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之疯临天下 作者:童归宁 【文案】: 这是一个娇蛮任性的公主, 走向娇蛮任性的女帝的故事, 途中还外带虏获腱子肉一枚~ 阅读提示:1V1女帝文,魏晋平行空间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重生 宫廷侯爵   ☆、第一章 元熙八年冬至前夜,江左建业冷风飒飒,犹如妖兽嘶吼,夹着更鼓的遥响和鹅毛大雪卷过太极殿巍峨的宫墙,抛在黄门令蔡玖后颈和脊背沁出的热汗上,仿佛千钧之力压得他生生打了个冷颤。 “鬼神勿怪!鬼神勿怪!”,蔡玖念叨数声,卷起袖摆拭去滚出漆纱笼冠的汗珠,这才低声喝来近旁的宫女:“再唤人去请二位女史,只说陛下有恙,请她们速速入得台城……” 年小的宫女低头诺了,乍一抬首却见御道上摇曳过点点火光,隐隐照见被夜风扬起的女官衣带。 再见身边的蔡黄门已经顾不得抹汗,忙扯了被风鼓起的袖子就迎上前去,未等他开口,就见着了绛纱复裙的明丽女子已经殷切地一把攥住了他,同行的温文女子扬起豆青色的广袖,覆住了妹妹的手道:“阿佩,莫要失了礼数。” 这二人长得一般模样,丽色双生天成,乃是陛下身边第一得意的人物。 蔡玖忙禀道:“二位女史,下官也是无法。陛下从亥时封了殿门,如今已过三更,若是误了明日的亚岁祀礼并朝贺,恐难以收拾啊!” 难以收拾的自然是他们这些下人,陛下为那琅邪王氏的郎君,哪年不要闹个几遭。这位郎君出身清贵、才高卓绝,美名甚至传到了北汉国那头去,难怪天下至尊也丢不开手了。可陛下偏偏挑了冬至闹到封了殿门,令蔡玖心中暗暗叫苦,这时听中书监女史楚玉问道:“蔡黄门可知今日陛下所为何事?” 楚佩不耐,上前扯了姐姐的袖子,嘴皮子利落道:“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那个王慕之?陛下如今身怀六甲,他却夜访台城武卫营,打量咱们都是傻子呢?” “住嘴!”楚玉蹙起双眉,喝令妹妹不得在台城内胡言乱语,她声音柔细,却自有威仪,楚佩甩袖做委屈状,可惜面对的是姐姐和一个太监,无人怜惜她天真直爽,到底讷讷不敢多言。 因事紧急,楚玉拿了太极殿令牌命禁卫启开殿门,太极殿西堂内烛火通明,却莫名阴冷。二人从廊下疾步朝帝寝式乾殿而去,因恐那位陛下闹得失态,并不许宫人跟从。 及至内殿,却见廊外花丛里立着一个小小人影,竟是年方六岁的太子安。 孤冷的江左寒夜,这稚龄孩童只着了江东太未布所制的细葛中衣,立在冬意森森的锦石地砖上。内堂人声嘈杂,乳母和随侍都未发现他从床上惊醒爬起,楚玉瞅见孩子下衣里甚至模糊透出水渍来,心下大为不忍,忙让妹妹解了外衣将这金尊玉贵的孩子抱起,柔声抚慰道:“殿下莫怕,让阿佩带您去更衣。” 曹安却直直盯着不远处敞亮的内堂,从楚佩怀里伸出冻得僵冷的指,指着烛火最盛的一处道:“母亲拔了剑……” 锦石阶上宫人跪了一地,大魏龙雀寒凛劲锐,夺目之处胜过东海鲛人脂灯,剑锋过处犹如割面劲风,势蕴万仞。握剑之人背门而立,身量高挑,细单中衣外只披绯色广袖织锦曳地长袍,乌油长发泻下如瀑,却在腰腹处蜿蜒出一道浑圆的曲线,月份已经不轻。可她腰背越发挺直,不动如山,从楚玉的角度只隐约看到冷艳若玉的侧脸上的那双眸子,灼灼如一团烈火明艳了整个阴沉冷郁的吴地旧城。 少帝曹姽对亲信楚玉的呼喊充耳不闻,她的妙目顺着剑锋,目光半是不解半是怨怒地直射在面前伏地的女子身上。她的长子安已六岁,第二个孩子不日就将临产,然而深宫禁苑的生活让她的脸色一如少女的明皙苍白,就如她此刻白茫一片的脑海,她不明白江左名门的女郎,陆氏豪族的嫡女,还是台城内的三品秉笔女史,怎偏生要做这下贱勾当? 陆亭君哭得钗摇鬓散,早已什么都顾不得了:“陛下这是要杀了我?我何惧死,只恐再不得见慕郎!” 慕郎!慕郎!琅邪王慕之,先帝亲自为她甄选的夫婿,十八岁便察举为七品太子洗马,尚了少帝后恩封为吴王。 但是这亲昵的二字此时却从别的女人口中唤出,而这个女人在冬至前夜值宿宫中,却被中宫常侍发现匿于吴王寝宫显阳殿。曹姽素来见不得女子近王慕之的身,显阳殿中从无宫女侍奉,偏这陆亭君明知故犯。加之一番查探之下,宫人竟从她身上搜出一只双兔怀月佩美玉来。 望月而孕,口中吐子,兔历来便有夫妻和合、繁嗣昌隆之意,当日这一双玉佩曾被少帝与王慕之二人供奉于鸡鸣山永宁寺。 如今王慕之的那块到了别的女人手上,个中深意让人不敢细思。楚玉瞥见地上碎裂的美玉,心知今夜天子之怒非同小可,只见曹姽素手一颤,神兵龙雀的刃便往前送了送,寒光耀在陆亭君面上一闪,照出她噤若寒蝉的凄惶模样。 饶是这平日养尊处优、温雅识礼的陆女史裙子下的两腿已抖如筛糠,可她铁了心字字句句都要扎曹姽的心窝:“我如何叫不得慕郎?妾额发初覆,便识得慕郎,自小两情无猜,每值上巳便做曲水流觞之戏,游马踏青之行,若不是先帝,先帝……。” 曹姽只觉其人可叹可笑至极,她站了许久渐觉腰腹沉重,手中龙雀却强撑着分毫不抖,她掀唇冷笑道:“慕之出自南渡的北地高门,你不过是江左陆氏的一介凡女,你且问问王司马可愿让慕之与你结缡?”她反手拿剑鞘轻蔑地托起面前女子惨若棉纸的脸:“你与他曲水流觞,朕亦与他走马步射。你给得起他的,全天下的女子都能给!而唯独朕,偏偏能给他这天下间独一无无二的权势!慕之的真心,自然是与朕共在九重玉阶之上!” 王慕之的心思岂能瞒过枕边人曹姽?陆亭君听他指使选在今日来搅乱内宫,就是为了激怒于男女之情上分外多疑的曹姽,以图让她在至关重要的冬至祀天时行差踏错,好迎合王慕之散播的女帝疯癫的传言。 少帝曹姽冲龄继位,如非兄姐早夭,这位以骄横任性闻名的三公主无论如何坐不到万乘之尊的宝座上。先帝将王慕之许给她,何尝不是想凭琅邪王氏之地位稳固朝局。若说曹姽在帝业上有何建树,众人只能笑言她自降身段、惑于情爱,为帝六年,只不过是将王氏笼络得服服帖帖。 少帝成日无心正事,只关注王慕之行踪,严令宫中负责管教的女史监察宫中女子诸事,乃至无事便爱搜查宫室。 这些举动若是置于民间,不过是一介善妒妇人,众人大抵付之一笑。 然曹姽这一国之君素日里于台城内捕风捉影,劳民伤财,便有传言这位女帝恐有多疑近疯之嫌。 民间更绘声绘色地传说,这位陛下是如何如那市井妇人一样,嗅着王郎君的床榻是否染了别家女郎的香气。琅邪王慕之风姿,虽不致如卫玠那般被世人看杀,但与掷果盈车的潘安相比,却也不遑多让。陛下对郎君思之若狂,确是这谪仙般的男子该当的,只是过犹不及,倒成了街头巷尾不上台面的谈资。 “陛下怎知王司马不愿?我江东陆家并非无人在朝!若不是你姓曹,若不是先帝托高辛媒神之口,定要慕郎尚了陛下,我何须忍受这日日得见却不得解的相思之苦?你曹家做了这天下至尊,到底不过是谯国曹氏寒门出身!” 曹姽不防这平日娇娇怯怯的陆家女今日反常的口齿伶俐,怔楞一刻怒极反笑:“你言下竟是污蔑曹氏以势压人,如今朕便给你个明白!”她随意弃龙雀于塌几,漆木的硬几登时便被削去一角。 陆亭君才松了口气,转眼又把心提了起来。 原来曹姽夺过门外虎贲禁卫的环首铁剑两把,将其一置在陆亭君面前,在这样深寂的夜里金石铿锵声洪亮如钟鼓,陆亭君看着面前铁剑的模样不吝于一块烧红的炭条:“朕也不欺侮你,今日朕与你便堂堂正正比试一番,站起来!” 陆亭君那双纤纤素手只在朦胧夜色为情郎添过檀香、理过衣裳,何曾摸过这等冷硬兵刃。泪珠如断线滚滚而下,下唇咬得毫无血色,可惜这副楚楚可怜的弱质娇态此刻无人怜惜。 “把剑捡起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朕亡!”曹姽唤左右去扯她,陆亭君心知少帝虽性情急躁,却自来高傲,未必会杀手无寸铁之人。但她若敢触一触地上那柄剑,就是应了少帝邀战,一旦横死宫中,连她父亲陆尚书都不敢讨公道。 曹姽见陆亭君龟缩大觉快意,须臾又自伤起来,她皇天贵胄、曹氏血脉,竟要和这自甘堕落的女子纠缠不休:“真是贱,临到头了都怕死,管你血脉高贵、锦衣玉食,都是一样的贱。” 王慕之在外毫不隐晦说她妒性疯狂,可她何尝不是因为心里如明镜一般,当嫉妒与焦躁如万蚁啃噬,她一国之君不寻人发泄,难道要在这深宫中活活憋死不成:“陆亭君,你怕了?你懂什么是喜爱?他若说朕疯了,朕就愿意疯!朕只盼他念着朕的好,也肯全心全意对朕好,朕就算为他死了也甘愿。可若他真负我伤我,我必百倍千倍回报之!” 楚玉知道这位少帝素来纵容宠爱姿容丰朗如当世光华一般的王慕之,一个不过双十的女子,即便掌一国权柄,落入情丝所织罗网,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她楚玉毕竟是大魏的女史,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连社稷都因耽于情爱拱手相让。 眼见阳生之辰,东方如血玉般透出丝丝若有似无的光线,楚玉咬唇膝行,跪在曹姽面前,重重狠狠地磕头,余光冷蔑地看了一边软倒的陆亭君道:“陛下,臣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官,可是我要为黎民苍生说话,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能因琅邪王氏的贪欲而退让。他们要废黜陛下,囚禁陛下,陛下,您想想太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若王氏得逞,他们焉有活路?” 曹姽并无意听这些,她满心都被自己爱人的背叛所伤:“把陆亭君拖出去,你们都出去!” 楚玉无法,想起康大都督的嘱咐,这时才知此人将陛下的心思看得分明,便咬唇依计行事:“陛下,吴王要您远离皇位,就是要离开您的床榻,那张床榻很快就会有别的女子躺上去,譬如陆亭君。今日若您没了皇位,拿什么留住郎君?” 楚玉话音一落,堂中顿时连吐息声都默不可闻。须臾,曹姽猛地抬头,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笑得陆亭君深惧她拿不住剑便落在自己身上,笑得众人人阵阵发寒。 曹姽扶着肚腹深深吐纳两番,再抬头时双眼清明,似乎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她不知女子这一生是否都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错过了生命就如齑粉,遇上了又是难以言说的灾难,她不知现在自己是不是正奔向一场玉石俱焚的毁灭:“朕数日未见慕之已思之若狂,楚玉给朕更衣,朕这便去见见要成大事的吴王殿下!”   ☆、第二章 不知从何时起,曹姽恨透了这里。 赤墙琉璃瓦,高台九重阶,多少人在此模糊了少年时光,只留下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 王慕之,琅邪王氏嫡子,少有令名,惊才绝世,江东谓之:“卫玠再世,潘安重临”。元熙元年始为帝配,恩封吴王,赐远游冠,服九色绫罗袍,仅次天子衮冕之十二华章。 曹姽此刻在太极正殿见到的王慕之,已戴起了九串珠旒的通天冠。他在王侯九串之后看她,她在帝王十二串之后看他,曹姽只觉得他今日特别的意气风发、面色红润,比之新婚夜的飒爽得意更有过之无不及。她踏进来的时候,这世无其二的郎君正扭曲着平日淡澈的眉眼,将年老的宗正逼得无处可遁。 康大都督头一个发现少帝着了衮服旒冕,从黎明黯色纷飞的雪花中缓缓走出,他率了与王氏对峙的亲兵齐齐跪下,铿锵的甲胄声脆响逼人。殿内争执的众人这才醒过神来,王慕之带来的武卫营禁军见了此景不知如何是好,再见少帝目不斜视,直直走过王慕之身边,只在步上玉阶的时候脚步一顿,仿佛只是因为身形沉重。 许是少帝积威,王慕之不由自主便退开了一步让出路来,就这一步,却已落在所有人眼中。再回过神,曹姽已仪态万千地登上九重玉阶,扶着隆起的腹部款款坐下,十二串珠旒后圣颜难窥,一时间情势莫测,众人纷纷觉得膝盖发软。 曹姽满意地看着殿中官员跪下,终有余裕打量王慕之,他僵立于一步之遥的御座下,袖中双拳紧握,原本微晕的肤色却越来越红。隆冬时节,这秀美的郎君只着敞口紫袍大袖衫,腰间缠着玉绶,衣带轻盈不合礼制,尽显名士狂放,其人皎若新月,朗如清风,正是曹姽最喜欢的那副仙人模样。 她双手交叠于肚腹前,脸上笑容如沐春风,却带着从寒夜步出的冷厉:“慕之,你为何惊讶?因为你不想见到朕?朕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龙章凤图之资,光华满溢之才,有这样天下无二的皇帝,江左的子民定会非常开心!” 百官鸦雀无声,正凸显阵阵窃笑的不合时宜,康大都督手下那一众军士到底出身粗鄙,曹姽也不以为意,她笑盈盈地盯着康拓浓密胡须后那张看不分明的脸道:“可是今日太极殿内商量的是朕的下半辈子,朕不得不来。康大都督带的兵委实不错,怪道慕之尚不曾得手。” 不待康拓跪下请罪,她已朝王慕之倾过身子,眼中带着纷复的感情望着自己一心恋慕的郎君,只是这一切都被垂荡的旒珠掩去:“蒋宗正今年六十有二,何必为难老人家。你要他说的皇室牒谱朕也清楚,你琅邪王氏,曾祖尚了开国武帝的金河公主。及至司马氏窃国,王氏告密使高贵乡公死于司马氏之手,王氏奸人娶进司马氏宗室女,封安平候,邑二千户。偏偏还是你们琅邪王氏,清谈误国,损了司马家十万兵甲,颠覆天下。若论血统,你王慕之自然高贵,可与朕共天下;若论肮脏,你王氏曾窃魏而成晋,亡晋而复魏,也最是肮脏!” 成王败寇,王氏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人父的王道之并不觉耻辱,为人子的王慕之毕竟年轻,受不得这些话。他一边甩动长柄麈尾,碰翻了御座上的竹简墨砚,一边怒喝“你住嘴!”。在旁服侍的蔡玖扶着头冠跪下清理,差点被这声怒喝惊得歪倒。 王慕之怔怔看着曹姽大腹便便,复又被她脸上的高傲表情激怒:“你这善妒的疯妇,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陆氏亭君清白无辜之人,你便能手加利刃;为君不贤,枉顾江山社稷;为妇无德,终日谗毁内廷。况女子任情而动,牝鸡无晨,实不该当国之重任。今日便将你幽禁鸡鸣山永宁寺,好生清心养性,悔改自己往日所为!” 然王氏拿下武卫营,勤王的康大都督亦伺机而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楚玉出列娇叱一声“大胆”,在这皆是男人的殿上未免不足,少帝不以为意挥挥手:“你嫉妒朕这身衮服?可朕这一生至少得有一次看上去像个皇帝,这都是因为慕之你,让朕不得不穿上这身最笨重的锦衣!”曹姽原本无谓慵懒的音色陡然尖利起来:“不过是身衣服,不过是换个人穿!然而王慕之,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背叛朕!” 曹姽已拾起麈尾拂袖而起,她并未看王慕之,而是直下玉阶,站在权倾朝野的其父王道之面前,虽已知天命,王家的人却无不风姿卓绝。这王道之官至司马,历经三朝,有“不倒翁”之称,他敛容垂首于少帝面前,既不因大事将成而面露喜色,也不因少帝癫狂而目泄轻视。 这副伪善面孔却并不能令曹姽收回想说的话:“妒妇不堪社稷?当日王司马为避夫人秘密经营别馆,罗列众妾,生儿育女。不幸被夫人所知,王大妒妇命二十个黄门并婢女,人人持刀寻讨。王大司马夺门而出,持着麈尾赶牛车而逃,真正斯文扫地!竟有脸面斥责妇人善妒!” 王道之眼也未抬,只道“不敢!”,曹姽一声冷笑:“你的儿子就该待在朕的显阳殿,你的把戏再好,他也做不得你的傀儡。” 她将麈尾扔在王道之身上,复又昂首阔步地走到尚书陆茂面前,夺过他手里的诏令,扫了一眼便扔开:“废黜皇帝,太子继位,吴王监国,直到新帝加冠亲政?” 不待陆茂找出理由诡辩,曹姽便冷蔑地笑起来:“若太子继位,陆家的女儿可如何是好?吴王还是吴王,陆亭君却做不成太后,待朕父亲回来,且看他灭了你们陆氏满门!” 陆茂平日的伶牙俐齿全失了踪影,只勉强回道:“陛下,太医说您精神堪忧……” “所以你们要把朕关起来?休想!”曹姽怒视太极殿内数十个大臣:“议政是你们的权利,然而杀人,是朕的权利!” 少帝之父燕王慕容傀麾下百万鲜卑人骁勇善战,姑孰城康大都督亲兵遏制建业南方,亦让人双股战战,先帝曹致为少帝留下的江左何其稳固。 王氏拿下台城武卫营不过是占得先机,却不能致胜,王慕之要赌的是女人的感情,却败在女人的嫉妒上。 曹姽转身,玄色的衮服在她身后扬起深沉的怒焰,开口却轻柔似欲携夫归家的平常妇人:“慕之,你如今脸色不好,野心总是令人不适的。和朕一道回去,你就能得到朕的安慰。朕爱你就像全天下的女人爱男人那样,今日的事情朕全不追究!” 筹谋已久的夺位落在曹姽眼中不过是场闹剧,王慕之情绪狂涌答不上话来,他气喘如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响。须臾,他狂吼一声,抬手将御案掀翻,好在女史黄门都在少帝身后戒备,并未让曹姽受伤。 但王慕之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扯开本已敞开的襟口,边拽自己的衣带边往殿外跑去。就在所有人怔楞的当口,他脱得只剩胯下一件胫衣,转眼就跑出了大殿。 王道之心知儿子为了成大事,起事前服用了药饵提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追之不及,只得大喊一声呼喝侍人:“慕之行散不畅,快拉住他!来人,快取井水来!” 这样一个服了五石散的文士发起癫来,连数个孔武的兵士都拉他不住。王慕之赤身被压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双足乱蹬,两手乱抓,通体泛红,眼神迷瞪犹如要飞升九天极乐世界。挣扎了一刻,他像一只脱了力的猎物一样虚弱地蜷缩起来,嘴角泛出白沫,“哧哧”地溢出唇外。 几个兵士被唬了一跳,曹姽已冲出来推开他们,跪在雪地里扶起王慕之,抱着他的上半身暖进自己怀里,镶了皮毛的裘服盖在他裸露冰冷的肌体上。 王慕之呕出的白沫里先时夹杂了血丝,接着几缕血丝变成大朵在雪地上绽放的血花。曹姽手忙脚乱拿衣服给他擦拭嘴角,不过是在玄色衣料上留下大片更为深沉的腥痕。 她紧紧贴着王慕之冰冷的脸,只听见他夹杂在凌乱喘息里的呓语:“阿奴,你……会原谅我的罢。”他说着曹姽完全不在乎的话:“你要小心,废黜你的事,燕王是知道的。” 曹姽哪里想听这种类似遗言的呓语,她只疯狂地亲吻王慕之的脸颊,嘴里不停地喃喃:“慕之,不要离开我……不要离我而去……” 然而元熙八年冬至大极殿上的一切,终只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冬至大雪,吴王薨。 次年元月,燕王自辽西还朝,废少帝,幽禁废帝于永宁寺,每年只准其外出祭奠亡夫。朝廷立魏氏末帝安,燕王临朝监国,加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曹安有名无实,只知于台城内终日纵情享乐,宫室繁丽,姝色满殿。及燕王薨,北汉国匈奴人兵分六路出击南下,度横江直捣建业,所到之处,几乎兵不血刃,大多不战而胜。 此时已是曹姽被幽禁永宁寺的第十年,自废黜之日一别,她再未见过长子曹安,次子在永宁寺北极阁诞下后便被抱走。 阁内的她散发缁衣,望着来人,恍觉慕之又再临人世,整个建业璀璨喧哗如白昼,来人身后火光万重,仿佛是要接她同去九重天上。直到一声重响唤醒她的神智,被抬入阁内的石木棺椁仍和王慕之落葬那天一般纹理清晰、光可鉴人。 她被独自幽禁在这小小的台阁,已很久没有说话了,如今才知面前的是自己的长子,更不知该怎么说。曹姽慢慢地挪到棺椁前,静静地伏身其上。 曹安似乎早已料到这情状,扬手招来手持火把的随侍:“母亲,您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爱着父亲,却不能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爱着孩子,也不能真正像个帝王,如爱苍天一般爱着天下万民。我是您的儿子,您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的血脉里流着您的疯病。” 见母亲理也不理,曹安报复之心愈加浓烈:“北汉已兵临建业,康大都督的官职被我一降再降,如今不过一个守端门的校尉,这倒也是个痴人。我自是准备在城破前随船东渡,临走之前念着母亲,定要送您和父亲团聚。” 死人一般无声无息的曹姽让他大失所望,泊于港口的座船才是他的心之所系,曹安接过随侍手中的火把,草草燃着了佛堂内的帐幔,永宁寺渐渐也陷入了建业满城的火海。 曹姽回头想寻找佛陀慈悲面孔,却忘了铜塑的佛身已被兵民掠去融为铜汁守城,空荡的台阁只剩墙上的八部天龙图在嘲笑这曾经的天之贵女,阿修罗鬼面阴森,女面妖娆,与天神帝释征战,空望建业沦为尸城血海修罗场。 幽冥沉浮不知几载,曹姽回复意识,只觉得通身无力,胸前被阵阵踩压,仿若堕入了第十一层石压地狱。但她明明五脏俱在,皮肉完好,不过气息不畅而已,身下也是绵软如云,倒似旧日锦榻。曹姽大为惊疑,终掀开凝滞的眼帘,望进面前一碧一蓝的妖异眼眸中。   ☆、第三章 冬去春已来,虽初春的寒意未消,含章殿两位公主住处内的仙都园已是繁花锦簇。 园内前庭植沙裳,后园种乌椑,梨树夹杂在一众翠色的柏木里,新绽的鲜嫩小花尤为可爱,园中四季景长新、树长青。顺着林间人工所开河渠纵深而入,东为望春,西为临秋,俱是公主寝所。 当今陛下与燕王的幼女三公主前日发了热,饮了柴胡汤后虽身体不再滚烫,只是仍然意识未明。 午后皇帝陛下来看望女儿,三公主的一双贴身侍女楚玉、楚佩立在内堂外随时听候吩咐。 楚佩年小,趁众人不注意便伸头往里窥去,见三公主仍然双眼紧闭,人却微微颤抖起来。 一只通体雪白的番猫原在榻上趴着玩耍,不时露出嘴角一圈花纹,正是陛下的爱宠“衔蝉奴”。 这猫也精怪,趁陛下与侍人说话的当口,便窜到公主身上似是要取暖,到处拱踩,甚而追着自己的尾巴乱转。待三公主不适要喃喃,这猫便一爪盖在公主嘴上,异色双眼炯炯有神。 这哪是猫,简直就是狐狸精。 楚佩瞅着心急如焚,不禁就“哎呀”一声。 女帝似有所感,回头正见衔蝉奴在玩闹,便如一个娇宠幼儿的母亲一样上前将它抱起,嗔怪道:“阿奴,你又顽皮。” 曹姽恍惚中听到母亲柔和的声音在唤自己“阿奴”,无数次惹了乱子之后,母亲总是这样无奈而薄怒地抱怨自己。 先帝已仙逝十余年,这熟悉的呼唤让她顿起孺慕之心,加上那重物不再挤压自己前胸,曹姽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眼睛徐徐睁开。 初春午后的金色日头投在面前的妇人身上,轮廓都笼罩着滟滟的光,周身似乎都暖融融的。 虽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曹姽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将要满溢出来,甚至无心去想自己为何还能置身此时此景。 女帝曹致贵为国君,显少做女子装扮。 一身玄色暗织锦绣的袍服便将二月济济的春色按压下去,尽是端和凝重,只脚下一双金线重瓣莲纹的厚底漆木履,行走间才带出点女身的别致来。 见榻上的女儿醒了,曹致忙吩咐医官上前查看。曹姽此时不过十岁孩童,烧了两日便精神大减、浑身无力。 楚玉、楚佩听了传唤进来,将公主的一只手腕轻轻从被中拿出,让白胡子医官诊脉。 老医官闭目凝神切了片刻脉,便道公主已无大碍。只是稚龄孩童神魂不稳,公主因受了惊吓以致发热,余下数日还需好生静养。 医官又开了温和补身的方子,由女帝吩咐下去,临秋斋里凝滞了两日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曹姽一双眼睛干涩异常,却在诊脉时极力看着面前人。想喊一声“母亲”,无奈喉间沙哑。曹致手里抚着衔蝉奴,温情地看着宫人在榻前为女儿忙碌。 只有曹姽知道,她对着谁表情都是恰恰好,恰当得无可指摘。只是醒来那声“阿奴”,她已知母亲唤的是怀里的那只畜生。 不由地心里便怒骂一句“该死的畜生”,寻思哪日就将它丢进护城河里去。 与衔蝉奴两辈子的新仇旧恨算在一块儿,曹姽饶是还躺在床上,那股愤恨劲儿已足够让番猫感觉危险,登时就毛发抖起,“咪呜”一声往曹致襟前钻。 曹致连声安抚“阿奴莫怕”,一边把猫儿交给身后黄门,细心嘱咐道:“阿奴许是吓着了,你们带它到园子里逛逛。” 再看榻上女孩,病中原就苍白,反倒因气怒而脸颊添了色。 曹致暗叹口气,在榻沿落座:“观音奴,朕见你往日天不怕、地不怕,台城内除了朕,谁都奈何不了你。这观音奴的乳名也是你父亲宠爱你,希望你得菩萨的眷顾,特地为你取的。如今梵境大师要为永宁寺做八部天龙图,选你为龙女入画,你反被台城所藏修罗图所吓哭闹不止,素日的蛮勇到哪里去了?” 听母亲这么一提,曹姽才记起幼时曾有过这么一桩事情。 十岁时自己大病一场,却早已忘记缘由,总之不会是为了那八部天龙图。 所谓八部天龙,其一为双面阿修罗,男面极丑,女面绝色。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两者常因嫉妒抢夺相互征战,此为“修罗场”。 只是曹姽望着犹在面前的母亲及她怀里还是幼猫的衔蝉奴,心知自己那恍若梦中的前世与今生恐与那八部天龙关系匪浅。至于以她入画的龙女,就是传说里婆竭罗龙王的女儿,最后成了佛的那位,为观音身边玉女,亦是八部天龙之一。 她此刻喉咙火烧火燎不便出声,示意楚玉给自己喂水,顺便打量清楚旧日的临秋斋,这才沙哑着嗓音慢慢道:“母亲,不过是风寒,与那……图有何相干?待病全好了,我还要上鸡鸣山踏青游春,顺道看望梵境大师。” 曹致不防她全盘否认,当下也有些犹疑,须知这次曹姽病得委实不轻,听服侍的宫人说就连昏睡时也是不断地胡乱梦呓,只是这三女观音奴性格最是乖僻倔强,她也不好强逼,便安抚道:“春日漫漫,也不急在一时。你大病初愈,应当好生休息。” 说完给曹姽掖了掖被角便起身,临走仍不忘吩咐随侍的黄门:“这个时辰,衔蝉奴恐是饿了,朕要往太极殿东堂议政,把它带到那里去喂。” 南人喜食鱼类,更擅做鱼干。只不过曹致贵为皇帝,所养的猫饮食也是精极细极,哪里会用鱼干果腹。膳房里有为它专司饮食的侍人,今日脍河里的鲈鱼,明日脍海里的鯔鱼,片片生鲜的鱼片如秋蝉之翼,不足拟其薄。 这话自然躲不过曹姽的耳朵,这会儿她又虚又饿,暗想自己只得清粥下肚,那畜生却好吃好喝,不由更是心头火起,也不耐烦说话,翻身朝里再不理人。 曹致自然不会和她计较,也无暇计较,一众臣子现时都在东堂候着呢,女帝便在宫人的前呼后拥里离开了含章殿。 不想皇帝陛下前脚才走,曹姽喝了水进了几口粥还不及闭眼,门外又是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女孩“咯咯”的笑声更是让她脑仁发疼。 曹姽心知来者是谁,急急吩咐楚玉和楚佩出去以自己已经睡下的借口拦着。可两个宫女如何拦得了门外的贵主,来人不过比曹姽大上些许,艳丽的装束里难掩不合宜的稚嫩,通身气派几乎要照亮临秋斋。 这便是望春斋的主人二公主曹婳,她想是走得急,脸颊绯红,缕金散花蜀锦大袖衫的衣摆还扬在身后,端的是华丽娇艳。腰里系着提花金枝的间裙,层层褶褶,恰是建业城里士族少女近日流行的款式。 因层褶越多所费布料便越多,窃国的司马氏兴起了奢靡攀比之风延续至今,连当朝公主都没法在一身裙子上免俗。这样的繁织锦绣,百人作工尚不能衣一人,更不知害得多少绣娘早早毁伤眼睛。 曹姽看的自然不是姐姐的裙子,她担心的是曹婳头上快要戳破天的假髻。因二人的父亲慕容傀乃鲜卑大单于,三兄妹中唯曹婳的头发稀疏泛黄,她心中忌讳旁人笑话她是鲜卑黄须奴,自懂事起便惯戴假髻。 年纪越长,发式越多变繁赘,其时高门士女也兴戴高髻,无人觉得曹婳此举有何不妥。 女帝自己俭省,却并不苛待儿女。望春斋里专门辟了间笼头阁,俱是金丝所编的成排笼头,其上摆着上百的假发高髻。 曹婳虽年不过十二,只能结少女的发式,但时兴的灵蛇、反绾、涵烟、芙蓉归云、翠眉惊鹤也是样样不缺。 曹姽甚至记得就在年初曹婳得到了县公主的食邑,特特安排了一间别馆,着人搜罗民间秀发乌黑丰盈的女子,养了数十人用以取发,周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里头做的是佛事。 这等小女儿的胡闹自是没人放在心上,倒是曹姽记得数年后这姐姐早夭,那处别馆渐渐成了有名的尼姑庵堂。 想到姐姐早夭,曹姽一时没有做声,曹婳已闯了进来。她入内到处张望,飞仙髻上簪环叮当作响,掩鬓的朱红琉璃垂珠串熠熠生辉。 曹姽透过床幔见她朝自己看过来,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曹婳见妹妹还有气无力躺着,便讪讪然移到床前,低垂着脑袋道:“母亲果然待不足一刻便走了,真教人好生失望。阿奴,你说你怎么就被一副画儿吓病了呢?” 贴得近了,曹姽闻到她身上贡品红蓝花燕脂的味儿,顿觉才咽下去的粥于胃中翻滚,又怕她这样歪着脑袋说话,头上高髻不慎砸到自己身上。 于是只好装作才醒转的样子,让楚玉服侍自己坐起:“与画有什么相干,不过是回来时吹了风的缘故。” 曹婳看穿她装睡,更加兴致勃勃:“你病的这段日子,建业城内拜谒八部天龙图的人络绎不绝,待你病愈,咱们也去瞧瞧如何?当日梵境大师入宫给母亲解经,一见了你就说可为龙女入画,母亲可欢喜呢,可惜你这龙女却战不过阿修罗,让人此番好生担惊受怕。” 说罢曹婳便笑起来,曹姽也不怕她此时在自己的地盘作怪,起意偏生要戳她那颗嫉妒的心:“梵境大师生就慧眼,一眼就将我相为龙女,可惜龙女得道时年幼,加以成日才成大器。据说婆竭罗龙因此最爱这个女儿,别的子女都不入眼中。龙女其后成了观音身边玉女,阿爷娘亲当年为我取乳名观音奴,现在才知是这番大道理。” 因病体未愈,曹姽这一番话说下来已是气喘,偏偏声音粗噶刺耳,一直刺到曹婳的心尖上,登时胸口就鼓鼓的起伏不定。 楚佩收到楚玉的眼色,赶紧往门边挪了两步,以防二公主发怒不好收拾,她好去请陛下身边的荀姑姑来当救兵。   ☆、第四章 两姐妹一个散发靠坐在榻上,一个巍峨高髻立于榻前,皆不相让。 曹婳兀自强道:“那我偏要看看婆竭罗龙女何等灵慧,花朝日永宁寺你去不去?可别又被阿修罗吓得卧床不起!” 曹姽慢悠悠捂着嘴打个哈欠:“我早已禀了母亲要去赏画,阿姐来晚了!我知道楚玉、楚佩拦不住你,可我尚在病中,母亲也百忙中觑空陪了我片刻。我若还不大好,那就是大不孝。” 她不待曹婳反驳,径自对楚玉、楚佩道:“你们的名字我早就不喜,女儿家虽是娇贵,但是玉呀佩的哪里经摔耐磨,从今日起,你们就改名大虎、小虎,给我守在门外,让我安生歇一觉。” 仙人打架,小鬼遭殃。楚玉一把拉倒还在发愣的妹妹谢恩,曹姽一席话说得喉间越发肿痛,见曹婳脸也气白了,仍不无得意道:“阿姐也体谅我这临秋斋如今只有药汁没有茶汤,你在我这儿逞威风可没的解渴,不如让大虎、小虎送你回望春斋,喝些梨花水,也好清润一下。” 家里姐妹彼此不谐多年,曹婳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她吐纳两下又把怒气咽下去:“阿奴你如今也是十岁的半大女孩,今年的上巳节我本想去封地踏青游赏,瞧瞧那有江左卫叔宝之称的王慕之是何模样,原想顺道带你一起出门玩乐,看你如今身体这样虚弱,那便作罢!。” 见曹婳就要拂袖而去,让曹姽此时向曹婳低头绝不可能,但是她的话让曹姽整个就像春日里得了温润雨水的幼苗,内心深处勃勃发生了起来。 王慕之与陆亭君的苟且固然可恨,但那人一死,往事便尽数湮灭,记忆里只余旧日的情深厚意,反倒让曹姽连心都枯若死灰。 如今曹婳一席话又令曹姽枯木逢春,胸口炙热的感情犹如滚水沸腾,她垂下头不愿让人看出破绽,揪着锦被的指节却微微泛白。 曹婳没有漏过这点端倪,却不知内情,只以为观音奴那骄横的性子若是被拘着不得出门,那真是坐卧不安。 毕竟是父母宠爱的幺女,曹婳见好就收:“好啦阿奴,阿姐不过是逗逗你,你若是花朝节愿意跟着我去永宁寺,上巳节我自然就会带着你去踏青。” 曹婳用这纡尊降贵的口吻本不指望有人感激,不想曹姽突然抬首一笑亲热道:“伽罗姐姐,既如此一言为定,到时可切莫食言。” “谁会食言啊……”曹婳还欲反驳两句,就被新得了名字的大虎、小虎照着曹姽的眼色送客。 大虎八面玲珑,因临秋斋里植了几株天女莺桃,一直为二公主所羡妒,便答允再过两月待树上结了绛珠玛瑙果就送到望春斋去。 大虎做下种种承诺才令曹婳转怒为喜,扶着摇摇欲坠的仙髻飘然而去,却全然不知临秋斋内的那位正主心中此刻是如何翻山倒海。 晋人周处所撰《风土记》有云:花朝节乃浙间风俗,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世所常言。这花朝节正值早春,正是乍暖还寒,万物复苏之期。 前日下了一场春雨之后,冲得城郊一片四野清新、草木滴翠。 因花朝节是女儿节,皇帝陛下并未劳师动众。 天明时分,以司南车开道,太仆卿亲自驾驭皇帝的四马金根车,后随游车五乘,随侍护驾了大批卫士,更有校尉乘马于前后负责安全,一行便浩浩荡荡出了台城最外廓大司马门,往城郊鸡鸣山而去。 曹姽与姐姐同坐一车,不时掀帘去看,林间河边偶尔有三五文人赏花饮酒,高吟相和。 往来女子们也在这天响应簪花之俗,纷纷将二月的杏花与桃花点缀发髻之上。 贵族人家的士女就不受花期所扰,譬如曹婳,因为是最年长的公主,今日难得戴了一个普通的随云髻,就为了凸显簪的那支珊瑚团云吉祥牡丹步摇。 牡丹片片重瓣,似薄透得娇不胜露珠,随着牛车的震颤微微抖动,赤金的蕊黄里藏了一只采蜜的碧色琉璃蜂儿,让人一望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她时不时抬手拢上一拢,一边觑着曹姽梳着的两个双螺,觉得妹妹倒像是自己身边的小宫女。 “阿奴,吴地龙华寺牡丹富丽驰名,不若下回我们就去那儿转转,也好簪上几枝。可惜峨眉山的万年寺牡丹最最得世人赞赏,真想见见那难得的七蕊灵花。” 曹姽为了上巳节出游一事,近日对曹婳都颇和气,难得善意提醒:“伽罗姐姐作何念叨这几枝花?自司马氏覆灭,蜀地就被奸人封疆裂土,御史年年上书进谏,要求母亲不要龟缩江左、抱守残缺。你今日提那峨眉山上的花,若被母亲听到,不是存心找不痛快?” 这只是随口之言,哪里后果就那么严重?曹婳暗自嘀咕,又情不自禁地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金根车,把话咽了下去。 大虎适时递上一块百花糕,解了二公主的尴尬。 车厢角落里放置着象牙雕漆食盒,里头是宫人采百花与米一起捣碎蒸制的花糕,除了台城内的宫人皆要食用,女帝还会用来赏赐群臣,并辅以京口特产百花酒,也算是承德年间台城内女帝当政,与前朝颇为不同的恩惠。 牛车平稳,曹姽时不时就着大虎稳当的小手吃口点心喝口茶。 时间过得飞快,然后就听小虎大叫“到了!到了!” 永宁寺因供奉皇家香火,乃是江左规模最为宏大的名刹。 主殿宽阔,檐高五丈,纵深千余步,后山还伫立有九层的永宁寺八角木质佛塔。 虽江左豪族之间大多盛行天师道,但因皇帝尚佛,永宁寺更是孙权舍地而建,历史久远,香火极旺。 因皇帝选在此刻入寺,其余人等皆要规避,曹姽对佛事不感兴趣,但见寺庙门外停着不少牛车在往外卸着行李,暗忖莫非是要来寺里借地修行不成? 再随母亲在大雄宝殿礼佛并献了金莲花,由执事僧引着在功德簿上留名。 曹姽在边上饶有兴致地打量功德簿上的内容,前人的布施少则几万多则数十万,寺庙豪富令人咋舌。 待一行人出了主殿,等待礼佛的信徒便纷纷指示随从将五铢钱往大殿上搬,曹姽因爱出门玩乐,并非不通庶务,随意打量一人背负的财物,有百来串之多,这一百串魏五铢便是十万钱,真真豪阔。 曹婳也吩咐随侍的人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布施,唯曹姽假托年幼一文不出,且还坦坦荡荡,更有模有样地与僧人合什作别,便被引着朝寺西而去。 曹致与寺里的高阶僧人晤长老相熟,那长老边行边道:“陛下容禀,因八部天龙图几已完成,梵境长老数日前出门云游去了。” “此事朕是知道的,几已完成又是何意思?”曹致不解,晤长老示意众僧掀开遮在画壁上的布幔,只见宽八丈、高三丈的画壁上,气势恢宏、色彩绚烂,八部天龙各个宝相庄严。 所谓八部天龙,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闼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和八摩侯罗伽。 龙女依照次序就站在璎珞宝冠高耸的帝释天身边,传说中她得道时年仅八岁,画上便是个稚龄垂髫的女童,额上如尖尖小荷一般生着一对珊瑚龙角,玉雪可爱、妙若天成,祥云托着足下,手持金刚伏魔宝剑,气势凛然。 再见曹姽今日的童子装扮,头梳双螺,身量纤细,双颊还带着孩童的丰嫩,但眼若琉璃有异彩、鼻若悬胆高挺直,素白的绢制裙衫随风荡涤,并紫结缨,行走间底下一双小木屐“咔哒咔哒”的响声也赋妙趣的韵律。 晤长老年近七十,筋骨仍健,精神矍铄,很是得人好感,一见曹姽便呵呵笑道:“这位小檀越怕就是画中人了。” 曹婳见曹姽夺了来人的注目,再见八部天龙前,妹妹一身素净童稚的打扮与龙女一般无二,她便觉得顶上牡丹花硌着自己,头皮隐隐生疼。 她心念一转,便对“几已完成”四字留了心:“我道哪里不对劲呢!”她手指着龙女,近前又细细打量:“果真如此,梵境大师未画眼珠呢!” 这是逮着空子就要作怪呢,曹姽多活一世深知高僧梵境的一些怪癖,悠哉笃定道:“我这几日闭眼睡着,你叫老和尚画什么?难道照着秦淮河的鱼眼珠子画?阿姐不知,这绘画一事,四体妍媸,并无关妙处。真正传神为照,却在这一双眼珠子里。” 她“哒哒”地汲着木屐走到画壁前,伸出一指便点到龙女身上,琉璃般双目炯炯地大声道:“老和尚如今云游去了,我才不过十岁,十年八年的还等不回他吗?来日添了这双眼珠,这画壁精彩之处定胜过今日十倍!”   ☆、第五章 晤长老听了这番话不由合什称道:“小檀越妙悟,这正是梵境大师素日所言。待他回来,当亲自面见,引为知己,八部天龙图必扬名江左!” 曹致也颇满意,梵境乃是江左第一画师,只做佛物景观,不做俗人像,能让观音奴入画实在是机缘,如今女儿这番话也让曹致对画作未完之憾事顿生出期盼来:“伽罗观察入微,观音奴妙言慧语,花朝节永宁寺一行,不负朕心呐!” 一时之间气氛甚好,曹婳虽刻意引出一番波折,但曹姽不遑多让,寸步不退。 如今一片和乐,曹婳自然没那胆子再扫兴。 曹致心底惊讶于小女儿的强词,虽一如平日霸道,这次却也言之有理。 她细忖不好再夸,免得观音奴得意忘形,姐妹不肯相让,在这清净地惹出乱子来。 女帝便吩咐荀女宫长将近日新得的两匹金箔朱雀锦赐到临春斋,又解了自己挂在衣带上的龙形玉珑递给曹姽,难得笑言:“既是龙女,朕今日便赐你一块玉珑,此物素为祈雨所制。今年雨水似是不丰,你这龙女给朕好生行云布雨去吧。” 晤长老也抚须赞同:“正当如此,有趣有趣。” 这虽非正经的赏赐,但活络了气氛,金箔朱雀锦素为曹婳心仪,就并不嫉恨曹姽所得。 她心里还不由暗笑指不定这马蹄形的玉珑,明日便被淘气的阿奴套上鹿筋,满台城地射树上的云雀。 曹姽极难得亲近母亲,今日又得了赏赐,反而乖乖地凑上前去腻腻叫了声“娘亲”。 袖里的手禁不住摸了摸随身携带的鹿筋,这动作落入众人眼里,就连曹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晤长老引众人出去的时候,忽地想起一事:“敢问陛下,今年常科是否有位王氏考生,叫做王慕之?” 曹致不防听到这熟悉的名字,便想起吏部呈上来的此次常科的名单。 因文帝施行的九品中正制全依赖贤能举荐,至司马氏一朝末年,中正察举已变成几大豪族的内部博弈,凡是选定的官员皆出自豪门大族。 不少寒族的贤能因无法入仕,据此便归入北汉国为匈奴李氏效力,江左的豪门则靠察举的便利将族人遍植朝内。 女帝深知这天下数分的形势不可能永远维系,朝中俱是这些风气奢靡的士族弟子,一旦局势变动,便会大厦将倾。 所幸曹致本是军功起家,并非出生就居于台城,高门大族对她也是颇多顾忌。 自临朝之日起,她便力排众议于建业设置每年一度的常科。 考生只需是江左良民,不论出生高低,都可于建业太守府衙呈交请考材料。 考试只分明经与进士两科,明经只考校典籍默写与前人注释。 进士科则难度更大,不但检验考生的基础,还要另考策论与杂文,也就是对于实事的判断及撰写文章的文笔好坏。 因大族历来也重视对子弟的教育,常科历经五年,高门士子及第的并不少,因此并没有受到大的抵触。 然而出身富贵就会远离民情,曹致便发现豪门士子大多是明经科出身,全赖死记硬背,而进士科则多寒士。 但不论何科出身,高门子弟只要考中了,即使从明经九品做起,很快便可借家中势力青云而上。 而寒族子弟,即便入了六品,但多数被归于尚书台或秘书监,多做草诏和修书的差事,于朝政毫无影响。 曹致之所以记得王慕之,乃是因为他是常科开考以来,第一个拿到进士科头名的高门子弟,只是吏部呈来的是草拟的名次,还待她批阅。 就这一瞬,女帝心里已是瞬息万变,她面上自然不显,只颌首道:“王慕之乃扬州刺史王道之的嫡子,出自琅邪王氏,长老如何认识他的?” 晤长老一脸“怪道如此”的表情,连连称善:“那王檀越数日前随家中女眷来鄙寺布施,也见过这副八部天龙图,当即便对梵境大师敬佩不已,着人拿纸笔描摹了一副。” 老和尚越说越似回到了那日王慕之于寺内挥毫泼墨的当场:“这郎君小小年纪,绘技实属了得。线条如春蚕吐丝,色彩若浓艳云霞,老僧厚脸相求,王檀越只说他要归家细细思量如何为龙女点睛。” 曹致下意识地看了眼曹姽,只见她怔怔听着,暗道十岁孩童还不懂何为翩翩郎君,顿觉十分有趣:“听长老所言,这王慕之确有过人之处,吏部此次品评,王慕之亦是进士科佼佼者。可叹少年才高自信,却不知龙女实有其人。” “梵境大师不绘俗世中人天下皆知,再者公主相貌岂可随意得窥,少年人有此一试,也是人之常情。”晤大师见今日皇帝陛下谈性颇好,便提议道:“陛下应许的常科取天下才俊,然科考及第者称谓譬如头名、二名则有失风雅。” 曹致笑道:“大师多虑了,朕已着礼部拟了名录,因居首者称状头,故称状元。再选同榜品貌出众亦最年少者为探花史,于秦淮河畔华林园游园赐宴,少年儿郎俊逸不凡,建业有待嫁闺女的母亲可都翘首盼着呐!” 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曹婳一贯爱这些话题便道:“母亲明辨,要我说如今这状元探花,琅邪王慕之都合适得紧,这可怎么好?建业多的是美貌而多情的女郎,难道把一人劈成两半儿?” 曹姽心念电转,心道如今难见慕之,若他能游园探花,自己岂不是得了机会。 便借了别科的名头,想印王慕之游华林园:“母亲,这次明经头名是何人?才貌如何?” “吏部拟了陆参,散骑侍郎陆茂的儿子,亦是江左望族,才貌略逊于王慕之。”女帝似是在问曹姽喜欢哪样玩具,是玩具陶俑还是蒙牛皮小鼓:“阿奴,你觉得呢?” 曹姽一脸理所当然:“既然才貌不及,自然探花郎非王慕之莫属啦!” 曹婳闻言娇笑着在手边随意摘了朵寺内桃花,恰巧一阵风拂过,吹得片片纤巧的花瓣纷飞,正落在寺院大门外一驾堪堪停下的牛车上。 牛车边随侍着数个带刀的八尺大汉,因只有士族部曲才可带刀,周围车驾见此景纷纷相让。 车主人未接近寺门附近停驻的皇家銮驾,只静静歇在一角。 牛车极为华丽,车身上饰有金翠银藻、宝珠璎珞,侧边窗悬着芦苇所编的精帘,阳光透过树丛正射在那块方寸之地,隔着绣幕照出一个隐隐绰绰如云霞般的倩影。 她一手攀着那处精帘下的车窗,外露的四指仿若单单大岭(注:长白山)的千年冰晶凝成。 指形极美,指尖微润,未施丹蔻,却似雪下的淡红髓玉。 光这一只手便现出十分的美色来,那车中人岂不是绝色? 众人不由自主地便把渴慕的眼光投向车厢,殷切地渴盼车中女郎现身。花朝节赏如花美人,最是一桩乐事。 曹姽见到那辆车便皱眉,要说她此刻最想做的三件事,一是再见王慕之,二是求母亲将龙雀赏还自己,最后一件便是把这女人从石城虎踞的鬼脸城要塞上扔下去。 见曹姽盯着那辆车驾,曹致连眉眼都未抬,只吩咐众人回转,原地休整的护卫立刻结好阵型,太仆卿催动马匹将金根车停至阶下,永宁寺僧人皆出寺恭送女帝。 曹姽和曹婳一左一右跟着女帝步下最后一重台阶,曹姽眼尖地看到牛车绣幕一晃,暗暗哂笑:这不就来了吗? 佳人款款下了牛车,异族皮袍下衫裙摇曳,直让人觉得不知是风动裙动还是心动。 她也未带黑色皂纱的幂蓠,通身白衣如雪,在春日暖阳里煞是醒目。 长襟皮袍垂至脚踝,腰身一枚绿玻璃带钩盈盈箍住,身子绰约仿佛不堪皮袍重量。 她从牛车停放的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上袅袅行来,轻盈若脚不沾地,仿佛时人鬼怪小说里的美貌山精。 走到皇帝近前,来人躬身行礼,红唇溢出一声叹息,婉转柔美之致:“妾见过陛下。” 曹致眼里这琦年玉貌的美人就如这满寺的和尚,亦或是佛龛里那些土塑抹金的泥胎一般无甚区别,她抬抬手示意不必多礼,便欲登车。 台城内的人都知这女子不过是亡国的公主,燕王的玩物,身份极其尴尬。 此人虽看似貌美娇柔,实则喜怒无常又好出游。 燕王不在建业,军民忤之者常被她命人挞辱。燕王即便在建业,苦主也碍于她的身份,大多不了了之。 曹婳冷瞥这女人一眼,嘴里哼道:“江左几多佛寺,偏生又是今时此地巧遇。” “二公主怎能这般说妾?”高句丽公主高玉素的眼泪恰逢其会地滴滴滚落,她似是因为哽咽捂住嘴,奈何眼泪从指缝里逃出,抽泣得令不知情的旁人揪心。 只见她慢慢跪了下去,苍白的肤色越发玉曜,发长籍地,娓娓动人:“妾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因冒犯陛下得一死,乃是妾之本怀。妾今日在永宁寺祭不得父兄,亦乐意与他们相见于地下。” 曹姽暗恨曹婳不得教训,出言又让高玉素借题发挥,她不乐意听这高玉素十年如一日哭诉自己是亡国之人,索性做作地假装头晕,靠在大虎身上虚弱道:“母亲,我风寒才得痊愈,今日出门吹了风,身上又阵阵发寒了呢!” 三公主又病了! 犹记得上回满台城的折腾,一众宫人连忙将牛车赶过来,服侍曹姽上车安坐。 高玉素见惯用的伎俩被人打断,跪在地上身子一颤,连带着堆云髻上所插马首金叶步摇也一颤。 曹姽顿觉眼熟,她凝神一想,这东西原该属于她的,本该是父亲这回从辽东带给她的鲜卑族女孩家的饰物,如今却戴在这个卑贱的女人头上。 她满脑子都是高玉素占了自己东西,趁着周围人忙乱,她一不做二不休伏在牛车上以绣幕为掩饰,借靠在楚玉身上挡住曹婳及随侍的视线,快速拿出大袖袋里的鹿筋缠在玉珑上,安上一颗手指头大的琉璃珠,对准高玉素头上颤颤的步摇就是一射。 曹致本无心于面前的女人,只令人将高玉素扶起,正待起驾。 高玉素只闻细细的破空之声,“叮铃”一声发髻一歪,头上一阵扯痛,人也不自禁朝前扑,所幸被左右两边扶住。 那枚马首金叶步摇已被飞击到地上一摊牛粪里,马首被打得稀烂,污秽不堪。曹姽却一点不觉得高兴,因她明明看到,高玉素失足时竟拿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第六章 (情人节元宵节加更) 侍奉女帝经年的荀玉宫长眼见此景暗自沉吟,这番带了三公主出来果真就惹出乱子。 这位宫长位份高贵,在太极殿经营良久,与女帝有不同寻常的深厚情谊,于太子公主她亦仆亦长,备受尊崇。 高玉素的来历身份荀宫长自是了然于心,冷然面孔之外,眉目低垂之时,她眼角细细的纹路藏着的都是万千的忧思。 但荀玉是建业台城内顶尖的人物,心内千回百转之时,人却已绕过金根车。 她笑盈盈地以一副长辈的姿态告诫被宫人搀扶而起的高玉素,一边暗暗指示长水、射声二校尉辖制高氏亲随部曲。 荀玉上前暗暗使力托起高玉素似是弱不经风的身体,却紧紧钳制住她欲挣动的手臂道:“女郎小心脚下,陛下今日礼的是佛事,毋须大礼。至于燕王,辽东战事已毕,不日便可返建业,女郎可切莫乱跑。” 高玉素还要说什么,已被身壮力大的宫人扶出了车道。 荀玉亲眼看着高玉素咬白了唇被拖将下去,回金根车复命时却见曹致皱着眉,自燕王当年携这高句丽公主归建业,迄今十年,从不见陛下会为这高氏不悦,如今怎这样反常? 哪知曹致心忧的是旁事:“去,把阿奴叫过来。” 荀玉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车厢一角褥毯上好睡的衔蝉奴,低声喏了,亲自接了曹姽过来。 曹婳正和随侍的宫人在阳光下抚摩欣赏那两匹金箔朱雀锦,方才那番变故,她未亲眼看到始作俑者,却也猜得*不离十,这会儿见小妹上了金根车,便也全无羡慕,鼻子里“哼”了一声,巴不得那个素来猖狂的好好受母亲的教训。 曹姽并不磨蹭,下了牛车整整娟纱袍子,甩甩广袖又钻进了金根车,端端正正地坐到曹致对面,眼角不忘将褥毯上的衔蝉奴扫一扫,衔蝉奴“突”地耳朵一动,却未醒转。 曹致见她一双异彩眼眸“骨碌碌”地转,察觉了自己的盯视,便直言:“拿出来。” 曹姽也懒得装模作样,在大袖衫里一阵鼓捣,将玉珑、鹿筋和一把琉璃珠洒在面前的绸垫上,曹致认出了那串忍冬纹白底绿花琉璃佛珠,正是曹姽为了今日礼佛,早晨便戴在腕间的饰物。 因连年战乱,商道不畅,这串由西域进贡的难得的琉璃珠串以及一对红琉璃珠掩鬓发饰,乃是她赐给两个女儿的生辰礼物。 况且琉璃乃是佛教七宝之一,可这宝器如今到了曹姽手上,在这顽石一般的稚童眼里,她所见不过是一串弹珠,毫无思虑民力物力维艰,自然更不见有任何悔意。 因为有敦厚聪颖的长子菩萨哥可袭大统,曹姽对于两个女儿历来放任,伽罗心胸狭窄又浮浪奢侈,观音奴骄横乖僻而自有主张,若不经细心引导,恐为烦忧。 曹姽不知母亲已看中了台城内的集贤阁,未来日子自己多有拘束。她此刻只是坐定在皮褥子上,脑子里不断回想高玉素之前的举止,因高句丽战败而被献给燕王,她十年都未有动静,偏生如今有了身孕。 对这一点,曹姽是依稀记得的,何为依稀,那是因为高玉素根本没有活到孩子降生。 所以,这会是母亲的手笔吗? 推己及人,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肚量容忍这个高句丽女人。 “高氏,不过是高句丽的余孽,值得你如此对付她?”曹致是很认真地问女儿,高氏毕竟不是树上的雀儿,观音奴也并不是真正轻重不分的孩子,何况高氏是比胡人更不如的山里蛮夷,且是战败的纳贡,于建业一切无不讲究出身门第的作风看来,不吝是路边一只野狗。 哪怕她一身雪白皮毛,玲珑身形,仍不过是一只单单大岭里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曹姽嘟嘟嘴,佯作不服,偏头时暗暗又瞟了一眼弓着背打哈欠的衔蝉奴才道:“可她过得不似余孽。” “你是在对燕王表示不满吗,观音奴?”曹姽严厉起来:“他是你的父亲。” 曹姽倔强着不吭声,如果她真是那个十岁的曹姽,她这时只会想着拿弹弓把衔蝉奴打得满地乱窜。 可她不是十岁,所以不由地就去关注高玉素,心里更闷闷地为母亲心疼起来,她如今懂得这些,正是因为曾经深陷其中。 “观音奴,收起你的无理。燕王不日就从辽东而返,你希望他不远千里而归,看到的却是你的任性蛮横吗?”曹致冷然训斥道:“高氏是燕王府上的人,你却是他的女儿,于你,只有孝道是最重要的,不然我曹氏何以治天下?” 也许是因为初春午后的阳光太过温暖,也许是因为难得与自己的母亲在台城之外亲密说话,曹姽突然趁着金根车一个微微的颠簸,顺势扑入曹致的怀里。 曹致轻轻“咦”了一下,犹豫着将手放到曹姽身上慢慢拍抚,斥退了上前问询的宫人,才温言道:“观音奴,你今天怎么了?” 忍了又忍,曹姽告诉自己不想忍就不忍,闷闷地问道:“母亲,您看到高氏就不伤心吗?” 许是觉得日光刺目,曹致偏过头,曹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有一派静谧,她似是在深思熟虑如何回答,最后却问了曹姽一个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奴,如今天下几分?” 曹姽虽疏于国家大事,却并不愚笨,流利答道:“江左自是我曹氏东魏,南有越国蛮夷,关中有五部匈奴刘渊,冒充汉室后裔立北汉国,巴蜀有流寇李雄,河西凉州牧张轨亦不听朝廷号令,辽东为父亲的故地,天下的形势便是如此了。” 曹致见女儿双螺上的发带因她跑动而有松脱,便细细捻起来抽紧那花结,曹姽几乎因她这柔和的动作睡去,却又清楚地听到耳边来自曹致的全然冷静又带着些许自豪的回答:“阿奴,你父亲慕容傀号鲜卑大单于,受封燕王。关中北汉刘渊,自封北汉天王。巴蜀李雄为成都王,不敢称制。至于凉州张轨,至今领着官衔。至于南越蛮夷,自是尚未开化的土民。” “因为他们都不是皇家正朔,汉室湮灭至今不过百年,于万民中仍有余威。”曹姽默默接道:“我曹氏受禅为帝,至于旁人,他们不敢!” 曹致终有些欣慰:“所以阿奴你要记得,我们曹家的女人承汉魏正统,岂可与旁人相提并论。你问朕伤不伤心,不如去问你父亲他离不离得了东魏的皇帝。” 我也曾以为慕之离不了我,可他用死亡摆脱了与我相伴的命运。曹姽觉得眼眶微热,匆匆直起身转过头掀帘,假作打量窗外风景,却错过了曹致让她上集贤阁与兄姐一起读书的话语。 曹姽看得那样目不转睛,时间长到令曹致生疑。 她亦稍稍侧身朝窗前一望,原来一行车驾已行到乌衣巷。此处是建业城内一等一的勋贵住所,高头大马、通身富丽的豪门子弟素日往来,终无一人比得了眼前这位。 王家的车队因避让出行的皇帝堵在巷口,当头的三人足以让全建业的女郎们将郊外的花儿尽数采了来,铺在其人脚下。 尤其是居中的那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端坐马上,身形却如初春玉柳,面色宛如墨画中人,头戴玉质漆纱笼冠,身穿月白大袖衫,仿佛座下那匹枣红马都染了仙气。 因还未及弱冠,这王氏公子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不时与身边陆氏公子颔首低眉,神情端凝,然二月的春风却在玉面上流转一道笑涡,眩晕了看花人的眼。 独在马上的黑面少年乃是义兴周处之孙周威,他风度姿容均不及王陆二人,然周氏多出沙场英杰,自有一股质朴悍勇之气,不为其时的建业风潮所推崇,但稚龄有豪气,举手有威仪,亦不负义兴周氏之名。 曹致这下明白过来,想到阿奴年纪尚小,未必懂得这眼前的好处,便打趣道:“三位郎君,阿奴中意哪一个?” 曹姽见王慕之那双妙目已朝金根车望过来,她所知道的王慕之是成年之后、大婚之时,眼前她被这从未见过的十五岁少年稚嫩却清朗的神气所慑,猛地甩下帘子,红着脸讷讷不得言。 因这番神情丝毫避不了通透的曹致,见女儿难得羞红了脸,曹致不禁朗声而笑:“王氏郎君真名不虚传,连朕这不通俗世的小女儿也晓得何为郎独绝艳、世无其二所指。这三人,哪个堪为我们阿奴的驸马呀?” 曹姽答不出话来,复又扑入曹致怀中,衔蝉奴不解地荡着尾巴围着她们左转右看,曹姽瞅准了机会,便揪住了那根洋洋得意的毛尾。 衔蝉奴立刻痛叫一声,曹致将它抱入怀里,不知是第几次告诫曹姽:“别闹它。” 曹姽气哼哼地退到一边,想起方才一瞥那翩若惊鸿的王慕之,便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衔蝉奴,决定今天好心情地不和它计较。 再十天,建业城常科放榜游园的日子,华林园外等候了几多等待抛花掷果的女郎,郊县的花农、果农则不厌其烦地数着五铢钱,指望年年常科的优胜都要如今年这般才欢心称意。 曹姽则满心愤懑地坐在台城永巷道内的一株大柏树上,不停攀折树上的枝叶往下投掷黄门和宫人,一边大嚷:“你们替我告诉母亲,本公主今日不愿在集贤阁读书,本公主要去华林园!华林园,你们听到没有!” 早有机灵的黄门在上树的禁卫被踹下之后,偷偷到太极殿东堂禀告了荀玉,曹致闻之大怒:“这个孽障,就让她待在树上,朕看她能撑到几时!” 但观音奴是幺女,从小受千宠万爱,荀玉唯恐她从高树上跌下受伤,着人要去看,心腹见机便把消息递上:“姑姑,方才燕王慕容已入台城。” 此时的曹姽越想越伤心,眼见日头要偏西,自己却困在这树上,上天无门,下地她不甘心,更别说偷跑出台城入华林园看慕之。想着想着,不由就悲从中来,在柏树嫩叶上洒了两滴泪珠。 突地一声巨响犹如雷吼差点把她震下树去:“观音奴,你在树上作甚?快下来,看阿爷给你带的好玩意!”   ☆、第七章 事情的起因是曹姽因贪看王慕之没有听清曹致的话,但日子到了她还是要被送进集贤阁读书,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当今的太子太师乃兰陵侯王攸,袭的是曾祖父曹魏司徒王朗的爵位,祖父王肃擅经学,官至中领军。姑姑乃司马氏文明皇后,司马炎之母。曹致一朝,王攸出仕,其人儒玄双通,文义博达,又因其父王恂为人正直,政绩卓著,被曹致复兰陵侯之爵位,并任命为太子太师。 曹姽自然不会管太子太师是什么来头,她本打算一早便开溜,不料长兄曹修这日奉了母命,秉着手足有爱之心来接幼妹一道读书。 这阿兄不过长她四岁,却素来得曹姽的敬重。说来也怪,因曹修身为太子,课业事务繁重,又兼曹婳曹姽皆是女孩儿,平日也并不亲近,可偏偏却能镇住曹姽。 但曹姽就是莫名喜欢他,阿兄年纪小小已过七尺,五官身形像极了父亲,又因出生便被封为储君,举手投足无不是汉家皇室风范,兼有父之形母之气 。 母亲的孩子唯有他们三人,若论其中最肖似娘亲阿爷之人,非曹修莫属,曹姽一见他便自然而生孺慕之心。 曹修踏进临秋斋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惊慌的大虎、小虎朝自己跪拜,他也未理,径自入了内室,见自己的妹妹舍了上衣下裳,反系上了胡人的小皮袄和连档,一看就是要溜出宫的轻便打扮。 他不悦极了,开口却仍是惯有的温文:“阿奴,母亲交代今日让我带你上集贤阁拜王攸为师,你怎生的这副打扮?” 曹姽早就忘了这事,这回被阿兄抓个正着,也没有现成的解释脱身,她只能讨好地上前牵住曹修的手撒娇:“那阿兄就带我去嘛,只是阿奴保证乖乖的,太师也要早点让阿奴下学呀!” 因恐迟了,曹修本想让曹姽换身衣服的想法也作罢,曹姽反振振有词道:“孔夫子尝曰‘有教无类’,难不成我如今换了身皮儿,太师就不愿教我了吗?” 王攸当然得教,但他有权表达他的不满。 他座下三个学生,太子修虽不是资质顶尖的天赋之人,却是温和守礼、聪颖敏锐。二公主曹婳,略有些愚钝轻浮,但每次都会按时完成功课。只有今日初次得见的那位有名的三公主曹姽,一身鲜卑胡人的打扮踏进来,才照面就差点惊得王攸甩了手上玉柄麈尾。 只见她头也未梳,戴着一顶脑后挂有垂幅的圆顶鲜卑帽,身上皮袄袖窄身紧、圆领左衽,也未着裙,和大街上的胡人一般穿了连裆裤,小腿处束紧,特别的精神利落。 即便陛下与燕王联姻,两国合一,如今满大街的平民都爱穿轻便的胡服;即便鲜卑人惯来溺爱幼子,三公主从小被燕王殿下宠得无法无天。但这里是集贤阁,他王攸身为太子太师,尊礼仪教化,怎可放任这天潢贵胄和辽东的牧羊女一样,毫不讲章法,那是堕了皇家的名声。 王攸自然不和曹姽一般见识,他看出这女孩儿心不在此,便自顾自在上首慢慢讲演、徐徐吐字,颇有没完没了之势。 曹姽心忧今日建业城放榜,想去看看王慕之名满都城的热闹,却不得脱身,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想。案台上的笔墨丝毫未动,她盘腿而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铺陈的苇席,发出“悉悉索索”老鼠乱窜般的声音。 大虎在曹姽身后侍奉,眼见公主将苇席抠出一个洞来,集贤阁内不管太师、公主的兄姐还是侍奉的宫人都看着,虽然他们不会抱以怪异的目光,大虎仍然羞愧得不能自已,暗暗牵了牵公主的衣角。 未等曹姽反应,太师王攸便朗声训斥:“贵人听教于集贤阁,卑贱的仆婢却偷偷拉扯,台城岂有这种道理?来人,将这女侍赶出去!” 曹姽立时窜起来,挡在大虎面前,若是大虎当着自己的面被人拖出集贤阁挞辱,那她在台城内就彻底颜面扫地,以后就不用出门了。尤其曹婳,今日集贤阁内她不敢当着太师的面乱说话,可是那幸灾乐祸的表情瞬时又往曹姽的怒火上添了把柴。 “大虎是我的侍人!”曹姽丝毫不怵,大声反驳回去:“谁敢!” 王攸摇着麈尾,仿佛看着街上的百戏,他身为兰陵侯,奉了陛下之命,当要把这顽童收服:“当日你曹家高贵乡公曹髦只带百人出云龙门讨伐司马昭,他大喊一声‘我是皇帝,谁敢奈何!’,一时司马昭从属确不敢把他怎样。” 曹髦乃文帝曹丕嫡孙,亦是当今陛下的祖父,这是铭刻于曹氏众人心上的一道耻辱。曹修悔不该没有将曹姽管教好,忙道:“太师一片拳拳教导之心,观音奴你太不知好歹,快速速向太师谢罪!” 曹姽冷笑一声:“阿兄何必多言,太师今日敢提高贵乡公曹髦,我又有何不敢应下战帖!” “司马昭从属确不敢将曹髦如何,可偏有奸人贾充怂恿成济上前将曹髦一刀毙命,莫非太师要自比贾充不成?”她手上猛地一提大虎,妙目圆瞪,提起腿便踹翻案台:“要我来说,这曹髦才是蠢人!若换做我,没有千军万马岂可发难,若要发难必定要让司马氏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说完,曹姽拉起大虎,飞也似地朝外奔去,那些黄门女侍手上没什么力气,被曹姽推得东倒西歪,转眼就只能看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跑出老远。 王攸坐在上首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颤着嗓道:“快,快去拦住公主!” 这课是上不下去了,曹修连忙上前作揖:“太师,学生要去看看妹妹,今日这课便上到这里罢!” 曹婳见阿兄也跑了,又见王攸似是心事重重,便也悄悄一抹裙子,跟着溜了出去。 曹姽和大虎从太子宫徽音殿跑出,经过慕容傀常年空置的显阳殿后,就是她自己的含章殿,三殿后方有一条贯穿的永巷,永巷之后就是只和台城隔着一道门的华林园。 一见永巷,曹姽的心就像飞上天的小鸟一样,恨不得立时飞过高墙。然而身后已追来宫人,前方风神门有驻守的禁军,曹姽一时进退两难。她灵机一动,瞅见永巷边一棵高大的柏木,卷了袖管就跳将上去,一口气就爬到了顶上。 “大虎,你快上来!”曹姽一边喊一边往最高处爬,甚至不惜踮着脚想越过高墙看看墙外华林园的树、华林园里的水,还有华林园引得英俊少年采撷的春日花朵。 她甚至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慕之那种年轻而灵秀的脸,正等她看上看上一眼,便可弥补去日的相思。 大虎本就穿着侍女的深衣,里头的裤子无裆无胯,岂敢学曹姽这样豪放上树,这不是要被满台城的人看光了吗? 况她眼见公主在最高的那处树枝上踮脚,好像就要跳下来一般,不由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身后被人一托,她抬头一看原来太子修赶了过来,自己被小黄门扶住了。 曹修一见妹妹那副不要命往外探的样子,被唬得忙道:“阿奴,快下来,阿兄为你向母亲求情,阿兄代你受罚。” 曹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望到一星半点,正沮丧着,阿兄的一番话让她想起自己这番还要被母亲怪罪,越发觉得心里闷疼起来,折了树上的枝叶乱扔,哭嚷道:“我要去华林园!华林园!” 曹修不知曹姽为何那般执着,正准备许诺把她带去华林园,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才好。 这时他被人往旁边一推,站稳了定睛一看,面前人龙行虎步,与树上的曹姽一般穿着,其人身长八尺有余、雄毅挺拔,远来若有神光之异。虽有一众风神门禁卫在侧,仍显得拓落高亮、与众不同。 曹修虽知慕容傀近日要回来,此时见他突然出现在此,仍然大为惊异,俄而又惭愧不已:“父亲,阿奴她……” 慕容傀棕亮的脸上还带着奔波的风霜,拍了下曹修的肩膀,看了看随后而来的曹婳:“你们两个做兄姐的要照顾好妹妹。”尤其又对曹修说:“尤其是你这个兄长,凡事不要磨磨蹭蹭,阿奴不肯下来,你不会把树砍了吗?” 曹修汗颜:“这……” 慕容傀不耐,直接扯了嗓子对着哭天抹泪的曹姽喊道:“观音奴,你在树上作甚?快下来,看阿爷给你带的好玩意!” 曹姽被这声雷吼震在树上,知道最疼自己的阿爷来了,满心的委屈更是止也止不住:“阿爷,我要去华林园,他们都不让!” 今日进城的时候慕容傀就见识了建业城的万人空巷,他知道如今一门之隔的华林园一群青年才俊正在荼毒满园子的花朵,倾慕及第士子的女郎们所经之处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不过慕容傀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些伤感自家的阿奴竟然也大到喜欢看美男了,他喊了回去:“华林园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群娘们儿唧唧的男人。阿奴,下来,阿爷给的东西全天下独一无二!” 曹姽伸了伸脚,踩不着地,抽噎着道:“我下不去。” 慕容傀便伸出猿臂,那是一双可拉三百石强弓的力臂:“那就跳下来,阿爷接着你!” 这父女俩的对话实在是不符南人之风,可惜台城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果然慕容傀话音才落,树上的曹姽竟一丝犹豫也无,如乳燕投林一般坠入慕容傀怀里。 做父亲的顺势举着女儿转了两圈,转眼就让曹姽尖叫着破涕而笑。 待曹姽双脚落地,不知何时脖子上已挂了颗圆滚滚、白溜溜的物事,曹修和曹婳也大奇,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便凑过来看。 慕容傀摸着曹姽的头,甚至是带着丝讨好的意味道:“你们都没见过,此物名白狼睡,乃是辽东白狼王的眼珠!前些日子我听说阿奴被邪画摄了魂,因白狼睡有辟邪神效,便入单单大岭找到了那只白狼王,着实好一番恶斗,才以白蜡封存制了这颗独一无二的白狼睡,给阿爷的小阿奴做礼物!” _(:з」∠)_   ☆、第八章 高玉素半夜一个激灵惊醒,冷汗沁湿了薄薄的寝衣,衣下空荡荡,腿间一片冰凉。 她情不自禁地合拢双腿,抱着身子抖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来,慢慢适应了这怎么也穿不惯的汉人内衣。想到有人传说燕王今日已入建业,她又紧绷起来。 她也曾如台城里的曹婳、曹姽一般,是高句丽王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 时值汉室崩落,天下数分,高句丽曾与曹魏联手屠灭自立为燕王的辽东太守公孙渊,然曹魏不久即被司马氏所取代,纷纷乱乱又是数十年,魏复代晋,却只得江左一地偏安。高句丽美川王认为时不我待,率三万军队入侵玄菟郡,又攻克乐浪郡、带方郡,一时成为东北不可忽视的强大国家。 因曹魏正朔自顾不暇,匈奴北汉国无意东北,美川王不顾臣下阻止,意图趁胜追击打压辽东慕容,于次年袭取辽东郡西安平,俘虏八千人,且西安平乃是进出鸭绿江水路的咽喉之地,高句丽借这一仗狠狠遏制住了这处要塞。 美川王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大获全胜之下,便恩封儿子高邑珠为辽东郡公,女儿高玉素做了乐浪公主。 可高玉素这乐浪公主的位子还没有坐热,慕容傀随即起兵报复,美川王分兵五万驻守三面悬崖的北道关马山城,自己则依恃天险,带了少量兵马据守南道。 他万万没料到,慕容傀带了四万大军从南道猛烈进攻,美川王全线崩溃,被慕容傀部下活捉。 慕容大军乘胜追击,攻入高句丽首都丸都城,美川王妻母皆被俘虏,唯其子女逃窜往乐浪。 燕王慕容傀发了高句丽的王坟,缢死美川王,缴获高句丽累世的财富,俘虏男女合计五万口,将丸都城一把火夷为平地。他也不派兵追击高句丽的后人,只下令原地驻扎,命人将美川王的尸体缚于马后,天天雷打不动地绕着丸都城的断垣残壁跑三圈。 未过十天,悲愤的高邑珠便带着汉江以南的三韩盟军杀回来,意图夺回自己父亲的尸体。 守株待兔已久的慕容骑兵们早就等着这一遭,五万大军一路驰杀,高邑珠所带的高句丽余孽和三韩的那群还披着兽皮的野人,被鲜卑铁骑踏成了肉泥。 慕容傀一路所向无敌地冲到了这块土地的最南边,他将残余的高句丽人及三韩原住民迁移到辽东,总计约六万户二十万口,极大地壮大了慕容鲜卑的实力。 在高句丽被虏获的经营十几代的倾国财富之外,遗民还献上了有高句丽第一美人之称的美川王仅剩的骨血,高玉素如今已被剥夺了公主封号,一身缟素地被送到慕容傀面前。 才下战场的男人,身上有股挥之不散的浓重的血腥味,提醒旁人他是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最终胜利者。 高玉素脸色惨白,想吐吐不出来,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害怕死亡,男人的脸隐在铁叶所编的头盔之后看不分明,然后他令人将她带下去换衣服。 她被随行的侍人刷洗干净逃难的风尘,长了虱子的高丽皮袍和连档外裤被投入火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高玉素被老奴隶粗糙的手抓着套上汉人的右衽短衣,下着十二幅间裙,里头只有类似绑腿的胫衣,胯下中空,连腿都迈不开。 高玉素被人推搡着进了大帐,烛火昏暗,她倒在褥子上,裙子被高高掀起盖住了脸,此刻她恨不得自己昏死过去才好。 有冰凉的泪水滑入发鬓,高玉素拿袖管抹抹眼泪,下意识地摸到肚子上:十年了,或许这次自己可以有所作为,那两人联姻之时,可是昭告天下别无他子的。 有小黄门在漏夜匆忙入了建业燕王府,笑眯眯朝草草梳妆的高玉素道:“女郎,这便随我去见燕王吧。” 慕容傀将曹姽一路扛着回了含章殿,看她在大虎小虎的服侍下用饭梳洗,又把她抱到榻上,亲手给她换衣。 他大手扒拉下曹姽脚上一双小皮靴,皱着眉就往边上一扔:“都说江左豪富,这皮忒差,改日阿爷给你硝制一双女娃娃的小鹿皮靴。” 曹姽被他挠着脚心,顿时“咯咯”乱笑缩到榻上,这时光如此珍贵,让曹姽笑着笑着突然莫名悲伤,便吊在慕容傀的脖子上不肯下来。 慕容傀无奈只好斜倚在榻上,拍着女儿的背问道:“阿奴,你睡不着?” “那阿爷给我讲故事可好?”曹姽哽着嗓子撒娇道,突地想起胆敢把原属于自己的金步摇戴在头上的高玉素,委屈便全然不见,只余愤怒,便故意问道:“就说说阿爷是怎么认识娘亲的?” 慕容傀难得迷茫地“啊”了一声,方才笑道:“你这小鬼头,怎的想起问这个?” 他换了个姿势,将曹姽搂在怀里:“阿爷当年在鲜卑失势,被庶出大哥屠尽满门,妻室儿女无一幸免,只好带了几个亲信连夜奔逃,投奔幽州都督王浚。王浚早年靠鲜卑铁骑抵挡匈奴人,颇有些战绩。时值北汉大将石匡诈降王浚,王浚不敢得罪战所披靡的石匡,又轻信他有归顺之心,便开了城门接受了石匡几千头牛羊的献礼。” 曹姽听得有趣,一跃而起跪在榻上道:“那石匡带了几千头牛羊,出手阔绰,心意实足啊!” 慕容傀闻此幼童稚言大笑数声,摸了摸曹姽的头:“傻阿奴,幽州城才多大,几千头牛羊把城里堵得严严实实,让驻兵动弹不得,王浚岂不是只能等死?然王浚身边有个年纪轻轻的谋士韦南,见主公不听劝解,便暗暗传令下去让幽州城每家每户挖出又深又广的地窖,只要把牛羊驱赶进去,就尽归这家所有。又调集了两百人的强弩守在城门上,待石匡领人进城,开始大肆劫掠,这才令伏兵出击,驻兵也未因牛马阻塞,立时进行反抗。王浚因这谋士大难不死,幽州城安然无恙,石匡逃窜时被暗箭射中腰腹,好几年都不能恢复元气。” 这故事听得曹姽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这段旧事,可她也不免疑惑:“这事儿又和娘亲有什么关系?” “听阿爷慢慢说来,”慕容傀突然柔和一笑,显在他那张硬朗粗蛮的脸上甚是怪异:“这世上就是那么一物克一物,汉人拿匈奴人没办法,匈奴人又拿鲜卑人没办法。后来石匡派侄子石龙数次报复,都被你阿爷我打了回去。可那韦南却说你阿爷我只是蛮人之勇,不懂何为运筹千里,我心想你这唇红齿白、娘们儿唧唧的男人上不了战场,只配拿着麈尾指手画脚。” “结果他旋即就露了一手给我看,那日匈奴前锋头上铁盔足厚一寸,他就站在城头上射而洞之,你阿爷我自负便捷弓马、勇冠当时,也不过如此了。”慕容傀说完这段,曹姽便知这神射之人定就是自己母亲曹致。 “那人就是娘亲对不对?”曹姽的睡意已经全消,情急之下揪住了慕容傀的衣襟。 慕容傀被曹姽的没轻没重弄得咳嗽了两下才道:“英雄惜英雄,你阿爷我心服口服,就想与这韦南结拜为兄弟。结果他约我至家中,问我想不想开创不世功业。阿爷自然想啊,然后这假男人便做了真娇娥,说自己乃魏武帝后人,阿爷本不信,可这女人拿出了传国玉玺,实在由不得人不信。翌日她便说服无子的王浚收我为义子,赠与人马助我打回辽东,还被朝廷封了鲜卑大单于、辽东郡公。” “所以这只是娘亲的第一步,”曹姽对东魏的来历如数家珍:“适逢北汉攻破洛阳,俘虏晋帝,娘亲借鲜卑之兵截掳意图南渡的琅邪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及兰陵萧氏,并入建业,手刃时任扬州都督的琅邪王司马睿。至此,流离的曹氏族人已在江左经营五十一年,终得司马氏覆灭,扶助娘亲登基称帝。” 只是曹致本为女儿身,坐稳这帝位实属不易,她会一直需要自己,慕容傀沉吟半晌,方才又给曹姽盖了被子:“好了,时辰不早,阿爷既然给你说了故事,你也要好好睡觉。” 曹姽看着面前虽已快年近五十,却依然如壮年人的父亲,不由就想起他两鬓斑白从辽东赶回来的模样,怒斥自己为帝无德、为母不仁,败坏了母亲十数年的心血。 今朝再听前事,只觉得自己无脸再见父母。 她便钻入被中,须臾又觉得不舍,看慕容傀并未离去,而是想看自己入睡,一时心底柔软,便细着声问道:“阿爷,你会永远对阿奴这般好吗?” “会的,”慕容傀给她掖好被角:“只要你永远是阿爷的小公主。” 曹姽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只得暗暗放缓呼吸,听到慕容傀离去才翻身坐起。 大虎、小虎见公主仍未睡着,连忙上前询问是否身体不适,曹姽令她们二人退出内室,留自己清净,一边心忧阿爷可能此时已出台城,回燕王府探望高玉素那个贱人了,他怎么可以放着母亲不管? 这样一想,曹姽越发不甘心,母亲以女子身临朝,乃是旷古的第一人,这样的妻子该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可是父亲身边为何还要留着高玉素? 她身随心动,禀着前世记忆,偷偷开启了为帝后才知道的建业台城内的密道,密道久未经人使用,泻出一股浓浓的霉味,令得曹姽手上的烛台火焰都动了几动,险些灭了。 曹姽定定神,步下台阶,按照方位往西边岔道而去,第一个入口便直达显阳殿的内殿,那里果如之前的每一晚一样都寂静无人,让曹姽不由恨得咬牙,但她仍然决定继续碰碰运气。 她便原路折返,又往南边而去,那里是整个台城的中枢,太极宫式乾殿,国家祭祀和议政的重要地方,两侧东堂和西堂更是军机要地。曹姽晓得自己此行将极冒风险,却仍挨不过心中不忿,她知自己勤政的母亲这时必定还招了尚书台的俊才商议国事,父亲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出现在那里。 曹姽小心地将烛台留在密道深处,借着映射而出的光线小心地走上出口的台阶,将东堂内掩饰密道的围屏推开些,这时“啪嗒”一下的响声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原来是一支紫毫小笔从金丝楠木的案台上滚下来,落在锦石地上画出一道深深浅浅的墨迹。 慕容傀就站在案台前,高大磊落的身形几乎将曹致严严实实地遮在身前,曹姽不敢探身看不分明,却见母亲腰间露出一角红色心衣,随着烛火的摇曳,那勾人的一角在玲珑脐眼上一起一伏,似是重重衣物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拱动,登时让曹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领悟来。   ☆、第九章 江左建业的东魏朝廷,目前仍是北渡及土著豪门的天下。 曹致因身为女子的先天弱势,不得不仰赖他们的支持,她偶尔回想起承德初年那场叛乱,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曹致岂是为人所制之君,她毫不吝啬地将丞相之位许给王谢豪族众人,却又力排众议开设常科,设立尚书台招贤纳士,将皇帝的权利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朝中凡是上书及草诏都要经过她的心腹之手,曹智凭借着尚书台牢牢扼住了内廷外朝的咽喉,王谢等族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是君臣间的斗争尚未激烈到要摆在明面上。 尚书令之职如今空缺,尚书仆射薛令暂代其事,此人为承德五年常科第一榜进士科头名,出身微寒,得曹致青眼时已年过三十。 此人虽已不是青葱少年,却仍是五官清隽、朗朗若风,此时他从掌管边疆及胡人事宜的客曹张淼手里接过一份秘密奏疏,呈给曹致道:“这是康乐公一月里的第三封奏疏。” “康乐公甚是急切呐!”曹致眼光掠过奏疏内容,与前两次大同小异,便未接,示意薛令就放在案首:“也难怪,自朕登基,他驻守秦岭大散关已近十年。” “蒙陛下厚爱,康乐公领征南大将军,都督雍、荆、益三州诸军事又领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只是十年来秦岭无战事,他这是怕有负圣恩。”薛令如实回答:“如今成都王李雄因头顶生疮而死,身后不立子而立侄李班袭爵,康乐公密报其子李期借奔丧之名害死了李班,自立为成都王,得势之后重用庸才、朝政混乱。如今巴郡情势不稳,正是我东魏的好时机。” 曹致却自有成算:“既然李期不是个能成大事的,那就看看他能把巴郡糟蹋成什么样子。既然已经等了十年,朕也不在乎多等两年。” 薛令觉得陛下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天下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然而康乐公久经沙场、经验老道,其驻地北靠秦岭,秦岭之外就是南北的缓冲之地,自古兵家必争的关中险要。 而驻地面西则是富甲天下的巴郡,他在那处经营十年,他说时机已到便是有极大的把握,听他之言也是一种极为稳妥的作法。 薛令还欲多言,在廊下侍候多时的黄门蔡玖,终于觑着空在门外尖细着嗓子通传道:“陛下,燕王求见。” 这尚书仆射等人不由尴尬,陛下是万乘之尊,然毕竟是女儿身,燕王见她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他们这些外臣亥初还在宫中议事,被燕王撞见颇为尴尬。 二人便匆匆告退,曹致也不便挽留,薛令却还是在出门时与不耐烦等待曹致宣招的燕王慕容傀打了个照面。 薛令觉得自己一定没有听错,燕王在他们施礼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冷的轻哼。这些读书人自来面薄,晓得面前人脸色不悦,便尴尬着脸逃也似的告退。 慕容傀金刀大马地随意拣了曹致下首的一个圆墩坐下,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讽刺:“你喜欢那样的?” “你若是要说他们娘们儿唧唧,”曹致落笔疾书未停:“那你可以走了。” 这点小阵仗自然赶不走慕容傀,他大大咧咧站起,随意扫了一眼案台便道:“康老儿终于坐不住了,难为你还要彻夜不眠,寻思如何安抚他。只是这康老儿不知,他的陛下就算有攻入巴郡的决心,却未必有命他入蜀的信心。” 自古蜀地就是一块得天独厚的肥肉,入蜀的将领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在地杰人灵、凭天之险的巴郡做一方豪强,何乐而不为。因此即便康乐公乃是曹氏一门的恩人,曹致也要慎之又慎。 “就算不是康乐公,但也不会是你。”曹致正待搁下笔,起身活动因为长时间跪坐而僵硬的身体:“鲜卑人可以在北方称雄,却在深山树林里一无是处。” 慕容傀一步跨上前去,握住曹致的手腕,女帝细指所夹的紫毫笔因这意外之举而掉落,一声折断的脆响惊得卧在曹致的脚边酣睡的衔蝉奴滚到了一边:“你若要借鲜卑的兵,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曹姽突然轻笑一声,她眉眼无甚出奇之处,慕容傀当年初见她时,曹致尚是一个清秀的翩翩少年郎,然若为女子,清秀二字便有些乏味。 可她眉宇间英气凛凛,眼神顾盼似有不可摧折的意志,慕容傀常觉这样倔强的曹致总要令两人之间折掉一个才甘心,却又被她这难得的一笑所迷,只见她斜睨着眼似是挑衅般问道:“莫非你真不借?” 就这山间清溪淙淙般的一声轻笑,轻盈若鸿羽挠在人心上,瞬间便令慕容傀激越起来,控制不住便将曹致压在案几上。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粗粝的手指已滑如游鱼般窜入系结的上衣,情浓万分地抚着那处紧滑的腰腹,僵立片刻方徐徐喘气道:“致儿,你可知道,我每趟回辽东都是为了征战,哪次不是血里搏杀、拿命去拼的胜绩,可是只要下了战场,我就亢奋得满脑子都是你。可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叫着‘致儿、致儿’,任自己硬上一夜。” 曹致如何不知慕容傀素日这番德性,却仍不由晕色上脸,低声怒喝“放手”,一边语气漠然道:“那你是说高玉素偷人?” 见慕容傀怔愣,她出其不意攻他下盘,奈何对方是驰骋沙场的老手,电光之间便抓住她两手,膝盖顶住她的出脚,慕容傀瞟了一眼厚实的漆木祥云圆头履,嘿嘿地苦笑道:“致儿,若是被你得逞,我可要疼得满地滚。” 曹致怎会由得他钳制自己,看慕容傀因单手抓着自己两只手腕力有未逮,便要靠合拢手腕催动绑在上臂的小金弩,这番动作虽掩在广袖下,又怎么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慕容傀也作不知,那只纠缠曹致腰间的手突然如灵蛇一般采入雪峰上的朱果,惹得曹致无声地张了张嘴,喉间未溢出的余韵半是痛楚半是酥麻。 可慕容傀望进她眼里,那双眼依然清冷得灿若明星,二人僵持些许,曹致挣扎之力不见小,慕容傀亦不松手徐徐搓揉,烛火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映在画壁上,谁都没有发现围屏后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荀玉和蔡玖站在门外,两人暗暗对视一眼,又瞧瞧跪在脚下被堵住嘴的高玉素,荀玉便咳咳嗓子:“陛下,夜深了。” 曹致听到荀玉的声音,立时捏住了慕容傀的死穴:“你若是想要侍寝,那便随朕去甘露殿。” 听到“甘露殿”,慕容傀如石塔般高壮的身体赫然打了个冷颤,他忙不迭地缩回手,却又似流连不舍地将曹致上翻的心衣遮回肚腹,再将外罩的中衣短襦细细抚平,垂头丧气地坐回圆墩上。 曹致舒了一口气,着人进来收拾,冷眼瞧着慕容傀兀自难受,这人还要提防裆下的不整被人看出来,夹着腿好不自在。 他不自在曹致便自在了,慕容傀看在眼里,便恶声恶气道:“我不去甘露殿,你既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是我有个条件,伽罗要带上观音奴上封地玩乐,两个小丫头最近被拘束狠了,你莫要拦着。” 蔡玖只当自己是死人,指挥着做粗活的小黄门把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曹致拿笔吸满墨,只是手竟微颤一下在绢白上留下一滩墨迹,她扯下这一副污物,不知要扔去哪里:“朕还当你此番不会记得这些儿女了。” 慕容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曹致伤他从来不留余地,可他若不是将心口摊开在外,怎由得她使箭乱射。 他越想越气,偏偏那腹下一团仍旧火热,激得他“腾”地跳起,在决议大事的东堂就吼起来:“辽东或者东魏,我既应过你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我便决不食言!” 曹致似在看百戏艺人在宴殿表演:“当年你是如何落魄逃出辽东,在幽州乞怜的,也切记莫忘了。” 慕容傀被激得须发都要倒竖起来,在东堂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一边嘴里不住喃喃:“你一定是嫉妒!一定是嫉妒!” 他企图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安慰不了,这时他瞥见敞开的大门外高玉素被按在地上,登时兴奋得两眼发光,他让人把高氏叫进宫不就是为了讨致儿欢心吗?他立时倒提着高氏的头发将人拖进来,劈手掏出她嘴里的布条。 高玉素涕泪满面,头皮被扯得如火烧,舌头都快被粗糙的麻布磨坏,可她知道大势不妙,在慕容傀手里挣动地苦求道:“大王,大王,妾肚子里有您的骨肉,您知道的,是您征战扶余国残部的时候……” 慕容傀充耳不闻,拿布条紧紧勒住高玉素的脖颈,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高玉素蹬着腿双手乱抓,将自己下巴抓得血肉模糊,麻布浸润的血染到慕容傀手上,曹致突然厌恶地瞥了一眼案台上的丹砂。 这个女人曾是高句丽的公主,辽东数得上的美人,此刻双眼暴突、舌头伸得老长,死得犹如恶域夜叉,慕容傀将她随手一扔,正掉在跪着的蔡玖面前,这经验老到的黄门一点不悚,把粗活侍人又招了回来。 慕容傀看着通红的双手,他想接近曹致,又不敢接近,曹致直接道:“朕嫌这里脏,回式乾殿。” 曹姽缩在暗道里一动不动,半晌不知哪里来的妖风,将烛台吹灭,只剩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 她听到父亲孔武沉重的脚步奔出的声音,听到侍人来来回回拖带重物的声音,听到东堂大门关上的声音,听见自己的母亲对荀玉叹道:“将高氏葬了。” 暮春之初,上巳之日,富春江河床开阔、水流平缓,沿着河岸悠悠行来一队牛车,伴着大队带刀部曲,牛车里是个初绽芳华的十余岁女郎,面貌浓艳、五官绮丽,只头上高髻随车摇摆颇有几分滑稽,她却浑然不觉,只顾高声朝牛车边一个骑马的小郎君娇笑道:“阿奴,此番算是尽兴了吧。” 那葛衣玉冠仿若玉人俑般的稚龄孩童就是曹姽,她敷衍了一阵曹婳,终于在临近会稽山脚下时,如她所盼又出现了另一支队伍。 那队伍领头的三名少年正是她与母亲那日从永宁寺回台城时,在乌衣巷巧遇的那三个。曹姽不禁策马上前,几乎是贪婪地打量于众人中异常显眼的王慕之。 只是马还未动两步,三人身后的一驾牛车里探出一张脸来,细白双颊、笼烟秀目,不是陆亭君还有谁?   ☆、第十章 陆亭君声若出谷黄鹂,面如三月桃花,她掀了牛车的窗帘子,一双含情露目先是暗暗凝睇了王慕之,再转到陆参身上:“阿兄,今日可不得独享会稽山了,前头来了别支旅人呢!” 陆参骑马在队伍最前,自然早就看到了来人,他是这群少年少女里最年长的成员,却也不过十七岁。这样的年纪虽不至于流连章台,花街瓦子却已玩过不少,若要论哪家豪族的家妓歌喉最妙丽、舞姿最畅美亦或是身段最窈窕乃至腰身最适合摆弄,他也能给你如数家珍。 陆参毕竟是男子,和陆亭君想到的是两样事,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贴近了王慕之道:“慕之且看牛车里的女郎,只是中上之姿,占的不过是妙龄二字,身边几多侍女亦不逊色。但那骑马的小郎君,年纪小小,身量已过六尺,面容与牛车中的女郎神似,想是姐弟二人。只是这弟弟,广额修眉,目若朗星,虽有娇柔之态,却不减英勃之气。他姐姐若是个美色,这小郎君反可说是个绝色。” 还未等陆亭君在后方嗔怪自己的阿兄胡乱说话,王慕之便正色道:“众人萍水相逢,陆兄岂可随意对旁人评头论足?” 陆参知晓王慕之的脾性,遂不再多言,只是魏晋男风不是稀罕事,俊俏男子熏香敷粉亦不在少数,这小郎君面貌虽俊俏,但也并非什么少见多怪的事情。 陆参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众人,只有周威脸上的红晕让他觉得好笑,暗讽了一声“乡巴佬”,便甩了甩马鞭朝前指了指:“好好好,慕之,我不说道旁人,那小郎君可是自己凑上前来啦!” 曹姽素知陆参其人虽谈不上是什么纨绔子弟,却也不是谦谦君子,更是在女.色上常为人指摘。他人品才貌不过都是略略逊于王慕之,然眉宇间常攒轻浮浪荡之气,平白就损了一副好外表。 她落落大方驱马上前,借了荀玉姑姑的名头,捏着马鞭拱手道:“在下颍川荀信,陪同家姐至会稽访亲寻友,幸与诸位兄台一见。” 颍川荀氏的人怎么会跑到会稽来,他们可不是南渡的姓氏。王慕之等人虽是这么想,嘴上却不会那么说,陆参便回道:“江左陆参,琅邪王慕之及义兴周威,并舍妹陆氏,亦是上巳游访会稽山。” 陆亭君透过窗缝打量这个路遇的小郎君,玉冠晶莹、葛衣飘飞,五官奇丽却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似乎额头太广、眉骨太高、鼻梁太挺而嘴唇又过于红润,隐隐颇有些胡人长相。 她才欲张口提醒阿兄及慕之,突见慕之的眼光落在这荀信小郎君腰间,只见那处垂了一挂涡纹双身兽面玉璧,细节虽看不清,但那股莹润之感似诱着人上前好好把玩一番,绝非凡品。 陆亭君便知道了对面人的身份并不简单,然对于这一行人来说,对方是谁并不重要,对方身份够格就行,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姓荀。 曹婳也在车中悄悄观望,见三个少年身后一个女孩探头探脑,打量己方,不由鼻子里就轻蔑地“哼”了一声,暗道那女郎举止不上台面。 惟独黑脸少年周威是个老实热情的人,他见曹姽拇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鹰形金韘,式样凶猛,就知对方是爱好射艺之人。其时燕王慕容傀麾下号称雄兵百万,鲜卑人邑于紫漾之野,世居辽东,号曰东胡,常与北汉匈奴争胜,鲜卑控弦之士传言多达二十余万。 因燕王与东魏女帝的联姻关系,江左军队中也崇尚射艺,吴地原以步射、骑射为主,慕容傀又派人授以立射、跪射、戈射等技艺,而曹致亦是射术一绝,时人赞她“十发十射,中皆同处”。 承德初年,曹致便颁布旨意,沿袭汉制的秋射考课制度,由各太守亲躬其事,为国择才。 一时之间射艺在江左大盛,其中不只有为报效国家的激昂之士,也有意图邀功请赏的趋炎附势之徒。 然这林林总总,对于有意天下、号称正朔的江左东魏来说,并非坏事。 周威本就是这群人中的异类,王慕之与陆参虽风度翩翩,然隔阂总是免不了的。 义兴周氏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粗蛮武夫,若非周氏乃是江左强力武宗,岂能与诗书传家的王陆二人并肩而骑。 然须知,早在孙吴之时鄱阳太守周鲂便能计败曹魏,其子司马朝吴兴太守周处于讨伐氐羌叛乱殉国,而周处之子周玘又为曹致三定江南,立下汗马功劳。 曹致为此将阳羡、长城郡的西乡、丹阳郡的永世并为义兴郡,以纪念周氏的功绩。若论风雅,周威确不是王慕之和陆参这样的翩翩少年,但若论家族势力,义兴周氏的继承人却是个能撼动江左官场的人物。 早先便有传言,因国都建业隶属丹阳郡,曹致有意提高国都地位,为显天子之尊,要参照两汉京兆、河南尹的故事,改丹阳太守为丹阳尹,领县八个,户四万,口二十四万,还有参与朝议的职权。 而传言中,曹致属意的人物,便是这个有可靠家族亦有得力才干的周威。 王慕之和陆参想起自家父亲叮嘱要好好结交周威的言语,气闷欣羡之余,对于权势的向往让他们表现得与周威十分亲密。 至少曹姽两次遇到他们,三人都是结伴而行,王慕之和陆参今年也是常科及第,周威早已是军中都尉,因此三人结交并不显得突兀。 曹姽印象里周威把丹阳尹的那份活干得很是不错,至少可以让她在台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把精力全盘放在王慕之身上。 这样一来,她看着周威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欣赏与鼓励。 周威眼见这初识的小郎君拿一双璨如琥珀的眸子瞧着自己,这许多日来因为和王陆二人在一起的憋闷,突然就烟消云散。 他难得主动开口邀约道:“既是有缘,在下便厚颜称郎君一声荀弟,咱们一起上会稽山赏景如何?” 曹姽曹婳本就打着看美男的主意,王慕之和陆参又生就慧眼,看出对方身份不简单,便无可无不可,倒是陆亭君见对方牛车里坐了一个美艳的女郎,就满心的不悦。且她不知为何,觉得那面貌可爱的小郎君反比他姐姐还要让人忌讳。 她便使了身边婢女传话给自己阿兄陆参,王慕之和周威也装不了聋子:“女郎说咱们是来赏景的,对方带着大队部曲,武夫粗鲁愚笨不说,牛车还装饰繁丽沉重,如何要赏玩尽兴?” 这不提防就把周威一起骂进去了,三人面上都有些尴尬。 曹姽素知陆亭君绵软腻人的性子,也不以为忤,只道不要坏了自己的大事便行,不然自己便让她做第二个高玉素。 自她那日在密道里看着高玉素被自己阿爷召进宫,只为了获取母亲的欢心便被活活勒死,她虽不至于可怜高玉素,但今日乍然见到陆亭君,竟也没了当日挥剑决斗的那股凌厉恨意。 曹婳反在车内嚷嚷开了:“陆家女郎好不讲理,这会稽山你们上得,旁人便上不得了?不就是辆好看些的牛车吗?我这便舍了,屈尊坐一坐陆家女郎的牛车一同上山如何,女郎莫要舍不得!” 她撩了帘子,顶着满头珠翠作势就要下车,陆亭君一见还真怕曹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进自己的车里,曹婳便得意地对身边婢女低声说:“改明儿就让母亲给我封个会稽公主,将这青山秀水给圈进自家庄园,谁都让进,就不让这陆亭君进来!” 曹姽听了暗笑,只见王慕之摆摆广袖,神情忧郁而秀美地说道:“既是如此,我四人策马上山,二位女郎便乘牛车。至于这众多部曲大煞风景,周兄武艺过人,在下看是不碍的。” 大虎小虎忧心公主安危,尤其是害怕曹姽舍了她们乱来,然而二位贵主都在兴头上,如何听得。 两个可怜的侍女只好被困在山脚,与曹婳的身边人面面相觑,身边围着大队精练部曲,保护的却不是该保护的人。 众人这便算谈妥了,王慕之和陆参二马当先,中间两辆牛车上曹婳和陆亭君暗暗较劲,而曹姽却和周威殿后。 曹姽满意于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时而策马缓行与周威交谈几句山上风景,时而执鞭小跑激起溪边蛙声一片,眼光流离于王慕之少年削瘦而挺直的后背。 周威看似粗人一个,却心细如发,并不点破,反而时时如个兄长般周旋于曹姽左右,免得她被迷了眼顾不得脚下。 众人一路行去欢声笑语,只余身后渐散的寥寥蛙鸣。 行至半山开阔地,两个车夫将车尾放置的镶边苇席平摊在绿茵上,四边压上金玉所制的席镇,不让轻飘细密的苇席被风所掀开。 又放置早已备好的清冽酒水,麈尾玩意,便远远退到一边去看牛吃草。 陆参感觉微风拂脸,甚是愉悦,懒洋洋闭了一会儿眼,斜睨了右手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周威笑道:“今日吟诗作赋怕是不行,二位女郎和小郎君有什么好点子?” 陆亭君晕红着脸偷偷看一眼王慕之,又侧首看看曹婳和曹姽,只见那二人均望着王慕之皎白如玉的脸,曹婳眼里是一种看到美妙事物的愉悦,而曹姽眼里是一种悸动、萌动甚至更为复杂深沉的情绪,她想着这小郎君好生不懂遮掩,心里不齿,便想法让自己占着优势。 “不若诸位来玩藏钩之戏?”陆亭君自小与王慕之青梅竹马,她自忖二人默契足矣,再者陆参一定会帮她。。 “这藏钩比的是灵巧与眼力,”周威熟读祖父周处所撰《风土记》,藏钩之戏是人分两组,一组人藏,所藏范围不出众人之手,另一组人猜,既不需蒙眼也不需背身,考验的是运掌而潜流,手乘虚而密放:“不若我们以藏钩为赌,在下与陆兄并慕之每人出一随身之物,轮流藏之,二位女郎和小郎君若是猜中,那猜中的人与被猜中之物的主人便合为一组,我们再玩投壶之戏如何?” 这提议正中曹姽与陆亭君下怀,只见王慕之、陆参及周威合计片刻,席上便多了一枚青玉带钩、一只寓意“光耀门庭”的海棠香囊再一只平凡无奇的铁韘。 对面三人见了那只寒碜的铁韘就晓得了主人是谁,其中曹姽与陆亭君见了那青玉带钩更是眼睛一亮,曹婳嘻笑道:“好一枚带钩,正合了藏钩之戏,就它先来罢!也免得铁韘的主人无人肯要!” 陆参与王慕之都是席上常客,周威为武人,手上功夫均是不差。 只见三人六掌如地下潜流运来暗去,尤其陆参还在六双眼睛的注视下做些假象企图迷惑对方,待到他作势将东西传到周威手上后,却悄悄对陆亭君眨眼。 不料曹姽乃习射之人眼力非凡,何况今时不同以往,不待陆亭君风姿绰约地开口,便急道:“陆兄手中有物!” 陆参不防,尴尬笑道“荀弟好眼力”,一边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就是那枚带钩。 陆亭君不防被人一言喝断,顿时委屈万分,王慕之则一脸闲散,拣了麈尾拿在手中悠悠晃动。眼神却不时看向曹婳,复又落在曹姽腰间玉璧上,那物因跪坐而被潜在衣褶里,仍看不大清,然玉璧线条深辗,阴线刻图,工艺乃是去地浅浮雕,就连王家也不多见。 众人各有所思,唯曹姽一人大喜,陆参看着陆亭君下唇被玉齿咬到泛白,心里不忍慕之与小妹这对璧人凭生波澜,便涎着脸对那面貌姣好的小郎君道:“这枚玉钩正是在下爱物,荀小弟,今日你我投壶之戏,更当勉力!”   ☆、第十一章 曹姽素来是个分毫不让的性子,身为公主也不需要忍让,何况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陆参这一席话,就连周威都不由暗地侧目。 陆参不悦地瞥了周威一眼,暗示他管束好自己的表情,莫要因为外人伤了彼此的颜面,却被曹姽一句话刺得回不了神:“陆兄想是骑马上山颠昏了脑袋,竟然要错把他人之物算为己有了!” “你胡说什么,这带钩分明是阿兄所有,我平日见惯了的……”陆亭君喏喏地反驳,声音却备显委屈娇柔,只怕自己这席明目张胆的话听在王慕之耳朵里,显得陆家的女郎对心上人太过急切了:“荀小郎君当知约定在前,你猜中了阿兄的饰物,如今怎可反复,且你毕竟是个男子……” 说完她便含羞垂头,似乎有何龌龊之事不得启齿,陆参便大言不惭地接口:“我与慕之兄弟相称,不分彼此,他的就是我的!” 曹姽瞧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劲儿,暗恨上辈子没有宰了这个王陆二人之间的大媒人,她冷笑一声,下手迅疾如电一般捉过摊开在陆参掌中的带钩,举在众人眼前,嘴里半分情面不留:“世上竟有这等异性兄弟,今日共享带钩这等贴身物,待到日后是否还要同席共枕?又或者,王郎君也要认了陆氏女郎做亲生妹妹,严守兄弟姊妹之道,别无逾矩呢?” “你!”陆参见陆亭君已被这夹枪带棒的话讽刺得眼眶泛红,几乎要跳起来撸袖子了。 曹婳惊异于妹妹竟因陆氏兄妹底下的小动作如此愤怒,若她真是对王慕之非君不可,就这股子蛮劲儿,以后台城内还有安宁可言吗? “阿奴,别胡闹!”曹婳一把抓住身边曹姽的袖子,免得她真与陆参一言不合动手,吃亏不说,还贻笑大方,出了台城她怎么能让旁人欺负阿奴,她便取过曹姽手里的玉钩,扔在王慕之面前的苇席上问道:“王郎君莫要置身事外,这枚带钩到底是谁的,你说了算。” 王慕之本是一副清风自来、我自安然的模样,陆亭君是交好之姓家的女儿,只是其父王道之拉拢江左土著豪族,并不代表他骨子里真的喜欢他们,更何况与这个长子的婚事息息相关。 且陆亭君也是知名的才女,一首咏柳如絮当年也是传遍建业,这样名满都城的女孩难免身上有些傲气。王慕之并非不欣赏这个家世优秀、样貌才情无不杰出的女郎,只是陆亭君需要打磨脾气,懂得放下架子以夫郎为尊。且以王氏在朝中的地位,尚公主也并无不可,若谈王陆二家婚事,仍为时过早。 至于眼前这不知来历的姐弟二人,自然比陆家更不重要。王慕之瞬间权衡了利弊,却不忘略略带些不悦地看了看陆氏兄妹,陆亭君看他皱眉望向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来,心里为谎言羞耻不已。 “亭君莫要委屈,”王慕之半是温柔半是无奈地道,然后定定看向曹姽,薄唇吐字:“这枚带钩确是陆兄的。” 王慕之话说完,他看着曹姽那双琉璃般通透纯澈的眼睛里竟闪过惊讶、受伤甚至是不可置信的意味,她的眼神与感情如此直白,令王慕之不能想象这竟是一个十岁的孩童,他确信自己与这小郎君也并无前尘,初识的人怎会流露出这样繁复而深沉的感情? 可他不及细想,却能清晰分辨出曹姽声音里的颤抖,这小郎君脸色有点发白,因曹姽本就随了鲜卑人的白肤,如今更是白得渗人,众人只当他是少年心气、骄傲不甘:“好、 好、好!既然王郎君这么说,在下愿赌服输,今日算是真正对名士风度开了眼界。” 王慕之大度地打算不予计较,曹婳难得好生好气地对妹妹劝了又劝,甚至暗地里怂恿道:“阿奴莫气,一会儿比试投壶,要这陆氏兄妹好看。” 曹姽在一边低头不知想些什么,也看不分明表情,陆参为了缓解僵滞的气氛,又重开藏钩之戏。这次带钩始终在周威手中,王慕之自顾自地做了一套递来还送的假动作,轻松骗过曹婳,又用这惯用伎俩暗示了熟识的陆亭君,待曹婳耐不住喊“王郎君手中有物”时,一切便有定局。 曹婳见自己与周威一组,偏过头嘟了嘟嘴,但相比受了大委屈还要和陆参一起投壶的曹姽来说,她觉得自己运气还不算差。 于是曹婳重又喜笑颜开,猜错了也不恼,掬起面前的酒杯自罚,痛快饮尽,倒也引来赞赏一片。 六人三组已成定局,陆参便招呼车夫将牛车上的陶铸投壶和木矢搬出来,置于罚酒的酒樽边上。 曹姽看着那些物件,神情狠戾,就如慕容傀在辽东山中手把手教她射狼时,一矢必中的眼神。曹婳知道妹妹这是要这群人狠狠受些教训,此事她喜闻乐见,便故作不知道:“陆家的玩意不地道,用我的。” 曹婳的车夫,实则是个黄门,将高二尺的长脖大壶从车上取下,那壶盘腹修颈,壶口围聚四耳,饰以金银,文以雕镂,壶内插着一把竹矢,根根镶了鹰羽,在这葱郁山间,似平添野趣。 只是众人却脸色一变,汉末之后,投壶之戏难度又大。此戏为每人四矢,以一矢入壶计一“筹”。然竹矢代替木矢,因竹矢更具弹性,竹矢入壶弹出后可以以手相接,继而再投。若是此中能手,可以投上百余次,此技称之为“骁”。 陆参眼神变了又变,若是拒绝怕落了下风,欣然接受却又怕平生波澜,他眼珠一转便道:“既是荀女郎提议,你又是输了藏钩,便由你与周威先来罢!” 就连曹婳都暗笑好一个陆氏小人,倒也没有刻意乱扔,只是她四支箭矢只勉强中一,更无复杂技巧。陆参为此大松一口气,只道这不知从哪里来的暴发户也许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家金玉巧饰的器具,他朝陆亭君的方向看上一眼,见妹妹与王慕之二人并肩,专心致志地看着周威执矢,心里直道天赐良缘。 他却不知身边一头小狼潜伏,就待随时咬断他的喉管。 周威不出所料力挽狂澜,但他善射而不善戏,军中也不做此娱乐,他初次投壶便四矢三骁,竹矢可往复数次,一人独得三十三筹,再计与曹婳的一矢,共三十四筹。 周威不可谓不强,只是曹婳委实太弱,众人不好笑她,然观陆亭君眉目春风地上场,也知她稳操胜券。 只见她裙摆摇曳,薄衫张扬,纤臂微扬勾勒建业陆家最知名女郎初长成的稚嫩曲线,这样柔弱动人的女郎掷出的竹矢竟也准头不差,四矢二骁,只是回弹不多,还有一矢弹出后飞离,这样粗粗一算,也有五筹。 就这样陆亭君还自觉自己没有表现出最最才貌兼备的一面,暗自悔恨自己为何手抖,王慕之从她手里接过竹矢,一望她晶亮羞盼的眼眸,顿时也有如上场搏杀之奋勇感。 且射术乃是君子六艺,王家宴饮也常备此戏,今日投壶的彩头非他莫属。 王慕之乃一文质彬彬的少年,投壶于他考验的是目力、手力及心性的和谐,只见他杉袖翻飞、动之若山中腾云的仙人,手中竹矢似也被灌注了灵性,如他所想而动,如画玉面不汗不晕,自有清朗舒爽。 众人竟只顾看他难得手舞足动的风姿,忘了计筹,只曹姽心里酸涩,还记得王慕之投了四矢四骁,计六十七筹,并陆亭君之数,共计七十二筹,乃是建业都为之少见的技艺。 陆参心里暗暗叫好,王慕之虽面无得意之情,脸上毫无异状地回到陆亭君身边,却仍问道:“陆兄,今日投壶彩头为何?” 待陆参要开口,曹姽已先他而道:“在下厚颜,以双兽玉璧搏诸位一笑。” 只见她解下腰间那块质润古朴的玉璧,那玉璧一看就为价值超凡之物,怪就怪在那荀女郎并不阻止,任着弟弟胡闹。 曹姽也不看众人表情,信手一扬,玉璧上串的丝络飞扬间轻巧挂在壶耳上,玉璧击在陶壶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晃动间伴着耀目的阳光闪了几闪。 王慕之虽爱玉,但无意表现得太过露骨,便未上前细看。就这打量的功夫,陆参已四矢皆投完,统统未中,这样刻意地示弱连周威都为他不齿。然陆参眼见曹姽随手便将玉璧掷出挂在壶耳上,便心有顾忌,打定主意绝不让曹姽坏了自己妹妹的好事。 曹姽不紧不慢地将散落四周的竹矢捡回来,不阴不阳地问陆参:“陆兄,你一矢未中,如今我须独得七十二筹才可胜出,是也不是?” “小郎君要是自知不能,那便让慕之收了那块玉璧吧!”陆参哈哈一笑:“你年纪尚小,何必较真?” 曹姽也站好了位,拣出一支竹矢来,突然凌厉道:“我若赢了,陆兄便把樽里的酒全部灌进肚子里去!” 话音才落,不待陆参回答,她已手随身动,王慕之、陆参及周威都觉一股劲风,疾而不利,锐而不妄,须臾之间那竹矢“啪啪”脆响,已如机簧在曹姽手与投壶间往返数次。这股干脆利落,让周威不由地就想象曹姽的手势,若是放在战场上,怕是已一刀一个捅死一群。 随着时间流逝,陆参脸色渐渐发白,曹婳兴奋的计筹声仿若催命,直到她喊道“七十二!”。曹姽突然收手,运了一口气,修劲五指略略摸索一下竹矢的箭身,出手之时力道之大连鹰羽都微微震颤。 只见那矢如先前七十二筹一般入而复弹,却非弹回曹姽之手,而是直落壶口,插入其中的一耳。曹姽先后执起余下三矢,轮流激射而出,挂满剩余三处壶耳,难度空前,技巧绝妙。四矢均挂于壶口耳上,组成莲花样式,尤其妙哉! “是莲花骁!”陆亭君不由喃喃出声,她从书中读过世上有这等投壶奇人,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曹姽技惊四座,她失望遗憾之余,又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些奇淫巧计。 陆参脸色青了又白,难看至极,怎知王慕之脸色也不好,虽陆亭君在一旁声软气娇地与曹婳曹姽打商量道不要为难自家兄长,王慕之却在此时终明白了那块玉璧带给他的怪异之感。 玉璧之上的双兽极为怪异,却是因为来自于鲜卑巫术的异化,那二兽确确实实是龙凤二形,这样的玉质、这样的形制,再念及二人的年龄,那小郎君的姐姐还唤他“阿奴”,则必是台城内的公主。而那性子怪癖执拗的小郎君,就该是传言里那个娇横任性、备受陛下与燕王宠爱的幼女,三公主曹姽。 此时王慕之再看那二人,越看越像有过数面之缘的女帝曹致。尤其是那扮作男装的小公主,英姿凌然、射艺无双,极有乃母之风。而霸道小气,又与那传言中的燕王一般无二。 王慕之大觉头疼,他王陆二家再是豪族,也不得与台城内的金枝玉叶打擂台。他暗叹一声,寻思着让陆参醉死也比得罪皇家今后死无葬身之地的好,便拿了酒勺道:“阿参,既有言在先,那就喝了罢!”   ☆、第十二章 良辰美景日,陆参却苦不堪言,他“哎哎”怨苦地坐于地上,腰带已甩在一边,腹胀如鼓,曹姽笑嘻嘻地又递上酒勺示意他将杯子满上,陆参慌忙摆手含糊不清地嚷着“醉极!醉极!” 曹姽没理会,“哗啦”一勺酒液下去,陆参连衣裳都湿了大半。