君的注意力又再有了侧重,对安瑾越发疏忽。   从大京到边防疾行也得两日,使团慢慢地走,更有耽搁。   于是途中在一处驿站歇息时,就忽然被歹徒夜袭。   大君很抱歉,称又是庆氏逆党行祸,分明意在暗害楚王,导致两国交恶。   不过逆党当然没有得逞,英明神武的大君将楚王保护得毫发无伤。   但是同行的金七众人不在大君重点保护范围之内,肖蔓那两个婢女竟然被歹徒掳走。   遇到这种事,就算是金七夫妇遭遇不测,楚王也不会太过追究,更何况是区区二婢。   大君又一再保证势必追察,竭力寻回二婢,对金七夫妇也是深表歉意。   姿态如此恭谦,楚王又能如何?   大君总算在虞沨面上看见沉戾一掠,欣喜油然而生。   遇袭之处已离边防不远,次日午后,楚王就到了与铜岭关相对的关隘。   大君拱手相送:“今日与远扬一别,不知何时才又再见,一路平安。”   虞沨蹙眉还了一礼,显然没有寒喧的心情,而安瑾更是对大君怒目而视。   大君立在险关之上,目送虞沨一行远去,迫不及待地策马返回。   二婢脸上果然有伪装,但让满怀希望的大君目瞪口呆的是,除去伪装后的两张面孔并非他期望当中。   是陌生人。   大君还不及恼羞成怒,安瑾便即来访。   “殿下,听闻已经寻回肖氏之婢,还望殿下交返。”   又上当了!   大君眼见安瑾温文尔雅的笑容,只觉得讽刺锥心。   人一旦焦灼关切,总不如往常理智,多计善谋的大君本不至于被这显然易见的障眼法蒙蔽,但他期望太重,难免感情用事。   薛东昌闻信后大是惊疑:“楚王费这番心思,难不成就是为了耍弄殿下?”   孔奚临恨铁不成钢:“呆子!这又是楚王在声东击西,用二婢引开殿下注意,说不定苏氏是混在东华随扈中已经出城!”   这原本是大君认为决无可能之事,但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也实不能笃定。   “即使边防有咱们的眼线,但难保东华已将苏氏交给楚王,混杂在使臣团中,就算楚王担心被殿下拆穿,为保万全,也可先作安排,让人将混出城外的苏氏带去其他关防。”孔奚临这回倒不是为了迷惑大君,他真的就这么认为。   西梁与大隆相邻的边隘不仅一处,比如那时大君掳旖景入关,就是规避了楚王的地盘,走的是赣望关。   而大君并没有充足的人手在所有关隘布线。   旖景只要混出大京,大君再无法控制。   虞灏西勃然变色,跌坐椅上,眼睛里渐渐渗出灰败黯然。   而虞沨已经进入铜岭关,这时,正与古秋月并驾而行。   “在下实在佩服殿下之算无遗策,倘若真用此计,足以让王妃脱困。”古秋月道。   虞沨却轻轻摇头:“任何计划都非万全,没有最善,而我只能抉择更善,我并不能确定虞灏西会中计,成算只有五成,风险甚大,相比起来,当然是原定之计更加稳妥。”   “那么经此一回,大君应当会以为王妃已经脱困,再无必要严防。”   虞沨沉吟片刻,又再摇头:“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应当还怀希望,我若是他,便会安排耳目到楚州确定王妃音讯,那么接下来,是该让阴山娘子登场了,我们也该准备迎回王妃。”   事实就是如此,旖景其实并没有跟着虞沨回国,她这时仍在金元公主府。   与夏柯话别。   ☆、第六百六十四章 城禁解除,永别西梁   虞沨既然争取了金元公主暗助,当然会贯彻更善之策,而不会行风险之计,他施行的那些声东击西之策有两个目的,首先让金元洗清嫌疑,同时迷惑大君,让他做出错误判断,以为旖景已经脱困,彻底放弃警备。   关于计划核心,那封由肖蔓转交的亲笔已经详诉。   紧跟着就是安排夏柯率先离境。   这当然需要安瑾与金元协助,并且要有合适的时机——即使虞沨已然离境,西梁王城仍在戒严,夏柯没有办法出城。   不过西梁的秋狩也到了时候举行。   正如虞沨所料,大君仍然没有放弃,他甚至辞请缺席秋狩,借口仍然是庆氏逆党尚未落网,又因罪逆甚至做出伏击大隆使臣的重罪,西梁王也甚为关重,于是并没驳斥大君小题大作,允准他在王都留守。   夏柯是混迹在金元随扈当中,堂而皇之从王城脱身。   然后又在安瑾的掩护下与虞沨安排的商队汇合,经过简单的易容,顺利出关。   夏柯当然没走距离大京最近的关隘,甚至未行赣望关,而是绕向西梁与其属国交界之途,颇经坎坷辗转才回到大隆。   与此同时,大君果然安排了亲信潜入楚州,打探王妃行踪。   几乎就是在楚王返国同时,楚州市坊间立即传开了一条消息。   在楚王出使西梁之前,一直着重于剿灭前朝余孽,追察王妃下落,虽然剿灭之行大获全胜,但王妃的下落仍然成谜,这让不少闲来无事关注楚王家事的民众唏嘘不已,大多以为王妃不能幸存,而随着前朝大部余孽惨遭血洗,唯有阴山娘子一脉是最后才被察明。   但楚王因突奉圣令出使西梁,不得不先放下剿灭余孽一事。   哪知楚王刚刚才功成告返“阴山娘子”竟主动发布传言,称楚王妃在她手中,倘若楚王愿意与她和谈,便即交返王妃。   阴山娘子广布此信,当然是为了逼迫楚王言出必行,免得她将王妃毫发无损送回,却难逃清剿血洗的下场。   且不说楚州民众对这条传言大是惊疑——毕竟余孽乃朝廷钦犯,楚王又怎能为顾私情而纵容重罪?   只说这消息传到大君耳里,又让他颓然跌坐了一回。   大君早料到虞沨清剿余孽之行是在为旖景归去“正名”而备,那么这时突然有王妃下落的消息,无疑是虞沨已经与旖景团聚,为她从余孽手中完好归来造势。   这回,大君安排薛东昌亲自潜去楚州,一来确定传言真伪,再者,打听一下阴山娘子的故事。   这么又耗废了一月时间,已到八月桂香浮沉。   薛东昌带回的消息让大君彻底绝望。   那阴山娘子为了虞沨相信王妃果然在她手中,交返了王妃贴身婢女,就是夏柯。   薛东昌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想到计策,引夏柯出府,亲眼目睹确为夏柯无疑。   虽然这时王妃还未被送返——因事关君令,虞沨不能自专,故而当然要事先呈情上表,恳请天子意下。   但是大君自然清楚,这无非就是虞沨的障眼法而已,旖景势必已经回到楚州。   这时,才是胜负已定。   大君一败涂地。   薛东昌又禀报了一番阴山娘子的事迹——这位的祖父原为东明肖相府中侍卫,后东明灭国,肖氏被虞氏清剿,虽肖相身死,族人基本丧命,但仍有不少追随肖氏之顽冥不化的党羽藏匿山野之中。   又因东明也有闲散宗亲逃脱,起初与余孽串联,还企图颠覆虞姓江山恢复东明国号。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随着时移日转,这些余孽渐渐分化,因无合法户籍,基本落草为寇,靠着烧杀抢掠民财为生,而阴山娘子祖父身故之后,其父不愿与余孽同流合污,带着部份追随者远走阴山——并非是在西南,而是在归化关隘,大隆与北原北庭交界之处。   阴山娘子姓戚。   戚父本不愿再行有违法令之事,更没有颠覆大隆政权的野欲,无奈他与部众是朝廷钦犯,难寻安身之境,只能隐匿密林,靠自僻荒田耕种为生。当然,为了温饱,戚党男丁也不乏依靠武艺,投身边隘行商,做人护队保镖以养活一家老小父母妻儿,经过数十载,这帮虽无户籍却不行违法之事的流冦也渐渐有了积脉,开始在大隆与北原交界县镇默默经营起商事。   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戚党的“繁荣”引来前朝余孽的觑觎,打着恢复东明江山的名义,对他们威逼讹财。   戚父不甘受胁,却被众多余孽施以武力掠抢,戚父与两个儿子皆被杀害,唯留一女。   就是阴山娘子。   戚氏当时年才及笄,父兄皆亡,是她率领部众奋起反抗,从同为余孽的“同盟”手中逃出命来,辗转山野多年,好容易才又寻到立足之境,打算沿习父亲当年旧事,于归化边境之山野荒郊自力更生。   但因为“同党”时常寻衅,戚氏苦不堪言。   也不知具体年月,总之阴山娘子弃了归化,率领余众迁移至西南,虽仍旧还是流寇,但渐渐也闯出些名堂来,据说,戚氏一众数不过百,无论男女却都勇猛擅武,故而便筹建了“戚家堂”虽是隐匿山野,却从不行杀掳之事,反而还会暗护郊野之民,但凡有草寇袭击无辜,戚家娘子知情都会率众援救。   戚家堂便成为不少商贾或者小富之族行商、远游时常请的周护武师。   戚氏娘子好义之名在她并不宽广的交际圈还是响当当的。   当然,普通百姓并不知戚家娘子便是“阴山娘子”实为前朝余孽。   她声称探知前朝余孽欲掳楚王妃,便打算阻挠,解救楚王妃在手,以之为质,争取朝廷赦免她父祖之罪,让她一家,包括部众成为大隆登籍在册的合法之民。   于是百姓们才总算明白了戚家娘子的凄苦与难言之隐。   民众总是善良的,再有曾受戚家堂恩惠的百姓也造以舆论,逢人便赞戚氏好义,从不行违法之事,并不能与前朝余孽等同。   但是大君不是普通民众。   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虞沨早有安排。   戚氏娘子应是当真有“从良”之心,不知何时,联络上了虞沨。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戚氏这“阴山娘子”放弃根据地,反而是到余孽猖獗的西南后,居然能够立足。   虞沨也许是早有清剿余孽之念,是以才利用戚氏打探得余孽各部所在。   不过高宗一意改革官制,暂时不能顾及。   旖景突然被掳,虞沨一眼看出倩盼并非旖景,便就开始盘算着怎么给旖景编造一个下落。   无疑,落于戚氏之手能最大程度确保旖景的声誉。   戚氏目的在于利用旖景与朝廷和谈,那么,就不可能让旖景损伤毫发。   自然,戚氏为何相隔年余才出面交返王妃,虞沨事后也会给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法。   这不由大君关注。   他只意识到一点,虞沨在这时推戚氏出场,并且上折请旨,显然旖景已经顺利脱困。   最终还是,不能留住她,无论身心。   大君根本不曾预料旖景这时就在离大君府一坊之隔的地方。   当旖景听金元说道楚州传回的消息时,料定王城解禁已在不远,于是她告诉金元:“倘若公主要行劝导之事,这时恰好。”   劝导,当然是关及晓晓。   虽然旖景明白虞灏西不可能心甘情愿交返女儿,但这时让金元出面,无疑进一步让虞灏西笃信她已回到楚州。   所以,安瑾才会毫无顾忌的把“倩盼”的〖真〗实身份告之金元,说服金元劝说大君交返楚王之女。   而得悉真相的金元,也有理由劝言大君莫再执迷,结束警备一事,让“庆氏余党”落网。   旖景便能安然脱身。   这不是虞沨的计划,是旖景的补充。   她一日也不想多留,归心似箭。   于是金元告诉了安瑾晓晓的存在。   安瑾大吃一惊。   她几乎摁捺不住,立即就要前往大君府“追讨”金元好容易才劝阻安瑾稍安勿躁。   金元与大君“摊牌”正如旖景所料,大君没有妥协。   但他相信了旖景已回楚州。   大君试探过虞沨,发现虞沨根本不知晓晓存在,当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是旖景有意隐瞒,不愿扰乱虞沨的计划。   那么当她归去,便再没有隐瞒的必要,所以,安瑾这时才知道晓晓在他手中,却苦无良策,只好说服金元出面劝导。   这时就算大君声称“倩盼”便是旖景,也无济于事,就算西梁王知情,也不可能再将旖景从楚州掳回处死,卖给新帝一个人情。   大君以为旖景为讨回晓晓,并不在意曾经被掳一事小范围公开,因为就算金元告诉西梁王,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只能是王室逼迫大君将楚王之女交返,未免谣言散开,影响两国邦交,得罪楚王。   但凭一个稚女,根本不能证实旖景曾经被掳西梁,西梁王倘若贸然将此事公开,虞沨定会不依不饶,而新帝见旖景毫发无伤,也不会仅凭西梁之言就问罪旖景。   大君面无表情地告诉金元:“我不会交还晓晓,倘若楚王不甘,让他夫妻二人自己来讨。”   金元无奈长叹。   “表哥三思,并有,我虽知此事,但不会诉诸旁人,包括祖父,表哥,为国政计,还当解除禁严,这事不宜再张扬。”   八月,大君终于捕获纵火凶徒。   大君开始专心政务,对于姻缘之事,却以“倩盼”重病未起拖延。   旖景从金元口中得知晓晓已被接回大君府,甚至在金元苦心力劝之下,大君甚至允准安瑾前往探望,当然,并不允许晓晓被安瑾带走。   “王妃,你当有体会,表哥仍声称‘倩盼’病重,实为王妃将来平安打算。”说这话时,金元公主心情十分复杂,她明知旖景不可能留在西梁,但仍然希望旖景能体会大君的用心。   旖景只对金元深深一礼:“眼下已到时机,有劳公主知会安瑾,通知暗人协助我出城返国。”   ☆、第六百六十五章 归来故国,杜宇断旧   铜岭关隘,清晨,秋雾尚未散尽,弥漫于柯枝密叶间,使得这山景朦胧峰岭绰约。   远天一抹暗金,云层后的朝日尚还惺忪。   随着鼓声阵阵,两列铁甲守兵踏步拥前,关隘铁门在一声苍哑中开启,外面早已在城楼守将喝令声中站列整齐准备入关的民众暴发出并不激昂的一阵欢呼,开始准备接受守军的核检,进入关防。   因为西梁大京戒严了一段儿,自从对方解禁,这半月以来出入铜岭关的商民骤增,虽是清早,准备入关的长龙已经排出了数里开外。   关内,也有不少等候在镇街上准备迎接亲友的人群,有的布衣,有的也着绸衫,有三五成群的扯着闲话,更多的是满怀期待的翘首以盼。   沿街不少摊贩这时也积蓄殷勤,准备向赶早入关之人兜售热呼呼的汤饼朝食。   晴空天不亮就占了个镇口的优越地势,这时听到鼓声一响,立即结束了与一旁馄饨铺的跑堂闲聊,笼着手掂着脚,往关隘处频频张望。   好容易才盼得有人入关,晴空越发关切。   起头入内的基本是些车队,大约都是西梁客商,馄饨铺的小伙计知道这些人不是潜在客户,好容易赶早入关,基本都是要往楚州赶,不大可能停留在镇子上,故而他没急着上前拉客,也学着晴空的模样笼手掂脚,咧着嘴笑道:“公子朝起晚归,在这儿等了也有小半月,但愿今日能接着贵眷。”   小伙计打这边隘重镇土生土长,见的人多了,早从晴空的穿着上揣摩出对方是富贵子弟,跟他前来的那些随从也不简单,显然是习武之人,便猜度能让富家公子哥儿亲自伫这迎候者,定是家中尊长,若只是一般亲友,顶多也就是打发家中得脸的管事走这一趟。   小伙计更有判断,应是这公子的亲长原当早归,不料被戒严令困在大京,公子哥自打听说大京解禁,立马来这儿恭迎。   不过这位公子哥倒也和气,并不摆架子,这半月间又餐餐照顾他家生意,出手阔绰不说,还乐于与小伙计拉拉家常,早博得伙计的好感,于是闲时也常陪着晴空张望,希望公子哥的亲长早日入关。   远远有列车與行来,小伙计明显感觉到公子哥不同以往的激动,连忙张望,哟,打头那匹马上骑着的男子气度可非同一般,不过怎么是满面病色一脸络腮?小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晴空一溜烟的迎了上去。   晴空其实没有认出经过易容的卫冉,他只是看到了车壁上有“臻善”二字。   卫冉眼见一个白面无须身着绸袍的小青年两眼放光的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些虽未着甲,但不难看出训练有素的武士,登即进入戒备状态,手掌悄悄摁上腰刀。   晴空一个长揖:“在下奉主家差遣,特来迎候,未知宇娘安好?”   那小伙计眼看公子哥上前,下意识就跟了上来看热闹,这时见到这番情景,不由啧舌,以为自己“火眼金睛”,哪知竟看走了眼,感情这公子并非富贵子弟,却是家奴,一个家奴有这气派,他那主家必定非同小可,便想到楚州城内的财阀贵胄,心里好奇上涌,更是下死眼的往那辆垂着锦帘的车與直瞅。   却见纤纤素手微拂锦帘,露出一张娇媚的芙蓉面,小伙计立时呆怔。   “宇娘子。”晴空的语气都颤抖起来,一个长揖更是恭谨:“家主早安排好镇上客栈,有请宇娘休顿。”   人多眼杂,不是寒喧之处,杜宇娘只吐出“有劳”二字,面容又隐在了锦帘后头。   小伙计眼睁睁地看着车與走出老远,心说怎么大早入关却在镇上安置,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被后头行来的一批“游客”冲散,立马满脸是笑的上去殷勤推荐他家的鲜肉馄去了,再没关注贵阀非同普通的行事。   臻善坊的车與随着晴空在前引路,停在了一处稍显僻静并不惹眼的客栈外头,锦帘卷开,带着帏帽的女子被杜宇娘的掺扶着踩下脚踏,一直进了客栈,沿着木梯上楼,进了客房。   旖景取下帏帽,第一眼就见到晴空双膝叩地匍匐稽首,连忙欲扶,晴空却坚持磕下头去,那话音里带着丝哽咽:“小的叩请王妃金安。”   直到这时,旖景才有一丝脚踏实地的真切,她回来了。   是真的已经进入了铜岭关,回到了大隆。   她倾身向前,这回晴空任由王妃扶了起身,悬了半月的心这才落回实处,眼角却不由泛起湿意:“王妃,王爷听说大京解禁,就让小的立即来铜岭关迎候,不过这时,王妃还不能回去楚州,王爷已经上折,但圣上尚无旨意,故而只能先请王妃暂居别苑,为了万全,宇娘等人暂且留在此镇,王爷嘱咐,无论宇娘愿往何处安身,由小的妥善安排。”   卫冉已经暴露,兼着安瑾这时在西梁已无艰险,他与杜宇娘等五义盟会众也没有留在西梁的必要,卫冉是宁海卫家子弟,他的去处不由虞沨操心,杜宇娘虽是五义盟会众,不过虞沨料得旖景因为旧情新义,应当愿意遂宇娘之愿,妥善将她安置。   这时旖景还不能抛头露面,虞沨才让晴空出面。   “奴家还得返回西梁。”杜宇娘却说道。   旖景也明白她这时不宜在此处久留,这镇子虽小,却紧邻边防,来往闲杂,很有可能落人耳目为将来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有一些话,她还是要与杜宇娘确实。   “先生欲往何处,若需小的协助但请直言。”晴空听说杜宇娘竟还要返回西梁,虽有诧异却并未追问,又再对卫冉一揖。   “我有承诺在先,势必安护王妃与王爷团聚,需得待此事了断。”卫冉也说,显然是要随往别苑。   旖景也不避晴空,直接对卫冉说道:“二兄不可再返西梁,小女一事需得待与外子商议后再作筹谋,宇娘再潜西梁已属情非得已,好在她的身份仍旧隐密,并未被大君察知,可二兄已然暴露,万万不能犯险。”   卫冉在家行二,论来是虞沨母族兄长,旖景这时已经以家人相称。   晴空对于王妃这话显然惊诧莫名,呆怔当场。   但他却被卫冉拉了出去。   旖景这才对杜宇娘说道:“宇娘真打算将来长居西梁?”   其实旖景起初并没有请求杜宇娘继续潜伏,要救晓晓脱困虽说离不开暗人相助,却并非杜宇娘不可,眼下她已经归国,晓晓的事自然不会再瞒虞沨,大可安插别的暗人,不过杜宇娘听说晓晓一事后,竟自请返回大京,态度十分坚决。   “王妃已助我父母家人脱籍安居,我再无牵挂,臻善坊虽是王爷出资,可我也花费了不少心力,弃之可惜,西梁不知怡红夜莺之名,我在那里才能斩断从前,小娘子的事我定为王妃尽力,只有一请,臻善坊的本金我必会筹还,不过需要王妃宽限时日。”   杜宇娘是想一直将臻善坊经营下去,当她与旖景在归国途中时,就表达了这层意愿,旖景自然不会在意钱银小事,杜宇娘却一再坚持要奉以营利,后经旖景苦劝,好容易才答应完全接手,却不愿接受赠予,非得要归还本金。   旖景知道她是要求个安心,这时也不再纠结,只是说道:“倘若江汉问起……”   “还请王妃莫将我的去处告之江郎,倘若江郎问起,烦请王妃转告一切安好,请江郎自身保重。”杜宇娘轻轻一笑,回握住旖景的手:“王妃曾问我对江郎有无情意,不瞒王妃,倘若我未曾委身风尘,能遇江郎也算幸事,也愿与他结为夫妻相伴一生,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许是我对他的情意不够,相比与他再历艰难争取姻缘,我更希望平静渡日,而不愿更多烦扰,我之期望唯有彻底斩断从前,怡红夜莺已死,今后只有臻善坊的杜氏,杜氏不愿与从前纠葛,也不愿再承担爱恨,我不愿江郎为我抛家弃亲,因为我不想用余生补偿于他,我承担不起他的情意。”   杜宇娘带笑起身:“我只想平平静静的生活,今后即使嫁人,那人也应与过去无关,他不知怡红夜莺,也不会为我舍弃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正视过去,杜宇娘选择的是逃避,即使不得人敬重,也再没有人因为她是妓子而给予鄙视诟病。   她不希望江汉为她违逆父亲,抛弃家族,因为这负担太重,她不想余生活在对别人的亏欠里。   多年之后,旖景在锦阳见过一回杜宇娘,那时她已为人母,因为商事才来锦阳,她的夫君是个贵族庶子,被家族所弃,栖身臻善坊,不幸的是与杜宇娘成婚不久,就意外坠水而亡,杜宇娘产下遗腹子,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   杜宇娘带着儿子拜访旖景时,臻善坊已经在西梁有了十余分店,儿子年已十七,刚刚定了亲事,未婚妻却也与旖景有些渊源,正是卫曦夫家的侄女。   杜宇娘的儿子并未从商,他考取了西梁举人的功名,正准备参加殿试。   那一年卫冉之妻也刚好在辅政王府小住,当见杜宇娘,仍有芥蒂。   旖景十分佩服杜宇娘当年的理智抉择,因为有的嫌隙与陈见,并不会因为一方努力或者时长日久而消除,杜宇娘倘若与江汉纠葛不清,也许一生也不能放下包袱,那么就不可能如此坦然,当面对“卫夫人”显然的冷眼时,回以云淡风清的一笑——她不欠谁。   那一年,晓晓产子,她的夫君正出使西梁,与脑奸计滑的西梁王斗智斗勇。   那一年,大隆帝君亲政,刚刚与辅政王心照不宣的合作了一把,将一群居心叵测的官员装在了陷井里。   那一年,旖景准备与交卸重权的夫君离开锦阳,开始他们早有打算的一段闲云野鹤的美好生活。   杜宇娘拜访是在辅政王妃离京之前,关睢苑的梅红未谢,正是一年,乍暖还寒时节。   “我昨日路遇江汉。”杜宇娘的笑容微微:“说了几句闲话,听说他现下是太医院使?”   “正是。”旖景也是轻笑。   她没有告诉杜宇娘,江汉直到这时尚未成家,此事却让卫冉不胜烦扰,也正是“卫夫人”直到今日一见宇娘便即拂袖而去的主要因由。   ☆、第六百六十六章 久别重逢,但享静好   渗入车窗,这一路皆是稻麦清香,待车轮轧轧停稳,晴空下令“开门”的声音在窗外重重响起,旖景便知已到目的地,却并没有等到晴空禀报“落车”的话,未几,车與又再驶动。   旖景好奇地推开车窗,随着上昼的秋阳洒洒照入,扑面而来的是越加浓郁的稻香。   她惊讶地发现窗外并非什么深宅大院,触目所及,俨然是郊野之景,沉甸甸的稻穗在万缕醺照下趁风偏摆,纤陌纵横的远端,需要极其注意才能看见围挡的青墙。   这处别苑的规模,实在超出了王妃的预料。   似乎是听见了窗扉开合之声,晴空策马上前,在外头详细介绍着此处别苑。   距离楚州尚有两个时辰的路远,并非御赐,而是虞沨早年自置的田庄,及到就藩,才在庄外修筑青墙,庄子里的耕户皆为亲信家眷。   “王妃若想散步骑马,只要不出庄园,不用担心落人耳目。”晴空长长的一段话,以这句结尾。   铺整得十分宽坦的车道两刻之后才到尽头。   面前却只是花篱作隔,木栅小门,没有高门大户的威严,确实农庄风情。   旖景才一下车,就听有人轻唤“王妃”。   她看见杨嬷嬷双目泛红的迎上。   八月的西风并无寒意,日照更是曛和。   旖景却觉得面颊有一阵湿凉,是未觉眼睑酸涩时,泪已落下。   往正院去的一路,景致应是美好的,但旖景并未留心,待到厅堂,她再忍不住深深一个屈膝,这让杨嬷嬷手足无措,一时忘了那些规矩,只将旖景搂在怀里,哽咽说道:“回来就好,王妃回来就好。”   这一日是悲喜交集的叙旧。   旖景知道了春暮已经与灰渡完婚,眼下暂领着王府的内管事,她的陪房们也都随来楚州,甚至知道了楚州王府正院仍名“关睢”。   因为旖景目前仍在阴山娘子“控制”是以,春暮等人不好前来别苑,唯有杨嬷嬷与夏柯被虞沨安排来此,这几日暂且侍候旖景。   阴山娘子“送还”王妃,当然要待楚王请旨,答应与她和谈之后。   但这时锦阳仍无回音,是以,旖景现在还是余孽手里的人质。   不过这并不会让旖景觉得忐忑,她相信虞沨既然采用这个借口,那么就有把握让京都妥协。   她以为自己会在这处别苑独居一段时日,短则半月,长则一月。   虽然暂时还不能与虞沨见面,但她心里已经安定。   唯一担心的就是晓晓。   于是初返故国的这日傍晚,旖景正靠坐榻上,眼睛瞧着窗外斜伸的一枝月桂,满脑子筹谋着怎么援救女儿脱困。   无疑,这不会比她自己脱身更难,一来金元已经答应相助,再者还有孔奚临这个“暗人”据金元所称,孔奚临在禁严期间甚至担当了城门检卫一职,可见他并未暴露,虞灏西对他相当信任。   旖景正在沉思,却听屋子外头短短一声惊呼,似乎是夏柯的声音,她目光才看向帘遮,便见帘遮高高卷起。   天青长衫,那般亲切的颜色。   他修长的身影挡住了斜阳余晖,是逆光而站,以致旖景刚刚才从明亮处收回的目光不能一眼看清眉目。   但她知道是他。   心跳就在这一刹那沉滞。   五百余日的阔别,尽管彼此坚信会有重逢一日,可分别仍然太过漫长,以致这时近在咫尺,仍有恍若梦境的忧疑。   所以她仍在坐榻,不过背脊僵直。   他也维持着挑帘的姿势,似乎是害怕上前一步就会踏破这场幻境,因为曾几何时,他分明在卷帘之时,看见她倚案而坐唇角带笑,却待他满是喜悦的接近,她又无影无踪,惟有一窗残阳洒满空椅。   旖景,当真是你?他想问话,却见她扶着椅柄颤颤的起来,步伐倾前。   帘遮重重垂下。   步伐急切却无声,虞沨当把人拥在怀中之时,才真切地感觉到这不是幻境,但他还是忍不住加重了力道,一手环腰,一手锁牢肩头,鼻尖埋入她襟内的幽香,一颗心才缓沉的跳动起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是正午得到晴空遣人传回的消息,知道她已经平安入关,一路之上策马疾奔,却不敢相信喜讯的〖真〗实度,他在策定计划时胸有成竹,坚信这回定能救她归来,但今日从楚州赶往此地,却是数百日来最为忐忑的时候。   只能更加用力的拥抱,才能确定她当真已经归来。   旖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嗓子里堵满酸涩,却不想挣扎,手臂环向他的腰间。   半敞的窗口,斜阳在缓缓退下,这一个拥抱却一直维持。   似乎就要这么沉默相拥到天荒地老。   旖景却忽然感觉到衣襟内蓦然的湿意,她的心狠狠一颤。   这才松开了手,从他越渐急切的胸口抬起脸来,她以为是他在流泪,却很快发现自己的视线根本无法清晰,不知何时,她已经是满眼泪水。   她想要拭泪,刚刚才一抬手,却被他捉住手腕。   然后他的吻就落在面颊上,依然是有些清冷的呼吸,急促地扑打下来。   他那样温柔又细致的吮吸她的眼泪,然后让她自己品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却只是瞬息,他的吻几乎在接触她的唇舌时立即深长,于是她的味蕾很快就布满了他的气息与味道,那般熟悉,明明清淡有若雨后芳草,却如此急猛仅在数息之间就浸满她所有感知。   她用尽全力迎合,正如他迫切的索取,她也回以热烈的给予。   只是深长的拥吻,他的手依然留在她的腰上,这个拥吻不带情欲,纯粹是历劫重逢的万般欣喜,却念念不舍似乎永远尽止。   她渐渐难以站稳,即使攀着他的肩头,也开始虚软踉跄。   不能分辨是她带着他,还是他推着她,等她实在觉得呼吸艰难时,他才停止了这个长吻,旖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靠在了隔扇上,他的身子紧紧贴向她,逼得她已经无路可退,可即使他暂歇了吻,却并没有远离,他的鼻尖依然悬停在呼吸可闻之处,嘴唇也近在分毫。   这么近的距离,他将她深深嵌入眼底,待得她刚刚缓和了呼吸,吻又落下。   就这么长吻,稍停,又再长吻。   直到霞光彻底退出窗棂,退出转廊,退出一小半院落。   屋子里渐渐幽黯沉晦。   虞沨的手指慢慢滑过怀中人已经微肿的唇角,长叹一声,又将人拥紧。   “我饿了。”漫长的拥吻后,堂堂楚王殿下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旖景:……   当见久别重逢的妻子双靥猛地涨红,虞沨闷闷笑了两声,暧昧非常的咬着她的唇角说道:“王妃别想歪了,我是真的饿了。”然后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了这方小院,沿着草木扶疏的小径,一直走出花篱木栅。   夕阳沉向远山,西天一角,霞色不及散去。   田间阡陌上,两人指掌相扣,一直到了树荫下。   晚膳已经在石桌上摆好,可放眼一望四野并无闲人。   树梢上早有点亮的风灯,预备着这餐晚膳即将进行到月上中天,星河灿烂。   分别时久,自当有千言万语。   旖景本想问清他的打算,虽然她曾听薛国相与卫冉分别说了一些大隆的政事,却也了解许多隐晦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她还需要知道关于“掳她为质”的阴山娘子〖真〗实情况,更得告诉他晓晓的事,不仅要筹谋怎么解救女儿脱身,自然也必须在应对皇室的借口里加入产女这一段。   可虞沨却像是早有察觉,将人拉在案边设置的榻椅上相偎而坐,一句话就堵住了旖景的万语千言:“这几日,仅就这几日,别虑琐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旖景,今日我们不醉不休。”   她看着他宁静的眼睛,霞色恍恍映得眼光那般明亮,这才发现他的眉梢染着些微尘色,应是一路疾行导致,她轻柔地替他抚去,微笑着道一声好。   便是形影不离,短短几日静好,远不能弥补这么长时的分别。   这几日,就这几日,让我们远离世事烦扰。   “旖景,若有一日,我们能远离纷争,可愿随我静居这田园村居,待住得烦闷了,再去看别的山水?”他举盏,微笑着问。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应盏,轻轻靠向他的肩头。   耳鬓厮磨,窃窃私语间,霞色渐渐被夜幕吞噬,田间虫鸣吵闹起来,一轮明月刚从峰峦处露出完整的轮廓,刚才提议不醉不休的某人忽然将酒盏一推。   “酒足饭饱,咱们回去可好?”   ☆、第六百六十七章 良宵情长,岁月静好   他从净房出来的时候,看见烛照下的人已经松了发髻,中衣袖子里露出一小截玉腕,纤指间握着的乌木发梳,从鬃角轻轻地滑了下去,虞沨便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是带了炙意,以致于无声无息地看过去,却立即就让她察觉。   旖景转过面孔,就看到他站在门边,已经是换下了袍服,只套着件直襟罩衣,腰上无束,整个人越发显得风姿闲雅,他站着的地方没有灯火,因此无法看清神情,唯有一双目光有若夜幕上的星火,越是四处幽黯,就越显熠然。   她下意识地露出笑容,于是他趁着那莞尔未尽时就走了过来,手掌落在她肩头的发丝上,倾身过去吹灭了烛火。   屋子里越发黯淡,唯有床前一盏荧照,幽浮的光影落入朱纱帐里,锦衾铺呈,双枕并列。   两个人坐入帐中,旖景举手替他除去发笄,纤纤玉指落在他胸前的衿扣上。   屋子里似乎更加静寂下来,静寂得他们能轻易听见各自的心跳。   衣衫从他身上褪下,男子清瘦的身体让女子手腕轻颤。   似乎胸口像是被什么用力逼挤着,晦涩的情绪让她语带哽咽。   “你又瘦了。”她说着话,温热的手掌落在他消突的肩头,一下子就点燃了帐中本有些清冷的气氛。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掌心覆在面颊,身子就这么逼迫过去:“为伊消得人憔悴,贤妻可得好好抚慰为夫。”   亲吻从耳畔开始,轻而缓,不似傍晚重逢时那般急切深长,可情欲显然,从落下时起,就让她颤栗。   他的手臂不许她的身子绵软,力度扶持着她的腰,只用亲吻吞噬着她的意识与神智,用唇舌的吮吸唤起她〖体〗内的灼热,亲吻和抚摩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唯难控制的是呼息,越渐急切与沉重,随着她越发显然的颤栗,逐渐滚烫起来。   终于,他解开了女子衣衫,似乎这才许可她倒卧,无力地瘫软。   唯余一件绡纱胸衣,做为仅余的遮挡,可身体的曼妙曲线已经显露无疑。   旖景混混沌沌中,似乎觉得自己被翻转了身子。   虞沨微微有个停顿,目光看着她坦露的大片背脊,脊背的线条依然那般秀美,凝脂般的肌肤让他再难忍耐。   吻从项窝开始,一寸寸地滑落下去,他用亲吻解除了两人间唯一的遮挡与障碍。   女子因为孕育的缘故,身体越发丰盈熟润,但他这时还不知道这层缘故,直到那越发灼热的亲吻让她难以忍耐,坚持又翻转了身子,那完全解除襟祻的丰盈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坦露在他的视线,挺翘之处,两点樱红那样灿烂,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栗着,又像娇羞又像热切地期待着他的采撷,他的喉间顿时像被火星烫热,引发了一个难摁而又急切的吞咽。   旖景完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她这时脑子一片空白,但他突然的停止显然让她空虚与不安,微微睁开眼,眸子里却是一片迷乱。   几乎就是在那一瞬息,他的唇舌终于落了下来,目的明确地朝向那诱人的樱红,一挑,然后一咬。   他听见她在呻吟,感觉到她的身子一个明显的迎合。   于是他的唇舌就越发肆无忌惮。   她越来越不能忍受被他挑逗得沸腾的欲望,不甘只是等待,原本停在他肩头的手掌也开始游移,沿着他的脊梁抚摩下去,他肌肤上清冷的温度让她略微有些清醒,酸涩与疼惜又侵袭上胸口,于是她的掌心落在他的发鬓,阻止了他的亲吻,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有层湿雾,她微微撑起身子,舌尖挑开他的唇齿。   长长的亲吻,是她热切的邀请,两个身子总算结合。   一刹时,两人都有明显的颤栗,这回他再也无能维持柔缓的节奏,太久的期望让他没有办法摁制迫切,前所未有的,从一开始就沉沦热烈,旖景显然感觉到爱人的难捺,她回以毫无羞涩的迎合,他的喘息与她的娇吟,在静夜里有若一曲急骤的琴瑟,余音长久不息。   这一次欢好前所未有的持长,两人都忘乎所有。   有时他也会缓慢下来,暂歇轻吻,用鼻尖轻蹭着她渗出香汗的鼻尖,看她情迷意乱的眼,这时他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似乎毫无意义,只是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境,他们果然重逢,她是真的回到了他的生命里。   这一夜,似乎不知疲倦,缠绵恩爱没有尽头。   后来,两人在难以言说的情愫中达到了欢愉的顶峰,颤栗着紧紧拥抱彼此,他却依然不愿离开,直到拥着她渐渐平复了喘息,还是不愿离开。   这让旖景终于觉得羞涩起来,轻轻推着他的肩头,提醒出了一身的汗,似乎应该沐浴。   他放松身体,压在她的身上,懒懒地睁眼,目光扫过她染了霞色的靥面,舌尖挑开她的唇齿,把一个好字喂进了她的嘴里。   但他不曾离开的部位又灼硬地填满了她的柔滑,沐浴的事只好延后……   后来,当旖景再一次提出沐浴的要求时,两人当真都已经精疲力竭,这回,虞沨倒是答应得越发干脆。   可让旖景纳闷的是,她分明没听他嘱咐备汤,当被拉进净房,却见里头宽大的浴桶里已经准备妥当,蔓蕴的白烟下水面浮着花瓣,水温正宜。   像是发现了旖景的猜疑,虞沨从身后轻轻环搂,笑着在她耳畔说道:“为夫可是神机妙算。”   旖景:……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宽了衣衫坐在温水里,任由她替他擦拭。   浴桶是真的宽大,倘若她不一同进去,根本没法“侍候”。   虞沨知道旖景是一定有些窘迫的,他微微靠向桶壁,轻阖眼睑,没有看她。   不过旖景总能感觉到窥视,可当她“捕捉”时,却又次次落空。   直到有回,她总算看见了他来不及掩饰的笑容。   装睡!   王妃不满了,忽生促狭的心思,小手往水下一滑,一不小心,触及了敏感部位。   她立即就撞进了他的眼里。   水面升腾的暖雾似乎蕴蔓进他的眼睛,可那湿暖的目光却像瞬息浸透了她的眼底,心里的一个地方,柔暖浅浅荡漾开来。   可羞涩还是让她的手一触即离。   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腕。   他倾身过来,清瘦的肩头浮出汤沐,项窝的地方沾着一片柔红,这让一贯清隽的男子,似乎突地染上了妖娆魅惑。   他像是企求一般地唤着她的名字,却并没有将那恳请启齿,眼睛又湿又亮,就这么直直地锁牢她的对视。   旖景忽然心软。   他们分别得实在太久太长,就放肆一回,一回而已。   她想起许久以前,被他半是强迫,半是引诱着看的那卷“春光无限”的画册,那些放肆的男女无比缱绻的姿态。   她的面颊忽然烫得渗人,又觉得眼睛都湿涨起来。   他还在喊着她的名字,尝试着引导她的手掌。   她轻轻叹息一声,倾身吻向他的唇角,水下的指掌抚上了他又再灼硬的地方。   有了开始,就无法停歇。   人的身体在水里变得轻盈起来,他的掌心似乎只是微微一托,她就毫无阻力地跨坐上来。   旖景清晰地感觉到水里的人身子蓦地绷紧。   然后她看到他眼睛,微微睁开,里面不再有蕴绕不散的暖雾,却更不似往常静潭深遂,像是星宿的光影都沉沦下去,在漆黑的底层,幻发出千万灿光。   那样的意乱情迷。   唯有她能看到的他。   她开始缓慢地扭动身子,这让他重重一个颤栗,难耐地迎合上来,深深地喘息着,目光越发纠缠着她。   虞沨看见她的妻子,挽得矮矮的发髻已经散乱下来,一缕青丝浮在水面,一缕搭在肩头,温蕴的水气让她的肌肤越发莹润诱人,随着她并不熟贯甚至带着拘泥的动作,那水纹漾在胸口丰盈处,于是他的胸口,也有一阵一阵的暖漾漫入。她在笑,尽管双靥娇红,但她的目光却并没有逃离,就这么温柔绻永地与他纠缠。   他重重地吞咽,想要拿回主动,却被她轻轻的阻止。   她摇头,让他靠在桶壁,然后开始吻他,避开他的嘴唇,沿着他因为后仰而绷直的脖子,跳动的血脉,到浮出水面的,一抹肩骨。   她的吻就像温暖的水漾,渗入肌肤,一下子就浸漫上心头。   更有她越渐熟练的动作,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悸动与快感,让他紧紧扶住桶壁。   一夜疯狂,如此甜蜜与幸福。   直到青苍的天光染亮窗纸,帐中的两人才相拥着真正睡去。   醒时已是下昼,确切也不知是谁先睁眼,但因都以为对方仍旧未醒,故而一动未动,直到也不知是谁的小腹发出了响动,都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两双目光相遇,唇角都是一般舒展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像说好那般形影不离。   他们会趁着风和日丽,携手漫步于田间阡陌,有时会共乘一骑,到庄子里一处矮坡观赏落日夕景,午后在回廊小坐,虞沨会烹水彻茶,旖景有时也会抚上一曲琴音为伴,有时两人会联手书绘,用丹青笔墨录下岁月静好,几日间下过一场秋雨,他们依偎在窗前,听雨打蕉叶,点滴声中有时光渐渐消逝的怅惘。   旖景有时候会亲自下厨,在厨娘们的协助下准备他喜欢的膳食。   虞沨竟也跟了去,看着妻子挽着袖子忙碌,眼神清亮。   有时两人目光一遇,不约而同的一笑。   所有的一切与从前似乎没有分毫不同。   唯一让旖景诧异的是虞沨对药膳的态度,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排斥,甚至相当主动。   “王爷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有回她打趣地问道。   虞沨笑而不答,埋首坚决地将药膳用得一口不剩。   越是美好的时光,越是有若弹指,十日转眼而过。   这日午后,灰渡赶来,带来了锦阳的回音。   旖景知道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   “明日要见见戚氏了,旖景,咱们得回楚州。”虞沨不无遗憾地说道。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夫妻交心,准备归楚   天子没有反对虞沨与“阴山娘子”交涉,强调以救回王妃为重,倘若戚氏果真送返王妃,可赦其罪,但戚氏必须入京,因为天家要亲自责问王妃被掳一事。   虽然旖景有所预料,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以为圣上不会允准。”   “圣上的确不会允准。”虞沨将朱批交返的奏章一丢,手臂放在扶手上:“不过我在上书的同时,也写了一封密谏交由太皇太后,那么,圣上也就只能允准了。”   旖景尚且不知太后有监政之权,闻言难免诧异,直到听虞沨将那些薛国相与卫冉不可能察知的内情一一细诉后,旖景这才明白过来,她坐在那里,一时难以理清心情,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怨愤:“这么说,姐夫真是被今上毒杀?”   虞沨神情慎重:“虽无证据,但我能笃定。”他紧跟着长长一叹:“是我疏忽,实不曾预料江先生与太后之间竟有那么一段旧情,可是旖景,倘若圣上愿意放过苏、楚两府,而不步步相逼,我也不打算与圣上对立。”   杀害福王的是当今天子,倘若要为福王讨回公道,那么只能是颠覆帝权,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自己被逼绝境,虞沨即使知道真相,也实在做不出为福王复仇的决定,尽管这其中有他的责任,倘若不是江清谷,天子当初要毒害福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太皇太后监政,圣上势必不能心安,而太皇太后明显要保卫国公府而打压陈、秦两家,这应当也是先帝的遗命,故而,太皇太后一定希望你能平安归来。”虞沨又再说道:“旖景,如果圣上不再追究,任由我督守藩地,我并不打算再有动作,太皇太后即使有监政之权,但她之所以没有公开,想必也是希望圣上能遵先帝遗命行事,而并不愿行非常之事。”   虞沨之所以说这话,也是希望旖景能认同,倘若天子不再逼迫苏、楚两府,旧案只能一笔勾消。   “我想,这机率不大。”旖景说道:“就眼下情势而言,圣上非但不会放过苏、楚两府,甚至已将太皇太后当作对头,毕竟他是天子,又哪里能忍后宫监政诸多掣肘?而两府之势早就成为圣上的忌惮,又哪会轻易打消。”   虞沨颔首:“你说得不错,但岳丈本是忠正之臣,当不会因为天家打压而起逆上之心,事实上岳丈只要交卸权力,我大有把握让圣上将注意力转移至秦相头上,要保两府安全并非一途,不过圣上若步步紧逼,定要拿你这回被掳说事,以分化两府,那么我只能与他势不两立了。”   “你先跟我说说那阴山娘子的由来。”旖景其实也不愿虞沨当真与天子杠上,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她转移开话题。   虞沨便将阴山娘子戚氏的经历说了一番,其实与市坊最近流传的那些故事八九不离十,但当然仍有民众们不可能洞知的隐情:“远庆四年,我便让人联络上了戚氏,她当时被余孽逼掠,在阴山已无法立足,是我许她倘若能将各部余孽据点掌握仔细,等朝廷彻底清剿,便放她一条生路,当时打算的是安排她去异邦,寻个合法的身份安居。”   戚氏自然求之不得,于是虞沨便助她在西南密野驻扎,并多施掩示,保其不受余孽侵扰,筹建了戚家堂,暗暗探究余孽据点。   “经过数载,本来已经将各部余孽掌握,我正打算上谏先帝清剿,哪知就发生了先太子遇刺之事。”虞沨摇了摇头:“一时没有顾及,当你被掳,正逢先帝驾崩,事情不可能隐瞒,仓促之间,我也只想到利用戚氏,逼不得已,才让她暴露出来。”   旖景被掳一事若在平时,虞沨还能想办法隐瞒,用各种借口拖上一时,把人找回来就一了百了,不需要给出什么解释,无奈当时先帝驾崩,他被困宫禁,旖景被掳一事立即被今上察知,再者接下来的丧仪旖景又不能出面,只好承认被掳踪迹全无,否则旖景作为宗室,不入宫哭丧也是大不敬。   戚氏是女子,又颇有正义之名,倘若让她出面,声称当日即将旖景从余孽手中救走,以期利用旖景与朝廷谈判,那么就不可能伤害旖景,最大程度的保证了旖景“清白未失”。   “当然,戚氏之说也只能用来应对太皇太后,圣上若是要质疑,并不能因为戚氏本身是女子就能让他信服。”虞沨说道:“关于人言,无非是以天家论断为定,只要天家不再质疑,也没人敢再非议。”   虞沨见旖景一直蹙着眉头,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你别担心,说法我早想好了,不会让太皇太后怀疑,倘若圣上不依不饶,那么,我只能行非常之事,但这非常之事,却仍是名正言顺。”   紧跟着他便将详细打算一一告之旖景。   “我担心祖母与父亲不会赞同。”旖景听了虞沨的打算,略微放了些心,却仍旧担心她的父族并不愿行逆上之事,没了国公府相助,甚至要与虞沨“作对”的话,他岂不成了孤立无援?   “若只为私情当然如是,不过倘若太皇太后出面,并且有先帝遗诏,岳丈也不会违逆。”虞沨却是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先帝之意是压制秦家而倚重苏、楚,圣上反道而行,岳丈就算不为自保,也要遵循先帝遗命,你别担心,我有把握会说服岳丈,但让我为难的是另有其人。”   虞沨正想往下剖析,却被旖景忽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远扬,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说话时,旖景眼角攸忽渗红,唇角也止不住地轻颤,这让虞沨心中一沉,但接下来听见的却是让他惊喜若狂的一件事。   “你说的是真的?”虞沨几疑刚才所闻:“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晓晓生辰?”   当虞沨从旖景口中确定那一日,呆怔片刻,才将人拥入怀中:“我记得那一日,旖景,只是我没想到……那日我在大京,朝早之时,我刚好就在大君府外。”   没想到那一天,她正独自一人生下他们的长女,巨大的惊喜让虞沨一时没反应过来——女儿现在还身陷西梁,没有平安归来。   是旖景的歉意与抽噎让他回过神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是你的错,旖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倘若我一早知道有了晓晓,那么无非两个选择,若要将你母女二人一并救出,最妥善之计便是强讨,如此一来,我势必就要先行夺取帝位,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以一国之威镇慑西梁,但我并没成算能做成此事。”   倘若天子紧逼不放,虞沨的计划也只是激发太皇太后与天子的矛盾,导致太皇太后以遗诏废位,推举别的君主,这就是名正言顺,而只有这样,卫国公与显王才有可能认同协助,但虞沨若真想从西梁王手中强讨旖景母女,那么这个计划便行不通。   太皇太后若知旖景是被大君掳走,不会答应旖景再回大隆,大君是先帝之子,虞沨又是宗室,大隆皇族发生这般丑闻,并且还让西梁王察知,旖景只有死路一条。   这也是虞沨让戚氏出面的原因,只要能让太皇太后相信旖景“清白不失”再经陈、秦两家对严家这段时间的逼迫,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苏、楚两府援助,自然不会允许天子用旖景的声誉为由,逼迫虞沨与秦家联姻——秦子若可早恬不知耻自甘为婢,正伸长了脖子等着呢。   如果虞沨要强讨旖景归来,那么势必先让龙椅换人,到了那时,陈、秦已除,太皇太后的心态又会发生变化,别说有大君这一茬,就算没有,说不定也乐于苏、楚分化,是以,如果选择这一个计策,龙椅之上就不能是除了虞沨之外的人。   不过这可就是明晃晃地逆君篡位,别说天下归心,便是显王与卫国公都很有可能反对,虞沨孤立无援,是以他并没有把握。   “如果不择强讨,也只能暗救,正如眼下施行的这般,虽更有成算,但是不能避免虞灏西会留晓晓为质,所以,若用暗救,我只能保证先让你脱身,旖景,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一定都会自责,你是不想让我为难,所以,你替我做出了选择。”   “远扬,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晓晓。”虽虞沨的话的确是旖景当日所虑,可她这时并不能放下愧疚:“因为我本来可以将晓晓一起带走,并且不需要你殚精竭虑的计划,也能归来,可我,我没做,我放弃了。”   虞沨在听完旖景诉说大君殿下那番荒谬的逼迫后,彻底失语了。   但他很快体会了旖景当时的心情,轻轻地替妻子拭去眼泪,先是笑道:“虞灏西是魔怔了,我们家王妃可没那么蠢笨,箭毒木在西南都是常见,便是楚州王府的良医正也备有解药,更何况在西梁,苗石陌不在,西梁太医也会备有解药,哪是他想死就能死成的,薛国相想必当时也是被虞灏西突然的魔怔给惊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哪会真让虞灏西寻死,反而你若见死不救,岂不让虞灏西越发忌备,我要救你脱困更不容易。”   不过旖景十分实诚:“我当时并没想那么多……”但她甚难解释当时的微妙情绪,明明恨不能看着那人咽气,她与晓晓就能〖自〗由,结果最后还是交出了解药。   “我知道。”虞沨再度将人拥入怀中:“我知道你当时的心情,旖景,其实上一世,我做的事与虞灏西眼下所为尽管方式或有不同,实质却如出一辄,也是违背了你的意志,强求把你留在身边,你当时也是那么抵触我,所以,做了悔之不迭的事,你心里的愧疚从不曾放下,所以,你那时犹豫,你害怕见死不救之后,又会不安。”   “旖景,我很庆幸,你对我一人怀愧就足够了,便仅仅是愧疚自责,我也不希望你心里会有别人。”   他总是这样,无论她做出多么荒谬的事,他总是能理解,并且替她开脱。   旖景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却听虞沨缓和语气里突地带了丝戏谑:“其实我满同情大君,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个死心眼,一旦心里住了个人,就容不得旁人,这回是我占了先,他注定只能白费功夫。”   那一世是虞洲领先一步,无论他怎么争取也无济于事,庆幸的是在这一个轮回里,她的心里空了,然后给了他机会进驻,这机会何其宝贵,是以生死作为代价,他又怎么会轻疏?所以一定是要牢牢占据,寸步不让。   所以虞灏西,你注定是要遗憾了,楚王殿下不无同情地暗叹一声。   可是正在亲热与互诉衷肠的你们俩,难道没发现话题早偏离了正轨?不是应当商量怎么救晓晓脱身的么!   ☆、第六百六十九章 如意算盘,遭遇雷霹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这日虽说放晴,但上昼的阳光已经没有雨前的力道了,楚州城正值一年秋高气爽的时候,天气影响心情,于是对于婵娟而言,即使已经扑了两三回空,这日前往关睢苑的步伐依然不减轻快。   正门敞开着,这处并不见侍卫林立,但婵娟仍然在槛外稍有迟疑,做为从锦阳跟来楚州的仆从,她一贯晓得关睢苑的规矩,不让人随意出入。   她偏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门内,门房的窗户敞开着,并没有见着当值的小厮,于是鬼使神差就往里跨入一步,那一只脚还不及跟着进去,就听一声:“站住。”   凝眉肃色的青衣小厮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转了出来,三两步就挡在婵娟面前。   “有劳小哥通传一声,我要见杨嬷嬷。”婵娟立即收回了脚,堆起一脸笑容。   那小厮显然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婵娟了,极不耐烦地操着手:“不是告诉姑娘了么,嬷嬷随王爷外出未归。”   “这都近大半月了吧,也不知嬷嬷去了何处。”婵娟捏了捏袖子里的碎银,可想到已经被这尊门神拒绝过一回,手指终究还是松开。   那小厮还没说话,却又听女子沉声问道:“谁在这儿打听王爷行踪?”   婵娟回身一看,神情一僵,膝盖就立即弯了下去:“秋霜姑娘,婢子不敢打听王爷行踪,只是好奇嬷嬷……上回婢子答应了给嬷嬷做双绣鞋,来了几回,却不见嬷嬷的面。”   秋霜睨了一眼婵娟,到底还是挤出丝笑容来:“倒是烦劳了你,我先代祖母道一声谢,把鞋子给我,由我转交吧。”   婵娟又有些期期艾艾,仿佛极不情愿地将臂弯挎篮里的鞋子出手,递上去时,又再说道:“未知我阿兄可得空?”   秋霜轻轻一笑:“婵娟究竟是来见我祖母,还是赵总管?”   赵总管即为晴空,他的干娘正是婵娟姑娘的生母。   婵娟被秋霜这笑容渗了一下,心底兀地升起股子不满来,晴空可是她干哥哥,几时见上一面还得与秋霜交待了?但她想起秦姑娘与亲娘交待的话,到底还是讪讪嗫嚅一句,说道是顺便问候。   秋霜人已经进了门儿,却又转过身来:“既然遇见了,也省得我待会儿再让人跑一趟腿,你回去针线房知会一声儿,让下人们都准备着,王爷已经接返王妃,这时进了城门,让下人们准备着得令去前头院里跪迎。”   婵娟瞪大了眼:“王妃真回来了?”须臾间,领会过来自己是失了态,慌忙一礼,一溜小跑就不见了人影。   秋霜看着婵娟竟然不是往针线房的方向,冷冷笑了一笑,掂了掂手里鞋子,不由绞紧了眉头,一旁小厮却紧跟上前讨好:“姑娘,婵娟来了几回,总管都说不见,上回她托小的捎进去两双鞋垫,总管也转手就送了小的。”   婵娟是往哪个方向?   正是楚王府的特殊存在子若姑娘居住的跨院。   这时,穿着件桃色半臂烟青绣裙的秦子若正斜倚在廊庑的靠椅上,听着梢枝头一只翠鸟不住嘴的吵嚷,似乎心浮气躁,拈起一枚核桃惊飞了鸟,眼睛盯着落地的核桃骨碌碌地沿着石板路滚入了草丛,一双依然修饰得有若远山的乌眉轻轻蹙起。   自打来了楚州,她鲜少能见到王爷的面,算来那回在书房遇见后,至今不见,虽找了借口去关睢苑问过几回,也只得了一句王爷在外,子若起初结合外头的传言,猜度着王爷是去了西南剿匪,虽有些遗憾,并未上心。   尤其是后来听说余孽遭到大规模的血洗,无一活口的消息,秦子若暗暗庆幸,王爷这般怒若雷霆,想必是不得苏氏音讯,更有可能是打听得苏氏已遭不测。   她便觉得这番冷落只是暂时,待王爷确信苏氏死讯,终有一日会彻底灰心,王爷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难道这一生就真能忍受形只影单?她再一回想,当日王爷明明洞悉她自甘为婢的背后有家族的计较,却依然收留了她,并提醒她太后有监政之权,暗示秦家莫与卫国公府为难,虽说这里头有为卫国公府说情的意思,却也隐藏着对秦家的关注,凭秦子若的聪慧,当然不会愚钝到忽视王爷的好意。   终有一日,当他忘却苏氏,会渐渐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大受鼓舞的秦子若当然也不会闲着什么都不做,王爷不在,她自然也没必要隔三岔五地去书房出没,便把心思都放在笼络仆妇身上。   关睢苑里那些苏氏的旧人自是不消想的,当然也不急在这时就算计着把那些人打发,待得将来她如愿争取了王爷的看重再缓缓收拾不迟,秦子若甚至盘算妥当,谢嬷嬷与罗纹是王府旧人,奉的是王爷为主,不用排挤;听说杨嬷嬷一家王爷原本也打算给他们脱籍,杨嬷嬷本身是宫女,丈夫原来却是国公府家奴,儿子女儿依然是身契在人的奴婢,不过就他们得重的劲势,一家脱籍只是迟早,也不用担心。   内管事春暮嫁了王府统领,将来说不定是官家妇,待苏氏死讯一传开,她是必定不会留在府里当差。   苏氏的陪房基本也是要回国公府的,苏氏没有子嗣,凭王爷的性情,自然不会图她的嫁妆,连带着仆妇应该都会交返。   就剩关睢苑里那些本是王府家奴却忠于苏氏者,大不了一一配人,给她们找个上好的归宿,也算是她的贤良。   秦子若觉得眼下重要的是要陪养她自己的亲信,将来才能利用,不说指望她们帮着争宠,也能从这些人口里打听一些王府的事儿,再者她今后行事也得有人帮手。   首先,秦子若当然要收服自己身边这两个贴身丫鬟,两人原本只是王府的三等丫鬟,也不是出自关睢苑,又不是家生子,无依无靠,她稍稍拉下身段和气相待,就已经让这两个受宠若惊,不难让她们明白,将来对自己尽忠才有前程。   但这两个丫鬟眼下作用不大,是以秦子若还得寻找别的目标。   她虽是净身出户,吃穿用度都靠王府,不存在什么私财,但因为虞沨甚是礼待,得的恩赏日用总胜过奴婢许多,收买一两个管事丫鬟原本还不算困难,但秦子若并不认为钱财真能让人死心踏地,一是物色的目标要实用,再来必须得带给对方除了钱财以外的利益。   她这么留心了一段时间,于是就锁定了郑氏母女。   郑氏是晴空的干娘,却并没有领关睢苑里的差使,只管着教看粗使丫鬟的差使,这人本就是个谄媚讨好之辈,对谁都是一张笑脸,比如秦子若自打来了王府,就唯受过郑氏的“尊崇”。   另外经过贴身丫鬟打探,秦子若也知道了婵娟对晴空“心怀不轨”的事,有回她装作无意与郑氏说起,引得那妇人连声长叹,说晴空本是显王当年从外头救回来的孤儿,那时才五、六岁大,她瞧着可怜,就托当时的内管事做了见证,认了晴空为干儿子,不想后来晴空得了世子的缘份,做了贴身小厮儿,渐渐倒与她这干娘生份起来,就说她家婵娟,对晴空一直就是实心实意,没想晴空后来看上了秋月。   郑氏虽嘴上没有抱怨,但神情还是露出几分不甘不愿的端倪。   婵娟就没郑氏这般老于事故了,被秦子若有心这么一引导,再用点蝇头小利笼络,没多久就把她视为“知心”,开始言辞愤愤,说道秋月是个狐媚子,又有王妃撑腰,抢了她的心上人,庆幸苍天有眼,让她死在余孽刀下,可怜干哥哥为那狐媚子伤心欲绝,实在让人不愤。   秦子若立即警告婵娟千万不能把这话到处传扬,只能惹晴空厌烦,再者秋月的死多少是受王妃连累,倘若王爷听她诋毁,也是饶不过的,又替郑氏母女出主意,真要促成这桩姻缘,还得把心思用在杨嬷嬷那头——赵总管当初因为伤心而酗酒,连王爷都劝不住,多亏了杨嬷嬷劝阻,可见因为秋月的缘故,赵总管是把杨嬷嬷当作亲长尊敬。   “婶子还当与杨嬷嬷交心,就说赵总管这么下去也不是事,直言婵娟对总管是真心实意,希望杨嬷嬷能从中撮合,也算对赵总管的慈心。”秦子若接着又嘱咐了婵娟要把杨嬷嬷当作自家祖母一般孝顺,才有可能争取杨嬷嬷的怜惜,为她的姻缘尽力。   郑氏母女被这一提点,有若醍醐灌顶,郑氏也当真就对杨嬷嬷直言不讳的交心一番,杨嬷嬷也知道郑氏是晴空干娘,那时婵娟对晴空的嘘寒问暖她也看在眼里,真就动了心,不过一时还没能说服晴空,这事也只好先拖着,总归要待时长日久,晴空心头不再对秋月故逝伤怀,再水到渠成的撮合。   这么一来,郑氏母女立即就把秦子若当作了“明灯”——晴空这总管可不一般,有哪家府邸的总管一职会交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可见王爷对晴空的信赖,也是晴空自己的本事,这要是婵娟真嫁了过去,她们一家还少得了吃香喝辣?   再者,王妃眼看是回不来了,王爷前头虽有不再另娶的誓诺,不也收留了秦家姑娘?郑氏可不管将来秦子若会不会被扶正,总之与这么个人交好是有益无害,她倒想去王妃跟前讨好,从前王妃也看不上她,这回可好,王妃一没,就算王爷另娶,首先不也得考虑秦姑娘?到底是相府千金,哪能真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王爷若要应誓,那也不妨,今后秦姑娘就算不会被扶正,也是王府独一无二的女主人。   郑氏母女就这么被秦子若笼络过来。   但没多久,外头就传开了王妃的下落,楚王府里自然也是沸沸扬扬。   秦子若没有别的耳目,多数仆妇也对她敬而远之,但郑氏母女听闻后,立马就把这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子若姑娘哪还能沉得住气?她一切自甘受辱以图将来的愿景,都奠定在苏氏不能安返的基础上,根本就没想到这人还能回来。   但她尽管慌张,却也没有不知所措,别说传言很有可能不实,就算苏氏能平安归来,到底是被掳走年余,圣上可不会理会什么“阴山娘子”的说法,势必会质疑苏氏“清白有失”,就算有太皇太后撑着,不过秦、陈两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宗室声誉为重,太皇太后也是理亏。   唯一让秦子若担忧的是,王爷不会同意休妻,说不定会自请除族,就此成个庶民也不愿休弃苏氏。   这岂不正合天子心意?虞沨没了亲王的头衔,他也少了一个忌惮,更能一门心思地收拾苏家。   不过这决非秦子若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日日求神拜佛,希望苏氏一命呜呼,但却忍不住盘算,万一苏氏归来该当如何?   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暗害苏氏,要么劝服苏氏自请和离。   暗害一事甚为险难,秦子若更偏向于后者。   她正跟这儿盘算,婵娟就脚不沾地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当然带来的是晴天霹雳。   “王妃真回来了?”秦子若不敢置信,一张脸顿时苍白下来。   但没隔多久,便见一管事媳妇满面是笑的进来,又把晴天霹雳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回,这位压根就不搭理子若姑娘如坠深渊的恶劣心情,还紧声催促:“姑娘快别愣着,内管事吩咐下来,让府里仆妇都去前院跪迎。”   ☆、第六百七十章 尴尬王爷,抛之脑后   楚州是高祖起兵之地,这处王府原本就是高祖当年居住的将军府,后虽册封次子为楚王,但因为严后与太宗帝对先楚王的信重有加,并未让之就藩,太宗干脆就将这处府邸赐给兄长,又经扩建,固然是为保留高祖旧居留给子孙缅怀,又显示对楚王一脉的隆恩浩荡。   相比锦阳的王府,这处王邸更显年深蕴久气势恢宏,正门往里的庭院十分宽敞,数百仆妇跪迎也半分不显拥促混乱。   大受震惊的秦子若跚跚来迟,及她到此,三间朱漆钉门已经洞敞,左侧由晴空领头,右边是春暮率先,仆妇男女分列匍匐跪地,虽人头涌涌却鸦雀无声。   秦子若身上那件家常着的半臂已经换成了一件海棠锦褙,金簪饰发,腰悬玉环,这让她往仆妇群体后那么一站,显出十分违和。   大约是感觉到不少暗暗睨来的目光,秦子若才恍恍地回过神来,她这身行头要比内管事更气派,但论她的等阶堪堪算个二等,若穿着这一身扎堆一跪,显然就是“鹤立鸡群”。   不过秦子若从没把自己当成婢女,眼下当然没有这般自觉。   所以她暂且往人群后头退开丈余,避去廊房柱后。   上昼的阳光并无炙意,拂面清风更是柔和,但站在阴凉避阳处的秦子若仍然觉得衣襟里一片闷湿的汗意,看着金阳曛和下跪着这整整齐齐的人群,越发有种焦灼炫晕的不适,胸口闷堵得慌,竟像是中暑的感觉。   她微握手掌,自己都觉得一手的湿汗。   于是她深长的呼吸,竭尽全力摁捺着不甘与怨愤,预备着稍后端方得体的与王妃“久别再见”。   却早有人窃窃地把秦子若不合规矩的举动暗暗传递到秋霜耳中。   秋霜就跪在春暮侧后,稍一倾身,就把这事知会。   春暮当然没有回身张望,只是微微蹙眉,做了个暂时莫理的示意。   王府属官早往城门相迎,这时已经随在楚王与王妃共乘的與驾后来到门前。   听说王妃平安归来,楚州百姓不少自发沿街恭贺,已经喧扬了一路,不过王府独占长街,坊内不许民众妄入,故而府中诸人并不能听闻外头的沸腾。   但车轮轧轧马蹄踏踏以及侍卫们整齐的步伐声,已经是最清楚不过的预示。   不说锦阳随往的仆妇,关睢苑的旧人,便是留守楚州的仆妇这时也不免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感染,个个心潮澎湃。   当王爷与王妃携手入内,恭请金安的贺声齐整整地响成一片,这让秦子若不由全身一颤。   她远远地看着站在紫蟒金冠的男子身边的妇人,微仰面颊,唇角笑意灿烂。   秦子若又再握了握拳,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男子意气飞扬的面容移开,垂眸,绕开跪迎的仆妇上前。   旖景的目光尚且停留在右侧当先那一列尽都眼角泛红的“故人”身上,她先是感觉到虞沨的指掌微微一紧,这才遁着他攸忽沉晦的目光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窈窕淑女。   因秦子若垂着脸,旖景一时没认出她的模样,心下不无讶异,王府里还有哪位这般与众不同?   她并未听说被掳期间,秦子若惊世骇俗的作为。   虞沨很快收回沉冷的目光,转向与旖景四顾时,颇显无奈与歉意:“我忘了这荐事。”   旖景:……   她越发注意顿足数步之外的女子,见她先是标准的福礼,然后微抬面颊。   “五姐姐,万幸平安。”这又是一位眼圈泛红,但显然不是出于欣喜。   秦子若?旖景心里那叫一个讶异,笑笑地看了虞沨一眼——敢问王爷,这什么情况?亏得这姑娘在“姐姐”之前还加了个“五”字,要不她还以为多了个“另类妹子”呢。   但王妃当然不会把讶异呈面,竟像早有预料一般,上前扶起:“七娘不需多礼。”   “姐姐回来就好。”子若柔睫忽闪,泪珠子摇摇欲坠,完全是出于悲愤的情绪,倒不需要怎么酝酿。   这就成姐姐了?旖景再度笑笑看了虞沨一眼,当然没再继续与秦子若携手,只微微颔首,一时间实在不知怎么寒喧,却被虞沨一步上前:“王妃远途归来,姑娘若要叙旧,待等他日吧。”   一路到了关睢苑,春暮等人当然紧随其后,又在正厅里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这回旖景亲自上前将众人扶了起来,尤其看见秋霜,只觉得眼中涩涨,便暂时没有搭理频频看来的虞沨,拉着几个丫鬟进了屋子里好一番久别重逢的话旧。   不过丫鬟们都是有眼色的,见王爷一刻之后入内,都行礼告退。   旖景这才端了茶盏,慢慢品啜着,坐等王爷交待“忘的那茬”。   且不说屋子里两个主子怎么副情境,廊子外头,秋霜与夏柯,加上一个春暮尽都面带愤然。   “不想秦氏竟腆颜如此!”一贯温和的春暮都咬上了牙,暗恨自己疏忽大意。   夏柯因比旖景早归一步,倒听说过“这茬”这时蹙着眉头:“我看王妃的神情,像是没听王爷预先交待?”   “估计王爷把秦氏忘在脑后了。”秋霜说道。   却有胡旋凑了上来:“不过就是进了个婢女而已,哪用王爷交待。”   春、夏、秋面面相觑,齐齐看向胡旋的目光里赤裸裸的三字——有前途。   屋子里头,旖景听了王爷那番有条不紊的解释后,长长“哦”了一声……没下文了。   虞沨:……   打量着王妃不像气恼的模样,王爷微带尴尬地咳了两声:“我起初留着她,是觉得或许可以利用。”   “当然是可以利用的。”旖景颔首,又再沉默下来。   当再抬眸时,却见对面人竟然目带委屈,旖景失笑:“我说的是真心话,这时,还不知太皇太后是个什么态度,更有圣上皇后会有什么刁难,秦七娘既然送上门来,当然是要留上一留,说不定她能引得秦家蠢蠢欲动,也好让太皇太后拿定决心。”   虞沨揉了揉了额角:“我当时并没想那么长远,其实也非她不可,你若是嫌烦,打发了就是。”   “我不嫌烦。”旖景轻轻一笑:“王爷玉树临风、才华出众,京都贵女也不知有多少心生暗慕,但好比秦七娘这般自甘为婢者,也是万中独一了,正如王爷所言,她既送上门来,我们何妨一用?人家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结果就这么被打发,岂不显得咱们太过刻薄?”   虞沨:王妃你确定不是在拈酸吃醋?   “我猜,七娘大约明早就会来问安,真好奇她会说些什么。”旖景忽然起身,坐在呆怔的某人膝上:“或许她会先求见王爷也不一定。”   王妃的目光实在不怀好意,王爷鬓角渗出汗来。   事实证明旖景的猜测十分准确。   不到次日,就在午后,虞沨正小心翼翼地缠着旖景陪他在书房看阅密函上的各种小道消息,晴空就满脸官司的进来,禀报了秦子若要见王爷的话。   旖景什么都没说,美目笑笑地一斜。   一贯云淡风清的王爷脊梁忍不住一僵,越发一本正经:“你告诉她,有什么话,由你转告也是一样。”   晴空去而复返,原话转达:“秦姑娘希望王爷暂时将那两事隐瞒王妃。”   虞沨重重揉了揉眉,甚至不顾晴空在旁伫着,就说了两事:“一为秦氏自甘为婢一事实为秦相父子授意,一为皇长子并非皇后所出,而是妓子小嫚之子。”便着重把小嫚那事说了一遍,甚至连秦子若恳求让江汉替皇后诊脉调养的话也说了出来。   旖景尚且不置可否,晴空为难了:“这下让小的怎么答复?”他可不以为王爷会接见秦姑娘。   “你别答复。”说话的却是旖景,她笑看向虞沨:“王爷还是去见一见秦姑娘吧,当面给她一个允诺。”   见虞沨万分不情愿的模样,旖景眉梢一挑:“难道王爷不愿欺瞒秦姑娘不成?也是,王爷堂堂男子不打逛语……是妾身难为王爷了。”   晴空万分同情地望了一眼他家主子。   虞沨摇头:“出家人才不打逛语,王妃嘴下留情。”   他只是不耐烦应酬秦七而已,但这话当着晴空的面却不好说,只用眼睛剜着总管大人,好容易才把人剜了出去,这才问旖景:“你是怎么打算?”   “我是想看秦姑娘究竟有什么智计而已,皇长子的事她瞒着还说得过去,秦家的盘算为何在你知情的情况下还需要瞒住我?”旖景轻轻一笑:“对她我们暂且以礼相待着,到底是相府千金,也不能真当侍婢使唤,权当是个客人罢了。”   虞沨这才安心,刚刚拿起一张信函,就被旖景推了推肩头:“远扬快去吧,我也得见见春暮她们,有的事情也需要安排一下,春暮已与灰渡成亲,是统领家的娘子了,总不该让她还来府里当差,把人当下人使唤。”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无奈春暮坚持,兼着灰渡也不愿在外头独居,说道横竖都是住在府里,春暮闲着无事不如有份差使的好……”楚王殿下正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剖析,却被她家王妃毫不留情地推了出门:“快去做你的事,仔细晚了,让人怀疑,我早听过旁人赞秦氏七娘有诸葛之智,可不能吊以轻心。”   楚王殿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出老远还频频摇头,想到秦子若的那些虚伪言行,眉头立即蹙了起来。   他当初把秦氏暂且收留时,可没想到会被王妃架上来施美男计,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脚的懊恼——他家王妃果真没有拈酸吃醋?这怎么就让人如此不甘呢?   旖景“打发”了虞沨出去,果真先请了杨嬷嬷,在别苑时,她并没有闲睱与杨嬷嬷闲话,这回请了人进来,便先说了打算:“祖母原本早有打算让嬷嬷一家脱籍,却被嬷嬷固辞了几回,这时却不宜再拖,秋月的大兄准备了这些年,就是想参加科举入仕,嬷嬷就算为他考虑,也别再拒绝。”   秋月是杨嬷嬷长子之女,她的哥哥从前就是苏荇的侍读,卫国公见他有些才智,也有栽培的意思,后来杨嬷嬷一家成了陪房,旖景便让她的长孙子跟着王府的属官习些政务,上回恩科没赶上,眼下圣上又是继续贯彻科举的意思,旖景便想劝服杨嬷嬷接受脱籍的建议,让长孙子下场参考。   “能识文知书就是他的福份了,哪真能指望入仕。”杨嬷嬷仍不情愿:“老奴无父无母,孤伶伶的一人儿,多亏得当年高祖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老奴,从来就不曾苛待,后来侍候公主,更是无限荣光,老奴一家深受国公府恩典,随着王妃进了王府,也只有更加体面,就说老奴那小儿子,就是个不消停的,一昧好高鹜远,王妃允了他自己经营商事,结果折腾得赔本儿,王爷听说后,非但补了亏空,还让王府的管事带携着他,总算这时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模样,王妃莫要再劝,老奴一家定是要世代效忠王妃的。”   “嬷嬷即使脱了籍,我也不会让你们离开王府,嬷嬷倘若愿意,一直留在王府协助更是求之不得,嬷嬷想想,倘若您家大孙子真能入仕,将来更是助益。”旖景也不放弃:“嬷嬷,秋月的事是我对不住她,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照顾好她的家人,您若拒绝,我只会越发不安。”   这时提起秋月,杨嬷嬷不免也有些伤感,见旖景也红了眼圈,倒不好再辞,先是应允了下来,却转而说道:“秋月没那福份,但晴空真是个好小子,有一件事,王妃那时不在,老奴拿大做了回主,王妃既然回来了,可得与您商议。”   便把婵娟那桩说了出来。   却在杨嬷嬷话音刚落,就见帘子一掀,秋霜一头扎了进来:“祖母,此事不可。”   ☆、第六百七十一章 干娘面目,王妃“怀妒”   旖景与杨嬷嬷说话,并不曾授意丫鬟们避开,但一贯稳重颇有春暮风范的秋霜这般急不可捺地打断话题,多少还是让旖景有些惊讶,瞧见杨嬷嬷起身就要训斥,旖景忙摁住她的手:“嬷嬷,且听听秋霜怎么说。”   秋霜先是冲旖景福了一福,虽得了赐坐,却并不敢领,站在一旁禀道:“祖母只知郑氏是晴空的干娘,却并没打听过从前的事,这郑氏实在不是什么慈善人,当初看着晴空年岁小,又是显王爷亲自领回来的,嘱咐下去让人好好照顾,虽不让干活,却按月发放例银,郑氏便想占这份月例的便宜,这才开口认了晴空当干儿子。”   对于晴空的生世,旖景都不甚了了,只知他那一世就是虞沨身边的小厮,不过远不如这一世的文才罢了,只听秋霜继续说道:“晴空十岁上下才被王爷挑为侍读,那些年的月例都被郑氏苛扣,如此也还罢了,却连温饱都不能周全,郑氏还时常责打晴空,任由她家子女对晴空呼来喝去。”   这事旖景就更不知情了,杨嬷嬷忍不住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是秋月……从前这些事,晴空连王爷都瞒着,也不曾说过郑氏的坏话,到底还是尽着干儿子的情份,那年王妃准了秋月与晴空的亲事,郑氏竟然讹上了秋月,秋月问了晴空,才知有这段就里,晴空说这事他来处理,叮嘱了秋月莫要张扬,也是怕郑氏被责,秋月也只对我说过一回。”   这就难怪了,倘若晴空那一世就把这事告诉了虞沨,那么虞沨也不会允许郑氏这一世再有欺逼晴空的机会,旖景想道。   “婵娟幼时并不把晴空当兄长对待,也就是晴空随了王爷去冀州之后,当得回来,郑氏眼见着晴空颇得王爷信重,这才动了让婵娟接近的心思,我还打听得,王妃那时准了秋月的婚事,郑氏私下便求了祝嬷嬷,让她说情,把婵娟嫁给锦阳王府采买处梁叔的小儿子,哪知梁叔看不上郑氏的刻薄,本身不愿意,却碍于祝嬷嬷的面没一口拒绝,后来秋月出了事,郑氏也没再提这事,可见又是动了心思,更别说这一段时间,郑氏母女可与秦子若来往得频繁,我也是看她突然与祖母殷勤起来,才留的心,原本也是想找机会提醒祖母,听说晴空自己也不情愿,才没多事,打算暗暗观察着婵娟与秦子若那头的来往,待确实之后再禀报王妃。”   原来这里头还有秦子若的事儿?旖景蹙眉,看来这位女诸葛当真不是一般人,立足未稳,就忙着拉帮结派,还真险些把杨嬷嬷绕在里头。   杨嬷嬷这下子弄明白了郑氏母女的品性,倒觉得汗颜,起身说道:“老奴眼看郑氏逢人笑面,且以为她是个和善人,那婵娟从前又对晴空甚是关切,哪料到,竟是这般,难怪晴空一口拒绝,又有些欲言又止,老奴还以为他是因为秋月的缘故,倒险些坑了那孩子。”   旖景安慰道:“嬷嬷也别自责,晴空有意替郑氏母女隐瞒,您只以为郑氏是他干娘,万没什么不妥,哪里就想到郑氏人前人后两张脸孔。”她稍稍沉吟了一番,又是一笑:“这事嬷嬷自己有个成算就好,也别冷了郑氏母女,先看她们接下来怎么行事。”   又招手叫过秋霜:“你打小侍候着我,我是舍不得你,可眼看你也十九,婚事上不能再耽搁,刚才我还与嬷嬷商量着脱籍一事,你的婚事本该有家中长辈做主,但我们这么多年情份,我今天且问你一句,可有意动的人儿,倘若嬷嬷没有异议,我再替你作回主,让你从王府风风光光的出嫁。”   杨嬷嬷听了这话,顿感受宠若惊,她一心忠于主家,旖景被掳,她一直就没考虑过秋霜的婚事,打定主意是要等旖景归来,全凭主子作主才是下人的本份,这时且不论秋霜心里有没有人,就想先礼谢旖景让秋霜从王府出嫁的恩惠,哪知她一个福礼还没蹲下,秋霜竟然“扑通”跪地。   “王妃,奴婢恳请王妃允可,让奴婢再多侍候您些时日。”   杨嬷嬷目瞪口呆,突地想到当年宋氏“称誓不嫁”的作为,当即色变。   旖景却听出秋霜这话里头的深意。   没说不嫁,也没否定心里有人,但是眼下并没有出嫁的打算。   旖景虽一时也想不通透秋霜的真实想法,但也知道秋霜一贯是个主意定的,比秋月更加稳重,也不像春暮那般藏着噎着的性情,她这么说应当不是难为情,而是真有不得已的原因。   便将人扶了起来,干脆利落就点了头:“就这么说,什么时候你有了主意,再知会我一声儿。”   先不说杨嬷嬷拉了秋霜回去,好一番逼问,弄得秋霜面红耳赤指天咒地发誓绝不可能对王爷生出了什么心思,杨嬷嬷终于才放了心,且说楚王殿下磨磨蹭蹭地接见秦子若那一番情景——   子若姑娘先是被晴空挡了驾,逼不得已才让转告那话,心里头忐忑得很,就怕王爷对苏氏坦诚布公,把那两桩要紧事泄露,苏氏是卫国公府的女儿,一贯又与皇后不合,知道这两件,哪有不拿来兴风作浪的道理?   真是悔不当初,只以为苏氏没命归来,楚王府迟早会被天子争取,竟这么把姐姐的事合盘托出,哪知没盼得王爷鼎力相助,苏氏却完好无损归来。   秦子若沮丧的心情无以言表。   但很快晴空就出来转告道王爷稍后约见,秦子若悬在嗓眼的心这才放了回去,既然王爷愿意见她,说明这事大有转寰余地,秦姑娘便就以为是自己当初那番剖心之谈多少打动了王爷,就算他对自己这时还不怀倾慕之心,始终还是几分怜惜与欣赏。   当下摁捺浮躁,细细盘算了一番说辞。   当被请去偏院书房——秦姑娘且还以为这处是王爷正式书房,根本不料关睢苑里那处才是王爷办理公务与接见幕僚知交的地方——秦姑娘当然已经收敛情绪,一副磊落大方又心情愉悦的状态,王妃平安归来,她可不能心事忡忡。   当然要说一番庆幸恭贺的话。   虞沨捺着性子没有打断,表现出气定神闲,耐性十足。   “子若厚颜恳请王爷相瞒之事,实是因为……父祖为权势之故,不惜让子若屈为婢妾,子若实在羞于对王妃启齿,那终究是子若父祖,子若故然不敢隐瞒王爷,却实不愿让家丑外扬。”说了一段恭贺之辞,秦姑娘又是轻轻一叹:“更有家姐之事,毕竟事涉帝后,子若请求王爷施助已是情非得已,万望王爷能替子若隐瞒。”   “姑娘为难之处,孤能体会一二。”王爷从来不打“逛语”,这话并没有说到实处。   但秦姑娘见王爷微微颔首,已经得了心理暗示,深信王爷一言九鼎,决不会负她这个红颜知己。   然后又是一番坦言:“王妃归来,子若无颜久留,正该告辞。”   哦?虞沨微微一晃眉梢,几乎就要顺水推舟,脑子里一晃而过是他家王妃一本正经的神情,及时摁捺住了,若真放人就这么走了,没得旖景反而会误解是自己不愿利用此女,更要是误解成为心虚,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罢了,就留着这位让王妃闲来没事练手,权当消遣。   于是那眉梢轻晃后,眉头轻轻一蹙:“姑娘可有去处?”   这话让秦子若心头狂喜,却是黯然垂眸:“王爷当知,虽父祖当初本是允许子若屈为婢妾,但将子若除族也已闹得人尽皆知,子若便是回京,家族也不肯收容。”   还真是楚楚可怜,世家女子相府千金,却被家族利用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多少侠义男儿闻得这般凄惨,也免不得心生怜惜,乐于仗义相助,英雄救美。   子若轻睨得虞沨越发紧蹙的眉头,心里实在愉悦,却飞快地收敛了情绪:“不过王爷也不需为子若担心,子若知书识文又手足健全,当能谋得安身之所。”   这就可笑了,秦姑娘且以为她是卫曦,有那妙手回春的医术,再者大隆可不是西梁,多少知书识文手足健全的男子还不能求得温饱,休论女子。   “姑娘弱质千金,又无去处,怎能孤身漂泊,就安心住着罢,你与王妃本是旧识,想必王妃也不会在意收留你在王府自食其力。”虞沨打算速战速决,实不能忍受秦姑娘貌似坦率,实为软逼的作态。   不过这话说得,自食其力……感情王爷还是把人往婢女的层面定位。   但秦子若显然浑不在意,她只是稍有迟疑:“子若是担心让王爷为难。”   虞沨忍不住站了起来:“姑娘宽心,想必让你这么漂泊在外,王妃也不能安心。”   大约王妃是想今后将你完好无损地送回相府,这话也不算“逛语”。   但虞沨话音落时,人已经走了出去,坚决没有回头的打算。   但看在秦姑娘眼里,无疑成了王爷痛下决心要容她安居立足。   于是乎这位次日兴冲冲就去关睢苑问安,却被拒之门外!   不过旖景上昼时还是抽空去子若的跨院里小坐了一阵,提也没提她那番惊世骇俗之行,更不可能与之交心倾谈探讨秦姑娘对王爷的真情实意,不过说了让秦姑娘安心住着的话,尤其强调不用拘礼,问安一事免了,倘若有事,打发婢女告知便罢。   “我才归来,楚州勋贵世家不少递了拜帖,看来得筹办一回宴席,琐碎事多,难免怠慢姑娘,姑娘若有难处,只管嘱咐婢女。”旖景很委婉地表达了关睢苑不欢迎姑娘的意思。   这在秦子若眼里,当然是苏氏已对她心怀忌恨的表现。   虽然有些怨怒,却又沾沾自喜,秦姑娘一时认为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示恩爱,时日无多   自从楚王奉旨清剿余孽,最终逼出了戚家堂的“阴山娘子”交待王妃的行踪,王妃能否平安归来以及这年余的经历就成了楚州市坊间的热议话题,百姓们虽对“阴山娘子”不甚了了,但经过有心散布的舆论,大家对戚氏的作为与品性自认有了把握,再者民众也的确不曾受到戚家堂的祸害骚扰,一时同情声一片,大都希望朝廷能赦免戚家堂的罪责。   不过对于楚州贵族勋富而言,当然不会关注戚氏的祸福,自打楚王赴藩,无疑成为楚州城的最高掌权,对于这位少年时候就才名远扬的年轻王爵,贵族们无不好奇倾奉,拜帖源源不断送去王府,殷切希望得能楚王青眼有加,使家族在楚州的地位更上一层。   不过楚王自从赴藩,别说没有大设宴席亲近贵族,甚至鲜少露面,楚州除了先楚王的旧部故交之外,多数权贵甚至不曾见过王爷尊容。   王妃的下落自然也是大家衷心关注的要事,当戚家堂出面,甚至有人暗中追察这一脉余孽的栖身所在,以期能提前一步迎回王妃,借以争取楚王的眷顾,这么大的人情一献,还怕将来不被楚王府引为挚交?可惜戚家堂自打在市坊散布了王妃在手的消息,便率众隐身,短时之内要察其影踪并非易事。   不过动心讨好参与其中的诸贵也察得不少戚氏以往事迹,又间接有了一帮证人深知戚氏好义,绝不是为非作歹逆上欺民的罪寇。   后来,听闻与楚王妃一同被掳的婢女已被戚家堂作为“证据”交返,楚王又立即向朝廷谏请恩赦的旨意,民众们更是关注,尽都翘首以待王妃能否平安归来。   单纯的百姓因为坚信戚家堂是义士,又不大通透政局宗法,并没有人议论王妃落入贼手后是否已失清白,但权勋贵族却“思想复杂”一些,他们虽在地方远离京都,但有的家族仍不乏子弟出任朝官,对天子有意打压卫国公的事略有耳闻,有的便揣测着天子恐怕不会答应赦免戚氏,这也占理,戚家堂终究是东明余孽,朝廷一意清剿谁也不能说是无情无义。   这么一来,王妃很有不能安好,天家与卫国公府的矛盾就水火不容了,更要关注楚王的态度。   不想朝廷很快就有了“恩赦”的旨意,勋贵们尚且不及好好分析一番情势,楚王就雷厉风行地与戚家堂有了接洽,并将王妃迎了回来。   车與入城,举城沸腾。   当日未到傍晚,贵族们便纷纷递帖,表达了对王妃归来的喜悦与恭贺。   男人们并不关注别家妇人的“声誉清白”他们看到的是天家的态度——尽管天子对卫国公府诸多忌惮,不过也大受掣肘,这恩赦的旨意一下,似乎就是天子妥协之意。   不过后宅女眷们却有些窃窃私语,虽并不敢说什么断定的话,但也微有质疑——戚家堂主虽是妇人,但不可能整帮草寇都是女子,王妃是否失身谁能说得清楚,莫说宗室,便是换作一般大族,出了这等事,就算能平安归来,妇人也少不得被事后追究,不过都说楚王对王妃情深意重,这回为了追察王妃下落,楚王的作为也是有目共睹,但真就到了毫不在意王妃被掳的地步?甘愿承担天家的压力与世人诟病?   这些豪门女眷自幼受家族庭训,深明越是权贵之族越是注重钱权,为了这两字,别说女儿发妻,便是子弟男丁一旦损及家族利益都会被毫不犹豫地牺牲,其实都不大信得过世间真有楚王这般的男子,为了情义二字,能置所有不顾。   甚至有人暗中揣测,楚王重前那番作态,多少还是有些“沽名钓誉”为的是博得世人“重情重义”的赞誉,也许并没想到王妃能平安归来,接下来王妃的下场与处境,才真能说明问题。   有的心中暗自笃定,就算楚王顾忌人言,不至主动弃妇,也许王妃因为被掳已是惊惧兼加“身染重疾”不过多久就会香消玉殒,更有可能在天家的逼压下,楚王最终妥协于“忠孝”不得不停妻另娶,当然,也有可能王妃自觉自愿恳请下堂,从此青灯古佛,只保性命。   总之,权贵们尽管纷纷递帖拜贺,其实都不以为会得到楚王的立即回应。   但楚王府却在次日就有宣告,深感诸贵对王妃归来的敬贺之谊,为了答谢诸贵,楚王与王妃定于十日后设宴,答请道贺诸家。   与之同时,楚王还将在城郊白云寺设十日法会,行布施、放生、义诊等针对民众佛徒之善事,以谢皇天先祖庇佑王妃平安归来。   此消息一经公布,再度让全城沸腾,勋贵们颇为诧异楚王非同一般的高调,平民百姓却都对布施、义诊的法会称颂不已。   及到庆宴当日,楚王府门前自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楚州远离京都,民风相较锦阳而言更为开放,普通贵族往常设宴也没有讲究一定得男女分席,但大家普遍认为楚王到底是在京中长住,身份又不同一般,应当不会“入乡随俗”而是照循京都庆宴惯例,便纷纷叮嘱女眷,切莫不知趣地追问王妃被掳经历,更不能表现出任何诋诟鄙夷的情态——楚王行事一贯简敛,这回如此张扬,可见传言不虚,楚王待王妃必定爱重。王妃今后是否会遭皇室问责不是大家关注的事,眼下一定要奉承讨好,不能开罪楚王。   哪知宾客们一入王府,却并没男女分流,而是被司仪一并迎往宴厅,大家这才醒悟过来楚王是要携王妃同席宴客。   那一日,与宴宾客亲眼目睹了楚王与王妃携手而出,并肩共坐上席,笑语妍妍地举盏答客。   一个气宇轩昂,温文尔雅,虽威严不露但惊才逸绝实不容人小觑,一个端仪雅姿、丽质天成,频笑间明眸善睐使人如沐春风。   举宴宾客一时难以将目光移向别处,似乎那些琴瑟弦唱、婀娜舞姿尽都沦为黯淡,唯有上座一双夫妻,时而四目相交、会心一笑的心意相通成为关注焦点,让人心生羡慕。   没有人认为世俗礼规能将这对光风霁月的眷侣分开。   没有人再怀疑楚王是惺惺作态,言不对心,也没有人再质疑落落大方的楚王妃遭受过不堪启齿的污糟事。   甚至有人为曾经的揣测与猜疑暗怀羞愧。   而这场宴会后,楚王与王妃甚多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们有时共乘一與游赏郊景,携手于秋水之畔,并肩在红叶蹊径,不少游人闲士都有幸与之邂逅,有那胆大上前攀谈者,楚王也不介意,竟然相邀一坐,谈古论今、交流经史,还有不少竟然得了王妃亲手沏泡的香茗,受宠若惊。   楚王甚至还携同王妃参与过一回士子们举办的茶会,那些早闻楚王琴艺惊绝而无缘亲赏的文士自是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诚请楚王能抚琴助兴。   虞沨的才名虽早有传扬,让人如雷贯耳,但他一贯不爱当众显摆,也从没在任何宴会诗会上展露琴艺,亲闻沙汀客琴音者屈指可数,但这一回,楚王答应得甚是爽快。   并笑请王妃与他联袂合奏。   在场士子大饱耳福。   这个秋季,楚州无论贵族抑或平民,不少亲身感触到楚王夫妇果然当得明珠玉壁、天作之合的评价,早前传言不虚。   这当然是虞沨有意而为,旖景归来,至少要让楚州民众坚信戚氏那番说法,王妃果然毫发无损,丝毫没有曾受污辱的惊痛情态,要止流言纷扰无端诟病,那么首先自己就要落落大方,身正形端。   两位主子当众大秀恩爱,众多侍卫婢女表示可以理解,但让关睢苑贴身侍候诸如秋霜、夏柯等婢“惊慌失措”的是,就算在家,王爷的举止也越发让人面红心跳。   虽说当年在锦阳,王爷也常有与王妃携手游园的时候,婢女们已经习以为常。   眼下却远远超出了“携手”的程度。   比如某日,王爷与王妃趁着闲睱坐于茶舍里各自看书,一旁侍女正在奉茶,就见王爷突地把书一抛,人往王妃膝上一倒,说了一句“困了,我小睡片刻”顺手就搂了王妃的腰……再比如某日,夫妻俩趁着风和日丽,将午膳摆在一处四面皆空的红亭,待膳后,一堆婢女正在收拾杯盘,王妃正品着一碗银耳甜羹,王爷就忽然凑了上前,竟当众亲吻了一下王妃的唇角,笑着解释:“王妃不慎,甜汤沾了唇角。”   王妃大羞,婢女们也是目瞪口呆,王爷却不顾王妃的“嗔怒”干脆搂了人长吻。   夏柯与秋霜立即背身,可怜的小丫鬟们没有这等定力,纷纷砸了手里的杯盘,好一片狼籍。   虞沨的反常不仅让婢女们不知所措,镇日“提心吊胆”几乎成了主子不诏大家就心领神会的避之千里,就连旖景也觉得诧异。   自从归来楚州,不需虞沨专门意会,她也明白王爷忽然热衷于与她“抛头露面”的用意,但往常在家,他也坚持形影不离,就算在书房接见幕僚议事,也多让旖景候于扇后,好吧,旖景认为这还不足为奇,因为一旦京都旨意抵楚,诏他们回京,接下来就要面临风雨莫测,让她多听听幕僚们打探来的各种隐情有个心理准备,将来应对起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但是,王爷除了每日一个时辰接见幕僚,基本不离寸步,无论大小琐事,梳发更衣沐浴洗漱都要旖景亲力亲为,当着婢女在场也全不收敛,动辄“偷袭”膳后在苑中散步,也不管是否众目睽睽,突然就是一个拥吻,实在让旖景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隐隐不安。   某日清晨,她醒来,却见枕畔人呼吸急促,满额冷汗,触及掌心却一片冰冷,唤了好一阵才将人唤醒,恍惚地看着她时,目中似乎有不及掩饰的痛楚。   但他很快清醒,搂着她解释是做了噩梦。   旖景召见良医正,询问虞沨脉息,良医正却称一切正常。   可她就是不安,因为感觉到他似乎是在争分夺秒地珍惜与她相处的时候,似乎害怕这种时候会在某日戛然而止。   有时候她分明感知他偷偷看来的目光带着些微妙的哀凉,立即回应时,总能看见他及时展颜温柔一笑,又似乎并无端倪。   她忍不住询问多回:“远扬,你是否身感不适?”   他总会回以亲吻:“我很好,旖景,我只是觉得时间流逝太快,我们很快就没有这样的闲睱了,别胡思乱想。”   旖景归来的事自然会上禀天家,就算天子没有刁难之意,也会诏人回京问清受掳始终,再有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是旖景亲长,无论如何也会让旖景回京一趟。   只这一去,怕是就不能再回楚州。   楚王府私下的消息流通尽在关睢苑掌握,事涉要紧当然密不透风,但王爷与王妃的恩爱和谐却被有心散布,当然让秦子若听了满耳。   她心中暗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因为她也明白,苏氏的轻松愉快并不会太久,天子的诏令很快会抵达楚州,到时才是决一胜负的时候。   在那之前,她必须隐忍。   而关于楚王妃平安归来,与楚王夫妻恩爱的佳话当然也从楚州为据点,四散传扬。   大君殿下的耳目轻易察知。   消息由薛东昌心惊胆颤地禀报至大君面前,他十分担心大君为此大发雷霆。   可他话音落后,一片沉寂。   大君甚至没有停笔,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上谏施行科举的奏章上。   过了很久才说:“把耳目从楚州撤回。”   “那小娘子……”   “好好照顾,东华公主若是要来看望,不用阻挠。”   ☆、第六百七十三章 圣令抵楚,不能饶幸   自从楚王奉旨清剿余孽,最终逼出了戚家堂的“阴山娘子”交待王妃的行踪,王妃能否平安归来以及这年余的经历就成了楚州市坊间的热议话题,百姓们虽对“阴山娘子”不甚了了,但经过有心散布的舆论,大家对戚氏的作为与品性自认有了把握,再者民众也的确不曾受到戚家堂的祸害骚扰,一时同情声一片,大都希望朝廷能赦免戚家堂的罪责。   不过对于楚州贵族勋富而言,当然不会关注戚氏的祸福,自打楚王赴藩,无疑成为楚州城的最高掌权,对于这位少年时候就才名远扬的年轻王爵,贵族们无不好奇倾奉,拜帖源源不断送去王府,殷切希望得能楚王青眼有加,使家族在楚州的地位更上一层。   不过楚王自从赴藩,别说没有大设宴席亲近贵族,甚至鲜少露面,楚州除了先楚王的旧部故交之外,多数权贵甚至不曾见过王爷尊容。   王妃的下落自然也是大家衷心关注的要事,当戚家堂出面,甚至有人暗中追察这一脉余孽的栖身所在,以期能提前一步迎回王妃,借以争取楚王的眷顾,这么大的人情一献,还怕将来不被楚王府引为挚交?可惜戚家堂自打在市坊散布了王妃在手的消息,便率众隐身,短时之内要察其影踪并非易事。   不过动心讨好参与其中的诸贵也察得不少戚氏以往事迹,又间接有了一帮证人深知戚氏好义,绝不是为非作歹逆上欺民的罪寇。   后来,听闻与楚王妃一同被掳的婢女已被戚家堂作为“证据”交返,楚王又立即向朝廷谏请恩赦的旨意,民众们更是关注,尽都翘首以待王妃能否平安归来。   单纯的百姓因为坚信戚家堂是义士,又不大通透政局宗法,并没有人议论王妃落入贼手后是否已失清白,但权勋贵族却“思想复杂”一些,他们虽在地方远离京都,但有的家族仍不乏子弟出任朝官,对天子有意打压卫国公的事略有耳闻,有的便揣测着天子恐怕不会答应赦免戚氏,这也占理,戚家堂终究是东明余孽,朝廷一意清剿谁也不能说是无情无义。   这么一来,王妃很有不能安好,天家与卫国公府的矛盾就水火不容了,更要关注楚王的态度。   不想朝廷很快就有了“恩赦”的旨意,勋贵们尚且不及好好分析一番情势,楚王就雷厉风行地与戚家堂有了接洽,并将王妃迎了回来。   车與入城,举城沸腾。   当日未到傍晚,贵族们便纷纷递帖,表达了对王妃归来的喜悦与恭贺。   男人们并不关注别家妇人的“声誉清白”他们看到的是天家的态度——尽管天子对卫国公府诸多忌惮,不过也大受掣肘,这恩赦的旨意一下,似乎就是天子妥协之意。   不过后宅女眷们却有些窃窃私语,虽并不敢说什么断定的话,但也微有质疑——戚家堂主虽是妇人,但不可能整帮草寇都是女子,王妃是否失身谁能说得清楚,莫说宗室,便是换作一般大族,出了这等事,就算能平安归来,妇人也少不得被事后追究,不过都说楚王对王妃情深意重,这回为了追察王妃下落,楚王的作为也是有目共睹,但真就到了毫不在意王妃被掳的地步?甘愿承担天家的压力与世人诟病?   这些豪门女眷自幼受家族庭训,深明越是权贵之族越是注重钱权,为了这两字,别说女儿发妻,便是子弟男丁一旦损及家族利益都会被毫不犹豫地牺牲,其实都不大信得过世间真有楚王这般的男子,为了情义二字,能置所有不顾。   甚至有人暗中揣测,楚王重前那番作态,多少还是有些“沽名钓誉”为的是博得世人“重情重义”的赞誉,也许并没想到王妃能平安归来,接下来王妃的下场与处境,才真能说明问题。   有的心中暗自笃定,就算楚王顾忌人言,不至主动弃妇,也许王妃因为被掳已是惊惧兼加“身染重疾”不过多久就会香消玉殒,更有可能在天家的逼压下,楚王最终妥协于“忠孝”不得不停妻另娶,当然,也有可能王妃自觉自愿恳请下堂,从此青灯古佛,只保性命。   总之,权贵们尽管纷纷递帖拜贺,其实都不以为会得到楚王的立即回应。   但楚王府却在次日就有宣告,深感诸贵对王妃归来的敬贺之谊,为了答谢诸贵,楚王与王妃定于十日后设宴,答请道贺诸家。   与之同时,楚王还将在城郊白云寺设十日法会,行布施、放生、义诊等针对民众佛徒之善事,以谢皇天先祖庇佑王妃平安归来。   此消息一经公布,再度让全城沸腾,勋贵们颇为诧异楚王非同一般的高调,平民百姓却都对布施、义诊的法会称颂不已。   及到庆宴当日,楚王府门前自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楚州远离京都,民风相较锦阳而言更为开放,普通贵族往常设宴也没有讲究一定得男女分席,但大家普遍认为楚王到底是在京中长住,身份又不同一般,应当不会“入乡随俗”而是照循京都庆宴惯例,便纷纷叮嘱女眷,切莫不知趣地追问王妃被掳经历,更不能表现出任何诋诟鄙夷的情态——楚王行事一贯简敛,这回如此张扬,可见传言不虚,楚王待王妃必定爱重。王妃今后是否会遭皇室问责不是大家关注的事,眼下一定要奉承讨好,不能开罪楚王。   哪知宾客们一入王府,却并没男女分流,而是被司仪一并迎往宴厅,大家这才醒悟过来楚王是要携王妃同席宴客。   那一日,与宴宾客亲眼目睹了楚王与王妃携手而出,并肩共坐上席,笑语妍妍地举盏答客。   一个气宇轩昂,温文尔雅,虽威严不露但惊才逸绝实不容人小觑,一个端仪雅姿、丽质天成,频笑间明眸善睐使人如沐春风。   举宴宾客一时难以将目光移向别处,似乎那些琴瑟弦唱、婀娜舞姿尽都沦为黯淡,唯有上座一双夫妻,时而四目相交、会心一笑的心意相通成为关注焦点,让人心生羡慕。   没有人认为世俗礼规能将这对光风霁月的眷侣分开。   没有人再怀疑楚王是惺惺作态,言不对心,也没有人再质疑落落大方的楚王妃遭受过不堪启齿的污糟事。   甚至有人为曾经的揣测与猜疑暗怀羞愧。   而这场宴会后,楚王与王妃甚多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们有时共乘一與游赏郊景,携手于秋水之畔,并肩在红叶蹊径,不少游人闲士都有幸与之邂逅,有那胆大上前攀谈者,楚王也不介意,竟然相邀一坐,谈古论今、交流经史,还有不少竟然得了王妃亲手沏泡的香茗,受宠若惊。   楚王甚至还携同王妃参与过一回士子们举办的茶会,那些早闻楚王琴艺惊绝而无缘亲赏的文士自是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诚请楚王能抚琴助兴。   虞沨的才名虽早有传扬,让人如雷贯耳,但他一贯不爱当众显摆,也从没在任何宴会诗会上展露琴艺,亲闻沙汀客琴音者屈指可数,但这一回,楚王答应得甚是爽快。   并笑请王妃与他联袂合奏。   在场士子大饱耳福。   这个秋季,楚州无论贵族抑或平民,不少亲身感触到楚王夫妇果然当得明珠玉壁、天作之合的评价,早前传言不虚。   这当然是虞沨有意而为,旖景归来,至少要让楚州民众坚信戚氏那番说法,王妃果然毫发无损,丝毫没有曾受污辱的惊痛情态,要止流言纷扰无端诟病,那么首先自己就要落落大方,身正形端。   两位主子当众大秀恩爱,众多侍卫婢女表示可以理解,但让关睢苑贴身侍候诸如秋霜、夏柯等婢“惊慌失措”的是,就算在家,王爷的举止也越发让人面红心跳。   虽说当年在锦阳,王爷也常有与王妃携手游园的时候,婢女们已经习以为常。   眼下却远远超出了“携手”的程度。   比如某日,王爷与王妃趁着闲睱坐于茶舍里各自看书,一旁侍女正在奉茶,就见王爷突地把书一抛,人往王妃膝上一倒,说了一句“困了,我小睡片刻”顺手就搂了王妃的腰……再比如某日,夫妻俩趁着风和日丽,将午膳摆在一处四面皆空的红亭,待膳后,一堆婢女正在收拾杯盘,王妃正品着一碗银耳甜羹,王爷就忽然凑了上前,竟当众亲吻了一下王妃的唇角,笑着解释:“王妃不慎,甜汤沾了唇角。”   王妃大羞,婢女们也是目瞪口呆,王爷却不顾王妃的“嗔怒”干脆搂了人长吻。   夏柯与秋霜立即背身,可怜的小丫鬟们没有这等定力,纷纷砸了手里的杯盘,好一片狼籍。   虞沨的反常不仅让婢女们不知所措,镇日“提心吊胆”几乎成了主子不诏大家就心领神会的避之千里,就连旖景也觉得诧异。   自从归来楚州,不需虞沨专门意会,她也明白王爷忽然热衷于与她“抛头露面”的用意,但往常在家,他也坚持形影不离,就算在书房接见幕僚议事,也多让旖景候于扇后,好吧,旖景认为这还不足为奇,因为一旦京都旨意抵楚,诏他们回京,接下来就要面临风雨莫测,让她多听听幕僚们打探来的各种隐情有个心理准备,将来应对起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但是,王爷除了每日一个时辰接见幕僚,基本不离寸步,无论大小琐事,梳发更衣沐浴洗漱都要旖景亲力亲为,当着婢女在场也全不收敛,动辄“偷袭”膳后在苑中散步,也不管是否众目睽睽,突然就是一个拥吻,实在让旖景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隐隐不安。   某日清晨,她醒来,却见枕畔人呼吸急促,满额冷汗,触及掌心却一片冰冷,唤了好一阵才将人唤醒,恍惚地看着她时,目中似乎有不及掩饰的痛楚。   但他很快清醒,搂着她解释是做了噩梦。   旖景召见良医正,询问虞沨脉息,良医正却称一切正常。   可她就是不安,因为感觉到他似乎是在争分夺秒地珍惜与她相处的时候,似乎害怕这种时候会在某日戛然而止。   有时候她分明感知他偷偷看来的目光带着些微妙的哀凉,立即回应时,总能看见他及时展颜温柔一笑,又似乎并无端倪。   她忍不住询问多回:“远扬,你是否身感不适?”   他总会回以亲吻:“我很好,旖景,我只是觉得时间流逝太快,我们很快就没有这样的闲睱了,别胡思乱想。”   旖景归来的事自然会上禀天家,就算天子没有刁难之意,也会诏人回京问清受掳始终,再有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是旖景亲长,无论如何也会让旖景回京一趟。   只这一去,怕是就不能再回楚州。   楚王府私下的消息流通尽在关睢苑掌握,事涉要紧当然密不透风,但王爷与王妃的恩爱和谐却被有心散布,当然让秦子若听了满耳。   她心中暗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因为她也明白,苏氏的轻松愉快并不会太久,天子的诏令很快会抵达楚州,到时才是决一胜负的时候。   在那之前,她必须隐忍。   而关于楚王妃平安归来,与楚王夫妻恩爱的佳话当然也从楚州为据点,四散传扬。   大君殿下的耳目轻易察知。   消息由薛东昌心惊胆颤地禀报至大君面前,他十分担心大君为此大发雷霆。   可他话音落后,一片沉寂。   大君甚至没有停笔,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上谏施行科举的奏章上。   过了很久才说:“把耳目从楚州撤回。”   “那小娘子……”   “好好照顾,东华公主若是要来看望,不用阻挠。”   ☆、第六百七十四章 京都局势,三姓混战   当虞沨赴藩之前,就安排下一着暗棋,陈相率先察知了太皇太后监政的真相,登即便在与秦相争权夺势的歧途上悬崖勒马,三思熟虑,最终拿定主意向天子确定真伪,这让天子也大吃一惊,此事他苦心隐瞒,甚至连左膀右臂都没告诉,就是担心一旦传扬更会引得人心思变,大不利于他乾坤独断,哪知竟被外祖父洞察。   一问之下,陈相居然是得了顾于问的劝导。   天子立即诏见顾于问:“顾卿如何得知慈安宫有监政之权?”   顾于问双膝叩地:“微臣并不能笃定,但圣上曾与微臣商议欲让秦、陈族人掌控礼部,微臣深以为然,后,却仍由卫尚书与魏侍郎据职,微臣心有疑惑,暗中关注了一番与楚王来往之人,总算让微臣得了机会,楚王亲信之中,曾有微臣在溟山书院的故友,虽多年没有来往,但经不住微臣主动交近,一回醉酒之后,无意间泄露楚王曾经说过,有太皇太后作保,礼部官员不会变动,微臣一思量,就怀疑太皇太后是得了先帝监政密诏,恕臣直言,先帝病卧多时,未留传位诏书实在蹊跷,应是忌备圣上会重用外戚,留之掣肘,而楚王与卫国公府显然都是看太皇太后意态行事,势必先帝早有知悉,那么就不难推断监政一事。”   这一番剖析非但没让天子不满,反而视顾于问为能臣,实在是天子那一段时间也是焦头烂额,暗暗意动,想把太皇太后监政一事小范围公开,以得集思广益,但仍有迟疑,顾于问凭着蛛丝马迹察知真相,实为解除了天子左右为难的困局。   但顾于问又再上谏,据他看来,陈相相较秦相更为忠正,秦相野心勃勃,这事是否让他知悉,还当三思。   天子本就多疑,其实对秦相也是颇有戒防,从不曾当真交心,而陈家到底是他母族——老婆可以换人,老妈却不能换,妻族与母族亲疏对于顾重权势者从来有别。   于是瞒在鼓里的秦相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改革科举”的岐途上——他提出科举虽为先帝之政,的确有益选拔良才,但仍有不尽完善之处,比如寒门学子唯有科举入仕一途,而世家子弟却还能享受恩荫,故而科举入仕应有限制,不如完全提供给寒门学子,而限制世家子弟参与。   表面看来是为寒门学子争取更多机会,实际上一旦施行,世家子弟便能名正言顺地享受恩荫,提供给寒门的入仕机会少之又少,长此以往,科举制便名存实亡。   秦相是想利用此谏,争取大批世家追奉,增强权势。   但是顾于问一针见血地道破了他的险恶居心,暗暗。   天子之所以不曾废除先帝好不容易颁行的科举制,正是因为科举选仕能培养一批新鲜血液,完全被帝王所用,哪会容许秦相私心扰乱?顾于问之见再次让天子深以为然。   而对于陈相而言,家族对世家的影响本就远远不及秦相,虽然及时悬崖勒马,视线针对向太皇太后身后的严家,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家势大,故而对顾于问之谏也是极尽附和。   这么一来,秦相之谏就被天子束之高阁。   秦相也不是耳目闭塞之辈,顾于问虽小心,陈相的言行可就没么多忌备,很快被秦相察明究竟,以他看来,陈相与顾于问原本就是一党——倘若不是这个“顾咬金”卓尚书早就成了左相,有他与秦相眉来目往,中书省意见统一,足以影响圣断。   秦相顿时对顾于问更加恨之入骨。   不过陈相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向严家——严家虽在东明时就是望族,出过不少皇后,但并不掌兵,权势也非大盛,就说先帝时,严太后的兄长不过就是顶着个永昌候的爵位,族中子弟也多在地方历练,连六部都不曾进入,更别说位及中书。   但先帝驾崩后,永昌候的嫡长子也即太皇太后的嫡亲内侄,却被授职翰林学士,虽仅只是个五品,但今后科举入仕的进士多数会于翰林院历练,随着君帝对科举选仕的看重,这个机构势必成为最高士群,翰林院出身,无疑会在一段不短的时间成为天子信臣的代名词,那么做为翰林院最高长官,学士一职的殊重地位有目共睹,怎能让严家人盘据?   天子既要倚仗科举选拔的优秀人才取代旧贵功勋,但又不能让有监政之权的太皇太后笼络“新秀”。   有太皇太后在,卫国公府稳若磐石,但太皇太后一人不足为虑,当然要冲她的家族开刀。   陈相一看秦相打算落空,也就转移了矛头所向。   与严氏打了好几场硬仗,胜负难分。   秦相没闹明白陈相为何与严家较上了劲,只袖手旁观,天子那叫个气愤,对秦相的迟钝咬牙切齿。   但是秦相很快就得到了秦子若的传书,才如醍醐灌顶,立即就对天子示诚。   于是天子知道了秦子若大有进展,对这姑娘的看法又再提升了一个高度。   但秦相何其脑奸计滑,虽明白过来天子这时还没有独掌大权,他家距离权倾朝野又再远了一步,尽管及时调转了矛头,但仍没放松对陈相的针对。   毕竟天子已在龙椅,倘若在潜邸时,秦、陈还能表面交好,那么这时,两家已成你强我弱之势,距离你死我活也不远了。   秦相的作法时,暗中诡算,而将陈家推在前头,直接与严家开火。   太皇太后就突的遭到了暗算,她在地方历练的两个侄孙不约而同地中了圈套,一个被参仗势欺民,一个被察贪赃妄法,于是严大学士也被参了个治家不严放纵子侄,一时清誉尽毁,成为御史言官的讨伐对象。   不过太皇太后也没有惊慌失措,有条不紊地展开自救,硬是让两个侄孙的罪名没有落实。   但也没有完全洗清,情势甚是胶着。   卫国公虽掌兵权,但是武职,除非决意政变,总不能用兵权威胁文官,虽苏荇从文,但历练不足年纪尚轻,自打帝位易主,连奉御侍墨的资格也被剥夺,类似赋闲,对文臣自然不会有任何影响。苏轲虽是文臣,但二爷是个典型的清贵文士,从来不参与朝堂党争,作用有限。苏轹倒是文武双全,一度成为与虞沨齐名的内阁学士,但这时也被天子冷落,三爷不似卫国公这般忠君为国,又得了虞沨意会,对于太皇太后的难题,报以一筹莫展,也就只能运筹着手里人脉,不让严家罪名落实而已。   太皇太后也知道四爷苏明作为“新秀”又是不久前才认祖归宗的庶子,能力更加有限,再者表面上这位还与大长公主不和,眼下成了皇帝的备用亲信,不能暴露,才能图得后用。   但太皇太后也不是弱质女流,否则先帝也不会放心让她监政,而正在这个时候,虞沨又转交了天察卫暗探的陈家隐情,让太皇太后看到了“突围”的希望——   陈相嫡长女陈氏,也就是先帝贵妃当今太后,居然是个庶出!   陈相妄为名门之后,居然是个宠妾灭妻的败类。   当年陈相正妻在生下嫡长子七年后,又再有孕,与此同时,甚得陈相宠爱的贵妾也怀有身孕,两人先后不出十日各生一女,实际上“各生一女”这说法不太准确,因为正妻所生的是个“妖胎”胎儿居然是“双头一体”“四手四足”并且生下时还是活婴,这让陈相大为恐慌,立即将正儿八经的嫡长女溺毙,对外声称天折——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毕竟这太过惊悚,换作别的家族,大概也只能如此。   但是陈相被贵妾迷惑,不仅将嫡长女溺毙,还让正妻死于“产后血崩”又用此为胁,强迫正妻家族许可扶正贵妾——依据礼法,除皇室以外,普通家族的妾室若想扶正,必须争得正室娘家认同。   倘若正妻娘家反对,那么陈相就会将正妻生下“妖胎”一事公布,便会造成姻亲一族女儿婚配艰难。   但陈相正妻的家族也不是容易拿捏者,反咬一口,声称倘若陈相撕破面皮,那么他们一定会称是陈相宠妾灭妻,行污蔑之事。   最终陈相之父出面息事宁人,把贵妾处死,但贵妾之女成了陈相正妻的嫡女“天折”那位成了庶出,这事出有因——不知哪里钻出个云游僧人,声称当时尚在襁褓的陈太后面相不俗,贵不可言。   然后陈相另娶闺秀,也是正妻族妹,两家依然是姻亲,双方归好,这段旧案再无人提。   不过正妻的嫡长子当年已知人事,对于逼死生母之贵妾恨之入骨,对于“嫡妹”陈太后就一直耿耿于怀。   这嫡长子眼下已经任职中书参议。   当年陈参议少年老成,当太后十岁出头,就想了个法子,以致太后身染恶疾,家中长辈不得不忍痛将太后送去祖籍旧居静养。   太皇太后看完虞沨密谏之后,倒是冷笑一声:“难怪如此。”   这让一旁的如姑姑谨记于心,暗暗知会卫昭,让她通过卫尚书知悉王爷。   当然,太皇太后不可能再翻旧案,就算证明太后是庶出,也不能因而剥夺她是天子生母的尊荣,用陈年旧案打击陈相也缺乏实据,便是那位含冤而亡的正妻父族,也不可能站出来证明。   不过太皇太后明白了陈参议与太后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妹,实际面合心离。   那就大有利用之处。   陈相所娶继室后来虽也育有两个嫡子,但相比陈参议多有不足,便是陈相,人脉实不如长子宽广,陈参议实际上才是陈家的顶梁柱,不过因为太后投了皇家机缘,生育皇子,为了家族与自身权势,陈参议不得不隐忍屈服,辅佐今上。   太皇太后的计划是笼络陈参议,分化陈家。   不得不说,太皇太后的确眼光独到一矢中的,事实上陈参议对生父以及太后实怀怨愤,当年他的生母虽生下“妖胎”但他却是正常,显然这并非母亲一人的责任,倘若不是贵妾心怀贪欲,而陈相又宠妾灭妻,生母不至于丧命,心怀杀母之恨,陈参议对陈相与太后怎能子孝兄友?无奈的是他虽暗害了太后一把,但许是太后真有天庇,居然还是让她从祖籍脱身,当选太子侧妃,后来更是被册贵妃。   因为家族压力,陈参议不得不为庆王尽力。   但这时太皇太后朝他伸来友好的手掌,让他又有了别的选择。   事实上,陈参议并不认为天子有九五之能,一定能铲除卫国公府,收归大权。   他其实一直在观望。   这也是天子尚在潜邸为了储位拼搏时,陈家并没倾力相覆的主要原因。   更别说这时秦相已经彻底撕下忠臣的面具,露出权欲的嘴脸,陈家就算能斗败太皇太后与卫国公,转眼就要与秦家你死我活。   陈参议一旦有了更好的选择,立即就焕发了旧怨新虑,他为何一定要为弑母之仇的儿子出生入死?   倘若能得太皇太后撑腰,说不定是另一番气像,不会这么憋屈。   陈参议短暂摇摆后,偏向太皇太后的势向就越发明显起来,严家更有喘息的机会。   这让天子对陈家大为不满,于是秦相一个没忍住,顺手落井下石。   眼下锦阳局势俨然显现陈、秦、严三家缠斗,实在有如一团乱麻,原本置于风头浪尖的卫国公府,反而成了闲人。   但另一个天子信臣可没因此忽视卫国公府。   这便是眼下已入京卫的黄陶。   ☆、第六百七十五章 一桩姻缘,几环圈套   新帝登基,黄陶俨然扬眉吐气,非但他自己得到起复并一跃成为京卫指挥司第二把交椅,就连廖大舅也得了个官位,外放至山西布政使任了个从八品的照磨,别看官品不高,升职空间却是甚大,这总算让廖大舅从经商失败眼看穷困潦倒的局面缓过劲来,日子虽不能说过得有多锦衣玉食,总算衣食无忧身份上更是上了不仅一个台阶。   廖氏在先帝驾崩那会儿,险些没被皇后存心遗忘在潜邸,后来有太皇太后干涉,才把一众“已有事实”的姬妾尽数接了进宫,天子虽对廖氏说不上宠爱,可看在黄陶的颜面上,册了她一个婕妤的品阶,这位也以为就此扬眉吐气,听说皇后日子不好过,动不动就上前叫板,与皇后狠闹了一场,越发让天子冷落,实在两败俱伤。   又说她的“姑母”黄氏,自从上回因为皇后的热心肠看见重掌中馈的曙光,哪料反而落得一场斥责之后,灰心丧气之余心里越发对夫家怀怨,禁足了一阵儿,新岁时才得自由,赶忙入宫到皇后跟前讨好,得知廖婕妤不安份,又主动请缨去教导廖氏本份二字,好容易才劝服了廖氏要识时务,切莫与皇后作对。   黄氏奉承皇后原是出于黄陶的意会,但自打天子登基,时局一改,黄陶看出皇后岌岌可危,位置并不稳当,忙不迭地与黄氏又是一番沟通。   大长公主解了黄氏禁足,并没有再管制她与外头接触,黄氏时有出门的机会,再兼着黄陶走马上任后又雷厉风行地笼络了一些朝官,这些女眷递了帖子上国公府拜会夫人,国公府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黄氏与黄陶的沟通虽说得绕些弯道,但总还不至于艰难。   黄陶看穿皇后一无母仪天下的能力,又没有天子隆宠,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有门势大的娘家,但眼看着秦家与陈家已经明争暗斗,而天子的态度又对陈家更为亲近,黄陶断定皇后迟早都得悲剧,秦家就算不会被连根拔起,秦皇后无非也是被废、早逝这两个结局之一。   黄陶的叮嘱是,虽与皇后的情谊需要维持,不过重点还是得放在太后那头。   于是黄氏便与陈家女眷主动交好,又劝说着廖婕妤去寿康宫全心侍奉以为示孝,便也渐渐争取了太后的时常诏见。   大长公主虽看在眼里,却也不便阻挠,太后喜欢黄氏,卫国公府总不能表示异议。   又说太后,她反感皇后绝对是出自真心,更别提后来秦家还与陈家争势,但太后与当初废后孔氏以及德妃相比,并不十分干涉朝政国事,再者她也控制不住儿子,确确实实就是个慈母,一心只为儿子尽力,天子没有废后的意思,太后再厌恶秦氏,也不会率先提出废后,自然,对于太皇太后这个婆母,太后就不会轻易违逆,起初太皇太后将六宫事务交给太后掌管,太后甚觉喜悦,对太皇太后就更无不满。   但这是当她得知慈安宫有监政之权以前。   自从她听陈家女眷传递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对慈安宫当然也是满心忌惮,那些孝顺贤良也就成了脸上薄薄的一层摇摇欲坠的面具而已。   接下来陈参议的“叛逆”无疑更让太后勃然大怒。   但她也知道这位兄长的本事,更加记得当初险些被兄长害得长居祖籍永无出头之日,心里对陈参议颇有惧怨,不可能召人来寿康宫横加指责,于是选了一个软杮子下手,便是陈夫人,她的长嫂。   陈相当初因为嫡长子不服管教,自己“宠妾灭妻”的行为又实在理亏,并不敢对长子太过强压,只处心积虑的在长子婚事上头盘算,定的长媳并非出自权勋重势之家,虽也是官宦女儿,相比陈家而言门楣低了不止一等。   哪曾料陈夫人虽然娘家不显,本身却是个聪慧刚强的品性,她与陈参议虽说不上情深意重生死相随,倒也举案齐眉和谐一心,自然晓得夫君与太后之间的芥蒂,并不接受太后的斥责,回复得理直气壮:“太皇太后是奉先帝遗命监政,名正言顺,外子听命于慈安宫也是人臣之忠,怎当得背逆不孝的罪名?太后娘娘,容臣妾劝言,太皇太后若将先帝遗命公之于众,足以直接插手朝政,便是圣上都不能一二异议,眼下太皇太后并未采取这一举措,实为对圣上仍有慈爱之心,期望的是圣上远奸侫而近忠良,秦相野心昭然若揭,意在挑唆圣上行不忠不孝之事,用心实为险恶。”   “夫君也是勘破秦相用心,才选择忠正良臣之途,娘娘,倘若陈家对太皇太后不敬,便是违逆先帝,又有秦家在后相逼,将来只怕会遭大祸。”   这番当面反驳堵得太后面红耳赤,却又无能辩斥。   眼睁睁地看着陈夫人告退,昂首挺胸而去。   藏身在隔屏后头的陈三太太冷笑而出。   其实陈二爷才是太后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太后虽被家族“提拔”成为嫡长女,她的生母并没有被扶正,故而陈二爷仍是庶出,二爷当年为了庆王是竭尽全力,但因为先帝时胡世忠的那桩案子,陈二爷将赶往京都击鼓鸣冤的韩秀才投入冤狱,事情闹了出来,先帝将陈二爷处斩,这时尸骨早寒,若非后来大君忽然摞了挑子,陈家只怕已被先帝收拾,不说灭门,一家子至少也会远离朝堂。   三爷、四爷两个是继室所生,这时自然都是站在太后的阵营,与陈参议并不亲近。   三爷虽然官职不高,但三太太娘家却比陈夫人来得显赫,早不服长嫂掌握中馈,但关系到家族兴衰,三太太也没说后宅那些女人家的恩怨,脸上虽是冷笑,倒也认同了刚才陈夫人的一些话:“娘娘息怒,长嫂说秦家心怀险恶,倒是言符其实,不过圣上为九五之尊,怎么也不能被太皇太后一个女流掣肘,眼下只得先容秦家,而必须要针对严家与卫国公府。”   太后大以为然。   三太太又再支招,这些话当然不是出自她的主意,而是陈相与三、四两个儿子计策:“太皇太后意在分化咱们陈家,这才笼络大哥,严家暂且不说,卫国公府苏家倒也不是众志城诚,咱们大可还诸其身。”   黄陶既然意会了黄氏交好陈家女眷,他自己当然不会放过与陈家的男人们联络情谊,早有意会,倘若卫国公与世子苏荇有个好歹,苏家的爵位势必落到他的亲外甥苏芎头上,他能担保,以后卫国公府一脉势力足能为天子所用,当然也会与陈家祸福共担,齐心合力地对付秦家,陈相一族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于是在这个基础上,陈相父子又再生出一条阴谋。   “上回皇后那一闹,娘娘也看出大长公主对黄氏甚是不满,婆媳不和,而太皇太后显然帮着大长公主,国公夫人怎么也不会向着慈安宫,据翁爹与三爷、四叔核计,黄陶的话倒不掺假,圣上虽忌惮卫国公府的兵权,但要彻底铲除也不那么容易,眼下还是要着重于君权一统,娘娘您想,倘若咱们暗助着黄陶兄妹成了事,卫国公府真要是被掌握在黄氏儿子手里,的确便成圣上助益,待先解决了慈安宫与严家,又再铲除秦党,圣上打压卫国公府也是水到渠成。”   三太太这意思便是,拉拢交好苏家,但这苏家可不是如今的苏家,而必须得换成黄氏作主的苏家,当然要害卫国公父子性命也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哥已被太皇太后收服,这也不算要紧,翁爹的意思是,可以想办法让太皇太后与卫国公府先生嫌隙,这两方要不能齐心,分而破之也就容易了。”三太太眉梢染笑,身子一倾:“娘娘,长嫂心头可有一个难题,便是六郎的婚事,倘若娘娘这时能为六郎保媒,求娶卫国公府嫡女六娘,长嫂势必喜之不禁,太皇太后既要笼络大哥,也不会反对,说不定还会说服大长公主,就六郎闹出那些事,大长公主怎甘心让嫡孙女受苦?这么一来,难保不会对太皇太后生怨。”   太后心思一动,沉吟一番,脸上就有了笑容:“先帝时卫国公府风光显赫,论来六郎高攀不上苏氏嫡女,不过眼下不同当初,父亲是一国丞相,陈家成了皇亲国戚,苏六娘虽是嫡女,却是继室所出,黄氏一昧在哀家跟前奉承,必不会拒绝,但只不过,这么一来,岂不是让陈裕与卫国公成了姻亲?”   陈裕就是太后长兄,六郎生父。   “这不打紧,横竖圣上不会放过卫国公,将来国公府是在黄氏之子手里,一个女儿哪有儿子重要,黄陶那么一个通透人,哪能不知对圣上尽忠才是正道,这回长兄被太皇太后笼络,势必被圣上忌恨,将来能落着什么好?黄氏不可能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与咱们作对。”三太太又是一笑:“黄陶对翁爹还献了一策,说有办法借刀杀人,让苏家与严家结下死仇,到那地步,太皇太后岂不恨死了卫国公府,便是大哥这个姻亲也会受到迁怒。”   便压低了声,好一番解说。   陈太后终于眉开眼笑,颔首不已。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戚家堂将救得楚王妃在手的消息公布之前,众人且以为已经赴楚的虞沨迟早会淡出权势争夺,并没有将苏、楚两府联系在一起规划,一方是天子认为秦子若大有胜算,秦相更是对引以为傲的孙女儿胸有成竹,另一方陈家把着天子的脉,认为当摆平了太皇太后与严、苏两府,天子也会动手削除楚王兵权,就算楚王与秦相成了姻亲,也不能捍动陈家的地位。   所以,当楚王妃已有下落的消息传回锦阳,着急上火的唯有天子与秦相,陈家仍在依计而行,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别的对策改变楚王妃归来的结果,认为此事冲击的是秦家,轮不着陈家焦灼难安,乐得袖手旁观坐享渔翁。   黄陶固然明白旖景的归来是件大事,但他一时也没法子阻挠,仍旧按部就班,把心思用在收服京卫禁军各司上头,不过抽空提醒了秦相一番,势必要促成楚王妃身败名裂,楚王要么停妻另娶,要么被除宗谱沦为庶民。   而苏氏三个待嫁闺阁的小娘子,这时也都到了嫁龄,大长公主正为六娘的婚事筹谋,七娘自然交给了三夫人许氏操心,至于八娘,倒是先议定了一门亲事,男方也算东明旧族却并非显赫,家境却是殷足,小郎君年已十八,已经通过了首届乡试,有功名在身,双方已经有了意会,且等六娘的婚事有了眉目,即行定仪。   但大长公主没有料到的是,黄氏已暗暗允诺了太后的示意,竟然将六娘的庚帖送去了寿康宫。   ☆、第六百七十六章 卫冉“入仕”,子若为奴   夜色弥漫,九月末的秋风迎面而来,卷带着江浪湿润的潮意,不急,却微微有窒息的寒凉。   堤岸上星火隐约,这一段不在繁华的闹市,已经进入村郊。   浆声划过水下,厚重沉缓。   甲板上扶栏而立的女子,锦披轻扬,灯火落在她的面容上,照亮的是一抹淡淡的忧色。   旖景人虽站在这里,却没有欣赏沿岸景致的闲情雅致。   是因归京的船队才到镇江,虞沨就不慎染了寒凉,这时卧病在舱,虽经良医正诊治并无大礙,但他每一回轻咳与难再掩饰的眩晕,苍白的面色,日渐消减的肩骨,无不让旖景忧心不已。   是以刚到徐州,忽然有卫冉恰巧遇上楚王一行,旖景立即就让他再替虞沨诊脉,虽说刚刚得了卫冉一句“并无大礙”又再证实了良医正的诊断,虞沨也笑着安慰“都说没事,只因染了风寒,是以才会引发晕船之症”,旖景仍旧无法安心。   当初卫冉将旖景护送至铜岭关内的别苑,当见楚王随之赶至,便作别回到宁海,这回他是赶往京都的途中恰巧在徐州遇见楚王府的船队在港头停靠补给食用,登般问候,便被旖景顺道相邀同行。   那时在西梁大京金元公主府藏身期间,旖景与这位族兄自然不缺闲谈的时候,得知非但卫曦自幼习得源自蔷薇娘子的家传医术,卫冉也深得精髓。   刚才卫冉的神情并无迟疑,他也没有与虞沨事先“沟通”用安慰话让旖景宽心的机会,只不过提出要有事需与虞沨相商,这已经让旖景生疑。   她候在舱外,不离寸步。   这个时间并不长久,一刻之后,便听一声门响,舱前风灯恍恍映照入卫冉的眼睛,一掠而过的犹豫让旖景深深吸了一口江面上湿寒的空气,那窒息与沉重更是逼压入心。   “王爷因为幼时中了阴猛寒毒,身体较常人孱弱,受凉之后便引发了眩症,医官的药方已经足以克制,王妃不需太过担心。”卫冉轻轻拉上舱门,走过来站在船栏边上,目光远远地看向笼罩四野的夜色。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旖景唯有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他会安好,一定会那样。   却问:“二兄刚才与远扬商议何事?可是不方便告之与我?”   “我想入仕。”   旖景眉梢一挑,很明显的怀疑之色。   “宁海卫家也不全是甘于闲静之人,早年因为五义盟,不得不放弃入仕,意外与王爷交近,倒让我对将来的官场政局大感期待,再者,当初先祖在东明末年创立五义盟原是无奈,大隆立国,民众休养生息,江湖暗派若再发展下去始终是隐患,我是欲遣散五义盟,也只有王爷有能力安置诸多会众,对于玉郎等堂主,对王爷有所助益,将他们编入天察卫也算是条正途,将来能谋个出身,再不济也会安家立业。”   见卫冉说得这般笃定与仔细,甚至提出要遣散五义盟,旖景才不再怀疑是他随口找的由头。   “但王爷的意见是,这时入仕并非绝佳时机,提议五义盟的事暂且延后,但我可以先入王府,担当亲卫一职。”   “岂不委屈了二兄?”旖景这话倒不是奉承,她认为卫冉之能身任亲兵确为屈就。   “若是换作别人,还真有些委屈,不过是跟着王爷,我倒是心甘情愿。”卫冉微笑,他见旖景似乎想要回舱,目光已经朝向舱门看了好几眼,突地转变话题:“王妃可想知我与杨妃的旧事?”   旖景明显一个愣怔,分外疑惑。   在西梁“避祸”期间,旖景曾经将杨妃的死因一五一十告诉了卫冉,这事虽被先帝当年严令禁口,是以卫冉在并州时虽有打探,旖景也并未说明,但眼下事过境迁,先帝已崩,太子与太子妃也都不在人世,那禁口令自然就不需要那般严格的遵守了,再者旖景自知卫冉是虞沨母族族兄,也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才再不隐瞒。   但她并不曾“八卦”卫冉与杨妃的旧事,这时对他无端提及难免疑惑。   不过当初,她也好奇过杨妃身为世宦女儿,怎么会与卫冉这个江湖侠客结识,并且还能得卫冉传授武艺,证明相处并非十天半月,应当是有甚是漫长的一段时间,不过知道卫冉是宁海卫家子弟后,旖景再不觉得大惊小怪,宁海卫家也属世家名门,若是两家交好,小儿女自幼结识便不足为奇。   “杨妃之母与我母亲曾为闺阁好友,是以我们也算有青梅竹马之谊,后来,杨大人要将女儿送入东宫,杨妃起初并不情愿,甚至恳求我带她离家,她那时也知道宁海卫家家风不比普通世宦,认为我能给她随心所欲的生活,我当时一口应诺,是不愿看她被家族利用,就此郁郁一生,我想,我能够承担她的人生,给她静好平安。”   卫冉自顾说道,不知是否想到了少年青涩的时光,唇角舒展,灯火在他眼眸深处轻晃。   “后来她随家人回京,我那时已经接手了五义盟主,也暗暗跟随,打算一旦杨家要强迫她入宫,便行施救,不过后来……她见了太子,改变了心意,自愿入宫。”   说到这里,卫冉就住了口,后来的事他不甚了了,旖景反而更为清楚。   但旖景依然不懂卫冉何故说起旧事,不知如何也不好加以评价,只孤疑的缄默着。   卫冉暗暗一叹,目光仍在远远的郊野。   他是想暗示她,失去有的人与事,也许一时会让你悲痛欲绝,但时长日久,总有平复的一天。   没有时间不能治愈的伤口,所以,就算悲痛,也不要把自己逼向绝境。   就像他在多年之前,甚至不能回忆当年江南烟柳下,那个仗剑而舞的女子,但事隔多年后,忽闻她的死讯,确定她是自绝,却没有想像当中的悲痛,唯有为她遗憾而已。   但他的暗示显然失败了,因为卫冉忽然觉得关键的话停滞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   所以他只是轻轻一笑:“我只是想谢谢王妃,把杨妃最后的话带给了我,让我知道,原来她后悔过。”   他侧身时,看见王妃仍旧疑惑的神色,又像不愿多问,就那么接受了他的解释,颔首,一福,转身推开舱门。   想到刚才虞沨的嘱托,卫冉重重蹙眉。   真愿是杞人忧天,他有预感,他无法完成那个使命。   舱内的烛照要比外头更加明亮一些,旖景轻易就看清了斜靠卧榻的男子轻轻拢起的眉心,并未仰卧,却阖着眼,当她放得轻微的步伐将将接近,却又立即察觉,他睁眼看来,苍白面色衬得瞳仁深漆,渗出的又是一片柔和。   他抬手,向她摊开掌心。   烛火照得他的掌纹隽长清晰。   她的手掌放了过去,立即就被他屈指扣紧。   他移身向里,让出她倚坐的地方,然后把她的手,轻轻绕向腰后。   “我好多了。”虞沨看向妻子眉心的忧色,静静的用目光将她的眉心抚平。   她不知不觉便将面孔埋进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平和宁静,隔着衣衫有浅浅的温度,渐渐就踏实下来。   她胆小得不愿去落实猜疑,不愿去碰触造成不安的揣测。   亲吻隔着衣衫落在他的胸口,久久不舍离去。   ——   渐近京都,天气越发寒冷,不过虞沨的身子当真慢慢有了起色,虽然旖景坚决不许他去甲板赏景,就连依着窗口小坐也不赞同,但眼看着他的脸上有了血色,有时虽不免轻咳,总不似那般急促,胃口也有了好转,再不受眩症困扰,能在舱内稳稳站住,甚至有了精力对弈,悬了多日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王爷却对这回真正意义上首回与妻子远游,却不能同赏沿途景致表示十分郁怀。   而归程当中,子若姑娘也病了一场,但这件事情,王妃当然没有拿来烦扰王爷。   子若姑娘自然是顺利回京了,但她的确费了一番脑筋。   到底是才女,被秦相视为争权夺势振兴家族的一大主力,秦姑娘不可能用昏招,诸如直接找王爷求情,暗示王妃有心排挤这类上不得台面的计策她当然不会采用。   她直接找王妃求情。   声称虽被家族所弃,但她的母亲秦夫人一直对她甚是牵挂,倘若不是母亲出面,恳求王府收容,她只能落得漂泊无依的下场,是以,子若姑娘痛哭流涕地表示了一番对母亲的牵挂之情,希望王妃体恤,捎带着她回京与秦夫人见上一面。   “子若对王爷虽怀倾慕,也是当时以为王妃遭遇不测……万幸王妃平安归来,子若也知道王爷曾有重誓,一生只当王妃为妻,实不敢再怀他意,虽王爷与王妃心怀仁善,见子若孤苦无依好心收留,子若却不愿白受恩情,无以为报,今后唯为奴为婢,不求能侍候王爷与王妃,但愿服侍好老王妃,也算报答两位收容之恩。”   秦姑娘说这番话时,磊落坦荡,当然是在与王妃打马虎眼,横竖她能笃定苏氏平安归来,天子势必不肯再让楚王赴藩,今后一定是要留在锦阳,那么她自请留京,声称决不干扰虞沨夫妇的正常生活,表面上自觉避嫌,当真冰清玉洁言出必行,王妃也没理由拒绝,坚持要把她放在楚州。   如果苏氏果真如此,未免显得不近人情有心刁难,有违王爷“礼待”之意,总会惹闲言碎语滋生。   秦子若是认为苏氏也是聪慧之人,明知是个陷井,势必要绕开。   最好是真把她放在老王妃跟前,老王妃那么个糊涂人,秦子若当然有把握“拉拢”。   就算不成,也不要紧,只要能回锦阳就算达到目的。   旖景自然不会“不近人情”,顺口答允。   秦子若心花怒放,原本以为会与楚王夫妇同船,当日在澜江渡登船之时,她已经准备紧随其后。   却被春暮阻止,让人把秦姑娘请去后头得脸的管事们所乘之船。   秦子若大感委屈,特意扬高了声儿,说是要先对王妃表达谢意。   旖景与虞沨人在前头,自然是听见了。   于是王妃交待秋霜带话:“姑娘不用放在心上,王妃当知姑娘决意,虽觉姑娘为婢甚是委屈,但王爷说了,姑娘一意自食其力,王妃倘若客套,反而让姑娘难以安心,姑娘原是在锦阳出生长大,留在楚州也不那么合适,是以,才让姑娘随返,姑娘今后若要见秦夫人,只需交待一声,管事们必当安排,姑娘不用谢,姑娘自弃世家闺秀屈为侍婢,王妃自是要破例照顾,也算全了曾经闺阁之谊。”   秦子若哑然失语——苏氏竟真敢把她当奴婢对待!   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爷与王妃携手,在众人拥护下登船,连头也没回。   生了一场气,再兼着数日没有歇好,一上船,秦子若就病倒了。   虽说奴婢患疾不足惊动医官,但旖景治家从来宽善,自从她掌了中馈,王府仆役患疾绝对没有让人自生自灭的理,又是在路上,不便请医,所以还是安排了良医正诊脉。   良医正妙手回春,子若姑娘的病并没有成缠绵之势,她才刚好,便有谢嬷嬷驾临,声称王妃嘱咐,今后秦姑娘依然在针线房当差:“既然子若要自食其力,王妃不愿怫驳,免得你反而不安,但显王府不比楚州,规矩甚严,你是二等丫鬟,倘若身边还有丫鬟侍候便不合府规,王妃特命老奴先来指导规仪。”   于是这一路上,秦子若不得不接受谢嬷嬷的指教。   她心里自然怨愤,但要为奴为婢的话是她自己出口,怎能反悔?秦姑娘险些没将一口银牙咬成渣滓——苏氏走着瞧,总有你倒霉的一天!   子若姑娘就此没有了优待礼遇,再不可能独居跨院,等着她的居处是——显王府的下人房。   ☆、第六百七十七章 家人团聚,王妃归故   元和元年寒衣节刚过,楚王夫妇便就从并州应召回京,一行船队抵达通州港。   早前一日,楚王府就得了音讯,安排属官、管事前往通州恭迎,长辈们礙于礼法虽不好亲自前往迎接,卫国公世子夫妇与三郎苏芎、四郎苏苇也已提前到了港口,另外自发赶往通州者还有寿太妃的曾孙子虞济兄弟,南阳郡王,以及大腹便便的平乐郡主与她那位胆颤心惊的夫君魏渊。   旖景的闺中好友由韦十一娘“振臂一呼”,也迅速组团,具体人员当然有卓念瑜、彭澜、已经嫁入韦家的谢四娘、南顾之妻廖晴。   安然这时也已怀有身孕,因此留在显王府等候,并没随夫君殷永前往渡头。   船行入港,与亲友相见自是一番挽手感慨。   想着更多亲友尚在锦阳翘首盼望,旖景当然没有打算在通州休整。   祟正坊的王府,自打清早就有宾客盈门,卫国公府当然是全家出动,还有几门姻亲,除了自觉尴尬的秦家以外,也都有女眷陆续到贺,宗室除了寿太妃一家,康王妃以及几个儿媳自是不会缺席,另外就是镇国公府的谢夫人,早早就来了楚王府帮着老王妃接待到贺的亲友,虞栋罪行暴露,落得个满门灭绝,谢家与楚王府的姻亲情谊非但没受影响,反而更进一层,显王也一扫从前的疏冷,对待舅家颇有了正常的热情。   永昌候府严家的女眷也不甘落后,祖孙三代以及各房都有重要人员出席,昭显对王妃平安归来的喜悦之情,这似乎也代表了太皇太后的态度,至少她老人家没有不问青红皂白就追究王妃被掳失节的意思,无疑让大长公主心头略松,不过旖景的继母黄氏就显得不那么欣慰了,这时的她,一来受夫家明显戒防冷待,再来建宁候太夫人虽然病逝,但候爷夫妇对待她越发冷漠,俨然就是置之不问,娘家彻底不能指望,更甚至往常对她极为恭孝的长女旖辰,自打福王薨后,不知出于何故,态度也是攸然一改,称呼也随旖景一般改为了“夫人”,别说言听计从,就连话都懒得与她多说一句,好几回宫宴上,旖辰对待黄氏的态度以致众人恻目,渐渐就有了黄氏“居心叵测”的传言。   见辛苦维持多年的贤名不堪一击,这时的黄氏也没有心思在做表面功夫,同家人出席请宴时态度就越发牵强,成了个皮笑肉不笑——她也瞒不住那些高门贵妇,眼下谁不知道陈、秦两家与卫国公府势不两立,黄氏却一门心思地讨好两家,上赶着奉承太后皇后,有眼睛的都看出黄氏与卫国公府是“一家殊途”。   但凡高门权勋,大多都有利益纠葛,各房甚难做到完全和睦,不过家族内部小有争执一旦面临外人挑衅也多数成为次要,更休说关系荣辱存亡,势必是要手足齐心一致对外,故而贵妇们都对黄氏这般胳膊肘子朝外拐的作为嗤之以鼻,暗暗嘲笑她不成体统,愚昧透顶。   就连秦、陈两家,实际上也没当真把黄氏放在眼里,且当她是一枚短时利用随手可弃的棋子,远不如黄陶的重要性,表面上虽对黄氏“和蔼可亲”,内心里实在说不上亲切友好,甚至透出股显然易见的恃强据傲高人一等,这让黄氏心里越发郁堵。   她也暗暗冷笑——待得一日,她的儿子苏芎继承爵位,成了天子信臣,又有兄长黄陶如日中天,且看这些人还敢不敢对她鄙夷轻视。   什么交情友谊都是虚伪作态,这世上唯有“权势”二字才是决定尊荣的关键,待得那时,这些所谓豪门权勋总有在她跟前匍匐奉承奴颜婢的日子。   黄氏局于内宅,眼光到底短浅,还看不清龙椅之上那位忌惮的并非只是卫国公本人,而是苏家的兵权,就算她计划得逞,将来苏芎也难以保有旧势,国公府的权势日益削减,迟早会沦为空头公爵,黄陶再怎么受重,能保住的大概也就是苏芎的爵位,黄氏妄想着有朝一日代替大长公主成为权贵争先奉迎的对象,不过就是场镜花水月。   她甚至不知兄长黄陶已有先见之明,不过还将她瞒在鼓里——黄陶自知没有能力扭转天子对卫国公府的忌惮打压,但他策划的是,将来自己得重,也能带携着妹子与外甥,不至于让他们母子贫困潦倒,虽不复当年权势,总归还能锦衣玉食安享尊荣,等天子打压权勋大权一统,早晚会对旧贵采取安抚之策,看在他这位忠臣的颜面上,说不定也会对苏芎一二重用,只要赢得圣心,将来不怕没有重振家威的一天。   当然,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手掌兵权,足以掣肘帝威,不过在大受打压的权贵群中,也不是没有显高一头的可能。   不得不说,黄陶对于亲情还是相对顾重的,有这位兄长,也算黄氏之幸。   人的归划总是鲜花着锦期望着前途光明,但世事往往不遂人心,总是那么残酷无情。   听说楚王的车與已经抵达祟正坊,济济满座的荣禧堂顿时欢呼雀跃,老王妃与大长公主紧紧携手,诸多女眷纷纷道喜,由谢夫人与安然领头,迎往垂花门恭候,黄氏尚且心事忡忡地坐在椅子里没有挪位,还是三夫人许氏提醒了一声,才如梦初醒,正触及大长公主冷沉的目光,唇角的笑容又颤了一颤。   今日不是为了饮宴,诸多亲友都有自觉,与历劫重返的楚王妃寒喧客套之后,大多随往宴厅,留给王妃与久别重逢的至亲叙话的时间,这么一来,坐在众人当中的“至亲之一”继母黄氏就越发显眼——她被大长公主打发了出来,显然是不需要她在场关怀。   旖景被掳真相唯有大长公主与卫国公、苏轹并显王父子知情,别说苏荇与姐妹们瞒在鼓里,苏家几个婶子不甚了了,就连老王妃也不明就理,因此旖景也只说了虞沨授意那番说辞,用戚家堂回应家人的关切。   旖景本不打算瞒着老王妃,觉得实难安心,但虞沨并不赞成她以实言相告:“王妃不管是被大君所掳抑或是被戚氏相救,都不曾做过自亏之事,不需愧疚,瞒着祖母,是因为她老人家坦率单纯不善计谋,要万一说漏了嘴,被心怀叵测之人察知便就又生波澜,到时祖母反而会自责,别说祖母,此事能瞒则瞒,不宜再更扩散。”   旖景这才没再坚持,横下一条心在老王妃面前撒谎。   关于晓晓的出生也暂时没有张扬,旖景只是告诉了两位祖母,而显王面前,当然是虞沨加以说明。   老王妃相信了晓晓是被戚家堂扣留手中的说法,大长公主却找了个机会与旖景私聊,旖景这才将这年余的经历告诉祖母,大长公主气得连连拍案:“你与沨儿都别操心,倘若将来三郎仍然执迷不悟,我亲自去接晓晓,看他敢不敢违逆。”   旖景又问起家里的事,知道长嫂已于旧年产下了小侄子,四叔也已得子,二姐姐才刚生下女儿,这时还没出月,三姐并没喜讯,也不常与娘家来往,四姐仍随夫家在外,据说也已得子,长姐次女欣安已经能满地跑了,六妹妹的婚事仍旧未定。   “七丫头的姻缘已经有了眉目,是你三婶大嫂子的内侄子,家族是诗书门庭,小郎君也是一表人才,你三婶的眼光,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就是六丫头,我一直还在斟酌,你也知道,六丫头心性一贯就高,虽不怎么在意门第,私心里却一直愿意将来夫婿也是才品兼全,高风峻节,她也的确配得如此佳婿,但竟然一时找不到上佳,要么年岁上不合适,要么就是门第……眼下圣上对国公府甚是忌惮,我偏向的还是诗书之族,尽量规避权勋豪门。”   其实寒门子弟中倒是不乏才品兼全者,大长公主一贯不太在意对方门庭,讲究的是家风肃正之族,不过因为卫国公府门楣在这儿摆着,往常那些寒门也不易攀交,更别说企图与卫国公府联姻,大长公主尽管动意,要打听起来也得费些功夫。   “我既然回来了,也能替六妹妹留着些心,杨家与彭家都是诗书之族,抽空我与阿柳阿澜交待一声,再有魏鸿儒,门生遍及南北,不怕打听不着家风肃正、品性高洁的郎君,就是也许不在京中,怕是要让六妹妹远嫁了。”旖景说道。   京都士子倘若有合适之人,大长公主应当就有决断,拖延到这个时候还在迟疑,说明在锦阳并没有如意人选。   旖景哪曾想到,次日,她与虞沨应诏前往慈安宫,就被太后迎面一道难题,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就提起了六妹妹的姻缘。   ☆、第六百七十八章 先得主动,慈安生疑   偏殿之内檀香蕴浮,沉厚里显然的浮华味息绕梁不散,旖景手里的绢帕摁了摁湿红的眼角,随着太后的示意退去了下侧圈椅落坐,这才结束了一番险恶经历的叙述,怎么被人暗袭,怎么突围逃走,惊险连连,好在被戚家堂及时援救,否则只怕早遭不测。   这时她目光轻睨,瞧见端坐身边的虞沨眸中带笑,颇含着对她“演技”的赞许,回以眉梢轻挑,这番眉来眼去也就是瞬息之间,两人又再正襟危坐,等候戚氏被内侍带入殿堂,接受太皇太后的质询。   刚才楚王妃叩拜稽首的明黄云凤锦团已经取走,戚氏这时做为才受赦免的逆党,没有匍匐锦垫之上的待遇,她的双膝只能硬生生地跪于冷硬的深青砖面,以额抵地,不得准不能抬头。   太皇太后手臂微微一抬,随着内侍尖细着嗓子的“免礼”二字,戚氏这才直了起腰,当然不敢站立,又听“抬头”,也不敢与太皇太后对视,只微微扬起面颊,目光依然保持着低垂。   先看礼范举止,其实并不太符合宫仪,不过戚氏作为草寇并非命妇,太皇太后也不指望她举止得体,这么一打量,见这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浓眉杏眼,丰颔薄唇,肤色当然不似保养得宜的贵妇们一般莹润,而是微微透出蜜色,但也不显草莽粗鄙,大体上还算谦恭,太皇太后心里就先有了几分满意,但一开口质询,语气却并不温和。   “戚氏,你可知强掳王妃要胁朝廷罪责之重!”   旖景在楚州郊苑时,就与戚氏相处了几日,后来回了王府,更不乏私下与她串供的时候,深知此妇心志甚坚,又颇机智,这时并不担忧。   果然就见戚氏应声而拜,额抵青砖,回话却清晰明白:“罪妇心知,但确有难言之隐,还望娘娘宽恕……罪妇父祖一辈就不甘与余孽同流合污,为生存计,只求隐于山野靠耕种为生,好容易能求温饱,无奈又被余孽杀逼强抢,罪妇父祖因而丧命,唯留罪妇孤女一人,在部众掩护下才能逃生,后,罪妇创立戚家堂,不行犯法之事,只受雇于商户富族,周护远行,但好景不长,到底还是被余孽纠缠。”   “余孽威逼罪妇与之同谋,欲掳楚王妃行要胁之事,罪妇不甘受迫,遂生明面妥协暗中援救王妃之意,打算的是以功抵罪。”   “当罪妇救得王妃在手,本欲与楚王联络,哪知恰逢先帝驾崩国丧,实难趁愿。”   “又有不明身份者与余孽接触,罪妇闻知,竟是让他们竭力追捕王妃,杀人灭口。”   这话太皇太后虽已听虞沨禀明,此时仍然不免肃厉之色。   旖景早先所说的经过如下——先帝驾崩当日,她与老王妃归城遇袭,在亲兵掩护下杀出重围,却难以摆脱追兵,正当逼于绝境,却又有黑衣蒙面一伙突然窜出,将她与夏柯救走,当然就是戚家堂,戚氏当日对旖景极尽安抚,说她本身并无恶意,势必安护旖景回城,只希望旖景能谏请天家赦免戚家堂罪责,让他们得已摆脱负罪之身,能得大隆律法周护,争取安身立命之处。   哪料未待戚氏与王府接触,余孽却被不知身份者收买,原来这一批人也打算对王妃不利,哪料被余孽抢先,故而好一番威逼利诱,说服余孽为其所用,一旦察知王妃踪迹立杀不赦。   “罪妇听得那人声称,倘若能让王妃丧命,背后主子非但能赦免余孽前罪,还将许以官位,但倘若余孽不丛,或者明知王妃踪迹而不交待,必遭血洗清剿。”戚氏又说:“罪妇心惊,当即揣测此人身份非同小可,虽也有过意动交出王妃以博恩赦,却又怕事后即遭灭口,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妄为。”   “因为王妃已被罪妇安藏,余孽遍寻不得,那人又提议,让余孽用王妃为饵,引诱王爷孤身犯险,并将王妃身边婢女杀死当场,再用一面容被毁的尸身假冒王妃,就算王爷并不中计,逃出命来,也会以为王妃已然丧命。”   “后来,王府亲兵斩杀在场余孽,神秘人却并未按照事先约定出手相助,好在罪妇早已生防,才能暗暗脱身,再不敢信神秘人之言,但因为余孽仍存,又可能会被势大者庇护,罪妇不敢大意。”   “罪妇再不愿受余孽胁迫,因而又生一计,暂时将王妃安藏,而将王妃是为余孽所掳的线索暴露给楚王,以期楚王能请得圣旨剿灭余孽,到时再交返王妃,恳请能将功抵罪。”   “太皇太后明鉴,罪妇实有逼不得已之处,才‘请走’王妃于山野静候一段时日,罪妇并不敢慢怠王妃,除了限制自由以外,决不曾损伤王妃毫发,罪妇一心所念,无非就是彻底摆脱余孽纠缠,能得个户籍安身,唯有护全王妃,才有一线希望。”   这就解释了戚氏为何在救走旖景年余之后,直到虞沨奉旨赴藩,剿清余孽,才现身请求恩赦。   当然所谓威逼利诱余孽之“神秘人”纯属子虚乌有,虞沨这般编排自有别意。   一来,若无“神秘人”插手其中,戚氏大可立即与虞沨接触,求得恩赦,从此受律法保护,再不用提心吊胆,只有“神秘人”出现,才能造成戚氏的忌惮,害怕被“同党”事后迫害,故而必须造成余孽血洗剿尽,才能免除后患,并进一步提请,为了防人暗算,恩赦尚有不足,期望楚王能协助她一家远离大隆去异邦安居,借此引伸出晓晓一事。   二来,这“神秘人”虽然面目模糊,戚氏不知名姓,虞沨也不会妄自揣测,但对太皇太后已经造成心理暗示——   有人预早打算掳老王妃与旖景在手,所图为何?无非是为了要胁苏、楚两府助其夺位,“神秘人”显然是几个皇子当中。   但微妙的是,先帝驾崩,庆王顺利登基,便立即有人欲收买余孽,意在王妃性命。   这就表示,此人已经不需用活口要胁苏、楚两府。   那么什么人一定要收买旖景性命?   答案昭然若揭——当王妃不知所踪,是谁在上蹿下跳,企图与楚王府联姻,让女儿代替旖景成为虞沨正妃?   太皇太后自然不会以为单单一个秦家有这样的胆量与本事。   她再一回忆,先帝抱病之时,贵妃陈氏岂不就有意动,欲诏旖景入宫嘱咐她与庆王妃联手绣个什么劳什屏风?   这下首尾相应,太皇太后心中已经笃定。   胸腔一阵冷意填满——倘若先帝无意让四郎继位,那么,他这是打算要逼宫篡权,尽管太皇太后早知天子身在潜邸时已怀贪欲,但意识到孙子居然早生“逆父逆君”之心,心中自然不会太过愉快。   不过这话,太皇太后当然不会出口,甚至没有露于神色,她先让戚氏退下,一声长叹,看向虞沨与旖景:“无论如何,景丫头能平安归来,哀家总算放心……好在余孽已被沨儿剿灭,也是他们罪有应得。”提也没提“神秘人”。   “沨儿,我也不瞒你,圣上本无恩赦戚氏一党的意思,哀家却不愿为了这帮余孽险及景儿,好容易才劝服了圣上。”说到这里,太皇太后稍稍一顿。   虞沨立即起身长揖,而旖景自然也站了起来,深深一福。   “娘娘,下臣恳请娘娘达成恩赦之言,是因王妃被戚氏所救时,已经怀有身孕。”   太皇太后大感惊诧。   “娘娘,臣妾于旧年冬月产下一女,但因为戚氏心中忐忑,故而……将小女藏身另处,提请当戚家堂众人真被朝廷安置,而她夫妻二人能在异邦安居,才肯将小女交返。”旖景也含泪说道。   戚家堂也有近百之众,朝廷为了不让他们再度结党为祸,势必会分散安置,操作起来至少也得两、三月,虞沨以为,及到那时旖景是否会被“追责”已有定论,正好接返晓晓。   于是他未雨筹谋地说道:“下臣虽答允了戚氏,但也没有放弃暗察,戚家堂隐身西南边境,戚氏一旦暴露,若将小女收藏周边并不保险,故而臣猜测,戚氏极有可能已将小女送去交境盟邦。   西梁也算之一。   “但臣并未察获小女音讯,为求万全,恳请娘娘与圣上恩赦戚家堂。”   其实这时天子已有成命,明面上当然不至出尔反尔,但他或许会暗中清算,把戚家堂一众灭口,虽天子与戚家堂并无生死之怨,但可借机栽污在虞沨头上,造成旖景被草寇逼害虞沨事后报复或者灭口的與论,用以坐实旖景“已失清白”,逼迫楚王休妻。   虞沨这时强调恩赦,言下之意便是希望太皇太后能将安置戚家堂一事交给他一手办理,当然就有把握不让天子察知,暗下杀手。   自然什么时候能安置周全,也都由虞沨控制,这也掌握了接回晓晓的最佳时机。   这个请求不算刁难,太皇太后当即允准,甚至开口提出将戚氏夫妇二人交给楚王府看防,不再接受旁人——包括天子的质询。   首战告捷,一切都在虞沨计划,但他这时并不能确定旖景就会安然无事,不被天子找到借口质疑“清白”,但天子没有行动,虞沨总不能在这时就开口恳求太皇太后力保,揭露天子叵测之心,而暴露自己早有应对计划,太皇太后就算要保旖景,天子到底是她的亲孙子,亲疏有别,眼下火候不到,虞沨自是不能表露“不臣之心”,挑唆太皇太后与天子祖孙不和。   而正在这时,陈太后闻讯而至,亲自赶往慈安宫安抚旖景,自然要询问一番事发仔细,旖景不及应答,就被太皇太后揽责在身:“哀家已经询问了戚氏,景丫头多得她及时救助,戚氏虽有罪责,确不曾加害景儿,圣上既早有恩赦旨意,哀家已经授令沨儿安置戚家堂,此事就此终结,不宜再提。”   