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都给朕跪下)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之驸马无情 作者:钱塘自古繁华 【文案】: 他几乎为她送了命。 但她却……只看见他的无情。 1、非复仇、非女强。女主傲娇,男主闷骚。 2、虐文,结局HE。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重生   ☆、谁把烟焚散(一)   我以为会在地狱里与皇兄相见,睁眼时却回到了公主府。眼前是皇嫂那副象是缝上去的呆板笑脸,耳边是大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   我记得自己闭眼前还在横尸遍野的皇宫,皇兄皇嫂的尸体就在面前,手脚全被砍去,血河浸湿了我的绣鞋。   皇兄荒淫暴戾,天愤人怨,落得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但我仍免不了有些伤心,脑子里全是少时与他一起捉虫斗鸡、煮酒唱曲的画面。   我那一年未见的夫君就站在面前,目光冰冷得如同地上的尸体。他说,我可以活下去。我木然地笑了笑,撕开衣领,一口吞下了从衣领里掉出来的归尘珠。   ……   “妹妹,你的委屈姐姐都明白。骆将军虽丧妻不久,但你嫁过去仍为正氏,他年轻有为,若是忠心为国,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皇嫂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我定定望住她开开合合的朱唇,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是骆明轩的第二任妻子,他的前妻却是死在皇兄的一道圣旨下。   那时,定远侯叛乱,三日之内连取三城。镇国将军骆明轩在与前妻项善音的新婚之夜接到噩耗,镇守边城池州的兄嫂双双战死。骆明轩尚未踏进新房一步,便请命率军急赴池州。   两个月后,明轩平乱归来,带着兄嫂的灵柩和遗孤-六岁的骆家宝,等待他的却是将军府内一片缟素和一道冰冷圣旨。   圣旨云,忠武侯与定远侯关系甚密,忠武侯里通外和,罪不可恕,故满门抄斩,诛九族。   明轩的前妻项善音正是忠武侯的女儿。明轩回朝时,项善音已被赐死。皇兄轩辕望舒为稳住明轩,同时也是为了试探骆家是否已起反意,便将我,大周唯一的长公主轩辕平阳,赐予骆明轩为妻。   一个多月后,明轩的小侄儿骆家宝被召入宫中作为人质,不几日便离奇死于宫中。十日后,明轩兵变投奔叛军定远侯。一年后,定远军攻入大周皇宫,斩杀帝后。   吞下归尘珠时,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绝望的生活,而命运如环,竟将我重生到一年前赐婚那日——一切痛苦、绝望的开端。   ……   “平阳,本宫劝了半天你却低头不语,这是何意?如今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你身为长公主,怎可不为你皇兄分忧!”皇嫂宁婉月似乎已沉不住气,语气不善,连称谓都变了。   我心神恍惚,低头不语。   皇嫂却会错了意,面色稍有放松,又换回先前的亲密语气:“这样做姐姐的便放心了。别这般委屈,为大周出一份力是你的责任。”顿了顿,颇有深意地道,“虽是嫁了人,却也要记得常回来看看,免得我与你皇兄挂心。”   挂心?不过是让我汇报骆明轩的动静罢了。皇兄杀了他的新婚妻子,叛乱未平,战争只不过暂告段落,若此时骆家谋反,轩辕皇族的位置将岌岌可危。   骆家为大周朝立下汗马功劳,骆老将军和他的五个儿子先后为大周战死,明轩是骆家这一代仅剩的独苗。皇兄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一来因为骆家兵变证据不足,二来以骆家在朝中武将心目中的地位,倘若此时拘禁明轩,只怕立时就能引起军中哗变。   我有些嘲讽地扯动嘴角,朝皇嫂点了点头。   倚在门边,望着皇嫂的凤銮越行越远,我心中一片茫然。皇奶奶曾说过,死而复生者,心中必有放之不下。一个将我当作棋子的皇兄,一个离我决绝而去的夫君,我究竟还有什么放之不下?   心中晃过一个小身影,恍惚中听见童稚的声音:“平阳不是坏人!平阳陪我放风筝!”   一段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心如锥刺,扶着门框缓缓坐到在地上。原来,那就是我的放之不下,一个曾全心全意信任过我、依赖过我的小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     ☆、谁把烟焚散(二)   第二章谁把烟焚断(二)   花烛、锦被、交杯酒,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大婚之夜,我独自坐于喜床,大红盖头早已被我揭开,沉重的凤冠也被搁在一旁。我甚至不合规矩地动了喜桌上的小菜,浅尝了几口属于我的那杯交杯酒。   照前一世的经验,明轩当晚根本无意留在新房,也没和我同饮交杯酒,横竖最后都是我一个人“享用”,何必再守着这些累人的规矩。   “将军。”   守在外间的婢女们齐声轻呼,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衣襟摩擦声、环佩玉声璆然。直到外间的门被轻轻关上,屋子又恢复到最初的寂静。片刻后,响起男子的脚步声,扎实而稳定,临到门口时微顿了片刻,这才变得沉重凌乱起来。   我整了整衣衫,从喜床上站起身,微微挺起胸膛。这场戏,终究是要开场了。   明轩就站在面前,高大英朗一如初见,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一双眼却毫无醉意,眼底掩藏着我永远都看不懂的情绪。   “你回来了,明轩。”我仰头平静地道。他身着喜袍,近在咫尺的脸庞如记忆中一般清晰、深刻。   骆明轩,大周国镇国将军,朝野公认思虑最深沉、行事最沉稳、暗地里手段却最狠辣的武将,上一世的他少有对我恶语相向,更未动我一根毛发,却让我在他离开后的整整一年里痛不欲生。此时此刻,对着他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我突然对自己反复琢磨了几日的计划没有半点把握。   或许是因为我的失礼,又或者是那一声“明轩”,他怔了片刻,只是片刻便恢复了醉态,摇晃着身子朝我行礼。他其实根本没有醉,只是会演戏,堪比我的皇嫂。   “明轩今日醉得厉害,怕惊扰了公主。明轩这就去书房歇息,明早再来向公主请安。”   果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与前世如出一辙。   将军府到处是皇兄的眼线,前一世,从他踏出新房的那一刻起,朝廷便对他暗藏的反意心知肚明。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局势的险恶,屡屡入宫哭诉自己所受的冷遇,致使明轩和朝廷间的关系更为紧张。   踏出新房的后果,他并不是不知道。以他的性格,若娶的人不是轩辕氏,他会演得更好,甚至会将夫妻之事做实,以麻木朝廷,为自己争取时间。他放任皇兄的眼线在将军府中为所欲为,每日在朝堂上表现得“只为瓦全”的窝囊模样,不也是这个目的么。   是什么致使他无法将这场戏演到完美,以至于错失一棋,导致刚满六岁的骆家宝被召入宫成为人质,最终成了无辜的牺牲品。只怕是对前妻项善音的歉疚,和对轩辕皇族的极度厌恶吧。   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来,我的声音里便带上了些许嘲讽:“明轩擅饮,举国皆知。将军成名那一战,与三百壮士痛饮三百坛尚能指挥自如,入敌营帐如入无人之地,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区区一场婚宴又怎会醉倒将军。”   我顿了顿,深吸了口气,道:“将军没有醉,将军只是不愿与平阳行夫妻之礼而已。”   他刹那间变得诚惶诚恐:“久闻公主贤淑貌美,今日一见比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明轩乃一介武夫,今日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的确有些醉了。心中虽迫不及待,却也怕一时糊涂弄伤了公主。明日尚要与公主一同进宫面圣,若真弄伤了公主,叫明轩如何自处?久闻公主大量,必能明白明轩一片苦心。”   这样的话,他居然也说得出口。我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上一世从未与他有过夫妻之实,不由得脸上发热,找不出话来反驳。   门外传来孩童的啼哭声,那是家宝的声音。这也是他的计策之一,以备我“胡搅蛮缠”时能尽快脱身。明知如此,我的心仍象是被揪了一下,恨不得此刻就出去搂住那个活生生的小生命。   “失礼了,明轩去去就来。”他借机转身掀开了门帘,真是一刻都不愿多留。   我心中着急,知他必会一去不返,忙提高声音道:“将军且慢!将军若是为家宝着想,今晚便该留在这里!”   他硬生生刹住脚步,僵了片刻后缓缓转身,低头道:“孩子思念父母,明轩不过是去安抚片刻。公主这话却是何意?”   我知自己戳到了他的软肋,家宝是他的心头肉,跟家宝有关的事他都会多想一想。   我坐到喜桌跟前,抿了一口属于我的交杯酒:“将军果然会演戏,将军怎会不知道平阳的意思。”   他抬头朝我凌然逼视,腰刀在刀鞘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新婚之夜竟然带着武器,其意昭然。可笑前世的我被假象迷惑,还真把他当作唯唯诺诺的人。   交杯酒不烈,却甜得发涩。我润了润喉咙,淡淡地道:“嫁与将军非我本意,而皇兄之意,将军却是心知肚明。我皇兄一向擅于拿人弱点,家宝就是将军的弱点,不是吗?”   他微眯起双眼,慢慢踱到喜桌前。他本就憎恨轩辕皇族,我刚才的话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挑衅。   我却继续道:“朝中的权力倾轧、尔虞我诈与本公主无关,本公主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我是否喜欢,我与将军府的命运已连成一脉。我与将军和睦一日,将军府便太平一日,家宝便也安全一日;若将军执意疏远我,只怕明日皇兄便会看到弹劾将军的上疏。”   他眉毛一挑不发一言,靠着喜桌沉沉坐下,手指在桌上轻击,目光充满警告,眼底威逼之意更浓。   我轻笑,到底是在沙场上来去自如的人,他这副威慑的样子若被寻常宫女看到,只怕早就吓到腿软,但于死过一次的我来说,却半点用没有。一年前的我便已生无所恋,相比孤独地活着、承受世人对轩辕家族的唾骂,我更享受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宁静。我所关心的,只是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我起身走到床边,翻开锦被,露出嬷嬷们事先准备好的一方洁白丝帕,然后自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卷起袖子对着丝帕在小臂内侧不显眼的地方割了一刀。白色丝帕上迅速扩大的血迹占满了我的视线,恍惚中仿佛又回到自尽那日,皇兄的血浸湿了我的绣鞋。   我给自己上了药,拿事先准备好的纱布将伤口紧紧包好,回头目无表情地道:“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将军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对将军有百利而无一害。日后将军飞黄腾达之时若看上什么女子想纳入府来,尽管自便就是,我绝不干涉。”   我不能说出自己委曲求全的真正用意,更不能暗示说我知道他的谋反之意,那样只能让他怀疑我的动机,甚至以为是皇兄派我来故意试探他。我只能一边装傻,一边努力让他相信,我已将自己的利益与他的利益绑在一起。麻木对手,这也算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伎俩。   明轩依然轻敲着桌面,长久的沉默不语。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这令我彻底看不出他的思绪。   我与他对视良久,这是个令人心力憔悴的过程。从挽留他的第一句话起,我已经迈出了背叛轩辕家族的第一步,而这个固执而自负的人对我的建议不置可否,似乎想活活消耗掉我的精神力,待我精疲力竭,战斗力全无之后,就可以肆意地套问试探,直到明了我的真正目的。疲敌之策,也是他善用的招术之一。   正当我几乎绝望时,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话:“公主本可以用鸡血代替,何必自残身体。”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挖苦味道,但这句话已代表了一种认同。   “将军觉得宫里的嬷嬷们不能分辨鸡血和人血么?”我讥嘲道,“将军若是想代劳,此时也已晚了。不过将军的好意平阳会记在心上的。”   他停了敲打桌面,微微皱了皱眉。   至此,我今夜的计划已成功大半,只差最后一步。   我打着呵欠躺到床里:“明早嬷嬷们会等在门口,我们进来时,将军务必记得要衣冠不整地睡在平阳身旁。”   我没有再去看他,他是个决断的人,既然刚才没有离去,那么今夜都不会离开了。只是他现在的脸色必定不会好看,而对于现在这样的局面,我虽不至于觉得愉快,但确实觉得一下子放松下来,一年来从未如此放松过。   睡去前,我似乎听到他拿起属于他的交杯酒一饮而尽,缓缓地、沉郁地舒了一口气。他在缅怀前妻善音、他的兄嫂,还有那些曾经追随过他却没有命回来的将士们么?虽然目前两人联姻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但他多少都会对这些人感到歉疚吧。   我心中苦笑,没想到再次回到新婚之夜时,我与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喝了各自的交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谁把烟焚散(三)   “公主、将军,起了没?”   我被屋外的嘈杂声搅乱了梦境,本想再赖一会儿床,耳边响起明轩嘲讽的声音:“公主现下倒很是沉稳。”   我猛然惊醒,慌乱地瞧了身边的明轩一眼,还好,他果然依言躺在我身边。   照前世的经验,门外那些嬷嬷们都是负了皇命来的,不等我召唤就会自行闯入房来,为的就是确认我与明轩是否已有夫妻之实。   皇宫与将军府离得不远,只要嬷嬷们发现一点可疑之处,皇兄皇嫂不出一顿饭功夫就会得到消息,明轩所有的实权会被立即架空,将军府会被更严密地监视起来,明轩与皇兄及朝廷大员们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恶劣。不久以后,什么都不知道的骆家宝会被带进皇宫成为年龄最小的人质,受尽欺辱……   我不敢再回忆下去,嬷嬷们已在拍门,一连声地催促。我手心出汗,急急将喜被盖在身上遮住未曾脱下的喜服。   刚改好喜被,门已被推开,三个嬷嬷声势浩荡地闯进来。见我正侧着身半卧半坐,和明轩依偎在一起,几个嬷嬷皆都愣住,两个面皮薄的已红着脸转过身。   为首那个愣了片刻,一拍大腿道:“哎哟,公主将军莫怪,老奴听屋里许久没有动静,怕有个什么不妥,这才不等传话便闯了进来,老奴这便出去。”嘴上这么说,人却不动,一双贼眼直往床里瞧。   明轩脸色铁青,眼神一凌,沉声道:“滚出去!”   他到底是时常带兵的人,声音不大却带着无比威慑,连我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那些嬷嬷们更是脸色苍白。为首那个呐呐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明轩冷眼一扫,吓的一个激灵,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叶嬷嬷名义上是公主府随嫁过来的总管嬷嬷,其实是我皇嫂的心腹,我也动她不得。”   明轩背对我站起身,打开衣橱拣了件日常穿的长袍。我以为他没听懂,又补充道:“就是刚才那个带头闯入的嬷嬷。”   他始终沉默着,此刻突然阴冷地道:“公主安心待在将军府便是,这件事不必再提。”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似乎早知道叶嬷嬷的身份,反倒象是在警告我不要多生事端。   他说完这句不再理会我,远远地走到一边自顾自穿戴整齐。他喜欢事事自理,我也不喜欢指使下人,冷着脸下了床,自己从衣橱里找了陪嫁丫头凝香事先为我准备的衣裙。   用过早饭,换上入朝穿的礼服,皇兄打发来的两名引路太监已在前厅候着了。   上辇前我回头望了眼陪同我进宫面圣的队伍,比起在公主府,我的随从队伍壮观了许多,有些是皇嫂的人,有些则是明轩自己的亲信,还有些既不是宫里的细作也不是将军府的亲信,不知是属于哪些势力的。而真正值得我信任的只有贴身丫鬟凝香一人。   我暗自冷笑,从前的我太天真,现在有了心,才发现原来有这许多人花这许多心思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   距襄城城破尚有一年的皇宫仍是一番太平景象,处处鸟语花香。   每走过一段回廊,转过一方假山,穿过一片花池,我都会恍惚看到一年后倒在那里的每一具尸体,每一摊血迹。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绣鞋,还好,它们是干的。   “公主,可是身子不舒服?”离我最近的凝香上前扶住我,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明轩。   “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一坐?”明轩伸手擦去我额前的细汗,满脸体贴关切。   我曾怨他恨他,但从未怕过他,此刻却起了一身鸡皮。一年后的他也是站在这里,踏着一地已经凝固的血,目光和声音都是冰冷的,几曾对我有过这般关切。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皇兄除了赐死他的妻子项善音之外,还对骆家做了什么,致使他将仇恨埋藏得如此之深。   当时项善音的父亲忠武侯权倾朝野,又与骆家联了姻,对朝廷威胁极大。我皇兄虽不是好人,但灭项家满门这件事,确是一班老臣冒死进谏,在忠武侯里通外和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皇兄才依律准奏,仅此而已。   骆家几代为将,对大周忠贞可鉴,明轩是忠良之后,不至于不能明辨事理。而我亦听闻,明轩与项家通婚事出有因,并非是出于儿女私情,他对项善音的感情也断不至于到一怒兵变的地步。   那时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离我、离大周而去,致使我伤心欲绝一整年,根本无法客观地探究他离开的真正原因,现在想起来,却是越想越觉得可疑。   “明轩!”   我思虑纷乱之际,一道红影如风而至,插在我与明轩之间。红衣少女抱住明轩手臂,两汪秋水悬然欲滴:“明轩哥哥,怎这么久不来看我。”   我手揉太阳穴,头疼万分。   这红衣少女名叫史娇娇,是大周唯一异性王,平南王的千金,也是明轩前妻项善音的闺中密友。虽未嫁人,却是宫里出了名的泼辣户。比如现在,见长公主不行礼已是大不敬;我与明轩已为夫妻,当面与明轩亲热更是荒唐之举,这种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说起这个史娇娇,身份很是微妙,名义上作为皇嫂的客人住在宫中,其实是我皇兄为了稳住平南王而“请”来的人质。一个人质能在皇宫里肆意骄纵而不吃苦头,真算是个奇迹。   一名引路太监沉不住气,喝道:“见了长公主还不行礼!”   “不得放肆。”明轩道。   明明他语气平淡,却让听者周身发寒倍感压力。他缓缓走到那名太监面前,越过我身边时我仿佛感到一阵冷风。   “这是平南侯的千金,是皇后娘娘请来的贵宾。这里焉有你说话的分。”   那小太监哪里抵得过明轩的威慑,双膝一软便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出。一旁年龄较大的太监也急急忙跪倒,一边磕头一边替小太监求情。   史娇娇紧挽着明轩的手臂,冷眼瞧着那小太监问明轩:“明轩哥哥,宫里奴才犯上是怎么惩治的?”   太监因为她不向我行礼而怒斥了她,她不提自己的“犯上”行为却反而说那太监“犯上”,宫里的规矩不来问我却去问明轩,而且从头至尾根本没看过我一眼,只当我不存在,而明轩自始至终也没有提醒她我的存在。   在上一世,我只以为明轩是爱屋及乌,因着项善音的关系偏心这位又骄又嫩的郡主。那时的我醋意大发,当场翻脸给了史娇娇一个耳光,史娇娇缠着明轩又哭又闹,直到皇兄皇嫂闻讯赶来才平息了这场足以被传为皇家丑闻的乱子。   但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当年未涉世事的莽撞少女,心中无波无澜,对史娇娇的愚蠢挑衅不屑一顾之余,倒是对明轩的反常起了疑心。   此时的他正是曲意迎合皇兄之时,凡事低调规矩,象史娇娇这种人质他应该避之不及,为何反而冒险维护她?历史在一年以后让他成功推翻轩辕家族的统治,但那时的他还未有娶妻,和远在平南的史娇娇更是八棍子打不到一起,这说明他对史娇娇没有太深的感情,而此时的他却作出一副仗剑救美的样子,这又为何。   脑中灵光一现,一年后叛乱的不仅仅是东陵定远侯,还有平南王。明轩此刻这样做作莫非是故意做给史娇娇看,通过史娇娇向平南王暗示自己对史家人质的维护之意,以便为将来多留条退路。   前世曾纠结杂在心里的结豁然解开。其实明轩若真能和平南王联姻,家宝的安全反倒多了一层保障。皇兄顾忌平南史家,这从他对史娇娇奉为上宾便可见一斑。   我颇有深意地朝那对看似珠联璧合的男女望了一眼:“明轩,你与郡主多日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讲。郡主是客,你只管陪她聊聊,我在前边等你,只是别耽误了面圣的时间。”斜眼瞥见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太监,我叹了口气,“这奴才也是为了维护我,只是莽撞了些,你放过他吧。”   明轩微微一怔,这表情对于平素不露山不显水的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震动。我心里满意,拉着还在发愣的凝香,脚步轻松地朝皇嫂的坤宁宫走去。没走多远,身后史娇娇便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对明轩说起来,时不时带上一句少女娇嗔,明轩只是应付地“嗯”“啊”几句,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我眼角的讥嘲慢慢消失,步子也逐渐沉重。史娇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对皇兄皇嫂才是一场大戏。我既要见机行事,又要演得恰到好处,不能让皇嫂看出我与明轩不合的疑端。更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我就要着手准备扭转家宝的命运,而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给家宝找一个靠山。早在入宫前,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谁把烟焚散(四)   身后一串咚咚声,是官靴踏在御花园小石子路上的声音。我诧异回头,朝一路小跑带起风声的明轩问道:“这么快谈完了?其实时间还早……”   他抓住我的手臂靠向我,俯身在我耳边道:“公主这是何意?”   若从后面看,他这动作无比亲密。只有我能感受他目光的灼灼逼视,以及他在我手臂上施加的压力。   “公主对明轩有何不满,竟将明轩置于如此尴尬的局面之中,让那些奴才当我骆明轩是什么人!”   我微微一愣,亲近史家,不就是他骆明轩想要做的吗,怎么我主动帮他一把,他倒不高兴起来。   我的手臂被他牢牢捏住,心中有气,脸上却是微微一笑:“君子行得正立得正,何必在意旁人的想法。史娇娇确是娇艳可爱,对将军乃是真情流露,若史家不介意……”我故意拖了个长音,省去“入室为妾”四字,免得太为露骨,“我倒不介意将军与她共续前缘。”   明轩松手怔了片刻,见我脚步不停,忙又赶上,双颊微红嘴角下撇,似乎动了真气:“何为“前缘”?我与史郡主之间一青二白,公主何故出言相辱?”   “将军多心了,平阳无意辱没将军的人品。与将军结为连里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之事,平阳不敢有所奢求,但求与将军共进退,做一世平安夫妻。将军虽为忠良之后,也不必太过约束自己,做自己想做之事,平阳是能够理解的。”   眼角瞥见他既疑惑又暗暗咬牙的样子,我心里略略泛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是过后内心最深处又留下一层钝痛。想我轩辕平阳也曾是天真无邪的一国公主,与那些民间少女们一样,相信真爱能战胜一切,如今也变得虚伪做作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肺里的浊气尽力吐出。无论我做了什么,将要做什么,只要心中无愧,又何必去苦苦纠结。   坤宁宫是皇嫂的寝宫,在这里见面是为了表示皇兄皇嫂已将明轩视为“家人”。皇嫂为我们准备了并不盛大却极为精致的家宴,家宴的气氛温馨愉快,但背后暗藏杀机,我与明轩的每一个举动都落入皇嫂的眼里,皇嫂的意见也将成为皇兄判断明轩是否忠诚的重要参考。皇嫂的确是个极精明的女人,皇兄虽然荒淫无度,但十年来皇嫂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   明轩坐在身侧为我夹菜斟酒,不知他如何知晓我的癖好,夹给我的菜样样都是我的最爱,酒则是最香甜的果酒,喝再多也不会醉。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的脸上,即便是回答皇兄皇嫂的问话时,满目春光也时不时地扫在我的眼角发梢。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以为我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出门前我故意施多了胭脂,现在才知道是多此一举。因有皇兄皇嫂在上,我和明轩都坐得端正,但衣袖时时搭在一起,明轩为我夹菜时的耳鬓厮磨,我低头时发间垂落的珠翠轻抚过他腮边,这一切都叫我面颊发烫,宛如羞涩的新婚少妇。   “平阳,这是你最爱的八宝童子鸡,多吃点,补补身子。”   前世明轩对我的冷酷仍历历在目,与此时刻意伪装出来的甜蜜相比,前世的回忆越发让我觉得满心苍凉。而于此同时,心里某处已经死了的地方,竟然因为这海市蜃楼般的温馨画面蠢蠢欲动,似要复苏。我脊背发凉,很想离他远一点。我只想救家宝,生死虽已看开,但那一整年噬心腐骨的绝望,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昨晚可曾顺利?”皇嫂在掩嘴偷笑。问得光明正大,口气却分明是在揶揄我们。   我知道此刻我的一个眼神都能成为皇嫂眼中的证据,不由得抬眼向明轩瞧去。只有我能看出,他满目春光中没有一丝一缕的温暖,倒有些似对我的挑衅。   我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他。他的意图很明显,暂时的违心逢迎以争取兵变的时间,但有时却一副破釜沉舟、宁为玉碎之势。比如昨晚他企图离开新房,比如现在,明知是关键的时候,却故意将我晾在一边,看我如何面对皇嫂的猜疑。他难道不怕我翻脸么,不怕皇兄进一步对他不利么。   我深深看进他眼里,想要在那里看到一些他内心深处的答案。多数时候,我在那双眼里看到的是厌恶,但有时也会有一丝怜悯,就是这丝怜悯,让上一世的我误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他的眼渐渐和另一个人的眼重合,确切地说,那个人是另一个明轩,站在皇兄皇嫂尸体前的他。心如死灰的感觉重又涌上我心头,手一松,酒杯应声落地。   “怎么了,平阳?”   明轩帮我捡起酒杯,轻抚着我的肩头。他离我很近,声音很轻、很关切,刚好能给皇兄皇嫂听到。   我一语不发,弯下腰反复擦拭弄湿裙角的酒渍,心里甚至有些恨起明轩来,恨他演得那样逼真。我情愿他象上一世那样,跪在皇兄皇嫂面前,淡淡地解释他是因为前妻尸骨未寒而不入新房。   裙角已被擦拭得有些褪了颜色,我从眼角余光里看到皇兄皇嫂脸上逐渐浮起浅浅的谑笑。我深吸了口气,缓缓抬起身来。至少,我与明轩又过了一关,家宝又安全了一分。此时,我应该试着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皇奶奶还好吗?”我轻咳了声,给人的感觉象是因为羞涩而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好久没见她老人家了。”   皇兄皇嫂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对望了一眼。我有些不安,从他俩的眼神里我扑捉到了一丝慌乱和警惕。新婚的孙女问候自己的祖母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皇兄皇嫂紧张的表情多少印证了三年来朝中关于皇奶奶的传言。   皇奶奶是大周国叱咤风云的人物,皇爷爷暴毙时朝中曾有叛乱,全靠皇奶奶的睿智和威信稳住了局面,此后十年垂帘听政,整治朝纲,历经两朝四十年,直到皇兄登基才渐渐淡出朝政。   皇兄登基一年后她突然退隐归来坡,那个埋葬轩辕先祖的地方,独守青灯古佛,算来已有三年。三年间她不见任何人,就算是我,她最宠爱的孙女,也只能在逢年过节的国宴上与她寥寥交谈几句。   朝中传言说,皇奶奶实际上是被皇兄软禁在归来坡,我却不以为然。以皇奶奶的魄力和手段,皇兄皇嫂那些小人计量根本奈何她不得。她或许是伤了心,在皇兄继位前那一场自相残杀的政变中,被她的儿孙们伤透了心。   我暗暗叹了口气,连皇奶奶都已放弃,看来轩辕皇族的气数早已注定。只是当时的我从未往这方面想,作为在政变中活下来的年龄最小的公主,我一味躲在自己的小巢里,天真地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受人保护的那个。   “最近一次见到皇奶奶已是四个月前的新年国宴上。”我朝皇兄皇嫂浅浅一礼,回想起国宴上,将一粒糯米团子夹到我碗里的那只枯槁颤抖的手,不禁红了眼眶,“平阳想请命与驸马共赴归来坡探望皇奶奶,略表孙女和驸马的孝心。”   皇嫂低头只顾喝茶,皇兄沉吟不语。明轩竟然和皇嫂一般眼观鼻、鼻观口,默然不语,脸上似有若无的浅笑,在我看来充满了深深的嘲讽。   我心里着急,半真半假地挤出两滴眼泪:“皇奶奶年岁已高,国宴上见到时,平阳觉得她日见苍老,只怕将来见她的机会也不多了。”   我将脸埋在掌心轻轻抽泣,此时已完全是真情流露。和风暖日、依偎在皇奶奶怀里欢笑的时日早已不复存在,近几年的记忆里全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   皇兄干咳了一声,道:“皇妹的心情朕了解,毕竟皇妹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公主,心中思念祖母乃是人之常情。只是太皇太后曾明言,她于归来坡静养时不见任何人,你此去告知她老人家大婚喜讯倒也情有可原,只是明轩么……毕竟……”皇兄说到此处又沉吟不语,夹起一粒花生米,似在仔细思量。   明轩稍稍侧转,躬身道:“按理明轩应随公主一起面见太皇太后以表孝心。既然太皇太后不愿外人打扰,明轩此去必会拂了太皇太后的意,反倒变作不孝了。不如公主独自前往,明轩留在家中吃斋念佛,为太皇太后的安康祈福。”   我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此中缘由。皇兄的意思是不让明轩与皇奶奶有任何接触,他不仅怕“外患”,也怕“内忧”,怕皇奶奶趁此机会和明轩联手,从内部对他不利。我可怜的皇兄,自己无情无义,便以为皇奶奶也会象他这般无情无义。   “什么‘外人’‘外人’的,让人听了去笑话。”一直未出声的皇嫂笑起来,“都是自家人,见见太皇太后又怎么地了。这样吧皇上,让明轩跟了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了那里呢明轩就等在山下,不定太皇太后心情好想见他呢。”   我心中冷笑,归来坡山下围着皇兄的亲卫军,没有金牌者不令入内。皇兄必定只给我一面金牌,明轩被拦在山下,即便皇奶奶想见明轩,若是皇兄不愿,亲卫军队长随便找个借口便可帮皇兄敷衍过去。皇嫂这么说只不过给个顺水人情,哄哄我而已。她七巧玲珑,事事算尽,只可惜算不到重生后的我已不再天真无知。   我喜笑颜开,一副天真烂漫模样,不顾礼节走到皇嫂跟前,揽住她手臂依偎在她肩头:“还是姐姐对平阳最好了!”   皇嫂笑得颇为尴尬,伸手似乎想抚摸我的脸颊,手扬了又扬,最终停留在我的发髻上。真心冷漠的人,若非刻意做作,又怎能表达出真心。   ☆、散万千痴缠(一)   从坤宁宫出来,天色已暗。模糊不清的暮色掩不住鹅卵石小道上的一抹鲜红人影。史娇娇噘嘴拦在我们跟前,双手放在背后,双眼任性望住明轩。   我摇头叹息,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如今的形势,无论她对明轩如何情深意重,这般胡搅蛮缠便不会有人同情她。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总认为爱情无错无敌,却不知道真正无敌的是人言可畏,是命运。   “怎么了?又有什么事惹到你了?”明轩的语气中带着宽容的笑意,似足了一名兄长面对爱发脾气的妹妹。   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似乎将要下雨。我觉得有些气闷,一直以来,明轩只称我为“公主”,而刚才他唤史娇娇“你”,看来明轩对她也不完全是利用。   “好象快下雨了。”我望了望天色,“郡主远离家乡父母,想必在宫中十分孤独寂寞,将军不妨陪郡主聊聊,以抒解郡主的思乡之情。对了,听说皇嫂指派给郡主的御厨手艺不错,平阳早想一试,只是今日颇觉困倦,不若就请将军代劳吧,平阳先行一步回府。”   其实我不必说得这么直接明白,但不知怎的就滑出了口,也许是故意说给明轩听,又或许是说给自己听。   回到将军府时果然下起了雨,这场春雨如同朝廷的微妙局势一样,若有似乎、纠缠不清。我站在庭院里伸手接雨,接了许久也接不成手心一汪清泉,倒是周围的桃花树因几日来绵绵细雨的滋润,开得满树灿烂。   凝香轻步来到我身后,踌躇着问:“公主……可要用饭?”   我看着潮湿的掌心,道:“再等一会儿吧。”   等什么,为什么等,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桃花淡淡的香味让我平静,让我无欲无求。   自小就喜欢桃花,喜欢到从头饰到绣鞋上都有桃花的影子。皇奶奶曾戳着我的额头,笑说桃花是俗品,身为公主,应该钟情兰花、睡莲那样高贵的花种。笑话归笑话,第二日她便命人在宫中种了十八株桃花树。她说,不如一俗到底,待我十八岁出嫁时,一定要选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我十七岁上嫁给了明轩,那日宫中的十八株桃树无一开花。十八岁时,我服下归尘珠倒在他面前,闭眼的刹那竟然看到树上飘下的一朵桃花。   手心终于接满了一汪清泉,一朵粉嫩完整带着清香的桃花被人搁置在我的掌心。我吃了一惊抬眼望去,身前立着一名俊秀男子,和明轩一样穿着武将的长袍,看阶品与明轩不相上下,只是少了一枚象征统领三军出生入死的勋章。   “史清!”我一跃而起,跳过去掐住了那人的脖子,“你还是那么喜欢从背后吓人!”   史清被我掐得面红耳赤,边咳边笑道:“公主还是那么冥顽不化。”   他是异性王平南王的长子,自小便与王公贵族的子弟们感情甚好,私下里也不讲什么礼数。五年前平南王回到平南封地后,他才随父亲一起离开京城定居平南。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随父亲来京述职,顺便探望妹妹史娇娇。从去年开始,平南王因身体状况欠佳,让世子史清独自来京城述职。史清虽年轻,但饱读诗书久经世故,在平南时已能独当一面,到了京城更将各种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史娇娇得以在皇宫内撒野而不受伤害,其兄功不可没。朝廷大员常说,史清之能,不亚于其父。而其父狡诈人尽皆知;史清给人的印象却是光明磊落,温文尔雅,更能获人好感。   我松开手,气鼓鼓地道:“去年你来京城时就不曾来看我,今年总算记得了。知不知道你那个妹妹如今更能耐了,撒野居然撒到本公主头上来。”   史清行了个半跪的大礼:“家妹顽劣,无人能治。妹之错兄之过,史清给公主赔罪。”   或许是因为连日奔波,他掩藏不住满脸疲惫,但眼神依然明亮有神,令周围浑浊的细雨也清亮起来。   我噗哧一笑,忙扶起他道:“我说说而已,你跟我行什么礼呀。”   他也笑着顺势站起,目光触及我的指尖时忽然凝住,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挣脱开我的拉扯,尴尬之色自脸上一晃而过。   “公主不介意便好。”他的语气很是生分。   我低头看了看指尖,轻叹了一声。大周国的每一名已婚妇女都会以一种特制的植物汁液在指尖绘上精美的花色图案,我也不例外。这种汁液呈暗红色,平常清水皂角洗之不掉,须以此种植物根茎粉末泡制而成的药水方能清洗干净。   上一世史清并不曾来看我,想必就是因为我已为人妇,需要避嫌。但这一世他不顾闲言碎语,又是为的什么?   “你不必与我这样生分。明轩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小家子气。说吧,怎会突然想起我这个老朋友来,平南世子‘独闯’将军府有何贵干?”   他看了我许久,终于放松了神色:“只是来看看你和明轩,这样不好么?”   我低头,无不自嘲地说:“顺便问问我对这桩婚姻是否满意?”   “那么就说说,你是否满意?是否自愿?”   我吃惊地望住他,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板起脸道:“你是不是想逼我说一句‘世子请自重?’”   他苦笑:“你让我不要生分,如何自己却生分起来?我并无它意,只是不想隐藏对你的关心。你说自己并非小家子气,如何却又如此小家子气来?”   我脸颊微微泛红,他说得句句在理,句句光明磊落,而我却不能面对这份情谊,哪怕只是一点点朋友之间的关心。   “不是我做作。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微妙,我不得不步步小心。”   “平阳。”他叹气,折下三枝挑花枝条绕成一个环,熟练地在指尖编织,“你的开朗哪里去了,你几时变得这样严肃而多心?你既无意于朝政,那么政事便由男人们去争,你只需冷眼旁观,关键时刻懂得如何脱身便是。”   我心中一跳,他话里有话,听似并未点明,却已点明了关键。难道他对未来已有预见?那句“懂得脱身”又是何意?   我愣愣地听着,思绪已飞回成人礼那年的晚宴。那时皇宫还是一片祥和宁静,史清还未离开京城,哥哥们、明轩、还有其他贵族子弟都还是半大孩子,对男女之事懵懂未知,似懂非懂。   晚宴上,皇奶奶开玩笑地问我,将来想嫁什么人。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嫁个将军!”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明轩,谁都知道骆家世代为将,明轩那时年纪虽小而武艺已精,看来是下一任大将军的不二人选。   当时的明轩是何反应?我努力回想。当时似乎史娇娇打翻了什么东西,哭闹不止,任其母如何劝解也止不住,倒是一旁的明轩好言相慰,又用碗筷耍了个小小的把戏,才令她破涕为笑。   看来明轩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而自那日以后不久,史清弃文从武。当时的我并未多想,原来他是早有“预谋”。   我盯着史清手中花环发怔,生出一个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念头。我摇了摇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明轩叛国后,我虽仍是清白之躯,但在别人眼里又怎会不是残花败柳。而那时平南王已与定远侯议定平分天下,正直史家得意之时,作为世子的史清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就算他不介意我的罪妇身份,他又怎能长期顶住来自家族和世人的双重压力。   “还喜欢桃花吗?去平南前我曾想给你编一个花冠,怎奈手笨,直到离开襄城都没学会。”他原想将花冠带在我头上,手伸出一半略停了停,最终转了方向,将花冠递到我手里。   我成了哑巴,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他目光坦然,认认真真地行了大礼:“平南世子史清,恭祝公主殿下新婚大喜。”   我将花冠捧在胸口,目光中的他模糊而清亮:“承世子吉言,世子请起。”   “原来是世子驾到,怎不差人知会明轩一声,好让明轩有所准备。”   我微微吃了一惊,明轩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肩头衣衫微湿,显是在外边待了有些时间。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花冠掩在身后:“不是在陪郡主么,怎这么早回来?”   明轩剑眉稍稍上挑,并未理会我,继续笑着问史清:“史兄今日可得闲?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不如今晚就在这里用饭。正巧今日轮到雪姨当班下厨,晚上有她拿手的酒煮青口,管保让你吃个畅快。”   雪姨本是明轩兄嫂府上的人,自明轩兄嫂战死后,她便带着主人家的遗孤骆家宝投奔了明轩。牵扯到明轩的兄嫂,两人都是眼眸黯淡,默然不语。我拨弄着桃花花瓣,回想起小时候被明轩的大哥背着追逐河边的大雁,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用饭不必了,明晨我就得赶回去。”史清深吸了口气,“你我兄弟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与平阳喜结连理我自然高兴,却也不甚放心。朝中关于你的传言颇多,你如何自处我管不着,但你若伤了平阳,那这兄弟的情分也不必再提了。”   他少时与明轩最是交好,彼此之间说话一项没有顾忌。但这话说得的确露骨了些。我正在把玩花冠,手一抖不小心撕扯了几片花瓣下来。   明轩哈地一笑:“这么说你是管定我的家事了?”他忽地拉起我的手举至唇瓣轻轻一点,“你问问平阳,我可有伤着她半分?”   那似有若无的一吻对我来说好似针扎,花冠后他的脸眉目如画,他的笑能让任何一名京城少女沉沦,但他话中的暧昧语气却令我不堪忍受。   史清的叹息替我解了围:“你还是老样子,最是深沉狡诈,一两句话便能将人兜进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做决定的时候能顾及往日情分……”   “你会么?”明轩打断了他的话。   史清想了想,回答得既谨慎又坚定:“家妹生性顽劣,这些年多谢你暗中照顾,我自会记在心上。至于平阳,大家自小玩到大,彼此知心,你若连她都能伤害,我又怎会相信你所谓的兄弟之情?”   明轩抓住我的手渐渐收紧,他的手越紧,我心里越是清明。原来他两人一直在一语双关。明轩的退路中果然有投奔平南王这一条,他在试探平南王的意思。这层意思史清不便公开表明,毕竟收留骆家人就等于公开和朝廷作对。   而史清似乎在暗示,他可以助明轩一臂之力,但有附加条件之一是我的安全。   若在前世,我根本看不出其中的机关。若是侥幸看出了,对比明轩的冷漠和史清的体贴,或许真会对史清感激到愿意以身相许的程度。   但重生后的我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南王意在整个大周国,作为准继承人的史清,野心恐怕也不会小。皇兄虽罪恶滔天,但无论朝中还是民间都不乏愚忠的士人,利用明轩杀了皇兄可以平民愤,留我在身边则可笼络那些文人,可谓两全其美。   “那么我告辞了。”   我只顾自己想心事,没再留意他俩还聊了些什么,醒过神来时史清已在拱手作别。明轩一直握着我的手直至将史清送出将军府大门,关门转身时便甩开了我,自顾自往饭厅走。   我冷笑着跟上,前世他最终投靠了死对头定远侯,难道是因为他恨轩辕皇族得太深而根本不想满足史清的条件?又或者他有什么更深的打算?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大约都无法活着知道。   活着,我疲惫地叹了口气,只要家宝能活下去就好,我活着太累,不如早早长眠于地下。 作者有话要说:     ☆、散万千痴缠(二)   明轩本就高大,此时为了甩开我走得更快,转眼就消失在蒙蒙细雨里。我懒得跟,索性将桃花冠带在头上,闲庭信步,一路欣赏满园桃花,快到饭厅时居然见他等在门口,一旁是诚惶诚恐的凝香。   他的眼神掠过我的脸落在花冠上,无不厌恶地道:“明轩只道公主身为皇族,所受家教应比普通女子更严。”   他这是在怪我不守妇道,随便收下未婚男子的礼物。前世的他行事虽狠辣,却从未象这般对我恶语相向。我又好气又好笑,反唇相讥道:“将军不也收了史郡主的荷包?檀香味熏得本公主头疼。”   史娇娇在皇宫内拦下明轩时手一直放在背后,显是拿着什么不宜被人瞧见的东西。她喜爱檀香是宫里出了名的,明轩一出现我便闻到他一身浓烈的檀香味。痴情女子能送给心上人什么物件,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   明轩微微一愣,不知是被桃花映衬的还是真的有些脸红:“她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辛苦做了礼物给我,我怎好不收。”   单纯?小姑娘?我在心里冷笑,却也不想多惹是非:“原来将军是不得已收下的,那么平阳也是一样。”   我侧身从他留出的空隙中挤进饭厅,两名久候多时的小厮忙将扣在碟子上的瓷碗一一翻开。我扫了一眼桌上熟悉的各式菜式,诧异问凝香:“不是说有酒煮青口吗?怎么没见到?”   凝香低头,我想起她与我一样才刚来将军府,内院的杂事定然是不好插手,便望向明轩,一个将军府的小丫鬟正在给明轩打伞。他站在伞下不痛不痒地道:“公主请先用饭吧。明轩尚要和各路参将商讨平叛事宜,恕不奉陪了。”   什么商讨平叛事宜,其实是不愿同桌吃饭罢了,这种时候明目张胆地与各路将领议事,那简直是举着灯笼让别人来怀疑自己聚众谋反。他的各种推搪我早就见怪不怪,心里只惦记着那盘出名的水煮青口,转头问凝香:“晚饭谁做的?”   “回公主的话,是公主府过来的陪嫁厨子所做。”   果然不是雪姨做的。明轩虽恨轩辕家入骨,却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更未有在物质上亏待过我,给不给我做菜这种事必是雪姨自己的主张。   其实若不是史清来看我,我压根不知道雪姨做得一手好菜。记忆中,她是家宝的贴身保姆,每次我与家宝玩耍时她总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从未向我请过安。那时我只当她是受了明轩的警告才不和我说话,没想到她原来是如此排斥我。   琉璃窗上有一道雨点汇集成的纤细水柱流下来,看来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明轩已跨进雨里,身后的小丫鬟忙不迭地跟上。他的步子很急很大,那小丫鬟几乎要奔跑着才能追上。我远远瞧着她举得歪歪斜斜遮不住任何人的伞,心里也有些歪歪斜斜七上八下起来。   看他走得那样急,想必是赶着去看家宝。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每日都在试图忘掉明轩,却在每日夜里梦到家宝惊恐而忍耐的眼神。那是六岁孩童不该有的忍耐,一遍遍将我打入万丈深渊。   记忆里再有三天我便能见到家宝,一定还是那副伶俐聪明、故作矜持的样子。那是重生以来我日日企盼的时刻,此时瞧着雨中那把摇摇欲坠的小伞,不安、恐惧全都涌上来。我想抓紧那双小手不放,但若我失败了怎么办,若最后握在我手中的依然是那只被冰冷湖水泡肿的小手,我该如何面对?   “将军,怎这么久?贤儿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得想要自己出来找你。”   “我不是说过让她安心么,她腿脚不便,在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最是要注意。你这又是做什么?把家宝抱出来淋雨么!”   远远传来一个带着童贞的沮丧声音:“轩叔,娘做的风筝……”   我正准备坐下吃饭,听到这声音象中了雷般跳起来,呆愣了片刻,提起长裙推开在一旁服侍的凝香便向雨里冲去。   纷乱细雨里,明轩、雪姨、还有两个打伞的小丫鬟站成一堆,我一眼便瞧见雪姨手里抱着的那个淡青色小不点。他手里拿着一只沾满泥水的破败风筝,眼泪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小人儿面前,心口象有一只小锤,每敲一下就敲出一把叫人心酸的回忆碎片。   “侄少爷总闹着要找夫人给做风筝,可是夫人如今……”雪姨抹了把眼泪,抬眼见我走来,立刻揽紧家宝,低下头侧身站到一边。   明轩一心都在家宝身上,并未留意身后的我。他从雪姨手里接过家宝哄道:“轩叔给你做,我们一起做,做很多很多风筝,涂上各种颜色,等天好的时候让它们一起飞。”   家宝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那也没有娘做的漂亮。谁都没有娘做的漂亮。”   众人都沉静下来,我听到自己略微发抖的声音:“我……我也会做。自然没有你娘做得那样漂亮,但我会做很大的风筝,比一个人还大,可以飞得很高,高得能和住在天上的人说话。”   明轩猛地回转头,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话。   家宝正瞪大了眼盯着我瞧,眼眸清澈得一尘不染,小手因为怕生牢牢抓住了明轩的肩膀,许久才鼓起勇气说:“你一定搞错了,风筝不会说话。”   “但你可以和风筝说话,风筝会记着。”我庆幸此时的雨已经下大,掩饰了我脸上的泪滴,“风筝到了天上就会把你的话带给住在天上的人。”   “我娘就住在天上。”家宝提到娘亲时瘪了瘪嘴,忍着没有哭出来,但声调终究是变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总得告诉娘是谁帮我做的风筝。”   “平阳,我叫平阳。”我隐去了姓氏。我为自己的姓氏感到羞愧。   “你和我一起吃饭好不好,我告诉你怎么做大风筝。”   家宝眼神飘忽了一阵,终于摇了摇头道:“贤姨还在等我,她这几天不舒服,我要回去陪她的。”   我很是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前世我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自以为对将军府已了如指掌,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贤儿”这个名字。听雪姨和家宝的口气,这人似乎对明轩还颇为重要。   明轩将家宝递到雪姨手里:“孩子不能饿着,你们先回去用饭不必等我,我尚有些事要和公主谈谈。”   雪姨斜斜瞥了我一眼,冷声道:“贤儿若是想出来,我可拦不住。”   明轩微微一笑:“让她放宽心,我和公主谈完自会去看她。”   明轩的意外决定并不让我觉得欣慰,相反,与家宝的见面将我密密缝好的伤口重新撕开。我心情极差,一点胃口都没有,与明轩僵持在饭厅门外,无不嘲讽地问:“将军公务繁忙,终肯‘施舍’一点时间给平阳了么?”   “是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公主。”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这让我更为恼火:“将军不是有要事和参将们商讨么,我倒不知道将军的参将中还有巾帼。”   “你是说贤儿?”他居然笑了笑,“她是我的侍妾。怎么,公主之前没有把将军府的人调查清楚么?”   我愣愣地望住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实王公贵族的公子们十二、三岁时便会有侍妾,二十岁前便会定下正室,象明轩这样二十三岁上还只有一名侍妾的已经算是特例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尖带过一道潮湿的凉意。身后凝香打了个喷嚏,我才想起她为我打伞的这阵功夫,自己已淋得半湿。无奈只得入了饭厅,明轩在我对面坐下,隔着两臂宽的圆桌,我觉得他既遥远又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最是敬畏他们的将军主子,转眼没了踪影。凝香不放心地看了我几眼,才慢慢退出饭厅,关上了门。   “公主曾说过,嫁入将军府并非公主本意?”   他开口便是这样令人难堪的问题,我觉得嘴里酸苦,夹了一片糖藕送到口中。他并未追究这个问题,只谈谈地继续问道:“那么公主的本意是谁?”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明轩憎我,万万不可能因我痴恋他人而呷醋。而他更不是喜欢刺探旁人隐私的无聊之人,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意,问这样的问题只有一个原因,他已开始考虑史清开出的那个条件,甚或想超出史清的期待,给他更多。   我觉得浑身都在收缩,刚夹起的一片糖藕掉在桌上。原以为只有皇兄皇嫂当我是颗弃之也不值得可惜的棋子,没想到明轩也会这样,甚至真的准备用我来做交易。   “公主在害怕什么?”他的眼微眯,手指在桌上轻叩。每当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必定在打算着什么。   我勉强收回微微颤抖的手,讥笑道:“将军多心了。大周国的女人无论贵贱,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军这般问法,若传了出去让平阳如何自处。”   “轩辕平阳!”他起身一下按住我正在收回的手,“你究竟在演什么戏?”   我吃了一惊,他极少显露自己的情绪,若我真是皇兄的心腹,他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平阳早说过了,平阳与将军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夫妻,身为大周国的长公主,我已退到极限,将军因何还是不信?将军又在演什么戏?”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咀嚼着这句话,慢慢放开了我的手,忽地低头笑了笑,似在自嘲,“吃饭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因何而怒,又因何而笑。   “我骆家世代为将,骆家子弟的骨血洒遍大周国大江南北。家父早逝,我十六岁便从军随兄出战。我本有六个哥哥,如今只剩下我。这几年来战火不断,明轩不孝,只因忙于战事至今未有一子,而每次出征都不知是否还回得来,家宝算是骆家唯一的骨血。”   他娓娓道来似在自语,我捏紧了五指,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他这是在演戏,是在演戏。   “正因如此,明轩不为玉碎,只为瓦全。”   他的声音异常苍凉,若不是有上一世的经验,我几乎要信以为真。明知他在演戏,仍止不住心里疼痛。他极力维护家宝,我何尝不是。身逢乱世,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深入鸿沟,我们站在两端,即便心里有着共同的愿望,也难以同心协力。   “将军如此想甚好。平阳自问从未伤害过无辜,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散万千痴缠(三)   之后几日,明轩每日都抱家宝过来与我共进晚餐。虽然他对我依然冷淡,但总好过前世对我不闻不问。我安慰自己,也许这点变化能让家宝的命运作少少偏移。   家宝毕竟是小孩子,加之我对他的脾气喜好了如指掌,不出三日他已将我当作亲人一般。与家宝在一起玩耍是一日之中最开心的时光,只是站在不远处总在冷冷地盯着我的雪姨有些扫兴。我总觉得她的目光越来越幽深,多少都与那位“贤儿”有关吧。   我心里暗笑,她真是多虑了,我这将军夫人做不了两个月,上一世明轩连“贤儿”这个人的存在都没让我知道,可见他对贤儿的保护。   “贤儿”的存在多少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虽然从未见过这名侍妾,但我已感受到明轩对她的态度与对史娇娇截然不同。明轩对史娇娇的态度在爱护和利用之间,对贤儿则是一味的庇护,庇护到从不让我见这个人,甚至从不在我面前提到和这个人相关的事。更让我觉得古怪的是,连雪姨也不再提起“贤儿”,贤儿这个人就象是凭空在将军府消失了一般。   我无暇再去想贤儿的事,重生也不是为了来将军府争锋吃醋,当前就有个更让我头疼的问题有待解决。   再过一日就要去归来坡看皇奶奶了。在我的计划中,探望皇奶奶告知我的大婚之喜不过是个借口,家宝才是这场戏中的主角。本来皇嫂已应允明轩陪同我一起去归来坡,那么以明轩对家宝的疼惜爱护,带上家宝一起去是再正常不过。没想到明轩却一口拒绝,这场戏没了主角我还演什么?   我放飞了风筝,将梭线盘交到家宝手里,这孩子正咧着嘴笑个不停。他平常一直很抑郁,但跟我一起放风筝时却笑声不断。他笑得很傻很白,没有一点掩饰,让人听了忍不住也跟着从心底里笑出来。   但即便是在最开心的时段,他也会偶尔陷入忧郁。每当他发呆的时候我就会想尽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将他尽快从忧郁中带出来。以前曾听一名嬷嬷说过,有些孩子经历家庭变故或者受了刺激,行为会变得越来越孤僻古怪。大人若不及时开导,孩子的心会完全陷入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就象此时的家宝,双手握着梭线盘却没有任何动作,任风筝斜斜掉下。我想抢过梭线盘,他却后退了一步挣了几挣,我只好一下下拉着梭线,手指被梭线割出一道红痕,而风筝总算是精神了,高挂在空中抖擞着美丽的长尾。   “怎么了?”我柔声问他。多数时候他不会回答,我必须一次又一次猜测着问他,直到猜到他心里的答案,才能听到他闷闷地回我一个“嗯”。   这次他却回答得很快,神情萎顿得象犯了大错:“我忘记和风筝说话了。”   “哎呀!”我敲了敲自己的头,“瞧咱俩这记性!”   我总是用尽可能轻松的语调和他说话,知道自己很快便不会在他身边,这孩子思绪太重,即便这一世我果真为他争取到自由让他跟着明轩离开大周国,但以他这样的状态,今后能不能过得开心仍然是个问题。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便是让他坚强起来,学会乐观、洒脱地面对生活。   我握住他的小手轻轻转动梭线盘:“没什么大不了的,线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将风筝收回来跟它说话。”   “不要!它会掉下来的!会摔碎的!”他还是抗拒,甚至有些惊慌。   “怎么会呢。”我笃定地道,“就算掉下来,有这根线的指引我们也可以很快找到它,就算摔破了我们也可以把它补好。”   他更加慌乱,挣脱开我,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补不好的,他们就没有把爹爹补好!”   我一下愣住,僵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听说家宝的爹死状惨烈,身体残缺不全。忽然想起明轩,他十六岁始跟着哥哥们征战沙场,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有一天他会不会也象哥哥们一样,受了重创再也“补”不好了。   我打了个冷战,努力抛开这个可怕的想法,默默将家宝搂入怀里:“放心,我保证风筝不会摔碎的。”   他慢慢停了挣扎,小身子软软地靠在我身上。他是那么弱小,却那么会忍耐。   我心里泛酸,轻声道:“现在,让我们把风筝收回来,让它去问问你爹补好了没,还疼不疼,好不好?”   他立刻将梭线盘交到我手里:“还要让我爹保佑轩叔!”   我再次愣住。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虽然不希望明轩战死,但保佑明轩等于是诅咒轩辕家族的灭亡。我如何能诅咒自己的亲人,又如何能眼睁睁看这天下苍生因我的家族而血流成河。   而此时家宝纯冽、期待的眼神直视着我,让我无法回避,我也无法忽略指尖传来梭线的震动,那是风筝在传递无辜生命无声的□□和乞求。我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收回风筝,象是一寸寸割断我与轩辕家族的血脉相连,疼痛却不能停手。或许,这样做多少能洗去一点点轩辕家族的罪恶,救赎我那冠着“轩辕”名字的灵魂。   “我……”我艰难地润了润喉咙,“我尽力吧,尽力让你的轩叔一直陪着你。”我将风筝交回到家宝手里,手指僵硬,仿佛刚刚为自己下了一道生死符。   我抹了把潮湿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想不想出去玩?”   明日带他去见皇奶奶是我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我必须要把握好。况且明轩对家宝保护得过头了,家宝自踏进将军府起就从未出过大门,这对孩子的情绪不好。   “想!”毕竟是孩童,玩耍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明天平阳要去看皇奶奶,轩叔也一起去。皇奶奶住在山坡上,那里有满山的野花、蝴蝶、蜻蜓。溪里可以游泳,树上可以摘果子,晚上到处是夜莺和蝈蝈叫。皇奶奶还有数不清的五彩风筝,随便你玩。”   “那我和你们一起去!”   我叹了口气:“可是啊,轩叔说不让你去。”   “我要去的!”   我噘了噘嘴:“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本事让轩叔带你去。”   他挠着头坐到草地上,似乎很苦恼这个问题:“反正……我要去的。”   “要去哪里?”明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传来。   家宝喜笑颜开,扑到明轩身上:“去平阳的皇奶奶那里。轩叔你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胡闹。怎可以叫‘皇奶奶’,要叫‘太皇太后’千岁。”明轩举起家宝转了几个圈,直到家宝又叫又笑闹个不停才将他放下。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恍惚。若不是看到明轩的眼里全无笑意,我几乎有种幸福一家子的错觉。   明轩朝身旁招了招手,我这才留意到雪姨也跟了来。她见明轩示意,立时快步上前,抱起家宝就走。   她这是极为无礼的行为。我吃了一惊,朝雪姨喊道:“放下!”   雪姨却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根本不把我这个长公主兼将军夫人的话放在眼里,任由趴在她肩头的家宝朝我伸手大喊:“平阳!平阳!我要去我要去!我一定会去的!”   我心里怒极,正想上前拦下雪姨,却被明轩挡住。他看似在我面前随随便便地一站,便封死了我的所有去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宝被雪姨抱走。   “今日风大,公主还是请回吧。”他抱着手,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我失去了公主应有的矜持,朝他怒目而视。   他忽地微微一笑朝我拱了拱手:“公主果然关心家宝,明轩这里谢过了。   “如果明轩没有猜错,公主是执意要带家宝去归来坡?公主莫非忘了,家宝只是明轩的侄儿。此去归来坡不过是向太皇太后告知公主大婚的喜讯,带上明轩的侄儿有何特别的意义?”   我注视着他越来越深的眼眸,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看来明轩拒绝带上家宝并不仅仅是宠溺家宝那么简单,他已对我的动机产生了怀疑,甚至可能怀疑我欲将家宝作为人质禁锢在归来坡。如果真是这样,我带上家宝的打算更是难上加难了。   我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将军不觉得,将军对家宝的保护过分了吗?家宝情绪不稳,总把他   关在府里,将军不怕将他关出病来?”   他眼里有一道凌厉一闪而过,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明轩自觉没有辜负大哥大嫂的嘱托。天色不早,公主请回吧。昨日庞将军得胜归朝,今晚明轩要与文武官员们一起登门道贺,不能与公主一同用饭了。”   这个庞将军姓庞名一鸣,是明轩一手带出来的猛将,做过明轩的副将,昨日刚从南部边境剿寇回来。皇兄本不想用庞一鸣这个人,毕竟他与明轩的关系太密切了。无奈朝中无人,而皇兄急需一个能在南部速战速决的人,以便早日将南疆的一部分兵力调回来,应付定远侯的反扑。   从辈份上讲,应该是庞一鸣亲自来镇国将军府谢师,明轩屈驾庞府与庞一鸣公开会面显然是为了避嫌。而他主动知会我他与庞一鸣的公开接触,无非是想借我的口告诉皇兄,他镇国将军公私分明,绝无拉拢旧部下之意。   我略一思量,抬眼时明轩的背影已在几丈之外,雪姨和家宝更是不见踪影。我恨恨地跺了跺脚,现下最重要的事是要说服明轩带上家宝,却被他声东击西用庞一鸣的事引开了我的注意力。   我心急如焚,紧追了几步又生生停下。既然明轩已经起了疑心,那么我一味坚持只能加重他的疑虑,于事无补。现在,我只能寄托在家宝身上,希望小孩子有办法让他的“轩叔”改变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皆是计(一)   明轩离开后整晚都没有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连雪姨和家宝也不知去向。我问了几名身份较高的家仆,都称不知将军几时回来,雪姨和家宝据说是去了贤夫人处。他们口中的贤夫人自然就是贤儿,当我问起这个贤夫人的住处时,几名家仆都是躲闪其辞面有难色。   我不再追问,看来情况比我预想得更坏,明轩分明是怀疑我会对家宝不利,干脆避而不见。家仆所谓的“不知将军几时归来”只不过是搪塞之辞,或许此时他正与贤儿、家宝在一起说笑玩耍也说不定。我虽心中有气,却也不好发作。此时若把明轩逼急了,他或许会彻底隔开我和家宝。   正在苦恼,凝香将一团冰冷柔软的东西交到我手上:“快敷敷吧公主,瞧您这两道黑眼圈,明日可怎么去见太皇太后。”   我伸手一瞧,原来是丝帕包着的两只冷鸡蛋。不知是鸡蛋的作用还是冷敷的作用,这东西对消肿散瘀特别管用。   凝香噘着嘴道:“公主这样疼着侄少爷,那人却拿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几日我也瞧出来了,这一府的人压根儿没把公主看作主子。公主,咱们何必受这样的气,只需去皇上皇后那里告上一状,便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还有那个什么贤儿,公主来了都这些日了也不见她过来请安,干脆向皇上请旨,让将军休了她!”   我横了她一眼:“越来越放肆了!这点家事怎好去叨扰圣上,让人知道了笑话。你这张嘴给我看紧点,府里的事不要往外说,若给我知道,小心板子!”   凝香吐了吐舌头,脸上神情又是惊怕又是委屈。她自小服侍我,可以说情同姐妹,我很少这样严厉地和她说话。   我叹了口气,郁闷地将两枚鸡蛋敷在眼眶上。其实任何有可能让皇兄怀疑明轩的事,从现在起都不能向外透露一点风声。并非我不想维护大周,而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大周在轩辕皇族的连年□□下,早已民不聊生、风崩离析,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减少对无辜的伤害,稍稍减轻轩辕皇族的罪孽而已。   第二天一早,当我松松地将长发束在脑后,穿上最喜爱的白纱长裙迎着淡淡的晨光走出将军府大门时,凝香轻呼了一声:“公主,您今天真漂亮!好象回到从前在公主府那时候一样。我记得太皇太后最喜欢公主这样的装束。”   在公主府那时候?记忆中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自由之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似出阁后事事拘谨,连妆容和发式都有规定的样式。   我瞥了瞥嘴,正想夸她几句,她又轻呼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远远瞧见明轩骑着高头战马冷然等候在马车旁,身后一小队武装家丁很是扎眼,虽然只是简单的装束,但他们的眼神和气势无不凌然,着实令人心惊,难怪凝香会吃惊。   时下军制腐败,大周军军心不齐缺乏战斗力,带兵的将领无奈,只得自己招募心腹家丁,战场上这些家丁军便是追随将领们出生入死的精锐部队。今日护送我们的这些家丁也必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勇士,只有经过战火洗涤的人,眼神中才会有这样的震撼力。   我暗自叹息,大周国果然气数已尽,就看明轩这支随便选出来的家丁队伍,也比皇兄精心挑选出来的御林军强悍许多。皇兄可以架空明轩的兵权,却无法遣散将军府的家丁,因此明轩前世叛逃时仍带着一千精兵。   此时这些无惧生死的勇士们将所有的虔诚都汇聚在目光里,而明轩就是这些目光的焦点。他见我出来,脸上似乎闪过片刻的失神,随即朝马车遥遥一指,示意随从为我开门。   车内空无一人,家宝没有在里边,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死心地朝两边张望。除了我坐的这辆马车,后边还有两辆,一辆外边站着三名丫鬟一名婆子,另一辆外则站着四名男仆。不见雪姨,也不见平日里服侍在家宝身边的丫鬟仆人,这说明家宝今日是绝对不会和我同行了,我原本寄托在家宝身上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宣告破灭。   “公主为何踌躇,莫非要末将亲自为公主开门?”   我一愣,见明轩果真下了马来到我跟前,伸手向着马车内,语气象极了平常夫妻间的调笑,眼里却是只有我才能看得懂的讽刺。   他这种虚伪而充满暗讽的说话方式让我极为厌倦,我心中烦乱,几乎忍不住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隐忍尽数发泄。   我扫了一眼他身后整装待发的家丁队伍,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人群里格外刺耳:“将军这是去打仗么?既不是去打仗,骑的什么马。车内这般宽敞,多将军一个也无妨。”   或许是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对自家主子说话,明轩身后的家丁们面面相觑。凝香深知我的脾气,眼珠转了转便跑到后面与丫鬟婆子们挤一辆车去了。   明轩被我晾在马车外进退不得,我猜他本不愿与我同车,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时找不出什么借口拒绝。他微微冷笑着将马缰绳交予随从,抖开长袍轻轻一跃便上了车。我在马车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但他跃上马车时,被风掀起的绛红色战袍下摆却仍是深深印入了我的眼角。   归来坡并不远,在皇城西南方向约十几里地,马车行出西南门不多远便上了通往归来坡的十里甬道。   甬道实际上是建在归来坡脚下的明湖之上,两边栽种着柳树,大周建国百多年,这些柳树也大多有百余岁了。每两棵柳树之间都立着一尊一人多高的兵勇石像,在湖水的映衬下,带着时间的沧桑看护着这个埋葬大周列祖的地方。   天气宜人,阳光普照,从马车车窗外飘进的微风里带着初春的清香。能在如此美好的天气出行,这都要归功于皇兄的测算。他自小喜欢读书,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尤谙天文。世人只知道如今的他暴戾荒淫,却不知他称帝前是如何的风流雅致,温润如玉。   回想起皇兄少时的样子,我心口有些发酸,很多事都是这样,当时不觉得,过后才知道,最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了。当他在五年前那场政变中,几乎杀光了兄弟姐妹后,我对他的感情就夹杂进了恨意。   “确是个山灵水秀的地方,托公主的福,明轩今日才能得见归来坡的秀丽。”明轩放下刚才一直在看的书,撩开帘子望向窗外,依然是那种令人厌烦的嘲讽口气。   我正在心烦意乱地盘算今后的计划,当下也懒得理会他,只随便“嗯”了一声。   “公主看似心情不佳,只是因为家宝未曾同行么?”   我心中一动,他这般明知故问,无非是在试探我执意带上家宝的用意。看来他尚未将我完全归于皇兄一党,只是稍稍加深了对我的疑虑而已。   我暗暗压下心中的烦躁,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嫁入将军府已有十日,前世记忆中,再过十日皇兄便会降旨宣家宝进宫,陪伴尚无子嗣“孤单寂寞”的皇嫂。那时明轩的叛变计划还未完备,唯有忍气吞声任由家宝被皇嫂带走。他本以为事发前有足够的时间救出家宝,却不料家宝进宫才一月便溺死宫中。十日后,也就是五月初五,我与明轩大婚后两个月,盛怒之下的明轩毅然起兵,离开大周投靠定远侯。   我原本的计划,是想借看望太皇太后为名,为家宝找一座靠山。皇奶奶素来喜爱孩童,以家宝的聪慧伶俐,定能哄得她心花怒放。皇兄皇嫂对太皇太后一向忌惮,若有她护着家宝,皇兄自是不便召家宝入宫,家宝不入皇宫,或许就能逃脱溺死的命运。   说到家宝溺死的事件,我也曾有过疑虑。家宝是重要人质,可以牢牢牵制住明轩的行动,皇嫂何至于如此不小心?或者宫里另有人想要家宝的命也未定,果真如此的话,我倒要特别留意小心了。   无论如何,既然让家宝去归来坡的计划已经失败,那么当前最要紧的事便是在十日内为家宝再找另一座靠山,让皇兄皇嫂有所顾忌,至少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对将军府采取任何行动。   办法倒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我叹了口气,收回久久停留在窗外的视线,在明轩略显出诧异的目光中先后为他、为自己满上了两杯茶,马车里顿时弥漫起淡淡的茶香。   “平阳在想,这里景致极好,别人家的恩爱夫妻若是来此,定会觉得赏心悦目胸中舒畅,而你我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明轩正端起茶杯,听我这样说微微一怔,一杯茶便停在了嘴边。   我继续道:“那日皇宫中,平阳亲眼见到史郡主对将军的一片真情,而将军对史郡主的爱护之意平阳也看在眼里。”   他垂下眼帘慢慢放下了茶杯,虽然不发一言,但僵硬的手指已经泄露了他此时并不怎么愉快的情绪。   我心中冷笑,事到如今荷包都收了,他还在否认与史娇娇之间的暧昧。这番做作要么是不想让皇兄怀疑我与他夫妻不睦,要么是因为项善音尸骨未寒,不想被人拿住话柄,亦或两者皆有。   “将军不是做作之人,何必否认与史郡主情投意合?平阳不会做那种棒打鸳鸯之事,倒是有意撮合,将军意下如何?”   他忽地抬眼凝视我,手指在桌上轻轻击打,紧抿的嘴唇透着一层薄怒。我心里更为不解,他若不是真的生气,就是演技实在太好。即便是在前世,也很少见他这般当着我的面怒意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皆是计(二)   我又细细盘算了一番,并不觉得这番安排有失稳妥。虽然名分上有些委屈了史郡主,但据说这位郡主的身份只是庶出,大周国贵族庶出的女儿嫁入显赫家族为妾的不在少数。况且只要她真心有意于明轩,平南王再疼爱她应该也不会拒绝这桩婚事。   而此时的平南王并未显露出半点野心,皇兄测算的本事再好也算不到平南王将会与定远侯签订瓜分大周天下的协议。可笑的是,此时的皇兄正是最仰仗平南王的时候,妄想借由他的力量和定远侯抗衡,这从皇兄选的人质是平南王庶出的女儿而不是嫡出的世子便可以看出。   若此时明轩和平南王联姻,多疑的皇兄只会有一种反应-心惊肉跳却没有实质性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处心积虑逐渐架空了明轩的兵权,却无法同时将平南王的势力也连根拔起。在加倍监视平南王和明轩一举一动的同时,他也会加倍小心,象拘禁骆家宝这种激怒明轩的事他应该会暂时放一放了。   想来想去,此计对明轩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因何发怒?   我试探着道:“平阳奉旨完婚是身不由己,但见将军与郡主情投意合却不能结为连理,平阳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只盼将军早日迎娶心爱之人,也好过现下这般与平阳冷眼相对。”   我假装举杯饮茶,一面给他时间考虑,一面偷眼观察他表情。   他眼中似有风起云涌,阴晴不定。忽地一笑,面上原本僵硬的线条全都舒展开来,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只听他用带些戏谑的声音问:“公主的意思是让明轩即刻向平南王提亲?明轩蒙皇上厚爱,丧妻不过二月便与公主完婚,如今新婚不过十日便要纳妾,这与礼制大相径庭。明轩与史郡主再如何情投意合,也不至于这般急切,公主因何竟如此着急?”   我微微一愣,这句“情投意合”我已说过多次,由他嘴里亲口说出来时竟听得有些刺耳。   “将军说的是,只是将军这般年纪却尚无子嗣,平阳虽想为骆家微尽薄力,将军似乎……这个……此事似乎不太实际。平阳想来想去,唯有早日为将军纳妾,早生贵子,方对得起骆家的列祖列宗。”   “哦?公主如此为骆家着想令明轩感动不已,公主此举真乃皇家之典范、为□□者之楷模。”   他促狭地瞧着我,此时越来越浓郁的晨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肩头,更映衬得他眉目如画。恍然中他少时的脸仿佛与此时的他重合在一起,也是这般神色玩味,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明轩倒是想与史郡主共结连理,只是平南王心意难明,何况尚有礼制限制,公主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我避开他促狭的眼神,不管他是真是假,只要他松口,我的计划就可行。   “将军家世显赫,平南王亦权高位重,两家联姻之事自然应符合礼制,不必操之过急。将军可先暗示史郡主联姻之事,郡主必不拒将军。将军若觉得不便,平阳也可代为告知。待皇城内人尽皆知将军欲娶史郡主之事,平南王想拒绝这桩婚事怕也是骑虎难下了。届时平阳再修书一封与世子史清,请他代为说合,则此事必成,将军只需坐等水到渠成。”   其实明轩最后是否能与史娇娇完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皇城中造出骆、史两家联姻的声势,让皇兄皇嫂的行事有所顾忌,并将注意力转移到平南王身上去。平南王老奸巨猾,史清也是极有野心的人,就算心里不愿意,时局未明朗的时候这两个人绝不会明确表态。这样一来便会出现一种假象,似乎骆、史两家已有默契,这桩婚事是铁打不动的了。   啪啪的击掌声传来,明轩边拍手边笑道:“此法甚妙,照此法而行,明轩的心愿不久便可实现。公主谋略过人,不过是略施小计,连老奸巨猾的平南王只怕到时都要认栽,公主不去从军真乃大周国的一大憾事。”   我知他又在讽刺挖苦,并不理会只管自顾自喝茶。明知他每一句话都难有真心,从头到尾都在故意做戏,但那句“心愿不久便可实现”却仍让我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烦躁情绪。   我强压下这股不明情绪,嫣然一笑问道:“将军似乎赞同平阳的建议?”   “夫人的建议甚好。”他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将方才看过的书举到眼前,淡淡地道,“只是史郡主年龄尚小,过两年再说吧。”   他一声“夫人”叫得我心尖一颤,接着的那句话却把我气得险些七窍生烟。过两年?两个月后他骆明轩就要兵变,十日后家宝就会被皇嫂带走,我是两天都等不得,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信手翻了一页书,悠悠地道:“旅途寂寥,幸亏公主是有趣之人,说了这么多,想必也渴了吧。”   我恨恨地瞪着他,情知再与他纠缠无益,只得独自郁闷地喝茶。这下真的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想到家宝的未来,我的心渐渐沉下去,连窗外的阳光看起来也黯淡了许多。   我捂住眼睛,用力揉了几下才压下那股酸胀的感觉。我不想放弃,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家宝才六岁,六岁时的我在干什么?在皇奶奶的怀里撒娇,在花丛中与哥哥们抓蝈蝈扑蝴蝶,在生日会上享尽美味甜品,放声笑闹……我、哥哥们、明轩、史清还有那些儿时的玩伴,曾经也是情同手足、童言无忌,十年来是什么一点点磨灭了童真,是什么让我们的感情改变,变得互相猜忌、利用、甚至刀剑相向、手足相残。   马车碾到石块猛地一颠,将我颠得撞向中间的小桌,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滚落到地板上。地板下有一个暗格,容量颇大,专门储藏酒水食物以及旅行所需。在我撞向小桌轻呼出声的刹那,我听到了暗格里传来的古怪声音。因为当时各种声音参杂在一起,而暗格的密封很好,我听得不太真切,象是重物撞向木板的声音,隐约中似乎还听到一声惊呼。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明轩,他紧蹙的眉头表明他也听到了这声惊呼。他将手放在唇上示意我禁声,略想了想后疑惑地盯住我,轻轻挑了挑眉。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摇头,表示我对暗格里藏人一事并不知情。   他示意我后退,无声无息地挪开暗格上的小桌,从腰间拔出了剑。   我盯着那冰凉的剑尖,忽然觉得浑身冰凉。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佩剑,剑身仿佛泛起隐隐血光。我下意识地去看脚上的绣鞋,看它们是不是又一次被血水浸湿。   我想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很狼狈,明轩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剑尖,回眸审视我时,目光中添了几分诧异。   我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撑起上身慢慢挪到角落。   他扔过来一个眼色,我知他立刻就会采取行动,但没料到他的身手快得让人完全看不清,只感觉到一阵凌厉气势扫过脸颊,劲风过后他手上已多了一个人,剑锋稳稳地抵住了那个人的咽喉。   我心狂跳,用从不曾有过的速度扑过去,推开明轩的手一把抱过了那个小人。其实不用我推,在我扑过去的同时明轩已倒吸一口凉气收回佩剑。   “家宝!”我与明轩同时喊出,一个惊惶,一个惊怒。   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脸色煞白地看着明轩。我真有些怕家宝吓出病来,明轩刚才的气势,别说一个小孩子,就算是经历过死亡的我也觉得胆战心惊。   “哭吧,哭出来就好。别怕别怕,有平阳在呢。”我揉拍着家宝的背,一遍遍安慰。   明轩绷紧着脸,揉捏家宝全身各处关节,确认家宝没有受伤后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头:“还好?”   家宝僵硬的手脚这才开始因后怕而发抖,脸色虽然还是苍白,却挺了挺胸说:“我……轩叔,我没有怕,我好好的。”   明轩点了点头,低沉着声音道:“骆家的男儿,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害怕,更不可做傻事。”   我一愣,明轩对家宝一向是宠溺无度,而此时他对家宝说话的方式却似乎有些变了。   “轩叔刚才好厉害。”家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恢复,指着明轩腰间道,“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把剑?”   明轩二话不说解下佩剑递到家宝面前。剑尚未出鞘,我瞧见剑柄上挂下的殷红穗子,心里又隐隐生出些凉凉的感觉。家宝迫不及待地接过佩剑,满眼都是痴恋。我心里暗叹,果然是将门之子,对武器天生就有着无比的眷恋。   明轩赞赏的脸色鼓励了家宝,小家伙卯足了劲想将剑抽出,不料那剑却纹丝不动卡在剑鞘里。一试不灵,他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嘴里啃哧有声,直到面红耳赤人仰马翻还是没能将剑抽出。   见他一脸颓丧地从地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将佩剑交还给明轩,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真是个傻孩子。”   也许是觉得失了面子,他有些发急,瞪着我大声道:“我不是傻孩子,骆家的男儿都不傻!”   这话说得咬字不清,却偏偏要学大人说话的气势,连一直板着脸的明轩都不禁微微莞尔。   我笑道:“不傻还躲进暗阁做什么?这暗阁的门密封极好,你不怕时间长了闷死在里头?”   眼角余光瞟见明轩的脸又阴沉了几分,家宝显然也注意到了,瑟缩到我身后,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怕太早出来,轩叔会把我送回去。”   明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又去看他的书。我心情大好,凑近看了一眼书的封面,也学着他一贯的讥讽语调,笑嘻嘻地道:“将军如此雄才伟略,怎么还看《三十六计》这样肤浅的书?啊,说起来家宝倒是天生的将才,小小年纪便识得用‘瞒天过海’这等计策了。”   明轩不答话,整个人都阴沉下去。我轻松自在,不理他面色铁青,只管和家宝在车厢里嬉笑打闹起来。   我所料不错,因为父母惨遭变故,又加上在将军府里闷得久了,家宝的性子也越来越阴郁。这次溜出来,呼吸着野地的空气,感受着明媚的阳光,从父母身上而来的奔放性格全都激发出来,一路上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笑闹声。   “看,平阳!”家宝拉住我的袖子指着碧波荡漾的明湖,“我要去游泳!”   我搂过他笑着道:“好,等叩见了太皇太后回来……”   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我掰过他的肩膀急声问:“你会游泳?”   家宝怔怔地看着我:“会啊,我的水性好着呢,四岁的时候就会游了,不信问轩叔。”   “不许去!”明轩啪地一声将书拍在桌上,“我知你自小水性就好,但这阵子不许游泳。”   家宝一下赖在地上,手捂住脸撇着小嘴大哭:“轩叔不疼我了,轩叔干么不让我游!”   明轩叹了口气,安慰道:“过了这阵子吧,过了这阵子便让你玩个痛快。”   家宝立即放下小手,脸上全然没有半点泪滴:“那要过多久啊?”   我仿佛觉得明轩警惕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了我一眼,接着是他冷硬的声音:“我说多久便是多久。”   我神不守舍地安慰沮丧的家宝,只觉得脊梁骨冰凉冰凉。前世皇嫂说,家宝是“失足”溺死的,我一直信以为真。家宝溺死的地方只不过是皇宫里的一个小池塘,既然他自小识水性,怎么可能一个“失足”就溺死了。这么说真的有人想要家宝的命,明轩是否早有察觉,才会把家宝牢牢地看管起来,也难怪他会对我带家宝出行有那么深的疑虑。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皆是计(三)   想害死家宝的人是谁?家宝对皇兄皇嫂还有用,他们不可能害死家宝。宫女太监们如果背后没有指使,根本不敢因为私怨而害死家宝。朝中和骆家结怨的大臣固然有几个,但想要下手的话早就下手了,或者抓住现在的机会判明轩叛国罪,一窝全端不是更好?何必冒险害死一个小孩子?   我想了许久全然找不出头绪,而马车已到了皇奶奶所居行宫的大门口,早有皇奶奶的贴身侍女九姑姑笑面相迎。皇奶奶身边的侍女一向是来了又走,十岁进宫,等到了待嫁年龄便送出宫去嫁人。唯有这个九姑姑,陪在皇奶奶身边二十余载,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我瞧了眼风韵犹存的九姑姑,又瞧了眼赶过来搀我下车的凝香,心想若是天下太平,凝香会不会也似九姑姑那般不愿离开呢。   “见过长公主,见过将军。”   九姑姑利落地朝我们行礼,同时迎上来行礼的还有禁卫军的队长程姚。   这个程姚,原先在皇宫做御卫时我便与他打过交道。此人为人耿直,却偏偏是个愚忠之人,除了皇兄谁都指使不了他,而对于任何出自我皇兄的圣命从来都是不问缘由执行到底。听说五年前程夫人去世后他至今未娶,倒是个重感情的人。   九姑姑和程姚一个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一个是皇兄的心腹,明轩的品级虽高出二人许多,却也顾忌二人的特殊身份,因而浅浅回了一礼寒暄两句,我则微笑地令他俩起身。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皇奶奶身边度过的,九姑姑常陪着小时候的我玩耍嬉戏,可谓交情非浅。她尽了礼数之后便再无拘束,笑着说:“可盼着公主来了。太皇太后前些日子得了信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日一早便打发了我在这儿候着。唉,我这身子骨如今真是不中用,当年替公主罚跪了一晚上都不带含糊的,如今才站了一个多时辰便周身酸痛,公主将军若是体恤我便快快随我去见太皇太后吧。”   低头看到瑟缩在我身后的家宝,她眼睛一亮,不由分说便抱了起来。我小时候和她玩闹惯了,倒不觉得什么,明轩本就不愿带家宝来,见她问也不问一声就抱过了家宝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哟,这就是侄少爷么?”九姑姑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小小年纪就生得一身英气,将来也必定是个将才。”   提到明轩的大哥,我和明轩都是神色一黯,明轩更是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九姑姑自知失言,满脸歉意:“瞧我这蠢材,身子骨不好使了连脑子也不好使了,请公主将军责罚。”   我见明轩冷着脸不说话,忙打了个圆场:“瞧你说的,你也是好心。再说皇奶奶拿九姑姑当自家女儿一般看待,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   “公主这么说真是折煞小九了,小九也就是平日里服侍太皇太后用了点心,多得了些太皇太后的关照罢了。”   我暗自点头,这个九姑姑虽然以泼辣出名,却也为人持重,可谓宠辱不惊,听说也从不象宫里那些得宠的太监女官那般,动不动就搬出主子的名头来中饱私囊,难怪皇奶奶这般赏识她。   “说起侄少爷,太皇太后还没见过就已经喜欢上了,时不时就提起,还夸侄少爷是小英雄呢。”   我心里暗喜,看来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皇奶奶果然是喜欢家宝的。   正要随着九姑姑往里走,那位程姚程大人上前一步拦住我们,轻咳了一声道:“公主将军请留步,奉皇上手谕,皇陵乃国家禁地,凡出入皇陵者须出示皇陵金牌。”   来了,我心里暗道,皇兄果然安排了这一出。金牌只有一块,在我手里,待我出示了金牌,程姚迟疑着道:“这……公主请入内,将军和这位公子只怕要等在这里了。”   我还没答话,九姑姑已冷喝道:“程姚,你别太过分了!怎么,我家老祖宗想见见姑爷和侄少爷还要向你请示么!”   程姚似乎有些不敢看九姑姑,脸色微红目光闪躲,语气却是坚定:“程某职责所在,还请九姑谅解。”   “既然是职责所在,就不要为难程大人了吧。家宝,别缠着九姑了,快下来。”明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瞧了一眼,他似乎松了口气,看程姚的目光里竟然还有一分赞赏。   他自然是不愿将家宝交给我,我却另有一番打算,当下朝程姚道:”既是这样,不如将军留在这里,家宝是个小孩子,随我进去不打紧,况且是太皇太后急着要见的,皇上必不会怪罪程大人。”   我的语气颇为笃定,想他一个小小的禁卫军队长,以我大周国长公主的身份,能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应该够知足了。何况皇兄的目标是明轩,家宝一个小孩子根本不足为患,这位程大人稍微用脑子想想也能猜到。   说完也不再看他,自顾自吩咐了凝香几句,朝抱着家宝的九姑姑招了招手便率先朝里走去。   不料那程姚竟然不知退让,反倒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公主留步!想是小人未将皇上的手谕说清楚,让公主误会了皇上的意思?那么小人再为公主背诵一遍。皇上手谕:皇陵乃国家禁地,凡出入皇陵者须出示皇陵金牌。”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接着道,“违者格杀勿论。”   “放肆!”我血往上涌,手指程姚气息难平。不远处守卫皇陵的兵丁以及随我而来的家仆皆被我的怒气震慑,密密跪了一片。   程姚涨红了脸,竟毫不退让,朝明轩拱了拱手道:“小人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将军征战无数,最是知道军令如山,请将军体谅小人的难处。至于今日小人有得罪公主与将军的地方,他日自会去皇上跟前领罪。”   我怒极生笑,这个程姚,倒会察言观色,知道该去谁处搬救兵。   明轩背着手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叫程姚?你说你打过仗?”   “是,子母河一役,我兄长便是那一役中战死。小人那时只是个把总,将军定然是没有印象的。”   明轩肃然起敬:“子母河一役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家父便是殉职与此役。我敬佩参与此役的每一名将士,将来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来找我。”   程姚眼中隐隐含泪,磕头如捣蒜。我心中冷笑,别看程姚只是镇守皇陵的禁卫军队长,皇兄给他的权力却不小。他不仅可随意出入皇宫,还直属皇兄麾下,只听皇兄一人差遣,有什么事可直接向皇兄密报。明轩分明在拉拢程姚,为今后的兵变作长久计。只可惜他不了解这位程大人的愚忠程度,要策反程姚只怕不易。   眼前这位程大人的愚忠就让我颇为头疼,总不能当场斩杀了他吧。   就在我进退两难之际,九姑姑冷喝了一声:“程姚你欺人太甚,太皇太后要见的人你也敢挡。我今日偏要将侄少爷带进去,程大人尽管来‘格杀勿论’吧。”   九姑姑不由分说往里走,程姚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得到我允许,站起身就追了过去,边追边喊道:“你……你……唉!”唉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   九姑姑一只脚已跨进门里,见程姚真的追来立时便勃然大怒,旁若无人地指着程姚骂道:“你这杠头,怪不得五年了也没娶上媳妇儿,我看你先前那媳妇必是被你气死的!你敢上前拦一拦姑奶奶试试?你试试?”   程姚的脸涨红得如同熟透的柿子,却当真是半步都不敢挪动。   我与明轩愕然互视,眼前的突变实在叫人一时间难以接受。我斜眼瞥见程姚那些兵丁脸上讳莫如深的笑意,再看看程大人瞧九姑姑时那副憋屈的模样,顿时就明白了一大半。不禁感叹,所谓一物降一物,自然规律果真是人力不能违抗的啊。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灿烂回眸瞧向明轩:“可惜将军没有金牌,将军是打过仗知道服从军令的人,那便只有劳烦将军在门外守候了。”语毕,挥挥衣袖扬长而去,想象着身后明轩的表情一定是无比好看。   来到第二道门前时遇到另一批守卫,穿着与程姚的禁卫军全然不同,守卫头目看起来对九姑姑颇为敬重。我暗自点头,皇奶奶果然并非完全处在被动,这批守卫应该都是她的心腹侍卫,看他们的气势,竟有些与明轩的家丁相似,想必都曾在战场上经过真刀真枪的考验。   进入第二道门后,再无阻碍。入眼是精心修剪过的花木和排列整齐的长廊屋舍,虽然干净雅致,但毕竟远不如皇宫奢华热闹,处处透着寂寞。   小孩子哪里懂得其中的味道,家宝难得出来,看什么都新鲜,要不是被九姑姑牢牢牵着手,只怕早就跑不见影了。   穿过长廊,又绕过一个小花园,眼前是一片红漆屋舍,每一根廊柱上都画着栩栩如生的九凤,连厚厚的门帘上也织着九凤的图案。   我心里发紧,知道日思夜想的皇奶奶就在里边。   这时走在前面的九姑姑忽然转过身,迟疑了一会儿,肃然道:“小九有句话要先行向公主道明,公主可有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计计皆痛心(一)   我驻足凝神:“九姑姑尽管说。”   九姑姑小心翼翼地答道:“太皇太后的身体近些年来每况愈下,比起几个月前公主在国宴上所见又虚弱了些。稍后公主见到太皇太后时还请尽力克制,莫要刺激她老人家。”她顿了顿,低头道,“小九日日都在为太皇太后祈福,希望她老人家能再多过几个寿辰。”   我心里酸楚,明轩五月初五兵变,同年八月,定远侯与平南王达成协议联手攻打大周,来年四月明轩便攻入大周皇宫,大周覆灭。皇奶奶的寿辰在十月,那时大周已硝烟四起,各路守军告急,不要说多过几个寿辰,连今年的寿辰怕也过不好了。   原以为有了九姑姑的提醒我便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见到那个干瘦的身影时仍忍不住声音哽咽。皇奶奶半卧在凤榻上,比起在新年国宴上,双手抖得更加厉害,竟已握不住东西,需丫鬟一勺勺地味她喝汤药。   我压下鼻咽处的涌动,强自笑着喊了声“皇奶奶”。家宝乖巧,见我跪下,小身子也挨着我跪了,边磕头边道:“太皇太后千岁千千岁。”   皇奶奶忙扶着榻站起来,身形却不稳,手刚撑在床沿便是一个踉跄。方才味汤药的丫鬟忙俯身扶住了她,连声道:“主子小心着些。”   我注意到这丫鬟长得面生,想是皇奶奶搬出皇宫后才收的。我从未见过这丫鬟,生得楚楚动人,是那种让人忍不住想疼爱的。只是眉心似蹙非蹙,象总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是平阳吗?旁边那个小不点是谁?可是骆家宝?来来,两个都过来,让奶奶看看!”   皇奶奶来不及拄拐,由那丫鬟搀扶着,双手向前摸索着走来。我瞧进眼里,不由得心口翻腾差点流出泪来。她双眼浑浊,目光似乎集中在我身上,却找不到明显的焦点。四个月不见,奶奶竟是目不能视了吗……   “唉,瞧我,老眼昏花了,看人也只看到个影子。你两个快过来,跪着做什么!”   我赶忙上前搀扶她坐回踏上,象小时候那样挨着她的腿坐了。家宝初初还有些怕生,皇奶奶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这孩子,天可怜见的。不要拘束,就当我是亲奶奶一般。”   她将头转向我,眼神还是那样没有焦点,象是在看我,又象是在看别的东西:“这就是他们说的小英雄骆家宝?果然是骆家人,聪明伶俐,天生一股子劲儿。”   我避开她浑浊的眼,却又不忍扭头,只将目光稍稍下移:“是,正是骆家宝,皇奶奶明鉴。”   她似乎极高兴,摸着家宝的头道:“这孩子深得我心,我对他竟是一见如故,真如见了自己的孙儿一般。孩子,告诉奶奶,平阳有欺负你没?你这平阳姐姐啊,最是刁蛮任性,她若是对你不好,尽管告诉奶奶,奶奶拿戒尺打她!”   这话一说,我身后的九姑姑笑了:“太皇太后这不是糊涂了么,公主现在岂是打得的?谁要打她都得问问骆将军乐意不乐意,听说他俩啊恩爱得紧呢。”   我倒不介意皇奶奶说这些,她本就是个既慈爱又严厉的人。但她将家宝看作亲孙儿一般,还让家宝叫我“姐姐”,这分明是乱了辈份。论理家宝是我的侄儿,该叫我一声婶婶,皇奶奶就算将他视为亲人,也应该是曾孙儿。而按照大周皇室的家规,孙子孙儿辈的都是祖母带大,比如我和哥哥们都是皇奶奶带大,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是少而少之。   想到此处,我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皇奶奶的口误会给我的计划带来方便,将来将家宝放在皇奶奶这里便顺理成章。忧的是,一生精明决断的她,竟真的糊涂至此了吗?连皇家最重视的辈份都分不清了。   “不要打平阳!不要打平阳!”   家宝清脆的声音和屋里的笑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来。皇奶奶笑着敲着家宝的头道:“她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这些日子你便护着她了?”   家宝摸着被敲的脑壳,呐呐的道:“她……陪我放风筝的。奶奶打了她,就没人陪我放风筝了。”   皇奶奶的眼眸似乎一亮,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浑浊:“你喜欢放风筝?”   说起风筝,刚才还很是拘束的家宝一下子活灵活现起来:“皇奶奶,你有比人还大的风筝吗?”   “有,怎么没有!”皇奶奶兴致极高,“奶奶小时候就最喜欢放风筝,搜集了几屋子的风筝哪,什么样的都有。”   她向身边的那个丫鬟招了招手:“璃鸳,你带家宝去我那几间屋子看看那些宝贝去。”   那个被唤作璃鸳的丫鬟犹豫了片刻,还是拉过了家宝的小手,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皇奶奶不等她说话,又朝九姑姑说:“九姑,你去拿些好酒给程将军送去,不必急着回来。凭他一身本事,本可厮杀于战场,却被派到这荒郊野外来保护我等,也实是不易,你替我谢谢他。”   九姑姑把头一扭,鼻子里出气道:“凭他那蠢人也配喝太皇太后的酒。”   她与我皇奶奶相处多年,因此彼此之间已如亲人一般,没有别的丫鬟那般讲究礼数。   皇奶奶指着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今日必又骂了他。你呀!我看你是……”   她还要说什么,九姑忽地满面通红,一跺脚扭头便跑。   “越来越不成话了!”皇奶奶话说得虽重,神色间却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倒是笑意浓浓。   再看那边厢,家宝已缠着璃鸳要去看宝贝风筝。璃鸳面露难色,朝皇奶奶看来。   “怎还不去?”皇奶奶板下脸来,虽然身子仍是老弱颤抖,但这一板脸却透出一股威压感,让人脑后生凉,“想让我的家宝孙儿等急么!”   我正巧有事要与皇奶奶私下里商量,又不想得罪她的贴身丫鬟,或许今后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忙解围道:“璃鸳姐姐是不放心皇奶奶呢。”   “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自己的亲孙女还会害我么。”   这话便真的说重了,加上皇奶奶此时铁黑的脸色,若是从前在皇宫她势力强大的时候,有那些附言趋势的奴才小人听到了,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将璃鸳打残也说不定。   果然,璃鸳脸色苍白,忙福了一福,拉着家宝匆匆出去了。   我望着璃鸳和家宝远去的身影,笑着道:“皇奶奶偏心哦,看把璃鸳吓的,今夜怕是睡不好了。”   皇奶奶冷笑了一声:“你皇兄派来的细作,不好好折腾她一下怎么行。”   我心里一跳,愕然回头看她。就在璃鸳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变了,之前声音里带的虚荣和微颤全都不见,倒反变得和过去一样铿锵傲然。   当我对上她的眼眸时,手心一下子出了一层冷汗。她的眼睛不再浑浊,此时正犀利地盯着我,似乎已将我看透。   “皇奶奶……”我喃喃地道。   “跪下!”她声色俱厉。   我膝头微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她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静待其变。   “平阳,你可记得你的姓氏!”   我脑中嗡嗡作响,预感不妙,重重地一磕到地,颤抖着道:“平阳姓轩辕,永生不忘。太皇太后因何有此问?”   “既姓轩辕,为何明轩意欲作乱,你非但不报,还力助于他。你想谋反覆国么!”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压得极低,却是异常凌厉。   我如中雷击,背后衣衫瞬间湿透。她是怎么知道明轩意图的?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意图的?如果我果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不但明轩满门抄斩,我也是五马分尸的结局。   我浑身颤抖汗如雨下,内心里有一个声音朝自己呐喊,稳住!一定要稳住!思绪急速运转,我苦苦思索,不觉得整盘计划中有什么漏洞,且前世的记忆告诉我,明轩叛逃前确实没有走漏一点风声。   而皇奶奶事先支走贴身丫鬟,此时虽声色俱厉,却压低了声音说话,显然不愿其他人听到这番质问。她确有证据还是仅仅是试探?我迅速得出结论,至少她是不愿意声张的,既然不愿声张,那么有可能是不确定,或是另有打算。那么,不管此时情况对我来说有多危急,我仍有棋可走。   我抬头作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猝然扑到她脚下,抱住了她的小腿失声恸哭:“皇奶奶这是什么意思?那时皇兄杀了所有的哥哥姐姐,全无一点兄妹之情,难道现在要轮到我了吗?”   我明知皇奶奶和皇兄之间非但无一点干系,还素有隔阂,却暗指此事是皇兄与皇奶奶合力为难于我,其实是为了勾起皇奶奶的恻隐之心。当年皇兄为了夺位,一夜间将亲兄弟杀了个干净,连我两位姐姐也没有放过,皇奶奶知情时为时已晚、回天无力。她对此事伤透了心,就是因此而退出朝堂不问政事,来到这凄清的归来坡度过余生。   “放肆!跪回去!”她措辞严厉,但声音隐隐有些发颤。   我哆哆嗦嗦地松开手,匍匐着向后退了两尺,额头和手肘仍抵在地上,全身抖若筛糠,似乎连跪都跪不稳。我知道我此时最轻微的一个小动作都会清晰地落入她眼底,但愿她见到这样的我会打消之前的顾虑。这样一个懦弱怕事的我,能搅起什么风浪来。   屋内一片死寂,我由默不作声只是颤抖,到隐忍抽泣,到泣不成声,仿佛随时就会崩溃。   皇奶奶沉沉地叹了口气,语调转软:“平阳,你素来思想简单,怕是不知道世间的险恶。你且老实跟奶奶说,你瞒下了什么事。你究竟是我最疼爱的孙女,若老实交代,从此改过自新,我便饶你一命。”   我先是一惊,她这么说,便是肯定了明轩谋反的意图,而将我看成是受明轩唆使欺骗,误入歧途。随后一想,前世记忆定然无误,她此时说的虽然笃定,但确实没有阻拦明轩。皇奶奶助明轩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是,她还在试探。   若说她完全没有证据,似乎也不可信,她不是一个随便激起波澜,打草惊蛇的人。敢于这样大动干戈,必定是掌握了一些情况,却不确定。   我仔细想了想,明轩心细如针,而我又不是个喜欢四处交游的人,别的地方不可能出错,唯一可能引起猜疑的就是明轩并未和我洞房。但这事我已瞒天过海,皇兄皇嫂似乎也不再有疑虑,皇奶奶足不出户,她是怎么知道的?   时间已不允许我细想,我必须重新赢得皇奶奶的信任,我决定赌一把。   