陆亭君忍不住扯扯王慕之的大袖,示意他上前解救自己的兄长,王慕之暗暗苦笑:“非不愿,是不能也。” 若是不让这两位金枝玉叶出气,他二人仕途还长,怎知哪一日不会因为前事旧仇,就莫名折在这公主手里。与其前功尽弃,不若今日就趁此让二位出了气,以后也好行走台城。 王慕之淡然地站在那处,仿佛底下波澜不惊的富春江水,遗世如拍岸的浪花。 可周威觉得如今不是置身事外的时候,他把两方都当做自己的好友,绝不愿见事情不可收拾。只是嘴巴张了又张,又不晓得说什么。 陆参所作所为的确为人不齿,荀小兄弟技惊四座以杜康报仇,凭的是一身才干,在他眼里实则恩怨分明。只是酒樽里杜康还剩大半,陆参却已醺醺然如市井酷嗜黄汤的粗汉,在这风雅之地,也委实难看了些。 曹姽伶眉俐目,见周威如此,又见陆参如一条酒腌白肉,也有些意兴阑珊,周威见她现出一点无趣的样子来,便不失时机道:“陆兄已不胜酒力,荀小郎不如罢手?我等今日来会稽乃是做上巳节曲水流觞之戏,若这酒都被陆兄一人喝了,岂不是无功而返?” 这理由倒是不错,只是不由地就令曹姽想起当日陆亭君诉说与王慕之情分时的振振有词,令她俄而消散些的怒火,又如拉风箱一样烧了起来。 曹婳也上前轻轻拿住她的手,妙目一瞥众人,做了一回好人:“阿奴不若作罢?” 岂知曹姽的心思早不在陆参身上,满脑子都是当日陆亭君的哀哀泣诉:妾额发初覆,便识得慕郎,自小两情无猜,每值上巳便做曲水流觞之戏,游马踏青之行。 眼前可不就是此情此景吗?王慕之皎皎如西江月,陆亭君袅袅如渡江云,就她曹姽像是不上台面的小鬼,缠着小人陆参作祟。 她怒而把酒勺往前一递,冲着二人说:“既陆参不胜酒力,你们一为他至亲,一为他好友,不如代劳?” 扑面酒气而来,其实大半是因为陆参打了个酒嗝儿的缘故,陆亭君被熏得往后倒退一步,想上前搀扶哥哥,看着凶神恶煞的曹姽不敢。想叫侍人前来帮忙,又发现这些碍她赏景的俗物都被她扔在了山脚,顿时就一筹莫展、晕红眼眶。 反王慕之未顾及她,反盯着送上来的酒勺,他观曹姽如今已有七分把握,不若说这世上大半女郎站在他面前,他都有这七分把握,不管那女郎是台城里弄玉作金的公主,亦或是富春江边浣纱采莲的村姑。 他了然一笑,伸出的手指仿若春天的嫩笋,罩在酒勺柄上,小指似无意擦过曹姽的指尖,带起一股若冷玉般沁凉而柔润的触感,再附上一把清冽温和的嗓音:“在下便却之不恭了,只是饮了这杯酒,荀小郎可愿作曲水流觞之戏了?” 陆参又恰好打了个酒嗝,王慕之面色不变,另一手的广袖卷来一只酒杯,曹姽的酒勺却没有动一下,殊不知她心里正在大骂:还曲水流觞,曲你个鬼!莫不是把自己当做和陆亭君一般货色? 曹姽手上一松,酒勺跌进酒樽里,激起零星酒液,弄湿了王慕之的衣裳下摆,他的手还在空举,情形一时有些可笑。 这样的与人为难太过露骨,曹姽心里有些后悔予王慕之难堪,以后相见难免尴尬,可她决定的事情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反而嘴角一扬对周威道:“就卖周兄的面子,至于投壶之戏,今日胜者是我,玉璧我便收回了。” 陆亭君如蒙大赦,屏息着上前勉强扶了陆参靠坐在树上,王慕之受了刻意的忽视和羞辱,也没有显露出丝毫愤恨怨怼,还能够平和地安慰陆氏兄妹,又置了酒杯在河渠,顺着流势落入曹姽手中。 曹姽见他慷慨大度,似乎毫不受影响,暗叹自己欠缺风度与沉稳,与曹婳相谈间又对其多有赞赏,曹婳只是一笑,举杯饮尽。 气氛重又和谐,众人在河渠边玩乐,慢慢远离了牛车停靠的地方。半山草木葱郁,风声鸟语,人再饮几杯杜康,真可忘尽世间忧愁事了。 曹姽眼见着王慕之的酒杯又悠悠朝自己漂来,正要去拿,忽听金石铿锵一声,竟是周威如电驰般抽出腰间所配环首铁剑,厉喝一声:“什么人!” 这一声把众人的酒一瞬间喊醒了,陆参耷拉着眼皮照样子喊着:“什么人!什么人!” 不知何时开始,已听不到驾牛偶尔的“哞哞”,至于车夫多久没有出现,他们早已没有在意。曹姽慢慢站起来,挡在曹婳身前,林间的风似乎停止了在树枝草丛间的穿梭,被紧张的气氛所凝滞,犹如满弦的箭一触即发。 曹婳的那一驾牛车已经被卸了,牛不知所踪,马也没了踪影,一群野人样的东西正在拿黑漆漆的覆满土的工具撕扯上面的锦缎碧饰,两个车夫躺在草丛里没有声息,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至于陆家的牛车,因无人管束,已经跑到了河渠边上,也有两个野人在使力卸牛。 这会儿被发现了,双方面面相觑,野人里的一人露出白白的牙齿道:“诸位贵人喝酒玩乐,不发现我们该是多好?” 这么一说,曹姽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顿时明白对方被发现了,必然来者不善。不然若是放了己方,召来山下部曲,这些人便没有活路,一样是没有活路,不若大家都没有活路,或可有一线生机。 王慕之慢慢把那柄漆木酒勺抓在了手里,玉面上滚下一滴汗:“侨民怎会流落到此处来?” 周威头也不回,话语里听不出情绪来:“这些人不是北渡的侨民!” 话音未落,只听他爆喝一声,执剑冲向河渠边的牛车,将原本在卸牛的人一脚踹进河里,右手银光一闪,已砍翻了另一个。一道血迹像是绯红的锦练鞭在车厢的蒙皮上,惊得陆亭君一声尖叫。 周威一手把住车辕,看着其余人慢慢围拢上来,这些人所依仗的“兵刃”,似乎只是一些简单的烂得已经看不出样貌的农具。 曹姽明白周威的用意,大吼一声“快上车!”,只见曹婳和陆亭君撩了裙子,足下跑得飞快!王慕之负着陆参在背上,几十步的距离竟也不慢,一群人像是被投石机投出的石块一般冲入车厢,以河渠为背,以周威为前锋,统统躲进了牛车里。 周威武艺超群,一柄铁剑左支右挡,奈何这些衣衫褴褛的野人足有二十数人,因曾常年劳作于田间,虽瘦骨嶙峋,力气却不小。平日打个把兔子野猪,也不是未试过,这样一来,周威招架得就明显吃力。 他心神一定,一剑挥在牛臀上,牛“嗷”得吃痛,撒蹄子飞奔出去。只是车上两男三女,车辕又被拆卸过,速度比之从前,慢了许多。且颠簸剧烈,稍有松懈就有被横甩出去之感。 待陆参勉强驾着牛车晃晃悠悠跑出十几步,王慕之方才醒道:“周兄怎办?” 他在家中华宅众仆,何曾遇过这等劫盗之事,当时也是没了主意,如今远远见到周威奋勇搏杀,只觉自己已成忘恩负义之徒。 曹姽莫名奇妙看他一眼:“如何救?谁去救?你还是他?” 王慕之哑然,正在驾车的陆参如今被曹姽一指就打寒颤,曹婳见妹妹语气生硬,望了一眼缩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的陆亭君,唯恐往后有小人以今日之事对妹妹不利,遂软语道:“唯今之计,该当先行下山求救,那些人存了灭口之心,小心我们一众人全折在这里。” 折一个还是折一群,这选择一点也不难。 王慕之权衡一下,只好心道此生可能无缘与周兄在仕途上互相提携了,想起父亲的嘱咐,一时很有些无精打采。又惟恐被盗贼追上,时时往外探看。 曹婳暗啐一口,突然扯着曹姽道:“快瞧!” 原来周威见他们逃出几丈之远,便能放心使出身手。因关乎性命之忧,他铁剑电转,将自己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忽地如疾风般迅疾突刺,刺倒一片,成功甩开围堵,也朝曹姽等人的逃路方向而来。 危急时刻,周威“蹬蹬”几步,竟赶上前来,双手够到了牛车尾部。纵身提气一跃,突然一声闷喊,小腿竟被追赶的贼人拿铁犁耙抓到,刷下几大片肉来。 牛车因此猛地一歪,险些倾覆,曹婳都翻到了陆亭君身上,压得这娇弱的女郎直翻白眼。 周威半身扒在牛车上,双腿鲜血淋漓,牛车速度骤减,几双漆黑狰狞的手几乎已抓到牛车尾辕,黑而凶残的脸膛让才缓过气的陆亭君惊叫大喊:“快把他扔下去!扔下去!” 王慕之环视着车内,两位公主、陆氏兄妹以及自己和受伤的周威,还有车外晃动的那些像野兽一样牙口似在滴血的凶人,周威被扯掉大片肉,几乎露出白骨的小腿。 丢弃谁呢?王慕之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就在这时,曹姽突然出手按住周威的肩膀,右臂高抬,伴着“嗖嗖”几声,数道金光在眼前闪过,紧随的黑影惨叫出声,从牛车尾部滚落下去。   ☆、第十三章 王慕之方一动,周威虽因疼痛导致神智昏沉,战场上磨练出的警醒明锐却丝毫未有所减弱。 然他亦然清楚,自己已身受重伤,且是伤在逃命用的脚上,对一行人等来说不吝是个巨大的负担,陆参、王慕之于他不过是看中他背后的义兴周氏的势力,而荀氏亦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英雄未成而气短,莫不是今日真要折在这会稽山上? 若王慕之真对自己动手,自己虽不至于将他视为害命仇人,然但凡在世为人,且周威自己仅在人世度过十六个寒暑,又岂会甘心未立功业,就丧于荒山野人的手上? 周威灰心丧气地闭上双眼,伤腿堕于木质车尾辕处来回晃动,把掀卷的幡帘都染成一片通红,像是一只贪婪的水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上身欲撑起而无力,但以他仰躺的视线,却可以清楚看见王慕之在袖中捏紧的拳头。谁能想象,这如美玉般的郎君,如透璧的手上,竟也有根根浮现的青筋? 这时一只稚嫩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周威感觉肩上脉搏都为之一动,仿佛血液要从心口喷涌出来。 他睁眼望见曹姽的眸中,这年幼的郎君澄澈的瞳中竟是难言悲伤,他显然也明白了王慕之欲做而尚未做的意图。明明是千钧一发就要命丧荒山的夺命一刻,三人却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这不可告人、却又无可指摘的隐秘情势。 曹姽不知道若不是因为周威受了重伤,那么被王慕之丢弃的人会不会是自己?亦或是连曹婳都不能幸免。 她的眼神突地果决起来,左手牢牢按住周威的肩骨,其间凌厉竟远胜于他外表年纪,周威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受伤的肩膀几乎都要被这眼神灼伤。 这时曹姽右手袖管受风翻起,露出青龙缠臂铜弩机,机身是一只白虎卧云,小巧的白虎腹中藏着数支精铁弩箭。 她就如方才投出莲花骁一般,例无虚发、发发要害,拿犁耙几乎扯断周威小腿的那人,被曹姽一箭透眼而出,脑后爆出一片红浆,弩箭“咚”一声叮在土道旁的矮树上。那人像只断线的纸鸢,双腿一弯摔在自己的犁耙上,生生将脖子穿了上去。 他的同伴却因为这一路奔袭,早已杀红了眼。有人遇害,仿佛更坚定了他们将牛车上人一网打尽的决心。 曹姽一咬牙,毫不犹豫抬手将弩箭射入距离牛车最近的人的眉心。那人前冲之势太猛,直接往侧前方横飞出去。牛车后轮轧过人体的不知何处部位,溅起一片血肉,染红了曹姽半边袖子。 还有三人紧随不舍,白虎腹内只有仅存的一支铜箭。 曹姽呼吸加重,周威见她这次迟迟不出箭,心内明了,就去掰她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曹姽看一眼王慕之,声音恨恨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周兄忠义,荀某敬此等忠义之士,若有小人作祟,箭剩下一支,我便送给自己人!” 王慕之从未亲眼见过狼,可观曹姽却真正如一只草原上冲他示威的幼狼,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台城内的传言:三公主姽,燕王慕容傀钟爱之幼女,骄奢无度,却亦最像当今陛下曹致,小时随燕王在辽东常住,女帝若是“十发十中”,燕王亲自教养的公主当得起百发百中。 辽东行猎,猎场百里,燕王及手下捕获常以万计。这样成长起来的三公主,没有手软的道理,更无虚发的可能! 只见她拿窗边苇席精帘的结绳缠在脚踝上,突然半身翻出窗外,腰身弯出极不可思议的角度,如马上飞燕。狂乱的颠簸中,竟又是一箭,这一箭至关重要,曹姽竟将铜铸虎尾所扭成的扳机生生扣断。车后追着狂奔的二人,以曹姽冒险翻出的角度正站在一线上,精铁机簧带动细韧丝帛绞鹿筋而成的弩弦,力道足有百来石。近距离之下,同时贯穿二人胸口要害,双双从破衣烂衫内飙出一股血箭。 周威若不是爬不起身,早要抚掌击节,大赞一声“神乎其技!”王慕之瞧得目不转睛,不知何故竟离不开那只细白的纤臂,龙身缠在其上,而那肩臂却有不输于千锤百炼金属的强韧。他顿起敬而远之之心,却偏偏移不开目光。 曹姽腰身一腾,以一种绝难想象的柔韧翻回车内,几乎扯下自己半边袖子般将盘龙缠柄从手臂上卸下,扔掉白虎箭匣,那青龙现出全身,竟是一把南夷所用弯柄匕首。她这样翻腾竟连气也未喘,然毕竟十岁之年尚小,似乎已是强弩之末,这匕首被她直甩出去,周威心喊“不妙!” 果然,那细小却锋利的匕首只像一道“飒飒”的微风,声势如不可挡,最后却差之如许,只削去最后那人半片耳朵。 这不要命的人像是索命的恶鬼浑不知疼痛,挥舞着斧范砍在车尾辕上,离周威的要害不过毫厘,车辕崩裂的木屑几乎飞到曹姽的脸颊上,这细微至极的刺痛在失手之后,如贯心般让曹姽僵得手脚麻木。 曹婳和陆亭君的尖叫像是从云外传过来,曹姽听不分明。那恶鬼的手离开了斧范,眼窝里插着的那支箭矢尾端,鹰羽还在震颤。 牛车再一刻就要散架,陆参是将腰带都解下拴在车辕上,陆氏豪富之家,衣饰布料富美,才好歹撑了这好些时候。 他揉揉眼,发现原该在山下等待的侍人及其荀氏姐弟的部曲不知为何都上到了半山,部曲中戴着一顶奇怪圆帽的胡人大汉的强弓还未卸下,知道有人来救自己,陆参心下一松,发现周威剑刺牛臀之处,早已被自己失去心智般抽得稀巴烂。 陆参手上一停,血流如注的牛一歪,侧跪在地上抽搐。他也不知自己的下衣因为解了腰带的缘故松脱,外袍迎风翻卷,光着两条腿,像跑脱力的狗一般倚在车身上喘气。 大虎素来温柔缜密,小虎又活泼急切,两人皆放心不下曹姽,待众人上山一刻后,她二人就强令部曲随自己步行上山。 陆氏的侍人们原已散到富春江边戏水,本不情愿跟随,但见荀家的部曲全都走空,自然也不敢留在这荒郊野外,这才会跟随着一道上山来。 大虎在几乎成一堆烂木破布的车里寻找曹姽,周威血流如注的双腿让她惊吓得几乎晕厥,直到看见曹姽才猛地跪到地上,抱住自己公主的双腿哭泣。 一旁的小虎见曹姽血染了半只袖子,大呼小叫以为曹姽受了伤,曹姽才卷起袖子示意自己没事,言明周威急需救治。 身边陆亭君竟还未哭累,脱险后又是嚎啕一番,陆参拉扯好衣物忙上前安慰,陆亭君止了哽咽,怪责侍人没有尽速解救自己,劈手就将贴身婢女的脸蛋扇红。再见王慕之,站在路边,似是超然望着这一片纷扰。 然曹婳一边在侍女帮忙下扶正因奔逃而歪斜的高髻,眼睛溜到王慕之娟纱外袍沁出的微微汗迹,勾唇冷笑一声。 她姐妹二人所带的部曲中,有不少人是燕王慕容傀此次派来护送公主的得力亲信,亦是身经百战、骁勇资深的武士,有二人忙将周威平躺放在泥地上,扯了布条扎住大腿,减缓血流。 又给周威粗粗撒了一番随身携带的草药,不想周威却还勉力而清醒地告诉曹姽分出人来上山搜寻余孽,又让灵巧侍人寻找附近乡野的客舍,狼狈的一群众人才稍稍得了整休。 曹姽坐在普通农家的土墩上,边上大虎似个泪人儿,仿佛遇险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这个哭包侍女。 这让曹姽好话说尽,又赌咒发誓向大虎姐姐保证以后绝不在陌生地擅自行动,才得了解脱。这时小虎着了深衣,小着步子跑进土房里,也不压着声音道:“会稽太守庾希来了。” 庾希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脸上的皮几乎是裹着骨头,深深勾勒出不苟言笑的面骨来。偏他又是庾家很有才干的子弟,性格清高刚直,曾是让曹姽极为头痛的角色。 有一度,曹姽只要翻开一叠奏疏里的一本,便能按着字迹辨认出来自庾希,真真恨不得投入火里焚成灰烬。 看见庾希,曹姽不自觉就在土墩上坐直了一点,曹婳不由就看了曹姽一眼,不过是个郡县太守,在豪门云集的建业都不算个大官,何至如此? 待到庾希一进来,曹婳发现自己背也挺直了,头上高髻越发显得沉重,她头疼起来。 曹姽见庾希,这人除了嘴在动,脸上其他纹丝不动,苍白单薄的上下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她便开始神游天外:“二位公主尚且年幼,怎可私出台城?会稽山乃吴地众峰之杰,峭路险绝,离弃左右上山,更非二位该当所做之事。况二公主封邑为山阴县内,若是欲览会稽山吐纳云雾、澄壑镜澈之美景,当与下官知会。如今二位非但血染会稽山,还叨扰民户,更兼不知悔改,不知即刻启程,下官不日便上奏陛下,决议此事。” 曹婳便念得头大如斗,然二人中她又居长,曹姽不便出面,且她明显没有在听,曹婳只好频频点头:“庾太守所言极是,备车!备车!” “公主且慢!”庾希一改作揖的姿势,挺着如劲松般的背脊,一扬袍袖沉声道:“二位公主是陛下嫡亲子女,二公主为长女,三公主更是幼女,贵重至极。岂可随随便便就使了粗野车驾,贱物岂可承载贵器!某知二位公主归建业心切,然二位怎可全不知礼节!待下官上书陛下,请陛下准了公主乘坐下官的车驾,才可回台城。” 怎又是上奏母亲?曹婳一阵晕眩,忙扯开话题:“不知周威的伤势如何?” “回公主,已上药包扎妥当,需卧床静养数月才可!”庾希一摸胡须,突又一脸愤愤然:“义兴周氏军功盛大,于陛下有从龙之功,即便如此,周威守护两位公主,死亦何惧。自吴兴沈氏因谋逆败落,他义兴周氏如今在江左全无对手,饶是如此,他周氏更当谨小慎微、竭尽忠义。这周威却让二位公主受惊奔逃,还累三公主出手相救。下官定要奏疏一本,禀告陛下他义兴周氏教子不严,学艺不精,当思之戒之,惩之教之。” 曹婳目瞪口呆,曹姽又暗暗把肩缩了缩,恨不得庾希看不见自己才好。 陆亭君方知曹姽是个十岁的女孩,她与她那个姐姐就是当今陛下的两个女儿,并不比山上遭袭受的刺激小。 虽可腹诽曹姽不知礼仪、胡作非为,小小女郎着了男装就到处乱走,还学男人骑马、学胡人射箭,可观她坐于土墩上,却像就要从土模上拿下烧制的雏胚,不过是璞玉未雕琢,却是人坐在那儿,就是一番夺目的风景。只是她入画的非首饰裙带,而是铮铮傲骨,你想折断她,她偏姓的是曹。 陆亭君又咬唇,并未着意听庾希的话,这时见王慕之站起往前朝庾希作了一揖,虽今日吃了许多灰尘,声音仍不失朗润:“在下琅邪王慕之,父王道之,族中兄弟排行第七,与周威周都尉亦是至交好友。在下要说,周兄不过只是十六少年,今日所为他不知二位公主身份,亦是义薄云天。大节无亏,小节无碍。” 他平日在家,往来之人莫不自诩名士风度,常以手执麈尾、清谈玄辩为风雅。王慕之观庾希,絮絮叨叨、三句不离奏疏,便生了轻视并好胜之心,自报琅邪王氏门第后,便为周威说话,也想一箭双雕,解了二位公主的尴尬。这庾希太守对着小事穷追猛打,让人觉得烦扰而可笑。 庾希毫不避讳地打量这少年,他任会稽太守,在此地经营日久。会稽是个小郡县,他在建业实算不上什么,但是他在曹致心里是挂了名的,自不是平凡人物。 “少年玉润,风度华彩。”庾希微点点头,不待王慕之暗喜,旋即便斥责道:“王慕之之名本官未听说过,至于你是王六郎还是王七郎,本官明日也会忘记。观你年龄,本官大你一辈,长辈说话,竖子缘何插嘴!若论官职,你可曾入仕授官,凭何反诘于本官?你父王道之本官并不熟识,若欲假父之名行沽名钓誉之实,本官劝你趁早回了乌衣巷,香车宝马,自在一生。” 这是骂王慕之也是骂陆参,他也是及第而未正式授官的豪门弟子,且又贵为状元,王慕之也不过只是探花郎而已,他便涨着猪肝色的脸跳将起来:“你说什么!” 这勾起王慕之心中痛楚,他那苦读多时最后得一华而不实的探花之名,也是因为三公主当初一句戏言而定,如今女帝陛下并未授官,庾希所言一字都未错。他轻视庾希在先,却不知庾希是这样不讲情面的人,陆参哪有资格比他还不甘,王慕之苦苦咽下酸涩,淡然道:“庾太守所言句句属实,在下受教,陆兄也不必不平。” “的确不必不平。”曹婳感谢王慕之转移庾希怒火,便拉起呆呆的曹姽道:“我等便随庾太守去了,母亲父亲想必还等着我们消息。” 曹姽不欲令父母操心,她站起时下意识望了一眼王慕之,不意却看到那玉质般清冷的眼眸中乍然漾起的细微不忿。而王慕之亦看到曹姽回眸一望,顿时收敛心神,微微肃容一揖,天生一段郁美风度。女郎见他对自己如此告别,定会觉得这不是告别,而是时时会萦绕心上。 然曹姽今日见他几番变化,坐在太守府的车驾上,又将前后细想一番,憋不住问曹婳道:“伽罗你说王慕之几时知晓咱们的身份?” 曹婳瞥一眼她腰间玉璧,鼻子了溢出“哼”的一声:“总之不是在庾希来访时,不然他想动手的对象绝不是周威。”既不是周威,更不可能是陆氏兄妹,自然就是她们这两个身份未明之人,曹婳话锋一转:“都是你闹着要看王慕之,母亲若因此事责罚,我可不管你。” 谁要你管?曹姽与她一样冷哼,转头看窗外。 窗外庾太守策马,想到瞎了只眼的“恶徒”的招供三公主臂弩之事,眼里的深沉比头顶的暗夜还要晦涩十分。 至于那“恶徒”,不,不,这哪是普通“恶徒”! 明日看来还需奏疏陛下。 台城内的太子殿下听说自己两个妹妹遇险,上奏女帝以长兄之名、禀亲缘之谊,意图从会稽把人亲自接回来。 曹致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三个孩子都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而曹姽、曹婳又因此事被庾希参了一本,等二人在庾希与礼官一番拉扯之后,才终于坐着庾家的马车,灰溜溜地回到了台城。而此时曹致御案上一堆高高的奏疏,足够曹姽、曹婳在含章殿禁足到出嫁还不够。 “陛下可要传这庾希进建业?”荀玉给错金博山炉添上香,看着曹致靠在案几上惬意闭眼:“这日日来奏疏,不若传来当面问个清楚。” 曹致怎不知庾希为人,观曹姽和曹婳两个小姑娘的惨状就知道:“朕头疼,不想见他。” 荀玉暗笑一声,俄而想起一事不知如何开口:“燕王殿下今日似乎不大爽悦?” 曹致仍然双眼紧闭:“他只要南下,哪日见他爽悦了?” 细细看了一眼女帝表情,知晓她并无不悦,荀玉字斟句酌道:“此番却是为了三公主,不枉燕王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朕知晓燕王着人弄了许多野猪,暗投在吴地大姓人家的庄园,陆侍郎归家路上,还被冲撞弄折了腿。”曹姽微微睁开眼,却不掩其中精光:“此事竟与阿奴有关?” 荀玉便趁此全说了:“自那日会稽盗贼之事后,建业便有风传,周家小郎君施救于遇劫众人,然三公主却不顾恩义,拒绝施援于周郎君,建业流传三公主刻薄寡义,言辞十分难听。” “伽罗虽略施小计传话于朕听,但阿奴是她妹妹,伽罗不会做这等绝事。”曹致抚掌,并未大发雷霆,然原本就清冷的嗓音里添了一丝凛意:“只不过一个小小女郎,自以为聪明,却不知真正人上之人,不必任何手段,一番刀斧,人便永远说不出话来。” 荀玉拜伏在地,绝对地忠心于曹致:“陛下说得极是。” 曹致抚了抚卷在脚下的衔蝉奴,反令荀玉:“明日让阿奴来太极殿一趟。” 曹婳未因此事受罚,照样日日打理她的各式发髻,听贴身的宫人说道陛下传了三公主,她反往飞天流云髻里笑眯眯地插了支酷似曹姽眼眸的琉璃蜻蜓簪。 她努努嘴道:“母亲不过说她两句,说不得阿奴还捡个大便宜,那王慕之不管是个什么东西,偏投生在王家。若日日对着,总比那对碧色玻璃盏好看些,给我扔了去!” 曹姽不知周威竟跪在太极殿前,听大虎说他的腿上还未大好,曹姽见他时周威不知已跪了多久,他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着,曹姽纵是走过也目不斜视,身上却似糟了夏日的暴雨,汗湿了重身。 见此景,曹姽急急便闯入了东堂,母亲极少在式乾殿之外召见他们这些子女,她心里不由犯怵,东堂乃是议国政的地方,曹姽不知自己何时犯过了大事。 曹致并未一板一眼地处理政事,曹姽进去时,她正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牛皮蒙成的小巧鞠球逗着衔蝉奴,荀玉宣了曹姽进来,她也无所谓被看见,信手将鞠球一扔,衔蝉奴跟着那小球窜到了隔室,自顾自地玩起来。 曹姽待着的地方,它也不会主动靠近。 母女说话,虽不亲密,却并不耍心眼,曹致正身坐下,望着下首的幺女:“当日是你言明不救周威?” 曹姽原本就在猜母亲召见的用意,又见周威长跪在外,心里早猜得*不离十,便直直跪下:“是!” 曹致并无丝毫怪罪的意思,仿佛是个只想知道女儿所思所想的母亲:“为何说那样的话?你不怕人说你是反复小人?” 是她不愿意救周威的话?还是威胁王慕之不要动周威的话?曹姽不解,便两者皆答:“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女儿没什么解释的。” 见曹致不说话,曹姽大着胆子陈情道:“女儿的弩机乃是父亲所赠,虽是铜制,制式却与母亲御用之物未有不同。白虎腹中只有三箭,我若是拿这三箭解周威之困,今日大概并不能在式乾殿回话。阿爷从小教我,三箭不出匣,出匣定乾坤。周威是个好男儿,他若不是自己逃出,女儿不会救他!” “小人不会理会你的所图,你当日说话若像伽罗那般……”曹致有些烦躁,自己截断了话头:“也罢,你若行事如伽罗,你便不是你。” 曹姽听这话更像自言自语,但她听得懂母亲并未怪罪,就想该为周威求个情。 不料曹致似乎知道她所想,不欲多言就让荀玉带她出去,曹姽在廊下遇见了慕容傀。慕容傀难得进台城,曹姽便扑上去抱着自家阿爷的腰,慕容傀想她才惹事,若是将她带出去,唯恐曹致又要生气。曹姽也乖觉,不求他事就求让周威快些回去躺着养伤。 慕容傀大笑捏她脸蛋:“我家小阿奴莫不是担忧心上人?” 曹姽没好气地拍开那只大掌,一本正经地道:“阿爷莫胡说,你答应我让周威早些离开就是了。” “好!好!阿爷不说!”慕容傀有些郁闷。 再看阿奴,早像草原上的鸟儿飞出老远了。 荀玉照旧还是一脸的不欢迎,慕容傀视她为无物,大喇喇歪坐在式乾殿榻上。他身上皮袍内铠,泛着一股皮毛的浓郁气味,配着荀玉才燃的玉山香,变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儿。 曹致微不可见地皱眉,衔蝉奴瞅着曹姽离开,正想腻回女帝身边,在慕容傀身前踌躇不进。两人一猫对峙片刻,慕容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铁钳般的手牢牢揪住衔蝉奴的尾巴掷了出去。猫儿惨叫一声,却于远处安然落地,终究不敢再靠近,而是蜷缩起来舔着尾端的皮毛。 慕容傀满意荀玉没有闯进来,这是他这一生中,少有地赞赏荀玉的时刻。 “你又招男人进宫?十六岁的有什么嚼头?” 曹姽原本摩挲着腰间金扣,如今金扣被重重一捏扣不上了:“近日建业城外莫名多了野猪,你可是要把辽东行猎搬到南边来?” 慕容傀见她挑明,便大喇喇承认:“我不好与小女子计较,却也懂子不教、父之过,陆茂教不好子女,我便教教他。” 曹致很想问他一句既然子不教、父之过,他自己就把阿奴惯成那副样子? “伽罗故意让人传话,朕观阿奴虽关心周威,却未有什么逾越的情分。”她瞥了一眼案上压了许久的新科授官名录,王慕之赫然便是新任太子洗马:“朕看伽罗的想法有几分可信。” “哼,那个王小儿不过才几岁,就知到处招惹女人惹事生非,我前几日特地去见了见,身上没有几两肉,以后怎么保护阿奴?” 曹致想说王家势大,想说王道之虽有私心,于国事上却是个可靠的人,曹致势必提携他更进一步。如果真的要从豪族中选出一人,她宁愿那人是王道之,可慕容傀完全与她南辕北辙:“这等熏香敷粉的小儿,待我擒他上辽东,日日骑马,顿顿吃肉,保管养得膘肥体壮。若他不乐意我家阿奴,我就把他剥光了关在临秋斋,他们这等人最是爱面子,不怕不就范。只要阿奴喜欢,我就整到这小子服。” 曹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按捺下去:“你既然找了那么多野猪,不如帮朕一个忙?” 慕容傀并不是蠢人,他进门一见曹致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疏,便知是一个人的杰作:“庾希那混账老儿,别人当他刚正不阿、清高自赏,却不知此人最是奸猾。这么多年,庾家总算托了伽罗和阿奴的福,可以同那陈郡谢氏斗上一斗。” 曹姽听慕容傀终于正色与她谈国事,心里到底松了口气:“他们能斗便好,只怕庾氏无能无力,你知朕早想合并黄白藉,天下再不分侨民土著,如此将关中一带坞堡全数收复,复业不过百年间。” 她的心愿慕容傀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可他一直想问问曹姽可知人这一生不过百年,甚至连五十年都难。 他复换上笑嘻嘻的脸,挤在黝黑粗犷的脸上说不出的怪异,让曹致的鼻端又敏感地捕捉到毛皮的味道:“为夫若帮这个忙,致儿你就不该留那小郎君了吧。” 曹姽本不意多折磨周威,归根结底,做臣子的未保护好皇家,便是大错,不管缘由。外头留言又烈,全是曹姽对周威见死不救,她默许周威在台城跪上这小半时辰,一是消减了周氏因留言而起的惶恐,二是阿奴前来觐见后周威便免跪,旁人当她求了情,多少可以挽回些名声。 周威进来谢恩的时候,荀玉还特地带来台城内的医官,好给他及时看伤。 曹致原本待周威若子侄,只是慕容傀跑到她面前说了那么一席话,让她再看周威便不得劲,叮嘱了几句便打发了。周威不知帝心,越发诚惶诚恐,周氏一门往后数年极其尽心,倒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好事。   ☆、第十四章 建业秦淮河边有乌衣巷,巷内有扬州刺史王道之、御史中尉李未、五兵尚书崔琳、幽州刺史谢重及司农张仑五户人家。 王家筑楼三层,子弟居其中,宾客至其下,望见者以为仙人。巷中豪宅贵第,尤以王谢二家称奇,斋宇光丽,服玩精奇,车马出入,逾于邦君;园林山池之美,有若自然,台城莫及。 王慕之知晓谢家家主谢重来访,午后便在筑楼厅堂前的园中徘徊,希望至少能够和这位第一品的围棋圣手见上一面。 九品中正制施行以来,时人将品级评定引以为时尚,并不拘泥于中正为朝廷选拔人才,额外如书法、绘画、文才诗赋、乐理乃至容貌风度、清谈玄辩都可以九品定级,虽是民间风议,却也代表大众的认知。时人认为围棋可居第一品的有两人,就是王道之和谢重。 王慕之原本以为二人势均力敌,这局棋没有一两个时辰恐怕完不了,自己恐怕要久候多时。 不想他未等多久便被自己父亲唤人叫了进去,临窗的苇席上置了一个漆木小几,棋坪上厚重稳实的香木棋颗颗摆置,其色如玉,然阳光从窗外射入,却并不令这莹润的棋子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光彩。这样的名士所掬之物,乃是第一等的对弈佳品。 向二位长辈依例请安,王慕之略瞥一眼棋盘,看出父亲执黑于中腹及一角陈兵,谢重上当,盯准了棋数较多的上方一角,却被父亲以十二子从中腹突围。 此盘其实尚未定胜负,但谢重太过冒进,而王道之又太过冒险,二人皆有心事,便命侍人在一边打了棋谱留待日后再解。谢重虽未言明,王道之却将儿子招了进来,好让谢重解惑。 谢重长须威严,丰颊宽骨,对王慕之却甚是可亲,一口地道的洛阳官话:“这位便是慕之小郎君?” 王道之却冷眼看着,细眉长目显得漫不经心,王慕之年少成名,风姿始于这位父亲,却并不及这位父亲。王道之一副家常的葛衣道冠的打扮,露于衣外的肌肤细腻洁白,棋盘上黑白子交错,黑子不及他眼眸明净沉慧,白子不及他手指冷清玉曜。 听得谢重问到自己,王慕之心中一喜,陈郡谢氏也是一等一的门第,面前这位又官至幽州刺史,实是一个结交名士的好时机:“在下正是。” 谢重抚着美髯,呵呵笑道:“某听闻今年常科进士科的头名是琅邪王慕之所得,幸得拜会。慕之小郎君未及弱冠之年,十五之岁便有如此见地文采,实在难得。某听闻你上月路过会稽受惊,所幸平安无事,真正上天眷顾,会稽谢氏的庄园,也欢迎慕之小郎君随时踏访。” 说罢,未等王慕之答话,便起身道:“庾希参我谢家的奏疏,恐怕已堆满了陛下的案台,某这就要入台城请罪。王兄,这未完的棋局,就留待下回吧。” 他也不待王道之和他话别,便踩着木屐、甩着广袖走了出去。王道之与他多年之交,并不十分理会这些礼节,他似乎在端详棋坪上的残局,突地问道:“慕之,你可知谢重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王慕之心里“咯噔”一跳,连忙低头,王道之实则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当今陛下乃是英主,周家帮她打下了江左,王家帮她坐稳了江左,她手里慕容傀这枚棋子,又令我等动弹不得。” “辽东远在千里之外,”王慕之知晓慕容傀近日所闹的事,心里鄙夷:“且胡人只管胡作非为,有小谋而无大害。” “你这么想?”王道之微微昂起下巴,王慕之不知他在打量自己什么,没敢接话,就听王道之继续道:“谢家在会稽的永兴立墅,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十数处。然谢氏族人仍不满足,不断辟地建私园,还截流富春江支流三十余处,设置水磨。米之碾碨舂簸,皆用水功。谢氏辟地不算,还将水脉据为己有,与民争夺蝇头小利,使人贫困流离。你们在会稽山上遇见的盗贼,正是这些因谢氏而至无家可归的流民,以他们对豪门大姓的怨恨,想置你们于死地并不为过。” 王慕之想到方才仙风道骨的谢重,虽口口声声要入台城请罪,实则表情却满不在乎:“世道艰难,农家若不归附大族庄园,生计何其艰难。即便不为水功,天灾*总是难免。” 王道之拨乱棋子,令侍人将棋坪搬下去:“慕之,为父只是在告诉你,不要将话柄授予陛下。水磨既是小事,也是民生大事。譬如流言,也是小事,只看陛下是否发作。” 关于三公主是如何忘恩负义对待周威的,这流言像是河中涟漪,在建业中慢慢如波纹般发散开,王慕之僵着脸道:“父亲,小儿岂是这等人……” “当然不是你,你妹妹神爱告诉为父,是陆家女郎身边的婢女在散布这流言。”王道之踩住木屐,王慕之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避开:“女儿家嘴碎乃是天性,陆茂的女儿却尤甚。” 王慕之的脸十分地尴尬起来:“父亲……” “至于三公主,”王道之拈了拈白面上的胡须:“为父并不认为她做错了事。初时不救周威,乃是审时度势;危急关头出手,却有临阵扭转乾坤之势;至于威胁于你,真正是恪尽忠义。周家从前是陛下的人,周威经了这遭,却是三公主的人了。她小小年纪,大节无亏,小节不拘,不愧曹家子孙!” 王道之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王慕之,心里一叹,脸上却没有分毫不忍:“至于你,口称要救周威却不付诸举动,大厦倾覆却思抛弃周威,所言所为,不过是反复小人。” 不管王慕之是如何被自己的父亲言语刻薄,当天稍晚,台城内的皇帝陛下连下了三道御旨:革除谢重幽州刺史之职,代之以闲职伏波大将军。将军一职自汉便不过是个恩封之官,台城内多不胜数,连王道之自己头上还有一个龙骧将军的加衔,谢重这回真正是闲着了。 其二便是将授官书示下,王慕之恩封七品太子洗马,位同当年名满天下的美男子卫玠,而陆参则不偏不倚加了太子舍人,二人以后还是同事关系。 至于其三,曹致赞陆亭君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召入台城封为秉笔女史。 陆亭君的母亲羊氏闻言大喜,她知女儿心里一心牵挂那个琅邪王氏的郎君,但是经由女帝一抬举,往后何愁没有好姻缘,若是嫁给太子,亦是未可知之事。她欢喜得要命,唯有长子陆参平平淡淡接了授官书,对着妹妹的天降机缘撇撇嘴。那日的事情他很清楚,可亭君是自己的妹妹,然三公主姽却是陛下的嫡亲女儿。 陆亭君得了旨意,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又不敢对母亲说自己做了什么。 当日她随父亲回松江府华亭,官道上竟然冲出野猪。身边为数不多的随侍之人只好竞相奔逃,可野猪偏偏没有追他们,反而山上冲下一群嘴里大喊“打野猪!”的农人打扮的大汉。趁乱将陆茂从牛车里拖出,当着陆亭君的面,一个野人亮着白牙,生生踢断了陆茂的腿。 陆茂姬妾众多,羊氏只一心挂在儿女身上,对陆参和陆亭君娇宠无忌。 夫郎如今卧病在床,也不见她多加宽慰,反而得知儿子、女儿封了官职,连忙去天师道的卢道人处求了符纸,叮嘱儿女随身佩戴,好早日步步高升、光宗耀祖。 陆亭君被台城的牛车带走,一路被宫人簇拥着直送到集贤阁。陆亭君初时还唯恐这许多人如同监视般对待自己,后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谁知引路的黄门将她带入了集贤阁,这是整个建业做学问的至高所在。这才令陆亭君欣慰不已,这世上唯有集贤阁不负自己才女之名,往后若是在集贤阁做名修书女史,也是快意之事。 她不知道皇子皇女们每日在此读书,以至于曹姽与她互相证实对方的存在后,都吃了一惊。 因只有曹姽没有伴读的公卿家的孩子,太师王攸自然手一指,让她跟到曹姽身后去。 王攸位高权重、经年积威,既是儒玄双通的大才、又是世代书香的兰陵侯,陆亭君不敢不从。小虎向来被曹姽纵着闹,见了陆亭君便分外眼红,趁着她魂不守舍便伸腿绊她。陆亭君不防,踉跄一步,藏在大袖里的朱砂符纸掉了出来。 王攸唤僮儿拾起一看便大怒,他一介大儒,怎能入眼这等怪力乱神之物,顿时气得胡子乱颤,打发陆亭君连同曹姽众人:“你们不必上课,都出去!” 曹姽遭了这无妄之灾,也并不记恨,于她岂有白白错过逃课的说法。 上巳日她胡服快马、英气逼人;今日她娇俏双鬟、广袖莲花襦裙,一条珍珠流苏玉带缠腰,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双鬟上扎着的金带系着两个银铃,行走间“叮铃”脆响好不有趣。 大虎小虎紧随她身后,唯陆亭君心有顾忌,慢慢拖着步子跟在后头,像是害怕曹姽回头咬她一般。 曹姽自上回被母亲召见,便知建业里有一些关于自己的不好流言,曹婳虽与自己不和,却一向都是光明正大地来,这等不上台面的手段她不会用,也不屑用。 同样的,曹致把机会送到自己面前,曹姽也只会选光明正大的方式:“太师把咱们赶出来了,不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可怎么是好?” 小虎知情识趣地凑上前:“公主,燕王新送的弓箭可趁手?” 曹姽心叹大妙,吩咐小虎取了那把由辽东硬质柘木所做的小弓和一篮新贡的苹果,从篮子里拿出一枚鲜艳的果子朝陆亭君的莲台髻比了比,觉得放进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陆亭君被大虎小虎按在树上,眼泪“扑簌簌”地流,双手被反背而绑,小黄门得了燕王的令,势必绑得紧紧的。 大虎掏出专为曹姽拂尘的手绢,往陆亭君脸上一糊:“女郎太不知趣,我与妹妹日日与公主这样玩耍,可有趣得紧。” 小虎也道:“女郎就听我姐姐的,你不知苹果被箭一射,就会粉碎成汁,那味道香香甜甜,满身脏臭的人染一染这香可好呢!” 曹姽正往筋弦上卡箭槽,抬首对陆亭君极灿烂笑了一下:“本公主箭术如何,陆姐姐是亲眼见过的。你尽可放心,这一枚苹果在我眼里就如车轮那么大,轻而易举得很。只是你千万莫要乱动,不然人有七窍,你却独独八窍,多开一窍,兴许会聪明一些?”   ☆、第十五章 曹姽迎风而立,如幼株般稚嫩而修劲的身体昂立在料峭春风里,身着红妆,却俨然一个全副武装的甲士。 她手中小弓控满月之弦,眼睛微微一闭一睁,已找到了准星,钩弦的拇指上金韘在她妙洁的脸颊上划过一道光,硬木小箭发出“嗡嗡”的细颤之声,直往陆亭君飞去。 陆亭君直觉扭头要逃,小虎怕她乱动反而酿成大祸,手掌拍在她额上按住这女人的头颅,苹果稳稳安然地待在莲台髻中。 小虎一点不怕曹姽失手,敢于伸手去按陆亭君的脑袋。她力气也很不小,陆亭君的头重重一下“咚”地砸在树干上,眼冒金星几乎撞昏过去。 随即一股劲风擦过,伴着头顶脸上一凉,原来曹姽一箭已经射穿苹果,钉在树干上,那箭至快至利以至于让整个苹果炸开,变成一捧汁水撒了陆亭君满头满脸,让她被撞了个大包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 她“哇”一下大哭,不知感慨自己劫后余生还是形容狼狈,就听曹姽扔了弓箭嘟囔一句:“就会哭,没意思透了。” 这样都嫌没意思,这小疯子到底还想怎么样?可这里是台城,曹姽也没避人,周围侍人来来往往,一个上前解围的都没有,更不要说去禀告陛下,陆亭君心中恨恨,却毫无办法,只好哭得更大声,好惹人过来救自己。 天随人愿,就在这时仙都园里响起一个青涩和沉稳的男声:“阿奴,你又在胡闹什么?” 太子曹修今日奉了女帝命巡视卫戍建业的宿卫军五营,五营乃是武卫营、中坚营、中垒营、骁骑营及游击营。 因司马炎曾任曹魏中垒营将军,曹致登基后便裁撤中垒营,只保留营制,却削减该营兵力、缺额不补,官职只有象征意义,凡是被封为中垒将军的人莫不战战兢兢、日夜难寐。 “阿兄,我不过是练练手而已,何曾胡闹?”曹姽心虚地向长兄撒娇,在乍然看到曹修身边紧随着周威的时候高兴地笑问:“周兄看来伤已痊愈,走马步射之事,本公主又有伴矣!” 曹修拍拍周威的肩膀,颇欣慰道:“周威乃是母亲新封的中坚营将军,少年将才,来日可期啊!” 建安年间,张辽、许诸均曾任中坚将军,这个职位备受皇帝器重及众人期待,而周威此次从外军都尉到中军宿卫军将军的擢升,是女帝把他当做心腹的暗示。 而这纸授官书,却又似有意无意地被贬斥谢重、授官王陆二家子弟及招陆亭君入台城为女官的消息掩盖下了。 到底做过几年皇帝,曹姽知道周威面前的路既远且长,她真心实意地恭喜道:“周兄大才有忠义,义兴周氏这代又出豪杰啊,如今中坚中垒二营,兵皆属我阿兄,周威你可要好好跟着我阿兄。” 众人其乐融融一片,大虎小虎早就很有眼色地放开陆亭君,一左一右地立于曹姽身后两侧。陆亭君双膝发软跪坐在地上,头顶上方的树干上插着一支箭。 似乎都把陆亭君遗忘似的,周威因为曹修及曹姽兄妹二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而红了黝黑的脸道:“臣定不负陛下圣恩,太子殿下礼贤下士,公主殿下待臣有大恩,今日便立誓于仙都园,当该一心一意守卫徽音殿。” 曹姽却掩嘴一笑:“除非你这个能人再不需要睡觉,才可永远守着太子宫的殿宇。不成不成,我明日就向阿兄借了你去一同骑马。” 曹修却略一肃容:“阿奴你年已十岁,怎可与男子随意出入台城?周威陪你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阿兄将部曲全都带上。” 周威想起前次的事也心有余悸:“臣武艺低微,还需公主搭救。公主若要骑马游乐,威自当随侍左右,然太子的话乃是上上之策,万望公主不可独自出城。” “都是老古板,没意思透了。”曹姽撇撇嘴,又回头看一眼陆亭君:“胆小鬼,更没有意思。” 周威想这陆氏女郎被众人如此刻意忽略、而衣饰发髻也脏污不堪,狠受了一番折辱。她做错一些事,却毕竟只是十多岁女子,那副狼狈样子他不忍直视,这才掐准了时机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这陆氏女郎……” 曹姽最讨厌听到陆亭君的名字,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自己去与母亲说,她胆子这样小,我不要看到她,叫她家去。” 被一个骄横的公主折辱玩弄或者被颜面尽失地退回家中,陆亭君不知哪一样更毁名声,不料这时太子曹修开口道:“阿奴,陆氏女毕竟是个未嫁的女郎,你这样将她赶出台城,让她如何有面目示人?” “哼,要不是我为公主,她所传的流言又要让我如何示人?!”曹姽冷嘲道。 因流言因自己而起,周威十分惶恐:“护卫公主乃臣的职责,纵死也不惜,更当视死如归途。然公主神乎其技,臣才得以苟活,又蒙陛下大恩,义兴周氏埋骨沙场也报不得万一。” “好啦!好啦!周兄说话如此迂腐,哪还有当日英雄风范?我曹姽生平最憎与人恩来报去,但施恩可不还,有仇必得报!”曹姽吩咐左右:“把陆亭君刷洗干净,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这时众人的眼光才望过去,曹修长得像曹致,却因父亲慕容傀的缘故,身量已过七尺,貌有清越建安之风,形具昂然丈夫之势,既符合时下对男子风度容貌的审美,然再观其人,又有叱咤天下的魄力。 陆亭君脸一红,莫名想起王慕之来,他是地道的风流文士,仪容万般郁秀,女子爱貌,当钦慕王氏郎君。今日见了太子,才知世上有兼具风度与伟岸之男子。 陆亭君急急抬袖子抹脸,心里暗恨这样的好男子竟是曹姽的哥哥。而曹姽长得更像那个胡人父亲,皮肤极为腻白,如雪山冻玉。五官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绮丽,曹致慕容傀都非容貌出色之人,却把长处都给了这个女儿。 鲜卑白奴,一身脏血,陆亭君唯有这样想才能让自己好过些,胡女与周威这样的莽汉恰好可配一对。 曹修年十五,但这不代表他不懂陆亭君晕陶陶的目光是怎么回事,他一国太子,在太多女郎宫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眼神。 “陆女史,孤代阿奴给你陪个不是,她天性顽劣,女郎却心思敏俐,有常人不及之慧。我等俗人七窍,女郎堪为八窍玲珑之人。”他示意大虎小虎把陆亭君带下去:“你放心,孤会下令,宫中之人尊你为八窍女史,以彰女郎聪慧显德之名。你此遭先回陆家暂住,待阿奴把规矩学好,就将你接回来服侍她。” 一席话把个陆亭君说得目瞪口呆,像个傀儡一般就被众人拉扯下去。 曹姽知道阿兄定是早就来了,才听到自己讽刺陆亭君之言,到底阿兄还是护着自己:“哈哈哈哈,这下台城可都知道陆家女郎心眼子太多,得了个八窍女史的名头。” “你还敢说?”曹修板起脸道:“王慕之授了太子洗马,往后便是我的幕僚。陆茂官职不低,陆参又是新进舍人,你和陆亭君若同在宫中,你还不把徽音殿的顶给掀了?!” “他哪里值得我去掀了你的宫室?”曹姽不服。 “那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曹修一向温文的声音也大了些:“莫当我不知道,你和伽罗是为了见谁出宫?你和陆女郎又为何变作宿世仇人一般?这王慕之,不思建功业,却周旋于高贵女郎之间,真真不配称作丈夫!” “阿兄你这是偏见,貌美郎君谁不喜欢……”曹姽一眼看见因置身兄妹吵架,尴尬得恨不得匿藏起来的周威,想起王慕之那日不得掩饰的杀意,想起他看破自己和伽罗身份的虚伪,突然觉得自己那些苍白的辩语没法在周威面前继续说下去。 曹修哪里不了解她,没有再责难下去,而是说起了他来此的目的:“你随我在集贤阁读书已有好几月,母亲要检查功课。次旬的东堂朝会,母亲要问东魏是否应出兵巴郡,我等三人都要列席。” 曹姽暗暗叫苦,早知道让陆亭君给自己写份不得不失的策论再赶出宫就好了,她一蹲身朝曹修草草告退,嘴里说着自己这就去做功课,心里却想去燕王府找老爹求救。 周威怅然看着那角莲花襦裙消失在仙都园草木林深间,落在曹修眼里就让当朝太子直叹可惜:若阿奴属意之人是周威,大抵所有的人都能放心了。然不让人操心的阿奴,怎么是阿奴呢? 燕王府里,慕容傀被曹姽折腾得头大如斗:“我和你母亲正赌气,这时候帮你捉刀写策论,岂不是更要惹怒你们母亲?” 曹姽笑嘻嘻扒住慕容傀的皮袍,扯着老爹一同坐在榻上,一句话直戳慕容傀心肝:“你们二人哪天不赌气啦?好阿爷,你帮帮阿奴好不好?阿奴下次不和你抢鹿脯吃。” 慕容傀长叹一口气:“你这几月在集贤阁读书,到底读了些什么劳子?巴郡天府,地杰人灵。若是要打,且能打下来,自然是可以作为日后北伐的大后方,然入蜀容易出蜀难,谁带兵入蜀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若是不打,也有天大的理由,你母亲没钱打仗。” 曹姽看看身上华服丽饰,纳闷道:“没钱?” 慕容傀去揪她耳朵:“你一个小小姑子,能使多少钱?好了,快快睡觉,说不定一梦就梦一篇策论。” 说着被子就扔到曹姽脸上,曹姽把被子抓下来,望着阿爷在灯光下晕黄的脸,心道:谁说我用不了多少钱,上辈子我挥金如土把你气得从辽东特地跑来把我关进庙里呢! 想着想着,她一翻身,到底年幼易累,便陷入了梦乡。 梦里,她还在台城的东堂御座上,玉阶下有人手持象牙笏慷慨陈词,她却对着左侧吴王神往,瞅着自己夫婿王慕之出尘俊脸痴痴傻笑。 曹姽看着自己那几乎拖着涎的痴笑,浑身寒毛在梦里炸了起来。 她一下从被窝里跳起,只着单衣大喊着“我想到了!想到了!”,把大虎小虎也吵醒,连叫下人备马,天还未亮便一骑绝尘冲回来台城,等到慕容傀发现马厩里爱马失了踪影,早已追之不及了。   ☆、第十六章 集贤阁位于徽音殿后方,左右共四处厢房,往上二层是排云书库。 排云书库亦是秘书监的往来重地,与西汉兰台、东汉东观大抵作用相似,专为编撰、收藏和出版图书的机构。秘书监内对供职官员的文化素养要求极高,历任秘书监莫不是当代的饱学之士。虽因尚书台的崛起,秘书监渐渐远离了权力中枢,但是以太子太师王攸为首的秘书监元老们,仍是天下学子敬仰的云端人物。 太子洗马管理东宫图书典籍,亦是秘书监关涉的职务,王慕之今日特地赶早来拜见太子太师王攸,也是打着同僚之谊的目的。 至于同来的舍人陆参,看中的乃是王攸兰陵侯的身份,书库外守夜值扫的小黄门打着瞌睡,连书库进了三个人也不知道。无怪他,此刻寅时,外面漆黑一片,连太阳都没有出来呢。 曹致自登基之日起,历时三年,使人编出图书目录《中经新簿》,把库书分为甲乙丙丁,甲部为六艺及小学等书,乙部位诸子百家,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及杂事,剩下的丁部则是诗赋与图赞,四部共计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图书。 而东魏初年,因战乱致江左仅遗书三千多卷,可见曹致及秘书监诸官在检校书籍上做出的努力之巨大。 陆参漏夜即起,不过是不想待在家中。陆茂卧病在床,姬妾在床榻前争风吃醋、不得安宁,正房里乱作一团。 羊氏自那日陆亭君被台城里的贵人送回家,就害怕遭人耻笑而足不出户,日日窝在房中焚香画符,出门便是找天师道的卢掌教洒遍银钱。至于小妹陆亭君,对那日的事缄默不言,饶是陆参怎么问也不开口。然当日太子身边的黄门亲自伴她归家,众人还以为她入台城一日便要做了凤凰,谁知太子无从表示,还亲自在一家老小面前赐了陆亭君“八窍”之名。 陆家人口复杂,陆八窍之名一日里便经了下人的口传遍华亭,如今谁人不知太子金口玉言暗讽陆家女郎心眼子多,还不顾情面地将其赶出台城。 羊氏原本以为女儿此生贵不可言,就算王家不合适,说不定还能攀上太子。如今两头走空,江左还哪有青年才俊愿向陆八窍求亲。这女郎如今年已十四,她母亲挑拣无度,本身又心系王慕之,做着南北联姻的无望之梦,慢慢年龄大了,如今被皇家羞辱,已是悔之莫及。 陆参心里愤懑,不过是个小小公主,竟把自家折腾的一团乱。陆参不愿待在家中,寅时便出了门,和王慕之一道在集贤阁等待太师王攸,因天实在是冷,二人便入了排云书库等候。 陆参不耐烦和王慕之一样慢慢翻着丙部的史书,天色还早又四下无人,他索性直接开了口:“慕之,你我相识多年,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了。亭君如今这般,就算是冲着往日情谊,你也要照拂一二罢!” 书阁幽深,黎明时分一丝声响也无,间或有房梁上野猫的咕噜声,端的碜人。陆参细眉长眼,相貌清秀,却在这昏暗的场所里透出一种难言的阴郁来。 王慕之平日家教甚严,洁身自好之说并不是假的,相反陆参反而要浪荡纨绔不少,见过的世面多了,心也就更狠,王墓之想起那日父亲所言,直觉不能应承这事,便微皱着眉头道:“亭君暗地里所说的话,都落进我妹妹神爱的耳朵里。神爱平日都不大出门,可见这流言在建业流传之广,如今连我父亲都知道,如何还能在家尊面前为她说话?” “哼!冠冕堂皇的敷衍之词!”陆参踢了一脚木质的书架,野猫似被惊到,又“呜呜”了几声。 这书架几乎与房顶等齐,堆满了车载牛拉的竹简、布帛和绢书之类的文卷。又因是史记部,历代传下的竹简便尤其多,陆参一脚上去,那沉重的书架岿然不动。 王慕之无奈,挂上一副为难的郁郁之情,让人心生怜惜,可惜陆参是个男人:“陆兄又缘何为难我,亭君貌美多才,乃是建业的好女子,于我则是把她当做妹妹一般。” 陆参才不信这番鬼话:“我陆家自是不得配你王家,琅邪王氏就是作配皇室也是绰绰有余,何况那曹家出身寒门、又是阉宦之后,可惜这满台城的人都知道你父亲太能干,以后不是太子娶你的妹妹,就是你去做公主的驸马。” 说起公主,王慕之眼前就闪过一抹修劲的剪影,不过十岁的年纪,腰身已比弓弦柔韧。那双眼睛明明单纯净澈,他却总有种望在己身上脉脉含情的错觉。 可惜太过悍烈狂妄,他想起自己几乎到手的状元,还有父亲毫不留情的斥责话语,反对曹姽更深厌恶起来,就连那点曹姽展露人前的无伤大雅的倾慕,也似十恶不赦。 听到二人话题和自己有关,曹姽趴着往书架外边凑了凑。 衔蝉奴妖异的双眼在夜凉如水的魅黯里如两簇鬼火,曹姽之前嘘它不成,这畜生硬是赖着不肯走,仿佛吃定曹姽不敢出声。此刻曹姽一手按着它脖子,一手扒着书架边沿,心里暗暗期待王慕之能反驳陆参,衔蝉奴挣脱不得,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皇家的事都是国事,陛下不下旨意,”王慕之事不关己道:“我等怎能妄自揣测?且我观太子与二位公主进学也颇为勤奋,寒族也并非不出俊杰才女。” “陛下让子女列席进兵巴郡的朝议,这是在铺路呢!太子是独苗苗,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陆参刻意压低声音,阴险的眼里不掩恶意,沙哑地恨恨道:“上头已经坐了个雌货,莫不是下一任还来个小雌货。我等堂堂男子,竟也俯首帖耳?你王郎君,可是以为自己做了驸马,以后还得共享天下?” 王慕之本便对曹姽不满,这只言片语间又被陆参挑起怨恨来,但他终究有所保留,只冷冷哼道:“小雌货多行不义,君临天下或者与王家结姻,我看她没这个命!” 门外小黄门打了个哈欠,二人遂不敢再说,却不知头顶上话里所说的“小雌货”正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她曹家祖上是宦官没错,然大长秋曹腾侍奉东汉四帝,历三十余年,进达贤能,史书上都无所毁伤。 武帝曹操更是一世枭雄,至死也保住了凋零的汉室。她母亲曹致不过一介破国家亡的女子,也可坚守谯国的祖业,又南下江左,创立不世功业。 这底下二人,陆参也就罢了,不过无耻小人。而他王慕之,曹姽心中清楚,什么见鬼的善诗赋、善丹青、善书法、善玄辩、善六艺诸法,除却这些,这个才绝江左的郎君却在自己全盘纵容的情况下,连造个反都成不了。此等小人自己没本事,只会拿家族往脸上贴金! 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自己、看不起曹家,甚而侮辱自己的母亲?他二人出自王陆大族没错,可观他们言行,王陆二族的豪大显耀却和这两个小人有甚关系! 曹姽怒极,原本抓着衔蝉奴的手不由自主地就使了大力。 衔蝉奴被惊吓到,只觉脖子一紧,曹姽几乎要把自己扼死。它本能地就朝曹姽挠了一爪子,正抓在曹姽钳制它的右手上。 曹姽吃痛,惊呼一声放开了衔蝉奴,这猫几个起落,灵巧地就消失在排云书阁完全望不尽的黑暗中。 这下是藏不住了,曹姽微微直起身往下看,陆参、王慕之一副见鬼的表情仰首望着自己,瞪眼张嘴得好不可笑。 曹姽突然就释然了,见不得人的可不是她,可她绝不会这样放他们走。 她摸摸手背上的血,雪白的脸像是讨债的恶鬼,阿爷告诉她狭路相逢勇者胜,下不了手的是怂蛋,她使出浑身力气把周身的竹简都挥下去:“敢说本公主是雌货,我就雌给你们看!” 一大卷《农政梗要》像块石砖一样砸到陆参头上,当即就几乎把他砸晕过去,紧接着是像惊雷一样的倾覆声,吵醒了整个台城。 在门外值守的小黄门被从睡梦里吓得跳将起来,拿着笤帚喊了几句“地动了!地动了!” 一会儿他又发现不对,便悠悠伸了个懒腰。举着笤帚小心翼翼往书阁里走,一只不知打哪里来的野猫踩着他的纱冠跳出去,又把他吓了好大一跳。 因书阁内忌火,小黄门不得点灯,好不容易才发现大堆倾覆的竹简和一个空落落的书架。借着夜色,一个白影从书架后窜了过去,当即把小黄门吓得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书简堆上。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扶正歪了的帽子,对闻声而来的两个禁卫表示没有大碍,几人便开始清理书简,还不足一个时辰秘书监就要来人了,若不清干净,便只能认罚。 未想到,书简还未清理几册,倒清出两个人来。 小黄门又差点吓了个倒仰,所幸身边有两个带刀大汉,他不至于无状。再细一打量,那两人不过是十五、六岁少年,哀哀痛吟着,脸上有血流淌煞是可怖,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倒是其中一个禁卫认出了他们头上的进贤冠以及身上紫色官服,恐怕是这次新进授官的及第才子,想来赶早来拜见大儒也在情理之中,却不知遭了此等无妄之灾。 小黄门连忙禀告了上头,那年长些的侍中一眼认出二人身份,想着事情恐怕可大可小,便招了值夜的医官看诊,天明便将二人送回了家。因二人身份敏感,就连太子宫也被惊动了,曹修一早面见了母亲之后,便特地去了王陆二府探访自己的属官。 与此同时,东宫的禁卫却在进出集贤阁的夹道上抓到一个了不得的人,手上有伤,身上有血,再联想到那两位受伤的郎君,太子又不坐镇徽音殿,周威无法,只得命人直接把人送进了式乾殿让曹致决断。 曹致坐在上首,微蹙着秀眉见慕容傀担心地把曹姽上下都打量一遍:“阿奴,你怎的这样不受教!让你待在燕王府,你却要回台城,这下弄得满身是伤,阿爷可心疼!。” 曹姽心虚看看端坐着的曹致,慢慢跪了下来,也不解释:“母亲明鉴,那两人受伤之事,是女儿做的没错!” 慕容傀很是意外,看看曹致,又看看曹姽,突然“哈哈”仰天大笑着把曹姽从地上提起来,声若洪钟地赞道:“那王陆小儿是你教训的?干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第十七章 (预祝三八加更) 曹致冷怒道: “慕容傀,你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 慕容傀讪讪放下曹姽,给了女儿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退到殿侧自己平日惯坐的圆墩上,静默不言。 哪知道曹致却道: “做事瞻前不顾后,还是被你兄长的宫门禁卫抓到,且周威正直,这要如何瞒过皇城内外? ”她又不解道: “朕观你先前心仪那个王慕之,平日多有亲近之举,如今怎下这般狠手? ” 曹姽脸一红,不自在地嗫嚅道: “女儿从前没见过这般好看的郎君。 ” 慕容傀冷哼一声,低声嘟囔了几句,曹致则失笑,借着荀玉的手抿了口茶道: “朕倒不知你这般爱美色,既爱美色,怎又舍得毁伤? ” 大殿空旷,母亲的话一字一句敲进曹姽耳朵里。恋慕吗?从前是有的。前世母亲过世后,父亲不欲留恋这江左的伤心地,待在辽东不肯回来。兄姐已变成墓碑上的明德太子和豫章公主,化为黄土漠漠。至于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四顾无人,只有一张张想从自己身上得到权势和荣耀的脸。 她不是不懂,只是懒得理会,满心只愿恣心畅意地过完一辈子。没有人期待过她能做皇帝,她委实也做不来。 然而因为母亲的遗命,王慕之像一道光亮一般破开她无趣而晦暗的人生,他容貌堪为仙人,又刻意温柔称意,曹姽一个才及笄的女子哪里能够生受?那时节真的曾全心全意依赖过他,她以为自己的郎君是乱世的高山流水,哪知道他却是个俗世的混黄浊流,百般心意都不敌那个高台上孤零零的位子。 曹姽一抖,听得曹致沉沉追问一句: “观音奴,回答朕! ” 她还是说不出口,因她能想到母亲的痛心、阿爷的暴怒。 承德初年那场变乱她早已记事,后来做了帝王,私密卷宗也阅过不少。叛逆如吴兴沈氏者的讨伐檄文便这样写: “伪临朝曹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微寒。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 那檄文文采卓然,她至今犹记得。然檄文之下,则是江左血流千里,吴兴沈氏连同一众逆反之人尽数被屠灭的结局。 檄文或还是文人雅致的说法,那些所谓的勤王人马勤的哪里是什么司马氏,他们不过是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坐在至尊的位子上,便把牝鸡司晨、阉宦之后的侮辱之词拿来做文章。 至于底下的那些粗俗士兵,则直接骂母亲是个 “底下豁口的雌货 ”。王陆二人的话,不过是当年这件事的遗患。 若非铁血镇压,曹姽真不知父母会如何,而自己与兄姐的命运又会怎样,但这段往事,却是曹致与慕容傀鲜少提及的禁忌。 于是她选择隐瞒,也不敢看曹致,直截了当答道: “那陆参为妹妹抱不平,恰好我同在书阁里,一时气愤便晕了神智,把竹简都推下去伤了人。 ” 陆亭君之事众人都心知肚明,曹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江左大族以陆氏为首,朕这番将陆亭君召入台城整治,就是不想让你受委屈,然流言不过就是流言,朕不能公开惩治陆家。你如今这番动手,要朕如何保你? ” 慕容傀终是忍不住: “你这做母亲的若舍得贬谪阿奴,干脆就把她贬到辽东,和阿爷我放马牧羊,不知多快活。 ” 曹姽却不敢接慕容傀的话,只等曹致细细凝神后被问道: “你通宵在排云书阁做什么?朕竟不知你有这等做学问的毅力。 ” 这话说得曹姽脸又一红,她只是恍然梦中记起前世的一份奏疏,可惜梦里的自己满心只有王慕之,却不记得那份奏疏顶顶重要的内容。但她有了方向,便按捺不住激动,才入夜回排云书阁翻找史书: “阿兄同我说母亲要考校巴郡事宜,我才 ……” “平日不读书,事到临头才知向学。 ”曹致语意淡淡,听不出喜怒: “今日不是大朝会,仅是东堂私下议政。你若说得好,朕便令你将功补过。若是说得不好,你就给朕去永宁寺好好清修一番,免得又生事端。 ” 曹姽心里一喜,朝慕容傀使了一个 “莫担心 ”的眼色,拜别曹致后,便被荀玉姑姑带下梳洗不提。 辰初的议政,曹致赏了早食,因皇帝勤政,众臣在廊下用饭乃是习以为常,和睦的气氛下,倒是可以讨论一下关于米粮、盐铁之类的经济事务。 康乐公催促进兵巴郡的事则被故意留待最后,大司农、户部照例哭穷,五兵尚书则哭兵短将乏,荆州、扬州乃是国之重镇,荆州掌于王氏手中,扬州则于谢氏治下,曹致不知他们愿出几分力。尤其荆州,为国西门,曹致宁愿王氏一心守好这重镇足矣。 王道之便口称 “一切由陛下做主 ”,但其实众人都知道陛下做不了所有的主。 曹修作为太子,必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今日发言便难得不保守,他身穿玄色深衣、光华清越,言谈间已是有主事风范: “巴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群雄逐鹿之地,若为往后北伐大计,我国必要先取关中。若要取关中,巴郡便是陈兵的根据与补给。昔日秦始皇统一六国,便是西并巴蜀、南取汉中,势压六国,遂成帝业。今成都王李氏一族内乱,正是我东魏的天赐良机。” 曹致见曹修引经据典,便点头称善,而曹婳今天是打着主意出风头来的,不惜和自己阿兄唱反调。 她依然头梳高髻,足有一尺,拢在庞大的白纱冠里,身着朱红色的博衣官服,只是下着间色长裙,不伦不类却富丽非常,曹婳朗声高言道: “如今我东魏和北汉对峙南北,北汉匈奴狼子野心谁人不知?巴郡再乱,对我国却是居高临下之势,若是我国贸然进犯,巴郡联合北汉南下,我国危矣。若是留得巴郡左右逢源,反为我国筹战留待时间。 ” 这就是不战的意思了,但曹婳的进言也很有道理。女帝仍是点头,只是底下的一干臣子明白,曹修、曹婳所说不过是他们平日说剩下的,无论动与不动,都没有人能说服女帝下定决心。 须知,机缘往往只有一次,或许往后百年都很难再等到巴郡自乱的时机,这也是曹致踌躇犹豫而康乐公又奏疏不断的原因。 曹致似乎也不抱希望,将眼光投在了曹姽身上,曹姽头上一只小小漆纱笼冠,身上所穿是男式大袖袍服。她本就年幼,又容貌玉美,这样的年纪正是雌雄莫辩,且她又是有名的霸王,早上才将两位郎君的头打破,如今不过男服女穿,还真说不上过火。 她也不在意众人窃窃的打量,扬手执了自家的牡丹重喜彩雀象牙笏板,直直站到东堂正中,深深一拜,笏板都举过了头顶。众人下意识地一看,笏板上光洁溜溜一片,毫无笔触的痕迹,这三公主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如今笏板上一字也无,她这是打算说什么? 曹修暗暗咽了咽喉咙,而曹婳则有些喜形于色,曹致将众人眼底的反应一一略过,又看向最年幼的女儿,想的竟是阿奴生得这么好,以后给她找个勋贵豪门家的老实忠厚的郎君,也好包容她的脾气,她也是不容人欺负的性子,定能过得顺心如意。 她不自觉便往殿外望去,年轻的周威仿似一棵初长成的劲松立于殿门口,手扶腰间、长剑当立,颇有一番英雄少年的气概。而王慕之大概是伤得不重,竟也来了东堂候听,他神色略有憔悴,却似美玉蒙尘,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曹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各有思量。 曹姽不知曹致已经想到了别事上去,她将那些史书上的记载于心中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已是滚瓜烂熟,这才侃侃而谈道: “母亲容禀,阿奴说不来兄姐嘴中的大道理,只知去翻史书,晓得前人必有远见。女儿夜宿排云书阁,虽发生些憾事,所幸不负母亲所望。 ” 大家都知道憾事为的是哪桩,现在反被曹姽要说的话吸引过去: “阿奴翻阅自文帝(指魏文帝曹丕)至今朝的一百年史书大略,这百年间旱灾四十余次,水灾四十余次,地动四十余次,蝗灾、疫灾、雹灾、冻灾、风灾皆不下二十余次,比之前朝极为严重。其间史书因战乱缺失,实情远重于女儿所能看到的。只在董卓之后四十五年,天灾便占其中三十四年。司马氏窃国五十二年间,更是天怒人怨,其中四十七年均是灾年。东魏立国十余年,除却旱涝,尚有濒海、濒河郡县大溢,江海涌翻,平地八尺,连孙吴帝王的陵墓都不得保全,城门也丧于狂风。敢问母亲,若是我国出兵巴郡,先不提北汉动静,若是当年大灾,又该如何自处? ” 老司农颤巍巍反驳道: “公主未必多虑,天文之事自有钦天监测算,如何又妨碍了? ” 曹姽也不纠缠,掷地有声道: “测得着如何,测不着又如何?若真有,大司农要开祭坛做法事,学那天师道的臭道士神神鬼鬼吗? ” 此时官居高位的豪门大族皆是天师道信徒,王、谢之流尤甚。王道之见老司农被气了个倒仰,也并不如何反感曹姽的辱教之语,反出言道: “陛下自登基便兴屯田之法,然数年间灾害不断,并无此人力物力远攻巴郡。且巴郡山高水长,又依仗剑阁蜀川天险,欲取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若贸然进兵,未必得手,若再如公主所言频现大灾,加之北汉乘隙而入,怕是据守江左也难以做到。” 曹致似乎很有些失望,却又没有太大的失望,这些都是她的意料中事。所谓朝议不过是让朝臣知道自己从没有放弃北伐,也是为了探测众臣的心思。 “阿奴倒是另辟蹊径, ”曹致有所感: “若不是连年大灾,这天下百年前又何以如此之乱? ” 众臣俯首称是,这事便告一段落。曹致招来立在廊下的王慕之,打量着仔细看了看,便温言道: “朕的小女调皮顽劣,王郎君该当没有大碍了吧? ” 王慕之额角发青,然侧边望去却实未损其容颜,女帝问其话时,依然通身的仙气。加之脚骨微微扭伤,行走之间颇有些迟缓,却不知怎的却被他走出迟缓中带着自若的姿态,再看他鬓边不经意渗出的汗水,突地就令人心疼起来。 曹姽见他上前,眼风不扫,动也没动。 王慕之躬身回话道: “慕之失礼于陛下御前,实在惭愧。 ” “你本就是太子宫属官,朕钦赐的七品洗马,何有失礼之说? ”曹致着力安抚道: “你王氏父子二人皆是朕的弘股之臣,如今你伤成这样,朕心有不忍。 ” 王慕之似是惴惴不安,心头却大定,料准皇帝此番安抚自己,定是曹姽不曾告状,遂答道: “劳陛下介怀,臣下并无大碍,只是陆参舍人,至今晕迷,且双手均折,须得卧床数月。 ” 真是好狠!众人一瞬间都是这么想的,曹姽却莫名越发挺直背脊,不摇不动,嘴唇抿得紧紧,眼睛直视前方,毫不为其所感。 曹致心里低叹口气,这时曹修却开了口: “阿奴年幼,做事冲动,孤作为长兄亦有管教的职责。如今便让她向王郎君陪个不是,来日定叫她好好反省。 ” 曹修话里混不提陆参,这是因为陆家固然对不起自己,但是王慕之看似却是无辜的被牵连之人,皇家不得不给个说法,且王道之其人,是远非陆家家主陆茂可比的朝中砥柱。 公主向自己致歉!王慕之心里一松,觉着自己忍痛前来觐见是来对了,否则时过境迁,可能只会不了了之。 但他却做出一副大丈夫的豪爽模样: “慕之不敢当,必是臣下惹了公主生气,公主若要教训臣下,并无什么可辩驳的。 ” 曹致和曹修的话已出口,王道之不说话眼睛却看着殿中的二人,王慕之虽极力揽错,但那不过是客套之词,大家都等着曹姽的动作。 只见她双肩一抖,两支玉笋似的手臂露出大袖之外,比之双手握着的象牙笏板,竟然不逊分毫。其中莹润修直之处,竟隐隐还有略胜之感。皇家贵胄、金枝玉叶,当是如此,不禁令人就心旌神荡。大族教养的女儿未必不好,却难得养出天家目下无人、凌驾众生的气度。 只见曹姽琉璃目一转,竟是对着王慕之笑了,其间璀璨妙丽难以笔墨言说,让人觉得这人就该生得如此浑若天成,竟忘了她缘自慕容傀的鲜卑血统和绮丽长相: “王洗马真是为人宽怀,如此说来,我伤了你,你竟不怪我? ” 王慕之心里认定曹姽倾慕于自己,那双琉璃目分明从初见开始就闪着少女的盈盈相思,他心里既鄙弃又带着奇异的满足感,且他认定自己不过是受了陆参的牵连,曹姽根本没有对曹致禀告两人的非分之语: “公主言重,在下怎会怨怪公主? ” 自己从前怎就喜欢他呢?阿爹烈如地上业火,母亲冷如天上星子。阿爷没有母亲,则英雄不世出;母亲没有阿爷,则无可拨乱世。 然而王慕之,在烈火般的曹姽面前,却不是那颗安定而指引的星宿。他看似清澈如泉,却是土底暗流。 “那我就放心啦! ”曹姽 “咯咯 ”一笑,像是林间欢快的雀鸟之声,带着纯然的天真快乐: “我本想说王洗马若是要我道歉,我便把你和陆舍人的妄言当堂抖落出来。如今你竟然说不怪我,我就没什么担心的啦。只是你这副沽名钓誉的小人模样,本公主就是看得不痛快! ” 曹姽话音刚落,手中笏板便横甩过去,众人皆不防她突然发难,只听 “噼啪 ”一声脆响,眼前有颗牙齿飞了出去。   ☆、第十八章 冬至一百零五日后就是寒食,无论台城民间皆是全禁烟火,只吃冷食,为期三日。若不是先武帝曹操取缔旧俗,原本中原有些地方,那一百零五日都是不见烟火的。 虽是重要节日,没有热食总是不得劲。建业的郎君女郎们便纷纷选这日在秦淮踏青,仆婢在河边支帐铺席,席上摆满自带的冷食和酒水。三三两两,莺声燕语,好不开心畅快,倒让人忘了人间无火这回事情。 曹婳是公主,自拣了靠近台城的华林园那方好地头。曹氏因受前朝司马氏的威逼迫害,嫡系人口凋零,于曹致是没有分封亲王的问题,但子女们从小也没有旁系的玩伴。 曹婳一人踏青也是无聊,好在身边并不缺投其所好的贵族少女。 王神爱、谢令爱二人乃是最最需要交好的,王神爱与她哥哥王慕之长相神似,是难得的美人。只是她端庄大方,委婉温柔,平日并不见怎样出门,这样一个识大体的女郎,却未免沉闷。 反之谢令爱则潇洒清丽,学得其父谢重足有八、九分,十五岁的女郎头戴金冠身着大袍,倒像一个混入脂粉堆的美貌郎君。 宫中侍女细心结好帐子,在苇席上铺满宫中带来的醴酪,即麦芽糖调制的杏仁麦粥,并炸至金黄色的环状面饼,还有在江左比较流行的以杨桐叶染成青色的饭食。 再奉上煮鸡子、寒食浆、春酒、枣饼、红藕、香桩芽拌面觔(即面筋)及柳叶拌豆腐,色色琳琅满目。三个贵族少女落座,曹婳自然居中,王谢二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首,也不饮食,就看曹婳顾盼一下问宫人道:“陆八窍来了没?” 宫人低头称是,曹婳便“噗嗤”一笑:“寒食踏青的建业郎君固然多,然陆八窍还敢出来,莫不是真嫁不出去了?” 王谢二人抿嘴一笑,均不接话。谁人都知道,陆家如今虽保得官位,却颜面尽失。陆茂断着腿至今未进台城,陆参双手都被三公主曹姽戏弄而折,脑袋也不知有没有敲傻,连裤子都没法自提。然他离不了女人,陆家的家妓因此无辜受难的事不绝于耳。至于陆家主母羊氏,则周旋于天师道卢道人道坛及建业城内的名望人家,想给自家女儿定亲。 观陆亭君今日出现在这里,定是被羊氏逼来相看的。 谢令爱是个有话就说的直人儿:“陆氏何人,若不是中原大乱,何以轮到这等江左土人做得一等姓氏。虽陆逊、陆机大才,如今也要被这些不肖子孙气死。”她看一眼王神爱,知她一贯好性儿才道:“王刺史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也去学那土人所说吴语,不觉得唇舌因此都变得迟钝吗?” 王神爱一派大家风范,正色而道:“父亲治下荆州,乃国之重镇,我等大族怎么说来都是南渡的外来姓氏。要让当地百姓、属官及部族信服,说吴语是最快的办法。” 谢令爱抬袖掩唇一笑:“我闻王刺史前日还秉着同僚情谊探访了陆茂一家,想必陆茂听了乡音,定会很快痊愈起来。只是如今吴人势短,甚至自己都以说吴语为耻,把洛阳官话奉为正统,可惜说来道去,都是邯郸学步的可笑。” 曹婳自幼养在江左,虽不见得要维护那些土著,却着实不满谢氏那处处高人一等的轻狂样,何况她洛阳话说得也并不标准,常常就被谢令爱不分场合地指点:“好啦,你少说两句,你又不是不知神爱素来端方的性子。如今巴郡之事不了了之,母亲把我阿兄成亲的事情推到前头,指不定神爱未来就是东宫女主人,以后有你谢家求她的时候。” 曹婳这番言语敲打得狠了,谢令爱想到因会稽之事被处罚的父亲,便默默端起醴酪不再言语,王神爱纹风不动,少女白皙的脸上却略略现出红晕,脸侧精心修剪的蝉翼般薄透的鬓边贴着那抹晕色,令曹婳叹句阿兄真是好福气。 “陛下还未下旨意,公主怎可这样打趣我?”王神爱温温柔柔道。 “我阿兄长得好,性子好,”曹婳毫不客气地把曹修推出去:“不然呢?你王家总得与皇家或娶或嫁,我是对王慕之没有兴趣的,但若是换成阿奴,只怕你哥哥命都要保不住。” 王神爱不由蹙起眉头,当日东堂议政一事,可谓两败俱伤。 三公主那一笏板,打得王慕之腮帮子肿得老高,后齿也被打掉一颗,修养了有一段日子。她也问过自己父亲王道之如何处置此事,王道之却只笑言我家神爱怎么不是个男孩子? 谢令爱险些呛住,她抚掌大笑道:“曹家阿奴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女郎,她不知她那一板,可把建业少女们的芳心都打碎了,伤心的泪水呀,令秦淮河都要满溢出来。” “那你还在此处喝酒赏乐,小心河水把你给淹了!”曹婳想起曹姽觉得糟心:“如今她被母亲赶到庙里去修身养性,也不知改不改得好,若是真改成书里一板一眼的样子,那就忒没意思了。” 三个女郎话中提到的曹修此刻正在式乾殿听训,曹致是个开明的帝王以及母亲,然偶尔有些事情她也不好明说。 她让荀玉将《白虎通德论》一书交予曹修,才淡淡道:“朕属意王道之的女儿王神爱,想必你是知道的。如今你已十五而冠(注:皇子早冠),该是成家立业之时,这本《白虎通》你好好看一看,朕已命钦天监择日了。” 曹修到底还是个少年,十五岁的他还没有十六岁的周威大,就连未来的太子妃王神爱,也要比他大上一岁。 自然的,他并没有听出曹致话里的暗示,手上那本《白虎通》乃是东汉建初四年由皇帝亲自主持,班固整理编辑而成,里面的“辟雍”便是古时贵族少年的教科书,包含了所需要学习的各种技艺:礼仪、乐理、舞蹈、诗赋、射艺、驾车等等。 曹修便不解道:“母亲,儿子已经有一本《白虎通》了。” 曹致的脸有些尴尬,所幸今天她把慕容傀叫来了,这大汉上前拍了下儿子肩:“痴儿,这本是全本。” 原来完整的《白虎通》里还授之以阴阳夫妇变化之事,这也是一门必修课,然在皇子成婚之前,这部分就被略过了。 曹修清俊的脸红了起来,慕容傀其实并不喜欢男子动而害羞的毛病,只是他慕容鲜卑乃是一个崇尚美色的民族,看在这儿子长得不错的份上,他平日还是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便假作无奈道:“若是此时在辽东,阿爷亲自指点你也无妨。只是这见鬼的《白虎通》里说了,不可父子相授,阿爷只好找了个侍奉内宫的老黄门给你们指点一下,那下边没货的老杀才,能指点什么好东西?” 做父亲的是不能指点儿子的,因为很可能将身为父母的内帷之事不经意透露出来,是为亵渎。曹修领会,却还捉到了慕容傀话里的重点:“父亲,为何是‘我们’?” 慕容傀发现曹致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了,他有点失望,索性放开:“这事情早晚要学的,是好事,把你那个呆笨的中坚将军周威叫来,给我一起学一学。” 兄姐在踏青学艺的时候,曹姽却落身在鸡鸣寺后山的小庵堂。这个庵堂依附古刹永宁寺,是为贵族女子的清修之所。 彼时佛教在中原初盛,但是读经供佛乃是男人的事业,第一个比丘尼净检的出现还不足二十年。且女子通常并不读书,有学识家世的女子少有尚佛的,而平民女子遁入空门多数是因为家贫、婚姻的原因,大多六根不净。 曹姽上辈子在寺庙里被监禁数年,此番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朝廷官员而被母亲勒令思过,她也并没有什么不习惯。反倒领着大虎、小虎日日在鸡鸣山上攀山越野,间或还能收获一点肉食,让寄身庵堂、口味清淡的曹姽多少有些安慰。 若说有什么不满的,只有一样。 这小庵堂里统共四个比丘尼,一个是住持慧净,三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一个是后厢房住着的老尼,据说时日无多,曹姽没见过。还有一个专司洒扫及粗活的黑胖比丘尼,是个哑巴。 那最后一个今年不过七岁,法名妙音的则是曹姽烦恼的根源。这小尼山野里长大,并无什么坏心,因曹姽年纪也不大,就被慧净派来料理这位贵人的日常起居。 妙音年纪幼小,单纯通达,容貌娟丽清新,曹姽挺喜欢她,如果她不是那个妙音的话。 她上辈子登基后改年元熙,这妙音就是元熙五年的时候,慕容傀接进燕王府且甚为宠爱的小尼姑。慕容傀的那伙鲜卑部下乃是粗豪的人,常常不正经地唤那妙音为“梵嫂”、“师娘”之类,曹姽也有所耳闻。 她是燕王卑微的妾室,且燕王常驻辽东,两人并无交集,传闻中这妙音也不是无礼之人。 然曹姽此刻对着自己阿爷身边的小妾,而小妾今年才七岁,还是个比丘尼,她浑身都不自在。她并不为自己殴打王慕之以致落到这样的田地而后悔,不过当日欺辱官员,也是有违老祖宗武帝的训诫,如今看来自己是受到惩罚了。 因想避着妙音,曹姽才日日在山中晃荡。 大虎和小虎入台城前都是平民家的孩子,并非不通庶务,偶尔也能带着曹姽在林中刨点鲜笋和山珍之类的改善伙食。这日午后,曹姽正背着个小竹篓,和侍女们在一块凹地里拿着小锄刨弄。她上辈子经书都是背熟的,并不怕人检查功课,反而这段时间的劳作,让她觉得自己身体又壮实了不少。 “沙沙沙”的林子里及腰深的野草响成一片,初时曹姽还以为是风声,可是很快事情便不对劲了。 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声问:“你怎么还带了褥子出来?” “上回在草垛子上,我就觉得不得劲。”一阵唇舌啧啧交缠的濡湿声音后,女声越发娇滴滴起来:“虽然麻烦些,回去叫阿愚洗了就行,她又不会说话。” 阿愚就是庵中做粗活的女尼,曹姽似乎猜到了草丛里的女子是谁,悄悄从凹地里探身上去扒开草丛偷看,只看到一堆深色的粗布衣服弃在一边,两团白肉紧紧绞着分不清彼此。 曹姽也并不是真的稚龄少女,但皇家教育素来循规蹈矩,哪里见过这等事。 她便轻蔑地想道:我当什么好事,还要特地找这样的地方来做。阴阳夫妇变化之事,我怎不知还有得劲不得劲可言?真真笑话! 两人不一会儿便完事,大虎、小虎羞得动也不敢动,半晌就听那男人说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不得已才投入佛祖座下,连带你母女二人也不得蓄头发,实在是愧对你们。” “能吃饱穿暖即可,谁理你上头是不是光头,只要你下边的小光头得劲。”慧净住持默了一下:“妙音如今在公主身边服侍,我俩的女儿那般资质,落在这荒山岂不可惜,若有机会,定要给她搏个前程。” 曹姽听了暗笑,又觉得天下父母之心,不分贵贱,大抵还是一样的。自己在鸡鸣山过不得多久,不如就当不知道。 正要招呼两个侍女打道回府,不想身后已没有了声音,曹姽觉得大势不妙转身,就见自己兄长曹修正怒目而视,周威红着张黑脸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曹姽心里暗暗叫苦,她不做坏事,坏事都要撞上她,还都避不了人,佛祖真会作弄自己。   ☆、第十九章 远山尽头传来寺庙钟声,带着佛祖威严余韵,却惊扰不了人类天欲。野草地里的两人浑不知滚来揉去的动静全被听了去,完事后悉悉索索系了衣袍,又费力折腾地卷好褥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家常下山。 见人走远了,竟没有发现地下凹坑里已经精彩纷纭,曹姽忧伤地观天边晚霞,那色艳如深秋枫叶,只是越往天际看,却透出一片深沉的灰来,就如曹修此刻的脸色。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觉得小竹篓在肩膀上怎生缚得那样紧,大虎、小虎也并不比她好过,两张一模一样的俏脸上显出愁眉苦脸和慷慨赴死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来。曹姽甚至还看见小虎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管自己的婢女,赶紧逃下山去。 那张灵动的脸上挤眉弄眼的景况实在太过夸张,曹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吓得两个侍女连忙低头。 “你还敢笑!”曹修一把扯过她,上下打量妹妹身上的麻布衣物,语气中又平添一份怒意道:“你一个金枝玉叶来山中清修受苦,全因母亲勒令思过,你倒好,小小年纪便偷窥他人行事。这鸡鸣寺佛山竟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来日孤定要拆了它!” 曹姽毕竟是习武小成之人,身子轻松一挣便避过曹修钳制,露齿一笑道:“阿兄何必生气,太师王攸也教导过我等人欲不可灭、不可当,如何就能回避?若是人人夫唱妇随,多生些小娃娃来,为国家增添人口,那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儿呢,母亲定然是夸奖的!” 这头她说得手舞足蹈,曹修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连声直说“荒唐荒唐!”大虎、小虎原寄希望于随行的中坚将军周威可以打个圆场,未料想他全似个呆头鹅,只怔怔看着,平日瞧着那股惯能审时度势的灵巧此刻不知落到哪片山脚去了。 曹修为年幼妹妹的不当举止生气,更是心疼她在山寺的清苦生活,然曹致就是为了打压她那不分场合就发作的脾气,才出此下策。作为兄长,曹修并不能擅自做主将她接回,一时这年轻的太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隐隐觉得这遭也并不能够改变阿奴骄狂的性子。 周威全不在听两兄妹争论,他眼光落在曹姽交衽的领口透出一抹月白上,那是新贡的松江府棱布所裁的棉衣。 虽然表面过着朴素的生活,实际曹姽的待遇总不会十分之差,周威略松一口气,却瞧着不知哪里的山风吹来清新柳叶沾到了曹姽的脖颈上,她正与曹修嬉笑,似乎全然不觉。柳叶椭圆修长,像是一枚青玉坠子点在颈间,又或者可以看作是一枚唇形的模样。 春日山风还未见冷,周威却打了一个冷战。 《白虎通》明明是每个贵族子弟从幼时便熟悉的书籍,可今天书页上的字他似乎一个都不认识。 老黄门声音沙哑迟缓,全然没有男子的浑厚深沉,他毫不带感情地给当朝太子和中坚将军讲解《白虎通》里最隐秘的知识,可是麻木的宫廷生活令他连一窥少年脸上兴奋害羞的兴趣都没有。 没人窥伺,这令得周威感到放松。明明是在佛寺山的地界,他恍然那些念诵的经书却变了个调子,有人声在吟念:春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仲春之月,合会男女。男长女幼者,阳舒,阴促…… 俄而一阵晚风又起,柳叶翻飞着卷入衣领里,曹姽这才察觉,伸了支手指进去摸索,细白手指将衣领勾出一角,指尖拈出那片柳叶,眨眨眼道:“晚风好生弄人!” 琉璃明眸,琦年玉貌,粗布麻衣也遮不住的骄傲与贵重,周威突然鼻腔一热,他连忙要掩饰,然鲜血沾在黑黑的脸膛上分外醒目,曹姽掷了柳叶惊呼一声:“周兄怎么流鼻血了?” 这一打岔倒让曹修一时忘了给曹姽训话,这才想起山中天寒,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众人便簇拥着周威回到了小庵堂。 因曹修和周威是下学后特地换了衣服来看曹姽,两人此时都是一副寻常建业少年的打扮。曹修纱冠葛衣,英俊风雅;周威束“诸葛巾”,襦衫外罩了件裲裆棉甲。这外甲已穿了很久,略泛出黄色,然鲜血滴在上面,却是十分的触目惊心。 庵堂里的人自是不敢怠慢,莫管来客是什么身份,只要曹姽这公主的名分作保,就都不简单。 虽众人不知慧静住持底细,曹姽却好像能透过她此刻肃穆的脸,看见刚才在草丛中纵情享乐的女子,甚至衣摆处还沾了不少草屑。撞见了人家的“俗事”,就如曹姽发现妙音是自家爹亲的小妾,这母女二人似乎天然就为让人不自在而生,曹姽便命她不得打扰,只让做粗活的阿愚打些水来即可。 周威坐在屋角的一把胡凳上,仰着头、捂着鼻子,大虎正从阿愚手里接过热水和棉巾,却听曹修道:“阿奴午后的饭食为何?领孤去看看。” 他便携了大虎、小虎外间去,曹姽愣愣地接过大虎手上的物事,半晌方才将棉巾放在陶盆里浸润,左拧右拧一番挤干了水分,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的笨拙,然后“啪”地一下盖在周威脸上。 周威只觉得鼻骨一阵酸疼,却又带着奇异的酥麻,奈何阿奴不是一般女郎,未做过这般事体,怎知轻重。 这番忍着公主在自己脸上动作,周威只觉得又有一大波液体要被揉出来,方才避开苦笑道:“公主殿下,您太大力,臣的鼻骨要断了。” “周兄,你的鼻骨也未比寻常人更硬嘛!”曹姽讪讪地住手,把棉巾扔到陶盆里,里面顿时晕出一片腥色来,她不去看,更不要说去碰了,脸上摆明了都是嫌弃:“阿爷同我说,他的鼻子统共在战场上断过三回,我原本当真以为武将都是铁骨铮铮,鼻子也会更硬!” 周威心想这和鼻子硬不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适才心软罢了。 他只好自己伸手取回染了痕迹的棉巾,重新拧干给自己擦净鼻血,恰好也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周威是觉得羞耻的,这最年幼的公主是陛下和燕王的掌上明珠,连名字都唤作观音奴,完全可以想见这对人间至尊的父母是多么祈望最小的女儿顺遂一生。公主又曾在会稽山做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现今无论她做了什么落到山野间受苦,亦或是建业城里的风言风语怎生说她癫躁骄狂,他周威都可以置之不理。 然他是义兴周氏的子孙,若女帝真是英主,来日或是进兵巴郡、或是降服南楚,最终与北汉一决高下,马革裹尸亦是所有武将可能的宿命,这样一颗掌上明珠岂是他可摘得?为人父母之心,怎可能令自家女儿做个十有八成的寡妇。 他的家世并非娶不得,却委实不合适。 可周威不甘心,尤其是经了王慕之和陆参之事后,若曹姽以后的婚配对象若此,那是侮辱了她。 小公主如今未满十一岁,太子成婚不过就在当年,二公主曹婳也并没有定下人家,他的时间似乎还很宽裕。陛下将岭南道火耕水耨的屯田之事交予自己,实在是莫大的信任。 想到此他便道:“公主,燕王陛下英明神武,即便是鼻子断了,只要心智硬逾常人,这才是武将根本。” “心硬吗?”曹姽这么想,譬如阿爷明明喜欢母亲,却还能沾惹不同的女人;他明明那样疼爱自己,到头来也可以把自己软禁,她仿佛是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这样呢!” 周威脸上顿时一僵,几乎要苦笑出声,然旋即又想,公主才多大,不过是孩子心性。 她并不需要改变自己,但是等她变成了大姑娘,多少就会明白世间正理。 三国末年,司马家势大,曹魏衰落后,为避迫害,曹氏宗族除谯国曹氏本宗之外,数千族人纷纷迁往各地,一支迁往辽东,一支则偏安江南,因避当时的孙吴政权,且司马氏又有南下伐吴之意,不得已便进入岭南。 如此五十余年经营,这支曹氏旁支竟也是繁茂昌盛,又因不涉及江左纷争,常常就几乎让人忽视了女帝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根深盘根的大族。 东魏虽与北汉南北对峙,但南边需要北边的毛皮马匹,北边需要南方的丝绸茶叶,因此即便局势紧张从不曾缓解,南北互市却未曾停止过。 周威此行的目的说来并不止去趟岭南那么简单,他实际是要参与押解一批由北方购得的奴隶去岭南开荒。因其中不乏野性难驯的胡人,为防路上暴乱,东魏不得不出动军队。各州郡府衙也会调遣驻兵随行护送,陆续将奴隶押入岭南。 周威对曹姽说起这事,曹姽便叹道:“母亲此次把阿兄的婚事推到前台,就是为了了结巴郡之事。但她的决心不会更改,待粮草蓄足,觅得良机,就是成都王覆灭之时了。” 周威张张口,又闭上,但他不日就将启程,不抓住这个机会很可能会后悔,他闭了闭眼,艰难地抬头看曹姽:“来日臣从岭南回来,公主殿下可否答应臣下一个请求?” 大虎小虎不在,曹姽正忙着找干净的布料,因为她看到周威的鼻血隐隐又要冒出来,未多想便接口道:“你们这些武人定是不服输的,本公主知道你想要找个机会比试骑术和射艺。区区小事有何难,我此刻就答应你。” 周威很惊讶,才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些,突然觉得如此也不错,他日归来纵马放歌之下,他或许能够说得更为坦诚动人,而不是像现在淌着鼻血欲语还休。 曹姽话音刚落便正色:“周威你却也得答应我一事,你身为太子宫禁卫,又领中坚将军,势必得保护好我阿兄,这才是于你于我的重要之事。” 周威并不明白其中玄机,然这原本就是他身系之职,便当下点头答应不提。 曹修这回做了次听壁角的小人,周威那番吞吞吐吐让他心情几番起落,暗恨这小儿实在过于憨厚老实。 但若周威真对年幼的曹姽说了什么相许终身、情牵一线的话,历来温文的太子也可能忍不住冲进去,将周威的鼻子彻底打折。 他听二人气氛不错,小妹竟还晓得叮咛周威尽好东宫属官的职责,不由心中一片火热,当心觉得天下最亲不过至亲骨肉,曹姽之前的那些不体面的事情瞬时尽皆忘了。 曹修慢慢踱进屋后的土灶房,那里常年无人使用,大虎小虎又将其收拾得十分干净,因此并没有令当朝太子觉得这是块腌臜地。 一个七岁的小尼怯生生地拎着篮鸡子站在门槛外,轻轻叫道:“大虎姐姐,我去鸡栏里方才摸来的,还是热热的哩!” 妙音天生一把稚气娇嫩的嗓子,别有野趣,曹修观她顶上光溜溜、脸蛋却出奇清秀,不由就逗了这小姑娘一句:“我看你这头形如鸡子,也是热热的哩!” 庵里平时人迹罕至,更没有机会见到这等风姿不俗的高贵少年,被曹修出言打趣,妙音又羞又怒满脸通红,扔下篮子便跑了出去。 大虎上前将篮子提起,曹修便一皱眉头道:“什么怪味儿?” 鸡窝里出来的自然是鸡屎味儿,大虎一边讲鸡子一个个码到灶上,一边劝道:“殿下万金之躯,怎可待在此处?小虎,带着陛下四处转转。” 曹修却不接这话,看着大虎拿出铜铛来拿滚水浇一遍,小虎照着吩咐去灶下升起了火,反而饶有兴致地旁观起来。 大虎手势极为灵巧地将鸡子一一打破,注入干净的铜铛里,拿木箸搅拌到黄白相间为之。又细细撒入切碎葱白,混入盐米,再拿木箸拌匀,就着麻油接着鼓起的火焰一炒,刹时就一股咸香满溢。 虽比不得宫里的十全宴,然这里的食材胜在新鲜淳朴,曹修肚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看得越发专注。 如今也赶不得太子走了,大虎便壮着胆子,让曹修将新杀的子鸭拿来。 这是二人今日上山的备礼,乃周威新猎的才会飞的野鸭。春日野鸭吃得好,这鸭肥大得竟也与野雉一般大小,大虎小虎费了好大力气才收拾干净。 大虎让曹修帮忙剁下鸭头,又去肚中腥翠五脏,再泼了滚水仔细洗净,曹修净手的当口,已看到大虎拈了一把轻薄铁刀细细片作陶盘上的一叠笼肉。 再切葱白,加盐调汁,小虎鼓起风箱,让姐姐趁着旺火把鸭子翻炒得极熟,一直要炒到表皮金黄酥脆为止。灶边一叠辣椒姜末作为蘸料,曹修看到灶头后面,因为翻炒需要大火,小虎一个人添柴鼓风忙得满头大汗。 因大虎为人正肃,虽庖厨之术令人眼花缭乱,但大虎失之有些笨口拙舌,让曹修多少觉得无趣。 反之小虎平素活泼多言,倒更有其主曹姽的气质,曹修与小虎反更熟识些。他看小虎忙得满头大汗、兴致勃勃,反而出其不意走上前猛地握住风箱手柄,极速地帮忙拉了两下。小虎阻止不及,才填满了柴火的炉膛突然喷出一个火焰来,焦灰火星飞舞正扑了二人满身。 曹修雪白的葛衣大袍被熏得灰黑,就连飘荡的袖子、衣摆都被烫出了小洞,小虎连忙扯了帕子想给太子擦拭,没想到越擦越脏,她下意识地想把急出来的汗抹去,结果把自己的脸也抹成了黑色。 因自小跟在曹姽身边,与曹修尚算作熟识,两人并不怎么怕这当朝太子。经了这出,小虎忍不住又哭又笑,曹修反而被她逗乐了。 大虎忙张罗着曹修更衣,可此处哪有男子衣物。 不料曹修毫不在意:“大善,真名士该当如此。沾染俗世烟灰,又是寒食三日后的第一道热食,我曹修也要幕天席地,共林野之乐。” 曹姽自来随心所欲,这提议她十有*是要赞成的,唯独周威有些放不开。 因此时寺庙庵堂并没有什么严格的清规戒律,曹姽还着人向慧静住持借了一樽酒来。曹修有意作弄周威,便高吟一首武帝之子曹植的《箜篌引》劝酒。 十五岁少年尚不知苦,吟词在山野林间显得一派爽朗清越: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曹修一方面是宴兴颇佳,而选这一支《箜篌引》亦是表达了自己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当日东堂议政,他乃是主战的一方,未想到女帝机深叵测,把朝议纷纷的大臣们一撂,摆明是不愿现在提巴郡的问题,反而兴致勃勃地筹备起徽音殿迎入太子妃一事,说曹修不失落那是假的。 周威两杯杜康下肚,眼前有些发花,但还知道劝解:“太子殿下,今日良辰美景,莫吟这死不死的!” 曹姽从小跟着慕容傀,不至于千杯不醉,但酒量是甚好的,她极为赞同周威的话:“阿兄这是对了景,却不对人,且听我来歌一曲。” 她也不羞涩,以少女舒朗清脆之音唱了一支北地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曹修击掌而叹:“阿奴乃江左女儿,吟这首《敕勒歌》竟不失大气。阿兄知道,都知道,你那就是不耐待在建业,待日后你成年,封你个渤海公主。你这番性情,日后父亲在辽东鲜卑的基业,都得交予你。要降服化外之民,就要阿奴这样的,以胡作非为制胡作非为。” 席间大笑起来,周威已醉得不轻,酒杯都掉在了地上,咕哝了一句便趴在案上:“阿奴即便胡作非为,还有我呢!” 林间“飒飒”风声似乎盖住了周威低语。 曹修再看曹姽,她目光有些痴凝,似是在怀念幼时与慕容傀放马阴山的往日时光,也不知有未有听到周威一番少年至纯心声。然曹姽尚年幼,周威是否良配如今还言之过早,曹修却想起建业风评中被誉为第一等的高门女郎王神爱,顿时觉得酒杯沉重起来。 如此又过三月,当年夏历六月二十四,出身谯国曹氏的皇家与高门琅邪王氏行“国婚”之仪。 时人对这桩婚姻的期待,便是繁子孙、净血统,广家族而增势力。 因百年来战乱频发、社会动荡,其时婚姻并未始终按照古礼。自曹魏至司马氏晋朝,连皇帝纳后都无用六礼。又因曹致所配为鲜卑慕容氏,南北之俗交融,亦不复古礼。 这日王氏送嫁,及至傍晚,照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烛火的习俗,乌衣巷内大宅燃了数百成千支油脂花烛,三日三夜不熄,以示嫁女不舍。原本太子曹修并无需请迎,为示对未来太子妃王氏的重视,他亲率四马车驾,随侍从宫婢百人,新婚从车百乘,并皮马大璋,亲迎王神爱。 众人浩荡至大司马门,就见一骑白马驮了一个轻盈人影飘然而来,身后双生婢女亦是窈窕。 曹修并不意外,只静待她上前:“母亲终于开恩,让你回来参加阿兄的婚礼。” 曹姽是从燕王府邸来的,难得一身正式。她梳了一个小小的公主倾髻,发髻上盛饰华丽,以鹿首金步摇为簪,辅以十二花钿,均是按仪大妆。竟不似往日孩童模样,倒像神仙妃子了。 又见她侧坐马上,着丹碧纱纹双裙,层叠繁复,但因丝质轻柔,夏日里并不显闷窒。腰上双钩亦缠帛带,围以锦裳束腰,更显不盈一握。裙后垂下两根飘带,状如登仙。 “我来陪阿兄迎亲,”曹姽不吝笑容,顿时少了仙气,平添些让人观之欲亲近的天然一段可爱,且递上一个锦盒道:“这可是妹妹最值钱的玩意,阿兄便笑纳吧!” 曹修只觉今日最最意气风发,着人接过锦盒,却漾着笑容对周威道:“周将军,可愿为公主牵马?” 众人皆惊,这未免过于贬低了周威的身份,然周威却坦然应下、甘之如饴。 曹姽却想的是:阿兄,其实阿奴最想送给你的,便是来日登临大位、福寿绵长。   ☆、第二十章 (长评加更) 曹致定东魏后,庙社稷于建业,台城沿用东吴太初宫,先时殊为简陋。 至承德三年方始扩建,设内外三重。外宫墙设一般机构与驻军,第二重宫墙内为朝堂及尚书省,西侧则是中书省、存放档籍的秘阁及皇子所住永福省。第三重宫墙内才是真正的内苑,今日曹修成婚后正式成人,便要易居外苑的永福省明光殿。 因为曹致少年称帝,所出子女皆年幼,因此永福省之前只做鸿胪寺招待贵宾之地,今日终于迎来主客,户部又拨款详加修缮,这明光殿正无愧其名,碧瓦凌空、耸耀京国,饶是巨富深宅里出来的太子妃王氏,督监的官员也敢说她道不出什么不是来。 曹修迎亲的队伍入乌衣巷时,正是黄昏时分,王氏大宅烛光盈满,威仪有序,嘉宾僚党,齐齐云聚。远远见到有仆从手执蜡烛,引着先头三驾马车而来,王道之照例褒衣博带,领着族内亲友相候,待曹修下车便躬身道:“太子,吾女已敬具以待。” 王道之的夫人郗氏也款款相迎,她作二千石品轶夫人装扮,头戴绀色丝帛帽状假髻,插一尺长簪珥,簪珥头部装饰黄金龙首衔白珠,又着缥色深衣,一派庄严。 她携女眷亦向太子行礼,这才带着半分自傲又半分亲近道:“太子稍待,神爱已妥当了,只是做父母,尚有几句话要交代。” 曹修自然无不可,王道之便留了儿子王慕之在外主持大局,入内对王神爱道:“神爱,出嫁女子该行之事,你母亲想必都教给了你。你且记得戒之敬之,宿夜毋违命。千万视皇家以谨,莫以普通姑舅之礼待之,且太子之下尚有两位公主,对待小姑要如自己的亲姐妹一般。” 郗氏则朴实得多,一边给王神爱调整已经束得很整齐的衣带,结上千金一方的蜀锦佩巾,一边叮嘱女儿在台城内务必处处小心,且又多了些女人的私房话:“女儿,我观太子相貌堂堂,性情也温和,家内之事便是国事,你不可违背夫命,他敬你爱你,就是敬我们王家了。” 王道之听了略皱眉,却没有打断这妇人之言,片刻之后,王神爱便被簇拥着出门。 王神爱一头黑直美发,浓密如云,甚至不需使用假髻,头戴珍珠、玛瑙所饰金冠,金冠下部各垂一宝石镶嵌博鬓。而王神爱素在闺中被称“蝉鬓美人”,只因她发色纯浓,鬓边一缕修剪整齐,梳成薄薄一片,鬓色肤色皆薄透如玉,真真是云光鬓里薄的美景。 她身着十二色翟衣大礼服,脚蹬木质厚底玉华飞头履,站于高约七尺的曹修身边,略矮半头,竟出奇和谐,让人忘了这新郎可比新妇还要小上一岁呢。 曹修下意识地看了眼端立面前的新娘,她与自己同服色,皆是按当朝太子夫妇的仪制,服主色为玄红色的严服。但她出身大家,端方豁达,这身沉重的衣摆压在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盈盈走动间,她头上那原本该显女子媚态的博鬓竟也丝毫未加颤动。这样的美女在伸手可及之处,曹修原本的满心旖旎却被一扫而空。 曹姽清楚记得上辈子太子夫妇之间关系和谐,如今见阿兄怔楞,还以为他被神爱的美色所慑,一时回不了神呢! 她在人中身量较小,又是孩童,便也不避忌地挤上前去,拉着并不陌生的王神爱道:“王姐姐素与我姐姐伽罗交好,如今又做了我阿嫂,我这做小姑子的今日陪阿兄来迎亲,并不好厚着脸空手而来。” 说着便撸下指上“削玉刀”戒指,这戒指上所镶透如山水、璨若晨星的宝石乃是西域所进贡,足有小指尖大小,日光并烛光下,十分地耀人眼目。据说这宝石非但纯美,且“削玉如铁刀”,是三公主曹姽的爱物,满都城只得这一枚。 曹姽竟也毫不吝啬,将削玉刀随手放进小黄门所捧的一捧聘礼中,魏时皇子下聘,玄3匹,纁2匹,束帛10匹,还并一枚玉璋,至于其后随车百乘,更是数不尽的好东西。 她亲热地从郗夫人手中扶过王神爱指着阿兄笑言:“王姐姐嫁进来绝不怕受委屈,若我阿兄欺负你,你就拿削玉刀削他。” 王神爱抿唇一笑,倒是郗夫人颇为担忧,她望望此时已避到一边的长子王慕之,只好讷讷不言,唯王道之道行深厚,仿佛今日不论是太子娶其女,亦或是先前公主辱其子,均不扰他分毫。 说来王家也有这个底气,皇家是百车聘礼,王道之也毫不示弱。 原备的仆婢百人没法带进台城去,他为王神爱准备了辎车一百,皆被罗缎,又以骑奴侍童夹道陪送,其间财货无数,豪华无比。 曹修这时回过神来,感谢阿奴能挺身而出解围,眼下却不是感谢的时候:“阿奴,退开去,孤要领你嫂嫂登车了。” 闻言王神爱依然一片雍然淡然,接过曹修递过来的车绥,任他牵着自己登车,那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戴着九串珠旒的王侯通天冠,垂珠下稚嫩的脸肃穆异常,见王神爱坐稳之后,曹修先亲自御车三周,再另乘马车,先至台城,等待王神爱随后到来。 迎亲队伍绕行数里,从临近秦淮河的朱雀门进台城,照着城内中轴御道苑路直入永福省。绵长的百乘车队及满道的丹黄色幕布被留在殿外,只有奴仆侍儿陪同在新夫妇的四马车驾两旁引路。 若说台城里最奢华的地方,恐就是这新修的明光殿,连曹姽都不由赞了声:“阿兄得了好地方,妹妹好生羡慕。” 曹修总觉得曹姽开口自己才能略略放松一下,便不顾今日大礼,也回了一句道:“可惜你不是皇子,若你能说服母亲为你招赘,这隔墙的宣光殿就归你,届时阿兄出钱给你重新装饰。” 兄妹二人竟是说说笑笑,王氏仆童在后不由就要嘀咕几句带着鲜卑血的到底不懂规矩,再观自家太子妃脸上,却似没有看见。曹致、慕容傀及曹婳已在明光殿正堂等候,曹婳未料到曹姽竟能赶回来,又是一身公主的品阶大服,与自己一般无二,脸上不施脂粉,容色却还要更精致一些,便暗恨风头又被妹妹给出了去。 新人在宫中年长侍人的带领下,拜了“姑舅”,也是拜了皇帝,便步上毡毯,进入大堂西南角一处青布搭起的吉地,时人称为“青庐”。 前朝已备下国筵使百官庆贺欢聚,明光殿内则由荀玉带着些老资历宫人对青庐撒帐,抛掷金钱彩果而祝福。王神爱在台城内与曹修所共进的第一道饭,就是摆置在面前夫妻共食的猪、鱼、兔三样。 每吃一次,便用酒来漱口。前两次用爵,第三次用一个葫芦刨开的两个瓢,王神爱的嫁妆里备了两个金葫芦瓢,曹修却拿出曹姽所送的锦盒,打开竟是一对儿鹦鹉螺杯,这是深海之物,人工采集不易,不要说一对,便是一只,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荀玉一看就知是曹姽的手笔,便笑道:“哎哟,我家的小公主真是舍得,竟连自己的嫁妆都送出去了。” “有什么不舍得的,”慕容傀一看曹姽连手上的削玉刀都抹了,心道女儿这是忒大方了,又喜悦她不惦记身外之物,一心为自己兄长:“阿爷再给你寻更好的。” 曹致保持着一脸笑容,暗地就在想台城的库房里还有哪些东西。 众人在新人完成合卺之礼后便都离开,荀玉还不忘叮嘱曹修:“如今只剩得你们两个,有什么话儿尽管说。” 关上门,曹姽、曹婳两个和一众小侍女挤在门边听房,好半晌都没有动静,不由失望。曹致自然是回太极殿去了,慕容傀等得意兴阑珊,见两个女儿沮丧无比,才安慰道:“你们两个呆女,新婚夜哪是用说的,都是用做的。” 里头曹修没等到王神爱说话,只看着王神爱默默朝自己行礼,取下头上丝缨,曹修恍然这是要行结发之礼,忙取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交由王神爱。 二人指尖相触,王神爱素手如玉似冰一般,激得曹修手一抖,发丝便洒了满席。 翌日,夫妇二人朝西阶入太极堂,王神爱给曹致献了干肉,又向慕容傀献了枣栗。 荀玉代表皇帝及燕王二人赐新妇醴酒,曹致先取酒爵致神爱,神爱还敬,再由曹致注酒后自饮再劝神爱接着饮,此为遵循周礼古法“一献之礼”,因曹修既是嫡长子又是唯一的儿子,往后皇室的其他女眷都不会得到王神爱如今这般的礼遇。身为长辈的二人让王神爱服侍着用了朝食,以示孝敬,王神爱初入台城的规仪便完成了。 曹致万分和悦,她为长为君,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婆婆:“神爱,入了台城,从此你就是明光殿的主人。你虽是新妇,也不只是新妇,太子未来要克承大统,你毋须如普通女子那般侍奉尊长,但务必记得谦恭稳妥,行明光殿主母之事。” 王神爱喏了,慕容傀便打岔:“这儿媳若要侍奉婆婆,也得婆婆能得一刻清闲才好,恐怕东堂外的朝臣就要惊呼今日的奏疏堆积如山,中书省的地界放不下了。” 新夫妇一出太极殿,曹致便皱眉:“朕观王神爱面色如常、步态轻盈,混不像个新妇,菩萨哥这是怎么了?”(注:菩萨哥乃曹修乳名) 荀玉一早便从入侍内帷的宫人处知晓了一切:“太子妃持身端正,昨日众人出后,结发礼似有不顺。太子又是没经过事的,大概是没成,褥子上干干净净的。” 慕容傀默默听了,不客气地“哈”了一声,满是讽刺,曹致的脸便沉下,慕容傀最爱见她这副样子,更收不了口:“我往日就说该给菩萨哥一个导引宫人,你偏不许,如今可是笑煞人了!” 曹致见没有外人在,也不做表面功夫:“是呢,想你慕容傀当年在辽东何等风光,一妻数妾,大小段氏姿容绝俗,悉为你慕容傀的女人,更是辽东一景。妻妾给你生育十子六女,你二十七的时候长子已经十三,可惜到了如今,不过漠漠黄土一坯。” “你!”慕容傀被激得站起,复又握拳坐下,威严雄浑脸孔带了些许扭曲,但仍兀自忍耐:“我不是这个意思,然菩萨哥是我俩唯一的男嗣,为开枝散叶也好,为他二人夫妻和乐也罢,总该让他早早经些女人。” 曹致也暗恨自己今日怎么忍耐不住:“菩萨哥才几岁,来日方长,少年夫妻,总要磋磨一番。再者那王神爱又是大家贵女,放不下身段也是有的,让几个老宫人在身边指导劝引就行了。时日到了,总会开窍。” “怎不见你开窍?”慕容傀深觉话不投机:“我观那王氏女有自恃身份之嫌,菩萨哥无论身份性情,都是一等一的男子,她还看不上?要我说,女人最是口是心非,那王氏若像你一般嘴硬身软也就罢了,如果里里外外都和个石头一样,吃亏的还不是我儿子。” 曹致劈手一个茶盅便砸过去,慕容傀一闪,便不见了踪影。然她虽知慕容傀素来说话如此,但他所言到底击中曹致心事,太子夫妇若私下不谐,太子不得王家的支持,影响了东魏的绵延,于曹致来说是心头大患。