这也是暗示虞沨与旖景,不要把个中仔细坦言张扬,尤其是“神秘人”的存在。   太后被这话一噎,胸腔里一阵烦闷,暗暗冷笑——太皇太后为了拉络卫国公府,果然要力保苏氏,好在父亲与圣上早有打算,事情还当按步就班,先容苏氏一时。   于是温和一笑:“臣妾今日一为问安,再有也为一件喜事,臣妾长嫂有意为六郎求娶苏氏六娘,已知会了国公夫人,两家初步达成了联姻之好,臣妾长嫂打算求个赐婚的恩典,臣妾已经应允,便将两个小儿女的庚帖交由钦天监卜吉,果为上好的天作之合。”   陈六郎?旖景脑子里出现个模模糊糊的轮廊,一时并不觉这人有什么“缺撼”,不过她这时已经知道在虞沨的暗中操作下,陈参议已经倒向太皇太后,与太后并不和睦,可为何太后要撮合六妹妹嫁给参议之子?这其中必有阴谋。   她先恍了虞沨一眼,果见满目计较,又再看向太皇太后,那位也是眉心微蹙。   “六娘的姻缘,还得与上元商议,着急不得。”太皇太后喜怒不显,只是说道。   陈太后似乎也不觉失望,因她断定太皇太后势必会促成这桩姻缘,以便进一步争取长兄示忠,大长公主也势必不会满意,但黄氏已将六娘庚帖送来,再兼太皇太后意会,大长公主难道会固执己见,担着“悔婚”之名?苏家就算显赫,陈家这时也不好欺,黄氏始终是六娘生母,当然能作主女儿婚事,大长公主行事也得顾忌礼法,这么一来,还不就对太皇太后心生芥蒂,再经后头那事挑唆,不怕不会反目。   眼见着慈安、寿康两位主心计交锋,旖景大是孤疑,可她还没有与虞沨交流的机会,竟就被皇后遣人,迫不及待诏去坤仁宫折辱杀威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皇后发威,王妃驳回   对于楚王妃九死一生完好归来,天子与秦相故然大是不满,但生死未卜就有可能完好无事,是以也并未因此措手不及,天子事先就有计划,无论苏氏能否化险为夷,也一定要将她逐出宗室。   天子唯一顾虑的是太皇太后会力保苏氏,以牢牢笼络虞沨与苏家,是以他立即计划亲信内侍秘密往楚意图监视虞沨,顺籐摸瓜将戚氏一党藏身之处察明,威胁利诱,造成苏氏清名不保,先掌主动之权,到时人证在手,太皇太后也不能强辞夺理。   哪知小李非但毫无建树,太皇太后竟然也有防备,下达密旨直令虞沨押解戚氏归京,途中拒绝旁人审问。   这越发证明太皇太后“居心叵测”,贪恋监政之权而欲让君帝成为傀儡,天子咬牙切齿。   不过他并非计穷无策,只因陈相之谏,先期挑拨太皇太后与苏家反目,秦相破天荒的也表示了坚决赞成——只要太皇太后放弃苏氏,任由天子决断,他家七娘成为楚王正妃就有九成希望,至于卫国公府,到了深受天子忌惮又不被太皇太后所容的地步,倒台只是迟早,陈家想与黄氏母子勾结没有半分作用,而秦家有了楚王府这门姻亲,便是天子都得有所忌惮,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秦怀愚的盘算也不纯粹镜花水月,毕竟打压卫国公府已是不易,他以为天子收拾楚王更加艰难,再者,有秦家与楚王府祸福同当,天子越发不易成事,天子虽是女婿,更是君帝,秦怀愚也明白仅凭天子岳家这层身份还不足以权倾朝野,必须要拥有能掣肘帝权的实力,卫国公府是决计不会被秦家拉拢,再者天子也不允许秦家与苏家交近,唯有楚王,到底是宗室,天子就算有所忌惮,相对外臣仍旧“亲疏有别”,不会一昧打压,还当施以恩络,所以才会纵容秦家盘算楚王正妃之位。   待那些计划一一实施,太皇太后不足为惧,卫国公府又遭打压,虞沨即使重情,也得考虑荣辱存亡,倘若能与秦家结盟,才不致被天子恃机削权,秦怀愚压根不信虞沨会不知好歹,当初称誓不娶新妇,不过是以为卫国公府尚有威势,又知悉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认为不到险关罢了。   于是秦相早早交待长媳,若有接触子若的机会,千万叮嘱她要隐忍,不要妄为,苏氏归来虽为突然,也并非意外,一切仍在计划之中。   秦相心目当中,皇后连后位能保安稳都得倚靠家族,因而并不期望皇后能有什么助益,皇后的存在,也仅仅只是联络秦家与天子互相信任的纽带而已,这个时间还不太长,堪堪只在天子君权一统之前,待到那时,单凭皇后不足维持君臣情义——皇长子并非皇后亲出,迟早会以夭折收场,皇后无嗣,秦相哪会期望她能自保,也只有秦家成长为掣肘帝权的重族,才有望保住皇后在位。   所以没得家族知会的皇后就如此迫不及待起来。   旖景平安归来非但没让皇后忧虑,反而让这位大喜过望,当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皇后对旖景的跋扈长记在心,正恨苏氏“命短”,而自己不能泄愤——秦皇后起初倒想过在旖辰身上泄愤,于宫宴时对她极尽折辱,奈何旖辰实在木讷,对皇后的鄙夷置若无睹,对方没有怨愤之色,怨愤的倒成了皇后,但旖辰到底是宗室太妃,眼下又已守寡,只守着一双年幼的子女过活,皇后这么一刁难,倒被命妇们私下嘲笑狭隘,这话传到太后耳里,哪里能忍,拎了皇后一番斥责。   福太妃无礙大局,正如一个活死人,皇后屡屡刁难分明贻笑于人,莫说命妇们暗中鄙夷,太后都觉得丢脸。   皇后憋了一肚子火,这下好了,旖景送上门来,她哪会放过?   简直就是欣喜若狂,先祖总算庇佑,没让苏氏死得这么容易,且容她狠狠折辱再眼看其身败名裂,落得个宗谱除名被弃返家,这才算一血前耻。   因此皇后坐于上首,一边与正巧在今日入宫请安的长姐闲话,一边让人早早备好锦团,就等着旖景在上头匍匐稽首。   旖景被引入偏殿,一眼瞧见锦团,却视若不见,只是深深一个屈膝礼,停顿片息,见皇后没有客套地“免礼”,也就自己站直了,不过没有张狂到不请自坐的地步,而是站于一侧,只抬眸看了一眼毫无自觉的另一个客人,微微一笑。   仅仅只有个宜人品阶的秦氏大娘顿时脊梁一僵,她可不敢在堂堂亲王妃面前放肆,讪讪站了起来上前一福。   若说旖景的“视若不见”已让皇后丹田灼躁,自家长姐的谦卑更如火上添油,秦大娘子才是秦相的嫡长孙女,与皇后、子若一母同胞,故而自幼便受重视,由秦夫人亲自教导,并没有安排给无所是事的太夫人照管,可惜秦大娘子在太子妃的甄选上落败,年龄又不与其他皇子相近,当初秦怀愚又被金榕中压制,处心积虑也没将嫡长孙女嫁入权勋之族,只好婚配世宦,夫家当然也不容小觑,并且是长房长媳,秦大娘的翁爹当初也是六部尚书,却不料被金党算计,被罢官去职,后来秦相使出全身解数,好容易才为长孙女婿谋了个官位,直到眼下也只是个户部郎中。   秦大娘虽是家族嫡长,但远远不及皇后蛮横跋扈,尚且懂得礼仪规矩。   皇后却不体恤长姐的尴尬处境,一声冷笑长长地冲出鼻尖,目光有若锐刺:“苏妃,你被掳年余,难不成就忘了礼法不成?”   旖景一脸莫名:“娘娘所言何意?今日并非朝见,臣妾以家礼相见理所应当。”   旖景身为亲王妃,若非朝见须行肃拜大礼,往常只以家礼见之,皇后虽是母仪天下,但与旖景却是平辈,论宗室排行还是弟妇,当然“君臣有别”,旖景自是不能受皇后福礼,但她屈膝一福已为礼数,又不是叩见长辈,何需跪拜?   当然,倘若皇后问罪,即使堂堂亲王妃也必须跪地,不过旖景无罪可问,皇后莫可奈何。   皇后未必不明皇室礼仪,但她没想到自己暗示得这般明显,眼看大难临头的苏氏竟然仍旧不肯屈服。   倘若没有地上那方设好的锦团,旖景大约觉得伫在地上多少还是有些难堪,不过眼下她再没半点委屈,只笑衿衿的面向皇后,一别年余,当初的庆王妃已经母仪天下,不过行事依然没有半点长进,明明能占上风,却自己折腾得满腹怒火,王妃“小心翼翼”地揣测,娘娘该不会掀桌子撒泼吧?   “苏妃伶牙俐齿如故,这性情也还如当初。”皇后又是一声冷笑:“听说余孽皆为穷凶极恶之辈,苏妃落入贼手,想必是受了许多折磨。”   这话,就显然是在为问罪铺垫了。   旖景笑容不改:“若是落入余孽之手,臣妾万无生还之理,好在被戚氏及时解救。”   就只有这一句应付般的解释,王妃甚至没有闲情把那套说辞再复述一回。   “被救?据本宫所知,戚氏可是利用王妃要胁朝廷的罪大恶极,怎么据王妃说来,罪寇倒成了恩人。”   “这其中情由,早前太皇太后已经质询清楚,并有结断。”旖景依然语焉不详,但有一层意思却很明白,关于这事,皇后娘娘无权过问。   皇后虽说狭隘跋扈,但也没愚钝到听不懂言下之意的地步,她长眉高高一挑,眼中两道怒火:“怎么?本宫难道问不得你这事了?”   “娘娘要问,臣妾当然知无不言。”话虽如此,旖景却并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   偏殿里的气氛一时有若绷紧的琴弦,皇后盛怒,王妃静默,一旁袖手的秦大娘子却没忍住冷汗湿了衣襟,既担心皇后盛怒之余又做出收不了场的荒谬之行,又实在不愤苏妃如此高傲凌人,分明就是仗着太皇太后撑腰,不把皇后看在眼里。   不过秦大娘子到底是嫡长,虽因“生不逢时”,未能嫁得显贵,但相府对她还没彻底放弃,尤其是秦子若如今陷在楚王府,不能好比从前时常入宫劝谏皇后,这一重任就转到大娘子肩头,相比皇后,她更明白几分家族的盘算计划,深知这时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再者皇后就算追责,也不会伤及苏氏毫发,反而有可能被太皇太后斥责。   她这时,坚决不能火上添油。   是以她轻轻一笑,从中转寰:“皇后娘娘是挂心王妃安危,难免关切。”   旖景表示理解与感激:“臣妾一切安好,有劳娘娘关怀。”   就像没看见皇后那张被怒火烧得一阵青一阵红的面孔似的。   眼看不能逼得旖景服软,更不说落实她清白有失的罪名,皇后哪里心甘,更不愿赐坐,也没在意她家长姐不得不陪站,那蓄得长长的蔻甲刮过雕花扶柄,往掌心重重一掐,忍住了喝斥的话——长姐早前听她坚持诏见苏妃,就有劝诫,要让苏妃获罪并不容易,还得从长计议,她虽不以为然,但这时眼见旖景毫不犹豫就推了太皇太后挡箭,倒也明白不能急于一时。   嗓子里尽管灼灼如焚,皇后却也没再追问,转而问起子若:“我那七妹妹,眼下可还安好?”   别说旖景险些没忍住笑,秦大娘子也是面红耳赤,秦子若被楚王屡屡拒绝,不惜甘为侍妾,谁不知秦家已将她除族驱家,虽秦家有心散布子若“至情至性”的舆论,后来却依然被人诟病恬不知耻败坏家风,也就是楚王赴藩之后,这些议论才逐渐平息,皇后这时公然问起她来,岂非表明秦家是在惺惺作态,暗中支持七娘甘为侍妾之行?   她连忙解释:“子若任性妄为,父祖难免气恼,但家母终究不忍心,娘娘也是体恤家母慈心,这才关怀子若处境。”   王妃也不在意小小一个宜人总是插言,再度表示理解:“子若之行虽不被礼法所容,但到底与娘娘是血缘至亲,手足情份哪能说断就断,娘娘宽心,虽说子若因为不安,一再要求自食其力,到底是娇养长大的闺秀,王府哪会真让她行粗重之事,眼下只在针线房,也就是做些女红针凿的轻省活。”   别说皇后一下抓紧了扶柄,就连秦大娘子的脸色都不好看——好个苏妃,真敢把她们相府女儿当奴婢使唤!   但王妃显然不会顾及姐妹俩的心情,往下说道:“以臣妾看来,子若已生悔意,尤其对秦夫人甚是挂念,也曾哭诉是她不孝,累得母亲伤心……娘娘也该劝慰着秦相与右丞,再宽谅子若一回,容其归家,也不受为奴之屈。”   “苏妃,你若是真贤良,岂能不知七娘沦落此境甘受人言是为何因。”皇后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旖景只觉莫名:“子若是秦氏女儿,就算被家族所弃,也是她执迷之故,当初秦夫人苦求,王府才予子若栖身之地,臣妾实不知原来还有责任对之体谅,她非我家人,最多算是故旧,眼下虽自甘为婢,臣妾也未曾喝斥苛待,至于子若从前的想法,连秦相与右丞都视为奇辱不容,臣妾更不需理会子若之愿。”   旖景轻轻一叹:“娘娘,要说来,子若这般恣意妄为,确为不孝之行,实在有伤名门家声,也难怪秦相气恨,秦相为国之重臣,王府理应顾及相府名声,必不会真将子若当以侍妾,子若清白可保,待将来悔悟,亲自求罪于父祖,也许才能挽回一二。”   甘愿自辱那也是秦子若一厢情愿,堂堂亲王妃却要顾及家风,她家的门槛的确不低,不是任由人死乞白赖就能如愿,言下之意——皇后娘娘,你们秦家眼下太过无耻了,别说得你家妹子受了大多委屈一般。   ☆、第六百八十章 “顽劣”六郎,新妇投缳   皇后最终还是掀了桌子。   当然,那时旖景已经离开了坤仁宫——她与皇后针锋相对,明言秦氏七娘行事不端,辱及家风是为不孝悖逆,落得除族之罪实为咎由自取,楚王府根本无需体谅,并暗示秦家已是声名狼藉,有辱名门世宦之誉,绝非驱逐一个自讨其辱的秦子若就能保住家声,尤其是皇后娘娘眼下居然为自家妹子争取姬妾名份,足见秦子若之举是受家族纵容,恬不知耻者,断非子若一人。   旖景这态度,明显不愿再与秦家虚以委蛇,彻底断绝了皇后再用什么“贤良”的名义逼迫她容人。   不过王妃话说得有理有据,没有不敬之辞,甚至为秦家的声誉惋惜担忧起来,谏言皇后悬崖勒马,实为善意,以致让皇后竟一时找不到话训斥。   正在这时,淑妃严氏来了坤仁宫,笑笑地挽了旖景的手,声称将将去慈安宫问安,太皇太后让她请王妃去延禧宫小坐。   皇后眼睁睁地看着旖景扬场而去,再忍不住大发雷霆。   秦子若当初自愿为人侍妾,皇后气怒难忍,深恨妹妹不知廉耻二字损及家风,但后来秦夫人一番哭诉,皇后虽未消气,但想着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妹妹真成没名没份的侍妾,但她的手段,大概也只能找天子浑闹,力逼虞沨正式娶子若为正妃。   当然是没有结果的事。   天子怎会为了一个除族之女逼迫亲王,他对秦子若虽有期望,无非是利用她为耳目,探得显王父子动向,子若将来的荣辱,只能自凭手段,天子至始至终都没有插手太多的主意。   秦相心里明白这点,遂也叮嘱了秦夫人莫要轻举妄动,哪知皇后竟然在今日猝不及防地开口逼迫王妃“容人”,居然还被拒绝。   一旁的秦大娘子就算是个泥人,眼见家族胞妹被楚王妃批得一无是处,也难捺怒火,不过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不敢再火上浇油,那劝导的话却带着丝不满的情绪:“娘娘糊涂了,七妹哪真是为图姬妾之位?苏妃能不能容有什么要紧,今后她自身难保!娘娘那番话,未免让苏妃越发小看七妹。”   “本宫是听苏氏将七妹当作奴婢使唤,一时没忍住。”皇后也是沮丧不已:“我又怎甘让我秦氏女儿居于妾位?”   “娘娘还当克制急躁,隐忍一时,卫国公府势必为圣上不容,苏妃迟早会被皇室所弃,到时,娘娘再施恩于她单留她一条性命,还怕没有雪耻的时候。”秦大娘脸上一片冷沉,却盘算开来,稍后可得先回一趟娘家,叮嘱母亲立即看望七妹,就怕七妹一心只寄儿女私情,真被苏妃利用做出更失名节之事,苏妃势必会利用这个把柄打击秦家,让家族声誉受损。   没能争取楚王情愿之前,七妹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将来她若要成正妃,只有当苏妃被废、苏家势弱,祖父暗暗笼络楚王,让楚王心甘情愿求娶七妹为妃,并出面“说服”父祖宽谅七妹,接返家中再明媒正娶。   如此,才算万全之策,既争得楚王助势又能使声誉不伤。   又说旖景,只在淑妃那处稍坐片刻就告辞出宫,虞沨早在神武门外等候,紫盖檀车朱帘轻垂,夏柯与秋霜一左一右候在车畔,见旖景被卫昭送了出门,夏柯连忙挑帘,秋霜绕过来扶了旖景上车,两个丫鬟明知王爷在内,都没有跟进去的意图。   旖景眼看着虞沨靠着坐榻,手臂放在扶柄上,指尖闲闲下垂,似乎是睡了过去,眉心还轻轻蹙着。   她忽然就有些心慌,放轻步伐过去,身着的氅衣厚锦随着落坐难免磨擦出“悉嗦”的轻响,手掌却还不及覆上额头,却被疑似睡着的人准确握住,狭长的眼角缓缓睁开,目光依然清明。   依偎而坐,虞沨的手臂绕向妻子的纤腰,指尖磨梭在柔凉的锦带,微暖的唇角贴近幽香的发鬓:“如何?王妃有没受气。”   关于皇后的言行旖景懒得细诉,她感受着身边人缓长的鼻息,合掌触及,见他掌心并不森冷,那猝然的慌乱便慢慢平息,笑着说道:“估计皇后反被我气着了,好在淑妃来得及时,要不中宫真被我气得当场掀案也算罪过。”   却听悠悠一句:“太皇太后到底还顾及你。”   这话似乎带着些揶揄,有凉薄的味道,让旖景诧异地抬眸,便见虞沨清隽的长眉往内敛蹙着,眼底滑淌着暗晦的一抹计较,她有许多问题迫不及待,但也知道眼下还在皇城,有些话是不好在这出口的。   “先去卫国公府。”待耳畔渐有市坊喧闹之声,虞沨轻推了车窗嘱咐,不待旖景询问,便说起陈六郎的事。   六郎是陈参议嫡幼子,他上头的五郎正是安慧的夫婿。   陈参议共有四子,长子为元配所出,早已娶妻,可惜早逝,并未留下子嗣;五郎前头还有个庶子,也已娶妻;六郎是陈参议最小的儿子,原本就是监生,未待科举就擢选去了礼部观政,陈六郎绝非当年谢琦那样的纨绔,他顺利通过了考核,在先帝时就选入鸿胪寺任了主薄,虽只是八品,也算是前途光明。   在旖景的印象中,陈六郎虽然不算惊才绝艳,倒也是谦谦世家公子,并没有什么坏名,就越发不明白与陈参议素有芥蒂的太后为何起意撮合这位与六妹妹,并且太皇太后与虞沨的态度会这般严慎。   “是你被掳后才闹出的事。”虞沨揉着眉头:“竟还关系到一桩旧案,你可还记得红衣?”   旖景当然记得,她当初处心积虑要败坏虞灏西的声誉,就是察得他是红衣姑娘的入幕之宾,安排了一场“捉奸”,却被虞灏西捏住了把柄,才有了后来的纠葛,不过红衣自从被虞灏西赎身安置在外,旖景就再没关注。   “大君当年是为陈六郎赎了红衣。”虞沨只说一句。   旖景恍然:“红衣定是大君的耳目。”   虞沨颔首:“大君远走西梁,这位红衣也不知所踪,陈六郎应是对她实心爱慕,为此大张旗鼓地好一番搜寻,四处托人,因为无果,六郎日日买醉痛心不已……陈参议这才得知儿子竟然在外头养着外室,还是个伎子,并且居然为了个伎子酗上了酒,大是恼怒,替他请了病假,禁步在家,后来先帝驾崩,国丧之后,陈参议雷厉风行替六郎寻了门亲事,因为今上登基,陈家水涨船高,虽说六郎蓄养外室的传闻不径而走,论来也是年少轻狂时的事,倒也无伤大雅,还是有不少勋望之族看好这门亲事。”   旖景挑眉:“这么说陈六郎是娶过妻的?”   “定的也是世宦闺秀,陈参议生怕六郎做出荒谬之事,婚期就定在远庆十年七月。”   四月才许官宦贵族婚嫁,陈参议在短短三月间就为儿子定了婚期,也的确雷厉风行。   “新婚当晚,新妇却悬梁自尽。”   旖景:!!!   “事情闹成这般,陈家也遮掩不住,外头的人也渐渐听闻风传,原是陈六郎对红衣念念难忘,拒绝娶妻,被陈参议痛打了一场,七月时逼着他迎亲,哪知洞房那晚,陈六郎竟逼着新妇穿着红衣的旧衣起舞,新妇不堪受辱,投缳自尽,这官司险些打到御前去,自然闹得街知巷闻。”   旖景冷笑:“我算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要挑拨太皇太后与祖母生隙,祖母怎容六妹妹嫁给这么个人?”   “这也许才是第一步,单凭此事,还不至于让卫国公府同慈安宫反目。”虞沨揉着眉头:“我编造出个‘神秘人’来,就是为了让太皇太后明白圣上必不容你,圣上虽与你被掳无干,不过事先他也确有意动掳你在手在万不得已时争取禁军逼宫夺位,再兼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圣上对之与卫国公府更为忌惮,天子纵容秦家一系列作为,又重用黄陶以谋暗暗削弱岳丈掌军之权,用心如何已是昭然若揭。”   “太皇太后却有意忽视‘神秘人’,其实也在我意料之中。”虞沨短短地叹了一声:“圣上毕竟是她的亲孙子,又有先帝属意,不到万不得已,太皇太后不会生废位另立之心。”   旖景默然,这才体会到虞沨刚才凉薄揶揄的语意,果然就听他说道。   “太皇太后信得过祖母与岳丈,信得过卫国公府,却信不过父王与我。”虞沨微微收紧指掌:“是以,她就算为了笼络苏家,会保全你的性命,未必就乐见苏、楚两府依然还是姻亲,更不可能单单为了你的缘故,就追责天子。”   “我一旦妥协,势必会更引太皇太后忌惮,所以,她这时仍在迟疑,会否力保你王妃之位,应当会看我的应对。”虞沨摇头:“分寸之间,要正当火候,太皇太后未必不知一旦她力保你我,便要与圣上激化矛盾,我猜,太皇太后乐见其成的是,我能遵守誓言,就算甘愿从宗室除名,就此成为庶民,也不愿妥协停妻另娶。”   “这么一来,你我岂不就成了任人鱼肉?”旖景垂眸。   “也许太皇太后会允诺,咱们若有子嗣,将来再袭楚王权位。”虞沨轻轻一笑:“待得那时,陈、秦两家已除,又是崭新朝局,楚王府未必会保有重权在握。”   眼下的局势是天子忌惮卫国公府,但太皇太后忌惮的却是楚王一系,他们是宗室,又有兵权,更被众多勋贵旧部遵奉,不过虞沨若自弃王爵,当然不可能再揽权自重,而卫国公府也才会一心一意地辅佐天家。   但太皇太后不会对旖景不利,否则就会与大长公主生隙,卫国公府不愿助益,她纵有监政之权,也实难根除陈、秦外戚争权。   “我虽想闲云野鹤,却不容任人鱼肉,旖景,不需担心,我不会自弃爵位。”虞沨明知旖景不会眼看着他为她弃权弃爵,成为不能自保的庶民,干脆打消旖景的顾虑:“圣上已有行动,太皇太后迟早会明白,圣上顾忌者绝非仅只卫国公府,她与严家更是关键,太皇太后虽怀慈爱之心,圣上却早生违逆之意,祖孙之间不能相容,迟早会兵戈相向。”   “可要打消太皇主后的忌惮并不容易。”虞沨轻叹:“因为她更要顾虑的是将来,倘若必须与圣上你死我活,那么由谁来继承帝位,我猜测,圣上虽有遗命,却非决断,而太皇太后应当更会乐见幼帝继位,这便势必要牵涉辅政之臣,是以,苏、楚两府不能维持姻亲。”   太皇太后想必也明白,要行军制改革势必得依仗苏、楚两府鼎力支持,但这两家若为姻亲,也许会导致将来两家携力而权倾朝野威胁帝权。   先帝虽将帝位传予庆王,但仍有不安,担心庆王重用外戚导致争权乱政,才将监政之权交由太皇太后,倘若庆王执迷不悟,势必会行非常之事,先帝应当不会愿意将帝位交由幼童,他较为属意的也只有辽王。   但先帝应当也明白,他一旦故逝,遗命作用十分有限,因为总不能公开他早对继位之帝有所忌防,而授意太皇太后可废位另立,倘若天子被废,继位者只能由太皇太后重新择定。   辽王非嫡非长,前面还有六、七两个皇嗣,别说继位有失名正言顺,也难保他不会对太皇太后监政之权有所抵触,对于太皇太后而言,辅佐一个幼帝似乎更为稳妥。   “皇长孙……”旖景悠悠吐出三字。   “你我心知肚明,皇长孙并非秦后所出,区区妓子血脉,怎容他位及九五?一旦揭破,那么……”虞沨缄默一阵,又再说道:“所以旖景,我想先问问二嫂的主意,她未必愿意将顺哥儿推至风口浪尖。”   谋定才能后动,虞沨认为只有先确定将来辅佐的人选,才能步步为营。   ☆、第六百八十一章 隔扇有耳,贪欲显明   临窗设置的金丝楠木矮案上,树影瑟瑟,秋阳烁烁,堆案一尺高的黄皮邸抄前,青丝垂肩的少女微微垂着面孔,指尖眉梢各染光晕,淡彤底色的长裙笼了脚踝,裙边舒展的卷草纹也落下瑟烁的阳影。她似乎极为用心的看阅,总得长长一刻后,才轻轻翻过书页,时而口中还念念有辞,叨念着邸抄上的人名与职衔。   茶室里陈设异常简单,除了这一方小案,也就只有一列矮架,上头并没有搁置女儿家喜欢的玉器摆件、珊瑚雕饰,而是码着高矮不均的书册,甚至连梅瓶赏樽都不见,唯一称得上装饰而非实用的器物,大约也就只有壁角那架绿檀木根雕。   室内没有薰香,蔓蕴着的是淡淡的茶息,以及随着时急时缓的西风卷入时浓时淡的玉桂浮香。   正是谧静的午后,却忽而随着竹帘一卷,少女轻灵的笑谈声扰乱了一室幽寂。   七娘、八娘两个携手入内,见六娘微有不满地扭头看来,七娘推了一把婢女小篆:“就说让你先通禀一声,你偏说无礙,可不就扰了六姐用功。”   六娘却当看清是自家姐妹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和,站了起来,先冲小篆交待一声“上茶”,便将两个妹妹往茵席上让,这茶室并没有坐椅,地台上铺设着茵席,似乎极其随意地扔着几个素面杏红的锦垫。   七娘却看了一眼几案上尚且摊开的书册,目光一触到好些乏味的字句以及密密的人名儿,乌秀的眉头就蹙了起来:“自打八妹妹不再沉迷于诗词,她就在家事帐薄上一昧用心,回回去她屋子里,都是满耳的算盘声儿,来六姐这儿,十有八九也见你埋首在邸抄里,就我一个被你们衬托得越发游手好闲,得了阿爹阿娘不少数落。”   一边合了那书册随手一抛:“我爹常拿六姐教导我,奈何我一看这邸抄上枯躁的人名儿,就忍不住头晕眼花,都是不认识的人,管他升迁降职调任何干。”   六娘似乎并没有辩解的想法,却也没在意七娘把她的“爱好”从案几上甩开,八娘便担忧七姐姐这打趣的话没得回应难堪,小心地拉了七娘坐下:“三叔与三婶最是宽和,哪里会约束七姐,再者七姐爱好的是骑射,恰投了祖母的心意,回回说起,直赞七姐就像小姑姑当年,我与六姐多少沉闷。”   “我爹自从有了闲睱,不用日日去宫里当值,却也不像幼时那般时常指教我的剑术,最近就爱与六姐说话,我这是吃六姐的醋呢。”七娘笑道,却没有半点气恼的模样,那眉梢轻轻一挑:“六姐,我们可不是故意来扰你清静,是听说五姐夫正与我爹在书房议事,我有心要去听听墙角,却被丫鬟们阻挡在外,阿爹历来就赏识六姐,拉着你一同去,说不定就准了我们进去,这要算来,咱们可有整两年没同五姐夫切磋棋艺,我自认有些长进,就等着机会检验。”   “五姐与五姐夫不是今日入宫,怎么五姐夫这会就来拜会三叔?”六娘这才说话。   七娘与八娘两个自然不知就理,她们俩甚至不知旖景正在远瑛堂,七娘便冲八娘又挑了一下眉梢:“八妹妹,你可输了我一局,我就说,一旦让六妹妹知道五姐夫来访,便能让这闷葫芦开口,如何?”又用手背掩着嘴一笑:“六姐,祖母与我娘这段时日可没少为你的婚事犯难,这京都才子虽多,但与五姐夫并肩者就屈指可数了,六姐比着沙汀客之才择婿,真不知到何年何月。”   三个少女早已及笄,因为大长公主不欲让她们早嫁,婚事有所拖延,这时年岁最小的八娘都已快满十七,除了六娘以外,底下两个的姻缘反而率先有了眉目,这时不当外人,姐妹之间趣言也就渐渐“胆大”,七娘又历来跳脱,不比得那些矜持娇羞的闺阁,于是打趣起六娘来毫无压力。   难得的是六娘今日也没有好比从前般不理不踩,黑幽幽的眼睛直盯向七娘,神色似乎严肃,却说了一句:“我也听祖母说起,两位妹妹姻缘已定,想必你们对未来夫婿都是满意的,心里难免着急起来,这是暗示我挡了你们六礼告成吧,实在过意不去,妹妹们多担待。”说着话,就真起身一福。   七娘固然瞪目,无辜“躺枪”的八娘更是羞红了脸,一把拉了七娘起来,倾身去扶六娘,一时不知是该分辩还是该嗔怪,就见六娘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这才回过神来对方也是在打趣,跺脚连连:“六姐反驳七姐也就罢了,谁叫她口不择言,却连我也受了波及,真真冤枉。”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通,不知怎的就成了七娘与八娘互相打趣,六娘反倒又倚着窗望向开得正好的玉桂发起怔来,也不知脑子里盘算着什么,柯枝漏下的光照渗入眼底,就像照进幽深的寒潭,被那漆幽吞噬,仔细地看,也只有一点恍惚明灭在深处。   “六姐,好容易能堵五姐夫一个正着,不如……”七娘是想再提对弈的事,她以为最迫不及待的应是六娘才对。   六娘趁着她的拉扯站了起来,却微蹙着眉头说道:“五姐与姐夫昨日才回京都,今日又来拜访,定有正事,咱们不好去打扰三叔与五姐夫说话,五姐应当也在远瑛堂,莫如咱们见上一见。”   七娘稍怔,便是一笑:“我倒忽视了,对呀,五姐姐今日应诏入宫,应是与姐夫同行。”   姐妹三人往远瑛堂的途中正遇玲珑,却是大长公主让她来请六娘。   眼瞧着六娘与玲珑转过长廊,七娘这才对八娘说道:“单叫六姐,兴许就是姻缘一事,八妹妹,我怎么觉得这事非同一般,六姐虽说寡言,但一贯就有自己的主意,往常出席请宴,六姐若不耐烦都是直言推拒,但这回姻缘大事,祖母问她属意她却缄口不言,只说凭长辈作主,未免怪异。”   八娘显然还不习惯堂而皇之地议论姐妹的姻缘,嗫嚅说道:“原本姻缘一事,就该由长辈作主,六姐这也是循礼。”   七娘却摇了摇头,满肚子官司地携着八娘转身。   六娘随同玲珑进了远瑛堂,却没见着大长公主的面,也未像寻常般直接进入正房,而是走的侧门,带去茶室东侧的隔扇后,她正自孤疑,就见旖景坐在靠着隔扇的圈椅里,手里捧着个盖碗,眉头正蹙,当见她推门而入才露出笑脸来。   “五姐。”六娘上前一福,膝盖刚刚一屈就被旖景扶了起来。   昨日六娘虽去了对门王府,也与旖景见着了面,姐妹俩却还未有谈心的机会,这时六娘正斟酌着词句打算直言心底隐藏了好一阵子的不安,却被旖景示意“莫要作声”,六娘未免更加疑惑,照着旖景的样子捧着温温的茶水品啜,坐了不过一刻,就听见隔扇那边传来生母黄氏问安的声音,与祖母淡淡一声“不敢当”。   六娘眉心刚刚一蹙,旖景就覆掌上来,清澈澈的一双瞳仁似乎含着怜惜之意,稍微用力地握住了六娘的手。   大长公主虽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待黄氏不冷不热,不过也没有存心给她难堪,这句“不敢当”说得冷沉而淡漠,必定是让黄氏有些惊慌,隔扇那头沉寂稍长。   六娘微侧了身子看向隔扇上的黛绿薄纱,依稀能见生母讪讪立于一旁的身影。   “黄氏,你可知错?”大长公主的语气更是冷沉,话音落时,传来的是瓷盏叩在茶托的一声轻脆。   这一阵沉寂更长。   “看来,你这是铁了心的顽固不化了。”说话的仍是大长公主:“我问你,风儿的庚贴怎么去了太后手中,还说什么已与国公府达成互愿,要赐婚风儿与陈六郎?”   旖景甚是担心的看向六娘,陈六郎闹出的荒唐事已是街知巷闻,闺阁女子也都知道他的底细,论及锦阳,大概也就只有旖景是今日才知,六娘必是晓得的,刚才大长公主听闻此事便是勃然大怒,当然不肯让六娘嫁去陈家,又坚持要让六娘旁听黄氏的居心叵测,旖景这是担心六娘难过。   六娘是黄氏的亲生女儿,眼下却被生母利用,借她的终身大事谋求权势,全不在意六娘的幸福美满,换作何人,也会寒心,伤心难过只怕不能避免。   但旖景并没有在六娘眉眼间发现震惊或者怒痛,那眉心虽然蹙得更紧,却只有疑惑与计较显现。   便听隔扇那头说道:“妾身确是将风儿的庚帖交给了陈家,这原也是陈夫人频频登门与妾身商议,后来又有太后诏见,妾身虽知此事不应瞒着母亲与国公爷,但风儿始终是妾身亲出,婚事上妾身也能作主。”   竟是这般强横的态度,看来黄氏已经不打算再维持“贤良”的嘴脸了。   又听她说道:“此事本是太后属意,妾身也明白六郎从前甚是荒唐,母亲与国公爷势必不会赞同,不过眼下圣上对卫国公府已是诸多忌惮,二叔与三叔眼下已形如赋闲,倘若国公爷再为六娘的事激怒太后,妾身实在担心……”   字字句句,她都是为家族打算。   旖景指掌微重,感觉到的却是六娘反手一握,抬眸时,见到一张风平浪静的面容,似乎连疑惑与计较都烟消云散,甚至唇角轻卷,那笑意虽未达眼底,竟也没有任何讽刺哀怨。   “我苏家什么时候要靠委屈子孙保有荣华,荣辱安危也轮不到你来操心。”大长公主显然怒急,语气却更为淡漠。   “妾身是朝廷御封国公夫人,自是要为家族尽心竭力。”黄氏竟也针锋相对:“母亲与国公爷若当真不赞成这门姻缘,也可向太后说明,太后只要不再追究,陈家也不会强求。”   听到这里,旖景心里十分郁堵,虽知道这事并不由黄氏作主,不过也难捺愤怒。   六娘也忽然起身,正当旖景以为她要推开隔扇时,却见她移步往外。   雕门敞开,秋阳照入槛内,在青砖上刺刺一道亮炙,六娘迈槛而出,肩脊挺直,人却站定在一株忍冬下。   旖景紧随其后,这才唤了一声“六妹妹”,却不知如何规劝。   “大姐姐与五姐姐也早看出母亲的心思了吧。”六娘却笑,淡淡噙在唇角。   一个“也”字,含义甚多。   但那是她的生母,即使明知生母有叵测之心,疏远与漠视也没有那般轻易。   “我只是不明,我嫁不嫁陈六郎,于母亲而言有何好处?我看邸抄,这段时间,陈参议好些知交同僚都被圣上调离要职,难道陈参议与太后其实不和?我问三叔,他不愿告诉我,五姐姐……”六娘深吸口气:“我若没料错,圣上势必不愿卫国公府与楚王府维持姻亲,你虽然平安归来,将来或许还有险恶。”   六娘的冷静让旖景忧虑,她几经迟疑,抬手轻轻抚了一把六娘的发鬓:“你猜得不错,但这些事不需你担心,六妹妹,长辈们决不会任由太后胁迫。”   “祖母为我打算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六娘握住旖景的手,笑意更深:“我不担心,我们卫国公府当然不会受人胁迫。”   ☆、第六百八十二章 顺哥护母,旖辰决断   大长公主自打听说太后与陈家盘算上她家孙女儿,并且黄氏这个亲妈二话不说就上赶讨好,全不在意六娘的将来,一口气堵得嗓眼闷灼,但黄氏的针锋相对实际却并没让大长公主更添怒火,她本就不耐虚伪矫情,更加厌烦故作贤良实怀险恶的作为,黄氏这回拉下假面,也算就此痛快。   让六娘旁听黄氏的利欲熏心,自然是为将来清算准备,六娘与三郎是黄氏亲出,以往黄氏表面上又“贤良慈孝”,倘若不让两个孩子了解生母的真面目,就担心他们会为母不平,反而与家人生怨,不利家族和睦。   这也是大长公主一直容忍黄氏的最大原因,否则就算黄氏无犯七出,大长公主也不愿行阴私害命之事,找个由头将黄氏禁于别苑依然不难。   待得黄氏贪婪愈增,再有恶行,有了确实罪证,处理她也就成了水到渠成。   不过大长公主再怎么容让,也不会真拿六娘的姻缘大事做为打击黄氏的手段,于是次日,大长公主便递了牌子入宫,懒得与太后理论,而直接找上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当然也料到大长公主会有这迫不及待的一行,实际上她已经暗暗鄙夷了太后一番。   当谁不知道这其中陷井?太后与陈家是何用意昭然若揭!   而这日清早,大长公主赶到慈安宫之前,太皇太后就先诏见了陈夫人,也即陈六郎的生母。   陈夫人好一番恳切之辞——事实上她起初听太后提起六郎的婚事,颇多戒备,但一听属意之人是苏氏六娘,陈夫人难免心跳急促,当年中秋宴,苏氏六娘为韦明玉辩护,陈夫人在场目睹,甚喜六娘的仪态气度,那时也动心为六郎求娶,可自知卫国公府势大权重,当初陈家又是庆王党,卫国公势必不肯联姻。   更别说六郎后来闹出了丑事,搞得沸沸扬扬,闺阁们谈之色变,陈夫人哪还敢奢想苏氏嫡女。   可太后这时提来,陈夫人又有所动心。   卫国公颇遭天子忌惮,而太皇太后又正笼络他们长房,眼下之势,倘若能与卫国公结为姻亲,于双方皆为有益。   于是她也就睁眼闭眼,任凭太后与黄氏“暗通款曲”,直到太皇太后插手的地步,才跪地恳求。   太皇太后虽也体谅陈夫人爱子之心,却并未将话说定,只称这姻缘一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不能勉强,否则秦晋之好不成,反而成了势如水火。   于是大长公主在慈安宫先就听了太皇太后为陈六郎转寰的一番“好话”。   “六郎也不是一无是处,不过是因为被外头的美色迷心,一时糊涂罢了,简氏投缳的事也不那么简单,中间是有人挑拨,当然,六郎势必是有大部责任,那事一出,他也懊悔不已,自己个儿跑去简家门前跪着,挨了一场好打……至此之后,也没再酗酒,老老实实地复职,用心在政务,我知道上元你看人看事自有见解,不依那人云亦云,就想着你能慎重考虑……”   不过眼见着大长公主余怒难消,态度始终抵触,太皇太后也长叹一声:“上元深知衷家,一贯不喜强人所难,更何况是对你,陈六郎那事也的确荒谬,还牵涉简家女儿一条性命,唉,你既不乐意,这些话就当我没说,这事我若不开口,太后的婚也赐不下去。”   太后与陈家以为太皇太后为了笼络陈参议会强逼大长公主,实在是小看了这位的城府,太后那点子手段还难让太皇太后入眼,但她计较的是,这后头有没天子的纵容抑或根本就是天子的主意。   但太皇太后这么一袖手旁观,太后还真不能强行赐婚,倘若如此,也就不能造成慈安宫与大长公主的隔阂,太后又不是真关注陈六郎的姻缘,哪甘绕上自己让长兄得益?这么一来,她反而成了进退两难,唯有诏见陈夫人,暗示她大长公主不愿,太皇太后又在后支持,这事莫可奈何。   陈夫人是真为儿子的姻缘着急上火,心里未免就对太皇太后多有埋怨。   夜间对陈参议吹起了枕头风。   陈参议虽也期望与卫国公府联姻,当然比妇人更加冷静,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事不能蛮干,否则就是中了寿康宫的圈套,姻缘之事的确不能强求,想起简家,我也懊悔不已,那时就不该操之过急,应该等六郎自己明白过来,强逼之下,事情才闹得不能收场,眼下六郎声名狼藉,莫说大长公主看不上眼,但凡爱惜女儿的家族也不会情愿,可想到与只图权势之家联姻……”   陈六郎名声是毁了,但他到底是男子,世俗对之仍然宽容,兼着陈家眼下是皇亲国戚,还是不少图势之族乐意牺牲个女儿联姻,但这些家族本身势弱,门风也有所欠缺,陈参议嫡长子早逝,次子是庶出,他原本看重三儿子五郎,当初才力图与宗室联姻,打算为嫡次子娶个娘家强势的正妻,将来也能撑起长房当家主母的架子,哪知五郎岳家虞栋闹得个满门灭绝,还被宗室除名,安慧本身颇多不足,实在让陈参议灰心,若非万不得已,固然不愿为六郎草率结亲,六郎将来的妻子很有可能是他长房的当家主母,自然最好是名门嫡女。   那时仓促间结亲的简家,门风上陈参议本就不大满意,可想到六郎的行事也正让人挑剔,家风严谨的门第势必不会接受,他又实在担心那个什么红衣突然找了回来,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儿子再与之纠葛不清,这才退了一步,岂知又让事情更一步恶化,陈参议也悔之不迭。   “简氏那事要论来也不能全怪六郎……”陈夫人哽咽。   却被陈参议肃然打断:“就是六郎的错,若非他有意折辱,简氏哪至于自尽?好在六郎经此一事自己也有悔悟,再没自暴自弃,也没再寻那伎子,不过我看他神情郁郁,这心结只怕一时难以解开。”   “正是如此,是以才要替六郎寻个大度明智的伴侣,否则将来又怕闹出不睦,那黄氏虽是个奉迎讨好的人,多少让人看不上,可看看卫国公府几个出嫁的嫡女,就连二夫人养的那两个也不差,苏氏六娘虽不似楚王妃的才名,可妾身实喜她的稳重智慧。”   陈参议长叹:“国公府六娘自是好的,可夫人想想,便是六郎闹出那事之前,说不定都高攀不上,更不论眼下……你若定是要试,我也只有一条主意,除非大长公主改变心意,夫人仔细想想有谁才能影响大长公主。”   足以影响大长公主决断之人压根没把心思浪费在陈家这一桩事上,当大长公主雷厉风行入宫搅扰黄氏计划的时候,旖景正遣了王府的车與去请长姐旖辰“交心”。   这才十月,秋阳正艳,关睢苑的梅林未到含苞,缤纷叶落,枝梢驳举,景致微显萧瑟。   林中一处并不甚宽敞的茶室,四壁轩窗敞开,站得稍远的婢女轻易就能看清隔案对坐的主宾,当然听不见话语。   几个大丫鬟得了叮嘱,分散于茶室四处,谨防有人不长眼地干扰了主子待客。   顺哥儿与欣安今日都没随着福太妃过府,夏柯念叨起来多少有些遗憾。   “小王爷活泼好动,小郡主又是那样趣至,倘若今日来了,咱们王妃定会欢喜。”想着晓晓尚在西梁,王妃却忍不住动手做起了衣裳鞋袜,又常常拿着针线就发起呆来,夏柯暗暗一叹。   “小郡主这时性情还不显,小王爷可不好惹。”秋霜却说道:“我也是听祝嬷嬷提起,今年宫里的芳林宴,皇后与几个命妇用言语折辱福太妃,福太妃历来就不是个多事人,只当没听见,小王爷却瞧出母亲受了欺侮,一杯茶就倒在了其中一个命妇脸上,皇后恼怒,打了小王爷一巴掌,却被小王爷扯歪了发髻,场面乱成一团,小王爷硬是护着福太妃连指头都没挨着一下,好笑的是皇后,母仪天下之尊,却与小王爷动上了手,还占了个先动手的无理,亏她还口口声声要将小王爷治罪,后来惊动了太皇太后、太后两位,狠狠斥责了皇后一番,就连圣上看她都没好脸。”   夏柯才归故国,还没听说过大隆史上空前绝后这位奇葩皇后的惊人事迹,不过并不觉得惊异:“皇后从前就是个那样的性情,论是怎么荒谬也在预料。”   却看向茶室里头,喃喃说道:“王妃今日专程请福太妃来,难得的是王爷竟也陪坐说话,看这情形,似乎是在谈什么要紧事。”   茶室里,旖景与旖辰并肩,虞沨与姐妹俩隔案。   夏柯只见旖辰双手抓在案沿,身子微微前倾,正疑惑着福太妃似乎有些激动,她却因为距离,并没有看清旖辰这时已是双目泛红,而旖景正欲掏出袖子里笼好的锦帕。   夏柯也就是远远一眼,并没有再继续“窥视”。   隔不多久,却见门房处的一个媳妇疾步往这边行来,听她禀报道:“秦夫人来了,说要拜会王妃。”   “秦夫人应当是要探望子若,劳烦婶子安排着领她过去,知会一声,王妃这儿不得空,请秦夫人自便。”一桩小事,夏柯完全可以自作主张。   未几,却见旖景携着旖辰的手走了出来,一路低低说着话,夏柯与秋霜避去一旁,两人这么一垂眸,也都没发现旖辰眼中泪意,只跟在数步之外送出关睢苑时,依稀听见福太妃似乎喃喃自语的重复:“我得考虑,这事我得好好考虑……”   夏柯只觉那低语里有丝莫名的情绪,然后是自家王妃似乎带着叹息地劝慰:“不急在一时一日,姐姐慎思。”   待送了福太妃登车,夏柯才随王妃返回梅林,又有人禀报,说着秦夫人已经见过了她家闺女,又问王妃是否有了空闲。   旖景也没问秦夫人什么时候来的,远远地看了一眼仍在茶舍里据案沉思的虞沨,让人把秦夫人请去东苑的花厅,竟是不愿在关睢苑待客。   夏柯刚刚安排好茶水,受了旖景的示意退出花厅,老远竟见福太妃去而复返,并没有乘坐府里的肩與,只带着两个丫鬟径直又进了关睢苑。   夏柯越发觉得福太妃今日的行止大不寻常。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又生对策,婚事仍悬   “夫人客套了。”   旖景唇角噙笑,双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膝盖上,目光看向坐在下首的秦夫人,报以她长长一篇谦词就只有这五字,俨然上位者对下的姿态,却仍是雍容大度的,不带刁蛮跋扈的,不过这姿态却让秦夫人心里五味杂陈,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甘与怨愤占据极大份量。   但这时,她只能维持谦恭与感怀,态度上不能有任何不敬,只好复以言辞交锋:“子若当时那般处境,妾身也实属痛心,但终不忍见她无处栖身,多得老王妃心善,眼下又有王妃宽容,是以虽知王妃忙劳,妾身也势必当面一谢才合礼数。”   听着字字感激,但最终“礼数”二字却说明了问题所在,秦夫人是不甘她这番登门却不受正主接待,由个门房领着去下人房与闺女碰面,楚王妃这分明是不把她当身有诰命的朝廷命妇礼待,俨然视为府中奴婢的亲属。   “原本这回返京,不欲让子若跟着奔波,哪知她哭求想见夫人,我可怜她因为一时执迷而与家人骨肉离散,便答应了子若随时可见夫人,夫人不需有任何不安,今后要见子若皆可自便。”旖景就像没听懂秦夫人言下之意似的,这话几乎明言不会以宾客之仪礼待——你就是我府上婢女的亲属,让你们时时见面也属施恩,还想让我将你当作贵客款待?秦夫人,你想多了。   旖景目光轻睨,见秦夫人笑容不减,也随之弯了弯唇角——果然皇后不是这位教养出来的,倘若皇后有她母亲五成涵养,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多笑话。   “妾身今日拜访,除了与子若相见以外,更有要事,是为皇后娘娘昨日言行致歉,娘娘一贯爱护子若,为了她的事气恨了一场,到底不愿子若……这仅是娘娘关心则乱,还请王妃宽恕。”秦夫人忽而肃颜,态度更显谦恭:“王妃昨日之言不无道理,妾身更怀感激,子若这时确已生懊悔之心,但家中尊长一时余怒难消,妾身还需时日求情转寰。”   原来是为这事……旖景只消动动指尖也能明白秦氏满门在担忧什么,无非是行出不知廉耻之事还在意声誉二字罢了,当初秦子若“甘为侍妾”,秦相将其除族驱家,一副“大义凛然”“痛心疾首”的清正风骨,可这时王妃平安归来,皇后却立即逼迫旖景给子若“名份”,倘若旖景真顺水推舟,给秦子若开脸盘发,先定了她诸如通房侍妾的地位,却张扬开去不得已——皇后娘娘有令,臣妾不敢不遵。   这么一来,秦家煞费苦心树起的“牌坊”无疑就成了笑话,连天子也得跟着一齐丢脸。   秦夫人真是过虑了,楚王妃再是不耻秦家的言行,也不愿搭上她家王爷的清誉,给自己活添一块鱼骨在喉。   不过秦夫人这话里还有别的陷井,旖景当然得绕过。   “夫人言重了,皇后娘娘确因与子若手足情深,一时急切,也是人之常情。”言下之意,堂堂皇后的言行可不该你一个右丞夫人断定是非,固然夫人不够资格待皇后致歉,我这王妃就更担不得“宽恕”二字。   苏妃果然不好对付,难怪连子若在她手里也难占到便宜,更别说皇后屡屡受挫,秦夫人心头的愤怒再涨高一层,唇角的笑容就有些颤颤危危,她一抬眼,却见旖景已经举盏在手,知道这是送客之意。   当角门外登與之后,秦夫人总算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掌心将案沿扣得死紧,脸上一片青苍。   过去,秦夫人虽知家中男人们筹谋着要把庆王推上帝位,可她本身却从未想过要与苏王妃敌对,不将人当作对手,也就没太关注,就算秦子若做出那等石破惊天的事,秦夫人也且以为苏妃不能安好,并非子若障碍。   但昨日她亲耳听闻长女细诉苏妃那些不屑鄙夷之辞,今日也亲眼瞧见子若为婢,当然免不得心生怨愤。   她气恼过子若痴迷不悟,更怨恨秦家的男人们不择手段,她甚至想到当年她的祖母是怎么反对与秦家联姻——秦家是东明之臣,却行逆君之事,说什么为苍生黎民计,无非是粉饰脸面而已,哀帝无道,东明还有宗室,秦家若是忠良,何不立东明宗室为帝,也能起到抚民安政,秦家无非是眼见楚州军已逼近京都,实不愿放弃权势,他家也算东明皇亲国戚,说白了就是畏惧江山易主被新帝清算,荣华富贵不保,这才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先一步弑君投诚!这般人家,不忠不义,根子上就已腐蚀,原为世族名门不耻!   可笑的是那些将“忠孝仁义”“家族声望”奉为至上的男人们,那些用“礼义廉耻”“贤良贞德”严格要求妇人的男人们,一旦触及权势富贵,自己却将德品踩在脚下。   她的父祖,又何尝听进过祖母的劝告?   祖母明智,秦家早从根子上就坏了。   可是她这时又怎能独自清高?她不能眼见女儿被辱,所以,即使明知是条寡廉鲜耻的道路,也只有闭着眼踩上去。   秦家是她的家族,苏家与楚王妃才是她的敌人。   让秦夫人略感安慰的是,她被苏妃折辱践踏的小女儿并没愤怒不甘,出乎意外的冷静自持,一句话就抚慰了她的忧虑——母亲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秦子若所图自然不是甘居人下,那时“甘为侍妾”是情非得已之举,让秦子若豁出声名背水一战的原因是上头没有苏妃这个正室逼压,她很清醒,眼下若真坐实“侍妾”之名,无疑永难翻身,一生一世都会背着寡廉鲜耻的名声,连累家族事小,重要的是有了皇后插手逼胁,楚王也会对她记恨不放,再不敢期心上人的爱重。   所以她宁愿受辱,为奴为婢,隐忍到柳暗花明的时候。   女儿的清醒与冷静安抚了秦夫人,然后她反过来安慰子若——你的父祖并没想过真正放弃你,他们已有对策。   便将陈家出头,挑唆慈安宫与大长公主生隙,进而使两家结仇的计策细细道来。   “没有太皇太后力保,苏妃势必会被皇室废弃。”   秦子若听后,并未喜形于色,深思一刻才道:“这计策虽好,但陈家与太后将慈安宫想得太简单,单为一个陈六郎,太皇太后绝不会为难大长公主。”   果然,秦夫人这日探访了子若才刚回府,就听长女细诉宫里传出的话——今日陈夫人与大长公主先后去了慈安宫,陈夫人神色不愉,大长公主去时虽有薄怒,归时却神平气和。   “果然被你七妹说中。”秦夫人深深蹙眉:“子若猜测,凭太皇太后的城府,应当是从中劝和,陈参议也不是狂妄人,明知他儿子是个什么情况,总不敢要胁强迫大长公主下嫁嫡孙女,但陈家若是就此妥协,后来的计划更加艰难。”   人与人之间的仇怨与怀疑不会凭空滋生,总得要先埋种子,才能施肥助长。   “这事我们秦家不能袖手旁观,但不能亲自出面。”秦夫人喃喃:“只有直接对圣上献策。”   “这种姻缘之事,圣上不好插手吧。”秦大娘一筹莫展。   “事情涉及太皇太后监政,与今后打压苏家,又怎仅只关涉小儿女的姻缘?”秦夫人复述的是子若的话:“太皇太后为了笼络陈参议,不会直言拒绝,应当会对大长公主有所劝解,这便有了机会,待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大长公主未必不会怀疑慈安宫当面一说,背后一套。”   她越是往下说,越是对子若的计策信心满满:“慈安宫手里既有先帝遗诏,为何不公之于众?说明这位还有保留,并不情愿与圣上生隙,遇事始终会先考虑圣上,就有空子可钻,我这就去见你父亲,一定要抓紧时机。”   ——   乾明宫内,天子蹙眉上座,明黄锦袍上腾云而出的金龙似乎也感染了几分戾意,至少在额覆冷汗时任大理寺五品寺丞的陈三爷眼中看来,那龙爪锐利凶狠,就要扑面而来一般。   “啪”的一声,是天子将手中奏章不轻不重的一拍,紧跟一声冷笑。   “太皇太后若不改变心意,后来的事就不好进行?”他重复着陈寺丞的话,眉梢眼角尽是讥诮:“这样的琐事,难道你们还指望着朕费神定策?”   陈寺丞膝盖骨一颤,那腰身就往下又低了几分,可实在不能分辩——我的圣上,我的天神,太皇太后不愿逼迫大长公主,连太后都想不出对策,微臣实在无能为力。   恰在这时,秦右丞请见——   这位为母丁忧才刚起复,但秦怀愚仍然“老当益壮”没有致仕的想法,是以秦右丞官复旧职,并没能再进一步。   天子原本面色不豫,但在听闻秦右丞一番禀言后,眉心终于平和,那指掌敲在御案的声音也显得轻松愉悦,再无逼肃之意。   “这是谁的主意?”   “是小女子若。”   天子颔首:“果然是七妹妹。”   秦右丞闻言,心里喜喜一颤,瞧见抹着冷汗看过来的陈三爷似乎目带不甘,暗暗回了个志得意满的眼神。   “七娘还称,苏氏六娘也有几分智慧,若受屈嫁入陈家,又有国公夫人意会,将来陈参议与慈安宫有何计划应当瞒不过她,这又是一利。”   天子轻笑:“苏氏六娘曾经与七妹妹有过言辞交锋,略胜口齿,不过依朕看来,计谋与城府实不能与七妹妹相提并论,不过朕那大舅母对这门姻缘甚是期待,想来今后会看重苏氏六娘,七妹妹说得不错,这果然是步暗棋。”话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向陈寺丞时便带冷肃:“三舅舅也听得分明,怎么安排自然不用朕在操心。”   虽是以家人相称,陈寺丞半点不感受宠若惊,肃声应诺下来,见天子只对他摆了摆手,是有意留秦右丞深谈的意思,心里越发不甘,一出乾明宫,脸上就是一片阴霾。   与此同时,显王府中,秦子若正在荣禧堂前无比谦恭地与祝嬷嬷禀明诚意——归京数日,尚不及与老王妃问安,心内不安,望能允她入内叩头问好。   旖景正在陪老王妃说话,听了这话后,老王妃正欲不耐地让祝嬷嬷直接打发,却被旖景挽了手臂,耳语几句。   “她说什么话,祖母只需听着就是,想来秦夫人有言在先,子若这段时间应会遁规蹈矩。”   老王妃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有景儿提点,我自是晓得该怎么应付这些妖魔鬼怪,秦家那丫头既要服侍我,就让她服侍着吧。”   是以,秦子若得准进了荣禧堂,眼见旖景在场未免心中一沉,却没有过多迟疑,乖顺谦恭地直接跪地,行了顿首礼。   虽得免,却未赐坐,老王妃任由秦姑娘伫在地上寒喧。   子若表达了她愿在老王妃跟前侍奉之意。   眼角上去的窥视瞧见旖景刚动了动嘴唇,老王妃却一口应诺:“自从单氏的丫头嫁了人,我身边就缺着个女红好的,景儿也赞过子若的针凿,岂不刚巧?”   眼见旖景似有不甘,秦子若心头大喜,老王妃果然胸无城府毫无计较,大利她“剑走偏锋”的计策。   恰在这时,又有丫鬟禀报入内——安慧归宁,人已经进了垂花门,正来荣禧堂。   ☆、第六百八十四章 忽生变故,传言四起   虞栋一家的事情后,安慧鲜少登门,但她是出嫁女儿,陈参议夫妇也没因虞栋之事而生出妇之心,安慧并没有受到波及,虞沨与旖景也知道她与那些陈年旧案并无直接关联,并没针对她行报复之事,态度也就是不闻不问。   这时旖景听说安慧回门,多少有些纳闷。   伫立婢女位置的秦子若倒有些兴灾乐祸,暗暗猜测安慧应对杀父之仇怀怨,又因苏家“悔婚”,自是对苏氏咬牙切齿,虽她不以为这位头脑简单的宗室女会为难得住苏氏,冷眼看着安慧给苏氏气受也算解愤。   老王妃显然也与秦子若一般认为,冷哼一声:“这些年寿辰年节,大娘都称病不贺,今日非节非庆又是吹的阵什么风,把她刮了回来。”   “祖母息怒,大妹妹也是为着二叔的原因,有些羞愧罢了,她为人媳妇也多有不易之处,祖母别恼她。”旖景劝道。   虚伪!秦子若暗忖,且看一阵安慧那块爆炭当面发难,贤良大度的王妃还能忍气吞声?   这想法才歇,就见门帘一挑,身着一件大红牡丹锦氅的丽装少妇进来,眉若弦月,眼似水杏,育有一子二女的腰身略显丰盈,不是安慧是谁?   虽是年龄渐长、已为人母,但眉梢眼角的飞扬跋扈尚如闺阁,没有半点收敛。   但安慧也还晓得礼数,对老王妃与旖景见礼时态度是恭谦的。   寒喧客套才告一段落,安慧眉梢一挑,似乎这才发现秦子若般,一声冷笑就挤了出来:“我当是谁,怎么祖母身边有个这般不知礼数的奴婢,原来是秦七,你也不是不认得我,怎么伫在那里有如视若无睹?”   原想袖手看戏的秦子若不料自己挡了炮火,显然一怔。   “嫂嫂也太宽厚了一些,秦七眼下不过是个婢女,还如此礼待,她若当自己还是相府千金,嫂嫂何不一顶软轿将人送回去,既自愿为婢,就该遵循咱们家的规矩,见了主子哪有不下跪叩头的道理。”安慧紧盯秦子若不放,甚至险些忘了她此行目的。   这多少让旖景有些诧异,却暗暗警备。   老王妃显然不料安慧会找秦子若的麻烦,乐得袖手帝观。   而秦子若也立即回过神来,她这时还没能奉承得老王妃心花怒放,苏氏又正候在一旁等着抓她把柄,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更不能逞强,只得忍辱上前又叩了个头,牙龈险些没咬出血来,却又听“扑通”一声,眼前金灿灿一物,是落下个小元宝。   “赏你的,原不用这么大手笔,到底旧识一场,又是初回受你的叩头礼,拿着吧,不用谢赏。”安慧趾高气扬地说道,并没再过多搭理秦子若,只说了一回她自打生了小女儿后落下个腰酸的毛病,卧榻时多,不能时时尽孝的苦衷。   老王妃见安慧并没刁难旖景,而是顺手羞辱了“妖怪”一回,心里的怨气便是一消,也不提旧事,祖孙之间就像从未有过芥蒂,虞栋一家更如遗忘一般,这越发让旖景忐忑,凭安慧的性子,主动示好定有企图,不能吊以轻心。   果然坐了不久,安慧就提出要去关睢苑小坐,言下之意无非是有话与旖景私谈。   避是避不过的,旖景只能让安慧挽了手臂,两人都心有灵犀,并没真往关睢苑去,只到东苑的一处角亭落座,远远打发了侍婢。   安慧倒也直接,没有感慨一番时移事迁景致如初,开门见山就说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小叔子的事。”   说客,旖景微微蹙眉,她原以为陈六郎那桩事早该解决才对。   “莫说嫂嫂才回来,便是锦阳京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也多数不知其中内情,我也不是要为小叔开脱,他的确有错,先被个妓子哄得五迷三道,居然在外头收了个祸水这么多年,人家不知去向,他反而寻死觅活,也难怪被人耻笑,再有简氏……”像是生怕旖景打断一般,安慧恨不得一口气不断:“简家当初是想与陈家联姻,并不觉六郎少年轻狂是什么大错,但那简氏性情刚烈,若是她知情,势必不会妥协,故而简家的长辈们竟一直有意隐瞒着她,简氏的母亲三年前病故,她性情急躁,与自家长嫂处得不那么和睦,简大人拍了板,简家大奶奶也乐得袖手旁观,没有多嘴。”   “亲迎礼那日,是二房三嫂去多了嘴,叮嘱那话实在叵测,表面上还是为了简氏着想,让她切切不可再提红衣,勾起六郎的伤心事,暗示六郎娶亲本不情愿,是翁爹强逼,婆母又死求,六郎这才妥协。”   “六郎心里本不畅快,又被有心之人多灌了酒,醉曛曛地进了洞房,简氏又被三嫂的话挑得满腹怒火,直问六郎红衣的事当不当真,他是不是为了个下作的娼妇发誓不娶。”   “六郎本就对红衣念念不忘,忍不得这话,他又不是个粗蛮人,动手的事做不出来,真真是被酒水淹坏了脑子,转身出去,也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件红衣的舞裙,丢在简氏面前,说要想成他正妻,起码得有与红衣相当的才艺,否则别一口一声娼妇的鄙夷小看,说不定连个风尘女子还不如,丢下‘粗俗’两字,他自己倒头竟睡了。”   “醒来才看见简氏就在新房里悬了梁,六郎也懊悔不已,深觉白白累了人性命,这事的确也没人预料,婚事定得急,翁爹与婆婆根本不曾料及简氏是这么刚烈的性情,简家竟事先没与女儿交待。”   安慧急急说了这番话,深吸口气,见旖景不笑不语,顿时又生懊恼:“嫂嫂可是不信我的话?”   旖景足足沉默了十余息,才强摁不耐,淡淡说道:“我只是以为妹妹所言与我并无干联,贵府六郎是非对错不需与我交待。”   “嫂嫂何必用这话应酬我,你也知道,我婆母在意这门亲事,虽说大长公主直言反对,她却仍想争取,能说动大长公主者,也只有你……”说到这里,安慧眼圈竟是一红:“以我的性情,势必不肯在你跟前服软,阿爹的事,我也知道是大伯与兄长不肯放过,我原该与眼下的楚王府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   旖景正想反讽两句,却见安慧真落下泪来,竟然怔住。   “我从前在家里是个什么处境,嫂嫂也知道,嫡母相较安瑾而言,待我也算不错,可并没有半点真心为我着想,尽挑拨着我欺侮二妹、三妹,二妹妹也就罢了,为着三妹妹的事,我挨了阿爹多少训斥,同样是庶出,我心里哪就甘愿?”说着说着,安慧竟然掩面:“我是宗室女儿,却因着是庶支庶出,压根就不指望得封郡主,看着你们苏家几个女儿风光无限备受追捧,我哪有不嫉恨的理,我也知道你们暗暗笑话我尖酸刻薄,那又如何,我唯有这点恣意而已。”   这点恣意,短短四字便是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宗室女儿难以启齿的辛酸。   但安慧就是安慧,哭啼示弱并非她的性情,很快平复了情绪,虽还红着眼圈,却又能与旖景四目相对着说话了。   “我虽学了些琴棋书画,但于庶务一窍不通,又养成那样的性情,起初婆母甚是不喜,她也是个刚强人,藏不住话,也不管我出身宗室,时常提点训导,我当时,也是暗恨她苛刻……可是后来,三弟毒杀了二哥夫妇,阿爹的旧案又被追究,家破人亡……我虽有子女在侧,也担心被夫家所弃,不犯七出就能保险?殊不见多少人死在暴病二字。”   “是婆母让我宽心,我起初还不信,这些年过来,婆母待我却并无不同,便是我院里那两个姨娘因为我娘家败落之故,稍有挑衅,五郎耳根子软,竟认为我无理取闹,多得婆母掸压,为我作主,硬没让五郎与我离心。”   对于安慧的这番评价,旖景倒不怀疑,陈夫人虽出身不显,但言行甚是周正,贵妇们说起她来也是称赞得多,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她就愿意说服六娘,只择个好婆婆,而不顾夫婿的品性。   六妹妹当得更好的良人,陈六郎绝对不是她的良配。   “妹妹的意思我明白。”旖景终于开了口:“我也相信陈六郎并非无可救药,相比那些贵族纨绔的作为,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责也不能将人这一世看死,简氏的事虽是六郎的责任,但他也并非罪大恶极。”   安慧面带喜色,却又听旖景说道:“但陈六郎对红衣痴心不舍确凿无疑,他就算对简氏心怀歉疚,也不再醉生梦死,可这心结不能解开,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的心里,将来就算他迫于孝道,情愿娶妻,也不会以真情相待,没有女子能忍夫婿心有别恋,是以,我不会为陈六郎转寰,请妹妹代为转告陈夫人。”   安慧尚有不甘:“嫂嫂,眼下卫国公府正受天子忌惮,太皇太后又有心笼络翁爹,苏、陈若能联姻对双方都有益处。”   “双方若要结盟,多的是途径,并非联姻一条,妹妹也可转告陈夫人,楚王府不会疏远陈参议。”旖景又说。   安慧咬着唇角,手里紧紧拽着染了泪意的锦帕,半响,却是轻轻一叹:“我婆母大约也料到我会无功而返,最后交待了一句……太后已将苏氏六娘的庚帖交返,倘若嫂嫂你拒绝,择日婆母便会亲自将庚帖送去国公府。”   只是当旖景在送安慧往垂花门走的时候,她忽然又再顿足,似乎几经迟疑,最终才又开口:“我打小妒嫉你们姐妹是真的,不过我更是厌恶秦家,嫂嫂当心,你虽平安归来,秦家势必会挑唆天家用‘宗室声誉’问责,秦子若为何甘愿为婢赖在王府不走?还不等着将来代替你成为楚王妃,我虽不喜你,却更恶心秦七,若真让她如愿,宗室才是名声扫地。”   安慧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后不过两日,卫国公府就来了管事媳妇请旖景回去。   却是陈夫人手中的庚帖不翼而飞,而与此同时,各家贵族竟听闻了宫里意欲赐婚苏氏六娘与陈氏六郎的风声,并得知钦天监已经卜得吉兆!   韦十一娘第一个心急火燎赶到,挽着旖景的手连忙追问:“听了这话,我唬得不浅,陈六郎那么个德性,哪配得上你家六妹妹,可那传言有凭有据,竟让众人信以为真,阿景,都说宫里,这究竟是哪位的主意?难不成又是皇后闹出的幺蛾子?”   ☆、第六百八十五章 隐瞒后着,暂且袖手   陈参议近两日因为公务往了一趟大名府,在那儿就得了家书晓得出了乱了,心急火燎地处理了事务赶回,人还在外城,就遇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指挥,冲着他就是抱拳恭贺,说道令郎“好事近了”,陈参议一嘴苦笑,解释不清,越急摧马赶回,到家时,便见正房里陈夫人与五郎夫妻正在焦头烂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分明提醒过你,让你不得蛮干。”陈参议气急败坏就是一句直冲陈夫人。   眼见顶梁柱回来,陈夫人才松了口气,被这话一轰,登即又红了眼,紧拽着绢帕说道:“妾身哪会那般糊涂,明知是不能善了的事,别说强扣着人家庚帖实为无赖之举,这要胁迫,也不敢冲大长公主。”   陈参议深吸口气,也明白是错怪了妻子,她虽刚强,却一贯不是自作主张的人,先前因为实在着紧这门天上掉下来的“良缘”,任由太后与黄氏作为已是极限,晓得大长公主直言反对后,又得警言,必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   “那庚帖是由太夫人交你手中,你察看无疑,怎么会不翼而飞?”陈参议又问。   陈夫人颓然跌坐:“这么要紧的事物,我自然是小心紧慎,连着喜封锦盒锁在了里屋的壁柜里,钥匙一直就由画扇保管,多少年都没出过差错,哪知……那日本是得了卫国公府回音,前往拜访,朝早起来妾身就开始打点出门事宜,太夫人那头突然出了岔子,妾身只好交待五郎媳妇盯着这边,赶去太夫人院里,生怕误了时辰。”画扇是陈夫人陪房的女儿,一贯得重,管理着陈夫人要紧的事物,诸如珠宝首饰嫁妆箱栊等等。   安慧也便接着说道:“翁爹莫怪婆母,定是画扇的错,也不知被哪个收买……媳妇亲眼盯着她开了锁,从柜子里头取出锦盒,媳妇因着警慎,便打开一看,哪知里头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画扇当时还装模作样地在柜子里翻找一阵,媳妇情知不好,立即让丫鬟知会婆母,后来画扇被逼问得急了,竟然还攀咬媳妇私藏,为了让她死心,媳妇自请婆母搜检,画扇这才不能强辞夺辩。”   陈夫人抹着眼泪,实在觉得郁堵:“画扇人还被我扣着呢,她一口咬定清白无辜,我让人看着她莫要寻死,等着大爷回来处置。”陈夫人实难相信忠心耿耿的婢女是内贼,便事实在眼前摆着,似乎这也是唯一可能:“我是真不明白,苏氏六娘的庚帖一丢,势必要去卫国公府道罪,这话一说开,将来倘若有人拿着庚帖要胁,岂不是此地无银自认为贼,便是官司打到御前陈家也占不到便宜,又怎能要胁得了卫国公府,不知谁做出这种污糟事。”   看来陈夫人心里也明白这事起因在谁,画扇就算被人收买,也逃不过自家的人。   五郎在一旁连连颔首:“儿子当日就陪同母亲往卫国公府道了罪,卫国公父子脸色虽不好看,倒也没有当场问责,总归是要让咱们给个交待,哪知紧跟着就有传言滋生,闹腾得收不得场,但就算如此,大长公主只要请动太皇太后,也能遏制谣言,万没有就此强胁联姻的道理……”   陈参议长叹一声:“根本就不会有人出面拿着庚帖要胁,这是要让大长公主怀疑是咱们强扣着六娘庚帖不交,要不怎么会有传言四起?倘若是无根之说也还罢了,偏偏能追溯到钦天监章正家的女眷,世人更不疑是编造,如此一来,都晓得宫里会赐婚,还有谁敢求娶苏氏六娘?”   “可太皇太后倘若出面……大长公主也可推给国公夫人,许是会受议论,也只是一时,真不知这些人为何不依不饶。”陈夫人心急如焚,没留意儿媳妇安慧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尤其是当五郎斩钉截铁那一句话:“这是要逼得咱们长房与卫国公府结仇呀。”   “大长公主应不会轻信吧,咱们无非是为了六郎打算,心里盼着的也是与苏家结成姻亲之好……”陈夫人说着这话,自己却也不能确信,后半句渐成嗫嚅。   陈参议却是眉头一蹙,重重一拍案几:“此事不是冲咱们,而是冲太皇太后,咱们不敢胆大妄为,但太皇太后倘若有意偏帮……”   ——“是冲太皇太后,用意仍在挑唆慈安宫与国公府反目。”   与此同时,虞沨也斩钉截铁地做出论断。   自打归京第三日,与旖辰一番开诚布公的谈话后,虞沨就彻底结束了“赋闲”的宁静日子,这些日子以来早出晚归,频频召集属官幕僚议事,一边还得费心替顺哥择选启蒙先生——为了不受耳目留心,这人势必不能是达官望族,还必须得品德清正兼有真才实学,虞沨思来想去,打算让自己的业师魏望庸荐选,信才写好,将将让灰渡亲自送去冀州。   这事闹开,他情知旖景会着急上火,连忙布置耳目暗察,刚回关睢苑,拉着旖景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之后,紧跟着便是结论。   旖景心里也有隐隐猜疑,这回得了落实,却不能安心:“可仅凭如此,太皇太后只要出面澄清足保风平浪静,虽然会让那些名门望族却步,不好在这时与卫国公府商谈姻缘之事,可祖母本身也没打算为六妹妹寻显贵权勋之家。”   这只是开始,当然还有后着。   不过虞沨话在舌边,却没有出口。   他已经察闻皇后听说这件事端,异常兴奋,去慈安宫问安时忍不住在太皇太后面前“兴灾乐祸”——“祖母是真疼国公府的小娘子,不说福太妃与楚王妃,眼下都成了皇亲宗室,便是六娘,也能得祖母亲自赐婚”。   这要真是一门良缘,皇后势必不会喜不自禁,她这是眼瞅着苏氏六娘“将入火坑”,才这般迫不及待。   太皇太后大约也反应过来这场事端是冲她来的,正满怀郁火,听了皇后口口声声地“落实”,哪忍得住,当即就拍案而怒,斥责皇后身为中宫,却轻信人云亦云,让她禁足三日,不得踏出坤仁宫一步。   虞沨并不以为皇后会明白其中隐情,无论是天子还是陈家,大约都不会指望皇后会有助益,只怕就连秦家,也不会对皇后实言相告,这回,皇后又是稀里糊涂被人利用罢了,作用还不太大,仅限要让她闹腾。   不明就里的皇后大觉委屈,回到坤仁宫果然一场大闹,据说寝殿里一片狼籍,宫人内侍无一逃过皇后怒火,有的被莫名罚了掌掴,有的挨了板子,绝大多数被罚跪殿前。   于是自然惊动了圣上。   多时对坤仁宫不闻不问的天子破天荒的去了太皇太后跟前,说是代皇后“请罪”,实际上却是打听慈安宫为何责罚中宫。   待听得事发经过,天子颇觉纳闷:“朕似乎也听母后提过,卫国公府欲与陈家联姻,母后也有意赐婚,怎么竟是谣传?”   太皇太后强摁恼火,与自己的亲孙子虚以委蛇:“是黄氏自作主张,你姑祖母竟被瞒在鼓里,上回入宫就解释了误会,哀家不欲强人所难,这世上也没强行联姻的道理,故而已让太后交返庚帖,这事就此作罢,哪知竟闹腾成了这般。”   天子便笑:“祖母莫信那些传言,朕瞅着六郎已经改过自新,国公夫人身为六娘生母,总归是为六妹妹打算……听闻姑祖母甚重晚辈们意愿,祖母莫如诏国公夫人母女入宫,当面一问六娘意愿,这事总归能成就良缘最好,免得传言纷扰,于陈家、苏家皆为不利。”   天子既然发话,也不是要强行赐婚,太皇太后自然不好拒绝,又点明只诏黄氏母女入宫,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便同行。   虞沨认为,对方既然安排了后着,势必会达成赐婚一事,关键就在六娘。   而六娘一旦声明自愿,大长公主也不便再强加干涉,毕竟宫里头有太后应允在先,卫国公府也有黄氏这个生母点了头,已算长辈之命,更有天家为媒,是循礼合法的一桩良缘。   不过六娘被太皇太后这一诏见,即成赐婚定局,兼着庚帖与传言这两桩事,大长公主会作何想?   就算大长公主不至怀疑太皇太后暗中算计,太皇太后也会以为大长公主会这般怀疑。   芥蒂已成。   但事情到此,也还是将将开始,要让两家反目,尚且远远不够。   虞沨以为,太皇太后被天子这般算计,不得不背这黑锅,对将来有益无害。   一方面慈安宫势必会对卫国公府怀有愧意,毕竟陈参议与之已为同盟,太皇太后虽不愿为此得罪卫国公府与大长公主生隙,但私心里仍然愿意大长公主妥协让步,顺利解决此事对两方都有益处,那么将来,旖景再被天子追责时,这事对于争取太皇太后力保就成了一个心理筹码。   另一方面,太皇太后被天子算计后,心中的不满更会增厚,祖孙间的隔阂与嫌隙又添一层,无论是对旖景,还是将来大局都有好处。   当然,会委屈六娘。   虞沨深知对方这计划会让六娘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嫁入陈家。   但自从他被逼无奈决定对天子亮剑时,注定就得有所取舍,一些事无法做到面面俱全,人人皆安。   而在他心目里,唯有旖景的安危才最重要,有时难免不能顾及旁人。   旖景早明白黄氏心怀恶意,却对六娘一直不生嫌隙,虞沨虽不知妻子为何信任六娘,但他明白旖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六娘所嫁非人,但基本已成定局的事,即使是她也难有转寰,无非就是自添烦扰而已。   这回让他来抉择,暂且袖手。   所以,那到嘴边的话最终成了一句:“你说得对,即便闹出这场风波,也不足要胁卫国公府妥协,相信太皇太后也不会由人算计,祖母与岳丈不是也未对慈安宫生疑?因此,稍安勿躁,待过几日,宫里总会给出说法。”   ☆、第六百八十六章 以死相逼,妥协不难   慈安宫诏见卫国夫人与六娘的诏令是卫昭携来,虽让大长公主深觉猝不及防未免孤疑,但因为卫昭暗示——实为圣上之意,意在询问六娘意愿,这短短一句话涵义却有几层,大长公主便也明白太皇太后有不得已处,但强行赐婚一事倒不忧心,毕竟六娘是否嫁入陈家无关大局,天子不可能亲自出面强行赐婚引议论纷扰,太皇太后既然让卫昭走这一趟,也是暗示安心的意思。   大长公主没有闲心理会黄氏,只细细交待六娘了一番,让她无需畏惧,只将心中的话直言不讳,不用担心旁事。   六娘仍是云淡风清的模样,悉心听教,一一应诺。   外命妇入宫,自家车與不得进入皇城,但太皇太后事先安排了宫與接乘,黄氏与六娘倒不需徒步往里,即使如此,当到神武门,两人也得落與。   从顺贞门入内,穿过御花园,绕过西六宫直到慈安宫还有甚长一段距离,可刚到养性斋,   黄氏就摁着额角一个趄趔,整个人险些没有歪压在六娘身上,转眼就成了虚弱不堪昏昏难立的模样。   这已经进入深秋十月,难不成竟中暑不成?   寸步不离的卫昭深觉疑惑,当然要相助着六娘掺扶黄氏,温言询问。   黄氏一手摁在胸前,急喘吁吁地说道:“老毛病了,时常会有无力、心悸之状……”   卫昭虽觉事不寻常,但也不能对堂堂国公夫人不闻不问,硬掺着个病人去慈安宫,只好让随行内侍去请太医,却被黄氏阻止:“不需烦劳,我暂时歇歇就好。”   卫昭稍经迟疑,只好与六娘扶了黄氏往养性斋前假石怀抱处的一所避风亭阁里,待黄氏落座,卫昭见她以手支额颤颤巍巍,额头上连冷汗都渗了出来,倒也不像装模作样,便就建议为免让太皇太后久等,自己先回慈安宫,也可求得恩旨安排轿與来接国公夫人。   黄氏连称谢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六娘深深一个福礼,甚是冷静地道了句“有劳姑姑”。   两人在闺阁原是好友,但卫昭这时已为女官,六娘也得尊称一声“姑姑”。   虽是在后宫,外臣不得涉足,但卫昭仍旧不太放心,嘱咐两个内侍寸步不离地候在亭阁外,千万小心莫让旁人冲撞,这才疾步走开。   内侍当然也只是候在阶下,不好与外命妇“孤男寡女”的共处,六娘见母亲似乎畏寒,连忙合上亭阁的挡风雕门,她才一转身,却见黄氏已经站了起来,哪还有半点病色。   六娘垂眸,掩住黑幽幽的眼底那抹晦暗不明的情绪。   “风儿,我的孩子。”开口就是一句感情充沛的呼唤,黄氏眼圈微微泛红,却见女儿垂眸而立,脸上一片平静,这让她反而难以开口。   面对这个寡言沉默又颇有些一根筋的女儿,黄氏的确有些“无从下手”的无奈。   “母亲知道让你嫁入陈家,是委屈了你。”她长叹一声,这话的确有几分真意,身为人母,黄氏也不满意陈六郎的人才品性,但她自从被黄陶授意,死心踏地示好陈家之后,其实就动了联姻的念头。   六娘命苦,同样生为卫国公嫡女,但从一开始就无缘再嫁入天家,当初七皇子虽与六娘适龄,不过黄氏压根就看不上七皇子,果然今上继位,七皇子就立即遭禁,眼下虽放了出来,却只被封了个郡王,实际上连个闲散宗室都不如。   先帝亲子都不入黄氏的眼,更别提普通宗室。   她也明白有大长公主在,决不会许可让六娘成为皇宫嫔妃。   那么陈家无疑就是最好选择,可惜单单只有个六郎婚事未定,下头的郎君都是庶出。   再兼太后与陈相决意促成这桩姻缘,黄氏更无反对的心思。   非但如此,她今日还要逼迫六娘妥协,一旦六娘答允,势必不会将她“劝说”之辞告知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定会疑心是太皇太后强逼六娘作违心之断。   黄氏深深吸一口气,假作不被六娘不言不语只管沉默的态度影响,将早就打算好的一番说辞细诉,自是为了陈六郎转寰,与安慧告诉旖景那番话大同小异:“我是你生母,也只有你这一个亲生女儿,倘若陈六郎是无可救药之辈,阿娘也不会这般忍心,但是风儿……你一贯爱看邸抄,势必明白,圣上甚是忌惮你父亲,国公府已处两难之境,再难保先帝时的势重权威,陈家是太后父族,若能与之联姻,对家族才有保障。”   这话六娘是听过的,这时并不惊异,但她只淡淡地说:“祖母与父亲都不曾担忧家族荣辱,母亲倒是事事上心,往常母亲也不爱看邸抄理会朝政,却有这等见识。”   黄氏倒吸一口冷气,自然是听出了女儿的讽刺之意。   “母亲,您果真是为了苏家的荣辱而不存私心?”六娘语气仍旧平和:“母亲不妨与女儿坦言,您是否意在爵位,企图着让三弟继承?”   黄氏一双泪眼,直触六娘幽幽一双深目,眉心狠狠跳了几跳,本是要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出口。   事到如今,她已走到此时此境,维持贤良的表面又有何用?面前人是她怀胎十月的亲生女儿,是三郎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是黄婉的女儿,不是旖辰、旖景那两个白眼狼。   她再度深吸口气:“风儿,母亲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相信你也耳闻目睹,自打我嫁入苏家,言行无不慈孝谨慎,持家也从无差池,可你祖母因为我是庶出,一直就不曾信任,五丫头因为宋氏的事,一直对我深怀戒备,这也还罢了,她竟挑唆得你祖母、父亲,到后来甚至连辰儿都对我横眉冷对!”   “别看你兄嫂表面待我孝顺,他们也早不把我当嫡母看待!”   “若不是他们这般对我,我何至于生出这样的心思?风儿,不要相信你五姐姐,她势必不会让你好过,风儿,芎儿才是你亲弟弟,他若是好了,将来你有倚仗,母亲也才有出头之日。”   黄氏紧紧握住六娘的手:“母亲晓得你为何亲近你五姐,傻丫头,你再倾慕你五姐夫……”   “母亲慎言!”六娘总算勃然变色,原本平静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厉光。   黄氏怔住,但一双指掌却更加用力,掐紧了六娘纤纤玉腕。   “母亲把我看作秦七之流?”须臾之间,六娘却又恢复了冷静,一丝笑容讽讽挑起:“我告诉母亲,耳闻目睹的究竟是什么,是您心怀叵测,早被祖母、父亲察知,可尽管如此,看着我与三弟的份上,也从不曾对您追究,只是略示警慎,您虽不掌中馈,可祖母与父亲也从不曾苛待,便是大姐与五姐,我虽不知您对她们做了什么,为何让她们疏远,但她们也没在我与三弟面前说母亲一句是非。”   “那是她们虚伪!”   “两个姐姐虚伪,兄嫂虚伪,祖母与父亲也都虚伪,但他们从不曾想过利用我,逼迫我,而口口声声为我着想的母亲,却为了富贵权势让我妥协。”   字字句句,俨然锐刺般直入黄氏胸口,血色染上了她的面颊,几欲从眼睛里渗出。   “风儿,你是这样想的?”问出来的话,虚弱无力。   “母亲若觉父亲屈待,祖母苛责,何不直言求正?在我眼里,我的家人不是非不明、善恶不分,可我亲眼目睹的是,母亲对祖母表面孝顺,对父亲表面爱重,对兄嫂姐妹表面慈爱,但内心里却觉得他们都委屈苛待了您,因而早生怨愤。”六娘摇头:“甚至将您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也看得那般龌龊,以为我对自己姐夫心怀企图?”   “母亲今日所言,也只有一句是真,便是对三弟,你确为关爱。”   “但是母亲,三弟又岂是为了权势置血亲手足不顾之徒?在您眼里,三弟也是这般龌龊。”   说完这句话,六娘转身欲走,却被黄氏一把扯住衣袖。   她跪了下去。   双膝着地,面对着她的女儿。   因为今日倘若不能说服六娘,那么便是太后也不会再信重她,更无胜算。   “风儿,若连你都不管母亲死活,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你听好,倘若你在慈安宫拒绝了这门姻缘,回程途中,我便会立即自绝于你面前。”   六娘并无犹豫,待黄氏双膝才一落地,就将人扶起:“我答应你,但是母亲,有朝一日你定会后悔。”   不,我不会,黄氏看着女儿轩直的背影默默地想。   你会。   六娘拉开亭阁雕门,看向外头的秋高云淡——你会,因为我原本以为嫁去陈家并不算不能容忍的屈辱,不过是不甘被人利用逼迫而已,但母亲,你为了让我妥协,用我们的母女情份做了赌注。   算我,就此报答你生养之恩。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不在情深,只望互利   深秋上昼,从东窗照入的阳光落地粼粼,隔着裙裾抚慰脚踝,只有微微的轻暖了。   旖景正坐在靠窗的玫瑰椅里,手里拿着一本朝早下发的邸抄,一边听着铃铛禀报收集来的关于秦子若的“情报”——这姑娘在荣禧堂数日之间,已经与大小丫鬟“打成一片”,尤其是眼下被老王妃最是倚重的祝嬷嬷与燕儿,都收到了不少“小恩小惠”,秦夫人上回前来探望,自然不会打空手,子若手头大是松动。   她固然不可能收买众仆为她效命,用意仅在讨好人心,树立和睦乖巧的形象,免得在老王妃跟前奉承时让人视为威胁,平白无故就先树敌,都说拿人手软,伸手不打笑脸,子若主动示好,仆妇们自然也不好太过刁钻动辄背后拆台当面难堪,不得不说堂堂相府千金沦落到一介侍婢,居然能这么快就平心静气稳扎稳打,先创造一片友好无犯的“工作环境”,子若姑娘也算适应力甚高了。   另外,子若姑娘身边虽没了专门的使唤丫鬟,倒也能做到“自力更生”,并不让人诟病她高傲不群,对郑氏母女依然不忘笼络,却也没轻易就让她们“为非作歹”,本就爱占便宜的郑氏母女自然与她保持着亲密无间的“情谊”。   旖景听完这番话,也只嘱咐铃铛继续留意。   虞沨却忽然挑了帘子进来,丫鬟们不消嘱咐,立即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昭妹妹递了消息出来,今日国公夫人与六妹妹应诏往慈安宫,‘正巧’圣上也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多久,太皇太后便下旨赐婚,眼下慈安宫的内侍已分别往陈家与国公府宣旨。”   旖景手里的邸报砸在了裙子上,半响才问道:“怎会有这般变故?”   “昭妹妹与如姑姑都被圣上先打发了出来,没人知道具体情况。”虞沨拾起旖景裙子上的邸报:“夫人与六妹妹应已回府,我进来时,已经叫人备好车與。”   这话音才落,旖景便已起身往外,待挑高帘子时才又顿住,转面看向依然站在窗下的虞沨:“你不过去?”   “我与陈参议有约。”虞沨只说。   旖景也不及多想,出去时只紧声地嘱咐夏柯、秋霜跟着。   当旖景赶到时,宫里的内侍果然与黄氏、六娘一同抵达卫国公府,因着卫国公、苏轲今日都在衙门当值,除了诸位女眷外,也就只有官职在身却“赋闲”在家的世子苏荇与三爷苏轹陪着一块跪接懿旨,这时大长公主连苏荇都打发出去,远瑛堂里唯有苏轹与六娘在侧。   大长公主的神色自是沉肃,她还没问话,便听旖景来了,嘱咐玲珑将人放了进来。   旖景行了礼,目光立即看向垂手站在一侧的六妹妹,一张颇显英气的面容上风平浪静,瞧不出半点委屈与哀怨。   “六妹妹,究竟怎么回事?太皇太后怎会突然赐婚?”旖景抢先发问。   “圣上问我意愿,我称愿意嫁入陈家,圣上闻言甚喜,当即便促成太皇太后降旨赐婚。”这话一出口,就否定了大长公主与旖景隐隐的猜想,说明太皇太后并没有行胁迫之事。   当然不足以打消在座诸人心里的疑惑。   “可是你母亲又对你说了什么要胁的话?”大长公主一语中的。   但六娘却并未承认:“祖母,确是孙女儿心甘情愿。”   大长公主紧紧蹙眉,旖景却看着六娘若有所思。   “孙女儿明白长辈们的心思,是为我一生安好打算,原本婚姻一事,孙女儿也该遵循父母之命,母亲之前那番为家族考虑之言固然不尽不实,但也有并非毫无道理,孙女仔细思量过,与陈家长房联姻确为有益无害。”六娘微微蹲下身子,握住大长公主的手:“祖母,是风儿辜负了您的好意,祖母切莫因而生怒。”   六娘一贯有些疏漠寡言,极少做出这般小女儿的亲近姿态,这让大长公主一时百感紊心,牵起六娘,让她就挨着坐在身边,总算缓和了一些沉肃:“风儿,你就真不觉得委屈?”   “起初孙女知道这桩姻缘是有人利用逼迫,心里也不情愿,也仅只不愿受欺而已,后来问了三叔,果然便知这里头的阴谋,是有人欲挑唆咱们苏家与太皇太后生隙,孙女便想,这些人处心积虑如此,势必还有后着,这回就算能化解,也保不住接踵而来的阴谋,与其回避,莫若交锋,让他们以为趁愿,殊不知咱们是在将计就计,孙女并未被之利用,将来若能因此扭转局面反戈一击更是痛快,是以这时,孙女当真再无不甘。”   大长公主从没把如此复杂的内情告诉旖风,就是担心让她徒添压力,想不到却是苏轹说漏了嘴,这时不免气恼地瞪了儿子一眼。   苏轹素喜这位六侄女的睿智沉稳,又知道六娘虽说是个闺阁,心里主意甚定,见识也非同寻常,趁着闲睱,便常与侄女论政,关于这桩婚事之后的阴谋也有分析,并不曾料六娘竟然情愿嫁去陈家,这时未免有些尴尬,又被母亲一瞪,抬手就摸向鼻梁,很有些讪然的模样。   六娘便又说道:“祖母莫怪三叔,原是孙女缠着三叔才问得这些,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已经有些时候了,祖母可容孙女直言?”   大长公主无奈地叹息一声,拍了拍六娘的手便作允许。   “我们苏家因着三代君帝信任,势重权深,这原也是天家的恩典,可父祖叔兄并非贪恋权势,至始至终都忠于君国,眼下却受忌惮,但若仅是卸权便能换得平安,也未尝不可,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六娘语气至始至终都冷静平缓,说到这里微一停顿时也只是眉梢轻挑:“实际情形是有利欲熏心之徒,想借着圣上对苏家的忌惮,夺取权势以为己用,意在取而代之权倾朝野,若让他们得逞,将来势必挟制帝权,而在这之前,又怎会容国公府全身而退、韬光养晦?他们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我们自是不该任由欺迫而不反击。”   “孙女也知道祖母的好意,明知家族有难,却不愿让孙女牵涉其中,可是祖母,我是苏家的女儿,受苏家养育,自信能为家族尽力,实做不到袖手旁观只图一身安宁,祖母,当年高祖被逼无奈于楚州起兵,祖母豆蔻之龄就愿出生入死征战疆场,孙女又怎甘坐享其成独善其身?”   “陈家长房示忠太皇太后,与我苏家便为同盟,孙女嫁给六郎既能迷惑对手,又能进一步稳固与陈家的关系,并不需孙女以身犯险,这门姻缘摒除旁人利用欺逼的因素,实在百利无害。”   “三叔也说陈参议实为陈家栋柱,本家不论,在陈氏一族中影响极大,而与陈家交好之门第故旧也多看好陈参议,不说六郎,单说将来翁姑,于大局于私情,都会庇护孙女,孙女总不至于受人欺辱无能自保,又有自身家族亲长倚仗,将来势必能与夫家齐力合心。”   “陈家内情虽说复杂,好在长房相对简单,嫡长子早逝无嗣连长媳也已归宁,庶子不提,将来孙女上头也就只有个五嫂,也算故旧了,安慧虽然不好相与,但孙女自认足以应对,她欺负不了我。”   “孙女也知道祖母最为抵触的是六郎品性不端,但孙女认为他也不是不可原谅,他之错责,便是辱没简氏娘子,以致投缳,但孙女听三叔提及六郎,已生懊悔之心,既能改过,还有可取之处,将来他若能敬我,我当然回以敬意,他若有折辱之心,我可不是简氏娘子那般气性,伤害自己的事断然不会做,势必回以利害,祖母不需担忧,孙女嫁入陈家原也不是为了儿女情长,我在意的也不是六郎的真情实意,论他是否心系旁人,也伤不及我半分。”   六娘倒是直抒胸臆了,在场的三人却成了目瞪口呆。   大长公主后来也只好让姐妹俩谈心,自己拎了苏轹追问:“我倒得听三爷仔细说说,陈家那六郎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   三叔无比忧怨的望了一眼他家六侄女——丫头,我只提过六郎往常还算勤勉,并不尽似那些纨绔耽于酒色,实不想他竟然会闹出这种丑闻,可没笃定他就有可取之处。   却也只能尽力转圜,好让大长公主不至于太过厌恶。   旖景当避开亲长,与六妹妹说话再无多少顾忌,她也直言不讳:“六妹瞒得过祖母,可瞒不过我,你突然改变心意,是否因为夫人逼迫?”   六娘这时神色更显轻松,她微倚美人靠,眼睛看向沿着廊庑开得正好的秋菊:“五姐莫须追问,是与不是并不重要,她始终是我生母,便是有所请求,念在血浓于水四字,这件事我也得应允。”   “你真不在意六郎心系旁人?”   六娘闻言,竟然一笑:“我心不在他,当然不会在意他心系何人,当初陈家六郎为了伎子醉生梦死,惹得多少人笑话讥讽,说实在,我却不以为意,他能为一个风尘女子那般,说明也是重情之人,相比有些口称山盟海誓转眼背信弃义的伪君子总归占得至情至性,一个人的品性本不在于人言评论,就说秦家,从前谁不赞为诗书之族声望之家,实际如何?风传品德兼备的郎君,不见得就当真正派磊落。”   “做为旁观固然如是,但六妹妹,将来你可得与陈六郎结发携手,就此一生一世。”   “五姐,你知道我的性情,本就有些疏冷,这并不讨喜,祖母是为我好,一心为我寻个才品不凡的俊杰,但说实在,我没有自信能与一个从未谋面之人立即交心,也不愿将心思尽都用在相夫教子,能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是不错,我对陈六郎并不抵触,他能敬着我固然最好,若是不能,假如故态萌生,期望着我以舞伎讨他欢心,我也做不到,大不了到时出嫁前,找魏先生与平乐郡主讨几个他们府中训备的歌女舞娘,足以应付他不时之需。”   旖景哭笑不得:“你还有心说笑?”   六娘莞尔:“我本不愿轻易就对谁全心全意,陈六郎心系旁人,对我最好别有那些期望,这样反而可能相敬如宾,再不济也能保证秋毫无犯,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相比嫁去全然陌生的家族,我对陈家多少还有几分了解,至少我知道陈夫人不是个难相与的婆母,陈参议还算正派,功利难免,总不至于权欲熏心,看看安慧,娘家成了那副情形,他们也没有苛待,这世道,有此家风也算不易了。”   六妹妹这般光风霁月,半点不觉委屈,旖景那些劝慰的话再说不出口,她也明白这事到此已算铁板钉钉,太皇太后不可能收回成命,而卫国公府也不可能违逆懿旨,说再多为六妹妹不值的话,也是凭添她的烦扰而已,到了这时,才将安慧那日所言都告诉了六娘,包括红衣的真实身份。   六娘反倒一叹:“我说好端端地红衣怎么不知去向,原来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事五姐可别传扬,让六郎心里存段美好就罢,谁也不愿一腔情意被人辜负,辜负尚且事小,被人利用更不好受。”她微微一顿,转而肃言:“五姐,妹妹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否直言相告,母亲她究竟对你做了什么错事,我总觉得,不是宋嬷嬷那桩这么简单。”   ☆、第六百八十八章 预算反目,迫在眉睫   虞沨这日回到中庭时,已是夜幕四合。   旖景正靠在炕上发呆,手里还是朝早的邸报,却干脆成了倒握,直到被虞沨夺了在手才如梦初醒,问了两句有没用膳的话,就忍不住把今日六妹妹的言辞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这样的结果既在虞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察知天子有意软逼慈安宫诏见黄氏母子询问六娘意愿,就料得天子必有成算,六娘应会妥协,这个成算当然是来自黄氏。   黄氏必谙六娘性情,有十成把握能说服六娘在慈安宫表达“愿意”。   她始终是六娘生母,或者逼迫,或者晓以利害,六娘要么因为母女情份屈从,要么心甘情愿为了苏芎的将来牺牲。   可是听旖景的叙述,六娘虽没供出黄氏,但也直言并非太皇太后逼迫,反而是打算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这应是天子与黄氏都不能预料的结果。   虞沨意料之外的是六娘竟毫不抵触嫁去陈家,对声名狼藉的陈六郎似乎还有些“惺惺相惜”,深觉岳家的这几个小姑子当真各有各的性情,六妹妹若身为男儿,足以立足朝堂,倒当真继承了大长公主的几分英豪阔量,巾帼不让须眉。   他正这般想,便听旖景一声叹息:“我活了两世,今日听了六妹妹这番话,实觉羞愧得很,从前不提,便是如今,若我与她换身异境,也实做不到这般……若我被逼至此,说不定会怎么哀怨烦恼,万念俱灰,说穿了,我始终没有巾帼的心境,更不会有为了家族忍辱负重的自觉。”   虞沨失笑,轻轻一搂正在愧疚的某人:“王妃只重儿女情长,为夫甚觉庆幸。”又问:“早年清平庵的旧案,你告诉了六妹妹?”   旖景闷闷点了点头:“六妹妹诚心相询,我不愿再隐瞒她。”   她想到当时六娘听完这桩旧案后良久不语,神色凝重,半响,深深屈膝一福,却始终缄默。   “得空你转告六妹妹两事,其一,陈家二房的嫡女待除服之后,应当会立即当选后宫。”虞沨转移话题:“我猜,三叔既然将太皇太后监政的事都告诉了六妹妹,应没瞒着太后与死了的陈二爷原为一母同胞这桩。”   旖景仍旧闷闷点头,半响才又惊讶:“陈三娘要入宫?”   “这是当然,当初太后对秦家这门姻亲本就不满,更别说皇后又是那番作态,其实陈家与秦家从前就不那么和睦,两家同为东明世宦,为争权夺势结的梁子在前朝时就有,孔氏当年为了压制圣上,才一意促成这门姻缘,足见当年先帝并非明面上那般看重圣上,太后那时不愿让陈家女儿当选四皇子妃,甚至侧妃,无非是因为陈家已是圣上外家,再用姻缘结势是多此一举,他们当年需要用联姻笼络新势,但眼下圣上已经位及九五,情势又有不同。”虞沨分析道:“眼下陈家视秦家为心腹大患,兼着太后深恶皇后,便就需要一个本家女儿入宫,准备将来取而代之。”   旖景颔首:“长房与太后本身就有嫌隙,别说唯一嫡女早就嫁人,便是有合适人选,太后也不会认同,三房、四房虽看着与太后亲近,当然远远不及二房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   “为父守丧二十七月,陈三娘除服不远了,她已经二十,太后迫不及待,但据我了解,陈二爷的寡妻对三房、四房稍有嫌隙,便是对太后,也不那么心悦诚服,甚是埋怨当初陈家众人安好,唯独二爷被推出前头挡箭,落得个身首异处,太后不会亏待这位‘嫡亲’侄女,应当会以妃位入宫。”   “那皇后岂不妒火冲顶?”旖景冷笑:“太后这意图太过明显,秦家也会对陈三娘密切关注。”   “我今日建议,让陈参议力请太后为陈三娘争取贵妃之位。”   旖景无语,王爷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今天子一后两妃,淑妃是太皇太后族人,丽妃邓氏更是生下了先帝在位时的长孙女,立即册封为公主,便是天子甚是宠幸的白氏,也只得了个贤嫔的品阶,陈三娘甫一入宫,就位及贵妃,在诸贵眼中也是“备选中宫”的不二人选,更不提秦相一族该如何胆颤心惊。   “依照咱们原先的计划,陈家最多保住长房一系,其余人无论死活并不相干。”虞沨只继续说道:“但眼看六妹妹要嫁入陈家,总不能眼见将来陈相与三、四两房背上逆名,最好能让秦家与陈家因后位敌对,陈家反而争取太皇太后助益,不与秦家同流合污,将来不至重罪加身,一族荣华仍在。”   就算陈参议对慈安宫示忠,不至受牵,倘若陈相与三、四两房因罪被诛,对于整个家族而言自然也算冲击,长房甚至有可能背上“不孝不义”的诟病,多少有伤声誉,若能尽力保全自然更好。   “还有一事。”虞沨微微蹙眉:“转告六妹妹,她的庚帖应是被安慧暗窃。”   旖景这回完全坐正了身,脱口就是一问:“当真?你如何得知,难道早有耳目?”   “我再怎么能,也不能够短时之内便在陈夫人身边安插暗人。”虞沨垂眸,这话倒也不假,庚帖遗失、传言四起之前,他其实也并没将对手这桩挑唆之计放在心上,更不可能未卜先知早早在陈夫人身边布下眼线:“今日我追问了陈参议,有此推断而已。”   便说了六娘庚帖不翼而飞的始末。   “在场唯有那婢女与安慧,庚帖是放在锦盒里,婢女从柜子里取出之后,放在就近的妆台上。”虞沨大至说明了一下陈夫人房中妆台与锁柜的位置:“婢女接下来,肯定是要锁上壁柜,她一转身,安慧便能趁其不备打开锦盒,将庚帖藏入袖内,然后惊呼盒内空无一物,婢女惊慌,自然会去柜中翻找,安慧大可趁此时机将庚帖暗藏犄角旮旯,抑或干脆趁着让她的婢女去外传话请回陈夫人时,将庚帖藏于院中。”   “那婢女管着钥匙,一旦庚帖不见,势必最大嫌疑,她再怎么愚蠢,也不会被人收买行这显而易见之事。”旖景也分析道。   虞沨颔首:“安慧自知婢女无辜,势必料到她会反咬,可安慧一早将庚帖转移,是以,故作光明磊落地让陈夫人搜身,陈夫人应当不疑安慧,当搜身之后,更加笃信,一时也只会将注意力放在婢女身上,安慧大有时机将庚贴转移,估计已经销毁,因为从一开始,庚帖不是关键,之所以不见,是为了造成祖母怀疑陈夫人借故不还,进而怀疑太皇太后背后指使。”   旖景咬牙:“当初安慧说了那番话,我只以为她当真不怀恶意,哪曾想她会与旁人勾结。”   虞沨摇头:“安慧智计不足,这回很有可能是被利用,她这时安稳荣华皆靠翁姑庇护,应当本意不在让长房受损,她应是真心想为陈夫人解忧,并不料对方目的是让长房与卫国公府生隙,我猜,安慧自授把柄于人,今后势必会再受胁迫,她一定焦头烂额,六妹妹轻易一诈,不难逼出真相,安慧跋扈惯了,六妹妹捏着她这么一个把柄,她不得不服软,毕竟这事,只有六妹妹不追究,安慧才不会被人要胁,今后六妹妹足以让她俯首贴耳。”   六娘嫁入陈家尘埃落定,庚帖的去向自然无足轻重,但安慧做了这桩祸事,利用她的人一定会要胁她在关键之时受其所用,否则安慧已无娘家倚仗,再失了翁姑的庇护,在陈家不能立足,但安慧即使智计不足,也晓得与旁人勾结不利长房今后也只能落得个兔死狗烹,唯有六娘宽恕,才能为她求情转寰,倘若六娘落井下石,安慧处境可想而知,有了这个把柄,她在六娘面前再难跋扈。   至于六娘是要宽恕,还是要落井下石,全凭心情。   “而我们要留意的是,也许不待六妹妹大婚,对方就会再有阴谋诡计。”虞沨以掌覆案:“此事就算果如对方预料,能让国公府与慈安宫生隙,还远远不达反目成仇,我猜,接下来严家会有祸事,而这回陷害严家的人,只怕与国公府息息相关。”   ☆、第六百八十九章 凤阳来人,刁难候府   傍晚时分,永昌候府的角门外,车與垂帘挑起,神色郁卒的中年男子躬腰而出,他才刚刚进门,就听迎上的仆从禀报,候爷请他立即往书房。   这男子正是当今翰林院学士严昶久,而他之所以郁卒的原因,则是今日太皇太后诏见,便得知了苏、陈两家联姻之后,全是太皇太后的无可奈何,尤其当太皇太后诏了大长公主入宫,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番当日六娘在圣上跟前亲口表达情愿嫁入陈家,圣上当即决意趁热打铁,她完全找不到借口反驳的苦衷时,大长公主淡淡一句“我一直明白五嫂的苦衷”再不肯多提这茬。   太皇太后大是苦恼——她为陈六郎说情在先,结果后来又闹出陈家“出尔反尔”交还不了庚帖,钦天监官员女眷“说漏了嘴”引得传言四起,诏见黄氏母女当日便即赐婚,别说大长公主会怀疑其中猫腻,便是太皇太后自己都觉得百口莫辩,她很晓得几分大长公主的性情,倘若不存芥蒂势必直言不讳,这番不冷不热的态度足以说明已生隔阂了。   严学士今日也尝试与卫国公沟通,卫国公倒也没说什么,但态度远不如从前热络,显然也有介怀,苏、严两家也可算通家之好,多少年的情份,不想还是逃不过被人算计这一场。   严家两个子侄身上的罪名仍未洗清,虽有陈参议牵头部分言官力保据理力争,那些针对严家的抨击仍然摁捺不住,在这关头,卫国公府再与严家疏远的话,无疑会影响一批勋贵世宦的态度,严学士怎能不郁卒?   他且以为父亲今日这般焦急的请他去书房议事也是为了怎么挽回与苏家的关系,一路上就将那些个想法理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没有把握,因此愁眉苦脸一直维持到了礼见时,刚一直身,却见父亲也是一张愁眉苦脸,甚至暗带焦灼。   永昌候衣袖一甩,指着椅子让儿子落座,自己却负手来回踱步,好半天才组织好言辞,摁着书案支着身子,语气沉肃:“今日有个生人登门,自称是打凤阳府来,门房见他连名帖都没备,态度又显倨傲,只回禀了管事,哪知这人声称能救严家于水火,闹着要见我,管事的拿不定主意,只禀了一声琼儿,那人眼见琼儿只是个后生,竟只甩下一句知道曹大的下落就扬场而去。”   “这人知道曹大的下落?”严学士大惊。   “能说出曹大,势必是知道些内情者。”永昌候长叹:“琼儿到底年轻,虑事不细,见那人狂妄自大,且以为是打算讹诈钱银,非但没留人,甚至没问人名姓在哪落足,更没着人跟着。”   严学士大约也晓得自己的长子文人清高楞头青的脾气,也跟着叹了一声,沉吟一阵说道:“这人既有意接触,势必还会再来,儿子会嘱咐门房不可怠慢,若此人真晓得曹大的下落,廷益的冤屈便有望洗清了。”   严廷益是昶久的堂侄,原本是在凤阳下辖滁州任着判官,正是这回被人弹劾“贪赃枉法”者,起因是滁州两户商贾因为商事纠葛,闹得纵火伤人,案子本来简单,严廷益没费多少功夫就审结,判了凶犯死罪,移交刑部复核,哪知竟忽有被告一方去凤阳状告严廷益收贿循私,污陷良民,也不知从哪儿找的人证,一口咬定严廷益与原告暗中来往,甚至打探仔细原告曾给了严廷益确实数额的贿款,金额清楚,便是存于哪家银号汇票私章都一清二楚。   这时市面上不凭印鉴只依票据兑换的银票面额不大,一般大桩款项都得凭借存款者与银号事先约定的私章才能兑取,“收买人命”的贿款万万不可能只有三、五百两,故而行贿者一般不会采用银票而用汇票。   提刑得了检举,立即着手调察,严廷益自认无辜,但却被人在他府中搜检出了罪证——正如检举者言,汇票金额与私章无一差错。   这下严廷益百口莫辩——汇票与私章是从他府上搜检出来,但存放罪证的箱栊却并非他的物品,而是严妻娘家一个族亲,原本也在涂州下辖县城任着县令,因为到了任期,需回京等待调令,有几箱子书籍不便带走,暂时存放在严家,严妻是个警慎人,当时也让管事仆妇开箱一一验看,并拟好单子,加了封锁。   两家本是亲族,纵使为了财物纠纷,当面拟定清单落锁封存已算慎重,万万不会一本一册的翻看,但罪证偏偏就是压在了其中一箱书籍底下!   曹大正是严妻族亲家的管事,存放箱栊是由他经手送来,案发后,严妻族亲自然也被波及,一问之下,那曹大却已不见人影——安排好府中物什保管后,并没如约往京都与主家汇合。   虽然严学士一党的言官咬定是有人有心栽赃,不过曹大这个主要人证没有落网,严廷益的嫌疑始终不能洗清,就算太皇太后力保,眼下还暂且被免职待审。   这案子不结,严学士始终有“包庇族人”“治家不严”的诟病,尽管不算大罪,一但定论,自然没有资格在领着翰林学士一职,这对太皇太后甚是不利。   这时突然有人放话手头有曹大踪迹,难怪永昌候这般重视。   可出乎严学士预料的是,那个神秘人并没有再度登门,甩下那句话扬场而去后就毫无音讯,永昌候越发焦急,待进一步问清那人衣着普通瞧着不像富贵人,说话口音也与京都本土人士区别明显,便猜测着应是在客栈落脚,安排府丁家仆暗暗打听,因为孙子冠琼见过那人,这任务主要就交给了他,一连在京都寻了近十日,却没蛛丝马迹。   冠琼也渐渐心焦。   当日那人登门,言谈举止甚是张狂,他只以为是无赖有心讹诈,被父祖事后一教训,才知道自己太过轻疏,为将功补过,这些日子鼓足了劲搜找,全是无用功,心焦懊恼之余难免沮丧,折腾了好些日子,这日正在西城一片挨家客栈打听,忽遇国子监时的同窗,被几个硬拉着去了一处酒肆,把盏闲谈。   落座不久,便见一身穿青灰长袍吊儿郎当的男子踩着木梯上来,连声呼喝着跑堂,让上茶水,嚣张的语气震彻一个楼层,引得不少人侧目。   这处本是一些文士雅客常来,不比得那些喧闹的酒肆,鲜少见人这般张狂,严冠琼自然被吸引了注意,也跟着用不满的目光盯向来客,哪知这一瞅,他也拍案而起,激动得险些撞翻了靠椅。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让严家上下忧心如焚的不速之客。   冠琼兴奋起来,也不及与同伴交待,几个箭步就冲向“青灰长袍”,也顾不得摆士子的架子了,草草一揖,先说一句“上回怠慢足下”,就要请人回府细说,哪知那人却不忘嚣张,冷笑拂袖,开口就是一句:“贵府既然狗眼看人低,眼下何必又说请字”,一副高高在上又讥讽嘲笑的模样。   严冠琼心里窝火,却因着心系大局,只好忍了,好一番低声下气。   那人却不吃软,抬脚便走。   冠琼心急,动手牵衣为阻,却被那人推了一个踉跄,到底冷笑而去。   冠琼哪肯就此放过,跟着追了下去,彻底忘记了一众同窗。   非但同窗们面面相觑,厅堂里也有不少识得永昌候府郎君者,也都悄有议论,猜测着堂堂候府长房长孙,怎么对这么一个粗蛮落拓的无赖“死缠烂打”,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冠琼追出之后,虽没被那人搭理,但总算察明他落脚之地,竟是附近赁的一处民宅,屋主得了严家郎君的好处,泄露那人路引上的名姓,叫做吴籍,果然来自凤阳府。   严家长辈们得闻此事,悬在半空的心落下一半,永昌候沉吟一阵,到底是让二儿子备了厚礼,次日正式拜访,岂知那人依然不买帐,说他上回被人怠慢实难消怒,再不登严家的门,倘若永昌候真要知道曹大的下落,三日后在平安坊四海阁置上一席,他才信得过永昌候的诚意。   这人就是一“无业游民”,却要永昌候亲自宴请,实为狂悖,但永昌候为解家族之急,也顾不得太多,三日后果然去了四海阁,为表诚意,还订了间尤其豪华的雅室,哪知那人却不依不饶,硬是要坐大厅,当众喊说害怕永昌候府杀人灭口!   永昌候这回理解了为何冠琼当日断定此人为地痞无赖,话也不肯多问一句。   大堂人多眼杂,永昌候自然不好追问曹大之事,只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对那吴籍陪礼。   纵使如此,堂堂公候对个庶民费心讨好,并那庶民还这般张狂的蹊跷事,还是被在场宾客引为奇闻,窃窃议论。   而楚王虞沨早在严家私下搜寻凤阳来客时就留意上了这事,他的耳目跟着严冠琼已经有一段时日,严冠琼与吴籍在西城巧遇自然瞒不过他。   虞沨对吴籍的了解甚至比永昌候更进一步。   当然是利用卫冉手头五义盟的资源打听仔细,天察卫既然被太皇太后“接管”,有的事便不好再通过这个机构。   吴籍确为凤阳人士,也的确是个市井闲徒,靠着放点小利钱为生,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就来了锦阳。   “你怎么看?”虞沨问卫冉。   “吴籍显然是被收买了,他若真有曹大的下落,势必不会这么张狂,真解了严家之急,势必会有重利为酬,哪会这般张狂,分明是得了授意,有心闹事。”卫冉微微蹙眉:“这吴籍当众让永昌候府难堪,怕是活不久了。”   虞沨满意颔首:“关键是他会死在谁的手里。”   总之不会是永昌候府。   “吴籍一死,永昌候府势必受疑,但这与卫国公府何干?陈、秦两家再大的本事,要买通卫国公的亲信总归不能,要是随便买个家丁下手,也难以牵连上。”卫冉大感不解。   自打太皇太后赐婚,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也预料对手会有后着,对家仆幕僚看防甚紧,来往密切的故交旧部也得了“小心门户”的提醒,按理来说,被人瞅着空子的机会并不太多。   但所谓百密一疏,防不胜防,虞沨就发觉岳丈仍有遗漏。   他只是以己度人,倘若他要行此阴谋,会择中哪个做为目标。   虞沨正要说明,却忽而以手覆额,半屈手臂撑于案上。   “王爷可是又觉眩晕?”卫冉连忙关切。   数息之后,虞沨才用掌腕慢慢揉着眉心,移开时,面颊颇为苍白。   卫冉没有多问,拉过他的手腕便诊。   一刻后,见卫冉蹙眉不语,虞沨问了一声“如何”。   他微握更显瘦削的指掌,指节越发显突,手背的青脉清晰可见。   “还是那句话,王爷不宜太过操忧重思。”卫冉说完后,自己却无奈一叹,在这节骨眼上,要想静心保养谈何容易。   “江汉医术十分精进,王爷何不让他长随身畔,才更加保险。”卫冉又说。   虞沨却已经放下微卷的衣袖,唇角笑意淡淡:“我已说服江汉,最近他便要入太医院任职。”   说完话已经起身,步伐虽缓,还好稳当,但卫冉看在眼里,眉心却依然紧蹙不放。   “王爷打算去何处?”他问。   “打算遵从医嘱。”虞沨挑起锦帘:“早歇静养。”   ☆、第六百九十章 张氏利氏,连袂出场   十月才过,子若姑娘忽然被天降喜讯砸中了天灵,整个人都变得飘忽起来,好心情让荣禧堂的一众仆妇都有感受。   尽管这喜讯只是晴空代转,子若姑娘至始至终未能见到朝思暮想的良人,就算她处心积虑想要对王爷当面表达感激之情,烦扰了赵大总管数回,一直未能趁愿,秦子若的欣喜若狂也没略减两分。   这喜讯便是——王爷颇废周折,好容易才找到江汉,已经将人请回锦阳,但王爷认为让秦家出面荐江汉入仕才更加稳妥。   江汉兄妹其实在年余之前,就一直居留王府别苑,不过这事属于要秘,秦子若当然不得而知。   因着安然有孕,江薇早去了殷家照管,子若姑娘更不知情。   总之,得闻喜讯的秦子若立即让郑氏送信去了秦家一处自营的商铺,于是秦夫人就又来看望了一回女儿。   江汉顺顺利利地进了太医院,在他亲爹手下任了个院判,专门负责中宫脉息。   小事一桩,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江清谷对于儿子突然入仕大是疑惑,避开闲杂人等,满面肃色的追问。   江汉的表现却甚是傲骄,只回以一句:“院使大人可是觉得在下医术不佳,没有资格进入太医院?既然如此,大人何不直谏,将在下除名。”就此对江清谷不理不踩,我行我素,太医院诸位医官虽察知这对父子不和,但也没谁多事打听,谁家还没点家务事,江清谷自打作证先帝传位口诏,地位固然稳若磐石,谁也不会自讨没趣。   太皇太后最近被诸多烦难缠身,也没理会江清谷之子突然入仕一事,甚至没在意声名远播的“送子圣手”为何被秦家举荐,便是江汉为“送子圣手”这事,还是卫昭有意无意时提了一句。   太皇太后关注的是吴籍,但这人滑不溜手,永昌候也算软硬兼施了,吴籍却使终不肯将曹大的下落实述,这位提出的条件是——他要入仕,还不能是闲职,至少也得讨要个凤阳府的同知,赫赫地方五品大员,也就比知府矮着一头,大字都不识一筐者怎能胜任?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允准,永昌候这会儿也恨不得直接剖了吴籍的心肺,翻找出他肚子里的秘闻。   与此同时,锦阳内城功德坊,一家名为“朝暮馆”的酒肆,东家张明河也突然在十一月的某日,面临了他人生的又一重要抉择。   这位张明河不是旁人,正是卫国公庶子苏荏生母张姨娘的兄长。   倘若没有当初高祖时候“焦月谋逆”,张明河这时也已位及伯爵,但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眼下的他,靠着与卫国公苏轶的幼时情谊,好容易才在商界立足,财富有余,身份上却始终位于屈末。   其实张明河自打主谋了张姨娘“爬床”案,他与卫国公的“发小”情份就一笔勾销——当年卫国公待他有如异姓兄弟,便是对少女时代的张姨娘也是温言细语,可惜张明河年轻浮躁急功近利,不甘为人仆役,一门心思要重获富贵,这才一手策划下药,造成苏轶“意乱情迷”,与张姨娘生米熟饭。   张明河是眼看当年大长公主心记旧部之谊,认为有空子可钻,那时的世子夫人又贤良宽善,不是好妒之人,事情果如所料,世子夫人倒能容人,殊不防大长公主因而厌恶极了他们兄妹,苏轶也因而生怨,妹子倒是成了姨娘,他却被“下放”农庄成了最下等的奴役。   但这张明河也不是普通人,颇能隐忍,毫不气馁,任劳任怨的做了几年耕种劳务,讨好得底下庄头对他青眼有加,学了一手稼穑实务,兼着他又是八面玲珑的性情,居然默默笼络了一批管事,甚至当地乡绅也把他看作能人。   后来,国有大赦,兼着张姨娘产下庶子,老国公苏庭大约是见张明河真有几分本事,竟为他脱籍,并给了他本金自营商务。   但世人大多以为是苏轶因为张姨娘之故,有心提携“爱妾”兄长。   实际上张明河能凭着并不充沛的本金,成为京都“小富”,卫国公府并没有过多提携。   但世人自会认为是因为苏轶的赏识。   张明河其实早生懊悔,那时倘若思谋得更为周全,而未行惹苏轶反感之事,他的成就还不仅眼下。   这人也颇为自觉,这些年间,就算与张姨娘来往,也是依循俗法,从不以卫国公府“姻亲”自居,他深知妹子打小也算被大长公主“娇养”,眼高于顶,性情跋扈,往常多有劝解,警告张姨娘认清身份,切莫挑衅正室,但他对二郎苏荏甚是大方,从不在意钱银,还算是个慈祥的“舅舅”。   朝暮馆是他开办的第一家酒肆,经营多年,也算有些名气。   他也习惯了在朝暮馆“坐班”,处理商务,后院专备他日常“办公”的厅房。   张明河这时长子也已娶妻生子,一些普通事务他有所放权,这日,长子在朝暮馆理帐,他觉得吵嚷,自己个儿寻了间空闲的雅室躺卧小憩。   这处也算僻静,相邻只有一间雅室,窗外种植着一圈寒梅,未到花期,鲜少有客人属意无景可赏的“旮旯”。   但也有例外,就有那么些人惯常了某间雅室,管它景致如何,只图自在。   今日就是如此。   迷迷糊糊中,张明河被隔壁一间雅室两个半醉的客人越渐拔高的谈话声吵醒。   “我劝兄台还是莫要轻信卓尚书,那就是个小人,他原是金党,眼见金榕中难保,投诚卫国公,讨好楚王府,这时又攀附上了秦家,说见风使舵都是轻的。”   “趋利附势本是人知常情。”   “那也得有识务之能,卓尚书当年怎么讨好楚王府?卓夫人论年纪,与国公夫人相差无几,虽有尊卑之别,可她对楚王妃也太过奴颜卑微!再看她如今,竟然去讨好区区一个御史之妻,甚至对臭名彰著的秦氏七娘还有维护之辞,实在丢尽了外命妇的脸。”   “卫国公府既被圣上忌惮,楚王府也落不着好,楚王在先帝时何等受重,眼下,不也与赋闲无异?这回被诏回京,应是再无赴藩可能。”   “那是兄台短见!别看楚王眼下不问政务,多少士子、翰林都折服于他,影响力足见一斑,更别说显王还掌在五军都督印。”   “贤弟也太激进,楚王才名全在天家,他有这般声誉也是多得先帝赏识,但眼下,已是昨日黄花。”   “咣当”一声脆响,是瓷杯坠地。   “吱呀”“砰”的两声,是门扇开合。   又是一声嘟囔:“不时识务,愚不可及。”   张明河半撑着身子,不由感慨,这些文人,闹翻脸前还在“兄台”“贤弟”,争论的却都是一些废话,这世上本就“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谁要追随谁但凭自由,哪里需要说服彼此。   就说眼下,楚王再怎么被天子冷落,也不是普通人能讨好得了的,至少因着五分醉意就不忌讳言谈这两人,无论哪个都不会被楚王放在眼里。   他正又昏昏欲睡,不防再被“吱呀”一声门响干扰,张明河心下顿生警惕——朝暮阁也开了十余年,这些门扇虽经维护,到底已经老化,看来需要彻底更换才好,隔壁开门闭门,竟如就在耳边。   还没睁眼,就听一管粗矿的嗓门:“我说老哥,想不到你真有这般闲情,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午睡的雅意。”   午睡算雅事?不是日常所需么?张明河不消睁眼,也知来者何人。   能说出这番不伦不类的话,舍利大舅其谁?   ——利大舅,就是利姥姥的养子,卫国公府二夫人利氏名义上的兄长。   这位虽说从没被卫国公府承认为正经亲戚,却甚喜举着卫国公姻亲的旗号耀武扬威,真正的名门勋贵也不会搭理他,但有些地痞无赖还是乐于讨好,张明河多年之前就被利大舅纠葛上了,两人各取所需,也搭档着做了不少生意,但究根结底,张明河还算自力更生,利大舅纯粹就是“歪门邪道”。   说来也好笑,张姨娘与利氏在卫国公府“势同水火”,两者兄长却是携手获利,实为“狼狈”。   张明河懒懒撑起半打身子,没有纠正利大舅的“见识浅陋”,只问道:“到底什么时候,大隆国泰民安,我怎么就连午睡的雅意都该被剥夺了?”   他才一睁眼,就看清利大舅的一身行头,顿时睡意全无。   其实也不算稀罕了,但张明河表示还是不能适应。   因为利大舅周身行头显然就是表明“腰缠万贯”四字。   穿着的倒是身月白长袍,从领口到袖裾,金线密绣着团花,纵使这间雅室正午背光,也显光华烁目,脖子上挂着条一指宽的金项圈,正中是如意金锁,还嵌着硕大的红宝,腰上一圈金玉,长短各异,雕样不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个活动的珠宝柜台,哪能料到这位专靠蓄养美伎为正业。   话说眼下风月行业都是些雅人,利大舅的确独树一帜。   张明河被金光灿烂的利大舅刺激得睡意全无,一个鱼跃起来,推开窗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略微消散了胸腔里突然被金子堵死的憋屈感觉,到底不敢稍离通风之处,指了指靠窗设放的圈椅,示意请坐。   当利大舅一撩袍子,张明河眼见月白金绣底下那条红艳艳的裤子,又再深吸了口气。   利大舅才一开口:“你还做梦呢,这时我们已在生死一线,搞得不好就要香消玉殒,老哥,我这回可是你的再生父母……”   张明河瞪目结舌——哥们,你能不这么文绉绉的说话么?   “我跟你说,这回咱们若能把握恩宠,彻底咸鱼翻身!”   张明河觉得自己再怎么吸气都是徒劳。   利大舅且以为张东家这表情是兴奋不已心潮澎湃,自顾自地说道:“左相府的人找上了我,只要我们搞死了一个庶民,将来不怕不能封候封爵,别人说这话我还不敢轻信,陈相是谁?是皇帝的外祖父,实际上不就是皇帝的意思?别说搞死一个庶民,就算让咱们放火烧了这京都,也是圣令,这可是手到擒来的事,那话怎么说的,百利无一害,万没有亏本的道理!”   张明河再顾不得风度,想到他刚刚才听了一把壁角,知道这雅室隔音不行,寻常也就罢了,经不得利大舅这一连串的虎吼,上前就是一把捂了利大舅的嘴,把他拖到安全之处细谈。   ☆、第六百九十一章 黄氏“错识”,张大不蠢   利大舅封爵拜候的热情并没有被张东家的小心警慎挫败,两人才到一处确定不会被人听了墙角的所在,利大舅便将事情始末激动不已地用他那抑扬顿挫的语气“生动”表达。   原来就在这日清早,利大舅的家里迎来了贵客登门,正是左相府的总管,邀约了利大舅往城郊一处乐苑,陈相已经候在那处。   收买人命的事关系重要,陈相自是不放心交给下人操办,便是三爷四爷出面也不够份量,他这才亲自出马。   当然是要许以重利——陈相顺便表达了对于卫国公慢怠姻亲的“愤怒”,与对利大舅始终不得机会入仕的同情。   紧接着就说服利大舅行害命之事,同时没有忘记暗示这其实是天子授意,万万没有风险。   对象自是吴籍,陈相的意思是让利大舅安排一个美伎,先与吴籍“结识”,再将他引去朝暮馆,只消说服张大东家,结纳个相府安插入内的小伙计,至于落毒之事皆由那伙计下手,其余事宜利、张两位再不用操心。   “陈相一再担保,这事并无半分风险,就算惊动官衙,察到的凶手也是相府的人,到时,那小伙计会供出永昌候府收买,与咱们没有半点关联。”利大舅显然是下定决心要动手了:“再有,我也听人议论,圣上对卫国公府可甚是忌惮,早晚得收拾,咱们到时可落不着好,这么些年,也没占着苏家的便宜,到头反而被他们牵连得家破人亡!与相府有了这层关系,才能保住荣华富贵。”   利大舅的愚昧贪婪与张明河的野心勃勃自是被黄氏看在眼里,这两个人选是由她“举荐”给太后,张姨娘如今还在庄子里“思过”,而张明河又一直被卫国公疏远,黄氏以为他们两个势必会对国公府暗暗怀怨,又都是无利不图之辈,只要陈相许以重利,有这么肥美的诱饵,鱼儿势必上钩。   但陈相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隐瞒了关键环节——那小伙计要供出的真凶可不那么简单。   其实黄氏预料原本不错,利大舅的确愚昧贪婪,张明河也当真无利不图。   但黄氏对张明河还是不大了解。   他虽爱财重利,却并非头脑简单之辈,当年因为张姨娘的事受卫国公府厌恶疏远,这个沉痛的教训一直被张明河谨记于心,眼下的他,已再不似当年那个心浮气躁的少年。   利大舅把事情一说,张明河就咂摸出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甚至不需他们亲自动手杀人污陷严家,将来就能位及显要?   左相府的确不可小觑,那永昌候府就是软杮子不成?任由一个小伙计就能污篾定罪?到时朝暮馆与他这个东家逃得了关系?就算这事是天子在后头策谋,也没有这般轻易,天子倘若真能不问是非稀里糊涂就了断命案,让永昌候府入罪,哪需这般麻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旨一下,永昌候府便会倒霉。   这便说明,天子眼下拿永昌候府莫可奈何。   可为什么偏偏要拉他与利大舅淌这趟污水?左相府要找个酒楼安插进伙计,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这话也就只能哄利大舅这头猪!   张明河觉得事情严重了,陈相摆明是要将卫国公府拖下水来,他与利大舅的共同点,不就是卫国公府的“姻亲”么?想必陈相其实不怎么看得上他,关键是在利大舅,因为他张明河仅仅只是个姨娘的兄长,实在算不上卫国公府的姻亲。   但拖他下水无疑更会让卫国公府百口莫辩。   更关键的是,陈相分明不放心让他们下手,而要“亲自杀人”,又是这般语焉不详遮遮掩掩,说明什么?   陈相根本信不过“同盟”。   只要那个什么吴籍一死,自己与利大舅必遭灭口!   这事情报官是行不通的,如果拒绝陈相也是为时已晚。   只有一个选择……   张明河须臾之间就理清了思绪,拉了一把手舞足蹈的利大舅,但那提醒的话只在舌头上滚了一圈,又被他吞咽回去。   “这事确是稳赚不亏的划算买卖。”张大东家到头来却又是这眉飞色舞的一句。   两人都没想到,早在吴籍出现京都之前,他们已经被楚王府的耳目盯上了。   是以,左相府的总管才找上利大舅,将人带去乐苑,虞沨立即就得到知会,当然也掌握了利大舅才从乐苑出来,就迫不及待去了朝暮馆的事。   “果然如此。”虞沨指尖轻击书案,摇了摇头:“岳丈只以为张、利两个是桶烂泥,这些年一直没怎么理会,虽没把他们当做正经亲戚,但旁人眼里可不是这样。”   书房里只有三人在坐,一个是卫冉,一个是古秋月。   古秋月先就蹙眉:“可惜没法察明陈相究竟要利用这两个如何行事,要不在下去套套利大爷的话,我与他还有几分交情。”   “不用察。”虞沨唇角一扬:“猜也能猜到,陈相只是利用这两人罢了,朝暮馆势必会是吴籍葬生之地,真凶不是利大的美伎,就是张大的伙计,到时察明真相,凶手一定是得了这两个的收买要胁,杀人嫁祸,污篾永昌候府。”   古秋月仍有不解:“据在下了解,张东家也就罢了,利大可不是什么老实人,而这事也定会闹去宫里,免不得动刑,利大必受不住,陈相就不怕利大把他招供出来?”   卫冉摇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两个必遭灭口。”   虞沨也说:“此事目的根本不是要让永昌候府或者卫国公府入罪,张、利两个一死,单凭伎子与伙计的证辞,不足以证明卫国公府杀人嫁祸之罪,但太皇太后势必会这么怀疑,越是不能定论,人的疑心就越是不会消除。”   倘若说这事还不足以让慈安宫与苏家反目,但太皇太后一旦生疑,接下来就不会力保旖景,极有可能默许天子追责,强迫楚王出妇,这般一来,大长公主更会对慈安宫怀怨,与严家就算不是势不两立,也各不相干,天子便能分头击破。   “眼下是该提醒卫国公留心了。”卫冉说道。   虞沨却又蹙眉:“要阻止这阴谋不难,难点在于怎么让太皇太后得知天子的步步紧逼。”   他还没想到对策,便再得耳目禀报——张明河去了卫国公府。   自打京卫指挥使司里有了黄陶这么一位“得力助手”,卫国公肩膀上头就轻松下来,乐得让黄陶兢兢业业、上窜下跳,卫国公完全没有“架空”的忧虑——京卫原是天子直系军队,长官本应由天子任命,既当今天子更信得过黄陶,卫国公也不想贪权不让,他又不想造反,死死把着京卫并无益处,再说就算他想造反,也不可能振臂一呼,就能让京都各卫听令行事,随他攻入宫城。   各卫指挥虽对卫国公十分信服,但他们仍是天子将领,必须依皇命行事,只要当今天子不似东明哀帝那般搞得人人不安,个个思反,禁军受将领振臂一呼逼宫弑君绝无可能。   换而言之,就算黄陶眼下任了总指挥使,更加没有这般人格魅力,卫国公实在不明白黄陶作为天子信臣,却费心笼络各卫指挥究竟图个什么。   总之,卫国公表示对于每日申时就能从衙门脱身,寻旧部知己品品香茗喝喝小酒,或者回府与比他更加清闲的三弟切磋切磋棋艺,讨论讨论时政的悠闲生活甚是满意。   压根没发觉他的女婿之一已经在暗暗策划把皇帝拉下龙椅的事,他在京卫的影响甚是重要。   且说卫国公这日下值,照例与几个旧部找了个酒肆小酌一番,傍晚时分到家,依然不往已经冷落多年的和瑞园,正打算去远瑛堂问安,还没进垂花门,就被门房一溜小跑上前阻止了。   “张明河来了?”卫国公甚是疑惑,自打他明确表达了“绝交”之意,张明河就算要见张姨娘,回回也都只是让门房通禀黄氏许可,从不敢请见他本人,卫国公抬眼去看落日——今日这日头依然是往西边落下的呀,怎么“恩断义绝”多年的故旧忽然就厚颜求见了呢?   卫国公尽管有些不满,但因为他还知道张明河的脾气,猜疑着不定是有什么要事,否则他也不会自找耻辱,且听他有什么话说。   这一个决定相当明智,卫国公在听完张明河细诉陈相的“收买”后,额角顿生冷汗。   千防万防,竟然漏了“自家亲戚”,险险就让陈相得逞。   庆幸之余,卫国公不免十分佩服已经去世的父亲,当年他老人家为张明河脱籍,并资助从商,卫国公大惑不解,父亲却笑道:“谁还没做错过事?张大郎也非一无是处,就是急功近利一些,这些年看他也算脚踏实地,又很有些见识,你不信他,干脆就别留在府里,给他一个安身立业的机会,不求他回报,总比结怨要好。”   事实证明,张明河果然并非利大舅一类。   不过卫国公很快明白他是虚惊一场,因为张明河才走不久,楚王又来拜访,卫国公尚未开口对女婿细诉这件大事,虞沨便问了一句:“岳父,张东家将陈相的诡计告诉了您?”   ☆、第六百九十二章 真的死了,连环嫁祸   元和元年的寒冬,来得十分仓促。   白昼尚且金阳曛微,一夜之间,只闻风打梢狂,锦阳京的百姓们在次日清晨推开门窗,已见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顺天府尹武圣翀大约是极少数在半夜时就发现大雪初降的人。   他两眼红肿,眼下淤青,显然一晚未曾安眠。   昨儿个傍晚,功德坊朝暮馆发生命案,一个大老远从凤阳府来京都的庶民中毒身亡。   武圣翀接了案报,原本没当回事,只安排推官到场勘察。   结果推官却只将随同死者前往朝暮馆的舞伎与酒肆掌柜、数名跑堂带回衙门,这舞伎的东主利贵与酒肆东家张明河不见踪影。   原来这两位早在三日前就往香河去了,据说是为商事。   武圣翀当然要去香河县将人找回,再问案发详细,才知死者吴籍是中砒霜剧毒,毒药是落在酒水里,而那舞伎却安然无事,据说案发时吴籍要她以歌舞助兴,她撒娇要让吴籍先饮一杯,结果一曲未完,吴籍就倒地而亡。   能够接触酒水者屈指可数,衙役没多久就从一个负责上菜的小伙计身上搜出了砒霜。   “居然把罪证留在身上?再有,舞伎的东主与酒肆的东家本就交好,两人又一同去了香河,难道是巧合?”武圣翀大是怀疑。   既有罪证在身,小伙计当然受到了刑讯,他没多久就招供出来——砒霜是永昌候府的严总管给的,还有两百两银,收买他在酒中落毒,害吴籍性命。   虽只是招供了候府仆役,但牵涉人命大案,武圣翀不敢草率从事,冒冒失失就去候府拿人,他很疑惑,堂堂候府总管与区区庶民有什么干系,不惜买凶杀人。   结果那推官一察,很轻松就把死者与候府联系起来。   “大人,是真有所关联,先是西城一家酒肆,不少人都目睹永昌候府二郎与吴籍纠葛,后来永昌候还亲自宴请了吴籍,这吴籍还当众喊出‘杀人灭口’的话,永昌候却对区区庶民甚是讨好。”   如此怪异之事,当然非同一般。   武圣翀没有理由不去永昌候府拿人,但想到候府身后的太皇太后,他这一晚压根不能合眼。   可他尚未决断,竟然又有一人来堂前击鼓,声称是死者吴籍的故友,说吴籍曾对他交待,倘若他意外横死,凶手必是永昌候府严家人。   武圣翀细细追问,“故友”便说了吴籍用曹大下落讹诈永昌候府之事。   这下武圣翀不敢再犹豫,当然也没有大张旗鼓冲去永昌候府,而是换了公服,只借拜访为幌子先与永昌候沟通。   永昌候听说吴籍被人毒死,并有人污陷严家,自然又惊又怒,赌咒发誓坚决没行害人性命之事,十分配合地让严府总管随往顺天府,武圣翀找了好些个衙役、路人,连带严总管,让小伙计辨认,自然被他准确指认出严总管。   严总管大喊冤枉:“倘若是有人存心陷害小人,一定会先让这凶手暗中记认小人面貌。”   这的确不能算作罪证确凿。   但案子既然涉及永昌候府,并且还关连严廷益“循私枉法”的旧案,武圣翀深觉不该由他这个顺天府尹全权负责,便上谏由刑部接手。   自然,此案顺理成章地惊动了慈安宫。   巧合的是这日旖景恰恰入宫问安,被太皇太后留膳,正笑着道谢,就听说严夫人递了牌子求见,太皇太后正打算利用旖景缓和与大长公主的隔阂,也没让她回避,问清此事,脸色就沉肃下来。   这时,天子已有决断,将吴籍案移交刑部。   “娘娘别急,此案定是心怀不轨之人企图污篾永昌候府,陆尚书公正严明,势必能还候府清白。”旖景劝道。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刑部尚书陆泽是虞沨所荐,先帝对他甚是信重,应当不会与秦、陈二相狼狈为奸。   她刚要说话,却忽闻帘外一声:“哦?楚王妃也怀疑是有人陷害永昌候府。”   杏黄厚重的锦帘一挑,一袭明黄锦袍。   ——天子驾临。   旖景起身垂眸,屈膝一礼,心下却在暗忖——她家王爷果然料事如神,断定天子会亲自插手,落实卫国公府便是“心怀不轨”的嫌疑,当然难以定罪,只要让太皇太后这么以为就算达到目的。   太皇太后因为六妹妹的事,以为自家祖母对她心怀怨尤,紧接着又生出这一桩来,就算太皇太后没有十成把握,但未必不会怀疑是卫国公府因为六娘之事报复严家,让永昌候府更受诟病,严学士官职不保。   心急如焚的严夫人也紧随起身,以她的身份,尚要站在旖景之下。   “都别拘礼,两位请坐。”天子这时显得十分温和,他一眼飞快晃过旖景,却笑着对太皇太后说道:“孙儿今日来,就是为了吴籍案,知道祖母一定会挂心。”   这回,天子可没再小心警慎地作主打发慈安宫的女官内宦,当众再问旖景:“王妃可知是什么人心怀不轨?”   旖景刚刚才落座,这时只好起身答话:“圣上容禀,臣妾只知永昌候府不会行害命之事,因而才怀疑是有人嫁祸,至于真凶,臣妾因为不明案情难以断定,不过,想必陆尚书明察秋毫,轻易便能证明永昌候府是为无辜。”   这话似乎更挑起了天子的兴趣,轻轻一抬眉梢:“倘若是王妃,能用什么办法断定?”   旖景也不扭捏,落落大方答道:“投毒的伙计既称是被严总管收买,那么定会记得何年何月何日,在什么时辰,与严总管在哪里碰面,到底是害人性命之事,相信酒肆伙计不会这么容易遗忘,他若说不出来,多半就是血口污人,再施以重刑,不怕不能逼出实话。”   “他若是胡诌呢?”天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更简单,只消核实严总管那时那日在何地见何人,便能拆穿凶犯谎言,若是普通人,幸许不记得数日前的行踪事迹,但贵族之家庶务繁多,严总管处理日常应当会有笔录,总归有迹可察。”旖景说道。   一般贵族之家的总管一日都有常规事务,身边也总离不开几个助手小厮,要核实某月某日去了何处在行何事,翻看事录备档应当有助“记忆”,一般不会什么都想不起。旖景身为掌管中馈的主妇,当然熟知这些惯例。   太皇太后早就摁捺不住:“听圣上的意思,已经证实是那凶犯血口喷人?”   “的确如此。”天子笑道,神情越发温和:“正如王妃所言,陆尚书就是这么逼问凶犯,他立即就慌了神,连瞎话都没诌,只说忘得一干二净,陆尚书立即下令重刑加身,那凶犯不过就是个十五、六的少年,哪撑得住,没多久就招了。”   说到这里,天子又是一顿,看向旖景笑道:“陆尚书以为领着死者前往酒肆的舞伎也有嫌疑,于是再度提审,结果审出,那舞伎竟然也是得了人的指令,有意接近吴籍,将他引往案发酒肆。”   太皇太后重重吁了口气,却忽而疑惑起天子竟然这般关心此案,以她推测,嫁祸严家者无非陈、秦二相,天子知不知情暂且不论,又怎会容许案情真相大白?难道说,这回竟与两相无关,又有别的什么人在算计严家不成?   就听天子说道:“舞伎正是得了东主利贵指使,而那小伙计,也声称是受张明河指使毒害吴籍而嫁祸永昌候府,那小伙计还说,他曾听利贵与张明河议论,吴籍利用曹大的下落讹诈永昌候府,曾当众给永昌候难堪,吴籍一死,永昌候府难逃嫌疑,卫国公趁着吴籍出来兴风作浪的机会陷害严家,这计划的确绝妙。”   这话一出,一旁本就紧张十分的严夫人险些惊呼出声,竟然失态,下意识地抬手掩口。   太皇太后自然也是大惊失色:“圣上所言当真?那利贵与张明河又是何人,与卫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这就要问楚王妃了。”天子好整以睱。   他其实并没料到旖景今日“恰好”在场,不过天子对这个计划信心十足,压根也不在意旖景在不在场。   因为利、张两位事先便得了陈相嘱咐——“动手之前,两位最好暂离京都,待衙门寻回两位之时,此案早已告破,两位可免刑审之苦。”   而早在昨晚,那两个已经成为尸体,消息最迟下昼就会传回京都,如此一来,卫国公又有一条嫌疑——分明是察闻事漏,情知不妙杀人灭口!因为那伙计可是昨日就受不住刑开的口,结果晚上利、张二人就被暗杀!虽说单凭那伙计之言不足将卫国公定罪,也无关系,只要太皇太后疑心生暗鬼,紧跟着的计划就能顺利实施。   为了达成此事,天子故意允准陆泽审理此案,太皇太后明知陆泽与虞沨交情不错,更不会怀疑陆泽会被陈、秦收买而有失公允。   不消说,天子话音才落,太皇太后与严夫人都直盯向旖景。   旖景却是满面莫名:“臣妾实在不明圣上之言,因为臣妾也是首回听闻利贵与张明河这两个名字。”   利大舅旖景从未谋面,只怕连二娘、四娘两个都不知他姓名,更别说张明河,倘若旖景不是听虞沨说起,对这两个名字绝无印象。   王妃装傻装得很到位,倒让天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朕糊涂了,王妃应当不知,但卫国公想必不会忘记。”   关子卖得有点多,太皇太后已经忍不住握拳。   天子赶紧才把利、张两人与卫国公府的关系说了出来:“利贵就不说了,虽是庶民,与卫国公府的确是姻亲,至于张明河,尽管只是个姨娘的兄长,听说卫国公却甚是照顾,不光为他脱了籍,张明河经商的本金也多亏卫国公资助,前些年,张明河与二郎苏荏也时常来往,关系倒是亲近。”   旖景自然不会去反驳天子的话,她只又深深一福:“圣上与太皇太后明鉴,那凶犯既能污篾永昌候府,自然也能陷害卫国公府,臣妾相信父亲决不会行杀人嫁祸之事。”   “朕本也不至轻信,但陆尚书却察明案发次日揭发永昌候府欲行灭口之人并非被人收买,而真与吴籍是旧识,吴籍曾经告诉他,他手头有曹大下落,必能要胁永昌候替他谋个官位将来荣华富贵,但万一他遭遇横死,定是永昌候下的手。”天子微微蹙眉:“那小伙计之供辞里也提到曹大,说明并非胡诌,故而祖母,朕以为,还是先请卫国公来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天子这般光明磊落,又再显示问心无愧,太皇太后果然就满腹狐疑,看向旖景的目光里再没了往常的温和,而带着股晦涩不明的味道。   ☆、第六百九十三章 王妃智断,廷益清白   乌金彩绣忍冬卷,石青暗花风领出,金翟口衔珠,翠梳双饰发,云鬓未苍,眉心微绉,顾盼间目亮神锐,站定时身轩脊挺——来者当然不是卫国公,而是大长公主。   除了旖景之外,另外三人大约都有些惊讶。   为天子御令跑腿的内侍半刻前才屈腰疾步地踩着消融的雪水出了慈安宫,这会儿万万不可能赶到京卫司,刚才如姑姑禀报大长公主请见时天子还不确信,这时见了真人,难免暗暗蹙眉——难道说卫国公府已经有所防备,大长公主才来得这么及时?   不过他又笃信,就算如此,也是当利、张两个卷涉进来之后,大长公主就算猜到这事针对的是卫国公府,也为时已晚,利贵与张明河确实与苏家息息相关,舞伎与酒肆伙计的确是分属两人,两人又已是死人,死人无法开口自辩,大长公主越是觉得冤枉,百般开脱维护长子,甚至可能恼火激愤,就越有做贼心虚之嫌,让太皇太后不满怨怒。   太皇太后本就多疑,苏家拿不出确凿证据,她可没这么好哄骗。   天子遂又安心,缓缓地笑道:“今日融雪天凉,姑祖母与楚王妃倒都不约而同,难不成姑祖母也猜到会有突发之事,朕今日要诏见卫国公不成?”   这话说得,机锋毕见,暗指苏家早有预料,分明晓得凶犯业已招供,而不过多久,利、张两个的死讯即将传回。   大长公主有高祖亲赐金令,出入宫闱无需候诏,但她鲜少使用这个特权,今日的确有些不同以往。   大长公主被旖景扶着坐下,轻轻拍了两拍孙女的手,抬眸时,深遂的目光暗含锐利:“圣上诏见犬子?听这口气,似乎不是好事。”又向太皇太后:“我今儿个入宫,确为一件蹊跷事,暂且不论,未知圣上何故在慈安宫诏见外臣,五嫂可愿释疑。”   太皇太后即使暗暗疑心,自是不会现于面上,话却不由她说,而被天子接了嘴,又将刑部尚书陆泽如何审案,凶犯怎么招供一一说来,末了深深蹙眉:“单凭两个庶民之供,朕也不敢尽信,但到底关系一条性命,兼又涉及永昌候府,才想诏卫国公来此,当着祖母的面问个清楚明白。”   大长公主神色自然冷沉下来:“五嫂相信那凶犯的话,认为苏家心怀叵测,害人性命不说,还欲构陷永昌候府?五嫂,候府也是上元外家,上元怎会加害。”   天子冷笑,却没有反驳,有的话说得明显了反而于事不利,苏家有没有动机太皇太后自己也有掂量,便听大长公主又问:“我倒是曾听孙子苏荇提起,早前外头也有些议论,都说永昌候府待个狂妄庶民极尽礼遇,我正疑惑,今日一听,难道那庶民就是死者吴籍?”   太皇太后正因大长公主那句质问心里微微有些不自在,好在大长公主也没不依不饶的纠缠,话及正题,也算给了彼此台阶,便将吴籍声称知晓曹大下落的事说了出来,前头严廷益的案子两位也曾经商量过,大长公主自是晓得曹大的重要性,微微颔首,却问旖景:“景儿看事,历来有不同眼光,听了这番经过,可觉得有蹊跷之处,到底是谁在后头兴风作浪,先是构陷永昌候府不成,转而又污篾卫国公府。”   严廷益案引发时,旖景尚陷“余孽”之手,不可能知道个中详细,这时又装模作样的问了不甚了了处,并没急着推测,一时蹙眉深思。   天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严廷益案虽引言官争论不休,但这案子朕是交由大理寺卿负责审理,曹大甚是关键一事知者虽然不少,也仅限朝臣,吴籍一介庶民倘若不是真知底细,万万说不出曹大来,他那故友若非得了吴籍叮嘱在先更不可能知情,便是凶犯,倘若没有听得利贵、张明河议论,也不可能提起曹大,故而朕认为,凶犯之言并非随口胡诌。”   “圣上所言不错,臣妾也以为吴籍并非普通无赖,他的目的绝非讹财。”旖景这才开口:“但臣妾陋见,吴籍也有可能并不知曹大,而是受人指使,有意用曹大引诱永昌候府关注,他在数回众目睽睽之下,极尽不敬之辞,态度狂妄无礼,似乎是有心而为,意在让众人误以为他握有什么把柄要胁永昌候府,是以,他一旦被人毒杀,永昌候府才有行凶动机。”   天子微一挑眉:“这么说,王妃是承认有人布局,意在构陷候府。”   天子的话真是无处不设陷井,旖景直言不讳:“臣妾其实以为,吴籍绝不可能知道曹大下落。”   自从大长公主进了殿堂,连天子都让出主位,这时坐在下侧的圈椅里,旖景与严夫人自是不敢与天子“平起平坐”,两个都站在一旁,旖景说完那笃定之辞,微侧身子转向正座:“娘娘方才解释,三表兄之所以遭到质罪,是因被搜检出贿款,而锁放贿款的箱栊正是曹大经手寄存,有言官质疑,应是三表兄眼看罪证确凿,为了脱罪,串联表嫂族亲,使得曹大失踪,嫁祸在他身上,倘若真相果是如此,那么曹大就算没遭灭口,也定是被永昌候府关押看备起来,吴籍又怎会知他下落?永昌候府绝不可能受他胁迫。”   虞沨自打推算出吴籍必死,对手意在嫁祸卫国公府,其实便告诉旖景严廷益案的详细,旖景听后,不难发现对手在策划阴谋时,露出的这个微小破绽。   这时她继续说道:“永昌候府之所以将吴籍的话信以为真,便礼待于他,只能是因为寄希望找出曹大,让三表兄清白得洗,这就说明,三表兄不可能收人贿赂贪桩枉法,并让曹大顶罪,事实真相应是曹大被人收买,将贿款藏于主家寄存之物中,分明有人欲陷害三表兄,而这曹大,多半已被灭口,又怎会让吴籍察知行踪?臣妾虽不能断定策划阴谋者究竟是谁,但三表兄的清白应能证明。”   天子万万不想旖景没急着为卫国公申冤,却借着这个纰漏证实了严廷益的清白,唇角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如外头积雪般消融一尽,眉心渐有戾气,又听太皇太后喜不自禁的一句:“景丫头所言不错,圣上怎么以为?”   他还能怎么以为,只气恼陈相虑事不周,为了借吴籍嫁祸卫国公,竟没发觉这计划的自相矛盾之处,只好打迭精神:“楚王妃果然明慧过人。”   “景儿确是比大理寺官员更有明断之智。”太皇太后冷笑:“那些个朝官,拿着朝廷俸禄,却对显而易见之事视若无睹,廷益的案子拖了大半年,也没给出审断,哀家看来,大理寺卿能力不足,并不能善任。”   天子气苦——大理寺卿是他潜邸时的属官,实为心腹,不想却被太皇太后拿住了这把柄,眼看职位就要不保,损失了一枚重要棋子。   旖景小胜一局,自然要乘胜追击:“吴籍之所以知道曹大,极有可能是受陷害三表兄者收买,他万万不料自己会被毒杀,有人是用他的死,构陷卫国公府。”   赐婚一事发生不久,就算能造成苏、严两家生隙,可严廷益被人栽赃却在赐婚之前,卫国公府绝不可能是主谋,当然天子还可以狡辩,称卫国公就算不是栽赃严廷益者,也可能利用毒杀吴籍嫁祸严家,不过旖景已经提出永昌候府并没有杀害吴籍的动机,反而希望他告诉曹大下落,才能为廷益申冤,那么卫国公又怎么会认为杀掉吴籍就能嫁祸永昌候?   天子正当气闷,却又见旖景莞尔一笑:“圣上、娘娘容禀,倘若真如凶犯之言,此事是家父主谋,凭家父之能,让吴籍死于非命而不受怀疑实在容易,又怎会让他死在朝暮馆,牵涉利、张两位,岂不让人生疑?”   太皇太后这时基本已经打消对卫国公的怀疑,闻言频频颔首。   天子见势不妙,连忙说道:“事实真相,还得待将利贵与张明河逮捕审讯后才算水落石出。”   他暗暗计较,待那两人死讯传回,也许仍有办法说服太皇太后生疑——卫国公大有可能没有设想周全仓促行事,眼见事发,凶犯将利、张两个招供了出来,一边安排灭口,一边让楚王妃为严廷益开脱,好证明自身清白,只这话不能由他亲口来说,需要一个太皇太后信任之人,究竟找谁合适?   天子这边还没有反败为胜的对策,大长公主又再落井下石——   “五嫂,我今儿个不请自来,原不曾想竟然有人血口污篾,是我一个旧部家中长者故逝,他们原本是赶返赴告,昨晚上到香河,眼看不能入城,寄宿在一处乡绅家中,哪知半夜,忽听隔壁人家发生凶徒入宅杀人的恶事,他们连忙赶往援手……”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微微一顿,看了一眼颇显心神不宁的天子:“可巧,险些遇害的人正是利贵与张明河,我那旧部本是武将,又带着不少部从,对付几个凶徒不在话下,一个没放走,因问得利贵是我国公府的姻亲,也没报官,而是将他二人一路护送回京,我也晓得他们这回牵涉进命案,当即就让荇儿送去刑部,还有那帮杀人不遂的歹徒,也都绑给了陆尚书。”   天子:!!!   这下他再也没了心思盘算找谁当说客的事。   “我暗暗猜疑,这事实在蹊跷得很,便想与五嫂商量一番,哪知这般凑巧,居然正赶上有人嫁祸陷构。”   太皇太后自是不会以为事情真有这般巧合,但这时她并不打算理会细节,只冷冷一笑:“也好,既然利贵与张明河都已归案,便诏他们来慈安宫,哀家可得察问个清楚明白,究竟是不是他们打算杀人嫁祸。”   ☆、第六百九十四章 无奈妥协,损兵折将   天子有所不知,陈相这时其实正着急得团团转。   正如虞沨推断,当吴籍一死,利、张两个也逃不脱灭口的命运,好教这案子因无实据草草了断,卫国公却百口莫辩,陈相一早安排了府中蓄养的武师,暗中盯梢,就趁夜黑风高时杀人。   之所以让利、张两人暂离京都,是保证他们不被官衙收监,以致难以下手。   当然两人也不可能远走他乡,张明河在香河也有商产,自然而然便提议利大舅随他去别苑小住。   而陈相琢磨的是,既然要造成卫国公授意利、张杀人嫁祸,那么说明卫国公对这两人应当信任,凭白无故不可能杀了姻亲灭口,小伙计落网,张明河难逃其咎,他若是突然横死,旁人哪会信卫国公清白无辜?那么,只有当案子移交刑部,陆泽明察秋毫,逼得凶犯供出主谋,卫国公情知事败无可奈何只有将同谋灭口,这样便无法落实他与之串通的罪名,才算合理。   是以,灭口的最佳时机只能是在昨晚。   利贵与张明河都是庶民,张明河就算是个小富,也不可能有贵族官家的排场,府中不会有护卫,香河的宅子也没有太大规模,最多就是十余仆妇,几个丫鬟小厮,陈相觉得毫无压力,认为府中武师足能得手,根本不需向天子求助,动用暗卫杀人。   实际上天子也根本不觉得处理两个庶民需要他亲自安排。   这世道虽有死士,但这些人却非普通贵族能够大规模蓄养——虽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说,但真能为了钱财豁出性命者却少之有少,成为死士者,大多是些重犯,一旦落网难逃死罪,逼于无奈,抑或是想争取前程彻底脱罪,抑或是有亲长子女需要养活,才会铤而走险,一般来说,能得死士效忠者不仅有财,更得是权重势大。   陈相不可能养有死士,身为臣民,蓄养死士本身就触犯国律,天子不会应允。   天子在潜邸时为谋大位,当然蓄养了一批,但他既已登位,这些死士便能转暗为明,成了天子心腹,大多成为暗卫,以备天子“不时之需”,不需要再隐藏身份。   轻易也是不能动用的。   这就是说,陈相安排去香河灭口之人都有籍可察,又不可能全部都能舍身亡死,一旦落网,重刑逼供,便会有人供出相府,就算这些人都不招供,也会被陆泽追察到相府头上。   陈相压根不以为他的行动会失败,训练有素的武师会对付不了一帮普通仆妇,还能让利、张两个逃出性命。   这日早朝,陈相尚且心安,可当他回到相府得知派出的人手无一得返,甚至派去监管的心腹总管也没有踪影时,心里才忐忑起来,等了一阵,依然没等回半点消息,这才打算入宫告之天子事有变故。   而这时,利、张两个已经被提到慈安宫内,“姗姗来迟”的卫国公非但没有受到半句诘问,甚至未曾获准进入,天子显然已经没空搭理他了,卫昭十分抱歉地转达了天子取消诏见的御令。   卫国公便也像个没事人般折返京卫司,他才出了正阳门,就见陈相满头冷汗迎面而来,两人竟然还客套寒喧了几句,固然是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心不在焉。   陈相听说卫国公本是得诏,却未见圣驾,心里也晓得有了变故,冷汗更是汹涌。   而慈安宫里,才刚死里逃生的利、张两位也是胆颤心惊,匍匐在下,视线里只有各人的衣裾裙角,眼睛都不敢抬一分。   张明河心里自是平静,却得装模作样。   利大舅却是实打实的魂不守舍——昨晚那场凶险经历彻底粉碎了他封候拜爵的美梦,想着就算逃得性命,陈相与卫国公只怕都放不过他,别说荣华富贵,也许最终仍会小命难保,一时万念俱灰。   还是张明河尚有几分冷静,与利大舅分析:“陈相必是得了圣上授意,咱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将他招供出来,当然,更不能承认杀人嫁祸之事,开罪了太皇太后也是一条死路,眼下之计,唯有推脱全不知情,或许还有生机。”   于是乎,这时两个匍匐在地都是大喊冤枉,咬牙不认是他们指使舞伎勾引吴籍,并授意凶犯毒害,只称是为商事去了香河,险险被人刺杀。   天子固然松了口气,但他也知道即使利、张二人没有招供,身陷刑部的“杀手”们也是个难题,当初他为了让计划顺利实施,只安排了一个心腹插手——便是那个落毒的小伙计。   这时利、张两个拒不认罪,小伙计势必会再受刑,这个心腹怕是保不住了。   果然,满心不耐的太皇太后刚让内宦将利、张两个带走,就有陆尚书遣人通禀,凶犯触壁而亡。   这下都不需要大长公主与旖景两个多话,太皇太后就冷笑出来:“当真奇妙得很,凶犯起初受不住重刑,陆泽亲易就能从他口中逼问出幕后主谋,眼下这凶犯再被逼问,竟然有了求死的决心,不怕死而怕痛,这凶犯还真是与众不同。”   天子握拳,眉心蹙紧。   太皇太后这时当然心中亮堂,天子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祖母,依朕看来,卫国公果然无辜,永昌候更是清白,廷益也是被人陷害。”天子起身:“朕打算亲审那伙凶徒,拷问他们是被谁指使。”   这当然是天子暗示“妥协”——此事到此为止,关于“贪赃枉法”与“仗势欺人”那两桩也依“陷构污篾”审结,慈安宫也不需再追究吴籍案,天子亲审之下,那几个凶徒当然都会重刑而亡,背后主谋扑朔迷离。   天子这就是间接承认,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因为他就算不认,太皇太后真要追究,也会揪出陈相这个罪魁。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一眼天子,没有反对。   她并不希望这时与天子过多争执,相比不依不饶的追究,能息事宁人固然最好。   但太皇太后心中自然也有怨气,谁也不喜欢被人算计陷害,更何况那人还是亲孙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在虞沨计划之中,这一局小胜,但仅此程度,自然还不足以让慈安宫笃定废位之心。   一朝闹剧就此落幕,利、张两个并没再扣押刑部,得以归家,张明河自是“无忧无虑”,利大舅却十分忐忑,一夜惊险,朝早赶路,但到正午他却没有胃口用膳,卫国公却突然来访,提出建议,让利大舅回去祖籍,以耕种为生,终生不再涉足锦阳,他至少能保利大舅立命安身。   利大舅再无任何不满,长舒口气,甚至不愿再锦阳耽搁半日,只对利姥姥交待了一声,就收拾行囊如同丧家犬般溜走。   而这日午后,黄氏也得到了一条让她烦躁不已的消息——张姨娘又要回来了。   表面上的说法是八娘婚事将近,但黄氏哪能不知吴籍案,眼看张明河安然无事,张姨娘又“咸鱼翻身”,她立即想到事有变故。   算计落空,黄氏咬牙不已,但这桩事件她不过就是在太后跟前谏言,并没过多插手,还算隐藏在暗。   而慈安宫里,太皇太后当然是竭力挽留大长公主用膳,膳后,旖景告辞,太皇太后仍然不放大长公主出宫,借此机会,要与这位小姑子兼表妹促膝谈心,彻底解开心结。   “我知道上元为了六娘的缘故心生芥蒂,不过上元,我的确没有行逼迫六丫头的事,兼着今日这桩,我也彻底明白了,这桩桩件件,无非是为了挑唆咱们生隙。”太皇太后态度十分真诚。   