我猛磕了几个头,额头几乎磕破:“平阳怎敢有一丝异心!要说隐瞒……”我顿了顿,忽然间又伏地大哭起来。   “说吧,你还信不过奶奶么。”   听到她这句话,我心里冰凉。就是她,我最思念最敬爱的奶奶,如今也不惜设局将我打击至此;而我,此时正和她勾心斗角地较量,只为换回自己的一条命。皇族真的薄情至此了么,族内竟没有一个能将政事抛在一边、真正爱我疼我的亲人。   我的泪越来越真切,嘴里却满是荒唐言:“此事说来丢尽颜面,平阳刻意瞒下是为了保住皇家脸面,绝无半点异心。”   “但说无妨。”   “明轩他……他并未与平阳洞房。”我痛哭流涕,再也说不下去。   皇奶奶的语调又硬起来:“这是为何?”   我停了哭泣,吞吞吐吐地道:“因为……因为洞房那日我打了他……”   屋里一片寂静,我虽没有抬头,却可以想象到皇奶奶此时愕然的表情。观她的反应,事情已越来越清晰,我和明轩的七寸就在洞房这个问题上。   接下去我的话怎么说,全在一个关键的问题上:皇奶奶是怎么知道我和明轩并未洞房的?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皇奶奶在将军府也安插了眼线。若这个眼线看到了我瞒天过海的全过程,哪怕只是一部分,我今天也已经死定了。皇奶奶的愕然,究竟是我的话出乎她的意料,还是因为她已知道我的话全不是事实?   “你因何打他?”   该来的终是要来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恐惧。我已别无选择,必须相信明轩的能力,相信那一晚,他有能力清除洞房周围所有的眼线。   “我……我听说他与史娇娇两情相悦,便在洞房之夜质问于他。他全然否认,我一气之下便划伤了他……”   “既然并未洞房,因何会有那血帕?”问这句话时,皇奶奶声音渐沉,“平阳,你不是个会算计的人,你给我说实话,那血帕是不是洛明轩放的?”   不会算计?我心里苦笑,前世我的确不会算计,今世的我却会了。   “我见他流血不止,不由得慌了神,扯了床上的帕子便按在他伤口上,于是便有了这血帕。”   皇奶奶不语,似是找不到理由反驳,想了想又问:“你辱他伤他,他一个将军,确是难咽下这口气。却为何第二日早晨嬷嬷们探问时,你与他同卧一被?”   我红了脸:“是我央求他留下的,若被人发现他不在我房里,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日入宫时,你二人在你皇兄皇嫂面前那番做作,也是事先约好?他这般怪你,竟能如你所愿?”   “是。第二日入宫时,见到皇兄前,史娇娇那妮子竟然还在路上截住我们,真气煞人。我虽气恼,但左思右想,这事若传了出去,定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况且他兄嫂刚为国捐躯,我在新婚夜那样辱他难免为人留下话柄,他也定然将我记恨在心。于是我便想退让一步,以让他纳史娇娇为妾做条件,请求他和我一起在皇兄皇嫂面前做作!”   “荒唐!”皇奶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堂堂公主,竟然在新婚第二日便让自己的夫君纳妾。”   “不过是个妾,进得门来又能怎样。皇奶奶,你是知道的,明轩这人很难对付……”我吞吞吐吐地道,“我……我那晚也是口不择言,不但骂他与史娇娇是一对狗男女,还……还骂他的兄嫂……”   皇奶奶一下拍在床沿打断了我的话,厉声喝道,“太不成话了!他兄嫂为国捐躯,你身为皇家人,理当好好安抚,怎这般跋扈放肆?你与你皇兄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这不是在逼着功臣谋反么!”   我装作被她的震怒吓到,瘫软在地上,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我的赌注押对了,她对我的话已深信不疑。   她长叹一声,仰望上空,双眼潮湿,仿佛在看着大周的列祖列宗:“是我教孙无方,明轩必反,我大周气数尽矣!”   我吃了一惊,如果皇奶奶真的认定明轩必反,后果不堪设想。忙跪爬到她跟前,抱住她的腿恸哭道:“皇奶奶何出此言?明轩乃忠良之后,如今又成了我的夫君,因何会反?大周千秋百代,怎会气数尽了呢!”   皇奶奶抚摸我的头发,双眼也掉下泪来:“但愿如你所说,只是……唉,你皇兄也如你一般,对明轩报以幻想,只是他对骆家做的那些事明轩岂会原谅?即便明轩不反,以你皇兄这般荒唐暴戾,大周风崩离析是迟早的事。”   我抬起湿透的脸庞问道:“皇兄究竟对骆家做了什么事?”   皇奶奶闭上眼,良久才说:“这些事,知道了对你无益。我让你皇兄赐婚与你和明轩,便是因明轩少时与你一向交好,他不至于会迁怒到你身上。”   我全身僵住,一颗心仿佛掉落谷底,松开抱住她的手,身子慢慢跪坐下来。竟然是她,我最敬最爱的皇奶奶,将我推入了火坑!   她睁开眼,刚才的伤心落寞全都不见,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霜:“我知你现在必恨我怪我,但明轩在军中影响太大,宜笼络不宜杀,将你嫁过去是唯一的办法。我能体会你心中的苦,皇奶奶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满屋子都是回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过去的事情一件件浮现在眼前:坐在她膝头听她讲故事,成人礼的宴会上她笑问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在宫中为我种下的十八株桃花树……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亲情在皇族存亡面前竟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恍惚中听到她提到“史娇娇”,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抬起头来。手脚依然麻木僵硬,但思绪渐渐清醒过来。这是我穷尽心智日思夜想的计划,无论心中如何悲戚,总要尽力去完成它。   此刻的大周朝象个罪恶的漩涡,正在迅速沦陷,对此我回天无力,我必将带着轩辕皇族肮脏的烙印与之一同沦陷。但只要能救出家宝,我就能在心里保留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干净地方,我的灵魂便能得到安息。这就是我固守的执着,是我重生的意义。   想清楚这些,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酸涩,仔细倾听皇奶奶说的每一个字。   “明轩与史娇娇的传闻竟是真的么?我本不想他两家联姻,平南侯太过奸猾,若将来与明轩联手,大周危矣。”   我怕皇奶奶起疑心,不敢表现得太冷静,因为那不是前世的我。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思虑着如何将她的决定引到我想要的结果上去,开口时才发现嗓音已沙哑:“明轩不会的,史清更不会,他前几日还来看过我。”   “史清来看过你?我却不知。”   我瞥见她惊愕的表情,心中一动,生出一个念头,噘起嘴说:“他还记得我喜欢桃花,特意编了一个桃花冠给我,还问我和明轩过得好不好。如此重情重义的人,怎会做谋反这种天诛地灭的事。”   皇奶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他问你和明轩过得好不好,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低下头呐呐地道,“他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自然将一番苦水都倒出来了。”   “他什么反应?”皇奶奶追问,我知道她快要被我引上那条路了。   “他……好似很不高兴,说如果明轩对我不好,他便不会再讲兄弟之情。”我越说声音越轻,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其实史清未经过明轩便来看我,确实已经是越礼。只不过那时他显然不是专程来看我,只不过是要和明轩密议某些事,顺道来看看我罢了。但是经我这样一渲染,让人觉得他与明轩正因我而走向不合。只要皇族善加利用,我就是他和明轩之间的一颗炸弹。   果然,我做出越来越心虚的表情,皇奶奶脸上神色则是越来越明朗。我趁机说:“其实他多虑了,我向明轩认错时,他已原谅了我。方才听皇奶奶训斥,平阳羞愧难当,定当改过自新,时时以大局为重,再不意气用事了。”   皇奶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有如此觉悟甚好。只是这纳妾之事么,容我再想想。”   我心中顿感挫折,毕竟姜是老的辣,我已将自己卖了,仍然得不到她的信任,而情况或许变得更糟。因为我这番话透露了明轩与史清之间的隔阂,若没有联姻这件事来限制这种隔阂越演越烈,朝廷对明轩的限制将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正在想着如何挽回,皇奶奶忽地眨了眨眼道:“史清这孩子我颇喜爱,你身为公主,须知如何笼络能臣。”   我微微一愣,她又沉下脸道:“虽然你们亲如兄妹,但如今你已嫁人,事事要注意分寸,不要给外人留下话柄!”   这是让我既要想法亲近史清,又要把握分寸。好个制衡两方势力的办法!   我忙点头称是,她缓了脸色,思虑着道:“史娇娇是庶出,你是公主,你为妻她为妾倒也说得过去,平南王那里我自有办法。只是你刚新婚,现在纳妾实在不是时候。不过既已答应了明轩,出尔反尔总是会开罪了他……不如你先回去,说我已应允了他,不过需要时间与平南王说和,让他再等等。”   我一时有些不相信,我自认为计划中最困难的一部分竟然就这样成了。正要答应,她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地道:“但明轩此人终究不可全信,我听说他极疼家宝,这样,你今日就把家宝留在此地,便说我对家宝极是喜爱,要亲自□□。”   我大吃一惊,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这是要将家宝留为人质啊。虽然比留在皇嫂那里要好得多,但此刻我还未准备好如何面对明轩的震怒,不知他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事来。这次来归来坡,我本想一箭双雕,一方面让皇奶奶喜欢上家宝,另一方面促成联姻之事。想不到我虽算计了皇奶奶,却也被她反算计了一招。如今之际,也只有试试缓兵之计。   我急忙重重磕了一个头:“平阳左思右想,若明轩没有异心,此举便是多余。若他果真有异心,今日留下家宝更会打草惊蛇。皇奶奶三思啊!”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要将我看透:“我的小孙女如今也功于心计起来?”   我又是一惊,忙委屈地道:“我刚与他和好,不想再发生意外,皇奶奶此举实在是叫平阳为难。”   她想了想,缓缓点头:“也好,此事以后再说,我自有打算。”她眼中闪过一丝残酷,“你若一旦发现他有异动,必在第一时刻告知你皇兄,我自会知道。若来不及放出消息,切莫念夫妻之情,只管杀之!”   我心中一震,全身血液仿佛退去。接下来的拜别,与九姑道别,接家宝回家,全都是在恍惚中完成。坐上马车后,整个人如大病一场,几乎虚脱,这场戏,竟是耗尽了我全部体力心智。   注意到我的沉默,明轩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太皇太后身体如何?”   我细细品味他这句问话,没有尝出任何他对我说话时一贯有的讥讽、厌恶、或是试探味道,这只是一句最单纯、最真心的问话。仿佛看到了人性中的一丁点希望,我轻舒了一口气,想那时我们还都只是孩童,他也是皇宫里的常客,和我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也时常坐在皇奶奶的膝头听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想必如今他对皇奶奶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只是那又如何呢,人越是高贵越是薄情,皇奶奶还不是一样将我当作随时可弃的棋子,而一年后明轩还不是一样斩断了皇兄的手足。   我心里酸涩,摇了摇头道:“她终究是老了。”   她真的是老了,再无能力如当年那般力挽狂澜。且老无所依,否则她也不会依靠我这个最没用的公主。   想起前世的我自尽于皇宫,之后的事便不知晓。明轩在那以后必定也到过皇陵,美丽得不粘人间烟火的归来坡是否也一样蒙难?若真是那样,因为要让家宝活命,因为我天生的软弱,眼睁睁看着亲友族人横尸遍野,究竟对是不对?   不敢想,我闭上眼睛深吸黄昏的空气,想要洗去心里那股隐隐的血腥味。   明轩没有再追问什么,家宝已经睡着,车厢里很安静。婚后第一次,我与明轩之间没有唇枪舌战,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互相伤害,只有满车厢的静寂。   听着车轮碾动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揪紧。历史的车轮是否也如这马车车轮一般,周而复始不能阻挡?有些事,无论我问多少个为什么,最终总是不断地在发生。越是害怕越是发生,半点由不得人。   我睁开眼看了一眼熟睡的家宝,暗暗叹了口气。对上明轩的目光时,他忽地转头避开,眼中情绪莫名。   我想了想,平静地道:“太皇太后已应允你和史娇娇的婚事,只是顾着皇家的脸面,她只能入室为妾,你可愿意?”   明轩猛地回头瞪向我,目光如电脸色铁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时间更,今天补齐昨天欠下的字数。   ☆、计计皆痛心(二)   “轩辕平阳,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我本就已经全身脱力,听他这般回答,更加觉得疲惫厌倦,靠到身后的枕垫上轻柔太阳穴。这人,明明喜欢史娇娇,明明联姻对他来说有利无弊,为何三番几次地拒绝。或许,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让他更厌恶吧。   等不到我的回答,他更为恼怒,双手扣紧了矮桌的边缘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家宝就在这时翻了个身,我和他同时屏住呼吸朝家宝望去。小家伙砸吧了两下小嘴继续熟睡,手里仍然紧紧抱着从皇奶奶那里要来的风筝。   望着小家伙纯净的脸颊,我叹了口气,压下心里的不耐朝明轩说:“平阳的想法早在来归来坡的路上已与将军言明。既然将军不急联姻此事,平阳也只好擅作主张,让皇奶奶来定夺了。”   他双颊涨红,太阳穴隐隐跳动,看样子若不是顾忌熟睡中的家宝,立时便要在我眼前发作。   我还未曾见过他这般生气,忍不住问道:“此事对你有利无弊,若此事成了,你有娇妾在怀,又有平南王的势力在后,而我也得以一片清静,有什么不好?我说我并不在乎家中多了个史娇娇,你因何就是不信?何必每每都要来这番做作。”   他双颊的涨红迅速退去,凝视我良久,忽地讥嘲一笑,低声音道:“明轩何德何能,竟有这般贤良的妻子。公主果真不在乎么?没有自己的孩儿,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子生儿育女,公主当真不在乎?”   我转过脸目无表情地道:“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他语中带刺,毫不避讳地道,“的确与我无关。这桩婚事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明轩也非可让公主托付终身的良人。不如你我立下约定,明轩保得公主清白,有朝一日公主或可另觅枝头,而公主也休要再管明轩的事,如此可好?”   我心中气血翻涌,虽然已经决定不再把他放在心尖,虽然他的提议确是我最好的归宿,但这种被人一脚踢开的感觉真的不好,更何况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置我的尊严而不顾。   不是我不想发作,而是此时的我真的太疲惫,那种连灵魂都想睡去的疲惫感笼罩着我,让我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原来,与上一世相比,我并没有进步多少,我根本不是演戏的天才,因而每一场戏都耗去我大量心力。或许,等我心力耗尽之时,便是我“回去”的日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轻飘飘的声音问:“你是不是不想连累史娇娇?”忽然惊觉,这么说岂不是泄露了我知道他谋反的秘密?忙接口道:“放心,我不会为难她,她怎样都是平南王的女儿,谁敢动她?”   这样一说,变成了我以为明轩的拒绝是因为怕史娇娇被欺负,而我那句“谁敢动她”也是在向他暗示,因为平南王的势力和用处,我皇兄不会为难史娇娇,只不过史娇娇的命运会象上一世的我那样,青灯一盏独守空房。但一年后明轩回来时,等待她的将不会是血和毒酒吧。   对面久久都没有声音。我斜眼瞟去,见他也转过脸看向窗外,印在侧脸上的树影不断变化,让他带上了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距离感。这便是默认了么?默认他是担心连累史娇娇,所以远离?   心口有点闷,我猛喝了几口茶,仿佛那是酒。几时也会有个人这样担心我,哪怕是和我远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快得多,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时刚近黄昏,快到晚饭的时间。   我下了车,本想早早回房睡觉,却见到府门前人头攒动,竟有不少人在门口等着我们。尤其让我诧异的是,人群中一名面色苍白的陌生女子坐在轮椅上翘首期盼,身后站着数名丫鬟。虽然是初夏,她却披着厚厚的绒毯,眉宇间一丝病态使她看来楚楚可怜。   明轩警惕地瞥了我一眼便快步上前迎向那女子,走到那女子身边时俯身问道:“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让你在房里休息么。”   他的语气是我从未听闻过的关心,眉宇间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松散,比起在我面前的冷硬和警惕,真是判若两人。   那女子低头一笑,笑中充满歉意:“见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我总是有些不放心。”   我心里冷笑,看来那女子就是明轩口中的“贤儿”,这般弱不经风,倒是能让男人生出保护之心。想不到大家都以为不近女色的明轩,本质里却如此花心。眼里看着一个史娇娇,府里还藏着一个贤儿,而且竟然以“你”“我”相称。   “将军可回来了!叫老奴好等。将军一路上可好?娘娘说,将军乃是大周国栋梁,这十日斋戒下来莫要累坏了身子,特意差老奴带两支稀有的高丽参过来。”   说话那人我认得,是皇嫂宫中的张嬷嬷。皇嫂不喜太监,平时若有个什么事要传话总是遣她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那多疑的皇兄皇嫂急于知道皇奶奶的动向,要找我问话去了。这张嬷嬷倒是将我皇嫂做作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明明急着带我过去,却先跑去巴结明轩。   “谢娘娘恩典。有劳嬷嬷了。”明轩淡淡地道。   这时凝香已跳下马车,一路小跑过来我身边搀扶。我微微一笑,当这么多人的面,怎能不摆一摆公主的架子。指尖轻扶在凝香肩上,径直朝张嬷嬷走去。   那张嬷嬷仿佛才见到我似的,面上一喜,急走几步福了一福:“老奴见过公主。”   我微微颔首,示意她起来。   “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几日不见,公主可是越发漂亮了。”   我不耐地打断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吧,是不是皇嫂叫我过去?”   张嬷嬷讪讪地笑着,斜眼瞟了一眼明轩。明轩似乎忘了众人的存在,一双眼睛只看贤儿盖着毡毯的腿,微微皱眉。   “娘娘说许久不见太皇太后,着实想念,一早便准备了公主爱吃的小食,想请公主过去叙叙呢。”她又瞟了一眼一旁的明轩,掩嘴笑道:“不知将军舍得不舍得。”说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不停在明轩和贤儿身上转悠。   我心下一凛,面圣那日我和明轩虽蒙混过关,但皇嫂一向多疑,必定没有那么深信,这张嬷嬷是她心腹,明轩和贤儿的亲密举动落入她眼里,不知是不是起了疑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一)   我装作和明轩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明轩的左肩,等他转过头时我却绕到他右侧,揽住他的右臂将他往张嬷嬷站着的方向推了推。这样一来,明轩正好拦在张嬷嬷和贤儿之间,张嬷嬷看不到贤儿,我却能躲在明轩身侧将张嬷嬷的表情看个一清二楚。   我倚在明轩身侧,吐着舌头打趣道:“听闻民间女子不得夫家应允便不能回娘家,不知平阳今晚回得娘家么?”   此时夕阳斜照,我抬头时正对上一抹金色斜阳,晃眼得很,让我不得不眯上了眼睛。金辉交错中,明轩的面色看不真切,只觉得被我揽在怀里的手臂稍有僵硬,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推开我。   “公主想去哪儿,明轩哪里拦得住。”他这一句说得不卑不亢,不怒不喜,当真是滴水不漏。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我仍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即便是演戏,他也没有用“你”“我”,终究是以“公主”“明轩”相称。   忽然间他哑声补了一句:“你……晚上早些回来便是。”   身边的家丁仆人皆忍着笑低下头,面皮薄的年轻丫鬟已微红了脸。再看张嬷嬷时,也拿帕子轻捂着嘴,遮住了嘴角的一丝戏谑。   我一时回不过神,探究地朝他望过去,恰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刹那的黯然,落寞的侧影在谑笑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常态,温婉一笑道:“公主莫忘了代明轩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那是自然。”我有些局促地将飘落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手放下时已神色如常。做戏,又是做戏,一切都只是做戏。   贤儿低头坐在轮椅里,双掌轻合放在腿上,一副乖顺的模样。这女人,从未拜见过我,已然不合规矩,而现在更因等不到明轩就迎出门来,八成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刚才我与明轩的一番做作,她想必都已仔仔细细看在眼里。   我侧眼审视她片刻,果见她两排浓密睫毛微微颤动。我心里暗笑,明轩的演技果然逼真,竟将自己一心要保护的女人气到了。只可惜,无论明轩如何想要护她周全,她注定和我一样,最后都将成为这个战乱年代的牺牲品。   我走过去大方地拉起她的手道:“这就是贤儿吧,真是我见犹怜。明轩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腿脚不便,最怕这种阴湿天气。我那里有支百年高丽参,最是滋补,回头让凝香给你拿去。”   贤儿低头虚拜了一下:“谢公主恩。贤儿身份低微,这百年高丽参是何等珍惜之物,贤儿是万万不敢受的。”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早该去拜见公主,恰逢这几日腿病犯了,蒙将军垂怜,免了贤儿的礼数,贤儿也自觉得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怕是会扫公主的兴,这才没有过去,贤儿这厢给公主赔罪了。”   我心里冷笑,表面上看来我这个主母体贴侍妾,而侍妾也是个识趣知礼的人,实际上我二人已在言语上较量了一回。我本想恩威并用地压她一压,不料才赏了一根人参就被她一口拒绝,还将明轩搬出来做她不来拜见我的挡箭牌。象她这样的身份,在我面前理应自称“奴婢”,她却一口一个“贤儿”,果然目中无人。   “也真难为你了。我原想过去看你,却怕扰了你休养。”我环住明轩的手臂轻轻拍了拍,有些责怪地道,“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人儿,你怎的连个名分也不给。这样吧,改日我与皇兄皇嫂说说,贤儿虽身份卑微,但难得对将军一片痴心,做侧室或许难些,正经要个妾的名分却未尝不可。”   其实明轩曾对我说贤儿是他的侍妾,已算给了她名分,怪就怪在这个名分并不曾公开。对于为何不曾公开这个问题我全无半点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此一说,即便明轩已给了她名分也变成没有名分的了。毕竟在礼数上,内眷的事情由正室说了算,更何况我还是一国公主。   “谢公主恩典。”   贤儿低着头,看似乖巧感激,我却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连指甲也变得惨白。张嬷嬷的反应更为可笑,刚才还紧张地上下打量贤儿,如今一听说“连个名分也不给”,立时鄙夷地别转头,轻轻地嗤了一声。这种一时得势的奴才最是势力,满头珠翠一身绫罗都无法掩饰骨子里的低俗。   我面露微笑,心里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世上比贤儿可怜的人如同草芥不计其数,但是,她虽身份低位却有所爱之人悉心照料,而我,除了大周国长公主这个徒有其表的头衔,还有什么?   今晚,她也许可以躲在明轩怀里委屈娇泣,数落我的种种不是,让明轩对我的憎恨厌恶深上几分。而我,却须面对皇嫂的种种试探、盘问,绞尽脑汁地编造一个又一个地谎言,以期拖延皇嫂采取行动的时间。   真是可笑。我挺直胸,将手优雅地搁在凝香的手背上,眼神示意张嬷嬷带路。   因为要去宫里,张嬷嬷自带了轿子来接我,居然是皇嫂的凤辇。好个皇嫂,为了笼络我竟不惜坏了宫里的规矩。   两名宫女拉开轿帘,我左脚正要迈进轿里,忽觉得有件事此刻应该表示一下,既显得我与皇嫂姐妹情深,又显得我这个将军夫人贤良大方。   我回头对明轩温婉地道:“今晚怕是要和皇嫂促膝长谈,将军不必等我,多陪陪贤儿吧。”   明轩点头一笑算是应下,当真是笑面如春、温文尔雅,有谁知道他只是在演戏呢。他果然沉得住气,我将他心爱的女人气得七窍生烟,他竟可以泰然处之,不知将会有什么后着等着我。事到如今,我已无所顾忌,只管兵来将挡谁来土填。   今日的皇嫂当真有趣,她曾在皇奶奶手里吃过亏,本以为她会很着紧我去见皇奶奶的事,和张嬷嬷急匆匆赶到坤宁宫,却见宴席已准备停当,独独不见皇嫂和她的贴身丫鬟小倩,连张嬷嬷都某明奇妙,问了左右宫女都说方才有事出去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等了约莫三炷香的功夫仍不见皇嫂回来,我心里更感诧异,借口解手拉着凝香便朝后花园走去。   我这个皇嫂最重视礼数,虽然从不将我放在眼里,但这般怠慢真是十年难见的事。她是外族人,按礼不能入宫为后,皇兄为此事杀了不少言官,她因此更为百官所鄙视。因为这个缘故,她将皇后的架子端得十足,尤其重礼数,仿佛这样便能像模像样地成为一宫之后了。   此时日已归西,后花园里已燃起照路的明烛,四周一片静谧。   忽闻鱼池假山后隐有男女争吵声,男的说话较轻,间或插一句,听不真切,女子声音急促尖锐,显得激动非常,分明就是皇嫂皇嫂的声音。   我和凝香对视一眼,同时看到彼此脸上古怪神色。   久闻皇兄皇嫂面和心不和,皇兄荒淫残暴自不用说,只要是面目姣好的,不管男女,被他见到都是立时抢回宫里,过得几日抬出来时已是伤痕累累的尸体。也曾听宫里的传言说皇嫂亦有面首,却从未有过真凭实据,难道今日竟是被我撞见?   无论如何,能抓住她一个把柄便是对我有益。正想上前看个究竟,被凝香一把拉住,做了个禁声的表情,朝前方指了指。原来是她眼尖,看见小倩躲在假山旁的树丛里东张西望,甚是警惕。   “弄晕她。”我在凝香耳边低声说。   大约是觉得今时今日的我与往日大不相同,凝香张了张嘴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我想到小倩昔日其实对我不错,心下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下手注意分寸。”   凝香再不犹豫,无声无息地潜到小倩身后,干净利落地在后脖颈上劈了一掌,小倩的身子便软软倒下。凝香早有准备,揽住小倩的腰,缓缓放在草地上,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这姑娘的父亲是我皇奶奶手下第一高手,可惜命薄,还没养出个儿子来就得吐血病死了。凝香得父亲真传,且天资聪慧,皇宫内能与之动手的就只几个大内前辈。   从小倩先前蹲着的地方望出去,大约三丈开外,果见一男一女相对而立。女子凤冠凤袍,可不就是皇嫂么,只是往日那张象是缝上去的笑脸此时甚是狰狞,让我着实认真辨认了一番。男子白衣坠地,长身玉立,如瀑长发以一根银灰色丝带系起。此时他正背对我们,倚在石栏上悠闲地喂鱼。若不是皇嫂的狰狞面庞太煞风景,这月光下的背影倒很是养眼。   我正在猜测二人的关系,忽闻那男子讥笑着说了句什么,接着是皇嫂尖利的声音:“滚!”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当面将皇嫂气成这样,要说那男子是皇嫂圈养的面首,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就算是朝廷上那班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只敢私下里对其嗤之以鼻,哪怕当众显露些许对皇嫂不敬的表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安上个罪名,轻则充军,重则五马分尸。   那男子却更大胆地轻轻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满不在乎,将剩下的鱼食尽数撒在鱼池里,拍了拍手便翩然离开,完全无视皇嫂急剧起伏的胸膛。临去时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朝我们藏身地的方回过头来,我其实很想继续留在原地看看他的尊荣,无奈整条手臂被凝香拽住,生生将我拖到假山的另一侧,还将我按双肩按下呈蹲坐的姿势藏在阴影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二)   这小妮子,越来越放肆了!其实我并不怕被皇嫂发现,做贼心虚的是她,我们这般躲躲闪闪的,倒象是我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一般。心里才骂了几句,就听闻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想必是皇嫂来寻小倩。   “贱婢!让你在这里守着,却怎的睡着了?”   “哦……啊?娘娘!娘娘饶命!奴婢也不知怎的竟会睡着了,想是昨夜睡晚了的缘故,奴婢也不想的,娘娘饶命啊!”小倩的声音初始懵懂,象是才醒来的样子,到后来惊惶恐惧,竟是哀哭不止。   我暗暗叹气,皇嫂的手段比皇兄还狠辣,难怪小倩怕成这样。回头对凝香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大内第一高手的女儿,无论是把人打晕还是弄醒都做的干净利落,难得的是还能把小倩醒来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晚宴时不见小倩,不知受了怎样的重罚。我心下愧疚,如果不是我好奇,她也不至于如此,下次进宫时定要找个借口赏她一支上好的高丽人参。   这一晚的家宴当真是无趣得紧。皇嫂从头到尾都绷着一张刻板的笑脸,但时不时恍惚的眼神却泄露了情绪。我在凤辇内精心准备的数套说辞只用了一半,战斗力下降一半的皇嫂让我颇有些遗憾的感觉。   这让我更加好奇那个面首,这样卑微的身份,却有胆量有手段将皇嫂整治到这般地步,可敬可佩。难道……是皇嫂动了真心?此事若传出去当真让轩辕氏颜面扫尽。但回想过去几十年,皇族的丑闻还算少么。   皇嫂的思绪又不知飘到了哪里,夹着一块松子鱼望着烛火发呆。我摇了摇头,既然这次她不在状态,未从我这里套得半点口风,那么定然还有下一次家宴,我又何必在此耗费精神。   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早早告退,皇嫂的眼光向我扫来。   “听说妹妹与镇国将军的侄儿甚为投缘,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心里一惊,前一世直到明轩叛变前十日,皇嫂才派人拿着皇兄的手谕来将军府接走家宝,难道说这一世她竟要将此事提前么?我与明轩并无破绽,她这样做难道不怕激怒明轩?   不等我回答,皇嫂身边一个贴身侍女已忙不迭地答道:“娘娘人在宫中难怪不知,那骆家宝的名字在京城里可是人尽皆知,不但人长得俊,而且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小小年纪便打得一手好拳,镇国将军视其如子呢。”   我更是吃惊,这番话分明是事先准备好的。明轩对家宝管束甚严,一个六岁孩童的名字怎可能人尽皆知,而她一个侍女如果没有得到暗示,又怎有胆量在我和皇嫂之间插话。   “原来如此,说得本宫也想见见这位小英雄了。”一向讲究礼数的皇嫂对那宫女的失礼不但不怒,反而笑盈盈地瞧着我。   我被她瞧得一颗心直跳,接近家宝的意思已显而易见,我若找借口拒绝,必惹皇兄皇嫂起疑,若是敷衍地应承下来,以皇嫂的为人,必会乘胜追击,直到定下家宝进宫的具体时日来方会罢休。   “让姐姐见笑了,我原也从未见过这孩子,只是与他一起放了一回风筝。他是骆家遗孤,我既入了骆家的门,自是要帮明轩好好照顾这孩子的。”   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对策,目光在皇嫂和侍女们身上一一转过。转到一侧时正看见张嬷嬷躬身站在下首不远处,探头探脑地朝皇嫂张望,象是有什么事要禀报。此时皇嫂装作饮茶,眼角余光却停在我身上,并没看到张嬷嬷。   张嬷嬷想是刚从外头进来,并不知晓皇嫂问了我什么,迎上我的目光时讨好地笑了笑。我心中一动,端着茶碗轻咳了几声,皇嫂愕然抬头,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立时沉下脸。   “我与平阳妹妹好容易聚一次,相谈甚欢,你来做什么?”   与我相谈甚欢么?我无声轻笑,低头继续喝我的茶。   张嬷嬷忙磕了个头,道:“回娘娘,将军府差人来,说带了将军的话来要当面和公主讲。”   这回轮到我愕然抬头,平日里就算我有重要事要找明轩说都难找到人,他这个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说?   “怎么不早说?快快请进来。”皇嫂的面皮有些僵硬,想是在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快。   张嬷嬷赶紧磕了头转身出去,须臾便领了个小丫头来,我认出她便是初次见到家宝那天替明轩打伞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匆匆瞥了我一眼,立刻低下头,脸颊上红了一片。我心下好笑,却也不便发问,只有摆出公主应有的矜持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茶。   “镇国将军有何事让你对平阳讲,就在这里讲吧。”   那小丫头又瞥了我一眼,脸色更红,低头憋了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皇嫂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又道:“都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可回避的。”   我心里冷笑,什么自家人,不过是怕明轩和我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罢了。   小丫头的脸色已红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大声道:“将军问公主,今晚几时回府,将军好生思念。”   那“思念”两字最为大声,回音在厅堂四壁上来回撞了数次才消停。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忙用袍袖按住了,硬生生将茶水咽了回去。虽然明知道这是明轩故意做给皇嫂看的,但侍女们隐忍的吃笑声仍让我觉得好生尴尬。   但明轩这一招终究是解了我的围,我故作羞涩不已,匆匆向皇嫂辞别。皇嫂自然是礼节性地再三劝留,我自然是礼节性地再三婉拒。至于家宝入宫的事,皇嫂自然也是不便再问了。   漫步在皇宫的雨花石路上,我遣走了皇嫂的随从,让小丫头先行回府回话,自己却带着凝香朝后花园走去。我要去看看那个让家宝断魂的荷花池。   “公主,将军还在等您,您这是去哪儿呀。”凝香忍不住问。   我横了她一眼,凝香瘦削的双肩颤了颤,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后。   其实明轩的伎俩虽有些无赖,却也让人佩服他的心机。本来催我回府就容易引人生疑,思念妻子的话更不便在人前提起,他却叫了个不会说话的二愣子丫头来,又料定皇嫂定然好奇他与我之间的私房话,逼着二愣子丫头当众说出来,最后轻轻巧巧地便让皇嫂主动放我回府。这份识人术和利用人的手段当真是厉害。   “那丫头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我问凝香。   “她叫二丫。”   我险些笑出来,这名字是二愣子丫头的简称么?   凝香接着道:“她是个孤女,从将军老家来的,听说祖上曾于骆家有恩。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厚道人,从未收过骆家一金一银,只她爹爹临终前交待她来找将军,请将军赏她口饭吃。”   她撇了撇嘴又道:“寻常主子挑人总是挑聪明伶俐有眼力价的,咱们将军呀偏偏找个最笨的做贴身丫鬟,平日里得空时奴婢想找她说说话都是对牛弹琴……”   “多嘴!”我皱眉,“只问你那丫头名字来历,哪来这许多废话。”   凝香迅速低下头,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地道:“公主,你……您变了。”   变了吗?也许吧。从前的我怎会这般训斥她,虽然与她无话不谈情同姐妹,却也养成她恃宠而骄的性格。但若是她也和别人一样带上面具,事事斟词琢句,我就真会喜欢吗?   我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这便是将军的高明之处,身边既要有聪明人,也要有笨人,因为有些事聪明人不敢做,笨人却敢。”   就象皇帝身边有奸有忠、有贪有廉一样,各有其用。等到明轩叛离,带走一帮部下后,皇兄身边的忠良便寥寥无几,大周气数将尽,回天无力。若皇兄皇嫂还有一点清醒,就该笼络骆家、扶植忠良,待叛乱平息后再设法平衡骆家的势力。可惜……   我遥望出现在前方的荷花池,恍若隔世。   皇宫后花园本建在一方天然奇泉之上,池水一年四季保持温凉,一到晚间,水雾袅袅自池面升起,越积越厚越升越高,到了清晨,浓浓的雾气在水面上足有一人来高,直到正午时分红日高照时才完全散去。这样的雾气最养荷花,因而虽是在北方,却每每能在夏日里目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况。而据说也正是这雾气,要了家宝的命。   我步履沉重踏上池边石亭的台阶。此亭用一百八十块大理石砌成,石面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这些石头是皇兄击败宁氏一族后对方求和时送来的贡品之一,听说皇嫂也曾是这些贡品中的一项。若不是皇兄对皇嫂一见倾心,以皇兄那时的个性,是定要将宁氏灭族的。   这一百八十块大理石洁白如玉毫无瑕疵,且质地坚固细密,是以一晃十年,此亭仍如同新的一样。皇奶奶曾经最爱坐在这里欣赏一池荷花,她退隐归来坡后,此亭便成了皇嫂的专有地。   我面对荷花池缓缓坐下,一方池水尽收眼底。此时池面上雾气蒸腾已漫过池边的围栏,听说皇嫂便是坐在这里,看到家宝挣脱小倩的手跑向荷花池围栏处的雾气里。小倩和侍女们追上去时家宝已不见踪影,不多时就听到落水的声音。那时雾气正浓,三尺之外的景物已看不清楚。待找到家宝时,他已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具尸身。   消息传出来那天,明轩是提着剑来找我的,我还记得被冰冷剑锋抵住咽喉的感觉。明轩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他说家宝不可能淹死,是我和皇嫂合谋将他害死的。   我那时以为他伤心过度才说出这样的话,现在想来,既然家宝深谙水性,浅浅一潭荷花池又怎能淹死他。谋害他之人定是利用池面上的雾气作掩护,将家宝推入池内再强行将他溺死,而后借着雾气遁逃。   若果真如此,那么杀人者必须对皇宫极为熟悉,或是有宫人做内应,掌握皇嫂每日的行踪,在皇嫂携家宝到来之前便埋伏在雾气里,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皇嫂侍卫的耳目。   自归来坡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谋害家宝的动机不外乎私仇公怨这两样。   私仇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骆家世代为将,不用说战场上杀敌无算,就连军前斩杀的违纪将领士兵也不在少数。但为了报仇专程潜入皇宫杀一个小孩子,这不合常理。想报仇可以去将军府门口守着,或者成为将军府的奴仆混进去,这比进入皇宫容易得多。   如果说是因为公怨……我心里一阵阵揪紧,杀家宝的后果只有一个:逼着明轩彻底和大周决裂,一心一意推翻大周朝。这件事有可能是叛党忠武侯所为,也可能是大周内贼所作,甚至有可能是史清。   上一世的明轩最终没有和史清结盟,而是投靠了忠武侯,难道也是怀疑史清和家宝的死有关么?如果真是史清的人杀了家宝,我又怎么能够原谅他,我又怎样去面对他,如皇奶奶交待的那般去拉拢他,我做不到。   我闭上酸涩的眼,年少时最好的一帮伙伴便是包括皇兄在内的哥哥姐姐们、明轩还有史清,如今哥哥姐姐们被皇兄杀了个干净,明轩与皇兄反目,如果史清也……   思绪被自远而近的叫喊声打断,听得是宫里的护卫在喊:“陛下有令,凡无陛下手谕者,见者立斩!”   我手抚皱成一团的眉心,皇兄这又是在发什么疯,皇宫内持手谕行走的只有被召见的大臣,难道连宫女太监见了都要杀么。   杂乱的脚步声顷刻便到跟前,接着颊边感到一阵劲风,我知是凝香闪身挡住已来到我面前的侍卫。   “长公主在此,尔等放肆,还不快快跪下!”别看凝香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关键时候却不输须眉。   我睁开眼,拍了拍凝香的肩,示意她让开。一名带刀侍卫单膝跪在石亭的地上口称“公主”,行礼行得毕恭毕敬,但右手始终不离刀柄,眼尾余光在我身后左右扫来扫去。身后是他的手下,十来个皇宫护卫,个个手持火把低头跪在亭外。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三)   我认得这人,似乎叫李超,是程姚的结拜兄弟。他与程姚都为皇兄所信赖,相比之下程姚为人憨厚,李超却有些“滑头”。当年皇兄本拟定派李超前往归来坡守陵,恰逢他妻子即将临盆,诏书还没下他就得到风声,一连告病了几日,逼得皇兄换人。品阶高一些的大内侍卫们人人自危,深怕烫手山芋掉进自己手里。这时程姚却跳了出来,自告奋勇要去归来坡。   送行那日别人都是走走过场,唯独李超一直送到归来坡脚下。那日正巧我奉皇奶奶诏去看望她,眼见得李超双眼通红,当着众人的面给程姚深深一跪,是以我对他印象颇深。   因为陈见在先,当时我觉得这人可真会装模作样。直到明轩破城血洗皇宫,大内侍卫们能逃的都逃个干净,唯独他护着我和皇兄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以一件事就决定对一个人的看法。   但这人的命可真是不济,虽然有义兄程姚替他去了归来坡,他的妻子仍旧难产死了,知道襄城城破时,他仍是孑然一身,连子嗣都没有留下。   “李超?”   他见我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咚咚地又磕了两个响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开口正要说些赞颂的话,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制止,眼神示意凝香问他话。   “长公主在此欣赏夜景,尔等深夜扰驾可知罪么?!”   李超瞥了一眼凝香,并不答她,倒反面向我问道:“李超职责在身,望公主体谅。敢问公主可曾看到一名身着白衣头缠银色发带的陌生男子?此人十分危险,公主若见着此人,千万莫要被其皮相所惑。”   好个李超,公然藐视长公主贴身丫鬟,凝香的小嘴立刻噘起来。   “皇兄不是说凡无手谕于皇宫内行走者立斩么?本公主也无手谕,本公主还当李侍卫要来将本公主也斩了呢。”   李超脸色发白,将身子蹲得更低:“公主说笑。李超冲撞公主玉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我看看凝香,这样也算是给她挽回一点小面子了吧。   转头又问李超道:“本公主如今已是有夫之妇,心如止水,你却说那人十分危险,千万莫要被其表象所惑云云,这是何意?”   借着月光已能瞧见李超额头的细汗,凝香仍不住拿衣袖碰了碰嘴角,是在偷偷窃笑吧。   “这……此人……此人曾迷惑皇上,幸得皇上英明及时识破此人伪装。公主贤良睿智且自小习武,又有凝香姑娘在侧,定是不惧此人的。但此人狡诈多计,已伤了两名护卫,若公主果真有个闪失,属下怕无面目去见皇上。”   我心里暗笑,这李超果真急智,已看出我在为凝香出气。   “罢了。”我佯作大方地摆摆手,“本公主仍有一事不明要请教李侍卫。”   李超正要吐出的一口气顿时憋在喉咙里,忍着咳嗽道:“不敢!”   “那人如何迷惑皇兄?又有什么伪装?难道是入宫来行刺的么?竟让刺客混入宫来,叫本公主好生惊怕。”   凝香故意气哼哼地接上一句:“李侍卫失职的罪名可不小!”   这回李超不仅汗如雨下,连脖子都涨得通红。   我沉下脸:“本公主问话,尔敢不答?”   “这……”李超显然是真急了,连连搓手,象是做了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般沉沉一叹,向前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属下也是从别处听来的,那乱说之人已被属下严惩。听闻皇上前些日子得了那戏子,因相貌姣好颇得圣心。但那戏子誓死不从,还因此人闹得帝后不和。圣心震怒,将此人关了起来,不料今日却让此人逃了出去。我等初时并无防备,竟让此人误打误撞伤了二名护卫,有人见他往这个方向来……”   我闭上眼,挥手让他不必再继续。在坤宁宫见到的那名男子果然是皇嫂的面首,还是从皇兄那里抢来的。显然那男子并非自愿,又从坤宁宫逃了出来。   李超等了半晌不见我说话,有些尴尬地道:“不知公主可曾见过一名白衣人?”   “白衣人?”我睁开眼,声音轻飘飘的,“倒是有一个。”   李超面露喜色:“请公主明示!”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本公主身着白衣,李护卫难道瞧不见?”   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冷场了半晌,李超干咳了几声道:“既然公主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属下便告退了。这荷花池到了夜间雾气飘渺,月光下如同蒙了一层薄纱一般,煞是好看。只是公主切莫行至围栏边,只因此时那雾气已升腾至一人来高,遮蔽月光,万一……”   “好了好了。”我不耐地挥挥手,“雅兴已被你搅了,我也不想在此久留,稍坐得片刻就回府去。李侍卫公务在身,只管自便。”   李超抹了一把汗,如释重负地转身招呼手下人离去。走得几步又会转身来朝凝香深深一鞠道:“今日多有得罪,他日定到府上与姑娘赔罪。”   凝香哼了一声别转头并不买账的样子,双颊却有些微红。   待李超等人走远,凝香小心查看我面色,终是忍不住道:“其实李侍卫那人,倒不似看上去那般滑头。听说他丈人家对他有恩,那时他托病不去归来坡也实是无奈。”   我冷冷地道:“怎么?我使劲替你挣回面子来,你倒可怜起他来了?看你这羞答答的样子,莫非对他起意?你虽是个丫鬟,但与人做继室我是不答应的。”   我心情烦乱,话说得颇重,见凝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放柔声音道:“我那样言语为难他并没有惩戒他的意思,不过是拖延时间,拖得他不耐烦了自动离去才好。出来吧。”   前面那些是对着凝香说的,最后一句句“出来吧”却是对着面前的一根大理石亭柱说的。   一根柱子自然不会说话。凝香诧异地瞧了我一眼,慢慢走到柱子前仔细查看。   “你瞧柱子做什么?”我将她拉回身边,又对着柱子说,“敢伤了皇宫侍卫,却不敢出来见我们两个女子么?”   凝香愣愣地瞧着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等了片刻仍不见动静,转过身道:“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打磨得如同镜面,本公主刚刚坐在这里,已从对面石柱上瞧见你的影象了。”   我手指前方树丛,对终于明白过来且进入戒备状态的凝香道:“去那边请他出来。”   凝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微一点头,施展轻功两步就窜到木兰树丛前。   “不必。”带着轻咳的声音,从树后转出一名纤长男子,白衣坠地,黑发如瀑,以银色发带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写到这里觉得有点桑感啊……   ☆、不识故人面(四)   这个人的背面我已在皇嫂那里见过,见到他正面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成人礼上的一件事。   曾经有几个士人想讨好我,送了一幅“大周第一美人”的字给我,我当时觉的自己相貌也算不辜负轩辕皇族厚望,便欣然接受了那副字。如今见到这男子,心里油然生出愧疚感来,如若那副字此刻就在手上,我是定然要双手奉上的。   我肃着脸道:“大周长公主在此,下面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这本应是凝香的台词,但此刻的她,我瞟了一眼对着那男子已看得痴傻的她……还是算了吧。   那人似乎想移动步子,身子却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体力透支有些踉跄,索性站在原地不动,只拱了拱手:“在下安歌。”声音有些疲惫沙哑,但仍温婉好听。   好大的架子。虽是低贱的戏子,却不比朝上那些屈尊卑膝的小人,在即成朽木的大周朝已是很难得的了。我虽欣赏他的气节,但他的不敬仍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想活?还是想死?”我漫不经心地摆弄指甲,凉凉地问道。   他不答,只抬头看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苍凉,唯独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慑人心魂。不必回头看,我也知道凝香的眼珠子怕是快掉出来了。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他嘴角微扬,月光下面色仿佛透明一般。   我无言以对。活着的最后一年我痛不欲生,死后的那刻却觉得平静安详。比起安歌,我似乎更有权力说这句话。但若真的死而无憾,我为什么又要活过来?   我点了点头,很赞赏地道: “本公主很喜欢你,决定带你回公主府……哦,不,如今应该是将军府。”   毫无悬念地在安歌脸上看到吃惊的表情,至于凝香,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她的舌头怕都要掉出来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去把我的轿子叫进来,就说本公主身体不适,不便步行。”   凝香惊疑不定地指指我,意识到这样似乎很是不敬将手指指向安歌,颤颤地问:“公主您是想……想将他用轿子抬出去?公主与陌生男子共坐一轿,怕是不……不大妥?”   我脸一沉,斥问道:“本公主与喜爱的面首回府,有何不妥?”   “面……面首?”凝香彻底无语,盯着我的眼神象是盯着一只怪物,指着安歌的手化指为掌,在我面前伸了又缩,只差没按到我额上探探体温。   我瞧向安歌,方才还一脸惊愕的他此刻已经闭上眼,仿佛已听天由命。李超说此人“狡诈多计”,不知如何“多计”法,倒是要提防一下。   “凝香,将他点了穴道。”回头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凝香,提高了声音道,“没有听见我的话么?速速点了他穴道,将本公主的轿子抬进来!”   凝香一个激灵,这次倒是反应飞快,在安歌身上一通猛拍,说了句“公主小心”,飞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其实我倒不怕一个安歌,轩辕族人有自小习武的习惯,我亦如此,虽然和凝香相去甚远,但寻常歹徒是不惧的。但这安歌似乎根本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果真发起狠来不为玉碎只为瓦全,倒是要防一防他。   我走进安歌蹲下身,月光下仔细端详。难怪能引起“帝后不和”,倾城之貌倒还好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面色温和但掩不住眉梢冷傲,这样的人才最是能挑起王公贵族们的征服欲望。   正在细细端详,安歌忽然睁开眼,双眸里似乎晕染了一层雾气,又或者只是荷花池面飘来的水汽模糊了我的双眼。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仿佛神智恍惚了一下,但也是一小会儿而已。   瞥了一眼他越扬越高的眉梢,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抚一下,便放柔了声音道:“暂且委屈你一下,口不能言、体不能动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但想必也要不了太久。”想了一想又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但你要知道,于许多人而言,不但不会将‘成为公主面首’一事引以为耻,反倒将其当做飞黄腾达的垫脚石。想我未出阁时,也有不少才子俊杰投怀送抱的,但本公主岂是那般随便之人。”   我这番话倒不是胡编乱造,上梁不正下梁歪,时下大周国的风气便是如此,有气节的士人不是没有,但或是被迫害,或是负气离朝,阿谀谄媚、无耻小人倒是能青云直上。   尽管我态度真诚,我仍看到安歌的嘴角轻微地抽了抽,有些不可思议地瞧了我片刻,便又去闭目养神了。   凝香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只是须臾的功夫便带着一众轿夫抬着我的轿子,穿过荷花池的雾气出现在我和安歌面前。   大周国的轿夫是世袭的,很有职业道德,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否则很难在这个行当混下去。这几个轿夫自小在公主府长大,极是稳当忠心,对眼前这古怪的一幕视而不见,只管跪在地上目不斜视,让我极是放心。   但当安歌被抬进轿子时,我却有些犯愁。虽说公主的轿子已算宽敞,但与陌生男子肩靠肩坐成一团这种事我还是有些不耻。无奈之下让人将安歌折成一团放在轿内的座椅下,当他脚凳一般踩了上去。好在安歌本就是个戏子,戏子的身体本就柔软,再拿麻绳捆一捆,十足十就是个方方正正的脚蹬,踩上去很是舒服。   “你委屈一下,只不过片刻的功夫。要说本公主也算是救了你的命,给本公主垫垫脚也不算太过分。”我柔声安抚道,虽然心知肚明这安抚也只是尽尽人事而已,被人当脚凳这种事也就是那些阿谀谄媚之徒能安然受之,甚至以之为荣。   轿子很快到宫门口,我隔着轿帘看不到外面,却能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隐隐听到凝香在跟门卫交涉,通常只要出示我的金牌就能迅速通过,但这次过了许久都不见起轿。   又过了片刻,听到一阵整齐迅捷的脚步声将轿子包围,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稍稍缓些,似是向轿子近前走来,紧接着是凝香的高叫:“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冲撞公主……”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凝香被人挟制住要害。凝香再厉害,也不绝敢在皇宫闹事,那是叛逆的罪名。   要查轿?我吃了一惊,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   大约是因为杀了太多同胞兄弟姐妹,皇兄心中或许总也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对我很是溺爱有加,虽然这种溺爱在为我赐婚这件事上没起一点作用,但对别的事却很是纵容我。不要说小小一个宫门守卫,就算是军机大臣对我也是能让则让。   “末将宫门守卫许遣之拜见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遣之?没印象,当真是个“末”将了。这样一个“末将”居然敢拦我的轿,他的胆子是什么做的?   “免礼。”我很大方地道。   “谢公主恩。末将拦公主轿死罪,但今日宫内有变,皇上下令紧闭宫门缉拿刺客……”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我皇兄和一个戏子急上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有何事,快快说来。”   许遣之大约一时间跟不上我这个大周长公主的豪迈节奏,顿了片刻才道:“末将见公主轿夫脚步沉重,轿内不象只有公主一人。末将怕是那……那歹徒劫持公主以便逃出宫去,公主可否拉开轿帘让末将查看轿内情况?”   大周朝律法云,不得随意窥视公主王子面貌。我的轿帘除了一道布帘外还有一道纱帘,方便我查看轿外的情形,外边的人却看不清楚里面,但若是走近还是看得清楚的。这个许遣之的建议其实很合理,我拉开轿链时可以别转头去,这样他既看不到我的脸,也能将轿内的情况看得清楚。   “末将职责所在,请公主先行赎罪。若是公主果真被人挟制,末将不得已只好惊扰公主了。”   这个许遣之,若是被明轩看到这一幕定要夸此人心细果敢,但此时他只让我头疼。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我心一横,冷声喝道:“许遣之!本公主轿内果然藏着一人,本公主乐意,你也敢管么!”   轿外一片死寂,此时许遣之与其亲兵大概已经不是仅仅跟不上本公主的豪迈节奏,而是彻彻底底地被吓到了。   只听许遣之低喝一声:“退下。”亲兵们的脚步声立时向后散去,比来时的速度更快,其中似乎还有我的轿夫。   待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待许遣之用极低的声音急急道:“那歹徒善以颜色惑人,公主莫要上当。末将职责所在,这就要得罪了。”   我哭笑不得,这许遣之油盐不进,难道真让他冲进来?倒不是怕他,事已至此,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到皇兄那里将安歌要过来,自有一帮谄媚之辈替皇族掩饰丑闻。   但让许遣之看到“脚凳”怎么解释?难道说:此乃本公主新纳面首,本公主有捆绑虐待的嗜好?   许遣之已拔刀,情况紧急,逼得我速做决策。   我猛地一拍座椅,脚也在“脚凳”上狠狠一踩,弄出很大声响,就在许遣之冲进来之前,我跨出了轿子。   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将领,因为镇守宫门的特殊职责,守卫队长无不是百里挑一的俊才,也是世袭,保证绝对忠诚于皇族。   见长公主突然从天而降,许遣之大惊失色,刚刚直起来的身子瞬间又跪下,就以跪行的姿势向后退了十数步,连声道:“末将死罪!”   远处的亲兵虽听不清这边的声音,但看情形也知道本公主动了真怒,再加上那条“不得窥视”的律法,霎时间跪倒了一片,只除了凝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此刻的我扮演的是比之上辈子更甚的被激怒的刁蛮的骄横的大周国长公主,什么矜持、什么宽容,全与我无关,只管将难听的话骂出来。   “好个许遣之,本公主三番五次忍让与你,你因何不识好歹,视大周律法不顾屡屡刁难本公主!便是告诉你此轿内坐着的就是那个戏子又如何?本公主喜欢将他带回去又如何?就算皇兄不乐意那也是轩辕氏的家事,我日后自会与皇兄说明,几时轮到你一个门卫来管?莫非你听闻那戏子面貌倾城,便动了心思?好得很!那就请许将军入轿看个清楚,倘若钟意,本公主定然差人将他送到府上,如何?!”   这一番话骂得我自己背后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这纯粹是赌博,赌这个许遣之如同大多数的老牌世袭军官一样,只忠于轩辕氏族而不是大周律法。数百年来忠于律法而不忠于轩辕氏族的世袭军官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明轩。叛逆如定远侯慕容家、平南侯史家、此前被诛九族的忠武侯项家都还算不上是老牌世袭。   如果他效忠的是轩辕氏族,那么查轿的事就到此为止,虽然我一转身他就会亲自急报皇兄,但只要我带着安歌出了这扇宫门,其他的事就好办得多。若是他效忠的是大周律法,那么接下来的情形就是,安歌被俘,我被暂时限制行动直到皇兄下诏,不但安歌必死无疑,我也会名誉扫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五)   再看许遣之,大汗淋漓如同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虽然此时已夜色已深,但仍可看到他脸上仿佛挂上暗夜彩虹般换了数种颜色。   忽然咚的一声,许遣之几乎一头撞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公主息怒,末将不敢。末将一介粗人,不知何处冒犯了公主,致使公主震怒,死罪死罪。末将惶恐,公主方才训斥一句都未听清楚,斗胆请公主再训斥一遍,末将聆听也好回家反省。”   他这般举动倒让我吓了一跳,本以为就算他打算效忠皇族,被我骂得狗血喷头后也会吃不消,该立时抱头鼠窜才是。哪想到他这般厚面皮,这般“会做人”,认错之后居然还不忘表决心让我放心。   我稍稍平定气息,抬手一指道:“滚!”   这一吼声音虽大气势却远不如方才,这是故意吼给其他人听的,好让他顺势下台。他刚才那句“请公主再训斥一遍”便是这个意思,如发生万一,在场亲兵都能为他证明,确实是因为公主震怒之下干扰许将军公务,二并非许将军渎职。此人心思确是缜密,难怪能瞧出轿子里的倪端。   起轿的那一刻,轿帘外有人轻声说:“公主千万小心。”分明是许遣之的声音,但比之方才的诚惶诚恐,此时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没有应声,在轿内怔了片刻,嗤然一笑。这许遣之也在演戏,原来皇宫内外,人人都在演戏,不演戏的大概也只有凝香、二丫还有家宝了。其实演不演又如何?生死簿上轻轻一划,大家不都一样灰飞烟灭?   我打了个冷战,双手紧紧抱住肩膀。不不,家宝不会的。就算大周灭亡,就算我们都不得好死,家宝也不能死。那是我的执念,我唯一的希望,只要家宝好好活着,我才能真正地安息。   轿子没回将军府,一离开皇宫守卫的视线,我便让轿子向城西行。轿夫们只知道服从,凝香就不一样了,虽然不敢多问,却反反复复地暗示我她的疑虑。   “公主,现下可是好晚了呢。”   “公主,二丫回去有一会儿了吧。”   “公主,将军他……”   我一直没理,但听她语气越来越焦虑,便从鼻子里哼哼道:“本公主要金屋藏娇,难道还藏到将军府去?”   轿外一阵巨咳,显然,凝香被呛到了。   公主府就在城西,建成于我成人礼的当天,是皇奶奶给我的礼物。但实际上,出阁前的大半时间皇兄仍让我住在宫里,以示对我的“疼爱”。   轿子没从正门走,而是进了侧面的小门。史清曾开玩笑说,大户人家的侧门就是给人做坏事而开的。想起史清,我的心绪又有些烦乱。我与他的关系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就只“清”这一个字,如今也被政事搅的浑浊不清了。   遣走轿夫和一班随从、家仆后,我让凝香给安歌松了绑,解开穴道。这人的心理不是一般的强大,脸上丝毫没有颓丧、或者愤怒、或者惊恐的神色,此时正靠在墙边揉捏已经麻木的腿。   “能自己走吗?”我问。   他抬头看我,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凝香,将我梳妆台上那个红木盒子拿来。还有他这身衣服太显眼,给他取件家奴的衣裳来。”   凝香睁大眼睛瞪着我,眨了眨眼却没立即动身去取。   “又怎么了?”我微微皱眉。   她吞吞吐吐地道:“原来……公主喜欢这个调调……”   调调?什么调调?我愣了片刻便恍然大悟,倒吸了一口气,翻着白眼呵斥道:“再要胡言乱语就掌嘴了!”   凝香一个激灵,飞也似得消失在影壁后,须臾又飞也似得从影壁后冲出来,手里已多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红木珠宝盒和一套粗布青衫。   安歌接过家奴衣裤却没立刻换上,而凝香也没动,盯住安歌的眼神真是……   “凝香!”我拿脚趾头都能猜到到这丫头此刻的想法,“转过身去,让他换上!”   本以为安歌换上这身粗布衣裳便不会如先前一般引人注目,但等他那声“行了”在身后响起,我与凝香同时转过身去时,我恍惚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看也知道凝香的眼珠子一定又快掉地上了。   换上布衣的安歌显得更加沉默,容貌依旧绝美,面色更加苍白,与一身粗糙旧衫相比,这副容貌精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看着他稍显疲惫却异常平静的神态,我心里竟生出隐隐的疼痛来。   这个人,一定经历过许多许多。   “现在又如何?”他问得随意,仿佛自家性命并非掌握在别人手里。   “去普济塔院。”我说。   “普济塔院?”凝香终于回过神,惊呼了一声,“公主,金屋藏娇也不能藏到尼姑庵去啊。”   我又翻了个白眼,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这个丫头是不是跟二丫交往久了,也有了二丫那样二的趋势?   再看安歌,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我不说话。   这个戏子,真的很不寻常,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普通的戏子。   但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去研究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不知他与皇兄、皇嫂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皇兄只是一时狂暴下令将其逐杀,还是说执念已起,此时正在寝宫焦躁不安地等着李超的回复。许遣之看来是个聪明人,且忠于皇族,应该不会把事情闹大,试图拖延时间等皇兄冷静下来大事化小倒不失为一种可能。   但无论如何,安歌要尽快离开,我也要尽快回将军府。   我自红木盒子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这是一块很材质很差的小石头做成的玉佩,在京城的夜市上以十个铜钱的贱价就能买到。它甚至称不上是玉,只是块带点绿色的石头罢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劣质的小东西,我却一直珍藏了六年,上面本就刻得很浅的一个“齐”字已几乎看不清。   我将这块玉佩放在手心紧紧捏了捏,交给凝香道:“将安歌送到普济塔院,拿这块玉佩去见了尘师太,请她帮忙安排安歌出城。”   “普济哪里有个叫了尘的?”凝香嘴快,想什么就问了出来。   自政变后我一直处在消沉的状态,乖乖待在皇宫或者公主府里几乎足不出户,但每月月中必定和凝香去普济塔院烧香拜佛,因而塔院里众多尼姑师太的法号她早就熟记在心。   “放肆。不得直呼师太法号。你只管将这个玉佩交给主持,说明来意就是了。”   凝香吐了吐舌头,又问道:“那公主呢?”   “我自然要赶回将军府。”   我将手指按在眉心,今晚这一闹,给我带来的麻烦不大不小,但一定会让我心烦。只怕许多人会自以为我的特殊“爱好”已证据确凿,其中的一些人会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给我“送礼”,皇兄□□六年,已经没有人敢上折子怒斥皇族的不德,而民间,不出几日,私下里的谩骂、嘲笑、讽刺一定会传开了吧。   这些,我早已习惯,即便我足不出户,即便我从来没有伤害过无辜,仇恨轩辕皇族的人还不是一样想将我诛杀。   但明轩会如何呢?我此举无疑是在项善音死后又给了他一耳光,他与轩辕家的仇恨应该是更深了吧。这与我的计划简直背道而驰,我其实大可不管安歌,他虽有倾国倾城之貌,我却还不至于垂涎。只是不知为何,见到他的那一刻竟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无论多大代价都要将他救下。   我再一次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蹙眉思索半天,究竟是想不出来。   时间紧迫,容不得我多想。我摇了摇头,自行向轿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故人面(六)   没有外人的时候,凝香已习惯我什么事都自己来,并不上来扶持,匆匆出门招呼轿夫们进来抬轿,一行随从则仍等在外边。   我一手将轿帘撩起,刚要低头迈进,心中一动,回头朝安歌的方向瞧去。安歌正抬起头望住我,见我回头,居然朝我笑了笑。   那一笑……有些不对。并不是因为那一笑倾国倾城,而是,无论安歌心理强大到如何程度,此时的他都不应该对我这样笑。   “致使帝后不合”、“狡诈多计”……李超的话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突然间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安歌缓缓地扬了扬右手,此时无风,他头上银色发带和一身青衫却飘了起来。水眸、长发、青衫、绝世容颜,他美得如同仙祗一般朝我走来。也就在这时,门外的凝香惊呼了一声:“快救公主!”   时间仿佛停止,我猛地回头望向门外,几名轿夫正向门内走来,凝香惊恐的眼神望着的方向正是安歌,随从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只是从轿夫们之间的空隙中瞥见,离门最近的一名随从眼中露出疑惑目光。   一切都发生得毫无预兆,凝香和几名轿夫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气力,就这么软软地倒在门槛上。失去知觉之前,我听到耳边一个温婉的声音:“很久都没有人敢踩在我身上了,平阳,你说我该如何好好对你呢?”   ……   醒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醒来意味着你必须面对现实,无论现实如何苛刻残忍。重生前的一整年,也就是明轩兵变后的一整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我都在睡眠中度过。   记得最后那一日,凝香惊慌失措地将我从梦中拉醒,表情扭曲地尖叫:“骆明轩领着东阾军杀进来了!公主别睡了,快逃啊!”   那时,我千疮百孔的心早已感觉不到惊慌和痛疼。骆明轩是谁?我大概是想了很久,然后,一股难以控制的睡意就袭上来。如果不是被凝香拖着,我甚至想倒在地上,听着混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就这么沉沉睡去。   但现在,我却在努力醒来。梦里有无数双枯槁的、沾满血迹的甚至只剩下骨骼的手抓住我,将我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拖。我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绝望。   我没有挣脱那些手,却还是醒了过来,就这么突然地睁开了眼睛。   安歌绝世倾城的脸就在面前,与梦里那些可怖的画面截然不同。此时他正托着腮帮,兴味正浓地瞧着我。   只是稍稍一怔,出事前的一幕就涌回脑海里。安歌诡异的微笑、飞扬的长发,凝香的惊呼,轿夫们倒下时还不明所以的愕然,门外随从惊慌的眼神……被绑将了!本能地,我想尖叫、想伸手扇他一个耳光。   尖叫被我硬生生忍住,手指微微动了动便紧握成拳。如今凝香生死未卜,被绑架前我透露了“了尘”这个法号,不知了尘是否也因此遇难。一定要镇定,静观其变。恐惧、愤怒在此时都起不了作用,我需要的是冷静、能够清晰思考的头脑。   动手指的时候我已发现身上没有绑缚,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应该是给我服食了药物防止我逃跑。既然现在还没有杀我,那便是想利用我。从大周长公主身上也许可以得到许多,但危险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冷冷地瞧着安歌,心思却飞快地盘算着。   如果他想要的只是金银珠宝,那事情就很简单了。皇兄挥金如土,再多的珠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我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这人煞费苦心地扮成一个戏子去接近皇兄皇嫂,不可能是为了财物,或许令帝后不合根本就是他蓄意安排的离间计。   摸入皇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然不是行刺,他就需要一个能退能进的计划,还需要宫里的内应和宫外的接应。他绝对不是一个人。   安歌眼里闪过诧异,托着腮帮道:“从我手里的情报看来,平阳公主刁蛮任性、外强中干胆小怯懦,你却看似不象,难道是我的探子搞错了?”   我冷冷地瞧着他,直接忽略他的讥讽,平静地道:“你不是戏子。你有何目的?”   “戏子?”他微微一愣,跟着低下头抿嘴忍笑,唇角如勾,眼梢飞扬,当真是……日月无辉、众生倾倒。   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颈后生寒。   这个人太让人捉摸不透,行事太诡秘,太会忍耐。他一扬手就让凝香和八个轿夫几乎同时倒下,如果说那时他只是趁人不备施毒成功,那么对付门外那一队随从呢?二十个随从,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现在他却没事人似的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以一抵二十,还要背负着我,竟然就这样从二十个好手眼皮底下逃脱了。   有这样的手段,却让我五花大绑做了脚凳一路抬出皇宫。越是会忍耐的人,手段越是狠辣,比如明轩。但明轩还没有他这般阴毒,一抬手就是二十多条人命。这个安歌,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想此时我的脸上一定流露出恐惧神情,因为安歌欣赏般地笑起来。被我当作脚凳,此时看到我内心真正的恐惧,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还道大周长公主因何劫我出宫,原来是将我当作那个戏子。”   “那个”戏子?什么意思?还有另外一个戏子么?   “那个戏子哪,真是可怜。我心下不忍,早早送他去极乐世界,免得多受痛苦。”   我愕然:“你不是李超要抓的戏子?你杀了他?可是你当时的打扮与李超描述的一模一样,而且……。”   我本想说在皇嫂的后院曾见过他,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妥。   他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阴云,忽道:“而且你在宁婉月那里见过我。”   我闭上嘴,心里一片混乱。原来那时他回头,已经知道树丛后有人,凝香那时不由分说将我拉回来是有所感觉了吧。倘若他不是那个戏子,那他和皇嫂又是什么关系,竟然直呼皇嫂闺名?抓我是否皇嫂的意思?又有何目的?   我皱着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吗?”他又笑了,声音要多温婉就有多温婉,看着我的眼神简直就象是看着青梅竹马的小妹妹一般:“平阳你呀,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几年功夫就不记得我了啊。”   他身子往后靠,舒展开手脚一副任君观赏的架势,脸上始终是笑盈盈的。我仔细审视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记忆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没等我继续问,他又凑近我,近得能让我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真的不认识了?没良心呀,我却一眼认出你了呢。”他一副又好笑又无奈的样子,伸出手指在我下巴上轻轻刮了一下,“那时你竟以为我是那个可怜的家伙,想要救我出宫?你呀,还是那么傻。”   他手指细腻纤长,指尖上的温度适中,温和而干燥。这本是一只能让任何女人渴望的手,我却因这只手的轻轻一触而起了一层鸡皮,胃里象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放肆!”   我一掌挥过去,终究因浑身无力,被他轻易避开。而他的脸色也随之变了,完全象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两道凌厉恶毒的眼神望向我时,我竟然打了一个冷颤。   他狠狠盯了我片刻,朝门外击掌三次,冷声道:“你们还在外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瞧瞧大周长公主的风范。”   门,果然开了,进来三个穿着夜行衣的人,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麻袋。那扛着麻袋的人匆匆看了我一眼,立刻低头,将麻袋小心放在地上。而其他二人自进门起就一直低着头,并未看我一眼。   我望向那只麻袋,看形状,麻袋里竟象是装着一个人,只是身材纤小。   三人走到安歌面前跪下请安,口称少主。这个称谓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能出入皇宫并有胆量劫持我的,来头一定不会小。但要说他是我自小认识的人中的一员,我实在没有一点印象。   安歌此时的目光冷得象把刀,扫在那个背着麻袋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有所感觉,抓着麻袋的手指渐渐缩紧,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变得苍白。那僵硬的脊背,越压越低几乎抵住地面的前额,任谁都能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害怕。   “打开。”安歌命令道。   那人不发一言立刻动手解开麻袋口。我正想看一眼那麻袋里装着的是什么人,安歌的身形稍稍偏过挡住我的视线,我刚刚看到半个的侧面,他已点头道:“做得好。”   那人立即将麻袋口扎好,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从那麻袋中人的纤小身躯、刚才半个侧面中的几缕长发、耳环、细腻的皮肤就可以判定,那是个女人。难道安歌入宫的计划就是为了把这个女人偷出来?从安歌刚才故意挡住我的举动看,这个女人有可能是我认识的。但若不想让我看到,尽管在屋外验人便可,为何偏偏要在我面前解开麻袋,还故意让我看到半个侧面?   我手抚紧皱的眉心,问题太多并不是好事,只能让我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我定定神,从乱麻中理出一条思路来。当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我如何脱身,要知道这个答案只要知道安歌绑架我的目的就可以了,简而言之,他想拿我去换什么。而要知道安歌的目的,只需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苦笑,脑子都几乎要想爆了,所有的问题又回到原点,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他是谁?唯一的线索就是,许多年前我和他就认识,可我偏偏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0.1期间保持日更,更新时间为每天早上7:00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难解故人心(一) 作者有话要说:  10.1期间保持日更,更新时间为每日早上7:00   小透明感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这时安歌又恢复了我醒来时所见到的模样,温和而悠闲,脸上带着懒懒的浅笑。   “做得实在是不错,回去可以领赏了。”安歌又赞赏了一次,并且还拍了拍黑衣人的肩。   三个黑衣人脸上都现出几分喜色,尤其是背麻袋的那个,用手背抹去了额角的汗,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   “可惜功不抵过呀。”安歌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三人立时浑身僵硬,背麻袋那人甚至微微发起抖来。   安歌看住他,道:“大周律例,窥视长公主者该如何呢?”   剜去双眼!   那人的颤抖就此停住,屋内一片死寂,静到连三个黑衣人的汗水滴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分明。我心下骇异,如果要论大周律法的话,劫持公主已是火刑。是他自己让下属进屋“瞧瞧大周长公主的风范”,现在倒讲起大周律法来。   安歌此时眸子里却一点笑意都无,冷森森的仿佛能把人冻住。   “谢少主。”   那黑衣人声音沙哑微颤,磕了一个头,坐直了深吸一口气,竟然真伸出双手双指朝自己双眸叉上去……   我胃里翻滚,顾不得别的,趴在床沿上便大声呕吐起来。   耳边听见安歌温婉的声音:“可以滚了。”   没有人可以象他那样,将一个“滚”字说得那般温和好听,但那声音此时听来就象刀尖划在铸铁上,刺耳、突兀,让我毛骨悚然。   我不敢抬头看,也无法用完全脱力的手臂撑起上身去看,只以余光看到那三个黑衣人站起身,那个自剜双眼的人也勉强站起,似乎又将麻袋扛在肩上,发出极度隐忍痛苦的闷哼后,一步步朝门外走去。血滴了一路,又被他自己的靴子踩得晕开。   我脖子僵硬,却依然硬生生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绣鞋,我必须确定它们依然是干燥洁净的,并未染上任何血污。不能晕,不能软弱。我一遍遍对自己说,勉强支持不至于让自己晕过去,头无力地枕在手臂上沉重地喘息着。   “哟,吓到平阳了。”安歌靠近我,满意地欣赏着我的虚弱,“如何,我的长公主殿下,想起我是谁了没?”   我张了张口,这才发现身体已战抖得发不出声音,拼命吞咽了几次,用尽全力的声音依然很轻:“想起来了,一个草菅人命的败类、懦夫,慕容安歌!”   “啪”的一声,我左半边脸立时就肿了起来。我将嘴角内侧撕裂后的血尽数吐出来,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撑起身子面对他。虽然牵扯到脸颊的皮肉时痛如刀割,我仍朝他亮出了一个不屑的笑。   “慕容安歌,大周最卑鄙无耻的叛逆定远侯慕容宣最看不起的庶子。你小时候虽然又黑又瘦总是挨打,却还有些男人样,不象现在。”   慕容安歌的面色变得极其可怕,苍白中透着阴森的黑气。   我静静等待暴风雨的来临,心里却五味翻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曾是胆小怯懦默默无闻的少年,我一直想不起是他,就是因为那时的他太不起眼了。庶出、内向、自小丧母、男生女相,这使他在家族里一直受到同胞兄弟们的欺凌,就连他的生父定远侯慕容宣也非常不待见他。   他跟随其父到封地宴都后,直至十八岁上才又随其父回京述职,自此一举成名,被誉为大周国最美男子。那时我还未从内廷政变的阴影里走出来,整日躲在闺房足不出户,因此从未见过他一面,对他的名字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皇嫂居然和慕容家的人扯上关系,皇兄知道了会是如何感觉?皇嫂的族人已经遍布大周国要职,如果宁氏里通外和,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我觉得耻辱,觉得可笑。   皇嫂已叛变?这个可能性比较小。如果大周战败,首当其冲被处死的就是皇兄和皇嫂。如果皇嫂荒诞到想以这种方式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勾搭的也不应该是慕容安歌,而是慕容宣的长嫡子慕容余。最有可能的是开战前她与慕容安歌已有私情,如今藕断丝连互相利用。   但皇嫂的娘家人,宁氏一族,就很难说了。宁家靠着皇嫂,在朝中的势力已是枝繁叶茂,这么多人,其中一两个背着皇兄皇嫂暗地里接受定远侯的好处不是不可能。慕容安歌这次甘冒奇险潜入皇宫,必定有极其重要的任务,挖一挖大周的墙角或许就是其中一项。   “说你傻还是聪明呢?”慕容安歌凑在我耳边,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温婉声音令我一阵阵泛寒。此人冷静得可怕,就算被我的辱骂刺中要害,也不过是须臾的功夫就冷静下来。   “不惜自己的名誉救一个戏子出宫,真是傻到极点。但刚才那样故意激怒我,却又是聪明得很呀。猜得不错,象你这么有价值的美人,我怎能不用来向骆明轩换点东西呢。”   我心里苦笑,这大概正和明轩心意,他的心思恐怕是最好我遇个什么意外死掉吧。   正如慕容安歌所说,我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活着时如果没有起到作用,那么我的死也是能够被拿来利用的。大周长公主死在敌方手里无疑会打击大周军心,而我和明轩的双簧唱得太好,谁都会相信,我死后最受打击的会是明轩。   唯一不算太糟糕的是,看来明轩尚未向定远侯表露他离开大周的意向,定远侯仍将他作为头号大敌。但,这次我被绑架,对他来说岂不也是暗中和定远侯合作的最好机会?   安歌还在继续:“无论他换与不换,结果都会一样,因为你本身就是最有价值的。平阳你想自取死路,不让骆明轩为难么?或是乘早一死,以免日后被羞辱?”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他果然是这般打算。无论明轩是什么反应,我的结局已定。死,我并不怕。但是被羞辱,绝对不能。一旦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有选择一死。   我摸了摸领口,这象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慕容安歌的注意。   我的领口里有一颗叫归尘珠的烈性毒药,只要遇到□□,无论是唾液还是血液,即刻便会起作用。先是麻痹神经,让人感觉不到痛楚,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能让人死去,片刻后尸身化成粉末,对手就算想在尸身上动手脚都不能。   真正的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这就是“归尘珠”名字的由来。而它的缔造者,我的大姐常齐公主,已在那场政变中断了尘缘。   ☆、难解故人心(二)   想清楚这些,我反倒平静下来。生有何欢,死亦何苦,上辈子我还不是选择服下那粒归尘珠。   “不过是一死罢了。”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大周长公主受大周臣民供奉,平日里吃穿住行所耗物资银两皆来自百姓辛勤劳作,关键时候为国捐躯乃是我的本分。”   慕容安歌脸上掠过一丝愕然,只一瞬间便被惯有的那种懒洋洋的笑意抹去:“不错不错,有长公主的气魄。”   他自桌上拿起一只瓷瓶递给我:“长公主勇气可嘉,喝这一瓶药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我心生警觉,毒药反倒不怕,就怕那是让人迷失心智的药物,让我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任人摆布,甚至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慕容安歌嘴角微微翘起,那神情分明在说:“所谓长公主的胆量气魄,也不过如此。”   这一来,反倒让我觉得自己的犹豫有些好笑。   慕容安歌是什么人?虽然之前我将他骂得一钱不值,但他的忍耐力、他的阴损、他神出鬼没的战术让很多大周将领吃过亏,就连骆家军与之对阵时也是胜负各半。如果不是他的大哥慕容余对他有所顾忌,时不时给他使点绊子,他只怕早就是东阾主将了。   这样一个人,断不至于这般急不可耐地在我身上动手脚。即便他想动手脚,也不会是这样小家子气地给我灌灌迷魂汤而已,多半是将我拉到两军阵前,轰轰烈烈地羞辱大周军一番。   无论是到那时还是此刻,他若想逼我做什么事,除了最后选择死亡,我已没有别的反抗方式。但现在,还不是沉不住气的时候。   我模仿着他的神态,也勾起嘴角回敬:“你不必激我,也不必再费周折打击我,落到你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本公主早已知道,大周长公主该有的气节我还守得住。”   我二话不说,几乎是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一饮而尽,光洁的药瓶上倒映出一张苍白的女子的脸,蓬头乱发,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清亮。   下一刻,那女子的脸便碎成几片。我扔掉了空瓶,一只手捂住喉咙,另一手指着慕容安歌,喉咙里犹如烈火刀割,不要说喊叫说话,就连吸一口气进去也会痛苦得浑身抽搐。   “这可不是我逼你的,公主殿下。”慕容安歌仍旧那样悠闲地微笑着,“说起来这枚锁喉丹还是出自你皇姐常齐公主的手哦。啧啧,这样一个制作药物的奇才你皇兄居然也舍得杀,真是个暴君呀。”   他靠近我细细查看我痛苦扭曲的脸:“说来公主是第一个享用锁喉丹的人呢,是我大意,不知服用锁喉丹原来会这般痛苦,倒是委屈公主了。”   他的脸靠的我很近,这么近的距离,无论是五官还是肌肤都找不出一点瑕疵,而我却觉得厌恶痛恨,双眼不遗余力地表达着这种厌恶。   “如果我没记错,常齐与平阳是最要好的姐妹吧?被最疼自己的姐姐毒哑了喉咙,感觉如何?”   我忍受着喉间火烧般的感觉扭转头,明知他是在故意打击我,仍忍不住心里五味翻腾。确如慕容安歌所说,常齐是最疼我的姐姐。当年一起偷偷溜出宫去玩耍,一起受罚,我生病时她喂我喝药……这些最美好的时光都成了回忆,只有她制作的归尘珠还留在我领口里。   也如慕容安歌所说,常齐也确是个制作毒药的奇才。政变后,因为这个原因皇兄并没有立刻处死她,而是给了一条生路:只要她能用药物帮助皇兄控制一些不太好控制的人才,她却以烧毁所有的药方和成药作为回答。   慕容安歌手里的这颗锁喉丹应该是常齐当年的遗漏,至于是慕容安歌是如何得到的,这恐怕与皇嫂有关。   这时慕容安歌轻蹙眉头,轻声问道:“真有这么难受吗?”   我早习惯了他的做作和反复无常,正准备完全忽略的他“慰问”,他忽道:“真让人心疼呀,不如叫个人进来服侍公主。”   他果真朝门口拍了拍手:“把那个丫头放进来吧。”   门才开了一条缝,一条鲜绿色的人影就向我冲了过来,哗啦一下就扑到我腿上,险些将我拉下榻去。   “公主!公主!”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正是凝香。此时我再如何心如磐石都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泪如雨下。   凝香双颊早已湿透,扶着床榻边沿勉强跪直身子,手足都是软软的,显然也是被下了药。她从未见过我如此狼狈,一遍遍抚着我散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见我一直不答话,她更为惶急。   我苦笑着摇手打断她一连串急问,指指自己的喉咙,缓缓摇头。她霎时明白过来,手指停在我发鬓,指尖微颤,似乎一时间无法接受。   我叹了一口气,安抚地轻拍她肩膀,指尖蘸了点桌上尚未动过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没关系”。   这不是一句安慰的话,而是一个极有把握的判断。常齐是个善良的人,世人只知道她善制毒药,却不知道她每制作出一种毒药后都会制出相应的解药,唯独归尘珠是例外。而那些不致命的毒药甚至一定时间后就能自解。   我不知慕容安歌是否知道这个秘密,但凝香是定然不知的。她失魂落魄地盯着那三个字,直到水迹蒸发殆尽。我心下不忍,拉起她冰凉的手,正要再写几个字安慰,她已转头看向慕容安歌,一双眸子通红,仿佛要喷出火来。   那边慕容安歌却翘起腿,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深得大内第一高手的真传么?也不过如此。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连累了主子,该怪你自己才是,看我做什么。”   凝香全身都发起抖来,我硬生生将她身子扳过来,逼得她看我写在桌上的字:“稳住,莫长他人志气。”   原以为这句话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她功夫虽高,但临阵遇敌的经验毕竟太少,又遇到这般大变,难免情绪失控。没想到她竟真把怒气压下,低下头再不理会慕容安歌有一搭没一搭的冷嘲热讽。   “其他人呢?”我在桌上写道。   “死了,全死了。”凝香面色惨白,从她眼里掩饰不住的惊惧,我可以猜到当时的惨烈。   二十个随从全部遇难,而对方只是一个人?   凝香想了想,也学着我的样,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他功夫太高,又有帮手。”   我点点头,若没有帮手,将我和凝香背出城也是件难事。   只见凝香继续写道:“不知将军是否能找到我们?”   看见凝香既担忧又期待的眼神,我犹豫了片刻,指尖又蘸了几滴茶水。   “会的。”   潮湿的字迹在檀木桌上格外清晰,我心里却是更为清晰的相反的答案。   这么好的甩掉包袱的机会,明轩怎会不好好利用……只不过,明轩的这个心思,凝香自然不会知道,慕容安歌更不会知道。   慕容安歌想要拿我和明轩讲条件,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但仅仅也只是蛛丝马迹而已。他所要做的,是既让明轩能猜出大体的追击方向,又不能让他看出劫持者身份。毕竟是在大周国境内,一不小心不但计划会失败,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危险。   但明轩能看出来的事,别人未必能看到。明轩会怎样做?是装傻往相反的方向追,还是干脆与慕容安歌对上,然后假装“失手”彻彻底底地将我甩掉?   我深吸一口气,在桌上写下这句话:“别怕,坚强点。”   这话,不仅仅写给凝香看,也写给自己。   “少主,探子那边有消息来了。”门外有人低语。   “讲。”慕容安歌也不避开我们,直接开门让说话人进来。   “大周追兵共一千五百人,已兵分三路,分正南、西南、东南。镇国将军亲自领兵五百,走的是正南。庞一鸣、许遣之各领兵五百,分别往西南、东南两个方向,此刻庞一鸣距离我们大约二十里开外。”   我与凝香对望一眼,凝香眼里满是惊喜和骄傲。她并不知道明轩兵变的计划,虽然明轩不经意间对我的怠慢她也看在眼里,但明轩此时大动干戈的行为显然打消了她的全部疑虑。就连我也是吃惊不小。   明轩动作之快、追兵数量之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他是会因为小时候的情分而不忍我落入狼口?   “来得好快。”   我顺着声音朝慕容安歌望去,他脸上神情颇为笃定,见我望来,竟朝我微微一笑。我立时皱眉,转过头不再看他,同时心里也否定了刚才的想法。   明轩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一旦做下决定便会义无反顾,见鬼杀鬼见佛杀佛地除去道路中的一切障碍。我是皇兄下在他们之间的一颗棋,无疑是明轩的绊脚石。即便他不是完全无情,最多也只是不主动出击将我除掉,但若我遇到危险,袖手旁观的事他并非做不出来。   除非,有比让我消失更好的选择,对他更有利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感言:   我在这条路上 缓慢地前行   虽然多数时候 你都沉默着,但我知道你的存在   你就在我身侧   每一个点击 都是你的足迹   或许有一天,你会离去   但我会记得 你的陪伴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献给正在看这篇文的你   ……我肉麻吧,会一直这样肉麻下去的,亲要挺住哦~~噢耶~~   ☆、难解故人心(三)   那边慕容安歌与属下的问答还在继续,看来真是完全不把我和凝香放在眼里。从对话听来,慕容安歌自己也兵分三路,退往东阾。一路挟持我和凝香往东南,正是庞一鸣追击的方向;另一路,也就是之前我见过的三个黑衣人,也是一路南行,但走得是西南;还有一路走的是正南,这一路却只是为了吸引明轩的注意力。   大周的京都靠南,离东阾的边境很近。看来他们想在南面接近边境的某处会和,和明轩对上,最后一起退回东阾定远侯的领地境内。   “三人带得是哪里的兵?”安歌突然问了看来是不着边际的一句。   那报信人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骆明轩和庞一鸣带的是骆家军,许遣之带的是禁军。”   这一回答,我也觉得事情有点异常。   所谓骆家军就是将军府的家丁,禁军则是皇兄的兵。   庞一鸣不久前刚刚平定西南,是名骁勇善战的猛将。不仅如此,他曾是明轩的下属,明轩叛变时是跟着明轩一起离开的。皇兄让这两人一起出战,有可能是因为明轩一直以来对皇兄和朝廷重臣的愚敌策略已有成效,朝廷对明轩的防范有所放松。   尽管如此,能说服皇兄和军机大臣们将追兵分成三路,让庞一鸣带上骆家军,而支开皇兄的亲信许遣之,明轩一定用过一些手段。这样有意的安排,一定有他的目的。   “看来骆明轩已看破我们的计划,想与庞一鸣一起帅骆家军包抄我们,来势汹汹嘛。”慕容安歌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仿佛连明轩看破他的计划都在他意料之中。   倒是报信那人向慕容安歌瞧了几眼,很是忐忑不安。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属下无能,属下向少主请罪。”   “哦?原来你知道自己无能么?”   慕容安歌语气随意似乎在讲笑话,但报信那人的脸色渐渐发白。我见识过慕容安歌的善变和狠辣,想起黑衣人剜眼那幕,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凝香的手。   “那么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之前,你想过怎样?”慕容安歌似乎并不生气,和颜悦色道,“将骆明轩圈进来,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随后将其一网打尽,继续劫持大周长公主回东阾作为手上的王牌?”   那人低头不语,看意思果真这样想过。   一声冷笑,慕容安歌的语调立时变了:“你当骆明轩是什么人?大周苟延残喘至今,靠的是谁?骆家男子十六岁便从军征战,骆家军换了一批又一批,骆明轩的父亲和五个兄弟都战死沙场,而骆明轩却活了下来,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国将军。你觉得他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你那点微末伎俩可以和此人同日而语?”   那报信人汗如雨下,屋里死寂一片,空气凝结一如黑衣人剜眼之前。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胃里一阵翻涌,立时转过脸去不愿再看,同时也拨过凝香的脑袋,微微摇了摇头。   “末将愿领罚。”这几个字几乎是从那报信人的牙缝里发出来,显是下了极大决心。   “你说领罚就领罚么?”慕容安歌忽地嗤笑,从语气里根本无法判断他此时的情绪。   “此事算是给你一个教训。自傲、轻敌都是致命的,尤其在骆明轩这样的人跟前,再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被他当做机会。”他拨弄着桌上的茶壶,悠然道:“不过你也不必惊慌,我亦早有安排。若他此次不是这般判断准确,我倒是会小瞧他了。我不喜欢没有挑战的对手,如此这般,甚好。”   我心里吃惊,明轩虽然判断准备,不仅判断出劫持我的是定远侯的东阾军,连劫持路线也猜中,但慕容安歌却也预先料中了明轩会采取的行动,安排好陷阱等着明轩跳进来,两人在谋略上可谓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更可怕的是,虽然此时明轩在明处慕容安歌仍在暗处,但这里仍是大周境内,慕容安歌竟有自信在敌国境内来去自如,甚至设计敌国主将,那说明他的势力在很早以前已暗中埋入大周内部,目前已具规模。这份阴险、这份深谋远虑,实在让人心惊。   他的话也提示了我,明轩率兵高调追击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慕容安歌。   既然他已猜到了慕容安歌此行目的的一二,他怎会不来看看慕容安歌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支开许遣之,如果他在这次阻击中做什么手脚,许遣之不会知道,皇兄更不会知道。与庞一鸣的包抄路线意味着,如果慕容安歌不愿合作,他也不介意与其来场硬仗。   正如慕容安歌所说,明轩能从各种战役中生存下来,沉稳的个性固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同时他也是个灵活、会抓准机会的人。   至于对我的安排,只怕已经是不他的重点。   “庞一鸣以行动快速闻名,看来我们的动作也要加快了。长公主殿下,请吧。”   慕容安歌前一句话是对那属下所说,话音刚落,那人便已闪身门外,果然行动很快。后面一句话正是对我说的,并且很绅士地伸手到我面前,似乎想要搀扶。此时的他面色温和,风度翩翩,任谁能想到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角色。   时下大周风气比较开放,必要时男子搀扶女子倒不为过,但我怎能让他碰到,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当下与凝香互相扶持勉强前行。   见我故意避开,慕容安歌倒也不阻拦,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   此时天蒙蒙亮,出来后我发现自己置身一所农家小院,身后是刚才待过的屋子,从外头看只是一所普通农居,谁能想到里边另有千秋。从这样谨慎的安排看来,慕容安歌是有备而来,这个偷入敌国的计划虽然风险极高,却定然对东阾好处极大。   “长公主的夫君对长公主真是情真意切呀,着实让人羡慕。”   我微微一怔,目无表情继续往外走。面对太过强大的对手,最好的对策就是什么都不做,不对他透露一点信息。   凝香却没意识到这一点,回头恨恨地说:“废话!我家将军自然是对公主情真意切,不然还怎样。”   “不然?不然啊……”慕容安歌又是一脸人畜无害模样,也不知用了什么身法,一下转到我面前,“如果是我,情非得已的时候也只能放弃公主,再娶个继室了。”   “放肆!无耻!”凝香没等他说完就已气得发抖,无奈和我一样浑身无力,否则早就跳上去拼命了。   慕容安歌这一转已阻住我的去路,我索性站住,冷冷瞧着他。   这人虽然很会打仗,但名声不好,眼前他的举动看起来就象一个浪子所为,这似乎很符合他那个不太好的名声。但此时突然戏弄于我是什么意思?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用心?   他大大咧咧地又向我走了一步,眼眸深沉,仿佛想将我看穿:“项善音可算是死于你皇兄之手,骆明轩有了你便忘了记恨轩辕望舒了么?有些事,长公主其实心知肚明吧。对骆明轩来说,史娇娇才是最好的人选,娶了史娇娇便可退可进哪。还有那个侍妾,叫什么来着……唔,贤儿,姿色上佳哦,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轮椅,我见犹怜呀。”   这慕容安歌连将军府的家务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周的皇宫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东阾定远侯的细作?我的心又沉了几分,但他这番话也让我看穿了一件事。   此前他的种种威吓、挑衅,全都是为了搅乱我的心,让我在惊乱中被他牵着鼻子走。现在这番话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想从我这里刺探到明轩的打算。   明轩兄长之死、项家被灭,这两件事举国皆知,不是秘密。而身为主角的镇国大将军是否会有所动作,这是大周敌对势力们急于知道的。只不过现在离项善音被处死不到一月,各个势力还未有足够的时间深入接触明轩,而慕容安歌恰恰在这个时候潜入大周,又机缘巧合劫持了我,那么,明轩的意向直接决定了慕容安歌的策略。   用我去换什么?如何换?以我的“生”去换,还是以我的“死”去换?   如果明轩真的如东阾所愿意欲谋反,那么慕容安歌唱的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争取到明轩;以换回公主的名义从大周手里得到切切实实的好处;之后突然反悔,继续劫持我返回边境,在两军阵前斩杀我以打击大周军心。甚至这个斩杀我的人……可以是明轩。   此时的我该如何表现?愤怒?凄苦?我发现自己都做不到。我可以和明轩和皇兄皇嫂周旋,但此时陷入绝境,家宝前途未卜,我表面平静,心底里却异常烦乱,能做到的只能是表面上的不动声色。   这时凝香骂了一句:“休要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知道我家将军率兵前来怕了吧!”   我直视慕容安歌,稍稍抬高了下巴,跟着凝香这句话扬了扬眉毛。