于国于己,她都并不想另立太女。 曹姽自曹修新婚,母亲勒令的半年反省又过去大半时间,落在鸡鸣山上的日子好不惬意。 这日她和大虎小虎在半山的屋内歇息,山中本宁静,忽闻外面似乎有起起落落的响雷之声,不由大为好奇。小虎出去打探一番回道:“公主,山底下来了好多人呢!都是些军士和大汉,这雷声是他们在打呼噜呢!”   ☆、第二十一章 曹姽在山中成日里无事,掰着手指计算何时可归家,若兄姐不来探看作陪,就连喝酒乘兴、赋诗吟句的兴致也是没有的。听小虎说山下来了军士和大汉,当下不由好奇心大起。 大虎小虎也并未阻止,三公主虽在鸡鸣山清修,但是离建业城却不过半日的车马,且光是燕王府就派了好些部曲在山下轮番保护,一般香客上山礼佛都要被盘问再三。曹姽居于这山中野地,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这天已近黄昏,红艳艳的彤云都似乎低垂在山巅,仿若一条环山彩练。 曹姽行到山下,夏日的晚风里带起一点汗水的腥咸味道,她抬袖掩了掩鼻子,挥开眼前如一层薄雾般扬起的山间烟尘,再定睛一看,只见山下沟壑处有数十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落脚于山涧附近。 脚下小溪淙淙,却涤不去这些人满身尘埃。 兵士们明明都着了裲裆兵甲,却都已脏污不堪,污迹上还泛着油光,再配上一张张已经远行千里的狼狈脸,真和路上乞人无所区别。 有三两个兵士各自执剑而立,眼神凶狠、胡子拉杂,紧紧盯着面前那十几个戴枷的赤脚奴隶,一刻也不放松。 至于轮班得到休息的兵士,有些则仰躺地上酣然而睡,有些则掬着溪水清洗头脸,还有几人正围着打双陆。奴隶长途跋涉自然也累,但是他们只要稍微一合眼,就会被人一鞭子抽醒,曹姽她们听见的如雷响的呼噜声,正是这些人发出来的。 小虎轻轻“咦”了一声,指着那群衣衫褴褛的努力,对曹姽与大虎说道:“这些奴隶似乎都是胡人呢!” 曹姽也听说今年并州大旱,难民如潮涌,就连鲜卑也受了点影响,从江左调度了不少米粮。 并州刺史张涛听了左右规劝,以粮食为诱饵将饥饿的胡人骗到冀州,抓起来足有数万之多。 除了填入北汉兵营,他又私下将胡人贩到江左,正合了曹致想在岭南耕种屯田的需要,数万奴隶的买卖,正是大大发了笔横财。 且由于北往南输送的奴隶太多,押运费人费力,他便想出了两个奴隶共锁一枷的主意,胡人本被视为异类,又沦落成奴,一路被驱赶凌辱,死在半道的亦不在少数。 然乱世更迭,更不乏州郡长官各自为营,途中积尸盈道,又何止是这些奴隶? 曹姽便“啐”了一口道:“匈奴原本也是化外之民,居五胡之首。如今一朝得道,刘氏自称北汉天王,竟也驱役他胡,所行所谋更比常人贪心千百倍,真真都是些毫无羞耻的蛮夷。” 然她看见东魏士兵对奴隶的态度,竟也觉得无可多言,这押送队伍明明就在溪边整顿休息,但是奴隶被命停在原地不动,口渴至极的人离小溪不过咫尺之遥,却不得点滴。黄昏的日头又辣,这些脸黑得看不清五官、头发披散如野草一样的人,焦渴的嘴唇翕动,汗珠滴滴砸在发黑腐朽的木枷上,有人渴极了,就拿舌尖去够面前木板上的汗渍。 众兵士看得有趣,就像看牛羊在舔盐巴,有人捡起一颗小石子就朝张嘴舔汗尚无知无觉的奴隶嘴里砸去。 那奴隶也正年轻,丝毫不加防范,正张嘴伸舌舔得津津得味。 冷不防一颗石子飞来,正中他口舌,登时“咔哒”一声,奴隶痛叫,但双手被锁在枷中捂不了嘴。 就见他嘴中鲜血直流,两颗门牙迸飞到脚边,只好龇牙咧嘴,歪着身子“嗬嗬”喘着粗气,腥涎和着血液流了满地。 这样的惨状,只不过是些无聊的乐子。那扔石头的人是个三角眼的黑脸大汉,既不愿席地睡觉,又挨不上双陆,便扯了襟口拿出看不清颜色的布巾沾了溪水抹抹胸口汗渍,一时才觉得畅快,遂抱怨起来。 “这山高水长的,我等足足行了数月。若是皇帝老儿开恩让我等夹带些私活,到了岭南那才是快活似神仙。”黑脸大汉甩了甩巾子,复又塞入怀中:“偏那陈敏一个司马氏叛将,得了时运,被陛下任命节制冀州。如今北人要求互市,他瞒着皇帝,不复信,不通使,却默许远商进入我国,坐收其利十倍。他和康乐公一东一西,端的是好买卖!” 旁的人也跟着起哄:“兄台可莫拿这二位神仙比,康乐公是谁?那可是曹魏旧臣,领的官衔比你一家子的名字都长,于当今陛下更有抚养之恩。就是那陈敏,当年八王之乱,他在江东也足足做满一年的土皇帝。若不是他当日翻盘拥立陛下,今日坐在台城里的是谁还未可知呢!他二人要取用财货,只要不是倾国之力,陛下焉有不准?” “那我等千里押送胡儿,陈敏老头也管得忒宽,若是夹带些北方的毛料、金玉南下,那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黑脸大汉不服,气冲冲道:“你们在主家都是有相好的,如今一走半年,届时归家却没个银钱傍身,还不把你们踢下榻去!” 这些军士话糙却不假,此时自曹致于江左登顶已有十年,南北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只要不是冲突激烈,双方都会通关市,来远商。即便是前代战争激烈之时,互市仍是时断时续,并不能完全禁绝。 互市的目的,在于北方取得“南货”,包括江左及南方诸国的珍珠、香料、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琉璃、翡翠及雀鸟、金玉、昆仑奴,而南方则希望得到北方出产的马匹、骆驼、皮革、毛毡以及金玉。 这些人口中所说康乐公镇秦岭,西线互市之地襄樊便是他的属地。陈敏则节制冀州兵事,信阳至寿春一线皆从他手下过,从互市银钱往来中得利不知凡几。 因互市的地点及时间均有严格限制,又严禁度淮河私市,北方对南货多有不足,江左也常埋怨北方供给马匹不够,一年都不得一千匹。 今日这些人手中奴隶就是从并州贩卖而来,由康乐公及冀州都督陈敏受曹致密旨,从张涛手中买下转入岭南开垦荒田,因事关重大,关系到国家根本的屯田之计,因此康乐公及陈敏都不许士兵携私获利,才有今天这番怨声载道。 听黑脸大汉这么抱怨,便有人啐骂:“那陈敏一介寒士,出身低下,惯会见风使舵,却忒是好命,如今俨然一方之主,可恨可恨!” “神仙人自有神仙命,”一个老兵道:“我等这些兵户,太平世道专做些苦差又无银钱,待到乱世就是填万人坑的命,入了兵户之籍便永世难消,还须子承父业,拖累家口,却比普通人还不如。这龙座上的女帝,与先武帝曹操的手段一般无二,将我们妻儿往屯田里一拘,咱们就只得卖命。” 那被打落牙齿的奴隶似是被血呛着,咳嗽几声,黑脸大汉上前拿鞭柄捣捣他的嘴,见没断气,又一脚将他踢到一边,连带着同枷的那人都被连带着“哇哇”痛叫。奴隶正被踢到河边,又耐不住伸长了脖子够水,好像已不记得身上疼痛。 兵士觉得无趣,都懒得理他,那老兵又说:“要说神仙,这山上可有真神仙。嘿嘿,当今的三公主就在这山上修行呢,要说这贵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山珍海味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乡野受苦。咱们在山下撞见的部曲,便是燕王慕容派来保护自家女儿的。” 黑脸大汉听得有趣:“怪道如此,若不是那慕容傀好命娶了个厉害娘们儿,指不定今天套枷的也有他鲜卑慕容一个。” 众人都知慕容傀当年被庶兄屠尽满门,亡命中原,后遇曹致的那段往事,啧啧而叹之外又不免羡慕:“这燕王当年也曾落魄如猪狗,天降登龙梯偏于他身上,这才是乱世英雄命!只不知是否真安分,他老婆座下那张龙椅,可是人人垂涎!乱世男儿当如此,但若头上有个女人撒野,那滋味儿怕也不好受呐!” 一时这群兵士都粗蛮大笑起来,曹姽历来不知听过多少这等调笑,为的不是母亲的女儿身,就是父亲的胡人身,她早已学会淡然处之,不然天下悠悠众口,还不得把自己气死? 她顿时意兴阑珊,转身就要回去,顺道想找父亲的部下路上设伏,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无知狂妄的人。 山底下的人一番说笑,见天色不早,也并不想把奴隶都饿死,不然千里之行都是白搭。 他们解了行囊拿出鱼干,又将奴隶的一只手从枷里解开,随意把鱼干都撒了出去。 江左多水族,鱼干在此处属于至贱的食物,曹姽在台城也吃鱼干,但皇家所用都是拿蜜渍反复浸泡的上品,千金难得。 那些鱼干就纷纷摔在奴隶们的脸皮上,像鱼儿挣动一样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黑脸大汉得意道:“你们这些北来的胡儿,鱼干在北市价比牛羊,你们是修了几世的福气哟,才可以吃到这等好物?快用嘴从地上叼起来!” 黑脸大汉脚下踩着斑斑血迹,不但有方才被砸掉两颗牙的奴隶的,也有一个肮脏而苍白的少年的血。 鱼干摔在他脸皮上,他只有力气微微眯起双眼,肮脏的是他的皮肤,苍白的却是他的脸色,他和一个身高体壮的奴隶一起锁在一副枷中,头无力地歪向木板,整个人倒在他人背上,颈边锁枷处污迹斑斑、脏秽不堪,想是从出发扣上就没有解下来过,却仍能依稀分辨出其人下巴衔颈处有刺字,这样年轻的男子竟已是个流放的罪犯了。 他干裂的嘴唇喃喃道:“阿揽,水……” 话音才落,那黑脸大汉已舀起一瓢水淋下去,一边嬉笑道:“这里也有个神仙,可惜如今却是个贱骨头。” 那少年脚上连双鞋也不曾有,细瘦的双脚脚踝处被脚镣磨得鲜血淋漓,伤口腐烂处深可见骨,完全让人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一路走来的。 却见他身前那身高力壮之人却一身不吭站起,半湿的破布烂衫挂在身上,抓住少年的腰往上一提,少年全身的重量全都负荷在他身上,他这样高壮一人却佝偻着腰身,连枷背着那个少年站起,竟不知他要如何背负起这样的重量。 他整个腰腹收紧,蹒跚走动间透过胡人连裆裤上的破洞,可以看见腿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动。 足下脚印深深,他只专心自己的步数,旁人的话一概不入耳,倒伏的弓背紧紧牵绷,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坚毅来。 他背着少年复又坐在溪边,手里够了个瓢,舀满水抬到脑后,稳稳地举到少年嘴边,似是做过千百遍的熟练:“阿洛,喝水。” 原本曹姽已转身离开,这个奴隶低沉缓和之声让她整个儿头皮都炸起来,像是夏日午后一道闷雷直击天灵,大虎突然牵住曹姽衣角道:“公主,是吴兴沈氏……” 少年颈边刺青不是别的,正是大逆罪人吴兴沈氏的标记。 这个曾是江左强力武宗的豪门大族,就连义兴周氏都要退让三分的豪强,只因家主沈墨拒不承认东魏女帝的身份,以“牝鸡司晨”之说举义旗,丧生乱军之中,余下三族,尽被诛灭。其余族人,悉数流放发配边陲苦役之地。 黑脸大汉一路来就偏爱折磨这两人,不好弄死他们,却又处处为难,然每次都被这高壮奴隶弄得颜面无存。而同枷的少年却不堪千里流刑,始终半死不活,更是无力予他丝毫反应。 同行的兵士爆发出轰然大笑:“我说王老二,这两个可是情深意重,一副枷两颗心肝,分都分不开哟。听说前朝的皇帝老儿、贵人郎君都兴和男人玩乐,家里的老婆姬妾都撩在一旁不管不顾,都干得不出水啦!” 少年嘴唇动了动,像是“呸”了一声。 这是个随时可能丧命的纸人,黑脸大汉就把气出在另一人身上,他拿脚上靴尖踢踢高壮奴隶腰侧道:“这家伙物事足一尺,还不把这沈家余孽捅死了!” 说着他就往那条烂裤的档心踩去,势要把这个胡人弄得哭爹喊娘不可。 前儿他用马鞭抽了一顿饭的功夫,这奴隶愣是一声没吭,今天他瞄准男人的命根,还怕他不求饶不成。 未想到那奴隶灵活一缩腰,实实在在避开了这一脚。他闪避时整个腰都绷紧,腰上肌理油润,背上肌肉显出连绵起伏的线条,薄薄的衣衫遮也遮不住。 黑脸大汉一愣,方才明白自己一脚落空,顿时怒不可遏,抄起腰间鞭子劈头盖脸抽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连带着把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一同抽死了。 大虎一急,几乎就要跪下,曹姽这才想起,大虎小虎之所以会被籍没入宫为奴,就是因为她们与吴兴沈氏有旧。 当日除沈墨的母亲、妻子被牵连,其余亲族都未判死罪,二虎来自沈墨的外家,让她们看着当年祸事里艰难活下的沈氏少年就这样被折磨凌辱于自己眼前,两姐妹都做不到。 曹姽看看哀求的大虎,再看难得不言语,却握紧了双拳的小虎,两张分毫不差的俏脸上,均是一模一样的心焦担忧。 这种担忧,曹姽只在她们为自己担心的时候见到过,所以对大虎小虎来说,自己也和她们的亲人一样重要?她突然心底酥软起来,是的,她告诉自己,不论前世今生,一直都是这样。 “东西呢?拿来?”曹姽朝大虎伸手:“那小子都要饿死了。” 大虎连忙翻找出门带着的篮子,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地交到曹姽手上。 这个夏日黄昏,高蝉嘶鸣、水凉瓜甜,一个小姑子从林间氤氲的雾气里走出,若说她是尼姑,偏有一把乌丝梳成两只尖尖小荷在头上;若说她不是尼姑,一身麻布缁衣罩在雪肤外尤显醒目。 明明还是孩童模样,却偏偏身量不低。五官细细看来,并不似建业的南地女郎那般柔弱如水,反而像那巍巍青山,顶上积深了千年的冰雪,纯净若斯,又厚重若斯,细看神韵,又带着关外民族的妖异。 时值百年纷乱,文人小说笔记多涉猎鬼怪狐仙之事,道途说书也均是神鬼轮回之事。 此时鸡鸣山正值一天阴阳交相之时,余晖未落,晚风已起,野山里却走出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子,旁的人就不说了,黑脸大汉呆呆看着曹姽由远及近走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挥鞭的动作就停了,又见曹姽开始掏着臂弯上挂着的小篮子,还道是什么吸人精魄的法器,惊骇大叫道:“有妖精啊!” “妖你娘的精!”曹姽大怒,她哪里知道这群粗汉是这样看她的,一撩长衣,飞起一脚,正中大汉前胸,看她腿脚纤细,却实实在在打磨过,这样一脚竟把这个七尺高的壮汉踹进溪水里,“扑腾”了半晌才挣扎上岸。 众人经这一变,方才醒觉,开始围拢上来:“哪里来的妖人!待我等将你抓住,送到天师道教坛,贴上一张符咒,就此灰飞烟灭!” “卢掌教的教坛怕是容不下本公主!”曹姽鄙弃道:“一群蠢货,之前才说山上有神仙,这会儿又说本公主是妖精。还道乱世出雄杰,你们也只有归家种田的命!” 她拍拍手,自有尾随保护的部曲现身出来,这些都是慕容傀手下精锐,与这些拉杂兵汉不可同日而语,双方就都不敢妄动。 那黑脸大汉好容易爬上来,抹抹脸自叹倒霉:“既是公主,也莫要耽误了军务。这些奴隶都备了籍册,到了岭南要一一核准,少了死了都要扣咱们的粮饷,还要杖百下,无人担待得起。” “你不是还鞭得挺得劲吗?”曹姽拿脚尖一挑地上的鞭子,执在手中打量一下,露出嫌弃的眼光,忽又手腕轻轻一扬,鞭梢却不减分毫力道地挥到黑脸大汉眼角,留下一道惊心血渍:“本公主说话,还敢插嘴?莫不是也想尝尝鞭挞的滋味?” 那大汉敢怒不敢言,捂着伤口退到一边。 曹姽扔了鞭子,手在衣服上揩了揩,走到少年面前,先是站定把人细细打量一番,才“喂”了一声:“你是沈洛?” 沈洛的眼皮浮肿,脸上还有淤青,勉力睁开眼想分辨面前之人。或许他已知面前是谁,却怎样也看不清。 看他这幅样子,曹姽也不免心酸:“这么多年,只有你一个在童子试里,射艺曾经胜过我!沈氏虽是谋逆重犯,但你一个堂堂身负武艺的儿郎,就想这么窝囊地死去吗?我今天不会救你,但你若死了,我以后都看不起你!” 沈洛想起六岁的小公主曾不服气地对自己说:“来日一定赢过你!”,这回忆中往日的好时光让他干裂的嘴角竟浮出一丝笑意。 大虎见状,忙接过曹姽从提篮里拿出的陶罐甘蔗汁,小口小口地喂给他。 曹姽在一边看着,一边恶狠狠地瞪视那群围观的军士,这些人初还凶狠,现在个个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她妙目溜过这群人,最后落在刚刚背负沈洛喝水的胡人奴隶身上,他顶上毛发杂乱、胡子不比头发短,在脸上揉成一团,只一双眼睛透出来,让曹姽突地忆起刚刚闻他一声“阿洛”,自己头皮都要炸起的感觉。 她把随身放了些药的囊袋扔到奴隶脚边,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这些给你,照顾好沈洛。” 那大汉坐着都及她胸口,曹姽在他面前顿感压力,只见大汉伸出漆黑的手指拾起地上囊袋,举到面前打量,曹姽几乎以为下一刻他就要把囊袋当成食物,张开血盆大口吞下去。 “照顾好沈洛,”她紧张地重复了一遍:“本公主就命他们不再鞭打你!” 那大汉倏然抬眼,在暮色昏沉里,双眼浓黑,却如天上星子,他露出森然白牙道:“公主,我饿了!”   ☆、第二十二章 “饿了?”曹姽像是没听明白,眨眨玲珑剔透的双眼,又眨眨眼:“你说你饿了?” 曹姽幼年就曾随慕容傀在辽东骑马行猎,即便恶劣天气,弯弓射雕亦不在话下。然每年春日冰雪初融,山上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白狼群就会下山猎食。这时慕容傀就会把曹姽抱在怀中,告诫她这时候千万不要擅自出去行猎,小娃娃见到白狼王准会被吓掉魂儿。 对,狼,就是狼准没错! 曹姽下意识握住颈上的白狼睡,不管它是不是真有辟邪神效,父亲在单单大岭力战所向披靡的白狼王得来这颗白狼睡,她此刻便相信它是有用的,何况她东魏三公主岂能在一个贱奴面前示弱。 那可恶的奴隶看着她的动作,饿狼一样的眼珠似乎也识破她的内心所想,那个装着种种药粉的小小囊袋顺着他的指尖滑下去,极轻的“啪嗒”一声摔进泥地里,瑞兽连云的孔雀纹锦缎刺绣顿时脏污一片,仿佛在哭泣自己惨遭玷污的命运。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曹姽就是知道他的意思,那双野兽般的眼珠分明闪动着:没有吃的,一切都免谈。 奴隶阿揽从小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他连做佃户的命也没有,只是主人田庄里养的一条狗。 他走了几个月上千里的路,前五百里他与麦饼糠汤为伍,后五百里与鱼干豆子相伴。麦饼像石,鱼干似土,首入双枷,脚戴镣铐,后背负着一个随时都会死掉的流徙少年。 阿揽在浓密不得剃的胡须后龇了龇牙,想着同村那个奸诈的汉人小子,真得感谢他把自己偷出去卖了个好价钱。 那可是五百魏五铢,阿揽这辈子还没见到过那么多钱!若是可以,阿揽也会选择卖了自己,只要一顿饱饭就行。 眼前这个小公主,骄傲蛮气,像是初春树枝上的第一片嫩叶,扎手得很,却青葱得仿佛有露珠要滴下。 阿揽咽了咽喉头,心想:她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曹姽气怒地看着那只被扔在地上的囊袋,把臂弯上的篮子毫不雅观地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陶器相碰的声音。 她想起大虎每日午后都会给自己熬一道汤羹,既是平时自己吃惯的,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惜,但是叫她轻易拿来给一个奴隶填饱肚子又心有不甘。 于是曹姽故意将瓦罐拿出,这里头是素日她惯用的开胃汤羹,名曰如意菜的那道。 一离了篮子,拿掉陶罐盖子,汤羹便香气扑鼻。而且散发出来的味道并非是调味酱汁的那种浓厚淳郁的芳香,而是来自食物本身的,那种轻灵飘荡又勾人馋虫的微妙滋味,眼见着周遭几个大汉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曹姽得意一笑,右手拿着陶罐,左手拿着龙首青玉小勺晃了晃道:“呐,你看到了吧。本公主赏你吃的,但是若你吃饱了饭,却没有照顾好沈洛,岭南道一路艰难险阻,本公主也可以让你比先前难过千百倍。” 她一边得意洋洋地威胁挑衅眼前人,一边还陶醉地欣赏那奴隶仅露出的两眼中,对食物的露骨渴望。 可曹姽是从未见过何为饥饿的人,因她没有挨饿过。她也没有想过饥饿对人会造成何种的影响,那奴隶根本当只她的话是耳边小溪流水,两眼单单盯着陶罐放光。 待曹姽反应过来,右手上早已空空,正待补救,只见奴隶大汉头一仰,汤羹泻下一道潇洒流畅的银白色弧线,涓滴不剩地流进了那张有森森白牙的口里。 这变故让曹姽惊得轻呼一声,左手捏着那把仅存的龙首青玉小勺尤为可笑,就连大虎小虎都怔楞在当场,大虎手一抖,甘蔗汁就差一些便要全数糊在沈洛脸上。 像是在嘲笑色厉内荏的曹姽,那奴隶还意犹未尽地发出尝吮的“吸溜”之声,豪迈痛饮之后,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把空了的陶罐扔到一边,那内造器皿发出“骨碌碌”的滚地脆响寿终正寝,然后他甚至意态夸大地抹抹嘴,又咧着口白牙道:“这汤羹好滋味,值得阿洛的性命!” 曹姽想把鞭子拾起来给这个胆大妄为的人一记厉害的,却突地想起自己才痛骂过虐奴的官兵,不好即刻出尔反尔。想上前干脆给甩个巴掌,却不知那黏稠成一团的胡子头发里藏着多少虱子,要是爬到自己身上如何是好。她心想要不干脆踹上一脚,可思及那奴隶浑身石头一样的硬肉和先前没讨着好的黑脸大汉,又打消了主意。 她不耐烦地吩咐军士:“上枷!上枷!” 奴隶大汉那只造孽的手终于不会再作恶了,曹姽这才昂起下巴道:“算你命好,这辈子尝了一次如意菜羹,你这等胡奴往后就在梦里回味这滋味儿吧!” 人道是由奢入俭难,只怕这胡儿往后再吃那干粮,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肚。 不想那奴隶头手都在枷内,却自然得仿佛穿着褒衣博带,对曹姽的讽刺充耳不闻,反而大声道:“公主千金之躯,只怕不知道如意菜就是豆芽,拿豆子泡泡就能得食。如此便谢过殿下,往后每食如意羹,都忘不了今日之赐。” “你!”曹姽数击落空,顾不得恼怒,大惑不解地问大虎:“他说得可是真的?” 大虎看公主和卑贱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体统,几乎急得要厥过去。这羹是如意菜没错,只是里头添得是和如意菜长相甚为相似的南洋所进贡的“鱼飞”(即鱼翅),因三公主喜食此羹,陛下才把千金难得的海货赏给了临秋斋,现在可好,一大盅全进了这个不知尊卑姓名的奴隶嘴里。 见大虎急得满脸通红,曹姽觉得自己甚是丢脸,这时沈洛已恢复了些许精神,眸子大张,这才嗫嚅一句:“三公主?” 曹姽如蒙大赦,觉得沈洛清醒得甚是时候,就从小虎手上接过手巾给沈洛揩脸,手上照样没有轻重,沈洛强自忍着,慢慢就露出一张白皙还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庞来。 曹姽记得他不过比自己才大两三岁罢了,却已然经历了这世上至深的苦难,而这苦难是他的家人引起,由自己的母亲所施加的,少年沈洛却是谁也怪不得。 曹姽觉得自己的话怎样都显得苍白无力:“药我已交给了你的同伴,岭南湿热酷烈,但是人若是想要活,一定都能活下去。” 沈洛整个人都显得干瘪巴巴,曹姽猜他体内定是连流泪的水都没有,可他仍费尽力气对自己笑了下:“公主放心,阿揽他是好人。” “希望当真如你所说!不然本公主要他好看!”曹姽踱了两步,打量被拴在一起的两人,这时才想起被扔在地上的那个囊袋,她嫌弃掉在地上的东西,却又踌躇着拾起,傲慢地对那个奴隶道:“张嘴!” 那大汉吃饱喝足,往后想必也不会再被同行军士为难,正是轻松惬意好时光,竟真的张嘴,曹姽利眸一闪,两指疾弹,就把那个囊袋塞进了那张嘴里。 她正窃喜自己得逞,却发觉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她手指尚不及回收,就被那口森森白牙咬住了。 曹姽浑身都似被定住一般,只觉得那滋味儿说不上的难受,就是明明手指还没被咬破,偏偏疼得厉害。且让你知道若是妄自挣扎把手往外抽,牙口的主人便会真的咬下去。 曹姽疼得泪花直冒,隐忍着没有出声。 大虎扑上来,拿手上篮子劈头盖脸地砸那奴隶也没让他放手,一众兵士和部曲自然也围上来,那先前的黑脸大汉却幸灾乐祸道:“我昨日抽了他百来马鞭都没令他喊疼,如今公主娘娘这根手指怕是要做了鸡腿儿啦!从前徐老六逮了只乌龟,愣是咬住他手指不放,最后把乌□割了,却也还是没用,硬生生断了一指,如今已改叫徐龟佬啦!” 曹姽实在被他说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都不准动,背过身散开去!” 正往外抽刀的部曲默默停住手,闲杂人等只好走远散开不看。曹姽惨然着一张小小白白的脸,闷声道:“本公主说到做到,今日便绕了你,一切都不追究,且吩咐他们好吃好喝待你和沈洛,你就松口罢!” 那奴隶竟也不多纠缠,牙口一分便令曹姽逃出升天,只是曹姽临抽出时只觉食指指尖一阵湿热,仿佛是被什么厚软之物结结实实地卷过。再看那奴隶,又是一副得食汤羹般的满足表情,仿佛咬的是什么珍馐美味。 曹姽拒绝去想发生了什么,随意在下摆上把手指拭了拭,方才僵着脸对兵士道:“天色已晚,你们还不找地界驿站歇脚,莫不是想赖在皇家寺院的私地不成?” 有人心里嘟囔了句这公主娘娘忒难伺候了,天色就要漆黑一片,这让他们一行人是要往哪里去才好。 恰在这时远远传来鸟啼,隐约是双禽,叫声此起彼伏、缠绵不绝。大虎突然转忧为喜,暗对曹姽道:“公主,是夏日里玄武湖上鸳鸯在叫呢!太子新婚,您又归家有望,正是好兆头呐!” 曹姽双手一击掌,才感觉兴奋,复又转为失落:“等到本公主回台城,阿兄和嫂嫂就早不是新婚了。没意思透了,回去回去!” 她临去时不知为何下意识看了那奴隶一眼,不想那人也在看她。曹姽正寻思要不要抠了那双亮得碜人的招子,那人却带着夜色将临的诡秘及薄薄讽刺道:“公主,那并不是鸳鸯。” 曹姽皱眉,觉得兴头上被人一泼冷水浇到了底,就连那根指尖上都寒颤起来,一时大为不耐:“你一个北方的胡奴,也识得南地的水生禽鸟不成?” 那奴隶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侃侃而道:“渭河邽山的洋水里,有一种赢鱼,鱼有双翼,叫声犹如鸳鸯,平日极难得出现,一旦出现,不日必发大水。” 曹姽直直的一个激灵,她虽没正经读过几本书,常为太子太师王攸所恼,然《山海经》却是打发时间、猎奇吓唬人的好东西,是以曹姽枕边常伴。 因此她清楚记得《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大水!曹姽猛地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冲龄继位,不过是因母亲早逝,兄姐惧亡。而夺去曹修、曹婳性命的元凶,便是承德十二年的一场遍及江左的大水灾所引起的疫病。 那时自己居于台城,不知朝政琐事,只是知晓台城内的人一天天地担心流民涌入建业周边郡县,而母亲脸上的忧愁一日胜似一日,太极殿东堂的烛火通宵不熄,一片人心惶惶,多少豪族重臣寝食难安。 再之后台城便封闭,有病恹恹的宫人不断被拖出去,她越发被拘在小小的临秋斋。待到能出门,外头已经改天换日,东魏曹氏能继大统的,唯她一人。她明白自己不是储君之才,然母亲已是莫可奈何。 如果不想重蹈覆辙,那么这次大水,就是十足的关键。 曹姽猛地握紧拳头,突然找到了八部天龙令自己再历其事的目的。她上一世毫不关心朝政,满脑子只有情爱,对发生的军国大事所知甚少。然而只大水这么一件,却足以改变往后一切的历程,那么也不枉自己重来一次。 大虎见曹姽不语,面色难得凝重,便怯怯道:“公主,卑下之人妄言,怎可尽信?” 曹姽摇头:“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 她不能对大虎、小虎解释自己怎么会预知未来之事,只是确定自己既然决定,就绝无更改的道理。 曹姽一卷袖子,伸手从小虎腰侧钱袋拿出一根小小的凤首双金钩,扔到那惹人眼的奴隶大汉怀里,冷冷道:“本公主领了你的情了。” 又把身上余下财货散给众军士,算是打点妥当,曹姽便离开不提。 大虎、小虎走在傍晚的山路上,觉得公主的脸色正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还是小虎活泼些,对于那鸳鸯叫声之事也未放在心上,反而好奇道:“公主今日端的反常,怎就和一个卑贱的奴隶杠上了?” 曹姽此刻已没有方才那么冲动,她又回忆那人样貌,却似乎怎么也记不得了,脑中只有一双猎人般志在必得的眸子,或许这就是北边胡人的通性,小虎其实并不期待她回答,曹姽却突然兀自一笑回道:“那人的眼睛啊,和阿爷一般呢!” 曹姽出人意料地将母亲的半年清修勒令顺利完成,再回台城已是暑气将去之时。 只是秋日热度难返,然她见到宫人往式乾殿来来回回送冰也觉反常,便问身边特来迎接自己的曹婳道:“我之前又不在母亲身边惹嫌,这夏日都快去了,母亲的火气竟也那么大?” 曹婳正是少女芳信,时过半年,体态又婀娜丰腴一些,发髻也更高了些。她十指纤纤,点了记曹姽的额头笑骂:“你这淘气的小女郎,竟也有这番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省心吗?你且放宽心,只是这遭母亲烦心的事情虽多,却都与你无关。” 说完这些,她神秘兮兮地将曹姽拉近耳语:“母亲心情不畅的根本,是明光殿的那两个人呢!” 曹婳的话对也不对,式乾殿的大堂内,曹致坐在上首,太子夫妇恭敬地端立下方,就听女帝问道:“医官这月来过了罢?” 曹修心里一紧,嘴上恭恭敬敬答道:“来了的,一切都大好。” 大好也就是不好,身体康健,却无佳音的意思。曹修是独子,开枝散叶的任务乃是当务之急,但因曹致是个有皇帝名分的女人,自然并不爱男子纳妾,也有权令男子不纳妾,她只是不理睬慕容傀罢了。于她,出于贪色或者生子的理由纳妾都不行,她看重王神爱,本该是王神爱的幸运。 曹修暗地里瞥了眼王神爱,见她目光平顺、毫无动容,便不由想到二人内帷之事。 当日洞房夜,夫妻该结之发散了一席后,两人一阵尴尬,便相对无言,多少都觉得有些不吉利。待宫人上前收拾干净,曹修那好不容易在青庐里泛起涟漪的心已经像口老钟,新娘比自己大上一岁,四平八稳,分毫没有女子婉转妩媚之态,这哪里是个新妇,分明是个姓王的大佛。 他除了王神爱衣衫,捏乳抚臀,只看到王神爱咬牙忍耐,看着这么一尊玉佛,年轻的太子到底没成事。 太子宫的内帷之事不可能是秘密,曹致忍了三月后才发作,已然是宽宏大量。 这日曹修晓得非成事不可,便听之任之让慕容傀这个做父亲的带自己饮了几杯美酒。 酒量方面曹修既不肖似父亲,也没继承母亲,量浅得很。慕容傀令医官稍配了些助兴的药剂,将菟丝子撒在酒中,酒酣耳热之际,曹修想到王神爱标志的脸,竟也有些感觉。 在慕容傀心知肚明的欢畅大笑里,他兴冲冲地趁夜赶回明光殿欲借兴行事。 谁知,王神爱就是那么个石头疙瘩,万事具备,她却欠了东风,无水怎能行舟,当年三国周郎赤壁,岂不是一顿白瞎? 荀玉姑姑这个老人精儿一早在外听房,晓得里面不畅,因受了曹致指示,便厚颜在外高声问了句:“太子,可顺利?” 曹修正气恼万分,下面硬直,偏有劲儿无处使,便大声回道:“不顺!” 荀玉得信,当即让人把明光殿正堂的一架漆木嵌琉璃扇的屏风搬进太子寝房,自己隔着屏风,让两个丝帕蒙眼专司内宫之事的宫女给小夫妻加了把劲儿。 其时王神爱这会儿站在式乾殿也想得是这回事,只是她惯来擅做木头人,牢记女儿家当不羞不燥,持正大方为好。 作为太子妃,为国绵嗣乃是第一要务,她不明白洞房之夜怎就不顺,连带的往后都不顺,只是闺房之事又不好探听,问曹修更是怕损及他的颜面。当两个蒙眼宫女给她下头擦了不知什么溜滑东西,一个扶她双肩,一个抬她腰臀,助她在上位动作时,她顶着疼痛着实松了口气,只盼早日有个孩子,好不再受这份苦楚。 二人神情落入曹致眼中,令她倍感心烦,便一句话打发:“一日不开花结果,荀玉就会助你们到底。她是长辈,你们不用觉得羞愧,尽快生下孩子才是最最要紧,医官也要常驻明光殿。神爱,你早些回去休息,菩萨哥,你留下。” 曹修尚惴惴不安地以为曹致体谅新妇脸皮薄,不好细问夫妻相处之事,因此只把自己留下,却不曾想曹致对他们没有兴趣,反倒问了别事:“北汉遣使欲让我东魏的公主和亲联姻,菩萨哥,你怎么看?” 一听此话,曹修急切道:“母亲,东魏皇族凋零,唯伽罗和观音奴两个公主,三族之内,连亲缘姐妹都无。若是和亲,儿子怎生舍得让两个从小娇养的妹妹受远嫁之苦?再者,北汉是什么样人,不过是蛮夷匈奴自称汉室皇帝的外甥,那些汉室和亲的可怜公主的子孙,这样的虎狼之国,就是令宗室女嫁过去,儿子尚觉得不堪!” 曹修急急说完这一番话,默默抬首窥母亲脸色,却完全看不出端倪来,心下越发害怕,绞尽脑汁道:“即便我朝效仿汉室皇帝嫁女和亲,也不知嫁谁啊?” 这话说在了点上,曹致抬头,鼓励曹修说下去,太子顿时信心大增:“那北汉天王刘曜,已是知天命之人,前后已有两任王后,哪有东魏和亲公主嫁过去的余地。再说他几个儿子,虽个个优秀挺拔,北汉却总不立太子。长子刘俭和次子刘胤皆是卜王后所出,而卜王后却已被废。其余三子刘熙、刘袭、刘阐乃羊王后所出,那羊王后却是汉人,还是刘曜攻陷司马氏都城长安之时,掳去的司马氏废帝皇后,名声极为不堪。母亲,我曹氏怎能再与切国贼司马氏有丝毫牵连!” 曹致便合上这本奏疏,批阅“再议”准备打回尚书省,做完这些才对曹修道:“如此你便让人多多准备礼货,令北汉使臣回去复命,伽罗今年十三,观音奴未满十二,东魏仅这两个公主,即便是要商量和亲,姑且让北汉等着。” 曹修拿袖子抹一抹额上热汗,告退出了式乾殿。 “不枉他一片赤子之心,当是守成之君。”曹致抬手举茶润了润喉,感慨万千地对自己最信任的荀玉道:“可是朕何有基业让他守?” 荀玉笑着温言:“太子才几岁?陛下有些杞人忧天了,这男子呀,总像稚童。奴婢猜等太子做了父亲,便会有大长进。再不济,陛下不是还有小皇孙吗?” 曹致揉了揉眉心,越发显得眼下青黑,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希望王家也不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 此时曹姽在临秋斋里揪着衣带,思前想后,又觉着自己不过讨封,父母历来溺爱自己,若不是前头做了皇帝,自己那公主的几万食邑那是跑不了的,便干脆不想,大大方方跑到式乾殿求见。 曹致这几日染了暑气,胃口不振,再加之朝事繁忙,先头巴郡之事不了了之,才志不得舒,三十出头的女子,却顿觉疲累。平日不觉得,此刻曹致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似乎是老了。 想着曹姽在鸡鸣山修行时表现甚好,她正有意等身子舒畅些将她招来好好抚慰一番。如今她自己跑了来,想必也有所长进,曹致心头一软,就让荀玉把幺女带了进来。 曹致也是久才见她,不料女儿在外长得颇好。本在台城娇养的小公主,脸上晒得黑了些,却不掩玉润肤色。身量抽长,眼看就要追上她姐姐伽罗,再见她身上,衣服似乎都嫌小了。 女帝这便笑了:“你瞧瞧你,野在外半年衣服便不合身,赶紧让尚服局做几身新的,莫说尺寸了,就连纹样都不时新了。” 曹姽好奇瞅着曹致经年所穿黑色玄袍严服,并不明白女帝日理万机,竟还知道建业城流行什么衣饰纹样,但女帝原该就什么都知道。曹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老实跪下:“女儿今日是来求母亲一件事。” 果然是有事才来,曹致并未放在心上,料想不过是求着出门去玩,或是衣物簪环之类。曹姽离去半年有余,这些原就该补上的。 曹致眼珠一动,荀玉就接口解围道:“什么求不求的,都是母女,公主要些傍身的小玩意儿,和姑姑说不是一样的吗?” 不想曹姽全然不领情,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道:“姑姑这事帮不了忙,女儿今日来求,求的是新安江的封地做食邑。” 曹姽晓得自己是胃口大了,新安江与富春江、钱塘江均有关联,下游即是富庶豪富的会稽郡及士族林立的永嘉郡,这是要把两郡都求给自己的意思,简直就是一方镇藩亲王的无上尊荣。 她此话一出,就连曹致也半晌没做声。 曹姽心里也是一瓢苦水,她上辈子做皇帝时就不理政事,做公主时更是混账得可以。她只知道要发大水,却不知水从何来,是江水还是海水。她只得硬着头皮把临海两郡都要下来,也好以管理食邑的名义早做防范。 曹致没让她起,曹姽就这么跪在地上,良久曹致才略微沙哑着嗓音问道:“观音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儿知道!”曹姽把心一横,越发振振有词:“女儿被拘在山上半年,不说衣食无缺,那是要穿没穿,要吃没吃。阿兄阿姐在台城过得舒畅自在,且又是有品阶的,女儿也要!” 曹致或许想过很多,却没有想到曹姽说出这番蛮不讲理的乖张言语,不由就添了怒气:“你也知道他们是你阿兄阿姐,你阿兄是国之太子,东魏的储君,他配享尊荣。你阿姐伽罗也是满了十二足岁初封的一个县公主,如今你岁数未满,一开口就是两个郡,你懂不懂什么是人伦礼仪?!” 曹姽话头被曹致一堵,心里着急,故意对荀玉给她使的眼色视而不见,强辩道:“我本就是最小的孩子,阿爷都说了,宠一些又有何妨?” “你这孽障就是被宠坏了!”曹致“嚯”地站起拍案,案台上奏疏撒了一地,荀玉连忙去扶她。 曹姽也乖觉,连忙上前去扒住母亲的严服下摆,跪着嘴甜撒娇道:“娘亲,娘亲,你就应了我吧!” 荀玉连忙抱她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姑姑的小公主哎,你就别惹你娘亲生气了,你若是觉得亏了那半年,台城的库房里什么没有?何必要什么食邑。” 曹姽却不松手,曹致不耐,从女儿手里抓回自己的衣衫 ,吩咐左右:“把三公主送回含章殿,没朕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什么时候她想明白了,再给她添衣裳。” 曹姽被一众五大三粗的宫人簇拥着被送出去,她很不甘心,可是她不敢和曹致叫板。即便去求燕王慕容傀,阿爷也管不上公主加封及分配食邑的问题,因此曹姽就没去找他。 式乾殿大堂的门关闭之前,她眼睛死死盯着自始至终一边看热闹的衔蝉奴,贼猫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悄悄踮了几步,钻到了曹致的裙下。 曹姽见状,嘴边泄出一抹阴险笑意。 因觉得曹姽弄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来,含章殿外只是增派了巡逻,对进出也是严加盘问,并没有将其内的临秋斋包得似个铁桶。曹姽却多得是办法,再不济把殿里的小黄门找来,瞅准墙外空档踩了肩头就翻了出去。 她目的明确,换了宫人的衣服。直奔太极殿东堂后面的一片小园子,衔蝉奴那畜生向来好雅兴,吃饱喝足便习惯在那里晒太阳歇觉,为此曹致还特地拨了两个宫人对其照顾。 避开这两人实在不难,趁一个走开,打晕另外一个,正在给自己舔毛洗脸的衔蝉奴,便被罩在一个虎子(即尿壶……)里带走了。 皇帝陛下的爱猫失踪,台城里登时乱成一团,小黄门纷纷学着猫叫,想把衔蝉奴引出来。 曹姽从临秋斋后头翻出的陶器虎子还是全新,并不肮脏。她大大方方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式乾殿,让宫人在进门处给她铺了条席,仪态万方坐下。 众人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只见她将那个极为醒目的虎子放在面前席上,左手打开陶盖,伸进去按住什么东西似的。另一只手从粗粗的壶嘴里伸进去,摸索了一下,然后只见她得意一笑,盖上壶盖扣紧,下手在壶嘴里猛拽。 那壶里不知是什么怪物,随着曹姽的手一用力,大白天一阵神似婴儿哭声的凄厉惨叫从壶里传出来,随着曹姽的动作绵绵不绝于耳。那惨叫连绵悠长、起伏怆然犹如滔滔江水,似魔音穿脑而过,围观的宫人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时一个式乾殿的黄门猛地一拍大腿:“这壶里……该不就是皇帝陛下的爱猫吧?”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宫人一刻都不敢耽搁,将事情告诉了还在东堂的曹致。曹致在御座上忍耐半晌,待众臣退下才得脱身,算是她勤政史上的第一回敷衍而为,她连大袖衮服都未脱,直直向式乾殿而来。 走在御道上,曹致就听到了那像衔蝉奴、又非衔蝉奴的声音,她心里揪紧,脚下更快。 曹姽见她来了,反而抱着虎子起身,爬到了式乾殿的假山上,一边又气定神闲地像是放纸鸢一般对衔蝉奴伸在壶嘴里的尾巴抽抽拉拉,拽得这猫又是一迭声地惨叫。 曹致脸色铁青,她早已不惯动武,袖中双拳却捏得“咯咯”直响。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也并不掩饰怒火,声音冷道:“观音奴,你这是铁了心?” 曹姽不答,她手下一用力,让衔蝉奴来答,曹婳闻讯赶来,正碰上这一出,连忙捂耳朵。 曹致却蓦地大笑,连说几个“好”,便宣了中书拟旨的舍人来,当即就言:“公主姽,今上第三女,父燕王慕容傀。瑶华袭月,十枝分叶,孝实天经,因心必极。可封新安郡公主,食邑五千户!” 中书舍人听得汗如泉涌,皇帝说是封公主,却没有一句好话赞美公主德行,偏偏食邑一下就是五千,又是前无旧例,后世难寻。 他哆哆嗦嗦写下,又听皇帝下文,差点连笔都掉了:“今赐杖刑五十,明日新安公主启程就藩!” 曹姽见目的达成,当下也利索,将虎子朝假山上抛下,自有一堆宫人扑上去抢救,衔蝉奴受了惊吓,到处抓人咬人,几个宫人被挠出了血痕,曹致也无暇管它。 她见曹姽从假山上慢慢爬下,怒喝一声:“去,孽障自己领杖!” 有黄门宫女立刻拿来刑杖和刑凳请公主屈驾,曹姽想着不过是顿皮肉苦,闭了眼就趴上去。 那刑杖是专门用来惩治宫人的,两根木条足有三寸长、手掌粗,桐油刷了一遍又一遍,晾干了再上漆,是打人的一手好货。 宫人也不好扒曹姽的裤子,就着裤子外就是一板,曹姽立马觉得臀部一麻,接着就是一片如水波般震荡开的绵绵劲痛,还没缓过气来,又紧接着第二板、第三板接连下来,她连冷静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就被打得哭爹喊娘了! “我是才封的新安公主!!!”她口不择言地哭喊,眼泪鼻涕都糊了一脸,黄门手有些软了:“你们谁敢打我?谁敢打我!” 曹致简直怒不可遏,一边大骂“孽障”,一边让人全都滚出去,她亲自上前扒了曹姽的裤子,露出泛着浅浅红痕的屁股蛋来,“啪”地就是一下。 和先前不同,光着被打伤处立刻渗出血来,曹姽是多想告诉曹致自己是为了治水,为了阿兄、阿姐的性命,可是谁会相信她呢?不管如何,她要把事情做成了,她连新安公主都做得了,还怕杖刑?只是,要是能疼得昏过去该多好! 可曹姽没昏,反是曹致痛打女儿数下,气急头晕,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荀玉赶紧扑上去,让人将陛下扶进去,一边无奈地对着曹姽叹气,让她的侍女将她接回去上药。 慕容傀闻讯连夜就进了台城,他在曹致那儿吃了闭门羹,只好揪住医官的领子,用几乎要把人吼死的音量迫出了前因后果,后脚就冲进了临秋斋。 曹姽屁股上受伤,只好趴在床上,见阿爷来了,赶紧抬起身来,还未说话,却得了慕容傀一个巴掌。 曹姽有些懵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若是上辈子,就是被打死她也认了。如今被打,真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可她行事毫无顾忌,的确是把母亲气坏了。 慢慢她便红了眼,慕容傀长叹一声:“阿奴,你明知你母亲对我多重要,当年三个孩子,你得来最不容易,让你母亲吃尽了苦头。你怎能,你怎能……” 他若是豪门大族、江左名士,还能说出一番孝与不孝的大道理来。可慕容傀就是这么一个马上武人,他词穷,除了长叹,连妻子的门都进不得。 良久,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曹姽抹抹红了的眼睛,突然听见门外有响鼻声,小虎伸进头来,身后还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为难道:“公主,燕王给您带了一匹小马驹呐!” 曹姽突然喉间泛酸,重生后她第一次这样泪如泉涌、感慨万千,又觉得自己上辈子真的是太混账,便钻进被子里默默流泪,当真是止也止不住。 第二日一早,新安公主曹姽撅着屁股趴在马车里,带着自己的小马驹,在哥哥无奈、姐姐嫉恨、母亲失望、父亲责骂中,走向了自己此番与众不同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阿奴小妖精有礼了,今天入V万更,谢谢大家的投喂,拽妹纸们的尾巴_(:з」∠)_你们在本章留言留个小尾巴,新鲜的妹纸们我就给送红包,开门大喜嘛~ 本来想贴个人首鱼身,叫声似鸳鸯的赢鱼照片,然后发现百度百科实在太噩梦了,还是不要的好,为了大家心理健康~ 至于可怜的衔蝉奴嘛,日本黑帮从前就靠这手段去打劫银行,在银行柜台上拽猫尾巴,拽到人受不了乖乖把钱交出来~ 可怜的衔蝉奴小心灵受伤,卧床养病ing 推荐基友的文章,妹纸们快去推倒 【三国】碧血银枪-圆月一弯 丛林生活物语-怀愫   ☆、第二十三章 入夜时分,建业城宵禁。 永安巷鸿胪寺的客驿里却藏着几个黑影,其中一人以极快的语速冒出一串匈奴话:“狐鹿姑大人,正如您所料,东魏皇帝拒绝了天王的联姻请求。” 那个被叫做狐鹿姑的人诡异一笑,被漠北风霜摧折的脸上划出深深的刻纹:“天王早就有此担心,东魏皇帝曹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我国求婚,必以公主年幼敷衍。如今江左暂时是动不得,然只需再过几年,就由不得这些南人说不!” “大人说得是!”黑影谄媚道:“如此这般,我们是否该去燕王府走一遭?” 慕容傀因这几天的变故火气甚大,妻子冷脸,女儿就藩,曹致虽然素来冷淡,却是头一次不许他探病。慕容傀端坐在燕王府的正堂内,金刀大马、双膝大开,手上端着一把数尺长的环首长剑慢慢擦拭,剑身极青近乌,却在慕容傀翻转护养时,随着烛火摇曳而折出数道如雪练一般的光华,投在慕容傀脸上,越发显得燕王说不出的诡异阴沉。 他下手站着一个披发左衽的匈奴人,这人在江左的夏日中热得拨拉出半边裘皮袖子,右肩光着膀子,用夹带着胡语的半生不熟的汉话对慕容傀说道:“燕王殿下,我北汉天王敬你是个英雄,待日后北汉南下,天王许你同分天下,必不会亏待你,你何必让一个娘们儿骑在头上?” 慕容傀全神贯注于手中之剑,并不理睬。 那暗中随同北汉使臣而来的狐鹿姑见此景更是来劲,在他看来,只要慕容傀不拒绝,那么就代表他在考虑,自己再添一把柴,指不定来日就可以酿成一把大火:“燕王殿下合该知道鲜卑虽攻下高句丽与三韩,于关外战功赫赫,可辽东却不是铁桶一只。你知道辽西宇文氏……嘿嘿,可不与慕容部是世仇吗?” “宇文悉独官那老家伙当日已死在乱军中,只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乞得归,只怕抬出本王的名号,这小子就要吓得尿裤子。”慕容傀不掩鄙夷,慢慢站起身:“鲜卑人可不和匈奴人做交易。” 狐鹿姑脸孔紫涨起来:“燕王可得想好,凡事莫把话说死,妻儿固然令人不舍,然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这道理连汉人都知道。来日燕王做了半壁江山之主,何愁没有女人孩子?” 慕容傀却声如洪雷般笑起来,令得狐鹿姑脸一沉:“我等秘密来见燕王殿下,此事不得声张,如被人发现匈奴人匿于燕王府,殿下怕是有嘴说不清。” 慕容傀畅快地看着这个匈奴人脸上又是得意又是害怕的模样,突然露出了凶恶一面:“当日我庶兄慕容德联合宇文氏杀我满门,你们莫不是以为我不知是谁在他们背后作怪?再者北汉刘曜,谁不知他爱睡司马废帝的破鞋皇后羊氏,如何敢提我贤妻爱女?” 他步下玉阶,手中那把环首铁剑像蕴着一道电光,隐在雾沉沉的百炼之钢剑身中,就连狐鹿姑的眼光都被不由自主地吸引了过去,慕容傀略提提手腕:“你可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狐鹿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燕王,你……” “青釭剑 ,魏武帝的佩剑。”慕容傀想到曹致的倚天,与青釭同为曹操佩剑,青釭剑被其赐予勇将夏侯恩,却于长坂坡对阵赵云只一回合,夏侯恩便被一枪毙命,宝剑被夺。如今多番辗转,终又回到了曹致手中,女帝与燕王同为盖世英杰,东魏砥柱,青釭剑便被交给慕容傀为武器。 然慕容傀平日不惯用剑,青釭对他来说有种某种更为神圣的意义,譬如来自曹操而下的正统身份,譬如辽东与江左至高的权利交融,亦是曹致与他相属相配的明证。 慕容傀知青釭剑削铁如泥、锋锐无比,他慢慢踱到胆大包天的狐鹿姑面前,冷冷一哼:“匈奴五部当年在武帝面前何等怂样,今日也敢在建业玩弄反间之计,真是愚蠢至极!” 他眨眼间手腕轻抬,狐鹿姑只觉得脖颈一凉,最后只看到自己没有头的身体往侧边倒下,断口处的血一路喷到了房梁上。门外有侍人将染血的青釭剑接了过去,慕容傀抹抹下巴上溅的血道:“那刘曜老儿,想娶我的女儿真是白日做梦。就是他生的那窝小狼崽子,也一个都不要想。” 没人想到荀玉却从屛围之后走出,对慕容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燕王何必生气,即使北汉不与燕王府搭线,他们提出的和亲事宜,陛下也定不会同意的。” “如今她该放心了?”剑一离身,慕容傀突然不复先前面对匈奴人的不耐狠戾,反而坚毅的神色上带了点悲凉的疲惫:“我听说式乾殿又招了医官?” 荀玉看他也不容易,便与他好好说了几句:“就是那日三公主大脑一场,惹得陛下头风发作。夏日里常有骤然之风,病情便见反复,想是入了秋,就得见和缓。” 慕容傀撇了撇嘴:“她曹家的祖宗到底有什么好的,当日被司马氏折腾得一点家底没留下。致儿偏是自己白手创出一番事业来,却偏偏也循了这头风的毛病。” 荀玉忙安慰道:“陛下这人最是理智清明,医官只说要静心少动怒,莫操劳狠了就成,往后奴婢多劝着陛下静气平心,也并没什么大碍。” 说罢,她又一笑:“今日燕王特地将青釭剑镇场,也不枉陛下将这把神兵赏赐与你。只是奴婢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再睹当日你二人在军中青釭和倚天并肩御敌之风采。双剑均是先武帝曹操的爱物,陛下与燕王夫妻二人常佩才合乎礼数。” 慕容傀不答,思绪却飘飞到引发这场纷乱的曹姽身上,她年龄幼小便离开父母远行,在建业慕容傀教训还有分量,如今这骄纵的小女儿做了出笼小鸟,再无人督管,不知未来要蛮成神马样子。此时曹姽却对建业的暗流浑然不知,因臀上伤得不轻,车子又震荡得厉害,大虎小虎唯恐颠伤公主患处,礼部负责曹姽就藩的官员便安排了船只出行。 从建业出发,水路向西南经曲阿(江苏丹阳)、会稽(浙江绍兴),进而延伸到永嘉(浙江温州),一直可达晋安(福建福州)。曹姽所坐的双船连舫,极为平顺,一路船行悠悠,她到永嘉之时伤已好得大半。 因曹致力行节俭,就藩之地并未为曹姽安排豪奢富丽的公主府邸。曹致弃会稽而选择永嘉郡作为落脚处,也是为了避开会稽谢家的势力和唠叨太守庾希,将她带入了西晋东海王司马越在江左别墅所改建的公主府。司马越乃是八王之乱的最后一王,此乱历经十六年,中原大地生灵涂炭,诸王混战,这处建于西晋末年的别墅不可避免地显出些许寒酸和颓败来。 西晋以晋武帝司马炎为首,从曹魏手中窃走国之重器后,便不思进取,沉湎于纸醉金迷之中。司马炎不但全数接受了孙吴旧宫的数千美人,还裁撤了举国郡县的驻兵,每地只留极少的武装力量。 如此一来,中央奢靡、地方孱弱,给了中宫妇人扰乱朝庭、地方封王日益做大的结局,最后走到八王之乱这步,却是天理昭显的。 这司马越的府邸因在江南避开了中原那般生灵涂炭的灾难,保存得甚为齐整干净。因南方雨水多,这屋子坡度极抖,屋檐有生起,脊饰丰丽,上面雕镂着象征王侯的鸱尾、飞鸟与火焰。房间内饰也多为虫鸟花草,极富生活意趣,只是经了战乱,屋子里头都有被搬空的痕迹。 虽然在曹姽来之前,永嘉郡的地方官员已吩咐侍人将这府邸收拾出来,且补了许多的古物及玩意,到底攒不齐当日王侯居处十成十的辉煌,总有些空间流露出一种无人能够解释的寂寥来。 曹姽却并不在乎这些,她一路行来,只觉得伤处隐隐发酸。只想寻个床榻好好躺下,却在寝室里发现一个小而古朴的鸮钮兽面纹方罍,是平日常见的有盖圈足深腹的小口广肩酒器。这方罍放在寝室里,或许原来主人是个爱酒之人,临睡前还不忘惦念一杯下肚。 曹姽颇喜欢这豪华宅子内里的野趣,原想打个盹儿,却不想对着那个方罍上的四只小小的猫头鹰钮盖,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大虎来道:“公主,您入永嘉郡的事情已经传遍,外头的人您还是见一见为好。” 曹姽极不耐烦,自己说是就藩,不如说是惹怒了做皇帝的母亲被赶出来。若说幸运,只在于曹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进了食邑才知道公主的责任就是花钱作乐,地方上的税收、军队以及官员任免她都没有丝毫权力,倒不如说曹姽给自己求了一个临海之地疗养来了。 思及此她挥挥手道:“大虎,我累了,不想见他们,人多也吵得我头疼,让他们散了,等我精神好了再说。” 大虎却踌躇着不走,磨叽了半天,才讷讷道:“公主,今天带人来参拜的,正是会稽太守庾希。” 一提到这个名字,曹姽立马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她好不容易从台城逃出生天,还付出了被杖责的代价,她自认永嘉郡天高路远无人管束就是最好的补偿。可是那个极度唠叨的会稽太守庾希,她刻意避开会稽郡就是为了不想见到他,为什么他反而会出现在这里,除非……曹姽眼睛一转:母亲果然没有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而会稽太守庾希,恐怕经了之前会稽盗匪之事,反而因祸得福,借着自己就藩的机会升了官也未可知。 这样一想,曹姽便明白庾希何以出现在这里,恨不得把自己拍死。阿爷对自己历来嘴硬心软。可曹致却称得上严母,怎么可能就这样让她称心如意,就算做女儿的略施手段把母亲架到了墙头上求导旨意,,曹致也有本事整得曹姽不得安宁。 那庾希绝对就是对付曹姽的利器,曹姽已不记得自己从一个时辰前坐进正堂接受下级官员见礼开始,被庾希喷了多少关于“不孝”的唾沫星子,她作势拿手巾假装抹了抹脸上汗水,借着庾希喝水的空当,才问出自己亟待知道的真相:“庾太守,你是怎么到永嘉郡来了?” 衣冠南渡有王谢袁萧,江左本地大族有顾陆朱张,永嘉郡是顾氏的地界,然顾家因得罪冀州都督陈敏,如今自顾不暇,不要说像陆家一样维护前代辉煌,就是族里能出几个像样的子弟都是奢求。 庾希一转眼珠子就道:“某这是托了公主的福,当日公主在会稽山遇险,幸得与下官同路,如今公主就藩,陛下觉得庾某是个可靠的人选,便被派来协理新安江下游二郡事宜。” 他抬起着大袖的双手,朝曹姽行了个大礼,而曹姽却分明看到那大袖后面,庾希那张骨骼清奇精明的脸闪过的志在必得,是了,如今那些百年豪族声势日壮,但谁都知道月无满盈、盈之即亏,门第之说依然喧嚣尘上,谁都想带着自己的姓氏和家族跨过那道看不清而确实存在的界限,成为一等的豪门。 在这件事上,你是敢于隐居山中也好,会在朝堂风浪中奋勇搏击也罢,当世名士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而曹姽,如今的新安公主,要降服会稽和永嘉两郡,的确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而她出生至尊,也有帮助庾希的资本。 “明人不说暗话,本公主的确惹怒了母亲,但母亲赐我这二郡又是恩宠,本公主的确不孝在先,又怎好再辜负曹魏一脉祖先百年基业?”曹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完,让大虎小虎遣退众人,这才朝庾希露骨地挤挤眼睛,也不怕他再唠叨自己一堆话,直言道:“只要庾太守帮我,本公主也不吝回报。庾氏凡本家旁支子弟共二十九人,庾太守呈上名录来,本公主答应你,只要他们在常科取得名次,不论明经进士,本公主保他们至少六品起底,往后凡吏部有大的升迁调动,均少不了你庾氏!”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对不起大家,今天和隔壁丛林妹还有银枪妹去踏青野餐,春游的心啊它在跃动,一激动存稿箱放了却没设定时间……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啦! 回来被机油提醒,顺便修个文,现在放上来……还算今天更的对不对不?对不起大家,我下周空了找个时间多码两章来加更~ 么么哒 文章虽好看,各位妹纸也不要忘记春天风景更好看,多出去走走哈~   ☆、第二十四章 若是曹姽对庾希一番告饶,借此偷懒耍滑,以图在二郡逍遥快活,庾希可能不会如现在一样睁目结舌。 因曹姽一通恩威并施、厉害相陈的表现,在这位太守看来,无异于看到燕王慕容傀在建业循规蹈矩般可笑。 庾希下意识地就认为曹姽不过在集贤阁学得皮毛,就想借此敲打自己,以这位三公主向来处事,即使她有意以庇护庾氏家族为条件交换支持,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她有此决心与实力。 庾希是追随曹致的老臣,脸上就不由挂了几分不以为然:“某怎敢劳公主大驾?” 这是不相信自己?曹姽暗暗咬牙,又心知肚明一切不过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她筹谋再三,便把自己所知的一件事说了出来:“庾太守虽然只据一郡之地,如今兼任永嘉郡长官,较之江左广大不过弹丸。然此二地是东魏豪族云集并富饶膏腴之地,庾氏在此扎根甚深,可植根在此何止你们一家?” 除却庾氏,此地大族尚有谢氏、顾氏、孔氏、贺氏、魏氏等等,庾氏甚至不过是其中二等。 庾希微抬眉,清隽的脸庞却抽紧:“公主想说什么?” 曹姽深深吸口气道:“如今吴姓地位被侨姓压抑,略次一等,二者之间芥蒂甚深。侨姓世族里,又分渡江早晚,早来的又看不起晚来的。土著称南下的北人‘荒伧’,早来的北人又如此称呼晚来的北人,而北人又叫南人‘土狗’。且不说这些纷争,只说京口重镇,这个渡口以一隅之地侨置了南徐州、南兖州以及南东海、南琅琊、南兰陵、南濮阳等十八郡数十万侨民,已远超原本的世居之人,在母亲心中,这一直是东魏亟待解决的大事。” 庾希脸色出奇冷淡:“公主对侨民一事如数家珍,看来王攸太师教得很好。” 曹姽尴尬一笑,随即正色:“东魏旧制以黄籍、白籍登记区分原住与侨民,然如今双方矛盾如此激烈,母亲下旨取消户籍之分不过是时间问题。” 见庾希略微沉吟,曹姽再接再厉:“本公主今天不和庾太守打哑谜,取消黄白籍之分,便是将如今居于江左之人尽数纳入朝廷管控,如此便于管束、利于米粮及税收。我且问问庾太守,你庾氏的田庄里有多少隐户,是否合于恩封之数?若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 庾希额角渗出汗来,却不知曹姽暗暗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了半晌,庾希才终于问道:“公主有何成算?” 曹姽见威吓的目的达到,语气放缓:“只要东魏有北伐之心,数年之内母亲必下决心彻查大族田庄隐户,我却不会再为你说话。王谢之流尚可自保,然你一家小小庾氏又当如何呢?按律一品官员可占佃客四十户,以此每降一品,则减五户,直到末等九品占五户。你庾氏如今唯你一个三品太守,底下有几个六七品子弟,可是在会稽一郡,庾氏所占隐户至少一千,本公主可有说错?” 庾希的脖子都开始淌汗,交领的布料黏在皮肤上,有穿堂风一吹,顿时汗毛直竖,他连忙作势一揖道:“某不敢。” 两人都知道此话不能深入,庾希不至于对公主不敬,而曹姽不可能因为庾氏占了大量隐户而直接惩罚他们,曹姽遂道:“庾太守不如想想,若是照了本公主的意思,你庾氏子弟二十九人皆入第升品,哪怕做的是普通四五品官,每人也可占到数十户佃客。届时土断之期到来,庾氏至少还保得一半人口。” 这眼前的利益十分实在,由不得庾希不动心,但三公主却像二月天孩儿的脸,实在不敢让人放心倚靠。庾希心里一动,不如现时就来试一试。 他定心静气,拱手道:“公主所言,某无不可。然尚有一事,关乎会稽永嘉二郡民生,望公主决断。” 曹姽好奇:“你说来我听。” 原来会稽与永嘉之间有一镜湖, 东起上虞蒿口,西至山阴斗门,长一百余里,总纳会稽三十六源之水,灌田山会平原9000 余顷良田,得以旱涝保收。时人称民享其利,近二十年来,会稽风调雨顺,未发生大的旱涝灾害,镜湖的功用也被人忽视,沿湖围筑堤堰造田之风愈演愈烈。只是庾希发现今年雨水不足,如今镜湖面积大幅缩小,储水不够,若是会稽适逢大旱,将是极令人担忧之事。 庾希一席话说完,却见曹姽出神,不由大皱眉头,心想这年纪小小的女孩子果不可靠。他却不知自己一句话,却恰恰说中了曹姽的心事,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 曹姽为治水之事而来,镜湖之水,便是与水相关,如得庾希相助,更有肋生双翼之感。 她当即拍案而起,对庾希道:“如今庾太守是自己人,会稽郡对本公主而言,无不可去。我们且骑了马去,好好看看那镜湖是怎么回事?” 庾希略叹一口气,才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公主可知道这镜湖来历?” 曹姽自然不知,庾希便唤来茶水,狠狠润了番喉头才道:“后汉会稽太守马真二百年前相形度势,兴建此三百里镜湖,上蓄洪水小下拒咸潮,旱则泄水灌田,余暨、山阴万的良田早满保收,百姓多受实惠。初时湖岸方圆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后,北人大量涌入会稽,便有豪强围湖造田,估计现在的镜湖与后汉时相比不过一比之二。” 这便是霸占水源和田地的双重之罪,曹姽记起自己曾在会稽遇险之事,就是因为谢氏霸占水源,逼得农人无处谋生才发生的祸事。即使是这样了他们仍不满足,还想方设法要填湖圈地,真真贪得无厌。 曹姽不由露出厌恶的表情,且因为这件事惹得母亲震怒,特将谢氏家主谢重宣入宫训斥,偏那谢重还自恃身份满不在乎。 事后曹姽曾听母亲愤怒地指责这些大族围湖造田最是愚蠢,一旦雨满或者干早,受损远远大于围湖造田的所得。就是不为了兄姐,哪怕是为了会稽的事情为自己出口气,她也要管这件事。 庾希接触到曹姽眼中的光华大盛,就知道三公主是打定主意要管这件事了,他做了最后一件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马真的结局?” 曹姽似听出庾希的下文,眼神越发坚毅起来。 庾希缓缓讲话说完:“马真创湖之始,多淹田地冢宅,会稽豪强大不岔,遂构陷横诬罪名,致马太守革职下狱,马真被刑,死于狱中。” 马真竟是在狱中含冤而死,只因为他一意孤行开挖镜湖,触动了这些地方豪强的利益,便不免一死。曹姽深深庆幸自己的公主身份,恐怕她说出口要在会稽郡挖个湖供自己玩乐,只要母亲不发话阻止,就不会有人妨碍自己享乐,她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一乐,大声叫来小虎:“你讲那匹小马上鞍,明日便令人随行回会稽,我与庾太守要去游览会稽风光。” 大虎小虎原本以为会见到曹姽头大如斗,不料她却是一副和庾希相谈甚欢的样子,二人不解,却也庆幸,自告退准备不提。 第二日,旧伤痊愈的曹姽见了庾希的两个儿子庾望、庾策,二人归家后面见父亲,因是第一次见到皇家的公主,且是位比亲王享受五千食邑的三公主,自是惶惶。 面对庾希的问题,庾望回道:“我等见到公主,汗出如浆。” 庾策则回答:“阿兄汗出如浆,我则汗不敢出。” 庾希长叹一声,临近出发之日,到底弃了自己二子,选了庾氏族内最成器的子弟,目前任六品主簿的庾倩相随。 那庾倩人如其名,是个文雅俊秀的士族青年,与曹姽在一起乘马同游,若不是曹姽年纪还小,这公主傅粉涂朱、褒衣博带之后,比他更像个朗朗男子。如此一来,庾倩一路上若为必要,极少开口,曹姽也并不在意。 七月十二,会稽镜湖地界来了一队小小的出游队伍,并不惹人注目。 那家主模样的人居于牛车之中,稳稳当当,车旁一左一右两个年轻人骑马跟随,一行人走走停停,观镜湖碧波万顷、良田美宅无数,又因镜湖水质极好,会稽出产的著名美酒均为镜湖之水酿造。当时名士都是好酒之人,不由游兴更盛。 众人一天才绕湖行了一百里,曹姽手执马鞭往前一挥,才道:“庾太守、庾主簿当是也看见了,这短短一百里,围湖造堰之处不下三十来处,又分属不同家族。众姓向湖争田,致使湖水退却,荒陂草莽,真是只重眼前,毫无远忧。” 庾希摸了摸胡子,反倒是庾倩开口:“臣下闻公主说陛下有清籍土断之心,然莽撞为之必引起多数大族反弹。他们若合为一力,恐怕陛下也会施展不开。不如公主为陛下打个前战,以侵占土地处罚会稽某个小姓氏,再借机请查其土地财产,抄没隐户,示以杀鸡儆猴之效。” “阿倩此计可行,”庾希点头道:“届时公主不若借题发挥,我庾氏便借机自动交出隐户五百,不怕那些二流姓氏不上行下效。如此一来,就是谢氏这样的大族,也必要投鼠忌器。” 曹姽点头:“庾主簿好思量,若是计划顺利,明年春天之前本公主就要让他们把围垦的田地大步退出来,以清查出的隐户兴修水利,以防天灾!” 会稽因年前落了一场大雪,旱情并不十分严重,但庾希更乐意防患未然:“公主说得是,一旦退耕还湖,便可发动清查出来的隐户人力疏通水道,引曹娥江、曹娥江、菌江、余姚江水入郡缓解旱情。但若老天不下雨,再好的水利也没的用,如今新安江上游已无法行船,支流更是只剩浅浅一线,不妨还湖之后多多蓄水,以防大旱断源。” 曹姽莫名其妙看了庾希一眼:“蓄什么水?你不怕把会稽淹了?” 说完便自顾自打马而去,也不理庾希与自己族侄庾倩面面相觑。 曹姽其实内心忐忑,如今隐隐已有大旱征兆,可偏偏自己上辈子里,明明记得是因水情而导致天灾。如果自己要治水,现在就不能蓄水,不能蓄水,就会遭到臣下众人的反对。 如果自己错了,大旱之年无水,比之洪水泛滥造成的民不聊生,也好不了多少,所以面前的形势,容不得自己一丝偏差。 曹姽如今才有些明白,母亲坐在那个天下至尊的位子上,是有多难! 作者有话要说:魏晋时期要清查户口是超级难的,大族势力阻挠就不用说了,庄园大的豪族隐匿个三五万人口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么多佃户给他们种田,不用给国家交税,国家就越来越贫弱,贫弱了之后就更没法对这些豪强下手,就变成了恶性循环。 不过女主这种个性,做这样的事情很合适,反而考虑很多束手束脚的人反而不行~ 大格局有大格局的好处,不用烦恼没有男配,男配一个个地出来啊,好多男人啊~   ☆、第二十五章 过得一个旬日,万事俱已准备妥当。 曹姽托庾倩使人赁了一艘舫舟,饰以轻纱幔丽、百盏灯烛以待行事。只是南人善做船,这艘舫舟体积很是不小,若是曹姽只带两个侍女和若干仆从上船,尚显余裕。 曹姽扯了扯舟上帷幔,思及建业贵族吃穿住行无一不精贵的行事,便眼珠一转,临行前又去拜会庾希,毫不客气道:“庾太守既然要帮我,不如就此帮个彻底,再借几个人给本公主使使。” 事情到了这地步,庾希还有什么不舍得的:“佃户部曲,公主可悉数取用。” “庾太守甚是大方,不过本公主可不要什么佃户部曲,部曲本公主多得是。”曹姽神秘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庾太守也是风雅之人,不若借几个精于音律的家妓给本公主,在舫舟上载歌载舞,也别有一番趣味,才好更加取信于人啊!” 庾希不防曹姽要的是这个,不由神色大窘,但话已出口,并不好反悔,于是招了身边亲随,让人将养于偏屋的庾氏用来招待客人与门人的家妓都领来。 不一会儿,门外飘来香风阵阵,耳听环佩叮当袅袅而来。 曹姽定睛一看,不由地大开眼界。 只见来者是五个广袖轻纱的妙龄女郎,有头梳双寰的稚龄少女,年纪比曹姽大不了多少,见客人是个陌生的少年郎君,不由便飞红了双颊;也有那丰腴妙丽的良家少妇样人,一双不知经了多少俗世的慧眼似乎波澜不惊; 再有那长袖如水、身段窈窕的,一看就是舞伎,一路行来腰肢款摆、婀娜多姿,对着少年庾倩和雌雄莫辨的曹姽不知飞了几多媚眼。 庾倩已是抬袖遮脸闪避到一边,他家境清贫又一心向学,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倒是曹姽堂皇露骨地将这几个女子细细打量一遍,随后将手中拿来附庸风雅的麈尾甩得“啪啪”直响,连连笑道:“庾太守,好你个庾太守,平日看不出你也是个惯赏美色之人,庾府之中,纯美有之、妖娆有之,端庄亦有之,真是好艳福。” 庾希一张老脸已是挂不住,拿袖子匆匆掩了告退。 只可怜了庾倩,曹姽不到用人之期,便将舫舟和家妓都交给他料理,庾倩尚未成家,为人又谨慎持重,书呆子自然不懂风情,偏偏面嫩似女,着实被折腾得不清。 这日傍晚,镜湖如往日一般,湖面上晚风乍起、波光粼粼,岸上蛙声绵绵不绝,舫舟行处间或有鱼儿跃出水面摆尾。 数千顷良田环绕镜湖而垦,一日劳作之后,湖岸边都是打水洗手擦脸的农人,有田庄的总管执着竹简,一一清点人头及劳力。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拥在一块儿,场面好不热闹。 光这方岸上粗粗一看何止百人,尽数落在有心人眼里,合该倒霉。 曹姽手往那处一指,让船夫将舫舟往那处划去。 此时湖水映着夕阳,灼灼灿金一片,一艘舫舟扬着如云似雾的轻纱,像是从天上驶来。 离得近了,又传来隐约如仙境的乐声,这些种田的粗人平日何曾见过这番富人享乐的场面,不由看得呆了。 舫舟靠岸之后,只见两个俏丽如神仙妃子,长得一般无二的小姑子挽起轻纱,里头有五个风情各异的女郎或抚琴、或吹箫、或弹五弦,奏得乃是吴地音律《采莲》。 众女簇拥着一个少年郎君,那郎君坐在舫舟甲板所铺的镶金苇席上,身边不过一个酒樽,酒勺随意挂在樽口。 露于衣外的肌理肤白如雪,一个少年眉眼倒比身边女子更盛满光彩,他右手五指捏着一只青玉杯,手势若采莲,美不胜收。 只是他这酒却并不送入口,身边黏着一匹年岁不大的小马,正往酒杯里调皮地伸着舌头。 不说那些佃户,光是那几个管事也一时看傻了眼。 半晌后回神,其中一个管事才清清嗓子出声:“来客是谁,此乃魏氏的田庄地界,若无家主允准,还望速速离去。” 原来是魏氏呀,倒是一个可以拿捏的二等姓氏,大虎、小虎偷偷捂嘴一笑,相似的俏脸上一个温雅、一个活泼,又把那个管事看得一愣。 曹姽嗔怪地瞥二人一眼,将酒杯朝自己新得的爱马“飞夜白”嘴里一送,听它吮得啧啧有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才道:“这镜湖乃是汉太守马真主持开挖,其旨为造福会稽百姓,朝廷也是认可的。某不才,倒是头回听说这镜湖的地界,还分是哪家的!” 那管事脸色一沉,只当曹姽是游湖赏玩的外地人不知进退,便教训道:“哪里来的无知小儿,你可知我家主是谁?此地乃是世居会稽的魏氏家族的田庄,凡地四百余顷皆是我家主所有。莫说是魏氏,这镜湖周边还有孔氏三百顷、贺氏百余顷,那大族谢氏亦有千顷。小儿莫走错了地,惹得家中大人不悦!”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家大人?”曹姽扔了酒杯,缓缓站起,抄起马鞭狠挞了一下甲板,发出破空的“噼啪”之声,如玉脸庞泛起阴沉之色:“你现在跪下给我磕十个响头,我便饶你!” 那管事归属魏氏,平日在田庄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出门在外鲜有人不给面子。 如今被一个不知来历的泼辣小儿当众羞辱,他登时气得面孔紫涨:“你……你好大胆,竟敢跑来魏氏的地界惹事,你且等着,我魏氏千余佃户部曲,还怕奈何不了你?” “贱人真是好大海口,你主人可知道?!”曹姽冷冷一笑,笑停便翻身上马,英姿皎皎,居高临下道:“我就不信会稽有人敢这样放肆,今日偏要会会你家家主!” 说罢在舫舟上便催动胯下骏马。 那“飞夜白”乃是辽东神骏,慕容傀令人精心挑选出的良驹。 只见这马儿虽还是身量未足的幼驹,却如勇将般长嘶一声,似是饮饱了酒激起一番壮志,在小小的舫舟上只跑了短短两步,竟撒开四蹄跃起凌空之状,如传说神骏径直就从船头跳到了岸上。 落地之后,飞夜白似意犹未尽,以后蹄站立起来甩动前肢,状如要把面前人踏成肉泥,把管事吓得魂不附体,当下就跪在了地上。 曹姽看都不看他一眼,策马飞驰,眼见不远就是魏氏大宅,反加快速度,让飞夜白双蹄一下就踹开了守门的家奴和两扇黑漆大门。 她引马在魏氏庭院里徘徊,将围上来的奴仆用马鞭抽得到处奔窜,曹姽兴奋得两颊通红:“姓魏的,给我滚出来!” 魏氏的家主魏群听闻有人闹事,带着族人及部曲而出,却见不过是个酒后策马发疯的少年,院内一股酒气冲鼻,当即让人上前要将曹姽扭下来:“把这闹事的人抓住送到会稽府衙去!” “谁敢动我!”曹姽把鞭子指着魏群的鼻尖,“嘿嘿”直笑:“这会稽是我封地,魏氏好不要脸,占人田地,还不让人踏足,今日本公主就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这厢魏群还来不及反应,太守庾希已“闻风而至”,和曹姽一照面就夸张地吓了一跳,即刻跪倒见礼:“公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母亲亲下旨意将会稽永嘉赐予本公主,庾太守倒是说说,本公主有哪里是去不得的?”曹姽作势凶狠地眯起眼睛:“这一个个横行镜湖、霸占田地的为富不仁之徒,也敢冲本公主叫嚣?!” 这时大虎、小虎早已经一前一后提着那个先前还神气活现的管事进来,那孬货早已经双膝发软。 曹姽见魏群虽已跪下,脸上却不掩傲慢之色,便慢慢折起马鞭,看在旁人眼里却是不知何时又要挥出的惊悚。 曹姽策马绕着那管事转了一圈,才在马上俯首发问,狠厉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来,把你对本公主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魏氏圈镜湖四百顷地,隐佃户部曲千余人,本公主擅入魏氏地界,连我家大人都要忌惮是不是?” 魏群脸上已是冷汗涔涔,他先前听闻建业封了一个任性乖张的新安公主,会稽诸族都觉得台城之内出来的金枝玉叶又能知道什么人j□j理。 这等寒族曹氏出来的皇室公主,不过就是个暴发户子女,只要州郡好吃好喝地供着就可以。 他还存着糊弄曹姽的心思,却不知会稽太守庾希已被收服。 魏群强自辩解道:“某不知公主驾临,可治不敬之罪。然我魏氏向镜湖争田,这是道听途说的诬蔑!公主不知今年雨水骤少,镜湖水贫,我魏氏组织民户开垦成良田有何不对?若要说镜湖水区三百里,王谢之家田庄又何曾少了?” 庾希听这魏群说话尚有条理,又懂抬出王谢为自己开脱,不由担心曹姽应付不来。 没想到曹姽却置之不理,超脱于这番纠缠之外,全是一副无赖样子,她一扬下巴恨恨道:“你圈了多少如何?隐了多少又如何?本公主今日游湖,只有你魏氏不识抬举阻挠败兴,既然你们不识趣,本公主不把你收拾了,以后会稽岂不是处处都要与我为难!” 只听外头嘈杂声起,一片哭爹喊娘。 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喊:“家主,家主,外面被人围起来了!” 曹姽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选择魏氏,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自己的部曲。以魏氏得罪自己游湖为理由发难,也不怕其他地方大族担心田地隐户被查联合起来反对自己。 她要的就是速战速决,为此将自己携带的五百人部曲全都召集过来,包围了魏氏田庄,一只鸟都不能放出去,务必一举人赃并获。 庾希吓得“面色如土”:“公主,魏氏乃是郡内良民,怎可动用私兵围困?” 曹姽志得意满,看着瑟瑟发抖的众人:“庾太守,你错了,镜湖是前朝官员兴建之水利,本是为国所有。就算今日本公主封号不是新安,这镜湖也是属于东魏皇室和会稽百姓的。这姓魏的不懂事,本公主自要教会他怎么做人。他要是清白也就罢了,本公主保证不伤他一根头发。要是被本公主坐实他田庄里有一寸不该他占的田地、有一户不该他占的佃客,那么本公主罚他,都有东魏律法可依!” 这分明是有备而来,魏群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五百部曲的领队是名叫虎台的鲜卑大汉,这些人个个都是能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的悍勇之人,慕容傀将帐下之兵都毫不吝啬地给女儿使用,足见他对幺女的宠爱。 虎台也不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反而与有荣焉,因他也是这样全心疼爱家中小女儿,鲜卑习俗惯来如此。 他大步踏进来,将众管事身上搜出来的账册竹简丢到地上,因他看不懂字,后续之事就与他无关。大虎和小虎拾起来粗粗一看,魏氏圈田足足从原富中大塘延伸到庆湖地域,是镜湖开挖之前最最富裕的一块被淹地区,圈田何止四百顷。 一顷相当于一百亩田,即使是身强体健的屯田卒来耕种,至少也需要五个。若以四百顷来算,魏氏需要两千户佃客才能确保这些田地得到收获,而真实的数字,肯定不止如此。 庾希看看已然僵在原地的魏氏众人,又看看一脸不掩兴奋的曹姽,高声宣布:“来人,去点州郡兵将来,不许此地进出一个人,今日本太守就镇守在此,清点土地人口,事毕将上书陛下,检断出的隐户全都用于今冬明春的毁堰还湖。魏氏众人全部扣押此地,待陛下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这算是环保主义分子吗?哈哈…… 她太得意忘形了,坑爹事在后面呢 镜湖在东晋被围垦得很厉害,到南宋人口大量涌入,基本就只剩渣渣了,这样一个利国利民的水利工程就这么over掉真的很可笑。 目前浙江绍兴还有镜湖国家湿地公园,风景美美的哟~   ☆、第二十六章 魏氏偌大产业,庾希想快也快不起来。 曹姽见自己仗势欺人足以功成身退,干脆叫了大虎小虎在露天摆食。她自带的几百部曲来了会稽之后也没有闲着,粮饷自有慕容傀担着,这开垦不多时的南地尚留着不少高山大林,鲜卑人在此处如鱼得水,收获颇丰。 庾倩被庾希留在外面照应曹姽,顺道委派他号令郡兵,与鲜卑部曲一道防止魏氏里通外人,将大宅及田地围了个密不透风,曹姽见他像根木桩一般杵在面前,就挽袖招呼他:“庾主簿愣着作甚,过来一同享用。” 曹姽今日心里快活,先是饮了一杯甘甜的槐花蜜,口齿生津,胃口大开,之后足足用了两碗浇了甘蔗浆的香糯米饭才作罢。辅菜是湖里新捞的鲜鱼做的莼菜汤,只是这几日来了会稽之后鱼吃多了,曹姽便意兴阑珊。 大虎擅于察言观色,凑上前问:“虎台大将前日让人敬了一双熊蹯并两对鹿蹄,熊蹯肥厚易起腻,奴婢浇了辣辣的茱萸酱,尝起来很是香浓爽口。再做两只鹿蹄,一只白煮配盐豉、一只酱烧配嫩葵,公主爱用哪种便哪种,如何?” 这一番让人垂涎欲滴的巧言,让曹姽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拍拍手,招来那几个在舫舟上等得发木的家妓,让她们重起舞乐。 小虎奉上猪蹄与大白芸豆熬制一夜冻成的醒酒冰,撒上今晨才采摘的兰花瓣,飞夜白又朝曹姽身边拱了拱,被曹姽笑着拍开:“这不是给你的。” 她右手端着兰花醒酒冰,左手轻轻跟着打着节拍,闭目畅意,好一番名士风华。 此间享乐比起王谢尚不足,却足以让清贫正直少年庾倩看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摆在面前的醒酒冰,虽未饮酒,却是持箸蘸了一些放进嘴里抿了抿,醇厚的浓汁里带了花朵的芳香,回味悠长。曹姽看着他的傻样,不由笑道:“今日无大小,我姑且称庾主簿一声庾兄,你这是未饮杜康而自醉,岂不可惜风与月?来呀,还不给庾兄劝酒吗?” 长辈还在里面忙碌公事,自己却在外喝上了,这成何体统? 庾倩连连摆手,却见那个惯会卖弄风情的名唤碧珠的舞伎已然顺着舞步,扭腰靠近。纤臂妖娆舞动,合着乐曲抄起酒勺,看这架势就要一屁股坐在庾倩膝头。 庾倩见大势不妙,赶忙闪开,碧珠扑了个空,酒勺一挥,兜头都洒在庾倩身上,当下一股酒气就弥漫开来。 两旁侍人还忙着找帕子给主簿擦拭,碧珠游鱼般的双手已经钻进了庾倩的衣襟,在两片结实又青涩的胸膛上乱摸起来,一边嘴里哧哧笑道:“大人怎地这样不小心,让碧珠给您抹一抹来!” 碧珠这尾音拖得比两旁揍得正欢的五弦还要婉转悠扬,庾倩一个哆嗦,非但没有*之感,反而汗毛直竖,晓得上座的公主要是乐意看自己被戏弄,恐怕今日真的难以全身而退。 他便“扑通”直直跪了下来,曹姽被他吓了一跳,于是挥退碧珠,一边嘴里还嘟囔:“庾兄啊庾兄,还真是愚兄,该叫你君子呢?还是叫你傻子?” “公主,公主,某……实在……”庾倩紧张得直结巴,清俊的侧脸涨得通红,碧珠之前在自己胸膛上游移的手仿佛还在黏滑着,让庾倩阵阵悚然,口齿都不利索。 这时庾希恰好出来,见到这副样子眉头大皱,只觉得自己于众人中选择提拔庾倩,这个族中子弟怎么忒得丢脸,庾倩这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曹姽忙站起来打圆场:“庾太守莫怪,我同庾主簿玩笑呢!只是庾主簿年岁也不小了,族中也该为他安排娶亲,不然往后酒会应酬,难免还要丢丑。” 庾倩其实已订了亲,只是因家贫婚期一迟再迟,曹姽这么一说,又恰好言中了少年心事,令他越发羞惭,庾希见此景长叹口气道:“与成家无关,唯少年人欠缺历练罢了。某是来回禀公主,魏氏的田产经济均已查清,围湖田多在富中大塘,核实之后共有六百七十顷,佃客一千八百许人,另有三百余人旬日前才从侨州归复,尚未登记在册。魏氏有朝廷品阶者不出五人,即便都为第一品,实际田地佃客人数也已远超律法所定,某这便上书陛下,奏请决议。” 这一下,曹姽和庾希的计划大致都达成了,简直是顺利得不可思议,然庾希却隐隐觉得不安,即使拿下了一家,会稽富户何止几十上百。再者江左目前的大难并非这些,庾希真正担心的是眼前的旱情。 曹姽却没他想得那么复杂,她只知道自己达成了目的,只要将镜湖捏在手里,成功便及大半。 大虎这时将处理得热腾腾的熊蹯及鹿蹄端了上来,曹姽却已没有了吃的心情,随意赏赐了众人。 月夜下,一群灰头土脸的佃客还被拘在原地,魏氏被禁后,他们明日便将被州郡府衙接收,重新登记户籍,半年之内不服国家劳役,而是被安排在镜湖毁堤还田、兴修水利。 这些人都还没有吃饭,一个精瘦的半大小子响亮地咽了下口水,肚子叫得震天响。 曹姽看他饥饿如狼一样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大虎手上的陶碗,突然想起了那个鸡鸣山上差点把自己手指头啃去的胡人大汉,她厌恶地把这份记忆挥去,却挑起半个蹄子,对着那小子道:“想吃就过来。” 食物的诱惑是巨大的,那小子想也不想就上前来,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曹姽将蹄子扔过去,那小子接了就往嘴里塞,蹄子多是腻肉肥筋,但在这些穷人嘴里,却是从不曾尝过的美味。小子噎得直翻白眼,仍然囫囵将上头肉筋撕扯入口,一会儿便只剩一根白森森的骨头。 “说吧,为什么投奔魏氏?”曹姽隔着几步距离就闻到此人身上隐约一股不曾洗漱的酸臭,皱起了眉。 “不找个靠山活不下去了塞!”小子舔舔手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小的原是蜀地生人,李氏入蜀之后日子不好过,便出了巴郡谋生活。跑到南边之后,既没有田地也没有亲戚,入了军户就是贱籍,屯田所得只能占二成,只好投奔大户,好歹有一口饱饭。” 曹姽不解地问庾希、庾倩:“若是咱们分田地给这些侨民呢?” 庾希动了动眉毛,沉着脸道:“五十亩缴税四斛,田租外另缴户调,丁男作户主的,每年缴绢三匹、绵三斤。” “他就孤身一人,哪里作得了五十亩,家中也无人纺纱织布。”曹姽还是不解。 庾希轻声道:“若无绢绵,可拿米粮去市集上换,市价一匹绢价一斛四斗,若是为了缴税,通常还要亏去一些,这样一来大致是五十亩缴税十斛。”他知曹姽不懂这些,余下的话几乎是附耳说的:“南方多火耕水褥,亩产不高,每亩米不到三斛,堪堪算是十五税一。” 曹姽是晓得王攸老儿教过自己汉景帝时与民休息,租税不过三十税一,如今东魏税重比之一倍不止,偏自己晓得今年旱明年涝,老天这是真不让人活下去了? “小的有幸遇见公主娘娘,”那小子干脆利落跪倒在地,说话也爽快:“求公主赏份差事!” 大虎立即上前斥道:“你一个贱民,且是个男儿,也想上公主府邸?真是胆大包天,虎台,快让人把他拉出去!” 不待鲜卑众人动手,小子“砰砰”有声磕了几个响头:“公主明鉴,小人没有子孙根,正好给公主做个看门的小黄门塞!” 曹姽正含水漱口,差点就喷出老远,她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子,嫌弃道:“看你一身又脏又臭,也没有几两肉,要长相没长相,要力气看着也没有,本公主要你何用!” 那小子膝行两步,涎着脸道:“小人叫蔡玖,蜀地巴郡人,身无二两肉,只好搏公主一笑了。公主不知蜀地裸眠成风,小人家中养猫,夜里猫窜上榻来共枕,那畜生以为小人尘根是鼠,齐根咬断吞食,小人家里就断子绝孙了塞。后才知老者有言:猫为男患不可养,是前人大道理塞!” 他这样一说,在场男性无不感同身受,裤下双腿都微微并紧。五个家妓更是惊呼连连,忙不迭看蔡玖□,只是这小男孩子能看出什么。 碧珠眸光一转又落在庾倩下腹,把这老实人又闹个大红脸,赶紧又躲开去。 曹姽听闻他叫蔡玖便动了心思,原来建业台城未来的黄门令现在落魄到此处。 又听他一如自己熟识那般伶牙俐齿、没脸没皮地拿残处逗趣,又觉得除大虎、小虎两个小姑子外,留这么个人在身边也方便行事,再见周围诸人脸上都不掩同情后怕,顿时就咧嘴笑了一下。 蔡玖就盯着曹姽看呢,一看之下便道:“公主笑了!小人谢恩了!” 这小子真会顺杆往上爬,曹姽故意绷着脸对小虎道:“把他交给虎台带下去,拿野猪鬃毛刷子好好刷洗三遍,再出来见人。” 部曲都住在州郡的兵营里,又不携家带口,不管上级校尉到下级士兵都不得随意揽妓,虎台带了个细皮嫩肉的小童回去,使了两个粗役士兵按着刷洗干净,其间捏捏摸摸也不消说,蔡玖身上被留下好几片青紫来。 好不容易人被弄干净了去见曹姽,这蔡玖倒是露出了原本眉清目秀的模样,曹姽见他年岁个头都比自己还小,顿时作弄心大起,也好杀杀这小子的滑头,便道:“本公主身边从不用黄门,如今也不便置备,可身边跟着个男子也不像话。这就让你大虎姐姐准备一身衣裙,你就先将就吧,蔡黄门!” 蔡玖苦着脸被带下去,一会儿回来的是个长眉细眼的小姑娘,只是皮肤微黄、手指粗糙,一看就是穷苦出生,如今得道升天,不过几日就连眉眼都滋润开来,成了个白净的面人娃娃。 曹姽也不客气,成日“阿玖!阿玖!”地使唤他,小子着了衣裙像只粉白蝴蝶到处飞,这才晓得公主糊弄不得,这惨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庾希却不能像曹姽一般万事不放在心上,上书曹致历数魏氏罪状的回音还没有收到,谢重倒不出意料就找上门来。 外头太阳很大没错,时节又是盛夏,只是谢重这样敞着半个胸脯、光脚踩着木屐进来,太守府里的女眷还是纷纷躲避开来。 谢家的势力在会稽与永嘉最盛,谢重虽丢了官,然谢氏却并不缺这么个官儿。 只是谢重这不拘礼仪的所谓名士风度,在庾希这个一板一眼的人面前,反而更为他看不起。何况江左大镇,无非荆扬,各有王氏、周氏主导,谢氏又何必自矜身价? 且谢家在镜湖占田千余顷,收谷百万余斛,一座别墅跨镜湖两岸,周回近百余里,含带二山。有果园十余处,水田种水稻、旱地种麻、麦、粟、豆之类,河湖种植蒲、菰、菱、莲。 田中佃客还擅长酿酒、烧陶、冶炼、造纸、种药这些手工,可以说是百业俱兴,应有尽有,到头来却尤不知足。 谢重坐下便开口兴师问罪:“庾希,魏氏的事情你怎能容那曹家的公主胡闹?!说起来,虽有一二等姓之分,众人却都是邻里,今日三公主除了魏氏,焉有放过他人之理?” 庾希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还是那几句老话:“魏氏胆大包天拦了公主舫舟的事,全会稽都知道,你说她借题发挥也好、锱铢必较也罢,都是魏氏持身不正给了对方把柄。再者这清查出来的土地隐户,公主都同意交由本郡兴修水利,某无不可。” 谢重见他油盐不进,甩了袖子就要告辞:“庾太守莫忘了唇亡齿寒,魏氏已落败,指不定接下去就轮到你我!” 庾希淡淡作揖,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惊得跨出门的谢重没踩稳木屐,差点一个趔趄:“某正令族人清点田产账目及人头籍册,瞒着本太守侵占的两百顷田地及五百隐户,改日都将面呈公主、负荆请罪!” 谢重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吃里扒外、祸害邻里,一心想着要联合诸人上奏,参曹姽和谢重一个里应外合、侵占田产之罪,便踏着木屐优雅走远,不忘谢氏本身修仪。 见谢重一副皇帝能耐我何的模样,庾希冷冷“哼”了一声,但仍觉谢家势大,又与王氏坑瀣一气,不得不防,暗道还是应该与曹姽商议个对策,也免得谢氏突然发难,措手不及。 不想第二日见了曹姽,二人便吵了起来。 庾希想得好,如今田有了,人有了,镜湖合魏氏庾氏之田,可复六百顷大小,不说回复往日风采,但蓄水能力定是大增,将极大缓解敏月不雨的旱情。 且前朝马真是个能人,镜湖的设计是湖比农田高一丈多,农田比海高一丈多。水少的时候泄洪灌溉田地,水多的时候泄洪归海,旱涝皆不怕。 然到了曹姽这儿,这位公主却怎么都不肯松口下闸蓄水。 庾希把口水都说干了,自去年入冬以后,会稽共下了两场雨一场雪,六月小麦已欠收,民众已有旱灾的忧虑。 占田广阔、积蓄颇丰的豪族庄园尚可可熬过去,脆弱的自耕农就全然没法生活。 十五税一要交,妻儿老小要养活,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把自己的课田贱卖,然后拖儿挈女往那干早不甚严重的他乡逃荒去,或为雇农、或为流民,成为庄园的依附,受官府、雇主的双重赋役录削,芶延残喘,处境艰难。 这样一来,迫于生计,皇帝想要土断检阅人口的目的必不可达,若无庄园依附,这些平民就要活不下去。 然曹姽的回答就是摇头,庾希又苦口婆心劝道镜湖与五十年前相比,已少去三之其一,一旦确证干旱灾年,如蓄水不足,灌田自然就少,其损失又岂是豪族占去千顷田能比? 怕是整个会稽都要民不聊生,且大旱之后必发生饥谨,瘟疲亦随之而来。 好说歹说曹姽就是摇头,到了九月,东魏辖境完整的九个州有三个州遭遇干旱,分别是扬州、相州和江州。 扬州十郡连续六个月都没有像样下过雨,零星小雨下来,立刻就渗进土里不见痕迹。河水浅的不没人膝,蹚水就可过河。 朝廷上已有人担心这次干旱之兆如此凶猛,恐比东吴黄龙年间的大旱更为严重,曹致更是下令各州征民夫修水利蓄水,这厢庾希日日登门,曹姽令蔡玖日日守门避而不见。 渐渐庾希被逼急了,不顾斯文扫地,开始就在公主府邸外大吵大喊。 会稽诸姓都在看曹姽笑话,只觉得她放着大旱视而不见,咬死不让镜湖蓄水高于田地,简直就是愚蠢之极。 众人看着那一丈的蓄水余裕,都是望而兴叹,庾希、庾倩几乎要死磕在公主府的大门口。谢重反而大喜,在事先准备好的奏疏上奋笔挥洒,给曹姽的罪名再加一条。只是未等他和曹姽的矛盾明面化,谢氏满门就遭了秧。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以下资料引自古籍,掉节操,大家随便看看。 于是,重要的龙套角色蔡玖就是这么做了太监的,╭(╯^╰)╮ 汉末,蜀汉裸眠成风。李郎喜猫,夜必共枕。入夜,李郎春梦,尘根起伏。猫惊为鼠,捕之,尘根断,吞食。有邻闻之,广为传。 故老者多嘱子孙:猫为男患,不可养之。 史记,蜀太监盛,亦猫为之。 汉末,东岳有郎,喜结连理。月余,夫欲差之鲁中,甚忧娇妻,遂购一雄犬,一伴妻之苦闷,二防贼之淫威。 三栽后,夫还,入门闻犬吠,抬首观冷颜。是夜,夫欲行周公之礼,惊见妻肤旧痕累累,惑,追其由。妻无奈:狗解人意,夜夜同眠。 翌日,夫杀犬,然妻念旧情,殉之山崖。   ☆、第二十七章 九月末,从永嘉郡始,风暴剧烈、海水涌溢,海潮一路北上,披卷数州。永嘉水深八尺,毁城廓、溺万户,海水倒灌成灾,京师建业也涛水入石。 曹致急拨军士民夫筑堤防水,又知会稽数月前就在兴修水利、捍海防潮,不由大为欣慰。 不料数天后海潮未退,淫雨接续连绵,多地秧苗浸泡多时,根部尽皆烂去,米粮价钱飞涨。永嘉经此雪上加霜,近海四县多死者,禾稼尽没,民居飘荡,人多溺死,积尸逐波。民间米一升值绢一匹,溺死饿死不计其数。 会稽受旱最早,却反而并不严重,水患之后镜湖蓄水此时反高出农田两丈,若不是曹姽坚持原蓄水不得高于农田,会稽早已决堤。此时河堰近乎摇摇欲坠,庾希昼夜奔忙于水功河务,却没有颜面再去见曹姽。他自己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小小女郎颇为奇诡妖异,但是对她所言所行,却并不深究,也再无异议。 然不待受灾郡县缓过一口气,不出十日,有海贼于岛上以天师道名义私合义兵,得数千人,海贼头目孙平自封征东大将军,攻掠永嘉郡永宁、安固、横阳及松阳四县,县长、长吏皆被戮,世族官僚更绝无放过。 吴兴太守谢衡、永嘉太守谢运、嘉兴公顾印、南康公谢慧、黄门郎谢充、中书郎孔导及前朝降将司马清等人悉数被杀,连谢重久已下葬的老父亲,都被开坟焚尸,孙平拿他的头骨做了便溺的秽器。 远在会稽的谢重听闻,却只能龟缩不出,其时海贼所向,官军望风披靡,不久众贼北上相聚会稽。翌日便攻入句章,此为会稽东部都尉治所(今余姚),离曹姽所在咫尺之遥。 海贼声势壮大,势如破竹,曹姽与攻陷句章登陆的海贼之间仅隔着小小的上虞,然会稽驻兵尚有五千,庾希令参军刘玄领三千人于上虞迎敌,此番迎敌为贼入会稽的最后一道屏障,曹姽这才明白过来母亲何以夜不能寐,天灾也便罢了,逆贼打到家门前,哪家皇帝敢合眼。 以曹姽为首,会稽数得上的官员和大族齐聚庾希的太守府,焦急地等待战况,此时等待建业和扬州的救兵已不现实,海贼势大且进军奇快,即使老天帮忙,台城内的皇帝陛下也可能才听到消息而已。 外面日头正高,有一个白衣的小使女悄悄朝曹姽招手,众人也没有在意。曹姽见是自己派出打探消息的蔡玖,便端着脸状似毫无异样地出门,蔡玖连忙低声道:“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才进城,奴婢只听说刘参军败了。” 曹姽觉得头顶上的太阳都砸在自己天灵盖上,她几乎没有出过台城,就藩后也鲜少跑出公主府邸,唯有和慕容傀在辽东待过一阵,她不知战争是什么,也不知战败是什么,但她清楚知道永嘉郡遭遇了什么,如果可以反抗,她不想自己的头被砍下来,被海盗拿来取乐侮辱。 等建业或者扬州派兵来救,肯定不现实,曹姽眼前觉得有些发黑,蔡玖大着胆子摇了她两下,急急提醒道:“公主殿下,您还有五百个人呢!” 蔡玖的提议瞬间让曹姽清醒过来,她连忙掐着小黄门的手腕吩咐道:“你赶紧叫上大虎、小虎,到城东去找虎台,让他带三百人到城头,两百人机动。鲜卑人上不了船,只上得了马,若是陆战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说罢,曹姽喝令蔡玖快走,自己抹了抹鬓边冷汗,若无其事地回到内堂。庾希敏感地望望她,却见她只是脸色比方才苍白一些,还以为是被外头的日光晒坏了。 过不了一刻,便有太守府的府吏带人通传觐见,庾希立刻站了起来,他见来人周身湿透、神情仓皇狼狈,就知大势不妙,一向端方的脸有些灰败起来。 来人“扑通”跪在地上,仿佛死里逃生、精疲力尽,身上兵甲昭示了他是随同刘玄出征的军士之一,而这个男人却披头散发、痛哭流涕道:“太守……太守,刘参军他在秋亭败了!” 庾希干瘦的身体晃了一下,又镇定下来追问:“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回来了?” 答案让人绝望,刘玄全军覆没,就连阵前勇将、杀贼甚多的广武将军张宝也不得活命,于刘玄坠马之后亦死。 刘玄身为老将,却过分轻敌。在邢浦完成集结后,有座下军师建议海贼连胜势大,宜持重严备,不若设水军于南湖,分兵设伏以待之,他却不听。 孙平令人来攻,刘玄还在吃饭,听得消息立起披甲跨马,还不无高傲地说等灭贼归来饭食还未冷,可继续吃。结果他轻敌冒进,领兵鱼贯入塘路想攻陷孙平坐船,塘路狭窄,海贼只要匿于船中箭射不绝,就断绝了刘玄大部,其后分而破之,刘玄堕马被害,张宝亦为护刘玄身死。 庾希听完长叹一声:“刘玄误我啊!” 会稽守军三千人被破,如今海贼孙氏已牢牢占据句章。句章港(宁波港)是勾践灭吴后,为发展水师,增辟通海门户所建,军师用途甚于贸易用途,航路可北至辽东,南及雷州半岛珠崖郡(海南)。港口禀赋好,天然水深,地理位置极佳,处在南北海交界点,港口腹地广阔,能直到京都和中部地区,水系发达,交通便捷,如今落于海贼之手,则情势危矣。 一旦孙平占据会稽,就可趁势进占沪渎垒(上海),若京口(镇江)不能有效遏制敌人攻势,倚靠在京口背后的都城建业就岌岌可危。即便这样,海贼也是进可攻、退可守,已成大患。 庾希瞬间就把自己摆正了位置,心中痛骂永嘉郡从上及下都是废物的同时,暗自决定会稽此时不管最后破城不破城,都必须坚守下去,尽量拖延时间,为京口与建业赢得一线喘息。 不想还未等他发话,内堂已有人哭丧起来,是贺氏家主贺冠之,这个男人双腿直打摆,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有力气哭叫:“现在逃跑已来不及,不如开城投降,还可以乞怜活命啊!” 庾希正要怒骂,却听曹姽在一边冷冷嘲讽道:“他们为什么要造反,不过是因为天灾*。天灾不可免,*却可免,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豪族若是少占些田地,如何流民会这般痛恨你们!乞怜活命?真是异想天开,那些快要饿死的流民跪在你们脚下,你们可曾怜悯过?永嘉郡那些官员豪族的下场,你们可不要忘了!” 原先被贺冠之说得动了心思的人一下都安分了,贺冠之望望左右,竟无人支持,害怕得屎尿都要漏出来:“我等就只能等城破被戮,幸许献上财货能换得一命……” 曹姽已不耐烦和这等胆小如鼠的男人坐于一堂,与庾希相视一看,就同时往外走,一边令跟随的部曲将贺冠之像提耗子一般提起来,威胁道:“贺冠之啊贺冠之,你既然冠着一个天师道的名字,劝你不要再惹怒本公主。此刻城外海贼都是你的教友,你再说一句妖言惑众的通敌之语,本公主便把你绑在城头上当活靶子。” 贺冠之被吓得长长呜咽一声,却被鲜卑人拿破布塞了嘴。 曹姽环视在座的人,见他们莫不战战兢兢,心下越发鄙视这些男人,庾希见威慑的目的达到,便放言:“若是有心守家卫国的,便带族人佃户上城头共战。若是怕了的,就回家关门,数着日子过。” 庾倩第一个就站了过来,曹姽便带着两个姓庾的直上城头,并不意外地发现应和者寥寥,守军加公主府部曲,再合零星赶来帮忙的私人庄园武装,不过堪堪两千余人。 本城太守庾希又是个实打实的文官,毫无战场经验,众人竟都是把希冀的目光投在曹姽身上,这时才意识到她是当世英雄曹致和慕容傀的女儿。 庾倩拿着周围地图展示给曹姽:“公主,会稽辅港章安不比句章,乃是一个小港。海贼不能全部涌入,只能派前锋打探,港口最多只容十艘大船。且城下离港口有数百步平地,或许可以一战。” 他把充满期待的眼光落在了虎台身上,虎台并不买他帐,只抱着双手冷哼一声,庾希接口道:“我等都听公主号令。” 曹姽皱眉道:“鲜卑善平地骑兵战,港口与城门临间之地很怕施展不开,不若在城头枕戈以待,海贼未必擅于攻城,我部却长于射艺,许能赢得些时间。” 蔡玖却眼珠子一转,在曹姽身后道:“若是一上来就让他们攻城不利,海贼或许会选择围城,以静制动之下,会稽城内恐生内乱。”而且众人都心知肚明建业与京口的援兵不知何时会来,会稽被围,凶多吉少,蔡玖没有说出口。 虎台一拱手,虎背熊腰地上前粗声道:“公主,请令末将出战,杀他们个下马威。” 也许见会稽不好惹,海贼倒可能转而北上?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曹姽仍决定冒险出战:“你带两百人马,人马皆披轻甲,出城迎敌。须记住切不可追击敌兵,务必保存实力,会稽实在太需要你们。” 虎台领命去了,翌日,众人列于城头眺望海绵,只觉得苍穹之中,浓云四合,滚滚滔滔,海上云雾里慢慢驶出数艘数层之高的战舰,好像曹姽喜爱的《搜神记》里的临洮巨人从海上而来。 庾希见之大怒:“这群贼人竟夺了句章战舰,他们……” 我们又不和他们在海上打,还管他们从哪里夺来的船?曹姽毫不在意,即使贼兵将句章港内的艨冲斗舰和楼船尽数夺去,也不妨碍自己在岸上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可是这些世居会稽的人已经认出了那些恢弘的战舰,飞云、盖海、赤龙、驰马、长安、大舶,竟已悉数被夺,原本就萎靡的士气越发浮荡起来。 那些海船在薄雾中于不远处的辅港章安停驻,从船上而下的人影在雾中隐隐绰绰形如鬼怪,曹姽听见自己喉头吞咽的声音,待薄雾中来人影像清晰,竟是队列整齐、头绑黄巾,像极了东汉末造反的太平道黄巾军,曹姽立时就明白了孙平的用意,愤恨之词竟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胆大包天的逆贼,竟是剑指建业帝座!” 值此乱世,这些世居会稽的豪族顶上不知换了几多皇帝,真真是铁打的田地、流水的皇帝。可曹姽不是,她是当今东魏的公主、曹致的皇女,对于逆贼谋朝篡逆之心,她岂可容忍! 当下她就在城头朝在外带兵列阵的虎台大吼一声:“众将听着,逆贼当斩!” 话音才落,她便手执金弓、以韘控弦,拉三石硬弓,于薄雾重重中,在百步之外力贯当头海贼的头颅。仿佛随着凌厉箭风,薄雾就此散去,阳光照在鲜卑人的铁铸轻甲上,反射出的光芒几乎令贼兵睁不开眼,待到离得近了,当头两个贼兵将领看清这些怪异的兵士个个乘马披发、内裹皮袍、身背五尺长弓、双手挥舞刀斧乃至各式认不出的奇异兵器,立时就有人怪叫一声:“是鲜卑人!鲜卑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喊立时乱了贼兵的军心,就在此刻虎台一夹马腹,一骑领先,双臂挥舞冷杉木所制棒槌,棒尖以鹿筋牢牢绑着带着利齿的熊的下颌骨,左右开弓,直直拍在两个贼兵将领头上,顿时黄白之物四溅,两人立毙当场。 余下两百骑也发起冲锋,喊杀之声震天,庾倩忍着对血腥味的不适偷偷问了曹姽一句:”他们在喊什么?“ 曹姽白了他一眼:”大鲜卑山的神祗,会保佑此战得胜。“ 因公主令下不可追击,贼兵在扔下三百具尸体后,被鲜卑五尺强弓群起远射的箭矢赶回了船上。虎台幸不辱命,曹姽远胜众人的目力却看见海贼头船上有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晃了晃,须臾又不见,她顿觉怪异,因此并没有因为旗开得胜而面露喜悦,反隐隐觉得不安。 海贼夺来的赤龙是四层楼船,被孙平列为坐船。一身红衣的丹娘绰约而上,见年逾不惑的孙平正立于最高处的瞭望台前观战,上前行了一礼:“禀告大将军,我军败了。” 那孙平不过是沦落海岛的流民,值此因缘际会做了一番大事,仍掩不住身上一股粗鄙气息:“老子没想过一路这么顺利,也是缓一缓进军的时候,他妈的鲜卑人怎么会在这里?” 丹娘垂头侧眸不掩鄙夷,再抬首却已娇媚如海上碧波,让人浑然忘却她那张徐娘半老的脸:“将军不知,这是好事,亦是坏事。” 孙平晓得她来历不凡、见识颇广却诡计多端,不由奇道:“这话怎么说?” 丹娘的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来,她甚至懒得掩饰这股仇恨,实足一个蛇蝎妇人:“将军不知,当今的伪帝曹致是与鲜卑慕容大单于联姻,才坐稳了江左天下。她将自己的小女儿封为新安公主,如今鲜卑骑兵却出现在会稽城,显见曹致和慕容傀的宝贝女儿此刻就在会稽城内。我们若是捉了她,□她,东魏必士气大减,伪帝曹致是个女人,这辈子都无颜面对天下。” 正为会稽初战失利而不悦的孙平闻言两眼发出光来,啧啧有声道:“这可是公主,若是抓住了,必得尝尝金枝玉叶的滋味!” 丹娘旋儿一笑:“公主有什么稀奇,乱世皇位轮番做,前朝的公主不知几多在民间受辱?那新安公主此刻金贵,不过是因为伪帝还坐在台城内,他日江山不保,也不过是个泥里打滚的落魄人。” “你莫担心,我派立儿去,决不让我的美人吃醋!”孙平一把将丹娘抱起来,扔到一边的榻上,合身扑上去:“天师道祖张真人有训: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善其术则可则能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肠,采五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我俩正可和合一番,灵台清明自可图谋天下!” 丹娘见孙平眼里不掩欲色,拆了自己腰间束带,双肩一耸,将身上红衣抖落下去。又将长腿钩住孙平腰侧,使力一番,已经坐到了孙平身上。 她拔下头钗咬在嘴里,钗顶牡丹似乎开在她脸颊嘴角,靡艳万分,她俯□一下就将孙平纳入,缓慢动作吟哦起来。 孙平渐渐脸红激动,这时听见丹娘欢快的话语流泻出来:“将军放心,这公主与鲜卑人可与我们作对,却不能与天作对。” 这话说出来就是有了应对之策,孙平满意至极,渐渐也开始拱抬腰部相和,脑子里却想着尽在咫尺的金枝玉叶,丹娘虽是熟透了的,无奈四十许人,下边活脱脱一个米口袋样不得趣。 果然第二日乌云沉沉压在天边,大雨像破了碗口的酒水一样从天上往地下泄,直下了足足一日,黄昏才小些。 会稽城大门紧闭,一片寂静,黄巾海贼踏着雨中的泥泞步到城下,见这回没有鲜卑人列队,就知战况被丹娘料中,打头一人名孙立,乃是孙平长子,身高八尺、满身痴肥,眼下全是纵情酒色的青黑,须知此人却不是纨绔之辈,吴兴太守谢衡及晋朝降将司马清均是惨死于他手上,入城之后,他所辖部队凶残至极,无论士庶皆不放过。 他也不攻城,就在城下扯着喉咙喊话:“新安公主听着,我乃征东大将军孙平长子立,令尔速速出城归降,从此侍奉榻前、曲意相迎,或可饶你一个女郎性命。若你不识趣,莫怪本将军不肯怜香惜玉,会稽城更是不留一个活口!” 这番淫词秽语落在所有人耳朵里,虎台大怒想着一箭射死这个无耻逆贼,可是鲜卑人长弓是动物筋弦,泡水之后就不得用,今日大雨,顿时废了鲜卑人半身武力,因此曹姽此番才关城门据守之。 所有人都等着曹姽的回答,都在看着这个年幼的公主如何应对,却见曹姽叫来蔡玖,让他把一瓢骚臭的液体朝城下泼去。 曹姽见孙立淋了一身尿,畅快痛骂道:“尔等竖子,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会稽城破,我等绝不苟活,本公主必拿弓弦绞死自己,尸身烧成灰抛入大海,化成厉鬼日夜掐你脖子、食你血肉,来日我母帝为我报仇,将你割成一千块喂鸡喂鸭喂狗,以慰今日会稽血战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前一直想,为什么要攻城呢,绕过去不就好了? 