大长公主也不再如同上回一般不冷不热,拍拍太后膝头:“五嫂也太小看了我,我哪会真以为你口是心非?便是六丫头,别看她年纪小又是个闺阁女儿,心里也明白得很,早看出庚帖与传言两桩事是有人想要挑唆矛盾,她之所以答应嫁去陈家,也是为了将计就计,果然,就引出了今日这桩。”   太皇太后大是惊讶:“我正不解,六丫头怎会情愿,竟是为了这般。”   “我也不瞒五嫂,我那长媳实在居心叵测,一昧地撮合这门姻缘,六丫头到底是她亲生,兼着又并不那么抵触六郎,一早就有了妥协的想法。”大长公主叹道。   “六丫头竟不抵触六郎?”太皇太后更是惊讶。   大长公主苦笑:“我那几个孙女,就六丫头最是寡言,但她眼光却不同世俗,她跟她五姐说呀,六郎对那红衣念念不忘,也是至情至性,不该受到世人诟病嘲笑,比那些满口海誓山盟实际朝三暮四的伪君子要强……她虽这么说,我心里却始终介怀,实在看不上六郎。”   太皇太后颔首,以示理解。   “前些日子,陈家过小定,陈夫人押着六郎来远瑛堂拜会,想是要让六郎当着我的面承认从前荒谬错处,答应善待六丫头,让我安心,我冷眼瞅着,六郎行止有度,倒真与那些纨绔不同,我便直接问他,是否还对红衣念念不忘,不愿另娶他人。”大长公主轻哼一声:“陈夫人被我这问话一惊,提心吊胆又满眼警告,就怕六郎又说出什么糊涂话,难怪她这个当母亲的不放心,那小子果真是个倔强的性子。”   太皇太后也提了半颗心:“六郎怎么说?”   “说他不敢违逆你的懿旨,也不能再有失孝道违逆父母之命,却承认仍旧不能忘怀旧情,实难做到对六娘一心一意,只不过再不会有冒犯之举,将来会尊重结发之妻。”大长公主又哼了一声。   “这混小子。”太皇太后甚是恨铁不成钢:“依然执迷不悟。”   “总归还算诚实,也明白过来那么对待简氏是为大错,不是一无是处。”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六丫头她心甘情愿,这事也已落定,我还能如何?总还望日长时移,这两个孩子将来能和睦就好,只要六郎真能如他所说,尊重六娘,我也懒得再提他曾经的错处。”   大长公主又是话锋一转:“朝暮馆发生命案,又听说利贵和张明河去了香河,我心里就不安得很,大郎也安排了人手暗中盯护,便见有人要害他二人性命,五嫂应当也知,事情没这么多巧合,旧部赴告途中搭救就是一个说法,实际上是荇儿带人阻止了灭口。”   太皇太后咬牙:“这事上元不消解释,我倘若还有疑心,那就真成了老眼昏花!圣上是受了信臣唆使……”她长叹一声:“他是天子,又是我亲孙儿,我难道还能不依不饶?只望圣上能察明陈秦二相的贪欲,远奸侫而重忠正。”   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会再纠缠不清,点点头:“圣上登位不久,又年轻浮躁,五嫂还得缓缓引导。”这便表明卫国公府也会守口如瓶。   于是吴籍案就此告破——凶犯是受人收买,意图嫁祸卫国公府,后畏罪自尽,利、张两个也属无辜,卫国公更是清白,只那背后主谋,却因一众罪犯皆“抵死不供”而未曾暴露,案子就此审结,真相却“扑朔迷离”。   ☆、第六百九十五章 风雨间歇,如此犒赏   旖景这日回到关睢苑时,已经下昼申正,本是放晴的融雪天,到了这时阳光却早早没入云层,朝早还垂在屋檐下的冰凌已经不见踪影,草木上的积白融滴入冻泥,北风一卷,阴湿扑面而来,即使围着厚重的风领,也不能完全抵达寒意丝丝入襟。   软轿停到正房阶下,旖景才一出来,就被这么一阵风刮得呼吸一窒。   大冷的天,帘卷几个丫鬟却靠坐在廊庑里,一个个笼着袖子缩着肩膀,眼见着王妃进了院子,才都站了起来行礼,但都没有跟进屋子侍候的想法,依然候在屋外。   夏柯与秋霜互视一眼,便猜度着怕是王爷今儿个进来得早,一般情况下,王爷不耐这么多丫鬟围绕服侍,这下王妃既已归来,只怕就更不需“闲人”叨扰,她们俩竟也识趣地没有跟进卧房,一个服侍着王妃在正厅除了脚上的木屐,一个留在外头一问,果然证实了猜测,便只替旖景挑了次间的锦帘。   宴息间里,唯有西风坐在脚踏上做着针线,因着天光越发暗了,手里的绣绷高高举在眼前,听见响动才移开,赶忙上前解了主子身上的披风,与那件染满寒气的大袖对襟外衣。   屋子里烧着暖墙,连夹袄都穿着不住,旖景干脆解了下来,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家常着的开襟齐腰罩衣,轻而软的锦缎里只絮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这才让旖景轻舒了口气,摆脱繁重的礼服后,觉得骨头都轻松了几分。   她侧坐炕沿,由得西风拆下发髻,取下一头金簪花钿,挽起轻便的矮髻,一边才问:“王爷回来了?”   外间只留一个丫鬟服侍,隔扇也关合着,显然里间有人。   “正午就进来了,吩咐了要午睡,不让打扰。”西风的嗓音压得低沉:“已经睡了近两个时辰。”   旖景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眉头。   别说这段时日虞沨忙碌得早起晚归,便是从前,他也没有白昼小憩的习惯,他料得今日天子会冲国公府“发难”,商量好让自己一早入宫“打擂台”,为的也是干脆洗清严家三表兄的罪名,好让太皇太后记下附送的人情。   虞沨不便出面,自是因为他眼下的身份,倘若无诏主动请见太皇太后,未免太露痕迹,而不如旖景问安来得自然——利、张两个昨晚在香河遇刺,怎么也得等到时近正午才能赶返锦阳,旖景清早就入宫,太皇太后才会相信是场巧合,不会怀疑天子的计划其实一早就被苏、楚两府洞悉,却罔顾不问,眼看吴籍丧命才布下陷井意在抓天子一个现形。   这么一来,大长公主那番得知吴籍被害,又见张明河被牵涉进来方生警备的借口才可能被太皇太后信之不疑,毕竟吴籍没将曹大的事张扬得人尽皆知,虽说有人目睹永昌候似乎被这人捏住了把柄,可谁也不知其中仔细,吴籍若非死在朝暮馆,卫国公府又哪能想到这桩人命案是针对自家,甚至在利、张两个被人灭口之前,卫国公府也不可能笃定这是场阴谋,没有仅凭捕风捉影就知会慈安宫的道理。   是以,张明河才必须说服利大舅隐瞒陈相收买在先的真相,推脱两人是毫不知情纯属无辜,固然是为了让张明河全身而退,另一关键便是不让太皇太后察知卫国公府一早知情——若是太皇太后知道张明河倒戈在前,苏家早知天子要对吴籍动手行嫁祸之事,却不阻止而将计就计,那么今日最多也就算打个平手,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预防太皇太后产生有人故意“挑唆”她与天子生隙的疑心。   这一切计划都是虞沨在后策定,但他不能登场,毕竟去后宫“问安”是女眷的职责所在,一个亲王非年非节涉足后宫显然是“别怀他意”。   但旖景认为虞沨一定会关注结果,因为安排及时,卫国公府势必不会担着杀人嫁祸的罪名,但若处理不当,也许仍然难免让太皇太后生疑,是以旖景午膳后出宫,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去了国公府静待大长公主佳音,直到确定一切尽在计划,太皇太后完全相信大长公主的解释,卫国公府纯属“正当防卫”,并没预谋算计天子。   但他却在正午就归来小憩,情形有些不正常,旖景首先想到的是王爷身感不适。   等彻底卸下沉甸甸的首饰发簪,旖景才推开隔扇,里间的光线要更沉晦几分,隔着垂放的帐幔,里头侧卧的身影就显得越发隐约。   一室寂静让她下意识地放轻步伐,掀开一角帐幔,却迎上了帐中人尚且有些惺忪的目光。   “醒了?”旖景侧坐床沿,说话间手掌已经覆上虞沨的额头,并没觉得发热,心头才微微一松。   他散着长发,身上盖着一床白狐毛软毡,掌心温热干爽,并没有清冷的触感抑或潮热汗湿。   感觉到他收紧指掌,旖景且以为会这人会借势坐起,哪知自己反而被拉了下去,几乎是跌在了枕上。   温暖的软毡搭在她的腰上,他的气息就紧密围绕了过来。   “醒了有一阵儿,赖着不想起来。”虞沨的语气有些懒惫,将妻子又往怀里轻轻一拉:“今日天冷,快脱了鞋上来暖暖。”说着话就举手将那件敞襟罩衣往肩下一拉,又恶作剧般故意弄散了旖景本就松松一绾的发髻。   屋子里光线沉晦,透过帐幔将将能辨眉目,有些像夜幕即将四合的时候,恰到好处的暧昧。   “今日怎么睡了半昼,可是染了风寒,觉得不适?”旖景整个人窝进了软毡里,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昨晚没睡好,大早就觉得有些疲倦,兼着融雪实在太冷,趁机躲懒。”虞沨吻了吻旖景的鼻尖:“我没事,前些日子总防着对手‘动作’,难保提心吊胆,好容易等到机会反击,这才敢松懈半日。”   旖景还想追问,就被虞沨略一翻身压迫上来,唇角是舒展的笑意,眼睛里的惺忪这会儿倒彻底消散,就像清晨雾气刚散的湖面,正显澄明。   “王妃若是不信,看来我得努力证明。”   里衣的襟口稍稍敞开,肌肤的暖意丝丝渗出,薰艳了枕上人的面颊,旖景似嗔似笑的看着男子清俊的眉目,浓睫随他尚且长缓的呼息颤颤,却待那修长的手指正要抚上面颊时,她准确握阻。   “我以为王爷会关心今日慈安宫里的事。”   “不用问,王妃出马,势必战无不利。”说话时已经反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我得好好犒赏王妃,以为激励。”   又是这般“犒赏”?旖景“大怒”,身子一个翻转。   发上仅有的一支白玉簪早被无声无息地取下,青丝滑落肩头,王妃“居高临下”,早被暖意缓和而恢复了嫣朱的嘴唇紧抿,却依然俏丽有若春樱。   虞沨被猝不及防地推卧在枕上,笑意却深入眼底,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发作的温顺。   她尚且还有些微凉的指尖,拨划过明明想占便宜还口称犒赏的人俊挺的鼻梁,落在他的嘴唇上,描着笑意到唇角。   她身子下倾,中衣竖领扣得一丝不苟,并没有泄露半分旖旎,但这姿态却尽显妩媚。   “王爷,究竟是谁在犒赏谁?”她眼中“嗔怒”,嗓音却满是娇憨,话音才落,吻也落了下来。   虞沨的呼息渐渐紊乱急促,却渐渐不满她过于灵巧的舌尖,正欲缠绵,却又逃离。   手掌穿过她的秀发,锁牢项后,他已难耐她保持清醒的挑逗,要纠缠着她一起沉沦。   但唇舌忽然一冷。   睁眼看她,双靥更艳,眼睛却仍然澄澈,眉梢轻挑着,笑意里全是心满意足。   “王爷,可还想让妾身犒赏?”她满是促狭地问,却根本不待他回答,就吻住了他的耳垂。   他难耐地呻吟出来,一直知道这是她最为敏感的地方,却不知自己原来也是。   她的吻沿着他的脖子一侧,跳动的血脉下来,隔着轻薄的里衣,牙齿轻轻一叼锁骨上的肌肤。   胸腔就像被谁的手掌穿破,直接摁上心房,导致心跳那般急促,激越一股炙烫弥冲咽喉。   “看来王爷是不想得这犒赏?”正觉意乱情迷,耳畔又是她娇俏的调笑,这一句之后,竟想挣扎出他的怀抱。   放了火就想逃跑,世上可不容这么无法无天的行为。   虞沨终于“反击”,重新拿回主动,握着旖景纤纤手腕,将她拽了回怀抱,勾牢了她调皮的脚踝,一个利落地翻身,文质彬彬的王爷轻易就将略通骑射的王妃制服。   吻一触而深,急促的呼息与醉人的情话,在间歇时烫热了唇舌,事实证明王妃确难抵抗王爷的温存,分明是他嗓音暗哑,分明是他急不可捺,可神思恍惚、颤栗呻吟者渐渐就成了她。   未至夜暮,有一场缠绵欢好就演绎得轰轰烈烈。   最后她几乎是失力般地攀紧他的肩头,当他释放之时,颤栗着几近昏厥,脑子里长久空白,直到他的重量彻底压了下来,她仍旧闭着眼睛,重重呼息,面孔贴在他的肩头,双手紧紧环绕在他的腰上,似乎心甘情愿沉缅于他身上有若空谷汀芷的清新气息里,一生一世。   两人很久只是相拥,谁也没有说话。   天光退出帐幔,渐渐只在窗下一线。   暗沉里,她几乎以为身旁呼息平缓的人又再睡着。   “旖景。”却听他忽然开口,搂在腰上的手臂稍稍一紧:“圣上之所以没急着问责,应是想要环环相扣,第一步,就是欲挑唆太皇太后对国公府不满,不过眼下,我们已经毁了圣上这一步棋,但他不会就此放弃,秦家也会在侧提醒,圣上挑唆不成,便只有强逼,可一定会有更加完善的计划,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猜……”   虞沨稍稍一顿,长叹一声:“既然圣上要用宗室声誉为由追责,应当会挑发市坊议论纷扰,会用不利于你的舆论造势在先。”   明明猜到了对方的落子,无奈的是不能阻止,虞沨实不愿让旖景受人言诟病,直面那些尖刻刁难。   “虽说因为吴籍案被拆穿,圣上最近应当会消停一段,但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虞沨又说。   “我早有准备。”旖景轻笑,抬手抚过他焦虑的眉锋:“不用担心我,人言诟病我不在意,决不会被那些诽谤击垮,再说有你在,我更没什么畏惧。”   她甚至盼望接下来的风暴快些来到,只有渡过这番,才能真真安宁,只要再赢一局……便能将晓晓接回来,一家团聚。   想到女儿,眼角忽有湿润,虽及时想用手掌抚去泪意,却已经被虞沨发觉。   他阻止了她的手,却用亲吻替她拭泪。   “别担心,安瑾的家书今日送抵京都,晓晓很好,大君并没有阻挠安瑾探望。”他搂着妻子安慰,语气和软,自己的眼底却滑过一道沉晦。   许是他把事情想得太过容易,许是大君比他想像当中还有偏执,事实上大君的回书比安瑾更早,直言主动交返晓晓,但却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条件。   实在不行,只有用强。   虞沨看着帐幔外隔扇后那抹越渐昏暗的天光,唇角抿紧。   ☆、第六百九十六章 不速之客,婵娟“见鬼”   京城各家府苑的梅红争先恐后点缀枝头时,元和元年也就到了尾声。   这日显王府里先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目的一致,都是请见秦子若,打头的那一个却吃了闭门羹,秦姑娘原本应当瞒在鼓里。   朝早巳初,旖景才从荣禧堂出来,正领着秋霜巡检各处,已到年关,虽家事早就被旖景整顿得井井有条,但年底需要盘察备节,人来人往事务繁杂,王妃仍旧不愿轻疏——之所以身边跟着的助手不是被旖景寄以重望的夏柯,而换作秋霜,说起这事,旖景实在有些郁怀。   在她坚持下,春暮到底被劝服,交接了手头的工作,安安心心做起了统领家的当家太太,虽说隔三岔五仍旧忍不住往关睢苑跑,却已经成了王妃的坐上宾,再非仆妇下人。   春暮脱籍是旖景早有打算,夏柯也一早就被旖景有心培养,暂时没有让她脱籍的打算,而有意在家仆里替她寻个年轻有为踏实稳重的后生,将来一个在外打理产业,一个担当内管事的要职,这自然也是夏柯原本乐意。   哪知回京不久,某日她家王爷就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过问夏柯的婚事。   一问之下,居然是妹夫殷永的表弟古秋月求了王爷当说客,想要求娶夏柯。   王妃一下子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也明白,既然虞沨愿意替古秋月说情,这人应当还算不错,但王妃担忧的是古秋月的家族。   夏柯到底是奴婢出身,古家虽非官宦,却也是锦阳京赫赫有名的富商,旖景就怕古家父母明面上看着王府之势不敢不满,私心里却挑剔夏柯的出身,这人一旦有不甘不愿,容忍也只是短时,时间长了难以和睦,夏柯便会受屈。   “三郎再三担保,他家亲长不会小看夏柯,我也问过长安,据他说来,他的姨父姨母也绝非伪善之人,既然答允了这桩婚事,当不会小看苛待,再者夏柯虽是婢女,却是王妃你的心腹,将来脱籍成了良民,仍有王府照携,身份上不会低于那些商贾女儿。”虞沨也当真为古秋月尽了力,竭力撮合。   旖景虽不舍自己煞费苦心挑选的内管事,当然也知道倘若古家当真情愿,对夏柯确为一件好事,她自是不愿耽搁夏柯终身,找了个合适的机会,便问夏柯意愿。   这丫头沉默许久,只有一句话:“奴婢只是不舍王妃。”   得,看来夏柯是一早就动了心,旖景反而纳闷起来,又再一问,才知道夏柯从西梁脱身时古秋月自告奋勇潜回西梁一路相护,两人经过那番日夜相处,一个又是情愫早生,就发展成为两情相悦了。   不过夏柯却不愿早嫁,非得等到一切风波平息,王妃彻底平安无豫,她才愿嫁人。   旖景倒也认为自己暂时没有闲睱替夏柯操忙姻缘大事,待得风平浪静后,更无后顾之忧,那时古家也才能彻底安心接纳夏柯。   但这么一来,非但夏柯一人脱籍,她的寡母兄嫂一家都得脱籍,到底是嫁去富裕门第,没有母亲兄嫂仍然受人仆役唯夏柯独自脱籍的说法。   旖景当初四家陪房,春暮一家,夏柯一家,秋霜一家都已脱籍,唯余铃铛一家。   好在旖景在夫家地位不比普通贵妇,完全不用担心受人掣肘而离不开陪房辅佐,唯一让她忧虑的是将来内管事人选,因为秋霜也并不合适,最多也就只能协助三两年,早晚都会嫁人,旖景本就没有打算让她长久为奴。   将来臂膀还需得空时细细择选考察,费心培养,但眼下旖景也没空把心思都放在内务上头,只好让秋霜暂时助她一臂之力。   这日两人刚刚从内库出来,就见夏柯上前,说是门房通禀入内,有个什么孙孺人要拜会秦姑娘。   旖景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是秦相府的人?”她且以为是秦家某个嫁人的女儿,要来看望姐妹。   “来人姓李。”夏柯说道:“奴婢让门房细问了一番,才知是个七品御史的女眷。”   夫姓孙本姓李,又与秦子若有“故旧”之谊,旖景顿时想起来者何人——据说秦皇后待这位孙孺人信重有加,时常诏入宫廷,便是大小宫宴上,这区区孺人也能得特诏参与,这位李氏不是别人,正是香河“旧人”李二娘,她的夫君孙孟眼下也成了天子近臣,自己又与中宫亲近,不说有那些秦相党羽对这位孙孺人讨好奉承,便是卓夫人这位二品命妇也对她巴结得很。   对了,正是这位孙孺人在某回宫宴上对旖辰语出不敬,惹得刚刚四岁的顺哥动手护母。   只不知孙孺人是有什么急事,巴巴上门,请见王府婢女。   这似乎说明孙孺人与秦子若早有“勾结”?王妃脑子一转就想起虞沨曾经说过,小嫚就是被孙御史引荐给了圣上,她当初就甚觉疑惑,凭秦后的脾性,哪里容得下一个妓子替她生下“嫡长子”,想来,这其中应该是秦子若耗废了不少苦心劝服。   都说孙御史自己没有本事,当初能挤进庆王府当个幕僚,还是因为妻家的财银铺路,大约眼下孙孟能成天子“近臣”,李氏的作用必不可少,应是煞费苦心在后头策划筹谋,最终让孙孟成功讨好了天子与秦家,由幕僚转正,得了个监察御史的官职。   若是换一个人,旖景也就睁眼闭眼放了她们碰面,但偏偏这位孙孺人,旖景十分反感。   姐姐与她无仇无怨,只因皇后有意刁难,孙孺人为了讨好皇后就敢当面羞辱宗室太妃。   那些个与相府交近的家族多为世宦,女眷们就算讨好皇后也还得顾及礼法,唯有李氏是个商贾出身,并不熟惯贵族的交际礼仪,她一昧讨好皇后,又见旖辰“骂不还口”,越发张狂无礼。   虽说孙孺人就是杆枪,但既然甘心情愿被人当作枪使,而且把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么就得有被人反击的觉悟。   旖景不打算让她如愿。   “夏柯,你走一趟,告诉孙孺人,王府婢女不得私见外客。”   夏柯应诺而去,等她折返时,旖景已经回到关睢苑。   “奴婢出去时,孺人正等得不耐,蹙着眉头对门房发脾气,听了奴婢转述的话目瞪口呆,好半响又称要拜会王妃。”夏柯笑着说道:“奴婢答复她,让她正式递了帖子上门,倘若王妃得空,再遣人邀请,孺人看上去有些恼火,瞪了奴婢好几眼,无可奈何地走了。”   旖景自然对夏柯的处理分外满意,又叫来铃铛嘱咐:“想办法把李氏吃了闭门羹的事传到婵娟耳里,记得,过程要详尽。”   于是乎,本应瞒在鼓里的秦子若不到正午就听说了她的访客被王妃拒之门外的事,丹田郁郁一阵躁火。   当然秦姑娘还没空闲到为李氏打抱不平,让她暴躁的是旖景那句“王府奴婢不能私见外客”的话,这也是当然,别看着秦子若忍辱吞声,表面极有为奴为婢的自觉,但私心里又哪会当真甘于卑贱?兼着她深知旖景是有意在外人面前折辱,无非是为了让她难堪,哪忍得住咬牙切齿——苏氏,好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当着王爷与老王妃面前那般贤良,说什么要大开方便之门,不会阻挠她与亲友会面,哼,也就是说得好听罢了。   不过秦子若愤怒之余,更多的是焦急——母亲碍于身份,不便来往频繁,子若也实不愿母亲受王妃折辱,但眼看已经到了腊月,陈家筹备的事缘何毫无消息?事关紧要,若要顺利逼得苏妃被废首先一步就是要让太皇太后对苏家反感,母亲没有意会,难道是陈家还未行动?   相比旁人,子若姑娘对此事当然更加关注。   是的,她尚且不知陈家已经事败,也就只听说了太后已经赐婚,苏、陈两家联姻在即,自认已经成功迈出一步,自然越发期待苏、严反目。   卫国公府就在对门,赐婚一事固然隐瞒不住,有郑氏母女这条线,秦子若当然能听闻,不过郑氏母女能耐有限,吴籍一案因为应对及时,天子草草结案,并没闹得街知巷闻市坊大哗,郑氏母女身为仆妇,也没有途径探听得朝政要闻,就算听说死了个吴籍,也不会联想到后头的事,是以秦子若对这一桩事一无所知。   她难免猜测,难道李氏的来意便是为此?   于是摁捺不住,书信一封,拜托给婵娟想办法转交孙府,并拿回李氏回信。   但刚过正午,秦子若就知道她多此一举了,因为秦夫人再度登门。   王妃有言在先,门房直接放了人进来,秦夫人畅通无阻就到了荣禧堂,却被祝嬷嬷直接引到了下人房——天儿冷了,老王妃年纪大了,午后有些贪睡,这时小憩未醒,不能招待夫人。   秦夫人只好陪着笑脸,再一次忍气吞声,这回甚至没再打算去王妃跟前自取其辱。   听说陈家竟然失手,秦子若大感失望,跌足连连,报怨陈家行事不周当真没用。   秦夫人也是愁眉苦脸:“十一月就发生的事,当时我就想来知会你一声儿,但你祖父说,那时就来未免太露痕迹,难保苏妃不会在王爷面前挑唆咱们也有插手,才等到这时。”   “圣上怎么说,难道一计不成,就这么放过苏妃?”秦子若当然关心的还是这一桩。   “圣上也窝火得很,又有你祖父与父亲提警,决不会放过苏妃,但因为前头风波未过,不能急于一时,你放心,祖父已经在暗暗筹划……还有,圣上虽暂时没提苏妃的事,却已经盘算着要将楚王留在锦阳,不让他再赴楚州,就这几日便要诏楚王入宫提说,你祖父的意思是,最好是由你先知会楚王一声,在他眼里,也是咱们秦家暗中助益提醒。”   “这事我省得。”秦子若暗暗盘算——这时王爷一门心思都在苏氏身上,倘若她主动接近,落人口实也有心怀不轨的嫌疑,容易被苏氏借机中伤,这事只能通过苏氏代转,为了将来万不得已时必须采取的“劝离”之计,眼下坚决不能让苏氏生防,还得规矩本份,竭力让她相信自己已经死心,再不存“非份之想”。   不过苏氏只要把这话转告王爷,也不能隐瞒是她主动提醒,王爷自是会记这个人情。   送走秦夫人,可巧,秦子若就瞧见婵娟步伐匆匆往荣禧堂去,连忙喊住了她,两个挽着手去了个避人之处,婵娟鬼鬼祟祟地掏出一封书信转交,秦子若自是称谢不已,便将秦夫人刚刚捎给她“周转”的一块足十两的银锭甩手赏了婵娟。   她却不知,当她前脚才走,婵娟就捂着胸口靠在了廊柱上,脸色煞白得活像见鬼,全没有发了“一笔横财”的喜上眉梢。   ☆、第六百九十七章 三大收获,混乱局势   灯下佳人,一身洋红撒花短袄,半挽半垂的乌发,斜靠在铺着软毡的美人榻,身边的几案上堆着半高的黄皮邸抄,手里还握着一本,垂眸专注,好半响都没发觉挑开一缝的帘子外,有人已经偷窥了许久。   旖景正在“用功”。   十月之前,她“拖欠”下年余的“国政”,这些时日虽听虞沨说过一些关键,但不可能告知桩桩件件,旖景深觉“孤陋寡闻”造成的不便,也不能安心把一切担子都交给虞沨,遂才打算利用闲睱把这一年间的大小人事“恶补”,就算无能在大事上出谋划策,配合起计划来也能做到心有灵犀。   这时旖景正在留意年初一个看上去并不显眼的人事调动,目光胶着在一个人名一个地名,好半天都没有翻页。   直到帘外人终于不捺继续偷窥,有意地放重步伐进来。   “饮酒了?”旖景放下手里的邸抄,刚替晚归的人除去满是寒气的氅衣,却闻见一股隐隐的酒息,她便蹙紧了眉头。   “没。”虞沨连忙说道:“但陈参议饮了不少,我这是替他烫酒时染上的。”   王爷并没说谎,因他说话时并无酒息。   “今儿个又是商量为陈三娘争取贵妃一事?”旖景又问。   虞沨却并没着急回答,他托起旖景喝剩的半盏茶,就着饮了一口,转身坐在尚且带着她身上暖意的美人榻上,却问:“王妃今儿个劳动了二兄?”   这二兄是指的卫冉。   “正好有三件事要告诉你。”旖景过去挨着坐下,笑着就把李氏今日来访不见,她有意让玲铛把“闭门羹”的事传去秦姑娘耳中的始末说了一回。   “我猜,王妃是从婵娟手里截流了秦氏与李氏的通信。”王爷又再神机妙算。   “秦子若虽有几回借郑氏母女的手往外递信,但我猜测,她不过是在试探这对母女是不是有起码的忠诚,以及我有没防备郑氏母女。”旖景说道:“以她的警慎,若真有要紧事,万万不会假借并非心腹之手,顶多就是让郑氏母女捎个口讯,请秦夫人来见罢了。”   见虞沨颔首,旖景又再说道:“今日她听说李氏访而不得,才真正利用了婵娟,可见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但即使如此,她递出的信中,只不过打听挑唆苏、严不合一事,专程叮嘱李氏若因要事来见,不可轻托笔墨,而当通过秦夫人转告,这也证实了我的猜疑。”   王妃果然是“截流”了。   “我放任郑氏母女与她私下接触这些时日,不过因为还不到利用这对母女时候,今儿个趁着秦子若心急,我以为会有空子可钻。”说到这里,旖景却又稍稍卖了个关子:“郑氏还算老于事故,又一昧趋利避害,她一家的身契在我手中,甚至不需要胁,只许以些小利益,不过是答应让她的儿子儿媳去铺子里帮手,她立马就举手投诚,我也不担心她会见风使舵两头讨好,说到底,我握着她的命脉,而秦子若最多只能给她小恩小惠。”   旖景摇头:“但婵娟与郑氏不同,她到底年轻,脑子城府不如郑氏,贪心却不减多少,这样的人,更加容易被秦子若说服利用,所以我必须警告她,让她心生恐惧,而不敢再生贪念,我也懒得找只鸡杀给她看,想到曾听二兄说他也深悉剖腹之术……”   虞沨:……   他家王妃不会是让卫冉把人给……剖了?   “婵娟亲眼瞧见二兄施术,把一只兔子腹部剖开,截了一段……据二兄声称叫做盲肠,然后缝合,那只兔子尚且活着,只迷药药效散后,显得颇为痛楚……二兄告诉婵娟人与兔子一样,被割了一截子盲肠,却不会丧命。”   虞沨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婵娟大约想到她若心怀叵测,不把王妃的话放在心上,也会被人开肠破肚,并且再缝合,可想而之有多痛苦。”   婵娟姑娘自然不可能通晓医术,只以为人没了一截肠子会被剧痛折磨终生,哪还敢为了那些空口许诺就铤而走险,王妃自然不担心她对警告置若罔闻,今后秦姑娘在郑氏母女那里得到的消息,大约只能是出自王妃授意了。   “王爷再猜,今日我可有收获?”旖景笑问。   “势必是有了。”虞沨十分笃定:“难道李氏并不顾秦子若的叮嘱,而把她要说的事写在了回信中?”   旖景认为她这关子卖得太过明显,王爷能猜中也是情理之中,可接下来,虞沨说的话却让她目瞪口呆,再一次信服面前人的“未卜先知”之能。   “我能猜中让李氏烦难,迫不及待要找秦子若商议之事是什么。”虞沨越发胸有成竹:“皇后定是欲让孙孟这个御史挑头上谏,请立太子。”   见王妃呆怔惊讶的模样,虞沨愉悦地扬起唇角:“江汉入宫已有一月,经过诊治,前几日告诉皇后,她难有身孕。”   旖景:……   好吧,她承认她单纯了,虞沨答应让江汉入宫成为皇后专属医官,怎么会真让江汉治愈这位的“不孕”症,就算有治好的可能,只怕经过江汉的手,皇后反而会彻底不孕了,她今日看了李氏的回信,尚且惊疑皇后这是抽了哪门子风,居然要请立太子。   当今天子唯有一子,便是那位“嫡长”。   “皇后从前就被诊为生育艰难,这次彻底被江汉判了死刑,势必万念俱灰,中宫无嗣,后位难保。”虞沨冷笑:“她清楚得很,只要后宫任一妃嫔产下男婴,圣上便会让她的‘嫡长子’夭折,皇后怎能容忍将来太子非她所出,有人威胁她的后位?是以她这时大约也只能孤注一掷,想逼得圣上立小嫚之子为储,最多留子去母,但她这想法势必会被秦相否定,是以,她无可奈何之余,才会找上李氏,想通过孙孟发动言官达成。”   “事实上,皇后前儿个诏见李氏我已经知情。”虞沨又说。   “王爷在坤仁宫有耳目?”旖景也只能想到这一可能。   “是慈安宫在皇后那儿有耳目,不过皇后与李氏密谈,连亲信宫女都打发,只她诏见李氏一事,我是听如姑姑说起,如姑姑却并不知个中详细。”相比卫昭,太皇太后始终更加信任如姑姑,至少詹公公与皇后跟前的任海这两个耳目,就只由如姑姑全权负责“跟进”。   “李氏倒也不是愚蠢透顶,她明知大皇子是什么来历,哪会听信皇后之言去捅圣上这个马蜂窝,可她却不敢违逆皇后,但她阳奉阴违的举动也不好让相府中人得知,李氏逼于无奈,估计才想到让秦子若从中转寰,也只能是因为这事,让她对秦夫人难以启齿,才不顾秦氏叮嘱,坚持以书信告知。”虞沨说道。   旖景颔首:“信我已经原封不动让婵娟转交,秦子若最近应当会再见家人,彻底打消皇后的主意。”   “孙孟不谏,我迟早也会安排人上谏,圣上后宫也不少,但子嗣仍然单薄,待得再有皇子不知何时,可一旦有朝臣上谏立储,势必会逼得圣上动手杀子……小嫚虽成了个选侍,但却一直被皇后逼着服避子汤,圣上也不再让她留下子嗣,她前些时候还想办法贿赂江汉替她诊脉,结果是已经不能生育,她唯一的希望便是眼下的大皇子,一旦大皇子夭折,此女万念俱灰下,就不知会做什么了。”虞沨说道。   皇后要保“嫡长”,天子欲除“孽种”,帝后之间的矛盾更会激化,再者秦家因为皇后不能生育,为保后位,也会有所动作,倘若小嫚妓子的身份拆穿,太皇太后知悉眼下的嫡长孙竟然是妓子所出,并且当时小嫚有孕时甚至身在妓院,连血统纯正都不能担保,诸多风波一起,那就真是热闹了。   “除了这桩,秦子若的信里还透露了一则。”旖景又再说道:“她提起六妹妹庚帖遗失、于慈安宫甘愿下嫁两事,质问李氏,既然慈安宫与国公府已经生隙,何不乘胜追击,陈家原本早有计划,为何还不施行?”   “她说早有计划,当是指的后来吴籍一案。”虞沨蹙眉。   旖景冷笑:“秦夫人当时来见她时,太皇太后尚未诏见祖母公开提出陈家欲与国公府联姻之事,而陈家与秦家原本不和,倘若庚帖、国公夫人逼迫六妹妹两件事是陈家一手策划,秦夫人决不可能知情,秦子若更不可能这般清楚。”   “当初,太后草率认定慈安宫为了笼络陈参议,势必会竭力促成这门姻缘,强行赐婚,是以陈家应当不会预先策划后头两件,应是秦氏听秦夫人说起后,料到慈安宫不会轻易入陷,后来的事,应是秦子若策划。”   旖景颔首:“否则她今日写信之时秦夫人尚未登门,她又未曾当真通过婵娟与秦家有任何联络,决不可能详知个中隐情,倘若太皇太后晓得是秦子若在背后算计她与祖母生隙……”太皇太后对天子难免有所维护,不过对秦家,不可能会有半分顾及。   “不过眼下,火势未旺,锅底未烫,还不是加油的时候,这事必须时机恰当,才能将助燃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虞沨轻卷唇角:“王妃今日收获不少,还有第三件?”   “第三件嘛,应当就是秦夫人今日的来意了,是要让秦姑娘讨好王爷。”王妃忽然有些意味深长,便将秦子若求见,一番提醒的话说了出来:“她一再强调,是秦夫人听右丞说起,今日告诉了她,她预料此事对王爷或有不利,不顾秦夫人叮嘱,也要让咱们有所准备。”   这一片“耿耿诚意”,还真是感人肺腑。   虞沨眼睛一亮,笑意更加舒展:“倘若圣上知道秦相有意把这事预先知会我,后头又闹出有人谏言立储……圣上本就多疑,兼着这桩桩件件夹杂其中,势必会笃定秦相居心,让这对君臣提前生隙,也许对咱们的计划会有关键助益。”   “我的收获说完了,王爷今日可有什么收获?”旖景问道。   “今日与陈参议细细一谈,才知陈二太太与他长房的关系并不是我从前以为那般紧张,固然对说服太后为陈三娘争取贵妃之位大有好处,也更利将来计划。”虞沨自然也是有收获的。   “可你参与其中,倘若被太皇太后得知……”旖景不无担忧。   “不礙事,太皇太后这时也巴不得陈家彻底与秦家对立,而被慈安宫完全笼络,只要我不在明面上针对圣上让太皇太后生疑就行,至于针对秦家,本就是太皇太后喜闻乐见之事。”虞沨不以为意:“再者,既然国公府与陈家互为姻亲已成定局,我参与其中,为陈家争取利益也是情理之中,陈家是圣上的母族,说到底,我这也是为圣上打算。”   他的计划原本也是要利用后宫之争,挑唆陈、秦两家彻底反目,让陈相明白与其同慈安宫作对,莫如把矛头对准秦家才是正途,固然,陈相不可能协助慈安宫对付圣上,可倘若事情到了“二圣之争”的地步,陈相那时也无可奈何,只要太皇太后下定决心废旧立新,只靠部分文臣与世宦难以阻止慈安宫名正言顺行使废立之权。   而天子也决不可能因为陈相的“劝谏”放弃独掌大权,暂时屈服于慈安宫监政,甚至可能,陈相越是“亲近”太皇太后,天子便越会容忍秦家,以图争权夺势,而使矛盾一触即发。   “王妃需要出去交际应酬了。”虞沨突然又说:“陈三娘已经除服,但仍需一段时日缓冲,总不会立即就抬进宫去,与将来的贵妃一族提前交好,便是王妃当前首要任务。”   ☆、第六百九十八章 皇后劲敌,颇有内秀   腊八过后的一日,恰好是东安胡同侍郎府刘太夫人的寿辰,因着不是整生,刘家并没大设一连数日的盛宴,只是邀请了亲朋故交在正日一天宴庆,来客却也不少,才一大早,便是车马盈门,侍郎府长长的一排大红灯笼上寿字熠然,朱绦流苏旋转飞扬,胡同里爆竹声声,浓郁的硝烟味缓和了几分冬季的躁冷,使得长长一条胡同遍布喧哗。   刘家原本也是东明世家,曾经出过三、五任六部尚书,纵使眼下不及陈、秦两家显赫,也能算得锦阳京的中等世宦。   纵使如此,当楚王妃的车與拐进时,也引起一阵哄动——刘府当家老爷眼下仅只是个户部侍郎,怎么惊动了堂堂亲王妃贺寿?   直到女眷们看着王妃与长房的三少奶奶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远,才有不少恍然大悟——险些忘记这位三少奶奶是王妃闺阁旧友,应是为着这么一层关系,王妃才来凑兴。   三少奶奶正是彭澜,这位当初被好友们取笑“只爱美人”的姑娘倒底还是嫁了人。   但鲜少人知彭澜的姻缘定得甚是仓促,实因那时国丧过后,秦相眼看皇后能力不足在后宫又势单力薄,意图让几家交好之族的闺女选入后宫辅助皇后,彭向作为秦相亲信,就是首屈一指。   彭向虽是秦相门生,但本身个性甚为清正,更晓得皇后是个什么脾性,秦相固然是要为皇后选擢助益,皇后却未必领情,好好的女儿送入后宫面临的许是险象环生步步艰难,彭向只好找了借口推拒,谎称先帝崩前,本已为女儿议亲,虽因国丧耽搁,但不好背信。   秦相颇有些不满,尤其是见彭向选择的姻亲竟是与陈相府交好的刘家,这不满就更添一分,眼下秦、彭的关系已经疏远,彭向便被排挤出了监察院。   其实彭澜的祖母与刘太夫人也是手帕交,而刘太夫人与陈太夫人更是多年故旧。   是以,当得知楚王妃登门,正与陈太夫人闲话的老寿星便很有些忧虑——陈家内部矛盾虽不为旁人熟知,做为知交的刘太夫人却晓得几分,而王妃娘家妹子因为慈安宫赐婚,不得不嫁给陈家的“浪荡子”一事更不是秘密,世人多以为卫国公府是因懿旨而无可奈何,这也是明摆着的,陈六郎闹出那等荒唐事,哪配得上公府嫡女,刘太夫人实在担心楚王妃来意不善。   便是陈太夫人都有几分尴尬,作为相府老太君,她亲自参与了算计挑唆的事,难免有些心虚。   她不是陈参议与太后生母,要论血缘,与陈参议更要亲近,但谁让家族出了个太后呢,自然是要以这个女儿与天子外孙的利益为重,因此陈太夫人坚决地站在太后阵营唯命是从,反而对陈参议比较疏远。   六郎的婚事她根本就不操心,也不计较长房与卫国公府将来是友是仇,不过这时在别家府上与楚王妃狭路相逢,到底是尊卑有别,虽她长着两辈,楚王妃若给她难堪,她也只好受着。   但两位老夫人显然白担心一场,旖景非但没给她们难堪,甚至十分尊敬,坚持行礼拜寿,又谦让了主位,一直笑意莞莞地陪着说话逗趣,不多时,便没再“烦扰”长者,免得让人不自在,而是与同龄的年轻媳妇去别处说话,当然,一直是由彭澜主陪。   还有韦十一娘与卓念瑜,两人自然也是座上宾——彭澜嫁的虽不是承嗣子,仅是长房行三,可相比前头两位兄长皆为恩荫得职,她家夫君是首届恩科的进士,眼下在翰林院供职,将来也属前程似锦,因而她这个三少奶奶在家族中还是占些地位,自是有权邀上几个闺阁好友,更不说韦十一娘家的顾于问眼下是名符其实的天子近臣,就连秦相都忌惮几分,刘家自是不会反对邀请这样的嘉宾。   四个知己在一处说话,韦十一娘先就拍了拍胸口:“我这是为阿澜松一口气,且以为阿景不会给陈家人好脸色。”   “阿景才不会那么糊涂,换作是你,今日我可不敢邀。”彭澜打趣道:“事已至此,便是为了六娘将来着想,阿景也不会与陈家人结仇,再者,咱们未必看不出来?陈夫人倒是真心重视这门亲事,她的人品有目共睹,不是个难相与的婆母。”   话题不可必免的涉及横在当中的简氏——依大隆礼俗,新妇未曾回门这婚事便不算告定,简氏新婚当晚就悬了梁,自然算不得陈家妇,她的丧仪都是简家操办,更不可能记名陈家族谱,六娘若是嫁入陈家,仍是六郎原配,不算继室。   但因为之前有这么一桩晦气事,多少都是遗憾,这也是清贵门第不愿与陈家联姻的原因之一。   “简家行事也太过了些,虽然陈家是有过错,但听说简家几个郎君眼下见着陈六郎就忍不住动手,我家安郎上回在路上,就亲眼瞧见过一回,陈六郎也不还手,更加不会还口,当真有些可怜。”卓念瑜说道。   她们几个并不知道简氏悬梁还有内情,简家并非没有过失,但世事就是如此,再是占理的一方,倘若太过不依不饶,世人反而可能会同情原本理亏者。   对于这事,旖景并不愿过多议论,因为无论如何,一条鲜活的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难免让人惋惜。   却听韦十一娘说道:“还有一事,你们有所不知,简氏悬梁之后,也不知是谁夸赞她刚烈,简家有女如此说明门风正派,简家人竟然当真引以为傲,他们二房有个女儿,只比简氏小着一岁,那时也在议亲,本是想着嫁去南城徐家,已经是换了庚帖,结果简氏出事后,因为有了那些传言,二房自认为有了好名声,便瞧不上徐家,想让女儿攀高,主动求上了宁远伯府,想促成与伯府长房嫡出三公子的姻缘。”   旖景是知道宁远伯府的,他们也算卫国公府旧部,不由惊讶:“伯府三郎不是因为年幼时坠马,行动有些不便?”   韦十一娘重重颔首:“可不是,故而简家才觉得大有成算,因他们找的是我娘家族中一个长辈去说合,这事我倒知道详细,结果呀,伯夫人拒绝了,说简家女儿这等刚烈,万一将来受了委屈,二话不说又再闹出不甘受辱悬梁触壁的事,怎么得了,他们惹不起这等门风刚烈的人家,还是找个温柔敦厚的儿媳才好。”   旖景:……   越发同情简氏,她那样的性情皆是家人纵容才致如此,可她死后,家人却不思己过,一昧还想借着她的死后名声图利,安慧曾说简氏兄嫂对她都甚是疏冷,只怕简家真没有为她这般刚烈惋惜抱憾的人。   别人用言辞辱没,大可还诸其身,却这般轻易就付出生命,这种事情实在不值得提倡,那些盛赞简氏刚烈的人,未知事情倘若发生在他们身上,有没有自绝生路的烈性。   “你们可与陈家三娘相熟?”旖景及时终止了简氏的话题。   刚才在正厅,旖景就留意到坐在陈三太太下首的几个少女,其中年龄最长者,生得窈窕高挑,标准的鹅蛋脸,眉若弦月,眼含秋水,美中不足是鼻梁稍嫌低阔,但气质娴静举止得仪,看人时眼光灵动,应当不是刻板的性情,经陈太夫人一引荐,这位果然就是三娘。   她从前与陈家人并不交好,三娘虽是嫡出,她父亲却是庶子,与旖景不属同个交际圈,两人别说熟识,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旖景对她简直就是一无所知。   相比起来,韦十一娘就交游广阔了,她连连颔首:“我熟的我熟的,别看陈三娘是庶支,性情很有些清傲,但并不似皇后那般,倒有些像阿柳,与她熟识了,并不觉得多难相处,她这样的性情,注定是个话少的,心里头却明白,阿景怎么突然问起她,甭管是你夫家还是娘家,都没与她年龄相当的郎君。”   因着陈三娘青春已大,眼下除了服,这还是除服后首回和家人赴宴,韦十一娘下意识就联想到旖景是因婚事过问,彭澜显然是听家中长辈提过陈三娘的事,笑着说道:“十一娘与阿瑜听着就好,莫要张扬,陈氏三娘最晚也就是来年三月,待六郎娶亲之后就会入宫。”   十一娘下意识地捂嘴,半响卟哧一笑。   她这态度当然引起了另三人的好奇,都瞪着她。   十一娘捂腰:“这下皇后娘娘可有麻烦了,十个她也比不过这位的心计。”   旖景暗叹,十一娘还是略显单纯,这后宫的争斗可不仅靠心计,关键是帝心,眼下这位天子可不是重情的人,在他心里,万事皆用权位大局衡量,皇后再不济,还有个显赫的娘家,有他们这帮“外敌”未清,天子又怎会轻易舍弃秦家,固然,陈家与秦家旗鼓相当,但陈家到底是天子外家,就算没有陈三娘,天子和陈家仍旧息息相关,不比得秦家,倘若皇后不保,维系君臣的纽带就算不会立即断裂,也会被拉长拉远最终断裂。   光是太后,陈三娘的靠山还不够坚厚,与皇后胜负难分。   但既然这女子是个内秀的,那么应当明白她要在后宫立足需要的绝非敌人而是盟友,皇后与秦家折腾得越是厉害,陈三娘就越是会珍惜一切助力,不大可能抵触旖景的主动交好。   酒宴之后,照例要聚在一处赏戏,旖景因为身份有别,被固执的刘太夫人坚持留在了主席共坐,这便有了机会与陈太夫人更多闲话,但她当然能掌握火候,并不打算通过一回交际就能与陈家女眷“情投意合”,除了同六娘将来的婆母陈夫人稍显亲近外,对待其余也就是客气温和,标准的应酬礼仪。   这反而让陈太夫人渐渐觉得舒坦自在,心说这位楚王妃年纪轻轻,出身也显贵,倒并不难相与,很有几分世家名门的风度,人家还是勋贵出身,比起皇后这位正宗的名门闺秀来强出不知多少番。   想到皇后,陈太夫人不由暗撇嘴角,一眼瞧见三孙女端端正正的坐姿,一派娴雅温婉,又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一时却又想到亲生的几个孙女没入太后青眼,又有些不甘,正巧听见王妃与长媳亲亲热热的谈笑,陈太夫人再想苏氏六娘,据说也是个端方大度的才女,又觉便宜了长房,哪曾预料一番挑唆下来,卫国公府非但没有怨恨上长房,反而真有了互好的势头——楚王妃今日的态度足以说明。   老夫人坐在那处,心情越更复杂以致心神不宁,别说台子上的唱的半句不曾入耳,到了后来,便是刘太夫人与她说话也不及回应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子若被夸,实非善事   “子若这孩子确是乖巧。”   旖景在侍郎府交际应酬这日,老王妃也借着难得的晴天递了牌子入宫问安,干脆便将秦子若一并带了进来,刚刚在太皇太后面前磕了个头,老王妃又替她求情,得了许可去坤仁宫问安,那姑娘才跟着内侍退出暖阁,老王妃就不停嘴的说道秦子若的好话,对太皇太后逐渐阴沉的脸色置若不察。   狠狠夸赞了一番秦姑娘怎么妙口慧心,巧手贞静,识大体懂进退,对孙子确是一片真心,好好一个相府千金弄得被家族所弃无处安身,却不存那龌龊的心思,自打旖景平安归来,她就对虞沨“敬而远之”,谨守本份,不但对老王妃尽心尽力,对旖景也是恭敬有加,如是云云诸多种种,老王妃一气呵成。   长长一篇赞不绝口以江河绝堤之势无可抵挡的涌进太皇太后耳里,这位胸腔里顿时洪水泛滥,那滋味实不好受。   那些年秦相还没有“外戚专权”的威胁之时,太皇太后也是真心认可秦子若的才华机智,对这姑娘的赏识也是出于肺腑。   太皇太后自己没有女儿,便连个庶女都没保住,可她一贯又喜欢女孩,尤其喜欢那些并不扭捏造作才华卓绝长相清秀伶牙俐齿的闺秀,各种宫宴上,一旦有闺秀入了这位的青眼,不乏有获诏入宫的机会,陪着太皇太后趣话逗闷,要说其中最得太皇太后心意者,便是当年的旖景,甚至超出了严家的女儿们,简直被太皇太后视为亲出的孙女一般疼惜,再有卫昭与秦子若,也是个中翘楚。   太皇太后自认眼光不俗,但唯一就在秦子若身上看走了眼,当年许多次当众夸赞她的才智风度,哪料竟是利欲熏心锦绣在外败絮其中的丑恶嘴脸。   倘若秦子若单纯只是倾慕俊秀,才为那惊世骸俗自请姻缘的事,太皇太后倒也不会太过厌恶,比如当年的韦明玉,这位也没有心生反感,便是甄氏六娘闹出那样的风波,甚至被人“捉奸在床”,太皇太后问清实情是甄夫人陷害之后,也没有追究,放了甄氏六娘一条生路,主动替她遮掩,又促成了六娘嫁去邢家,总算也是个归宿。   但秦子若这事,先是天子出面逼迫虞沨另娶,不成,紧接着就闹出她甘为侍妾一事,秦相府未将大逆不道败坏门风的女儿禁闭在家控制外传,居然高调地驱逐出族,秦夫人这母亲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去王府恳请收容,太皇太后哪能不知这里头的门道。   分明是秦家居心叵测,妄图与重权在握的亲王结势,以图将来权倾朝野,秦子若固然对虞沨确是心生倾慕,但动机并不单纯,太皇太后深知秦子若机智,并不比韦明玉的一根筋,哪会不知这般行为造成的影响,虞沨当时被天子那般逼迫,宁死不娶秦氏女,甚至连个侧妃的位置都不容,秦子若却贼心不死,闹出不图名份甘为侍妾之事,简直就是不知礼仪廉耻。   偏偏还想立牌坊,四处传扬她至情至性的名声,秦氏一族也无耻到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境界,以为把秦子若除族就能保住名誉,也就只能骗骗无知百姓罢了。   自打秦子若从家族净身出户,恬不知耻地把自己送去做了奴婢,太皇太后想到当初对她的赞誉,脸上就像被人刮了一个耳光,火辣辣的痛感便是寒冬腊月的冷风也镇不住。   而这时,直率单纯的老王妃好容易歇了口,托起茶盏,太皇太后刚觉耳根清静,哪知老王妃润喉之后,一开口又是子若如何,太皇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老王妃的喋喋不休:“今日是秦氏提出要跟二嫂入宫,探望她的姐姐?”   当然不是,事实上是旖景的主意。   但老王妃当然不会这么说:“哪能呀,是我听子若时常提起皇后,懊悔不已,说当初她的错失,不仅连累家族,就连皇后也因而受了不少人言,子若实在愧疚,我见如此,才想让她去皇后跟前请罪,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两姐妹,血缘情深,哪能说摞手就摞手,子若也是可怜,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只因一时糊涂,如今有家归不得,只好屈为下人。”   话虽如此,听在太皇太后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思,她哪能不知老王妃的脾性,耳根子心肠都软,又最糊涂好骗,这次显然是被秦子若利用,她自己还瞒在鼓里。   于是好心提醒:“二嫂,秦氏可不简单,你别信她的表面。”   老王妃却连连甩头:“景丫头也这么提醒过我,说子若别有居心,但前几日发生的一桩事,便连景丫头都孤疑起来,倒有些相信了子若虽说倾慕沨儿,也真是时时事事都为他打算,眼下却没了那些妄想。”不待太皇太后追问,老王妃紧跟着说道:“秦夫人上回探望子若,告诉她圣上想留沨儿在锦阳,不让再去藩地,秦夫人也是怕与子若分隔两地,这话也是为了让子若安心,子若倒担心沨儿不愿留下,毕竟当初是沨儿自请赴藩,却也不曾以这个为借口接近沨儿,而是禀报了景丫头,可见到底是大家闺秀,就算当初执迷,也是以为景丫头不能平安,眼下是真不存妄想。”   好个秦子若!还真是当得机智过人四字。   太皇太后重重蹙眉,却问:“二嫂怎么看赴藩这事?”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我就这么一个孙子,哪舍得让他远去楚州,当初为了救回景儿,那也是不得已,眼下景儿平安归来,固然留在京都最好,便是沨儿,也没有再去楚州的念头,景丫头父母至亲也都在京都,更是不愿自己个儿去封地,他们两都觉庆幸。”   话到这里,老王妃的任务顺利完成。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反对天子把虞沨留在锦阳就近防范,可她介意的是秦家竟有意事先泄露天机,什么意思?一来是让秦子若得个卖好的机会,向虞沨示诚,二来无非是认为虞沨赴藩更为有利,希望他提前有个准备,好应对天子。   秦子若眼下连个侍妾都算不上,不过就是侍婢,秦家就敢阳奉阴违阻挠圣意,这要是将来秦子若真钻子空子趁愿,让秦家得了楚王这门重势联手,那还不明晃晃的掣肘帝权?   老王妃不通时务心思单纯,哪晓得其中厉害,旖景只怕也是被老王妃压制着,有这位庇护,她也没法子对秦子若动手。   老王妃在自己面前对秦子若百般转寰诸多维护,可见是被人灌足了迷魂汤。   太皇太后琢磨着,眼下情势已不似先帝在位,虞沨势必清楚天子多忌,他虽对旖景一心一意,可到底是将来的当家人,也不能完全摒弃家族大局,秦家既然主动示诚,虞沨应当也不会拒人千里,便是显王也不会容他这般任性,这也能理解,多个盟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强,可这么一来,秦子若岂不是大有机会在楚王府立足?虞沨虽有不纳妾室誓言在先,但老王妃这么一个长辈若逼迫下来,先让旖景妥协,将来的事还真说不准。   听听老王妃刚才说起旖景提醒她秦氏别有居心,却明显不以为然,足见有多“疼惜”秦氏。   景丫头机警,许是已经料到将来隐患,但她身为王妃,必然有所顾虑。   倘若是她把这话说到自己跟前,万一被秦相察知,秦子若还不借机挑唆生事?老王妃眼下虽对旖景并无不满,一旦相信秦子若的话,认为旖景因为多妒不贤而视王府安危不顾,岂有不埋怨的道理?就怕虞沨也会因此与旖景生隙!   太皇太后倒也料到了老王妃今日之言,明面上虽是被秦子若蛊惑,但背后也有旖景的助势——旖景哪能不知老王妃口无遮拦又心思单纯,又被秦子若利用,势必会来慈安宫为秦子若求情,定是那鬼丫头有意把秦氏泄露天机的话说给老王妃知道,装作被秦子若“打动”,老王妃越发得意,更有可能在自己面前显摆,以此证明秦子若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说不定就是为将来纳秦氏为侧妃准备。   这么一来,旖景把她自己择得清清白白,而又让自己察知秦氏一族居心叵测,以及暗示她在楚王府的难处。   太皇太后暗赞旖景机警之余又不失慎重,不露痕迹地就把秦子若坑了一把,又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她借老王妃之口,对天家示忠,表示楚王绝无违圣之意,不会坚持赴藩,于夫家更无损害。   这才是机敏聪慧顾全周道的好孩子。   可惜世上无人未卜先知,这要是从前便让旖景嫁给四郎为正妃,眼下有她这么一个孙媳妇周全,天子也不会处处与严家为难,一昧急进,信重奸侫。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   却在送走老王妃后,当即就诏天子来见,太皇太后悠悠闲闲地品着香茗,温和平缓地说道:“哀家也正想提醒圣上,原来圣上已有主意,倒是哀家白操心。”   天子如坠五云雾里。   好容易才盼得太皇太后放了茶盏释疑:“楚州是高祖起兵之地,又是边关重隘,显王一脉在军中威望甚大,楚王赴藩亲理封地军政总归不妥,只不过先帝留有遗诏,当初圣上也不好拒绝,不过远扬之所以自请赴藩,是因那时解救景儿心切,眼下景儿平安归来,圣上若以辅佐政务为由挽留远扬在朝也非不可,他始终仍是内阁学士,为天子分忧也是人臣之本。”   天子大惊——这事他还不及与楚王摊牌,仅只几个亲信知情,慈安宫竟得了消息?   “今日二嫂来问安,说起这事,也觉庆幸得很,她只有远扬这个孙子,也不想骨肉分离,听她的意思,远扬也没有坚持赴藩的想法。”   天子:!!!楚王竟然已经知情,老王妃居然就来谢恩了???   “这事少不得秦氏从中转寰,迫不及待就把圣上的美意转告了楚王府,二嫂且以为是秦相为远扬求的这恩典,今日倒将秦氏赞不绝口,专程领了她入宫,说是给皇后请罪,求个谅解……哀家原本生气秦氏不顾体统,知她已生愧悔倒也有些心软,到底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相府千金,留在王府为婢也太荒谬,皇后脸上也不好看,依哀家说呀,圣上还是从中转寰,让秦相消消火,领了孙女儿回去,只经此一事,婚嫁上应是艰难了,嫁入大族无望,留个三年五载,送去家庵里静心悔过,待言论平息,远远嫁给户乡绅也不是没有可能。”太皇太后十分宽厚大度。   天子呆若木鸡。   这事居然是秦怀愚那老东西泄露天机!早知他心怀贪婪,却不料这般大胆妄为,秦子若这还未能趁愿,竟然就企图阻挠圣意。   虞沨倘若赴藩,当然比留在京都备受忌防要强,秦怀愚眼下竟已自居楚王姻长,为虞沨处处打算起来。   不过眼下还不是收拾秦家的时候,没了这个臂膀,岂不更要被慈安宫掣肘,沦为名符其实的傀儡。   太皇太后这是想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   倘若就这么把秦子若接回秦家,相府还不沦为人言笑柄?秦子若也就成了一枚百无一用的废棋。   天子眼睛里暗涌如潮,膝上指掌微握。   好半响才说道:“朕也劝过秦相,但他余怒未消,再者也正是得顾及皇后,才坚持不认七娘归族,秦七娘不顾礼法,眼下后悔也是晚了。”   太皇太后心下一冷——天子既知秦家居心叵测,却仍旧纵容,还寄望于秦氏能笼络王府为秦家助势。   先帝果然不是杞人忧天,秦家这个毒瘤必须清除,否则将来难保不会发生奸侫窃国!   ☆、第七百章 忐忑被弃,入宫劝谏   子若姑娘完全没察觉她已经无声无息被人推到抗里,就差往里填土了。   老王妃关于子若“愧疚不已”的话倒也不是胡诌,这姑娘的确抓紧一切与老王妃独处的时机见缝插针就提这碴,动情时梨花带雨,断肠处忧虑满怀,引得老王妃连连叹息疼惜不已,转身就把皇后曾怒斥子若,子若悔愧难安的话转告了旖景。   旖景立即洞悉秦子若这是打算利用老王妃带她入宫。   看来李氏回书的消息应当造成了秦子若不安,以致于连秦夫人都舍了,必须与皇后面谈。   旖景虽猜不透秦子若这般不安的缘故,但却认为这确是一个好机会,该放子若去宫里恶心恶心太皇太后,顺便把秦家泄露天机的事“张扬”出去。   老王妃今日的一言一行,全是孙媳妇在后头编排,最终目的有二,一是让太皇太后察觉秦子若仍有威胁,二来是让天子得知秦家背后动作。   秦相倘若知情,势必有苦难言——他哪有阻挠圣意的想法,就算认为虞沨赴藩更加有利,也不是在此时此刻,苏妃尚且安好无事,他孙女仅仅是个侍婢,便是楚王重权在握威慑帝权也与秦家没什么干系,他这么做,无非是向虞沨示诚,顺便让子若卖好罢了。   而让秦子若不安的原因则是,秦夫人最近一回与她碰面,并没说明皇后不能有孕之事。   实在因为虞沨让秦相出面荐举江汉入仕,婉转说明他已知皇长子并非皇后亲生一事。   虞沨还能从哪里得闻此事?   秦相大觉恼怒,埋怨秦子若因为儿女私情行事不慎,眼下并未趁愿与楚王府结姻,就迫不及待将家族秘事张扬给外人,虽说这事其实是天子主谋,不怕闲人质疑,虞沨既愿协助,也是对秦家示好之意,但小心驶得万年船,秦相对孙女自作主张的行为深觉介怀,并警告了秦夫人,中宫的事务必暂时隐瞒子若,她这时自身难保,也不益插手太多。   但这事被秦子若察知后,哪能不忐忑?家族一旦对她不满,当她不能趁愿而沦为一枚废棋时难保不会彻底被弃,就算将来苏妃不保,秦氏一族也不是没有别的女儿,嫁一个名声更好的到楚王府岂不是更加容易?那时她可就真到了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悲惨境地,万万不能容忍。   李氏有意隐瞒相府而把此事直接书传,这也提醒了秦子若,她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家族身上,李氏便是一个自己人,至少能做耳目之用,否则若是没有家族传讯,她就当真成了闭目塞听。   于是秦子若也干脆摒弃了秦夫人,一门心思讨好老王妃,企图利用她问安的机会跟着入宫,争取与姐姐直接碰面,果然如愿以偿。   为了保护李氏,秦子若没有自称知情,她只消一问江汉是否得用,皇后就忍不住把这件噩耗言无不尽。   “姐姐万万不能挑动立储一事。”秦子若握手苦劝:“圣上明知小嫚是妓子出身,势必不会答应立大皇子为储,说句不该说的话,大皇子究竟是否天家血脉谁也不能担保,更何况世人皆知姐姐信重李氏,孙孟一旦谏言立储,圣上哪能不知是姐姐在后推动?只怕为此还会忌备相府。”   “那我能怎么办?皇帝他就是个没心没肝绝情绝义的货色,好在江汉与江清谷父子不和,他又是咱们的人,这事才能暂时隐瞒,可我没有子嗣,哪还保得住后位。”皇后焦急不已,她未必不知谏言立储是下下策,但也的确没有办法:“母亲转告祖父的意思,竟是要送个族中女儿入宫,但望她能得子,祖父只为家族权势,全不为我着想,感情后位之上只要是秦氏女儿,是不是我原本无关紧要。”   “姐姐莫说气话。”秦子若长叹一声。   便是姐姐都明白男人们注重的无非权势二字,女儿家仅只是工具而已,能够利用则保,不能利用则弃,姐姐是皇后尚且不能安心,更何况是她,更不能吊以轻心。   但是家族的确是她们的最大倚仗,家族能放弃她们,她们却不能置家族不顾。   秦子若强迫自己冷静,搜肠刮肚的找着安慰话,苦心劝解皇后:“祖父不会置姐姐不顾,就说一点,倘若祖父真打算舍弃姐姐,那么送进宫的就绝不会是旁支族亲,二叔女儿八妹妹已经及笄,虽说二叔是庶出,但只要圣上依然重视相府,也便不会在意,八妹妹到底是秦氏女儿,身份比那些妃嫔更加贵重。”   淑妃严氏不过是个庶出,其余诸如邓妃、白嫔家族更加不敌,秦八娘虽是庶支嫡女却出自相府,身份的确比眼下除了皇后之外的妃嫔更加尊贵,倘若秦相真有舍弃皇后的打算,势必会让亲孙女顶替,就不是送个旁支女儿入宫了。   秦子若先说服了自己,越发苦口婆心:“皇长子迟早都要夭折,姐姐到时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只要圣上仍然顾重秦家,待将来秦氏女儿产子后,便能公然记在姐姐名下以为嫡子,对外,也是对姐姐痛失亲子的安抚,不会引人诟病,祖父这正是为保姐姐后位,才未雨筹谋。”   这话果然说服了皇后,让她略微平静下来,泪雨滂沱才止住:“可我到底是不甘心。”   但又能如何,不说旁家妃嫔各有家族倚仗,倘若她们的儿子被立为储,将来就算皇后不遭废黜,储君也不会当真倚重秦家,唯有秦氏女儿生下储君,才是稳妥之策。   见皇后不再抵触秦氏女儿入宫代她生子,子若姑娘便为自己打算起来:“要保姐姐后位,咱们秦家定要权势在握,只有如此,就算将来圣上大权一统,也要顾忌秦家,而避免过河拆桥,眼下局势,秦家虽有世宦支持,但到底不握兵权,还远远不够。姐姐应当让母亲转告祖父,唯有达成与楚王府联姻之势,秦家才能安枕无忧,姐姐这时切莫任性,非但不能与圣上生隙,还要事事服从圣上,难有身孕的事迟早不瞒,姐姐莫不干脆坦言,也免得圣上事后得知介怀。”   又特别提醒:“将来族中女儿入宫,姐姐可千恨不能再犯糊涂,因为一时妒嫉就行压制之事,而当尽心提携,力求族人能得圣上宠幸,才有望领先一步生下皇子。”   秦子若不忘提醒自己的处境:“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偏偏都不顺遂,姐姐如今处境艰难,我也万万不料苏妃竟能安返……苏妃不除,对姐姐也是威胁,姐姐,我们姐妹相互扶持,将来才能安然无忧,不会因为百无一用而被家族所弃。”   眼见皇后把自己的言辞听进耳里,十分艰难的点头答应要忍辱图后,秦子若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皇后诏见母亲,答应让步妥协,又把她今日这番话转告,祖父势必知道姐姐回心转意全是自己劝谏有功,也能宽谅上回一时心急自作主张。   皇后安全,自己才有胜算,子若表示她十分不易,眼下必须时时“提醒”父祖她仍有作用,才能避免被家族弃之不顾,真成了个除族之女,在王府当一生一世的奴婢。   “今后姐姐遇事还当三思,切莫因为一时激愤就违逆祖父,若有拿不准的疑难,可与妹妹商议在先。”秦子若临别前,仍不忘再三叮嘱:“无论母亲,抑或李氏,姐姐可请两位转告。”   秦夫人在明,又不能隔三岔五就往王府,瞧人眼里也不像样,李氏却是在暗,秦子若到了这个地步,也唯有信任郑氏母女,寄希望于苏妃人忙事多,疏忽了这对耳目,这也并非不可能,婵娟既能把李氏的信转交进来,说明苏妃眼下是真的疏忽大意,否则那封信若是落到苏妃手中,怎么也该阻止自己入宫,秦子若以己度人,倘若她与苏妃换身异境,手里捏着这么大个把柄,立即就会告之老王妃与王爷,用心怀叵测——暗中打探吴籍案——的名义将人驱逐,干脆利落了断。   眼下圣上并未追究苏妃“声誉”,她哪能未卜先知?且以为平安归来就能安枕无忧,唯有自己是眼钉肉刺,一旦得了机会,势必狠手拔除。   尽管郑氏母女并不是那么牢靠,但秦子若只好姑且利用。   她早就到了孤注一掷的境地,畏头畏尾难成大事,势必要对外头的形势了若指掌,才能够及时应对。   这也算是旖景“无心插柳”了一把,就此源源不断地从婵娟手里取得秦、李二人书传先睹为快,虽不说对秦姑娘的阴谋尽在掌握,总归是大有益处。   秦相虽有意隐瞒子若皇后不孕一事,但不料子若这么快就得了入宫的机会,心说这孙女果然比皇后能干,火倒真消了几分,又深觉子若之谏甚有道理,开始“自作主张”地筹谋起针对苏妃的阴谋来。   ☆、第七百零一章 陈二太太,为女争贵   临近新岁,对各家主妇来说,大约都是一年之中最是琐碎忙碌的时候,陈夫人自然不在例外,尽管相府中馈事务依然被太夫人统筹掌控,但凡劳心劳力的事情却都压在她这个长房长媳的肩头。   因而这日午后,寡居的二太太得知长嫂领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搬搬抬抬着到了她的院子,甚是惊诧,连忙迎了出来,身后跟着刚刚还在母亲身前受教的陈三娘。   “天儿凉,嫂嫂快些去屋子里头。”听说是各大庄子里送来的年货,二太太忙让陪房引着去安放,将陈夫人往暖阁里请,三娘亲自嘱咐了丫鬟们上茶,陈夫人接过一看,见是自己惯爱饮的祁红,笑着谢了声:“三娘有心。”   若只是分送年货,大忙人势必不会亲往,三娘料得伯母是有话说,略听了几句寒喧,便找了个借口告辞,顺便捎带走丫鬟们。   “送来的东西,别的也就罢了,有盒山参,是楚王府送来的节礼,弟妇一到入冬便爱犯虚咳喘促之症,用着正好。”陈夫人说道。   二太太连忙客气:“万谢嫂嫂惦记,想必是珍贵上佳的,只母亲也一贯在用参葺调养,这些年间,上品的野生山参越发稀罕了,嫂嫂还当先紧着母亲那边。”   “弟妇宽心,正是母亲嘱咐送来。”   短短两句话,二太太也就明白楚王府这节礼是直接送来相府,并非私下与长房交谊,意义当然不一样。   二太太这才相信了女儿从刘府寿宴上归来的总结,卫国公府果然没因赐婚一事埋怨相府,两家才算真正姻亲之好,而并非结仇,否则楚王府也不会主动送来节礼,就算要顾及太皇太后的体面,大约只需与长房交好——相府除了长房,其余可都是与慈安宫对立的,这事普通闲人也许看不通透,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势必心知肚明。   她的笑容便更舒展了几分:“六郎能得此良缘,嫂嫂也能安心了,卫国公府虽是勋贵,尤其长房几个小娘子,比起世家女儿也是不差的。”   陈夫人颔首:“谁说不是。”话题却突的一转:“待六郎三月成婚,三娘也得入宫,弟妇可别嫌我多话,眼下那位中宫,虽是世家女儿,行事却实在……颇有秦太夫人当年风格。”秦太夫人自从东明国灭就幽居后宅,但她当公主那会儿的事迹,贵妇们还是有所耳闻的,陈夫人这话虽婉转,二太太也能明白言下之意,忍不住叹了一声。   有的事情不需说得太明,大家都是陈家人,也都知道慈安宫与寿康宫之间的矛盾,坤仁宫那主虽不受两宫太后待见,背后的秦家却被天子视为臂膀,太后尽管对皇后多有不满,面子上却仍要维护,偏偏陈家又是太后父族,除了长房,多数都受慈安宫忌惮,二太太想到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时势,哪能不为女儿悬心。   “听说邓妃前不久,不知因为什么事故,又被皇后当着众人的面罚了跪,若不是太后娘娘过问,这么冷的天,真要在冷地上跪上半昼,一双膝盖也就废了。”陈夫人又说:“弟妇,我知道你是个慎重人,起初还求了太后莫要给三娘妃位,免得皇后忌惮,可依看我呀,就算三娘只以嫔位入宫,是咱们陈家的人,皇后都会忌惮,虽有太后维护,只怕免不得疏忽的时候,莫如干脆争取个高位,宫里的礼法,也不能任由皇后平白无故的施罚。”   见二太太似乎有些动心,陈夫人又说:“倘若三娘被封贵妃,便能协助太后掌理宫务,就有借口免了她去坤仁宫日省,皇后就算要捏把柄,也不是那么容易。”   贵妃凌驾众妃之上,足可称一人之下了,皇后不够贤能有目共睹,太后娘娘也需要个人辅理宫务,三娘若只是普通妃位,要论资历自然不如潜邸时的妃嫔,唯有在品阶上力压其余一头,太后才能名正言顺地让三娘辅理宫务,日省换去了寿康宫,皇后纵使怨愤,也只能干瞪眼瞧着。   “弟妇也知道,太后是不会听我谏言的,这事还需得弟妇自己拿定主意,弟妇好生考虑着。”陈夫人也不着急,就要告辞,人才刚刚站起来,二太太却已下定决心,也跟着站了起来:“三娘入宫即封高位,就怕太皇太后会以礼法挑剔。”   陈夫人便拉了她的手,一边往外,一边拍着安慰:“太皇太后跟前,我还能说上些话,三娘无论品性还是气度,都比旁人要强,就说淑妃,虽是严氏女儿,太皇太后深知她性格柔弱,并不适合协理宫务,这一年间,提也不曾提过,可见太皇太后心里明白得很,并非任人唯亲,三娘是弟妇一手教管长大,太皇太后若是见了,一定喜欢。”   二太太送了陈夫人去院门,伫在那里好半天,直到陪房生怕主子受了凉,上前劝阻,才折身往里,一个人靠坐在暖炕上,也是沉思良久。   陈家在东明时候,也算与秦家齐名的世宦,家中子侄一眼望去都是仁义礼信,实不料当初承嗣子也就是当今陈相骨子里是个宠妾灭妻的败类,陈相元配也是名门淑女,温婉贤良,就算陈相提出要纳贵妾,她也认同,许多年间,正妻与贵妾之间相处和睦,正妻并不多妒,贵妾看来也知道进退,甚至导致年龄相近的陈参议与二爷这对异母兄弟也手足相投,后宅十分安定团结。   倘若后来没发生正室生下那个“双头一身”的妖胎,谁也不料陈相其实是个渣滓,而贵妾早有野心勃勃。   就算陈参议,当祖父作出淹杀妹妹的决定,他也只有认同,因为换作别家,也不能容忍“妖胎”一事传扬,可陈相竟然受不住贵妾蛊惑,瞒着长辈,亲手毒杀元配,并且还想威胁妻族同意将贵妾扶正,为此还处心积虑地找了个“异士”,硬要说庶女面相“贵不可言”,这就不是“常规”做法了,典型的宠妾灭妻,是要被世人不耻的。   也就是从那时,陈参议对二爷就极端疏远,二爷因为受了嫡母许多爱护,当时也明白这事多少是生母的贪婪,自觉理亏,并不埋怨长兄。   但太后不同,她没有受过嫡母恩惠,在她心里,陈参议是杀母之仇,倘若不是长兄的母族逼迫,她的生母也不会死。   陈参议还有一位庶妹,比太后年长两岁,但生母只是陪嫁丫鬟,故而,受了太后许多闲气,陈参议越发对这位“嫡妹”不满,又兼着太后豆蔻之龄,竟然就敢挑唆陈相压制兄长,陈参议被陈相莫名动了几回家法,有回甚至被打得下不来床,能不将太后恨之入骨?   其中的事,除了陈相这个世家子有亏礼法,继室陈太夫人也有莫大的责任。   若是她一直将太后当作“元配嫡女”教管,勒令家人不得提起陈年旧案,太后哪会知道自己并非与兄长一母同胞?就算陈参议心有芥蒂,逼死了贵妾也算为母解恨,顶多也就对太后不那么亲近,万万不会做陷害的事——二爷就从没被长兄报复,更何况太后。   可陈太夫人倘若本份了,陈相也就不会与长子生隙,接下来的三房、四房哪有如今这般受父亲偏重?   陈相应当的确对那贵妾情有独钟,为她逼死正室不算,对二爷与太后的纵容实在超过诸位嫡子,尤其嫡长。   陈参议继室的出身不是名门望族也就罢了,元配居然也是寒门女儿。   但二爷这位正妻,却出自名门望族姜家——在东明时也是出过丞相的,甚至还是名相,不过哀帝无道,因为姜家反对肖相,竟下令把姜家灭族,多少朝臣力阻,哀帝才放宽处置——也比灭族好不到哪儿去,姜家嫡系全部获斩,只留了庶支,一律没为官奴,包括女眷。   姜家虽说惨遭血洗,但铮铮傲骨、宁死不屈的声名却就此奠定,是真受名门推祟,不比得那些依靠几个“贞烈”女儿博来名声所谓清贵。   大隆建国,姜家自然被宽赦,有了起复的机会。   二太太是庶出,可那时陈相要为庶子求娶,也大不容易,好在他宠妾灭妻的事没有传扬,否则姜家别说庶女,便是连个奴婢,都不愿“下嫁”的。   总归是姜家看着二爷还算上进,陈相当时又承诺不让儿子纳妾,姜家才点了头。   便是三爷与四爷两个嫡子娶妻,陈相也没费过这么多心思。   二太太虽说是庶出,但姜家家风清正,也是把她当嫡女一般教管,品性才学俱优。   三太太与四太太都是勋贵出身,因为三爷、四爷是继室所出,陈家那会儿也不算权重势大,自然没有顶极权勋愿意联姻,三、四两个太太家族一般,娶不到真正的世家女改善门庭,造成家中女儿不那么跋扈就算不错,修养见识自然不如世家女。   二太太这人还真不愧是名门闺秀,不以出身定论,也没有仗着娘家的清贵,就瞧不上出身寒门的长嫂与三、四两个稍嫌鲁直的弟妇,盖因陈夫人家族虽说不显,本身品性却是不错,并不比三、四两位乐于逞强,二太太对长嫂当真有几分亲近。   她一惯不喜太后总是挑唆二爷与长兄不和,事实上二太太嫁进门后,听说了陈相“宠妾灭妻”的行为,很有些上当受骗的委屈,不过看着二爷并没因为生母之死愤愤,又不可能和离,才睁眼闭眼,并不曾把这事告诉娘家。   二爷因为枉法受死,二太太心里更加埋怨太后。   事实上她并不乐于送三娘入宫,但这事家中长辈早有决断,太后更不容违逆,二太太自幼受的教育就是恭良孝悌,也明白三娘入宫一事涉及家族兴衰,女眷受家族庇护,得以安享尊荣锦衣玉食,当然也要为家族贡献,她是明白这些道理的,是以尽管不甘不愿,却也没有逆反的打算。   但到底是为人母亲,她自然也得为女儿的将来考虑,二太太实在不放心太后,一个冒名顶替的嫡女,又被继母有意养歪,在宫廷里熏陶多年,更是阴私满腹,眼下虽是尊贵了,但品性依然不敢恭维,至于圣上,他怎么位及九五二太太固然知之不详,且看登位后做出的这些事情,二太太心里实在不觉信服。   一想到三娘今后的举步维艰,二太太一筹莫展。   如果能得太皇太后的庇护,当然更好——二太太压根信不过太后的话,将来三娘势必母仪天下。   便是一母同胞的兄长都保不住,还不是白白为了她儿子牺牲,更休论会当真为三娘尽力。   一切都在圣意。   太后心里,自然是儿子最重,接下来才是娘家,三娘又在次位。   二太太越想越觉憋屈,当初若是知道翁爹是个这样的德性,父母尊长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她的女儿,也不会被逼如此。   长嫂的话不无道理,警慎既然不能保证平安,莫不如争取能够不受威胁的高位。   二太太一时拿定了主意,立即落实到行动,换了一身一般朴素但更加簇新的衣裳,去见陈太夫人去了。   ☆、第七百零二章 两对父子,一桩惊闻   威赫赫的青漆大门外,七、八个当值的铁甲兵站在两旁有若铜雕,眉目固然各异,神情却一般沉肃,尽管酒足饭饱后呼呼喝喝归来的黄陶与几个领兵踩上了石阶,卫兵们依然视若无睹,眼睛都没略斜一下。   黄陶才一抬眼,便见卫国公苏轶披着件石青氅衣一个大步迈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穿着夹袄下人打扮的青年,也是一脸急切的模样,黄陶眉棱一抖,眼角绉皱略深,手就已经抱了揖:“国公这要巡务?”   巡务也就是出衙办差的意思,但这时正值午休,卫国公又未着公服,还带着个一目了然的私仆,黄陶这问,就别有深意了。   “出去吃饭。”卫国公甩下一句,步伐不停,走出京卫司所在的胡同口,这才回望了一眼,招招手让报讯的私仆接近:“既刚好碰着,你回去交待一声,让人盯着黄陶,别让他有机会跟梢。”   于是那仆役便又折回了京卫衙门,也没进去,只对其中一个“铜雕”耳语几句,悠哉游哉地往祟正坊归去。   卫国公到了胡同口,才踩上马鞍,一径出城往西郊。   自打宫里赐了婚,他就发觉三郎苏芎的行为有些蹊跷——天子改元,定了元和三年正式科场,苏芎便闭门不出悬梁刺骨备考,可近来却突地消极起来,起初是与士子们频频出入酒肆,到后来竟然单枪匹马出入乐坊。   卫国公起初也不在意,他虽是武职,自幼也被教以文化,少年时候,一段也爱与士子们来往,文士素爱风流,卫国公骨子里虽不是雅士,但架不住同窗邀约,乐坊妓馆也没少去,知道那些地方虽然是销金窟温柔乡,但也不乏纯粹是为了风雅聚会饮酒纵乐,便是他家二弟三弟,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谁也没惹出乱子,真沉迷起酒色来,苏芎是个典型的文士,也正到年少洒脱的阶段,兼着又没真的酩酊大醉、留宿勾栏,卫国公也不觉大惊小怪。   但因为他有个居心叵测的正妻,对这儿子的教管就务必要警慎,卫国公难免还是安排了盯梢。   前不久,耳目禀报,苏芎发觉了一个叫做“斗转阁”的酒肆,惯爱一人去那消闲,竟巧遇黄陶的长子黄恪,也是独自买醉,两个起初也没搭讪,各据一席自饮,可碰得回数多了,难免就有“眉来目往”,今日居然搭了话,相邀着去了西郊一处乐苑,赁了处小院围炉烫酒。   事涉黄陶,卫国公便慎重起来,更何况那人还是黄陶的长子黄恪。   这位在远庆九年就被黄陶宣告“意外坠江”,据说江氏还因为长子的早逝彻底迷怔,从半疯成了全疯,再不能见人,却在今年,黄恪突然“死而复生”,虽也有一套“大难不死”的传说,卫国公深觉蹊跷,苏芎居然与黄恪接触,他自是不能吊以轻心的。   到了西郊乐苑,早有卫国公府仆役打点了一番,那东家得知是卫国公亲临,甚至不敢收“贿赂”的银两,恭恭敬敬地把人引去苏芎独赁的僻静院子,一连声的解释:“两位郎君并未让优伶助兴,只点了一桌酒菜,就是让下人候在院子里,不让闲杂接近……”他话未说完,就见卫国公三两下攀上了围墙,似乎是观望了一番,借着墙内一株榕树,身轻如燕的落足在屋顶上。   东家彻底歇了声儿,装作什么也不看见的转身。   卫国公人在瓦上,居高临下就察清地势,自是把仆役们的地方看得清楚,一个运气,悄无声息就“跨越”到了仆役盯防的那处屋舍。   苏芎自然不知亲爹在上“听瓦”,他这时正与黄恪斟了一盏清酒,悠长长地一声叹息。   黄恪显然酒量有所不敌,已经带着哭腔:“我不信的,大君当日所言,我真是不信的,岂知回来一打听,孔俊真是在濯缨园丧命,家父与孔俊一贯交好,简直就比异姓手足,他早知大君安排暗杀先太子,怎么还会眼瞧着孔俊遇害!再者若非家父与圣上早有……眼下也入不得京卫司,我直言相询,家父只让我莫问,一门心思备考,显然心虚,我一想到家父真如大君所言,哪还有入仕的心思,真恨不能……倘若他是这样的人,从前又何需教导我们仁义礼信,这让我如何自处?”   苏芎只是长叹声声,却并没搭腔。   黄恪又说:“早几日见着芎弟,我实不敢搭腔,盖因我暗察得,风妹妹的婚事皆为姑母逼迫,而这一桩事,居然也被家父默许,今日若非芎弟主动见礼,我实在无颜往来。”   “表兄莫说了,此事我也羞愧得很,当日听闻家姐自愿嫁去陈家,恼怒之余,一昧追问,但听闻家姐细说缘由,我竟知母亲她……不仅家姐这事,甚至还让令尊暗害五姐姐性命,偏我又是母亲亲出,眼见两位姐姐都被母亲迫害,还都是为了我……实感愧怒,却连质问母亲的勇气都没有,懦弱于此,还怎期将来报效君国?”   黄恪年已及冠,苏芎却刚过十五,都因父母之恶而觉无颜面世,一时悲愤填膺,推杯换盏,险些没有抱头痛哭。   瓦上的卫国公听了一歇,方才笃定黄恪并非居心叵测,而相比之下,他儿子明显脑奸计滑,也仅是说黄氏暗害旖景逼迫旖风,并没把更多隐密的事揭晓,不比得黄恪——把自己为大君所掳的经历说得细如毫发,甚至把黄陶最近的行动也说了出来——正是要听从圣上之令,笼络各卫而架空卫国公,并企图让黄氏奉承太后与秦家,暗害卫国公父子,好教苏芎袭爵。   这事卫国公虽早有察知,但听着底下那两愤青哭成一团,自己却哭笑不得。   匍匐了一阵儿,见再也没有意义,正打算撤离,哪知便听黄恪大着舌头又是一句:“我当日在大君府,瞅见了个婢女,当时甚觉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今日与芎弟一袭长谈,才醒悟过来,可不是景妹妹那时的婢女,真是奇怪,她怎么出现在大君府?”   卫国公顿觉头皮发紧。   又听苏芎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那婢女想是也觉得我有几分面善,还看了好几眼。”   “表兄,今日之言,万万不能告诉旁人,包括令尊。”苏芎连忙说道:“纵是表兄见着的人与五姐姐之婢有几分相像,可这话一传开,势必会引议论纷扰,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在耳里,只怕会引发祸事。”   苏芎也不喝酒了,也不悲痛了,连忙喊了人上茶,直到让黄恪也清醒了,又追着问了一番仔细,又警慎提醒了一番,两人这才离开。   卫国公心事沉重,险些没忍住一跃而下揪住儿子,最终还是忍了,且看苏芎要如何处理,这个下昼便显得心事忡忡,才刚回府,苏芎却“找上门来”。   竟然坦承了今日与黄恪那番谈话,并没瞒着黄陶各种作为,但并没坦承的是黄氏的恶意,末了才结结巴巴地说出黄恪在大君府所见。   卫国公一边为儿子不怀恶意庆幸,想到他始终还顾及生母,心里也是叹息,只问:“依你看来,黄恪之言是否当真?”   “儿子以为,表兄所见之人,应当便是夏柯,那时长随五姐姐去候府的婢女,一为秋月,一个便是夏柯,秋月已死,那么……”苏芎说着话,人已经跪了下地:“父亲,今日表兄直言不讳,可见他并不愿与黄同知同流合污,虽此事关系五姐姐安危,但说到底也只是表兄的猜疑,并非实据,再者他若是将这话张扬,黄同知也逃不脱干连,倘若世人知道黄同知也涉及先太子遇刺案,便是圣上也难逃其咎……”   这一番话,目的还是在为黄恪求情,苏芎也担心家人为顾全五姐姐,干脆将黄恪灭口。   但他能做到这个境地,提醒家人有所防备,也实算不错了。   卫国公沉吟许久,才许了苏芎起来:“今日你与黄恪之言,我其实早知道了。”   苏芎目瞪口呆。   卫国公面色一肃:“因为你母亲不善,你便自暴自弃?我看这些年你在溟山书院也是白受了教导,你难道就只有个母亲,没有父祖,没有兄弟手足不成?堂堂男子,自问无愧于心,便能立足天地,你既没有那些龌龊心思,何需耽耽自饶?不如你六姐远已!”   苏芎惊愧之余,又要再跪,却被卫国公一把扶住:“好了,本是因为你年纪小,有的事情我也一直隐瞒,你既知你母亲心存恶意,更要明辨是非,咱们是公候之家,爵位由嫡长继承那是法度,你知你母亲心怀贪婪而不为所动已经不错,我更觉欣慰的是,你没隐瞒黄恪之言,还晓得提醒家族面临危难,更有怀仁之心,不曾因为黄恪隐约察知你五姐姐被掳实情,不问善恶就行害命之事,就此一点,说明你不是愚孝,更无贪婪之心。”   一番话虽把苏芎说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压了好些时日的重担却松减了几分。   “黄氏始终是你生母,你为她隐瞒错责也不为过,为子也好,为臣也罢,不可缺少的忠孝之心,你道你六姐为何把受迫之事诉诸于你,便是祖母与我也瞒着?就是为了让你心里明白,别受蛊惑,并不是要让你自弃。”   “可母亲她……将来……”苏芎到底不忍。   “若她仅只于此,别的不说,就是看着你与风儿的份上,总能让她安老,但若执迷不改……”卫国公眉心紧蹙:“你与风儿都得有个准备,青灯古庙,也算是她的善终了。”   苏芎反而吁了口气,身于富贵,今日又亲耳听闻黄陶的居心不良,他实不敢奢望家族能容生母安好,换身处境,倘若他是嫡长,得知继母心心念念要图他性命,怕是远远做不到苏荇的大度——不仅时时关切他的学问,毫未表示生疏,甚至提也没提母亲的错处,便是祖母,因为六姐“所嫁非人”实怀愧疚,据他听闻,陪给六姐的嫁妆甚至超出了长姐,而这一切并非祖母之过,分明是生母逼迫。   三郎正在那儿感触良多,卫国公却又说道:“倘若黄恪心怀恶意,今日只怕不会把大君府的见闻告诉予你,只这事你也晓得利害,黄氏面前切不可多言,至于黄恪,你也别与他来往,后头的事,我与你五姐夫自会处置。”   “五姐夫竟也知情?”苏芎又是目瞪口呆,但他很快醒悟过来,五姐是被五姐夫迎回,五姐夫显然早就知情,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梁,恢复了眼睛与嘴巴的正常大小。   再说黄恪,回到自家彻底醒酒后,才被今日“醍醐灌顶”察知的真相惊出一身冷汗来,黄陶下值,见大冷的天,长子一个人伫在院子里呆怔,不由蹙眉。   上去才询问一句,黄恪却像见了鬼般的转身就走。   黄陶如坠五云雾里,实在猜不透这个阔别两年突然归来的长子眼下是怎么一副心思。   ☆、第七百零三章 早有关注,风浪将来   卫国公教导完儿子后,本是想让人跑一趟对门儿请女婿过来斟酌这事要不要紧,想到虞沨入冬极易受寒,又打消了这念头,自家闺女一贯着紧女婿,三弟妇许氏那儿不少家传防寒食谱,早被旖景连哄带磨地套了不少去,苏轹从前还老拿这事打趣旖景,居然连卫国公都有所耳闻。   虽说两家就在对门儿抬脚就到,但这日天气阴冷,似乎就要下雪的样子,卫国公决定还是自己亲自过去一趟,横竖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他与显王也算发小,谁去访谁不需那么多讲究。   这一去,并没见到虞沨,果然只遇着了显王。   一问才知,虞沨是入宫去了。   “应是留京的事,圣上务必是不肯再让远扬赴藩。”显王说道。   卫国公当然知道虞沨上回达成赴藩就不容易,闻言便蹙紧了眉:“那远扬可有法子应对,虽说有先帝的旨意,上回也是趁着辽王的时机,太皇太后才答应,圣上倘若坚持挽留,太皇太后又置之不问,这事总是不好违逆。”   “远扬的意思,倒也不想再去藩地。”   这一个亲爹,一个岳丈,这时还不知虞沨已经盘算着把皇帝拉下龙椅,虽说都明白自家眼下各自受着天家忌备,依然未动逆反的心,却不约而同认为虞沨若是能去楚州才算有个保障,天子鞭长莫及,更会有所忌惮,不至于突发雷霆用莫须有的罪名清算两府,也仅只自保防范之意,与天子刀戈相向是不敢想的。   显王自然对儿子的决定不是那么满意,但也明白这事决非虞沨坚持赴楚就能得到解决,是以也只有一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若说来,旖景被大君掳去西梁,尽管夫家不会追究,卫国公也是不好再提这茬,但他与显王从前也算在一块“叛逆”过,少年时代,也联手做过几回“坑害”纨绔子弟的侠义行为,既一起干过坏事,“知交”情谊不是普通的铁,是以卫国公也没觉得不好启齿,一边等着女婿归来,一边就把黄恪这个隐患交待。   只两人计较了一番,也实拿不准这事要不要紧,好在虞沨不多久便回府。   “不打紧,一来正如妻弟所言,黄恪即使把这事告诉黄陶,黄陶也不敢张扬儿子是被大君当作人质带去西梁,他为了从刺杀先太子一事脱身,早对外公布长子是因商事出现意外,相比咱们,黄陶更会担心有人质疑这事,把他同先太子之死联系起来。”   天子登位是否合法本就众说纷芸,黄陶倘若这会子再引发质疑先太子之死,让人把这桩桩件件这么一联系,首先死无葬身之地者绝对是他。   “再者黄恪口说无凭,旖景被戚氏所救又是人尽皆知,这时他就算不管不顾的出来质疑,太皇太后也不会相信这话。”虞沨笃定地说道。   倘若换成旁人,也许还能影响太皇太后,至于黄陶,显然天子近臣,太皇太后在听了戚氏的交待后,只会疑心这又是天子为了秦家盘算,有意诋毁旖景。   虞沨继续说道:“黄恪还真是深受仁义礼信之教,他自打安然归来,确是暗中摸察黄陶的底细,时常买醉一事也不是作伪,便是对两个弟弟,眼下也是敬而远之……黄陶对这个嫡长子当初确实寄以重望,暗下请了儒士教导,花了不少功夫,这时更期望长子能通过科举入仕,将来得入翰林,而另外两子,一个自幼懂兵习武,眼下已被黄陶荐入京卫,一个虽说也不曾放松,但许是天生顽劣,文武皆不长进,眼下游手好闲,黄陶颇为无奈。”   “黄陶早有规划,小儿子实在糊不上墙,但长子从文若入翰林不怕不成天子信臣,次子习武,争取能为一方守将,甚至将来可能执掌京卫,足见黄陶这人野心勃勃却不短见,知道仅靠阴谋取巧纵使能得一时富贵,长久兴盛还得靠真正实力,他对于儿子的教养确是注重,可也造成了自幼深受诗书熏陶的长子遵奉德义正直,容不得鬼蜮伎俩。”   虞沨确实认为黄恪是个谦谦君子,尤其注重礼律道德,那时黄陶为保江氏甘愿除族,黄恪并不觉屈辱羞愧,便是他的妻子为此和离,也没有为难勉强,而一力承担起嫡长子的责任,甚至甘愿操持商事养家,毫无怨愤。   那时,黄恪应是当真以为黄陶方正不苟,江氏遇祸,黄陶不离不弃,也难怪儿子们十分信服。   可他一旦得知自幼敬重的父亲原来是不择手段、心怀阴私之辈,痛苦可想而知。   “黄陶原以为黄恪不能幸免,自打今上登基,他得了重用,身边也有不少讨好奉承之辈,便打算为儿子们求娶名门,以作固势,可一直未能趁愿,黄恪归来,从前眼看着黄陶身败名裂而说服女儿与黄恪和离的魏家,竟又反悔,欲再联两家姻缘,黄陶哪能甘愿?黄恪却坚持迎回元配,声称当初为孝义之故,虽无可选择,却实对连累妻子怀愧,既妻子未曾再嫁,并有修好之意,他理当迎回,黄陶为此甚是恼恨,却拗不过长子坚持,这也足见黄恪确是信义君子,以我猜测,黄恪不会把认出夏柯一事张扬。”   虞沨说完这长长一篇话,才见亲爹与岳丈目瞪口呆,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太过淡定,显得有些诡异。   卫国公便说:“连我都不知黄恪迎回魏氏……”   “复婚”一事对双方都不算光彩,自然不会大肆操办,悄悄去衙门补封婚书就算了结,纵使卫国公对黄陶颇多关注,也只限于公务,对人家务却没太多关心。   虞沨却对诸多了如指掌,显然早就对黄陶一家密切关注了。   这也是当然,虞沨要让天子下台,势必要知己知彼,黄陶现下已经进入京卫任职同知,虞沨自然不会疏忽小觑。   但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就坦言计划,还不到时机,说出来,也会遭遇长辈驳斥教训。   是以只好解释:“其实率先醍醐灌顶的是夏柯,当初她确是觉得大君府里关押的人甚是面善,一时想不起是谁,也是凑巧,有回我无意间与旖景提起黄恪平安归来……恩,早在远庆九年濯缨园案发,我就留意到黄恪是被大君当作人质……”   “你早知大君要刺杀先太子!”这下震惊的再加上一个显王。   虞沨暗叹一声:“当然不知,不过因为对黄陶一直不放心,才没放松盯防,也就是后来事发,才猜测着大君是扣黄恪为质,我原以为黄恪必死无疑,哪知他后来安然归来,心中疑惑,兼着旖景也在西梁,才密切关注黄恪动向,却并没发现他有任何得知旖景下落的迹象……救回旖景后,有次提起黄恪,夏柯在一旁耳闻,这才想起在大君府曾与他有过碰面,我深知此事是隐患,才更加注意黄恪。”   这话好险没再被长辈们质疑,算是应对了过去。   “起初我以为黄恪并不记得夏柯,也就不多担心,但通过暗察,才知他竟然在摸黄陶的底,是以,我就暗助了他一把……”否则单凭黄恪这书呆子,委实无能察知黄陶的图谋:“黄恪察知真相后,痛心疾首之余,更是深为不齿黄陶险恶阴诡之举,已对黄陶绝望,甚至放弃科考之心,自觉有父如此无颜对人,我也就完全放了心,这时黄恪即使隐隐知道真相,也不会为有害旖景之事。”   便是他要害,也不能得逞,黄陶决不会为了中伤旖景而陪上他自己,更有可能把天子拉下水来。   事实上黄陶这时也压根没有关注旖景,他的注意力除了在京卫收买党羽,尽都倾注在二儿子的婚事上头,也是无可奈何,谁让主妇江氏全不顶用,长媳魏氏又深受黄陶厌恶,哪能委以“重任”?他只能内外一把抓,但他以为成了天子近臣就能被权贵名门看重,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固然,黄陶自入京卫,是有不少人家讨好奉承,但这些人家大多微末,才能拉下颜面对黄陶这个“暴发户”摇尾乞怜,真正的名门大族眼下是看不上黄陶的,便是庶女,也不愿嫁,何况黄陶看中的还是人家嫡女。   要说来黄陶虽是庶出,好歹也是世宦子弟,可惜被除族,彻底沦为“暴发户”,也不知他这时为了儿子姻缘一事四处碰壁,有没后悔过从前自甘除族的行为,不过倘若他不那么迫不及待,将来天子成功打压卫国公,把京卫当真交到黄陶手里,再封个伯爵什么的,黄陶与权贵联姻倒不无可能。   只这时黄陶倘若不与权贵勾搭成功,要想真正立威京卫司也确实艰难。   也是迫不得已。   总之,听了虞沨这番话后,卫国公彻底安心,又被亲家与女婿热情挽留,干脆便在王府用了晚膳,是以这晚,虞沨回到关睢苑时又是夜色深寒的时候了。   他见旖景还在灯下察看年底各大管事送回的帐册,神情颇为愉悦。   “怎么,看来收入颇丰?”王爷上前打趣。   旖景的愉悦却非因为钱银收入,笑着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日日都有庄头、管事赶回送上年礼,非得要进来磕头,我体恤他们诚心,也抽了时间接见,未知王爷是否记得明月?”   “原先虞洲的丫鬟?”虞沨轻靠着凭几,就着旖景递上的瓷盅饮了一口,略甜的味道,似乎是银耳燕窝。   “正是她。”旖景笑道:“八妹妹当年的事,多亏明月主动提醒,但因为那时二叔这家祸害还在,我始终不放心把她留在近身,她年龄也大了,便作主让她嫁了人,是铃铛的表哥,后来又让他们夫妻去底下庄子里管事,也算是个丰衣足食的归宿,全了当年我对她的承诺,今儿个他们回来,正是为着送年礼。”   虞沨当然知道旖景不会平白无故说起明月,只作洗耳恭听。   “明月途经元城,听得有许多人议论,说前朝余孽都是无恶不作之徒,烧杀抢掳奸人妻女,这些议论传得有根有据,重点就是奸人妻女,明月再一打听,便有人说就连戚家堂一众,当初也行过不法之事,并非传言那般正义,明月便觉不好,今日专程在我跟前提醒,怕是有人心怀叵测,大名府既然有了这些传言,不过多久京都只怕也会听闻。”   虞沨坐正了身,蹙眉良久,方才冷笑:“圣上这头才与我摊牌,传言却已从大名府滋生,有人甚是迫不及待,圣上才在吴籍案栽了跟头,应当不会如此心急举动,多半是秦家,你放秦氏这一入宫,才过了半月,这就有了风波……只王妃何故愉悦?”最后一句时,虞沨又靠了回去,眉梢轻挑。   “风波早晚会来,我才不介意,我欢喜的是明月竟有这般警慎,多少仆妇听得这些议论,也不会联想到我身上,偏她就留了心。”原来王妃是择中了心腹人选,她对明月本就看好,这时虞栋这颗毒瘤也从根本剜除,对明月再无半点不放心。   见旖景毫不在意即将袭来的风浪,虞沨心中又才一松,并没着急说黄恪的事,而是一句:“今日我去了慈安宫问安,顺便告之太皇太后,江汉已入天察卫。”   ☆、第七百零四章 谏言立储,慈安顿悟   江汉入天察卫也就虞沨一句话的事儿,他今日专程意会慈安宫,故然是为将来打算,把江汉择清,免得被江清谷连累,也是为了让太皇太后重视江汉,引出皇后不能生育一事,那么皇长子是怎么来的?太皇太后哪能不疑。   当然,太皇太后对于江汉居然是天察卫大感惊诧,自然联想到江清谷,少不得对虞沨的试探。   “江家这对父子本身就有不合,当初江先生为臣祛毒,提出荐举入仕做为条件,臣深知清谷先生医术出众,尤其对气喘之症甚是擅长,这才举荐。”当年世人皆以为江清谷是奉朝廷遍寻名医为太后诊疾之诏,由苏轹举荐,但太皇太后自己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江清谷的来历与楚王府有关,一直就没瞒着天家。   虞沨对太皇太后坦诚布公:“江汉不知何故,对清谷先生入仕甚是抵触,当年白家欲求娶江薇,江汉甚至将妹妹带离京都,这桩婚事不了了之,臣也有甚长一段时日不知这兄妹二人下落,原是他们家务事,臣不便插手,不过秦氏不知何故,恳求臣荐举江汉入仕,甚是急切,娘娘曾有嘱令,让天察卫暗中留意秦相府,臣认为这也许是个机会,便遣人寻返江汉,纳他进了天察卫,却借着秦氏之托,让秦相荐他去了太医院……直到江汉密谏,皇后患有隐疾,怕是……子嗣艰难,臣不敢隐瞒娘娘。”   虞沨当然没继续分析皇长子的来历,太皇太后脑子里却已经巨浪汹涌。   当然,太皇太后寻了个时机诏见江汉,小心隐瞒了天子耳目,皇后更是毫无察觉。   江汉对抵触父亲入仕一事晦莫如深,不肯细说,太皇太后竟也没追问。   天察卫实际是虞沨一手筹建,掌管多年,太皇太后虽打算完全收归手中,却苦于没有心腹能够接管,严家人并不擅长此类事务,倘若交给苏家,也跟留在虞沨手里没啥两样,再者天察卫诸人对虞沨甚是信服,在他手中才能发挥最大作用,贸然易主,这个机构很有可能丧失效用,是以,太皇太后虽说对显王父子诸多忌备,倒也没有“夺权”的打算。   太皇太后更加担忧的是虞沨察知江清谷与太后“旧识”这层,联想到福王之死,不过她见江汉宁死不愿交待,反而略微放心。   料定江汉并不知江清谷所为,不过是知道些前情,许是对父亲入仕一事甚觉忧虑,就怕江清谷贸然牵涉那时储位之争,可眼下事过境迁,当然不能信口张扬,否则随时会引大祸临头,江汉既然在自己跟前也不愿交待,必是晓得厉害,自然也不可能与虞沨交底。   再往深一想,虞沨倘若对福王之死生疑,联想到江清谷身上,又怎会让江汉入天察卫,更不可能对自己直言,皇后有无子嗣于虞沨并无什么要紧,秦家一门心思对虞沨讨好,皇后在位对他是有益无害。   虞沨乐意把秦家的作为直言禀报,太皇太后颇感欣慰。   江汉却也并未提起皇长子,只称皇后目前确有隐疾,不能有孕,但言辞之中却有暗示,无论秦相抑或皇后,对他这位“送子圣手”十分器重,千叮万嘱要治愈皇后之疾。   太皇太后哪能不思疑?秦家与皇后这般心急,宫里这么多现成的太医不用,专门拜托了虞沨寻回江汉,巴巴举荐,岂不是早知皇后身患“隐疾”不能得嗣之事?皇长子是皇后所出,眼下顺顺利利地长到四岁,痘衣也已接种成功,健康安好,皇后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太皇太后当年也只有一个嫡子,因着生产伤身,再难有孕,虽也请医调养,但却没有因此急不可捺。   这事情大不寻常。   太皇太后不免就留意起来,私下里着人暗察了一番——还是在潜邸,皇后对皇长子就颇为冷漠,她这个当母亲的,一月见不上儿子几回,一应琐碎都交给乳母,便是圣上继位,皇后也没对皇长子有多重视,只前些时候忽而关注起来,也就只有十余日,眼下又再不闻不问。   就连圣上,也并不关注皇长子。   顺哥儿还比皇长子小着三两月,眼下旖辰也已请了先生替他启蒙,教着识字握笔,天子与皇后却不焦不躁,任凭堂堂皇长子懵懵懂懂傻长个儿。   这事情越发不寻常。   及到新岁,过了元宵,正式开朝,突有一个御史上本,竟是立储之谏——当然不会有旁的人选,也没有嫡庶之争,天子唯有嫡长一子——那御史认为,皇长子年龄虽小,但为嫡长,早立储君也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天子还在沉吟,秦相却急了!   急的不是陈相,居然是皇长子的外曾祖父!   居然驳斥上本御史——圣上春秋鼎盛,皇长子也还年幼,虽是嫡长,却不能辨是否贤能,立储一事不可急在一时。   那些秦相党羽一听此谏,本是打算附议,连说辞都想好了,哪知秦怀愚自个儿跳出来反对,个个都呆若木鸡。   便有人揣测,秦相这是在谦虚。   于是不需鼓动,那些自认为洞悉人心的言官便主动讨好,附议者众多。   秦相急得足底蹿火,顶冒青烟,仍旧坚持劝谏天子不能急于一时,就怕天子以为这事情是他在鼓动——秦相真是有口难言,附议那些蠢货,还的确是他的属僚门生。   陈相见秦相这么着急反对嫡亲曾外孙被捧上储位,大冷的天,脑门上热汗直淌,确不像作伪,他整个人都呆傻了,举着玉笏没有插言。   难道论理,皇长子一旦被立为储,对皇后不是强有力的保障么?天子总不能再平白无故废储,就算皇后不贤,看着太子的体面,也不会轻易废后,陈家不急,秦家反而上蹿下跳地拒绝,到了后来,便是秦右丞都忍不住出列,附和着秦相“谦让储位”。   最觉莫名其妙的是起初上本的那个御史,这人是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一直苦无门路巴结秦相,新岁时与个酒友闲谈,受他提醒,才顿悟过来——据说太后不喜皇后,把着宫务不放,陈家又与秦家不和,倘若这时挑头谏言立储,秦相势必心怀感激。   想到即行,这御史迫不及待地做了这件好事,却险些被秦相父子的冷目射成筛子。   难道是自己站队的方式不对?不可能呀,皇长子可是皇后亲出!   虞沨默默站在宗室队营里,垂眸摒声,连袖手旁观都说不上,简直就是不闻不问。   是的,天子为了挽留虞沨在京,把荒置两年的内阁又运作起来,但也就是装模作样而已,虞沨与苏轹两个内阁学士过的就是早朝站站,上昼饮茶,正午就能辞宫的悠闲日子,也与荒置没啥两样。   旖景却十分不满——大冷的天,偏让王爷去早朝陪站,不就是留京吗,两厢情愿的事,天子你犯得着这么装模作样折腾人?   且说眼下,总算在秦相大冷天“中暑”晕厥之前,天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此事待议。”   散朝了事。   太皇太后听说这一桩事后,大感诧异,特意诏了皇后来问看法。   “祖父所言不错,皇儿尚小,还看不出贤能才干,这时立储未免操之过急。”   皇后竟也这般贤良大度?   这下连太后都疑惑起来。   朝堂之事,太皇太后与太后听闻还不奇怪,可不知怎么的,竟然被后宫一个小小的选侍听说了——正是小嫚。   当然,这又是虞沨暗中操作。   小嫚本姓张,如今宫女们都称她为张选侍,以她眼下地位,自是没有主理一宫的资格,安排在白嫔居住的景和宫,身边也就两个宫女侍候,没有女官,更没有内侍,日日还得去皇后的坤仁宫服侍,这下,小嫚也总算了解选侍的低微,也就比宫婢稍好,连个女官都敌不上,看看慈安宫的卫尚仪,多少妃嫔都要敬重讨好着,更别提那些个宫女内宦,可是这些人给小嫚的目光从来都没正眼,妃嫔们当她更如透明一般。   这与小嫚的期许当然是天差地别,她可是后宫之中唯一生下皇子的女人,就算比不过皇后,也比普通要强吧!   怎么就连去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就算去坤仁宫,妃嫔们能得个位置,她却只能问安之后,伫在皇后身边僵立。   在王府尚能隐忍的小嫚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待遇。   更兼着有回撞在了廖婕妤手里,被狠狠一个巴掌刮在脸上,牙都险些被打掉,小嫚大觉受辱,趁着有日天子想起她来,一番欢好后,小嫚开始哭哭啼啼地大诉委屈,她说得悲痛欲绝,天子却一个不耐地转身,打着呼睡了过去。   小嫚进一步感受到现实的残酷。   便是成为后宫,生下皇子,也没人尊重她匍匐跟前讨好,依然是任由人打骂侮辱,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千娆阁当妓子的时候,总有些欢客追捧。   能有什么指望?   那廖婕妤也是个不得宠的,天子两年也没想起她来,凭什么自己龙宠最多的反要任她打骂?   小嫚总算醒悟过来,她虽成了后宫,在天子眼里,依然还是个妓子,甚至这时连嫖资都省了!   暗无天日。   于是当小嫚听说有朝臣欲谏言立储,秦相却率先反对时,哪里还坐得住?她开始隐隐察觉皇后只怕会对儿子不利,绝不可能让她的儿子平安长大,继承大统。   宫廷果然是个磨砺人的所在,便是小嫚这样痴心妄想之人,经过两年锻造,也多少能省时度势,但她简单的头脑构造还不能洞悉想让儿子夭折之人其实不仅皇后,还包括天子。   依小嫚想来,儿子并非皇后亲出,但却是如假包换的龙子,天子这个亲爹,怎么也不会看着皇后杀子。   小嫚开始热切期盼着天子驾临宠幸,好吹枕头风,促成立储一事。   但她注定要失望了。   天子没这功夫,天子正在伤脑筋,立储之议一旦被人提出,便不会轻易平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事不简单,第一个怀疑之人固然是秦相,不过想到皇后已经坦诚不能有孕,提出要纳秦氏族中女儿入宫,便连皇后都转过脑子来,秦相又怎么可能做这蠢事?   那上谏的御史究竟是得了谁的指使?   察了一番,一无所获,天子倒也相信这御史是突然抽风,想要巴结秦相想疯了,才做出了这等愚蠢行径。   御史莫名其妙被降了职。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天子并无立储之意。   一时间,只觉后位怕是难保,秦相危矣,只不明白秦相为何要反对立储,难道一早就看穿天子有废后之意,不敢逆上,生怕遭忌?   于是有些见风使舵的人便开始摇摆起来,默默疏远秦相。   天子当然不乐见这样的事,秦家地位动摇,于他争取大权在握不利。   是以,天子高调再纳秦氏女儿进了后宫,一来就封了个嫔位。   扑朔迷离,让一众朝臣摸不着头脑。   便是太后都觉诧异——难不成天子虽恶秦后,却依然舍不得秦相这门助益,想让秦氏本族女儿取代皇后?那也应当是秦相另外的孙女,怎么是个旁支?   总之天子若有这样的心思,岂非对将来三娘不利?太后实在认为,那母仪天下的位置最适合的还是她的“嫡亲”侄女。   太皇太后却是连连冷笑——看到这里,她算是明白了,天子明知皇后不能有孕,却不愿废后,当然不是因为儿女情长,无非是舍不得秦家罢了,打算的是用秦氏女儿之子代替嫡长。   那么这位嫡长绝不可能是皇后亲出!   ☆、第七百零五章 你来我往,闹剧开锣   正月朝谏立储,到了二月,小嫚仍旧没有盼得圣宠,反而眼睁睁地瞧着新近入宫的秦嫔“万千宠爱”,能不焦心似焚?燎染得眼睛珠子都烫红起来,但太后把东西六宫治理得规规矩矩,小嫚纵使处心积虑,莫说去往乾明宫天子眼前展示存在,除了随众往坤仁宫问安,以她的品阶,便是御花园里都是闲逛不得,区区一个内宦,都有能力将她“请回”,从来没有与圣驾巧遇的机会,更别说秦嫔居住的钟粹宫,即使只隔着一道甬道两重宫墙,明知圣驾在那,小嫚也休想获准“问安”,她尝试了几回,不出意外的吃了闭门羹,反而让秦嫔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小小选侍惦记上了。   要说这秦嫔,与皇后甚至出了五服,往上数到高祖父才算堂兄弟,她的祖父一辈已是庶出,父为嫡,自己倒也是嫡女,可祖父便无职衔在身,到了父亲,因时时讨好着秦相,谋了个闲职在身,只能算不是白丁,家境是早就清寒下来,一朝贵为嫔位,秦嫔多少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又仗着天子宠爱,皇后撑腰,只认为足以在六宫横行无阻,往常见了邓妃、严妃二人都昂首挺胸,哪会把小嫚看在眼里——她当然不知皇长子是这位的肚子里出来的。   秦嫔收拾起人来,当然不会好比廖婕妤那般蛮直甩大耳刮子,她甚至不用自己出面,把小小选侍有心争宠之事到皇后耳边一说,小嫚便连“站班”的资格都被剥夺,皇后一声令下,小嫚便被禁足宫苑,这下彻底失去自由。   纵然皇后没有玺印在手,也无权打理宫务,但处理一个毫无靠山的选侍还是不在话下,太后也不理论,小嫚就这么被“关押”起来,只能求神告佛,期望着有朝一日天子能想起她来,虽说她被禁足,但这禁令于天子是无效的。   要说来,皇后在潜邸时还有几分倚重小嫚,靠着她给自己撑脸面,但及到入宫,皇后本是打算依然留小嫚在坤仁宫做个宫婢使唤,哪知却被天子给了选侍的品阶,正式成为后宫之一,即使品阶低微,皇后也像是被一耳光扇在脸上般难堪。   到底是有皇长子这一层,兼着小嫚从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皇后才能勉强容下,“情份”远不如当初。   更别说这时她被子若提点,已经下定决心放任长子夭折,及到那时,小嫚眼看是不能活命的,皇后更不会把她看在眼里。   天子大概是真享受小嫚的“服侍”,对待其余妃嫔是雨露均沾,初一十五才能想起皇后,相比起来,去白嫔宫里的时候倒是更多,但大家心知肚明,得宠的并非白嫔,而是那个妖妖娆娆的张选侍。   大约也是太过雨露均沾,后宫妃嫔竟然无一有孕,偏偏宠幸最多的小嫚又被避子汤“摧残”,再想得孕难如登天——这女子也的确可悲,论来,当初她是妓子,服用避子汤也是常情,偏偏不久就被皇子“私藏”,老鸨自然不敢对她用药,竟使得小嫚怀了龙子,却反而是被接入王府后,被避子汤伤了身子。   皇后可没这么周道,还会费心给小嫚寻什么不伤身的药方,用的都是虎狼药,就是为了让她再不可能生子,小嫚起初并不在意,且以为她喝下的东西与高门望族那些通房们用的相类,一时不能有孕,停药后便会无礙。   成了选侍,自然也就停药,可颇多圣宠的她却不能有孕,好容易“买通”江汉私下诊脉,噩耗当头,小嫚万念俱灰之余,也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皇长子身上。   可是,一当有人谏言立储,天子才开始重视他“无子”的问题,哪还想得起来小嫚,皇长子不能久活,那么就势必要让后宫生下子嗣才算安稳,天子一琢磨,既然暂时还得利用秦家,就不能废后,宠幸秦嫔才是“正道”,尽管天子实在有些不耐这些女子的扭捏作态千篇一律,不能将他侍候得“销魂噬骨”。   区区一个选侍被罚禁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便是太后听了内侍禀报也是转头就忘,她早对天子“多宠”一个侍婢出身的后宫就有不满,这时太后且以为小嫚真如表面那般,是皇后私家时的侍婢。   但太皇太后却留上了心。   因为她已断定皇长子并非嫡出,往深一想,倒也不认为这件混淆嫡庶的事是皇后一手施行,那时皇子妃有孕也算大事,皇子府的良医正势必请脉,倘若不是天子掩护,皇后哪能“假孕”?太皇太后以为,就算天子当初为了争取圣眷,处心积虑生下皇长孙,也不会混帐到在外头随便找个孕妇冒充皇嗣,那么就一定有人替皇后“代孕”,并绝不可能是两个侧妃,说不准就是皇后身边的侍婢。   小嫚的焦躁难安屡屡逾矩没有逃过太皇太后耳目。   但也只是默默关注,太皇太后并没有贸然插手。   就算皇长子非嫡,也是龙子,是天家血脉,生母身份卑微些,在没有别的皇子比较之下,大皇子的身份也是最为尊贵的,再者以庶乱嫡确是皇室丑闻,皇后虽说有责,天子也逃不脱干系,太皇太后这时并未想着声张,就看天子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便是秦嫔产子,也是庶出,记在皇后名下也不比大皇子名正言顺,难道天子要弃嫡立贤?这也不错,将来严妃若是产子,也便有了争取储位的资格。   太皇太后根本不料天子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长子夭折,虎毒还不识子呢,天子对手足尽管无情,他自己的儿子就算不得心意,也没有这么狠毒的道理。   不过太皇太后还是嘱咐了如姑姑,让她们关照着些张选侍,别让人突然“暴病”了,最好能安排几个宫人与张选侍私下接触,建立私交。   这事情对如姑姑来说易如反掌。   而皇后自打把小嫚禁足,倒也将她抛之脑后,白嫔是个贤良温婉的,小嫚多宠她不妒嫉,失宠也不会落井下石,只要小嫚不走出她自己的院子,白嫔并不理会宫人们偶尔来往闲话。   这么一来,景和宫里名唤阿朱的宫女,因为“同情”张选侍之故,时常看望,带去些药膳糕点“补给”,一来二往,就被小嫚引为知己,也是唯一能够了解墙外诸事的途径。   小嫚自然早受了天子的警告,懂得厉害,轻易不会泄露她才是皇长了生母的隐密,这事一旦张扬,倒霉的还是自己,皇后嫡子与区区一个出身卑贱的选侍之子地位自然不同,不到万不得已,这事小嫚只能藏在肚子里。   但她还是忍不住让阿朱关注皇长子的近况。   这事传到太皇太后耳里,自是又笃定了几分猜想,区区选侍又是身陷困境,哪有平白无故操心皇后“嫡出”大皇子的理由?   又说自打有御史谏言立储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朝中诸臣却颇多留意起皇长子来,便有翰林谏言,就算这时立储尚早,也该给皇长子启蒙,选擢贤能渊博之士教习皇子识文知书,这事天子当然不会拒绝,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一番商议后,秦相的侄子脱颖而出。   太皇太后晓得这事,也没上心,皇长子无论如何都不是储君之选,天子自己都不在意,太皇太后也懒得理会皇子老师会不会消极怠工。   但纵使太皇太后,遇事也有与人商量的时候,严家女眷们是外命妇,也不能时时接触,太皇太后自然会倚重身边女官。   卫昭到底与楚王府有些关联,至于这等“秘要”,太皇太后还是防范着她,只告诉了如姑姑。   如姑姑便有担心:“就怕将来秦嫔得子,皇后娘娘会有想法。”   话说得婉转,太皇太后却明白言下之意,天子不大可能“食子”,但皇后就说不准了。   “大皇子身边都是皇后的亲信,我们的人近不得身,只好让任海上些心。”太皇太后说道:“皇后不动恶念便罢,一旦企图暗害皇嗣,势必要捏住她的罪证,到时,谁也保不住她。”   如姑姑低声应诺。   这事因为太皇太后嘱咐不能外传,如姑姑也没有违令,但她心里还是偏向虞沨与旖景的,情知秦家对王妃虎视眈眈,但凡能帮,如姑姑也不会袖手,便找了个时机提醒卫昭:“太皇太后是真厌恶上了秦家,皇后若是循规蹈矩便罢,倘若有所闪失,势必又是一场风波。”   卫昭机警慎密,自是不会追问皇后也许会有什么闪失,只默默将话记在心里,通过表兄安插的暗线传了出去。   虞沨知情后,只对旖景笑道:“逐渐有了火候,太皇太后这时注意力尽都针对秦家,咱们的计划也算顺遂。”   而与此同时,秦相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的实施,从大名府生根的传言,经过两月的发展,总算传到了锦阳,并且经过添油加醋,越更详细——听说戚家堂一伙,非但不是侠义之辈,反而无恶不作,便是那戚氏的丈夫,都有奸人妻女的行为,他们原来盘据的地方,不远处有个村庄,有个孤女就被这帮子流寇掳走,简直就受尽折磨,被凌辱至死。   百姓们没有明断是非的能力,大多只信风传,十分同情那些受尽流寇祸害的弱者,一时对余孽怨骂不休,却都没进一步往楚王妃身上联想,就算有所联想,也是不敢公然议论王妃失贞的,不过暗中猜测而已。   自是有御史听得传言,尽管多数心怀警备,揣测着这些传言并不单纯,但秦相自然有办法挑唆人上谏,质疑戚家堂并非楚王所称全无违律之行,却是一帮罪大恶极之徒,不应受到朝廷宽赦,而当为民除害,施以重罪。   这时戚家堂诸人早被虞沨依次安置,唯有戚氏夫妇仍在王府拘留——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虞沨的长女还在戚氏手中,事情没处置妥当,人质没有交回,怎能放戚氏夫妇离开?但这事天子却是不知就里的,更休论秦相。   天子便问虞沨——如何解释?   虞沨自然光明磊落:“无根传言,便是苦主都未出现,更不论罪证确凿。”   秦相的盘算原本也不是真要追究戚家堂的罪责,这仅只是个诱因,他计划的是质疑楚王妃或被凌辱,损及宗室声誉,不能容恕,既是要让宗室声誉有损,自是少不得利用百姓沸沸议论造势,御史们才有借口上本,天子也才能顺理成章的追责,逼迫楚王休妻。   不过这事还不能牵涉秦家,以免楚王迁怒,纵使无奈之下休妻,秦子若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机会,因此秦相这回行事十分小心,警告僚属门生莫要参与,而是找了明面上与秦家并无牵连的言官。   甚至他还通过秦夫人转告子若——有御史察闻,民众已有十分难听的议论,就怕会损及王妃声誉,虽说他的门生已经拟了折子,但被及时阻止,却保不住还有别的言官顾及宗室声誉、天家体面直谏,总之,怕是会有风波,楚王该早作准备如何应对。   实在伪善到了极点,却是自作聪明,权当虞沨是傻子般糊弄。   而锦阳京里,关于戚家堂为非作歹的传言流行了一段,终于又发生了一件人人瞪目的新闻——却是外城平民聚居的白杨胡同,出了一个跋扈悍妇,不守妇道不说,甚至还公然打骂婆母,她的男人要阻止,却被这妇人的奸夫反而一顿暴打,悚人听闻的程度震惊了整座京城,一时间无人不知此事,市坊间有若鼎沸。   ☆、第七百零六章 流言炸响,黄恪施助   “诸位可听说了白杨胡同那桩奇闻?”   ——这是在兵部郎中沈大人长子娶媳的酒宴上,一个七品御史的女眷微挑着眼角,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话题。   沈郎中虽只是五品朝官,算不得显赫,但他的家族也属世宦,长子娶媳,自是少不得宾客盈门,这时正宴未开,内宅里,诸位女眷按着品阶,三三两两成群闲话,就这一桌,除了两个七品的孺人,还有一个尚书府的少奶奶,也就是卓应瑜的堂嫂,另有两个跟着凑趣的妇人,其中最受嘱目追捧的贵妇,却是一对姐妹。   都姓苏,正是二娘三娘。   三娘是跟着夫家嫂嫂来应酬,纵使她与二娘互相看不顺眼,这时也不会好比在家时那般冷颜相对,可总归不是那么亲近,三娘的话是极少的,倘若旁人奉承,她也只是带笑听着,眉眼里尽是冷淡。   相比起来,二娘就显得如鱼得水多了,周家本身也属大族,尽管她的夫婿眼下只是个秀才,无职在身,但出身卫国公府又是嫁入世家,二娘受人追捧并不奇怪。   娘家姐妹在别家府宴上碰面,自是不好各在一处显示不和,虽说三娘自从出嫁就远着娘家姐妹们,但这点礼仪还是晓得的,是以也就不冷不热地与二娘共座,不过她们才坐下不久,李氏就带着这帮人过来讨好了。   姐妹俩都不晓得李氏与旖景之间是有芥蒂的,就更不知这位李氏与秦子若私交甚好,问话的也并非李氏,是以两人起初毫不设防。   心直口快的二娘甚至追问一句:“什么白杨胡同?”   那挑起话题的妇人姓何,她的夫婿与孙孟正是同僚,两个品级一样,但不同的是孙孟是天子近臣,李氏又得皇后青眼,何氏一贯对李氏讨好奉承,因着秦子若交待在先,李氏不好自己挑事,正好利用何氏。   “是外城一处平民百姓居住之地,却在近来,出了个跋扈悍妇,其言行甚是悚人听闻。”何氏一副知之甚详的模样:“这悍妇姓龚,嫁人两载,她的夫家虽也是平民,家境还算殷实,不过呀,也不知怎么,这龚氏的翁爹摊上了官司,被处了徒刑,不多久就死在牢里,男人为了救父亲出狱,奔走打点,耗光了积蓄,却落得人财两空,婆母因此哭瞎了眼,长期要延医请药,日子就过得紧促起来,龚氏牢骚满腹,渐渐不安于室,竟与外城一个地痞无赖勾搭上了,原本还是暗中,哪知发展到夜不归宿。”   三娘一听这话,越发没了兴趣,二娘却听得津津有味,与她相同“级别”的贵妇大约是不会拿这些市坊的粗闻俚俗“交际”,何氏虽是外命妇,但却是寒门出身,本身没有这么多讲究,二娘鲜少听到这样的事,只觉新奇。   李氏也是带笑的模样,秦子若送来的书信里,专程提起这位苏氏二娘,别看是勋贵千金,生母却是个平民出身,教导得这二娘脾性火暴,借她挑事,闹得议论纷扰势必得逞。   只听何氏继续说道:“龚氏的男人再好的脾性,也容忍不得,龚氏夜不归宿,次日还随那无赖一同去酒肆消闲,被男人堵了个正着,一把拎了回家,这龚氏所为,邻人们早有闲言碎语,这日一见男人发威,都拥堵去看热闹,指责龚氏不安于室,理当被休,这要是换到东明礼法严厉时,可得沉河。”   二娘连连颔首,忽地接触到三娘看过来的冷眼,眉梢一挑,情知三娘又是瞧不起她关注这些闲事八卦,却有意要气三娘,追着何氏问个不停“后来如何”。   “这龚氏膝下无子,往常别说服侍婆母,男人在外忙着营生,她甚至对婆母多有辱骂之辞,这般不孝,这下又落了个夜不归宿的把柄,哪个男人肯忍,当然是要出妇的,龚氏却不服,说要和离,要讨回当初的嫁妆,还说她的瞎眼婆母从前窃藏了她的首饰,要追讨回来,婆母喊冤,哭骂龚氏血口喷人,龚氏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男人上前阻止,却被那无赖打倒在地,若不是有围观者仗义,上前扭住了无赖,说不定会闹出人命来。”   二娘大是惊讶:“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即使眼下民风开放,也不容这刁妇如此恶行,就没人报官?”   “邻人们是有威胁报官的,龚氏却言之凿凿,说翁爹之前犯了国法,为了解救,她娘家也出了不少力,赔进去不少银子,婆母与男人分明是不想还债,才要捏了她的把柄出妇,好侵吞她的嫁妆,叫嚣着一夜不归怎么了,楚王妃被草冦掳走年余,数百个日夜,清白早就不保,眼下不仍是堂堂王妃,谁敢说她一字半句不是?礼法之下个个平等,她不过就是在外借宿一夜,怎么就该被休?”   这话一出,二娘的津津有味就收敛了。   她是心直口快,性情多少有些鲁莽,但到底是勋贵出身,脑子也不痴笨,听到这里,哪能听不出这悍妇的故事实为针对五妹妹,用心险恶。   三娘这时悄悄一个冷笑,看向别处。   自然没逃过关注密切的李氏眼底——果然七娘所料不差,国公府这位庶出的三娘似乎对楚王妃甚是不满,姐妹两个不和,这事该给皇后提醒一声,看看能否利用。   这边二娘却一掌拍在几案上,怒火攻心:“好大胆,竟敢诋毁王妃!”   何氏早有准备,抬着下颔说道:“娘子这是怎么说,这话可不是妾身信口胡诌,是那龚氏当众喊出,当日围观之人可都有所耳闻,眼下早传遍了京都市坊,百姓们可都在议论,听闻戚家堂一众为非作歹,不知犯下多少罪恶,毁了多少女儿的清白,王妃当真没被侵犯?妾身倒是以为,纵使草冦凶狠,王妃身份到底不同,他们说不定不敢行恶,可不敢诋毁王妃。”   二娘刚才那一嗓子,早已吸引了不少注意,许多目光往这边关注,又有伶俐的婢女飞快通禀了主家,沈太太火速赶来,好歹才阻止了这场风波。   可席面上已经有不少女眷关注这桩争执,那两个跟着李氏前来的妇人当然不会隐瞒,何氏更是委屈不已,见人就是一番倾诉。   贵妇们晓得这事不一般,大多没有当众议论,但心里却都有揣度,看向苏氏姐妹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却没人当着两人的面再提这茬。   二娘固然不甘,还想缠着何氏理论,这回,却被三娘拉住了。   “二姐若是不怕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收不得场,只管生事。”   二娘气急:“难道就放任这些人对五妹妹这般诋毁?”   “二姐一张嘴巴,能堵住悠悠众口?你难道看不出,那何氏是有心生事,就是要传得人尽皆知,你若与她在沈府喜宴上吵闹起来,我敢担保不出三日,苏氏姐妹做贼心虚辱骂外命妇的传言就街知巷闻。”   二娘:……   狠狠一掐三娘的小臂:“你明知是个陷井,怎么不早提醒我,苏旖萝,就算从前你妒恨着五妹妹,可咱们到底是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竟袖手旁观?”   三娘狠狠一甩手臂,冷笑道:“她是王妃,我只是个官宦家眷,又能帮得了她多少?再说二姐的性子,我能劝住?你刚刚若当着那些人的面,说出我因怀妒恨袖手旁观的话,越发落人口实,我们苏家又多一个姐妹失和家宅不宁的闲话被人议论,这桩桩件件,分明是有人早有预谋,就算二姐今日不上当,迟早也会传开,二姐,我是懒得搭理苏旖景,你还是快快去一趟王府,把这事告诉她听,免得被人上了折子斥她清白有失有损宗室声誉,她还在做梦。”   却说今日参与沈府婚宴者,还有一位王妃的“亲戚”,便是悄无声息与黄恪“复婚”的魏氏,虽然黄陶对这位“嫌贫爱富”的长媳大是不满,无奈魏氏是他同知府唯一能出席应酬的女眷,江氏这时已经彻底迷怔,多数时间连人都认不清楚,二郎的婚事也没有着落,黄陶欲与沈家交好,自己携子出席尚且不够,当然免不得让魏氏与女眷们来往,好在这魏氏虽说功利一些,到底是官宦嫡女,当年和离之事因为黄恪的妥协,也没闹得街知巷闻,她这时出面,还不至于惹人笑话。   魏氏本身与黄恪还算和睦恩爱,当初提出和离,实在因为生母以死相逼,父兄又不由分说找上门来,她也无可奈何,但虽然归家,却咬牙拒绝再嫁,尤其是听说黄恪“意外坠河”之后,竟主动替他服丧,魏家的官职本身就是捐的,一家子十分功利,黄恪当年这桩姻缘,多少有候府太夫人居中努力的结果,黄陶本身就对魏家极不满意。   魏氏生性软弱,并没有什么主见,但本身还算温良,黄陶咸鱼翻身后,黄恪又平安归来,魏家再生把女儿送返黄家的盘算,魏氏知晓后只觉羞愧不已,几欲寻死,往梁上挂了一回,却被丫鬟们及时发现解救下来。   黄恪二话不说将她迎回,魏氏再无二意,这时在席上听说了传言纷扰,回去后便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黄恪。   这事本与黄陶关系不大,是秦家在后操作,但黄恪深知黄陶对卫国公府居心不良,他也没了心思求证,只觉这事就算不是黄陶主谋,但实难袖手旁观,总归要做出有所助益之事才能心安理得。   是以这日,斗转阁里,当几个纨绔酒至半酣,大肆议论戚家堂流寇实为恶徒,楚王妃落在他们手中只怕会受凌辱时,黄恪出手了。   一杯子就直砸那纨绔身上,文质彬彬的冲上前去,掀了好几掀,咬牙才掀翻了人家的酒席。   并斩钉截铁地怒斥:“休得胡说,戚家堂人皆为义士,在下因为被匪徒劫财险遇不测,多亏得戚家堂人路见不平相助,救得在下,并安置养伤,才能平安归来。”   结果……黄恪被几个纨绔群殴了。   这事情惊动了顺天府,黄恪是为戚家堂救回的事正式记档。   黄陶知情后,险些没气得厥倒——他哪能不知,黄恪压根不可能被戚家堂救助,也不知大君出于什么目的,才放了人回来。   但这事情一闹,无疑让秦相暗怀不满,且以为黄陶是自己人,看来,此人究竟如何还不可知,该让皇后诏国公夫人黄氏入宫,好好敲打一下。   ☆、第七百零七章 子若心急,黄氏被斥   当旖景听说黄恪暗中施助的事时,这日,二娘已经是第二回为着那些闲言碎语登门。   旖景听说姐姐又来了,专程到关睢苑门口迎她,二娘甚至没让人扶侍,风风火火地就从车與上跳了下地,一路上就没忍住嘴:“上回来,虽听你说并不打紧,可我就是不踏实,这才几天,我嫂嫂的娘家都听得了风声,陶家三太太还专程走了一趟,找我嫂子打听这事,都说因着白杨胡同的刁妇大放厥词,市坊间眼下议论的都是这事,那些个高门贵妇们,明面上虽有所忌惮,私下里与要好的姻亲故旧也有窃窃私语,我嫂子也说这事怕是不好,五妹妹若是普通贵妇,只要夫家不在意倒也就是一段儿,可事涉皇族声誉,显然又是有心之人兴风作浪,就怕不能善了,我嫂嫂说,圣上正忌惮着咱们苏家,怕是不乐见五妹妹你安在王妃之位。”   二月虽说已算仲春,但在景阳,气候还正躁冷,二娘却急得一脑门的亮汗,便是掌心也是又湿又热,其实卫国公府遭忌已经有一段儿了,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二娘一贯粗线条,又没当真发生什么显然的事,周大嫂估计也晓得二娘就算知情也无甚助益,干脆就没告诉她。   旖景其实早在秦子若写给李氏的信里就预知了二娘也许会被利用,原也打算知会一声她,但这中间还牵涉着许多的事儿,二娘也不是个擅长计谋的,就怕她反而被人套出了话,横竖这些传言都要张扬,就算二娘不与何氏争执,也避免不了,故而旖景也就没有行动,哪知二娘会这般过意不去,旖景倒不好再瞒着她了。   “二姐,正如上回三姐所说,这事绕不开,不是你的错,正常你听见有人口出诋毁,定是要替我争辩几句,别再放在心上。”   “五妹妹可知是谁在后头算计咱们?倘若圣上问责,该怎生是好?王爷他怎么说,总不会当真被逼出妇吧,对你可不公道。”二娘仍然不安,人坐在炕上,手却撑在案沿。   其中计划涉及面太广,旖景不好说明,只告诉二娘:“还能有谁?从我被掳没了踪迹,谁就瞅准了王妃的位置,眼下不是还在楚王府里?你当秦相是真对孙女不闻不问?”   “秦子若!六妹妹早说她不安好心!”二娘大怒:“五妹妹就容他们恬不知耻的一家兴风作浪?若依我,先就把秦子若杖毙,她眼下可不是王府奴婢?打死了秦家也莫可奈何。”   旖景哭笑不得:“二姐这是气话,对我说说也罢,可不要在人前张扬,秦子若又不是真正奴籍,再者凭她一人,没有圣上协助,万不可能成事。”   二娘长叹:“该如何是好。”   “二姐莫愁,秦家居心叵测,王爷早有准备,不会任着他们逼迫。”旖景囫囵一句,又再叮嘱二娘:“但凡是望族女眷,这时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再提这事,那些个一昧奉承相府的寒门,倘若说三道四,二姐该驳就驳,不需忍着噎着,不过能绕开固然最好,省得与她们浪费口舌。”   “长嫂也说,这段儿最好少些赴宴,尤其是那些秦相党羽。”   “二姐便依周嫂嫂的话,别与这些人一般计较。”旖景好好安慰了二娘一番,留她在关睢苑用了午膳,将将把人送走,虞沨便从宫里回来,对旖景提起了黄恪的事,不过这事到了黄恪被殴,闹去顺天府还没算完。   “三郎黄蒙,一贯就染着些纨绔习气,先帝那会儿,他就没少与市井闲徒来往出入赌坊酒肆,黄陶翻了身,黄蒙越发有了‘声望’,与一帮富家纨绔称兄道弟,听说黄恪被人打了,他大觉丢脸,纠集了一帮闲汉为哥哥出气,把那几个以多欺少的纨绔堵住教训了番,又闹去了官衙,这事闹开,倒有不少人知道了黄恪是被戚家堂所救。”   旖景真没想到黄恪会突然出来为戚家堂说好话,目的当然是为了她的“清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虞沨摇头道:“这事作用也不大,但总算是黄恪的好心,这下更不用担忧他会张扬大君府的事。”   黄陶与卫国公府的关系贵族们自然心知肚明,黄恪被戚家堂所救的说法实在太过巧合,怕是没多少人会当真相信,再说这事也并非镇慑流言就能解决,白杨胡同的事一闹,连带着宗室王妃也成了市井百姓闲谈的话柄,总之是有碍声誉,天子倘若一意追究,即便黄恪拿出实据证明他当真是被戚家堂所救,也无济于事——“人言”会说,戚家堂纵使有义士,保不得也有败类,王妃的清白依然不能证实,这要是市井民妇但凡有不守妇道者,都拿王妃作比,宗室声誉何存?   见虞沨甚是担忧,旖景倒不以为然,指尖摁上他蹙紧的眉,身子半倚上去:“这些原本就在咱们预料,没什么好烦恼的,只要依计而行,能打动太皇太后,自会替我辟谣,议论不过一时罢了,没做亏心事,我自不会无颜见人,再者,那些人再大的胆,也不敢当我面议论,就连口舌之争都省了。”   说完这番话,虞沨换下公服,便去前庭与幕僚议事,准备应对接下来天子问责,旖景正想看看邸报,就听夏柯禀报,说是秦子若又找郑氏母女出外打听坊间风传。   “她倒迫不及待。”旖景冷笑,自从这事一闹,秦夫人更不好频频登门,让人怀疑她与女儿居心不良,秦子若要知道事情的进度,只能通过郑氏母女。   “把我这番话告诉郑氏,让她转告。”旖景招了招手,近着夏柯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是以这日下昼,秦子若便晓得了白杨胡同的事已经如愿张扬开来,顶多十日之内,就会有言官上本弹劾楚王妃声誉有损,不配再为亲王正妃,但黄恪兄弟却横插一脚,居然为戚家堂打抱不平,秦子若当然明白黄恪最终针对的还是楚王妃的清白,一时大是恼怒——   黄恪是黄陶的亲子,黄氏的亲侄子,怎么竟不识好歹,居然帮着苏氏?苏氏倘若被废,对苏芎也是大有好处!黄氏当真没用,在卫国公府被大长公主压制得抬不起头,这下竟然连内侄都不能收服,还是她根本就不曾尽心?以为黄陶得了天家信重她就扬眉吐气?真是愚蠢,若没有秦家与世宦提携,黄陶始终是个除族之子,比寒门还有不如,别想真正打入高门望族。   秦子若来了气,刷刷两笔就写了封书信,让人交给李氏,于是次日,皇后就下令诏见卫国公夫人入宫“叙旧”。   黄氏自打撕破了贤惠的面具,她的和瑞园就越发冷清,众仆妇虽说表面上不敢不敬,内心里却都将黄氏当作透明,她的心腹亲信们也都被忌备,等闲出入也是不易,黄氏对外界的消息就十分滞后,这段时,各大贵族的春宴还没举行,黄氏并没有多少出门的机会,她甚至不知白杨胡同的事,就更没听说黄恪的所作所为。   一入坤仁宫,皇后的怒火扑面而来,燎得黄氏几乎窒息,好半天才知道是黄恪的缘故,黄氏叫苦不迭——感情秦相这会儿不敢冲兄长甩脸子,便让皇后给她难堪,大侄子连兄长的话都不听,更何况她这个姑母。   “夫人别说本宫没提醒你,卫国公府的爵位能否保住全在圣上一念之见,你想让亲子袭爵,可得表明态度,听说夫人最近与左相府来往频繁,莫不是打算见风使舵?夫人但管如此,只是今后,可别再来我这坤仁宫奉承讨好,本宫最厌恶的,就是这般言不对心之人!”   挨了一场责备,话还是这样的重,黄氏表示十分窝火,可到底也有些忐忑,要论隐忍与装模作样,她也算得炉火纯青,可因为庶出的缘故,当年候府太夫人不可能重视黄氏的教养,对于政局大事上黄氏并没有远见,实闹不清陈家与秦家到了什么程度,谁更有胜算,她这一担心,干脆就横下心来,也不怕车夫侍卫回去告状了,直接让转去同知府,黄陶虽被除族,到底是她的兄长,她便是光明正大去见,苏家难道就会责罚不成?   黄陶也正在恼火,听了黄氏一番抱怨,一巴掌拍在案上:“大郎也不知怎么回事,自打安返,竟像是记恨上我一般,我也亏心,当初大君要扣他为质,为了大局,只好忍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初也与大郎解释在先,他倒甘愿犯险,万幸安然无恙,却又计较起来。”   又说秦家:“圣上的心思让人琢磨不透,之前我以为秦家早晚不保,可眼下看来……秦相虽反对立储,但圣上却又纳了个秦氏女儿入宫,听说近来十分宠幸,可见是秦相这回投了圣心,似乎是以退为进……再有近来这些流言蜚语,针对的可是楚王妃,显然就是秦相的手笔,只怕也是得圣上默许,圣上这是要促成秦家与楚王联姻,这事越发不容小觑,皇后那头,还是不能疏远的好,倘若这时,苏氏女儿再出来一个,暗示楚王妃的确清白不保……”   黄氏连连摇头:“六娘这会子还与我犯强,必是不会答应。”   “另外两个庶女如何?”   “三娘倒是可能。”黄氏又沉吟一阵,依然摇头:“眼下她的夫家武安候府与卫国公府关系非同一般,让她做有损五丫头的事,就算她私心里乐意,表面上却应不敢,三娘不是蠢人,晓得她若被娘家厌弃,在夫家也无法立足。”   “我记得另一个庶女似乎性格软弱。”黄陶仍不放弃。   不提八娘还好,一提八娘,又引出黄氏甚长一番抱怨来。   第七百零八章 决断不易,步步相逼   黄氏抱怨的不是八娘,她抱怨的是八娘生母张姨娘——自打从庄子里回来,听说了黄氏失尽人心,兼着卫国公待张明河又前嫌尽弃,虽远不至于当做姻亲来往,却也不似从前一般冷淡,张姨娘只道她苦尽甘来了,当然还是记得蓝嬷嬷陷害她那一桩事,回来不久,就挑拨着蓝嬷嬷又“冒贸”了一回,指着张姨娘鼻尖怒斥。   这下没人再保蓝嬷嬷,大长公主直接下令,送她去外头荣养。   黄氏眼下处境不比当初,蓝嬷嬷是所剩不多的心腹,这么被送了出去,便如卸了黄氏一边臂膀,让她如何心甘?但谁让蓝嬷嬷屡教不改,张姨娘到底是妾室,又不是没名没份的通房,好歹也算半个主子,不容蓝嬷嬷这奴婢辱骂。   “别说八娘到底不比年少时唯唯喏喏,她管了一段的内务,倒也有些许主见,便是张姨娘这么,正等着拿我把柄,我也不能在这时拿捏八娘中伤五丫头。”黄氏彻底否定了黄陶的主意,兄妹俩商量了大半个下昼,仍没拿出上佳之策对秦家示好,最终只好商定了徐徐转寰,待有更好的时机再说。   黄氏归去,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倒没挑剔她去同知府,不过卫国公却早等在和瑞园里,张口一说,就是六娘的嫁妆事宜:“母亲早前给我看了单子,床案桌椅玉器摆设等物是前些年就陆续备好的,母亲又添了不少商铺宅院田地,便是压箱银,也是母亲的体己,你这个当娘的,倒清闲得很,一丝半点都不曾操心。”   黄氏顿时觉得面颊轰地生烫,却有十分不得已的苦恼。   当年她的嫁妆本就不算丰厚,后来又出借给了黄陶与廖表哥,那些年经营商事多有不顺,并没及时返还,眼下黄陶虽说得到起复,可要收买僚属笼络贵族,花销比从前更多,哪有闲钱交返黄氏,她手中所剩资产已经不多,眼看着大长公主出手不凡,六娘的嫁妆已经很是丰厚,就想尽给三郎备着,厚着脸皮没有表示,哪知却被卫国公当面冷讽。   只好说道:“我是见风儿嫁妆已经不少,她到底只是嫁去相府,又非公候之家,更不比前头两位姐姐是与皇族联姻,就想着,把我的私产留给三郎,风儿自己也赞同。”   卫国公哪能不知黄氏手头困窘,这时也没逼迫,只冷笑道:“夫人倒为三郎一心打算,只怕三郎不愿尽占六娘所得,这事夫人何不问问三郎的意愿?倘若夫人不问,那么我便去问。”   黄氏没了办法,只好去与三郎“摊牌”。   这段时日,黄氏的日子的确烦扰连连,六娘对她疏冷得很,三郎也像有意回避着她,年前时候,听说三郎总算没再闭门苦读,开始与贵族子弟来往,黄氏尚觉欣慰——她可不愿三郎当真去走科举,更不想儿子成个书呆,倘若不是那时卫国公坚持把三郎送去溟山书院,她早提醒儿子不可轻信旁人,遇事要为自己多打算,从前是因三郎年岁小,黄氏也是担心他不懂事,说漏了嘴被人察觉,哪知三郎十岁之后,她就再没了提醒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三郎也被教成与黄恪一般的书呆,懊恼不已。   三郎愿意结交贵族,黄氏十分支持。   哪知不过多久,三郎竟又闭门苦读起来,黄氏有心去问究竟,劝导三郎莫要轻重不分,三郎却一句话将她顶回:“儿子的学业仕途,当听父亲指点引导,母亲是内宅妇人,并不懂经济朝局,不该干涉。”   母子俩不欢而散,黄氏尽管心急,一时却也没有办法。   这回说到六娘嫁妆的事,三郎更是冷淡。   “母亲,儿子也不小了,母亲身子本就不好,上回听六姐说,母亲入宫时还犯了眩症,庶务不如交给儿子打点,也算为母亲分忧,母亲不是总担心儿子不通时务只专注于书本,莫如给儿子锻炼的机会。”   黄氏没想到三郎会直接找她讨要产业,却并不提六娘,倒是松了口气,她就一个儿子,什么都是要留给他的,自不在意,便没多想,真把所剩不多的田契商铺一并交给了三郎,连着这些年的帐册与积蓄,还有管事们的身契,嘱咐三郎,关键是要收服管事,别让他们私昧收益。   苏芎倒也不嫌生母的嫁妆简薄,仔仔细细听了黄氏交待,转身却将这些尽数交给了六娘:“母亲的嫁妆,六姐出嫁,就算弟弟给的添妆,六姐千万莫要推辞,否则弟弟无颜相见。”   六娘早听黄氏交待了私产都要留给三郎,却实不想只有这些数目,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好询问,又见三郎一片真诚,便没推辞:“那我就收了,只将来你娶新妇,姐姐送的礼三弟也莫拒绝,否则我也会伤心。”   于是就这样,黄氏最后一点资财都被三郎“讹诈”了去给六娘添妆,她事后得知,险些没气得晕死过去——固然不是仅仅心疼钱财,毕竟六娘也是她的亲生女儿,让黄氏懊恼的是三郎完全不顾她的心思,亏她为了三郎忍辱负重多年,受了多少委屈,便是这时,还要受皇后的闲气。   但埋怨归埋怨,黄氏的欲望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倔强消减半分,反而更加暴涨,横竖她已经一无所有,将来若不替儿子顺利夺爵,哪有扬眉吐气的时候,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三郎总有一天会明白,只有她这个生母,才会真正替他打算。   ——   这个二月,对于虞沨而言,颇显煎熬与漫长。   以致于得天子诏传,让他去乾明宫议事时,虞沨甚至产生“总算来了”的如释重负。   游手好闲得在文渊阁挥墨题词的苏轹暂时搁了手里的紫毫,拍了拍虞沨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保重”二字。   这时距离二娘与何氏在沈府婚宴争执果然不出十日。   自然是有御史上本,不过这类涉及皇族“家务”之事当然不至于在朝堂公议,尽管天子非常乐意公议,但也得顾及体统。   一般而言,都是言官上折,等着结果,或许也会有不同意见的御史,也是通过上本,大家用笔墨在天子御案上“争执计较”,并不会在朝议时当众辩论。   倘若天子大权独握,自是有权立断,甚至不需知会虞沨,直接将旖景除名玉牒公示废弃,但他这时并没有乾纲独断的大权,仍要忌惮楚王府的威势,再者也绕不开有监政之权的太皇太后,皇族内务,做为尊长的太皇太后原本就有干涉的权力。   这么一来,当然就得先压服虞沨妥协。   奏本由天子递给虞沨,他很有些为难的模样:“不想流言蜚语竟到了这般境地,实在影响甚大,市井刁妇竟然以王妃作比,为自身不守妇道开脱,上折子的御史不仅一人,意思显然,宗室声誉不容有损,倘若皇室没有处置,就担心更伤风化。”   虞沨也看了一遍奏章,递予一旁的小李公公交返御案,虽说天子刚刚是赐了坐,但这时却识趣地站了起来,环揖禀道:“容臣直禀,损及宗室声誉者,乃妄传谣言之人,而非内子。”   天子大约也猜到虞沨不会这么容易妥协,扯着唇角一笑:“远扬就这般笃定,王妃行止无差,并戚家堂一党果如他们自称般守法仗义?”   虞沨持揖未起:“臣在戚氏据点细察民情,并未发现戚家堂有殃民之罪,谣言无根,不足采信,并臣实信内子之言,宁死不会受辱。”   “那么,远扬可将戚家堂之流寇移交,由朕另授官员彻察。”   这是个陷井,戚家堂一众只要移交朝廷,重刑逼供并兼重利引诱下,实不能担保不会出现“认罪之供”,到时旖景反被坐实清白有失,礼法在上,无人能保,当初虞沨便是早有预防,才率先请得太皇太后懿旨,安置戚家堂一事由他全权负责,分散各处,或者是在楚州藩地,或者是亲信属下卫所,皆入军户而不经地方行政长官经手户籍,确保天子不会察获,而无从着手逼供。   “圣上,恩赦戚家堂原为圣上旨意,不过无根之谈便行再审,也有朝令夕改之疑。”   戚家堂绝不可能行杀掳奸逼之恶,秦相纵使安排苦主,也并非无迹可察,虞沨不怕找不到奸侫狡言陷害的把柄,以他猜测,天子也不会行这漏洞百出之计。   果然,天子神色凝重,屈指往一摞奏章重重一敲:“楚王妃因为身陷贼手,惹得诸多诟病也是事实,远扬既以无根之谈推脱,那么朕只有一问,远扬可有实据证明王妃清白不失,以镇服悠悠众口,挽回宗室声誉?”   “是臣无能,不能安保妻室,险遭贼掳,多亏得戚家堂义士及时解救,终使内子安然返回,这本是太皇太后当日审断,眼下有传言四起,伤及宗室声誉,若说有错,也是臣子过错,不能由内子一力承担,臣甘愿受罚。”   果是将太皇太后抬了出来,天子冷笑,指掌抚案,背脊微靠:“远扬的意思朕明白了,无非是要一力承担罪责,如此,朕也只好将众位御史的奏章转递太皇太后,相信太皇太后也不会罔顾宗室声誉不顾,总得给臣民一个交待,远扬,先帝曾告诫朕,说你是国之栋梁,将来军制改革朝政大事离不开你辅佐,朕情知你护妻心切,但也不能罔顾大局,为人臣子理当尽忠尽孝,怎能只顾私情?朕告诫你,还当三思择重。”   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虞沨再度回以长揖:“臣实在惭愧,有负君帝信重,只内子无辜,臣实不能弃之不顾。”   这意思,便是宁愿被贬为庶人也不愿休弃元配?天子连连冷笑,好个情种,那么且走着瞧,看你是否当真为了个女子,而不顾家族父祖,舍弃富贵荣华。   这日下昼,虞沨一直留在文渊阁候诏,果如所料,申初时分,慈安宫便有诏传,太皇太后倒没有那么多虚伪言辞,只说难处:“哀家固然信得过戚家堂并非为非作歹之徒,景儿清白未失,以她的性情,也不是甘受耻辱的软弱之辈,不过眼下闹得这般张扬,市井百姓难辩是非……实在让人为难。”   果然还是有所保留,太皇太后固然不愿旖景落得休弃的下场,却也不愿为此与天子冲突争执,也许她仍有试探,想看虞沨是否当真宁保妻子而舍弃权势,也许最想看到的结果,正是虞沨甘为庶民,这么一来,显王势必会受天家完全控制,唯有忠于皇权,才能安保儿子儿媳平安,将来才有望获得恩赦,将爵位交由子孙承袭,只那时,朝廷只怕已经完全接手兵权,显王之势已被分剥。   这样的结果不是不能接受,虞沨信得过太皇太后不至斩尽杀绝,却信不过当今天子,天子势必不会放过苏家,倘若卫国公府不保,自己又成为庶民,还何谈安保妻儿?   但这时不能直接逼迫太皇太后抉择,虞沨只能坚持在天子面前那套说辞,决不休妻,倘若朝廷降罪,那么他甘愿一力承担。   太皇太后见虞沨心意已决,心情也是相当复杂,单为私情,她也实在为旖景庆幸,甚想帮助这对小儿女,并不愿棒打鸳鸯,可她的地位决定不能只顾私情,这事天子心意甚笃,而太皇太后不得不承认,倘若苏、楚两府保持姻亲关系,或许会威胁将来帝权,实在让人一时两难。   ☆、第七百零九章 仲春风暴,暗器胁人   这日风沙浮空,申正时分,天色就阴沉得厉害。   灰渡与卫冉正在正阳门外廊房里候令,看一眼为挡风沙紧闭的窗外,已经灰黯一片,心里未免都有些着急,卫国公府的亲兵是不能进入皇城的,他们也弄不清楚苏轹是否辞宫,但王爷这时仍没有消息递出,分明是被要紧事绊住了脚,两人都是心腹,对于近段的言论沸腾自是有所耳闻,也明白天子即将发难,王爷近段时日都是午时就下值归府,今天耽搁到了申正未出,显然就是事发。   又是一阵急风,飞沙走石,屋子里更显森黯。   灰渡忍不住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正想去门卫处找个相熟的禁卫入内打探打探,就见一宫卫推门进来,不是别人,却是眼下已经提升为中郎将的虞榴,他是寿太妃的孙儿,当年多亏虞沨荐举,才被先帝纳入宫卫,太皇太后倒也信重宗室出身的亲卫,并没因为虞榴是虞沨所荐就冷落,反而给他升了职。   虞标眼下是卫国公下属,也为京卫之长,两兄弟对苏、楚两府甚是感恤,多有来往。   “远扬已经出了慈安宫,正往正阳门,今日风沙天气,快把车與驾去门外。”   听了虞榴这句话,灰渡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卫冉却显得更是沉着一些,一边儿拿起披风抖开罩在甲衣上,一边问着虞榴详细。   “是慈安宫的卫姑姑遣了内宦传出的话,究竟如何我也知之不详,不过早前远扬去了一趟乾明宫见驾确凿,打听得,圣上往慈安宫,李公公抱着一叠子奏本,圣上脸色不好。”虞榴论来是显王一辈,虞沨得称一声族叔,虽说虞榴无爵,可依宗室辈份,自当能称虞沨表字,不用口口声声王爷殿下的尊称。   虞沨出来的时候,车與已经候在正阳门外,灰渡与卫冉不过等了片刻,肩膀上已经染了一层灰沙。   “都上车。”虞沨低沉的嘱咐道,率先掀了帘子踏进宽敞的车厢,里边当中燃着薰笼,炭火的炙光渗出镂空,使得这森黯的空间微有明红。   虽说有个“都”字,但跟着进去的也就仅有灰渡、卫冉两人,亲王亲卫虽能定员进入皇城,不过在城内也只能步行,坐骑必须留在皇城门外的营房,这一路之上,可得吃进不少沙子。   纵使是亲王與驾,若非紧急时候,也不能疾驶,这段路程算不得远,这么不急不缓地走着,也消耗了两刻有余。   随行八员亲卫,自是不能耳闻與内三人着意压低声音的交谈,但王爷非同一般的慎重也让他们感觉到隐隐的紧张,兼着风尘蔽面,眉目间更是笼罩了一层沉肃。   才出皇城,更多候值的亲卫牵来坐骑,却见两个统领从车上一跃而下,灰渡交待一声“护送王爷回府”,自己却一勒缰绳,与卫冉分开两向疾行,转眼就消失在一片灰霾尘障里,不见人马,只余蹄声震彻长街。   纵使这天气实在恶劣,眼见着首领不同以往的急切,亲卫们都警慎起来,顾不得直往人口鼻飞灌的风沙,加快了返程的速度,往常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只耗了两刻有余。   车與从拆了门槛的角门直入,停稳在东苑前。   几个仆役已经准备好软轿等候。   虞沨却懒得坐,挥手示意退开,笼着身上的氅衣略挡了面颊,快步进入关睢苑前庭议事处,让人通知王妃晚膳不回中庭,便让晴空速速喊来僚属议事。   忙有丫鬟点亮数十盏灯烛,又搬了几个炭盆入内,议事处一般不会燃点雅致的薰香,但因为设着沉香木,厅堂里始终有厚郁的香息。   僚属还没到,虞沨也未更衣,只解了那件遍是尘土的氅衣,接过递上的暖巾略净了鬓角,往上座沉思。   太皇太后的态度他是先有算计的,势必会有一时的暧昧不明,总归因为先有准备,已经让太皇太后对秦相一族极为不满,及到天子发难,才不会因为对楚王府重权在握的忌备而明显偏向。   而自从关于戚家堂“行恶祸民”的传言一起,兼着白杨胡同这桩助涨舆论,虞沨就已料到秦相的用意。   固然,他也料定悍妇龚氏一定是得了好处,若是将人扣押施以刑逼,不怕得不到口供,但于事无补。   龚氏可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散布戚家堂“行恶”,以致质疑四起,即使能追究她诟病宗室的罪名,也镇不住悠悠众口质疑,反而可能使事情恶化,让那些御史言官再加上一顶仗势欺民、做贼心虚的罪名在自家头上,更让天子有了“公正爱民”而严惩权贵的借口。   这事说穿了,罪魁是背后的秦相,龚氏即使得了好处牵涉王妃,但王妃被掳,戚家堂行恶的传言四起却是事实,若是王府针对龚氏不依不饶,明眼人岂不知这是在“转移视线”“恃强报复”?   因此虞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龚氏闹得沸沸扬扬后,居然与那地痞一同私奔离京,非但如此,还要让暗卫保住这双奸夫淫妇的性命,以免他们被秦相灭口,再栽陷王府。   尽管虞沨以为秦怀愚针对的并非王府,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顶多让龚氏与地痞远离京都,不至于落入人手,但他依然不敢吊以轻心。   他料定太皇太后会犹豫一时,而天子紧跟着会借用舆论步步紧逼。   但这事属宗室内务,并非要政重务,不会公开朝议,今日天子只摞了一本奏折让他过目,但上本者决非一人。   势必要有一定的量,才会造成争执之势,秦怀愚这只狐狸因为最终目的是要与楚王联姻,必须“袖手”甚至还要表示出“暗助”的伪善,这就是说,直接打击秦相党羽并不能遏制逼迫之势。   在太皇太后“暧昧”期间,针对的只能是秦怀愚的“暗器”。   眼前,起码得保证不被这些“暗器”击中要害,同时,还必须保证太皇太后不受这些“暗器”威胁,情急之下做出仓促决定,一方面当然要加重太皇太后对秦家的厌恶,让她产生不除不以为快的感觉方能痛下决心,同时,最干脆利落的方式,便是要清除“暗器”。   让他们自保不睱,再没心力盯着宗室内务不放。   虽然虞沨笃定只要太皇太后“暧昧”下去,天子只能将奏章留中,“暗器”们便会摁捺不住出来跳梁,争取更多朝官支持剑指旖景,不过若到那时,己方势必处于被动。   是以,他今日立即嘱咐灰渡通过暗人联络顾于问,以期通过他先摸清“暗器”的大致名单,同时让卫冉发动五义盟抓紧时机察清这些人的把柄,即使没有把柄,也要制造把柄。   “暗器”之所以死心踏地对秦怀愚效忠,不惜与苏、楚两府为敌,甚至在明面上还不显,应该都是钻营取巧之徒并非出自望族,属于投靠无门,说到底就是还没能真正受秦党信重,又不被苏、楚放在眼里,找不到别的靠山,又有荣华富贵跻身权臣之心,抱着类似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念头,才会被秦怀愚说服,认为即使会担风险,一但成功,也有重利,才行这投机之事。   这些人多数不是礼义之士,其身不正,总有把柄可抓,再不济也有把柄可造。   事实上虞沨已经下令僚属,暗察出一批“疑似暗器”之辈,或者是符合“暗器”条件的名单,今日急不可捺地召集他们,便是核察有无确中者。   另外,这时似乎也到了让太皇太后了解一系列针对严家的阴谋诡计背后,秦家关键是秦子若不容忽视。   这话自然可以自己出口,横竖太皇太后早有嘱令让天察卫盯紧秦家,但效果自然不是最佳,会有中伤的嫌疑,虞沨这段时间要操心筹谋的方面太多,一时还没想到良策,今日召集僚属,也是想听听他们有何见解。   多数人却认为由王妃直禀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太皇太后始终对王妃有所偏重,尤其是对卫国公府,信重之余,多少还有愧疚。   甚至有个心直口快的幕僚建议:“此事原为王妃在秦氏的信件中推测出来,秦氏用心太皇太后早有察觉,那么王妃有所忌防更合情理,直言不讳就是,何需遮掩,寻常主妇,对于觑觎不轨者势必也会诸多猜忌各种压制,更何况王妃,世人都知才智超绝,太皇太后更是熟知,王妃出面直言合情合理。”   虞沨且在犹豫,总以为这并非万全之策,数回议事沉默寡言时多的古秋月却开了口:“不妥,王妃直言,太皇太后或许也会有所猜疑,何故王妃本有察觉而不早说,偏要等到这节骨眼,再者,王妃只是凭借秦氏信中言辞猜测,并非确凿,达不到让太皇太后笃信的效果。”   古秋月继续说道:“在下看来,秦嫔既已入宫,太后或许心急,应当最近就会对圣上直言,为陈氏请封贵妃之位。”   “你的意思是,让陈相去说这话?”虞沨眼中一亮。   “正是,在下以为,皇后必不甘愿陈氏位及贵妃,定会从中阻挠,势必会让陈家心生怨愤。”   “陈参议虽与卫国公即将联姻,但他始终是太皇太后的人,倘若王爷利用他,也会有隐患,这要是万一陈参议对太皇太后直言,越发会引猜忌。”“心直口快”那位反驳。   古秋月却胸有成竹:“当初暗算太皇太后与卫国公府生隙之计虽是秦氏在后出谋划策,可实际实施者却是陈家,秦氏不可能说服陈家按计施为,势必通过天子,由天子出面,秦、陈两家应当碰面协商,陈家才能完全信服,而后宫嫔妃,也有严氏女儿,太皇太后未必甘愿陈氏被封贵妃,说不定会放任陈、秦两家争执。”   虞沨轻笑,不是说不定,是一定。   “这么一来,陈家定视秦家为死仇,只要有人暗中进言,说太皇太后是不满陈家背后算计,才不愿让陈氏女儿取得尊位,陈相会如何想?”