不能说话,并不代表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慕容安歌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亮,在我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侧身让开,再一次伸手到我跟前,上身稍倾,又说了一次:“公主,请吧。”   他让开的那刻,一辆马车缓缓驰来,正停在我跟前。   从前坐马车时,总有众多家奴前呼后拥。如今只有我和凝香两人,连走路都要互相扶持,而马车颇高,若没有他人扶携,爬上马车的样子还真会有些狼狈。慕容安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几个属下也是虎视眈眈,这迫使我不得不考虑大周长公主的尊严。   凝香显然也和我一般心思,也是犹豫不前。慕容安歌微笑着再次伸出手,那意思要么我选择扶着他体面地跨上马车,要么就等着出洋相吧。   我静静看住他,手终于抬起,却不是搭在他臂上,而是展开凝香手心写了两个字。   凝香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会意,傲然朝慕容安歌道:“脚蹬伺候!”   皇族千金们需要爬高踩低时,如果身边没带着脚蹬,让家奴跪下充当脚蹬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慕容安歌并不是家奴,此时定远侯已自立为王,慕容安歌虽为庶子,却也是被封了王子的。以东阾的角度来看,让慕容安歌给我这个阶下囚做脚蹬,那简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在我错将他当成被皇兄迫害的戏子救他出宫时,他已阴差阳错地被我当过一回脚蹬。   凝香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奚落他的机会,慢吞吞地加上一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围那几个东阾将领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神情疑惑地朝慕容安歌望过去。自见到他起第一次,我看到他紧绷了脸皮,表情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慕容安歌这个人物就会伤感。突然想写关于他的番外……   ☆、难解故人心(四)   凝香高昂起头,一副没有脚蹬我家公主就不上车的意思。   这时慕容安歌嘴角一翘,眼神亮得象刀,我直觉不妙,忙拉着凝香向后退,却忘了服药之后腿都是软的。这一退便要摔倒,慕容安歌已上前一步,将我拦腰抱起往马车里一扔。   我倒抽一口凉气,气还没抽完,人已摔在马车地板上。回过神来看时,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软毡。这一扔看似随意,但我身子落下时却是稳稳落在角落里的一个蒲团上,手边还夹着一只靠枕。   随之而来的是慕容安歌一声轻笑,他单手撑在马车踏板上,似乎只是随便抬了抬腿,人就已跃进马车,坐到我对面的地毡上。   “公主小心!无耻叛贼!你敢再……”   车下的凝香话还没说完,已被一名东阾军官反钳双臂摔到马背上。   我又惊又怒,如果不是双腿无力,此刻一定会朝慕容安歌扑过去。   马车已经启动,慕容安歌掀开地毡,露出暗格,里面居然有酒有菜。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地道:“长公主若是听话些,我也就省些力气。”   他夹了一块油焖春笋,放在嘴里嚼了两下便满意地眯起眼睛:“她是习武之人,放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算不得什么。”说着又夹起一块油焖笋递到我跟前,“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油焖笋哦,味道很不赖呢。”   我怒气上涌,挥手拍飞了他伸过来的银箸,夺过那晚油焖笋朝窗外扔了出去,朝他怒目而视。   “看看,又不听话了。哎哟,可惜了这碗油焖笋。”   慕容安歌在银箸被我拍飞的刹那便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捞回银箸,感叹了一声后,银箸再次伸出,挑起窗帘朝马车外道:“将那聒噪的女人绑起来,拖在马后。”   这样凝香还能活命么!我咬牙握住了慕容安歌手里的银箸,摇头制止。   慕容安歌看着我的手,笑得意味深长:“怎样?”   我缓缓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看摆在眼前的酒菜,定了定神,抓起酒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大口。   酒并不是烈酒,只是成年的女儿红。这种女儿红如果是明轩来喝,恐怕三五坛都不会醉。我却不行,只几口便觉得两颊灼烧,眼前的慕容安歌一个变成两个,还晃啊晃的。   慕容安歌“哈哈”地拍了拍手,又朝窗外道:“把那女人放下来,让她坐在马鞍上,加一层软垫。”   坐在马上和趴在马背上完全不同,趴在马上的效果能把人震得散了架。但即便是坐在马鞍上,象凝香那样在宫里长大的女子,不消片刻就能把大腿内侧磨破,加一层软垫当然会减轻许多痛苦。   我松了一口气,落在死对头手里成为人质,能这样其实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   “据说女儿红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嫁人时取出。这十八年的陈酿后劲可是很足的哦,公主这般饮法……”   很显然,十八年陈酿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慕容安歌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知道自己正在被睡意袭倒。   迷糊中似乎听到慕容安歌冷冷的声音:“生气时的样子倒是很美,可惜,活不了多久。”   死吗?那并不可怕。让我死在家宝之前,至少我不会再次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肝肠痛断。如果这真的是命运,如果这是生命重来几次都不能改变的宿命,那么,或许我也只能接受。   真的能接受吗?若能,为何我会这样悲伤,悲伤得整个人都想要飘到世界的尽头,消失在这世界之外的无限虚空里,只当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   ……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听到慕容安歌的人汇报大周追兵的动向,从慕容安歌越来越兴奋的语气听来,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什么?”   慕容安歌突然间提高的声音,把我脑子里的各种声音都震飞了。我稍稍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发现马车仍在疾驰,窗帘开着,慕容安歌正在和窗外同样在疾驰的属下对话。   “骆明轩转向西南?他如何知道我们在西路的安排?”他蹙起眉头,边思索边道,“情况可能有变。”   西南是那三个黑衣人退回东阾的方向。听慕容安歌方才的说法,这一路走得相当隐秘,似乎有意避开大周兵的追击。   而慕容安歌为了引诱明轩前来,一路上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留下了许多线索,比如那间农舍,比如时不时故意留下的车辙马蹄印迹。加之先前慕容安歌对明轩追击路线的分析,明轩的重点一开始就在我和慕容安歌这个方向上,他本应该是准备和庞一鸣一起包抄慕容安歌的。   但是现在,明轩却改道向西。这不仅意味着他已经探明了西路的踪迹,还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对我的援救,改为阻截慕容安歌潜入大周后获得的成果。   此时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但明轩改道西南这样明显的动机又怎会想不明白。虽然早有这方面的准备,但心里仍旧泛起一丝丝苦涩。知道一个人的冷漠是一回事,看到他的冷漠却是另一回事。   当听说明轩迅速赶来时,当看到凝香眼里燃烧起希望的火焰时,我心里也确实升起过一小簇火苗,甚至幻想明轩会因为少年时的情分而不忍见我迈向死亡。但此时此刻,这一点点小火苗也彻彻底底地被浇灭。仇恨在他心里埋藏已深,上辈子留我一命也许只是不屑亲自和我动手罢了。   “少主,西路能顶住吗?要不要我们也改道向西?”报信人显然很是焦急。   慕容安歌却冷哼了一声道:“急什么,不过是围魏救赵的雕虫小技。”   “但是西路的人手……”   “西路人虽少但仍在暗处,硬碰不行要躲开总是有办法的。”   竟是围魏救赵?拦截西路是为了打乱慕容安歌原先的策略,从而方便实施对我的援救?我略想了想,暗自摇了摇头。   西路的东西看来对东阾真的很重要,而我虽然用处颇大,对慕容安歌这次大周之行来说,毕竟也只是锦上添花。因此他故意暴露行踪,不仅为了引诱明轩,同时也是为了吸引所有的注意力,掩护西路安全迅速地返回东阾。   明轩必定看出了这个策略,此时改道向西逼慕容安歌也改道向西,庞一鸣也必定随后转向西行,最后集三路追兵之力合力将慕容安歌拿下。再者,如果慕容安歌改道,便进一步证明明轩的判断正确,西路的确是关键所在。   只是,慕容安歌认为明轩是围魏救赵,我却担心“围”是围了,“救”却是未必。或许根本只是为了抢到这件对于东阾来说十分重要的这样东西,以此要挟慕容安歌,通过这种方式来向东陵提条件。毕竟,前世他是投奔了东陵的。   这时慕容安歌又交代了几句,那名属下便策马离去。   马车再快,毕竟也比不过战马的速度。我离开皇宫差不多已有两日,却仍不见庞一鸣的人影,大约慕容安歌丢下的线索也不完全是真线索,或许夹杂了许多假线索,意在拖延庞一鸣的行动,等待最佳时机。   “公主总算醒了呢。”   慕容安歌刚交代完属下便转过头,如果不知道他的真正为人,看到他混暖的眼神、温婉的话语,还真会有一种满车春意的错觉。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那茶水竟然滚烫,再看他身边,一只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   “第一次喝醉么?头疼得厉害么?喝点茶会好一些。”   眼前这个人一心想的是怎样利用我、怎样杀我才能换取东阾最大的利益,但当着我面的每一句都是温言软语,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   我接过茶吹了片刻,以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凝香。”   “她呀,活得好好的。她是公主的人,要陪着公主一起死的,我怎敢让她现在就死呢。”他微微笑道,“不过呢,象现在这样和公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很是让人喜欢,这样的日子往后想必也不多,就不要外人来捣乱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这茶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一)   马车疾行了两日,中途都是换马不换人。战乱时期,不仅粮草和武器,战马也属于急缺物资,也不知慕容安歌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马匹。   两日后,马车终于慢了下来,到最后竟和步速差不多。我心知离边境近了,附近一带盘查得最严,慕容安歌一行不得不加倍小心。   趁慕容安歌闭目养神的当儿,我偷偷掀开窗帘朝外看去,这一看可吃了一惊。   车前车后全是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约有千人。有象我们一般驾着马车的富户人家,但更多的是穷得身上衣衫没有一块完整布料的百姓。杂乱拥挤的队伍蜿蜒曲折足有百来丈长,时不时从队伍里传出来吵闹声、孩童的啼哭声、责骂声……   我茫然瞪大了眼睛,这是?   “这是流民,大周的流民。公主在皇城待着,寝食无忧,从来不知道为了生存而逃亡是什么滋味吧。”   慕容安歌的声音从我颈后传来,我慌忙侧身让开,转身靠在马车壁上警惕地盯着他。他却没什么反应,依旧靠在窗口,目无表情地望着几乎一望无际的流民,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了,是流民。我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肯定我们离边境已经很近了。东阾与史家封地平南毗邻,这些流民都是往平南去的。   平南现在虽仍是大周国土,平南王表面上虽仍对皇兄称臣,但实际情况是,皇兄对平南一带的控制已鞭长莫及,平南完全处在自制的状态下,对皇兄的旨意虽不至于违背,却也往往只是应付应付而已。   比如进攻东阾,平南王时常以这样那样的原委推脱,因此当大周和东阾战得如火如荼时,平南却得以休养生息,为将来平南王与东阾二分天下创造了机会。   我先前的疑问在这一刻寻到了答案,慕容安歌之所以能顺利潜入大周,他之所以对安全退回东阾这般信心十足,都是因为有平南王的存在。史家对天下是有野心的,史家的碌碌无为表面上去象是在自保,实际上是坐山观虎斗,等待时机好渔翁得利。慕容安歌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以平南为通道,在东阾和大周之间来去自如。   “公主想到了什么?”或许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慕容安歌转头看住我问道。   我收回思绪,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大周、平南、东阾的边界。   慕容安歌手托住下巴,象瞧着一个小孩般瞧着我笑道:“公主画错了吧,平南是大周的领土,怎会和大周有边界呢。”   我不理他,直接在桌上画上了慕容安歌绕道平南退回东阾的路线。   慕容安歌一双凤目盯在我脸上,目光却渐渐地深起来,不再象方才那样玩笑。   我还想写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手。慕容安歌目光闪动,象是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没有追问。   时间如沙漏中的细沙,迅速地消逝着。明轩很快就会赶到,他赶到的那刻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   他最终会和定远侯合作,这是肯定的,如果他有心救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心软,那么完全可以未来他的加入为条件将我换回。如果他认为慕容安歌手里有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他完全可以放弃我,甚至任由慕容安歌将我的死作为打击大周军的手段。我的命运,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这样坐以待毙么?   我犹豫着又伸出手,在桌面上停了许久,又缩回,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再等等吧。   我和慕容安歌就这样默默相对,我看着桌面,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曾经嬉笑打闹日夜不离的一群孩童,如今哥哥姐姐们被皇兄杀了,明轩在一年后破了大周皇城,而曾经被我拖着手躲开哥哥们的欺负的慕容安歌,如今却一心一意想着如何利用我的生死来成就东阾的霸业。   “公主是个聪明人,可惜生错了人家。”   他忽然不找边际地说了这么一句,我诧异地抬头看他时,他已转头看向窗外,还轻轻嗤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讽我。   生错了人家么?花前月下,曾经我以为自己是大周最幸运的女孩,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恍惚中我听到尖叫声、哭喊声、厮杀声、武器撞击撕扯的声音,似乎还有战鼓声……我又睡着了么?还是我根本一直就没有醒过?这些声音自远而近,片刻间就到了耳边,有些震耳欲聋,但我听来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东阾军血洗皇宫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刻?   我茫然地看向慕容安歌,他面色阴沉,抽出佩剑朝窗外探身望,大声喝问马车外的属下:“什么情况?”   我脑子里充斥着那日皇宫里的情形,视线里的一切仿佛都变成红色的,耳朵似乎被堵上了棉球,对周遭的声响都听不真切。   模模糊糊地仿佛听到慕容安歌的属下说,庞一鸣的旗帜忽然换成了明轩的旗帜,而这支追兵本应该是一路跟在我们身后的,此时却突然出现在前方,拦截慕容安歌的归路。   是明轩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扶住窗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窗外望,只觉得双手颤抖酸软根本撑不住上半身。   远处,确实是明轩的战旗,确实是大周的兵,应该说,是明轩的家丁身着大周军服,朝这边杀来。大周流民们乱作一团,孩子们尖叫啼哭摔倒,老人们、妇女们抱紧自己的孩子,一边颤抖一边声嘶力竭地在喊些什么。   几乎没有年轻男人在保护自己的家人,因为青壮男子们都被皇兄送上了战场,而剩下的那些全是混在流民里的东阾军人,此刻全都抽出了事前藏好的武器。离我们较近的东阾军人全都进入备战状态,而前面的那些已经在一名东阾军官的指挥下和明轩的先头军展开了厮杀。   只是须臾,不断有人倒下。我手足冰凉,因为我看得清楚,倒下的那些有士兵,但更多的是无辜的百姓。大周军内虽有几个军官在高喊着疏散流民,但这么多流民,而其中又混杂着和流民穿着打扮完全一样的东阾军人,难免误伤。   一名怀抱女婴的女人大约吓昏了头,竟哭着朝我们的马车跑来,一头撞在守在马车旁的东阾军官身上。她跪在地上抱住了那军官的腿用力摇晃,嘶哑的嗓音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她在喊些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是慢动作,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人摇晃时溅开的泪与飞扬的尘土混在一起,她的乱发散落在脸上遮住了半边脸庞。她是那样年轻,看起来比我还小,她的生命正当枝繁叶茂,然后……一道刀光从天而降,最终劈在她的肩头。她倒下,倒下时痉挛着侧过身子,双臂紧紧揽住了正在嘶声啼哭的女婴。   肩头的血很快染红了女婴的衣裳,婴孩怎会知道那大片大片的红色液体是什么,她惊恐地扑向娘亲颈边,一边啼哭一边拍那女人的脸。那女婴大约七八个月大,还不会说话,模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那一声声“娘亲”将我从惊惶中拉扯出来,我跌跌撞撞地扑出马车,几乎是爬着赶到那女人身边,试图抱起那婴孩。女婴因为我的动作尖叫起来,女人渐渐散乱的眼瞳突然收缩,双手死死扯住女婴的衣衫。   我与她素不相识,甚至自己也处于险境,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本能,一个女人天生具有的本能。而当那个女人看着我时,她似乎也感觉到我的这种本能。她立刻平静下来,盯着我的眼神仿佛想将我的样子刻到脑海里去。   “朵儿……朵儿……”她看着我,一遍遍地说这个名字。   我点头,不能说话就张着口型,一遍遍地说:“好……好……”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生存下去,但我仍给出了承诺,一个我不得不给的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我知道今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她终于松手,让我抱过了那个叫朵儿的漂亮女婴。朵儿嘶声尖叫,那女人猛地伸出双臂想将朵儿抱回,双臂僵硬在半空里的时候,她的泪成片成片地滑下,生命就凝固在她望着朵儿的那个凄哀的眼神里。   我抹上她的眼帘,回头望向那军官。如果此刻我有力气,恐怕早就失去理智上去和他撕扯了。或许是我的眼神激怒了他,他稍稍一愣,脸上泛起戾气,倒提军刀,刀柄向前朝我砸过来。我料想自己躲不过,弓背低头,用身体护住了朵儿。   一道血印喷洒在我面前的地上,跟着倒下的是那个军官沉重的身体。慕容安歌幽幽的声音自那军官背后响起:“本王尚未发号施令,妄动者死。”   ******************************   今天还是双更哦,10点以后第二更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二)   护在马车周围的几名……不,此时已是几十名东阾军人,对眼前的血腥场面根本无动于衷,除了那名义已倒下的军官,从头至尾都没有人动,没有人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而此刻,地上的血还在流淌,朵儿还在嘶叫,周围不断有人倒下、互相踩踏,妇女、孩童的嚎哭声让我如置身地狱。   “撤!”   慕容安歌面色阴沉,强横地揪住我后心衣衫,一把将我拽上马车。马车显然掉转了方向,我不知道他想将我们带到哪里,也不知道明轩是否真的会来救我,只有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双臂,紧紧抱住不断挣扎的朵儿不至于摔出去。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当意识到怀里有个比我更加脆弱的小东西时,我的恐惧反而在减少。   前方一阵战鼓声,那意味着又有大周的追兵到了。我急急朝窗外望去,迎风飘扬的“庞”字大旗映入眼帘。庞一鸣!所率两百多人竟然全部是骑兵。   我立即醒悟到,原来明轩一直在试图让慕容安歌轻敌,慕容安歌一直以为自己设下的这一局全在自己的掌握中,却不料真正从一开始掌握全局的却是明轩。   现在的情势是,明轩和庞一鸣前后夹击将慕容安歌堵在离边境不远的荒野,慕容安歌此时只有一个选择,拿我当筹码,安全退回东阾边境。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计划不曾改变,改变的是,他已从主动变作了被动。   砍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慕容安歌安插在流民里的东阾军人一边冲杀一边朝马车聚拢,相较于四处散开的流民,这支逐渐聚拢来的队伍显得非常突兀。   一支利箭呼啸着朝马车飞来,我闪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一道剑光自上而下将利箭劈成两段,半截箭头因此改了方向却来势不,“当”的一声钉入马车窗框上。   “想早点死么!快进去!”慕容安歌朝我厉声道。   我慌忙缩回了头,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钉在窗框上的是大周的箭,慕容安歌砍断箭身时我看的清楚,掉下去的那一截箭羽是花羽。大周普通弓箭手的箭都是白羽,只有将领们才用花羽。而出现在此地的大周将领只有两人,也就是说,这射向马车的一箭只可能来自庞一鸣,或是……明轩。   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轻拍朵儿的背心掩饰心中的悲哀。小东西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也知道我对她并无恶意,小手紧抓住我的衣衫哭得一抽一抽的。刚才那已一箭,如果不是慕容安歌及时砍断,不知道此时的我会不会已经带着这个小东西去见她的娘亲了。   也许是失手射偏了吧,我安慰自己。无论如何,我目前是慕容安歌的重要人质,明轩总不至于现在就和慕容家撕破脸,将我和慕容安歌一起射杀在大周境内。   忽然间,马车失控般向斜刺里疾冲,数支羽箭叮叮当当地钉入车身,刚刚安静下来的朵儿又吓得嘶声啼哭,小手小脚在我身上乱抓乱蹬。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已随着车身的剧烈摇晃滚到一边。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落手固定的地方,我唯有以手护住朵儿的头,整个人象板球一样在四壁间乱撞。   撞得头昏眼花之际,车身总算稳下来,但车速不减。朵儿被我抱着还好,我却是五脏六腑都快被震出来了。   前方传来慕容安歌的咒骂。透过车前窗望出去,车夫被羽箭射得象只刺猬,慕容安歌此时正双手提住缰绳,伸脚将车夫踹下马车。   他侧过脸吼道:“坐稳了!让本王驾车的机会只此一次,可别飞出去了!”   话音刚落,车身猛地倾斜,车轮画出一道尘土飞扬的圆弧,马车在高速疾驰的状态下硬生生转回到原路上来。我被马车急转时的力量扯到车窗边,有那么一瞬,我真以为自己要飞出去了。   我的身体仿佛不停使唤,头被无形的力量压在窗框上动弹不得,耳边是马嘶声、车轮声,夹杂着军兵的喊声……   “镇国将军有令!前方乃东阾逆贼,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   后面的话已经不必再听,这就是明轩的选择,我的夫君,镇国将军骆明轩的选择。没有营救,没有人质,没有谈判,直接将慕容安歌和我华为灰烬。这就是我重生后的命运,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终点。   原以为,对这样的结局哪怕不能泰然受之,也不会有太大震动。却原来,真正面对的时候,即便心如死灰的我已不会在死亡面前战栗,但那种面对命运时绝望、失败、渺小的感觉仍能将我压垮。   他曾率领东阾军攻破襄城,他曾血洗大周皇宫,他因仇恨而疯狂,却对我说:你可以活下去。那时的我曾厌恶这种施舍,厌恶他的怜悯,而现在,连这种怜悯和施舍都不存在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心被击得粉碎的声音。   就在前面,慕容安歌似乎在喊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朵儿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什么,睁大惊恐的眼,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我搂紧她,将冰凉的脸颊贴上她漂亮却同样冰凉的小脸上。没想到啊,这个承诺这样快就守不住了。还好,我还能陪着朵儿去找她的娘亲,只要一直陪着她,大概就不算违背诺言了吧。   没有泪,眼眶却酸涩。我摸向领口,这粒归尘珠足够两个人的分量,只要几个呼吸的时间,我和朵儿就能远离这个令人悲伤、疲惫、厌倦的世界。   马车又改变了几次方向,最终逐渐停下,喊杀声也渐渐平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围竟然寂静无声,一阵马蹄声由远自近而来。   我茫然掀开前方挡帘,慕容安歌已不在驾车的位置上,而是背对我们站在几十步开外的旷野上,白衣带血长发张扬。仅剩的几十名东阾军人将马车包裹的严严实实,人人严阵以待。   面对慕容安歌十步之外的地方,一人玄盔玄甲玄铁长枪,虽独自面对东阾几十名好手,脸上却是一无所惧,连座下的汗血宝马也是踏蹄甩尾的跋扈模样。   这个人,无论在何处,无论是何模样,我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骆明轩!   他不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么?此刻独闯敌阵又是为的什么?还有,他身前和他同坐一骑的女人是谁?   他离得马车不近,再加之那女人似乎正在昏迷中,我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项善音!坐在明轩身前的女人竟然是项善音!明轩的前妻,那个新婚之夜还没来得及洞房就被皇兄赐死的女人,项善音!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项善音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是你棋高一着,佩服佩服。”慕容安歌言语冰冷,一点听不出来佩服之意。   “哪里哪里,只不过侥幸抓到了你要的人而已。”明轩的话不痛不痒,也是一点听不出来谦逊的意思。   “但以一个项善音换一个大周长公主,好象我方不太划得来啊。”   我脑子里搅成浆糊一般,那女人果然是项善音,听慕容安歌那般说,明轩想以项善音来交换我。可他的初衷明明是想将我乱箭射死,而项善音明明是他的前妻,和慕容安歌有什么关系?   “不肯换么?长公主受万民供奉,不得已时需为国捐躯,料想长公主定会义不容辞,大义成仁以振军心。”   明轩这话听来无情,却很有分量,我也确实对慕容安歌说过类似的话。本来极其被动的局面被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颠倒了过来,听上去似乎我的牺牲不但不能帮助东阾打击大周,反倒成了让大周军民抛头颅撒热血以抗外敌的动力。   但,明轩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为了让慕容安歌放弃原有的计划,还是为了甩掉我这个包袱做个铺垫,我真的是半点把握都无。   慕容安歌也不是省油的灯,懒懒地叹口气道:“既如此,骆将军一并将我等射杀就是,何必只打雷不下雨地等到现在?”   “既如此,慕容将军是决意死战了?却又因何等到现在?”   接下来是仿佛没完没了的唇枪舌战,两人狡计百出,听得旁人头昏眼花。直到明轩说:“你要的人已经看到,我要的人呢?”   我心里收紧,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面对面地见到他。还在在苦苦纠结,车门已被打开,慕容安歌的神色完全不象面对生死存亡的一刻,倒象是要带我出去观光一般。   “长公主殿下,请吧。”   不得不承认,他将手伸至我面前时姿态是我曾见过最优雅的。   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单手抱着已经昏睡过去的朵儿,另一只手搭上慕容安歌的手背,缓缓走下马车。药性还没过去,腿还是发软,但脊背总可以挺直,脖颈总可以高昂。   仅仅几十步路,从未有过的漫长。一步步接近前方那个玄衣驽马的人,却又象是在一步步远离。这或许是最后一面,片刻后,便能知道他是否当真和他手中那杆枪一样,心硬如铁。   忽然间慕容安歌的手掌上翻,捉住了我的四指,明轩催动战马超前踏了几步,立刻惹得一班东阾军士将我团团围住。原来是我不知不觉中走得离明轩太近了么?我转头给了慕容安歌不屑的一瞥。   回过头看向明轩时,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没有过多的表示,只礼节性地朝他微微一点头。明轩竟也是沉默着,初初见到朵儿时有些诧异,但很快目光便移到我脸上。那目光……我从来没曾见他有过这样的目光,仿佛有太多的情绪,又仿佛漠然的一点情绪都没有。我看不懂,便就这样抬着头久久凝视。   汗血宝马扬起一只前蹄在坚实的地面上反复踩踏踢土,那是战马冲锋前的习惯动作,明轩本是插在地上的长枪也被他提起,枪头朝下指向慕容安歌。周围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围在我周围的东阾军士们纷纷亮出了腰刀。或许是因为紧张,有些人的刀竟和同伴的腰刀相撞。   慕容安歌露出了然的笑意:“骆将军莫要冲动,长公主身体安好,本王不过是喂她服食了一些失去力气的药物而已,二日后便可完全恢复。”   明轩不置可否,手中的长枪却也没放下,盯住慕容安歌的目光冷得能让人结冰。   “手怎么了?”他问。   我愣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这是在问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抱着朵儿的左手,手臂上好长一条血迹,想必是马车颠簸时被刮伤的血痕。这一路受的惊吓不小,我竟一直没有察觉。   “说话。”或许是久久等不到我的回答,他冷冷地扔过来一句。   我压在心底的怒气被他这两个字激起来。不仅是手臂上,还有腿上、脊背在马车上反复碰撞时留下的伤痕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不是说要一网打尽么,不是说我应该大义凌然地去赴死以振军心么。   我张了张嘴准备回敬一句,却突然醒悟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我紧闭上嘴,想扭身走回到马车里,但前后左右全是东阾的军士,而我转身的一刹那慕容安歌手上也使上了力道,一把将我拉回。我踉跄了一步,因为要抱住朵儿,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如果不是慕容安歌又拉了一把,鼻尖险些撞到一名东阾军人的刀尖上。   仓啷啷一片响,玄铁长枪和最前排的几名东阾军士的腰刀绞住,明轩冷哼了一声,单臂一沉,那几把腰刀便被绞飞。本是留守在马车周围的东阾军个个都抽出家伙对准明轩,呼啦一下冲上来将明轩包围,随时准备一场激战。   远处庞一鸣冷喝一声“弓箭手”,大周军最前排的弓箭手齐刷刷张弓搭箭,瞄准各自目标,只要庞一鸣一声令下,这场谈判就会到此为止。我脊背发冷,随时准备从慕容安歌掌心抽出手,以便撕开衣领取出那粒归尘珠。   冲突一触即发,慕容安歌却神色自若地道:“紧张什么,莫要吓坏了长公主。”   围住明轩的东阾军士们立刻停止前冲,却也没有收刀退却的意思。明轩仿佛没有瞧见似的,盯着我问道:“喉咙怎么了?”   就算我的喉咙没哑,此刻也已无话可说。这人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一会儿要杀我,一会儿又要谈判,刚才差点将我逼死,现在又问这问那的,想要我死的话不如来个痛快的。   “哎哟,骆将军心疼了啊,真是少见哪。”慕容安歌笑起来,“不过是给她服了一粒常齐公主所制的锁喉丹,至于这解药么,据说已经失传,但凭骆将军的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到解药的。”   空气里凝结着死寂。许久,明轩朝远处的庞一鸣缓缓举起空着的左手,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慕容安歌脸上笑意虽然不变,但眼眸里毕竟也现出刀光来。   远处,庞一鸣也望见了明轩的动作,似乎稍有犹豫,接着弓箭手齐齐放下弓,但弓弦依然在拉满状态,箭依然在弓上。   慕容安歌拍手:“骆将军好胆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请长公主回去歇息了?”   明轩接着慕容安歌的话道:“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回到马车上,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心跳有些乱,一阵强一阵弱。是惊吓过度了么,还是因为慕容安歌那句“骆将军心疼了”?   我望向窗外,他单人独骑只身犯险,看到我手上的伤、发现我被毒哑时,那种突发的怒气和冲动……竟是因为我?   十几步开外,明轩和慕容安歌正在谈交换人质的条件。这种谈判的过程总是紧张而冗长,稍有考虑不周就会落入对手的圈套,落个杀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下场。   我仔细倾听隐隐约约传来的谈判内容,心里越来越明朗,也正因为这种明朗,方才被慕容安歌那句话点燃的小小火焰迅速熄灭。   现在的情况对慕容安歌不利,他才是最想短时间内结束谈判的人。不仅仅是因为怕时间长了会有更多的大周追兵赶到,更因为明轩现身时那个极其高调地暗示:大周长公主可以死。   我暗自哂笑,他始终是个冷静到冷血的人,我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为了我铤而走险。先前他举枪横扫东阾军士的小小冲动,也许只是一种暗示:长公主可以死,但不能受辱。被毒哑了喉咙,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受辱。这个,他镇国将军不能接受,因为不管他此时心里是不是还向着大周,他的妻子在两军阵前受辱,无论对他个人名誉还是军心都是一种打击。朝东阾军挑衅的那一横枪明确地向慕容安歌说了一句话:如果公主再度受辱,他会采取最极端的手段。   这样看来,慕容安歌能拿我换到任何东西都是划得来的。   更远处,马上的庞一鸣并不安静,焦躁地在阵前来回走动。我忽然意识到,明轩此时是单枪匹马深陷敌军,如果慕容安歌突然发难,庞一鸣能够最快速度策应明轩的也只有前排的弓箭手,但乱箭之下会不会有误伤却是很难说了。   自远处收回的目光落在东阾军的刀尖上,我吸了一口冷气,这样近的距离,如果慕容安歌的人试图斩断马腿呢?明轩这个安排,虽然可以干净利落地和慕容安歌谈判,却也很是冒险。   不想再想下去。慕容安歌说得对,我生错了地方。这样的尔虞我诈,这样的杀机处处,真的很让我厌倦。虽然明轩的策略很对,但就因为定下这个策略的人是他,已足够令我压抑得想要呕吐。无论是对于我的皇兄来说,还是我的夫君,我只是一粒棋子,是舍弃还是营救,取决于当时的局势。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好累……   ☆、此地断肠处(四)   谈判的时间果然不长,如果不是慕容安歌的谈判手段异常厉害,就是明轩故意放水。拖的时间越长,局势对大周这方就越有利。明轩虽然不至于在此刻就表明离开大周的意图,却也不会介意为自己埋下一些后路。   慕容安歌目无表情地回到马车,表面上看不出喜怒。马车转向东南,直奔东阾方向。我料想此刻谈判既成,慕容安歌已不需要从平南绕道,最短的途径自然是最安全的。而我和项善音的交换,基本上会是在大周和东阾边界之间的某个地方。   接下去的几个时辰内,慕容安歌必须一刻不停地守在我身边,以防有变。我和朵儿的生命在之后的几个时辰内会极为稳妥,直到我和项善因走出敌阵的那一刻。   “项善音?”我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   “我的准侧妃。”慕容安歌答得很快,也很平静,毫无保留毫无掩饰。   看到我吃惊得样子,他笑了笑补充道:“两家老头子的决定。”   我立刻明白过来。看来项家里应外合是真,儿女的婚嫁都私下谈妥了。这个项善音也是庶出,做个侧妃亦算是和她的身份匹配。   可是她又怎么先成了明轩的妻子?   我犹豫片刻,又在桌上写道:“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又怎能进得了慕容家的大堂。   “你觉得我会在乎?”慕容安歌笑了笑,笑得倾国倾城,似乎我们谈论的不是他的未婚妻子,而是烟花巷里的香艳事。   我又羞又脑,别转头不再理会他。我怎么就忘了这人名声狼藉呢。   “哟,不理我了呢。不想知道你夫君和你皇兄之间的秘密了么?”   我愕然,明轩和项善音这档子事,又和我皇兄有什么关系?   慕容安歌拿起我蘸过指尖的那杯茶,竟然就这么喝了一口:“听闻大周京中盛行以美人鞋做酒樽,实在是恶心。但公主这杯指尖茶却是清香扑鼻,沁人心扉,强过那美人樽不知几许。”   你才恶心。我用厌恶的眼神传递着这句话。   也不知他是不是看懂了这个意思,笑着咳了几声,放下茶盏道:“不得不承认,你那位夫君确实有点能耐,不知从何探知项家秘密与我联姻的事,为了确认此事真假,竟然向项家提亲,姓项的老头子胆小如鼠,竟然也应允了。我虽也是庶出,但这样没有气节的女子却也看不上。”   我一时间愣住,原来明轩娶项善音是缘于这个原因,那么明轩叛变并不是因为皇兄杀了项家,并且那个时候的明轩还是一心为了大周的。而皇兄皇嫂嫁我、让我监视明轩,也并不是因为表面上那个“赐死项善音”的后顾之忧,所以,明轩和轩辕氏之间的仇恨另有隐情。   但这还不是最让我吃惊的,让我大脑空白无法思索的是慕容安歌接下来的话。   “你那个皇兄也真是有趣,明知项善音是死囚,你皇兄竟会见se起意。这样也好,我对那女人并无半点兴趣,如今正好有个理由不必娶她,甚合我意。”   这……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我错愕、羞愧、难堪,这就是四面楚歌、内忧外患期间大周皇帝做的事?怎一个“荒唐”可言。   我怔愣了许久,终于回过神,又写道:“既无兴趣,为何冒险救她?”   项善音身上一定有对大周及东阾极为重要的东西,否则皇兄不会留下她的命,慕容安歌更不会冒奇险将她救出。   慕容安歌竖起大拇指:“临危不乱,此时此地还想套本王的话,本王若有妃如此,定然如虎添翼,真是可惜呀。”   这番言语轻佻之极,我不动声色,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答复。   他静静地对着我一阵,轻轻叹一口气:“项善音身上确有东阾急于想要的大周军事机密。但你的夫君不傻,我料想他早已将这份东西掉包。但另有一样东西却是关系到别处的,骆明轩乐得将这份资料送往东阾,以便坐山观虎斗。”   他所说的军机,无外是布防图一类在军事上极为机密重要的东西,所谓“关系到别处”有可能指的是平南史家或者其他大周以外的势力。   这样的机密他轻轻松松就对我说了,让我不由得心头直跳。难道他另有计划,料定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才敢什么事都对我说么?   我略一沉吟,在桌上写下“平南史家?”四个字。既然我是被人拿去交换的,那么我至少应该知道我被拿去换了什么。   慕容安歌一拍手道:“哎呀!公主竟聪慧至此!我就说嘛,若能娶公主为妃,本王定然如虎添翼。”   我微微一笑,就在他愣住时,慢条斯理地写道:“你不配。”   我已出嫁成婚,他三番两次这样调侃已是大不敬,哪怕就算是在我出阁前、定远侯谋反前,凭他庶出的身份,连向皇兄提亲都不配。而他,因为少时被家族里的兄弟姐妹欺侮嘲笑多了,最恨的就是被人轻贱。   这三个字直接刺入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可怖阴沉出现在他脸上,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会知道本王究竟配还是不配。”   我对他的威胁置之不理,干脆靠在枕垫上轻轻哄拍朵儿。这小东西眼眉长得细腻,身子骨却是粗生粗长,经过这一番折腾,不但没生病,胃口还好得很。只是经常哭,但不哭的时候不是吃就是睡,好带得很。   边境不算很远,天没黑时便已看到池州城门。   池州,在定远侯叛乱前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而后在战乱中三失三得,城门已经被改造得异常高大坚固。最后一次失守是在明轩兄长战死后,之后明轩挂帅,又将池州夺了回来。   皇兄自然是信不过明轩的。本应该是明轩接替兄长驻守池州,以池州为据点,逐步将定远侯的势力吃掉,但明轩太善战,军心完全倒向骆家,皇兄唯恐骆家势力扩张,遂急招明轩回京,而将原为副将的宁无庸升为守将。   这个宁无庸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如果不是皇嫂的近亲,他是绝不可能坐上守将之位的。前一世我不懂,现在只看皇兄在池州这样的安排,便知大周气数已尽了。   近亲也有近亲的好处,这个宁无庸恰巧是见过我的,这便省了许多类似验明公主真身的麻烦。明轩一早便派人送信给宁无庸,信中详述了各种情况,希望宁无庸届时给予配合。   通常遇到王子公主被劫持的情况,如无其他重大威胁,一般都是先保住王子公主的命,然后再给予敌人反击。这个策略是毋庸置疑的,试问若连王子公主的性命都保不住,那皇族还养这些将领军兵做什么?能救下被劫持的王子公主本就是大功一件,宁无庸从未有过上得了台面的战功,介于他的能力,将来也未必会有,因此在营救长公主事宜上他的积极配合是在意料之中的。   但,事实往往出乎意料。我们抵达池州城门下时,城门紧闭,弓箭手、长矛、守城士兵各就各位处在高度战备状态,宁无庸披挂整齐站在城墙上,手中赫然是信使的人头!   气氛很是紧张,庞一鸣横刀上前,和城墙上的宁无庸交谈数句后,宁无庸破口大骂:“休要花言巧语,你等分明是假借营救长公主之名,护送慕容叛逆出境,谋反之意昭然。弓箭手准备,将这些反贼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庞一鸣是打过硬仗的人,几曾怕过这种阵仗,当下大怒,与宁无庸对骂起来,叫嚣着要攻城将宁无庸拉出来鞭尸。骂归骂,五百来人对付城里几千守军怎么打?唯一的办法是退到弓箭手射程之外,同时派人火速去皇城再拿一道让宁无庸开城门放行的手谕。   这一来一回就要好几天,慕容安歌可等不了。   “大周的守将竟如此庸才么,那本王又何必费事潜入大周,直接攻破池州就是了。”   慕容安歌冷哼了一声,将我提至马车外,抽出佩剑横至我颈间,划了一道血痕,对着城墙上的宁无庸道:“格杀勿论?也包括大周长公主?甚好。”   宁无庸似乎真没想到我被劫持的事是真的,也没想到慕容安歌会这样嚣张地将我掠到两军阵前,顿时脸色苍白没了主意。城上的弓箭手见他这幅模样,任谁都知道我这个长公主确是真身了,齐齐望向他等待号令,而原本拉满的铁弓也纷纷低垂,毕竟,射杀长公主的罪名他们担当不起。   宁无庸又是不甘又是无奈,嘴唇抖了又抖,终于没敢象明轩那样说出“长公主大义赴死以报大周百姓、以振军心”之类的话。不知是不是被吓呆了,他的右手仍举在半空,竟似要挥下。   池州守军大多是明轩兄长带出来的,一旦军令发出,哪怕是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执行无误,此刻见守将这样的手势,一排排拉成满月的铁弓又整整齐齐地举起,只等宁无庸右手挥下便乱箭齐发。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出乎常规,太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慕容安歌握在我手臂上的五指明显加大了力度,随时准备将我拖进马车躲避乱箭。庞一鸣已急声大喝让军士们退避,他临战经验丰富,知道如果不当机立断速速退出弓箭手射程范围,顷刻间就会尸横遍野。   就在这时,一人一马冲出,玄盔玄甲玄铁长枪,汗血宝马举蹄长嘶。前冲,挂枪,张弓,箭射,只是一瞬间,城墙上的宁无庸已中箭倒地。   我以为自己眼花,还揉了揉眼睛。前方城门下,明轩已收弓提枪,抖开皇兄的手谕,对城墙上乱作一团的守城军兵高声道:“吾乃镇国将军骆明轩,此为大周皇帝陛下手谕,吾奉命营救吾妻平阳长公主殿下,沿路将领均须听吾号令。池州守将宁无庸罔顾长公主安危滥用兵权,现已被吾诛杀。副将可是李涛?吾此刻命你为池州代守将,速速打开城门,如有违令,下场同宁无庸一般!”   那一刻,城上一片死寂,城下热血沸腾。不仅庞一鸣心有余悸地骂了一句粗话,连慕容安歌都是连连吸气莫名震惊。只凭一人面对满城弓箭手蓄势待发的乱箭,那是何等的胆量;只一箭便射杀守将,那是何等的气魄。   那一刻,我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他那句话,“营救吾妻平阳长公主殿下”。那一刻,我一遍遍地想,如果他真是为了救我,那该多好。一人一骑一无所惧,只为救我,那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五)   “幻想”这件事情也就是自己想想罢了,当不得真。当池州的城门缓缓打开,当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我理智地意识到,明轩这一箭应该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他不是个冲动的人,射死宁无庸绝对不会是一时兴起。   虽然他拿着皇兄的手谕,虽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可以为他作证,宁无庸当时的举动的确太过愚蠢,但仅仅只是愚蠢而已。   以他见到我被劫持后的反应来看,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未必有哪怕牺牲长公主也不放慕容安歌出境的魄力。实际上,庞一鸣、慕容安歌都已经看出这一点,已准备暂时退避,等待宁无庸的退让。这是一种可行的策略,但明轩却选择了极偏激的方法。   那样想来,明轩那一箭速射就值得推敲了。无论是为了营救我还是为了给慕容安歌放水,都没有必要用这样偏激的手段,除非……这是一个预谋,谋的就是宁无庸的命!只不过我在慕容安歌手上命牵一线,而明轩有意无意地冲动表现,令在场的将领们自然而然地觉得,明轩是为了救我而做出一个果断大胆的决定。   当然,最关键的,他须骗过我和皇兄,因此这一路上他的表现似乎一直都有些冲动。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我亦可以肯定,在得知我被劫持后,他在皇兄皇嫂面前的表现也定然是冲动的,否则虽然有许遣之同行,还有家宝在京城做人质,皇兄也不会任明轩点了庞一鸣,而后双双率骆家家丁追击劫持者。   处心积虑的铺垫,加之城门前惊人的速度和技艺,瞬间点燃了将领士兵们的热血,所有的情绪和目光都集中在明轩的惊鸿一箭上,还有谁会去细想宁无庸曾是什么人。   宁无庸曾是明轩兄长的副将,守将和先锋部队全部阵亡,副将却活着,得意洋洋地接替了守将的职位,这暗示着什么?至少,那场惨烈的战役中,宁无庸没有尽力营救。   我偷偷向走在前面的明轩瞧去,此时的他面色冷峻令人心生寒意。池州,为他留下太多回忆,激烈的,荣耀的,但更多的是沉重和悲伤。他最后一个兄长战死在这里,他的将领他的兵,他的朋友,他的生死之交,有多少战死在这里找不回尸骨……就这样被皇兄一纸圣旨一笔勾销,镇国将军被释了兵权召回京城襄城,大周、东阾进入短暂的停战期,被重创的东阾得以休养生息。   我的心渐渐抽紧。他在复仇!诛杀宁无庸,是他在看出慕容安歌的路线和计划后,早在那时就已经安排好的预谋。   这一刻,我开始了解皇兄的惊恐。朝堂上,那个微微诺诺彬彬有礼的骆明轩不是真正的明轩,刚才一箭射杀宁无庸时的那个强横、跋扈、势无可挡的明轩才是真正的骆明轩。任谁,如果拥有这样一员悍将,如果无法驾驭,那么就应该坚决诛杀。   我打了一个寒战,慌忙抱起沉睡中的朵儿,企图用她的体温来温暖冰凉的心口。我该怎样安排这个小东西,她不该属于这里,不该属于鲜血淋漓的战场,不该属于冰冷无情的皇族。   “公主在想什么?”   出了池州城门的慕容安歌显得很轻松,托着下巴问我。此时已可隐约见到东阾的城墙,和城门外黑压压的东阾军。他果然早有准备。此时我们的队形已改成马车在前,明轩、庞一鸣押着项善音跟在其后,最后是李涛的两千守军压阵。   “你我即将分别,公主没有什么临别赠言么?”   我诧然看住他,这个人,怎么可以厚脸皮到如此呢。   “有。”我在桌上写,“认真娶个正妃。”   慕容安歌瞧着桌上的字迹愣了片刻,低头哑然失笑。   “原来公主也可以这样风趣。”他抬头看着我,表情严肃,眼睛里却全是戏谑,“会的,如果这场战争结束后你我都还活着。”   虽然了解他话里的轻侮,我却没作出什么反应。   活着……无论是前后周围的这些人还是对面远处那些东阾军,能活到这场战役结束的寥寥无几。而我,也许根本活不过今天。两军已准备就绪,很难说人质交换后会不会爆发出一场激战。   目光转向朵儿的刹那,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余光里竟捕捉到慕容安歌眼神中的一丝沉重。很轻微的变化,但在他一向不曾正经过的眼眸里却很少见。   我的脸贴向朵儿的脸,希望这小东西就这样一直睡着,不要见到那样的场面,不要听到那样的声音,我情愿她在对这个世界绝望前和我一起灰飞烟灭。   明轩和慕容安歌的协议很严谨,大周军停在距离东阾军两倍弓箭射程的地方,这样可以保证双方在两军中间交换人质时,两军中没有人有条件用放冷箭的方式来干扰。   由于慕容安歌这边加他本人总共是五十二人,明轩也派出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十二人。除了他自己,另外的五十一人都是骆家好手,但没有庞一鸣,因为慕容安歌坚称他的五十二中只他一员高级将领,那么明轩的阵营中自然也只能有一员高级将领。   另外,因明轩骑马,慕容安歌也要了一匹马。项善音已被弄醒,依旧和明轩两人一骑。果然是被精心训练过的细作,醒来时见到这样的阵仗,虽然脸色苍白但已是相当镇定。慕容安歌依旧在马车上监视着我,同时倚在窗口观察明轩的动静。   当双方行到约定地点时,慕容安歌走出马车,换做骑马。我特别留意项善音的反应,果然见她的目光从慕容安歌现身起就一直锁定在他身上。她显然是在极力克制,却也无法掩盖兴奋、哀伤、百感纠结的心情。   两队人马在慕容安歌和明轩互相点头后自中间向两边散开,两边的人都是一边行走一边回头留意对方的动静,只要对方稍有商定之外的举动,己方就会作出事先商量好的对策。如果这样,这场交换就算失败,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因此两方人马都是十分谨慎沉稳。   双方速度完全一致的移动在商定好的距离上一起停下,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因为马车外的慕容安歌已向我伸出手,示意我下车。   对面明轩也下了马。项善音和我不同,她是真正跟着其父上过杀场的,一抬腿便从马上轻盈利落地跳下,站在明轩身边不象是人质,倒有几分夫妻相。而我,因为药性没有完全消失,一手抱着朵儿,一手扶着慕容安歌,虚弱地在站在马车前。   “哎哟,这项善音模样身段还真是不错,不能做侧妃可惜了,不如就做个侍妾吧。”   这种场合还能说出这种不正经的话来,除了慕容安歌没有别人。我翻了一个白眼,已经不知道用什么举动来表达我对他的鄙视。但被他这样一闹腾,心里的紧张苦涩倒是淡了不少。   “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一路上诸多回忆本王自会记在心中。公主慢走,本王公务在身,不远送了啊。”   公务,公务个鬼!慕容安歌这番“临别感言”让我差些要失了大周长公主的风度。忽然间手一沉,慕容安歌收回了臂,我知道,决定命运的那一刻就要来了。   对面,项善音满眼放光,毫不犹豫地迈开了步。依照协定,我和她无论谁快谁慢,必须在双方之间的中点会合之后再“归队”。如果双方自己的后续计划中有“反击”这个环节,反击最可能发生的时间就是在我二人会合、而后分开的那个时候。   项善音此刻比我轻松得多,不仅仅因为她自信可以比我跑得更快,比我多许多机会躲过反击,还因为她对东阾极有价值,她确信慕容安歌一定会全力保住她的命。   而我呢?我望向明轩,他目光沉沉,朝我缓缓点头。这是我两世都没有看透的人,就在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他的点头是不是出自真心。   “长公主殿下若是不想回去,本王自是求之不得的。没想到呀,立正妃这件事这么快便有着落了。”   一听这声音,我立刻想也不想就迈步出去。怎么忘了呢,这是两军阵前,大周长公主就算爬也要爬回大周去。   一步,两步……明轩注视我的目光看起来异常坚定,这是否只是我的错觉,是否在关键时刻我的心总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   静,绝对的静,就连习惯了嘈杂的朵儿也似乎因为这极不寻常的寂静而有逐渐醒来的意思。紧抱着朵儿,我走到了会和点,项善音早已站在那里等。她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美得不同寻常,那是一种英姿飒爽的美,带着坚强不屈的韧劲。如果那时她不是东阾的细作,明轩或许真的愿意娶她为妻吧。皇兄毁了她的贞cao,明轩对皇兄的恨,真的一点都与此无关么?   她在对我笑,那种毫不掩饰的胜利般的笑,配上她健美挺拔的身姿,绝对是属于这个战场的。我却感到她的笑极其违和,她应该极度恨我,为何此时此刻要对我笑?   紧接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倨傲清亮的声音:“长公主殿下,你的运气到此结束了。”   她边走边说,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移动,等她说完时我正好转头对着东阾军的方向。这时,我赫然看见马上的慕容安歌举起了弓,弓已拉成满月,箭在玄上,箭尖正对我的面门。   怎么会这样?双方出发前互相检查了武器,弓箭这种远程武器绝没有可能被带在身上。   马车!一定是那辆马车里有暗格,弓箭被藏在暗格里!   身后立刻有马蹄声想起,是明轩在向我冲过来。   太迟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意识可以快过箭,但马不能。这样近的距离,慕容安歌只需松一松手指,不要说躲闪,我连吞下归尘珠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全身冰凉,慕容安歌一人一弓占据了我所有视野,那张绝世无双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或是其他表情,只有那双眼眸释放着残酷、坚毅、抹杀一切的目光,如同架在弓弦上那支冰冷的箭。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判断,有些是对的,有些却不完全对。亲耐的们要有自己的分析哦,别被误导……   ☆、何处是归途(一)   就是这样了,戏已落幕,大战即将开始。   我眼睁睁看着慕容安歌的指尖一分分松开,弓弦就要从他手上松脱,大概连闭眼都已经来不及了吧。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附上箭尖,只等着被它带走。   时间仿佛停止,弓如满月,箭尖依然指向我面门,箭依然停在弦上。   马蹄声急促高亢,明轩的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一把将我连同朵儿提到马上,猛勒汗血宝马的缰绳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掉转头,朝池州方向疾奔。近乎粗鲁的动作、紧绷的脸颊显露出他压抑的震怒,就连我的肋骨也被他拽得生疼。或许他真的不曾和慕容安歌合谋,或许他只是没有想到慕容安歌会在最后关头玩这一手。   慕容安歌的箭仍未射出,即便此时射出也已来不及,因为明轩已放开缰绳、抽剑在手。我曾听闻,他出手极快准头极高,只要一剑在手,只要还有气力,没有一支箭能够冲过他的防线。   身前、身后,刹那间喊杀声震天动地。大战,如期而至。   朵儿全身一震后惊醒,大声嚎哭,我亦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一次,这一刻,我终于可以相信背后这个人,只因他紧环在我腰间的手。我庆幸我们和战场背道而驰,朵儿看不到那些刀光血雨,只能看到我,还有用身体将我们护得严实的明轩。   ……   恐惧,却又踏实,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   明轩将我们交给代守将李涛后,匆匆交代几句便率领着两千守军杀回战场。   有大周名将在,自然就没有代守将李涛什么事了,他目前的首要责任是安顿好我。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但大约是想到安顿憔悴脆弱的长公主也算是大功一件,很快也就释然。   另外,他还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要做,那就是请求援军。显而易见,东阾军队这次冲突有准备,表面上现下参战人数双方都差不多,只是两城之间的军事较量。但天知道东阾方面有什么后继打算,或许,大批的东阾军正在前往边境的路上。东阾和大周虽然停战只有一个多月,此刻再次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也不是不可能。   军事上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甚明白,当下也就没多问援军的情况。我此刻最关心的是池州城外的战事,虽然很想随李涛上城墙观战,但朵儿一直嚎哭,一刻都离不开我,加之李涛苦苦劝解,这个以长公主亲自督战为名的计划也就宣告破产。   这一战,双方参与的兵力虽不多,但很是激烈。东阾方面紧接着又投入了三千兵力,总数达到五千。李涛很声明大义,几乎倾城而出供明轩调遣。   象这种突发的战役,兵力、士气、武器装备和指挥是关键,明轩善用的计谋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无法发挥。好在明轩被召回不到两个月,与池州的士兵将领们本就颇熟,而代守将李涛更是极力配合,大周这一仗打得虽辛苦惨烈,却也士气高昂。   这一仗直打到暮色降临,池州的四千多兵马几乎被打掉三分之一,明轩和庞一鸣带来的骆家军也是伤亡不少。好消息是,据说东阾方面的伤亡情况大致也差不多。   我的声音当晚便已恢复,第二日早晨本想找个借口瞧瞧明轩,刚出房门就被满脸疲惫匆匆赶来的李涛拦住。   “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我大义凌然器宇轩昂地道:“守城将士这般浴血奋战,本公主自当尽一份薄力,探望安抚伤员。”   李涛肃然起敬,但反对的意思十分坚决:“公主之英勇大义池州将士人尽皆知,但前方军营情况复杂,公主到底是金枝玉叶,若是吓到了公主甚或是有个什么闪失,末将担当不起,将军亦不会轻饶末将。”   听他提到明轩,我本想顺水推舟询问明轩的情况,但话到嘴边终究是说不出口,这一犹豫间,脸颊便有些微热。   李涛倒也粗中有细,见我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明白了几分,当下省去所有废话,只与我说明轩的情况。说明轩如何技艺超群、如何骁勇善战,说他如何令池州将士军心大振、奋勇杀敌,又说他如何领兵、如何神出鬼没……一番话下来说得我热血沸腾,犹似身在沙场亲眼所见镇国将军风姿绰约势不可挡。   只是说到明轩受了点轻伤时,我微微皱起了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将士们久经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但是一颗心偏偏象是失了倚仗,跳得七上八下。   李涛见我不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拍着胸脯道:“公主尽管放心,将军十六岁从军,什么样凶险的阵仗没经过?说起来打个仗在将军眼里就如同吃饭一样,这几千人将军还不会放在眼里。末将已多派好手紧跟将军左右,绝不叫将军有何闪失,若有任何闪失,李某提头来见。”   他这般打包票,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将领们大多性格爽快,我若磨磨叽叽的,说不好便让他觉得我信不过他了。   一连三日,李涛日日都来探访,却不见明轩的影子。据李涛说,东阾方面似乎有些异常,时不时地派几百人过来骚扰一下,疑似疲敌之计,意在让池州守军无法好好休息,暗地里似乎在大规模地调兵遣将。也许,真的大战已将临近。   明轩因此日日在城头督战,与将领们商议守城事宜。   “长公主身体好些没?几时想回京?”李涛语气放缓,不时查看我的脸色,“现在如果不回的话,恐怕援军到达之前都只能待在池州了。”   “这是何故?”我奇道。   “看对面的动静,恐怕不日之内就会有大批东阾军到达。届时东阾大军定会将池州包围,届时城门紧闭战事吃紧,公主又怎么可能出得城去。”说到这里,李涛面有难色,目光不定,“即便现在想走,也是有风险的。此时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城外龙鱼混杂敌我难辨。按理,末将是该增派人手协助将军一起护送公主回京的,但是……大战在即,这些人手末将却是抽调不出来啊。”   我心里微沉,连护送我的人手都抽不出,原来情况已经紧张到这种程度了。更重要的,如果我要回京,明轩和庞一鸣,至少其中一人就必定要护送我一起回去,连同五百骆家军也必须一起回去,这对本就只剩下三千守军的池州来说绝对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将军如何说?”   “将军什么都没说,只让我问问公主的意思。”   明轩这个反应有些蹊跷。从上一世的经验看,他是必定要反的。所不同的是,历史已有改变,如果要反,不必等到一个半月以后,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和他的骆家军已从皇城脱身,人已在边境,已和慕容家族接上头,此时他没有理由再自投罗网回皇城去。   至于家宝,反正还未被皇嫂软禁,派庞一鸣偷偷去将军府接过来便是。明轩自己可以帮李涛守城的名义留在池州,将在外王命有所不从,这个理由李涛完全可以接受,不会有任何怀疑。   但众目睽睽之下,庞一鸣回去要有个名头,护送我回京不就是最好的名头么?问我的意思,那就是说他并不急着让庞一鸣回去。在池州耽搁的唯一后果就是和东阾军大干一场,难道他不想投靠定远侯了?   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慕容安歌有可能破坏了他与明轩先前所定的盟约,逼得明轩必须表现得更强硬些,否则就这样被慕容安歌阴了却不吭声,日后在定远侯手下也必定不会好受。   那么,明轩是想陪着李涛打这一场硬仗,这似乎对大周有利而无害。现在离家宝遇害还有一个月,我也还有些时间。   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浅浅地饮了一口,我抬头朝李涛平静地道:“军事上的事我不懂,但凭李将军安排。李将军只管以国事为重,不必为难。其实被劫持时我已有准备,此次能够脱身已是侥幸。池州乃边界重镇,我身为大周长公主,即便要与池州共存亡也是应该的。”   也许李涛本以为我能同意不增派人手护送回京已经很不错,没料到我竟然愿意留在池州直到援军到达,这样的话,明轩、庞一鸣两员悍将以及骆家军也必定会因为我的滞留而留守在池州。这样的喜讯从天而降,他顿时激动地道了声“长公主圣明”便说不出话来,紧抿着嘴结结实实地叩了一个头。   我亦有些动容,想必我多留的这几日,许多池州的将士百姓又能多活几日。那句“与池州共存亡”亦不是虚言,与其在高大宫墙下等待命运的审判,我倒情愿挣扎在池州的战火里。只不过家宝尚在皇城,除了皇嫂,或许还有别的势力对家宝虎视眈眈,我最终还须回到皇城,继续努力扭转家宝的命运。   “援兵几时能到?”   或许是我的话令李涛敞开了胸怀,关键问题上他不再吞吞吐吐,仔细想了想道:“路上的时间好算,反倒是调兵遣将、准备粮草的时间不好把握。此次东阾的行动很是诡异,边界一带的大周城池在尚未清楚东阾动向时,在援军兵力和粮草数量上恐怕会有所保留,甚或会观望几日再决定要出多少兵、多少粮。”   我缓缓点头,虽然已经料到东阾会大规模出兵,但是边界上的城池不止池州一个,谁知道人家会攻哪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有我在池州,李涛也不会在时局还不明朗的时候就十万火急地去请求援兵。   “以离池州最近的大城舟渡来说,点齐八千兵马粮草到达池州大约也只需两、三日。但舟渡是平南王的封地,平南王历来只求自保,以往在合力抵抗外敌这件事上一直不甚积极,所以舟渡的军马怕是最迟才会到达的。另外池州后方的临山、东面的嘉水各有五千兵马,不出意外的话到达池州大约需三到五日。”   那么最迟五日后,援军便可到了。一万兵马加上池州的三千,也能和东阾大军抗上一阵。池州距离皇城不过三日路程,加之被劫的三日,已在池州待的三日,总共半个月时间,回到皇城时离家宝遇害尚有半个月,虽然时间上紧张了些,但还是够我准备下一步的计划。   次日清晨,援军自然是没有到,但我却等到了一个惊喜。   那时朵儿刚醒,我唤来了奶娘,自己也坐到桌边准备用早饭。比起宫里,早饭相当简单,一碗白粥,两根油条,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菜。战乱年代的边城,能享受这样的早饭已经很奢侈,李涛为准备这顿早饭确已尽了力。   我捧起粥碗,轻轻吹了吹。米是陈米,不比宫里的新米清香,一边正在喂奶的奶娘却已忍不住扭过头伸长脖子朝碗里瞧。   这奶娘是李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普通人家不知宫里那些礼数。我觉得好笑,将粥碗递过去道:“反正我也没胃口,就赏给你吧,还有桌上这些。吃得好些,奶水也足些。”   奶娘忙不迭地摆手,一边憨憨地笑。   这时一名侍女走进来,低头轻声道:“将军来了。”   我手一抖,粥碗差点没掉下。好容易找回公主的矜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问道:“人在哪儿,怎不进来?”   侍女奇怪地瞟了我一眼,又道:“将军说不进来了,请公主去外边见一个人。”   我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拿起筷子夹了一小撮咸菜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半晌才拍了拍衣襟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开头走得极慢,快到门口时步子却稍稍有些乱了。   屋檐下站着个小兵,脸上黑黑的全是泥,一身大周军服满是结痂的血污,分不清楚究竟是他自己受伤还是沾染上别人的血迹。   自我在门廊出现时起,那小兵就一直在盯着我。我恼他的无理,正要呵斥,那小兵却突然哭起来。   “公主!”   我如石化般站住,声音这样熟悉,本以为此生多半已见不着,几日来每每想起这个声音,总忍不住心痛如绞。   我朝那小兵张开双臂,嘴角含笑,泪却已滑下。   “凝香,你总算知道回来。”   凝香几步朝我扑来,顾不上什么主仆之礼,牢牢将我抱住。我见她身手矫捷,料想她没受什么伤,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反手抱住她无声哭泣。哭了一阵,才想起问她如何脱险,又为何穿成这样。她勉强止住哭声,简单扼要地与我说起分别之后的事。   原来她虽和我一样服用了药物,到底是武功高强,竟比我提前一日便恢复了力气。当时她不动声色,趁混战开始时便挣脱绳索,抢了一把刀与慕容安歌的人交起手来。   但情况很快变得混乱,大周军和东阾军纠缠在一起打起了肉搏战。她被夹在中间无法脱身,身上也没有大周兵的记号,一片混乱中,大周兵和东阾兵的武器都往她身上招呼。无奈之下她躲进战壕,从大周士兵的尸体上扒了件衣服下来穿上。   大战过后,她多了个心眼没有立刻自报身份。因为是女儿身极为不便,也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空口无凭,谁知道那些粗鲁的军人会不会把她扔到军妓营去。于是她只混在后勤兵里见机行事,帮伤员送饭送水换药,直到明轩探视伤员时被她认出。   我听得身上冷汗连连,她说的简短轻松,但我却知战场上的每一刻都凶险非常,就算混在军营里的那三日也定是心惊肉跳、度日如年。   说到明轩时,她朝身后望去。我意识到她在望谁,心里微微发紧,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目光瞧去。   明轩一身戎装,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他天生就属于战场,日夜不停地巡视没有令他显出一丝一毫的疲态,倒反激出潜藏在他身体里的冷冽气质,这是我在皇城里从来不曾见过的。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静静地看我和凝香欢喜流泪。虽然脊背笔直得有如他的玄铁长枪,但满脸的胡茬和污秽的战袍,无不在讲述连日来的辛苦操劳。   心里有些发软,我这才发现,连同上一世与他做了一年半载夫妻的我,竟然不知道如何以妻子的身份与他说话。说什么?请他进来?给他换衫?还是让侍从们准备热水?我们已习惯了冷嘲热讽唇枪舌战,任何温言软语看来都不甚合适。无法开口,只能静静地站着,瞧着。   他似乎也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只说了句:“我尚有军务在身,公主保重。”   “等等!”冲口而出。我奔过去几步又硬生生停住。   他回头,有些诧异,似乎还有一点点期待:“何事?”   “你……”本想留他用了早饭,话到嘴边却变作,“援兵几时能到?”   那一瞬间,他似乎流露出一丝失望,又或者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眸忽明忽暗,目光沉沉地瞧了我片刻后道:“最多三日。”语气比李涛肯定得多,和打仗有关的事他总有无比的自信。   “援兵一到,公主便可出城。”   我留意到他只说“出城”,并未说回皇城,也并未说护送我的队伍有否包括他自己。但此刻我正在纠结究竟要不要留他,哪有心思细问。   他又沉默了片刻,不见我有其它的话,便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他的步伐坚决而有力,佩剑随着步伐一下一下撞击在玄铁甲上的声音,也一下一下击打着我心头。   然而那句留他用饭的话,却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凝香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问道:“公主,怎么不留将军?将军这几日太辛苦了。”   留?我默默注视着那个越行越远的背影,心里象被无边无际的阴霾压住。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虽然此时的他因着某些原因仍在为大周抵御强敌,但他终究还是会和我站在对立面上,我们之间的鸿沟会越来越宽,终有一日我们会象现在这样,越行越远直到消失在对方的视野里。   但,有些事情,知道结果并不代表可以放下。   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早晨明轩脸上那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失望,忽明忽暗的眼眸,看着我时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还有离去时决绝的背影,都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战在即,有这样令人不安的预感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凝香却与我恰恰相反,她是习武世家出生,几日来亲身经历的冲突、对抗、战争不但没将她压垮,倒反将她在皇城时从未获得发挥的潜力都调用起来。当我为战事忧心忡忡时,她倒是雀跃兴奋、摩拳擦掌,亲临战场带给她的振奋甚至超过了与我团聚的激动。   她这番表现很出乎我意料,我心中微动,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你在军营那三日,人头混得可熟?”   她很是诧异,却也立刻老实答道:“只是三日,不能算熟,不过当兵的豪爽,聊得来的倒也有几个。”   我将声音压得更低:“无论是偷是买,弄两套军服来穿,总可以吧?”   她一下瞪大了双眼,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这是……”   “你只说可以还是不可以!”我拧了她一把。   她痛得眉毛鼻子全皱在一起,一连声道:“可以可以可以。公主息怒,公主放手!”   我松了一口气,她那一连声的“可以”让我心里象长了一对小翅膀般扑腾起来。   “……军营那地方,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兵痞子怕是会吓坏了公主,公主还请三思。”   我拍了拍她肩膀:“有你这大内第一高手在,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苦笑着还想说什么,被我迅速沉下来的脸色吓得一激灵,赶忙去内室换了一套男装,一溜烟跑出去“办事”了。   大约黄昏时分,凝香满载而归。我瞧着眼前两套明显未曾浆洗过还散发着汗臭的军装,眉毛皱了又皱。   “这如何穿得?”我问凝香。   “公主您这可就不知道了,如今战事吃紧,连将军都没时间洗澡睡觉,当兵的哪有时间去洗衣服?咱们要是穿着簇新军装出去,倒反引人眼目。”凝香苦着脸道,“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怎么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公主,还是算了吧。”   我咬了咬牙,捡起其中一件套在身上:“穿!你也穿……这衣服怎么穿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有问题,公主也有问题……   ☆、何处是归途(二)   整个池州城已开始实行宵禁,夜色一黑,大家便吹烛灭蜡、早早上床睡觉。我与凝香换了装悄悄溜出来,街道上安静异常,果然一个百姓都无,只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小队池州军巡逻。   城里漆黑一片,连营房都寂静无声,想必因为大战在即,守军的作息十分严格,以确保将士们有充足的体力。唯有后勤、伤兵营尚有烛光,而城头上更是灯火通明,刀光剑影人头攒动。   凝香咽了口唾沫,呐呐地道:“公主,将军探营通常是在白天,现在夜色已晚,将军多半会在城中巡视,不如……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在路上能碰到将军。”   我脸色微红:“谁要见他!这几日关在房中闷死了,出来透透气。李涛那厮,竟敢将本公主禁足,若不是看在他克忠职守,本公主早就想发作了。”   凝香朝天望了望,叹口气问道:“那公主可是想在城中走走,透透气?”   我不理她的揶揄,平静地说:“去城头。”   凝香脚下打了个踉跄,瞪大眼睛看着我。   “怎么,不行?连你这个大内第一高手都不行?这都不行,你如何去见你死去的父亲。”   凝香哭丧着脸道:“公主想见将军,让李涛传句话不就行了么。”   我竖起眉毛:“都说了谁要见他!去城头!”   凝香委屈得好似亲爹又死了一次般,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在前面。   池州城不大,远远不能与皇城想比。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中街道小巷交错曲折,民居商铺酒肆层层叠叠,凝香再伶俐到底在池州只待了三日,而我基本足不出户,这一路摸黑走去不知拐进多少次死胡同、绕了多少冤枉路。   好在池州城小,一眼便能望见城门方向灯火通明,大体方向总是不错的。   第七次避开守军的巡逻队伍后,我们总算摸到池州城墙。凝香找了个相对较暗的角落,自怀中掏出两盘绳索。那绳索不知用的什么材质,细而轻,却极牢固,其中一盘绳索一头绑着一只小小的铁爪,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凝香先让我藏身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草丛里,自己在城墙下找了个位置,也不知她怎样一挥,那只铁爪带着绳索直飞云霄,叮一声卡在城墙砖缝里,我猜想那铁爪上定是带着某种机簧。铁爪刚甩出去,她人已退到我身边,和我一样猫腰闪进芦草丛中。   “什么声音!”   城头上立刻有人喝问,几个带头盔的脑袋从城垣间钻出来,从墙根往上看,闪烁在城垣之间的刀光仿佛夜空里的鬼火。   几个守军查看了一阵不见异常,笑骂着离去。我与凝香又躲了一会儿,确定守军已去远,才自芦草丛里钻出来,找到先前挂绳索的位置。   凝香抓住绳索一头往下拽了拽,确认牢固后便朝我打了个手势,意识是说她先上,我在其后。我虽不似凝香这般身怀轻功高低窜跃毫不费劲,但爬绳什么的还是可以勉强为之的。当下朝凝香竖起大拇指,轻声道:“不想你竟有这番准备,厉害。”   凝香一愣,尴尬地笑了笑:“不瞒公主说,我曾祖爷爷曾是襄城附近一带有名的飞贼,直到我爷爷那时都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到我爹爹那辈才改邪归正的。”   我噗哧一笑,没想到我堂堂大周长公主的贴身丫头居然是飞贼的后代,而我这个长公主居然跟着这个飞贼丫头爬了一回大周的墙头。   上了城头才知道为什么凝香听说我要到这个地方来会这般紧张。城头上每隔几丈距离就有一个火盆,将附近照得雪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是不用说,还时不时有三至十人的巡逻队伍。   凝香一上来就出手如风,悄无声息地点了两个哨兵的睡穴,然后与我装模作样地站到那个哨兵的位置上。我四下望去,凝香选的位置很好,我们站的地方在城墙的拐角处,折过来的墙角正好挡住了火光。   “公主,我们已经犯了军纪了,非常时期偷上城头是要被问斩的。”她苦着脸在我耳边悄声说,“城防太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公主你看,将军显是不在城头上,趁目前我们还未被发现,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我瞧着城头的刀光剑影,心里突突直跳,也有些打起退堂鼓来。凝香说得对,如果被守军发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俩很有可能百口莫辩,而我和凝香的女儿身也是极易被察觉,到时候不知道这些粗鲁的守军士兵会如何反应。就算只是将我俩拿到李涛面前,长公主偷上城头这种事也足够让寻常百姓在茶余饭后笑谈好一段时日的了。   虽然想到此处有些后悔今晚的冲动,但就这样回去却也有些不甘。   “换岗!”随着一声轻喝,两名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士兵朝我们所站的位置走来。   “怕什么来什么。”凝香小声嘀咕了一句。   虽然出门前凝香已帮我易了容,我也很清楚这些守军怕是连我的画像都没见过,我仍是做贼心虚地压低了头盔,将脸深深地埋到阴影里。   那两名守军走到我们面前,其中一名立刻就诧异地问:“三喜和王强呢?换人了?”   “三喜生病,王强家中有事,具体不太清楚,我们也是临时被调过来的。”   我眨了几下眼,以前倒是小瞧凝香这小妮子了,现在这表现简直是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嘛。   这名守军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们,又问:“两位好面生,新来的?”忽地并腿立正,高声喝问,“口令!”   “夜莺高歌。”凝香平静答道。   这下着实令我吃惊不小,看对方的表情,这口令居然没错,想必凝香在弄那两套军服的时候也顺便问到了今夜的口令。如果说急智是天生的,那么这份预见就有点不那么简单了。   “奇怪啊,晚饭后我明明瞧见三喜来上岗了,你怎么说他病了?王强就一个光棍,无父无母的,他家里能有什么事?”另一名守军踏上前一步,眼里明显流露出不信任和戒备。   先前那名守军也紧张起来,追问道:“你们哪个营队的,队长是谁?”   凝香笑呵呵的道:“老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您都不记得了,我们是……”   我正在惊叹凝香连营队的情况都打探得清楚,她突然出手如电,接连点倒那两名守军。我的惊叹瞬时化为感叹,这点穴的功夫就是好啊,兵不血刃将对手解决。若是全体将士都能有这一手功夫,想必战场上的罪孽能减轻不少。   凝香快是极快,但后边那名守军到底已有所怀疑,凝香出手的一刹那他也拔出腰刀,可惜只喊出一声“好你个”就已经被点倒,倒下时还保持着腰刀高举过头的姿势。   但只这一声就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其他守军,纷纷抽出腰刀呼喝着“有刺客”,朝我们奔来。凝香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跑。我脑子里一片迷糊,面对慕容安歌的死亡威胁我都可以保持冷静,但目前这种状况是,一群大周守军喊着追着他们敬爱的长公主,这种情形我实在是有点接受不了。   我们的处境很快恶化,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城头上喊声震天,守军越涌越多,简直是四面楚歌。如果不是凝香轻功高绝,拉着我上窜下跳,借着城头的地形边跑边躲,我们恐怕早就落入守军的恢恢天网。   几声弓弦震动的响声,数支羽箭尖叫着朝我们飞来。凝香双手挥动,刷刷几下将羽箭全抓在手里,身子跃起在空中一个旋转,双腿剪断两支羽箭,口中还衔到了一支,那样子好不威风。   我正想赞她几句,她呸呸吐了口中的箭,哭丧着脸道:“吓死我了啊。”   好吧,这位功夫再高,也还是我的侍女凝香,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她后面那句话更让我哭笑不得:“公主,咱们兵分两路,各自逃命吧。”   “如何逃?”我故作镇定。   “就在那里!砍了他娘的!”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守军大声呼喝。   凝香来不及解释,拉着我迅速兜了几转,竟是再一次利用地形暂时转出了守军视线,而那些箭羽也失去了目标暂时不朝我们飞来。她抓住这短暂的空当,将铁爪锁固定在城垣上,又将绳索的另一端的环扣套到我手腕上。   “公主你只管跳下去,我去引开守军。公主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脱身之法。”   我顿时生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悲壮来。   “凝香,你……啊!凝香你这混蛋!”   第一声“凝香”时我差点掉下泪来,心里想的是,都是因为我的任性害了她。后一句“凝香”时已是咬牙切齿,还带着无边恐惧,因为那时凝香已不由分说将我扔下了城墙!   我虽练过几年拳脚,但那也只是略作防身之用,不象凝香这般轻功绝世,这时虽然有绳索在手,但这样将我扔下与没有绳索自城头跳下一般。这样的高度加上我身体的重量,非得弄得手腕关节脱臼不可。   冷风大口大口地灌入,我却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坠下,身体反倒以均匀的速度下滑。原来那铁爪的底部装有一只特殊的滑轮,滑轮对绳索产生一定的拉力,不至于让抓住绳索之人毫无阻力地落下。   眼看就要安全落地,离地面丈许的时候绳索突然停住。我稍稍挣了几挣,确定那绳索已到尽头,往地面一看,颇有些欲哭无泪。与我们爬上来的那段城墙不同,这段城墙地基较低,地面上寸草不生,全是尖利的碎石子,倘若这样跳下去,轻者脚腕扭伤,重者伤经断骨。   估计凝香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她虽能将守军的注意力引开一阵子,但要不了多久对方便会意识到“刺客”少了一名,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心中着急,试着伸手伸腿去寻找墙面上的凹陷处,看能不能扒住墙面向下爬一爬,以缩短与地面间的距离。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下边,一定会看到我象只蜘蛛般吊在城墙上,还不停地张牙舞爪寻找落脚点。   偏偏,真的有人在下面。   “公主好雅兴。公主这是在查看城墙是否牢固么?”声音充满戏谑,一听便知是自新婚日起便与我唇枪舌战斗志斗勇的镇国大将军骆明轩。 作者有话要说:     ☆、何处是归途(三)   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天和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他骆大将军不在城头巡查也就罢了,难道不应该待在营房与众将士秉烛夜谈么?或者象曾经那场著名的战役里那般,只身一人偷入敌军阵营盗敌将首级?他怎么会偏偏出现在这样一个只有要做见不得人之事时才会出现的地方?   此刻的我真想在墙上凿出一个洞来钻进去,心里这样想,戴着头盔的头便朝墙上撞了几下,发出咚咚的声音。   “如何?城墙坚固么?用头可撞得穿?”   这问题问得太过分,孰能忍孰不能忍,我立即停住撞墙的举动,气恼地道:“我头痛,你管得着么。”   头痛,我现在真的是很头痛。今天上城头的行动果真是错误的决策加上极坏的运气,直接导致惨痛的后果。   城墙下安静了片刻,某人似乎企图忍耐什么,最终忍耐失败,为了掩饰,一连干咳了几声。   我恼羞成怒,尽量挺身昂头,想要保持长公主所应具有的矜持,而抓着绳索保持这样的姿势……活像是在上吊。   我放弃了努力,没好气地问道:“骆将军怎会在此?”   “听报城头上发现刺客,末将恐刺客慌不择路跳墙逃脱,便到这城墙下查看。公主可曾见到刺客?可有被惊吓到?”   惊吓?你这个“末将”在下面就是最大的惊吓了。我悲愤地嘀咕了一句,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先是认错人被慕容安歌打劫,然后爬个破墙头都能遇到在墙根守株待兔的镇国大将军。   因为身体的重量,套在手腕上的绳套越来越紧,仿佛要勒进肉里一般火辣辣地疼。我小心地换了一只手握住绳套,用力甩了一甩那只被勒疼的手。   下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跟着一阵铠甲摩擦的声音,他朝我走近了两步。   “跳吧,莫要把手勒坏了。放心,我在下面接着,摔不着。”   我偷眼朝下方望去,见他一身轻甲,一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另一手放在背后,双腿叉开随随便便地站着,一点不象他所说“在下面接着”的那意思。   “你连手都没伸出来,能接的到吗?本公主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他怔了怔,又好笑又好气地反问道:“就因为我没伸出手,你便认为我接不到你?”   他似乎想到什么,渐渐沉下脸:“与慕容安歌交换人质时,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出声示意,你就认为我不会象慕容安歌保护项善音那样保护你?所以你就踌躇不前被项善音占了先机?就象现在这般,你情愿象只蜘蛛一样挂在墙头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跳下来?”   我愣住,来不及想他为何突然提到交换人质那日的事,也来不及为他那些话而生气,一心一意只专注在他叫我时用了“你”……现在的他就象少年时那样,口无遮拦、直接、甚至有些尖刻。   “那日,若不是慕容安歌不知为何慢了半拍,亦或是我慢了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叹了口气,伸出双臂:“你若非要我伸手,那我便伸手好了。”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我已习惯他将我拒之千里,或是冷言冷语,或是针锋相对。在此之前,我从没奢望过他会在慕容安歌箭下救我,或是象现在这般,耐着性子向我妥协。望着他稳定的双臂,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或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我甚至怀疑这里边是否酝酿着阴谋……   他见我半天都没有动静,皱着眉道:“若再不跳下,守军片刻就到,到时我也不好解释。”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一抖,手从绳索上松脱,身子象块石头般坠落,紧接着果然一毫不差地落入一双坚实臂膀。那双臂膀微微下沉,顺势卸去了我下坠的力。   他似乎站立不稳一连倒退几步,啧啧地道:“这么重。”   我立即回过神来,朝他怒目而视。这绝对是故意的,这绝对是无视长公主的尊严。   他摇了摇头,象是无奈又象是得逞似得笑了笑,脚步不停,也不放我下来,就这样抱着我朝夜幕里飞掠出去。   我脸颊微热,夜里静又不敢大声嚷,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快放本公主下来。”   他哈哈一笑:“你以为稍后守军追来时,都象你一般慢得如同蜘蛛爬?”   我虽恨他言语里的嘲讽,但他说得不无道理,为了长公主将来的大尊严,也只好暂时舍弃当前的小尊严了。   被他抱着飞奔了片刻,我越来越吃惊。他虽然身着轻甲,并非是上战场时常穿的重甲,但究竟也是铁质的盔甲,还怀抱一个大活人,速度居然比凝香还快。我只听闻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却不知诸如轻功这些江湖上的能耐也颇为不弱。   奔不多时,便见到两名站得和标枪一般笔直的士兵,想必是他的亲兵,其中一名牵着他的汗血宝马。那两名亲兵此刻看着我俩的模样仿佛见着鬼一般,眼珠瞪得快要碎掉,连行礼都忘了。   我双颊火热,干咳一声示意他将我放下,这家伙此时的反应却是奇慢,一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又急又气,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倒惹来那两名亲兵越加疑神疑鬼的目光。我越发尴尬羞恼,正想躲到他身后,他已横跨出一步挡在我身前,将两名亲兵的视线完全阻断。   “今日可是李涛亲自守城?你二人传我的令,务必生擒刺客,抓到后速速提来见我。”   我吓了一跳,待两名亲兵走后,急急问:“真要抓?”   他冷哼了一声:“小小惩戒。”   我辩解道:“可主意是我出的,她也是被迫无奈。”   “那么就算是她代主受过吧。”顿了顿,他又道,“我治下军令颇严,这般已算是例外。”   一句话将我后边要说的全都堵死,我沉默了一阵,心里突然七上八下,就怕他问出为何我要偷上城头这一桩事来。   所幸他并未有此一问,却语气轻松地道:“公主可要末将陪同查看城防?顺便看看我池州守军如何英勇神武拿住刺客?”   我面颊肌肉僵硬了一阵,冷冷地道:“不必了,城防坚固如铁,本公主甚是欣慰,劳烦将军送本公主回去。”   他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微笑:“既如此,末将得罪了。”   我尚未弄清那句“得罪了”是什么意思,人已被他举起扔上马背。汗血宝马认生,立时不满地扬起前蹄,似乎想将我掀下去。我闭眼惊呼,却没有摔下,后背倒象是靠上了一堵坚硬冰凉的墙。   “坐稳。”   明轩已挽住缰绳坐在我身后,我发现自己正靠在他胸口,后背紧贴着他胸口轻甲上冰凉的护心镜。虽为夫妻,我与他却从未有过这般近距离的接触,意识到与他后背贴前心的刹那,我全身僵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   “吓懵了?也难怪,公主不常骑马么?”声音里带着讨厌的戏谑。   我正了正身子,努力维持公主的威严,绷着脸道:“你下去。”   “下去?这可是我的马。”他不满地叫起来。   我其实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他下马,他是我夫君,共坐一骑本就没什么问题,何况他也确实将我救出险境,避免我在池州将士前丢丑。   “你臭死了。”我憋出一句。   他无奈叹气:“要保命时便那般抓紧了我,现在却嫌我臭了。”   我双颊臊红,用力推他:“下去!”   他顺势溜下马背,手里仍挽着缰绳:“好男不和女斗,本将军能屈能伸,下马便下马。”   “能屈能伸”。没来由的心里一酸,我默默望向牵着马缰绳在前边领路的背影,好好一个骆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好好一个镇国将军,如今只落得个“能屈能伸”。距他兵变的日子只一月有余,恐怕与他这般和平共处的日子也已不多。   想起成人礼那年,皇奶奶曾问我愿嫁与何人,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嫁个将军!”   那时的我也曾畅想,二人一马缓行于夜色中,看月华如水,映得江山如画。那番世外桃源的梦中景色便如此时此刻的池州城,黄尘铺地,不见硝烟,不闻喧哗,唯有大战之前的宁和、静穆。   浮浮沉沉、闪闪烁烁的光点自眼前飘过,“萤火虫!”我轻呼。   明轩随手一挥,一点亮光便停在指尖。我忙聚拢双掌朝他伸去,他亦心有灵犀般回转身来,将那点亮光小心置于我手心。那一刻,我永生难忘,即便我与他将反目成仇,即便我将灰飞烟灭,即便我将坠入永世黑暗的轮回,只是那短暂的一刻,那一点若明若暗的亮光,已深深印在我灵魂深处。   “到了。”他沉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我双手微微一抖,那点若明若暗的亮光便自掌间的缝隙间溜走,仿佛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   他扶我下马,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礼貌,显得有些疏离。我走了几步,又扭转头,并不是想挽留,只是单纯地想回头看看。   月光下的他沉默不语,脊背挺直一如他的玄铁枪。   “夜了。”他说。仿佛就在我下马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我从不曾看透的镇国将军。   我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战在即,公主保重。”   我低头苦笑,又点了点头,也仅仅只是点了一点头,便转身回去,没有再看他一眼。如果离别已经注定,那我情愿先一步离开,好过独自在黑暗里看他决绝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如果有个将军为我牵马,我大概早就很没矜持地扑上去了……   ☆、何处是归途(四)   半夜时分,有侍女来报,凝香被李将军押回来了。我本就睡不着,闻言一下从床上跳起,胡乱穿上外衫,拖着鞋便从内室冲出了去。   被五花大绑的凝香一脸委屈,身旁站着表情尴尬的李涛。   “这都是将军的主意,末将也只是奉命办事。”李涛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凝香松绑,一边忙不迭地向我解释。解释之后或许觉得不能让将军一人把责任全扛下,又补充地道:“军营里就是这样,军令如山么,表面上总要做点样子给众官兵看看。”   我一点听他解释的心情都没有,见他身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无,就已经意兴阑珊,随便安抚道:“这个我知道,李将军辛苦,请回吧。”   李涛却未有离开的意思,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我心里突地一跳,刚才只顾看明轩是否跟来,却忘了凝香不可能就这样被绑回来,总要有个罪名。   定罪名是件很有讲究的事,照实定罪肯定不行,那等于在暴露我。如果暴露了我,就会有人问,长公主上墙头是为的什么,接着就会有各种猜测、各种荒唐的段子,接着朝廷里那些胡子一大把的礼官们的奏折就会雪片一样地飞到皇兄的桌前,质问长公主在池州的行径为何如此乖张……我还是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李涛体会不到我此刻的紧张,显然他比我更紧张。他几乎有些结巴地道:“末将……末将若知是长公主派人暗查城防,末将是绝对不会妨碍凝香小姐执行公务的。”   暗查城防?执行公务?我半天才转过弯来,暗暗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明轩在“审问”凝香之后说的,以他在军中的威望,谁会怀疑他竟是在帮我扯谎。   “不料公主此次竟连骆将军也瞒过,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几次都没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索性放弃,呐呐问道,“长公主觉得池州的城防如何?”   我轻咳了两声,郑重道:“连凝香这样的高手都被捉住,可见城防之严,本公主很满意。李将军治军严谨,此次营救长公主功劳不小,嘉奖是免不掉的。”   李涛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又谦虚了几句,这才退了。   李涛才走,凝香就叫起来:“公主这次可害惨我了,让我在那些兵痞子面前丢尽了人!”   我脸孔微红:“你不是没事么。那时又说你自己一人想脱身不难,被抓到了却来怪我。”   “本来是可以脱身的,哪想到不知谁喊了句,镇国将军有令务必活捉刺客。那些兵一听‘镇国将军’四个字,好象中了魔一样,前赴后继没完没了不要命地冲上来。我怎么也是一个人,哪儿打得过他们那么多。”   我明知故问地道:“见到将军了?”   “见到了。他叫人抓了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凝香气鼓鼓地说。   “他说什么没?有话让你带给我吗?”   “嗯……没有。”凝香仔细想了想,“不过今晚的将军好奇怪,老走神。”   我嗤之以鼻:“你又知道。”   “怎么不知道。”凝香叫道,“临走前他将其余人都打发出去,问我和公主上城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说当然是看您老人家来了啊,他当时就不说话了,好象个石头人一样,我叫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忙背转身不叫她瞧见我的脸色,又手忙脚乱地去解外衫,装作要继续去睡的样子。但外衫不知勾住了哪里,怎么也除不下来。凝香绕到我面前想要帮忙,我慌忙拨开她的手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住涨得通红的脸,闷闷地道:“夜里凉,不如和衣而睡。”   ……   一夜未眠,早上起身时不免有些头昏脑涨。侍女们端上早饭,是一成不变的稀粥、油条、花生米加咸菜。虽然明知这些准备不易,疲乏和晕眩却令我完全失去胃口。奶娘见不惯这般浪费,表情很是心疼,因此这次便没有拒绝我的赏赐。   我想起李涛为我安排的这个单独的院落应该是有个后花园的,便起身离去,希望早晨花园里清冷的空气可以帮助排出体内浊气。朵儿在我身后呀呀地笑,听起来极其兴奋。我回头望去,见奶娘将油条拨成极碎的小块,在稀粥里泡软了夹出来喂朵儿。小家伙大概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食物,高兴得又叫又笑,把自己的小手拍得通红。   我笑着摇头,小孩子究竟是小孩子,快乐的时候就完完全全的快乐,再伤心的心事说放下就能放下。   走到花园里时,外面竟下起了雨。京城的细雨常缠绵不断,池州在京城南面,丝丝春雨比京城的雨更细更长,也更为纠结缠绵。听说一旦下起来,没有十天半月是停不了的。   池州城里的居民并不喜欢这样的雨,但城外的庄稼人却是极喜欢的。因此在和平年代,池州虽小,却是块宝地,贵族将相们争相在附近买地兴建庄园。但如今的池州城外一片荒芜,曾经的庄园只剩下残墙断瓦,无论站在城外任何一处,都能一眼望见高大冰凉、满身伤痕的城墙。   城外的硝烟并不能阻拦小花园里的□□,细雨之下必有桃花,此地的桃花色浅瓣小,虽不如皇城里的那些繁盛似火,却也是争相怒放、清丽可人。   又见细雨、桃花,每每遇到这番景象,我总会迷惘,总会心生惆怅。我习惯性地伸手接雨,希望细雨的冰凉和桃花的清香能让我平静,让我忘却,让我无欲无求。   一朵粉嫩完整带着清香的桃花被人搁置在我的掌心,真是熟悉的一幕,我几乎要脱口惊叫,几乎要转身跳跃,却硬生生稳住,顿了顿,才捧着那朵桃花缓缓转身。   今日的史清身着白袍银甲,温和中添了几分英姿煞爽。人未变,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毕竟变了。   “平南世子,多日不见,世子身体可好?”我礼貌地问道。   对面那人的笑意僵在脸上,愣怔了片刻道:“非要这样说话吗?象过去那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史清,骂我总爱在背后吓人,不是很好么?”   “过去?连名带姓?”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每次看他的眼睛都会觉得神清气爽胸襟开阔,但此刻,我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想着皇奶奶那句话:你身为公主,须知如何笼络能臣。这句话与我来说如跗骨之蛆,既让我难受反胃,又让我无法摆脱。   他似乎留意到我的局促,随意笑着,拉过我的手,将花团锦簇的一件东西套在我腕上:“我连夜赶来,还给你做了这个桃花花环,想不到连个笑脸都瞧不着。”   我下意识地缩回手:“谢谢你来看我,但……你如今已是世子,我是镇国将军的妻子,说话行事还是注意些好,免得外人说闲话。”   他默视我片刻,双眉微微蹙起:“我不是不明白这些,我只是觉得心中磊落,没有必要这般扭扭捏捏。”他顿了顿,又道,“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我永远是那个喜欢在背后吓人的史清,我也只当你永远是那个冥顽不化的公主”。   他一向开朗,我与他相聚不易,不想才刚见面就令气氛这般沉重,强打精神笑问:“听李涛说,舟渡的援兵最快也要三日,怎么才一日多你就到了?”   “可不是。”他也笑起来,“长公主被困池州,这是何等大事。我先行赶来,只带了几百名亲兵,援军随后就至。你可知临行前我只匆匆扒了一碗白饭,今早一到池州就赶来看你和明轩。这一日一夜未饮未食,着实有些头晕眼花。你这里有现成饭吃没有?明轩那臭小子在哪儿?”   我们几个从小打闹惯了,从不讲规矩。他此刻也不见外,直接就往房里走。我急道:“他,他不在这里。”   他并没有我预料的那样诧异,脚步不停,边回头边道:“不在?守城去了吧。正好,没人跟我争饭吃。”   我正纠结他那句“争饭吃”究竟是不是话里有话,他已来到桌前,怔怔地看着朵儿,朵儿也怔怔地看着他。不仅是朵儿,满屋子的侍女、奶娘、还有凝香都在怔怔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蹭饭客。   “这是朵儿。”我解释道。   他看看我又看看朵儿:“别跟我说这是你和明轩女儿,我不会信的。”   凝香噗的一声喷了满嘴的稀粥,我又好笑又好气:“胡说什么,这是我捡来的孤女。”   “哦,怪不得。”他亲昵地捏了捏朵儿的小脸,“我说呢,这般漂亮的小姑娘,一点没有明轩那副奸猾狡诈模样。”   凝香才又喝了一口稀粥,此刻又噗一声全数喷出。   这顿早饭不同往常,欢声笑语,夹杂着凝香时不时喷饭的声音。我突然来了胃口,觉得陈米稀粥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小城里的咸菜花生米别有风味,味道真的不错。   这时史清喝下最后一口粥,嚼下最后一截油条,忽地站起身道:“你去了哪里?此刻才回来。我叫开城门时还是李涛下令开的门,问了一圈都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这可不象你,若是敌军此刻攻来,将士们群龙无首该如何应付?”   我猛一回头,见明轩就站在身后,轻甲未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醋了……   ☆、何处是归途(五)   没来由的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地想避开他的目光。但其实他的目光并没有放在我身上,也没有放在史清身上,而是紧盯着桌上的桃花冠。   “你怎么来了?”我问,刚问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这里是我暂住的府地,他是我的夫君,他要来这里在旁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倒是我这般问有些不正常。   他仍是盯着桃花冠一语不发,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气氛顿时尴尬,先前的欢声笑语仿佛被斩断一般戛然而止。