后来看了知乎上一篇文章,才晓得攻城是要保证后方生命线啊,而且不攻城绕过敌人,岂不是把后背露给了敌人。除非你是蒙古成吉思汗那样一往无前的骑兵,一路所向披靡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中原毕竟还是步兵为主哒~ 这章曹姽怒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尔等竖子只配一瓢尿!” 给张地图,孙平一路打下今天宁波港,打进余姚上虞,现在打到女主眼皮子底下了,然后孙平和邪恶路人女双修ing_(:з」∠)_   ☆、第二十八章 这番话真如高山滚石、响遏行云,激得曹姽身后众人立时鲜血上涌,还没等孙立擦干净脸上的秽物,会稽城内所有兵士全部上了墙头,刀枪林立、严正以待,石块木头就漫天地朝城下贼兵砸去。 要不是亲兵扯着孙平躲得快,曹姽突然发难,怕是要把他脑壳砸得稀烂。 孙立想着差点被一个女子得手,再也沉不住气,立时跺脚大骂:“这东魏的臭女人,传令下去,即刻开始攻城。” 此时正是白日黑夜交织一刻,细雨黑云,天地间压抑无比。章安港十数艘战舰上擂起战鼓,鼓点比绵密雨丝更急,岸边海贼列起一个数千人方阵,嘴中齐齐呼喝口令开始前进。 黄巾海贼队列有序,个个手执盾牌、举起环首刀朝天,中心包裹着抗抬云梯和尖锥冲车的登城兵,向会稽城下如潮水般涌去,随着号角声起,云梯被架到会稽城上,海贼如滑溜的长鱼往城墙上窜。 两辆冲车同时开始锤击会稽城门,发出巨大的撞击轰鸣声,震得站在城头的众人都隐隐觉得脚下晃动起来,曹姽的号令声几乎都要被震天巨响淹没:“诸位听着,即便今日城破,我等也要令海贼在城下尸积如山!” 一股文人气的庾倩也披甲上阵。和几个兵士联手推倒了一架登城云梯,蔡玖、大小虎也全身戎装,击起城头战鼓,鲜卑众部凭着抬山移海的巨力,抛掷巨石下去,将冲车砸得粉碎。 那些云梯上的黄巾海贼以血肉之躯迎接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木石,在半空中像折翼的雀鸟一般坠下,摔得粉身碎骨,甚至于肢体分裂、血肉糊成一片。 见头番冲锋不利,黄巾军中鸣金声起,未登城的贼兵向后退去,重又开始集结阵型,补充攻城器械,还未等曹姽等人喘上一口气,第二波攻势就再次涌来。 如是这般重复了五六次,曹姽看出贼兵攻城十分谨慎、都是往复不断、浅尝辄止,意在消磨己方为数不多的兵士的士气。她特意吩咐下去令诸人保存实力、节约木石,并让庾希把熬制的火油送上城头,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当躲在雨云后的残留日光只在远端海平面剩下血色一线时,贼兵战鼓突然声势大振,黄巾之中杀声震天,攻势突然如火如荼,队伍中扛出的云梯之数竟然远超前次,纷纷架上会稽城墙。 贼兵舍生忘死地朝上攀登,几乎每一级竹蹬上都要攀附二三人,如大旱之年的蝗虫密密麻麻挂在麦秆上,庾倩经过这一个时辰,虎口都已用力到出血,看着敌兵已隐隐有攀上城头之势,曹姽推开庾倩拔出铁剑,细嫩却尖利的嗓音响彻城头:“诸将拔剑!” 攻城战在城头展开,惨烈无比,所幸曹姽所带鲜卑诸人乃是慕容部所辖精锐,以一当十不说,但这近五百人密密立于城头上,不吝一道铁幕,不见一丝缺口。 虎台更是与曹姽以背相靠,绝不让人靠近大单于的爱女,他两只颌锤挥得如电光流星,有登城贼兵被他整个远远掷到空中,落到敌方阵地里砸出一个深坑,血肉四溅。 曹姽右手执剑、左手舞盾,将一个攀爬上来的贼兵狠狠敲晕,一脚就踹下了城墙。可是立刻就有下一个补上,她年纪太小,顿时累得汗湿重衣,眼前漫起一股难以自禁的晕眩感。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突闻一股浓厚辛辣的油脂味道,庾希带人赶着数十辆牛车感到,庾倩往下一望便大喊:“公主,时机到了!” 原来贼兵已经将攻城方阵全数压上,曹姽目力所及,对方已登陆上岸的所有士兵都已汇集到前沿阵地,她强打精神,咬住下唇,和虎台一道坚持到牛车所运之物被抬到城头,城上守军们倾尽力气奋勇一搏,将敌军挡于城墙之下。 庾希连头上梁冠都歪了,袍子大袖上油迹斑斑,这个在案前坐了一辈子的文官亲手搬起一坛火油,和众人一起朝城下浇去。 当贼兵再次往上冲锋时,这次迎接他们的是滚烫的火油。 火油之后,就是麦秆和火把,会稽城下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掉落云梯侥幸不死的贼兵也被火海包围,惨叫声震慑云霄、惨不忍睹,夕阳也不忍看这一幕,彻底沉入大海,大地陷入一片黑夜,只剩下那片状如人间地狱一样的熊熊火光。 曹姽精疲力尽地靠着城墙滑下,血迹森森的长剑横在眼前,竟然已经砍到卷了刃。土黄色的牛皮盾已经彻底被鲜血浸染,反变成了暗沉沉的红色。 她茫然地看着大虎、小虎伸过来的手,感觉全身轻飘飘地被人扛着走,天上亮起了星子,又被乌云遮住,曹姽昏沉沉想着:今夜该有多漫长? 会稽城内彻夜无人敢合眼,曹姽被带回庾希的太守府,才发觉自己脑门上被人用剑柄狠狠敲过,流了一脖子血,半只袖子已经没了,雪白胳膊上一道浅浅刀伤横贯,伤口混了油脂草灰,早已结痂不再流血,而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都不记得。 虎台的伤势则更加严重,他被五人夹击,肋下中了一剑,至今都止不住血。可是关外胡人向来讳疾忌医,他们唯一不忌讳的就是巫医,因此有医官来给虎台治伤,他反而极不情愿,老是嚷嚷着自己没事,直到曹姽发话才令他安静下来。 再看庾希,因为嫌弃长袍大袖碍事,他早把外衣脱了,如今一身染了黑灰的中衣,谁还看得出他是会城曾清贵端方的太守;庾倩折了支胳膊,正冒着冷汗被医官正骨,而庾倩还算是被曹姽护在后方的文官,竟也如此狼狈不堪。 蔡玖脸上被打得乌青,大虎、小虎也受了皮肉伤,曹姽觉得心痛,半晌才终于开口问:“我们还剩多少人?” 庾希想起这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一天,乃是自己五十年寿数中仅见,突然觉得豪情万丈、纵死也不悔,他倒还镇定:“贼兵伤亡在两千,我军还能动弹的尚有八百人,至于鲜卑诸位好汉,因挡在城前,折损已过半。” 曹姽闭了闭眼,只觉嘴中万分苦涩,她不由想念父亲母亲,若是他们中一人在此,自己就会全然地安心。若是会稽不堪一击地落入敌军手里,她会和上辈子一样无颜面见父母。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安排人下去,将战死将士的尸骨好生收整。如果是鲜卑勇士的,便就地焚化,日后让虎台带回大鲜卑山的故乡去。” 曹姽说完,内堂气氛万分凝重,倒是时刻不忘伶俐警觉的蔡玖通报了众人一声:“公主、太守,谢公来了。” 谢重踩着木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看着倒是有多急切似的,曹姽冷眼旁观此人,刚刚城头战况激烈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个孬货赶来呢? 曹姽一头一脸的血汗,照理是狼狈不堪的,谢重一照面,差点被她满身的血腥气熏得晕过去,正想抖擞精神陈词一番,却被小公主那双如寒星般冷冽的眸子一看,几乎怕得忘了此行的目的。 庾希虽然也是疲累不堪,但阅历要比曹姽深得多,此刻尚能好言好语相询:“谢公如何来了?” 他虽然客气,谢重却敏感地觉察他语气里的冷淡,顿时怨愤庾希不识好人心,把方才对曹姽的恐惧一时全抛在脑后,用一贯傲然清高的语气道:“某知今日各位在城头浴血奋战,挡住了贼兵的攻势。某特来助各位一臂之力,献上‘万钧神弩’四架,以备来日再战。” 谢重得意地看着在座众人目露震惊,个个不顾周身疲乏,激越地站起身来,他不无得意道:“某令家人将四架神弩运了来,就在太守府门口,某这就带诸位一睹……” 根本没有人理他,听说有神兵相助,庾希一个半百老头跑得比在场的青壮年都快,只见冷清的太守府前,已聚了许多围观的百姓,谢家的家奴正从牛车上把弩机往下搬。 弩机共有四张,乃是下装木轮的大木车弩,悬刀就足有一尺长,机廓更达两尺,弩臂比一个鲜卑大汉还高,全长超过二十五尺,乃是巨型的战争器械。 弩臂上带着七根矢道,一发七箭,居中可安放三尺五寸、尾带三铁翎的巨矢,若是七箭成排强力发射,简直能把黄巾贼兵逼得个个跳海逃生。 庾希摸着神弩如人腰一般粗的木制部件,几乎要老泪纵横。 谢重紧随飘然而来:“庾太守须知,这乃是当年东吴留下的辘轳绞拉张弓的巨型强弩,架于城头上,以圆木削尖配铁翎为矢速射之,发辄摧陷。贼兵若敢进犯,必可杀退。” 庾希的表情就是对这数架机弩爱若珍宝,谢重微笑而得意地捻捻胡须,想着将这几架弩机送出,让这些人出去拼命,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自己也算施恩予他人,来日好处不尽,正想着,却听到身后稚嫩而阴沉的声音:“你为何不早拿出来?” 谢重还不及把早就想好的托词说出口,就被曹姽一鞭子抽得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然而随后鞭子更是如天上响雷一阵接一阵落下,空旷大街根本无处躲藏,谢重蜷成一团蠕动,哀哀惨叫不迭。 等到周围人好不容易将曹姽手中的鞭子夺下,纵然曹姽手臂有伤,却仍是劈头盖脸地抽了谢重二十多鞭,打得此人满地翻滚,一身与周围浴血众人格格不入的白袍早已落满灰尘,木屐也不知掉到了哪里,曹姽还不过瘾,啐了一口道:“畜生只配本公主用鞭。” 庾希扶起衣服被抽烂、满身血痕的谢重,拱了拱手道:“某今日得罪谢公了,还需派人去谢氏庄园里寻点物事。” 谢重疼得说不出话,晕乎乎痛叫着被人押到太守府后堂看管,全然管不了府衙的兵士将谢氏庄园翻了个底朝天。 庾希与曹姽等人亲自去到谢氏庄园,顿时傻了眼,只见仆婢如云、牛车塞道,浩浩荡荡足排了二里地。其间米粮就算会稽被围困一月都足矣,更有数百全副武装的私兵夹道守护,车队里还有白麻布遮挡的巨大物件,曹姽二话不说上前掀开,竟又是二架弩机。 温文如庾倩气得嘴都歪了,忿忿不平道:“谢重这个小人送弩机给我们,只是希望我们可以尽量拖延时间,这样他可以寻机潜逃,真是毫无礼义廉耻。但凡他有一点血性,思及永嘉内被开坟辱尸的老父,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眼中只有财货田地,哪有一点勇气与孝义?”曹姽冷冷一笑:“将截获的米粮匀出一些作为抚恤下发,余下均做会稽围城之用。财货和两架弩机都运到城头上去,本公主自有用。哪怕幸得逃脱,凭他去建业哭诉本公主是个强盗,本公主今日也要抄了他的老底!”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昨晚就放了存稿箱,今天*大抽,更都更新不了! 阿奴今日幸得逃脱,明日又该如何? 据说明日有妹纸要给我长评,所以明日增兵五千,掏空你们的行军米粮如何?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万钧神弩真的是杀器,铰链需要六头-八头牛乱转,人是根本绞不动的。人员充足的话,每架弩机要配备百人以上,瞄准和发射都有人专司其职。最远射程可达千步,在1500米以上。 弩机在东汉时已出现,欧洲也有,但是一直到15世纪也就射过四五百米,然后历史到了近代,就没有然后了……_(:з」∠)_ 万钧神弩 西方的弩机   ☆、第二十九章 除去曹姽部曲,其余人听了都激昂无比,身为军户,不比太平盛世,在乱世里都是拿命换得饱肚的行当。且当今陛下曹致一意令随武帝曹操政令,将军户列入贱籍,子承父业,严格管理。战场上要卖命,平日为国家屯田,八二之分,只取两成,饱腹亦难。 如今据守会稽铁定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这公主年纪小小,却肯将谢家米粮财货拿来给予死伤将士抚恤,众人想着家人不至于身后不得糊口,顿时心存感激,也没了后顾之忧。 曹姽倒没觉得什么,她自己所带五百人部曲,死伤过半,不过是物伤其类,脑中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众人忙活了大半夜,将六架弩机一字排开藏在城垛里,整齐划一对着城外海面,又发动全城劳力昼夜伐树,以备作箭矢。曹姽想着明日必是一番恶战,即使赢不了,也得和这群贼人同归于尽,说什么不能落在这群贼兵的手里。 庾倩心思更为细密一些,他与自己的族中叔父庾希事务繁多,他吊着胳膊,要筹措守备力量、严查城中奸细又要协调战备物资,年轻人累得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他趁人不备,忧心忡忡地对曹姽说:“公主,这六架弩机只能顶得了一时,却发挥不了什么用处。某认为谢重也有自己的顾虑,这弩机都是东吴遗物,少说也是五十年的古器,又无相配铁矢辅箭。铁质悬刀和机廓都已锈迹斑斑,准头必受影响。且巨型弩机历来只作威慑,百步开外无法射中一尺见方的目标,除非有数十百架弩机齐发,不然这稀稀落落数架,不过是拖延敌军攻城,不能影响全局。” 曹姽听完觉得说不出的失望,但是她从昨日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倒不至于沮丧,反拍拍庾倩的肩膀道:“你一个读书人,却要和人在战场拼命,委实也难为你,但缺了你与庾希在后方坐镇,我等也不至于如现在这样毫无后顾之忧。你且放心,若真是天不亡我,待海贼退了,本公主亲自给你主婚,男子汉先成家后立业,有庾太守提携,你日后前途无量。” 庾希却只能苦笑,他怎能告诉曹姽他未婚妻陈氏却是永嘉郡人,如今生死不明,他却说不准要与未婚妻相约黄泉了:“兵器即便无用,会稽男儿尚有血肉之躯,就算战死沙场,某也不愿让海贼就这样轻易北上。” 曹姽却望向北面的天空,不知台城内的爹爹娘亲如何了,是否正为自己忧心如焚? 赤龙舰内的孙平却说得上忧心如焚了,孙立被他骂得头也抬不起来:“会稽不过弹丸之地,又多豪门大族,均是贪生怕死之人,那新安公主更是稚龄女童,怎么会打不下来?你这废物,老子怎会生了你?” 孙立正浑身别扭,好像被曹姽洒了的一身秽物,此刻还黏在他身上,明明他已经将自己刷洗再刷洗,还令身边人不得告诉父亲,因这事委实太丢脸:“禀告父亲,我等太小看那新安公主,这小小女子泼辣悍勇,会稽竟唯她命是从。只不过纵是曹致、慕容傀亲临,会稽守备不足,破城只是早晚。若不是大雨临近黄昏才停,儿子再攻它几轮,会稽城怕是已经支撑不住。” 孙平叱了一声“放屁”,又觉自己粗鲁了,才粗着嗓门道:“我部统共两万人,又是一路沿途招募的散兵游勇,今日在会稽就折了两千,还谈什么北上图谋大业?!” 孙立还是不服,反而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红衣丹娘,不屑道:“丹娘主意虽好,晓得鲜卑动物皮筋弓弦遇雨泡水便全无用处,却不知新安公主有乃母之风,颇有将才。丹娘口口声声伪帝无耻,依我看,却是嫉恨恶毒之言,反倒蒙蔽了我等,乃至今日吃了大亏。” 一提到曹氏母女,丹娘双眸又有难掩的恶毒溢出,句句带刺道:“母女肖似又如何,阿立你如今是你父亲座下威武将军,又是正当而立争胜之年。那公主几岁,不过一个稚儿,你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孩子手里占不到便宜,还有什么委屈不成!” “都给我闭嘴!”儿子和佞宠斗嘴吵得孙平头大如斗:“丹娘主意虽好,却是妇人心性,将曹家人看得一无是处。还有你孙立,老子只看结果,你今日就是攻城不利,还有脸强辩?!”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孙平长叹口气:“我军一路势如破竹,切不可在会稽陷入胶着,否则就不得置建业措手不及。明日本将军亲自坐镇,一定要把会稽城给打下来。” 丹娘希冀地看着他,孙平晓得她心思,便安抚地笑言:“那新安公主若能活捉也就罢了,届时交到丹娘手上,随你处置。若是她一门心思寻死,我孙氏就让她尸骨无存,只要让曹致和慕容傀乱了方寸,大业就指日可待。” 这席话说得有气吞山河之势,丹娘却满脑子想着折磨曹姽和曹致的手段,兴奋地双颊发红,孙平便摸上手去,孙立撇了撇嘴,告退不提。 曹姽在城下简易小棚里和衣闭了闭眼,将将黎明就醒了过来,大虎给她端水洗漱、小虎为她整装着衣,大虎满眼泪水却眨巴着不肯掉,半天才挤出一句:“公主是何等样人,就糟蹋在这地方……” 这句话带起大家的伤感,曹姽却笑眯眯捏了一把大虎脸蛋:“大虎姐姐忒爱哭,来日问问荀玉姑姑,焉不知当年母亲也是这般?我是母亲的女儿,母亲当年不过据守一座曹家坞堡,尚能图谋天下,我为什么保不住这座会稽城?” 这话说完,竟连小虎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天际竟又传来闷雷,不由让曹姽忧心起来,鲜卑的弓矢已经全废,要是黎明即来的大雨又将好不容易得到的弩机也废了该如何是好? 蔡玖匆匆给曹姽带上铁盔,领着她去城垛查看万钧神弩,庾倩却已在那里,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眼神却闪闪发亮:“公主莫担心,这弩机弓弦与辽东所制不同,乃是揉和了极韧极弹的丝麻,就是被雨水浸泡也不碍发射。” 曹姽方才放下心,外头的雨便倾盆般响起来,打在她的铁盔上,让她骤然想起了集贤阁的日子,太师王攸的讲授也是如这韵律始终如一的雨点,催得她昏昏欲睡。 可惜雨下不久,天放大亮,曹姽望向远处海面,依稀可听海风猎猎,其中混杂了模糊的号角、战鼓与吼声一起飘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谁知会稽城没有迎来海贼的攻城,反而先等来了投石机。 庾希的怒吼被巨石的呼啸声所淹没:“句章港的舰上怎么还有投石机……” 以曹姽对战争不多的了解来看,至少这投石机不是投火石的,已经足够她谢天谢地。海贼推着二十余架投石机一字排开,轮番朝会稽城投掷巨石。 一块块巨石腾空而起,带着沉重的响动砸在城墙上,会稽城城高十丈,城头可并两辆马车同行。巨石并无法撼动坚固的城墙,却可以把城头打得碎石横飞,巨石在头顶的呼啸声听着就足以让人瑟瑟发抖。 曹姽和身边人举着盾牌顶在城墙上,牛皮盾牌被零星掉下来的碎石砸得“噼啪”直响,边上一个年轻的兵士在痛苦呻吟,他的下半身被砸在一块两人高的石头底下,双腿看着已经没了,周围人顶着漫天飞石,一个都接近不了他。 过不了多久,呻吟声便听不到了,曹姽惊恐地想象着自己化作肉泥的样子,于无人处无声地抹了一把脸上泪水,突然朝着坚守的众人大喊:“贼兵的石头都是从山地运来的,消耗不起,待他们攻势稍缓,我等就可反击!” 今日贼兵是使了全力要把会稽拿下,当头就是拿投石机一番猛攻,想让会稽城内人人自危好再行渔利。 可惜投石机虽威力巨大,然沿海作战,石弹补给却是大问题。巨石体重量大,海贼楼船又要载兵士钱粮,留给石弹的负载委实有限。这么不停歇地轮番攻了半个时辰,就有些后继不上了。 孙平正在楼船顶层上督战,见会稽城楼上一片疮痍,搂着丹娘蔑笑出声:“会稽再守,不过都是血肉之躯,他们不降,老子就杀到他们一个不剩,还怕拿不下会稽城。” 丹娘笑而不语,纤手抚着孙平胸膛,快意看着会稽惨烈痛苦之状。想她孤苦沦落了二十年,就这一刻最快活。来日看到曹致痛苦嘴脸,定能痛快得直接飞升成仙。 城头上的人见贼军攻势稍缓,就开始图谋组织有效的反击。庾希令临时征集来的民众将死伤将士拖到城墙下来,曹姽只要低头一看,就可以看到底下排列整齐的一排排尸体,无不是被重逾千钧的巨石砸得血肉模糊、肢体残缺,她心里“咯噔咯噔”直跳。 转头见大虎小虎虽然狼狈,却都没事,勉强笑了起来:“女郎都爱美,这样死太不好看。” 城垛的弩兵已然得令,开始装矢铰链,因为万钧神弩巨大,光是零件就有人手臂粗长,靠人力根本扣扳不动。需要以铁锤重重敲击机簧,才能将一人才能合抱的木矢激射出去。 纵是鲜卑勇士个个可以拉开三石强弓,亦个个筋肉贲起、气喘吁吁,铰链上的铁锈被磨得“吱吱”直响,如此高强度运作下,六只弩机也能保证不间歇地相继发射箭矢。 孙平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己方有投石机,对方却有万钧神弩。初时有巨矢砸落在黄巾军方阵侧边,震得众军士哗然,孙立砍了两个人的头严令不准后退,才止住了颓势。 但是从投石机轮番攻击的心理优势,到被对方出其不意的弩机暗算,其中士气的巨大转折却让孙平大动火气,会稽城这一番反击,将他筹谋已久的赶尽杀绝的攻城决战之谋打破。 丹娘却眉目婉转,观察入微,见孙平动气,才柔柔道:“将军莫动气,会稽城不过垂死挣扎。”她纤指朝那些四散的巨矢指了指:“这些弩机想必是几十年前的东吴遗物,准头奇差。会稽城射了四轮,只有一支入阵,这弩机根本不堪用,将军何所畏惧?” 情势渐渐印证了丹娘的话,曹姽和奔忙于城垛间的庾倩发现,昨夜庾倩的预测不幸成真。因无法试射,以免被敌军发现弩机的存在,这些弩机只好现装现用,果不堪大用。 “万钧弩机”实名不虚传,以铰链缠紧、绷而激射,百步射程亦不在话下。只是老物缺乏保养修缮,虽鲜卑人个个射艺出众,但弓弩和弩机毕竟是两回事。 而这些临时伐来的圆木巨石没有翎羽,就像大风里的扬羽,根本无法操控落点,一旁辅箭相比之下非常细小,无大威力。近一点的直接砸在贼兵阵地周围,远的则直直“扑通”入海,射了几轮之后,除了一支抡死了攻城方阵中的几个贼兵,一支砸坏了对方一台投石机,根本毫无斩获。 但是孙平并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攻城兵士靠得近了,弩机准头会相应提升。他今天已经祭出了投石机,就没打算加大己方伤亡。 于是他立刻传令孙立和众部将,将四座箭塔推了出来。 箭塔如同瞭望塔楼,但下装木制滑轮,可机动行进,供持弓士兵在高处攻城而用。这箭塔高约八丈,虽比不上会稽城那么高,却也不差多少,且准头比投石机和弩机都要高出很多。 贼兵立于箭塔上一轮箭雨过后,会稽城头上的守军便吃了大亏,比方才应对投石机还要狼狈。有刁钻的箭更从盾牌缝隙中钻入,射进人的身躯里,一时城头上惨叫不绝于耳,众人被此轮攻势所迫,根本连头都抬不起来。 虎台是带伤力拼,实已打算交代在会稽城,可是如今的情势,他交代在这儿也没用,他只好咬牙闷声对曹姽说:“鲜卑还剩两百人,力拼或许能拖延些时间,公主不如换装,窥得时机趁乱躲避,兴许……” 曹姽眼泪都流干了,她在无人处不知哭了几回,往日在台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不到的胡搅蛮缠,从不管别人怎么想,如今回忆起来,这样的好日子恐怕再不能有。如今她躲在箭雨下直不起腰,都不知老天是不是要就此收了她这个祸害。 箭雨越发密集起来,像是催命的鼓点,阵阵迫近,曹姽白着脸道:“海贼所过之处,必是赶尽杀绝,哪里逃得出去?”她咽了口口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父王把你们交给我,不说同生,共死却不难。何况也不能白白死了,定要拖着贼兵一起死!” 箭塔明明离得那么近,可是那些老旧的弩机射出的巨矢却分毫沾不着它们,渐渐弩机的攻势也慢慢缓了下来。曹姽吸了两大口气,突然起身,虎台才想伸手,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 曹姽朝着城垛上飞奔,大虎、小虎早就打定主意跟着她一起生、一起死,都不要命地护着她。蔡玖是个可怜虫,猫着腰趴在台阶上,怕得双股战战,嘴里却都叫唤着“公主,等等我塞!” 城垛里弥漫着绝望的味道,曹姽拔下插·进梳成的男式发髻里的一枝箭,“啪嗒”一声扔到墙边,这箭再偏几寸,曹致就该令礼官给曹姽准备碑文了。 庾倩见了此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下官对不起公主,弩机射不中,弩机将无矢,城头已伤亡惨重,请公主……公主……” 他看着墙角里,那贼兵射中曹姽发髻的箭,几乎就要了曹姽性命的箭,请公主先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贼兵攻势如此之猛,会稽肯定守不住,等到孙平下令攻城,就只剩玉石俱焚一条路可走了。 但是公主不能落在贼兵手里,连尸首都不能,为了东魏的国体,曹姽得把自己挫成灰、挫成末,撒到空中、撒到海里才好,就是不能让贼兵摸到一分一毫。 “哭什么?”曹姽扶起庾希,又拉起蔡玖:“都给我站好,箭矢都没射完,待剩下了最后一支,本公主再留给自己!” 曹姽也想哭,哭自己白活一世,却比上一世更不得善终。但若是史官往后书她,按照惯例历代公主也就有幸留得一句话,比起上辈子的昏君,不知这辈子始封新安公主,乖张奢靡,后殉会稽城这句话,会不会令后人骂她少些。 她有些悲从中来,更多的是对上天玩弄人命运的义愤填膺,但都比不上对于海贼的仇恨。孙平贼人趁着大旱之后大涝,妖言惑众,使得建业不得下诏令对受灾郡县进行救援,反而搅得沿海各地生灵涂炭,难怪瘟疫不绝,累得自己兄姐死于非命。 这仇报得了今日就要报了,报不了,就如当日所言,她既能时光倒退重生一回,佛祖必能体谅她心愿,让她堕为一枚厉鬼,生生不息地缠着仇人到死。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没看到妹纸如约携长评而来,不过打仗讲究一气呵成,昨今明三天连着发完会稽保卫战就可落幕,为了早日把康大嘟嘟阿揽提出来遛,我就把存稿全数奉上啦~ 这是我上月去成都,在武侯祠拍的三国时期的攻城战想象图,大家可以看到冲车、云梯还有今天出现的箭塔哦,个个高大上~还有下面的武士砖拓片,我看出了他们肌肉发达的大腿哦~_(:з」∠)_   ☆、第三十章 曹姽这样一想,顿时豪情万丈,大步跨到万钧神弩前,抢过弓箭手所执的铁锤,向着城垛视窗一指:“给我把铰链转起来,本公主亲自上阵,也让孙平贼老儿尝尝厉害,待我过了把神弩之瘾,再死不迟。本公主试过的弓弩不知凡几,这弩机,今日也定要沾一回血!” 庾倩连忙抹了抹泪,看着曹姽模样,突觉得这样死了留名青史,也是一件快事。他豪兴上来,脱了上衣亲自帮着鲜卑部曲给曹姽上铰链,不到一会儿,少年白皙的胸膛上就挂满了汗珠,薄薄中衣透出湿晕来。 大虎、小虎都看着脸红,蔡玖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望着眼前一对浴血的妙龄少年,有种恍然之感。 曹姽和庾倩却浑然不觉,须知曹姽疯性上来,哪还顾得了其他,更不要说教化礼仪。 她见弩机铰链绷紧,竟也不瞄准,抬脚就把万钧弩机踹得晃了晃,堪堪对准那片广阔海域,也不犹豫,手上铁锤对着机簧便砸下去,箭矢脱弦飞去,就像一只展翅大鹏。 这比射箭有意思多了,虽震得虎口发麻,曹姽嘴里却不停催着身边大汉们换矢,铁锤挥得不亦乐乎,倒像在太极宴殿里敲打编钟乐舞一般,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就算下一刻城池塌了,垛被烧了,里头的人要被乱军都捅死了,这一刻因为曹姽这番作为,所有人竟然似乎都忘了已然架到了脖子上的利刃。 外面的喊杀阵阵都渐渐远去了,就剩城垛这方寸之地的欢欣愉悦,直到庾希颈子上缠着布条冲进来:“外头攻势停了!停了!你们在做什么?” 曹姽兴奋得几乎被额头上滴下的汗水糊住眼珠子,她看着脖子上拖着一根长长布条的庾希问道:“我们在射弩啊,庾老儿,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庾希突然扶墙嚎啕大哭起来:“老夫都打算要殉城了,某这个会稽太守,守不住会稽城,就该一根白绫吊死在城楼上,可是……可是贼兵他们退了呀!退了呀!” 看着歪在墙上且哭且笑的老头,曹姽突然记起庾希冲进来时的第一句话:“外头攻势停了!” 贼兵竟然退了!他们退了!曹姽手头顿失力气一松,铁锤砸在庾倩脚上,庾倩疼得大叫一声,可是他这声痛叫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曹姽发觉自己“咯咯”傻笑起来,是的,堂堂新安公主这会儿笑得像个痴儿。 她两日两夜未睡了,全身因为接续不断地奋战而酸痛,可她此刻仿若觉得自己脚上生出了一对翅膀。 曹姽像是辽东林间的一只小鹿,用狼也追不上的速度跑到城头上。她扒着城墙,十指深深陷入那些斑驳疮痍的碎砖中,即使被划伤也浑然不觉。 会稽城底下,黑压压的贼兵正往岸边退去,他们甚至慌得没顾上那几座重要的箭塔,箭塔上的持弓兵士不知就里,眼见大部撤退,顿失依仗,竟慌不择路,扔了兵器就往下逃。高八丈的箭塔哪有那么容易快速攀爬下来,间或有人失足,摔成一摊肉泥。 会稽城的人与大部分撤退的贼兵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反正怎样都是一死,哪怕贼兵步下陷阱,也值得一搏。 曹姽兴奋得双眼发红,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她服用了神药五石散,正飘飘欲仙、神智丧乱,很快她做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她朝着庾倩大喊:“快!把谢家抄来的财货绑到木矢上射下去,拖住贼兵撤退步速,剩下的人,只要站得起来的都给我出城追击,百步之内财货尽归尔等!” 撤退的海贼怎样也没有想到,会稽城临到最后,竟还给他们送上大礼。 原本以为射来的巨矢是为赶尽杀绝,但是随着五铢钱像冰雹砸在人头上,有反应过来的贼兵大喊:“是钱!是钱啊!” 不但有钱,还有漫天纷飞的金叶、轰然而来足够砸死人的青铜器皿,形形色色雅致精美的青瓷就这么活活摔碎在眼前,珍珠、琥珀、宝石、珊瑚就地乱滚,绢帛在空中翻滚着展开,像是一匹匹丧布盖在逆贼的头顶上。 他们为什么跟着孙平造反?因为他们相信天师道闭炼和修之术,相信孙道首来自海上,可以带给他们安乐富足的生活,果真如今在他们眼前,竟什么都有了! 孙立一看原本有序撤退的方阵因为兵士捡拾财货而大乱,几番击鼓号令都无济于事,他抹一抹孙平喷了他一头的鲜血,绝望地传令下去:“起锚开船!” 金银财宝往往比国家大义来得直接而诱人,会稽城内兵士也好,平民也罢,抄起在手边能干事的家伙物事都冲了出去。这时他们所要抢的不是土地、女人,而是漫山遍野、在海边碎石堆里尤为瞩目的财宝。 贼兵一直到会稽城人冲到眼前,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断了后路,接应的战舰已经驶离章安港,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抱着满怀的珠宝,死在会稽人仇恨的刀下,或者跳海逃难,做孙道首口中的“水仙”。 总之,就是一个“死”。 会稽得救了,庾希慢慢地像是解了千百年的缚锁一样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白绫,突然捡起脚边一块墨黑而中央微凹的石头,对曹姽说:“公主,您今日挥金如土,还望给老夫留下这块三足青瓷龙尾古易砚。” 这方砚台是谢重爱物,名声在外。据传其石坚润,抚之如肌,滑不拒墨,涤之立净。就是庾希见了,也难免与城下俗人一般,不得已向曹姽开口讨上一讨。 曹姽怔了怔,似是看到庾希终剥下了那层出世面貌,如个普通老儿,她看着就觉得快活:“庾太守说什么,本公主听不明白,这里哪有什么易砚呢?” 众人默默看着庾希坦然地把砚台塞入怀里,皆会心一笑。曹姽更是笑不可抑,她越笑越大声,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如今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曹姽昏了过去。 会稽满城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贼兵楼船退却的速度很快,甚至都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无人有精力去深究为什么,会稽城得以保全,所有人都是功臣,铺天盖地的喜悦里,只有谢重被麻布捆在太守府里,不得感同身受。 曹姽醒来的时候月色清朗,小虎睡在自己脚边,蔡玖却靠着门框瞌睡。 耳边传来细细水流,正是大虎打了温水在拧巾子给曹姽擦脸。 曹姽拥着锦被坐起,迷茫得还以为自己在临秋斋:“天还没亮?” 大虎笑着给她抹抹脸,又换了条巾子给她擦拭脖颈双臂,见曹姽惺忪双眼已复清明,才笑道:“公主睡糊涂了,大战得胜已是一日前的事情。小虎、阿玖都撑不住,我歇了一觉才来换他们,庾太守叔侄还在外候着呢!” 听到这许多人等着自己,曹姽扶头揉了揉额角,又吸了些交趾进贡的醒神香,缓缓下了床榻,梳头整装,去了外间会客。 庾倩先头不觉着,这会儿见了曹姽神清气朗地出来,比初来之时瘦削憔悴一些,却莫名多了坚韧慑人之感,不由想起自己在城垛里脱衣的不敬,忙低头掩饰颊上红晕,不敢抬头看曹姽。 蔡玖还以为这庾主簿折了的手臂痛起来,不由关怀备至:“主簿可是患处疼痛,不如传医官再来看看?” 这样一说,反引得众人都看过去,庾倩大窘,忙用完好的那只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 庾希冷眼看着,突然开口关照庾倩道:“永嘉陷落,近日已有流民涌入会稽乞活,你且关照守军善加处理,另外不要忘记顺道打探陈家的消息。” 庾倩想起遭了大难的陈家和生死不明的未婚妻,至今杳无音信,顿时脸上一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见这年轻人尚识时务,庾希转身朝曹姽一揖,细细看她脸色道:“公主今次受累了,足足睡了一夜一天,方才醒转,老夫很是担忧啊,只是不便探望。” 曹姽带着淡淡困倦轻声道:“庾太守和庾主簿也辛苦了,赶紧坐下。本公主不碍事,略感疲乏而已,如今会稽城可安定下了?” 庾希也不客气,他老胳膊老腿的始终隐隐作痛,当是用力太过的缘故。情势危急之时,真如年轻了十岁,健步如飞,庾希一叹:“会稽一战,我方虽胜,却是惨胜,驻兵几乎全部消耗殆尽。若不是敌军突然望风而逃,定要玉石俱焚了。如今南面的流民涌入,会稽各县又才遭灾,要让这块地界安定下来,不比打仗容易啊!” 曹姽却只关心一件事:“我睡过去的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弄明白贼兵突然撤退的原因?” 庾希的表情突然很微妙,但他仍觉得曹姽该见一见那个女俘,便道:“尚不明白,因为会稽城情况本就不容乐观,下官擅自做主不留战俘,逆贼就地格杀,以作警示。不过……有人从海里捞出一个奇怪的红衣女子,因听贼兵说是贼首孙平内宠,老夫就将她留下来了。” 曹姽一听便来了兴致:“人呢?本公主要见见这个女人!” 丹娘腰侧肿了老高一块,跪在那儿一手捂着腹部十足狼狈。她一身红衣,此时已是破烂脏污,因无人理会她,她的头发还因坠海潮乎乎地贴在脸上。 曹姽看她年岁不轻,寻常人家这种年龄的女子当人祖母的也不稀奇,但她眉目婉秀,眼角皱纹细细却并不显扎眼,红衣裹身,竟也压得住这艳绝的颜色,隐隐有些气派。 庾希变问道:“说罢,逆贼为何撤退?若是据实以告,老夫或许还留你一命。” 丹娘那双沧桑的眼睛斜着瞥了一眼庾希,想着这庾老儿在此根基深厚,怕是已经识穿自己身份,便爽快道:“自然是孙平死了,”她伸出染了鲜红花汁的手,猛地张开:“天外飞来一根巨矢砸中他的头,‘砰’一下,就没了。” 她挺直了腰背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嘲讽道:“庾希老儿你也摸把话说满,留不留我的命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一转,偏落在曹姽身上:“若我能活着一日,也叫你们不得安宁,” 实则大军溃逃时丹娘的表现可没有现在这般淡定,她正与孙平倚在一块观战,海风冷冽透骨,孙平胸膛还很是暖和。丹娘正志得意满等着曹姽城破之后被拖到自己的面前,就一瞬的功夫,她被孙平脖子上喷出的血浇了个湿透。那血朝天喷出三五尺高,她方才紧贴的男人颈上只剩一个碗大的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丹娘红衣被染了个正着,顿时被浸润成一件妖异深诡的血衣。 扎在甲板上的那根巨矢,足有人的腰身粗,一箭射来,就是辽东林间的野猪猛虎也受不了,何况孙平血肉之躯。 孙立见状都快疯了,眼前触手可得的大好河山,顷刻就像他爹那颗如西瓜般红馕四溅的脑袋,瞬时就大厦倾覆了。孙立扔下那些攻城兵士,扬帆北上,他将父亲惨死迁怒于丹娘身上,觉得她是妖异不祥之人,揪着丹娘的长发把她扔进海里,最后便被会稽人所俘。 曹姽看她那双凌厉怨毒的眼神,却并不怵,反而将她视为无物,转头问庾希:“你们认识?” “怎么不认识?这些世家大族都是墙头草,谁有权有势就舔谁的脚,哪里知道什么叫忠义之心?”丹娘猛地挣开按住自己的大虎、小虎,风姿万千地扬起潮湿的袖摆,撩开覆脸的额发,朗声道:“河东裴氏嫡女裴红丹,乃东海王司马越正妃,元帝司马睿的婶母,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与我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丹娘是个神经病,曹致的确认识她,只是一直没杀这个神经病……神经病都有一些悲惨的遭遇……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更新,根据榜单字数要求,如果隔日更不够,我会加更~ 庾倩小哥冒出来的一点点绮念,被老头子狠狠地镇压了,小哥好可怜……   ☆、第三十一章 没想到这个胡言乱语的女人发起疯来力气竟然不小,蔡玖和庾倩连忙顶替大虎小虎姐妹二人上前按住裴红丹,那裴红丹狂乱地扭动几下挣不开,竟就着跪在地下的姿势放肆地“哈哈”大笑:“曹氏卑微寒族,不过凭些强力的下作手段,天地不仁,竟让这样的贱人做主江左,我看魏祚能绵延几时!哈哈哈哈!” 庾希脸色铁青,陡然大吼一声:“贱人放肆!” 未等主人发作,蔡玖已经甩了裴红丹一个响亮而沉重的嘴巴子,打得她才撩开的头发又像泼洒的墨汁一样掀起盖在脸上。 裴红丹扑地碰着额角,发出一声“咚”的闷响,庾倩是个读书的端方人物,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伸手想把她拉起来,裴红丹却就着他弯腰的姿势,将嘴中的一口血水唾在他脸上,得意地继续大笑起来。 庾倩出身大族,虽是旁支,依然教养出众,何时接触过这等如市井粗妇的女子,一时愣在当场。带着余温的血唾顺着他脸颊滑下,渐凉的触感令庾倩羞惭欲死,脸色比那口血唾还红,大虎连忙递上巾帕给他擦拭。 蔡玖见裴红丹烈性,就把她另一边脸也齐全了,裴红丹双颊红肿,却犹自倔强:“胜之不武,只会骑在女人头上屙屎!” 蔡黄门那是什么人,他是自幼在民间摸爬滚打最后又能攀附皇家的人,怎会被裴红丹几句话激怒,反嬉皮笑脸道:“这位王妃真是识货,一眼就看出别人裆下无货。除了在你头上屙屎,对着你这老女人,我还真做不了别的!” 竟是个太监?裴红丹这下更是倍觉受辱,将曹氏诸人大骂个不停。 曹姽在她自报家门时尚且愣了一下,之后就不辨喜怒,待裴红丹骂完力竭,她才慢吞吞道:“司马朝五十年而终,若说有什么建树,大概就是同姓王多如牛毛。本公主读书不怎么用功,不知道东海王是谁?”她故意顿了顿才继续:“河东裴氏倒是略知一二,其名与琅琊王氏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见裴红丹面色不由自主露出得意神情,才补了一刀:“不过裴氏嫡女,也会和贼首孙平这样的贱民睡在一起?” 庾希大感意外及不悦,规劝道:“公主年幼,怎可说这样的污·秽之事?” 而裴红丹却似被戳到了痛处,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无非还是那些曹氏之人微寒贱人、阉宦之后或者篡位谋国这样的侮辱之言。 蔡玖耳朵都要聋了,这时方才出去的庾倩进来递上一把米糠,让蔡玖顿时欣赏万分,想着读书人就是反应迅捷,随即撸了袖子,将米糠塞了裴红丹满嘴,看着她继续狂叫,米糠如满嘴喷·粪飘飞,一会儿她就透不上气来了,鼻翼翕动、气喘吁吁。 曹姽看她像看一个死人:“曹魏或许手段不高明,武帝却终死未夺汉祚,文帝至少还让山阳公(汉献帝刘协)老死善终。你司马氏却如尾巴栓了炮仗的狗,急不可耐杀我曾祖曹髦,还褫夺他皇帝庙号,所言所行无不小人阴险、卑鄙至极。司马骂曹,更甚贼喊捉贼之窃国奸贼,河东裴氏将嫡女嫁于切国贼贼司马氏,所谓忠义豪迈,亦不过如此!” 这话深深扎进裴红丹心上,无奈她动弹不得,口舌难言,双手丹蔻将青石地面抓出几道浅浅的白印来,往复几回,指甲便与血肉分离,惨不忍睹。 曹姽才从尸山血海里有幸逃生,看到裴红丹这般模样着实厌恶, 便让蔡玖领人把她拖下去好生看管,这才问庾希:“这个女人究竟什么来历?” 庾希长叹一声,也并没有喝退庾倩,对曹姽娓娓道来:“东海王司马越乃是司马晋八王之乱内掌控朝政的最后一王,他诛杀忠良、排除异己,被晋帝下诏讨伐,忧惧而死。其时匈奴势大,太尉王衍秘不发丧,携十万示众抬棺回东海国安葬,路遇匈奴石大将奇袭,以弓箭围杀之,十余万王公、士兵和庶民相践如山,全被歼灭,连司马越的灵柩也被匈奴人一把火烧了。” 曹姽一阵唏嘘:“这司马越上朝揽政,在八王厮杀中胜出,当也是有些聪明与实力。只是这携十万人归国安葬,岂不是将羊送入虎口?他手下有王衍这等蠢才,难怪败落得如此之快。” “那王衍只清谈不务实,莫说领兵,就是政事平日也是不管的。”庾倩年轻气盛,很看不惯这些玄学名家,庾希向来教诲,就是学要经世治国,他好奇道:“那这裴氏岂不是陷于乱军?” 陷于乱军的妇人,莫管你出身有多高贵,结果都只有一个,庾希字斟句酌道:“裴氏及世子司马毗从洛阳逃出,又遇匈奴人。司马毗及宗室三十六王俱被杀死,裴氏因有姿色,被匈奴人掳去,多番辗转,最后被贩卖为奴。” 这多番辗转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个女人遭遇这等惨事,到底还是让人怜悯,就连大虎小虎脸上都隐约流露出不忍。 “她不值得你们可怜!”庾希掷地有声:“这女人心性之坚强,城府之深重超出你们想象。司马越灵柩被袭之地苦县宁平城(安徽亳州市)距离谯国曹氏本家咫尺之遥,她就此恨上了陛下,认为她当时集天下最强的曹家坞堡之力不肯发兵来打匈奴人,是心胸狭隘、坐收渔利之辈,将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及自己被掳走的帐全部算在了陛下头上。” 曹姽实在不明白这裴氏是怎么把深仇大恨转嫁到母亲头上的,简直奇哉怪哉,让人想破脑袋也不得解:“曹氏和司马氏有窃国灭族大恨,母亲以女子之身,建立起曹氏坞堡,举步维艰,裴氏如何会异想天开以为曹氏会救司马氏?” “裴氏把大义挂在嘴边,认为中原之内面对匈奴就该同仇敌忾,陛下不发兵救援,就是龟缩鼠辈。”庾希也是摇头纳闷:“此女使尽手段,沦为奴隶后想法辗转到吴郡,投奔侄子琅琊王司马睿。又进言让司马睿以扬州都督之便,重立晋祚。司马睿极其倚重这个婶娘,可惜他只当了三天皇帝,就被陛下联合江东大族及陈敏、辽东联军攻破建业,战败丧命。裴氏当庭就对陛下辱骂不休,陛下考虑到日后北伐还需用到北方的裴氏,只是将她鞭打一顿关押起来。这裴氏后又逃脱,不知去向,竟是十多年来都不忘复仇,不惜委身贼首贱民,真是可恨之极。” 如今裴氏又落在他们手上,只是此人身份着实棘手,仍需曹致示下,曹姽当即就道:“庾太守,本公主还是修书一封,向母亲详陈利害。当年建业之争,裴氏也是身在局中,恐怕这番她给孙平出了不少主意,若不是老天不亡会稽,我等已经舍身祭城。母亲就算不杀了这个女人,也必得令她不能作怪。” 庾希深以为然,吩咐庾倩道:“如今海贼势力未消,你派人将信送到吴郡的义兴周氏手上,好让他们知道海贼的底细,再使他们将信呈送到建业,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孙立虽败走会稽,但大部实力尚存。半月后他率军北上攻占浃口,打败守军,一扫孙平惨死的颓势,将其父的头衔征东大将军也挪到自己头上,声势不减。 他趁小胜又转攻沪犊(今上海),杀守军四千人,打算进逼京口(镇江)重镇,此时孙立号称有“战士十万,楼船千艘”,但因为会稽之战,此时建业已有防范,水师大部在海盐云集往援。孙立一看海盐已布防严密,失了等待已久的先机,干脆一咬牙挥师广陵(江苏扬州)。 曹致案台上已经垒了一叠厚厚的军报,只是她的注意力此刻在下首跪着的年轻人身上。 知晓会稽血战是在孙立撤退之后,慕容傀像只发疯的老虎在她面前咆哮,责怪她不该将阿奴孤身派出去,又后悔自己没多多地给女儿人手,令最宠爱的孩子几乎死在了会稽城。曹致坐皇帝十多年年,上朝议事何样的人没有见过,慕容傀根本不是嗓门最响的那个。她心里自然也是担心小女儿,但是当知道海贼从会稽败退,更多的是对曹氏血脉不屈人前的骄傲。 曹姽在会稽一枚巨矢要了孙平脑袋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要不是她那让人咂舌的运气,最后胜负还是两说,而且会稽灭城是最大的可能。千金之躯的公主,不论活的死的,落在贼寇的手上,反会令建业声名大堕、投鼠忌器。 在知道海贼动向之后,曹致已令江左水师都督刘余率军于海盐布防,堵住海贼北上建业的势头,迫他们转向广陵。广陵乃是内陆水系重镇,由任扬州都督的义兴周氏周靖领兵迎战。驻军达十数万人,周家人又是武兴世家,曹致并不十分担心此战结局。但是今年不过旱涝一场,就引起这样数量的海贼出没,甚至打到离建业不远之地,曹致却要寻思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周威,此次扬州督战是你父周靖,你若是因为想助你父亲一臂之力而离开台城的太子禁卫中坚营,朕尚能理解,大丈夫当有一日沙场扬名,乃是人之常情。你此刻却说你要去会稽找公主,你这个中坚将军置太子于何地?”曹致此刻问话很是声严色厉。 周威深深一叩:“太子殿下对新安公主下落忧心不已,属下为太子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臣会乘驿马宿夜不停赶到会稽,若公主安好,臣就北上广陵见过父亲,与海贼决一死战。” 曹致冷冷一哼:“中坚将军周威,你少年心性,是可造之才,不要辜负了朕和太子的希望。” 周威又叩一首,算是铁了下。 曹致心内复杂,何时她的小女儿也长大了,大到足以让这世上的好儿郎们也倾慕了:“周威,朕若是想知道阿奴的消息,有很多人手可派,但是他们不能代朕安慰阿奴,你或许能体谅一二。”曹致见周威露出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叹:“你是义兴周氏嫡子,身份是足够了。只是朕非一般皇帝,朕是一个母亲,你若是别有他求,定要阿奴自己愿意。” 周威简直是大喜过望,他当即又叩了三个头,对曹致立下了军令状:“陛下放心,威当不负陛下宏愿,保得公主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写魏晋文有一点好痛苦,就是成语不能用啊 什么?东窗事发?删掉删掉! 什么精忠报国?删掉删掉! 存稿箱向大家报道,被阿爷娘亲大包带去老家扫墓啦,顺便住几天,留言我看到就找时间来回一下,么么哒! 下章有狗血,大家有没有看出苗头?   ☆、第三十二章 周威连番快马轮替,昼夜奔驰往会稽而来,而这日在涌入会稽的北上永嘉流民之中,却有一人尤为惹人注意。 因海贼入永嘉,将当地豪门士族屠戮殆尽,更连州郡长官亦不得幸免,永嘉郡的流民们若想活命只得两条路走,要么跟着孙平造反,要么朝着周边郡县逃难,这几日入得会稽的难民后又得知留驻永嘉的贼兵已是无论士庶皆捕杀不怠,而会稽反而声势一壮,击杀贼首孙平,均都感叹自己来对了地方。 人群里都在传说新安公主一箭到底有多神乎其神,简直就是夹带了风雷的电矢,在骤雨方歇的初阳指引下,直奔贼首孙平的脑袋,在近千步之外一击得手,把个流民嘴里海上妖岛而来的大魔头孙平如个红馕西瓜一般活活劈开。 流民里一个挟带大包袱的葛衣青年凑到一个正吹得口沫横飞的老汉身边一拱手:“老丈,某正要去庾府投亲,请指个路罢!” 一听来人是找庾太守的本家,当下众人看他的眼色就不一般,那个当街胡侃的老汉是市井中人,但经营日久、消息灵通,对面前年轻人一番打量,只见他身穿不同于流民的细白葛布衣裳,想是长途奔波之后今日特地换上的。 脸手看得出平日养尊处优,身材也颇为丰腴,年纪轻轻倒像那些官老爷一般挺起了肚腩,日头照下来正照在他襟前后背渗出的汗水上,年轻人伸出肥短的手指抹去了顺着眉毛滚落的汗水。 老汉顿时正了正脸色,于众人里显出权威的气派来:“年轻人是庾太守的哪方亲戚?如今庾家在会稽炙手可热,认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咧!” 年轻人胖脸一僵,似乎是不满一个街头老汉也敢把自己看作那些攀亲带故的穷亲戚之流,可他初来乍到不敢造次,便依然客客气气道:“庾太守有一族中堂侄,族中行四名倩的,某来自永嘉陈氏,庾主簿是某嫡亲姐姐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陈家的郎君呀!”老汉当即立起,热情百倍:“庾主簿这回是咱们会稽城的英雄啊,你这会儿去太守府,他一定在那里忙着呢!” 陈琼眼睛一亮,不料庾倩在这会稽城名头那么大,就连市井中人都对自己客客气气。 只是陈家这次遭遇灭顶大难,不知庾倩还会不会对自己施以援手,他想着想着眉头便紧皱,草草谢过老汉便失魂落魄地离去。 那老汉看他乍喜还悲,摸不着头脑,正想提醒陈琼如今会稽城兵户奇缺,都被派到城头各处要地驻守,反倒庾太守府上用的都是新安公主的亲兵鲜卑部曲,来历不明的人很难进去啊。 果然陈琼就在太守府的大门口被拦了下来,他生于江左长于江左,虽听说当今陛下与辽东慕容廆联姻,建业京都满街鲜卑人并不令人意外,但是南至永嘉这样的地方却委实很难见到。 何时就连会稽的太守府都是鲜卑兵士来把门了? 陈琼望着面前数个高如院墙、状如树粗的鲜卑大汉,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刀斧,刃口耀着金光满是杀气,依稀可见隐隐斑驳血迹,陈琼觉得自己后背大汗淋漓,双股战战,连带束在衣服里的肥肚腩都抖了起来。 半晌直到鲜卑兵士都不耐烦地拿眼刀扫他,陈琼才战战兢兢上前,递上了自己的玉质名刺,对着一脸虬髯的大汉道:“永嘉陈琼,特来拜见会稽庾主簿,因陈庾有秦晋之盟前事,如今陈氏遭灾,某特来投亲。” 那兵士眉头皱了好几皱,让一个属下进去通报,自己把那块玉质名刺把玩几下,又用如电目光将矮胖的陈琼上下打量几番,研判的眼神极为露骨,后才不耐烦道:“老子听不懂,说人话!” 对于说话一贯端庄细语的士族来说,鲜卑兵士这普通的音量都像是大吼,陈琼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立时又汗如雨下,将事先特地换上的唯一一件新衣打湿,他咽了咽口水,方才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某……某是庾主簿的小舅子。” 虎台正大步出来,就着部下的手瞄了眼玉质名刺,沉声道:“庾主簿的小舅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问的话虽语气淡淡,可虎台身上杀气更甚,而他之前身受重伤,尚未大好,身上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儿和刺鼻药味儿,这下子快把陈琼吓得要坐到地上了,他好半天才憋出来:“家姐同庾主簿……未……未完婚……” 观其人知其行,虎台并不认为陈氏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那庾倩翩翩少年郎,有才干有学识,生死时刻也能甩着膀子冲在前面,虎台很是看得起他,见他与自家公主交好,也不由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信手就把名刺扔回陈琼身上,带着恶意道:“庾主簿去了我家公主府上,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陈琼手忙脚乱接住名刺,张口结舌道:“公……公主?” 虎台抱起双臂,居高临下看着陈琼:“陛下钦封新安公主,邑会稽、新安二郡,你永嘉陈氏,竟没有一点眼力劲?” “某不敢!不敢!”陈琼又开始抹汗,退到了一边讷讷不言。 他顶着虎台的目光,满心却转起了自己的主意。他见庾倩是两年前的事情,陈氏虽然不过二流氏族,但对于庾希为族中得力子侄来说亲,陈家的长辈还是很乐意的。 只是庾倩数年来为官品数没有进步,始终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且他家一个寡母,靠族中接济甚为贫穷。虽然族中子弟成婚皆有定例,但陈氏嫡女出嫁怎可将就,他们便借故拖着婚期为难庾倩,至少也可以在庾氏面前抬抬身价。 谁知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拖延,就拖来了海贼。若是早令姐姐嫁到会稽来,此刻陈琼就不用腆着脸上门了,何况他的这位姐夫这回可发达了,陈琼后悔得只想捶胸顿足。 听这鲜卑蛮子的说法,庾倩能够出入公主府邸,似乎是私交极好的样子,当今陛下就那么几个孩子,若是新安公主就那么看上庾倩,庾倩必定拒绝不了。 前朝司马氏的公主看上了王氏的郎君,强迫那可怜的郎君休了发妻。那王氏郎君有情有义,甚至不惜烧伤自己的双腿规避赐婚,可是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最后公主还是嫁了进来,只可惜那个才高俊逸的王郎君,却因伤势反复,受尽苦楚,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陈琼才不会理庾倩的心意,他现在就想着靠着和庾倩那点关系,搭上新安公主这艘大船,好谋个前程。 他在虎台的瞪视下,恋恋不舍地慢慢离去,磨蹭了半天也只走出十几步。突闻马车“哒哒”啼声,于他不吝于仙乐,回首一看那驾马车竟有四匹骏马拉驰,天子仪仗不过六匹,整个会稽只有新安公主够格用四马马车,陈琼不由自主地就回头走去。 他眼睛越睁越大,庾倩竟从那马车里下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葛衣玉冠的小郎君。 二人均是翩翩少年,那同行的小郎君与庾倩穿着与身量一般无二。只是眉眼精妙与婉转却要更盛十分,看来那新安公主喜好的就是这等江左美少年。 陈琼也顾不得想父母为何不给自己生副好皮囊,抖着肥硕的身子一路冲过去,嘴里大喊:“庾兄,庾兄,小弟从永嘉来看你啦!” 他一双三角眼还不着痕迹窥视二人身后的马车,发现除了两个婢女打扮的女郎,马车已空空如也,新安公主并未一同前来。 陈琼失望至极,但思及庾倩可坐公主马车出入,足见公主对他的喜爱之情,于是稍稍释怀。至于是何等喜爱,陈琼但觉庾倩这书呆定是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功夫,将公主侍奉得舒服欢畅。 庾倩怔楞了下才想起面前这双三角眼是谁,连忙作揖:“陈兄,你怎的在会稽,永嘉陈氏其他人可平安?” 陈琼“哇”地一声当街大哭起来:“海贼凶残,某全家出永嘉逃难,路上与家人离散,不得已才来会稽投靠庾兄啊!” 陈琼是使了心机,他当日与友同游郊外,归程才得知永嘉遭到海贼洗劫。他心想家人必定凶多吉少,也不敢回城,好在牛车里有干粮、钱财和被服,足够他一路行到会稽。但如他此刻承认家人俱死,一身重孝的他是进不了太守府的,更不要说戴孝面见贵人了。 庾倩是个心善之人,看着涕泪横流的陈琼道:“陈兄快收拾一下自己,随我家去。家母已准备了麦饭汤饼,你先用些,住多久都无碍。我早已派人去永嘉打探陈氏家人的下落,相信不日便有音讯的。” 这番话落在陈琼耳里,就是庾倩要把他拘在家里,要是被他打听到陈家人一个不剩,自己哪里再变出个姐姐来拿捏他。 陈琼于是彻底放下脸面,揪着庾倩的衣襟不放,越发哭得感天动地:“家人无踪,某怎能安心吃喝?求庾兄体谅某一片殷切之心,某也要为永嘉横尸千里的百姓们报仇啊!” 庾倩面皮薄,陈琼这番作为,他心里明了,却不敢点破,当下为难道:“陈兄,你本无品衔,我亦不过一介主簿,有话我们回去说,莫要在太守府前纠缠。” 庾倩这话一说就捅了陈琼的马蜂窝,陈琼一不做二不休,跪在庾倩脚下抱住他双腿大哭:“庾兄,你不能赶我走啊!你想想我那苦命的姐姐,等了你这么些年,如今不知所踪,你如今攀了公主的高枝,就不认咱们陈氏了?家尊真是瞎了眼,怎把姐姐许给你这样人?” 虽然手段下作,但是陈琼这样的无赖恰恰捏住了庾倩这等读书人的死穴,庾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怯怯地看了眼一边看热闹的曹姽,只得涨红着脸道:“陈兄莫要乱说,你快快起来,某已派人去找你的家人,你不要这样……” 陈琼得意,想着庾倩果然不经事,自己再加把劲,就可以拿下这个老实人,堂而皇之进太守府求到庾希面前,少不得沾点光,求个照应,以后回了永嘉还怕别人如从前一般笑话自己没有功名吗? 一个故意啼哭不止,一个焦急语无伦次,曹姽在旁看得稀奇,见个白胖矮子唱念俱作、有模有样、声情并茂、泪如绵雨,且又正正捏住了庾倩这个傻瓜,不由觉得好笑,便忍不住“噗嗤”了一声。 这讥笑落在陈琼耳里,想着这个小郎君不知来历,仗着几分姿色,竟也敢笑话自己,平日一定少没在公主面前和庾倩争宠。自己今日煞一煞他的威风,来日庾倩一定感谢自己。 他抬起发着股汗臭的袖子抹抹眼泪鼻涕,朝着曹姽恶狠狠一瞪:“你这狂妄小儿,可知道我是谁?我是庾主簿的小舅子,你也敢笑话我?识相的快快滚开,不然要你吃某一顿教训,来日庾兄去公主面前告上一状,要你不得收场!” 曹姽没料到战火是怎么烧到自己身上,见这胖子变脸了得,须臾又狐假虎威起来,越发觉得好笑,并没有阻止。 却觉身边一股劲风,已有个身影挡在自己面前,怒吼一声“放肆”,挥手就朝陈琼脸上一拳,打得陈琼像个白胖包子一样滚远。 周威淡淡扫了眼庾倩,庾倩看看突然出现的黑脸少年,又看着被一拳打翻的“小舅子”,连忙让人把陈琼扶起来。 曹姽不知周威怎会来了这里,只见周威一个转身,朝她抱拳:“末将来迟,见过公主!”因有曹致一番话在前,他心里隐隐一甜,抬起头露出白牙朝曹姽笑道:“见了公主无事,威甚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周小哥发威了!可是庾倩不够格是你的情敌啊,厉害的那个藏得深呢! 周末在江苏扫墓,请了年假再到扬州去转一圈看看舅舅一家,很爽,正好看着扬州风景把水战码掉,明天我加更,啦啦啦啦~ 我空着就来给大家回留言啊,么么哒~   ☆、第三十三章   曹姽之前被罚在永宁寺思过,归台城不久又纠缠曹致将自己封为新安公主,得逞后就来了封地,细细一想倒是很久没见过周威。 周威素来浓眉大眼、体高面黑,这一年来大多待在台城侍奉太子,面皮甚至白皙了一点,让人能够轻易看出一些独属十五岁少年的青涩来。只是他此回放下心中包袱特地赶到会稽来,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曹姽,不复从前拘谨,迎头一个灿烂笑容反让曹姽讶异。 见公主怔楞,小周将军尴尬地抱拳而立,半晌无语,大虎忙上前解围:“周将军乃是太子亲近之人,怎么这时来了会稽?” 一语点醒梦中人,想着海贼之患尚未平息,兄姐的命运未必就此改变,这个时候周威离开曹修身边,怎不令人焦急? 曹姽一惊,忙拽住周威袖子,几乎是疾言厉色问道:“你怎么不待在我太子哥哥身边?” 周威心中乍然一甜一痛,万般复杂滋味只有自己知晓,若是略懂得风情的女郎,此刻恐怕已知情意、羞红满面了。可他面对的曹姽,她不懂,且身份高贵,甚至未必需要去懂,周威只得告诉自己等她再大些就好了,便强笑道:“臣就是奉了太子之命赶来的,太子爱妹之心,臣下岂能不成全?这事就连陛下也是知道的。” 这番解释虽然合情合理,曹姽却仍是有些不高兴,甚至情不自禁啃起了指甲,悉悉索索像只小老鼠,担心如今已迫近广陵的孙立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将自己好不容易扭转过来的局势又回归旧途。 小虎是个藏不住话的,她见周威脸上藏不住的疲惫,隐约还有伤心之色,她与姐姐大虎都要比曹姽大上两岁,且不像曹姽那般不通俗务,当下便知道这番是流水无情了,心里很是不忍,便对曹姽道:“公主,周将军远从建业赶来,看样子还是日夜奔驰,我们不要立在门口说话,让他找个落脚处赶紧歇一歇吧。” 曹姽心里不高兴,脸上挂出老大一副不情愿来,但是她知道周威是个好人,自己历来还受了他不少照顾,况他还是太子近臣,自己于公于私都不该大摆脸色,便按下怒气,想想周威的好处才道:“周兄,我方才是关心则乱了,不如我们去喝一盏酒为你洗尘,今日早早休息,广陵之战迫在眉睫,少不得母亲还要用到你。” 周威见曹姽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下来,心头一松,正要回话,那被他一脚踢开的胖子此时在侍人怀里悠悠醒转过来,眯了眯那对三角眼,慢慢想起了方才的事情。白胖的脸陡然涨成猪肝色,肥硕的身体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伶俐速度滚过来,干脆利落地跪下,大声求公主饶命。 曹姽本心不悦,并不理他,甚至不搭理庾倩,只是招呼周威:“周兄,会稽城的朱雀大道上有家酒坊专酿果子酒,我旧伤才愈,你又是宿夜疲乏,不好饮烈酒,我看我们就不如喝得清淡些?” 这话在周威听来,喝什么酒并不重要,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方才见陈琼对曹姽无礼,情急之下便弃了所骑马匹,这会儿那马儿已经溜达到一边吃草。周威吹起一阵响亮的口哨,马儿便欢快地小跑着过来,小虎给曹姽牵来坐骑“飞夜白”,这神驹如今身量足够、足显气势,就连周威也艳羡不已。 曹姽翻身上马,见周威眼神落在身下白马,便笑道:“周兄还不走?今日要是喝得不痛快,来年飞夜白下了小马驹,可轮不着你。” 这话缓解了气氛,周威当下慨然一笑,催动马匹与曹姽同行,可惜陈琼仍在“砰砰”磕头,曹姽双脚一夹马腹,留下一句话:“饶了你可以,本公主最讨厌吃肥肉,来呀,给陈郎君上十斤肥肉,记住,一点瘦的都不能带,你们给我看着他吃下去!” 说完头也不回,一白一黑双骑便跑得不见踪影,大虎小虎打点好一切,便匆匆跟了上去。 虎台拎着用瓦缸装的肥肉从门里走出来,重重放在陈琼面前,庾倩闻着挺香,伸过头一看就被腻得缩了回来,虎台拍拍热气腾腾的瓦罐,对惊恐的陈琼吐出一个字:“吃!” 时值午后,周威看见酒坊的幡旗招展,这才恍然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曹姽熟门熟路坐下,要了金浆甘蔗酒和花汁染色的酥山,她怕周威吃不惯这等甜腻的口味便问道:“甘蔗酒和酥山都是些清甜的零嘴点心,周兄若是腹饥,不必管我。” 周威也不推辞,要了一壶稗米酒,又要二升米饭配盐二勺五撮,又让店家上了嫩黄笋尖和蒲心的素菜,也不说话,大快朵颐起来。 这两人出门在外,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礼仪,曹姽好奇地看周威就着米饭吃得香,不由大奇:“周兄,这家的新鲜鲤鱼片烩溜黄熟紫苏味道极好,又能下饭,不如…… ” 周威喉头“咕咚”吞咽一声,摆摆手道:“我在军中习惯了的,日食二升米饭,将将管饱。”他见曹姽瞪着小山一样的白米饭目不转睛,觉得可爱有趣,又解释道:“军中饮食寡淡缺乏油水,所以我等饭量异于常人。但平素也少吃荤食,不然上了战场,不得口腹之欲,日子真是难过。” 曹姽听得有趣,“嘻嘻”一笑,也不分尊卑,给周威舀一勺酒:“莫非就连一点佐餐都没有吗?” 周威皱着眉头,仿佛回忆那些吃食是天下最难受的事情:“军粮不足的时候,常以大豆充饥,每人发三升,可顶上一天,吃得满肚子都是卵石样东西碰来碰去。将领的待遇稍好些,会发些干肉,只是要嚼烂那些东西,”周威指指还高悬的日头:“恐怕太阳都下山了。” “提起这些,倒是我的不是了。”曹姽一乐,端起酒樽作势要敬周威:“不如干了这杯?” 周威仰脖就灌了下去,放下酒樽赞了句:“好酒,武帝曹操当年言稗米酒酿制之法,粗米二斛,曲一斛,成酒六斛六斗,取自平日可见食粮,做甘醇芬芳之酒,最是行伍之人所爱。 ” 这番话投了曹姽所好,周威出身武盛之家,平日却被北人豪族所不齿,谈吐不差却也懂得观人眼色,他提到曹操便赞到了曹姽心里,一下扫了她方才不快:“周兄所言极是,母亲宫中所饮,最爱就是这稗米酒。 ” 见曹姽心情有所平和,周威看了看她袖管所掩那处臂膀,热切想看她的伤处,却偏偏动不得,到底耐不住问道:“会稽被围第三日,建业就收到了急报。我闻那兵士所说情况实为紧急,又听说你手臂受了伤,真恨不得生了翅膀来会稽助你一臂之力。” “何须周兄?老天不是也在帮我?”曹姽年纪还小,且伤在前臂,她也不避人,信手就撩起袖子,嘴里还谈笑不止:“阿爷晓得我伤了,肯定急得团团转,八成又冲母亲吼了。” 可不是吗?慕容傀一出声,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台城闯进了老虎,满地地咆哮呢! 周威这般想着,眼神落在眼前的那方玉质手臂上,那处不复自己曾见那样娇贵白皙,被会稽连着三月的炙热阳光晒出了淡淡麦色,却依然不掩肌理柔滑、雪肤玉魄。其上一道红薄嫩痂,令周威不由想要触一触,却情不自禁捻了捻指尖常年握持兵器而生的老茧,惊觉自己的手这样粗粝,定会把金枝玉叶的手臂弄痛。可他却偏偏忘了,就是初见时曹姽这双凝若羊脂的手,电光一闪间便要了三个人的性命。 曹姽根本不知看似面黑的周威心里已走过万水千山,她眼里不过面前一杯水酒,拾起就往嘴里倒。 周威却伸手按住她手,不赞同道:“明明还未大好,公主少喝一些。” 那手交叠在一起,一黑一白煞是显眼,曹姽戏语:“周兄过于谨慎啦,再者我们是熟识,你又亲如我兄长,就是叫我一声阿奴,那也是无妨的。”她掩着嘴愉快地打了个酒嗝又道:“周兄的手热得蒸人,都是汗呢……” 周威的手却没动,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黑里透着红,心里却在告诫自己再等等,等对面的可人儿再长大一些,嘴里却已不由自主唤道:“阿奴……” 那声音比之周威壮实体型,委实过于渺弱,被远远盖在数步之遥的小虎的一声叫唤之下:“公主,你竟在这儿,可让我和姐姐好找!” 相比小虎粗枝大叶,大虎却已看出端倪,却来不及阻止小虎发声,周威一颤,曹姽手上酒樽便洒出来,二婢围上前去给曹姽擦拭袖口,小虎尚无知无觉埋怨道:“奴婢晓得周将军一片好心劝公主不要饮酒,可这手也太不稳了。” 大虎恨不得拿手指戳戳小虎的脑袋:要不是你吵吵嚷嚷,周将军哪会失手?亏你还比公主大两岁,竟也学得全然不解风情! 因是金浆甘蔗染身,大虎便问店家要了些清水擦拭,小虎领着曹姽去了后面。大虎便不失时机地问了一声:“周将军莫怪奴婢多言,只是今日此举比之往日唐突了。”她看看周威还算镇定的脸,须臾笑道:“看来周将军是有把握了。” 到底才十五岁,周威黑脸还薄嫩得狠,当下只能作揖:“大虎姑娘千万不要作弄在下,我……我……” 大虎偏偏还笑:“周将军家世人才都是上上品,看来陛下是给了准信了。” 曹姽和小虎出来就叫在座二人之间有一通官司,却都不明就里,小虎不满地直嚷嚷:“姐姐有什么好笑的怎不说出来,任妹妹瞎猜?” 曹姽则直接想到了别的地方去:“大虎姐姐照顾我多年,最是柔顺体贴,周兄可不要夺人之美,怎么样都要将大虎姐姐给阿奴多留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周威你好悲剧……爱要坦荡荡嘛 昨天在外面没有找到网络可发,加更换到明天,不好意思啦! 么么哒 男主嘟嘟很快就出来了,哇,15万字都没有男主,也算我的一个创举啦 去给隔壁丛林文的愫头写长评去,啦啦啦,因为她有肉~   ☆、第三十四章 这话说得周威和大虎都是一番惊愕,又不好解释,周威只能暗暗叫苦,不敢再看大虎,只有小虎呆呆拍手叫好取笑二人。 曹姽却话锋一转,一下就回到了眼前的正事上:“周兄回程是直往建业还是北上广陵?” 周威想了想回答道:“既是代陛下和太子来看望公主,少不得要回建业复命。如今孙立从海盐转到广陵,正在屯粮积兵,我若从建业往广陵而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我父灭敌,为国效力!” 曹姽与海贼交过手,永嘉、会稽都是偏安已久之地,又多豪门权贵,几无进取之心,遇上突如其来的海贼作乱才会毫无还手之力。但堪为建业屏障的广陵、京口与海盐则是全然不同景象,那几处重兵云集,乃是从东吴时期就为国家倾力根植的军事重镇,贼军如今失却头领孙平和军师丹娘,孙立其人刚愎自用、沉不住气,沪渎垒大胜又让他起了骄横之心,从他在海盐受阻不退却,反而北上广陵就可看出此人愚蠢而蓬勃的野心,广陵有扬州都督周靖大军坐镇,孙立的下场几乎已经可以预知。 因此周威要是能赶上这场大战,简直就是唾手可得的军功,以周威的身家背景,这样的升迁速度也很是惊人,况他又是太子近臣,若不是他有一腔热血要报效东魏,曹致等人又深知他性子,他这样上赶着跑到广陵去参战,其实并不是上上之策。 曹姽便有意给他找件事做:“孙立在会稽溃逃,让我抓到了一个人。” 看来是颇为要紧的人物,周威便把先前的尴尬抛在脑后问道:“公主所言是何人?” “一个女人。”曹姽知无不言:“她给孙平做佞宠,实则军师。她让孙平在雨中进攻会稽,就是知道鲜卑人的弓弦遇水失效,险些令我等沦入灭顶之灾。此女招供自己是前司马氏东海王妃,自称河东裴氏嫡女。” 周威恍然:“公主是说裴红丹?” 这令曹姽和大小虎皆侧目:“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周威笑了:“只是因为裴红丹是女人,大家都不愿提罢了。说起这女子,十多年前的风云际会次次都少不了她。匈奴铁骑踏遍中原之前,东海王便是在她挑唆下挟持晋惠帝,把持朝政。后汉石大将攻破洛阳,她亡夫丧子,备受胡人□,尚能辗转来到吴地,寻求司马睿庇护。其时中原丧乱,陈敏割据江东,司马睿便在婶娘裴红丹劝诱之下,联合顾、陆大族诱杀陈氏,屠戮陈敏三族亲朋,招致陈敏改投如今陛下麾下。裴红丹见陛下与陈敏合谋,又促使司马睿登基称元帝复晋,可惜司马睿只当了三天皇帝,就被当今陛下当庭斩杀。而这世上,唯一指着陛下鼻子痛骂还活着的就是裴红丹,只是陛下顾忌河东裴氏并未对她下手,她党羽众多,十多年前被营救出建业,竟沦落到与海贼为伍了?” 曹姽联想到裴红丹滔滔不绝的侮辱之词以及毫不避讳的粗俗举止,心内大感意外,即便她真是裴氏所出东海王妃,如今这番做派也只会侮辱了她自己的出身:“看来这裴红丹打定主意要和母亲作对,我已写了封信,还需周兄代我上呈。不论这裴红丹是什么来头,有这样一个人时时暗中窥伺,又这般了解你,即使母亲贵为帝王也防不胜防。我虽不能代母亲做主处置了裴红丹,但是一定要说服母亲了结她。” 听曹姽这么说,周威也大表赞同:“我祖父周处因是司马氏旧臣,后遭同僚妒忌,被发配边疆战死。我父因此并不忌讳说司马朝旧事,令我知道裴红丹其人,家尊常说,裴红丹若不是个女人,定也是个留名青史的人物。但说当世女杰,却只有陛下才配得称。” 曹姽不无得意:“的确如此,裴红丹需身为男子方可建立功业,而我母亲已是震古烁今的头一位女帝了。” 二人复又杯盏相交,尽兴而归。 曹姽几番在飞夜白上身姿摇晃,那马又忒地调皮,时而闲庭信步,时而撒蹄小跑,颠得曹姽纤细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偏她骑术了得,左摇右摆之中又如根茎扎实的小树强韧有力,周威数次欲出手相扶一把,最终都没有他献力的机会。 二骑与坐牛车的大虎、小虎先后回到了太守府门前,曹姽这几日之所以与庾倩同在一处,就是因为经过此番旱灾、洪灾以及贼乱,又兼许多大族被连根拔起,镜湖围地还水之事又大有进展,现下多出许多无主土地,需要重新丈量分配。 会稽土地肥沃、气候适宜,若是种植得当,在大多一年一熟的前提下,有少数经营得好的农户已可两年三熟。 只是先前那些回去永嘉奔丧或者暂时避乱的大族若是回来会稽,少不得要打上些口水官司。 曹姽暗暗盘算过自己手下的人,庾希当然是最得力且经验老到的,但是毕竟年纪已大;庾倩固然可靠,但他落不下读书人的面子,行事多迂腐腼腆,还需磨练;至于蔡玖和手下的鲜卑人,虽可逞口舌及蛮力,却到底不登大雅之堂。 曹姽正开口要问周威,是否有人选可以推荐,却远远望见太守府门前那团圆滚滚的白肉。庾倩心善,还在门口陪着陈琼,怕他于炎日无法支撑,时不时给他抹汗送水。 初秋夕照很毒,陈琼没敢站在门檐底下,肥胖的身躯直直跪在毫无遮拦的太阳地里,被*辣的阳光炙烤的脸颊通红,却显出一种病态来。庾倩不停拿水润着他干裂的嘴唇,曹姽远远瞄一眼那只陶缸,里头出乎意料地干净,虎台朝她打个手势,表示在曹姽出去的两个时辰里,陈琼把快十斤的肥肉全塞进了肚子里去。 曹姽不是不意外的,她先头见识过陈琼的死缠烂打、狐假虎威,却不想这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他可以厚颜在太守府外抱着庾倩的腿,就为在会稽求一个前程。也可以为了保住自己攀附贵人的一点点期望,跪在太阳下苦熬直到自己回来,这样无廉耻、无底线地只求曹姽能原谅他,让曹姽这样高贵豪富中长大的人,也要感叹一声权势所带来的巨大力量。 飞夜白行到门前,陈琼就跪在马腹之下,头也不敢抬,只听曹姽对庾倩说道:“庾主簿,明日你要是去办事,就把他也带上。要是办不好差事,本公主也不为难,陈郎君的三餐皆从太守府出,顿顿肥肉,本公主请他吃。” 说完,曹姽就入了门。 陈琼听到曹姽竟然把差事交给他,高兴得连连磕头大喊“公主英明!”又听曹姽说办不成就罚肥肉,他方才吃了吐,吐了吃,硬是清空了瓦缸。此刻又提起,他一边跪谢一边嘴里又喷出秽物来,虎台嫌恶地看他一眼,到底没有为难他,让侍人来清理不提。 周威在会稽不便多待,第二日就要带着亲随返程,曹姽便将裴红丹牢牢捆了送到周威手上。 不想裴红丹见了周威这样年轻的将领,先将他稚嫩而黝黑的面庞打量了个遍,又端详他裲裆甲和家传的长扬宝剑。长扬传为吴帝佩剑,剑色精纯,神光湛然,乃剖玄铁于石中而得。 裴红丹于是“啧啧”几声道:“我裴红丹何德何能,令伪帝所出的小贱人找这样的世家子弟来押解我入建业?”她哼哼两声:“就凭周家这个十多岁的少年,能耐我何?” 周威皱眉,也不理她,反问曹姽:“她就是这个样子?” 周靖是个心胸豁达之人,提起裴红丹这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倒也毫不偏颇,因此周威从前还对这个父亲所言若为男儿身、必有大作为的女人尚存好奇,如今反觉得言过其实,眼前女子不过一个疯子。 曹姽看得明白:“裴红丹并不蠢,你需多加防范。她之所以如此,大概实在太过羡慕嫉妒我的母亲,才致如此疯狂!” “谁嫉妒曹致?!我呸!若不是司马睿无用,我如今就是江左的实权之人!”她咯咯笑看周威:“你们周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本王妃偏就喜欢你们这些面黑心慈的老实人。周小将军,让婶娘摸摸你的脸嘛!” 这女人在男人堆里打转太久,真是全然不知羞耻!周威怒意勃发,见曹姽并无异议,就叫人来把裴红丹拖了出去,裴红丹一路本还在放肆大笑,却突然被人堵了嘴地闷哼两声,再无声息。 有人从外头进来,递给了周威一条厚实的布巾,有血丝从里头慢慢渗出来。 曹姽也不怕,反而好奇问道:“是什么?” 周威看过令手下收好,刻意避过曹姽伸过来的脑袋,也不忌讳地回答:“我把那女人舌头割了!” 曹姽反而奸诈一笑:“这样母亲可怪不得我了,是你割的,不是我干的!” 周威明白她对自己的举动抱十分赞同,便配合道:“是是,是臣下自作主张了!” “她是怎么认出你的?”曹姽瞄瞄周威腰间宝剑:“裴红丹虽然可恨,眼力却是很好。” 周威拍拍长扬,剑与剑鞘相碰发出金石清越之声,只有绝世的宝剑才能发出这样高贵质地的铿锵音色:“这是我周家的家传宝剑长扬。” 这话勾起曹姽所思,她手上除了父亲仿造母亲随身金弩为她打造的防身之物,竟然没有称手的神兵,言谈就带了些忧色道:“真好,周兄有长扬,我好想要龙雀。” 大魏龙雀乃是曹致佩剑,因剑身火红配龙雀神鸟,实为女帝的不二选择。 但谁都知道,曹致与慕容傀这对夫妻,当年真正在战场上并驾齐驱,却用的是武帝曹操的倚天与青釭。这把龙雀除了做配饰,对女帝其实毫无用处。 周威不由心头一动,瞅了瞅四周轻声道:“臣下来日定立下不世战功,为公主向陛下求得这把剑。” 这番话忒得大胆,周威心口狂跳,就是十一岁那年初临战场也未有这样紧张。他觉得额角有汗滑落,半晌才抬起头看曹姽表情,见少女如初见般做一身小郎君的打扮,只是周威心情不同往日,只觉曹姽一身却比女子装扮更娇美飒爽万分。只是曹姽正微微笑着看他,眼中纯洁毫无遐思,令周威立时又尴尬,也不知说什么,便只好匆匆道别。 曹姽看着他身影远去,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大虎这时进来禀报牛车已备好了,她从外面进来,知道周威已经走了,又看公主神色冷凝,因双方情分不同平常,遂大着胆子问道:“周小将军是难得的人,公主是用还是不用?” 曹姽知道大虎这番话是为了避人耳目,才说得模棱两可,她为人却不含糊,边往外边道:“周威可做我的兄长。” 大虎就为周威一番心意感到伤感了:“公主……” 曹姽撇下一句话:“若这是母亲的心意,我必当遵从!” 大虎微微一叹,匆匆跟上了曹姽的脚步。 不出半月,孙立挥师广陵郡(包括今天扬州到淮阳的大片区域),后又出海攻占郁洲(今连云港云台山)海岛作为海上据地。 东魏帝曹致立刻令扬州都督周靖为建武将军、下邳太守,领水军五万专征孙立海贼。周靖为人稳妥,战事却犹如风雷,因东魏立国后并未有大的战役,孙立只知周靖有宽厚稳重之名,却不知他领兵有势如吞雷之气。 孙立本以为周靖为严防死守,必选择据守广陵郡如皋县的扶海沙洲,谁知十一月周靖反而先打破僵持,率奇兵乘小艇突袭海贼郁洲大本营。 郁洲有一个县大小,其上最高一座山高达四百丈,住有数千青冀二州及广饶县侨民。郁州与大陆之间的海峡宽二十里,渡口风涛险恶,被称为黑风口,实为天险,极难攻破。 周靖却早已派了奸细混入岛上二月有余,探得郁洲东北六十里处有一座隔峰山,高二百余丈,三面绝壁,唯东南一条小道可通南山,易守难攻,只要在东南隘口设一人,即可阻万军于隘外 。 可偏偏其中所藏奸细与备受海贼欺凌的侨民联手,从内攻破东南隘口,放东魏水军入岛内。孙立不料有此突袭,当即败退,只得南下。又在海盐与沪渎垒遭驻防的水师都督刘余追击,连战失利,最终只能退居早先孙平起事的海岛上。 第二年,孙立休养生息后贼心不死,卷土重来,复攻永嘉郡临海县。 永嘉在庾希及曹姽经营之下,早已不是当日不堪一击之地,永嘉郡新募的水师守军里有相当一批弓箭手以备贼患。孙立与新任永嘉太守辛景交兵受挫,被围于瓯江港一通射杀,部众伤亡惨重。加上海贼在陆上无据地,得不到补给,因饥馑和疾疫导致死者太半,被连番攻杀之后,竟只剩下几千人,孙立已面临穷途末路。 在此情势下,孙立忧虑无策,只好听信部下之言,带着残余力量意图南逃,沿路又招募游艇子补充力量。游艇子乃是武装海商,当时的海商如不配凶徒武器根本无法行走异域,这也是孙平、孙立父子始终丧而未绝的根本原因。 岭南番夷众多,鲜受朝廷管辖,又不务生产,常作海商活动。孙立若是逃到岭南,根本就是后患无穷。然而若是朝廷派兵征讨,路途遥远而又劳师动众,即使曹致有意为之,朝廷里也是一片纷纷反对之声。 孙立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可以积蓄力量再图谋后着,却不知他早已被人瓮中捉鳖,岭南太守冯仁乃康乐公旧部,如今做得一方父母官,却苦于岭南蛮荒之地毫无政绩,无处施展拳脚。孙立要往这野心勃勃的太守张开的大网里扑,任是谁也阻止不了。 岭南剿贼后,曹致收到一封太守冯仁全歼海贼的捷报,其中还附带一封陈情。书信之外,尚有一篮鲜脆欲滴的荔枝,随快马一道送来,不过是为博君王一笑。 此事曹致早已有所耳闻,冯仁手下可支配的兵士并不多,若是与海贼直接冲突,怕是早就打没了。于是冯仁便自作主张,将朝廷分拨给他的奴隶许以厚利,诱惑他们卖命。他行伍出身,对于战场上有功之人,也是有心宽宥,便有了这封给有功奴隶还以自由身的陈情。 曹致对此并无不可,她将捷报捏在手中,细细读了几遍,才将那几片写满字的竹简扔出去,正正打在下首跪着的人的脸上,裴红丹白皙肌肤上瞬间浮起几道刺目红印,她口不能言,眼神却怨毒无比,似是要将简上“岭南大捷”看出一个洞来。 作者有话要说:细心的妹纸一定看出来,嘟嘟隐形出现了一下,开始走上人生赢家的道路……当然阿奴会是他人生的一场美丽意外! 我反思了一下,自己还是适合写男欢女爱,后期应该扬长避短,让我们一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吧! 妹纸们,快躺平! 昨天是上巳节,忘了祝各位妹纸节日快乐了 假想这图上有宁头、月头、愫头、露头、二姐头、鸡蛋头和美头等等好基友一起喝酒作乐,么么哒~   ☆、第三十五章 曹致摆摆手示意荀玉不必上前,自己拈了一枚鲜红水灵的荔枝出来,她手指修长干净,毫无娇柔无力之态,既不涂丹蔻,也非洁白无瑕,而是纤长有力,带着隐隐可摧折一切的力度。 她不慌不忙将荔枝灵巧地去皮,露出里头鲜亮如醴酪的果肉来,并不食用,反而对裴红丹道:“荔枝本不是贵重果品,只是在远离岭南的地方吃用新鲜荔枝,非巨大的人力财力不能办到。所以裴氏,早年你也是有资格享用的贵人之一。” 裴红丹在周威手下并没有讨着好,周威一心都在曹姽和战事身上,连挑衅的机会都不给她,将裴红丹手脚紧缚、割去舌头,一路严加看管押解到京城,不过是将她当做一件比俘虏重要不到哪里去的东西。 然而当曹致见到这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女人,又详看了曹姽的上疏之后,却重新认识了这位裴氏贵女,一个明明应该历经离乱、矮入泥尘的角色,却生生在乱世挣扎那么久,这次还险些酿出大乱来。 这世上,能做大事的女人不多,可这仅有的几个,却足以令天下男儿侧目。 因此曹姽一直并不恨裴红丹,甚至怜悯她的不甘于命运,然而这个女子如今犯到她手上,也到了不得不除的时候。 曹姽在掌心里玩弄了片刻那枚晶莹的果仁,才沉沉说道:“裴氏,这天下有野心的大多相同。我不管你是想复司马朝也好,想自己登顶也罢,这天下……至少这江左已经姓曹,无可更改。这世上东魏女帝只得一个,”她眼神复又狠戾:“我的孩子应该也已经让你体会到,我曹姽的血脉合该立于这天地之间。” 裴红丹缺了舌头的嘴冒出“呜呜”乱叫的怪声,有小黄门悄悄进来,捂嘴绑缚有之、手捧白绫有之,动静利落干净,就连铺在锦石地面的绣毯都丝毫未乱。 小太监们抬着裴红丹软成烂泥的尸首出去时,却与慕容傀擦身而过,慕容傀也未变色,理也不理,抬脚便进了东堂。 他一个八尺大汉,正当盛年,若是方才那些小黄门中有哪个大着胆子敢去看一看他的脸,必定会发现这个辽东之主此刻却老态毕露,恰如一个红着眼睛的憔悴老兔子。 荀玉在慕容傀进门后便令人将殿门闭上,曹致晓得他伤势才愈,语气也比往常缓和:“沿海贼患已除,岭南冯太守上书要褒奖有功之人,虽那些奴隶大多都是些胡人,不过若是一个帝王有总揽天下之心,那么天下万人皆是子民,朕打算将他们编入军中,虽不是良民,反能屯田过活、为国效力。” “随你!”慕容傀嗓音干干的:“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如果你要问的是阿奴,”曹致反而兴致更高了,仿佛在逗弄慕容傀这只急赤眼的老兔子:“你看我们的小女儿,她不但仗打胜了,还令武宗周家的嫡子拜在裙下,如今会稽、永嘉又尽在掌握,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孩子能独自行走人世间的。” 慕容傀恨恨道:“阿奴不过是个小姑子,今年也才十一。”他突然想起曹致也是个女人,而在曹姽这个年纪,这位女帝已经打造了堪称当世第一堡的曹家坞堡,慕容傀登时无言以对,只好憋出一句:“狠心的女人!” 曹致皱皱眉,眼光垂落在慕容傀襟前,她知道这男人虽捂得严实,里头却是缠了厚厚的浸了药的裹伤布,江左为了海贼焦头烂额之际,逗留建业的燕王却着了高句丽余孽的道。 若不是慕容傀王帐下的八柱国将军之一宇文护的女儿宇文燕警觉,慕容傀即便不死,恐怕此刻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将近有十多年的时间,她或者慕容傀都再没有受过伤,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就如战场上马蹄扬起的烟尘,被掩盖在江左春风细雨的落花之下。 思及此,曹致垂下眼,并不看慕容傀:“你还有力气来找朕的麻烦,看来伤势没有大碍了。” 慕容傀见今日有台阶可下,便不客气地大步站到曹致的面前,这才发现曹致今日端的是好心情,竟自己亲手拨了几个圆滚滚的荔枝。慕容傀瞪了一眼贴身侍候的荀玉,见她识相地转开眼睛,突然伸手拉高曹致,就着她的手吞了她掌心里的荔枝。 那荔枝是几乎把驿马跑死才送到建业的,摘下不过两日不到,用冰块封裹,色莹汁润,落入慕容傀口中满嘴生香,他粗粝唇舌咬合着果肉吮得“啧啧”有声。 曹致大为尴尬,挣不过慕容傀的力气,又怕牵扯他伤口,低声叱了句:“住手,这里是东堂。” 荀玉见此景只得匆匆避出去,耳边却听到慕容傀咕哝一句“不动手,那我动嘴!”。她老脸一红,只好守在门外,不一刻却听里边案盏倾覆的声响,荀玉正担心着,反倒是慕容傀气势汹汹地推门出来,他嘴边还挂着一抹血迹,也不理荀玉,粗粗拿袖子摸了摸唇角伤口,愤然离去。 荀玉忙去看曹致,见她圆髻未散,只是脸色微红、襟口略歪,看上去也还镇定。 她有点怨恨慕容傀,饶是曹致这样的女子,到底在内闱之中仍是弱势。当年初初成婚的曹致不过十六岁,被三十出头的慕容傀带入鲜卑王帐的时候,真的就不害怕慌张?这多年不谐,慕容傀这鲁男子亦有责任! 曹致却早已看透,对方才的事情并不在意,反问荀玉:“那个以软剑缠腰救了燕王的宇文燕,听说太子亲自去谢过了?” 这事情在台城已不是秘密,宇文燕是鲜卑柱国将军宇文护的女儿,出身不低。这女子灵秀聪敏又擅观时局,于高句丽暗杀之局里救得慕容傀,也堪称巾帼女杰。 太子亲去答谢救父之恩并无可厚非,只是宇文燕性格外向活泼,是太子心喜的那种女郎,二人一来二去不由便走了近些。 倒是那石头样的王神爱,曹致虽恨她不诞子嗣,如今想来也有些可怜。 荀玉只好宽解道:“都一年多了,陛下对王氏真是仁至义尽,太子尚且年少,结发情分是一回事,少年情愫却是我等无法左右的。那宇文将军之女又是燕王麾下,样貌出挑、性子豪爽,与太子妃全然不同,莫怪太子倾心了。” 曹姽想得更多些:“鲜卑女子毕竟粗蛮,若是就此入驻内宫,恐怕不服管束。慕容鲜卑虽挟百万大军,王道之亦是令天下豪族马首是瞻,没必要为了一个鲜卑女郎得罪王家。” 这道理荀玉也是知道的,现出为难神色:“陛下,然太子妃一日无消息,太子纳妾都是早晚之事。不过是个妾,让燕王感到太子与他鲜卑密不可分,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曹修太过年轻,宽厚有余,却意志不坚。”曹致忧心不已:“鲜卑人性烈如火,曹修就是纳鲜卑女郎,也不可以纳一个他喜欢的。若是如此,我东魏的太子往后就只会被胡女牵着鼻子走。” 可惜,曹致的担心,她的儿子却丝毫不知。 当日慕容傀知道曹姽在会稽蒙难,生死未卜,当即就像老了十岁。与曹致争吵无果之后,就嚷嚷着要亲自领兵去会稽救女儿。 然而他与曹致的结姻全赖二国相属维系,要等曹修接掌二国之位不知要多久,甚至连他能不能接下来都未可知。 慕容傀要是在都城建业擅点兵马,落在外人眼里无异于要造反自立,部下无不劝他慎重。慕容傀英雄一世,女儿与他不过快马奔驰一日之距,却愣是救不得,气得他在燕王府闭门不出,整日地把烈酒当清水来灌。 高句丽奸细便候在燕王府外数天,待慕容傀憋不住出门发泄时,倾力一攻而得手。若不是宇文燕手持软剑将不顾性命的刺客的头卷了下来,慕容傀能否安然谁也说不得准。 自从父亲受伤,太子曹修便常去探望,宇文燕从小到大在草原上不知见过多少臭烘烘的男人,这次缠着父亲将她带到建业,除了意外立下一功,宇文燕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俊美儒雅的太子曹修。 他没有高得要顶穿房梁,而是恰好让宇文燕不用抬头看他;他也没有刺鼻的体息,而是洁净如玉,每时每刻厚重而端庄的衣料上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他更没有浓密到遮眉挡眼的胡子,曹修可以坦然地将他修俊外表呈现在有意欣赏的女郎面前。 此时,宇文燕解下兵器,递到曹修手上:“燕王进宫去了,太子殿下既对如意奴有意,阿燕我也不自矜,暂借你看看吧!” 这剑平时充作腰带,如今宇文燕不避人地解下,外裳就敞开了些。曹修就算知道鲜卑女郎不拘小节,脸上也依然红了,只得顾左右言他:“真是巧了,孤的幼妹新安公主小字便是观音奴,众人都唤她爱称阿奴,想必此剑亦是女郎爱物。” 宇文燕一瞬不瞬看着曹修脸上红晕,顿觉那片动人的红像辽东初生之阳那般荡人心魄,嘴里却清晰道:“如意奴本名屈舒,剂钢为刃,柔铁为茎干铸成。可力屈剑身如钩,纵之铮然,复直如弦。最适宜女子贴身使用,弯曲任意。”宇文燕知道自己相貌并不算顶顶出挑,却胜在飒爽英气,故也不扭捏笑道:“我喜爱它,便给它取了个别字,叫做如意奴。” 曹修听得“喜爱”二字心头一荡,他只练过些强身的基本功夫,但对这柔韧雅致的兵器却爱不释手,宇文燕便好奇问:“太子可有兵刃?” 曹修老实摇头:“我于此道不精,神兵随身亦是浪费。” 不想对面的女郎眼珠一转,豪爽道:“那不打紧,我保护得了燕王,自然能保护得了你的。” 这还是曹修第一次听见女孩扬言要保护他,当下脸就红到了脖子根,难得硬着声道:“孤乃一国太子,即便你武艺超群,东魏强将如林,哪里用得着一个女郎出手?” 宇文燕却不理他,兀自“咯咯”笑得开心,曹修不好意思抓抓脑袋,也跟着笑起来。 慕容傀气冲冲回来看到两个年轻人凑着头说笑,自己唇角被曹致咬伤不便露面,见鲜卑族的女郎让儿子这样高兴,不由心中鄙夷了一番所谓的高门大族琅琊王氏以及王道之的木头女儿。 为此他特地褒奖了一番宇文护,让他不用急着回去,江左繁花似锦,辽东又初定大安,如若东魏皇帝意图高远,将来鲜卑势必要打通南下之路,好与建业遥相呼应。 慕容傀心知他与曹致三个子女虽个个都流着他鲜卑人的血,但除了小女儿曹姽有些蛮性,老大、老二与普通南人并没有区别。尤其是他唯一的儿子曹修,更是不见慕容家一点血性,要保证鲜卑在江左的利益,保证二国密不可分乃至于有朝一日一统天下,鲜卑人不会被驱逐在利益之外,让曹修娶个鲜卑女郎再生个儿子,是个极好的主意。 宇文护不是蠢货,他是八柱国之一,但是八个柱国同时代表着权利分散,明争暗斗。 他当然看得懂慕容傀的暗示,也并不吝惜女儿,草原上的女子除了联姻生子,还能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从汉代开始,就有飞马送荔枝的传统…… 只是隆基哥搞儿媳妇搞出了大名气,在荔枝这件事情上躺枪无数啊! 我争取再两章就换地图,换地图的时候会有个大惊喜! 你们一定会给我点32个赞的,么么哒~ 前两天微博上看了个霓虹国穷逼宫斗,回头看看慕容傀在曹致玉手上啃荔枝,突然觉得咱大天朝就是高大上,大家看看霓虹国穷逼宫斗可以笑一笑~   ☆、第三十六章 新安公主曹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要说豪族林立、土地兼并是连她母亲曹致都为之头疼的问题,结果天灾*之后,展开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封地。 再没有大族敢挡在她面前,为首的谢家这回都快死绝了;也没有官员敢给她使绊子,就连庾希都已入她麾下,永嘉新上任的辛太守靠着会稽驰援的水师,以弓射逼退海贼第二番来袭,就此站住了脚,更不会和曹姽作对。到来年春日耕种的时候,两郡流民已相继安顿,就连偏北侨州的北方侨民也有不少想来碰碰运气。 庾倩此时却正满头大汗地规劝曹姽:“公主,赋税是天下之策,若是缴数不对,陛下怪罪下来,就是我叔父也没法担待。。” 原来当日曹姽细细问过蔡玖,晓得东魏赋税并不轻松,若是家中没有女子纺织绢帛,拿米粮去市场交换织物,无形更加重了盘剥。会稽、永嘉才遭大灾,若是均田后百姓依然活不了,必然重新攀附豪族庄园,那她花了那么大力气对付高门士族、又仰赖老天给的时机折腾那么多事,岂不是白白浪费力气。 “谁要你们担待了?”曹姽口口声声对庾希说自己会上疏母亲,一边却暗度陈仓将两郡赋税定在三十税一,王攸说的汉朝文景二帝干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但三十税一却有些印象。 庾倩见说不动她,只好把结果往严重里说:“海贼之乱后,会稽户籍经过清点,增加了十万余户,可赋税却比往年没见多,就是术数不精之人也明了其中有问题,公主,你万万不可欺上瞒下,陛下怪罪的话……” 母亲怪罪? 她曹姽可不就是得罪了母亲,最后还捞上了一个新安公主吗? 这公主冥顽不灵,庾倩是欲哭无泪。 这是蔡玖贼眉鼠目地跑进来,双手端着一捧漆盒所盛的嫣红果实,细看之下竟比漆盒靓丽之色还要惊艳十分,蔡玖对曹姽讨好道:“公主,台城赏了荔枝下来,奴婢送来给您尝鲜!” 曹姽得意对庾倩一笑,那笑仿佛就是对庾倩所担心之事的有恃无恐,远在会稽的公主,台城内的皇帝还记得赏荔枝下来,那就是大大的恩宠了。 结果没等曹姽剥荔枝,蔡玖已经凑过去飞快低声道:“公主,奴婢是借送荔枝的名义来递消息,那谢重跑到京都告状,吴王当然不理他,陛下也借故拖延着,结果这老头把王道之当成救兵搬来啦!” 曹姽一呆,“嚯”地站起来,把一捧荔枝都掀翻了。 蔡玖撅着屁股忙着收拾满地乱滚的果实,这时外边已有人通传有客来访,曹姽此刻就在太守府里的厢房里,也不好直言不讳让人等在外面,正忙乱间,庾希已经领着谢重和王道之入内了。 谢重这大半年来历经离乱和苦楚,四十多岁的人老态毕露,曹姽依稀还记得他往日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如今在自己面前已经大为收敛,因为请来了王道之,不免就流露出些许得意来。 庾希在三人中家世和官职最低,并说不上话,他也就是负责把人带到而已。 但是当他看到曹姽竟然紧张得有点结巴时,对这个能够降服素来任性骄狂公主的王道之,敬佩到了极点。 王道之风姿郁美,虽是四十许人,却质若苍柏、面若墨画,连曹姽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王慕之与其父肖似,就已经迷得自己找不着南北。其实王慕之通身风度,尚不及王道之一二。 而他学问高深、智及千里,又是其子望尘莫及的。 曹姽怵他,一是因前辈子自己太过混账,王道之出手谋划篡位整治自己,这也便罢了,毕竟连慕容傀都忍不下去。二是王道之其人,不论哪朝女主得政,都是朝廷中流砥柱。 曹姽印象里的王道之,你说他一心为国,他也不掩自己意图保得王氏昌盛的私心。你若说他私心重,他辅佐女帝治国亦有高明之处。 或许就是他才干卓绝又清楚明白地表示自己的命脉就是整个王氏宗族,才令得曹致对他如此放心,王道之如此年轻就历任荆州、扬州两地重镇的最高长官,入主中枢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曹姽现在十一,这已是她离开台城的又一个初夏,回来一年多,她还未如此如坐针毡过。 她一脚踢开还蹲在地上的蔡玖,把面前堆了一地的荔枝往旁边扫了扫,迎上王道之在夏日里冰澈刺骨的眼睛,才听得他拿寒泉般的声音拜道:“臣王道之参见公主。” 曹姽见一地狼藉,不由脸红,虚抬了手才道:“王……王刺史不必多礼,你与庾太守还有谢公请坐吧。” 见自己出面,曹姽还懂得称呼谢重一声“谢公”,王道之心里莞尔,却没有给曹姽面子:“臣奉了圣命,从台城而来,代陛下探望公主,也好巡查两郡政务。” 曹姽听着就努嘴:“你任职扬州刺史,也管会稽和永嘉,这不是管太宽?”蔡玖跪在底下拼命拉曹姽袖子,被曹姽推开。 王道之脸上冷冷没有表情:“公主想是离了台城,尚不知臣已晋录尚书事、特许奉朝请。” 庾希已经把脸转到一边去了,谢重则掩在袖子后边笑,曹姽心里暗骂庾希老儿见死不救,又大大佩服王道之升迁之快,中书令可是主管朝廷机要的天子近臣,且握有实权,但是近臣也常面临皇帝陛下随时的喜怒不定,王道之被特许奉朝请,就是哪天令母亲生气罢了官儿,他还是可以上殿觐见,哪像谢重,因曹姽遇袭之事罢了官儿,就彻底求告无门了。 这样一来,曹姽就越发客气了,谁让自己母亲看重王道之呢:“那本公主姑且称呼一声王尚书,既你代母亲来了会稽,少不得本公主和庾太守要陪着四处看看。” 被陪着看能看些什么?王道之并没有顶着烈日到处走动的兴趣,他问得直截了当:“臣这回来,只为两件事。” 谢重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王道之,便听他一字一句清楚问道:“一是关于谢家庄园财货俱失的缘由;二来自公主就藩,黄白之籍变动之数甚巨,赋税却不增反降,朝廷少不得要问一句,免得公主无辜,反被治下蛀虫欺上瞒下牵连。” 庾倩方才就在和曹姽商量这事儿,奈何她不听,此刻被王道之当面问及,庾倩只好愈发往角落里站,免得被曹姽抓去敷衍来人。 “与海贼那战正是兵荒马乱,本公主自保尚不及,哪里还去管什么谢家还是李家的财货?”她以为王道之是为了谢重来兴师问罪的,回答得毫不客气:“要我说,谢家高门大户,部曲之数甚众,自保难道不是绰绰有余?依本公主看,不会是监守自盗吧!” 谢重以为今天有人主持公道,冷不防曹姽根本不买王道之的帐,还反咬一口,气得他不顾礼仪哆嗦:“你……你血口喷人!” 曹姽也不生气,“嘻嘻”一笑:“谁是谁非暂且不理,只是谢家此回遇乱,永嘉本族几乎丧尽,莫不是平日坏事做尽,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谢重一口气哽住,当下眼睛一翻,几乎气得仰倒。 庾希和庾倩连忙上前把他扶住,待他慢慢缓过来,这情景连王道之也皱眉,不知他是不悦谢重不堪一击还是曹姽咄咄逼人,也不纠缠这无头公案,反而直击曹姽弱处:“臣敢问公主,那三十税一又是怎么回事?” 曹姽本还想趁胜追击,干脆把谢重气死才好,不想王道之丝毫不受影响,一下拿住关键。她若是被问倒,与她坑瀣一气的庾氏叔侄也要倒霉,更不要提无辜的永嘉辛太守了。 这下骑虎难下,曹姽硬着头皮道:“那,那三十税一,乃是本公主遵循了母亲的教诲。” 这回答远超王道之意料,他以为曹姽可能含糊其辞,可能干脆耍赖到底,却想不到她把曹致搬出来了。 这下他王道之免不了也要问一句:“陛下何来的教诲?” 曹姽一不做二不休,抬脚去了后堂,扔给众人一句:“你们等着!” 庾希庾倩不知道她卖得什么关子,惴惴不安等着。蔡玖则如丧考妣的模样,公主犯错,庾家的不过丢官,他一个小黄门,也就只剩一条命啊! 不多时,曹姽默不作声地扯了一条透着墨香的绢帛出来,强作声势地把王道之身前一扬:“你自己看!” 那“休”字长长一竖,墨汁未干蜿蜒而下,流下一滴泪珠样的纹路,在场之人都没想到曹姽这样大胆,谢重一时又来了精神,正想大叫曹姽胆大包天,可他方才气得太狠,这会儿被庾倩牢牢抱住,只得嗬嗬喘气,嘴里却冒不出字来。 蔡玖略懂几个字,勉强辨出绢帛上写的是“与民休息”。只是墨香未散、墨迹未干,蔡玖欲哭无泪:公主你拿也拿个真的出来,这是骗傻子呢? 不想王道之半晌未言,就真的接过那副绢帛细细打量,片刻他又抬首看曹姽,曹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惊惶的内心,与他对视。 这孩子又长高了?王道之心想,这还是个小姑子呢,早年她似乎喜欢过慕之,如今恐怕个头也不比慕之矮!一身装扮似男非女,眉眼带着慕容傀的风采,胜过曹致许多,但那几许倔强,却更尤甚当年, 见谢重激动得脸通红却说不出话,王道之好心朝他展了展绢帛道:“谢兄,真是陛下的‘飞白笔法’。” 众人这才看清那遒劲有力的字体,落笔酣畅醇厚,细处如钩丝、转折如铁划,具龙腾飞动之感,是为曹致堪为一时之绝的字体,兼具龙蛇战斗之象而云雾清浓之势,字如其人,也只有身为皇帝的当世女杰才写得出来。 你若说这是曹姽伪作,她无心向学是满城皆知;若说这“与民休息”是真迹,那未干的墨迹又是怎么回事? 谢重大惊之下,便真的栽倒在地,内堂乱作一团。 未等曹姽找到机会抹一抹额头虚汗,王道之已经叫人将绢帛拿出去好生收藏:“既是陛下手迹,臣便可回建业复命了,想必公主不会吝惜?” 曹姽只要王道之没有当场拆穿她,已经是假天之幸了,多一句话都没有,就看着王道之与来时一般翩翩若仙降临一般,又如春日扬花般飘走了。 底下跪着的蔡玖也不觉得膝头麻木,忙上前又惊又奇地问曹姽:“公主,真的?” 曹姽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歪着靠进榻里,气哼哼骂道:“蠢货,假的!” 在场众人都摸不准王道之态度,庾希摸摸胡子,只恐这身老骨头,要是随着公主被贬,不知颠散了之后,还拾不拾得起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意外的话,我要写言情了……这不是言情么?被打死…… 我加快了剧情,周一就是我和大家说好的惊喜,到时候可能会有万字,不过不一定会是大家期待的万字,也不需要大家花万字的钱,么么哒~ 科普时间,最近孟津挖出了太极殿遗址,孟建在洛阳附近,为毛线会和建业台城一样呢?实际上魏晋南北朝时期建业、洛阳乃至许昌、邺城的宫殿建制都是一样的,太极殿也是最早有中轴线、左右对称的宫殿形制,不像汉代未央宫,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 无论是魏朝、晋朝还是北魏,那几个方块名称一般都是太极殿(分东西堂)、式乾殿(中斋,皇帝寝所)、显阳殿(皇后寝所……本文无皇后_(:з」∠)_嘟嘟你要睡么?被嘟嘟踹飞……)   ☆、第三十七章 曹致盯着案上一张绢帛,面上带着深思,王道之则站在下首默默不语。 绢帛上四个大字赫然在目,纯如曹致往日手迹,但若是让曹致去看,处处都是破绽。 女帝令王道之觐见,也不问别的,只问这四个字。 王道之精于弈棋,高居时人评定第一品,书画亦堪称大家,又是殿前常客,女帝一纸笔法究竟如何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先前就看出这张绢帛有鬼,只是不点破罢了。 曹致态度平和,只是想要王道之一个回答而已:“王尚书,你但说无妨。” 王道之斟酌一番,暗忖女帝并非义气用事之人,有些话点到为止的确无碍,他作势端详良久这才品评道:“所谓‘飞白’之法,即丝丝露白,如枯笔所写,与浓墨所比,势如腾飞。这幅字露白而飞,墨饱之处却无雄浑之感,像是笔力未到所致。且飞白多用,松散不实,气断乏力,根基未稳而飞,其势不过空中楼阁,”王道之顿了顿,还是说道:“不可成大事。” 说的是字,其实指人,曹致心中一叹,王道之这番真切之言反而卸下她心中一块大石,令曹致言语更为亲切起来:“怀宣不愧是一品琴棋书画,江左无人出其右。” 王道之听女帝称自己的字,心头便是一震。他是王家家主,自琅琊王氏南渡,人丁一度寥落,族中几无长辈,他又在朝中稳居高位,从王太守到王尚书,称谓的变化不过是官职的变化。久不听人称呼自己怀宣,而这世上能与他以字相称早已寥寥无几,曹致便是其中一个。 当年渡舟边初见,一道往江左而去。他是人人争相艳羡的王氏郎君,他却不知那个寡言少年实则女郎,再见已是相隔九重阶。 王道之于心底暗叹一声:“陛下当怀宣是知交,臣当知无不言,只盼为陛下分忧。” 曹致心忧的不过是自己的幼女,而王道之的态度更是休戚相关,既如此她也不再掩饰,直言问道:“你看朕的观音奴,该如何是好?做了父母之后,看着儿女长大,才知岁月弹指而逝。她不久便要及笄,这般性子就是朕要护她一辈子,恐也无心管教。” 王道之抚着美髯“呵呵”一笑:“这天下做父母的心思大抵都是一样的,臣作为父亲,也是时时挂念太子妃。三公主有燕王照应,辽东天高海阔,何尝没有施展的天地?” 听他一席话,曹致自是要令王道之心安的:“神爱是个乖巧的孩子,成婚以来与菩萨哥都没有红过脸。只是子孙缘是人生来的福分,医官既说他们身体无碍,菩萨哥又尚未及冠,何必急于一时。” 得了曹致安抚,王道之也礼尚往来:“太子谦恭孝顺,二公主天真外向,要说陛下的小公主,也是骄朗豁达的性子,只是年纪还幼小,难免行事有失偏颇。若要臣说,陛下既为女帝,三公主又得燕王欢心,她若是被拘在京都恪守礼仪之地,恐怕事不从人愿;若是待在边关险要,来日倒有可能成为一方霸主。” 王道之察言观色,见曹致似有意动,接着说道:“就是舍不得公主远行,尚需磨磨她的脾性。敢问陛下,您的书法又是何人所授?” 这段渊源曹致并未像其他人提及,但是她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康乐公将她一手带大,从建立中原第一的曹家坞堡到君临一方天下,都脱不开康乐公的影子。曹家自武帝开始就推崇以文辅武,康乐公在曹致幼时对她教习极严,即便身为女子,曹致一手“飞白”也练得是刚柔并济、势峻奇妙,为世人称道。 之前因曹致不肯出兵蜀地巴郡,令驻守秦岭的康乐公极为失望。但是能够在辅佐君王之后,又能教养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女,也不失皇帝对老臣的一番信任和褒奖。 曹致按着桌上的绢帛,拿指头勾勒着那略显稚嫩的钩划,她自然不会说这是曹姽矫诏:“朕的书法乃是康乐公所授,他如今还和朕生着闷气,朕不如就把阿奴与他解闷。” 王道之也捧场一笑,曹致将绢帛递给他:“就当是朕少时习作,若是厚颜,也可充作墨宝。” 这下王道之也卸了一身拘谨,与曹致一同慨然而笑,他双手接过墨宝,虽是谢恩却不同往日庄重,反而大袖一卷将帛书纳入怀中:“如此,臣便不客气了。” 王道之正想卷起帛书,却觉双手微凉,一看帛书一角竟染了新涂的墨汁,依稀可以看到梅花瓣一样的小脚印,不由失笑。 曹致从案台一边抱起衔蝉奴,慈爱地拿湿巾擦拭它的四肢,一边挠它下巴,听着猫儿发出“呼噜呼噜”的舒爽声音才笑骂:“阿奴你若是再调皮,朕也把你送给康乐宫去。” 王道之虽历任荆扬二州太守,但是扬州都督为周威之子周靖,是百年武宗之家,更是当年接应曹致南下,铲除司马氏的弘股之臣。而荆州在三国时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康乐公所驻荆州襄阳郡,是东魏、北汉及巴郡相邻之地,从汉水顺流而下,若乘七百里的快艇小舟,一日可达建业。 王家沾不到一点兵权,也是曹致遏制类似琅琊王氏这样的北渡豪门的一个有效手段,然康乐公的年纪越发老迈,百年之后由谁接手,尚是女帝头疼的问题。不论曹姽有没有这个能力,但女帝要在襄阳郡这块军事重镇上培植一个自己的血脉,目的是昭然若揭的。 