古秋月点到即止。   虞沨看了他一眼,很是赞许之意。   陈相势必醍醐灌顶——他是被秦家当了一回枪使,事情未遂,在天子面前毫无寸功,却引太皇主后忌恨,秦家却全身而退,甚至还有献策之功,至于事败,都是陈相不够本事,陈相如何心甘?还不把秦相招供出来。   秦怀愚那狐狸,一门心思要促成秦子若为楚王妃,秦子若出了这等“良策”,他必是迫不及待要去天子面前显摆,陈相极有可能知情,即使不涉秦子若,只要牵涉上秦家,目的也算达到。   秦家即使把秦子若除族,可在太皇太后看来,两者仍然密不可分,秦子若依然是秦相的嫡亲孙女,她要成了楚王妃,得益者仍是秦家。   虞沨与一众僚属商议计定,不及赶回中庭,就被显王亲自堵到了议事处——原来太皇太后虽然“暧昧”,但也没有完全放任事态发展,不得不说,虞沨坚定意志决不妥协的态度多少还是打动了这位,竟又诏了显王商议,意思仍是诸多为难,意在让显王施以劝导,其实也是警告——圣意显然,倘若虞沨不愿出妇,那么追究下来,可能会让虞沨担责,哀家深恤你父子二人一贯忠诚于君帝,实不忍见虞沨被责,该怎么办,你们父子好生商量,要体恤哀家的难处,不要心生嫌隙,闹出不和睦的事情,让旁人看皇族同室操戈的笑话。   ☆、第七百一十章 显王示意,子若跪地   时仍傍晚,天色却已有若墨浸,门扇开合之间,一室灯火摇曳,显王入内两步,见儿子似乎仓促间站起,仿佛是被挤入厅堂的冷风一呛,出了一阵急咳,一手握拳抵在嘴角,一手撑在案边,几乎站立不稳,他心中不由一紧,甩开步伐抢了过去,阻止儿子强摁呛咳欲施的礼数,摁着肩头让人坐了下来。   这一阵咳,使得虞沨眼前眩乱,睑底苍青,双靥却泛起潮红,病色便就显眼。   本是满腹的忧虑,积蓄了许多疑问,显王却尽数压下,也顾不得什么主次座序,拉了椅子上前,一把扣牢虞沨的脉搏凝神细诊。   显王少年时,也曾随先楚王有过一段征战的经历,在沙场上,自是学得粗陋的医术,治疾自是不能的,不过尚能断得几分脉息。   足有一刻,虞沨早止住了咳,脸色苍白下来,看上去却并不显得呼息紊乱。   显王松手,眉心却蹙成了死结:“究竟觉得如何,这事你可还瞒着媳妇?”   虞沨自觉倒无大礙,这时坚持让出上座,摇头说道:“无论医官,抑或是二兄、江汉,都是那般说法,还不是因为幼年时中毒的缘故,恢复得慢,难断将来如何,总归是要注重保养,我自己也多有留意,王妃一贯就注重,她知或不知,都是这样罢了。”   显王默然,担忧之情一时缠绕在心口,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如今想来,那时我自以为无礙,一直就隐瞒着王妃,倘若……万一重疾引发病危……”   “不要乱想。”显王膝上指掌兀地握紧,眼底黯然一掠,心里更是慌乱,却沉声说道:“前两年,你康复得甚好,只这些日子以来思虑过重,才会觉得心力不济罢了,放宽心,只要敬遵医嘱,必无大礙。”   “儿子病弱,倒让父王忧虑,是为不孝。”虞沨轻轻推了推眉心,再看不远处的灯火,视线才不显模糊,自己松了口气:“我势必会当心保养,父王也宽心。”   被这事一岔,显王本来的打算的话竟被抛之脑后,自问有愧——当初妻子生子,母子皆弱,他一心忙于政务,多有疏忽,竟未察是有人心怀恶毒暗中加害,后妻子亡故,儿子也险些不治,他悔不当初,却因丧妻之痛,一时不能振作,那时察觉儿子早慧,竟放手让他操管,怎不想慧极必伤,更何况儿子“先天不足”,他无论是为夫,抑或为父,实在不够合格。   有的事,本来应当自己担当,不该让儿子事事烦神。   一思及此,显王也便长话短说:“今日太皇太后诏见,转告了我你的决意,我只问一句,你是否当真打算担责,甘愿放弃宗室之位,而为庶人?”   “儿子不敢任性不孝,倘若真有罪责,甘愿受罚,不过儿子自问言行无亏,并不愿担忌惮之祸。”   这话说得明显了,虞沨并没有放弃权位的打算,他若是甘愿被除名皇族宗谱,显王后继无人,即使虞沨活着,将来子孙绕膝,也不能祭祀先祖,显王逝后,他也不能捧灵跪祭,做为人子,便是不孝。   为人臣子,忠在孝前,虞沨故然不愿逆上,但本无逆上之心,奈何君上却因忌惮有逼迫之意,因为忌惮妄加之罪名,他不甘领受。   “那么,你是要以退为进?”显王一挑眉梢。   虞沨默认。   “沨儿。”显王长叹一声:“我这个父亲,亏欠你母子二人许多,我这一生别无所愿,只想你安好无忧,你若有决断,无论何事,但管放手去做,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境,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先是你的父亲,才是大隆臣属。”   这话也是一般明显了,就算虞沨要揭旗逆反,显王也会举兵支持,纵使没有胜算,纵使在青史丹书上会被扣上罪逆之名。   虞沨实不料父亲会这般决断,他深知祖父一生忠于君国,父亲自幼受教,从不曾有仗权逼上之心,一意奉公,绝无私欲,而他,先帝在位,能保安宁,当然不至心生二意,不过眼下君帝因为多疑自专,对苏、楚两府不同程度皆有忌备,他虽无贪婪掳权之心,确怀为顾私情违逆帝君之想,于臣子而言,实称不上忠顺。   正是有这些顾忌,他的计划才一直隐瞒尊长,不仅显王,甚至卫国公府。   一时之间,虞沨心绪也是分外复杂,看着父亲已经夹杂着些微霜色的鬓发,眼角不由湿涩。   “症结所在,决非仅只秦相,而是君上。”显王沉声说道:“早在媳妇被掳之时,我见你忧思满腹,也猜到此事不能善了,你一贯思虑细慎,我能想到的隐患,你势必早有预筹,说到底,圣上要问罪媳妇,意在打压卫国公府,沨儿不需顾虑重重,我们与国公府既为姻亲之好,自是不能避害袖手,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天子若要一意孤行,太皇太后若是坐壁上观,我也不会任由逼压,想要将你降为庶民,那么我这个父亲也有不教之罪,天家真要问责,那么我也难逃其咎,不过他们要撸了咱们父子的爵位宗谱,只怕众多守将权勋未必心服。”   虞沨忙道:“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父王,今日你怎么应对太皇太后。”   显王冷笑:“当然没有撕破脸,只请天家宽限时日,我好回来说服。”   虞沨颔首:“父王倘若也赞成让我担责,太皇太后必生孤疑,父王这般应对,太皇太后才会觉得合情合理。”   便也没再隐瞒暗中筹措的计划,一应详细,皆与显王坦诚布公。   显王其实早怀破釜沉舟之心,不想儿子却有面面俱全之策,反倒呆怔了,父子俩敞开心扉这么一谈,双方都觉轻松,不过这一席长谈又耗费了足一时辰,旖景已经打发人将药膳送到前庭,显王才惊觉一更已过,便要敲响禁鼓,又懊恼起不该耽搁到这么晚,才硬逼着虞沨回了中庭。   自己却心潮不平,干脆披了件厚氅,抬脚去找卫国公,打算与姻亲兼发小秉烛夜谈,琢磨着怎么算计秦家——毕竟事情不到逆上的地步,显王还不好公然与姻亲“谋反”,不过把矛头对准秦家倒是无礙,相府子侄,也不少在外郡为官,其中还有苏、楚两府势力所及之地,秦相既一门心思要陷害旖景,好钻空子把自家孙女嫁入王府,显王认为,卫国公也不消客套,虞沨既然有办法清除“暗器”,那么他们便拿“明枪”开刀,秦相这么清闲,显王表示十分不满。   又说虞沨,回到中庭时,几间屋子当然还是灯火通明,旖景听见外头连声问安,披着件斗篷就迎了出来,当面就是一句:“有人上本了?”   虞沨苦笑:“就知道你会猜中。”   便说了这一日发生的桩桩件件。   只说话时,他身上的寒衣已经被旖景除下,亲手服侍着净面洗手。   “因我的事,倒让父王也跟着不安。”听说显王这般决断,旖景颇有些意外,紧跟着便自责起来。   “怎么是你一人之事,当初若非我轻疏,也不会让大君得逞,白教你受这许多苦,不过即使没有这个诱因,圣上也不会放过卫国公府,我难道就能袖手旁观?说到底,这个劫数迟早会来。”虞沨伸手拉住了忙忙碌碌的人,两个相依而坐,听了一时急猛的北风,卷打着沙尘扑扑盖瓦,两人静默下来。   屋外廊庑,有丫鬟匆匆的步伐,风灯被渐次取下,夜色染上窗纸,尽管绕耳杂音,心里却沉寂了下来,却是详和的,不太好的天气,无星无月,听着风声嘴角也似尝到沙尘的涩息,两人依偎着,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岁月静好的过去,与将来。   是以旖景即便提起“我总归是要做些什么的,不能只让你操心”这种话题时,虞沨也只是唇角舒展,静静阖目,那鼻息,清新的拂入怀中人盈满暗香的襟里。   这一夜,待虞沨睡去,旖景仍然瞪着双眼看向账顶,满脑子计划着要怎么反击,总不能让她家王爷“独自神伤”,放任秦家老小“明枪暗箭”。   王妃与翁爹、生父在这一桩事上不谋而合。   但王妃所料不及的是,原来秦相一党也不那么消闲愉快,至少秦子若就相当急切。   御史上本两日之后,这事因为太皇太后“暧昧”着,虞沨“固执”着,天子“冷眼”着,显王“拖延”着,卫国公“无觉”着,居然进入了风平浪静的诡异的阶段,旖景正苦无良策,秦子若却摁捺不住了。   因为这日秦夫人终于忍不住“冒险”来访,秦子若晓得了虞沨宁为庶人也不出妇的决心,她比旖景还要着急。   尽管这事也算在秦子若意料之中。   她甚至想,倘若王爷这么容易妥协,弃誓趋利,倒不值得她倾心了。   在这之余,又深恨苏妃占据了王爷的身心。   秦子若自己个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矛盾。   她不能忍受王爷为苏妃舍弃所有,却也暗自庆幸眼光——王爷果然是重情重义的奇男子。   总归,秦子若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虞沨受责,被天子撸成一个白板。   所以,她决定采用非常之事。   这日清早,旖景刚刚打理完一日必定的家务琐碎,陪着老王妃嘻嘻哈哈了一番,前脚刚回关睢苑,秦子若后脚就能求见。   直接跪倒。   这姑娘下了狠劲,花厅里这么冷硬的青砖,又雕刻着凹凸的纹路,她居然跪出了“砰”的一声音效。   旖景听了都觉得膝盖疼。   秦子若甚至还匍匐了下去,抬头时,眼角泛红。   “这是怎么的,可是姑娘受了委屈?”旖景好整以睱的问道,自是不曾将人扶起,倘若没有秦家兴风作浪,虞沨少费不知多少心思,子若这跪,算不得什么。   “王妃,今日婢子所说之言,王妃或许会认为是婢子居心叵测,但确是婢子肺腑之辞。”   一口一声婢子,神情也甚是恭顺,满脸的心甘情愿,这演技,怕是那些名优也处愧不如。   旖景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满是惊诧的语气:“这话又怎么说?”   秦子若眼见旖景这些日子气定神闲、安枕无忧,且以为她是不知外头的风言风语,兼着老王妃也“全不知情”,秦子若当然会笃定是虞沨有意隐瞒,纵使秦子若想到苏二娘会来知会,只怕旖景自认身份尊贵,也不在意平民百姓的言谈。   这其中,当然极有可能是虞沨有意安抚。   秦子若不无酸楚的想,有男人在外遮风挡雨,苏妃日子过得当真休闲,殊不知苏妃盘算着要怎么整她,已经好几晚睡不安稳了。   便将秦夫人带来的消息一一细诉,当然着重强调了言官上谏天子问责而虞沨自请担责的关键。   旖景拿捏了一下情绪,觉得自己应该慎重起来,否则戏就没法往下演了,于是便沉肃了面色,冷声问道:“你说什么?有人上谏王爷废妃?而王爷宁罪不从?”   秦子若挺直了腰,满脸严肃的就把她的天子姐夫“出卖”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王妃“中计”,入宫“和离...   “王妃慧智过人,怎能不知圣上对国公府早有忌惮,苏、楚两府若为姻亲,圣上势必更重防范。”   “王妃当初遭遇劫掳,王爷自请赴藩,意在救助王妃安返,圣上已有不甘,但因先帝有旨在先才勉强答允。”   “王妃安返,圣上便因疑心,而不放王爷赴楚。”   “王妃势必清楚,眼下唯有王爷赴楚,才保安宁,但若苏、楚两府姻亲仍固,圣上势必不许。”   “便是王爷甘愿留在京都,就此碌碌无为,圣上也不安心。”   “是以,才有逼迫王爷顾及宗室声誉一事,意在让两府生隙,而无结势之忧。”   “不过王爷重情重义,宁愿贬为庶人也不愿对王妃背誓,子若别无他意,只是为王爷不甘,王妃,就算王爷甘为庶人,圣上仍旧不能安心,说不定会有……子若虽知人微言轻,进言更有冒犯之疑,但实不愿眼看王爷犯险,是以甘冒不韪,还请王妃为王爷打算。”   原来如此,秦子若苦心隐瞒家族谋划,就是为了今日这番劝离之辞。   倘若旖景一早得知秦相居心叵测,秦子若又贼心不死,哪还能听得进去这番话,还不以为所有一切皆是秦相主谋,怎么愿意“让贤”?   秦子若以己度人,倘若她是苏妃,势必不会眼看虞沨为她舍弃尊荣,沦为庶民——其实这也是两说,真要换身处境,子若未必会有自料那般高尚无私。   至于旖景,原本也是不会看着虞沨沦为庶人的。   倘若她真坚持和离,可想而知虞沨会是什么心情,而世人也不会责备虞沨违背誓言,即使将来迎娶新妇,也是情理当中——谁让苏妃自请和离了呢?   多大的一个空子可钻呀,简直就是面面俱全。   旖景落得“识趣”,却自担了清白有损的罪名,虞沨仍是重情重义的堂堂丈夫,已经竭尽全力,至于秦子若,算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旖景本打算嘲讽一番秦子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眼睛里却是一亮!   和离,还真是一个好主意。   是以她“失魂落魄”的起身离去,在门口还狠狠绊了一绊,好险没有摔倒,却顺理成章地把秦子若扔在了那里罚跪,直到傍晚因为老王妃问起,祝嬷嬷找来关睢苑,旖景才“醍醐灌顶”——可怜秦子若,春寒料峭时在冷地上跪了大半天,这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说不定会落下一双老寒腿。   这晚虞沨归来,听旖景戏说一番秦子若的作态,连连冷笑:“亏她想得出来,当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旖景默默,其实她认为,倘若她不是一早得知即使妥协也不能避祸,而虞沨又准备周全,仓促之间,搞不好真会动自请和离的心思——有天子虎视眈眈,自是不能眼看着虞沨真为她沦为庶民,但虞沨另有决定,要将天子“沦为庶人”又是两说了。   这时却说道:“远扬,你可记得当初给我的生辰礼?”   一个言出必行的诺言。   虞沨脸都白了,眸子里险些冒出火来——王爷甚少发怒,尤其对王妃,这回是动了真怒。   “你若敢用……”   “你答应我,我就暂时不用。”王妃连忙合掌,一脸可怜兮兮:“我们,和离吧。”   ——   慈安宫的东暖阁,一片笑语妍妍,身着青花袄裙的宫女半蹲了身,她身前的矮案上,十余个揭开的琉璃剔花圆盒,各色鲜花制成的蔻染,深浅不一。纤纤玉指间,一支细簪子,尖尾处挑出些微粘绸,用加暖的香露水化开蔻染,调配出淡粉似那春樱的颜色,衬着莹润的玉瓷,娇丽而不张扬。   宫女自己审度了片刻,直到色泽与香息都合了心意,才捧着去与太皇太后过目。   “这个好,不比得宫廷造办的那些俗物。”太皇太后只是看了两眼,眼角绉着浅浅的笑意。   “娘娘觉得合意,便让婢子替您染上吧。”那宫女便也微笑。   太皇太后却摆了摆手,又靠回凭几里的软枕,眼光往书案那头一扫,便指向正在整理章册的两个:“哀家哪还需得着这些,去,你们侍候她俩,尤其阿昭,花朵一般的年纪,正该打扮。”   如姑姑便停了手里的事务,将卫昭摁在锦墩上,说了一句:“这颜色,果然适合阿昭的青葱玉指,染上必是好看。”   两个宫女忙不迭地上前,一时替卫昭染了指甲,又将人推到太皇太后跟前,“展示”打扮后的成果。   太皇太后牵起卫昭的手指,连连颔首着称赞。   一屋子美人更是愉悦。   太皇太后闲睱,总喜欢摆弄这些女子妆扮用的脂粉香露,自己的方子,指点宫女们制成,年轻时,就鲜少用宫廷内造处所来的那些,及到上了年龄,自己用得少了,却总爱让身边宫人打扮起来,便是慈安宫的女官们,都获了特许,往常并不着统一服饰,太皇太后就爱看年轻女子打扮得明媚鲜妍赏心悦目。   “淑妃娘娘前儿个还抱怨,说内造的蔻染色泽太深,不合心意。”卫昭见太皇太后愉悦,似乎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   太皇太后便伸手点了点卫昭的额头:“就你热心,时时处处都想着淑妃。”   淑妃是严氏女儿,后宫妃嫔中,在慈安宫自然最是得宠。   “也罢,便把这几样颜色拣出,送去给淑妃,她性子好,哀家是疼惜的,可就是不合圣上的意,有哀家时时维护,在这宫里她也不至艰难。”太皇太后说道,大早上的愉悦便减薄了几分,微侧了脸,去看窗子外头照入的朝曦,白白耀耀的一片,在窗棂处颤跃着。   卫昭见自己的话引起了太皇太后的烦恼,也不慌张,又再笑道:“好容易盼得这风沙天气过了,今日总算是能见到阳光,就是风还有些大,要不去御花园里走走,这时草色已经有了几分鲜翠,水边的杨柳也正萌芽呢。”   太皇太后才有了笑容,颔首说道:“今春回暖是比往年早些。”   正这么闲谈着,就有一个宫女入内禀报,说是楚王妃递了牌子进来,要来问安,人正候在神武门外。   太皇太后微有讶异:“这天气才好些,她便有心。”说过后便又笑:“阿昭去迎迎你表嫂,到底有些风,让软轿抬了她进来。”   前几日才有言官上本,为此圣上还专程来了慈安宫,旖景这日就来,明显是有别的用意,只卫昭应诺去后,如姑姑却偏不提这些要紧话,只说着旖景从前还是闺阁时,最爱在这二、三月间“赖”着来慈安宫小住,多少旧事,又引起太皇太后由心而生的感慨。   她在这宫里,转眼从明媚鲜妍的年纪,就住到了风烛残年,这年日复叠,景致年年如新,宫里的人一茬茬地换,有情的有仇的,大多已经不在,丈夫儿子也都走在前头,旖景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时童言稚语的情态恍在不远,转眼这孩子也已经为人母了。   时光荏苒,冬去春归,真是有若流水般,从指间溜走,无奈的总是深困其中的各人。   太皇太后便很有了些话旧的情绪,由着宫女扶了起来,坐正了身,只不过旖景一来,却没有闲话的安怡,也不顾宫女们正殷勤地送上她惯爱的茶点,不顾卫昭与如姑姑一个途中提点,一个这时目示,先就往铺着印花软毡的地上一跪,两个眼圈泛红,到底是没有立即哭诉,只这情态,已经让卫昭与如姑姑面面相觑。   纵使两人料得王妃今日别怀目的,并不是日常问安,但也不料旖景这般急切与冲动,都有些担忧,下意识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神色自是有些惊诧的,并没有嘱咐旁人,略倾了身子去扶人:“这是怎么的,景儿快些起来。”   宫女们早摒息垂眸退出暖阁。   旖景是有备而来,便坚持着叩下礼去,到底没随着太皇太后的示意起身,却也没有当真落泪,只让语气里带着些哽咽:“娘娘,臣妾不孝,恳请娘娘恩准,臣妾欲与王爷和离。”   卫昭忍不住瞪目,脚尖下意识地往前移了一寸,却被身边的如姑姑适时拉住。   旖景当然知道昭妹妹定会着急,可为求逼真,她坚持目不斜视,说完话后,就垂眸盯着软毡上的紫丹,一朵华丽的颜色。   太皇太后原本想着旖景今日是来求情,压根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有愣怔,半响,才叹了声气,再次去扶。   旖景这回没再固执,由着太皇太后把她拉了到身边,并膝危坐在炕沿,指尖捏着指尖,依然垂眸低脸,眼圈的湿红渐渐积蓄向眼角,一滴泪珠,欲垂还忍,这演技却又比那日秦子若高出不知多少。   “有话好好说,你一贯不是任性的孩子,怎能口不择言?”太皇太后似乎带着责备,语气里始终温软:“那些事,你都晓得了?”   旖景眼角又红了几分,闷声闷气地说道:“昨日才听说。”   太皇太后又再细细一看,才发现旖景眼底施着略厚的脂粉,虽说遮掩了浮青,但这么一注意,仍然看得出微肿:“昨晚没睡好?”越发带着怜惜了。   一旁卫昭细细咀嚼着“昨日才听说”这简简单单的五字,一个垂眸,醒悟过来嫂嫂并不是来真的,明显是苦肉计,这事表兄分明早有预料,又哪会当真瞒着表嫂,“摊牌”已有数日,嫂嫂怎会“昨日才听说”,折腾出一晚上辗转反侧痛下决心的憔悴模样。   “不敢相瞒娘娘,昨日臣妾一晚未眠……今儿朝早,就回了祖母……臣妾实在愧疚,无颜再留在王府,暂且回了卫国公府……娘娘,都是臣妾的错,使宗室声誉有损,以致皇家规仪受人诟病,这事并非王爷之责,臣妾请罚,但恳请娘娘替王爷转寰,莫因臣妾之故……”   这话的意思,便是知道了虞沨为了维护她,自请担责的行为。   太皇太后一声长叹后,突地蹙眉:“远扬的性子,势必不会把这事告诉你,莫非是二嫂她因而埋怨,给了你委屈?”   旖景连忙否定:“祖母本不知此事,因为……虽也心急,却并不曾为难臣妾。”   太皇太后更加严肃:“别吞吞吐吐的,究竟是谁给了你委屈,还不告诉我,否则我也难给上元交待,景丫头,你祖母是什么性情你也晓得,难不成要等着上元掀了我这慈安宫,你才满意?”   话听着虽严厉,但显然太皇太后并没有气恼。   旖景这才没有废话:“是子若……王爷有意隐瞒这事,祖母与臣妾尽都瞒在鼓里,昨日子若求见……口口声声为王爷打算,力劝臣妾妥协,臣妾乍听这事,惊惧不已,一时没顾及太多……子若跪了大半昼,祖母问起她来……”   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太皇太后却已经明白了前后经过,她一时没忍住火,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语气里这才带几分明显的怒意:“糊涂!你这么聪慧个人,难道不知秦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就是恬不知耻!这事闹得这么张扬,哀家一早心知肚明,势必是秦家在后头兴风作浪,戚家堂当初多少人称侠义守法,感情哀家人在深宫,便会信一面之辞而不细审?若没人有意抵毁,市坊间哪会有闲言碎语?远扬为了维护你,自甘担责,便是显王虽有焦急,倒也没有埋怨,秦氏却着上了急!”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她这是生怕远扬固执,一番作为白废,才盘算到了你的身上,你自请和离,远扬还有不灰心丧气的?白让她钻了空子!二嫂到底会为远扬打算,哪甘愿让孙子受惩,秦氏这是为了在二嫂面前卖好,她有了这番功劳,二嫂更会记她的好,秦氏是想取而代之,这么明显的手段,你还能真被蒙蔽?   第七百一十二章 王妃返家,王爷“耍赖”   旖景那些年,为了“与人斗狠”,“早慧”的名声已经大振,在太皇太后跟前企图伪装受人蒙蔽自是行不通的,她也没打算装傻,这才抬起水润润的目光,似是为难的望向一旁不得示意不能退辞的两个尚仪,太皇太后便微微一竖手臂,于是如姑姑与卫昭一礼之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旖景复又跪地,这回,太皇太后没有阻止,只略带着气恼地盯着她。   “娘娘,臣妾固然知道秦氏的心思,也明白秦家不怀好意,意在争取王爷助益,固势结权的野心,不过娘娘,秦氏的话的确让臣妾怀愧,王爷重情重义,即使臣妾遭掳,他也不离不弃,为了解救臣妾脱困,屡屡违逆圣意……臣妾实不能眼看王爷因而担责,更与圣上离心……娘娘,王爷深受先帝信重,对君国从无二心,但因维护臣妾,信守诺言,也是万不得已……臣妾宁愿一死,也不能眼看因为自身缘故,让王爷深受不忠不孝的诋谤,更不能眼看王爷为了臣妾,身隐险恶。”   旖景十分坚决:“王爷身为臣子,从无错责之行,不该因臣妾之故而受天家责难,娘娘,正因王爷重情,臣妾才不能理所应当厚颜避责,眼看祖母与父王痛心疾首,故,虽知秦氏用意,臣妾也甘愿领责,被她利用一回也罢,只要圣上不因此事怨责王爷,臣妾才能安心。”   一个宁愿为妻担责舍弃贵胄而为庶人,一个却甘心和离也不愿连累夫婿,都是一般坚决,实让太皇太后感触。   她这一生,虽然荣华尊贵,但却也经历过动荡险恶,眼看过多少人为钱权二字背信弃义反目成仇,以至于早麻木了身心,遇人遇事,率先衡量的是得失利益,便是自己,当初也不想入这宫墙,而期望过平安静好与世无争,到头来,不是也没略微挣扎,连尝试都没有,就接受了命定。   可是人心,并非生来就坚如壁垒,冷若冰霜。   太皇太后终归一叹:“冤孽,你们两个孩子,哀家真是……”她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眼底也有些酸涨。   这世上,总有教条礼法,框定人的言行与取舍,越是身在高位之中,也许越是不能恣意。   不过世情常有例外,太皇太后这时便想,倘若虞沨当真以情为重,谨记恩义,决计不是坏事。   她决不能忍受的是让秦家如愿以偿,谋算得逞。   “起来!”重重一喝。   这一声不带温情,听在旖景耳里却如释重负。   “景丫头,我今日所言,你谨记于心。”太皇太后冷沉着脸,眼见旖景站直了,才又说道:“圣上的意思显然,但我决不容秦氏子若记名宗室,你给我听好了,和离的事不得再提。”   “那王爷……”旖景大着胆子说道。   “不用你担心他!”太皇太后不无好气地说道:“你听好了,你这回归宁,盖因离京日久,上元不少挂念,既知不能赴藩将长留京都,为慰上元牵挂两载,才返家小住。”   太皇太后且说且斟酌,语气却渐渐又温和下来:“再是因为你底下的三个妹妹眼看姻缘皆定,国公府喜事将频,你返家与姐妹们朝夕相处一段,也合俗礼……总之,和离一事就在哀家这儿算是终止,再不能提。”   即使如何平息传言驳回上奏太皇太后只字未提,但旖景也明白只能见好就收,至少太皇太后算有暗示,不会追究虞沨之责,也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   她乖乖应诺。   太皇太后绷了一阵脸,到底忍不住卷了唇角,一把将旖景拉了过来,重重拍了两下肩膀:“回去跟上元说道一声,哀家自为会你们夫妻作主,让她不需担忧,至于二嫂那儿……哀家拭目以待,且看秦氏还有什么手段。”   一提起秦子若,太皇太后脸色就不好了,若没有秦姑娘这回“劝离”,她还拿不准这事是秦家主谋,抑或天子手段,可有了旖景这番以退为进的告状,太皇太后已经笃信这桩与秦家脱不开关系,她之所以让旖景暂时借着“和离”的因由留在国公府,一来也是还想试探,且看虞沨接下来会如何,二来,也是意在让秦子若以为趁愿,再看秦相会如何,天子会如何。   毕竟到了这时,太皇太后仍然还没有打算与天子争锋相对,真搬出先帝遗诏来接手政务,把天子架空在龙椅上,最好的结果,固然是天子反省己身,依着太皇太后的心意不再打压苏、严两家,而疏远秦相,有良臣辅佐,太皇太后也算不负先帝所托,总归天子也是先帝血脉,是她的亲孙子,拨乱反正也就够了。   旖景这番“以情动人”虽说让太皇太后心软,但到底还是亲疏有别轻重分明,就算能让太皇太后心有感触而生庇护之念,关键还是利益二字。   秦子若越是急不可捺,太皇太后越发厌恶抵触,有这一番,至少“暖昧”的时间会大为缩减,并且再不会有降罪虞沨的打算。   旖景也算达到目的。   “你既闲着,有空不妨多来宫里走动,为的是不让旁人瞧出端倪。”太皇太后最后还不忘叮嘱:“这要是被人知道你自请和离,准保会有传言再生,说你是心虚,越发坐实那些叵测之谈,我情知你是个明白人儿,不会畏缩人前,该做什么我也懒得再提醒,景丫头,哀家今日的话,暂时瞒着远扬,你给我称誓。”   旖景稍有迟疑。   太皇太后又是一巴掌:“我是为你打算,总归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与人勾心斗角,比你明白几分世情人心,你这回说了和离的话,远扬势必伤心,但伤心是一码事,倘若就真让秦氏钻了空子,他也不可信,更别提二嫂又是个心软耳软的,软磨硬泡下,倘若远扬真能顶住,才值得你今日这番。”   旖景汗颜,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微红了脸:“臣妾自是信得过王爷……”便是老王妃,也早被扭转了性情,但这事当然不能对太皇太后直言。   不过依然竖着手掌发誓,保证不把太皇太后有诺在先的事张扬。   但只不过,这日下昼,太皇太后就听闻了虞沨才一辞宫,得知旖景居然朝早回了娘家并且请见了她之后,立马就去了卫国公府。   太皇太后不由又卷了唇角,这般看来,秦子若纯粹就是白费心思,却嘱咐如姑姑:“明日早朝后,诏楚王来见。”   其实这日清早,旖景把枝微末梢都与老王妃做了交待,老王妃这才肯放人,大长公主也早在传言四起时就笃定是天子主谋,秦相助势,愤愤不平已有半月,但她也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思,并没有“杀去”慈安宫逼迫,不过听儿子说道显王欲“背后拆台”打击秦相,自是举双手赞成,甚至喊回了苏涟一番交待——大长公主给独生女的嫁妆并非钱财产业,而是当初飞凤部的旧势,小姑姑手中实有一批极为重要的人脉势力,兼着贾姑父在先帝时就进入宫城禁卫执掌羽林,势力也不容小觑,太皇太后对于贾姑父甚是赏识,当吴籍案后,大理寺卿降任调职,又压着天子任命贾姑父为大理寺卿,可见势重。   虞榴正是接掌了贾姑父的部属,宫城禁卫多数被太皇太后掌握。   这显然是天子忧心忡忡的根由,如何甘愿受胁?太皇太后有慈爱之心,天子却早不把她当作祖母看待。   因而,天子重用黄陶,意在掌权京卫,才算能缓和宫卫尽在太皇太后之手的忧虑,夺回主动。   卫国公府是势必要受天子打压的,太皇太后拨乱反正之意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旖景到底是女子,虽是有意利用秦子若恶心太皇太后以求自保,但目的达到后,想到太皇太后的维护甚觉感怀,她原本就与虞沨“串通”在先,就连老王妃也是同盟,眼下不过装作被秦子若迷惑罢了,旖景哪会担心秦子若真有空子可钻,但她既已对太皇太后称誓,心里实在忧愁,倒不知要怎么与虞沨解释好了。   这日下昼,才陪着大长公主说了一歇话,送得小姑姑离开,旖景前脚到了关睢苑,便听说虞沨“追来”。   愁肠百结。   贴身侍候的几个丫鬟自是跟着旖景归宁,却除了夏柯与秋霜以外,众人皆不知王妃“自请和离”的事,担忧了一个上昼,后来才晓得王妃只是回家小住,都松了口气,眼瞧着王爷来了绿卿苑,当然都不会阻止,虞沨便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旖景正觉为难,显得心不在焉,好一阵才醒悟过来王爷也是冷若冰霜,闷闷坐在一边品茶,也没追问慈安宫的意下。   王妃不由紧张起来,她昨晚把这法子一说,坚持就要施行,并没有过多征询虞沨的意见,今日立即雷厉风行,原以为虞沨明白她不是当真打算和离,不至耿耿,岂知看这情形,似乎并不赞同。   只她才一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就噎住了,再被虞沨疏冷的抬眼这么一看,王妃越显局促,眼圈就当真泛红。   王爷就立即“缴械投降”了,没好气地把茶盏一顿:“你还知道心虚?”却起身上前,无奈地搂了搂旖景的肩:“你明知我最在意什么,偏偏吓人,起初还拿当年生辰礼‘要胁’,感情你也晓得这事可能弄巧成拙,万一太皇太后准了,你要怎么转寰,真与我和离不成?先就拿许你的承诺逼我答应。”   “不会弄巧成拙。”旖景连忙解释:“太皇太后听得是秦子若在后劝离,势必晓得她居心叵测……”一时反应过来,羞愧全消,杏眼一瞪:“你套我话!”   虞沨这才笑了出来,弯着手指敲了敲旖景的额头:“得了,烦恼什么?便是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结果……谁让你昨日想到了这法子,有意捉弄我在先……别太在意,太皇太后让你瞒着我,也是想看我有没有真与秦家结盟之心,总归是不放心罢了。”   旖景反而惊讶起来:“你早就想到……”   “正常的事,太皇太后倘若真信得过我,当初就不会有为难的示意,她身在其位,原也是应当。”虞沨坐了下来,微微摇头:“倘若真是以情动人就能解决,我也不需从一开始就有破釜沉舟之念,今上多疑又自专,否则先帝也不至放心不下,于太皇太后而言,到底轻疏有别,顾及圣上也是常情,卫国公府不是虞姓,又有祖母的情份,太皇太后才会偏向,而我与父王到底是宗室,又重权在握,今上忌惮苏、楚联势,太皇太后自然会有迟疑。”   “我今日可是称誓在先,再不会泄露天机,王爷自己衡量着办,休想再从我这儿套话。”见虞沨不过是捉弄自己,王妃又再“胆大妄为”起来。   虞沨也不介意:“我自是知道怎么办,无非是赖上了你,夜不归宿而已,王妃可别拿规矩说事,世俗不敌大局,国法也没规定媳妇返家,女婿不能留宿的律例。”   旖景:……   虞沨却满面肃色:“如此,才能让秦相越发急躁起来,逼得太皇太后早日给个决断,我本是打算先发制人,让那些上谏之人自己担上官司,只王妃这么突发其想神来一笔,计划自然得有所更改,莫如先让秦相施法,咱们再施反击,与他闹得水火不容,太皇太后才会放心。”   旖景正在沉吟,考虑着接下来要怎么火上添油趁热打铁,又听虞沨说了一句。   “这回,顺便把卓尚书拉下马来,他在吏部这第一把交椅上,坐的时间也太长了些,最近实在有些……跋扈了。”   卓尚书早已成了天子近臣、秦相“暗器”,这一旦下马……   旖景实为天子叹一声气。   第七百一十三章 添妆之贺,秦氏试探   新雨趁夜来,润物细无声。及到清晨,虽云层黯密,那金乌隐约在后,从廊子里抬头看向东天,眼睛里望见的也是浅浅一抹白照,随时要被阴云完全遮掩一般的苍弱,屋檐下积漏淋漓,湿泥底下的寒气幽发,小径上也满是积水,但前不久那场遮天蔽日的风沙到底是被冲洗一净了,枝梢上新嫩却蓬勃的绿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渐进三月了,这一年回暖得早,纵使下雨,也没有再结冰凌。   锦阳安府的这处庭院中,已经开始忙忙碌碌,丫鬟们除下厚重的冬衣,腰肢显出原有的纤细,步伐似乎也比冬季更加轻快起来。   梁嬷嬷脚下的木屐踩出些微的轻响,及到廊沿儿,才在小丫鬟的服侍下脱了雨鞋,刚刚进入厅堂,便看见锦帘挑开处,次间里内管事姚氏正垂着手,因是背着身,瞧不见她的神情,只听那话,似乎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娘子还是听奴婢劝言才好,莫再赶忙去卫国公府,今日大早上,夫人就打发了人来请娘子归宁,奴婢也回禀清楚了,说娘子是一早与顾夫人等几个好友约好的,今日赶着去给苏六娘添妆道喜,卓府的来人却说,正是夫人得知这事儿,才请娘子莫要凑这热闹,便是楚王妃,眼下怕也保不住,说是回国公府陪几个待嫁的妹妹小住,实际上却是因为有言官上谏她清白有失,楚王府正打算休弃王妃……”   梁嬷嬷听说这话,心便往下一沉,也顾不得太多,连忙进了屋子,这下便看清卓念瑜绞着一双眉头,手掌都握成了拳,气恼地盯着姚氏。   内管事姚氏是卓府旧奴,卓夫人亲自替念瑜挑选的陪房,当这内管事已经好些年,打一开始,就事事管制,并不怎么恭顺,梁嬷嬷却是念瑜的乳母,又是念瑜生母当年的陪嫁丫鬟,自然忠心不二,时时事事都为念瑜着想,她原本是不喜姚氏常常搬出卓夫人压制念瑜,可今日听说这话,心里却着上了急——娘子无父无母,唯有卓尚书这个大伯算是倚仗,梁嬷嬷是不清楚那些外头的权势纠纷孰强孰弱,她担心的是,倘若念瑜卷在里头,影响了姑爷将来的仕途,又开罪了娘家伯父,今后如何立足才好?   念瑜对姚氏早有埋怨,渐渐就不爱听她聒噪,无奈姚氏身后有卓夫人撑腰,还必须表面尊重着,私下里,便与亲近的乳母多有报怨,梁嬷嬷是担心娘子犯了倔强,为去添妆的事固执起来,得罪姚氏事小,可不能影响了姑爷的前程,又让姚氏得了机会去卓夫人跟前说嘴,挑唆卓夫人这伯母埋怨娘子不听教导。   只梁嬷嬷劝导的话不及出口,卓念瑜已经冷笑了出来:“今日去卫国公府,是我一早就递了帖子的,怎能言而无信?你勿需多说,伯母跟前我自有话讲,只我一早儿就让丫鬟拿了对牌去库房取出贺礼,却被婶子挡了,合着我这主子的嘱咐不管用,拿我自个儿的嫁妆,倒需要你允许在先。”   这话说得姚氏脸色一红,眉梢一挑,竟然当面顶撞:“奴婢也是为娘子打算,郎君眼下在翰林院,将来授职任官,还不全靠着尚书大人提携,眼下大人可是圣上近臣,而卫国公府正被圣上忌惮,夫人既有言在先,不让娘子再与卫国公府来往,说到底,也是为了郎君将来打算,实为一片好意,娘子还是莫要任性。”   卓念瑜被呛得柳眉倒竖,一掌拍在案上:“这是安府,不是尚书府,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着你这个奴婢指手画脚。”   “娘子既是这么说,便看内库管事愿听谁的了。”   姚氏也是立起了眉头,一脸冷讽。   她也算是卓夫人亲信,打自从前,就没将卓念瑜这么一个孤女看在眼里,安家说来也算不得什么显贵,门庭比尚书府本就差着一阶儿,更休论眼下尚书大人正被天家看重,卓夫人有言在先,称娘子一贯粗心大意,打理不来庶务,眼下安家长辈都在天津府,唯有安郎与娘子小两口在锦阳,家里没个长辈照应,她这个伯母自是应当提点。   有卓夫人在后撑腰,姚氏哪还畏惧念瑜?   眼见着主仆俩横眉竖目,梁嬷嬷越发着急,虽恨姚氏猖狂,却又忌惮着卓夫人,正要上前打岔,暂且平息这场争执,才一张口,却听身后一个沉声儿:“好大胆的奴婢,倒要胁起主家来。”   一步抢进次间的男子,正是念瑜夫君安三郎。   睢见男主人,姚氏的气焰才下去几分,却依然没当一件大事,只是往边上又退了一步,稍稍一个垂眸:“郎君宽恕,奴婢本也是为郎君打算……”   “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在耳里。”安三郎今日休沐,却依着旧时的规矩,卯初便起身去书房早读,用了一早上功才回正房,哪知便听见这么一出,早积了一肚子火,这时往椅子里一坐,便问念瑜:“这奴婢是娘子的陪房,身契可是在你手中?”   卓念瑜已经红了眼眶:“伯母并未交付。”   “那就把人送回尚书府,我们安家,可容不得这般奴大欺主!”   姚氏一听这话,急了,连忙插言:“奴婢可是卓夫人赐下……”   “这是安家,不是卓家!”安三郎极为不耐地挥了挥手:“但凡没有身契在手的奴婢,都交返尚书府,尚书夫人想必也明白道理人情,倘若真是为娘子打算,便该严惩尔等刁奴,若再护短,难不成是要图我安家的家财?如此,我倒要好生与尚书大人理论理论。”   卓念瑜对姚氏的不满已经蓄久,见有夫君撑腰,再不愿隐忍,当即便嘱咐梁嬷嬷把人请出,连着那不听使唤的内库管事,一并送返尚书府。   却待发作了刁奴后,念瑜到底是有些担忧:“也不知伯母的话是否当真……”   “娘子勿受其扰。”只有夫妻两个一处说话,安三郎神色才缓和下来:“昨日好几个言官才来翰林院游说,想争取联名弹劾楚王不顾礼法宗室,逼迫楚王弃妃,同僚们大多不齿那些个政务公事不论,为图私欲但凭谣言造势的小人,乐意搭理他们同流合污者,无非是些私欲横流之辈,娘子与王妃原就交好,国公府既有喜事,道贺是为知己之谊,非但无礙,倘若王妃安然无事,娘子诸多亲近,一有烦难,却避之千里,趋利避害毫无道义,才为可耻。”   卓念瑜心里是欢喜的,嘴上却说:“就怕因我之故,连累了夫君。”   安三郎更加不以为意:“楚王当年虽得先帝信重,却毫无专权之行,别的不说,当年并朔疫情,多亏他处理得当,挽救数万无辜百姓,为此,不惜触怒权贵,就此一事,当得天下士子臣民敬服。今时有奸侫祸忠良,但凡忠直之士皆当公正立场,倘若因为咱们与卫国公、楚王维持私谊,朝廷便打压逼迫,这样的官我不当也罢,省得与那些营营禄禄、贪得无厌之辈交道。”   这个范围,显然把卓尚书也一并框定,实在安三郎对卓尚书奉承奸侫不满已久,听得同僚们嘲讽卓大人堂堂尚书却奴颜媚骨,早生愧怨,恨不能与卓尚书划清界限,又与妻子时有交心,知道卓尚书夫妇虽待念瑜表面慈爱,实际却甚为疏冷,并不曾全心为妻子打算,就说两人姻缘,若非当初楚王妃热心援助,也不能成就。   安三郎越发鄙夷卓尚书的虚伪,今日这一桩事,算是触发了安三郎的积怒,竟全不将卓尚书当作姻长看待。   事实上念瑜虽是孤女,父母也有家财产业,她的嫁妆本是父母所遗,卓夫人明面上当然也不会贪昧,却在陪房上留了心思,安插自己亲信替卓念瑜打理,实际还是想把控侄女,居心实不算贤良。   这事在小门不户不算鲜见,不过对于名门世家来说,卓夫人的手段实在让人鄙夷。   又说卓念瑜,因为这桩不太愉快的家务事,去卫国公府的时辰到底是晚了,这时,顾夫人也就是韦十一娘正点她的名儿:“瞧瞧,阿瑜还与我作了赌,说她势必比我早到,这回可是输了,你几个可得与我作证,让阿瑜赔桌东道。”   今日来与六娘添妆之人,都是旖景的闺阁好友,几个是早约好的,就是为了一齐热闹,彭澜、杨柳的夫家都是锦阳本地望族,她们作为年轻媳妇并不掌中馈,“游手好闲”,自是不会被琐事绊脚,顾家原先是寒门,顾于问父母也都过世,韦十一娘自然得掌家,与卓应瑜一般,都是家中主妇,是以两人才“攀比”上了谁更守时。   六娘人虽寡言,对几个五姐姐的知交却还亲近,专程嘱咐了丫鬟呈上茶水果点,并不嫌弃韦十一娘聒躁,已经算是盛情款待了,及到卓念瑜赶来,连忙道晚,却因在场人多,并不好问旖景返家的内幕,当然众人心中虽为六娘“所嫁非人”抱憾,及到喜事近了,也不会再有言语表示,气氛一时热闹容洽。   却又来了不速之客,正是秦夫人带着大女儿与八侄女也在这日添妆。   黄氏亲自陪着过来,殷勤的态度让韦十一娘与卓念瑜好一番眉来眼去。   刚好二郎苏荏赶上回京叙职候任,夫妻俩这时也回了卫国公府,秦五娘自是要陪着姐妹过来,她的局促显而易见,倒比一贯寡言的六娘更加沉默。   秦夫人是长辈,自是不好与晚辈们过多交流,略微寒喧后,就被黄氏请去了和瑞园,这边儿六娘对秦氏姐妹素无好感,干脆挽了彭澜、杨柳连带着八娘摆下两方棋案,捉对儿“厮杀”去了,竟将秦氏姐妹晾给了旖景招待。   实因董音又有了身孕,不便操劳待客,旖景这回返家小住,倒真助了三婶许氏一臂之力。   三个小娘子的婚事先后扎堆,其中七娘还是许氏的亲生女儿,实有一番忙碌。   秦八娘已经及笄,婚事却还悬空,依着秦相的意思,是想将她嫁入宗室,首选就是虞标的嫡次子,政治意图显然,可寿太妃早就摞了话——只要她有一口气在,曾孙子便是娶个寒门,也不要秦家养出的女儿!   奈何天子也打算赐婚,为这事,正与太皇太后较劲。   秦八娘与秦子若关系还算马虎,姐妹两没什么嫌隙,又因“一致对外”,这日,便先就摁捺不住了。   瞧着韦十一娘等与旖景说得热闹,她竟也过来凑趣,张口就是一句:“不是今日听国公夫人说起,我竟不知王妃返家的事。”   秦五娘便有些着急,看了姐妹好几眼,奈何秦大娘、八娘两个连个眼角都不给她。   旖景回以莞尔:“是我疏忽了,竟没知会你一声儿。”   韦十一娘险些没呛了茶,眼见秦八娘恼得两靥涨红,好险才忍住咳,好心提醒:“阿景,八娘可不是这意思,她家七姐不是在你家为婢么,原本这事,应是瞒不住相府诸人的。”   秦大娘暗诽八妹妹不会说话尽知道添乱,又深怨十一娘刁钻,正色说道:“顾夫人此言差矣,相府早没行七的女儿,楚王府之婢,与八妹妹并无关联。”   韦十一娘便笑:“那么贵府八娘的意思,岂非是真觉得王妃返家需要交待她知情?”   秦八娘有苦说不出,她原是要借这话头,试探楚王妃是否当真提出和离,被先后这么一堵,也只有羞恼的份。   秦大娘自恃见识略胜,一昧替自家姐妹转寰:“八妹妹也是听闻了些风传,关切王妃罢了,我们两家,始终还是姻亲呢。”   作为纽带的秦五娘死死垂眸,银牙紧咬,那神情实在沉肃得紧。   秦大娘微微抬眼,意味深长,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越发居心叵测   ☆、第七百一十四章 家有不肖,隐疾之患   “这些日子以来,家祖父为了王妃的事也是颇多烦忙,实因民声沸腾,御史们也不能置之不顾,最近,便是在翰林之中已有争执,在这节骨眼,楚王殿下也是为难,王妃返家避上一时,倒也不无好处。”   卓念瑜离家之前才听安三郎说过这场风波,这时未免关注,韦十一娘却沉了脸,她正要反讽,便听旖景笑着问道:“阿瑜,你今儿个可输了东道,几时作请?莫不如待我六妹妹喜事过后,那时春意更好,你作大头,咱们几个再凑凑份子,邀上兴趣相投的人儿,去城郊凭处乐苑好好乐上一日。”   竟是懒得搭理秦氏。   这下连秦大娘都羞恼起来,绞紧了锦帕,不由暗暗冷笑——苏妃显然是被子若逼至绝境,她若是厚颜无耻,老王妃必不容她,据说苏妃返家当日便去了慈安宫,应是想求太皇太后维护,势必无果,无奈之下才在娘家住了下来,以示“贤良”。   只苏妃心里,到底不甘不愿,只怕还妄想着这事拖上一段就能风平浪静,只要王爷不再受天家逼迫,老王妃也不会计较。   真是异想天开。   倘若苏妃还能转寰,今日听自己这番话,势必会反驳。   秦大娘正在揣摩,夏柯却又入内,虽着意放低了声儿,却还是被同案几个听在耳里:“王妃,王爷来了绿卿苑,说是有事相商,请王妃回去一趟。”   旖景看了一眼夏柯,见她微微颔首,知道不是说假,暗忖她家王爷还真是未卜先知,料定秦家今日要来打探不成?   却微微蹙眉:“我这会子可不得空,真有要紧事,交待给你转告就是,若并不要紧,晚些再说。”   秦氏姐妹俩目睹旖景爱搭不理的模样,心下十分不是滋味——盖因早前黄氏便有知会,这些日子,楚王几乎日日登门,甚至留宿,便是大长公主都觉不合规矩,到底没有纵容,而让卫国公将人请去前院,便是如此,楚王竟也宁愿不归。   这似乎说明,苏妃这招“以退为进”虽然不能打动太皇太后,但的确让楚王越发固执,岂非不利子若的图谋?   楚王也真是,实不知苏妃有什么好,眼下声名狼藉,他还执迷不悟。   眼见着两个姐妹都是一脸不甘,秦五娘再坐不住,拉了她们去自己屋子说话,念瑜见没了旁人——苏氏姐妹与杨柳、彭澜去了茶室对弈,十一娘是铁铁的盟友,是以才将隐忍多时的关切询问出来。   只其中涉及诸多要紧,旖景自是不好一一解释,囫囵一句:“阿瑜安心,并不是打紧的事,不过是有心怀叵测之人兴风作浪罢了。”   韦十一娘心直口快:“别听你伯母的,楚王才不会有废妃之念,否则那两个秦氏,怎么这么摁捺不住?还不是为了替秦子若打探来的,凭她,真是妄想。”却又问旖景:“我看你二嫂,也就三、四个年头不见,怎么竟像老了十岁一般?头发丝都白了,这般憔悴?”   “外县清苦,二嫂身子又不好,听说去年病了一场,延医请药折腾了大半年,难免憔悴。”旖景只是解释。   其中内情,她自是不好与外人细说。   早在苏荏夫妇归来时,大长公主一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惊诧,连连追问,秦五娘才终于哭诉出来——都是苏荏的责任!   原来秦五娘跟着苏荏去了湖南,起初夫妇两的日子过得倒也和谐,远庆八年,秦五娘有了身孕,眼看就要临产,苏荏却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黄江月丧命一事,简直就是痛彻心扉,喝醉了酒,回家的时候秦五娘抱怨了两句,竟遭到拳脚加身!   秦五娘当晚就早产了,生下一个儿子,却没有存活。   偏偏苏荏还不自省,一昧地为黄江月伤心,尽全不顾妻子。   秦五娘起初以为苏荏被外头的女子迷晕了头,逼问了长随,才打听得竟然是为了黄江月。   若是活人,还有个争头,偏偏是个死人,秦五娘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苏荏这个混帐,竟然两年都不曾清醒,时时酗酒,回来就施行家暴,有回居然抱怨是秦家威逼他娶妻,否则待他娶了“初恋”,江月也不会“香消玉殒”,秦五娘气急,再不隐忍,痛斥苏荏——黄江月一心要嫁入宗室,压根就看不上你这个庶子!   这下好了,苏荏就此把秦五娘视作死仇,越发不闻不问。   也不知他怎么认识了一个女子,模样与黄江月五、六分像,硬是聘为妾室,那女子倒也是个良民,家里却清贫,老子娘一听苏荏是勋贵家的儿子,再一看那白花花的聘金,哪还管女儿是为妻为妾,立马就送了上门。   倒也是巧,这女子连姓氏都与江月相同。   黄姨娘自打入门,有苏荏这混帐撑腰,并不把秦五娘看在眼里,居然掌了中馈,倒苛扣起秦五娘的用度来,去年那一场病,若非苏荏身边长随看着主子实在不像话,暗下私掏腰包替秦五娘请医,秦五娘说不定就撑不过来。   秦五娘也曾写信回娘家求援,可如石沉大海,连个水音都没有返回。   倒是一个族亲给她带了句话——苏、秦两家已是势成水火,你好自为之吧。   一个庶女,这就这么被家族弃之若履,任由苏荏“宠妾灭妻”。   大长公主得知后反而气了个倒仰,苏荏倒还晓得几分厉害,不敢把黄姨娘带回京都,可也没逃过惩罚——一场好打,眼下还不能下床,那个远在湖南的黄姨娘,也被大长公主逼着苏荏写了封切结书,着管事带去当地衙门了断,必是不容这等挑衅正室的祸害进门。   又让卫国公干脆替苏荏递了辞呈,别想着再为官,首先学会怎么做人。   秦五娘眼下的模样,实比初初返京时好了许多,她对苏荏也当真冷了心肺,便是娘家,也再没有期望,只日日去远瑛堂侍候大长公主,在院子里自辟了一间佛堂,晚晚诵经,心如死水。   家里出了个比陈六郎还混账的子弟,大长公主也是急怒攻心,病了一场,旖景在旁好生安慰着,这两天才好些,只大长公主见着秦五娘如同槁木的模样,又是叹息连连,倒是秦五娘反而流着眼泪劝慰:“有祖母与翁爹、兄嫂家人维护,媳妇已觉庆幸,二郎厌恶媳妇,媳妇也不愿讨他嫌弃,各自安好罢了。”   秦五娘不敢有和离的打算,她虽有娘家,可早被娘家当作弃子,真要是和离,怕是连安身之处都没有,确感庆幸二郎虽然混账,夫家长辈却是深明大义者,还能给她富足安适,故而,今日当听嫡母与姐妹的那些打算,她才惊惧不已,生怕娘家与卫国公府反目成仇,又牵连上她。   又说韦十一娘,在午膳之后,好容易才瞅了空子,拉了旖景去一边私聊,才避开闲杂人等,就是一个粉拳擂在旖景的肩头:“咱们俩这般要好,如此要紧的事,阿景竟一直隐瞒,当真不够意思,难为我一直烦恼,这些年,愁出了一堆绉子,才晓得是杞人忧天。”   旖景只觉莫名,瞪眼看着好友,好半响才憋出一句:“这话从何说起?”   十一娘再甩了个白眼,又是一捶:“你还装!”这才说道:“我家顾郎昨儿个才与我交底,原来,他非但与你家王爷没有嫌隙,反而是自己人,亏我那时嫁他之后,听人议论,才晓得他与你家王爷是政敌,为此好不忧虑,琢磨了一番,才拿定主意,不论这些男人家怎么争强斗狠,我只管咱们闺阁情谊,只要你不嫌我,我对你决无二心,到底是担忧,怕真闹得不可调和,最终影响了我们一场交厚。”   原来,虞沨昨日下昼私下与顾于问碰面,知会他到了时候与秦相“势不两立”,而应对太皇太后示忠,免得将来受牵,顾于问晚间回府,正看着十一娘打点礼信,分明是准备出门儿,一见他,却遮遮掩掩,一番追问,才知妻子是打算给苏氏六娘添妆,生怕他责难,顾于问这才坦诚,倒弄得十一娘一惊一乍:“你早前娶了妻?”   顾于问哭笑不得:“我哪敢……实在是,楚王殿下的障眼法。”   又细细将这些年间桩桩件件都与十一娘交底,让她只管与王妃来往,不需顾忌。   旖景听十一娘说了这些,连声儿道错:“不是我有意相瞒,实在是关系重要……其实我知这事,也是最近,当初不知之时,也与你一般打算,无论你家顾郎是哪方的人,我与你始终都是知交。”   这话原也不假,当初虞沨诸多布署,原也没有事无巨细告之旖景,说到底,倘若不是庆王登基,顾于问的作用不大,与虞沨是敌是友并不关键,今上登基那日,旖景便遭强掳,当然不知顾于问的底细,也就是她安返之后,倒也听说顾于问深得天子信重破格提拔,实在担心与十一娘的友谊,虞沨才把个中详情告诉了她,短短数月间,事故频生,旖景又一直准备着天子的“终级清算”,并没有闲睱与十一娘谈及这个话题。   十一娘这才满意:“有你这话,我也就满足了,好在从始至终,顾郎与秦相一直不和,我倒也没太过烦难,就是担心他与殿下有些旧怨而已……既然这时我已知道许多,阿景不妨直言,接下来你究竟有何打算,我算是清楚内情的,晓得殿下怎么也不会被秦子若迷惑,不过龙椅上那位怕是不会甘休,他才是秦子若的倚仗。”   旖景便也再不隐瞒,把仔细一并告诉了十一娘。   十一娘便笑:“原也是秦子若痴心妄想,又活该遇上你这个对手,便是她有个皇后姐姐皇帝姐夫也落不着好,听你这么一说,我今晚才能睡个安稳觉,阿景你是不知,当日你不知踪迹,秦子若又闹出那么一出,我这心里揪得不行,就想倘若真让她趁了愿,贼老天真是瞎了眼……那时你安好无事的消息传回锦阳,我与念瑜、阿柳几个迫不及待就去了寺庙烧香,我好一阵忏悔,当初不该骂老天爷是贼,神明在上,终是帮着好人。”   一番话倒说得旖景红了眼眶,正跟那儿矫情呢,又挨了十一娘一个巴掌:“有了你这番话,接下来我便知道怎么使力了,你放心,只要秦氏姐妹敢出来跳梁,就算这其中包括了皇后,我也敢真糊她们一脸油彩,由得她们把这丑角儿演得像模像样。”   申初时分,旖景送走几个知交,才回绿卿苑,便听夏柯禀报秦夫人午后请辞,就去了对门儿,这本在旖景预料,一笑不语。   哪知一回“闺房”,却听说虞沨正在她的“闺床”小憩,已经是睡了足个时辰了。   旖景入内看了一眼,见王爷睡意正沉,也没打扰,后来又被大长公主唤去了远瑛堂,这么一耽搁,及到掌灯时分归来,才知道虞沨一直未醒。   旖景方才有些着慌,入内一看,虽见他呼息平缓,俨然睡得香甜,也忐忑不安起来,先是轻推,后来加重力道,到了最后都带着哭腔唤人了,虞沨才总算醒来,那么一刹的恍惚,说话时嗓音里尚有沉哑,却连忙安慰:“昨晚睡得不好,瞧你,我不过就是睡个懒觉,值得你着急得哭天抹泪?”   “你故意吓人?”   怀中人粉拳轻擂,虞沨唇角带笑,连声应是:“既然晚了,出去可得受凉,王妃行行好,今日就让我在这儿赖上一宿。”   说着话,将人拉进怀里,轻阖眼睑。   再睁开时,眼前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耳畔隐隐的轰鸣引起胸腔一阵闷恶。   虞沨又再阖目——   祈望上苍,莫要收回眷顾,容我,再数十光阴,而不应是,如此短暂的轮回。   ☆、第七百一十五章 转折一日,忽为侧妃   元和二年三月朔日,天空忽然就晴明起来,似乎刚刚进入季春的这一天,冷冬就这么远去无痕,突然就有了花红柳绿的明媚和暖。   却几乎没人觉得这样的风和日丽来得仓促,也几乎没人预料随着阳春三月接踵而来的将是一场暗蕴已久的政治风暴,只有极少数涉身其中的人,事后回望,方才隐隐追朔到这一天,三月初一,其实对于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埋下转折的伏笔。   这一日清晨,对于秦子若来说,她起初的心情是与晴朗的天气相得益彰的。   数日之前,做为卫国公府姻亲的秦夫人去给庶女五娘的小姑子添妆后,迫不及待就来了一趟对门的显王府,没有楚王妃在,这回秦夫人受到了老王妃的热情款待,但秦夫人焦急不满又满腹忧怨的心情并没有得到一二缓和,她的敷衍应酬,便是一贯迟钝的老王妃都感觉出来,却恍作不察,拉着秦夫人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话,总算是在感激了好番秦相对天家追责孙媳妇一事上的“竭力相助”之后,才给了秦夫人与子若母女独处的机会。   “国公夫人的话,倒与你的猜测一般,苏妃这回返家并没那么简单,否则楚王何至于日日纠缠,竟也长宿在王妃娘家?可是子若,这正是我忧心的一点,即使你的话对苏妃起到了作用,她生了和离的念头,但楚王依然执迷不舍,他的心思仍在苏妃身上,又怎会当真接受你?你好端端的名门闺秀、相府千金,为了楚王闹得声名狼籍有家难归,忍气吞声地在王府为婢,楚王竟放任王妃对你诸多折辱,又岂是你的良人?”   秦夫人越说越气,以致泪眼迷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纵使埋怨秦家的男人们不择手段冷心绝情,不过最为怨恨的人始终还是苏妃,甚至迁怒上了虞沨,暗恨他辜负女儿一片痴情,半点不自省皆是秦子若自找难堪,人家并不亏欠你什么,凭什么要体恤你的心情处境。   秦子若在确定了虞沨当真日日留宿苏家“纠缠不休”后,却彻底吁了一口长气。   她安抚母亲:“苏妃纵使有不甘不愿之处,但她当时心神骤乱,以至于由我跪了大半昼,事情闹开,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回禀了老王妃,苏妃一念之差,却把她自己逼至绝境,老王妃已知是她可能连累王爷受责,倘若她仍毫无愧意,老王妃势必对她不满。”   秦子若实在得意:“我也不是白跪,终归是达到了目的,苏妃次日入宫,应当是抱着一线希望,欲哀求太皇太后庇护,她也把自己想得太要紧了一些,太皇太后即使疼惜她几分,但事涉圣上,太皇太后又怎会偏心她一个外人?必定是太皇太后没有表示,苏妃无奈之下,也只好返家暂居。”   至于虞沨,当然是不愿与苏氏和离的。   “不过,这事可不会就此平息,王爷愿是不愿已经不足重轻,只要太皇太后许了苏妃和离之请,事情便成定局,一旦世人得知苏妃是自请和离,势必会相信她果然清白有失,闲言碎语四起,苏妃再无翻身之日,王爷固然会一时伤心,可待老王妃出面,劝服他另娶,王爷也不会完全至亲长忠孝不顾。”   秦子若越说,越是心有成竹:“将来的日子还长,我总有机会,真正取而代之。”   能写下《苍生赋》的沙汀客,胸中抱负在于天下民生,这是在秦子若还是稚龄少女时,就十分笃定的事。   那些年月,她一直在默默关注这个与众不同的宗室贵胄,也听了哥哥及通家之好的郎君们时常提起楚王世子,脑子里早就勾勒出一个玉树芝兰的翩翩少年,她相信笔墨那般清隽洒脱的人,定是超凡脱绝的风度,兼之这般尊荣的身份,才是唯一值得她倾心相许的良人。   后来得见,一如她魂梦所牵。   可恨的是上苍无情,让他们在年龄上错过,她才豆蔻,他却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早些年,因受祖母与姐姐的影响,她也是当真看不上那些勋贵女儿,尤其是苏氏姐妹。   倘若东明仍在,祖母便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苏氏姐妹享受的一切恩荣,原应属于秦氏女儿。   可随着年龄渐增,“见识”渐阔,秦子若意识到纠缠于这些已成事实当真无益,她对苏氏诸女大多嗤之以鼻,唯有苏旖景才是眼钉肉刺,无他,秦子若一贯认为苏五是“浪得虚名”,就算有个世家出身的生母,可惜早逝,只会骑射的大长公主哪里有本事教导得苏五四艺精通,苏五根本不配嫁与沨世子为妃。   但妒恨不能改变什么,秦子若与皇后最大的区别,是她绝不会在毫无意义的人事上浪费心力,也不会将心里的怨望浮于表面,她擅长的是图谋与隐忍。   得知世子夫妇恩爱和谐,那许多的日夜,秦子若自己都不知是怎么煎熬过来,纵然不甘,可更多的是与日俱增的情欲,那个人,楚王世子虞沨,当真符合了她对携手共渡之人的所有设定。   她也知道,唯一的胜算,便是将来姐夫能问鼎九五,只有绝对的权势支撑,才能助她如愿以偿。   就好比先楚王当初对谢妃是如何执迷,不是也没抵抗住君令母命,另娶旁人?   那时她甚至暗暗嘲笑卫国公府,倘若将嫡长女嫁给四皇子,而非毫无倚仗又无圣眷的二皇子,那么她就真得万念俱灰,全无希望了。   卫国公府此举在于彰表忠心,殊不知这世事多变,一朝天子一朝臣,示忠示诚不能自保,除非权势散尽,随时引颈受戮,上位者才会真正觉得安心。   就像眼下境势,天子怎会因为卫国公府当日作为而相信他们是忠贞之臣?   总之这一切,都在按秦子若起初的谋划发展,甚至比她预定的更加容易,先帝驾崩当日,苏氏竟然被掳,即使安返,不过天子对卫国公府忌惮已深,势必不容苏、楚两府维持姻好之谊。   她看中的良人,心怀抱负,又德才兼备,纵使重情重义,也不应是只为儿女情长妄顾家国之人。   最终,还是会妥协于忠孝二字。   世人也都会理解,礼法在上,君国为重,衡量人品的标尺并不仅限情义,于忠孝面前,情义只能屈居次位。   秦子若认为,事到如今,虞沨仍对苏氏不离不弃,实在已经太过与众不同,情深意重了。   而她在此一事上,一直都表现为默默守望与甘愿付出——但为心怀倾慕,置声名不顾,也从不曾加害或者不敬苏妃,世间多少女子又能做到同她一般?也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即使虞沨也许会为苏妃痛惜一时,但正是因为他重情重义,当不至对自己的痴情无动于衷。   就像先楚王,尽管对老王妃并无情意,也不曾慢怠,谢妃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妾室侧妃。   秦子若可不会像老王妃一般实诚,居然容许苏氏在侧,以她看来,天子势必是最终的胜利者,卫国公府迟早分崩离析一败涂地,到那时,苏氏势必不能活命。   太皇太后已至六旬,还能有多长时日?   这天下,始终是要被天子掌控手中。   她还有许多时间,抹去苏氏在虞沨心里的痕迹,即便不能完全抹消,也不是关键,因为将来能站在他的身旁,为他生儿育女,与他携手并肩,半生同枕死后同穴的人是她秦子若,不再是苏旖景。   这样,也就满足了。   事实上秦子若早在“劝离”次日,从郑氏母女口中打听得苏妃已经返家,并将一应陪嫁丫鬟带走,包括携管着关睢苑事务的杨嬷嬷也一同回了卫国公府时,她便笃定苏妃已经被她算计成功,无论是否甘愿,总归是有了和离的打算。   想必苏妃也明白虞沨是个孝子,而老王妃坚决不会放任虞沨为妻担责沦为庶人,她若是厚颜无耻置之不顾,老王妃对她但生厌恶,将来也无法在王府立足,甚至会引更多诟病。   既然无法挽回,还不如自请和离,总归占个“深明大义”的赞誉,与清白有失的罪名两相抵消,少受人言。   秦子若倒有些庆幸——苏五好歹不那么愚笨,还有可取之处。   她压根没想到郑氏母女的“通传”大有水份,旖景虽然暂且返家,不过眼下主管关睢苑内务的谢嬷嬷日日朝早都会去一趟对门儿请王妃示下,只这些事情,旖景既有意相瞒,秦子若是不可能知情的。   只说这日清早,当秦子若从郑氏手里得到李氏的书信时,晓得祖父已经采取“终级行动”,授意那些御史纷纷再上奏章的同时,又与翰林院诸多学子故意争执,让楚王妃清白有失的罪名从窃窃议论演变为明面争辩时,这姑娘的心情十分愉悦——纸,是包不住火了,相信太皇太后就快决断,只能许了苏氏和离之请。   哪知及到下昼,秦夫人却再度登门!   一个晴天噩耗,当头劈下,秦子若有若石雕。   这日傍晚,荣禧堂的大丫鬟燕儿瞧见秦子若一瘸一拐黯然垂泪的回到了下人房——因为那一场跪,秦姑娘的膝盖受了冻伤,这些日子以来行动不那么利落,不过今日看着怎么更严重了些?   燕儿且在满腹计较呢,却又被祝嬷嬷连声催促,说是老王妃留了秦夫人晚膳,让她快去厨房嘱咐加菜。   燕儿完成了差使,回老王妃跟前复命时,刚好听得一句——   “真是,多得秦相这回尽力,夫人安心,这事我一定记在心上,要说来,子若也是名门嫡女,在侧妃之位,多少还是委屈了她。”   燕儿险些绊了一跤。   再看秦夫人,神色里全无喜意,眉目间尽是忧愁。   当燕儿出了外头,连忙找祝嬷嬷打听——自打虞栋一家分居立府,祝嬷嬷便晓得了燕儿实际是王妃心腹,许多话自是不会再隐来瞒去。   “怎么就答应了让秦氏为侧妃,这事王妃恐怕还不知情,老王妃怕是……”燕儿实在担忧王妃不在跟前提点,老王妃又中了旁人算计。   祝嬷嬷到底老道,冷冷一笑:“老王妃何曾答应过什么,放心,秦氏那是痴心妄想。”   ☆、第七百一十六章 针锋相对,固执不让   九重深宫,厚城高墙,依然挡不住的是春风拂暖。   太皇太后在三月初一这日,过得也是十分热闹。   尽管局限在宫闱,不过关于那些义愤填膺的御史有意拿宗室内务与一帮子楞头青的监生以及翰林院“新秀”们言辞交锋的事,太皇太后还是早就听说,她不听说也不行,这事一发,宗人令康王最先就被惊动,于是立即来了慈安宫请旨,太皇太后对这庶子倒没了从前的忌惮,诚心诚意地安抚了一句——稍安勿躁。   可待康王一走,太皇太后的脸色就阴冷下来。   自打旖景“自请和离”之后,太皇太后虽下定决心搅和这事,势必不让秦家得逞,可她暗暗一察,竟发现上本的言官表面上都是“闲散”——并非秦相党羽。   难不成这事,居然是天子亲自操刀?   太皇太后想到这个可能,越发将秦家恨得咬牙切齿——好大的本事,竟能说服天子为秦家贪婪私欲,发动言官哄闹宗室,一国君帝,怎能行此自曝“家丑”之事?   可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说明天子决心已定,势必是要竭力压制卫国公府,而重用秦相党羽,那么起初她的打算,以和为上,说服天子“回头是岸”就越发艰难。   难道真要为这一桩事务,闹得与天子面红耳赤、祖孙离心?   太皇太后实在有些为难。   烦恼了好几日,即使是这日忽然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太皇太后的心境始终阴霾沉沉。   不过早朝散后,为太皇太后解忧的人就自上前来。   不是别人,便是近些日子以来沸沸扬扬这桩事件的主角之一,楚王虞沨。   他已经是告了多日病假,阴雨绵绵的几天并未照常“站班”,这日天气好了,才来销假。   不过虞沨在站班时沉默寡言有若摆设,却在散朝后捧了一叠子奏章来慈安宫“问安”。   直接面呈太皇太后,干脆跳过了天子。   几本奏章皆是弹劾!   这几日“义愤填膺”,笃定楚王妃“清白有失”而楚王不顾宗室声誉一昧包庇的那些个御史尽数一网打尽。   虞沨甚至没找人代笔遮遮掩掩,本本奏章之末,都是他的“鼎鼎大名”。   太皇太后翻开一阅,居然没有愤怒,而是笑出声来。   盖因那些口口声声“清正廉洁”担心宗室声誉不保的御史背后,实在都有一笔荒谬不堪的烂帐。   有人嫌弃糟糠、停妻另娶。   有人夺亲之财,以为入仕资本。   有人不孝嫡母,痛打嫡姐。   有人在地方贪赃枉法,讹贿钱款。   居然还有人娶妇同宗!   个个枉顾礼法,却从地方捐官提升为一朝御史,监管臣民风纪。   太皇太后笑过之后,又气恼起来,把奏本往案上一拍:“虽说这些人都不是通过科举入仕,也有从前官制不善的原因,但失德违法至此,怎么吏部就毫无知觉?”   虞沨自是早有准备:“臣暗中察明,这些御史都与吏部尚书卓进来往密切。”   他早有密报抵呈太皇太后,卓尚书一早就对秦相投诚,那时为了让卓妃“扶正”,与秦相秘密勾通,今上登基,卓尚书越发没了顾忌,卓夫人居然讨好奉承于孙孟之妻李氏,这事在诰命女眷中早有议论,不少暗中不屑卓进夫妇奴颜媚骨。   太皇太后有如醍醐灌顶,原来秦相虽未出面,却是通过卓进之手,看来天子还没有糊涂透顶,尚且有药可救——至少不是他亲自操刀,顶多秦怀愚之举暗合圣心,故而才纵容包庇。   本质上没有不同,程度却大有轻减,至少太皇太后要发作,针对的只需卓进、秦相便可。   而更让太皇太后放心的是,虞沨既然亲笔上书弹劾,又做足了准备,显然是要与秦相针锋相对,他是当真没有观望结盟之心,而对旖景也确为不离不弃——尽管太皇太后在旖景“自请和离”次日,便诏见虞沨,告诉他旖景已将和离之念坦诚,问他意见时,虞沨也是跪地相请,坚决拒绝和离,接下来太皇太后也暗暗察知虞沨“纠缠不休”,却始终还有保留。   但及到虞沨这几本针对显然的弹劾一上,太皇太后这才相信他是言行合一。   不过仍问:“远扬何故不直接上本?此乃政务国事,本应圣上审断。”   虞沨也不讳言:“臣并非因政务之故,实为私怨,这几个御史显然是得人授意诋毁于臣,臣心存不服才动用天察卫暗察其底细,先帝早有遗命,天察卫交由娘娘统管,臣既动用,自是要请娘娘允准。”   “私怨?你倒坦诚。”太皇太后扶额,又是摇头又是苦笑:“罢了,景丫头与你的姻缘,当初也是先帝与哀家尤为看好的,你们这对,能这般为彼此打算,哀家实觉欣慰,折子我留下了,这事无论为公为私,哀家也不过多追究。”   虞沨自是长揖不起,诚心诚意感怀太皇太后体恤。   太皇太后又问:“只是要追究这些人的错责,卓进也会受牵,这几个御史私德不修,甚至触犯国法!他是吏部长官,却枉顾至此,实不当任,远扬,哀家问你,眼下诸多朝官,有谁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   即使采取科举任官,吏部尚书仍然重要,太皇太后虽被先帝嘱托监政,事实上她却对朝中官员并不太多了解,而虞沨尽管年轻,却受先帝信重,又掌天察卫多年,对政务民情甚至诸多官员操守品性都远比太皇太后,甚至当今天子更加了解,太皇太后主动相询,虽也有几分试探之意,倒也真诚。   虞沨举人不避亲——直接提了苏轹之名。   内阁眼下恍若虚置,苏轹游手好闲两年有余,太皇太后虽早有授予实职之心,奈何天子极端抵触,太皇太后多少还要顾及与天子的和睦,也只好作罢。   这时便叹气:“苏轹曾在地方历练,后得先帝信重入阁,对政务人事确实熟知,不过……卫国公与他是嫡亲兄弟,一个执掌禁军,又有勋贵推祟,苏轹这时若再受任吏部尚书,苏家更显权重。”   实际上太皇太后倒认为这没什么不妥,不过天子一定会反对到底。   虞沨便再举荐一人:“韦记当初因为染病请辞,如今已经大愈,臣以为,或可起用。”   太皇太后沉吟一阵,微微颔首。   韦记当初染病之说不过是虚辞,真实原因是大位易主,他这个左相需要让贤,让陈相取而代之罢了,太皇太后倒也认为韦记这人虽无卓能绝才,却胜在稳妥,又非权欲熏心,他为官多年,对政务人事当然也是熟知,更关键的是韦记之婿顾于问正受天子信重,由他接掌吏部,天子也不会有抵触之意。   这事就这么定!太皇太后只觉胸口一闷郁堵才抒发出来,心里对虞沨的忌惮不知不觉就轻减了几分,难怪先帝临终之前,诸多嘱咐,说大隆将来要贯彻科举任官,培养新兴势力减弱权贵之势,最终实现军制改革收复兵权,虽离不开卫国公一系鼎力支持,更少不了虞沨谋划定局,太皇太后当时还有保留之见,一是认为楚王一系本就倚仗地方兵权固势,虞沨未必赞同君帝收归兵权,二来也是认为虞沨不过及冠数载,不及而立,实在怀疑他有这等能力。   经此一事,太皇太后却又有了改观,虞沨若真怀贪欲之心,只要向天子妥协,与秦家沆瀣一气,楚、秦联手权倾朝野,局面自然更加混乱,便是虞沨更看好卫国公府,不打算与弃苏联秦,那么何不举荐亲信接手吏部?反而提说苏轹与韦记。   卫国公与苏轹都不是枉法顾私之人,太皇太后信得过,至于韦记,论来也是国戚——先太子没有被废,而是在储位身故,先帝在位时就定了他谥号恭平太子,韦妃眼下也是太妃,虽说韦十一娘与旖景交好,太皇太后自然不会认为因为女眷的手帕交,韦记便会与楚王相投。   事实的确如此,家族之间,即使交好,倘若没有姻亲这层联系,但有利益冲突,也不可能“舍己为人”,便是有姻亲之谊,利益有所捆绑,多数也不是坚不可摧。   总之,虞沨荐举起复韦记取代卓进,并非出自私心,无论于太皇太后抑或天子,都是有利无弊。   当然,于秦相而言就利弊悬殊了,在秦相眼里,韦记是卫国公一党,顾于问更是眼钉肉刺,哪比得上卓进顺手?   虞沨目的达成,当然不会在慈安宫久留,适时告退。   太皇太后正计较怎么与天子摊牌,这日天子便就“心有灵犀”的来了。   自是又让李公公抱来了一堆奏章,声称多名御史连番上本,而楚王妃清白有失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不能扼制,这么下去皇族声誉扫地,实为不妥,希望太皇太后早作决断。   太皇太后也从善如流的翻阅了那些奏章——好家伙,措辞锋利,个个义正严辞,有趣的是尽是虞沨弹劾之德行败坏者,无一漏网。   太皇太后便也把虞沨的奏章转交,问天子:“圣上可知这些人的德行?”   天子脸都青了。   弹劾奏本皆为虞沨所上,但看在天子眼里,却是太皇太后背后主使!   更别提太皇太后接下来就“商议”着要撸了卓进的官位,问罪于他。   天子尚且固执:“就算这几个言官被楚王弹劾,可楚王妃一事也的确伤及皇室声誉。”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圣上莫不以为单凭流言与几个心怀叵测者上疏,皇室就行废妃之举便能挽回声誉?圣上!这几个言官皆为妄顾礼法之徒,其身不正,其言如何能信?圣上也莫与哀家打马虎眼,难道不知此番风波之后是秦怀愚在兴风作浪?”   这话一说开,太皇太后愤怒难忍:“先帝早有遗命,令你重用苏、楚而防范秦、陈,陈家也就罢了,哀家也晓得太后一心为你并无私念,陈相的贪欲实有限度,秦怀愚却不同!若无他在后挑唆,圣上如何会忌备卫国公?圣上可是打算不遵先帝遗命?圣上莫急分说,你何故执意要楚王废妃,何故之前要逼迫远扬另娶秦氏?我且问你,难不成秦氏一族,仅只因为秦七倾慕楚王,就不顾世家声誉纵容秦七恬不知耻之行?秦怀愚分明居心叵测,欲得楚王一系助益掣肘皇权!”   “难道圣上只信秦家,而妄顾先帝之见?圣上可还有为子之孝,为君之公?”   “圣上登基以来,行事多有荒谬之处,哀家诸多容忍,多以劝谏为主,但圣上若一意孤行……哀家也只好请出先帝遗旨!”   这话让天子大为恐慌,安坐不得,起身垂手听训。   但他实在不甘!   他岂能不知秦怀愚之欲,但倘若不是先帝临终之前那番警辞,更有诸多掣肘,逼得他不得不重用秦、陈!   先帝分明有令传位于他,却偏偏不留手诏,以至于他不能名正言顺!   苏、楚又只奉太皇太后之令行事,如何不让他忌惮?   眼下他的对手不是秦家,而是太皇太后,是严、苏!   还有楚王,原本打算分而治之,他才容忍秦家作为,可他本有打算,并不会达成秦、楚真成姻好。   却不想虞沨竟然油盐不进,一昧奉承慈安宫,不把他这天子看在眼里。   如此,只能逼迫楚王妃陷于死罪,虞沨若要执意妄为,那么便让他夫妻二人一齐赴死,且看显王是否还会袖手观望,眼看独子陪葬而不弃暗投明。   无论如何,在今时今境,还不能舍弃秦家。   天子表面顺从,却满腹阴谋的告辞。   太皇太后却不防天子已生破釜沉舟之念,她才觉得松了口气,却又被皇后闹上门来——这一番,就当真是“鬼哭狼嚎”的架势。   ☆、第七百一十七章 暖春响雷,猝然当头   皇后大闹慈安宫,当然不是为了楚王妃的事,而是这日清早,寿康宫有诏,太后与之“商议”册封内侄女陈氏为贵妃一事——关于此事,太后自然先与天子达成一致意见,事实上天子并不在意后宫再增加一员,是否贵妃也觉无关紧要,压根不察此事会导致陈、秦争执,天子眼下并无闲情消耗在后宫诸丽及其家族的争权夺势上头,他必须全心稳固帝位,而他看来,陈、秦不和才更利于将来统治,臣子们倘若团结一致了,他这个天子岂不要被这些人合力套上铁环,由得人牵着鼻子走?   但皇后显然没有体会天子之意,当然就算体会,也不会赞同姑且。   她认为她被太后欺负了,这不仅仅是打压,而是打脸。   太后先是把持宫务不交,皇后早有不满,奈何礼法孝义在上,便是秦相也不支持她“夺权”,这便罢了,太后眼看着秦嫔颇得宠幸,立马就要安插个侄女位及贵妃——这可不一般,贵妃需得要册封仪式,也是手持宝印的高位,兼着还有太后撑腰,摆明将来是要协理宫务,完全将她这皇后架空。   这回皇后倒也没有混闹,虽哭声响亮,说的话却也在理——   陈氏不过庶支嫡女,又非潜邸旧人,有何资格越过已经育有大公主的邓妃,甚至力压太皇太后族人淑妃严氏一头,不合法度,是太后偏心,有失公道。   牵连上严妃,太皇太后便也生不满。   严妃虽为庶出,却是嫡支,论来与陈氏的身份也是不相上下,又比陈氏先一步进宫,凭什么就要屈居在下?   而且太后这事做得不够周全,竟没有先与太皇太后“通风”,直接越过她先让皇后妥协,什么意思?无非是先把这事敲定,太皇太后纵有不满,也只能妥协。   虽太后眼下掌管着宫务,但太皇太后却是尊长,皇室内务,依据礼法,也需要太皇太后先点这个头。   是以这回,太皇太后并没有斥责皇后,而是温言软语的劝慰,让她稍安勿躁。   立即就诏太后问话。   于是太后越发暗恨皇后“不贤”——在她看来,陈家众多兄弟,陈参议就不需提,唯有二哥才是真正血缘至亲的手足,奈何当初先帝将人处死,为了大局,太后必须隐忍,可对陈二爷始终抱愧,为了弥补,有意让二爷的嫡女三娘进入后宫,将来好把皇后取而代之,自打晓得二嫂的意愿,要为三娘争取贵妃之位,太后心里是赞同的,但她也明白太皇太后会有阻力,不说严妃这桩,便是吴籍案,太皇太后心里对陈家势必怀有嫌隙,怎能应允让陈氏女儿“一人之下”,凌驾众妃之上?   是以太后才打算先逼迫皇后服软,只要皇后赞同,天子也没意见,太皇太后便不能一意孤行。   哪知太后并没能压服皇后,而是直接点爆了皇后这包炸药。   这事情就胶着下来。   又说天子,这一日确实是胸有成竹而来满脑腹懊恼而归,非但没有逼压着太皇太后处治楚王夫妇快刀乱麻地做个了断,反而又折了一员大将——吏部尚书卓进。   虽说让韦记接手吏部天子也能接受,但太皇太后的强势态度实在就像一块生铁般直接拍进了天子的胸腔,维护卫国公府,拉拢楚王,是什么意图?还不是想把他这皇帝架空,已经超出了掣肘的范畴,竟是完全把他当作牵线木偶随心操控的势态。   但天子暂时也只能屈服,明面上不敢争执,唯有暗下策划阴谋。   可他一腔怒火需要发泄,针对旁人无用,秦相便倒了血霉。   天子完全不省自己对此事纵容包庇、推波助澜在先,这回十分怨怪起秦相自作主张行事不慎——监察院这么多守礼循法的言官不用,居然尽用一屁股烂帐的小人,轻易就被人拿捏把柄,把卓进也牵涉进了这趟混水,功亏一篑还是小事,更加气愤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相被这把怒火烧得里焦外嫩,苦不堪言,只好解释:“圣上请恕,实因臣虑事不周,也因顾忌太多……倘若由臣之属僚针对苏妃,就怕楚王会心怀忌怨,纵使让王妃获罪遭废,七娘也会因此受楚王抵触责难。”   就知道这老东西心心念念是要争取楚王助益!天子冷笑连连。   秦相却并不觉自己的顾虑有何不妥,当初圣上可是赞同让七娘嫁入王府,无奈虞沨力辞,后来七娘甘愿屈为侍妾,闹得声名狼藉,圣上也为默许,这说明圣上乐见楚、秦联姻而非持反对态度,原本一切尽在计划当中,虞沨对秦家也并无恶感,甚至暗中助益,倘若不是苏妃安返,只怕这时,七娘已经如愿以偿。   王妃既然安返,那么秦家就不能表现得太过激进,意图显然,而让楚王心生厌恶而功亏一篑,要说七娘那主意也确实巧妙,说服得苏妃自请和离,但谁料太皇太后会这般坚决?显然,太皇太后是不想放权,意在拉拢苏、楚两府控制君帝,这与秦家何干?秦相自觉委屈。   只要太皇太后允准苏妃和离之请,老王妃又已被七娘打动,由她出面,说服楚王另娶,恳请太皇太后许可并从中转寰,七娘名声自然便能恢复,到时天家赐婚,秦家难道还能固执己见不许七娘归族?这事不是就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又有谁还敢议论七娘是非,就算提起,也是“至情至性”“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佳话传奇。   天子听了秦相的解释,倒也没直接讽刺这位姻祖父的贪婪妄想,直说眼下局势:“太皇太后显然是要扼制事态,势必不会允准苏妃和离,仅凭闲言碎语并不能将苏妃治罪,更不论虞沨,眼下之计,唯有利用老王妃,莫如由秦家出面说服,倘若老王妃允可出面为七娘请侧妃位,右相便能出面转寰平息事态,不至让楚王夫妇因事获罪。”   这话自然是让秦相大是焦急——因为倘若采用此计,秦子若便会居于妾位不说,秦家更得担上“恬不知耻”之诟,人言只会议论秦家为了送孙女做人妾室,不择手段!   天子却不搭理秦相为难之处:“右相安心,朕也不会看着七娘屈于人下,苏妃必死无疑。”   却不说将七娘“扶正”的事。   秦怀愚也不糊涂,彻底明白过来,天子这是忌惮着他与楚王结为姻好,将来揽权掣势,七娘只要成了侧妃,秦家就会坐实“恬不知耻”之名,将来能否洗清恶名,七娘能否成为正妃,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侧妃虽有品级,到底只是妾室,这就相当于普通豪门的贵妾,再贵,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姻亲,更不论将来苏妃殁后,天子极有可能赐婚楚王,让别家闺秀成为王妃——陈家底下可还有嫡女待嫁呢!   但秦相能拒绝能反驳吗?他不能。   非但不能,还必须立即操办,趁热打铁就让秦夫人去促成此事,这要是让老王妃先一步得知了太皇太后不欲追究的真相,秦子若极有可能连个侧妃都捞不上,当真在王府为奴为婢一世,秦相还必须不闻不问,就当没有这个孙女儿。   只要还有机会,秦相并不甘愿放弃,因为这时谁也拿不准,天子将来是否会改变主意,再者他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   是以,这日下昼,秦子若才闻得了这个晴天霹雳,几乎被这当头响雷轰得魂飞魄散。   她自甘为妾,那是出于苏妃不在上头的关键原因,并且她从没打算一生忍辱。   可是眼下,即使秦夫人一再保证,天子势必不会让苏妃活命压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但秦子若自然也能想到这是天子忌惮相府的缘故,将来极有可能把她终身限制在侧妃这个位置,再不能往上一步。   秦子若并非当真舍弃名份世俗不同于众,她一切隐忍只是暂时,对于名份一直不曾想过放弃。   这个打击对她甚重,侧妃之位,其实并非秦姑娘的“痴心妄想”。   可是她同样没有选择,女诸葛彻底迷茫了,忍不住泪如雨下自伤天不佑人。   她不如秦相乐观,她几乎已经笃定天子势必不会容她成为虞沨结发正妻,这个噩耗竟比苏妃当日安返更让秦子若绝望。   唯一的奢望便是,将来能争取虞沨倾力庇护,为她抗拒上令,拒不另娶,排除万难也要将她扶上正妃之位。   到了这时,秦姑娘完全忘记了自己对“良人”的设定——纵使重情重义,也不应为儿女情长妄顾忠孝大义。   盖因她若理智,实在没有斗志与决心面对眼前困局。   不过秦子若万万没有预料的是,便是老王妃,也压根没有接纳她为侧妃的打算——质朴单纯的老王妃这时正与祝、谢两位嬷嬷商量——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带秦氏出席请宴,当着贵族女眷与那些诰命的面说穿秦家欲出面平息流言,条件是让秦氏成为侧妃的事?太皇太后倘若知道,这还得了,会不会越发厌恶秦氏一族贪得无厌恬不知耻?   又说三月初一这日,对于卓念瑜来说也实在不算愉快,原因是才一大早,她的伯母卓夫人就登门问罪来了。   卓夫人实在气恼,怒斥念瑜没有良心,全不念她抚养一场,辜负她一片慈爱好心——把自己心腹忠诚不二的姚氏给了念瑜用作辅佐,念瑜却不识好歹将人遣返。   又再威胁念瑜:“我不让你与卫国公府以及楚王妃交近,实因好心,圣上如今对卫国公府极为忌惮,楚王妃做为宗室之妇,却闹得臣民斥诟声名狼籍,必不得善果!安姑爷虽是进士功名,将来仕途还得靠人脉,倘若你与卫国公府交近,便是你伯父有心相帮,圣上一旦厌恶,姑爷也只有赋闲的份。”   总之是一番作威作福,怒斥得念瑜抬不起头。   哪知午后,尚书府的总管就心急火燎地赶到安府,开口一句禀报,那就是江河色变、天崩地裂!   “夫人,大事不好,六部衙门传出的消息,大人因为赎职之罪被大理寺扣押待审,便是尚书府,也被衙差封禁!”   卓夫人翻着白眼就瘫倒在地。   于是念瑜连忙嘱咐请医,真真一番人仰马翻。   ☆、第七百一十八章 平息市议,仍有余波   三月初一确为风和日丽益于出门闹事的好日子。   锦阳外城的白杨胡同,上昼巳初,有那闲睱在家的布衣百姓,正三、五成群的晒着春阳唠着闲嗑,话说油米柴盐家长里短诸多鸡毛蒜皮,有的靠着篱栅,有的坐于小杌,有的站,有的蹲,总之是自得其乐,一片怡然,忽听一声叫唤,说道龚老爹又来闹事,堵在方阿大门外要人,顿时一拥而往,以致于一条胡同冷冷清清,唯有方家小院门前水泄不通。   这龚老爹,正是闹得堂堂楚王夫妇不胜烦扰的悍妇龚氏之父。   要说龚老爹,虽说不住白杨胡同,家也不远,抬脚距此也就一刻闲步,邻里之间也是熟识。   龚老爹行二,头上还有个兄长,因为当年投了机缘,被个拳师收了徒弟,颇有些身手,后来便谋得一户官宦的护院之职,人称龚师傅,在乡邻四里很有些颜面。而这龚老爹,就不如兄长本事,却因为兄长提携,虽没个正经营生,却与诸多权富家奴管事要好,日日穿着一身长袍,有时还拿着把白晃晃的折扇在手,显出不同一般的风格。   虽是如此,龚老爹倒没有仗势欺人,时不时地还请市井闲人喝上顿老酒吃碗肉汤面,混得个仗义的名声。   龚老爹无子,膝下只有三个女儿。   他也没有因为这般便嫌弃老妻,嫌也没用,龚老爹到底只是平民,家境也不富裕,没有纳妾的资格与本钱,便是有借口以无子之名休妻,说不定也没有人愿意嫁他为继。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儿子虽也重要,但无奈诸多限制,要老婆真生不出,也只好认命。   但龚老爹本人却当真不以生不出儿子为忤,反而是想尽办法把女儿娇养,以期将来能得了运数,送去达官贵族做个小妾,但龚师傅到底是在官宦门第谋生,对于贵族内务深有体会,便劝阻龚老爹:“那些个达官贵族,娶妻都是名门,主妇都有手段,即使纳妾,也鲜少在外,就算被你钻了空子,说不定也是白搭了侄女性命,真要是暴病,你还能去告官不成?快快打消这类想法,不如寻户平民,只要女婿老实肯干,家境殷实,说不定还能拿捏。”   龚老爹对兄长也甚是服气,便听了劝,真将几个女儿嫁去平常之家,尤其白杨胡同的龚氏,排行老幺,最受娇惯,样貌也最好,嫁的方阿大是三个女婿中最为老实者,方老爹还在时,方阿大年年孝敬岳家的银子也有十余两,龚氏虽称不上锦衣玉食簪金带银,在白杨胡同的媳妇们眼里,也是值得眼热之辈。   可龚氏闹出那么一场事端,紧跟着便与人私奔,平民百姓其实关注点并不在楚王妃如何,斥骂不耻之人多数针对的仍是龚氏。   这就连累了那两个姐姐,原本日子过得也还太平,但出了这么一个妹子,多少会受闲言碎语,招致夫家不满——纵使平民,也是讲究名声的,谁乐意被人指三道四的闲话诟病?   这么一来,龚老爹就没了底气再去女婿家索要奉承,甚至还被姻亲讽刺,地位一落千丈。   他自然不满,便循着龚氏的话,一口咬定是方家构陷血口喷人,目的是要赖帐并且侵吞女儿嫁妆首饰。   其实方老爹身陷官司,方阿大琢磨着岳丈一贯与权贵之家的豪仆有些来往,便凑合了大半家财给龚老爹,以期岳丈能为父亲奔走,哪知后来人财两空,反而被倒打一耙?   这时,龚老爹为了“正名”,更当众哭骂方阿大谋害了龚氏,原本已经闹了几场,今日又欺上门来。   白杨胡同的邻里虽一贯晓得方阿大为人,但龚老爹也贯有“仗义”之名,纠集了不少酒肉之交助势,一时你是我非,吵闹不休,谁善谁恶众说纷芸。   这日一直吵至接近午时,还未散场,旁观邻里居然也不返家做饭,热闹看得那叫一个浑然忘我。   当然双方都有人帮腔,不过方阿大吃亏在他是本份人,来往交善的也都是本份人,无论身手还是口舌,都不比过市井闲徒,毫无意外的再度落了下风,急得热汗淋漓,颇有些百口莫辩恨不能咬舌吐血的焦灼。   瞎眼的方老娘更是哭天呛地,只觉惨然。   正闹得一蹋糊涂,围观虽众、议论虽热,但诸多耳目竟然无一注意这条简陋的胡同里,居然行来一顶华丽的软轿。   还是几个顽童,因为身高原因,被挡住人墙之后,完全瞧不见热闹中心,聚在路旁嬉戏,竟见到这么一行显而易见的富贵之人行来,都呆怔一旁,衔着指头犹豫该不该上前讨赏。   有一妇人,因为来得晚了,正想挤进人墙,忽听身后一声:“这可是白杨胡同方家门前?”   妇人回头一看,也是瞪目结舌——   问话之人可就是传说中的七仙女儿?瞧那肤色白得就像梨花,水灵灵的眼睛,娇艳艳的嘴唇,一身绫罗绸缎,头发上还插着宝石簪子,那衣襟上,裙子上的花绣,哎哟,怎么就这么栩栩如生?   妇人这么一惊讶,顺手就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裳,却是个男子,正掂着脚看戏呢,被这一扯,正要开骂,遁着妇人的目光一望,也惊怔得有若石雕。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身后,不由让开一条小路。   总算有个略有见识的人上前搭话:“可不就是方阿大家,未知姑娘是因何事?”   “七仙女”却没多作理会,转身向后,立在轿子跟前俏声禀报:“王妃,正是这处。”   人群里齐刷刷的一声凉气倒抽,不少人抬眼去看天上的太阳——确定还是往西天走吧,怎么在白杨胡同这样的境地,居然出现了王妃?!   便是正跳脚的龚老爹也止了骂闹,呆怔怔地转过头来。   便见那轿子轻轻放下,大家这才留意到抬轿之人都是身着革甲的亲兵,腰上还悬着长剑!   便有长者在问:“难道是楚王妃驾临?”   “七仙女”夏柯微笑颔首,微卷绣帘,扶下一个恍若天仙的少妇,并没有带着幕篱,那双目顾盼之间,竟比这春风更加和暖,但一众庶民已经不敢直视,尽都退避垂目,心下却都在度量——这事不好了,方阿大果然倒霉,娶了那么一个悍妇,牵连上了楚王妃,这定是问罪来的!   有不少胆小之人竟然悄悄溜走,却不舍走远,仍在十余步外踮足引颈,只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不仅方阿大紧张,便连龚老爹都苍白了脸。   旖景落轿,却是稍候片刻,直到后头那顶软轿上的人出来——却是江薇。   安然正月产女,江薇仍在殷家小住,今日才被她接来白杨胡同。   自然不是来问罪,却是为方老娘治疗眼疾。   方阿大眼见楚王妃立在跟前,温婉和气,那几个仙女般的丫鬟毫不犹豫地掺扶着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老娘回屋,整个人有若冰雕一般,手脚僵硬,简直不知应当如何。   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提醒:“阿大愣着做甚,贵人驾临,还不跪拜。”   旖景当然喊免,便有亲兵上前扶起呆愣愣就要匍匐的方阿大,夏柯见状,干脆反客为主,入内搬出一张还算稳当的椅子,铺上自己备好的锦垫,让王妃就坐。   这时方家的院落里仍然拥堵着五邻四舍,便是龚老爹一群,也因为惊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为上计”。   旖景落座之后,也没有问起龚氏,反而是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妪闲话家常,问她们子女是做什么营生,可有烦难之处,诸如此等琐碎日常,显得颇有兴趣,见王妃如此温和,那几个老妪也渐渐放开胆量,竟当真坐在几个丫鬟从方家搬出院子的长凳上,唠嗑起来。   约是过了两刻,江薇便出来回禀,称方阿妪之症原是因为心焦火躁又兼悲痛之故才患,施针及时,辅以汤药,约一月后即可恢复。   旖景便让江薇将药方交给方阿大,又让夏柯交予药资数十,让他好生治疗母亲。   方阿大这才如梦初醒,七尺男儿放声痛哭,坚持叩谢王妃施助。   便有个胆大的长舌妇在人群里发问:“王妃怎知方家阿婆患疾?”   旖景轻笑:“方家的事闹得街知巷闻,我自是听说了的。”   也不多留,至始至终不提龚氏,看也没看龚老爹一眼,却亲自嘱咐了方老太静心养病,切莫忧思过重,但有烦难,不拘显王府抑或卫国公府,只要递信,便能获助,又赞方阿大是孝子。   启轿离去。   白杨胡同彻底沸腾,一时间,楚王妃非但没有怪罪方家,反而施助的事顿时传扬开来,那龚老爹自然灰溜溜地撤离,就此以后,再不敢为难方家讨要说法。   直至许多年后,白杨胡同的四邻依然对这事津津乐道——咱们可是亲眼目睹了辅政王妃的真容,数步之距,真真就如观世音菩萨一般,方阿大的老娘,那可是被卫夫人当年亲手施针治好了眼疾,一直活到七十,十丈外有只蚊虫飞过都看得清!就说方阿大,摊着龚氏那刁妇真真倒霉,却因与辅政王妃的际遇,后来不是又娶了个商贾家的女儿,还助携着他做了大掌柜,方阿妪可算有了后福,居然就此锦衣玉食,真真成了富贵老太君,眼下,方家那处小院,还有不少人去参拜,就期望能得福庇。   至少京都市坊,没人再质疑楚王妃“清白有失”,议论沸腾更增,说的都是好话。   不过旖景也明白,这事的风波并未就此平静。   这日下昼,她归返绿卿苑,听闻虞沨早已归来,正在后院莲花池边闲坐品茗,旖景去时,瞧见的是一袭青衣,不佩紫冠,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只插着枚全无雕饰的脂玉直簪,闲闲地靠在躺椅,任由阳光洒在袍裾,修长的手指间,扣着一盏春茗。   他似乎是在赏榭外荷塘,但荷塘尚且一片寂静,唯有微澜萍少,映着一角的矮竹婆娑。   这个水榭,是旖景豆蔻时盛夏惯爱之处,却鲜少在春季留连。   可是她这时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一片景色里,一人悠然独坐,忽然爱极了这幅画面。   “关睢苑的梅花,这时正是凋红满地。”还是虞沨先发现了“偷窥”的某人,回眸看来时,说的不是此情此景。   “这时就算回去,也并无不可。”旖景只道他用意在此。   虞沨轻轻一笑,招招手,让人过来陪坐,卷袖斟茶,笑意仍旧微微:“不急,我倒喜欢你这地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那时我常来寻你对弈,却因礼矩,未曾染足后院,这回倒能弥补。”   一盏茶后,旖景再听虞沨说起这日战绩。   她问:“当真已经风平浪静?”   虞沨才敛了笑容:“秦夫人才见了祖母,竟然提出要让秦子若为侧妃,话说得十分好听,什么她费尽唇舌,而秦相到底怀慈爱之心,实不忍让秦子若困苦,便称,倘若祖母愿为秦子若争取侧妃之位,秦相甘愿冒着与圣上生隙之险,为你我求情。”   旖景但笑不语。   虞沨却越发冷肃:“这事决非秦相甘愿,必是天子协迫,说明即使太皇太后警告在先,天子也无意妥协,定有奸计,我猜……”   “陷我于死罪,而你必须取舍。”旖景接言:“我猜……”   一番话说来,虞沨无奈叹息:“事情还没完,只要太皇太后不当众示明态度,彻底断绝流言诟病,将来始终会被叵测之人不断提起。”   “那么圣上这回算是帮了咱们一把,越是不依不饶,越是会逼迫太皇太后痛下决心。”旖景微挑眉梢:“我等着便是。”   “旖景,待这风波过后,咱们去东苑安安静静待上两日可好?”王爷笑问,甚是期待。   王妃莞尔:“并无不可。”   她垂眸品茶,眼光移开,不曾捕捉虞沨眼底那一闪即逝的忧郁。   ☆、第七百一十九章 大厦将倾,厚聘富嫁   又是几日过去,柳丝绿绦越发柔倩多姿,这一年到了寒梅独谢万芳吐蕊的时候,卫国公府再次迎来了韦十一娘登门拜访。   自是来见旖景。   “今日我可是受了阿瑜所托,专程走这一趟。”手里的茶水消下半盏后,韦十一娘说起了来意:“她那大伯母中风,请了外头的大夫来瞧,听说危重,因着阿瑜大伯已被定罪,御赐的宅子被收回,卓家一团忙乱,需在十日间迁出京都,竟无人顾及卓夫人,人还躺在安府呢,念瑜到底顾及着多年抚养的恩情,留了人在府中养病,自是不敢烦劳太医,外头的大夫到底因着男女之别,不好施针,念瑜便想请阿景出面,请江姑娘去往安府小住一段替卓夫人诊治。”   虞沨那奏章往慈安宫一递,太皇太后果断逼促天子下令让大理寺严审,眼下大理寺卿是贾姑父,自然雷厉风行,那几个言官都是德行不佳,却也不是罪大恶极,去职贬官也就罢了,但卓进却被察明有收贿渎职之行——这也是难免的,官职做到六部尚书这个地步,谁也不可能两袖清风,只不要太过,朝廷不察当然相安无事,一旦追究,那就不可能清白无辜,总有错漏偏差。   卓进这回是奉承太过,且以为有天子撑腰便能为所欲为,却不知慈安宫有监政之权,卫国公府远不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更休论楚王,他这回大包大揽挑唆言官针对旖景,无疑触及虞沨逆鳞,注定倒霉,他的仕途到此也算终结,便是整个卓家,也是元气大伤,就连姻亲——卓夫人的娘家兄长都吓得告病递辞。   这事在贵族圈中引起的哄动远比楚王妃“名节”之争要重,大家几乎都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过在市坊之间,这几日议论沸腾的却是江姑娘的医术——那方老娘哭瞎了眼,无人掺扶本是连炕都下不得,但得了江姑娘妙手诊治,这才十日,竟然能拄着拐杖在胡同里溜达了,见人还能招呼,邻里们啧啧称奇。   江姑娘妙手回春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却鲜少人知她也是官宦之女,父兄都在太医院任职,大多以为是楚王妃的人,不过卓念瑜自是晓得江薇的来处,她因为侍疾脱不开身,才拜托了韦十一娘走这一趟。   说完这事,韦十一娘又提起另一桩:“宫里头,这几日为着陈三娘的事,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为这事,陈相烦恼不已,陈太夫人婆媳也不断往寿康宫去,阿景必是晓得的,太皇太后总算松了口,就这两日,旨意便会下来,宫里可得多个贵妃娘娘了。”   旖景便笑:“这事少不了你家顾参政的功劳。”   册封贵妃一事因为太皇太后的迟疑,太后心急之余,自是会逼迫陈相想辄,陈相能有什么良策?也只能迫着长子陈参议去慈安宫进言,陈参议自是为难,谁让陈相不听劝告算计慈安宫在先,把人得罪狠了,这要是陈参议的女儿入宫,太皇太后势必不会阻挠设障,可换作二房女儿,就难怪会有嫌隙了。   顾于问这段时日因有意与陈家交近,也就有了机会劝说,当然只限于大方向——无非就是点醒陈相,秦相居心叵测,把他当作了枪使,而眼下情势,不能再放纵秦相背后挑唆太皇太后与天子生隙,他却从中得利。   陈相一想,可不这么回事?当初陷害严家并非他的主意,都是秦怀愚在后出谋划策,却将他推在前头操忙,便是算计苏六娘的事,也是秦子若那丫头的主意——这可是儿子亲耳听见右丞在天子面前邀功!感情事情出了岔子,恶名都由自己担当,眼下三娘入宫,秦家还从中作梗!   又有府里一个食客也说,眼看这回针对楚王妃,显然是秦相的图谋,太皇太后维护王妃显而易见,势必对秦氏一族极度不满,若让太皇太后得知从前那两桩相公您是逼于无奈——都是圣上受了秦相蛊惑,令相公行事,罪魁祸首却是秦相!这么一来,太皇太后说不定才会宽谅相公,视为助益,携手打压秦相,三娘得封贵妃才不会让慈安宫忌惮。   该食客当然是被虞沨收买在先,才有了这番与慈安宫结盟之说。   陈相结合两者之谈往深处推敲,确有十分道理,天子到底是太皇太后孙儿,血缘至亲,太皇太后既然并没有直接亮出遗诏插手政务,可见并没架空帝权之心,可若真由着秦怀愚那老狐狸挑拨得天子与慈安宫生隙,一旦矛盾激化……先帝可不是光给太皇太后留下一封遗诏而已!   这么一来,陈相心里的称杆子严重倾斜,一抹冷汗,决定悬崖勒马,这回甚至没让家中女眷出面,自个儿跑去慈安宫“悔悟不已”“自请宽恕”去了,当然便按食客之策,把责任全都安在秦怀愚脑袋上,尤其强调私窃苏六娘庚帖不还、说服黄氏逼女屈嫁两桩以造成太皇太后偏帮陈家的假象都是出自秦子若献策,这可是秦七亲爹自己说的,当着天子的面!   太皇太后自然不信陈家是被逼无奈清白无辜,却也相信这不是陈相在信口雌黄,天子如何会信任秦子若势必能争取虞沨“移情”,说明秦子若表现突出,天子才会相信她有这等本事!这也就换成旖景,倘若眼下楚王妃真如当初老王妃一般,说不定秦子若已经得逞!   陈相既然悬崖勒马,愿意劝谏天子回头是岸一致对秦,太皇太后当然喜闻乐见,小私小利谁也难免,太皇太后忌惮的是贪欲膨胀昧上窃国之行!   这么一来,太皇太后当真就不再忌备陈家再出一个贵妃,她又诏见了陈三娘,瞧着也是行止有度温婉知矩的闺秀,言辞大方举止得体,甩出皇后八条街,别说贵妃,母仪天下也算合格,再一打听三娘之母,也是素有贤名,外家又是清正之族,更兼声誉,虽说三娘生父是庶出,又被先帝处死,可陈二爷当年的罪名并没涉及家眷,再者太皇太后也晓得陈二爷与太后是一母同胞,当年之事,多少也是为天子尽力,既然先帝把皇位都交给了圣上,追究也是无益,太皇太后便越发意动。   竟就点了头,交待太后,且待陈六郎婚事一过,便可着手操办封妃之仪。   宫里的事,既然韦十一娘都心知肚明,旖景哪能无所察觉,这时便就颔首:“我正打算明日入宫,与太皇太后问安。”   六妹妹的婚事已近,即在三月十七,这桩姻缘是赐婚,宫里的赏赐也下来了,大长公主前些时候被二郎苏荏的荒唐气得病了一场,不好操劳,黄氏做为国公夫人与六娘生母当然是要入宫谢恩,但大长公主认为她并不能代表苏家,才让旖景再走一趟。   不过旖景没想到的是,她这一回例常问安,却又有了不同一般的收获,为日后一场其实早有预料的险恶奠定了胜局。   事情确是凑巧的。   原本太皇太后见旖景来了慈安宫,心情愉悦,说了一番自己打听得的传言,甚是赞许旖景的作为:“眼下弹劾远扬与你那些御史皆被清算,也是他们自身不正,都是私德败坏者,何德何能监督风纪?哀家正还担心市坊平民不明就理,一昧地偏听偏信,朝廷弹压也止不住悠悠众口,你这么一去白杨胡同施恩,舆论再无不利,百姓们无关权势,别看他们并不知书达礼,绝大多数,都是懂得感恩知报的良善公道人,再多叵测之谈,也经不住切实行动,你非但不究龚氏之责,反而对被她祸害的夫家施助,这才是以身为则。”   虽说旖景此行在贵族看来颇有些“作秀”的嫌疑,可是在百姓眼中,方家的确得了切实好处,非但没有担罪,还受了王妃恩惠——方阿大为了父亲的官司已经耗尽家财,母亲目盲不利于行,老婆也与人私奔,他一个男人,既要养家又要侍疾何其艰难,方老娘眼睛好了,足能自理日常,于这个小家庭而言,的确是莫大的喜事,足算转危为安。   民众们大多没有权势之心,注重的是切实好处,哪论王妃此行的政治目的,在他们看来,王妃能屈尊亲临白杨胡同,并且请来神医为方妪治疾,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不过经此事后,不少家境困难或者遭遇莫测者,壮着胆子求助方家,想通过方阿大恳求楚王妃施恩,这方阿大也真是心善,居然真为那些贫民奔走,旖景自然每每施助,虽不出面,只让方阿大落了美名,全不介怀,以致于后来京城有个富商,听闻方阿大“市坊御史”之名,当然关键还是晓得了他与楚王府、卫国公府当真“密切”,就将方阿大招为独女赘婿,却不苛待,连着方家老娘也接去了家中养老,当作亲长供奉,又广设义庄,救助贫困百姓,坚持下来,竟然长达十年之久,因而受到朝廷表彰,得少年天子亲书“大善之家”为匾,一跃而为京都商富之首,后来方阿大的儿子通过科举入仕,位及六部尚书,引为美谈一桩——这当然都是后事了。   目的为何并非首要,关键是真能造福于民。   且说眼下,太皇太后高度肯定旖景的一番“举手之劳”,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舆论危机,又问六娘婚事筹备如何,六礼可还顺当——这事即使旖景不禀,太皇太后自是了如指掌,她这一问,不过是想确定卫国公府是否对这门婚事还算满意罢了。   旖景自是复以肯定:“礼单上已见用心,实际更为周道,足见相府诚意。”   陈夫人虽为“寒门”出身,但这寒门可不是指赤贫之家,不过陈夫人娘家入仕者少,阖族并无达官显贵,但论来陈夫人当年嫁妆,也是让多少公候之家啧舌,足见其家族的“根底”。   盖因那年那月,富而不贵者不能称作豪门望族,因而陈夫人是高嫁,陈参议是低娶,世俗人情看来,陈参议颇受委屈。   陈六郎的聘礼也就比当年虞沨迎娶旖景稍稍低了些许,这还是顾忌着“逾制”,否则,卫国公府可得有“横财”入帐了。   关键还是这笔聘礼竟未动用陈夫人的陪嫁,而是六郎外祖父听说外孙子要娶苏氏女儿,又素知陈相不待见女壻,生怕卫国公府产生嫌怠之心,大手笔的贴补,给女婿与外孙撑腰。   这事旖景之所以得知,却是从安慧口中——她自觉理亏,一门心思替翁姑说尽好话。   这时太皇太后听了旖景的话,倒乐不可支:“足见大郎当年智慧,太后与陈相多少打压,他娶的这两个媳妇,家族虽是寒门,却都是豪爽之族,并不在意钱财,眼光长远。”   太皇太后已经把陈参议亲切地称为大郎了。   旖景一时想到自家祖母得知陈家聘礼竟这般丰厚之时,立马又为六妹妹添了一笔“妆奁”,六妹妹也是这般乐不可支——这下好了,我可成了财主。   关键是她家三婶许氏一个合掌——五丫头与六丫头姐妹俩就这点最像,论来都是才女,半点不清高,对钱银看重得很。   这话十分直接,但许氏说来,大家都不以为忤,反以为乐。   正说家务事,如姑姑却又入内,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也不避讳旖景,让如姑姑有话直说。   于是旖景就迎来了意外收获。   ☆、第七百二十章 小嫚“复宠”,六娘出闺   其实如姑姑禀报的事,不明就里的人听来也确实不明就里,是天子的私事,怎么算也不能算在“天家无私务”的范畴里头,的的确确就是一件私事——昨晚,天子去了景和宫,庞幸的却非白嫔,那么就只有张选侍也即小嫚了,关键是昨日逢十,这个……论来是皇后“独占”圣宠的日子,虽说今上屡屡将“独占”这日挂空,却还顾及祖训,找的是操劳政务的借口,不过这一操劳就操劳去了后宫,又有尽职尽责的彤史记录在案……   旖景无声地咳了两咳,却忽然福至心灵,脸上当即摆出了“晦莫如深”的表情。   太皇太后起初还不在意,只哼了一声:“怕是皇后又闹了罢?”   如姑姑垂眸:“皇后昨夜腹痛,遣了任公公去乾明宫……请医……圣上倒是去看望了,不知怎的,后来就去了景和宫,为这事,白嫔今日又被罚了跪。”   旖景实在忍不住颤了颤唇角,皇后腹痛,不找太医院,却找上了天子燕居所在,天子还真去“就医”了,可妙在“不知怎的”又去了景和宫,“沾露”的小嫚并未受责,罚跪的却成了一宫之主白嫔,旖景想到当年白侧妃的十分周道长袖善舞,不由为她叹口长气——后宫不易,等闲慎入,尤其是遇见秦后这么一位“上司”。   太皇太后微挑眉梢,她当然是晓得“不知怎的”背后真相——自打陈氏贵妃之位已成定局,皇后就如同足底被点了引信,不分昼夜的突然引爆,昨晚一定是她又与天子争执起来,这其中还少不得那个秦嫔的挑唆,天子不是蠢人,皇后确为愚昧,天子被闹得心浮气躁,于是才想到一贯温柔解意的白嫔,大概是想去景和宫寻个安慰,可据阿朱上禀,小嫚最爱在三更半夜时分“对月吹箫”,估计天子一入景和宫,就被箫声引岔了路。   民间有高人,自来出俚语——屁股决定脑袋,意思是坐在什么位置,就决定见识眼光、言行举止,可眼下这位“母仪天下”,屁股与脑袋显然不在一条竖线,“身首异处”得十分显然。   借腹痛求圣宠,这显然就是“侍选”之流的手段,堂堂皇后做了,好笑的是还没成功,真不如学习一下小嫚,干脆弄个对月吹箫得了。   太皇太后表示十分无奈,这气也不好叹,火也不好发,眼睛一瞄,又见旖景一副“深表同情”的神态,倒真憋出了两声干咳,突地又想到一件,挥挥手打发了如姑姑,一句问话险些没让旖景破功——“王妃可想更衣否?”   这显然是说某人那神情,与“便秘”无异。   旖景“呃”了一声,卟哧笑了出来。   太皇太后便又急咳起来,王妃连忙上前,又是抹胸又是抚背,自己却憋笑憋得面红耳赤,最终挨了太皇太后好几下珊瑚如意的“敲打”,两个“忘年之交”相对笑了一番,旖景便替太皇太后揉上了肚子——娘娘保重。   这下脑门上又挨了一个曲指。   “得了,我就不信,江薇现在唯你令从,她的兄长又是远扬的人,你能不知皇后子嗣艰难,这就奇怪了,大皇子从何而来?”   笑闹之间,实为质询之辞!   旖景当即收敛“吊儿郎当”的作派,退后数步,笑颜尽肃:“娘娘,此事原为王爷一早得知,盖因当时臣妾尚不能返,秦氏原料臣妾必无生机,为助皇后脱困,才恳请王爷协助,因涉及圣上,王爷一时迟疑……秦氏既为皇后请专脉之医,不能自圆其说,确将大皇子并非皇后嫡出仔细说来。”   这时,有卫昭从中传话,说明太皇太后已让如姑姑留心小嫚,旖景料定太皇太后已经有所笃定,再加今日忽遇良机,引出太皇太后这句质询,旖景认为,大皇子的“来源”由她直诉于口,更利于己方,也免得虞沨再费心机挑穿。   毕竟太皇太后对旖景更为亲近,旖景也有把握此话由她说出,是坦诚布公的效果,太皇太后不致忌怀,而虞沨虽有所隐瞒,但也是顾及天子之故,不至让太皇太后心生反感。   这事,也是她突然福至心灵,并未与虞沨商议。   但这话却让太皇太后恼火:“秦子若竟也知情?”   这个效果当真极好。   “自是知情,娘娘试想,皇后是何等心性脾气,倘若不是秦七娘规劝在先,如何能容以庶代嫡?”   太皇太后冷笑:“景丫头,这事是远扬告诉的你?”   这语气实不太好,但旖景并没丝毫迟疑:“当时臣妾安返,秦七娘便即恳请王爷隐瞒此事,但王爷并无犹豫,立即述以实情,反是臣妾……说服王爷明面应允,为的也是察清秦氏究竟有何图谋,臣妾多妒之人,当年新婚之时,就逼迫王爷许以重誓,此生忠贞不二……”   话没说完,居然挨了太皇太后一脚,却也只是脚尖轻触一下裙子罢了。   “这话你也敢说!”太皇太后揉着额头,委实无奈:“都是多妒之人,怎么哀家就这么喜欢你呢,可见还是偏心。”   旖景垂眸——敢情太皇太后这是把她与皇后相提并论了?   话却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是臣妾力请王爷暂且隐瞒,便是要知会,也不能明说,实因,这事……与圣上息息相关。”   太皇太后自是理解:“罢了,倘若你与远扬是不知轻重者,当初被逼两难之境,还不借着这事兴风作浪?你们一直隐瞒着,也算是顾及大局。”心下却在暗诽,天子若有这般明智,她一把年龄,多少心思都耗废在“大局”二字,送走了丈夫又送走儿子,本是槁木之龄,眼下自当安享平静,哪还需要这般操心?   这气还没叹出,又听旖景一番五雷轰顶:“臣妾实在认为,皇后当初容忍妓子之出为嫡,大是不妥,这事压在臣妾心头也如泰山,王爷当初力主对娘娘直谏,实因臣妾诸多阻挠……还请娘娘恕罪,臣妾当日得知此事,惊惧太过,又因谙得秦七娘心怀不轨,可臣妾遭掳也是实情,实在担忧,深怕被宗族不容……毕竟此事虽涉皇后,却与圣上也有干系,臣妾实在烦难,王爷也有顾忌之处,商议之下,在不明秦氏企图之前,故暂隐瞒,只是眼下,秦氏叵测昭显,而娘娘既直言相询,臣妾再不敢隐瞒。”   毫不犹豫跪地,却未匍匐。   足足过了数十息,才听太皇太后已经变调的语气:“妓子?!”   有的事,就怕细察。   小嫚当初行事颇为高调,盖因那时天子不在储位,旁人才不在意,秦子若劝服皇后纳小嫚入府,将其子饰为嫡出,自然也对小嫚的身份做了一番遮掩,但只要太皇太后想察——别说小嫚是接过客的,即使她那时还是清倌,但毕竟身在千娆阁这个销金窟,多少纨绔得见?   但只不过,眼下小嫚身在后宫,等闲不能抛头露脸,不被外臣目睹,女眷们又没有涉足妓坊,才能瞒过罢了——毕竟好比平乐郡主这等胆大妄为者少见,更休论平乐、旖景等与杜宇娘有过来往的人,也不识小嫚,更休论其他命妇女眷?   便是虞沨,虽有出入后宫问安的机会,也不可能轻易得见小嫚这等品阶低下的嫔妃,若非秦子若当日“开诚布公”,大家且还瞒在鼓里。   只不过旖景与虞沨这时都不知道,原来江汉与小嫚有过“旧情”,莫说他们夫妻,便是江汉,这时也懵懂不察。   这事说来好笑,江汉那时虽是千娆阁常客,被小嫚心心念念记挂上了,但他本人,除了对杜宇娘,闲杂皆不入眼。   虞沨又怎知江汉曾是小嫚的“暗恋”。   江汉受秦相所荐进了太医院,小嫚是在坤仁宫见过他的,自认为因为“旧交”,江汉易于收买,实际上江汉也的确易于收买,但原因却是虞沨早有叮嘱,让他留意小嫚,他正苦无良策,小嫚却送上门来,江汉庆幸之余,哪想到其中的缘故。   毕竟是暗下接触,小嫚也没有倾诉衷肠的时间,兼着她这时一门心思都在“太后”这个置高无上的位置,自然也不会对江汉再倾诉“年少无知”时的情意,她且以为江汉是记得她的,故而才愿为她诊脉,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下来,实际上江汉直到这时,尚未想起小嫚是他“旧识”。   是以反而这事,竟然是旖景率先揭穿。   ——那也是用了秦子若坦诚相见的前因。   虞沨就这么“被食言”了,但他听了旖景事后说明,也没放在心上,又再去了一趟慈安宫,把真相复述了一回,太皇太后难免暴怒!   想过天子荒谬,竟不想荒谬到这个地步,阴谋诡算、多疑狠绝对于君帝而言不是缺点,反而是可取之处,但竟然容许妓生子为嫡,意在占取皇长孙之位,也实在让太皇太后愤怨!   宗族延续,血脉纯粹尤其重要,便是普通贵族都当弃绝这等荒谬举止,休论天家?   一个妓子,还是在妓坊有孕,如何保证腹中胎儿血脉纯正?   但太皇太后虽埋怨天子糊涂荒唐,最恨之人,还是在后蛊惑的秦相一族。   简直狼子野心,无所不用其及,比当年金逆更为可恨!   何德何能为国之戚臣,这等人家的女儿,根本不配母仪天下。   秦氏一族这时在太皇太后眼里已经是一片坟茔,她根本没再着重想过秦子若这姑娘。   但太皇太后没有立即发作,得知真相,这位已经料定大皇子必死,但她要看看大皇子怎么死,死在谁的手中。   即便是大皇子甚有可能是天家血脉,但“可能”二字已经成为大皇子必死无疑的罪名。   可怜稚子,身处险境而不自知,而他的母亲,也不自知。   小嫚好容易盼到宠幸,极尽“功力”,让这段时日欲求不满的天子酣畅淋漓后,小嫚抓紧时机,表达了对大皇子安危的担忧。   天子懒得与她废话,但为省事之故,只甩下一句:“放心,大郎身边乳母,是朕的心腹。”   小嫚果然就放心了。   而天子居然没有“灭口”的打算,盖因后宫诸多嫔妃,唯有小嫚“与众不同”,能服侍得他心满意足,那些真淑女——诸如严、邓、白氏,又譬如伪淑女——诸如秦后秦嫔以及廖氏,在天子咂摸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为乏善可陈。   谁也不如小嫚“来事”——那是当然,这些人谁也没受过妓坊专业培训,便是廖氏,虽出身商贾,人家也是当作“大家闺秀”来培养的,就是有些不伦不类罢了。   当今天子实在是个“务实”的人,不讲情趣,只重生理。   小嫚也才能应运而生。   但天子的“真爱”很快就要横空出世了!   而与此同时,苏六娘也出闺成大礼,这场婚礼尤其“热闹”——三朝回门时,陈六郎脸上还有青肿。   恩,的确是最后一回“打姐夫”的苏七娘一手造成。   当然,更让一众姐姐们瞠目结舌的是,六妹妹回门时,毫不避忌地说起她与六郎的洞房花烛夜——   闹得动刀子流血,只六妹妹云淡风清得很。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三朝回门,有药可救   临水的小榭,朱漆在春阳里显出明媚的色彩,四面的画窗敞开,有轻纱随风而卷,就像是天边刚刚消失的霞光尚且逗留,靠水的那面窗,一方花梨木的案桌,远看去只见茶盏果盘琉璃碗,琳琳琅琅。春裳娇丽,几个华衣女子围坐着笑谈,有的是桃李年华的少妇,两个还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再加上向堤的这面窗口外,斜伸的一枝含苞欲发的朱棠,这一幅画面,像极了前人笔墨——水榭赏春。   其中最打眼的那位,自是一身大红衫裙,今日的主角,三朝回门的六妹妹旖风。   也不知她说了句什么,把二姐姐引得花枝乱颤的笑,便是这些年冷若冰霜的三姐姐,也暗暗卷了唇角。   旖景怀里,那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块鲜果专心致志地吃着,被几个姨母的笑声一吓,跌在了衣服上,一瘪唇角才有了想哭的模样,旖景连忙又给了她一块果子,颠着膝盖逗哄:“小欣安,这一碟子都是你的,快别难过,乖,给五姨笑笑。”   二娘却招了招手,叫过来乳母,一把将欣安从旖景怀中夺了过来,又交给乳母抱了出去,旖景正想反驳,便见二娘把脸一沉:“好了,接下来可到了审问的时候,七妹妹八妹妹两个,到底还在待嫁,你们俩速速回避。”   一众姐妹都知接下来的话题,八娘先就飞红了脸,七娘却仍在磨蹭,但架不住二娘接下来那句:“想往下听,可还得等上三个月后,那时咱们论是什么话,都不避你。”   七妹妹婚期定在六月。   旖辰笑着推了七娘走开,好生叮嘱乳母,千万仔细,别让欣安在这附近跑,可是在水边,又交待了两个妹妹看着女儿,别让淘气,当她回到窗边时,便听见“主审”二娘直捅捅的问话:“咱们那位六姑爷,可又再犯浑?六妹妹可别替他瞒着,早前在远瑛堂见着,就看出六姑爷极不自在,定是又闹出了什么,世人都晓得他不像话,我看七妹妹当日手还不够重,还没让他长教训!”   二娘还在闺阁时,与长房的几个姐妹可不交好,动辄挑唆生事,兴灾乐祸,今日这话又忒是直接,旖辰便担心六妹妹犯恼,连忙看向旖风。   六妹妹倒知这二姐,从前是个不省事的,自打嫁了人,爆炭的性情也没怎么收敛,但只不过,心里的妒恨却渐渐消散了,这话虽说直接,不难听出是当真关切,非同那时兴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肠。   是以她只是一笑,也没了闺阁时候的寡言冷清,就算是为了让姐姐们安心,也得细诉洞房花烛夜的经历。   “许是这回翁爹与五伯尤其小心,并没让六郎多饮,晚上回来时,清醒得很,坐在床沿也不说话,也不看人,夫家的几个嬷嬷与丫鬟就紧张起来,我带去那几个,也都是虎视眈眈。”六娘这话一出,便是坐得稍远的三娘都看了过来,不知怎么却与旖景的目光碰在一处,她似有一声轻哼,又移开目光去看水里的涟漪,又成了漠不关心的模样。   旖景稍有无奈,原本以为三娘今儿个又得“借病”,事实上昨儿下昼,蔡家仆妇就来了一位,又说三娘着了凉,怕是出不得门,可不知何故,三娘今日却与蔡姐夫一同出现了,旖景猜度着,怕是武安候夫人在后头逼劝。   从前,三娘虽说待另两个姐妹尤其六娘表面和睦,可事实上并不亲近,只怕心里仍计较着“嫡庶”之别,认为她受了委屈,后来自觉婚事上不顺心,压根没人问她的主意,越发不满起来,干脆也不再奉承讨好,只过了这些年,旖景也看得出三娘心境上还是稍有变化,至少对姐妹们并非表现出来那般冷漠,只面子上依然执拗着。   六娘却没注意三娘的别扭,只往下说道:“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气氛紧绷得很,六郎又不出声,没法子,我只好让下人们暂且退了出去,剩两个人,却越发尴尬,六郎乳母才合上门儿,他倒站了起来,像要跟着出去一般。”   二娘脸色越发难看,一掌拍在案上:“摆了脸子给谁瞧?可没人乐意嫁他,真真就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癞蛤蟆反倒觉得委屈了?”   “二姐。”旖景连忙阻止二娘的义愤,却听六娘“卟哧”笑了出来。   这下大家都惊讶了,六妹妹往常寡言少语,也鲜少见她有笑,即使笑,最多也就扬起唇角,笑出声来更是屈指可数。   “真真就是二姐那话,我当时也恼了。”六娘喝了口茶,眼角仍旧含着笑意,可没有恼怒的模样:“我便起身对他说道‘这婚事,非但郎君觉得不得已,我也有不得已之处,明白郎君一时难忘旧人,自是不愿另娶,我更不愿当真与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同床共枕’。”   “你真这么说的?”二娘惊讶得张圆了嘴。   旖辰摇头叹息,三娘又把目光看了过来,旖景颇有些担忧的握了握六妹妹的手。   “可不就这么说,倒让六郎顿住了步伐,越发说不出话,倒是正眼看向了我。”六娘反握了一下旖景的手,微微靠向椅背:“然后我告诉他,但事已至此,总不好让长辈们操心,我更不想被有心之人挑剔,这桩婚事是御赐,咱们闹得水火不容,天家颜面上也不好看,总归是要表面和谐。”   于是接下来六娘就打开来一个原本是盛放胭脂水粉的漆盒,里头却有把刀子。   “次日可得让太夫人察验元帕,这事必须应对,我就把刀子递给了他,说道‘这种见血的事,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担当’。”   一众姐姐瞪目结舌。   “六郎回过神来,倒冲我揖了一揖,这才说自是不敢让娘子伤及体肤,他也还算想得周道,说若是伤口太小出血太少,怕是应对不过去,可这要是手上伤口太大,岂不被人怀疑?便要在胳膊上下刀,红着脸让我回避。”   这下子二娘倒没义愤了,“卟哧”笑了出来。   “总归我原不想嫁人,更不愿与个陌生人糊里糊涂就行夫妻之仪,可也知道这事怎么也绕不开,遇着六郎这么一位乐意配合的,也算幸运。”六娘云淡风清地说道:“可我万万没想到,六郎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文士,从没动过刀剑,下手也没个轻重……”   姐姐们额头上渗出汗意。   “血一时没止住,惊动了婆母,大半夜,只好暗暗从外头请了郎中。”   姐姐们:……   淡定的依然是六娘:“这样也好,免得婚后无孕,长辈们再迫着我请医服药,有婆母晓得实情,也能替我遮掩着,这事祖母面前自是不好明说,免得她老人家担心,姐姐们既晓得了,今后也能为我在这边支应。”   六娘说完话,又喝了一口茶:“婆母倒没为难我,想必是恼着六郎,斥责是少不了的,当晚他失血有些多,故而今日脸上才那般煞白,并不是因为不自在。”   水榭里静默了长有一刻,旖辰这长姐才摁着额角说道:“可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六妹妹到底是委屈了。”   六娘笑道:“大姐姐别为我操心,这样实合我愿,真要是嫁了旁人,为着礼法行不愿之事,我更委屈别扭,总归我与六郎那一晚,也算敞开心扉一谈,我不管他是否心有所属,也不逼他为不甘不愿的事,只无论他将来如何,只要我不愿意,他也不能逼我,总之既成夫妻,相敬如宾便是最好,他若是哪天想开了,为尽孝义,需要子嗣,大可直言,过继也好,纳妾也罢,我都不反对,庶长子不好听,我也愿意记在自己名下养育,总归是与长辈们商量着处理,谁也别拿我无子一事挑剔。”   旖景见六娘毫无憋屈郁怀,实不好再行规劝,只关切道:“陈夫人素来通情道理,我倒不担忧,只不知陈太夫人有没刁难六妹妹。”   “三娘得封贵妃一事已属定局,陈家一片喜气洋洋,太夫人虽不见怎么欣喜若狂,想是陈相有所叮嘱,也得做出温和慈爱的模样,五姐别担心,太夫人非但没有刁难,对我还维护得很,上茶礼时,还特意嘱咐了六郎莫再任性,要好好待我,否则她第一个饶不过。”   眼下陈相决计要与秦相斗个“强弱分明”,不再如前些时候,把慈安宫一系视为对手,对卫国公府这门强势的姻亲更加注重,六娘的日子倒顺遂得很,俨然成为孙媳妇这辈的“翘楚”,大受善待,等闲莫说有人给她委屈,便是讨好奉承还怕不够。   “你上头的嫂子,可十分不好相与。”二娘尚且计较着安慧,那些年,她可没少吃安慧的口舌。   “这就更不需担心了,今时不同以往,五嫂没有娘家作为凭仗,哪还会好比闺阁那般跋扈刁蛮,这两日,她虽不曾低声下气,却也将陈家许多人事一一叮嘱,我倒也领她人情。”六娘说道。   二娘怔了一阵儿,莫名就是一叹:“过了这些年,人事莫测,各人的性情倒都有了变化,就是不知四妹妹……咱们几个姐妹,唯她独自在外,好些年不得见了。”   这一提起四娘,姐妹几个也都有些伤感,虽说四娘封封家书都称平安喜乐,也晓得她如今膝下已有两子一女,女儿虽是庶出,却也养在四娘膝下,但到底是经年不见,并不知是否报喜不报忧。   当日午宴,依然还是设在远瑛堂,一家子围坐一张大圆桌,旖景细细一看陈六郎的脸色,果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连嘴唇都有些苍青,弄得周、蔡两个姐夫都不好敬酒,虞沨本身饮不得,自然也只有消停,于是周、蔡二位只好频频向大舅兄苏荇举杯,贺他调任——却是太皇太后直接下令,将苏荇从翰林院调离,任命为羽林队正,属虞榴直属,算是摆脱了文职,成为君帝亲卫。   但这一支羽林,显然不再唯君帝令从,而受慈安宫挟制。   苏荇就此摆脱了“赋闲”的状态,也算值得一贺。   旖景再一留意,便见陈六郎席间犹犹豫豫着替六妹妹夹了一箸菜肴,六妹妹投桃报李般回了一箸,陈六郎耳尖略微一红。   旖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场景,用手肘轻轻一碰旖景,姐妹俩会心一笑。   这么看来,今后如何实不好说,只不知就算陈六郎“回心转意”,六妹妹会不会搭理他。   总归还有希望。   苏荏这时还因为“棒疮”卧床不起,秦五娘许是听说了六娘这桩姻缘不顺,其中少不得娘家在后兴风作浪,她便显得尤其局促,对六娘十分殷勤之余隐隐愧疚,是最早辞席的一个。   另一个心在不焉者便是黄氏,这一餐饭,她频频关注六娘,欲言又止得特别明显。   苏芎似乎也窝着火,强忍着才没为难六姐夫,刚刚散席,就拉了虞沨走开,说是要请教学问,虞沨有意要请陈六郎一同,苏芎虽有不满,到底没有太过抵触,总之这一次回门礼还算圆满和睦。   但黄氏宴后,挽了六娘去和瑞园,母女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极不愉快的争执,只这事,众人不知罢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陈妃得宠,秦家获恩   三月的午后,阳光越发曛暖,洒人身上,春困便从骨子里激发出来,和瑞园没有芳菲,碧碧一片绿植,这时生机勃勃,看在廊子下一众丫鬟眼里,却也渐渐恍惚。   却听“咣当”一声。   摇摇欲坠的丫鬟惊得一颤,下意识就要往屋子里去,却被大丫鬟阻止。   并不需要任何言语提醒,丫鬟们遂又摒息垂眸,就当没听见那声响动。   屋子里,六娘仍旧坐在交椅上,看了一眼砸在雕花砖上的茶盏,唇角笑意却越发冷洌,她抬眸,直视黄氏满面恼怒,颤颤抖抖的唇角,与握紧的拳头,死死抵在炕几上。   “母亲当日逼我答应嫁去陈家,原是为着这个目的。”六娘又再重复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你!”黄氏瞪圆了眼,额上青筋直露。   六娘微微蹙眉,这么多年,她熟悉的是母亲温婉贤良的模样,鲜少看她发怒,这回,只觉陌生,比当日在宫里逼迫时,更加陌生。   一双怒目正对一双冷眼,恰似再怎么炙热的夏阳,一入幽深寒潭,那光照再没力度。   黄氏突然有些无力,她觉得事情不应是这样,难道六娘答应嫁去陈家不是为了三郎的将来?不是为了母子三人能扬眉吐气?她这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用刀子剜她的心?!   “风儿……”突地,怒目泛湿,黄氏掩面,一声唤后,哽咽声在这静谧的空间断续,可当她移开指掌时,瞧见的仍是一双波澜不生的眼睛,可分明有寒气丝丝绕绕,袭入她的肺腑。   黄氏再不能忍,她才一起身。   六娘也站了起来:“母亲倘若今日又要下跪,请恕女儿就此告辞,将来,生死再不相见。”   黄氏整个人都僵在当场,这下连膝盖都颤抖着厉害。   “风儿,你必是明白,太后之所以坚持封陈三娘为贵妃,无非是为将来取代皇后之位!陈家决不能与秦家反目,这是圣上的意思……”   黄氏颇显口不择言,实因她本没强逼六娘作为,不过是想让她打探陈三娘与母族姜家那些个表兄有无过从较近,岂知就被六娘勘破,一句“母亲是要将女儿逼至死境,原来这才是母亲最终目的”的问话,那般彻底撕开了母女间的温情,让黄氏难以容忍,摔了茶盏。   六娘是她亲生,她怎么会置她不顾,盖因秦家屡屡逼迫,势必要搅和了陈三娘入宫一事,可陈家已有防范,没有机会下手,唯有通过六娘,不过是让她从中提供一二细事,又不是要她亲自作为,但六娘却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一切都是为了三郎,陈家是要奉承,可倘若陈家投靠太皇太后,一昧与天子、秦相作对,将来势必会与卫国公府结盟,大不利于天子独掌皇权,别说三郎夺爵无望,就连兄长黄陶只怕也落不着好,黄陶眼下是黄氏唯一倚仗,她不能容忍。   只有坚定站在秦相的阵营,那也是天子的阵营。   皇后之位不容有动,这是黄陶兄妹针对时势修改的计划。   黄氏深知六娘的聪慧,并不下于旖景,眼见今日女婿对六娘也不抵触,陈参议夫妻的态度早就显然,六娘势必能在陈家站稳脚跟,只要她愿意,说服夫家“回头是岸”效忠天子与秦相携手并非妄想,可燃眉之急便是,先得让陈家舍弃贵妃之位。   若是能捏住陈三娘的把柄,秦相才有条件与陈相和谈。   “倘若陈家执意要争后位,便会与圣上生隙,我正是为你着想,风儿,你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会害你?”黄氏泣不成声。   “母亲可还记得,女儿姓苏,而不姓秦?”   这一句话再度让黄氏安静下来,哭声噎在胸腔。   “我为苏家女儿,眼下又是陈家媳妇,与秦家,注定势不两立!”六娘将手中锦帕举起,轻轻为黄氏拭泪:“我曾说过,有朝一日您会后悔,因为当日答应嫁入陈家时,已经下定决心,母亲,那便是我最大的妥协,秦相意在苏家,女儿不能眼见父兄遇害,家族被欺,苏、陈已为姻亲之好,从此荣辱共担,这便是女儿竭尽全力要达成之事,倘若不成,父兄遇害之时,便是女儿绝命之日,还有三郎,与女儿也是同心同力,所以,母亲,这时不晚,望您悬崖勒马,还望母亲谨记,您是苏家妇,您的倚仗,其实不是旁人。”   锦帕交在黄氏手中,六娘转身离开。   这一方锦帕已经陈旧,一角朱棠针线细密,黄氏认出,那正是她数年之前,闲睱时亲手绣来赠予六娘的旧物。   ——   不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候,因为六娘的毫不配合,秦相黔驴技穷,贵妃册封仪式顺利进行,元和二年春,永寿宫迎来新主,大隆朝再有了一位陈氏贵妃。   皇后册封仪式因为先帝驾崩不够一载,一切从简,反而是这回贵妃册封,因有太后执意盛举,太皇太后默许纵容,凡五品以上诰命皆入宫参与庆典,搞得倒比皇后当年还要隆重,这事自然让坤仁宫那主勃然大怒,秦氏族人尽都黑面肃色。   天子大约也觉得这一桩事办得不利内部团结,颇有些介怀,但到底得顾及外家与生母的颜面,兼着这晚太后亲自来了乾明宫送上“药膳”,力劝天子虽说要重于国事,但也不能太过耗劳,子嗣繁荣也是大事——天子已经二十好几,膝下却仅有一双儿女,很单薄,很不正常,需多多努力。   没有办法,天子只好驾临永寿宫——到底也是“新婚”,今日正该来此。   对于这位三表妹,天子原本也较旁人熟识,不过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时三娘并未及笄,却有一派世家闺秀千篇一律沉稳温婉的气度,天子并没抱着多少期望。   夜深,灯火数盏,并不能灿烂旷大的寝殿,那窗外月色入帏,清幽便就如水如澜。   风渗帘帏,轻纱慢摇,天子才入此间,但有一股暗香绕鼻,又见月色蔓蕴,光火远照处,女子青丝尽泄香肩,她就那么跽坐在窗下,身上一件玉白纱衣,竟像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抬眼之间,那面颊便就微红。   不比小嫚着意的妖娆,明明还是闺秀的端庄,只那一触及离的目光,却像柔羽拂过心头,不及捕捉,但却把酥痒轻而浅地留在那里。   天子微有疑惑,却又有些恍然,那时的邓妃与白妃,似乎也让他如此心动,可渐渐到了后来,怎么就索然无味?   “朕要沐浴。”大惑不解的天子心神不宁地甩下一句,等着“新妇”替他宽衣,侍候着他去浴室,却又忽然觉得这画面似有几分眼熟——朱帏浮动下,一窈窕女子,身覆月纱,玲珑隐约,羞而不语,他便举手,示意陈妃莫动,须臾,轻笑:“啊……江浮之的美人图。”   这下,天子便很有了几分意趣,毕竟这种暧昧却雅致,倒是小嫚营造不出的。   是以当天子泡在暖汤里时,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前人的美人图,似乎就有一幅美人入浴……   忽闻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脑后,天子忍不住转身回眸,垂幔处,步入一美,还是铅华不染、青丝如瀑,只又更衣,艳红的纱衣里透出玲珑身段,举步之间,更显修长洁白的双腿,赤赤又隐隐,一下子就烫热了天子的眼底。   果然,就是那幅美人入浴。   天子大觉兴奋——殊不知,便是世家名门闺秀,虽自幼接受的是温婉娴静的淑女规范,一旦得知女儿要入宫闱或者皇室,家族也会教以“情趣”,目的不同,规范也有差池,越是世家,越是明白没有一个男子会乐意妇人刻板生硬,端庄淑贵那是人前,抑或限于正妻,一旦成了后宫,架子端给谁看?   事实上当初邓、白二氏也不是索然无味之人,只渐渐明白要想活命,不能太受夫君宠爱,谁让当今天子不是情种?是以,才收敛起来,宁愿无宠,也省得被秦后的妒火焚成灰烬,家族保不了,天子又不会保。   这一晚天子极其尽兴,并一连十日,脚步都忍不住往永寿宫来,一次与贵妃饮酒半醉,甚至疑问——绻绻身为世家女,怎会有这般风情?   陈贵妃:……   绻绻不是她的闺名,但天子甚爱与人取个小名,比如当年“纤纤”,大约也只有皇后,才一直没有这等“盛待”。   陈贵妃只觉莫名,不知天子为何会有这等疑问,她倒知道皇后的荒谬,可不该后宫嫔妃都与皇后一般吧?   不过陈贵妃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真相,这是后话。   三月过后,随着贵妃陈氏宠冠后宫,皇后越发成了尖酸刻薄的妒妇一枚,总想找着机会狠狠教训陈氏,不过因着两宫太后一明一暗的维护,皇后一时未能趁愿,这番,倒霉的便是贵妃以外的诸多妃嫔,若说还有一人例外的话,便是秦嫔。   对于自己这么快就被人取代,秦嫔也是满腹不甘,越发着力于挑拨皇后,让她速速收拾贵妃。   皇后不断兴风作浪,终于触怒天子。   但天子去坤仁宫大发龙威后,皇后竟突然消停下来。   两宫太后甚觉讷罕——皇后竟然知教?   及到五月,有喜讯传来,贵妃有孕。   皇后居然也没发火。   反倒是秦嫔忍不住了,有回自己个冲撞贵妃,这下触怒了三位老大——慈安宫、寿康宫及天子,受到的惩罚不可谓不“惨烈”,杖责,削等,秦嫔成了秦婕妤,好歹她还担个秦姓,否则只怕直接打入冷宫。   当然,皇后的平静只是表面,整个秦氏一族其实都不平静,因为危难已经迫在眉睫——贵妃这势头太过迅猛,有天子恩宠,两宫太后维护,竟然还让她抢先一步孕育龙种,再不反击,皇后之位哪还保得住?   秦子若自然也是极为焦急那一个,老王妃又受了不少“奉承”,颇有些吃不消的势头。   可这一切,还没开始。   终有一日,卫国公与显王联手的事有了眉目,再兼着苏涟动用不少旧部协助,挖掘出不少秦氏族人在地方的“劣迹”,双方聚首商议,显王因对儿子的打算心知肚明,有意将目标确定在辽王藩地广宁州的属官秦拘一人。   辽王虽是先帝亲封的亲王,但因并无旧势,就藩后,卫部不受他挟制,地方行政又有当今天子授命的一众属官监管,辽王在藩地也就是个“闲人”,尤其广宁知府秦拘,他是秦相族人,秦婕妤的堂兄,实为天子耳目,全不将辽王放在眼里,自就职,诸多贿财欺弱之举,其恶行一如当年南浙诸吏,辽王莫可奈何。   但卫国公与显王联手,使得秦拘罪证确凿,官司还在御前打着呢,秦拘竟然就欲栽陷辽王,欲检举他串通卫国公谋逆。   这下辽王为求自保,再不隐忍,直接将人就地处决。   消息传回京都,顿时冲突激烈,让秦怀愚惊讶的是不少御史居然上本弹劾他,欲将他牵连处罪。   天子力保,最终不再深究秦拘案,这人的脑袋,白丢了。   太皇太后对此事一直持默默观望之势,谁也不知她在考虑什么。   而因此一事,卫国公府与秦相府势如水火越发显然。   而紧接着,秦相与皇后的生辰先后而至。   天子率先赐下重礼,秦相这个生辰,必须大办,这也是昭示他仍得圣眷。   相府决定大宴宾客广邀亲朋,而颇受冷落的皇后也忽然得到了天子的恩宠,出面支持皇后生辰当日设宴濯缨园,所邀宾客皆任皇后随心。   旖景自然在邀。   而卫国公府也得到了秦相寿宴的邀帖。   大长公主的意思很干脆——不去!   可是这一日,老王妃却忽然将旖景叫了回家,旖景再归国公府时,神情很是忧郁。   ☆、第七百二十三章 诏返辽王,将有杀祸   已经接连许多日子,虞沨没有日日地“借宿”岳家,这日出宫,他依然径直回到王府,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卫冉与灰渡皆是一脸沉肃,晴空才听了禀报,将议事处“戒严”,除了几个心腹侍卫,一应丫鬟仆役都被打发,正想着去正门处迎上一迎,便见王爷一行进了院门儿。   这一回,甚至不曾请僚属同来。   已是入夏,蔚空上的金乌逐渐有些刺目,这时即使关门闭窗,厅堂里也不显得沉晦,虞沨却阻止了灰渡关门的举动,只招手让他与卫冉及到近前,一左一右并肩两侧坐下。   “太皇太后要诏辽王归京,明面上一是质询秦拘案,二来,辽王也已到了娶妃的时候。”   虞沨这一句话并没让灰渡神情变幻,卫冉却是高高一挑眉梢。   “秦拘案不是已经审结?”他忍不住问。   “在圣上那儿是审结了,太皇太后这儿却又未必,从秦拘一人深挖,有不少秦氏族人只怕都得受牵,此人既能被天子安插去广宁州监掣辽王,势必甚得秦相青睐,看来宫里秦婕妤,倒也不是秦相信手拈来。”   秦婕妤只是远支族亲,但她的这位堂兄却是秦相甚是看中的子弟,许是因为如此,她才有了入宫的幸运。   只数日之前,根据顾于问的反馈,天子曾诏陈相与他问及如何处置辽王,当时秦相也在一侧,顾于问因得虞沨“归正”的提醒,再不肯揣度圣心迎合上意,反而劝谏——秦拘贪赃枉法乃罪证确凿,论来辽王有权处治,圣上既已将秦拘定罪,便不益再追究辽王,辽王乃先帝亲封的藩王,太皇太后又甚为维护,倘若圣上事后追究,只怕会让太皇太后不满,“误解”圣上有意加害手足,祖孙间更生嫌隙。   那秦拘欲检辽王与卫国公串通谋逆而自保,在广宁州上蹿下跳收买“罪证”,以致辽王大为惊慌,竟将秦拘干脆处死,免得再生祸患累及自身,秦拘的谋划未遂,但这事看在天子及秦相眼中,无疑又成了辽王与卫国公府早有勾结的表像。   天子为保秦相,不得已终结秦拘案,可对辽王之疑已经生根发芽。   秦相更恨辽王杀他族人,并欲陷害于他,已将辽王视为大患不除不快,自是在后进了不少馋言,挑唆天子斩草除根。   陈相原本不在意辽王,但有顾于问“表率”在先,他生怕又被秦怀愚暗中利用,故而也紧随附议,劝谏天子三思。   据顾于问言,当时天子神情极为不豫,根本不耐烦顾、陈二臣的劝告,但一旁的秦相虽不语不言,眉目之间却隐有得色,正是“庆幸”陈、顾两人不谙圣心,天子对他们渐生嫌隙。   只说这时,卫冉想到顾于问当日所言,又与虞沨今日之说一结合,大是兴奋:“先帝病重时,曾亲封辽王并择定赴藩之期,后弥留之际,虽诏见圣上许以帝位,却有心不留笔诏,并早许太皇太后监政之权,这似乎说明先帝对圣上继承帝位并不完全放心,而辽王年小,许也有不足之处,极有可能让太皇太后监政数载,待得辽王逐渐势重,再看其与圣上谁更适合掌权天下,圣上必有此猜度之心,否则当初也不会有违先帝之令,屡屡拖延辽王赴藩。”   卫冉深吸一口气:“这回秦拘案,天子对辽王已动杀心,而这时,太皇太后又诏辽王回京,天子势更不能心安,以在下看来,天子定会在途中设伏,让辽王死于非命,而王爷只需布置人手,察得天子罪证呈启太皇太后,大事,足可成矣。”   太皇太后最为忌惮的就是天子狠辣残害手足,否则当年也不会因为力保辽王赴藩,促使天子宽赦六、七二王而顺带放虞沨赴楚,只要辽王一死,而天子弑弟之罪确凿,无疑会让太皇太后因为绝望而痛下决心,辽王之下,先帝遗子并无君帝之能,那么虞沨想扶持尚是稚子的福王继位便再无阻碍。   虞沨闻言却是蹙眉:“二兄的建议,是让我袖手?”   “这确是绝好时机。”卫冉忍不住扶紧了几案。   “不妥。”虞沨却摇头:“先帝对辽王甚是关爱,而我与辽王也有旧谊……”   卫冉一怔,他并不知虞沨与辽王过从,却坚持道:“恕在下直言,欲成大事,不该妇人之仁,太皇太后这时诏辽王回京,用意究竟为何?倘若太皇太后当真欲让辽王取帝位代之,王爷诸多筹谋岂非功亏一篑?”   灰渡一贯只知听命行事,并不善于出谋划策,不过当听卫冉这般直言不讳却大是紧张,他也拿不准谁更有理,只瞪大了眼握紧了拳,一忽瞧向卫冉,一忽又看向尚在沉吟的虞沨。   卫冉却对虞沨的沉吟不决大感焦虑:“王爷,眼下辽王虽与苏、楚二府并无嫌隙,难保位及九五之后,再生抵触压制之意。”   虞沨摇了摇头:“即使是为夺势,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并非要闹得你死我活,对于潜在威胁皆以杀戮了结,倘若辽王意在九五,那么将来我也不怕与他明枪实箭一决高低,他若是有阴谋诡算,我未必就能被他算计,总之一切尚未分明,总不能就此看他丧命于今上暗杀,先帝于我,实有知遇之恩尊长之情,辽王是先帝骨肉,眼下对苏、楚两府皆无恶意,我不愿看他死于诡算而袖手不理。”   “辽王当年确实颇为敬重王爷,交好之意不杂权欲。”灰渡好容易插了句嘴。   虞沨颔首:“事实上先帝之所以未将大位直接交予辽王,应当也是担心他品性太过纯良温厚,而眼下大隆需要的君帝,远远不是守成之君,相比而言,先帝虽担忧今上会重外戚而导致权力失衡奸侫专权,可依然认为今上比辽王更加合适眼下情势。”   他一边说,站起身来,徘徊数步,又再摇头:“固然,先帝期望辽王年龄渐长,而有所长进,应当也是如此嘱咐太皇太后给更多机遇予辽王历练,可辽王赴藩已有两载,小小广宁州,却无能治理安平,这回秦拘案,倘若辽王有远见胆识,大可借此时机广集秦相罪证,将秦氏触律族人一网打尽,但不过因为秦拘欲行陷害之行,他却将人就地处决,倘若朝中无太皇太后维护,辽王难保不被天子追责,这个作法,委实幼稚浅陋。”   这话卫冉倒也赞成,辽王在广宁州并无藩王之威,不待天子令下却将秦拘贸然处死,倘若不是卫国公府这边已经搜集确凿罪证,辽王极有可能惹祸上身,便是如今,天子虽有令不究,但对辽王已动杀意,辽王甚至不能自保。   又听虞沨分析:“辽王非嫡非长,而圣上更无笔诏传位于他,他若要取今上代之,全凭太皇太后决断,可太皇太后应当不会看好于他,一来,辽王母族势力不显,将来即使登位,也得依靠权勋辅佐,太皇太后只怕也会担心辽王不能服众,将来成为傀儡,再者,倘若辽王登位,未必会认同太皇太后监政,或者为了培植自己权力,又会重用外戚,岂非再蹈今上覆辙?”   但倘若是福王登基,益处有三。   一来福王只是稚子,太皇太后监政名正言顺。而稚子易教,太皇太后完全可以按照自身规划教导出一个明智君帝,虞沨认为太皇太后不比当年孔氏,私欲虽有,但应当还是会以君国为重,总之不可能将九五之尊教导得懦弱无能,以期由她或者是严氏独掌大权操纵君帝。福王成长需要时间,而只要十载,有苏、楚两府携力,军制改革必见成效,就算将来福王不够狠绝果辣,守成也算无礙。   其二,虞沨已知先帝在位时的这位皇长孙也即当今大皇子血缘有疑,必不得承认,而福王才是堂堂正正的皇长孙,一旦太皇太后决心废位,势必会让今上坐实“篡位”之名,顺正亲王也即先福王当年是为今上毒杀之事得以公之于众,其子福王以皇长孙之名继位足以服众,可免先帝诸子再有不甘徒生争执。   其三,也是关键,太皇太后尤其信重的卫国公府乃福王外家,势必会忠心辅佐,楚王府虽与卫国公府有姻亲之好,可一旦触及福王,卫国公府于公于私都会有所偏重,这也在最大程度上,让太皇太后心安,而不担忧苏、楚两府通过军制改革携手握势,架空君帝之权。   只要将来筹划适宜,虞沨甚有把握能获取太皇太后信任,扶福王登九五,才能最大程度保证平衡诸多权勋势力,不让君帝大权旁落,重臣窃国逼君。   辽王只要并无野欲贪篡大权,虞沨无意至他于死地,即使辽王有那雄心壮志,虞沨也不怕与他决一高低。   胜算,于他手中足多,说到底,连自保都不能的辽王不足为惧。   “二兄,这事我交予你,你立即奔赴广宁,记得,势必要保辽王安然返京,倘若果有贼徒欲害辽王性命,竭力捕获活口。”虞沨说完,抛给卫冉一枚天察令:“凭此令,辽地天察卫皆可由你调遣,你也可动用五义盟协助。”   虞沨这边有了决断,卫冉也无质疑,当即身揣令牌动身往辽,可当虞沨慢慢饮了一盏茶,步出议事厅时,却见候在院外的晴空贼眉鼠眼满面“奸笑”上前,话未出口,就是“嘿嘿”两声:“王爷您猜,谁在前庭散步?”   这可是在关睢苑,能大剌剌进来闲庭漫步而不受晴空这总管阻止反而一脸贼笑者还能有谁?   虞沨没有答腔,只抢前两步出去,待绕过假石屏,果然看见满面忧郁的旖景正在梅林小径上慢走,王妃怎么回来了?   他迎上之时,已有笑意卷在唇角。   旖景垂着脸,眼睛看着脚下,兀然便见视线里一双青黑云纹锦靴,一角紫袍上染着五月艳阳,不及抬眸,便闻那嗓音清洌如水声潺潺:“王妃好兴致。”   可她明明焦眉灼目,满腹心事。   因此便嗔了一眼:“祖母喊我回来。”   “此季梅林无花可赏,怎么来了关睢苑?”王爷伸手,挡了挡已经有些炙意的光照:“王妃莫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不见我,犯了相思不成?”   旖景伸手便打,当然并不带力度,轻易就被王爷扣牢了指掌,两人并肩携手。   “最近不太平,我知道你在忙正事。”旖景仍是心事忡忡的模样,并没注意虞沨笑意里隐藏的忧晦。   两人上了假石上的高亭,依偎而坐。   旖景这才说起了老王妃早前那一番话:“秦相寿宴,我是不打算出席的,横竖国公府也早有示意,根本没有想法赴请,可祖母却要出席,还坚持要带秦子若一同,今儿我劝了许久,祖母竟执意如此,说是受不了秦夫人与秦子若母女把她当作老糊途欺哄,存心要让秦子若出丑,可这么一来,世人也难免会笑话祖母受人蒙蔽被人利用,太皇太后只怕也会埋怨遣责,我实不愿祖母受人议论,王爷还当劝劝祖母,横竖眼下太皇太后也对秦子若极为厌恶,就算不再火上添油,也无大礙。”   虞沨摇头:“我哪里没劝过,却劝不住,祖母这回是被秦氏一族给惹火了,非要亲自出马,也罢,总归让她老人家出口恶气,你也别太在意,管那些人言议论,只要祖母自己开心就好,再者祖母也不是全无准备,不是还邀上了寿太妃与平乐两个,秦相这个寿宴可有热闹看,可惜咱们为了表明立场,竟都不能旁观。”   甚是遗憾的一叹,自然又引来王妃一个嗔眼,虞沨笑着挨近那幽香的鬓边:“王妃今日亲自来请,我也只好置正事不顾,且随王妃一同去关睢苑,尚有半昼一宵,以慰王妃相思之苦如何?”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不依礼数,你待如何   相府寿宴,有天子恩赏在前,自是要大举庆宴广邀宾朋,宴席共设三日,又是在城门施粥惠民,又是在佛庵布施赠经,正宴之前,便有不少未获邀帖者载礼登门,自然都是些寒门微末,与相府素无交往的门第,求得一张散帖,以期在前两日流水席上露一露脸,混得个与相府僚属豪仆交往的机会,争取能受提携。   喧喧碌碌近十日,看这场面,谁也不疑秦相天恩眷重,尽管秦拘案才刚刚平息,并没有受到任何牵涉。   不过这也就是在普通人眼里看来。   操管宴会的秦夫人甚是焦灼,盖因广发权勋的不少邀帖,却都得对方遣人“道罪”——借口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些,诸如家中长者有疾,不能赴请;抑或烦琐事多,遗憾缺席;甚至有人干脆利落地送来贺礼,连交待都不留一字。   相府诸多酒宴,还从未面临过这番景况。   秦夫人不敢轻疏,赶忙知会了右丞与翁爹。   这一打听,原来借故不来者竟都是与卫国公府有旧情故交之族,隐约表明卫国公府似乎不会赴宴。   可一直等到那两日流水宴开设,卫国公府并没遣人“致歉”,也没先上贺礼表示不能来贺以尽礼数,甚至卫国公府诸多姻亲都没表示不来赴请,秦家人自然以为暗察之信是捕风捉影、流言蜚语,卫国公府再怎么也是秦府姻亲,若当真不能赴宴,总得有个交待,辟如大长公主犹在病中,卫国公又忙于公务云云。   只以为事先“道罪”的人家不过是因为秦拘那一桩事有所顾忌,胆小怕事之辈,秦相全不上心,却让家人把这些明言不来赴请者记录在薄,只待事后清算,给这些趋利避害的鼠辈利害苦头。   直到正宴这日,秦夫人才晓得事情有多严重。   及到巳正,离开席仅有一个时辰,别说卫国公府女眷无一登门,便是周、蔡两家也没表示,那些未来“道罪”者的国公府故旧甚至也不见人影,更别提陈相府,楚王府,以致楚王姻亲——自打天子登基与相府颇为“交好”的秦相老部下殷都御一家也不见人影。   正宴宾客可都预先送了邀帖,除了明言不至者,秦家自然以为对方会来赴请,坐席是按数准备,可及到巳正,空了一半,这场面怎不让秦夫人焦灼。   当然到了这时,她自晓得是被卫国公府有意给予难堪,便连应酬惯例都不守,不来就是不来,联同亲朋一并缺席,不先知会不打招呼,即使你送来邀帖如何,又没律法强迫我就必须赴宴,便是不来,秦相又能如何?   秦夫人只恨黄氏——别人也还罢了,只要她出席,就是代表了卫国公府,颜面上也好看一些。   黄氏委实冤枉,并非她不想来,也就直到正宴这日,她都梳妆打扮好了,正等着大长公主遣人通知她往相府,及到日上三竿也没半点迹象,一打听,才知苏家压根没有赴请的打算,黄氏哪能不知这是在给相府难堪,硬着头皮去劝,说了一堆两家姻亲之好,这般行为有失礼数的套话。   大长公主也懒得与她驳嘴,只丢下一句:“你要去,我也不阻止,只自己准备礼信就罢。”   黄氏满嘴黄莲,她这时已是赤贫如洗,还哪有仓促之间的余财准备给相府的贺礼?只好作罢。   且说秦夫人,也确没有太多心力耗废在诅咒黄氏这一桩于事无补的闲杂上,心下暗骂了两句,就致力于火速掩饰场面,把来贺者尽量集中,暂时也不能顾及各家门楣高低,总之不让人瞧见空席无人的冷清。   这也好在相府本身故旧亲朋也不少,倒也没落得个正宴之日门可罗雀。   相比其他,秦夫人最关注的自然就是显王父子,可人家是宗室亲王,相府邀帖要送,人家来不来的,知会一声是礼数,置之不顾谁也不能非议。   但秦子若还等着去与楚王做侧妃,楚王倘若是连秦相寿宴都缺席,秦夫人自然更觉胆颤心惊。   即便有天子作主,后头那一桩事能将苏妃置于死地,可要是楚王一昧抵触,就算将来为自保屈服,真要是一世将子若委屈在侧妃之位,秦夫人怎能心甘?   她几乎摁捺不住,就要遣心腹去正门打听——是不是宾客太多,以致于楚王府的车與拥堵在后——搞得心腹们也是一阵腹诽,夫人忙晕了头不成?再是宾客如云,各处安排得当,别说王府车與一旦驾临畅通无阻,便是公候府邸,也没有被拥堵在后的道理。   不至盛夏,锦阳的五月实为冷暖适宜的好气候,但秦夫人这日已经忙得周身冷热交替,颇有些心力交瘁的不支,却总算是在开宴前,听闻楚太妃驾临,竟是与寿太妃携手一同,还有平乐郡主相伴,秦夫人总算松了口长气,在一堆亲朋女眷中脱出身来,集合了妯娌、女儿、侄女们浩浩一众去垂花门恭迎。   