或许是昨夜的阴影还没完全扫去,凝香吓得半口粥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侍女们低着头手足无措,朵儿睁大眼睛瞪着明轩瞧,一开始只是好奇,慢慢的嘴角撇了下去,似乎想哭却不敢哭,一双大眼在我和明轩之间来回转动。   明轩忽地笑了笑,刚才那种隐隐约约的愠怒突然间就让人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我不能来?”   又是那种戏谑的嘲讽神态,让我好象被花生米噎住了一般,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想发作,却偏偏发作不出来。   他朝桌前走了两步,满屋子都是铁甲摩擦、撞击的声音。他伸手抓起碟子里仅剩的几粒花生米,朝嘴里扔了一粒,边嚼边对史清说:“本将军我彻夜未眠查探军情,你倒好,一来就吃现成的。”   “莫抱怨,说说你查探得如何?”史清问。   明轩摇头:“还不就那样,大部队正在集结,兵力不下十万,看样子目标就是池州。”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闭上,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一碗稀粥。   史清皱眉,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又问道:“这场大战是东阾酝酿已久,还是率性为之?”   “两者都有吧。军事位置上来说,池州本不该是主战场。但那边有人执意要这么干,我们也只好奉陪。”   史清将桌上一碟咸菜递给明轩,双眉紧蹙沉思了片刻,问:“你说的是慕容安歌么?他终于从其兄手中夺过大权了么,这倒有些棘手。”   明轩也不客气,夹了两口咸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是否夺过大权尚未知,但主将确实是他。若真打起来,所有人包括你都得上城头,到时自己小心保命,别指望我会救你。”   史清哈哈一笑,原本温柔的眼眸此时傲气逼人:“小时候打马仗,哪一次不是我在后面掩护你,几时用得着你来救我。倒是你自己,身为池州主将,两军阵前可别出洋相。”   所谓两军阵前出洋相,其实指的是身先士卒的意思。军营里最忌讳谈论生死,常用一些轻松隐晦的字眼代之。他两人神色虽轻松,看上去就象是兄弟之间打趣一般,但我却从中听出肃杀之意,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如果东阾以十万大军来犯,那么小小一个池州城,就算附近城池的两万援军以最快速度赶到,也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届时我是否能走脱还很难说,要看明轩要求皇兄增派的大批援军是否能在东阾攻破池州之前赶到。而此时东阾也正在紧张地调兵遣将,集结兵马,双方争的就是一个时间。   明轩将剩下的稀粥如饮酒般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搁在桌上,对史清道:“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些别的事要与你商量。”   史清先是一怔,接着眉毛微微一挑:“我可是一日一夜没有睡过,你也不让我休息下。”   明轩不理,自顾自朝门外走,仿佛料定史清一定会跟来:“来不来?不来别后悔。”   史清面色变得凝重,匆匆和我抱拳道别就快步跟了上去。   朵儿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伸出小手要我抱。我将她搁在膝头,在她漂亮的脸颊上亲了亲。抬头时见屋子里所有人都望着我,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惊慌。我明白,虽然明轩和史清表面上说得轻松,但在座的全都和我一样,已感受到大战将临时那份凝重、压抑气氛,就连朵儿也受到影响。   “怕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只觉得说话时喉头绷得很紧,刻意喝了两大口粥,尽量使声音平稳,“有平南王世子和镇国大将军在,区区十万东阾军又有什么好怕的。”   史清和明轩的名声在大周都是响当当的,这句话果然起了一些作用,大家的姿态多多少少放松了些。   “池州城墙去年加固过两次,东阾军人再多,也得按部就班地攻城。攻城不象野战,不是人多就能一举拿下,何况池州守军又不是吃白饭的,两三日总能撑过去。一日后便会有援军相继而至,再过得几日陛下的增援大军便至。本公主还在这里,大周国的百姓还在这里,难道我大周皇帝会坐视不理么!”   或许是我的语气越来越激烈,怀中的朵儿又嘤嘤啼哭起来,伸手来拍我的脸。她母亲遇难时她便是这般,作出这样的举动可想而知小东西心里是如何不安。   我鼻咽有些酸涩,刚才那番话说得虽义正词严,但我心里明白,史清来池州必有他自己的打算,绝无半点与池州共存亡的念头,而明轩叛离的日子将近,如果不是慕容安歌出乎意料的出尔反尔,他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打这种仗。至于我那位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兄,脑子里恐怕只有他自己的安全,池州百姓是否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还真不会有什么触动。   池州的命运,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这几个人的一念之间。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这是最危险最无奈的情况。池州就是大周的一个缩影,对于大周来说最危险的不是外敌,而是已经分崩离析的内部。   这一切,凝香未必清楚,李涛配给我的侍女们不知道,池州的百姓更不知道,他们只看到自这日起,真的有援军源源不断地涌到池州来,这多多少少为滞留在城内的人们带来越来越多的希望。这些人之所以留下,有些是因为不想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有些是因为舍不得日夜守在城头上的亲人,更多的是因为无处可去。战火一旦开始蔓延,去哪里都是一样,不如守着祖辈的基业,奋力一搏。   等待援军的第三日,我在援军将领里见到了许遣之。   许遣之是第三日午时到的池州。午饭过后,他专程来见我,带来了皇兄的口谕,无非是说对我非常挂念,希望我尽早回去,以释皇兄皇嫂的担忧。   我并没有立刻答复许遣之,而是问一旁的史清:“世子可知现下池州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这几日史清天天来看我,每次来都和朵儿玩耍一番。我知道现在虽然不是最紧张的时刻,但象他这样的重要将领也少有空闲,这般日日来我这里,只不过是想让我放松心情罢了。虽然早知他来池州有自己的目的,但每每见到他越来越乱的胡茬和那双永远真诚的眼睛,我心里总是有些许感动的。   “到今日午时,加上池州自己的守军,共有两万五千人。”   我点点头,朝许遣之道:“据说东阾此次会集结十万大军,我方目前只有两万五千人,还是少了些。若我此时走,必会引起池州军民的恐慌,还是等集结到与东阾相当兵力时本公主再走吧。”   “公主不可!”史清和许遣之同时叫道。   许遣之朝史清微行一礼,史清品级比他大了许多,他自然要让史清先说。   “东阾此次来势汹汹,遣之于来路上已和小股东阾军打了几仗,公主若走得迟了路上恐有意外。至于池州之势,公主不必太过挂心,守城与攻城不同,东阾若想拿下已有准备的池州,攻城兵力需三倍于我军方有胜算。”   “那就是说,若我方兵力超过四万,东阾便没有胜算了?”   史清愣了愣,已猜到我的意思,迟疑地道:“并非这般计算,但……若我方兵力超过四万,还有后继的援兵,如果粮草跟得上,的确不用太过担心。”   我松了口气:“那我就等到四万兵力吧,也不过就是三五天的事。”   许遣之沉吟了片刻道:“要说与东阾打仗的事,骆将军最是经验丰富,不如问问骆将军公主几时回襄城最为妥当。”   我眉头微蹙,自那日明轩叫走史清走后,这两日里他便如消失了一般不见人影。我曾见他战袍脏污,也没有可以洗换的衣服,便让李涛找了一名与他身材相仿的将领,借了那名将领的衣衫给他送去,还特别嘱咐将脏污的战袍衣衫带回家来清洗。   但两日过去,明轩并未让李涛带回任何衣物,连一句话都没有。   我接过凝香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再一口,淡淡的茉莉花香和微微的苦味便萦绕在舌尖久久不去:“不必问将军,本公主决心已定,这件事不要再讨论了。”   许遣之与史清两人面面相觑,史清拿过凝香手里的茶壶,在我空了一半的茶碗里加满茶水,语气柔和却一点没有商洽的余地:“只有三日。公主若不想池州全体官兵跪在公主面前,三日之后公主必须出城。”   他目光深沉语意坚决,我没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于是,屋里的人谁也没有说话。   按理许遣之交代完就可以走了,我举起茶碗正等着他自行告退,他忽然深吸一口气道:“遣之还有一事要向公主禀明。事关宫里,还请世子回避一下。”   我有些出乎意料,平南难得出兵支援边境,而史清地位不低,论与本公主的私交比他许遣之要厚得多,此刻许遣之却要史清回避,实在是有点唐突啊。   史清脸色毫无变化,微微一笑道:“既是宫里的事,应该回避。”   许遣之的目光一直跟着史清的背影,待史清出门,又等了一阵,他起身上前一步朝我单膝跪倒。我吃了一惊,将领身着战甲时行大礼很是不方便,因此单膝跪倒已算是大礼了。许遣之刚见我时行了一次大礼,此刻又行礼做什么。   他接下去的举动更让我吃惊,他竟然曲起另一条腿,双膝都跪在地上,朝我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末将死罪!” 作者有话要说:  史清这样的男银,我喜欢!天上掉一个给我吧,哈哈!   ☆、我欲乘风去(一)   我略想了想便恍然,轻抚额头哭笑不得。通常贵族王子公主们有惊无险被救起时,救人的侍卫将领们为显示自己忠诚可靠、且谦逊谨慎时,总要来一句“微臣救驾来迟,微臣死罪”。许家乃是轩辕皇族刻意培养起来的武将世家,遇到这种让长公主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劫持的情况,理所应当是该来这么一出的。而我,理所应当是该客气一番的。   “许将军,我知你忠心耿耿,但现在是什么情况,若因所谓的救驾来迟你就将自己归为死罪的行列,那所有援军将领包括镇国将军在内全是死罪。你这般拘泥于条文律法,倒叫本公主觉得疲累。”   许遣之仍未起身,又磕头道:“末将惶恐。”这次一头磕到地面再没起来。   他本是临危不乱胆大心细的人,这一点在宫门外我已领教过,现在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罪,那句“末将惶恐”也不是虚言,而是真真实实地写在他脸上。   出大事了?我慢慢放下手,稍稍整理一下衣摆,也整理了一下心情,准备听听他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事来。   “究竟何事,但说无妨。”   许遣之双手还撑在地上,脊背压得很低。年轻一代中,他无疑是个优秀的将领,只不过这一代的将领大多被骆家掩去了光芒,因为骆家,尤其是明轩,在大战中的表现太过强势,强势到几乎没有给其他将领获得太多战功的机会。但无论如何,单就文韬武略来说,许遣之依然在年轻将领中足以为傲。   而此刻的他,看不到一丝骄傲,我甚至觉得他连尊严都准备放弃。一个将领如果连尊严都准备放弃,那么在沙场上又怎么可能战出那股无可阻挡的气势来。   “我知你家世代忠心于轩辕皇族,绝无异心。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当尽力助你。”   许遣之为我这番话所动,终于抬起头来。这样近的距离,我留意到他眼中布满血丝,眼窝深陷,想是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奔波,又要调集沿路城池的兵马,又要时不时与小股东阾军作战,日夜不停赶到这里时已经疲惫不堪。   “末将此次带来一个人……实际上,末将自襄城出发时并不知此人混在军中,到达池州时方才发现。只是这时发现,就算立刻送那人回去也已经晚了。”   他这话说得实是隐晦而怪异,似乎就因为他不小心将那个人带出皇城就足够治他死罪。听他说要将此人送回皇城去,那么必定不是敌方的细作了,那么还有谁未经批准出皇城便能治带兵将领的死罪?   我心中一动,许遣之的夫人尚武,曾经皇城贵女们出行游玩时,除了心腹侍卫贴身保护,总有几名巾帼相伴,许夫人因为许家与轩辕皇族的特殊关系,便是其中的常客。那时常听她说向往战场上激昂奔放的战鼓声,总想亲身体会一下那种波澜壮阔义无反顾的真实感觉。   “莫非是许夫人施了一个瞒天过海之计,竟瞒过了许将军?”我失笑道,“军中确有规定,不得擅带女眷。但一来将军并非故意,二来即便是故意,许将军功过相抵也不至于死罪,等许夫人过瘾后随本公主回去便是,许将军何必如此?”   许遣之抬眼,又低下头。抬眼的那一瞬我见到他眼眶泛红,竟是隐隐有泪光波动。   “并非拙妻,拙妻与幼子连同家父家母……现在都在天牢,生死未明。”   我手里的茶碗差点跌落:“怎会如此?”   “公主被劫,陛下震怒,波及甚广。末将还算是好的,宫中带刀侍卫因渎职罪被斩的不计其数。”   “许将军可有听说李超此人?”凝香突然插嘴问道。   我没有阻止她,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但看凝香这样,竟是对这个叫李超的侍卫长上了心。   许遣之嘴角微颤,许久才道:“李超及其家人已被收押,只等凌迟问斩。”   啪的一声,凝香手中的茶壶摔得粉碎,我如五雷轰顶,虽然与李超并不算太熟,但深知上一世的李超忠心无二,保护皇宫直至战死,遭到这样的变故实在是太不公平。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喃喃自语,胸腹间如被塞上败絮般难受,几乎想把刚喝下去的茶水呕出来。   “并非公主的缘故,宫中盛传,陛下这般震怒是因为得知那慕容安歌与皇后娘娘……唉!”许遣之此时非常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一半时才发觉不妥,重重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我想起李超曾提起皇兄皇嫂之间的那些荒唐事,又记起在皇嫂后花园看到的那一幕,顿时明白过来,太阳穴一阵阵抽痛。回头看向凝香时,见她面无表情,但眼神茫然,仿佛灵魂出窍一样。   我伸手拍了拍她,疲惫沙哑地道:“你去歇息一下,我和许将军还有些话要说。”   她摇了摇头,木然却固执地站在原地。我知现在不便劝她,让她自己安静下来反而更好些。至于我自己,或许是因为见惯了亲友间的自相残杀,虽然情绪激荡,但好歹还能清醒着。   很快,我便想到一件现下就极为重要的事。   “池州代守将李涛与李超是何关系?”其实到池州时我便略有耳闻,但因为李涛太忙,一直没来得及问实。   许遣之眼里涌出悲哀:“正是堂兄弟。”   我抿紧嘴,与许遣之两两相望无言。我的皇兄,为了一个外族的女人这般滥杀忠良,真是疯了啊。高压、滥权并不能保证忠诚,却必定能将人一步步逼向绝境。如果不在绝境中绝望,必会在绝境中反抗。明轩便是一例,接下去,还会有谁?   “此事重大,暂且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转念一想,这件事迟早瞒不住,因为就算许遣之不对外说,襄城和附近来的那些兵怎么可能一句都不说。我头皮发麻,这根本是一道无解的题,就象上一世明轩知道家宝遇难后立即揭竿而起一样,李涛是必定会作出激烈反应的。   “要不要和将军说?将军在军中威信最高,一旦李涛知情,能镇住他的怕也只有将军。”   我苦笑摇头,这的确是当前能作出的最好办法,如果不是明轩的心已背叛轩辕皇族的话。   “骆家与李家都是几世忠良,你将此事告知将军,难道想影响将军的情绪么?”   “只是……”   许遣之显然颇为苦恼此事,还想说些什么,我摆了摆手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家里的事,我一回襄城便替你想办法,总要保全许夫人母子才好。你方才说不小心带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提到这一桩,许遣之的脸色立时尴尬,呐呐地道:“是……是……”   “许遣之!你敢送我回去,我让我哥揪掉你头盔上的花翎!”   大周将领以头盔上花翎的颜色数量显示战功大小多寡,可以说每一支花翎都是拥有者用自己的命博来的,拔花翎这种话实在是太放肆太侮辱人,因此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但见到不由分说就冲进来的红色身影以及慌乱紧张追在后面的几名亲兵和侍女,我立刻一个头变三个大。   许遣之一不小心带来的这个人,不但能让震怒中的皇兄判他死罪,还能给池州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以这个人在宫中的身份还能长期这般嚣张,与叛逆项善音交往密切却未被牵连,甚至大战之际没有皇兄皇嫂的允许就跑到池州来,此人于我眼中真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抚住额头有些虚弱地问许遣之:“许将军可否告诉本公主,是否本公主眼花看错人了?”   许遣之根本无心计较方才那人对他的侮辱,脸耷拉得仿佛要哭出来:“末将也很希望是自己眼花了,但末将已确认再三,是史郡主无疑。”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啪地一下拍在桌上,目光如炬朝史娇娇望过去,许遣之则面色阴沉朝史娇娇身后三名亲兵望去。那三名亲兵此刻跪在门外不敢跟着进来,自知闯了大祸,都是青了脸默不作声。李涛派来保护我的几名护卫也跪在门外,有人愤怒,有人隐忍,有人惶恐,有人萎顿。而领头的那名队长则是集中了所有这些情绪,脸上还按了一只肿起老高的红手印。   史娇娇在宫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场面即将……不,是已经在池州上演,我头疼万分,但身为长公主又怎能知难而退,当下冷哼一声,朝凝香使了一个眼色。   凝香满腔悲愤正没处发泄,怒睁双眼朝史娇娇走进几步,喝道:“来者何人,可知此处乃公主府地,这般擅闯该当何罪!”   这一句清脆响亮,一句过后满屋子都是回声。   史娇娇冲进这间屋子之前或许真没想到我就在里面,见到我恼怒的目光本就已经愣住,再被凝香当头喝了一句,当时就懵了。   凝香因为太过激动,几步站到史娇娇面前,正巧把我当在身后。这时史娇娇大约也看清楚了凝香,愤然道:“你是什么低贱身份,有资格教训本郡主!”   她骂了这么一句还不解气,竟伸出巴掌朝凝香挥过去。   早年史清弃文从武时史娇娇也跟着学武,平南王向来是什么事都依着她,居然给她找来峨嵋掌门做师傅,因此她与项善音一样,身手很是不错。这一巴掌带上了峨嵋功夫劈斩如山的气势,极快、极狠,普通人根本躲不开,如果被打上,结果难免和那名倒霉的护卫队长一样。   但凝香岂是普通人,全身纹丝不动,只一抬臂便捉住了史娇娇的手腕,再一拧,史娇娇就象只山鸡被掐住脖子一般尖叫起来。   两人视长公主如无物,就这样在我面前动起手来,这场面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侍卫侍女们看得目瞪口呆,许遣之更是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不知想起什么事,他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块,脸色非常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欲乘风去(二)   “凝香退下!”   我喝退凝香,她也自知失态,站到我身后,侧过头撅起嘴不再看史娇娇。   任谁,到此时都会见好就收,磕头跪拜战战兢兢地给本公主赔礼道歉了。但史娇娇不是一般人,那可是神勇无敌人见人怕花见花败、虽是庶出但家庭地位尤胜嫡女的平南郡主,不但没意识到事态严重,反而撸起袖子就想冲上来继续拉住凝香厮打。   凝香这时已退在我身后,史娇娇冲向凝香就是冲向我,这可了得,这举动简直是直接冲撞长公主。我脸色阴沉,许遣之手握刀柄人已站起,史娇娇身后那三名已看到呆掉的侍卫浑身一激灵,迅速从地上跳起,拉住史娇娇将她强行拖回来。   若是普通人,这一举动足够拖出去立斩,哪怕是地位颇高的贵族无心冲撞了长公主,少不得也要一顿板子,重则关个十天半月的。   我抬起手正想拍下,正想命侍卫掌嘴,这“掌嘴”二字还未出口,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史娇娇是皇兄皇嫂的人质,但她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质。她的靠山是平南史家,不久以后,史家就将成为和叛军慕容家几乎实力相当的对抗大周的另一股势力。但在平南王的野心暴露之前,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模棱两可,而他真正的用心却是隔山观虎斗。   这一点,从残酷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皇兄不可能看不出来,因此他对平南王的态度一向是既倚重又防备,因此,平南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史娇娇虽然被接近宫中成为人质,却也真正成为了贵宾,即便她再怎么胡闹,也没有人敢管,甚至哪怕她身体有些微恙,皇嫂都要亲自去探望。如果她出了什么问题,平南王就算不立刻采取行动,怀恨在心是肯定的。   我虽然知道无论怎么把这个史娇娇供着宠着,一年后平南王的反叛也已成定局,但至少此时,平南王还没有反,而史清人就在这里,史清的八千援军随后就至,这个举动是对大周有利的。正因为如此,至少此刻的我不能对史娇娇怎样。   我缓缓放下手,思绪在心中转了数圈后冷声问许遣之:“许将军,史郡主乃皇后娘娘贵宾,岂是能出任何差错的?宫中对郡主保护甚严,未授权之人想要接近郡主且都不易,更何况将公主带出宫外。你让本公主如何相信郡主能够自行随你出来,而不是你有意为之?”   许遣之迅速转身跪倒:“末将绝无半点异心,确确是到达池州后郡主主动相认时才知晓的。”   他话说到这里,脸色已转尴尬,我料他有难言之隐不便严明,正想追问,怒气冲冲甩开侍卫挟持的史娇娇叫了起来。   “长公主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哥哥和明轩都在这里浴血奋战,我在宫中寝食不安,若不能亲眼看到他们安好,我怎么都不会安心的!”   许遣之压低身子,已经不敢看我。   我又好笑又好气,反问道:“本公主被劫持,即便不想来也只好来了。至于你兄长和本公主的夫君……”我故意将“本公主的夫君”几字说得重了些,又故意顿了顿,道,“还有那些将士们,若每个惦念他们的人都要亲眼瞧见他们才能安心,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趁史娇娇微微愣怔,我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本公主的夫君自有本公主来照应,史郡主便不用操心了。”   史娇娇听出我话里的用意,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恼怒,脸逐渐涨红,低下头将嘴唇咬了又咬,似乎象是下极大的了决心,猛地抬头道:“别的我不管,但明轩哥哥让我来在这里,便是打仗又如何?”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顾不得作为公主时刻都应保持的矜持,也顾不得查看侍卫侍女们的反应,起身质问道,“明轩让你来这里?明轩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他身为镇国将军难道不知道大周军法?军法禁止女眷靠近军营,史郡主这般敷衍本公主不觉得有些荒谬了么。”   史娇娇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头上的发钗微微颤抖:“那长公主算不算是女眷?为何长公主来得,我却来不得?”   我已经无法抑制怒气,提高了声音道:“史娇娇,我敬你是我皇嫂贵宾,对你百般容让,但你已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总该心中有数!”   “我自知道这番道理,若无凭据怎敢乱说!”   “你有何凭据?”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史娇娇并不退却,反倒骄傲地仰起头,自怀中取出荷包,小心从荷包中取出一封折得整齐的信件:“明轩哥哥亲自修书一封与我,这就是凭据!”   我只撇了那信封一眼,霎时心头一片冰凉。不必查看里面内容,信封上的字迹的确是明轩的。上一世明轩对我冷脸相待时,我无所慰藉,时常对着他的笔迹以解相思,也曾梦想和他朝朝暮暮一生一世。他的笔迹,他的每一横每一竖我都再熟悉不过。   那信封上写得是:郡主亲启。   如同一盆冷水淋下,我象被瞬间浇熄的冷炭一样僵立在原地,回忆如纠缠乱绕的发丝般在脑中涌现。新婚后第一次入宫时,他与史娇娇在花园小径上不期而遇;他随身携带史娇娇送的荷包,浓重的香味熏得我头晕脑胀;之后我劝说他纳史娇娇为妾,他却百般拒绝,对我的“好意”冷嘲热讽……   既然对史娇娇有意,对轩辕氏恨之入骨,为什么还要对我留情?在慕容安歌箭下将我救出时,我听到的那一阵阵强烈心跳是不是因为他心中有情?在城墙下那小心翼翼的一抱算不算真情流露?牵马将我送回府邸时,传到我手里的那只萤火虫是否代表了他的心意?   都是假的吗?只为了稳住我的心,为了争取时间筹备叛离大周?而重生后自以为已经看透的我,竟然相信这情意是真的在我与他之间发生。   我忽地笑了笑,无法判断这算是苦笑还是冷笑,只觉得笑的时候脸颊皮肤拉得好紧。屋内一片死寂,我没感觉到任何人的目光,除了史娇娇。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史娇娇一向无所畏惧的眼眸里居然也显出一丝惧色。   “他信上清清楚楚写着让你来池州?”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不是……”   因为这个怯怯的否定的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些微松快。不是么?他还是没有让她来池州吧。   “但……但他在信里说……对我诉说……”史娇娇左右环视众人,突然现出娇羞的姿态来。   心里那个松快的地方一下凝结成冰,我凉凉地接着她的话意:“但他在信里对你诉说离别后的相思之情,对吗?”   史娇娇既没承认,也没否定,手指扭结在一起,低下头嘴角微扬。   我没动也没再说话,屋里没有人敢动,除了史娇娇。   “不止这样,他还派了亲卫来接我。”   心里那块冰一下化了,没有化成水却化成了一片粉末。   我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桌上的茶碗,皱了皱眉,转头朝凝香说:“这么凉,怎么不记得加水?”   凝香不知所措,慌乱地找茶壶,倒茶,慌乱中竟将茶水倒在我手上,滚烫的茶水立时将我的皮肤烫得通红。她习惯性地大叫:“太医!传太医!”   我并不觉得疼,厌烦地喝止:“你糊涂了么,这里哪来的太医。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好。”   是的,过两天就好。比起前世那一整年难以忍受的煎熬,这点小事,过两天就好。   我又问许遣之:“许将军,她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你的家丁中混入将军府的人,你竟未察觉?”   许遣之满头大汗,连吸了几口气才回道:“将军营救公主时曾兵分三路,末将自率五百禁军断后。将军那时曾分派了百来人将军府家丁给末将,末将此次来池州,也将那百来人带在身边,因此郡主和将军亲卫混在军中时,末将并未察觉。”   我点头,是了,明轩那时让许遣之断后,就是不想让许遣之发觉他与慕容安歌的谈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自然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在许遣之的队伍里。他要将史娇娇接来,那两名亲卫和百来将军府家丁自然是要保证史娇娇的人身安全的,难怪许遣之无法察觉。   明轩还真是……细心哪……   还需要审问那两名亲卫吗?还是不必了吧。明轩与史家亲近,不正是我希望的么。家宝暂时安全。史娇娇逃出大周皇宫肯定不会再回去,平南王谋反的计划恐怕会提前。慕容安歌与明轩看来已经翻脸,那么明轩这次很有可能不会投靠定远侯,而是和史清联合一气。如果是史清,至少不会血洗大周皇宫。   皇奶奶说得对,我可以利用史清的感情,虽然我不认为这能对阻止大周灭亡起到什么作用,但至少能减少许多无谓的伤害。   不是很好么?如我重生时所愿,我喝了一小口茶,茶水果然很烫,硬生生吞下的感觉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还是假的?公主您老人家再好好查查吧……   亲耐的们不要生气,不要捉急,憋屈只是暂时的。嗯!      ☆、我欲乘风去(三)   我对许遣之说:“既然是将军的意思,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史郡主是上宾,怎可再回军营,就住在此处吧。”   许遣之面色尴尬,磕头道:“一切听长公主安排。”   史娇娇已冷静下来,不再吵闹,故意装出来的矜持掩盖不了眼眸中的雀跃期待:“哥哥和明轩哥哥在哪儿?”   许遣之偷瞥了我一眼,忙朝史娇娇道:“将军与世子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只怕此刻无瑕照顾到郡主。若郡主真心体谅,就该安心在此,莫再……”   话说一半,有侍卫在外面禀报:“镇国将军与平南王世子求见长公主殿下。”   军务繁忙日理万机?我嘲讽地笑了笑,许遣之干咳几声,索性眼观鼻鼻观口,站在一旁做一具蜡像。   他以为我在笑他,却不知道我其实在笑自己。我几次让李涛传口信给明轩,让他把要换洗的衣服带回来,每次李涛回来时我问起这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想是明轩未有任何答复。如今史娇娇才出现了一盏茶功夫,明轩便出现了,当真相思得紧。   我整了整衣群,无波无澜地道:“请进来吧。”   史清第一个快步进来,史娇娇大喜过望,喊了一声“哥哥”便扑过去抱住,却被史清铁青着脸一把推开。   “小妹你真是胡闹!我才到城头与明轩会面便听说你来了,还以为是我听错。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当打仗是闹着玩儿的么。是否冲撞了长公主,快给长公主跪下赔礼!”   那日在将军府时,史清曾替妹妹向我跪下赔礼,我也只当那是半开玩笑。谁都知道平南王极宠史娇娇,但史清对妹妹的宠溺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否则他又怎会用尽自己在京城的关系,将身在皇宫的史娇娇保护得严实?皇宫里关系复杂,象史娇娇这样的玩法,即便皇兄皇嫂将之视为贵宾,宫里的太监侍卫宫女们耍耍花招让她的日子不好过也是极简单的。   我厌倦地摆摆手:“不必了,她也没做什么。”   史娇娇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对史清有些忌惮。刚才听史清训斥让她给我赔罪,虽然大为不满,却也不敢反驳,紧绷着身体侧身对我,又委屈又纠结。现在听到我这一句,立刻松了一口气,还朝史清吐了吐舌头。史清又训斥了几句,却也拿她无法。   我瞧着她肆无忌惮的样子,心里竟生出些羡慕。上一世的我似乎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单纯骄纵,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感情。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看来也不尽然。我终将一无所有,而她,或许真的是天生命好吧。   我只顾自己想心事,没防备史娇娇突然间的一声轻呼将我的心重重地划了一下。   “明轩哥哥!”   他来了。   他并没有换上我托李涛送去的新衣,玄色战袍、玄色盔甲上沾满斑斑血迹与泥渍。因为连日守城,脸上刚硬的胡茬已将原本俊朗的脸颊遮住,却更显得一双眼眸格外犀利雪亮。   我记得皇兄皇嫂面前的他曾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越靠近战场反而越能显出他的凌厉本质。他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人,他所作的每一次努力似乎只为一了件事,那就是最终的胜利。   重生后的我原以为看透了这一点,原以为这样一个人不会儿女情长,但史娇娇手里的那封信彻底摧毁了我的自欺欺人。他有感情,他也会儿女情长,但那感情从来不曾属于我。他憎恨轩辕家族,但他与我之间相隔的并非只是仇恨,原来,我和他之间除了那一纸赐婚,本就没有任何联系。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一般,仿佛这样看着他就能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点火焰彻底扑灭。我不知看了他多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与他对视,他也就一直那样直视着我,玄铁战袍散发着凉气。   仿佛时间停止,我与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我没问一句话,他也没说一个字,直到眼泛泪光的史娇娇拉起他的手。   “明轩哥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服侍你么?你是不是累坏了?”   史娇娇语声哽咽无法继续,将头轻轻靠在明轩臂上。无可否认,她虽然令人讨厌,但对明轩确是一片真心。   明轩并未立即回答她,目光仍停留在我脸上,却也没有推开史娇娇。   一边的史清眉头紧蹙,拉起史娇娇的手臂试图将她自明轩身旁带离:“越来越不成话了!你已不是小孩子,你明轩哥哥自有长公主照顾,要你瞎操什么心!”   史娇娇被史清揪着往门外走,一双泪眼却仍紧盯着明轩,忽然不顾一切地甩开史清,几步跑到明轩身后,一把将明轩抱住,旁若无人地抽泣起来。   明轩拉开史娇娇的手低声安慰:“打仗便是这样,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史娇娇的倾诉还在继续:“明轩哥哥,我听你的话大老远地跑来看你,可有些人却要将我送回襄城去。我再不要回襄城了,我就是要留在这里。”   “我的话?”   明轩似乎微微一愣,我冷冷地朝他望过去,正巧他的目光也朝我移来。   我冷笑着朝他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是给她去了一封信么。”   “信?”   我厌烦地站起身,想起不知哪位嬷嬷说过的一句话:沾花惹草的事,男人首先想到的是矢口否认。   “关于这封信,将军可与君主细细研究,本公主有些疲累,不奉陪了。”   明轩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被身边的史娇娇拽紧胳膊,这句话便没说出来。我不想再看下去,一刻都不愿留在此处,朝凝香招了招手便往内室走。   转到屏风墙后时,凝香突然拉住我,凑到耳边压低声音说:“公主,或许是那个史娇娇出幺蛾子呢?或许将军真是无辜呢?”   或许?我短暂的上辈子想过太多或许,没有一个成真。我拍拍凝香的肩膀,摇了摇头,凝香却固执地拉住我的手不放,无奈之下我也只好随她。   那边史娇娇的声音娇羞无限:“明轩哥哥真讨厌,这是你自己写的,你自己看!”   我全身浮起一阵鸡皮。随着一阵轻微的纸张摩擦,明轩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明轩问这句话时声音很平静,既没承认信是他写的但也没否认。   啪的一声,似乎是史娇娇轻拍了明轩一下:“明明是你派亲兵来接我的,你明知故问,你……”   “接你来的是谁?”   史娇娇报了两个名字,声音更加委屈:“你什么意思嘛,人家千辛万苦地来看你,你却这样百般盘问,难道是不想承认了?你……你莫不是怕了平阳?”   凝香拉着我的手猛地一紧,脸上已泛起怒意。“平阳”这个名字,小时候打打闹闹时有的是小伙伴这样叫我,但如今再这样直呼其名实在是很不恭敬。   外屋沉静了很久,才听到明轩轻微的一声叹息,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朝凝香摇了摇头,甩脱了她的手径直朝内室走去。从花厅到内室要穿过一个花园,我一路疾行,园里的桃花此时看来似乎失了颜色般苍白。   “公主……”凝香一路跟过来,边走边道,“还没听出什么名堂来呢,公主怎么走了?”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我凉凉地道,顺手折了一朵桃花摆在手心,仔细看它是否真的那样苍白。   “可是将军并没有认啊,反倒好象不知情似的……”   我蓦地停步转身,双眼凝视凝香。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凝香吓了一跳,她似乎原本还有些话要讲,此刻却只是半张着嘴,有些怯意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口又闭上,突然间觉得,有些话我实在没有立场在对明轩谋反完全不知情的凝香面前说。   说什么呢?说明轩和史清十成十已经联合,明轩把史娇娇从皇宫里弄出来实际上是在帮平南史家一个大忙?说明轩此刻之所以不认,只不过不愿在脱离皇兄的管束前落下口实?如果是他写信让史娇娇出来,那么就是他蓄意为之,有谋反之嫌,如果是史娇娇思念情郎自己逃出来,那么不但没有谋反之嫌,反倒是一段佳话。   还能说什么?说我为了保住家宝、保住骆家为大周多年浴血奋战后所剩下的最后的子嗣,翘首期盼史娇娇嫁进将军府,从而促成史、骆两家联合,为家宝找一个强大的靠山?那么凝香一定会问,公主,助人谋反,您还姓不姓轩辕?   是的,在轩辕皇族的列祖列宗面前,我已是罪人。但对于生灵涂炭每时每刻都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大周臣民来说,所有姓轩辕的都是罪人。这样或者那样,有何区别?我不能力挽狂澜,更不能让时光倒转,让一切已发生的错误无法发生,我想要的只是保留心里一小块干净的地方。   千言万语,能说出口的只是淡淡的一句:“承认或是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看人演戏看得多了,看什么都是戏,实在令人厌倦。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生气,不要捉急。公主还在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等压不住的时候,会打人哦!   好吧,是挺捉急的,我也着急……      ☆、我欲乘风去(四)   来到内室,朵儿正在大声啼哭,奶妈和侍女们走来走去乱作一团,一问才知道朵儿发烧了,因我在前厅与人议事,她们都不敢冒然跑去前厅找我。   我抱着朵儿滚烫的身子,一边安慰,一边吩咐人让李涛找大夫来。   池州城小,大夫却多。不到半天功夫李涛便找了一堆大夫来,提着药箱诊具挤满了内室外的花园。这便是李涛好心办坏事了,大约是因为这个小城连年征战,大夫多是些伤科的,我好不容易找了两个有治小儿经验的,时间又过去了不少。   原本想着,宫里有重要人物生病时,总是传几个太医来会诊,人多总是好商量些,这两名大夫倒是商量出一致的诊断结果来,一致认为朵儿是伤风加惊吓,但对如何让朵儿退烧这个问题却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一个说民间退热的老办法总是多捂几床被子,捂出汗来便可退烧,而他还可以写一张发汗的方子帮助孩子发汗。另一个说千万不能捂,应该不断以温水擦身敷额降温,捂汗这种愚蠢的方法好比杀鸡取蛋,或许能捂出汗来,但却会伤到肾经,若捂不出来,那孩子便会烧死了。   一时间,内室里又是大夫的吵闹声,又是朵儿的哭声,还夹杂着奶妈求神拜佛的声音,简直比史娇娇大闹花厅时还杂乱。我因为被史娇娇的事折腾了半个上午,紧接着又抱了朵儿半天,午饭都不曾用,早已身心俱疲,而此时还要决定究竟用哪个大夫的法子,真有点头疼欲裂心急如焚的感觉。   想起在宫里也时时有个伤风发烧什么的,好象宫里的太医的确少有用被子捂汗的做法,想来是这个方法确有风险。皇兄视人命如草芥,太医们都是豁出命去地诊治,听说每日太医们离家赴诊前都会和家人抱头痛哭依依惜别。且不说这些太医的医术如何,起码诊治起来会加倍小心吧。   “都给本公主静声!”   原本吵吵闹闹的屋子里一下没了声息,大约是从未见过我这般火冒三丈,凝香和侍女们噤若寒蝉,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我用力按压胀痛的太阳穴,低头一看朵儿,小东西已经烧得昏睡过去,对我刚刚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心里着急,当机立断道:“就用温水降温的法子,那发汗的方子若是够温和,也抓来给朵儿吃。另外还需吃什么药你两个商量妥了也即刻抓来,但用料及用量必须是对小儿安全的,莫将大人用的方子照搬照抄给孩子用了,若吃出事来唯你们试问!”   那名大夫见我动了真怒,总算是冷静下来,战战兢兢地连磕了几个头,认真商量了一个治疗的办法,写了两张方子,又仔细交代了如何降温和服药的方法,这才领了赏银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一夜,我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期间只趴在床边打了几个短暂的盹儿,晚饭也只嚼了几口白饭。温水毛巾放在额头只一会儿功夫就滚烫,需不停地换洗,还不能让水冷了。擦洗身体更不用说,得一遍遍不停地往手心脚心上擦水。   凝香与奶妈劝了我数次,让我安心歇息,这些事可以交给侍女们去做。但我一见朵儿时不时微微抽搐的小手小脚,哪里能睡得着,哪怕只是打个盹,只要一闭眼,我就会看到朵儿生母临终时那双极度悲伤的眼眸。朵儿是我带着从生死线上一起爬出来的,我与她之间的纽带早已接起,和家宝一样,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心疼到死。   幸亏,朵儿是粗生粗长的体质,或许是她在冥间的母亲保佑,东方泛白的时候,朵儿出了一身的汗。烧未全退,但听先前两名大夫所说,只要能发出汗来便是能够好转的迹象。   在奶娘大叫“发汗了!发汗了!”那个瞬间,我甚至欢呼了一声,起身想去探视,却跌坐回凝香帮我摆在床边的椅子上,这才发现体力透支得不行,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凝香和侍女们见我脸上疲惫的笑意,也松了一口气,我知她们跟着我一夜未眠也是不易,忙让凝香记下赏银,等天亮便可去李涛处支取。变成熊猫眼的凝香不由分说将我拉到花厅,把我强按在椅子上用早饭。我心情大好,一切烦恼都暂时抛在脑后,自然也就不计较她这些没大没小的放肆举动了。   糙米粥从未有过的香甜,一碗热热的米粥下肚,睡意也随着热气升上眼皮。看来饥饿与疲劳果然能令人胃口大开,不知道那位娇生惯养的史郡主是否能喝的惯这样的米粥。   “怎不见史郡主?”我怀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情问凝香,实在有点不象是一个长公主应怀有的胸襟。   凝香眼神闪烁,夹了几片酱菜到我碗里。   我微微一笑:“我昨日光顾着朵儿,倒忘了安排她,莫非你竟也忘了?那你可得小心些,大小姐说不定今天还会接着闹腾。”   凝香面色更是难看,垂首站在一边。自朵儿脱险后,我的心情一直处在轻松的状态,当下也没注意到她的怪异举动,自顾自吃了一阵才发觉不对,缓缓转过头去看住她。   “公主,那个史娇娇……”凝香怯怯地瞥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庶女,注定不会有好前程的,公主不要跟她计较。”   我刚舀了一勺米粥,闻言顿了顿,想了片刻,淡淡地问:“我不要与她计较什么?”   凝香更为不安,扭搓了半天衣角,低着头道:“史娇娇没在这儿。”   我慢慢放下勺子,一时间胃口全无:“整夜都不在这儿吗?”   凝香沉默。   我推开粥碗,缓步走到院内。   南方早春的细雨,细得看不到雨丝,只能感觉到一片浓浓的湿意。那些被绵绵细雨打湿的桃花,仿佛湿意已侵入她们的花瓣,果真透明到苍白的程度。   我习惯性地伸手接雨,依旧是什么都没接着,只看见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我终是无法完全置身事外,终是抑制不住心头的失望和怒意,连冰凉充满湿意的雨滴也无法浇熄。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起风时感到阵阵冷意,才发现凝香已打着伞站在我身后很久了。   “只是毛毛雨,犯得着打伞么。”   凝香不语,一味固执地举着伞。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身上一沉,肩头被披上了一件夹衣。我头也不回地道:“都说了让你进去,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   后边的人沉默着,也没有挪开我头顶的伞。我厌烦地转过身,却没有看到凝香,抬头对上了一双清澈得如同雨水般的眼眸。   “是你?”   “是我。”史清微微一笑,“我又在背后吓人了对吗。你呢,站在雨里做什么?想得了风寒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着急是吗?”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着急?现在想让大周长公主死掉的人一定比想让我活着的人多吧。”   身后一阵沉默后又一声轻微的叹息,史清的声音难得的有些沉重:“胡思乱想做什么?起码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开开心心?我心里冷笑,即便能活下去,那种整日逃亡躲避追杀的日子难道就会好过么。   “三日了,公主决定何时启程?”   “这个问题难道不应该由镇国将军来问我么?既是他舍生忘死地来营救本公主,自然也应该由他将我送回去,好去皇兄面前领赏。”   我心情烦乱,说话也带上了偏激。明轩与东阾作战已有经验,军中威望又是最高,池州军民自然是希望他留下率领大周军与东阾抗衡的。即便皇兄不满,他也可用“民意所归”及“将在外皇命有所不从”来应付。况且,既然他想脱离大周,那么出来了便不必回去。   史清深吸了一口气:“明轩乃池州众望所归,想必公主能够理解吧。”   我咬紧嘴唇,不想再说什么。   “我送你出城,可好?”   “你?”我愣了片刻,本能地问道,“明轩知道么?”   又是沉默。我与史清一向无话不谈,从未曾觉得与他之间的对话会象现在这样艰涩。   “这便是……他与我商量的结果。”他回答得艰难。   我慢慢握紧了拳头,心里似乎一片混乱,又似乎有一根异常尖锐的针想要从那团混乱里钻出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刺着我的心脏。   我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但越是不想听,他的声音越是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无比地钻入我耳朵。   “探子来报,定远侯因为你被明轩从慕容安歌眼皮底下救走,十分震怒,命慕容安歌务必将你抓回,否则和普通将士违令一般处置。因此这几日池州附近到处是东阾散军,明知目前池州战事吃紧,不可能派大批军队护你出城,此刻出城恐怕是危机四伏,但若此刻不出城,一旦开战便更加出不了城了。”   我冷笑道:“那么除非增派兵力,否则谁护送我都一样,何必劳动世子。”   史清叹了一口气:“平阳,耐心听我说完吧。不但路上不安全,以慕容安歌可以轻易出入皇宫的情况来看,怕是襄城也对你不安全。”   “不回襄城我又能去哪里,难道在外边流浪么?”   “不一定要回襄城,可以……可以随我去临江暂避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史世子这是赤果果地趁人之危有没有!想金屋藏娇了有没有!史美男,把我带走吧吧吧……吧……吧……   好吧,我这是在转移注意力。亲耐的你们都快被我气死了吧,是吧……吧……吧……   下章预告:傲娇公主爆发 + 镇国大将军骆明轩前世番外,揭真相。写不完我就不睡觉。为稳妥起见,明天的更新时间改为中午12:30。      ☆、我欲乘风去(五)   临江,是史家受封地平南的核心城市,将来平南王与定远侯联合反大周时,会成为平南的都城。   表面上我没有一丝变化,但也只有我自己清楚,周身上下象结了一层冰霜。我的夫君骆明轩终于迈出了这一步,纳入史娇娇联合史家,而将我作为交换他的前程的一步好棋。   记得新婚后第二日,史清来将军府做客,那时的明轩就曾试探过史清,想知道未来两人能否合作。当时史清对明轩的暗示是,可以,但条件是保证我的安全。   如果我滞留大周,天下便没有人能保证我的安全,摆在我眼前的将是一条死路。但若是躲在平南受史清的庇护,至少可以暂时逃避战火和天下人对轩辕一族的杀戮。   史清对我有情,连皇奶奶都看得出来。我相信他想保我安全是出自真心,但另一方面,他也有野心,他亦要担负起对史家的责任。当大周的高墙崩塌时,他大可以将我这块大周长公主的招牌亮出来,以示他的仁慈,借此拉拢一批对大周愚忠且在文人中极有影响力的名士,从而吸纳广大人才,与定远侯一争天下。   这是一个交换,各取所需的交换。明轩因为对轩辕族的仇恨视我为负累,而史清却需要我,不仅需要我好好活着让他安心,还需要我成为他成功的风帆。至于我,他们两人似乎默认我会选择活下去,只要那活下去的方式从表面上看来足够体面。   但我觉得耻辱,觉得愤怒,我将握紧的双拳深深地藏在衣袖里,因为除此之外我已无法掩饰它们剧烈的颤抖。能保我活下去又怎样,我必须接受吗,必须为此心存感激吗。与生俱来的皇室的骄傲让我无法接受这种馈赠,我身上带着轩辕的烙印,我始终都是大周的长公主。我可以违背皇奶奶的意愿,我可以和皇兄皇嫂唱反调,但大周灭亡之时,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服下归尘珠。   更何况,这是一次交换,一次未我无法接受的交换。   “之后呢?我几时才能回襄城?”连我自己都奇怪,胸中仿佛山崩地裂般激荡,说出话来竟出奇的平静。   “等战乱稍稍平息。我会上奏陛下,此次东阾来犯声势浩大,很不一般,大周即将战火连绵,你暂时避开对大周也有好处,相信陛下会理解的。”史清不善说谎,语调倒反比我生硬。   “那么你妹妹史娇娇,她是不是也随你回襄城?还有,她和明轩的事闹得这般大,你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但不知为何我偏偏问了出来。   意料之中的沉默,这次沉默似乎特别长久。我忍无可忍,忽地转身对住史清,目光逼人:“你几时也学会象明轩那样,事事对我隐瞒?”   他低垂的双目忽然上扬,深沉的目光不再清澈,双眸中的隐忍、苦涩、纠结一览无余。   “平阳,你竟对此事如此在意么?明轩说此事本是你先提出的,我们都以为你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说的‘此事’,是什么事?”我凉凉地问。   史清的声音干涩:“先告诉我,你与明轩之间仅仅只是一纸赐婚,还是说你已对他痴情难忘?”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作为镇国将军的正妻应该知道的事。”   他移开目光,他叹气,他象少时那样,在我生气发火后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拉起我的手,却被我冷冷地甩开。   于是他跼促,他无奈,他又移回目光凝视我许久,抿紧的嘴唇终于张开:“明轩已同意向史家正式提亲。我父早有交代,只要他正式向史家提亲,我便可代我父接受他的求亲。”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没有吵闹,没有眼泪,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毅然转身向门外走。   “平阳!”   “如何?”我问,但没有回头,更没有停步。   “若你不开心……”   “你便为你妹妹取消这婚约?”我嗤然一笑,“你不必勉强。还有,我也不想去临江。”   听到身后史清追来的脚步声,我加快了步伐,到最后几乎是提着裙裾冲出门外。门外,史清的亲兵正牵着他的白马悠闲地吃草。这匹马曾是宫中的贡马,史清带它远赴平南时它还是只小马驹。前些日子他来看我时我特地跑去和这马亲近,想不到它竟然还记得我。这时它见我出来,打着响鼻欢快地朝我蹭过来。   我夺过亲兵手里的缰绳,或许是因为我此刻气势凌厉,那亲兵没敢阻止我。我一跃上马,白马吓了一跳,前蹄稍稍上扬原地蹬了几下,却也没有拒绝我。我的马术只能算马马虎虎,此刻怒火中烧,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稳坐马鞍,下一刻一拉马缰绳,白马便箭一般飞奔出去。   这时正巧李涛也骑马而来,见我裙裾飞扬御马而过,惊慌失措地勒住马匹让到路边,莫名惊诧地回身而望。   我突然想起什么,也勒住马回身问他:“镇国将军现在何处?”   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抬手指了指城墙。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继续疾驰,拖出一路被马蹄扬起的红褐色尘土。所经之地,路人、官兵无不惊愕莫名,指指点点,但我没有停下,怒火已象飞腾的尘土一样将我包围。   城墙下,我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守城官兵。史清的马无人不识,加之我今日穿得是公主府托许遣之带来的公主服,虽不是满头珠翠,但也足以让守城官兵望而却步,一边急急差人去城头通报,一边也不敢拦我,任我一脸冷气地上了城头。   李涛指点的没错,明轩果然在城头上,正与几名将领商议什么,我一眼瞧见他身边趴在城垣上好奇地望着东阾方向的红衣少女。史娇娇竟然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在明轩身边!   我已经完全看不见身周守城官兵的震惊目光,听不见他们在我身后恍然明白过来时的一声声惊呼和跪倒的声音。怒气似乎在我每一步前进的步伐中升温,每走一步,我便觉得仿佛重生前的那个任性、跋扈、骄纵的我,在一点点地回到身体里。   还需要控制情绪么?什么都将失去的我,难道没有权力任性么。   城头的风越来越大,将我的浅纱裙幅与宽大的袍袖吹得张扬,仿佛我胸中那团苍白的怒火。明轩身边的将领已认出我,纷纷单膝跪倒,脸色惶恐不安。史娇娇也抬起身朝我往来,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庞一鸣面容凝重,本能地侧身半挡到明轩身前,却被明轩轻轻拉开。   一夜未眠,我的脚步是飘浮的,但我仍准确无误地一步步走到明轩面前,接下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朝他挥出了一掌,而他没有躲闪,就这样在众将领面前被我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那声音清脆刺耳,在霎时间变得安静的城垣间回荡。   我有些愣怔,但整个人很快又被怒火吞没:“骆将军,这是本公主赏你的。当日慕容安歌挟持本公主时,骆将军曾说,本公主受大周子民供奉,即便为大周而死也是理所应当。将军所言一个字都不曾错,但希望将军记住,这句话皇兄可以说,本公主自己可以说,臣子却是说不得的。”   史娇娇怒喝一声朝我扑过来,我朝旁边微微一让,趁她冲过来时拉住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便收不住脚步跌坐到地上。   我看住她冷冷地道:“看在你兄长的份上,本公主且不治你的罪。你却要明白一件事,论公,我是公主,你是臣民,是臣民便须敬我;论私,就算将来你入了骆家的门,我是正妻,你是妾,即便我想要打杀你也无可厚非。”   一向无所畏惧的史娇娇眼里流露出难得的惊惧紧张,象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似的惊惶无措地看住我。我突然觉得无趣厌烦,如果我真想要给她个教训,她根本无从抵抗,只不过站在她身后的是史清,无论是为了大周暂时的权力制衡还是为了维护少时好友的面子,我都得时不时地让着她。   我从来没将她算入我的对手之列,我对她的感觉只是讨厌……是的,讨厌,仅此而已。   我厌恶地扭转身,面对那个象城墙一样的人影,这个人曾带给过我的绝望、痛苦、酸涩、打击……都在我转身时全部涌向心头。   他没有如同别的将领一般朝我跪拜,在守城将士面前遭受到这样羞辱的一巴掌后,他当然不会向我跪拜。虽然他表面上很会演戏、很会随机应变,但我却清楚那骨子里的性子是如何的张扬不羁。在襄城与我勉强共处的每一日每一夜,对他来说想必也是一种煎熬吧。   “骆将军可是对本公主不满?可是对本公主心存记恨?”我无视周围将领们的惊愕目光,抬手指向池州城墙内,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但骆将军可曾看到池州城内惊慌软弱的无辜百姓?可曾听到婴孩和母亲的哭声?可曾看到满城将士眼望骆将军你时的期待目光?本公主受大周百姓供奉,自当身先士卒死而后已,那么骆将军你呢?”   我从未试过这般大声说话,呼啸的风与冰冷坚硬的城墙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将那一句“骆将军你呢”的回声一遍遍地送入每个人耳朵里。   没有期待,或许只是一种宣泄,我肆意地直视着他,罔视周遭一切地直视着他,直视着这个我从未曾读懂的人,包括此时,我依然读不懂他风起云涌却依然讳莫如深的眼神。他起伏的胸膛诉说着愤怒,但他忍耐,他沉默,他变得僵硬。   玄甲摩擦碰撞,他朝我单膝跪下,跪得生涩艰难:“末将当以长公主殿下马首是鞍,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这本是将领们在皇族面前的一句场面话,但自他口中说出,竟有一种悲凉的味道。   已停了片刻的细雨又轻轻降下,冰凉地轻抚我的额头。浓重的悲凉在空气里蔓延,如同雨丝带来的无处不在的湿意,似乎轻易就可以穿破,但却实实在在地阻隔在我与他之间。我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少时那个爱恶作剧、总是气得我哭转眼又能逗得我笑的明轩已经离我很远很远,我们之间早已没有率真和信任。轩辕皇族负了他,负了他的家族,而他……负了我。   “公主息怒。”   说话的是许遣之,他朝前挪动了一步,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路上与东阾军大大小小的冲突、以及几乎不间断的巡城,令他的声音在一夜之间就哑了。   我明白他这般卖命并非只因为皇兄囚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忠诚本就深埋在骨髓,是愚蠢的皇兄让他的双眸也染上了悲凉的湿气。我朝他微微点头,以示对他的尊敬。   “公主,将军夜探敌营时腿部负伤,行礼不便,请公主息怒,请公主赦免将军无心之过。”   我愕然望向明轩,果见庞一鸣伸手想要去扶他,被他微微皱眉推开。记得史清曾对我说,有探子探得,定远侯因为我被明轩从慕容安歌眼皮底下救走,十分震怒,命慕容安歌务必将我抓回,否则和普通将士违令一般处置。当时我只是觉得那探子实是不易,因为两军对阵时,要将如此重要的消息传递出来等于是去送命。难道竟是明轩去敌营与探子会面,将消息带出来?   这时史娇娇哭哭啼啼地爬到明轩身边,双手扶住他臂膀,哽咽问道:“你可还好?”   这时不仅许遣之和众将领皱起眉头,连庞一鸣也瘪了瘪嘴,哼了一声。或许是感受到周围将领们的不屑,亦或许是因为明轩此刻僵硬的身体和阴沉的眼神,史娇娇尴尬地收回手,又怯怯地瞥了我一眼。   我胸中无比恶烦,凉凉地扔出一句:“既如此,就依徐将军之言。望骆将军信守诺言,本公主在襄城恭候池州战捷的佳音。”   我来时迎风,去时则是顺着风向。南方的春天少有这样呼啸的巨风,将我的长发、我的袍袖、我的衣裙吹向半空。透过飘扬的乱发,我望向空中,天空潮湿昏暗没有尽头,整个人仿佛要被风拉扯进无底的虚空。如果可以离开硝烟、离开权谋、离开猜忌、离开世人对轩辕皇族痛恨的冷眼,我情愿就此乘风归去,拥抱永恒的黑暗与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后章骆明轩番外,揭前世真相,很重要一定要看。      ☆、骆明轩番外(一)   前世。   皇城。   他疯狂地找她。   他以为她会在公主府,那是她出阁前住的地方。但那里荒芜一片,似乎已许久没有人来过。   虽然有些不太相信,他还是折返头去了将军府,在那里他们曾度过了一段短暂而不堪回首的日子……或许,在大周的最后时日,她会去那里缅怀他们共同失去的光阴。   正当他勒马在将军府门外踌躇时,庞一鸣单人独骑飞驰而来,浑身浴血。他心里突然生出极坏的预感,手一下握紧了冰凉的玄铁长枪。他甚至不敢开口问庞一鸣,问他是否探听到长公主的消息。   庞一鸣说,她在皇宫,已被俘。他浑身血液霎时冰冷。   今日破城的是慕容安歌的军队,这支军队连日攻取数座城池,早已杀红了眼。他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带兵,一支杀红了眼的军队破城后能干出什么来,他最清楚不过。   他心急如焚,策马朝皇宫狂奔。战马因他的鞭策而嘶鸣,四蹄扬起的黄尘令路边的士兵避之不及。无论是大周兵还是东阾兵,只要阻住了他的路,都会被他的长枪撞飞。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怕时间来不及。   幸好,他及时找到了她。庞一鸣做得很好,她似乎没有受伤,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清冷,带着惯有的高傲。帝后的尸体就在她脚下,到处流淌着血水。他皱了皱眉,本不愿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但,他无能为力……   她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得让人绝望。他又握紧了玄铁枪,每次站在她面前,他都觉得无话可说。要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他与轩辕望舒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而离开她,是他最艰难的选择。   “你可以活下去。”他说,厌恶着自己冰凉的语气。   但她要活下去实属不易。轩辕家族已成众矢之的,就算她能劫后余生,到哪里都逃不过被追杀。为了保她平安,他费尽心思。他花了一年的时间为她找了一个替身,只有全天下都相信她已经被处死,她才会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微微翘唇,笑容苍白却依然艳丽。他瞧着她失神,忽然想起那个桃花遍野的山谷。除了他,还没有人知道那个山谷,当襄城的桃花都凋落的时候,山谷里的桃花依然嫣红似火……或许,来年此时,他可以偷偷去那个早已为她安排好的小村庄看她,带她去看山谷里的桃花。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她就这样倒在了面前。从不脱手的玄铁枪跌落,第一次,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她。只是须臾的功夫,她便在他怀里化成了灰,一句话,都来不及讲……   远处号角响起,那是史清和他约定的信号。   兵变、离开大周,都是他和史清早就拟定的计划。既然轩辕望舒暴戾昏聩、残害忠良,那么他便助史清取代轩辕望舒,击败东阾。于是他假意投奔东阾,史清假意与东阾联合,待东阾战疲之时,他与史清里应外合,一举将东阾主力歼灭。   他从来都是不负使命,从来都是。木然起身,拾枪上马,眼底全是死亡的气息。周围的定远士兵惊愕地望向他,他面无表情地举枪,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可怖的黑弧。   血光,全是血光。玄铁枪化作一片迅速移动的黑幕,近于残忍地吞噬远近的生命。除了四处飞溅的血和东阾士兵的尸体,他眼里已看不到别的。他没有看到庞一鸣和骆家军已远远落在后方,没有看到慕容安歌和他的精锐正朝他逼近,没有看到宫里那十八株桃树竟然在瞬间开出了大片的桃花,花瓣片片飞扬,象漫天血雨……   恍然中他瞧见了她的脸,苍白而艳丽。他的长枪不再舞动,他在马上痴痴地望着她,她身着喜服,含笑说:“你回来了,明轩。”   “我回来了。”他回应。   心腹间一阵剧痛,慕容安歌的箭挤进盔甲的缝隙,射入了他的心脏。他从马上跌落,翻滚出数仗之远,那支箭在每一次身体与地面的撞击中一下下撕裂他的心脏。   身体在撞倒一片假山后才堪堪停下,他朝她伸出手,吐出最后一口气。   “对不起……”   如果生命可以再来一次,多好。恍惚中她拉起他的手,记忆自后往前,飞速模糊、消失,他已记不太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是要忘记了么?也好。只是,不要让他忘记她。   他紧紧握住了拳,仿佛真的握住了她的手。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他想起在她的成人礼上,太皇太后问她将来要嫁什么人。   “当然要嫁个将军!”她说。   那时他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很想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读者。新手小透明写文,难免漏洞百出脑残遍地,谢谢你们的容忍,一直看到这里,让我有机会展现全文至关重要的一环。   我不敢说往后的情节会更精彩,因为笔力有限、众口难调都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但之后的冲突一定会更激烈,对我来说也会更有挑战。希望我的文能在一片吐槽声(当然最好还有鼓励声)中不断得到磨炼和成长。   那个,请假通知:周六早上要去考试,周五请假停更一天,周六只能晚上更了,时间说不好,可能很晚。周日开始恢复早上7:00日更。   另:能求个长评吗?不毒舌就行。求了好久都求不到,好忧桑……   ☆、冰心在玉壶(一)   城墙下,史清和李涛双双骑马而至。史清的坐骑被我抢走,随便找了一匹战马。两人见我下来,急忙翻滚下马,行了半跪之礼。李涛大约已猜出事情的始末,脸色煞白,不敢抬眼看我。我摇了摇头,若他知晓他堂兄的惨事,还不知会是怎样一副面容。   我摆手让他们不必管我,自顾自在城内漫无目地游荡。   因为战事将近,百姓惶惶不安不敢出户,池州城里甚是萧条。日头已上三竿,但街边的店铺却多数门窗紧闭,只三三两两地开着几家米铺、酒肆。偶有一间开门的杂货店,只开了半扇窗户,里边黑洞洞的看不到人。   无论多细的雨,在雨中游荡得久了衣服总是会湿,虽然不至于湿透衣襟,但一路被被风吹着总也觉得有些寒冷。再走得片刻,这寒冷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感觉不到,周身都是麻木的,仿佛我麻木的头脑,只有双腿象上了发条一样不知停歇。   突然间仿佛发条被什么卡住,我发觉自己再迈不开步,隔了片刻,冰冷发麻的掌心才感觉出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周围的空气都是阴冷潮湿的,唯独这只手却是温暖干燥让人贪恋,以至于我明知应该立刻甩开它,自己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反握回去。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为何总爱从背后偷袭?”   史清也叹了一口气:“你又为何总是冥顽不化让人担心?”   我抽回手,回头冷冷地望住他。他愣了片刻,垂眸苦笑:“如果每次我都出现在你背后,那么总有一次,当你失落无助的时候,回头就能看见我。可惜的是,现在的你似乎并不想见到我。”   一句话,击中我内心最软弱的地方。其实我从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我心目中的史清永远如同他的名字,清澈如水,我希望他永远是少时那个如同兄长一般站在我身后、为我助威打气的史清。但他一次次晦涩婉转的表白,也曾让我有过幻想,幻想如果当初他不离开襄城,如果皇兄将我赐婚给他,我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我转身,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湿意和软弱:“史世子,本公主记性不好,却也记得在将军府时曾对你说过,如今本公主已是有夫之妇,若你尚惦念你我之间的友谊,有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空气在凝结,我能感觉到他试图靠近,却因我的疏离而止步不前。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僵持下去很久,他却隔衣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拉到屋檐下。   “至少可以躲一躲雨吧。”   我没有说话,望着屋檐外的细雨,不知道该待在他身边等雨停,还是该义无反顾地迈入雨里。似乎无论是独自回我的府邸还是待在这里,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长公主何时启程?”史清问。   我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吧,今日太累了。”   “明日一早就回襄城!”我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我知归途艰难,世子若是不愿为本公主折损平南兵力,换庞一鸣送我回去便是。”   “笑话!”史清嗤笑,“对付路上那些游兵散将用得着几个平南士兵,你这话太侮辱人。”   他嘴角微扬,和我一样抬头看着屋檐外的雨丝,眼神清澈。他这人虽然一向温和内敛,但骨子里却是傲气天成,偶尔绽放出来总让人眼前一亮。但他这一句话也让我心头收紧。东阾军的凶悍人尽皆知,而他的骄傲来自于对平南实力的无比自信,看来平南确实已经准备好,而东阾再次大举来犯也为了他们造就了的时机。   “别想太多。”他忽地扭头看我,“每个人自出生时起,家世、环境、机遇便已经决定这人应该走一条怎样的路。有些人决定走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有些人却决定只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无论选择如何,无论决定顺天而行还是顺性而为,只要当时觉得应该、而即便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选择,那便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人之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未必每个人都应该死得重如泰山,因为那份沉重下压的是亲友的无尽悲痛,或许还有数不尽的无辜尸骨。这些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承受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但至少,不必死得轻如鸿毛吧。”   如果在上一世,我一定听不懂他这番话,我一定会以为他又在象个老大哥似得莫名其妙地喋喋不休了。但这此,我听得懂,听得分明,他是真的预见了大周的覆灭,是真的怕我和大周一起灰飞烟灭。   我反问道: “如果我面对的并非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漩涡,一个我无力反抗只能坠落下去的漩涡呢?”   他目光深沉地凝视我,似乎想在我的眼眸里探究什么。我明白,无论我与他之间曾经多么没有隔阂、多么无话不谈,谋反这件事,无论是明说还是暗喻都绝对不可以亮出来摆在他与我之间。于是我仰头看他,朝他展露出一个天真无奈的傻笑。   他凝视许久,才缓缓道:“如果是从前,我会选择和你一起跳下去。但是现在,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拖出来!”   或许,从前的他会选择顺性而为,就如同他选择弃文从武,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我要嫁给一个将军”。但现在他已是平南王世子,是整个史家的希望,他不得不、而且已经选择了顺天而行。既然皇兄已经逆天,那么他便不能和我一起守护大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自己都不知道这摇头的意思是指他不该说这些话,还是指我并不生气。   他又开口,极淡极淡的语气:“无论你怎样认为,我和明轩请你暂住临江的建议的确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我也用极淡极淡的语气道:“你们一个是镇国大将军,一个是平南王世子,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不会只为简简单单的一个目的,更何况是直接越过本公主、私下商妥的一个重要决定。”   他沉默,眉头渐蹙,忽然双掌一击屋檐下的砖墙:“平阳,你我几时开始需这般吃力地说话?我说愿你一生平安,便是愿你一生平安。我几时骗过你?又何须骗你?”   是的,他若只是想得到,那么很简单,既然已经和明轩谈妥“交易”,只需强取豪夺便是,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感受。我低头看着自己微湿的鞋尖,轻声道:“我不是不信你。”   “那么便是不信明轩?”他叹了口气,“军事、朝政上的事你不明白,要各方面出兵相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牵扯到各方势力之间的利害关系。我斗胆说一句,时下的大周,指望陛下一纸圣旨出兵击败敌军的可能性已很小,只怕陛下此刻更愿意放弃池州。明轩若想保全池州,一切只有靠他自己。此刻我尚未完全掌握平南的兵权,明轩若想要平南倾力援助,若不联姻,我父如何能答应。”   是的,即便明轩已决定投靠平南,此刻的平南王也未必会百分百地信任他。这和皇兄为了试探明轩的忠心,把我赐婚予他是一般的道理。   他又笑了笑,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妒忌明轩,但也不得不说,你从不曾了解他。”   我冷笑:“他那样子是让人了解么?分明就是狡诈,做作,虚伪,表面一套内里一套,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简直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史清哭笑不得,“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抬举他,实在是……很爽。”   我愣了愣,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史清虚抹额头:“哄我家长公主真是不易,比击退东阾军还难。”   我白了他一眼,松动了一下僵麻的四肢。   “原来真是不信明轩。”他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娇娇更不了解他,也不适合他,或许我家老头子想要联姻的这番决策真是错了。”   听到史娇娇的名字,我的脸色又黑下来,提起裙裾便迈出了屋檐。   “唉?说走就走了啊。”史清赶上来,摊平手掌举在我头顶遮雨,“生气最易肚饿,要不要我请你吃一顿?”   我很想板起脸不理他,无奈肚子却不听话,叽咕声不断,甚是热闹地回应他的提议。   “你看看街上,门窗紧闭,上哪儿去找馆子?”我没好气地对上他笑意渐深的脸。   他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元宝:“谁都不会拒绝这个玩意,咱们拿这个敲开平常百姓家的门,吃顿家常饭如何?如果长公主有兴趣,多敲几家门,多吃几个小菜也是可以的。”   我瞪大眼睛瞧着他,这建议实在荒谬,实在是有失我俩的身份,实在是……很诱人:“这……这是扰民。”   他哈哈一笑,将元宝揣回兜里:“长公主下个旨就不算扰民了,应该算是体恤民情。”   于是他真用那锭银子敲开了附近一家民居的门。可惜主人家并不富裕,痛哭流涕千恩万谢地收了那锭银子,结果翻箱倒柜鸡犬不宁地只翻出一小碗黄豆。那家女主人急的差一点就想仿效古人“割肉救母”,想将自己手腕上的肉割下来,吓得我使上了小擒拿手才阻止了她轰轰烈烈的举动。   那一小碗黄豆最后被磨成了黄豆粉,做成了两只巴掌大的黄豆饼。烙饼时没有油,黄豆饼又干又粗,难以下咽,但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我边吃边悄悄对史清说:“你这真是扰民。”   史清凝重地点点头,又掏出一锭银子朝女主人双手奉上,女主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摇头道:“更扰了。”   一个黄豆饼自然不能果腹,于是在平南王世子的提议下,本公主无奈只有下旨,继续用银子“扰民”,前提是需门庭甚广、积物颇丰的殷实人家,且进门不要满桌酒席山珍海味,只需拿手好菜一盘足以。   池州本是个小小边城,又常年战乱,符合本公主要求的大户人家实在不太好找。我与史清嘻嘻哈哈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西绕到城东,将池州仅有的七家大户吃了个遍,连街边为数不多开门的酒肆也没放过。   池州的酒不甜颇辣,酒色鲜红,夹杂着草药味道。我本就不胜酒力,史清亦从不在人前放肆痛饮,每过一处酒肆,我与他各饮一口便作罢,往往是我被辣得面容扭曲,他笑得巨咳不止。   我心里想着或许从今往后便不会与他这般无拘无束地快活,倘若这一世众人的命运已被我稍稍改变,倘若明轩果真不入皇宫屠杀,那么皇宫高大的城门被冲破时,我面对的或许将是史清的长剑,又或许我根本等不到他的长剑……想到此处,我便更加不顾形象面容扭曲地和他一起纵情欢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虐了这么久,歇歇。      ☆、冰心在玉壶(二)   我从未知道原来自己的食量可以大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一路走一路吃,竟吃到日落西山。回到府邸门口时,我形象尽失地打了个饱嗝,这才想起他这样陪我扰了大半日民,而李涛他们仍然不停歇地在城头守着,似乎大大地不妥。   “世子快……呃……回吧。”我本想再端起长公主的矜持,可惜话到半途又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嗝。   他忍俊不禁,一下刻便肃起脸点头道:“李涛现在只怕杀了本世子的心都有了。”   话虽这么说,人却站着未动。   “怎么?”我问。   他却不答,许久才自嘲地笑道:“没什么了,不过是让你看着我转身离开,不太习惯。”   “如果每次我都出现在你背后,那么总有一次,当你失落无助的时候,回头就能看见我”。他曾如是说。这一次我没有板起脸,反倒有些湿了眼眶。   他吸了口气,拱手道:“公主请回吧。”   他果真没有转身,直到我转过屏风,偷偷向外望去时,他仍然站在那里。   等了一整日的凝香已和侍女们上前来向我行礼,见我头发衣衫潮湿,便将我拉进内室,又是姜茶又是换衫,待我坐定,便拆开我的发髻细细擦干。我前夜几乎未眠,又和史清在街上疯了一日,此刻困倦难当,正想倒头便睡,凝香又开始梳理我的头发,熟练地挽了一个髻。   “多此一举。”我皱眉,伸手就想去拆发髻。   “将军来了呢。”凝香闷闷地说完,偷眼查看我脸色。   我的手停在半道,愣了很久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才语气不稳地问:“在哪儿?”   凝香吞吞吐吐地道:“在厢房。公主,其实……都是史娇娇那个蠢丫头惹的祸,我就不信真是将军让她来的,将军他……怎么也是池州的希望,公主您就高抬贵手呗。而且……”   我冷冷地看着铜镜里的她:“而且什么?而且纳妾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不是不是!”凝香手里的梳子跌落,吐着舌头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听李将军说,将军亲自连夜去探敌营,还受了伤……”   “那又怎么样?探营那是他的爱好,这点轻伤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意思。”我稳住声音。   “不是不是!”凝香连连摆手,“听李将军说,东阾这次的主将可是慕容安歌哦,最奸诈狡猾的慕容安歌哦,人家知道将军有夜探敌营的习惯,早就做好了准备,故意诱他深入敌营。李将军还有几员副将参谋深知慕容安歌不好对付,曾苦劝将军不要前去探营,哪想将军平日里都是从善如流的,唯独这次怎么劝都不听,想来……是为了慕容安歌差点射中公主那一箭的缘故……”   我啪的一声拍在梳妆台上,凝香手里的梳子再次掉落。   “这些都是李涛对你说的?”   凝香胆战心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嘟着嘴呐呐地道:“守城的将军们都这么说,说公主那一巴掌打得实在是……伤了骆将军的心。”   “我伤他的心?”我差点跳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是我听过的最最荒谬的言论!   我左右看了看,实在找不到东西来示范,便抓起桌上的铜镜用力敲了敲,问凝香:“这东西硬不硬?冷不冷?”   凝香咽了口唾沫:“铜的,当然又硬又冷咯。”   “你家骆将军的心就象这面铜镜,又硬又冷。你家长公主那一巴掌不是三昧真火,能伤得了他的心?!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是他受了委屈,那么本公主就去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   我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扔下铜镜转身跑开,直跑到厢房门口才站住,极力抚平暴躁的呼吸,整理好衣衫发髻,才大步走进房去。   厢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廊里的灯光微弱地透进来。   他已经离开了?我呆立在屋里,胸口那团怒火仿佛撞在冰墙上,暮地四散开来,灼得胸口、喉咙一阵涩涩的疼。这么等不及就回去了?   我摸着屋墙找到烛台,又摸到烛台旁的火折子,正想点燃,身后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   “点灯这种小事怎可劳动长公主,让末将来吧。”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讨厌得不能再讨厌的语调,一如在将军府里。   我手一颤,烛台跌落。一道黑影带着劲风扫来,接住了急坠的烛台,接着一只手拿过我手里的火折子,一抖,昏暗中腾起一簇火苗,明轩的脸便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火苗凑到烛芯上,火苗渐长,整间屋子便亮了许多。   “到底是金枝玉叶,烛台也拿不稳。”他掐灭火折子,带着令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嘲笑,说话的时候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刚才进屋时我便闻到酒味,此刻他距离我不足一尺,那味道更加浓烈。   我心头一跳,问道:“你在饮酒?”   军中传言他平日里并不饮酒,但每饮时必定饮上千杯,千杯不醉。千杯未必至于,但他要么不喝,要喝就一定要喝个痛快,这个是事实。当然,唯独新婚那夜例外。   他饮酒也只有一个原因,血战在即。   痛饮之后必是一场血战,好比那场有名的战役,他与三百壮士痛饮三百坛,入敌营帐,取敌首级。但那一战是绝地逢生、破釜沉舟的一战,那一战的最后,他与仅剩的二十几人突围时自己也几乎送命,被抬回将军府后足足将养了三个月。   他饮酒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皱眉,直直看进他眼里,希望看出些什么。饮酒后的他双眸灿若星辰,隐隐有杀气藏于瞳后,或许是因为忽明忽暗的烛光令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模糊。   他碰到我的目光时稍稍愣了愣,随后又嗤了一声,拖着烛台背转身慢慢走回桌边。他走得缓慢而艰难,一点没有刚才闪过来接烛台的利落迅速,如果不是许遣之和凝香都说他腿上带了伤,我几乎要怀疑他在故意做作。   我心头有些烦躁,有些犹豫要不要询问他的伤势,最后却也只是冷眼看着他一步步迈向桌边。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双手按着桌缘坐下,举起酒杯朝我遥遥一敬:“这是李涛自家酿制的米酒,名为膳酿。我虽不喜甜酒,总觉得饮之不爽,却也觉得这酒好过池州街头酒肆里那些药酒。那些药酒据说能使男子阳气强旺,公主饮那酒有什么需要么?”   他最后一句说得我从脸颊烧到颈根,猛地意识到什么,正想发怒,又想起怒气似乎对这个人起不了什么作用,当下稍稍平定气息,也缓步走到桌前,从盘子里取出一只倒扣着的空酒杯放在自己面前。   “原来将军一路跟踪本公主,连本公主经过酒肆酤酒浅尝也知道。”   他懒懒地笑道:“公主与史世子好雅兴。”   我冷冷地看住他,这人挨了一巴掌居然还有脸跟踪我,还供认不讳,这脸皮厚得好似池州城墙了。也不知他有何目的,难道还要看看我和史清相处得可好,看看他将我打出去给史清的这手牌打得可是顺利?想到此处我心生厌恶,几乎就想扭头离开,却又象是一心要与他斗气,牢牢地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他脸上仍带着欠揍的讥嘲神色,举起酒壶给我斟满一杯,果然酒香甜腻。   “别喝完,酒甜,后劲却足。公主若将这一杯喝下去,末将可不会象凝香那般知道服侍人。”   我一挑眉,一口将那杯酒饮尽,轻蔑地道:“不过是甜米酒,如同果酒一般,有什么了。”   “好喝?”他笑了笑,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酒碗和一只酒坛,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碗。   我又一扬眉毛,伸手就去抢那只酒碗:“就算干了那碗又有何妨。”   他一把压住我手腕不让我夺那酒碗,淡淡地道:“公主误会了,这是我喝的。”   他的手冰凉,我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抽出手腕,泼洒在手背上的酒花闻来竟很是刺鼻。   他抬眼瞧了我一眼,又移向窗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此刻的眼神一点不似在城头单膝跪下时的晦涩不明,此刻的他眼神狂放不羁,似乎此刻就站在两军阵前,策马迎风,傲然面对十万东阾大军。   在他垂眸继续喝酒的瞬间,那种凌厉之气消失了,但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势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什么不同,我却说不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这般喝酒,一碗一碗,象喝水一样。他喝酒的速度并不快,并非军中传言的气吞山河、豪情四射。正相反,他喝得很斯文,喝一口停一停,但从不曾真的停下,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喝下去。他甚至喝得很悠闲,时不时抬起指尖轻敲桌面,或是面向窗外欣赏月色下的桃花,简直拿坐在他对面的我当做空气一般。   当他喝到第七碗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干坐着了,也举起杯赌气式地和他对饮。无奈我的壶小杯小,怎么也不可能喝出他那种气势来。更可恶的是,他还投来讥嘲的目光,这让我觉得自己跑到厢房来见他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血战在即,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场生死离别。   公主不胜酒力,所以闷骚给公主喝的酒和自己喝的不是同一种。      ☆、冰心在玉壶(三)   我啪地放下杯子,冷冷地道:“既然将军没有什么要紧事,那么请自斟自饮吧,本公主累了,恕不能奉陪。”   他轻击桌面的指尖微微一顿,只是微微的一顿,便接着悠闲地喝他的酒,赏他的月,仿佛我来还是走都与他无关。   我已起身,见他这般,勉力憋住胸口一股闷气,也学着他的悠闲模样轻飘飘地道:“赏月怎可独自一人呢,可惜本公主今日确已疲惫不堪,将军不若另寻佳偶,好过在此处形只影单。”   他终于回过头看我,故作吃惊地问:“佳偶?”停了片刻恍然道,“公主是说史娇娇?公主真乃贤良之典范,若整个大周国的妇人都以公主为榜样,想必各家内院的纷争也会少去很多。”   我脸色发黑,正想甩手离去,他又道:“可惜呀,我欲有佳偶相伴,怎奈佳偶不愿与我相陪。”   他这话说得极暧昧,我稍稍一愣,忽又意识到他说的“佳偶”未必是我,说不定指的是史娇娇,顿时脸色更黑几乎可以融入窗外的夜色里去。   这时他也起身,一手提着酒坛,步履缓慢地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不停,语气轻松地道:“赏月有何趣味,本将军只想喝酒,只等明日杀他个痛快!只可惜你皇兄后边派来的援兵都是些摆摆样子的新兵蛋子,带着这批刀都拿不稳的兵,本将军怕是玩不尽兴哪。”   他突然停步,转过头,带着些许醉意和玩世不恭道:“若是本将军此次把命玩丢了,公主可得记得把我唯一的侄子骆家宝交给史世子。”   仿佛时间冻结,我的五官突然间停止了感知。我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闻不到周遭酒香刺鼻,尝不到嘴里的苦涩,甚至手脚冰冷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等感官恢复时,他已经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在说什么?在托孤么?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闲得慌来喝酒的么,不是为了报那一巴掌之恨故意来气我的么?   我恍惚地迈开步,开始很犹豫,到后来越走越快,在侍女们愕然的目光下推开众人,绕过屏风走出庭院,在门口站住,垂手而立不知所措。   他已走出一段距离,单手提着酒坛,边走边唱着什么。他唱得很难听很滑稽,走调走得不像样,歌词模糊不清,但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或许感应到我的存在,他站住,背对着我,天地间寂静无声。我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咙酸涩发不出声音。我以为他会转身对我说什么,那么我也就能对他说些什么,但他始终没有。   忽然他举起酒坛,仿佛是对我,也仿佛是对那些遥远的早在一场场战火中接连逝去的骆家灵魂,高声道:“这一战,只为池州百姓而战!”   他又迈开伤腿,走得缓慢而艰难。他又在唱歌,五音不全,但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歌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心如针锥,这就是无数大周将领的写照,而这一切都是拜我“伟大”的家族所赐。天明时,我名义上的夫君,骆家这一代中最后一个子嗣,即将赶赴沙场,生死未卜;而我,明日一早就将踏上回襄城的旅途;而此刻的我们,却无法说出一句道别的话,我的痛苦,他的悲凉,只能在我与他的背影之间徘回旋绕。   很久没有真正流过泪,此刻的我却泪眼模糊。他果真想兑现白日里城头上最后的诺言么?果真想为池州百姓肝脑涂地死不足惜么?我突然意识到,很久很久以来,自己做梦都想跑过去牵他的手,与他同退同进,但是凭什么?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我是他骆家的仇敌,我逼着他在城头说出了与池州共生死的诺言,我与他之间的隔阂犹如深渊四海,我甚至不知道他在说出那句诺言时,是心甘,还是无奈?   只是握紧拳头站在原地,我便已用尽全部力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都没有出声,他亦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在走出我的视线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而我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池州的夜空。   ……   池州的凌晨湿气很重,无数细小的水珠凝结在空气中的浮尘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雾蒙蒙的。若在和平年代,此番景色不免被诗人咏叹,赞叹江南小城的秀美,但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前途如这片雾气般茫茫无终,连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听来也觉得凄凉。   昨晚那一觉我睡得极差,虽然疲惫困倦,但总不能深睡,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天还没亮,我就坐起身双手撑着床板发了好一阵呆,心里想着该来的总也要来,便自己穿了衣服出去打发凝香整理行装。   本以为我已起得够早,没想到凝香和侍女们竟是一夜没睡,已将行李都打包装箱,大大小小的包裹木箱沾满了整个花园的小径。朵儿顽皮,拉着奶娘的衣襟咿咿呀呀吵着要看这要看那,有两个侍女又整理出来一些杂物,问凝香要不带上,见我出来,大家纷纷跪下请安。   这些侍女虽与我素不相识,但在池州的这些日子也算是同甘共苦,共同担着惊受着怕,此时分别有可能便是永别,想起来怎不让人觉得凄凉。   “凝香,带不了那么多东西,把换洗衣服和必需品带上,其他的……”我环顾四周,逐一朝侍女们看去,“其他的东西你们看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此来匆忙,身无长物,这些就算是些不像样的赏赐。”   有一名侍女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又咬唇忍住。四下里一片寂静,接着几名侍女都嘤嘤抽泣起来。我既心酸又无奈,心里明白这哭声不仅仅代表离别的惆怅,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这次回襄城,除了凝香,身边的人我只带走奶娘一个,她本就是外乡来得寡妇,只身一人无牵无挂。但其他这些侍女却多是有家人在池州的,战火连绵后我自身都难保,即便带走她们也无法给予所有的人足够的庇护。   “公主,该启程了。”   史清月白色的战袍出现在花园的月门口,我又与侍女们嘱咐了几句,在抽泣声一片中迈开了步。   为了不惊动池州将领和百姓,我一早便与史清和许遣之商妥,由史清和几名亲兵护送我出城,许遣之则率六百多名由禁军和平南兵组成的护卫队在城外等候。我乘坐的马车出城门后,这六百多名士兵被分成两组,许遣之在前,史清断后,我的马车则被护在两队之间。为了能随时照顾到我的安全,史清则亲自护卫在我的马车旁。   安排妥当后,队伍已整装待发。从池州我的府邸门口到城门外,我一直象只蜗牛般瑟缩在车厢里,直到车轮开始滚动的那刻,我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回头,最后看一眼这座弥漫着湿气的城池,看一眼她伤痕累累的城墙,看一眼被悲凉笼罩着却依然屹立的城头,或许,还期盼着在城头寻找那个玄色的背影。   “停车!”我高叫。   许遣之和史清首尾照应得果然甚有效率,我呼了这声不多时,整个队伍便缓缓停住。   我掀开车帘扭身朝后望去,视线还未上移到城墙就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以李涛为首,整个池州的守城将领几乎全部出动,全都重甲骑马跟在护卫队后,将领们身后是大批的池州百姓,其中不乏须眉雪白步履蹒跚的老者和怀抱婴孩的妇女。   我内心震动不小,情不自禁从车上跳下呆呆地面对这些人。许遣之见我下车,连忙也下了马,弯腰恭敬道:“公主请回吧。”   李涛和将领们远远瞧见我下车,纷纷下马单膝而跪,一时间城门前战甲、武器摩擦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在他们身后,百姓们也随之跪下,人群象骨牌一样自前向后一排排跪倒。我见他们脸色苍白面有戚容,除了成片的跪倒的声音,没有一人说话。   我茫然转头问许遣之:“这……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冰心在玉壶(四)   许遣之道:“陛下此次派来的援军多为新兵,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无法与东阾军匹敌。虽有附近城池的援军做补充,但粮草方面不知为何却又跟不上。这几日陆续送来的粮草多有腐败充数的,说好的军饷更是不见踪影,因而池州城内流言飞起,将士积怨百姓不安。”   “他们此刻这么做,不过是听闻长公主受陛下宠爱,希望公主回襄城后进言陛下,请陛下多多督促粮草军饷,毕竟这关系到池州的安危。这次东阾声势浩大与以往不同,如果池州城破,不知会是怎样一场浩劫。”   他说完摇头叹息,我心往下沉,怪不得一向自信的明轩也会说出托孤的话,原来这场仗竟困难到这种地步。   我喃喃地道:“我或许真的不该离开。”   许遣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苦涩地道:“陛下自然是会惦念兄妹之情的。但战事素来不会以一人而改变,何况池州实在太危险,长公主若有意外,不但军中士气会遭到极大打击,以陛下一向的脾气,怕是会迁怒池州众将领。”他说到这里也单膝跪下,“末将奉皇命前来接公主回京,此刻末将的妻儿还在大牢里,请公主垂怜,莫令末将抗旨累妻儿受苦。”   许遣之带来的禁军多数都跟了他多年,见主将下跪,也纷纷朝我跪下。我眼前远近全是下跪的人群,我心中苦涩,不知如何言语。其实皇兄宠我纵我并非如池州百姓想象的那样,皇兄那样做不过是出于对昔日屠杀亲兄妹时的那点愧疚罢了。少有人知的是,我出阁前虽大部分时间住在宫中,但却极少与皇兄说话,我与他之间的隔阂,自他下旨毒杀无辜的常齐那日起就变得越来越深。   “许将军请起吧。让他们也起来,本公主自当……”   话说到一半停住,我听见身后由远自近急速而至的马蹄声。回头望去,一小队骑兵疾驰而来,带头那名不住高喊:“有圣旨!请平阳长公主、镇国大将军、平南王世子、许遣之许将军接旨!”   我、史清、许遣之在那名怀抱圣旨的武将面前依次排开,大周律法规定,负责宣读圣旨的官员有如圣驾亲临,因此那名武将无需向我行礼,倒反是我们几个要朝他怀中明黄色的圣旨跪拜。有亲兵一路疾奔跑上城头,不多时,城门又开,明轩全身重甲,手提玄铁枪出现在城门口。我抬头瞧了一眼城头方向,他刚才果然在城头,我下车眺望时竟没有瞧见。   汗血宝马速度极快,只是一个恍惚的时间,明轩已到近前。他那匹马一向性子狂野,越是大战临近越是迫不及待,从城门至使臣之间短短的距离哪能让它跑得过瘾,堪堪奔到使臣面前仅两仗处才收住四蹄,在地面上打横滑出去数尺,激起一道飞扬尘土才极为不满地站住,喷了几口热气。   明轩飞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行走时动作虽慢,但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腿部负伤,只会以为是盔甲沉重致使步行不便的缘故。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理当站在我身侧,当他缓缓跪下时我忍不住看向他,他正巧也朝我看来,面色凝重双眉深锁。我暗暗叹了口气转回头,皇兄这个时候来旨意,真让人有些吉凶未卜的感觉。   使臣见人已到齐,高唱一声“接旨”便开始宣读。圣旨前边一段与许遣之初来池州见我时代述的皇兄口谕相差无几,无非是诉说一番对我的挂念,催促我早日回襄阳。所不同的是圣旨里提到了太皇太后,说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盼我速归襄城。接着嘉奖了诸多将领,又刻意鼓励一番,希望池州守军能打好这场硬仗。   听起来,这道圣旨似乎只是例行公事,没有什么让人出乎意料的内容。我松了一口气,就等着听见一句“钦此”便回一句“谢主隆恩”。   这时那使臣停了一停,又接着念道:“朕思虑再三,恐归途险恶,又恐太皇太后日日挂念有损凤体,故着镇国大将军骆明轩、定南将军庞一鸣护送平阳长公主及平南郡主史娇娇火速回京。着许遣之为池州新守将,各路援军将领当以许将军为首,身先士卒,不负朕望,痛击东阾逆贼。钦此!”   这一句钦此念毕,我竟没反应过来,耳朵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着许遣之为池州新守将”。皇兄毕竟信不过明轩,坚决不将兵权交予明轩。任命许遣之表面上看是委以大用,但许遣之曾对我说过,他的妻儿已被皇兄监禁,皇兄这么做无疑是以许遣之的家人为要挟,逼得许遣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有些不敢看许遣之,谁都知道池州难守,连明轩这样的常胜将军都会作出托孤的举动,那么对许遣之来说池州也许就象一座坟墓,可怜他的妻小还在大牢里翘首期盼他回去将功补过。   许遣之身后的禁军首先就不满起来,纷纷开口抱怨。他们跟了许遣之多年,两者之间的关系就犹如明轩和他的家丁一般,许遣之若留下,他们也自然要留下。这些人的家小几乎都在襄城,出来前恐怕也只是被告知此去池州只是接长公主回来,如今突然要他们留在池州抗敌简直和噩耗没什么两样。   这时史清朝那使臣拱了拱手,和颜悦色地道:“请问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那使臣慌忙抱拳道:“末将姓宁,单名一个‘胜’字。世子这般客气真是折煞末将了。”   大周甚少姓宁,朝中最大的宁姓人家便是皇嫂的族人了。我听那使臣姓宁,不由地瞥了明轩一眼,果见他微微挑了一下眉,眼眸中刹那间暴出一道凌厉。果然,他和宁氏一族有仇,这仇恨和射向宁无庸的那一箭有关,也必定和前世的他血洗皇宫有些关系。   那边史清还在和宁胜寒暄:“不知将军和水陆转运使宁大人如何称呼?”   宁胜面上明显露出骄傲之色:“正是舅舅。”   “那就方便了。”史清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扁盒递给宁胜,“这是宁大人托我找的药方,幸不负厚望被我找着。按这药方所述抓药煎服,每日一次,只需五日顽疾可愈。每年春季服用此药,三年后此病便可断根。”   宁胜大喜道:“我舅舅最怕这病,每年春季一至便浑身红肿痕痒,无药可医,不想世子竟能找到医治此病的奇方,我先替舅舅拜谢世子。”   说着便要拜倒,史清忙扶住了,笑道:“先不必谢,我尚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麻烦。”   宁胜目露警觉,嘴上却说:“世子尽管吩咐。”   史清为难地道:“家妹一路上担忧奔波,又受了惊吓,到得池州没几日便病倒,家父心焦,今早已派人接家妹回临江了。”   我心知这只是史清为了让史娇娇脱身编出来的谎话,心底里有些羡慕史娇娇有这样竭尽全力保护她的兄长。   宁胜故意面露难色,有些不悦地道:“史世子,这可是圣旨,我也不好擅作主张哪。”   史清忙道:“并非抗旨,三日前我已修书呈往皇城,告知陛下种种缘由,想必陛下此时已经看到。希望将军此刻稍稍通融一下,家妹确实身体抱恙且此刻也不在池州,请将军回去禀告陛下,待家妹身体好转便回襄城。届时我亲自送家妹过去,将军那里自当另有酬谢。”   宁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故作迟疑道:“郡主人不在这里我也无法,唯有回去如实禀报。不过我只负责禀报,陛下如何处置那得看陛下的。”   宁胜说的虽是实话,但他这种一心为财的嘴脸却让我不耻。转头向明轩瞧去,见他也是一脸不屑和厌恶。   这时许遣之身后的禁军已不只是小小的骚乱,士兵们大呼小叫地发泄心中不满,更有几名百户干脆将腰刀拔出扔在地上,叫着要回襄城去。   远处还跪着的池州将领们和百姓也逐渐得知了圣旨的内容,当下就有几名将领和为数不少的百姓站起身,将领们尚不便说什么,但老百姓们不管,愤怒的绝望的哀恸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骆将军和庞将军一走,池州还有什么好打的!投降算了!”   “大将军还在城头发过誓的!原来都是骗人的吗?!”   “求长公主救救池州!救救我的孩子哪!”   ……   明轩双拳紧握目视远方,眼眸中全是悲凉。我闭上眼,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力,即便离开池州是迫于皇兄的圣旨,我也觉得无法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池州军民。   “许将军!”一名怒火中烧的副将喊道,“要打仗要杀敌只需你一句话,老子从没皱过一下眉头,老子就是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   底下的士兵和百户长们一片响应,更多的士兵丢下腰刀,眼看就要哗变。 作者有话要说:     ☆、冰心在玉壶(五)   许遣之一直如一座冰雕般跪着,这时僵直身躯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那名副将面前,目无表情的脸让人望去顿生寒意。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无数目光都集中在许遣之身上。   “你我兄弟多年,我没带给你荣华富贵,但你死后我会尽力照顾你的家小。”   许遣之木然说完这句话,突然手起刀落,将那名副将的人头一刀斩落,热血冲出几仗远,有几滴喷溅在许遣之的衣袖上,猩红刺目。   “抗旨者斩。”他低声说出这一句,突然将声音拔到最高,带着无尽悲苍,“还有谁敢抗旨?让池州弟兄们看看你们的熊样!”   没有人再敢说什么,只有无边苍野上回荡着苍凉的风声。   许遣之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缓步朝我走来。他的步伐缓慢、沉重、但是坚定,到我面前时突然跪倒,结结实实地朝我磕了几个头,抬起身时已是双目通红。   我好容易稳住自己的声音,道:“皇兄那里我去说,你的家小我替你照顾。”   “还有方才那名副将,他是我的义弟,已随我多年,末将恳请公主免他罪名授他军功。”   “准。”我颤抖地答道,这才明白他挥下那一刀时是怎样的疼痛。   “若是末将战死池州,恳请公主殿下将末将名下的田地转到他的一家老小名下,好叫他们衣食无忧有所依靠。”   “准。”