这年入冬,秦岭南边的襄阳郡紧邻淮水,康乐公的驻防在大洪山脚下,因许久未见兵戎,兵士大多被聚起屯田,过着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乡野生活。 因在山中,人迹罕至,虽然坚持操练,但是士兵的口号声只能惊飞林中小鸟。 康乐公在半山一处平坦的山腰有几百亩私田,今年冬日反常多雨湿冷,众人都提议要补些肉食。 只见一个年轻大汉站在田埂里,穿着枣红色细麻夹絮襦,夹絮混档长裤,发裹巾帻,革带束腰,脚蹬方口齐头皮履,将双手袖管高高挽起,正专心用刀子在羊腿上剔肉,拿木签扎成羊肉串。他手指粗长、指节磨砺,手势却灵巧非常,就着铜盘烤架,他往滋滋响的肉串上撒盐、花椒,刷上辣味的茱萸酱,又寻隙拿湿布按着方才从河里捞出来的大鲤鱼的头,开始切脍。 “阿揽,开饭啦?”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沙哑着嗓子,扔下手里的铁犁具,他两手被粗糙的农具磨得通红,寒月里,虎口都皴裂出一道道红丝,倒像是个六十岁农家老汉的手。 那叫阿揽的汉子抬头,朝着少年皱起眉头,将他调皮伸来的手拍开:“去把手洗一洗。” 周围人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二人同三年前一批得到赦令的奴隶一起,从岭南而来,被归入康乐公麾下,二人原本就是熟识,感情甚好。 岭南与南楚临近,这群奴隶刚来时个个短发纹身,引得兵士围观,尤其那个叫阿揽的,又高又黑,头发奇形怪状,背上都是红绿油彩所画的怪异符号,只一双眸子闪着凶光,状如恶鬼。同他一起的是个叫阿洛的少年,白净斯文许多,却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带着镣铐的。 后来这群老粗们才知道,就是这三十来人带着岭南一群奴隶灭了南海上兴风作浪的贼匪,除去在岭南成婚安家的一部分人,剩余十几人都拿到了兵部的赦令,被康乐公捡了便宜。 而这十几人中,只有那个叫阿洛的立了大功却不得入兵户之籍,也得不到赦令,至今还是康乐公家中的一个私奴。军营里小道消息也很多,有人说阿洛长得好,在这穷山僻壤里,自然是男人当女人来用;也有人信誓旦旦说那阿洛原来姓沈,是东魏立国之初谋反的沈氏后人,今生今世都翻不了身。 这群曾为奴隶的胡人身子壮、力气大,将几处田地操持得喜人,若是边关无事,大洪山也不失为一处过日子的所在。但谁都知道,北汉狼子野心,东魏女帝壮志不泯,身为军户,又是在襄阳,生也好,死也好,恐怕他们往后都是奔着那关中大都洛阳而去的。 同是胡人的呼延莫卷着舌头,“呼哧呼哧”地从木签上咬下一口滚滚冒油的羊肉来,被辣了个脸红脖子粗,狂吐舌头,这才神秘兮兮地对众人道:“我听康公府里的婢女说,后园收拾出好大一间屋子,说是……”他拿光着的竹签指指南边:“说是京都来了贵人。” 边上的孔豚抓起一把去油的菜帮子塞进他嘴里:“我们初来时康公说了什么?多吃饭,少说话!就是京都里的公主娘娘来了,也轮不到我们伺候。” 阿洛正从水渠上下来,甩着满手的水珠,接过阿揽递给他的最后一根肉串,先把上头一层辣酱全舔了,才觉得心头暖和起来,他踢了一脚孔豚示意他让出个位子,才盘着腿坐在田埂上道:“指不定老天看我们长日孤寂,真就派个公主娘娘下凡呢!” 阿揽拿铁钩将铜盘里剩余的炭火撸到一边,拿布巾抹了抹手,军衫很薄,掩不住他动作间臂膀上鼓出的铁疙瘩,他似是浑不在意其他人的话题,而是望了望天边而后催促众人:“吃完赶紧收拾,要下雨了。” 呼延莫恨恨一甩手,木签插在了土里:“他娘的,今年又冷又湿,雨水忒多,田都淹了。” 果不其然,入夜之后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睡在一个草棚里的众人都没有往日的鼾声起伏,不时啧巴着嘴巴,嘟囔两句贼老天。 睡在最外的阿揽猛地推醒身边半梦半醒的沈洛,哑着声道:“醒醒,有人来了!” 有人一脚踹开了草棚的门,闪电的光一瞬而过,照在都尉吴爽的脸上,他背后有人穿着蓑衣,露出几丝白发,在黑夜电光之下尤为明显。 吴爽不耐烦地把窝棚里的人一个个踢醒,高声大骂:“懒鬼都起来,立刻给我上文冲小道把人接下来,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第三十八章 暴雨疯了般地往下倒,曹姽一行人在淮水边寻了向导,晌午出发,明明计算好入夜便能抵达大洪山军营,谁知午后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湿了冬天封冻得坚硬严实的泥土,慢慢化为湿浆,泥泞了足下。 天渐渐暗去,入夜之后山里更冷,马车下的泥浆水慢慢结了薄冰,马蹄走在上面直打滑,伴着踩碎的冰面,走一步退半步,队伍行进缓慢,这场雨大大误了曹姽的行程。 寒天雨夜,对还滞留半山的旅人极之危险。 四蹄畜生最爱靠着山路边沿走,曹姽只要撩起车帘往外望,就能看到底下黑沉沉的无底山崖,饶是她并不惧怕高处,此时也不由心里打鼓。 向导平日几乎天天往返这座山,举止言行还算镇定,他虽不知道车内人的身份,却也能猜出队伍中仅有的三个女眷来历非常,尤其是被护在中间的那个年纪最小的女郎,向导连多看几眼都不敢。 今冬秦岭地区雨水异常绵绵,向导心里也没底,他默默低头走了许久,终还是要求曹姽随行的部曲们围住马车,手扶车厢而行。 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整座山中除了他们这群赶路的人,仿佛再没有活物。 远处闷雷阵阵,伴着惨亮的电光划破树影森森的群山,看不见前路,亦不复后路,马匹渐渐不安起来,数次在原地跺着蹄子不愿前行,“呼哧呼哧”打着响鼻。 蔡玖也已经披上蓑衣下车扶行,小石子般的雨点打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正想开口抱怨两句就被风雨灌了满嘴,他只好暗自嘀咕这世上原来还有比遇上匈奴人更糟心的事情,恐怕就是遇上这鬼天气了,这么想着他还往不肯前进的马屁股上踢了一脚。 小虎从窗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招呼向导:“老丈,连马都不肯走了,我们不如就地歇歇,等雨势小些再说?” 那向导声音从雨里传来竟有些不稳,小虎细听,他正不顾尊卑隔着雨声朝他们大吼:“不能停,快走!” 蔡玖正要呵斥他,却听耳际又劈过一道响雷,似比方才那阵闷雷逼近许多,简直就是近在咫尺,伴着这声响雷,天上连带砸下一些零碎落石,敲得车厢顶上“噼啪”直响,车外的众人忙以手掩头。 这是山坡上湿滑的土石被雨水浇得松动了,泻下一波细小碎石后,未等向导急吼“快躲”,紧跟着又涌下一泓带着土腥气的黏稠泥浆,瞬间占去半边山道。 拉车的双马之一受惊,四蹄乱蹬,向导年老拉不住,被马匹挣动甩到山壁上,当时就撞晕过去。 护在向导边上的部曲见状一时情急,抓住笼头狠抽惊马,马在巨痛之下往斜里拼命一蹿,掀得车轮离地,小虎正扒着窗沿,忍不住发出一生惊叫,坐在另一角的大虎突然身体一轻,失去控制地滑向骤然下陷的半边马车,狠狠撞在车厢壁上,再看车帘都已向下垂落,这是马车歪出路沿了! 小虎惊叫一声,连忙扑住曹姽,蔡玖反应奇快,从另一边车窗伸手进去紧紧抓住小虎的衣领,曹姽抓住大虎的双手,四人如一串蚂蚱一样吊在倾覆的车厢里。 曹姽所携部曲已经统统围了上来,抵住马车下滑的趋势,无奈山路被泥石冲刮后滑溜异常,十几个大汉竟也没办法将马车拖拉上来。 那马失了向导安抚,又遭鞭挞,越发暴躁,恰巧又有雷声连绵而起,惊马长嘶一声,立起双蹄,一下将鞭挞它的兵士踩于脚下,连带马车又是猛地一掀,生生将扶住马车下角的两人震落山沿,二人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就消失于脚下无尽的一片黑沉。 大虎眼睁睁看着两人顷刻消失的影子,害怕得大声尖叫起来。 曹姽打了她一个耳光,朝着蔡玖大喊:“把我们拉上去,弃车!” 这时有人拔剑去砍套马的车辕,紧张万分的时刻,竟没人注意到雨里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那砍车辕的部曲才落下一剑,就被人猛地推开,来人也不出声,按住他手肘麻穴夺剑,右手成拳夹带着风雷之势砸在马头上,打得惊马惨嘶,左手带剑起势,雪亮竟如电光,深深扎入马颈,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出,把近旁的人喷了满身。 来人一手握刀,一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嘴中呵出的白气在雨幕中氤氲开来见马车止住落势,他扯住另一匹马,打马使力拉住车厢,一边招呼同伴:“阿洛,呼延莫,救人!” 呼延莫力大无穷,双手把住车辕,几乎要将整个车厢举起,曹姽也顾不得来者何人,就着拉住大虎的姿势,双手蓄力把她往车门外一甩,正让阿洛接个满怀。 蔡玖见危机稍解,大喜过望,连忙让背后的部曲一起使力,让曹姽和小虎二人切莫松手:“我把你们拉上来!” 还未等他们用上力,只听那个力大无穷的呼延莫大吼一声:“他娘的,断啦!” 原来车辕方才被人砍了一箭,又受呼延莫惊人之力,未撑得一时半刻就从中断为两截,载着曹姽和小虎二人的车厢连着一活一死两匹马全部掉下山崖,车窗狭窄,穿过小虎的身体,又穿过她抱着曹姽的双手,活活将裸在外处的手臂剐下肉来,剧痛之下,哪里还能抓得住什么? 车厢落下后触底,发出令人胆颤惊心的翻滚敲击的惨烈闷响,从仿佛无底的崖下深渊传来,死物尽成碎片,活物碾为肉酱,曹姽觉得身体一轻,惊呼都被压在喉咙里。 有人揪住她脖子上的金项圈,用几乎勒死她的力气,把她整个人提了上来。瓢泼大雨冲淡了血腥味,曹姽闻到了夹杂着汗水、泥土、田野和风雨的气息,如同在父亲身上闻到过的气息,那些建业衣香鬓影的日夜,似乎瞬间就远去了。 曹姽的脚踩实地面,仿佛还在梦中,不等她恍过神,有人把一盏戴雨帽的铜提灯伸到她面前,冬日里她裹着白狐皮裘,此刻落满雨水泥浆,狼狈不堪。皮裘兜帽围住她脸颊,脸上是被风吹得糊成一团的散发,雨水从面上滚滚而下,山风从下往上吹时,可以把下巴上的雨水吹到额头上。只有一双子夜琉璃般眸子,璀亮如乌云背后星辰。 她嫌突来的火光刺眼,须臾才看清面前都尉打扮的人,此人这番动作甚是无理,可曹姽无暇计较,那个几乎勒死她的人还站在她身旁,粗大的手指还勾着自己衣领内的金项圈,指节上有粗茧,顶得她娇嫩的喉部一阵紧过一阵,要不是肚子里只有啃了两口的干粮,此刻恐怕已经吐了出来。 她虚弱地想说“放开”,张嘴全是雨水,她想抬头怒瞪那个人,可是暴雨砸得她头都抬不起来,只好团坐在地上。 吴爽看清她样貌打扮,牵过身后一匹年老的滇马,对着阿揽点头:“就是她。” 在场唯有蔡玖和大虎小虎姐妹晓得曹姽底细,三人不顾惊恐和伤痛围在曹姽身边,吴爽朝他们一颌首,也不啰嗦:“奉康乐公之命,前来营救贵客。” 那揪着曹姽的人得到吴爽肯定,这回总算放开勾着的金项圈,转而扯住她腰带,把她整个人扔到马背上,滇马矮小,曹姽又善骑术,一下便借力坐稳,她正欲策马,却听吴爽按住辔头:“贵客莫急,康公有命,山路难行,得罪了。” 他话音才落,方才那人便下手,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布条绕过曹姽腰间,又缠过马腹,干净利落地把人捆在马上,美其名曰保护乘者不致坠马。 曹姽几乎要气疯了,从被救开始,她就几无还手之地,她并非柔弱女郎,慕容傀亲授的武艺让她对敌数个兵士都是绰绰有余。可是当遇到纯粹的气力压制,她才知道男人就和骆驼一样沉重,根本容不得她一分挣扎。 她见识有限,除了慕容傀的辽东营帐和曹致的建业台城,几乎未踏足过他处,这会儿被缚在马上骂骂咧咧,又瞻前顾后不能暴露身份,嘴里翻来覆去的“混账”、“大胆”根本令来人无动于衷,她气急败坏时,那个牵马的大汉就会故意把马往外侧引。 曹姽方才亲眼目睹坠崖,正心有余悸,马一往山道外靠近她就吓得浑身轻颤,可她倔强无比,越是如此便骂得越凶。小虎失血被人负于背上,大虎见公主受辱要上前求情,却又被阿洛一把拉住,令得大虎不敢轻举妄动。 曹姽骂得口干舌燥,时间过得也快,又走了一个时辰,拐过一个山弯,迎面而来的山坳里竟是遍地火光。 大洪山营的哨塔此时就在他们山道外侧,吴爽拿着提灯挥了两下,那哨塔的兵士也给出回应,饶是看上去这般近的距离,他们愣是又走了一刻从抵达营门,营门已经大开等着他们到来。 曹姽虽然有马骑,有狐裘裹着,还有蓑衣披着,但是她骂声不绝、又被捆着,恐怕除了昏迷的小虎,她是队伍里最最狼狈的人。 在营门内迎接她的,是一身甲胄、腰间扶着奇古名剑镇山的康乐公。这镇山传为蜀帝命人所制,用来祭镇峨眉,魏国大将邓艾攻破蜀汉,取此剑献于魏帝,后被赏给了康乐公。 但凡当世英雄,名剑亦不能夺其神魂之彩,康乐公性情耿直,脾气霸道,又对今上有养育之恩,在所有封疆大吏中是出了名的,即便曹姽在他面前行晚辈之礼也无可厚非。 康乐公身高八尺有余,虽年近古稀,却挺拔如松。他的脸隐在甲胄的阴影里看不真切,雨水在火光中沿着他脸上苍劲深邃的沟壑流动,一时震得曹姽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被松绑。 名义上新安公主此刻还在会稽的公主府里大享其乐,因此以康乐公的身份来说,就连女帝都要对他以礼相待,何况隐没了来处的曹姽?她的确感谢康乐公方才的救命之恩,可她不是傻子,这老儿今日分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二人谁都不动,康乐公身边一个副将样的人出列,指着曹姽所骑的马道:“军营之内,非有军务不得违令乘马,来者下马!” 曹姽已经被雨浇透,无所谓多淋一会儿,反倒是初来乍到就让人看轻,母帝不发话自己就不能回去,自己岂不是要在这荒山野岭度日如年?曹姽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天输人不输阵。 “军令自然要守。”曹姽也颇有豪气,坐在马上朝对方拱手:“有军令亦有国法,今日康公手下对我不敬,家中大人若得知必定不快,敢问康公,又当如何?” 她话音才落,就听先前那人干脆地“扑通”跪下,溅起泥水弄脏了他本已脏污不堪的外衣,声音冷沉:“属下自罚。” 只见他执起马鞭,毫不犹豫地朝面上一甩,立时脸上就现出一道血痕,雨水冲下,浇出一片淡淡的红痕。 康乐公的甲胄微微一响,曹姽知他如炬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这时除了雨声,周围一片死般的寂静,曹姽紧紧抓牢手中缰绳,用力到指节泛白。 就连□滇马也不安起来,曹姽正要开口安抚,不想那滇马纵然矮小年老,气力却很不小。 这时康乐公的手松开腰间佩剑,将手指弯曲放在唇边置出训马清音,这才声如洪雷:“来客下马!” 曹姽未想到滇马也烈,竟如听到军令一般猛地朝侧倒去,重重摔在地上。曹姽身不由己就势一滚,呈五体投地,结结实实向康乐公行了个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阿奴碰上硬点子了,简直就是小绵羊误入狼群~ 最近要努力码字,因为周末要去青岛,到时候就是存稿箱和大伙儿见面了~对了,我还去青岛见读者桃花妹妹哦,嘿嘿 话说好奇一问,你们想象中的我长得是神马样子呢? 大嘟嘟阿揽·买买提的羊肉串科普时间,下图为汉代画像砖,羊肉串被我圈出来了,啊,都是口水   ☆、第三十九章 大虎一见自家公主摔了个嘴啃泥,正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沈洛已经一把按住她,一手捂住她嘴,声音沙哑,掩盖在淅沥雨声里:“别动!” 倒是蔡玖脑筋转得快,立时扑上去将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的曹姽抱起来,只见她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蔡玖直觉就要求救,嘴一张却被曹姽袖中的双手紧紧扯住了衣襟,蔡玖反应极快,当下就明白公主这是清醒着呢,他眼珠“骨碌”一转,赶紧帮着呼天抢地起来:“主家?主家啊,您是不是撞着头了呀?怎的昏迷不醒呀!” 蔡玖自然是在作戏,也很明白曹姽装晕的原因,康乐公都设计这么下公主的面子了,又使唤马匹将公主甩在地上,公主这时不装晕,难道还等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所有人面前无地自容吗? 一经想通,蔡玖作戏便越发用心,用力呼喊得连眼泪都挤了出来,大虎不明就里,还以为公主真的出了意外,偏偏身不由己,滚热的眼泪都流到了阿洛捂着她嘴的手上。 那个静默的大汉之前一直为曹姽牵马,先前跪着自罚,目睹一切事情发生的经过,一双利眼更是看穿了曹姽和蔡玖之间的小动作。 康乐公不让他起,他也不起,雨点密集地落在他跪得笔直的肩颈,顺着背脊将粗布单薄的军衣浸得黏湿,沾在整个背部。稍一动,就勾勒出浑厚未鼓的背肌来,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杵在原地,只是凑近便能看到他嘴角一抹哂笑,隔着雨帘无人注意,可他却不揭穿曹姽,而是看着她躺在蔡玖身上,像是一只被淋湿了羽毛的孤弱雀鸟。 康乐公康肃观此景,心里其实将信将疑,眼见这出闹剧将军营里搅得不大像话,更深露重又兼大雨瓢泼,他便也没有和曹姽纠缠的心情,当下便命人抬了一副竹制台架来,吩咐吴爽带人将一众来客送到早就收拾好的后营去。 后营是除了主将及兵士外,主管医疗、炊务、军需及杂类的地方,人员很是混杂,常常是三更过后还能听到医官捣药的声音,未等闭眼土灶上的风箱又拉了起来。旬日一到,军需官远道押运粮草及兵甲兵器之类的物件而来,更是车马盈塞,整日不得安宁。 当然,曹姽等人如今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门道的。 康乐公的帅帐驻扎在兵营后方,紧邻后营,曹姽等人的帐子美其名曰方便进出,被设在后营的入口处,比邻帅帐,可惜人来人往、嘈杂不断,这会儿雨点仍急,似乎连睡在棺材里的死人都能吵醒。 吴爽等人忙活完毕,恭敬退出,蔡玖暗地里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乐公,谄媚地上前接住他脱下来的尚在滴水的头盔,拿挂在木架上的布巾擦了,心里却暗暗打鼓想着莫非这老头赖在这儿不走了? 大虎、小虎比曹姽大上几岁,对康乐公十年前入京觐见女帝的威仪尚存印象,如今医官还在给床榻上的曹姽把脉,大虎不敢造次,小虎也等着裹伤,一时气氛十分凝滞。 榻上的曹姽还在昏迷,面色苍白、牙关紧咬,身上因为先前扑倒的缘故,沾染了大片污迹,白狐裘皮是再穿不得了,可到底还是裘皮,医官并不缺这点眼力劲儿,他又看看康乐公的神色,才琢磨着谨慎说道:“禀报康公,天气恶寒、淫雨连绵,阴邪入体乃是寻常之事,榻上的贵客只需好生休息,并无大碍。” 医官并不知道曹姽摔马的事由,此时将昏迷的原因归咎到天气上,反而是歪打正着,让大家都心知肚明榻上这位是装的呢! 康肃往帐子中仅有的一张高腿胡椅上坐下,甲胄发出一种冰冷清脆的响动,蔡玖这才敢稍稍打量,只见康乐公并非自己想象中一副虎头燕颔的威仪长相,反而庞眉皓发、白髯如戟,比建业朝堂上的文官元老们还像那么回事,却偏偏带着战场上淫浸而出的血性之气,十足矛盾,十足震慑,蔡玖当下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康肃慢慢拿布巾拭了拭手,眼下帐内除了医官,只剩下曹姽、大小虎和蔡玖,那蔡玖一看就不是个爷们儿,铁定是从内宫出来的,那么在场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物。康肃皱了皱原本就深凹的眉头,也不理他们,直接询问医官,声音苍劲而浑厚:“既无碍,多久才能醒?” 医官一抹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如何回答。 康肃明了他胆小,当下就不耐烦挥手:“你先下去。” 榻上曹姽在帐子中烛火的映照下,脸色比方才雨中柔和不少,胸口平稳地一起一伏,轮廓和眉毛依稀可辨当年女帝的模样,被烛光照得眼睫时不时颤上一颤,显得分外荏弱,与传说中的小魔星大不相似。 康肃也不细看,坐在原地吩咐吴爽将自己帐中的文书抱来,金刀大马地就坐在曹姽帐子里批阅起来。蔡玖看那一摞高高的绢帛竹简等物,心里叫苦,他们下去临时换了些干净衣裳,大虎让粗使下人打了热水,在内间用热巾子给曹姽暖暖身子,也给她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曹姽硬是按捺着不动,渐渐觉得难捱,浑身都因为贴着身下坚硬的床榻而僵硬。实际上,哪怕她现在躺在平日临秋斋柔软的锦榻上,恐怕也不会更好过,谁能清醒地撑着在榻上动都不动如此长的时间? 她手心和脖子里都是汗,心里大骂蔡玖也不机灵点,怎么不把康肃哄走?其实蔡玖是想这么干,可惜没这个胆子,除了大虎每隔一刻去看看曹姽,营帐里只有康乐公批阅文书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曹姽的肚子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 他们整日赶路,且干粮粗糙,曹姽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勉强过水咬了几口。此时入夜已久,自然饥肠辘辘,加上帐中又是肃静,牛皮蒙着的厚帐将雨声隔绝在外,越发显得曹姽肚中鸣叫和九天神雷一般,蔡玖几乎忍不住笑起来,硬是憋了下去。 见实在装不下去,曹姽嘴中嘟囔几句,作出一副方才清醒的样子,又结结实实伸了伸手脚,才摸着肚子坐起来。 她明明知道康肃已坐了快一个时辰,康肃也知道她在床榻上装模作样了一个时辰,两人隔着昏黄烛火打量彼此,良久康肃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下曹姽心里就怒意勃发,心想这个老儿忒不识好歹,自己看他一方封疆大吏,又是母亲的恩人,自己也就不计较他那番下马威,可是如今当面轻视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康肃仗着在此地驻守已久,已然目无尊上了? 二人就这般僵持了几乎一刻,任谁都没有想到康肃竟然爽快地先低了头,他放下手中文书,站起朝曹姽一拱手:“臣康肃见过公主!” 曹姽一喜,觉着自己身上天家威仪到底慑人,康肃不敢当面与她作对,未想还没等她得意完,康肃已经坐了下去,摸着胡子感慨道:“臣今日初见公主,倒似看见当年陛下十数岁时一般,颇为怀念。” 就算曹姽知道自己糊不上墙,乍听康肃这番话语也不由轻飘飘起来,作为母亲的子女,听人赞自己有乃母之风真是再顺耳没有了,她甚至都暗自决定不计较康肃方才的失礼之处。 谁知康肃随即话题一转,瞥着曹姽微翘眼角道:“可惜相似处不过一分,倒有九分像足慕容傀那个蛮子,空有蛮性,几无大志。” 曹姽大怒,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正要怒斥康肃无礼,肚子竟然抢先又叫了起来,她起身又急,只觉得脚下一软、天旋地转,若不是蔡玖上来搀扶,恐怕又要跌倒。 康肃冷眼旁观,待曹姽又坐回床榻上,才凉凉补上一句:“”陛下是高山潜流,但愿公主不是那山中竹笋。” 山中竹笋是什么?不等蔡玖和大小虎露出狐疑神色,曹姽已然明白了,康肃是讽刺她如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如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她这回是气得眼前发黑了,何况腹中还真的空空如也,而她明白母亲之所以把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野山里来,确是因为她毫无根基又惯爱惹是生非,就算女帝有意扶持,观康肃所言所行,却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打算接纳曹姽,才会在初见就这样剑拔弩张,根本不惜得罪曹姽。 大小虎看着康乐公就觉得冒冷汗,如今小虎又伤着,大虎虽然直打哆嗦,却还是结结巴巴顶了康肃一句:“康公说话,实在……实在是过于逾矩了!” 康肃盯着大虎,直盯着可怜的小姑子满脸虚汗,才道一句“身边竟也有忠仆”,当下懒得再理曹姽,草草告辞,又召医官把了次脉,吩咐属下送上饭菜,便再不露面。 曹姽就着青瓷茶壶的壶嘴狠灌了几口白水才缓过神来,肚中饥饿愈甚,她这才看向送进来的饭菜,心道这仇就算要报,也要吃饱喝足再说。 只是一看小几上简陋的陶盘,曹姽瞬间没了胃口,那几个丑陋的陶碗里装了黑乎乎的酱汤、几只麦饼和褐色的烤豆,她正要开口质问,突然发现那个送饭的军士脸上一道狭长的红痕,隐隐还透着新鲜的血光,曹姽坏心大起,暂时折腾不了康肃这条大鱼,那折腾一下他手下这个不知轻重的小虾米也好,她朝那大汉招手,示意他把东西递过来。 待到那大汉将烤豆递给她,曹姽却假装失手将整碗烤豆打翻在地,她没有要去捡的意思,也不会让身边的人去捡,那大汉二话不说,屈下一膝,就着小碗很快将不多的几颗豆子捡了回来。 只是曹姽又故技重施,那大汉低首敛目又捡了一次,曹姽竟还不厌倦,正要第三次下手,那人却胆大包天闪过,这在曹姽意料之中,亦在之外,她没想到他有这胆量,也不遮掩,飞起一脚又往跪着的大汉手上的碗踹去,只可惜技不如人,只着了木屐的脚被人拿在手里。 因曹姽使了很大的劲,木屐脱脚斜飞出去,正巧被蔡玖抓了个正着,曹姽一只赤脚被人抓在手里,明明冬夜极冷,那人又是才从帐外进来的,曹姽却有种脚底要被那人手心的温度烫穿的感觉。 她挣了一挣,却没挣开,急得仿佛站在火堆上,朝着大汉斥道:“放开!” 那大汉这才抬起头,鞭痕森然,却掩不住他眉峰眼角更为森冷,仿佛那火热的手不该长在他身上,曹姽听他开口道:“贵客只需答应坐下进食,某自然放手。” 曹姽嘴上说“好”,待脚上一松,马上又是一个横腿,大汉皱着眉躲开,眼睁睁看着整个凭几连带着陶盘上的碗盘一起飞了出去,发出响亮的脆裂声,那晚热乎的酱汤很快渗进土里,麦饼满地乱滚,众人半晌都不说话。 曹姽这时有些后悔,又不好示弱,只好继续颐指气使道:“你去把我们的行囊送来,那里面有干粮。” 大汉将碎片收拾起来,将仅存的一碗烤豆交给大虎,再抬头和曹姽说话时,曹姽竟在他眼里发现薄薄的莫名怒意,她不甘示弱叫起来:“你还在这里看什么?!快去把我的行囊拿来!” “没有行囊!”大汉直截了当回道。 曹姽跳脚:“你说什么?!快派人给我去捡回来!” 她的衣服、她的首饰、她的财货、她的零嘴,可全部都在马车上,没有那些,让她怎么活下去?!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曹姽扭曲的脸,才慢慢道:“那处断崖无人下得去,也不值得人下去。”他不等曹姽叫嚣起来接着道:“陶盘上的所有吃食就是你们今晚的所有,军需紧张,康公命令不得再添,帐外驻扎了人手,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说完他头也不抬出去,曹姽和其他人的眼光都落在大虎手上的那碗烤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当下她毫不犹豫掀起帐帘,帐外果有一队甲胄军士驻守,森寒的兵器反光立时照在她脸上,清楚地告知曹姽如果赤手空拳擅闯,那么康肃的命令会被迅速而准确地执行,曹姽毫不怀疑他们会把自己捆起来吊在山崖上,而这些人的眼神和气势,绝不是会稽海上那些乌合之众的海贼可比。 曹姽虽然冲动,也不全然是个傻子,只好气冲冲摔了帘子回到帐子里,又气又饿,几乎腹痛起来。 大虎将豆子过了遍清水,放到曹姽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银钵来,柔声安慰曹姽:“公主莫急,奴婢随身带了些逐夷酱,拿来佐烤豆,或能下咽。” 若不想去求康肃,曹姽只能点头,何况逐夷酱是鲜鱼肠加了蜜渍久藏,味极鲜美,曹姽胃口好时,光吃酱就能一口气吃上一钵。如今看在酱料的份上,曹姽觉得那烤豆看上去美味许多。 等大虎将逐夷酱均匀拌在烤豆中,曹姽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往嘴里一丢嚼弄起来,殊不知一声惨叫,痛得眼泪直流,含含糊糊大嚷:“什么豆子那么硬?!” 那边厢康肃听了大汉的回报,见他脸上依然渗血,让他去找医官治一下,一边又吩咐道:“阿揽,这几日的餐食依然由你送去,记住,既不爱酱汤麦饼,餐餐只能是豆。” 似乎怕他不解,康肃又多说一句:“离下次休沐尚有十天,让住在那帐子里的那位慢慢嚼豆子,好好磨一磨性子。”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风声紧了,大家扯乎,懂了就好~ 此文就维持隔日慢慢更新,希望我写到重点的时候,已经环境比较宽松了,_(:з」∠),否则我对这本书的设想就基本没法实现了,哭晕…… 之前去了次青岛,吃了几餐海鲜,文中的神器逐夷就是用多种鲜鱼的内脏腌制而成的美味酱料,也有一种说法说那就是河豚肉,当然不论哪种可能,好吃是一定的,有皇帝一餐可食数钵呢,果然是大吃货帝国~ 下图为陶制食案,魏晋时期吃饭是很fashion 的分食制度哦,大家各吃各的~   ☆、第四十章 康肃说到做到,曹姽一天两餐只见豆子不见其他,她行囊又尽数遗失在山崖下,崖壁陡峭,且曹姽隐没身份,断断没有指使他人的立场,康肃也并不愿意自己麾下兵士去冒这种不必要的危险,因此曹姽起头两天真真只能拿豆子拌酱果腹,而且还得省着吃。 康肃趁着空闲也会去看望一下,曹姽初时还会耍两句嘴皮子,可惜早已是底气不足。腮帮子磨得酸痛,饿极的时候只能艰难地咀嚼着坚硬的豆子,她也不听康肃关于军营内粮食短缺的鬼话,虽既没有抗争,到底也没有求饶。 不过两天,曹姽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就因为饥饿缺食而憔悴泛黄,大小虎更是面带晦涩,只有蔡玖可以仗着男身,进出之间夹带些私货,但大多都是干菜及麦饭等物,曹姽别说吃了,更是见都没见过,又怎能毫无顾忌下口? 康肃深知曹姽性情高傲,无论如何不会拿绝食和自己相抗,归根到底不过是成长于锦绣堆里,粗食糙饭无法下咽罢了。但他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曹姽本意没有绝食的意思,这样下去必定也会形销骨立,于是后一日大汉阿揽出现在帐子里的时候,又如曹姽到营的第一天那样,陶碗堆满了食案,酱汤、麦饼重又添上了。 曹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色有多难看,曹家家教甚严,她虽不是集贤阁里循规蹈矩的弟子,却也是太师王攸教出来的,学不来前朝司马衷那个白痴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遗笑千年的蠢话,但是饥饿是什么滋味,食不下咽又是怎么样的滋味,曹姽两辈子来却委实都没有体验过。这番落在康肃手里,倒也体验了一把民间疾苦。 阿揽一进来,就觉得帐中颇有风声鹤唳之感,三个下人站在角落里,坐在胡凳上的那个虎视眈眈的小魔星此刻并不动,与其说她对康乐公有所忌惮,不如说她现在食不果腹、无力再战罢了,可那双眼睛却像森林伸出亟待觅食的小狼,尖牙已经感到了血液的芬芳。 阿揽放下东西,并不废话,曹姽盯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食案,喉头埋在衣领中暗暗滚动了一下,却鼻子轻哼一声,头转到了一边去。 大虎见公主没有拒绝,也不像上次那般为难,就上前接下了陶盘,曹姽回头看的时候,人却已经不见了,这么个山一样的大高个,动作之间却是端的灵巧,曹姽上回早已领教过了。 即便今日添了菜,落在曹姽眼里依然乏善可陈。酱汤太过咸涩,麦饼干瘪得和冬日里的树叶子一样,曹姽勉强咽了几口,又情不自禁去掏枕边装着逐夷酱的陶罐,失望地发现里边空空如也,好几天前就已刮得渣都不剩。 但是今天的转机代表康肃的态度有所松动,入夜以后,曹姽眼睛骨碌碌乱转,瞄着外头倒映在牛皮帐上来回走动的人影和此起彼伏的呼喝,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康肃治军极严,前日大雨渐停后,曹姽的帐子处在后营,杂声极多,她夜晚睡得极不安稳。而相对的,除了这些后营杂务的喧闹之声,兵营却是极为安静的。 而此刻却极为不同,传入帐子的声响虽空朦,却透着雄浑的力道。 曹姽看看蔡玖和大小虎,慢慢挪到帐门前,偷偷掀开厚重的门帘,发现平日守卫的四个兵士如今只剩一个,呼啸的山中夜风卷入帐内,夹杂着火油味和一股粗冽的腥膻的汗气,有那么一刻,曹姽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辽东的草原上。 远处军营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几乎灼到了天上的星子。那股气味来源于山腰空地上百个裸着上身的兵士,他们围成圈,朝着圆圈中央的二人,喊声震天。 阿揽和呼延莫精赤着上身,双肩宽阔、肌肉贲起,一人头戴小冠和面具,一人脑门上绑着根箭,双臂缠了红绸,均作出角抵之姿,身上被篝火映照得呈现一种油亮的古铜色。其中呼延莫是出了名的力大无穷,边上拱手而立负责判定的孔豚才挥下手臂,他就如一头蛮牛一般冲了上去,却在近身时候一弯腰,就势牢牢抱住了对手的腰腹,想要将人冲翻在地。 对手也并不是一击就倒的孬货,阿揽就着冲力往后滑行两步,在泥地上拖出两道深深的凹痕来,又牢牢站住,周围的呼喝声更大起来。 人的斗志在这种场合完全被激发,阿揽一只手狠狠按住呼延莫的肩背,屈膝就往他小腹顶去。呼延莫也不示弱,腾出一手来掐住了那只脚,闷着头大吼一声,就着抱腿的姿势将阿揽半个人整个举了起来。 只要其中一个人在这时候失去平衡,胜负就会揭晓,而一脚离地的阿揽此时明显处于劣势。可无论呼延莫如何用力,对手的另一只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呼延莫自始至终全靠蛮力而搏,但蛮力此物全靠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屏住的一口气一旦泄出,阿揽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他攀住呼延莫的背,胳膊更用力地扭压对方颈项,待呼延莫憋不住开始喘气之时,使出“摔胡”之技,抱住他往地上一滚,呼延莫气一松,就被阿揽牢牢压在地上,不过他力气非同小可,犹如困兽犹自挣扎,阿揽几番都差点压不住他。 只是呼延莫上场就全盘押上,不如阿揽懂得保存实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来回扭动一阵,就只好四肢摊平认输了。 阿揽这才松开手,把弃置在一边的军服捡起搭在肩上,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喘气的呼莫颜,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他自己也不太好过,吐纳了几下才道:“起来,刚才那劲儿到哪里去了?” 旁边就有人起哄道:“呼莫颜,以后力气可得省着点用。” 众人都笑起来,呼莫颜也不懊恼,身子底下泥石硌着背不舒服,他稍躺了下便起身,抹了抹脸干脆认输:“在岭南的时候,我等就认了你做老大,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 军中力气第一的呼延莫都输了,旁人也不敢再轻易挑衅阿揽,只是脸色都带着跃跃欲试。呼延莫还想鼓动阿揽下场,他却已经重新束好了腰带,低声说道:“康公还交代了事务。”他意有所指地抬首看看那座孤零零的帐子,呼延莫立刻心领神会,可他无论如何没猜到这回输得可惨,又听阿揽道:“昨天山里带回来的东西呢?拿出来。” 无怪乎阿揽严阵以待,因为那位康公都讳言身份的贵客,实在不大安分。若不是太过不敬,曹姽在这群老粗眼里干脆就是一只过于灵活而棘手的老鼠。 果然,此刻曹姽见角抵换人上场,场面越发热闹。她一缩脖子退回帐子里,不是她太胆小,而是直觉方才获胜的那人,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仿佛利剑一样直射过来。待那人走远,她才趁势将帐子外守着的唯一的倒霉兵士制服了,拖进帐子剥了衣服捆了起来。又令蔡玖乔装扳得像模像样,重又站到外面去。 另一厢,因为小虎受伤,曹姽打算把她留下,她自己换了小虎的粗布使女服,又领着大虎收拾了些仅有的细软,两人掩在夜色中,就往后营深处而去。 阿揽擦了个身从草棚出来,眼见夜色深浓,心想该再去那顶帐子看一眼,再行向康公禀报。他远远一眼就看出那个守卫不对,康肃手下的兵士原该站得更直更挺,不会这样有形无神,他默默地没有打草惊蛇,入内看到床榻上的一个隆起,帐内也没有其他人。 榻上的那个被中的人形微不可查地颤抖,阿揽轻叹口气,使女遇事毕竟胆小,不像那人还能咬牙装腔作势。 他假装没有发现,出了帐子打量一圈,目光锁定在了后营那处远离岗哨的木栅栏附近,那栅栏少说快有二人高,大虎正两眼含泪地站在底下,想把肩上的曹姽顶出去,落在阿揽眼里,仿佛两只滑稽的猴子。他笑了一下,越人敷在脸上的油彩还没有完全褪尽,此时看来甚至带着狰狞。 大虎声音都哆嗦了,细弱着嗓子问:“公……公主,你好了没有?” 曹姽正在大虎肩上踮着脚,嘴里叼着收拾出来的不值钱的细软,双手好容易扒到栅栏边缘,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上一挣,整个人就吊在了上面,,终于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夜晚的大山如她初来时的暗沉孤寂,不知何处就隐没着吞噬人的危险,可是山脚下的那方土地,星星点点的火光,让曹姽燃起了无限希望,那里就是襄阳郡最出名的边贸关市,即便是康乐公也一直没有实现拿下作为军镇的地方,要是逃到了那里,找了当地官员接应,就算是康乐公,也不敢擅动,除非他愿意背负在女帝手中夺利的名声。 曹姽几乎要为自己规划的美好未来乐得晕陶陶了,将大虎的劝阻抛诸脑后,双脚往栅栏上乱蹬,马上就能逃出升天。 这里是后营最阴暗的角落,今日又防卫松懈,可是暗处来风时,曹姽脖子后面的汗毛仍根根竖了起来。再回神,已经有人把住了自己的脚踝,那声音听在曹姽眼里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下来!” “我不!”好不容易走到这步,怎容曹姽放弃,她当下又要往上面窜,谁知那人既不顾忌也不含糊,一手拎住她乱挣的脚踝,一手抓住她的腰带,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一把扔到了边上的草垛里。 干草的气息很是刺鼻,曹姽打了几个喷嚏,好不容易从草堆里爬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堆不干净还是她身上太敏感,止不住地就刺痒起来,她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母帝父王远在天边,她此刻就像拔了牙的老虎,落在康肃手里调弄。康肃甚至不用出马,就连他派了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羞辱自己。 可曹姽偏偏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人人都会对新安公主下跪,却不是对她本人折服。她可以以势压人,但她承受不起母亲失望的眼光。 她满肚子委屈,坐在草垛上,很突然地大哭起来。 暗夜里,不知道是谁悠长地叹了口气,曹姽没有注意,可她竖起耳朵听那个可恶大汉接下去说的话:“康公说了,待满十日就是休沐。” 曹姽低吼回去:“休沐也轮不上我?”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道:“自然有你,不然兵营休沐,谁还来给你送豆子。” 这么一想也对,曹姽止住抽噎,暗暗偷看了一下来人,可惜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只看见眼前高高大大的黑影,她张嘴想说什么,冷风灌进嘴里,打了个嗝儿。 仿佛霉运没完没了一样,这打嗝儿也没完没了,大虎又是拍杯又是倒水,曹姽愣是停不下来。她哪里受过这种折磨,偏偏衣服之外的手足处都是被草垛里的硬干草蛰出的一个个红点,又疼又痒又打嗝儿,登时眼圈又红起来。 “张嘴!”话音才落,曹姽嘴里就泛起一股别样的清甜,她喜欢甜食,全台城的人都知道她爱吃甜食,甘蔗饮更是她的最爱。可是现在嘴里这味儿却连甘蔗饮都无法比拟,浓香甘醇几乎渗入人身上的每处孔窍,甜蜜的气息几乎要从身体里蔓延开来。尤其是这几日她饱受折磨,一分的美味都能放大成十分,更别说这样顶顶甜美的滋味儿。 她眨巴眨巴眼睛,完全不自觉地把眼泪憋了回去,大大方方地索取:“我还要!” 对方同意大大方方地在曹姽忿恨的眼光里将东西收回去,抱着臂气定神闲,曹姽努努嘴,从草垛上跳下,输人不输阵,对大虎招呼一句“我们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回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那好吃的东西是啥呢?是槐花蜜。 秦岭出产中国最好的槐花蜜,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亲爱的们快去看舌尖上的中国2,吃货福音!   ☆、第四十一章 被曹姽擒入帐中的小兵叫做刘宝,虽年过二十,个头反比曹姽矮上一些。东魏征兵沿袭汉制,不以年龄只以身高划分等第,矮于六尺的无分年龄皆不列入征兵对象。 小矮子刘宝不过是比六尺略高,差一些就是可以躲过征兵的,因他个小,平时没少被嘲笑,却也得到颇多照顾,得的都是些轻松活,哪知也会遇上这等无妄之灾。 刘宝被曹姽剥得只剩粗麻单衫,蔡玖还满是嫌弃地把那身枣红色的夹襦兵服扔了回来,阿揽将他扶回草棚就着光亮仔细一看,刘宝那张讨喜的圆脸已经变作了乌眼鸡,曹姽为了打昏他没少下黑手,当头就揍得他眼眶发了青紫,刘宝这遭倒是代康公受过,反成了帐中那位伺机发泄怒气的对象。 阿洛不安地往那处帐子望望,将怀里藏着的一个鸡子摸出来,小心翼翼地剥了壳儿,给刘宝敷眼睛。 呼延莫瞅着可怜兮兮的矮子刘宝,走上前去扯他膀子:“殴打军士,这也太无法无天,走,给吴爽说去,让他评评理!” 阿洛板起脸叱了声:“呼延莫,你坐下,别添乱!” 他一大声,手上的力气便不由自主大了,刘宝被他按得痛叫。这个草棚里谁都知道这个叫阿洛的奴隶与阿揽关系密切,二人以兄弟相称,若说那个高个阿揽靠拳头说话,这个阿洛却懂靠脑子做事,在这群人里颇受拥戴,因此阿洛一发话,呼延莫见阿揽也是一副不赞同的表情,便恹恹地坐回原地。 可呼延莫心里藏不住事儿,随意扯了根草塞进嘴里磨牙:“你们说那个帐子里头住着的,到底是个娘们儿还是个小子?说他是个小子吧,初一看那白狐裘衣围着个巴掌大的小脸蛋,可比山下镇里头楼子里的女郎还妙;你说她是个娘们儿吧,来咱们这个都是臭男人的穷山恶水做什么?况且京都里头,莫说是女郎了,就那几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郎君,怕是连马背都没上过。”他瞥了眼刘宝的乌眼圈儿,啐道:“娘们儿能下这样的狠手?” 呼延莫喋喋不休地说着,恍惚觉得面前的阿揽笑了下,又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个臭石头,比秦岭山头积的雪还要冷上十分,可拳头没人家硬,呼延莫也无话可说。 他百无聊赖地倒下去,突然觉得自己塞了麦草的枕头瘪下去一块儿,手伸进去掏了掏,本已懒洋洋的身子像只山里的猴子窜起来:“阿揽,你把东西掏走了?!” “是你自己输给我的。”阿揽从怀里拿出个小陶罐扔还给呼延莫,呼延莫一入手觉得轻飘飘的就晓得不好。 他揭开一看,果然槐花蜜已经涓滴不剩,这可是他前几日冒着好大的危险爬到半山的树上,拿烟熏了蜂窝才掏出来的一小罐,虽然方才角抵输了,可他还想枕着过上一夜再兑现赌注。毕竟在这深山里,蜂蜜是得来不易的甜食,值得人冒着被蜜蜂蛰得满头包、爬上十几丈高的大树的危险,只为了满足那点口腹之欲。 只是呼延莫也不是傻的:“你又不爱吃甜的,不过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哪里找来一只野猫全舔干净了?” 阿揽突然朝那方帐子望了一眼,才低声道:“可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吗?” 阿洛头也没抬,只是警告众人:“那位是康公的贵客,我们有令听令,其余的,莫看也莫听,何必管那人是男是女?” 曹姽并不知道帐外发生的事情,她嘴中啧巴着槐花蜜的甜香,幸福地在梦中回到了熟悉的建业。 她骑在雪亮神骏的飞夜白身上,一路飞驰到了熟悉的大司马门,那里有伙伴们在迎接自己,她定睛一看,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了王慕之。 曹姽一皱眉,他怎么那么矮?其实不是王慕之太矮,而是曹姽太高,那些痴情的过去里,曹姽不敢在他面前穿木屐,就连高底的凤头履都极少穿,就是不愿自己显得比王慕之高。 她那么高,不穿女装甚至不会有人把她当做女郎,她甚至不能要求王慕之把自己抱起来。 曹姽看着王慕之在自己策马上前后,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迷倒众生的微笑,她心里一跳,不由心旌神荡,这样的美貌不论男女,总是赏心悦目的。 她骑术娴熟,双手放开缰绳,在马上一并腿,飞在半空中的时候,她想她曾经太迁就王慕之了,自己总是唯他的心意是从,她该肆意一点的,就算自己长得那么高,也该让王慕之抱一次自己,受一回累,自己体谅他,结果他最后去抱了别的女人。 她在马上朝王慕之扑了过去,王慕之正张开双手笑着迎向她,曹姽觉得自己像是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身不由己地带着风声飞出去,一下子把王慕之压在地上,二人沿着河堤滚了下去。 曹姽满头草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坐在了王慕之脸上,她“呀”地一下叫出来,心里却是又惊又乐,她太高兴了,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四肢摊开躺在床榻底下,大虎正一脸惊奇地看着滚下床榻的自己,她直觉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只填满了麦子的枕头。 她叹了口气,把枕头扔回去,自己慢慢坐回榻上,大虎担心地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曹姽摆摆手示意没事,自己不过是睡迷瞪了。她倒是宁愿这大营里的兵士个个都如王慕之一般,不然在这个自己被别人一手就能提起甩出去的鬼地方,逃出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晌午过后,那个和自己看不对眼的大汉又来了。曹姽想起昨晚那钵芳香的蜜汁,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希冀的眼神,手边是她勉强啃了两口的干巴巴的蒸饼。 阿揽拿着一副弓箭进来,看到曹姽堪称垂涎的眼神,绷住脸道:“康公说知道贵客习箭,令某带贵客往校场一去。” 曹姽看他手上除了一副弓箭别无他物,失望得狠,便哼了一声:“要我出手可以,彩头是什么?” 阿揽狐疑地看了曹姽一眼,想她口气倒不小。旋即想起射艺乃是贵族子弟必学的一门功课,只是阿揽掂掂手里二石多的强弓,想着曹姽在都城学的那些花架子,恐怕在此地连弓都拉不开,康公挑上这么一把武器,打量的恐怕也是这个主意,继雨夜坠马之后,康公又再次出手打压这位了。 他回到道:“休沐日,康公言明贵客可以住到山下军镇的私宅中。” 曹姽的眼睛一亮,心道这倒是一桩好买卖。只是康肃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只怕是故意在粗茶淡饭之后抛出的诱饵,不过是想激曹姽出手,再出一次丑罢了。 可惜以曹姽的高傲,越发是不可能低头。她是建业长大的贵女,在这群出身至高的金枝玉叶和王孙公子看来,他们有资本高傲,若是有人看不起他们,那一定是他们不够高傲的缘故。 曹姽冷笑一声,拿过阿揽手里的强弓,拨了下弓弦,就明了康肃打的是什么主意。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假装比划着,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比试的校场在哪儿呢?” 阿揽不疑有他,为她掀开帘子,指着昨日角抵的那处空地道:“就在那处,康公已然在场上裁判了。” 他话音才落,惊见已有一箭从他撩开的缝隙而过,劲道之大竟鼓风掀起门帘,曹姽所站之地,比场上军士的射程远上两倍不止,哪怕她手上有些真功夫,也实在是乱来。而阿揽更担心以她莽撞的性子,可不要误打误撞一箭往康公射过去。 康肃正好整以暇地莅临校场,等着曹姽到来,人没等来,却等来天外一箭,看那方向就是从不远的后营那顶帐子里而来的,准头之高且不说了,劲道之大,一下子就把草靶子都射翻了。 他一下子神情变幻莫测,吴爽及麾下众人但见这变故都垂头不敢说话,已经上场的兵士已经收了箭默默站到一边,这实力的悬殊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半晌康肃自嘲一笑,低低道:“我倒小看了她,到底是那辽东蛮子的种。” 当下便叫吴爽去把帐子里的人领了来。 曹姽见一箭得中,惊煞全场,原本三分得意放大作十分,手又往箭囊摸去,阿揽见她竟不肯罢手,连忙抬手按住弓首牛角,不赞同道:“小心误伤康公!” “混账!”曹姽甩开他的手怒斥:“我的箭可比你长眼睛。” 阿揽见双方话不投机,也不迟疑,大掌抓住那把长弓一掰,长弓应声而断,曹姽不意他来这手,阻止不及,只好呆呆看着这粗暴的大汉将断成两截的弓掷在地上。 吴爽恰好这时进来,见到地上狼藉,又看看针锋相对的二人,适时出声阻止:“阿揽你出去!”又指着曹姽:“你跟我来!” 曹姽扬着下巴朝阿揽离去的背影“呸”了声,连忙随着吴爽出去,今日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在康肃以及军营里趾高气扬。 众人都道帐中是何了不起的人物,就见一个同样一身朴素衣裤的高瘦少年随着吴爽而来,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蛋和微翘眼角露骨的得意洋洋。康肃也看见,暗暗朝手下吩咐了两句。 曹姽大步迈进校场,享受着万众瞩目的高高在上,她走到康肃面前随意一拱手,在一片倒吸气的声音里抬着下巴问:“康公有何指教?” 康肃唤人牵来一匹马,指着马对曹姽道:“你身手不凡,老夫便信守承诺,今日回军镇私宅,便带着你一道回去!” 进入封疆大吏康乐公的私邸,成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都督的座上宾,这可是无上荣耀,可是曹姽的脸此刻却没有喜悦。 她看着那匹雨夜把自己甩下马背的畜生,看着康肃纹风不动的表情,拳头暗暗捏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汉代的征兵线是按照身高来的,1.43以下无论年龄,都不得征召入伍,反正就是二等残废,国家看不上的意思,好可怜又幸运的说~ 别看现在女主这么得意地骂阿揽,小朋友马上就要倒霉了,因为男配君如狼似虎啊~ 汉代的士兵长这样,似乎还不错哦   ☆、第四十二章 在曹姽眼里,那畜生的表情竟然和康肃如出一辙,仿佛在说她曹姽敢再骑上来一次,它就敢摔她一次。 曹姽自认骑术了得,但挡不住人心叵测。她看看说完话便站在一边的康肃,见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都是一种静待好戏的意味,很想上去把他那把雪白胡子揪下来。今日自己是出了风头没错,然而曹姽也明白她方才飞得越高,那么无论她上不上面前这匹马,面临的可能都是摔得越惨的后果。 不上,输的是面子。 上了,大概又得给康肃行次大礼。 曹姽一时骑虎难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朝那匹矮小的滇马而去,那马在曹姽拿住缰绳的时候打了个响鼻。 她忆起慕容傀曾教过的一些驯马伎俩,默默把马牵到一边,从麻布衣服口袋里摸出几粒豆子,朝马嘴里送。 那马却用头把她的手拱开,歪到了一边。 曹姽咬牙:看吧,康肃就拿这种豆子对付了自己好些天,把自己熬得面黄憔悴,可这东西到头来连畜生也看不上呢! 她回头瞪了一眼康肃,却发现老头已经坐在木栅上就着水囊灌了几口,休息起来,只是眼神一直盯着这里。其实除了康肃,满场都在好奇曹姽在干什么。 曹姽几乎把一口白牙咬碎,手拿起又放下数回,才摸进衣襟将一颗金灿灿的包着纸的糖块掏了出来,这是她从建业带来的麦芽糖,行囊掉到了山下,曹姽除了身上的衣服,身上只留下这颗糖,那些饿得辗转反侧的夜晚,她也没舍得吃了,几番闻闻味道,甚至于伸舌舔舔,最后都是拿纸包好收回怀里。她怕脖子一仰一吞,她对建业的那些甜美的念想也就此消失无踪了。 曹姽不过怔楞一下,矮马已经卷了长长的舌头把她手心里的那个小块用口水刷了个遍。 这回可容不得她后悔了,曹姽叹了口气,耐心地看着马就着糊了她满手的口水把糖块添了个干净。就在几乎所有人都要丧失耐心的时候,曹姽紧了紧缰绳、正了正马鞍,以她的年纪,她长得尤为高挑,只以左手一撑,如春日嫩柳抽条的身姿似乎随风一扬,已轻盈地落在了马背上。 以她的一番风采,就连身下滇马的矮小看上去也不那么违和,她松了缰绳让马小跑起来,头上裹的巾帻也轻快地在风中飘扬。 康肃似乎料定此事难不倒她,见曹姽往营外跑去,挥手并不让人阻拦,自己叫上早就准备好的人马,随后而行。 襄阳便是曹魏时的荆州,是为三国兵事极繁之地,此地四通八达,进可攻退可守,如今亦是东魏、北汉和被成都王李特所据巴郡的三方中心。襄阳是自秦岭以南,东魏所据的一道屏障,一旦襄阳被敌所破,千里长江上便再无险可守。 因此曹致不但派心腹老将康肃镇守襄阳,而且着力经营紧邻建业的京口重镇,只有拥有后背倚靠的襄阳才有价值,若是襄阳一旦被破,敌兵便可顺流南下千里,襄阳便只是一块死地。 曹魏在荆州被火烧水师,刘备通过荆州西取益州,东吴孙氏袭杀关羽,都发生在这里。而这三者在荆州都损失惨重,最后反倒便宜了司马氏。 襄阳虽在过去纷争中饱受战火疮痍,仍不失为 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的用武之地,且富庶膏腴,当年三国在江边经营的军镇如今已是繁盛的边市。曹致开放襄阳与北汉互市,一是图利,二是此地已在当地大族手上历司马氏一朝经营数十载,根基十分深厚,曹致轻易不能动手。这也是为什么康乐公放着山下好大一块军镇地盘,军营却驻扎在半山腰的原因。 一行人进城的时候,正有一队来自柔然的商人在外歇息,等待通行。 曹姽注意到襄阳进出盘查极为严格,守城的武人看装束是城中守军,并非隶属康乐公麾下,即便是城外驻军要进城,且是在康肃的带领下,也要受到细细检查。 这是一种慎重的好习惯,但曹姽看着康肃平静的面容,依然从中读出不悦来。康肃显然没有因为身为三州都督而在襄阳占到便宜,又似乎就此认栽不愿意与地方官员有所龌龊,这大概就是母帝想看到的局面。 然而曹姽环顾半山依稀可见的军营,又转头看向襄阳以北,绵延至天际的秦岭高山,一丝担忧同时也浮上了心头。 康肃并未带曹姽直接回府,而是去到大街的一处酒肆。 这处酒肆都是简陋的木条凳,就连旗幡都破旧不堪,想是康肃常来,店主人也不拘谨。 康肃让上两个平时惯吃的菜肴,一边瞥了眼拿袖子胡乱擦擦凳子就坦然坐下的曹姽,见四周无人了才道:“公主倒也不计较。” 曹姽已习惯了他的话里带刺,将碗碟拿起来吹吹灰尘,冷哼:“我并不只是待过建业。” “那就是辽东了?”康肃一手提起酒罐给二人满上,才讽道:“餐风露宿?茹毛饮血?” 曹姽看在有酒喝的份上没有拍案而起,语气显然也不高兴:“那是燕王,我阿爷,康公你为何这样说他?” 康肃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碗中酒一口饮尽,白胡子上还淌着几滴透明酒液才道:“哼,有朝一日你可以去问问慕容傀,愿不愿意给你找个鲜卑人的驸马!” “我身上流着鲜卑人的血,还会嫌弃自己的祖先不成?”曹姽这样说着,心里却也明白,无论前世今生,慕容傀都没有动过让她和曹婳嫁给鲜卑人的念头,慕容傀知道中原的富庶和高雅,在可以自主的前提下,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受的是中原最好的教育,过得是中原最高贵的生活,嫁的是中原最有风骨的儿郎。这并非数典忘祖,而是一种游牧流浪之人对精致而高洁的向往,就像他对曹致一贯小心翼翼的态度。 康肃因此并没有把曹姽的话当回事,反而叹道:“也不枉慕容傀一番爱女之心。” “天下父母之心大致如此。”曹姽觉得白日还是不要喝太多酒,饿了这许多日子,她要拿肉塞饱肚子:“母亲敬康公如父,康公待母亲与阿爷待我,大概都是一样的,所以康公对阿爷不满,阿爷也不好说什么委屈。” 这回是康肃鼻子里哼了声,恰在这时,店家呈了菜来,都是些平日多见的菜色。因是往来商贾会聚之地,平常的菜色也做出些别致来。 中间的大碗里摊着几张金黄的鸡子饼,上边细细切了葱花,浇上了马奶油,醇香扑鼻。大碗周围排着一溜儿小菜,有酱肚酱肉,焖烧羊羔,甜豆腐脑,还伴了糯小米叉烧烘饭和下饭的甘脆泡瓜。那焖烧的小羊羔,用盐、糖、酱肉桂、甘草、八角、草果、山萘所做的调味料和酱油一起腌制后焖了几个时辰,香味都可以传到几里的街外去。 如果说曹姽先前不过是饿极了,此刻是饿得肚腹都要疼起来,呼噜噜地就端着碗将羊肉下了肚,还没过上瘾啧啧嘴巴,对街就吵闹起来。 襄阳城若不是占着得天独厚的地方,倒像是个大集市。曹姽先前一路走来,江左及南方诸国的珍珠、香料、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琉璃、翡翠及雀鸟、金玉、昆仑奴,北方出产的马匹、骆驼、皮革、毛毡以及金玉,几乎将那条长街塞得严严实实,操着不同口音的商人不顾西坠的日头,价钱议得口沫横飞,夹杂着许多听不分明的口音,真真是热闹非凡。 这往来的人多了,吃喝玩乐的生意自然也起来了,这会儿吵闹的就是那些客商过夜的地方。 这过夜的地方可不是客栈,此处并非建业那等附庸风雅之处,譬如谢安会从城内清吟小居内挑两个面目清秀、能诗善画的妓人游山玩水,这妓人使的是嘴上和手上的真功夫,不比寻常烟·花女郎。襄阳是南来北往之地,且驻扎了大量的驻军,妓·坊起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作用。 襄阳内的妓坊有三等,那吵闹起来的妓坊却是这城内的第一等,门上就效仿蜀地挂了个“茶楼”的牌子,大方开门做生意,女郎们也陪人过夜。至于二等的下处和末等的土娼,则都掩藏在大街背阴面的巷子里。 妓坊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又给城内送上不少好处,至于康素本人,领着一营的大老爷们儿,常日待在半山上,因此他对休沐日里兵士们的去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历来对此事讳莫如深,若是军镇中有现成的,也省得他不得不在军营里弄个红帐女营来。 按说这“茶楼”算是城内很有身价的一次去处,因此敢于当街拦门吵闹的自然也非寻常人。 康肃倒是微微“咦”了一下,似乎认出了那个上门吵闹的人,须臾又笑了一下,竟然也大大方方地坐着看热闹,曹姽想装不知道都不行,两处斜里靠得很近,一字一句都能听得清。 上门的是个不过二十多的女郎,梳着妇人发式,身上着了锦袄和七褶襦裙,身份看着很是高贵,带着好几个仆婢和粗使,直嚷嚷着要闯进“茶楼”,楼子里的鸨母也不甘示弱,一群打下手的围着她,两方人马看起来势均力敌。 曹姽竖起耳朵一听,啊哟喂,真不得了,竟然是这襄阳城的太守家的儿媳妇来楼子里找自己的郎君呢! 那太守儿媳也是个泼悍的,双手往腰里一插,杏目一瞪,娇声喝道:“快把我家郎君交出来!你这老娘们儿若是敬酒不吃,就莫怪我动手啦!” 那鸨母也是经过事的,虽是三十多的年纪,依然风韵犹存,她冷笑道:“夫人好没道理,我们开门做生意,眼里只有客人,哪有什么你家郎君?这会儿莫说是太守府里的公子了,就是太守本人来,只有一腿儿跨进这里的门槛,就是我们的客人。你有本事,你自己把家里郎君看牢了,为什么放他出来耍?夫人且回去问问你公爹,襄阳城里可有这等规矩?” 太守儿媳被噎住,却晓得不能和这样人等纠缠,只认准一个死理:“你且叫他出来,我家的郎君,我自有教训的本分!” “呸!”鸨母这回连脸皮都不给对方剩了:“我说了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就是他真来了,也容得你们动手?你要教训你家郎君,那是你的事!敢在我们茶楼里找客人的麻烦,你就给老娘当心点,我们这楼子可不认你是什么太守儿媳!” 这话如寸铁杀人,刀刀见血,太守儿媳满脸紫涨,如今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可不反驳,实在是不甘心。 还没等她想好,那鸨母就继续爆豆子似的:“这位夫人,可是当家理事不耐烦,偏要跑到我们这等地界,莫不是也要找找乐子?当心还没出这门,就被我们这满楼的客人捉去快活一回,那你这回可就名满全城了。你就是告到当今皇帝面前,也是你没脸!” 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粗鄙的,竟当场调戏那太守家的儿媳,说是有空房就要乐一乐。 那太守儿媳到底是少年妇人,仗着平日耀武扬威,却是纸老虎真的碰上雌老虎,面子里子全掉光,只好淌着眼泪被人扶了回去。 曹姽看得啧啧称奇,若不是那鸨母身份太过低下,当是个奇女子。口舌如此伶俐,思路如此敏捷,若是南北和谈,官员中有这样的人才,岂不是要让北汉的官员把裤子都输光了回去? 康肃却不知曹姽早已神游九天,只道正经出身的女子哪个不是对这等下处深恶痛绝,反倒是她似乎对那个鸨母颇为赞赏,实在怪异。 曹姽看康肃对自己目不转睛看戏颇不满意的样子,这才解释道:“若不是男人贪欢作乐,何以这夫人以太守儿媳的身份,还要当街吵闹?我不过感叹这夫人与鸨母都是真性情的人,与建业的雅致风度大不一样。”曹姽看看康肃脸色,又叹道:“即便我母亲贵为皇帝,我阿爷还不是另有几个女人,只是懂得遮掩罢了。不过是为女身,到底吃亏,这一个个女郎,若是身为男儿,哪个不能在世间立下功业呢?” 莫说是慕容傀了,他身为鲜卑人,爱吃肉喝酒爱女人,惯来有此劣迹。可她曹姽看上的龙章凤姿的王慕之,最后和陆亭君做下那等暗度陈仓之事,所谓高贵郎君,也不过如此。 康肃皱起眉头,实想不通这个公主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些感慨世事的想头,与她平日表现一比,忒的老气横秋,便粗声粗气道:“吃完了没有?吃完就走!” 曹姽满足地抱着肚子,骑在矮马上跟着康肃进了他的都督私邸,康肃指着一间院子里堆满了砖,连房门都遮得看不见的地方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你的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我之前忘记写这是三年后的事情了,阿奴今年十四了,是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撒花…… 前两天看了个新闻,如今秦岭采石被采得面目全非,真是好可惜啊,为什么近年老是看到这样的新闻…… 一老一小斗法接近尾声,啊啊,马上有你们期待的狗血喏~你们一定会喜欢这种大俗套的 有人可怜小周威做不了男主,其实我每次安排周威出场都让他穿裲裆,所以说男人不好好打扮自己,是得不到女主欢心的,比如记得不要穿这种和尿布差不多的难看的裲裆甲,看看人家阿揽大都督出场,都会穿最新款的帅甲,以后放给你们看……   ☆、第四十三章 康肃镇守秦岭的时日比曹姽十四岁的年纪要更为久远,自从三年前他上疏建议曹致趁巴郡因成都王之位继承而内乱时出兵克之的提议遭搁置后,便在人前渐渐显出了壮志不再的老态。 曹姽屋前的那一大摞砖头,康肃门前也有。老头儿总是鸡鸣即起,默默将砖从院内搬到院外,第二日又从院外搬到院内,说起这搬砖的道理,康肃便说自己这把老骨头再不每日动动,恐怕很快就动不了。 偏偏自从曹姽来了,老骨头就真不动了,因为他冷眼旁观。 这会儿太阳还没出来,但已经能够看清院子里忙碌的人影。曹姽拿袖子抹了抹额角滴下的汗水,腰酸腿疼地把手中的砖贴墙垒在院门外,又回身入内。 她偷偷往院子一角看去,寒冬的清晨,康肃戴着顶皮帽子,露出帽沿的两鬓银丝斑白,他正坐在一张胡凳上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了。 曹姽便没有去拿新的砖块,而是慢慢站直腿,歪到墙上靠着喘口气,正暗自舒爽着,膝弯里就挨了一石子。 曹姽“哎哟”一声,立马又直起身来,见康肃依然没睁眼,她却再也没敢偷懒,老老实实将剩下的砖又搬了一刻钟,出了一身的汗,被初升的太阳一晒,顿时身上感到黏腻非常。 先前贴在墙根不敢动的大虎和蔡玖这时才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服侍曹姽擦汗净面。 康肃默默看着,待众人一番殷勤完毕,隔空扔了一吊裹在钱袋里的魏五铢过去,曹姽探手稳稳接了,拿在手里掂掂重量觉得挺满意,就随手扔给了蔡玖。 蔡玖都快哭了,想着公主这几日的劳动也太不值钱,敢情这小祖宗以为里面是金子呢,康肃观他们一喜一悲,自己则一挥大手道:“这几日殿下辛苦,今日照惯例是兵中休沐,不若带几个人上街走走,襄阳虽不比建业,却有建业不及的南北风貌,值得一观。” 曹姽学了乖,按礼称是,心中却是欢呼雀跃,虽知道康肃必定会派人跟着她,她也决定不予计较,且当他们不存在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曹姽就着大虎一早热着的水净了身,照旧做了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带着二人出了门。 再一刻后,三人在路边拣了个石阶坐着啃包子,包子是猪肉馅儿的,里头葱末菜丝剁得细细,虽不值几个钱,但也堪称美味。 曹姽意兴阑珊地在圆白的包子上咬个角,朝都督府的方向望了一眼:“我搬了几天的砖,就值几个包子钱?” 蔡玖下意识往腰上挂着的钱袋看了一眼,谨慎地回道:“殿下,若您打算在外头逛一天,下顿咱们吃不起包子。” 大虎闻言,默默将一口没咬的包子放下,重新包了起来,以免过几个时辰真得饿肚子,自己哪怕不吃,也得给公主备着存粮。 曹姽连发怒的兴趣都没有了,她本可以在都督府吃了饭才出来,就是因为向往襄阳城的繁华,才情愿饥肠辘辘地满街觅食。好吃的是不少,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他们三人这么穷? 是怪那夜山上的暴雨,那群不肯去给自己找行囊的大老粗士兵,还是那个看似大方实际处处和自己作对的康肃? 蔡玖连忙安慰道:“殿下,且吃完这顿,下顿饿了咱们再想办法。” 既如此曹姽也只好有气无力地叹道:“这猪肉馅儿也不错,建业城里也时常能吃到上贡的猪肉,我瞧着味道倒也不差多少。” 蔡玖像是想到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包子掉进了泥地里也顾不上捡,连忙抓住曹姽的手道:“公主,吃不得啊吃不得啊!” 见蔡玖叫得那么大声,曹姽赶紧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抽他一个大嘴巴:“大街上嚷嚷什么呢!” 蔡玖看成已经滚成黑球的包子,这才困难地挤出话来:“台城里上贡的猪肉都是猎人捕获的野猪,民间养猪……民间养猪他……” 这实在是难以宣诸于口,何况这小祖宗都吃下肚了,曹姽看着蔡玖额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顿时手上渐渐冷却的包子变得烫手起来,她横眉怒目道:“别娘们儿唧唧的,快把话说清楚!” 蔡玖腹诽一句自己可不是不男不女么,这才低着声道:“这民间的猪圈,可是建在茅厕下面……” 别说曹姽,就连一向温柔的大虎脸色也发青了,手里拿着的纸包,这会儿是端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曹姽的喉咙滚了滚,又滚了滚,脸色血红起来,她自然也明白了蔡玖话中的未尽之意,所以难道现在要把胃袋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吗? 自从来了这边界之地,曹姽就没有一件事情如意过,且不说那老奸巨猾的康肃,就连他手下那些粗鲁的兵士也没把她当一回事,如今好不容易出街游玩一番,又吃到了那么恶心的东西! 曹姽一怒而起,把包子扔在蔡玖脸上,忿恨道:“混账,你早不说?!” 她一抹涨红的脸,甩了袖子就跑,蔡玖把包子里的热油烫得哇哇叫,大虎跟不上曹姽的脚程,一会儿就在人群里失却了她的踪影。 襄阳城并不很大,从南到北也就五里地,不过只有建业的一半,她不知不觉就走到那日与康肃吃饭的那家酒肆,因地方不大,曹姽也并不急着回身去找大虎和蔡玖,却又不愿意走在大陆上,她相信自己方才一通横冲乱撞恐怕已经把都督府里的斥候甩了,这边拣了条巷子,一头钻了进去。 结果,曹姽才跨进去,就慌乱之下找了巷口一户人家扎的篱笆躲了进去。 啧啧,她看到了谁呀?那个几番欺侮她的大汉此刻正站在巷子中,手里拿着个包袱正要往门内站的妇人手上送,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就要将那扇门整个堵住,若不是曹姽目力了得,就看不见门内那个婀娜裙飘、眉眼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了。 曹姽暗地里哂笑,想着这大个子倒是好艳福,可惜今遭栽在她手上。 东魏对兵户的管理极为严格,兵士平日无战事都需屯田,成家后妻室儿女皆录入兵户,同样被缚在田地之上忙于耕种,甚至是作为兵士出征后国家掌握的人质。而兵户还是世袭,子子孙孙都不得脱籍,管理严格可见一般。 值此乱世,国家必须保证军队与粮食,穷人也靠入兵户获得一口饭吃,此为两相得利之事。 而同样的,兵户比之良民属于贱籍,兵士成家十分艰难。曹姽依稀还记得,在数年前的海贼之乱后,母亲曾下令将战乱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录册,征集到边关予兵士为妻,曹姽那时还管辖会稽永嘉二地,此事经她手,再樵的寡妇超过了二千人。 那大汉在此分明是暗度陈仓,枉顾军中法纪,在城中偷养了人呢。 曹姽似乎也忘了自己这会儿偷看的姿势有多狼狈,只在幻想她若是抓个人赃俱获,岂不是敲山震虎?饶他康肃练兵如何厉害,军纪如何严明,这一巴掌甩得定让他终身难忘,好偿了自己饱受折辱之仇。 曹姽慢慢退出巷子,几乎要忍不住哼一首时兴的吴郡小调,却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她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嘴皮功夫十分了得的那位鸨母。 不同于那日盛气凌人的模样,这三十许的女子穿了身靛蓝的短袄长裙,颜色素雅,款式却尽显华丽,恐这满大街的女子,哪怕是官家夫人都未必比她穿得更好。 她似是认出了曹姽,便笑道:“这不是那日在酒肆偷看的小郎君吗?” 曹姽不意自己被认出,顿时有些尴尬,对方人多堵了路,自己也不好硬闯。 对方似乎并无恶意,那鸨母见曹姽不说话,见她一身锦面棉底的暗纹斗篷,头上配了同色的巾帻,心想这是哪家贵人的小郎君偷溜了出来,反规劝道:“小郎君看着就不似此道中人,怎会从这巷子里出来?妾虽是下处人,难免还是规劝一句,这满城都有楼子,何必跑这污糟角落?你出身富贵,又是惹人喜欢的模样,可莫要落了恶人眼底呐。” 曹姽心里不耐,这鸨母倒劝起人来,难道她那楼子里就没有恶人,都是心甘情愿做这生活的不成? 她面露不屑,同时又对鸨母提及的那道暗巷好奇。 鸨母惯会察言观色,见曹姽并不把自己当回事,又见她毫不避讳地好奇,便拿手中扇子遮了嘴笑了一番,纤指点点暗巷的位置:“小郎君万事不懂,还是别学大人胡乱采芳,那巷子里头是上不了台面的腌臜地方,都是些做暗里生意的娼门。” 曹姽大惊,忙不迭夺路而去,不说母亲父亲,要是康肃知道自己踏入这污糟之地,自己也万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鸨母看着她像一阵风般刮走,心里还在感叹难得在这边地看到如此风华的郎君,莫不是才从南边来的,便和身边仆婢笑言:“这小郎君必定还不经事,慌成这样。”说笑完了,她美目露出狠辣来:“这群暗巷的贱人,仗着阴里耍滑,勾搭男人,抢老娘的生意,定要她们好看!” 曹姽心里装了事儿,几日都辗转反侧,康肃见她失了兴头,难得乖巧的模样,心里虽奇怪,一面又大感省心。女帝将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公主扔给自己,他早看出这公主不惹麻烦则已,惹了麻烦必定让人焦头烂额,不说未来执掌襄阳,康肃能压制她不作乱就是费尽心机了。 康肃如今唯一打算的,就是把曹姽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下,哪天奉召把她送回建业就行了。 再一个休沐日,曹姽因为表现良好,又被康肃放风。 她打定主意又回了那个地方,这回却没有等到那个和自己有仇的大汉,她心里不甘。虽说兵士寻欢也没什么,这是康肃都默认的事情,但那天她观那人神情,不复素日所见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可亲,必定是与里头的人关系匪浅。 如果这个大汉与其中女子并非买卖关系,而是对她多有照顾,以夫妻名义相处,那就是助人脱逃兵户贱籍的大罪。 只要能够证实这层关系,不怕康肃还能袒护。曹姽藏在篱笆下咬着指甲,想着是自己入虎穴探一探,还是这样每隔十日看上一眼,等待机会。 就在这时,那家人家的门却开了,走出一个略比曹姽大两三岁的年少女郎来,并非那日与大汉相熟的妇人,曹姽猜测这也许是同住的人家,也可能是那妇人的婢女。 只是随着这女郎的走近,曹姽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这女郎身姿如临波照水,行止间如清风拂柳,极之大气飘逸。眉目婉转、抬手踏足间那分端丽正肃之处,就连曹姽也自愧弗如。 这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襄阳城,而且还是在暗娼家中? 曹姽呆看着一动不动,那女郎走到曹姽面前,俯首而笑,仿佛抓到一个调皮的偷儿,薄唇掀动,可惜甜美的嗓音下话语恶毒之极:“曹家的小贱人果然又来了!” 曹姽被识穿身份,登时头皮一炸,就要一跳而起。 可这面前神秘女郎却笑容更盛,曹姽知道不妙,可惜不待她有所反应,只觉后颈一痛,便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和基友们去了趟苏州采风,玩得太开心啦,停了几天,挠头,真是对不住啦~ 此文经过这章就要转入全新的历程,饿狼一样的男配马上就出场了,可是不能写重口味,还要肿么饿狼,哭晕…… 汉朝的时候呢,民间养猪就是把猪圈建在茅厕下面,猪就吃**,所以从前皇家是只吃野猪肉的,因为家猪基本都是吃**长大的……其实好吃的蔬菜也是**浇出来的,不要有心理阴影…… 下图就是陶猪圈,茅厕和猪圈的结合体……   ☆、第四十四章 时值黄昏,天际乌金欲堕,康肃在宅邸处理了一天的军务,就着侍人的手拿热巾子擦了头脸,才不经意问道:“人呢?” 侍人恭敬答了:“回都督话,未曾归来。” 康肃也不意外,只冷冷道:“建业出来的野孩子罢了,来人,去给我带回来。” 意外的是,带回来的人只有大虎和蔡玖,他们在街边的酒肆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曹姽说会和上次一般独自逛逛就回来,二人就给打了掩护,凭借曹姽灵活的身法轻松地避过康肃派出的斥候,一人逍遥而去,岂知这小祖宗一去就不复返了。 蔡玖跪在地上冷汗直下,大虎则倔强着一言不发,康肃听了来人的禀报,令跟着的两个斥候各自领二十鞭,其余府内人都出门去找人寻找,直到堂内不再有旁人,康肃怒起一脚踹在蔡玖肩头,把他像个河边卵石一般踢出几个跟头,蔡玖顾不得疼,一迭声地喊着“都督饶命!” 大虎几乎顶不住康肃轻蔑的眼光,良久老人才吐出一句:“不中用的奴婢,要来何用?” 此时所有人心里还抱着曹姽贪玩晚归的一丝希望,直到城内奔波的众人不得不提起风灯,康肃的心终于沉了下去,曹姽虽任性顽劣了些,但他观之,并非不可救药,这番日子的教导,曹姽很明白康肃的底线在哪里,她不会无缘无故夜不归宅。 即便此刻做什么都晚了,康肃立刻调遣人马封住两处城门,要求兵士挨家挨户搜人,明知如此正面冲突之下,襄阳城的太守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康肃早已管不了那么多,越轨擅权固然诛心,可是于公于私,康肃的第一要务都是保全皇帝钟爱的小女儿,亦是他的小辈。 众人不知曹姽却是在襄阳城内的一处暗巷遭了黑手,那芝兰玉树、风姿绰绰的女郎见得手,因太过激动又强自压抑,喉咙里竟发出欲笑不得笑的“哼哼”声,她瞪了一眼边上两个好奇的龟奴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将人绑起来!” 两个长相丑陋的龟奴忙应了,套手的套手,捆脚的捆脚,曹姽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肩颈处流下源自伤处浅浅的血污,现出一幅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柔弱来,只是她眉目深浓,肤白若雪,就连两个龟奴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不一会儿,其中一个龟奴就道:“福清姑娘,已是妥当了。” 曹姽被捆了个严实,嘴里也堵了物事,福清知她虽是男装打扮,已然是姿容绝俗,若是再年长些,精心装扮一番,恐怕就要艳色逼人,她心中妒意非常,连秀美的面貌都略略扭曲,几乎带着狰狞咬牙道:\"去找熟识的中人来,就说本姑娘给他找了个日进斗金的好货色!\" 两个龟奴一边忙活,一边腹诽:这下处的女人莫管是何出身,面貌又生得极为楚楚可怜,到头来都是心如蛇蝎的玩意儿。 三人正忙着掩盖痕迹,突然大门便被人叩响了,福清一喜,转眼又阴着脸警告两个龟奴:\"不要出声,否则大家都不得好死。\" 她整整身上衣裙,撩撩颊边鬓发,瞪了眼压着曹姽候在门后的两个龟奴,才换上一脸甜笑,打开门面对来人:“阿揽大哥,你今天晚了呐!” 原来福清与曹姽等的人此时才来,他人高马大,几乎堵住整个门框,手里拿个鼓鼓的包袱道:“今日发了军饷,吴校尉下不了山,特意让我拿来,芝娘在何处?” 这芝娘是前几年才来到襄阳的一个外来户,经营小买卖的丈夫死了后,新寡妇人生活无着便倚门卖笑,偏遇上了军籍的吴爽,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意。 莫看芝娘做这等见不得人的营生,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民,反而吴爽是兵户贱籍,世代不得脱离,只二人颇为情投意合,芝娘靠他接济生活,倒也算得上你情我愿,只是暂无夫妻之名,全因兵户贱籍父死子承,代代不断,妻室也不得离开兵营驻地,这便令吴爽生了私心。 吴爽是军中校尉,出不来的时候便暗中令阿揽交托些东西过去,如今芝娘已极少迎客,倒是原先同院住着的几个女郎并龟奴一边眼红芝娘的际遇,一边在这边地讨生活。 那福清就是被转卖到襄阳,在其中一个女郎手上做婢女,只是福清似是出生极好,自有一股傲气,平日也少言少语,有人探问起来也是三缄其口。她主家原本十分看她不惯,常常借口作伐,责骂挞打福清,这小姑子却也能忍得这折辱,寻了机会暗地买通龟奴给自己主家安排了个极难伺候的主顾,把这女郎弄得几月起不了身,算是废了半条命。即便拿不着证据,众人却知是福清所为,往后她还做着婢女的伙计,却是再没有人敢看轻她。 若说她如今有什么看中的,就是这偶尔代吴爽来看芝娘的英武大汉,在福清眼里,阿揽几乎撑满门框的伟岸身材,就是带她脱离这无边苦海的坚实船板。 阿揽却不知这小姑子心事,更不知就在一块门板所隔之处,却藏着一个顶顶要紧的人,他皱眉看着福清盯着自己一眨不眨的样子,将手上包袱往门边栅栏上一挂便道:“东西已送到,劳烦女郎知会一声芝娘,就此拜别。” 福清想再与他说些什么,却被阿揽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堵了回去,她的脚还死死踩着曹姽露在外的一角袍子,没法动弹半步,只好脸色极为难看地送走阿揽,那大汉也不知感觉到什么,短短一段巷路,竟足足回了三次头,全不似平时爽然作风。 他这般反常反令福清紧张,见他身影消失在巷口,便“砰”一声关上双门,狠狠踢了门后曹姽一脚,怪笑道:“贱人,我今时今日所受的,也定要你实实足足、千倍百倍地受回来!” 因城内并无戒备,往来商旅众多,那中人得了个好价钱,又满口答应福清不往南边繁华之地而去,定要将曹姽带到北边蛮荒之地,这心狠的小姑子才罢休。 那中人却悠哉坐在马上,想着马车上几十坛菜酱,却藏了几个绑了严实且封了口的女子,不由迎着风吹起小调,心里对福清先头那些话嗤之以鼻。这小婊·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这可替自己赚到万金的货色怎能送到粗蛮的北人手上蹂躏,那是连本都收不来。这样兼具南北融合之色的佳丽,必要送到南方士人的手上,才能长长久久地经营下去嘛! 因运了人,他选了麦积山的熊耳口,打算交些过路费,再经由天水往东而下,便可顺顺当当赚个好价钱。 这路他每年都要往返几次,却不知这回要彻底丢了性命。 一行人慢慢往麦积山而去,浑然不觉身后襄阳已陷入大乱,城守公孙泰平早已坐不住了,他虽和康肃面和心不和,可康肃掌三州兵事,公孙绝不敢轻言得罪。且康肃素来冷然自持,极少与地方官打交道,但也并不与人为难,算是能和平共处。 可康肃今日私调驻兵,大肆在襄阳城寻人,甚至没与城守公孙泰平商量,这简直就是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公孙泰平在自己府邸起起坐坐数回,越想越气愤,又想起已晋为尚书的王道之写予自己的亲笔信,便多了几分信心,召集了仆婢部曲,又见自己一向沉湎酒色的儿子公孙承望今日也难得在家,便也一并叫上。 他上城楼的时候,已是月光如水,只是襄阳城火光林立,远望还以为着了火,康肃身着银甲立在城头,白发白须比月光还要清冷几分,公孙泰平不自禁一抖,又因自己这样龟缩大为羞愧,便刻意昂首挺胸走到康肃面前,指着襄阳城内万千灯火义正言辞道:“康都督在城内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人,乱军在先,扰民在后,不知是何方小儿,值得康大都督如此不顾陛下兵事不可扰政事之令,更不顾本官的一点小小薄面,一意孤行?” 公孙泰平一发话,康肃及他身边一众将领统统望过来,望得公孙泰平背后一凉,觉得腿肚子发抖。 康肃扶着腰中长剑转身,并不把公孙泰平放在眼中:“今日之事我已派八百里传令奏疏陛下,公孙大人也莫拿陛下来说事,本都督今日所为,就是你唯命是从的主人王道之也说不出不是来。如今不知会你,不是不顾你的薄面,正是保全你的颜面,因你无资格知道!” 公孙泰平大怒,偏偏不敢当面怒斥康肃言语刻薄,他儿子承望是个只知玩乐并无脑子的,听康肃冷语,便将些市井流言说出来做反驳:“康大都督也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听说您找的那位小郎君有汉胡交融之貌。莫不是大都督半山长年寂寞,召了胡人舞姬做乐,才得了这么一位兼容并蓄的小郎君。这舔犊情深,当得众人景仰……” 他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眶崩裂,半晌说不出话,吴爽挡在康肃面前叱道:“哪里来的无耻刁民,仗着其父为官便如疯狗乱吠,不过一个白身,也敢在大都督面前放肆,再多说一句,立斩无赦!” “哎哟哟!”一个娇嗲市侩的声音响起,在这严阵对峙的双方间极为突兀,公孙承望一见竟是自己的老熟人,城内最红的茶馆的老板娘娇娘,她见了被吴爽一巴掌拍在地上的城守公子,捂着嘴笑道:“这回又与公子见着了,娇娘指着公子做生意,一次二次还能挡着灾,可若是公子找乐子找到良家妇人身上挨了打,娇娘可就帮不上忙啦!” 公孙泰平哪里见得一个下处的生意人突然出现在此地,忙像见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那样挥手:“快,快拉下去!” 娇娘风韵犹存的脸一板,凶道:“城守大人何必如此,奴家今日可是康大都督的客人呐!” 这时康肃派出去的一路斥候才禀报道:“大都督,这女子说曾见过小郎君!” “可不是嘛!”娇娘虽是说笑语气,但见康肃如刀锋一般冷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再也不敢打岔:“上一个旬日,我便见到一个美貌的小郎君在茶馆后巷徘徊,奴家还好生劝过小郎君莫要再去那腌臜之处。只是恐怕奴家也是腌臜之人,那小郎君并未听奴家的话来。”娇娘作势委屈一番,便顺势又告起状来:“那后巷是个暗·娼·寮子,下作得紧,奴家常派人盯着,今日见大都督满城地找人,奴家才想起这番事体,找了人来一问,今日果见一个小郎君去过,也不知会不会是奴家手下半道偷懒,未见到郎君离开。” 吴爽听得一抖,又直叹芝娘是个聪明人,小公主的事情康肃身边的知情人唯他,而他又与芝娘常有来往,恐怕这茶馆掌柜娇娘也心里有数,她若是照实说了二人有私,康肃现在就能斩下他的头,他连忙跪下道:“属下立刻带人去搜!” 康肃却不许:“全城都已搜遍,若是郎君遭了奸人暗算,恐怕此刻早已转入他手,万万不能再打草惊蛇。你且派人盯着,等城外另一路斥候回禀,再做打算。” 那娇娘却也不怵,插嘴道:“还是大都督明理,若是个真郎君,厮混到这刻也就罢了。只是这小郎君非凡物,哪有去那处玩得夜不归宅的道理呢?” 康肃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风尘女子,偏偏那公孙承望不甘心,捧着青紫的脸含糊地说道:“不过也是个纨绔子弟,康肃你为了个酒色之徒惊扰百姓,我父定然参你一本!” 公孙泰平恨不得上前堵住儿子的嘴,娇娘却“咯咯”一笑:“奴家做男女之事的营生足二十年,不说坐拥一双慧眼,却也自负一双利眼,小郎君不凡之处,娇娘定不会看错的,所以要说她在那下处逗留,那是绝无可能!” 康肃不语,众人就站在城头又让冷风吹了足一刻,又一路斥候带着山间冷风而至:“秉都督,我等顺着来往车痕而查,发现一路痕迹极不寻常,却是往麦积山风雪丫口而去。那处山道极险,翻山便是天水,可往东去,然襄阳城下就可顺流而下,何必舍近求远。我等顺着痕迹追去,果有发现积雪掩埋血迹,那商人与车已被灭口推落悬崖,动手人轻装迅疾,策马而动,蹄印极为清浅,似是北方良驹,且山壁上有刀刻之狠,刻痕两头浅中间深……” 这斥候话语中未尽之意,康肃已然明白了:“这是匈奴人的狼头弯刀所留。” 提到匈奴人,在场之人谁都不能平静,康肃想曹姽若是真的落在匈奴人,自己势必要发兵去救,而麦积山的风雪丫口俗名熊耳口,这是在熊脸上行道,并要爬进那崎岖耳口之意,若是匈奴人把住一道关口,可以一敌千,说是天险也不为过。 即便将曹姽救出来,落入匈奴人之手的公主,恐怕也只有一死保全清白之名,康肃暗叹:幸好没有人知道公主来到,曹姽或还有活下来的一息余地。 公孙泰平紧张极了,他真怕康肃为救那个莫名的小儿,要私自调兵进驻麦积山,一旦与匈奴人正面对上,或许平静了数年的南北之势,顷刻就要被打破,自己无论如何不敢承受这个后果,他站在康肃面前,既是恳求又带着十分坚决道:“康大都督三思,眼下绝不可擅动,一旦出兵,后果……” 康肃轻蔑看他一眼,扬了斗篷转身步下城头台阶,只留下一句话:“无人说要出兵,公孙大人如此鼠胆,王尚书知不知道?”   ☆、第四十五章 康肃虽有言在先,奈何公孙泰平却信不过,见康肃脚步不停,直往后山军营而去,公孙泰平心烦意乱地让家人把不省心的儿子承望扶回家,一边却又暗中动员襄阳城内尽数可用之人把住襄阳南北两处城门守得滴水不漏。 他主意已定,在建业未传来旨意之前,决不让康肃大军出这襄阳城一步。既然匈奴人的踪迹出没于城外,他这城守如今贸然跨出一步,就可能是千古罪人;但若是按兵不动,至少能在女帝面前挣个无过。 康肃如何不知公孙泰平这等庸人的想法,可他在这庸人面前束手束脚,何尝不是让身在建业的女帝放心? 他回到自己都督府内,令人不必跟上前来,自顾自在书房踱步半晌,终是下定决心伸手探入书架之后一处暗格,掏出一个不过比巴掌略大的红黑间色漆盒来。 那漆盒模样不显,却胜在精致小巧,富贵人家多用花卉虫鸟纹样,唯独康肃手中漆盒,偏偏却是执剑而立的武士簇拥着一个卦形转轮。 康肃定定神,将漆盒上经年积攒的灰尘拂去一层,慢慢摊手过去,左旋右拧,只听里头一声清脆的机簧弹动声,漆盒盖子已应声弹开。 里头并不是金玉重宝,更不是康肃这大都督的随身印信,里面的东西甚至没什么分量,不过几张轻飘飘的发黄纸片。 康肃拿手轻轻抚摸了下因为时日长久而松脆的纸神,犹豫片刻,竟将这叠纸片全数抓起放入衣襟,随后大步迈出房间,朝人大吼一声:“备马!” 襄阳城入夜灯火齐放,原该休沐的康乐公深夜入营,兵士一个都不敢合眼,深怕营中异动。 眼睛尖的发现康肃身边亲随吴爽此次并未跟从,想是被康公留在襄阳主持大局,那么康公选择此时只身回营,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呼延莫正在草棚子里朝众人煞有其事地述说襄阳城的戒严,突然就有个面生的校尉踹开了草扎的门帘,还未等呼延莫受惊之后大骂,那校尉已经一脸肃穆道:“所有人,一个不留,全都过去康公的大帐。” 呼延莫听了此话下巴都要掉下来,他还欲问话,阿揽已经从后一把按住了他,他只好把一肚子疑问装进了肚子里。 其实呼延莫的疑问浮现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这群人是整个军营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只住草棚,没有正式的兵帐。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一枷双人得如畜生一样被人卖到岭南开垦,也没有忘记机缘巧合之下与东边作乱的海贼血战一场,竟得了自由人的身份,被归入康乐公麾下。 但是因为胡人的出身,他们在这军营里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军奴。譬如上次的文冲小道雨夜接人,干得都是卖命的活计,但谁也不敢邀功,照旧只能窝在这不见天日的草棚里。 康公召唤,不用说定又是卖命的活计,呼延莫啧巴啧巴嘴,却见坐在角落一直未曾出声的阿洛站了起来,脚镣牵扯的响动令所有人看向他,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扬扬嘴角问道:“所有人?包括我?” 那校尉默了默,扔了手上的草帘子:“是,你也来。” 阿洛带着沉重的脚镣走在最后,阿揽并没有去扶他,却刻意落在队伍最后照看。 临近康公的大帐,阿揽看见曹姽身边的大虎和蔡玖竟也笔挺挺地站在外面,只是脸色如丧考妣,仿佛下一刻都要赴死。唯有大虎看到他们两人的时候,眼睛里浮现出希冀。 她也不顾众目睽睽,一下子就跪到了阿洛脚下,抱着他那双脏污不堪的双脚低泣道:“阿洛,看在我们小时本是远亲,你又与公……主家相识一场,请你不要记恨往日种种。康公若是有安排,请你……你一定要答应,且务必尽力。” 阿洛与阿揽对望一眼,见曹姽身边两人这副情形,已知道事情不妙。但若是现在多问几句,或之后在康公面前能够多周旋几分。 阿揽见周围还没多少人注意,一把提起大虎,让她稳稳站回地上,沉声问道:“不要哭,把话说清楚,你家主人怎么了?” 大虎连忙结结巴巴急着道清事情原委:“她一人上街去游玩,天黑未归,康公派人去找,说是在暗巷失了踪迹,可能已经被带出城,城外又发现了匈奴人的踪迹……” 阿揽不由大皱眉头,阿洛出不来军营或许一无所知,但是襄阳城的暗巷却是下处地界,曹姽那样高的出身怎可能去那处闲晃,他又追问了几句暗巷所在,想到吴爽还是第一次未跟随在康公身边,不由起了不好的联想。又想到今天自己隐隐心神不宁,莫不是此事还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阿洛见阿揽神色凝重,也未多问,只让大虎不要焦急更不要乱说话,见有人已经回身来找他们,连忙跟人进了大帐。 康肃的帐子里涌进二十来个大汉,竟也不显逼仄,这些人多有北地血统,甚至纯为胡人,但他们一个个即便粗蛮出身,在康肃面前仍是大气不敢喘,偌大一个帐子愣是一丝多余的声音也无。 “今日老夫找你们帮忙,寻一个人。”康肃突然开口,所出之言简直纡尊降贵,令在场数十人惊愕不已。他们不知康肃也是别无选择,曹姽是一定要救的,而他需要这些人接受极凶险的任务,并不能以大道诱之。空洞的为国尽忠、为女帝分忧,并不比有酒喝、有肉吃、有钱花更来得实在,今夜,康肃甚至不惜把自己最重要的筹码也拿来出来。 “这个人,”康肃字斟句酌,不知从何说起:“对老夫,对当今陛下,都是万分重要的人物。如果可以,不只你们,就是这军营里的千军万马都要跨出这襄阳城尽一份力。但是老夫如今做不到这步,这人可能被偷偷潜入的匈奴人掠走,一旦这襄阳军镇擅动,不吝于是将出兵的借口白白送到北汉匈奴的手上,老夫不得不召集你们出此下策。” 呼延莫脑子转得很快,且不像别人那样习惯沉默,他已经哈哈大笑:“康公不如直说,你是看中了我们这些胡人的面皮,好让我们混进那些匈奴人当中,伺机营救对吧?” 康肃抚了抚雪白的胡须,既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他白发冷颜,仿佛成了城外高山雪线上的冰川。 那几十人便骚动起来,这可不是雨夜上山救人,这可是冒着千刀万剐的危险混入匈奴人里救人。且康肃语焉不详,即便救人得手,听他那一番话,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又要如何完好无损地带出来,就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呼延莫甚至直言:“如何这样空口便叫人卖命?!” 康肃要的就是这句,呼延莫一咋呼,他突然起手暗蓄气力,一张薄薄的纸片被拍在呼延莫脸上,一下让他噤声。 呼延莫拨下那种泛黄的纸不敢再造次,他虽不识字,也不至于将其撕了泄愤,这张纸片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怕是不简单,他偷偷扯了近旁的阿洛道:“你帮着看看?” 阿洛根本不需要细看,光是远远望了一眼这纸大概样子,就已经清楚一切,暗道康肃这回本钱吓得极大,曹姽被掳,且不说陛下雷霆震怒,更是会给时局带来不稳。而他动动脚,扯动了一下脚镣,心里也是志在必得。 呼延莫几乎忍不住要催问,阿洛才道:“这是兵部所颁敕牒,由中书省遵陛下旨意所拟,上面盖有五兵尚书之印、康乐公帅印还有……”阿洛咽了咽口水:“陛下私印,名字与官职之处空白,授予康公行事便宜,甄选人才,低阶官职委授毋须上奏。” 这下帐中彻底骚动,即便这些曾为奴隶的军士现在已是仅次于良民的兵户,但是在军中当个小队长或者百夫长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他们最好的归宿,不过是顶着平常人鄙弃的眼神,在襄阳过上比从前好上许多倍的吃饱穿暖的生活。 但是康肃如今手上握有的东西,是让人摆脱低下的身份,一步登天的宝贝。自汉末中原已几度易手,混乱数百年,哪个英雄不是出身草莽,立得一番功业,他们有手有脚有力气,缺的只是被平等对待的机会。 阿洛出身大族沈氏,虽是罪奴之身,却见多识广,说得定不会是假的。他话音才落,众人已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个个都被这泼天的富贵和前程所慑服。 呼延莫撇撇嘴,到底也是膝盖发软,倒了下去。场上就阿揽与阿洛二人杵着,半晌阿洛才发声:“阿揽,机会难得,你也去吧。 ” 阿揽眼中有不可忽视的悲凉,阿洛作为他的兄弟,一路搏命至此,可是为了父辈的罪孽,他即使拿命去拼,依然无济于事。他定定又立了一刻,这才单膝慢慢跪下,也成了其中一员。 阿洛并不好独树一帜,也跪了下去。但众人退去的时候,他却没走,康肃并不赶他,直到所有人退尽阿洛才问了一句:“这敕牒对我可有用?” 康肃沉默地看着阿洛很久,在阿洛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康肃令他站起来才道:“吴兴沈氏谋反是陛下亲口所言不得赦免,这敕牒亦对你毫无用处。但我康肃尚有几分薄面,若你此番有命回来,我便除了你的脚镣,从此你便叫回沈洛的名字。” 沈洛,曾经与义兴周氏并称江左武宗的吴兴沈氏第二子,在曹姽幼时,箭术与之不相上下之人唯有沈洛。可沈氏的家主宁折不弯,誓不接受女帝称朝,谋反败露后祸及三族,沈洛因年幼尚不及车轮高才幸免于难,却没入奴籍,饱受风霜。即便在剿灭海贼一役中亦有功劳,却不能同他人一样也得赦免。 因此康肃这番话,虽与沈洛期望的相距甚远,但这番承诺却也着实不易。 夜过三更,康肃给每人备上一匹轻骑快马,又兼武器数样,送至襄阳城下。公孙泰平这孬货却坐在城头上彻夜不眠,虎视眈眈,就是提防着康肃要往城外派人,他等了大半个晚上却等来了二十个人。 他不知道康肃让这二十人做什么,但他知道匈奴人凶残似狼、狡诈如狐,二十个人没入敌营可能甚至激不起一点火星子,只会被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公孙泰平与康肃都未说话,前者却默默让人开了城门,二十骑拍马从那扇漆黑的看不见敞口的门缝里疾驰而出,立刻就在夜色中失去了踪影,只余一声沉闷的闭合声。 曹姽其实在中人的牛车方才驶上颠簸的山路的时候就醒了,她被塞在填满了香油的罐子里,香油几乎没到胸口,要是就此失去意识,说不定还得淹死。 她的手脚被捆得死紧,嘴巴被堵住出不了声,罐子里漆黑一片,只隐约在封口处透出点光线来,大约是怕她闷死。曹姽用力想着那个暗算自己的女子,她相貌超群、风姿卓越,言谈之间对自己恨之入骨,不知是否又是哪个亡国灭种的天之贵女。 这段时间来,她看了太多这样生而高贵、却因乱世而下贱的女郎,贵为高句丽公主的辽东第一美人高玉素,不过是被慕容傀屠灭国家后收作小妾。东海王妃裴红丹,夫死子亡,又想扶持侄子在江左为帝,最后却沦为丧家犬,只好靠攀附低贱的海贼存活报复。 这个暗算了自己的女郎,不外乎此等身世。曹姽既不同情,也不愤怒,她还记得上辈子建业的那一把大火,她在八部天龙图面前骨肉化为灰烬,若不死,她这废帝在破国之后的下场,不会比这三个女人好上多少,且不谈成王败寇,女子所要承受的侮辱辗转比男子远胜许多。 这中人似乎是个有手段的,他这样遮掩及禁锢,除非是他自己把曹姽放出来,不然恐怕曹姽并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于是曹姽选择保存实力,如果她忍得下去的话。 香油浓烈而滑腻,几乎将她整个人泡在其中,雪白的袍子被浸得鼓起,撑满了所剩不多的空间,几乎全堆在曹姽的脸上,曹姽深吸口气,却吸进满鼻子的刺激香味,差点又被熏昏了过去。 突然牛车的颠簸就停了,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开始还有来有往颇为平和,不知为何慢慢吵杂起来,就连马也开始不安地嘶鸣跺蹄,那种不安连曹姽都感觉到了。 然后有人开始往地上卸货物,曹姽感觉到自己被人抬着放到了地上,她不知道其他东西里面有没有藏人,但她只能期待自己不被发现。可是迎接她的是外头的一声惨叫,似乎只可能是车夫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辆马车也被推下了山崖毁尸灭迹。 “开罐!”一个汉语极为别扭的男音说道:“这车上有女人。” 说是开罐,曹姽立刻就辨别出武器坚硬的握柄狠狠敲碎罐子的声音,与她同被转卖的几个女子,有的还在昏睡,也许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她们暂时还不知道自己要经历些什么;而那些和曹姽一眼已然醒转的,在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如豺狼一般的胡人时,不是失控地大哭大嚷就是立马惊厥了过去。 奇怪的是,这群胡人做这一切井然有序,偶尔也说笑似的对虏获的女人品评几句,却不见他们手脚不干净。曹姽心中暗喜,待自己也被从缸中提起被扔进那些女子当中,被尽力隐没身形,以她的武功,待得胡人放松警惕,逃跑必不在话下。 只是如今天色已暗,襄阳城恐怕因为自己失踪大乱,曹姽一想到康肃铁青的脸色,不由心悸起来。即便获救,康肃定也饶不了她。 曹姽眼睛一闭,只待时机,她想得容易,却不知道自己有多显眼。她一身少年郎的雪白衣袍,在一群女郎中间本就显眼。虽尽力隐没人群里,可那双被绑缚在外的手,却比冬日积而未化的雪色还要纯白。 当即便有人发话:“把那个穿白衣服的带过来。” 曹姽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越发不敢抬头,只觉得那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男子,语气凛冽高傲,像是不甘听落的雏鹰,下一刻她已被拖到那人身前,曹姽不敢抬头打量,只能注意面前目力所及之处是一匹油光水滑的大黑马,一双鞣制的黑羊皮靴,只是靴内隐隐露出端倪,是一柄金乌匕首,手柄上那只鹰的翅膀露在了外面。 她心里“咯噔”一跳,原本以为这只是流窜边地打家劫舍的胡人,这下可好,曹姽并不笨,她心里已有了不好的猜测,自己的逃跑之路铁定是无法如愿了。 既然到了这步,她也就抛却了顾忌。大大方方坐在地上,抬头打量来人。 来人立马横刀,短襟长氅,铜带束腰,内里露出皮袄一角。年轻的脸上长了青髭,曹姽见过慕容傀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定是很久都没梳洗。不过当曹姽看见他的防风皮帽里的金鹰顶锥一角以及胸前的狼牙金牌,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声,她这东魏公主如今被敌方抓了是没错,可是对方这么有来头也乱跑到边界来,难道不怕被东魏抓走吗? 她如此胡思乱想,也不擅长掩饰心思,对方看她神色有趣,虽然她穿着男袍,可是香油浸透后,豆蔻女郎依然现出窈窕的身姿,是男是女已经昭然若揭,可是她这样古怪的打扮,难免就激起旁人的兴趣。 那人也不翻身下马,探手就像抓兔子一般揪着曹姽的衣襟把人拎到马背上,钳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皱了皱眉,已有下属把一团干净的雪送到他手上,他接过就一把糊上曹姽的脸。 曹姽被冻得大叫,饶是她四肢有力,却敌不过力气和黑熊一样大的男人,冰冷的雪团搓在她脸上,搓去了香油、搓去了污垢,露出和她的手一样细白的容色和绮丽的容貌,男人凑近去看,呼出的白气都喷在她脸上:“呵,混血,又穿得如东边的男人,说,你是谁?” 傻了才老实交代呢,曹姽打算胡乱编点托词,却不意对方老早看穿了她:“不老实,好,且看看你是不是浑身都是硬骨头?” 曹姽尚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男人铺满了残雪的手已经扯开她的衣襟直入进去,她失去了披风,白袍单薄,本就在山上冻得够呛,里头只有棉布中衣和私密的心衣,这男人倒是熟门熟路,一心就穿过层层覆着,冰冷的手按在她温暖的胸前,一攥一捏,牢牢把住了那方微凸。 曹姽才十四岁上,那里敏感易痛,兼之男人的手寒透彻骨,一下子弄得她惨叫起来。身子也像条脱水小鱼一样挣动不休,可惜敌不过对方力气,只是徒劳。 倒是男人被曹姽的魔音穿耳弄得眉头紧皱,手下便失了兴趣,再说山道寒冷,不若回去营地慢慢盘问,雪夜漫漫,想着便十分有乐趣。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曹姽脖颈之上,人像被冰雪瞬间封冻了一半,然后他大笑起来,粗犷张狂的笑声回荡在方才死了人的山谷里、回荡在狭窄的熊耳口,带着不同寻常的血腥意味,曹姽不由发抖,她都忘了自己颈上挂着那东西,可现在被这人发现了。 男人的手从她胸前游移往上,像一条冰冷的蛇,盘旋在她颈间,逗弄着那颗白珠子,仿佛在等待机会咬住曹姽喉头,置她于死地。 男人离她极近,森森白牙似乎也要咬上她的脖颈 :“辽东白狼睡,白狼王只有一头,眼珠只有两颗,慕容傀是你什么人?” 曹姽抿紧了下唇不说话,男人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用力,几乎把她整个从马背上提起来,曹姽脸色发青,双手在男人手臂上乱挠,双脚乱蹬,可是她那双眸子里闪烁的却是怒火,男人越发大笑起来:“看我抓住了谁?鲜卑大单于和东魏女帝只生育了一男二女,白狼睡已经戴在了你的颈子上,所以,你到底是哪位公主?” 知道我是公主,你还敢掐我脖子?曹姽大怒,也不管自己快被掐死,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鲜血滴在雪地上,曹姽被掐得出不了声,而男人好像毫无痛觉,周围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须臾那男人冷酷一笑,手上突然使力,将曹姽生生掐昏过去,这才松手,让她跌落在马背上。 