别人也就罢了,秦二太太与八娘母女尤其兴奋——盖因秦相早有明示,要将八娘嫁入宗室,虽说寿太妃的子孙无爵,可八娘“未婚夫”虞沅之父虞榴眼下却是羽林中郎将,实权人物,不比当初闲散宗室,兼之虞沅也生得一表人才,八娘甚觉满意,自是期望这桩姻缘能成,虽然也听说寿太妃甚是抵触,二太太却没放弃,他们家可有天子撑腰,再者天子也甚愿促成这桩姻缘,争取虞榴在手,此事未必不成,二太太便有意与虞沅的外家江州伯陶氏一族交好,暗会即成姻亲,期望着陶氏能说服老顽固寿太妃,这回一听说寿太妃驾临,二太太且以为成功在望。   一路上还不望叮嘱长嫂:“老王妃既然驾临,相必楚王妃这儿媳也会随其左右,楚王妃最是奸诈,嫂嫂势必防范她对寿太妃行挑唆之辞,中伤八娘,稍后,还得将楚王妃借故支开才好。”   秦夫人便也盘算,卫国公府眼看是要与自家撕破面皮,苏妃必不容子若位及侧妃,但老王妃既然驾临,想必是子若的乖巧有了成效,最好今日便即达成此桩,正好,韦、杨、彭、卓四位娘了今日都来赴请,她们可算是苏妃的手帕交,到时且让大女儿领着苏妃与那几个一处,自己陪着老王妃,当着一应命妇的面,想办法把话题引到子若身上,只要老王妃当众说出欢喜子若欲让她为楚王侧妃的话,也算是楚王府有意在先,自家成其美意,待得太皇太后允准,谁还会议论从前那些纷扰?   纵使子若暂居妾位,可总算再被家族承认,楚王是亲王,侧妃也有品级,总比当初没名没份的侍妾强出十番。   今后的事,也只有慢慢图谋。   一路打算,哪知秦氏一众女眷及到垂花门,好容易盼到老王妃一行,秦夫人险些没有一个踉跄绊倒。   苏妃呢?苏妃没有出现,跟在老王妃身后的俨然就是她的女儿,盛装出席的子若!   虽然这个场景是被秦夫人魂牵梦萦的,可真出现眼前,难免胆颤心惊,这可是翁爹寿宴,子若这时还是除族之女,王府侍婢,却这么出席……但惊慌失措的秦夫人一当触及秦子若平静带笑的目光,却莫名安心下来。   要说来,子若姑娘甚长一段日子的确沉浸在天子姐夫“出尔反尔”的忧怨当中,直到宫里添了个陈贵妃甚获圣宠竟然有孕,紧接着秦嫔遭贬,秦拘定罪,秦相被卫国公为首的一众朝臣弹劾,险些牵连其中,子若不得不振作起来,一门心思的讨好老王妃,那些别无二意唯愿王爷安好的话翻来覆去孜孜不倦,就盼着老王妃热血沸腾地入宫,为她争取侧妃之位,及到老王妃提出,干脆趁着这回秦相寿宴,让她随同出席,当着众人的面,老王妃从中转寰,说服秦家宽谅子若,至少让众人目睹,老王妃确对子若多有“疼惜”,有了这个铺垫,也好劝服太皇太后。   秦子若虽觉这事有些本末倒置,但老王妃态度甚过热忱,倒让秦子若不好再矫情。   她一想,如此一来,倒不失为快刀斩乱麻,老王妃携她出席请宴已是态度,众人皆有目睹,即使苏妃与卫国公府,也不能当众就给老王妃难堪,天子这回有意施恩祖父,太皇太后也会所顾忌,类似于生米煮成熟饭,不无不可。   便一咬牙——就算会受人言,好歹是自家祖父寿宴,宾客们总算会有顾忌,难堪也是有限,只区区尴尬,为成大事,丁点委屈又算什么?自己这一出席,再经舆论造势,不怕不会演变为“楚太妃甚喜子若,故而代为求情,秦相无奈,便就宽谅,而太妃当众表示愿纳秦氏七娘为楚王侧妃,也属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段佳话”。   便是虞沨,因为老王妃之故,也不会固执己见,担着不孝之名。   苏妃就更没什么好忧虑的了——活日无多。   是以,秦子若就这么端庄大方地来了。   秦夫人很快镇定,带领家人礼见之后,迎了老王妃往花苑设宴之处,总绕不开一个话题:“怎么不见王妃?”当然将女儿视若不见,以相府的立场,这时也只好暂且当作陌路。   老王妃声如洪钟:“景儿在娘家小住,上元既不想来,她今日便没来。”   便是扶着老王妃手臂的秦子若也险些没有一个踉跄——什么意思?卫国公府竟然缺席?苏妃竟然不至?   这下,秦夫人母女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楚王来否?   但老王妃那音量实在让两人忌惮,生怕一个不那么愉快的回答引得众人侧目,都不敢贸然再问。   很快,便到了女眷们集中的宴厅。   老王妃一见韦夫人,眼中一亮,也不管秦夫人如何,挽着寿太妃便往那边过去,走出两步,还不忘回头交待秦子若——依然声如洪钟,恰逢在坐诸位都是普通命妇,眼见两太妃驾临,也都住了笑谈,起身持礼保持缄默,自是将老王妃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子若,这是你家,不需跟着我,自与姐妹及闺阁好友玩笑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盛装华服的王府“婢女”——秦子若身上。   秦夫人这下结结实实绊了一下,险些没有推倒某位女眷,再引一片骚乱。   这情境,完全不在设想好么?   偏偏秦八娘还上前添乱,真挽了子若,就近坐在了一席。   这一席倒也不那么“高不可攀”,确是相府故旧,因此席上的闺秀们虽觉诧异,也没有对秦氏姐妹产生抵触。   韦夫人看这情景却愣怔住了,好半响,才问出一句:“怎么不见王妃?”   身后的秦夫人冷汗都湿了衣襟。   这回,却被寿太妃抢了先——   话一出口,又引得一片鸦雀无声,好些就近的贵妇面面相觑,心里有如鼎沸,但都说不出话来。   暗暗在想,今日秦相寿宴,这是有人要砸场子的节奏么?   ☆、第七百二十五章 诸多拆台,接连拂袖   寿太妃真是不改老当益壮的风采,她这一句中气十足地话,非但让就近贵妇听得清清楚楚,便是坐得略远那桌的秦子若,也没有错过一字。   “我就说,老二媳妇就不该走这趟,上元懒得与秦家再打交道,非但显王,远扬两口也避之千里,你偏说要来,总是出于一片好心,受不住秦氏的蛊惑,右丞夫人一趟趟往王府说情,要为秦氏转圜,借着她祖父的寿辰,好说合原谅当初的大逆不道,殊不知这么一来,看人眼里就得误解,还当你不带自己的孙媳妇,偏领着个妾不是妾婢不是婢的东西来,是另有打算。”   席上女眷,虽有与相府要好亲近的家族,可也不乏部分“中立”者,尚且不知卫国公府打算与秦家“绝交”一事,寿太妃这话,非但挑破了秦夫人处心积虑要掩盖的事实,甚至把老王妃是受秦子若“蛊惑”一事也揭示出来,顺带绕上秦夫人——谁让她频频去显王府探亲,不少肺腑之言,就希望老王妃能瞧着秦子若“乖巧温顺”“至情至性”的份上出面说情,好教秦相“免为其难”地宽谅孙女儿呢?   又有那句关于秦子若是某种“东西”的评价,实在有些粗俗,可在座中人都知寿太妃历来不会委婉,早不足以让人惊诧抑或笑话,一时间,注意力尽都集中在“东西”身上,各人的目光复杂不一。   秦子若万万没想到会遭遇如此直接的难堪,僵坐一处,脸色“刷”地苍白,又在那许多或者嘲讽或者冷淡或者兴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一寸寸地涨红。   她高估了自己的“气度”,低估了冷眼侧目带来的耻辱,凭她的修行,还远远做不到淡然处之、应对从容的程度。   便是与她同席而坐的“同盟”也渐觉难堪,尽都垂了脸。   老王妃显然愣怔了一下,对这番局面似乎有些无措,只陪笑道:“到底是秦相的寿辰,子若又早有悔愧,唉,右丞夫人当人母亲的,哪能真正狠得下心……这孩子也的确乖巧,虽说是相府千金屈为侍婢……但确是诚心诚意的侍奉我,我也不忍,想着今日带她一同,好与秦相贺一贺寿,祖孙两把话说开,到底是血缘至亲,哪有解不开的疙瘩。”   却半句不提“侧妃”的事。   一旁平乐又笑了出声:“我在途中遇着太妃,且以为是阿景陪同呢,一到秦府,居然看见秦子若,心里正纳闷得很,没来得及细问,这时一听,才晓得是这么回事,太妃实在太过心善,当初秦子若被除族无处安身,多得秦夫人又哭又求的,太妃才容她为婢,虽说没有签身契,到底是要靠王府养活庇护,侍奉您若不诚心,那还了得?正是她的本份。”   寿太妃跟着冷笑道:“那可不是,真有悔愧之心,也该在自家门前素衣跪席,一昧地奉承主家,蛊惑着为她出头是个什么意思,也只有你才相信,平乐你还不知呢,这事中间可没那么简单,今儿个我在路上,可听楚太妃说了不少,到底当众说出来太伤人颜面,我也懒得细诉。”   这番云遮雾绕的话让一众贵妇下意识地瞪了瞪眼,心下都揣度开来。   老王妃正要分解,却被寿太妃一把拉住了手,两只厉眼看向秦夫人:“我刚才不及给侄媳妇提醒,眼下多说一句,她们两母女跟你说的那些话,一个字都不可信,说得好像尽了多大的力,侄媳妇你想,为啥上元连姻亲的情份都不顾,坚决要与秦家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上元可是那等恩将仇报的人?呸,这都是有人欺你不通时务,又少交际,存心欺哄罢了。”   秦夫人哪曾料到寿太妃当众说出这番话来?虽说多数宾客不知就里,可她却深知这话何意,确如寿太妃所说,秦家暗暗转圜安保苏妃不受弹劾也就只能哄哄老王妃,事到如今,世人哪能不知上折弹劾者尽被除职,再无人敢“顶风作浪”重提苏妃“失贞”。   原本打算着,老王妃为了苏妃的颜面,总不好对外提起这些细节,换作旁人,也会囫囵以“欢喜子若”当作借口,她是真真高估了老王妃的脑子,比她想像的还要愚昧。   但这时倘若真刺激得寿太妃把“细节”当众说出,相府这人可丢大了,别说子若,一家老小都没法见人。   秦夫人只觉胸口烫得难受,沿着背脊却是一股阴冷,脚底就像踩了棉花,却还得强作镇定,只想转移话题:“就要开席,老太妃请坐下说话。”   寿太妃全不领情,把秦夫人重重一推:“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贺寿,是有的话,当面给你秦家摞清!别以为把个恬不知耻的丫头除族秦家就能清白,感情世人都是瞎子不成?这头除族,跟脚就哭求人家收留,眼见着景儿安然无事回来,又不甘为婢了,打算图谋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才有了今日这一桩事,让人不耻的又岂是一个女儿,满门都是下流货,还想着把女儿嫁给我曾孙,跑去我孙媳妇娘家说什么姻缘已定,感情在你秦家眼里,一厢情愿就能结成姻缘不成?”   二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寿太妃这把火最终是要烧在八娘头上,焦急不已:“老太妃,定是有什么误解……八娘可是温婉知礼的好孩子,您这么一说,她将来……”   “放屁!”寿太妃重重一跺凤头拐:“右丞是嫡子,几个嫡出的闺女,皇后就是个荒唐的,秦七更是声名狼藉,感情其余几个庶子还能养出好苗?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儿,君令不敢违,倘若你秦家真有这本事挑唆得圣上赐婚,说不得我也只有把你家女儿娶回去,可得听好,你秦家也得有这等命数,受得住天恩隆宠,免得到时落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悔不当初。”   这话还真算是寿太妃今日最委婉的表达了——小心秦八娘将来暴毙。   “老二媳妇,我的事结了,这就要走,你还要留这儿贺寿?”寿太妃瞪眼看着老王妃。   老王妃十分为难:“老太妃,这其中许是真有误会……”   寿太妃气得又是一个跺拐:“我看你是被秦氏灌了迷魂汤,听不进忠言逆耳,也罢,横竖我提醒在先,也算进了长辈的责任。”   气哼哼地扬场而去。   底下那桌,秦子若依然僵坐,身边同样有个僵坐的八娘,而偌大的宴厅落针可闻,只有寿太妃的凤头拐敲击着地面远去的声儿。   不过寿太妃才一上车,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嘿,都道老二媳妇糊涂,那些人感情都瞎了眼,今日这番一话,可是老二媳妇授意。   要说来,寿太妃最为抵触的就是牵涉皇权之争,本应避之不及,奈何秦相一门心思要将八娘弄来祸害她根正苗红的好曾孙,寿太妃早憋了一肚子火,宁死都不愿八娘进门儿,今日当面发作,且看秦家真有比城墙还厚的面皮?还敢挑唆着圣上赐婚!   再者,她也看出来了,卫国公府与楚王府可不愿妥协,秦家不过是文臣,靠着笔杆与嘴皮能敌得过苏、楚两府手里的兵权?太宗、文帝两朝天子,若是没有苏、楚两府在后,就能问鼎九五?再者,两个孙子这时也被牵涉进去,怎么也脱不开身,寿太妃可不愿再回到当初闲散宗室的凄惶。   寿太妃是商贾出身,倒也明白不投血本不获重利的道理,眼下情势,自家必须站队,怎么看也是慈安宫与苏、楚两府更有胜算,不过是羞辱秦家,却能进一步稳固与苏、楚两府的情谊,将来,孙子甚至有可能拿回爵位。   是以她毫不犹豫就答应配合老王妃行事。   又说秦府寿宴,闹剧并没随着寿太妃的退场谢幕,平乐又顶了上来。   这时,众人已经落座,可宴厅的气氛怎么也无法回复起初的和谐,饶是秦夫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活了四十余载,却也没遇见过这般难堪,正在呆怔之时,平乐却抢了先:“怎么,秦子若当真堂而皇之地坐在那处,难不成,相府早有宽谅之心?何不早说,把她接回来就是,何必又演出这么一场,闹得自取其辱。”   秦夫人能这怎么说?倘若否定,将来子若岂无再无翻身之日,这一世都休想得家族“宽谅”,到底是她还算灵活,没搭理平乐,只对老王妃说道:“真真让您为难了,都是妾身的不是,只因心疼女儿……”   “真要是心疼,当初宁死也该瞒着,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平乐并不觉得受了冷落有多难堪。   秦夫人噎住,未免恼怒:“郡主,倘若妾身记得不差,今日未曾邀您。”   开玩笑,寿太妃得罪不起,平乐不过是嫁了个礼部侍郎,难道也得让她这个相府夫人低声下气?   平乐却也不恼,干脆利落起身:“原是相府给康王府递了帖子,阿爹阿娘懒得搭理,却还顾及礼数,知道我爱凑热闹,才让我走一遭,我就说是阿爹阿娘多事,也罢,自打秦子若落座,我就觉得恶心,与个这么自甘下贱的人同席同饮,我还觉得憋屈,那就先走一步。”   又一个扬场而去。   秦夫人再忍不住脖子上青筋直冒。   平乐才走,韦十一娘那桌,四个少妇也站了起来,正是念瑜、杨柳与彭澜。   上前的是韦十一娘:“当日去国公府为六娘添妆,便听贵府大娘、八娘兜来转去的打听王妃返家一事,我就晓得是有人心怀叵测,当初秦大娘子还掷地有声,说什么七娘已被除族,与八娘再无干系,今日这么一看,姐妹俩倒是要好的很,秦家家务,外人本也不好干涉,可正如平乐郡主那话,我可不能容忍与秦七同席,也先走一步。”   这么一来,韦夫人也不好留,讪笑着告辞。   杨柳夫家本就是韦夫人娘家,自也不留。   彭澜今日本就是来看笑话,她的娘家与秦家闹翻,夫家又是太后“一党”,怎会给秦家颜面?   秦氏族人面色铁青。   但不及反应,又有几家名门望族的女眷纷纷告辞,虽没针对秦子若,可用意却是明显。   接下来是翰林官员的女眷。   于是有那“中立”者便揣摩开来——今日这桩事,可见卫国公府的态度,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么多往常与国公府来往并不频繁之人皆示明态度,秦相虽有天子眷顾,可这威望……唉,只怪出了个声誉狼籍的女儿,亏她这时还有脸坐在席上。只眼下阵营分明,自己要是留在此处,岂不被卫国公府看作秦相党羽?罢了,还是走为上计,横竖这么多请辞者,秦家哪还能一一计较。   于是不少甚至连招呼不打,偷偷溜走。   济济一堂的宴厅,须臾就空了大半。   这变故更加出乎秦夫人意料,整个人如遭雷劈,呆坐当场。   而直到这时,秦子若才反应过来,倒不需要酝酿情绪了,过来就是一个跪地:“都怪女儿不孝。”   老王妃似乎也才回过神来,竟率先将子若扶起,又对秦夫人连声致歉:“是我设想不周,唉,只这事……今日到底是秦相的寿辰,不该扰了兴致,右丞夫人,我看,我还是先带子若回去吧……”   待老王妃也走了,秦夫人放眼一望,席间那些稀稀拉拉面面相觑者,尽都是相府僚属姻亲,竟无一“外人”。   却又有一个管事媳妇慌里慌张前来:“夫人,前头还没开宴,就有不少宾客辞席,右丞遣人来问,究竟出了何等变故?”   秦夫人突然爆发,拍案而起,两眼血红:“什么变故,什么变故?眼下问我什么变故!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当初不听劝言,行此……”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紧锣密鼓,挖坑布陷   秦相府上大宴宾客,不少布衣稚子早来围观,看了一阵客似云来,门前的车水马龙好容易散尽,正等着午正开席又一轮炮仗齐鸣,下人仆役抬出喜钱来抛洒,好一哄而上争取个买糖糕解馋嘴的热闹,哪知久候不得,反而又见车水马龙连续而出,围观众人皆为讷罕,瞧过这么多望族寿宴,还没见过这等稀罕事儿。   朱雀大街旁的一家酒肆阁楼上,一身青衫的男子看向对面相府所在的牌楼里,不断在围观布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驶出的车與,微微卷起唇角。   正是楚王虞沨。   他身边的女子自然不可能是旁人。   雅室的门忽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呈上酒菜的跑堂,而是晴空。   听他禀报:“小的打听得清清楚楚,相府前院还未开席,秦相正儒雅有礼又不失威严的与宾客寒喧,听着那些松鹤长春、万事如意的贺词儿,悠然自得的很,先是有翰林辞席,紧接着便连韦尚书等也找了借口离开,没多久人就走了多半儿,秦相险些没有掀了桌子。”   再紧跟着就“噼里啪啦”地报出了一串儿名字,都是中途辞席的望族。   旖景便惊讶道:“我晓得翰林们多是被你鼓动,预等着今日给秦府难堪,韦十一娘她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青云坊陈家、孟、贺、宋、夏、姜等名门望族也摞了脸子,这些可非与咱们诸多来往的家族,说到姜家,大约还有吕简吕御史这一层,其余的我可不明就里。”   今日紧跟着韦十一娘辞席的姜家,就是吕简妻族,当年虞沨对吕简有救命之恩,姜家本又是仁义之族,还这个人情倒说得过去。   青云坊陈家可非太后同宗,两家没有关系。   但旖景随之醒悟:“是了,姜氏的堂姐陈宜人可与我三婶是手帕交。”   “这几家,应都是你的人缘儿。”虞沨笃定说道。   旖景一副不甚了了的模样。   “甄六娘的母亲出身孟氏,当年若非你为甄六娘向太皇太后求情,她只怕已被私下处死。”虞沨提醒道。   按着这个思路,旖景便明白过来其余几家为何“捧场”了,都是与她的几个闺阁好友有枝枝蔓蔓的联系,比如夏家,就是卓念瑜的外家,虽眼下权势不重,但属诗书名门,有这些家族带头,难怪那些观望者瞬间做出抉择,搅和得秦相寿宴正日成了这样的局面。   正说着话,雅室的门忽然洞开,却是平乐郡主风风火火地进来,被她拖着那位,当然是魏渊。   “阿景,今儿个为了给你助拳,我可错过了一场好吃好喝,这东道,你们夫妻可得做好!你今日不在场,真真可惜,咱们那位寿太妃,我才发现她真真可爱!你是没瞧见,秦子若那副模样……”   ——   子若姑娘眼下的模样实在凄惶不忍直视。   老王妃倒也“疼”她,依旧让她共乘一與,一路上又是自责又是安慰:“唉,我一贯不会应酬,这回没有景儿在身边提点,心里忐忑得很,就想拉着寿太妃一道吧,真不知她心里怀着怨气,定是她不满八娘,迁怒到你的身上,路上就劝我莫中了圈套……我当然是不信的,她们都不知道你的长处,我却清楚,可侧妃那事,到底没得太皇太后允可,正是因老太妃提醒这句,我今日才忍着没说,若当场说出,还真不知闹成哪样。”   老王妃一副“庆幸”的神情,看在子若眼里,哪叫一个无奈悲愤,简直哭得惨绝人圜。   “今日实在是让你受了委屈。”老王妃一边拈着锦帕替秦子若拭泪,一边担保:“上元应当也是听了那些个不尽不实的闲话,心里存了误解,只我一贯嘴笨,怕也说服不了,还是得说服太皇太后,上元也只听得进她的话,好孩子快别难过,仔细哭坏了身子,等隔上两日,我就递牌子入宫,景儿这桩事,多亏了秦家在圣上面前转圜,才能平息,我是一定要为你请功。”   秦子若连忙哽咽道:“就怕今日这事一闹,闲言碎语也会传去太皇太后耳里,这事明面上,确为那些上折的御史被人抓了把柄,但只不过,这事起因却并不在那几个御史,而是市坊间的议论,祖父确是压了不少僚属的奏本,又多有劝谏,圣上才不追究。”   经过今日之桩,秦子若倒也能“亡羊补牢”,就怕老王妃说漏了嘴,再被太皇太后拆穿,连忙支招:“这事已为过去,再提对王妃也有不利,我如何都无谓,还是不要再多分解,免得太皇太后也误解秦家心怀叵测。”   老王妃连连颔首:“都是我今日一时嘴快,也是不防老太妃对秦家积怨这么深。”   却也没说要在太皇太后面前如何争取。   而秦相寿宴这么一场引人贻笑的闹剧,当然飞快传去了慈安宫,太皇太后一听老王妃居然把秦子若带同出席,并说了那么一番“疼惜体恤”的话,气得说不出话,直到听完事发始终,晓得被寿太妃与平乐以及众多女眷搅和了,才冷笑一声:“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世人的眼睛血亮得很!”   沉吟片刻,又再抚掌,却敲了一下卫昭的脑门儿:“你那表嫂,当真是个周密人,必是她料得老王妃耳朵软,会中了秦家那对母女的蛊惑,做出贻笑大方的事来,有意让这么多人去拆台,反让秦家闹个难堪。”   于是并不等老王妃递牌子入宫,次日,太皇太后就先行诏见。   一番责问。   老王妃自是把秦子若的叮嘱抛诸脑后,一番话酣畅淋漓:“都说子若大逆不道,在我看来,她也确是对沨儿实心实意,秦相虽虚伪些,也有难言之苦,谁让子若当初一根筋?为着家族,再兼皇后的体面,只好把她除族,到底是亲孙女儿,又哪能做到冷心绝情,景儿被掳,市坊里闹得沸沸扬扬,我也晓得错不在她,但总不能眼看沨儿也一同担责,还好有作秦相暗中转圜,压制着多数言官御史没有添乱,秦相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子若得个归宿,若成了沨儿侧妃,也算有个名份。”   太皇太后正疑惑着寿太妃在相府那番云遮雾绕的话,这时听老王妃直接捅开,险些气了个倒仰!   好个秦家,这是眼看正妃没了指望,就动起侧妃的算盘!   当即痛心疾首:“二嫂当真糊涂!只听秦家人胡说,那几个上本的言官,还不全是他们指使?你道卓进怎么丢了官职!卓进就是秦相的人!这事稍微明眼的都知道,就你瞒在鼓里!我实话告诉你,景儿和离,就是秦子若在后劝说,我有言在先,必不准有人再拿这事逼迫,秦家是想逼得皇族废妃,好让秦子若取而代之!真亏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竟然还在你面前表起功劳来,恬不知耻到家!”   老王妃瞪目结舌。   太皇太后冷笑:“怎么,二嫂连我都信不过,就只听信秦子若讨巧卖乖?”   老王妃抹了一把冷汗:“自是不能,我只是当真没想到……”   “得,这事你也别管,回去之后,倘若秦氏问起,你也别详说,告诉她,这事我还得思量,有了决断,自会诏她说话。”   于是这么一来,秦子若总算略微安心,以她看来,太皇太后没有当场反驳,这事便大有成算,许是卫国公府这回彻底与秦相府撕破脸皮,到底伤及天子颜面,太皇太后心里也不痛快,有意给苏家一个警告。   哼,祖父寿宴桩桩件件,她回过神来后能不晓得是苏妃在后策划?可这次,却注定搬起石头砸脚,反而让太皇太后忌惮。   唯一的忐忑便是虞沨。   当日他也没有出席祖父寿宴,似乎是要与秦家划清界限。   可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孤注一掷,倘若接下来的计划顺利,生死攸关存亡一线,任谁都不会只为儿女情长置诸多不顾。   却是不知,那事究竟筹划如何,以万全为上,眼下还是莫与外人轻易联络为佳。   可一旦有了结果,母亲应该会及时告知。   于是秦子若煎心如焚的进入了等待模式。   而另一方面,天子听说他“鼎力支持”秦相大设宴席竟闹得个惨淡收场,也是勃然大怒,这番不由皇后找上门来哭诉,主动去了坤仁宫,因为接来下的计划势必要皇后协助才能实施。   帝后一番阴谋诡计,天子说道:“虽说这事不在罪证确凿,关键是要让太皇太后必须取舍,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得能经住推敲,否则太皇太后只怕又会马虎遮掩,还需一个人证,而此人必须与卫国公府息息相关。”   “那苏明不就现成?圣上不是也说他与大长公主及卫国公兄弟不和?”皇后支招。   天子强忍不耐:“他不合适,一来世人都晓他是庶子,深受卫国公府嫡系忌备,再者他是男子,如何当场作证,他的妻室身无诰命也不能入宫。”   皇后便将胸脯拍得咣咣响:“这事包在臣妾身上,哪个人选合适,黄氏必然清楚。”   于是黄氏便获诏入宫,当闻皇后那番阴谋后,大惊失色:“不瞒娘娘,臣妾心目中虽有合适人选,便是庶女三娘,但她也不易说服,毕竟……她虽与五娘早有旧怨,可要在夫家立足,还得倚仗卫国公府,这事就算顺利,只怕也会被大长公主记恨,三娘不是蠢笨人,当不会为自断生路之事。”   实际上,黄氏是为自己担心,这事倘若能成,当然大快人心,可一旦拆穿,让大长公主得知是她在后捣鬼,旖景就算死罪难逃,可卫国公府并没败落,兄长黄陶又还不够实力,她如何自保?便是三郎也会受到连累。   皇后冷笑:“你保不得她,难道我还保不住?难道圣上还保不住?罢,这事你莫要插手,只由我出面说服。”   黄氏长吁口气,欣喜若狂——苏旖景那眼中钉,这下总算可以连根拔除,虽然对达成三郎得爵并无直接干系,也是扫清了一大障碍,更关键的是,经此一事,总算又能获帝后信任。   紧跟着,皇后又诏见了李氏与秦夫人。   于是秦夫人再去了一回显王府,得知太皇太后答应考量,这才舒出一口胸腔积蓄的闷气,对秦子若说道:“你放心,苏妃给予咱们的奇耻大辱,势必翻番施报,圣上已有周全计划,这回,也得让苏妃尝尝什么叫做千夫所指、身陷死境!”   可秦子若听了那番计划之后,并不安心:“只担心楚王,他可是晓得小嫚的身份,与大皇子出身。”   秦夫人冷笑:“那又如何,圣上早将这点考虑在内,关键不在动因,也不在罪证确凿,无非取舍较量,到时只要太皇太后决断,苏妃百口莫辩,小嫚与大皇子的事主谋是圣上,太皇太后怎会为一个亲王妃闹出皇室丑闻?楚王也会有所衡量,总不能为了苏妃一个女人,担着逆上诋诟之名,想以同谋之罪处死不成?”   “万一太皇太后……”   “即便有这万一,慈安宫也是与圣上彻底反目,势必你死我活,担责的,怎么也不是咱们。”   秦子若咬牙:“只怕有个万一,又让苏妃安好。”   “那也只是暂时,只要圣上下定决心,没有让个后宫女流干涉皇权的事。”秦夫人被寿宴一桩刺激太深,整个人都狰狞起来。   可秦子若的目的却不一样,她低声说道:“这事,我们还得留个后着,就算能置苏妃于死地,最终还得让人背这黑锅。”   这是因为,直到此时,她对虞沨仍有执念,竭尽全力要洗清罪名,为将来两人携手同心争取一线机会。   ☆、第七百二十七章 鸿门宴近,斗志昂扬   一过五月,又过七、八日,距皇后的生辰宴仅余三天。   正午的阳光甚是晃眼,关睢苑正门,灰渡大步流星的进来,径直去到王爷最近起居的前庭跨院,便见罗纹正托着个药盅出来。   王爷今早又再缺席早朝,已经是五月以来的第三回临时告假,良医正上昼来诊了脉,罗纹便获诏进来施了回针,她这时微微蹙着眉头,一副心神忡忡的模样,猛见一个人影蹿了过来,险些没惊吓得丢了手里的托盘。   “王爷如何?”灰渡也甚是担忧。   “刚刚服了药。”罗纹说道,一筹莫展:“虽医官还是从前那套说法,但我看着,王爷身子的确有些不好,困倦时越多,像朝早起不得榻,一月之间竟有了三回,这事,难道真要一直瞒着王妃?”   灰渡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王爷有令在先,我等且好遵从。”   关于这事,他的压力才是最大,罗纹等不需日日与王妃对面,他家春暮却是王妃“耳目”,灰渡不得不时时处处留心,就怕自己露出破绽被春暮看出端倪逼问,泄露了王爷严令隐瞒的事。   这段时日风波不断,眼看又有难关在前,让王妃晓得王爷身体越发孱弱,也只是白添忧虑让王妃分心,灰渡只期望着一切都是暂时,医官与江汉所说的“万一”不会出现,等一切烦扰平息,王爷没这么多烦难筹谋,静心将养着也就逐渐好转。   当问得他这时入内禀事无礙,灰渡也就没再与罗纹多说,一撩帘子进去,便将刚才经手的那桩实不知是否要紧的事细禀。   虞沨当即让人备了软轿,坐着过了对门儿,卫国公府的门禁一听是楚王,问也没有多问一句,任由轿與进了角门,直到垂花门处放了下来,虞沨才缓缓地走到绿卿苑。   旖景正在察看为皇后备下的生辰贺礼,敞敞一方软竹席上摆满了锦盒,有珊瑚雕像、脂玉如意、各色雕花琉璃茶盏,一眼看去甚是丰厚。   “王妃真是大手笔。”虞沨轻笑。   旖景见了他,下意识就扭头去看刻漏,先说了一句:“到底是皇后的芳辰贺仪,总不好简薄,再者,说不定也是最后一回进礼了。”这话“霸气外露”,再引得虞沨一笑,却又听王妃关切道:“怎么这个时辰就下了值,可有用过午膳?”   “大早就没去。”虞沨倒不瞒着这点,立即便就解释:“这些时日,都忙着盯梢,有一桩事也算收获,今日为忙这桩,干脆告了假。”   紧跟着就说了灰渡的收获:“秦相寿辰之后,坤仁宫诏见了国公夫人,并不知说了什么,国公夫人也没举动,再有就是李氏、右丞夫人,李氏也没动静,右丞夫人在见了秦子若后,相府的总管却开始接触起贵妃母族姜家的一个庄头,就在五月下旬,这庄头突然就把渔阳县里一家民户收容去了姜家的田庄安置,签了租种田地的契约。”   虞沨接过旖景递上的茶水,品了一口又继续说道:“暗中一察,才知这家民户原是靠着走街串巷的货郎买卖为生,哪知不久前家里走了水,货物房宅付之一炬,没了安身之处,那庄头主动找上前去要聘他一家为佃农,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家子感怀不已。”   旖景蹙眉:“这家人必不简单。”   “正是如此,原来这一家人,实为陇西灾民,先帝在位时便到渔阳投靠族亲,当时赤贫,不得已只好把个女儿卖给了人牙子,才有了本钱经营,那个女儿后来进了相府为婢,正是皇后当年陪嫁,眼下,已经是坤仁宫的宫女。”   “那把火想必就不是天灾了,只不知秦相处心积虑让姜家庄头收容皇后身边宫女的家人是何图谋。”   虞沨冷笑:“前两日,这庄头递了辞呈,说是家乡老母亲病重,必须得回乡,姜家也没怀疑,灰渡却把这庄头扣留下来,一逼问,察得他是收了相府总管的两百两银,目的便是让他收容渔阳那家人成为姜家佃农后远离京都,灰渡打听得,那家人并不知女儿被卖去何处,这些年并无来往。”   旖景越发想不明白这其中蹊跷。   “以我揣测,一来是秦家准备的退路,二来,便是想一箭双雕,借着这次机会嫁祸咱们在先,待一切皆有定论咱们受到惩处后,再闹出是贵妃与姜家在后主谋,而他们,清白无辜。”虞沨把茶盏一顿:“皇后这个生辰宴,势必会闹出大事来,多半就是咱们预料那般,这回相府并没太多动作,可见主谋并且直接施行者便是帝后。”   旖景却不担心:“我早有准备,就等着这回作个了断,也免得事情总这么悬着,不过他们要把贵妃牵涉进来,于我是有益无害,一箭双雕不过是秦家在妄想,我竭力让皇后动用退路之策,逼于无奈下,把贵妃推出来顶罪,贵妃这时可有孕在身,便看天子会怎么取舍了,但只要皇后行此一条,太皇太后更会视秦家为毒瘤。”   虞沨颔首:“为着这回皇后在濯缨园设宴,天子竟然提出暂时去别宫消暑,连着两宫太后多数妃嫔都移驾别宫,日常理政也在濯缨园,无非是为了事发当日行事方便,这样也好,当日我势必会在现场,也免得你孤军作战。”   “圣上要逼你取舍,与我以及卫国公府划清界限,自然那日是会让你亲临其境。”旖景微挑眉梢:“只今日慈安宫忽有旨意,让我在皇后生辰宴上把秦子若带去濯缨园,王爷以为又是为何?”   虞沨稍显讶异。   旖景又道:“传旨的是昭妹妹,她有意提醒,皇后生辰宴那日,太皇太后诏了诸位宗室女眷入宫凑兴,诸如寿太妃、康王妃等,自然也有祖母。”   旖景说的祖母包括两位,大长公主与老王妃皆在邀请。   皇后这场生辰宴,并没有大费周章举行朝贺,皇后所邀之人虽有旖辰与旖景等宗室,却都限于平辈,至于诸位宗室长辈,她是不好下诏让人“贺礼”的,可太皇太后却刚好在那日邀了诸位入宫为皇后“添光”,再加上特意强调让旖景带上秦子若,用意就显得非同一般了。   虞沨轻笑:“看来太皇太后对秦子若的小动作是忍无可忍了,不过在皇后与秦相看来,或许会认为太皇太后已被祖母说服,要当众提出侧妃一事,只怕还会沾沾自喜。”   “我们虽料到圣上已经布好陷井,意在让你入罪,而不是仅仅害你性命,可依然不能大意,原本我是打算当日让明、慧二婢随你入宫贴身侍护,但这时却被秦子若白占了一个名额。”虞沨蹙眉:“相比阿慧,阿明更为稳重多智,当日还是带她入宫更加稳妥,无论何事,仔细莫让阿明离你寸步。”   明、慧二婢是哑姑的女儿,当初被虞沨安插在安瑾生母于氏身边,这时早“收归”关睢苑,成了旖景的贴身丫鬟,二婢皆通武艺,虞沨早有预料三日之后是场“鸿门宴”,当然是要让二婢取代夏柯与秋霜,随旖景入宫。   旖景不比普通命妇,她是亲王妃,皇后这生辰宴又非朝贺正仪,是可以带私邸侍婢入宫的,不过也有限额,最多两人。   而太皇太后没有别的示意,只让旖景带着秦子若,当然是以侍婢的身份。   因为这个变故,明、慧二婢便只能舍去一人。   要说来,太皇太后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打消秦子若的妄想,确是也与天子有“不约而同”的巧合,皇后这个生辰宴,当真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旖景沉吟一阵,拿定主意:“姜家这一桩事,等我入宫,会先与太皇太后提一个醒,横竖你受了叮嘱,正留意着相府,察知这桩蹊跷也属情理之中,这么一来,咱们更有胜算。”   虞沨颔首:“这回,也算是与秦家刀戈相见了,只我们不知天子诡策细节,王妃当日,还要万事小心。”   这事始终是针对旖景,那么注定会发生在后宫,虞沨当日不会出席皇后生辰宴,至少前期,旖景只能孤身作战,而虞沨虽有预料,到底不知天子诡策的诸多细节,做不到万事周全,许多情势,也只能依靠旖景先行摸着石头过河,不让对方得逞栽定罪名。   许多准备与步步施计,正是为了这场鸿门宴铺垫,虞沨唯一有把握的是,只要把矛头对准秦家,太皇太后就不会产生舍弃旖景的念头。   这一个关口,可称是所有计划的关键,只要渡过,旖景被掳一事便算真正了结,天子破釜沉舟之举,势必会逼迫太皇太后有所决断。   旖景颔首之余,深深吸一口气,但她的心情却并不沉重。   只要过了这个关口,也便到迎回晓晓之时,分别渐近一载,她的女儿,已经是牙牙学语的时候,魂牵梦萦无不是,那简简单单的一声“阿娘”,便单单只是设想那个情境,也忍不住心中的一片柔软与刺痛,以致热泪盈眶。   这个关口,一定要迈过,并且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王妃并无忧虑,反而斗志满怀。   ☆、第七百二十八章 旧怨在心,扭曲人生   修指苍劲,刚刚扶上一垂锦帘,次间里瓷盏坠地的一声脆响,使得竹青袍据下的青黑锦靴仓促顿住。   五官甚显坚毅而略失清秀的男子就这么站定在垂帘外,眉梢处,是从雕花门扇斜刺入内的夕阳,晃跃不停。   帘子里紧接着传出女子略显尖利急躁难捺的发泄:“拿走!我再不喝这药,都给我滚出去!”   蔡振眉心一蹙,随着这轻微的一个举动,手臂一挥掀帘而入。   他的妻子苏氏三娘旖萝盘膝据炕,胸口起伏不停,一手成拳放在炕几上,正是余怒未消的模样。   丫鬟们跪了一地,被那一声吼吓得就要匍匐。   “都出去吧。”蔡振沉声而言,他看向旖萝,却见她依然避着目光,似乎对他的归来视之不见,手里提着的漆盒便是一紧,可他却宽松了眉目,甚至牵起一抹笑容,过去将漆盒放在炕几上:“知道你这段时间在服药,滋味不好受,今儿下值得早,我特意给你买了合味坊的甜点,都是你一贯喜好……”   “我没什么喜好,只要别逼着我再吃这些庸医药方,用了两年,也不能有孕,想必是没了指望,何必折磨人,不就是传宗接代,大不了多给你纳两房妾室,生了儿子记在名下以为嫡子!”三娘不待蔡振把话说完,再是一挥手,漆盒砰地一声被挥出老远,里头好几碟子精致的甜点砸在地上。   轰响之后,屋子里沉寂下来。   蔡振本是想挨着炕沿坐下,这下僵直了脊梁,他下巴收紧,眉心敛怒,一手紧紧捏成拳头,显然在竭力控制情绪。   好半响,唇角才微有缓和,只话一出口,依然带着些沉肃:“真要我纳妾?”   三娘蓦地红了眼眶,固执的别了脸,泪珠子在睫毛上颤颤抖抖,却就是不肯落下。   蔡振的目光却又温和下来,叹了一声,伸手覆向妻子的拳头,拇指轻轻摩梭着三娘青突的指节:“是不是母亲又为难你?”   三娘似乎深吸了口气,竭力不让哽咽出来:“她还不敢。”   “别这么说话!”蔡振狠狠握了一下指掌,一枚青玉扳指硌得三娘指节微觉硬痛,不得已,松了一松拳头。   蔡振感觉到这轻微的放松,才挨着人坐下:“我知道,因为子嗣一事,母亲多少有些介怀,让你受屈……罢了,既吃厌了药,歇上一时也无不可,只别让母亲晓得,若有为难,对我直言不妨,母亲面前,我始终是会替你转寰,你别担心,若我命中注定无子,将来大不了过继,纳妾之事,今后你可不能再提。”   三娘听了这话,那泪珠子总算是落了下来,重重抽离手掌,仓促往脸上一拂,语气到底是缓和下来,那目光却始终执拗地游离在窗外:“不是为了这事。”   “那又是为了什么?”蔡振完全歇了怒火。   “皇后生辰宴,本来只请了世子夫人,今日又专程让内侍多送一张邀帖给我,我不想去,母亲却说不能违令,若再托病,皇后就要让宫里御医来诊……”三娘冷哼一声:“我那五妹妹与秦氏一族闹得你死我活,秦相寿宴风波才过,皇后就要我入宫,势必不怀好意,无非就是想要报复,只五妹妹与她不对付,与我何干?我不想去受皇后这趟怒火。”   “喊什么世子夫人,那是咱们大嫂。”蔡振又再沉声,神情却颇显无奈:“母亲既说了那话,想必是为你托病在先,却被皇后的人堵了嘴,横竖当日,福太妃与楚王妃也都会出席,有她们照应着,你也不会受屈。”   “没这么简单。”三娘却焦急起来,这才正眼看向蔡振:“我以前就是个庶女,并没与秦氏几个嫡女交道,皇后这回怎么想起我来?你是次子,将来不袭爵位,我也不可能作得了武安候府的主,专程还补一张邀帖,所图必不简单,不定还有什么陷井等着。”   蔡振也便慎重下来:“要不,你回一趟国公府先与楚王妃商议,我也去找找楚王。”   “别去。”三娘柳眉一竖:“我不愿与他们交道。”   蔡振摇了摇头:“阿萝,这不是任性的时候,秦相屡屡挑衅,针对的绝非楚王妃一人一事,咱们与国公府除了姻亲一层,历来祸福同当,那时若非老国公力保,太宗帝只怕已受金逆挑唆把祖父治罪,后来祖父虽因那场事故郁郁而终,到底蔡家没有因此丢了爵位,被天家治罪,这一份恩情,蔡家子孙后代都会谨记于心,眼下卫国公府与秦相既成水火之势,那么蔡家便与相府势不两立,你既已洞知皇后有叵测之意,正该与楚王妃提醒在前。”   隔了数息,蔡振又是一叹:“你心里抵触王妃,不过是因旧时纠纷,时过境迁,到底是血缘至亲……”   “我就知道,在你们眼里,都是我无理取闹不顾大局。”三娘冷笑:“你要去找谁任凭自由,我是决不会与楚王妃主动来往。”   蔡振噎住,到底没有再强人所难。   他就是想不明白,长嫂每每说起,都赞楚王妃深明大义谦和友爱,极好相与的一个人,而他的妻子也绝非恶毒之辈,就是有些小心眼罢了,怎么与楚王妃姐妹之间就这般疏远,倒像是有天大的怨仇一般。   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捉摸不透。   ——   三日转眼而过,天方初昼,秦子若就拿出私房银子买通了两个粗使丫鬟,让去打了热水来香汤沐浴,趁着那第一缕霞光照入纱窗,就对镜描妆,也是踌躇满志。   她是昨晚才被通知今日要随王妃入宫。   传话的夏柯一副咬牙切齿的不甘样。   老王妃倒是庆幸,连称这是好事。   可不是好事?实为吉兆,这回可是太皇太后亲自下诏让楚王妃带她入宫,又是在这么一个日子——皇后芳辰。   说明太皇太后已有决断,应当是允准了她为侧妃一事。   果如所料,太皇太后到底还是顾及圣上,也是理所当然,先帝有临朝监政的遗诏,太皇太后久未宣众,说明私心里始终不愿与圣上冲突明显,即便对卫国公府仍有眷顾,也是有限,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苏妃,就当真与秦家为敌。   平衡各方权势,才是明智之策。   岂非预示着圣上的计划会一帆风顺,今日便是苏妃绝命之日,难怪天气这般晴朗,朝霞已在东天灿烂。   “姐姐今日气色可真好。”秦子若的“室友”燕儿莞尔奉承。   当然得好,待今日之后,你就再不能与我姐妹相称了。秦子若这般暗忖。   云鬓娇颜初妆成,又着锦衣,交襟绣出精致的卷草,朱砂玉兰长裙,还挽了艾青金丝挑绣的纱帛,就连绣鞋上,也缀满了米粒大的莹珠。   秦子若俨然恢复了相府千金的着装。   在一众丫鬟艳羡的目光下,去见老王妃,老王妃抚掌而笑——真真靓丽。   便邀秦子若一同早膳,这姑娘也没再婉拒,果真坐上炕去。   祝嬷嬷险些没忍住打跌,强迫自己不去关注秦姑娘,一眼眼地瞅着窗外。   也难怪秦姑娘沉不住气,显出这番猖狂,估计是秦相寿宴上刺激太深,以致于心态失衡,对出头之日太过期盼。   及到王妃归来——两家就在对门,今日又一同获邀,王妃虽说返家小住,到底还是王妃,自是当与老王妃一同入宫。   一眼瞧见秦子若这副模样,王妃当即蹙眉:“子若,这般着装不妥,逾制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   祝嬷嬷实在憋不住,到底咳了出来。   秦子若顿时苍白了脸。   “太皇太后并非直接诏你。”旖景提醒一句。   也就是说,只不过让我带你入宫罢了——侍婢的装扮才合礼矩。   老王妃一贯不理这些琐事,闻言便道:“那就快些更衣,仔细别耽搁了时辰。”   秦子若只好忍气吞声——苏妃不过是想让自己难堪罢了,只需再忍一时之辱,待过今日,即便自己只是侧妃,苏氏却会沦为死罪,不过得三尺白绫抑或一杯鸩酒。   可在恢复侍婢着装时难免气愤不已而有所疏忽——衣裳是换了,金簪玉钿也取了大半,但只不过,浓妆未洗,衬着那一身侍女装,显得尤其违和。   濯缨园虽是别宫,但就在西郊,从内城前往也只耗大半时辰,可到底临近山水之间,园林景致多仿江南,相比皇宫的威严方正景致尤显秀雅,极适盛夏避暑,便是高祖、太宗抑或先帝那般勤政,当酷暑难耐时节,也有移宫于此的时候,不比得热河行宫,虽更凉爽一些,但要朝臣尽数迁去实在大废周章。   有了濯缨园这处京都别宫,集理政休闲为一,十分便利。   今日除了太皇太后邀请的诸位宗室,便是参与皇后芳辰宴的一众,有公候夫人,也有外命妇,天子早有令下,皆随皇后心意。   可再怎么随意,依据品阶不同,各自入宫的时辰也有先后。   比如旖景等亲王妃,开宴之前到了即可,但武安候府等女眷,就得赶在辰正,要先跪拜贺寿。   苏旖萝虽万般不愿,但不得不随长嫂一同前往。   武安候世子夫人也是勋贵出身,父亲是地方都司,姓谢,生性耿直,并不难相与,尽管三娘这弟妇一贯冷若冰霜,谢氏也不介意,一路之上,说了许多贵妇们的议论:“都说这回圣上刚入六月就起意来别宫避暑,是有意为皇后添光,皇后这回生辰并非整生,不兴朝贺,又早定在濯缨园举宴,也就是普通宫宴,若论祖制,圣上可不该舍弃朝政作陪,便是为了同宴,才提前来别宫消暑,这种说法,不过都是秦相党羽宣扬罢了,显得皇后有多受宠似的,圣上若真重视皇后,干脆在皇宫设宴岂不一了百了?又更或干脆下令百官朝贺,当作出孝后首回庆生,多少风光?”   谢氏笑道:“还不是秦相寿宴闹出贻笑大方,圣上到底要施以笼络罢了,更有不少人说,其实是贵妃有孕,耐不得热,圣上为着这层缘故,才干脆迁朝别宫,就这说法,也比为了皇后添光来得靠谱,弟妇也别太过忧虑,皇后即使要为她的祖父找回颜面,欲难为国公府才特意诏了你入宫,福太妃也就罢了,楚王妃可不是软骨头,再者今日太皇太后又诏了大长公主等宗室长辈入宫,皇后也不敢胡来。”   谢氏说得高兴,三娘却置若罔闻,直到入宫,除了跟着众人叩拜时说的那句贺词,再无多话。   但皇后却单留了她“说话”。   谢氏大约也晓得事有不妙,出去时一步三回头。   公候府上女眷拜贺后,才轮到普通命妇,三娘在偏厅里候了一阵。   好容易,皇后来了,寒喧两句,天子却又驾临。   但并没与三娘交谈,而是绕去隔扇后。   不过这显然表示,皇后接下来的一番话都是出自天子默许。   当三娘步出皇后暂居的寝殿时,颇显失魂落魄。   耳边萦绕着断续的威逼与利诱——   “你别想着,有娘家在后就能安享荣华,这天下,到底是圣上的天下,便是蔡家的荣辱,也仅凭圣意……你若是做成这事,将来武安候的爵位,许就换了蔡把司袭承……”   花叶间,落下的阳光,与远处昆明湖水色波光里的日影,似乎远近呼应,那般刺目。   三娘正在怔忡,又见眼前过去一列肩與。   纱帘轻垂后,苏旖景的笑容比这六月媚光还要刺眼。   三娘驻足在幽径里,冷冷一笑。   五妹妹,你有没想到,今日你的生死,竟然会在掌握在我的手中?   ☆、第七百二十九章 还未扬眉,又再屈膝   皇后这个芳辰宴,有天子“招呼”在前,让皇后自己个操持,太后也乐得清闲,没怎么过问,也就在昨日,才应了太皇太后的关注,询问诸事准备可还妥当,都邀请了哪些女眷,一看名单,秦、陈两家自然在邀,公候夫人也有数位,这可都是皇后悉心挑选,自是规避了与卫国公府相熟的人家,比如建宁候、武安候等当家夫人都没获请,尤其是平乐郡主这个刺头,更是被皇后抛诸脑后,更别提大长公主、寿太妃等亲长。   皇后也有解释——她是晚辈,这回圣上又没许可按照正规朝仪,因此不好太过铺张麻烦,更不宜惊动宗室长辈,是以多数都是“亲友”,交好的同辈中人。   因着这段时日,陈相屡屡违背圣意,力谏天子要与太皇太后同心,惹得天子甚是不豫,关于治罪楚王妃的计划便将陈家摒除在外,免得泄露天机横生波折,是以太后也不知今日即将发生的事故,虽觉得皇后邀请的多为秦氏党羽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却也没有表达不满。   名单中倒也有几家勋贵,其中有秦相府的姻亲——高祖当年有意促成世家与勋贵联姻,秦家也乐于遵奉,这些年来,不仅娶了勋贵出身的媳妇,也往一些勋贵家里嫁了女儿。   另外就是有些“中立”家族,这也是出自天子示意,让皇后着意笼络。   比如甄、邢两家,属于先太子的势力,但先太子已经殁逝,而甄家当初因为子女姻缘与卫国公府闹得不甚愉快,帝后当然认为可以争取。   再有就是黄氏,她虽是卫国公夫人,但不与夫家同心早不是秘密,皇后今日为了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对旖景施行陷祸之前,还得挑发一场冲突争执,顺便也有一血苏家给秦家的难堪这么一层报复的意思,是以得广邀“同盟”,尽量让旖景“孤掌难鸣”,黄氏也就理所当然的获得了邀请。   吏部尚书夫人没有获邀,但她的女儿韦十一娘却被皇后择中,盖因秦相寿宴闹得那般难堪,寿太妃、平乐郡主是罪魁祸首,韦十一娘却也有推波助澜的“罪行”,皇后拿那两个“罪魁”暂时无能为力,也不能真太明显刁难韦十一娘——这位夫君顾于问可是首批进士之首,位及中枢要臣,天子都得笼络施恩,皇后眼下还真有些无可奈何。   但皇后心里那口怒火就是不熄,笃定韦十一娘不过是看着寿太妃、平乐挡在前头,才敢如此放肆,但今日情形不同,当着她这个皇后的面,又没有太多旁人撑腰,难道还敢挑衅?及到那时,韦十一娘若真敢为苏妃出头,那可别怪她这个皇后降罪责罚,有“大局”当前,天子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外命妇受辱斤斤计较?   这么一想,皇后就巴不得韦十一娘“不知轻重”“不顾尊卑”,好让她回以颜色为祖父出了当日的恶气。   要说在邀众人,除了陈氏女眷外,便只有武安候世子夫人谢氏不是皇后主观乐意——武安候表明是与卫国公府齐心协力,谢氏又是勋贵女儿,跟她那婆母一般“跋扈”,一旦旖景受到刁难,这位势必是要援手,但也没法子,谁让今日这计划需要利用苏氏三娘?苏三就是个把总之妻,单独邀她为免落得明显,只好连着谢氏一块请了进宫,搭上苏三。   为了显得“顺理成章”,皇后特意只邀谢氏,后来再补一张帖子给苏三——因着想到旖辰、旖景以及旖风三姐妹当日都要赴宴,而苏三也是卫国公的女儿,刚好一同,也算与姐妹们一起凑兴,反倒成了皇后对苏氏姐妹的恩眷。   可让皇后没想到的是,太皇太后看了宾客名单,当即提出:“皇后这生辰虽不举朝仪为贺,到底是出孝后首回邀宴,这回难得你想得周道,也罢,就由哀家出面,把宗室长辈们邀来凑兴。”   一想到寿太妃、大长公主都会在场,皇后心里那个焦灼,真恨不能一个白眼翻给太皇太后——要你多事!却也只好摁捺隐忍,皮笑肉不笑地谢了一番祖母的“疼惜”,心下却想,也好,这回可是圣上在后计划,鼎力支持她当众刁难苏妃,及到苏妃入罪,大长公主又能如何?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真让人解气。   再者,要闹风波也不是在午宴上,待午宴过后,诸如两宫太后为首的宗室长辈们也不能陪着她这个晚辈赏景听曲谈笑消磨,干脆在鹂音馆设上一台戏,让这些“老不死”一同去听,支开了她们,楚王妃还不是任由自己折辱,等解足了气,再把那死罪一扣,才叫一个痛快。   皇后便十分“贤良得体”地操持起来——可不敢让祖母与亲长们陪我这个晚辈,能出席午宴就是臣妾莫大荣幸,不过难得宗室亲长一齐入宫热闹整日,莫如让教坊司把编排的新戏演上几出,以博一乐?   莫说太皇太后,连太后也惊讶起皇后这回的面面周道,自是不会反对。   但康王妃既然受邀,平乐这个刺头竟然也就入宫,午宴上皇后一见她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情,与旖景那般亲近,胸口便像塞了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实在影响本来的愉悦心情。   这还不算,午宴开始不久,诸多女眷举盏敬贺后,皇后才谢了一圈亲长们的到场“添光”,喝了好些盏酒,正欲用些佳肴美膳抚慰一番肠胃,却见身边大宫女采薇脸色不豫,一眼眼地往楚王妃席上瞅——今日不设大桌,而是长案,身份显贵者皆是独据一席,皇后作为主角自是面南上座,旖景是亲王妃,席面也在靠前,距离皇后倒也不远。   皇后微微四顾,就不难发现许多女眷包括她的“同盟”在内都频频关注楚王妃这边,心下孤疑,仔细一看,便见苏妃盛装华服,端贵明丽,似乎没有失仪的地方引人注目,再一细看,就发现苏妃案边跽跪侍奉的婢女,青襦碧裙丁香半臂,不是宫女服饰,应是私邸丫鬟。   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她的妆容,显得太过艳丽,与着装不那么适宜。   皇后暗暗冷哼一声,心说苏氏不是被盛赞明慧得体?怎么竟带了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婢女,如此艳妆,是有意惹眼的?正要移开目光,不知怎么地忽觉不对,皇后瞪眼再是这么一看……   居然是子若!!!   皇后险些砸了手里的酒盏,多得采薇扶了一把。   却原来是秦子若仓促之间得诏入宫,没来得及把消息预先知会“亲友”,入宫之后又必须寸步不离循规蹈矩,更没机会示意家人,太皇太后也没有好心知会,皇后竟瞒在鼓里。   连忙去看母亲秦夫人——   这位今日尤其注意旖景,当然是看见了子若,也是如遭雷劈——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女儿跪在一旁服侍苏妃用膳,这个奇耻大辱,比相府寿宴更甚!秦夫人哪还用得下去美酒佳肴,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在这等宫宴上,众女眷也不会当真觥筹交错满足口舌之欲,大家都是浅尝辄止,也没显出秦夫人与众不同味口不佳。   而秦子若,自然也是满腹憋屈。   且以为太皇太后会率先诏见,哪知苏妃去问安时,她却被拦在殿外,压根就没见着太皇太后的脸,及到开宴,跟苏妃入席,倒是见着了太皇太后,但人家压根就没搭理她,更别说当众提出“侧妃”一事,秦子若有心要提醒老王妃挑开话题,无奈老王妃与大长公主等是随两宫太后及皇后位列首席,与她还隔着后宫嫔妃,根本不可能近前插话,往那边关注得多了,没引起老王妃的注意,反倒受了寿太妃好几个冷厉的瞪视。   想到寿太妃的“不识大体”,秦子若冷汗直冒,只好循规蹈矩下来,跽跪一旁服侍苏妃。   偏偏那些外命妇,便是公候夫人今日也没有资格带入私邸侍婢,也就只有宗室中人才有这特权,女眷们大都晓得卫国公府与秦相府的矛盾,对苏妃便多关注,秦子若今日妆容艳丽,尤其惹眼,自然被许多认了出来。   也好在今日与宴者多数是秦氏党羽,虽眼见秦子若在卑躬屈膝,都不敢嘲笑,只作未察罢了。   但这已经让秦子若深感耻辱,膝盖底下虽有软垫,只觉疼痛锥骨,额头上密密一层热汗,胸口与背脊却一片森凉。   恨意越发钻心。   可她必须在各色眼光下忍辱吞声,倘然有半点错处,只会更加颜面扫地。   且好安慰自己,苏妃也就只能得意短短一时,今日到底是皇后芳辰宴,即使太皇太后要提侧妃一事,也不能在此时此境,应是要待宴后。   及到那时,苏妃被当众质罪,太皇太后再提这桩,岂不越发扬眉吐气?   虽说经过一场变故,也有可能让太皇太后忘记此事,也没多大关系,只要苏妃入罪,有帝后挂心,还怕太皇太后事后不会“记起”?   她注定是今日的赢家,而苏妃注定一败涂地。   眼下不是操心此事的时机,当以大局为重。   秦子若深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的再为旖景斟茶倒酒。   却不知怎么与平乐的目光遇了个正着,便见显然的嘲讽有若冰锥般直凿心底,秦子若只觉胸口闷痛,耳畔轰鸣,脸上火辣辣的一片。   一时没忍住,挑着眉头就瞪视回去——看什么看,在这样的场合,怎么不敢好比那回出言折辱?不过就是一个郡主,照样要对皇后低声下气,今后,有你难堪的时候,当日之辱,定会加倍奉还。   平乐冷冷一笑,转开目光,与嫂嫂南阳王妃说笑去了。   皇后生辰,后宫嫔妃皆要到场庆贺,便是有孕在身的陈贵妃也不例外,她的席位仅次首座,也算显眼,关注起四周来自然同样便利,这时,也早留意到秦子若,心中微觉讷罕——入宫之前,她也做了不少准备,收集了许多宗室以及公候女眷的“情报”,对这些要紧人各自性情有几分了解,以她察知,楚王妃并非狭隘刁蛮者,虽说与皇后不合,也从没有当面挑衅,可今日入宫赴宴,怎么就偏偏带来了秦子若,岂非有意让皇后难堪?这事实在有些蹊跷。   因为秦子若在场,皇后这个生辰宴的气氛注定就不那么愉快,依时结束,太皇太后果然邀请诸位宗室长者去鹂音馆听戏:“就让晚辈们好好尽兴,免得咱们在场,还要烦劳皇后侍奉,今日她可是寿翁,正该消闲一日,好好玩乐。”   若是旁人不知就里,听了这话,还以为太皇太后有多喜欢这孙媳妇似的。   也是当然,莫说天家,便是名门大族,即使婆媳诸多不合也是关起门来计较,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赤眉横目的道理,但皇后偏偏择中今日闹腾,太皇太后到底白费一番苦心。   皇后恭送了“亲长”们离席,回身就是一双冷眼狠狠扫向旖景,这让宴厅里的气氛又再紧窒。   不过须臾,皇后唇角又是一扬,嘱咐起驾去昆明湖边流光亭,便在女眷们“众星捧月”之下率先出了宴厅。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即将打响。   ☆、第七百三十章 三娘“更衣”,小嫚出头   濯缨园中,这一面昆明湖竟占面积四分之三,水中多植莲荷,远远有青山碧林环抱,山中又有亭台、寺院之胜,举目四顾,只觉波光浩渺桃红柳绿,让人心旷神怡。   禁宫这一面水,建有画廊蜿蜒,供人闲步其间,无论是烈日当空抑或烟雨迷离,都能闲适地欣赏自然美景。   这时夏未酷炙,人在水边,更觉凉爽清新。   而流光亭正是建在水上,虽名为“亭”,面积却是不小,三间相连,四壁通透,尤其适合坐于其间,品着美酒好茶,听那丝竹绕耳,又不防碍观赏四围美景。   离亭不远的水上,缓缓驶来一艘画舫,却是在两头搭着诸如亭台的明舱,当中敞敞一片,足容舞伎在上跹蹁,明舱里是乐伎抚琴吹箫,那曲音从水上传来,更不让人觉得喧吵,又始终绕耳曼妙。   如此安排,也是极雅致的了。   皇后自是落坐在靠北居中主席,身边环绕的是诸位后宫妃嫔,可也有一些品级并不算高的命妇上前奉承凑趣作陪笑谈,比如李氏。   既是赏玩,便不如正宴那般拘谨,虽座次上仍有尊卑之分,倒没再显得泾渭分明。   秦夫人就越过了诸多亲王妃、郡王妃的座次,被皇后携同首座,谁也不敢不满。   旖景是不想主动凑上前去,老老实实坐在她的席面,身边儿是长姐旖辰与平乐郡主,又把六妹妹拉了过来说话,她自是没有忽视三娘,正疑惑着今日怎么也来赴宴,有心亲近吧,三娘却独自躲得老远,在个角落里凭栏而坐,并不与人交流,眼睛都没往这边看。   倒是谢氏,席面离旖景不远,时时就能搭上两句话,说的也都是景色与贵妇间场面上素爱交流的那些。   旖景对面,陈贵妃却被“挤出”主座老远,这时正与陈夫人笑谈,时不时地看向苏氏姐妹,眼睛里也带着笑意,有时颔首,有时朝这边微微举一举茶盏。   韦十一娘的席位还在公候女眷之下,排去了东亭,不能与旖景“隔空喊话”,她却也没受冷落,不少朝臣女眷对她极尽奉承,不说韦记得了起复眼下掌管着吏部,十一娘的夫君更是中枢重臣天子亲信,便是秦氏党羽也不敢轻慢了她,还得维持表面上的热络。   这却也不妨碍韦十一娘时时就与旖景“眉来眼去”——亲,皇后生辰,你竟把秦子若带来服侍,虽说大快人心,可这又是要拆台的预兆?没见皇后刚才,那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面,眼睛直冲你飞刀子,势必会找个由头发作,你可得仔细。   旖景望了过去——哪是我有心挑衅?唉,今日总有一场事端躲不过,你等着就是。   韦十一娘直冲这边夹眼——得,我这边蓄势待发,就等着见机行事,有用得着的地方别忘了给个眼神儿哈姐们儿。   今日来的都是贵妇,不见闺阁女儿——秦子若不算,因为她仍是婢女的处境,眼下依然在旖景身后跽跪着,却像总算习惯,没再赤红着一张小脸,猛地看上去的确低眉顺眼,甚至唇角始终带着谦恭的笑容。   这下,平乐也不好找茬闹事,毕竟皇后在座呢,又是今日的主角,闹得下不来台始终有些不地道。   众人却不知,秦子若这会儿平静的表面下,兴灾乐祸已经摁捺不住——苏妃的难堪很快就要来了。   六妹妹在这边坐了一阵,抬眸瞧见对面婆母冲她招一招手,便低声交待了两句,往后头绕了过去。   原来黄氏的席面却是挨着贵妃与陈夫人,两亲家见面,自是免不得说起六郎这对小两口,陈夫人看出黄氏颇为挂念女儿,这才把六娘“诏回”,想让她们母女好好说一歇话。   陈夫人暂且不知黄氏与儿媳间的隔阂。   又说苏三娘,正在西亭的角落里躲清静,便见唯一认得的宫女——皇后身边的采薇往她这边走来,眼才对上,采薇就站住了脚,只微微颔首。   三娘拽紧了手里锦帕,却迫于采薇不远不近的逼视,只好懒懒站了起来,回到席上,低声与谢氏说话,是要去更衣。   倘若在午宴上,女眷中途“更衣”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一旦有人因此故离席,必受旁人嘲笑,故而女眷们在午宴上都是“浅尝辄止”就怕有个万一,不过宴后,诸如这等赏玩游乐,便不再拘谨,到底是血肉之躯,难免会有“三急”,即使是宫宴,也不会让人从早强忍到晚——太不人道。   谢氏有些不放心,想要随同,却被三娘摁住,又再低声几句。   谢氏极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尚且没有仔细咂摸三娘的话,胳膊上又觉一重,便见三娘神色慎重:“嫂嫂千万记得。”话一说完,三娘便就起身,转眼就没入人群,沿着廊桥往堤岸上去。   旖景一直注意着三娘,见她离席往外,微探过身子询问谢氏:“三姐这是去哪儿?”   “说是坐得闷了,去外头散散。”谢氏连忙笑答,掩示下眼中的疑问。   出去散散也等同于“更衣”都是委婉表达要去净房的意思。   旖景才回过头来,便见一少妇袅袅婷婷走来,手里还托着琉璃杯,透出葡萄酒幽朱的色泽。   这少妇正是沈氏三娘,当年在芳林宴上不服金元才艺那位,皇后与秦子若的姨表姐妹,这时,她已经嫁了长恩伯的次子。   “没法子,皇后娘娘不善饮,托了我来敬敬诸位,谢过今日赴请到贺。”沈氏笑靥如花,往旖景案前设着的锦垫上跽坐,连带冲着旖辰也举了举手里的酒盏。   姐妹俩当然要领酒,都托了杯盏,欠身往正座微有示意,再饮。   酒盏顿下,当然是要用手里锦帕沾沾唇角,免得不小心留了酒渍贻笑大方。   “王妃这锦帕当真精美。”沈氏却像发现什么奇珍异宝般,啧啧称叹。   旖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锦帕,虽是上等的云锦裁成,被夏柯那双巧手绣了玉兰花在上,却也不值得沈氏如此稀罕。   沈氏却直称绣艺精巧,讨要细赏,甚至还小范围传递了一番,让不少好奇的命妇都“瞻仰”了一眼楚王妃的锦帕,大家自是捧场,都跟着赞了几句绣功。   但锦帕到底还是回到了旖景手中。   沈氏又再让宫女斟了酒,接下来再敬平乐与南阳郡主去了。   旖辰也颇觉讷罕,拿过旖景的锦帕看了两眼,笑着说道:“一看就是夏柯的手艺,这玉兰花确是绣得精美。”   旖景却看向正在代替皇后长袖善舞的沈氏,目光微深。   流光亭里的气氛也随着沈氏这一圈敬酒越发活跃,全没午宴时的沉肃紧绷,其实女眷们饮用的葡萄美酒,属宫廷内酿,与那甜饮没有多大区别,皇后不善饮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堂堂母仪天下尊位,自是不能挨桌答谢,需要一个身份恰当的亲友代为应酬。   旖景的注意力随着沈氏游离了些许时候,待得那盏茶见底,趁秦子若走开寻宫女换新茶的时候,飞快地与旖辰低声交谈几句,借着案几的阻挡,有了一番小动作,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只不过旖辰显然不明白旖景的用意,眉目间充满疑惑不解,旖景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握了握旖辰的手,让姐姐暂时莫问。   那眼角余光,就见接岸廊桥上走来一个宫女,正是落后三娘十余步后离开的采薇,只她这时返转,却不见三娘归来。   旖景微微蹙眉,她早意识到皇后专程邀了三姐赴宴必有机锋,眼下又更笃定了几分,但一时还揣摩不透关窍,不过细细琢磨,帝后针对之人应当是她,不可能加害毫无利害的三娘,顶多就是威逼利诱以为利用,三娘人身安全应当暂保无礙。   就是不知三娘是否会被人利用,但愿她不要鬼迷心窍,牵涉进来,白白牺牲。   忽闻一片并不吵嚷的喝彩击掌,旖景再一转目,就见画舫之上那红衣舞娘在琵琶声中一阵急速旋转,待乐音骤停时突然定身,长长的水袖往高一甩,随着那朱袖一扬一落,粉色花瓣飘洒在半空,随风翩跹。   这一曲舞停,画舫略微驶远,水面上清静下来,应是伶人们更衣换装,正准备下一轮歌舞。   旖景才收回目光,就听主席上一管婉约有若春莺的嗓音:“妾身听说楚王妃琴艺极佳,可惜无缘亲闻,今日可巧王妃在座,莫如当众抚上一曲,让妾身领教领教,可真当得盛赞。”   这话实不怎么客气,说得好像旖景是徒有虚名,挑衅十足。   旖景看向说话的女子,梳着元宝髻,松柏绿的对襟绣襦,挽着藕荷纱帛,裙上有宫绦、发上却无凤簪,应是后宫,又无专门的案席,不过跽坐在皇后身边侍候,瞧着品阶甚低,口气却这般狂妄。   旖景确定此妇面生,她没有见过。   “这位是张选侍。”一旁自恃“见识不凡”的秦子若尽职尽责提醒,内心里委实雀跃——来了,计划就此启动,等着看苏妃怎么受辱。   原来小嫚是长这副模样,旖景恍然大悟。   然后她的目光就与皇后对上——那一双冷眼,滋滋冒着阴森凉气。   区区一个选侍,便能对亲王妃颐指气使,倘若旖景当真“奉令”无疑引人耻笑,可皇后摆明默许,旖景若是端着架子不从,便是存心扫兴,待得皇后开口,旖景这曲琴势必是要抚来,照样也是供人取笑罢了。   旖景脑子里琢磨的却是怎么是小嫚来打前场,皇后的用意,决非折辱自己这般简单罢?   这念头一掠而过,却没细细计较的时间,旖景带笑,微抬下颔:“这么听来,张选侍颇通乐曲?”   小嫚从前并没有出席宫宴的机遇,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又得帝后轮番嘱咐,势必要让苏妃难堪,不用在意礼制规矩,她尚且记得楚王曾经下令亲兵当众掌嘴的屈辱,眼下哪能放过“血恨”的机会,当击把下颔高高抬起:“那是自然。”   旖景笑意更深:“口说无凭,莫若张选侍先抚一曲为皇后娘娘生辰助兴。”   皇后冷冷一笑,朝向小嫚颔首示意。   秦子若也略略一撇唇角——苏妃真是,竟真要与一个选侍比较起琴艺高低,如此逞强,实在有损宗室王妃的尊严,这般看来,王爷似乎并未把小嫚的身份告之苏妃,否则苏妃知道小嫚是妓子出身,哪还会如此淡定,还不恼羞成怒还以颜色?   想到虞沨信守对她的承诺,秦子若心里顿时滋生一股别样甜蜜,瞬间就冲淡了这半昼以来的屈辱。   原来帝后让小嫚出头挑衅旖景,一为试探,再来也是为了后事铺垫,万一苏妃早知小嫚是大皇子生母,当众揭穿,他们仍能咬定苏妃“怀恨”的动机。   小嫚得了皇后默许,当下也不客套,待宫女设好琴案,款款下场,先是一个媚眼,纤指落下,一曲行云流水般的乐音便奏响在指间,小嫚甚至为了显摆她不俗的才艺,拿出了当年在千娆阁的看家本领,随乐开嗓,唱了一曲。   待她“表演”结束,旖景率先击掌,称赞道:“果然不错,曲子弹得甚是流畅,不过也仅是流畅而已,以我看来,张选侍并没有鉴赏之能。”   不知哪处有女眷摁捺不住的低笑,响了两声,又及时静了下去。   旖景看向怒目圆瞪的小嫚,又笑着说道:“当年芳林宴,臣妾饶幸以一曲夺魁,略胜子若一筹,选侍倘若不服,莫若再听子若抚上一曲?”   这下便引来响亮的“卟哧”一声,却是平乐撑不住破功,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干脆不再掩示:“甚好甚好,许久不闻秦七的琴曲,也不知秦七自打成了婢女,有没荒疏此艺?”   旖景便向皇后微微欠身:“倘若娘娘许可,莫若再让子若抚上一曲,以为助兴?”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一人唱罢,一批登场   流光亭里,一时静谧无声。   虽多数女眷不识小嫚,但却无人不知秦子若与皇后的关联,原本在午宴时,便见楚王妃公然让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跪在身边侍候,都晓得风波暗涌,眼下更觉矛盾一触即发。   但谁也不能质疑楚王妃的言行。   皇后纵容区区选侍挑衅在先,苏妃三言两语便把张选侍绕进陷井,先行“献丑”一曲,那琴艺确是只算普通,并不值得惊叹,苏妃那话也不算自大,当年她在芳林宴以琴艺夺魁是太皇太后评判,而秦子若那年又的确略逊一筹,眼下她是苏妃侍婢,苏妃让她下场抚琴并无失礼之处。   难道要说——区区婢女哪有资格与后宫选侍一较高低?秦子若到底还是皇后一母同胞,这话谁也没胆量出口。   皇后众多“助拳”一时不知如何援手。   秦子若本打算看旖景出丑,哪预料这把火突地烧到她的眉睫,情绪转变太大,便显现在脸上,灼灼怒火烧红了面颊,从眼底喷发出来。   但旖景显然没有顾及她的喜怒,莞尔笑颜一直就冲向皇后。   皇后下意识就想拍桌子砸杯子,手刚刚一动,立即就被秦夫人牢牢摁在膝头。   “看来王妃是真瞧不上张选侍的琴艺。”秦夫人也是好容易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笑容在唇角直抖,拉扯得眼角都不自然了。   “夫人说得不错,我确实以为张选侍这一曲琴甚至不敌子若当年。”王妃毫不讳言。   秦夫人噎住,只好蹙眉看向小嫚,可她在上座,众目睽睽下,当然不能挤眉弄眼太过明显。   好在小嫚到底是风月场所出身,惯常察颜观色,登即醒悟,怒火直冲旖景,以缓解秦子若的燃眉之急。   “王妃好大胆,竟敢对我不敬?!”   这话说得,就是无理取闹了。   平乐实在忍不住捧腹,那叫一个乐不可支:“这选侍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选出来的,还当真无知无畏,你就比普通宫女略高一级,竟然还敢质问亲王妃?便是皇后娘娘,若只论宗族礼法,还得称呼楚王妃一声堂嫂呢,你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以为比皇后娘娘还要尊贵!”郡主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千娆阁,曾与张选侍有一面之缘。   小嫚是当真弄不清醒此类礼规,只以为后宫嫔妃中她虽是低微,总比后宫之外的诸人尊贵,被这一句话噎得面红耳赤,待要强辩,又拿不出理据,整个人都火烧火燎了,张口就是一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旖景揉了揉眉头,及时摁住正欲“暴起”的平乐,却不及说话,且听一句:“皇后娘娘,张选侍如此放肆,先是对楚王妃不敬,又辱骂平乐郡主,实在张狂无礼,该当斥责。”   语音平静,不温不火,众人找了好一歇,才发现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仅次于首席之下,面东而坐,略显深沉的黛绿锦服,正是韦太妃——十一娘的胞姐,恭平太子遗孀,这位便是皇后都得称为长嫂恭奉着,自然有资格斥责区区选侍。   可自从恭平太子薨逝,韦妃便鲜少抛头露面,就算露面也是摆设一般不言不语,她今日这么一出声,一众都觉惊异,越发没人敢贸然开口。   秦夫人也哑口无言,皇后眼底更是染上厚重的沉郁。   好歹还能顾及大局,清醒过来让旖景与小嫚对掐的目的也算勉强达到,不宜再纠缠不前,遂将脖子上的青筋咬牙摁捺得不那么突出,摆出公正的架势来,轻斥了小嫚两句,找了个好日子不能施罚的冠冕堂皇,只将人打发走开了事——横竖接下来的计划也要让小嫚回避,免得她心智大乱下颠狂胡闹,正好趁这机会让她退场。   但对苏妃的折辱还未结束,皇后淡淡撇了一眼跽坐左侧一直奉承讨好的李氏。   也只有用这等不谙礼法蛮直粗野之辈,才有望激怒旖景。   而在李氏出场之前,皇后挤出僵硬的笑脸朝向旖景:“是我大意,让张选侍冲撞了阿景,阿景来这边坐,我可得敬你一杯。”   皇后屈尊用了“敬”字,旖景自是不能坚持只受“罚酒”,起身过去,先是一福,待得淑妃让了一让,才挨着皇后旁边的席位坐下,秦子若自是“眼明手快”,抢先阿明一步跟了过去“服侍”。   这下,矛盾双方近在咫尺,互掐起来越发方便,闹得底下一众女眷不约而同地暗暗吸气,各怀心思备战。   水上画舫又驶来近前,琴音激昂,婉转娥眉也换成了英姿飒爽,舞剑助兴。   但显然没有再引起流光亭里一二关注,这边才叫剑拔弩张呢。   一众人摁捺心思全神贯注,眼见皇后与楚王妃寒喧客套一番,盏举盏落,两两笑容可掬,那跽坐皇后身边的李氏就忽然说道:“妾身听闻戚家堂众寇穷凶极恶,诸多罪行悚人听闻,王妃被扣一载有余,定是经历不少折磨,实在让人唏嘘,得以安返真是万幸。”   话很突兀,但似乎又在众人预料当中。   “这位是……”旖景甚是疑惑。   又是秦子若“尽职尽责”:“回禀娘娘,这位是孙宜人。”   原来就是李氏二娘——旖景再一次恍然大悟了。   当着众目睽睽诸多“竖耳”,面对这般显然的挑衅,旖景当然不会避讳,仍旧浅浅一笑:“孙宜人身为命妇,倒置朝廷审断不顾,专信流言蜚语无根之谈。”   李氏也是受了帝后之命,当然不会因此偃旗息鼓,把腰身略为一挺:“王妃是说百姓之言、御史上奏皆为无稽?那么王妃可有证据显明贼寇无辜,众说一辞皆为污篾?”   “未知宜人声称百姓之言为何人之言,御史上奏又是哪些御史?”   李氏眉梢一挑:“王妃何必明知故问?”   “那么宜人知之甚详?不知上奏御史今何在,而宜人所称百姓之言,当真不是局限片面之辞?”   上奏御史皆已获罪,朝廷公断其为“自身不正”故而弹劾皆为不实,百姓眼下多称苏妃大义,那悍妇龚氏不守妇道片面之辞,怎能引以为信?   旖景这回是与李氏正面“呛对”,底下一众女眷瞪目结舌。   李氏却不惧场,倒能复之以莞尔:“王妃若真光明正大,又怎么会自请和离?难道不是因为心怀愧疚,自认损及宗室声誉才会如此,妾身听闻之后,也实在唏嘘,但对王妃不无饮佩,皆因王妃深明大义,总算还对得起楚王殿下赤诚心意,更深知宗室声誉不容有损,才甘愿自责。”   旖景似乎听闻底下一片难以遏制的吸气——和离?楚王妃当真自请和离?   却仍旧心平气和:“孙宜人,不知你从何处听说我自请和离?竟就信以为真。”   “王妃返家确为事实!”李氏斩钉截铁。   “返家又如何?难道我不能返家小住,一旦返家便是自请和离?不过宜人即使不说,我也知道这事根底,是谁在散布谣言……”旖景微微一笑,目光往秦子若这边一扫:“和离一事,子若你倒是当真出口相劝过,原本是你越矩的行为,该当斥罪,且看着重前也算故旧,我没追究而已,又怎会真听信你这番可笑荒谬的所谓劝言?却是不想,原来子若果怀叵测之心,竟敢将你一厢情愿的以为张扬开去,造谣中伤于我。”   旖景眼见众人神色,多数秦氏党羽尴尬失语,诸如平乐与谢氏等人却不无嘲讽的直盯着秦子若,而子若姑娘,这时脸色刷白,不知是在震惊自己当众把她“供出”,抑或是因为自己义正言辞地否定和离一事。   “王妃休得冤枉旁人,这事决不是秦姑娘告之妾身。”李氏连忙分辩。   “那么便是孙宜人有意当众造谣诋毁,好,今日你若不拿出真凭实据,可是陷害宗室重罪。”旖景忽然敛了笑容,起身就冲皇后一福:“娘娘今日芳辰,臣妾本不当败兴,但孙宜人挑衅不放,实为以卑犯尊,还请娘娘宽恕臣妾计较,宗室声誉不容有失,更不容人无端诟病!”   说完便就直身:“孙宜人,你可敢当众说明,到底为何断定我有自请和离之举?”   李氏瞪目结舌,实没想到王妃竟然如此“恬不知耻”,竟会理直气壮否定和离一事,反而问罪于她,难道就不担心旁人议论恃强凌弱?   李氏这么一愣怔,迟迟未得姐们儿眼神提示的韦十一娘却忍耐不住,那个什么张选侍是后宫,皇帝的女人,她不好斥责,眼见区区一个宜人也敢对王妃不敬,如何能忍,越众出来,步于亭中主座之下,先是屈膝一礼,持礼说道:“皇后娘娘,孙宜人当众诋毁王妃,损及宗室声誉,当以大不敬论罪,请娘娘公断。”   皇后正是牢骚满腹,一见韦氏出头,越发窝火,却自恃身份,不愿与韦氏对嘴,狠狠给了李氏一个目示。   李氏顿时底气大增,竟然拍膝而起:“大胆,韦氏你竟敢血口喷人,威逼皇后娘娘,才当论罪大不敬!”   韦十一娘心下“哈哈”两声,心说这位大姐,好歹你不是和尚,就算举头三尺有方屋顶看不着天,头皮上还长着毛发,怎么也不能“无法无天”不是?当即二话不说跪倒:“娘娘,休论李氏对王妃不敬,便是臣妾,也有诰命在身,李氏不知尊卑,竟敢斥责臣妾,实为以下犯上置礼法于无物,甚至还越制代娘娘问罪,更是妄法,请娘娘公断。”   有了韦十一娘挑头,早难摁捺的平乐也是拍案而起:“区区宜人,竟敢以卑犯尊,皇后您还坐着呢,她就敢起身叫嚣,难不成比娘娘还要尊贵?”   话音才落,席上又是一人起立,上前跪于十一娘身后:“皇后娘娘,李氏无视尊卑,还请娘娘处治。”——竟是邢家少奶奶,皇后亲邀的宾客甄氏六娘。   她的婆母根本不料儿媳会有此举动,目瞪口呆。   但甄二太太也即六娘生母立即反应过来——甄夫人已经在家庵“清修”过程中“病逝”,眼下她便是甄家主妇,今日也是皇后所邀,却毅然支持女儿。   紧接着,又是一人上前跪倒,却是谢氏,话说得更加“跋扈”:“倘若任由孙宜人以卑犯尊,礼法又有何用?请皇后公断!”   六妹妹早难忍耐,这时也随之上前跪地。   于是陈夫人也没有坐着,只她才一起身,旖辰便一步上前——   “娘娘,孙宜人罔顾尊卑,实为张狂无礼,若不斥罪,岂非尊卑无序?”   皇后气得手脚冰冷——居然往常任由折辱大气不敢吭上一口的福太妃也敢“犯上作乱”?   韦十一娘眼见众人来援,越发有了底气,提高嗓音:“今日李氏若不受责,臣妾只好去太皇太后面前上谏,以维持诰命等级朝廷法度!”   皇后一口闷气在胸——原计划是要利用李氏激怒苏妃,趁着争执冲突,好让李氏“失手”,可眼下苏妃反而成了袖手看戏,主角由韦氏等贱妇来唱!总不能因为被韦氏等刁难,李氏却泼苏妃一身茶水吧?   更关键的是,眼下被架在火上烤的人反而成了自己!   秦子若一看情势不妙,遂也理会不得太多,竟就插言:“顾夫人,今日到底是皇后娘娘芳辰,何必不依不饶……”   她话未说完,已闻旖景低沉一声:“跪下!”   秦子若噎住。   旖景冷冷扫了她一眼:“顾夫人乃圣上亲封二品诰命,怎由你一侍婢质问,还不叩首道罪!”   众目睽睽之下,竟让秦子若跪在韦氏面前叩罪,士可忍孰不可忍!   ☆、第七百三十二章 总算泼酒,快去更衣   “好句以卑犯尊,难得王妃还晓得这四字!”   耳闻皇后这句强辞夺理,旖景不怒反笑:“娘娘此话从何说起?”   “七娘到底是本宫嫡亲姐妹,哪容你任意驱使?”皇后怒火填胸,已经口不择言。   “哈哈”两声,这般率性发笑,自然只有平乐。   旖景这回却抢在她笑声才落时说话:“娘娘,臣妾以为子若已被相府除族,眼下已是臣妾私邸侍婢,自然该由臣妾教管。”   皇后怒不可歇:“王妃口口声声不离礼法,本宫敢问,你手里可有七娘身契?”   旖景轻笑:“原本不曾签订契约,娘娘既然今日提醒,臣妾只好遵从。”便对秦子若说道:“你虽被除族,却并非奴籍,可依照律令,也该签订活契,原本当日是右丞夫人恳求在先,念在你无安身之境才收留,本不打算将你当作奴婢使唤,可子若你苦求自食其力,屡屡坚持为婢才能心安,今日当着娘娘与诸位的面,你是否承认?”   秦子若面色苍白,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秦夫人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冷笑说道:“王妃倘若不将子若视为婢从,今日何故带她入宫?”这本意,原是指责旖景言行不一,却把秦子若醍醐灌顶了。   听她立即说道:“夫人误会了王妃,今日原是太皇太后诏见。”   竟然是太皇太后诏见!皇后与秦夫人顿时面带喜色。   皇后便就冷笑:“既是皇祖母诏见,那么子若就更不由人呼来喝去!”   旖景回以莞尔:“可午宴之上,子若卑躬屈膝时,太皇太后始终看在眼里。”说完这话,再对秦子若时,又是满面沉肃:“子若,你所言不实,太皇太后旨意是让我带你入宫,并非诏见,今日朝早,我分明提醒过你,再有,我现在直问于你,究竟听不听令,倘若你执意不肯向顾夫人叩罪……”   旖景抬眸看向怒目圆瞪的那两母女:“正如皇后所言,我并无你的身契在手,不能任意责罚,那么,王府也不愿留口是心非之仆,今日之后,你便回相府去罢,休再提甘为侍婢。”   事到如今,已经是撕破面皮,秦子若也不愿再忍气吞声,横竖今日之后苏妃不过待罪将死,用不着再装模作样,但考虑到今日之事也许会传入虞沨耳中,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是以装模作样不尽委屈,看着是要往下挪步向韦十一娘请罪,却暗暗一个抬眸,看向皇后。   皇后会意,立即阻止:“苏妃,莫要得寸进尺!”   场面胶着,旖辰一扫往日温吞的脾性,竟然当众冷笑道:“看来皇后娘娘是不肯主持公正,便罢,臣妾便往鹂音馆,请太皇太后公断。”   韦十一娘立即支援:“臣妾愿随太妃同往,叩请太皇太后主持公道!”也不跪了,起身便随旖辰离场。   “太妃留步!”心急如焚的子若竟然抢先扯住了旖辰的袖子。   接下来的话未出口,便觉眼前一花,面颊突地辣痛,秦子若呆怔半响,才觉得耳畔“噼啪”一声回响。   福太妃竟然动手抽人!   一众贵妇目瞪口呆。   旖辰却面不改色:“秦氏七娘,我之所以亲自赏赐你这一耳光,是因相府又再容纳你归族,而非奴婢之身,否则,不屑动手。”   说完便冲仍旧跪在地上的诸位命妇:“都起来吧,诸位耳闻目睹今日情境,随我前往太皇太后跟前也好理论。”   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几人追随旖辰而去,而旖景也想抽身。   再摁捺不住,又冲黄氏狠狠一个瞪眼。   黄氏这才惊醒,连忙起身劝阻:“辰儿景儿,今日到底是皇后芳辰,不过是些微误会,切莫……”但旖辰理也不理,头也不回。   这时就连陈夫人也醒悟过来事有不对,黄氏毕竟是做母亲的,怎么不为女儿说话,反倒“助纣为虐”?就连自家媳妇,还是黄氏亲生,怎么也紧随福太妃的步伐,全无踌躇?   旖景走出两步,到底是顿住了,回眸看向黄氏,神色颇为严肃:“夫人,长姐乃宗室太妃,今日有此决断是为维护宗室法度,夫人无权阻挠。”   这会子秦子若完全回过神来——福太妃如何无关紧要,怎么也不能让苏妃全身而退,接下来的戏可没法唱,只要苏妃去了太皇太后跟前,圣上的筹划岂不功亏一篑?万万不能!   也顾不及颜面,“砰”地决然跪倒,膝行上前拉住了旖景的裙裾:“王妃恕罪,是婢子妄为,而皇后娘娘,到底还顾及与婢子从前手足情份……”   眼见子若又再屈膝,皇后头顶险些没有被怒火焚透冒出青烟来,秦夫人却也紧跟着清醒过来,从脚底蹿起一个激灵——被韦氏带头一闹,险些置大局不顾,多得子若还算清醒,越发心疼女儿,眼眶红了一圈儿,心底却直冒岩浆,但还是阻止了皇后的爆发,强捺哽咽:“娘娘,这事要论来,也是孙宜人太过心直口快,未免有冒犯逾制之举……”   李氏一听,倒也能屈能伸,当即跪倒,再无跋扈之色。   皇后一口接一口地吸气,好容易才冷静下来,好在这时“刺头”都已离场,剩余大多都是自己人,陈夫人尽管摒除之外,可显然没有挑衅的意思,其余更不会再兴风作浪,直到这时,也才有人得了开口的机会,从中转寰。   旖景也没再固执,实因这时就算闹去太皇太后跟前,顶多把李氏治罪,剥了她的诰命,关于被掳之说势必悬而不绝,她也不愿就此打住,盼望着快刀斩麻实在太久,今日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必须了断这一小结。   也就勉为其难地被人劝了落座。   皇后便让采薇斟酒,李氏自罚了三杯,她亲自再敬旖景。   为示诚意,采薇亲自替旖景斟酒,过来时不知怎么就绊了一跤,整个人险些没直接扑到旖景怀里,那一杯葡萄汁正中旖景衣裙,一滴都不曾浪费。   该来的,始终还是来了。   旖景佯作慌乱,而秦子若也立即扑上掏出锦帕就替旖景擦拭衣上酒渍,又哪里擦拭得干净?   采薇匍匐在地连声道罪。   皇后也揉着眉头叹气:“真真失礼,阿景,便让采薇陪同你去更衣吧。”便嘱咐采薇,把她这堂堂皇后新做一套不及上身的衣裙替王妃换上,好生服侍。   可皇后当即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子若怎么办,可不能让她随同苏妃去更衣,牵涉进那一桩事。   旖景决定自入陷井,才能绝地反击,倒也不愿带着秦子若这么一把“凶器”,她干脆利落地替皇后解围,起身扶了阿明的手,再笑看一眼“惊慌失措”依然跪地的秦子若:“我既不曾与子若签订雇约,当是不好再使唤你,今日太皇太后既然专程嘱咐我带你入宫,想来也是有话需交待予你,你便在此候命即可。”   又冲皇后屈了屈膝,谢过赐衣,丢下一句:“有劳姑娘。”当然是冲采薇。   而秦家母女三人,眼看着旖景随同采薇离开流光亭,吁一口气,目光一遇,眼底不约而地掠过一抹阴戾——事情虽有波折变故,庆幸仍在掌握,苏妃到底是跟着去了皇后暂居的寝殿,接下来才是关键!   皇后干脆扶了子若起身,特意赐坐,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冲众人举一举盏,借着广袖一遮,略微用那葡萄美酒沾了沾唇,竟然再度与人谈笑风声,欣赏起美景歌舞来。   座下,陈夫人低声对贵妃说道:“今日之事实在怪异,分明是皇后有意生事,只怕并非仅仅是为给楚王妃难堪,难不成,当真为了秦七娘取而代之,要行什么阴谋不成?”   贵妃唇角轻笑,看向画舫上那一片歌舞升平:“伯母等着看吧,事情到这时,才算刚刚开始……不过在我看来,皇后与秦家这回算是踢到了铁板,楚王妃可没这么容易对付,至于秦子若,我若是她,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沉湖了当,真真丢人现眼,莫说取而代之,今日她怕是再难被王府所容,而秦相府,可不会甘冒人言收容她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儿。”   旖景步下廊桥,便上了肩與,虽说皇后暂居的寝殿是靠近昆明湖边,但昆明湖的面积确实宽广,要到目的地尚有距离,做为亲王妃自是不会徒步。   一行沿着堤岸往东,足近两刻才到了处幽静所在,却是一处半封蔽的小院。   东西两向分别筑有廊房围绕,当中却是从昆明湖引来的一池静水,中植莲荷,这时碧叶亭亭而姝,粉荷却含苞未放。   池边有垂柳,有石山,在后头是高低参差的梧桐,撑起片片荫凉,树下是绿茵草地,一片翠碧,又有小径穿插。   这院落之所以称是半蔽,盖因正南是直通湖畔,建有拱桥数座,桥边只有低矮的花篱略微隔挡,并不防碍欣赏远端湖光山色。   至于正北,筑一排隔墙,当中是三间的朱漆门。   肩與在采薇的示意下放了下地,她解释道:“从这后门入内,才是娘娘暂居寝殿,王妃莫如便在廊房里稍候,婢子去取干净衣裳服侍王妃更换。”   皇后这正主不在,旖景自是不便进入寝殿,在此稍候倒是合适。   见王妃不反对,采薇当然殷勤地将人请入一间廊房,正要离去之时,却听问话:“怎么不见旁的内侍宫女?”   采薇一怔,便即笑道:“这里本是后院,并没住人,今日宫中设宴,大多数宫人又临时调去了别处,所以才这般清静。”   旖景便没多问,放了采薇离开。   而采薇一走,阿明就飞速在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儿,此间摆设倒也简单,的确不像住人的样子,可阿明还是掀起软榻的垂幔,弯腰瞅了瞅底下,再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阵,经过细察后确无蹊跷,这才说道:“此间没法子察看院落全景,也不知那些山石廊房里有没藏人。”   旖景却甚是好整以睱:“放心吧,这里既是皇后暂居之处,便属后宫,当然不会有外男闯入,倘若是我更衣时被个什么莫名其妙的登徒子冲撞,传扬开来,天家便先沦为笑柄。”   皇后寝宫被外男轻轻松松就闯入,天子岂非有带绿帽的嫌疑?如此粗糙荒谬的剧本,不该出自天子之手。   坐了不多久,采薇去而复返,果然托了一套崭新的衣裙,也算常服,虽绣着金纹凤尾,旖景穿来倒也不算逾制,但今日入宫赴宴,旖景周身上下当然佩着不少装饰,一一取下甚是麻烦,阿明并没让采薇经手,脱换的事由她独立完成。   却将将为旖景系好绣裙,不及围上玉腰,佩带装饰,便听采薇说道:“王妃这身衣裙面料精贵,这酒渍若不及时清洗可难祛除,实在可惜,婢子这就拿去让人清洗,还请王妃稍候片刻。”不由分说便将旖景原来的衣裙折叠一抱,走了出去。   阿明便觉蹊跷,仔细检察了一番桌上的宫绦禁步以及荷包香囊,确定说到:“没有物件缺失。”   旖景却笑:“你疏忽了,我的那条锦帕,并不及从袖子里拿出。”   阿明:……   沈氏莫名其妙把一条普通锦帕赞不绝口,还让不少女眷“瞻仰”,必怀用意,果然,眼下锦帕就“丢了”,就不知稍候会出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地方。   而当阿明刚刚才将一应佩饰重新替旖景佩带妥当,便闻外头短促地一声惊呼——   隔得略远。   阿明一个箭步抢去窗边,伸手一推——   旖景便听女子惊慌失措的喊声:“快来人!大皇子失足跌进了莲花池!”   “王妃!”阿明只觉事情不好,连忙转头看向旖景。   王妃缓缓卷起唇角,该来的始终都来了。   “无论发生何事,不得靠近水边一步。”旖景看向阿明,眼睛里一片宁静。   ☆、第七百三十三章 摆开阵势,好戏开锣   贴着水面的清风一路拂近,远处的波光粼色,柳绦婀娜,到近处是花叶婆娑,至这片殿堂之外的开阔处,又引一片广袖裙裾翩飞,就有脂粉衣香随风而起,赤金琉璃瓦上,翠鸟黄莺却似乎被这香风惊扰了一般,展翅往远。   早先还在流光亭闲谈玩乐的一众女眷,这时大多集中此处,除了陈贵妃得了小太监搬过来的一张玫瑰椅安座,又撑起一面华遮替她挡了日晒,其余无论公候夫人抑或命妇,尽都站在太阳底下,还被一圈内侍虎视眈眈,防备着她们交头接耳。   包括了刚刚才往鹂音馆告完皇后黑状的韦十一娘、六妹妹等人,这时也都来了皇后寝殿外罚站。   大家都知发生了不得了的要紧事,却甚少人洞知其中详情。   原来早先,苏妃离开约半个时辰,便有宫女急匆匆地到了流光亭,众人只见皇后勃然变色率先离席,秦夫人与子若紧随其后,淑妃、白嫔等都是一脸慌张面面相觑,不过多久,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任海就沉着脸过来,诏众人列队来了这处,也没给个交待。   但韦十一娘等人当时在鹂音馆,却听内侍禀报得清楚——大皇子出了意外,不知怎么坠入莲池当中,援救不及,竟然夭亡。   太皇太后立即便起驾来了事发当场,却见天子已经带着官员先到一步,韦十一娘隔得远,听不见天子与太皇太后的交谈,只揣摩着那些人的脸色,便知大皇子怕是当真不保。   她正疑惑,就听沈氏在后头与秦氏党羽交头接耳——楚王妃前脚来了这处,大皇子紧跟着就溺水,怎么会这般巧合?   韦十一娘心下一沉,正琢磨着怎么从沈氏口里套话问清仔细,就忽有数十内侍围了过来,有品阶较高的蓝衣重重一喝——诸位不得议论,静候诏令。   也只好作罢。   但只不过韦十一娘刚才隐约看见楚王也在天子身后,更兼大长公主与老王妃尽都在场,连着寿太妃等宗室被太皇太后请去了内殿,倒也不担心旖景孤立无援被皇后欺逼陷构。   这时,正殿当中,八扇雕花门窗尽数敞开,金阳斜斜漫入长槛,可似乎总有一股子森冷盘绕在画梁之间,悬浮逼压。   沉寂当中,一个青衣宫女双膝跪地,哽咽着细诉。   “大皇子午憩才醒,嬷嬷劝服殿下描帖,完成先生朝早布置的功课,殿下有些不情愿,不让婢子们近身,嬷嬷与婢子等只好候在外头,过了片刻,嬷嬷再入内时,却见窗户大敞,殿下却不知所踪……忙嘱咐分头寻找,却没人见着殿下去了何处,嬷嬷便猜测殿下是避开众人跑去了外头,又让婢子们到外头打听……婢子是被嬷嬷指派到后院这个方向,挨着东向的廊房寻了个遍,也不见殿下,才往莲池边找来,远远瞧见殿下蹲在池塘边儿,婢子刚觉喜出望外,又怕惊扰在先,殿下又再躲藏,只悄悄往这头走,哪知就见殿下滑了下水,婢子立即呼救……可后院空无一人,婢子又不会水,等里头采薇姐姐听闻叫了人过来解救,为时已晚。”   她这话音才落,皇后便适时发出一声哭啼,忙用锦帕掩了嘴。   秦夫人没有得座,站在皇后身旁劝慰,略弯着腰,眼圈深红。   “娘娘节哀。”劝出声来的却是秦子若——她刚才是被皇后一把拽了入内,除了底下的青衣宫女,偌大的正殿里这时也便只有她这么一个“下人”。   太皇太后似乎这才发觉有个不合时宜的人伫在正殿,微蹙了眉头,眼睛底下沉郁又再深了几分。   她在鹂音馆与宗室女眷听戏,正觉自在,先是有旖辰带着几个命妇过来“告状”,把流光亭里的一场纷扰说得仔仔细细,太皇太后哪还有愉悦的心情,却提也没提“罪魁”张选侍与李氏,只对大长公主冷笑道:“我今日让景丫头带秦子若入宫,就是想当着你们的面儿了断一桩公案,到底是皇后的好日子,我看她这回还算周道,也不想就扰了她的兴致,原是打算待闲杂旁人辞席后再说,结果,皇后自己倒闹了起来,要为秦子若撑腰!”   朝廷宗室自有法度,莫说皇后,便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没有实据,不好说皇后主谋让后宫与命妇挑衅旖景,包容放纵的态度却是显然,太皇太后自是以为皇后这般行为是为了给秦子若以及秦相血耻,哪能不窝火?就想去流光亭“处理”,哪知还没来得及起驾,便听说了大皇子遭遇不测。   太皇太后在宫里住了大半辈子,对后宫阴私手段驾轻就熟,哪能相信诸多“巧合”?更何况她才到现场,便见天子竟像是早有准备般带了外臣赶到——其实也不算违礼,毕竟出了命案,遇难的还是皇子,让刑部官员勘察自是合理,康王是宗人令,也当到场,天子又解释他正与虞沨商议政务,闻信后便让虞沨一同,还有包括了苏明在内的几个翰林之臣,因为有史官之务,而天子唯一子嗣遭遇不测,意外还是被害待察,史官们也当在场见证。   皇子若是遇害而非意外,这事便属国政,需得记于史书予后人交待,所以诸多外臣也就谨遵圣令步入后宫,天子有意当众审明,自然是要陷楚王妃于死境,防备着太皇太后借口“不能外扬”,把这事又遮掩过去——死的虽是皇子,但虞沨可是知道底细的,保不准已把大皇子为妓子所出的事捅给了慈安宫,这要关起门来理论,太皇太后极有可能为了笼络卫国公府一系,而不深究一个血缘有疑的皇子死因真相,可当着朝臣史官的面,天子甚有把握。   虞沨倘若并未将小嫚一事禀报,说明心有忌惮,这时更不敢当众揭穿,而太皇太后,无论是否事前得知,这时也会顾及天家威严,大皇子已经死了,混乱血统的隐患已经排除,太皇太后没了这层担忧,哪还会把天子曾经的荒谬之行公之于众?当苏妃百口莫辩,太皇太后也只好“顺水推舟”,以苏妃一人性命换得息事宁人。   天子以为,他不再坚持让秦子若嫁给虞沨为正妃,遏制秦家与楚王结为姻好已算奉从祖母之令作出的退步妥协,而太皇太后对苏、楚联姻也有忌惮,为国政着想,也必须退让一步。   但要是太皇太后到了这个地步仍要力保苏妃,置大局不顾,显然就是决意联合苏、楚两府之势将他这个皇帝架空而为傀儡任意操纵,便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   天子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故而这时,天子虽眉心紧蹙满面沉痛,却是胸有成竹。   正殿里只有皇族宗室在座,相比起来,虞沨与旖景便算晚辈,虽得了座,座次却靠近末端,但也不妨碍听清那发现大皇子失足的宫女一番说话,与揣摩帝后各自神情。   这时,虞沨平静地看向旖景,借着衣袖的遮掩,轻握了握她略微有些发凉的指尖。   虞沨才听那宫女自禀名唤采莲时,便想到正被毫不知情的姜家收容在庄子里的佃户,正是采莲的父母兄弟。   别看采莲这时一口咬定亲眼目睹大皇子失足自坠莲池,迟早会变供攀污上旖景——宫女采莲势必主唱之一。   对于今日这场祸事,虞沨是早有所料,就连旖景也有猜测。   可他们并不认为天子会有胜算。   天子固然对太皇太后的心思有所掌握,却不料楚王夫妇在后头诸番动作,太皇太后对秦家的感观已经到了“厌恶”二字不能涵括的地步,秦家在她眼里,已经是颗必须剜除的毒瘤。   只要把矛头对准以皇后为首的秦氏一族,再兼天子步步紧逼,太皇太后就越难容忍。   显而易见,卫国公府不似秦家这般寡廉鲜耻的家族,决不会白白牺牲旖景的性命而保家族苟延残喘,可今日之事已经惊动朝臣官员、翰林刑部,不是关着门商量出个两全其美的说法就能掩盖,天子是要逼得太皇太后决断。   但太皇太后会怎么想?   都是秦家在后挑唆,才导致天子步步紧逼让她左右为难!   若今日太皇太后不问是非将死罪强加旖景,卫国公府势必会与之反目,天子固然有了借口着手根除苏家,太皇太后也没了别的选择,只好妥协,甚至还会协助,可这决非太皇太后情愿,而最大的受益者无非就是秦相一党。   太皇太后能压制君帝行监政之权,筹码无非就是先帝诏书与凭信,可若无权臣遵奉,比如卫国公与显王父子唯命是从,她也无力掌控大局,毕竟当今天子已在龙椅,是为正统,为朝臣与诸将接受信服。   太皇太后到底是女子,是后宫,重重宫厥与一道乾明门作为屏阻,她迈不出去,手里诏书与凭信便是死物,倘若没有诸多势力支持,她的号令甚至不能下达。   而卫国公府一旦与她离心,楚王一系倘若又被天子收服,太皇太后孤掌难鸣,仅靠严家无济于事,严家的影响在仕林文臣,决非军勇。   到时她再不能阻挠天子信重秦相这门奸侫,使大隆国政混乱。   天子这般逼迫,不仅仅是针对卫国公府,更是针对她这个有监政之权的祖母!   虞沨认为天子破釜沉舟之行,必让太皇太后警备防范,而越发对另一主谋秦氏诸人咬牙切齿。   冲突再也不可避免,太皇太后势必不会再顾及太多,而决意给天子一个正式警告。   仅凭此一桩,或许还不能让太皇太后下定废位的决心,但不会轻饶秦家,更不会让天子趁愿,旖景只要能自证清白,并把矛头对准秦氏,足保安全。   但天子只怕也不能容忍秦氏获罪,失去这么一个臂膀。   天家这对祖孙之间嫌隙不能避免,接下来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虞沨轻轻收紧指掌,不好在大皇子夭折这么一桩惊人噩耗下以微笑抚慰,稍稍颔首之余,便移开目光,但仍然握了旖景的手,不曾放开。   这并不显眼的动作没被旁人注意,却被秦子若尽纳眼中。   事实上她又有许久不曾见着“良人”,早已是相思百绕萦于千转愁肠,早先随皇后入殿,及到天子率众入内,诸位朝臣皆着公服,可她还是一眼就锁定了气度翩翩的楚王,尽管也是身着朱罗团花大袖圆领长袍,发带展角乌幞,与人无别,可行止之间,气度仪态之温文从容,依然那般与众不同,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再不能移转。   但可恨的是,他的目光与注意尽在苏妃一人,就那么踱步过去与苏妃并肩,齐齐入座,虽未有言辞交谈,但眉来目往间便已心有灵犀,眼下更是无视闲人竟然手掌相牵。   秦子若指尖僵搐,却偏偏不能收回目光,灼灼两道向去斜对——就快结束了,已到这般情势,决不容苏氏在张狂无肆,今日,你注定有来无回。   妒恨于屈辱便似两排毒牙咬紧了秦子若的心头,理智褪去,躁火由丹田熊熊燃起。   可这时,她也总算“盼望”来了虞沨的一个目光。   明明是朝向这边,又一掠而过,就像是不经心般时扫过了一个摆设。   秦子若指掌一握。   一时间心里只余那个决心,苏氏,今日我势必置你于死地,你的所有,我都要尽数夺走。   皇后“悲痛欲绝”的抽噎声仍在寂静的殿堂断续,刑部尚书陆泽却在詹公公的引领下垂脸屈腰步入其间,一揖下去,沉声而禀:“圣上,据下臣勘察,殿下并非意外坠水,项上有伤,显然是被人扼晕后沉塘!”   ☆、第七百三十四章 罪证“确凿”,如何脱罪   早在宫女采莲作供之前,距离大皇子丧命处不远的旖景便把经历当众说了一回,自然精简,没再重复流光亭中的纷争:“臣妾当时正在更衣,便闻窗外有人惊呼殿下坠水,却甚孤疑,心说殿下贵为皇子,这又是在娘娘寝殿之外,身边怎么也会跟着宫人内侍服侍,哪容殿下身犯险境,便让婢女推窗一望,却没瞧见人影,不多久就闻嘈杂,脚步呼喊声,以及似乎有人跃入水中,臣妾连忙让婢女加快手脚整理衣装,刚到廊子里,就听哭声一片……”   其实旖景当时与阿明“稳坐钓鱼台”,打死不愿靠近莲池一步,但为了让事情合理,只好借口当时“衣衫不整”不能露面。   着急的却是把她主仆二人引来此处的采薇,紧赶前来,禀了一回大皇子坠水的事,又哭天抹泪的说道人虽救了上来,但已经不省人事。   旖景哪能不知陷井早就布好,她来时还风平浪静,半个人影不见,大皇子若真是刚刚才被推到水里,哪能不呼救?又不是襁褓之中的婴孩儿,好歹也是能跑能跳的年岁了。   说明什么?说明大皇子早就遇害,等她来了这处更衣,才喧吵开来。   莲池边上一片草地,未免也有湿泥,若她紧赶着去施救,留下足印,后来被那些宫人攀污是她推了大皇子落水,岂不百口莫辩?   旖景固然是不肯接近水边一步。   反而下令,让采薇立即遣人禀报皇后与两宫太后,宣诏太医,又让问是否有宫人谙得急救溺水之术,速速施行,再故作慌乱,嘱咐道要快准备干衣被褥免得大皇子受凉。   采薇又不能硬将旖景拖去水边,只好依令行事。   旖景又不识医术,哪会施救等事,主持大局也就够了。   而目睹皇子坠水者唯有采莲,是以采薇等还未获准作供,这时都跪在殿外待诏。   哪知陆尚书立即察明大皇子并非意外坠水,而是被人杀害。   正殿里越发沉静——只有皇后仍在抽噎。   旖景居然有闲情屈起手指挠了挠虞沨的掌心——皇后演技不到位呀,这时难道不应该厉声责问采莲?还抽噎个什么劲,想来是把所有心思都用在“悲痛欲绝”这一层,的确,眼看奸计达成,只怕心花怒放,哭出眼泪来实在艰难,王爷等着看,妾身要登场了。   虞沨忍不住低咳一声,看了一眼旖景——王妃当心,这可不是吊以轻心的时候。   便听一声厉斥:“陆尚书所言当真!大皇子是被人谋害?!好个奴婢,竟敢声称是殿下意外坠水,必是你行恶,区区宫婢竟敢谋害皇子!”   震怒者是太后,到底死的是她孙子,便是皇后所出,仍有儿子的血统,真要是失足溺水也只怪命薄,可竟然是被人扼喉沉塘!!!   太后哪里能忍。   旖景又看了一眼虞沨——太后这反应,多半是被瞒在鼓里,否则这时,且只等着皇后开演便罢。   而太皇太后早知事情不会简单,这时眼里更是森冷。   固然,天子心知肚明大皇子是妓子所出,血统不能保证,将来决不可能立为储君,但宗法虽有嫡庶之分,不过帝君之位却也并非限定嫡长继承,否则历朝历代也不会有皇储之争,大皇子仍有可能是圣上之子,否则当初天子在潜邸时也不会决定以庶代嫡,这么一个长子,毫无倚仗,着意养得懒怠温软些,将来以缺乏贤能为借口闲置一旁就是,何必斩尽杀绝?   太皇太后毫不怀疑大皇子之死是出自天子的主意。   虎毒尚不食子,天子既然相信大皇子是自家骨血,却在利用后狠下杀手,如此毒辣,又怎期他能善待手足兄弟?   高祖虽有五子,两个被卷入夺位之争兴兵谋逆而必须处死,太宗血缘又甚是单薄,唯有先帝留了十余子嗣,便已经有三人死于权位争斗,而当今圣上多疑又狠辣,又有秦氏党羽等奸侫挑唆是非,眼下自己还在世,若有万一,难保天子会对诸多手足痛下杀手。   这些可都是先帝血脉,想到这个可能,太皇太后怎能不忧心忌备?   宗室顾然是要防备,可子侄太过疏薄,虞姓江山也难保稳固!   太皇太后这时还暂时没有闲心往深里追究——天子有意惊动刑部官员,察出大皇子是被人谋害用意为何?   但被太后那一声厉斥吓得“肝胆俱裂”的采莲就匍匐颤抖,痛哭流涕地招供出来。   “婢子冤枉,婢子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害龙子……实在是……是楚王妃买通婢子说的那番话,至于殿下如何坠水,婢子并不知情……”   太后万万没想到她的一句逼问居然得了个这样的结果,怔在椅子里。   而皇后这时才算结束了“悲痛欲绝”的一出,开始过渡到“悲愤难捺”,一手还以帕掩口,一手直指向旖景:“苏氏,你好狠毒的心肠,只因心怀愤恨,竟敢杀害吾儿……”那情境,倘若不是秦夫人与秦子若下死力摁着,就要扑上前去与旖景拼命一般。   “咣当”一声,却是老王妃摔了茶盏,显然被吓得不轻,但却颤着嘴唇不知怎么分解,一双眼睛直盯采莲:“你敢血口喷人!”   大长公主却还冷静,盖因起初听说流光亭那番事故,后来又知道旖景竟然在大皇子遇害当场,便意识到事有不妙,这时只是冷笑,却摁住了老王妃:“简直无稽之谈,这宫婢是在大皇子身边侍候,定是皇后心腹亲信,怎么能被景儿轻易收买?”   太皇太后下意识地颔首,眉深如锁,淡淡扫了一眼天子。   天子这时自然比皇后显得冷静,但那身明黄金绣的龙袍,却掩示不住他的周身肃杀——唯一的儿子被人害死,天子当然是要肃杀一些。   “还不从实招来。”沉声一句。   采莲颤抖得就像一片北风里的落叶,整个身子都匍匐下去,演技确比皇后更胜一筹。   旖景以为,至少眼下,采莲是不需惊慌的,既然她是主唱,一定是皇后心腹,这回又得了天子授意,即便担着死罪,也只以为会成功“死遁”,由帝后在中操作,还怕找不到替死鬼?采莲应是得了帝后许诺,保她“改头换姓”平安脱身,定有本不能奢想的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就听采莲颤着声儿说道:“婢子得了嬷嬷叮嘱,到后院寻找殿下,见殿下攀在假石上,婢子好一阵劝,殿下才肯下来,就惊动了王妃,王妃便给了婢子赏赐,让婢子回避片刻,婢子心里孤疑,照实禀明宫人都在寻找殿下……王妃身边那婢女便斥婢子以卑犯尊,又拿出个荷包赏赐,婢子一看,荷包里头竟然是大半袋金瓜子,也是鬼迷心窍,又不防王妃会有恶意……”   说着就抖抖索索地把“贿款”从衣袖里取出呈上。   金瓜子此类原是皇廷内部用作打赏,旖景是亲王妃,手头自然是有,也没有记认,不怕被人捏住把柄,用来“贿买”宫人倒也合理。   采莲的话自然没有就此结束:“可奴婢到底不安,等了片刻后就即折返,便见王妃与那婢女站在池边,殿下不知所踪……事后王妃再是一番威胁,声称婢子倘若胡言乱语也逃脱不得死罪,就教导了婢子那番说辞……”   一袋子金瓜子不足以买通宫女行凶,可用这番说辞,采莲见大皇子已经遇害不能幸保,惊惧之下又怕罪责难逃,才编造出一番失足坠水的话来企图蒙混过关就成了情理当中。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景儿与大皇子无怨无仇,哪会加害!”老王妃纵使被大长公主摁着,也难掩心焦,这会子倒更像是口不择言一般。   皇后立即找着了“漏洞”:“我儿不过是稚子,当然与王妃无怨无仇,不过王妃对我秦氏一族早怀不满,以为那些个上奏弹劾她的御史是相府主使,早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挑唆得众人在本宫祖父寿宴上给予难堪,便是今日本宫设宴,因为不满苏妃张狂之态,有意劝警,苏妃却鼓动众人不依不饶……怕是以为采薇失手泼酒之举是存心针对给她难堪,更衣时遇见皇儿,才起了那歹毒的心肠!”   只这时,眼见“爱子”夭亡,皇后却比往常更加顾及仪态,并未嚎啕洒泼,只一手掩口一手摁胸抽噎得死去活来,远远不及当初“执掌后宫”之权被夺时悲愤填膺。   “娘娘这话有失偏颇,今日五妹妹并无任何不敬,而是张选侍与孙宜人挑衅在先,又有秦七娘失礼在后,反而是皇后娘娘为护胞妹而对五妹妹妄加指责,五妹妹并非狭隘恶毒之人,也绝不是愚昧之辈,怎么会对大皇子不利?分明是这宫婢信口雌黄。”旖辰起身维护,一扫往常的温弱,目光直盯秦家母女三人,冷若冰霜。   “叩叩”两下指尖击案,却是天子总算也要粉墨登场,当然不至于纠缠女眷们的口舌是非,直问陆泽:“现场可还有什么痕迹?”   陆泽也未曾料事情竟然涉及楚王妃,凭他多年断案经验,也察觉出非同一般,但这时却不能敷衍掩示,只好据实禀道:“据微臣勘明,殿下决非失足,莲池边泥土湿软,若是滑下必留痕迹……倒有足印凌乱,但并无失足落水的滑痕……并殿下腰上佩钩,挂有一女子所用的锦帕,似乎是在挣扎时遗留……”   锦帕?!原来到了大皇子身上。   旖景微微垂眸——定是采薇得手后,趁着把大皇子打捞上岸而刑部官员并未到场之机,有人将锦帕留在了大皇子身上。   皇后也是冷笑——这回看苏五还怎么自辩,虽说采薇没能将她引去水边,事前却也有所准备,黄氏可是知道苏五绣鞋尺寸,早找来一般尺寸布好现场,又有那方锦帕,诸多命妇可都事先“瞻仰”过,足能证明是苏五之物!   “楚王妃可还有话说?”天子沉声追问。   一应证据未上,就凭大皇子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杀害,就要质问王妃!   虞沨这才松手,而旖景也落落大方地起身,于殿中屈膝一礼:“臣妾早先之言字字为实,得知大皇子失足坠水皆因宫女采莲惊呼与采薇禀报之故,也想不通为何大皇子是被人杀害,而采莲一口咬定是臣妾下了毒手。”   “苏氏还敢狡言?若不是你,采莲怎么会一口咬定!”皇后摁捺不住,两眼直冒阴火:“给本宫跪下!”   皇后等这一跪实在地久天长,居然在这时也不忘折辱。   “启禀圣上,仅凭宫婢之言便问罪内子,请恕臣不服。”   旖景没跪,虞沨却也施施然起身,两步上前,站在旖景身侧,先冲皇后一揖:“娘娘悲痛之心臣能体会,不过臣仍有劝谏,还望娘娘略微理智,莫信片面之辞。”   眼见虞沨出面维护,秦子若脸色一白,也不顾及太多,朝向上座诸人一礼:“婢子有言,望圣上允准。”   天子正愁皇后不够得力,话没说到点子上,这时见秦子若顶上,也不深究是否合礼,赤金敞袖一挥:“事涉紧要,今日势必察个水落石出,无论何人有疑,都可直言。”   秦子若温温婉婉地应诺了一声,柔声说道:“眼下王妃与采莲各执一辞,确如王爷声称,仅凭采莲片面之辞并不能证明事实真相,莫不请采薇与王妃婢女阿明一同上殿对恃。”   这时,子若姑娘还维持着公正的态度,因她笃定采薇一来,苏五便将百口莫辩!   ☆、第七百三十五章 当众揭发,子若强辩   不知在座诸人的心情如何,反正宝座上的天子是略感欣慰的,仅只一个采莲的证辞远远不足让苏妃入罪,可采薇作为一路从流光亭“见证”过来,便可把那方锦帕的罪证落实,又能由她的口引出另一人证,才能让整桩事件“水落石出”,而不是仅仅纠缠于不那么牢靠的杀人动机,采薇登场,才能把情势往下推进,秦子若到底还是敏锐机智,胜过皇后的胡搅蛮缠许多。   “带二婢上殿问话。”天子很干脆地采纳谏言。   却听“且慢”二字。   阻止天子令下,自然只有太皇太后。   自打事情从意外转向人为,再针对向楚王妃因为怨恨杀人的重大嫌疑,太皇太后冷眼旁观许久,这时心里亮堂得很,总算知道了大皇子死于人手为何这般明显,天子何故需要朝臣参与,而不是以“意外”终结,这是在堂而皇之地逼迫,依然不肯放过卫国公府,而皇后的声泪俱下,秦子若的故作公正,无不显示秦家在此事件当中置关重要,而这一切针对仅非苏、楚两府,归根结底是要让她妥协,与国公府反目而成对立,最终被剥除监政之权。   太皇太后如何能不憋屈?自问先帝崩后,她已经诸多容忍,并未强势干政,对天子诸多倒行逆施的荒谬行为也只是以劝警为主,即使决意拨乱反正,也还顾及君帝尊威,但一片苦心尽被辜负,反而成了天子威逼胁迫的软肋。   若这次甘受要协,那么便尽失主动,只能放任天子胡作非为,把虞姓江山导向败落动乱。   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如何面对儿子临终之前的殷殷嘱托。   太皇太后眉心紧锁,看向自己的孙子——身在高位却仍不能放眼全局,已在帝位,本该注重国政基业,考虑的当是如何将先帝的官制改革贯彻完善,培养新兴势力平衡诸贵,推进军制改革而使国泰民安,他可倒好,心心念念的唯有争权夺势打压忠良,就连她这个祖母,也被视为眼钉肉刺恨不能拔除。   无比失望,原来屁股没能决定眼光的决非皇后一人,天子当真不惶多让。   “圣上,此事不需再审,皇后质疑楚王妃谋害皇子的动因并不成立。”太皇太后淡淡一句,仍是想尽最后一回劝警:“以哀家看来,定是这宫婢心怀恶意,暗害皇子而嫁祸他人。”   “采莲只是区区宫婢,怎会这般胆大妄为?娘娘,皇儿可是您的曾孙儿,是圣上长子,是天家血脉,如何能放纵真凶而让他含冤不血?娘娘,您显然包庇苏妃,臣妾不服!”皇后率先急躁,紧握着拳头,这下眼圈倒是真有了血红。   太后也甚是惊讶,破天荒地认同了皇后的看法,但话要说得婉转得体许多:“母后,皇后所言不错,大皇子可是圣上嫡长,却被人扼杀沉塘,如此罪大恶极,怎能不深究真凶?”   两者的言辞里其实各有涵义,皇后到底心虚,只说长子,而不知就里的太后却点明“嫡长”二字。   天子与秦子若心中各是一沉,天子想到的是,太皇太后只怕已经知晓了大皇子并非嫡出,虽说早有预料,可没有料及的是太皇太后竟然当真决意维护苏氏,这般情势,还想敷衍掩盖,说明什么,说明慈安宫根本不想放权,目的是倚仗苏、楚之势与先帝手诏架空帝权把持朝政。   天子如何还肯退让?事到如今,唯有撕破面皮,当着宗室与朝臣的面,必须把苏妃置于死地,虞沨若是不服,也以同谋定罪,当着史官朝臣众目睽睽,难道苏、楚两府还敢为此逆上?只要他们采取行动,自己便能名正言顺的镇压,太皇太后即使搬出先帝手诏,却也不能妄顾礼法,否则也是包庇不臣而逆上篡国的大罪。   必须让太皇太后妥协,放弃苏、楚两府联势胁君。   而秦子若无疑更是哀怨酸楚,眼睛里就像下了场雨,直直看向殿中与苏妃并肩而立那个挺秀身影,太皇太后若知皇长子并非嫡出,势必是他泄密,可他明明承诺在先,可就连这么一件事,还是辜负了她。   怎能如此狠心绝情?   你可知道,我委屈求全,我坦言布公,以致被家中父祖埋怨,皆是为了争取你的些微情意,我竭力避免的事就是与你针锋相对,难道我的真情实意就是这般廉价,换得的不过是无情背叛弃之如履?可直到这时,我也不忍埋怨你……可是我不会放过苏氏,不会就这么一败涂地,倘若不能争取你的真心,那么,也要得到你这个人。   没用的,楚王殿下,我早有预防在先,即使知道倘若被逼无奈而行此策,会心如刀绞,因为你,辜负了我。   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更不会放过苏氏,她必须要死,你越是维护,就是逼我越是妒恨。   就算会被你怨恨,我也不能放弃与你并肩,我好不容易才走进你的人生,再不会离开。   子若姑娘肝肠寸断的幽怨神伤这回得到了回应——   却是来自于旖景带笑的眼神,笑意浓郁。   两人的目光隔空这么一触,天子却已经沉声说道:“皇祖母,此事必须深究,恕孙儿不能从命。”   “很好。”太皇太后依然不温不火:“既然圣上决意如此,那么便由哀家亲审,势必让今日这桩案子水落石出!既然皇后笃信宫女之言,认为是楚王妃心怀怨恨,那么今日流光亭那场争执便是促发此事的根本原因,一应命妇当场耳闻目睹,倘若她们不明就里,出宫又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莫若将众人诏入正殿听审,当有公断,也不会妄加揣度再生风波。”   并不待天子意下,太皇太后拔高了声儿,诏入殿门前候令的侍宦,让将一应命妇引领入殿。   帝后倒也没有反驳,横竖要将苏妃入罪,还需要些微旁证,一并诏入听审,到时作供也省得再诸番折腾。   太皇太后又让楚王夫妇归座,眼见着旖景到底不曾折膝,皇后一口闷火憋在胸膛,好歹被秦子若拉了拉袖子提醒,才冷笑摁捺——休要得意太早,待到罪证确凿百口莫辩时,谁也保不住你,还怕没有折辱的时候!   又有不少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就在正殿那两列主座后备下供命妇跽坐的竹席锦垫。   虽然一番忙碌,空旷的殿堂转眼济济满座,可整个过程近于鸦雀无声。   嫔妃居前,命眷在后,大家心照不宣按品阶跽坐下来,虽说各自心里都在揣摩今日这番一触即发的情势,可别说交头接耳,就连落座时那衣裙佩饰的摩擦碰撞些微之声,也控制得十分低轻。   太皇太后再一开口,竟是直接询问这时才随着女眷们悄无声息入内,侍立一旁的卫昭:“大皇子遭遇不测之事,可知会了张选侍。”   帝后的神色都是一僵。   而多数不明内情者也难掩讶异,大皇子遇难,何故要特意知会一名选侍?   “皇祖母!”天子忍不住阻止,毕竟这事当众说来甚为难堪,而皇后更是要担以庶乱嫡的罪名,他若不保,秦家岂不寒心?在座大多数,可都是秦氏党羽!   “怎么,圣上不是要想水落石出?”太皇太后淡淡一个眼风。   天子微一扬眉,难掩丹田的躁火。   简单的一个“是”字出口,却有铿锵之意。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阿昭,张选侍如何?”   “启禀娘娘,选侍惊闻噩耗,痛不欲生,当即昏厥,后经医官施针救醒,却说一句……”卫昭微微一顿。   “直言不妨。”太皇太后沉声。   “娘娘容禀,张选侍原话是,定为皇后下的毒手,大殿下决非意外坠水。”   殿堂里一片死寂。   多数女眷死死垂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也只有太后敢把震惊当众表达:“这是怎么说?!大皇子是皇后嫡出,皇后怎会加害?”   而皇后这时已经坐蜡。   “太后,你难道不觉皇后今日太过冷静,听闻大皇子不测……张选侍那才叫痛不欲生,而皇后,却比往常更加注重仪态。”太皇太后冷笑道:“盖因大皇子根本不是皇后所出!”   皇后的哽咽总算是彻底静止,正殿更显死寂。   而秦子若依然是用那幽怨的目光看向斜过。   “皇后,大皇子究竟是谁所出,张选侍又是什么身份,你可敢当众说来。”太皇太后扫了秦家母女一眼,自然把秦子若的眼神扫入眼睛,沿着手臂好一片鸡皮疙瘩活跃,那神情就越显嫌恶。   秦子若也像是感觉到了太皇太后的冷厉,清醒过来,眼见姐姐抖着嘴唇不知怎么应付,而天子也是一脸黑沉,虽晓得自己的身份不宜插言,但“求胜”的欲望实在过于急切,咬牙往前,屈膝跪倒:“娘娘,民女有言,望娘娘恩准上禀。”   这下干脆连“婢子”都不称了,成了民女。   太皇太后心底冷笑两声,却一挥手臂:“今日既是公审,秦氏你又涉及其中,准你辩驳。”   秦子若一个叩首,才斟词酌句:“大皇子确为张选侍所出,而张选侍,原名小嫚,实为千娆阁中清倌……”   正殿里一片吸气声,是命妇们再难抑制震惊,大皇子非嫡也就罢了,居然是个清倌所出……说是清倌,其实就是妓子。   而秦子若紧接着那番话,把小嫚的出身说得无比引人怜悯,又因机缘巧合结识了当今天子,天子甚惜她卑微可怜,总之极尽粉饰,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那时皇后娘娘被诊出子嗣艰难,正忧伤不已,小嫚却有了身孕,可她虽洁身自好,但到底是出身风尘,不能光明正大入府,而若被人得知其身份,难免会诟病大殿下血统不正,皇后娘娘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虽以庶乱嫡有违礼法,但也是为了与圣上解忧,再者,因为自身子嗣艰难,难免焦急,而又期盼着有稚子承欢膝下……大皇子自打出生,皆为皇后娘娘照管养育,确实视为己出,无论如何也不会谋害大皇子,选侍的指控不过是因为惊闻噩耗丧失神志,才口不择言。”   太皇太后既已当众公布大皇子并非嫡出,秦子若也晓得这事不能抵辩——小嫚当年在千娆阁抛头露脸,追察起来不难,再兼着虞沨既然“背叛”,江汉必定信不过,只要他作证皇后不能有孕,就又是百口莫辩,更别提还有谏言立储无论皇后抑或相府却都反对这一么桩蹊跷在前,世人如何肯信大皇子是嫡出?   莫若干脆承认,但她这番话,却隐晦表明天子应允在先,把帝后牢牢绑在一起,太皇太后若要追究,天子也有罪责。   情势如此,姐姐后位更不容有失,秦子若这是要逼着天子维护。   但太后却忍不住拍案:“太过荒唐!皇后怎能容一个风尘女子之子为嫡长?即使你不能有孕,当初潜邸还有两个侧妃,还有清白出身的侍妾!”   “母后,张选侍虽是风尘出身,但的确不曾委身于人,大郎确为儿子骨血。”事到如今,天子也只好力保。   太后噎住。   太皇太后目光更冷——既然笃定大郎是你骨血,竟然还痛下杀手!心肠狠辣至此,虎狼尤不能比。   对子嗣尚且如此,更不提本就厌恶的皇后,天子这时出面担保,无非是因为秦子若在后暗逼,不愿自断秦家这条手臂。   秦子若,果然好本事。   “言归正题,哀家之所以当众公布此事,就是为了证明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无稽之谈,因为楚王妃一早得知大郎并非嫡出,又怎会因为对皇后怀怨而迁怒大郎,将其杀害泄愤?”   这话当然再度引起一片吸气声,众命妇方才晓得这般阵势,原来是皇后质罪楚王妃为杀害皇子之真凶。   ☆、第七百三十六章 挑衅有因,獠牙毕现   “请恕民女直禀,即使王妃早知大殿下并非嫡出,仍有加害的动因。”在众多纷杂错落的吸气声中,秦子若咬牙横心担当起主唱的责任,语气倒维持得平和柔缓,态度更显谦恭,并没张牙舞爪,可这情境,依然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了,秦子若原本没打算参和这事,一门心思演好“清白无辜”准备“见缝插针”取而代之,仓促间得到入宫旨意,原本也是打算袖手旁观,哪知这台戏刚刚开唱,就因为皇后不得力,虞沨的有意刺激,兼着对太皇太后态度的错误把握,发展到此,俨然就是王妃与皇后、国公府与相府的对恃,总有一方会倒霉。   而秦子若,自动演变成为出头鸟,挑担大梁。   只听她口齿清晰地陈述:“早先在流光亭中,张选侍就与王妃发生冲突,在场宾客皆有目睹,王妃既知选侍才是殿下生母,也可能心怀怨恨而施报复之策,甚至可能自恃掌握实情,以为足以脱罪,越发无忌。”   不少命妇这时已经忍不住暗暗抬眸,关注着上座诸人的神色变幻,听秦子若这么一说,也有人忍不住颔首附和,可不是,早先王妃便是与那选侍唇枪舌箭,怀恨在心原也可能,虽说口舌之争便行毒计杀害皇嗣未免悚人听闻,说不定楚王妃就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之人,再者皇后把大皇子视为嫡出,诸多疼爱,就算楚王妃知道底细,却也难保不会借此报复皇后,大皇子可是记在皇后名下,而皇后看来也不可能再有子嗣,大皇子一死,对皇后也是一桩打击。   旖景便在诸多意味不明的打量下,再度落落大方起身,略向上座一礼,维持不起:“臣妾恳请圣上与娘娘允准自辩。”   自然没有不让楚王妃说话的道理。   当得准,旖景却又落座,与“民女”对恃,她当然是不用站着说话。   “秦姑娘,你刚才所言张选侍与我起了冲突,怕是不实不尽吧,张选侍虽有挑衅,我却并没放在心上,而后,皇后娘娘也斥责了选侍逾矩,将她逐出流光亭,既是如此,我便是有怨气也得了娘娘的抚慰,难道就因为张选侍有略微冒犯,竟就迁怒大皇子?这未免太过牵强。”   “民女不过是提出质疑而已,便是王妃并未因此记怨选侍,但殿下遭遇不测,却让选侍误以为是皇后娘娘的缘故,就事论事,王妃难逃嫁祸之嫌,再者,有采莲指证王妃曾与大皇子独处,又有收买串供之行,王妃既称无辜,为何不让采薇上堂呈供,也好应证王妃所言是否如实。”   有这番话,旖景反而成了栽赃嫁祸者,杀了大皇子,一方面是报复小嫚,另外也是为了让皇后担责。   旖景与皇后失和众所周知,苏家的确与秦家势如水火,这动机倒也不那么牵强附会。   太皇太后心下“哈哈”两声——秦子若果然舌灿莲花。   旖景却睨了一眼虞沨——这姑娘獠牙露出来了,难道是彻底放弃了王爷不成?可惜几百个日夜的忍辱吞声,这么点刺激就原形毕露,亏她还有以天下作局的野心,装模作样的功力相比咱们国公夫人远矣。   夙愿落空的沮丧与求而不得的妒恨,王妃当然没有切身体会,实不能体察秦姑娘这时冰火加交的心情以及那爱恨复杂的肝肠。   仗却还是要继续打下去的,不让采薇登场岂不显得自己心虚?   旖景立即回应太皇太后询问的目光,克制笑意,微微颔首。   采薇于是被诏上堂来,当然,旖景的侍婢阿明也得准入内。   阿明的供辞自然与旖景契合无隙,但采薇的供辞就让人“大感惊异”了。   分岔出现在她把皇后的新衣拿去给王妃更换之后:“婢子本打算在旁侍候,但王妃不让插手,说衣裳染了酒渍耽搁时长怕不能清洗,到底是好衣料,未免白白糟蹋,是以王妃嘱咐让婢子及时拿去清洗,婢子不敢怠慢,便将衣裙送往殿内给小宫女,再去后院,远远瞧见王妃领着婢女与采莲说话,婢子正觉疑惑,又见王妃返身往里,而阿莲便开口叫道殿下失足坠水,婢子实感震惊,不及多想,连忙跑往水边……”   “并不见殿下挣扎呼救,采莲又让婢子入殿唤人,婢子当时手足无措,不及细思……可当时多数宫人都分头寻找殿下去了,好容易才找了个会水的粗使宫女,把殿下救起时,已经不省人事,婢子惊慌之余,这才想到早前蹊跷,便去回禀王妃……”   “等医官来此,说是无力回天,婢子只觉天旋地转……后来,刑部大人们勘察询问,让婢子辨认殿下佩钩上挂着的锦帕,婢子认得那是王妃之物!联想总总,又才记起当时听闻采莲惊呼之时,瞧见南向石桥上一朱衣贵妇匆匆离开,瞧着像是……王妃的庶姐蔡二奶奶。”   这一番话,非但与采莲的供辞相辅相呈——旖景的确去了水边,她带着阿明离开后,采莲才惊呼大皇子落水,更把三娘这个人证给引了出来,当然还有关键,那方锦帕是旖景之物,却出现在大皇子的尸身上,隐隐还说明了一个事实,“净衣”一事出自旖景嘱咐,那么就算堵住了旖景质疑锦帕是被采薇盗走一说。   一众贵妇再是吸气——看来楚王妃罪责难逃。   唯有六妹妹紧紧蹙眉,先是盯向黄氏,再刺刺地逼视一旁好整以睱的三娘。   但这时,普通人自然不能贸然插言。   “楚王妃,你还有什么话说?”天子率先发难,毕竟此时此境,皇后已经不知所措,而秦子若身份到底尴尬,威逼之言,还需得天子出口才能达到效果。   哪知旖景还没张口,就有一人禀言:“圣上明鉴,这宫婢分明血口喷人!”   说话的虽是谢氏,但匍匐的分明两人。   谢氏与弟妇苏三娘。   太皇太后一听出了个新人证并且还是国公府的女儿、旖景的异母姐姐正感焦灼,这时一见三娘长嫂率先质疑采薇,顿觉轻松,连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原在流光亭时,臣妾弟妇就知会要去更衣,后来孙宜人诟病王妃,并对臣妾等不敬,而皇后娘娘有意包庇,福太妃为顾宗法,率臣妾等往鹂音馆恳请太皇太后与太后主持公道维护礼律,半途上,臣妾因为不放心弟妇迟迟未归,知会福太妃先去寻找弟妇……问了不少宫人,才知更衣之处,臣妾正要与弟妇往鹂音馆,却见王妃乘着肩與打甬路经过,便是往此方向……臣妾与弟妇寸步不离,并未往东向,而是一径去往鹂音馆,半途恰遇太皇太后鸾驾,这才随往皇后寝宫。”   谢氏把话说完了,三娘自然没有多余分解。   天子勃然大怒——安排好的这个人证,居然被谢氏半路“劫胡”?!   可宫苑里诸多宫人都见谢氏与苏氏这对妯娌,不能质疑谢氏信口胡诌为楚王妃脱罪,关键的一步棋,竟然毁于“偶然”。   是偶然么?旖景深深看了至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三娘一眼。   但她没有深究,不过淡淡一问:“采薇,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当时见着我三姐在旁目睹,可事实证明,三姐并未来过此处。”   采薇登即回过神来:“婢子当时远远一眼,或许并非蔡二奶奶,可当时婢子亲眼瞧见王妃就在水边与采莲交谈,而且殿下身上的绢帕也确是王妃之物!”   旖景微扬眉梢:“你确定我在当时站在水边?”   “婢子亲眼所见。”采薇咬牙说道。   旖景满是不屑:“空口无凭。”   秦子若这会子才从苏三娘这一关键人证被半途“劫胡”的矬折里回过神来,当即说道:“刑部官员既验明水边留有足迹,莫不与王妃之尺寸比对?”   “这两个宫婢之言本身就有漏洞。”旖景肃色沉声:“倘若真是我加害大皇子,必会造成失足迹象,又怎么会将人扼晕沉塘?大皇子就算庶出,却也是记在皇后名下,是圣上唯一子嗣,一旦不测,势必惊动朝堂,我就算是妇孺,也知扼人项颈会留淤伤,怎会行此显而易见之事?”   对于这等言辞交锋智计较量,皇后纯粹歇火,而天子还要当众示明“公正”之态,不好亲自上场,便也只有秦子若能顶上了。   “民女假设,倘若真是王妃行此罪恶,一来也是临时起意,因不知会在这处巧遇殿下,并没时间思量筹谋周全,难免会有纰漏,二来,殿下也并非尚在襁褓,王妃又怕惊动旁人,只好将殿下扼晕沉塘才保悄无声息,官员也称水边泥地留有足印,这便是一个佐证。”   实际上天子是有意造成大皇子被人扼晕在前,否则如何能笃定并非意外?倘若大皇子尸身不留扼伤,太皇太后轻易就能以失足掩盖,就算有采莲证供,也足以声称是她疏于照管为求脱罪才中伤王妃,事情或许不到验明锦帕这一环节,就半途而废。   天子想得是周全,秦子若配合得也真是恰到好处。   就看不少秦氏党羽,这时不又频频颔首了么?   旖景却胸有成竹:“那么据姑娘所言,我既有扼杀之行在先,势必是会留下足印。”却不待秦子若说话,旖景又再说道:“那么何故我鞋下无泥,便是婢女阿明,鞋底也干干净净。”   秦子若一呆。   “可殿下身上的绢帕确是王妃携带之物。”采薇这时连忙支援。   旖景把那笑容当真忍得辛苦,正在夸张地控制抽搐之时,好在虞沨适时轻咳一声,王妃这才恢复了一本正经:“采薇,我就这么一说,你甚至没有提出察验,就规避了足印这么一条线索,岂非心知肚明,我主仆二人的鞋底不染泥污?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刚才所言亲眼目睹我与阿明站在水边之言不尽不实?”   一旁的平乐实在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自然尤其突兀。   见不少人都盯着她,平乐干脆放肆了:“还审什么呀,再审下去,也是有人自取其辱罢了。”   旖景却突然较起真来:“当然是要审的,大皇子虽是庶出,生母身份又有不堪,但帝后既将大皇子视为天家血脉,就不能放纵谋害皇嗣的恶逆!”   一双锐目,盯紧采薇:“你如何能笃定,殿下身上的锦帕是我之物?”   虽说王妃语气徒厉,但秦子若却在冷笑——这么多琐碎事一闹,苏氏想来是把沈氏盛赞她锦帕那一桩抛诸脑后,且以为抓到了一个纰漏,岂知这便是“确凿”。   采薇也当真伶俐,立即说道:“婢子在流光亭时,便听几个内命妇传阅交赞,说王妃锦帕上的牡丹花绣得当真富丽,又是上等云锦裁成,市面上购不得的锦……婢子当时好奇,就看了一眼……后来,刑部官员在殿下腰钩上发现锦帕,拿来给婢子辨认,婢子便知这确为王妃之物。”   当时邓氏传阅盛赞这方锦帕时,皇后并没有太多留意,因为这只是一招筹谋在先,让小范围的女眷亲眼目睹这方锦帕是属于旖景所有。   但秦子若听到“牡丹花”三字,唇角便是一僵。   她当时就在旖景身边侍候,亲眼目睹锦帕之上,绣的可是玉兰!   旖景垂眸——帕子早就换了,她早料得皇后表妹沈氏此行蹊跷,又怎会让被人“瞻仰”过的锦帕落于采薇之手?   ☆、第七百三十七章 妄度人心,败势如山   这方牡丹绣帕,原主是旖辰。   姐妹俩借着案几私下动作时特意避开了秦子若,旖辰虽说对旖景的用意揣摸不明,却也没有追根究底,总之,没引起任何的注意。   旖景当时便想到,皇后有意陷构,必要取得她身上私物,可禁步玉佩等暗暗盗走颇为不易,也只有锦帕才不让人留心,不过锦帕没有记认,并不易断定归属何人,是以沈氏才那般如睹珍宝般的拿去显摆了一圈儿,作用就在此时此境。   皇后并不关心旖景的锦帕长什么样,只要被部份人看到就行。   压根没有想到旖景会堤防到这个地步,预先就交换了物证。   旖景起初打算的也没这么精确,不过是想规避“确凿”,可后来被泼了那一身酒,又是采薇受令引她到这更衣,王妃便盘算开来,或许会让对方自露马脚。   因为皇后那一群没人留意锦帕,尤其这个采薇,旖景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并没有留在流光亭,而是尾随三姐“更衣”去了,直到小嫚出头挑衅时,采薇才归来“岗位”。   当然,最后这方“牡丹帕”被采薇连着污衣一齐卷走又出现在大皇子尸身上,越发说明了采薇并不知“罪证”本身模样,只是依计而行罢了。   采薇去了何处?   盖因三娘与皇后“私谈”时,虽被威逼利诱,知道皇后要对旖景不利,而必须让她作个关键人证,但皇后倒也警慎,并没将详细计划道出,而是叮嘱三娘看采薇暗示行事,适时离席更衣。   采薇尾随前往时,才授意三娘如何说话——更衣之后,在附近闲散一时,远远瞧见旖景乘與往东,本打算找妹妹说上几句闲话,哪知就见旖景进了一处院落,不好贸然跟进,又在水边等候时,才发现有石桥联接庭院的这一边,并不设门禁,可巧就见旖景主仆出来,又想上前,哪知就目睹了主仆俩扼杀皇子将其沉塘,震惊不已,当然想到的是避开,当被追问,不敢隐瞒,才实话实说。   如此便能坐实二婢的指控,让楚王妃百口莫辩。   而当时三娘已经离席,身边又没随侍,再不担心她会怀有二意找人知会旖景,使事情生出变故。   到底是行害命之事,杀的还是自己的“嫡子”,帝后虽要用人,警慎的做法还当控制范围,能少一个人知便少一个人知。   用的都是皇后心腹,毕竟大皇子身边是她的人。   绝大多数留在寝宫,操作扼杀沉塘布置现场一事,唯有采薇跟随皇后去了流光亭,先负责对三娘面授机宜,接下来再引王妃入瓮,还得担当辅证重任。   可帝后万万没想到在黄氏口里恨不能把苏妃剥皮去骨的苏三娘居然没被威逼利诱震慑,虽不知帝后具体安排,也不敢明面抗命,表面上更没有与旖景姐妹几个交流,却私下叮嘱嫂嫂谢氏——势必在王妃未离流光亭之前,便往更衣之地寻她。   固然,三娘对五妹妹是有芥蒂旧怨,但她十分清楚,倘若助着帝后陷构旖景,势必会被家族彻底抛弃,连在夫家也不能立足,帝后能保她?笑话,如何保?保得住她不会因患隐疾“早逝”,还是保得住她不被武安候府以“无子”之罪休弃?她一个已嫁妇人,难道还有机会被皇帝纳入后宫封为妃嫔不成?让蔡振承袭爵位就更加可笑,蔡振与兄长手足情深,压根没有夺爵之心,就算天子再赐蔡振一个爵位,可蔡家与卫国公府关系这般密切,哪还能容她这个背叛家族陷害手足的恶妇,到头来,自己不过也是凄凉收场罢了。   搭上自己的人生把苏旖景拉进泥沼同归于尽,如此愚蠢的事,三娘如何会为?   她并未往深处想,其实她对五妹妹的怨恨远远不到这个地步,再怎么疏远姐妹们,也没有那般恶毒心肠,帮着外人算计自家姐妹。   黄氏倒没低估三娘的明智,却高估了三娘对旖景的怨恨,其实也是以己度人,且以为三娘这个庶女如她一般,恨不能把嫡系碎尸万断。   三娘虽不甘心庶出的身份,以致婚嫁一事上低人一头,错失成为皇子妃的资格,说到底,她在苏家也是娇生惯养,一应衣食用度与嫡女并没差别,没有受到过苛待,自不能与黄氏当年步步惊心若不筹谋在先便会被嫡母嫁去给暴横之人为继室的日子相比。   黄氏虽有心把三娘往骄横狭隘的方向培养,不得不说卫国公府后来请的西席四叔苏明功劳显著,一定程度上,还是将三娘的心态扭转了过来,崔姨娘的死,当年算计三皇子不成,三娘只以为“罪行”暴露后旖景会落井下石,压根没再奢望能得善终。   但后来却顺顺利利地嫁去了武安候府,蔡振无论人才抑或德品也算勋贵子弟当中的佼佼者。   固然三娘仍有不甘,因为她对蔡振没有情意,认为自己依然受了委屈,但随着时移日长,这不甘也被渐渐磨平,只余怅惘而已。   她不愿承认五妹妹的“宽容善待”,但若说恨之入骨却成过往——早遗留在率性胡为的豆蔻稚龄。   只她因为执拗而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的确让黄氏误解罢了。   帝后“无辜”,这回完全是被黄氏误导,又因两人都是一般狭隘睚眦必报,才信苏氏三娘果然满腹怨恨,得此绝佳机会,哪能饶得了苏妃。   又说眼下,三娘不露痕迹地回避了对旖景的“致命一击”,皆因谢氏多管闲事与她“巧遇”,造成没法前往案发现场“目睹”苏妃罪行,帝后的所有希望都集中在那方锦帕上。   是以当旖景吐字清晰:“真是无稽之谈,我的锦帕之上绣的并非牡丹,而是玉兰,流光亭中沈氏与诸多命妇皆有目睹,真不知采薇何故一口咬定大殿下身上之物为我所有。”   莫说采薇被这话当头劈下彻底僵硬,就连天子也忍耐不住刷地别脸直瞪皇后——就连这么点子事,居然也办出纰漏来,眼看就要将苏妃置于死地,竟功亏一篑!   皇后这时“端方”尽失,坐在椅子上仍不免摇摇欲坠,脸色瞬时苍白如纸,越发衬出两个眼圈血红凶狠,这模样,倒比得知大皇子溺水而亡时更显悲痛失态。   沈氏也是暗暗叫苦,事实上她并不知全局阴谋,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当采薇一提锦帕时才知皇后用意,一时间忐忑不已,她虽是皇后表妹,从前也爱与苏氏姐妹几个绊个嘴刁个难什么的,可涉及人命关天却不曾想过,本在忧惧,一时也疏忽了“牡丹”的蹊跷,这时被提醒,哪能安坐?   可别说她没有当着众人胡谄的胆量,就算是有,当时目睹苏妃锦帕的女眷也绝非她一人,谎话出口便被拆穿,是以当太皇太后问及,也只好实话实说——妾身目睹王妃携带锦帕,的确是绣的玉兰。   秦子若早知事情要糟,情急之下只好强辩:“即使如此,也有可能是王妃想到锦帕被人目睹,而事后更换,并不能证明王妃无辜。”   这也算机智了,生怕在锦帕这个环节继续纠缠不清,不但不能让苏妃入罪,反而露出更多马脚,干脆质疑旖景更换在先,也是当然,否则这方锦帕怎么会出现在大皇子尸身上。   秦子若正在琢磨,那锦帕也是云锦裁成,不可能是婢女之物,苏妃在流光亭亲近的贵妇就那么几个,若非福太妃所有,势必就是平乐郡主,或许是苏六娘也不一定,虽这几人没有作案时间,但只要证明锦帕归属,便能扭转乾坤——苏妃与之交换锦帕,携带身上,遗落大皇子尸身仍然算作“确凿”。   旖景心下一哂,脸上却是一片沉肃:“秦姑娘看来是笃定我为杀害皇子真凶了。”   秦子若咬牙强辩:“盖因采薇、采莲二婢皆为相府旧奴,尤其采薇更是皇后娘娘信重之人,她既指证,民女相信并非信口。”   很好,等的就是这句。   旖景说道:“若依姑娘方才假设,我是在此巧见大皇子身边唯有一名侍婢跟随才生恶意,那么怎么会预先就有准备更换锦帕?难道说我早想到锦帕会成为罪证,才筹谋在前,岂不荒谬?我若真有这未卜先知,干脆不留罪证也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秦子若任是能言善辩,这会子也没法子再自圆其说了。   “再者,我若是想造成大殿下‘意外坠水’,根本不需将殿下扼晕而留下如此显然的破绽。”旖景款款起身:“恳请圣上与娘娘恩准,让臣妾当堂证明。”   天子这时脸色已如锅底,哪还有心思搭理旖景,太皇太后兴致却好,颔首允同。   “阿明,你证明来看。”旖景嘱咐。   秦子若刚一侧面看向身边跪着却沉默多时的阿明,便觉眼前一花,脖子后头就是一麻,顿觉一股子酸软沿着脊梁骨蔓延开来,像滩烂泥般倒在地上,张大嘴,也发不出声。   可须臾之间,阿明又在秦子若项后一个“推拿”,殿堂里顿时才响起秦姑娘忍耐不住的呻吟声。   “圣上、娘娘明鉴,臣妾之婢深谙武艺,若要制服稚子抑或女流不过举手之间,便如刚刚,拿住秦氏要穴,足让她不能挣扎呼救,抛入水中也只有溺亡,并且还不会让人验出伤痕。”   到此情境,旖景已将“确凿”一一驳倒,但当然不会就此作罢。   她上前一步:“显而易见,采莲、采薇二婢皆为血口喷人,是欲陷构于我,但大殿下确实是被人谋害,二婢与一应贴身侍奉的宫人难逃嫌疑,臣妾以为,若无旁人在后指使,宫人决无这番胆量。”   谁在指使?秦子若刚才已有注解——采莲与采薇可是皇后亲信。   “五嫂,到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有人暗害皇子,又欲栽赃我苏氏,偏偏挑中我家五娘下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这事就算圣上今日不欲追究,我上元也要追究到底,不把这背后真凶揪出来,势不甘休!”大长公主冷笑。   什么是司马昭之心?无非是对楚王妃之位垂涎已久的秦氏!   秦子若因为被阿明一击得手,这时尚且匍匐不起,说不出话只顾呻吟,皇后却忍不得,一巴掌拍在案上:“你们竟敢诬蔑本宫!”   “臣妾不敢贸然质疑皇后,但敢问一句,皇后可还信采薇之供?”旖景人已经到了殿中,站在采薇身边,居高临下的两道逼视,便让那宫女颤颤兢兢。   “采薇刚才当众咬定牡丹锦帕是臣妾之物,并且还编造出一番说辞,可事实证明,在流光亭中被众人目睹的锦帕与大皇子佩钩上遗留并不相同,采薇决不可能信口胡诌轻易就被拆穿之辞,那么她何故笃定牡丹锦帕为臣妾所有?势必是她趁臣妾不备私盗,再现场栽赃,这说明采薇在流光亭并未目睹臣妾原本的锦帕,试问又是如何得知沈氏曾经盛赞传阅过臣妾之物?”   “五嫂,事情显而易见。”大长公主一锤定音:“沈氏也与这桩事脱不开干系,可巧,巧得很,她不正是皇后的姨表姐妹?”   “圣上如何看?”太皇太后睨了一眼紧握拳头的天子。   “娘娘,臣妾冤枉!”   “娘娘,皇后决不可能杀害大殿下呀。”   秦夫人与皇后不约而同地申冤,但显然是两句废话。   而正在这时,皇后心腹采薇一个重重的响头:“娘娘、圣上,婢子……婢子是被采莲要胁才说谎话,这事的确与皇后娘娘无关呀,都是,都是……陈贵妃指使!”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败涂地,秦母求死   陈贵妃早有预料流光亭的那场闹剧不是重点,顶多就是开场曲目,却怎么也没料到戏幕再度揭开时,竟是大皇子死于非命,后来得准进来旁观,听说大皇子并非嫡出才恍然大悟,她这时有孕在身,心肠慈软,暗暗抚着尚未突起的小腹,心下却惊惧着天子竟是这般狠绝。   从前她不是没有见过天子,印象当中也属气质翩翩,因为皇子之尊,当然有些高不可攀的架势,却绝非暴戾之辈,更何况两人这时恩爱正浓,贵妃从天子那里得到的只有温情。   突地发生这桩,大皇子就算非嫡,生母位卑,可张选侍颇受宠幸贵妃也是晓得的,万万不想大皇子竟然死得这么凄惨。   没有天子纵容,皇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唯一皇嗣下手。   陈贵妃更想不到的是楚王妃自辩脱罪后,矛头忽然就对准自己!   脸色越发苍白,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僵直着腰身死盯向殿中宝座上,那一抹明黄。   她知道,眼下情势天子定然不会舍弃妻族,而陈家却是天子母族,只要太后还在,祖父不会与天子离心。   那么,为了给皇后退路,就要把自己做为牺牲?   那些海誓山盟恩爱缱绻可仍在耳边!   一声低叹,有若拂尘扫落薄埃。   陈贵妃怔怔侧面,却与邓妃那哀怨怅惘又满含同情的目光相遇。   这一刹那陈妃就懂得了,她自负明慧机心,不过是蹈人覆辄罢了,邓妃或者还有白嫔,应当一早就看穿了薄情负心的收场。   陈贵妃略微的跑神,错过天子分外短促地怒视——朝向皇后。   显然,这不是天子预先安排。   皇后也没有这般机心,一切都是秦子若为自身打算,为了让此局更加完美,待苏妃入罪被赐死,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原定是在陈贵妃生产后,倘若得子,正好陷她于死境,将那孩子记在皇后名下。另一方面,也可洗清秦家在此一事上的嫌疑,让陈家背这黑锅,虞沨才不会记恨于她,大有机会让她以情动人彻底把苏妃取而代之。   多么两全其美的事。   可惜竟然让苏妃从陷井突围,皇后自己个儿陷进了坑里,秦子若才受“痛击”无力支援,采薇护主心切,就这么开启了退路模式。   贵妃这时可还怀着身孕呢,尽管不知是男是女,但地位无疑显重,更别说正与天子如胶似膝。   这不是把天子架在火上烤吗?   不过皇后也的确被旖景逼到绝境,若不找人背黑锅,今日当着史官朝臣诸多命妇之面,太皇太后又不肯敷衍,天子也保不住她。   情势急转,攻防调位,旖景成了清白无辜的受害者,完全可以袖手旁观。   是以她干脆又归座,悠哉游哉地听着采薇唱念出自秦子若一手编排的剧本——没错,旖景笃定此时此境,天子决不可能让贵妃挡箭,皇后又难成大器,接下来的阴谋势必是秦子若主导。   但结果早已注定。   唯一的变数是天子会如何取舍,而这才是关键。   旖景知之不详的是采薇与采莲的区别——采莲虽也是相府旧仆,并非家生子,此婢自从被父母卖给人牙子,与自家亲朋再无瓜葛,靠着伶俐讨好,才成了皇后陪嫁,这回被委以重任,确是得了帝后担保,只要事成,便让她更名易姓成个官宦养女,配给大族子弟为正室,就此尊荣,再非奴婢之身,殊不想,其实帝后早有灭口之心,她绝不可能趁愿,至于皇后考虑得更深一层,非但要让她死,甚至还要让她的家人陪葬,达到嫁祸陈贵妃的目的。   而采薇不同,采薇的确是皇后“心腹”,盖因父母兄妹一家老小皆被相府掌握,她虽知道把矛头对准贵妃或者会被天子迁怒,没有活路,但若不遵皇后之令行事,一家子都会死绝,两权相衡,唯有“忠心不二”孤注一掷,但愿能逃出性命,又能为家人争取一个富贵前程。   所以,这时是由她出面“破釜沉舟”。   不惜自认自己当年便与私邸亲兵有私,眼下情郎调为宫廷侍卫,幽会时被采莲撞见,以此为协,逼她演这一出戏嫁祸楚王妃的好戏,采薇深知大皇子为妓子所出,圣上无论如何也不会立他为储,又以为楚王妃与相府矛盾不可调和,倘若楚王妃入罪,皇后也觉趁愿,竟一口答应。   但这忠心耿耿的宫女为了不牵涉皇后,处心积虑从采莲口中套出阴谋的全部——是陈贵妃以采莲家人为协,让采莲趁着皇后芳辰宴,寝宫人手疏少,哄骗大皇子悄悄翻窗而出到后院莲池边,采莲将其扼杀沉塘,这边厢,采薇瞅准机会泼了楚王妃一身酒水,引她来案发地,两个宫婢行嫁祸之事,好让楚王妃背这黑锅。   至于沈氏盛赞王妃锦帕,也是采薇假借皇后授意叮嘱在前。   原本关于苏氏三娘的供辞也有一番话说,因为原本陷害贵妃的计划不急于一时,等苏妃获死,将来苏氏三娘又被灭口,供辞还不由着捏造,但这时既然苏氏三娘并未作供,采薇便没再提起。   陈贵妃当然有动机,即使知道大皇子并非嫡出,但这事始终关系天子而不能揭露,大皇子的存在对陈贵妃仍是威胁,那么她收买皇后心腹将其溺杀还嫁祸于苏妃好让自己脱罪,倒也不算牵强。   但情势于此,这番说辞不乏漏洞,因此秦子若焦灼不已,奈何她这时也是回天乏力,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天子身上,且看姐夫如何取舍。   倒也不是没有胜算,毕竟天子离不开秦家这支臂膀,而陈家,无论陈贵妃是死是活,只要有太后在,必须站在天子立场,区区女儿,不能影响大局。   可率先惊慌失措者当然是采莲——楚王妃入罪,她能享荣华,可要换成了陈贵妃……天子事后能饶得过她?但她这时总不能把帝后招供出来,也是死路,唯有连连叩首,咬牙不认是被贵妃指使,却也没有牵涉帝后。   但采莲的供辞已经无关紧要,就算她不承认,也是“心牵家人”之故,不能证明陈贵妃清白无辜。   一时间正殿里只有刚才还“携手合作”的两个宫婢这时争先恐后的哭诉,一个指控,一个申冤,那叫一笔糊涂帐。   而天子始终黑沉着脸。   皇后豁出去了:“圣上,臣妾当真无辜,既然采薇有此供辞,莫若扣审陈氏细察,倘若采莲的家人真被她把控,必能察明,不是在陈家,便是在姜家!”   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毫无畏惧。   倘若天子胆敢为陈氏出头,置秦家于绝境,皇后也敢当众撕破脸皮,大不了一拍两散,看天子如何收场。   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天子今日信心十足本来运筹帷幄,哪曾想自己成了左右为难?贵妃还怀着身孕,又正合圣心,再说到底是母后的亲侄女,怎能陷她于死罪?但只不过,倘若舍秦家不顾,将来处境越发艰难,更不可能与太皇太后抗衡。   秦氏党羽中,也有不少中等勋贵,在地方享有少数兵权,这时不能舍弃。   更何况部份文臣,仍以秦氏为首,治国治政还离不得他们支持,否则更会被太皇太后支配,手头无人可用。   这下子天子便生敷衍之意:“这事还待细察,并非今日就能审断,以朕之见,楚王妃却属无辜。”天子难免咬牙切齿:“皇祖母,莫若先将贵妃禁足……”   话没说完,太后先就不服:“圣上!区区宫婢之言,怎可信以为真?贵妃决不可能加害大郎,分明就是!”太后两道冷厉的目光直向皇后:“这宫婢是皇后心腹,而皇后今日当众维护秦七娘,又有秦相鼓动言官构陷楚王妃失贞在先,分明就是意在让秦七娘取而代之,这才打算借着这个机会,一来嫁祸楚王妃,再来嫁祸贵妃,摆明就是皇后心怀妒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竟成为陈、秦两家你死我活。   而贵妃却已垂眸,心里一片冷沉。   “母后,朕并未断定贵妃之罪,但这事必须细察……”   “不需细察了。”太皇太后干脆利落地打断纷争,冷冷看向“激愤不已”的皇后:“这个什么采莲的家人,的确暂居姜家名下田庄。”   “母后!”太后蓦地侧面,指掌扶紧椅柄。   太皇太后镇定自若:“不过此事与姜家无关,而是相府总管收买姜家庄头暗中操作,那庄头本欲脱身,已经被哀家扣留,早将实情供出,皇后,倘若你还不服气,那么哀家立即下令逮捕相府总管入狱,而这二婢,立即当众施刑逼供,不怕他们铁齿钢牙死不供罪!”   这话一出,秦子若刚刚恢复的体力又再崩溃,彻底匍匐。   皇后也险些坐立不稳,脸上一片苍白。   就连天子,脸上也呈死灰之色。   楚王妃轻易从陷井脱身,太皇太后竟然早知相府私下动作,这说明什么,说明苏、楚早有防范,并且已经呈启慈安宫!天子原以为自己这个陷井密不透风,足能引苏妃入瓮,哪知被埋在坑里而不能翻身的却成了他自己!   天子甚至不知哪个环节打草惊蛇,才导致一败涂地。   他哪儿能想到,早在他拖延虞沨赴藩、重用黄陶收买京卫意图架空卫国公,强逼虞沨另娶秦氏之时,这环环相扣的陷井已经由楚王殿下亲手持铲布下,而今日,还远远不是填土的时候。   天子仍在惊怔,却听太皇太后徒然沉声——   “今日之事昭然若揭,皇后与秦七娘本欲陷害楚王妃谋害皇嗣不遂,却早安排好退路,倘若揭穿,便推贵妃顶罪,都是出于皇后妒恨与秦家不臣!圣上,你欲如何处置。”   这是逼他要自断其臂,可是却百口莫辩。   一问之后,正殿攸然死寂。   旖景微抬眼睑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天子,再瞄了一眼烂泥般瘫软在地无力挣扎的秦子若,收回之时,又遇身旁人颇为赞许的目光,澄静如水,映着殿外远天上已经浅浅一画的霞色,微有涟潋。   若说今日的胜局离不开虞沨两年来的步步谋划,但能反击得这般漂亮,当然也有旖景今日自辩脱罪的关键功劳,否则也不可能逼得皇后姐妹自乱阵脚,无知无觉就步入陷井,王爷当然是要付之嘉许。   