我颤抖着嘴唇道,“无需你家的田地,本公主自会赐他家良田。”   沉默许久的明轩突道:“许兄,你较我年长吧?”   许遣之愕然道:“或是年长将军一、二岁。”   “那便是年长。”明轩慎重地道,“明轩不才,欲与许兄结拜,许兄意下如何?”   明轩在军中的影响力果然是不同凡响,这话一出口,不仅许遣之激动得连话都忘了说,连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都异常震惊,原本极为萎顿低迷的士气只因为有了这一句话便迅速高昂起来。   “许兄既然没有拒绝,愚弟便当是许兄应允了。多余的话不说,若有人对许兄不敬,那便是对明轩不敬;若有人给许兄使绊子,那愚弟也定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倘若有人取许兄性命,那么愚弟定会叫取了许兄性命的那方以十倍百倍的性命还来!”   明轩与许遣之在此之前并未有深交,这番话与其说是讲给许遣之听,不如说是讲给池州将士听。许遣之虽也打过仗,但近年来一直在襄城,军中威望并不高。而池州兵和边城援军多是连年在外征战的兵痞,怎会心甘情愿服他管束,明轩这番结拜实际上是为许遣之立威。   许遣之怎能不明白这层道理,双眼潮湿,声音哽咽:“末将何德何能,将军这番抬举让末将何以为报……”   明轩哈哈一笑:“那么许兄先受愚弟一拜。”   说话间他真的一头朝许遣之拜倒,这一举动立刻激起周围一片惊呼。不要说明轩的军功远远超过大周朝内任何一名将领,就目前的官品也比许遣之高出许多,因而许遣之哪敢真的受明轩一拜以落人话柄,慌忙先行一步跪地,双手托住明轩两臂死活也不受这一拜。   明轩双眼亮如星辉,朝许遣之道:“你且莫这般客气,我这一声兄长不是白叫的,许兄须陪我喝酒。”   谁不知道镇国将军酒量国人,许遣之更加局促紧张,但等灌了三大碗烈酒下肚后,热血上涌豪气顿生,夺过亲兵手里的酒坛道:“素闻镇国将军好酒量,愚兄虽做不到千杯不醉,但区区三碗水酒却也不够喝,不如拿坛子喝来的痛快!”   这时史清也提了一坛酒,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走至许遣之面前笑道:“我虽不喜痛饮,但今日却为你例外。素闻你空有一身文采武略、满腔抱负,却无机会施展,池州守城战正好了你夙愿,将明轩那小子的风头压下去。”   许遣之重重点了一下头:“对,了我夙愿!”   我觉得眼眸又要湿润,刚转过头去想略略掩饰,却迎上前来扶我的凝香,忙又别向另一边,道:“将军们喝起酒来真是……和水牛一样,有什么好看的。”边说边假装整理鬓边乱发,顺便悄悄抹去眼角的潮湿。   “我觉得好看呢。”凝香并没看见我泛红的眼,无限向往地盯住那群正在牛饮的将军们,道:“要是身为男儿多好……”   那边许遣之、明轩、史清已将三坛酒喝完,约好了似的将酒坛往地上一摔,酒坛同时碎裂的声音清澈嘹亮,象是将士们战前的誓言。许遣之血脉膨胀,抽出腰刀面向禁军和远处的池州将领,几乎嘶哑的嗓音高喝一句:“杀!”   同样是热血沸腾的士兵和将领们也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喊杀声震天响起,仿佛这不再是一场没有亲人在场的生离死别,仿佛这注定是一场必胜的战役、他们的战役,而他们注定会让池州这个小小的边城在大周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笔。   我不由自主地紧抱住双臂,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我快要溢出来的感动。我的皇兄若在这里,会不会因此放下些许残暴和多疑。忠诚因为骄傲而存在,而骄傲总是深埋在真正的军人的骨子。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兄竟然会视而不见,为什么在他眼里,忠诚只属于死人。   根据许遣之和在其后而至的援兵将领的经验,城外龙鱼混杂并不太平,时不时出现不要命的流寇和喜欢偷袭的东阾散兵,再加之明轩接近敌营探来的那个东阾一心想要劫持我的消息,回襄城的整个过程中护卫队都高度紧张戒备森严。   奇怪的是,这一路而去却是太平的很,既没遇到劫持我的什么刺客,也没遇上大股东阾军的截击,倒是遇到不少大周境内的亡命流寇。我其实从未亲眼见过明轩和骆家军在战前杀敌,只是听闻他们很是骁勇善战,见到明轩和庞一鸣切瓜菜一般斩杀流寇的情形,我才知道什么是悍兵悍将。   临近襄城时,连流寇都销声匿迹,又或许是知道了这一队人马的厉害,连亡命之徒也不敢再来打主意了吧。只是东阾的无所作为却让我深深不安,听史清说慕容安歌在大周还隐藏着势力,即便我回到皇城也未必安全。   朵儿在车厢里玩得开心,小孩子什么都能玩得起来,奶娘和凝香只是和她左一下右一下地玩击掌,她便已经笑得滚来滚去。我看着她笑得挤到一块儿的眼眉,心里不奢望别的,只祈祷许遣之能够多拖一日与东阾军的周旋,那么我便多一天安静日子可以安排好家宝和朵儿的未来。   想起跪在池州城门外的百姓和热血沸腾碎坛高呼的许遣之,我忍不住脱口问马车外的明轩:“你觉得许遣之能守住池州吗?”   自出了池州城门,明轩就未开口和我说什么话,我总觉得他在回避什么。这次池州之行,我觉得自己开始有些了解他,又仿佛还是什么都不了解。上一世的他那般决绝,仿佛和轩辕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在池州的这几日,抛开我与他之间的个人恩怨不提,我却发现他有许多放不下的东西,比如家族的骄傲,比如兄弟之情,又比如池州百姓……   是从小受到的礼教的关系吧,人无论怎样改变,自小接触到的人、环境的影响总是根深蒂固、无法摆脱。就如我,我的母后是个柔弱单纯的人,虽然她风华早逝,她的性格却在我的身上得到延续,所以即便亲眼目睹了皇室亲兄妹之间的杀戮,我依然无法诅咒皇兄,我情愿相信他的残忍、他的荒淫、他的狂暴、他所有的改变都是出于无奈。   正在我以为明轩会继续这样保持沉默的时候,马车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道。”   我的心情随着他这声叹息沉了下去,又问道:“那你觉得,我能说服皇兄放了许遣之的妻儿吗?”   他顿了顿,但仍然回答道:“不能。”   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周身上下都是冷的。我不愿相信自己会无法达成这个极其重要的誓约,冷冷地道:“那么本公主至少能说服陛下多发一些粮草和援兵。”   这一次他回答的很快,还令人讨厌地嗤了一声:“这个,末将真的不知。”   说是说“不知”,但语气里透着一股强烈的否定的意思,仿佛在说,你皇兄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冷酷的人。我无名怒火中烧,脱口而出道:“将军原来什么都不知道么,那么将军至少知道与史郡主的婚期订在几时,好让本公主有所准备!”   马车外一片寂静,许久,明轩的声音响起:“我并未提亲。这件事,以后也不必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尊敬的读者们,来宾们,基友们,亲们~~~作者猪在构思此文时从未想过一篇虐文会引起如此之多的不满,直接导致有些读者妹纸们郁闷、暴躁、鄙视、炸毛等等负面情趣,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作者猪感到压力很大,特此采访了本文的几位主要角色,以征求他们对本文中主要角色塑造方面的意见。   作者猪:请问将军,对于慕容安歌这个人,您怎么看?   骆明轩:长得太好看的男人,非常之讨厌。   作者猪:……您本人长得也挺好看。   骆明轩:我也是这么认为。   作者猪:……我的意思是说,长得好看未必是讨厌的。   骆明轩:对,因人而异。   作者猪:……   作者猪:慕容公子,对于骆明轩这个人,您怎么看?作为男主他是不是不太讨喜。   慕容安歌:哎哟,一点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啊。   作者猪:您好象也没怎么怜香惜玉……   慕容安歌:我有吗?我一直态度很好呢。   作者猪:您还拿箭对着公主呢。   慕容安歌:我有射吗有射吗……   作者猪:停!您的箭的确没有射出去……严打期间,请您注意措辞好不好?   慕容安歌:好的,美人猪。   作者猪:……   作者猪:公主,请问您如何看骆明轩这个人。作为男主,他是不是不太……   轩辕平阳:卑鄙!   作者猪:……   轩辕平阳:对不住,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骆明轩,卑鄙、虚情假意!   作者猪:难道说,将军救您的时候也是虚情假意?(我好象没这么写啊。)   轩辕平阳: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虚情假意!所以才尤其卑鄙!卑鄙的演技派!   作者猪:……   作者猪:请问公主,您如何看慕容安歌这个人?   轩辕平阳:无赖!坏人!   作者猪:呃……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轩辕平阳:是说你自己吧。   作者猪:……   作者猪:请问公主,如何看待史清这个人?   轩辕平阳:……   作者猪:公主?   轩辕平阳:你这是想写NP吗?问那么多干嘛!   作者猪:……   作者猪:请问史世子,您……   史清:直说吧,是要问我如何看待骆明轩、慕容安歌、轩辕平阳这些人,是吧?   作者猪:嗯……   史清:在背后评价他人不太好吧。   作者猪:……   史清:但有一点我不得不说,你真不应该写虐文的,你这是找虐。   作者猪:我……   作者猪:请问将军、世子、慕容公子,如何看待公主这个人?   骆明轩:(发呆。)   慕容安哥:(凝视作者猪,但笑不语。)   史清:(干咳,低头,对手指。)   轩辕平阳:(黑面。)   作者猪:……好吧。   作者猪:那么请诸位各以一句话表达对公主的爱。   慕容安哥:(第一个起身,走到公主面前。空气凝结。)[锁]   作者猪:……尊敬的读者们,来宾们,基友们,亲们~~,非常抱歉,为配合国家网络内容治理,慕容公子言语中含有太多违禁词,现已被锁。   骆明轩:(面色阴沉,拔剑走向慕容安哥。空气凝结。)   作者猪:将军这是想做什么?   骆明轩:为公主铲除这个贱男!   史清:(趁乱走到公主面前,低头就吻。空气凝结。)   骆明轩、慕容安哥:(火速赶到阻止史清,三人战成一片。)   作者猪:诸位,此为采访现场,并非文中,请保持克制,不要乱来!   三男:(停止打斗,缓缓转头望向作者猪,面色不善。空气凝结。)   一分钟后,传来作者猪被群殴的惨叫。   作者猪:我不过就是写了篇虐文啊~~~~~~~!   ☆、君住长江尾(一)   “什么?”我心跳不止,一下提高了声音,心里却是一阵松快。   凝香和奶娘都停了和朵儿笑闹,诧异地朝我看来。我发现自己的失态,忙坐稳身子严肃地道:“将军既已答应世子,这般出尔反尔成何体统?”   说完这话,连我自己也脸红起来,这番做作又是何必,但不知为何竟是这样说了。   “哦?”明轩语调一转,嘲讽地笑道,“公主果真希望明轩纳了史郡主么?”   我情绪极佳,心里想的尽是他说“此事不必再提”的话,当下也不计较他这种让人讨厌的语气,不知不觉嘴角已经扬起,挺了挺胸膛道:“我身为大周公主,理当遵守妇道。能为骆家添丁的好事本公主当然是欢迎的,莫说一个史娇娇,就算将军纳进十个八个什么娇娇来,本公主也是赞同的。”   “明轩自是知道公主之贤良,只是奇怪,当日史世子说起史、骆两家亲事时,公主因何发怒?难道是因为明轩未曾邀请公主一道向世子提亲?”   我的笑立时僵住,转头瞪了一眼将耳朵竖得老高的凝香和奶娘,两人吓得赶忙又去逗朵儿玩去了。   “这就是将军的不是了。”我清了清嗓子道,“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将军与史郡主一往情深,若史郡主痛心,将军难道就不痛心么?”   “痛心,真的很痛心。”明轩的声音仿佛此时此刻真的很沉痛,让我的胸口也闷了一闷。   “平南王把女儿都送到池州来了,这番诚意真是让明轩过意不去呐。不过我思来想去,前途生死尚且不自知,何必让人冒险嫁我,风华正茂之时就做了寡妇?”   我心中一动,他说是平南王将史娇娇送到池州,那便是说,是平南王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让史娇娇乘此机会离开襄城,不必再做人质,那么平南王今后的行动也不必那么缩手缩脚了。明轩似乎有意无意地为自己辩解,但那后面一句话却又是气人的话。   “将军很是遗憾吧。”声音有些干涩,我下意识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车外那人却恰恰相反,轻松无比地道:“遗憾自然是有些的。公主盼望史郡主入府已久,而明轩也盼郡主能和公主做个伴,贤儿腿脚不便不能服侍公主,公主跟前只凝香一人总是有些冷清。此次史、骆两家不能联姻,想必公主也是有些遗憾的。”   我举起茶杯的手慢慢放下,脸色随着手的动作越来越阴沉:“我自是有些遗憾。将军好不容易与史郡主相聚,如今郡主身体欠佳前往临江养病,将军定然很是记挂,有何打算?”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没了先前的嘲讽意味,倒是有些沉重:“战事已起,时局动荡,能避开也是好的。”   我坐在马车里垂目看着茶杯里动荡的茶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史娇娇可以避,我却不可以,我的兄长早已将我象一颗棋子般扔了出去。史娇娇可以在临江等待战火结束,而我等待的却是与大周一同覆灭。   我凉凉地道:“我那日确是有些着脑,这等婚姻大事将军怎可不与我说?”   马车外沉寂了许久,他才问道:“你那日发怒,只是为了这个?因为我没有与你商量?若是与你商量,你果真会决定与我一道去提亲?”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烦躁,气息有些不稳。   我面色如铁,冷冷硬硬地回了一句:“那日史世子也问过本公主为何发怒这个问题,本公主也是这般回答,将军若不信可以去问史世子。”   “只是因为这个?”他又追问了一句,声音越发生硬。   我再懒得回答,斜斜地靠在车厢上感受马车的震动,肩膀因为这无聊且永不停歇的震动而麻木。   马车内外的对话至此停止,只听见马蹄声、车轮声和士兵们散而不乱的步伐,就连朵儿也已经睡觉,不再吵闹。车厢里似乎很平静,又似乎被一团厚厚的什么充斥,让人觉得压抑。   ……   离开襄城只有一日路程,始终没有出什么大事。这时候池州的战事应该已经如火如荼,慕容安歌即便再想要抓我回去,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手来。   奶娘是那种没心没肺的性子,只要朵儿高兴她便高兴,一路上只是逗朵儿玩,也没见她担惊受怕。凝香却是知道慕容安歌的可怕的,刚离开池州的头两天很是紧张,寸步不离我左右,连解手都跟在我身边。直到望见襄城连绵高耸的城墙,她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我望着城头上望了十几年的钟楼,一时间看得痴了。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仿佛隔了一世一般。回到襄城虽然有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同时心底却生出另一种力量想将自己拉远。我分不清回到襄城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悲伤,冥冥中感觉到命运的强大。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命运都能将我拉回到这里。   不敢想。我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只想回去后如何安排家宝和朵儿的事。只要想到这件事,想到他们两个或许能带着我的希望好好活下去,我便觉得些许轻松,仿佛死有所值。   皇兄自然不可能将长公主被劫的事昭告天下,这种事对皇室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再加上慕容安歌几年前在襄城就已声名狼藉,若是被传开去,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只怕我立时就会处于百口莫辩的境地。   因此有关营救和接我回襄城的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我们到达襄城外时只是黄昏,却等到天黑宵禁时才敢进城。池州战役打响后,襄城也进入了戒备状态。好在城头守军早已接了密旨放我们入城,因而进城时并未遇到麻烦。   皇兄皇嫂不便前来迎接我,特地派了一名御前亲信守在城头上,只等我们一进城便飞马前往皇宫禀报皇兄。那名侍卫出于礼节过来给我行了礼,又转告了皇兄的关切和问候。我觉得这人颇为眼熟,正在回忆,身边的凝香已急急地开了口。   “请问这位大哥,可曾认识李超李侍卫?”   那名侍卫神色黯淡,叹了口气道:“怎么不认得。姑娘问起他,可是知道了他家的事?”   我这才想起慕容安歌逃离皇宫那晚,李超身后跟的便是这名侍卫,似乎是李超的副手。看他的脸色,我和凝香已明白李超如今的情况真的是非常不好,当下也不便再问。那料那侍卫竟普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这几日我看了太多悲凉的事,见他这一跪便猜到了缘由,心里也着实佩服他的义气。世态炎凉,李超蒙难,昔日他当红时讨好巴结他的人此时应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吧,难得这人却有这番勇气。   “你且起来。李超的事本公主自会和陛下提起,但他是否能逢凶化吉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其实能否救李超出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根据以往的经验,凡是得罪过皇嫂的人都不得好死,皇兄从未对这些人宽容过。而这次李超入狱是因为不慎让慕容安歌逃脱,慕容安歌与皇嫂的关系……我从心里深处叹出一口气来,真是难以启齿啊,皇兄的震怒可想而知,以他的脾气没有立即将李超五马分尸已经算是很“温和”了。   除了安慰几句我还能说什么?我无奈地瞥向凝香,小妮子咬着嘴唇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远处明轩的视线也停在那名侍卫身上,眼眸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还没到将军府时,远远就望见将军府门外挤满了人,几乎有头脸的丫鬟嬷嬷们都出动了,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路口张望,宫里来的张嬷嬷和几个宫女也在其中。   众人面前我与明轩自然又要做作一番,他翻身下马伸手相扶时的样子当真是英俊潇洒,而我从车厢探出身来望住他时的微笑也当真是妩媚多情。看到他眼眸中我影子时,我心里恍惚了片刻,他似乎亦有些恍惚。我仿佛自己又回到从归来坡回来的那一日,仿佛我一直就在看似风平浪静的将军府,仿佛池州的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知为何,心情反倒比在池州面对十万敌军时还要沉重。   我扶定他,环顾四周,迎接众人羡慕的目光,埋藏心底的苍凉。   第一眼便看到轮椅上的贤儿,看到她激动得起伏不已的双肩和晶莹欲滴的双眸。我皱了皱眉,移开目光越过她,继续在人群中寻找我急于想要看到的那双天真的眼眸。从左自右,从前排到后排,找了几遍都找不到家宝的身影。莫非皇嫂已经先行一步,将家宝接进宫里去了?我心一凉,双腿发软,紧紧抓住了明轩的臂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熊扔的地雷!么么哒~~~~   ☆、君住长江尾(二)   感觉到我的紧张,明轩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扶稳,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家宝不在。”我焦急的目光依旧在人群里搜索。   “雪姨也不在,想是先睡了。”他安慰道。   我摇了摇头,一急之下拉着他的手便朝人群里走,而这时贤儿也让丫鬟将轮椅朝明轩推过来。她身子前倾,撑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因为用力而泛白,热切湿润的目光落在我和明轩之间时霎时变得冰冷而锋利。   那利刃般的眼神只是一闪,她便低下头去,轻声道:“将军,公主,贤儿在此恭候多时。请公主恕贤儿腿疾不便,无法行礼。”   她坐在轮椅上羸弱的姿态完全是一副弱者服低的模样,我几乎怀疑方才一瞬间看到的那道如刀眼神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我愣怔了片刻,想起家宝最是亲近她,便伸手捉住她手腕,急声问道:“家宝呢?怎不见家宝?”   她低头不语,我等得着急,手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捉住她手腕往自己这边拉扯。这一拉虽然急迫,但我自觉得未用多大力,不料她竟从轮椅上滑下跌坐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忙放开手,她双手紧紧抱住双腿,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紧咬的嘴唇和惨白的面色任谁都看出她此时所受的痛楚。   周围一片惊呼,我茫然看向明轩。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蹲到贤儿跟前:“觉得如何?”   我呆呆地看着他将贤儿轻轻抱起,看着贤儿晶莹欲滴的双眸朝他凝视,又看着他小心将贤儿放在轮椅上,替她将保暖的毛毯盖在膝头。   或许察觉到我的异样,他淡淡地解释道:“公主或许不知,贤儿是骆家娘子军中现下仅存的一员,她的腿因为我挡箭而伤,从此烙下无法治愈的腿疾。贤儿于我有恩在先,若有对公主冲撞的地方,还请公主责罚在明轩身上。”   骆家娘子军乃是明轩的大嫂所创,在子母河一役中全军覆没。这个贤儿想是因为腿疾并未与明轩兄嫂参加最后那场战役,因此得以幸存下来。   明知以他的个性向人解释已属不易,他说的话里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但我就是觉得心里象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受。那个贤儿分明就是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偏生明轩还就吃这一套。   贤儿冷冷的声音响起:“长公主怎会在意我们这种小人物,姐妹们战死沙场是本就是死得其所,贤儿苟活下来却是大不应该。”   我知道她这是借题发挥,但此刻急于知道家宝下落,不欲与她多做纠缠,也冷冷地道:“本公主不过是想问一声家宝去了哪里。”   “公主竟然还知道关心家宝么?”贤儿轻声冷笑,“公主真是慈悲之人。公主大发慈悲放走逆贼慕容安歌时可有想过有多少小人物为此送命?可有想过整个将军府终日惶惶不安,担心将军和公主安危,担心陛下将怨气发泄在将军府上?”   这话一下戳中我心里痛处。她说得没错,的确是我一念之差致使李超、许遣之妻儿入狱,流民被杀,我欠下的债我自当偿还,但眼前,我的罪孽怎样都轮不到她一个侍妾来指手画脚。   我的手已在衣袖里握紧,深吸一口气道:“本公主再问你一次,家宝在哪里?”   贤儿揪紧盖在膝上的毛毯,想也不想便冷声答道:“公主若想责罚贤儿,不必想别的缘由,只管责罚贤儿便是,贤儿每每想起为大周战死沙场的姐妹们,自觉得再苟活下去已无趣味,请公主成全!”   “放肆!”   “贤儿!”   我的怒喝和明轩的呼声同时想起,我因贤儿这番无理取闹而气极,明轩语调虽重却透出震惊的意味。   两声过后无人再说话,无数目光正盯在我身上,我从那些目光中感觉出了怨恨,那是众人对轩辕皇族的不满和怨恨,和我随皇兄出游时街上百姓的目光一般。   我皱起眉,看如今这场面,分明是贤儿设了一个局,重提将军府的惨痛历史,同时激怒我,再乘机误导将军府众人,令将军府与轩辕皇族之间的矛盾激化。若说她只是为了争风吃醋,这般安排未必太小题大做,也极不明智。   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阵清亮笑声:“我说,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我眼睛一亮,将贤儿晾在一边,朝那说话的人迎过去:“九姑姑!你怎么来了。”   九姑姑与皇奶奶名为仆主,实际上皇奶奶已当她做女儿般看待。她从小看我长大,我与她之间便真如姑姑和侄女般亲密无间,因此她见我迎过来,也笑嘻嘻地执了我双手道:“总算见着了,太皇太后可是给我下了懿旨的,不见着公主不能回去呢。”   “让皇奶奶和九姑姑费心了,都是我一时……”   九姑姑伸手虚掩我双唇,正色道:“长公主慈悲心肠乃是大周百姓的福气,老百姓每日烧香拜佛不就拜个上苍慈悲、天下太平嘛。”她收回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说你呀,自小就是跟你娘亲一样的性子,人善被人欺,看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山鸡野雀都能欺负到你头上来!”   九姑姑最招人喜欢的地方就是性子直爽,不管面对什么人,不管周遭是什么环境,想说便说,哪怕是天砸下来也砸不上她的嘴巴。我心里暗笑,边连声道“九姑姑教训的是”,斜眼瞥见贤儿脸色苍白咬紧了嘴唇。   反而明轩神色不变,也迎上来朝九姑姑拱了拱手:“原来是九姑姑驾到,怎不早些通知末将,也好让末将做些准备。”   九姑姑翻了一个白眼:“做什么准备?准备连我也一起欺负了?”   明轩笑了笑道:“九姑姑说笑了。不知九姑姑此次来……”   话说一半,九姑姑忽然一拍脑门,哎哟了一声:“尽顾着东拉西扯了,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我以为皇奶奶有什么懿旨要她带来,明轩也是脸色一正,她却抱起双臂朝向明轩,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问道:“我们家长公主刚才问什么来着?家宝在哪里?都问了好一会儿了,就听见一只山鸡喳喳乱叫,你这个驸马也不管管?”   九姑姑在宫里曾经是出了名的泼辣,贤儿已气得身体僵硬手指发抖,把头别过去不看我们,腿上的毛毯被揪得象麻花一般。   明轩干咳了一声,走过去轻怕贤儿肩膀道:“九姑姑问话呢,你只管答话,莫使小性子惹九姑姑生气。”   这边九姑姑斜眼瞥了贤儿一眼,从鼻子里哼哼道:“我只道骆将军战场上杀敌无数不惧生死,定是正气凛然的大好男儿,想不到在家中还对一个小妾低声下气。平阳,你小时候太皇太后让人给你算过命,定要在十八岁上桃花盛开时出嫁才得一世风光好命,如今你十七便迫不及待地嫁了,果真是嫁错了人家。”   她并不知道我和明轩联姻的真正目的,更不知道这本就是皇奶奶和皇兄的主张,这话发自肺腑脱口而出,我回头望向明轩时见他的背影随九姑姑的话音陡然一僵。   贤儿抬眼望向明轩,满眼哀伤,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家宝病了。”   “什么?”我和明轩同时惊问。   “自将军走后,家宝又惊又怕,整日啼哭,夜不能寐,任我和雪姨如何哄都无用。今早他听闻将军就要回来,一整天都坐在门口等将军。想是前些日子熬得太苦,现在这口气一松便再熬不住,一个时辰前已经睡了。”   我和明轩又同时松了一口气。明轩道:“既如此,倒是不好去打搅他,让他睡吧。小孩子睡久些什么病都好了。”   我稍稍想了想,道:“他这容易受惊吓的毛病由来已久,不如明日我进宫请一位太医来看看。”   九姑姑嗤了一声,朝贤儿厌弃地道:“孩子病了怎不早说,这样爱闹的性子,搁在太皇太后那边早一顿乱棍打死了。”   我知她此来必有重要的事情,不想再耽误时间,当下拉住她的手道:“九姑姑好不容易来一趟,且慢些回去,让平阳沏一壶好茶给姑姑。”   “我难得出来舒畅舒畅,天色又晚了,总要在你这儿叨扰一夜才走。”   一路将九姑姑拉到房里,我吩咐凝香去库里取上好的茶叶来。凝香出去时知趣地关上门,我总算觉得清静了许多,正要拉九姑姑坐下,却见她将双手拢在袖中,站直了身子面色严肃。   “大周平阳长公主跪接太皇太后口谕。” 作者有话要说:     ☆、君住长江尾(三)   我急忙跪下,九姑姑从袖筒里抽出一封印上红漆封印的密信递给我,低声道:“看完就烧掉。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这是给公主你一个人的密旨,密旨的内容我并不知晓。”   我心跳加速,撕开封印抽出里面的密旨,才看了几行手便是一抖。   密旨很简短,大概意思是说,皇奶奶自觉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朝中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而近日内大周内部恐有内乱,为了防止明轩趁乱纠集同党谋反,命我尽快将家宝送往归来坡,作为人质牵制明轩,如若我发现明轩有任何异常举动,立杀之。   “平阳,烧了密旨吧。”   我茫然抬头,有些吃惊的发现九姑姑的神色竟然很是哀伤。自皇奶奶搬到归来坡后,我与她甚少见面,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亦是第一次。在我自小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泼辣干练,如一柄出鞘的剑。但此刻的她,原本丰润的脸庞已明显被岁月侵蚀,原本犀利明亮的眼神此刻黯淡无光,只有哀伤和满目苍凉。   “平阳,我不知密旨说了些什么,但看你这样,大致也猜到些,总归是命你做些你不情愿的事。九姑姑劝你一句,在什么位,做什么事,无论太皇太后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总是做在她那个位应该做的事。你是大周长公主,未出阁时大家都当你是小孩子,如今既已出了阁嫁了人,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总要为轩辕家族多担当一些。”   九姑姑说得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担当这个词说得容易,但这分量古来有多少人能承受?在良心和职责之间无法抉择的时候,人总要寻到一个借口,支持自己一路走下去。   我将密旨折成纸条伸进九姑姑点燃的火折子上,直到火沿着纸条一路吞噬到指尖,才将火抖灭了,朝地上的灰烬磕了一个头。   翌日清晨,我与明轩送九姑姑至大门外,望着九姑姑的马车越行越远,我斜倚在门栏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在想什么?”明轩也望着远去的马车,淡淡地问。   “我在想,今日是四月初三。”   明轩五月初五兵变,距离今日只有一个月又两天的时间。   “四月初三是什么大日子?”他问,转头看向我。   我迎上他永远都是那样深不见底的目光,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以为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他,其实他又何曾了解我。   “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过今日总要去宫里瞧瞧我皇兄皇嫂,总不能等着皇兄下诏催我们过去。”   他没有接话,转过头又去望九姑姑的马车。我知道他转过头是为了掩饰他眼里的恨,每次提到皇兄皇嫂,他眼里都会有那样的神色一闪而过。   瞧着他俊美的侧脸,脑子里却是血红色的“立杀之”三字。我转身朝府里走去,宽大的袖口因为突然转身的动作拍打在他腰侧。   “早朝应该已经结束,换一身衣服就走吧。”我边走边道。   其实早朝这件事名存实亡已多年,皇兄多半不会参加早朝,只是一些军机大臣和相关的文武官员每日碰头商量军事国务。如果遇到紧急需要皇兄处理的事情,才会由几个军机大臣一起上奏皇兄。   如今的朝堂主要分成三派。以丞相许临渊为首的主战派、以及宁国舅为首的主和派是朝中最主要的两方势力,剩下大部分的武将因为被□□的皇兄限制了兵权而成为中间派。曾经这些武将唯骆家马首是鞍,但自从骆家将领在连年征战中凋零,甚至明轩也被杯酒释兵权后,这些武将便群龙无首,变成只知道听命行事的傀儡。   许相就是许遣之的叔父,许遣之的家人这次之所以能暂时逃过一劫,多半是许临渊的作用。他原是前任丞相的得意门生,而前任丞相恰恰是皇奶奶的亲信大臣,因此虽然皇奶奶退居归来坡后未见他与归来坡再有什么联络,但皇兄对他始终信任不起来。   他能够在□□下生存至今,除了他本人的才能,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人绝对忠诚,办事不遗余力,不出差错、不留把柄。这一点连多疑的皇兄也无可置疑,否则无论来几个许临渊,都会和那些对皇兄还抱有幻想的有气节的文官们一样,化作一抔心怀遗恨的黄土。   四月初三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一切如常,原本该是文武百官早朝面圣的文德殿里空无一人,整个皇宫象是无人居住一般,孤独清冷。   每次入宫来我都会觉得心悸,宫墙内外象是两个世界,墙外红尘万丈,墙内却上演着不知多少权谋和杀戮。   “若是陛下不允,不要强求。”明轩忽道。   我微微诧异地瞧向他。   他叹了一口气:“你想趁今日看望陛下的机会,劝陛下放了李超和许遣之妻儿,并恳请援军和粮草事宜,我说得可对?”   我点头,想起回襄城路上时,他便说过皇兄不可能答应我这两件事。   “陛下多半不会应允,以你的性子,恐怕会和陛下硬来吧。”   他说“以你的性子”时,我双颊竟然有些微温。我与他大约也算是青梅竹马,虽然如今彼此互不信任,但对彼此的性格却是了解至深。   “我答应过许遣之和池州百姓,总要尽力一试,不试便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也叹了口气,又自嘲地道,“现在这个时候还有哪名大臣敢去触皇兄的逆鳞,我去的话至少不会被杀。”   明轩摇了摇头:“千万不可硬来。陛下近年来性情大变,你若与他硬来,他难免迁怒他人,情况也许会更糟。承诺固然重要,却也要见机行事。若是碰了壁,不如退一步从长计议,起码比撞得粉身碎骨要好。何况撞得粉身碎骨的必定不是你,到时你又会伤心郁闷,苦苦自责了。”   婚后我与他从来都是唇枪舌剑语藏机锋,他从未对我有过这般耐心这般循循善诱。我有些不适应,心跳也随着这阵不适应加快了速度。迅速瞥了他一眼,他说这番话时并没在看我,将所有的心绪都掩盖在平静的面色下,但眼神里却分明透着关切。   “此乃皇宫内院,请将军留步。”内院门卫的一声清喝让我回过神来。   皇宫分内、外两院,外院是皇兄召见大臣的地方,内院则是皇兄和后宫妃子们居寝之地,闲杂人等无诏不得入内。我在皇宫内有特权,可任意行走,但明轩就不同了,虽为驸马,没有皇兄的传唤也一样不得进入。   我已习惯了分别时不回头看他,当下也是一步不回地朝内院走去。内院大门关上时,心里竟有些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由得驻足回望紧闭的大门。他刚才说那番话时,心里必不平静,因为那番话分明是基于骆家亲友的血泪教训。   一进入内院,景致立时有所不同。外院庄严雄伟,内院精致华丽。晌午的阳光透过参天老树的枝桠在花间小径上洒下斑驳,我在小径上放慢脚步,边走边环顾这个我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想到一年后这美丽便会不复存在,心中毕竟生出许多不舍。   “让开!让开!”   身后一阵大喝和嘈杂的脚步声,一队太监宫女浩浩荡荡而来。先头的两名太监年纪很轻,看着很眼生,想必是新来的。两人都是面露得色趾高气扬,鼻子都差点翘到天上去。   我今日未穿朝服,梳的也是普通贵妇的发髻,估计那两名太监将我和凝香当成了宫内的普通妃子宫女,一路吆喝着便从我们身边擦行而过,为首的一名太监甚至差点踩到凝香的脚。   “不长眼睛的么!”   凝香怒喝一声就要上前揪住那名太监,我忙拉住她摇了摇头,一指队伍中间那顶凤辇:“皇嫂的人由她自己去教训,回头派人去跟皇嫂提一声便可。”   其实我也是觉得奇怪,皇嫂虽然心狠手辣,但于礼节最是看重,对下人管教甚严,这般怂恿下人声势浩大地在后宫里横冲直撞,实在不似她的风格。再说皇嫂一向多疑,怎么突然间会用起新人来。但那顶凤辇确确实实是皇后专用,除了皇嫂,整个后宫还有谁敢用凤辇来做代步工具。   这时走在前面的那太监反应过来,狠狠地回头瞪了凝香一眼,叫道:“陛下传唤丽妃娘娘,耽误了你吃罪得起么!”   这下不仅是我,连凝香也吃了一惊。凤辇乃是皇后专用,擅用者可是腰斩的罪名。   “这个丽妃是何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问凝香。   这时队伍已走到尽头,我一眼认出最后那名弯腰低头的正是张嬷嬷,更加吃惊,一把将她拉出来问道:“辇中坐的可是丽妃?她是什么人?皇后娘娘呢?”   张嬷嬷慌张抬头,一见是我,眼圈先红了一圈:“公主不在这几日,宫里有大变了。”   我联想起皇奶奶密旨里所担心的内乱,上前一步逼问道:“什么大变?”   张嬷嬷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队伍,急得快哭出来:“公主先别问这个,公主要是体恤老奴,给老奴留条贱命照顾我那可怜的傻子儿子,老奴来世给公主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她在皇嫂跟前很是得宠,我几时见过她这副样子,一个愣怔便松了手。她匆匆福了一福,便急急忙忙追丽妃的那队人去了。我这才发现她的一条腿跛了,龇牙咧嘴走得很是辛苦,却象是拼了命般地追着那队人。   凝香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望着一瘸一拐的张嬷嬷,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酸。” 作者有话要说:  张嬷嬷还记得么?公主和将军从归来坡回将军府时她出现过,是专门给皇后跑腿的一个心腹嬷嬷。   ☆、君住长江尾(四)   “你似乎知道什么?”我问凝香。这小妮子一向人员好,结交甚广,虽然只回来一日,只怕已经打听到宫里一些八卦了。   凝香面色古怪,吞了口口水才道:“宫里盛传,陛下移情别恋了。”   我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回不过味来。   说起皇兄与皇嫂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只能用“奇怪”一词来形容。皇嫂是皇兄远征宁氏封地后抢来的,当初皇兄要立皇嫂为后时,朝中文官中的反对声几乎掀翻文德殿的屋顶,直到皇兄屠了礼部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后,反对声才被压下去。   之后,皇兄对皇嫂百依百顺,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但听闻宫里传言,自新婚夜后,两人实际上就再未同房。也是自那以后,皇兄变得越来越荒淫无度。虽然被皇兄宠幸过的美女俊男不计其数,但始终不闻有哪个得宠。要么玩一回便扔在一边置之不理,若有被留在福宁宫内几日的,被抬出来时大多已成一具尸体。   自皇兄登基以来,未有半点子嗣。对此,宫中有两种传闻,一说是皇嫂毒死了有孕的妃子,一说是皇兄自己不想留有与除皇嫂以外的任何妃子的子嗣。   子嗣,是皇族最基本的根基。皇兄虽然荒唐,却也不傻。若宫里的传闻是真,他情愿自己无后,对皇嫂的那份执着可见一斑。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皇兄落在皇嫂手里也就如孙悟空落入如来佛的手掌心一般。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嫂竟会有这样一天,不但凤辇被一个妃子坐了,自己的亲信还被人责打,象条老狗般跟在人家后面。以皇嫂的性格,此刻还未将皇宫闹得天翻地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难道这个丽妃竟是比皇嫂更厉害的人?还是说,因为慕容安歌的事,皇兄真的已经对皇嫂失去耐心?   这时凝香继续说道:“听说那个得宠的丽妃是个胡姬,不但容貌美得不同寻常,而且身材火辣、能歌善舞。几个月前被陛下宠幸过一次,当时娘娘说她蛊惑皇上,好生责罚了一顿。这次不知怎的陛下又想起她,几日功夫便得宠了,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张嬷嬷落得这样,怕是那个丽妃为了报往日之仇,故意让她吃足苦头,好折损娘娘。”   凝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出了那种事……,公主您说,陛下会不会……”   她没敢再说下去,只是吐了吐舌头。   我知她说的是废后的事,摇摇头道:“这个不知。但那丽妃为人处世这般嚣张却没有靠山,在宫里是没有可能长久立足的。”   “陛下不就是她的靠山嘛。说起来,陛下岂不是宫里最大的靠山?”   “皇兄?”我苦笑,“我皇兄不会是任何人的靠山,对他来说,别人是生时死只是一眨眼的决定而已。”   凝香眼里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那场政变发生时她已在我身边服侍,皇兄屠杀自己亲兄妹的事她自然都是知道的。   丽妃去的方向正是皇兄的寝宫福宁宫,我预感这个时候去提那些皇兄不想提起的事,怕是会触霉头。   “稍后我去皇兄宫中,你不必跟着我,等在宫门口便可。”   想起明轩那句“粉身碎骨的必不会是你”,我还真有些害怕,怕我一不小心触怒皇兄,遭罪的会是凝香,不如让她远远躲开的好。   我本以为既然丽妃此刻去了福宁宫,那么我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皇兄了。出乎意料的是,太监进去通报才一炷香的功夫皇兄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丽妃,果然是美丽得与众不同,妖娆不可方物。待皇兄坐定,她便如一只波斯小猫般贴在皇兄身边,那双碧色深目仿佛具有魔力,只微微一转就能勾掉男人的魂魄。   我见过礼便也入坐,皇兄说了几句挂念的话后就问起池州的情况,一个字都未提敌军将领方面的情况,可见他对慕容安歌厌恶之极。对他的问题我一一谨慎作答,直到他再没有话问,我想着也应该提一提我此来的目的,便定了定神,抬头朝他看去。   他本是个英俊雅致的男子,我还记得小时候常见他在花前月下,清酒一杯,与兄弟姐妹们品诗论画。如今那份雅致已经消失殆尽,自政变后,我甚至从未见他笑过。虽然他表面上对我很是纵容,甚至赐我在宫中内苑任意行走,但每每在他身边,感受着隐隐的冷戾杀气,我必慎言谨行,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就会拂了他的逆鳞。今日虽然有温香软玉般的丽妃倚在怀里,他脸上的戾气却似乎比以往更胜了几分。   我深吸了一口气,横下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听闻皇兄抓了许遣之的妻儿,可是对许遣之有何不放心么?”   丽妃正将一粒葡萄干喂入皇兄嘴里,忽地娇呼一声将手指从皇兄口中抽出,嘶嘶呼痛。   皇兄并不理会她委屈的目光,一双厉目朝我望来。   “你是想替许遣之求情?”他顿了顿,冷笑地道,“朕怎么忘了,朕这个皇妹最是心软,别人说几句便当真了。你刚才对池州那个李涛赞不绝口,可是也想替李超一并求情?”   大殿里悄无声息,只有撞在四壁上皇兄的回音。太监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口,连丽妃都不再出声,悄悄挪动身子离开皇兄少许,怯生生地在一旁察言观色。   “池州战事吃紧,将士们正在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许遣之和李涛忠心可嘉,皇妹都是亲眼看到的。皇兄何不趁此机会赦免许遣之和李超之罪,必可激励池州将士们的士气。”   我本想说,“皇兄这般做恐怕会冷了将士们的心”,但想起明轩的嘱托,立时便改口,将话说得婉转动听些。   皇兄轻哼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伸手自桌面上拿过酒杯。   那酒杯是空的,立时便有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上来添酒。那小太监自皇兄一出来起便已紧张得脸色苍白,以至于忘了倒酒,此刻发现自己失职,更是双手颤抖,壶嘴都对不准酒杯,酒全洒在杯外。   皇兄脸上立时泛起一道黑气,我心里暗道不妙,朝那小太监连使眼色让他退开,一边上前想从他手里拿过酒壶为皇兄重新斟一杯酒。那小太监却似吓傻了似的,紧紧抱着酒壶不放,直直地看着皇兄。   “尹凤呢?”皇兄问那小太监。   尹凤是自小服侍皇兄的贴身太监之一,因为做事仔细很得皇兄的心。说来奇怪,为皇兄端茶倒酒的一向是他的差事,今日却不见他人。   那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好似要哭出来一般:“回陛下,尹凤昨日已被仗毙了。”   我吃了一惊,福宁宫隔三差五都会抬出尸体来,但尹凤自小服侍皇兄,可说是和皇兄一起长大,人又小心谨慎,不知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触怒皇兄。   “哦?”皇兄慢慢饮了口酒,“才三十杖就死了么,真是没用。”   宫里的责杖有碗口般粗,上嵌一寸小指粗的铁钉,别说三十杖,只一杖下去就皮开肉绽,三杖打出内伤,十杖之内五成以上的太监都会毙命。   “想必他此刻在下面定然很是孤单吧。”皇兄叹了口气,看着那小太监道,“你下去替朕陪他,如何。”   他说的是“如何”,但语气之间一点都没有商量的意思。福宁宫内一片死寂,我还没回过神来,那小太监已被人拖出宫。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被人拖走的时候一声没吭,整个人软得象团泥。   皇兄的声音变得柔和,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越是温和,杀的人越多;杀的人越多,面上越是温和。   “平阳难道忘了朕定下的规矩么?轩辕女子不得摄政。”   我僵硬地点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连皇奶奶都退出了朝堂。   皇兄又道:“你是朕唯一的妹妹,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但朕定下的规矩,你也要尊行。池州的事你不必再管,襄城离东阾太近,朕的主要兵力要用在襄城,不可能为了保一个小小的池州便尽出大周兵力。   “许遣之若得胜归来,朕自会还他妻儿。至于李超,失职之罪毋庸再查,若大内御卫人人都象他一般玩忽职守,那朕还要这些御卫何用!朕意已决,下月就将李超凌迟处斩,以作警示。李涛若敢不服作乱,朕必灭他李家九族。”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站起来,只觉得血往上涌,握紧双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时丽妃睁大恐惧的双眼朝我看来,我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恐怖表情,她竟然头往后仰昏了过去。   若是从前父皇在时,有妃子晕倒一定会引起混乱。而此时,福宁宫内依旧死寂一片,无人敢动,甚至连请示皇兄的声音都没有,直到皇兄说了句“传凌太医”,才有太监匆匆奔出去。而那位所谓得宠的丽妃就一直躺在冰凉的地上,连上前去探问的人都没有。   只须臾功夫,凌太医便一路小跑地奔进福宁宫。这位凌太医自我记事起就已经在宫里了,医术很是高明,做人也很是高明,因此太医院太医们的脑袋被皇兄砍掉了一批又一批,他任然还活着,只是比从前太皇太后在朝时苍老了许多。   为丽妃搭了许久的脉,凌太医朝皇兄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丽妃娘娘有喜了。”   嘴上说“恭喜”,语气却是很平静,仿佛只是说了句“丽妃娘娘用过膳了”那样简单。   低头饮酒的皇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是么,那真是太好了。”他回答得也很是平静,一点没有“喜庆”的意思,“传我的话,明日起宫内设宴三天,所有的嫔妃都来,让琬月也来。”   琬月是皇嫂的闺名,宫中除了皇兄,没有人能直呼这个名字,就连皇嫂的兄长宁国舅都不行。曾是对皇嫂百依百顺的皇兄,此时叫出“琬月”这个名字时,竟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君住长江尾(五)   我不知是怎样出的福宁宫,也不知是怎样出的内苑大门。虽然之前因为明轩的断言已有所准备,但当那一点点希望也被打碎之后,原本依托在那点零星希望之上的坚强已无所依托。我的皇兄就是这样了,不,是整个皇族就是这样,只专注于自己的yu望,百姓的生死一星半点都不曾放在心上,李超、许遣之这般肝胆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大周还能有救么。   出福宁宫宫门时,凝香担心地上来搀扶被我推开。内苑的大门缓缓打开,我一眼便看见那个挺拔得如同标枪般的身影。他正对大门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和我分别时就站着的那个位置,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此刻,他正望住我,眼神沉重而专注。与我对视片刻后,他的视线仿佛越过我停在我身后遥远的某处,目光渐转苍凉。   “明轩,池州保不住了。下个月皇兄就要处斩李超。皇兄今日又杀人了。”我木然地说。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扶住我:“你已尽力。我们都曾尽过力,没有用的。回去吧。”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体贴,怔怔地瞧着他,怔怔地瞧着他圈扶在我肩头的手。   他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松开扶住我的手。他松手的刹那,我突然觉得手脚发凉无可依靠,软软地就要倒下。我知道自己并未晕厥,神志尚在,但倒下的那刻双目不能视物,眼前漆黑一片。   身后凝香一声惊呼,接着我觉得双脚离地身子已经腾空打横,落入一个人的怀抱。那怀抱宽大坚实,一定不是凝香。   贴近身体上方的声音响起:“池州那几日太耗心力,你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我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双颊发烧,稍稍挣了挣,揽住我的双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我没事,可以自己走。”我有些跼促地道。   “不要任性。”   我不知旁边除了凝香还有没有旁人,动又动不了,看也看不见,生怕这副狼狈的样子被太监宫女看去,只好紧紧抓住他双臂,将脸埋在他胸口衣襟里。与在慕容安歌箭下救我那次不同,今日他的心跳有力而沉稳,一下一下与我的前额相撞。   “战争残酷,朝堂险恶,这些事本就不是你应该经历的。如果你真这么在意那个承诺,我可以来想想办法,或许对池州会有些微帮助。”   我没有答话,身体却渐渐放松。呼吸着他衣襟上淡淡的熏香味道,听着他胸膛里沉沉的回声,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依赖的感觉。   从内苑大门到我的轿子停放的地方有很长一段距离,我的视力渐渐恢复,开始只是一片黯淡的光线,当他将我放在轿子里的软凳上时,已能瞧见模糊的光影。   我在软凳上坐稳,他的手却没有马上松开,人影久久停在我面前,似乎在盯着我的眼睛看。我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我真的没事了。”   “眼睛怎么了?”   “刚才晕了一下,现在好多了。”   他的身影继续在我面前停了一会儿,才慢慢放下轿帘,对轿夫们说:“起轿吧。”   轿子刚离开地面就停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其中还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声音。有一个声音高声道:“将军留步!”   我听出是李超副将林若的声音,料他必定是来问李超的事,登时就紧张起来。脚步声很快就到了跟前,显然不止那副将一人。   “将军……”   那副将才又叫了一声就卡住,似乎是被明轩制止。须臾,便听见一片跪地的声音。   “将军!末将知道此事渺茫,但李大人带着我们弟兄几个多年,但凡有辛苦的差事都是李大人亲历亲为,有功劳赏赐都分给弟兄们,有责罚下来他便一人担当。将军!弟兄们给您磕头,求您说与长公主知道,李大人的忠心天可明鉴,落到这般下场弟兄们伤心啊!”   话音刚落,咚咚磕头的声音响成一片,每一下都磕在我心里。   “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都是响当当的御前带刀侍卫,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明轩的话掷地有声,磕头声果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隐忍的抽泣。   “林若,陛下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清楚,长公主今日已尽力,你们拦在这里也是无用。”   那个被明轩称做林若的御卫声音哽咽:“不是说长公主心地仁善么,难道就这样看着李大人被凌迟处死!”   明轩一声低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李超教你的么!若被人听去会连累多少人你可知道!”   这句喝斥甚是有效,林若和一班忿忿不平的御卫们顿时哑口无言。   停了片刻,明轩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们这般拦在轿前,就算跪死了也于事无补。我与长公主回去自会再想办法,李超尚有一月时间,期间或许尚有转机也未必。若将来李超知道你们曾这般无理取闹,必无脸面来见我。”   他这手打一顿、摸一把、再打一顿的伎俩委实厉害,又温言劝了几句后,轿子外头悉悉索索的衣襟声和散碎的脚步声响起,林若等人终于让开一条道,轿子微微一震便继续前行。   “谢谢你。”我在轿内轻声道。   我早已习惯了和他吵吵闹闹、针锋相对,因此这声谢谢说得生涩,声音也压得极轻。扭扭捏捏地说完这三个字后,我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心里松快了许多。   “你已尽力,不必想太多。”他说过这一句后便一直沉默着,一路上只听到轿夫们齐刷刷的脚步声,和汗血宝马有节律的马蹄声。   这一路,我坐在轿内,他骑在马上,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中间还有厚厚的轿帘隔着,我却渐渐觉得,我与他之间仿佛被一道极细的线相连。这道联系虽然脆弱不堪,虽然极为短暂,虽然两人之间依然阻隔了太多东西,但那种一丝联系的感觉却如同我正在恢复的视力一般,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清楚。   与将军府还隔着一条街时,有府里的家丁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叫道:“将军可算回来了,府里出大事了!”   我掀开轿帘,与明轩对望一眼。   明轩面色微沉,问那家丁:“何事惊慌?”   “皇后娘娘来了,要把侄少爷带走呢!雪姨和小夫人没了主张,小人是偷跑出来找将军的,请将军快些回去!”   终于来了!我的心提到喉咙口,急催轿夫快行。轿子走出去几仗远,我嫌轿夫走得太慢,想起此处离将军府已不远,还不如自己跑过去来得快,当时也顾不得别的,提起长裙便从轿子里奔了出去。才跑出去几步身后就有马蹄声传来,接着腰间一紧就被明轩提到了马上。   “马快。”他简单说了句,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凝重。   “不能让她把家宝带走。她刚刚失了宠,心情必是不佳,偏偏这时来带走家宝,谁知道她会作出什么事来。”   他嗯了一声,手上缰绳一紧,汗血宝马忽然往前一冲,立时将速度提到最高。耳边风如刀割,蹄声如雷,周遭景物变成模糊的色块朝身后疾窜。   只须臾功夫便到了将军府门口,汗血宝马甚通灵性,无须明轩勒住缰绳便自行收住四蹄停在红漆大门前的台阶下。我心急火燎地想要下马,手臂却被明轩拉住。   “小心!”他扯着我的手臂低喝一声,与我同时下马,手却仍未放松。   我此刻满脑子全是阻止皇嫂带走家宝的念头,家宝这一走,照前世的经验,我便再见不到活蹦乱跳的家宝,等待我的只会是一具小小的僵硬的尸身。想到那双湿淋淋的冰凉小手,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退去。   从花厅里突然传出来家宝的哭声,我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冷,不管不顾地朝花厅里急冲。刚冲到花厅门口,便听见清脆响亮如同打碎蛋壳般的“啪”的一声,坐在轮椅上的贤儿被掀翻在地,跟着皇嫂因愤怒涨的血红的脸出现在我视野里。   她那双一贯能掩饰情绪的眸子此刻也是血红,朝贤儿怒目而视,声音尖锐中带着嘶哑:“你不过是个侍寝的贱货,也配来和本宫说话!来人,给我乱棒打杀了她!”   家宝立时嘶声尖叫起来,显是被吓坏了。我听着那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心象被人钳住一般。   “皇嫂且慢!”   我几步跨进去,见家宝被一名宫廷侍卫夹在两臂间不停挣扎,忙一把抱过来又拍又哄。那名侍卫认得是我,不敢不放手,一双眼睛直往皇嫂那里看。   明轩也已进来,神色不变地朝皇嫂行了礼,但当他低头跪拜时,我分明瞧见他眼角的凌厉。   皇嫂似乎未察觉这道凌厉,几个呼吸后勉强压制住怒气,冷哼道:“将军来得正好,府上的下人、侍妾都是这么骄横的么,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   我这才发现在角落里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的雪姨,脸肿了半边,嘴角被撕破了流血不止,但神色间非但没有一丝惧意,依然是如同往常一般的冷然。   “末将死罪,是末将教导无方。”   “将军教导得好,将军教导得简直好极了!本宫不过是喜爱家宝,可怜他的身世,想将他请进宫去玩几日,这两个贱人竟敢抗旨,非要等到将军回来才能定夺。真是忠心耿耿哪,将军一句话胜过本宫亲临!”   “娘娘息怒。末将定会亲自重重责罚此二人。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要责罚便责罚末将吧。”   皇嫂怒极而笑:“好,好你个镇国将军,你这般说,分明是要包庇这两个贱人!冲撞本宫罪责不小,你要是还有半点忠心,就该当场打杀这两个贱人!平阳,还站着做什么,快将家宝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此水几时休(一)   家宝刚刚开始安静下来,听到这话又哭起来,在我怀里抖若筛糠。   我心里已是气极,将家宝递给雪姨,走到皇嫂面前道:“皇嫂不是要请家宝入宫玩几日么?这般请法倒似捉拿朝廷钦犯。明轩杀两个人就能证明忠心么?那慕容安歌杀了无数大周子民,也算是忠心?”   慕容安歌是皇嫂的心头刺,亦是她的奇耻大辱,我拿慕容安歌来比较,比一巴掌打到她脸上还要让她觉得难堪。   果然,她面色苍白扭曲,仪态尽失,象个泼妇般冲过来,举手就要朝我打下。   我不退反进,直直地迎向她,提高声音道:“皇兄尚未打过我,皇嫂这一巴掌可是要替皇兄教训皇妹么?皇嫂可有皇兄的口谕?”   我迎向皇嫂的同时,低头跪在一侧的明轩虽然丝毫未动,但浑身气势似乎刹那间完全变了,这气势就如同我在池州战场上见到的他一般,凌厉如冲破箭羽的长枪。   皇嫂扬在半空的手陡然停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显是极力压抑怒气所致。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里转着下一步她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毕竟宁氏一族也掌握着一部分兵权,如果皇嫂真的歇斯底里起来,问题会变得很棘手。等到皇嫂慢慢垂下手时,我脊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好,好,你和你的皇兄……都很厉害,好的时候便千依百顺,不好的时候便联起手来折磨我。我倒是忘了,你们轩辕家的本来就都是铁石心肠。”皇嫂仰头笑了几声,声音干哑得如同老妇。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我方才一心只顾阻止皇嫂,全没发现一旁随皇嫂同来的小倩。小倩曾因我窥到慕容安歌与皇嫂私会而受罚,她后来消失了一阵子,我以为皇嫂一怒之下已将之除掉,或者象对付那些遭她厌恶的宫女妃子般施以酷刑。没想到今日又见到,除了形容稍稍憔悴些,四肢完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小倩上前搀扶住皇嫂,同时朝我投来乞求的目光。我有些诧异,不知她这乞求的目光是何意。   “娘娘,您别钻牛角尖,长公主一时着急才说了那话,其实不是那个意思。陛下也不过是一时贪图新鲜,过几天也就厌了,从前不都是这样的么。”小倩一边安慰皇嫂,朝我望来的目光更加焦急可怜。   皇嫂猛地甩开小倩的手,怒道:“长公主说什么话、陛下做什么事,跟本宫有什么关系!他们轩辕家的人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本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谁敢动我!谁敢违抗我的旨意!”   小倩急得快哭出来,连连道:“娘娘本来就是皇后,一直都是皇后。娘娘,小倩服侍您回去歇歇吧,要是气坏了凤体陛下会大开杀戒的。”   皇嫂愣了愣,脸上逐渐露出得色:“本宫为什么要回去歇息?本宫就是不要回去,让轩辕望舒一个人着急去!”   我心中一动,与明轩面面相觑,再望向摇摇欲坠、目光散乱的皇嫂时,便生出不忍目睹的情绪来。她一向强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时落得这般狼狈?想是一时接受不了刺激,有些神智不清了。   她虽然做过许多阴毒的事情,我虽不喜她,但毕竟相处六年,见她现在这样,心中感慨。况且我巴不得她早点回去,她在这里多留一刻家宝便多一分危险。   我走过去与小倩一人一边搀住她,温言道:“不是平阳不让皇嫂带走家宝,是皇奶奶有言在先要接家宝去归来坡玩几日。皇嫂若真是喜欢家宝,改日平阳亲自送家宝过去,陪皇嫂解闷。天色已晚,皇嫂若再不回去,皇兄发起脾气来,宫内又要大乱了。”   她初初还挣了几下不想迈步,听了我这番话身子渐渐软下来,有些喜滋滋地道:“对,再不回去你皇兄真会大发脾气的。本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当以身作则,实是不该在宫外闲逛的。”   我瞧着她脸上不正常的晕红,心下黯然。这时小倩高唱了一句:“皇后娘娘摆驾回宫!”   皇嫂整了整衣衫发髻,昂首阔步跨出花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她依旧是昔日那个强势的皇后娘娘,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   我望着皇嫂挺直的背影,仿佛看到昔日母后的一些影子,又仿佛看到我自己的一些影子。宫廷里的女人,无论皇亲还是外族,无论高贵卑微,无论狠辣善良,无论坚强软弱,似乎都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多谢你。”明轩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他深不见底的双眸近在咫尺。贤儿已经被搀扶下去,雪姨已抱着家宝去了内院,将军府的家奴一向动作利落,早就将花厅收拾停当,凝香也已知趣地退了出去,偌大一个花厅里只剩下我和明轩。   “你……你为何为了此事不惜违抗皇后娘娘?”   我避开他灼灼目光,一边绕过他朝内院走去:“我若不违抗皇嫂,你也会违抗的吧。我若做了这事,至多不过被皇兄训责一顿,你做了此事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他紧跟在我身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加快了脚步,却不回答。说什么呢,总不见得说我是重生的,说我知道他谋反的事,说我对家宝有着深深的负疚。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不愿说便罢了。我只知你喜欢小孩,没想到会为了家宝不惜冲撞皇后。我……我也喜欢小孩。”   “你喜欢小孩”,“我也喜欢小孩”。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这两句话,真是……叫人脸红心跳。   我心慌意乱地道:“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不惜和皇室闹得关系紧张?”他紧追不放,声音里依然带着浅浅的笑。   “大周亏欠骆家太多,我这么做就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吧。”   听到这句话,他的脚步停了一停,但很快又追了上来。   他本就身材高大,我疾走三步的距离他只需一步便跨过,现在的情形倒象是我在落荒而逃,他却是闲庭信步,如影随形般跟在我身侧。   好在卧房转眼就到,我一闪身进了屋里,反手就想将他关在屋外。哪料他随随便便伸手一挡,这门无论如何也关不上了。   “本公主累了,将军请回吧。”我跺了跺脚,语气间已有些急躁。   “请回?回哪里?这不也是我的房间么?我进来坐坐都不可以?”他歪着头笑,越看越不象是正经模样,偏生一双眼睛还清澈得很。   我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他笑问:“公主难道不打算随我去看看家宝?”   我怔住,刚才被他的胡搅蛮缠乱了思绪。看家宝那时惊恐的样子,莫不要被吓出病来才好。这段时间他所经历的种种,真不是一个六岁孩童可以独自承受的。   他了然地朝我伸出手,优雅而谦恭,与战场上的他截然不同。   “我知你确是累了,只是去看一眼可好?家宝对你极是喜爱,你若去了,多少也能给他一些安慰。”   他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如行云流水,让人听了无法拒绝。其实就算他不说这些,我也是定然要去看一眼家宝才安心的。而他现在小心探寻的眼神,低低商量的语气,稳定坚实的臂膀,都让我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我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轻搭在他臂上,虽然很想避开他的双眸,却忍不住朝他瞧去。刚刚触及他的目光,我立时别转脸,心里象有小鹿乱撞。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轻咳了一声也不再看我,脸颊竟然也有些许红晕。   我更加不知所措,才走出去几步路,便觉得搭在他臂上的指尖也发起烫来,慌忙缩回手与另一手纠在一起。这一下动作颇为生硬,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侧。   这一段路走得甚是漫长,快到家宝住的院子时,他突然干咳了一身,抓过我的手将我的掌心摊开。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抽回手,掌心已多了一件东西。   我瞧了一眼,尴尬地问道:“你给我一根鸟毛做什么……”   他忍俊不禁,立刻又正色道:“这不是普通的鸟羽,这是一种信鸽颈部的羽毛。本地信鸽毛色灰白,只有南方一种特殊的信鸽才会有这种彩羽,而这样的信鸽却出现在将军府附近。”   我自己瞧了瞧掌心的羽毛,果然质地柔软,泛着绿色的金属光泽。   他看住我,面露担忧:“送你回来时我便奇怪,以慕容安歌的个性,一次不得手必有第二次,怎的一路之上却这般顺利,一个东阾兵都不见。”   我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怀疑这信鸽来自东阾,怀疑慕容安歌的暗哨在襄城有所行动?”   “他已打草惊蛇,宫内再无法做手脚。但他既然准备了这许多年,襄城内必有其他眼线。这眼线应该就在将军府附近,甚或在将军府内。我府内暗卫众多,事先却无一点知觉,只你回来的这两日才发现倪端。”   说到此处他面色逐渐凝重:“我担心他此次行动与你有关,我已在你住处周围加派暗卫,凝香伸手不错,但慕容安歌手下也颇多能人,你还是小心为好。”   我想起慕容安歌的阴毒狠辣,也是皱起了眉头。不觉已走到家宝卧房门口,明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从卧房里传出来家宝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此水几时休(二)   家宝果然被吓得不轻,一直哭个不停。不哭的时候就发呆,眼神空洞,比哭的时候还让人心疼。我让凝香带我的书信进宫呈给皇兄,只说是我得了病,行动不便,请皇兄破例派一名御医出宫来给我诊治。   次日清早,我刚刚梳洗完毕,让凝香帮忙绾了一个简单清爽的髻,就有家奴来报,太医院的凌太医到了。   我很小的时候这个凌太医就在宫里了,因为他医术高明,人也长得脱俗,喜爱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因此在太医院有“医仙”之称。那日在福宁宫再见到他时,医仙风采已不在,人也衰老了许多。   我让凝香把他带到家宝卧房的外间,他见我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也不诧异也不吃惊,只是平淡地瞟了我一眼,规规矩矩地向我和明轩行了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等我吩咐。   我暗自点头,这个凌太医能在如今的太医院里生存下来,果然是冷静过人。我在给皇兄的信件里说是生病的是我,这位凌太医那才那一眼显然已看出我身体无恙,不但不提任何问题,连半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   我让人给凌太医赐了坐,喝一口茶道:“不瞒凌太医说,病的人并不是本公主,而是驸马的侄儿家宝。不过,本公主和驸马视家宝如同亲子,家宝病了便似我自己病了一般,还望凌太医多尽心些,要仔细诊治。”   凌太医起身拱手道:“行医之人,视病人一视同仁,只要是微臣的病人,微臣都是尽心极力的。”   我闻言肃然起敬。他自进来时一直低着头,看似谨慎卑微,在皇兄手里当差能保全性命至今,我本以为他就是个谨慎卑微的人。但他这句话却说得不卑不亢,隐隐还透出六年前那个“医仙”的傲气。   他又看了我一眼道:“公主面有阴虚之相,想来是前些日子受到惊吓,而这几日又操劳过度所致。若公主应允,稍后微臣请为公主诊脉,开张定神补阴的方子出来,或对公主有些许益处。 ”   我点头答应,既然太医是因我而来,那么总要对皇兄有所交代。他刚才只是匆匆看了我两眼,便道出我的结症所在,而我昨日也确实因虚弱而暂时失明,可见“医仙”的称号名副其实。   “那么有劳凌太医了。”明轩对凌太医道,又沏了杯茶,将茶碗递到我手里:“有些烫。”   我瞧着他深黑的双目,想起昨日他伸手拦住不让我关门的情景,心跳不自觉得便有些乱,忙接过茶碗胡乱喝了一口,茶刚咽下便惊呼了一声,舌头被烫得火辣辣的疼。   旁边又递来另一只茶碗,明轩道:“才说了有些烫,喝我的吧,凉的。”   这话说得太亲密,我下意识地瞥了周遭一眼,还好,凌太医还是刚才那低头请诊的姿势,仿佛根本没注意刚才那一幕,而此刻凝香正斥责沏茶的侍女没将茶水放凉,那侍女免不了心惊胆战一连串认错,而别的侍女们也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提我擦干衣襟上的水迹,谁也没留意我的神色变化。   杂乱中我忽然感觉到两道刺目眼光,顺着目光望去,见坐在轮椅里的贤儿瞬间垂下双目。她昨日挨了皇嫂一巴掌,今日半张脸都是肿的。   自从池州回来后,每每瞧见她我便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之前我总觉得她对我虽有敌意,上一世却默默无闻,应该不是好搬弄是非之人,将军府外那一幕实在不象是个低调的侍妾做出来的事。她对家宝一向关爱有加,将军府外双目垂泪说“家宝病了”时,似乎很是焦急难过,此刻却远远坐在角落里,对家宝不闻不问,倒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实在是太古怪了。   一阵忙乱后,凌太医飞快地替我诊了脉,几乎想也不想地飞快地写了一张药方。我小时候便听人说他医术极高,从诊断到写方子往往不到一盏茶功夫。   但等到为家宝诊脉时,他又变得奇慢无比。我见过不少太医诊脉,或多或少都有些表情或者小动作,能让旁观的人猜出几分,他却象是入定了一般,半点表情都没有,害我在一旁干着急,却又不敢打扰。好不容易等他诊完脉写完方子,他却只是交代侍女如何煎药服药,便起身告辞。   我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见明轩和雪姨、贤儿她们正在逗家宝玩儿,便不声不响地追了出去。   前面凌太医跟着领路的家奴才走出月门,我让凝香先跑过去将他们拦下,又屏退领着凌太医的家奴,肃然问道:“凌太医可是有什么事忘了说?”   他弓腰低首,平淡地道:“方子已经写了,只要照方子按时给侄少爷吃药,定可药到病除。”他见我面色疑惑,想了想,又道,“莫再吃别的药。”   “别的药?”我奇道,“本公主没听说家宝还在吃什么别的药。”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立刻便低了头道:“或许是饮食的关系,吃得清淡点便好了。”   我越发觉得不对,故意打发凝香去拿赏钱,又朝他走进了一步,低声道:“凌太医若有何古怪发现,只管说来,本公主赎你无罪。”   他将身子压得更低,看起来甚是谦恭,语气却仍然是无波无澜、平静如水:“侄少爷此刻并无大碍,只要照微臣开的药方抓药吃药,饮食清淡,多饮些水,莫吃古怪的食品,这样便好。”   我瞧着他目无表情的样子,渐渐的手脚便冰凉起来。   自小在宫里长大,后宫那些尔虞我诈真的是见得多了。妃子们为了争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施毒害人,然后嫁祸于人。太医们为了避免被卷入争斗成了替罪羊,往往三缄其口,只尽心做好自己这一份事,力求明哲保身。   凌太医刚才那一番话明显的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怎样听都不会有错。他说家宝“此刻”并无大碍,并没有说将来怎样;又强调说照着他的药方抓药吃药,且莫吃古怪东西,那便是有了发现,但不方便明讲。若是将来果真暴露出来家宝有什么不妥,他大可说服侍家宝的人有问题,没有按照他的嘱咐来做事。   “那么说,太医认为,家宝是吃了什么古怪东西才变得这样,无法睡眠,整日惶惶不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微臣并没有这样说。”他依旧是淡淡地道,“微臣只是说,照着微臣的话去做,侄少爷好转指日可待。”   看到他疏离的神色,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以长公主身份再三恳请他说出他的发现,他却再三推托,他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   在他看来,要么家宝只是吃错了东西,如果真的有人要害家宝,那么我就是有可能下手的人之一。一来在这个“家”里我和家宝感情应该是最浅的;二来明轩对家宝极为宠溺,简直是视家宝为亲身,若是我和明轩有了子嗣,家宝显然很有可能成为我的眼中钉。   曾经以为阻止家宝进宫便能阻止危险再一次发生在家宝身上,没想到危险已悄悄潜入了将军府里。因为有前世的记忆,若是家宝进宫,我还知道危险来自皇嫂,而现在,我根本看不出危险来自哪里,这岂不是最恐惧的事。   不多时凝香拿来赏银,凌太医谢过之后便说陛下等着他去回话。我见他不仅不愿多说,对我的态度似乎越来越疏离,也不便再问什么就放他走了。   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家宝的卧房,才刚进门便被斜刺里跳出来的家宝抱了个正着。   “平阳姑姑你可来了!我好想去放风筝,可是雪姨和贤儿姑姑不让我去。轩叔说要问你,如果你答应他便带我去!”   我笑着刮了一下家宝的鼻子:“好啊,不过要等到你的病好些了才能去。你要是想快一点好起来,就不能怕吃药哦。”   “打仗我都不怕,吃药算什么!”小家伙很不屑地仰高了头。   我一边笑一边搓他的头,抬头朝里屋望去。明轩也正微笑着朝我们望来,四道目光相汇,我突然意识到,他既然说如果我答应他便带家宝去,那是不是说,只有他、家宝和我三个人去了?这算不算是相邀出游?   脸微微一红,我忙避开他的目光又去和家宝说话,说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他。他正拿着凌太医留下的房子,和雪姨低声交代什么。我心中一动,牵着家宝走到明轩身边道:“将军可否将这张方子交予我?”   他稍稍一愣:“这方子是拿去抓药的,你如果想要,我命人再抄一份给你可好?”   自从回到将军府后,他对我说话是越来越温和,我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我就是想那这张方子去抓药。家宝的病因我而起,我心里愧疚,总想着为他做些什么。若将军放心我,这几日便由我来照看家宝如何?”   目前我还不可能对明轩直说我担心家宝被人下药这件事,这毕竟只是我结合前世的经验和凌太医话中的蛛丝马迹自己推断出来的一种可能性,恐怕凌太医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的把握,若真的追究起来,他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可能为我作证的。   “长公主这是何意?难道是不放心我和雪姨么?”   这声音不大但很是刺耳,听到这个声音我不禁皱起眉头。我无心陷入内宅的争斗,但这个贤儿似乎并不这么看,遇到这么一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走的侍妾,还真是件头疼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来了,感冒来了,一边擦鼻涕一边写文真是……好烦……      ☆、此水几时休(三)   我不想与她纠缠,只是看着明轩等待他的答复。   贤儿又道:“雪姨和我照顾家宝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大错,倒是公主一来,就一连出了这许多事情。”   我猛地转头看住贤儿,目光如刀。   “贤儿!”明轩低喝了一声。   贤儿泪眼欲低,倔强地道:“我与雪姨这些年来是如何照顾家宝的,想必将军都看在眼里,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说信不过我和雪姨,那真正叫人心寒。”   “并不是信不过你和雪姨。”明轩好言安慰,“公主想对家宝尽尽心,有何不可?你不要多想,你这样会吓到家宝。”   他蹲下身拍了拍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家宝,柔声道:“你和平阳姑姑住几日,过几日再回来与雪姨和贤儿姑姑住,这样你可愿意?”   他这样说,便是答应了,就看家宝自己愿意不愿意。   家宝是小孩子心性,刚听说要跟我住几天时还高兴得很,不停地冲我做鬼脸,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但眼见得贤儿又是冷脸又是滴泪,小脸早就跨了下去,一个劲儿地偷眼看贤儿和雪姨,不敢多说话。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贤儿冷冷地道,“雪姨又怎会愿意。”   雪姨依旧冷着脸不说话,但下撇的唇线已经分明地道出心中不满。   明轩微微沉下脸道:“你们不必多话,让家宝自己决定便是。”   贤儿已开始低声抽泣,雪姨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脸黑得好似暴雨前的乌云一般。家宝生性敏感,看看我又看看那两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好。明轩问第二遍时,他非但不回答,反倒低了头仿佛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孩子才六岁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之事,只要是对他稍稍好一些的都被他看作是亲人一般,现在让他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因为他而翻脸,小东西心里难过之极,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终究是不忍,轻抚家宝的肩安慰道:“瞧你,都是小小男子汉了,怎么还为了这点小事哭鼻子呢。平阳姑姑只是说说的,要是贤姨和雪姨不愿,也只好罢啦。以后平阳姑姑每日都来找你玩便是,别忘了,我们还要出去放风筝的哦。”   家宝抬头看我,睁大眼睛道:“那你每天都要来哦,她们都不会放风筝的,就你会。”   我莞尔一笑:“那是,就我会。”转向明轩,神色坚定地道,“那药方还是给我吧,本公主亲自为家宝煎药。”   不管贤儿和雪姨她们如何不痛快,我最终还是拿到了那个药方,这多少使我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走出家宝卧房时,发现满园的桃花已经由盛转衰,有风吹过时,花瓣纷纷落下恍若下起一场花雨。   “公主!这个贤儿也太过分,之前只觉得她不识抬举,怎么现下变得这般骄纵起来!”凝香一走出房门便愤愤不平地嚷道,“想是值得将军视家宝为亲子,她以为只要能霸着家宝就可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了,公主就凭的她这般胡闹么!”   我失笑道:“那你要我如何?象宫中那些妃子那般卯着劲争风吃醋去?本公主需要如此么?”   “奴婢说错了。”凝香吐了吐舌头道,“将军对公主这般着紧,她是昏了头了才胆敢跟公主您来争。也就是公主您心善,赏她一口饭吃,换了别人还不知会怎么折腾她呢。”   明轩真的着紧么?我瞧着漫天花雨,正在迷茫,身后一声清脆的童声。   “平阳姑姑!”   家宝的欢呼声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我的双腿被一双小臂膀紧紧圈住。   “轩叔答应让我跟姑姑住几日啦!这下你不会象上次那样跑掉了,每天都要陪我放风筝哦!”   他那张只有孩童才有的发自内心的笑脸在粉色花瓣间显得尤其真切,我喜不自胜地抱住他道:“姑姑跑不掉,除非你跑掉。”   我希望他能跑掉,带着一颗干净的心,也带着我的希望。等他长大后,他会娶妻生子,也许偶尔会想起我,甚至带着妻儿来我墓前看一眼,然后象他小时候那样对众人说一句“轩辕家的长公主不是坏人”。   “我就说嘛,将军这样着紧公主,怎会拂了公主的意?让那个小蹄子自己折腾自己去吧,公主才不会跟她争锋吃醋呢。”   凝香边拍手边放着马后炮,我瞪了她一眼,但见她脸上一派真诚笑容,斥责的话便没能说出口。一抬头,高大笔挺的身影从门后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谁着紧谁?谁吃谁的醋?”   凝香毫无预兆地咳成了一串,我看着明轩似笑非笑的脸,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接不上话。   “我们在说……”我支支吾吾想不出词儿,斜眼瞥见凝香忍俊不禁的样子,眉毛一扬道,“在说凝香呢,她跟了我这许多年,也该开始考虑嫁人的事了。”   凝香捂着嘴正笑得起劲,听到这话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我,半晌才呐呐地道:“凝香情愿陪着公主一辈子。”   我瞪着她的眼神变作无数尖刀,以此警告她别在明轩面前露馅了。   “我听你们刚才说什么‘着紧’、什么“吃醋”,莫非凝香已有看中的人家,或是已有哪家公子对凝香有意?唔,果真如此的话,你们且先莫急,待我先去查查那人底细,看看是否能让凝香托付终身。如若不成,我这里倒有不少极佳人选……话说,究竟哪家公子有这个运气被凝香看上?”   我心里哀叹一声,看明轩热情洋溢的样子,竟是对此事极有兴趣,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活了两世,怎么没发现他的性格里竟然有如此八卦的一面?   如今之计,唯有找个借口逃开。抬头瞧见他脸上神色似真非真,要为凝香物色良人的话语说得真切,但那扬起一边的眉毛、斜翘的嘴角,怎么看都不象是认真的样子。他刚才问的是凝香,眼睛却是看着我,与他目光相遇时,他忽然眼神流转,眸子里飞出笑意来,令我的心一阵乱跳。   此时屋内传来一连串瓷器杂碎的声音,我知那一定是贤儿在发脾气,皱着眉问道:“她素来脾气就这般差么?”   明轩的神色渐渐阴沉,摇了摇头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丝若有所失的味道,但这一点点异样的滋味转眼被一阵怒气吞没。管他是“去去就来”还是去了不来,本公主才不会乖乖等在这里。   我拉起家宝拔腿就走,一路上还不忘数落凝香:“看你以后还敢胡言乱语,若有再犯,本公主就随便找个光棍老奴把你嫁了!”   凝香自然知道我一向外强中干,发脾气时说的话十有□□不当真,拖着长音敷衍:“知道啦,奴婢遵命。”忽又眨着眼睛道,“长公主乃是尊贵之身不得冒犯,将军喜欢公主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胡言乱语的。”   我那几句斥责仿佛对她完全没有作用,她反倒来了劲,还想说些什么,被我一个眼刀制止。   家宝刚才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懵懵懂懂地问道:“轩叔常说喜欢家宝,为什么喜欢婶婶就不能说?”   凝香笑得口水都差点喷出来,我除了扶额叹气,还能说什么。   ……   骆家也曾人丁兴旺过,因此将军府其实占地极大,院落众多房屋连绵成片。我和明轩日常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是将军府中的一间两进的院子,贤儿和雪姨一则曾是明轩大哥大嫂那边的人,二来为了方便照顾家宝,因此一直住的是明轩大哥大嫂曾经住过的院子。   我与明轩名除了新婚当晚为掩人耳目而同住一室,再后来都是分开居住。明轩借口大哥大嫂尸骨未寒,虽然是陛下赐婚,但洞房之后他也应该为大哥大嫂守孝三月。因此,至少表面上并没有人怀疑我与他之间有什么问题。   同是一个院落,我就寝在正房,明轩则多数睡在东厢房,自池州回来后,我又将奶娘和朵儿安顿在西厢房,这样,这院子里主要的三间房都已经被占满了。空余的房间自然还有许多,但都是些简单的单间,让家宝和丫鬟挤在一间,我总觉得有些委屈了他,若给贤儿和雪姨知道,难免又拿这桩来说事,凭增是非。   我原想让家宝和我住一道,一来我这间房是三进的,家宝有自己的空间,二来也方便我和凝香照顾。我还特地让凝香搬到最外间,我仍旧住在最里间,家宝住中间,这样即便真有人想打家宝的主意,轻易也无法接触到家宝。   哪料想带家宝去见朵儿和奶娘时,两个小东西竟一见如故,一点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产生隔阂,反倒尖叫滚爬着玩得很疯。大约是因为家宝长久没有小孩子朋友作伴的缘故,与朵儿玩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晚饭都让人端进来与朵儿一道吃,我催促他回自己的房间歇息时,他竟然耷拉着脸不愿走。   我拗不过他,想着对面便住着大周武力第一的镇国将军,斜侧是大内第一高手的嫡传女儿,这两人是睡觉都留三分清醒的人,即便有坏人偷偷潜入,又怎能瞒得过这两人的耳朵,于是便让人搭床安排家宝和朵儿住。家宝高兴得扑上来亲了我一口,朵儿已能明白许多大人说话的意思,也一边尖叫一边拍手。   明轩进来时正好瞧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笑着与我对视一眼。他如今的眼神与新婚那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我永远都读不懂的深沉,多了几分浅显的温情。而我每每见到他时,都会有一种想要逃跑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候,只要一见到他,莫名其妙地就会心乱如麻,做事毛手毛脚时常出错,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凝香端着药进来,我忙避开明轩的目光接过药来喂家宝喝了,然后命人服侍两个小东西洗漱就寝。朵儿已习惯让奶娘抱着入睡,或是玩得太兴奋了,手舞足蹈地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家宝则被我连哄带唬地赶到新搭起来的小床上,刚给他盖上薄被,他又钻出来抱住我的手臂缠着让我给讲故事。等我努力回忆起皇奶奶曾给我讲过的故事,用梦呓般的声音讲了一个又一个后,两个小东西早已熟睡,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那些故事听进去。   我伸了个懒腰,转身正要回房,吃惊地发现明轩还在屋子里,翘着脚悠闲地坐在桌边看书。   “你怎么还没走?”我脱口问道。   他抬头,声音听起来有些让人不适:“这么希望我走么?”   我心中哀叹,不过随便问了一句,他这是又要开始和我唇枪舌剑了么?   哪想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懒懒地道:“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家宝能否适应,不想一坐便坐了这么久。”他合上书站起身来,“你也早些睡吧。”   他先前坐得久了,站起来时衣袍抖落,上面全是褶子。我怔怔地瞧着那些横七竖八的衣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普通夫妻的生活吧,吃饭,哄孩子,睡觉……无聊、平静,也只有战乱年代才能觉出其中的奢侈来。   我胡思乱想之际,他也正在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化成了轻轻的一声哂笑。他出去时我犹豫了许久,直到他消失在门框外的黑幕中,我才醒觉似的匆匆跟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心你的人和你关心的人都在身边,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平静而温馨。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经历过起起伏伏之后才明白,那原来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其实奋斗和享受是两回事,心若满足,每时每刻都能享受生活。祝大家幸福、满足,享受人生每一天。   ☆、此水几时休(四)   明轩一向步子极大极快,今晚却走得颇慢,我追出去时他仍在院子里,看样子似乎在观赏满园桃花,我追出来时他象心有灵犀一般转头望住我。   “这些桃花开到极盛时便要败了。”第一次,我听到他话里带上惆怅的味道。   此刻满园月光如水、桃花如画,他眉目清亮,身形挺拔。不知是周遭景致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历经沙场后的凌厉,还是此刻我的心情柔软安详,我仿佛又看到我俩年少时候,跟着各自的父母兄长出游时,从人群中探出头来遥遥相望,他对我做鬼脸,我扭头故作高傲。似乎从那时起,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两两相望,却从来不知彼此在想些什么。   “你什么时候对桃花感兴趣了?”我问道。   年少时,史清最疼我,总想着给我做一顶桃花冠,明轩却总嘲笑我,说我竟喜欢桃花这样的俗物。   想到这件事,我奇怪问道:“你的院子里怎会种这许多桃花?你不是说她是花中最俗艳之物么?”   他面色有些古怪,反问道:“这园中的花花草草又不是我种的,你不问花房的人问我来作什么?”   我更是疑惑,下人们做事总是跟着主子的喜好来,难道将军府的花房管事竟这样粗心,不知道主子的喜好么。正想反驳他一句,他已岔开话题。   “公主追出来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被他拉回现实里来,疲惫地叹了口:“我想来想去,还是担心家宝。皇嫂现在虽然失宠,但难保日后皇兄会不会回心转意。按照我皇嫂的性子,她在将军府受了气,日后有机会定会讨回来。我怕她把气出在家宝身上,现在还不宜与她闹得太僵。”   他垂下眼帘时,似乎连月光也黯淡了些。我知他对轩辕家的人怨恨已深,这事我改变不了,唯有尽力护住家宝。   “皇嫂看来情绪不稳,我想明日进宫一趟,看看皇嫂的情况,顺便探探皇兄的口风。”   “这些是公主的家事,自然由公主决定。”他淡淡地道。   沉默了片刻,他忽问:“皇后娘娘来那日,公主曾说太皇太后要请家宝过去?”   这事是我的心结,皇奶奶的意思其实是要拿家宝作为人质,明轩想必已有所怀疑,我既不想让家宝涉险,又无法违背皇奶奶的意思,实在是两难。若将家宝偷偷送走,那等同于抗旨,同时也增加了骆家谋反之嫌。而明轩的兵变尚有一月才能准备完善,若因为家宝的事抗旨,皇奶奶和皇兄极有可能生出警觉,对骆家痛下杀手。   而我的身份尴尬,这件事无法拿出来和明轩明讲,无论他对我的感觉如何,事关整个骆家族人几百条性命,他不会也不能信任一个姓轩辕的人,我亦不能完全信任他。   我慎重地道:“我回来已有两日,皇奶奶那里总是要带家宝一起去一趟的,但我定会想办法将他带回来。”   他将手里的书卷成筒,在掌心一下下轻击,忽地停住,抬头看住我微微一笑:“在家宝这件事上,我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宝好。”   那一刻,我仿佛又感觉到连在我们之间的那根细线,那样清晰,又那样脆弱,以至于我久久不语,害怕一出声这种微妙的联系便会断裂。   “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吧。”他朝我伸出手,“我送公主。”   他的神色很是谦恭。朝堂上的他虽为势所迫而唯唯诺诺,但骨子里却是个狂傲不羁的人。我不知他因何在自己的宅院里对我遵起礼来,虽然有些诧异,还是将自己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我第二次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手臂上。上一次心慌意乱,已记不得搭在他手臂上是何感觉。原来他的手臂如此温暖、沉稳,在微凉的夜里温暖我冰冷、失落的指尖。   他将手臂朝自己这边收了收,我便也不由自主地靠过去,两人的手肘轻轻一触随即分开,我的心也随那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碰撞声砰然跳跃。   “我其实……从未说过我不喜桃花。”他轻咳了一声,“我是个俗人,自然也是喜欢俗物的。”   我微微一怔,须臾便明白过来,他在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为何在院子里种了这许多桃花。脑子里霎时间就变作一片空白,许久以来心里那个未被解答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我却望而却步,心绪因那个时隐时现的答案而不安,渐渐的就一丝丝化作越来越浓的酸涩。   走到卧房门口时,我和他都停住。他没有任何动作,我亦没有抽回手。也许在夜色下,人会都变得有所依恋,我不愿他自此离开,又怕他真的不放我走,甚或是跟着我迈进房里。   他终究是缓缓收回手,他的手臂收回时和伸出时一样沉稳,而我的指尖又变回先前的冰凉、失落。我没有回头看他离去的背影,记忆中的他,去时总是和来时一样的决断。   ……   四月初六,距离明轩兵变二十九日,我进宫面见皇兄。   丽妃不在福宁宫,看来皇兄对她也并不象外界传言的那样宠溺、整日痴缠。或许因为慕容安歌的事,皇兄对皇嫂因爱生恨,而丽妃只不过是皇兄用来折磨皇嫂的一个工具罢了。   我对皇兄说,皇奶奶年事已高,上次见面时身体状况比之新年大会上又差了许多,这次我被劫持,又让她受了不少惊吓,这番折腾下不知又折了几年阳寿。我恳请他赐我金牌,让我能够随意出入归来坡,端茶送水,尽一尽孙女的责任。   我说得如泣如诉、喋喋不休,唯恐皇兄怀疑盘问,索性把能想到的理由一股脑儿都说了,并且做出一副皇兄您不给金牌皇妹就哭死在福宁宫的模样。哪料皇兄并未多问,这厌烦地摆了摆手,干净利落地赐了我金牌。   这金牌来得容易,却不能让我欢喜。皇兄的变化让我很是不安,每每他出人意料时,总会有极不好事发生。比如他温言软语之后就会有人送命;比如他没将许潜之打入大牢,却将他送往池州那个血雨腥风的地方,令骨肉分离……我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皇兄突然变得大方的缘由,将那块金牌翻来覆去地看,亦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一边胡想乱猜,一边就到了坤宁宫宫门口。几个宫女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抽泣,十来个太监和御卫正在一箱箱从宫门里搬东西,多是些日常用物。张嬷嬷跛着腿哭丧着脸,跑前跑后,一连声让搬东西的太监和御卫们小心这个小心那个。   我吃了一惊,这分明是搬家的阵仗,难道皇兄真的要将皇嫂打入冷宫?可是在这之前并没有下任何诏书啊。   我见有一名御卫首领扶刀站立在宫门口,正是李超原来的副将如今被升做御卫长得林若,便走上去问:“林大人,此间发生何事?”   林若见是我,脸微微一红,想必是想起在内苑外被明轩斥责的事。他恭恭敬敬行了礼,道:“陛下有令,将皇后娘娘和丽妃娘娘的住处对换。”   “太荒唐了!”我慨然道,“此地乃坤宁宫,历来都是皇后所居,将她二人居所调换,难道说要封丽妃为皇后不成。”   林若慌忙跪倒:“公主息怒,末将只是尊旨办事。”   我知事不管他,摆了摆手让他起来,上前几步拉住了张嬷嬷。张嬷嬷一见到我,眼泪先就流了下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是泣不成声,什么话都说不出。她这一哭,周围的宫女嬷嬷们便放声痛哭起来,齐刷刷跪成了一片,朝我不住地磕头。   我叹口气道:“都起来,跪了我给我磕了头也未必有用。且先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吧。”   张嬷嬷勉强止住哭泣,开口就咬牙切齿骂道:“那个丽妃,真是只杀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看她长的那副狐媚子样,心更毒蛇一般……”   我沉下脸打断她道:“此间这么多太监、御卫,你这般乱说不怕再受罚么?”   她打了个激灵,果然不敢再骂,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我一向讨厌附炎趋势的势力小人,尽管少时常听皇奶奶说,这种人我们身边总要留几个,好差遣,但是对于张嬷嬷之流,我始终是喜欢不起来。但如今看到她这般落魄,心下也有些兔死狐悲的味道。在宫中便是如此,一旦失势,墙倒众人推,往日结下的怨恨此时都会反噬回来,想她张嬷嬷当初在宫中除了皇兄皇嫂还怕过谁,如今连那些不知名的小太监小宫女都怕。   “林大人,本公主有些话要问张嬷嬷,请你帮个忙,莫要让闲杂人等来打扰我们。”   “公主有事尽管吩咐下来,这般说却是折煞小人了。”   林若和李超一样,都是忠轩辕皇族的世家背景,办事很尽心尽力。又因为我替李超求情的事,他对我甚是服顺,亲自搬了一把椅子来找个清静的树荫底下请我坐了,自己守在五丈之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看着张嬷嬷红肿的双眼道:“说吧。”又想起当日皇兄回绝我的求情时的决绝,苦笑着道,“我能帮则帮,但皇兄的脾气你也知道,我说的不算,还是要看他的意思。”   张嬷嬷一听,原先已收住的眼泪又成串往下掉,却也知道收敛,哽咽地道:“老奴明白。”   照张嬷嬷的说法,那个丽妃因为有了身孕,恃宠而骄,只因为自己喜欢坤宁宫内的鱼池,便央求皇兄在她的寝宫内也造一方相同的鱼池。坤宁宫内的鱼池本是一汪天然泉眼,在别的地方建根本不可能,于是荒唐的皇兄竟下令让皇嫂和丽妃互换寝宫。   不仅如此,丽妃还说喜欢皇家花园内那方雾气极盛的荷花池,也就是前世家宝出事的那个荷花池,说每每路过见到那池面上雾气蒸腾,心里就升起一种安详愉悦的情绪,并且能感觉到腹中胎儿若有若无的胎动。就因为丽妃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皇兄就下令荷花池为丽妃休憩观赏专用,任何人,哪怕是皇嫂也不得靠近,以免动了丽妃的胎气。   听到此处我眉毛一跳,问张嬷嬷:“感觉到胎动?我昨日面见圣上时,凌太医才搭出丽妃的喜脉,这点功夫她便能感觉到腹中胎儿?皇兄竟连这样的话都信么。” 作者有话要说:     ☆、此水几时休(五)   “公主不知,陛下几个月之前就宠幸过丽妃一次,那丽妃的身孕其实已有四个月了。这狐媚子心机极深,怀了龙种竟瞒到现在。我前些日子还不觉得,如今听宫里这么一传,才隐隐约约看出她的肚子来。”   “原来她竟是瞒过了你,怪不得那四个月中能把腹中的龙种保下来。”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张嬷嬷突然全身都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哆哆嗦嗦地道:“老奴受娘娘指示,确曾做过许多荒唐事,但是这种缺德事老奴是万万没有碰过的,老奴怎样都要为家里那个傻儿子积点阴德不是。”   我心里一沉,宫中传言往往夸张,但听张嬷嬷的话外之音,皇嫂毒害有孕妃子的事确实发生过。   “树倒猢狲散,这种事你自然是不会认的,大概也只有地牢里的刑罚能让你说真话。”   张嬷嬷吓得面如土色,落力给我磕头,连连哀求道:“公主饶命!都说长公主大慈大悲,看在我家傻儿子无人照顾的份上,求公主不要将老奴送去牢狱啊!皇后娘娘从不轻易相信外姓人,老奴这种下人也只是得个送信跑腿的差事,真正不可告人的事情娘娘都是着落宁姓人去做的呀。”   我见吓她也吓得差不多,摆手让她起来说话,她却仍然是跪着,怎么也不肯起来。   我放温和了脸色道:“本公主不愿搅入后宫的事务中去,这种事只当你没说,本公主也没听见。”   她诺诺称是。我又道:“最近你帮本公主留意着点宫里,若有什么古怪的人、古怪的事发生,或是你自觉得对本公主以及将军府有用的消息,便想办法让本公主知道。你既没做过那伤天害理的事,若办事果真利落,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她呆了呆,一张老脸由悲转喜,由喜转成极至诚的忠恳,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给我磕了个头:“一切听长公主吩咐。”   皇奶奶说得对,这一类人,最是薄情,却也最好差使。   后宫的最是纷乱黑暗,难分真假。比如这丽妃,我见过她两次,怎么看都不似那些心机深沉的妃子,更何况毫无身份背景的女人,如何能在宫中立足。那些所谓丽妃恃宠而骄的话,很有可能是皇兄为了折磨皇嫂故意让人放出来的。   我不愿在这种是非之地多留,离开前警告张嬷嬷道:“你也莫将所有过责都推在皇后娘娘身上,她毕竟是本公主的皇嫂,我皇兄也曾对她一往情深,若是过两天他厌倦了丽妃,又回心转意了,你刚才那番话可就是大逆不道了。”   我说这番话就是为了让她知道,皇嫂失宠时,愿意庇护她张嬷嬷的人就只有我;若是皇嫂东山再起,我也能轻易毁了她。她除了对我死心塌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张嬷嬷在宫里行走多年,自然是一点就透,当下便服服帖帖地说了一番表忠心地话。提到将来时,她脸色渐渐黯淡下去:“陛下他……怕是不会回心转意了。”   我奇道:“慕容安歌和我皇嫂的事,说实话无人手中有确凿的证据,我皇兄也不过是根据宫中的流言和那日发生的情况得出自己的推论而已。况且娘娘如今还是你的主子,你不希望主子辉煌腾达,怎么倒反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   她见我狐疑的目光扫来,吞吞吐吐地道:“娘娘她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没法和那丽妃争宠,公主见了娘娘就知道了。”   我想起昨日皇嫂大闹将军府时异常的举动,心下吃了一惊,忙问:“她现在何处?”   张嬷嬷吞了一口口水,往一个方向一指:“往荷花池去了。”又怯怯地问我,“公主可要老奴陪去?”   她现在虽还在皇嫂宫里,但也算是半个我的人,我不想让她难做,摇了摇手说了声“不必了”,便示意凝香和我同去。临去时眼角余光瞧见张嬷嬷明显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去荷花池见皇嫂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离荷花池很远就望见皇嫂的身影,只在头顶绾了个简单的髻,长发披到腰际,这和以往喜欢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她大相径庭。站在她身后的似乎是小倩,目光远眺,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我停下脚步犹豫不前,每一次来这个地方总是遇到不好的事,乃至我心里生出阴影,每每入宫路过这里,宁可绕道也不愿见到那方雾气迷离的池水,还有那座在我看来是惨白冰冷的白玉亭。   皇嫂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往我们这边望过来,朝我微微一笑,还招了招手。瞧她这模样,并不似失了神智,反倒比往日更妩媚动人些。她长得本就美极,又攻于心计,倘若好好收拾布置一番,赢回皇兄的宠爱也不是不可能。   走到她近前,她上下仔细瞧了瞧我,便拉住我的手面对面和她一起坐下。平日里她虽然总表示出对我的关怀,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那些关心的话流于表面,让人心生厌恶。她从未象今天这样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凝视我的眼神,真好象看着亲妹妹一般。   我坐立不安,她低头哂笑道:“平阳竟这般讨厌我么?”   昨天刚和我大吵一架,今日却遗憾失落地问我是不是讨厌她,这让我很不适应。她这般做作定有目的,八成是想先拉拢我这个小姑,再想方设法谋回皇兄的欢心。   “我没有亲妹妹,你算是我最亲的妹妹了。”她低头幽幽地道。   我吸了一口气,打断她道:“皇嫂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诧异地抬眼看住我,喃喃地道:“我有什么话?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呀。