可是男人似乎并不急切,就在马背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摸了一遍,才贴在她耳边问道:“公主殿下,倘若我现在问你寿数,你必定不会告诉我,但我下手去摸,就知道你可以生孩子了。” 曹姽迷晕着,听他这种无耻的话,只好有气无力地嗫嚅道:“无耻。” “无耻,是无耻。”那男人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流露出极度兴奋的神采:“我父向女帝求婚,东魏朝廷没有答应,大约也不可能答应,可你落在了我的手上。” 曹姽没力气挣扎,可她渐渐明白对方是谁了,她猜测对方或许在北汉身份高贵,但她没有猜到他竟是皇子。 “我是刘熙,北汉皇帝和司马氏皇后羊氏的儿子。”那男人阴笑道:“你是鲜卑大单于和东魏女帝的女儿,你说我们若是生下儿子,是不是天下最尊贵的血脉?!” 曹姽听得几乎喉头溢血,被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终于还是彻底晕了过去。 刘熙见她不省人事,再无逗留的打算,他虽不知曹姽怎会机缘巧合落在他的手上,但是东魏女帝将自己的骨肉派到襄阳军镇必有所图,或许就是为了来日的大动作,曹致虽是女人,未必不是与他父亲一般的人杰,他下令将那些搜出的女子全数灭口,调转马头往熊耳口小径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阿奴被吃豆腐了…… 刘熙是刘曜和羊献容的儿子,羊献容妥妥人生赢家。虽然前一个老公白痴司马衷是她所嫁非人,但是第二春还是比较幸福的。 我从外地回来了,跑了次千岛湖的芹川古镇,不是清穿哦~徽式建筑的小镇还是很漂亮的,意外发现那里所有居民都姓王,自诩王羲之后代,我还偷偷拍了人家的祠堂照。 人生处处有惊喜啊:江左流芳,王氏宗祠哟~   ☆、第四十六章 刘熙虽被北汉皇帝刘曜立为太子,但是他的母亲羊皇后是再嫁之身,又是汉人,刘氏匈奴虽然以汉高祖刘邦的外孙自居,然就如东魏看北汉是匈奴蛮子,北汉看汉人也是南蛮子。 且刘曜之前还有原配及原配嫡出的皇子,刘熙本还有两个同母弟弟,皇位面前哪还有什么血缘亲疏,贵为北汉皇子的刘熙亦有难言之隐,譬如他的父皇并不喜爱他,他的地位并不稳固,甚至可以说岌岌可危。 他在这种时刻选择避居秦岭,就是为了躲开王庭纷争。北汉与东魏隔秦岭及淮水而治,这遍布着崇山峻岭的巍峨高山就是天然分界,平日双方都无暇管理,刘熙便隐没其中,监视东魏襄阳以及巴郡的动向,却也很是怡然自得。 他看着脚边毛毡上昏迷的曹姽,拿靴子尖勾勾她的下巴,见她仍无反应。他将酒杯放到地上,伸手又拽出曹姽脖子里的挂件,拿手细细摩挲起来。 “白狼王只会被有缘人找到,白狼睡只会被命定的人得到。”刘熙身后走出一个干瘪枯瘦的身影,好像一团风干的人皮,这人矮小的形貌看不分明,周身裹着满是污垢的羊皮,双脚像是一对鸡爪踩在毛毡上,双手也如鸡爪,把着一根羊头拐杖。 白狼睡是辽东白狼王的眼珠以蜡封存,传说具有辟邪神效。白狼王在单单大岭神出鬼没,不过是当地人的传说,饶是慕容傀英雄盖世,没有特别的机缘也不得施展。而曹姽又是他最年幼的孩子,得他钟爱,身挂白狼睡更是一点也不稀奇。 刘熙认为这些不过是唬人传说,于他来讲,曹姽的身份才是顶顶有用的东西,他放开那颗暗藏狼眼的白蜡球,以指尖摩挲过人体肌肤最为滑嫩的颈侧,突然勾起曹姽一撮发丝握在掌心里,对着身后那个怪人道:“那大巫看,我今日既得到白狼睡,又掠得有缘人,所谓命定,恐怕定于我身。” 大巫的声音干裂得好像旱季的泥块,让刘熙也不得舒服:“太子想得不错,只是这女孩尚没有长成女郎。阴阳和合之事,所为皆是繁衍,她不到育龄,此事便是有伤阴德。” “大巫之话,本太子自是听从。”刘熙心中暗道可惜,他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非但要占了曹姽的人,更要肚里有货才行,除非东魏女帝舍得舍弃这个公主,不然他刘熙必定好处受用不尽。然未来潮的少女不得成婚,亦是草原上的规矩,也是利在往后子孙繁衍的大计。 见大巫赞许地点头,刘熙反调笑一句:“本太子如今是动不了她,可大巫所说阴阳和合之事只为繁衍,本太子却并不苟同,其中奥妙可是享用不尽呢!” 大巫并不理他,见曹姽一身被香油浸透的衣服,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恐怕不大合适,便拿了匈奴人穿的皮袍来,亲自动手给她擦净身体,换了衣服。 刘熙出帐后亦令人加强警戒,在这两国边界,他处事十分谨慎。营地扎在雪线附近,普通人轻易上不到这个高度,二百个大汉居高临下地把守着小道关隘,怕是几千人的部队一时半会儿也冲不破,刘熙知道远在襄阳的康肃必定不会毫无动作,只是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不信康肃还能逆转形势不成。 曹姽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但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而醇香的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地觉得疼痛被缓解。她挣扎着起身,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一个老太婆,一个长得像干尸一样的老太婆端着一碗乌黑的汤汁,那股味道就是这汤汁散发出来的,她又一种带着奇妙韵律的汉话与曹姽沟通,曹姽竟然听懂了:“喝了,你的身子受冻了。” 曹姽怔了怔,二话不说端来喝了,刘熙如果要她死,大可一剑将人捅穿,或者把自己扔下万丈悬崖,在这不见人烟的深山,有数不清的让人悲惨死去的方法。 就算他是打算毒死她,特特去熬一碗热腾腾的毒药也过于麻烦了,何况,曹姽扯了扯嘴角,她晕过去之前,还听到刘熙要借着她的肚子生个血脉尊贵的孩子。 孩子?她觉得好不真实,她又一次十四岁,小腹仍然平坦,于结姻生子之事却如古井无波一般。 她没有爱过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就毁了东魏得之不易的基业,她爱过王慕之,却带来双方的玉石俱焚,她的爱与不爱都是一场灾难,如果此遭逃不开匈奴人,或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灾难带给自己的敌手。 那大巫不知活了多少年,隐在肮脏羊皮之后的眼睛灼灼地打量曹姽,似乎看透她脸上的瞬息万变,然后沉默着起身,端着空碗走了出去。 曹姽惊讶于她的沉默与友善,她又强撑着睁了会儿眼睛,终究还是敌不过药效带来的沉沉睡意,又合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天还是没亮,因为外头篝火的火焰映照在帐子上明灭不定,刘熙并没有回帐,而吵醒曹姽的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刀剑相撞声和喊杀声。 曹姽心里一紧,手脚并用地往帐子口爬起,她还没来得及撩开帘子看上一眼,就被一只滴着血的大手抓住,困在臂弯里。 刘熙刚刚杀了偷摸进营地的东魏人,正是阴鸷兴奋的时候,他咬着曹姽的耳朵道:“恐怕那位康乐公有二心呢!皇帝的女儿被掠走,他竟然就派了这么几个不中用的东西来。” 地上躺着两具满是血污的尸体,另两人遍身是血被刘熙的属下擒获,眼下就只剩了一口气,曹姽心里一颤,刘熙却已叼住她耳垂狠狠一咬:“那两个没死的,你说怎么办才好?” 曹姽在康肃军营待了二十天,除了监视服侍自己的人,其余人是一个也不认得。死的便也死了,可刘熙分明是想拿没死的来折磨,即便是曹姽,也不忍目睹。 她的耳珠已经沁出血珠来,曹姽忍着疼,强忍住不要挣扎,勉力说道:“你已知道我的身份,何必牵连旁人,没死的你关起来就是。” 可是刘熙接下去的话却让曹姽胸口涌上恶心来,就连肚子都隐隐发疼:“大巫同我说了,你还不是女人,我现在不能动你,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乐子可寻?” 曹姽闭了眼睛,听到刘熙下令往两个俘虏身上浇冰水,把两个俘虏活生生冻成两根冰棍,到时再下令斩手斩脚,四肢已冻得结实发脆,到时便会应声而断,若是冻得更彻底,更是会如摔碎的瓷器一般裂成齑粉。 这些她都听人说起过,却没有真的看过,曹姽手上不是没有人命,此时却不敢回头。她肚子酸痛下坠,一阵一阵抽疼,刘熙却没有发现她的异状,直到一股温热渗进刘熙的袖子,周围人都拿怪异目光看过来,曹姽才恍惚觉得自重生后数年不见的月事又将陪伴她往后人生,而她的初潮,非常及时地把刘熙的衣服胳膊弄脏了。 女人的月事在男人眼里是极其污秽与不吉的东西,刘熙原本还在因折磨俘虏而开怀大笑,此时已是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偏罪魁祸首晕晕乎乎、万事不知。刘熙怒极,劈手甩了曹姽一个不轻的耳光,打得她雪白的脸颊肿起一片,才把她扔回帐子,解了外袍扔到火堆里,才自行去净身更衣。 曹姽捂着肚子痛苦万分,所幸那个老女人又给自己拿来干净的布料,她年岁还小,解了裤子看不过是一些很快便干的褐色血迹,想必躺一躺就过去了,还要多来几回才会稳定。 天色初霁,黑白交替之时,也是这个营地换班之时。这时一个兵士掀帐进来,曹姽因彻夜被大巫看守,此时已经有气无力,看见兵士进来直觉就是刘熙召唤。 平信而论,刘熙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又兼是北地男子,很有些建业没有的飒爽豪气。可曹姽不喜欢他,同是草原男子,曹姽分得出慕容傀和刘熙是不同人,刘熙给她的感觉,太过阴险深沉。 因此想到刘熙让自己去,她不由瑟缩两分,直到那兵士再催促一回,曹姽才觉得不对劲。那人掩饰得很好,可是他身上有股隐约的甜味,那是槐花蜜的味道,曹姽来到襄阳后不多的几个堪称美好的回忆,她怎么忘得了? 曹姽瞬间就清醒过来,她意识到面前这个高大而卑微、胡子拉渣却又昭显存在的兵士是谁了?她为了跟踪报复他才落入旁人圈套,最后却是他出现在自己身边行营救之事,曹姽突然觉得老天耍弄自己,她甚至暗暗决定若是能够成功出逃,自己必定不再找他麻烦,从此忘了这个自己沾不得的臭石头,不然必定倒霉。 她照着来人的指示慢慢站起,也不敢问大巫去要外出的皮裘,因为刘熙的帐子就在近旁,宁可逃跑路上被冻死,曹姽现下也不能做下惹人怀疑之事。 大巫本如死了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在曹姽站起后方才睁开眼睛,只一眼,曹姽就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不只她,乔装成匈奴人的阿揽也是这种感觉。 三人皆没有说话,阿揽原本按在腰侧弯刀的手已经渐渐捏紧,可大巫却出乎他们意料,却只是再闭上眼睛,意味不明地说道:“你们去吧!去吧!” 曹姽与阿揽出营不到一刻,安静了半宿的营地再次骚动起来,刘熙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把揪起大巫:“人呢?” “有士兵传了你的令,”大巫眯眯眼睛:“人跟着他走了。” 刘熙大怒,一把就把瘦小的大巫甩出去,却也没敢更加伤害:“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大巫突然像山里的怪鸟一样尖利地笑起来,黎明时分回荡在这山中,端的瘆人:“命数来了,就是我也不能阻止!不但不能阻止,我只要看见了,就是窥破了天机!” 刘熙的头剧烈疼起来,他厌恶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巫婆,可是又信任并尊重着这个老巫婆,因为她是北汉的大巫,她愿意跟随自己已是莫大的荣耀,因此她的话此刻令刘熙既恨又怕。 可他不甘心,从下属的手上夺过马鞭,大喝:“走!给我追!” 作者有话要说:啊哈哈哈,今天做一把双更小天王,一共一万字,我果然恢复精力了 那什么,其实我把赖以写文的存资料的U盘弄丢了,之前消沉了一阵,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写这篇文时总觉得自己被资料束缚了,这下好了,完完全全撇开顾忌了,因为我实在没力气再去找一遍了! 所以我就瞎编了,希望你们喜欢天马行空,当然大纲是不变的啦~   ☆、第四十七章 一出帐子,阿揽就拿曹姽顺手牵羊的白毛裘衣裹住人,曹姽被他摁作一团扛在肩上,乖乖地看上去好似一卷毡毯。那人于是迈着大步不慌不忙走到马圈边上,将曹姽连着裘衣全部甩在马背上,又眼明手快把她不慎露在外头的一双脚也塞了进去,这才骑上马镇定地和早起出营狩猎的队伍一同,出了驻扎的地盘。 一旦进了不远处的小树林,阿揽故意策马落在了最后,趁着众人劈砍树枝前进的时候脱离了队伍,小心地踏上另一条小径,待到看不到那群马队,才让曹姽爬起坐在他身后,打马往襄阳的方向飞奔而去。 因马匹驼了两人,负重一大,速度就有所减缓。阿揽还多拿了几个水囊,沿途一路往后洒水,令马蹄留下的印子在寒冷的天气下很快结冰,一旦刘熙率人追击而来,见到结冰的地面,一定会以为他们跑出了很远,如此一来,二人逃出升天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二人在马上默然不语,都专心地看着前方。但他们谁都没料到刘熙的反应竟会这么快,半刻之后山腰处已经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可见追过来的人还不少。曹姽紧张之下,不由地就揪住了身前人的衣服,眼睛也情不自禁往后望去,阿揽拿单手握缰,另一只手抓住曹姽的双手紧紧地环绕住自己:“不要回头看,坐稳!” 说罢,他明知□马匹脚程比不过身后的追兵,竟然毅然打马往上而去。小径陡然升腾,要不是阿揽事先抓住曹姽,曹姽铁定要跌下马去。 陡峭的山脊小路险象环生,好在匈奴人所骑都是良驹,攀爬十分有力。因为再不能纵马奔驰,追兵的优势不再,远望过去,竟如一只只小虫般在缓慢挪动。 曹姽在这样的地势上原本十分担心,可爬了几丈高之后,就对阿揽的骑术大为惊讶,而后跟着的就是长舒一口气。她委实小看了对方,她仗着一身巧计或可周旋些时候,但这个大汉明显在更为恶劣的条件下,比她更有法子。 她克制着头晕目眩的感觉往下看,追兵离他们尚有距离,但仍然是渐渐迫近的态势。这样被追上只是迟早的问题,她不明白为什么阿揽要纵马往山上走。一旦被追上,后有追兵,前是绝路,他们要么被俘,要么只有跳崖。 可曹姽却闭嘴,一句都没有问,她不愿扰了对方心神,不知为什么,她此刻全然地相信对方。 马匹上到雪线之后,雪层渐厚,此处地下又有暗流,脚下常有冰层,马匹开始不肯前行,一旦遇上冰面打滑,连人带马都要摔下山涧里去,再无活路。 曹姽看着渐渐迫近的追兵,寒天冻地的却脸色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她大声问道:“接应的人呢?” 阿揽却不理她,解了马背上的丈八蛇矛朝地下一戳试探一番,果然雪虽不深,雪底都是碎冰,一旦马匹打滑,他们不必等追兵而至,就已经摔死。但是换一种想法,这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跳下马,亦将曹姽引下马,低声说道:“昨日入营的四人无一生还,逼不得已只得让我与呼延莫假扮匈奴人潜入营中。呼延莫为人粗心,没有找着机会,恐怕如今正在寻机脱身,而阿洛则在山腰处相候,可是对方那么快追来,我们只能走这条路,等人相救是不可能了。” 曹姽心里叫苦,等迈了步就更苦。刘熙的营帐十分豪华,给曹姽预备下的衣着饰物根本不考虑御寒行走,她此时一身轻薄绢衣,好在还裹了一身裘衣,可脚下一双木制厚底的圆头履,差点让她一下马就摔了一个大马趴。 她扒着阿揽勉强走了几步,脚下实在打滑,身后已经听到了匈奴人的吆喝声。情急之下,阿揽一下提起她将她甩到背上,曹姽惊叫一声,连忙紧紧扒住那身坚实的后背,身下人已经如林间鹿一般,在雪地上疾走起来。 刘熙带人早有准备,因他们在边境流窜,怕惊扰了守军,进出时都会给马蹄包上厚布。一来隐匿动静,而来可以奔驰于冰雪之上,如今这样一来,他们以马追徒步的逃亡二人,高下立见。 刘熙顿时兴奋起来,眼眸泛出嗜血的光芒,急急指挥众人拥上去:“追!别伤了那个女人,要活的!” 曹姽听这话心里一沉,逃亡之后被抓回去,面对的惩罚一定比之前痛苦百倍。她与刘熙几番接触,直觉此人非心胸开阔的草原男儿,倒像个锱铢必较的阴险小人。若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情愿自己再被抓回去。 此时阿揽从牵着的马匹身上解下一副弓箭,叫曹姽拿来,一边低头背负曹姽继续往上攀爬,一边问道:“杀没杀过人?” 曹姽听出他渐渐急促的气喘,怔楞了一下。 阿揽见她没有反应,还当她没有真动过手,那此女就真的是个负累,他催促道:“呆着做什么?杀过就杀过,没杀过就没杀过!” 竟然看不起自己?曹姽被他一激,热血涌了上来,也不顾男女大防,以修劲双腿牢牢圈住身下人的腰,结实的腰腹用力将自己稳在他人背上,上身却凭借柔韧的腰肢转到侧后方,双手把持弓箭,撑出一张圆满之弦,松手之时毫不犹豫,匈奴人还没看清树林深处何来的暗箭,骑马赶在最前头的人已经惨叫一声摔下马匹。 刘熙打马上前一看,那箭正中眼窝,中箭之人虽没有立时死去,当下已经是个废人,他知道曹姽是有人接应出逃,此时不知道出手的是曹姽本人还是前来解救她的死士,可刘熙顿时又大感兴趣:“这小娘们儿本事不小,本太子不收服了这个蛮性子的女人,还真不能称自己是个男儿。” 这时已有第二人中箭落马,羽箭插在脖子上,令其余人都有些瑟缩,刘熙适时加上了筹码:“捉活的,今日随本太子上山的,都赏财货。若是生擒那个女人的,另赏黄金百两。” 此话一出,效果立竿见影,曹姽两箭的效果全数落空,匈奴人骑马布阵,以半圆之势逐渐迫近二人,慢慢收小包围圈。即便曹姽百发百中,也难逃出升天。 曹姽虽在生死存亡之际,却还有余力感叹匈奴人不愧为马上民族,弓射的确不可小视。因为天寒,动物筋弦效果大受影响,匈奴人竟懂得在箭矢上来做文章。 阿揽从匈奴战马上解下的弓箭,配的是四羽大笴,箭身配四根鹰毛箭羽,长度比寻常箭矢更长四指,曹姽凭着手感,就知道方才所射之箭又重又稳,若不是她此刻攀附在他人背上,恐怕效果绝不至此,穿过盔甲亦不在话下。 箭囊里所留箭矢不多,她绝不可能将追击之人全数解决,如若这样,倒不如放手一搏,思及此,她拍拍身下的人道:“放我下来。” 阿揽背负曹姽往上爬了几十丈,饶是劲力过人,此刻也是气喘如牛。他说话间喷出团团白气,手臂上肌肉与青筋鼓起,在这冬季了无人烟的荒山,竟别有生气勃勃之感,听闻曹姽要下地,眼见追兵将至,倒也镇定地放人下来,丝毫没有置喙的意思。 曹姽心里感谢他,便解释道:“一味逃跑或许逃不出去,我要对刘熙动手。” 此时阿揽才知对方头领是叫刘熙,观对方阵仗,也知对方不简单。可是如果这个刘熙就是那个刘熙,他同样没有想到。 他解下未用完的水囊,灌了一大口,抹抹嘴道:“我正好休息一会儿,你尽管射,射不中,我们继续跑。” 曹姽的手搭在箭囊上,听到这话顿了顿。可不知为何,心情却愉悦放松了起来,惊险的逃亡路上,还有个知情识趣的同伴总是好的。就算今天死在一处,恐怕还有人在地下给自己端茶送水,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这么一想,曹姽越发放松,搭箭勾弦,那一箭直接往刘熙迎面扑去。 曹姽似乎志在必得,她一等箭矢飞出,甚至不看自己命中与否,果断地跳到阿揽背上大叫:“快走!” 阿揽顾不上看,歇息之后更是奋不顾身往前窜去。 刘熙见曹姽一箭竟从自己门面飞来,拔出腰侧的金乌狼牙弯刀,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手起刀落,劈手就砍断了曹姽蓄力而发的箭矢,可那支断箭还未落地,身边数骑已然听到太子暴起大喝一声,只见刘熙已经扔了形影不离的弯刀,双手捂住血如泉涌的脑袋。他的头盔已被从中间劈开,若不是有头盔阻挡,扎入眉心的箭矢此刻已经要了他的命。 众人也顾不上惊奇,连忙团团围了上去,刘熙知道自己虽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还要不了性命,心中怒意勃发,痛悔自己轻敌,竟被那小小女子的阴损手段所伤,当下更是心气不平,也不顾自己受伤,令亲兵全部压上,无论死的活的,一定要抓住曹姽。 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如此严重的创伤,那些匈奴士兵自知难逃罪责,如今更该将功补过,比先前还要不要命地追击二人。 曹姽下不了地,间或转身射死赶上的人,到了最后,那背负人的阿揽也得时不时抬手挥上几刀,匈奴兵更是士气大震,再过些许时候,必能将二人生擒。 一众人正在这渺无人烟的深山尽情打斗,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震天的野兽咆哮,把树上挂的残雪都抖落下来。即便是匈奴兵所骑的良驹,竟被这声力透苍山的咆哮吓得马趴,如何抽鞭子,也不肯再动。 阿揽心念一动,见匈奴兵犹豫不肯上前,竟用再一次稳稳将曹姽托于身后,在身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往传出野兽怒吼的方向而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敢上前的匈奴兵竟失去了二人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喜闻乐见的孤男寡女桥段来了~   ☆、第四十八章 刘熙见大队匈奴士兵不知所措地退下来,极之愤怒。当大巫给曹姽换衣服的时候,他并未避嫌,曹姽身上尚留着心衣与亵裤,何况她初萌的身体并没有勾起刘熙的兴趣。 但她臂上的机括金弩刘熙自然是看到的,天下皆知,东魏女帝曹致有这一臂弩作为防身之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曹姽如若是曹致的女儿,效仿母亲佩戴这兼有装饰作用的小小臂弩并没什么奇怪,刘熙甚至还卸下把玩了一阵。不可不说那些南人虽龟缩江东,然技艺精巧、纹样华丽之处,确是北汉无可企及的。 但刘熙内心深处,始终认为曹姽的臂弩始终不过一个玩物,毕竟曹致与慕容傀这对英雄夫妻名声赫赫,相形之下他们的子女反而不显,且建业浮丽奢靡之风举世皆知,就算皇室子女不至沦为纨绔,然而当世人杰向来是可一不可再。 如今刘熙却不敢那么想了,曹姽方才暗算他的一箭分明是曹致绝技之一——连珠箭。所谓连珠,顾名思义便是双箭联袂而至,一支压着另一支箭尾,如影随形,浑然一体。刘熙眼中看到只有一箭,抬手拦住前头那支,以为再无隐患,自然中了曹姽圈套。 可惜曹姽身处不利,她被人背负一路颠簸,到底不如立于平地上使力,连珠箭效果不过她平日实力的五分。如若不是如此,北汉的太子之位此时恐怕已经易主了。 刘熙简单包扎之后依然血流满面,他手捂着额头,止不住的血从他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他脸上满是血污,遍布狰狞之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围起来,既有野兽,把他们逼近死路,葬身猛兽之口,尸骨无存才能解我恨意。” 匈奴兵于是再不急急追赶,而是对那片未知的密林慢慢围拢上去。内里的野兽似乎也知道外围有人,不时咆哮,震得落雪纷纷,离得近了,有耳尖的匈奴兵认出这是虎啸声。 再近些,雪原深处已经隐隐露出猛兽端倪。一进冬日,老虎身上的纹色有所减弱,然棕色皮毛上的黑竖条纹依然显眼,额、胸、腹都夹杂着白毛,若不是严寒冬日寸草不生,这样的保护色在密林里极难被发现。 匈奴人的腿肚已经打起颤来,若是一只秦岭虎也就算了,可是他们现在伏在草丛里半晌,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面前的分明是两只老虎。 平日人们常说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是公母也没有共处一地的道理。如今两只老虎一同在此,又是严冬季节,自然是到了繁殖期。 冬季捕猎不易,老虎原本就饥肠辘辘,又因外来者打断繁衍大计,恼怒可想而知。 那只咆哮的正是公虎,他一爪掌在母虎肩背上,全身伏在其上,对周围虎视眈眈。秦岭虎体魄雄健、色泽美丽,两只老虎无论公母身连尾均长约一丈(3米),几十个壮汉上前未必能敌。这地方的老虎素爱野草茂盛的悬崖峭壁,即便没有猛兽阻在前面,走在白雪覆盖下的这块地头,指不定下一步就踩空,落入万丈悬崖。 匈奴人已经接近到了极限,而逃入老虎领地的曹姽和阿揽二人,在旁人眼里已然是落入了虎口。即便不是,他们也无处可逃,因为老虎身后就是高约百丈的峭壁深渊,绝无侥幸的可能。 刘熙看这情景,恨恨出了一口气。他带了五十人出营,不但自己受了重伤,更在曹姽手下折了将近十人。剩下残兵没有十足把握铲除猛兽去搜山,他又顾忌着救人的康肃端了他后方老巢,硬是带着手下守到傍晚,才讪讪离去。 虽没有目睹曹姽和阿揽惨死,可没有道理有人能在猛兽环绕的绝境存活半天,除非那两只老虎是瞎子,刘熙回营后,立刻班师后撤,退到离北汉更近的另一座山头。 而这时,曹姽和阿揽已在隐蔽处生火歇觉,全不似刘熙想象中的悲惨。 原来二人方才踏入老虎领地,阿揽便解了曹姽身上纯白裘衣,覆在身上做掩护。因曹姽除去裘衣后身上穿得实在单薄,二人顾不得尴尬,阿揽只好平躺将她抱在胸前,再拿白裘衣将两人盖上。 老虎一次动作时间极短,他是打算一旦公虎性起趴到母虎背上,便必须在十声数数之内越过老虎所在之地,到达悬崖边沿。偏巧那些不怕死的匈奴人聚上前来,老虎不但被打断了动作,还被转移了注意力,阿揽借了匈奴人的愚蠢,一路顺利飞奔到崖边。 曹姽这才有机会窥得这块别有洞天,只见方才远望平坦一片的悬崖边沿直起一块耸立的山壁,上头垂下百年老藤,坚实异常。 阿揽用老藤把自己和曹姽牢牢绑在一起,往手上呸了两口唾沫,借着老藤冲力往上一跳,一下子离地三尺有余。他露在外的手本被冻得发白,现在因为几乎承受着两个人的力量,被藤条磨得通红。曹姽很有自知之明,晓得凭自己细皮嫩肉,绝对上不得这样直上直下的山壁,便死死闭了嘴,双手揽住圈绕自己的藤条和身前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怕令阿揽分心。 阿揽爬爬停停,间或在凸出的岩石上歇脚,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上到最高处。崖巅有一棵参天古树,比曹姽所知的都要粗壮高大,她觉得自己在建业台城里那张最爱的锦榻,都能轻松塞进去。 古树上方开了个豁口,黑洞洞的看不清,从崖巅走不到古树,因为山头上裂了个极深的凹坑,反正曹姽是见不到底。不知是谁架了一根简易的木板,可以踩在上头过去。 曹姽比了比,那木板也不知多少年头了,看着虽然发黑古旧,却还相当结实的样子。她伸脚过去比比,大约宽度和自己脚面一样长,从崖顶往下一望,匈奴人和老虎的动静一目了然。 然而对老虎来说,一旦它们发现了自己,这崖壁或许对人来说困难重重,但对这种猛兽却不然,当务之急,两人必须赶到大树的豁口才能安全歇脚。 曹姽轻轻踩上去试了试,却又皱眉把脚收回来。刘熙给她的鞋子实在太不中用,平白对逃亡之路增加了很多麻烦。她暗暗望了阿揽一眼,胡子拉碴面目看不清楚,但二人上来之后他就没有说话,虽然他话本就不多,但肯定已经累得够呛。 难不成自己还要让他背着过桥吗?曹姽看着见不到底的凹坑,放弃了自己过桥这个打算。她信不过阿揽,也信不过自己。 她在原地站立不安,才惴惴不安道:“这儿是哪里?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大猫上得来否?” “上得来。”阿揽也伸头瞧了一眼底头那对大猫夫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公的又骑到母的身上去,还没等他把头缩回来,一切又结束了,两只畜生懒洋洋地分开。他瞧着曹姽多少有些不自在,脸上却是冻出来的红,匀了一下气息才道:“这里常有大猫出没,虎骨千金不易,南越那位国主近年收取虎酒,山里的猎户为了讨生活,冒险在此处扎了落脚地。眼下正是严冬,大猫直到明春都会聚在一起生崽,猎户不挑此时行猎,因此必定无人,便宜我们稍稍休整。” 曹姽撇了撇嘴,她身为公主,熟知国策。东魏将巴郡视为战略后方,将北汉视为心头大患,却很少拿南越国说事儿。这南越是留待以后慢慢收拾的,那位荒唐的国主自从执掌大权,一门心思都在后宫佳丽和虎鞭酒上,也很难让人看得起。 “我这鞋不行,要怎么过去?”曹姽指了指那板子又问:“如果大猫上得来,跨得过这个吗?” “人过得去,大猫体壮,经受不了,它们不会过。”阿揽瞧瞧曹姽脚上厚底鞋,沉默半晌,便甩了脚上靴子,将袜套扯下来,扔给曹姽:“穿上!” 虽空气冰寒,不知曹姽是否错觉,鼻端似乎捕捉到一股异味。她不由露出嫌弃的神色,其实那袜套倒还洁净,粗粗一看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污垢,上头打了两个整齐的补丁。 曹姽跟着慕容傀去过辽东大营,知道兵士不讲究起来,那袜套从来就不换不洗。正穿一月,再反穿一月,那袜套便能站起来了,可是对她来说干净哪里是足够的,她哪里碰过别人身上剥下来的物事。 她咬着唇犹疑不决,那阿揽却似看她好戏,高壮的体型压到那木条上,几乎让人以为他在腾云驾雾,须臾就在另一头了。曹姽咬咬牙,憋着气蹬了脚上华而不实的云头履,闭眼套上阿揽的袜套,也稳稳地走了过去。 虽然脚下冰雪隔着袜套依然冰寒,几乎令人双腿麻木,可她心里别扭,总觉得这袜套里定有虱子在自己身上乱爬。阿揽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身汲着自己的鞋就爬进了大树豁口。 曹姽尴尬地站在入口,看着他抖落干草,在角落堆成一个窝窝,又从贮藏处拿了发黄的褥子来,生了火将潮气烘干,铺在了干草堆上。 那温暖的火苗诱惑吸引着曹姽,她趁着阿揽背对自己铺着褥子,就轻手轻脚地挪到火堆边,瑟缩着烤起火来。阿揽做完事回头发现她换了地方,又狼狈着烤火的模样,略略皱了眉头,便抱了所剩不多的草来给她拍了个小团子,扔在了她身旁。 曹姽也不敢说草扎屁股,乖乖坐着没动,看着阿揽又去一边鼓捣那些封着的瓦罐出神,惊心动魄的奔波之后难得静谧安宁,她被火暖得渐渐失神起来。 “添柴。”阿揽皱眉。 “……”曹姽根本无知无觉。 男人不耐烦地走过来捡了边上几根木枝扔进火堆,粗暴的动作“噼噼啪啪”扬起一串火星,吓得曹姽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阿揽才指指柴堆:“看着些,添柴!” 曹姽羞愧万分,她不知自己是否脸红,却晓得此时不是颐指气使或者意气之争的时候。一刻后,她也很庆幸自己压抑了脾气,因为阿揽熟练地支起了铜制吊架,把干净的雪水填在瓦罐里煮。另一个罐子里有用盐封存的肉干和晒干的藩篱头野菜,阿揽取了些放进煮化的雪水里,化作一罐热热的汤来。 曹姽肚里震天响,饿得她阵阵吞咽喉头,还未到食用的时刻,况且吃食是别人张罗的,她只好吞了吞口水,勉强没话找话道:“那野菜看着不错,来日脱险,也好叫人备些换换口味。” 阿揽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曹姽甚至觉得他被胡子覆盖了的大半张脸上,只有那双漆黑到明净的矛盾的眸子透出笑意来:“这菜只能摘腊月一季的,你下了山再采来吃,这菜都开了花,只会七窍流血惨死。” 曹姽一口气梗在喉头,只好闭嘴不言。少顷罐子里滚起了热气,阿揽翻出两个破碗来,拿水草草洗了,浅浅装了些肉汤。 曹姽低着头接过吃食,状似不在意地瞟了地上另一碗,发现自己这份汤头显然更多些,虽然是贫苦猎户的储备,此时也不吝于稀世珍馐。她顿觉自己生了小人之心,那碗捏在阿揽手里就像个小小的泥团子,他往嘴里一倒便见底。 曹姽知道他定也是饿了,却得拿仅存的干粮与自己分食,自己反而屡次质疑旁人,当下再不敢多言,捧着碗小口小口喝起来,可那碗能有多大?几口之后就见了底。 二人似都有些感慨,捧着碗都不说话,最后各自默默喝了点热水,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墙角那个唯一铺了褥子的草窝窝里。 曹姽想那草窝窝必是自己的了,可是这树洞说小不小,说大?自己却是和男人荒郊野外同处一室,东魏女帝临朝,对女子并不苛刻,却也不是全无顾忌,曹姽到底问了一声:“我们几日能出去?” “匈奴人必定散去了。”阿揽清楚地看到曹姽脸色一喜,这才慢慢将话说完:“只是外头两只大猫,少则七日,多则十日,才能完事。” 作者有话要说:老虎……外号秒射大猫,一周百次郎…… 重口慎入,百兽之王,其实一根香烟大……不过人家有倒刺哦,hohohoho~   ☆、第四十九章 山中入夜,狂风烈烈,萧瑟万分。狼嚎虎啸仿佛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反正曹姽知道离自己不足百尺的地方就有两只,她在太阳未落山之前出去瞧了一眼,那两只大猫依偎在一起打闹。许是肚子有些饿,又做了两回那难以言说之事,公虎便离去觅食,及至落日也没有出现。 走了公虎还有母虎,不代表就值得冒险。曹姽把头缩回来,她肚子隐隐酸胀疼痛,只能庆幸初潮量小,换下来的秽物上只有几片指头大小的褐色血迹。她撕了自己一片中衣,想着再对付两日恐怕不难,只是深山老林之地,洗漱不便,她又不能学着那个男人大咧咧地跑到外面捧了雪直接洗脸揩手,只好略略就着不多的热水清理一番,就抱着肚子把自己藏进了草窝。 草窝上铺的褥子发黄,即使已经烘干,仍有一股难以散发干净的霉味。曹姽只好将头露在外面,瞪着黑洞洞的洞顶发呆,然后听见靴子踩在雪上的“嘎吱”声,阿揽也进来了。 他似乎对曹姽的快手快脚十分惊讶,因为她理所当然把草窝占为己有的态度,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又随手往火堆里补了木柴,让火烧得旺旺的,才贴着草窝一角坐下,占去有限的空间,又小心没有碰到曹姽脚边,扯过丁点被褥,盖在自己下腹和腿上。 “喂!”曹姽一下子拥着褥子坐起,这可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即使找个不通教化的野人来,他肯定也知道这叫同床盖被。 阿揽不过刚刚闭目养神,就被曹姽一声利喝打断,这声音在万里寂寥的深山里显得尤为刺耳,似乎有不知名的野鸟被惊扰,在大树的树干子上扑腾着翅膀。 忙活劳累了一天,好不容易可以坐下歇口气,而那位同室而处的人显然是不想消停,阿揽实在没有精神应付,视若无睹地闭着眼睛,却恶声恶气道:“怎么了?” 看他一副浑然不觉,甚至故意装作不知的样子,曹姽恼羞成怒,使劲抓着褥子一扯,一下自己全占了,才义正言辞道:“你可以待在那儿,但是你不能盖褥子。” 动作一大,她腹部又是一阵抽疼,瞬间头晕目眩。 曹姽戒慎地看着阿揽慢慢张开的双眼,他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亟待爆发的脾气,但他很快找回了自制力,也许正因为看穿了这点,曹姽才一直表现得有恃无恐,半晌阿揽才沉声道:“褥子可以全归你,但你要负责守夜,如何?” 守夜?也就是在疲于奔命一天后,还要一夜不能合眼?曹姽觉得肚子更疼了,想想那种想睡不能睡的惨境连脸色都要发白,根本不敢一口应承下来。可是要她和这个虬髯大汉分享一条褥子,她也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屈服。想到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结果还是因为二人结下的梁子,让她以为自己可以赢回一城,才生出这许多事来。 吃饱了肚子人就有力气想事,就这么一会儿曹姽已经胡思乱想了许多,脸上忽白忽红,明显被气坏了。阿揽越发懒得理会她,见她僵着,也不愿亏待自己,重又拉过褥子一角盖在自己腰腹上,自顾自闭上眼睛。 他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终于彻底激怒了曹姽,曹姽这回下了全身的力气,一扯把整个褥子都扯得扬起。她还来不及得意,褥子已经掉在了火堆上,本就熊熊的火焰碰上棉花,一下子蹿得老高。 曹姽还来不及喊,身边人已经暴起,一把将褥子掀到一边去,解下身上宽大的袄子,盖在褥子引燃的地方,扑灭了作怪的火苗。 这番变故实在太快,还没等曹姽有所反应,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地上一条原本发黄发霉,如今还散发着焦糊味破了个大洞的褥子,曹姽咬着唇双肩抖动,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二人僵持一刻,阿揽将那褥子整个提起,拍了拍灰尘,兜头罩在了曹姽身上,盖出一个小山包。小山包不时就抖动两下,却不见人出来,时间慢慢流逝,里头偶尔会流泻出轻轻的抽泣声,一会儿小山包就像不断倾斜的沙堆,沿着树壁滑倒下来,最后里头的人睡了个四仰八叉,显见是哭累了便睡了过去。 阿揽这才走上前去,怕曹姽闷死,他掀了那块不成样子的褥子。里头的人伏在草窝上,脸上还晕着两团激动的红,仿佛应和着火光明灭在跳动,长睫毛偶尔随梦境颤抖,挂在睫毛上的泪珠随之闪烁。 但她睡得明显不安稳,双手还紧紧揪着自己腹部的衣服,在梦里也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舒服。 阿揽轻叹:这还是个孩子。 他照旧轻轻拉过褥子一角,坐在曹姽脚边,和衣闭了眼。但他没有睡,曹姽指望不上,只好自己辛苦一些守夜。许是因为他身上热,过了一会儿一双冰冷的小脚就摸索着热源伸进了他的怀里。他僵硬了一下,又感触那脚实在冻得厉害,他隐约明白曹姽这女孩儿此时身子不易,最后只好一动不动,任她的双脚从自己身上取暖。 那脚倒也老实,晓得伸在他膝窝里暖和,乖巧得并不动弹。 火塘燃着,有人暖着,曹姽睡梦里渐渐沁出汗来,抬手甩了上半身的褥子,嘴里也喃喃自语,听不分明般地嘤咛数声。 阿揽打眼看过去,不由自主又是一僵。原来曹姽中衣撕去一片,再也系不紧,此时襟口已经大开。里头心衣因为翻滚歪斜开来,露出一大片粉润雪白的皮肤,因此她前胸上几个微微淤血的指印显得触目惊心,随着她呼吸起伏在那片微隆上昭示自己存在,而她嘴角、耳边还有啮咬出的血痕,此时睡梦中褪去一身张牙舞爪,显出别样的可怜与诱惑来。 阿揽又轻叹:这哪里还是个孩子?分明已经会折磨人了,不论是当年鸡鸣山下,还是如今文冲小道,亦或是眼下深山雪岭。 许是睡得不舒服,曹姽一个大喇喇地转身,把褥子又踢到了地上。这不过小事,她一个甩腿,脚尖正中毫无防备的阿揽的腿窝,痛得男人当即弯下腰去,半天起不来身。 而这罪魁祸首却敞着胸,睡得正憨实。 阿揽低咒数声,终于红着眼睛,把褥子够回来,又探手给曹姽理了理衣襟,重新系了那条破烂的中衣带子,这回是无论如何不让曹姽捂脚,只是好在被窝里已经热了,下半夜过得风平浪静。 只是静得可怕的深山夜里,除了火星偶尔爆起的“噼啪”,终于还是冒出一句恨恨的男声咒了句“小妖精”,只可惜睡着的那人全然不晓得。 翌日一早,曹姽懒洋洋伸个懒腰起来,正想唤大虎上来服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沦落险地,只求平安逃离,哪里还能指望奴婢环绕的日子。 她草草披上不堪用的绢制外衣,又裹上用来垫在山下的裘衣,环顾四周,发现日光照进来,宽敞的树洞里倒也不暗。火塘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下淡淡的焦炭味,林子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叫,给这万物沉寂的冬日带来莫名一丝活力。她悄悄又去看底下两只大猫离开了没有,偏巧又看到它们万分恩爱的样子。 她撇了撇嘴缩回头,发现另一个人不在,因为没有下雪,外头雪地上留着一串往外走的脚印,曹姽知道他们尚有存粮,不至于要冒险出去打猎,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怕自己被独自丢下,阿揽回来前的这段时间,始终度日如年。 阿揽并没有离开两只老虎的领地,他只是带走了猎户的捕兽夹和其他一些狩猎工具。此地人烟罕至,就连野兽都没怎么见过人,对猎户惯来所用的陷阱都没什么防备,阿揽在曹姽起床之前,就打到一头半大野猪。 这野猪还年小,总的不过一个成年汉子的重量,若是再大些,恐怕阿揽这样的力士也要费一番波折。曹姽远远就看见他肩上扛着头野猪,正要拍手叫好,却见阿揽如找死一般往两只老虎那方走去,野猪被利箭射中的颈部还流着滚热的血,对冬日本就捕食不易又要繁殖后代的老虎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将肉放在饥肠辘辘的老虎面前,不吝于找死。 曹姽正要大喊让阿揽回来,却见那人已经站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就算老虎此时扑上来,他也能够暂时脱身。只见他手起刀落,将野猪从肚腹处分成两块,他拣了两大块滴血的内脏远远扔到老虎面前。待到老虎大快朵颐,将野猪最肥美的后段留在了大石头上,自己拿了前半段顺着原路返回了崖顶。 半只野猪血腥气迫人,阿揽徐徐放学、慢慢烧水,将野猪处理得干净整洁。二人一天才吃掉一支前腿,余下的肉可以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保存,连盐巴都不用抹。 吃完了肉,阿揽又默默坐在外边,从一团内脏里又不知掏了个什么,拿水反复冲洗,拿手反复磋磨,曹姽看着好奇,始终目不转睛,然后才想起来问:“为什么要把野猪分给大猫?” 阿揽又是那种曹姽问了莫名其妙问题的表情,但他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你得了吃食,自然是要分给四邻,这便是睦邻友好。” 曹姽朝天上翻个白眼,才道:“我家里占着一大块地方,旁人轻易靠近不得,哪有什么邻居?” “……” 阿揽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母亲是柔然舞女,奴隶母亲生下的还是奴隶儿子。如果我帮主家多种几分田,或是与约束我们的管家多捕几尾鱼,日子就会松快一些。” “那你被卖到这儿,你母亲该怎么办?”曹姽急道,虽然阿揽说这话不过是让她知道睦邻是怎么回事,但显然她并不在乎。 “她早已死了。”阿揽的语气冷淡,然后他举起那个被他洗刷白净的物事,拿嘴对着吹大,又将吹气处灵活打了个结。屈指一弹,那小白球便轻飘飘往曹姽飞去,曹姽本就百无聊赖,乍见这东西有趣,伸手便接了下来。 这个白球小巧可爱,又弹性十足,曹姽把玩一阵,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 “猪尿泡。”阿揽头也不抬,继续处理剩余的内脏。 曹姽顿觉那白球烫手,仿佛是多么污秽的东西,可阿揽分明已经洗了多遍。她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又往阿揽头上抛回去,可气的是那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轻松又把球揽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小妖精”神马的虽然很累,但是这是言情经典桥段啊你们说对不对! 我终于有机会用上了!   ☆、第五十章 曹姽虽沾不得那猪尿泡,然夜幕降临就知道那个猪尿泡的好处了。 她并不知晓昨日自己无知无觉就把双脚伸到了旁人身上,还踹了人的腿窝,让人痛不欲生,阿揽自是也避讳这件事。晚上他照例在火塘上烧水,又兑了些雪水,把猪尿泡灌得温热暖手。 曹姽在台城里用的是放木炭的铜质暖脚,但眼下情境自然容不得她做此奢望,因此也不曾想过猪尿泡还有这等用处。她眼馋得紧,可这东西方才被她扔回去,哪里好意思再开口讨回来,却不想那个阿揽并没有为难她,反而把洗净的猪尿泡热水球塞进了褥子里。 曹姽顿时充满难言感激,她却不知阿揽这样做,解救的不但是她,还有他自己。 太阳才下山二人就无事可做,这里不是大山外头,虽然不至于观赏歌舞百戏,但是曹姽还是弄得到些神怪传奇之类的故事来看。可在山里,除了风声鸟叫还有眼前的火光,就真的别无其他。 她翻了几番睡不着,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这处地方的?” 曹姽原没有指望对方理睬她,不想阿揽却道:“康公有风湿,虎骨酒对风湿有奇效,往年都曾向猎户求购,若是猎户手紧,我等也会自己上山猎虎,常借了猎虎小屋歇脚。若是遇上暴雪的天气,在山里出不去,困上一旬也是常有的事情。” 曹姽听了努了努嘴:“那你怎么不干脆将那二只都打了献给康肃?那大猫也奇了,怎偏生挑了这种天生崽?” “哪里就能生崽了?”阿揽觉得好笑,对曹姽直唤康肃名讳也并不惊奇:“那对大猫分开后,母的还要等上三月才能得小虎。届时穿暖花开,哺育后代,才不缺食物。我若去打那两只大猫,做不做得成另说,猎户规矩是绝不伤要产仔的动物,不然三两年之后再找不着老虎了。” 曹姽一想有理,就算是人还要怀胎十月呢:“反正大猫也不怕冷,只是这天气猎物难寻,母的有了孕,公的也能照应。” “它们七日后就会分开。”阿揽又纠正曹姽。 曹姽眨眨眼,又觉得释怀,道理都是一样的。她与兄姐还不是奶母带大,由荀玉姑姑教养的吗?父亲燕王一年在建业的日子不足三月,至于地位至高的母帝,在曹姽的记忆中,更是连抱都没有抱过自己。偏生母帝非常反感子女依赖乳母,断乳之后都会彻底打发了这些女人,因此曹姽等子女就特别信任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奴婢侍人,譬如她与大虎小虎姐妹。 想起大虎小虎在外头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她心里便充满了不安。何况母帝的吩咐是让她隐姓埋名进入襄阳,如今出了这等事,康肃若是大张旗鼓地救一个无名小卒,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相信。她到此地不足一个月,就已经坏了计划,还不知让建业那位如何的生气。 她越想越沮丧,阿揽察觉到她一直不说话,便问起了她射中刘熙的那箭:“你那日是怎么射中北汉太子的?” 曹姽支吾了一下:“是连珠箭。”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天下人都知道连珠箭是东魏女帝曹致的绝技之一,只是曹致出手,可连珠十箭,曹姽手下不过是雕虫小技。 “射艺并不只靠平日练习,只有性命交关之时才会有所突破。”阿揽似乎知道她的势弱,不经意地宽解道:“女帝立国,世人皆知不知遇过多少艰难险阻。你出身富贵,无此历练,自然不该放在一同比较。” 曹姽这才听出不对来,襄阳城内,只有康肃、吴爽及她身边的大小虎和蔡玖知道她的身份,这个莫名其妙的大汉又是怎么窥得天机的? 她“忽”得坐起来,小心万分,眼睛已经盯着一角放置的弓箭:“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 阿揽惊讶于她记性之差,就算不认得自己,也该认识那个与她有旧的阿洛。但是他与阿洛毕竟在岭南待了数年,那里气候炎热、环境酷烈,百越人的习俗又十分怪异,均是修剪短发且油彩覆面,匆匆数年已过想是真的认不出了,他咽了咽喉咙,口气怪异道:“公主殿下,当年鸡鸣山上……” “是你!”曹姽差点跳起来,她虽认不出来,但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不肖分说,就想起阿洛和那个无耻无赖的男人,她转念一想立刻问道:“那个混迹在你们中间,依然带着脚镣的人就是沈洛?” 女子的变化真的有限,何况曹姽本身就较江左女子长得更为高大。可是男人不一般,不过比她大上两岁的沈洛,在经过这种种变迁之后,早已蜕变成了一个男子,不复当年的寡言少年。 如此一想,大虎自来襄阳的种种失神也有了解释,只是……曹姽想到沈洛脚上不可解的脚镣,又想到面前这个当年就让自己不自在的男人,倒宁可双方从未见过面。 阿揽回答“是”,他有意为沈洛说情,或许曹姽的公主身份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俩当年为奴,双人一枷,从北地一路走到岭南,是患过难的情分。两年前海贼之乱后,我们在岭南剿灭了海贼退败之后南下的大本营,立了功劳,被归入康公麾下,脱了奴籍。阿洛同我们一起卖过命,可只有他,不知为何不得解脱。” 曹姽难得听他说这么长一番话,却是为了沈洛,想他当年能一路照顾同伴,甚至不惜千里背负,即便对自己不敬,也是一条汉子,她看着少时有令名的沈洛沦落到这步田地,虽有不忍,但亦无可奈何,只好低低道:“当日我也听说过那些兵士的流言,我只能告诉你,阿洛是真的姓沈,吴兴沈氏的那个沈。” 阿揽没有说话,或许他早已猜到一切传言都是真的,虽然阿洛没有亲口承认亦没有否认过,曹姽不过是让他明白,沈洛那副脚镣,可能是真的一辈子都无法取下来了。 拒不承认女帝临朝,甚至私募兵士,意图谋反,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饶恕的大罪。女帝将沈氏诛灭三族,将阿洛这样的旁支子弟流放,甚至没有牵连旁的世家,固然有局面初定考虑安稳的用心,但是亦称得上是格外开恩了。即使曹姽去求,也没什么好求的。 阿揽长长叹气,若是他能带着曹姽安全下山,不见得往后能够一帆风顺,但是他的未来铁定不一样了。然而阿洛,他无论怎样努力,此生命运都无法改变。 长久的沉默里,曹姽不知何时睡去了。猪尿泡比不得人的体温,里头的水一会儿就冷了,令曹姽梦里就觉得不适,直觉就蹬了那个渐渐冷去的东西。 她梦里一脚可不轻,直接把那只薄薄的猪尿泡给蹬爆了。闷闷的一声破响,里头的水把阿揽的裤子和曹姽脚边的褥子湿了个透。 阿揽本就在闭目养神,他并不相信曹姽的自制力,因此从未让她守夜,自己不过是在午后眯了一觉而已。此时虽然警觉着,可是就如昨晚一样,他防不住身边人无知觉的动作,顿时又遭了秧。 被褥湿了,曹姽也睡不下去,不然铁定要着凉。 她自从出了台城,做的窝囊事不知凡几,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会儿已经脸皮厚如城墙,如今的局面,只能考虑怎么补救,她直觉就跳下草堆,去掀被褥:“对不住,我来把被褥烤一烤。” 阿揽没有理她,手在褥子底下摸索了好一会儿,摸出一小团白色的*的东西,往外头一扔,落在地上发出“啪”的闷响,下手很不客气,显示他很不愉快,地上随之溅出一摊水迹。 曹姽定睛一看,是遭了她飞来一脚的那只可怜的猪尿泡,她拢紧身上中衣,又披上裘衣,扒开堵住洞口的稻草,毫无怨言地把那只破了的猪尿泡从地上捡起,扔了出去。 回头,见对方仍坐在原地,她清了清喉咙,有几分不自在道:“我都说了对不住你了,被褥我来烤。” 阿揽却不动,半晌才沉声道:“转过去,坐到屋角去。” 这是让自己面壁思过?曹姽怒起来,脸色渐渐发红,这世上有谁敢对自己这么说话,即便是康肃,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处罚自己,面前的这人,他是凭什么?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奴隶,如今也不过是个下级的士兵,若不是自己被派到襄阳,这样的人,连摸一摸台城最外围的大司马门,都会被砍去手指。 阿揽一看曹姽的脸就知道她会错意了。可他自有一分傲骨,曹姽那双藏不住情绪的琉璃双眸,无论何时都是那么晶莹璀璨,让你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傲慢与轻视,阿揽心中的怒火,其实也抑制了很久:“什么都不用你做,坐到屋角去,不然后悔的是你。” 她是总惹祸事,不然也不会就这么被母帝赶出建业,但是这话无论如何,轮不到面前的人来说。 曹姽动上了手,开始用蛮力扯那被褥:“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担,总比你坐着不肯动,什么都不做的好!” 阿揽初时还和她掰扯两下,后来却突然放手,害得曹姽往后趔趄两步,差点绊着脚下的树根,摔到凹坑里去。被褥扑面罩在她脸上,她急得扯开,“呸呸”吐出其中夹杂的干草,站起身冲上前去指着盘腿坐着的阿揽怒道:“你……你……” 阿揽眯着眼抬头看她,恍惚给曹姽一种吵醒了狮子的压迫感:“我什么?” 曹姽一时无言,阿揽追问道:“你说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对方都接了话头,曹姽自然昂着下巴答应:“本公主一言九鼎。” “好!”阿揽却低下头去,曹姽也跟着他低下头,她不是无知女郎,前生她嫁于王慕之,也是生育了两个孩子的。只是对着眼前的情景,她一时噤声,说不出话来。 “我的裤子湿了。”阿揽作势去解裤带:“公主一人做事一人当,麻烦给某烤烤裤子。”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哟,快去烤裤子~啊哈哈   ☆、第五十一章 阿洛等人尚不知逃亡中的两人正为了一条裤子争执,自派人冒险入匈奴人营地救人已有两天两夜。他们不知领头的就是北汉太子刘熙,只知那队越境的匈奴人已经仓皇退回秦岭北面的山区,沿途更是征召医师,想来潜入的阿揽与呼延莫给对方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们已经找到了呼延莫,可是阿揽与曹姽却不知所踪,冬季深山,野兽难以捕获猎物,性情十分凶残,二人一日没有音讯,就多十分危险。 如今匈奴人已撤,康肃当即就要下令调集重兵搜山,却被阿洛谏言:“康公,城守公孙泰平既然敢阻您一次,就敢阻您第二回。您至今没有大动,想必也是考虑到远在建业的陛下,一举一动当谨慎为上,还是莫要如此行事。” 康肃如何不知这样的道理,他戎马半生,危及性命的险境不知经历凡几。他倒宁可遇险的是自己,而不是曹姽那个无知小儿。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阿揽很可能就在曹姽身边,指不定能护得二人的周全。 阿洛想了想道:“往年我等也随山中猎户行猎,如果他二人果真遇险下不了山,阿揽必会选择猎户平日的落脚点,康公且带人去询问,派出精兵挨个搜,想必事半功倍。”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康肃点了身边亲信去办。这时有人来报留驻襄阳城内的吴爽归来,康肃遣退众人,见帐中只余二人,吴爽当下就双膝跪地,往地上“砰砰”磕着响头,一会儿额角就布满了血迹。 康肃长叹一声,也不叫起,只问道:“想必你已经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吴爽忙道“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芝娘的私情报于康公知晓,然这并非了不得的大事,吴爽到底没有冲昏头脑,与那芝娘暗地结为夫妇,不然就是隐没户籍的大罪。可不幸的是,就在吴爽的眼皮子底下,芝娘所住的那个暗·娼小院儿里,偏偏有人窥视着他们的动向。 吴爽令人蹲守了数天,严令不准放过暗巷中任意一人。待得旬日,他如往日一样上门见芝娘,那福清原本不露痕迹,见着吴爽到来,还巧笑倩兮地上前问了一句:“今次怎不是阿揽大哥来?” 吴爽隐约知道她有不妥,此时见了她天真清丽的笑容,方觉得不寒而栗。就命擅长潜伏探听的斥候藏于福清的小屋中,那斥候也是个人才,将福清暗中自言自语的样子学了个惟妙惟肖:“曹氏那小贱人,中计了也不消停,阿揽大哥想必是被康肃老儿派了去找人了。哼哼,这乱世被卖入下处的女子,哪里还能找得到呢?”她还取了朵廉价的珠花簪子往头上比了比:“女人哪,还是该找个阿揽大哥这样可靠的男子,才能在乱世存活下来。阿揽大哥他,下回一定会来的。” 福清“咯咯”的笑让人毛骨悚然,康肃挥退那个斥候,脸色铁青,他抄起置于一旁的马鞭就抽在吴爽的身上:“公主的身份,你可曾泄露过半句?!” “属下绝不敢!”吴爽忍着脸上寸长滴血的伤口道:“自从那位到了襄阳,属下就未出过营房,若是有俸禄要转交芝娘,多是托人前去,那人就是阿揽。” “那个福清想是看上了阿揽,不过此事应与阿揽无关,怕是机缘巧合。”康肃捻了捻胡须:“你还查到什么?” 吴爽觉得伤口剧痛,吸了几口气才道:“院中有两个龟奴是福清帮手,属下怕打草惊蛇,并未拷问他们。只是这几日襄阳城风声鹤唳,他们隐约也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私下也会悄悄商量。只是属下听来,他们也只是照着福清的话行事,并不知道更多。” 这个福清骂曹姽叫做“曹氏的小贱人”,康肃乍听有些惊讶,但细思并不意外。汉末之后,中原政权更迭,金枝玉叶流散在外不知其数。只是对曹氏这般痛恨的,也就那么几个姓氏。 同样的,康肃想起燕王慕容傀的妾室高玉素,那个意外在海贼堆里抓到的东海王妃裴红丹,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哪个又不是被逼堕落呢? 他心里有了谱,便吩咐吴爽道:“你失职在先,自己下去领二十鞭。至于那福清的身份,我已心里有底,尔等不必再顾忌,将她抓了投入大牢,我自有办法让她开口。” 福清似是多少料到这个结局,并没有多加反抗,可是她入了半山军营的牢房,就鲜少有人搭理她,每日麦饭酱汤也没有薄待她。只是那两个看守的士兵,想必是百无聊赖,每晚喝些小酒之后,话实在是忒多了。 昨日他俩说着巴郡形式,从成都王的流民身份,一路往上调笑到没出息的后主刘禅和三分天下的刘皇叔,福清暗地“呸”了一声,自顾自缩在角落里睡了。 第二日,这二人恭维了一番当今女帝在江左的德政,又说道前朝东吴的时运不济和末帝孙皓的刻薄寡恩,大大取笑了一通,福清这回却嘟囔了一句:“孙氏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龟缩的鼠辈,曹氏不过是步孙氏的后尘。” 康肃听了两日来的回报,便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当日福清的酱汤里被撒入了有迷幻作用的天仙子,两个士兵照旧坐在外头喝酒,今次说的却是司马家那个被诸王玩弄的白痴皇帝。 那两个士兵大着舌头道:“那司马衷何止是白痴,非但被人玩弄于鼓掌,婆娘还争先给他戴绿帽。那淫·妇贾南风,又黑又丑,还在皇城搜罗美男进献,我若是被看上了,不如干脆抹了脖子。那羊献容却是个有后福的,只是匈奴人到底蛮子,却不知道在野人身下吃的是什么苦。” 两人放肆且恶意地笑起来,絮絮叨叨羊氏被匈奴人淫·辱之事。福清只觉得胸口有一汪热血直往头顶冲,她砸了陶盘,拿着陶碗里剩下的残羹剩饭往外头泼,呆呆地往外头大叫:“你们不准说!不准说!” “为什么说不得?”康肃从暗处现身,盯着面前这个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年轻女子,她确是姿态不凡,举手投足间端庄雍容不弱于两位曹氏公主,甚至比曹姽这个猴精还要强些。可是这些特质,只不过是在乱世里催人性命罢了。 福清抹抹眼泪,跪坐起来,呆板板地道了句:“想必这位就是康乐公,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羊氏命不好,初嫁司马衷的时候皇后礼服就着火,始终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兆。事实也果真如此,适逢八王之乱,她四废四立,数次入冷宫,险些丧命。”康肃看着面前一脸倔强少女,那股凌然之气丝毫不弱于曹姽,只是多了些阴沉,让人观之不悦:“洛阳城破,她被匈奴人所掳。如今贵为北汉皇后,确是她的本事,只是枉为中原名门之后,也枉为人母了吧。” 福清的眼里落下大颗大颗泪珠,康肃又道:“我不知你的来历,只是查到你被卖到襄阳之前,曾在吴郡一户人家为奴。那家女郎见你气质高贵,很是不悦,常常将你打得遍体凌伤。” 福清却残忍地笑起来:“是,她嫉妒我,即使我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依然有人嫉妒我,我缺的不过是个庇护,让我能够立于这人世间。” 康肃叹道:“你说的庇护,难道在北汉?你过不去,匈奴人天性残忍,你不是北汉皇帝的骨肉,他们如何容得了你?至于羊后,你又让她如何自处?” 福清一笑:“我只知道康公费了这么大力气抓我,又诱出我的身份,必不会杀我。” 康肃转身欲走,只留下一个冷峻的侧颜:“我与你有着一样的目的,只想看看你在北汉皇族眼中价值几何。” 福清沉默半晌,最终惨然一笑,端庄行了个大礼道:“清河公主司马福清,拜会康乐公。” 既然真相已经被不留情面地撕扯开,康肃并不想在兵营养一个毫无用处的质子,他令人除了阿洛的脚镣,使阿洛上山与人一同寻找曹姽与阿揽,却又把那副沉重的脚镣套在了福清的脚上,将这位前朝公主没入浆洗房,天天与各种酸臭衣物为伍,也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惩罚。 康肃甚至提点她:“这副脚镣很有些来头,前一个主人是吴兴沈氏家的,违逆陛下的下场就是一生为奴,不管你资质多优越、品格多高超,哪怕你曾贵为公主,亦只能是这样的命。司马氏,你该学着何为认命。” 福清讽刺一笑,冷眼看着自己被套上脚镣:“那来日康公在两军阵前,可会留福清一个全尸?” 康肃不语,却在这时,日头突然昏暗,帐外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兵士惊恐奔走,吴爽顾不得礼数冲进来,搀扶住把着帐中支撑木的康肃,惶惶然道:“康公,地动了!” 福清的头撞在胡床一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她却“唧唧”怪笑起来:“康公,尔等才该认命,此时地动,我且看着曹小贱人要如何活着回来?” 须臾她又想到自己的阿揽大哥也被康肃派出去找人,至今未得见到,心里又充满了忿恨,但对于她来说,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此时,曹姽与阿揽正身处山巅,地动的感觉尤为明显。原本二人只要勉强再度过几日,等那两只大猫完事离去就可下山求援,如今天摇地动之下,山上碎石纷纷滚落,他们藏身的大树长于崖边,之前跨过的那个深不见底的凹坑正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慢慢裂开,若是再迟疑,等到越不过去了,那么二人真的就要被困死于这方寸之地了。 阿揽二话不说,揪起曹姽的领子,脚踩连接两端的横木,在其上飞跑两步,猛力把曹姽朝前一掼,曹姽团身飞出,在雪地上扑了两扑才稳住身形。又见身后阿揽脚下不停,一个起落稳稳站在地上,原本他们经过的木桥,已经塌陷,那棵大树根部已松,倒悬在悬崖外面,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二只大猫也受惊不小,只好互相舔舐安慰彼此,很是情深的模样。曹姽对这变故愣了半晌,才拍拍身上残雪站起,正了正情急之下套在身上的弓箭,迎着阿揽赞许的目光道:“裤子的事日后再说,地动之后还有零星震动,事不宜迟,我们必须速速下山。” 阿揽把身上皮袄绑紧:“秦岭地动,恐怕巴郡之内更为严重,襄阳怕是到了要紧关头,我们早日回去,也好令康公可以一心一意对付巴郡与北汉。” 曹姽指指那两只大猫:“你要先对付它们……” 阿揽不语,也不欲令曹姽张弓,就那么沿着藤条再次攀爬下去。他让曹姽跟在自己身后,方才地动过后,雪下不知何处就会裂开深缝,诱人失足,误踩的话,就是往后康肃把整片山翻过来都找不到曹姽的尸身。 曹姽依然穿了阿揽的袜套,踩着阿揽的脚印跟着慢慢走,她盯着数十步之外对着他们虎视眈眈的大猫,一只手扶着石壁,另一只手往后把住弓箭。若是大猫纵身扑来,她可以在眨眼间就射出一箭。 那公的在母的脖颈上舔舐两下,却并没有上前,而仅是向前迈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咕噜”声。见二人还往前走,大猫试探地伸出一脚,脚下山壁已经裂开落差,雪块纷纷滑落。 曹姽屏住呼吸,眼见那大猫张开血盆大口,却是舔了舔自己被雪覆盖的脚爪,又懒洋洋地蜷缩了回去,只半睁着眼瞧着他们。 曹姽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背心早已湿透,仿佛真正经历过一场虎口逃生。她不由自主地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前方那人的手,也无暇多想,二人相互搀扶,尽量轻手轻脚地下了这处山崖。 曹姽的手被山壁划出很多细小的伤口,直到踩到实地上,她都不敢想象当初自己是怎么被人这么背上去的,她突然就有些明白阿揽与阿洛之间的患难情分。经历过这样的不易和坚忍,都会在人心下留下印痕。 她突然觉得脚上的袜套也不是那么恶心了,想到方才还挽着对方的手,便假装轻松道:“看来你那半头猪,大猫是笑纳了。” 她放松得过早了,以为到了山间平坦地势就没有危险,却不知地动会将山体震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痕,也许只要往前一小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曹姽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跌落了下去,阿揽一刻不曾迟疑,顺着曹姽的身形坠落方向,也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山中大冒险,抠鼻~ 男主阿揽你很招公主们的喜爱啊,不管是炙手可热的还是昨日黄花的……   ☆、第五十二章 曹姽闭着眼,只觉得耳边风声忽忽,一双大手猛地把她抓进怀里,身下已经触及坡面。她听到身体撞到坡上的一声闷响,可自己身上却不疼,她疑惑地睁开眼,入目所及均是天旋地转,阿揽将她抱得紧紧,几乎要把她勒断了气,若非如此,曹姽早就脱手飞出去,不知在哪块突出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好像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久,二人滚到底,落进一处谷底的泉流里,溅出好大一片水花。这处原本该是暗流,如今山体开裂,变成道一线天的峡谷,暗流变成了横贯其中的小溪。 曹姽手脚并用地从没了脚踝的小溪里汲水出来,却发现身后没跟着人。她心里一跳,发现阿揽面色苍白地躺在方才他们滚落的那处,看不出状况,但是溪面上却沁出血色来。 曹姽惊恐万状,甩了沉重吸水的裘衣,穿着薄薄的绢衣就下水,费了老大的劲儿把人拖上来。 阿揽脸上不是头发就是胡须,此时一头的水,毛发松软了下去,倒看着比往常年轻一些,脸色却是不正常的苍白,胸口极速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曹姽不知道他怎么了,只好在他身上小心摸索。 手探到胸口的时候,阿揽突然抓住她的手,脸上是剧烈的疼痛:“别,肋骨断了。” 曹姽吓得连忙把手缩回去,阿揽粗喘了两口气,仿佛方才的举动已经耗去了他仅存的力气,过了良久,他才望着顶上的一线天,也没有力气转头道:“肋骨不碍事,我腰上有伤口,要赶快止血,我已经觉着身上发冷,若是再失血下去,恐怕不过片刻的功夫就顶不住了。” 听他这么一说,曹姽连忙去扯他衣服,这才发现因为他的夹絮皮袄是枣红色,外头才看不出不对来,里头的麻布中衣其实早已被血浸润,大约是撞到山壁时候,他垫在曹姽身下刮到了尖锐的岩石,连衣服带人都在腰侧拉出一道大口子。 曹姽不敢去碰,她颤抖着染满了血的双手,突然缩着坐到了一边。她刚刚分明看到,阿揽的伤处掉出了一截肠子。她不是没杀过人,她只是害怕,在这样的深渊绝境,若是没有人发现他们,阿揽的结局就是死去。 她怕的是只剩她一个人的绝望,就像她上辈子被亲生儿子孤独地烧死在寺庙里。 想到这个,曹姽又连滚带爬地摸到阿揽身边,抹开覆在他脸上的湿发,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的眼睛黑亮而清醒,曹姽心下稍定,结结巴巴地问道:“怎……怎么止血?” 这山壁是方才裂开,光秃秃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草药也还没长出来呢。 阿揽叹了口气,像是要叹出心中几日来的郁闷,才缓缓说道:“先把我的肠子塞回去。” 曹姽不敢不从,可是手沾到那个黏腻滑溜的东西时,她觉得恶心害怕得不行,咬着嘴唇还是呜咽出声,阿揽觉得自己最后一定不是伤重而死,倒可能是被她拖死的,他只好攒着剩下的力气怒吼出声:“哭个屁哭,快把老子的肠子塞回去!” 曹姽一僵,竟乖乖照做,阿揽到底长吁一口气,只是接下来对他对曹姽都是困难的事情,曹姽见肠子塞回去了,可血还在流,到底还是问了句:“告诉我,怎么止血?” 阿揽终于艰难开口,曹姽几乎从未听过他一贯平稳淡漠的语气竟会这样动摇:“我记得,你来了月事。” 曹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红了又白,半晌才鼓起勇气讷讷道:“那是秽物。” 她是初潮方至,匈奴大营里的大巫给了一条月事带加上她自己裁制的中衣,倒也对付得过去,如今已是第四天上,早已是干净了,她只是以防万一在山中拿现成的材料在火塘里燃了做了些草木灰,如今正攒在月事带里,只不过铁定都湿透了。 阿揽胸口慢慢起伏,仿佛呼吸已经是困难至极的事情:“秽物给污秽之人所用,正是理所当然,公主何必为难,某不过是想活下去。” “你……你……”曹姽支吾着接不了话,她往日种种言行如何不是高高在上,将人视为足下尘泥。当下救人与否,她心中已有了决议。 这事情实在尴尬,不过阿揽已经是半死之人,她曹姽也不是迂腐之人,对方救她数次,难道还值不了一根月事带?她心中衡量分明,就背过身把手伸进亵裤里摸索,因那亵裤是开档的,着实方便,她轻轻抽出那根带子,因用在最里边,不过是略略有些湿,曹姽打开来,抓出把黑乎乎的草灰,拿手指细细捻了洒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阿揽痛得整个身体痉挛起来,嘴里溢出闷哼,曹姽不敢停,愣是把自己能够抠出的草木灰全部贡献到了对方的伤口上。然后她转念想了想,又去卸自己的手链子。 阿揽挺过这一阵,看到曹姽又坐到一边不知鼓捣什么,张嘴却只能冒出呻吟。 曹姽回头看他一眼,知道他暂时没事,抹了抹额头的汗,继续拿捡来的石块敲自己的手链子,北人爱步摇,因此喜欢在首饰上缀许多的金银箔片,曹姽手上的银箔手链还是那个奇怪的大巫给她戴上的。 她一边拿石块把银箔砸得更薄更宽,一边气喘吁吁道:“我从前随父王在辽东草原住着的时候,各部落间总有零星纷争。若是有人被利器伤了或是被草原狼咬了之后,巫医给人敷完药后会在伤口上撒些银箔,据说这样做的人,总是痊愈得更好,当然嘛,”曹姽尴尬笑笑:“能撒银箔的,都是草原上有名望的人。” 阿揽勉强挤出一个笑:“看来我今日是行了大运。” 有冬日羽翼丰绒的秃鹫盘旋在山头,曹姽小心翼翼地把银箔均匀地贴在阿揽的伤口上,覆了一层亮晶晶的原本是首饰的银箔,伤口看上去没有那么狰狞,甚至有些滑稽。 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不如好事做到底。两人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干净的布料,另一个还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曹姽也就咬咬牙,又背过身去解心衣带子,从衣服下摆伸手进去揪出那块小小的布料,紧紧捏在手里,定了定神才道:“我给你包扎。” 失血的感觉,带来无法克制的晕眩。有惨灰的天,黝黑的山,萦绕在眼前的挥之不去的雪白迷雾,但是却如何都不该有这仿佛天地凝萃的艳色,一抹娇嫩到极致的鹅黄。 阿揽在重伤下放任了自己一贯的自制,又想到那夜踢被的娇嫩的孩子,还有自己无可奈何溢出的一句“小妖精”。 小妖精正趴在他身上,她的衣服湿透了,又没有心衣裹着,她大约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了无遮掩,因寒冷而娇挺着的初萌,时有若无地磨蹭在他前胸上。她张开那抹嫩黄,整个拥住了他,拥住他在流逝的生命,将心衣带子打了个结,在他的伤口上点了一把不甘心熄灭的火,才慢慢退开。 她是林间的妖精,渡他内丹,救他性命,美得就像街上说书人说的一个书生与狐精的梦。 阿揽睡了过去,曹姽看他呼吸平稳,想是暂时没有大碍,就环着胸坐在一边,日头已经西斜,再过至多两个时辰,若是没有人发现他们,那么在饥寒交迫之下,他们绝对不可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曹姽将裘衣平贴于山壁,稍稍风干之后盖到阿揽身上,自己勉强藏进半身,与他一同取暖。 猛禽于头顶盘旋低叫吵得曹姽一刻不得放松,她终于有些明白了自己呼呼大睡,而阿揽在边上守夜的心情,而且还根本无人替换。这种时刻,她浑身紧绷,就算精神和*都累到了极致,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睡意。 日头渐渐晒不到阴森的一线峡谷里,曹姽看了眼阿揽紧皱眉头的睡颜,探手去摸自己不离身的弓箭和箭囊。匈奴人把弓箭做得很坚韧,高处坠下的推挤也没有损坏,但是箭囊已经破了,里头只剩两只箭,曹姽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立起来,前手拒,后手撕,将弓极力拉至满涨,沉静地看着羽箭如白日流星一般窜出那一线天际,她垂首放下弓箭,心里默念希望有人能够看见自己射出的求救箭。 日光西斜后,谷底越发阴冷。曹姽觉得自己像等待了万年,却还是等不到人来。头顶的一线头已然灰白,渐渐添上了暮色的金黄,慢慢又变成了母帝凤裙上的一线宝蓝祥云纹的颜色,她摸出最后一根箭,正要站起,发现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角。 阿揽醒了。 他看着就明白她在做什么,他气衰力竭,只能张张嘴,曹姽观他口型,知道他在说:“康公,还有阿洛,一定回来救我们。” 曹姽觉得喉头酸楚,她摸摸脖子,将一贯佩戴从不离身的白狼睡解了下来,牢牢地绑在羽箭上,再次满张弓弦:“阿揽,人常说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会指引迷路的旅人。父王拼却九死一生得到白狼睡,老天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那颗白狼睡带着曹姽的体温,射向日夜交替的天际,那箭脱离曹姽与阿揽的视线后,大地彻底沦入夜幕,泛起抵挡不住的寒意。 曹姽蜷缩成一团躲在阿揽胸前,只是恍惚对方的体温似乎比她更冷。 她低低问道:“阿揽,你怕死吗?” 身下的胸膛微微颤抖了起来,阿揽在笑,曹姽也笑起来,极力分辩他微弱的话语:“当日在岭南,海贼十倍于我众,但我等赢了。不是不怕死,是因为有人落地生根,要保护妻子儿女;有人伶仃漂泊,要与过命的兄弟并肩。” “你一定是在说你和阿洛。”他们二人感情这样的深厚,曹姽即使父母双全,兄姐俱有,却仍不掩羡慕:“所以有阿洛在,你就不怕死了?” 阿揽想抬手摸摸曹姽的头,但他浑身无力,曹姽等他的回答等得不耐烦,生怕他再睡过去正要开口,却听那人道:“眼下,我也是不怕死的。”   ☆、第五十三章 夜幕降临,然匈奴人的白羽箭在山中依然十分醒目,有一队举火把的士兵发现了这点蛛丝马迹,立刻回报了寻人大本营。又提及离那箭不远处恰是一条因地动新裂的山缝,恐怕要找的人凶多吉少。 阿洛,此时已遵康乐公命令恢复沈洛的本名,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遣人去襄阳城内请示,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悉数上山。因地震之后余震不断,人马行进十分缓慢,待他们到达遇见伫立的地点时,已经月上中天,山里妖风怒吼、冰冷彻骨,康肃到得也不慢,不过晚了半个时辰,他也一身风霜地携吴爽和曹姽身边的侍人全到了。 他这番出城还惹了不小的麻烦,公孙泰平可以对为数不多的士兵出城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要康肃的大军不擅动,他也乐得不与人撕破脸。 可是如果康肃自己要出城呢?公孙泰平是王道之的人,女帝之所以如此安排,也是在康肃身边放一个王家的眼线,充作监军之用,不令康肃在荆州的势力无限膨胀。女帝借着王道之的手辖制康肃,也是不欲与康肃种下心结,如今康肃出城救曹姽反受阻挠,他对此亦是明镜一般。帝王心术不外乎如此,只是不知女帝此番可会后悔? 康肃不耐烦与公孙泰平啰嗦,直接命吴爽将这老匹夫拖下马来,挟持出城。路上将他一脚蹬进了路边野草堆,公孙泰平像一条丧家犬一般跌折了一条腿,哼哼唧唧地半天爬不起来。 那些亲兵见康肃走远了才敢靠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主家给抬了回去。 康肃越过守下羽箭周围的众人,劈手将那箭从地上拔出,拿近了才发现尾羽处缠绕了一颗白色的珠状物,大虎“呀”了一声,挤上前去,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康公,这是白狼睡,燕王赠与我家公……” 康肃打断大虎,示意她噤声,将白狼睡抓下握在手中,其实他也明白如今是在自欺欺人。不说兵士们早已怀疑曹姽的身份,恐怕时候公孙泰平也要起底作乱,曹姽的身份,已经是襄阳隐而未发的一处火种。 但眼下已经无法顾忌那么多了,康肃扫视周围的人,心里拟定了几个人选:“吴爽,让人把麻绳结起来,你和沈洛一同下去,再带上刘宝和大虎,好彼此照应。” 刘宝就是先前被曹姽揍成一只乌眼鸡的小个儿士兵,他未入兵籍之前,家中以打渔为生,结绳攀爬都是好手,且身子小巧灵活,该当一起去救人。只是这小个子想不通为何还要带个侍女下去,还直白地问了出来:“康公,带个女人忒碍手碍脚啦!” 吴爽已经一个巴掌呼在刘宝后脑勺上:“少啰嗦,快下去。” 呼延莫力拔山兮的蛮劲正赶上用武之地,且康公临阵,更需好好表现。他脱了上衣大吼一声,将两根粗如拇指的麻绳绞在一起,在刘宝的帮助下打上一个牢固的活结,又将呼延莫和一棵大树捆在一起,这样呼延莫就可以控制收绳,吴爽与沈洛先执了火把下去,刘宝与大虎体格轻盈,排在最后一同下去。 这山缝莫说是夜晚,就算是白天,也可能望不到底。 大虎拼命地咽口水,因为看不到底,她倒是不怎么害怕。这是这天裂开的山涧怪石嶙峋,火光照不了很远,但明灭所及之处,遍布的怪石就像地狱修罗的脸孔。大虎腿肚子发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张漆黑的大嘴,偶尔下落时蹭掉的一颗碎石,“噼啪”掉落间发出悠远回声,似乎不是人间的声音。 既然曹姽的箭能射出山缝,说明这缝不至于很深。四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半个时辰,终于脚踏了平地。然而火把照亮的距离十分有限,于是吴爽与刘宝一队,沈洛与大虎一队,不解绳子往两头寻找,一旦有所发现,就扯动身上的绳索。 底下淌着条小溪,四人汲着没脚踝的水艰难行走,不一会儿就泛起了冷意,但因为救人心切,又从心底冒出一股火热来,大虎怕极了这深沟里的回音,却更怕一片死寂,她怕这片死寂是因为公主已遭了不测,她捏了又捏自己的袖子,才挤出一句:“阿洛,恭喜你了。” 有那么一刻,沈洛只管朝前走,却没有说话,良久才淡淡回了句:“托康公的福。” 大虎知晓自己说错话,康肃虽解了沈洛镣铐、复了他姓氏,只要出了康肃的地界,沈洛便依然是乱臣贼子之后,大虎一声“恭喜”,其实根本无喜。大虎觉得惭愧,又想说些小时候的趣事缓和些气氛,突然沈洛示意她噤声,拿手指指耳朵:“快听!” 大虎细听竟是微弱的□□,她不顾仪态,撩起曲裾的下摆,大步就朝前跑了过去,前方并没有人影,就在大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沈洛压低了手上的火把往地上一照,竟照出一团惨白的物事。 这关头,大虎竟也顾不得害怕,担心曹姽的心情完全占据了上风,她抬手就去掀那团白物,她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东西捏在手里她就知道是裘衣一类,顿时大喜。再定睛一看,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儿不就是自家公主吗? 她虽然脸色不好,但胸口起伏、体息温热,显然没有大碍。倒是与她靠在一起的大汉,大虎晓得他叫阿揽的,双颊火红、呼吸急促,一看就很凶险。大虎虽见二人相偎的姿势不雅,但绝境之下互相倚靠取暖,也是不得已为之,她并未多想。 “人找到了,让吴爽和刘宝来帮把手吧。”大虎就要拉扯绳索,沈洛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大虎不解,昏暗的火光下她也看不清沈洛尴尬的脸,沈洛只好背过身去道:“我不好过去,你去把公主的衣服整一整。” 大虎闻言大惊,她不及沈洛在黑暗里的目力,这回凑上前去一看,不由白了脸色,这才背对着沈洛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裘衣里的曹姽绢制外衣凌乱,中衣残破,里头心衣不见了踪迹,完全遮不住胸前形状。再看那个受了伤的阿揽,似乎伤在腰侧,可能因为条件所限,裹伤处乱糟糟的。大虎再定睛一看,差点“啊哟”叫出声来,她说那裹伤布怎的如此眼熟,敢情竟是自家小公主的鹅黄蝶穿百花心衣呐! 她只得蹲□,轻手轻脚单手掀开那片心衣,见那伤势委实是重,当下也无可奈克。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她只好将阿揽略敞的外衣带子扎得严实,保证不露端倪。曹姽那边,大虎把裘衣全数盖在她身上,一寸也不让人看见,只剩一把乌鸦鸦的头发露在外面。 大虎吃力地将曹姽抱起,让沈洛一同拖住,到底尴尬地谢了一声:“公主就劳烦沈郎君了。” 那边厢吴爽和刘宝收到了讯号,迅速赶了过来,只是他们看着被大虎及沈洛护在怀里的一团白东西以及被扔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阿揽有些反应不及。 但此时不是追究的时机,他们朝上打了信号,不一会儿众人发力,将他们六人全数提了上去。此时不到三更,距离正午发生的地动未出几个时辰,待在山上仍然十分危险,一行人立刻下山,呼延莫背负阿揽,依然脚下生风一般,倒是累极而晕的曹姽,睡在康肃让出的马匹上,几乎令所有人为之侧目。 康肃虽已命吴爽提前回城准备,以免入城受到公孙泰平的阻挠,不想怕什么来什么,偏就是要命的当口,公孙泰平关了城门。他这回吸取了教训,坐在挑夫抬的竹椅上,外头密密围了一圈的亲兵,免得又被康肃武力欺压,也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双方一时都没有动。 连日来精神紧绷,康肃的忍耐也几乎到了极限,他的手几乎按在自己的刀刃上控制想削了公孙泰平脑袋的冲动,终于语带杀气问道:“城守这又是想做什么?” 公孙泰平见对方不足五十人,己方则逾百人,心里还算有底,但他并不想直接扯破脸,与人硬拼,便顶着一张青紫肿胀的脸,吊着折了的那只腿,滑稽地刁难道:“这襄阳城乃是军机重地,怎容人随意来去。既是康公驰来,本太守便不为难,你带出去多少人,就进城多少人,多一个都不行。” 康肃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出镇山往地上一掼,神兵映着月光抖落一地寒意,剑身因康肃的大力迸出“嗡嗡”清越之音,镇山一剑因数年太平无事,已与数年未显于人前,如今康肃以神兵相抗,其中肃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公孙泰平脸上筋肉抽了两抽,阴冷道:“康肃,你莫要得寸进尺。荆州之地,你我一武一文,权力互不干涉。然你只要妄动兵事,就是超纲法纪所不容,我就地将你拿下,亦是正道。” 康肃抹了抹雪亮胡须,仰天一笑:“公孙老儿,康肃孓然一身,若说亲人,唯有视陛下如子侄。你要动手,老夫奉陪到底。” 见对方软硬不吃、冥顽不灵,公孙泰平数年来在襄阳大权在握,康肃压根儿不理他,本是双方秋毫无犯。此时他觉得自己权威受到对方挑衅,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便对左右道:“给我拿下康肃,我定要参他一本‘擅动兵事,目无陛下,祸乱朝纲’之罪……” 公孙泰平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抹银光闪过,伴着一记利落的“嗖”声,一支匈奴女子用的堆发骨簪擦过公孙泰平的脸颊,直直插·进他所坐竹椅的椅背上,簪尾还在不住摇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我是坑爹货,我竟然以为今天才星期二,我以为今天不用更新_(:з」∠)_ 本周有榜单,我会加更的,么么哒~ 今天在微博发现了一只邪魅总裁版的曹丕陛下,赶紧拿上来分享!   ☆、第五十四章 这老儿吓得双股战战,若不是折了一条腿,怕是已经从竹椅上跌下来了。 公孙泰平摸着头脸,就怕已经少了块肉,脸色戚戚然地大叫“是谁?是谁?”周围亲兵也不知这天外一簪从何而来,正乱作一片,在公孙泰平瞎指下更是如没头的苍蝇乱撞。 良久,他们才发现对方队伍里也是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康肃那匹显眼的坐骑,襄阳无人不知的油黑北马上。 那黑马上团着一卷儿粉白的皮裘,在满目的夜色下如一道明亮的光,映着昏黄的火光,倒像一团火焰似的。皮裘兜帽里披散着一把乌油的头发,那骑手似乎不胜其扰,随手拨开了散乱的发丝,那脸蛋粉白的让你分不清哪里是白裘哪里是她的肌肤,她抬手不甚优雅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模糊但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什么野狗在乱吠,吵了本公主好梦?” 她声音朗润微扬,一口纯正好听的洛阳官话,又恰恰夹了丝吴语的软绵,令得公孙泰平浑身一颤,仿佛置身于都城建业那宽阔无比的朱雀大道上。彼时他这个城守小官入建业,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台城的样子模糊了,女帝高坐御台的模样也模糊了,但是那绮丽正统的洛阳腔却深植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让他记起自己身处建业时的渺小。 曹姽清清楚楚看到公孙泰平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便褪了马绑脚,踢了边上的蔡玖:“去,把本公主的骨簪拿回来!” 蔡玖很配合地做出一副狗腿的谄媚样,可惜去得太急,手上没有麈尾,便借了马鞭充数,悠悠闲闲迈着小步上前,刻意掐了把细嗓门道:“公孙城守,蔡某不过是台城里小小一个黄门令,如今侍奉新安公主座前。您行个好,把公主不慎丢了的簪子还来,小的好回去交差。” “胡说!胡说!”公孙泰平急了,他方才被曹姽气势所慑失了先机,但到底为官多年,立刻反应过来,假公主也就罢了,真公主又如何,此处襄阳城离建业不下千里,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自己至多不知不罪:“建业从未有诏书言称有公主下降,一个黄毛小儿也敢装腔作势,看来是仗着有人做靠山,竟在此信口雌黄。冒充皇室公主,这可是流徙的大罪。” 康肃脸色已是肃杀,抬手按在了剑柄上,好在有曹姽在场,若是真起冲突,来日也不至于全无解释:“公孙泰平,你此刻住嘴还来得及……” 他话音未落,曹姽却已“咯咯”笑出声来:“公孙城守好眼力,本公主可不就是犯了错,被母帝贬谪到这地儿吗?本公主还以为边市繁荣,来了才知道公孙城守治下不过如此,难怪母帝要将我罚到这儿了,看来陛下也知道此处不是什么好地界。” 公孙泰平手都颤了,心道女帝莫不是真有什么不满,才派了一郡的公主下降。那小女孩说是遭了惩戒,但谁都知道今朝女帝不比男帝,毕竟是靠自己的肚子生,如今不过三滴骨血,怎会真的惩戒? 曹姽可容不得他再转什么坏主意:“本公主来了不过一个旬日,就发现这襄阳城外不足二十里的深山就藏了匈奴人。是你这城守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还是……”曹姽正了正脸色,上上下下打量公孙泰平痴肥的身子:“还是匈奴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利令智昏了?” “小小年纪,血口喷人……”公孙泰平急了,此处双方人马总计不下百人,曹姽这番通敌的诛心言论,不管真假,公孙泰平都怕人多口杂,若是让康肃借题发挥,自己的脑袋连王尚书都保不住。 曹姽身体和精神都很累,公孙泰平不知进退、纠缠不休,让她没了应对的耐心,她抄起马背上放置的弓箭,搭上一根箭头,一箭把公孙泰平的进贤冠射了下来,看着这只王家的狗从竹椅上滚落下来、瑟瑟发抖,他的亲兵正要上去,康肃的下属已经仗剑在前,兵刃照得城外野地一片雪亮,曹姽收了弓冷厉道:“来日我等越过秦岭,荡平匈奴,曹氏新安公主必为先锋。今日若有人敢阻本公主的路,莫怪刀剑无眼!” 康肃不失时机道:“进城!” 公孙家部曲只好朝两边退开,眼睁睁看着康肃等人从他们面前踏过去,公孙泰平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横肉颤个不停,身边亲信劝了好久,才算没有当场厥过去。 曹姽已是强弩之末,一旦远离了公孙家的部曲,她就浑身脱力地倒在了那匹黑马的马背上,那匹马跟随康肃多年,是战场良驹,亦通人性,似是知道曹姽带着人扬眉吐气,这会儿稳稳驼住曹姽栽倒的身体,顺势打了两个响鼻。 康肃摸摸黑马的头,继续牵着缰绳往前走:“阿奴,这回承了你的情。” 曹姽低低笑了声,这还是康肃第一回叫她“阿奴”,这算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吧,她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康公言重了,各人位不同,则谋事不同。我这超出所有官阶的公主虚衔,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康肃的胡须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下,半晌说了句:“你受累了,歇着吧。” 马背上的人朝他飞了个白眼,一边眼皮打架,一边暗暗想着:老儿,你等着,本公主要干的事情可多着呢! 周围人捂嘴暗笑,伴着马蹄声“得得”,曹姽便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半山军营,却不是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顶后营小帐篷,倒像是康肃的主帐,外头天光大亮,贴身侍奉自己的大小虎姐妹和蔡玖都笑盈盈,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蔡玖乖觉地端着水罐上前,嘴里唠叨着:“公主可醒了,奴婢可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的感觉。本以为这次是个定死的局面,不想公主福气顶天,硬要奴婢伺候着一辈子。” 曹姽没理蔡玖,但是听着他这样絮絮叨叨倒是有股逃出升天的真实感,她稍稍润了润喉咙,才沙哑着声音道:“我睡了一个白天?” 大虎笑着接过她手上的水罐,让蔡玖回避,自己和小虎亲手给她宽衣洗漱才道:“可不止一个白天,这已经是第二个白天了。” 曹姽惊了惊,想想也是,自己在深山里待了几个日夜,虽没有做过守夜的事儿,可是心思极度紧绷,着实受累不少,如今回到康肃的羽翼下,心防全卸,不知不觉便睡死了过去。 “连那个受了伤的昨日也醒了呢!”小虎嘴快,扒下曹姽身上已经发酸发臭的衣物,招呼外头送热水,一边奇怪道:“殿下的心衣怎的不见了?那件蝶穿百花绣了我月余,料子丝线无不精贵……” 大虎冷不丁打断她:“少说话,去抬热水!” 小虎没有大虎那样心细入微,却也看到曹姽的脸竟红了,却不是害羞的红,更像尴尬的红。她突然想起公主是被匈奴人掳去,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故遗失了心衣。小虎恨自己嘴快不用脑子,恨不得扇自己个巴掌,便低头只管做事再不说话,一会儿就把浴桶备好了。 曹姽入了荆州后难得如此闲适,任大虎、小虎巧手搓揉了半个时辰,洗去从头到脚一身尘垢,这才起身,看着蔡玖端出建业给她另备的、压在箱底的公主品服,皱了皱眉,挥手让蔡玖拿下去:“换身简单的,这身大妆我有别的用处。” 说罢,照旧只穿了普通郎君的衣物,歪在榻上,让小虎给她绞头发,看着小虎研磨鹿角,这也是康肃上书建业之后,台城内荀玉姑姑给她新备的物事。 这鹿角散,可令百岁老人面如少女、光泽洁白,乃是台城医官以鹿角、牛乳为主,将细辛、天门冬、白芷、白附子、白术、白蔹、杏仁浸泡于牛乳,鹿角以水渍百日,放入牛乳煎熬,然后取牛乳石上研磨鹿角,大虎便是在研磨出这鹿角散,取其汁液给曹姽洗脸。 她拿了细棉巾给曹姽慢慢抹开去,一边道:“荀玉姑姑担心这边城水土粗糙,损了肌肤便不好,便捎来这千金的物件,公主如今也大了,该当看重这闺中女郎之事。” 曹姽闭着眼任由大虎动作,嘴里问道:“大虎姐姐怎过了这许多年才来劝我?” 大虎看一眼小虎,低声道:“奴婢给公主整理衣物,发现公主如今是可以出嫁的人了。”她踌躇一下,到底还是说道:“只是那不相干的人,即便是患难与共,也是他的本分,公主拿赏赐回报就是,至于其他之物,还是切莫留了把柄。” 小虎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她并不听得懂姐姐的言下之意,倒是听到把柄之言急道:“莫非有奸人拿捏公主?待我等告诉康公,定不让那奸人好过。” 曹姽突觉意兴阑珊,这时蔡玖来通传,说是康肃来了。 曹姽占了人家的帐篷,康肃反倒没地儿睡觉,这两日和吴爽挤了挤,刚毅的脸上略有憔悴,他见曹姽已经穿戴整齐,虽仍是一身男装,倒也得体,比之那个亡国公主,与其拿女装相抗,如今看来别有一番风度,曹氏女儿该当如此,他开门见山道:“老夫带你去见一个人。” 曹姽虽双腿仍有些发虚,但仍是二话不说就随康肃出去。 不想康肃所去方向竟是后营,二人行走其中,受到那些医官、炊事及仆婢的关注,很是奇异。北边有一片晾晒了许多粗布衣物的麻绳,传出阵阵的捣衣之声,康肃掀了那些物事让曹姽进去,曹姽看到一个深衣女子佝偻的背影,捣两下衣、扶一下腰,长长的发丝挽了个乱髻,此刻杂乱地垂在鬓边,可她样貌举止仍是与周围粗鄙妇人不同,曹姽眼见这陷害自己之人,不由脱口而出:“是你?!” 福清累得眼前模糊,可是曹姽那身影像利刃刺进她眼睛里,她怔楞当场,捣衣棒“咚”地一声落入了小溪里。 作者有话要说:鹿角散此法取自《千金方》,有条件的妹纸可以试一试,不过这个方子的妙处在于:无牛乳,小便也可……_(:з」∠)_ 嘛,公主下降有两重意思,哈哈,一个当然是公主光临,一个当然是男主已定,来日可嫁的意思嘛~作者吱吱笑   ☆、第五十五章 福清手里的捣衣棒落在水里,发出好大一声响动,三人谁都未动,边上一个粗布衣服的粗壮大婶已经叉着腰跑了上来,一巴掌狠狠就往福清头上招呼过去。福清本就蹲坐着洗衣服,正双腿发麻,捂着脸就掉进了小溪中。 所幸小溪极浅,福清的样子不过狼狈些,绝不至有何危险。比之她对曹姽所下的狠手,若是被匈奴人或是中人得逞,曹姽的命运则会凄惨不下百倍。 那大婶似乎早看福清不顺眼,她晓得康肃身份,但是谅这个大官也管不着后营这些女人家的琐碎事,草草行了一礼道:“康公既来了,我也实话实说,这小娘们儿端着架子不好好干活,奴婢得教她认认自己站的是哪块地界。若是污了贵人眼睛,奴婢便先陪个不是。” 说完这些,那大婶以让曹姽惊讶的利落,跃下小溪,一把揪住福清的耳朵把她拖起来:“贱婢,来了不过十日,丢了好几只捣衣棒,都抵得上老娘一月的工钱。平日偷奸耍滑,不肯做事,抬着张福薄脸,搔首弄姿,可是皮肉痒痒?” 曹姽见这话粗鄙,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康肃阻止。他指指周围看热闹的人对曹姽道:“这雷大婶是此地掌管洗衣房的,你若阻她,以后她还如何服众?你少不得还要待上些时日,得罪了她,指不定给你衣服洗出几个洞来!” 听这一番话,曹姽不由看向康肃,她倒是小看了这洗衣房,雷大婶倒也是巾帼风范,不知康肃这老狐狸可是也吃过亏? 恰在这时,雷大婶像提小鸡一样将福清提在手里,右手蒲扇般挟着“呼呼”风声落在她粉白的脸上,把她打得整个人飞将出去,彻底浸在了溪水里。 她衣衫单薄,此时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少女的身体曲线毕露,引来不怀好意的围观,那雷大婶也过了气头,呼喝道:“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收拾了滚回营帐里去,熨斗的炭火添好了,快去平衣裳。” 福清低着头抱着胸,曹姽见她脸颊肿得老高,却并未哭泣,虽然披头散发神色看不分明,但自己却对她的怨毒嘴脸记忆犹新。福清挨了打骂,竟还手脚不利索,迟迟疑疑地去够顺着水流漂远的衣物。 雷大婶见不得她一副反骨模样,叫来几个粗使的婆子将她架上岸边,让她眼睁睁看着小溪里的衣裳不见了踪影,雷大婶冷笑一声:“好个小贱人,抱着情哥哥衣服不撒手,那人如今前途大好,哪里容得你这下处贱人白日发癫……” 听雷大婶这番不留情面的点破,曹姽才恍惚记起来这福清对那阿揽似乎有些不得不说的心思,她皱起了眉头,可眼下并非想这些的时候,这女郎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将自己卖到那等龌龊之地去。即便曹姽就是死,这等死法也是痛苦至极,二人之间必有仇恨。 曹姽上前拦住那些仆妇,刚劲有力的手指掐住福清下巴,迫她抬起头,迎上一对刻毒的双眸,那刻毒磨损了青春女郎该有的质朴清丽,倒像野草丛里的毒蛇,曹姽并不怕她,反加重了手上力道逼问道:“你到底是谁?” 曹姽再用一分力道,福清的下巴就要脱臼了,她此时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却仍是一言不发,曹姽觉得不对,后背汗毛直竖,下一刻福清就长大了嘴一口往曹姽的虎口咬去。若不是她防范极强,当下这只手一定废了。 “你为什么活着?!你该死!你不得好死!曹家的人都该死!”福清瞪大着眼睛,眼眶都快挣裂了,被力大无比的粗妇按着,像只丑陋的扭动的虫子:“新安公主算是什么东西?我是清河!清河!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当作清河诗!” 曹姽的脸冷了下来,就连康肃,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这样冷的表情,冷到仿佛面前的福清是个死人:“你是司马氏的人?怪道如此。只是我曹姽身就这么大,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清河公主,便是我魏武帝的清河长公主。至于别他,不论是你司马福清,亦或是司马昭,不过都是暗地窥伺,画虎反类犬的可怜虫!” “疯子!疯子!”那雷大婶可机灵了,立马反应过来,朝福清胳膊上狠狠一拧骂道:“小贱人若是公主,我等就是王母娘娘!” 众人哄笑起来,福清绝望地被押了下去,想是又被看起来干活。隐隐的,后营里传来她连绵不绝的痛呼声,曹姽却已懒得理会,只是无奈地问康肃:“这些女人到底是为什么,高玉素、裴红丹还有这什么司马福清。她们固然可以不认命,但是却不知道何为认输吗?” 康肃板着脸道:“我留着她不杀自有道理,且看她猖狂到几时。” 曹姽明白司马福清想必是还指望着此时身为北汉皇后的生身母亲,亦或是与她同母异父的三个兄弟,可她已然见过刘熙,领教过他的阴狠,越发明白司马福清想要依仗匈奴人,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乍然想起这事,立刻对康肃道:“康公,我还没有告诉你,在熊耳口杀人劫货的是匈奴人没错,那领头的却是北汉太子刘熙……” 康肃神色一穆,摸着胡须道:“一国太子何以出现在边城,看来北汉国内太子不得其父喜爱的传闻,倒未必是空穴来风。”他朝着西边一指:“巴郡山高路险,地动的后果尚不知道,只是我驻守荆州超过十年,料想此番巴郡不得好过,一旦消息确凿,陛下定可有所动作。若是刘熙真与其父不和,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一番,来日我国对巴郡用兵,不怕北汉坐享渔翁之利。” 曹姽此刻只想拍拍脑袋,她上辈子万事不上心。她只记得母帝拿下了巴郡,却不知是如何拿下的,但东魏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主动请缨的康乐公战死于剑阁之下,后来的大都督康拓正是在此役力挽狂澜、崭露头角,而收复巴郡之后蜀人几度叛乱,亦令东魏焦头烂额。偏生母帝与兄姐死得早,曹姽对内无法压服世家大族,对外北汉凶险、巴蜀不臣,可谓四面楚歌,她沉湎于内宫也是逃避现实,她能够当政十数年,实属一个奇迹。 曹姽看着眼前如大山般坚毅的康乐公,想到他马革裹尸的结局,话到了喉咙口却吐不出来,这时后营方向突然想起此起彼伏的尖叫,曹姽听到了雷大婶那中气十足的嗓门:“拦住她!拦住她!” 司马福清像地狱来的恶鬼,那些粗妇折磨她,让她光着手去拿滚烫熨斗的青铜把手,看她痛得凄厉惨叫的样子,却在一旁拍手称快。福清想过很多自己被抓之后的下场,但她没想到素来铁血作风的康肃竟也会使出这等软刀子杀人的做法,这些低等的仆妇的种种翻新手段,哪里是她当年待过的高门大户所能相比的? 福清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几番被烫得前窜后跳,待到对方稍有松懈,她竟撩起湿透的裙摆,裹住熨斗的青铜把手,一路硬冲出去。 熨斗里都是新鲜火炭,好几个上前拦阻的兵士和仆妇都被她烫伤。她像是挟着一团火,顷刻就奔到曹姽面前一丈的地方,还没等护卫有所动作,扬起双手就将火炭全部往曹姽的方向抖落过去。 康肃到底是武将,临阵不乱,甩起厚实的斗篷就一隔,护住自己和曹姽。曹姽反应略略差些,情急之下,探向方才被福清弃置一边的洗衣篮子,随手甩起一件湿哒哒的布料,将火炭全部打落。 福清运气不好,大约是只见过战乱,却没见过战将,不防自己苦了皮肉却伤不到对方。她吃惊得没有躲闪,任由反弹的火炭落在自己衣服头发上,火苗立刻就从她身上窜了起来。 什么姿容娇艳,举止优雅,此刻只剩一个疯狂尖叫踢打的女子,火舌已经舔上了她露在外头的手背,就连头发也烧得只剩一点点,旁人都不敢靠近。 曹姽暗叹一声,赏了她一脚,把福清踹进了河里。她像失了心神一样躺在水里,好像火灭了,把她的神也灭了。 康肃也不多言,只令他人好好看管,并欲带着曹姽离开。 曹姽正想甩了自己手上情急抓来的湿布,这一甩,竟原来是条染了血迹的枣红色夹襦的军裤。曹姽觉得眼熟,这裤子腰身上还有细细缝补过的痕迹,看得出福清很是尽心下了番功夫,针脚细密,而且把线头特意缝在了褶皱之内,敢情怕是磨痛腰侧的伤口。这样一来,裤子的主人是谁,答案那是呼之欲出了。 再见那条被用作盾牌的裤子,上头被火炭烫出好几个焦糊的大洞,显然是不能穿了,白费了福清一番小女儿的心,曹姽想到那日在暗巷,自己躲着看见福清与阿揽说话时那种含羞带怯的神情,那种与自己所见的刻毒怨恨迥然不同的表情,心内多了丝悲切,再看那条废了的裤子,反觉快意。 只是晚间的时候,曹姽便快意不起来了。 大虎又借故支开小虎和蔡玖,带着丝尴尬道:“公主,是不是该把那样物事拿回来?” 曹姽自从那日尝了鲜,少不得和康肃提要求自己要备些新鲜槐花蜜,康肃并不在此事上刁难她,此时曹姽便是拿来新面做的蒸饼蘸蜂蜜吃,手上翻着建业送来的时新的奇文,这年代战乱频发,取士又艰难,许多寒族士子就发着神怪及妖精的美梦,编些奇闻异事和狐怪美女的故事,曹姽十分喜爱看,这会儿她心思全在这上头,只敷衍了一句:“什么物事?” 大虎急了,偏脸色很红,捻着衣角喏喏道:“公主,是……是你的心衣……” “唔,那个呀……”蘸了蜜糖的蒸饼突然无味起来,曹姽味同嚼蜡般咽下,才含糊道:“不用特特取回来吧,倒显得是多严重的事情,何况他也不是碎嘴不知轻重的人。” 大虎气急:“公主才认识他几日,就这般说话?心衣毕竟是女郎家的私密物件,怎可流落在粗鄙男子的手中?就算他不是人品龌龊之人,可是他是什么品格地位,住在十几个人的草棚里,难保不被旁人看到?!” 曹姽最怕大虎念叨自己,想着自己是否也该去看望救命恩人,心内定了定,答应第二日让大虎陪着去把东西索要回来。 话说阿揽正当壮年,又兼曹姽处置及时,虽受了重伤,然第二日就清醒过来,反比曹姽还早些。 他下意识摸摸自己腰侧,已经缠了厚实的绷带,伤口也并不痛,他撑着床榻慢慢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也不在待了数日的草棚里,而是在一顶即便空间狭小逼仄,却实打实是普通兵士所住的帐篷里。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裹得严实的伤口,眉头皱起来,恰好这时沈洛进来了。 沈洛见他醒来,连忙自己把熬着的药端了进来,医师说人一天会醒,他就将药一直拿土灶温着,果然阿揽便醒了。 阿揽把药一口饮尽,似乎完全没觉得苦,把陶碗还给沈洛,便问道:“东西呢?” 沈洛指了指那个麦枕:“压在下头。” 阿揽压住腰侧伤口,探手去掏,摸到一个薄薄而光滑的物件,正心下安定,却发现那是一枚赦牒,正是康肃当日的承诺。上头书写上党武乡北原山人氏揽,无姓氏,所封是低等校尉,可领数十人。