如此紧肃的气氛下,这对夫妻尚有闲睱眉目传情。   而秦氏姐妹已经完全陷入了惊惧,不说本就有勇无谋的皇后,便是自诩智计无双的秦子若也心如死灰——事到眉睫,便是天子执意相保,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更有陈家虎视眈眈!   不能善了,功败垂成!   皇后甚至已经听到了自己牙关颤抖的响声,刺在血脉里,锐痛森冷。   可是又有人挺身而出振救她们。   是她们的母亲。   秦夫人踉跄出列,跪倒堂前,叩首之时已是眼角深红。   “娘娘容禀,圣上容禀,今日之事与皇后无关,臣妾才是罪魁祸首,一切皆是臣妾主导,是臣妾怨恨苏妃苛待折辱七娘,怨恨卫国公府给予难堪,才心生毒计,欲陷苏妃于死罪,采莲、采薇二婢皆是受了臣妾授意,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行,皇后并不知情,请圣上、娘娘明鉴。”   “母亲!”皇后蓦地扑上前来,仪态尽失,说不清是跪倒还是摔倒,总之匍匐在秦夫人身边。   “娘娘莫要为臣妾求情,臣妾也知一旦事败必是死罪,娘娘,今后好生保重。”   旖景看着秦夫人的背影,也感觉到她的决然与凄怆,又见皇后真情显露,是真不忍让秦夫人代她受过,母女俩紧紧握牢的手掌,青突的指节不断颤栗,泪眼对着泪眼。   摒弃私怨仇恨,旖景心头不免也有不忍。   可是她却看见秦子若在一刹时放松的肩脊,却似乎重新积蓄了力气,而不再呈瘫软之势。   这姑娘,没救了。   与天子当真是一对——唯利是图,狠绝果辣。   怎么就没进后宫呢?倘若秦子若身在后位,的确更难对付。   “秦夫人,你好大的胆子。”天子紧咬牙关,却忽地起身,向太皇太后一揖:“祖母,此案已经水落石出,朕以为皇后确是无辜,都是秦夫人因私欲妄为,该当死罪。”   “圣上!不行,圣上!”皇后语无伦次。   但她却被秦夫人紧紧拽住:“娘娘,臣妾自知难逃死罪,娘娘休为臣妾求情……”   但太皇太后显然不肯甘休,直盯了天子好一阵,才淡然说道:“即使皇后与此事无关,但哀家认为,秦氏身为中宫却不能公正礼法,一昧护私,失尽贤良,秦怀愚身为国相,持家无方,才引这桩滔天恶行,当受处责,不能置身事外。”   “祖母,皇后到底是孙儿结发元配,为先帝当年赐婚,还请祖母宽恕。”天子一掀黄袍,竟跪地恳求。   好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旖景不无讽刺地想,却在移开目光时,瞧见对面的陈贵妃唇角轻卷,那不是笑意,而是难以言说的讽刺与凄凉。   ☆、第七百三十九章 拨乱反正,太后施令   贵为九五至尊屈膝,跪的虽是亲长,可毕竟是当着朝臣命妇的面,太后就先变了颜色,秦家针对苏、楚两府她可以漠然旁观,却又牵涉上了陈家与贵妃,贵妃甚至还怀有龙子,秦氏族党居心可谓险恶,太后恨不能在今日就将皇后废位赐死、问罪秦氏阖族。   但天子这一跪,太后到底不忍,想到儿子举步维艰的处境,眼下远远还不是与秦家翻脸的时候,便就起身,面向太皇太后,一声“母后”的轻唤,双目泛红,已是劝谏的语气。   得念在帝后到底是一场夫妻,天子又如此“重情”的份上,宽恕这一回呀。   可见,太后也不相信一系列事件皆是秦夫人内宅女流在后主谋。   当然,天子都跪下了,底下那些或坐或跽或侍立一旁的人自然都得紧随跪地,殿堂里难免一阵骚动。   尽管部分人真心不是要为皇后和秦家求情,但浩浩荡荡这么一跪,越发让太皇太后感觉到了逼迫之意。   可天子不惜把先帝也搬了出来,太皇太后不得不有所顾及。   大婚于今,皇后才总算切身体会了一把天子的结发“恩义”,但她这时的心情怎么说不上庆幸就是了,是以完全忽视天子当众“示爱”,内心里只有悲恸满怀。   她就要失去母亲了,除了祖母之外,又将失去一个时时处处都替她打算的人,可怎么就到了这般境地?明明她位及皇后,母仪天下,非但不能将仇人置于死地,甚至还连累了母亲担责,以一己性命,保她继续尊崇。   果然会有尊崇么?在世人眼中,累得母亲丧命的中宫,不过就是一个懦弱之徒、无能之辈。   可是天子却也放任把所有责任推给母亲担当,为了继续保留秦家为他效命,假惺惺地上演这一幕“夫妻情重”!   皇后这时清醒无比,悲痛欲绝涨得双目涩厉,泪眼模糊中,她却无比清晰地看牢天子的侧面,多么冷酷无情。   而她又听见高高在上唯一安坐的太皇太后明知故问的冷声质询:“皇后,哀家问你,今日之事是否果然与你无关?”   这是要让她亲手把母亲送上断头台呀!   皇后的拳头直抵坚硬的青砖。   放屁!与母亲有什么干系,都是天子主谋!你们有本事,让天子为那娼妓之子偿命,有本事就把天子赐死,为楚王妃与苏家泄愤!   大逆不道的冲动在皇后周身血脉里横冲直撞。   可是她的手却被秦夫人握在手中,暖暖包容,母亲目光坚决又慈悲,这么看过来——娘娘,不能糊涂,你要好好的,我就没有遗憾,否则,死难瞑目。   皇后重重喘息,嗓子里灼痛像被烙得发红的利匕来回切割出来,一股子腥甜冲喉而出。   什么是字字泣血。   “娘娘,臣妾确为无辜。”骄傲的肩脊匍匐下去,泪水滴入青砖,瞬间却被森沉吞噬。   太皇太后冷笑,抬眸间,看向殿外一片渐郁的霞色。   天子是铁心要保秦氏一门奸侫,既然如此……   “哀家就信皇后一回。”太皇太后挥挥敞袖:“圣上平身吧,诸位也都归座。”   “诸位”自然是不包括已然认罪的秦夫人以及诸如采薇、秦子若等人。   “陆尚书,事发经过你一直耳闻目睹,皇后生母区氏已然认罪,称一切皆为她主谋,据现场罪证与一应口供,是否还有可疑之处?”太皇太后待天子落座,依然主持大局。   疑点当然不少,比如秦夫人是怎么避过皇后收买宫婢,那采薇为何企图让苏氏三娘作供,就算认错了人,蓦然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贵妇又是哪个?陆尚书当然不信罪魁只有秦夫人一个,但太皇太后既然“信过”皇后无辜,那么说明希望此案便以秦夫人“自首”终结,身为朝臣,陆尚书哪里还有异议,当然要称“确凿无疑”。   “哀家今日所言,在场史官务必细听,择关键录史。”太皇太后发号施令,完全不顾天子这个九五至尊一国之主:“早前流光亭,就发生后宫与命妇妄顾尊卑礼法之行,原本无涉朝政,但既然多少牵涉大皇子被害案,那么哀家今日就当着朝臣之面一并处决。”   “张选侍无状,不敬宗室王妃,又有隐瞒出身以庶乱嫡之罪,赐廷杖之罚,废除选侍品阶,发役庭为奴。”虽未直接赐死,可数十廷杖下去,娇滴滴的女子哪挨得住,又立即发往苦役处,其实就是死刑。   “御史之妻李氏,妄布谣言毁及宗室,跋扈逾礼,更犯国法,除其诰命,贬为庶人,依律处廷杖之罚,并由宗人府严审,势必深究背后可有人主使!”一轮刑罚,一轮刑逼,李氏又万万没有胆量再把皇后、秦府供出,她也怕是要死在宗人府难见天日了。   太皇太后自然看也没看一声短促的哀嚎后,就被内侍掩嘴拖出正殿的李氏。   接下来的话,就更让在场众人心惊!   “李氏不过内宅女流,缘何得知御史闻风弹劾细节,有人指使是一方面,怕是也少不得孙御史泄露政务之故,御史上谏密折,唯君帝能察,孙御史难逃渎职泄密之罪,当与李氏同罪,罢官待察!”   太皇太后处治后宫以及命妇还算合理,却完全不顾天子意下直接罢免朝官,在场诸多翰林,除了苏明以外,大多悚然变色。   天子再难保持沉默:“皇祖母,楚王妃被掳一事闹得众说纷芸,便是市坊之民也有诸多议论,李氏有所耳闻并不奇罕……”不是天子要保区区御史,皆因必须遏制太皇太后当众干政。   “哀家正好借着今日,只作一回声明,从前种种,百姓无知并不为过,但有将来,谁再陷构楚王妃失贞有损皇室声誉,便即散布流言、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打断天子的话:“戚家堂决非罪逆,早归顺朝廷,之所以未公,而是需以之为眼线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楚王妃被余孽布陷掳掠确为事实,但王府亲兵护卫得力以致罪寇并未得逞。”   这话一出,便是当事人旖景都大觉讶异,她身边,虞沨却仍正襟在座,云淡风清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盖因戚氏打探,有显贵当日竟也欲陷王妃不利,哀家知情不免惊怒,正是为了察明真相,揪出幕后真凶,才让王妃隐匿一时。”   这么一来,王妃压根就没有身陷贼手。   “可凶犯好本事,哀家授令楚王察了近两载,也就只有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四字尤其引人品咂——是谁希望楚王妃横死而不能安返?简直昭然若揭,谁家女儿处心积虑想取而代之?   又听太皇太后说道:“虽无罪证确凿,但王妃也不能总是不见天日,是以,当楚王奉哀家之令清剿余孽,才借戚家堂投诚之名让王妃安返,事实上王妃那一年间,根本就在楚地王府别苑静养。”   这话当然对天子震动最显,几乎把持不住!   什么意思,太皇太后是怀疑他是想对楚王妃不利?这从何说起,虽说他也有掳掠苏妃在手要胁苏、楚两府助他登位的打算,可并没有找到时机,他甚至不知楚王妃当时身在何处!   但太皇太后显然不打算听皇帝分辩,更不容他辩驳的机会,只且冷笑:“王妃安返,朝廷公示天下,是为戚家堂所救,而戚家堂虽为余孽,却早有臣服之心,可是!依然不免有人散布谣言,指罪戚家堂罪大恶极,意在让王妃声誉有损,所图为何,圣上应当也能想明白了吧。”   天子噎在宝座上,面色有如锅底。   他彻底“明白”过来,这就是一个圈套,太皇太后早就布下,为的就是把他彻底架空。   眼下太皇太后这番开诚布公,无疑便将苏、楚两府牢牢笼络,他上当了!   太皇太后之所以在楚王妃一事上暧昧犹豫,就是引他痛下杀手,彻底与苏、楚两府反目成仇!   太皇太后想干嘛?难不成是要当女帝不成?!   “有谁意欲谋害楚王妃性命,不遂,事后又再诋毁陷构,哀家势必细究,因无确凿,暂时不公详细。”太皇太后压根不理会天子这时的情绪,紧接说到:“但有一事,哀家原本想的是私下提警,好让那心怀不轨者知耻而羞,但既然今日已经把实情公布,这一桩事便就当众理论,也免得事后再有人不分是非黑白颠倒。”   太皇太后说完这话略微一顿,旁人犹可,已经浑身冰凉的秦子若顿觉一座泰山压顶的死沉。   子若姑娘的预感是不错的。   因为太皇太后接下来就是针对她:“区氏,我听说,你在楚太妃面前夸口,称多亏秦相力挽狂澜,才保住王妃不被追究?而据此为由,想让楚太妃请旨,纳了秦子若为楚王侧妃?”   这话说得,纯粹就是字字饥讽了。   很明显,太皇太后一番开诚布公,说明楚王妃“被掳”一事原为子虚乌有,慈安宫心知肚明苏妃“清白无辜”,一切不过故布迷局,就等着有人露出狐狸尾巴,秦家居然自称“力挽狂澜”?真是笑掉人大牙也不足形容的滑稽。   秦夫人本就身处死境,拼却性命才保住皇后脱罪,这时还哪有余力为子若转寰?只是匍匐,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看你这模样,也知道是谎话揭穿,自知理亏了。”太皇太后冷冷一哂:“秦氏七娘本是世家闺秀,哀家当年也多有赞誉,原本以她的出身,勉强也能当得楚王侧妃。”   虽是为妾,但楚王到底是天家信重的宗室,身份尊贵不说,又是才德兼俱,风华正茂,正妃是大长公主嫡亲孙女,公候嫡出,就算秦子若是名门闺秀,屈居其下也是理所应当,可妙在“勉强”二字,显然是有意再踩秦氏一脚。   “诸多命妇女眷也都知道哀家,本身就不耐烦东明时候那些森严拘束,遏制本性的教条,历来,也不觉闺阁女子就当压抑本心,楚王才品俱优,京中多少闺秀仰慕倾倒,秦子若因而折服倒也不算有伤声名。”太皇太后说到这里,语气攸然冷厉:“但这世间任是如何,也不能违备礼法,之于姻缘,两情相投无伤大雅,但也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能放纵苟合,更休论,秦氏只因一厢情愿,违备家族礼教,被楚王一拒再拒而不知羞耻,竟自甘侍妾闹得除族驱家!”   “区氏也出身名门,又是相府嫡长主妇,对女儿缺乏管教,不思悔过,竟然还为此挑唆欺瞒,简直就是恬不知耻!秦子若倒愿为侍妾,‘可惜’的是楚王妃安然归来,侍妾都没了资格,倘若知耻,自请求去也罢,难道区氏还不能护女儿安身得庇?可笑呀,竟然背后使绊,还往自家脸上贴金,眼看楚太妃心软,居然颠倒黑白谎话连篇,就为了给女儿争取妾位!”   太皇太后显然是对秦家恨之入骨,说话再不留情:“就算相府言而无信,自甘声名狼藉,欲把秦子若接返入籍,我皇家宗室也不容这等口是心非德行败坏之族的女儿得享品阶。”   尽管事情从太皇太后当众揭露大皇子非嫡之时,秦子若自知“侧妃”无望,更休提母亲已担死罪之后,但直到此时此境,竟闻太皇太后毫不避忌当众揭露,那悲愤与怨尤,诸多羞愧,洪水般地当头卷来,因为生母担责才松懈的腰骨,又瞬时僵硬,一时怒胆无边,那血红的眼竟然抬了起来,直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压根没留意秦子若的神情,却点了虞沨的名:“远扬,哀家问你,你可愿容秦子若为侧室?”   ☆、第七百四十章 临朝监政,死仇重逢   虞沨立即起身,就在位上抱揖:“娘娘,臣早有誓言在先,今生唯有正妻一人,不纳妾室。”   “很好。”太皇太后这才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秦夫人:“哀家也体恤你慈母心肠,秦七娘种种有伤风化之行,哀家不再追究,倘若秦七娘有忏悔之心,哀家也乐于在秦相跟前说合,让他宽恕一二,允其归家,倘若秦七娘固执己见,仍有为奴之愿,便就在宫中服役,以为惩罚。”   一旦没为宫奴,永世不得翻身!   秦子若再成了一滩烂泥。   即使返家,从此一无是处,她的命运无非家庵终老,更或三尺白绫!   而更关键的是,一旦归返相府,那么秦家也就坐实了心怀叵测、加害王妃之罪!   是以秦夫人还未说话,秦子若就是一个叩首:“娘娘,民女愧于家族,实不敢再得亲长宽谅,甘愿……为婢!”   太皇太后身居高位,原本也不愿斤斤计较把个弱女子逼于绝境,但秦子若一再挑衅她的极限,倘若这时乖巧服输,庵堂终老也好,老死闺阁也罢,太皇太后不至于专门与她为难,可直到此情此境,秦子若竟还敢狡辩脱罪,力争“无辜”至情至性,太皇太后都觉羞恼起来。   秦子若这回为婢,用意倒不在男人了,所图无非争得孝义之名,又有皇后庇护,还求将来能咸鱼翻身,总比削发清修抑或坐实贪欲要“清白”。   却正应那句,聪明反被聪明误。   “既是如此,我也随你所愿,秦子若既已除族,与皇后、相府无干,自甘为奴的心愿这般坚定,便没为宫奴,着宫廷内务局当即交办。”太皇太后自是折钉截铁,但这话题并未就此终结:“秦怀愚当真老矣,不但纵容嫡系孙女毁败家风,便连嫡长儿媳竟也行恶罪重逆,即使大皇子并非嫡出,血统暂且不明……”这话,从根本上就否定了天子笃信之辞,大皇子彻底被剥夺了天家正统出身。   “可于别宫行害命之事,意欲陷构宗室王妃,已属重罪不赦!”   天子那张锅底脸,瞬间又被怒火烧灼上来,暗红吞吐。   他不惜当众屈膝,保住的仅只皇后,慈安宫这是仍不放过对秦相的清算!   “区氏入罪,秦府再无主妇,总不能名门望族,让庶子媳妇当家。”太皇太后又一挑眉:“是以哀家认为,秦相莫如告老,着重整顿家风,毕竟是皇后父族,总不能贻笑于民,至于右相之位,吏部尚书韦记足以担当,他原为两相之一,当年是因患疾,眼下既已大癒,又属年富力强,这担子该当他挑在肩上。”   不仅仅是把一个御史徹职,竟然三言两语便把一国之相撤换!   在场朝臣率先冷汗满额,这是什么预兆?太皇太后这是……牝鸡司晨的节奏?   秦夫人万万不想自己舍生忘死,竟然还是没能挽回翁爹罢职,已在死境的她,一时激怒:“娘娘!”   “怎么,区氏你要反悔?”太皇太后沉冷的语气略带讽笑。   秦夫人只好匍匐下去——她不是为那些利欲熏心的男人担忧,可一旦秦家败落,失了丞相大权,女儿的后位岂非更加难保,就算太皇太后放过这桩,将来也会被事后清算。   无嗣,更无家族撑腰,圣宠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岂非勤等着“兔死狗烹”的下场?   可她还能如何,已是待死之身,如何能保秦家权位?怕是就连天子,这时也是爱莫能助。   “请先帝手诏!”太皇太后自然不会让朝臣惊疑太久。   有内侍去而复返,展开黄卷,朗朗而诵。   众人再是一番神色莫恻。   太皇太后也微微扶紧手柄,神情却仍是淡然:“当初先帝抱病,常与哀家商议,论及诸位皇子……惜太子早逝,较长之福王又遇谋杀,剩余诸子,无论沉稳、果决皆有不足,虽当时,先帝并未择定继位皇子,不过先留手诏,让哀家凭机断之宜,可行临朝监政之权。”   临朝,便可效仿前制,垂帘听政!   “圣上登基至此,于政事上多有不察,以致奸侫惑言,屡屡陷害忠良,圣上非但不能明断,更有偏信之举,也难怪先帝临终前耿耿不安,委托哀家监政之权。”太皇太后不顾众人“嘶嘶”吸气,也不顾天子兀地捏紧了龙袍,自顾说道:“故而,哀家决断,即刻返宫,于明日,即临乾明门听政,辅佐天子处理国政,才不负先帝所托。”   命妇们自然不能贸然插口,尽管大多人心中惊惧,却也垂眸沉默。   一应朝臣也如蜡刻。   没人胆敢偷窥天子那双怒火烧透的眼眸。   而做为宗人令的康王,却得了康王妃暗暗一拉袖筒。   他一抬眼,又巧遇虞沨的目示,隔空一触之际,康王旋即醍醐灌顶。   起身抱揖口称“谨遵圣谕”。   虞沨也随之起身,紧接着,在场朝臣尽都抱揖遵旨。   濯缨园中,皇后芳辰宴最终闹出这样的结果,实为京中一大新闻,不及暮色四合,随着诸多女眷与朝臣傍晚回城,在这个夜晚,便如初夏的清风一般,遍及各大市坊。   秦相被革,太皇太后要临朝监政,这天,怕是又要变色!   这一夜,城中禁军加严巡防,五城兵马司更是彻夜不休。   一时间,大皇子突遭不测竟然无人议论,关于楚王妃原来并未被掳之事当然更非重点,让诸多贵族震惊的皆为朝堂这番震动,眼看着天子就不能做主朝政,明日早朝,会多一个太皇太后垂帘在上!   秦相因为“避嫌”,并未参与濯缨园中这场好戏,不过显然,他是知情人,也不过显然,未料及一败涂地,正等着胜报,哪知噩耗忽然当头!   长媳折了进去,秦家难逃谋杀皇嗣、陷害宗室的罪名,闹得灰头土脸不说,便是他的相位也没保住,更关键的是,太皇太后竟然破釜沉舟,搬出了先帝手诏,明正言顺要临朝监政!   高楼广厦、多年筹谋,好不容易垒起的富贵荣华,竟在一昼之间就成了危楼欲坠。   原本是有望更上一层,哪知被人轻而易举就直捣根基!   好在,还有皇后在位,好在嫡长子没被牵连,仍居中书。   这时的秦相,压根无睱顾及另一个孙女儿秦子若没为宫奴的凄惨命运,他自己咬了好一番牙,吸了不少长气,好歹才冷静了怒血冲头,没有立即中风偏瘫。   还有翻身的机会,必须竭力辅佐天子,除掉慈安宫!   虽然,胜算不多。   却也聊胜于无。   而子若姑娘在押赴回宫之前,十分巧合地路遇楚王府车與正要启行,远远便见,苏妃正与谢氏妯娌说话,楚王候于與前,负手仰望天边一日之间正值炫丽的霞色,侧面在温和的天光里,尤其清俊,虽未含笑,可那闲适舒展直逼人心。   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不过就是旁观了一场与己无扰的闹剧,才有闲情逸致,观赏这郊苑晚景。   这一个认知,让秦子若大感悲愤。   她急急往过迈步,把紧跟身后的内侍甩开些微距离,七、八步时,眼见要被内侍上前扭扣,扬声喊出:“楚王殿下,我有话问。”   眼下切切实实地成了宫婢,这姑娘倒不会用谦称了。   楚王殿下对这个突然的滋扰甚觉不耐,但更不情愿的是秦子若的纠缠引来越多恻目,便微一扬手:“有劳公公,容这宫婢有话快说。”   很文雅的没有直称“有屁快放”的粗话。   不过这暗示已经让两个本来焦急的内侍咳了出来。   秦子若扑身上前,但鉴于有王府亲卫虎视眈眈,而虞沨又完全没有“私话”的示意,她只好驻足于三两步外,话未出口,眼中幽怨倾泻而出,尽化珠泪。   虞沨毫不掩饰地蹙了蹙眉,忽觉两道远远的注视,迎向,隔得实在太远,不知怎么的,却清晰感觉到他家王妃眼中的戏谑。   王爷心里这才愉悦一些。   却听不速之客总算质问出声:“殿下何故食言?我对你是一片真情实意,从无加害之意,而我以为,殿下至少应守君子之道,不该利用于我。”   原来,这时秦姑娘也醒悟过来,她是被人利用了。   “我如果致歉,会否让七娘好受一些?”虞沨淡淡撇过一眼:“本来不愿多说,但为了不让你好受,少不得略费唇舌。”   他那样不以为意,偏偏还是风度不减,说出的却是锥心之辞!   秦子若摇摇欲坠。   “食言说不上吧,我本不曾答应你说什么,你我之间,最多可算主仆,有所要求本就是你痴心妄想,至于利用,我倒也承认,本不愿利用女子,谁让你不依不饶?你也许是不想加害我,其实你若真要害我,倒也无妨,可你对王妃却有加害之意,这是我决不能容忍,利用,轻了。”   虞沨移开目光,瞧见王妃似乎是与三姐话别,连忙长话短说:“君子之道,应在君子之间,七娘可是自诩为君子?若是如此,那么便当我是小人也罢,对于死敌,我从不手软。”   说完,见旖景已往这边走来,虞沨干脆挥一挥手:“带走吧。”   从西郊别宫到京都皇城,秦子若来往也不下十回,可没有一次,这一段路如此屈辱与漫长,早前虞沨之言对她的人生无疑是彻底摧毁,所有期望,一切美好,尽数沦为烟尘,最可悲的其实不是因爱成恨,可悲的是无论你之爱恨,于人皆为一笑,这是她从未设想的可能,而在这日,本是胸有成竹原应扬眉吐气的一日,真实却残酷地摆在眼前。   不应当,她也是名门千金才貌双全,不输苏氏,即使因为命运略后一步,也不应当被他完全不放眼中视为蝼蚁,她甚至比苏氏付出更多,为他声名狼藉,为他忍辱吞声。   可是他说什么?真要害他倒也无妨,之所以报复是因为对苏氏有加害之心!   曾经那人身上,诸多优良,眼下却都成为刺穿秦子若生命的死光,再不让她津津乐道含情脉脉。   她是真恨自己愚蠢呀,明明大好前程,就此葬送。   倘若有一线机会,也必须还诸于身,让他知道身败名裂、万念俱灰是什么滋味。   若有那时,当让他遍尝苦楚,不过最后她还是会宽谅,还是会给彼此一个相爱相守的机会。   秦子若深深觉得自己实在宽容,陷于情之一字,而不能自拔。   然而这晚,她才被投入役庭,便是身上那套青襦绣裙也被穷凶极恶的老宫女剥除了去,只丢给她一身粗布衣裳。   秦姑娘一边憧憬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未来,一边颤抖着手穿上那身酸臭不已的衣裙。   必须隐忍,竭尽全力的隐忍。   天子这时还必须依靠秦家,且是更加依靠秦家,祖父虽没了相位,可还有诸多门生故吏,姻好亲朋之族!   还有翻身一日。   她才在沉默中更衣,抬眸却见一群面黄肌瘦的宫婢狠狠瞪视,那目光,像是钢刃一般恨不能把她剥筋去骨。   “你们想干嘛?”秦子若大惊。   领头那位冷笑出声:“秦七娘,你竟然不识故人?我是杨氏四娘呀,咱们可有些交情,而她们,也都是杨氏女,无一不是被毒杀福王案牵连,咱们可都冤枉得很,因为我们都知道,五皇子决不可能毒杀圣上与福王!秦七娘,上天真是有眼,你竟然也落到这般地步,咱们今后,可有好好相处的时光。”   秦子若冷汗满背。   她当然不曾忘却,杨四娘是德妃的内侄女,五皇子妃的堂妹,因为五皇子被圣上陷害毒杀福王,德妃与杨家皆被牵连,杨家男子皆被处斩,女眷没为官奴。   没想到,居然与她狭路相逢!   ☆、第七百四十一章 “反旗”高举,开诚布公   “帝后今日是想逼诱三姨姐作证?”   回到傍晚时分,楚王府的车與轧轧启动时,当王爷在王妃意味深长的注视下老实交待了刚才与秦子若那番对话,便立即转变了话题——早前采薇当众点了三娘的名,却意外得到了那样一番结果,也许旁人因为关注殿中情势不及深思,虞沨当然能将其中蹊跷一目了然。   旖景颔首:“三姐今儿个受邀,我便隐约有了猜想,后来见她借故离席,而皇后身边的采薇也紧随其后,几乎笃定,当殿中对质时,我本打算在三姐‘作供’之前率先质疑锦帕、鞋印两桩,也算给她提个醒,斟酌言语别牵涉其中,哪知被武安候世子夫人抢了先,就知道三姐也是早有打算,别看对我冷漠得很,也没有加害之意,早先,是专程去道一声谢。”   却想到谢氏十分领情,三娘却仍旧冷若冰霜,后来谢氏专程先上车與,给姐妹俩空出私话的机会,三娘开口就是一句:“你也不需谢我,更别以为我是顾及姐妹之情,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若被人栽赃,我也落不着好,就当我还了欠你的人情,今后两不相欠。”   这话实在有些呛人,旖景却不以为意,但没打算与三娘“两不相欠”,很是刁钻的提醒:“那桩事成了眼下这样结果,三姐应当明白,就算你一口咬定见着我扼杀大皇子,我也能凭自辩脱罪,反而三姐成了同谋,自身难保,是以,你依然还欠着我人情,以后还得慢慢找机会还清。”   眼见三娘似有恼怒,旖景也没再多说,扶了她一把送她上车。   这时想起,不由唇角带笑,三娘大约是不想与她来往过密,今后有若陌路,可她却偏要纠缠,讨要这个人情——三娘既说是欠,看来对与蔡二郎的这桩姻缘是满意的,表面上却还执拗,其实过去那些恩怨,已经不知不觉地放下了。   本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姐妹之间何必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三娘既端着架子,便由她“纠缠不休”好了。   “我跟你一同回卫国公府,长姐也会过去。”虞沨却说。   旖景不免惊讶:“这时便要摊牌?”   虞沨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慢慢一敲,才将看向纱窗外一片血色霞影的目光收回,侧面时背了天光,眼睛有若深水,那一双幽漆的瞳仁瞧不见底。   不知为何,旖景就有些心慌意乱起来,瞪着眼,满是疑问。   虞沨却又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指掌:“我原没想到太皇太后今日会这般干脆,就请出了先帝手诏,大约是想正式给圣上一个警告,不过以圣上的心思,只怕难以体会太皇太后的苦心,反而会以为是步步紧逼,也许,紧跟着又有波澜……慈安宫有监政之权,这事我并未与祖母、岳丈说明,唯三叔、四叔两人晓得,只今日竟是个这样的结果,祖母心中势必会有疑问,莫如干脆挑明,将来岳丈也明白应当如何行事。”   虞沨说得不错,大长公主凭外孙女婿的暗示与私下度量,也大概想到先帝驾崩前对太皇太后有所嘱托,但别说今日这位当众宣布要临朝听政,参与国事,便是“信口雌黄”说出旖景根本不曾被掳,而是为了察明真相实情才“销声匿迹”了一段儿,彻底断绝了今后再有“失贞毁誉”的诋毁之辞,同时似乎太皇太后也怀疑天子与秦家勾结,早想把旖景置于死地。   突然地风云变幻,太皇太后如此果决,都在预料之外,自然让大长公主惊疑不定。   因为她一直清楚真相,旖景被掳确为事实,都是虞灏西那孽障任性胡来,仅就被掳这一桩,的确与天子、秦家无干,那么太皇太后缘何认定“幕后真凶”,公然维护?   今日之后,世人无疑皆会心知肚明,大约不敢议论天子,却势必笃信是右相府意欲谋害楚王妃——王妃从失踪到安返,秦家明里暗里搅出的风波足以说明!而王妃被掳刚好又是发生在先帝驾崩之日,秦家行此罪行的目的就绝非想与楚王府联姻这般简单。   谁会相信老谋深算的秦相仅为一个孙女的“思慕之心”便不惜做出掳杀王妃的恶罪?倘若目的真是这么简单,那才叫匪夷所思。   当旖景与虞沨赶到远瑛堂,几位长辈皆已上座,但在场女眷除了大长公主这位大当家,却唯有旖辰与旖景,别说黄氏,就连利、许、林三位婶子也只是在院子里“候命”,监督着不让仆妇们听墙角。   虞沨与旖景见了礼,才一落座,大长公主迫不及待就问:“沨儿,这时没有外人,你老实说,当初我颇为担心景丫头即使安返怕也会被有心之人诟病,你便安慰我早有准备,只说了借用戚家堂的一桩,我当时便想恐怕也不万全,却见你胸有成竹,难道是早有准备要嫁祸圣上不成?”   这话问得直接,就差点明虞沨早怀“不臣之心”了。   卫国公府之所以能受三代帝王信重,与楚王府一般,都在“忠君”二字,当初高祖兴兵,苏庭与先楚王屡立战功不提,便是太宗、先帝登位,也离不开两府鼎力支持,大长公主虽也晓得当今天子步步紧逼意在压制,但也没产生“逆上”之意,认为无非让权求安便罢,实际上早在老国公在世,也就有这一层权势太重必引忌惮的担忧,特意交待让世孙苏荇从文,不图武职,卫国公虽也让儿子不可放松骑射武艺,但更加重视的仍在文教。   实际上太皇太后把苏荇调入宫卫,大长公主也是颇为忧虑的。   因此她这时问话,难免带着些肃意,三爷苏轹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刚刚落座又起身禀话的虞沨——这位早与侄女婿“串通一气”,盖因苏轹以为,今上如此多疑果辣,卫国公府仅是让权不能安保,若没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觉悟”,等着天子清算,大约也只有奋起反抗一条活路。   大长公主却伸出手臂往下一压:“坐下说话吧,别讲究这些虚礼。”   虞沨坚持一揖,才又坐下:“我确是早有预料圣上与秦家不会善罢甘休,为了打压卫国公府,势必不容两府维持姻好,旖景安返,更会使圣上坐立难安,借用戚家堂只是权宜之计,根本而言,要保旖景平安而根除构陷,只能是太皇太后出面力保。”   “是以,我让戚氏作供,有人暗中接触余孽让其谋害旖景,就是要让太皇太后生疑,步步暗示,最终导致太皇太后决断,借着我那套说法,用来警示圣上与秦家,当然这其中也需造成太皇太后对秦家更增厌恶,渐成忍无可忍。”   事实上虞沨虽未直言让太皇太后当众申明旖景并未遭掳,但诸多说法,无不暗示旖景被掳另有因由,是有人心怀不轨,及到这回皇后生辰,天子竟用陷构杀害大皇子的死罪逼迫,越发印证了虞沨的说法,太皇太后为了干脆利落了断,又需警告天子,便大有可能从根本上断绝人言诽谤旖景失贞,最简单彻底的法子,就是宣布旖景根本不曾被掳。   “事实上,倘若天子与秦相不怀恶意,也不会屡屡构陷,天子若不步步紧逼,我也不愿还以利害。”虞沨这话倒也不假,环环套套,固然有他筹谋在前,关键还是对方“密切配合”才能成事。   “你为何料及天子不会善罢甘休?”大长公主深吸一口长气。   “因为我早知晓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而先帝传位不留手诏,是有意使得圣上有所忌惮,不能独断专行。”虞沨继续说道:“先帝既早有让太后临朝监政的手诏,更兼自知病重不支,决无仓促而不及留书的可能,应是虽觉诸位皇子唯圣上有果决之能,却担忧圣上多疑自专重用外戚专权而排除忠良,导致权力失衡使国政动乱。”   早知,自是因为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之前,就展示手诏,问虞沨要天察卫之报,而那时先帝尚在人世,却不曾阻挠,说明手诏确凿无疑。   “圣上欲将礼部长官调任,而安插秦、陈族人,此事被太皇太后拒绝而后无果,越发证明圣上不能专政。”虞沨之所以知道其中仔细,却不是太皇太后意会,而是如姑姑有意泄露。   “圣上生性本就多疑阴诡,又因没有先帝笔诏,继位也不那么名正言顺,当知太皇太后足能干涉政务,越发不能容忍卫国公府仍掌重权,时时忧心,只怕被慈安宫架空而为傀儡。”虞沨说到这里微微蹙眉:“是以,卫国公府若要自保,除非与太皇太后、严家反目,天子也许才会稍微安心,不至于斩尽杀绝。”   可这么一来,卫国公府岂不是违逆了先帝本意,更不可能安保旖景。   实际上当先帝决意不留传位诏书之时,就注定天子会对卫国公府颇多忌惮,太皇太后越是维护,天子就越要将卫国公府根除才能安心,有没有秦怀愚在旁挑唆并非关键,不过虞沨种种作为,只是让太皇太后笃信秦相居心叵测而已,这也并非挑拨,秦相贪欲膨胀意图权倾朝野也是事实。   “慈安宫仅有先帝监政之手诏,天子应当不会坐立难安,毕竟他已坐上龙椅,这也是慈安宫在后支持,即使监政,也必须顾及天子,天子何故摁捺不住?”大长公主仍有疑惑。   “是,本应如此,因太皇太后想必早得先帝意会,天子继位自是先帝决断,论理,天子不应忐忑难安,可祖母不知是否记得,那时我大隆属国与西梁属国冲突,原本可以协谈解决,但圣上坚持动兵!”   属国之争确是虞沨从中操作,意在找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出使西梁解救旖景,但不想天子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坚持兴兵,险些搅和了虞沨的盘算。   “这说明什么?”大长公主其实隐隐猜到一个可能,却不敢笃信。   “说明先帝并非只留给了太皇太后诏书!”虞沨沉声说道:“就连兵符也不在圣上手中,圣上之所以坚持动兵,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慈安宫交出兵符!”   先帝不留传位诏书,反有遗旨让太皇太后监政,甚至把兵符也交给了慈安宫,也难怪天子如此焦灼。   因为无论是比名义,还是比“拳头”,他都落于下风,兵符不在手上,而地方诸多将领又是苏、楚两府旧部故交,难怪天子必须紧盯卫国公府,身在龙椅也胆颤心惊。   苏、严本为姻好故旧,天子认为不可能争取卫国公府,唯有打压夺势,于是才制定打压苏家,威逼显王父子投诚的计策,费尽心机要加厚太皇太后对显王父子忌惮,可没想到,旖景居然安返,这使天子的计划有半路夭折的威胁,是以,他才必须用计陷旖景于“声名狼藉”,逼迫太皇太后决断,不遂,再生陷旖景于死罪之策,本也是孤注一掷,要么与慈安宫彻底撕破面皮,但倘若太皇太后稍有迟疑,选择牺牲旖景保住天家颜面,那么天子就是大获全胜——   一方面搅和了苏、楚姻亲之好,另一方面也会造成慈安宫与苏家生隙。   想通了这一层,大长公主深深叹一口气,看向虞沨的目光却分外复杂:“那么,沨儿以为,先帝为何这般决断,明明看好圣上,却设置重重阻挠,不留诏书也还罢了,竟连兵符都交予太皇太后,岂非……倘若太皇太后与圣上祖孙反目,完全可以废位!先帝既有意让圣上继位,仅只担忧他重用外戚,怕是做不到这步的罢。”   虞沨重重颔首。   可他还没有说话,旖辰却摁捺不住,起身上前,双膝跪倒——   ☆、第七百四十二章 关键在于,谁将上位   “祖母、父亲,实因二郎并非是被五郎毒害,而是,而是……圣上才是真凶!辰儿不能容忍二郎含冤泉下,而让毒杀他的凶手逍遥法外!辰儿一无是处,唯有恳请祖母、父亲作主!”   旖辰这一跪,让卫国公拍案而起,大长公主也是一把握紧了扶手,身子微向前倾,凤目高挑,喘息深长,可言语尽似噎在咽喉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旖景上前将旖辰扶了起来,姐妹俩就站在堂中。   而虞沨也站了起来,连带着苏荇也不能安座。   “祖母,大姐夫那时遇害,沨本觉疑惑,盖因五皇子即使有动机,但要毒杀两位亲王并不容易,不提姐夫,仅说圣上,绝非轻疏之人!可圣上与姐夫一同中毒,也是命在旦夕,这一事实,让我又打消疑虑,后来……当先帝驾崩之日,临终前诏见当今天子而只留口诏,唯一见证人,便是江院使……当时已有朝臣猜疑圣上是否篡权,若非太皇太后出面承认,臣也不能笃定,可是,却又猜疑先帝何故不留诏书使继位名正言顺,而仅仅只让江院使做为旁证。”   虞沨深吸口气:“沨再回忆,当初江汉对江院使入仕诸多抵触……事后寻回江汉逼问,才知江院使与太后本为旧识,实有一段……情愫……”   江清谷医术出众,对各种毒术解消更是擅长,大长公主不难想到圣上与福王一同中毒,一人得返生天,一个却遗憾不治的名堂,这时也是激愤不已:“竟是江清谷?!”   “应是。”虞沨颇含愧疚,毕竟江清谷为他所荐,而那一世,江清谷并没显现出叵测之意,太子之死显然与他无关,四皇子当年率先被疑,贵妃、陈家皆被软禁,最终得益者很可能就是三皇子,眼下西梁大君。虞沨怎么也没想到江清谷与贵妃有涉,在这一世成为了关键之人,牵连福王被毒身亡。   太后当年被长兄陈参议陷害,以染恶疾之故送回祖籍静养,当时有一族兄,与江清谷甚为交好,知其医术出众。太后乖巧之人,当回祖籍,极快得了族中长辈怜惜垂青,又因早有“贵不可言”的谶言,陈相屡屡寄书让族人善待请医,那时陈氏宗妇并不敢轻怠,于是族兄便引荐江清谷入族,替太后诊治。   太后当年正值青春年华,江清谷也是未曾及冠的少年,颇多接触后,竟互生情愫。   又有那族兄从中撮合,若非后来太后疾愈,恰逢先帝选妃,陈相将太后接返锦阳备选,后来虽不成正妃,好歹进了东宫,江清谷说不定真能与太后缔结良缘,成为夫妇。   “太后回了锦阳,江院使也娶妻生子……江汉生母病逝,陈氏族兄又寻江院使,把酒之时,说起太后诸多艰难,废后孔氏对她们母子甚是忌惮,虽不说举步为艰,也是险难重重,当时江院使便让那族兄荐举入仕,意在暗助太后,可先有了阴谋之策,太后为求万全,便没答应让陈家荐举清谷先生。”   所以上一世,当先帝为虞沨遍诏良医,江清谷才寻得时机自荐,替虞沨解毒,但要求楚王府荐他入仕,可因为无人料及“百无一用”的三皇子才是圣心独许,江清谷这枚棋子没有发挥作用,四皇子一党就一败涂地。   这一世,因为诸多事情有了变故,江清谷才有用武之地。   虞沨察得这番实情后,自然悔之不迭,可他既无未卜先知之能,哪里料到上一世的救命恩人实怀叵测,而这一世,甚至是他主动寻到江清谷,以荐他入仕为条件,让其解毒。   江汉之所以抵触父亲入仕,盖因当年偷闻得江清谷对那时贵妃眼下太后情深不移,竟愿冒险行夺储之事,甚至生母去世时留给他兄妹二人的传家宝——那对双鱼佩,江汉无意间察知,原来竟是太后当年退还给父亲的“定情信物”,这东西丢了也就罢了,江清谷竟然做为聘礼给了江汉生母!   当儿子的顿觉义愤填膺,又深怨父亲因为陈氏,竟然把他兄妹二人的安稳弃之不顾,怎能心平气和?   及到江清谷入仕,与太后搭了桥,甚至起意要让江薇嫁去白嫔一族,以期加强联络,江汉忍无可忍,才带妹妹“逃婚”,就此隐于山水郊野,为保不被储位之争牵连。   可这事到底涉及生杀,江汉即使怨愤,也不可能对虞沨坦诚。   事后虞沨险些将他刑逼,又以江薇安危为胁——虽曾经答应过要保江薇安全,可眼看福王因此丧命,卫国公府甚至旖景将来也有莫测,虞沨固然不愿再守“君子协定”,直言不讳,江汉若不从实招来,江薇的安全他保障不了,而所谓救命之恩,其实早已偿还,不说江清谷入仕,便是江薇,若无虞沨事先提醒,也早死于一场山崩地动。   江汉从实招来,又再答应虞沨潜入宫廷,实为保江薇平安。   这番详情,虞沨已对旖辰开诚布公,但这时再说一回,也让大长公主目瞪口呆。   又听虞沨紧接说道:“沨自打从江汉口中得知详情,越发笃定江院使牵涉夺储,再因先帝崩前,独留江院使在场为证,越发……引人深思,便询问了长姐。”   先帝当时因为福、庆二王同时中毒,福王不治,庆王也是九死一生而大感震怒,后来察明五皇子重大嫌疑,将之定罪,德妃处死,杨家也遇灭族之祸,这事情原本告一段落,何故先帝特意在弥留时诏见庆王,连寸步不离身边的詹公公都打发出去,独留江清谷在旁见证?!   是有的话,要与庆王明说,而不能被耳目察闻。   詹公公不可能被庆王收买,他的离场,势必先帝心存故意。   让当今天子忧心忡忡不能安怀的或许不仅是兵符易主,盖因先帝崩前当着江清谷的面,质问他才是毒害手足真凶!   这也是先帝不能安心的关键——四郎这般狠辣,不惜以自身为饵除去太子之后的长子福王,并把罪名栽陷五郎,已经娶妃立业的六郎、七郎自不消说,八郎及以下的皇子说不定都将被四郎铲除!   就连一母同胞的十皇子,怕也不能幸免,因为他的威胁更重!   是以,先帝才不能安心把大权交予庆王,替他设置重重阻碍。   这确也是先帝无奈之举,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权衡利弊,把帝位真正交予信重之子,因为他着意培养的三皇子已经搅得天昏地暗,罢职不干,实在让他猝手不及。   可还有一个关键——天子为何会怀疑庆王才是毒杀福王的真凶?   “当时,沨对这事也甚是疑惑不解,直到从长姐口中听闻,原来,姐夫留有一封遗书,说明当时五皇子府的佃作,决非他有意安排,而是庆王的人。”   旖辰被旖景劝了起来,这时又再摁捺不住,直扑大长公主膝上哭泣:“祖母,当初孙女儿看了二郎遗笔,也没想到这么多仔细,虽二郎一再叮嘱不能散布,只让我忌备圣上……可孙女难以心安,便借入宫之故,把二郎遗笔上呈太皇太后,当时,太皇太后并没多话,只留了我在宫中待产……祖母,我怎么也没想到先帝就此生疑,竟彻察此事!”   旖辰哽咽不已,半跪在大长公主膝下,却还强摁悲痛:“先帝,与太皇太后,明知二郎是被今上所害,却仍……为了大局,全不顾二郎冤屈,可孙女实在难以忍受,二郎他,从无夺权之意,却被无辜毒害,他生前,处心积虑,不过是让我母子平安,为此甚至拒绝先帝纳妃之说,可二郎被人毒杀,那凶手却位及九五!眼下顺哥还小,不成威胁,可倘若今后,父亲仍掌权势,圣上未必不会对顺哥不利,无论为了顺哥,还是为了二郎含冤得血,我也不能再懦弱下去,祖母,先帝对今上本有忌惮,才让太皇太后监政,倘若是……”   “辰儿不需多说。”大长公主也是面罩沉冷,而这时卫国公显然已经冷静下来,一撩袍子落座,握拳在案,敛目锁眉。   大长公主只问虞沨:“以你推测,难道先帝还留有遗诏,指定取而代之的正统?”   “决无可能。”虞沨也没有虚辞:“据我猜测,先帝心目中两个人选,若非当今圣上,只有辽王,可既然意会太皇太后力主今上继位,说明先帝认为辽王更多不足之处,而这两载看来,辽王可为忠臣,就算据守地方藩王,也不足力担当,而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既然力主今上登基在先,那么先帝不可能留下继位笔诏!”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一旦下定决心废位,势必要拿出罪证确凿,落实今上为矫诏篡位,太皇太后是“受其蒙蔽”——今日请出先帝手诏之时,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当初先帝以为诸位皇子不足贤能,才有意让太皇太后监政,意思就是,当时监政手诏写下时,先帝并未确定继位人选。   那么,今上之位合不合法尚且存疑。   而虞沨相信,太皇太后手里必有“确凿”,足以证明福王是被圣上毒害,而关键见证江清谷与太后有私的证据也在太皇太后手中,一旦抛出,天子势必坐实篡位之说!   但太皇太后眼下还没有废位的决心。   而一旦废位,继位者何人?   “只有顺哥儿。”虞沨干脆利落地公布:“大皇子是否天家血统存疑,倘若将来有了张选侍并非清倌的实据,大皇子不能证明是圣上亲子,圣上眼下无子,即使贵妃产子,一旦圣上坐实篡位,究先帝时排行,顺哥才是皇长孙!”   眼下帝位继统,无非就是嫡、长、贤。先帝已无嫡长,数下来,长子是六皇子,可这位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也不可能继位,至于辽王,本就行八,又是庶子,即使先帝当初可能考虑过他,但显然也输了天子一筹,倘若天子被废,辽王更无胜算,因为他非嫡非长,能力也有不足——无论自身,还是母族势力,都不能助其上位。   更关键的是,太皇太后也有顾忌,成年皇子继位,能不能容下她这么一个垂帘监政?!太皇太后不可能再行废位之权,亲手废黜两个亲孙子,敢问祖母你想干嘛?   “顺哥儿本有皇长孙之名,又有苏、楚两府辅佐,更关键便是,唯有顺哥儿登位,国公府才能竭力辅佐,虽楚王府也是重权在握,可一旦触及皇权,卫国公府也不会与楚王府联势逼君。”虞沨一针见血地点明关键。   也就是说,顺哥儿登位,尽管苏、楚二府仍为姻好,即使太皇太后不在,苏家也能至始至终忠于君帝,楚王府要么示忠,倘若有不臣之意,苏家也不会成为助势。   “是以,我以为,一旦太皇太后有废位之意,择重人选,势必是顺哥儿。”虞沨说道。   当初他就是想到这一层因素,才先与旖辰坦诚布公,倘若旖辰不愿让顺哥儿牵涉进权位之争,那又有诸多麻烦,虞沨一定不会强求,但当时旖辰得知江清谷确与太后有所牵连,兼之先帝对今上诸多牵制,又有福王遗书,几乎笃定杀害福王真凶乃当今圣上!   旖辰先有犹豫,乘车返程时,却于半途痛下决心,又再返回关睢苑,当时,就告诉虞沨,倘若只有让顺哥儿位及九五,才能把毒害夫君的真凶公之于众,处以国法,而只有顺哥儿位及九五,才能保国公府平安,以及她们孤儿寡母不受祸及,那么,这就这么办!   旖辰原本没有野心,可她身为人母,身为苏氏女儿,遇事也不会一昧懦弱。   为了安乐顺好四字,她的夫君已经付出了生命,眼下重担移交于她肩上,既然退避不能保以安全,也只有主动争取。   ☆、第七百四十三章 缱绻怀忧,病势日沉   大长公主在选择福王这个孙女婿时,从未想过卫国公府又再牵涉到皇位争夺的漩涡中心,因为当年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福王也没有继位的可能,太子之位虽说不是稳如泰山,但显而易见的是,先帝并没有意向立福王为储。   当初高祖驾崩,诸王争位,太宗是大长公主嫡亲兄长,她当然坚定立场。   太宗时因偏爱庶子康王,而欲立长,因为太皇太后也为严氏女,与大长公主历来交近,当时卫国公府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是以,诸多劝谏,才使太宗回心转意而立嫡子为储。   只没想到,眼下龙椅上虽有人在座,偏偏又出了垂帘监政,以致君国大权分握人手。   大长公主未必不知当今天子多疑自专,就算卫国公府忠心不二,也不能赢取信任,顶多也只是鸟尽弓藏的结局。   不说与太皇太后大半辈子以来的姑嫂情份,就因先帝确有监政之旨,将君国权柄暂交慈安宫掌握这一层原因,大长公主也不可能“逆上”,帮着天子夺势,而与太皇太后反目。   而虞沨分析得清楚,太皇太后一旦动了废位的决心,十有八九会扶尚是稚子的顺哥儿登位,至少在顺哥儿成年大婚之前,慈安宫便有名正言顺监政之权,而诸如卫国公等权臣,到时必然也能辅政。   倘若真是这个结果,卫国公府就不能淡出官场自顾逍遥。   眼下,就算太皇太后还未痛下决心,可天子不会善罢甘休,这对祖孙之间的矛盾势必会成鸿沟之势,无法填补。   演变到兵刀相见只是迟早。   可旖景认为似乎这不是“摊牌”的最好时机,依她对虞沨的了解,即使要解释今日诸多,大可以针对秦家为主要目的,不至于开诚布公早有“不臣”之心,而让祖母多少觉得有“嫁祸”天子的感觉,而迟疑不决。   大可等到“二圣”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演恶,呈有你无我之势逼得太皇太后不得不痛下决心时才行这一步,因为到了那时,祖母不可能罔顾先帝遗旨,势必也是要站在慈安宫一方,而不像这时,产生为让顺哥儿位及九五而主动谋权的心虚。   王爷这番“迫不及待”让旖景颇觉怪异而隐隐担忧。   是以这晚,当她践约——总算一小段风波已过,原是答应去东郊别苑小住两日,正好七妹妹在月初也已出阁,八娘的婚期却在九月,许氏完全腾出手来,也不需旖景在协理事务,她也该到返回夫家的时候。   本是一切顺遂,可旖景却难免忧心,犹豫一番,还是没有再追问不放,毕竟这些日子以来虞沨一人要布置全局,实在废力废心,眼下既然已将计划知晓国公府,那么群策群力总归会让他大减负担,从这个层面来想,实为好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卫国公府并没有第二抉择,大长公主或许会因为“私欲”在先而略有愧意,可说到底,如果天子不是那么多疑自专而谨遵先帝遗旨步步为营,别说将来,便是眼下也到不了如此情势。   大长公主也不是迂腐之人,至于卫国公,那也从未受过“愚忠”的教育。   烦难会在短暂,但决断应当果敢。   旖景只是提起晓晓——眼下,太皇太后彻底为她正名,今后再不会有人借口她被掳一事而针对发难,也该将晓晓迎回了。   原本以为虞沨会详说计划——旖景知道他与西梁一直保持通信,究竟虞灏西有没答应主动交还晓晓,若还偏执不放,就该采取别的计策,横竖这时戚氏将晓晓暂作人质送去西梁的事已经遁序渐进地告诉了太皇太后,大可逼迫虞灏西就范,办法不是早想好的?   可虞沨却是一句:“是到时候了。”   就这么简单结束这个话题。   “好容易求得告假,容我清静这两日,晓晓的事是一桩,眼下太皇太后既然临朝,内阁怕是得忙碌起来,今后又将不得清闲,就这两日,先莫理论旁事可好?”王爷甚至恳求。   六月的晚间,星河晴朗,月色亮澈,暖风卷起浮香袭襟,他突然从身后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搁在肩上,呼吸缠绵耳边,面前的一方澜池,照出天上玉兔,一片银粼微泛,莲叶似那绣裙,衬出芙蓉纤纤亭亭。   多少疑惑与隐隐担忧,就被悄然压藏在心底。   两日清闲,不过弹指之间。   白昼时日光炙烈,并不是游山赏水的好季节,两人便在翠竹环绕的茶室闲坐,一盏清茗,或者跽坐清谈,或者依偎着各自看书,听那风声下箫箫竹响,敞开着窗扇,由那日照影长深深浅浅。   待得傍晚,地上不再有蒸腾灼人的暑气,再共乘一骑去那郊外,看落日缓缓沉向山麓,一池瑟瑟的艳红,被夜色洗去浮华。   沿着湖水的长廊,雕漆相比当年又再斑驳古旧了一些,廊外的数座湖石上,却又新添了不少新词,两人驻足细看,争论两句优劣,是否新作还是旧题。   就到了离开前的一晚——毕竟虞沨位及亲王,又任着内阁学士,天子那时有意冷待他还能时时偷个清闲,眼下太皇太后临朝,又在旖景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分明又要重用虞沨示意,两日假后,王爷当然要参与朝会,别苑毕竟是在郊外,来往多有不便,旖景也不愿他日日折腾早起晚归。   却在膳后,王爷忽然有了对弈的兴致,高阁上设下一局,先是他占尽上风,旖景捏着枚棋子半天不知落于何处,王爷倒“狂妄”,伸了个畅快的懒腰:“我先下去沐浴,待得归来,王妃若依然一筹莫展,便算输了。”   归来时霞照仍在天边,虽然已经浅淡了。   晦暗下去的天光里,王妃眉开眼笑得意洋洋,显然是找到了应对之策。   王爷颇有些不信的模样,过去一瞧,便就慎重起来,两人又你来我往了一番,纵横间黑白胶着。   不知不觉,夜色便已弥漫,水天苍暮,山峦绰约。   王妃亲手点了灯,移到棋案前,抬眸一看,便见王爷散着半肩长发,眉头锁了个扣,指掌间的一枚黑子不再抛握了,一动不动地捏在两指之间。   旖景还以颜色:“我也下去沐浴,待得归来,王爷若依然一筹莫展,便算输了。”兴灾乐祸地走了。   归来时,远天唯一那线霓光也被幽黯吞噬,星河已渐璀璨,婵娟姗姗高出竹梢。   高阁上烛照摇曳,榻上的人却成了半靠,长目轻阖,却是睡了过去。   那一局棋,显然仍是未解。   旖景稍稍蹙眉,轻触他的手掌,却是一片寒凉。   “远扬。”声音里未免带着些焦急与疑惑。   虞沨这才睁眼,未知是否月色映照得,脸上苍白。   目光有一瞬的恍惚。   刚刚突地又觉眩晕,本是想强抑,难道又不支睡了过去?   “可是觉得不适?”旖景倾身上去,抚上额头,感觉到的也是清冷。   “被王妃刁难住了,干脆认输,不过闭目养神,却又犯难起为晓晓取名儿的事,也近一载了,却仍没想好。”他说话,语气里仍带着股子气息浮乱,便再掩饰:“是觉得有些困倦,迷糊了会儿。”   “窗口风凉,上床歇息吧。”旖景扶着人坐起,仍不放心:“从前你可没这么易困倦,才刚入夜而已,若有不适可别瞒着我,身子本就弱,经不得拖延,我看还是让人入城快去请医官,赶着还未宵禁。”   要是等关了城门,就又得折腾了。   “没事,就是这一段儿多少有些劳心罢了,快别折腾,横竖明儿个就回府,这时遣了人回去,白让祖母担心。”   虞沨尤其注意着步伐,竭力走得稳健,但当靠坐床上,又是一阵昡闷憋上胸腔,延着嗓子涌往天灵,以致视线模糊起来,便连旖景的神情都看不清了,他干脆将人拥入怀中,让她转过身去,不教发现他的异状。   “旖景,跟我说说晓晓吧,那时我没法子救她回来,实在愧于询问,眼下总算渡过了险难,总算是,能接她归来,我才敢听你说她……你多给我说说,也许就让我得了启发,想好咱们女儿的名字。”   他深吸着气,想借她襟内幽香驱散扼逼着他的眩闷,努力让思绪清醒。   手臂也更紧更紧的,锁牢了旖景的细腰,中衣底下,她温暖的体肤总能让他踏实。   虞沨听她说话,回忆起晓晓什么时候睁眼,细致地形容女儿的眉目。   爱笑的孩子,也不认生,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小嘴就像精致的花瓣。   才一出生,就有双乌秀的眉,长到半岁,越发显出眉清目秀。   他想,晓晓一定是随她了。   她的述说,确是一方良药,平缓了眩痛。   好在这一次没有陷入昏睡,视线逐渐清亮,但虞沨只觉眼角忽然涩痛。   越来越频繁的眩晕,导致时长时短的昏睡……   竭力规避的,医官与江汉所说的病势沉重,怕是不能避免,是油尽灯枯,而药石无治,这般残酷。   不舍得,就此离开,怎甘心,两生皆是如此短暂,即使这一世有过美好,能与爱人两相知心,可他仍然不觉无憾。   他甚至,还没有见过晓晓,他们的女儿。   他还是想努力地活着,和怀里的女子一起被岁月染白发鬓,看着子子孙孙环绕膝下。   可万一,命数便是如此,旖景……   怀中的人蓦然翻过身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   悲痛仓促间不及掩饰。   “远扬,怎么了?”她的手掌抚上他的面颊,微微颤栗着。   实在是被他眼中的凄痛吓住了。   “旖景,我说如果,倘若,万一……”有的话分明难以摁捺,可及到唇齿却又变得字如千钧,他没有力气说出来。   所以轻叹一声,只长长深吻了下去,与她纠缠与她沉沦,迫切而不可抵挡,抛却所有理智。   她喘息渐难,好容易挣扎出空隙,仍旧固执地看牢他的眼睛:“什么如果、万一……远扬,把话说完。”她分明是情动的模样,语气都微微颤栗着,却还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吻去耳畔:“别问,今晚别问,明日我再告诉你。”   再度以吻封缄,这一次,再没给她追问的机会。   这一晚当虞沨睡去,旖景尚且透过山水墨帐的轻薄,长久地望着半扇雕窗外那一轮缺角的明月,面颊的烫热消散下去了,胸口的悸动却久久不曾平息。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哀痛,这情绪通过唇舌让她似乎也被感染,只想用尽一切热情去平息,去缓和。   可是为何?   分明一切都这般顺遂,为何他会如此?   担忧将来那一场胜负对决是说不通的,他从不是怕事之人。   旖景转过身去,看着枕畔人的睡颜,眉心平静,呼吸缓长,一切似乎又与过往没什么不同。   她亲吻上他的眉梢,些微的触感已让他察觉,虽仍然未醒,却下意识地搂上了她的腰,嘴唇紧紧地贴向耳畔。   呢喃之间,喊着她的名字。   隔着纱衣的心跳,沉稳明亮,在她的掌心下。   或许是提起女儿,让他难过了……她这么想着。   终于是附和着他的呼息,当天光未亮之前,才渐渐睡着。   ☆、第七百四十四章 再去西梁,万般不愿   似有炙光恍惚不远,莺声浮躁,扰了那隐约梦境,手臂一动,摸得枕畔空空,一侧衾冷,王妃这才彻底清醒,睁开眼看,水墨帐外已是一片晴光,炙照果然晃在了地板上,甚至刺上帐子一角,天神,一睡就到日上三竿!   她家王爷应是一早就起床上朝去了,愣是没把她惊醒。   外头夏柯与秋霜正支着耳朵听动静,旖景才掀开帐子,两丫鬟就闻声而入,都是一脸促狭的笑意——好些日子,没见王妃这么躲懒了,都快午时才睁眼。   “笑什么笑,也不早些喊我。”旖景板着脸训斥。   “可是王爷嘱咐在先,别吵扰了王妃,婢子可不敢违令。”秋霜捧了水来,侍候着旖景梳洗。   才穿戴妥当,挽了发髻,旖景正想问虞沨可有嘱咐,预备回府不曾?就闻雕门一响,镜子里忽就多了个人影儿,再一转脸,随着那炙照而入,紫袍玉带的人,可不就是王爷?   两丫鬟四目一顾,都是嫣然,心照不宣就退了出去,旖景往镜子一照,脸都黑了!夏柯这人,描眉给她描了一半就摞了笔。   还是王爷拾起了螺黛,颇有兴致地替王妃描画出另一道“远山清秀”。   “怎么这么快就辞宫?”离了妆镜,旖景替他斟上一盏清茗以为“犒赏”,便是随口一问。   虞沨“呃”了一声,看向旖景:“日上三竿了。”   打趣的意味分外明显,无奈王妃这时已经“修练”得皮糙肉厚,等闲不会红脸儿,听了这话也只是娇嗔一眼,却忽地想起昨晚王爷的欲语还休,那心思就又悬了起来,只她还没组织好追问的语句,小手就被人握住,虞沨让出半边软榻来,让人挨着身子坐下。   没说话,神情就含着些端肃。   “旖景,你要去一趟西梁。”   王妃目瞪口呆。   “大君虽答应主动将晓晓交返,但有一个条件,要你亲自去迎。”虞沨却稍稍避开目光,指尖滑动在白瓷茶托上:“当然这回,不是让你一人去……安瑾有了身孕,兼着她也提过几回,这时庆氏宗家已经被除,西梁王颇为信重伊阳,她在西梁再无艰险,虞湘的遗腹子,她是想让咱们送去西梁由她教养……安然两夫妻会与你随行,借着是看望安瑾照顾她生产的句头,你是以楚王妃与东华公主亲眷的名义再赴西梁,不怕大君出尔反尔。”   “我今日已经启禀了太皇太后,这事已成定局……”   “旖景,虽然依原计划,咱们也有办法把晓晓强行迎回,可太皇太后已经当众申明戚家堂早归顺朝廷,你又不曾被掳……是以晓晓身在西梁,还当掩人耳目,让你走这一趟也是最简单稳妥的法子。”   王爷自顾说了这一番话,旖景却一声未吭。   她了解虞沨,这些都不是理由,倘若不是别有原因,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她再往西梁。   虞沨轻叹一声:“大君信中,不像固执不放,不过有些执拗罢了,相信他不会再对你不利,有的事情,彻底有个了断……”越说越心虚,到后来彻底缄默。   “该了断的已经了断,我和他无话可说。”旖景总算是出了声,语气沉冷。   “好吧,我都告诉你。”虞沨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棂处的日照:“太皇太后一临朝,天子必不能忍,那日当众宣布后,圣上一回乾明宫就勃然大怒处死不少内宦宫女,詹公公他不敢动,却被借故遣去了慈安宫……圣上早有谋划,把秦氏党羽、姻亲不少调去京卫,黄陶一番收买,倒也笼络了不少人,这些人也被天子逐渐提升,可太皇太后监政,应当也会着手清除秦氏党羽与天子心腹。”   “所以,我猜测就在最近,说不定会有政乱,正好借着迎回晓晓,你可从锦阳脱身,我会让灰渡护你前往西梁,不会中断音讯,倘若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结果,自然不需再有停留,倘若那时尚且胶着,便先与晓晓、安然留在楚州,指挥楚州军的令信我交给你,旖景,若京都有险,你在楚州也能便宜行事。”   让她与女儿暂居相对安全的环境远离风暴中心,只有这样的借口才能打消王妃的疑虑。   但旖景眼里仍有猜疑。   “太皇太后知道安瑾有孕,也明白你迫不及待要亲自去西梁迎回晓晓的急切,旖景,这事只能这样,今日回府,你便准备动身,最迟五日后启行。”王爷快刀斩乱麻般决定:“再依我这一回,暂时离开锦阳,就算,为了晓晓……”   他把目光收回,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隐晦,深遂却又澄静。   但旖景知道这不那么真实,可是他显然没有再给她选择余地。   迎回晓晓原是应当的,她不放心的是他分明故意让她离开。   西梁对她而言是噩梦,他一定心知肚明,那么还强迫她再往,当真只有暂时避险这么一个原因?   可是却不想让他为难了,无论如何,虞沨决不会伤害苏旖景,她坚信不疑。   所以她垂眸,算作应允。   “我这就吩咐下去,咱们立即回府。”   ——   虽是远行离国,行装打点起来也不是那么复杂,往通州港上船,走京杭运河南下再转往楚州,一路上都是水路,这时正值江道顺通,二十余日就能抵楚,出铜岭关陆行两日便可入大京。   这回再往西梁,旖景堂然是以楚王妃的名义,在太皇太后那儿还打了招呼,虽不是国事来往,但因身份显贵,也算一件大事,正如虞沨所言,大君无论如何也没借口把旖景强制扣留,并不存在任何险恶。   即便如此,虞沨依然让灰渡随往,护从水路的亲兵就不下百人,又特意叮嘱抵达楚州后,再调百余亲兵前往西梁。   转眼又到离别之日,安然与殷永小两口也来了王府,一家人聚在一桌用了晚膳,老王妃知道旖景是要去迎曾孙女儿——当时旖景是被大君所掳之事仍旧瞒着,老王妃只以为真如虞沨所言,戚氏为了自保,才把晓晓先送去西梁,等戚家堂诸人得到安置之后,再将晓晓交返。   老人家自是期待,倒少了一些别离的忧虑,说起安瑾也已经有了身孕,老王妃更觉欣慰,但也叹息安瑾嫁得远,她又上了年纪,经不得山长水远的跋涉,再难见着。   旖景连忙安慰,待将来,安瑾也不是没有回国省亲的机会。   这一餐团圆饭,王爷与王妃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甚少。   似乎双方都在回避彼此,气氛微妙。   当回关睢苑,虞沨还照常去了前庭与僚属几个议事,宵鼓响了甚长一歇,他才回房。   更微妙的是旖景却已经上榻歇息,虽屋子里还不至于黑灯瞎火,可隔扇密合,外间的烛照映出室内空空、窗前无人,那灯火也便显得寂寥清冷了。   夏柯与秋霜这回都没得允准同行,尤其夏柯,那时西梁不少贵妇也在大君府目睹过她,旖景现身人前也还罢了,横竖不少人都晓得她与“倩盼”相似,再加上一个夏柯,却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明、慧二婢引领十余个二等丫鬟才是随行。   为了朝起方便,阿明阿慧便在今晚当值,两个虽是“后来者”,却也对中庭主院的规矩十分谙熟,瞅着王爷进了隔扇,便把外间的烛照悄无声息地熄了,又退了出去。   旖景当然还在辗转,闻得门响,负气般翻了个身,紧紧闭目。   明明是不舍别离,明明牵挂不放,却耍起小性子来。   她听见一阵衣衫的细碎作响,也感觉到有人挨了近前,将她搂进怀里,那呼吸声长长缓缓地打在耳畔,激起肌肤上一阵细碎的颤栗,她的眼角便湿涨起来,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仍旧装睡。   亲吻落在浅浅的衣襟里,却有一声无奈的叹息:“旖景,明日我还得早朝,怕是,送不了你……”   王妃这回彻底“睡”过去了。   离别的夜晚,悄然无声,滴漏轻越的节奏里,朱纱帐静默。   可那拥抱至始至终没有放开,而两个人,同时失眠了。   次日清早,霞光正在东天炫烂,浩浩荡荡一列车與便驶出祟正坊,沿着朱雀大道出城。   及到通州港时,又是一片艳阳高照。   喧嚷的码头,人群迎来送往。   有久别重逢喜之不禁,也有送亲远走泪湿衣衫。   旖景与特意送行的长兄苏荇别过,目光忍不住看向人头涌动的街道。   她的身旁是首次出远门的安然,因为有殷永陪在身边,并无离别愁绪,只有好奇不已。   街道上那般拥挤喧嚷,可看在旖景眼里却只有冷清。   他果然是没来的。   却又嘲笑自己,不过是短暂的别离,哪需如此矫情?突地后悔昨晚不知怎么就任性起来,便是今早,也不曾与他道别。   旖景黯然转身,于舱内,倚着花窗,见大船缓缓驶离港口,一路景致倒后。   “我会回来的。”她喃喃自语:“等接了晓晓我就回来,不管锦阳情势如何,就算稳妥起见要把晓晓安置在楚州避险,我会立即回来。”   船随水去,她没有看见,岸边一所高楼上,面窗而立的男子一路目送。   “保重,旖景。”也是喃喃自语,直到客船渐远没入一片帆张桅立,虞沨这才缓缓落座,提着持壶斟水,那水却漫出了盏口,他依然无知无觉,直到滴落湿了衣袍,才如梦初醒一般。   摇头苦笑。   他知道她在懊恼什么,这么多年,这回并没与她商议,却绝决地把她推离身边。   因为实在不想,倘若万一……无论多长的时间,他也准备不好当真与她永别。   不愿撒手,不愿舍你孤独,我不敢面对你的悲痛。   所以旖景,是我自私了。   我期望的是当你归来,我仍然安好无事,或许已经挺过了这场重病。   我不是想和你就此长离。   可万一时不予我……或许,待你归来,我已不在。   旖景,我没有与你决别的勇气,更无法想象你的悲痛欲绝,所以懦弱的我,这回选择逃避。   如果这就是永别……   男子紧握手掌,指节清突,似乎要刺破那层苍白透明的肌肤。   旖景,我不会轻易撒手,你相信我,我在等你归来。   望天庇佑,你带着晓晓归来时,我能在港口迎候,而不是悄悄站在远离你的地方。   更不是,天人永隔。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幸病重,太后歹意   七月初,深宫重阙里,朱栋画梁外,几树紫薇正是灿烂有若蒸霞。   慈安宫配殿,窗纱才换成了霞影纱,就为与院中的花树映衬,远远看去,有若是紫薇的浮艳染满窗扉,更多几分自然灵动。   临窗的雕花大炕上,铺着织就花鸟的细软竹席,又像窗外景致延伸入室一般。   几枝玉桂在美人觚里,暗香随那流入窗扉的暖风馥郁沉浮。   虽寂然无声,沿着隔扇站那一排的宫女皆垂眸候命,配殿里倒也不显肃然,反而有了几分安宁静好。   太皇太后这时盘膝在软席上,正专心看阅着手里的一本策论,虽是在燕居之处,发上却仍带着凤冠,穿着交襟大袖锦禙,颇为正式的着装。   不那么轻便,难免会沉闷热,可毕竟到了流火之时,屋子里不便放置冰盆,就有宫女在旁轻轻打着蕉扇。   如姑姑却在另一侧跪坐,察阅乾明宫送来的批奏,自打太皇太后临朝,这些由天子朱批用印的折子就需得慈安宫用宝之后,才能下发地方。   倘若遁旧无礙的常规政务,如姑姑自会用印,就无需太皇太后再看一回了。   这工作本是由她与卫昭一同完成,可卫昭这会儿去文渊阁请楚王来见,并不在场。   如姑姑微一抬眸,瞧见太皇太后神情甚是端肃,却暗暗吁一口气。   从前,娘娘对楚王殿下甚为顾忌,可眼看着圣上因被秦家挑唆步步紧逼,楚王却依然不肯置王妃不顾妥协于所谓“大局”,娘娘每每提起,倒不免叹息,为王妃庆幸,说她确是嫁了一个颇有担当的男子,渐渐地,对楚王殿下就减少了防备。   殿下小的时候,太皇太后本来就很是疼爱的呢。   可天家诸人,有的时候因为权势利害四字,只好把情份放于次位。   可这些日子,太皇太后询问起军制改革的仔细来,常与楚王长话,及到又呈上这本策奏,太皇太后昨晚就看到三更半夜不愿释手,今儿朝会后又再细读,甚至再请殿下来慈安宫详谈,可见信重。   今后,应当不会再忌防楚王了吧,用人不疑四字,太皇太后远比天子深谙。   如姑姑不由唇角舒展。   其实楚王夫妇并未对她进行收买利诱,甚至不曾主动打探慈安宫的事宜,但如姑姑就是不愿完全袖手,时时处处都想着“照顾提携”,当然,这也是基于对慈安宫没有危害的前提之下。   有的时候,世上便有这样的人和事,不为功利,只为投契便愿援助,虞沨那时年幼病弱时,也常受太皇太后关注,接来宫中小住,对如姑姑历来尊重,旖景就更不说了,自幼便与如姑姑熟络,这一对人结为夫妻,如姑姑实觉天作良缘,私心里更不愿见他们遭遇烦难。   再兼如姑姑并不觉得天子对太皇太后怀有孝顺之情,暗中揣度当天子羽翼渐丰,势必会违尊夺势,这样把一些关键透露给楚王夫妻,让他们便宜行事,促成太皇太后庇护二人,反过来楚王府也会对太皇太后尽忠,辅佐监政,如姑姑更觉毫无压力。   纤纤玉指间的印宝稳稳落在奏章上,如姑姑眼光一睨时,却瞧见那片紫薇花遮出的荫凉下,卫昭独自归来,不知为何,如姑姑便感觉到了卫昭竭力控制得沉稳的步伐依然透露出那么一丝焦灼。   出了什么事?   如姑姑一手尚捏着袖子,一腕悬握,便有怔愣。   不多久,锦帘一卷,卫昭便走了进来,眉目间越发显然地露出焦灼不安。   “娘娘,阿昭才往文渊阁,便见苏大学士满面焦急往外赶,一问,才知楚王殿下忽然晕厥,似有高热之状……已经传了太医院的诸位医官诊治,虽经过施针已让殿下醒转,可医官们称……殿下之症虽并非重疾,若换旁人并无大礙,可……殿下因曾身中剧毒,身体到底不如常人,这回病症又属积虑成疾,为劳损过度,怕是,危重……”   女官虽有品秩,要比普通宫女来得尊贵,可论来仍属皇室奴役,原本如姑姑与卫昭在皇族成员面前要自称为婢,可太皇太后念其二位皆为名门闺秀出身,并不让她们卑称,是以特许自称其名而不用“奴婢”二字。   卫昭这一番话说来,别说如姑姑焦急,太皇太后也一把扶稳了案几,微倾了身子:“昨日哀家见沨儿,尚且无异,怎么突就到了这番地步!太医院都是去的哪些医官,总不会只有江院使一人罢!”   江院使这三字说来,太皇太后眼底忽地掠过一抹戾色,牙根处似也有紧紧一咬。   但卫昭与如姑姑都被楚王这场重病昏厥引得心乱神慌,并没留意太皇太后的异色。   “除了江院使,几位院判、当值御医皆去了文渊阁。”卫昭又禀。   “江汉可也在场?”太皇太后追问。   江清谷她是信不过的,自打今上登基,这人便成了寿康宫的专属医官,频繁来往,太皇太后得知也是冷哂置之,倒不担心太后会做出“淫乱宫闱”之事,她只要有胆,只要有此行为,不过一杯毒酒了事,而慈安宫用药自然不经江清谷之手,太皇太后自有亲信,并非江清谷这院使有权管制。   可江汉却是虞沨所荐,虽是江清谷之子,可并不与父亲同流合污,对太后更是抵触怀怨,太皇太后听说虞沨重病,自然会想到江汉诊治才算稳妥。   “江院判在场,而最终诊断正是他知会阿昭,原来,原来早在一载之前,殿下便隐隐觉得身体不适,可江院判及王府良医正皆无良方改善,实因,当年剧毒太过阴猛,虽得解,殿下却怕经不起突重之疾。”   太皇太后深吸口气:“快诏江汉来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沨儿有任何万一!”   ——   距此不远的寿康宫,太后也正听江清谷禀报虞沨的病情,眉毛往深蹙起,唇角却渐渐浮起笑意:“这么说来,虞沨这回怕是药石无医?”   当得一声“是”字,太后越发喜上眉梢。   秦家遭遇重创,皇后虽仍居中宫之位,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眼看着贵妃有望取而代之,太后实觉趁愿,但只不过,秦家虽呈吃了大亏,太皇太后竟然借此机会当众宣布临朝,光明正大地插手起政务来,让太后怎能心甘?   她是天子生母,却也从未想过干涉君帝军政大权,哪会乐见旁人染指?   可慈安宫却有苏、楚两府在后支持,又有先帝手诏,更兼兵符!   太皇太后依然还是“手下留情”了,并未公示兵符不在君帝手中,否则只怕文武百官越发会非议圣上继位合法,更有那些“中立观望”者,也只会向慈安宫投诚。   而即使天子能“收回”兵符,有苏、楚两党助势慈安宫,接下来的事态也大为不利。   太后是想不到什么良策解决天子燃眉之急,但无疑深恨苏、楚,眼下楚王病重,显王又只有这么一根独苗,楚王大婚多年,却仍没有子嗣!只要楚王一死,显王一脉后继无人,太后能不兴灾乐祸?   真是上苍有眼,圣上才是天命所归,总有一日会收归大权,铲除苏、楚之势,而将慈安宫架空。   想到这里,太后冷笑出声:“虞沨是亲王,这回病重,圣上自然要表示关切,清谷你本为太医院之首,奉旨前往诊治是理所应当,切记,势必要让虞沨病重不治!”   江清谷重重蹙眉,起身一揖:“娘娘,下官身为医者,与楚王殿下又是故旧,实不再愿……”那时他虽迫不得已暗助天子,也仅是提供解药在前力保天子中毒得解,这回太后竟要让他直接参与进来,并且是针对楚王,江清谷实觉为难。   “清谷,先帝驾崩当日诏见你与圣上,已公然质问福王中毒一事,慈安宫想必也知道实情!你一家性命,唯有圣上难保,而眼下,楚王显然不臣之心,他若不治,才对圣上有利。”太后步下上座,一把扶起江清谷:“并不是让你加害楚王,你也说他病势危重药石无医,只要略有疏怠……哀家也是求个安心。”说完,手掌一滑,竟就指掌相握:“清谷,哀家不会忘记你的深情厚谊,若不是你,我母子二人安能得享尊荣,清谷,就算哀家再求你一回。”   泪眼相逼,又用以旧情,太后一矢中的,她眼见着江清谷点头,才舒出一口长气。   ☆、第七百四十六章 药石无治,预感大限   楚王病重,在宫中昏厥,苏醒后由慈安宫亲自下令安护回府,着江汉暂留王府诊治,势必要保虞沨疾癒,未隔多久,天子又派遣已经提拔为乾明宫总管宦官的李公公来探视,赏赐了不少参茸药材,又带着江院使,也有授令“安保”楚王。   要说来,当初先帝崩前,便当面质问天子是否毒害兄长真凶,天子自然咬牙不认,先帝却摆出证据——福王遗笔,指称当初五皇子的耳目确为天子安插,也是天子提醒在前,告之五皇子将对福王妃不利,天子既有防范,又为何会让五皇子得逞,以致让人投毒?   再有江清谷与太后原为旧识之事,先帝也察得水落石出!   当场怒斥天子与江清谷勾结在前,毒杀福王而嫁祸五皇子在后。   并且还有“活证”,那个自称为福王安插的耳目因被先帝扣审,天子一时还没有法子灭口,再是天子心腹,却受不住重刑逼身,已经招供。   天子无言狡辩,只好认罪。   但紧接下来,先帝却没有处治于他,虽痛心疾首,却无奈凄怆:“朕深恨逆子残害手足,惜至大限,而眼下诸子,唯有你尚能果决。”竟是示意要让他继位,不过也诸多警诫,诸如再不能残杀手足,更不可重用外戚,当稳定科举任官,以期将来军制改革顺利,尤其强调要削减诸多勋卫万万不能急躁,离不开苏、楚两府辅佐。   还未言及兵符所在笔诏何存,先帝竟阖目而逝。   天子事后才知太皇太后有监政之权,而他虽得龙玺,可竟连兵符也被先帝交予慈安宫保管。   而太皇太后是否得知福王遇害真相,天子并不笃定。   但任凭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当日那个“活证”,天子自是不能安心,越发怀疑太皇太后掌握着能将他置于死地的罪证。   可也饶幸,应是先帝崩前有所示意,至少太皇太后承认他继承江山。   那么便不会轻易推翻,为已经死了的福王申冤“反诬嫁祸”于他。   此事关系重要,太皇太后也不可能诉诸旁人,楚王虞沨依然将江汉视为亲信,竟利用他算计相府,以致揭露大皇子并非嫡出,使太皇太后细察小嫚出身,竟萌生废后铲除秦家之念。   这似乎也说明虞沨并不知江清谷是他的人,否则怎么也会对江汉产生戒防,不至重用。   于是天子便觉这回江清谷大有行事之机。   事实上,天子并不知晓江清谷父子不和,更不知江汉对太后早有抵触情绪,当然是因为江清谷有意隐瞒——因为入仕又意在暗助天子夺储,行此险恶之事当然可能牵连子女,江清谷对此也怀愧疚,倘若告之太后江汉“违逆”之情,岂非将儿子置于死境?虎毒不食子,江清谷即使对太后不忘旧情甘愿铤而走险,可还不到不顾子女生死的颠狂地步。   是以他只申明,儿子并不知他这个父亲为天子心腹,更不知当年福王一案真相,不过因与楚王交好,才被利用,而江清谷与太后的“旧情”事为要密,虽然料得江汉也许会被利用,也不能昭示,引旁人生疑。   天子当时也认为虞沨若要“背叛”子若,即使不用江汉也有别的法子捅去太皇太后跟前,所以并不在意。   哪曾预料虞沨早知江清谷已不可信,即使因着圣命之故只好容忍,当然不会听信江清谷诊断而用他的药方,江汉兄妹皆在,又有王府医官,便是江清谷有意“懈怠”,其实也无关要紧,更不论会有在药方上动手或者借故施针夺人性命的可能。   江清谷虽被王府“遵奉礼待”,实际上他的药方却被置之不用,而煎汤等事自有王府中人经手,江清谷并没有落毒的机会,便是施针,显王也是嘱托江汉而不敢太过烦劳清谷,而当着众医官的面,江清谷也不敢在药方与施针上做得太过明显。   可虞沨这一场病也是确实危重,即便江清谷什么也不做,也难以挽回日益恶化。   几日之间,虞沨高热不减,以致服药即呕,已是不能下榻。   这消息被江清谷传回宫中,圣上与太后越发喜悦,太后多是因为妇人狭隘心肠而兴灾乐祸,天子却早在谋划阴诡,楚王倘若病重不治,显王势必大受打击,子嗣血脉都断绝了,一时之间哪还有闲情顾及国政,显王这一“悲痛欲绝”,大利天子之策,及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慈安宫,不怕显王不会屈服,毕竟要想香火得继,只能是在宗室过继子嗣,人选势必经得天家许可,没了太皇太后,天子便能独断,大可将个草包愚顽过继给显王承爵,显王若不想得这么一位过继之子,当然要对天子示忠。   这时,距离王妃前往西梁也才数日。   虞沨忽然病重,显王便要立即遣人通知旖景,让她速返,却被儿子阻止:“父王,这时让她归来,也是于事无补,为了顺利接返晓晓……”一阵猛烈地呛咳,刚刚服下的汤药就似翻江倒海一般折腾得虞沨恶心不已,但他却竭力隐忍,不让呕出。   可有时,因为不支昏睡,意识全无,身体的反应便不由自主,还是难免呕出药汤。   高热与眩晕不分日夜折磨着他,清醒之时越发减少。   是真的不甘,就这么屈服于命运,可体内的病痛却冷酷无情的提醒着他,大限将至。   江清谷的诊断并不可信,不过王府医官与江汉也是日渐灰丧,虞沨坚持追问下,终于逼出了“无能为力”的结果。   只怕是不能避免了,此生,或许再不能与爱人重逢,也终究是不能……他的女儿,无缘得见,就要永隔生死。   昏沉之间,似乎听到了她的哭泣,眼泪落在他掌心,似乎缓和了身体的寒凉之感。   虞沨用力提醒自己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好容易才清晰了一盏灯火,榻畔跽坐的女子,却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这时仍在途中,不可能得知他已病重,又怎么会赶回?   视线虽不清明,但虞沨轻易就辨认出榻畔并非他的爱人。   “殿下,您醒了?”是江薇略微哽咽着询问。   见虞沨挣扎着想要起身,已经熬得两眼红肿的夏柯与秋霜立即掺扶。   “醒了。”王爷微微阖目,重重喘息两声:“上药吧。”   “殿下……”江薇不忍再见虞沨的形销骨瘦,微微避开目光:“半个时辰前,您才服了药,却都呕出……若这时再服,怕也只是折腾……”   夏柯实在忍不住眼泪,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双手掩紧了眼睛。   倘若王妃在此,眼见王爷竟这般孱弱,还不知……可医官们都称王爷危重,便连江汉兄妹都没了法子,若王爷有个好歹,王妃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一想到此,便是她这个丫鬟都觉心如刀绞,倘若王妃归来,王爷却已不在,还不知怎么悲痛欲绝。   屋子里好一阵寂静。   才听虞沨虚弱却仍低稳的问话:“那么施针,可还有用?”   “殿下的身子,就怕经不住……”江薇眼看着夏柯抽搐着肩膀,也再忍不住哽咽得越加明显。   “夏柯,准备笔墨,扶我去书房。”再是一句叮嘱。   “殿下还当静卧养病。”秋霜急劝。   “无妨,我这时,倒觉得身上轻松了些。”虞沨缓缓睁眼,将衾被上搭着的一件冷冬才着的皮氅披在身上。   高热不退,他却觉得身上发寒,虽仍是炙热的天气,却捂了好几层被子,汗却发不出来,可这时要起身,当然更要注意受凉。   他知道这时不宜起身,但只怕越来越病弱,最后,便连道别的话都留不下来。   唯有,趁这时候,尚且清醒,尚且有一二体力。   “夏柯,快去准备吧,我要与王妃留书。”   这一句话,便把秋霜的眼泪也说了出来,正替王爷扣系氅衣的手稍稍一窒,豆大的泪滴就打了下来。   留书,很有可能就是遗笔……   夏柯飞快地在面颊上抹拭,好容易才忍住哽咽:“王爷要动笔,不需去书房,莫若婢子将笔墨备好,再搬来一张榻案,王爷就靠坐着书写。”   说完也不待虞沨首肯,夏柯便转身急步向外,当从厅堂出去时,被门槛却绊了一个踉跄,竭力也没能站稳,摔扑下去。   外头待命的小丫鬟吃了一惊,几乎以为是有不好的事,吓得不敢询问,只将夏柯扶了起来,两眼含着泪,就这么盯着夏柯手掌上的擦伤。   “我没事。”夏柯连忙安慰:“王爷也没事,不要慌乱,快掌打,我要去书房准备纸笔。”   “这个时候?”小丫鬟呆呆怔怔地问。   “就这时候。”夏柯颔首,眼泪却决堤般地滑落下来。   怕是王爷也有预感了吧,难道这个关口,当真就迈不过去?这该,如何是好……   ☆、第七百四十七章 羊脂玉碎,王妃折返   床前一盏灯火,光影下来时稍显黯淡,于是又移了一盏半人高的灯檠过来,光影交织错落,照出宣纸雪苍,墨砚幽沉。   宽袖已经微微卷上,露出的手腕纤骨青突。   才一下笔,写了个行头“旖景吾妻”便就顿住,灯影里,男子苍白的面色映衬得那一道眉锋越发秀隽,长入发鬓,微垂的眼睑掩饰了多数情绪,只越渐颤抖厉害那只握笔的手,到底泄露了心如刀绞。   临别的话,始终不曾想好。   墨色,在笔尖凝聚,滴下宣纸,污了行文。   叹息着,更换一张新纸,依然还是在行头顿住,任是才华过人,此时也无能把心里话行云流水。   再写下去,就连笔迹都失了一贯的沉稳,一句歉意的话时,越更潦草。   数回搁笔,换纸,再写,再弃。   手腕越发颤抖得厉害。   你该埋怨我的,因我一早便知可能会有病势沉重的今日,逃不过生死早离。   但因只是可能,无法确定,始终存在饶幸,以为上天既然眷顾一回,就不会这般残忍,能给我常人拥有的漫长,不至短暂如斯。   旖景,我很自私吧?因为直到今日,我也认为,倘若时光再度重头,我依然不舍得放手,明知不能与你白头偕老,明知会早早撒手,也做不到与你陌路,看你凤冠霞帔成人之妇,而孤单一人走向死亡。   两生两世相加,我们的时日仍旧太短。   仓促得我做不到与你当面道别。   倘若我要求你,不要太过哀痛,即使没有我在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就算为了晓晓……会不会,更加自私?因为本是我的责任,却让你独自承担。   我知道你,不会埋怨我,只会折磨自己。   旖景,我不能安心,不能就这么说无憾。   所以,大约也只能安慰你,我会等你在下一个轮回,这不是结束,所以,不要悲痛,就看作是,这一回分别得稍显漫长,如果你不因而恨我,那么也不要因我而弃世。   尽管是我失信在前,可是旖景,再信我一回能否?   他缓缓的苦笑,又再搁笔,身子软软靠向后头塞得厚厚的引枕,眼前又再模糊了,却分不清是泪意,抑或体内的眩晕。   谁说只要能得同心一人、两情相许、琴瑟和谐,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即便因无奈而长别于命运便就无憾?   我这时的遗憾,积多以致言辞不及。   旖景,我甚至始终没能想好晓晓的名字。   你能否告诉她,阿爹不是不疼惜她,只是因为再不能迈过这生死之劫,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越是想穷尽这世间最美好的字眼予她,就越是力不从心。   旖景,我是真的不愿就此屈服。   你信我,已经是竭尽全力。   ——   一行船队,这时抵达临清,虽一看就是亲王仪仗,不需交验行鉴,可船上蔬果肉食等物也需补给,是以这日清早,船靠港口,仆妇管事们便上岸采购下一段水路需给几位主子准备的新鲜肉蔬以及净水。   安然身边有个丫鬟,恰是临清州人,虽说幼年便随家人远赴京都,可听爹娘说得多了,对家乡始终还有印象,便兴致勃勃说起此地的风土人情,城中有舍利宝塔,临岸孤立,峥嵘插天,自古来,不但有文人墨客赋诗咏诵,更多的是百姓佛徒结行参拜,又说城中凤凰岭,当年太宗南巡,可是也到那一游,盛赞美景,更比如城中的各色小吃,比如煎包、肉饼托板豆腐,尤其美味。   听得安然向往不已,便来劝说旖景上岸一游——她实在看出嫂嫂自打离京便心事忡忡,多回询问无果,只千方百计要让旖景开怀。   这段水路总也要十七、八日,乘船赏景的新鲜感两日下来也就没了,难免会觉憋闷,不少独自赁船又不赶时间的旅客远游,也不乏在途中停留些许,寻间客栈调剂一下,领略一番当地风情,才算出了一趟远门而不亏行这万里增长见识。   旖景自己是没这闲情,但也不想扫了安然的兴致,便就答应。   一问灰渡,才知城中一处客栈恰是五义盟设的联络点,也算便利。   于是下了船,旖景由得殷永与安然去闲逛,只嘱咐了亲卫们好好护侍,她自己实在没有心情游山玩水,只借口要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安然苦劝无果,只好作罢,本是有些担心,却很快被与京都截然不同的风俗景色吸引。   旖景却也没有小憩,实在船上时就已经睡得够多,身体哪会觉得疲倦,不过心情有些郁怀而已,是以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便挨窗坐着,眼睛只看向外头的人潮涌动,耳边挤满了异地音腔,直到这时,才切实有了故土已远的感觉。   坐不多久,却有灰渡带了一人入内,一身裋褐装扮,身材虽说不上魁武,可一举止,便有习武之人的英健。   一问,才知是卫冉打发往京都送信者,中途在此换马,巧遇王妃一行。   原来辽王果然在途中受伏,走的原不是这条线路,可算南北异向,是行陆路,打的也是亲王仪仗,却被一帮“山贼”袭击,那帮“山贼”好生了得,非但有劲弩铁箭,甚至还有火铳,辽王哪曾料亲兵行仗还有人敢途中打劫,为了轻便,所带兵卫不到百人,又是中了埋伏,好险没有全军覆灭。   多亏得卫冉一路暗护,带着不少人马援救及时,才抢下辽王性命,还捕获发号施令的活口。   这场祸事是天子在后指使,自是不能惊动官衙,卫冉为保万全,才说服辽王易装往南,兜了个大圈子,竟从京杭运河入京——其实是途经锦阳而不入,直向南下,再行返回,是因卫冉在外,尚不知太皇太后已经公然临朝,未知到不到时机带辽王入京,若滞留原地等虞沨意会,担心的是被天子先一步“亡羊补牢”再下杀手,干脆急奔往南,经锦阳而不入,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便是要追杀,也找不到辽王踪迹。   卫冉眼下正护卫着辽王暂留济宁,城中卫指使是楚王旧部,足能信任,辽王在此才保不受追杀,于是方遣人送信回京,问可至时机。   灰渡早得虞沨有令在前,任何事宜皆需禀明王妃,刚巧在联络点遇到这信使,便带了来见。   “不需等信了,这便能护辽王返京。”旖景当机立断。   太皇太后临朝,秦相被贬去职,天子大权旁落,辽王入京已无任何危险,兼着还有“活口”在手,即使那人抵死不招,追察下去不怕察不明白隶属,再有谁会担心辽王回京?太皇太后即使用猜测,也能想到天子头上。   一起山贼,手里武器便是军队里才有的劲弩火铳,倘若真猖獗至此,大隆的江山只怕也保不住,显然“山贼”面目可疑。   于是那信使便即转回济宁。   等安然小两口傍晚归来,“收罗”了不少民间小吃,虽说不似王府常用的糕点那般精致,可别有一番鲜香诱人,旖景的胃口才有了好转,晚膳时用得略多,丫鬟们便担心主子积食,好一番劝,一行决定趁着这霞色明艳、水天一色的时候,沿着堤岸闲步一番。   为求便利,旖景与安然都是简装,穿了一身襦裙半臂,发髻上也没有金钿步摇,只有简单的玉簪装饰,看着便像普通人家的媳妇一般,谁也不料身份显贵。   正赏着江景,一阵风起,急急地卷来。   安然险些被裙裾绊倒,连带着旖景也是一个踉跄。   才站稳,又听“叮”的一声,安然便见旖景一缕发丝垂了下来,再往地上一看——   脂玉兰簪竟从发上滑落,摔在堤上,折断了。   旖景只觉胸口蓦地一疼,不知怎么的,及其不好的预感就像长着倒刺的籐蔓般往身心缠绕扼逼。   她拾起那簪子,好一歇不能说话。   听见安然叹息:“真真可惜了,这玉色如此清透,雕工也不一般。”   这是虞沨亲手所雕,送她的及笄礼,也算是,定情信物,当初被掳时她也带在发上,却被虞灏西取下让倩盼装带,后来被虞沨认出倩盼并非旖景,唯取下此物,两人重逢,再被他亲手插在发上。   时常佩带的,这时就这么毁损。   这一夜,虽不曾在水上颠簸,旖景却迟迟无法入睡,辗转到了天光初亮时,总算忍不住披衣蹑履,不及梳洗,先让阿明准备笔砚。   等到安然梳洗妥当,准备来陪嫂嫂用完早膳再登船往南,见着的是明、慧二婢一脸孤疑,灰渡抱着个揖,呆怔当场。   “安然,我不放心,要返回锦阳。”旖景拉着安然的手,郑重托付:“带晓晓回来的事,只能拜托予你与妹夫,这两封书信,一封是给安瑾,另一封……倘若大君愿意交返晓晓便没必要,倘若他仍固执,你再给他,如何行事安瑾知道,当要返晓晓,你们立即先回楚州,再等锦阳信来,若一切无礙,才可返京。”   安然尚且没有回过神来,灰渡便即出声:“王妃,即使您要返回锦阳,属下也当寸步不离,这是王爷之令。”   旖景心里如同窝了一团乱麻,可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忧什么,总归不能再往西梁,恨不能胁下生翼飞回锦阳,必须亲眼目睹虞沨无礙才能安心。   也不愿与灰渡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缠:“我不及再行水路,快马返回,当简便行事,灰渡带着二十亲兵即可,其余依然随安然前往西梁。”   于是将安然等送去渡头,便连丫鬟,旖景也只带了谙熟骑射的明、慧二婢,杨嬷嬷等只好另乘一船返回。   快马回京,途经一驿时,旖景忽地又叫来灰渡:“这时再不能瞒我,我问你,王爷身子是否不好?”   灰渡呆怔。   “说!”王妃急躁不已。   灰渡才被逼出了实话:“也不算不好,只是……无论医官,还是卫冉、江汉诊脉,都说王爷因为曾中剧毒,难免体弱,保养得宜并无大礙,不过王爷这两年因为忧思过度,越显积弱……就怕大病……前些日子,王爷时感晕眩,较比从前嗜睡……可王爷也不曾疏怠,药膳从无中断……”   旖景指掌都握成了拳头。   两世相加,近三十余载汤药不断,他早就烦厌不堪,从前一见汤药呈上就愁眉苦脸,可自打再度重逢,她就发现他在服药一事上一扫消极。   眼前再想,可不是因为他感觉病痛才致如此?   旖景越发归心似箭。   为了不耽搁次日赶路,强迫自己不想其他安歇一晚,天才蒙蒙亮又再踏鞍。   行了还不足十里,却突然勒马,天光青苍,旖景眼睑微红,她看向灰渡,低沉说道:“我有十分不好的预感,灰渡,王爷怕是危重,你听我说,立即赶往济宁,替换卫冉,让他火速返京,由你护卫辽王!”   灰渡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见王妃微微一竖手臂:“事急从权,灰渡,卫冉是蔷薇娘子传人,与卫曦一般医术出众,倘若江汉与医官无能为力,或者他有法子……眼下无人知我半途折返,安全可保无礙,我只担心王爷……”   王妃这时一身直裰男装,更显果决:“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不能半分疏怠,无论如何,你必须让卫冉立即回京,倘若王爷真有危重,卫冉便是唯一希望。”   那时她身在金元公主府,听过不少卫曦与卫冉剖析疑症,尽管旖景对医术不算熟通,也听出他们祖传医术不同惯常,能达普通医者之不及,比如剖腹治疾甚至切肠止疡。   倘若她的预感成真,虞沨是因感病势积重才存心打发她离开……   那么一定是江汉已经束手无策,甚至卫冉也无良方。   可总得一试,必须一试。   ☆、第七百四十八章 惟恐不乱,王妃归来   锦阳秦相府,不,这时已不能称为相府了,就连那方金字乌底的匾额也被摘下,换成敕造柱国府——相位丢了,但高祖时封赏的文勋仍未剥夺,秦怀愚这时仍旧虚荣不减,不甘只以儿子右丞的官位作为府名,硬将一品勋位镌刻为匾,甚至加上“敕造”二字,以向天下展示,秦家到底还是高门,这府邸,这勋位,可是高祖当年御赐!   倘若有人因为风吹草动就想落井下石,可得好生掂量!   可即使如此,秦怀愚也逐渐难扼狂躁焦灼之态,苦心维持多年的文仕风度彻底被狂妄自傲取代。   当然,不会当着闲人表露,事实上自打太皇太后训斥下来,秦怀愚即使不甘,也只好在府中“闭门思过”,是不能出去显摆的。   不过当着晚辈,当着家仆,就再没了慈和又不失肃正的家长姿态。   柱国府里一片风声鹤唳。   长媳秦夫人身陷刑部大狱,等着秋后处绞,秦怀愚立即开了祠堂,除妇去族,送了一封实为多此一举的休书去姻亲区家,以为断绝来往,这也是必须,因为区氏已为罪逆,又是慈安宫圣断,扼令秦怀愚肃清家风,他当然要严惩区氏,绞死那是国法处治,宗族也必须追究区氏罪责。   但把这事做得这么大张旗鼓,以致街知巷闻,搞得区家别外难堪,就连区家多少当了祖母的出嫁女也弄得受人议论,多少显示出秦怀愚心浮气躁、分寸大乱,只为泄愤,全不顾及礼教仁信。   皇后生辰宴的事不可能隐瞒,就算没有身临其境耳闻目睹者,也心知肚明——这绝非区氏自作主张之行,区氏就是替整个秦家背了黑锅,才保得女儿的后位,与区家根本无关,秦家把事做得这么绝,怎不让人寒心?   便有人冷笑:“难怪皇后是那德性,秦七娘那般恬不知耻,按说世家女儿万万不会,原来秦公这个当家人就是这样的品性,就不值稀罕了。”   只这些话传不到“闭门思过”的秦怀愚耳中去,是以他自不会有所收敛,事发后的这些日子,不说秦府仆妇们胆颤心惊,就怕言行稍有过失引大祸临头,便是包括右丞在内的几个爷们,诸多太太,未曾出阁的闺秀,也都是谨小慎微,连气都不敢出大一口。   至于当年甚得秦怀愚欣赏的七娘子若,自打把自己陷进了役庭,她且还傲心不冷展望未来,大约也还期待着家族看在她“大义凛然”保存名誉的份上能暗中照管一二,至少提醒一下天子,别忘了她这么号人。   有天子庇护,至少那些宫人宦官也会有所忌惮,不敢让她真做脏活累活不是?   哪知亲祖父已经将她视为弃子,右丞这父亲某日不过提了一句“子若”,秦怀愚就暴跳如雷!   “亏得我还器重于她,简直就是一无是处!是我瞎了眼!她去楚王府,不下两载,当初楚王赴藩,也把她带在身边,甚至还告诉她慈安宫有监政之权,那时苏妃不在,结果她也没能争取楚王心意,倘若楚王移情,卫国公府还会这般嚣张?有楚王暗中相助,秦家这回能栽这么大的跟头?为了她,我秦家白白搭上声名,好处却没半点!倘若不是她没用,又自作主张,大皇子并非皇后所出哪里会被太皇太后察知?!我们也不致一败涂地,即使苏妃狡言善辩脱罪,秦家也不会受到牵连!快别提她,倘若谁再敢为她求情,干脆一并除族!”   估计秦姑娘听到这番话,也会一口黑血喷出,任是心智甚坚,也保不住万念俱灰了。   但把责任全都推在子若身上,显然是秦怀愚混帐无赖,甚至不会深思,楚王故意泄露慈安宫有监政之权目的何在?之所以一败涂地,完全是他这个当家人的责任,一昧挑唆天子挑衅严家,自身又还与陈家不和,无论慈安宫与寿康宫都把秦家当作眼钉肉刺。   不过两日,右丞灰头土脸归来,禀报道刺杀辽王之行竟然失败,辽王被人救走无踪无影,甚至连天子亲卫也不知所踪,居然连谁在其中插手也是糊里糊途,天子知情,发了好大一场雷火,尽管这事是天子亲自安排,秦家并未插手,但“斩草除根”的办法却是秦怀愚提出,天子当然会迁怒,于是右丞又吃了一场挂落。   这事一出,辽王就成个隐雷,一旦出现,势必会让慈安宫再握天子一个把柄。   天子被制,秦家就全无翻身之能,秦怀愚怎么还能心平气和?   越发暴躁,便是秦八娘,因为被寿太妃当众羞辱,再因紧跟这场风波,别说嫁去宗室,姻缘都成问题了,小姑娘忧心如焚,暗暗哭肿了眼,问安时被秦怀愚瞧见,当即发落去了家庵“思过”。   也就是最近,天子策定新计,而这新计又离不开秦家从中相助——因为天子这时完全信不过外祖父,缺乏果决,嫡长子又被慈安宫收拢,偏偏陈相还不敌陈参议的人缘能力,更别说这时慈安宫已经临朝,陈相越发手足无措,任由陈参议把控大权,陈氏党羽不能利用,天子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黄陶、秦党两边。   秦怀愚才略感宽慰,忽又听闻楚王病重,顿觉精神一振,颇有柳暗花明之喜。   就尤其关注楚王的病势。   想到楚王对秦子若弃之如履,秦怀愚多少有些气愤难平,抛开楚王一死对大局有益无害的重要,私心里他更是乐见这位往秦家打烙耻辱的显贵一命呜呼。   “好消息”也趁愿传来——虽说有多名御医就诊,可据江清谷称,楚王已是油尽灯枯,正应了那句慧极必伤,这一关,怕是迈不过来;听说楚王已陷入昏睡,高热不断不说,一日清醒时不及一个时辰,汤水都服不下,只能含着参片吊那口气;老王妃也病倒了,又是一片忙乱,大长公主日日都往王府跑,寿太妃也去看望了几回,脸色都不好,可见楚王是当真救不回来。   秦怀愚大感喜悦,恶毒的心思又再摁捺不住:“楚王无子,本身又是独苗,他若一命呜乎,这一脉岂非香火无继?虽合圣心,到底显王也是宗室,天家就算为了抚慰,也要促成过继承嗣一事,莫如遣人去挑动那些闲散宗室,趁此时机赶忙去显王府讨好,最好为了争取过继闹将起来,一团乌烟瘅气,能把老王妃气死最好,显王更加两顾不及,也算出了我秦家诸多恶气。”   这事情立即安排下去,还真挑拨了两个宗室纨绔上门,打着探病的幌子,虽不能进关睢苑,在外头就哭嚎起来,又有女眷守着老王妃哭,提议着楚王眼看不好,棺木丧服也当准备起来,就算冲冲也是好处。   老王妃本为孙子昏睡不醒已经着急不已,哪听得这话,可旖景不在家中,王府里也没别的女眷,仆妇中虽有能干的,到底不能喝斥宗室,一时间真闹得哭啼不止。   显王倒把那两个纨绔拎着扔了出来,却拿女眷无可奈何,温言软语劝说吧,人家还偏称来此是为侍疾,体现孝道,打死不愿离开。   最后还是大长公主出马,一声令下,让把那两个争先“讨好”为了让儿子过继的女眷架上马车送出王府,便有围观者发布言论:“到底是人家王府家务,与大长公主何干?难道说,苏妃没有子嗣,大长公主还这般覇道不让显王过继?意在让苏家子侄谋夺王爵不成?”   这话自然是秦家有意让人散布,请了不少地痞闲汉造势。   听闻苏、楚两府门前都闹得不可开交,秦怀愚才觉心平气和,这日有了闲情逸趣坐在花苑里品茶。   便见一心腹两脚急捣跑来,秦怀愚立即倾身:“可是那两家宗室受了挑唆,堵去卫国公府门前斥责大长公主居心叵测?”   心腹长喘两声:“还不及,咱们的人正在祟正坊里闹,哪知,楚王妃不知怎么回来了,下令亲兵将人尽数扣押,扭送长史司,要治他们陷构宗室、诅咒亲王之罪!”   秦怀愚先是重重拍案,旋即唇角舒展:“苏妃回来能抵何用,无非就是送终罢了!这回咱们手脚干净,那些人又都是平民,即使王府,也不能仗势杀人!最好闹出人命来,看这回苏妃如何脱罪?”   这意思是,即使逼供,那帮子闹事的平民也不知是谁在后头收买,谁也追究不到秦家头上。   ☆、第七百四十九章 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秦怀愚预料得不错,楚王妃眼下还真有杀人的心!   赶返及到近京,渐渐就听说了楚王病重的风声,当过大名府,旖景几乎是马不停蹄,这番奔驰而回,一到祟正坊,就见牌楼里外围堵着一大群闲人,当中有个虬髯黑须的汉子,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一脚蹬在石基上,边上还立着个尖嘴猴腮的小青年儿替他打着蒲扇,那嗓音,豪迈得很:“楚王病危,太妃病重,按说大长公主也是姻亲老祖母,前去探望也是情理当中,但到底是两家人,几乎日日都去,什么居心?更别说,正经的宗室反倒被公主赶了出来,不让人家尽孝,眼下王妃和郡主可都不在京都,楚太妃身边没有小辈照顾,宗室晚辈正该侍疾,是人家孝义,大长公主虽也是宗室,到底是外嫁女,凭什么阻止!”   便有另一人附和:“可不是,王妃无子,显王膝下就只有楚王这个独子,一旦殁逝,便就断了香火,定是要在宗室过继个子嗣,大长公主这么霸道,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苏家子嗣过继,世间却没有这般道理,亲王爵位,怎么轮得着外姓?”   旖景听了这番话,只觉心里像是撒了钢针,二话不说,直接下令亲兵将这两个诋毁诅咒者押扣下来,围观众人倘若四散者不管,要是有人阻挠抑或闹事,一并扣捕。   她打马入坊,没有闲心搭理身后那一番混乱。   却早安排了亲兵打前报讯,长史官及几个心腹幕僚已经在角门处迎候,便是夏柯、秋霜也得了消息,正在门内焦灼不安,一见王妃归来,长史当即迎向前来,旖景又吩咐了一遍,让他与审理正仔细盘问稍候押解过来的无赖。   又连忙询问虞沨的情况,确定传言不虚,王爷病势沉重,尤其近三、两日,更是昏睡不醒,稀粥汤药尽都无法服用,虽有多位医官日夜不休诊治,高热不退,连意识皆无,老王妃着急上火又悲痛难忍,也病倒了,太皇太后一日几回打发宫人询问,这一应琐碎说来,两个丫鬟也是强忍哽咽。   旖景心里越更慌乱,几乎不能思考,抬脚就要往关睢苑走,可又牵挂老王妃,便是依礼数,也该先去探望问候,就这么犹豫迟疑一番,她先是听有人在与长史出主意:“那些个市井之徒多半是受人收买才敢挑衅,想必也盘问不出什么,在这当头就怕有人心怀恶意让王府担上人命,即使扣押,少不得五花大绑,防的是这帮人行凶陷构,与其刑逼,其实倒不如利诱,他们既能被人收买诋毁大长公主,必是贪财如命,只要好处给得足,不怕不会交待。”   旖景转头看了一眼,原来这人是古秋月。   自打虞沨病重,古秋月便主动登门打点周全,前两日就有闲汉散布谣言,他原就谏言将人扣审,免得流言蜚语纷扰搅和得宗室那些别怀目的之人再来捣乱,让老王妃更添悲愤,可显王见儿子已是不好,母亲也病重不起,实在没有心思与这些闲汉理论,长史官没得允准也不敢擅作主张,竟就拖了下来。   旖景这时也没心思处理这些闲事,却仍冲古秋月施了一福,道声“有劳先生主持这事”,也便是赞同了古秋月的主意。   她恨不能五马分尸的是“趁乱挑祸”的主谋,并非这些无知市井,至于主谋,几乎不用脑子也能断定,天子再怎么也不可能无聊狭隘到这样地步,定是秦怀愚,才吃了大亏睚眦必报。   正要去荣禧堂,却见祝嬷嬷也迎了出来,匆匆一个福礼,含泪就说一句:“王妃总算回来了,老王妃有话,她没什么,又有大长公主、福太妃、平乐几个在侧,让王妃安心,快去瞧王爷。”   有了这番叮嘱,旖景再不犹豫,把马鞭子递给阿明,也不让夏柯几个掺扶,也置已经准备妥当的肩與不顾,心急火燎就往关睢苑赶。   江薇这些日子几乎也是寸步不离,这时正又尝试了一回往虞沨嘴里送药,可他在昏睡当中,根本无法吞咽,旁边站着的帘卷、西风满面焦急,听见脚步声,一开隔扇,瞧见果然是王妃归来,一时间说不出话,倒都红了眼圈儿。   虽在高热,虞沨一张面孔却毫无血色,连着嘴唇也苍白下来,应是根本不能进水,唇角干裂,他安静地闭着眼,似乎气息全无,旖景一见这情景,脚下就是一个踉跄。   却坚持不让丫鬟们掺扶,反而接过了江薇手里的药盅,也不顾众人在场,一边说着话,一边盛了药汤尝试着送服:“远扬,我回来了……你可能听见?若你心里知道,就再试试,把这药汤咽下,就是高热而已,又非难症,只要退了热,也就好了。”   可是那葯汁入口,依然从唇角滑出,榻上人无知无觉。   旖景又忙着替他拭去药渍,心里一阵绞痛,眼前就模糊起来,还要再试,自己的手腕却颤抖得厉害,险些泼了药汤。   江薇连忙接了过来,强忍悲痛说道:“王爷已经昏睡了好几日,服不进汤水,我们每隔一刻都会再试,有时候,多少能吞咽一些。”   她实在不忍心说,这种时候甚少,一日大约也就三、两回,而真正吞咽下去,大约也只有一、两汤匙,别说不能好转,再这么下去,怕是再撑不住几天,若再不能饮食,最多也就三日……   “倘若能给药给食,是否就无礙?”旖景连忙问道,她似乎隐约记得当初卫冉兄妹辩症时,说过有人因为身受重创以致昏迷不醒,卫曦却有法子让那人维持了半载生命,后来虽然还是因为伤重不治,可兄妹俩说过,蔷薇娘子遗留的病案记录分明,当初有人一般情形,完全失去意识,可蔷薇娘子经过剖胸刺颅,治愈患者重伤,后来那人也清醒过来,可蔷薇娘子怎么做到,卫冉兄妹一直知之不详,据说这是一门尤其高深的医术,蔷薇娘子告诫后人,因为诸多因素限制,成功率甚小,不能轻易尝试。   虞沨并非因为重伤,只是孱弱而不能好转,也许用蔷薇娘子的秘法,只要能给药给食,就能康复。   江薇却一脸灰丧,张了几次口,到底是一声叹息。   因她以为,只要王爷一直昏睡不醒,给药给食万无可能,可这样的情况,王爷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万没有可能清醒……而就算清醒能服药、食,倘若用药依然不能缓解高热,也不能渡过险关,实在是……已经药石无医。   “阿景,到了时辰,我要去与老王妃施针。”江薇不忍让旖景绝望,施礼后先退了出去。   “拿碗清水来。”旖景却嘱咐丫鬟,夏柯刚一转身,旖景又叫住了她,仔细回想着当日卫冉兄妹的话,紧忙说道:“是淡盐水,再准备一支竹签,一小截棉布,棉布必须洁净,要用滚水煮过,不要直接用手,要用镊子,把烫净的棉布缠裹在竹签上,拿来备用。”   关于卫冉兄妹说起诸如“注射”“静脉”等词,旖景全然不解,可却记得一条,似乎昏睡不醒的病患会有缺水之症,若不能吞咽,可用棉布签子沾湿淡盐水润唇。   丫鬟们自然不会追问仔细,立即遵令行事。   王妃回来了,她们也像有了主心骨,又见王妃虽然着急却还镇定,不自觉就像看到了希望一般,一时都想,王爷与王妃这般恩爱,王爷即使危重,意识不清,却仍在坚持,便是江汉与良医正都说王爷虽不曾完全清醒,可有时尚能吞咽,证明仍有知觉,并且挣扎着服药,自身并没放弃,倘若王爷知道王妃归来陪在身旁,或许就能清醒也不一定。   旖景自是握着虞沨的手,一直喁喁细语。   夏柯却从屉子里取出一封信函,跪地相呈:“王妃,这是王爷留书。”   旖景蹙眉接了过来,指尖一直在封口处犹豫。   “王妃,王爷一再叮嘱,让婢子转交。”夏柯说道,语气里未免带着黯然,当日王爷写下这封书信,不久就昏睡过去,及到两日之后,病情加重,就再没能清醒说话。   她听见王妃似乎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   却忽闻纸张碎裂之声,夏柯惊讶抬眸。   旖景将那信函撕成数片,决然递给夏柯:“烧了。”   夏柯:……   “我不会看,有什么话,我会听王爷亲口说。”像是在予夏柯解释,更像是在向昏睡中人宣告,旖景的目光只盯在那张安静苍白的睡容。   “夏柯听令,拿出去,立即焚毁。”旖景加沉了语气,却离开榻畔,在脚踏上跽坐下来,执子之手,贴在面颊上,又用另一只手掌,轻抚榻上仰卧之人苍白的面颊:“远扬,我不看你的信,别以为,这样就算告别,我不允许,无法答应。”   视线里,逐渐模糊的是他清瘦安静的面颊,越发清晰的,那两道依然清隽的眉峰,她微一倾身,亲吻落在他的眼睑上,温热的唇下,依然能感觉到眸子的悸动,眼泪便忍不住滴落下来,浸湿了亲吻底下那两排睫毛。   “你听得到我在说话,我知道,你说过,只要我来,你便会清醒……远扬,我知道现在你一定在忍受病痛,我没有办法放你轻松,所以即使痛苦,也要坚持,远扬……我时常在想,为何上天对我如此眷顾,早有了答案,因为曾经的我太愚昧太糊涂,辜负了你太多,上苍让你回来,也让我,再得新生,让我清醒,让我真正懂得珍惜,若没有你,这个世间对我也再无意义。”   “所以,我不会独活,我早说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无论你怎么劝慰,这回,我不听。”   “你知道的,我一贯懦弱,即使新生也是如此,没有你,我无法生活。”   “即使,晓晓会埋怨我,埋怨我这个母亲自私懦弱,可我没有办法,你若离开,我无法面对残生,为了女儿也不行。”   “我们的晓晓,若无父母疼惜,虽然有长辈庇护疼爱,也是可怜的吧?所以远扬,你要醒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不要就此撒手。”   “远扬,我们多不容易,才清除那些阴恶,只要再过这一关,平安顺遂就在不远,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所以我求求你,醒来好么,你曾经许我一个承诺,现在,你必须答应我。”   “求你康复,远扬,我不愿意被晓晓埋怨,不愿弃她不顾,不愿当一个自私懦弱的母亲,所以,求你醒来好么?”   “远扬,这一世,与你同牢合巹时,我就决定生死相随,我再不会负誓。”   她一直贴近他的耳畔,毫微之距,方能感觉到他虚弱近无的鼻息。   她想,倘若上苍只给了他这么短暂的时长,那么她的生命也会就此结束。   因为没有虞沨,就不会有苏旖景的新生,一切都是因为他归来,她才能再获新生。   他若离开,她也当归去,上苍既注定他们两情相许,一定会有崭新的轮回。   “我若晚了,许就错过,是以,只能寸步不离,远扬,于我而言最不能接受,就是失去你。”   就像许多回亲呢时候,她的亲吻落在他的发鬓。   与此同时,感觉到指掌的颤栗,很轻微,但显然。   旖景连忙盛起一勺汤药,又再尝试送去唇齿。   这回,感觉到他的吞咽,虽然仍有大半勺子溢出。   却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听得见我在说话,远扬,我相信,只要我们一齐努力……   ☆、第七百五十章 安排“后事”,睚眦必报   “我拿她是没了法子,二郎你最好能劝,耽搁了这么多天,眼下听说楚王妃已经返京,若再不去探望,岂非显得咱们不近人情?可我与大郎媳妇去了,她这个亲姐姐不到场,让我们怎么解释?”   七月,流火之季,可锦阳干炙的气候依然没有转凉,蔡振刚刚送走访客陶凯,才一迈进正房次间,母亲武安候夫人就是一腔难以摁捺的埋怨迎面而来。   蔡振抹了一把额头亮晶晶的热汗,一揖下去:“母亲息怒,阿萝早前不去王府探望,也是因为知道咱们涉及……担心着落人耳目,并非是有意疏怠。”   谢氏连忙加紧摇了两下团扇,又使了个眼色给二叔,让他赶忙递上茶水让婆母息火,一边抚着婆母因为盛怒起伏不休的背脊,又把语气控制得恰到好处:“二叔说得在理,弟妇表面上虽说冷淡,上回在皇后生辰宴上能处理得那般妥当,可见聪慧,万没有别的心思……楚王妃前段儿不在家,外头又不少流言蜚语,不少宗室也有非议,太妃抱病,王府没个主持大局的女眷,咱们贸然登门,也是不大合适,但王妃既然回来了,想必弟妇也明白这道理,是该拜访问候,就是早先,话赶话急了一些。”   好容易安抚得武安候夫人息怒,谢氏连忙嘱咐蔡振:“二叔快去劝劝弟妹,礼信是一早准备齐全的,趁着今日,殷太太、冉定郡主、周、陈、童三家奶奶既然都去了王府拜访,咱们当然不能缺席,弟妹是因慎重,可到底是亲戚,倘若置之不问才越发显眼。”   谢氏称的这几位,其实就是安然婆母、小姑姑苏涟以及苏氏二、六、七三位娘子,虽说没正式下帖子约定,可由苏涟挑头,约上一众亲戚今日一同去显王府拜候,哪知刚才,都准备出门了,旖萝又再称病,候夫人才忍不住训斥了她一番,旖萝干脆声称这时不便登门,反倒劝说一同缺席,候夫人只道是她疏远亲戚,大动肝火。   有谢氏这嫂嫂转寰,蔡振也便顺梯而下,心急火燎回了院子去劝自家媳妇。   三娘却也因为与婆母又呛了回嘴,吃了挂落,正抹眼泪。   一见蔡振掀了帘子进来,满腹委屈说道:“不是我不讲人情,我也了解五妹妹的性子,这时她定是哀痛,楚王昏睡不醒,便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眼看就这三两日功夫!我又学不来那些个虚以委蛇,没法宽慰,保不定五妹妹以为我兴灾乐祸,何必去添赌。”   又再强调:“我这脾性,就容不得五妹妹的恶言相向,你又告诉我,楚王病前,就安排好要扶顺哥儿夺位,你在神机营,若有变故,势必在前!这事哪是小的?万一我与五妹妹话不投机,不管不顾地说将出来,在场虽是亲戚,也保不住有人心怀叵测!泄露出去,就是影响大局!”   蔡振连忙安抚:“瞧你说的,哪到这个地步?王妃并没因为哀痛而失心志,你道今日陶凯何故来这一趟?就是得了王妃嘱意,让他去暗暗迎返辽王,又让陶凯把心腹几个下属引鉴给我,让我便宜行事,原来楚王早把令信交予王妃,这是大事,王妃即使挂心楚王病势,也不曾疏怠,哪会因为焦灼无端与你争执,只要不提不祥之辞,也就罢了。”   三娘蹙眉:“辽王不是得慈安宫旨意返京?怎么五妹妹特意让陶大人去迎?”   陶凯便是二娘夫君周四郎长嫂的娘家兄弟,一早就入天察卫,本在京卫任职,天子登基,重用黄陶,便将他调去了闲职,可即使如此,陶凯在京卫经营多年,又有卫国公提携照顾,虞沨暗中撑腰,笼络交好不少部卒,这些心腹,眼下受旖景示意,事实上也是因为虞沨早就提点在前,移交给了蔡振。   蔡振也不好对三娘细说,囫囵解释:“辽王途中受伏,凶徒竟用火铳!说明神机营内部有隙!具体情况陶凯也没说明,只王妃晓得事关紧要,叮嘱我务必留心,辽王一旦回京,太皇太后只怕震怒,而天子,势必也晓得事漏……楚王殿下应是早有所料,才一番安排,眼下岳丈也有布署……圣上势必会有后着,风浪只怕就在眼前,可惜楚王……却也庆幸他早有筹谋,布置在先!”   京卫各部,唯神机营掌管火器,而这机构虽隶属京卫,遵奉的却是天子手诏,因而不少人忠于天子,蔡振身在其职,也有几年时长,自是不少亲信,蔡家本是卫国公旧部,兼之眼下太皇太后又临朝监政,帝权实际上一分为二,蔡振自是坚定不移站在慈安宫一边,虞沨重病之前并不知辽王受伏涉及火铳,多亏王妃得知后引以为重,与卫国公通了声气,蔡振也是由此断定,楚王妃决非普通内宅,想必楚王不少与她提及政务,否则哪能凭借这蛛丝马迹,就料定神机营有漏洞?   更关键的是,天子暗杀辽王不果,势必会引以为虑,也许最近就会爆发冲突,若是直言,便会有政变!   虽蔡振并未细说,三娘也明白其中利害,不免忐忑,于是也没再犯冲,只纠缠于内宅旧怨与一时激愤,就算她不想与旖景有什么来往沟通,好歹可以与旖辰交流,长姐才是顺哥儿生母,若是顺利,将来就是太后!   而旖辰自打得知老王妃病倒,干脆搬去了显王府服侍——她也不怕流言,顺哥儿已经袭了福王爵位,再怎么也不可能过继予人。   于是三娘便与婆母“合好如初”,一同前往显王府。   哪知缺席的却是二娘。   原来二娘又再有了身孕,这一胎却不稳定,今日出门前,只觉隐隐腹痛腰酸,是以周大嫂好劝歹劝,才没让她跟来,对老王妃当然说了好一番歉意,看望后,早早辞别。   苏涟与六娘、七娘随同大长公主照顾着老王妃,盖因旖景归来,楚王却也没有苏醒,老王妃万念俱灰,越更起不得榻,便是熬得稀烂的粥羹也不能入腹,别论大长公主如何劝慰,只泪落不止怆然摇头:“若是沨儿走了,我还有什么活头?上元,都怪我呀,我那时如果不是这么糊涂,听了谢云清的挑拨,强逼着大郎纳妾……哪里会是这个样子?!我有愧呀,对不住大郎,也对不住予雅,更对不住沨儿,你好端端的孙女儿,景丫头这么一个孩子,也要受这些苦楚!我早该死了呀,是我祸及子孙!上元,你们莫理我,真莫理我,等我早早去了,下黄泉再去与谢云清算帐,是我抢了她的姻缘,她恨我,应该把我毒死,却利用我,让我去害子孙,我是不能瞑目的,这官司到阎王跟前都得断个分明,下辈子就算为牛为马,也不让谢云清好过,大郎和沨儿都是孝顺的好孩子,没有埋怨我,可是上元,我亏欠了他们,是我毁了他们,沨儿,可怜我的孙子,到底过不得这劫数!”   大长公主与一帮女眷当然极及安抚,可说来说去,也都是“不到这个地步”“吉人自有天相”诸类虚辞,实在这时候,医官对虞沨的病情都已束手无策,众人更是无措,大长公主虽有心让老王妃振作,自己也如万箭攒心,说话时眼泪都止不住,其余晚辈除了苏涟尚能自持,个个也是黯然垂泪。   病榻前一片哀痛。   旖辰却早被燕儿拉着袖子示意,退了出去,三娘“早怀二意”也悄悄跟随,见着的是院子里夏柯一脸焦灼,虽见三娘在旁,也没避讳,竟屈膝跪倒,好几个匍匐,一说话,难掩哽咽。   “太妃,三娘,求求两位,好好劝劝王妃……婢子实觉不好,王爷危重,日渐虚弱,眼看……王妃着急安排事务,都是针对朝政……婢子担心……王妃这是有轻生之念……婢子也说不出实据,可就是不能心安,便连王爷的留书,王妃也令婢子焚毁……”   “快别这么说,五妹妹历来果决,怎会这般糊涂!”旖辰大是急躁,一把将夏柯拉起。   三娘却是眉心紧蹙,直问夏柯:“王妃现在何处?”   “正在与幕僚议事。”夏柯说道。   旖辰刚松口气,袖子却被拽紧,转头就见三娘满面沉肃:“夏柯不是虚言,五妹妹不对劲。”   旖景这时在距离关睢苑中庭不远的花厅,听古秋月禀报审问那帮子地痞的结果,刚一开头,就听禀旖辰、三娘联袂而来,也不避讳,将姐妹都请了进来,任由明、慧二婢奉茶,只嘱咐古秋月:“虽问不出与秦家有关,势必就是他们,这些平民既已坦诚布公是被人收买,即令长史司移交顺天府,别的无需多言,只让他们坦承是为人收买才诋毁大长公主!因坦白,咱们出面求情,免这几个牢狱之灾,另外,咱们也还诸其身,利用民言,可不是秦家专利……那早前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龚氏还在咱们掌握,用重利,让她归来自首,就说是被秦家收买才散布传言,再安排下去,势必让人围着那‘敕造柱国秦府’叫骂,秦怀愚不是在意家族门风么?我必让他声名狼籍!桩桩件件,也摆明与他脱不开干系,早该受人言斥责。”   古秋月虽觉这般痛快,却仍有保留:“王妃,万一打草惊蛇……”   “毒蛇始终都会出击,也不怕再打草惊动。”旖景面罩冷霜:“吩咐下去,当初圣上镇压民言,杀人无数,皆因秦怀愚暗中挑动,秦子若闹出不堪,也是秦怀愚指使,包括区氏之行,谁都知道不这么单纯,不需广布言论,便有人会非议揭发!我记得,秦怀愚嫡长女好像是嫁予钦安伯?”   “是。”古秋月抹一把汗,秦公嫡长女,眼下已经是祖母了。   “钦安伯怕事之人,施以威逼,让他休妻。”旖景甩手就是一册:“大秦氏不知收敛,仆妇、姨娘被她刑杀者不少,更有逼良为奴之罪!兼者!钦安伯庶子也是被大秦氏毒杀,这些都是罪证,虽嫡母杀子国法从轻,但于宗族仍然是罪孽,钦安伯若不自治,我势必会求太皇太后,以治家不严,放纵内宅违法之罪,夺钦安伯爵位!”   古秋月呆怔。   “有这一个开头,秦氏众姻亲若非死心踏地者,必怀忐忑。”   连做祖母都被休了,秦氏诸女……   “但凡休弃秦氏女,与秦家划清界限者,皆是对慈安宫投诚。”旖景说道,不笑,唇角尽带冷意:“把这暗示传播下去。”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虞沨示意,实际上只要顺哥夺位成功,秦氏党羽自然没有好下场。   可旖景却怕等不到那一天。   她是睚眦必报之人,太皇太后下定决心废位之前,也必须让秦怀愚暴跳如雷。   你不是注重名声么?偏要让声名狼籍公之于众,市井无不议论,秦氏女纷纷被休,看你怎么挽回家声?!   谁让他诅咒虞沨,万死,不赦其罪!   旖辰却总算感觉到五妹妹“不对劲”,不无担忧地打断——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卫冉归来,当堂争执   旖辰打断旖景的话当然不是出自于对秦氏的同情,她的丈夫死于夺储,主谋真凶虽是当今天子,但秦、陈两家为天子两大臂膀,陈家也还罢了,唯一脑子好使一些的陈参议因与太后存在旧怨,天子历来不怎么信任,诸如涉及“生杀存亡”的核心不大可能“惊动”陈参议,陈家其余顶多也就是事后配合,但为了谋夺楚王妃位的秦子若,当年处心积虑在天子跟着前显示她的聪明才智,时常出谋划策,这本身不是秘密,“女诸葛”的声名早被秦家几个堂兄吹嘘出来,旖辰当然会怀疑毒杀福王的阴谋背后有秦家操纵计划。   也不是没有根据——秦怀愚祖孙何故如此信任江汉?虞沨所荐并非关键,关键在于他们心知肚明江清谷是天子的人,足以说明了解福王遇害始末。   不是主谋,也是帮凶,旖辰自是希望秦氏一族家破人亡,罪有应得。   可是她也明白,大局在前,针对目标应是天子,只要天子帝位不保,秦氏一族就好比一窝没了根穴栖生的蚁虫,根除只是抬手之间。   尤其这时,楚王病重,正常而言,五妹妹哪有心思对付秦家,可她却偏在此时施以报复,这情形就好像自知大限将至,不容仇人逍遥要拼个同归于尽的绝决。   可旖辰虽出声打断,旖景却没有就此作罢,强调了让古秋月立即行事,特意点了夏柯的名,让她送未婚夫出关睢苑,这才移步去了旖辰隔案坐下,一派面如止水波澜不惊:“姐姐别担心,太皇太后就算没有下定决心,迟早也会对秦家动手,这回他们有意挑唆生事,无论为了国公府还是楚王府,太皇太后势必不会在意我施以报复,只会乐见其成,说到底,咱们与秦家的私怨也是有目共睹,秦氏族人屡屡毒计欲陷我于死境,我若不还手,实在窝囊。”   旖辰刚一张口,旖景又再自顾说道:“今后的事,王爷多数已经交待给咱们三叔,不过姐姐也当有所准备,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顺哥儿却还是稚子,若是成事,虽离不开辅政大臣,后宫也会涉及监政,姐姐从前不问政事,今后可得上心,咱们几个姐妹……”旖景抬眸看了看三娘:“三姐的夫家武安候定会竭力辅佐,三姐势必也会与您同心,还有六妹妹,也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姐姐遇事,可多与两位商议。”   旖景的态度越发让旖辰心慌意乱,一把就拉紧了手:“五妹妹,你……五妹夫吉人天相,必能渡过此劫,你可不能……”   “当然如此。”旖景牵了牵唇角。   “我什么也不懂,六妹妹不过还是新妇,又能帮得大姐多少?太皇太后一贯对你青眼有加,五妹妹才能成为大姐的关键臂膀。”三娘的语气还是那般冷若冰霜:“你却把自己摒除在外,怎么着?这是交待遗言不成?”   “三妹!”旖辰大急,她们是要来劝慰开导,可不是为了生事吵闹。   旖景再看了一眼三娘,仍是一脸平静,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就生懊恼,却极快地避开目光:“我只是筹谋在前,人有旦夕祸福,今后的事,原本难料。”   “什么旦夕祸福?!”旖辰着急得拍案而起,一双手就搭在了旖景的肩头:“五妹妹,你心里悲痛,我哪能不知?想想祖母与父亲,想想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更要想想晓晓,妹夫他若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也断不允许!你难过,哭出来说出来许就能好些,无论多少险难,有我们在,你也不是孤苦伶仃……”说着说着自己却哭了出来,反倒是旖景调过头来劝慰。   “大姐,瞧你,想到哪儿去,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却终是,难以敞开心扉。   从前以为姐姐懦弱,但她经历生离死别,并没有万念俱灰,是为家人,为了姐夫的嘱托,为了一双儿女,硬是迈过了那道关口,寡母带着年幼的孩子,却在得知姐夫被人毒害之后,甚至一改温良软弱,誓称要为姐夫报仇雪恨;还有六妹妹,受生母逼迫、时势欺压,面对并不如意的婚姻,却能做到冷静抉择,为家族尽力,并不曾怨天尤人。   她经历两世,却不及姐妹远矣。   不堪的那一世羞于再提,即使换作眼下,也依然牵绊于一己私情。   为人子女,自弃为不孝,为人之母,更是失于担当。   可是她没有办法独自坚强,如果没有虞沨,这世间,再没有他……   不敢面对余生悲痛,她一直才是,最懦弱最自私的人。   痛哭一场,也不能发泄悲凄,不能咬紧牙关苟活下去。   是以只能任由旖辰摇撼着肩,两眼干涸,说那些无关痛痒言不由衷的话。   这间花厅,一个痛哭流涕,一个微红眼圈冷眼旁观,一个“麻木不仁”谆谆劝慰,诡异的情境,让心急上火赶来的秋霜怔在槛外。   旖景却见着了她,连忙站了起来:“怎么?”   “卫统领赶回来了,急着求见。”   “谢天谢地!”旖景以手合什:“快让他进来,别来这儿,直接去中庭,快快让二兄替王爷诊脉!”   就再没闲情劝慰旖辰,只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说道:“大姐、三姐,两位先回荣禧堂,我这边走不开,劳烦大姐告之祖母一声,卫二兄是蔷薇娘子传人,或许有良方救治王爷,先让祖母安心。”   说完拔脚就走,须臾之间人就已经沿着那石径转角,不见踪影。   旖辰尚且抽噎,看向三娘:“哪个蔷薇娘子?”一时之间没想起是戏本里的前朝奇女子,但话一出口,旖辰又回过味来,再问三娘:“三妹妹看,五妹妹她……”   极其稀罕的,三娘竟长叹一声:“以我看来,五妹妹只怕心意已定,但望着,五妹夫能平安无事。”   ——   旖景没及赶返的时候,关睢苑里是显王坐阵,江家父子加上王府两员医官辩症都是显王主持,后来老王妃病倒,虽有大长公主日日过来帮衬,旖辰把一双子女丢给了娘家照管,衣不解带的侍候,显王到底得顾及两头,愁闷烦劳,就显得力不从心,到旖景归来,一日间除了少许时候顾及外事,基本守在病榻之前,显王也能脱身。   老王妃是心疾,众医官仍将重点放在关睢苑,江清谷倒是不多“劳烦”,横竖在前院供以茶膳罢休,日间也就是例行观诊而已,但江汉与王府医官却轮留值守,值诊时,暂时安置在中庭书房。   这日卫冉赶返,恰逢江汉当值,旖景又让集中医官,自然也惊动了江清谷,他是太医院长官,又奉了圣令,王爷病势如何,少不得他在旁关注。   旖景日间除了些微时候处理外头事务,一应琐碎尽都交给了谢嬷嬷母女,几乎昼夜不离病榻,时常在虞沨身边低语,效果显而易见,虞沨稍有知觉的时候增多,虽依然不能进食,药汤吞咽下去的份量也比前些日子明显增加。   可仅凭如此,依然不能缓和病情,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因此静卧榻上之人,依然面色苍雪,气息浮弱。   卫冉诊了脉,又察看了江汉所开的药方,认为药方确为对诊,便是他也没有更好的方子。   “王爷体虚,若药性过猛,身子承受不起,只能减用温良,却不能扼制病势,以致加重,眼下完全不能服药。”江汉说来,一筹莫展。   “我虽有法子送药给食,但能否康复,确要看江院判之用药能否缓和王爷高热。”卫冉说道。   旖景却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二兄是真有法子让王爷服药用食?”   卫冉才一点头,室内多少医官都瞪大了眼。   王爷人事不省,这个什么统领竟称有法子送葯给食?   又听卫冉详细解释了一番,一旁江薇率先置疑:“用肠衣制管灌食稀粥汤药?这怎么成,岂不让患者痛苦?”卫冉说的法子是用一种肠衣制成的叫做“导管”的东西,从患者鼻孔插入连接胃内,他有特制的工具叫做“空针”,能往里注入食液,完全能让患者吸收,这种法子在场众人闻所未闻,尽都面带疑惑,又听江薇继续质疑:“再有将盐水注入血脉,这又有什么依据?虽医典记载有咸入肾经之说,可这确能助患者补给耗损?”   卫冉被这一问也焦目灼目,只是解释:“所谓盐水并非惯常理解一类,而是,多种人体所需的……物质……因是祖传医术,而非与药书记载类同,在下确无能详细分说,并且此类盐水,也需秘法调制,实在……并非常识理解。”   卫家医术都来源于蔷薇娘子当年十分详尽的笔录,太多不见旧典的名词,一时间难以解释清楚,卫冉兄妹兴趣所在,自幼细读研究,又受长辈教习,可参透也只十之五、六,只实用来不少疗效,要让他们解释明白也当真为难。   便是江汉也若有所思,王府两医官一脸疑惑,江薇是满心不信,江清谷更是冷笑出声。   “一派胡言!这不是医术,简直就是巫术!如何能容你施加殿下之身!”   旖景眉心一蹙,举臂打断了卫冉张口欲辩,先说一句:“有话出去说,养病之室,不宜高声。”   这话说得江清谷老脸一红,却豪不掩饰狠狠瞪了一眼卫冉,紧随王妃步伐率先拂袖。   卫冉倒不在意,对江汉做了个“有请”的姿态,却受了江薇姑娘美目一瞪,颇觉莫名其妙。   江汉脸上却更显震怒,可那喷火的眼睛却是朝向自家父亲气势汹汹的背影,一把挽了卫冉:“你若真有法子,只要延续王爷再熬上几日,若能补充缓解,我也就能略微加强用药,总比,束手无策的好。”   江薇似有反对之意,可到底没有出口,转头看了一看仍在昏睡中的虞沨,低叹一声,倒也悄无声息地跟去了前头正厅。   旖景上座,示意诸位都坐了下来。   却并没有听江清谷废话,只对卫冉说:“二兄快去准备,但有需要,且待嘱咐晴空。”   卫冉所称的那些用具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医官们显然不能帮衬。   江汉却又嘱咐:“阿薇随卫统领去吧,你到底深悉医术,不要固执,听令行事即可。”   江薇虽有犹疑,这时却也没坚持,只扫了一眼父兄,默无声息就跟随卫冉走了。   江清谷忍不住反驳:“王妃,下官是获圣命,力保王爷康复,实不能容游医误事!卫冉并非医者……”   “院使大人!”打断他的发言者却是儿子江汉:“卫统领虽非医官,却是蔷薇娘子后人,蔷薇娘子当年留下药方,才能挽救众多疟疫,即使卫统领之法闻所未闻,或许是我等医术浅薄之故。”   “什么蔷薇娘子,不过市井谣传!”江清谷勃然大怒。   “未必不能一试!”江汉也险些拍案,倘若不是当着王府医官的面,看他那神情,简直将摁捺不住直斥父亲心怀叵测。   “江院使,圣上是让您救治王爷康复的吧?”旖景淡淡一问。   江清谷方才深吸口气,略微欠身:“当然如是。”   “那我问你,你可有妙方让王爷好转?”   江清谷:……   “是以,既然二兄能有法子,正如令郎所言,应当一试。”   “可卫统领倘若不能治愈王爷,可愿担责?”江清谷竟不依不饶。   旖景微抬眼睑:“那么,江院使有负圣嘱可愿担责。”   江清谷再度呆怔,就连江汉都面红不已,两道阴沉的目光直逼其父。   “王妃一意信任江湖巫术,下官无能为力,请恕下官不愿与巫医为伍,这就回宫中请罪。”   旖景别无二话:“送江院使。”端茶,一直手中。   ☆、第七百五十二章 秦公被殴,楚王醒转   “王妃,在下惭愧,家父他……”   江清谷满面羞恼地“撤退”之后,那两医官因为实在好奇,自告奋勇要去帮手准备所谓“盐水”,紧接告辞去了王府前院卫冉暂居的院落打下手,江汉便满是羞惭的一个长揖,他当然早看出王府对江清谷的忌备,原本不觉什么,今日却见父亲这般明显地反对卫冉施治,才笃定父亲“走火入魔”“死不悔改”,念及他们父子一家虽对虞沨有施治在先,可当时“条件”是让父亲入仕,楚王多少信任,以致父亲位及太医院之首,受先帝信重。   他虽早知父亲入仕别有目的,到底不曾明示,竟然还称父亲不会累及楚王。   结果,累及福王丧命!   兼之楚王还救了妹妹江薇性命,当初他还大言不惭要求楚王护及妹妹平安……   楚王察得真相,非但没有为难他们兄妹,还荐他入宫,用意是为他们兄妹谋条退路安身立足。   可眼下,父亲竟然完全不顾旧情,江汉只觉羞愧难当,毕竟当初,倘若他能事先告之父亲别怀用意,或许福王就能逃脱一劫。   旖景本来想让江汉免礼,安抚一番,指尖才刚一动,却又顿住。   她并不认为江清谷今日之行是对虞沨怀有恶意,这些时日,只怕江清谷早有察觉深受忌备,隐忍至今,却忽而表现得这般强辞夺理“恶意昭张”,显然不合情理。   应是江清谷即使对太后“死心踏地”,却还顾及子女,倘若天子是最终赢家,有江清谷在,江汉兄妹可保平安富贵,但倘若天子势败,惟有太皇太后因记江汉之功法外开恩,才能保全兄妹两个。   江清谷今日这番作为,一来是要与天子、太后有所交待,表明他“尽职尽责”,是楚王府甘愿信任卫冉而不用他;更关键的是,逼迫江汉与他当面争执、楚河汉界,力主卫冉施治,倘若虞沨能好转,江汉也有功劳,就算不能好转,太皇太后也不会认为江汉与江清谷同一阵线。   父子之间争执越是激烈,江汉兄妹才越是安全。   即使天子势败,受追究者也只有他这个父亲,一双子女既已臣服慈安宫,当保无礙。   也是,江清谷这父亲一片苦心了。   旖景之所以“顿住”,是不愿徒增江汉困扰,他无论过去抑或将来,都没可能与江清谷同一立场为天子效命,倘若事成,江清谷必受清算,这时若告诉江汉“你爹还是为你着想的”,将来让江汉如何自处?   就算江清谷,也不乐见她“多管闲事”。   是以旖景并没告之江汉她的洞悉,只是略为疲劳的揉一揉眉:“别想太多,你是你,令尊是令尊,说得直接,就是各为其势。”却实在没有太多闲心专门宽慰江汉,干脆又把他“建议”去了卫冉身边协助,自己返身往内,跽坐病榻边上。   她完全不能想像关于注射、关于鼻饲会造成什么样的痛苦,就像卫冉兄妹一再说明切肠止疡并不会造成患者长久病痛,她不能理解一样,但这时,只能尝试了。   “远扬,再忍忍好么?一定不能放弃,即使痛苦,也再忍忍。”她亲吻他的眼睑,唇角,沿续到发鬓,一直呼唤着他的名字,与他指掌相牵,自从她归来,江汉兄妹经过诊断,都确定虞沨尚有感知,旖景相信他知道她在身边,能听到她在说话,甚至时不时,能感觉到他指掌轻微的回握,她相信他只是一时深陷噩梦,决不会就此放弃。   旖景这一回,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轻搐,于是耳鬓厮磨,更紧地收拢指掌。   “远扬,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你醒来。”   ——   某晚风急,卷起一阵突来的雨,瓦上清密,窗外呢喃。   朝早初歇,却引来阴沉的天气。   这才像是转凉的季节。   却并不让人心觉得舒畅就是了。   屋子里闷闷的,敞开窗扉,扑面而来的是泥土湿郁的气息,原会缓和炙夏的炎热,燕儿却忽然被呛了一下嗓了,一声闷咳才出,忙掩了嘴。   却还是惊醒了老王妃,燕儿少不得受了祝嬷嬷一个埋怨的眼神儿。   她刚要呈上尚且温热的粥水,眉心不免积着一股哀愁——委实这些日子,显王、大长公主包括福太妃轮留地劝,多少能让主子摁捺悲痛略进了一些饮食,别说大鱼大肉了,一丁点油腥都嫌不能克化,就是白粥,一餐也只能劝着用下小半碗,眼看老王妃瘦弱下来,实在忧心。   可她才欲转身,却见窗外一行人急步而来,打头的就是王妃,眼圈泛红,脸上还有泪痕,不由得吃了一惊,没忍住短短喊出声来。   祝嬷嬷再忍不住责怪:“做什么惊慌失措。”压低了声,始终还是让老王妃听见了,半撑了身子坐起。   燕儿只好禀道:“王妃来了。”   老王妃特意嘱咐,不让王妃两头跑,虽说王妃归来之后仍然坚持傍晚时候来问安,朝早却是不曾到的。   来得这么急切,又一扫稳重的模样,燕儿直觉不好。   祝嬷嬷也白了脸,老王妃更是摇摇欲坠。   稍息,帘子一打,旖景疾步入内,并没理会上前见礼的燕儿与祝嬷嬷,只跪倒在老王妃的榻前。   老王妃一把就握紧了旖景的手,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唯有眼圈湿红。   ——   这一日的天气委实太显阴沉。   不过眼下乾明宫内稳坐第一把交椅的总管大人心情却是舒畅,皆因为朝早,归化传来密旨,天子观后龙心大悦——这可难得,自打太皇太后临朝,也就楚王病重的话传来时,天子阴笑了那么一下,多久没见“哈哈”笑出声来?   李公公虽不大明白天子是因何事,但总归不是坏事,足可盖过早几日,江院使被楚王妃打发回来那桩糟心事。   刚呈上一碗沏得香浓的花茶,李公公眼光一斜,恰见不远雕花门外有人贼眉鼠眼的探了个头,瞧着像是他才收的干儿子——虽口口声声喊爹,也小不着几岁,怎么还这样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面?不是让他去传诏秦右丞来见么,竟在门外张望起来,这要是前些日子,圣上心情不好被逮个正着,说不定就拖去了役庭干苦活儿!还是轻的,不见从前还在先帝身边侍候过那小太监当值时打了个呵欠,圣上就将人杖责致死!   李公公躬着身,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就在昨晚,圣上去看贵妃,不知怎么着,黑着脸回了乾明宫,虽说因为密奏改变了心情,谁知又会不会突变,还是警慎些才好。   一直退出了南书房,及到拐过廊角,李公公才抬腿往干儿子大腿背一揣:“张望什么,右丞呢,怎么不见人影儿?”   秦右丞今日休沐,朝会就没参加,可散朝之后,天子看完归化来的密奏,便让人去请。   “稍候就到。”“干儿子”苦着脸:“两件事儿,真不知怎么禀报圣上才好,儿子真没这胆量,还望爹疼一疼我。”   年龄就差三、两岁,对方个头甚至更显高壮,这时嗲声尖嗓的一声“疼一疼我”,又是不尽委屈的模样,险些没把“干爹”膝盖里的风湿痛给一嗓子勾出。   李公公到底是“新贵”,还真没怎么适应下属们毫无底限的讨好奉承。   可当“干儿子”焦眉灼目禀报完那两件事,李公公顿时也觉得有苦难言,不过当人一声干爹,好歹得有所担当,只好硬着头皮去天子面前禀报。   “右丞稍后便至……”   当今圣上正觉一扫胸中憋闷,诗兴大发,挥着只大字狼豪正在行云流水呢,闻言一挑眉梢:“稍后?”   “实因……秦公不知怎么地,被刁民砸破了头,闹得去了顺天府,右丞一时脱不开身……”   天子强忍恼火,好容易才没掷笔,拖着袖子终于完成了那收尾的一捺。   “都什么时候了,秦公不是闭门思过么,怎么会被刁民砸破头?也不需右丞跟着闹去顺天府吧,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哪来的刁民敢打朝天命官?!”   李公公实在不敢把“儿子”打听来的真相细诉——柱国府被人围堵,也不知哪儿来的传言,都说秦公在后挑唆屡尽谗言,导致陛下登基之初,就滥杀布衣,使京都血流成河……   这话,也只能等秦右丞待会儿自己禀报,就算天子盛怒,自己也不担这头一茬怒火。   李公公只把身子再弯了下去:“圣上容禀,还有一事,据说,楚王清醒过来,也已退了高热,怕是……脱离危重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清算开始,好戏始唱   天子圣明,煌煌京都,能拥堵秦府门前,并公然用白菜帮子臭鸡蛋袭击前任丞相、皇后祖父者,的确不是守法良民。   京都市井的地痞无赖也并非只有柱国秦府有财力收买。   当然,即使刁民们有强硬的靠山撑腰,也没有胆量一拥而入贵族府邸闹事,怎么能突袭成功,确为“巧合”。   原因是秦怀愚今日因为嫡长女大秦氏被休一事火冒三丈,哪里还能“闭门思过”,欲往钦安伯府理论。   说到钦安伯,从这爵号来看,当初也是颇受天家信重的权勋,事实上眼下伯爷的生父,原是高祖亲封的钦安候,也是从楚州跟着高祖一步步疆场拼杀出来的功勋,大隆建国时,许多人都笃信,倘若高祖再多那么一个女儿,说不定就会下嫁钦安候——尽管其元配在烽火年月不幸病逝,留下一个嫡长子。   可见钦安候当年圣眷。   老候爷在世时,一度在五军都督任职,钦安候府也算权勋显贵。   江山初定时,甚至在几个皇子大婚之前,严后便率先作媒,将前朝世望之族嫡女魏氏赐婚钦安候为继室。   没人觉得魏氏是低嫁,多少人羡慕不已。   可钦安候的命运确实不算顺遂,元配唯有一子,魏氏干脆只生了两个女儿,后来花甲之年,嫡子不等袭爵就病死,未留子嗣。   魏氏不愧出身名门,虽说当年屈为继室也些不情不愿,但见钦安候并非粗俗匹夫,又英武重义,渐渐也就没了不满,与夫君恩爱和谐,因着候爷对过世元配甚是尊重,魏氏对继子也很上心,并没有疏冷苛待,但对于几个庶子,自然就有些忽视,哪曾料到嫡子竟然早逝,让候爷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钦安候难免哀痛,但性情使然不会像妇人一般哭哭啼啼,始终还是积郁。   不久急症,撒手人寰。   大隆爵位,若无嫡子继承天家便可依法收回,可钦安候是高祖亲信,于建国赫赫之功,那时太宗帝当然要示以恩抚,特允爵位可由庶长承袭。   也就是眼下的钦安伯。   这位虽说不算明智出众,性情显得有些温弱畏缩,却也不是为非作歹之辈,袭的是候爵,但无论资历抑或本身才能,当然不可能荫袭五军都督,也就只能享受天家恩抚,闲散渡日罢了。   可当年,伯爷才袭爵之时,也是翩翩风度、玉面郎君,又因守丧丁忧,也不会立即赋职,谁知道他会就此闲散下来?且以为有天家这般圣眷,将来前途似锦。再兼着,钦安伯原来是庶子,并不怎么“抛头露面”,又才十五、六岁,贵族鲜少留意他的性情秉性,不遇大事,这懦弱怕事也不会显露出来,一时间锦阳京贵中,家里有适龄闺秀者,都等着他孝期一过就蜂涌而至。   从前是庶子当然不至如此,可一旦袭爵,庶子也就没有干系了。   反正钦安候一脉也没有嫡系,这庶子改了族谱,记为魏氏嫡出,从此就是嫡系。   好一番争夺比较,大秦氏总算如愿,自是仗着秦府的威望。   大秦氏是秦怀愚嫡长女,刚好出生于哀帝末年,她的生母,自然就是那位前朝公主。   因秦怀愚为了顾及“家风仁信”不曾休妻,虽说没放“公主”出门显摆,把嫡长子自己教育,但这女儿,总不好丢个弟妇,更不可能交托给妾室,只好让“公主”抚养。   想想皇后的德行,就知道大秦氏的作风了。   当然,与皇后如出一辄的是大秦氏待嫁时看着也还乖顺,并没显现出跋扈狭隘的嘴脸,这大约也是“公主”的教导模式,待嫁时候嘛,自是要懂得装模作样。   魏氏哪曾料到名门望族的相府嫡长女温婉乖巧的表面下竟是多妒不贤、狂傲阴毒的心肠,事实上能像平乐一样张狂在外的始终是少数,普通贵女甭管窝里多横,人前还是不会张牙舞爪,只要约束好家人仆妇,外人多半不知闺阁女儿到底是什么性情。   不过大秦氏或许本身要比皇后智慧,尽管照搬了“公主”自傲狠辣的作风,表面上即使婚后也没显现出来,至少在旁人眼中,大秦氏还是中规中矩的。   也只有魏氏和钦安伯才知道苦楚。   偏偏钦安伯又不争气,懦弱无能,竟被大秦氏拿得死死的,成婚多年无子,连妾也不敢纳上一个。   魏氏别的能忍,唯这点不能忍受,本就没有嫡系才让庶子袭爵,真要是被大秦氏折腾得断了嫡系香火,九泉之下她也无颜再见候爷。   因此才从佛堂出来,主持纳妾事宜,为这事,甚至还闹去了宫里太后面前。   那时,钦安伯因为被金党捏了把柄弹劾——谁让是秦家女婿呢,显然政敌,虽不是什么大罪,却正值太宗帝整顿勋贵官风,也是看在老候爷面上,才保留爵位,不过太宗也气钦安伯懦弱无能,把爵位降了一等做为惩罚。   魏氏不是钦安伯生母,大秦氏私下又跋扈张狂,若闹得太过,家丑外扬越发丢脸,因而魏氏干脆搬去佛堂清净,懒得与大秦氏针锋相对,但因儿媳婚后七年无子,论理都够得上七出了,大秦氏却依然不肯纳妾,甚至连过继都排斥——人家嫌弃钦安伯兄弟都是庶出,哪肯让庶支儿子过继,居然盘算着从秦氏族中过继。   简直张狂太过,魏氏实难忍耐,一状告去宫里。   当年高祖皇后已经病重,不大管事,命妇事宜自是由皇后处理,也就是眼下太皇太后。   当然要支持魏氏。   这类庶子出生,势必是要袭爵,生母不可能选择家中仆妇,而是得聘良妾甚至贵妾,贵妾不那么现实,因为众人这时也都知道了钦安伯的德性,便是庶女,也不愿给他为妾,只好在寒门或者军户里头择选。   哪知挑中一户军户女儿,抬进门不久,太宗即决定与北原开战。   良妾倒也争气,不久就生下庶子,大秦氏恨得咬牙,无奈魏氏看得紧,她一时没机会冲母子二人下手,又迎来晴天霹雳,良妾的兄长居然在随太宗亲征时立功,升职任官,进了京卫。   眼看妾室娘家有“掘起”之势,大秦氏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一股阴毒,在五脏六腑越渐积厚。   巧合的是魏氏就在这当头病重,大秦氏总算找到机会下手,十分彻底,让母子二人一同暴病。   魏氏被噩耗气得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这便是大秦氏毒杀庶子的罪名。   魏氏一死,大秦氏更将钦安伯府一手掌控,那几个庶出妯娌拿她没有奈何,族人多少也都忌惮着相府,睁眼闭眼,至于钦安伯,早被这只河东狮的狠辣吓得腿软,自暴自弃般任由欺压,多亏得宫里插手,秦怀愚亲自警告,大秦氏才不情不愿的又给钦安伯纳了户平民出生的良妾生下庶子,当然,留子去母。   在其掌管家事期间,越发不知收敛,放重利搞得普通平民家破卖身都是小事了。   虞沨自打今上登基,感觉到秦家欲谋他正妃之位,就安排了人对相府诸多姻亲、故旧紧密盯察,大秦氏做下的这些恶行自在搜集,不过一女眷违法,不痛不痒,天家追究下来很可能只是钦安伯倒霉,所以才没有利用。   虞沨也不屑于只是针对女眷。   但王妃可没这么风度翩翩、温良仁义,秦怀愚这回触及她的底限,报复起来可不论男女。   在大秦氏倚仗娘家权势长期压迫下,钦安伯虽说忌惧,心里对大秦氏早没了情意,这回秦家栽了大跟头,他这女婿倒觉趁愿得很,又有人从中这么一蹿掇,把“实证”都摆在他的眼前,明示他若休妻,楚王府势必鼎力支持,秦府莫可奈何,又分析道,苏、楚两府已与秦家势同水火,临朝监政的太皇太后更对秦府不屑一顾,秦氏一族大祸已在眼前,若不趁此时机划清界限,将来只怕会被牵连。   钦安伯又是兴奋又是忧惧,把牙一咬,这回竟雷厉风行起来,求了族长作主,开了祠堂休妻,大秦氏已经做了祖母,正打算用高压政策拿捏才刚懂人事的孙儿——庶子不是亲出,她心里难免别扭,好在强压着庶子娶了姑母的孙女儿,儿媳是自己人,孙子便也亲近些,这时“严格管教”,将来更会遵奉她这个祖母。   算盘打得精明,等来的却是一封休书,这对大秦氏而言,称不上悲痛,第一感觉竟然是“确定不是做梦”?简直难以置信,当着族长的面就一爪子扬在钦安伯脸上,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族长好容易才反应过来,气得胡须都要倒立,喝令族人拉开大秦氏,直接丢回秦府。   大秦氏被丢回了娘家,大约才意识到这是现实,放声痛哭起来。   她倒也不傻,晓得钦安伯是被人挑唆,这位是秦右丞一母同胞的妹子,对皇后、子若几个亲侄女当然疼爱得很,事实上旖景安返,大秦氏晓得子若处境艰难,不少散布苏妃多妒不贤失贞不德的闲话,这时一口咬定就是楚王妃打击报复,若没苏、楚在后撑腰,给钦安伯一万个胆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句重话。   一番义愤填膺,自然把秦怀愚闹得怒火焚顶,他自是不会糊涂到仅凭猜测就去祟正坊闹事,让人准备车與,打算的是和钦安伯理论,他就不信,儿子还是天子信臣,孙女儿还是皇后,居然拿捏不住一个懦弱无能的钦安伯。   这日虽是阴天,雨却停了,为图凉快,不少贵族夏季乘车选择的都是只有穹顶却无实壁这类,四面仅有垂帘,影绰能看清车中何人。   恰逢那龚老爹,因与人私奔的女儿龚氏朝早回了锦阳,直奔顺天府就自首去了,说是得了相府豪仆的威胁利诱,才散发不利楚王妃的言论,龚老爹晓得这事,吓出一声冷汗,便有往常交好的替他出主意,苏、楚两府可不好惹,为了申明老叔叔你与此事无关,干脆去柱国府门前闹上一场,秦公被太皇太后夺了职,可不比当初,这时势必不敢再仗势欺民。   龚老爹于是就纠结了一帮哥们儿气势汹汹来了,再兼古秋月暗下收买的不少地痞,也来拥堵围观,龚老爹积蓄了一嗓子悲愤,还没开嚎,就见车與出来,有人便道:“那位可不就是秦公?”   于是龚老爹闷着头就挡在了车前,真真一番哭骂,称秦府心怀叵测,逼迫龚氏行恶,搅得他一家没有活路,受人耻骂。   秦怀愚哪曾料到这事,越发火起,当即下令家丁上前驱逐,一脚踹翻龚老爹,要把他捆绑送官。   人群中人不知有谁高喊一句:“秦公果然张狂,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就敢仗势欺民,难怪那时会进馋言,蛊惑圣上滥杀无辜!”   秦怀愚大怒:“大胆刁民,竟敢诋毁圣上!”   “这厮是要谋反了!分明质疑的是你,咱们何曾诋毁圣上?难不成你自以为是天子不成?”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群情激愤,菜梆鸡蛋臭鞋纷纷袭来,秦怀愚见家丁呆怔,一掀竹帘出来就要斥喝威慑,也不知哪个红了眼,随手拣起一石头正中目标——堂堂柱国就被砸破了头。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不仅泄愤,关系大局   这下秦怀愚自然没心情再去钦安伯府耀武扬威,奈何的是围观众人一哄而散,除了早被“控制”的龚老爹几个,那投石命中的真凶竟然溜之大吉,秦怀愚恼羞成怒打道回府,找了大夫来包扎,一问,儿子右丞大早上出门去了茶楼,忙让人叫回来,又让庶子走一趟顺天府,喝令武圣翀这个府尹给个交待,煌煌国都,哪容刁民聚众闹事?!   武圣翀是什么人?顾于问所荐,表面和陈家亲厚,实际上却是虞沨亲信,哪这么容易被秦怀愚拿捏?他人倒是来了,却是来核实龚氏招供的证辞,要拿涉案者问罪。   反而把几个管事锁走,连带着龚老爹也成了人证。   秦怀愚险些没气得昏厥过去,待到嫡子归来,又令他以右丞之威前往顺天府责问武圣翀。   顺天府尹竟信刁民诬赖之辞,又放纵刁民伤人,这是渎职!   武圣翀一脸莫名:“下官赶到时,闹事者一哄而散,倒是柱国把前往理论的平民私扣用刑,打得遍体鳞伤,下官正要写折子,让圣上明断。”   又说:“贵府上几个仆从被龚氏与那奸夫指认出来,倘若审明确是他们威胁利诱,有意中伤宗室……大人还是准备好具折自辩吧。”   堂堂柱国府虽不好惹,奈何苏、楚更加势大,秦府这时与两府对峙,无疑鸡蛋碰石头,再者历来有“法不责众”一说,秦怀愚也没捕获打伤他的凶犯,难不成,为了此事要将京都布衣都刑捕逼问不成?当你真是九五之尊了?武圣翀满脸讽刺,秦右丞的官威在他面前毫无慑用。   旖景此时也听闻了这场闹剧——今早,虞沨总算清醒,医官们轮留诊脉,确定已经挺过了危重,并再不需卫冉那套鼻饲之法,只要辅以药疗好生将养,便能渐渐康复。   只他才清醒,身体尚且虚弱,一时之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旖景刚服侍着用完粥水,古秋月便来求见,说的就是这一场闹剧。   “这才只是开始,自打大隆立国,高祖与太宗又鼓励世家、勋贵联姻,秦氏一族积极响应,不少女儿都嫁去勋贵门第,尤其金逆被除,先帝开恩不曾广为责罪,有那么一些小勋贵没了攀附靠山,被秦氏笼络,这时大秦氏都闹得被休,部份难保不会忌惮,若跟着弃妇划清界限的,显然胆小怕事或者趋利避祸,这一类家族,不需理会,关键是那些不为所动者,就要留意了,太皇太后临朝,天子再难摁捺,许不久就会有变故。”   其实旖景有意散布传言,称主动与秦府断绝姻好者便是对慈安宫投诚,目的之一是报复秦家,还有更关键的,便是涉及大局,以此事为试探,分清哪些人家坚定立场与秦氏福祸同当,也好重点盯防。   虽说秦氏女儿不是个个都牵涉其中,有的也属无辜,万一被休可谓余生凄凉,有可怜之处,但旖景毫不觉得负担。   这是生死较量,存亡关键,妇人之仁只会带来险恶莫测。   