我没有亲妹妹,我的兄弟姐妹几乎都被你皇兄平定宁氏之乱时杀光了。”   我吃了一惊,皇兄六年前平定宁氏之乱的事以宁氏家族投降告终,皇嫂就是那时候被自己的兄长,也就是现在的宁国舅,送给皇兄作为求和的交换品。之后因为皇嫂的裙带关系,宁氏家族的残余力量逐渐参与大周朝政,随着宁国舅在朝中掌握大权,朝中很久以来都没有人敢谈论当初皇兄血洗宁氏家族的事,皇嫂此时提起这段往事是何用意?   我皱眉道:“这些事年代久远,何况事已至此,皇嫂就别去想它了吧。”   “别去想?”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是你不愿去想就能不想的么?六年来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梦见爹爹问我,婉月你为什么不报仇?”   我甩开她的手刷地站起身来,冷声道:“皇嫂你是被那个丽妃气糊涂了吧。你不为自己着想也总该为宁国舅想想,为你的族人想想,难道你想让宁氏家族因为你的话再次陷入被灭族的境地?”   “你也不愿听我说话么?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说真心话了。”她盯着我冷峻的脸瞧了一会儿,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平阳你长大了,发怒的时候还真有些慑人。”   我被她的异样搞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地对小倩说:“皇后娘娘累了,你送娘娘回去吧。”   小倩却躲在她背后摇了摇头,然后又露出昨日在将军府里那种哀求的目光。我心中一动,仔细朝皇嫂瞧去,她眼眸清澈,一点没有心智不明的迹象。然而那两道干净无比的目光却让我的心冷了下去。我的皇嫂,从来都是攻于心机,她的眼眸从来没有如此干净过。   她淡淡地笑着,不管我是否愿意听,又继续对我说:“自从新婚那日起,我每日盘算的便是如何杀了你皇兄。我必须想出一个一击必胜的办法,以他的机警强悍,我只能有一次机会。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情愿忍受噩梦的煎熬都没有冒然出手。”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便走,她没有拦我,依旧坐在亭子里自顾自继续说道:“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我百依百顺,甚至不顾大臣反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望舒’。”   “你想不想知道是何缘故?”皇嫂有些得意地扬起头,脸颊泛起一道红晕,“他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些年来我却猜到了一个大概。”   皇兄改名一直是我的心里的疑团,因为改名的事他曾杀了一批持反对意见的文官,我亦从来不敢问他是何缘故。现在听她提到这事,好奇心立时盖过了先前的烦乱,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她却就此没有了下文,低头沉默了一阵后,脸色渐渐暗淡忧伤:“日复一日,我越来越下不了手,直到宁氏家族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我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明轩。我和明轩岂不是与皇嫂和皇兄类似?不知兵变那日他可会有对我一点点不舍?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已惘然(一)   皇嫂突然用力拽住我的手,眼神变得执着而阴毒:“我不后悔,谁叫我自己下不了手。我只后悔先前没有除掉那贱人,平阳你说,我早就应该毒死那个贱人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脸因怨毒而变得扭曲,我骇然甩开她的手,站起身往后疾退了几步,要不是凝香及时扶住我,我险些从石阶上摔下去。   她突然朝身前的石柱拳打脚踢,乱发在空中飞舞,好象完全疯了一样。   “这亭子是我好不容易争来的,我怎能留给那个贱人!”   我瞪着石柱上越来越多的猩红血迹,震惊得不知所措。小倩哭着上去拉皇嫂,曾经走几步路都要坐凤辇的皇嫂突然间变得力气奇大,只一推便将小倩推倒在地。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命已经目瞪口呆的凝香过去拦住皇嫂。   凝香在皇嫂身上几处轻拍几下,皇嫂便软软地倒下。小倩忙爬过来扶住她坐下,抽泣着劝道:“娘娘,您这样折腾自己,若陛下知道了会多伤心啊。”   我平定了呼吸,沉着脸责问小倩:“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服侍娘娘的?娘娘这般模样,请太医来诊治过没有?”   “你不必责怪她,我落到这般境地,死心塌地跟着我的也只有她了。”皇嫂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叹了口气对小倩道,“你也不必再拿那些话哄我,我心里清楚的很。”   她朝我挥了挥手,似乎是让我离开的意思。我又问了一遍是否需要太医,她冷笑着道:“不必长公主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长公主请回吧。”   她又变回了以往那个冷漠高傲的皇嫂,我离开石亭走出十几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回头朝她瞧去,见小倩正在劝他回宫,她平静地摇了摇头,道:“明日以后便再没有机会来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内苑通向外面的宫门打开时,我又看见了明轩。看见他的一瞬,时间象是停止了片刻。他似乎在细细查看我的面色,然后微微一笑向我伸出了手。这个动作他似乎越做越熟练,越做越自然了,而我也越来越习惯将自己的指尖搭上他沉稳的手臂。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朝一队正巧路过,并朝我们行礼的太监宫女微微点了点头,道:“军机处找我有要事商谈,想起你也在这里,便过来了。”   我知军机处此时已奉皇兄密旨要孤立他,怎会找他商谈军机,这分明只是个敷衍我的借口。若是以驸马的身份,借前来接我回府的名义,想要进入皇宫外苑倒也不难。只是这般一直候在门外让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们看个够,实在不象他的性格。   我抬头正想继续问他,见到他脸上隐隐笑意时,竟双颊发热,原先想问的便堵在嘴边问不出口了。   出皇宫大门时,我更加确定他不是为军机处的事而来,商讨军机何必让我的马车跟来。我昨日已对他说明我此次进宫的目的,难道是因为他担心家宝,不想在府中干等,因此亲自来接我以便早一刻知道消息?   我试探着道:“皇兄已赐我归来坡的金牌,只要你同意,我随时都可带家宝去归来坡暂避一时。对了,皇兄对那个丽妃确是宠爱,皇嫂的精神似乎有些异常。”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为我打开车门。   “你知道?”我诧异地问。   “这种消息传得快,据说皇后娘娘的心智失常,一忽儿清醒一忽儿糊涂,糊涂时见人就打,且拒见太医。”   我一只脚已踏上马车,回头怔怔地看住他:““原来你消息这般灵通……我皇兄并未软禁皇嫂,因此最近这几日要看紧家宝,谨防我皇嫂到处乱跑生事。”   “好。”他松开手,关上车门。车门关上时我从门缝中瞧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马车跑出一段路,他的声音忽地从车帘外传来:“你没被她打吧?……对了,你好歹练过一些拳脚,凝香的武力也不输宫里的侍卫,真要打起来也不至于溃不成军,是我瞎操心。”   凝香这时正坐在我对面大口喝茶,听到他这句问话噗地一声将茶水都喷了出来。   我面色尴尬地答道:“没有。”   这驰骋于沙场的将军果然脑子里都是些打打杀杀的想法,但想起他最后那句“是我瞎操心”,我的呼吸立时变得长短不一起来。   回到将军府已过午时,我想起凌大夫给家宝开的那张方子是一日三服的,此时刚刚过了午间服药的时间。我心里懊悔,连连跺脚埋怨自己不该在皇嫂那里耽误太多时间。   明轩安慰道:“我出门时已吩咐雪姨,你不用担心。”他见我愣住,叹了口气道,“她人虽古怪些,但心肠却好,况且是自小便跟着我兄嫂的,知根知底,你不必疑心她。”   心思被他猜中,我的脸红了一红。正巧这时雪姨端着盘子过来,一看到我就摆出那副生人勿进的冷脸,低声嘟哝着道:“说什么亲自照顾侄少爷,出去这么久了才回来,要不是将军多个心眼,侄少爷怕是连药都喝不上。”   凝香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当时就变了脸色,故意落在后面和雪姨并排,两人一起挤入院门时,她假装身子一侧撞在门框上,借着门框的力弹回来又撞到雪姨身上,雪姨哎哟一声盘子便滑向一边。凝香那可是大内高手的伸手,迅捷轻巧地接住盘子托稳,盘子上那碗药竟一丁点药星儿都没洒出来。   凝香得手,笑眯眯地冲雪姨道:“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小心绊着!”   雪姨气得双手发抖,却碍于明轩的面发作不出来。凝香得意地托着盘子赶到我身边,挤眉弄眼地向我展示她的战果。   回到家宝房间时,奶娘刚喂了朵儿,一名侍女正在给家宝铺床,家宝则靠在床沿上呵欠连天。   明轩皱了皱眉:“什么时候开始有午睡的习惯了?”   骆家是习武世家,家规很严,骆家子弟一向勤勉,午饭后只是小憩片刻,下午便是练武的时间。若不是这般勤奋,明轩又怎么可能成为大周武力第一的将军。虽然明轩对家宝极其宠爱,而家宝年纪还小,玩耍的时间自然要多一些,但于练武一事却是从未松懈过。   那侍女忙退在一边,怯生生道:“侄少爷说困倦得很,奴婢想着大约是侄少爷这几日身子不妥,需要多休息。”   这时家宝已发现我们进来,刚才还困得不停搓眼,此刻却一下来了精神头,三蹦两跳地跑到我跟前一把抱住。   明轩仍是不放心,捏着家宝的手问:“只是困倦么?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刚才困,现在好啦。”   家宝挣脱明轩的手,猴子一样溜到我身后,探出头来冲明轩吐舌头。凝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家宝手腕,嘿嘿笑道:“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快喝药!”   家宝一瞅那碗黑呼呼的汤药,想起昨晚的凄惨经验,立时嚎啕大哭:“平阳婶婶救我!我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喝药?不喝还好,喝了那药物先就被苦死了!”   哭声虽大,眼泪却没掉出来一滴。   我笑道:“你战场都敢上,喝药又有什么可怕的,看平阳婶婶喝给你看。”   我端起药碗正要往嘴里送,明轩伸手抢过:“药可不能乱喝。”   “只不过……试试温度。”我瞧着他有些阴沉的面色,呐呐地道。   他正命人取银针试药,闻言忽地盯住我双眼:“这种事,你应该学学你皇兄。”   皇兄所饮所食,都是让太监试毒,虽然这是最有效防止敌人下毒的办法,但我总觉得有视人命如草芥的嫌疑。   或许这几日看惯了明轩和颜悦色,此刻他话里又带上讽刺的意味,我不知他因何突然发怒,心里象被什么堵上不吐不快:“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与我对视片刻,目光渐渐软下来,放缓声音道:“我原不信有人会对家宝不利,但见你这般紧张认真,总也有你的道理。倘若真有人心怀叵测想毒害家宝,家宝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却也不想拿你的命去换。你更不必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堂堂镇国将军,若连自己的侄儿和妻子都保不住,还有何脸面去见世人。”   他说, “侄儿和妻子”。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和他的“妻子”联系在一起,若不是他说这番话时灼灼眼神一直注视在我身上,我几乎要以为这番话不是对我说的。   这时侍女将银针递给明轩,确认银针没有变色后,他又命人抱来一只花猫,将一小勺汤药和鱼汤混了喂给花猫吃,一炷香后花猫依旧活蹦乱跳,他才示意凝香将药端给家宝。   “银针不变色,多半没有烈性毒药,为保险起见再喂给牲畜吃,这样便极少可能伤及无辜,公主可否满意?”   我茫然点了点头。他端详我片刻,忽地低头轻轻一笑笑:“生气了?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就赎了末将的唐突之罪吧。”   说道到后一句,他的语气竟象是连哄带讨好一般。这实在不象前世的他,莫非是我做梦?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能感觉到疼,却仍是不放心,回头叫了一声凝香。   凝香正捂着嘴偷笑,我上前掐了她一把,她一下跳起来,惊叫道:“凝香不敢了!”   我狐疑地审视着她,问道:“怎么你也能觉得到疼?”   凝香眨着大眼委屈地道:“疼死了,公主自己掐自己一下试试。”   那边家宝捧着药碗死活不肯喝,明轩说花猫都敢喝了你怎么不敢喝,家宝往日那些小英雄气概全都不见了,耍赖说既然花猫喜欢喝药,那都让给花猫喝好了。   明轩哭笑不得,唯有施出绝招哄家宝道:“你若乖乖吃药,过两日轩叔便带你去郊外草坡上放风筝。”   绝招就是绝招,一招下去四方平定,家宝立时停住哭闹,上下打量明轩,不屑地道:“轩叔你不行,放风筝的话两个轩叔也比不过婶婶。”   凝香和一旁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中明轩暖暖的目光朝我扫来,悠悠地对家宝说:“轩叔刚才把她给得罪了,必是请不动她的,或许要你出马请她去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温馨吧。我有没有一点写甜文的潜力?   ☆、当时已惘然(二)   四月初八,距离明轩兵变二十七日。   家宝、明轩和我在京郊一座小青坡上放风筝,明轩没有让雪姨与家宝同行,我依然叫上了凝香。   为了实现家宝与天上父母对话的心愿,我特意给他扎了一只能飞得很高的硬膀风筝,风筝的两翼各拴一只哨子,这样风筝到了高处就能发出类似古筝一样的声音。   放飞这只风筝前,家宝很认真地对风筝说了一长串的话,因为我曾安慰他说,风筝能把他的话带给住在天上的爹娘。自那以后,他便坚信不疑地认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每次放飞风筝前定要将平日里发生的琐事以及自己的祝福都说给风筝听。每当我听见他幼稚的声线说着“爹娘你们放心,家宝一切都好”时,总免不了心底酸涩,才六岁大的孩子,便已学会了独自承担一切。   明轩不解地问我家宝为何对风筝说话,我便告诉了他原委,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家宝身边,嘴唇微动,似乎也在对风筝说着什么。   家宝好奇,忍不住问明轩说了什么。明轩抬头望向天空,目光仿佛最虔诚的信徒:“我请你的爹娘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我的心连跳了两下,此间只有我、家宝、明轩和凝香四人,他说的“全家”自然包括家宝,凝香是我的丫鬟不算在其内,那么我呢,如果说我不算在其内,那他何必说“全家”,只说“你我二人平安”就好了。   想到那个我觉得极其荒唐的可能,我又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呼吸,手里的风筝差点掉在地上。   明轩戏谑的声音立即传来:“原来放风筝高手偶尔也会失手。”   我不敢和他对视,只“哼”了一声,便举高风筝,扭过身逃也似的跑起来。   放风筝于我就如吃饭饮水一样简单,只一盏茶功夫,风筝便如大鹏展翅一般在空中翱翔,越飞越高。当古筝一般的铃声连成一串时,家宝开心地在草坡上一连打了几个滚儿。我被他的情绪带动,一手拽着风筝的线轴,一边和家宝一起在草坡上奔跑、打滚儿,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和离别都离我们远去,围绕我们的只有畅快甚至放肆的笑声,还有空中传来如同音乐般悠扬的风铃声。   家宝到底是自小练武,身体底子极好,又是小孩子的心性,一玩起来就不知疲倦,当我头上插满碎草,累得只想趴在地上时,他依然在草坡上跌打滚爬、尖叫笑闹,甚至扯着我的袖子吵着闹着要和我赛跑。我无奈只有将风筝的线轴交到凝香手里,她自小跟我,技术自然也是不错。一脱困我便手脚并用爬上附近一块高地,居高临下地坐着,乐呵呵地看着凝香一手抓线轴,一边被家宝缠着耍轻功。   “风筝高手怎么不玩了?”   明轩的声音从背后毫无预兆地响起,我吓得全身一跳,回头有些着恼地抱怨道:“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从背后吓人了?”   明轩用衣襟兜了一堆野桃笑道:“看我找到什么。”   我眉梢一扬嘴角上翘,嘴里却说:“不过是几只小小的野桃子。马车里有酒有菜,吃这些干什么。”   他兜着桃子在我身边坐下,一股桃香扑鼻而来。   “小是小了点,却另有一番风味。你在宫中吃惯了精细的食物,偶尔吃点新鲜东西清清肠胃也好。”他在衣兜里拨了几拨,挑了只软熟的递给我,“试试?”   我瞪了他半天,本想再拿一拿公主的架子,却实在抵不过那一阵阵诱人馋虫的清香。正在苦苦挣扎,他将那桃子又往前送了送,讨好般笑道:“都是在山下的溪水里洗过的,我瞧那溪水颇为干净,否则也不敢拿给尊贵的大周长公主吃。”   我就势接过,起先还只是斯斯文文地小咬一口,这一咬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觉得汁液奔流满嘴清香,手里的那只桃子转眼就变成了桃核。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明轩将我手里的桃核取走,又塞了一只野桃子进来。   我别传脸不去看他,总觉得要是看多了他现在这张脸,笑起来微皱的鼻梁,眯得象狐狸一般的凤眼,就会在不知不觉落入他的陷阱。   陷阱?想到这里我停了停,会有什么陷阱呢?再细想一阵,不由得心里一阵乱跳,偷眼瞧他时,他正在看我的眼神似乎突然间也变得灼热起来,而那两道令人心慌意乱的目光似乎就落在我的唇上。   我急于掩饰自己的慌乱,立即沉下脸道:“方才不见将军的影子,原来是自己溜达去了。家宝可是将军的侄儿,将军把自己的侄儿丢下交给我们管就放心么?”   “怎么是丢下你们不管了!”他立刻喊起冤来。   其实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他扔下自己的侄儿不管,他却改成“丢下你们”,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我红着脸正想走开不理,他却先一步移动身子挡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本将军可不是去溜达,本将军是查探军情去了。”   我长居宫中时,虽然手上并无实权,但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中大臣见到我时都礼数周全甚是恭敬,哪里见过他这般无赖的,当下没好气地道:“胡说八道,这里有什么军情可探。”   他拔了一株野草放在嘴里随便乱嚼,伸手指了几处:“本将军观此处地形起伏,可藏身之处甚多,因而方才去附近勘查了一番,确保无人埋伏附近。公主尽管放心,要说这勘查的本事,大周国训练有素的流星马也不如本将军。”   我瞧他趾高气昂的样子,憋不住哑然失笑:“有将军在本公主自然放心得很。话说我等出来时就已是极其秘密,除了将军的亲信,谁会知道我们来这里?这里离襄城这样近,又有谁敢来这里伏击我们?”   他吐出嘴里的碎草反问道:“那你因何会被慕容安歌劫走?又因何担心有人会对家宝不利?”   我顿时为之语塞,他问的正是要害。既然慕容安歌可以出现在皇城,虽然他现在远在池州,但他的人为何不会出现在京郊?既然我确信有人要谋害家宝,那么想要谋害家宝的人又怎会不企图混入将军府,暗中查探家宝的行踪?   明轩的目光越过我落到远处某个方向,淡淡地道:“我二哥便是在京郊中了埋伏。那时骆家风头太盛,有人想要削弱骆家的力量打击骆家军,暗杀便是最好的办法。”   骆家在明轩这一代曾有六个兄弟,明轩排行最末,如今他的父亲和四个哥哥都已战死,唯一没有战死沙场的除了他,就是他那位在襄城郊外巡游时被伏击的二哥。他二哥的死一直是一桩疑案,虽然当时皇兄兴师动众查找凶手,甚至还斩杀了两名办事不力的大臣,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骆家曾极盛一时,到如今人才凋零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而他此时提到二哥的死时面色平静,仿佛讲述的不是自己家中的惨事一般。这种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不知深埋了多少悲凉无奈,令我不忍直视。   “我的亲人已所剩无几,所以我希望能尽己所能保护他们……”他收回投在远处的视线,重新看向我时目光主逐渐变得深沉。在这样一半清冽一半浓稠的目光凝视下,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随之一起涌动。   “你或许不信,我其实……我希望……”   他一向都是反应敏捷出口成章,现在却笨口拙舌,两颊也悄悄泛起淡淡红晕。   我隐隐猜到他想要说的话,脑子里混沌一片,虽然理智告诉自己此刻必须马上离开他,但身子却象被粘住似的不能动弹。心慌意乱地吞了一口口水,迷迷糊糊地问出一句:“你希望什么?”   他稍稍靠近我一些,脸颊两片浅红看得更加清晰:“你觉得……我在希望什么?”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又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然后发现自己非但没能离他远一些,倒反与他靠得更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吹动我鬓发的温热呼吸。   视野里,他目光深沉眉目如画,与此同时,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从他身后朝我们迅速移动而来。我的视线被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干扰,待看清楚时,整个人立即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明轩,站起身朝那两个身影奔去。   远处,凝香双手怀抱家宝,看家宝的样子,似乎已不醒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已惘然(三)   我从凝香手里接过家宝紧张地问道: “怎么回事?”   这时明轩也从后面赶到,拉起家宝的手探了一会儿脉,微微松了一口气:“想是睡着了吧?”   我仍是不放心,追问凝香:“好端端地放着风筝,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凝香被我们左一句右一句问着,此时才有空当回复:“也不知怎的,侄少爷先前还和我玩得好好的,玩着玩着就累了,才让他在我身上靠一会儿便睡着了。我担心野外风大吹病了他,好歹也得回马车上去睡,谁想竟怎么喊也喊不醒。”   她开始说家宝只是睡着时我稍稍放了点心,但听她后面说怎么喊也喊不醒时心又提了起来。起先只是轻拍家宝的背一连声地喊他名字,果然一点用都没,这下我真着了急,抱住家宝不停地摇晃。   这般折腾下,家宝总算眼睛睁开了一线,见是我,小家伙懵懵懂懂地咧嘴傻笑,嘴里含糊道:“平阳婶婶,你再跟我赛跑……”   只说了这一句便又睡过去,连咧开的嘴都来不及关上。   凝香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可吓死我了。”   明轩也轻松地道:“想必真是玩得累极了。”   “害我虚惊一场。”我抱起家宝朝马车走去,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没轻松多少,总觉得哪里有根弦绷得紧紧的。   回府后家宝连晚饭都没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胡乱吃了些饼子便又嚷嚷着还要睡。昨日他玩得实在太疯,我担心他会因此而累病,便让二丫服侍他睡了。   自凌大夫来后,明轩换走了家宝屋里所有的侍女,还特别差了二丫过来服侍,看样子是对我的顾虑也上了心。二丫这丫头虽然人笨嘴笨,但对骆家是绝对的忠心,明轩对她的信任也远在雪姨、贤儿之上。若是换了别人,被主子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定会招惹嫉恨,但二丫却不同,因为她人笨老实,谁都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会打翻了谁的饭碗。   家宝刚躺下明轩便来了,我走到门口时他正巧要进来,朝服还没换下,看来是刚退了朝回来。皇兄少有上朝,即便上朝也是草草了事,少有这般认真的。我想起池州的战事,有些担心地问他道:“是不是池州出了什么事?”   他皱着眉摇摇头:“有史清在,池州暂时还守得住。但若是继续这样迟迟不发援兵,粮草又跟不上,一个月之后就很难说了。今日朝上吵的便是这件事,许相主张多派援兵,但宁国舅却提议弃卒保车,放弃池州,将池州目前所有的兵力都退守到后方的临山,然后以临山、东面的嘉水、西面的平湖三面合围之力抵御东阾军。”   “你觉得呢?”我忐忑地问。   他叹了口气:“慕容安歌也不是傻子,会自己送到伏击地里来么?况且不说池州百姓和将士们的命运会如何凄惨,只说战略战术,纸上谈兵和实际打起仗来完全是两回事。退出池州势必动摇军心,如今兵力远不如东阾,粮草跟不上,若连军心也丢了,这仗还怎么打。”   “那皇兄的意思呢?”   他凝目沉思,半晌才道:“陛下也曾驰骋沙场,军事上的道理并非不知。他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却坚持保留大量精兵固守襄城,完全不似他以往作风。他似乎是被什么事困扰,无心坚守池州。”   我知他的判断力一向精准,急道:“难道说他要让史清、许遣之和李涛他们困死池州么!”   他突然也有些烦躁起来:“陛下的用意我也不知,走一步看一步吧。你不用担心史清,他是平南王世子,平南王不会坐视不理。平南的实力恐怕远超陛下的估计,怕就怕那家伙到时候义气用事,不肯离开池州。”   “义气不好么?本公主就欣赏‘那家伙’的义气和直率。”我不忿他语气中对史清的轻视,话里也带上了刺。   “好,当然好!”他立即接口道,语气里充满讥讽的味道,“和许遣之、李涛他们死守池州,打掉所有的兵,然后和池州一起共存亡,再让你那位皇兄给他们立三个碑!”   我握紧拳头压住怒气,冷笑着问:“那么将军若还在池州当如何自处?举旗投降还是拔剑自刎?”   他本已转身,听到这话突然回眸盯住我:“援军粮草不到,守在池州唯有等死,若早日突围打击慕容安歌的后路尚能带来一线生机。可惜,他们没有善于指挥突围的将领。大周缺的就是团结一致奋勇突围的决心,以至于步步被动,成为各方势力争相鱼肉的目标!”   突击杀敌的本事他骆明轩自是排第一,大周无人能比。因此他说这话时傲气凌然,一身繁复的朝服都无法包裹这种桀骜不驯的气势。   他扔下这句话,没等我有所反应便扭头进屋,似乎根本不想再跟我理论这件事。他的蔑视彻底激怒了我,抬腿就追了进去。   家宝刚刚睡着,二丫老老实实地低头在一旁,动都不曾动一下。   明轩劈头盖脸地问:“怎生又睡觉了?谁让睡的?”   二丫吓了一跳,她生来反应就慢,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不停看看明轩又看看我,目光最终停在了我身上。   我此刻心情也是极糟,扬起眉毛道:“便是本公主让睡的又怎么了?家宝大病初愈,玩得累了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么?他是将军你的亲侄儿,可不是你的兵!”   四目相对,谁也不让着谁。他身材高大,又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只是站在面前就已经很有威压感。而我,越是面对压力脾气就越大,直着脖子与他针锋相对地对歭。   终于,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垂目盖住先前的凌冽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嗜睡总也不太正常。”   听他语气缓和下来,我也不好再继续发作下去,虽然胸口仍堵得慌,却也点了点头道:“明日我再去请凌大夫来看便是。”   他不置可否,我亦不想吵到家宝休息,想起他刚才面对我时的那种嚣张气势,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也没说什么,恹恹地转身出去。   忽的手心一热,却是他捉住了我的手:“方才是我鲁莽,你莫生气。”   “我一个人静一静便好。”我淡淡地说完这句话,挣扎着将手抽出。   一丝懊悔自他眼中闪过,就在我的指尖将离未离他的掌心时,他又急急朝前一伸,再次握住了我的手,死皮赖脸地道:“别,别,往往一个人静一静便会越想越生气了,对身子不好。方才确是我不对,要杀要剐任凭公主处置,如何?”   一旁的凝香和远处的二丫正鬼鬼祟祟地瞧着他紧拽住我的手,屋外经过的几名侍女也驻足望过来,我这才发现不对,红着脸硬声道:“杀剐就不必了,但你若再拉着本公主的手不放,依大周律例理应斩手。”   我一时心急,忘了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夫妻之间拉手怎会有律例上的限制。   他也不点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好,你斩吧。”   凝香已捂着嘴笑起来,屋外的侍女们也开始指指点点。我全身血液都往脑门子上冲,跺脚道:“堂堂镇国将军,怎这般无赖!”   他见我动了真怒,忙放了手,我就势退了几步,一路小跑奔回卧房,呯的一声砸上房门,门上的窗棂差点被我震破。   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我想也不想便吼:“滚开!”   门外一声轻咳:“公主,是我啊,凝香。”   我稍稍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果见凝香忐忑不安地纠着手指,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那无赖呢?”话一问出我便后悔,好象本公主有多关心他似的。   “将军方才说有要事出门去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我一怔,许久才想起打开门让凝香进来。   果真开始了么?他果真开始筹备兵变的事了么?这几日他的转变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分离永远不会再来。我搓了搓被他握过的手,手心依然是滚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已惘然(四)   四月初十,距兵变还有二十五日。   家宝昨夜早早就睡了,今早依然睡到日上三竿,吃过午饭又喊着要睡。虽然他只是这两日才这样嗜睡,但我总觉得不妥,中午时分便打发凝香去宫里请凌大夫来。   凝香去了一个时辰便独自回转来,说皇嫂今晨和丽妃换了寝宫后,突然整个人又不好了,提着剑见谁砍谁,砍伤了几个太监宫女后就没人敢上前去拦她了。最后还是惊动了皇兄才让她安静下来,现在凌大夫和太医院的太医们正在会诊,今日是出不来了,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过来。   我听得心惊肉跳,忙问凝香:“我皇嫂她真的疯了么?”   “这个……不好说,宫里的宫女太监都讳莫如深。我回来的时候听说已经清醒过来了,也肯喝药。”凝香想了想又道,“宫女们都说这病是因为陛下,只要陛下一见丽妃,娘娘保准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但现在陛下正陪着娘娘呢,娘娘便正常了。”   “皇兄现在正陪着皇嫂?”我狐疑地问道。   “可不是!”一说起宫里的八卦小妮子便来了劲,“连娘娘的贴身侍女们都搞不清楚陛下到底是什么心思,丽妃身上连龙种都有了,娘娘又变成这样,是男人都会觉得嫌弃了吧。人人都以为娘娘这冷宫是坐定了,如今倒好,陛下又来娘娘这里献殷勤了。”   “又是谁向谁献殷勤了?”明轩一挑门帘进来,一进来就听到凝香最后一句话。我见他身上出门时穿的袍子还未换下,想必是担心家宝,一回将军府就赶到这里来了。   想起他昨天的无赖劲儿,我别转脸哼了一声道:“你来干什么?”   “来献殷勤啊。”他一脸讨人嫌的假天真。   凝香噗嗤就笑了。只二丫老实,完全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本正经地向她主子汇报了凝香说过的话。   我见明轩脸上的笑意逐渐收去,不安地问道:“你觉得我皇兄和皇嫂这是唱得哪一出?”   明轩目无表情地道:“这是公主的家事,我如何知道。”   其实这岂只是我的家事,后宫的变化一向影响朝堂之上的布局。如果这次皇嫂倒了,宁国舅失势,那些惯于见机行事墙头草们多数会靠向许丞相。此消彼长,皇兄或许会受许丞相的影响作出一些改变。但皇嫂倒台也不尽是好事,宁国舅羽翼已丰,不会不想法自保,朝廷和后宫中难免血雨腥风。   还有那个丽妃,无论她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宫妃得势,定会利用裙带关系将自己的势力迅速培植起来。若她的族人也似宁国舅那般贪婪胆小,丽妃得势对大周绝无半点好处。   明轩三缄其口无非是不想介入这场混乱,以确保兵变不受影响。观前世他的行径,兵变无疑是对轩辕皇族的报复。既然是家族间的仇恨,便难以化解,兵变不可避免。奇怪的是,这一世不知何因他似乎有些犹豫,行动也比上一世迟缓。   我一愣神的功夫,明轩已走去里屋,边走边问:“家宝呢?怎么不见和朵儿玩耍?”   “朵儿太闹,我让奶娘带出去走动走动了。家宝……”我微微皱眉,不知该怎么说。   果然,他瞄了里屋一眼,也皱起了眉:“怎么又在睡?昨天睡一天还没睡够么?”   转头见我们三个都是沉默,他有些忧心地问:“会不会是这药有什么不对?要不要再请凌大夫来看看?”   “叫过了,明日才能来。”   这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凌大夫说只要完全照他的交代服药,几日后家宝便可生龙活虎了。按理药本身应该没有问题,家宝这几日吃的喝的和我完全一样,而且我们几个人轮流看护他,可说连只苍蝇都无法接近,更别说有机会在他的饮食中做手脚。   况且,就算有人要害他,也应该象前世那样制造些事故出来,这样让他整体睡觉是什么意思?   家宝在里屋哼哼了几声,看样子总算是醒了。正巧药已经煎好,我便让凝香倒了一碗喂家宝喝。家宝起先还是迷迷糊糊的,一闻到药味立刻就清醒了,叫了句“我不要喝”,便只穿了件小褂满屋子逃窜。   凝香是什么身手,笑嘻嘻地站在原地瞧着,突然伸手一捞就把家宝提溜在手里。家宝撒泼似的躺到地上去耍赖,凝香怕硬扯会伤着他手上的筋骨,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脚在他腰间一勾,就将他勾得站起来。家宝故技重施还想躺到地上去,小屁股才往下一沉,人已经被凝香提溜着转了半圈,牢牢卡在凝香臂弯间,药碗已被送到嘴边。   家宝哭丧着脸道:“凝香姐姐这招好厉害,什么时候也教教家宝。”   凝香很是得意:“把药喝了便教你。”   强敌当前,唯有暂时屈从。家宝勉强抿了一口药,立即别转脑袋大呼小叫起来:“杀人啦!我要死啦!轩叔还不来救我!”   我和明轩都吓了一跳,将军府里最忌讳说“死”这个字,我忙啐了一口道:“别乱说!喝碗药还能怎么着。”   家宝声音更高:“再喝这药我就要死了!”   屋里被家宝闹得混乱一片,我们都没注意到一条人影从屋外冲了进来,劈手夺过凝香手里的药碗,呯一声丢在地上砸得稀烂。   “侄少爷都说不要喝了,你逼他做什么!真要喝死他么!”   来的人是雪姨,一向很少说话的她正怒目指着凝香,指尖还有刚才抢药碗时沾到的药汁滴下来。   凝香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雪姨,家宝乘她手略微有些松开之际,飞身躲到明轩身后。我初初也只是惊诧,但瞧眼前的情形,越瞧越觉得不对劲,雪姨眼睛里喷着火,若此时有不知情的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不定还真会把凝香当做虐待将军府侄少爷的罪魁祸首。   不管雪姨在将军府是什么地位,怎么着也是一个下人。一个下人当着我的面斥责凝香,这分明是有意拆我的台。   明轩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沉下脸对雪姨道:“你这是做甚,药是我让家宝喝的,不要冤枉凝香。”   雪姨愤然道:“将军为何还护着她们,将军难道忘了……”   明轩突然间勃然变色,声音里有种风雨来袭的味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雪姨怔了怔,脸上神色逐渐由怒转悲,伸手一指门外:“那么这件事请将军来管管吧。”   屋门口,奶娘涨红了脸,抱着朵儿被一胖一瘦两个丫鬟推了进来,我认得那两个丫鬟是明轩大哥那边院子里的人,负责给雪姨打下手。   “推什么,我自己能走!见公主就见公主,我又没做错什么!”   奶娘原是个是个憨厚的乡下妇女,不太懂规矩,平日凝香说她两句她总是傻呵呵地乐,现在这般涨红了脸大声说话,想必真是给气得不轻。朵儿撇下嘴角,两片小嘴唇紧抿着,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一瞧见我便伸直了手臂要抱,嘴角挂得越发低了。   我一见她们两个象犯人似的被押进屋子里来,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上了脑门,凝香也是又惊又气,不等我使眼色便朝那两名丫鬟怒喝。   “雪姨这是何意?这府里究竟是主子管事还是下人管事!”我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如果不是经历过两世,性子沉稳了许多,我早让凝香赏给给雪姨和那两个丫鬟耳刮子了。   雪姨并没有一点慌张,用她一贯冷漠的语调道:“公主莫要挑破离间,且听听您的下人做了些什么事。”   奶娘急忙反驳道:“不过是拌了几句嘴,有什么大不了的!”   雪姨冷笑道:“拌嘴?拌嘴就可以那样咒小主子么?”   奶娘的脸涨得越发红,仿佛被人抓到了把柄,讲话也有些不太利索:“是你们人多欺负人少,几个人围住了我骂!”   “嘴长在你身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我早让凝香把朵儿抱进里屋,明轩也让二丫把家宝带去院子里玩耍。这时听她们乱哄哄吵得热闹,我气得一拍桌子:“都够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雪姨哼了一声,倒也不再说话,只看着明轩等待示意。   我自小生长在宫中,深知这种吵吵闹闹的家务事是谁先说话谁就多得了一分理,当下不等明轩出声便沉下脸问奶娘:“让你抱朵儿出去玩会儿,怎生惹出这么多麻烦来?究竟发生何事,从头到尾给本公主讲清楚,若果然不是你的错,本公主自然会替你做主。”   奶娘见有我给她撑腰,神色稍稍平定,一连声地应了,一边掏出手巾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原是抱着朵儿去后花园玩儿的,正巧瞧见她们两个在摘桃花,满满地摘了一大篮子。”奶娘指了指推她进来那一胖一瘦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哼了一声别转头,脸色很是难看。   “我就问她们摘那么多花瓣是做什么用的,她们说是雪姨吩咐拿去做桃花糕给家宝吃的,我便说做好了咱家朵儿也要尝一块……”   正说到关键处,门口响起一阵木轮滚过地面的声音。   “这可真有意思,告人的还没说话,被告的倒先要告起状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君来入瓮(一)   贤儿坐着轮椅出现在屋子里时,明轩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道:“你那日摔了之后不是一直说不舒服么,不在屋里养着又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贤儿让丫鬟将她推到明轩身边,眼眸温柔得象要滴出水来:“你这几日忙成这样,注意自己的身子就行了,我没什么事。”   接着神色一变,冷眼瞥向奶娘:“只不过今日碰巧让我听到了一些极其恶毒的话,总是放心不下,就来这里看看家宝是否还安好。将军怎不先听听雪姨她们是怎么说的,倒让恶人先告起状来。”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的鼻音,一样也是责怪的语气,但声调分明是在和明轩撒娇。明轩有些诧异地看向贤儿,微微皱了皱眉。   对面雪姨不等他发话,已开始讲述后花园里发生的事:   “我左右等不到小翠和春桃摘来花瓣,便去园子里看,见小翠和春桃正跟奶娘吵得厉害。下人们没涵养,吵起来不知轻重也是有的,但这奶娘越吵越不成话,竟说侄少爷是……”说到此处雪姨呼吸渐急,低头道,“话太难听,我不想讲。”   明轩皱眉:“你既然是为这事而来,此时又说什么不想讲。只管讲来吧。”   雪姨上前一步指着奶娘,咬牙切齿地道:“这贱人竟说侄少爷是野种,大奶奶未过门时就怀了的,也不知道亲爹是谁……”   我刷地站起身:“荒唐!奶娘一向憨厚老实,怎会说这样的话。”   贤儿冷不丁接道:“我也不愿相信,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心底里却原来是这般恶毒。但偏偏就给我听到了,雪姨也听到了,小翠和春桃都听到了,将军只管一个个问去。”   奶娘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哭着唱道:“哎哟!我就不该来这儿哟!来也是被人合伙欺负哟!我就该待在池州和他们一起打仗去啊,一定是祖宗怪我才这样罚我了哟!”   我一把将她拉起:“给我收住了声!别人如何冤枉了你,从头到尾大声说出来,哭哭啼啼的想长本公主的脸是不是?”   她倒是听我的话,一下便收住了哭声,只是好象被吓到了似的,象哑了般怯怯地瞧着我。   贤儿嗤笑了一声,似在自言自语,但音量却能正巧能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也不知哪里找来的乡下妇人,这点礼数都没教好,怪不得连那种话都能说 ……”   我立时打断她,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道:“礼数?你便知道礼数了?大周《礼记》中,德、义为先。当日我带着朵儿到池州时,池州的饮食供给已经开始紧张,能为朵儿找到一位奶娘已很是不易,我与朵儿的所穿所食更是来之不易。你既曾是骆家军的一员,跟着明轩在边城打过仗杀过敌,就应该知道尊重边城的妇女,若不是她们捐钱捐粮、为你们洗衣缝补,这仗怕是会打得艰难许多。   “奶娘确是不知礼数,却是至德至义之人,与你口中的恶毒没有半点联系。她才来将军府几日,人头都认不清,在主子背后说三道四的事还轮不到她!定是曾经听到过什么闲言碎语,一时气急才说出来。与其在这里为难她,倒不如花点力气把那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揪出来。”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屋内鸦雀无声,连雪姨也低下头一时间无话可说。贤儿扭转头,一张苍白的脸木无表情,但眼神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愤恨。我不由得盯着她的脸多瞧了片刻,自池州回来后,每当看到她这张脸时我便有种古怪的感觉。   这张脸似乎比我在将军府刚见到她那时更苍白了些,几乎完全没有血色,苍白而且木然,相比之下那对眼睛却是时时透出怨毒和愤恨,若仔细看,便会觉得这双眼与这张木然的脸似乎有些不相称。   这时明轩满身煞气地朝奶娘走去,面上平静,脚底却仿佛凝聚着千斤之力。奶娘哪里见过明轩这般的气势,当时两腿发软便跪到地上,撑在地上的手臂抖如筛糠。   明轩审视了她片刻,沉声问道:“那些话,究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人说的?”   我见奶娘吓得说不出话来,便轻拍她的肩安慰:“别怕,说实话就行。你是本公主的人,若果真不是你的错,就没有人敢动你。”   奶娘象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慌忙拉住我的手,抖抖索索地道:“我算那颗蒜哪颗葱呐,自然是听人说的。”   “什么人?”明轩淡淡地问,手握上剑柄,身上隐隐透出一层杀气。   让奶娘吓得浑身一跳,朝明轩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道:“将军大人饶命!贱奴前日抱着朵儿去门口那条街上买糖人,正逗朵儿玩着呢,听到身后有人议论侄少爷的坏话,贱奴回头想和她们理论的时候,人早不见了,只听得那两个声音是女人的。贱奴说的句句是真,若有半点骗人,天打雷劈!”   她说完便伏在地上哀哀地哭,我想起她说不如留在池州打仗去的话,想起在池州的同甘共苦,于心不忍,冷着脸对明轩道:“她是我带来的人,无论她是对是错,总该由我来处置。况且此刻尚没弄清楚错是不是在她,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这般审问她,难道是想以强欺弱么。”   明轩一双深眸里似乎笼罩着暴风雨前的黑云,道:“我并未说要处置她。”又对奶娘道,“姑且信你。明日我便将府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聚到院子里去,你随我一个个去把那两个声音认出来。”   我皱眉道:“她说是在门外街上听到的,也未必就是府里的。”   他并不理会我说的话,深吸一口气道:“今日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若有半点泄漏出去让我知道,格杀勿论。”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间变得凝重压抑,奶娘张大了嘴忘了哭,侍女们更是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   我有些愕然,虽然那些针对家宝的造谣中伤非常过分,但毕竟今天这事只不过是下人们之间吵架碎嘴,算不得大事。要是换了我父皇那会儿,后宫里一天当中不知道要发生几次这样的争吵,争吵的内容不知要比今天这间屋子里所听到的难听多少倍。明轩这样小题大做,难道仅仅是出于对家宝的爱护?   转头时角余光瞥到贤儿,心中忽地一动。   刚才明轩说完“格杀勿论”的话时,大家无不震慑惊怕,贤儿也是低头不语,手指绞着丝帕似乎很是紧张。但此刻我却分明看到,她并不是在乱绞丝帕,那手势分明在用丝帕叠着一只小鼠。   那是闺中女子们无聊时常玩的游戏,将帕子叠成一只小鼠的样子,放在掌心,尾部朝向曲起的四指,只要指尖拨动,那小鼠便似活了一般跃出掌心,以此逗闺中密友们发笑。如此紧张压抑的气氛中,这个贤儿还有心思玩这个,脸上神情与手上的动作完全不匹配,岂不是古怪得紧么。   贤儿似乎感觉到我正在瞧她,睫毛一颤,下意识地打散了帕子,却没有抬头。   “将军,这事就这样算了么?”雪姨上前一步道。下人里也就是她脸上没有多少惧色,依旧是一副千年不变的冷脸。   “怎么?”明轩回身,转身时带动的冷气连雪姨也微微打了一个颤。   雪姨仍硬生说:“我原是见家宝喜爱公主,这才放家宝与公主同住。如今见公主的下人竟是这般恶毒,叫我如何能放心。”   明轩挥手打断她道:“我敬你是我大哥那边的老人,又是家宝的奶娘,平日里才礼让你三分,你若再这般无理取闹,莫怪我不讲情面。”   雪姨闻言怔住,渐渐地竟从眼角滴出泪来:“原来老奴这般苦口婆心在将军眼里竟然是无理取闹么?将军可是忘了二老爷是怎么死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又是怎么死的?将军难道竟放心……”   “够了!”明轩怒喝,“你今日说得已经太多。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午时,让府里的丫鬟婆子全到这边的院子里来。”   我透过帘子望住他迅速离去的背影,心思转得飞快。雪姨提到明轩二哥那桩疑案和明轩大哥战死沙场的事,听她的画外音似乎这两件事竟都与我有些关系,明轩那声怒喝,分明是不想让雪姨说下去,以免让我听出缘由。   而明轩今天的表现也十分古怪,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前世就算家宝被害那晚,他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来到我跟前,以一柄冷剑指住我喉头,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为何要害家宝?”那已是他发泄情绪的极限,几曾见过他象今日这般为了一句话便情绪失控?   这时正巧凝香从里屋出来,见此情景,僵在门口不知所措,待明轩走远了才来到我身后,轻声问:“公主,现在怎么办?”   我还没开口,贤儿已让人推着上前来:“有什么怎么办的,将军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明日午时你也要到院子里去的。你倒是该问问你的主子,如何处置这个不懂规矩的奶娘。”   凝香缓缓转过头,冷冷盯着贤儿问我:“公主?”   我淡淡地道:“还用得着我说?”   凝香抿嘴一笑:“这个我擅长。”   只见她不知如何一扭身,人已到了贤儿面前,伸手就给了贤儿一巴掌。贤儿没料到她来得这般快,大惊失色,竟歪头躲过凝香的一掌,紧接着双手一错将凝香的手臂架住。   凝香吃了一惊,轻喝道:“居然有两下子。”   她边说边运气将手臂打了一个圆弧,从贤儿的双腕间脱出,疾如闪电般点了贤儿的穴道。跟着反手挥出,只听清脆的声音不断,贤儿脸上不知挨了多少下。最后一下拍在贤儿身上,穴道顿解。   她出手前曾说自己擅长这个,果真做得干净利落,前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待贤儿捂着肿起的脸尖叫出声时,雪姨才来得及赶过来,瞪着凝香的血红眼睛好象要将她刮了一般。   我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舒了一口气对贤儿道:“记性果然是不好呐。上次本公主怎么说来着?在府里我是主母,在府外我是公主,你虽对将军有救命之恩,但这关本公主什么事?若本主母有何失德不当的地方,自有将军来与我说;若本公主有违背律法的地方,自有皇兄来教训。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不是?”   贤儿全身发抖,若不是雪姨拉着,似乎就要控制不住朝我扑过来。我盯住她的脸瞧,被震裂的嘴角已淌出血,脸颊也已高高肿起,却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刻变得青紫,只是隐隐透出浅浅的黑红颜色。凝香的手劲我很放心,这贤儿的脸皮也确实是厚了点。   凝香上前一步挡在我跟前,冷笑着道:“公主,这贱人似乎还不服呢。我看都是公主平日里太好说话,这才长了别人的气焰。”   我深吸了口花茶的清香,悠悠地道:“将军走之前说什么来着?今日到此为止?唔,说起来本公主此刻尚在将军府中,总要守点妇道,多少也得给将军一些面子。凝香,送客吧,这屋子里的味道可不太好闻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君来入瓮(二)   见贤儿和雪姨一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奶娘“嘿”的一声从地上跃起来,一边拨开门帘一角朝贤儿她们离去的方向偷望,一边拍着胸脯连声说:“吓死我了”。   我沉下脸喝道:“跪下!”   奶娘一惊,身子还没来得几转过来就跌跪在地上。   凝香噗嗤笑了:“你怕什么,咱们公主对自己人宽得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瞪了她一眼:“果然是本公主平日里太好说话,才养出来你们这些个不争气的。你再要多嘴,连你也一起跪了。”   凝香吐了吐舌头,忙讨好地帮我加了些茶。   我转头问奶娘:“你说家宝的事是道听途说,可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若有半点假话,叫我天打雷劈!”奶娘举手发誓。   我点点头:“你有时虽不懂礼数,但也明白事理,这种造谣中伤的话岂是可以乱传的?”   奶娘弯下腰连连称是,跟着又道:“我也是老糊涂了,被那两个丫鬟一骂就昏了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平白糟践了侄少爷的清誉。”   说完竟举起巴掌狠狠给自己来了几下。凝香一把将她拉住,问道:“那春桃性子温和,小翠虽然伶牙利嘴,平素却也不见她乱骂人。究竟是为的什么和她们吵起来,她们又骂了你什么,竟把你气成那样?”   提到这个,奶娘的脸又涨红起来,气也急了,愤愤地道:“骂我倒也罢了,却把朵儿也骂进去。我当时就说了句,等雪姨把桃花糕做好了,也让咱家朵儿也吃一块。公主把朵儿当女儿般看待,吃她一块糕还不行么。哪晓得那个小翠朝春桃使了个眼色,两人当时就跟我翻脸,左一句右一句地奚落。   “说那桃花糕是专门做给侄少爷吃的,哪儿轮得到朵儿;又说朵儿不知是哪儿捡来的小野种,长大了也就是个丫鬟的命,连给侄少爷提鞋都不配……公主您说,朵儿才多大一点孩子,怎么招惹她们了?我气不过,又理论不过她们,心里一急便说了那番浑话。”   凝香早气得直跺脚,跳着眉毛道:“那两个贱丫头吃了豹子胆了,早知道这事儿是她两个挑起的,我刚才就该打掉她两个的牙!”   我握紧茶碗,瞧着茶碗里的茶水微微颤动,等凝香骂够了,才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道:“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方才说春桃性子温顺,小翠更是个聪明人,她俩明知奶娘和朵儿背后的人是本公主,又怎会平白无故就去为难奶娘和朵儿?”   凝香愣了愣,转眼间明白过来,惊问道:“公主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有人指使?”   “不光是指使小翠、春桃挑起事端,连中伤家宝的话也是设计故意说给奶娘听的。否则哪有这般巧的事,你在将军府多日都没听到过什么传言,奶娘才来几日便听到了?”   奶娘目瞪口呆,眼神里全是茫然。凝香毕竟跟着我在宫里住过多年,勾心斗角设计陷害的事见怪不怪,当下稍稍想了想便明白过来,不屑地地道:“原来如此。奶娘说了这样的话,将军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难免责怪公主管教下人不严。但也只是心里稍稍责怪罢了,过几日便忘了。那个贤儿花这么大功夫也争不了多大的宠,反倒挨了无数巴掌,真是杀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真是杀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么?我摇了摇头:“你没瞧见将军当时的模样,差点就要杀人了。”   奶娘不住点头,抱起手臂不停地搓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凝香诧异道:“这……不过是下人们闲言碎语,是谁先传出来的话,捉住了打一顿赶出去便是,至于要杀人么。”   我瞧着茶碗里微颤的茶水,想了又想,有句话终是没忍心说出口。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事关系到家宝的身世,这孩子已经够命苦,何再雪上加霜呢。   凝香却是嘴快,一拍脑门惊呼道:“莫非奶娘听到有关家宝的传言竟是真的?那贤儿是故意设计让奶娘去触骆家的霉头,好叫将军记恨公主?”   我正色道:“将军视家宝如亲子,我也是这般。那些话你们就当没听见过。我虽然将你们视作自己人护着你们,却也不喜你们去乱惹麻烦。”   两人急忙称是。   折腾了这半日,已接近晚饭时间。这时二丫带着家宝进来换衣,小家伙刚从街上回来,兴奋地给我讲街上看到的小贩和戏班子,早将下午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瞧他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样子,想起少时大姐第一次带我女扮男装溜出皇宫,回来后我和皇兄讲述外边看到的种种新奇时,也是这般兴奋不能自制的样子。   那时的皇兄还是太子,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静静地听我说完,微微一笑道:“只走了一条街就高兴成这般了么?明年庙会我带你去,看你会不会高兴疯了。”   他再没能带我去庙会,因为第二年春就发生了政变,亲兄弟们为了那个早已定下的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我心里的那个皇兄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前世明轩的剑下,而是死在那次政变之后,随着我其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死了。   等家宝说累了,我借口要小憩一会儿,独自回到卧房。下午发生的事让我有种怪异感觉,似乎每个人都很异样。几乎不说话的雪姨突然说了这许多话,还提到明轩二哥的案子;病弱得被我轻轻一拉就能从轮椅上摔下来的贤儿,竟然能躲开凝香闪电般一击。   越想越乱,夜间做了好几个噩梦,早晨起来时仍然是梦里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将军府里草木皆兵、危机四伏,但这危机到底在哪里,我却找不出来。   穿衣时我摸到了那块质地极差、刻有“齐”字样的玉佩。之前我错把慕容安歌当作被皇兄抓来的戏子时,曾将这块玉佩交给凝香,让凝香持此玉佩到普济塔院,安排慕容安歌出城。后来凝香将这块玉佩还给我,我便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我将玉佩放在手心摩挲片刻,毅然对凝香道:“今日跟我去一趟普济塔院。”   凝香一怔:“是有些日子没去了。”   我道:“总是心里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去烧炷香安安心。”   从前住皇宫时我也常带凝香去普济塔院烧香,凝香早已熟门熟路,当下就取来两套男子衣衫,两人各自穿戴了。走出院子时正巧遇到明轩从外面回来,我与他都是微微一惊。   “这是去哪儿?怎生这副打扮?”他第一个问道。   “将军不知么?我每个月都要去普济塔院烧香的。”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身上是外出的穿戴,两颊薄薄一层胡茬,眼睛有些红,分明是夜不归宿,刚从府外回来。   明知他是去找参与兵变的将军们议事去了,我却明知故问:“将军刚从外边回来?”   他神色如常:“一个多年未见的少时故友来襄城,秉烛夜谈聊到现在。”   我点点头:“早些休息。”   “好。”他淡淡一笑。   两人都是心不在焉、各怀心事,又不想耽搁太久,便也没有多话。   只是出了院门刚刚转身往左一拐时,我忽然感应到什么,边走边回眸穿过漆黑月门朝他的方向望过去,他正巧也驻足回身向我这边望来。   这一望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瞬间之后,随着我的步伐继续向前,视线移动,他的人便被挡在月门之后。   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望见他的眼神竟然充满了不舍,一种似乎永远都不该属于他的眼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叫住我说些什么,但只是犹豫了片刻,他的人影便被隔在漆黑的月门外。那一瞬间,我几乎就想跑回去,问他想对我说什么,也只是犹豫了片刻,当巨大的月门占满我的眼帘时,我选择了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擦身而过了。两人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就象这道漆黑巨大的月门。   ☆、请君来入瓮(三)   四月十一日,离明轩兵变二十四日。   我与凝香前往普济塔院烧香。   普济塔院是一座尼姑庵,因为就在城内步行方便,香火一向很旺。一大清早,庵庙门前的路上已停满了马车,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   我和凝香虽然身着普通大户人家的男装,但因为是常客,庵内的大小尼姑们都认得我们,立时就有一名小沙弥禀报了执事,又由执事出来领我们进内院见主持。我与主持寒暄一番后,便由她领着进了一间禅房。主持双手合十退了出去,而凝香照例在门外守着。   我亲手关紧了房门,禅房内很暗,自从我第一次来普济塔院烧香,这间屋子便是如此,仿佛从来就没有人来过一般。   我在屋内怔怔地站了片刻,眼圈渐渐湿润,跪坐到竹席上,双手撑地弓腰行了一礼:“姐姐,我来了。”   禅房内没有声响,许久,才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幽幽的叹息:“平尼法号了尘。公主何来的姐姐?”   豆大的泪滴不断滴在竹席上,我紧握腰间那块玉佩,过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我知道,你尘缘已了,但我却不行。”   我抬头朝着黑暗处,望着那淡淡一轮与黑暗几乎同色的人影轮廓,哽咽着道:“我只有你一个姐姐了。常宁姐姐,你知不知道皇兄现在是什么样子?知不知道大周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好累,我情愿象你这样,孤灯古佛守得半生,好过眼睁睁看皇兄毁了大周。”   黑暗里又是一声叹息:“一切皆是劫数,与你皇兄何关,与你何关,又与我何关?我们不过是这劫数中的一环,若不是我们,自有他人来推动这劫数。万物都有自己的使命,亦总归有始有终,你又何必太在意。”   若真能不在意,就好了。只是牵涉其中的都是我在意的人,一颗心时时刻刻为之牵动。   她顿了顿,又道:“当初陛下赐毒时,若非你偷换了毒药,贫尼也不能苟活到至今。贫尼一直在想,既然让贫尼活着,就必定有其意义。想必这意义今日就可见分晓了?你有何事要贫尼做,现在就讲吧,贫尼已等得太久。”   我听着她仿佛不太真实的声音,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想了片刻,还是将家宝的事一一对她说了。其间她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一如从前在宫里那个总是沉默的常宁姐姐,又仿佛不是她,熟悉而又陌生。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她是何种身份,她在我心里都是最可靠的大姐。   我将家宝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最后道:“若将家宝交给皇兄皇嫂,恐怕凶多吉少;若是将家宝偷偷送走,那便是骆家公然抗旨,后果更不堪设想。我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来求姐姐你。”   她幽幽叹了口气:“骆家祖祖辈辈几代人为保大周平安不惜粉身碎骨,不想竟落得这样凄惨,皇族的气数果真要尽了。你要的药近日内我便能做出来,但服药的时日你必须掌握好,否则服药之人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   一炷香后,我从禅房内退出,轻轻带上了门。凝香几步赶过来,小心翼翼地瞟了我一眼。从我第一次踏入普济塔院那日起,她就知道我时不时会来见一个神秘人,她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本应死了的常宁,只知道每次见过这个人,我就会象失了魂般在街上游荡半日。   回到将军府时已经过了晌午。一进门我便觉得气氛不对,一路走来,除了门口见到的两个门卫,一路上竟不见一名下人。偌大一个将军府冷冷清清的,象极了前世明轩兵变之后的情景。   我心头突跳,越走越急,跑到月门外时,只见月门打开,院内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仆人家丁,里边隐隐有说话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明轩昨日说过,今日午时要召集所有的家仆到这儿,让奶娘认那个中伤家宝的声音。   跨入月门,看见我的家仆纷纷朝我行礼。明轩阴沉着脸站在院子中间,雪姨推着贤儿站在一侧,贤儿两边脸都肿得很,让人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家宝、朵儿和二丫都不在,想是怕两个孩子吓着,带出去玩儿了。   奶娘站在一排家仆面前,一名嬷嬷说了一句话,奶娘听一会儿,便摇摇头。后边一名丫鬟接着说话,说的是同一句,说完后奶娘又摇了摇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领着凝香走到明轩另一侧。从我出现在月门口起,明轩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阴沉着脸盯着奶娘的一举一动。我心中不快,却也不能出言打断,明知奶娘是被人算计了,却苦于没有证据。   旁边贤儿冷哼了一声:“将军还用得着让奶娘认下去么?凌大夫是什么样的人,那样说必是有根据的。”   我眉毛一跳,问明轩道:“凌大夫来看过家宝了么?”   明轩依旧没有看我,甚至没有回答我的问话,目无表情地对贤儿道:“等凌大夫得出结果再说。”   他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与前几日判若两人,似乎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顿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朝贤儿望去时,正巧捕捉到她的嘴角微微翘了翘,这让我更加不安,直觉觉得出了什么大事,又问明轩:“凌大夫呢?人在哪里?家宝如何?”   他缓缓转过头来,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冰冷中带着失望、纠结、甚至苦涩:“公主这么想知道么?他就快来了。”   我瞧着他失神,此时此刻他的眼神让我整颗心一下提起来,仿佛吊在半空中随风摇晃没有着落。   “人正不怕影子歪,凌大夫不过是来看看家宝,公主何必紧张。”贤儿的声音充满挖苦和怨毒,似乎还有一些得意。   我的目光冷冷扫过去,凉凉地道:“你的记性还真是不好。”   被揭了疮疤,她却意外的没有发怒,只是冷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时凌大夫被人从厢房内领出来,径直走到明轩面前行了一礼,正要说话,抬头见到我时愣了愣,嘴张了张一句话竟没有说出口。   “只管照直说,若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明轩对凌大夫道,一字一句如板上砸钉。   凌大夫低头想了片刻,用他一贯不冷不热的声音道:“下官遵照将军的意思,检查了侄少爷所饮药物的药渣。从药渣看来,除了下官所开的药,还有另一种药参杂其中。”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连日来都是本公主和凝香亲自煎药,无人能靠近药炉。”   “真的么?除了公主与凝香,无人能靠近药炉?”明轩冷冷地问了一声。   我突然间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血液霎时间退到脚底。   凌大夫此刻却变得有些踌躇起来,连语调也因为激动而变得不稳:“本国曾有一位公主,□□各种古怪毒药。无论其他,单就才华来说,这位公主确是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可惜英年早逝,所有药方和制药笔记也随着她的故去而付之一炬。   “下官却有幸在这些药方消失前目睹过一小部分,若是下官没有记错,侄少爷所服药物中多处来的那一方药……正是当年下官所见常宁公主药方中的‘五日长眠散’。服用此药者,初初只是嗜睡,睡眠时间随服药时间增长而越来越长,第五日时便再也醒不过来,就此长眠,因而此药才得了‘五日长眠散’之名。”   我脑中嗡嗡作响,手脚几乎失去感觉,凌大夫的声音时远时近,仿佛在地狱与现实中来回穿梭。   如今的状况已很明显,有人将谋害家宝的罪名嫁祸在我头上。或者,这原本就是一箭双雕之计,先杀家宝,然后嫁祸与我。只不过因为前世的经验,我先入为主认定家宝是被人谋害,对家宝的任何异常格外紧张,才让凝香入宫请了凌大夫来。凌大夫的再次到来打断了家宝走向死亡的命运,却加速了我被嫁祸的节奏。   不用再问明轩的想法,因为他的声音已经冷冷地向我飘来:“公主有何要说么?”   “有。”我压抑胸中怒气,深吸了口气道,“有人欲谋害家宝,嫁祸本公主,此事非同小可,当报与我皇兄知道。事关皇亲国戚,当交由镇府司审理。凡事须讲证据,将军若是受人挑唆几句便怀疑本公主,未免幼稚武断,将军就不怕水落石出之后被朝中臣们贻笑大方么。”   贤儿阴恻恻地道:“公主这般处心积虑又怎会让人拿到证据。其实公主若想要为将来自己的子嗣扫清障碍,只管让陛下颁个旨意便是,何必假惺惺地对家宝好,又大费周章毁家宝清白。公主还嫌哪个人碍眼?是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是雪姨?尽管让将军将下令打杀了便是,何必劳动凝香妹子。”   我怒极而笑,这是我听见过最离谱最可笑的话。这时明轩突然紧紧盯住贤儿问道:“你认为公主谋害家宝的动机是想为将来的子嗣扫清障碍?”   我看他神色古怪,心中灵光一现也是一愣。贤儿和雪姨一样是隶属骆家心腹,既然是心腹,怎会不知道明轩即将兵变事宜,既然即将兵变,又怎么可能和我有子嗣。何况新婚第一日我便向明轩摊牌,赐婚不是我心中所愿,我与他之间也不可能有夫妻之实,贤儿既为心腹,不可能对新婚之夜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情。   贤儿似乎对明轩的古怪神色没有察觉,怨毒地瞥了我一眼:“将军视家宝如亲子,我起初也没想到天下竟然有这般恶毒的婶婶,只因为将军疼爱家宝就起了杀心。可怜家宝才六岁,没爹没娘的……”她声音哽咽,低头不再说话。   一直沉默着的雪姨突然插口道:“为了将来的子嗣倒也未必,不过她既然是姓轩辕的,这种手段也不足为奇,又需要什么证据了。”   凝香早就气得胸膛起伏,此时听雪姨这样一说,再也克制不住,一句“以下犯上”便冲出了口,不等我吩咐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掌嘴。   院子里不少将军府的亲卫家丁,凝香功夫再好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我拦住凝香,冷冷地问明轩:“不知哪里来两只狗,呱噪地很,将军可曾听清本公主的问题?将军有何证据怀疑本公主?”   “证据么,确实需要。”明轩凉凉地道,“此事我自当报与镇府司,但镇府司接受此案之前,烦请公主留在此间一段时日。包括此间所有在场的人,即刻起各回住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出府。”   我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这话表面上说得没错,看似公平,实际上却是软禁我限制我自由的意思。站在他的立场上,此刻我的嫌疑最重,且兵变的筹备已到了关键时刻,将我软禁起来,一来能排除一个危害家宝的因素,二来也能降低兵变走漏风声的危险。至于何时交给镇府司处理,这个时间自然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果然一向都是目标明确,为达目的手段狠辣无情。   我偷偷给凝香使了一个眼色,只要她能溜出去通知皇兄,那么此案就必须立即交给镇府司明察。案件一旦公开,明轩就无法私自软禁我。   为了给凝香争取时间,我一把抓住明轩的胳膊怒声道:“骆明轩,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和侍妾奴仆联合一气来陷害本公主!她们两个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公主面前指手画脚!”   奶娘心地纯良,不知我这是故意挑起事端,见我扯住明轩,当时也忘了惊怕,忙不迭地挤过来为我助战,指着贤儿和雪姨破口大骂。   凝香在我使眼色时已经会意,趁乱悄悄退到月门边。我眼角余光瞥见她并未引起家丁的注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凭凝香的轻功和身手,除了明轩已没有人能拦下她,而明轩现在被我缠住,一时间也脱不开身。   “没有用的。”明轩的手腕不知如何一转,反倒挟制住我双腕,淡淡地道,“这里是将军府,就算我不出手,我若不想让谁走出这里,她便走不出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月门瞧去,顿时心里冰凉。凝香跪在地上捂住小腿,神情萎顿,将她制服打倒的竟然是刚刚从门外出现的二丫。   一个看起来又笨又呆的小丫头,居然是比凝香这个大内高手还高的高手。看来有关将军府里我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公主方才说我没有证据?你可知道常宁公主的五日长眠散虽有药方,但制法早已失传。能够再造五日长眠散的这世上也只有常宁本人。”明轩的声音在我脑后凉凉地响起,“普济塔院的了尘法师是谁,长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原来他一早知道普济塔院的了尘就是本该被皇兄赐死的常齐。皇兄最恨欺骗,一旦知道常齐的存在,不但常齐有难,连我亦是凶吉难料。   我转过头看明轩的时候,几乎能听到自己僵硬的脖颈骨节摩擦的声音:“你一直在调查我,跟踪我?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   他眼眸里满是凉意:“公主是真不了解还是假不了解?自兄嫂阵亡后,本将军就没有相信过谁,公主又几曾相信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要气死了是不是……这是表面现象,这只是表面现象昂~~~~~~      ☆、请君来入瓮(四)   四月十六日,距明轩兵变十九日。   我被明轩软禁已整整五日。   这间小小的寂静的卧室里,只有奶娘陪着我。凝香被隔离,明轩当然不会留着这个极不稳定的因素在我身边。朵儿被带走,据说是和家宝在一起。   凌大夫也被软禁起来,瞒过皇兄皇嫂留下一个大夫,在明轩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不过凌大夫留下也有好处,有他的监护,朵儿和家宝的饮食想必不会有任何问题。   卧房周围看不到将军府的家丁把守,但我知道这件屋子周围布满暗卫。其实逃出去或者哪怕送一点消息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被软禁的第一个下午我便想了至少十种值得一试的法子,但正当我想将这些法子一一实施时,二丫送来了我的晚饭,碗下压了一张纸条。   “此间安全,稍安勿躁。敌我难分,不如请君入瓮。”   字是明轩的字迹,字迹很是潦草,看样子是匆忙间写的。纸条里还包着一根灰白的羽毛,正是当日他向我展示的东阾信鸽的颈羽。   “稍安勿躁”说的自然是我,“请君入瓮”里的“君”恐怕是指慕容安歌留在将军府的眼线了。   我静静趴在窗口,这么说,果真有人使了一个一箭双雕之计,谋害家宝,并嫁祸给我,而布置这场棋局的人就是慕容安歌的安插在将军府的人。   谋害家宝显然是为了乱明轩的心,加速明轩叛离大周,彻底削弱大周反抗东阾的力量。嫁祸给我似乎是为了挑拨我和明轩之间的关系,然后趁乱将我劫出将军府。从池州回襄城的路上我就奇怪,既然慕容安歌一直想活捉我,为何我们能回来得这般顺利,原来他已在将军府有所布置。   明轩应该是从一开始便对慕容安歌的这个棋局有所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在演戏给慕容安歌的人看,表面上与我争吵将我软禁,实际上反倒加强了暗卫对我的保护,将敌方从暗处引到明处。突然间,我很想看看慕容安歌的这个眼线到底是谁,是一人还是几人。   耳边是奶娘带着哭音的絮絮叨叨,这几日她便一直如此,从未停过。   “这是怎么了这是。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在我们乡下,女人嫁了男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哪来这么多折腾。”   一辈子?我望着窗外已经成片凋谢的桃花,乡下人家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我却是奢望。   “公主,您是将军的妻,将军是您的夫,有什么不可以讲开的?一会儿等二丫来了,您和二丫说说,求将军来见见您,兴许解释清楚就好了?”   “求?”我转过身对着奶娘,微微笑起来,“我三岁开始识字,有一次早晨没起来,早课到晚了被先生打。那时我哭着求先生不要打我,先生说,我是公主,不要说只是打打手心,哪怕有一天要我去死,我都不可以求。”   奶娘不解地看住我,眼圈鼻子都是红红的:“但……但将军不是先生,将军是您的夫啊。”   我又转身趴到窗框上,轻飘飘地道:“先生只是打打手心而已,公主的夫君……”我没有再说下去,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这时门外的铜锁咔哒一响,我知道是二丫来了。   原本服侍我的侍女们都不知去向,除了整日哭哭啼啼的奶娘,我只能见到负责送来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品的二丫。每次她来我都会询问朵儿、家宝和凝香的情况,她还是那副呆滞的表情,木木地说一句:“都好。”   除了送餐送水,她今天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当着我和奶娘的面用一根银针将所有的食物酒水都戳了一片,又都吃了一口,然后才将食盒推到我跟前。   “这是做什么?”我扫了一眼被她动过的食物,有些没了胃口。   “试毒。”   “为我这个施毒的人试毒?”我哑然失笑。   “将军怎么吩咐二丫,二丫就怎么做。”她顿了顿,又说,“其实以前二丫都是在门外吃,今日被将军看到,说试毒应该当着公主的面才行。”   我看着她认真的脸,想起这几日来都是吃她吃剩的东西,胃里有些作呕,半晌才道:“你下次……多拿一副碗筷来,将食物夹到碗里再吃。本公主……这个这个,对别人的口水有些过敏。”   二丫若有所思地道:“将军说得对,公主就是娇贵。”想了想又道,“但将军没说要多拿碗筷。”   我摸了摸抽搐的脸颊,推开那食盒,干笑着道:“那你不妨去问一问将军可否多加碗筷。今天这饭我不吃了。”   这时奶娘止住了哭泣,走过来望了一眼食盒里的酒水饭食,吞了口口水,呐呐地道:“公主果然是娇贵,这么好的饭菜便不吃了?”   我瞧着她两人有些无语的感觉,凝香不在身边,还真的很是不便啊。   二丫走后,奶娘凑到我身边,神情有些激动:“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吧,二丫刚才说在门外试毒被将军看到,那岂不是说将军来过这里?这是放心不下公主呢。”   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沏了杯茶,只这茶水,二丫是倒出来喝的,换一只茶杯就行。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奶娘退到一边,讪讪地笑着:“我琢磨着,将军断不能这么狠心的。我以前那个死掉的男人是给人看相的,将军的相貌乍一看确实是薄情些,但仔细看去,我见他眼眉深沉、下颚丰满,骨子里是个情深的人。”   “情深?”   我一口茶喝得快了些,烫的嗓子火辣辣的。奶娘忙取过另一只杯子,倒了些凉水递到我跟前。几口凉水喝下去,渐渐的胸口又变得拨凉拨凉的。   “情深……那么故人之情他又如何能舍弃。”   我说的故人是骆家那些战死的亲人,虽然不知道轩辕家究竟对骆家做过什么,但从这几日发生的事来看,总是因为皇兄对骆家做过一些令人不齿的事,才让明轩生出这般强烈疯狂的仇恨吧。   奶娘却会错了意,以为那个“故人”指的是贤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骂道:“提到那个贱人我就来气。阴阳怪气贱命一条,不知她好在哪里,将军这般纵容她!”   门外一声娇笑:“这就叫人各有命,羡慕不来的。”   人影一闪便到了面前,居然是贤儿,脸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目光明媚,完全不似平日里的神情。她今日没有坐轮椅,也没有雪姨跟着,身姿健美地站在我对面,一手叉腰一手托着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小瓶酒和酒盅。   记得明轩和我说过,她的腿疾时好时坏,阴雨天便会发作。前几日天气晴朗,但自从她被我拉下轮椅摔到地上,这腿疾便没好过。我因此从没见过她站起来的样子,对她的身形并不熟悉,但此刻望过去,竟然有种不知哪里见过的念头。   尤其是她今日整个精神状态都完全不似平常,让我感觉仿佛眼前这个贤儿除了脸还是贤儿的脸,整个人都变了模样。   奶娘怒睁双眼大叫了一声便朝贤儿扑过去,贤儿看也不看,随手挥出一掌,奶娘便被掀翻在地,脸上多了一个血印子。   “自不量力。”贤儿嗤笑道。   我忙上前扶起奶娘,见她双目紧闭,竟然已晕了过去。   这个“请君入瓮”的苦肉计本想诱慕容安歌的人出来,没想到引来一个贤儿,而且看情形来者不善。但若说这个贤儿就是慕容安歌的眼线,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说她跟随骆家多年、为明轩挡箭,只说她与家宝之间的深厚感情,怎么可能对家宝下得了手去。   “你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何必伤及无辜?”我放下奶娘,眼中逐渐冒出火来,“之前设计陷害奶娘的也是你?家宝所中之毒和你有什么关系?”   “果然有些小聪明。”贤儿微微一笑,将托盘摆在我面前的桌上,满满地斟了一小杯,“没错,都是我做的,可惜将军并不这么想呢。不如我送公主一程,这事便算完满,不过公主要记得别在黄泉路上走得太快,千万等家宝一等。”   我盯着她强行递到我嘴边的那杯毒酒,心中震惊不已:“家宝自小就跟着你和雪姨,你照顾他多年,竟也下得了手去?”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贤儿!”   明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进屋挡在我身前,抄起茶壶,也不管茶壶里的水是否滚烫,揭开盖便朝贤儿脸上泼去。   贤儿完全没有料到明轩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入,被热茶泼了个正着,顿时捂住脸滚在地上嘶声尖叫。明轩一脚踏住她肩膀,硬生生将她双手掰开,从她脸上撕下一张薄膜。   我瞧了那张被烫得通红的脸一眼,惊呼道:“项善音!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不算神转折?哦呵呵呵~~~~      ☆、请君来入瓮(五)   “贤儿呢?”明轩脸色铁青,冷冷地问道。   项善音的嘶叫随这一句问话化作狂笑,说话声音也变了:“你既已见到我,还用问那个可怜贱人的下落?自然是去见了你的大嫂。”   明轩劈手扇了项善音一掌,打得她咳出血来。他不发一言,全身气势却如同暴雨来袭一般。   “我从不打女人,你是例外。”   项善音转脸对我道:“公主你瞧,你真是嫁错了人,他心里真正着紧的还是那个贱人,不是你,哈哈,哈哈!”   我瞧着她因烫伤和掌击而红肿变形的脸,心里泛起一股凉意:“你比我们早一步回将军府,杀了贤儿取而代之。那日你在门口故意被我拉倒,就是想以此为借口,谎称腿疾发作,好让明轩注意不到你与贤儿身材上的差别?”   她一下下拍着手掌,讥嘲道:“果然聪明。模仿那贱人的音容笑貌并不难,最难的是改变身材。那日我最担心的时刻便是将军抱起我的那一刻,可惜呀,公主的夫君那时一颗心全扑在那贱人身上,连我与她身材上的差别都感觉不出来。”   我避开她话题,追问道:“是慕容安歌指使你来杀家宝,然后又嫁祸给我至我于死地的?”   项善音的讥嘲笑容一下子没了踪影,眼神怨毒面部扭曲:“他舍不得你死,他要的是活生生的你。我为他牺牲了一切,他却喜欢上了你。那日他竟然愚蠢到箭下留情将你放走,以他往日的风格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若不是不想让他再被你迷惑,我又怎会让你死得这般痛快。”   “我本不是好杀之人。”明轩突然开口道,“但有迫不得已之时我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给你两个选择,把你交给皇上,或者交给慕容安歌。”   皇兄曾强暴过项善音,是她最憎恶的人,若落在皇兄手里,我料她的感觉一定如同被凌迟一般。慕容安歌是她最爱之人,但慕容安歌为人阴毒狠戾,我亲眼所见他因为一名下属多看我一眼,就就让其自己挖去眼珠,更何况此次项善音违背他的指令想至我于死地。被心爱之人无情折磨,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明轩给出的这两个选择让我都觉得脊背发凉,更不用说身在其中的项善音。她惊恐万分地盯着明轩,一边挣扎着向后爬,后脑撞到放着那一壶毒酒时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过那壶毒酒一饮而尽。   我惊呼了一声,明轩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看着项善音饮尽毒酒。起先她还能苍白着脸竭力忍受毒酒在腹内灼烧的痛苦,很快便不堪忍受,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翻滚、嘶嚎,十指在地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指甲片片剥落很是可怖。   我不忍再看,转头望向明轩时见他也是眉头紧锁脸色苍白。   “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其实她也是个可怜女人。”我对他道。   “用不着你假惺惺来可怜我!”地上的项善音嘶哑着嗓音吼道,“你们轩辕家的人都不得好死,你亦不例外!”   她挣扎着半撑起上身,问明轩道:“我自以为此计步步都戳到你痛处,让你逐渐失去冷静,必定百无一失,你却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明轩似乎低头在想着什么事,并未立刻回答,顿了顿才道:“从将军府外扶起你的那一刻起。贤儿是好强之人,她深知我从未曾对她有意,亦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你那日的举动实在不象她往日所为。那日我故意顺着你的意将你扶回椅中时更觉得有异,我虽从未碰过贤儿,但她长期卧病,体重必定极轻,你却不然。   “之后,你设计陷害朵儿奶娘的那日也很是古怪,贤儿溺爱家宝,有关家宝的谣传如果被她听到,她只会默默将谣传压下,绝不会象你这般大张旗鼓。   “此后我便开始留意你,疑点越来越多,直到凌大夫验出五日长眠散,我才隐隐猜到你的身份。常齐身前和公主最为交好,但她的东西却不只是公主才能拿到。她身故之前,有一批药物落到了皇后的手里,皇后又给了慕容安歌一部分,慕容安歌用在公主身上的锁喉丹就是其中一味。你若是慕容安歌的人,手中有五日长眠散也并不奇怪。   “只是那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下药的人就是你,我亦想知道除了你,将军府内是否还有其他慕容安歌的眼线,或者你是否还有更厉害的后招,于是便将计就计,将公主软禁起来,一来诱你露出马脚,二来不让闲杂人等接近她,也好尽力护她周全。”   “原来……是苦肉计啊。”项善音说完这一句长吐了一口气,腹中的疼痛似乎已经褪去。她转头看向我,道:“忽然有些羡慕你了呢。几时……他若有那么一点点护我周全的心思,若有那么一点点……”   她的瞳孔逐渐扩散,目光仿佛停在我身后的某处,身体慢慢变得僵直,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怅然若失的苦笑。她的皮肤迅速变得灰败、硬结,只一炷香的功夫,这具原本风姿卓越的身体一片片塌陷、碎裂,最终化成一堆粉末。   “这是归尘珠。”我轻呼,“皇嫂竟然将归尘珠也给了慕容安歌。”   每个皇室成员的领子里都缝有一粒归尘珠,我被慕容安歌劫持时曾数度绝望,想撕开领口服了我那粒归尘珠,甚至在生死关头时想过给朵儿服用。   常宁虽然喜欢制毒,却本性善良,后期制作的药物大多不会令人痛苦。比如归尘珠,服下后几乎立时毙命。但若与酒同服,不但起效的速度大减,全身更如万蚁啃噬,痛苦万分。   项善音显然知道这个秘密,她将归尘珠融在酒里逼我服用,自然是不想让我死得痛快。明轩若来迟半步,我不但尸骨无存,死前还会痛苦不堪。我虽不畏死,但若死得这般冤枉,死前还是这副惨状,怎能不叫人遍体生寒。   这时门外传来二丫的声音:“将军,贤儿、小翠和春桃的尸首都已被发现,假扮小翠和春桃的人现已自尽。凌大夫说,雪姨曾被项善音下过药,因而前一阵子情绪暴躁、是非不明,现下已清醒,但悲恸过度不能行走,凌大夫让我来请将军过去。”   二丫一边说,明轩的脸色便黯然下去,对我道:“贤儿于我有恩,又是我大嫂在世时嘱咐要我照顾的人,我……”   我见他有些踟蹰,便接口道:“这话将军已说过多次,照顾她本就是理所应该,如今她无端端送了性命甚是可怜,将军自然是该去为她料理后事的。”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了几步,已去到外屋时忽又停步道:“让她做我的侍妾是大哥大嫂的意思。她为我挡的那两箭不但伤了腿,还伤了脾脏,原本就活不过几年。”   “你不必解释。”我叹了口气,“我也不至于这般小气和死人计较。”   他却顾自继续说下去:“我那时觉得心中负疚,便应允了。我一向视她如妹,从来都只是护她敬她,从未碰过她,连看都不曾仔细看过她,因此项善音易容成她时,我甚至无法从身材相貌上断定真假。”   我听着他的细细解释,心里一阵酸涩一阵甜暖,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着。   外屋的他亦没再说话,我等了许久都不闻动静,便清了清嗓子道:“这次有惊无险,我既然安好无事,将军便不必……”   话没有说完,他忽地回身,自外屋几大步来到我面前猛然将我揽紧,我几乎被他揽得喘不过气来,脸颊就贴在他胸口,耳边他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急促凌乱,紧压在我背后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   头顶,他的声音干涩低沉:“你从未信过我,这话说了你也未必相信。这几日每日都提心吊胆,若是重来一次,这番苦肉计我是决计不敢再用了。”   他只急急说了这么一句便放开手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一向很快,却从未象今天这样散乱,仿佛逃离一般。   突然减轻的压力令我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无法去细想他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外衫上他残留的体温已迅速消失,但他那快得吓人的心跳节奏却留在了我的心口里。   这时门外的二丫和侍女家丁们已鱼贯而入,清理屋子、将砸坏的家具搬出去,为我斟茶倒水,告诉我将军已吩咐凌大夫即刻过来看我。   二丫扶起奶娘,将嗅盐放在她鼻下,她很快醒转,抚着脸颊迷糊了片刻,猛地跳起身来大喊:“那贱人呢?这样就以为我会怕了你么!”   二丫指了指一名家丁正在清扫的一滩粉末,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已经化成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闷骚这算是变相表白了。   公主:说太快了,没听清楚,再来一遍。   将军:……      ☆、天涯咫尺间(一)   四月二十三日,距明轩兵变仅十二天。   自那日后,我与明轩便从未真正见过面。不知道他是否有意避开我,反正我是在有意避开他。   兵变的日子越来越近,贤儿下葬后,他在将军府里越来越少露面,常常到深夜才归甚至彻夜不归。尽管如此,我每次出门前总要偷偷朝门缝外张望,确保不会碰巧撞到他才敢出门。   他依然独自睡在东厢房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有时会听到他归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我卧房门口稍作停留,也只是停留片刻,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便重又响起,自近而远渐渐离去、消失。   有时我会突然眼眶发热,有种想要跳下床去开门的冲动。每每刚坐起身便开始犹豫,这一犹豫间脚步声便远去了。有时我会枯坐到天亮,等着身体一点点变冷。或者等一阵子,再披上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去,在已经没有桃花的院子里呆站到天色微明,然后赶在凝香睡醒前偷偷溜回卧房。   项善音自尽那日凝香便已回来服侍,那日一起回来的还有朵儿和家宝,居然还有凌大夫。   明轩没有让他再回宫里,也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他亦很听话,静静待在将军府,对府里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听说明轩在软禁我的当日就上奏皇兄,说我得了怪病,需要凌大夫留在将军府里随诊。皇宫里这几日被皇嫂搅得天翻地覆,皇兄无心管别的杂事,随随便便就准了奏。   时下的太医院象座坟墓,大夫们运气不好就会被皇兄砍了头,没有哪个大夫愿意留在太医院里,凌大夫自也不例外。有次我去看望家宝时,竟瞧见从不说笑的他正在和家宝玩笑,一见我进来,立即恢复成在宫里那般目无表情、不痛不痒的模样。那时我便明白,他是情愿跟着明轩兵变,也不愿意再回宫里去服侍皇族了。明轩又多了一名极有用的追随者。   晚间将家宝、朵儿哄睡后,我早早上了床。兵变在际,皇嫂疯了,项善音死了,没有人能够再威胁到家宝,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地,只等最后那一刻来临。我没有了目标,渐渐恢复成前世最后那一年里日日渴睡的状态。   睡到半夜时分突然惊醒,屋外没有半点声音,我却心有灵犀般一下坐起身。片刻后,熟悉的脚步声自门口响起,渐行渐远,接着东厢房的门咿呀一声被拉开,又轻轻关上,院子里自此万籁俱寂。   我呆坐了一会儿,心里越发烦闷,便披上外衣悄悄走到院子里,深吸了几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月光依旧如水,桃花已尽数凋落,株株桃树顶着满数绿荫,在青石板地上留下一簇簇模糊不清的阴影。   “这么晚还不睡?”   我一惊转身,明轩就站在我身后,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袍,在月下看来有种似真似幻的味道。   “我见你这般站着很久,便出来看看。”他道,或许是因为四周太静,连那声音在我听来也有点似真似幻的味道。   我以为他会走近来,他却退了两步,坐到沾着露水的台阶上,抬头看住我:“从这个角度看你,特别与众不同。”   我一愣,问道:“有什么不同?”   他笑了笑:“特别象个公主,不可冒犯。”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道:“小时候,和史清他们几个便经常这样远远地看你。虽然表面上经常一起玩耍,但其实你的哥哥们和宫里的侍卫一向将你保护得很好,象我们这种愣头小子能够接近你到一丈之内就已经很难得。   “那时的我们,只要谁能近身和你说几句话,便足可成为在哥儿们面前显摆的谈资。那时只有慕容安歌被你拉过手,当天他就被我们暴打了一顿,直到打完,他都在傻笑。”   我红着脸转回头,想起小时候大家在一起胡混的事,嘴角不自觉地稍稍翘起,又想起如今大家刀戈相向自相残杀,鼻子便有些酸了。   “我那时……总是离你最远的,每次你出现,我都被他们挤到最后面。那年你成人礼上,太皇太后曾问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他顿了顿,低下头哂笑道:“你说那句话时,那帮混蛋的火辣目光都落在你身上,我却自惭形遂不敢看你,唯有和坐在旁边的史娇娇胡闹掩饰。是不是自那以后,你便认为我喜欢的是史娇娇?”   我心跳如雷,不敢有半点回应,僵直着脖子望住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   “那时我便想,索性让你这样误会也好,省得我心存幻想,被人笑话那什么想吃天鹅肉。”   是这样的么?一直以来便是这样的么?我抓紧披在身上的衣襟,不仅是鼻子,喉头和眼眶都酸涩起来。   “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我是否真的是那什么想吃天鹅肉?”   我裹紧衣衫,裹住有些许发抖的手,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   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仿佛做了一个艰难而重要的决定。我听见他起身时衣襟摩擦的声音,只须臾功夫,他的声音便来到我身后,很近很近。   “池州城头上那一巴掌,你打得还真不留情面。但你不知那时的我,疼痛不在脸上,而是在心里。你出现在城头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一定会输得很彻底。从来,我都不觉得我能拥有你,唯有装作不在意,或许,就是因为那样才伤害了你。”   他的双臂自我身后两侧绕过来,轻轻环住我的双臂,掌心盖上我的手背时,又握着我的手替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衫。   “如果我不再是大周的镇国将军,你会不会……”   他没有问下去,但我已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他问得很轻,问得很踌躇,问很没有把握。但他还是问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我没有想到,一点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的心思。我很想立即转过身去,告诉他我想跟他走,离开分崩离析的大周,甩掉“大周长公主”这道紧箍咒,真的很想很想……但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我能跟他去哪里?彻彻底底地背叛大周,站在他背后眼睁睁看他杀了皇兄?我做不到,心里某处那个叫“轩辕”的烙印会时时刻刻灼烧着我,让我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然后呢?大周覆灭,为了躲避仇恨,我隐姓埋名永远躲在他身后做他的影子?皇族的骄傲亦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生活。   唯有隔山跨海,两两相望。   或许早料到我不会回答,他的身子僵了一阵便放松下来,将下颚贴在我发鬓,自嘲着笑道:“算了,就当我没问,早知道我就是那什么什么想吃天鹅肉。”语调一转,又问道,“你方才在这里站那么久,究竟在看什么?”   我竭力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吸了一下鼻子道:“看桃花……都凋落了。”   “都凋落了么。”他环视四周,“京郊有个山谷,那里的桃花比外边开放得迟一些,也就凋落得迟一些。本来,你成人礼那年就想带你去看的,结果……我愣没好意思开口,而自那以后你突然就不理我了。”   他语调滑稽,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连同一滴滚烫的泪滴,正掉在他手背上。   他又紧了紧双臂,沉声道:“等过了明日吧,过了明日我带你去看。”   “好。”我欣然应允。   正巧,明日我还要解决最后一件事,等这件事解决,我的心愿才算了结。等过了明日,距离他兵变就只剩下十一日,十一日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今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是独孤,人生真是苦短……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写到了这里,终于把前世的遗憾和今世的期待接上了!大笑三声!呃……还有谁记得前世将军死前曾遗憾没能带公主去看山谷桃花吗?   公主:去山谷就只看看桃花?   将军:那你还想看什么?   公主:我想看……   将军:别……   作者猪:别腻歪了你俩~~大周还危在旦夕着呐~~   ☆、天涯咫尺间(二)   四月二十四日,距明轩兵变十一日,我只身前往归来坡。   四月初二我刚从池州回到襄城那天,皇奶奶曾遣九姑姑送来密旨,命我设法送家宝去归来坡作为要挟明轩的人质。时隔二十多日,我依然没有奉旨行事。一方面是因为一连发生太多事,另一方面也是我故意拖延。   奇怪的是,我这里迟迟没有动静,皇奶奶那边也没有再来人催促。听皇兄说,皇奶奶身体每况愈下,自我被慕容安歌劫持后,更是大受打击,已到了风烛残年油尽灯枯的当口。她此时还没有遣人来,于她昔日雷厉风行的风格大不相同。最坏的可能性是,或许她真的病入膏肓,自顾不暇。   无论如何,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去看看她,毕竟在母后去世之后的十年里,都是她在照顾我。   坐在马车上,车窗外如世外桃源般的绿柳碧湖不断倒退,我却一点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曾经,我对皇奶奶的感情就象世间每一个平常孙女对奶奶的感情那样,柔软而亲密。当知道将我嫁给明轩的阴谋中也有她的一份时,我也曾怨她恨她,痛心疾首。   而如今,连我也学会了阴谋算计,算计我曾经最爱的亲人。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势力庞大、一呼百应,我绝对不敢象今天这样,对她的密旨置若罔闻,不但没有带家宝去见她,反而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借着孙女探望奶奶的名义,去试探她的意图,试探她是否还有后招,是否还有翻云覆雨的能力。   我也许最终还是会变成和皇兄、皇嫂、皇奶奶一样的人……   见到程姚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异常沉默,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却又不敢讲的样子。跨入门里的那一刻,他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了我。   他是李超的义兄,这般欲言又止必定是为了李超的事。我慢慢转过身道:“如果是为了李超的事,想必你已听说,我已尽力。我与将军还在想别的法子,但也不敢保证有什么结果,你且先起身吧。”   他面色黯然:“陛下的脾性末将深知,此事艰难,公主与将军这般关照,末将已很是感激,早不敢存有过多幻想。”   我叹了口气,见他仍是半跪着不起身,奇道:“还有何事?”   他的脸庞渐渐泛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末将斗胆,能不能请公主帮末将给九姑带个话?”   我没想到他是问这个,莞尔一笑道:“什么话?是要我说给她听呢,还是你写下来给她看?”   若是什么暧昧的情话,别人自然是不方便代为口述的。   “只是问她是否身体安好。”他有些忧心忡忡地道。   我讶然道:“这个等她出来的时候你自己问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让人代问?”   “自那日她下山看望公主回来后,就再没出来过,末将不知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听他说得认真,我心里也是稍稍一紧。四月初见到九姑姑时她身体硬朗,她又一向是个开朗泼辣的人,程瑶这般担心她,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或许归来坡行宫内真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因为没有事先通报,我又走得匆忙,等我一路小跑来到皇奶奶就寝的内院时,九姑姑才急匆匆地赶到我面前行了一礼。   “公主可算来了。”九姑姑的声音很低很急。   我刚见到她时先是松了口气,听到她这么说,一颗心又提起来。   她摇了摇头,艰涩地道:“太皇太后怕是……不大好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只听我皇兄说皇奶奶身体抱恙而已,怎会这般严重?”   九姑姑苦笑:“以她老人家的脾气,怎会让人漏出半点风声去?这段时间外寇入侵朝局动荡,这种消息要是传了出去,难免乱上加乱。前几日已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公主今日来得正好,今日她老人家似乎精神还算不错,否则也不知见不见得公主。”   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闷闷的仿佛有一团什么东西堵住,随她进到屋里时,双目便止不住潮湿了。   屋里味道很重,因为长久没有开窗透气的缘故,空气里混杂着药味、人味、还有一种阴郁的霉味。皇奶奶面朝里侧身躺着,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我记得母后去世前也是这般面朝里蜷缩着,个头比平日里小了许多。   九姑姑小心翼翼走到皇奶奶床边,俯下身道:“太皇太后,平阳来看你了。”   皇奶奶起先没有动作,过了半晌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身体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过身来。九姑姑和旁边一名贴身侍女忙将她扶起,用厚厚的靠枕垫在她背后。   我跪行几步,低声道:“皇奶奶,平阳来看您了,您老人家可还好。”   “好?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还算好么?”