但康肃在赦牒末处的批示才富含深意,因为他征召阿揽为都督府的掾属,算是直接听命于康乐公的府僚。 阿揽识不了几个字,是沈洛上前将赦牒的内容读给他听,阿揽事后沉沉呼吸几下,因了一个公主而九死一生,他的目标实现得比原来更快更好,但显然沈洛不在此列,但就看沈洛与他共处一帐,就知是康公的有意安排,二人这一路艰难走来,他并不相信沈洛就这样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只是他心里想着另一桩事:“我问你要的不是这东西。” 沈洛面无表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阿揽伸出两条腿,挣扎着要下地,一边冷冷看着沈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洛清俊的脸上微红起来,拳头慢慢捏紧,到底还是回答:“我给缝在了枕头里。” 作者有话要说:人家说呢,男生追女生,可以问人家借书,这一借一还就是两次接触…… 不过,如果借的是肚兜捏…… 明天休息一天~   ☆、第五十六章 沈洛话音刚落,阿揽已经急急地把手伸到枕套中,这枕头是用麦子填的,麦粒在他指缝间穿过,他的手摸索半晌,终于摸到了那片光滑丝软的面料,慢慢团在手掌中,又仔细地放入衣襟内。 沈洛观他言行,不由气结,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你当日重伤昏迷不醒,若不是我帮你妥贴收好,被康公看见,你当即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药也不用喝了。” “阿洛,你维护我,我自然谢你。”阿揽将衣襟整好,口气却毫无转圜的余地:“我在做什么?我心里分明。” 沈洛愣在当场,到底还是默默收拾了陶碗,临走说道:“你该当知道我的出身,当日亦不敢有得配公主的念头。当今陛下唯这三滴骨血,不比往日那些多不胜数的皇女。阿揽,你不似我背负家族的罪孽,来日可期。但是你若有不合宜的念头,我劝你还是趁早了断,即便有康公提携,那个人也不是你能妄想的。“ ”你放心,阿洛。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从不做力所不能及之事。”阿揽觉得伤口隐痛,又躺了回去, 沈洛闻言稍稍放心,他知道阿揽是一言九鼎的人,又是重伤刚愈,便也不再多做纠缠,果断离去, 不想第二日傍晚,他们二人帐篷中来了不速之客,曹姽先头没有进去,而是大虎帮她打前阵,大虎与沈家有旧,与沈洛亦是儿时玩伴,大小虎家虽与沈家是远亲,当日沈家三族弃市,也帮着收过尸。自沈洛被贬为奴,二人见过三次,头次在鸡鸣山,第二回便是在那文冲小道,第三回则是大虎哀求沈洛定要救出曹姽。 她从小在台城待了多时,待人接物之法都是熟稔的,她见帐中沈洛与阿揽二人都在,便盈盈一笑,也不计较身份行了一礼道:“公主遣奴婢特来谢过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其时,二人都觉曹姽不是这般讲究礼仪而繁文缛节的人,何况他们身在军中,服从命令乃是职责所在,何况康公又兑现了远超出他们预期的承诺,曹姽此时来,委实谢无可谢。 阿揽与沈洛对视一眼,又不由自主地都将眼光落在他衣襟上,作为曹姽的贴身侍女,大虎想必对曹姽的贴身衣物了如指掌,她这会儿来,恐怕就是索要那个物件。 沈洛觉得自己既然置身事外,那还是不要继续待着,免得双方无法开诚布公,他借口要去看看药好了没有,便掀帘出去,却见曹姽一人百无聊赖地杵在帐子外面,做了一副平常的小郎君打扮,踩着羊皮靴,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便问了句:“干嘛不进去?有你这么谢人的?” “大虎姐姐说是包在她身上。”曹姽笑嘻嘻的,大虎很会说教,她存了心要让那个阿揽尝尝被大虎训诫的滋味,她眼珠一转,注意力落在阿洛身上:“沈洛,这回托了本公主的福,你也沾光立了大功,如今脚镣脱了,又恢复了姓氏,想必也很开心。” 沈洛看到她眉目飞扬,顿时想起那个在上林苑与他比试箭术的女娃娃,彼时曹姽不过六岁,只是孩子娇蛮的样子要比大人娇蛮起来可爱得多,大家都爱看这个箭术超群、粉妆玉琢的小公主。沈洛却想,如今还能看到她不改往日模样,拼却好几人的性命救她回来,哪怕不为了自己的野心,或许也是很值得的。 沈洛朝她拱了拱手:“自然要谢过公主。” 曹姽正要笑,沈洛却正色道:“然公主想必也明白,康公所做的,就是他为在下所能做的一切了。从今往后,沈洛每进一步,都难若登天,台城的陛下会看着我。” 曹姽努努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含糊道:“你且尽力,我也看着呐!” 沈洛看她娇憨模样,几乎想如一个兄长般摸摸她的头,旋即想到如今二人身份云泥之别,到底没有伸出手去。曹姽问起沈洛这是去做什么,闻得他是要去找医官拿煎好的药,便就跟着沈洛一同去了。 阿揽这日已尝试着起床,整日躺在床榻上膈得他浑身骨头疼,这会儿既是大虎这样一个女郎来访,她又是曹姽的贴身侍女,阿揽更不能躺着,他裹好衣裳起身,汲了方头棉鞋,指着对面的胡凳对大虎道:“女郎且坐。” 大虎观他言行,倒还知礼,隔着满脸胡须和卷曲乱发,完全看不分明此人的面目,只那双眼睛,瞳仁乌黑,内圈却是浅褐,无波无澜似条沉静大河,但大虎知道,能让那位公主另眼相看、不惜冒着牺牲名节相救的,这大河之下潜藏的不知会是怎样一波汹涌暗流,大虎不得不小心应付:“校尉如何称呼?” 听到大虎这样说,阿揽一笑,她们几人消息倒快:“女郎不必客气,某是无名无姓乡野之人,同僚皆称我阿揽,女郎便这样称呼。” “阁下这样爽快,我便妄称一声阿揽大哥,阿揽大哥想是也明白,我是那位的贴身侍奉之人,唤作大虎,与妹妹小虎皆是建业台城的女史,那个年岁更小些的少年叫蔡玖的,是侍奉的黄门。”大虎端着笑脸,很是客气:“阿揽大哥此番能带着公主脱险,我们皆是十分感激。不过危难之时,难免有些事急从权,如今既然安然无恙,该当一切回归正道。” 大虎这一番话很是恩威并施,道了自己的身份压人,又处处给对方留了面子,聪明的都该知道好歹。 果然那阿揽急急捂着腰侧站起来,忙着朝她作揖:“女郎此话严重了,康公早已有过嘉奖,身为东魏子民,营救公主当可解陛下烦忧,此为分内之事,当不得女郎这席话。” 大虎看他额角急得渗出汗来,心道自己莫非看走了眼,对方毕竟是奴隶出身,豁出命来才搏的前程,这样低下之人哪里见过世面,如此诚惶诚恐也合情合理,她便坦白道:“阿揽大哥不必慌张,我是公主贴身侍女,自有不得不承担的职责。当日你受了伤,危在旦夕,公主取了贴身物事给阁下裹伤,如今既已脱险,当各回本位,阁下便将那物事还给大虎吧。” 阿揽额前的汗流得更急了,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某实在不知道女郎说的是什么……” 大虎也急了,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也许他昏迷着并不知情,被沈洛或者军医看见收纳了?大虎声色俱厉起来:“少含糊其词,就是公主给你裹伤的贴身衣物,赶紧拿出来!就算不在你处,沈洛也一定知道下落,你赶紧找出来……” “是!是!”阿揽点头哈腰的,牵扯到伤口疼得汗如雨下,就从怀里不知道掏了什么擦拭额前的汗水。 待大虎看清那是什么,险些气得昏了过去。原来阿揽掏出的正是那方蝶穿百花的心衣,妹妹小虎那般细密的织绣技艺,进贡的鹅黄素缎那种独一无二的粉嫩色泽,此刻正被握在粗粝的掌中,女儿家的贴身衣物被用来擦拭男人的腥咸汗水,这简直是以下犯上!这是亵渎! 大虎尖叫起来:“你放下!不准动!不准动!” 阿揽一脸憨傻,被这一声尖叫喊得越发急了,只好一迭声道:“大虎姑娘,我就站在这儿,我不动,不动!绝不敢冒犯女郎!” 他一急汗也流得更急,连忙又举着那块布料伸进衣领里擦拭,在胸膛胡乱抹着,大虎只觉得天旋地转。 曹姽和沈洛正端了药碗回来,听到大虎这般失态大叫,曹姽暗想果然大虎也拿他没办法,这混蛋又不知道如何作弄人了。当下二话不说,就随沈洛一起迈进了帐篷。 帐中鸡飞狗跳,胡凳和小几倒在地上,大虎正追着重伤的阿揽,阿揽则轻松闪避着道:“女郎有话好说。” 大虎有苦难言,看到曹姽和沈洛回来,竟然“哇”地哭出来,扯着曹姽衣袖跪下道:“公主,奴婢无能,这个人实在无耻……” 莫非他对大虎不敬?曹姽又直觉阿揽不是这样人,正要大虎抹了眼泪把事情说清楚,就在众人眼前,阿揽站直了身体,手在衣襟内四处抠挖,舒服地叹口气,才扯出带着一方鹅黄绢料的手道:“某方才急得满身大汗,实在失敬。” 曹姽脸一下子僵住,立刻就知道为什么了。大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贴身衣物被男人拿来擦汗,怎能不急?偏这男人气定神闲,装作一脸不知情的样子,仿佛手上不过普通布巾,真是作戏的一把好手。 沈洛已经转过头去,避嫌不看,假装把小几扶起来,将药碗放在上头。 曹姽见事情混乱,只好对大虎说道:“你和沈洛先出去,我来和他说。” 大虎先时还不肯,就怕曹姽在这无赖手中吃亏,一直到曹姽承诺他若多看两眼,就挖他眼珠,他若动手,便砍他双手,这才把大虎哄出去。 待帐中只剩二人,曹姽豪迈伸手:“拿来!” 阿揽将帕子一抖,软嫩的丝料上头清清楚楚印着黏腻的汗渍,使得那鹅黄色无端端深了几分,曹姽看着浑身不自在,终于下定决心探手去拿,阿揽却将手一抽,让曹姽扑了个空。 曹姽的脸便沉了:“你什么意思?你要学姜太公钓鱼,那愿上钩的鱼如今被康公抓了在后营饱受折磨呢。” 阿揽将心衣塞回了衣襟,曹姽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总不见得去扒男人衣服,阿揽便悠哉道:“后营有没有鱼我并不知道,但昨日发生在后营的事我是知道的。” 曹姽心里“咯噔”一跳,莫非这两人还真是郎有情妹有意?她略带轻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副显而易见的胡人长相,因不修边幅更显得粗鲁犷迈,难不成他还指望着福清真的归依匈奴刘氏,想捞个现成的北汉驸马都尉来做不成? 她眼中不由就带了鄙夷,阿揽知道她想歪了,也不点破,反而问道:“昨日你在后营,可是烧坏一条裤子?” 曹姽一愣。 阿揽见她模样好笑,正好坐下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药汁因他大口灌入有丝丝流下脖颈,他喝完放下空碗抹抹嘴,又将心衣拿出将污渍抹了抹,这时曹姽已经忘记要去阻止,他才继续道:“今日雷大婶前来送衣物,说是裤子补都补不上,要我找军需官再去领一条,这一往一返少说也要三日,所以我最近都没的裤子可换。” 曹姽目光落在他那条粗麻布胡裤上,才呐呐道:“我昨日一时情急,赔钱也好,去给你弄条裤子也罢,就当我向你赔礼,但你需把东西还我。” “中下县尉俸禄二百石,我如今有钱。裤子向军需申领,不过多花些时间,也并非领不到,某如今什么都不缺。”阿揽慢慢道来。 曹姽咬牙:“你就是不肯还来对吧?” 阿揽笑道:“何为借?何为还?公主欠我一条裤子,我欠公主一件……”他指指胸口:“姑且称是衣物,不是正好两厢扯平?” 鬼才和你扯平!曹姽咬牙切齿,且不说那条破裤子和自己的衣物没的比,自己的贴身衣物被扣在男人处,这算什么? 帐外大虎眼圈发红,沈洛看她慢慢止住哽咽,才劝道:“你不必生气,阿揽不是坏人。” “是,他不是坏人。”大虎啐了一口:“他是无赖!” 曹姽没有出来,二人只好等在外头,大虎又听不见里面在讲什么,只好急得团团转。 正急着,却远远看见康肃朝这里过来,二人连忙见礼。 康公脚下不停,直直就进了帐中,曹姽正和阿揽僵持,也无甚不雅,见康肃突然来到,阿揽连忙行礼,曹姽满脸不悦。康肃看看两人,可能阿揽的身份委实太过低下,他也没有多想,便对曹姽道:“你既来道谢,怎的脸上完全没有诚意?” 曹姽只好吃了闷亏,转头坐在一旁闷闷不乐。 “也罢!”康肃在上首落座对曹姽道:“我本要去找你,你既然在此地,也免我跑两次。大虎,沈洛,都给老夫进来。” 大虎还以为事情败露,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见无事,又不掩好奇。阿揽和沈洛,并跟随康肃同来的吴爽,一起站在下首听令。 康肃语出惊人:“我国派出的斥候已经回报,此次地动,巴郡受灾有九县之多,如今天灾*、民不聊生。成都王李特又不欲东魏、北汉趁火打劫,想把大灾捂烂在自家,如此郡内已经哀鸿遍野,陛下听闻,终是决定对巴郡用兵。” 曹姽一下子跳了起来:“母帝怎会如此冲动?我国一旦对巴郡用兵,巴郡山高路险,一旦无法速速攻克,必将拖住大军。那刘熙狼子野心,潜伏边境,一旦北汉偷袭,东魏便是两线作战,实无招架之力。” 康肃没有立刻回答曹姽的问题,他那双苍老而睿智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曹姽,极少见的带着慈爱,可曹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悲悯,她不安起来。 帐中的气氛一下凝滞,大虎看看康肃,又看看曹姽,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朝曹姽靠过去。 康肃终于长叹一口气:“北汉的国书已经到了建业,北汉皇帝刘曜愿与东魏修好,两国分南北二线一起攻打巴郡,事后将其平分。刘曜承诺两国各据其地,十年内秋毫不犯,不过有个条件……” 曹姽冷冷反问道:“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便可各安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和亲神马的,感觉一大盆狗血扑面而来…… _(:з」∠)_   ☆、第五十七章 曹姽只觉得怨气涌上心头,暂且克制住让闲杂人等都出了帐篷,竟一脚又将沈洛方才扶起来的小几踹翻了,立在原地脸色发青。 康肃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暂且不论陛下并没有马上应承北汉的要求,至于和亲的公主人选,也非只有你而已,若到了不得不为的地步,或许太子可以迎娶北汉公主。\" 曹姽在心里把刘熙这混账骂了足有一万遍,才叹出一口气道:\"康公,你该很明白,我母帝不答应,可不是因为舍不得咱们,陛下是做大事情的人,不过是北汉所出的价码让她觉得不值得。再者,我姐姐的个性,若嫁她过去,她一定会痛恨我们所有人,不论原因为何,她一定会认为是父母偏心,到头来会襄助北汉也未可知。至于让我太子阿兄娶北汉公主,何种分位才合适?王神爱虽然木讷,可她姓王。\" 康肃盯着她:“是,你说的有理,但是即便你兄姐不合适,也不该是你,你若是嫁到北汉去,必定让北汉太子身首异处。” 曹姽漆黑的眼珠一转,又转怒为喜道:“那我就必须证明给母帝看看,她将我留下比之将我嫁去北汉,所得的利益更多。康公,自我被救回来,我就立誓,要好好做一番事情。不为别的,至少不能让那群匈奴蛮子好过!” “说得好!”康肃拍拍曹姽肩膀:“天子之仇,尚可绵延九代。你身为公主,怎可让匈奴人这般欺凌了事?陛下对和亲之事不置可否,只对北汉使者言说平分蜀中巴郡、两国划江而治是为可行,北汉见我国对联姻之事不表态,便给陛下出了个难题。” 曹姽恨恨道:“这北汉专出幺蛾子,同分蜀中,不但与两国都是好事,再则这成都王据了那块风水宝地之后,蜀锦、粮食、盐铁无一不贵,坐收其利何止百万?北汉不过是看准母帝意图巴郡,这是以我国一旦动兵国内空虚威胁咱们。” 康肃点头道:“正是,陛下虽不理睬联姻之说,但同意和北汉一起动手,北汉要求我国先动。若不想个出兵讨伐巴郡的借口,东魏就成了不义之师。若是顺利,北汉可得一半。若是不顺,伤的是我国的体面,如今台城内外都在为北汉的刁难伤脑筋。” “这还不容易。”曹姽突然想起个人来,这是她第一回切实享受到重生的好处,虽然她此时的说法可能在旁人眼里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却值得一试:“我记得巴郡和南越在母帝十年前登基时都递表称臣,对北汉也是一副谄媚模样,李雄与李班叔侄两个只敢自居成都王,不敢称帝,就是因为他们知晓自己不是正统。如今只要母帝下诏,厚厚赏赐南越,让南越国的国主孙冰写信劝服成都王李班再行上表纳贡,以李班为人必定怒而不从,我国就有了现成的借口。” 康肃皱起眉头:“听你建议,这番计谋只关乎南越国主孙冰一人,他一国之主,怎会荒唐到去劝成都王。南越蛮夷小国,自保尚且来不及。” 曹姽记起前生康拓将南越破国,一路摧枯拉朽,令人闻风丧胆,军势威震八方。等到献俘仪式上她见着这位南越国主孙冰,这才意识到不是己方太强,而是对方太弱。孙冰亡国之人,跪在太极殿还敢不顾礼仪,痴痴盯着自己这个皇帝的脸看,曹姽知晓自己容貌不差,但这孙冰实在是个荒唐的人。 “让母帝多多地赏赐财货美人,让他沉迷享受,恐怕孙冰此人总会让我们如愿以偿。”曹姽信心满满道。 康肃将这番陈情上疏女帝,若说财货美女,江左为最。半月之后,便有使者千里迢迢带着东魏女帝亲笔诏书、贺兰山的稀罕皮毛、南山的琳琅美玉以及江左如水的绝世佳人,通过奴隶们数年在岭南所掘出的官道,抵达了南越国都番禹。 孙冰果然对这些赏赐满意至极,酒酣耳热之际,亲自当着使者的面就给成都王去了封信,信中称兄道弟,说二国为子,东魏如父,儿子朝见老子、送上纳贡乃是正道,让成都王不要如此蛮行,不顾天道正理。 可想而知,成都王李班看到这么一封荒唐的来信该是多么愤怒,而李班自从得到了叔父李雄的王位,便与东魏、北汉二国不睦,全不如李雄当初从长计议,是个刚愎自用的人。 他的反应超出了女帝的预期,在收到孙冰信件的第二天,李班召来肱骨大臣及钦天监,如此这般将李家先人称颂一番,硬把自己加入了赵郡李氏的族谱,全忘了自己本是流民出身天下皆知。三日后,李班焚香斋戒,祭祀祖庙后,宣布继皇帝位,国号大成,改元永辉。 此时汉室覆灭不过百多年,于黎明百姓心中尚有地位。皇位可以姓刘的坐,姓曹的坐,甚至姓司马的来坐,却怎么也轮不上姓李的来坐,何况这家人还爱往脸上贴金。 如今东魏出兵维护正统乃是天理昭昭,孙冰心中暗骂李班是个蠢货,如他一样坐拥美人金银有何不好?他却不知道,南越富庶太过,全落在当日的使者眼中。 南汉乾和宫之大抵得上数个台城,正殿金顶银地,盘十六根赤金龙柱,每根所费便是3000金,又广聚南海珠玑,镶嵌于宫殿之上,熠熠生辉,并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真真是与日月同辉。孙冰还同使者炫耀南汉境内有离宫千余间,以便他游猎,还盛情相邀,任使者挑选南宫、大明、昌华、甘泉、玩华、秀华、玉清、太微诸宫,那使者汗如雨下,连呼不必。 孙冰一路送使者出宫,使者见连路边水渠都浸以珍珠。孙冰见使者惊讶面孔哈哈大笑,又从高处指城中二十八座皇家庙宇,用以对应座天上二十八星宿,远看亦是光芒夺目,不知装饰以多少珠玉宝贝。 孙冰这番炫耀却给自己埋下大祸,使者回到建业一五一十向女帝禀报,女帝当夜就与尚书台议事,不管巴郡战局如何,金银堆积如山的南越如果能够拿下,将大大扩充东魏的实力,借以对抗北汉。 承德十三年五月,两国太子代东魏与北汉歃血为盟,女帝拜康乐公为镇西大都督,领兵出征讨伐逆贼李氏。康肃目的明确,此番入蜀必要拿下要害地点作为根基,并得到陇右关中作为掩护,再稳守荆襄,如此北汉来日若要有所图谋,便难如登天。 只是襄阳城内有公孙泰平这条老狗在,康肃顿感十分拘束,他若在前方,没有一个稳定的作为后方的襄阳如何让他安心? 襄阳所处之地有东西伸展、南北交汇的特点,无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都是必争之地。此地依托荆州,通过汉水和长江,东连吴会,西通巴蜀;又可以北出中原,西入关中,还可经汉中而联络陇西。南北对抗时,襄阳作为一大军事重镇,实已超出了局部性而具有了全局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康肃镇守十年不得离开,而公孙泰平一定要碍他眼,不让他一人独大的缘故。 但也许此番,曹姽就是那个破局之人,因为她有一个远在众人之上的超然身份。 入蜀的十万大军在襄阳集结完毕之后,伴随而来的还有女帝令曹姽代康肃为襄阳守将的诏书,曹姽第一个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在襄阳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能够住的舒舒服服的房子,房子周围要有足够的兵士来保护,而不是自己被掳走后,康肃带兵从半山腰下来,还要被公孙泰平拦在城门前。 曹姽主意打定,乔装一番,照旧做了翩翩郎君的模样,叫了蔡玖要一同出去。 大虎小虎不悦,为什么蔡玖有份,而自己没份。曹姽只好神秘道,今次要去之地,女人一多不大方便。大虎便对沈洛告状,此时沈洛和阿揽都已是都督府的掾属,康肃便让他们负责暂居府内的曹姽的安全,如此一来,曹姽就受到了阻拦。 曹姽也不服气,指着阿揽道:“我去的地方他也去过,让他跟着,大家就放心吧。” 其实大虎是不放心的,但有蔡玖跟着,阿揽虽然品格有待商榷,但武艺委实不错,她也无话好说。三人走了一刻便来到襄阳街市的茶馆,阿揽挡在了曹姽面前:“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让开!”曹姽不耐烦地拿麈尾打开阿揽拦在面前的手:“你来得我来不得?” 大街上不方便拉扯,有蔡玖在一边虎视眈眈兼煽风点火,阿揽也不得阻拦。他还来不及叹一口气,曹姽已经迈了进去,蔡玖反而嬉笑着刺他一句:“这等好地方,原来校尉已经来过了呀?” 阿揽也不和这个奸诈的阉人小子计较,扶着剑就进去。 老板娇娘与曹姽早就打过交道,看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阴柔少年和一个满脸虬髯的高壮大汉也不显出奇怪,自安排了一个二楼的雅室,自己特特为曹姽烹起茶汤来,又往茶里加入盐粒和姜末,不一会儿,袅袅茶香就散了出来。 娇娘捧起绿盏的浅足圈口杯递给曹姽,曹姽闻了闻又放下,娇娘问道:“怎的不喝?莫非嫌弃奴家手艺不济?” “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不外如是。”曹姽摆摆手:“茶自巴蜀而来,却是好物,不过某更爱喝酒。” 她端起那盏茶杯,却是递给了阿揽,那茶汤确是芳香逼人,阿揽便谢过,竟也不怕烫,一口倒进了嘴里,啧巴了几下,发现这东西虽香,尝在嘴里却没什么味儿,蔡玖在旁边响亮地笑了声。 “牛饮!”娇娘斥道,随即正色:“奴家与郎君有数面之缘,还曾告诫郎君不要混迹此地。只是君子亮直,行不柔僻,奈何又做章台之客?” 曹姽也不害臊,朝阿揽指了一下:“我只是偷着出来,跟在他后头见见世面。” 娇娘原本就觉得阿揽有些眼熟,只是他不修边幅,实在看不清头脸。曹姽一说,娇娘才确定这就是那个之前偶尔进出暗巷的大汉,不由就鄙薄了几分。这阴差阳错之事,谁又理得清,偏偏曹姽遇险之事也全因此发生,追究也无益,阿揽便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这反应可忒无趣了,曹姽没有了继续逗弄的心思,便朝娇娘作揖道:“某此番来,却是要同女郎打探个消息。” 娇娘来了兴致,她本是市井生意人,又兼做些皮肉买卖,襄阳内大街巷尾乃至达官贵人在做什么,来问她还就真问对了,她没说同不同意,却饶有兴致地等着曹姽开口。 曹姽观她,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算不上绝美,笑起来却让人可亲,这是做生意的一大依仗。因惯于在男人中间周旋,她此刻随意歪在坐席的扶手上,薄薄的衣料勾勒出成熟的曲线来,生生就带出一种让人想要一试的妩媚。可偏眉宇间漾出堂而皇之的精明,让你晓得她不是能够随意下手之人。 曹姽便不兜圈子直言道:“你这处地界,男子不分老幼贵贱,必定都要光顾。我只想问你,公孙家的人来不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娇娘马上警觉:“我虽知道你在康乐公面前是很要紧的人物,只是战事一触即发,他不日就要离城。我今日帮了你,来日又有谁来庇护我呢?” 曹姽见她担心的是这个,就知道只需一个小小的承诺便能做成交易,便道:“你只管放心,康公就算是暂离襄阳,也轮不到公孙泰平来做这里的主,明日就有分晓。” 曹姽说话的表情很认真,娇娘看着这个年纪尚轻的女郎,就能流露出这一份不下于康公老将般的自信来,不由就听了她的话,她伸出两支手指朝曹姽翻个面比了比道:“公孙城守这几年身子不爽利,除非是宴请,不然是不会光顾此地的,即便来了也不会叫人侍候。只是他家郎君却是此间常客,成了亲也不见收敛,两三日总能见到一回,每回出手也大方,大约就是这个数。” “二十金,真好大手笔,蔡玖,三品城守一年俸禄竟有这许多吗?”曹姽见蔡玖偷笑起来,晓得自己拿住了把柄,便致谢娇娘:“如此多谢女郎,公孙家既有把柄,某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女郎尽管放心,公孙家在这襄阳,以后只得做一只听话的狗。” 娇娘将三人送至茶馆楼下,五月的天樱草开得正好,娇娘突然就摊手折了一朵粉白的樱草簪在曹姽鬓边,她手脚飞快,蔡玖都来不及阻止,娇娘却还在一边笑道:“好好一个美貌女郎,做什么郎君打扮?” 这样一朵花,让曹姽的脸整个明媚起来,蔡玖只好大呼小叫地赶紧把花儿侍弄下来。 回程的时候,阿揽朝卖女子幂蓠的店家多看了几眼,正好都落在曹姽眼底。 “你想说什么?趁早死心,”曹姽“咯咯”笑着:“本公主才不乐意戴那烦人的物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好看的妹子,男人都想把她藏起来~~~ 古时候妹子出行所带的遮蔽物,一个是帷帽,只到脖子,如下图示。还有一种是幂蓠,那个是从头遮到膝盖朝下的,整个人都看不见了。   ☆、第五十八章 翌日,新安公主曹姽正式入驻襄阳城。 曹姽搞出这样一个盛大的公主下降的仪式,就是为了昭告襄阳城从上到下所有人,此地军政从此以后就归女帝御封的新安公主管辖。 公孙泰平对此撇了撇嘴,他之前见过曹姽,却没有占得上风,在这之前,他并不把皇子皇女当做什么重要人物来看,一则离他千里之遥,实不相干;二则这些孩子不过托生在了女帝的肚子里,时运强些,并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可是曹姽确实出乎他意料。 公主既然提出入城大典这个要求,臣下们自然不能怠慢。公孙泰平在不知曹姽身份的情况下还吃过亏,此番他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这公主不公主的只要待在襄阳城,就休想翻出他的手掌。一个十多岁的小小女郎,难道还会比康肃难对付? 公孙泰平带着大小官员于城门口相迎,远远看到有十数个着军装的彪形大汉持兵器开道,后面有粗役抬着一架蒙了薄纱的肩舆,从外看不分明里面。 公孙泰平吸取了前次的教训,给自己儿子公孙承望安排了一个小吏来做,出席这样的场合,便不会像前次一样遭到羞辱。此时公孙泰平却没有看见儿子的表情,这败家子对着肩舆内那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正浮想联翩,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 肩舆后面跟随着几个握着莲花提香的美貌侍女,一路行来香气袅袅,还有一个公孙泰平也认识的贼眉鼠目的小黄门,此刻也人模狗样地在队伍中同行。 再后来仍以军士殿后,可这回公孙泰平看仔细了,差点吓得一个趔趄。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胡服的彪形大汉是匈奴人,再一细看这些人的装扮,却有很大不同,尤其是他们个个头上戴着小圆帽,这分明是鲜卑人。 鲜卑人生的鲜卑种,公孙泰平心里对曹姽暗暗鄙弃一番:就连这队伍也弄得胡汉掺杂,不伦不类。 想是这样想,公孙泰平脸上丝毫不露,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又甩了大袖迎了上去。曹姽在肩舆里见到他这番做派,暗笑这老乌龟邯郸学步,大家也不是头次见面,老乌龟竟然也有脸学建业名士的风采?就算王道之惯来八方不动,若是此刻也在,定也觉得这走狗丢脸。 此时,公孙泰平已经上前行了礼,毕恭毕敬道:“公主,请随本官前往下榻的行辕。您旅途劳累,想必现在很想歇息一下。” 大家一番你来我往的装腔作势,出乎公孙泰平意料的是,曹姽很爽快地并不与他为难,薄纱的帐幕之后传来娇嫩清越的嗓音让他只管带路,围观的百姓不见其人却闻其声,只觉得这皇家公主清音如泉水淙淙,一口正宗的洛阳官话很是体面悦耳,也觉得不虚此行。只有混迹在人群中的娇娘,听到这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差点乐得跳起来,没想到这个建业来的公主,竟然如此有意思。 队伍慢慢靠近行辕,公孙泰平给曹姽安排的住处就是她现如今住的地方,康肃的都督府。他想着如此一来大家皆省力满意,曹姽也没有借口染指襄阳城的军政大事,至于康肃愿意放权那就是康老头的事,只可惜这襄阳府康肃也只做得了半个主。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曹姽却令队伍停下,再也不上前。公孙泰平既惊怒又似乎有种麻烦终于来了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停在大街上的肩舆旁,恭恭敬敬问道:“公主,可是有何不妥?” “不妥,大大不妥。”蔡玖代曹姽回答,公孙泰平看到毫不掩饰的阴险之笑,浑身寒毛倒竖,只听这年岁不大的小黄门掐着嗓子高声道:“我家公主金枝玉叶,不但是陛下与燕王的幺女,还是钦封的新安公主,辖下有两郡的封地。你一个小小城守,谁给你的胆子,让公主住别人住过的屋子,睡别人睡过的床。” 蔡玖话音一落,人群里起了骚动。 这襄阳虽是边关,却位置险要,仗着边市贸易,十分繁华,其间百姓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因此,对于蔡玖的趾高气昂,众人竟也不是非常反感。 大致人们都觉得这公主所表现出的意思虽然娇惯了些,但一个建业下降的金枝玉叶,要一座新房子来居住,倒也不是过于非分的要求。若是皇帝陛下亲临,还不是一样要准备行宫? 公孙泰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不是未曾想过曹姽会与他为难,却想不到曹姽却是拿自己骄纵的一面与自己为难,况且曹姽骄纵得光明正大,玩的一手阳谋,让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 公孙承望见父亲脸色难看,别自作主张地凑上前去,满脸憧憬却又满含谄媚道:“那不知公主殿下属意哪块地方?朱雀大道乃是襄阳繁华之地,出门便不缺乐子,只是街上只有一处小小的官署,怕公主施展不开。不若住到郊外的别墅去,那里在半山云野,可以眺望秦岭几个山头的景色,天晴时真可谓美轮美奂。” 纱帐里头静默半晌,就在公孙承望以为自己自取其辱的时候,里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他眼神一亮,以为自己讨得了对方的欢心,曹姽却带着笑意问道:“郊外的别墅?可是你们公孙家的?” “正是!公主想住便住!”公孙承望急不可耐答道,却被其父狠狠在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人群里都笑了起来,这公孙家的二世祖真是个蠢材,这不是承认了自家不干净吗?不然凭他爹一个三品官儿,哪里就享受得起半山的别墅,何况公孙家可不是有底蕴的家族,全无祖产之说。 公孙泰平只好认栽,咬着牙俯首帖耳道:“某静待公主吩咐。” 公孙承望还不知自己为何被爹爹无端暗算,还想再凑上前去,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冰寒的视线,把他唬得呆立当场。他往那处望去,都是一式一样装束的彪形大汉,打头那人一脸大胡子,根本看不清形容。 他摸摸自己还在隐痛的后脑勺,觉得大概自己是错觉。 “城守总揽襄阳事务,如今大战在即,本公主怎好为难于你,公孙城守言重了。”曹姽睁眼说着瞎话,假装自己很善解人意道:“今日我就在都督府将就了,好歹康乐公待我们曹家不薄,我也不好都走到门口了再嫌弃。” 你不是嫌弃,那你在门口磨蹭那么久是为何?公孙泰平牙齿咬得“咯咯”响。 曹姽当做自己没有看到公孙泰平铁青的脸:“只是我堂堂新安公主不好长久住在臣子的府上,如此不如这样,你明日记得叫上这襄阳的一众官员,带好襄阳的地图,让本公主好好看看什么地方适合建新屋子。就这么定了,本公主旅途疲乏,你们都散了吧。” 不等众人反应,长长的队伍快步消失在康肃都督府的大门后头。公孙泰平狠狠一跺脚,厉声对下属喝道:“我们走!” 虽然公孙泰平怒火正旺,可是他依然不敢明着违逆,第二日老老实实便带着重要下属和襄阳城的地图前来求见曹姽。大虎佯装惊讶地看着这一行人:“诸位来得这样早,公主还未起身呢!” 公孙泰平差点气得倒仰,后来又安慰自己不就是等人嘛,便一甩袖子稳稳当当坐下。大虎也招呼周到,茶水点心不歇,一直到午后曹姽出现,负责都督府茅房的下人已经认识公孙泰平了。 曹姽照例穿了男装翩翩而出,也是头戴进贤冠、身穿葛衣大袍,把同样打扮的公孙泰平比得像是神仙脚下的野草。公孙泰平嘴角抽了抽,眼神难掩鄙弃,暗觉皇家公主教养太差,一边示意属下将襄阳地图摊开,开始一一讲解起来。 他是下属,又是男子,不好对着曹姽看。因此等到公孙泰平口干舌燥地讲了足有一刻后,才发现上首的曹姽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把他气得声音巨颤:“公主?!” 曹姽睡眼惺忪,微微活动着肩膀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说道:“只怪公孙城守来得太早了,本公主还未睡醒呢!” 公孙泰平大口喘着气,心道我们来的是早,可是足足等你到午时啊! 他强自压抑着怒气,指着那张巨大的布帛地图道:“公主可是有了属意之处?” 曹姽托腮装出一副难以决断的模样:“襄阳城委实好地方呢!我看哪处,哪处便有引人之处,诸位今日也辛苦了,不若早些回转,容本公主好好思量一下?” 公孙泰平当即大松一口气,告退离去。于是几次三番之后,大家也知道了对方的招数,公孙泰平不敢明着违背曹姽的命令,却也是对曹姽提出的几个地方含糊拒绝。而曹姽总是令他们一等就数个时辰,这些官员便随身携带书籍、甚至打起了棋谱消磨时间。 这手段用了几次,公孙泰平便觉得自己没有高估曹姽,宫中女子,也无非使出这些让人不安生的小手段,以至于还没有康肃难于应付。巴郡一战少说一年半载的,足够自己掌控襄阳全局了,曹姽根本不足为惧。 十万东魏军在荆州集结完毕,不日就要开赴深山之中的巴蜀。东魏与北汉握手言和,分兵从米仓道与金牛道取成都,约定双方互有攻取、相辅相成,共入成都,事后平分蜀中。 但即便是市井平民也知,战场时局瞬息万变,一旦到了获取最后利益的时刻,谁都不会放弃已经到嘴的肉。因此康乐公与女帝密商的结果,就是一定不能比北汉慢,甚至要比北汉早入成都,有必要的,甚至可以安排一支奇兵。 入蜀之战一触即发,而襄阳城内的局势也暗藏了潜流破冰之势,而公孙泰平却浑然不知。这日他照例怀揣了棋谱去都督府面见曹姽,继续商议那永远议不出结果的公主行辕的选址。他所携棋谱也不是真心所爱,只是上司王尚书乃是一品棋士,手下少不得要讨好他。 公孙泰平一进正堂就呆了,袖中棋谱掉在地上也不自知。曹姽显然到得比他们早,只是那上首座上那恍如神仙妃子一般的宫装女子,竟是那个粗鄙蛮缠的公主? 公孙泰平见过她获救时的狼狈与狠戾,也见过她与自己蛮缠多日男装之下的不拘与肆意,可他没见过曹姽周身透着寒意的持重,凤凰朝日金步摇、燕夺云霄分梢髻、十八幅九色绫罗裙及御赐的青釭宝剑,厚重华丽,却丝毫不夺曹姽本身稚嫩的风采,只听她启唇道:“今日召见各位,就是知会一声,地方,我选好了。” 长舒一口气,公孙泰平明白曹姽今日亮出了底牌。多日悬宕的心稳稳落地。公主大妆、御赐宝剑,确是权势压人的好东西,可惜面前这位公主不过十四岁。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打仗,有些老角色拉出来遛遛 你们一定不会失望,一定能猜到是谁~啦啦啦啦 我是个二货,我没设置存稿箱时间,然后跑出去玩了 明天继续更,谢罪……   ☆、第五十九章 公孙泰平稳坐泰山,曹姽的底牌对他来说实在单薄,无论她看中哪里,公孙泰平都有的是借口打消曹姽的主意。若她一意孤行,公孙泰平还有个拖字诀,总不会让她如意。 公主不比皇子,如今太子之位稳固,公主即便再受宠爱,也是要嫁人的,不会一直窝在边关。嫁了人就是外姓人,从此朝堂之事,就再也没权利沾手了。 哪晓得曹姽一开口就险些让他跳起来:“公孙城守,本公主看中了你的官署。就在朱雀大道南端,又在襄阳城唯一一座后山的山顶上,进出便利、视野开阔。你若是疼惜宅邸,我也可以不全拆了,给你留下一个院子,砌墙隔开,往后我们来往公事也便利,你意下如何?” 公孙泰平忍不住几乎张口骂人,险险咽了回去:他娘的,这公主阴他。说起来,前任城守所营造的官署其实在城内大道边上,不过就是个在官衙的后台有处院子。公孙泰平上任后嫌弃那处逼仄,便在后山的风水宝地上选了新址。曹姽若提出要,他还真不能不给,因为襄阳明面的地图上,公孙泰平可是该在官署的旧址里。 他装模作样清了清喉咙:“公主殿下,您初来乍到,乍闻有后山这个地方,自然中意,却不知其中内情。那所谓后山,不过是处坡地,早年未开荒的时候,便有一些愚昧百姓在山上行落葬仪式,那处十分低下污秽。公主乃千金之躯,怎可居于那处?” 曹姽和大虎对望一眼,心想这公孙泰平还真是不要脸,为了保住宅子,这种龌龊的借口都能编出来。 因此曹姽反而接着话头道:“公孙城守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本公主千金之躯,怎会被那些鬼魅魍魉所害?本公主都不怕,你怕什么?事不宜迟,今日便动手吧!” 她作势要起,公孙泰平连忙拦在她面前道:“公主不可,万万不可。您若是有什么好歹,让属下如何交代?” “鬼魅魍魉之事玄之又玄,即便本公主运气不佳,又怎么怪在你头上?”曹姽推开公孙泰平就要往外走,大声喊道:“来人啊,本公主要去后山。” 公孙泰平又去阻拦,双方你来我往,说说走走,争执之间竟然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公孙泰平见曹姽并没有一意孤行,反而刻意与自己周旋的模样,就知道她不敢直接下手,恐怕还存了讨价还价的心思。知晓了这层,他也便没了顾忌,直言道:“公主殿下,那处坡地您用不得。不若我们坐下饮茶,再选别处,总有您中意的。” 曹姽眯眯眼:“我就要那处!” 公孙泰平昂起头:“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你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本公主称心如意咯?”曹姽见公孙泰平已换上一副倨傲表情,连戏都懒得做的样子,眼睛余光瞄到院门被推开,阿揽和沈洛朝她打了个手势。她甩着大袖回身,气势高昂带着得意笑容质问对方:“你存了心不让我满意?公孙泰平,本公主今日就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公孙泰平还在疑惑曹姽如何就和自己突然撕破了脸,在他的思想里,曹姽在襄阳城势单力薄,至少也要和自己慢慢周旋才是。却只见曹姽拍拍手,那日入城见到的那近百来人的胡人兵士,络绎不绝地从外处进来,个个手上不空,搬运着一些似乎是日常起居摆设的大物件。 公孙泰平原本目光迷茫,突然在看到四个大汉合抬一个楠木大柜进来的时候,突然怪叫一声就要冲出去,阿揽早有准备,抬手一推,就让他不得越雷池一步。 他似乎晓得自己失态露了底细,不敢再动,一双恐惧而怨恨的绿豆眼看着曹姽,仿若惊弓之鸟。他那些下属大约也看出端倪,都坐在椅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本公主说了,要后山那块地方,自然早已派人去解决了。”曹姽对着公孙泰平微微笑,透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只是旧宅要拆,可城守是老住户,府内不知多少官文要件,不好随意丢弃。那么本公主便做主,先抬回来放一阵子,待公孙城守新宅有了着落,再决定这些物件的去留。” 曹姽话里的威胁已经不言而喻,她站起身,见公孙泰平咬紧牙关不说话,便抄起青釭剑,越过他傻傻呆立的位置,走到那个楠木大柜前。 因害怕公孙泰平失去理智暴起,阿揽马上站到了曹姽身后,曹姽打量了一番那个大柜,叹口气道:“这样整棵楠木雕成的柜子,建业也不过几户人家使得。我改天倒要问问王尚书,他是否把自家的用具赏了你?怎就不送给我呢?” 公孙泰平筛糠般抖起来,曹姽似乎对这楠木大柜一见就喜欢上了,作势东摸西敲。果然不久之后,就在一处看上去毫无异常也无接缝的地方,却敲出与别处不同的空落落声音来,她就像玩捉迷藏的小姑娘一样惊喜道:“看来被我找着好东西了。” 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公孙泰平终于熬不住了,黑灰的脸色像是瞬间老了十倍,突然跪地道:“老臣明白了,一切都按公主的心意办。” “看来你是终于弄懂了母帝的旨意,襄阳城原该就是我做主!”曹姽假装嗔怪,一派无伤大雅的天真无邪,这做作的样子惹来阿揽的侧目,她越发来劲:“往后哪日我不高兴了,看到这个我都用不上的上等楠木,说不得也不耐烦细细研究,一剑就砍了开来,大家都捞不着好。” 公孙泰平连忙叩头称是,不敢有丝毫怨言和狡辩,谁知曹姽最终却是对宅邸之事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今日一闹我累了,暂时先不搬了。” 她是不搬了,因为她把公孙泰平的官署兼宅子全部搬空了,曹姽规定,既然东西都挪了地方,从此以后襄阳的大小官员日日到都督府报道,在她眼皮子底下处理事情。靠着搬来的历年卷宗和从旁监督大小官员理政,曹姽很快就能对襄阳事务上手。 公孙泰平晓得大势已去,强撑着跨出都督府的大门,一头栽倒在地上。在都督府外等候多时的家人连忙迎上去将他扶起,哭诉道:“主家,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便有穷凶极恶之人拿着公主及康乐公印信,说是与您商议要换地方。咱们说理说不过,拼力拼不过……只好眼睁睁……小人急忙想来给您报信,他们也愣是不给小人进门。” “罢了!罢了!”公孙泰平面色死灰、一片麻木,他中了对方计策,低估了那个年幼的公主女郎,对方明目张胆和他玩的阳谋,让他连一丝挣扎余地都没有。公孙泰平待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突然双腿一软,“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就在此时此刻,襄阳城已经完全易主。 曹姽接手襄阳,并不动边贸分毫,即便大战在即,也没有阻碍通商。只是她加强岗哨,从各山道乃至汉水的码头处,都加派大量人手,严防奸细。 又清查全城户籍与往来通商之人,择选少地甚至无地的平民或流民,分给无主田地作为屯田,征召入伍,此举又给襄阳的五千守军之外扩充二千人,以防万一。 曹姽深知,无论蜀中之战结果如何,襄阳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地。 若是东魏作战顺利,那么北汉很可能为了提防东魏本土和蜀中连结而袭击襄阳,切断东魏与蜀中的联系,那么襄阳和蜀中的东魏军都会变成孤军。而东魏若是作战不利,襄阳就是东魏朝外的第一屏障,不但是远征蜀中军队的后倚,一旦襄阳被破,敌军就可在东魏长驱直入七百里直奔建业而去。 曹致交下来的这付担子,是曹姽想象不到的重,她直觉母帝不该、至少不该是现在把战中的襄阳交给自己,因为曹姽自己太缺乏经验了。东魏和北汉同伐巴郡,已经超出了她仅有的对于过去历史的认知,眼下她毫无优势。 果不其然,大军开拔前,曹姽迎来了两个熟悉的不速之客。中坚将军周威护送会稽郡守庾希秘密抵达战备中的襄阳,又带来女帝密旨,着庾希与原康乐公副将吴爽共镇襄阳理事,而曹姽则得到了另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命令。 庾希虽个性古板,却是个纯臣,能力尚佳,却与康肃是迥然两种风格。他理得了俗事,却做不了一方霸主,曹姽知道他曾在东魏攻取蜀中后,被任命为郡守,至死都在那片深山膏腴之地为东魏殚精竭虑,在他死后,后继之人无力控制局面,才令得蜀中叛乱不断。 如今女帝将庾希早早派来襄阳,就是为日后的入蜀治蜀做准备。曹姽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将自己好不容易揽过的襄阳事务全数交付,无分毫保留。庾希在会稽与曹姽共事三年,彼此之间非常熟稔,使得一切都平稳过渡。 因他们来得突然,原本被弃置的旧官署还没有整理完毕,从都督府出来,曹姽亲自将庾希和周威送往暂时歇脚的驿站,因公务已经交割,曹姽一身轻松,便卸下了始终端着的礼节,对周威恢复了以往的亲近道:“周兄此番是特地护送庾太守而来吗?” 因曹姽前三年居住会稽,周威与她时常相见,只是自从她去了襄阳,才顿觉思念。不过数月不见,周威只觉得曹姽面容更为姣美之余,却觉得她似乎又长高了,其实那不过是曹姽学着总理一城之事,背脊更为挺拔了之故,他黑面温柔笑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丝腼腆:“劳公主记挂,威此番来,确是为了护送庾太守。只是还有一事,须得与公主私下商讨。” 庾希何等人,却在旁摸着胡子笑,曹姽不明所以,她将周威视为与兄长一般的存在,分毫没有多想。 就连跟随曹姽左右的阿揽与沈洛也不免狐疑,周威其实早认出了沈洛,只是如今沈洛处境尴尬,周威只好装作不知,对二人都好。至于那个胡人大汉,周威并没有多在意,曹姽从前身边就跟随许多鲜卑部曲,这样的人出现委实不奇怪。 小虎听得周威这话有些失礼,与姐姐大虎对视一眼,作势撒娇道:“周将军说什么悄悄话呢,小虎也要听!” 小虎一派天真烂漫,也不令周威难堪,反倒是曹姽浑然不觉,还劝小虎:“周兄为人最为周正,哪里有什么悄悄话?定然是要紧事,你可不要瞎搅合。” 曹姽既然这样说,即使大虎小虎有心反对,也无可奈何,只好看着曹姽与周威进了驿站。 周威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并没有恶意,却如狼一般警惕,他乍然回头,却见那胡人大汉紧盯着他,见他看来,也不闪不避,重重胡须之下,两只狼一样眼珠神彩非常。周威暗自奇怪咕哝一声,并没有多想,只随着曹姽入内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一小盆狗血送上 夏日炎炎,让刘皇叔帮您防晒,噗哈哈   ☆、第六十章 周威心思纯直,到底还是有些在意,便询问曹姽:“那个胡人是谁?” “胡人?”曹姽一愣,想了想,便笑道:“周兄果然注意到他,不愧是久在军中之人。他是被康乐公新进提拔为校尉之人,算是有些能耐。” 因阿揽不但有胡蛮长相,还有短发纹身,从岭南之地而来的百越人印迹并未完全退去,周威一并也看在眼里:“我若没看错,他从前是奴隶吧?康公为人最是中正,即使没有什么出身的偏见,一个奴隶提拔作校尉也未免……” 这样就解释了沈洛与这人为什么在一起,沈家曾是与周家齐名的江左武宗,沈洛被流放为奴,在周家并不是什么秘密。 曹姽略有些尴尬,并不想将自己被奸人所害,差点遭匈奴人所掳的事情告诉周威。但周威不比旁人,她犹豫再三,仍然是据实以告。 饶是周威在战场上历练过,此时也不由一阵后怕,无论是被中人所卖亦或是被人掳去,这个战乱割据年代里,一旦女子落入这般险地,不论你出身如何,面前都是无尽的地狱。 周威觉得心痛不已,怀中所藏另一道密旨此刻已如火灼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着曹姽凝重道:“往后我在你身边,必不让你再遭遇这样的事情。” 因这语气太过严肃,曹姽虽好奇,一时却也不便开口,反而一脸狐疑。 周威这才探入襟口,摸出一卷精致的帛书递给曹姽:“我要与公主商议的事,都在这里面了。” 布帛上是曹姽十分熟悉的、甚至可以临摹至八成相似的母亲的字迹,可是这短短数句却如铁石一般沉重,曹姽看毕细细收入袖中,叹了一口气望向周威:“这便是周兄来此地的真实目的?” 周威抱拳:“正是!一切听凭公主差遣。” 曹姽觉得有傍晚的劲风吹过脸上,虽是初春,却寒烈如刀,她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巴郡一战竟然也和自己扯上了关系。上辈子自己在做什么,是纵马游春,还是于宫内莺桃树下,等待那个踏叶而来的郎君? 周威见她不说话,不安地抬起头,却见曹姽脸色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惊慌,只是一派沉肃,这未免过于镇定,然就是这样的曹姽,总是出乎他意料,又让他心折。 须臾,曹姽却笑起来,问周威道:“周兄也上过战场,大战之前,一般要做些什么?” 周威也不矫情道:“自然是痛饮一番。” 曹姽惯常做男子打扮,想来也很便利,便欣然道:“就当为周兄和庾太守接风,今日不醉不归!” 二人联袂而出,庾希也收拾妥当,众人气氛热烈,一同往朱雀大道上的茶楼而去,曹姽选的不是别处,正是老相识娇娘的地方。 娇娘豪爽大方,却也带着浓重的风尘气。庾希是官场出来的人,早已历过这等阵仗,只是周威还年轻尚未娶妻,年纪轻轻已是高阶将领,并不同普通士兵一样找女人厮混,因此颇不自在。 连带着他对曹姽出入此地也有些微词,曹姽却兴致高昂,反嘲笑道:“非我不拘,而是周兄太迂腐。这话我不好说,倒要劳烦庾太守和周都督一说,一定要找个美丽贤惠的世家女郎,予周兄为妻。” 这话把周威急得满脸通红,只好憋闷喝酒。又因庾希是在座长辈,他即便如坐针毡,也只好作陪。 酒酣耳热,曹姽让大小虎、阿揽及沈洛与自己同坐一席,也不顾上下之风,那阿揽酒量很是了得,轮番喝下来也不见他推脱,这样酒品很得庾希好感,便又问起他来历。他说得也很是实诚,既不因曾为奴隶而显得卑微,也不因救了曹姽而显得自傲,不亢不卑,很是大气。 反倒是庾希半天没说话,他喝得的确有些多,便不自觉说出了真心话:“是条汉子,老夫观你相貌,似也是不凡之人。若不是你为我东魏效力,老夫一定让人除掉你。” 庾希说完这话便醉死过去,留下数人尴尬沉默。周威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先前引起自己注意的胡人,庾希这话虽然过了,却并不是全无道理。 他朝阿揽拱手打破沉默:“壮士救公主于危难,某感激不尽。” 阿揽也同他拱手:“公主与康公俱以有过奖赏,周郎君再谢,某愧不敢当。” 周威自觉失言,自己又不是曹姽的谁,凭什么谢人?他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抹抹嘴边道:“那某便先干为尽,你我二人均效力军中,哪日该当切磋一番,也不枉与壮士相识。” 一句“你打不过我的。”总算没有说出口,阿揽知道面前这位少年将军虽有意曹姽,但却是个忠厚良善之人,他一手抓起身边酒罐,将余酒尽数喝完,周威顿时觉得对方也是豪勇之人,更生好感。 那二人热络着,察言观色的沈洛却看出不妥,只好一言不发。大虎摇了摇身边端着酒碗怔楞的曹姽问道:“公主?公主?你发什么呆呢?!” 曹姽咬牙,阿揽那个混蛋,自己何时赏赐过他什么东西?分明是他霸着不还,若不是这酒有些上头,她此刻脸上的红晕一定会被人看出来。 娇娘看在眼里,心里暗笑,这才上来招呼道:“诸位,诸位,时候不早了,还请各位回去好生歇息,不然新来的城守大人第一天上任就要睡迟啦。” 周威将庾希带回驿站,曹姽本来就酒量不错,被夜风一吹就全醒了。回到都督府已是二更,她却让人不要走,甚至把阿揽和沈洛也留下。检查了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后,曹姽才从袖中摸出一卷小小布帛,展开对众人道:“周威带来了母帝的密旨。” 余下人全部跪在了地上,不过其中只有阿揽,有生第一次与皇帝产生了联系,他心里一阵情绪汹涌。 曹致令庾希替下曹姽,是为庾希入蜀定局创造条件。明面上她召曹姽还朝不过是打了个幌子,她要周威借着护送曹姽还朝的借口,率领一支东魏与北汉朝廷皆不知道的奇兵,通过水路,沿长江溯流而上,进入蜀中。 曹致所图,是东魏不能晚于北汉,甚至要先于北汉,进入成都控制大局。因此在康肃所帅主力之外,布一支奇兵却是非常必要的事情,这样一件关乎全局的大事,她最终决定交到曹姽手上,甚至派了周威来协助她。 “巴蜀是险恶之地,我虽不是在正面迎敌,但不代表不危险。不过……”曹姽笑盈盈地看着阿揽和沈洛:“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我想你们不会错过。既然选择入了兵籍,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不过沈洛,你要好好想一想,因为最后的结果,你仍然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二人死死跪在地上,谁都不说话,尤其沈洛,在地上叩了三叩,咬着牙道:“万死无悔!” 翌日,曹姽将康肃留给她的营救有功的十八人,一一点来。其间大多都是类似阿揽与呼延莫这样的胡人,也有沈洛和刘宝这样的汉人。他们均是奴隶出身,历过生死,也尝过常人不曾尝过的艰辛荣辱,对于得之不易的良民身份和升迁之功更为看重,又极为忠心,可堪使用。 曹姽点了这十八骑,又与周威一道,与庾希道别出城,离开襄阳数里之后便乔装打扮,轻骑一路赶到集兵之处与康肃会合。 五月冰雪已融,康肃领三万先锋先攻涪陵,同一时间,北汉从北进攻汉中郡。双方并没有遇到大的抵抗,而是一路势如破竹,北汉直取沿路城镇直到剑阁之下,康肃则在巴郡遇到了第一次像样的抵抗。 与此同时,曹姽从襄阳领二千人出发,如果她一路顺利,不被发现,那么她很可能比康肃先抵达成都。成都王占据天险,自傲自大,如今被打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局势不对,蜀军分两线作战,但剑阁所在压力较轻,反而康肃在巴郡遇到了重兵,阻滞不前。 曹姽想是如此想,一路带人坐数十艘快舟从水路,一路直达南充要地。此地东邻达州,南接广安,西依遂宁、绵阳,北靠广元、巴中,又因成都王分兵无暇,兵力部署并不充足。 况且,曹姽看看难得席地而坐而坐的众人,一连坐快船十余天,她这个从小长在建业的人都受不了,何况那些兵士。就连阿揽,竟然也难得恹恹地靠在一旁,即使依靠着非凡的毅力,他一路行来,也已经吐了两三回。 周威也建议在进入南充之前稍事休整,因为一旦嘉陵江防卫森严,趁夜不得过的话,那么他们就只能从毗邻嘉陵江的锦屏山翻过去。如此一来,势必增大了兵士的负担。 事后,曹姽不得不感谢这一英明的决定,如果不是他们早到半天,继而弃船登岸,在林地里掩藏起来休息,那么现在他们就是别人嘴里的肉了。 负责打探的斥候传回来的消息,离他们不足三里,竟然出现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看行军与装束,来者是北汉军无疑,周威猜测定是北汉大军在剑阁受阻,便分兵想要另辟蹊径。 这样一来,北汉竟然打起了东魏一样的主意。 幸而是曹姽先发现对方,暂时占据了主动,但是对方人数远胜于己方,南充的嘉陵江口沙洲统共就那么大块地方,继续伪装商船,不说骗过蜀军,估计连北汉人都骗不过。 为今之计,只有早做准备,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北汉太子刘熙被阻于剑阁之外暂时偃旗息鼓,他并非不想立功,而是不想冒进。对刘熙而言,康肃在巴郡的攻取胜负才是决定他何时进兵剑阁的重要因素,等到东魏把成都王的兵力消耗殆尽,北汉再出手也并非很迟。因此刘熙诡计顿生,便令座下勇将丘麟末带了五千人绕道南充入成都,如此一来却是和曹姽迎头碰上。 北汉军都是北方人,急行军数天难免疲乏。此时要过嘉陵江口岸,也打的是休整之后,再拼一场仗的准备,此刻已经是人困马乏。 丘麟末的名字,远在建业的周威听说过,曹姽不过是略略耳熟,因他是北汉一员勇将,上阵以来从未输过。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一字“勇”,因他不但武艺超群,兼且完全不要命。 这位勇士却不知道,此时北汉大军的身后丘陵里,却有不速之客的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庾希说得要除掉阿揽的话,引自后赵高祖石勒的少年轶事,十四岁时,他跟同乡到洛阳做贩卖营生,曾倚上东门长啸,被尚书左仆射王衍看到,很惊奇,跟左右说:“刚才那个胡人的小孩子,我听他的声音看起来有奇志,恐怕将来会扰乱天下。” 那个时代名士也喜欢看人面相的,五胡十六国的奇人异事很多,是个精彩纷呈的年代,不过同样的,不是一个流行的题材…… 编辑本周又给我榜单了,即使不加更,每章的字数也会变多哒~   ☆、第六十一章 丘麟末即便是个勇将,但到底是个北人。蜀中的山川水土都不同秦岭以北,他在马背上颠簸、在快舟上晃荡,就算是个铁铸的人此刻都有点发虚。 北汉的兵士草草在沙洲上结了过夜的帐篷,空旷的营地上插起了照明用的火把,巡逻的兵士仔细翻查了一下后方树林的外围,树林背后就是一处断崖,料是无人可藏,便打道回府。 天色即将入夜,北汉兵士酒足饭饱,迎着吹来的江风,不可避免都有些松懈,以曹姽的眼力,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外圈的哨兵眼皮都粘得睁不开来。 她暗暗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不要动。阿揽在她身后将她备置的硬木长弓递过去,曹姽就着躲藏的别扭姿势试了试弓弦,突然就蓄力鼓张到极致,极快地射出了一箭,丝毫不带拖泥带水。 那只是很轻微的一声弓弦弹动的声音,在嘉陵江不断的风浪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丘麟末久经沙场,这声极细微的声音仍然被他捕捉到了。 他后颈汗毛一竖,连忙就地一趴,箭支贴着他头皮划过,就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丘麟末已经把自己的长戟握在了手里。 “不好。”丘麟末一动,即便箭未达,曹姽就知道被发现了,果然想先行解决丘麟末的想法不切实际,她早有打算,当下立即下令所有弓箭手对着底下的营地射出一通铺天盖地的箭雨。 此时北汉士兵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东魏这番居高临下、形如宰割的攻击过后,伤亡不计其数。剩下的人却在丘麟末的号令下,有条不紊地退到了牛皮帐篷的后面,弓箭穿不透厚实的牛皮帐,总算不至继续被动挨打。 “他娘的!”丘麟末“啐”了一口,拔过身边死尸身上插过的箭支,细细分辨之后,脸色却很是诡异。因为这正是北汉人惯用的四羽巨箭,这箭太过庞大,东魏军中一般用更为精巧的,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其实都是自家人? 曹姽特意让军需备了北汉的箭,不过是想增大杀伤力,也只有特别配给她的这支部队有此臂力,如今竟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她就是要在第一轮进攻后让对方反应迟钝。她先前已经占了先机,让这支北汉军大失了元气,如今北汉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暂且摸不着头脑之时,曹姽已命令所有两千士兵呈包夹之势往沙洲冲杀而去。 丘麟末反应不及,已被包围,可他悍勇非常,提起长戟就暴起斩杀了两个前来夹击自己的东魏士兵,脑浆子随着他的挥动飞溅。他性情爆裂、虎目圆睁,厉喝一声:“南人狡猾,老子叫你们今天有去无回!” 即便北汉已蒙受了巨大损失,但他们存余的力量仍然胜出东魏,因此周威建议曹姽不要恋战,直接将攻击重心定在丘麟末身上,只要主将一死,剩下的北汉士兵定然不战而溃。 丘麟末此时已凭着虎虎生风一柄长戟,杀出一条血路,跃上自己的枣红马去。曹姽等人赶到近前时,就看到红马上挺坐着一个黑衣黑甲的战将,面端口方、相貌狠戾,手上一柄长戟随意估计便有五十斤之重。他于乱军之重从容不迫,见有对方主将人物出现,顿时杀气腾腾。 比起曹姽与阿揽等人,周威更有临阵对敌的经验,他二话不说,抢了一匹马、拔起腰间横刀便迎战上去。 岂知那丘麟末是嗜血残忍之人,周威往日对手如何比得上。未等周威靠近与他交手,他一戟就挑飞周威□骏马的头,热血如泉涌喷洒出来,一下子阻了周威视线。 丘麟末知道自己得手,冷笑大叫一声“兀那小子,纳命来!”便狠狠朝周威砍去。 周威因为马匹被击杀,奈何身体冲势不减,情急之下连忙提起横刀挡在面门之前,受了丘麟末力贯刀刃的一击,火星飞溅在周威脸上,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因他整个人已经被砍得砸落在地面上,支撑的膝盖骨几乎如粉碎般痛麻。 丘麟末的力气实在过于恐怖,周威此时才明白为何此人拥有“战无不胜”的威名,哪怕他这身手都说不上武艺精湛,可是他这身得天独厚的力气,足以把任何人都砸落到地狱去。 眼见周威还没有起身,丘麟末已经势如风雷将第二刀砍至,曹姽情急,挥出长弓就欲阻挡。这长弓乃是深山极其难得的硬木所制,不只可弯射搭箭,更可碎金裂玉,然而在丘麟末力比千钧的压制下,长弓竟应声而断,曹姽吃惊之下,不由娇呼一声。 这一声便露了端倪,丘麟末狞笑道:“东魏竟然派娘们儿来上阵,覆灭可期……”谁知他话音未落,竟是一道金光闪过面颊。 原来他得意得太早,那长弓上所绷之弦足有三石之力,被人骤然砍断,弯折的弓身强劲反弹,猝不及防弹在丘麟末脸上,划出深而长的一道血痕,丘麟末吃了痛,因此收力,曹姽才险险把周威从中拖出来。 她急中生智,此番能与丘麟末一斗,唯有阿揽,只是那力气到底能不能拼过她也没有底。曹姽此时也顾不得了,粗鲁地扯下佩剑,腰带上珠玉被扯得稀里哗啦也不管了,那把盖世的青釭剑划了一道弧线,曹姽并未发话,阿揽却懂,稳稳上前接了。 丘麟末拿拇指抹了抹颊上的血迹,拿舌头舔舔尝尝味儿,因而脸色更显张狂,他下了马,朝天大笑数声才道:“老子都不记得有几年没流过血了,你这娘们儿个子小胆子却不小,姑且今日留你一个全尸。” 说罢,他已飞身上前,直取曹姽及暂时站不起身的周威,阿揽自然没要放他随心所欲的道理。两个个子身材不相上下之人短兵相接,金石铿锵之音震天,竟然谁都没有讨得便宜,双方都硬生生往后退了足有二三步。 丘麟末一试之下,竟然棋逢对手,兴奋得脸孔扭曲:“好力气,报上名来!” “不过无名小卒,”阿揽性情与丘麟末截然不同,沉稳立在当场,只有他知道此刻虎口与脚踝都已隐隐作痛,这北汉号为“先锋将军”的勇士着实名不虚传,可他嘴上并不示弱:“东魏军中效力之人,个个以一敌百。” “好,若是以一敌百,今日老子偏要试一试。” 丘麟末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直奔阿揽门面而去,只见他侧身闪过,瞬间长戟尾随而至。这长戟是丘麟末赖以成名的兵器,非矛非戈,既有直刃又有横刃,可刺可投,足有一丈三长。阿揽反应奇快,青釭已经出鞘,那长戟纵是精铁制成,却不堪神兵与巨力融合,竟被一斩为二。 可丘麟末岂会如此束手就擒,长戟被一劈为二,他便当做双戟来用,左刺右突之下动作没有丝毫滞涩。他似乎察觉到青釭剑锋利无比,只有阿揽剑锋超前,就必用双戟交叉而抵,使得兵器不损。二人互有往来,相斗慢慢已近百招,难分胜负。 若是平日之战,丘麟末必执着要斗出一个胜负来,只是此番对方偷袭而来,己方经不得消耗。他边迎战边环顾四周,心下明白对方大将并不是全部来对付自己了,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总领排兵布阵,才会令得北汉军队在丘麟末与人搏命之时,又再次损失惨重。 丘麟末心里焦急,他个人再是悍勇,手下无兵也是枉然。如果他不能从速击溃对付,则必须带着残余兵力撤退再谋后路。 丘麟末敏感地发现与他敌对的大汉始终有意无意地让二人打斗位置偏移,好远离先前与他交手的两个人。丘麟末使出全力将双戟舞得密不透风,招招都是破绽,似是浑然不顾自己只求同归于尽,对方果然反应一慢。 丘麟末竟两脚一蹬,越过阿揽,在曹姽与周威之间,丘麟末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能来战场的女人,必定不会是普通人,他猜测大汉保护的一定是这个女子。一旦令东魏投鼠忌器,他不但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可以反败为胜。 曹姽正在乱军中保护脚步受伤的周威,冷不防丘麟末会转头再次对她出手。她一个不防,被对方如鹰爪一般的铁手抓住肩膀,整个提起来。丘麟末用力之大,五指已经洞穿了曹姽的衣服,掐得她的肩胛几乎碎裂。曹姽当下眼前发黑,差点昏厥过去。 只这一下,丘麟末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因为阿揽和周威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可是阿揽竟然全不顾曹姽在丘麟末手上,竟执剑朝丘麟末空闲的那只手猛攻。 如此一来,曹姽虽陷入敌手,但丘麟末却分手乏术,无暇加害于她。 待曹姽回神过来,看丘麟末额角有汗,正近身与阿揽缠斗,而脸色冷凝的阿揽则与自己近在迟尺。曹姽咬牙忍过一波痛楚,无奈手上却没有兵器,怎样也挣不过丘麟末如石磨一般的大手,那丘麟末单手对敌,渐渐陷入强弩之末,眼见对方一刀无法避开,竟换手将曹姽作为盾牌。阿揽差点便收势不及,立刻方寸大乱。 二人却没有料到丘麟末将曹姽举到自己眼前,曹姽之前凝气积攒的力量爆发,也不管肩上剧痛,突然伸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 丘麟末只觉眼前一阵凉意,突然就似乎是被什么黏糊腥浓的液体糊住了两只眼睛,他以为对方使诈,疯狂地挥舞手上的兵器,抬腿就一脚蹬向被钳制的曹姽。他若是这脚正中,曹姽不死也要半残,阿揽弃剑扑了上去,以背部硬生生挨下,因丘麟末报仇心切,原本便打算一脚踢死曹姽,阿揽生受下来,硬是带着曹姽一起被踹进了河里。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围到周威身边,看着丘麟末如无头苍蝇一样满地乱转乱砍,阿揽再看曹姽披散的头发道:“他瞎了!” 丘麟末因被曹姽废了招子丧失了战斗能力,北汉不出一刻就全线溃败,丘麟末被几十个东魏士兵围在中间,只能束手就擒。 曹姽照例要问话,丘麟末却不领情:“呸!老子不和女人说话,更不会向东魏女人投降,趁早死心。” 他脸上两条细细血流让曹姽良久无言,或许女人天生便不如男人残忍,丘麟末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一刀,又污言秽语地讥讽:“娘们儿就是心慈手软,我北汉总有一天踏过东魏这娘们的地盘,且让你们这些雌货知道什么是男人……” 曹姽听不下去,挥了挥手。 阿揽在丘麟末身后拔刀一斩,一颗满是胡须毛发的头颅便滚了出去,那头颅竟还大笑数声,惹得曹姽心里甚是难安,事后便嘱咐人将其好好埋葬。 这场狭路相逢的意外之战虽胜,却是惨胜,毕竟实力相差巨大,饶是曹姽与沈洛商量之下出尽奇招,仍是折损了不少的兵力。再加上俘虏的北汉士兵,曹姽此时要继续行军几乎不可能。 但是她在与时间赛跑,她的任务不是打胜仗,而是第一个进入成都。伤兵也便罢了,俘虏该如何是好? 夜幕降临之后,临江的山中显得萧瑟诡谲,风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飘散,曹姽还在为明天如何继续进军伤脑筋,就连沈洛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突然江面上响起了若有似无的铃声,铃声渐渐靠近,像是在为亡魂超度。曹姽冷汗直冒,盯着黑漆漆的江面,可惜什么都看不到。 有鬼火一般的灯慢慢亮起,朝他们这片沙洲而来,再近些他们发现这是一条黑漆漆的大船,那些鬼火一般的灯笼就挂在四层塔楼的每个角上,随风摇曳、忽远忽近,曹姽心中一慌,竟不由自主地要去拉阿揽的衣角。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那艘神秘的船靠岸了。   ☆、第六十二章 那船靠岸之后便没有动静,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有动静,无一不是紧张观望。须臾,有沙沙的脚步声盖过江水浪涛拍击,从甲板上密密踏来。 一会儿,此起彼伏的火把沿着船舷燃起,将整艘船照得通明,不,不是一艘船,这是一个船队。最先靠岸的主船是一艘楼船,甲板上足足建起四层塔楼,巍峨耸立夜空中,实足泰山压顶之势。船身之长则足够曹姽的爱马“飞夜白”气喘吁吁地跑上一周,这样一艘庞然大物,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靠岸声,实在过于正常。 只这一眼,曹姽便放松下来,她自小长在建业,江左造船之术神乎其技,这楼船也不是她所见过最大的,当年海贼作乱之时突袭永嘉,所劫掠的军船都不下于眼前这艘,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北汉人不善水,曹姽几乎肯定面前的楼船如果不是东魏的手笔,那么很可能就是蜀人从东魏江左购置,因此才能驾驶的。她苦笑一声,可眼下他们偏偏正要图谋攻打蜀中呢。 这一趟行来,曹姽真是百般不顺。先是与北汉勇将丘麟末狭路相逢,铤而走险惨胜之后。如今人困马疲,偏巧遇见蜀人,真是天要亡自己。 曹姽慢慢站起来,看着楼船上放下舢板,耀眼的火把像流动的星辰沿着舢板而下,待走近了,曹姽发现那些手执火把的武士中间簇拥着的是一个年纪身形与她差不多的小姑娘。 五月的天,嘉陵江的夜风已然十分闷热,周威群山环绕,初萌的暑气根本散不出去。这一批乘船而来的武士清一色赤膊穿着红色短褂,连档胡裤裤管短至膝盖之上,腰间以长长的布巾扎住腰身,四肢都很有蜀地特色地露在外头。来人个个面色黝黑,腰间挂着如天上弯月一般的曲状刀具,俱都光着脚,看着就是常年生活在蜀中的族民。 那小姑娘身穿一袭轻灵的火红丹衣,下着同色的火红百褶襦裙,也是袒着胳膊小腿,头上银光闪闪,随着她步伐走动,在星夜中划出夺目的光彩。她年纪很轻,面目却因天色昏暗看不分明。 但曹姽的鼻尖敏感地捕捉到一丝气味,这气味略微刺鼻,绝谈不上好闻,出现在一个豆蔻少女身上实在违和。可是曹姽却对这丝味道十分亲切,奏折也好、功课也好、女帝兴之所至泼洒一副丹青也好,这种气味总和母亲曹致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曹姽待那蜀人女郎走近,才看清少女于发顶做一团髻,插了数根银钗,钗头所坠银铃清脆作响,她眉目清秀、肤色略黑,但一派天然本色,称得上是个别有趣致的佳人。 二人对上眼,电光火石之间就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曹姽方才经过一场大战,形容有些狼狈,此刻便率先发话显出气势:“女郎想必是蜀中丹砂世家的人,诸国举战,却不禁贸易,于你没有丝毫坏处,劝你当做未看到今日之事,息事宁人。” “看你文质彬彬的,说出的话我却不爱听。”那陌生女郎语带娇嗔骂道:“成都王李家的人虽不是个东西,却不代表你们就是个东西!” 曹姽根本未看到她动手,已被阿揽扯住腰带后退一步,一枚铁痢疾贴着曹姽的鬓发飞过去,颊边带起透着杀意的凉风让曹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女郎见未得手,娇斥一声,就要欺上前,曹姽冷笑:“好个暗箭伤人的小女子,我若手下留情怕还担不起你这份厚待。” 此时那女郎已经拔出腰间弯刀,这弯刀着实奇妙,在她手中一转,竟又分成薄如蝉翼的两把刀,原来这女子竟然使的是双刀,她慢慢摆开架势道:“你们出现在南充,就是打的暗度陈仓的主意,若论暗箭伤人,不过彼此彼此。” 周威正想伸手去拦,曹姽却打开他的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多说无碍,先过个手掂掂彼此斤两,事后才好讨价还价。 曹姽也不弱势,接过阿揽奉上的青釭剑,斜里往前一步,与那女郎对阵:“巴家的女郎,我也不欺负你。我这麾下的士兵,个个是矫勇善战之辈,看你是个水灵灵的姑娘,那就由最不济的在下领教几招。” 二人凑近了一看,对方才发现曹姽目若朗星、皎若朝霞,因混血以致面目绮丽,在这黑漆漆的夜山里透出一股妖异的感觉,那女郎脸孔微红了一下,强自问道:“你怎知我姓巴?” 曹姽作男装也非一两日的事情,平时走在街上有胆大的女子投个鲜花果脯什么的,初时还当笑料,后来所有人俱都习以为常。因为曹姽瞥见这巴家的女郎脸泛红云,心里便有了底,故意挑话来说:“你身上那股味儿,十里之外都闻得到,啧啧,亏你问得出口。” 原来这女郎是蜀中巨富巴家的人,名唤巴人凤,巴家从始皇帝那代便独揽蜀中的丹砂提炼与买卖,乃是天下闻名的豪富。丹砂一两价比黄金,时年均为帝王高门亦或是道士炼丹所用,因为曹姽并不陌生。 巴人凤一颗少女心在看清曹姽风姿样貌时情不自禁颤了颤,此刻被人讽刺,顿时一腔萌动变成了口不能言的羞辱,她娇喝一声,两手飞舞起双刀,似乎托着两个银色满月,就往曹姽扑去。 曹姽看巴人凤一动,便知道她是什么路数了,这女郎虽然不是什么皇天贵胄,到底养尊处优也不下于曹姽,却不如曹姽有那么一对父母,实力便落了下乘。 曹姽就如对付一个娇气小孩一样,拔剑脱鞘,飞出去的剑鞘轻易就击落巴人凤左手上的剑。待双物落地,观战的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曹姽扔出的那把空鞘,不偏不倚恰好罩进了弯刀刀刃,竟是眼力、腕力分毫不差,堪可说登峰造极的主。 巴人凤这回有点踯躅了,曹姽果然如所言般并不欺负她,并不主动攻击,而是就像在看巴人凤如一个稚龄孩童懵懂要下决断,进退两难。 周威见曹姽灭了来人威风,心想倒不是为一个难得的时机,此时放下身段握手言和,说不定可以冰释前嫌,各走各路。 他膝盖被丘麟末重重压地导致受伤,现在正坐在曹姽身后的一处草垫上,无法动弹之下,想让阿揽传话让曹姽觅得良机收手。结果他一错眼,却见那大汉微微而笑,虽则胡须盖脸,但周威能看出他在笑。更不要提他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潜流般暗沉的双眸,此时却如倒映着星子的江面,泛出点点愉悦的光华来,似乎在为眼前的女孩子很感到骄傲。 周威心里一堵,又觉得自己可笑。罢了,连旁人都对曹姽这样有信心,自己又何须多言,即便她是任性而为,自己也曾说过要一直保护她的誓言呢。 一直隐在暗处的沈洛,已经争分夺秒将己方为数不多的军士分别指派去看守俘虏并在原地重结阵型,此刻他回到前方,竟也没有多言,而是细细去查看周威的伤处。 周威被他一番摸按移动,疼得冷汗直下,沈洛脸色有些凝重:“你这伤虽然不至于留后患,眼下却是行动不便,少说也要三两个月的静养才能保证骨头长得与从前一般。” 看着周威震惊、懊悔、失望以及怀疑而组成的种种复杂表情,沈洛冷冷撂开手道:“我见过的伤乃至自己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你若不信,待事情解决了,再找个良医看看也罢。” 周威不由后悔,可他此番请战,一是希望伴在曹姽身边,二是希望在攻蜀的关键战役中立功,如今膝盖一伤,只好绝了所有心思,失望之下,便有些失态。 沈洛也没工夫照顾他的心情,反站起身来对巴人凤喊道:“女郎还打是不打,你若是怯战便趁早说,咱们还有大事要办,切莫耽误了旁人的工夫。” 巴人凤最是受不得激的性子,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迟疑,被沈洛这样一喊,脚下已跨了出去。可惜她本身习武不精,又因为年龄小容易动摇心志,曹姽站在原地未动,只脚下一拐,已令巴人凤失了重心,她还记得勉力挥刀,被曹姽轻松一挡,剩下的那把弯刀应声而断,只剩巴人凤捏着半截断刃瞠目结舌。 无需多言,此刻胜负已分,曹姽吁出一口气,始料未及的是,巴人凤却是席地一坐,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要说满场的人,或者说满场的男人,待人处事都是一式一样的,看着不爽就打一架,打完了再称兄道弟去喝酒。但若是手下败将此时哭天抹泪的,还真没有好办法来对付。 对曹姽来说也是一样,此时的巴人凤在她眼里就是个输不起的小孩。她伸了一手想把她拉起来,却低估了女人的报复心,巴人凤双手跟个野猫似的乱挠,曹姽的发髻原就失了簪子,此刻又受外力,即刻乌丝就披散了下来。 巴人凤惊叫一声,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个女人?!” 曹姽觉得真是好笑:“我何时说过我是男人?” 巴人凤看着她那张笔墨难以描绘的面容,羞怒交加,她一见曹姽,以为对方是个男儿,不可避免就有些倾心,结果对方完全不领情,还讥讽于自己。凄凉惨败后,又发现对方是女儿身,巴人凤十五年来的自尊,简直一夕尽毁。 她想也没想,突地窜起来抱住曹姽的腰,二人一起摔到沙地上。此时已无关比试,纯粹是女人打架,再说如此贴身,有什么招数也施展不开。 巴人凤把曹姽压在身上,去扯她头发,把曹姽痛得怪叫,头猛地昂起,将巴人凤撞得七晕八素。 曹姽也不管自己额头上肿了一大片,反身骑到巴人凤身上,就是一顿狠揍。这番情势变化实在太快,又是两个悍妇拉扯,一时间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无人敢靠近。 最后是阿揽长手长脚走上前去,把曹姽整个儿提了起来,巴人凤赶紧连滚带爬躲开了去,藏在部曲的环绕下再不敢挑衅。 此刻两个人狼狈至极,曹姽披头散发,鬓边的头发被扯掉一缕,头皮火烧似的疼。至于巴人凤则更不好过,团髻早就歪到一边,银钗七零八落地挂着,倒像是野地里的枯草。眼眶上好大一块红肿,和个乌眼鸡一样瞪着曹姽。   ☆、第六十三章 那个巴人凤很是奸诈,哪里的头发不好扯,偏偏扯曹姽鬓边的那一缕,弄得以后盘发作髻都梳不起来,麻烦不大却是后患无穷。曹姽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阿姐房中堆积如山的金笼头和假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难道以后要她去求曹婳不成? 死也不要,曹姽直觉否定了这个选择,她龇牙咧嘴地捂着那块生疼的头皮,拿袖子去擦脸上沾到的泥沙,非但没擦干净,反倒是越擦越脏,活像是方才厮打过的小花猫。 阿揽不声不响地摸出一块干净帕子,就近蘸了水,伸手就给曹姽抹脸。二人在山中相处数天,后阿揽被调入康乐公都督府做随行,大小虎和蔡玖腾不出手来时,他自然而然得做些下人的活,反正曹姽是绝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揩了几下后,曹姽嫌弃他手太重,扯过巾子自己胡乱擦了,朝躲在众人身后的巴人凤一扬下巴耀武扬威道:“喂你,这事儿到底怎么说?!” 巴人凤比之曹姽犹有不及,眼睛青了一只,掉落的银钗扯去了好些头发,身上衣服也撕破了数个口子,料想到了谈条件的阶段,曹姽该是不会打她,她才慢吞吞走出去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巴人凤眼睛骨碌碌一转好奇道:“我那双刀可是天上所坠陨铁所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这世上若有刀剑一相逢便可斩断陨铁双刀,必是有来历的神兵。” 曹姽也不掩藏,扬起手上青釭剑道:“没错,便是开国武帝双剑之一青釭剑。” 巴人凤原本一双伶俐的杏仁大眼,此刻更是睁得和个龙眼一样圆乎,她也顾不得害怕,凑上前去拿指头轻轻触了触剑身,竟发出悦耳清吟,再见剑身以金嵌“青釭”二字,却是那柄传说中的神兵无疑。 曹姽道:“武帝原有青釭倚天二剑,青釭剑曾被常山赵子龙夺走,如今复又归入曹氏后人。” 此话一出,曹姽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然巴人凤看重的却不是一个,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曹姽说了什么,她只是恋恋不舍地抚摸青釭才道:“你想必只知道此剑始于曹魏武帝,却不知这剑是何人所铸?” 曹姽大奇,自然是不肯错过:“此话怎讲?” 巴人凤道:“魏武帝想必是从汉室献帝处得到这二宝,汉室却是高祖谋夺天下时,先入咸阳在阿旁宫所取。当日始皇帝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却开恩保留了我巴家的部曲。我家先祖便将传家之宝的一双玄铁上贡,铸成倚天、青釭二剑献于始皇帝,这两把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只是世事辗转,后不知落在了谁的手上。” 发完这番感叹,巴人凤与曹姽对看一眼,又深觉不好意思,这才嗫嚅道:“曹家既然得了始皇帝的信物,我便助你们一程,也算一场相识。”她见曹姽摸着鬓边短发一脸冷淡,才急道:“你看你们,这许多俘虏再加伤兵要如何行进?若我所猜没错,你们必定打的是先入成都的主意,成都在南充数百里之外,沿途嘉陵江虽然兵力不多,居高临下据守南充却不在话下,况且北汉如今恐怕与你们的打算一样,你若是不领我的情,可考虑过后果?” 曹姽奇道:“你也不过有船、有人兼之有些家底,我们成不了事,莫非你还能成事?” 听到这句,巴人凤才有点得意地笑答:“这话倒是不假,咱们可以慢慢分辨。” 原来这嘉陵江两岸,原住民除了靠农事过活之外,亦指望着巴家手指头缝里漏下的点滴赖以生存。因巴家开山采集丹砂矿脉,江水中就必然带有冲入的丹砂,别处是往水里淘金,可是在蜀中的地界,却是全民都去江里淘丹沙。 对于此事巴家也并不禁绝,不与民争蝇头小利,这也是这个天下之名的商家可以长存巴郡的一个重要原因。 巴人凤拿了自己的地图指给看,就是沿着嘉陵江一路的南充沿途,遍布了零星二十多处的丹砂炼制作坊和几处矿脉,她们一路行去,可以将俘虏来的北汉人拆成百八十人扔在巴家的产业内,巴人凤露出一口白牙:“这些匈奴人身强体壮,可是绝好的苗子,一天肯定能多采出百八十斤的丹砂矿。” 曹姽给她泼了冷水:“这些人也是正规士兵,你手下可能制住他们?” 沈洛在一旁听了,倒是沉吟片刻,朝着阿揽点头道:“此计却是可行。” 看着他二人都在点头,曹姽不解,阿揽便指点她道:“殿下想必不知采矿是个什么行当,巴家女郎说是采出百八十斤的矿石,可是数千斤里恐怕只有十斤可用,这些人恐怕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能逃跑?” 曹姽恍然大悟,又想问他们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这问题实在太蠢了,阿揽和沈洛吃了这许多苦,怕是感同身受的,于是便指指下面一片狼藉的战场:“活的有地方去了,死的还是得收拾掩埋一下。” 这场偷袭遭遇战,北汉人失去主将,折损过半的兵士,曹姽自己损失的人马也在五百以上,众人忙乎了一个晚上没合眼,带着浑身的脏污和血腥气将战场打扫干净。北汉即便事后派人来寻,也没有找到这支神秘失踪的部队,还凭白折损了一员先锋大将。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巴人凤建议曹姽让部下和俘虏都换上蜀民的衣服,东魏兵士可以立在甲板看守,北汉俘虏全部扔进船舱绑起来,众人一听可以换衣服,眼里就放出希冀的目光来。 周威悄悄拉过曹姽道:“这一路行来,又遭逢大战,兵士身上都一身脏臭。且让他们就着江水洗洗,也是难得的恩典。” 曹姽没碰上过这种问题,从前她随慕容傀住在辽东草原的时候,帐篷里的牧民是几年都不洗的。巴人凤嘻嘻取笑道:“洗就洗,这有什么妨碍?哦,对了,殿下,蜀地民风彪悍,您可要早日习惯。” 再去看阿揽与沈洛二人,竟也颇为赞同的模样,巴人凤扯了曹姽的手往坡地走去,一边还道:“你们手脚快些!” 曹姽想和她说自己走得再远也没有用,无他,实在是自己眼力过佳而已。巴人凤坐在一边嘟囔着往下看,看着那些男人争先恐后脱了衣服冲到江水里,漫山遍野的都是白花花的肉,便“啐”了口:“真像一堆肥白的虫子。” 可不是嘛!曹姽对于男人身体的认识,一是来源于父亲慕容傀,他是草原上的男儿,黝黑健壮,他抱着小女儿的时候,小女儿会嫌他肉太硬,可这个壮汉,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总是恹了吧唧的。再来便是王慕之,他瘦削白皙,早先曹姽还觉得他肌理细腻,观之赏心悦目,后头此人服食五石散,身上的骨头都要戳出来,当时自己满心扑在那人上头,却是完全不在意。 还有,还有就是阿揽,要在人群里分辨很容易,不过曹姽克制着没去看,二人跌在山谷里时候,大约是因为他受伤发烧,曹姽只觉得他身上火烫烫的暖和极了。 她与巴人凤之间的沉默有些尴尬,更不要说巴人凤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曹姽又不好四处转头看风景,便随意找了个话题:“你家数艘楼船虽大,如何要多装这几千人?” 巴人凤似乎看穿她的神思不属,嘻嘻一笑指着江面道:“我自然知道负重太沉,早就令人把船舱里所运丹砂都泄到江里去了。” 曹姽闻言一惊,低头下去便果然看到泊船所在的位置,江面都被染得通红,和那些脱得精光洗浴的士兵一对照,更加显眼,她讶异之下打趣道:“真不愧是巨富,眼也不眨,就扔了这几座金山。” “你有所不知,”巴人凤意兴阑珊的:“如今也不过是靠些祖产,如今的成都王一家可不比始皇帝。莫说始皇帝了,连汉室的人都比不上,变着法子要侵占巴家的产业,我家如今已龟缩至蜀中东川经营,西川全数被成都王的爪牙霸占。不过……” 曹姽眼睛一亮:“我东魏从涪陵进兵,正想方设法攻占巴郡,这条线路可是你们巴家发迹所在,原来这才是你帮助我的真正目的。” 巴人凤也不顾眼圈上乌青的疼痛,严词道:“成都王李家流民出身、品格低劣,蜀民困苦自不必说,自地动之后更是饿殍遍野。如我们这样的大族也生存不下去,李家恋权贪财,若不是我们几百年来都保有私人部曲,丹砂产业劳役不下万人,李家不敢轻举妄动,恐怕现在早已家破人亡。” 曹姽便知巴人凤的担忧,与她击掌为誓:“我便承诺于你,不管往后东魏是占据东川还是蜀中全境,必保你巴家百年基业,丹砂矿是你们家的,就还是你们家的。” 如此知道巴人凤在意的事情,曹姽才真正对她伸出援手之事放下心来,此时沙洲上,兵士已被人吆喝着上岸,陆陆续续拾了衣服在穿。 巴人凤是个孩子性情,转眼就被别的物事吸引了注意,毫不羞涩地指给曹姽看道:“你瞧那个大汉,长腿细腰、宽肩窄臀,面貌虽是不分明,想必也不差,着实令人垂涎。他是你的手下吧,我一会儿要去问问,到了巴郡之后,他愿不愿意爬我的闺房?”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在微博看了一个段子,说明了地名的重要性 当年赵云怒吼一声:“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大家换成石家庄赵子龙试试……   ☆、第六十四章 饶是曹姽曾贵为富有四海的女帝,此时也不免一惊:“爬……你说爬闺房?!” 巴人凤倒是大大方方一笑道:“是有这么个风俗,不过自从始皇帝入蜀之后,中原文化传了进来,如今蜀民大都也遵循媒妁之言那套过礼。但如我这样的商人之后,又是女子理事,巴家久居深山,并不管许多是非,因此只要禀了父母族人,让情郎半夜翻个墙,便是成了大礼。若是就此怀了孕,证明自己可以传宗接代,男方娶你过门的时候更加高兴呢!” 曹姽冷眼瞥了巴人凤所指的那个人影,原来偏偏就是那个阿揽,按他的身手,莫说爬墙了,恐怕一脚就能把墙踹倒,扛着心上人就跑。 她带着点淡淡的不悦,又兼淡淡的不解问道:“这人话少沉闷,没什么意趣,你怎就看上了?” 巴人凤大有一种曹姽不识货的感觉:“我娘说了,男人必要这般顶天立地才是可靠的人选。你看你手下那几人,那将军模样的看着尊贵,到底技不如人,是个被人砍伤的怂货。啊呀呀,我说这话你可别介意。另一个白净少年,倒是蜀中少见的江左风韵,可是这种人心里满是弯弯绕绕,半天笑也不见一个,定是个心机诡谲之人。还是那个大汉惹眼,手上功夫不赖,又懂看人眼色,我娘说了,体格这般健壮,又懂得多做少说的,女人往后方方面面都是受用不尽的。” 这话实在大胆,什么受用不尽的,曹姽是想不明白的,不过她与王慕之也中规中矩地生了两个孩子,想见身材结实的传宗接代上肯定更受益一些。脑子里竟不由想到阿揽与巴人凤儿女成群的模样,忒的古怪。 巴人凤见曹姽怔楞出神,伸手摇了摇她道:“他是你的部下,怎么样,放不放人,凭你一句话。” 曹姽心里有些膈应,便草草回道:“这人虽是军籍,也算是良民自有人,他要是愿意,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若是此次征战顺利,让他留下封个什么将军做,你行事也便宜。” 曹姽这话说得上路,仿佛给兔子扔了跟胡萝卜。听见这话,巴人凤喜笑颜开,当即又对曹姽献殷勤。二人亲亲热热地一路下来,仿似一对亲姐妹,余下众人表示皆看不懂这女人之间神奇的友谊。 曹姽等人带了五百兵士登上打头的楼船,那楼船并不如其他三只庞大,反而观之更为小巧精致,曹姽上船后果见此船体量虽不占优势,却胜在坚固敏捷,于指挥上更为得力。 她又伸指一摸,船身是千年不腐的楠木所制,这船本身的价值就如黄金所铸。巴人凤又讨好着将她带入自己位于楼船上层的闺房,这处闺房却不如巴人凤这般豪爽的性格,一入内只见层叠的帷纱繁复,五光十色、花鸟满天,赤脚踩在商人从西域带来的毯上,仿佛陷入一个不能醒转的温柔乡。 梳妆台、床榻、凭几、衣箱及屏风无一不精致,整个舱室不大,全部都缀着蜀中特产的蜀锦,这种布料昂贵美丽自不必说。曹姽记得太师说过,当年蜀汉立国,诸葛亮几度北伐,蜀中农业不兴,全靠这蜀锦的买卖才得以支撑,有此可见蜀锦卖价至高、受当时魏吴两国之人追捧之盛。 她此番得遇蜀中巴家的人,不可不说是一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就是东魏不能将巴家收为己用,也可以寻求共利,丹砂需求之大,足以抵上数郡的税收。有巴家坐镇,若是此战得胜,不但可以遏制与自己平分蜀中的北汉,让他们不能越界轻举妄动,又可以挟制入蜀的官员,以免一人做大。 曹姽突地想起庾希,惊觉自己竟也与母帝一般,时刻起了防备之心。想着庾希刚正迂腐的性格,她在心中苦笑一声,暗叹母帝的不易,若是时时信不得旁人,这日子也索然无味。 巴人凤却不知曹姽已经转了那么多心思,自顾自地将自己梳妆的用品摊了一桌子,让曹姽坐着,开始摆弄她的头发,又不好意思地摸摸她骤短的鬓边,一拍脑袋道:“瞧我的好办法。” 蜀中少女时新的发式,乃是一种乌蛮髻。婀娜及额,累叠而锐,将头发一层层细细梳上去,很费时间精力,但是巴人凤不知道抹的是何种头油,不但不黏腻,而透着股清冽醒神的味道,固定头发的效果却特别好。 因怕曹姽不习惯,巴人凤没把发髻梳得特别高,其实蜀中的乌蛮髻可达两尺,真真要顶破了天去。她又巧手给曹姽排了六根银钗,却不是缀着银铃,而是散着各种虫鸟纹样的金银箔,很像步摇的模样。 巴人凤又给她脑后戴上一把巴掌大的乳白象牙梳,又匀匀薄薄上了层头油道:“听说东魏女帝的三个孩子父亲都是那鲜卑的慕容大单于,我且给你戴步摇,据说鲜卑人都喜欢这个。” 曹姽久不做女子打扮,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很是新奇。 巴人凤不失时机地让她把身上已经脏污的袍子和甲胄换了下来,草草洁了身,换了全新的衣衫。这衣衫如巴人凤一般,隐约露出一部分四肢、行动灵便,颜色也是最上等的正红蜀锦所做,只是曹姽略高了些,上衣又做得贴身,如此便露了一截雪白的腰身出来。 巴人凤一看,情不自禁“啊哟”一声,捂了眼不敢看,嘴里一迭声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身为女子都不敢看了,啊哟,这一走出去是要怎生祸害人呀!” 曹姽脸一红,扑上去掐她脸:“你这什么衣服?快给我脱了!脱了!” 二人进去时间很久,听着似乎又打闹起来,阿揽与沈洛守在外面皱皱眉,因周威受伤,为了方便照顾,就被安排在隔壁的舱房里。他隐约能听到女郎们的笑闹,只是奈何动弹不得,躺坐在床上一个人发怔。 曹姽后来便只在腰间系了条丝帛遮挡,她们所居是楼船最高层,也不怕很多人看到,如今该遮的都遮了,也并不很失礼,只要不去在意阿揽和沈洛奇怪的眼光罢了。 她自己不知道,她虽穿着与巴人凤仿佛,却实在是胜过良多。巴人凤是爽朗健美,像是一股清新的风,让人舒服而放松。可是曹姽,美艳而任性,此刻便如一团火,要把你烧得肉焦骨酥。她偏还懵懂不自知,苦了的却是旁人的心。 曹姽自然先要去探望受伤的周威,蜀中地杰人灵,巴人凤手上不缺好医生好药,但周威伤在膝盖上,三两月势必不能动弹。此刻医生给周威敷了药、留了瓶药丸子,嘱咐好生休养,曹姽便坐在床边,给他递水。 周威见曹姽这副模样,连自己受伤都忘记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公主,你怎么穿成这样?我一个人就行了,不需要旁人照顾,你赶紧地去换衣服……” 他急得脸都红了,曹姽忙按住他:“周兄,军服都拿去洗了呢,穿什么衣服是小事,你先服药……” 曹姽的手按在周威身上,周威觉得自己肩上快要被烫个窟窿,心都要从窟窿里跳出来,他此时本略有些发烧,渐渐觉得眼前开始晕迷了,情不自禁就喊了曹姽的名字:“阿奴,阿奴……” “我在这儿呢。”曹姽以为周威烧糊涂了,赶紧给他喂水,却见有红色的液体流进了碗里,她大惊:“周兄,你怎么流鼻血了?!我找东西给你擦擦,让医生再来看看!” 外头的巴人凤偷听着动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小儿女的对话真是听不下去了!”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在阿揽的脸上停留片刻,却是问沈洛:“这姓周的是谁呀,看他穿着佩剑,身份大概是不低吧。” 沈洛克制着骤然浮现的无力感,冷冷地答道:“周兄出身义兴周氏,如今是禁卫五营的领兵将军,太子的属臣。” 这话巴人凤并没有全听懂,什么义兴周氏,什么禁卫五营,不过身为储君的属臣,必然是前途无量的,但她只要明白周威的确是个身份高贵的郎君,便感慨一声:“东魏太子的得力属下和太子的妹妹,此人又出身不错,岂不是门当户对、天赐之和,我看那周小将军,今天的鼻血也不是白流。这上火上的,岂是养病之道啊?” 沈洛站着不动,半天回了一句:“还请女郎非礼勿听。” “嘁,说的你们自己好像聋子一样。”巴人凤觉得无趣,蹦到阿揽面前,肆无忌惮打量面前人高壮的体魄,又细细打量他看不分明的面孔,突然冒出一句:“哈,你不高兴了。” 不等阿揽回话,她撅着嘴玩着自己一缕头发,故意道:“我之前问了曹姐姐了,她说我要是看上了谁,只管开口。我就和她说,我看上你了。” 沈洛看了一眼阿揽,只见阿揽脸色不变,却回道:“女郎说错了,公主今年不过十四,你该叫妹妹。” 巴人凤脸抽搐了一下,也不客气道:“巴家有倾国之财,我自负容貌、武功、性情都是上等,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有什么看不上的?!” 岂知阿揽根本不理她,只一句话就让她哑口:“我要的,女郎没有。” 巴人凤这才发现那双黑眸深不见底,看着她的确没有分毫波澜,之前若有似无的情绪涟漪不过是出现在她调笑曹姽与周威的时候。 可是她不是一般女子,巴人凤年纪小小便走过大江南北,见过的人不知凡几,自忖眼力不差。阿揽不喜欢她这没有什么,但她不喜欢他的态度,巴人凤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巴人凤唯一缺的,不就是权势嘛?”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看《塞外奇侠》,就记得纳兰*得意洋洋地跟哈玛雅说:我娘说了,男人呐就喜欢温柔的女人…… 那时候年纪小,还不知道怎么描述“雷”这种感觉……不过从此以后好讨厌纳兰* 话说男主阿揽,也就是未来的康拓康大嘟嘟,此时对曹姽是有些动心,不过他也很清醒,而且有些别的动机。 往后自然就情不自禁啦…… 我果然需要同人打打鸡血,这不是就情不自禁日更了嘛……   ☆、第六十五章 巴人凤说这样话,却是真不清楚阿揽为人,只见那人终于正眼看她,脸上却有种古怪的笑,一双乌黑的眼眸里偏没有笑意,便听他开口道:“女郎既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并非处处周全之人,为何还要纠缠不休?” 此话辛辣讽刺到了极处,巴人凤到底还是豆蔻之年,怎经得起被略有好感的人如此说道?她也并不是非面前之人不可,只是偏爱这样高大寡言的男子,南充至巴郡尚有几天的航程,便想藉此熟悉一番也不为过。 可谁知道,她千娇百宠的巴人凤竟也有被人嫌弃到底的时候,沈洛在一旁冷眼旁观,并不发话。 此时曹姽见周威服药睡下,便信步走了出来,一打眼就见到巴人凤和个乌眼鸡似的瞪着阿揽,她虽然用妆粉掩盖了眼上淤青,又涂了上好的活血之药,但毕竟半天时间不可能恢复如初,现在可不是就是只乌眼鸡嘛! 阿揽便如平日一般杵在地上,他守门向来如此,只是此刻浑身都绷紧,仿佛巴人凤挟带千军万马似的。巴人凤则眼圈泛红,嘴唇反而发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先前才问曹姽讨要阿揽,曹姽晓得她对阿揽抱着好意,想必只图亲近,不会刻意激怒。那么眼前这般阵仗,八成还是阿揽的错。 曹姽连拖带拽地把巴人凤扯到一边,七手八脚翻出帕子给她擦脸,一边还劝慰她道:“这人心硬嘴坏,你不要理他。” 巴人凤也知道自己失态,深吸了两口气,到底抑制不住那股怒火,低声不屑道:“打量我傻子呢!还不是一个两个都喜欢眼前这位!” 这话说得虽然小声,但在场的人都深谙武艺,一个字都没有错漏。曹姽皱眉道:“阿凤,你胡说些什么?!” 巴人凤惊觉自己嘴快,连忙补救,她也不是傻子,方才背后一股杀气,令她汗毛都竖起来,谅对方不敢真的动手,她依然含讽带嘲:“曹姐姐莫怪,是我嘴快,男女之意怎好随便乱说。但周小将军少年英才,与你实在相配,就忍不住说道一二。” 曹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原来巴人凤说得是周威,她这几年来也已觉得略略不妥,周威虽言称是太子关照对公主多加关怀,只是从前几乎隔两月就要上会稽看看自己也未免频繁,如今更是请缨征战蜀中,他虽没有言明,心意也是彰显。 周威比曹修年纪更大些,如今已快二十,若是其父周都督能为他早娶一房妻室,曹姽觉得自己就不必装傻充愣这般辛苦。 她心烦意乱地一笑:“阿凤胡说什么,我只是长得高些,还未及笄,你该叫我妹妹。周兄是我阿兄挚友和属臣,我待他亦如兄长一般。” 巴人凤看着抽条一般的曹姽,惊讶道:“原来那坏嘴说的是真的,你真比我小呀,果然大单于的孩子与中原人真不一般呢!”她羡慕地看着曹姽,又心情愉快起来:“什么兄长不兄长的,我也知晓你们中原人婚姻全是父母做主,指不定你与周将军还真有缘分,今日叫阿兄,成婚以后自然就叫情哥哥,有什么不同嘛!” 这女孩间的私房话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曹姽也不好怪巴人凤,更不能如往常一般将阿揽和沈洛视作木头,她便挥挥手道:“你们不必守在这儿。” 二人自然不能抗令,施礼退下。阿揽低头的时候瞥见那段腰身,扎着要透不透的丝帛,他眼力也很好,几乎可以看见底下那玲珑脐眼,顿觉胸中一股热痛。可他非常人,一丝端倪也不露,和沈洛慢慢步下阶梯。 耳听上头还有笑闹声传来,沈洛低低发话:“那巴人凤不过一蜀中蛮女,争强好胜,言语无度,不理睬就好。” “阿洛你这么想?”阿揽说话间却带着模糊的笑意,隐约透出苦涩:“我倒觉得她句句都是实话,一定记在心上。” 如此船行三天之后,已经靠近巴家发迹之处,亦是康乐公现在正欲拿下的巴郡。巴人凤先前便与曹姽商议,若他们愿意,便可一路送他们至最靠近成都之处,自己再行折返。 只是这天巴人凤带人押解俘虏下船并补充水粮之后,回来之后脸色难看,一路直奔曹姽所在。她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因北汉军队在剑阁外按兵不动,成都王欲将重兵布于南线的巴郡。 康乐公围困巴郡一月有余,守将钱牧野亦是驰骋沙场的老将,钱氏往上五代曾做过汉室辖领蜀中的益州牧,是在巴郡极有声誉的名门望族。钱牧野本人名气胆略谋算皆有,巴郡在他固守下稳如泰山。 康乐公几次试探后不打算强攻,围城之法将丧失宝贵时间,因此一直打算让帐下谋士出谋划策,将钱牧野引出把郡城才好。可是钱牧野若是这么容易上当,那也是枉费了他自己的名声,因此双方僵持至今,徒留给北汉轻松观战的机会。 巴人凤带回的消息便是成都王赞钱牧野护卫巴郡有功,又调集八千援军而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将东魏大军围而歼之。 这次增援极为周密,鲜有人知,若不是巴家树大根深,在蜀地产业众多,怕要知道也不容易。 得到这一消息,曹姽召来手下几个亲信,一同商讨对策。以周威的身份,他是很有资格发言的,他有伤在身,话也不多,只是提醒曹姽此番为何身在蜀中。 皇帝陛下将他们悄悄派入,唯一的目的就是不管任何代价,先行进入成都。 曹姽理智上也知道周威说得对,附议的人也不少,可她就是心有不甘。 东魏曾有四大战将,镇西都督康乐公为首,一人独揽卫戍荆州与蜀中的重任。镇北都督陈敏,节制淮河一线寿春布防。另有镇东都督周靖,兴于江东,保卫建业腹地并兼领海事。 至于剩下的那个,曹姽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如此四人,便可令东魏固若金汤,若是康乐公如上辈子一般战死在蜀中,曹姽首先不能原谅自己,其次她也明白没有康乐公这强有力的军事力量震慑蜀地,那么蜀地彪悍不驯的民风往后将给东魏带来巨大的麻烦,她的灭国,就是从蜀中叛乱而始,西南不稳,便成为了北汉撕裂东魏的第一步。最后,即便她不顾巴郡形势入了成都,从小被康乐公抚养长大的母帝,就真的不会伤心吗? 此时沈洛亦同意周威的建议:“成都王派大军支援巴郡,想必成都此刻必定空虚。我们若是能乘隙而入,先入成都稳固大局,岂不是一样解了康公之围?” 余下众人皆点头称是,然曹姽却久久不说话,但也不说不同意,她突然就把眼光投向了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阿揽。 他曾在绝境里救过自己,曹姽直觉,或许他会是悬崖底下的一条逃生小道,她指着阿揽道:“你来说。” 阿揽早已看出曹姽另有想法,也看出她的孤立无援,便扶着腰间佩剑走上前,大有深意道:“康公派我等保护公主,我等自然对公主唯命是从,公主不发话,某便无话。” 周威面色微暗,他如何不知曹姽不表态,就是有意驰援康公的意思,然杯水车薪,反而可能两厢大事皆误。他从小受周家最严苛的统兵之术和臣子之德教养长大,所思所想都是顾全大局,但他忘记了,曹姽与自己不同。 那个阿揽虽无礼,但他所说不错,在曹姽面前,他们也不过都是属下罢了。 曹姽似乎从阿揽的话里得了莫大的勇气,此时她心意已决,斩钉截铁道:“我要去巴郡。” 她双拳紧握,她上辈子被王家辖制,又沉迷内廷,鲜少作为天下至尊发号施令。现在她手心慢慢沁出汗来,却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下的决定,关乎自己所带一千五百人的性命、康肃与大军的命运以及整个西南的大局。 她这辈子十四岁,可叹心智也不过如此,上辈子真是白活,惊觉如此薄弱的肩头如何扛起这许多责任,而母帝十二岁就已驰骋中原。即便如今将主意说出口,她也抑制不住脸色发红、心头发虚的感觉。 周威见她这副虚软模样,料想还是能再劝劝,这一切落入阿揽眼中,看到曹姽这么一副立不起的样子,便率先出声附和:“公主此举当是大善,如此一来,危局可解!” 他这样一说,将众人的目光均吸引过来,周威更是有些气怒,他虽不同于那些世家子,盖以出身论人,但是以阿揽的资历,在此处信口开河很是无状,何况他还有为了讨好公主,胡乱参谋军事之嫌。战场瞬息万变,即使康公这样的老将也在蜀地遭遇不利,他一个带了十八人的小校尉,连百夫长都谈不上,几乎就没有上过战场,岂不是妄言?! 曹姽的眼睛里却满含希冀,差点让阿揽笑出声来,亏得周威教养好,没有当下就驳斥他,阿揽便道:“如今北汉按兵不动,想必对剑阁已是十拿九稳,何人能夺取成都,都改变不了蜀地西川已入北汉囊中的事实。我国与北汉立约据东西各自为政,北汉几乎已经实现了所有目标,对比之下,我们能不能先入成都,都已不能改变大局。如果我所猜不错,北汉一旦入了成都,匈奴人狼子野心,下一步必定就是东川,若是不能拿下巴郡,先一步占据东川,就等着北汉吞并巴蜀全境吧!” 他这一说掷地有声,当下众人皆沉默,周威心知他说得不错,但在他看来局势已然两难无解:“照你说来,我们不入成都,驰援康公,靠这一千五百人,就能扭转东川一线的全局吗?若是搏运入了成都,我们至少占了都城的城池,可禀报女帝,增兵再谋东川。” 阿揽气势丝毫不弱:“只靠一千五百人,驰援康公和入成都的风险是一样的,但是成都则多一层的顾虑。一旦成都王弃都城投奔巴郡,那么康公就必定要全军覆没。到头来,东魏除了一座成都孤城,一无所得。” 曹姽突然站起来,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都别说了,都跟我去巴郡找康公。” 周威大惊失色,就连沈洛也颇为迟疑,他不是不信任阿揽,但是事关重大,他的话即便有理,的确不能让人信服,他建议道:“公主要不要和巴家的女郎商量一下,要是能争取到他们的人力物力,说不定巴郡的局势顷刻就能为我们有利。” “不可能!”曹姽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阿凤将我们一路平安送到此处,已经是天大的人情。