再者,这些争先弃妇的家族,要么是不能忍受秦氏女儿跋扈,却忌惮秦氏权势——比如钦安伯,趁此机会扬眉吐气,只能说秦氏女儿自作孽不可活;要么就是趋利避祸见风使舵者,倘若将来天子势败,秦家逃不过家破人亡,秦氏女儿到时也免不得休弃或是“暴病”收场。   至于那些不愿弃妇的家族,旖景也只要试探出来,没有强逼的道理。   秦家故旧多为文臣,虽前朝旧臣也有掌兵之勋贵响应当年秦家父子振臂一呼,比如旖景外家建宁候,不过高祖继位之后,对这些旧勋甚是忌防,渐渐剥其兵权,而以从龙有功的新兴勋贵代替,早不足为虑,是以,“故旧”这时并不用留意,情势至此,是比谁的拳头更硬,秦家姻亲里那些掌兵的勋贵才是重点。   倘若只是针对秦家,并不用这般小心谨慎,再是姻亲,也不可能把秦怀愚推上帝位,秦氏党羽还没这能力,不过眼下秦怀愚身后是天子,多少还是占着正统,若行政变威逼太皇太后,称不上是谋逆,有“正义”之名,就保不住有人为图将来富贵,拼力一搏,不能大意。   “更有那些不为所动的门第,便是他们的姻亲交好,也都要留意,探明各家态度,择其重要盯防。”旖景又说。   古秋月这才反应过来,王妃行此计策并非只图泄愤报复,还涉及大局。   不免啧啧称服,难怪王爷早有示意,并将令信都交给王妃,王妃果然远见智慧,不是普通内宅比得。   “王爷才刚清醒,身边离不开人,我也没有太多闲睱诏集属官幕僚议事,古公子是王爷信重之人,只能重托于你,望你协助父王着手此事,密切关注秦氏众多姻亲动向。”旖景情知虞沨早就下令收集秦氏那些盘根错节的姻亲纽带,诸多资料备案,这时行动盯防起来不至于摸不着头脑,显王也早有破釜沉舟之念,她只是出谋划策足以,具体施行父王自能主持。   说完这话,让人送了古秋月,返回卧房,瞧见虞沨仍是斜靠引枕半坐,看过来的目光越发清明,心中不自觉就轻快起来。   昨晚,虞沨的高热就有所缓解,江汉与医官诊脉后无不惊喜,断定险关已过,王爷就快清醒,旖景一晚上不合眼,就在榻前盯着。   清早,虞沨果然醒来,虽口不能言,却能看着她微笑了。   这一笑,春暖花开,天地都清明起来,旖景心中的愁云惨雾顿时散淡,可眼中攸然酸涨,忍不住泪如决堤。   她不愿当他面前痛哭,竟转身往外,一边让在书房候命的医官们入内诊治,当时唯一想到的事就是把这喜讯告诉老王妃,一路疾走,甚至顾不得梳妆,形容未免有些狼狈,再因泪眼模糊心怀激动,上前这么一跪,倒把老王妃吓得不轻,白着脸都不敢问话了。   旖景连忙将喜讯述来,老王妃良久才拂着胸口,念不断的神佛保佑,就要赶往关睢苑看望,才一下床,膝盖一软,一阵腹鸣。   老王妃这些天来,这才有了饥肠辘辘之感。   旖景连忙劝慰,莫如先用早膳,横竖医官们也在诊治,这时不便打扰。   便是仆妇们都连连合什称幸,一时间喜气洋洋,而老王妃这回不需人劝,胃口大开,也就是因为病卧多日脾胃虚弱不可猛然进食,老王妃却自称她病痛全消,这会子怕是一头牛都吃得下去。   说得众人又是抹泪又是喜悦,真真悲喜交集。   而这时,虞沨尽管仍觉手足虚软不能下榻,当见旖景入内,竟能开口:“旖景。”   嗓音黯哑,吐字却清晰。   旖景便又险些喜极而泣了。   “可觉口干?”她上前坐在榻侧,握紧了他的手掌,仍有炙感,热度还未尽消。   这场病势沉重,简直可称生死一线,彻底康复自然不会立即,尚需极长一段静养。   “别忙,陪我说说话。”虞沨收紧指掌,他在黑沉里挣扎,无数次竭力想要回以紧握,而直到这时,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   “医官们说你不能耗劳,才刚好些,静养要紧,只请我说便罢。”   笑意渗入漆目,他气息尽管虚弱,唇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不再那般苍白,这时抬起那手掌轻轻一吻:“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一字一句入耳,他便在想,无论如何都要醒来。   这些日子,旖景亲眼目睹那鼻饲之法,心痛莫名,无法切身体会这般强制送食送药造成的折磨,本就孱弱的病体,该有多么痛苦。   可他到底坚持了下来,到底是,忍受过来。   旖景觉得眼泪又要落下来了,眼角一片温热,亲吻就那么贴上他因为发热显得微炙的唇角,并没深入,仿佛当年,情窦初开,他们那般纯洁的相拥着亲吻。   万幸,远扬,真是万幸。   轻柔却缓长的亲吻,稍息时,额头相抵,鼻息缠绵。   他的手,早已搂在了她的腰上,这时轻轻一动:“你瘦了,仿佛比我还瘦些。”   旖景嗔笑:“瞎说。”   撑着身子的力量,却轻靠他的肩头,依偎说话:“祖母已经彻底无礙了,老人家虽卧床了些日子,亲眼目睹你醒来,竟就精神焕发,立即就要张罗着去佛国寺还愿,我这才知道,你刚病倒,祖母就去寺里求了上苍庇佑,可祖母到底才好,我好容易劝住,稍晚几日,待准备周全些,好好做场法事,行善布施才更显诚心,又有一层,等你再康复些天,我也能抽空陪同,这回,的确万幸神佛保佑。”   其实旖景要去佛国寺,还愿是一方面,却也别怀目的,不过她这时不想用外头的闲事再烦扰虞沨,提也不提。   “刚才古秋月来,是有何事?”虞沨却问。   旖景笑道:“是秦公,被人砸破了头。”便将柱国府今日这番风波像笑话一般说来。   “你想的法子?”虞沨自然不会相信秦怀愚忽然就能引起众怒,受此折辱。   “那是,你不知道,那时我不及赶返,祖母又着急病倒,父王忙得连轴转,秦怀愚竟挑唆宗室女眷上门添堵,又鼓动地痞流氓闹事,岂不是看准父王不会与妇人刁民理论,欺负咱们家没女人呢,我既然回来了,当然要还以颜色,让他尝尝这些无赖手段的苦头。”王妃咬牙切齿。   虞沨低笑:“秦公可怜,不过,王妃真是泄愤这么简单?”   旖景正色:“不许多问,你只管安心养病,这病根就在劳思过度,彻底康复前,再不能费神,外头的事有父王还有三叔,我也会小心关注。”   “我只问一事。”虞沨立即妥协:“你回来了,晓晓如何?”   旖景便是一默,半响才答:“倘若大君仍再固执,我让安然转交亲笔所书,他不是要见我一面么,我只有一句话,我不会再去西梁,他若有胆,锦阳来见……激将法,他若真敢来此,安瑾便能行事,还有孔奚临在内配合,势必能将晓晓救出,他若是带着晓晓一同,那就更好,只要来了锦阳,就是咱们的地盘,有话当场说开,他若识相便罢,若还要无理取闹,我也能让他有来无回,眼下这局势,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一副覇气外露的模样。   不过“有来无回”就是王妃在放狠话而已,眼下虞灏西虽没被立为太子,西梁王却把国政大多交予他打理,禅位的意图显然,不管虞灏西用什么方式来,旖景都不可能当真害他性命,这完全就涉及两国政务了。   可虞灏西倘若私下暗访,从何处入关逃不开西梁暗线耳目,旖景就算不能谋他性命,在自家地盘,也有的是办法“强掳”晓晓,若是公访,就更有机会,当入楚州就能解决问题,虞灏西倘若仍旧固执,多半不会把晓晓带来,让旖景有下手的机会,反而将晓晓留在西梁更加安全。   却不曾料有孔奚临里应外合,救出晓晓十分容易。   当然,更希望这事能和平解决,免得大动干戈。   说到底,当年大君强掳旖景,是因“贼心不死”才想一试,可计划失败,他也明白再无胜算,执迷不悟对他并无益处,此人虽然任性,行事也有不依常理之处,却并不愚蠢,又经过这一年的冷静,时势变化,所处位置不同当初,不大可能再作出执迷不放置大业不顾的荒谬之事。   这时却无人料及,接下来的那场事端,不仅招来了西梁大君正式出使大隆,甚至是一场战争的开端。   ☆、第七百五十五章 盘错之间,关要渐显   早在围堵秦府事件发生之前,秦家众多姻亲便就不少听闻慈安宫把皇后一族外戚视为“国贼”务必除之的消息,这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散布,皇后生辰宴事件发生不久,大皇子妓子所生以庶乱嫡,太皇太后压根没有承认那是天家血脉,否则秦家也不可能只死一个区氏就能了事,皇后确定无育,中宫之位摇摇欲坠,秦怀愚堂堂丞相就因“治家不严”而免职,右丞虽暂保无礙,可要收拾他也就是举手之间。故而,大约只消一、二暗示,“姻亲们”自然就想到又临站队时刻。   没几天,钦安伯休妻,甚至有民众挑破秦府威诱百姓诋诬楚王妃,怒斥秦怀愚谗言媚上祸国殃民,更让一众心惊胆颤。   钦安伯那么懦弱无能之人都痛下决心休妻了,这情势到底有多么紧迫!   于是主动就联想到必须在慈安宫与天子之间抉择效忠,压根不需要把话说明。   可到底是关系到荣辱兴衰的大事,虽是人心思变,多数却仍有犹疑。   不想第一个呼应之人竟是秦大娘子的夫家。   旖景听说后,倒为秦大娘子哀叹一声,这姑娘的命运也确是波折,家族嫡长女,倒还端方知仪,并没有皇后与子若那些狠毒心思,奈何没能选为太子妃,又兼当初金逆得势,权勋之族也没能攀附,嫁给世宦之族,本也算不错,可惜夫家因为与秦府联姻,成了金逆眼中钉,三两下被整得削官去职赋闲,许是从那时开始,就对秦家怀有怨气又悔之不迭。   这回秦府再次与慈安宫一派杠上,长孙女婿一想,当初秦怀愚连金逆都收拾不住,更何况眼下楚、苏两府,为了不做炮灰,落得家破人亡,立马就把秦大娘休弃,匆匆找了个“多舌”的罪名安在秦大娘头上,斥她不睦妯娌挑唆事非。   两代嫡长女被休,有的家族就坐不住了,也纷纷响应,当然不限于秦怀愚这支嫡系正统,他的兄弟、堂兄弟、亲侄族侄家中的女儿更多被送返的,一时间,秦氏女儿成了满京都的笑话,不少百姓猜疑——难不成,这家女儿都是比照“七出”之律教导出来?   虽说部份重要姻亲不为所动,秦怀愚却被这接二连三的风波闹得五脏如焚,整个人都像笼罩在戾气里,外头的议论不说,就连本家对他也有非议,谁让他是族长呢?族人们都觉冤枉,自家女儿明明循规蹈矩,却都被秦公连累!   又有刁民助势,把秦怀愚惹怒民愤招至头破血流一事广为言传,市坊间、茶肆酒楼里,常常就有齐声喝彩——打得好!   正逢秦怀愚到底摁捺不住,亲自去将钦安伯这位“始作俑者”教训一通,动了手,钦安伯牙齿都被打掉了几颗,鼻青脸肿好不可怜,钦安伯世子更被秦怀愚怒斥不孝,动了鞭子教训。   这么泄了场火,回程时却听见了“打得好”的评价,秦怀愚怒火焚顶,一口咬定聚在巷子口议论的几个闲汉就是当日伤他之人,着家丁绑去顺天府。   家丁还没靠近,那帮闲汉就拔腿飞奔一哄而散,有个不知在哪儿磕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立即拉长了嗓门喊:“秦柱国杀人啦!!!”   这事一闹,不少言官上折弹劾,一为秦怀愚不知收敛行事荒谬——族中众多女儿被休,可见治家不严确凿,偏偏还不悔改,竟然还行挑唆宗室图谋楚王爵位、诅咒皇族之罪;一为打骂勋贵触及国法——钦安伯既已休妻,便不再是秦公女婿,轮不着他动手教训;一为仗势欺民——其身不正,引民众愤然,围堵质问,秦公理应息事宁人,却反而当街用强追杀平民,简直就是置国法不顾。   天子正在筹谋要紧大事,哪料秦怀愚的事竟一发不可收拾,心里那叫一个又急又怒,但这关头,不可能让秦家陷于不义,他岂非“更失人心”?只称御史只凭风闻奏事,多有不实,钦安伯无理休妻,秦公为女讨回公道也是情理之中。   太皇太后冷笑不语。   旖景听三叔苏轹、四叔苏明说起朝堂中事,越发笃定天子正在筹谋关键,秦家声誉扫地,拖延下去只会更加恶化,天子力拙,哪还能长期周护,只暂时维护着,意在争取那些秦氏党羽不致分崩离析。   而虞沨经过几天的静养,身子越发有了起色,又有灰渡遣人送回书信,称已经安排妥当,辽王动身回京,顶多半月之后就将抵达。   旖景这日便对虞沨说道:“你病重之时,太皇太后一日数回关注,眼下已经无礙,我也该入宫回禀一声儿。”   事实上,是要去解释秦家这回遭遇的“集体出妇”风波,以及辽王遇刺一事。   辽王是被卫冉解救,暂时居留静待时势处又在王府旧部势力所及,显然楚王府诸多插手,这事瞒不住慈安宫。   太皇太后也是好容易才盼到旖景主动递了牌子入宫,连忙允诏,拉着旖景的手问了一回虞沨果然好转,竟也念一声佛:“这回可把哀家唬得不浅,有的事,我也不瞒你,难怪先帝对沨儿诸多信重,看了他所书策谏,哀家感念不已,宗室子弟,多得有个沨儿,将来军制改革、强国安民,离不得他辅佐……早听说景丫头你回来,哀家就想诏见,想到沨儿病重,你肯定是走不开……总之万幸。”   “多亏娘娘福泽。”旖景屈礼谢恩。   就说起秦家的事:“钦安伯休妻,确是臣妾主导,实因当初王爷病重,却有人挑唆宗室登门添堵,搅扰得太婆婆越发哀痛,后来,竟然有地痞围堵议论,指责我祖母居心叵测,这事情是谁在后主导,简直就是昭然若揭,臣妾因为悲愤,性子又不能忍,便就还以颜色。”原本旖景把老王妃也唤祖母,可这时为了与大长公主区别开来,才改称“太婆婆”。   当然不至于坦承到把“休弃秦氏妇就是投诚慈安宫”这种大实话说出来的地步,事实上,古秋月安排得当,也没用这么明显的话去教唆,不过一、二引导,就使人往这上头想了。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做得好,秦家行恶,就该招此报应。”   眼看秦怀愚焦头烂额,秦家声誉扫地,不少党羽离心,太皇太后自然趁愿。   旖景又紧跟说了辽王一事。   “是王爷病前就有所安排,也是为了稳妥起见,就怕有人暗中行恶却使圣上遭受非议。”这话说得就更伶俐了,因为不可能直言担心天子暗害手足才早有布署:“为了稳妥起见,亲兵护持着辽王赶往济宁,那处卫指使是王府旧部,最安全不过,消息也是刚刚送回,已经暗护辽王动身返京。”   太皇太后甫一听说辽王遇刺,震惊不已,再闻安全无事,甚至还扣捕指挥行凶之首,脸色铁青:“亏得沨儿警慎,倒是哀家,实不想有人竟然大胆至此,暗害天家血脉!好,待八郎回来,哀家可得好生审审,什么山贼这么大胆。”   旖景并没详说山贼竟然有劲弩火铳此类正规军队才有的武器,她这话一出口,简直就是明示真凶是天子了,太皇太后脸上会更不好看,横竖等辽王归来,这话由他自己出口,是要挑破还是维持心领神会,就看太皇太后的态度。   但旖景这回入宫,顶多只有一个时辰,对于秦家来说,却又引来雪上加霜。   太皇太后先是让陈参议走了一趟顺天府尹,直接让武圣翀把龚氏以及几个秦家仆役交出,秘密关押——诋毁楚王妃一案,太皇太后要亲审!   早就有“为非作歹”之人意欲谋害楚王妃之说,太皇太后显然是要往这个方向审,而不限于“诋毁”。   然后,叫了那两个趁着虞沨病重,就去老王妃跟前哭闹不休的宗室女眷进来,只略微斥问,当即就把谁在她们面前蹿夺察明,自然只能是秦氏女眷,要挑拨宗室,打发仆妇上门可达不到效果。   立即就有结论——削剥秦怀愚一品文勋,收回赐宅。   太皇太后几乎要迁怒秦右丞,将其免职,让秦怀愚一家滚回祖籍。   天子自然反对,力称秦右丞并无罪责。   太皇太后到底还顾及天子的颜面,保留了右丞之职。   可对于秦怀愚而言,连御赐敕造的宅邸都被收回,简直就是彻底撕下脸上那块遮羞布,让他颜面扫尽。   不过天子的安抚很快就来了——赐婚!   陈相有个嫡女,早年体弱多疾,险些夭折,后来送去佛庵,总算好转,可因青春已大,婚事难议,便就一直在佛庵为家人与自身祈福,天子这回把她赐给了秦右丞为继室。   用意无非是在向天下昭示,秦家仍得君帝信重。   至于陈家与秦家,即使有了这层姻亲关系,矛盾也不能缓和。   其实天子倒想将个权勋之女赐给右丞,可这般明显,慈安宫那关一定通不过,再来,也担心让对手戒备。   这时区氏虽然定罪,但没处刑,人还活着,不过秦家既已出了休书,右丞自然可以再婚。   这事原本就连太皇太后都是冷眼旁观,陈太后也觉得不无不可,但皇后却引为奇耻大辱,陈氏是贵妃的姑姑,居然赐婚嫁给她的生父,今后她岂不是要认陈氏为嫡母!   依皇后的头脑简单,且认为区氏只要没被处决,就有希望,说不定将来父祖立功辅佐天子铲除慈安宫一系,生母还能无罪释放,风光体面的被迎回秦家。   所以,她又去乾明宫大闹一场,然后脸上带着两个巴掌印回了坤仁宫摔瓷器。   一众宫人噤若寒蝉——天子居然动手打女人!这女人还是母仪天下!   可不管怎么说,慈安宫下旨夺勋收邸,实让更多秦府姻亲胆颤心惊,又有许多连休书都写好了,但天子转而赐婚,这才遏制了分崩离析的场面。   天子到底是君帝,是正统,胜负孰难预料,无论趋势避祸之家,抑或铁心与秦家祸福同当者,都又有了定心丸。   至少,天子还不愿妥协,那么秦家就有保障。   旖景自然留心诸多事态,照顾虞沨这余,这段时日尽忙着“勾勾划划”,好高一摞家族名单,最后还置于案上的也就只有两家。   秦怀愚行二之庶子,娶的是刘氏嫡女,刘家虽不算权勋,可眼下,刘氏兄长掌管东城兵马司。   秦二爷本身外放为官,也是地方要员,他得以出生,显然因为东明国灭,否则秦怀愚尚主的身份怎么也不敢纳妾,而秦二爷的生母是贵妾,虽然家族早被金逆整得抬不起头,不足为惧,但这二夫人刘氏的娘家眼下却不容小觑。   天子谋事,打先锋头阵的只能是“近水”,地方势力暂时不足为惧,充其量只是天子一系的后备,而刘家恰恰就是“近水”。   五城兵马司在禁军京卫的压制下威势不显,可一旦禁卫有变……   旖景认为,天子若要谋事逼迫慈安宫让权,一定会将掌握京卫的长官,也就是她的父亲“调虎离山”,这么一来,黄陶作用显然,五城兵马司也能发挥大用。   没有事变,刘家与苏、楚二府相比不足一提,可若生变,刘家却是极其重要的棋子。   而这刘家与秦府一贯交好,这回秦府遭受重创,秦氏女不少被弃,其中一人,嫁的就是刘家姻亲,本来要被休的,可刘家出面转圜,竟平息了。   这个是秦府,或者称天子的忠实拥趸。   另外……   旖景提笔,在钱江伯府几字下,重重划了一线。   ☆、第七百五十六章 钱江伯府,紧接“出局”   钱江伯镇守地方,为杭城卫指使,其实也属“远水”。   但其兄弟三人,蒋二爷眼下任职大理寺,于“政变”而言不算要紧,但蒋三爷却在京卫,任分卫指挥使,领数千部众。   而秦氏四娘即为蒋三爷的长媳。   蒋家,重义之族,决非趋利避祸之家,秦四娘虽是皇后堂妹,秦怀愚行三庶子的嫡长女,性情也有些孤傲,但却说不上跋扈不贤,膝下子女双全,也算守礼,无大过,蒋家历来重信,无端端不会逼迫子侄弃妇。   这就犯难了,旖景有些拿不准蒋家会否与秦府“同舟共济”。   要说起目前这位蒋太夫人,也算经历坎坷。   她是妾室扶正,二爷、三爷是她所出。   东明颇重礼法,妾室扶正鲜之又鲜,到了大隆,虽然民风俗情大有宽限,但妻妾、嫡庶却仍分明,妾室扶正之事也不多见。   蒋老伯爷原是高祖旧部,高祖起兵前,他就是亲兵侍卫。   后高祖反了东明,消息传开,蒋老伯爷的元配王氏在祖籍听闻变故,生怕被哀帝清算,携家带口欲投楚州。   那时老伯爷自然不曾封爵,家族就是寒门,没有众多家丁仆妇相护,王氏上下周全大不容易。   眼下这位太夫人是王氏一母同胞的幼妹,因当时父母亡故,兄嫂不容,唯有姐姐可以倚靠,王氏自带妹妹一同前往楚州。   途中遇流寇,多得小王氏机灵,孤身引开,自己却被奸污,若不是被好义之士所救,只怕早没了性命。   后来与王氏团聚,得知妹妹失身,王氏大感愧疚。   好容易来了楚州,王氏情知妹妹这情况,别嫁怕会受嫌,作主纳她为妾,共侍一夫。   后来大隆建国,老伯爷得了爵位,王氏却病重,临终之前留有遗言,希望蒋老伯爷能把小王氏扶正。   伯夫人的诰命,是当年高祖皇后亲许,也是看着小王氏知恩重义,王氏又有遗言的份上。   眼下这位蒋太夫人,也确实重义贤惠,当年只觉自己受恶人所污,怕是不得善好,后来姐姐许她为妾,老伯爷又甚是善待,小王氏感激涕零,哪预料还有扶正的一日,享诰命之尊?   对姐姐所遗的嫡长子极尽慈爱,后来因为继子险些被政敌陷害,许多弹劾不足袭爵,小王氏非但没有以为是亲生儿子袭爵的机会,落井下石,反而去高祖皇后跟前跪求,一口咬定世子无辜,恳请朝廷圣断。   是以眼下这位钱江伯才能顺利袭爵。   那时高祖皇后甚喜小王氏品性,爱乌及屋,对她所出二爷、三爷也多有提携,都是先帝幼年时候的伴读。   后来小王氏亲生儿子留京任官,她也便没再烦劳长子,跟着二爷、三爷一直住在京都。   旖景早有打算,要去佛国寺见的这位,正是小王氏——眼下蒋太夫人,秦四娘的夫家祖母。   倒不是为了逼迫把秦四娘扫地出门,而是要行拭探,蒋家究竟是忠于“先帝”,抑或忠于当今圣上。   毕竟蒋三爷这时任着一卫指挥使,虽说明面上对卫国公这长官甚是信服,可一旦面临纷争,圣上与太皇太后都有正统之名,人心偏向于谁,还是要有所掌握。   女眷虽大多不能干涉朝政,但小王氏作为一家之主,别说蒋三爷这个亲儿子,便是钱江伯对她都甚是尊重,即使小王氏不会干涉儿子们的政治择向,不过影响到家族兴衰存亡,做为老太君,她当然“心领神会”。   小王氏是佛国寺的信徒,准确说来,平济大师是小王氏的“人生明灯”。   旖景早打听得小王氏月月十九这日,风雨无阻,都会前往佛国寺求签听讲。   又听自家祖母大长公主说起,元月十九正是王氏去世之日。   小王氏对姐姐的追悼,甚至不限于祭日了。   旖景自认为自己不是佛前信徒,尽管经历天庇,得幸重生。   她来佛国寺依然是怀有“功利”,这也当真没法虔诚起来——太了解了,平济大师此人,虽皈依佛门,其实就是为了复仇,不过这一世,因为虞沨插手,平济和尚没有亲自出手刺杀金逆,闹得身首异处罢了,旖景如何还能听得进平济那套“佛法”教诲。   但她久不来佛国寺,这回随同老王妃还愿,大兴法事,施恩信徒,还是要装出虔诚的姿态。   但平济大师一见旖景,两眼就放光了。   王妃腹诽——大师你能收敛点么?   大师果然就收敛了,亲自主持法事,刚完事,老王妃还在静坐听几个高僧讲禅,平济这住持就忍不住“眉来眼去”,弄得旖景哭笑不得。   一到茶舍,果然就见早设下的棋局。   “佛祖庇佑,殿下平安,为谢神佛,王妃切莫客套。”平济大师简直“恬不知耻”!   旖景正要“大怒”……   平济又一合什,显得无比正经:“贫僧为求殿下平安,这回当真皈依佛门了,若非殿下,金逆一党不能铲除,贫僧心怀怨恨,实不能戒除怨嗔……可唯这‘痴’之一字,尚不能超脱。”   旖景:……   平济这“棋痴”是没得救了,好在也不触及清规戒律。   两人才礼数往来一番,入座,就有小沙弥入内:“蒋老施主来了,求见大师。”   一般贵族来兴法事,多数都会戒严,不让旁人接近,就是抛却“功利”之因,旖景也觉这般排场莫名其妙,信佛,讲究众生平等,你连其余信徒都不让靠近了,这不是显摆富贵么?算个什么佛教信徒,因此,即使今日是王府来此兴起法事,旖景并未实行限制。   依她看来,听讲烧香只是过场,关键是要布施,你都不让旁人靠近了,但有烦难者完全不能得到助益,布施又有什么意义?   是以,虽然今日佛国寺是楚王府“包场”,蒋太夫人还是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王妃,一个时辰。”平济却“坚持不懈”。   旖景长叹一声,这意思是,不能飞速分出胜负了,这一局棋,还得下到一个时辰以上。   旖景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获胜虽无把握,但落败当然不成问题,平济这么一说,显然是提出条件,不让旖景故意落败。   太夫人只好稍候了。   又说蒋太夫人小王氏,风里雨里过来的,经历了皇朝变更,就算不是出身世家名门,见识却不下这些名门贵妇,今日十九,循例一来,老远就见佛国寺不远设置的医署车水马笼,一问,就知是楚王府今日来施法事,佛国寺收容不少病弱无医、孤苦伶仃者,都靠信徒香火广施布救,小王氏眼见王府送来数十车药材谷粮等物,合什念佛。   问得并未实行禁路,小王氏还觉惊讶。   “寺前设有粥棚,楚太妃为了让贫苦大众享得佛惠,未行路障。”小沙弥解释。   小王氏便又连连念佛,话没说出口,心下却度量,都说楚太妃糊涂不能礼仪,就此一点看来,至少心怀慈悲。   当然,她没听说平济大师是为了与楚王妃对弈才拖延一个时辰不接见她。   一个时辰刚过不久,旖景好容易寻得纰漏,连施杀着,把平济逼得热汗淋漓,终于认输,不无忧郁——楚王妃年龄渐长,棋艺越发精进,他竟然赢不了了?!   想他平济从不在纵横黑白间弃戈,偏就在这对夫妇手中落败!   眼看平济黑了脸,旖景连忙说道:“大师,下回我再引鉴一位高超者……”   那位可不得了,连旖景都甘拜下风,正是当年的西梁贵女,比棋招亲那位奇女子,伊阳君的亲妹妹安瑾的小姑子。   再让这位来能挫败一下平济,大约可让大师心服口服。   旖景深深以为,大师需要的是对手,源源不断的对手。   平济果然转愁为喜,喝了口茶,笑容可掬地说道:“蒋老施主既知王府今日施行法事,却未避走,候了个把时辰还不焦不躁,看来,并不抵触王府。”   旖景起身一礼:“仅凭于此,仍不能断定蒋家意向,烦劳大师施助。”   平济一笑:“王妃今日若是存心求败,贫僧即便看在王爷大恩的颜面,少不得遵令,却不怎么乐意,王妃今日这一且,贫僧倒心服口服,王妃放心。”   旖景轻笑,试探目的确定达到了,其实她和不和蒋太夫人碰面,并非重要,她等的,是蒋太夫人主动求见。   平济做为一佛寺住持,当然不会直接和蒋太夫人言及国事,不过这回解签时却有“妙言”,叮嘱蒋太夫人——危机当前,福祸难断,不过今日施主出行有紫光为护,应是吉兆,能助脱厄贵助才,就在方寸之间。   有缘人是谁,当然就是“方寸之间”的楚王府。   蒋太夫人也早知秦府和楚王府闹得不可开交,秦府是自家姻亲,可自家历来只忠皇室,可让人犯难的是,眼下皇室也势分两脉,天子与慈安宫……免不得一场争夺。   小王氏并不知平济大师与楚王府的“交情”,她是信佛之人,当然尊循“天意”。   于是这日,蒋太夫人还专程求见了老王妃与旖景,没说什么表决心的话,只是拉交情而已。   但旖景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蒋家大约还是能争取下的。   至少蒋太夫人这态度,表示还没有站队。   原本旖景当真没打算刁难秦四娘,横竖各家权衡,姻亲只是其中一层,并不一定都占决定因素,哪知这事不过三日,竟有了非同一般的结果。   秦四娘居然自请和离。   旖景不难察探内幕——原是蒋太夫人当日返家,请了三爷说话,具体详细当然不知,但次日,蒋家就限制了秦四娘与娘家来往。   秦家出了许多变故,秦四娘虽说出嫁,但也少不得奔波,好歹离得近,不需长住娘家,却也隔三岔五就回去,尤其是这两天,秦家住了几十年的“敕造”收回,忙着搬迁。   做为秦怀愚的孙女儿,秦四娘当然要关切。   夫家这限令,无疑是要她与娘家划清界限。   秦四娘顿觉悲愤,她自认言行无亏,恪守礼法处处小心,却仍不免落得这般地步,埋怨夫家这是“忘恩负义”!   蒋太夫人也觉气恼——秦家成为众矢之的,自家并无弃妇之意,可因为政治因素,不过是要求孙媳妇并与娘家来往频繁,实在是因衡量诸多,秦家确实不堪,原本有不齿之处,孙媳妇虽是秦氏女,但已为蒋家妇,择重应是夫家,蒋家最多只能不落井下石。   哪想到,秦四娘竟这般“刚烈”,居然怒斥蒋家“背信弃义”!   这从何说起,蒋家即使要领恩,也是天家恩典,和秦家没有干系!   其实秦四娘倒也不是跋扈,只因自幼受教,家庭荣誉感太强,眼下情势如此,倘若夫家不能成秦府助益,实不能容忍,完全没有自己是蒋家妇的自觉。   可蒋太夫人即使重义,也不会为了一个孙媳妇就强令子孙“站位”,既然诏开家庭会议,无论钱江伯,还是二爷、三爷都认为秦家无论公私,毫无胜算,那么蒋家也不可能只因为娶了个秦氏女就搭上存亡,不弃秦氏也就罢了,秦氏竟还自请和离!   那就离!   这是三爷的长子当时拍案而起说的话。   秦四娘顿觉天昏地暗,痛哭回府。   秦怀愚一听这事,真险些没摁捺住一脚踹杀孙女!遇这种事,不该让人通知娘家么?还有所转寰,闹到这个层面,秦家都不好意思上门求和。   所以就离了。   旖景听闻这事啼笑皆非——秦氏,只有稍微正常的,没有特别正常的,实为,一门奇葩!   ☆、第七百五十七章 你本无心,唯求自保   得知秦四娘“大义凛然”自请和离一事后,天子也很有找个人来踹杀的冲动,并且这个对象已经不满足于宫人内宦,皇后倒是就近方便,但天子实在不想看她的脸,于是李公公大汗淋漓跑了趟中书官员当值的地方,心急火燎把秦右丞“拎来”。   天子一身明黄金绣龙袍,双拳抵在龙案上,整个肩背似乎隐隐蒸发出黑烟。   那些争先休妻不过是些二流勋贵,或有亲朋姻故在地方有些兵权,本不要紧——都是趋势避祸的墙头草,待得京城时势一定,计划顺利施行,结果让人满意,那些人毫无意外就会投诚,翻不起什么浪花,暂时看来是被慈安宫笼络,可凭着这股贪生怕死的劲儿,也不能成为助益。   天子尚还不觉紧迫。   可他为什么急着赐婚?无非是想稳住秦氏重要姻亲,最关键的,就是刘、蒋两家。   蒋三爷,分卫之长,数千部众,若是得其助益,更能保证计划万无一失。   结果,人家没有打算与秦家一刀两断,秦氏女儿自己个儿却犯起贱来。   且以为她真真还是名门所出,不可一世?   哈,秦怀愚居然就因为孙女儿把话说得太死没脸求和就这么听之任之。   他且以为眼下还有名声撑得起那可笑的尊严?   简直就是轻重不分、愚昧透顶。   天子无比憋屈,他怎么就摊着这么一门妻族?!   惋惜当年,先帝在位,太子为嫡长正统,他即使有雄心壮志却也不敢太过昭显,而先帝分明有所防备,否则他也不会在“竞娶”苏氏大娘的较量中落败,倘若能得卫国公这么一个岳丈,眼下能需着重这区区一部分卫数千兵力?   娶了秦氏女,就连两个侧妃,都不能是权勋女儿,只好选择邓、白这类不上不下的旧贵,表示他全无野心。   潜邸之时,就更不敢公然联好地方权勋,除了妻族、母族,再无别的倚仗。   所以眼下才会如此举步为艰。   否则他管秦家去死。   秦家这时却把他的恩顾视为理所应当,端着国丈的架子,完全不顾大局!   拳头握紧,炙怒蓄积,七经八脉的血液都在沸腾,丹田里就像有岩浆上蹿,天子颇有“爆发”之势,憋了不下一刻,书房安静得连滴漏声都躁亮起来,终于才一声冷笑,嗓音嘶哑:“右丞教的好女儿。”   秦右丞早被这沉寂压得心惊胆颤,一听这话且以为是皇后又惹了圣怒,忧怨不已,哪知往下听,原来天子愤慨的是四娘,右丞顿感冤枉——圣上,四娘只是微臣侄女……   但自然是不敢分辨的。   殊不知其实众多秦府女婿中,最想休妻的正是龙椅这位,皇后那德性,右丞当那一句“评价”实在不亏。   天子发泄一通,怒火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右丞沉默不言、“逆来顺受”越发旺盛,击案有声:“家中女儿任性,尔等便因将她送回蒋家,求得宽谅,事情尚有转圜,怎能纵容无知妇人自大任性,真就签署和离书,彻底与蒋家反目!”   当媳妇的自请和离,其实就是“休夫”,蒋家哪还会顾念姻亲之好,必须与秦家楚河汉界,否则传扬开来,旁人还真以为蒋家一昧奉承国戚,讨好伏低毫无气节。   秦家是硬生生把蒋家推到对立面!   右丞当然明白天子盛怒的根源,想着若再不分解一二,就算将来天子大获功成如愿以偿,也不会认为秦家立有首功,说不定紧接着就会秋后算帐,到时才是大祸临头,逼入绝境。   只好开口:“实为蒋家已经决意与敝府划清界限,甚至不让四娘来往,这才……家父也是看着即使与蒋家维持姻好,也不能争取蒋指使尽力。”   其实这也不是右丞狡辩,说到底,蒋家与秦家就算维持姻好,可压根看不上天子这方势力,蒋家是忠信之家,原本就应效忠皇室,奈何天子的对手不是旁人,却是太皇太后,蒋家诸子聚首协商,一来认为秦府果为“国贼”居心叵测,二来认为天子继位并无先帝笔诏“正统”存疑,三来也是最为关键,太皇太后手里才有先帝诏书,更有先帝信重良臣苏、楚二府鼎力支持,怎么看也比天子更加正统,太皇太后打压秦家昭显无疑,蒋家论情论法,于公于私,在政治立场上都该与秦家划清界限,而向太皇太后效忠。   蒋太夫人听取子孙们的看法后,结合今日大师解签之语,当下决定到了时候表明态度,不说与秦家断绝姻好,起码得保持距离,让慈安宫与苏、楚两府看在眼里,蒋家决不会与秦家沆瀣一气,仍旧效忠皇室正统。   原本是真没想休妻,一来蒋太夫人不屑涉及孙媳,既为蒋家妇,又无错处,就该受蒋家维护,二来也是看着卫国公府不也是秦府姻亲?就算当下水火不容,秦氏五娘眼下仍是苏家妇,并未率先被弃。   哪知秦四娘这般“果敢”,叫嚣和离不说,当即还把嫁妆也拉了回去,摆明蒋家倘若不妥协与秦家“共同进退”,她就不会甘休。   秦四娘大约以为蒋家会阻止她的行为,哪知一路回府,蒋家并没有丝毫劝阻,次日就送来和离书。   秦四娘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秦怀愚一声令下,关进了家庵。   这时右丞逼于无奈出言分辩,不敢抬头,因而错过了天子阴冷到极致的眼神,又足有一刻的沉寂,得了“去罢”两字,右丞竟然还如释重负吁一口气,压根不知他前脚才出乾明宫,天子面前的龙案竟“飞”了起来,巨响之后书房里一片狼籍。   天子这会儿把秦家灭族的心都有了,可怜还必须隐忍,不说眼下刘家一脉还有重用,接下来的计划,秦家仍在关键地位,因为即使通过政变逼迫太皇太后让权,可也担心地方势力受人蛊惑威胁京都,秦氏一党虽多为文臣集团,“正统合法”的舆论仍需他们造势,更有不少姻亲在地方尚握兵权,多少能起到牵掣楚王之用。   至于卫国公府,这场政变中,当然是要彻底铲除,卫国公与苏荇必死,到时就算让黄氏亲子袭爵,一个少年,难成大器,苏家势力便就分崩离析,显王一系也会有所忌惮,再狠下心肠,立即让太皇太后“重病不治”,自己彻底成为唯一正统,显王父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兴兵谋逆,到时,才算大功告成!   想到美好的将来,天子好容易才摁捺怒火,大步离开狼籍之地,下意识间,抬脚就去了贵妃的永寿宫。   风卷雪桂一院浮香,宫装锦裙,丽人漫步在苑中花树下,鬓上绢花明珠为蕊,衬得姣颜悦目,听见脚步声,明眸顾盼来,忽然莞尔的笑容无可挑剔,花荫下,她恭谨屈膝,纤指交叠的福礼,倏忽间就让天子暴戾的心情好了起来。   可是交谈对话时,再无娇嗔趣言,中规中矩的调子礼数周道的言行,又让天子渐生郁怀。   这日阳光明媚,透入窗纱,洒洒一片柔和。   本应依偎而坐享这一时静好,可贵妃却毫无意识,隔案正襟坐着,决不多言,只有问必答。   天子越发懊恼起来。   怎么他身边的女人,除了那妓子,到后来都是这番索然无味,难道说这是大家闺秀的通病?可分明,起初时又都知情识趣。   邓、白二女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可天子尚且记得那时贵妃的娇媚。   不对,极其不对。   天子浅咳一声,随着那越浓的揣量,本就上扬的眼角更加挑高,手指不紧不慢地在炕几上敲了两下:“朕还记得,母后一手旁人不及的茶艺,还是朕幼年,就见识过,仅借持壶注水,就能在汤面上勾勒丹青妙画,无论山水,抑或花卉,尽都栩栩,说是前朝已经失传的分茶之技,陈家祖传古本所录,不知绻绻可也习得这技法?”   有这一问,是天子记得太后曾经提过,这技法除了少女时伐授予江清谷,后来只将那古本交给贵妃,让她没事习来。   以绻绻的聪慧,当然能通关窍。   这时,若能一施所长,也算添些情趣。   却听贵妃仍是中规中矩的回答:“回禀圣上,臣妾实在惭愧,母后虽曾指点分茶技法,又交予古本,可臣妾并未习得。”   天子蹙眉,十分不信。   大约是感觉到天子的不悦,贵妃安坐不住,起身持礼:“臣妾愚钝,有负圣望。”   天子越发懊恼,手指再敲炕几,声响更重几分。   贵妃越发就要跪地了。   天子忍不住一把扶起,用力拉她坐在身旁。   贵妃惊慌失措:“圣上,这不合礼法。”   天子一掌拍在额头,眼睁睁地看着爱妃“腾”地起身,再度垂眸持礼。   “你可是在埋怨朕?”语气阴冷下去。   贵妃毫不犹豫跪倒:“臣妾不敢。”   冷哼一声,天子蓦地握拳。   “皇后欲加害你,朕心里清楚,但这时,动不得她,绻绻如此聪慧,必能体谅朕的难处。”   陈贵妃越发匍匐下去,唇角抿紧,心下徒生凄凉。   她何尝不知他的难处呢?可是当日,皇后漏洞百出的问罪,他却连犹豫都没有半点,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向她看来,立即决断,将她禁足!她相信,倘若不是她有孕在身,说不定当场成为弃子。   情情爱爱,这些就是闲睱时的消遣,她也就是消遣而已,本质上,与那小嫚并没什么不同,随时可弃。   因为她是陈氏女,而无论她是否安好荣华,陈家都是他的母族。   就没有维护的必要了么?明明知道她是被无端陷害。   皇后意在她的性命。   可他毫不犹豫地庇护,自然,与情爱无关,只有利害得失。   我明白你处境有艰难之处,可为此,就要随时准备献出性命么?   或许,当他目的达成,皇后会被事后清算,或许,就如太后所言,将来她有望位及中宫。   那又如何?将来一旦涉及利害攸关,照样会被弃之如履。   情义二字,根本不会有任何牵绊。   那么何必付出,她做不到,不得回应的倾心相许。   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各在其位,你是高高在上的君帝,我便是循规守礼的妃嫔,本不在意恩爱,何必耿耿于怀?   圣上,倘若当时,你有略微犹豫,略微不忍,略微……只要看向我,愧疚也好抑或恳求也罢,我也不会心冷如此。   可你没有。   所以我现在只能胆颤心惊的请罪,再不会与你交心。   我的心意,你当真在意么?   今后竭尽全力,不在你的恩宠,只在留住性命,没有你的维护,那么臣妾只能依靠自己。   天子眼见面前人只称“当罪”却“毫无悔改”,那卑微的姿态越发让他郁火满怀。   拂袖而去。   女人,真是不知所谓,尤其这些名门闺秀,毫无情趣可言。   而不过多久,让天子恶心的事情接踵而来,辽王返京!   没来拜见他这九五之尊,才入宫城,就被太皇太后诏去慈安宫。   ☆、第七百五十八章 杨秦互掐,辽王不愚   劲弩、火铳,多么强大的山贼!   太皇太后听辽王说起那桩惊心动魄地受袭事件,眼睛里渐渐阴沉。   这个案子,哪还需要审察,是谁在后头主谋一目了然!   秦怀愚?他若有这样的本事,眼下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天子,始终是把先帝临终嘱托,以及她这个祖母的苦心劝言当做耳畔聒躁。   那指挥刺杀行动的“山贼头子”当然也被押赴回京,太皇太后再度将人秘密关押,暂扣不审,早前却听显王禀报,辽王在济宁就有质问,可那罪逆虽然落网,却是钢口铁齿,嘴巴闭得紧密,这却也无妨,只要太皇太后有心追究,就算这人什么话都不说,便是这时死了,也能察到身份。   既不可能是陈、秦两家行动,只能是天子亲卫,专为这见不得光的暗杀行动,即使如此,也有迹可察。   亲卫,总是登录在册的,出入宫廷,不好比死士找不到背后主使。   太皇太后听完辽王叙述始终,却岔开话题:“八郎去藩地这两载,收获如何?”   提及这事,辽王越发愧疚。   “实有负父皇厚望!”   辽地处于苦寒,民众生计多为艰辛,辽王看在眼里,也极想根除蔽政改善民生,做出些实事来,才不妄这藩王封号,哪知许多事情,拿出章程容易,实际推广却难,更休提他并不能收拢人心,又有秦氏党羽屡屡离间刁难,两年之间,毫无寸功,慢慢竟然还举步维艰起来,只好闲散下去,才能落得自在。   一番话说来,辽王面颊成了滚水里煮熟的虾蟹,白里泛红。   太皇太后也深觉无奈,当初先帝对传位四郎始终有所保留,其实倒更中意八郎仁厚,可眼下大隆还远远不到守成的地步,君帝仅有仁厚大为不足,诸多安排,意在八郎去藩地历练,许就能改、进,仁厚之余也不输果敢。   可是,眼见八郎如此……   分明感觉到圣上诸多忌备压制,却无奈改善,到底年轻,尚且情有可原,但明知险难重重,奉诏归京还不懂自保,堂然打着亲王行仗,那么就得带足护卫,只为图轻便,又不愿太过张扬,不过带着数十护从!   这回倘若不是虞沨谨慎布署稳妥,辽王只怕已经命丧归程。   自保尚且不足,当真有君帝之能?   一个藩城都治理不好,将来如何平衡众多权臣、文武百官。   太皇太后十分忧愁,天子的妻族虽有能力,却居心叵测,而辽王的母族倒不至于贪图权欲,可安嫔娘家胡氏能力却又不显,就算有意扶持,无才华卓绝的子侄,更无权重姻亲,也难成为八郎助势。   或许有她在世一日,苏、楚两府都会尽心辅佐,可她终究是老了,说不定就临大限。   八郎倘若不能果断,难保不会受朝中奸诈者蛊惑,一旦与苏、楚离心,他可有能力抗衡两府之势?!   显然,当今天子都没有这样的能力,更别提八郎。   太皇太后烦难之余,却没发觉自己已经动了废帝之心。   她又再试探:“这回诏你返京,其实关键重要,就是你的亲事,转眼,先帝孝期已过……”就快三年。   辽王的脸色又更红了些,倒不是愧意了,竟像有些羞涩。   “怎么,八郎有了中意之人?”太皇太后只是随心一问。   哪知就得一句:“皇祖母,孙儿……是三舅父的嫡女,温婉良善,四艺通谙。”   太皇太后彻底无语了,原本她打算的是将自家侄女严氏嫡女指给老八,有了严家这门妻族,将来也不会太显势弱。   可八郎分明是对母族表妹动情,她这祖母再提,岂非强人所难?   本就不是适合人选,也许图个安乐也是八郎的造化。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儿:“哀家明白了,过些时日,我会让你母妃诏她娘家侄女入宫瞧瞧。”   辽王赴藩,论理安太妃也可跟随,但天子甚为忌备,当然要把辽王生母留在宫里为质,眼下也住在寿康宫偏殿。   辽王如释重负,脸上立即就浮现了轻松的笑容,喜滋滋地作揖谢恩。   看得太皇太后实在忍不住摇头。   “这回孙儿能安返京城,多亏楚王援救及时,不过孙儿途中却听闻楚王病重……”谢恩之后,辽王又担忧起来。   果然是仁厚重义,先帝没有看错,太皇太后又是惋惜,又怀安慰:“远扬这一病确实危重,庆幸神佛庇佑,眼下却康复过来,已经无礙。”   “孙儿请准前往探望,也为当面谢过楚王救命之恩。”   太皇太后暗暗点头,八郎甚知进退,晓得这时若贸然与楚王来往更引天子忌惮,话说在先,得准才往,也是他的小心谨慎。   “是该重谢。”   说完这番,太皇太后便让辽王去寿康宫见过太后、生母,问得天子已然获禀辽王入宫却毫无反应,太皇太后冷笑不语。   这势态,越发说明心虚,刺杀落空,天子当然早得信报,却置之不问,甚至不传辽王去见,干脆摆明默认,以为自己拿他莫可奈何?   他是君帝,辽王是手足,却也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子这态度是在表明他“问心无愧”!根本不惧究责,自然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太皇太后干脆也没有诏天子来座前质问,且让他以为辽王不敢多说什么罢,慈安宫毫无反应,辽王留京这段儿也能安稳,等定了亲事,赴藩还是留京再好好考虑。   实在放辽王赴藩,太皇太后甚为担忧,就怕这孙子死于非命。   沉吟一阵儿,又问詹公公:“你前些时候提起,杨氏那几个罪没役庭的女儿,似乎对秦子若颇多刁难?”   “启禀娘娘,确是如此,据役庭耳目称,杨氏似乎笃定秦氏与旧案有关,关系陷害杨氏满门罪魁,言语间颇多愤怨,又因秦氏身在役庭毫无凭仗,杨氏却人多势众,诸多欺凌,秦氏已受好几回责打,眼下……遍体鳞伤,不过就在半月前,有个内宦却忽对秦氏关照起来,小人打听了一番,这内宦名唤赵贵,原本是在杨德妃宫里侍候,曾蒙杨妃不少恩惠。”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关注秦子若的处境,只微蹙了眉:“这么说来,赵贵是得了杨四娘的意会,主动关照秦氏。”   詹公公弯了弯腰:“是,小人猜测,杨氏应是想着替自家平反,要套秦氏的话,更或想察出什么实据来,不过杨氏也太小看了秦氏一些,秦氏狡诈,并不容易上当。”   太皇太后慢慢一卷唇角:“再是小心谨慎,身陷水火之境,诸多欺凌加身,也会渐渐绝望,只要给她一线曙光,难保不会孤注一掷,不过杨四娘没有这般能耐给秦氏曙光罢了。”   又再沉吟一阵:“仍旧盯紧杨、秦二女,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别理杨四娘怎么欺凌……再接触一下赵贵,这人若只是重义,想还杨妃当年恩情,没有的别的贪图,安排仔细,悄悄把他带来慈安宫,让哀家见上一见。”   慈安宫里这是一番安排,而随着辽王到寿康宫,又有一番不在太皇太后预料的情境。   太后端着架子,只受了辽王叩头礼,就将人打发——她对辽王实在没有好感,虽不知天子刺杀不遂,这时也晓得了辽王或许是先帝崩前嘱咐的“备用”储君,实实在在威胁着天子龙椅,太后压根不可能表现出慈爱的模样,眼下,天子与慈安宫闹成这般地步,太皇太后明显居心叵测握权不放,太后就连虚以委蛇的心思都没了。   是以,辽王很快就与母亲安太妃相聚。   又说了一回途中惊险。   安太妃大惊失色,眼圈泛红,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悲是怒,好半响才咬牙一句:“到底还是不愿放过你。”   “母妃安心,儿子今后势必小心谨慎。”辽王轻叹,他不是不知天子对他的忌备,原想着悄然返京说不定更让天子生疑,干脆堂而皇之打明仪仗回来,一来打消忌备,二来也想着如此便不会遭遇伏杀,到底他是亲王,天子手足,若打着行仗还被人突袭,实在明显。   哪里想到天子对他的忌备已经到了不除不休的地步,根本不再顾及表面。   又说起婚事已定。   安太妃越发惊诧:“你什么时候与七娘……”就她看来,儿子与几个娘家侄女只有兄妹之情,止于礼数,哪有半分“钟情倾心”的儿女私情。   “儿子这回死里逃生,也隐约想明白了一些事,圣上既已登基,何故对我这般忌备,甚至不惜动用亲兵军备也要暗害儿子?再有,先帝既然预先留有旨意让祖母监政,何故又不留传位诏书?圣上眼下与苏、楚两府,更是水火不容……卫国公与楚王都是先帝信重之臣,更当辅佐继位之君才是呀!”   安太妃挑眉:“八郎是怀疑……”   “祖母怕不是仅有临朝监政之权。”辽王却也没有明说,只道:“祖母显然对儿子的婚事有所属意,应当是严氏女儿。”   “这么说来!!!”安太妃忍不住揪紧衣襟。   或许太皇太后会废除君上,那么,这是,要让儿子……或许是先帝早有旨意?   “母妃,儿子无能,尤其是这两载在藩地经历,实在……自问难当重任,只怕将来误国误民,无颜予父祖交待,不是儿子不争,实在……争不过,反而连累性命,累及母亲与外祖家族。”辽王沉声说道:“儿,只求自安,将来若有可能,辅佐君上,编修经史集稿,辅以文治,才是儿之志向与能力所及。”   辽王自幼便喜文史诗赋,他没有争储之心,先帝本来也没将他往帝王方向培养,是觉这儿子既然颇有才华,又知上进,将来在“特定”领域发挥所长,也算辅佐君帝良才,毕竟军制是要改革,国力需要增强,可文治典籍教化也不能荒疏。   可先帝中意的人选突然摞挑子离国,一时竟没了合适继位人选,这才注重辽王。   但辽王性情已经养成,又哪是三年五载短时之间就能颠覆改变?   磨砾是一条“打造”之途,却是要看运气了,大多数,也许通不过磨砾,非但不能成才,反而过犹不及。   辽王不是愚昧之人,但的确不够坚韧,自小又是淡薄权势的性情,一时哪能转变成为果决狠断?   安太妃怔了好一会儿,也才长叹出来:“母妃从无别念,也只是想我儿能平安喜乐罢了,只眼下这情势,圣上能容得下你?”   “势必是容不下的。”辽王却一挑眉:“不过以我看来,怕是更多人容不得圣上,而儿子,自当对能容我之人坦承心意。”   ☆、第七百五十九章 江薇“拜师”,辽王示诚   辽王到显王府拜访时,七月已成过去,仿佛一夕之间,城中有大片的桂花盛放,人在坊间,墙里墙外,馥郁桂香无处不在。   虞沨的病情日渐好转,这时虽还在静养,一般闭门待客,在王妃的监管下,便连府中僚属也不让见,不过已经不需时时卧榻,趁着这天气日益凉爽下来,却又不到风狂雨冷的时节,兼着医嘱如此,王爷也有了在园子里短时散步的“自由”,是以养病的地方也转去了晴雪庐的暖阁里,当然这时还不需用上地暖火墙。   只因那窗外的黄栌,渐渐染上轻红,不那么艳丽,隔着窗纱看去更是隐约,又有秋棠吐蕊,陶菊绽艳,这处景致正是秀丽,让人赏心悦目。   辽王来访这日,显王照常在衙门当值,到底身系重职,因为家事已经耽搁了足月,实不能长期缺职。   贵客从荣禧堂问了安,就被直接迎到晴雪庐。   旖景亲手替虞沨梳了发髻,并没有带冠,只在发髻扎了条绢带,长长垂下肩头。   人虽不那么病弱了,行动不需人掺扶,似乎恢复一贯的青松玉立,可腰上玉带一紧,就显露身瘦形销,看着还是让人揪心。   旖景叹了一声,取下一件石青薄氅,没有太多纹饰,只在衣摆处有大朵银线勾勒的白昙,先托在手上:“这件可好?”   男子削尖的下颔微收,眼睛里全是笑意:“王妃的眼光,自是不错。”   旖景嗔了一眼,替他披在身上,最后理了理衣襟。   夫妻俩稍微分出前后来,出了暖阁,又穿过几间屋、亭,最后到了晴雪庐当中的一间似亭似厅的待客处,一面的隔扇关紧,一面却尽数敞开,既能保持透亮,又不会有穿堂风过——王爷眼下这情况,还是吹不得风的。   辽王早站了起来,举揖一礼,连连致歉:“听闻堂兄大病初愈,本不应打扰,反而烦劳兄长起身相迎,其实不必,该当弟弟的榻前问候……还望嫂嫂莫怪。”这后来一句,就有些促狭打趣的意味了。   旖景自然要安抚客套几句。   她家王爷一贯风雅,尤其注重形象,若非迫不得已,便是贴身丫鬟都瞧不见他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要是前些时候病体孱弱不能下榻也就罢了,眼下这样,辽王来见,就算不用穿着锦衣金冠、花团锦簇,起码也得整洁,哪会靠坐床榻披头散发就待客。   旖景亲自替辽王斟了茶水,又再说了几句闲话,便领着丫鬟们退了出来,留给虞沨与辽王闲话的时间,自己找了处亭台闲坐赏景,与夏柯几个逗趣谈笑。   虞沨逐渐康复,她的心情自然越更轻松,这一轻快,便把古秋月与夏柯的婚期敲定,正如那时说好的,要让夏柯从王府出嫁,所以没让她回家备妆,一应都由王府安排,夏柯这时已经不用当差,可这丫头就是不愿闲着,依然日日都来旖景身边出没。   话题从即将迎来的一场喜事,逐渐就转到了另一个青春已大的丫鬟秋霜身上,铃铛这时也已经“成长”起来,成了贴身侍候之一,却仍兼管着“收集情报”的工作,她从前就是秋月的小跟班,很学了几分跳脱性情,这时打趣起秋霜来毫不嘴软,可愣是没把秋霜说得脸红。   秋霜落落大方毫不理会铃铛的打趣,却必须得回应王妃的关切,也只有一句:“待中秋后,许就有结果了。”   这话让大家兴奋不已,却又暗自猜疑。   就连旖景都有些惊诧,她感觉到秋霜心里是有中意的人,但秋霜是她的贴身丫鬟,别说与外男结识,就是府里的男子,接触得也有限,以秋霜的眼光,普通小厮应当不至,要是管事,大多又是“已婚”,这人究竟是谁?听这语气,仿佛还是这丫头一厢情愿,对方不是瞒在鼓里,就是未曾松口。   排除了决无可能的,剩余大约就只有一个靠谱,可是……   旖景正在揣度呢,老远就见一前一后走来一双男女,男子负着手,眉目间略微有些浮躁,女子踩着急切的步伐坠在稍后,看那模样像不断追问着什么。   “应是二兄循例来与王爷诊脉,只王爷正在见客,先请二兄来此稍候片刻。”旖景嘱咐道。   原来那一双男女,正是卫冉与江薇。   秋霜应了一声往过去,其余几个丫鬟也都散开,分头去准备茶水鲜果点心了。   只夏柯还陪着,这时低声笑道:“奴婢瞧着,江姑娘与卫统领越发熟识了呢。”   卫冉那套“鼻饲”、“注射”法,起初让江薇十分抵触怀疑,认为是邪术巫医,可后来眼瞧着虞沨真的转危为安,江姑娘倒也虚心承认了是自己孤陋浅见,这些日子以来,得空就往卫冉居住的跨院去,纠缠着请教医术,问不完的疑难,甚至还闹出下跪拜师的趣话,卫冉院里两个侍候的丫鬟,就亲眼瞧见过江姑娘在卫统领的指导下,操刀“肢解”了一只老鼠……两丫鬟险些没有吓晕。   可怜的老鼠被江姑娘剖了腹,后来又缝合,最终还是死了,为此江姑娘郁闷了好些日子,卫统领严厉警告——剖腹之术必须慎重,切记不可轻率施治!就连鼻饲、注射等也是如此,倘若不识仔细只依样画瓢,那不是救人,是在杀人。   江姑娘就此五体投地,抢了两个丫鬟的工作,把自己“沦落”成为卫冉“使唤丫鬟”,打的其实还是拜师学艺的主意。   可卫冉这套医术是祖传秘法,哪能轻易外授?   旖景深深认为,江姑娘走“使唤丫鬟”的路子行不通,必须……咳咳。   旖景原是想暗中帮助阿薇一把,有回与卫冉闲话,代为致歉:“阿薇生性直率,又是医者,于此一点未免有些痴迷,二兄多多宽谅,不过看在她诚心诚意,倘若能够指点……”   卫冉倒不介意:“虽是祖传医术,可宁海卫氏本有遗训,只要能造福万众决不藏私,但只不过,剖腹等术实在复杂深奥禁忌甚多,只怕外人习艺不精贸然广施,反而害人性命,江姑娘性子实有些冲动鲁莽,若不让她明白厉害,就怕将来施治不成反而害人害己。”   旖景才知道自己狭隘了,想来也是,若非当年蔷薇娘子公开治疟良方,因此一疾丧命者还不知凡几,宁海卫家应当根本不会注重什么秘不秘传。   卫冉这边完全公事公办大义凛然,旖景只好与江姑娘谈心,想试探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哪知这姑娘就是一根筋,一听那话反而急得险些掀桌子:“我哪有那等心思,阿景把人想得也太不知羞耻,就是,就是,想要拜师学艺而已……”   好吧,王妃只能作罢,还是她家王爷“智慧”——顺其自然吧,依我看来,这两人很有缘份,看上去,就是一对冤家。   且说女冤家听说王爷在待客,过来就发急:“可不能让那些人再来烦扰,王爷才刚好些,正当静养,怎么王妃又让王爷听那些烦难事!”   旖景才想解释,卫冉就浅咳一声:“阿薇,你又犯了鲁莽,这些事情,王妃能没计较?辽王不比常人,哪能拒之门外?辽王与王爷本就交好,兼着这回多亏王爷才能平安,要来道谢,倘若推拒实不合情理,岂不让辽王难堪,辽王也知王爷大病初愈,又怎会用烦难搅扰。”   江姑娘立即“老实”了,居然就道了歉。   旖景暗暗点头——果然很有缘份!   一时想起卫冉与江薇初见,还是在并州城外,可不就是冤家的写照?   从看不顺眼到眼下俯首贴耳,再发展下去……   王妃这头思绪完全偏移,看向面前一双男女的目光就显得几分意味深长了,女冤家毫无知觉,男冤家却又“咳咳”两声:“在下刚好有事,需禀王妃。”   不待旖景反应,江薇竟就站了起身,挽了秋霜与夏柯就去“赏花”。   旖景:!!!   短短一月,阿薇居然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回避?卫二哥哥,你果然是个好“老师”。   卫冉的确有事要禀。   原来因为刺杀辽王者用及火铳,旖景就怀疑神机营内部有天子亲信,不过天子是“正统”,神机营又属亲兵,原本也该效忠天子,要察出这个亲信大不容易,可经过“休妻”风波一闹,旖景把秦氏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清理”分明,着重让僚属留意与刘家来往频密者,有无神机营职官。   卫冉回京,接手这一事务,眼下倒察出蛛丝马迹。   “多半就是孙提督,这人与刘指挥原无来往,最近才有交来,应当是奉圣上之令。”卫冉说道。   刘指挥便是秦二太太的兄长。   对于神机营提督内臣之一孙致敬旖景有所耳闻,知道他的家人都在京都,这时微一沉吟:“继续盯梢,不要打草惊蛇。”   “王妃是否怀疑天子会行政变?”卫冉问道。   天子行政变,这话本是自相矛盾,可的确符合大隆眼下情势。   “不是怀疑,几乎是笃定,以天子的脾性,必不能容忍太皇太后在上把持国政,之前太皇太后不曾临朝,只是暗下约束,天子已将矛头对准苏、严两家,眼下,更是不会隐忍。”旖景说道。   “可京卫,眼下仍旧掌握在卫国公手中,倘若圣上要行非常之事,又有什么借口调虎离山?”卫冉蹙眉。   旖景也暂时没有想通这个难点,摇了摇头:“眼下情势,我们也只能防范,天子没有动作,总不能就靠猜疑向太皇太后进言,未免有挑唆之嫌。”   苏、楚两府与顺哥儿关系密切,就算这时太皇太后对两府诸多信任,行事也必须小心警慎,稍有急躁,也许就会让太皇太后怀疑,是以,就算笃定天子欲行政变,也只有暗暗准备将来正面交锋能占先机,而不能避免。   “我与孙夫人有过接触,她虽是孙致敬正妻,又子女双全,但日子确不好过,孙致敬这人极其花心,可是却十分孝顺。”旖景对孙致敬虽只是略有听闻,但与孙家女眷却有来往,孙老夫人也算勋贵婆婆里少有的慈祥软弱人,奈何孙老太爷却是个严厉家长,历来竟是他管理内宅事务……孙夫人没怎么受过婆婆刁难,却常被孙老太爷压制得喘不过气,更是处处都得小心,而孙致敬受其父影响,完全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妻妾成群,虽没闹出宠妾灭妻,但对妻妾十分苛厉,唯有对父母俯首贴耳,当然,孙老夫人对孙老太爷更加俯首贴耳。   由此足以断定,孙老太爷才是孙家力柱,发号施令之人。   “让人摸清孙老太爷往常行踪,最好能在他身边,安插进人,这个人,是要在关键时候,能助掳掠之人。”   辽王这次拜访当然不会耽搁太久,不及一个时辰,婉辞了留膳:“实因堂兄刚有好转,不敢叨扰,等堂兄彻底康复,弟自当大置一席款待,也有颇长时候未与兄长把酒长谈,到时咱们不醉不休。”   待送走辽王,旖景便问虞沨:“八殿下这回要长留京都?”   虞沨笑道:“八弟今日来,致谢除外,无非就是为了坦承心意,他意不在帝位,也不在固势,唯愿一生平顺,将多年所学献于文教而已。”   这话当然不曾明说,辽王不过提起他将迎娶“青梅竹马”的母族表妹,另外,实在不愿再去苦寒之地,而望与诸多翰林共处,讨教经史。   藩王自请留京,又不通过姻缘固势,就是示意要退出帝位角逐了。   旖景啧舌:“看来,聪明人都看在眼里。”   是,都看在眼里,慈安宫与天子,苏、楚两府与秦氏党羽,已经不可调和。   而最为适合的继位人,只有一位尚是稚子之龄才刚启蒙的幼、童。   ☆、第七百六十章 中秋月圆,血祸又至   冰冷森凉的地砖硌着膝骨,沉寂阴默的气氛压向天灵,一个寒颤贯穿了赵贵的脊梁骨,眼角不受控制的才一上扬,又接触到詹公公阴暗的眼神,于是他越发匍匐下去——即使,上座无人。   远远地,似有拄拐落地,一声声,有条不紊。   赵贵额头贴紧砖面,却仍瞧见锦裙上金绣云纹,颤抖着声儿:“奴婢叩见太皇太后金安。”   忽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仿若泰山罩顶,冷汗顿时湿了衣襟。   沉寂的时候不长,但赵贵已觉难以支撑。   这人,就是不能心虚。   他原先在德妃身边侍候,当然见过太皇太后,从没这般胆颤心惊。   宫人都道娘娘仁厚,从不会无端降罪,赵贵从前也没觉得太皇太后有多让人畏惧,但今日他才从役庭出来,就被詹公公堵了个正着,领着就来了慈安宫,实在……眼下他就是个钟鼓司的侍者,论理,连慈安宫的门槛都是不能跨入的。   “这就是赵贵?”   太皇太后总算开口,显然问的是詹公公。   赵贵却早提了口气,待詹公公话音一落,连忙回禀:“奴婢赵贵谨听赐言。”   心里头正打着鼓,又听不咸不淡一句:“你还记着杨氏的恩惠。”   赵贵整个人险些没有瘫在地上。   一时间,只有自己齿关“咯咯”颤响的声音。   “怎么,有胆子行事,却没胆子承认?”   “奴婢罪该万死!”赵贵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   他是一直记着德妃娘娘的恩典,倘若不是德妃,他早被大太监处以杖杀之刑,德妃待他一直宽仁……娘娘被赐死,杨家沦灭,这些事情他帮不上手,可是听闻德妃族中女儿在役庭为奴,照应着也算知恩图报。   四娘让他从秦氏口里套话,是存了为杨家平反的意思,这事赵贵知道非同小可,但他实在不能忘却德妃多年庇护之恩,想着秦家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眼中钉,若是铲除,也算为德妃血恨,这才答应。   太皇太后这番直接质询,决对不能狡辩。   可是若牵涉四娘……   又怎么对得起德妃多年恩顾,娘娘可是到了最后,都没牵涉他们这些宫人!   “奴婢罪该万死,不敢请恕,一切都是奴婢为偿德妃娘娘当年庇护之恩,深觉,是秦氏陷害,是以才有意接近秦七娘,想察明真相。”赵贵咬紧牙关。   “好了,不需遮掩,哀家不会追究杨氏众女之罪。”太皇太后干脆利落。   赵贵呆怔。   “说吧,杨四娘究竟有什么目的。”太皇太后显然没什么耐性:“你若实说,哀家也许还能让杨氏如愿。”   “娘娘!”赵贵忍不住抬头,刚触及太皇太后淡然的目光,就是一焕散,又再匍匐下去:“娘娘果真……”   一边的詹公公直蹙眉,心说这赵贵果真不会说话,难怪感念德妃,若无德妃庇护,只怕在这宫廷也活不到眼下,可他眼光一睨,竟见太皇太后唇角舒展,便知赵贵这本性是得了娘娘赞赏,连忙转圜:“娘娘一言九鼎,还不如实招来。”   太皇太后也确实欣赏忠心重义之人,这赵贵被吓得胆颤心惊言辞无措,尚且知道维护杨氏,可见并非贪利图势之辈。   就听赵贵招来:“四娘有意刁难秦七娘,又让奴婢暗中周护,实为让秦七娘放松戒备,秦氏眼下在役庭无依无靠受尽欺凌,想摆脱险境,唯有依靠奴婢助益……四娘也只是想让奴婢套出秦氏实话,欲察当年两王中毒案,是否与秦家有关。”   其实,杨四娘是早得了姐姐五皇子妃的叮嘱,知道姐夫当年要害的是福王妃决非福王,深知此案是被当今天子陷害,可不能明言,才针对秦家。   毒杀福王妃是未遂,仅只于此,杨家不至于受到极刑,五皇子妃当年深知祸到临头,才将真相告之堂妹,用意也是在万一女眷逃得性命,将来或许能够平反。   这事太皇太后是知道的,当年五皇子逼于无奈,承认欲害福王妃,先帝大是震怒,认定福王、庆王中毒确是五皇子意欲夺储才施恶行,以此结案,虽未将亲儿子处死,却迁怒德妃一族。   后来,明知五皇子并未施害二王,而庆王才是幕后真凶,先帝已有悔意。   但今上继位,没有放过五皇子夫妇,连刚刚出生的幼子,也被今上一并铲除。   杨家诸多获罪女眷,更是不得赦免,没入役庭的有之,充为官奴的有之,甚至不少被发卖勾栏。   杨四娘是明白内情的人,笃定秦家涉及旧案,而秦子若素有“女诸葛”之名,杨四娘也有听闻,当见秦子若竟然也身陷役庭,才起了平反的心思。   就算不能把天子拉下龙椅,也要让秦家为杨家众多身首异处遭受横祸的族人偿命!   “那么,秦氏可有泄露?”太皇太后又问。   赵贵无比沮丧:“奴婢没用,并不能完成四娘嘱托,那秦氏……虽心怀不甘,却始终不肯多说,只利诱奴婢,但望奴婢能往乾明宫递迅,好教圣上救她脱离苦海……”   “砰”地一声,是太皇太后把手中拄杖竟然砸向案几。   赵贵险些没有咬破舌头,毫无知觉他这句话,是把子若姑娘往万劫不复之地又推进一层。   “找圣上?皇后不是她亲姐姐么?!即使百无一用,交待一声,秦氏在役庭也不至百般受辱。”虽然忍不住愤怒,但太皇太后的语气尚且还算平缓,不过显得越发冷沉而已。   赵贵却突然灵机一动:“是,奴婢也有疑惑,盖因奴婢位卑,根本无缘面圣,往坤仁宫递话倒简单些,可秦氏声称……她是不愿连累皇后,再者目前,也只有陛下能助她完全脱离苦境,而再享荣华……”   这话也不算赵贵信口胡诌,其实秦子若的原话是,她是除族女,而皇后这时处境艰难,若施助,被人得知只怕自身难保,唯有圣上……不过赵贵加上“再享荣华”,那么就是点明秦子若有“色诱”的心思了。   歪打正着,又恶心了太皇太后一把。   但秦姑娘实属“清白无辜”——谁让她本身人缘不乍样,皇宫之中唯一心疼她的皇后又自身难保,家族四处树敌,也难怪别人一有机会就落井下石。   “女诸葛”到了这个地步,还以为天子能对她青眼有加,想起她的智计百出,后宫什么的秦子若没有奢想,大约目的是调去乾明宫,在天子身旁出谋划策,至少没人能轻易折辱,将来还有机会咸鱼翻身,被赐婚给权勋什么的。   哪知竟然被个毫不起眼的内宦三言两语葬送了“锦绣前程”。   秦子若觑觎楚王已经让太皇太后深感恶心,更别说眼下意图勾引她的亲孙子!   “赵贵,哀家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一条死路,哀家成全你对杨氏的恩义,要么,哀家怎么说,你就这怎么做,别想着与杨四娘通风报讯,哀家既能掌握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与她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哀家耳目!不过哀家也答应在先,只要你听命行事,别的不说,杨氏众女,哀家今后会给她们一个机会,至少不在役庭受苦,得以婚配平民。”   赵贵一听“死路”二字原本心灰意冷,又再闻后边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要脑子没被驴踢,都不会选择前边那条死路,自然连声允诺,发誓要为太皇太后效死。   ——   关于子若姑娘的遭遇,旖景完全不知不察。   甚至她都不关注秦子若眼下是死是活。   很快到了元和二年的中秋佳节,朝早,旖景陪着老王妃入宫参与朝贺——此年中秋,宫里虽有设宴,只是白昼正午,下昼时就让命妇各返自家,便是宗室诸人也未多留,除了藩地归来的辽王,太皇太后也就只留了旖辰带着一双子女在宫中赏月。   显王府人少,但因老王妃与虞沨都已好转,阖府喜气洋洋。   为了照顾虞沨,这一年家宴干脆设在了关睢苑,除了一家四口,又专门邀请卫冉,江汉兄妹,还有古秋月入席同贺。   古家原本祖籍是在南浙,随着古秋月越渐受王府信重,家族干脆把京都商事全都交给他打理,古家父母这年返回祖籍,古秋月形只影单,老王妃又是特别喜欢他的,干脆就邀了他一同。   席上自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但只不过,虞沨因为有诸多人“监管”,别说美酒,连茶都不让喝上一口,只好愁眉苦脸的时时浅啜银耳甜羹,且当是“代酒”。   古秋月既然坐下了,未婚妻夏柯自然不能在旁侍立,不待旖景吩咐,老王便拉了夏柯坐到古秋月身边,说起他俩定在来年春季的婚期,当即给了夏柯一笔丰厚的添妆,竟然是位于近郊的一处别苑。   晚宴散后,旖景又吩咐准备了歌舞助兴花苑水榭赏月,但因夜凉,虞沨不能久座,被众人强制“喝令”回了屋子里早歇,实在郁怀,好在诸位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没故意把王妃也绊在一处,当旖景悄悄“溜出”时,大家置若不察。   旖景还没回到关睢苑,就见铃铛一溜小跑过来——原是秋霜早在这日告假,提醒了大家她那句中秋后就有结果的话,不待旖景嘱咐,铃铛心领神会就安排盯梢,打听得今日秋霜邀约去外头放灯之人,顿感一股子兴奋抵足而生,连忙就来打小报告。   是晴空。   旖景早在预料,是以风清云淡。   晴雪芦里,虞沨正在候汤,他是临窗而坐,一身常服,外罩的薄氅染着月色灯火,当见旖景入内,似乎毫无惊讶,可笑容却不自觉就深了几分。   “你还再服药,不能用茶!”王妃却是大怒。   “沏来给你喝的。”虞沨一句话就熄了某人的蓬勃怒火。   两人就着一扇轩窗并肩跽坐,侧面看着的自是一样风景,一样月色。   旖景絮絮叨叨说着刚才卫冉与江薇的一段趣事,又说起秋霜:“她心里的人,果然是晴空,只不知,晴空究竟能不能放下。”   一时想起秋月,神色颇为恻然。   “今晚外头没有宵禁,应是热闹,可惜我又不能陪你共赏灯河了。”虞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年年如是,也没什么好赏的,再者咱们将来有的是时间。”王妃遂也莞尔。   可王妃这一盏茶到底没能品尝。   汤不到三沸,夏柯赶忙而来,宫中有急诏,显王已经入宫,卫冉也连忙去打探发生何事。   旖景知道情势突变,仍然不让虞沨费神,自己赶去前庭诏见僚属。   可得知发生的事,她也知道不能隐瞒了。   再回来时,眼圈泛红,整个人都像被笼罩在戾气里。   窗外婵娟正明。   一轮满月,月下花叶浮香。   “归化失守,被北原攻占!屠城!死伤仅民众,不下五万!”旖景说出这一句话,已经是咬牙切齿。   ☆、第七百六十一章 自舍疆域,丧心病狂   大隆国史德宗卷,曾记录了德宗帝年幼时的一件言行,就发生在元和二年中秋夜。   这段记载大约如下。   德宗时承福王爵位,值中秋佳节,正于亲长膝下承孝,忽有军报,知归化失守,北原军残酷狠决,非但将归化守军三万余众坑杀断首,又举屠城,无论老弱抑或妇孺皆不放过,致使死伤逾十万,归化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时,颐昭英皇后正临朝监政,闻讯惊怒不已,众人噤声。德宗皇帝当年六载稚龄,即引汉将陈子公曾述之言——“犯我国威虽远必诛”,故谏言,“北原凶徒犯我国境,必兴兵讨之,才能为舍命保国之将士,无辜遇难之百姓一雪冤耻”。英皇后讶于德宗稚子之龄即能明晓军政,赞其慧达。   于是后世不少史学者认为,当后,刺帝被废,正是由于身负监政之权的颐昭英皇后赏识德宗帝年幼即显明、慧过人,有君帝之质,才以文帝之皇长孙为名立为九五。   这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事涉这起废帝风波的不少关键之人都明白,即使顺哥儿当年没有说这番话,大约太皇太后也只能立他为新帝。   各方权势平衡,才起决定因素,当然,顺哥儿显出胜于同龄稚子的见识,也是让太皇太后十分惊喜与更加安心。   其实这日,宫里头的中秋晚宴甚早结束,天子许是压根就不耐应酬,无奈还得遵奉孝道,才不得不来慈安宫进宴,几巡酒后,借口操忙政务离席回了乾明宫,有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谁也不能挑他的错。   皇后因为对太皇太后咬牙痛恨,早早借病缺席,太皇太后也不怎么愿意看见她就是了,自然漠不关心。   天子一走,太后也离席,顺便捎带走了其实不情不愿跟她离开的陈贵妃。   诸如廖婕妤这样的根本未曾获邀,也就只有邓妃与白嫔打醒精神仍然陪同太皇太后赏月。   旖辰与一双子女自然陪坐在侧。   当边境噩耗传来,歌舞俱停,太皇太后震怒一时不能言语,在场女眷也都摒息静声,辽王也苍白着脸,握拳于膝不知说什么好。   归化十城,是太宗帝不惜亲征才从北原人手中夺回,十年之间,北原虽屡有来犯,可城池坚如壁垒,每一回,北原大约也只能抢走城外百姓积粮,有时甚至连这都不能得逞,白折了兵力,空手而回。   谁也没有想到归化在有“战神”之称的包眺包都司据边严守十余载后,居然会被北原攻占,归化边军伤亡过半不说,甚至引来屠城之祸!   而顺哥儿就是在这片“万籁俱静”中开口说了那番话,语气稚脆,可眉目神情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激愤。   旖辰见太皇太后神色不豫,未免担心,搂着顺哥儿轻斥:“这是军国大事,你还小……”   “顺哥儿说得不错!”太皇太后手掌轻击案几,神色依然端肃:“我大隆国土决不能再陷外邦之手,北原昭康氏,犯我中原野心一直不泯,高祖与太宗当年费了多少心血才将北原驱逐阴山之北,又怎容他卷土再来,归化必须夺回。”   而眼下还必须了解清楚,归化究竟是怎么失守,包眺是怎么回事,竟然能让北原攻占边境。   太皇太后挥手,让宫人撤去酒宴,又下令如姑姑、卫昭陪同往乾明宫,显然是要当着天子的面,质问归化信使。   事情很离奇。   甚至信使都不能说明仔细。   只称北原是趁夜偷袭,竟如神兵天降,居然有四、五千人突现城中,里应外合,使北门极快失守,而心急火燎地卫指挥赶往都司府报讯,哪知却见,包都司竟中毒身亡,而其两个儿子、儿媳也同样被人毒杀!   没了领将坐镇布署,归化顿时陷入混乱。   而北原人显然有备而来,数万军队源源不断涌入城中,简直势不可挡。   包眺旗下将领大多战死,唯西门守将不知去向。   而上谏归化沦丧书写奏章者,却是军中佥事官尤安,据称,他是奉包眺之令赶往百里之外的齐城,相比归化,齐城更被北原滋扰频繁,时逢秋收之季,越要忌防北原抢掠谷粮,往年,归化守军也多在此季有所支援,尤安此去,正是为了会同齐城指挥协商城防一事,才逃过一劫。   他是赶回归化途中,见不少兵士败走,才知归化失守。   据他察问,断定是失踪的西门守将与北原串通,或许早收买了都司府仆妇,在约定之日先毒杀包眺,又打开城门放北原兵先入城中,以致城中军士措手不及。   这起惨案,居然是因为投敌叛国者!   太皇太后更是震怒。   而这晚,听闻归化失守始终的显王回府,也不能安坐,到关睢苑中与虞沨商议。   “尤安!”旖景咬牙切齿:“我早有留意此人。”   虞沨也是满面冷沉:“圣上登基不久,就把他调去归化,我当初也只以为圣上是想掌握边军之势,巩固帝权。”   原来这尤安,正是秦家众多姻亲之一,他娶妻秦氏,是秦怀愚一母同胞之弟所出嫡女。   显王大为惊怒:“你们难道以为,这是圣上?!”   “归化沦丧北原之手,朝廷势必兴兵,太皇太后这回无论如何也当交出兵符。”虞沨摇了摇头,忍不住一阵呛咳:“我是万万不想,天子竟丧心病狂至此,以大隆国土、十万将士、百姓性命谋夺兵符在手。”   这实在悚人听闻,可事情确确实实就发生了。   而虞沨没有说出的话是,事情发生在这节骨眼,也许天子目的不仅限兵符。   他只长叹:“可惜包都司,戍边十余载,一生英武,不曾死于战场,却死于肖小算计,在天有灵,也不能瞑目。”   更让人悲愤填膺的是丧失的国土,以及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那些无辜民众的性命!   他们若知,这竟是自己的君帝一手造成,亡灵怎能安宁?   “无凭无据,这事还不能轻断,太皇太后跟前……”显王眉目间也如罩上一层阴云,话说出口,又觉不甘,狠狠一拳砸向案几。   仅凭推断,决不能质疑天子祸国之罪,莫说太皇太后,显王都觉难以置信。   “不消咱们提醒,事发紧急,太皇太后一时不会怀疑,可紧跟着发生的事,势必会让太皇太后警醒。”虞沨说道。   “十万将士与百姓性命,即使天子以命为抵,也有不足。”虞沨又再摇头:“涉及奸党即使获以族诛,也难雪归化军民之恨……更难洗去这一耻辱。”   国家出了个这样的皇帝,虞姓子弟皆觉羞愧于父祖,于天下,于万民。   诚然,有时谋事,故然会利用军事兵务,比如虞沨当年,为了争取出使西梁救回旖景的机会,也利用大隆属国与西梁属国之间的矛盾,挑发两国战祸,可前提是没有殃及大隆军民,甚至属国也没有多少损失,西梁属国早有野心,屡屡挑衅,大隆属国多有求援,借这机会,干脆让西梁将他们不怎么听话早怀野心的属国收拾得服服贴贴,于大隆而言有利无害。   至于虞灏西,也是利用北原西廷内部矛盾,一举攻占北原六郡,使西梁国威大振。   眼下这大隆天子倒好,为了让龙位稳固,居然把自己国土拱手送人,暗害忠臣良将,打开城门让敌人来攻,或许眼下,天子尚且还在沾沾自喜!   北原昭康氏只怕更是遥遥举盏,敬谢大隆天子送的这份厚礼!   一国之君与敌邦勾结串通,如此荒谬之事,想想都觉可笑,只会摇头不已,哪知确实发生!   耻辱,必须是虞姓宗族之耻,是大隆国耻。   文帝若在天有灵,只怕也难以瞑目。   月圆之夜,归化失守的消息传遍京都,就连城中百姓都再没有赏灯游玩的心情,朱幡彩灯取下,市坊间笼罩在一片沉寂里。   一处府宅,传出怆然悲声,是包眺居留京城的亲眷得闻噩耗,痛哭惨死的亲人。   为将者当马革裹尸,那是荣耀,可包眺镇守归化十余载,却落得被肖小毒害,以致边城失守,多少生灵惨遭屠杀,英灵在上,怕是也只有痛哭懊悔。   曾经亲往归化与包眺有过接触的吕简吕御史满面哀痛,跪地,以一杯冷酒慰忠勇良将,咬牙发誓,定要将此案水落石出,将投敌叛国的奸侫碎尸万断。   而乾明宫内,天子却扣盏于掌,唇角上扬,十分舒畅的斜靠软榻。   当然,这时没人目睹早先“悲愤难捺”的君帝眼下的惬意自得。   “这只是开始。”天子喃喃自语,眼底幽遂。   ☆、第七百六十二章 苏公出征,大君来使   中秋次日早朝,百官上谏兴兵,夺回归化,并讨伐北原边城,将屠城之恨还诸其身,才能算是替归化军民讨回公道,略雪耻辱。   于是问题来了,该由谁领军去往北疆?   秦氏党羽力谏,可令榆林卫指使钟光兆为将出征,理由是钟光兆曾随太宗亲征归化,立有战功,又在西、北相交之地镇守多年,熟悉地形,可担重任。   太皇太后心中警钟大响。   因为这钟光兆是秦怀愚女婿,秦二爷一母同胞的庶出妹妹,正是钟光兆之妻室。   若让他领兵出征,兵符交出容易,可由太皇太后收回却难。   钟光兆若得胜归来,兵符上交君帝也是名正言顺。   天子当然大为赞成。   垂帘之后,太皇太后扶紧椅柄,目光阴冷下来。   因为她总算怀疑,归化失守是有人在后策划,目的在于兵符!   否则,实难理解归化那员投敌叛国的将官怎能胆大妄为至此,置家族不顾,若是他自己独身跑去北原,即使荣华富贵,又有何益?   太皇太后甚至怀疑失踪的将官是被人毁尸灭迹,投敌叛国大开城门者另有旁人。   叛国之罪十恶不赦,诛连甚广,究竟那罪逆是因多大利益才行这猖獗之行,而谁才能给得起这么大的利益?!   答案呼之欲出。   太皇太后凌厉的目光紧盯垂帘之前的龙椅。   丧心病狂!决难饶恕!   而朝议之后,竟又收到齐城军报,居然是为尤安请功。   齐城卫指使称,倘若不是尤安通报及时,北原军攻占归化后直袭齐城,齐城决难抵御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当然,请功是一方面,重要的向朝廷求援,北原重兵屯境,不仅齐城危矣,便是北疆九城也足胆颤心惊,期望朝廷及时调兵支援北疆险情。   尤安这幸免于难还真是巧合,太皇太后冷笑不语。   偏巧,他又是秦府姻亲!   但这一场战争势必要打,不过兵符坚决不能交给秦党。   太皇太后在这一刻已经坚定彻察之心,倘若真如她所料……天子理应万死!   于是朝堂之上,又有上谏,归化边军损失惨重,而北原又来势汹汹,仅凭地方守军怕是难以缓和迫在眉睫之势,当调禁军往战。   卫国公自然是最有资格领兵出征的将领。   “调虎离山,原来如此。”旖景得讯之后,冷笑摇头。   天子料到太皇太后势必不会将兵符交给钟光兆,而最为信重,又有能力领兵作战之人,只有卫国公。   但明知是天子诡计,卫国公却不能拒绝。   实际上他也是斗志积发,等不及要将归化夺回,力挫北原,以雪归化被敌军屠城之恨。   只卫国公一离京城,身为总卫同知的黄陶便有大权截制京卫。   天子的诡计还不仅于此。   因为太皇太后坚持,他“无可奈何”答应让卫国公领军赴往北疆,却提出边疆势急,也当调钟光兆速往援助,卫国公可为大将,钟光兆当为副将,两军汇合,钟副将听从卫国公之令行事。   这理由,太皇太后同样也不能反驳。   圣令很快下发。   显王请了卫国公过府,一同商议。   虞沨直言不讳:“岳丈此行十分艰险,圣上虽不至于拿北疆十城作为赌注,可当岳丈力克北原,班师回京时,说不定会被钟光兆算计。”   天子之谋,虽意在掌握京卫逼迫太皇太后让权,可也决不能容忍卫国公安返,将兵符再交归慈安宫,势必会让钟光兆行暗杀事。   “那我就等着钟光兆的手段,与他一决生死。”其实归化的事一出,大长公主却比太皇太后早一步料到背后阴谋,实因大长公主虽不善长内宅阴私,可到底曾经征战沙场,对军政大事却要比太皇太后更加敏锐。   再有接下来天子的一番行动,大长公主几乎已经推断出全盘阴谋,早叮嘱了长子诸事小心,以防肖小暗算。   只不过这个险关,无论如何都要直面,回避不开,而大长公主与卫国公也都不想回避。   “我这一出征,京卫便将落入黄陶手中,可他威信不足,太皇太后又已临朝,若生变故,有太皇太后手诏,大部京卫也不会任由黄陶指令,细节事宜我已交待荇儿,京城之事,就要拜托给两位殿下。”卫国公对显王父子交代。   实际上归化之事一出,大长公主再无犹疑,激愤不已,称天子祸国殃民,实不可谅,遂下定决心要助慈安宫废帝,而在此之前,卫国公对黄陶的盯防一直没有放松,那些得其笼络的京卫职官卫国公心知肚明,具体情势已经交付长子,什么人该当防范,而什么人决不会屈服黄陶,诸如仔细,卫国公已经列明,而自家亲信,当然也有交待。   不过这回出征,夺回归化力克北原才是关重,卫国公大部心腹都要随同前线,京中情势略显胶着。   “岳丈自当小心,京中诸事,小婿会与大舅兄、三叔等商议行事。”虞沨说道。   刚与秦家断绝姻亲关系的分卫指使蒋三爷,这回也被天子圈定在随征的范围,显然是因蒋三爷向慈安宫“投诚”,让天子忌备上了,既然不能争为己用,干脆远远调开。   太皇太后没有反对,显然是不察天子紧接着就会发动政变逼她让权,且以为天子的阴谋不过是为了争夺兵符。   便是三娘夫婿蔡振这个神机营把司,也险些被天子下令随军,还是显王上谏及时,称京都也不能失于防范,太皇太后这才有所警觉,找了个蔡振年轻气盛却不够资历的借口,把他留在京城。   八月下旬,卫国公率京卫六部三万余大军整装待发,西梁却有国书递至。   是西梁王自觉垂垂老矣,多有不济,欲禅位于大君,念及大君是大隆皇室血脉,允其先归故国祭奠先祖。   虞沨却收到一封私信,是殷永执笔,得知西梁已闻归化失守,北原又再逼犯大隆国境,大君此行,应当别有目的。   好消息却有两件,一来安瑾已经顺利产子,母子均安。   另有一件,却是大君在得旖景亲书之后,已经将晓晓交返,这回随西梁来使,殷永夫妇也当返国,晓晓已经在他夫妻二人手中。   “京都情势混乱,是否让晓晓暂留楚州?”旖景虽恨不能立即与女儿团聚,可想到接下来的一场风波,未免担忧。   “安然一行既然是随西梁使团一同归来,便没有借口在楚州滞留。”虞沨蹙眉,太皇太后既然对众公布旖景并未被掳,而是受令在楚州小住了一段儿,晓晓也就只能是暂时居留楚州,不可能再称她是被戚家堂扣留为质,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安然这回又途经楚州,没有不将女儿接返团聚的道理。   “没关系,天子这回势必一败涂地,我决不会让他得逞,晓晓回来也好。”虞沨须臾拿定主意。   九月重阳。   北疆传回战报,卫国公首战告捷,斩获北原军将万余,大挫其勇,眼下正在围困归化,预备正面总攻。   而西梁使团也已获许入境,正在前往锦阳途中。   在卫国公领军出行之前,御史吕简上折,自请为随军御史,立誓彻察叛国投敌以及杀害包眺真凶,太皇太后允准。   也交代卫国公,夺回归化,力克北原是首重,可也务必配合吕简行事,无论归化失守涉及何人,察明真相,决不姑息。   太皇太后显然也痛下决心,若察明天子果然行此残害忠良“自舍疆域”之恶,再不容忍。   一系列本在准备的事情,原来仅只针对秦氏一族,可到此地步,太皇太后显然转改主意。   于是身陷役庭的子若姑娘,终于盼来了摆脱困境的“曙光”。   而此时此刻,秦怀愚一扫前些日子的郁堵焦躁,虽举家迁出赐邸,却还有闲心大置宴席,用的当然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庆贺大隆军队首战告捷,夺回归化有望。   实际上,却是趁此机会笼络故旧,为接下来的计划准备。   他的举动自是被太皇太后察知,连冷笑都懒得付之一个。   皇后大约也察觉到一些风声,以为慈安宫朝不保夕,这段日子居然十分消停,可重阳才过,她就等来了生母区氏立即处刑的噩耗。   当众,绞杀!   京都百姓许多击掌叫好。   可怜名门贵妇落得这般人人喊杀的凄惶,生命最后一刻,举目四顾,只有义愤填膺,没有半分同情。   她豁出性命坦护的女儿身陷深宫,也只能为之失声一哭。   而她无可奈何坦护的家族,甚至没有一人来此送行。   绳套绕颈,区氏最后嘲讽一笑。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她曾经的夫家,那些看她送死,却连冷眼都不予以的人。   皇后娘娘,妾身已经竭尽全力,将来,只望您好自为知。   ☆、第七百六十三章 秦杨二女,谁更“诸葛”   九月,菊色红叶正艳,虽有那不耐秋风的黄叶飘坠,宫人们清扫及时,重重朱墙里,景致非但不显萧瑟,四望去,仍是秋阳炫丽、姹紫嫣红,空气里沉浮的是玉桂馥郁沁人的香息,深吸一口,那浓甜的感觉就像从心底洋溢出来一般。   可这般秋色怡人风和日丽,仿佛无法达及处于宫城东北角,神武门内东长房尽头的这一处院落。   幽深的甬道边上,是尤显苍旧的夹墙,仍是红漆,早被经年的风霜剥蚀得斑驳,墙跟处阴湿渗出一片浓苔,那红漆剥落处,砖缝里挣扎出野草顽强的生命,使这破败更添几分荒凉。   拐角之后,更有一股让人作呕的酸腐迎面。   这里就是役庭,在此服役的宫婢几乎难见天日,熬白了头,熬枯了骨,决大多数都只能幽禁在这破败腐臭的甬道里,只有及到咽气的一日,一卷破席,被宦官抬出深宫,丢去乱葬岗。   就是一般面向平民采选入内的宫女,也不会直接分配到役庭。   里头的宫婢全是罪臣女眷,抑或触犯宫规被责的宫人,他们是这金壁辉煌的宫廷,最底层最无望的角色。   所受的艰苦险难,不在宫廷中人无法想像。   比如秦子若,就显然低估了役庭的水深火热。   这时的她,一身破衣污裙,篷头垢面,原本标致的鹅蛋脸有若被刀匕削得锋利,就连颧骨也高突出来,那双顾盼秋波也因时常悲哭变得红肿青乌,再无风情,一双青葱玉指反而浮肿通红,是因一日十二时辰,倒有大半泡在冷水里劳作,还不到雪冷霜寒的时候,就隐隐有了萌发冻疮的迹象。   早已后悔了,就算声名狼藉从此青灯古佛,也不该选择没入役庭这条道路。   可是当初,她又怎知这里是地狱呢?   回回入宫,见着的无不是金壁辉煌、花团锦簇,实难想象役庭竟然是如此恶劣的地方。   在王府为奴为婢,也从没尝到过真正的折辱。   眼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朝起晚睡,挽着袖子清洗不完的竟是宫人贱奴的溺桶!   短短数十日,她甚至对恶臭都麻木不仁了。   就更没闲心去品味是否耻辱这等伤春悲秋的情绪。   她能拒绝吗?当初宦官们将她拎到这堆积如山的溺桶面前,她将将摆出愤怒的颜色,就被人一把揪了头发,险些将脸都塞进溺桶里。   恶臭险些让她晕厥,吐得翻江倒海。   凶狠的宦官这才放过她,也是生怕被她的呕吐物弄脏了衣袍。   尖着嗓子满是嘲讽:“奉劝你识相点,到了这般境地,别当自己仍是金闺玉质,太皇太后娘娘可是有令在先,你与皇后可没半点干系,若牵三扯四,立即打死!”   一日不过两个时辰才得清闲,吃的就不说了,秦子若的噩梦是她竟然与杨氏姐妹们分在一班。   凌辱、打骂,只能任由杨氏施诸于身,谁让她们人多势众,而自己百口莫辩。   管事们可不理会区区宫婢是否冤枉,更不会公正评理,闹将起来,都脱不过一轮鞭子,打完还得继续涮洗溺桶。   身上疲累不堪,可夜深却辗转难眠。   秦子若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竟会到这样的境地。   明明形势大好,一切都如她预料一般。   姐夫登基,姐姐母仪天下,就连苏旖景,没等她亲自动手就被掳失踪!   可为什么上苍这般眷顾苏妃,为什么?   秦子若决不相信苏妃未曾被掳的说辞。   可到头来,为何成了镜花水月,她那般美满安怡的规划被彻底打破,露出生活狰狞残酷的面目。   她舍弃自身成全家族声誉,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没有人救她脱离苦海?   姐姐就不说了,经过大皇子的事,是自身难保,可是天子终究还是一国之君,她的父亲仍然还是中书右丞,就算叮嘱一声,这些该死的宦官宫女也不敢这般对待!   是彻底被家族被世人遗忘了么?   想到自己舍身忘死,最终却沦为一子废棋,秦子若如何甘愿?   不,她不能在这时绝望,倘若就此死在役庭,而不能将所受之苦还诸苏氏,绝难瞑目。   仇恨,往往成为绝境中人唯一支柱。   虽然其实本质就是,千古艰难唯一死。   不想死去,必须活着,可身陷艰辛,需要的是动力与支柱。   她不能怨恨冷漠无情的家族,“忘恩负义”的天子,因为他们是唯一可能把她解救出去的人。   所以,只有怨恨苏妃,以及曾经倾心思慕的人。   这却又成为另一重痛苦,每当深夜梦回,毒牙一般地咬噬在她心口。   役庭是封蔽的,若无“外力”,身在其中之人绝对无法察知这条甬道以外的事。   可秦子若却知道了秦家面临的窘境,当然是赵贵有意泄露。   是要让她知道,秦家无能为力,能救助子若之人只有天子。   “姑娘想让我去乾明宫传话,总得有个说法吧,我是直话直说,圣上又不是不知道姑娘你身陷役庭,若要庇护,姑娘也不会是这般处境了。”   赵贵先是得了杨四娘的嘱托,楚心积虑的要从秦子若嘴里套话,可秦子若也知道厉害,一直咬紧牙关不开口,只许以重利,希望赵贵能与乾明宫的内宦搭线,提醒天子她现在的处境,希望天子能救她脱离役庭。   但赵贵本就没有这般“通天”的本领,当年五皇子事发,德妃虽没让他们这批宫人受到牵连,可没了倚靠,赵贵被打发去了钟鼓司,区区一个侍者,别说乾明宫,东西六宫也不能随意出入,除了当值之处,也就只能往役庭跑跑,往常照顾杨氏诸女,还是凭着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再自掏腰包上下打点,让他“活动”去乾明宫就太过为难了,杨四娘也不会这般刁难赵贵。   是以事情一直没有进展。   直到太皇太后插手。   秦子若总算盼到了“乾明宫”的回讯。   这一日深夜,好容易才涮洗完那一堆恶臭溺桶,秦子若揉着腰骨往休息处蹒跚,半道上,被赵贵一把拉去甬道拐角。   月色下,青衣宦官衣袍上的朱葵团花纹如此显眼。   秦子若好歹有些见识,凭这衣着穿戴,判断出眼前的宦官品阶甚高。   一颗心提到了嗓眼。   “七娘子,咱家是奉圣令。”宦官挥手摒退赵贵,略收下颔,眉目间带着股倨傲。   圣上终于是想起她来!秦子若心头一阵狂喜,可她到底不会轻信,仍旧强自摁捺着兴奋,略带孤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宦官似有冷嗤,显然并不尊重天子这位小姨妹:“咱家就长话短说了,圣上不是置姑娘不顾,确为这段事务繁多,姑娘也知道,太皇太后因着大皇子的事,再因苏妃那桩,已经生疑……周仲可还踪迹全无!太皇太后眼下正在搜寻他的家人,当初这事……圣上就想知道,秦府当年有没处置妥当。”   秦子若一听这话再无任何怀疑。   周仲便是那名跳出来自认是福王安排在五皇子府的幕僚,而实际上,他是天子的人。   当年天子设计毒杀福王,这事情是他亲自下手,事先并没泄露。   可天子为了摆脱嫌疑,不得不一同服下剧毒,虽性命无虞,可总有昏迷而不能理事的数日,善后事宜,需要陈、秦两家心腹处置。   因为周仲身为人证,不能灭口在先,但他的家人,当然是被天子捏在手里用以威胁。   天子情知陈参议不算忠心,而陈相行事实欠果决,这么重要的人证,当然是得委托给秦怀愚处置。   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原本天子也想着等风头一过,立即就把周仲送去见他的家人,哪知周仲被先帝亲自盘问后,就没了踪影,他没来得及下手。   这就多亏旖辰,及时将福王遗书上呈先帝,先帝生疑,周仲其实一直就被密押,眼下,仍在太皇太后手中。   周仲扛不住酷刑,已经把事实真相交待,当年发生何事,福王究竟死于谁手,不但先帝已经察明,太皇太后也了解真相,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周仲的家人,为的就是掌握把柄,万一天子执迷不悟,用作废位理由。   而因为陈参议投诚,太皇太后让他暗察,得知陈家当初并没参与处置灭口诸事。   那么只能是秦家。   这位宦官当然不是来自乾明宫,而是太皇太后派来诈辞之人。   其实周仲家人是否能找到并不重要,太皇太后只需要一个由头,一个牵连旧案的由头。   她猜测,秦子若信心满满天子会救她脱离苦海,必定是握有什么把柄。   赵贵当然不可能套出什么话,但只要提及旧案,提及周仲,提及周仲不见踪影的家人,秦子若处于艰险之境,势必有所疏忽,认为旁人根本不可能察知内情,不会怀疑宦官来处。   果然趁愿。   天子对秦氏一族的信任大有保留,反过来,秦家也未必不会担心天子过河拆桥,天子主动将把柄递上,秦怀愚倒舍得灭口,可秦子若不舍得。   周仲的家人并没死绝,尤其是周仲之父,当年得了儿子书信,晓得福王中毒内情,这个活口被秦子若力劝祖父留了下来,安置在一处密宅。   这事本来是秦子若预防着天子过河拆桥,眼下却成为她脱身苦海的踏板。   毫不犹豫就交待出来,并且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只称是祖父当年因有忌备而留活口,却也诡诈,力请亲自面圣,才交待周父藏身之处。   宦官却冷笑:“只要知道周父是被秦家窝藏,姑娘认为圣上还察不出来秦家密宅所在之地?姑娘还是乖乖交待的好,圣上一言九鼎,等这风波一过,必然会助姑娘脱离役庭,将来得个安稳富贵之境栖身。”   这般一诈,秦子若彻底“臣服”。   她已经沦落至此,别说天子,一个宫人内宦就能将她打杀,唯有对天子示诚,才是唯一希望。   而太皇太后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解救周父,是以,只让赵贵把诈出人证藏身之地一事告诉杨四娘。   杨四娘好容易才从秦子若口里诈得“实据”,竟然还是个活口,欣喜若狂之余自不疑其他,可听赵贵说足以向慈安宫举证时,却又犹豫。   “杨家已经败亡,姐夫与姐姐都已身死,我只是役庭宫婢,由我举证,太皇太后如何尽信?”杨四娘没有留意赵贵的焦急,让他稍安勿躁,自己沉思苦想了两日,才有决断:“赵侍者倘若牵涉进此事,怕也难保平安,唯有一人,足以保全你性命,而若由此人上谏慈安宫,太皇太后必信无疑。”   杨四娘深吸口气:“侍者定要寻得机会求准出宫,去楚王府,求见楚王妃,福王是王妃嫡亲的姐夫,若王妃知道福王是被天子暗害,势必不会置之不理,楚王与王妃是重情重义之人,只要他们答应,侍者也能得以保全。”   杨四娘确也不是愚人,深知就算有“罪证”,可凶犯却是天子,倘若不是得知慈安宫有监政之权,又与天子不和,她不会轻举妄动,而眼下,苏、楚两府与秦家势同水火,慈安宫又有两府支持,唯有让楚王夫妇出面,才有可能使案子真相大白,纵使杨家不能脱罪,秦家与天子也不得善果。   才算,能为家族血恨!   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弱质闺阁孤注一掷的复仇。   ☆、第七百六十四章 再行试探,将要团圆   依照杨氏之言行事?   匍匐青砖的赵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当然不敢揣度太皇太后的用意,只能干脆利落地应诺。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   这时,她已经基本笃定天子无可救药,只等卫国公与吕简大功告成归来。   废帝不是小事,而关键的是废帝之后,推举谁上九五。   即使太皇太后心目当中已经有了合适人选,但想到诸多情势,实在难以放心。   试探,还是必须。   倘若楚王夫妇得知福王之死可能是天子下手,这时会有什么反应?如果隐忍不发,只及归化那头有了结果,再作为落井下石公布罪证,以致天子与秦家不能翻身……太皇太后自问,若换身处之,她许会如此行事,可始终不愿楚王夫妻二人怀有这般心肠。   说到底,废位只能由天家内部决断,太皇太后即使对天子心灰意冷,却也不能容忍旁人对天子先怀叵测。   所以,旖景很快得报,有员内宦求见,说是供职钟鼓司。   旖景颇觉莫名其妙。   在这节骨眼,与宫中内宦私下来往可不是明智之事,旖景本不愿见,想了一想,还是让秋霜走一趟亲自打发。   秋霜去而复返,神情沉肃。   “那内侍听闻婢子是王妃心腹,才愿实说,是受杨氏四娘所托,并涉及……先福王一案。”   先帝早下令让顺哥儿稚子之龄承袭王位,才是眼下福王,大姐夫只能称为先福王了。   旖景心思一动,这才让人把赵侍者请了入内。   赵贵匍匐在地,先为杨家申诉了一番冤情,哽咽说道:“四娘因被牵连获罪,没入役廷为婢,可却心知肚明先福王决非五爷谋害,好容易才从秦氏口里套出真相,四娘自知人微言轻,也担心小人因而受累,素感王妃重情重义,又知王妃深受太皇太后信重,这才嘱咐小人将真相诉诸,望王妃能进言,一为先福王沉冤得雪,也为让陷害杨氏家破人亡者罪有应得。”   赵贵当然不可能直称是天子主谋,只针对秦家。   而因五皇子当年被先帝治罪,已经贬为庶民,不能以“皇子”称之,故赵贵当着外人,只好称为五爷。   旖景在记忆里搜索一番,依稀想起杨四娘的模样,是五皇子妃的堂妹,似乎曾有一时对她存心亲近,那时她还怀有警惕,不过多久,大姐夫遇害,杨家便被问罪,就此将杨四娘抛诸脑后,不想这时却又冒了出来,竟然重提旧案!   时机可不恰好?!   旖景心头警钟顿响。   细细问了赵贵秦子若的“交待”,原来是诈出了那周仲家人正被秦氏窝藏,而天子曾有把周仲家人灭口的指令,很显然,天子就是幕后真凶!   这不应是杨四娘信口开河。   旖景微一沉吟间,心思却是百转,也没应允保证,更没说信与不信,只让赵贵先回宫去,她若有事,再让人联络。   却立即回了屋子里,连忙嘱咐更衣,她要入宫。   “这事有诈。”一边与虞沨解释:“秦子若不是蠢人,哪会轻易被诈出这番要紧的事,显然,只有深悉内情之人才能哄骗秦子若开口,决非旁人,只有太皇太后。”   虞沨颔首,显然甚是赞同旖景的见解。   “娘娘是在试探。”旖景断定。   待得丫鬟们梳好发髻,佩好珠玉花冠,穿着一身正装礼服,旖景摒退众人:“看来娘娘是动了废位之心,可即使归化失守案大白天下,圣上也能把秦家推出顶罪,毕竟他是天子,不容质疑,想要以此问罪于他,除非从根本上动摇他合法继位的正统。”   “你说得不错,太皇太后已经在准备了,所以才会利用杨四娘引发旧案,想必周仲事后也会现身,指证天子与江院使早有勾通,江院使的证言不足为信,天子也就成了伪诏篡位。”虞沨再度赞同。   当初天子继位也是得了太皇太后亲口“承认”,是以就算废位,不可能再声称先帝留有遗诏,唯有在当时身受先帝信重的江清谷身上着手,倘若因为杨四娘指控福王为今上所害,太皇太后起疑,暗察此事,“总算明白”江清谷与太后有旧,早被今上收买笼络,而福王是被今上毒害,先帝是深有怀疑,才将今上与江清谷诏去质问,却突而驾崩。   根本没有口诏传位,太皇太后不过是因为不知就里,听信江清谷证言。   眼下察明真相,自要拨乱反正。   兼着天子为谋兵符引贼入境的恶行,废位也就名正言顺。   这就是杨四娘通过区区钟鼓司侍者,就能从秦子若口里诈得“活证”的原因。   而试探来了旖景跟前,隐隐说明太皇太后已经动了念头将立顺哥儿。   旖景若稍有犹疑,就会让太皇太后心生戒备。   “我这就入宫,把赵贵之言尽数上禀。”旖景当即立断。   “干脆我与你一同入宫。”虞沨说道。   “你还在养病,不宜奔波,若这时入宫未免引人猜疑,太皇太后历来知我俩警慎,你跟着去了,反而太过显眼,成了有意而为。”旖景一边深思,劝阻了虞沨。   一路上都在想如何上禀这事,太皇太后试探关键应当不是她,而是虞沨,那么这回及时入宫“坦承”就不能是自己的决断,而当说成是虞沨听闻后立即劝言。   而这时,太皇太后才听刚刚归来的赵贵禀明已经面见王妃,王妃的态度却十分暧昧,似乎不怎么相信,因此没显出震惊,也没给任何承诺,只让他先回宫廷,有事再与联络。   太皇太后倒不怀疑,她明白旖景历来稳重聪慧,倘若听闻这事立即“震惊”于面,倒像装模作样了。   只不知旖景犹豫一番,会做出什么决定,但愿不是她担心那番才好。   倘若楚王真对天家怀有叵测,必有贪图,可眼下情势,又实难有更好选择。   太皇太后这时的心情竟十分忐忑起来,只希望着楚王夫妇莫要让她失望。   旖景没让她“失望”,几乎赵贵前脚刚回,她后脚就在宫门候见。   太皇太后当然立即诏见。   旖景也没说虚辞掩饰的话,完全直言不讳——   “臣妾听说这事,心里惊疑不安,未知是否有人挑唆,不敢擅作主张,才与王爷商议,王爷声称无论赵贵之言是否可信,都当上禀娘娘决断,这事……不瞒娘娘,王爷与臣妾都觉悚然惊心。”   自然是要惊心的,因为天子若是谋害福王主谋,说明早有夺储之意,而当初天子也与福王一同身中剧毒,却能安然无事,就算旖景不知江清谷的本事,也会怀疑当时奉命前往诊治的这位太医院之首为天子隐瞒,天子有没中毒都是两说。   倘若如此,那么江清谷作证先帝口诏传位如何能信?   天子先行弑兄恶罪,再有伪诏篡位之举,怎能不让人惊心。   凭楚王夫妇的城府,自然不会认为一切都是秦怀愚操纵,天子清白无辜。   是以,这时表露震惊,才没有装模作样之嫌。   旖景观察得太皇太后眼底一掠而过的如释重负,才暗暗松一口气,知道她这回的猜测没有偏差,这一关,算是又过来了。   太皇太后既然已经明示卫国公彻察归化失守案,就没打算再瞒着楚王府她在怀疑天子,当然,这时重提旧案也不算了不得的大事了,便就告之旖景,这事她会细察,可确凿之前,不宜声张。   旖景归府之后,将太皇太后的态度说明,仍不无忧虑:“太皇太后虽已有准备,可以我猜度,还不防圣上已生先下手为强之念,也许不待发起废位……”天子就要先一步发起政变了。   “可是眼下,涉及关键一步,咱们若太过积极,太皇太后又会再生忌备。”虞沨自然也有这层担忧,细细思索一番:“根据你察明那些死心踏地追奉天子的秦氏姻亲,再有黄陶这段笼络之人,我又与大舅兄商议了一番,都认为天子发起政变并无胜算,别说宫卫尽在慈安宫掌握,就连京卫,大多数也不会受黄陶摆布,再有五城兵马司,除了刘家及其党羽,也有一半不受天子控制,我想,归化那头若无音讯传回,天子还不至轻举妄动,除非归化已经不在天子控制,他要孤注一掷,那么势必会有预兆,天子在宫里,就算发起政变,鼓动京卫巡卫逼宫,胜算多少不说,天子就会先被慈安宫控制,是以,政变之前,天子势必会迁出宫城。”   也只好等天子有了进一步行动,涉及蹊跷,到时提醒慈安宫戒防才属合情合理。   而当归化再有战报传回之前,西梁使团却快一步抵京。   这回无论旖景如何规劝,虞沨也不愿在府邸等候。   九月中旬,风和日丽的一日,夫妻俩一同去了通州港,不是为了迎接大君,而是为了迎接晓晓归来。   ☆、第七百六十五章 莞尔之间,有若朝晞   行船归来,桅帆未下,迎人已上船头,高髻贵妇怀抱着女孩儿才一出舱,迎面就是四道热切的目光。   女孩儿似乎午睡才醒,眼里汪润,似还有些惺忪,又似被沿岸的热闹瞬间吸引,胖乎乎的手指揪了揪头上总角缠着的鲛珠,咂着嘴发出两声吐辞不清又像满带惊奇的讶叹,正瞪大了眼转着乌溜溜的眼珠观望,却忽觉被一双手臂“夺”了过去。   女孩不满了,转头看向“夺”她的男子,却忽地抿了唇角,柔嫩的唇角如樱花绽放,脆声声地喊出“叔父”来,手臂环住了男子的脖子,“咯咯”地笑。   虞沨早听说过女儿晓晓诸如“不认生”“尤其爱笑”的性情,刚迫不及待从安然怀里将人抱过来时,才见晓晓似有不满,心就悬了起来,哪知就受了这甜甜一笑外加热情拥抱,刹时间,只觉心中一处柔软得一塌糊涂,自动忽略了那声“叔父”的错误称呼,却也过了好几息,眼中的潮湿才平息下去,回应一声“晓晓”。   旖景自是紧随虞沨身后,眼看着女儿已不是那时裹在襁褓的婴儿,穿着件海棠袄裙,有了几分小淑女的模样,早就红了眼眶,并不待虞沨亲昵更久,伸手就把晓晓“抢过”,微带着哽咽:“晓晓,可还认得我?”   小丫头的笑容更显灿烂,眼角都咪了起来,这回干脆印了个“香吻”在堂堂王妃的面颊,再是脆声声的一句“姑母”……   夫妻俩:……叔父与姑母,这是什么“配置”……   安然这才上前解释:“这孩子,见着俊美的郎君便唤叔父,总爱把貌美娘子称作姑母,听从前那乳母说呀,压根不需人教。”   孩子自打过了一岁渐知人事,接触最多就是大君与安瑾,叔父与姑母显然是称呼两人,晓晓却自动“引伸”为所有俊男美女的通称,殷永一路之上都在纠正她将“叔父”改为“姑父”,总没有得偿所愿,这时颇有些兴灾乐祸地盯着虞沨,殿下这声爹爹怕是得费些功夫了。   哪知旖景只柔和纠正:“不是姑母,晓晓乖,唤我娘亲。”   “娘亲!娘亲!”晓晓十分捧场,一边喊还一边用小脚丫子轻踹母亲的绣裙。   可这两声险些唤下了旖景的眼泪,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在女儿面颊上亲了又亲,好半响,才发觉身边夫君企盼的目光,才改了改姿势,让晓晓面向虞沨:“这是爹爹,晓晓乖,再唤一声儿。”   小丫头十分乖巧,伸开手臂就扑去了父亲怀里,贴着发鬓喊了一声“爹爹”,两眼笑成了月牙。   殷永“震惊”得眼珠子都险些掉地上,颇为“无奈”地感慨:“果然血缘天生,这才见面,竟比咱们数十日相处还亲近。”   一边灰渡早被晓晓吸引得心怀亢奋,一来是为王爷一家团圆欣喜,再者他也将为人父,想到妻子肚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脸颊上就忍不住黑里泛红,实在太欢喜,也不拘于礼数了,上前就想逗逗小主人,好歹也落声“阿伯”。   哪知才凑上前,刚才还笑靥如花的小丫头瞬间就白了脸儿,一扭身子不说,还用小手捂住了眼睛,假哭两下,手掌移开时,睫毛上却真挂了一点泪珠。   英姿勃勃的黑面武士呆立当场,尴尬得成了株木棉花。   一众人都被晓晓“以貌取人”的真性情逗得捧腹,这个小插曲也飞速传开。   表现为才回关睢苑,晴空迎面就是一问:“听说你把小娘子吓哭啦?”   灰渡:……   下值回家,春暮也上前问道:“怎么回事,你怎能去吓小娘子?”打量夫君的眼神竟破天荒地带着些嫌弃。   灰渡:!!!   又说这时渡头,已经先一步随着大君被大隆礼部、鸿胪官员迎了上岸的薛东昌脚踏金鞍,正遥望着船头这幕一家团聚的喜乐场面,摸着脖子没心没肺地嘀咕了句:“小娘子就是人见人爱。”甚是与有荣焉的语气。转过头,瞧见车窗里自家主子阴郁的侧面,顿时噤声,想起早前楚王尚且还礼数周道的与大君寒喧,王妃却连面都没露,不免忧郁满怀——这回,大君总不会再胡来吧,若一执拗,惹出什么祸事来,可怎生得了。   好在仪仗队已经及时整齐,随那一声唱诺,车與前行,薛东昌暂时松了口气,带着几分留念再回望了一下随行使团归来的船舶,暗叹这回一别,将来怕是再也难见小娘子,到底是照顾了两年,小娘子又玉雪可爱,大君只怕也舍不得,可谁让棋输一着,就被王妃从大君府插翅般飞了,唉,没有缘份呀。   虞沨仍在养病告假中,今日并没有接待使臣的任务,径直回了家中,仆妇们也早听说小娘子今日从“楚州”被接返,尽都喜气洋洋,那些个略微得脸的,自发到了门前迎候,王爷十分大方,嘱咐大赏家仆,真真皆大欢喜。   今日的接风宴,别说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抱着晓晓怎么也不舍放下,就连一贯有些端肃的显王也是喜上眉梢。   又兼着宫里又赏赐下来,金锁如意珊瑚手串,更有不少精致稀罕的小玩意,太皇太后特意嘱咐,让王妃明日就带晓晓入宫,还有份大大的见面礼。   “咱们晓晓得封郡主了。”显王好容易才从老王妃怀中抢得孙女儿在手,微笑着说了一句,却瞪了一眼儿子:“别眼巴巴地瞅着,君子抱孙不抱子,这是规矩。”   虞沨:……   乳母是早就寻好的,并且是随同安然一行先到了楚州,一路上,已经与晓晓奠定了感情,旖景原本就没打算将晓晓安置在单独的院落,就在主院西侧一排厢房,离起居处抬脚就到,可这第一天,老王妃就执意将晓晓留在自己屋里,硬说关睢苑没布置妥当,虞沨又还需静养,多个孩子未免吵闹,等将来都妥当了,才让旖景“领回”。   夫妻俩都觉无可奈何,这晚简直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荣禧堂,留下一路唉声叹气。   晚间,依时休息。   垂帐里,夫妻俩依偎而坐,即使眼下情势是风波暗涌,可都没心思顾及旁杂,话题一直在晓晓身上,毫不知羞地把自己的女儿夸了又夸,多聪明伶俐呀,不到两岁,就能连贯地说上一大段话,教啥会啥,又爱说爱笑,半点不怕生,真真活泼趣至,难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莞晞,如何?”王爷忽然侧面,唇角飞扬,虽背着光,眼睛里却像有星光暗烁。   旖景的喋喋不休被突然打断,脑子难免有些转不过弯来:“什么?”   “女儿的闺名。”虞沨微有兴奋:“我一直没什么头绪,可今日一见晓晓冲我那笑容,莞尔之间,似旭日破晓,初晞霞光,就想这两字倒也贴切。”   晞,是指朝晨初白,又有明亮的含义,也算贴合晓晓生于朝早旭升霞出之时。   “大善。”旖景赞同。   她才露出笑容,身边人却附唇上来,仍微清冷的气息,却一下子点燃了帐中氲氤。   这段时日,虽偶有肌肤之亲,可因王爷身子羸弱,两人甚是克制,每每微触即止,就连亲吻也鲜少持长,可这一吻,就又到呼吸急促难分难舍,到分开时,各自竟都颤栗。   王妃眼睛里分明情动,微热的手掌却坚持推拒在王爷逼近的肩胛:“你才是大病初愈……”   “我问过医嘱。”他的气息经过长吻,也显出暖意,吹进耳里,竟引来一声呻吟。   虞沨轻笑,稍微离开,撑起身子看秀发披肩的美人羞红的面颊。   目中带嗔,王妃轻咬唇角:拿这事问医官?王爷你还让我怎么见人!   像是洞悉了王妃的羞怒,王爷略挑眉梢:“自然不曾直言,只追问了禁忌,医官们事无巨细述明,并未提到不能行……”手指微屈,勾上里衣襟扣:“二兄睿智,私下告诉我,虽在服药调养,却并不妨碍子嗣。”   话音落时,衣襟散开,酥肩滑出,底下那件月白胸衣上,芙蓉婀娜,使得王爷的目光攸而幽遂。   “旖景,晓晓该有个弟弟了,何如?眼下只有晓晓,凭咱们俩,怕是争不过祖母与父王,至少,还需一双子女,或许能享父母之乐。”   旖景:……   可她很快模糊了意识,因为那更为缠绵深长的亲吻。   ☆、第七百六十六章 输给时间?其实注定   对于楚王妃“突如其来”的女儿,太后表现出十分诧异,可因着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一句解释:“事故发生前,景儿就已有了身孕,后来得我嘱令暂居楚州,才诊出喜脉,因着有人心怀叵测,哀家特意叮嘱让晓晓暂留楚州,这回可巧安然去西梁,顺路接了回来。”   太后仔细一瞧,丫头虽小,眉眼却能看出虞沨的影子,彻底没了质疑。   太皇太后又下懿旨,亲王嫡女虽依礼法只封郡主,可念及楚王一系三代忠良,显王子嗣又甚为单薄,好容易有了嫡长孙女儿,实为幸事,恩封公主,赐邑长乐。   因着虞沨坚定不移地尊奉慈安宫,太后深恨楚王“不忠君帝”,眼下听说只是亲王嫡女却恩封公主,心中很是不服,可知道反对无效,只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冲她一脸明媚的长乐公主,暗暗咬牙,今日能封,来日就能削夺,圣上既已下定决心,迟早会铲除显王一系。   这道懿旨一下,众贵族无人不知楚王原来已经添丁,而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孩儿,竟就得封公主,看来慈安宫一如先帝在位时,仍将苏、楚两府视为信重已经勿庸置疑,一时间,贵族争相道贺,鉴于楚王仍在静养,不敢登门叨扰,大多只是送上贺帖表示心意。   可旖景那几个闺中好友却没这么多顾忌,一拥上门,顿时把小公主爱不释手,可惜的是王府门楣太高,虽说诸如韦十一娘、杨柳两个都已有了儿子,却不敢盘算把公主娶回家当儿媳,大为遗憾。   平乐郡主也是跌足连连,她倒不是“望门止步”,又十分乐于亲上加亲,可惜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于是盘算开来,能不能赶忙有孕,运气好若是儿子,也只比晓晓小上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年龄“刚好”。   王爷得知女儿牙牙学语的年龄就被人掂记上了,黑气绕眉,严肃申明,晓晓不过十七决不议亲,想要成他女婿者……具体条件不能仓促议定,总之不容人轻易妄想就是。   又说大君殿下,得允入京,天子倒对他表现得手足情深,横竖大君即将成为西梁君主,对天子坐下龙椅毫无威胁,甚至可能成为助力,天子自然将从前恩怨抛诸脑后,彻底忘记了曾经安排刺杀三皇兄,并挖了黄陶这个“墙角”的不义之行。   但只不过嘛,大君殿下却是很记仇的人。   更何况他在西梁就听说归化失守一事,对大隆天子、太皇太后争权也知之甚详,脑子一转就想明白归化是怎么失守,只觉这位四弟年龄越长脑子却越蠢,他眼下虽与大隆没什么干系,好歹这也算故国,想到疆域失于北原之手以及十万军民性命,真恨四弟败家,你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拿君国领土、百姓苍生儿戏,做出引贼入境之事实在自取灭亡。   不由大叹,可惜有虞沨在,倘若没他,这么一个大隆皇帝在位,西梁大有可图,说不定他虞灏西筹谋一番努力上个二、三十年,就能杀回大隆使两国一统。   可显然,楚王怕是容不得这么一个荒谬愚蠢的天子在位。   罢、罢,还是不要异想天开,做人要脚踏实地,大君殿下一边冲天子笑靥若花,心里遗憾不已。   天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邻国将来君王眼中已经化身为一面墓碑。   可是大君随后却在慈安宫吃了排头,太皇太后大发“雌威”,硬是让友邦来使在正殿里头跪候了整两时辰。   卫昭只觉不妥,温言细语抚慰太皇太后息怒,婉转提醒大君身份已有不同。   “他还姓虞,还是我的孙子,就该跪着叩罪!”太皇太后余怒不消,想到先帝对三郎诸多爱惜,早有意传他帝位,结果倒好,他为了陈年旧事,置大局家国不顾,闹得一团混乱摞挑子跑去西梁。   一时想到三郎短短几年间,就在西梁树立威望,先是拓展国土,再废三姓执政,使宛姓大权独掌,如此本事,也难怪先帝看重,胜过眼下龙椅上那败家子不知几倍。   可叹,可惜。   不过太皇太后到底还是面见大君,祖孙俩也不知说了什么,总归祭祀宗庙还是如期安排,大君跪祭告慰先祖,他即将继任母族王位,从此之后,是异国之君,誓愿与大隆维持友好邦交,互不相犯。   当然,大君自问以西梁实力,倘若大隆日后君主不似眼下这位自寻死路的蠢货,也难以侵犯得了大隆。   邦交是必须维持,最好能齐心合力把北原分拆吞并。   这才是他这回出使大隆的关键目的。   当然,还有一个次要目的。   公事了结后,大君落落大方拜访显王府。   “某特来践约,望远扬通融,稍限两刻时长,与五妹妹话旧。”嚣张的某人虽持揖一礼,入坐之时,却唇角噙冷,也没装模作样再称旖景“堂嫂”。   关睢苑,梅林正是叶落之季,稍显萧瑟。   绣鞋踩着枯叶,步伐近了那处茶室,有稍微迟疑。   “我就在茶室外,不用紧张。”虞沨松开手掌,用微笑安抚:“无论如何,大君主动送返晓晓,说明已经不再执拗,话说开了,干脆了断,今后我们与他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旖景直到茶室外,又再回首,看男子立在金阳下,笑意温和。   他一直一直,都是如此信任她。   旖景缓缓报以笑容。   再转身时,手指扶上竹扉,深深吸气。   推门而入,没有再关门。   大君背对着竹扉,似乎把窗外景色看得入神。   而事实上,他是在竭力掩饰眼底的落寞。   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惨败的结果,唯一的固执,就是再与她见上一面。   有些话,不问出来势必哽堵余生,所以一昧坚持让她再去西梁面见。   可她终究不来,那书信如此绝决,一如从始至终的态度,五妹妹,她总是能轻易把控他的心态,知道怎么行事,让他一再妥协。   他犹豫过。   不愿意任由“差遣”,再一次受她控制,要么再决胜负,看这回会不会输。   如果不愿交返晓晓,你们又待如何?   可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自己都嘲笑自己。   薛国相当初那句话,他总算有了深切体会,真正学会如何爱慕之时,却无奈地发现只有放手。   要问的话,一时间却又难以出口了。   静默沉寂让人心酸楚。   大君终于转身,踞席坐下,才侧面看向站在不远的女子,眉梢轻挑时,无法让笑容自然:“别来无恙。”   旖景也不客气,沉着脸跽坐下来,坦然直视:“大君有何话说?”   “能否,沏一碗茶。”大君一指窗下风炉上,一把持壶:“汤沸正好。”   待得水入盏中,细叶在白烟里缓缓舒展,清香上蕴,大君却不急品,只道“有劳”。   “本是待客之道。”礼数周全,不温不火,拒人千里。   眼睑慢慢垂下,无可奈何地笑容终于牵动紧绷的唇角。   “五妹妹,你对我的陈见,究竟从何而来?”   这陈见,自是没法对人解释清楚的。   旖景看向大君,她想起那一世,原本对他的印象甚是淡薄,无论宫宴,抑或长姐大婚时他来迎娶,站得甚远,匆匆几眼,只觉三皇子一如传言,虽生得一表人材,可那言行,看上去就吊儿郎当,分明膏梁纨绔,是以嗤之以鼻。   有一年,长姐小产,她随祖母前往看望,偶然见他匆匆而来,身旁还跟着个幕僚,不知听了句什么,眼光顿时沉晦,她正惊异大姐夫还有这般“正经”的一面,转而又见他吊儿郎当,几疑是自己眼花。   可这一世,她慢慢了解他的城府,是以从一开始就视为毒蛇猛兽避而远之,更别说还有不能释怀的猜疑一直横亘心头。   这些事情,说不明白,旖景也不愿解释。   “我现在知道了,强掳一事是我的错,杀了你的婢女更是不该,不过五妹妹,倘若再来一回,我大约依然还是会尝试,你是该恨我,可从一开始,你就没给我公平机会,我自问当初,没做过对你不住的事,可你一直对我怀恨于心。”话也说得不温不火,大君这才捧盏,品了一口香郁的茶水。   “黄氏五娘,我的表姐。”旖景微微切齿:“大君难道问心无愧?”   “是,我承认。”大君黯然:“是我默许黄陶害她性命,可那时,我并不知会当真倾心于你,五妹妹,你那时也不知黄五娘之死与我有关,可是已经对我怀有恨意。”   “我不恨你。”旖景蹙眉。   “那么就是厌恶?”越发讽刺。   “我很早之前就告诉大君,早就心有所属。”   沉默。   “早就呀……”语气拉得极长,大君眼角斜展:“这么说,我是输给时间?”   这么说,倘若我们能相识更早一些,是否结果就有不同?可这假设,实属无稽,简直难以问得出口。   旖景却也有不能明说的话——事实如此,就是时间,但你不是输,只不过注定无缘。因为如果没有虞沨,苏旖景就是个愚蠢透顶的人,好比那一世,你决无可能因我执拗,只会嗤之以鼻报以嘲笑。是虞沨改变了苏旖景,才会引你注意,但这一步,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落后。   “大君殿下,你之所以执拗,只是因为求而不得,是因为不愿认输而已。”一直到现在,旖景也不认为虞灏西是会被儿女私情牵绊的人,说到底,就是因为一时不甘,他的自尊与骄傲不容有损,所以才会将她强掳,想要“反败为胜”。   原来直到现在,你依然如此以为……大君放下茶盏,眼角微挑:“你说得对。”   “不过五妹妹,这回我是彻底认输了。”他须臾又笑,难得目光清澈:“我直到现在都没想通,你是怎么从大君府插翅而飞,还有远扬,究竟怎么做到在我眼皮子底下将你救出西梁,你们俩……好吧,我承认心服口服。”   这就是暗示,再不会纠缠不休?旖景这才微笑,却起身一福:“如此,告辞。”   “等等……还有一问,那两回,为何饶我性命?”却转过目光,再次看向窗外,虬枝枯叶,景致实不算好。   “我欠大君一命。”   “你知道,还有一回。”   那晚,冰冷的匕首,曾在她手中,刀尖悬停他的胸口。   那一次,她分明恨不能让他死。   “因为如果夺你性命,我与晓晓不能安好。”   多么冷酷无情的解答,大君心想,虞灏西,这回你总算是满意了吧。   “王妃,将来但愿陌路。”其实是希望,至少别再恨我。   “如大君所愿。”旖景颔首,转身离开。   如我所愿?大君轻笑,好,我就当你听懂我言下之意。   ☆、第七百六十七章 分吞北原,暗下协定   黑子白棋,于纵横相互围杀,紫衣玉袍,两男子隔案对座。   各自神情,尚且怡然,却下手无情。   大君手边,那一盏茶尚余半碗,已经毫无热气。   一子落下,虞沨抬起眼睑:“相比上回,殿下越显沉稳了。”   “要想在远扬手下占得赢面,实大不容易。”大君微微一晃眉梢,眼角幽魄,手里一枚白子却轻抛至瓷瓮里。   不分胜负,是一局和棋。   可是棋局已经结束,寒喧也再无必要,接下来该当言及正题。   “远扬,先帝曾说,倘若我继承帝位,在位之期只需完成军制革新就不算无为,当年你的策对,我有幸拜读,是以认为,眼下说不定就到契机,虽改革并非朝日之间,不过若抓紧此回契机,说不定就能事半功倍。”大君语气相当诚挚,收敛了玩世不恭的言行,整个人似乎都沉淀下来。   可胸有豪情,眼露锋芒。   “殿下意欲对北原西廷用兵?”虞沨一扬眉梢。   一语中的了。   北原西廷两个王子被大君一番挑唆兵戈相见,活活把原本就风烛残年的西王气死了,为图王位而使边关六郡丧失的十王子成众矢之的,一败涂地,七王子登位,已为新王,这位倒很有些手段,并不似十王子那败家子般愚蠢,深知西梁为强国威,势必会乘胜挑衅。   西廷经过内乱,元气大伤,倘若再与北廷不化干戈,处境越更艰险,新任西王已经起了与北廷修好的意图,合并虽不可能,可正准备着签订协谈,携手抵抗西梁。   在这当头,因为大隆君帝把归化拱手相送,北原北廷贪欲再起,对锦绣中原又生狼子野心。   “我若为大隆君帝,为实军制改革,势必会对北原用兵。”大君简单把西王的一系列动作说明,眉心微微蹙起:“数百年间,北原蛮勇野心一直不减,日益壮大,多回威胁中原,便是祖父将其驱逐阴山以北,这二十年间,北原也屡有犯边,烧杀掳掠,使边城百姓不宁,防范不是久策,唯有将昭康氏彻底摧毁,占其疆域,统其部民,使之彻底臣服,才是久安之计。”   大君说完,手指轻轻滑过凉彻的托盏,唇角牵起笑容:“若对北原用兵,便能借口调动各地军备,名正言顺,使掌兵之勋贵调离旧地,若能将北原领土吞并,诺大疆域,多少邦城,也需兵将镇守。”   大隆停战二十载,各地勋贵屯兵州府,在当地权势日大,可这些人,大多立有功劳,朝廷不可能说裁就裁,要削就削,更不可能用莫须有之罪处治,要想改革军制废除将官世袭,必须徐徐图之,使将官调离势重之地只是其中一个途径,还不能操之过急,以防引发哗变,很要废番功夫。   不过若国逢战事,调动兵备就不会引人质疑。   北原又再挑衅,大隆反击更是情理之中。   而眼下,北原政权一分为二,又因高祖、太宗当年对之激烈抗击,国力正弱,大隆若有意吞并灭亡此国,眼下确实是适当时机。   否则,若待北原两廷重修旧好携手壮大,将来对大隆未必不是威胁。   这些话,大君并不需一一说明,虞沨心里也清楚。   若能打下北原,疆域进一步扩展,而那些追随北原的属国,也势必会臣服大隆。   自从十国之乱,丧失的中华领域,被蛮夷占领的城邦皆能收回。   大隆才能成为真正强国。   阴山以北,大片草场极适养殖战马,更有肥沃之原,适于农耕。   更能与边域番邦打通商路,无论于国威抑或经济民生,大有益处。   经过这二十载休养生息,积蓄战备,大隆眼下足以对北原发动全面战。   “若我西梁针对西廷,大隆攻打北廷,两国联手,势必能将北原拆分吞并。”大君意气风发。   可到那时,西梁便是唯一能与大隆抗衡之邦。   两人心里同样很清楚。   不过大君信心十足,他相信虞沨素有远见,当明白得失,西梁不是大隆之敌,决不会为了防备西梁壮大,就白白舍弃机会。   无论关系内政抑或增强国力,这时对北原用兵,百利而无害。   虞沨当然也不可能与西梁反目,再树一敌,若西梁与北原联手,对大隆决无益处。   而经过这场战争,无论大隆抑或西梁也都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相比而言,大隆更为强大,短期之内,西梁没有实力对大隆挑衅,至于将来……百年之后,那就是子孙后代的天下,谁强谁弱,大家各凭手段,不会有人当真“长活万岁”,奠定功名基业,只在有生之年。   “大君有此雄心,何不上谏圣听。”虞沨忽而一笑。   他只是个亲王,说到底,改革军制也好,兴兵北原也罢,都是龙椅上那位才能决断。   “圣听?”大君也是一笑,往北向略微一指:“远扬是说我那四弟?以我看来,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虞沨当然不置可否。   却也没有装模作样怒斥不臣痛表忠心的必要。   “我明人不说暗话,太皇太后虽有监政之权,到底是后宫女子,关重国政,将来大隆要务,势必离不开远扬辅佐。”大君这意思,无疑是说大隆朝政在甚长一段时期,其实是看虞沨决断。   接下来的话就更加“嚣张”:“倘若远扬乐意,咱们两个同心协力把北原吃干抹净,西梁愿率先出兵,我有妙计,可挑北原西、北两廷修好不成反而为仇,先使其内乱,大隆可待时机更好再全面用兵,保证北廷数座关隘,尔夺下不废吹灰之力。”   “而我虞颢西愿以国书为证,只要我在王位一日,决不犯大隆,有生之年,西梁与大隆坚定友邦之谊秋毫不犯,使边境太平。”这当然就是权宜之计了,大君说来时仍不免遗憾,倘若眼下龙椅上那位长命百岁,他势必是要侵犯一下的,谁让老四坚决不是虞沨对手,让他完全没有捡漏的机会。   这么荒谬的大国君帝,百年难遇呀,可惜可惜。   “北原犯我国境,杀我军民,这一恨,迟早还诸于身。”虞沨说到。   不得不说,有大君这么一个同盟,拿下北原事半功倍,否则以大隆之力发兵北原虽是胜券在握,也会造成更多损耗,无论物资兵力,抑或时间。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大君高挑眉梢,一掌击案,又是微一倾身:“远扬,我已经送了你一个人情……太皇太后跟前,我有提醒,黄陶这人居心不良……”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黄陶是天子的人,不过眼下却还不防天子有政变之心,这件事虞沨不能提醒,大君却少了许多顾忌,他告诉太皇太后,黄陶从前就对先太子怀有二心,是个奸诈之徒,眼下握有节制禁卫之权,不能不防。   当然,重点还是针对天子。   大君不动声色就在后面拆台,天子却还不察,且以为无论归化失守抑或卫国公出征,他操作得密不透风,无人洞悉他真正意图。   “大隆事了,我不便久留,预祝远扬诸事顺利,待新君登位,西梁势必遣使来贺。”大君举揖告辞。   及到那时,两国便能正式达成同盟,将北原二廷分而图之。   而当西梁使团再由通州港启程返国,薛东昌才真正吁一口气,总算大君这回没再闹出什么荒唐祸事来,只要平平安安出了铜岭关,回到西梁,便能顺利举行登位大典。   行船扬帆,江上风来,甲板上置下一席美酒佳肴,薛东昌也有闲情陪坐畅饮,酒过三巡,胆子稍壮,话就多了起来。   “殿下,王后还等您回话,关于大婚一事……”   这回大君出使之前,已经让“倩盼”病逝,这下西梁王与月王后再不担忧大君任性胡为硬要立个卑贱妾室为后,不过这位一直没有松口迎娶金元公主,让王后十分忧愁,薛东昌被诏见了好多回,身担“说客”的重任,眼见着大君似乎是将楚王妃彻底放下,这时才敢提起。   “我与金元是兄妹。”江风卷起袍袖,大君微靠软榻,这一回并没懊恼之色:“难得有人诚心待我,我不想亏待于她,情情爱爱我给不了她,倘若娶她为后,将来也是利用而已,她是西梁公主,宛姓之首,足以辅我国政,我会给她以重权,她以公主之尊辅助才无后宫诸多限制。至于王后……我并不需要,倒是宛姓宗室女,选上两个封为妃嫔就是。”   好容易得了真心话,这真心话却让薛东昌瞠目:“殿下,身为君王,怎能没有正后?不说别的,岂非无嫡子承袭王位?”   大君哈哈一笑:“三姓执政都没了,什么非嫡子不能继位,不过一条空文,我答应过陛下,将来继位之君随母族姓氏,只要让西梁王姓不易,陛下也不会计较金元是否为后,再者,金元自有骄傲,也不是牵绊私情之人,如此女子,何必拘于后宫,只让她约束妃嫔相夫教子岂不可惜,以我看来,金元说不定还想疆场杀敌,也确有这样本事。”   饮尽冷盏,大君信手抛杯,烈酒穿肠,丹田一阵炙刺。   他看向江面,白浪卷涌,金阳浮沉,更远处,青山隐隐,阡陌纵横。   人生原本拥挤,早不该固执私情,可做过的事,悔怨无益,从此以后,抛却过往,爱恨恩怨皆如这潮来汐逝,既过不追。   不是怀念谁,只因不需要,他志在江山,他的身边,只需并肩之盟友。   何必娶一个奢望温情不得心生忧怨的女子名正言顺拖他后腿?   至于后宫妃嫔若要明争暗斗逞凶耍狠……大君轻笑,交给孔小五大约就能处理,恩,这十分知人善任。   遥远的大京,搂着个清俊小厮正在看戏的孔奚临忽然觉得背后一凉,莫名打了个寒颤,好一番孤疑——又有谁在偷偷算计他不成?   而通州港口,奉太皇太后之令护送大君离京的蔡振才刚踏鞍,忽见人群之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步入道旁一家茶肆。   蔡振微一蹙眉,交待副旗率众先行,一骑跟去茶肆前,下马,将缰绳甩给笑面迎出的小伙计。   若没看错,刚才那婢女正是三娘的贴身丫鬟,可怎么出现在通州?   带着疑惑,蔡振紧随婢女上楼,见其推开一间雅室入内。   蔡振就着虚掩的门缝窥望,看到的是窗前女子黯然的神色。   这个方向,能见使船出港。   他忽然想起大君抵京那日,他在妻子面前随口提前,那时她正在梳发,手中的玉梳坠地。   眉头越发蹙紧,几欲入内,终于还是忍住,转身离开。   雅室里,婢女苦口婆心:“娘子可别再沉湎过去的事……”   三娘满面冷沉,阖目沉默。   这个道理她未尝不明白,可心不由己……   就好像知他归来,她忍不住来遥望送别,因是预料,有生之年,这许是最后一回。   倘若当初,没有清平庵的巧遇,该有多好。   殿下,你若无心,那时何必温情相待让我误解,我若没有奢望,就不会尝到心如椎刺。   真希望,从不曾相遇。   ☆、第七百六十八章 穷途末路,拼死一搏   大君的“人情”很到位,太皇太后果然对黄陶开始备加关注,鉴于虞沨仍未返朝,暗暗盯梢防范的任务被委托给暂时掌管天察卫的显王,其实关于这项工作虞沨与卫国公一对翁婿早在私下开展,因此太皇太后很快得禀黄陶不动声色地提拔了不少心腹占据各部要职,就算动摇不得分卫指使这等官位,堂堂同知,在总指使不在的情况下,安插部份总旗百户还是不在话下。   太皇太后惭觉惊心,乾明宫与慈安宫的暗流涌动逐渐急剧。   十月,归化再传战报,卫国公调边军两万余,会同榆林卫,亲率之三万京卫近六万大军,与北原军正面交战,经整整五日,终于收复归化,当场斩杀北原两万军勇,活掳其将官。   北原余军撤走,卫国公在后追击,直过阴山,一鼓作气拿下北原边防关隘,眼下正在围困北原边城。   天子大感欣喜,褒奖有加,一时之间,文武朝臣皆觉扬眉吐气,力谏务必坚持攻城,一血北原犯境、屠城之恨。   太皇太后当然没有借口与理由阻止。   至此之后,天子满怀激动地等待归化再有消息,眼下失域已经夺回,余事再不要紧,正该钟光兆依计行事,暗害卫国公,让其死于北原境内,背黑锅的是现成——舍北原人其谁?   天子也不是冲动之人,心里明白仅靠秦党与黄陶,难以掌握全部京卫,就算卫国公被调离,发起政变胜算仍然不足五成。   他打算是,待卫国公“战死”,下令钟光兆搬师回朝交归兵符,再令尤安镇守归化,节制十城兵卫。   到那时,再行兵谏,逼迫太皇太后交权,没有卫国公压制,京卫势必人心浮动,才能大部控制在手,即使那些人只是观望,也不要紧,利用在握兵勇足以攻入宫城。   有秦氏势力关键所在御史言官主导舆论,不难把叛国投敌的污水泼向严家,即使太皇太后有先帝笔诏,只要失了兵符,又无京卫护侍,身担疑罪,天子便能名正言顺夺回主权,将太皇太后拘于后宫,让其急怒攻心下“卧疾不起”最终“病逝”。   苏家支柱已倒,即使有显王一派势力,可也无能与他这正统天子较量,一旦显王有谋逆之心,地方旧部也会有所忌惮,几个甘担这逆谋重罪?   显王父子倘若识相,知悔投诚,更为大善。   关键就是,卫国公一定不能归来,必须死在战场。   天子认为钟光兆还是大有胜算,因为卫国公在明,哪会防自方部属会行暗杀之策。   卫国公虽勇猛,可未必多谋,尤其阴诡之计本就让人防不胜防。   天子与秦怀愚皆在翘首期盼佳音,压根不曾察觉太皇太后已经布署,对秦家安置周仲之父的别苑紧盯密防,也在等着吕简密折抵京即行清算。   事实上天子根本没想到周父还活在世上,在他看来,福王之死已经结案,就算有活口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等锦阳局势一定,那就更不需要担心。   这也是周仲不见踪迹后,天子虽有担忧,却也没怎么觉得焦躁的原因。   先帝既知福王为他所害,还愿传位于他,就算太皇太后握着这把柄也不能贸然公布,否则,也是质疑先帝决断。   等政变功成,太皇太后被禁后宫不得自由,周仲更无威胁。   而秦怀愚,早把周父抛诸脑后,此人无非是用来防范天子过河拆桥,眼下毫无作用,压根不至于让秦怀愚费心分神。   不过倘若他能接触秦子若,大约会意识到事有不妙,可惜无论是秦怀愚还是天子,这节骨眼上,完全没有想起身陷役庭的“女诸葛”来。   寒衣节后,天气日渐转凉,冬衣加身,炭火取暖。   已经是十月下旬,可归化却仍无密报送抵天子御案。   蟠螭雕炉里银炭吞吐火光,使殿内温暖,却越发让天子急躁。   案上高高一叠政务奏本他已经无心细看,用印之后直接让人送去慈安宫。   掐算时日,已经又过二十余日,按理钟光兆已经动手,倘若待卫国公攻入北原边城再班师返京,钟光兆应即返回榆林卫,还哪有下手机会。   难道说事情出了变故?   想到这个可能,天子满额冷汗,北原将官可是被活掳,难保不知归化内应真实身份,若被卫国公躲过死劫,将人押返……后果不堪设想。   这本为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胜负关键,可千万不能出现意外。   “圣上!”忽有一声远远传来,是心腹李太监的嗓音。   天子停止徘徊,急抢奔出,氅衣带得一旁瓷樽倒地而碎,天子竟似无知无觉。   “可是有归化传回密报?”   高槛外,天子迫不及待地追问跑出一身热汗的李公公。   却不待李公公喘气回禀,一把夺过手里托着的木函,转身回了书房,“咣”地拉开匙柜,取出对应之匙三两下捅开。   撕开火漆,天子几乎是摒住呼吸扫视那信件。   颓然跌坐。   李公公正瞅着地上一堆碎瓷发怔,犹豫着是不是要让人入内清扫,忽闻一声巨响,却是天子将御案上一应笔墨、镇纸挥袖扫地。   李公公只觉胸口一凉,万分后悔殷勤太过,怎么就亲自跟了进来。   好在天子这时也没有时间发火,抬起血红的眼,发狠般地盯着李公公。   却在心腹惊慌跪地前,咬紧牙关下令:“诏,右丞速速来见。”   顾于问自打与陈相“达成一致”,得空就劝天子稍安勿躁遵奉慈安宫取得信任之后,就被天子逐渐冷落,好在顾于问并未与慈安宫来往,天子才不疑他心生二意,其实也是过于自信手里握着能使顾于问声名狼藉的把柄,只以为顾于问太过保守,才不合心,因而归化事件与接下来政变夺权,天子自是把他摒除在外,他一个文官,其实也不能助益关键,至于事成后的舆论导向,有众多秦党,增减一个顾于问就更无关紧要。   是以,眼下顾于问已经“退居二线”,秦右丞才是天子心腹之臣。   不过鉴于顾于问与苏明对翰林庶常的影响,将来还得靠他们打击秦党,天子也没将二人彻底放弃。   就连陈参议,天子其实还有期望,当太皇太后倒台,这些人只能为他所用,陈家到底是母族,名望还在,比秦家得用更多。   这么看来,其实天子也并非愚昧透顶,更说不上偏听偏信,可惜的是他心态不正,在大方向上偏离出轨,错误低估对手——压根就没找对敌手,他的威胁其实根本不是慈安宫,更不是卫国公府,而是一直被他视为能够收拢的楚王虞沨。   多疑又过于自信,狂妄独断,太急于独掌大权,身为国君,却将军政视为儿戏,引贼入室、陷杀忠良,天子步入歧途,注定众叛亲离、陷于绝境。   倘若天子从一开始,就与慈安宫统一步调,听奉先帝遗言稳重执政,莫说虞沨根本不会为自保而生二意,就算真怀野心,也难以造成慈安宫与天子反目,除了举兵造反,决无可能动摇天子帝位。   可也是因为天子多疑自专的生性,注定他不容旁人染指大权,即使那人是嫡亲祖母又奉先帝笔诏。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一早注定。   十月末,日昼减短,秦右丞急急忙忙出宫之时,四围已是暮色深寒。   秦怀愚尚且不察末日将近,正与几个门生故吏“展望将来”,还做着权倾朝野的美梦。   右丞二话不说将人打发,关紧门窗,灯火辉映下,脸上一片惨白。   秦怀愚才生忐忑。   “大事不妙!”右丞长叹一声:“光兆暗伏刺杀卫国公失败,竟反而被卫国公装了现形……更有吕简,竟奉了太皇太后密旨察办归化失守案,北原将官因被活掳,受逼而降,把尤安交待出来,眼下咱们的人都被吕简奉旨捕获,押解京城!”   右丞甚至没有说完话——卫国公已经攻破北原边城,掳获军民共三万余,只待朝廷下令,即将回朝。   秦怀愚就猛咳一声,抓紧衣襟两眼一翻,直接栽倒。   抢救及时,没有被直接吓死,可却中风,不便于行。   秦府上下一片混乱。   而钟光兆“功败垂成”反被扣押,天子既然还能得到密报,慈安宫当然提早一步得知内情,太皇太后已经再无怀疑,笃定归化失守是天子一手造成,简直捶胸顿足,恨不能立即将天子押去宗庙,向列祖列宗请罪,好容易才被显王劝服,待一应罪逆押赴京都才好公审,发生这样的事,已经不能遮掩挡羞,否则无法予天下交待!   天子若还在位,当然不能将他治罪,顶多把秦氏灭族,治为首重。   而这时,显王也再不“藏私”,跪递直谏:“臣只担心,圣上非但不知悔改,又再行不义之事,黄陶调动亲信防守九门,必有所图。”   “哀家就等着他,看他究竟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是否当真不忠不孝、德义沦丧。”太皇太后咬牙切齿。   于是隐忍不发,直到天子得到亲信密报,自知事败。   已经逼于绝境,天子也是咬牙握拳——即使胜算不大,也要奋起一搏!   他没有别的后路。   必须要在卫国公返京之前,掌握京都。   只要这回一击得手,也算占得先机,没有慈安宫,他就是唯一正统,卫国公即使有兵符在手,没有圣诏,也无权号令军队,除非他想谋逆。   天子坐在空荡荡的正殿之上,龙椅之中,脸色极度狰狞。   秦怀愚当晚中风,天子次日即患疾卧床,早朝唯有太皇太后在乾明门主持,公布卫国公边城大捷,不过暂时隐瞒朝臣归化失守一案真相大白。   太皇太后显然是要把朝中奸侫一网打尽。   甚至还主动关心了一番秦怀愚的病势,允准右丞告假在家侍疾,当然,暗中下令天察卫严加监督,切莫让秦府中人私离京都一步。   更有暗令,让各地天察卫、苏、楚旧部分头行动,将秦氏在地方为官的族人、姻亲立即扣捕。   太皇太后也料定天子不会拖延,政变就在眼前,待懿旨下达地方,锦阳局势已定,不需要再与秦氏党羽虚伪客套,直接扣捕,原地待惩。   当然天子患疾,太皇太后也有施以关心,严令太医院医官小心诊治,务必保全龙体。   大多数人都为归化大捷松一口气,并没意识到将有一场血雨腥风。   甚至有人庆幸,多亏卫国公勇猛,这才多久,非但夺回归化,甚至攻陷北原城池,瞧着太皇太后这般欣喜,接下来的新岁佳节也能让人松一口气。   已是冬月,将近年关了,无论文武百官抑或市井平民,都盼望重归安宁。   而天子病势也不沉重,这又让百官再吁口气。   不过天气寒凉,天子又需保养,故请准太皇太后暂理国事,他自己要迁去灵山汤泉宫暂居。   太后不放心天子病体,自是要跟去照顾。   还有皇后在内的诸位妃嫔,品阶稍高者也要同往。   这也没什么蹊跷的,先帝那般勤政,往年也有去汤泉宫休养之时,圣驾既往,后宫当然也要随同。   眼下有太皇太后临朝,更不担心耽误国事。   借口如此合理,太皇太后没有道理反驳。   天子如愿“拖家带口”“金蝉脱壳”。   当然,他这时也想到太皇太后已经洞悉归化失守真相,却隐忍不发,并且轻易允准他离宫,应是另有打算,说不定正想将他支走,好筹划阴谋诡计。   即使太皇太后猜到将有政变,天子这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等卫国公归来,他更是死路一条。   必须正面一博,决一生死。   行事就算还需警慎才能力保一击得手,但畏头畏尾已无必要。   只不过天子到底期望,但愿太皇太后不察他已经“暗渡陈仓”,准备逼宫。   若太皇太后毫无防备,一击得手才有胜算。   ☆、第七百六十九章 辛未事变,久酝即发   当到瑞正元年,旖景再返过头看元和二年的冬月,后世称为辛未日之变的事件,仍然会有恍惚仓促的感想,尽管在事件发生之前,她早有了心理准备,一直等待事情爆发,可当事到临头,突如其来轰轰烈烈,却当傍晚时分就宣告落幕,一个帝王就此废为庶人,关于种种丑恶猝然揭发,曾经显赫三朝的名门望族转眼人人喊诛一败涂地,秦氏满门连带参与这场政变的勋贵,甚至没能得宥活过转眼即至的新岁佳节,赶在冬月即被押赴菜市口当众处刑,毫不留情的血腥杀戮,宣告废刺帝短暂的三年执政彻底终结。   旖景难免还是有恍如一梦的感慨,无关同情更不是可惜,只是觉得一切发生与结束都太迅猛了些。   可细细一想,其实一日之间不过是事件最终冲突恶化,在这之前,已经有了三年铺垫,实在不能称为仓促突然。   不过大多数人,尤其平民百姓说起废刺帝元和二年冬月的辛未日,仍不免心惊胆颤,因为他们不涉其中,完全没有预料看似平常的一天,竟会发生闭城逼宫,天子与临朝监政的太皇太后突然刀戈相见,京卫铁骑与神机营的火炮竟然对准自家皇城,那杀声震天轰然炸响,就算瑞正元年的元宵灯会一如常年般喜庆热闹,可民众聚集平安门金龙灯下参拜祈福时,不由而主想起的,仍旧是两月前发生在此地那场你死我活的对峙。   没有人为已经在新帝登基前负罪自绝的废刺帝惋惜,对于罪大恶极的秦氏满门更加痛斥不已。   当议论起来,甚至有积年的老者一口浓痰“呸”出:“秦怀愚妄称三朝忠良,蛊惑刺帝滥杀无辜不说,竟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归化十万性命呀……父子两个被千刀万剐的时候,可惜没有分得罪逆血肉!”   之于不少贵族,当京都血腥散尽,新君登基,朝廷异常迅速地赏功罚过,一切风波平息,仍然心有余悸,对辛未日之变诲莫如深,可也有一些坚定立场的家族,在新岁后的宴席上与交好暗暗谈论这一事件,无不庆幸慈安宫准备充足,感叹如此一来,苏、楚两府越发成为显贵之首,天家臂膀国之砥柱。   旖景的“闺中好友”们,在新岁时也有一场聚会,是韦十一娘牵头主动发起,一贺虞沨加封辅政王主理政务,二贺旖景又被诊出喜脉,至于旖景的堂侄兼嫡亲外甥虞堃成为大隆皇朝第五任君帝的事,这不好公然贺喜,显得大家早有“不臣之心”的嫌疑。   彭澜是最觉突然的一个,说起辛未日之变来尚且心有余悸:“刚好是我生辰,不过我是年轻媳妇,是不好铺张操办的,家里老祖宗出了大头,置办了几席酒,就自家姐妹、妯娌热闹一日,也不好单请你们……”事后想来,只怕那天请了王妃,王妃也不会到场,别人也就罢了,刺帝的阴谋之所以一败涂地,显然少不得辅政王在后布署防范,明知将有变故,王妃应是不会轻易出门。   “几个小姑子兼着妯娌们有了老祖宗撑腰,可把我灌了好几巡酒,险些没有醉倒当场,婆婆疼我,好容易才劝住,我一回屋,倒在榻上就起不来,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婢女们竟怎么也唤不醒我,醒时天都黑了,才听说出了这等大事,唬得我好半响说不出话来。”   也的确够惊悚,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变了天,这要是慈安宫落败,弄不好一睁眼就得准备下狱。   彭澜的夫家与陈相府交好,地位多少有尴尬之处,好在是世宦,不涉京卫兵权,怎么也牵涉不上,但为了稳妥起见,旖景也没事先提醒,关系大局,这也是为了警慎。   所以彭澜无知无觉,根本没想到剧变突生。   卓念瑜家安三郎却是翰林中的“倒秦派”,是以提起这事,卓念瑜更觉庆幸:“当日我在家中,也是午睡才醒,就听仆妇议论什么黄同知下令闭城,市坊间个个胆颤,都闹不懂究竟发生何事,不多久,又听说城中京卫与五城兵马司围了皇城,闹得兵荒马乱,我一个妇人,吓得没了主意。”翰林院就在皇城外头,卓念瑜自然担心祸乱殃及当值的夫君,可那时就算打发家丁去打探,说不定也是送死。   因此念瑜十分感激旖景:“多亏王妃遣人递了话,让我闭门待讯莫要自乱手脚,说翰林庶常都被太皇太后下令避入皇城。”   杨柳的夫家与韦府是亲戚,韦相又是暗中的“慈安党”,兼着是文官,并没有被天子视为大患,韦相明白将有动乱,早嘱咐了亲朋故交这段时日小心门户,故而事情一发,杨柳倒显得比较镇定。   更清楚事态的韦十一娘也是早有准备,当日慈安宫一进入警备,顾于问还心急火燎地赶在黄陶围宫前回了私家,送妻子回娘家避祸,顾府就一对小夫妻,家中人手不足以抵御兵乱,韦府到底是世家望族人多势众,更加安全。   她说起辛未日之变来,竟然还十分兴奋:“我前脚才进家门,就听说九门关闭,才相信刺帝是真打算作乱,可找的那借口,也当真儿戏,追缉刺客,戒严京城也就算了,居然让黄陶带兵逼宫,直言太皇太后要夺权弑君,平安门前可是六部衙门,官员们无不怒斥黄陶居心不轨,那些个被黄陶迷惑的京卫都起了疑,黄陶还想把六部官员都划为叛党,口喊杀无赦,当真狂妄。”   黄陶手握圣令,却是让京卫攻入皇城搜捕“刺客”,这事情的确空前绝后,六部官员中虽有秦氏党羽,也不乏忠正之士,当即不少出面指明黄陶意欲谋逆,挡在神机营的炮口前寸步不让,黄陶被逼无奈才下了杀令,但不少遵奉君令却不明底细的京卫都起了疑心,黄陶身边亲信见势不妙,就要拔剑杀人,显王却及时现身,最终制止了官员无辜丧身,将伤亡减至最小。   就算晓得几分内情的韦十一娘,其实也真没想到那一日会突发剧变,并且会这么严重:“我听说动乱,先就想到阿景,就怕叛党会趁乱掳你为质,听顾郎说将有动乱的事就是阿景与王爷最先察觉,入宫禀报太皇太后,才放了心。”   旖景其实真没想到天子会在那日发难,因为天子自打迁去汤泉宫,除了黄陶、刘惟、孙致敬等频频碰头,别无预兆,诡计一直是在酝酿,可难以确定会在何日发作,她想起那一天,冬月辛未日,阴沉了好几天后总算放晴,朝早就有阳光穿破云层,缓和连日阴霾,使人心情愉悦。   十月时就下过一场雨雪,关睢苑的梅红渐渐艳丽。   那日天晴,晓晓被乳母带来关睢苑,小丫头在梅林里嬉戏一番,两岁的孩子,跑起来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稳当,旖景生怕她磕碰跌跤,寸步不离地跟着跑了一圈儿,倒出了薄汗。   才把晓晓带回中庭,虞沨刚巧也与僚属议事完毕,一把搂着女儿坐在膝头,听晓晓“伊伊呀呀”地说话。   就有耳目带回消息,驻守城外的几部分卫指挥家中女眷,受太后诏令,要去汤泉宫观赏红叶。   太后要诏命妇赏玩闲话,一般会提前通告,不过偶尔突然一下,旁人尽管疑惑,也是不敢违令的。   “要动手了。”虞沨蹙眉说道,语气低沉。   旖景的心一下子就悬了上来。   虽说早有布署防范,可到底不能阻止政乱发生,而虞沨即使安排不少耳目,却难察明天子布置细节,谁也不能保证胜券在握,紧张依然难免。   太后诏京卫女眷去汤泉宫,只能是扣为人质,以此要胁京卫各部至少按兵不动。   而这一回,旖景并没获诏。   因为事态至此,即使天子想到要扣旖景包括卫国公府众位为质,也许更能保证计划成功,但太后的诏令也不一定能请得动苏、楚两府女眷,太皇太后早在多日前,甚至就诏了旖辰母子入宫暂住,便连大长公主也去陪住,旖景只需借口太皇太后有诏在先,足以推拒太后诏见,天子若行此计,非但不能逞愿,更有可能打草惊蛇。   又诸如贾家、蔡家等国公府姻亲,都有子弟担任军职,早得了示意,即使天子、太后诏见也可推拒。   天子也并没对他们下手。   可显然,许是为了迷惑慈安宫,除了京卫女眷外,太后还诏见了不少其余命妇。   “倘若能弄清楚获诏汤泉宫的具体人员,对咱们越发有利。”虞沨又说,却把晓晓交还乳母:“告诉一声祖母,让立即准备入宫。”   祸乱一生,天子倘若失利,势必会想到攻击王府掳人为质,显王与虞沨在这当头都要入宫,只留女眷在家不能安心,老王妃与旖景母女一同入宫才保万全。   旖景明白虞沨言下之意,如果能察清天子拟定的“人质”名单,那么也许就能推测出全盘计划,更添胜算。   “你没在汤泉宫安插耳目?”她有些怀疑,因为虞沨一早预料到天子若行政变肯定先从宫廷脱身,但又必须留在京都指挥大局,不可能远去诸如热河等别宫,也只有濯缨园或者汤泉宫,不过两处,虞沨应当会有准备。   “当然预先安插。”虞沨颔首,眉头却并无松缓:“不过天子去汤泉宫,所带亲卫全是亲信,又要行如此大事,势必严禁出入,汤泉宫的消息出不来,我安插的人也不是为了递讯。”   能在后宫出入者,只能是宫人内侍,可一旦禁严,他们不可能把消息递出,再者,别宫内侍也不大可能识得诸多命妇,仅靠他们察清“人质”名单不大现实。   京卫共四十余卫,太后也不可能动作大到把所有将官女眷都扣在汤泉宫,但虞沨让耳目盯着这几户,都是驻防近郊,又不受黄陶笼络,果然被“一网打尽”。   也是没法子的事,慈安宫不可能为了防范日日把女眷们诏入宫中赏景闲谈,也不可能限制太后诏令,预示天家阖墙在即。   “眼下只能依计行事,咱们立即入宫,提醒太皇太后天子已有动作,待事发,才便镇压。”虞沨说话时已经起身,旖景也紧随其后,让丫鬟们赶忙准备更衣。   一切布署只待今日,正面一战势不可免。   但尚未成行,六妹妹却来求见。   稀罕的是六妹夫竟也紧随其后。   旖景眼见陈六郎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完全看六妹妹眼色行事的顺从模样,竟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促狭的心思,若非事态紧急,险些没忍住打趣几句。   “婆母让我告诉五姐一声儿,今日朝早,太后诏了祖母、二婶等女眷去汤泉宫,只怕……”六妹妹也没废话,开口即说正题。   事实上除了长房,陈家其余女眷包括子弟都受诏去了汤泉宫,其中甚至还有陈相——却是因天子诏令,是去议事的。   显然,太后是要把陈家诸人保护起来,至于陈参议……被“自生自灭”了。   “今日或许会有动乱,六妹妹快些回府,切莫走动。”旖景简单说明。   