皇奶奶的声音苍老得可怕,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把胸中郁结了几十年的沧桑都吐出来,“我最乖的孙女也不把老太婆放在眼里咯。”   我顺着九姑姑的眼神暗示,从她手中接过一杯参茶恭恭敬敬递到皇奶奶眼前:“前些日子刚回来,要料理的事太多,明轩的一名侍妾又突然间病故了,府里头乱得很,拖到今日才来看望皇奶奶,真是不该,平阳甘愿受罚。”   “罚?我如今还敢罚你么?你现与骆将军同心协力,连自家姓什么都忘了!”   她这话说得很重,也不接我的参茶。我不知她说的是否只是气话,还是说项善音的事泄露出去引起她的怀疑,也不敢接她的话头,小心翼翼地道:“皇奶奶教训的是,平阳不该只顾着夫家的事。”   皇奶奶“哼”一声,手在床沿上一拍:“你也学着你那不成器的皇兄来糊弄我了!大周律例,女子无论贵贱都须嫁夫随夫。你将大周律例拿出来我便说不了你了是不是!”   九姑姑从我手里接过参茶,舀一勺喂了皇奶奶,劝道:“太皇太后这是动的哪门子的气,公主这不已经来看您了嘛。”   “看我?她这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这下连九姑姑也赶紧跪倒地上,道:“这是哪儿的话呢,太皇太后洪福齐天,这不,今个儿精神已经好多了呢。”   皇奶奶又叹口气,挥手将九姑姑和贴身的侍女们都打发出去,关了门,让我上前跪坐在她榻边。   我瞧见她满布皱纹的脸渗出虚弱的苍白,想起她所经历的有关大周的一切,渐渐地心下也觉得凄凉,不由得地将头枕在她身边,就象小时候每次听她讲故事那样。   她亦不再责备我,轻抚我的头发问道:“皇奶奶时日不多了,你皇兄与我如仇人般,我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你却不同,皇族里唯有你心里最是干净,尚能与我说上几句真心话,皇奶奶不想离开前与最疼爱的孙女都说不上一句亲近话。”   冰凉的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她却摇手阻止:“难得今日有些气力,若不一口气说完,怕是再没有机会。”   她用颤抖干枯的手指替我抹去腮边的一行泪:“我这一生风风雨雨,什么狠心的事都做过,也从未后悔。在其位谋其事,许多事虽问心有愧,但若重来一次,我必定还会那样做。   “你实话告诉皇奶奶,你违抗我的懿旨,不带家宝前来,是不是因为心软,不忍家宝受离家之苦?”   我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让家宝身涉险境并不仅仅是因为心软,这更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是我一心想留下这个无辜的孩子一命,让轩辕皇族少一些罪孽。   她闭上眼沉默了一阵,似在休息,又似在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终于,她伸手拿过桌上的参茶,小抿了一口,又歇了歇,神色惨然地对我道:“你如今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有些事是你知道的时候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一直瞒着我所谓的“有些事”,而这些事必定与明轩有关。我一颗心立时绷紧,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明轩这几日动向可疑,不仅是我,你皇兄也开始怀疑,不日便要下旨召家宝入宫。家宝若是待在我这里,只要明轩不反,我便可保这孩子平安。但若给你皇兄抢先一步召他入宫,你皇嫂是绝对不会放过这孩子的。”   “这件事只我与你皇嫂知道。”她苦笑,“你那皇兄是从来不在乎这些的。我曾为家宝的安全考虑让他暂时留在骆家,而那时骆家势力正强,你皇嫂那时轻易不敢动那孩子。”   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猛地抬眼看住她,眼里满是惊疑。   “唔,看来你已猜到。”   她的眼神里竟然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愧疚,这愧疚让我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你猜得不错,家宝是明轩大嫂遭你皇兄□□所生。”   她说得很轻很轻,听在我耳里却如同雷声一般,隆隆不决。我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瞧着她,努力想找出一些来反驳她的话,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你老实告诉皇奶奶,明轩是否已知道这件事?”   许久,我才能有所动作,下意识地摇摇头:“平阳不知。”   她苦笑:“平阳,你陷得太深了,你与骆明轩是万万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可知,他既然已经知道此事,此刻还能容你却又为了哪般?这几日他一定对你花言巧语百般呵护了是不是?他这种人,只以胜败为唯一目的,又哪里会有真心?他不过是为了先稳住你,再筹谋将来的计划罢了。真是其心可诛啊。”   “他……”我想找出些话来反驳来,想了想道,“他骆家一向以大局为重,不会为了这件事就反了大周。”   “那么你皇兄处心积虑,与你皇嫂合谋,将骆家男丁逐一铲除这间事呢?”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想,反反复复都是那日雪姨看似诬陷我谋害家宝的那句话:   “不过她既然是姓轩辕的,这种手段也不足为奇,又需要什么证据了。”   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天涯咫尺间(三)   皇奶奶还在说些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恍惚中似乎听见她提到明轩二哥中伏的事,还有明轩大哥战死池州的事,似乎都和皇兄有关。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皇兄要那般做。他也曾是温柔善良的翩翩少年,是什么令他变得这样疯狂残忍。这问题纠结我长达六年之久,此刻想着想着便问了出来。   “为什么?”皇奶奶阴沉着脸,低声道,“平阳,妄你生在皇家,如此简单的问题竟想不到么。难怪你会被骆明轩捏得死死的,他的脑子可不如你这般单纯。”   她又抿了一口参茶,似乎在等待我自己解开答案,大约是见我仍是一副呆傻恍惚面容,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骆家功高过主,势力庞大。驾驭不了便杀之,这本就是帝王之术,无可厚非。你不妨作这番设想,若是从前骆老将军和他的六子俱在时,骆家倘若存有二心,那时骆老将军一呼百应,我等如何应付?如今只剩骆明轩一人,到底势单力孤,不足为惧。可惜你皇兄被那贱人迷住,心气浮躁,那些事他虽然做得很隐秘,但过于急功近利。他应该先利用骆家应付定远叛乱,待叛乱平息后再下手除去骆家。”   竟然是“无可厚非”……我呆呆地看住皇奶奶,看住她苍老虚弱的面庞,突然间觉得她是那样陌生,与我小时候记忆里那个皇奶奶完全是两个人。   “我料骆明轩继其兄死后,已看出些倪端,骆家谋反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你皇兄只怕已在筹谋彻底除去骆家的计划,只是苦于战事吃紧,手头亦没有骆家谋反的确凿证据,这种时候若是除去一员大将对大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平阳,不要再对骆明轩抱有幻想。你与明轩,与你皇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有些事,你不理解。”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柄小巧而精致的匕首,放在手心用她干枯颤抖的手指反复摩挲,仿佛恋恋不舍。又缓缓伸出,塞到我同样颤抖虚弱的手里。她毫无力气,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令她几乎虚脱,跌回靠枕上不停喘气,但她的眼神却执着而充满威慑,让人不敢抗拒。   我瞧着这柄金光闪闪镶满宝石的匕首,隐隐猜出了她的用意,那华丽的匕首在我眼中如毒蛇般扭动起来,令我又恶心又恐惧,想立即就丢了它。   “收起来!不要丢了它!”皇奶奶喘着气喝令,“我是不行的了,再不能为皇族作一丝一毫的贡献。真要到了明轩谋反的那日,轩辕皇族与他骆家之间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已明白我的意思。一旦明轩不愿将家宝送往我处,或者发现将军府有所异动,切不可心慈手软。我知你喜爱家宝,那贱人大势已去,朝中我尚有安排,届时你拿我的遗诏给你皇兄看,不怕你皇兄不立他为太子。家宝是个好孩子,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她说到最后已有些断断续续,嗓音嘶哑。   我挣扎着问道:“明轩武力高强,平阳怕做不到。家宝既然是轩辕后人,怎可以成为人质,明轩又怎会受此挟制。”   她满是皱着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用几乎不能让人听清的声音道:“明轩自以为已将你牢牢掌握,自然不会防你,你亦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至于家宝,在将军府的六年中早被视为骆家后人,明轩一向将其视作亲侄,更何况他根本料不到我早知家宝的身世。”   她说完这些再没有力气,闭上眼脸色灰败如同死人,我则如木头人般抱着匕首跪坐在她面前。我完完全全没有料到,原来所有的仇恨、罪恶早已种下,早已难以拔除。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皇奶奶的屋子的,出了门才想起离开前忘了行礼。木然转身,九姑姑已关上门来到我跟前。   “我送公主一程吧。”她说,瞧着我的样子仿佛长辈瞧着将要远行的晚辈一般。   她是皇奶奶最贴心的侍女,几十年来陪伴在皇奶奶身边几乎形影不离,我料想我与皇奶奶的谈话内容她已隐约猜到几分,当下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到大门口时我才想起程姚的请求,转头对她说:“程姚跟我说,多日不见,想问问你是否安好。他那人傻是傻了点,却也实在,对九姑姑似乎是真心关切,九姑姑不如出去见见他,也好叫他放心?”   九姑姑脸微微一红,跟着却又低下头,颓然道:“不是同道人,见又能怎样?算了吧。”   她说程姚和她不是同道人,我立时想起我和明轩,有些无力地道:“他虽然是我皇兄那边的,却也不能算是你的仇人,你何必……”   她苦笑着摇摇头:“此刻自然不是,但不知将来……”话说了一半顿住,抬头匆匆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他似乎……很是崇拜镇国将军,听说他的亲兄长临终前的愿望便是让他跟着镇国将军打一仗。”   我心头一跳,那程姚是个热血的军人,他和大周大多数的年轻军人一样,以骆家将领为己榜样。明轩与大周反目时必定会带走一批心腹将领,真不知那时的程姚会做何打算。在除去骆家势力这件事上,皇奶奶和皇兄的决心是相同的。九姑姑身为皇奶奶最忠实的属下,如果程姚真的和明轩搭上关系,她此时的心情怕是与我一样。   我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说了一句“保重”便回身朝我的马车走去。   凝香已站在车边等我,见到我时担忧地问:“公主脸色很不好,太皇太后如何了?”   我摇摇头,示意她我此刻什么都不想说。   一只脚刚踏上车阶,听见程姚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公主留步!”   我叹了口气,又将脚抽回来,转头看向他。也许是发现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他突然停住,顿了片刻才踌躇着走到我跟前。   “公主可曾见到九姑?”他行了半跪礼,声音有些绷紧。   我点点头,见他仍然不起身,只是满眼期待地望住我,这才意识到我应该再说些什么。   “她很好。”   “那她……可愿意出来见我?”   我摇头,看着他的脸色一分分黯淡下去。   “末将知晓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是末将愚痴。”   我意识到他定是哪里误会了,忙道:“不不,她是因为……”说到这里忽然就说不下去。我能说什么?真正的缘由我一个字都不能说。九姑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见他,我还能帮上什么忙?或许九姑姑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换了是我,若我一开始就不认识明轩,也会少去许多折磨吧。   他眼眸中闪出一丝期待的星光,见我长久不说话,缓缓垂下眼帘,哂笑着道:“劳公主费心了,其实末将也知道……我是不自量力,反倒唐突佳人,只愿没有惹她生气才好。”   “她……想必不会生气。程将军保重。”   我眼圈发热,有些不敢看他,匆匆忙忙便上了马车。   当晚,明轩整晚未归。次日一早,我刚打开房门,便见他一身紫衫戎装背立于门口,初夏朝阳自他发间、两臂间穿隙而过,将他本就挺拔的背影勾勒得更加伟岸辉煌,房门开启时他出现在我视野里的那一瞬间,当真是夺人眼目仿佛天降神祗一般。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立时回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这副打扮可去不了山里。”   我怔怔地看住他,一时间忘了开口。   “怎么了?”   他收起笑意,上前两步握住我的手:“病了么?手怎么这么凉?”   “也许是病了。”我低下头,试图抽回手:“山谷就不去了吧,我想好好歇歇。”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眉头微蹙,想问什么,但见我的神色,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将我拉至他胸前,轻抚我披在背后的长发。   许久,我听到自他胸腔内传来沉沉的声音:“你若想歇歇,那就歇歇吧。只要你一切安好,我便心安。”   如今,就只能求个心安了吗?可是,若他兵变,我又如何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写得我难过死了。人的要求可以因为现实的残酷而变得如此简单。   ☆、天涯咫尺间(四)   四月二十九日,距明轩兵变仅六日。   池州告急。   在外界猜测皇兄不得不再次派出镇国将军骆明轩时,皇兄的紧急军机议事名单中并没有出现明轩的名字。   朝中传言四起,说宁国舅终于说服皇兄放弃池州;又说驸马与皇帝陛下不和,因此才受排挤;甚至有说驸马被排挤的真正缘由是与长公主不和,因驸马大婚后依然惦念前妻项善音。   “公主您说,这些朝中大元们个个饱读经书、才高八斗,怎的喜欢议论公主的家事呢?议论也就议论罢了,怎的毫无凭据地乱说呢!”凝香对最后一个传言极为不满,连早饭都吃不下。   我一方面忧心池州的局势,担心史清、李涛、许遣之的安危,另一方面也颇在意那最后一个传言,只不过在意的地方与凝香不同。   项家曾因外通定远叛军被满门抄斩,此时将明轩和项善音联系在一起分明是别有用心。那首先传出谣言的人也许就是皇奶奶所谓的布置在朝中的“安排”,或者根本就是受皇兄暗中指使,为未来将骆家一网打尽埋下伏笔。   这几日将军府格外安静,在外人看来,镇国将军为了避嫌而足不出户。实际上,明轩这几日基本没有回过将军府,兵变的准备事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原李超的副将林若被任命为新的宫中御卫队长,因为不满皇兄对李超的处置,他成了我的心腹,算是目前我安排在宫中的重要线人。今早他秘密来将军府见我,说皇兄果真决定将家宝召入宫中,诏书大概在明日之前就会拟定。   一旦诏书发出,那么明轩要么抗旨、提前兵变,要么和前世一样,让家宝入宫、推迟兵变。一旦家宝入宫,正如皇奶奶所说,尚未失去大权的皇嫂必定会急于设法至家宝于死地。若明轩提前兵变,襄城城外尚有十万精兵,匆忙之下兵变成功的几率实在很小,骆家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   随后而来的张嬷嬷也证实了皇兄明日下诏的消息,那便是说,过了今日,我可能再没有机会保住家宝的命。   她还带来另一个重要消息,说皇兄和皇嫂的关系又趋于恶劣,皇兄如果不是待在军机处,就一定是在丽妃那里,宫妃们都猜测皇兄是怕皇嫂谋害丽妃肚里的龙种。情况这般不如己愿,皇嫂的状况自然更加不稳定,昨日居然把一名后宫妃子当做丽妃给砍杀了。   中午时分归来坡又来人,皇奶奶第二道密旨也到了,催促我今日之内务必将家宝送往归来坡。   目送那名传旨的女官离开,我知道家宝的事不能再拖了。即便我不顾一切将实情告诉明轩,而他亦抛开家族恩怨信任我,除了抗旨或者遵旨这两条路,他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对我来说,家宝绝对不能入宫。与其送家宝入宫,不如按原计划将他送往归来坡,事情尚有转机。   明轩此时不在府中,雪姨自贤儿尸首被发现后,没两天便病了,因而这几日家宝都由我来照料,这倒也方便我行事。我当机立断命凝香带来家宝,只说是在府里待得闷了,想带他出去放风筝玩。   小孩子易哄,当时就拍手叫好,还嫌二丫笨手笨脚不会放风筝,让她留在府里不要跟着。自项善音那件事后,二丫对我越加信任,这丫头本就实诚,听我再三保证晚饭前一定回来后,也就不说什么。   马车出城门后不久我就命车夫转了方向,直往归来坡而去。家宝和凝香都偷来诧异目光,家宝先问道:“婶婶,我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去太皇太后那儿。”   他挠挠头皮,又问:“那我们不去放风筝啦?”   “以后有的是时间放风筝。”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微酸,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这孩子一起出游。   “太皇太后病了,想见见你,但你轩叔不喜欢你去见她,所以婶婶就扯了个谎话,要不二丫也不会让你出来。”   “这样啊。”家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太皇太后见到我病会好一点的话,我就去见见她好了。”   凝香笑着戳了戳家宝的头道:“什么叫‘就去见见她好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太皇太后见你是你的福气,平常人家想见还见不到呢。”   家宝眨着眼道:“你很想见她吗?那我把见她的机会让给你。”   凝香搂住家宝笑道:“这话可更离谱了。”   我靠在一旁,瞧着凝香左一句右一句地抖家宝找乐,想起不久之后将要发生的那些事,只觉得世事无常,人生无奈。   到归来坡时,我照例将凝香留在马车上,自己牵着家宝的小手跨入行宫大门。九姑姑照例在内院门口迎我,相较五日前,她的面庞似乎又消瘦了些。   进入行宫内院,我越走越觉得今日内院的气氛古怪,往常皇奶奶的亲卫队只留在外院守护,而今日内院里也时不时有小队亲卫巡逻。内院里行走的侍女太监也少了许多,一路上只遇到两名跟了皇奶奶多年的侍女,其他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越往里走,不祥的感觉越是强烈。到皇奶奶卧房门口的园子里时,九姑姑停下脚步道:“公主请在园子稍后片刻,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我顿生警觉,往日里哪次九姑姑不是直接将我领进卧房的?   话还没问出口,九姑姑已匆匆走向卧房。我只不过拉着家宝的手朝前追了一小步,园子里忽然人影晃动脚步杂乱,顷刻间我们便被□□名突然冒出来的亲卫包围,个个神情肃穆,手持腰刀,雪亮刀尖齐齐对着我和家宝。   家宝曾跟着明轩大哥大嫂上过战场,遇到这种场面虽然免不了紧张害怕,但也不至于被吓哭,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我手臂,将绷紧的身子贴在我身侧。   我迅速扫了一圈,亲卫共有八名,大多上了年纪,有几人甚至已经须发斑白。我认出其中一人是自小就跟着皇奶奶的,已久不露面。这些人应当算是皇奶奶亲卫中的心腹,能指使得动这些人的只有皇奶奶本人。   在宫中待得久了自然知道皇家的阴险,但没料到我曾经最为依赖的皇奶奶也会对我使出如此手段。   我紧紧护住家宝高喝道:“我乃大周长公主,奉诏前来拜见太皇太后。尔等何人?竟以下犯上!太皇太后呢?我要见太皇太后!”   这时九姑姑站定在皇奶奶卧房门口,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道:“长公主见谅,我也只是奉旨行事。请将骆家小少爷留下,长公主便可以走了。”   家宝全身抖了抖,伸手将我身上衣襟牢牢抓住,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和隐忍。想起小时候先生曾教我,皇族女子宁可死也不可求饶,家宝是军人世家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大概也和我一般。   虽然对离别早有所准备,我瞧着他苍白的脸心里仍忍不住抽紧,实在是不想让小家伙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我分开。   我抬头问九姑姑:“太皇太后既然让我带家宝同来,总不至于只见家宝不见我吧。家宝自小没有离开过骆家人,我是他唯一的婶婶,有几句交代的话我总得禀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今日身体疲惫,公主不必见她老人家了,有什么话交代我便可。”   九姑姑性格外向,以往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今天从头到尾她都目无表情,仿佛木偶演戏一般。刚才这句话,若是不了解她的人还不觉什么,但在我听来语气生硬,简直象在背台词。   我静静地审视着她,从她刻意板起的脸、僵硬的双肩看到她盖住双手的袖口,视线最终停留在那微微颤动的袖口上。随着心里那个冰凉的念头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双手一点点变冷,咽喉里波涛汹涌,却仿佛被什么堵住,发泄不出来。   我什么都没再问,缓缓跪下,异常艰难地朝卧房磕了一个头。曾以为最后一个至爱亲人去世时,我会心痛欲裂。原来真正面对时,只觉得悲凉而已。   那个能够让我依赖的皇奶奶,早在与皇兄合谋下旨将我嫁给明轩时就已经不在了。此间去世的是大周国的太皇太后,坚忍不摧、手段狠辣的太皇太后,去世时还不忘防我一招。   八把尖刀又朝我们围拢了一些,九姑姑皱着眉催促我离开,我知道我已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怀疑公主……   ☆、天涯咫尺间(五)   我跪蹲在家宝面前轻抚他额前的乱发,柔声道:“如果害怕,哭一小会儿也没关系。”   家宝紧抿住嘴,似乎想哭,却仍然强忍着摇头。   我又道:“没什么好害怕的,那位九姑姑看着凶,其实心地最好。何况你只在此处待几日,几日后我来接你,那时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家宝忽然问道:“你和轩叔会不会有事?”   “为什么这样问?”我狐疑地瞧着他,他才六岁,不可能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什么来。   “因为我娘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说的话也同你说的差不多。”他终于哭了出来,但没有声音,只拿手拼命去擦湿透的脸颊,无奈总也擦不干,索性带着哭腔大声说:“我等你,但你一定要来!”   我的心一阵阵抽紧,低头忍了好一阵子才能继续说话。   “一定。”我从怀中掏出一粒漂亮得如同彩虹一般的糖丸,塞到他嘴里:“婶婶给你买的,可好吃了,吃了就一定能再见到我。”   糖丸在他一边腮帮上拱起一个小包,他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道:“真的很好吃啊。你来接我的时候记得多买几粒。”   他用袖子抹了抹脸,转身朝九姑姑走去。自知道他的生世后,我便从他的小脸上看出几分与皇兄的相似来,但那些隐忍的神情、走路时挺直的背脊,分明就是一个小小的骆家人。他转过身去时那决然的步伐,竟与明轩一般无二。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将小手伸给九姑姑,望着九姑姑将他带入长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我久久望住他消失的方向,努力回想他消失前的样子,那一团小小的、孤单的、飘零的背影就这样一遍遍印在我的脑子里,直到亲卫中最年长的一位恭敬地催促我离开。   走出行宫大门时,天色已暗。凝香正站在门外,笑得没心没肺。见我独自一人出来,她脸上的笑意迅速收起:“家宝呢?”   “被太皇太后留下了。”我没等她继续问,便上前抱住她,“过几日我就接他回来。”   她被我的异常举动吓得浑身僵直,等我放开她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出去有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扶向我额头:“公主你没事吧?”   “没事。”   我撩开后窗的纱帘,归来坡行宫在车窗里逐渐变小。最艰险的时刻还没有来临,我又怎么能有事。   回到将军府我的院子时,雪姨已被二丫扶着在院门口等了许久。她看来真的很虚弱,急冲冲朝我走了几步便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幸好有二丫扶着,才能直直走到我面前。   我没有避让,任由她惊惶失措地抓住我的手腕,该面对的总也要面对,况且她还不是最难过的一关。   “家宝呢?长公主将家宝带去了哪里?为何不见家宝回来?”她完全失去了冷静,睁大了眼睛问我,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恐惧。   “太皇太后甚是喜欢家宝,留他多住几日而已。”我轻而易举地抹开她的手,冷漠地朝卧房走去,边走边淡淡地道,“二丫,雪姨精神不佳,别吓坏了朵儿,快将她带回去。”   雪姨在我身后愣怔了片刻,突然挣脱二丫,歇斯底里地扑向我尖声叫道:“他只是个孩子,你为什么要带走他!你们轩辕家的人为什么都那么狠毒,为什么要将骆家人一个个带走!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凝香自然不会让她接近我,我听到身后尖叫、挣扎、撕咬的声音,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是太不镇定了,若我果真站在皇兄那边,那么她的表现早已打草惊蛇,皇兄完全可以找个理由将她拘禁起来加以审问。   关上房门,令人心烦的声音并不能被完全隔绝。我从窗缝中朝外望去,雪姨本就病得没什么力气,一番挣扎后就跌坐在院子里失声痛哭。   她虽然还没糊涂到将轩辕与骆家之间的恩怨抖落出来,但那哭声里的凄惨和绝望、以及间或一句低声咒骂中流露出对皇族的憎恶已让凝香听得僵住。此时天色黯淡,我看不清凝香脸色,但猜想她此刻定然是震惊纠结。   这时原本跪坐在雪姨身边的二丫忽然站起身,面朝院门。接着院门口出现一袭高大身影,人未露面,一大捧娇艳欲滴的桃花先探入院子里来。那桃花与院子里的桃花竟然是同一品种,一般的清爽粉嫩,一般的柔软如霞。只不过院里的桃花已然凋落,而他手中的桃花开得正盛,重重叠叠遮住了整张脸。   “平阳,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明轩的声音响起,我立时闪身离开窗边,生怕他透过窗户看见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声音,急促的脚步声也突然停在院子中央。雪姨的哭声猛地提高,一阵衣襟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是她跪行到明轩面前。   我听见雪姨嘶声对明轩道:“家宝出事了!公主今日将他带走便没再将他带回,这定然又是他轩辕家的阴谋诡计!贤儿一直担心家宝的安全,家宝若是出了事叫我如何去见她,如何去见老爷夫人!将军,你看错了人了啊!看错人了啊!……”   她一直反反复复地哭喊着“看错人了”,直到嗓音嘶哑完全发不出声音。   明轩一直没有说话,许久才对二丫道:“扶雪姨回去歇息。”   他的声音平淡之极,无波无澜,无冷无热,完全没有一丝情绪,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随着院门砰然关上,院子里重归寂静。又过了一阵子,明轩沉闷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逐渐朝卧房逼近。   平静之后便会有暴风雨来临了吧。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准备面对他的质问,甚至其他任何过激的举动。   早就预想过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他也许会象前世家宝被带进宫之后那样,雷霆震怒,将我冷嘲热讽一番后便将我软禁起来,再不见我;甚至也许会比前世更为震怒,怒斥我欺骗了他,欺骗了家宝,辜负了他与家宝对我的信任;甚或拔出腰间冰冷的剑,象前世那样抵着我的咽喉,质问我为什么要害一个六岁孩童……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脚步声停在门外,之后久久没有动静。我在门内等了许久,呼吸逐渐加快,忍不住从门缝中朝外张望。   他就在门外,背对着我坐在石阶上,怀里依然抱着那一捧桃花。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苍凉无力,远不如以往那般坚实挺拔。他就一直那样坐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直到夜幕覆盖大地,他整个人便也融入到清冷的夜色中去。   他终究是无法信任我。不来问也好,免得待我苦苦解释之后,依然看到他脸上更深的不信任。   我扶着门框缓缓滑到地上,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边,就好象……靠着他冰凉的脊背。那种冰凉逐渐透到心里,我环抱双臂想要保持一些暖意,指尖却碰到腰间更加冰冷的匕首。   ……   次日早晨我被凝香唤醒时才知道,我竟然靠着门框睡了一夜,而明轩则在门外坐了一夜,就那样一动不动,沉默着坐到了天光。   “将军听说家宝没回来后的脸色……好可怕。”凝香心有余悸地道,“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仿佛站在一个人旁边就会被他散发出来的气势所伤,太可怕了……”   “后来将军坐到公主房门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个石头人一样一动不动。我不敢打扰,就躲到朵儿房里去睡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将军还坐在那里,还是昨夜的姿势,好象一整夜下来他更本没动过。”   我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外,淡淡地道:“他现在不是走了么。”   “那还是庞将军来请他走的。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一动不动坐一夜啊,将军一下没站起来,庞将军想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我站起身垂了垂酸麻的双腿,扶着凝香慢慢走到门外。人去院空,石阶上一地被碾碎的桃花,一大片一大片象是淡淡的血迹。   ……   四月三十日,距明轩兵变仅五日。   池州再次告急。京郊驻扎的大周兵马按兵不动,朝中也没有任何调兵遣将、粮草南运的旨意,看来传言不假,皇兄果然倾向宁国舅放弃池州的计划。   我心急如焚,虽然明知大周覆灭指日可待,但眼睁睁看着池州军民身陷绝境而见死不救,我做不到。估摸着早朝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再次入宫面圣。如果皇兄这次再不答应,少不得只好大闹一场。如今这副皮囊能为池州百姓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如果不是考虑到家宝尚未脱险,哪怕跪死在皇兄面前我也在所不惜。   入宫时我只有一个计划,就是在皇兄早朝归来时堵在福宁殿门口,逼着他听我的请求。若能缠得皇兄烦了,往池州发个一兵半足拖延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皇兄虽许我在内苑自由行走,但规矩还得遵守,轿子是不能入内的,因为轿夫和闲杂人等不能入内,只能带凝香一人与我一起步行。   一跨入内苑大门,我便拉着凝香径直向福宁殿奔去。还未到福宁殿时,远远望见殿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文臣武将,因为距离远,只能隐隐能听见时断时续的争吵声。   照现在的时刻,皇兄应该正在早朝才对。但眼前的情景,福宁殿宫门紧闭,襄城里二品以上的官几乎到了个齐,分明是皇兄没有早朝,群臣焦急不安便跪等在寝宫门口。   事情很是古怪,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哪怕皇兄再荒唐也不至于不上朝和丽妃窝在福宁殿里。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快到最后阶段了,虐到极处就是公主翻身的日子。   将军和公主身上带着各自家族的烙印,两人各有各的顾虑,如果可以解决这些顾虑,冲破内心的牢笼,那么就是两人圆满的日子,也将也是本文结尾的日子。   ☆、天涯咫尺间(六)   有几个跪在最后排的臣子慌忙给我磕头让道,前面的那些尚未发现我,每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最前排的许相和宁国舅身上。朝中敢在这种场合吵得不可开交的也就他们两人,争的无非是池州的守与弃。   我听了片刻便皱起眉头,宁国舅将放弃池州的理由圆得冠冕堂皇,说什么以退为进、诱敌深入,然后以三面包抄之势一举歼灭慕容安歌大军。但在我听来,不过是为了他的怯懦找一个借口罢了。   史清和明轩都曾说过,这次定远叛军集结大军入侵大周,如果池州失守,大周士气将遭到极大打击,慕容安歌必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因此池州最后那晚明轩才会一醉方休誓死一战,当他被调回襄城后,史清才会选择留在池州与许遣之死守。   我冷哼了一声,径直朝两人快步走去。   许相第一个瞧见我,立时停止争吵,口称“长公主殿下”,朝我行了跪拜的大礼。他身材较胖,行礼行得颇为吃力,却很是恭谨。   我与朝中大臣一向没有来往,与许相也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相熟,但见他谦恭的模样,又想起许遣之为了大周委曲求全的举动,也定然有一份他的教诲在其中,顿时对他生出好感。他虽生得臃肿矮胖,但看在我眼里却很是顺眼。   相较宁国舅,虽然生就一副宁家的好面庞,身材颀长高大,但我却越看越嫌恶。他见到我时也没有好面色,虽然亦行了大礼,但眼神颇为倨傲。   也难怪他目中无人,虽然皇嫂已经失势,但宁家在朝廷的羽翼已丰,连襄城外精兵主将都是他们宁家的人。皇兄采取宁国舅的意见,一方面是出于各种利害关系的考虑,另一部分大约也是因为对宁家有所忌惮。   我见文武百官都安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国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内苑如此争吵,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许相慌忙磕了一个头,道:“公主教训的是,微臣方才与国舅略略争论了几句,但一想到遣之此刻正身陷池州,随时可能为国捐躯,说话便失了分寸。   “微臣昨日探望遣之妻小时,无话可慰,唯有四目相对泪长流。想那池州将士谁没有父母、没有妻室儿女,将心比心,他人的父母和妻小定然也是这般心急如焚、肝肠寸断,倘若此刻放弃池州,任几万将士及无辜百姓困死池州,我等于心何忍,又有何面目面对大周百姓们!请长公主明鉴!万万要劝得陛下收回圣谕。”   “哼!”宁国舅冷哼了一声,“圣谕昨日已经拟定,如何能收回!许相难道以为陛下的金口玉言是可以随意改动的么!许相口口声声要为大周肝脑涂地,如今却怎生贪生怕死起来?许遣之将军身为池州守将,守住池州本就责无旁贷。如今池州告急,许相不但不究责守将之过,反倒指责起陛下来!”   许相怒睁双眼,指着宁国舅道:“我几时职责过陛下!”   “都到此为止!”我怒喝了一声。我虽从不参与朝政,但毕竟是大周唯一的长公主,皇帝陛下唯一在世的妹妹,威仪尚在,一声喝令下两人倒也识趣,不再争吵,只是把头歪到一边,懒得再看对方。   我放缓声音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因何文武百官竟入到内苑来?现下还是早朝的时刻,陛下因何将自己关在福宁殿里?”   两人转过头来正要回话,一见对方也在准备回话,同时“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不支声了。我叹了一口气,这些大臣们,平日里之乎者也,开口闭口不离礼仪道德,一旦动起气吵起架来,也与泼妇孩童相差无几。   他俩僵持不下,而我问的话总要有人来答,气氛很是尴尬。   这时守在福宁殿门口的护卫长林若已赶过来,朝我跪行两步面色凝重地道:“陛下、皇后娘娘和丽妃都在里面,陛下令我等守在外面,未有召唤不得入内。陛下的脾气……长公主也知道,末将等不敢违令,却也觉得不妥,正想去请公主来,不想公主竟亲自来了。”   我大吃一惊,听张嬷嬷说,皇嫂精神失常,只要一听说“丽妃”这个名字便会大发雷霆,更何况是亲眼瞧见皇兄和丽妃在一起。   “除了他们三个,里面都有些什么人?殿门关闭有多久了?”我急急问道。   “只有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和陛下的两名贴身太监在里头,已有一个时辰了。”   我急得直跺脚,提起裙裾便朝大门疾走。   “公主!公主!”林若顾不上礼节,慌忙起身跟上,急问道,“这殿门乃整块红木所制,外包铁皮,已从里面反锁上,公主想如何进去?”   “如何进去?”我猛地回头,“你给我狠狠地拍门,让你的手下对着殿门齐声叫‘长公主求见陛下,请陛下开门’。如果叫不开门,就把宫里的御林军调来,砸也要把门砸开了。若我皇兄怪罪下来,我自会帮你们担着。”   林若因为李超的事,极为听我的话,当下应了一声,与二十几名带刀侍卫交代了几句,便带了侍卫们上前,一边拍门一边大喊。这二十几名带刀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此时运起力来,拍门声和喊声真是响彻内苑。   我还怕皇兄听不见,与许相和宁国舅简短说了几句,让跪在殿前的文武百官也跟着喊。许相不知后宫发生的事,不知我为何会紧张若斯,与几名尚书和侍郎面面相觑。宁国舅自然是知道自己妹妹的情况的,深怕我将此秘密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顿时目光躲闪,方才的冷傲气焰灭了大半。   来福宁殿的官员本就为了池州的战事急于见到皇兄,此刻听说要他们喊的是“长公主求见陛下”,等于是将责任一概落到我头上,何乐而不为。于是个个抖擞精神,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喊得山响。   林若和侍卫们已将掌心拍出血来,大门却仍然纹丝不动。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象一整块阴霾般压着胸口,重得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侍卫们的嗓子已经嘶哑,林若更是手掌开裂血流如注。我一挥手让他们停下,后面的文武百官看不到我的手势,仍扯着嗓子在喊。   “调御林军来!”我对林若大喊,同时咬破手指,以指尖的血在他手背写了一道简短的旨意,“用门口的石狮将门砸开!”   林若见殿门半天都敲不开,已领会到事态严重。若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事,还有丽妃肚子里的龙种受到半点伤害,我虽然可以担下惊扰圣驾的责任,但护卫失职的大罪他是逃不掉的。   他惨白着脸点了点头,连声音都发不出,握着拳急急离去。他刚刚转身,身后殿门咿呀一声长吟,竟然自己打开了。喊声霎时间安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殿门开启的那条缝隙里。   我片刻之前还心急火燎地想进去,此刻双脚象是被冰冻在地上一般,甚至连看都不敢往门里看一眼,深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情况。   门缝里颤颤巍巍地钻出一名太监的脑袋,他额前发鬓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紫黑色,却仍然有新的血迹顺着他两鬓留下。   出事了!我一瞬间便想到,果然,皇嫂又发了疯,丽妃和肚子里的龙种怕是凶多吉少。   扑通一声,赶过来的宁国舅跌坐在地上,林若忙伸手去扶,扶了几下却没扶起来,自己倒摇摇晃晃差点站不稳。   我心里冰凉,猛地揪住那太监的肩膀。那太监立时惨叫起来:“奴才受了伤,求公主放手!”   我象被针扎了一样抽回手,翻开手掌看时满手是血。   “陛下……陛下口谕,只请公主一人进去……其余……其余人等候在殿外……”那太监虚弱地道。   情况已危急如此,我哪管皇兄的什么口谕,朝林若一招手,便要侍卫们与我一同入内。那太监吓得噗通一声给我跪下,我这才发现,他头顶的一片头发连同头皮都已被削去,汩汩冒血。   “求公主体恤奴才!奴才若是把陛下交代的事儿搞砸了,怕是连具全尸也保不住!都说长公主大慈大悲,求公主您行行好,给奴才留个全尸!”   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所谓的“大慈大悲”,也不过能给他留具全尸。但他既然这么说,至少皇兄还活着。   我转头吩咐林若:“本公主先进去,你即刻去调御林军来,御林军到时本公主若还未出来,你便命其将门砸开。你不要怕,宁国舅和许相都在这里,本公主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到,来日追究责任时定能替你作证。”   因为门缝很窄,我是侧着身子踏进福宁殿的。当我的一只脚还在门槛外,半边身子还留在外面的阳光里,另半边挤进殿门的身子却象是进入了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天涯咫尺间(七)   殿里狼藉一片,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那个开门太监踉踉跄跄地在前头领路,一边哭哭啼啼地道:“都死了,都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算去要饭也不会净了身进宫来……”   他越说越轻,突然软软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我上前拍了他几下,见他没有反应,便将微微发颤的指尖伸到他鼻前,竟探不到一丝热气,已是死了。   死亡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但在这样阴冷昏暗的大殿里,身边只有一个死人,耳边阴风阵阵,大殿深处隐隐传来不成调的忽高忽低的女人歌声,这种感觉真如身在地狱里一般。   我神情恍惚地朝大殿深处走去。在大殿尽头有两条分别向左右延伸的走道,走道连接着几间卧房。歌声自左面飘来,我便循着歌声跨入左边的走道。   走到尽头的卧房时,眼前豁然一亮。我抬手在额前挡了一挡,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我将手放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来了?”   眼前的皇嫂凤冠凤袍,居然是节日时的盛装打扮。她本就长得艳丽,浓妆艳抹起来更是明媚得让人不敢逼视。   她见我呆呆地看住她,莞尔一笑,问道:“没见过姐姐这样打扮么?好看吗?”   我心里一丝丝犯凉,自她进宫后,见到我时总是皮笑肉不笑,哪里有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笑颜?她此时温柔凝视的焦点却不象是在我身上,如水明眸里带着一层梦幻般的薄雾,倒是象在看我身后的什么地方。   “妹妹这是怎么了,许久不见竟是不认识姐姐了么?”她边问,边握住我的手臂,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   她确曾有过一个妹妹,却不是我,而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在大周军的铁蹄踏上宁氏封地那一年,死于乱军之中。   我头皮发毛,目光慢慢下移到她握住我手臂的手上……   血……全是血。   一瞬间,仿佛时空错乱,我似乎回到重生前的皇宫,周围都是死尸,一路上的血浸湿了我的绣鞋……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甩开她的手,用尽力气向后疾退。这时另一个喊声几乎和我的吸气声同时响起。   “你的妹妹是朕杀的,不关平阳的事!”那是皇兄的声音,再没有平日里那种暴躁威逼,如今只有无力和痛楚。   皇嫂一听到这声音脸色就变了,艳丽的脸庞霎时变得狰狞。她不再理会我,转身朝声音发出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她回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扬起,我看见她另一只手上赫然提着一柄利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仅仅是出于本能,我赶在皇嫂之前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过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皇兄的模样时我依然惊惧得手足冰凉。   皇兄断了一只手,断手的手肘撑在地上勉强将上身撑起,另一条手臂张开着,象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伸出去阻拦皇嫂冲过来。我迅速往他身后扫了一眼,他身后躺着一名女子,脸已被划花,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此刻待在皇兄身边的妃子,除了丽妃还会有谁。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让我看了着实觉得恶心,就在此时皇兄伸过那条完好的手臂将我朝旁边用力一拨,而这时皇嫂的剑也到了,噗的一声扎入皇兄胸口,又倏地拔出。扎入时的声音沉闷得很,仿佛扎入一团败絮,而抽出时,我仿佛地听到剑身在骨头里摩擦的声音。   房里再没有任何声音。皇嫂的胸膛急剧起伏着,脸上表情在迷茫、悲愤和震惊之间不断变换。皇兄手握住剑身,低着头似在忍受痛苦。地上丽妃的手指动了动,也只是稍稍动了动而已,连□□的声音都发不出。   我的脑子停止了运作,在皇兄终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时才回过神来,扑向正在失神的皇嫂夺下了她手中的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我将夺下的剑反转、往前一送,又朝她刺去。   皇嫂象被定格了一样没有反应,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迷茫、震惊、而又悲愤地瞪着皇兄。但我的剑也并未有顺利地刺入她的身体,剑身在半空里一阻,仿佛刺入土墙般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我回头震惊地看住皇兄,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更令他剧痛难忍,但他握住我剑身的手却是坚忍沉稳。自他手上渗出滚烫的血,顺着剑身、剑柄流淌到我手上,象是火在灼烧。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   他痛苦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我突然激动起来,提高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她自进宫那一日起就一直在想怎么杀了你,为她的族人报仇!”   “我知道。”他的嗓音因脱力而沙哑,声音却平静,“不仅如此,她一直在谋算如何让大周覆灭在我手上。”   我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兄。   “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既然她想这么玩,那么我就陪她这么玩,有何不可?”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就为了一个女人,他竟然想要整个大周陪葬。他曾是温润如玉的男子,当他还是翩翩少年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颤抖着声音道:“你真的是疯了……”   “疯了?”他笑了笑,“当我的亲兄弟们为了争夺皇位要来杀我的时候,我就疯了。还有她……”   他松开握剑的手,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指着皇嫂:“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让人送来了一纸婚约,她与别人的婚约。”   他瞧着皇嫂,微微而笑,笑意里满是讥嘲:“那时我为太子,你我一见钟情。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等我,等我登基,必迎你入宫为后。那日你含羞带笑,默然颔首,我便以为那就是承诺。   “为何要违背誓言?我将争夺皇位的亲兄弟一个个杀死,登基后第二月便举兵攻打宁氏封地。本想将宁家人杀个干净,见到你的刹那却又将那恨意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从未在一个人的眼中看过这样矛盾的眼神,皇嫂看似已完全清醒,仇恨和痛苦深深交织在一起。   她苦涩地道:“就因为我没守住誓言,你就给我爹爹按了个谋反的罪名,率大周军横扫宁氏封地,逼我那个贪生怕死的兄长负荆请罪?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那时为何不来问问我?我怎知我有个自小就已定下的婚约,我的母亲险些跪死在我面前,叫我如何拒绝?   “你为什么从不知道为别人想想,为什么不事先问问清楚?只不过因为我不能嫁给你,你就杀了我的父亲和我的族人,让我痛苦一世?”   皇兄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完,叹了口气道:“所以你时时刻刻想着报仇,扶植宁氏势力,勾结慕容安歌……”   他突然皱眉抓住胸口的伤口,痛楚万分:“我原以为,只要对你够好,你总有发泄够了的一天,或许便会对我有一点点垂怜,哪怕一点点也好。直到……直到慕容安歌事发。”   “我原本发了几天脾气,之后想想就这样算了吧,左右是我对不住你。哪想到竟然查出你日日往我的膳食中偷放让人逐渐丧失心智的慢性药物。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反正我早已厌倦这个世界。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以为自己根本就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让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从未见过皇嫂流泪,此时她的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带着绝望和歇斯底里。   “因为我要自己日日看到,永远都记得,你轩辕望舒是个禽兽!不值得我哪怕一点点的爱!”   她疯狂地笑、疯狂地哭,忽地扯开衣领将掉出来的归尘珠子一口吞掉:“我早就该吞掉这颗珠子,哪怕化成灰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我惊呼了一声,但她动作极快,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我惊惧地回头看向皇兄,他面上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生寒。   归尘珠的药性极快,顷刻间她已没了生息,软软倒下。   皇兄猛地单手使力在地上一推,将自己往前一送,在她倒地前便用断臂接住她的身体,紧紧圈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的皮肤迅速变白、变硬。他低头将双唇贴在她冰冷坚硬的额头上,只是轻触了一下,那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便在他手里一片片碎裂、最终化成粉末,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手里的剑跌在地上,一时间无法相信听到、看到的事实,更不敢看皇兄脸上的表情。我从前恨他,恨他杀了兄弟姐妹,恨他的残暴荒淫,如今却觉得,他只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可怜人。   他自地上抓起一把灰,让灰烬自指尖的缝隙间如沙般滑落。接下去他做的一切在我眼里象是慢动作,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我就是快不过他,用尽全力扑到他面前时,他手里的归尘珠已滑下喉咙,我只抓住了他空空如也的手。   “你说她傻不傻?明明恨我入骨,却又不杀我,只是折磨我,也折磨自己。她以为灰飞烟灭便不会和我在一起,可是若我也化为灰飞呢?还不是一样会在一起。她聪慧过人,怎会没想到这一点。你说,她是不是终归对我有一点点垂怜?”   我满面潮湿冰凉,抱住他无声痛哭。   殿外传来隆隆的撞门声,林若正在依照我的旨意撞门,片刻之后,文臣武官和大批的御林军便会闯进来。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结局会这么好。”他忽然笑了笑,“那是林若吗?是你给他的旨意?”   他低头看向我,目光象少时一样温润柔和:“我的皇妹,也开始有魄力了。这很好。”   他用指尖蘸了蘸伤口上的血,吃力地在地上写着什么,一边徐徐地对我道:“我罪孽深重,倘若再生一次,我情愿当日就放弃太子之位,带着婉月远走高飞。   “明轩不是池中物,他虽对你有情,却始终无法放下家仇。”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这世上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象我这般疯狂,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什么都不顾。你莫要心软,即日缉拿明轩。史清会反我,却一定会帮你。铲除骆家势力,争取到史家,大周或可保。”   我早已泣不成声,他匆匆而说的话,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   他终于写完,抬头轻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面目模糊的丽妃:“丽妃肚子里有我的骨肉,我放心不下,请你带我照顾。丽妃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所有的事都是我一时想不开,借她的名故意气婉月的。”   他半生固执疯狂,连归尘珠在他身上的效力都慢些,说了这许多话居然还能支撑着。这时他缓缓抬头,目光凝聚在空中一处:“婉月在唤我了。平阳,可知我为何改名‘望舒’?   “望舒乃上古时为月驾车的神,婉月的名字中有个月……卿为月,我为望舒……婉月你懂不懂,若能永不分离,地狱便是天堂。”   说完这一句,他轰然倒下。我紧握住他的手一刻都不曾放开,但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依然阻挡不了他的身体迅速变冷、变硬,化作灰飞烟灭,与地上皇嫂的细灰混杂在一起,再也不分你我。   我的皇兄,死得这样干净。他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只在地上留下一行用他的心血写成的遗诏:   “大周长公主轩辕平阳,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真的会是个很好的丈夫……   ☆、天涯咫尺间(八)   一声巨响,殿门被砸开,嘈杂骚乱声不绝于耳。   “陛下!”   “长公主殿下!”   “娘娘!”   许相、宁国舅、林若奔到门前。我神情恍惚地望向他们,自三人脸上看到了一般的震惊、不信、和恐惧。   许相以思绪迅捷著称,最先瞧见地上的血诏。愣怔片刻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口中高呼:“女皇陛下!”   林若跟着反应过来,也是一般的三拜九叩,口呼万岁。宁国舅魂不守舍地跟着跪下,那声“万岁”不及呼出,身子已倒地不省人事。   我木然起身,木头人一般穿过三人,穿过长廊,穿过大殿中齐刷刷让到两边跪成一片的御林军。行至殿门外时,百官无不跪拜,神色莫名而迷茫。   许相和林若此时已赶到我身后,再次跪下,两人齐声高呼万岁。一时间,殿内外鸦雀无声,只有许、林二人的高亢回声在大殿四壁上不断激荡。   突然的,如同约定好一般,殿内外爆发出一阵响彻天际的高呼:“女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久久不绝的喊声中,我望见后排武将为首的正是明轩。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朝我凝望,目光中满是苍凉。   从今以后,我不再只是大周长公主,从今以后,我肩上背负的是守护大周的职责。与他遥遥相望,心里涌起的不知是恨、是憾、是惑,如同翻滚的巨浪,一下一下撞击我的胸口,将我推向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   ……   五月一日,距明轩兵变仅四日。   皇兄驾崩,池州危急;归来坡那边虽封锁了消息,但从那日九姑姑的表现来看,我确信皇奶奶已卒;再加上兵变在即……大周确实已经面临生死存亡。我虽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却也只能打点精神,每日进宫和几名军机大臣商议大丧和池州事宜。   关于大丧,礼制上已有规定,众卿皆无异议。考虑到大周目前的情况-连年战火、国库空虚,我便说了句“依律从简”,只见礼部和户部的几名官员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池州的战事已经不能再耽搁,但一提到这件事,许相和宁国舅便争吵不休,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我虽不谙朝政,但平日里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看出来一些利害关系。   皇族的人被我皇兄杀得已不剩多少,凡是有些本事、有可能威胁到皇位的轩辕族人都被铲除了个干净。因此我本身并没有什么后台,也没有一班死士辅佐,在朝堂上自然是半点威信都无。   许相虽然忠心,但朝中势力庞大,不免内心膨胀,视我为无物。   宁国舅虽自私可恶,但在朝中与许相势力相当,此时倒起了制衡的作用。皇兄去前并未和我提及半点如何处置宁氏家族的话,除了因皇嫂而爱屋及乌不忍下手,只怕也有制衡许相势力这一层意思在里头。   皇兄可算是个极为矛盾的人物,他恨、他怨,他甚至时时想用断送整个大周朝的疯狂念头来发泄他的怨恨,但最后时刻却依然履行了他对大周所负的责任。那么我呢,我是否也该听他和皇奶奶的话,铲除骆家势力,拉拢史清?如果这样,便能保住大周了么?   心绪已经不能用“乱”形容,重生时我以为大周定然无可救药,因此那时的我只想尽自己的能力减少对无辜的伤害。但是现在命运之手已指向另一个分叉,皇兄和皇奶奶的话一遍遍萦绕在脑际:除明轩,迎史清,大周可保……   许相和宁国舅的争吵还在继续,在许相一再坚持应再派大将率援军出征池州时,宁国舅忽然提高了声音:“请问许相,若联合许将军与史世子之力都无法击败慕容安歌,大周此刻还有何人可正面迎敌?!”   这个问题一出口,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我,又齐齐地低下头去。御书房里死寂一般,连许相也没了声音。   许相坚持的策略无非和明轩一样,守住池州,正面迎敌,争取反败为胜。而能够和慕容安歌硬碰硬的,放眼大周朝也只有明轩一人。   但是,谁都不愿让明轩白白占了这个鳌头。   明轩虽被皇兄释去兵权,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依然强大,若是将这仗打赢,骆家势必改变如今在朝中处处被动的局面。此刻商议军机的大臣们虽还不知道明轩将反的事,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骆家和轩辕皇族的恩怨。对他们来说,于公,此时的明轩未必可靠;与私,此消彼长,骆家独大意味着自家势力的削弱。   “别忘了还有史家。”许相硬声相抗,但态度显然已没有先前那般强硬。   宁国舅冷笑道:“想不到思虑细密的许相也有天真的一面。先皇曾一再下诏催促平南王助力边境战事,那时史娇娇还在宫中,平南王尚且推三阻四袖手旁观,何况如今天高地远无人能够管束?史世子现在池州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若池州真正危急时,史世子想要抽身退出,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   他说得确是实情,却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史家根本就是坐食鹬蚌相争之利的计划,最多再派些兵马支援池州,以解史清之危。要说解池州之危,那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即便史清自己,也不可能让平南积蓄了几年的实力暴露在区区池州守城一战上。   想到皇兄说的“争取史清”,我紧皱起眉头,只觉得身心俱疲,对众卿摆了摆手道:“今日既决定不下,那么明日再议吧。无论是依许相还是国舅,边城的兵力、粮草总是不够的。着兵部速速将兵马、粮草等等先行准备起来,如有疏忽,均照军法处置。”   众卿面面相觑,我这一道口谕下去,头痛的不仅是兵部。如今池州究竟怎么打尚无定论,从哪里征集粮草,点哪里的兵马,数量是多少,都是未知数,必须由几位军机大臣和兵部一同商量,讨论出个大概来。若准备得多了,劳民伤财,若准备得少了,万一最后的决定是全力支持池州,那么在座的几位都难免有“疏忽”之嫌,军法处置是免不了的。   我其实并不想颁一道模棱两可的旨意,但此时心里确实混乱得紧,另有一件比池州更紧急的事在等着我做出决定。许遣之忠诚但不愚蠢,他应该清楚调遣兵马需要时间,因而他在三番几次告急的时候,一定会给自己留有余地。但此刻我心里想的那件事,却是一日都不能拖了。   我回到将军府时,府门紧闭,凝香面色惨白,一见到我,象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崩溃一般,跌跌撞撞地赶到跟前,抓住我的衣袖扑通跪下,满脸是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平日里虽大大咧咧,但每每遇到危急时总能应对自如,从来都没象今日这般仓皇过。我的心往下猛地一沉,问道:“怎么了?”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臂,象是极度害怕着什么一般,面朝我哭着道:“公主,你别进府里去,千万别进去!”   虽然早有准备,我的指尖仍忍不住微微发抖:“为什么不能进府?出了什么事?”   她拼命摇头,拖住我的手臂便往马车走,边走边道:“公主,我们回公主府好不好?上了马车奴婢再与您细说。”   我甩开她的手,面色阴沉一字一句地问道:“走?无缘无故去公主府做什么?奶娘和朵儿呢?即便要走也要带上她们。”   凝香神色绝望地缓缓跪下,沙哑着嗓音道:“公主,求公主听凝香一句,速回公主府,或者回宫里也行,再迟恐怕来不及了……”   我俯下身,双手搭上她不住耸动的双肩,用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声音凉凉地问道:“是不是家宝出事了?”   她震惊地看住我,片刻后咬住嘴唇,慢慢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猛地抬起身朝府门里走,开始只是大步走,几步之后便提起裙裾跑起来。   “公主!公主且慢!”   凝香慌乱的喊声在身后响起,话音刚落,她已施展轻功挡在我身前。   “公主,你进去也没有用。府里全乱套了,将军已将奶娘和朵儿赶出厢房软禁起来,公主现在进去撞个正着啊!”   我冷声道:“关奶娘和朵儿何事?家宝呢?”   她身子稍稍摇晃了一下,惨然道:“今早公主刚去宫里,归来坡就来人了,带回了家宝,但是……但是家宝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   她捂住脸,埋在手掌里抽泣:“归来坡的人说,侄少爷今早放风筝时突然摔倒,跟着便不省人事。九姑姑不敢耽误,本想将他送回府来诊治,那想半路就断了气。她们也知出了大事,原想偷偷交给公主,那料偏偏让暗卫看出了倪端。”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我呆站着,双手冰冷,掌心似乎又感觉到了前世那只冰凉湿透的小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立刻推开她步伐坚定地朝府门里走去,边走边道:“我要见家宝。”   凝香焦急而无奈地唤了我几声,见我步伐执着便也不再阻拦,而是紧紧跟在我身侧,神情凝重象是要奔赴战场一般。   行走在府中,并没有感觉象凝香说得那样“乱套了”,或许最乱的时刻已经过去,残留的只是冷清的空气。偶有三三两两的家奴走过,认出是我时并没有象往日那般行礼,无一例外地投来怨毒的目光。   我不知家宝此刻在哪里,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指引,指引我径直走向我与明轩居住的大院。二丫等在大院门口,一向木纳的脸上此时也是神色气苦,见我们过来,冷冷地道:“将军在正房等公主,请公主独自一人进去。”她将目光移到凝香身上,一字一字地道,“违令者斩。”   凝香抽出腰间的佩剑正要上前,我拦住她道:“你在这里等,放心,我不会有事,很快就出来。”   正房里没有点灯,昏暗沉郁,明轩坐在正中方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如同饮水一般。这是我第三次见他饮酒。新婚夜一次,池州大战前一次,那两次他都没有醉,事实上,传闻说他从未醉过。但此刻的他,眼神空洞迷惘,仿佛快要醉倒。 作者有话要说:     ☆、天涯咫尺间(九)   “你来了。”他说,声音平静得令人揪心。   仿佛时空错乱,我似乎又回到前世那时,他用透着绝望的声音,用冰冷的剑尖抵着我的喉咙,质问我为何要害一个无辜的孩童。   我极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在,问道:“家宝呢?”   他放下酒杯,起身,拔剑,挥出。他的动作看似很慢,却让人无法躲避。我只看见一道银弧划破沉郁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抵住了我咽喉。剑尖凝固在肌肤上没有再进半寸,但那种冰冷的感觉却仿佛已经刺穿了我的咽喉。   他什么都没说,没有如前世一般的质问,只是用仿佛被绝望碾过的目光看住我。那目光里没有震怒,没有仇恨,甚至连一点点质疑都没有,只有彻彻底底的绝望。   似乎有什么与前世不同,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我分辨不清,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快要破碎在他的目光里。我狠狠深吸了几次,咽喉上凝固不动的剑尖随着我的深吸一下下陷入肌肤。   “家宝呢?我要见家宝。”我顿了顿,又说了一次,“我要见家宝。”   他纹丝不动,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出了他玄色轻甲下的颤抖。   他沉默了许久,眼角逐渐泛起血丝,决绝地道:“不可能。”   我按捺不住,急道:“让我见他!他服了药,还没有死!让我带他去普济塔院,塔院里有谁你清楚,她可以救家宝!”   他愣住,红眸里似乎有希望的火星闪了一闪,但很快便被更深的绝望扑灭:“原来是你和太皇太后合谋给他服了药,才令他变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他其实是……为了控制骆家,你将家宝送去归来坡做人质,如今竟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么?他那样信任你,你就不能放过他,让他好好地睡么?”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握剑的手此刻因为用力过度而苍白得可怕,抵住我喉咙的剑尖也不再稳定,一分一分地刺入我的肌肤。只是几分的距离就可以刺破肌肤,刺入我的咽喉,但他却刺得很慢很慢,象是在极力控制自己不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剑尖忽地收回,他抽剑回鞘,头也不回地迈步朝门外走去。   我恍惚了片刻,立刻象被惊醒似的急步追上,不顾一切地高声道:“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对家宝如何难道你还有所怀疑么?你其实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硬生生刹住脚步,双手一分分握紧,苍白的双拳在袍袖下轻颤。   我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但心里又气又急,不及细想继续大声道:“把家宝教给我!时间过得久了怕来不及!”   他猛然回身,一步步朝我走来,越走越快。我见他面色阴沉,眸色似血,全身突然间爆发出凌厉之气,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我朝后急退,本能地想关上门将他阻在门外,但已经来不及。   他只几步就到了我跟前,伸手抓向我的双肩。我侧身躲闪却还是慢了,这一侧身,反倒被他借势一下推到门边的墙上。他用力极猛,我觉得撞在墙上时脊椎都仿佛要断裂。   我尖呼、反抗、对他拳打脚踢,但根本无济于事,他充满恨意和绝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信你?家宝难道不够信你?你又如何待他!我也曾放下一切决定信你,你却做了什么?”   “你快放手!放手!”我叫道,疼痛的不只是脊背和肩头,屈辱、愤怒、悲凉、绝望……无数情绪都涌到心头,几乎将心也挤碎了。   他却置若罔闻,手上的力道如同不受控制般加大。我被他握住的双肩痛得几乎令我无法呼吸,混乱间摸到腰间的匕首,立刻抽出朝他胸肩之间没有护甲的地方刺去!   这匕首正是皇奶奶赐我的那把,极为尖锐锋利,我双肩被制,其实用不上多大力气,但匕首依然刺穿他的衣襟,刺入肌肤寸许。他肩上的衣襟立即红了一片,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减弱。   我骇然看住他衣襟上不断扩大的血迹,手脚发软再使不上半点力气。正想缩回手,他却抓住了我的手朝前一送,匕首顿时没入衣襟,完全扎入身体。   我惊骇地瞪着他,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随手拔出匕首扔在地上,血瞬间染红了大半边衣襟。   他通红的眼眶似乎有些潮湿,但很快便蒸发了:“我受你这一刀,你我就此恩断义绝。末将犯上之罪难赦,女皇陛下来日惩制末将时万万不可手软。”   他说完便迈步出去,这一次,没有半点停留,只有地上一道刺目的血线。   我倚着门框慢慢滑下,等他离开许久,才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事情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们终究是要剑戈相对,无法挽回。   ……   五月二日,距明轩兵变仅三日。   御书房里争吵不休。我表面上平静,实际上却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昨晚明轩离去后便不再见我,不要说家宝,连二丫、雪姨都不见人影。我彻夜未眠,几次差凝香去明轩所宿的院子外喊话,但院外戒备森严,凝香连靠近院门的机会都没有。   若三日之内我还无法见到家宝,一旦明轩提前兵变离开,家宝将会再一次永远离我而去,而大周也将走向意料之中的覆灭,那么我这一世的努力可谓白费。   想到此处我手心已满是冷汗,而此刻御书房中许相和宁国舅两方的争执已进入短兵相接的阶段,双方都想极力盖过对方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谁在说些什么。   我终于忍无可忍,倏地拍案而起。众臣因我的突然举动停止了争吵,愣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我已动怒,纷纷跪倒,拱手低头口称惶恐,多半也只是作出惶恐的样子敷衍我了事。   我扫视了一圈道:“尔等都是一品大臣,国之栋梁,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顿了顿,见这些大臣们神情稍稍认真了些,又道,“本公主虽尚未登基,但先皇已有托付,不敢怠慢。望众卿亦以国事为重,认真商讨池州事宜。勿要义气用事,更不可因一己私欲误了大周百姓!”   我说完似有若无地瞟了宁国舅一眼。皇嫂曾试图勾结慕容安歌,要说宁国舅和慕容家族完全没有联系,叫人如何能够相信。   其实朝中不乏贪生怕死之辈,脚踩两只船,吃着着大周的皇粮,暗地里却使银子疏通东阾或是平南的官员,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旦大周不行,立刻见机行事倒向更强的一方。   宁国舅本人只怕就是其中的一员。但此时我还没有实力挖掉宁氏家族,户部的实权掌握在宁国舅手里,我还要利用他为前线准备军饷和物资。   不想再浪费时间听他们无休无止的争论,我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去。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一个早就约好的人,我曾经的皇姐常齐,如今是普济塔院的了尘法师。   这几日的普济塔院不同以往那般香火旺盛。皇兄驾崩,大丧即将开始。当大丧开始时,襄城的各大寺庙将同时为皇兄超度亡灵,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寺庙将不再接受百姓的香火,专侍超度之职。   我象以往一样乔装打扮,也未带侍从,只带了凝香一人。我以为一切依然会象以往一样,有人将我领去见主持,主持会带我去那个黑暗隐秘的小屋。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早有当值的法师在等我,一见我步入塔院,立刻上前直接将我引入主持的禅房。   “贫尼等施主整整一日一夜了。”主持双手合十道。   不见常齐我很是不安,心里涌起极不好的预感,也对主持合了一个十,倾身问道:“请问了尘法师在何处?我是来见了尘的。我与她有约。”   “阿弥陀佛。”主持诵了一声佛,并未回答,回身自柜中取出一样物件,摆在我面前的桌上,“这是了尘让贫尼交给施主的,施主请过目。”   那是一只织锦束口的小袋子,常齐还在宫中时,常随身携带各种各样的药丸,药丸便是装在这只药香扑鼻的袋子里。我救她出来的时候,她身上除了衣物就只有这只小口袋。历时五年,织锦已起毛、变旧,但那股熟悉的药香却尚未褪去。   这是常齐从未离身之物,我的心一下抽紧,紧张得不敢取过那只袋子打开来看。   主持叹了口气道:“她让我将此物交给你,施主打开看看吧。”   我踌躇着取过袋子,废了好半天劲才将它打开。从里面掉出一块劣质的玉佩,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平”字。我哆哆嗦嗦地自腰间解下另一块玉佩,一样的玉质,一样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常”字。   这两块玉佩是常齐第一次偷偷带我出宫玩耍时,在襄城热闹的街头集市上买的。常齐还在上面刻了字,取我俩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合起来便是“平”“常”。那时的我们曾希望自己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只能买得起这种街头的劣质玉佩,却依然无忧无虑、心满意足。   我俩互换玉佩,近十年来从未丢失过。如今她将我的玉佩还给我……我不敢往下想,直直地望住主持。   “解药在袋子,还有一些她近年来制药的心得。”主持合十闭眼,语气安详,“了尘让贫尼告诉施主,务必在明日日落西沉之前给患者服用此解药,过了明日则迟矣。”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归纳一下这个误会的产生缘由:   公主原本料定归来坡会把家宝送回,而将军白天都不在府里,那么只要她等在府里接家宝,随后立刻送往常齐处,这件事情就算完满了解。但她没有料到皇兄猝死,还传位于她,她必须入宫早朝,大臣们还争吵不休,待她脱身回府的时候,家宝已经被将军的人截走了。   将军这方面,因轩辕望舒已死,公主继位,他原本已经决定作出改变(后面的将军番外二中会说明),对于家宝这件事上,他对公主可以说是百分百信任。但现实展现出和他的意愿完全相反的一面,因此他对公主的信任瞬间崩盘,所受的痛苦深过前世许多,导致他完全无法冷静思考。纵观将军这个人,虽然心智深沉,一旦冲动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   目前的情形对于将军来说已经完全陷入绝望,所以希望其实是掌握在公主手里。她的性格中有诸如皇帝那样强横的一面,也有她母后遗传的软弱的一面(谁还记得我写过公主回忆母后的那段啊……),现在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已离她而去,将军已经准备兵变,家宝在死亡线上徘徊,大周即将覆灭,所有这一切都让她无可选择,她唯有完全启动作为轩辕皇族强横的那一面,否则便会重蹈覆辙,甚至更比前世更惨。   对公主和将军来说,人生就如同一场赌博,有些决定只是一念之差的事,不成功便成仁。   ☆、天涯咫尺间(十)   我过了许久才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笨拙地往袋子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一粒黑色药丸。我将那粒药丸捏紧,抱着一丝幻想问主持道:“常齐在哪里?可否让我一见?”   主持又诵了一声佛,合十低头道:“施主又忘了么,常齐早已不在人世。了尘昨日已圆寂了。”   药丸滑落在地上,我说不出话,只听到眼泪滴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从一滴一滴的轻响,逐渐练成一串。   “了尘常年试药,体内积存的毒素已难清除,身体早已不负重荷。她曾对贫尼说过,既然佛祖让她活着,必有要用她的那一天,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无论如何痛苦她都必须活着。她等到昨日已是极限,如今往西天极乐世界去,身体上的痛苦终得解脱,施主应为她高兴才是。”   她说完便静静退了出去,关上禅房的门,任我在门内呆坐。如果不是凝香进来,我想我也许会一直这样枯坐下去,直到暮色深沉。   失魂落魄地步出普济塔院,心里想得全是小时候和哥哥姐姐们嬉笑打闹的画面。至此,我最后一位姐姐也离开了我,丢下我孤独地承受着世间的生离死别。讽刺的是,皇兄竟将皇位传给了我,令我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回到将军府,奶娘和朵儿已被送回。我并不觉得轻松,明轩这样做只能说明一件事,与我划清界限,兵变即将开始。   我目无表情地看向凝香,凝香垂泪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忍住。在将军府两个月,她多少也看出了一些倪端,只不过不敢说破而已。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茶,一口接一口地喝,她也不劝阻,一杯接一杯地倒,直到我再也喝不下。   我道,“让林若秘密来见我,尽力避开暗卫,莫惊动将军府的人。”   五月初三凌晨,距离前世明轩兵变只剩两日。   丑时末,宫里的大太监总管已招齐宫中所有太监,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名单,吩咐太监们在寅时结束之前向名单上所列官员传递“今日卯时早朝”的口谕。寅时初,接到旨意的太监们陆续出宫。   文德殿,大周国早朝的地方。此时殿内尚空无一人,我已早早坐在皇兄身前坐过的那张龙椅上。   他驾崩前的一年里已很少再坐上这张龙椅。龙椅结实而巨大,它的制造者仿佛只记得它是权力的象征,而忘记了它也是一张给人坐的椅子,坐在龙椅上并不舒服,手不能扶、背不能靠,凭空让人生出一种孤独感。   卯时,已在殿外等候多时的文臣武将鱼贯而入,一品大臣在前,二品大臣在后,三品大臣依然留在殿外。我冷眼瞧去,有人目无表情刻意掩饰,有人诧异,有人不安,也有人跃跃欲试,自然亦有人眼露不屑,对我这个尚未登基、从未参与朝政的长公主嗤之以鼻。   明轩也在早朝之列,我看到他的身影时心突地一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匕首。   我端坐龙椅,朝身边恭身祀奉的太监总管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太监总管的一声高唱,百官由许相、宁国舅引领着下跪行礼。   礼毕,我并未照规矩说一句“有事上奏無事退朝”,而是朝太监总管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一路小跑跑出殿门去。队列中许多官员已开始东张西望,面面相觑。   不多时,太监总管又一路小跑进殿,依旧是躬身站在我身边,眼观鼻,鼻观口。跟着是一阵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和杂而不乱的脚步声,全副武装的御林军由林若带领,迅速进入文德殿,将殿内的文武官员围在中间。   殿内霎时间骚乱,大臣们或惊惶失措,或震惊愤怒,连一向正定自若的许相也猛地抬头,睁大眼惊诧地望住我。站在武将之首的明轩眼里立时激出两道凌厉来,但也只是须臾,他便垂下眼眸,恢复到刚进殿时的平静。   已有定力稍差的官员在喊:“文德殿不得携带武器入内,林大人这是何意?”   武将们更是暴躁,纷纷上前欲质问。林若一声令下,殿内的两百御林军齐齐抽出腰刀,对准企图有所动作的官员,殿内明晃晃的全是刀光剑影,令人生寒。   我见众大臣慑于御林军的武力不敢作声,目光徐徐扫视,提高声音道:“本公主原不欲动武,怎奈若不如此,诸爱卿恐不会好好听从本公主的旨意。先皇英年早逝,却无子嗣,危难之中将大周托付于我。本公主虽不才,却也知道君命难违,职责所在,自当尽绵薄之力,为大周、为百姓肝脑涂地、死不足惜。望众爱卿抛弃成念,一如既往忠心效力,保我大周千秋万代!”   这短短一番话自然不能改变许多人心中的成见,但我坚定决然的语气,加上林若手下御林军手中寒气逼人的刀尖,已对殿内官员们造成足够的威胁。   我向明轩所站方向望去,他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倒是站在他身侧的庞一鸣掩饰不住心中怒气,似乎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明轩随手一搁挡住。他转头瞧了明轩许久,终于也低头不语,只是额头青筋有些微突。   在我的示意下,太监总管高声宣读旨意,共有四条。   其一,林若由代御林军指挥使升值为指挥使,官升二品。   其二,赦免李超,授职为镇府司,专管大狱、审案事宜。   其三,即日起全力支持池州,凡贻误战机者满门抄斩。若池州失守,专管粮草、物资、军饷、征兵相关的官员与池州失守将领同罪。   其四……   太监总管念到第四条时,我下意识地举手示意他停下。他讶然看向我,等了片刻,我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继续吧。”   其四是,捉拿镇国将军骆明轩、庞一鸣等一干涉险谋反作乱的武将,并包围、查封镇国将军骆明轩、征南将军庞一鸣等人的府邸,其府中族人全部收监待审。   这一道旨意如同一方巨石砸入井中,武将行列里顿时大乱,连御林军的刀尖也阻挡不住武将们的愤怒咆哮,当时就有几名武将与御林军厮打起来。   武将们入殿是不能随身携带武器的,身上穿的也只是战袍,不比御林军全副武装、人数众多,因而不多时,率先动作的几名武将便被御林军制服。兵器无眼,有几人还受了伤。武将们也不都是鲁莽的浑人,多数人见势不妙,不再与御林军正面冲突,但口中骂骂咧咧不停,殿内依旧嘈杂。   这时一直无动于衷的明轩抬起头朝我望来,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让我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对视片刻,他缓缓抬手,身后一般武将立时便安静下来。   此时林若已下令绑人,见他如此,倒反愣住。   明轩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住林若,神情随意地问:“打过仗?”   林若点点头,脸庞微微发红。大周打过仗上过沙场的将领,没有不把骆家男儿当做偶像的。我有些紧张,虽然昨晚和林若秘密长谈时,他的绝对服从已让我对他完全信任,但真正面对明轩时,总会有些担心他心生怯意让人有机可乘。   不料明轩微微一笑,对林若道:“既打过仗,必知军令如山。绑吧。”   林若面色一正,步伐从容地从侍卫手中取过绳索,说一声“得罪”,亲自将明轩绑了。   这时同时被绑的庞一鸣突然高声道:“公主好计谋,拿人先拿妇孺,果然有先皇之风!”   他语气讥讽,意指我也如皇兄一般,阴险狠毒,先把一班手无寸铁的无辜族人擒住了,以此要挟对手,好让对手有力使不出。   我稍一扬眉,道:“倘若庞将军在本公主之位,将军会如何做?我本就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若不用计谋,难道要我面对面和众位将军刀剑相对,分个输赢高下?如今不过是收押众将军的族人,李超李大人的为人想必众将军总该放心,由他来审,若众将军是清白的,本公主自会放人。”   庞一鸣被我一顿抢白,一时间憋不出话来。武将中过半数都是大老粗,如今又被御林军的刀尖和绳索逼得不能大闹朝堂,原先的气焰竟然被我压下大半。   久久的对持和沉默后,殿中忽有个声音响起:“不知公主以谋反之嫌拘禁镇国将军等人,有何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咆哮:拆老娘台的人是谁!是谁!   噗哈~~~别急,公主是有备而来的。   1)关于将军为什么会上朝这个问题:   这是古来帝王为了验证臣子是否忠心的惯用手段,或宣其上朝,或招其进京述职。如果抗旨,那么直接就把抗旨作为谋反的证据了;如果臣子遵旨,被捕的风险很高。   历来被怀疑的臣子所用招数大多是:先遵旨,然后见机行事,上朝的做好当场谋反的准备,进京述职的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所以历来帝王也是作两手准备。公主早知道将军要兵变,采取的是先发制人的策略。   当然现在事情已经有了变数,将军上朝另有原因,所以才会表现异常。   2)为什么皇帝以前不用公主这招捉拿将军:   皇帝和公主的目的有本质上的不同。皇帝用的是另外一招,那就是本文开始的时候,他和太皇太后合谋把公主嫁了,准备先稳住将军,然后谋划干掉将军铲除骆家。但贸贸然杀了将军很有可能会引起军中哗变,因此他需要时间去安排去布局,然后一击成功。   从前世的结果看来,皇帝动作没将军快,让将军带着族人跑了。这还得归功于皇后,因为帝后死的那个章节里说了,皇后想的是怎么让大周覆灭在他手里,前世皇后杀了家宝也是为了加速将军兵变的历程。   3)为什么公主以前不阻止将军兵变,现在又决定阻止了:   这关系到本文的设定。之前的公主没有阻止将军的能力,没有兵权,没有可用的心腹将领,也无法消除轩辕和骆家之间的仇恨让将军放弃兵变。现在不同了,皇帝、皇后、太皇太后这些谋害过骆家的人都死了,公主收服了林若、李超,手里有御林军,可以有所作为,加上她继承帝位,守护大周责无旁贷。当然救家宝是个导火索。   基本上把前后文提到的很多事情都串起来了。这文从头到尾很多脑补有没有?   ☆、天涯咫尺间(十一)   这句话一问出,好容易才被稳住的武将们又喧嚷起来,连林若也面有难色。   这时许相出列请奏道:“镇国将军乃国家栋梁,骆家世代为将,为大周出生入死也是有目共睹的,若无证据就拿人,难免百官不服。公主不如出示一二,以服人心。至于证据是真是假,吩咐镇府司慢慢调查……”   这个许相能在朝中与宁氏长年抗衡,果然有他的圆滑狡黠之处,不同于那些耿直木讷、进谏不成却牺牲在皇兄刀下的清官。   他这般说,如果我手中确有明轩谋反的证据,那么当时就可以压住众臣的不满,他自是首功一件。若我手中没有证据,这就等于在为明轩说话,他则趁机拉拢那些同情明轩的文臣武将,于轩辕皇族势力最弱的时候迅速扩张他在朝中的影响。   这时宁国舅急急出列道:“许相难道是在怀疑公主的决断么?镇国将军乃当朝驸马,若不是谋反证据确凿,公主怎会随便拿人!但镇府司下定论之前,证据岂是可以随便出示的,总要等一切下了定论才能公布于众!”   宁国舅一番话虽然听似维护我,实际上却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是最不希望见到许相得势的人,也是最希望削弱骆家势力的人,尤其在皇后这面高墙倒塌后。他看似站在我这边,但说这番话时,有意将捉拿明轩的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即便将来治不了明轩的罪,他也可以替自己开脱。   此时,原本应是庄严肃穆的大殿内嘈杂烦乱,我冷眼旁观,众臣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愤愤不平,有的大声喧嚷,有的事不关己……一场朝会竟如同市井集市庙会一般。   视线移至明轩身上时,我微微一怔,此刻的他已被林若绑住,却依然静立自若。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亦回眸与我遥遥相视,目光里除了一点点对我的探究、一点点淡淡的愁绪,竟找不到一丝昨日悲愤、绝望的痕迹。   那是一种极干净的情绪,就象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决心迈上未卜前途时最后那一次回望。他这种异常的安静让我涌起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我不自觉地想要多看他一会儿。   我压下这种不安,移开目光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阶。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立时令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文臣武将或不解或嘲讽的目光都聚向我,看着我走到许相和宁国舅面前。   我朝他二人冷冷一笑,道:“好,你们两个都很好,所谓两朝重臣,便是这般辅佐轩辕后人的。”   此时四下里安静,我的声音虽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饶是许相和宁国舅经惯风浪的人,面色也有些变了,垂目不敢与我对视。   我绕过二人,又迈步朝一班武将走去,将表情尴尬的两人扔在身后。   见我径直向武将行列走去,大殿上的气氛顿时紧张。原本侍奉在我身侧的太监提着袍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弯腰低声劝道:“公主息怒,请公主归座。”   我对他的劝告置之不理,这感觉如同走上池州城头的那刻,每走一步都觉得,从前那个无所顾忌的我正一步步回到体内来。   走到距离武将们面前不到丈许的距离时我才停住,这样的距离已能清楚瞧见林若苍白额头上的细汗。他使了一个眼色,几十名精壮的御林军士便迅速围在我身周,将我和表情各异的武将们分开。   我挥了挥手命林若的御林军退后,扫了一眼正推搡着御林军企图朝我挤过来的几名武将,微微一笑道:“诸位将军都是从大周武力最强劲的男子中提拔上来的,我不过是一名普通女子,与诸位将军比起来,武力上那是差得远了。”   这句话说出来,前排武将中便有几名面皮薄的低下头。   “若遇不公,想必将军们第一时刻想到的便是以武力解决。我能力有限,却也想将某些事情办得公平些,那么唯有用大周律法来解决。”   我从袖中抽出一叠奏折:“这是连日来本公主收到的密奏,举报大周镇国将军骆明轩、征南将军庞一鸣有叛乱谋反之嫌疑。这些密奏上亦有今日被收押的诸位将军的名字。总共一十二份奏折,其中三份是联名。”   我转脸朝向庞一鸣:“庞将军近年来在外征战不少,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但本公主听闻将军出征前也曾在镇抚司职,对大周律法想必清楚得很。庞将军认为,本公主这般旨意,下得对是不对?”   庞一鸣眼神变换几次,终于昂头朗声道:“依大周律法,若有联名奏折参劾大臣,若该臣有谋反叛乱嫌疑,应立时收押,连同府中人等皆应被隔离审查。”   他傲然环视大殿,又道:“但未查明核实罪责之前,镇抚司不得将该臣视作罪臣。此刻审查还未开始,因何宁国舅方才却口口声声说证据确凿,而此刻御林军对臣以刀尖相逼,视臣等如同罪臣?”   我不等骚乱再起,立时接口道:“其一,本公主从未说过证据确凿的话,镇抚司李超刚刚上任,也并未下过半句关于证据确凿的结论。除非本公主或是镇抚司李超亲自确认,任何人说的话皆不算数。   “其二,本公主下旨之时,诸位将军殿上冲撞、抗命在先,若不是御林军护驾,只怕此刻诸位将军的铁拳已挥到本公主面前了!若诸将甘愿受审,本公主此刻便可命林将军为诸位松绑,但若有意外,庞将军是否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庞一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和身后神情尴尬的诸将们一般,拿眼角不住地往明轩身上瞥。   方才我说话时,明轩一直在凝视着我。我总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完全不同,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觉得与他目光相触良久后,心中就会生出极度不安的感觉。   此时他反倒低下头,思虑片刻,忽地随心一笑,又抬头道:“公主所言极是,我等愿尊公主命。但愿公主如方才所言,力求公正。” 作者有话要说:     ☆、骆明轩番外(二)   恢复前世的记忆,是在家宝的“尸身”被送回来那日,他情绪失控让平阳刺伤后的那个晚上。   他回到大哥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握住家宝冰凉的小手企图能将它们握暖一些,肩头的伤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仍在渗血,他却全无知觉。   为什么她要那样做,他都已经决定信任她,已经开始筹划他与她的将来。   得知她继承皇位后,他回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庞一鸣,即刻取消原定三日后的兵变计划。他甚至想,若是她不象她的皇兄、皇奶奶那般决意铲除骆家势力,若是她将家宝还给他,他便继续留在大周,和她、和大周同生共死。   但是为什么她要那样做,亲手斩断他的信任、他的承诺。   他就那样握着家宝的手呆坐着,任伤口渗出的血再次染红半边肩头……直到深夜时分,凌大夫敲开他的门。   “将军,可否让微臣见一见侄少爷?”   他木然看向凌大夫,好久才想起来,大周律例规定,死者下葬之前需请大夫检验尸身。他根本没有去想凌大夫因何会不请自来,又因何会在这个点来。   这一验,足足验了半个时辰。   他一点没有感觉到凌大夫的古怪,周遭世界早在家宝被送回来的那个刹那变得苍白。他以为自己从不负使命,却偏偏负了家宝,负了大哥大嫂的临终嘱托。   “将军。”凌大夫似已验毕,转头对他道,“将军带兵多年,必是阅人无数;微臣行医多年,却是阅尸无数。今日侄少爷被送回时,微臣不曾有机会得以近观,只远远一瞥,隐约觉得有异。回去后左思右想,总是不妥,若不确定此事便不能安睡,这才不及将军传唤,擅自前来。”   凌大夫顿了顿,神情异常肃穆地道:“将军请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行医器具。他取出其中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放在烛火上烤了片刻,就用这把刀片在家宝的手腕上轻轻一割。   几滴极细小的鲜红血珠以极缓慢的速度从割痕中渗出来。血珠渗出的速度极慢,因此很快便已凝结,但先前渗出来的确确是呈液体状的血珠。   “将军看明白了吗?”凌大夫盯着他,眼眸清亮,“死人,是不会有流动的血液的。”   他一直木然地听着凌大夫说话,心里没有一点想法,听到凌大夫说“死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仿佛颤了一颤。   凌大夫又上前了一步,提高声音说:“侄少爷没有死,如果死了,体内的血液是凝固的,不会流出来。将军,侄少爷没有死!”   他猛地清醒过来,回身仔细审视家宝的小脸,片刻后一把抱住将脸埋在家宝小小的肩窝里,堵住他几乎要奔涌而出的泪。   身后,凌大夫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能令患者的生命迹象减弱到几乎不能察觉的程度,这世上只有一种药有此效果。此药名叫‘禁魂丹’,取义‘禁锢魂魄,不令其醒来’。此药妙就妙在,服药三日后才能见效,不多不少,刚刚三日!   “据微臣所知,此药乃常齐公主所创,但常齐公主离世时,此药尚未完成,除非……除非她尚在人间,将此药喂与侄少爷服食!”   常齐?他睁开熬得通红的眼,除了他,只有平阳知道常齐的下落。常齐从未见过家宝,不可能让家宝试药,除非平阳向她索要,再喂与家宝服食。三日……从平阳送家宝去归来坡,到家宝出事,岂不是正好三日?而平阳不也跟他说过,家宝服了药、没有死么。   他真是愚蠢,为什么会不信她,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   “将军!”凌大夫忽地朝他跪下,“请问将军,常齐公主现在何处,微臣有太多问题苦思不得其解,唯有请教常齐公主。微臣可以对天立誓,绝不将常齐公主的下落泄漏给他人!”   他并未立即回答凌大夫的请求,脑子里想的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本就是极聪慧之人,几个呼吸间便整理出一个大概。   如此看来,皇家定是想将家宝作为人质挟制于他,并且已有把握迫使平阳交出家宝。出于某种原因,平阳认为太皇太后处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因而将家宝紧急送往归来坡,并在离开归来坡前,趁人不备喂家宝服食了禁魂丹。   三日后,药效发作,即便归来坡不将家宝送回,平阳也定会以探望之名亲赴归来坡,设法将家宝的“尸身”带回。而那时朝野皆知家宝已死,况且有归来坡的人亲眼见证,不会有人怀疑,家宝从此便不会再有被控制的危险。   他无声地笑,一遍遍在心里唤着平阳的名字,心里那股暖意满得快要溢出来。她真是傻,自小便是这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要这般独自承受,为何不对他直说……   笑了一阵,渐渐地心里又酸涩起来。叫她如何说呢,她和他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就算那时她说了,他便会信么?正如她所言,他其实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她,他的那点所谓的信任在仇恨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又或许他会决定提前兵变,而那时轩辕望舒尚未死,他的兵变尚未完全准备停当,匆忙之间能否活着离开大周,真的不好说。   兵变!想到这件事他的心猛地一沉。会不会平阳早已经看出他兵变在即?一定是这样,否则她为何不让家宝入宫,又急于安排家宝逃出太皇太后的控制。难道她其实一直在维护骆家?那么婚后近两个月来,她是如何度过的,是否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   他心里一阵烧灼一阵冰凉,不敢再往深处想。   “将军!”   凌大夫灼热期待的目光还在,他回过神来,道:“这件事需问过长公主。”   凌大夫面露喜色,忙道:“若这药是出自长公主处,那么将军应该速速带侄少爷去见长公主。此药另有一味姐妹药,名叫‘还魂丹’,顾名思义,能让患者恢复正常的心率和呼吸。但还魂丹必须在患者失去知觉后三日内服用,否则便回天无力了。”   他闻言一惊,略点了点头便抱起家宝一路奔向那间熟悉的卧房。   夜风正凉,将他的心吹得通透。怪不得平阳一回来便坚持要看家宝的“尸身”,原来是急着给家宝服食解药。他真是该死,竟然想用腰间那把斩杀敌将的剑刺穿她的咽喉。   好险!他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拨凉拨凉。如果不是双手抱着家宝,他真想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个东西,那时候一定是入魔了吧。   卧房房门紧闭,门是从外面栓上的,那说明里面没有人。他最心腹的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向他汇报她的去向。   原来林若悄悄来过。然后她又去了皇宫?这个女人,是想反击了么。她果然已经洞悉兵变计划,想一箭双雕,抢走家宝的同时将他和一班参与兵变的将领囚禁,阻止兵变。   时间不多,他必须速做决定。平阳为了顺利控制住将军府,定会尽早想办法把他支开。而在这个点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召他去早朝。   遇到需要决断的时刻,他从不犹豫,甚至不参杂个人感情。因而他只略想了想便做了决定,让那名暗卫叫来了二丫。   他将家宝递到二丫手里,道:“长公主派人来查封将军府时,不要抵抗,你亲手把家宝送到负责查封的将领手里,唔,我料那将领多半会是李超,你嘱咐他将家宝尽快交给长公主。”   他又招来所有的心腹暗卫交代了一些事情。做完这些后,他转身凝视卧房大门,这扇自新婚夜后就几乎没有再进去过的门,只一脚,就踹断了碗口粗的门闩和铜锁,就象踹开一直以来锁住他的心门。   屋内漆黑一片,他摸黑走到床边,靠着床沿坐下。这是他们的喜床,留有她身上的余香。曾经,远远闻到这阵香味时他便会想要避开,但此刻,他只想多留一刻,再多留一刻……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着,而前世的记忆就在这场短暂、不安的睡眠中苏醒。   醒来时衣襟湿透,胸口似乎还插着慕容安歌的箭,一阵阵剜着他的心。记忆中,她倒下时化作细沙自指尖流逝的感觉那样清晰,那时他自己的血液也如同随这细沙流逝一般,将身体抽空成一具躯壳。   这时,家丁领来了宫里的小太监。长公主手谕,今日早朝,命他即刻入宫朝会。   这么快就来了。他苦笑,按了按似乎仍在疼痛的胸口。果真进步了啊平阳,若不是凌大夫看出家宝未死,让他想通了许多事情,她这速战速决的一招还真有些让他措手不及。   出门时他转头望向将军府那块金字大匾,他一定会被关押,接下来的计划若不能成功,他或许会死在狱中,即便不死也定然不能活着回到这里来;若能成功,他终将为大周一战,那将会是他生平最艰险的征战,那一战后他也未必能活着回到这里来。   但他的平阳可以好好活下去,带着家宝好好活下去,这就足够。   他最后望了一眼骆家大门,毅然回身,大步迈入凌晨时分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一)   我孤坐在公主府书房的梨花木书桌后,桌上尽是从宫里搬来的奏折,堆得象一座小山。   自早朝恢复到现在已有三日,每每退朝后,我都会觉得心力憔悴,情愿蜗缩在小小的公主府里,不愿见任何人。   皇兄驾崩时什么都没为我留下,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处处营党结私、各种关系盘根错杂的烂摊子。   没日没夜地看了几日的奏折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不黑白分明,忠臣并不是从头到脚都是忠的,奸臣也未必一无是处。能够在朝堂上生存下来的臣子,大多身处灰色地带。   许多陈年旧弊明知危害甚深,却不能有所动作,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一桩因私舞弊的案子就能扯出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来。在朝廷急需用人之际,苛政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有些人更是动不得,比如宁国舅,许多证据都指正他在背后暗示宁氏家族的人买通别国官员,以备大周战败后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连大周最高层的官员都已做好跑路的准备,大周如何不亡?但此时此刻我却不能动他,因为军需的问题。   国库早已空虚,连军饷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不要说军需物资。这笔巨额亏空需要一点一点从富绅、贵族、官员的口袋里抠出来,而越富有的人越抠门,稍有不慎,不但银子拿不到,有可能大周在被东阾攻破城门之前就已经因内乱而崩裂。   户部没有办法拿出这一笔款子来,许相不能,满朝文武都不能,偏偏宁国舅就有这个本事筹出军饷和物资。我翻看先前军饷、物资的调度记录,每每战事紧急被逼得不行的时候,宁国舅往往就有奇招,虽然不能足数,但总能将燃眉之急应付过去。   这三日我终于真正体会到,皇奶奶所说的“在其位,谋其事”那句话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在这个位置,你非但不能爱,连恨也不能。   当前我能做的便是尽快培植自己的心腹力量,以备后须。不仅培植将来能取代权臣的文臣,还要提拔一批能帮我击退东阾的武将。   明轩本应是大周最可靠的将领,却因为皇兄的荒暴而图谋兵变,如今只能在大牢里待着。脑海里出现家宝醒来后那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我曾向他保证,让他和明轩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但现在却已违背了这个誓言。   我自怀中掏出一只褪色的锦袋,那里曾装着常齐燃尽最后一滴生命制出的还魂丹,如今已经空空如也。   “常齐,我该怎么做?”我将锦袋贴在额头,仿佛小时候那样,贴着常齐温凉的额头。   重生后第一次去普济塔院见常齐时,我便对她讲了救家宝的计划。只要家宝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即便有皇兄、皇嫂、皇奶奶的严密监视,他亦可以堂而皇之地离开襄城,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第二次去见常齐时,她给了我一粒五彩糖丸。我在归来坡众人面前将这粒糖丸喂了家宝,没有任何人怀疑我当时的举动,有谁能料到一粒哄孩子开心的糖丸竟然是能让人三日后进入假死状态的“禁魂丹”。   常齐还说,制作禁魂丹的解药“还魂丹”颇费心力,要三日后才能给我。我那时并未在意她的话,没想到那日相见竟成了永别。   我按住双眼,将那股涌动的潮湿按回眼内去。逝者逝矣,我依然得面对眼前的烂摊子,依然得面对东阾如狼似虎的大军。   面前奏折中最厚的一叠,便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弹劾明轩极其党羽的折子。虽然我尚未在这些折子里看到能将明轩兵变罪名钉死的证据,但积毁销骨,况且在镇抚大牢里的刑罚下,即便明轩能挺过去,他的部下未必都能挺过去,难免有一两个骨头稍软的会泄露出兵变的机密。因而我特别交代李超,审讯中若有任何进展都要对外保密,且第一时间报于我知道。   然后呢?然后便要玩一玩皇奶奶生前教过我的,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游戏”,用尽一切手段,或威逼,或利诱,或利用各种利害关系,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拉拢能帮我击退东阾的文臣武将。而那些“利诱”里,是不是也必须包括我自己……   眉头越锁越紧,我终于按捺不住烦躁的情绪,双臂猛地在桌上一划,将书桌上成堆的奏折统统划到地下。大太监正在这时推门进来,一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吓得立时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我深吸了几次,待情绪平稳后,阴沉沉地问:“何事?”   “回……回长公主殿下,许相求见。”   我冷笑道:“他早就该来了。让他去偏厅等本公主。”   通常若有臣子求见都是在这间书房,但我不想让许相见到散落一地的奏折,不想让他窥探到我内心的烦乱。朝堂之上,无论所谓的“忠”或“奸”,都是各有各的心思,谁都不可完全信任。   我理了理衣衫,又缕了缕头发,正要起身移步,凝香闪了进来。她见到满地奏折时先是一愣,立刻拱手道:“公主,李超来了。”   她如今的身份是我的贴身御卫,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丫鬟的打扮。她自己似乎颇满意这个新身份,言谈举止里都带上了她父亲那种特有的果敢味道。   李超这人看起来虽给人滑不留手的感觉,其实办事极稳妥,尤其是经过这次大劫后,人变得更加沉稳。他每日酉时都会来这里向我汇报明轩一案的情况,今天来得这般早,莫非是发现了极为重要的情况。   我挥手示意大太监暂先应付许相,朝凝香道:“快让他进来。”   李超进来时,凝香的目光就变了。李超自在门后出现起就目不斜视,但经过凝香身边时明显有些许跼促,直至走到我跟前跪下请安后,表情才自然了些。   “案子有进展了?”我问。若明轩真的已经招供,那我立即就要面对如何处置他这个难题。   “没有。”李超回道。   我松了口气,却也有些诧异:“那么你此时来见我是为何?”   “将军想见公主殿下您。将军说,有些事,只能对公主您一个人讲。”   我沉默半晌,刚一开口便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又清了清喉咙问道:“他终于要招了吗?”   李超似乎有些犹豫,一边的凝香忍不住跺脚道:“公主问你呢,婆婆妈妈的作甚!”   李超干咳一声,尴尬地瞧了凝香一眼,被凝香一眼又瞪了回去,忙低头道:“将军并未多说,只说是关乎公主最想知道的事。”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话逐渐提速,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事便是如何击退东阾。   “这么玄?将军怎知公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凝香平日里和我没大没小惯了,这时又忍不住在一旁插嘴,眼神里明显带上了不信任。   李超委屈地瞟了凝香一眼,从鼻子里哼哼道:“末将不知,末将说的都是将军的原话。”   我搓了搓微皱的眉心,对凝香道:“李将军公务在身,你莫要捣乱。你如今身份不同,也该有所收敛。”   凝香的小脸一下便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李超吞了口口水,忽道:“凝香侍卫明察秋毫,是末将等学习的典范。”   我微愣了下,恍然明白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这个李超,居然是个知道疼人的,已经开始护短了。凝香也明白过来,白了他一眼,低头的时候脸颊已经通红。   我看在眼里,心中微动,站起身边朝门外走边道:“本公主还要去见一见许相。凝香,将李将军今日审案的细节记下,我回来时再看。”   说是记录审案细节,其实给他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走到门边时,我忽又想起一事,回头对李超道:“你的义兄程姚可还在归来坡?”   我回头时李超正好抬起头朝凝香望去,见自己与凝香的眉来眼去被我瞧个正着,五尺男儿居然也有些微微口吃。   “回公主的话,程姚还在归来坡。”   我装作没瞧见两人的尴尬,又道:“你安排人手将他换回来,顺便让他把九姑姑也接来这里,我有话要问她。”   那两个人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如今皇奶奶和皇兄都已身故,明轩被囚,已没有机会带着程姚兵变,他两人总该没有束缚了吧。   跨出门槛时我有意无意地带上了门。大周前途未卜,里面的两个能象这样在一起的时间不知还有多久,不如让他们好好体会短暂相聚时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态度目前应该是算端正过来了,虽然她出生皇家,耳濡目染许多皇家的帝王之术,但她的本性里没有强烈的权利欲,因此被迫坐上这个位子后心情难免烦躁。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等她的情绪沉淀下来后会好的。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二)   到侧厅时许相果然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表面上很是恭敬,虽然我尚未正式登基,但他还是向我行了君臣之礼。皇兄在世时说过,此人虽傲骨难驯,但礼数上是从来不会含糊的。   其实越是克己的人越难掌控,因为他肯定不会太听话,不能威逼也不能利诱。他有自己的原则,忠于自己的原则,这对于皇权的稳固来说有利亦有弊,因此古来朝堂上都是“忠”“奸”并立,使其互相制约、互相补充。   为了方便我在侧厅会见大臣,凝香早命人将侧厅收拾得如同书房一般,中间一方梨花木书桌,笔案纸砚样样齐全。我在书桌后坐下时,腰带上挂的一样硬物正好撞在扶手上,很是碍手碍脚。那是皇奶奶赠的匕首,她赠我匕首时曾示意我杀明轩、诱史清,以挽救大周。   皇奶奶曾说她在朝堂上尚有布置,但那时她不会想到皇兄会将皇位传给我,因此并未告诉我她的眼线究竟是谁,我想她定然也未曾告知那人对我应采取何种态度。   历来皇位更替时都是臣子们最紧张最保守的时刻,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因此这个人暂时应该不会主动站出来,必须由我自己去辨识,争取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相助。   他既然是皇奶奶的亲信,那么至少会比别的大臣要更忠诚些。而此时此刻,我急需这样一个势力集团的支持。池州还在等着我的大军,边城百姓还在等着能击败东阾的将领,我急需争取一股强大的势力听从、并且推行我的决策。   这几日下来,我已将此人锁定在朝中几名大员身上,许相便是其中之一。   我故意将解下的匕首往桌上一抛,匕首在桌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刮擦声后,继续往前飞出桌面跌落在许相面前。我朝前微倾身体,装作是自己不慎失手摔落匕首,实际上却是在仔细观察他见到匕首后的反应,哪怕一点细微末节都不放过。   在见到匕首的一刹那,他眼中果然闪过诧异的神色。这神色一闪即逝,令人很难捕捉,但那之后他刻意低头掩饰的动作却清清楚楚落在我眼里。   这匕首是皇奶奶随身携带之物,不是亲信内臣不可能认得。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皇奶奶布置在朝中的亲信果真是许相,那么极好,因为捉拿明轩那日,许相表现出了对骆家有意维护的意思。我想要他对大周的忠诚,但不想要他听从皇奶奶有关“杀明轩,铲除骆家”的意愿。   大周已到了覆灭的边缘,若想改变历史,我必须不同于以往的执位者。这意味着我必须有违背皇奶奶遗旨的勇气,重新启用骆家,与东阾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至于家宝,我始终想给他留一块干净单纯的地方,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家宝卷入有可能令他痛苦一生的朝政中来。   在未弄清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先发质人并不是好的策略。我故作随意地问道:“许相此来,有何禀奏?”   他似乎略有警觉,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稍稍踟蹰后,神色比先前更为谦恭,又磕了一个头,问道:“自池州告急已有三日,朝中争议不断,却始终议不出可以出征击退东阾的将领,想来是镇国将军之勇无人可比之缘故。将军受审已有三日,不知公主是否已有定论?”   我望定他,道:“已有些眉目,但尚无定论。若镇国将军谋划兵变为实,许相认为本公主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问题,此刻若许相稍有怯懦,那么一定会顺藤直下,一句“一切由公主定夺”便可将做决策的责任完全推到我身上,我得不到我想要的那种支持,他也不会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我仔细审视他脸上反应,而他也正在看着我,眼里也是与我一般的探究神色。   片刻后,他面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竟将头上官帽摘下,一磕到地不再起来。   “臣死罪!臣受朝廷俸禄,眼看大周如今内忧外患,有些话不敢不言!”   这下完全出乎我意料,立即道:“但说无妨。”   “古来成大事者,无不胸襟开阔。骆家三代忠良,骆家众多男儿为大周粉身碎而丝毫不怨,骆家所受冤屈举朝皆知,骆将军若果真谋划兵变,也是为先皇所逼,实乃无奈之举。想我□□皇帝在位时,敌将尚可招降为我大周所用,此刻大周生死存亡之时,因何不能重用骆将军。望公主三思!”   我心潮起伏,离座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颈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花白头发,心想他果然算是国之栋梁,并未因忠于皇族而失去了自己的原则,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此时皇奶奶在天之灵看到他的表现,必定哭笑不得,她看对了他,也看错了他。   “许相可知,举荐叛将,与叛将同罪。”   他忽然直起身抬起头,器宇凌然,眼中隐有湿气:“臣既来此,已将生死看开。若大周覆灭,要臣等何用?若是先皇在,臣必不会说这番话,说了也是无用。但闻公主一向体恤百姓,若公主能将私怨抛之脑后,则大周有救矣。”   我步步紧逼,追问道:“那么许相难道忘了太皇太后的嘱托?骆家已有反意,骆明轩必杀之?”   他忽地愣住,看住我的眼神惊疑不定。此时我已有十足把握他就是皇奶奶留在朝中的安排,却仍想试他一试:“许相莫非是建议本公主,将太皇太后的嘱托抛之于脑后,而将大周命运交付给一个有谋反嫌疑的将领?”   他眼里涌起无尽悲凉,苍然道:“先皇在世时,罪臣曾多次提醒先皇朝中甚少悍将之隐患,无奈先皇误听谗言,而太皇太后疑心太重,阿谀奉承者官运亨通,奋勇杀敌者只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臣受太皇太后信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遗旨中这一条,臣万万不敢受。杀了骆明轩,朝中已无可统领三军击退东阾之将领,亦会引发军心动荡,军中多年的积怨一旦爆发,大周不战自败。公主若能尽抛前嫌,听臣只字片语,臣愿自请死罪,以祭大周亡灵。”   他说的是实情,前世明轩倒戈后没多久,边境上一连数座城池的守将也随之倒戈。之后凡有他亲率军队攻打的城池,往往兵不血刃便举旗投降,归于他帐下。   话说到此般境地,已经不必再试。我回到桌前,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忧心,你之所想正是本公主所想。但你怎知骆将军定能为我所用?他若一意孤行,大周又该如何?”   “将军善谋略,若果真一意谋反,怎会让公主轻易得手,又怎会束手就擒安身于牢中?   “不瞒公主说,将军被囚后曾遣心腹找过罪臣,与罪臣商议击退东阾的计划。臣本怯懦,但将军之心光可鉴人,既然将军都能甘愿被囚以示忠心,臣区区一条贱命又何足挂齿。”   的确,我得手得太顺利,据李超说,他去查封将军府时未遭到半点反抗,有个自称二丫的丫头竟主动将家宝交到李超手上,嘱咐李超务必将家宝亲手交给我。   和明轩在池州的几日以及之后一月的相处,让我逐渐相信明轩体内流动的依然是骆家忠诚的热血,抛开个人情感和家族恩怨,说服他继续为大周百姓而战并非不可能。如今听许相这样一讲,明轩在朝会时束手就擒根本就是他的策略,展示他的忠心以及留在大周的决心,然后暗中派心腹联络许相,说服许相向我举荐他为出征池州的大将军。   我一怕桌案,道:“好!许相所言本公主钦佩。只是此事万难,定会为国舅等一班反对骆家的文臣极力阻挠,许相有何良策。”   智者一点即通,而他做到此位,圆滑之余确有担当,当下已领会我的意思,毫不犹豫地道:“臣愿即刻在公主面前拟奏一本,举荐镇国将军骆明轩帅精兵十万,南下击退东阾,戴罪立功。回去后臣自会说服几位朝中要员,联名举荐,公主自可放心。”   这便等同于白纸黑字立下字据支持我的决策了。我将他自地上拾起交予我手的匕首插回腰间,微微一笑,道:“准。”   如今在明轩出战池州的问题上我已争取到许相的全力支持,如果能利用李超这几日来为我搜集的证据制约住宁国舅,使其为我所用,那么下一步的权力争斗对我来说便会轻松许多。   许相前脚刚走,便有太监来报,宁国舅求见。   我略想了想,对大太监道:“就说本公主正与李超商议国库亏空一案,未得空闲。他若筹齐了军饷物资我便见他,若没有就不必见了。”   宁国舅这几日反复推托催缴军饷之责,令我十分恼火。我如今还无法将宁氏一族的势力连根挖起,但宁国舅此人胆小奸猾,想个办法敲山震虎总是可以的。   在正式提拔李超之前,我已安排他暗中调查宁氏一族,果然劣迹斑斑,仅参与挪用国库税银的名单就有一长列。在这串名单里,我居然看到了宁胜的名字。   宁胜便是我在池州时,皇兄差遣来传旨召明轩回襄城的御史。回襄阳后宁胜便升了职,统领襄城外驻扎的十万精兵。   我当即点了包括宁胜在内的几个宁姓名字,命李超即刻缉拿查办。今日早朝时,我故意拖住宁国舅和另外几名宁姓大员,而李超则领着我的密旨,率御林军赶赴襄城郊外,释了宁胜的兵权,将其押回天字大牢。这样一来,原本由宁氏一族掌握的大周最精锐的军队,又回到了轩辕皇族的掌握中。   宁国舅此来必定和宁胜有关,他既然主动来了,就说明他已在害怕。我故意将他晾在一边,吓他一吓,他应该会听话一阵子。此人是真正的色厉内荏,把自己的命看得最为重要。皇兄在宁氏封地上大开杀戒时,他竟杀了自己的妹夫,用族人的血和自己妹妹的身体换取自己的苟活。   我已经可以想象,宁国舅听完大太监传话后脸色是如何苍白,转身回府时步伐是如何虚弱而沉重。我满意地将许相当着我的面写好的奏折揣入怀中,站起身走回书房。   至书房门口时,房门依然紧闭。我故意停下,轻咳了两声,里边立刻传来似乎是砚台、水洗打翻在地的声音。我无奈地笑了笑,里边那两人都是练武出身,性格难免豪放,不想竟性急如此。可怜了我那方五百年易水古砚,不知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再觅到一方相似的。   我并未入内,以免尴尬,只在门外说了句:“备辇,去见一见镇国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三)   见到明轩时,他背对牢房铁栏,似乎在凝望牢房上方的一扇小窗。虽然明知李超不会对他动真正的大刑,但他背后衣衫上的道道血痕仍叫人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听到狱卒向我行礼的声音,他的脊背微微一动,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看住他的背影时,我心中居然可以做到无波无澜,无爱无恨。或许我已将另一个自己留在了公主府堆成山的奏折后,站在这里的只是轩辕皇族的继承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我行了君臣之礼,膝头隔着衣衫敲击在牢房地面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本是桀骜不驯之人,越是危急时分这种本质越是显现,此刻他顺服的行为不象是一贯的作风。   他抬眼瞧我时,有一股热切的火焰在眼眸间一掠而过,须臾又归于平静。这眼神虽然短暂,却也不象是他一贯清冷的眼神。   今日的他不同往常,不知他是否也觉得今日的我亦不同往常,我们似乎已经历了从熟悉到陌生,又到熟悉,到现在又趋于陌生。   “我给将军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笑了笑,打断我道:“好消息是家宝没死,坏消息是我目前还不能见他,我猜的可对?”   我听闻他一向料事如神,倒也没有太吃惊,只是奇怪他是如何猜到的。既然猜到,为何神情还能这般平静自若。   他不等我发问已回答了我的疑惑:“你去宫中的当晚凌大夫便来过,他看出家宝未死,只是服用了特殊的药物,将生命迹象减弱到让人不易察觉的程度。说来,常齐公主确是个天才。你那里有没有她的遗物?和药理有关的东西可否赏赐给凌大夫,以便他研制那些失传的药物?”   我点头:“这个没有问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毒这一物,于为善者之手也能救人。”想了想又道,“目前暂时不能让你见家宝,此事实在抱歉。”   他摇头:“在其位谋其事,你不必抱歉。家宝和骆家族人是我的软肋,若不将他们作为人质软禁在襄城,朝中那些大臣们又怎能放心。”   我眉梢一跳,虽然来此地之前,对于他主动求见的目的已经明了,但此刻听他这般说,他不但已猜到了我和许相的计划,连计划中的部分细节也了如指掌,或许某些细节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提议。   他接着道:“家宝和骆家族人在你手中倒反安全些。”   我仔细审视他的双眸,迟疑地问道:“你可知……家宝的真实身份?”   他稍稍一愣,随后大方一笑:“我一直当家宝是我骆家后人,公主即将君临天下,一切尽管凭良心做事。”   除非迫不得已,他不愿我公开家宝的身份,依然把家宝当做骆家人,这一点倒是与我的想法一致。   这时他稍稍前倾上身,目光灼灼地问道:“公主因何不问有关兵变之事?”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自怀中掏出五卷加急文书:“这是今早收到的五份紧急文书,一份是池州告急,其余几份是包括平南王在内请求撤回池州援军的加急文书。大周将领们已失去斗志,只求自保。我不关心兵变的事,池州若是失守,无须任何人兵变,大周已成一盘散沙,覆灭在即。   “我不是皇兄和太皇太后,我不认为自己代表了大周,我和将军你一样,只不过负有守护大周、守护百姓的职责。大周若在,我即便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大周若亡,我辜负了自己的使命,死不足惜。骆家三代忠良,将军的祖父、父亲、兄弟,皆为了这个职责而战死沙场。   “我来,是想要将军的一句话:将军为了肩上这个职责,究竟能牺牲到何种程度?”   这不是许相与我事先拟好的说辞。虽然明轩之前已派心腹找过许相,表明过自己的想法,但许相依然坚持让我先试探,确定其中并无阴谋后再做决定。   但当我对上他越来越热切的眼神、握紧的双拳、起伏的胸膛、和只有驰骋过真正的战场才有的凌然气势时,突然就觉得,我心里想的一定便是他心里想的。我们从未如此陌生,却又从未如此了解彼此。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问,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权衡轻重。大周的存亡牵此一线,还有什么不能抛开,还有什么可以畏惧。   牢房的四壁还在回响着我的余音,他已接口道:“本将军可为大周粉身碎骨,只看公主可有这个魄力。”   他突然双膝跪下,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一字一字地道:“镇国将军骆明轩,请奏出战池州,击退东阾,不胜不归!”   我心中一阵涌动,这是骆家最后一个子嗣,他背负众臣对其参与兵变的质疑,请求出战,请求以粉身碎骨的代价挽救正在沉沦的大周。   “准奏。”我道,勉力压住趋于不稳定的声音,“我自当全力支持将军,击退东阾。”   ……   第二日朝会上,有关明轩挂帅出征池州的事出奇的顺利。许相办事效率极高,朝会一开始便陈上朝中三分之一官员联名的折子,举荐明轩。   而我惩办宁胜、夺回兵权的强硬态度也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整个朝会上,宁国舅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对许相的提议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出声反对。   其余官员在皇兄的暴戾统治下苟活多年,早已精于见风使舵,偶有一些反对声,顷刻间就被一片赞同声和颂美之词压了下去。   明轩挂帅领兵的事算是敲定了,但朝中的权力制衡还需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整。现在,武有明轩、林若、李超,都算是可靠的人选,只是文臣中尚无我可以完全信得过的人。看来是时候将史清召回襄城,玩弄权柄他最为擅长,即便在皇兄压制平南王势力的鼎盛时期,他每每回襄阳替父述职时也是游刃有余。   明轩在军中的威望果然无与伦比,而宁国舅此次也颇为卖力。只三日时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十万大周最精良的士兵,带着充盈的军饷物资,整装待发,而我亦在第四日的凌晨,收到来自池州的又一次告急文书。   兵力尽出,大周是否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便在此一战。   出征这一天午时,当凤辇经过通往南城门的官道时,一向热闹繁华的襄城冷清得象一座孤城。除了我的仪仗队,街上不见一人一马,户门紧闭,街市荒凉,似足大战前萧条的池州。   前世的大周被东阾打得节节败退时,皇兄曾下令紧闭城门,不许襄城百姓出逃。我不想做第二个皇兄,三日前,我下令大开城门,若是襄城百姓出城避难,守城军士皆予以放行。或许是因为对城破的恐惧,百姓们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也都躲在家中祈祷太平吧。   这就是我出生、成长的襄城,和前世一样,无论战打到何种程度,我都会在这里,生与死都在这里;不一样的是,这次我将竭力支持前线将士,支持我名义上的夫君抵御东阾,胜则生,败则亡。   走上南城门城头时,百官已聚集在城门内等候。与朝会上的千姿百态不同,此刻人人面色凝重,自我下辇至随我走上城头的过程中无一人说话,甚至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城下便是明轩和他的十万精兵,任谁面对这样的场面,都会感受到战争的重压,怎还会有说话的心思。   登上城头,眼前豁然开阔,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襄城百姓竟然全在这里,就在南城门下,黑压压跪了一片。虽然距离遥远,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他们眼中的期望。   “长公主殿下,襄城百姓已经在南城门下跪了多时了。”护在我身边的林若小声道。   我想对襄城百姓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我的主将已整装待发静立于十万精兵前,没有什么比他手里泛起寒光的玄铁长枪更能表达我击退敌军的决心。   远处,副将庞一鸣正最后一次指挥各部清点人数。各级军官将本部的人数、准备情况逐级上报,直到庞一鸣报至明轩处时,最后的时刻便已来临。   明轩策马上前行至城头下,依惯例向我请求出征,我亦依惯例予以应允。与曾经一次次的分别一样,他并未有半点留恋,催马回身,沿着中央通道飞马直奔队尾,背影决绝而孤傲。   十万士兵齐刷刷转身,队尾变队首,刀戟盔甲翻转时反射出的光泽让人无法直视。这时已在队首的他突然转身朝向我,高举玄铁长枪,声音高亢:   “不胜不归!”   虽然相隔甚远,那声音却依然如金釜破空,穿过十万精兵的整齐队列,穿过披挂重甲的战马,穿过一排排凌厉雪亮的刀尖,带着铿锵有力的毅然,毫无迂回地传到我耳朵里。   他策马前行几步,驻足朝我遥遥凝望。记忆中他从未有哪此凝望与我相隔这般遥远,亦从未有哪次凝望如这般热切深沉,似乎倾注了他所有的生命与期待。   我低低回应:“大周必胜。”   “大周必胜!”身后离我最近的护卫凝香、林若和李涛抑制不住心潮澎湃,首先附声高呼。接着城头上的群臣、城下的士兵乃至百姓也一遍遍跟着高呼,潮水般的呼声一浪接一浪冲向天际,不能停息……   我默然望住远处那个傲然挺拔的身影,那一刻,他灿烂而笑,而我双眼模糊。他在我潮湿的视野里决然转身,再没有回头。他的身后,精兵战马踏起滚滚黄尘,那景象,天地相连没有交界,似地狱,亦似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象把一篇虐言写成了热血文……   还记得将军番外最后那里的一段话吗:   “出门时他转头望向将军府那块金字大匾,他一定会被关押,接下来的计划若不能成功,他或许会死在狱中,即便不死也定然不能活着回到这里来;若能成功,他终将为大周一战,那将会是他生平最艰险的征战,那一战后他也未必能活着回到这里来。”   这就是将军的计划:先束手就擒,让公主对他的忠诚放心,然后暗地里派人说服许相,去公主面前举荐他出战池州。   如果说服许相的计划不成功,或者许相说服公主的计划不成功,他都可能被斩,或者死在狱中。如果计划成功,那么他就要为大周出战,在兵力悬殊的状况下,他很可能会战死。   因此从不回头的他离开将军府时才会回望,无论这个计划成功与否,他都未必能回得来。他即将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是死亡的步伐。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四)   自明轩出兵后,我整个人象是换了一个人般,无悲无喜,已没有什么事再能打乱我的心绪。   宁胜等一批挪用国库钱银的官员因证据确凿,被我打入死牢,期间宁国舅求见过几次,无非是想替宁胜等宁姓罪臣求情。   我凉凉地瞧了眼书桌前跪着的宁国舅,摆手让李超递给他一份长长的名单和宁胜的口供。他只看了几眼,额间便沁出一层细汗。   “宁胜等罪名已定,证据确凿,本公主在朝堂上已讲过,求情者以同犯处置,望国舅不要以身试法。至于国舅手上的这些东西,李大人尚未将其公布于众,看在国舅这段时间筹粮筹款办事幸苦的份上,本公主暂且不追究名单上其余人等的罪责。这份名单和口供便交由国舅处置,李超不必再管。”   李超拱手领命,宁国舅立刻咚咚咚地磕了一连串的响头,抬首正要说什么,我挥手打断道:“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本公主不想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军饷粮草方面,不必多言,总之若有闪失,军法处置!”   见他额头细汗化作涓涓细流,我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多日不笑,这一笑起来,面皮还真觉得有些紧。   “凭国舅的手段,本公主深信,军饷粮草方面国舅是定不会让本公主失望的。对了,如今的情况,本公主再叫‘国舅’似乎与礼不符,若是称‘宁尚书’,又显得你我之间生疏,不如……称‘宁爱卿’何如?皇兄皇嫂虽已不在,本公主又岂是薄情寡义之人,你我之间的亲情还是依旧如故的。”   宁尚书一口气憋在喉间,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复几次后,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闷声道:“公主说的是。臣遵公主旨。”   宁尚书离去后,一直在我身边服侍的凝香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竖起大拇指道:“公主英明神武,国舅,哦不,这宁尚书才大半月功夫便服服帖帖的了。”   我摇了摇头:“不过是拿捏住了他宁家的把柄,他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暂时安分一些罢了。他虽胆小怕死,却也不是可以随便乱捏的软柿子。现在看起来虽然服服帖帖的,暗地里必定对我嫉恨在心,看吧,过几日等他调整过来,一准给我使绊子。”   说起来,由于我准了许相的折子派明轩出战池州,同时又把宁尚书压制得死死的,朝中许多文臣们见风使舵,已纷纷倒向许相。看起来似乎是我在朝中的权利斗争中获胜,但实际上朝中原本的权利的平衡被破坏,许党气焰大涨,许相羽下的大臣们结党营私严重,从稳定局势的层面来看并不是一件好事。   武将方面,因为我提拔李超、林若,收回兵权并交与明轩,武将中已有不少我的心腹,相对来说对文臣的掌控却是很吃力,因而当下我最需要的是笼络有能力的文臣,培植自己的势力。   我转向站在另一边的林若,自明轩出兵后,除了每日早朝,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左有凝香、右有林若护卫已成了习惯。   “将军出兵已有十日,我让他带去我的旨意,召回史清、许遣之,如今这两人可有消息?”   林若回道:“史世子和许将军今日午时刚到襄城,现下已在门外等候。两人尚未用饭,许将军还来不及见过家人,只匆匆换了身朝服便来求见公主了。”   我将手中正在翻阅的奏折一扔,提起裙裾便往外走:“怎不早说!”   史清和许遣之果然跪在门外,两人都面庞消瘦,清减了许多。虽然已换了干净衣衫,但衣衫下多处鼓起,想必每日苦战,近一月下来早就浑身是伤了。   我的目光最终停在许遣之身上,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将手按在他肩上。原本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不负所托。”   当日离开池州时,他曾在军前亲手斩了欲引起军中哗变的义弟,以表自己死守池州的决心。我也曾在他面前立下誓约,救出被皇兄囚禁的他的妻儿、说服皇兄增派援军。如今这两个看来不可能实现的誓约竟然都已兑现,我终于可以在他面前说一句“不负所托”。   望见他眼底的潮湿,我微微一笑,追问道:“你呢?可否继续效力与本公主?”   他毫不犹豫地磕了一个头:“肝脑涂地!”   我心中感动,一边吩咐林若领他去看望朝思暮想的妻儿,一边缓步走到史清面前。近一月不见,他形容疲惫,单膝跪地,一只手搁在膝头,手臂上的衣衫绷紧,想是臂部受伤。   我轻握住他的伤手将他拉起,在他愕然的目光中问道:“你在池州时曾说过,若是从前,你会选择和我一起跳下漩涡,但那时,你已决定想尽一切办法将我拖出来。如今我一意孤行身陷泥沼,你可还愿意陪我一起跳下去?”   此刻我并未屏退左右,凝香、侍女、太监们都在,我说这番话时却是平常音量,因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他愕然转头瞧了瞧周围,又看住我,目光中暗潮涌动,什么都没说,双颊却逐渐微微泛红。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扫了扫身边左右,笑道:“你也曾说,关心好友最是光明正大之事。如今本公主光明正大邀你入朝辅政,你倒小家子气来!”   他看住我的目光先是疑惑,慢慢的越来越清澈,忽地眉毛一扬,道:“定不负使命。”   我哈哈一笑,索性拉着他的伤手往书房里拖:“那还磨蹭什么,快给本公主看奏折去。没日没夜地看了大半个月,困倦得要命。你看奏折,我且打个盹儿,有事叫醒本公主,无事继续看。”   他想是被我拖着牵动了伤口,皱着眉忙不迭道:“慢点,慢点。”眉头皱得紧,声音却透着笑意,“还没吃饭呢,怎的每次来见你都来不及吃饭。”   我朝忍俊不禁的凝香招了招手:“把本公主吃剩的午膳给世子送来。”   说是“吃剩的”,其实根本没动过,夜以继日地批阅奏折,每日有顿完整的晚膳就已不错,哪里来的时间和胃口吃午饭。但说也奇怪,似乎每次见到史清,我的胃口都会好许多。   史清为我带回来的不止是协助我整治朝纲的希望,同时还有池州的捷报。   明轩一改被动为主动,突袭东阾军后方成功,使池州大半月来一味死守的局面变作现下的有守有攻。明轩的奏折还写道,待池州战况稳定后,他计划改守为攻,逐渐收回皇兄在位时失去的城池,而后大周的兵力和粮饷若能跟上,他将率军南下攻打东阾。   “明轩要为大周收复东阾么?”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史清叹口气道:“收复东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甚至不是五年十年的事。即便是定远侯未叛时,东阾也只是名义上受大周管辖,实权是掌握在慕容家族手里的。以大周目前的实力,能守住现在的边界已经很不错,至于收回已失的城池,也只有明轩敢这样想、这样做。”   我点点头:“我明白,此事不易,兵力、粮饷供给不断这一条就很难办到。”   说到兵力粮饷,我和史清都沉默不语。这件事,仅仅靠目前大周的力量必定是做不到的,也只有这件事,史清无法帮到我,总不至于让他去反了自己的父亲夺取平南的兵权,更何况史家的嫡子也不止他一个,若逼急了平南王,换一个儿子做继承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自己可以调动的兵马约为多少?”我问。   “两万。有半数已经在池州,另外的一半我正在安排。”他回答道。   “若是……”我手指轻击着桌面,犹豫要不要问出这问题。   “你想问整个平南的兵马数目,是吗?”他直视着我,声音平稳眼神清澈,“十万以上。若平南全力出兵,以明轩之能,收复所失城池不成问题,但若我父决心观望以求自保,若东阾最终决定倾巢而出犯我大周,那么明轩的情况就危急了。”   我一下握紧了手上明轩的奏折,须臾后松开,想了片刻后淡然地道:“最坏不过是和大周一起覆灭罢了,但也要叫东阾付出相应的代价。”说罢抬头朝他微微一笑,“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无论这场战争胜败如何,我都会感激你。”   他看我时目光稍有恍惚,忽而象是意识到什么,将目光迅速移开,顺手拿起一本奏折翻开。看似在翻阅奏折,视线却是停留在一点上一动未动。   我见他不再说话,便拿起笔蘸了朱砂准备批阅池州的奏折,这时突然听见他温和却坚定的声音:“我既说了‘不负使命’,便定会在这里陪你到最后一刻,无论这场战争胜败如何。”   拿着朱砂笔的手停在半空,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深情。若不是情根深重,他何必放着太平世子不做,巴巴地赶去池州送死,又何必见我一纸诏书便二话不说赶回襄城,与大周同生共死。   我深吸一口气,平定胸中微微起伏的气息,手腕下沉,以朱砂笔在明轩奏折的回执上写了三个字:“可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五)   转眼又是十日,史清在朝中本就人头颇熟,各股势力中都有他早先安插的心腹,而笼络人心、权谋交易又是他擅长,短短十日间,朝政各项已被他理得颇有头绪。我先前担心宁尚书会在军饷粮草上使绊子的事最终也没有发生,而许相独霸朝政的势头也被打乱。朝中逐渐有许相、宁尚书、史清三足鼎立的趋势。   第十日上,我又收到来自池州的文书。照惯例,文书有两本,一本是明轩亲自写的折子,另一本是朝廷派去的监军写回的战报。总是我先看明轩的折子,战报交由史清,然后两人再互换着看。   打开明轩的奏折时,第一页只有两个字:“安好。”   我看着那两个字怔了很久。   “若累了便去歇息。这里有我。”史清朝我手中的折子瞥了一眼。   我随手将那页纸夹进桌角的一本经书里,道:“没事,一时走神而已。”   自那以后,每隔几日便有池州的文书送来,战事吃紧时间隔三到五日,松缓时十日之内也必有一报。明轩奏折的第一页总是两个字:“安好。”我也总是匆匆瞥一眼,便随手将这一页纸夹进书里。   三个月后,有密报说慕容家族内乱,长嫡子慕容余因慕容安歌的战功高过自己,故意制造各种事端,联合几名兄弟排挤慕容安歌。明轩趁此机会反守为攻,利用东阾内部混乱的空当,将原本被东阾攻占的城池一座一座收回来。   每当收复一座城池时,明轩的折子上总是简单地写明何处、何地收复某城,而监军的战报上除了详细记载战事的艰险,总会附上负伤、牺牲的将领及军中头目的名单。自那个阶段起,明轩的名字总在伤员之列。随着越来越多的城池被收复,我细数他身上所负之伤也是越积越多。   每每阅完战报,史清总会感慨道:“这般紧张的军需供应下还能如此打法,也只有他能做到,若是换了我,最多只能守在池州巩固战果。”   冬天来临时,宫里又传来另一个好消息,丽妃产下一子,取名轩辕辙。   丽妃果然如我皇兄所说是个与世无争的单纯女子。除了照顾轩辕辙,平日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房中,细细翻阅皇兄的诗集、画集,缅怀她与皇兄在一起时的短暂时光。我想,唯有她对皇兄的爱是最纯粹的。无论皇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做过什么事,她眼里看到的永远只有皇兄好的一面。   轩辕辙的出生令我大喜过望,将拖了大半年的登基仪式从简完成后没几日,立刻下诏传位轩辕辙。此时史清在朝中的地位已如日中天,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为轩辕辙的义父。   十日后又一战报传来,明轩攻下了池州最南面的一座城池“南岭”,至此将大周、东阾的边界向南推进了近百里。   史清瞧了几行战报便皱起眉头道:“这般打法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这不似他以往的风格。”   我沉默不语,手中另一份密报里说,慕容安歌已经逐渐扳回自己在家族里的劣势,有重掌东阾兵权的趋势。而明轩手里原本的兵力已经折损了近五成,虽然有许遣之、程姚等大半年来不断在各地招兵、练兵,但如若慕容安歌卷土重来,以疲兵、新兵去碰慕容安歌的强悍军队,明轩的处境会比刚去池州那时还要凶险。   正如史清所说,如果待在池州稳固战果、修养身息,等慕容安歌大军袭来时,无论如何都能抵挡一阵子。象明轩现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还有更不要命的。”史清拍着军报道,“这家伙攻打南岭时竟然只带了一万兵马搞夜袭,将大部队留在池州。万一对方有所防备将计就计给他设了个陷阱该如何是好?池州的大部队兵马一时半会儿也接应不上,这荒郊野外的,让我上哪儿给他把尸首找回来!”   他说到最后已是气话,这人如果不是已气得要命,断不至于这般说话。   我已明白事态严重,当下让凝香笔墨伺候,一边给明轩回折子勒令他谨慎行事,一边皱眉道:“只带一万兵马攻城……就算他是为了给大周节省兵力损耗,也勿需把自己的命搭上。”   明轩五日后便回了我的批示,只简简单单八个字:“无须挂念,一切安好。”   我与史清对他的意图都是迷惑不解,唯有再回折加紧督促。   来年一月,最让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慕容安歌卷土重来,兵力增加一倍,二十万大军滚滚而来,而此时明轩集结手头所有大周兵力也不过十二万。不知是否慕容安歌有意这般部署,居然绕过较易攻打的南岭,目标依旧直取明轩所驻的池州。他不怕南岭、池州前后夹击,长驱直入,可见已有必胜的信心。   几日内池州急报不断,不断有将领阵亡的消息。无论明轩如何骁勇善战,兵力和军需始终是大周的死穴。   史清连日来双眉不展,虽然他已尽力派人在平南疏通,平南王那里依然是不痛不痒的观望态度,甚至扣住他原本准备危急时刻发往池州的一万多平南精兵。他在平南的兵权实质上已经被平南王架空,我虽不知平南王连日来给他的书信里写了些什么,但也明白,此刻他还留在襄城,已是不惜失去一切的代价。   这日宁尚书和许相求见。宁尚书贪生怕死,战事到了这个地步,此时求见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但许相竟然同流合污,令我颇为诧异。   两人进来后,宁尚书目光闪躲,许相则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   事有蹊跷,我问了一声“何事上奏”后,许相依然沉默,宁尚书却贼眉鼠眼地瞥了几眼史清,干咳了一声,道:“还请国父回避。”   史清现为小皇帝轩辕辙的义父,朝中大臣已经惯称其“国父”。他每日与我一起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听取大臣们的禀奏已成惯例,此刻让他回避,简直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正想说话,史清已淡淡一笑道:“既然尚书和丞相都是这般意思,必有其用意,我回避一下也是应该的。”   许相依旧不语,竟然是对史清所说的“都是这般意思”默认了。   史清出去后,宁尚书啃啃吃吃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忽地一拉许相袖口,道:“我是户部的,兵部和礼部的事都在你管辖范围内,这事还是你来说妥当些。”   许相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这事是你提出来的,触霉头的时候倒要我出面。”   宁尚书绷紧了面,冷声回应:“怎么是我提出来的,这事已在军机处议过,你当时也赞成,怎么此刻又出尔反尔了!”   我将手中用来批示奏折的朱砂笔一扔,不耐地道:“这里虽不是朝堂,却也是正经议事的地方。本公主批阅奏折的时间尚且不够用,哪里来的闲功夫听你们吵闹!许相,究竟何事,速速奏来。”   许相无奈,拱手道:“这事确由军机处各位大臣商议过,如果不是情况危机,而此法确可挽救大周,罪臣是万万不敢以此事奏请公主的。”   我慢慢靠向椅背,想到他二人方才要史清回避,心中已对他所说的“此法”猜到大半,阴沉着脸道:“说下去。”   “公主认为,慕容安歌二十万大军压境,此刻什么事是最重要的?”   我不动声色地道:“当然是大周存亡、百姓安危最重要。”   许相又问:“臣等曾听闻,公主准镇国将军请出征池州时说过,公主可为大周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大周在则公主在,大周亡则公主亡。公主那时还问将军,可为大周牺牲到何种程度?”   我缓缓点头,那日我在狱中见明轩时,李超和亲信狱卒都在,只要不是涉及机密,我那时说的话难免会有些传到大臣们耳朵里。   许相似很是犹豫,踌躇半晌都没有再开口。身边宁尚书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被他嫌恶地以袍袖挥开,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我道:“若是牺牲公主的名节便可挽救大周呢?”   我冷着脸反问:“不必再拐弯抹角,便是要本公主改嫁史世子吧?那样平南王便会全力相助大周了么?若平南王全力相助,大周便有把握战胜东阾了么?”   宁尚书见许相赤红着脸低头不语,忙道:“罪臣有一同年,在平南身居要职,听其所言,平南王连日来给世子所发书信中便有提及此事。”   我呵呵一笑,道:“原来你是做平南王的说客来了。”   宁尚书打了个激灵,猛磕了一个头道:“罪臣不敢,罪臣愿为大周肝脑涂地,绝不敢做他想。”   “你肝脑涂地?”许相在旁边嗤笑一声,语气讥讽。   我冷笑道:“然后呢?本公主休书一封送往池州,休掉正在池州浴血奋战的镇国将军?二位爱卿谁脸皮更厚些,帮本公主写这封休书?”   两人都是尴尬无语,许久,宁尚书呐呐地道:“公主切莫意气用事,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皇太后在世时,也曾为稳定大周而改嫁。至于将军那里……”   说到此处,他稍稍挺了挺身子,颇有把握地道:“将军乃深明大义之人,亦是务实之人,就算臣等不说,将军也早该明了,联合平南王是击退东阾的唯一之计,也是挽救大周最为可靠之办法。臣可差一能言善道之人,与将军委婉商议此事,想必届时不用公主主动提及,将军自会提出和离。”   我想了片刻,前倾上身问道:“此事已在军机处议过?”   两人对视片刻,一同拱手一磕到地,算是默认。   我朝两人伸出三根手指:“即传我三道口谕至军机处。”   听到这句话宁尚书面露喜色,许相的面色也稍稍一松,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第一,本公主当日嫁于镇国将军时,尊的是皇兄赐婚的圣旨。依大周律,若非另有圣旨解除婚约,本公主不得擅自改嫁。如今皇兄已卒,本公主再要改嫁大约要等到如今的圣上长大,时间上好象不大对啊。”   宁尚书和许相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我继续道:“第二,臣子干涉长公主的家事算不算犯上?嗯,似乎大周律上未有说明。着礼部即日搬出《周礼大典》来,依据大典上所记礼法,修改补充大周律。如有再犯,依新大周律惩办。”   “第三,自此刻起至明日早朝前,本公主不想再见到军机处任何一人。你二人即刻回去思过吧。”   两人面色惨白,一前一后急急退了出去。   片刻后,史清手持池州文书进来,诧异问我道:“他二人触了你什么霉头?怎么都是面如土色冷汗直流。”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六)   我接过史清递来的明轩那份折子,道:“不谈此事,看奏折吧。”   打开奏折,和预期的一样,第一页还是“安好”那两个字。   我盯着那两个字半晌,伸手摸向桌角那本经书,从中抽出厚厚一叠写着“安好”二字的纸笺来,铺在桌上和手中这份折子细细对比。果然,今日这两字远不如从前那样从容有力,从笔画两侧渗开的墨迹来看,他写这两个字时动作比往日慢了许多。   我皱了皱眉,正想问史清战报中有否提及明轩受伤,史清忽地一拍桌面站起,抑制不住语气中的急躁,道:“疯了!他真是疯了!有这般打法的么!”   我吃了一惊,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字迹,问道:“他怎么了?”   “这几日来他用的战术用全是突袭、偷袭、夜闯敌营取敌将首级,连游击战都用上了。他就不能好好待在池州守着么,这般不要命地连续主动出击,他还当不当自己是大周主将?他以为自己还是初出茅庐时的突击队长么!”   我接过他手中战报看了几眼,道:“他这不打得很好么,以极少兵力重创东阾大军,光偷袭就砍了五名敌军高级将领。我记得他曾说过,死守池州不是办法,唯有突袭敌军后方,打乱敌军部署,为我军创造机会。”   “那是以前,这次东阾的兵力是二十万,他若有闪失,别说五名敌军高级将领,便是五十名都抵不过他骆明轩一颗人头!这次便是右肩受伤,刀伤入骨,险之又险,下次呢,下次会怎样?”   史清背手在御书房内来回疾步:“情况不对,这不是他一贯打法。他惯于攻守结合,从未有这般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即便大周与东阾兵力悬殊,此刻也没到不顾性命放手一搏的时候!”   我瞧了一阵子他急躁的步伐,默然将那一叠纸笺整理好仔细揣在怀里,边走向书房门外走边道:“今日有些累了,我先去歇一阵子。”   身后脚步声戛然而止,下一刻关切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会不会病了?凌太医已去了池州,叫别的太医来给你看看?你若放心我,明日早朝便不必急着赶去,好好在府中休息,我让人将早朝内容全部记下,给你送来供你过目便是。”   我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就劳你费心。”   走出去几步,见他还站在门口望住我,面有忧色,我笑了笑道:“不过是累了,不必忧心。”   他嗯了一声,但仍站着不动,直到我走出他的视野。   我轻轻叹了口气,对从不离左右的凝香道:“叫许遣之速来见我,不要惊动世子。”   午饭后许遣之便到了,见我阴沉的脸色先愣了愣,有些紧张地道:“兵部上月要求新兵的数目尚差一半,末将正在努力,程将军更是极少休息……”   我挥手打断他道:“今天说的不是这事。今天是想问你,将军身边的人有没有你的心腹?本公主想用一用。”   许遣之想了想道:“李涛便是。当日末将在池州时,李涛为我副将,又因末将与其兄李超李大人交好,因而与李涛颇谈得来,算是生死之交。李涛办事稳妥,公主尽可放心。”   我点头道:“李涛此人我亦熟知,很让人放心。传我密旨,命李涛留意近日内将军有何不同以往的举止,可有宁尚书或者平南的人秘密接触过将军,如有接触,谈的是何事,将军又是何反应。一旦察觉异状速速来报。”   许遣之愕然看了我片刻,突然双膝跪地道:“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将军对大周衷心无二,公主……”   我摆了摆手:“并非怀疑将军,我只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尚书的话和近来明轩突然异常的表现让我生出一股不安的情绪,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象当日我在朝会上缉拿明轩,见到他异常平静时一样。   军机处关于让我和平南联姻的提议咋一听起来虽然荒谬,但这确实是当前唯一能挽救大周的方法。既然军机处的大臣们都能想到这一点,明轩怎会想不到。但李涛的密报回来之前,我还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猜中明轩下一步的计划,因为那实在是太残酷了。   许遣之一向为人持重,见我沉默,当下也不再追问,告罪后只管领着我的密旨早做安排去了。   第二日早朝后,史清果然将极为详细的一份早朝记录送到我手里。从记录中看,礼部果然乖乖地搬出《大周礼典》,但具体如何依典修改大周律,仍然拟了一份初稿交予我定夺。早朝中商议的各种事宜史清都与我逐条详谈,唯有这一条,只是略略带过。   “休息了一日,觉得如何?”史清笑着问我。   “好多了。”我搁下手中的早朝记录,抬头瞧他。   仅仅入朝半年的时间,他已清瘦了许多,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和面上多添的几道沧桑,足以说明这半年来他是如何的劳心劳力。   今早他回来之前,李超已向我送来密报。原来平南王给史清的多封密信中都有催促联姻之事,甚至以失去世子之位威胁。但他至今没有半点动作,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嘴角的弧度一如既往的从容。   他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一声,搓着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什么古怪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是在想,你曾说过,如果平南全力出兵,则明轩定能收复所有被东阾攻占的城池。但若主将不是明轩呢?有击退东阾的把握吗?”   他愕然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大周的主将非明轩莫属,如此重要的战役怎能没有明轩?”   我移开目光:“只是想对平南军的战斗力有所了解。”   他认真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道:“如果我父愿意全力出兵,大周有庞一鸣、许遣之、李涛足以守住大周边界。如果是明轩带兵的话,不止收复失地,只怕会趁势打到东阾的领地上去了。”   我心里逐渐抽紧,果然,如果有平南全力相助,大周没有明轩也是行的。明轩多半知道这个道理。   三日后再次收到池州文书时,明轩的折子上只有“安好”两字,其余什么都没有,倒另有一封给我的信。我还未来得及拆开,史清已刷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踏到我跟前将战报扔在桌上。   他阴沉着脸道:“慕容家族内部的争斗仍未停息,有密报说定远侯慕容宣突然病危,长嫡子慕容余正在酝酿军中哗变,计划从慕容安歌夺回兵权。”   “这很好啊。”我讶然道,“慕容宣病危恐怕另有隐情,慕容余果然人如其名,这个时候和自家兄弟争夺兵权,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事对大周有利,你又为何这般生气?”   他接着道:“战报中还说,明轩已拟定下一次作战计划,一旦东阾军中发生异变,他便要亲自率军突袭,目标直取中军大帐。”   我手中的信封抖了抖,从未试过一个薄薄的信封也拆得这般艰难。   “请公主速速下旨,勒令他立即停止这种疯狂行动!”   我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请求,因为抽出信纸看到上面一串字迹的刹那,我整个人便已僵住。   这是一封请求和离的信,明轩以罪臣之名请求与我和离。   他在信上说,他知我嫁与他是因先皇赐婚,并非本意。婚后他与我聚少离多,而他在我面前的言行也多有不敬。后来蒙我不弃,不但不加之罪,反而予以信任,令他出战池州。但如今战事失利,多名大周将领战死,他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我的信任。   他自认已违背为夫之道,又愧对大周,乃是大周罪臣,即便我与他受先皇赐婚,此时和离已不算抗旨。他恳请我许他以罪臣之身,继续在边界与东阾作战,戴罪立功,洗刷曾经的罪孽与耻辱。   我盯着“戴罪立功”四个字,看着它们似乎渐渐变成红色。   “现在即便下旨,也阻止不了他了。”我将那封信叠好揣入怀中,与那一叠写着“安好”的纸笺放在一起。   史清此时情绪激动,未留意到我的异常,决然道:“对!单单下旨已无用,须速速派人前往池州,赶在他出兵之前阻止他!”   这时一名传话太监匆匆赶来,躬身在门外低声道:“许遣之求见公主,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我立时从书桌后走出来,一边问道:“人在何处?”   “现在侧厅候着。”   我转头对史清道:“就依你的意思,先拟一道旨意让将军立即停止进攻,回头再商讨派谁赶赴池州传旨的事。”   史清二话不说,执笔便写。我则随传话太监赶到侧厅,许遣之果然面色苍白等在那里,见到我时来不及行礼便将一封笺递到我手里。   从池州到襄城,普通军报传递在路上大约三日不到的时间,若以大周最快的流星马交替传书,二日内便可到达。   三日前我对许遣之下达了密旨,因为密旨内容简单,他当时便飞鸽传书通知李涛。密旨传到李涛那里需一日,若李涛当时觉得情况紧急即刻派流星马传书,那么传到我手里算起来正好是今日。   再看许遣之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唇线,我立时觉得手中这份密笺如有千斤。急急打开,只扫了几眼便已手心冰凉,抬眼朝许遣之望去时,他也是双眉紧锁目光惨然,看来已知道密笺中的内容。   “送信的是李涛心腹,李涛怕信里说得不够明白,又让心腹对我详细解释了一遍,让末将务必对公主再复述一次。   “大约半月前,也就是慕容安歌二十万大军压境、连胜几战后,有一名副职监军曾找过将军密谈。密谈的内容除了副职监军和将军本人,无人知晓。但那监军走后,将军曾走上池州城头,眼望东阾大军方向独站了大半夜。   “当晚大雪绵绵,李涛曾几度劝将军回帐,但将军只说了一句,“不如战死”。   “李涛因此忧心忡忡,接到公主密旨后即刻暗中调查那副职监军的身份背景,原来那人是宁尚书一远房亲戚。宁尚书在平南有一同年,来往甚频,其在平南王手下任要职,而那副职监军正巧曾是这名同年的学生。”   “不如战死……”我喃喃地道,按了按怀中那一叠纸,有一瞬间觉得那叠纸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如果明轩果真战死,还有那份已有他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只怕军机处连我守孝的日子都不用等,即日便可向平南提亲。明轩半月来的军事行动已对慕容大军内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与创伤,照史清的预测,只要有许遣之、庞一鸣、李涛几名将领在,大周可保。   明轩他,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只愿战死…………   “公主!”许遣之声音急切,“李涛与末将不知将军究竟发生何事,但多少也猜到一些。李涛斗胆让末将带一句话给公主。真正能打击将军的从来不是敌兵悍将,真正能打击到将军的是公主的决定!”   我沉下脸道:“本公主做什么决定休要乱猜!你即刻回去准备一下,钦点两千精兵,与我一起速往池州。”   前一刻他还是急切的模样,这一刻听说我要与他一同赶赴池州,面颊一下僵住,呐呐地问:“公主……公主要去池州?”   “有何不可?”我转身朝御书房走去,袍袖被西风吹起直灌进袖筒中,冰冷如铁,“明日一早便启程。你最好动作快些,因为即便你不敢,即便朝臣反对,本公主明日一早亦会独自前往池州。”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七)   回到书房时,史清已写好旨意,只将派往池州的将领名字留空,等我定夺。   我接过他手里的笔,填上“许遣之”三字。他点了点头道:“如我所想,此人最是稳妥,可付大任。”又提醒一句道,“最好明日便走,我猜明轩两日内便会有所行动。”   我在旨意上盖了章,熟练封好揣进衣袖里。   他愕然问:“不是许遣之去传旨么?你将旨意放在自己身上,他如何去传?”   我坦然对上他诧异的目光,道:“我终究是要负你。”   他怔了怔,立刻象是明白了什么,慢慢背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记忆中他从未背对过我,这是第一次。   许久,他哑声道:“他那般不要命,果真是为了和离与联姻的事。”他苦笑,“我一直担心父亲会在他身上有所动作,果然……但我没料到他会对自己那样狠。”   我一直沉默着,此时接口问他:“你谋略过人,很多事情早有预料,你这般留在危在旦夕的襄城,岂不是对自己也很狠?”   他并未直接回答,思绪似已飘到远方:“我们几个,包括明轩的大哥、慕容安歌和你皇兄,少时是玩得最好的。那时的我们有一样的喜好,一样的梦想,不想长大后却因各自的家族,各自的利益,反目成仇。如今只有我和明轩还能说上几句话,我不想连这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   他看向我,微微而笑:“你是最特别的一个,完全不似皇家儿女般富有野心,无论何时你给我的感觉都象心思单纯的邻家小妹,和你在一起完全不用费脑子。”   我咧嘴干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哪。”   他站起身,又恢复到一贯的清澈从容:“除了你,已没有人能阻止明轩;就象此刻,无论我怎样劝阻,都无法让你打消赶赴池州的念头,我说的对吗?”   我毫无迟疑地“嗯”了一声。他有些黯然,但也只是片刻,又打起精神问:“你让许遣之带兵多少?”   “两千。”   “这不够。”他语气坚定,“程姚刚练出来的一万新兵你全部带走。父亲那里我再去想办法,让他出两三万兵马还是可能的,加之慕容家族内乱,大周称此机会守住边界也并非不能。只是,无论明轩生或死,你都要活着回到这里来。   “若是明轩殉国,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你亦有你的职责,这里有轩辕辙,有家宝,有朵儿,有襄城的百姓……”他又笑了笑,“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意见到,我总是在这里。”   我双目酸胀,用力点了一下头。   他起身抚了抚长衫上的皱褶,自嘲地笑了笑:“其实现在很想与你如在池州时一样,出去转一转喝几杯,但我若不马上开始准备,明早你怕是走不了。”   我瞧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勉励笑道:“那你最好准备一坛襄城最好的酒,等我回来和你痛饮。”   ……   点齐一万兵马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史清的手段向来雷厉风行,和许遣之两人一夜未眠,在第二日清晨果然将一切准备就绪。   为了不拖累行军进程,我化了男妆,穿了一身小兵的战袄,骑马跟在许遣之身侧,乍一看倒象是许遣之的亲兵。   虽然是冬天,但南下的行程异常顺利。明轩深知供给的重要,因而襄城和池州之间的主要通道很是畅通。接近池州时,一路无话的许遣之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激动,给我讲了许多他在池州时的各种艰险。   命令打开城门迎我们入城的是李涛,他并没认出我来。他与许遣之见面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对方一把抱住,在脊背上猛垂几下,直垂到对方咳嗽不止。   许遣之知道我最心急想知道的事是什么,与李涛笑骂了片刻后便问:“将军呢?我身上带着给他的旨意。”   李涛脸上的笑意一下消失,面色凝重地道:“你亲自带来公主的旨意么?这太好了,将军这半月来着实打得有些过于……奔放。但现下你还见不到他,他昨夜已率军入东阾军营突袭,此刻尚未回来。庞一鸣和凌太医已在南城门等,我方才也在南城门,听说你来了才赶过来的。”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许遣之也吃了一惊,回望了我一眼,皱眉问李涛道:“昨夜已经出兵了?”   李涛点头道:“昨夜密报,东阾军有哗变,将军早有所准备,二话不说便带兵走了。庞一鸣原也想去,但因腿伤未愈被将军阻止。说起来突袭的军兵已经陆续回来,此刻却仍不见将军身影……或许过一阵子便会回来了。”   我紧张望向许遣之,虽然是冬日,他额头已急出了一层细汗。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翻身上马对李涛喝道:“我随你去南城门。”   南城门前的一片空旷地此刻很是杂乱,两边是伤员的营帐,听李涛讲,自和二十万东阾大军开战后,伤员急增,为了方便,干脆把急救的营帐支到城门前两边,待伤员稳定后再抬去伤兵营。   此刻我见到的便是一场突袭战后的景象。参与昨夜突袭的大部队已经回来,现在陆陆续续回来的都是些负责掩护突袭军撤退的军中头目,还有一些掉队的伤兵。这些人大多负了重伤,或互相扶持,跌跌撞撞走到城门口时便不支倒地,或是直接被人抬着进来,横在担架上已听不到任何生息。   我从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凌大夫,满脸血污,系在腰间的长袍也是残破不堪污迹斑斑,哪里有半分“医仙”的形象,但眼神犀利步伐如飞,与宫中死气沉沉的他截然不同。   急救营帐中不断有人哀嚎叫骂,李涛等将领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但对于不熟知战场的人来说,就如同地狱一般。   突然一串破口大骂盖过了所有的哀嚎叫骂,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空地中央,庞一鸣拄着拐杖一脚将一名伤员踢倒在地,跟着扔掉拐杖还想上去补一脚。   李涛急忙上前阻止,庞一鸣边挣扎边指着那名伤员骂道:“要你这种亲卫有屁用!将军没回来你回来做什么?老子要是你便战死沙场,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我正在下马,听到他这话双腿一软便从马上滑了下来,如果不是手腕上缠着缰绳,险些摔到地上。   许遣之赶过来搀住我,低声道:“公主莫急,庞将军是个急性子,情况必定没有听上去这么糟糕。”   他让我别急,自己说话时却忍不住加快了语速。   这时人群一阵惊呼,原来那名倒地的伤员泪流满面,举刀便要自刎。庞一鸣又是一脚,这次是踢掉了那人的刀,嘶吼道:“死在这里老子还要叫人给你收尸!滚回去把将军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死到敌军大营里去!”   说到“死要见尸”时,他的话音已开始走调。   我手足无力,抽出许遣之搀住的那条手臂,轻飘飘地道:“去,去问问怎么回事。”   许遣之一连说了几句:“公主莫急。”似乎除了这句话他已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轻拍他臂膀,示意他我没事,他这才朝庞一鸣和李涛走去,走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这时李涛按住庞一鸣的肩道:“你先莫急,将军每次不都是最后一个回来么。再等等,或许就快回来了。”   又是“莫急”,听到的“莫急”越多,我越觉得惶然恐惧。   城门内的气氛异常沉重,重得让人觉得快要支持不住。许遣之向李涛询问了几句后,便呆立一旁默然不语。这一瞬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觉得胸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难道说我连日赶来,竟还是迟了……   城头上一声嘶哑的高呼:“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   原本死寂的空地上霎时间骚乱,只要能走能爬的军士都朝城门口涌去,庞一鸣当先一瘸一拐地挤到最前面,李涛和许遣之自是兴奋激动,却仍不忘维持秩序,呼喝军士们各归各位,莫要阻住了城门前的通道。   而我的心也一下落回心口里,砸得我迈不动步。远远望见一人一马浑身浴血、疲惫缓慢地从黑洞洞的城门中走出来,刹那间,冬日灿烂,白雪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八)   立刻便有亲兵上前接过缰绳,帮他解除身上沉重的盔甲。我望向他右肩,据说那里前几日才受到重创,刀伤入骨。而他的右手手腕虽然因脱力而颤抖,却依然紧握玄铁长枪,直到亲兵将长枪接过。   庞一鸣呆站在他身侧傻傻地看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扭过身,用脏污的袖口抹了把脸。他身后那名受伤的亲兵再忍不住,五尺男儿竟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周围也陆续有人以手抹脸,一片唏嘘抽泣声。   明轩对着庞一鸣笑骂道:“老子还没死,你们这是吊丧还是怎么的。”   说完随手从马背上拖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朝凌大夫道:“此人是慕容安歌的参军,看看有没有死绝,还能不能救。慕容大军哗变,长嫡子慕容余掌握兵权,慕容安歌不知去向,此人可能知道慕容安歌的藏身之地。”   凌大夫站在庞一鸣身后,冷冷地道:“没功夫!”   明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凌大夫的意思,笑道:“我没多大碍,随便找个军医来。此人可是性命垂危了。”   他嘴里说没大碍,但身上的重甲几乎除不下来,因多处受伤,甲上的铁片已和衣物一起嵌进肉里,与伤口里的血块凝结在一起,须军医取剪子来剪破衣物才能将盔甲除下。   凌大夫盯着他铁甲下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残破战袍,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俯身查看那名东阾参军。   这时李涛和许遣之也走到明轩近前,都是双眸湿润,嘴角绷紧。   明轩看见许遣之时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你不在襄城操练新兵,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又恍然笑道,“是不是给老子送兵马和物资来了?好极!”   许遣之干咳了一声,僵硬着脖子回头朝我望来,明轩的目光亦跟随他的目光望过来。   他没有立刻认出我,只瞥了一眼便回头还想找许遣之说什么。话没开口,猛然又向我望来。四目相交,仿佛时间停止,他所有的表情、动作全都僵在那一刻。   许遣之朝身周的几个人低语几句,几人也都吃惊地朝我望来。李涛第一个回过神,朝周围喝道:“看什么看!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我想笑,却笑不出,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朝明轩走去。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我越是走近,他越是惊愕。   眼里忽然有滚烫的泪涌出来,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朝他飞奔。他终于明白这一切并非幻象,胸膛起伏,眼里燃起火焰。   突然间他被我一个动作惊到,如临大敌般向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怯意,只叫出一声“别!”,我已纵身扑到他身上,双手勾住了他的颈项。   “啊!疼!”他大叫,当真是疼得呲牙裂嘴,双臂却将我圈紧。   我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竟敢胆大包天想休了本公主!这只是本公主对你小加惩戒。”   “谁敢休了你呀,那叫跪请和离。”他一边不停地倒抽凉气,一边叫道,“再说你不是没准嘛,若准了也不会来这里。”   我恨恨地道:“谁说我没准?我高兴得很,特地跑来看你死了没。”   “对对,我该死,是我鲁莽,我年迈昏聩,公主惩戒得对。”他连声应道,每说一句便将我圈紧一分,也不管鼻尖额头已疼出冷汗来。   我听他说自己“年迈昏聩”,差些没笑出来。但见他因失血而发白的脸色,到底还是心疼,想放手下来,又怕挣扎之下会害他更不好过,只好叹了口气道:“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也不怕丑。”   他有些不情愿地将我放下,双臂却依然圈住了我。   这时李涛许遣之等人已叫了几名心腹亲兵来,看似背对我们随意地站了一圈,实际上是将我们挡在圈内不让人围观,庞一鸣则板着脸在外面赶人。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好奇的军兵伸长了脖子朝这里张望。   他终于回过神发现了周遭的情况,有些忸怩地对我说:“此间不便,公主能不能……能不能……”   我重拾理智,总算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大庭广众下做了什么,一边推开他一边红着脸道:“我去你的营房,你收拾停当后速来见本公主。”   他一把拉住了我,呐呐地道:“我尚要清点伤员,与各级军官安排城防部署,遣之带来的兵马、物资也需我亲自去接收,只怕没那么快能去见你。”   “无妨。”我略点了一下头,扭头想要离开,他却仍未放手,反而急急将我往回一拉,差些撞上他胸口。   “或者午间能抽出时间去看你,你……别乱跑。”   我抽出手烧红着脸道:“不会。”   他一直目送我离开,双脚象是被钉在地上,望住我的眼神仿佛愣头小子看着情人,一点都不知收敛。又或许是和我一样,压抑得太久,已经不想再收敛。   ……   去营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战事这般紧张,明轩的住所不知会是怎样脏乱不堪。这次出来没让凝香跟着,少不得要亲力亲为仔细打扫一番,好让他住得舒服些。   到了地方竟发现营房整洁干净,只是摆设极简单,除了一张木床、一面书架、一方矮桌,几乎没有坐的地方。听守卫亲兵说,明轩几乎不回自己的营房,白日里不是打仗便是巡视、操练,或是和将领们在中军大帐仪事,因而桌椅全搬去了那里。   我心中微酸,在他的榻上默然坐了良久,才想起尚有从襄城带来的一堆奏折要看。   或许是连着几日担惊受怕,一见着明轩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只看了几页便觉得疲惫瞌睡。加之亲兵在房内升起了三个火盆,将整间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实在是扛不住眼皮沉重,就面朝里墙侧卧在榻上睡了。   睡到一半时突然惊醒,觉得似乎有人正站在榻边,睁眼看时果见墙上映出一道熟悉的男人身影。   我“哼”了一声,翻身抬脚勾住了他后颈,同时抓住手臂一把将他扯到榻上,紧接着一个翻身便跨坐到他身上。   我原本也练过些把式,而他亦没反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治服在榻上,听他连声叫道:“疼!疼!轻点!”   “这样就疼了?”我恨恨地道,“你不是想以身殉国让本公主先做寡妇再改嫁么?平南王看在未来儿媳妇的分上定会全力出兵,那时反正东阾军也已经被你折腾够了,光庞一鸣、李涛、许遣之他们几个就可以将东阾击退了。你就是打得这个主意,是不是?”   他不再喊疼,也不说话,只是有些忸怩地看住我。   我自怀中掏出那封和离书举在他面前,连同那一叠纸笺也被带出来,雪片般散落开,榻上、地上、我与他身上到处都是写着“安好”的纸片。   我正在气头上,任那些纸片乱飘,只管接着质问:“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你是大周的驸马,本公主尚未出声,你有什么权力提出和离。”   他盯着飘散得到处都是的纸笺,目光渐转温柔,视线回到我脸上时竟咧嘴笑起来:“原来你还是担心我的,否则怎会把我的信都带在身上。”   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笑,一看就不似正经模样,偏生一双眼睛还清澈得很。我恍惚了片刻,原本憋在心里的火气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趁我出神时,将我另一只手也拉过,和方才那只手一起按在他胸口。   此时房内温暖如春,他只穿了件薄棉袍,我指尖稍动便觉出袍下厚厚地裹着纱布。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按在他伤处,我吃了一惊便想抽回手。   他却重将我的手按回,又带上那种不正经的笑,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你按着不疼,不按着倒反疼了。”   那样子看起来真是十足的无赖。我扭过头不看他,怕一看他就憋不住会笑出声了。   忽而想起他肩头重伤未愈,不知胸口的伤是轻是重。刚才将他扳倒时没受到任何阻力,会不会他其实已无力反抗,现在只是为了让我放心才故意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样一想便有些急了,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抽出手就去扯他的领口:“你究竟伤得如何,让我看看。”   他慌忙捉住我的手,神情尴尬地道:“凌大夫都看过了,你就不用看了吧。”   我一听便知果然如我所猜,心下更是着急,不由分说便扯开他的衣领。   眼前白晃晃的全是绷带,他身上竟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密密地裹满了绷带,有几处还渗出淡淡的血迹。屋里炭火味重,先前我并未察觉有异,此刻解开他的棉袍,浓重的药味立时扑面而来。   “不太好看。”他干笑了一声,用僵硬的手慢慢扣上棉袍,“这点伤,过两个月就好齐了。”   我心里酸涩,帮他扣好棉袍,滑到他身侧将头轻轻枕在他未受伤的那边肩头:“你这般打法,每一战都添新伤,什么时候能好齐。”   即便他不再用那种自杀式的打法,今后的战争也是艰苦危险,我无法劝他多加小心,因为那无济于事,唯有伸臂将他拥紧,让滚烫的泪渗入他的衣衫。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治服在榻上,听他连声叫道:“疼!疼!轻点!”   ---写到这儿突然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想法,噗哈~~   顺便通知一下追文的读者:本文12月2日会入V,我12月1日中午之前会完结。所以,趁倒V之前赶紧看吧。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九)   他回身将我搂住,蜻蜓点水般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又瞧了我半晌,忽道:“其实我没料到你竟有这般心急,现在本将军身上虽不好看,但等伤口好齐了,你想看哪里便看哪里。”   我又好气又好笑,要说扰敌之策,大周这位镇国将军当属第一,只一句话,我先前的伤感就被一扫而空,而房里原先的幽静气氛也被他破坏殆尽。   但想起他一身是伤,早晨才刚归来,明日又不知会不会再上战场,此刻却还不忘逗我发笑放松心情,一想起这些,我整颗心从里到外都是暖的,不由自主凑近他,将自己的双唇印上他的唇瓣。   其实成人礼后及大婚前,礼教嬷嬷都有教为□□子之道,也包括如何取悦夫君。但触及他干燥滚烫的唇时,我竟全身绷紧,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如何继续。   触及他的一刹那,他象是吃了一惊,片刻后又象是忍耐不住,有些迟疑又有些急迫地吻住我。也只是片刻,我还没回味过来,他已经倒抽了一口凉气退开,气息不稳,看住我的一双深眸闪烁着隐忍的火焰。   我以为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害他疼痛,忙凑近了些问道:“怎么了?”   他又朝后挪了挪,表情尴尬:“别别……”   我有些内疚,又有些留恋他方才的温暖,小心凑近他,轻轻靠在他肩头:“我小心些不碰到你伤口便是。”   这回他没有退开,只是深吸了几次,有些扭捏地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忍得辛苦些。”   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啐了他一声,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一个翻身拿脊背对住他。   他立时又贴上来,期期艾艾地在我耳边道:“其实你方才……那样坐在我身上时,我便……别再逗我了,真忍得很辛苦。不开玩笑,我来见你之前刚收到的密报,慕容余已经有所动作,或许明日便会大军来犯,以报复我昨夜偷袭之仇。若我把持不住……这个……明日敌军来犯时怎生是好。”   我将脸深埋进手心,闷声道:“谁要逗你了……”   他似乎心情很好,一边低笑一边试探着捋了捋我散乱的鬓发,见我并不反抗,伸手重又将我拥在怀中,密密的细吻一点一点落在我紧捂住脸颊的指尖上。   这时屋外亲卫轻咳了一声,他稍稍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要走了,将领们都在等。明日一战虽然艰苦,但守住池州应该不成问题。今晚要与众将领连夜布防,怕是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来。我会加派亲兵保护你的安全,你明日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别让我分心。”   听说他要走,我再顾不得许多,忙放下手道:“没有谁会让自己的主将不要奋勇杀敌,但我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你再负重伤。你总要记得,只要不是完全没可能的情况,爬也要爬着回来见我。”   他看住我的目光深邃坚定,点头道:“一定。”   说完便下了榻,稍稍整理后,在我恋恋不舍的视线中缓步走向房门。   才走出几步,忽地回转将我搂紧,附身深吻,直到我喘不过气来才松开,情深难抑地道:“半年前出征时,我便从未想过还能活着见到你,听你亲口说出挂念我的话,今日我已是很满足。   “刀枪无眼,若我果真殉国,你不要意气用事,只当我是死得其所,未留半点遗憾。”   我勉强忍住想要拉住他的冲动,待他走出房门后才双目决堤,满脸冰凉。   ……   是夜,东阾军营忽起大火,听营房外的守卫亲兵兴高采烈地说,老远便能听到敌营中的哭嚎声,想是慕容余兵权未稳,不能服人,军中又有新的哗变。此刻明轩和重将领都跑去城头看好戏去了。   我心下大喜,东阾越乱越好,至少明早明轩不必再负伤出战。   再想问几句详细情况,连问几次,那亲卫都没吭声。我心下奇怪,明轩已在营房周围增派兵力,门外也不只一名亲兵,即便这名亲兵没听见,别人总也能听见。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自己开了,我以为是明轩回来想给我一个惊喜,亲兵们才都噤声,便笑迎了上去。待那人入得门来时,我一下僵立在原地,如坠冰窟。   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更衬得他身材修长、容貌绝美。我立时反应过来,正想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   “我们真是有缘呀,亲爱的长公主殿下。”慕容安歌倾国倾城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我原本只想一洗骆明轩夜袭中军大帐之辱,于是也到他的营房来转转,不想又遇见公主你。   “半年不见,当真思念得紧。不知公主可记得我曾说过,只要战后你我都还活着,我必回来娶你为妃?想必天不负我,这个机会似乎已经来了。”   我知道他喜怒无常、手段阴毒,却忍不住心中气恼,强撑到昏迷前一刻道:“你是几时开始有妄想症的……”   ……   再次醒来时已不在明轩的营房,面前依然是慕容安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如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般,白衣坠地,黑发如瀑,以银色发带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   我定了定神,发现身上衣衫完好,手脚无碍,没有第一次被他劫持时那种全身虚弱无力的感觉,微微松了口气,坐起身无不厌恶地道:“原来你喜欢穿我大周面首的衣衫。”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若不是我对他敌意深切,这一笑当是倾倒众生。   “我以为你喜欢我这样装束呢。至于面首,主人是你么?那么本王心甘情愿。”   定远侯谋反时曾自立为王,此刻慕容安歌自称“本王”,想必老侯爷慕容宣已经一命呜呼,而慕容安歌也已顺利夺得定远的最高权力。   只略想了一想,我便忍不住一阵心惊。若他再次以我来要挟明轩,明轩还会象上次那样冷静么。伸手摸向衣领,竟发现里面已空空如也。我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瞪住他。   他又笑了笑:“我不傻,曾经疏忽了一次,又怎会疏忽第二次。”又凑近我眼眉弯弯地笑道,“有这颗珠子在,我总也不能心安。我又怎么舍得平阳灰飞烟灭呢。”   我浑身泛起凉意,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想让我死,我相信他有无数办法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听项善音说他似乎对我有意,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只是项善音死前妒意大发的疯话。但现如今也只能赌上一赌,拖延些时间,好让明轩有所准备。   计议已定,我略略扫了一圈身周环境,道“你果然聪明过人,怪不得慕容余有备而来,最终都被你击败。如今你已掌握定远大权了吧,我这是在东阾的中军大帐里?”   他一拍手道:“公主也是聪明过人哪,我俩果真是珠联璧合。真有些舍不得你离开呢,或者随我去东阾转转如何?”   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往往当你觉得他只是在逢场作戏一派胡言时,他的话中却有一半是实情。他说带我去东阾,或许他的计划中真有劫持我至东阾也不一定。无论如何,若能试探出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多少都会对我和明轩有利。   我微微笑道:“东阾倒是个好地方,东阾的丝绸最是华丽,双面织锦绣只有东阾才有,据说那双面织锦绣的制法是东阾第一美人最先创出。其实我早就想去看看,那神奇的东西是怎生绣出来的。”   他似乎恍惚了一下,倒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双面织锦绣便是我母亲所创。”   我愣住,不知如何接他的话。少时大家在一起玩时,他从未提过母亲,只是他与定远侯去了封地不久,我才听闻他的母亲突然暴毙,死因不明。   他淡淡地道:“我是庶出,自小在家中便不受待见。我的母亲是被那老东西强娶的,如果不是亲人被扣,后来又有了我,她不会忍受耻辱活到我12岁那年。”   十二岁,便是他随定远侯离开襄城前往封地定居的那年。   “十二岁那年,老东西说我生性软弱,不能成大事,要历练我一番。他设计让我误杀了母亲,自那时起,我就不再是我自己。”   我捧着茶杯震惊地瞧住他,一时间难以消化他所说的话。时间竟有这般残忍的父亲,怪不得他离开襄城后性格便越来越扭曲,为人阴毒孤僻。   “说来倒是要感谢慕容余,帮我解决了那老东西,省得我多费心神。只可惜让他死得太轻松了些,怎比得上母亲受的苦楚。”他指了指我手中的茶,道,“这茶名叫凤泉,亦是东阾特产。母亲生平最爱饮茶,回到东阾刚见到这茶时,喜爱得紧……”   他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脸上却依然是木无表情。或许伤心到极处的事,反而不会在外流露,只是突然间会有所触动。   我浅酌了一口:“初尝时觉得浓郁,余香却清新淡雅,想必人如其茶?”   他瞧了我一眼,从未有过真实感情的眼眸中竟有些晃动,点头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最艰苦的时候,都会保持一份雅致。”   “今年是她过世十周年,今日也是她的忌日。她生前的愿望便是回到家乡,与亲人一起平平安安老死在大周。”   我心中一动,似乎在他的话中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肃然看住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阾第一美男来了~~~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十)   我在等着慕容安歌的下文,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喝茶。这也是一种策略,将对手的耐心消磨殆尽,以便自己掌握主动权。我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将我劫来不单单只是为了要挟明轩。   “若真想邀我去东阾,我倒是很乐意去欣赏一下你母亲留下的双面织锦绣。”   “公主若去了,她一定会很欢喜,亦很遗憾。”他仔细审视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在我面前展开。虽然之前已有所预感,但看到羊皮纸最上端那三个字时,仍屏住了呼吸,颠来倒去看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三个字是“和谈书”。   这时他懒洋洋地道,“你倒是镇定,这只是草稿,若谈得成我们便试试,谈不成我也不介意将你带到两军阵前和骆明轩好好谈谈。你猜,到时候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我心里急速盘算。这一世的大周虽然有明轩做主将,但兵力不如定远,守住边界尚且吃力,否则明轩也不会有之前那种自杀式的计划。前世慕容安歌曾攻入大周皇宫,他和明轩一样,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如今想与大周和谈,不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原因,必定是定远内部出现了问题。   我笑道:“到时候你还能让明轩投降?痴心妄想。你几时见过大周的镇国将军受人威胁?他若宁为玉碎,我便不为瓦全。   “随后呢,即便踏破大周国门,你认为要多久、花多大力气才能征服大周的子民?你母亲老家的亲人会乐于迎接你的铁蹄么?   “我听密报说定远内乱,你虽夺回大权,但手里的兵力剩下有多少?宴都朝中慕容宣、慕容余的余党众多,可服你管束?军需军饷可供得及时?   “啊,差些忘了,史清此刻坚守襄城,平南王真会一直坐视不理么?他坐山观虎斗,不就打得一手你我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的算盘么。”   慕容安歌眼神凌厉,冷笑道:“你若够狠,休了骆明轩与平南联姻,那么尚可说服平南全力出兵,或可和东阾一较高低。即便是那样,明轩怎会不记恨于你和史清?史清虽对你忠心,但联姻后史家族人必会陆续入朝,那些人未必听命于你。”   我立时接道:“你可知明轩现已向我提出合离,平南王亦已派人与明轩和我军机处洽谈。明轩是忠义之人,我又担负守护大周的责任,这其中道理怎会不明白。   “大周将才辈出,本无需平南全力出兵,史清已有把握借兵三万,你如今手里真有二十万精兵么?慕容余根基颇深,怎样都会带走一部分,我看你如今是腹背受敌,加之后院起火,不得不与大周停战吧。”   其实说明轩提出和离、史清借兵什么的,事情是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但结果却不象我故意误导慕容安歌的那样。我自知没有谈判经验,和谈书关系重大,我只能想法拖延,寻找精于谈判的人来跟慕容安歌谈。   他果然微微一惊,我料他在襄城和池州总也有自己的探子,知道平南王确实有派人和宁尚书、明轩联络。我身上原本带着明轩写的和离书,此时已经不见,也一定是被他取走看过。   我趁机道:“不如你我先签一份带有附加条件的停战协议,我亦同时休书给明轩,命其释放东阾俘虏。待我回大周后,让两边使者慢慢协商和谈书的具体事宜。”   他面上神色不变,但眼神却变幻不定。我其实很是紧张,也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笑嘻嘻地看住他。   我看他慢慢伸出手掌,知道那是击掌为约的意思,暗自松了一口气,没多想便也伸掌相击。   他却一把将我的手握住,眼眉弯弯、嘴角上扬:“真的不愿与我一同回东阾?你若愿与我一起,我即刻便可退兵,从此两国交好,世代相传……”   我用力抽出手,沉着脸道:“你的妄想症又犯了。”   签好停战协议后,我即刻让慕容安歌的军中文书复抄一本,让东阾派出的使者臣带着前往池州。协议中原拟双方在三日后交换俘虏,明轩在回执里改作两日后。   慕容安歌看过回执后撇了我一眼,道:“这般着急将你接回去,那和离书果真是他写的?”   我正在啃他之前让人送来的糖炒栗子,边啃边对他嗤之以鼻地道:“他是忠义之人,他的行为你理解不了。”   他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我情愿做真小人,忠义之人多不长命。”   ……   这一次的交换方式和上一次交换项善音时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是,除了我,这次还有成百上千的俘虏。   与慕容安歌走到大周俘虏最前列时,我真有些担心他这次会不会再出尔反尔。   他似乎察觉我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想反悔,可惜黑纸白字,两军相对,想反悔都已无法。只是公主莫要忘了你我的东阾之约。”   我撇了撇嘴,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去瞻仰东阾一绝的双面织锦绣,到这家伙嘴里就变成与他的约定了。朝池州方向望去,远远瞧见明轩骑马持枪在最前方,身后是庞一鸣、李涛和许遣之。这一次双方都带有几十名弓箭手护卫,大部队则在身后五百步的地方,以备万一。   我与明轩的距离并不太远,可以清楚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此刻我的心几乎要雀跃欢呼,忍不住对他灿烂而笑。他似乎略略抿了抿嘴,片刻后又恢复严肃。   “哟,眉目传情呢。”慕容安歌的声音微泛酸意。   此刻我心情甚好,转头对他笑道:“早就劝过你了,正经娶个正妻。”   他看着我怔了片刻,跟着转头望向池州方向,吸了口气道:“时辰到了,公主一路小心。”   我的心立时加速,望向明轩时,见他的嘴角竟也微微上扬。我提起裙幅,朝他迈出轻快的步伐。   脚已迈出,身子却无法向前,左手手腕被人从身后抓住。我心中泛起凉意,回头望向慕容安歌:“你又想出尔反尔么?”   “突然有些舍不得呢。”他漫不经心地道,握住我手腕的五指却越收越紧。   忽然间他目光中杀气四射扫向池州方向,语气冰凉:“只是拉个手也舍不得么。”说完便放开我,从背后抽出弓箭,拉弓搭箭对准前方。   他身后的几名偏将和几十名弓箭手见主将如此,也迅速抽弓搭箭,形式顿时紧张,一触即发。   我猛回头望向明轩,他早就箭在弦上,箭尖指的正是慕容安歌。   这两人竟然在关键当头较上了劲,我不想大周好不容易迎来的和平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把心一横,朝明轩一步步走去。   俘虏中带队的头领见我迈步,也不再畏首畏尾,开始指挥大家列队前行。   “回来!”慕容安歌疾呼,不顾一切将我拉回。而对面明轩也收弓拔剑,策马朝我奔来。   空气中先是有一种奇怪细微的震动,仿佛成千上万只飞蝇在极远处震动翅膀,刹那间就到了近处,象无数针尖刺破锦帛的声音,漫天飞簧乱箭如同箭雨般出现在当空。   慕容安歌将我扯到身后,高喝:“弓箭手!”   立时随队的几十名弓箭手将我们围了半圈,用盾牌将我们护住,尽管如此,仍陆续有弓箭手被盾牌间隙中钻出来的冷箭射中。   双方俘虏已经乱了队列,朝自己军队方向狂奔。但因为没有盾牌掩护,一路留下许多插满乱箭的尸体。五百步开外,慕容安歌的大军与另一路军队已混战在一处,而同一方向正有一队骑兵朝我们冲来,为首那人与慕容安歌身着一般的盔甲。   “慕容余……”慕容安歌咬牙切齿地道。   因为有俘虏的阻碍,明轩的速度明显减慢,但也只是须臾功夫便冲出人群。他和汗血宝马都披着防箭的铠甲,而乱箭射来的距离较远,力道已在空中消去大半,无法射穿铠甲,一人一马因而未受到任何创伤。   这时正直慕容余一方轮换弓箭手的空档,乱箭已没有那么密。他又抽出弓箭,在马上朝我喝道:“过来!”   我挣脱慕容安歌的手跑出盾墙,朝他狂奔。他边骑马边射出一串连珠箭,将飞到我周围的乱箭射落,箭射完时正巧已到我身边,左手一把将我提上马护在身前,右手已拔出佩剑。   “是慕容余的军队。”我在马上道。   “嗯,我们坐山观虎斗。这次和谈是谈定了,现在就算慕容安歌想反悔都难。” 他声音中带着笑意,随手挥动佩剑斩落自背后飞来的几枚乱箭。   慕容余又一番飞蝗箭攻势开始,拨挡来自背后的乱箭不象正面防御那般容易,他不再说话,专心挡箭。其实他身着铠甲,这样远的射程,即便箭直接射在背上也会被铠甲弹开,他费神将乱箭一一拨开,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不让乱箭射中我而已。   汗血宝马奔跑如飞,池州城门就在眼前,正努力移动它结实的身躯迎接我们的归来。   我绽开笑容正欲欢呼,忽闻背后一声不同寻常的尖啸,紧接着是尖锐物体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坠,急问道:“你怎样了?”   他并不搭话,环住我的手臂继续收紧,原本贴在我背后为我挡箭的身子却越来越沉重地靠在我身上。   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急道:“和我说话!”   他没有再和我说话。除了他,汗血宝马不听任何人的指令,冲入城门的时候,失去知觉的他从高速疾驰的马背上滑下。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我咬牙抓住他和他一同摔下,这样一来,他仍旧伏在我背上,而我则面朝下,因为要抓住他双臂保持平衡,我甚至无法伸出手在落地时支撑自己。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负重,面部、腹部着地后是怎样的后果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只是在那个瞬间觉得无论他此刻是生是死,都不想再与他分离。   他在落地前突然清醒,猛然将我一条手臂向上一提,自己则侧转身翻到我身下。他带着箭尾的背部在地面撞击、弹起、拖行、再撞击时的一长串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道利刃划开我的身体。   箭尾被一连串可怕的撞击折断,剩下的箭身被地面撞入他的背脊,箭尖从他的前胸直透出来。阵阵血雾喷在我肩头、额头甚至眼帘上,分不清楚来自他身上何处。   他怕透出的箭尖刺入我的胸膛,情急之下竟用手覆在箭尖上死力握住,一小段箭尖立时穿透他掌心停在我胸口,而此时他和我因惯性一直往前滑行的身躯才将将停住。   我抱住他失声痛哭,一生中从来没有这般嘶声悲戚地哭过,也从来没有哪次如这般绝望心痛。   他尚有呼吸,勉强举起手轻抚我的面颊:“我曾梦见……你倒在我怀里化成细砂……那时我心痛如绞只愿死去……如今……该是我还你的时候……”   无论我怎样握紧他的手,那手终是自我脸上滑下。天地间只有我悲苍的哭声:“你该还我的是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你怎知我不是心痛如绞只愿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他曾经做错过什么,此刻都已还清。   今天会更最后一章。将军肯定没死啦,死了就没戏了。当然喜欢看悲剧的可以到此为止。   ☆、大结局   凌大夫连滚带爬地赶到明轩身边,搭脉片刻后朝已哭得没有生息的我大声道:“公主节哀!将军没有死!或还有救!”   我还未有所反应,方才一直跪着嚎啕大哭的庞一鸣一把揪住凌大夫的衣领,扯着喉咙吼道:“伤成这般还如何救?如何救?”   已经被庞一鸣的大手抖得象风中落叶般的凌大夫也扯着喉咙道:“我说能救便能救!快放手,迟了便不能救了!”   李涛和许遣之慌忙起身将两人拉开,众人希翼的目光全集中在凌大夫身上。   他匆匆走回我和明轩身边跪下,自怀中掏出一只锦袋,我认得那是常齐留下的遗物,后来应明轩的恳请,我又将这只锦袋连同里面常齐的制药笔记转赠给了凌大夫。   “公主可知常齐公主殿下制出‘禁魂丹’的本意?”他边打开锦袋边问道。   我想起常齐以‘禁魂丹’助我救出家宝后便与世长辞,心里又多了一份悲沧,刚刚因希望而止住的眼泪又缓缓留下。   “公主节哀。常齐公主创出‘禁魂丹’的本意,是想救治失血过多的垂危病人,护住病人心脉,减缓病人的体息,从而为医者争取时间。公主的笔记中原有记载制作‘禁魂丹’的方法,微臣历经半年,终于成功制出。”   他说完自锦袋中取出一粒五彩糖豆,当真和常齐给我的那粒一模一样。给我过目后,迅速喂明轩服下。比任何止血药物都要灵验,只片刻功夫,明轩身上伤处便不再流血。   “这一箭并未伤及将军心脉,将军只是失血过多生命垂危,最适合服用此药保命。   “此药生效的时间可长可短,微臣所制的都是立时生效。三日内将军都不会醒来,亦不会有任何知觉,方便微臣为将军疗伤。三日后须服解药一粒,待心跳稍稍恢复正常后,再服禁魂丹一粒。如此往复,直到将军的伤势可自行好转为止。”   我泪流满面,我最爱的姐姐常齐又一次帮了我。想起她曾说过,因果循环,往复不断。若不是我六年前冒险救了常齐,若不是我为了救家宝将凌大夫请到将军府,若不是明轩放下仇恨决心助我击退东阾,在出战前央我将常齐的遗物转赠凌大夫,若不是有那些因,就不会有今天的果,我与明轩依然会是如前世一般的分离。   直到凌大夫命人将明轩抬入营房,众将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庞一鸣呐呐地问道:“将军那样子,没呼吸没心跳的……真的还活着么?”   ……   一个月后,大周和东阾正式签订和谈书,就此停战。   又过了两个月,东阾内乱平息,慕容安歌果真如他所言向我发出邀请函,邀我去都宴体验东阾风土人情。   此函不合时宜,甚为荒谬,因而满朝文武包括史清在内极力反对,而我也因明轩伤势未愈心中焦急,将此函丢到一旁置之不理。   其实要说明轩伤势未愈也不然,伤口已好得差不多,只是虽然凌大夫早已停用禁魂丹,明轩却仍未醒来。   每日早上凌大夫都会前来给明轩诊脉。自回到襄城后,他便又恢复成先前少言寡欲的性格,只是整个人的气质日渐清爽,白衣一尘不染,逐渐有重现“医仙”的趋势。   每次离去前他都是面色古怪,即便我问他也只简单说,大约是服用太多禁魂丹之后的后遗症,将军身体已无大碍,只需耐心等待便会醒来。   既然太医院的“医仙”都这么说,我虽然心里着急,也只好耐心等待。   这日早上诊脉后,凌太医并没露出以往的古怪神色,迅速收拾好医包后朝我拜别道:“微臣以为,自今日后微臣便不必再来了。”说完急匆匆扭头便走,仿佛怕我问话似的。   一个大夫说“不必再来”,要么是因为病人已不可救药,要么是无需救治。   我转头瞧向明轩,他虽双目紧闭,但已没有刚服用禁魂丹那几日眼窝深陷的憔悴模样,倒反是印堂发亮,脸色红润。   照理卧床三月、只能饮稀粥喝参汤的病人,应该骨瘦如柴才是,身上肌肉也会松弛。但我一早一晚日日为他擦洗,这一月来他非但没有继续消瘦,臂部、腿部的肌肉倒反一日紧实过一日。   我起先只是关心他伤情,并未在意这些变化,如今听了凌大夫那般说,又将这些事联系起来一想,眉梢逐渐扬起。   这时正巧凝香带了两名侍女抬来一大盆热水,又到了早上为他擦洗的时间。   我如以往一般令侍女们退出,解开他身上衣物,一边为他擦身一边查看他脸上动静,果见两片红晕慢慢爬上他双颊,一副即羞涩又享受的模样。   我将擦身用的手巾扔回盆里,起身就朝屋外走,边走边大声唤屋外的凝香:“听世子说慕容安歌的邀请函今早又发来了,这都已经是第几趟了?这人最烦不过,不如我去和世子说说,就去一趟宴都吧。”   “去不得!”   床上那个原本应该处在“昏迷”状态的人突然翻身而起挡在我面前。虽然连月来为他梳洗、换衣已经习惯,但此刻他站在面前分明已恢复到受伤前的状况,面上眼眉清澈、身上精壮强健,让我颇有些心跳脸热。   “这就醒了?”我斜了他一眼问道。   他红着脸呐呐地道:“醒了……也才几日吧。”   我甩开他作势相拥的双臂,抬脚便走到院里。   他急忙跟上,突然想起自己赤着上身,下面也只着了一件中衣,慌忙跑回去胡乱穿了外衫,几步奔出来将我拉住,俯在我耳边道:“不就是贪图你在身边照料嘛,这不,我才刚醒来,你便要走了。”   说到最后已带上了长长的鼻音。   我又好气又好笑,堂堂镇国大将军,竟然使出耍赖撒娇的伎俩,正转身对住他想要发难,他已折了一朵刚开放的桃花插在我发髻,笑道:“真好,一觉醒来,桃花正开。再过两个月,待这里的桃花都谢了,我便带你去那个桃花谷,希望这次不会再有意外。”   我虽先前有些气恼他装昏迷害我担心,但此刻见他真情流露也是心中泛甜。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道:“你昏迷前曾说,梦到我倒在你怀里化成细砂,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猛地将我搂紧:“只是噩梦一场,不必再提。”   “哦,是噩梦。”我想起前世种种,而今时今日已截然不同,心愿尽了,不由自主地回抱住他,“那么现在这些不是梦吧。”   “不是。”他坚定地道,“我该还你的是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如今还未还清,怎么可能是梦。”   我在他怀中点头,微微而笑:“对,你欠我一生一世。”   他忽地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道:“最重要的,欠你一个洞房之夜。”   我预感不妙,刚想从他怀中挣脱,他已一把将我横抱,轻咬着我的耳道:“礼教嬷嬷可曾教过你,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是男人最强壮的时候。”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他俩恩爱去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作者猪还在这儿唏嘘感叹呢。   这是我第一本完结小说,完结的时候真好象做了一场梦一样。   写这部小说的过程并不轻松愉快,就象公主和将军的爱情史一样,整个过程茫然而艰难。同时上班、念书、带孩子、写作造成身体上的疲惫,看到吐槽留言时心理上的打击,一路伴随着我的日日夜夜。直到写完,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我竟然坚持写完了。   我想这就是真爱吧,无论得到支持或者得不到,你都会坚持。如果失败,他们会说你是固执,如果成功,他们会赞你是执着。但这其实就是真爱,如此简单。   再次感谢大家的包容和鼓励。接下去因为工作变动和期末大考,需要停写两个星期。下一篇小说的名字是《一丑倾城》,如果对我还有些信心的话,收藏我,等看我在下一篇小说中的进步。 ================================== 本书由(都给朕跪下)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