陈参议即使是显然的“慈安党”,到底没有分家别户,又是文官,并不会影响军事政变,至少在分出胜负前,一家安全还是足以保障,天子不可能用他们为人质逼迫慈安宫抑或苏、楚两府妥协,六妹妹虽说苏氏女儿,却是黄氏所出,若用她为质,反而会让黄陶为难。   当下,旖景与六娘商议计定,分头行动。   却不曾料,天子这回体恤母族亲眷,又因万不得已必须利用陈相,竟导致事变发动之前,就已经出他意外地陷入被动。   ☆、第七百七十章 大变在即,许氏施令   被史笔记入大隆国史的冬月辛未日,朝早时候,卫国公府。   铜镜里,映出妇人容华未老,略微丰满的面颊不施丹脂便有霞蕴,鬓角一朵粉棠绢花更衬眼角媚丽,可惜的是唇边没有笑意,反而抿起一丝厉色,消减不少妩媚。   婢女微喘着气挑帘而入,屈膝微福:“姨娘,大爷已经请去了花厅。”   张姨娘这才从镜子前转身,扫了一眼替她梳发的婢女,颇为不满。   甚是怀念蒋氏的一双巧手,可惜因为自己又被打发去了庄子,蒋氏被调去世子夫人身边儿侍候,也是帮衬着照管小世孙,人竟然要不回来了。   若依张姨娘从前脾气,可得闹上一场,好歹被两回“送庄”惊吓得收敛住了,倘若再被发落,她可没了别的子女婚嫁,岂不“有去无回”?   也罢,有蒋氏在世子夫人面前讨好,将来也能替她争得不少益处,国公夫人眼看再无缘管家,今后吃穿用度还得看世子夫人。   张姨娘一边儿想着得失,下意识就要径直去往花厅。   却被婢女劝住:“姨娘要见大爷,还得先给夫人打声招呼才不为过。”   张姨娘虽嫌婢女多事,到底不敢张狂,冷着脸往和瑞园,眼瞅着屏门就在数步开外,才挤出恭谨的微笑来。   却吃了闭门羹,黄氏的陪房丫鬟抬着下颔爱搭不理:“姨娘自便吧,夫人可不得空。”   张姨娘险些没冷哼出来——端什么架子,谁不知黄氏被太夫人厌恶,又被国公爷疏远,再不似从前,便连中馈都被夺了,眼下想要操忙,也不能趁愿。   又听自己的婢女说道:“听说今早,国公夫人亲自下厨准备了早膳,送去前头给三郎。”   “三郎是在备考,等过了年,眼看就到春闱。”张姨娘却也晓得这事,不仅三郎,便是三房的四郎最近也在闭门苦读,不免又想到儿子二郎,重重叹了一声,好端端的地方官,就等着述职后再赴任,哪知竟因为秦氏的缘故,被太夫人逼着请辞,一场板子挨得狠了,养了三、两月,可把张姨娘心疼得日夜不宁,打听见卫国公的意思,竟是不打算让二郎再入仕,要么将来考个功名,要么就打理庶务商产,这怎么成?   将来科举之政不变,不知有多少秀才、举人待职,二郎就算考取功名,国公爷不说话,也难等到朝廷授职,就更别说打理商产,摆明就是为他人做嫁衣,将来分了家,多数商产还不归世子、三郎两个嫡出,二郎一个庶子,又能分得多少?   张姨娘越是为儿子前程担忧,越是气愤儿媳秦氏不明事理,可秦氏有大长公主护着,她也不敢太过刁难,好在,自家兄长眼下甚得国公爷看重,有他为二郎说情,未必不能转圜。   可张明河一个外男,往常并不好与张姨娘见面,这回也是看着将近新岁,国公爷又领兵出征,连大长公主也去了宫里,才应了张姨娘的邀请。   张姨娘一见兄长就忍不住淌眼抹泪,一时竟把正题忘了个干净,历数秦氏的错处,最后竟咬上了牙:“秦家眼看这情况,已经败落,秦氏竟还敢不贤多妒,她这么多年无出,二郎纳妾算什么错?就该把秦氏休弃,再给二郎另娶贤妻,阿兄,国公爷好容易对你没了嫌隙,你可得为二郎尽力,说服国公爷作主,休了秦氏。”   得,二郎的仕途就这么被张姨娘抛之脑后,变成了休妻。   张明河只觉牙疼,深吸好多口气,才说一句:“好容易国公爷对我待见了几分,妹子这是又想让我受厌恶不成?”紧跟劝道:“妹子你也知道,秦家和国公府闹成这样,倘若太夫人与国公爷厌恶秦氏,哪还容她,既然维护秦氏,就没有弃妇的打算……二郎在湘州,也是太胡闹了些,妹子若真为二郎着想,可得好生规劝,他就这么与二奶奶僵持着,难道真不打算要子嗣不成?”   反而让张姨娘劝和。   张姨娘气急败坏:“哪需我劝?二郎也就是在湘州才敢扬眉吐气,一回锦阳,被太夫人与他父亲连番训斥,眼下在秦氏面前也只能低眉顺眼。”   张明河嘴角直抽,二郎那叫扬眉吐气?打得正妻小产,宠得妾室苛刻起正妻的衣食来,可不就是欠教训,卫国公那样的人,大长公主那样的脾性,怎容子孙宠妾灭妻。   张姨娘没能劝服张明河出头,反而被兄长训斥一番,窝了一肚子火,也没别的法子,垂头丧气往回走,竟又巧遇了垂头丧气的儿子,连忙叫住:“怎么一副窝囊样,可是秦氏又给了你气受?”   二郎哼唧了一声,直接把秦氏的话题略过。   也真如张姨娘抱怨的那样,二郎打小被亲妈教育得要小心奉承,在大长公主与卫国公面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眼,那些年在外头当官儿,没了长辈管教,同僚也好上司也罢瞧他出身显贵,又是相府女婿,尽都讨好奉承,不敢在他面前拿大,这才造成二郎“扬眉吐气”,在秦氏面前“大振官威”,原本述职的时候都不愿带秦氏回来,奈何大长公主要求,这才让秦氏一同回京,起初也想着秦氏温婉,不敢说三道四,偏偏闹了出来。   长辈一管教,二郎就心虚起来,再兼一场好打,完全俯首贴耳再不敢端“官威”,他也晓得家族决不许他弃妇,事实上他也没有弃妇的打算,当初……也是因为晓得江月身故一时迁怒秦氏,这时完全想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哪知有心求和,秦氏却对他不冷不热,关键是秦氏若不谅解,祖母与父亲对他也没好脸。   长辈们不消气,他可别想再有入仕的机会,二郎是尝到“甜头”的人,怎么也不愿就此游手好闲下去。   二郎只好另想法子,打算讨好一番兄长,让苏荇出面求情,不遂,又把主意打到三弟头上。   “今儿个本想去与三弟说说话,哪知没见着三弟,却遇见夫人……”二郎实际上是被黄氏横眉冷眼地教训了一番,说苏芎正在备考,坚决不让二郎打扰,当着一众仆妇的面,就这么被哄了出来。   张姨娘气得青了脸,冷笑不已:“好个夫人,装了这么久的贤良人,总算是露出了真面目,你再怎么,也是三郎兄长,以前也在国子监就读,说不定对三郎还有助益,哪能是打扰。”   话虽如此,张姨娘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可不敢当真与黄氏叫板。   二郎也不想与张姨娘多说,抱了个揖,拖着步子回了屋子,又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冷若冰霜的秦氏去了,可任凭他花言巧语口甜舌滑,秦氏就是不给笑脸儿,二郎倒红了眼圈儿:“我知道,从前都是我猪油蒙了心,委屈了娘子……实因当年,与七表妹也算青梅竹马,原本以为……我是乍听她遭遇不测,就迁怒上了娘子,是我不该,娘子若不宽宥,我今儿个就跪着不起。”   说完起身,放慢了速度打撩起袍子,见秦氏仍是不理不踩,一咬牙真想往地上跪。   只才一挨着青砖,就听外头婢女一声:“三夫人来了。”   二郎连忙爬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在三婶面前,可不能让见着他对女人这般低声下气。   许氏一脸慎重,没有注意屋子里这小两口不自在的神情,只托起了秦氏的福礼,又示意二郎坐下,才说道:“今儿外头或许会有不太平,我来知会一声儿,千万不要出门,倘若有动乱……大伯领兵在外,世子又在宫中当值,家里只有二郎是成年男子,需得你领着三郎、四郎去前头坐阵,指挥着亲兵侍卫,切莫让歹人入府。”   原来这时,旖景与虞沨已经入宫,专程遣人来知会了许氏——卫国公不在家,二爷几个又都在宫廷、衙门当值,就连大长公主都在宫中,帮衬着太皇太后应付接下来的政变,没办法顾及家里,董音才生子,还未出月,众多女眷因为身份限制也不能入宫避祸,虽说一旦有变,天子首重还在逼宫,一时也不会想到掳卫国公府众人为质,怕就怕在一旦失利,会狗急跳墙。   不过卫国公府有亲兵护卫,外人即使来攻,短时之内也不能得逞,苏荇也暗暗安排了国公府亲信之京卫在外护防,大长公主还叮嘱了小姑姑苏涟做为外援,只要家人据守府邸,还算安全。   可二郎一听这话,唬得不浅,秦氏也变了脸色。   许氏又再叮嘱:“荏哥媳妇也别担心,一旦事变,只消往远瑛堂,我会调集家中仆从据守那处。”   “可是三婶,清天白日、煌煌国都,哪会有歹人如此猖獗,胆敢冒犯国公府?”二郎满腹狐疑。   许氏想到大长公主入宫前叮嘱的话以及自家夫君“每日一嘱”,兼着早先旖景递来的口讯,笃定今日必有变故,事到如今,也不能再隐瞒家人,才说了天子将行“政变”一事。   这下子,二郎干脆被吓得满面苍白。   秦氏更是摇摇欲坠,因她率先想到的是秦家,倘若天子真行逼宫,秦家势必会被牵涉,虽然她早对家族失望,可到底姓着一个秦,这要是秦家惨遭灭门之祸,她的处境岂非越发艰险?   心里一急,眼泪就夺眶而出。   许氏只好安慰:“有的事情,你也无能为力,只放心,就算……还有苏家在,你既是苏家妇,就不会孤苦无依。”   好容易才安慰得秦氏止了眼泪,就有许氏打发去三郎那处递话的婆子找了过来,禀报道:“老奴没能见着三郎。”   “这是怎么说?”许氏大感疑惑,这婆子是她陪房,素来极有脸面,万万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国公夫人在那儿,说三郎正在苦读,不让打扰。”有的话许氏早就叮嘱,婆子不敢对黄氏直言。   许氏稍微蹙眉,就听好容易回过神来的二郎又说了一遍他刚才被黄氏痛斥的事,心里越发孤疑,三郎自打六娘嫁去陈家,对黄氏极为冷淡,关在自己院里闭门苦读,简直就是两耳不闻院外事,黄氏往常也没去打扰,偏偏就是今日!   看来景丫头说得不错,今日确实不寻常。   天子要行政变,黄陶就是利剑,若有事故,黄氏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三郎是她亲生,黄氏再怎么也不会加害,这般作态,无疑是怕三郎闻讯后生事牵涉进去,这才把人“软禁”。   关键不是三郎,只要保证董音母子不要被黄氏控制。   许氏一番琢磨,也没有闲睱再在二郎这里耽搁,嘱咐二郎这就去前院,与四郎一同负责布署,但凡府里众人,无论主子仆妇,都不能出入,又急匆匆地拉着四弟妹林氏赶往董音院里,把母子三人移去远瑛堂,已经集合了二、三十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严防外人进入。   并且强调,“外人”主要针对国公夫人黄氏。   外敌有亲兵抵御,至于“内贼”,当然也要严防。   正且布置,第一个得许氏通知的利氏却急匆匆地赶来,张口就哭了出来——   ☆、第七百七十一章 李氏报讯,黄氏发狠   张明河在“应酬”妹子张姨娘后,并没着急离开国公府,要论来,他也属国公府旧人,当初与他交好的不少仆从,眼下也都混成了长随、管事,熟脸挺多。可张明河自从算计了主子苏轶,便被发落去了乡下田庄,后来遇大赦,经老国公恩许脱了奴籍在外经商,却有自知之明,这些年来,也就是经过吴籍案后才又恢复了来往,换作从前,别说张明河从不主动拜访国公府,便是家中女眷看望张姨娘,也被多番叮嘱,千万不能自作聪明笼络国公府仆妇。   不过眼下卫国公与张明河也算恢复了几分旧谊,偶尔也会使唤他帮忙一些琐碎,张明河与国公府来往逐渐增多,特许可经西角门出入,总算还是当作普通客人对待了。   因而这日,张明河便在西院儿略微留了一留,与儿时故交眼下管着门房的管事说了会子闲话,约好得空去茶楼酒肆里叙旧一番,再一甩手,打赏了几个小厮一袋子铜钱,还说是代管事赏的,引得几个小厮喜笑颜开趴地下磕头——这种光拿赏不干事的好处,换谁也愿多多益善。   管事白领了“下属”记恩,自然满意,把主子赏的好茶寻摸出来,又去茶水房讨要了两碟子糕点零嘴,殷勤挽留张大爷唠几句闲磕,实在一团欢喜。   张明河原本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生意人,深知“群众基础”不容忽视,这般交好故旧,也不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并没提说什么让管事为难的请求,仅只叙旧,或者说些外头的趣闻,实打实的闲聊。   坐到近午,也到了告辞的时候,否则就得蹭膳了,却听二门里报了出来,让仔细门禁,外人不让进,家仆不让出,紧锁大门,千万莫有疏忽。   管事当老了差的人,一听是掌家的三夫人下令,深知要紧,自然不会追问缘由,赶紧依令行事,却仍旧客客气气地致歉,并亲自将张明河送了出门儿,及到门前,却见一仆妇正与小厮磨嘴,说有要紧的事通禀,可那仆妇却拿不出腰牌,小厮得了令,不肯放人进去,追问事情仔细吧,仆妇却又支支吾吾,便连来处都不愿说明。   管事才得了嘱令,哪肯为这没头没脑的事通禀,三两句就想把仆妇打发。   张明河仔细打量仆妇,三十出头年纪,穿着半新的夹袄,腰上系着青缎,发上插着银钗,看上去也是官宦贵族得用的婆子,不像没事瞎混闹讨好处的闲人,又见那仆妇眼瞅着角门落栓,着急得一头热汗,却仍旧徘徊,不肯离开。   张明河心思一动,便过问了几句。   仆妇却仍不肯细说来处,只反复说着自个儿原本也是国公府的仆从,这回确是有要紧事,一定要面见大长公主。   张明河好心提点:“太夫人早些时候就入了宫,并不在家,今日瞧这势态,国公府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你若不说仔细,话可没法往里递,若真是十万火急,说来听听,我许能想些法子,倘若只是自身遇着难处,也不妨先告诉我,能帮顺手就帮了,最好别滋事。”   仆妇犹豫一番,确是没了办法,可又信不过张明河,也是当然,她压根就不认得这人。   听仆妇问他身份,张明河也是一愣,心说若实言告诉是张姨娘的兄长,这婆子怕更不会坦言,干脆问道:“你且告诉我,是私事还是关系国公府。”   仆妇只好说道:“若是私事,万不敢这般纠缠,可这事究竟有无关系,我一时也说不准,不过大长公主曾有嘱令,只要奴婢觉得蹊跷,可向她直禀。”   张明河暗忖,瞧早先管事那态度,显然不识得这仆妇,难不成,此人是被大长公主安插在别家的耳目?今日里头三夫人下令严肃门禁,这事态可不一般,倘若这仆妇要禀之事确为重要,可不能疏怠。   一时拿定主意:“你信不过外人不肯细说也是正常,要不我领你去对门楚王府,论是何事,禀报楚王妃也是一样。”   仆妇这回没有犹豫,屈膝称谢。   张明河与楚王府倒没直接来往,最近却与古秋月十分谙熟,隐隐也晓得王妃对卫国公府的影响,不比普通出阁女儿,因此才出了这么个主意。   哪知一问,楚王妃竟然也没在家。   好在王府门房早得了主子叮嘱,今日不能错过任一讯报,有事直管禀入关睢苑,因此没有拒之门外,过了不久,晴空便亲自出来过问,张明河也没告辞,禀报了自己身份,又把这仆妇的事说了一回。   晴空倒是听过张明河的名姓,知道这位重获了卫国公信任,听古秋月说过几回,晓得是机警人,便把两位都请了进去,让人请夏柯来问话,看看事态要不要紧。   那仆妇也确实“走投无路”,听说夏柯是王妃心腹大丫鬟,才把来处与事情细细诉来。   原来这仆妇姓李,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雪姨娘被蓝嬷嬷陷害,因而被“降罪发卖”的奴婢,事实上,却被黄陶收留,起初是在廖家当差,后来廖大爷外放,她被黄陶留在了府上。   黄陶从建宁候府出来,几乎净身出户,那些年又被虞沨背后拆台,赔了不少钱财几乎一贫如洗,后来天子登基,他虽然咸鱼翻身,一时还没培养出真正的心腹使唤,这李氏是黄氏所荐,相对“忠诚”,是以被黄陶留下重用。   万万不想李氏却是卫国公府安插的耳目。   “今日大早,同知便让大郎夫妇陪同太太去了城外别苑,说是别苑,其实就是个两进院子,瞅着一应摆置也极简单陈旧,不像自家产业,倒像临时租赁,奴婢便觉孤疑,不多久,二郎又过来,不知与太太、大郎说了什么,他走前只交待奴婢看好太太,万万不能让出去乱走,奴婢一看太太竟然昏睡,唤了许久也不醒,大奶奶也是一般情形……再一打听,才知道大郎竟然也在昏睡,还被三郎缚了手脚,二郎的嘱咐,让三郎千万把大郎看好了,莫让他出门。”   李氏说到这里大大一口喘气:“三郎却坐不住,趁二郎一走,脚跟脚就离开,也不知去了哪儿,奴婢才得了空偷跑出来,只觉这事蹊跷,却不知要不要紧。”   夏柯知道当年雪姨娘那桩事情的始末,晓得这李氏是蒋嬷嬷荐了入府,并不忠于黄氏,也知道今日即将发生的祸事,听了李氏的话,越发笃定黄陶即将采取行动。   夏柯也不知这事要不要紧,不过想到倘若发生动乱,黄家人也许能威胁住黄陶,既然知道江氏母子行踪,不如安排人侍机而动。   可王爷将多数亲卫先有部署,这时不能随意调动,又担心打草惊蛇,夏柯一时犹豫。   一旁张明河瞅见夏柯的神情,就断定这事甚为重要,虽不知就里,却脑子一热,赶忙把握机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有话但且嘱咐。”   夏柯能当着张明河的面询问李氏,自然是因为明白这人已受卫国公信任,闻言也是眼前一亮,待问出黄陶并没布署侍卫在别苑,不过是十余家丁,立即拿定主意。   她先冲张明河福了一福,也没细说将要发生什么祸乱,只请托让张明河集中数十健奴,王府也会安排两个亲信跟随,若待时机合适,把江氏母子掳掠在手带返内城。   张明河自然拍着胸口保证完成任务,一见夏柯安排的王府僚属,嘴角忍不住咧到了耳根——无巧不成书,其中一个就是“好哥们”古秋月。   又说卫国公府,这时许氏刚好在叮嘱二郎夫妇如何行事,之于黄氏,却端着国公夫人的架子坐镇在三郎的白华苑,她虽被剥除管家权,乳母蓝嬷嬷一家也被“放恩荣养”,好歹这么多年,使唤的也有几个心腹,韬光养晦这么长的时间,等的就是今日派上用场,三郎住在前院,不限男仆出入,黄氏今日是有意带着几个身强力壮者,三两下就把三郎的小厮、丫鬟制服,这时缚住手脚困在一处,至于三郎,服了黄氏亲手烹饪的早膳,早失去知觉,眼下正在昏睡。   黄氏亲自哄走了二郎,紧跟着又打发了奉许氏之令请三郎进入后宅的婆子,眼下令人将白华苑的院门换上整根的铁栓,论是外头如何鼓噪,不为所动。   自然,门外还守着两个壮汉,把消息隔门通传入内。   这时黄氏守在三郎床边,看着儿子的睡颜,呼吸虽说缓和宁长,额角却不断渗出汗迹,两道眉头也锁成死扣,睫毛颤栗不停,显然即使因为药力昏睡,也不甚安稳。   黄氏不由心疼得长叹一声,手里的锦帕拂拭三郎的发鬓,自言自语:“芎儿,母亲也是逼不得已,你但凡听我一句苦衷,我也不至用药……且看今日,倘若顺利,国公府就是你当家作主,母亲就是死了,也算瞑目。”   等这扬眉吐气的一日,黄氏早就急不可捺,天晓得,卫国公带兵出征时她是多么兴灾乐祸,恨不能击掌称庆。   “不是我狠心,只怪你无情无义,我与你结发多年,而你从来就不曾顾及我,我为你生儿育女,我为苏家任劳任怨,可你仅仅因为一些毫无实据的猜疑,竟将我置于举步维艰之境,苏轶,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可把芎儿与风儿当作你的子女!难道只有黄婉那贱人生的才是你的骨血?!”   “她不过,就是占个嫡字而已,凭什么我竭尽全力的争取,她却能不劳而获。”   “凭什么我事事处处都胜于她,最终却闹得子女离心,夫妻反目。”   “我如何甘心?”   “你等着,该得的我都会握于手掌,而给我屈辱的所有人,你们,不得好死。”   “可老天无眼,竟然让你逃过死劫,而我决不会就此认输,就算你回来……面对的也是家破人亡,你的母亲是大隆公主,那又如何,照样要与太皇太后陪葬,你的长子、长女,包括苏旖景,黄婉的孽种,一个不留……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所有富贵荣华都落于芎儿手中,我也要你尝尝什么叫做屈辱,什么叫做痛不欲生,我要你跪在我面前哀求忏悔,一定会那样,好比赵氏那老虔婆!”   黄氏的脸上渐渐浮现狰狞,因为她想起黄太夫人赵氏咽气之前,她握住赵氏的手,说的那番话——   “赵氏,你可知道五娘怎么死的?你的嫡亲孙女儿,险些就要嫁入宗室……死在江月手里……所以三哥才会残疾,可别误会,不是我与阿兄下的手,铁定是你的嫡长子……赵氏,亲生儿子自相残杀,就是你的报应,怎么?想把我碎尸万断,真可惜,你现在话都说不出来了,贱人,让我见你死不瞑目,也总算是,一血心头恨意……千万别闭眼,记得我的一字一句,九泉之下,也不要安宁,赵氏,你这样走了,足该庆幸,我多想让你再活两年,多想让你看着你的嫡亲血脉一个个死无葬身,多想,让你死于万念俱灰!赵氏,你这时咽气,已经是万幸,我实不愿你安心,特地赶来送你一程,贱人,记住我的话,这都是你该得的。”   且正咬牙切齿、双目血红,忽闻禀报,三夫人许氏已经下令严禁出入。   黄氏握紧掌心,这代表着卫国公府已经有了戒备,但这消息,她已经没法传出去了。   不过箭在弦上,已不能收回,看的,就是谁能掌握先机。   黄氏相信黄陶,更加相信天子。   毕竟这回,身后站着的是大隆君帝,九五至尊。   又过片刻,再有报讯,许氏带人前来意欲破门而入。   黄氏冷笑:“转告许氏,还有利氏,二房的嫡子在我手中,若不想让五郎立即绝命,她们试试进入白华苑一步!”   ☆、第七百七十二章 陈相投诚,名单到手   元和二年冬月辛未日,早朝一如往常,太皇太后压根没感觉任何异状。   直到虞沨与旖景入宫。   慈安宫一片死寂,如姑姑与卫昭噤若寒蝉,“哗”的一声,长案上铺开纸卷,密密一片人名,虞沨详细解释近时准备,分析胜负,太皇太后显然已经听显王提过,可终于等到这一天,神色自然不会轻松。   “天子若行逼宫,为免宫中向各部京卫告援,势必下令封闭城门,当卫国公领兵出征,调离部分京卫,黄陶身为同知,有权重新安排守城卫部。”虞沨手指轻轻划过另一张长案上,京都城防與图浓墨重染的九处:“他这三年努力,多数耗废在眼下九门城防。”   当然,这其中也有秦氏党羽的鼎力支持。   虞沨重病之前,就对黄陶的行动有所掌握,并一早安排了亲信迷惑黄陶骗取信任,眼下守西城者,正是其耳目,再有他不省人事之时,旖景也没闲着,对于秦氏姻亲的系列摸底排察,区分出当中易于挑拨者,后来经由卫国公、苏荇努力,已经将数人“策反”,今日进宫之前,虞沨已经主动与这部分人取得联络,他们虽没得准讯,但都被安排在城内守防,看来是要随黄陶发起逼宫。   相比太皇太后,大长公主更能明淅军事作战,听虞沨条理分明的剖析,这时十分笃定:“天子眼下若只凭手中兵力,不可能突破皇城禁卫。”   虞沨颔首:“所以,要担心的是城外驻军,倘若不能说服,而由天子占得先机,即使黄陶势败,也能及时补给兵力,若大部京卫受其蛊惑,皇城难保。”   这才是决胜关键。   “各部卫指使不可能都听命黄陶,但圣上到底是君帝。”   这也是难点,京卫原本受控于卫国公,但更属天子号令,眼下因为边疆战事,兵符在外,天子又把其家眷扣为人质,这些人究竟听命于谁,实不能笃定。   “卫指使虽然重要,但各千户、百户追奉于谁也不容疏忽,这些人事臣虽先有摸察,但不能知天子手中人质详细,就怕针对时有所疏漏。”虞沨沉声说道:“倘若能知人质详细名单,臣可保证必胜。”   “那么就凭眼下,胜算能有几成?”太皇太后忍不住问道。   “八成。”虞沨毫不谦逊。   “八成?”太皇太后似乎松了口气。   “娘娘,恕臣直言,两成也是危怠。”   太皇太后再又蹙紧了眉。   “倘若臣手里有天子所扣人质具体名单,就能断定天子全盘计划,补漏捨遗,才有十全把握。”虞沨又道。   这各部武职彼此相关错综复杂,唯有摸清天子意向针对,才能借着这些微时机筹谋在前,力争毫无遗漏,杜绝意外。   可要察清天子全盘计划,确是最大难点。   “倘若无法究明,只好仅针对近郊驻防,稍远防军虽不足重虑,可仍有万一,再者,宫中禁卫长官虽为娘娘亲重,难保其中权重者之家眷不被天子扣押。”虞沨又加一句。   这就是难以确定的两成。   比如虞榴,寿太妃的次孙,眼下虽为宫卫之长,绝对忠实于慈安宫,可倘若他的部下有家眷被天子扣押,逼宫时挡于阵前,也会引起军心动摇。   如果能知人质仔细,起码能在对峙之前,将这些人质在扣的领队撤换。   有时两军对垒,往往只是其中两、三领队产生犹疑,就会导致大片人心涣散。   但宫卫家眷何其之众,慈安宫即使心生防备,也不可能下令在前彻底杜绝。   说到底,对手是天子,不是普通人,这才是最大的变数。   虞沨深深认为太皇太后还是心慈手软,没有坚定决心杜绝政变,可他作为宗室亲王,该做的已经到位,关于太皇太后的决断,也只有无奈等待。   八成胜算不足以让人心安,有时往往是胜算较弱者反能掌握先机。   一旦涉及政变,其实比例都是五五对半,生死两条而已。   慈安宫正在胶着之时,却有詹公公急禀——陈相求见!   几乎是出自所有人意料,陈相这回呈上的大礼,竟然就是虞沨“憾而无方”的人质详细名单!   自私自利与阴隘无情的本性,最终成为天子之断颈之刃。   而断送天子两成希望奠定败局的不是别人。   此时此刻,正在汤泉宫花苑观赏红叶,却被一众亲兵持戈逼前因而大惊失色的一众外命妇,注目之处,只有太后似笑非笑的阴冷神色,所有人都是胆颤心惊!   而太后没有留意的是,身边的“最心腹”——她的侄女,当今贵妃,暗暗垂眸。   今日朝早,陈贵妃才听太后提说天子将行逼宫之事,因为皇后虽说随驾来了汤泉宫,不过是天子为安抚秦氏而已,关于核心计划,皇后无权参与,反而是陈贵妃,因为身份殊重,才得太后坦诚布公。   但她却感到小腹一阵抽痛。   似乎也是第一回,明确感应腹中胎儿“拳打脚踢”。   耳闻目睹,太后志得意满胸有成竹地说起天子这番计划,竟是一副夙愿得偿的神情,陈贵妃只觉一阵恶心难以摁捺,直冲咽喉。   太后把陈家看作什么?从始至终,家族存亡毫不重要,唯有她的儿子,才是重中之重!就像自己的父亲,活该为了天子去死,让自己入宫为妃,在太后眼里就是父亲“死得其所”!   政变,如此重大之事,太后与天子竟然隐瞒得滴水不漏!   这时才坦言不公,为的是什么?   秦右丞已被慈安宫下令长假侍疾,天子必须要一个位重者回朝主持大局。   那就是她的祖父。   可天子一旦事败,整个陈家都会因而沦亡。   关系生杀荣辱,却仅仅在事成定局时才告知一声,是根本不给陈家任何退路。   太后竟然还如此志得意满,这对母子,果然一般冷血。   真如太后所说,这回必定一击而中?!   笑话!   陈贵妃冷笑,当初皇后生辰,楚心积虑安排阴谋要陷楚王妃于万劫不复,结果却被人轻而易举脱身,天子竟还天真的以为这是偶然?分明楚王府已对他紧防密备,难道就不曾料得天子目的何在,以为太皇太后出面力保苏、楚两府就能安保无虑?   归化事变,卫国公带兵出征,便是她一介女流都能洞悉其中并不简单。   楚王虞沨,可是有算无遗策之称,当年金榕中策划政变,虞沨远在并州,都能防备在前!   天子之能,甚至不如金榕中,不过就是占着正统的名义。   陈贵妃看着太后胸有成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笑容,担忧地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小腹。   必须要为孩子着想,天子万一获胜,也会容她生下腹中胎儿,有太后在,有陈家在,皇儿至少能平安长大,可倘若……不,她不能眼看陈家覆灭,不能期望微之又微的胜算,她一定要保住孩子性命。   安好才是最重。   相比太后与天子,陈贵妃发现自己眼下竟然更相信的是太皇太后。   康王当时险些得储,但太皇太后也留了康王性命,并且如今委以信重。   而太后母子,早已被权势蒙蔽了良心。   所以,当陈相听完天子嘱咐,让他返朝稳定百官心态,待大功告成,出面主持将舆论导向太皇太后安排刺客弑君夺权,甚至质疑所谓监政笔诏都是慈安宫伪造,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收买先帝亲信詹公公盗取兵符,为的就是篡权夺位。   卫国公府是为虎作伥,用意是在推举外孙虞堃登上帝位,虞堃稚龄,势必成为傀儡,太皇太后与严、苏两府便能把控朝政。   再看楚王态度,倘若执迷不悟,一并将其一系划为叛党。   卫国公苏轶借着这回与北原开战,威胁北原将领构陷,欲将归化失守嫁祸天子与秦家。   陈相原本就不够果决,听了天子这番话后,冷汗直冒。   他已经被顾于问与嫡长子携手洗脑,认为太皇太后到底是天子嫡亲祖母,痛恨的只是秦氏党羽,无论如何也不会危害君帝,实在对天子决心与慈安宫你死我活大感震惧。   这万一要是事败……可真就如临深渊。   犹豫不决的陈相来见太后,自然是领受了一番教诲,陈相顿觉自己没了后路,眼下天子箭在弦上,不可能收手,就算他不插手,一旦事败,慈安宫能放得过陈家?   是以陈相只好领命。   贵妃主动提出要送祖父一程。   太后甚为赞同,她也知道自家父亲的缺点,颇信贵妃聪慧,有她再叮嘱一番,陈相行事才会更加果决,确保朝中不会产生不利天子之言,而让慈安宫罪名昭著。   可贵妃的一番话,却是让祖父将她暗中誊写的一张名单交给慈安宫,并对太皇太后直言禀报,天子受秦氏蛊惑,欲行大逆不道之举,让慈安宫小心警慎。   陈相大吃一惊,脑子里彻底成了一窝乱麻。   “祖父切记,此事不可交给大伯,而必须由您转交,才能确保陈家不被牵涉。”陈贵妃苦心劝道:“我知道祖父在想什么,倘若天子大告功成,陈家便即权倾朝野,或许还笃信,倘若我诞下龙子,将来必为储君,怎能背后拆台,陷天子于不利?可是祖父有没想过,万一圣上事败,陈家将会如何?”   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倘若太皇太后并无防备,眼下就算知道此事,也于事无补,可倘若太皇太后已有防范,有苏、楚两府鼎力相助,圣上胜算极微。”陈贵妃长话短说:“陈家必须留条退路,祖父这时对慈安宫示诚,无论谁胜谁负,陈家都可自保。”   陈家不涉兵权,并没有参与逼宫,至于舆论,无非是胜者才有望掌控,倘若天子真能如愿夺权,陈家也可造势,让严、苏入罪,就算太皇太后供出陈相曾有“背叛”之行,天子为了制衡秦家,也不会打击陈家,并且陈贵妃以为,陈家对慈安宫仁志义尽,太皇太后大势已去,未必会陷陈家于不利而让秦家独大。   反过来,倘若慈安宫成为最终胜者,天子别说帝位,性命但且难保,可陈家因为及时递讯,便是与政变划清界限,才能受到宽赦。   只有这样,她腹中胎儿的性命才算安稳无忧。   恰恰,陈相将天子书信亲手交给黄陶时,正闻有人禀报楚王夫妇与老王妃竟然入宫,黄陶蹙眉思量,怀疑楚王已经有所防范,察觉今日会有事变。   陈相越发胆颤心惊,更无犹豫,当一入宫,就立即求见太皇太后。   而手里握着那张虽不能称为决一胜负关键,却实在也算至关重要的名单,虞沨更是胸有成竹。   “娘娘,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只好让太后出面诏见诸多女眷,而我们,眼下却能将这些人家的子侄男丁堂而皇之聚集起来……保护。”   太皇太后重重拍案——就这么办!   ☆、第七百七十三章 针对防范,何愁不胜   在“红叶宴”的名单中,没有灵山、桐浦二卫指挥家眷,这两卫驻营正在汤泉宫附近,想必天子已经将其收服。   对于已经矢志不移者,显然用家眷威胁的办法已经没有作用。   而正如虞沨所料的是,这部份人并不太多。   另外,不少亲卫如金吾、虎贲等总旗、百户等家眷赫然在上,这一部份,皆为防卫皇城之禁,看来天子确有打算用以要胁部份奉先帝之令效命慈安宫之亲军卫部。   虽然宫卫们大多以忠为重,不过为防万一,虞沨仍然建议太皇太后授令虞榴暂时将这部份统领撤换,提擢他人代任,杜绝有人被对手扰乱心志,发生逆叛之事,当然并没有隐瞒他们原因,是以家眷被天子“掳扣”者大多咬牙切齿,暗恨天子无德,竟用阴诡之策,不忠不义,在担忧家中女眷平安的同时,更放心不下的是家族会否因为这场风波惹火烧身。   能入宫卫者,大多为勋戚,尤其能授领队者,多为勋望子弟,深知今日这场动乱关系重大,虽被暂时夺权,也都表示理解,并叮嘱部众势必要听令行事,在竭力防卫皇城的同时,若有可能,千万要救下家眷。   而虞沨根据那张名单,会同显王、虞榴、贾姑父、苏荇等协商一番,越发笃定天子手中并没多少“死忠”,黄陶所率,除了他们安插进去的“间佃”,真正效忠天子愿为其出生入死者大约只有两万余众,这其中,应当还有部分必须留守灵山防护天子安全,逼宫军力不会超过两万。   “就算两万,倘若分散攻击不足以击溃皇城宫卫,而神机营内臣孙致敬已被笼络,天子应当会动用火器。”虞沨提出。   “估计黄陶会率大部从平安门正面攻击,千步廊有六部官员,其中部分还是秦氏党羽,黄陶利用他们,打的是让咱们投鼠忌器的算盘。”显王说道。   “慈安宫靠近隆宗门,因而皇城西门也当是黄陶突击重点。”虞榴补充道。   正南的平安门,以及位于皇城西北的西安门应是黄陶率部突击重点。   “别忘了还有个刘惟,他手里也有千余巡卫,兼他与北城兵马司指挥交好,这里又有千人,估计会往北、东两门。”贾姑父手里的铜尺,从北安门往东安门长长一划。   “父王与堂叔当着重防于平安门,这里,决不能失。”虞沨微微蹙眉:“而大舅兄,务必快速击溃西安门逆勇,我们的耳目据守西城,想要出城劝服京卫众部,走此门才最便捷。”   苏荇称诺:“必不辱使命。”   虽说众人料定黄陶会分重兵往西安门突击,但预先安排的卫部也可被据守西城的耳目放行,里外夹攻,快速击溃并不算难度,神机营掌管京中火器,孙致敬虽是内臣,仅只之一,而另一个内臣当然被慈安宫掌握在先,不可能与孙致敬同流合污,孙致敬利用职权能偷运私用的火器有限,而西安门并无城台,再者西安门往里,与宫城西华门还隔着大片水域,火炮等笨重武器不便快速移入,是以,虞沨断定黄陶会将重器集中于攻下平安门。   虽说名单到手,太皇太后已经针对安排,将女眷受控将官之族中亲长子侄一网打尽,以此用作牵掣,但也必须遣使出城说服诸指挥投诚,不在天子一击不中时以为后援再度逼宫,否则诸人不明形势,难保不会为了自保而遵奉天子令下,而能顺畅出城的途径,只有西城。   “父王与堂叔当适时拖延,为保黄陶大部难以撤往西城。”虞沨说道。   “由谁说服各卫方为合适?”贾姑父提出关键问题。   只因人选是为关键,苏荇虽是卫国公世子,凭着卫国公的名义对各卫虽有影响,但年纪尚轻,从前又只是中书舍人一介文官,眼下虽是宫卫,任职尚短,份量稍显不足,显王又身负重任必须牵制黄陶,难以抽身,虞榴为宫卫之长也不能擅离职守置关键不顾,贾姑父自问自己更不够份量,严家众人虽是国戚,但同样只是文官从不涉及军务,似乎也不足以服众。   “我去。”虞沨干脆利落地说道:“大舅兄与蔡把司随我前往。”   贾姑父微微蹙眉,楚王深受先帝信重众所周知,身为亲王自然尊贵,兼着又是卫国公女婿,还有苏荇与蔡振随行……楚王更有洞悉人心的长处,凭其才能身份,服众自然足够,不过,楚王大病初愈,原本又是弱质彬彬,这万一遇见哗变或有人不服挑衅,动乱突发,怕是难以安然脱身,万一有任何闪失……   再看显王,也是颇怀担忧,贾姑父便想劝阻,却一时又想不到比楚王更加合适的人选,上座沉默多时的太皇太后却已经拍板:“就这么决定,哀家这就亲书懿旨,再授远扬高祖令剑,你携剑前往,倘若有人敢行违令之事,可令亲军当场以谋逆之罪斩杀!”   虞沨先转身领命,又对太皇太后说道:“近城驻军可由臣安抚收归,但见这名单,天子似有收服通州、香河等京卫之意,虽相距较远,不是近忧,也不容忽视,趁事发之前,可先遣使者前往警诫。”   由手头掌控的信息,虞沨越发笃定天子意重偏向近都京营,打的是速战速决一击得手的算盘,但仍没有忽视诸如通州、香河等较近卫所,好在自己准备充分,即使病重一场,旖景在僚属们的提醒下也没有轻疏这些人事,例如通州指挥王炯,虽对发妻十分爱重,天子将其妻诏入汤泉宫为质,对王炯实为威胁,不过王妻韩氏深明大义,实为贤孝典范,王炯父母早丧,兄弟尽都外放,却对岳父极尽孝道,韩父有一至交,正是贾姑父的嫡亲姨父,倘若由韩父与贾姑父的姨丈一同出面劝服王炯投诚,可谓十成把握。   至于其余诸人,也不乏诸多姻亲故旧与卫国公府甚有牵连——苏氏掌握京卫数十载,这张关系网实在不容小觑,虽说这回是天子下令,卫国公本人又不在京都,天子若真能打人措手不及也还罢了,偏偏虞沨早有防范,一旦名单到手,不难针对天子用意一一劝服,足以尽破天子不得人心而用女眷威胁的手段。   天子扣人家眷,也知道尚且不足威胁各部行逼宫之事,再说他虽预谋在前,为了不打草惊蛇,行动只在今日朝早,没有充沛时间要胁各部援攻,应是当黄陶动作,下令闭城后,天子才能亲自出面说服近都京营诸卫按兵不动,至少牵制各部不会攻入锦阳内城与京卫形成夹攻之势。   至于较远的通州、香河等卫,天子不可能分身前往,多数也只是派员拉拢,意在京都势定,利用这些兵力奠定胜局肃清不臣。   可一旦失利,也难保天子不会退居别处,以手中人质要胁各部起兵,行孤注一掷。   虞沨谏言,其实就是斩断天子后路,他有预感,待顺利出城,很可能会与天子直面。   因为一旦天子得知黄陶势败,首先想到的应是要胁就近京营起兵,挽回败势,那么就会与他形成“遭遇战”。   他这回是要从天子手中赢取军心。   “之于通州等卫部,娘娘可遣使臣声明,朝廷势必能保其家眷安全。”虞沨这时又道。   太皇太后颇感忧疑:“远扬有策?”需知这承诺可不能信口胡说。   “是,臣有推断,倘若黄陶势败,天子势必会往近郊军营,汤泉宫中多数亲卫都会随行,即使天子会率人质,也只是针对于就近京营,多数会留在汤泉宫中……天察卫在汤泉宫有内应。”   天子一旦率众离宫,只余太后以及妃嫔,以天子的脾性,掳皇后等妃嫔在手那是万万不成要胁,不过太后到底是天子生母,他必须顾及,否则表现得太过私隘,人心更会浮动——连基本的孝道都能舍弃,谁还会相信天子会重诺,论功行赏?   再者天子一走,多数人质也都会得到解救。   实际上苏荇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伏汤泉宫附近,就等大部离开立即里应外合解救人质,抄天子底盘一个措手不及。   这也是即使没有名单在手,胜算仍占八成的原因。   慈安宫这边一路商议一路发号施令诸多行动,而黄陶总算也开始执行计划,午正刚过,就听闻同知奉圣诏下令闭城。   不少朝臣,刚刚才去市坊酒肆用完午膳,悠哉游哉地返回官衙,就听说这一变故,大觉惊讶,还没打听出个仔细,就听外头一片嘈杂,街上百姓惊惶避走,突地就兵荒马乱了。   分布于平安长街不少衙门,涌出满面莫名的官员,瞧见青雀大道上铁骑在前,甲兵跑后,直涌向平安门方向,不由都瞪目结舌,有胆小的四散躲避只悄悄张望,也有正义之士紧随涌去皇城。   有不明就里的百姓大感失措,甚至有人尖叫出声:“莫不是北原人攻入京都?”   这话引起一片惊惧。   百姓也确是不能详知大隆国防,再者实在被前不久归化失守的事吓慌了神,眼见这番情形,难免往外敌犯境的方向猜疑。   但顺天府尹武圣翀却及时出动,下令衙役劝从百姓避祸,并大张嗓门禁止谣传:“众民勿乱,更莫猜疑,决非外寇犯境,规避家中,家在城外者可往顺天府求庇。”一时间更有锣鼓齐响,那些个临街商铺,在短时的愣怔中立即回过神来,纷纷闭门下栓,也不管铺中客人有没散尽。   眼见动乱突生,无论是贵族抑或平民更或地痞都没了旁的心思,也不管就近是不是自家,都以避祸为先,隔着墙板议论纷纷。   尤其要提起的一位,就是黄陶的三儿子黄蒙,此人惯常纨绔不肖,是以这回事涉重要,黄陶根本没打算把真相告诉黄蒙,唯一重用的只有二郎——黄恪“迂腐”,不但不能为所用,只求他昏睡过去不要添乱,而黄蒙略好些,至少不会用仁义礼信那套质问黄陶,是以黄蒙还分得了一个任务,就是在今日管好家宅,江氏疯了,大儿媳妇魏氏一介女流也不需在意,黄陶不过只让黄蒙盯好长子黄恪而已。   哪知在黄蒙的理念里,大哥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又被灌了迷药,缚住手脚就万事大吉,是以他待二哥前脚刚走,自己就遛了出来。   不过是与几个纨绔约好,先去酒肆一饱口腹之欲,再往平安坊听上几场说书,及到傍晚,正好去怡红街玩乐。   哪知正在青雀大道边上的酒肆觥筹交错,忽闻外头兵荒马乱,纨绔们大多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角色,一拥窗前,探出半打身子,见这阵势,还不忘唿哨。   有个喝花了眼的,指着当先一骑持剑扬臂的将领,叫嚣道:“北原人么?”   黄蒙酒量不错,还没花眼,闻言回身就是一个巴掌,险些没把那纨绔直接拍下楼去:“你妈的个北原人,那是我爹!”   居然有人击掌:“黄爹威武!”   有百姓仰面:??!!!   事后,不少百姓笃信谋逆重犯就是黄同知,但同时也断定黄同知的三儿子的确无辜,尤其这家酒肆的掌柜,险些没改行去平安坊开堂说书。   都是后话了。   ☆、第七百七十四章 兵犯皇城,死仇兄弟   元和二年的年底,礼部官员表示非常忙碌。   因为春闱就在来年二月,前回是恩科,这回才算正式取士,当任礼部尚书卫予仁以及侍郎魏渊忙碌得都已经好几天不曾回府。   这日正午,当见一窈窕婀娜女子再次提着精美的食盒恭恭谨谨地呈到魏侍郎面前,纤纤素指,被葡萄紫的琉璃碗衬得越如青葱,那些个礼部尚未成家找着各种借口留在衙门围追艳婢的小年轻们再一次毫不掩示地表达出对上峰的热羡。   真恨自己瞎了眼,平乐郡主有什么不好,身边侍婢如此美貌,而且平乐郡主全不介意,这每日打发来送膳的婢女,个个都是勾魂摄魄。   魏侍郎才是当真艳福不浅。   一旁的卫尚书倒没留意婢女的容貌,在意的是魏渊的伙食,瞧瞧人家那几碟色香味俱全,再瞅瞅自家婆子送来的“大杂脍”,卫尚书长叹一声。   他家夫人这些年来脾性大躁,主要原因是针对女儿卫昭入宫当了女官,卫夫人深怨卫尚书太过惯纵,以致卫昭“无法无天”,好端端的名门闺秀,结果成了天家使唤,眼看年岁跟着涨,姻缘上头越发无望,卫夫人头发都快愁白了,别说卫尚书,就连把楚王夫妇也一并迁怒,这些年来,好说歹说不肯来往。   因而卫尚书的伙食,从来就只有婆子们送上的“大杂脍”,虽说盐味尚好,可有魏渊的精致一比,简直就是……文雅点,不说是猪食,那是自侮!可也是云泥之别了。   一个愁眉苦脸的上官,一个心满意足的下属,相对用膳还不及半,就闻“轰隆”之声,铁蹄炸响,再一抬头,惊见两口火炮被推着经过了千步廊。   果然来了。   卫尚书与魏侍郎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相对撩了撩袍子,在一众小年轻刚刚才从美婢身上转换过来的另一重瞪目结舌中,再次不约而同地下了断言:“不好,有罪逆逼宫!”   平安门早已紧闭,却有数百宫卫手持火铳由低至高列阵,横挡门前,直冲犯勇。   不少千步廊两侧朝臣闻讯而出,大多张惶。   可当黄陶到了近前,不少四目相觑,露出恍悟的神色,不自觉间,后退几步。   “奉圣令!”黄陶一骑,停在火炮之后,单臂举起一枚御令,四顾之时,意气风发。   实际上他盼这日已经好比目断鳞鸿。   原本以为“从龙有功”就能一展壮志,哪知他非但仍要受制于卫国公,便连天子,都不能乾纲独断。   多年筹谋、苦心经营,所得只不过比当年建宁候府黄二爷略微要好一些。   这绝不是他的终点。   是以,虽然明白眼前面对的情势好比生死一线,他也必须一搏。   若能功成,才足以跻身权勋,半世隐忍才算不妄白废。   这一道门禁,突破就是前程似锦、光明坦荡。   从此再不受人小看才能一血屈辱。   建宁候府,才会真正被他踩于脚下,赵氏的子孙们,无不对他奴颜婢膝。   “奉天子令,入宫追捕刺客,尔等乃天子亲卫,若不遵令,当大逆论罪!”黄陶声如洪钟,勒缰,朱驹一声长嘶前蹄高举,威风赫赫。   却听一声冷嗤——   “黄陶,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城正门,竟敢欺兵冒犯,实为乱臣贼子!”   午后,金阳正盛,一骑缓缓而出,朱衣乌甲、紫氅飞扬。   冤家路窄了,竟然就是建宁候。   黄陶睚眦俱裂,怒吼一声,冷剑“锵”地出鞘,寒锋遥指敌手。   “建宁候,本官若记忆无差,尔正当赋闲,竟敢阻挡圣令血口喷人!”   建宁候大笑,策马上前两步:“本候今日刚刚受令,对付的就是你这大逆罪人!”   “笑话,本官遵奉圣令,怎容你空口陷构。”黄陶眼底血红,戾气大张,显然被建宁候这么出人意料的挑衅暂时抛却关键任务。   两人虽能互相喊话,隔得尚有距离,拿刀砍是砍不着的,总不能下令用炮直接把建宁候轰了吧,未免有挟私报复的嫌疑,也太过儿戏。   黄陶不知的是,他这边正与建宁候狭路相逢,莫名纠缠于私人恩怨的同时,授令心腹率领八千精锐突击西安门的那个战场,正受苏荇为首的五千宫卫迎面痛击——更要命的是,明明收买笼络的西城门将竟然临阵倒戈,放了外城京营五千入内,形成内外夹攻之势,不过两刻,胜负已分。   苏荇身先士卒,虽说是首回正式作战,却锐不可当,并且已经杀红了眼,黄陶那名心腹被苏荇一剑断臂,在尘埃里打滚的同时,真的很想质问——靠,确定你丫是中书舍人?!   白驹之上,朱披乌甲,苏荇极端鄙视地俯视对手,文质彬彬地一扬唇角:“抬走,让太医务必尽心,好好替他诊治,至少得活过今日。”随即又杀性大发的举剑,冲向另一个穿着像是个百户的目标。   而北安门,本打算捡漏的北城指挥,斗志昂扬前来偷袭,哪知迎面遇上脚踏金鞍的大长公主,登即魂飞魄散。   他今天出门的方式不对,怎么就遇着这么一尊煞神?   北城指挥已经去见阎王的爹,曾经就是飞凤部的一员俘将,正是被大长公主降服。   这位可是听说不少大长公主的光荣事迹,但是并没有亲身领略过,想着老爹已挂,而这回又是难得的晋升机会,才想奋起一搏以求荣华富贵,哪知就遇到亲爹的老对手?   心里到底还是虚的。   不过把牙一咬,大长公主一介女流,眼下又已年老,未必不能一拼。   不过冲锋令还没喊出,就被大长公主一箭穿喉!   栽倒下地之时,北城指挥最后的想法——不听老爹言,吃亏在眼前。   千余叛兵见主将声都没喊出一句就英勇就义,军心大乱,四散而逃。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一挥手臂让宫卫追击,只觉没有尽兴,一拉马缰,领数百部众绕道增援东安门去也。   其实这回领宫卫抗击,是大长公主好不容易从太皇太后那儿求来的差使,实在太久没有发挥所长,手痒得不行。   可以想像东安门的惨状了。   而这时,平安门前,建宁候与黄陶的对骂仍在如火如荼,并且双方都有不少帮手加入,黄陶身后自然是秦氏党羽,建宁候这边也是人多势众,表现得尤其壮烈,那些往常文质彬彬的官员,眼下居然化身成为斗士,袖子一卷,竟正气凛然地堵在火炮口前,仿佛他们不是血肉之躯,是铜墙铁壁似的。   黄陶气得头顶冒烟——你们有没常识?真以为这火炮是摆设不成!   居然还有文臣动上了手,揪头发扯衣襟,倒把举着火铳的一众武人看得呆怔。   建宁候随时谨记自己的任务不是与黄陶决一死战,而是要拖延时间,强自摁捺策马上前拔剑互砍的冲动,提蓄所有能量付诸唇舌,实在词穷的时候竟然连“孽庶”“除族逆子”这样的纯属家庭内部尊卑争执都当众说出,这就相当于说——黄陶,你个小老婆养的,还被开除户籍,有什么资格被天子重用?天子会让你这样的人带兵逼宫谋害自家祖母?若不是天子魔障了,就是你这厮大逆不道!   到后来实在找不出别的骂名,建宁候毅然当众揭露黄陶当初把生母廖姨娘毒杀之罪,这让午膳去得略远,赶来一观究竟稍迟的朝臣满脑门雾水——这一路上,先听说是北原犯都……当然不可能,再听说是天子遇刺,刺客遁入皇城,黄同知带兵搜捕却被拒,怎么眼下看着,竟是这两兄弟为陈年旧案在平安门前打起了官司?犯得着闭城兴兵,连红衣大炮都调了出来!   偏偏文官素喜纠缠于这些旁枝末节,兼着秦氏党羽们多为言官,一下子就被建宁候带歪了楼,争论的焦点突然执着于黄陶杀母与建宁候诬陷两点之间。   倘若天子在场,不知是个什么体会,但这时站在城楼上观战的显王十分佩服儿子——果然,一让建宁候出马,黄陶立即掉进坑里,一场骂战拖延下来,西安门外应当已经肃清了吧?   却不忘嘱咐身后以安三郎为首的一批翰林:“赶快记录,眼下阵营分明,把秦氏明里暗里党羽一个不漏的记名。”   黄陶不是蠢人,可却太过执着私仇,建宁候出场毫不留情揭露他往昔疮疤,短时之内,黄陶竟真的把正事置之不顾,一时间,兵马对垒,箭拔弩张,两军领将竟置战事不顾无休无止地搬弄唇舌,别说有那斗志昂扬的兵勇卸了劲,便连战马都忍不住不耐刨蹄——究竟,这打是不打了?   一声紧接一声地马嘶,总算提醒了黄陶什么才是关键,血目狠狠瞪了一眼建宁候,剑尖这才坚决地指向吏部一个正昂首挺胸堵在火炮跟前的主事,一声断喝:“本官最后说一遍,天子在汤泉宫被刺客袭击,特令本官缉捕凶犯,据察,恶逆遁入皇城,本官奉圣上君令,领京卫入皇城搜捕,尔等若再阻拦,一律视为同谋,杀无赦!”   “一派胡言,天子遇刺何等大事,理应由大理寺、刑部二法司缉凶,更何况尔身为京卫同知竟率队逼宫,显然居心叵测!眼下太皇太后临朝监政,授令宫卫严守城门,怎容你这罪逆冲犯,黄陶,你若敢滥杀朝廷命官,违慈安宫懿旨,才为大逆之罪!”建宁候眼见黄陶“醒了”,也即据理力争。   “分明是黄陶这罪逆假称君令行不臣之事!”在卫予仁等的引导下,“慈安党”仍然寸步不退。   黄陶眼中戾气暴涨,举剑欲劈。   却忽有一箭从城墙之上破空而来,正中黄陶肩甲,也亏得他今日穿着一身铁盔铜甲,才没被利箭刺穿肩骨,饶是如此,却被那突来一箭的力道震下马来,摔得好不狼狈。   显王一箭中的,也立即快步下城,着人打开一侧宫门,率众而出。   底下逆勇见主将落马,引起一片慌乱,两亲兵扶起黄陶,见并没受伤才长松口气。   可转眼间,显王已经策马向前,一声令下,神机营的火铳立即抬起,对准逆勇。   更有羽林卫、虎贲军等京营宫卫拉弓持弩,一时间锋芒对峙,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显王高举手中黄卷:“奉太皇太后懿旨,严守皇城,不放肖小入侵一寸,黄陶,你若真奉圣令,可随本王入宫回禀,皇城若有刺客,当由宫卫缉捕,若一意孤行,便为逆上之行。”   黄陶摔得灰头土脸,好容易才重新站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却不服软:“本官逆上?分明显王才有不臣之心,本官奉的就是上谕,尔等才是罪逆!”一声杀令喊出。   哪知两旁心腹指挥却不遵令行事。   这两个,显然已经是被策反的。   “同知,显王手里可是太皇太后懿旨,眼下这情形……下官认为同知还当奉令,与太皇太后解释清楚,天子遇刺,太皇太后势必也会下令追察。”   黄陶目瞪口呆,当然知道是被两个心腹出卖,好在他所率部众还有效忠之人,一声冷笑,手臂再是一挥。   逆勇的火铳手分开两列,有京卫押上一排女眷,大多花容失色,被轻轻一搡,就跪跌在地。   黄陶扬声喊道:“众宫卫统领看清楚,倘若不服君令,尔等家眷率先人头落地。”   用这些人挡在前头,只要显王下令开火,后头的宫卫哪能眼见家眷死在当场,非得哗变不可。   ☆、第七百七十五章 领兵出城,直面生死   可是黄陶哪里想到,宫中早有防备,这些女眷的家人已被尽数撤换。   显王大笑:“黄陶,你还敢狡辩?说什么奉令行事!你若真是为缉刺客,何故扣押宫卫家眷为质!分明是你欲行谋逆大罪,有不臣之心!”遂也一扬手臂,城上箭簇纷纷而下,逆勇有数十中箭,被逼后退。   黄陶身后孙致敬见势不妙,就要下令让炮手行事,管他什么文官宫卫,挡者必死,先杀进皇城才是要紧。   可他话没喊出,却突见一人出现在炮口前——   一身藏青长衣满是尘土,衣襟处也被扯得破破烂烂,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即使如此,孙致敬还是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他早两日前就送去香河安置的老爹。   大惊失色,别说他本就有几分愚孝,就算心狠手辣,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老爹开炮,踏尸向前。   显王见孙致敬面若死灰垂下手臂,一声冷笑,又再高声喊话:“众宫卫听奉懿旨,黄陶、孙致敬等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太皇太后姑念尔等不明真相才被罪逆欺瞒,凡知罪而投诚者,随我拿下逆犯,非但无过反而论功,若执迷不悟,皆为死罪,论当族诛!”   那早被策反者当然立即投诚,在指挥的号令下,铁剑劲弩调转,甚至有人眼明手快一剑刺穿孙致敬的肩胛,随那殷红高溅,杀声四起。   不待黄陶反应,早难摁捺的建宁候已经策马上前,长剑高高劈下。   虞榴却带领一队宫卫抓紧对方军心大乱之时解救人质,安护文官徹离。   孙致敬已死,被他拉拢的神机营官兵一时犹豫,眼见宫卫势众,显王锐不可当,己方胜算甚微,居然不少不战而降。   原本随同卫国公出征的虞标这时却从天而降,带着一支骑兵由西城而入夹攻过来,更是杀得黄陶措手不及。   又有效忠慈安宫的神机营炮手趁乱抢得先机,调转炮口,轰向逆勇。   随那剧响震天,黄陶阵营血肉横飞,一时逆勇军心更挫,节节败退,更有不断弃戈跪地投降者。   黄陶二儿子黄悝紧随身侧,父子两苦战建宁候,好容易才得以脱身。   “形势不好,怎么虞标突返,又有京卫入城,难道城门已失?”黄悝见父亲杀红了眼,还想上前纠缠建宁候,连声苦劝:“大局为重,父亲可不能执着私怨,若在此恋战,说不定全军覆没,还当撤出城外,立即通禀圣上要胁鼓动就近京卫增援才能反败为胜。”   黄陶狠狠咬牙,嘴唇险些没被咬破,却总算清醒了几分。   太皇太后的安危才最重要,显王势必不敢弃宫追击,逼宫失利,唯有采用后备之策……   “卫国公府只余一帮女眷,你立即带兵前往掳为人质,尤其苏荇妻子……”这是为了用董音母子要胁苏荇,倘若卫国公在,此策未必有效,但黄氏说了,苏荇与董音夫妻恩爱,又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心志始终不如卫国公坚定,此策大有可为,黄陶又再说道:“我这就去与圣上会合。”   仍有胜算,就近卫部指挥之女眷尽在天子掌握,早在闭城之前天子已经前往说服他们摁兵不动,眼下这些卫部并未增援,说明天子已然得手,只要说服他们增援逼宫,人数上占优,不怕打不进皇城。   倘若再能牵制住苏荇,卫国公府只要不出面劝服京卫,那些指挥也只好遵奉圣令。   情势到了这般地步,舆论名义什么的只有暂时靠边,先拼拳头才最要紧,如果不能攻入皇城制服太皇太后,一切都是空谈。   而当皇城之外杀声震天时,慈安宫花苑的偏殿里却相当宁静。   旖景自打入宫,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她倒想要跟着大长公主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拼杀,话还没出口,就被大长公主看出端倪,一巴掌扇在肩膀上:“乖乖地,留在宫里和辰丫头做伴,照顾好孩子们,少跟我添乱,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只有拖我后腿。”   好吧,旖景承认祖母的话十分真理。   旖辰倒没有半点紧张,旖景却多少坐立难安,隔不多久就让阿明去找卫昭打听战况,在她身边,欣安与晓晓两个丫头玩得十分尽兴,姐妹俩时不时地就搂在一起,亲得彼此都是一脸口水印,和丫头们相比,顺哥儿就显得分外稳重,执着毛笔认认真真地描帖,对两妹子的嬉戏充耳不闻。   旖景早知虞沨的详细布署,倘若西安门肃清,他便要出城劝服京卫,因此才坐立难安。   外面兵荒马乱,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出现意外。   可要奠定胜局,虞沨此行却是势不可免。   这种完全无能为力消极等待的状态让旖景焦灼不已,就连晓晓扑在旖辰怀里固执己见地称呼“姑母”的错误她都无睱纠正,旖辰完全被晓晓的笑颜征服,居然也没有纠正小丫头的谬误。   倒是顺哥儿,好容易描完字帖,自己看着还算满意,拿去给旖辰评价,听见晓晓的话,笑着指正:“晓晓乖,不能称呼姑母,应当唤伯母,或者是姨母。”   晓晓起初没留意顺哥儿,这时才正眼打量,看了十余息,咧开嘴角欢笑两声,眼睛又成了月牙,扑上去,两手刚好扯着顺哥儿的腰带:“小叔父。”   顺哥儿:……   旖辰被逗得险些捧腹,这才纠正道:“这是哥哥,要称阿兄,可不能称叔父。”   小丫头的意识里,没有经爹爹娘亲特别提示的,好看的郎君都是叔父,漂亮的娘子全是姑母,眼看顺哥儿比她高不了多少,便无师自通的称作小叔父了。   可晓晓的长处就是“知错能改”,被这一提示,立即改口,扯着顺哥儿摇来晃去一口一声“阿兄”,喊得那叫一个喜庆。   旖辰更乐了,指着自己:“晓晓记得怎么唤我?”   晓晓忽闪着眼睛,一声“姑母”已在嘴边,蓦然醒悟刚才被阿兄纠正,咬着嘴唇想了一想,才犹豫着喊了一声:“伯姨?”   这下连一贯“老成”的顺哥儿都捧腹了,往旖辰怀里一倒,肩膀直抽。   旖景却在这时站起身来,注意力始终在屋外动静的她,听见暖阁外依稀传来虞沨与阿明对话。   推开门,果然看见虞沨一身紫蟒圆领箭袖长袍,鸦青长披领口的灰锋衬得玉面净透,大病一场,面颊轮廊更显锋朗,看过来的目光仍旧清澈深遂,笑意里透着隐而不露的坚定。   阿明才想入内通禀,瞧见旖景已经闻声而出,知趣一福,一直退去了游廊转角。   “西安门已经肃清,我要立即出城。”他说话时,已经伸手,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掌心暖暖透出。   旖景深深吸一口气。   刚才她还在异想天开,能不能说服他允准,打扮成亲兵陪他一同面对接下来的艰险,可直到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不能让他分心担忧。   “我送你出西华门。”只是坚持说道。   虞沨轻抚妻子整齐的发鬓,微微一笑:“好。”   西华门外,一池清波浩渺,这里是皇城西苑,正值菊黄余艳、梅红初绽,本是风景秀丽,此刻并不宽敞的一面空地却列满银甲护卫,手中长戈,锋芒烁烁,俨然肃杀。   紧扣的指掌不得不松开了。   旖景抬手替虞沨整理锋领,刚才一路沉默,这时仍然不知应当说什么好。   “我答应过你的话,从来未曾食言,这回也是。”虞沨看牢妻子的眼眸,轻轻一笑:“我会安然无事地回来。”   “我相信。”旖景也是轻轻一笑:“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她看他翻身上马,阳光洒在长披,终于是在转角处回头。   他看见她站在朱门之前,一直仰着面颊。   西安门,苏荇已经列队齐整,八千逆勇死伤过半,剩余皆跪地称降,此时已被五花大绑,膝下,是未曾干涸的血迹,昭示着不久前的血战是多么惊心动魄。   这里,听不见平安门前的刀剑相击,只隐隐闻得一声炮轰,似乎风里便有硝烟的味道。   大道上的死尸已经被清空,却也只来得及堆叠在路旁,马蹄踏血前行,浩浩荡荡万余京卫仰面看向当头一骑,紫蟒乌披,金冠束发,马上男子身形瘦弱可那贵胄风采依然灼灼逼人,虽不似出鞘利剑锋芒毕露,但面对血流成河尸横两侧却云淡风清,不自觉就让人踏实心安,仿佛前途在无风险,而是一路平坦。   可不少人心里都清楚,城外与诸部京卫的这场谈判才是胜负关键,西安门之胜远远不足让人称庆。   “近京十二卫之族中亲长已经押后,臣已遵令遣使递讯,请十二卫指使集中西山营前。”苏荇策马向前,对虞沨轻声禀报。   高祖令剑出鞘,被弱质彬彬的男子举在手中,气势却半分不减,让一众京卫只觉心潮澎湃。   “孤遵奉懿旨,持高祖剑授令近京十二卫逮捕罪逆,今日逼宫之举,实为天子意欲夺权!”虞沨朗声说道,这时,太皇太后决意已定,皇室再不需要那张遮羞布,也是因为这一行极有可能与天子当面对峙,若只称是黄陶谋逆,当天子出面“澄清”,又再会引人心动摇。   “当今天子并非奉先帝遗命登位,而是构诏篡权,太皇太后已经察得实据,逆帝因惧罪惊罚穷途末路,才欲行大逆弑上之罪,依律当废位待决,京卫诸将乃皇室忠勇,太皇太后奉先帝笔诏临朝监政,足以号令军臣百官,众将官亲卫听令!”三尺寒锋直指渐西金乌,金鞍上天潢贵胄氅披飞扬,温文尔雅随那清越顿挫的语音转而意气风发。   万人称诺,铁膝跪地,声势更是直震苍穹。   “随孤出城往西山营,但有京卫将官胆敢违令,令剑所指,诛而不赦,待肃清罪逆,皇室定对忠勇之士论功行赏,得立功勋者,为君国之荣,光耀列祖,享安国定邦之功!”   随这誓师之言一顿,由苏荇、蔡振为首,率先抵拳击胸:“誓不辱命,为君国效忠!”   “誓不辱命,为君国效忠!”万众齐声,三呼才竭,铁甲肃立,将官登鞍,而兵勇步后,浩浩行往西城。   君国,国仍旧还是大隆,可是在这万余将士眼中,君已经不是汤泉宫那位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黄恪被掳,董音受逼   就在西直门外田郊一处民居,依稀可闻万军途经之势,前头一进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倒卧着近二十个家丁,个个灰头土脸,麻绳缠臂,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慨,脸上都带着不明所以的惊惧。   他们都是黄陶府中私仆,任务不过是看家,却被“强徒”破门制服。   唯一幸免于难者当然就是李氏,这时她刚刚用瓢冷水泼醒了江氏,出于人道,还是在楚王府几个婆子的帮助下替江氏换下了湿衣。   江氏早已经被确诊为癔症,连人都认不出来,这时躺在床上撒泼,也不知是在骂谁,婆子们好容易才把干衣替她套在身上,一个脸上还挨了一爪子,长长三道伤痕,跺着脚说道:“这样不成,得捆上手脚。”   而古秋月与张明河正在院子里,听王府亲兵禀话:“王爷已经出城,早前才经过此处,是赶往西山营,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八门皆闭,咱们只能通过西直门出入,黄陶已经失利,带去逼宫的万余兵勇折了大半,但他却安然脱身,不知去了哪处……属下打听得,黄悝似乎正带兵袭击卫国公府,不过苏世子早有安排,看情形,一时难以得手。”   张明河这时已听古秋月说了个大概,分析道:“黄陶必然是出城与天子汇合,说不定是要与楚王殿下对峙,咱们若把黄陶妻儿送去给殿下为质,也许会有奇效。”   也不怪张明河想得简单,他本不预料猝不及防竟然会有此大乱,对黄陶更不怎么了解,只想着黄陶既然预先安置家眷,应当会有所顾及。   古秋月却不以为然:“你有所不知,黄陶这人虽还顾家,不过当初为图势,竟咬牙把他的长子送人为质,全不顾死活,可见大局当前,黄陶分得清轻重,再用妻儿威胁势必无效,我想着,还不如把这几个带去城内,要胁黄悝住手。”   毕竟,江氏是黄悝生母。   礼法在上,父母之孝,兄弟之义,尊卑有序,才是束缚。   世道如此,比如黄陶就算不顾妻儿,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是尊者,可不受礼法遣责,只要自己狠得下心。   但黄悝却是不同,莫说江氏,便是黄恪都算他兄长,礼法上高出一头,黄悝多少会受限制。   就像黄陶认为相比卫国公,苏荇才是软杮子,古秋月也觉得黄悝更好欺负。   “别管黄悝打不打得进卫国公府,咱们既拿了这些人,当然要派上用场。”古秋月拍板决定,就要让人把江氏及黄恪夫妇通过西直门送入内城,押去卫国公府“解急救火”。   却又遇见麻烦,是被动清醒的黄恪,大约也料到今日不同寻常,一揖不起,恳求古、张两位高抬贵手:“家母病重,实受不得折腾,内子不过弱质女流,恳请两位莫要为难女眷,至于我之生杀,但凭两位处置。”   对方如此彬彬有礼,说法又合情合理,实在让古、张为难。   尤其古秋月,心知黄恪不肖其父心狠手辣,是真君子,在他面前“穷凶极恶”不起来,犹豫一番,又眼看江氏那情状也确实神志不清颇为凄惨,古秋月还真狠不下心。   至于魏氏,不过就是黄悝的嫂子,也并没多少威胁的份量。   是以又与张明河商议一番:“人肯定都是要带走的,不过咱们堂堂男子为难病弱女眷实在有些缺德,莫如……我带着黄恪赶往卫国公府,你将这两女眷暂且安置,待上头处决。”   张明河当然不会反对,他今日脑子一热掺和进来,为的就是“投机倒把”,哪曾想这一掺和却是此等大事,完全超脱出商利范畴,只要功成,说不定就能给子孙争取入仕的机会,再努力上十年八载,复爵都不无可能,再不济,从此就能成为苏、楚两府亲信,益处数不胜数,可他见识有限,当然要听楚王心腹古秋月的安排。   又说卫国公府,远瑛堂里,正当一片愁云惨雾。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是利氏,她与二爷苏轲的独子落入黄氏手中,眼下还被困于白华苑生死不知,又闻城中剧变,黄陶率众逼宫,胜负一时传不到私邸妇孺耳中,可又有叛勇袭击家宅。   眼下二爷、三爷、包括四爷都在衙门,国公府唯有许氏主持大局,三郎是不能指望了,二郎虽有为官的经历,众人都知他并不怎么靠谱,四郎是好孩子虽走的也是科举,但自幼习武骑射了得,不过吃亏在年龄尚幼,又没遇见真正的战事,依旧让人悬心。   许氏也是自怨不已:“二嫂,都是我疏忽大意,婆母早有叮嘱,可我想着……五郎不管练习骑射抑或学习都在自家,自是无礙,哪料到……”却被大嫂黄氏掳为人质。   也不怪许氏,她是世家女,又是出生于大隆建国后,并未经历战乱,兼着她只以为黄氏目标是在董音母子三人,全副心思都集中在这上头,哪曾想到黄氏会冲二房下手,二爷苏轲是典型文士,从来不涉兵权,应当最无威胁才是。   卫国公府虽早有放权的念头,并不愿意子侄过多涉及军务,但苏荇兄弟在接受文教之余,骑射刀剑却也没有疏怠,就是为的自保,因此五郎虽说稚龄,也早早开始了骑射训练,今日朝早,五郎一如往常去马场开始一个时辰的骑射修练,之后才该往学堂听讲。   五郎比顺哥儿只长岁余,前不久才过了七岁生辰。   而随着家中女儿陆续出嫁,内宅女学已撤,老国公本是孤儿,苏家并非大族,也不存在族学,因此是专给五郎请了先生启蒙,自然学堂设在前院。   今日许氏得讯,知大变在即,首先就知会了利氏,别的二嫂也帮不上忙,只让她把五郎从前院接回来,哪知利氏遣人一问,才知五郎今日并没去学堂。   竟是从马场到学堂的途中不知所踪,两个小厮一个长随一个丫鬟也不知去向。   许氏早嘱咐了小心门禁,五郎不可能外出。   她当即想到黄氏。   果然,寻去白华苑就被黄氏隔门威胁。   董音虽未出月,可事态紧急,眼下顾不得太多,也下了床榻帮衬着许氏安排布署,这时劝慰道:“夫人掳五弟在手,为的是怕咱们伤害三弟,眼下前院有亲兵护侍,外头还有世子安排的京卫,逆贼要进来也不容易,夫人更不可能里通外贼,不过以我估计,眼下既有逆党袭府,应是宫里已经占据上风,逆党才打算掳咱们为质,这事若是传去白华苑,夫人也会慌了手脚,说不定,会借五弟为质要胁咱们大开门禁,只要夫人带了五弟出来,就有解救之法。”   当下,许氏便着手安排下去,让白华苑门前站岗的两位壮汉听闻已有逆党袭府之事,但她与董音细细商议时尽都忽略,利氏银咬紧牙,神情十分狰狞。   正如董音分析,黄氏掳五郎在手的确只是为了护三郎万全,虽说许氏等人无论面临什么情境,也坚决不会危害三郎,黄陶兄妹是一回事,三郎毕竟是卫国公的骨肉,再者也从无害人图权之心。不过本身心存恶毒者,自然不会相信旁人会有善意,黄氏心中,苏荇夫妇势必对三郎心怀忌备,友爱和睦仅限表面,今日外有事变,倘若大功告成,三郎倘若有个万一也便是她的一败涂地,因此她必须护全。   原本黄氏是真没盘算五郎,她意在董音母子,无奈大长公主与卫国公虽然都不在家,许氏也防范甚严,黄氏虽能端着架子进入松涛园,但这处却有不少侍卫,仅凭健奴,黄氏不可能掳走人质。   她也想过利用蒋嬷嬷,无奈的是小世孙身边决非蒋嬷嬷一人,竟也没找到机会。   黄氏是凑巧遇见五郎,哄骗得他跟去了白华苑,到底只是稚子,虽学了一段骑射,也不怎么精进,身边虽跟着几个随从,也架不住白华苑里人多势众,很快就被制服。   利氏就是个破落户,跟她说什么大局无疑白搭,唯一的儿子被掳哪能心安,许氏若遣人硬攻,首先利氏就得搔花她的脸。   黄氏怀着天子必胜的心念,只要外头局势一定,卫国公府转眼沦为罪逆,到时,也无人再顾及她与三郎。   兄长有“从龙之功”,她与三郎自然会被天子宽赦。   哪曾想,及到下昼,就听说了有逆勇袭府,与国公府亲兵对峙。   黄氏大为慌乱,倘若天子获胜,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自然会被扣,便连二爷、苏荇等人也会沦为阶下囚,国公府哪还敢与京卫对抗,眼下这情形,莫不是外头势头不妙,兄长才改变策略欲掳许氏等在手要胁苏荇就范?   想到这个可能,黄氏坐立不安。   果然就让人把五郎带了出来,又令余众依然下栓,紧守白华苑,她在两个壮汉的护卫下,亲自架了把匕首在双手被缚的五郎脖子上,一路要胁,直入内宅,到了远瑛堂。   利氏眼见儿子被利匕逼喉,悲愤的情绪直冲天灵,直扑黄氏,骂不绝口。   黄氏毫不手软,刀锋一横,五郎脖子上就是一条血痕。   “若敢接近一步,五郎便会没命,二弟妇,你若要救五郎性命,立即劝服三弟妇下令亲兵罢手。”   果然,黄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你个贱人,毒妇,千刀万剐的祸害,我做鬼也放不过你!”利氏双目血红,披头散发,奈何儿子被黄氏控制在手,她也只能顿足捶胸的痛骂,市井俚语粗话不断,但显然利氏的泼辣完全没有影响黄氏的情绪。   国公夫人温良贤淑的面具已经彻底撕下,毫不掩示阴险恶毒,以及对利氏的鄙夷之情。   如此粗俗野蛮的妇人,竟然与她是妯娌,竟然还比她更得大长公主喜欢,黄氏的怨愤早已有如鼎沸,干脆不再客套:“利氏,你儿子的性命,可是掌握在许氏手里,只要她一声令下,让外头的人进入国公府,我立即就放了五郎。”   “放屁!黄氏,你还在这儿花言巧语,当我真是蠢人不成?若放了反贼入府,莫说五郎,一家子性命都是难保!”利氏一口唾沫喷出,无奈距离尚远,污染不到黄氏。   但这句反驳实在大大出乎黄氏意料,却又转瞬想到利氏是中了许氏等的算计,否则凭她那脑子,决不可能分析得这般清楚。   黄氏冷笑,但又恢复了客套的称呼:“二弟妇,二弟他不过是文官,并不涉及兵权,倘若及时向圣上投诚,未必会受牵连,京卫们目的所在只是董氏母子,二弟妇说我花言巧语,却不曾细想,那些声称天子亲军为反贼,又哄骗你一家都会获罪者才是花言巧语。”   果然,黄氏满意地发现利氏惊讶地看向董音,又满带疑问地扫向许氏。   黄氏放缓语气:“二弟妇,其实我并不想与你为难,对五郎更无恶意,言尽于此,你可得当心别被他人利用操纵,做出后悔莫及的事。”   “二嫂,可千万别……”许氏大是焦急。   利氏却上前一步:“大嫂,是我不好,是我愚昧,你可千万别害五郎,你要我做什么,就直说了吧,只要能救五郎,只要我们一家平安无事,我什么都能做。”   不待黄氏出声,许氏已经当即立断,喝令仆妇:“拿下二夫人!”   利氏却异常灵敏,不待仆妇近身,竟一把拉过董音挡在身前,拆下发上金簪直抵董音喉咙:“别过来,敢靠近一步,我就杀了董氏!”   ☆、第七百七十七章 本来顺利,忽再危逼   当黄氏挟持着五郎来到远瑛堂,必须通过内宅这一道门禁,虽说垂花门前站满一列革甲兵士做为抵御万一入侵的最后屏障,但眼见五郎被利匕逼喉,一众未免投鼠忌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黄氏一行唯有四人进入门禁,而不少健仆即便集中在二门内,当然也不敢阻拦,却有机智人偷偷跑入远瑛堂,先一步通禀变故。   因此当黄氏迈入整座府邸中轴线上最后一重院落时,以许氏为首的女眷已经迎出,双方争执对峙斗智斗勇的地点是在露天,而不是正厅。   不过被重点保护的几个孩子,除了董音长子与才刚出生的幼子,还有林氏已经两岁的四房嫡子,仍在远瑛堂后的厢房,被各自乳母与丫鬟围护。   而这时,利氏忽然被黄氏说服,将董音强掳在手,更使情势紧张胶着。   黄氏带着这两壮汉显然有些身手,正对院中仆妇虎视眈眈,并没有插手扼制人质,显然,黄氏分配的任务是以防有人偷袭,实因黄氏极有信心,她虽是内宅妇人,制服一个双手被缚的少年还不成问题,自认凭她的机警口才,远胜许氏这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女,至于利氏的蠢笨愚蛮,越发不屑一顾。   相比许氏,黄氏虽也出身望族,却是在狠毒嫡母的压制下步步艰难过来,靠着隐忍与察颜观色才能生存,并成功谋夺嫁入豪门的姻缘,对这一点她甚是自得,无论心计与手段,自问非许氏这等一帆风顺的妇人比得。   唯一缺陷就是武力值实不占优,但这时有人质在手,黄氏断定许氏不敢令仆妇、亲兵轻举妄动。   这时眼见利氏已经被她蛊惑,黄氏微一挑眉,冷冷看了一眼董音,见她仍在强自镇定,唇角的冷意更带一抹嘲讽。   她从没把董音这个长媳看在眼里,甚至无数次庆幸大长公主当年的偏心,倘若真让苏荇娶了甄茉,凭那丫头的城府与狠辣,今日也不会让利氏轻易得手,以五郎为质说不定根本没有作用。   这念头刚一闪过,黄氏就听见董音仍然柔缓的嗓音:“二婶,既然你已掳我在手,该让夫人放开五弟。”   直到这时还想争取利氏?黄氏不无讽刺的想。   但利氏的一双血目却看了过来,企盼太多,竟坦露出疯狂的意味,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这让黄氏心头一个激零,不免更加警慎。   如果不放五郎,说不定会真会激怒利氏,蠢货的脑子历来不比正常,万一要是又被对方拉拢,放开董音找她拼命,她就算一刀割断五郎的喉咙也不顶用,反而让自己陷入死局。   “我会放开五郎,不过必须要琦哥儿来换。”黄氏冷笑。   琦哥儿是苏荇的长子,卫国公府的小世孙,地位自然重要,至于董音的小儿子尚不足月,这时连名字都没取,黄氏并没放在心上,认为有董音与琦哥儿在手已经足以作为要胁。   “二婶,琦哥儿还小……”董音脸色也是一变。   “五郎难道就成年了?他可是我独子!”利氏重重喘着气,手里的金簪颤抖着,越发加重了逼刺,董音的脸上总算浮现一层惧怕。   “许氏,快让人带琦哥儿出来。”利氏喝道。   “三婶,千万不能……”董音话没说话,只觉喉咙一痛,就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氏的脸色也分外难看。   “若不立即带琦哥儿出来,我豁出去,也要让大郎媳妇为我母子两个陪葬。”利氏显然已经心智大乱,两眼尽是杀气。   黄氏也紧张地盯着许氏,说到底,五郎并没有多少作用,只有掳得董音母子在手,才有利于大局。   她总算看到许氏后退一步递了个眼色给一边的心腹。   “慢!”黄氏却又喊道:“只让蒋氏带琦哥儿出来,旁人不得靠近。”   己方人手不足,两个壮汉必须专心于防人偷袭,一旦放开五郎,利氏不可能再帮助自己,董氏可以由她挟制,好在还有蒋氏挟制琦哥儿。   黄氏并没有注意到董音听这话后却暗吁口气。   这一幕不过是为了迷惑黄氏放开五郎,利氏自然是假意投诚,若轻易骗过黄氏最好,但董音估计自己这个婆母没这么好哄,应当会逼迫用琦哥儿交换,原本打算也是让蒋嬷嬷从中配合,只要五郎一得自由,利氏与蒋嬷嬷再不会听命黄氏,己方人多势众,黄氏身边的健仆不是对手,到时众人都可无虞。   眼下黄氏主动提出让蒋嬷嬷带出琦哥儿,说明已经中计。   琦哥儿眼下也才是稚子,被蒋嬷嬷拉着手出来,眼看母亲被制,急得就要冲上前来,却被蒋嬷嬷一把扭住了手臂。   蒋嬷嬷眼看着虽然凶狠,但实际上,却悄悄地远离黄氏,准备着一旦五郎被放开,就将琦哥儿重重推向国公府仆妇那边,远离险境。   而就在这时,想不到又有变故发生!   却是几个仆妇惊慌失措地冲进远瑛堂,尖着声音喊道:“三夫人,大事不好,从松涛园的那头有贼人攻入……”   话没说话,便听箭簇破空而来,稳稳扎中仆妇后背,中箭者扑地立绝。   两名朱衣铁甲京卫拔剑在手,凶神恶煞般袭向迎前阻挡的家丁,殷红喷溅,让一众女眷花容失色。   这一变故自然也吸引了黄氏,她下意识地转身,当见京卫后紧随而来铁甲染血的青年,正是黄悝,实在大喜过望,喊出那一声“二郎”甚至带着哭音。   原来苏荇虽有安排在先,不但留了数百亲兵在家防守,外头还有心腹京卫隐伏,奈何苏荏的确不善军事布署,当闻外头杀声四起,只让府里亲兵拉弓严防有人架梯跃墙,错过了最佳时机与伏兵里外夹攻,国公府占地宽广,防线实在太长,消极防范难免会有疏漏,而黄悝又很有几分本事,眼见伏兵在外,料定卫国公府早有防范,硬攻不易。   他稳下心思略一分析,推测董氏母子必然不可能被单独留在松涛园,黄悝到底曾是建宁候府子侄,对卫国公府的地形并不陌生,深知松涛园侧门穿过一个甬道便能进入内宅角门,眼下卫国公府重点盯防的是几处门禁,莫不如带领几人从松涛园翻墙而入,用火铳轰开角门便能进入内宅。   居然被他得手。   眼看黄悝冲入远瑛堂,黄氏顿觉安心,手里的匕首便下意识一松。   而这时,许氏等自然大惊失色惊惶不已,唯有利氏注意力一直在五郎身上,眼见黄氏挪开匕首,眼睛里顿时迸出两道凶光,把董音往旁边一推,眼明手快一把将儿子扯了过来。   黄氏被这变故惊得一怔,下意识就要将人夺回。   若论脑子,十个利氏也不是黄氏对手,可要比武力……   黄太夫人从前再怎么苛待黄氏,也只限于精神折磨抑或缺衣少食,还没到让黄氏做力气活的层面,说到底,黄氏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哪比得过利氏早年田耕劳作练就的一身蛮力。   刚才在董音脖子上装模作样的簪子,眼下真正毫不留情地抵紧了黄氏咽喉,想到黄氏刚才在儿子项上留下的血痕,利氏真恨不得干脆一簪子把黄氏扎死,但她一眼瞧见刚刚还意气风发的黄悝一声怒吼,却停住脚步,并立即喝令京卫住手,难得的聪明机智一回,拉着黄氏连连退后,站定在几个家丁身后。   这下子又成对峙的场面。   而董音虽被利氏重重一推摔了一跤,早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婆子扶起,并无大礙,蒋嬷嬷早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一把抱起琦哥儿更是退入了正厅。   说来话长,一切却如发生在电光火石。   “放开我姑母!”黄悝一步当前,滴血利剑直指向利氏,可惜,利氏把自己牢牢地藏在黄氏身后,再者身前还挡着几个虽无利器在手,只操着木杖铁棍却视死如归的忠仆,黄悝想杀利氏不难,可他一动手,黄氏的咽喉就会先出一个血窟窿。   黄陶三个儿子,打小受教,并不曾往歪门斜道上发展,黄恪就不说了,黄蒙虽说有纨绔习气贪图享乐,却还重义,也并不是为非作歹之辈,黄悝自幼习武,更是被黄陶寄予重望。   黄悝不是书呆,在他心目中,老爹就是榜样,指哪打哪毫无二话,这回天子要行逼宫,老爹是天子阵营,黄悝自然要拼死效命。   但黄陶教会了儿子武艺谋略,却并没着意灌输不择手段等阴狠狡诈,反而教育儿子要重情重义。   自然,黄悝重义,只针对己方,比如廖家,比如黄氏这个姑母。   黄陶屡屡叮嘱儿子,倘若没有姑母,就没有他们一家今时今日,姑母自幼被赵氏欺凌,嫁后又被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小看,掏空嫁妆补贴自家,教育黄悝谨记孝义,无论何时何境,都不能弃姑母不顾。   黄陶也确是对黄氏这个妹子十分疼爱,却没想到有朝一日,黄氏会成为要胁儿子的筹码。   黄悝这时进退两难。   而黄氏也很快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居然中了对手的圈套,眼下竟被她分外鄙夷的利氏控制在手,做为要胁侄子的把柄。   懊恼与怨恨就像两排毒牙咬在黄氏心口,可她明白不能耽搁时间,黄悝虽攻了进来,却只有这些人手,显然是偷袭,卫国公府仍旧占据主动,若待前院的亲兵闻讯来援,黄悝自保都难。   必须立即控制董音母子,才能反败为胜。   “别管我,二郎,快掳董氏母子在手,以为要胁!”黄氏尖声一句。   “姑母,我不能!”黄悝睚眦俱裂,紧握剑柄的手颤抖不已。   许氏也在飞快盘算,黄悝虽没率大部攻入,己方看上去人多,但到底不比得这些宫卫的身手,他们倘若真下狠心,家丁仆妇难以抵御。   一定要拖延时机,才能等到援兵。   “夫人难道不顾三弟?”却不待许氏出声,董音已经心有灵犀般开口:“眼前局势,夫人心知肚明天子已经事败,才会使出这般拙劣之计,莫说世子禀奏忠义,切不会私情而不顾大局,便是我一介女流……决不会容许自己身陷敌手而让世子两难,夫人若是相逼,我与琦哥儿也会自绝在前。”   活口才能作为要胁,死人只会让苏荇心灰意冷再无后顾。   “夫人助纣为虐,就不怕牵连三弟?”董音冷冷追问。   眼下是要尽量拖延时间,只要黄悝迟疑不决,便可能等到援兵。   “莫听这话,董氏即使有胆量自绝,凭她的心志,决不可能加害琦哥儿,只要掳得琦哥儿在手……”黄氏尖声喊道,毫不在意利氏手里的簪子已经刺进了她的血肉。   但董音却打断了她的话:“我即使下不得手,三婶也会下手!我母子二人宁愿丧命,也绝不被人利用,我母子二人是为君国为家族而死,九泉之下,当见列祖也是昂首挺胸,可是夫人!你想想三弟,今后他怎么面对亲长家人,怎么面对人言指责,三弟好学上进为有志之士,难道你真要因为一己贪念让他无颜面世从此自暴自弃?”   “不需跟黄氏废话,贱人早就丧心病狂!”似乎是感觉到黄氏的挣扎,利氏怨愤冲顶:“黄悝,你听好,你若不弃剑投降,我立即把你姑母扎个对穿,你要立功,就踏着你姑母的尸体上来!”   利氏的话显然激怒了黄悝,但也有效震慑对手不敢妄动。   哪知黄氏却怀必死之心,只要为苏芎争取富贵,争取这一线机会,决不能让夫家再有翻身之境。   她就不信,懦弱无能的大儿媳妇真做得到这般心狠手辣,杀子自绝!   如果黄悝束手就擒,天子更无胜算,兄长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卫国公府却能继续荣华,苏荇将来仍能继承爵位,楚王必会受重,苏旖景堂堂正正的楚王妃更是一生显贵。   黄婉的子女决不能有此善果。   决不能让九泉之下赵氏那老虔婆笑话他们兄妹。   她已经没有后路,只有孤注一掷,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黄婉的子女陪葬。   “二郎,悝儿,你是奉天子圣令,为国除奸,要以大局为重!董氏决不会自尽,在场之人也决不敢对世孙下手,他们只是在拖延时机,莫要犹豫,想想你爹娘,想想你兄弟,你若迟疑,他们性命难保!悝儿动手,否则姑母死难瞑目!”   只有天子最后获胜,兄长才能扬眉吐气,有兄长在,三郎便能继承爵位,除三郎外,卫国公府皆为逆贼,成王败寇,世人怎会非议三郎?   黄氏深吸口气:“悝儿,你若再是迟疑,姑母便咬舌自尽!”   话说得这般坚决,黄悝也是热血男子,当然不会再有迟疑,虽两眼涨红,却决然下令:“动手!”   许氏立即一把扯住董音:“家勇还能抵挡一阵儿,我们从后院退走,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能轻生。”又喊利氏:“二嫂,快撤离。”   利氏咬牙,本想拉着黄氏一块撤走,目光一睨,见儿子虽已被仆妇解开绳索,但脖子的伤口却血流不止,心中一阵剧痛,黄氏又用力挣扎起来,宁死不肯妥协,利氏一口恶气直冲咽喉,揪着黄氏的领口,手腕高高抬起,簪尖冲向黄氏颈骨重重一刺——   惨烈的痛呼尖厉响起。   利氏把黄氏一搡,推给一员家丁:“拿她挡剑也好!”   众人往后院角门奔出,而黄悝也紧随其后,多亏有那些忠勇的家丁舍命阻挡,好在黄悝为了攻入角门火铳已经耗尽,眼下没有火器袭击,但却有京卫身负弓箭,不敢针对董音母子,一箭却正中许氏肩头。   “三婶!”见许氏中箭,董音大急,立即掺扶住踉跄前扑的许氏。   “别管我,你与琦哥儿快走!”许氏咬牙说道。   娇弱妇人肩负箭伤,实不能行走,许氏把董音一推,朝向利氏喊道:“快带荇哥媳妇走,万万不能让她母子落于敌手,二嫂,眼下只能靠你……”   “不,三婶,我不能置你不顾。”董音却也推了一把利氏:“二婶,琦哥儿拜托给您,这些人是要我活口,不敢加害,我会与他们周旋,快带琦哥儿走。”   利氏也是迟疑,可看黄悝又再斩杀了一员家丁,往过冲来,情急之下,也只好含泪奔逃。   利氏重伤黄氏,眼下生死不知,黄悝心中自然悲愤,两眼已是血红,一腔怒火尽都倾泻于许氏身上,见她负伤,高举冷剑,却被董音挡在剑刃之下。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黄悝恨声。   “要杀就杀。”董音毫不退让。   可这一剑到底还是迟疑……   也就是这么稍微迟疑,忽有一人袭向黄悝,是抱着他的腰跌扑下去!   ☆、第七百七十八章 黄氏收场,故事未完   黄悝一个鲤鱼打挺,恍眼见着竟是个锦衣男子像泼妇般的扯着他的裤脚不放,高举利剑就要劈下,又见突袭之人仰起面颊,横眉怒目满面尘土,竟然是他长兄黄恪!   “二郎,有本事就冲我用剑!”黄恪匍匐在地只抱紧黄悝的一条小腿,苍白着脸却鼓紧腮帮,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黄悝耳畔“轰”的一响,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长兄出现在这里?   主将这么一呆怔,那些个京卫自然就住了手,眼睁睁地看着“老大”被“老大亲哥”抱住了小腿。   站在稍后的一人忽觉身后风声锐利,不及反应就觉肩头一阵刺痛,长剑坠地。   苏涟一身戎装,再是一鞭子挥下,又有一个逆勇捂面倒地。   杀声四起,数十亲兵涌入,将黄悝等团团包围。   大势去也,这四字在黄悝脑海一掠而过,万念俱灰齐涌心头。   一时犹豫,痛失良机!   这时再往回看,利氏把握时机掳黄氏在手拖延那一时片刻十为关键。   时间重头,当黄悝率众攻击卫国公府,苏荏令亲兵在府内消极防守,外头苏荇安排的伏兵却与兵勇刀剑相拼,这时,小姑姑苏涟已经听闻黄陶兵败,根据“约定”,是她要去卫国公府增援的时候,贾府虽只是世家,不能蓄养私兵,苏涟却还是郡主,手里有两百亲兵,如果与数万京卫遭遇当然寡不敌众,可一旦黄陶势败撤退,城中乱逆无首,苏涟就能在这两百亲兵护卫下增援卫国公府——苏荇也知二弟苏荏本领有限,一家女眷又为弱质,三弟四弟虽识骑射却从不曾面对险情,作用有限,为防万一,才拜托了小姑姑恃机增援。   这事不能提前,小姑姑到底是贾家妇,遭遇动乱,先得安护好夫家才能顾及娘家,只能等到大势定后,贾家无虞,小姑姑才能脱身。   哪知苏涟率队出来,恰巧遇见从东安门败走的刘惟部众,虽说苏涟习得大长公主一手鸳鸯剑法,三两下就把刘惟斩落马下,可对方到底率着数百巡卫,纠缠了大半个时辰,又耗费了些许时间处置俘虏,比预定晚了些时候到达祟正坊。   正巧就看见祟正坊外,古秋月居然与黄恪拉着手焦灼得团团转。   原来古秋月带着人质黄恪赶到祟正坊,里头逆勇与京卫已经交战,古秋月人手有限,牵涉进去说不定反而难以脱身,而楚王府亲兵都已布署出去,也不能援助。   黄恪随古秋月一路进城,耳闻目睹大约也知道几分情势紧急,古秋月为了说服他,干脆把天子策划归化失守的事坦诚布公,黄恪这真君子悲愤填膺,晓得自家老爹是助纣为虐,只恨不得当即触柱,古秋月好容易才把人劝服,让他将功赎罪。   黄恪这人质更加成了自动自发,可眼看没有作用,倒着急得团团转。   他很清楚,此事一有结果,黄陶与黄悝必死无疑,但三弟黄蒙并没参与,他若能立下一功,也许还能争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好歹留黄蒙一条性命,便是他的妻子,也许也能得到宽赦,荣华富贵不敢肖想,至少不会因而丧命抑或没为官奴。   而黄恪也有打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以死赎罪,天子获胜,他无颜面世,天子落败,父母兄弟皆被处死,他也得殉死以赎不孝不义之过。   关键是要为妻子与黄蒙争取生机。   可眼看祟正坊一团混战,黄悝的影子都不见,黄恪实无用武之地。   高喊着“我是黄恪尔等住手”冲入?怕是立即就会成为剑下亡魂,他死了没关系,可毫无价值,说不定还会被划为叛党,累及妻子。   好在苏涟及时赶到,解救了古秋月与黄恪。   而这时,因为黄悝所率不乏随他撤离的火铳手,而国公府亲兵又没援助外头伏卫,让人揪准机会轰门,已经打入前院,苏荏这才没做缩头乌龟,下令亲兵作战,小姑姑有两百精锐护卫,把商贾古秋月丢在一旁,带着立功心切的黄恪一路突围入内,听闻黄悝竟已偷袭得手,正追逼女眷,二话不说就往内宅冲去。   有小姑姑带队,一路自是无人阻挡。   这才在千钧一发时刻彻底挽救了卫国公府。   黄悝被擒,许氏也得到及时救治,并无生命危险,便连黄氏,苏涟冷冷看了一眼后,也让人去对门儿请王府良医正前来治伤:“别让她死,要让她亲眼看着黄陶的下场。”   而三郎这时总算被冷水泼面,缓解了药效清醒过来,得知黄氏竟然行此大恶之事,出人意料,并没有羞愧欲绝,只满面冷清,更加关注的是五郎与三婶许氏伤势,后听闻医官诊断,黄氏性命虽说无虞,但那簪子却刺透脊骨,终生卧床再不能起的时候,三郎倒是去榻前“安慰”:“母亲放心,您始终是苏家妇,又因长嫂与琦儿安然无事,为了苏家,太皇太后也不会降罪于您,只您串通罪逆,再不能在国公府安住,儿子会求父亲允准,送母亲去宁海静养,侍疾不离。”   黄氏大是焦灼,可她伤势严重,不能出声,只能目露不甘地直盯着儿子。   苏芎自愿去祖籍宁海侍疾,这意思,便是要服侍黄氏到老死,放弃科举,再不入仕。   当尘埃落定,苏芎也没瞒着黄氏结果:“黄陶与黄悝被判腰斩,大兄因及时阻止黄悝行凶,遇赦,流放边郡,终生不得科举功名,黄蒙也因未涉谋逆,恩赦,同处流刑……江氏本应受牵处死,念及早患癔症,恩赦,随大兄赴边……母亲,太皇太后有旨,刺帝篡位,而福王才为先帝长孙,兼先太子薨逝,先福王本应以长继储,故,福王被立为新帝,长姐为福王嫡母,尊太后,住寿康宫,与慈安宫同享监政之权……五姐夫被加封辅政王,圣上大婚冠礼之前,国政由五姐夫主持,长姐与太皇太后用印颁诏。”   “母亲,太皇太后本欲封父亲为异姓王,如此,儿子许能得到郡王爵位,但,祖母与父亲婉拒了,儿子觉得甚好,若儿子真有郡王爵位,怕是无颜面世,母亲可知道为何?”   “陈相因为示诚在前,陈家并没受到波及,但陈相称年老体弱致仕,五姐夫的意思,陈参议颇为忠正,兼善才德,可为左相,如此一来,六姐夫将来势必前程似锦,他眼下还算敬重六姐,儿子实觉庆幸,母亲会否也觉庆幸?”   “倘若六姐过得不好,儿子更是无颜见人。”   “母亲,你不用担心,儿子必然尽孝,不会让母亲孤苦伶仃。”   “母亲可知秦氏一族抄家灭门,男丁八岁上者皆被处斩,女子没为官奴?秦怀愚父子被判凌迟,处刑时京都百姓万众围观,恨不能啖其血肉,便连黄陶与黄悝,死后入乱葬之岗,皆被百姓拖骨鞭尸?!”   “母亲实应感谢苏家,否则……”   新岁之后,苏芎正准备周全,欲护黄氏前往宁海,却在三月,黄氏病逝。   死前双目圆瞪,不能瞌眼。   苏芎为母守丧三载,除服后却未参加科考,而是远走游学,很过了一段魏渊早年的不羁生活。   后来,太皇太后赐婚,苏芎娶了严氏嫡女,这才收敛心思备考,只用三年时机,却金榜题名,卫国公府再出了一员探花郎。   当新帝正式执政,虞沨交权,获天子允准赴藩,苏芎才过而立,便为内阁之首,后,北原西、北二廷被大隆、西梁携手吞并,为城池国界之事,苏芎数回领命赴西梁谈判协定,功成之际,归途中不幸染疾早逝,帝大恸,赐谥号卓文公,陪葬皇陵。   苏芎无子,唯一女,后和亲西梁,为西梁太子妃,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姑娘也是自请和亲,因为对来使大隆的西梁太子一见钟情。   当时辅政王妃已经为人祖母,得知与西梁王竟然又免不得成了“亲戚”,委实有些无可奈何。   暂且都是后话了。   只说眼下,卫国公府虽然转危为安,但亲自出城谈判的虞沨还处于胜负一线。   近京十二卫,虽在西山卫指挥的控制下,每卫仅允五百部众入营,可关系重要,重兵距离西山也都不远,实成合围之势,万一有哗变发生,虞沨所率万余部众并不占优。   谈判才刚开始,便有一佥事直斥“楚王谋逆”“陷构君帝”,虞沨毫不犹豫下令,蔡振抢先出手,一声剧响,硝烟才起,那佥事仰面倒亡,虽有铁盔护顶,却难抵手铳威力,脑门上被轰出碗大的血口,脑浆迸出。   大隆火铳可不比后世枪械那般精准,要命中单一目标实为不易,只适合大面积打击,神机营中,蔡振确为首屈一指的神铳手,这时蓦然显技,震慑众军。   虞沨依然云淡风清,只对那佥事的长官说道:“此人必为奸党,否则怎知我紧接着要质疑天子身犯何罪?”   ☆、第七百七十九章 近卫臣服,胜局奠定   城郊十二京营卫部指使有七位乃勋贵出身,其余五人之父祖也都是曾随高祖楚州新兵的旧部,同苏、楚两府多少有些交情,总比秦、陈等世家要亲近,这也是天子十分忌惮的原因,黄陶更是不可能笼络收买,尤其西山卫指使,其父更是老国公旧部,西山卫原由虞栋掌管,濯缨园太子遇刺案后,由卫国公所荐,原任佥事才得以接掌。   但这些家族也同样效忠于大隆皇室,是以虽不可能对黄陶俯首贴耳,但不得不顾忌圣令,尤其家中女眷被扣为人质的情况下。   是以天子只是下令众人摁兵不动,十二卫指使尽管心下孤疑,也不少推测城中必有动乱,可关系到家族存亡,最稳慎的办法也是先静观事变,说到底,就算天子与慈安宫决一胜负,论来两方都是“正统”,十二卫奉圣令摁兵不动,也不算失职,更不算谋逆。   但一旦天子再令出兵逼宫,十二卫就必须要站队了,成王败寇,倘若逼宫不成势必会遭清算,但若是不依圣令,万一天子掌握大权,自然也要被追究。   是以,虞沨才一开始就笃定要争取十二卫在手,至少其中六部必须遵奉太皇太后懿旨进逼汤泉宫,才能掌握先机,消极等待只会落于下风,让天子威逼功成,就算城中卫部众志城诚,也难以抵御这六万余京卫,更别提还有通州、香河等卫部,真要是被天子抢先一步调动兵力,慈安宫必败无疑。   谈判地点定在西山卫,当然也是因为西山卫指使与卫国公府非同一般的交情,只要苏荇出面,又有太皇太后懿旨,十有九成不会向天子投诚。   虞沨早有推断,天子为保一击得手,事先不会与十二卫漏底,给众人筹谋犹豫的机会,万一有人事前就泄露天机,慈安宫生防,天子更无胜算。   也只有等到政变当日,用女眷要胁,打十二卫一个措手不及,情势紧急,各人的判断力多少会失于果断,分卫指挥又是十二个,彼此之间恩怨是非当然盘根错节,一时之间,当难以判断城中情势,必定就会犹疑,根本不可能联合一气进逼九门。   这一切都奠定在九门紧闭,城中京卫尤其宫卫不能突围的条件下,只要十二卫摁兵不动,对天子就十分有利。   可事情已生变故,黄陶非但没能突破平安门,孙致敬、刘惟等竟先后折损,即使黄陶通过三年努力,把心腹大多安排布防九门,可惜的是西直门却是“佃作”,虞沨轻而易举就率部出城,抢先一步说服十二卫兴兵讨伐逆帝。   天子多疑,不大可能以身犯险前来京郊,当然会先诏十二指挥前往灵山汤泉宫,待要胁得众人摁兵不动,方才通知黄陶行动,可一旦黄陶失利,天子势必会亲往,持令说服诸卫兴兵。   西山卫距离锦阳内城最为接近,天子不可能先来此处,虞沨断定他会先率灵山、桐浦二卫先往距离汤泉宫最近的卫部,只要先要胁得三、四卫部遵令行事,一路前来,其余一方面顾及家眷安危,再见同僚业已臣服,只会以为天子胜券在握,当到西山卫,就算这部指使因为与卫国公府的私谊不肯听令,也于事无补。   是以,虞沨才让显王尽量拖延住黄陶,不让他去灵山递讯,快速肃清西安门逆勇,抢先一步出城,诏集众人到西山卫。   对于十二卫而言,原本多数就倾向于卫国公府遵奉之太皇太后,早先得知黄陶已经掌握九门,兼着家眷被掳才会犹疑,一旦听说西直门已破,楚王携懿旨出城,再有卫国公世子苏荇、卫国公女婿蔡振随往,就算难下决断,当然也不会避而不见,大家都想洞悉情势,在关键时候做出正确抉择,不说考虑家族更进一步,至少得规避事后清算获罪受惩。   都是统兵之人,又明白今日情势紧急,指挥们当然不可能孤身前来,都会抽出起码自保的兵部赴会,这就注定天子当得黄陶通晓战况立即行动,也会失去先机。   但只不过,天子虽然没有先期收买众部指挥,底下百户、总旗等不乏出身较低,抑或家族渐微,更或心怀贪欲对上官有各种不服者,很有可能为图富贵被收买在前,恃机而动,进行挑拨蛊惑等事,甚至有可能是黄陶或者秦党安插的心腹。   比如刚才被蔡振“枪毙”的那位出头鸟。   虞沨见他才一冒头,立即决断,令剑所指必杀不赦,也是为了以果辣手段震慑场面,防范更多肖小响应振臂一呼,扰乱谈判。   众间佃眼见文质彬彬的楚王这般狠辣,而指挥们神色虽然一变越发沉肃却并无质疑,心中也是震惧,掂量一番,谁还敢贸然送死?   西山卫营外这片开阔草场,当中是一张硕大方案,楚王还剑入鞘神色不改,十二卫部噤若寒蝉,稍近处,各部领副甚至不由自主略退一步,更远些,部卒更是肃然,虽有数万兵勇在场,一时间只闻风声啸啸,帜张猎猎。   “众位心知肚明,今日黄陶下令闭城率逆逼宫实非其自作妄为,而是天子有逆上之意,孤刚才所言字字为实,可此叛逆却妄加谋逆陷构之罪,岂非心怀叵测?是以,孤下令将其诛杀,便再申明,但管再有违令妄言者,一律视为叛逆,当场斩杀,决不赦罪。”虞沨略微扬声,仍是有若玉磬的清越,可听在众人耳里肃杀之意实在显然。   苏荇一直以掌摁剑,站于一侧,这时举目四顾,不难发现部众中有几个面带张惶之辈,神色鬼祟,紧咬腮帮,脖子上青筋暴露,但谁也不敢再贸然出头,甚至不敢与虎视眈眈的蔡振对视。   “当今天子,实为篡位,早在先帝在位时,就有意夺储,先福王被其毒杀,太皇太后已察实据。”虞沨继续说道,目光缓缓扫过围坐在侧的十二指挥面部神情。   很微妙,竟然都不曾惊疑。   “众位皆知,先帝崩前未留笔诏,而听闻口诏者仅有太医院使江清谷,当年太皇太后以为江院使深受先帝信重,才未质疑,可天子登基之后,真相逐渐浮现,便是江清谷,原来也早与天子勾联,先福王之死实与他有莫大关系,并,先帝早已生疑,暗察江清谷。”   这些话,当然都是与太皇太后商议好的。   “更有,归化失守,竟然也是天子一手造成,暗害包眺,以致归华十万军民命丧北原敌军!”   这话一出,十二指挥才震惊不已。   “卫国公收复归化,奉令讨伐北原边境,却在战场,险些被副将钟光兆暗害,万幸卫国公早有防范,非但脱险,并将钟光兆当场捕获,其与部众假冒北原军,被捕时还穿着北原军服。”   在座中人都为武将,哪能不知钟光兆与秦家的关系,而钟光兆之所以开赴归化,也是天子执意。   “御史吕简,奉太皇太后懿旨暗察包眺中毒一案,当归化收复,北原将领被卫国公生擒,交吕御史审讯,已经招供,与之勾结暗开城门放其入城者,便是归化佥事尤安。”   又是一个与秦家密切相关者!   “消息递回,天子立即称病,迁往汤泉宫,不过半月,就发生今日之事,意在何为,昭然若揭。”虞沨又再说道。   眼光到处,已经看见不少指挥铁拳紧握。   “是以,太皇太后下旨,遣孤诏集众位,为护君国,清除奸侫……当伐逆帝,扣其回宫待审,明日早朝,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列举罪证,公审逆帝。”说完这话,虞沨微有一顿:“太皇太后察知诸位因家眷陷于逆帝之手,为免罪逆失利时加害众位亲族,预先堤防,将众位亲族集中安护。”   话音才落,已经有人摁捺不住起身,双目圆瞪:“殿下这话是说,我等家人都被太皇太后……”   说是安护,其实无非就是扣为人质以作要胁。   不仅诸卫指挥,便连其部卒,家中亲眷大多居于京都,这时都忍不住变色,虽是窃窃私语,但人数众多,顿时喧吵起来。   便有那早已摁捺不住者,抓紧时机叫嚣:“楚王殿下说这么多,实际还不是以我等家人要胁,倘若真如殿下所言,何需行此鬼祟之事?”   这回,虞沨甚至不需再出令剑,蔡振还没瞧清是谁在喊话,便有宫卫持剑上前,“锵”地一声出鞘之音后,短促惨呼,一切也归于寂静。   包括西山卫指挥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起来。   虞沨再一挥手,身后宫卫闪出一条路来,然后是一列锦衣踏步上前,有白发老者,也有青壮之士。   都是十二指挥的家人,颇为重要者。   可手足无绳锁拘缚,就连穿戴也甚是齐整,衣不染尘,更不可能有伤痕血迹。   “太皇太后只是为了防范罪逆趁乱行祸,诸位家人,由孤护送出城,可交诸位安置。”   竟不是要胁,而是将家人送返?!   原本义愤填膺的指挥们怔在当场。   这又是收服人心之举,有此一着,太皇太后的慈厚与天子的阴诈对比显然。   自然,将部份人质交返之前,太皇太后已经针对形势做了动员。   这时,当先一位鹤发长须的老者便声如洪钟断喝出口:“逆子,太皇太后奉先帝遗命监政,尔敢不遵懿旨?”   便有一指挥双膝脆地:“父亲息怒,实因母亲她……仍陷汤泉宫,又因天子有令,儿子也……不敢不遵……”   “虽说忠在孝上,更在义前,不过孤甚能体会诸位为难之处,便是太皇太后,也不曾怪罪诸位。”虞沨缓缓说道,亲自上前扶起那左右为难的指挥:“孤今日称誓在先,决不会置诸位家眷不顾,且待稍时,当竭力救助诸位家眷平安。”   “人质”们却纷纷跪地,口称为臣者当忠大义君国,不敢因私情罔顾。   而西山卫指使也率先投诚,跪称谨奉懿旨。   “诸位指挥本为忠信良臣,原也不料逆帝竟是矫诏篡权,不明究里,当奉君令自然遵循,是以明知闭城逼宫之行而摁兵不动实不为罪,可诸位也当洞明,逆帝若非心虚,何需以天子尊位却用臣属家眷性命相逼?可见逆帝也知诸位忠君奉国,才行逼迫之事。”虞沨见其余仍有犹豫,也点到即止。   言下之意,天子信不过十二京营,就算指挥们受逼遵令,事后也不会真被赏功,天子多疑,一旦大权在握,定然会用心腹取代京卫之职——就算十二京营随天子逼宫,天子仍会以为他们是为顾家眷,将来若再有旁人欲行叛逆,把家眷掳掠,指挥们岂不也会被逼逆上?天子哪会安坐无忧,非得清算不可。   别说眼下权位,也许最终性命难保。   被逼投诚与主动效忠,原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虞沨这是采取“以情动人”在先,紧跟再晓以利弊。   太皇太后可没有逼迫十二卫部,而是下旨令众臣服,这时痛表决心者才是忠臣,将来论功行赏,而不是逼不得已才妥协,有失忠良。   京卫指挥虽是武官,但久在官场,这点子厉害关窍并不难通透,经虞沨略微点拨,遂都心下一凛。   天子本不得人心,眼下更是失尽先机,别说虞沨真有办法解救人质,就算难免伤亡,指挥们也不会再行毫无益处注定沦落的蔽事。   争先恐后下跪,遵旨之诺夺口而出。   身为将领,既然当着部众的面下跪臣服,就再不能言出无信,否则不能服众,只会导致军心动乱。   虞沨一一扶起众人,干脆请人入营协商,这下没人再带随从,而是要谈及关要了。   直到这时,苏荇才长舒口气——天子,败了。   ☆、第七百八十章 胜负落定,废位收场   冬月辛未日,对大多人而言轰轰烈烈甚是赶促,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却显得尤其漫长难挨。   他在汤泉宫,见完十二京卫指使,以防黄陶失利及时增兵,不得不先将众人遣归,免得城中万一有变,而不能及时调遣增援,反而让宫卫杀将出来打个措手不及,直袭汤泉宫。   约定午后闭城逼宫,天子身在灵山卫营,一直不能安坐,围着长案上敞开的城防與图连连打转。   却有阿谀者陪笑,一再安慰帝心:“圣上不需担忧,太皇太后到底是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哪会料到今日事变,卫国公也不在京都,他的嫡长子苏荇是文臣,从未涉及军务,便是最近被调入京卫,不过就是太皇太后笼络之举而已,起不到大用,那虞榴,倘若不是楚王当年所荐,一直闲散,就算得了先帝重用,能号令宫卫,从不曾上过战场的人,又能有什么本事?黄同知一贯勇武,又经过这些年的准备,必能打宫里一个措手不及。”   “朕是担心慈安宫早有防范,毕竟苏轶遇袭在先。”天子满腹担忧,不免暗怨钟光兆不顶用。   “圣上多虑了,倘若太皇太后真有防范,就不会允准圣上迁来汤泉宫。”阿谀者想当然说道:“更会筹谋在先,免了黄同知的职务。”   “卫国公虽不在,仍有显王父子。”   阿谀者越发鄙夷:“说实在,以微臣看来,显王无非就是仰仗其父威势,堂堂男儿赫赫亲王,正妃早逝,独子病弱却不续娶,绊于儿女私情,实在荒谬,兼之楚王,虽有些才能,身子骨却实不顶用,前些时候大病一场,气都没缓过来,多少日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精力顾及许多。”   完全不细想天子究竟是因为谁才陷于这般两难之境,不得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可偏偏这阿谀奉承的话就正合天子心意。   一时也觉得大有胜算,堪堪安坐下来。   哪知申正才过,就听禀黄陶策马入营。   阿谀者尚且喜出望外:“必然是同知带回胜报,微臣贺喜圣上。”   很快,当这位看清黄陶狼狈不堪满面仓惶的模样,险些咬了舌头,一脸的喜气僵硬在腮帮上。   得闻失利,并且是惨败,黄陶甚至没有察清是哪处城门失守放了援兵入内,天子盛怒,几乎没摁捺住戾气将黄陶立斩在前。   立即召集灵山、桐浦二卫,再兼自他登位以来陆续“培养”的心腹亲卫——驻防汤泉宫之金吾羽林,拢共近两万,疾行往近京卫部。   汤泉宫于是只有内宦防守,当然,十二卫部之女眷这等关键人质,天子没忘携带。   哪知一路之上,连至三卫,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指挥及佥事、千户等职竟被太皇太后诏往西山卫!   天子咬牙切齿,这时再无饶幸,笃定太皇太后早有防备,就等着他作动。   而遣往通州、香河等卫的使官尚未归来,天子实拿不准诸卫是否臣服,唯有孤注一掷,想着自己有人质在手,十二卫部难道就真能毫无顾忌?   必须抓紧时机争取人心,攻入皇城掌握慈安宫,才有生机。   而西山营前,虞沨已经等待多时。   已是斜阳西落时分,冬月的霞光只在西天暗红,北风更厉,入襟阴寒。   黄袍乌氅,天子一双血目,万众拥护而来,当见营前也是铁甲密集,那当先一骑上,虞沨稳踏金鞍,身后是十二指挥朱衣铁甲,战刀在握。   见圣,却无一下马,摆明要兵戈相见!   天子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微咪一双凤目,凛视虞沨,唇角肃冷。   虞沨,当真是铁了心的谋逆,不过好在是他领军,而不是显王。   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罢了。   虞沨却也微笑——圣上,我可不是为了与你拔剑厮杀,我们的胜负,已经分明。   黄陶怒斥出声:“楚王虞沨,见圣驾,还不跪地相迎?”   他这一句话吼出,场面上却仍是一片寂静。   下马上前的是苏荇,却也不曾见礼,而是展开黄卷,缓缓道明天子罪状。   “孤奉懿旨,请圣上回宫。”待苏荇话音才落,虞沨不顾天子青红交白的脸色,干脆利落却不无客套地说道。   虽有“请”字,但谁知道言下是逼。   “朕若不从,尔意欲如何?”天子冷笑。   “高祖令剑在此,恳请圣上依令。”手臂轻举,金龙盘鞘,这回却并未出剑。   因为出剑,就要杀人。   “太皇太后称朕篡位,实为无稽,分明是太皇太后意欲夺权,而卫国公对朕之指控也为陷构,朕因洞悉尔等阴谋,逼不得已才行非常之事,意在维护祖宗家法、虞姓江山!”到这时,天子也不再坚持那套“刺客”说法,不握先机,无论什么说法都不顶用。   天子目若冷剑,环顾十二指挥:“诸位爱将皆乃大隆忠勇,切莫被奸侫蒙蔽。”却一挥手,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即押上一排女眷,重摁跪地,个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有满面死灰,有涕泪横流,又听一片“铿锵”,亲卫冷剑出鞘,直逼女眷脖颈。   十二指挥怨愤不已,指掌无不握紧剑鞘。   各人族亲,虽为男子,在慈安宫却遇礼待,并不曾受到折辱,可天子却对弱质女流这般欺凌,但凡热血男子,这时都不会心平气和。   十二卫中,东淮伯最是刚烈,而他家中被掳者除了伯夫人与两个嫡女,更有已经风烛残年的嫡母,眼见老母亲被押跪地面无人色,东淮伯只觉胸中恶浪翻滚,忍不住翻身下马。   天子心头一喜,且以为有人投诚。   哪知东淮伯却转身往后,分开兵卫,揪出一人来,照样一搡跪地,不用拔剑,只大张虎口掐紧女子脖项:“逆帝!你若敢伤我家眷,我先让此妇命断当场!”   东淮伯这是完全豁出去了。   黄陶定睛一看,两眼顿时冒火。   因为跪地之人正是廖婕妤。   “大胆逆贼!”黄陶忍不住一声怒吼。   虞沨淡淡说道:“有请太后。”   便是后宫妃嫔包括皇后在内当众杀光都不会威胁到天子,唯有太后才有一、二份量,纵使天子本心并不愿为了这些女眷放弃大局,可众目睽睽之下,决不能无视生母。   太后没有受到任何委屈,尚且衣着光鲜,仪表堂堂。   但脸色当然是不那么好看的。   而直到这时,黄陶才醒悟过来本应在汤泉宫的廖婕妤怎么会落入敌手。   汤泉宫里本有虞沨内应,兼着天子将亲卫尽都调走,忙着赶赴各卫威逼兴兵时,虞沨安排的京卫与内应里外合谋,轻而易举把其余人质解救不说,就连太后、皇后等也尽数掳掠。   甚至比天子还早一步抵达西山卫——天子是兜了一个大圈,人质等却抄了近路。   “虞沨!”天子暴怒,寒剑出鞘:“你敢对太后不敬?”   “臣,只奉懿旨行事,太后也牵涉其中,自然要一并请返。”虞沨毫无惧意。   而天子剑一出鞘,十二指挥竟齐齐上前,横当于前,个个虎视眈眈横掌握剑,显然已经不会受胁。   苏荇带头厉呼:“臣,请圣上奉懿旨回宫!”   身后八万将士齐声:“请圣上奉懿旨回宫!”   似乎太后正在哭骂:“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不过可惜,完全被山呼掩盖。   大势去也,天子只觉脊背一片寒凉。   “圣上,可退往香河,再寻良策。”黄陶也是心惊胆颤,却仍不愿就此服输,倘若放弃,他只有死路一条,半生筹谋皆赴东流,还得受千夫所指,担乱臣贼子的骂名,这决不是他的期望,也决不能就此却步。   “众卫听令!太皇太后有旨,念诸多不明就里,若憣然悔过弃械者决不追责,如若执迷不悟,视为谋逆,祸连三族,决不宽赦!”虞沨再又扬声。   先是沉寂,然后逐渐有刀剑坠地之声。   天子闭目,唇角冷意终于变为苦涩。   他输了。   九五之尊,却众叛亲离,输给了一介女流。   可怜天子,直到最后仍不知真正的对手是谁。   不过在黄陶以及部分贼心不死者劝服下,天子最终还是没有束手就擒,尝试撤走,十二指挥一拥而上,因虞沨早有示意,趁天子灰心丧气对方军心大乱时,首先解救人质,是以十二指挥如狼似虎冲上前去,对付的是剑逼家眷的亲卫。   因无天子旨意,还必须得顾及太后,天子亲卫不知所措,当然不敢自作主张,解救人质的行动比想像中还要顺利。   苏荇与蔡振却一马当先,直袭叛军,又有早埋伏在后的京卫适时夹攻,切断天子退路。   结果就是天子还没跑出十里,就被捕获。   黄陶甚至还要跑得远些,可也没摆脱苏荇的穷追不舍,最终落网。   就此,辛未日政变彻底平定,正是傍晚,远山才隐暮色,西天尚余微霓。   天子未曾下狱,而是软禁乾明宫。   太皇太后却连夜逼审江清谷——也是虞沨的主意,以太后生死相逼,倘若江清谷自愿“坦诚”毒杀福王以及“矫诏”之罪,太后得存性命。   陈家已经投诚,太后本不足惧,她的生死无关大局,但若江清谷能承认罪状,百官更会信服。   再有秦子若,蒙她“交待”,轻而易举便将秦家收藏的活口逮捕归案,更兼当事人周仲“突然现身”,越发罪证确凿,太皇太后干脆再逼问了秦子若一番,那姑娘得知天子竟然不保,瞬间魂飞魄散,一见那些阴光闪闪的刑具,神志又立即清醒,她是聪明人,火速判断出咬牙不招只有死路一条,更不会白受一番酷刑,立即招供画押,把天子怎么毒杀福王供认不讳,却连连为家族喊冤,称起初并不知情,只是后来替天子遮掩。   当然,秦子若后半截子话被太皇太后选择性的忽略了。   次日早朝,关于辛未日政变有了官方版本——是因杨氏四娘从秦子若口中诈出福王之死另有隐情,太皇太后方才生疑,又察明江清谷与天子早有暗中来往,越发断定,哪知太皇太后暗察旧案被天子知悉,遂生夺权逆上之意,与秦氏党羽谋定借归化失守,卫国公领兵出征之机将其暗杀,夺得兵符。   事败,天子自知罪行暴露,才行破釜沉舟,授令黄陶逼宫。   至于江清谷倾慕太后这一段,为了先帝的体面,也为了择清陈家,并未公开。   江清谷虽然亲耳听闻先帝确有传位的口诏,但深知这时若不遵奉太皇太后旨意,他与太后的“私谊”势必公开,太后决无活路。   只好妥协。   但太后并不领情,虽自从回宫便被软禁,闻讯后咬牙诅咒江清谷不得好死。   当然,这诅咒成真,江清谷难逃极刑,江汉与江薇却被赦免,实际上因为此次政变而受族诛者,唯秦氏及其参与归化失守、政变逼宫之姻亲。   案子很快审结,天子被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但其执政三年的历史却不能抹杀,因而虽未殁,太皇太后商议百官,决定以“刺”为号总结庆王这短暂的帝王生涯。   懿旨上云:不思忘爱曰刺;复狠遂过曰刺;暴戾无亲曰刺;暴慢九卿曰刺。   这一个“刺”字,实为斥判,也最终成为废帝的谥号。   ☆、第七百八十一章 旖辰血恨,亲往赐死   腊月未至,随着一场雨雪,天气更冷了几分,尤其才从烧着地暖的偏殿出来,卫昭险些没被扑面的冷风呛得窒息,好容易才呼息顺畅,袖子里的指掌不自觉握紧了几分,步子也比往常疾快了些,站定在阶下立着的那位宫女面前,眼见着她手里托着的持壶空盏、三尺白绫,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还拿着这些?”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儿显而易见。   稍落两步的青袄宫女一脸忧惶,打头这位却抬起眼睑坦然看向卫昭,她穿着银红袄,绣裙上朱梅缠枝,腰带是大红色儿,是一等宫女的装扮,瞧着却不面善。   辛未日事变后,宫人难免有调动,太皇太后更将几个周道人儿给了才刚得封的太后使唤,慈安宫里难保会进些新面孔,卫昭也没太留意。   “奴婢有罪,并未能完成娘娘的交待。”   话是道罪的话,只这宫女语气却没有惊惶不安,一双灵动乌眸更是大敕敕地在卫昭脸上转了个圈儿,她的唇角天生上翘,看着竟像是在微笑一般。   刺帝被废,却没依令前往幽禁之处,当詹公公代传旨意,便即刎颈自绝。   论理,随詹公公前往也有不少宫卫,真要强制押赴废刺帝往禁苑自然不会让他有拔剑自刎的机会,却让刺帝得手,显然是有意放任,当然也是出自太皇太后的暗示——即使刺帝老老实实地前往禁苑,也是活不长的。   刺帝倒也有些傲骨,天湟贵胄不甘受辱,并示反抗慈安宫审断处治而自刎,太皇太后也没有剥夺他最后的尊严。   关于废帝妃嫔,多数与其罪行并无直接干系,尤其贵妃与淑妃更得宽赦,允住别宫,邓妃所生的公主甚至保留了封号,下赐公主府,让邓妃随女共住,白嫔没有子嗣,自请去了清平庵“服侍”落发修行的贵太妃——刺帝被废,其母当然也不再是太后。廖婕妤因为家人都被牵连处罪,她本身也没落着什么好,赐死。   至于废后,就更不可能活命,原本太皇太后是想等新帝登基大典后让其在禁苑“重病不治”,不过眼下刺帝既然自刎,废后秦氏“紧随其后”岂不省事?   结发夫妻,同穴合葬,哪管两人生前是否异梦反目?   哪知尊奉懿旨恭请废后上路的宫女却无功而返。   “废后不愿奉旨?”卫昭又问。   “非但不愿奉旨,还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宫女的回答依然模糊。   卫昭又再蹙眉,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宫女几眼,见她目光闪烁,竟然似有兴奋,不由微一挑眉,暗忖这宫女倒是个心大的,想必是借这机会要去太皇太后面前讨好,只眼下娘娘正与太后操劳着新帝登基大典,并有紧接着的新岁贺仪,哪有闲情听废后疯言疯语,这宫女着急想奉承娘娘,殊不知一个不留神,就会适得其反。   皇宫里头,意在荣华的宫人比比皆是,但真有手段能赖者却不多见,常听常见的倒是许多没有飞上枝头反而重罪加身大祸临头。   卫昭忍不住叹了一声,温言说道:“先候着吧,等太皇太后示下。”   本是一片好心,不想见这宫女触壁,更不愿激发太皇太后好容易平息的怒火——这回辛未政变慈安宫虽大获全胜,可废刺帝到底是先帝亲子,祖孙反目一决生死,太皇太后的心情可想而知。   哪知这宫女心急着要争功——她本在尚服局,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女官,哪知竟得机遇提调来了慈安宫,眼下谁不知太皇太后才是天下之主,若能得娘娘青眼,将来富贵权威可想而知。   眼见卫昭转身,宫女连忙阻止:“尚仪,奴婢耳闻目睹,需得当面启禀娘娘。”语气很有些急迫,更稍带着不满。   好心被人当作驴肝肺,大抵就是卫昭此时心情。   “那也先候着。”语气冷了下去,卫昭头也不回。   自是不见那宫女撇了唇角,眼睛里瞬息充满怨愤。   偏殿里,尚处稚龄的新帝正穿戴好量身定做的崭新冕服,在两宫太后以及礼部官员的督促下认真演习大典行止,一板一眼尤其认真,也很有几分威仪,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当见卫昭入内屈膝却未说话,便知有事不便当众回禀。   便招手让天子到了跟前儿,替他整了整下颔系着的红缨,笑着说道:“今日就到这儿,堃儿就先回乾明宫,天儿冷,也别着急学业,歇息一阵,待下昼再去听讲。”   却留了旖辰下来,目送着天子行礼告退,才诏了宫女入内问话。   宫女不敢好比卫昭跟前那般放肆,进来之前也把托盘交给了旁人,跪地叩首,匍匐不起,只盯着一心要奉承的太皇太后明蓝暗金绣边的裙裾禀报,只才说一句:“奴婢有罪,未曾完成娘娘嘱令,实因皇后……”   “眼下这宫里,哪来的皇后?”冷冷一问。   宫女僵在地上。   别说卫昭暗暗摇头,负责提调选拔宫女的掌务嬷嬷也立即满额冷汗,懊悔不已,早知是个这么愚笨的,千万不该听同乡几句好话,就把她调了来慈安宫,还提拔成一等大宫女,太皇太后可是恨毒了秦氏,这回,怕是自己都得挨训斥。   “你既知有罪,自去领罚。”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那宫女着急还想自辩:“娘娘恕罪,奴婢一时口误,废后不愿依令,还说大逆不道……”   话没说话,就被心急如焚的掌务打断。   太皇太后自是不愿与个宫女计较,不过显然,这位的“青云之路”就此到头,掌务是怎么也不会让她留在慈安宫了。   废后不愿赴死,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何需再来重复,岂非给太皇太后添堵?废后只有死路一条,是咬牙怨愤抑或哭喊冤屈,太皇太后难道还会在意?真真多此一举,只说结果何等干脆,犯得着详诉过程!   “秦氏那脾性,也在哀家意料当中,本是给她留些体面,到底是当过皇后的人,让内宦用强岂非更为屈辱,她倒好,直到这时还一昧张狂。”太皇太后猜也能猜到秦氏的言行,冷哼一声:“如此,阿昭便让詹公公去一趟吧。”   “娘娘,莫若由臣妾前往。”旖辰却起身说道。   太皇太后顿觉孤疑,看向旖辰——太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实在宽和,又略失机变,难免显得有些懦弱,这原本让太皇太后很是放心不下,天子年岁太小,亲政至少得十数年后,期间国政虽有朝臣百官辅佐,有自己监政用印,不过太皇太后自知年岁已高,一贯又有些病痛,今后难免精力难济,旖辰是天子生母,监政之事还得交由她。   太皇太后是担心旖辰难以胜任,这些时日才留在身边提点,并有意让卫昭辅佐,再兼还有旖景,倒一贯关心邸报政务,又是旖辰嫡亲妹妹,协助着也算臂膀。   登基大典以及宫务琐碎,太皇太后倒能放心交给旖辰,不过诸如赐死废后这等见血的事儿,未免有些为难了她,却不想旖辰反而请命。   不过,既然旖辰有这胆色,太皇太后也甚是乐见,将来决断军务朝政,一昧懦弱毫无主见当然不行,必须有所主张,才不会被人言蒙蔽。   是以没有反对,只让卫昭跟着。   旖辰出了偏殿,似乎是受寒风霜雪影响,眼睛里也逐渐布满冷意,可唇角,淡淡卷起一抹嘲弄。   她是心怀仁厚,可决不会放过秦氏一族,废帝获罪,其潜邸时不少僚属为求生路,争相招供,当年秦子若为助废帝夺储,谏言废帝毒杀她的夫君以绝后患,居心险恶至此,旖辰只恨不能亲手将其处死。   但秦子若自愿坦诚,太皇太后有允在先,饶她不死。   旖辰如何心甘?相比废后,她更想碎尸万断的人就是秦子若。   为这事,甚至与旖景商议。   旖景安慰她——太皇太后虽有承诺在前,可心里也是恨急了秦七,不过一来大隆处治重犯,一般不涉女眷死罪,废后是被身份所累,实际太皇太后更加迁怒者却是秦七,深信若无秦氏诸人挑唆蛊惑,废帝不至残害手足并有后来丧心病狂,而相比废后,秦七更是直接参与诸多阴谋,太皇太后不会容她活命。   只不过,杀人不在明面罢了。   可旖辰就是耿耿于怀。   旖景便又支招,让旖辰上谏太皇太后对秦七如何处治,一番话说来,旖辰方觉解恨,按五妹妹的法子,秦子若也算是死于她的手中,且算亲手为亡夫血恨。   但因为登基大典在即,还未找到适当时机上谏,这回若赐死废后,倒能紧跟谏言。   废后眼下当然不会仍居坤仁宫,而是被禁北五所夹边小苑,旖辰才从软轿步下,便有宦官大开苑门,这一处,枯杨败叶,青甬积雪,显得比别地愈更凄冷,自然也没有地暖火墙,旖辰循着废后高亢的哭骂,几乎不用内宦引路,就准确找到了废后所在禁室。   推开门,迎面而来是更胜院中的阴凉。   废后只着白单中衣,已经便染灰尘,外头披着一件甚至瞧不出颜色的夹棉大氅,短短几日,脸已经瘦削如锥,越发显出一双刺红狠戾的眼睛。   披头散发,这形象,完全看不出世家风范,简直就是形如癫狂。   直到这时,旖辰才清楚地感觉到隐隐翻滚的痛快之意。   她没有目睹害死夫君的罪魁废刺帝怎么万念俱灰拔剑直刎,大约也不能看着秦子若百般受辱后死不瞑目,这时亲眼所见帮凶一族废后的凄惶模样,才觉“宽慰”。   是的,无论废后怎么凶狠跋扈,在不甘怨愤的表面之下,穷途末路的凄惶依然让人一目了然。   所以当旖辰瞧见废后张牙舞爪扑上前来,却被两个身高力壮的宫人架住胳膊不能动弹,听她竭斯底里地叫骂——“苏氏,你还敢来见本宫?!休得猖狂,你苏氏满门谋逆篡位,百官万民不会心服,本宫是皇后!决不会屈服于你,想要毒杀本宫,你在做梦!本宫要亲眼看着你不得好死,苏家满门抄斩!”   “你想活着?”旖辰微笑:“倒也不是不行,我可以为你向太皇太后求情。”   废后的叫骂像被呛在喉咙里,瞪大了血目,当然没有感激。   “并且,你想活多久都行。”旖辰站定脚步,轻拢锦披,笑意温和。   略久的一段沉默。   当废后眼里渐渐露出一丝不确定的企盼……   到底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此,剥夺你的生命才能让人愉快。   旖辰的笑意也缓缓转为嘲弄,轻启丹唇:“不过……”   ☆、第七百八十二章 子若终场,盛世开端   “废后果真赴死?”   半个时辰之后,当旖辰归来慈安宫复命,太皇太后听到这个结果却大出意外。   其实旖辰在禁苑耽搁的时间甚短,不过慈安宫距离北五所可得穿过东西六宫,路程不短,兼着今日雨雪初停,地面湿滑,软轿行进更加缓慢,才耗废了这些时间。   太皇太后惊诧的并非秦氏丧命,这是一定,不会有别的结果,可依秦氏的品性,自绝是不可能的,太皇太后以为最终旖辰也会下令宦官用强。   “是,废后自愿赴死,选择三尺白绫,臣妾亲眼看着她悬梁而亡。”旖辰淡然,语气平缓,仿佛谈论的是“天气甚冷”此类闲话一般。   太皇太后自然也不会有别的震惊,很快温和下来,甚至笑问:“辰儿是怎么劝服废后。”   “臣妾宽慰秦氏,若她不愿赴死,臣妾倒可为她求情,不过,废帝已然自刎,秦氏不愿殉死便为斩断夫妻情份,视为义绝,当返其族,秦家满门获罪,女眷皆没官奴,秦氏自当连坐,可到底曾为中宫,只需在役庭为奴。”   废后不想死,是因知道陈、严二妃甚至连邓、白都有生路,邓妃居然能去公主府“养老”,照样养尊处优,她以为豁出去一闹,也会赢得宽宥,只要保得命在,将来说不定还有翻身之日,这想法本就天真,实在因为陷于绝路不甘一死的异想天开。   但是废后也是傲骨刚强之人,让她苟且为奴,那还不如一死。   到底曾是母仪天下,虽从不曾掌理宫务,役庭是个什么所在废后心知肚明,让她好比秦子若那般日日洗涮下贱宫人的溺桶,真不如一死了之。   旖辰倒还期望着废后更“坚强”一些,在役庭受辱,才更让人解气。   但废后狂笑一番,只恨恨两字“休想”,在毒酒与白绫之间迟疑了一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选择了看似更需勇气的悬梁。   不过至于秦子若,她能在役庭这样的地方忍受这么长一段时日,应该比废后更加“坚强”,势必是不甘就此赴死的。   旖辰见太皇太后神情舒缓,抓紧时机上谏:“娘娘,秦氏族人刑期已定,数日后即将行刑,女眷也都没为官奴,臣妾以为,秦七娘也当与族人同罪,若其余女眷流充边郡,唯她留在役庭便不合适,依律,秦七娘本为直接牵涉废帝罪行,该当处死,但娘娘既宽赦在先,死罪可免,不过也不能再将她留在宫中。”   宫里役庭虽苦,相比官奴却仍为宽容,至少役庭宫奴不会受清白之辱,不比得官奴,任人打骂不说,稍有姿容者,甚至清白难保,不少因家族获罪沦为官奴的闺秀,为保清白干脆自尽,不知秦子若到那处境,是否还能忍辱偷生。   太皇太后原本没想饶恕秦子若,一时还没闲睱想处治之法,既不食言,又能让她罪有应得,这时听旖辰谏言,确为“两全其美”之策,立即允准。   旖辰又再说道:“废帝不少罪行,都有秦七娘在后出谋划策,归化失守一事说不定与秦七娘也有干系,臣妾以为,北疆十万军民无辜丧命,便是将秦氏一族灭门也难消百姓之怒,秦七娘正该往归化服刑,赎其罪孽。”   归化失守真相公诸天下,那些因北原屠城死于贼手的百姓亲眷岂不将秦氏恨之骨,更有归化将士,也无不痛恨奸侫误国,累同袍命丧敌手,秦子若去归化从役,决无生理。   她若还怀生机,不肯自绝,去了归化才会明白什么叫做众怒难犯,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事实的确如此。   假设秦子若是从富贵之境直接跌入地狱,沦为万念俱灰,便是役庭之苦她也难以容忍,可事实上,当初她心怀企望,咬牙忍受住了凌辱加身,越是在逆境挣扎,就越是不甘就此死去,明知刺帝事败自身难保,而太皇太后的逼问给了她一线生机,竟然毫不犹豫招供不讳,以期还能苟且偷生。   也是因为直到这时,秦姑娘尚且自信凭她的心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终有一日苦尽甘来,说不定仍有翻身的机会,横竖处境再怎么恶劣,役庭已经是极限。   她甚至暗暗盘算,新帝稚龄,大权被慈安宫独揽于手,苏氏虽为太后,懦弱无能,自是不成威胁,可长期以往,慈安宫未必不会权欲熏心,把新帝当作傀儡操控,到那时,卫国公府便会成为慈安宫的劲敌。   当然,秦家已经败落,废帝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却不代表她秦子若没有翻身之日。   只要争取时机,奉承慈安宫,重得太皇太后青睐,便是做为棋子,也可能被赐去权勋府邸。   正室是不可能了,秦姑娘认清时势,及时调整定位。   凭她的才貌,大有可能成为宠妾,再缓缓图谋,也不是没有扶正的可能,只看能否在关键时候起关键作用。   以前她是太傻,太执着与男女之情,却被无情背叛,今后再不会犯这等错误。   秦姑娘深觉自己历经坎坷、大难不死,心智更胜重前,只要给她机会,必有后福。   是以当杨氏诸女得到恩赦——先福王是被废帝毒杀,杨家实在冤枉,太皇太后赦免杨氏女眷,并行安抚——杨四娘为家族洗清罪名,夙愿得偿,自请留在宫中服役,以为感念太皇太后大恩,当然不会继续留在役庭,太皇太后姑念杨四娘原本也是知书答礼的闺秀,特擢升为女官,就算终身不嫁,将来到了年龄放出宫去,也有俸禄可享,不至无依。杨四娘在离开役庭时,特意再对秦子若嘲讽折辱,称她罪有应得。   即使如此,也没能打击秦姑娘的信心,她甚至没有回应杨氏的挑衅,挽着袖子一言不吭的涮洗溺桶。   心中却在咬牙,且等将来……   不过多久,废后因知刺帝自刎而殉死一事传来,秦七娘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这样的结果早在她预料当中,自身处境险恶,未来坎坷,“女诸葛”没有闲情逸致伤春悲秋,沉湎在痛失亲人的哀伤里。   秦姑娘只能集中精力为自己打算,要怎么才能摆脱困境,步步为营再归富贵。   正当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役庭静观其变忍辱偷生以谋出路的时候,忽有变故,宫廷竟然也不能待了,太皇太后要让她与她的姐妹们一般,换个地方做苦力。   这让秦子若呆怔许久,却没有万念俱灰。   人在艰险待得久了,一直倚赖的就是妄想中的再获富贵咬牙坚持下来,渐渐也就变得盲目乐观,倒更适应变故。   秦子若想起从前听过的许多传奇——名门闺秀没为官奴,甚至沦落至烟花柳巷,到底凭着才貌双绝与众不同大受追捧,被多情郎君救出苦海,最终与良人恩爱携老、幸福圆满——最成功最典型者,就是蔷薇娘子。   这么一想,去为官奴倒比留在宫中更多机会。   子若姑娘认为自己虽不识医术,可琴棋书画却胜蔷薇娘子许多,更何况还有智计百出,出了这宫墙的限制,说不定更有用武之地。   那叫一个信心十足,完全不受变故的困扰,反而暗存兴奋。   坐井观天自命不凡的人,更不识得世情百态,子若姑娘毫无意识,她的智计百出是靠自家父祖兄长鼓吹,就连废帝当初也不尽信,只不过认为七妹妹要比普通闺阁稍强一些而已,更别说“欣赏”她的这些人眼下何在?真亏她还有这般自信。   很快到了秦怀愚父子处刑的日子,他们俩,被判凌迟。   而秦氏一族凡八岁以上男丁,处斩。   得生将为官奴者,一个不漏跪于当场观刑,秦子若自然没被遗忘。   宣武门外,群情沸腾,百姓喊杀之声震彻九宵,甚至有人不顾京卫挡前,冲入刑场分拾罪逆血肉,投食恶犬,更有不少菜梆破鞋,铺天盖地袭向秦氏女眷,那些“愚民”,个个咬牙切齿怒目恶言,秦子若竟亲眼目睹她的一个年龄尚小的堂妹当场吓死!   直到这一刻,“女诸葛”才感觉到了一丝惧意。   她紧紧闭眼,不去看父祖被缚刑柱受刀剐处死的惨烈,可如雷震耳的民愤却不受控制地侵入耳里,让她忍不住颤抖。   心底却仍有个声音,忍过去,忍过这最后一道关隘。   这还远远不是最后。   归化,就像一个地狱再等着秦子若。   一路之上,押赴秦子若的衙役并未对她着意苛刻,甚至还极为照顾,没有像对待普通官奴般铁锁加身徒步而行,而是给予了乘坐囚车的待遇。   这让秦姑娘“饱受惊吓”的心灵得到了修复的机会,渐渐平和,妄念与期望又隐隐冒头。   可是当抵达归化的那一天,城中百姓“夹道相迎”,显然都被预先告知这位官奴的身份——秦怀愚的嫡孙女,废后一母同胞的妹妹,毒杀包都司勾结北原犯境之罪魁家眷,并且听说这位并非普通闺阁,实为助纣为虐对废帝出谋划策的妖女!   归化百姓痛失家园与亲人的一腔怒火尽都发泄在秦子若身上。   当囚车近前,与宣武门外的喧嚣不同,归化城外鸦雀无声。   可一双双充盈血泪的怒目,甚至比当日夹裹飞雪的北风更要阴冷,让秦子若切身感觉到父祖当日身受酷刑的剧痛,她终于听见自己牙关颤抖的声音,竭尽全力也不能遏制。   尚不及真正绝望……   沉寂的人群突然发出一声哭嚎,显得尤其尖厉。   一个妇人,骨瘦如柴,冲向囚车。   “杀千刀的罪逆,都是你们秦家,助纣为虐,帮着废刺帝残害忠良,勾结北原贼蛮进城,我的家人,公婆夫君、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就连才刚出生的孙儿都不能幸免!若不是我那日因事回了娘家不在城中,也会死在北原兵手里……还不如死了,留我这一个人,以后要怎么活!”妇人手臂伸进囚车,竭力揪灯秦子若:“罪逆,我要你偿命,为我家人偿命!”   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   有那壮汉,脸上无鼻,耳朵也缺了一只,声音嘶哑:“妖女,看看我的模样,是被北原军残害,好容易才逃得一命,父母妻儿却无一得保!”   更多的人涌向囚车,秦子若苍白的辩解与申冤,被愤怒的责问淹没得连她自己都难以听清。   归化这座城池,不容秦子若进入。   她最终死于激愤的百姓之手,就连所乘囚车都被拆得粉碎。   没有人用利器,只是拳脚加身。   秦子若代替她的父祖,使得归化百姓的仇恨有了宣泄之处。   她的死讯传回锦阳,太皇太后只听一个结果,再没兴趣关注过程,旖辰却细细追问了究竟,得知秦子若几乎尸骨无存,险些被万众踩踏成为肉泥,没有笑意,只有冷肃。   便是这样,也远远不能释怀,仇人们死得再凄烈,也换不回她深爱的人。   旖辰只对新帝说道:“顺哥儿,你要记得,这都是你的堂叔楚王的功劳,没有他,你父亲便就枉死,你也不会位及九五,你千万要牢记叔父的恩情,决不能负义。”   腊月,卫国公回朝,新帝行登基大典,改元,大隆再度开启崭新篇章。   从这日起,也正式揭开后世史官笔墨盛赞之“明宗盛世”的繁华序幕。   ☆、第七百八十三章 喜得贵子,故事终结   旖景仿佛是从一个叵长的梦境醒来。   天光恍惚苍白,透入蝉纱,窗里一盆琼花正在盛放,窗外竹影婆娑,风声便隐约耳边。   她不知为何,是赤脚站在地板上,微一侧目,又见朱纱帐半卷半放,墙上那幅墨色山水,床边孤高的九枝灯,地上雕花香炉。   妆镜里映出她的身影,隐约,纤弱单薄。   心跳攸然仓促。   当慌张的目光看清紫朱琉璃樽,五支各异精美的绢花,旖景总算忍不住惊叫出声。   满头热汗,呼息急促。   帐子里的人几乎是随着那声惊叫立即半坐起身。   旖景好半响才清醒了意识,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境。   摁在锦衾的手掌移向已经笨重的腹部,感觉到微微的一个胎动,王妃这才真真切切地安心。   一声“吱呀”是槅扇开合,急促地脚步声,随着纱帐卷开,旖景看见虞沨神色紧张,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紫蟒朝服未换。   “又做噩梦了?”他侧坐榻边,将她搂入怀里,气息拂过耳畔一片温热。   旖景看向槅扇外间,已经亮亮一片日照,炙阳刺入窗扉溢出炕席落在地板上,显然是正午时候。   难怪她觉得闷热呢。   “刚才梦到远庆三年,是我才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旖景倚在虞沨怀中,缓缓地松了口气,掌心与掌心重叠,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越发安稳。   依稀仍是记得的,远庆三年舒醒过来,那时的诸多愧疚与沉痛,悔不当初与怨恨满心。   那时的她,应是没想到会有今日,一切噩梦险恶烟消云散,与身边人再得结发同心的缘份,携手共老,所以她再不期望时光重头。   这时,已是瑞正元年,寒冬已远,五月入夏。   旧年冬月的辛未事变已经不再让人津津乐道,民众们更多议论的是西梁再次来使——友邦已经换了国君,虞颢西正式登位,授令薛国相为使臣访隆。   百姓们于是都听说了西梁将正式对北原西廷开战,大多击掌称庆,北原人俨然已经成为“公敌”大隆与西梁两国都恨不能将其除之后快。   而自从旖景在新岁后被诊出喜脉,这时已有六月的身孕,却是早在两月前就已经了有几分大腹便便的模样,不比那时怀晓晓时,直到临产还不十分显怀。   好些个月来,胃口奇好,但孕吐也十分频繁,常觉困倦,却又睡不安稳,夜间翻来覆去甚易惊醒,睡到日上三竿就是常有了。   总之这回很折腾,搅得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而虞沨原本打算着政变风波一过,还能继续有段闲睱,在家清静,哪知当太皇太后诏他商议朝中人事——秦氏党羽尽数清除,虽大多并没参与归化失守,不致处死,却无一漏网的被去职夺官,人事自然有甚大变动,虞沨尽职尽责上谏,除了顾于问为首的诸多翰林都被授实职,更从地方擢调了一批政绩显著者入朝。   这些人当然不限苏、楚交好,有陈、严两家门生故吏,甚至秦怀愚从前故旧,只要身具才能,又不曾与秦氏同流合污而德才兼备者,也没有因为秦氏之故被朝廷冷落,针对其能得以授任,而使发挥所长。   秦党已除,至于前朝世家诸多故旧,也并非个个都是奸侫,朝廷理应知人善任,才算真正平息政变风波,使政通人和。   春闱也没受政变以及帝位变更的影响,依时而举,又有一批进士产生,其中不乏寒门学士。   虞沨这番光明磊落毫不循私亦无偏见的谏言,深受太皇太后嘉许,于是“剥夺”了王爷的长假,加封为辅政王,一应军政由虞沨与两宫太后商议决断。   不过太皇太后到底还考虑着虞沨是大病初愈,没急着让他在寒冬腊月参与早朝,特许巳初入宫理政。   但到了三月,日渐回暖,虞沨已经自觉终止特权依时早朝。   不过日日午时都会回府,陪有孕在身的妻子一些时候。   “远庆三年。”虞沨微笑:“我记得正是那一年我从翼州返京,第一回去国公府拜访,就遇见了你,还是个小丫头,看见我吓得险些没把书架推翻,我当时可愁怅得很,心说我长得哪里吓人了?”   那时他尚不知她也遭遇重生,心中还不无苦涩,认为五妹妹果然是抵触他的。   夫妻两个回想起前事,这时各自都有些感慨。   一边依偎着说话,虞沨的掌心轻抚着旖景隆起的小腹:“也别太担心,江汉诊出你这胎极有可能是双生,比寻常有孕辛苦些也是难免,这回连曦妹妹都被我请了回来,她不也说一切正常,胎儿很好,势必能顺利生产。”   原来早在三月,旖景感觉身子笨重得厉害,似乎有些异常,便专请了江汉再来诊脉,哪知却说可能是双胎,一时间,众人皆喜,虞沨担心会有意外,赶忙往安瑾那里寄信,托她请卫曦暂时归国来京,周护旖景直到生产。   这回薛国相来使,卫曦也跟着来了锦阳,她在外行医多年,接触的孕例也有不少,再一次确诊旖景十有八九是怀的双胞胎儿。   虽有两大名医诊治,都说无礙,可为防生产时有个万一,虞沨还是按照卫冉兄妹所称,在王府准备了一间“无菌室”倘若生产不顺利,卫曦便能及时“剖腹取婴”虽卫冉兄妹一再保证经过在西梁时诸多验证,此法不存危险,母子皆能平安,可虞沨为免旖景忧惧,一直隐瞒着——毕竟,常人听说“剖腹”这样的词汇难免会觉悚惧。   旖景的心态却甚好,微微撑起身子,几分促狭地捏了捏某人的鼻尖:“分明是你在担心,我可没有。”又问:“朝中如何,娘娘可赞同了与北原开战?”   “昨晚与薛国相一席长谈,他倒没有避讳,把西梁王的计划直言不讳,果然……”虞沨摇头轻笑:“有那煞星,北原西廷可算穷途末路了,倘若咱们恃机进攻北廷,的确会捡个大便宜,娘娘虽不擅长军事,可有岳丈一意赞成,也没有过多犹豫,已经决定让岳丈领兵,再调北疆边军,攻北原边防措手不及,不出所料的话,这回能夺北廷数座关隘,阴山以北,十数城池,从此就是我大隆疆域。”   便宜是捡着了,可经此一战,大隆无疑正式向北原开战,好在虞灏西已经挑唆得西、北二廷从有意修好再度反目成仇,再有西梁纠缠不放,北原西廷自顾不睱,不可能增援北廷,战事对大隆、西梁都为有益。   不过一旦发动全面战,军资战备消耗巨大,难免会影响财政,得会同六部商议税政之策,既能保证军资战备,又不会使百姓生计受战争影响。   这些烦难事,虞沨自然不会对旖景提起。   “太皇太后有意恩封刺帝独子为东川郡王,敕造王府,允陈太妃与其居住。”虞沨只说了一件小事,岔开话题:“这事是太后谏言,太皇太后直赞太后仁厚。”   不久前,陈氏生育一子,刺帝虽被废位庶人,可始终是先帝血脉,太皇太后本有意赦免其子,可又顾及天子与太后,甚为犹豫,旖辰却主动提出,自然合了太皇太后心意。   “刺帝已经以命抵偿,姐姐一贯良善,原本就不会涉及稚子。”旖景颔首。   两宫太后皆有监政之权,和睦尤其重要,这样才对天子将来顺利亲政有益。   “还有就是贵太妃病重,怕就在这三、两日。”虞沨略提一句。   贵太妃虽然得保性命,却依令前往清平庵清修,因为刺帝自刎,对她打击甚重,其实一直就卧榻不起,当知陈氏为刺帝生下一子,总算使香火得续,像是彻底放下心事再无生志,病势越渐加重,已为不治。   而就在五月中旬,就传来了贵太妃薨逝的消息。   转眼,就到九月。   慈安宫里一片喜气洋溢。   因为北疆传回战报,此回突袭北原大获全胜,阴山以北,自从十国之时就沦丧的城池收归,再度成为中原疆域。   太皇太后正与虞沨商议调遣勋贵领兵驻防事宜,却忽有一内宦急急忙忙入内。   不久,便见辅政王心急火燎地奔出,使得一众宫人目瞪口呆。   辅政王一贯稳重,无论何时都是文质彬彬、云淡风清的派势,便是辛未政变日,殿下入宫通禀事变,也不见这般慌里慌张,今日这是为何?   便有宫女悄悄拉着满面是笑的詹公公打听。   “王府有讯,王妃怕是要生产了。”詹公公心情愉悦,竟满足了宫女们的好奇心:“快别纠缠咱家,太皇太后有令,让咱家去王府候讯呢。”   目送詹公公紧随辅政王而去,宫女们都是一脸艳羡。   “大隆贵妇虽多,说起辅政王妃,个个都是羡慕不已,都说她有福气,辅政王的才品那是不用说的,难得的是如此尊贵的身份,却待王妃一心无二,别说侧妃侍妾,据闻,屋子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宗室这么多王妃、郡主,也只有辅政王妃最得太皇太后心意,这回有孕,太皇太后先后赏赐了不少事物,眼见今日生产,又立即让詹公公候讯,倘若得子,势必立即封为世子。”   “我仿佛听如姑姑说道,王妃这回是怀的双胞胎儿。”   “那可真是喜事了,要说来,太后娘娘与苏世子岂非就是双生?想不到辅政王妃也有这等福气。”   而正被人议论羡慕的旖景这时却不好受,其实今早,虞沨刚起身早朝,她便感觉到腹痛,立即移去了产房,不多久就破了羊水,可大半上昼过去了,阵痛一阵强过一阵,胎儿却就是不肯出来,虽说旖景在生晓晓时也折腾了整整一晚,自己倒觉得正常,外头候着的老王妃却焦灼不已,实在没忍住,打发下人去宫里送讯,把虞沨喊了回来。   于是部分锦阳百姓这日目睹了一身紫蟒的辅政王在青雀大道上策马疾奔的稀罕事。   刚进院子,产房里传出的一声惨呼就吓得王爷冷汗直淌,满脸苍白就要往屋子里冲,老王妃非但没有阻拦,也想跟着往里冲,好在谢嬷嬷与杨嬷嬷两个一把拦住。   好劝歹劝,说里头血气重,仔细冲着,就是不放老王妃与王爷入内。   眼下妇人生产,男子坚决不许入内,老王妃则历来看不得血,从前就有过眼见因为意外削伤手指的丫鬟小小一道血口,老王妃却险些昏厥过去的事。   “太妃与王爷安心,有卫姑娘、江姑娘在里头呢,才刚递话出来,一切都好。”   哪知一贯温文尔雅的王爷却发了脾气:“倘若安好,为何王妃这般痛呼!孤必须入内,快些让开。”   谢嬷嬷忍不住苦笑:“殿下,这妇人生产,疼痛也是常理……”   尽职尽责的两个嬷嬷坚决阻拦,好容易才劝住这对焦灼不安的祖孙。   及到下昼,才听里头一阵响亮的哭声,不久,秋霜出来报讯,王妃顺利产下一子,果然腹中还有胎儿。   虞沨的心这才放下一半,老王妃更是合掌念佛。   喜讯传开,不久,晓晓却缠着乳母一同来了这处,小丫头已经快到三岁,跑得越发稳当了,一张小口,话说得分外流畅:“阿爹,晓晓听说娘亲生了小阿弟,晓晓是姐姐了,阿弟在哪儿,晓晓要瞧阿弟,晓晓还给阿弟带了果糖,阿弟尝了就会欢喜晓晓,晓晓要听阿弟喊姐姐,阿爹快让晓晓瞧瞧阿弟,乳母说阿弟是男孩儿,和天子哥哥一样,不像晓晓和欣安姐姐是女孩子,那阿弟岂不是没有晓晓好看?不对,天子哥哥也挺好看的,阿爹更好看,阿弟想必也是好看的,阿爹,快让晓晓瞧瞧,如果阿弟好看,我就把娘亲才做的那条绣裙让给阿弟。”   小丫头拉扯着虞沨的袍子一个劲的摇晃,仰起的小脸上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虞沨只好抱起女儿,看了一眼产房,刚才秋霜倒是把儿子抱了出来,立即就被老王妃抢过手中,因为旖景仍在生产,他也没有心情留意儿子,只匆匆看了一眼,印象里就是个满脸通红的小家伙,长眉毛没都没看清。   “阿弟睡着了,现在不能吵着他,晓晓乖,晚些时候再瞧。”虞沨心不在焉。   已到傍晚,刚才他又听见产房里的痛呼,这时却又没了声息,不知里头情形,好容易放下一半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这一等,又再直到暮色四合,刚刚出生的婴儿已经喂过一回奶水,心满意足地又睡着了,当爹的也总算看清儿子不仅长了眉毛,而且还长了眼睛……不,是已经能睁开眼睛。   再听产房里有婴儿“哇哇”大哭,便见秋霜满脸是笑地跑了出来:“恭喜王爷再添一子。”   老王妃这时在众人力劝下,才去用了晚膳,又赶了回来,一进院子就听见好消息,连忙让人去通知一声显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一下子就多了两个曾孙儿,老王妃喜上眉梢。   而虞沨终于得了允准进入被丫鬟们迅速收拾干净的产房,一眼瞧见妻子披散着头发,虽是精疲力竭阖目休息,鬓角还有汗意,但应是无礙,心才总算放下,这回连瞧也没瞧一眼乳母怀里的婴儿,众目睽睽下就握了旖景的手,连声轻唤。   众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可不过多久,又听“咣”地一声门响,这让厢房里围着老王妃闲话“欣赏”双生子的卫曦与江薇都吓了一跳,两人心下都是一沉,不约而同地跑出屋子,果然瞧见辅政王满脸苍白。   “快,两位快去瞧瞧,王妃忽觉腹痛。”   说完话,虞沨又转身跑回产房。   刚才他正与旖景说着话,哪知就见妻子面色大变冷汗直淌呻吟起来,这时更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虞沨想要上前,却又担心干扰卫曦与江薇诊治,只好顿步,着急得满头冷汗,随后赶来的老王妃也是着急不已,一把拉了孙子的手,喃喃祈愿上苍庇佑,孙媳妇可千万不能出事。   卫曦凝神听了阵脉息,一时惊疑,又让江薇诊脉,自己掀了帐子跪上床去,似乎是在触摸王妃的腹部。   虞沨只觉呼息都停窒了,掌心瞬息冰冷。   好容易等到卫曦与江薇有了诊断——   “太妃与殿下安心,王妃应是……腹中还有一个胎儿……”   瑞正元年九月,辅政王妃顺利生产,却是世间罕见的三胞胎儿,并且都是儿子,一时间,喜讯传开,两宫太后欣喜不已,与苏、楚两府交好者也直称幸事,便是洗三礼,竟然都引得不少贵族主动登门道贺。   因为第三胎再得一女眼看不能迎娶晓晓的平乐郡主闻讯,大喜过望,洗三礼这日就“强逼”着虞沨答应联姻,原话是:“远扬你这小子,一口气得了三个儿子,怎么也要匀出一个来给我做女婿,我嫡次女正好比你儿子大三岁,三女儿却是同龄,两个女儿任你择选,至于你家儿子,三个一模一样,我也不挑,哪个都行。”   虞沨夫妻:……   依稀听到晓晓不知和哪个小伙伴炫耀:“我娘亲是巾帼英雄,一下子就给我添了三个阿弟,三个阿弟一模一样,虽这时不怎么好看,乳母说再过一阵儿就好看了,厉害不?”   旖景:闺女,巾帼英雄不能这么用吧?   这一年冬,关睢苑的梅花分外灿丽,一日大雪初停,茶室里,恩爱夫妻依偎而坐,看着穿得像个棉球的女儿在雪地里梅红下奔跑嬉戏,两人眉目舒展,笑意愉悦。   “待得明年冬季,晓晓就再多三个阿弟陪她在雪地里嬉闹了。”虞沨轻搂妻子已经恢复纤细的腰身,一吻,落在她温暖的发鬓。   岁月静好,幸福美满,大抵如是。   ——全文终——   ☆、完结感言   写下“全文终”这三字,不知为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篇文,竟然又写了三百万字,某人热汗。   不过终于是完结了,虽然红瘦也知道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有的地方太过繁琐,导致情节进展有些缓慢,但感谢的是诸位读者君不离不弃的支持,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支持,红瘦才能坚持,总之,算是认真的把这个故事画上了句点,也像之前承诺那般,给了男女主角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开坑儿以来,对《芳华》捧场打赏,以及留言支持的读者亲,还有那些在芳华吧活跃留言的朋友们,红瘦在此真诚致谢——   已经成为星值排行榜“豪侠”的书友3290556(话说这位亲怎么不取个呢称呢)   时有打赏的洛水、想想、浅浅肆华年、天秤派对。   以及等等等等,一直在默默支持订阅,但没有留言的读者亲们。   尤其感谢的是麻花亲,芳华吧的吧主,你的支持和理解,让红瘦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再说接下来,红瘦是在构思一篇新文,是现代言情,不过大纲还没写完,正文更没有动笔,完成这些再提交审核需要一段时间,红瘦尽量赶在下个月开新坑。   要回报读者亲,大约只能再写更加精彩的故事,这回红瘦会认真准备,总结不足,争取进步(某人这时的表情十分严肃认真)。   关于《芳华》的番外,其实原本没有打算,因为红瘦觉得这篇文已经太长了,重要人物的结局也基本交待,如果有读者亲“呼吁”番外,那么请在文下留言,都想看谁的,红瘦会在准备新文的时候抽空寻思,争取满足大家吧。   最后,再一次感谢喜欢《芳华》的朋友们,送飞吻!   书香门第【sheech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