我如何开得了口问她借人,只为让蜀人自相残杀?即便我们胜了,东魏以后如何还有颜面进东川?” 这时仍是阿揽开口:“公主不必急切,成都王增援的大军还有五日才到巴郡,我们只要把握时间,在他们前一刻抵达巴郡城下,巴郡之局就可解开!” 作者有话要说:嘟嘟你要不要这么霸气,一句话秒杀人家小姑娘!其实你也流鼻血了对吧,只是大胡子遮脸,血都流在了胡子里,不让咱看见…… 此章嘟嘟和小周高下立分,其实不关能力问题,以曹姽的性子,一个人虽然喜欢你却时时告诉你要顾全大局,一个人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你想干什么他都给你兜着,你说要选谁啊…… 为小周默哀,他没错,只是不适合女主……   ☆、第六十六章 承德十三年六月初五,成都王李期命孙骞率八千人驰援巴郡,言明孙骞必协助钱牧野将东魏大军阻于巴郡城下,若是能反守为攻,让赫赫有名的东魏康乐公康肃吃个败仗,李期表示更是乐见其成。 孙骞与钱牧野二人早年在军中曾有同袍之谊,互相了解又有交情,若是让孙骞成功进入巴郡城,战局必将风云变幻、不可捉摸,东魏一方变数就大大增加。 曾有帐下军师建议康肃分兵阻击通过山南西道而来的孙骞,康肃并未采纳。他一员老将,深知临阵分兵的危害,而且以山南西道险峻的地势,根本无处可供人埋伏。若是在狭小的山道里两军交汇,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 因此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僵持了许久的城头城下又再度战鼓擂起,东魏发力攻城。钱牧野早已料到东魏若是知道蜀军有支援,必定争取这五日时间在自己或者孙骞一方上下功夫,不让他们实力更为壮大。 他当下把援军要到的消息散布全城,巴郡军民纷纷迎上城头,自发护卫家园。木料、热油滚滚而下,东魏士兵仍攻之不殆,直到日落鸣金收兵时分,巴郡城内外已尸横遍野。 钱牧野看着城下东魏人挟着尸体和兵械潮水般涌去,目光又落到被血染红、残尸累叠的城头,一瞬感到悲凉乃至更为悲壮之意,这五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巴郡都必须守住! 第二日天蒙蒙亮,城头守军先是迎来好一通箭雨,之后便是东魏人杀声震天。钱牧野脸色凝重,对方这是不计代价在攻城,巴郡虽占着地势之优,却到底不是铁板一块,连日来的围困和护城同样人困马乏。 他亲自披挂上阵,谁知康肃虚晃一枪,竟是把攻城的优势兵力暗暗集聚到了北门,若不是军民奋不顾身的英勇,此刻薄弱的北门已经难保。当夜虽然险险保下巴郡不破,钱牧野却连夜招募青壮年入伍,补充消耗巨大的人力,以及护卫北门的任务。 如此反复四日,到第四天夜里,双方的神经都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康肃面临的明天可能是两头夹击的恶战,而钱牧野可能在绝境迎来自己的救赎,二人心境都是煎熬,无论如何难以入睡。 三更时分,巴郡城外突然火光冲天、亮如白昼,不一会儿喊杀声阵阵传来、兵刃铿锵不绝于耳,钱牧野本就未入睡,此时听到动静一骨碌就从床榻上跃起来。 他外衣都没有披便急上城头查看,只见东魏那边似乎已经打起来了,他心里兴奋地猜测恐怕孙骞所领援军日夜兼程而至,趁着夜色,已打了康肃一个措手不及。 多日被围困的紧张与担忧瞬时一扫而空,钱牧野勉强耐着性子等到斥候回报。那兵士也是满脸喜色:“将军,来军全部是蜀人装束、举着孙氏的旗帜,东魏仓皇迎战,似有不敌之势,定是孙骞将军准没错。” 钱牧野顿觉心头豁然开朗,当下在城头仰天长笑三声,令属下备马整军,只留下一千老弱,其余武装皆跟随他奔赴战场。 他领着人马不久就赶上缓慢撤退的东魏,竟发现殿后是一队押运辎重的劳役,当下大喜,命人投掷火把,将辎重烧了个精光,大骂康肃道:“且看你们东魏狗贼没的吃食,还拿什么打仗?!” 他却不知道熊熊火光下,自己已成了最大的靶子,还一路往前奔袭。这时东魏军往道路两边分开,露出一队银甲的精锐兵士,钱牧野一看,竟是东魏中军的样子,那么康肃一定在此了。 康肃形容憔悴,白胡子上也沾了血,此时策马而出,却眼神灼灼地看着钱牧野:“你等不到孙骞了,今日就是巴郡城陷之日。” 钱牧野大骇,只觉肝胆俱裂,斥候来报确是有蜀人军队而来,而眼前东魏大军明明好整以暇,莫非孙骞已经遭了不测? 然现在自己除了突围回城,已经断绝生路。钱牧野仰仗骑兵优势,力战东魏步兵,但康肃似乎无意与他决一死战,东魏士兵只是从两侧夹击,以投掷兵器和发射弓箭的方式与之而战,这不像打仗,更像骚扰。 不出一刻,钱牧野就突围而出,往巴郡回奔而去,城头巡逻的士兵远远看见主将带着二千人去而复返,虽摸不着脑袋,却连忙打开城门。 这时城下却有一支奇怪的军队拦住了钱牧野去路,那些兵士一色的蜀人衣服,却形容举止古怪,钱牧野脸色发白:“来者何人?” 再看身后,康肃的大军已经紧赶慢赶地围上来,此刻城门洞开,自己被包围,钱牧野在陷入绝望前抱着最后一丝希冀:“你们到底是谁?” 一匹飒爽白马站于阵前,马上一个身姿轻灵的骑士,她一身白甲、背负长弓,手里一柄破黑斩月的神兵,钱牧野曾听说过东魏女帝曹致十二岁便营建天下闻名的曹家坞堡、驰骋中原一事,心里已经隐隐明白对方是谁。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甚至是个女子,也敢立于两军阵前,莫怪天下男子看不起东魏这娘们儿国了。 钱牧野亦拔刀:“女子阴毒,心思诡谲,且待老夫收拾你!” “咯咯,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呢!”曹姽声音清越爽脆,这片男儿占据的战场上已不知多少春秋未出现过这甜润的声音:“本公主见攻城不利,便带人着了蜀人衣服试试康肃攻城可是尽心?可是呀,谁都没想到却把城里的大老鼠给引来啦!” 钱牧野听她女子戏言,几乎要将刀柄捏碎,大吼一声:“少废话!纳命来!” 巴郡的骑兵虽不比北汉,但是此刻还有一搏之力,只见曹姽冷冷地收起笑,一挥手,就有十八骑人马将她围拢起来。余下士兵结阵在前,个个蹲下举起丈八蛇矛,除非是北汉那样浑身披挂的重骑兵,不然一般骑兵的马绝没有胆子突破这条长刀组成的防线。 果然钱牧野麾下阵型大乱,马匹受惊之下,“ 咴咴”乱叫,甚至于把骑士摔到马下。钱牧野意图再行突围,突见人群里窜出一道雪亮电光,直奔自己而来,仿佛是晴空夜里一击闪电,他慌忙一偏身体,却惊觉那箭力道奇大,竟将他头盔射落,连带他摔下马去。 巴郡军队主将落马,这场战役便胜负已分,一小队士兵围在钱牧野周围,但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无谓的抵抗,钱牧野痛心疾首,朝着曹姽的方向怒斥:“毒妇误我!” 见他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倒把战败的责任推在自己这样女子身上,曹姽不齿其心胸狭隘的为人,令自己身边随扈尽数上前,擒住钱牧野。 阿揽上前一脚踢翻了这世代名门、沙场驰名的勇将,呼延莫帮着捆人的时候,他乘隙往人嘴里塞了一把泥沙:“你若再胡言乱语,我等便押着你在城头上亲眼看看孙骞到底是怎么死的?” 钱牧野此刻说不了话,听闻这等刻毒的语言,眼眶几乎要睁裂。可惜他自己已经沦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再也没有资格挣扎。 甚至都没有经过血腥大战,两个时辰之内东魏已经控制巴郡全城,专等孙骞的到来。康肃并未进城,还在原地待着,以防孙骞不入城。孙骞领着八千人日夜兼程、精疲力尽赶到巴郡,此时已近黎明,他遗憾地遥望东魏的营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夜袭的机会,便打算先入巴郡与老知交钱牧野合兵。 巴郡守兵为他开了大门,此时城内万籁俱静,地上还散落着白日激战留下的残碎兵器和大片血迹。他心里无比感叹幸好赶上了,就在人带领下急忙往城守府而去,八千人浩浩荡荡尾随他身后,在狭窄的街市上被挤压成细细的一个长条队伍。 到了城守府,钱牧野的长子战战兢兢地迎上来:“见过孙将军,家父白日劳累,此刻正在着装,将军请稍待。” 孙骞带了二十人进府,心里暗自嘀咕这钱牧野也是系出名门、刚猛之将,怎的生个儿子如此唯唯诺诺,心里就不禁想到自己两个很成才儿子,颇有一番喜悦。 然而进到内堂他就僵住了,内堂不大,立着二十来人,长相参差奇异,倒有大半的胡人,钱牧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立在一边闷声哭泣,钱牧野则不知所踪,主座上却坐着个白衣人,一副江左文士的打扮,手上还有一柄麈尾指点,只是相貌绮丽之处,让人一望就知是个女子。 那女子朝身边人抬手道:“把人带出来吧!” 孙骞这回更看不懂了,看这些人似乎是匈奴人的长相,但那主座之位上的似乎是东魏地位极高的女性,正怔楞着,就见自己好友钱牧野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看到他就睁大眼睛、嘴里“呜呜”叫着,却发不了声。 见钱牧野竟是这幅样子,而巴郡明明一派平和,孙骞痛心疾首道:“钱兄,你竟然投敌?” 钱牧野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激动之下竟就气晕了过去。 曹姽笑得直不起腰来,颤手拿着麈尾指指在座众人:“你们看,你们看看,这就是同袍之谊,还多年好友呢,一照面就说人家通敌呢!” 孙骞大怒,拔剑问道:“你到底是谁?” 曹姽答道:“孙将军不妨去外面看看?!” 见她似乎胸有成竹,孙骞大急,快步往外而去,只见自己所领八千人倒了一些之外,其他尽数已经跪在狭窄的街道内投降,沿街高处布满引弓的东魏士兵,他这八千人披星戴月而来,竟是未有一战,就大势已去。 孙骞只觉得自己和钱牧野一般,此时恨不得就此昏死了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被人卸了兵器都不自知。 如此在苦战一月后,巴郡一夕换主。 然还未等曹姽与康肃额手称庆,剑阁便传来急报,原来北汉方才听说巴郡已降,立刻兵临剑阁之外。剑阁守将早被北汉利诱,刘熙兵不血刃突破了天险,直奔成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算是过半,马上进入*和大家期盼的狗血期 我加油更吧 最近苦夏,早上睡不着,都是六点起来码字,大家看到的绝对新鲜热乎   ☆、第六十七章 曹姽不是没想过北汉对剑阁探囊取物的可能性,但是北汉可以使出招降一计,却委实出乎她的意料,亦出乎康肃的意料。 她原本以为照着阿揽的计策,一夕之间让巴郡易主,怎么着也够北汉措手不及,却不想对方还藏着这样的后手。当下众人便决定,如今与北汉之间,就如当年汉高祖与楚霸王,比拼的就是谁先入国都,事不宜迟,当立即动身才好。 康肃苦战连日之后,那夜来人禀报曹姽入营,他不是不感慨的,这皇室内年纪最小、性格最是骄狂的小公主,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想着自己,即便康肃也要动容。只是他当时并不觉得曹姽的到来,就能扭转巴郡的战局。 然而当曹姽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要求康肃配合演出一场好戏的时候,康肃是极其震惊的,因当时事急,他并未仔细询问。如今大功告成,他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康肃的眼光一一扫视过跟随曹姽的众人,便问起周威:“公主,周小将军现在何处?” 他被曹姽扔在巴人凤那里养伤呢,曹姽也不好太堕周威的名声便道:“我等在坐船进入南充之时,与北汉大将丘麟末遭遇,周兄力战受伤,如今被我安置在稳妥的地方修养。” 听到这桩战事康肃颇感意外,摸了摸胡子道:“北汉竟也打得同一个主意?!那丘麟末的名气老夫也曾听闻,你们没有在他手上吃亏吧?此人力气极大又性情悍勇,若你不是挑了些壮力的胡人随身,只怕难以匹敌。周威虽然受伤,不过能力敌北汉的先锋将军,功劳也是不小。” “丘麟末被擒拒降,已被我下令斩首。只是此事尚不好公开,且让北汉急一急。”曹姽见康公误会周威与丘麟末阵前交手得胜,也不好解释,既然是众人合力而为,姑且也算补偿周威的受伤。 康肃便问起最在意的问题:“你们佯装蜀人,与老夫合兵假装一战,引出钱牧野,收拾了钱氏,又大大方方摆个空城计,让孙骞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奴,这不是你的手笔。” 曹姽听康肃唤自己小名,便摸摸鼻子道:“康公英明,我自然是想不出这样周全之策的。不过出处为何,您不如猜猜?” 康肃到底为人老辣便道:“周威年少忠厚,会在排兵布阵上下功夫,心智却还到不得如此的地步。似乎是沈洛,但沈洛稚龄遭难,心思未免深沉,这几乎不见血的方式并不是他的手笔。莫非……” 曹姽定了定神,拱手笑道:“正是他,阿奴先前蒙他搭救,便觉其人不寻常,如今果然就是临阵显出大才干来了。” “可惜,真是可惜了!”或许当年在水师不利的情况下,岭南驻军能够击败南下逃窜的海贼,并非没有道理,康肃沉声道:“阿奴,让他过来,老夫有话问他。” 曹姽琢磨着康肃话中的“可惜”是什么意思,觉得八成还是因为阿揽的出身,这连她都觉得可惜,当下二话没说,亲自去叫人了。 因坐于马上不便行礼,康肃就示意上前来的阿揽不必拘束,直言道:“你虽出身无名,然巴郡之计甚好,待蜀中平定,公主定是要回去建业的,你便跟在老夫身边吧。吴爽如今代我镇守襄阳,荆州一地尚可保得太平,只若是拿下蜀中东川,此地民风彪悍,的确需要刚柔并济的手段。” 这一番话算是非常体面的褒奖了,阿揽坦然受了:“康公过奖,某拼着粉身碎骨,也为康公效力。” 他的态度就如他的人、他行的手段一般,似是缓波无痕,底下却沉稳厚重,康肃止不住便问他:“如今成都的形势,你是如何看的?” 阿揽看了眼曹姽,发现曹姽也在看他,隐隐有鼓励的意思,便直言:“天下无攻不破的险关,某没有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潼关虽险,毕竟项羽曾入之;瞿塘虽险,毕竟岑彭曾入之;剑阁虽险,姜维英勇,然邓艾从阴平小道曾入之。既然北汉能过剑阁,自然也能入成都,北汉先于我国入主成都,也不是不能预料之事。” 康肃见他坦诚,吁了一口气,却也暗含着深重的叹息:“你说的没错,然就算事实在眼前,老夫也总想着力挽狂澜,好不负陛下祈愿。但若是北汉真的先入成都,控制了成都王,老夫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得不下手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阿揽皱眉:“这不过是效仿武帝的手段罢了。但是北汉若是借了成都王之口,撕毁盟约,南下东川,夺了我国的地盘,那就后患无穷了。” 他看了看周围,见众人都很有眼色地离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这才低声问道:“看康公的意思是,一旦木已成舟,就将成都王……” 康肃脸色冰寒:“以成都王及蜀中百官的性情,成都不保,他们是有很大可能效仿后主刘禅的。你说的不错,一旦成都落入北汉控制,我们就必须杀了成都王。” 曹姽见他们三言两语就把成都王的生死决定了,不由大急:“康公此举未免冒险,阿揽你为何也跟着凑热闹?先不说刺杀一事是有多艰难,杀死已经投降的君王就是失信于天下,导致万民不服及名士的口诛笔伐,就连母帝都无法独善其身,史书上更会遗臭千古。若是北汉本就算计着我们动手,挖好了陷阱等着我们,届时他们出兵申讨,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此番入蜀,不但徒劳无功,更是将把柄直接送了出去!” 这道理康肃何尝不懂,然他此番入蜀,因北汉按兵不动的诡计,导致成都王重兵南下,令东魏时时受阻,处处不得先机。这番不利,即便女帝在此,大约也只一句“见机行事” 了。 成都王李期仗着蜀道险阻,不作战备。南北两路大军已经逼近离成都不远之时,李势这才如梦方醒,急命叔父李甫、堂兄李全、将军昝简等领兵迎敌。 昝简不知为什么领兵到了犍为(今四川彭山东),五月中康肃大军到了彭模(今彭山东北),这里离成都只有两百里。 昝简与康肃走的不是一条路,他不知东魏军何在,只在驻地傻等。康肃仍然决议合兵而上,因此刻悬军万里之外,得胜可立大功,败了就全军覆没,必须合势齐力,不可分兵。 阿揽建议东魏军应当丢掉锅子,只带三天粮草,表示有去无还的决心,全力进攻,必可成功,一战而胜,直入成都。 康肃依计,只留几个参军与一千兵士留守,他率领全军直取成都。 李甫等人则在北部山地迎战北汉,竟比昝简还要不如,刘熙大胜之下蜀人溃散,逃回成都。 而南边待康肃进至成都近郊,昝简才发现自己的失误,赶忙回来,但见东魏军已逼近成都,所属军心慌乱,竟不战而溃。 成都王李期作为老本的军队全部拼光,然竟有一年轻武将自请出战,此人名诸葛唯,祖上是天下闻名的托孤丞相诸葛孔明,李期将他当作最后的希望,派他带着残兵迎战离成都最近的东魏军。 两军相遇在成都西南笮桥,灭蜀最为惨烈的硬仗又被东魏碰着。东魏开头打得并不顺利,蜀军的箭都射到康肃马前,令得军心有些动摇。 这时,突然鼓声大振,阿揽拔剑指挥,将士誓死力战,于是大获全胜,然而将敌人尽数歼灭之后,一行浴血奋战的人仍只能看着北汉率先进入成都。 曹姽派人递书信让刘熙开门,刘熙先时不予理睬,令手下在成都大掠三天,但因他进兵多不是正常攻城得胜,皆靠诡谲之计谋,因此西川蜀事产生了余波,好几个蜀将起兵反叛,他不得不调集人马镇压,又兼丘麟末不知所踪,刘熙人手不足,遂不好再与东魏无故拖拉。 刘熙准许东魏携兵入城,并盛情款待,又说三日后公开举行李期递降表的仪式,至于递给谁,已经不言而喻,刘熙靠着先人一步,早已控制了成都的大小事务,成都城及成都王,他想怎么利用便怎么利用。 当夜下榻王宫中,曹姽手下人虽然对王宫华丽大为惊叹,同时却又骂骂咧咧,尤其呼延莫,不断抱怨走了那么多他娘的难走的山路,最后一个屁都没捞到。 曹姽听烦了让他住嘴:“战事结束自然论功行赏,难道你们也想劫掠成都不成?”见呼延莫有些不好意思,曹姽对康肃及阿揽道:“成都即便富甲天下,如今这般也不错。我原想着要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把后宫女子全部塞给北汉,现在是不用伤神了!” 见连康肃也是一番不明所以的样子,曹姽便解释道:“成都王有一后宫妃妾,封号为金莲夫人,姿容绝世,美绝人寰。更兼舞姿仙妙,成都王为她以金砖铺地,此女旋转其上,步步生莲,因此称金莲夫人。” 上辈子东魏倾全国之力灭蜀,事后李期投降,被女帝封为归义侯,带着全家老小在建业做人质。谁知李期见东魏女帝先后丧子丧女,贼心不死,欲将自己貌美出尘的金莲女献予燕王慕容傀邀宠。 可惜她的父亲虽爱美色,最爱的却是大业,且不说归义侯的身份以及叵测居心,在与女帝之间只存一女曹姽的情况下,他要是沾了别的女人生下子嗣,天下岂不是大乱。也就是那时候,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才略微缓和,但不久女帝便仙逝了。 曹姽当时年幼,曾偷跑去献俘仪式上偷看所谓的绝世美人,那金莲夫人一身粗布麻衣、荆钗素颜,却不掩丽质天生、妙步生花,这等女子,仅是远观就是极品美色,懂行的男人见她婀娜体态,便知上了榻更是绝色。 康肃等人是没见过真人,虽东魏女子地位较高,只是没人会信一个靠美色事人的女子可对军国大事产生影响。倒是阿揽饶有兴趣地看了曹姽一眼,其实以他看来,若是要论殊色,曹姽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美色。 曹姽自然不知道阿揽是这样想的,她只是就事论事:“后宫诡谲狡诈,丝毫不下于战场交兵。金莲夫人在诸国有盛名,刘熙定不敢私纳,最大的可能还是要进献皇帝。刘曜宠幸羊后十年,也到了换换口味的时候了。” 见她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大伙儿便更好奇了,三日之后递降表,虽然落座之后没有东魏什么事,却个个睁大了眼睛想一睹金莲夫人的芳容。可惜刘熙可能已将她安置别处,看美人的期望便落空了。 北汉匈奴化外之民,因先天不足,更是事事讲究,因此李期的投降仪式进行得凄惨无比。他那个愤而自立的皇帝名号就是个笑话,无人当做一回事,但李期却要为此付出代价。 刘熙要求他乘着羊车,光着左边膀子,嘴里衔着一枚玉璧,羊车后拉着一挺棺材,百官跟在后面披麻戴孝啼哭不止,刘熙以北汉太子的身份,解了李期的绳索,拿下玉璧,烧了棺材,表示接受这亡国之君的投降,李期羞愧满面,哭却又不敢哭,脸色比死人还不如。 曹姽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凝重,康肃便问道:“公主怎么了?” 曹姽闻言苦笑一声,低低叹气:“我只是在想,亡国之君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剧情越写越快了,一发不可收拾……康肃进攻基本参考东晋桓温伐蜀的路线,这人还是很牛逼的,虽然野心太大想太多,还从蜀国弄了个超美的公主做小妾,除了没做皇帝,妥妥人生赢家~ 古代的投降仪式还是很讲究的,刘熙是匈奴出身穷讲究,用的是最复杂的那种…… 最早的投降仪式是汉王刘邦灭秦,秦王子婴素车白马,脖子上绑着绳子,封好皇帝大印,向刘邦投降,这是比较简单的仪式。 三国时期的投降仪式就复杂得多了。魏灭蜀,邓艾、钟会进军成都,蜀主刘禅率太子及群臣60多人出降。刘禅自己把自己绑上,还要拉着一口棺材,等待对方把自己“杀死”,好盛敛其尸,实际上胜利一方根本不会杀死他。 晋灭吴时,吴主孙皓投降,除了孙皓光着上身,绑着绳子,拉着棺材以外。还要牵着羊,众大臣戴着孝,以示投降的“真诚”。 不过投降的皇帝绑着自己,他不一定心里服气。烧掉棺材的胜利一方也不一定真的敕免亡国之君,而是往往把他们软禁起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把他们杀掉。 反正亡国之君,是一种极其苦逼的物种…… 对了,女主也是哦,废帝+亡国之君的奇葩结合体,所以大家知道她要干嘛么……   ☆、第六十八章 当夜,众人在成都王宫大殿夜宴,刘熙已当众宣读了北汉皇帝的圣旨,褫夺了李期成都王的身份,改其为归义侯,从此再也不是偏安一隅、万人之上的一方霸主。 因此,夜宴上,即便他是地主,此时只能灰溜溜地坐在北汉太子刘熙及东魏公主曹姽的下方,又不敢胡乱说话,便哭丧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恐怕连酒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曹姽心里对他略有怜悯,更有鄙弃,今夜她就要拿走此人的性命。 蜀中富庶,号称天府之国,李期为了招待占领自己国家的两大强国,谄媚地使出了浑身解数。 蜀人摆宴,最忌淡泊,无不追求邱糟林肉,海错山珍。这大殿内亦是华堂绣户,卷雨飞云,园榭花木盛植,池亭鱼鸟备观。江东也是富庶之地,曹姽却也咋舌非常,更不用提刘熙,已经被这等富裕震得挂不住一国太子的表情。 席上端上孔雀所烹的凰鸟炙和猫熊剁碎成肉糜而成的八卦丸,让曹姽一点食欲也没有,心里胃里都是一阵反感。 刘熙本对她大有兴趣,此刻时时验看她神色,见她不掩恶烦,便装作关怀道:“公主这是怎生的不适?莫非这遍席膏腴、妙舞美人,都不能博得公主一笑吗?” 他这样一说,归义侯的脸色也紧张起来,这东魏虽不是决定他生死的紧要之人,然眼下也是得罪不起的。 然曹姽的要求让在座人都料想不到,只见她抿了一口清甜的酒水,十四岁的年纪还带着股天真无邪道:“听闻归义侯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姬妾,舞姿曼妙绝世,本公主今日很想开开眼界。” 归义侯吁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刘熙,那金莲夫人已被北汉安置,打算不日大军退回北汉后进献皇帝,如今已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人。 刘熙见曹姽一脸兴味,他于大巴山虏获曹姽之后,多少打听过这位公主,便知道东魏女帝的这个小女儿,最是喜生是非、骄横任性,他更是见过此女泼辣不屈的模样,既然东魏晓得先来后到、安分守己的道理,这样的小要求他并不很放在心上。 刘熙深目高鼻,相貌肖似其父,倒与汉人出身的羊后不尽相同,因此虽然有种异域的英俊,仍给人如狼般贪婪的感觉。殿中只有曹姽与他身份相当,二人谈笑风生不绝,却偏偏如刀子般刮着旁人的耳朵。 “不过是一支舞,本太子焉有不准的道理?”刘熙让人下去将金莲夫人带来,一边意有所指取笑曹姽:“公主本是女儿家,缘何对金莲夫人这般感兴趣?” 曹姽装模作样地摆出些微羞涩的模样,脸上还真恰如其分地浮上两朵红云来:“本公主最喜美貌上佳、身段轻柔的女子,若不是金莲夫人已有去处,本公主真想请太子割爱。” 刘熙一口酒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女子之间一些私密事,他也是有所耳闻。汉武帝刘彻的元后陈阿娇不就是和女子不清不楚的,再因为巫蛊之事被废的吗?他好不容易憋出句话来:“公主当寻正道。” 曹姽当然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无非是后宫妃嫔难耐寂寞罢了,便掩嘴一笑道:“我又不是别人家的媳妇,本公主想干什么谁奈何得了?就算往后有了仪宾(驸马),不也只是我的臣子?” 刘熙冷笑心道:待你来日嫁人知道了男人的好处,自然奈何得了你。想起大巴山里金枝玉叶差点就被自己占了,心里懊悔之余,观曹姽盛装的样子,心里又是好大一捧邪火。 这时丝竹之音渐起,花一样娇美的俪人着了华裳从大殿外轻移而至。蜀人服饰,厌薄缟素,兢侈罗绮,僭制造奇,月异岁变。即便金莲夫人如今是破国之君曾经的姬妾,穿得已尽量朴素,然这身仿若是用花瓣制成的舞衣仍是令大殿瞬间寂静。 难得的是,舞衣已是世所罕见,舞姬本人却比舞衣更胜,蒙上天垂怜而生的容貌丝毫不为舞衣的靓丽所夺,眼角眉梢絶丽之处,就连曹姽见过的众多美女也要自愧不知。曾经的辽东第一美人高玉素或可比拟,不过那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了。 再见金莲夫人身如轻燕、腰肢款摆地踏乐而入,众人方才发现地上的玄机。原来这大殿的雪花石地砖均刻了莲花暗纹,金莲夫人镶了两颗拇指大南珠的舞鞋底遍染金粉,一路舞下来,可不就是步步生莲了吗? 众人齐齐赞叹,金莲使尽浑身妖娆之姿,将大殿的莲砖踏了个遍,最后不舍地在李期面前收了舞势,被人带至刘熙身边伺候着斟酒布菜。 刘熙得意地看着曹姽对着这难得的美人目不转睛,不由调笑道:“公主可是满意了?” “何止是满意,简直是感慨无限。”曹姽给自己斟满了酒,拿起一支象牙箸道:“与金莲夫人一面之缘,想必此生再难相见,本公主就作歌一首,赠予即将远行的佳人吧。” 曹姽历来爱做男装打扮,今日虽是盛装,也仍是广袖大袍、头梳简单高髻,当下借着酒兴将头钗弃了,披散了发,做一等的狂生模样,拿象牙箸敲着酒杯合了曲。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 金莲夫人虽是个舞姬出身的妃妾,然李期与她宠爱非常,从这金莲铺陈的大殿就可窥见一二。她一个柔弱女子,国破家亡之时容貌便是祸端,李期保护不了她,她便只能俯就北汉的淫!威。 但是与李期相对的恩爱日夜,又岂是轻易能够割舍的?当下听见曹姽一曲,她泪流满面、双膝发软,萎顿在地后,期期艾艾望着李期,一双杏仁大眼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感情。 李期如坐针毡,眼见着北汉侍人已经上前,往那雪脂凝肤上就是一巴掌,正要把金莲夫人拖下去,他亦无可奈何。刘熙则冷冷地看着曹姽,想她一个女子把戏,也就是给自己惹些小麻烦罢了。 哪知曹姽将酒杯砸碎在地上,酒意上头口不择言:“身为一国之君,却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住,李期,你李家的老祖宗可知道?”她看着刘熙铁青的脸呵呵一笑,突然声音冷然而昂扬起来:“四十六年前,成都王李特带十万流民辗转中原,最后入蜀称王。当年他站在剑阁之下,感叹如此鬼斧神工之天险,何以刘禅却轻言投降、便宜曹魏?因此李特曾说,李家子孙后代若有降敌辱没祖先者,必遭万世唾骂、入猪狗道轮回。如今本公主殿上饮酒,方觉这酒水臭不可闻,盖因是与猪狗同席,归义侯,你说是也不是?” 此时归义侯李期早已是脸色呆茫、冷汗一片,金莲夫人的啼哭尚尤在耳边,可他魂魄却已不在了。半晌,李期起身对曹姽及刘熙行一大礼,恭敬道:“在下失态,请容在下离席更衣。” 刘熙见他汗湿重衣,皱了皱眉头,便点头答允。殿上只剩东魏与北汉两席相对,刘熙讽笑:“一国公主,何苦披发散髻?若叫你母帝知道,必定十分责难。不过,本太子看着倒是别有风情。” 曹姽也懒得去梳头,她也不会梳,只是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披泄而下的发丝。突地脑后有只大手伸来,竟是始终看着这场乱局、一言不发随侍在曹姽身后的阿揽,这高壮的汉子却手势轻柔,给曹姽慢慢挽起发,因那银钗不知被扔到何处了,他拣了干净的象牙箸固定了头发。 曹姽其实面对刘熙,一直还在紧张,刘熙的阴险狠毒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此刻阿揽伸手,很好地安抚了她的情绪,她没觉得暧昧,更没觉得犯上,反而想赞他一句体贴人意。 那双手抚摩到她头皮的时候,还带了一阵别样的酥麻,若不是手势还笨手笨脚的,曹姽几乎想让他取代身边侍女,日日给自己梳头。 当下振作了些,曹姽毫不留情道:“这便是太子读书太少了,虽说北汉皇帝陛下入主长安之后,一直苦心营造太学,看来实在效果不得彰显。堂堂北汉太子,只看我披头散发,却看不到何为礼义廉耻,本公主今日便要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刘熙大怒,偏偏对曹姽的话不明所以,这读书少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当下便不再多话,众人沉闷喝酒。 不多时,。一个北汉侍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在刘熙面前哀哀禀报:“太……太子,归义侯他趁着奴婢们给他换衣的时候,拿了寝室中偷藏于枕中的毒药,此刻已经服毒自尽了!” “什么?!”刘熙当下暴怒而起,一脚将那侍人踹到一边,正要往外奔去,突然意识到归义侯已死,他去不去都无济于事,北汉原本稳操胜券的王牌,此刻已灰飞烟灭。曹姽逼死归义侯,玩的是堂而皇之的阳谋,即便是最清高中肯的史官,也说不出半点不是。 刘熙当下站住脚,露骨的眼神将曹姽上上下下打量,一刻后狞笑道:“公主,你很好!你简直好得很!既然本事那么大,本太子的太子妃,非你不可!” 刘熙拂袖而去,曹姽这才发现自己紧张至极,竟一下子站不起身来,身后阿揽伸来一条胳膊让她倚靠,这才险险站稳。 相信不出半个时辰,为归义侯治丧的消息就要传遍成都城,康肃无计可施之事,曹姽做到了,她逼死了归义侯。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得益于上辈子的经验,因为女帝申饬归义侯的圣旨便是这般写的,不多久之后,归义侯就因无颜苟活、自裁身亡。 当曹姽诚实地面对自己,如果当年她没有被烧死,结局会如何?她是一定会自杀的,曹氏家族的血性,到底依然留存在她骨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了九天,礼拜天休息天。 各位周一再见,么么哒! 大概是我没大纲的缘故,这篇文头轻脚重,后期可能一直高能,很高兴大家还能一直追到现在! 让我们一起奔向完结吧!   ☆、第六十九章 曹姽回到下榻之所时,康肃早已等在那里,见她回来了,当下冷着脸斥责道:“公主实在太过任意妄为,那刘熙岂是好相与的,北汉已经向女帝求了两次联姻不成,今日刘熙临去前的话你可放在心上了?若是北汉再提,你与二公主年纪渐大,要陛下如何拒绝?” 曹姽知道康肃虽口气不好,却是因为实实在在担心自己,便无辜笑道:“刘熙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即便他打我的主意,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今日就算有所冲突,以两国势均力敌的态势,刘曜老儿未必愿意发难,而东魏未必不敌。” 康肃叹口气,曹姽虽任性妄为,却委实有法子。今日换了其他人,怕是都做不到这般正大光明逼死成都王,原因无他,不过是身份不够,所处地位不同,眼界自然不同,也只有曹姽这样的身份才能触动成都王的耻辱之心。 她这样肆无忌惮的性格,比起曹修软弱温吞的脾性,似乎都不是东魏之福,更不要提还有一个二公主连这块料都不是。他心里又把慕容傀反反复复骂了好几遍,若不是这个蛮子,曹致的孩子们怎么一个成大器之像的都没有? 不过操心这些事情未免过早,康肃驻成都三十日,北汉因忙着镇压西川此起彼伏的叛乱以及失去成都王在手,不得不将成都划地而至,双方以成都为界,各领东西川事务。 庾希作为东川太守进驻巴郡,巴郡与成都之间则配备重兵把守,吴爽将与康肃换防驻守成都。至于巴郡,康肃与庾希商量之下并不忌讳使用降将,那钱牧野世代居于巴郡,家族在此地颇有威信,他既然已经投降东魏,说不定便是个助力。 钱牧野自祖上任益州牧之后,钱氏便是个地地道道的蜀地家族。其实对他来说,蜀汉刘氏、魏国曹氏、晋之司马氏乃至成都王李氏,都是外来的野汉。只要令蜀人安居乐业,头顶上是哪片天根本不重要,何况李氏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效忠的。 只不过面对新来的东川太守庾希,钱牧野还是有那么点别扭,便打算给庾希指点指点:“庾太守可知道,蜀民到底有多彪悍?” 庾希事先做了不少准备,当下点点头。 钱牧野却伸出三根手指道:“我祖父任过晋之蜀地太守,因令行教化、严止蛮风,咱家的祖坟被挖了三次。” 庾希的脸白了下,也不由想象自己百年之后尸骨被人掘出侮辱的样子,当时虽则没有失态,但想着自己老大年纪了,未免身后不测,便打算将庾倩一起调来,往后万一不幸鞠躬尽瘁于任上,也好让这个族侄帮自己魂归故里。 他这么一个举动,却恰恰歪打正着,以蜀地的不羁之风革除了庾倩身上迂腐寡言的不足,真正给庾氏培养了一名中流砥柱,又足以将这姓氏延续百年。 康肃因将领大军回荆州,便打算将阿揽留给庾希,庾希先前就为阿揽相面,就觉得此人不是寻常之辈。康肃又将他在入蜀后的表现一一道来,庾希听得越来越喜,暗叹自己当日眼光奇准。 于是,他饶有兴趣地问阿揽:“你可会博戏?” 时魏晋不论宫廷还是民间皆博戏盛行,官方也并不怎么禁止,阿揽与他那些同伴自从升官涨了俸禄之后,也比往常多玩了些。更不提庾希这等名士,皆是个中好手、将博戏引以为豪,时人甚至将风雅的围棋,都可视作赌博。 阿揽也并不拘泥:“六博、双陆、樗蒲或是弹棋,属下都能奉陪一二。” 庾希见有人做对手,也乐得高兴,指着康肃道:“这老头不喜这等玩物丧志之器,公主又只精于弹棋,今日老夫总算找到对手。” 当即令侍人摆出双陆棋盘,竟是煞有介事地要和阿揽对战起来,这双陆乃是东汉时期便流行的博戏,与六博、樗蒲之类均有相似,双陆棋盘左右各有六路,二人各执二十余玉小人,乘象或马,以局道中争得要路以为胜。 因阿揽没有钱财傍身,先时庾希体谅他,玩得并不大,赌注不过数百钱而已。二人互有胜负,曹姽却发现阿揽的赌本渐渐多了起来,盖因庾希若是赢,只赢一两子,而阿揽却可赢数子,于是即便双方各有斩获,获利到底却截然不同。 按子论输赢,就算二人各有胜负,输的却是庾希的钱财。博戏钱来钱往极快,此时赌注已上到二十金,这对庾希不算什么,建业豪赌百金不在话下,甚至骏马和田宅都可以拿来赌,而阿揽从一无所有到赌本二十金,已然就是赢家了。 殊不知,阿揽这局却将二十金尽数输了,庾希却呵呵一笑掀了棋盘,骂了句“臭小子!”,又将二十金赏了阿揽,便不愿再玩下去了。 康肃便道:“阿奴,你打打弹棋,我且看你退步没有。” 因这弹棋之戏兴于魏宫,文帝曹丕更是此中高手,曹氏族人均擅长此道。弹棋在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板上进行,石板中间隆起四周低平,两边各有一个圆洞,每人六枚象牙棋子,将六枚棋子均打入对方洞里就是获胜,也可用自己的棋子阻碍对方。 曹姽自幼练习弓射,准头和手劲都很精确,偶尔陪女帝下棋取乐时,还能抽一方帕子取代指头弹棋,照样取胜,宫内都知道这小公主于弹棋一道上,可称一品。可是今日偏偏见了鬼似的,一盘棋下了足半个时辰,双方都是一子都未进,曹姽便知道阿揽的技巧远高于自己,便泱泱不乐,直说不愿意下了。 康肃看她吃瘪有趣,待年轻人走了之后,庾希却问道:“康公,你说这阿揽像谁?” 康肃半晌无言,良久却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邓”字。 庾希抚掌叹道:“正是邓艾,邓艾之才,在于步步先于旁人,从不错判形势。只这阿揽比邓艾更能审时度势,前途无量,后生可畏。” “这便是我把他交给你的理由。”康肃似有所顾虑:“他毕竟是胡人出身,以建业一贯行事,来日必会受阻。若是领兵在外,又得一方官员倚重,或可还有为国效力的余地。” 康肃和庾希想得是好,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大军东归之时,女帝先后下了两道旨意,分别给康肃和曹姽,令二人趁班师回朝之机,以重兵压制岭南道,一口气把南越国打下来,为的是不让北汉发现东魏对南越有意,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东魏四处吞并,必定直取荆襄。 旨意里还夹带一封檄文,历数南越国主孙冰所行罪恶之事,这孙冰虽是对曹致的使者毕恭毕敬,还能写信帮着劝服成都王,平白给东魏进军制造借口,不可谓不乖巧谨慎。 可他为国主,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凶残昏庸的人,制定了一套如烧、煮、剥、剔、剑树、刀山等一系列酷刑。臣民稍有过错,就用毒刑处治,因此搞得人人惊惧,甚至熟人在路上相遇,只能相互使眼色,而不敢多说一句话。除此之外,他还在后宫豢养了狮、虎、豹、犀、象等猛兽,他时常把活人驱赶至这些猛兽的身前,自己则领着后宫嫔妃们在楼上观看,每当听见人被猛兽吃掉前发出的惨叫声,孙冰就会拍手大笑,以此为乐事。 至于使者那天在南越都城看到的穷奢极欲的宫殿,便是孙冰连年大兴土木又强迫水性好的士兵入距海面七百尺以下的深水中采集珍珠,凡宫中陈设,皆要深海的珠宝,每年都有大量的士兵因此被活活淹死。 国内斗米税至四、五钱,就连老百姓进城都要交税一钱,可以说是生活苦不堪言。 因此女帝在檄文最后声明:“吾当救南越一方百姓。” 曹姽本也十分反感孙冰此人,当年母帝在位时并没有动这个南越小国。一直到重病不治,才命康拓远征南越。康拓是个争气的,岭南及更南面湿热毒瘴之地,他硬是两个月就返朝了。但母帝是连两个月都没撑到,因此孙冰被封为恩赦侯,已经是曹姽的事情了。康拓一人挑起的担子,曹姽犯不着操心,可她总是记得孙冰在朝上还能胆大包天地觊觎自己的容貌。 如今女帝命她攻下南越,曹姽反而跃跃欲试。虽则康拓如今不知道在哪里,但以孙冰的为人,此人莫说是骨气,那是连骨头都没有的,南越少存在两年,是那方百姓的福气。 临行前,曹姽去接在巴家修养的周威,又让巴人凤和庾希及康肃见了面,承诺往后只要东魏庇护着涪陵到成都一地,巴家的丹砂贸易便不受阻碍,东魏境内的河道也尽数开放供其使用,两方均可受益。 庾希却自有担心:“丹砂虽是与经济有益,但是如今江东五斗米道兴盛,一旦丹砂供应不再受阻,岂不是更加难以遏制?” 丹砂乃是道教炼丹不可或缺的材料,即便是价比黄金,也受到无数信徒的追捧。无限量地供应丹砂给五斗米教教徒,就是无限量供应丹药,简直就是帮了他们一大把。 巴人凤面不改色,眼睛却偷偷看着曹姽。 曹姽道:“庾太守何必操心,古来吞食丹药的有几个得道长寿的了?他们愿意炼丹就炼丹,愿意吞服就吞服,本公主倒要看看,东魏是不是真能出得了仙人来?” 见曹姽胸有成竹,庾希便再不多言。周威在巴人凤妥帖的照料下,受伤的膝盖已是大好,但到底还是不能活动自如。康肃沉吟良久,便选择将周威带回襄阳城,除了将自己可靠的参军全部留给曹姽之外,这次的先锋竟是阿揽,沈洛便是帐下一员谋士,二人能力是不必说了,又在岭南道待了数年,简直就是不二人选。 曹姽心里怪怪的,但是康肃信任他们,她也没有异议,事情就这么定了。 只不过康肃狐疑看她:“公主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若老夫没有记错,你的生辰是七月十六吧。” 曹姽一拍脑袋才记起,不但自己生辰到了,还是十五岁的生辰,少女最重要的日子,她这是要过第二遍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过度章节 女主要及笄啦   ☆、第七十章 女帝自然是早已想到了这层,曹姽既然此番回不去建业,她便派了人过来。待到那特使来的时候,曹姽竟发现那是自家的荀玉姑姑。 她还是如在台城里一般,一身简朴而端庄的女官服饰,头发梳得齐齐的一丝不乱,见到曹姽才伸出一指点点她脑袋,嗔怪道:“幺儿长大了,便不喜欢归家了。” 曹姽连忙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她怀里,撒娇道:“好姑姑,阿奴好想你呢!” 荀玉嘴上不客气地奚落她:“你呀,还是待在这边地为好,康肃主政一方,总不会亏待你。你若是在建业,整日的胡作非为,哪里有高门大族的女眷肯出席你的大日子?!” 曹姽只笑不语,然后看荀玉与康肃叙旧。康肃早年丧妻,后也并未续弦,荀玉比之女帝还要大上几岁,从小侍奉在曹致身边长大。女帝倒是动过让荀玉嫁过去的念头,无奈荀玉是不愿意的,并不是说她看不上康肃,她这辈子就是终身不嫁老死,也是要老死在女帝的身边。 二人也没什么尴尬,荀玉指着后头侍人抬着的十多个大箱子,表示都是大礼要用到的器具。康肃面不改色,只说因大军尚在路中,只好临时借了富户的宅邸,不过巴家豪富比起建业高门也是不遑相让的,荀玉入内观之也是一阵眼花缭乱,并无可指摘,便住下只待日子到来。 她锐利的目光当庭一扫,又落在曹姽随身的两个护卫身上,沈洛倒是可圈可点,荀玉唯独看见阿揽时秀眉拧成一团,抱怨道:“手上又不是没人,怎让一个胡人贴身保护公主,我不耐烦看到他,让康乐公换个人来。” 曹姽是知道荀玉就如康肃一般,对自己父亲慕容傀成见很深,荀玉更甚,连带着不喜看到胡人。阿揽也不见任何不平,卸了手头的差事还是去康肃那里报道,他此番责任重大,荀玉的嫌弃还让他得空可以处理出征事宜。落在旁人眼里虽然委屈了些,不过捡了的便宜自己心里明白就成。 成都西南笮桥一战,阿揽在阵前危机之时镇定表现,在蜀军把箭都射到康肃马前,还能定心击鼓,重新组织进攻,一时之间名声大噪。康肃在写给女帝的奏报里也提及此人,因康肃领镇西都督兼征西大将军之头衔,目前他对阿揽格外器重的处理并不会遭到反对。一旦他能够辅佐公主平定南越,女帝这层考量,他也就算是通过了。 此次二度出征,无论是康肃配置的参军下属,亦或是名义上的统帅曹姽的信任,都足以令阿揽成就大事。 七月十六是曹姽的大日子,不过她两世为人,自然心里是没有特别激动。上辈子她待在建业鲜少去看外面的世界,百无聊赖之下胡作非为却是少不了的,虽然碍着母帝的面子及笄礼照样隆重,只是那些首屈一指的贵妇人心中到底有几个真的盼她好的,那就全然是另一回事。 因女帝不得亲自莅临,自然是身为特使又有抚养之恩的荀玉位列主人,正宾则是庾希的妻子庾王氏夫人担任。这位夫人出身王氏高门旁支,持重端正,与庾希性情颇为相得,是个颇有贤名的人。 因未想到随着丈夫来蜀地上任,还能遇上给公主及笄礼做正宾的好事,这位贤德的夫人也不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来。 荀玉又遣了身边可靠女官担任为公主托盘的有司,至于赞者的人选,她虽然不乐意,但是毕竟借了旁人的地盘,便勉强同意巴人凤来担任。 其实巴人凤哪里是真的想出力,不过是好奇想看热闹。及笄当天,康肃认可过的蜀地文武高官的夫人们皆来观礼,巴家也是来了不少女性长辈,一场及笄礼的宾客不伦不类,各有千秋。 巴人凤事先被荀玉揪着去念书,若没有旁人盯着,铁定是念得颠三倒四。待到现场发现有这么多人看着,其中不少是往年巴家费尽心思想要打点的官员内眷,这才不由在裙下并紧双股,低首敛眉跟在曹姽身后,举手投足也很是尽心尽力。 及笄礼虽不复杂,持续的时间却长。曹姽身体健朗,并不怎么觉得劳累,女子及笄三换其衣,从采衣到襦裙再到曲裾,最后是大袖长裙礼服,根本也比不得在建业出席大礼时繁复,对曹姽来说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女侍们打理。 有司手中的发饰均为女帝为曹姽所备,发笄、发簪、钗笄均是凤首,尤其是最后一柄钗冠,是集齐往年南越所进的海珠,遴选出最大最圆润的且必须是一般大小的,镶嵌在凤首、双翼及七翎金尾上,不仅仅是华贵,更多的是耐心与巧思。女帝虽日理万机,儿女的事情都是放在心上的。 巴人凤在后头打量曹姽,一边扶着她不时起坐行礼,她平日也不拘泥大小,有事没事都叫一声曹妹妹,今日才意识到彼此的差距。 她是如假包换的蜀人,自然没要成年及笄礼这样一说,所谓成年就是禀报父亲母亲自己有了情郎,让情郎翻墙便是。哪里知道汉人家的女子成年是这样大事,简直端庄隆重到让人眼睛都湿润了。又见那世无其二的华美一群及簪环,又是好一阵眼热。她巴家不是没有这个财力,只是这东西越制,只能眼睁睁瞅瞅,但是从这天起,巴家从上到下的女眷都领略到天家的尊崇,更是打定主意紧紧跟着曹家不可。 再者曹姽一袭大礼服,却是女帝特意赐下的给自己儿女所用的九华章的皇室礼服,那柄华丽的钗冠上还有列侯所用珠毓。即便是公主,在女帝的时代当公主,亦有位列亲王的荣耀,甚至来日问鼎大宝也并非不可能。 就连巴人凤这般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在座宾客都是聪明人,因为事后恭贺又带了十二分的敬畏与真诚。曹姽一一致谢,待换了平日的衣服,梳上代表了成人又不失飘逸的罗光髻,兴冲冲去见康肃。 周威的腿尚没有大好,一行人围着岭南山地的地图讨论,他虽坐在最前头,却是由人推着巴家为其特制的藤椅行动。他的脚此刻已经看不出异状,但是走是走不了几步的,更不要提上战场了。 他此前从未觉得三个月有这般漫长,而这意味着他不但错过了巴蜀之战,还将错过曹姽入南越的机会。他是可以上殿的武将,除了康公以外此地身份最高的人,就连庾希之前也不过是一介地方官员。周威知道女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曹姽现在身边已经有了自己的亲信。若是东魏以后有一名镇守边关的皇亲,曹姽应是做得这女亲王。南越弹丸小国,国主昏庸,不过是女帝给曹姽的又一个机会,可是这种种却都和他无关了。 周威懊丧不已,频频抬头朝外看,康肃心知肚明,知道他上不了战场,此刻心思也不在,他虽然不看好周威心中对曹姽的难言情意,但如果他站在女帝的角度来看,这还是一门堪可匹配的亲事,便笑道:“周小将军莫急,公主需得换三套衣服行完大礼,不会这么快就完事的。” 周威脸一红,好在在座都是男人,他也不至于太过尴尬。只有呼延莫唯恐天下不乱地笑了两声,周威抬头去看呼延莫身边的阿揽,见他不动如山,眸色却乌黑深沉,让人摸不着底。想起阿揽最近被荀玉赶了出来,不知为何却松了一口气。 康肃着人卷起地图,随意挥挥手:“也罢,也罢,今日是公主的大日子,她晚间定要玩乐祝贺的。你们都先散了吧!”他却又指指阿揽特意吩咐:“你留下。” 周威身不由己地被人推着藤椅往外走,极力克制住想要回头看的冲动。这次入南越的主将是这阿揽,康公将他一人留下无可厚非。可是若不是自己脚伤了呢?周威的心更往下沉,自己没有能力也便罢了,可这身不逢时的无力感,却非理智可以控制的。 他正抓紧了大腿上的衣料,牢牢攥着几乎手掌发红,直到曹姽远远叫他,他才恍如梦醒,装作无事笑道:“公主如今是大人了,怎地还是如此风风火火?” 曹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抓了抓裙摆,鬓边的头发被晚风吹得拂在脸上,平添一分与以往不同的少女风韵,周威困难地移开眼道:“你是来找康公的吧,他还在里头,只是在交代事情,你莫要冒冒失失闯进去。” “我是统帅,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周威不让,曹姽反而更有兴致,一阵风般就刮了进去。 周威望着她的背影半晌不动,良久才吩咐手下,表示隔日就启程返回襄阳静养为上。 康肃却是有自己的担忧:“阿揽,我知道你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能力。然而带兵之将,总需要一些弱点令君主安心。你孓然一身,无父无母,人又寡言,更谈不上什么至交好友。”见阿揽要解释,康肃摆摆手阻止了他:“沈洛与你是患难之交,但你们终归是两样人。于情于理,我也该给你更多的安抚与奖赏,你安心为朝廷卖命,我自然也将你视为子侄。” 似乎是有些难以宣诸于口,康肃默然一刻才道:“你可知你本姓?” 阿揽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母亲年轻时候是名柔然舞姬,走南闯北,遇见的人不知凡几。一直到有了我,才落下脚来做营生,只是她也从未提起过我的父亲,从小我便唤我阿揽,邻居玩伴也是这样叫的,属下并没有姓氏。” 恐怕身为母亲,不是不想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谁,而是自己也不知道吧。康肃叹了口气,想到自己体弱早亡的妻室和两个夭折了的孩子,指着阿揽道:“你跪下吧。” “我抚养女帝长大,但女帝毕竟是曹家的香火,我请求百年之后可以有个孩子给我尽孝,只是康氏一族当年为保曹家逃出司马氏的毒手,除我之外基本已是死绝。我这些年来只守着原配的灵位,没有任何子嗣,女帝怜惜我孤老,早有立嗣子的意愿,只是我没有找到合意的。”康肃闭了闭眼睛,叹道:“你出身还是卑下了些,我只好认个义子,进不了宗族祠堂。但你有了姓氏就是有了牵累,你可以享受这个姓氏带来的荣耀,同时也要担负起这个姓氏的责任。而女帝,知道你我有了牵绊,恐怕也更能放心一些。” 阿揽二话不说跪下,“砰砰”便是连着磕了三个响头,仿佛觉察不到疼痛一般。康肃摸摸胡须,觉得非常欣慰,正想安抚一下“义子”,门呼啦一下被推开,那个原本他以为还忙着的小姑娘像风一样卷了进来。 “咦?你怎么跪着?”曹姽奇怪地看着房里的一幕,做恍然大悟状:“阿揽,就凭你那德性,惹恼了康公对吧?” 她得意洋洋地问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打算对方若是肯求她,她倒是可以帮着说些好话。 谁知康肃便大笑起来,无奈地看着自己直摇头,笑够了才给曹姽解释。 “公主这回想岔了,陛下一直担心臣身后无人,如今算是皆大欢喜。”他指指阿揽:“这是老臣新收的义子,公主来得正好,姑且做个见证。女帝与他赐了名姓,往后便叫‘康拓’,继老臣的姓氏,又含开疆拓土之意,此番他是公主的属下,南越之战,必定可以旗开得胜。”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你们期待的狗血? 二货昨天没带U盘所以没更,打死我吧   ☆、第七十一章 原来康拓就在这里,原来是为着这等机缘! 明明那个原本叫做阿揽的男人此刻还卑微地跪在她的脚下,曹姽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直起来。她从前登基之时,康拓业已成名,所领荆襄的西府兵与周靖在京口的北府兵一道,是为东魏立国与防范北汉的根本。 曹姽只在大殿上见过他,隔着大朝会时候的通天冠十二珠毓,她从来只能见到一堵墙似的人影。建业的人瞧不起他是个不纯的血统,私下叫他“胡蛮”,却又靠着他安享繁华。 他有一点令曹姽满意,满朝的文武都觉得元熙女帝荒唐,与先代的承德女帝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从来不置一词,也不令皇帝担心,曹姽这般昏聩地做了十年皇帝,他安内攘外功不可没。 作为一个臣子,简直把皇帝宠坏了。 然而曹姽并不喜欢他,隔着殿上殿下那么远的距离,曹姽总觉得没什么是康拓不知道的,他就是愿意看着自己任性。果不其然,王家父子谋划夺位之事,在执掌兵权的他的眼里,就是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猫在墙内打架而已。 曹姽并非不能支使康肃与父亲燕王对抗,她只是累了。她与王慕之,凡事太尽,缘必早尽,是她执念。汲汲营营之后却破败了国家,成全不了母帝强国富民的执念,父亲失望透顶将她废黜,她亦毫无挣扎。 直到亲子将她烧死,她大约才明白,她辜负的其实并不止父亲母亲而已。亏欠的可以补偿,譬如让自己不再荒唐,挽回一场疫病,断了自己的帝王之路。但有些事情,曹姽宁愿自己从来不懂,可如今这个叫康拓的男人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曹姽骗不了自己。 曹安不该告诉她那些事情的,她此刻紧张了。 曹姽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去看那个男人,去看他脸上唯一分明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华彩灼灼,眉目傲然棱骨远出江左崇慕的俊俏,却更慑服人。他依然跪着,却绝无卑躬屈膝之感,康拓,东魏人把他当一座山一棵树,但谁会去爱一座山一棵树? 阿揽,如今该叫康拓,即便说他大不敬,但曹姽玲珑剔透一个人,他不想看穿也早已看穿。但却不包括一个向来剔透的人脸上,露出这样复杂难言又难以捉摸的表情。 康拓心里一紧,这时康肃让他正式称一声“义父”,便扶他起来,同时康肃也觉察到曹姽的不对,正要开口相询,曹姽却解了腰间青釭剑递过去。 康拓晓得轻重,皱眉未去接,曹姽直接扔了过去:“算是贺礼,以你的品性,定不会让康公失望。” 说来惭愧,康拓功高盖世,曹姽说不准康拓究竟心里对自己有没有一点觊觎,但是他想要青釭剑是一定的。女帝本已赏了他,却被曹姽在大权在握后私扣,只为和王慕之青釭倚天共效于飞。康拓反倒是又夺了北汉皇帝的佩剑龙雀进献给她,她却拿去对付楚楚可怜的陆亭君,现在想来汗颜无比。 只是这赠礼的确突兀,康肃也一脸莫名其妙,康拓则像拿着烧着的炭条,只觉得烫手,脸上难得显出局促来。要是再过上几年,你可绝对不可能从康大都督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曹姽迫不得已只好随口一说:“我看中刘曜的龙雀,你夺来给我,咱们权当交换。” 这借口虽是牵强,到底还说得过去,康拓眼看着是不能推拒,朝曹姽作揖,郑重地将剑悬在腰间。他身长快九尺,青釭剑堪可匹配,曹姽虽也不矮,但使着总有孩童配了大人剑的感觉,如今心里的负累减轻一些,她终是吁了口气。 也罢,亏欠的一点点还给他,无论是北伐或是人臣,有自己支持,总能叫康拓满意。曹姽觉得自己这番思虑想必周全,其实康拓根本不必靠任何人,就能位极人臣。不过北伐一事,却不只是曹姽不争气,王谢大族偏安一隅,苟享富贵,这样的龟缩岂是曹姽可以撼动的? 因这是康乐公私事,对外并没有煞有介事地为康拓正名。然而军营是何许地方,绝不缺那号聪明人,第二日大军启程时,要紧的军官都晓得自己顶头上司有了个义子,百年之后有人捧灵摔盆,言语间都带着庆贺之意。 康拓虽然方才崭露头角,但是成都一战的表现的确让人信服。虽有人依然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词,可是他腰间那把神兵实在惹眼,此人背后不但是康乐公,眼见着连公主都是他的靠山,识相的就都把嘴闭上了。 众人,包括大大咧咧的呼延莫都知道曹姽赐剑解决了很大的麻烦,只有当事人自己不知道,以她的性格,当时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她想的无非是物归原主,早日两清。康拓看她远远策马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此番算是她的副将,不过他们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说话来着了? 曹姽自认为掩饰得不错,落在别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七月末,大军抵达荆州南境,聚集在康公所辖之内,整顿休憩。此次进兵,康拓建议避开骑田岭、萌渚岭险要(位于湘粤交界),经冯乘(今湖南江华西南)占领白霞(今广西钟山西),进围贺州。一旦拿下贺州,距离孙冰的国都广州府就是近在迟尺。 冯乘虽是个小县城,但自西汉时便隶属交州苍梧郡,也算有些年头。湘粤交界之处也有众多客商南来北往,集市内也很是热闹。但为了给南越国迎头痛击,冯乘近日已经关闭了大门,严令进出,不许走漏大军集结的风声。未入城的不明所以,只知道城里似乎流行疫病,这种热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纷纷绕道,而城里的人更是一个都不得放出去。 疫病其实倒是没有,不过热天穿盔甲的确很难受,即便话本上将代代豪杰描述得如何如何英姿勃发,曹姽现在知道了豪杰的铠甲里一样要生虱子。 她便要上街去买药粉,康拓不放心硬是要跟,她也无不可,这大个子一贯没话,又知进退,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结果上街的当口,却偏巧遇上了熟人,曹姽的脸一下子都青了。 娇娘一身风尘,手里提着个包袱,另一手牵着个总角的女娃娃,正彪悍地与守门的兵士争吵。 那些兵士近日早已习惯门前纷争,几番解释之后见这女人不依不挠,就把手里的剑递了上去,娇娘立马不说话了,急拖着女儿的手退了回来。 正急得原地团团转,她眼尖地一眼看到曹姽。曹姽出现在这边境小镇,又封锁城门,娇娘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东魏打得什么主意,正要开口,曹姽上前扯了她的手,一行人闪到了巷子里。 康拓都拔出剑来了,曹姽的想法和他一样:“别出声,不然当你是奸细,一刀砍了。” 小姑娘吓得不行,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却愣是没哭。娇娘怜惜地摸摸女儿的头,镇定地对曹姽道:“公主明鉴,娇娘本就是南越人,此番得了报信父亲病重,才携女欲回贺州探望。” 曹姽知道大战在即马虎不得,正色道:“你一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好好地在南越国不待着,却去襄阳卖笑,骗谁呢?” 娇娘知晓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将女儿的手往曹姽手里一塞:“小蛮在你手里,我不会跑。请公主寻个可以说话的地界,娇娘必定知无不言。” 康拓本不乐意,但曹姽却相信了娇娘的话,能有几个母亲能用孩子做赌的呢?娇娘果然没有跑,她带着曹姽和康肃到她落脚的客栈,娇娘这几年攒了不少银钱,客栈房间还算上等,身边带着个身强体壮的哑巴龟奴。 想着粗茶贵人也喝不惯,娇娘也没费事招待。康拓里里外外寻了一圈,见果真没有埋伏,便安下心。 娇娘打量他两眼,呵呵笑道:“这位兄台几日不见,精神气儿都不一般了,想必有什么好事。” 她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看人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面前的这个汉子早已不是当日偷偷去暗巷送东西的下等人,他往那里一站,娇娘觉得客栈薄薄的木板也撑不住。 曹姽有点尴尬:“如今他是康公的义子,单名一个‘拓’字。” 娇娘来了点兴趣,上上下下露骨地打量一番,才捂着嘴笑道:“义父子什么的,不过是个名头。那董卓和吕奉先尚且有父子之名呢,不过看这位康郎君的为人,说不定是康公的福气。” 康拓第一次被人称作郎君,脸上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 曹姽清清喉咙道:“你呢,怎么在此?” 娇娘脸上露出悲伤来:“父亲若是不久于人世,总要回去看一看的。”她知道曹姽的疑问所在,便强笑道:“我知道公主要问什么,我一个妇人何必要不远千里去外地讨生活?不过是待在老家,我活不下去了而已。” 她眼里滴着两颗泪水来:“我老父当年将我嫁给那个无情无义的,就是看中他有些才学,来日可得个官身。可是孙冰那个狗东西,那年取士却颁布了一条旨意,因恐官员拖家带口起了私信,从那年起想要当官的读书人只有净身才可入宫为官。我家那个没良心的利欲熏心,扔给小妇人一纸休书,找良医阉了子孙根,无家无累地上任去了。我一个妇人无谋生的手段,娘家又不收留,为免被人笑话,只好跑个老远去操些不正经的买卖。” 娇娘说到后头已经面无表情,好像自己说的是旁人的故事,她还道此次回去看了老父,便了无牵挂,打算消了户籍,从此就做了东魏人。若是老天开眼让她见到那个无良的,自己拼了性命也要捅他百八十刀。 曹姽张口结舌,她因嫌孙冰恶心,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人,对南越也毫无兴趣。如今才知道,她那些荒唐在孙冰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自武帝起,因东汉前事,魏国便严禁宫内黄门干政。孙冰却要上赶着把当官的都阉了,好一门心思为自己效力。殊不知去了子孙根的阉人,因心无牵挂,做事更加心狠手辣、毫无顾忌,因美色、珠宝于他们都无用处,更是对权利看得百般重要。 曹姽艰难地问道:“南越国如今岂不是有许多的太监?” 娇娘冷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来。 南越国小,所领不过大致三郡的土地,四五十万的人罢了,曹姽便试探地猜:“两千?” 却是身后康拓接口:“公主,是两万。”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国家不用打,估计会因为生育率低下自行灭亡……   ☆、第七十二章 曹姽轻轻“啊”了一声,着实被这两万的数字吓了一跳。 这么多的青壮男子选择做太监为官,不说军队必定招募不到新血,恐怕连每年春耕都是无法保证的。往严重里讲,这么多的人无法成家生子,大概不用东魏动手,只要孙冰够长寿,这个国家就会在他匪夷所思的所为下自取灭亡的。 娇娘见曹姽意动,起身干脆利落地跪在曹姽面前磕了三个头:“公主,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请恩准娇娘出城回家看老父,公主的恩德,我这辈子感激不尽。” 曹姽让她起来:“这个不难商量。”她想起在蜀地那几乎兵不血刃的一战,回首对康拓一笑,眸子里笑意波光涟涟,却带着股天真可爱道:“若是我们同娇娘一起入贺州呢?” “你当孙冰昏庸,贺州就毫不设防吗?”康拓浓黑的眉拧起来,不悦道:“公主莫要胡闹。” 这是在教训自己?不等曹姽反驳,娇娘却眼睛一亮:“两位有所不知,我虽在外谋生,与家中却还有通信。我一族兄如今就在贺州当兵,之前婶婶还与我抱怨族兄不得补贴家里,原来是贺州一直不发军饷。”娇娘抬指算了算:“大概是有三年了!” 三年不发军饷,军队竟然还没有哗变,这孙冰简直是烧了高香了。 也许只要轻轻一点火苗,就能引爆贺州这座已经积满了兵怨民怨的城池。岭南地形复杂潮湿,严格说来并不就比蜀地要更轻易攻下,若是能够尽量减少投入,这都是日后面对北汉难得的筹码。 曹姽与康拓对视一眼,便知道他不反对了,康拓甚至在娇娘退出去之后,开口赞了声:“公主委实聪明。” 结果曹姽反而虎着脸不理睬他,她就知道,她想什么,康拓这个城府高深的人都知道,真是令人不快。 主意打定,曹姽就特许娇娘上路,又快马吩咐苍梧郡的郡守给自己、康拓和十八骑特特制作了路引,一行人乔装成商队,带了三车从蜀地带回的蜀锦丝帛,倒也颇有声势地进了贺州城。 众人约定,这场戏便是令娇娘衣锦还乡,曹姽即便是公主,也做了男装跟随在特意盛装打扮的娇娘身后。 贺州城不大,可以说从上到下都是老熟人,守门的官兵接了路引甚至都没有仔细看,就一边同娇娘寒暄,一边已经派了个小兵跑腿到娇娘的家里报信去了。 曹姽留意了一下,这群二十人的城门士兵一色都是无精打采、面黄肌瘦的样子,不知有多久没有吃饱了,看来积欠兵饷的事情不假。城里的百姓路经此地,却是对这突然出现衣着华丽富贵的商队视而不见,甚至认出了娇娘也不过来打招呼,城内东西向的大街人流如织,却无半点声息,每个人都脸色肃穆、嘴巴紧闭,倒像是座死城。 曹姽只觉得汗毛竖起,娇娘也不明所以,但她没有性急地询问,因为这些兵士也没有要与他们多加攀谈的意思,在给路引盖章,又收了娇娘两条黄鱼的好处之后,一行人便顺利地进了贺州城。 娇娘本家姓乔,她化名娇娘在外行走,早已不提自己闺中名姓。族里亲众见她一介被休弃的妇人衣锦还乡,纷纷上门来看热闹。三辆大车在乔家的院子里一字排开,就几乎再也站不了人,邻里亲戚都挤在门外伸长了脖子,贪婪地看着车上的稀有布料。 曹姽侧坐在车辕上,留心观察四周,发现看热闹的人虽多,却也是安安静静,连点杂声都不见,越发狐疑起来。娇娘带着女儿进去了一刻,红着眼眶出来,但她清明理智,对曹姽等人道:“族里拨了个空院子给我等落脚,我们赶紧过去安顿。” 一行人往城北去的时候,娇娘才找了个僻静处对曹姽和阿揽边走边说:“这城里如此安静是有缘故的,孙冰惯网罗美色,前年交趾进贡了一个女子,很得他的欢心。只是蛮夷女子野性未尽,孙冰竟也时时陪着她在外行走游览,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不在广州府。若是他行走在外发现有人说他坏话,便割去那人口舌,活剥了头皮,示众三日,因此人人自危,不敢说话。” “他做得别人还说不得。”曹姽冷笑:“竟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娇娘称是:“这孙家占据南地已久,早觉得自己唯我独尊,娇娘虽是南越子民,亦不想这等人在头上作威作福。” 几人边说边走,乔家安排的院落并不很远,虽不大也尽够用了,傍晚曹姽便想出门走走,看看贺州城内部布局,研究是否有什么空子可钻。 “看满城缄默,想那孙冰必定如色中饿鬼,穷凶极恶。”康拓抱着臂道:“你二人还是少出门为好。” 曹姽眨巴眨巴眼睛,竟起了逗弄的心思,窃笑道:“你的意思,是夸我和娇娘漂亮吗?” 康拓不意她这样歪曲,不由抿紧了嘴唇不愿接话,曹姽也并不勉强,一手抓过遮阳的纱帽,就往外面走。康拓无奈,只好和娇娘一道追了出去。 蜀地可以仗着地形防守,南地却全然不是,南越安逸多年,贺州城作为要地城墙虽高,但也并非铁板一块。 城里的水源都取自城外伏牛山的泉眼,民众开挖了沟渠一路将水引进来,这水源已用了百年之久,接引那块有两个孱弱的老兵守着,在曹姽看来根本就不堪一击。东魏只要花些力气,将沟渠挖开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贺州城,即便采取直接攻城的战术,贺州城都未必撑得住一个时辰。这座城池,整座精神气都不在了。 这趟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摆在眼前的贺州一战看来会很轻松。娇娘便引二人去城内的酒楼,准备吃了晚饭之后,第二天赶早出城。 三人才行至酒楼门前,就听到一个尖细嗓门喊道:“喂!你们三个,止步!” 曹姽整个顶心的头发都要炸起来,康拓和娇娘或许不明所以,但她自小生长在宫廷内,对太监的声音十分敏感。这喝止他们三人的正是一个太监,而太监会服侍在谁周围,自然不言而喻。 见曹姽浑身僵直,康拓连忙伸手扶住她背心,一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只见酒楼二楼临窗处有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正满怀恶意地看着他们,一会儿,便有随侍的黑衣便装兵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曹姽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看,只见那太监样的男子扶着个胖子从楼梯上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养尊处优的胖子身量中等,面貌可说清秀,可他脸色苍白发青,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袋。眉目还算端庄,但眼神很是肆意张狂,曹姽觉得自己身上浑身爬满了小虫。前次建业太极殿内,孙冰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窥视着自己。 孙冰立在酒楼中央打量被包围的三人,突然指着娇娘道:“把这老女人拖到一边去,朕不耐烦看。” 娇娘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就被带到一边,曹姽嫌恶地记起这张脸的名字,没错,就是孙冰。那个亡国的恩赦侯,被押到建业还敢觊觎女帝的人渣。 康拓上前一步拿身体挡住曹姽,深深弯腰作揖:“小民初来乍到,不知何事惊扰贵人,万望海涵。” 那方才出声的太监便阴阴笑了声,麈尾一甩,那尖端的毛发便拂过康拓的脸:“嘿嘿,哪里来的胡蛮子,敢踏进南越的地,却不知南越的道理。我们圣上最厌恶男子不修边幅,男子就该如女子一般,面孔洁净、白皙俊秀。你这样的丑熊,真是污了我等的眼睛。” 要不是世态严重,曹姽还真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孙冰爱美色,竟也到了不忌男女的程度,可是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那太监竟然对孙冰谄媚道:“这等野人,净了面也不好看,不如直接割了头吧!” 孙冰的身体痴肥,此时已经坐在中央的长条凳上,他没理那太监,反而指着曹姽道:“后面那个女子,把纱帽取下。” 曹姽就站在康拓身后,眼见着孙冰说完这句话,康拓整个背肌就绷紧,像做小山包一样鼓了起来。曹姽犹疑了一下,拍拍康拓的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手腕一抖落就掀了纱帽。若那个孙冰真的贪图美色,那么凭着美色,擒贼先擒王还不容易吗? 出乎曹姽意料,那个孙冰却是眼光往她脸上轻轻一扫,却是再没有兴趣的样子。曹姽暗自嘀咕自己是男装扮得太好,让旁人分辨不出呢?还是孙冰精力不济,被那交趾的爱宠淘空了身体? 如若都不是,那这孙冰上辈子在太极殿那猥琐的样子,便是装出来的,这么一个下作的人,曹姽不能杀他,更懒得理他,倒让他一直活得好好的,勉强算是个善终。如今看来,说不得却是个有些聪明的人。 果然那孙冰肥肉一抖,哼了声:“还道如何,也不过如此。” 要不是形势比人强,曹姽一定糊他个大巴掌,她虽不是什么名声斐然的第一美女,却也是容貌排的上号的建业贵女,在这个南蛮小国的孙冰眼里,倒像个村姑。好在孙冰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也没理睬那个太监,说不定也就不了了之了。 果然孙冰挥挥手要撤人,结果那楼梯像是遭了地震一般抖动起来,伴着来人的脚步,被踩得“嘎吱嘎吱”不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曹姽定睛一看,下楼的竟是个极为高壮的黑胖女人,穿着也不寻常,就裹了一身色彩极为艳丽的布料,大半个胸部也在狂抖。头上横七竖八插满了首饰,胳膊颈项上也是“叮当”作响,那副景象本已经难以言喻,却见黑胖女人“娇呼”一声,一头扑进了孙冰的怀里,曹姽想着,以她的块头,一头把孙冰撞死自己也就省事了。 那女人显然是瞧见了曹姽,这会儿撒娇耍赖起来,不过汉语说得很生硬:“皇上一个人在楼下玩耍,却不带着臣妾,原来是看上了别的女人。” 孙冰显见很喜欢她,竟开口解释:“媚猪,朕哪里看上别的女人了?不过是野人有碍观瞻,让人清理清理。” 那叫媚猪的黑胖女人一喜,脸上更黝黑了十分,便要求道:“既然这样,皇上便将他们交予臣妾。”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曹姽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想着这女人既然叫媚猪,想必孙冰也觉得她像猪,可是他似乎真的挺喜欢这猪的。媚猪得意洋洋地看着曹姽和康拓二人,尖细的笑声浑似猪的哼哼。 她随意指了三个侍卫:“你们去打那个女人,打死了,就割了那个野人的头。要是这女人侥幸没死,那你们就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孙冰他,审美略独特…… 明天家里有点事情哈,周一见   ☆、第七十三章 那媚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脸上更丑陋十分,被肥短的手指点到的那三个侍卫面面相觑,也不敢违抗,慢慢便站了出来。 曹姽一眼打量过去,发现都是些黑瘦精壮的人物,可能灵活些,但是以曹姽二石弓的臂力来说,足可以力匹敌,都不用出招。 她拍拍康肃,示意他不用担心,便大步迎上前,客客气气朝人作揖:“贵人有令,莫敢不从,只是我等立约在此,万不可反悔。若我侥幸胜了,我也不取这三名护卫的性命。” 她皮肤白皙、身量高挑,说起话来眉目飞扬、丝毫不怵,把媚猪看了个咬牙切齿。然孙冰就喜欢这样爽朗的女儿家,讨厌粗豪男人,因此恨不得将全国的男人都阉了做太监,宫内举办角斗,也是女儿赢有赏,男儿赢砍头,因此南越虽然是个男皇帝,却偏偏有阴盛阳衰之势。 孙冰挺了挺肥胖的肚子,咕哝了一句:“那就这么办。” 皇帝发了话,媚猪也不好有异议,只双眼冒火大叫一声:“你们三人都给我上!” 自古南部就是蛮夷所在,自始皇帝派兵第一次进入岭南这片神秘的土地,中原人也不知在这里吃了多少亏。南人凶悍、蛮性,又因为地处湿热,个个黑瘦精悍,灵活得就像一只只猴子。 只是猴子哪里有在曹姽面前放肆的余地,她原本为出门就选了一身轻便的短打,此时微微踏前一步,不等先前一人出手,一脚就踢在那人胫骨上,那人惨叫一声,已然软了下去。 跟在后头的人刹不住脚,被曹姽手里的纱帽扇了个耳光,一时间眼冒金星,眩晕着不知东西南北。最后那人便犹疑着不敢上前,又不敢退缩,最后眼睛一闭往前冲,曹姽一记重拳,慈悲地让他晕了过去。 媚猪眼见着曹姽轻取三人,脸色都不变一下,反而自己气得喉咙里“嗬嗬”直喘,边上太监看到了,惊呼着“娘娘要晕了”,连忙拿了麈尾扇了几下,扇得媚猪鼻子痒痒,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还不等媚猪缓过来要大发雌威,孙冰却坐着鼓起掌来,一颗圆脸止不住地点:“好!好!真是女豪杰!”那双挂着黑眼圈的眼睛眯起来,嘿嘿笑道:“朕身边缺个女侍卫,你来不来?” 曹姽大大方方地撇嘴,算是摸清了孙冰的脾气,这大概算个怜香惜玉之人,只是不喜欢同为男人的康拓而已,也怪康拓,不修边幅,才惹来这许多事体,便回道:“小民尚有父母在家,不可远行不归,贵人赞赏,不胜感激。” 孙冰听了这话,突然就想起那个与自己爱好一致的父亲,怀念不已,推己及人,就没有勉强,反而赏了贴身的南珠扇坠给曹姽。 媚猪看得眼里喷火,眼珠子一转道:“你走可以,这野人得把头留下。” 这肥猪如此不依不挠,康拓都暗地里捏紧了拳头。若不是考虑城外大军,眼前这几人又哪里奈何得了他。 不想孙冰兴致正高,便抚掌道:“难得朕见到这样一个英武的女郎,何必咄咄逼人?中原人讲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便以‘耐刑’替头吧。” 康拓没读过书,不知“耐刑”为何,看向曹姽,却见曹姽忍俊不禁望着自己,一双眼梢微翘的大眼流露出淘气的捉弄来,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却见那太监趾高气扬走到他面前,递了把小匕首道:“洒家手脚没有轻重,你自个儿来吧。” 康拓不明所以,没去接。 那太监就瞪了对死鱼眼一般的眼珠斥道:“磨蹭什么,快把胡子剃了!” 这话令康拓一愣,至此终于明白曹姽在笑什么,然大局在眼前,他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从前是出身卑下不修边幅,如今是康庄大道却怕不能服众,他手也不抖,伴着“索索”细微的刮蹭声,一堆毛发已掉在了康拓脚边。 因被那太监挡着,曹姽看不分明,却听那孙冰懒洋洋道:“也并不是丑人,我们走吧。” 一行人就和出现时毫无征兆一般,又风也似的刮走了。 媚猪心里有气,定要找人泄愤,便对孙冰进谗言,说他那个硕果仅存的同母弟弟番禹王孙和有谋反之心,可怜才十一岁的孩子,就被一杯毒酒赐死。至此,南越王室的男丁便只剩孙冰一人,其他的都被杀了个干净,这是后话。 待人走远,曹姽双手叉着腰道:“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速速行动,若是就此抓了孙冰,南越岂不是就如探囊取物?” 想到这里,她忿忿不平哼了一声:“那猪婆也敢用手指我,待我抓了她,砍了她的手做腌猪蹄!” 康拓听她气话不由一笑,他脸孔微黑方正,五官如刀刻般凌厉,瞳仁乌黑里倒映出曹姽白衣的身影。曹姽见惯了他匣中藏剑的隐忍克制,却不知真正的他是这样有怒拔刀剑的睥睨天下之势。即便此刻胡子还拉喳凌乱,却也不损风度。 风度,建业名士毕生在追求的风度,在这方才还被孙冰叫做野人的人身上,却实实在在显现了。 只是下一刻,曹姽看见康拓微微一展的笑容,大奇道:“你有酒窝!” 康拓脸一僵,表情立刻整肃起来,曹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难怪你要胡子蒙面,不然这是要如何服众?!”说完她又暗自嘀咕:“我阿爷也有酒窝,偏偏我没有,你这样的竟然也有,真是不公平!” 康拓又是忍不住一笑,曹姽恼了,伸出食指就要去戳他酒窝。康拓个儿高,曹姽还没碰到他脸,就被拿住了手腕。 曹姽雪润的腕子上只觉得那掌心火热,电光火石里又想起曹安当年说的话,不由面孔大红,使了大力甩开康拓的手:“你放开!” 康拓见她突然变脸,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反而搓了搓手掌,却搓不掉那段如绸似锦的柔腻触感,娇娘在一旁始终未发话,这会儿见情势莫名急转直下,连忙出来打圆场:“那孙冰和媚猪喜怒无常,万一折返来寻咱们,怕是轻易不能脱身。当务之急,当速速出城,联络驻扎冯乘的军队,公主殿下若是能解我南越百姓的疾苦,我等莫敢不从的。” 曹姽对娇娘一片诚心用所感:“你若是愿意,就同我们一起走,我安置你在后方,得胜之后给你安排户籍,你的女儿日后我会拖荆襄的熟识多为照应。” 娇娘先时还在犹豫,结果第二日他们前去乔宅拜别时,却是满屋缟素,娇娘的到来了了老人最后一丝心愿,夜里已经安详地去了。娇娘是个当机立断的人,既然再无留恋,她给女儿和自己换了素衣,匆匆携人出城,只说要去将自家生意了结了,回家给老父守孝。 守城的士兵不疑有他,当即便放他们出城。 三日后,东魏军队出其不意包围贺州,掘开引水渠攻城,迅速占领了贺州城北。贺州刺史陈守忠不肯投降,固守城池南段与东魏军开展争夺。 孙冰与曹姽相遇当日就离开了贺州,却并未走远,而是刚行至桂州(今广西桂林)。他还不算昏庸到彻底,隔日接到贺州战报之后,立刻派遣信使去建业表示抗议,另一方面立刻派遣驻扎附近的伍彦信部去救援贺州。 南越将领久不领战,中原军队在岭南素来又讨不着便宜,伍彦信想着东魏军一定不知皇上就在桂州,能够立刻调遣军队上前线,自己必能给东魏贼子出其不意的一击。 他十分自信,大军到达贺州范围之内时,他还躺在士兵抬着的胡床上发号施令。可惜曹姽和康拓早已在贺州城内遇到过孙冰,猜到援军来的一定不会慢,便早已兵分两路,一路与城内守军严阵相待,另一路数量占优的人马早已经在城外分四个方向伏击,水陆不拘,增援的南越军队猝不及防,统帅伍彦信于乱军中被康拓斩于马下,首级被挂在了城北最高的建筑上。 然后陈守忠竟还不肯投降,沈洛时人随军转运使,便调集辎重民夫于小巷中强行向前,迅速逼近刺史府,府中有人惊惧,唯恐东魏破城后大开杀戒,遂开门投降。 陈守忠自绝于府中。 曹姽建议直取桂州,一鼓作气抓到孙冰。康拓与众人商议之后并不同意,打算先取昭州(今广西平乐),再谋桂州。曹姽并不服气,越城岭道地势低平,是跨越岭南最便利的路线,秦汉二朝,北方军队都从此道进军。如果东魏从越城岭道攻下桂州,可以省却长途劳顿,又可以用上水运。桂管是五岭要冲,若大军能够攻克桂州,就可以直下广州府如入无人之境。 在岭南之地待了三年的康拓却知道,孙冰即位之初,便令人在桂州建造战舰。这样一个重要的造船基地,不可能没有重兵把守,即使他们可以攻下桂州,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从建业不远千里调来战舰决战,不但容易打草惊蛇,使北汉察觉,而孙冰很可能就乘船逃走了。 曹姽纸上谈兵,并不知道个中内幕,遂同意了康拓的想法。 康拓却并没有直取昭州,而是先放出假消息,让随行的船队往桂州而去,做出要打桂州的假相。实际上却带着大军西向昭州,击破营寨,昭州刺史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桂州刺史听说了,竟也跟着一起逃。好在孙冰见情势不对,已经提前回了广州府,保住了一条性命。因此昭州、桂州的易手,几乎没有遭遇大战,这一点就连十拿九稳的康拓也始料不及,让东魏在进一步南下之前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 孙冰也并不是挺着挨打的人,他权衡再三,终于还是请出了与自己不和的老将潘崇名。潘崇名是南越第一名将,曾在孙冰父亲时击败东魏,彼时曹致刚刚立国,实力不显,双方便议和,才有了后来的南越纳贡东魏。然而孙冰登基却怀疑老将由心造反,便授意太监捏造其罪状,夺了兵权,将其贬为庶人。 东魏攻下贺州之后,就有大臣劝孙冰起复潘崇名,孙冰并不理会,直到东魏躲下昭州、桂州,孙冰才知道大势不妙,急急将潘崇名找来,任命他为镇南大都统。 康拓知道这个消息,沉思了半晌,潘崇名虽退隐数年,但是南汉第一名将的声誉名不虚传,东魏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极难的硬仗。若是在潘崇名手里讨不了便宜,东魏女帝速战速决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了。 关键时候,又是孙冰帮了所有人一把,孙冰命潘崇名领兵五万镇守贺江,把所有人都惊了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喜闻乐见的刮胡子桥段哈…… 本来番外已经写了一半,惊闻大灰狼被抓了,等过了这段河蟹期再说吧,不然我被抓了,还要麻烦你们给我送饭啊……   ☆、第七十四章 潘崇名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患了风湿的腿跪在大殿冰冷的砖石地上,一阵阵麻痒刺痛钻着膝弯子。可他麻木得很,因为膝弯子的痛比不上心口的痛。 看这个九重阶上的小畜生在说什么呢?要他去守贺江,这仗也不必打了。是个人都知道此刻韶关才是南越的命脉所在,所有人都知道,这姓孙的小畜生不知道,南越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潘崇名罢官已久,如今早就看穿了世事,虽心知肚明南越就要完了,他也不和孙冰争辩,“呵呵”一笑领了圣旨,就带了人马往贺江上任去了。 孙冰回头却对太监道:“这老家伙如今果然听话了。” 岂知这场仗再也没有潘崇名什么事了,而曹姽与康拓没有料到,攻陷南汉里最艰难的一仗,竟然在贺州就打完了。 东魏拿下整个西部战线后,便继续向东边挺近,逼近韶关。韶关是南越北方的军事重镇,又是广州府以北最重要的门户,丢了韶关,就是丢了广州府最后的屏障。孙冰这时紧张起来,但他固执己见,毕竟现在胜负还未分,来得及随时召回潘崇名。再者,南越大军已在韶关布下了出其不意的武器。 娇娘一身粗布麻衣,在军中后营干着厨娘的差事,如今南越战乱,她思来想去还是跟着曹姽最为安全。何况她一直痛恨那个抛弃自己和女儿的负心人,若是东魏进军的路上能够巧遇,她是定要为自己报仇的。就算遇不着,眼下东魏进入广州府只是时间问题,那个负心人若是在国都当官,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娇娘的女儿小美今年不过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当年离开岭南的时候还记得荔枝甜美。荔枝在岭南寻常,她也不怕生,整日追着曹姽和康拓要荔枝吃,娇娘和她讲“荔枝性燥,不可多食”,她也不理。 康拓便在闲下来的时候抱着她四处晃晃,曹姽则故意在小美面前吃荔枝,惹得小美哇哇大哭。 清闲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待大军逼近韶关,南汉派出的年轻都统李承汉领兵十余万,列阵于韶州城附近的莲华峰山下。这十余万人还将威武的大象列于阵前,每只象背上坐着多名手执兵仗的士兵。 康拓派出去的斥候见了此景也不能淡定,象阵是岭南地区传统的作战方式,它的优点在于不但可以壮军威,体魄雄健的大象还可背负全副武装的战士杀入敌阵,并为其余部队开道。 在力大无比的大象面前,人类的力量和诡计都不值一提。孙冰此举虽然没有新意,却十分有效,康拓不由绞尽脑汁与沈洛等人商议破敌的计策,甚至于有人还提出绕道水路,好避开象阵。 曹姽却是个不耐烦迂回的脑子,因她插手的缘故,不但她随行的队伍里有一支弓射营与弩机营,更因她前次在山中遭人绑架的缘故,所用箭矢均为四羽匈奴大箭,威力十分巨大。 当下她便建议道:“我听太师说过,万物相生相克。猫抓鼠,狼吃猫,狼却又怕虎豹,而大象可将虎豹踩于脚下,焉不知鼠其实是象的克星呢?” 康拓对她的话很有兴趣,他虽负责实际领兵的权利,却很乐意听曹姽的奇思妙想,当下便道:“愿闻公主教诲。” 曹姽白他一眼:“教诲是谈不上的,但难道大象就没有弱点。我们手上有强弓利弩,把大象眼睛都射瞎了,难道它们还分得清是敌是友?!” 这番话虽然有强横的嫌疑,众人却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于是两日后双方狭路相逢,康拓也不含糊,集中力量以强劲的弓弩对准大象猛烈射击。 那弩箭是匈奴人改良,东魏仿制,准头厉害就不说了,甚至可以入墙三寸,助士兵攀登攻城,何况大象血肉之躯? 惊恐和负伤的大象失去控制,四散奔窜,掉头逃跑的则踏入南越军队的阵地。原本骑在大象背上的兵士纷纷受不了颠簸,惨叫连连地滚落下来,连带阵地中来不及逃跑的南越士兵一起,均被踩成肉泥,哀鸿遍野令人惨不忍睹。 趁南越军阵脚大乱,东魏顺势发动猛攻,很快击败李承汉军拿下韶关。韶关一战是决定南越存亡的关键一战,康拓本已做了艰难取之的准备,谁知因曹姽奇思,使得东魏迅速克敌制胜。不出半月,雄州(今广东南雄)、英州(今广东英德)相继易手,南汉北部防线全线崩溃。 离东魏对贺州动手开始不到一月,战役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东魏时刻准备南下直捣南越国都广州府。孙冰一边急不可耐地准备出海的船只,一边令亲信的国师女大巫桑琪劳军,在距番禺仅一百多里的马迳与东魏对阵,这便是完全不具备实际意义的最后一仗。 南越军用竹木修起“栅头”,用以护卫营地和阻挡东魏军。东魏则在马迳的双女山上屯兵,居高临下俯视底下的手下败将,不时派出游骑轻甲兵出阵挑战。 因孙冰崇尚怪力之说,女大巫桑琪在内宫的地位举足轻重,几乎到了国师国事一手抓的地步。她因不能进行世俗婚姻,便在宫内认了个宫女做义女,这义女不知与何人淫~乱生下一子,却被桑琪说是上天所赐灵童。 这个灵童就是此次领兵的郭崇月,他和他的大巫婆婆本无将才,所率又多为来自韶关和英州逃窜而集的残兵败将,没有丝毫斗志,一直坚壁自守不肯应战,拖延东魏进攻的步伐。营中日夜焚香不停,由大巫做法,乞求神灵保佑。 康拓对这等鼠辈十分不耐,既然他们敬畏神灵,不如自己将计就计。沈洛是个灵慧的人,与康拓定计之后,便使人找了许多古怪狰狞的青铜面具而来,好趁夜进攻,干脆把那伙怂人吓破胆得了。 这般恶作剧一样的战法,让曹姽跃跃欲试。然这次,康拓却摆出很严肃的脸,表示曹姽除了待在营中,其他没的商量。 曹姽自然不服气:“这些残兵游勇,毫无斗志,领兵的又是两个装神弄鬼的废物,为何我不能去?” 皇家有皇家的忌讳,临行前康肃谆谆嘱咐,就不乏此类问题。康拓耐心道:“公主,你可知道魇镇巫蛊之术最为中原皇室忌讳,岭南是蛮夷之地,又有许多奥妙不曾解。这场仗胜不胜并不重要,但对方军中有巫师坐镇,您千金之躯,万万不能出事。” 曹姽耐着性子好说歹说,康拓都不肯应允。曹姽瞪着他两个含而不露的酒窝,有气却发不出来,康拓只得苦笑一声,却不敢放松警惕,将呼延莫和刘宝特特留下看住曹姽。 刘宝还有些小聪明,呼延莫的脑子却总是不够用的,曹姽倒是悠闲地拿话哄他们:“你们可是当兵的,真的不想去吗?真的不想?” 呼延莫本觉得自己大材小用,然他一向唯康拓马首是瞻。不仅是康拓本身的能力摆在眼前,这之后的际遇也意味着康拓背靠大山,他再蠢也知道靠着康拓这座小山。 不过小山康拓有时候在一国公主面前并不怎么管用,呼延莫焦躁不安地搓搓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和刘宝商量道:“就去看一看,看一看就算了。有我们两个随身保护,公主出不了事。” 刘宝虽矮小,可是呼延莫巨人一般,不但体壮高大,更兼武艺超群,这提议令他十分动心。再者公主的本事也不弱,不过是南越残兵,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二人犹豫一番,就都如曹姽所愿,陪她上了战场。 大晚上的,马迳的地界却亮如白昼,曹姽躲在双女山的半山腰,清晰的目力让她发现南越的寨子已经起火了。康拓最会利用对手的疏忽进行不留情面的打击,你说他性格狠辣可以怒斩对方大将首级,在城头上风干三天三夜,但他为将的信念却是迅速推进,节约一切民力物力。 曹姽隐隐觉得,他总是走在了所有人的前边,是不是她的结局,他也早已经预料,可他偏偏愿意陪着自己。 康拓派沈洛带人绕过对方寨子的两翼,将竹木修起的“栅头”泼上柏油,先锋军每人手执火把,将敌营全部点燃。一时间万炬俱发,火光四起,南越的军营变成一片火海。 三更半夜,南越军突遭火攻奇袭,睁眼一看又是一个个脸孔狰狞的魔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无法组织有效进攻,不堪一击就全数溃逃。趁对手慌乱无措之际,埋伏在双女山山脚的东魏军全线出击,大败对手,郭崇月也在混战中丧命,大巫被从后营的祭坛拖出来,四肢俱断绑在一根标旗上。 曹姽见东魏声势大振,更加跃跃欲试,拿出随身的面具,和呼延莫还有刘宝各自带戴上,便策马加入混战。 因康拓言辞凿凿,曹姽对那大巫很是好奇,便往后营走,想探探那受到南越万人崇拜的大巫到底有何厉害的法器。她的手指才摸到着火的帐子,已被人从后头提着领子拖到一边,曹姽一矮腰就挣脱开去,因不辨敌我,就要动手,只听康肃的声音在面具后面闷响:“别胡闹!” 外面火光连营,喊杀声震天,曹姽被抓个正着,讷讷不能言,只好随着人往外走,沈洛已经帮忙收兵,正忙着清理缴获的辎重和粮草,安排人手押送俘虏,并收拾残局。 曹姽心烦意乱,有被人抓到做坏事的心虚感,康拓似乎有些生气,一路上头也不回,二人走到一处偏僻的帷帐之后,曹姽耐不住性子想说话打破沉闷的气氛,结果说完了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了:“都戴着面具呢!你怎么认出的我?” 怎么认出的,于万千人中一眼认出的,一样的盔甲、一样的面具,但康拓知道那身装扮之后,定有一张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脸。他心头火起,抬手就掀了曹姽脸上的面具,曹姽低呼一声,面具已滚到了一边,发髻也连带着被弄散。 眼前的脸既没有养在深宫的羞涩,也没有身为贵族的傲气,那双眼梢微翘的明眸波光潋滟,于黑夜中仿若绚丽的三月花。她符合康拓对女人的所有想象,或者说没有机会接触女性的康拓,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曹姽,但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差距,让康拓明白自己不配,他甚至比不上那个混账刘熙,因为那人是北汉的太子。 曹姽看到康拓的脸凑得很近,面具黑洞洞的两个眼眶后头,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凝视自己。康拓的喘息清晰可闻,曹姽五官敏锐,那呼出的温热气息里有新鲜的麦饭、鸡子饼和枣干的味道,这是他们今夜吃的晚饭。 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充满了温暖的气味,这种平凡的、唾手可得的气息,却在这一刻熏红了曹姽的脸。 她想伸手拿下康拓的面具。 康拓如往常一般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得逞,因为他此刻的表情不能泄露。曹姽偏过头去,嘴唇微微颤抖,下一刻却有粗粝的指头擦过她滟滟的红唇,好像是漫不经心的误会,又像是刻意为之的巧合。 曹姽终于说不出话来,康拓深藏在心底的欲~望,也许会如上辈子一样埋在他自己心里一辈子。十年后再想起,不过是异域迷离夜色里的一个不该做的梦,他便是这样一个克制的人。 果然康拓松了她的手,沙哑着低声道:“该走了。” 一踏出去,夜风就吹散了所有的身不由己,曹姽走到军队前沿,看见标题上绑着的那个老巫婆。她四肢软软地吊着,向来已是个废人,可她脸上深深的褶皱却排出一种阴森的笑脸,嘴里发出老鼠般“吱吱”的笑声。 “你们休想踏进广州府一步,”老巫婆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东魏的贼子,将带着我最恶毒的诅咒,止步在广州府城下,一生被厄运所纠缠,永远不得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嘟嘟,不要戴着这种面具谈恋爱啊,女朋友会被吓跑的啦(图来自三星堆Otz)   ☆、第七十五章 康拓直觉抬手一挡,那口脏污带血的唾沫就溅在他胳膊上,幸亏曹姽未受波及。康拓冷着脸解开护肘抛在地上,抓起布衣的下摆揩了揩,眼中冷厉几乎令曹姽心惊。 “某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康拓拿来一个兵士手上的火把,捅到了大巫的身上,平静地看着这瘦干的躯体痛苦地颤抖起来:“你敢诅咒,我敢烧死你。” 标旗慢慢变成了一根火柱,有个虫子样的东西似乎贴着火柱扭动,发出痛苦的“吱吱”声。康拓便不再看,示意手下收拾残局,并命连夜急行军,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广州府。 黎明时分,孙冰已在内宫得知郭崇月战败及大巫被烧死的消息,肥胖的身体不由就瘫在了榻上。他想不明白,当年他的父亲可以和东魏平分秋色,怎么到了他的手上,就败得这样的快呢? 一旁的大太监犬豚冷笑,门外的大殿里立着十八根三人合抱的盘龙金柱,这十八根金柱的来历就包括全南越官兵三年的军饷,你说,怎么能不败呢?而且败得越快,才越有道理呢! 孙冰惶惶凄然的时候,媚猪反而镇定异常,她壮实的手臂一把就将孙冰提起来,大吼道:“快走,登船!”一边驱使犬豚:“你去把大巫留下的法器悬挂到城头去,料那些中原男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还要倒一辈子的血霉!” 犬豚连忙领命去了,背地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来,一个痴傻的废物,一个猪样的丑女,也想带着金山银海逃之夭夭,且问问他们这些为了进宫而断子绝孙的人愿不愿意。 他不由嘿嘿一笑,招了小太监去办媚猪吩咐的事情,自己却带了细软乘了快车,一路往珠玑港的码头奔去。 东魏到达广州城的时候,这座城市似乎还未在黎明中清醒,一片静悄悄的,城头上都不见半个士兵的人影。呼延莫上去喊话,也不见有人应答。 他喊了几回之后便恼了,“呸”了一声,退后对沈洛埋怨道:“他娘的,给他们脸不要脸,我们还等什么,直接锤开了城门便大功告成了,这南越都是孬货,还能打不下来?” 康拓骑在马上,似乎是想着再等片刻,曹姽目力好,一眼就看到城头上突然浮出两三个白影来,慢慢的众人都看见了。 他们肯定不是士兵,倒像是几个少年人,身上衣饰不错,曹姽便想到内宫的小太监身上。几个少年似乎很害怕底下乌鸦鸦的敌军,手上的包袱又重,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成事。 他们什么也没干,就把一块三两丈长宽的薄纱系在城头上,又和来时一样,偷偷摸摸地走了。 这鬼祟的举动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东魏军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有什么埋伏。曹姽是个耐不住的性子,不等康拓阻止,就带了一队亲兵上前去,果也没有什么事情,她在城墙下横看竖看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策马而回。 她把发现告诉众人:“城头的确没有卫兵了,那薄纱便是普通的白纱,只是上头有些密密的红点,不知是何用处?” 曹姽联想到那个妖物一样的大巫临死前说的话,总觉得与她脱不了干系,如果说这块薄纱就是她最后的杀手锏,这也未免太儿戏了吧! 其他人也与她一般不明所以,只有沈洛脸色有些发青,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才道:“这样阴毒的物事,我不知孙冰是否真的命人去做了,但若是真的,孙冰与那大巫确该不得好死,但我们今天也进不去。” 曹姽当下大奇,急急问道:“莫不是真的很厉害的法器?” 沈洛咽了几口唾沫,才艰难道:“不过是上古传说,传说周灭商时,两军对阵,一方施用妖法,天地之间飞沙走石;另一方则举起“万点梅花帐’以破这妖法,这法器极其厉害,据说可破鬼神之兵。” “这样厉害!”曹姽一拍脑袋,只怪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念书,殊不知太子太师才不会教这样的东西,她追问道:“既然是梅花帐,莫非是我看到的红点是有什么玄机?” 沈洛说不出话来,康拓知道有不妥,就带上亲信之人一同避开说话,却不知沈洛忌讳的是众人中唯一的女子曹姽,这番话实在太令人难以启齿。 因曹姽浑然不觉,追问不休,其他人也没有主意,沈洛踌躇再三,只好字斟句酌道:“所谓万点梅花帐,就是以女阴之体,克纯阳之军。” 曹姽张口结舌愣了一会儿,才勉强提出自己的猜想:“莫非……莫非,你说的是女子每月的那个……” 她声音越压越低,顿觉不好意思,好在这些都是熟识之人,不至于太过尴尬,不想沈洛却摇头:“若如公主猜想倒也罢了,可我们已经打到南越的国都之下,孙冰必定已经丧心病狂,一定会用最最无耻的手段。所谓万点梅花帐,就是用在室女元~红之血所染,这样一大块,孙冰少说也祸害了几百人!” “啊……”曹姽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乎不明白沈洛说的是什么。她也不是没上过战场,见过血肉横飞、见过负隅顽抗,却没有见过哪个国君是以女子的血肉行这等愚昧昏聩之事,一瞬间气闷、不解、恼怒以及愤恨一下子充塞了她的脑袋。 “这个混账!混账!无耻下作!”她原地打转,喃喃自语,气得已经语无伦次:“康拓,康拓,你听着,那个老巫婆,烧死了是吧?把她挫骨扬灰,砍成一片片,倒进粪坑里,洒进猪圈里,让她不得超生。还有孙冰,孙冰……” 康拓见她双颊涨得通红,显然失去了理智,连忙扶住她双肩:“你冷静点。” 沈洛瞧着他们,余下人也瞧着他们,曹姽看出了那点意思,她大喊道:“杀了这些混账我就冷静了,你们倒是攻城啊!攻城啊!” 康拓并不是中原人,化外之民并没有顾忌,可他是主帅,他要顾及到整支军队的心理。中原男子向来将女子隐秘视为污秽之物,让他们头顶着那面万点梅花帐攻城,不愿听令那是肯定的,若是强逼下令,深入他国千里之地,一旦人心不稳发生内乱,结局不可预料,康拓不能轻举妄动。 他温言道:“且不急,待众人想想办法,功成不必急在一时。” 曹姽睁大了眸子,她没有想到康拓竟然令她失望,康拓是谁,是东魏的军神,日后令四海八方甚至匈奴人都闻风丧胆之人,可是这个在曹姽心里最可靠的领兵之人,竟然也在一块月事布差不多的东西面前退缩了。 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塌了,那双睁得极大的眼睛开始发红,让康拓心里“咯噔”一跳,就见曹姽将佩剑往地上一掷,声音激动得颤抖起来:“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究竟有什么好顾忌的?原来就算是你们,心里也一样认为女子卑微、污秽,”她抖着手指着康拓、沈洛、呼延莫等等熟悉的人:“你康拓、沈洛,你,还有你,你们,都是和孙冰一样卑鄙的人!” “公主!”沈洛出其不意大喊一声,已经跪了下来,他背挺得笔直:“沈洛一条贱命,哪里值得一提?非不敢,是不能啊!公主,你可想过,东魏以兵事立国,一旦我们今天强行下令,以后这些为国家出神入死的士兵会怎么想?女帝本就是女儿身,在天下悠悠之口中举步维艰,今日之事流传出去,公主可想过陛下要如何自处吗?!” 曹姽只觉得四肢百骸生疼,汹涌的情绪无处宣泄。她怎么不明白?一个女子,管你是女帝还是平民,都能在旁人的口中被生吞活剥了。她是众人口中的疯子,连枕边人都曾经害怕她犯疯病,她怎么不懂呢? 曹姽“啊”地大喊一声,转身就往远处跑。她这时情绪失控,康拓不敢放任她胡来,连忙追了过去,在一个小土丘上追上了曹姽。 拼力气拼不过,拼武艺也拼不过,曹姽左突右冲跑不出去,眼泪终于流下来,忿忿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是你要怎么样?”康拓长叹一声,落在曹姽心头无比刺耳,仿佛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康拓道:“公主,你听我说……” 曹姽吼他:“我不听,你口口声声喊我公主,心里还不是看不起我,轻视我,觉得我无理取闹,觉得我骄横任性,是不是?!是不是?!” 康拓无语,直觉不能和她胡搅蛮缠,便放低了嗓音道:“好好,不叫公主,那叫什么?” 曹姽一愣,这一愣就让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愤怒委屈瞬间泄了气,她红肿着眼睛去看康拓,看他那双通透华彩的眼眸就看着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这样依赖信任他,以至于受不得一点的不如意,尤其是来自他的。康拓在她心里,原该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他前生为自己隐忍的委屈,曹姽发誓都要一一报答给他的。 这样一想,曹姽声音便放软了:“娘亲阿爷和兄姐都叫我阿奴,康公也是那么叫的。” 他如今是康公的义子,那么也勉强可叫了?康拓眉头一挑,脸色有些莫测,阿奴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几圈,他想到陛下夫妇给曹姽取这个乳名必是十分爱惜这个幺女,心头又是万分无力起来。 他定了定神,镇定道:“那好,阿奴,我有一件任务要交给你。”曹姽本听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唤自己乳名,正觉得脸热,突然就被这任务吸引住了,就听康拓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攻城,你怕不怕?” 曹姽前头气急了,连自己是女的都忘了,康肃这样一提,她差点乐得跳起来:“不怕,我去!” 她一展露笑颜,就如大地回春一般,康拓心知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起了变化,看哪儿哪儿都好看,只好不盯着她看,沉声道:“把眼泪擦干净,军中啼哭太不像话!”还不等曹姽回嘴,他话锋一转道:“我记得后营还有不少干粗活的仆妇,你也一道带去吧。” 曹姽当即破涕为笑了:“果然你有办法,那些干粗活的婶婶,力气可大着呢,寻常男人等闲打不过她们!” 呼延莫望着沙丘上的两人,扯下嘴里嚼烂的草根,撇嘴道:“这就结了?”他看看周围几人的表情道:“不愧是阿揽呢!就这一会儿工夫,公主娘娘都被他哄笑了!” 沈洛懒得理他,脸上不免担忧,只斥道:“你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阿奴啊,你要补偿嘟嘟,就把自己送出去就行了…… 万点梅花帐这个玩意儿来自封神演义,非常阴毒啊。上古的女阴崇拜发展到后来,居然有了压邪、克敌的新功能,以至于在古代战阵交攻中用之不缀。 清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山东发生了以王伦为首的暴动,攻打临清城,官兵在城墙上看见王伦队伍中有一个身着黄绫马褂的人,坐在南城对面几百米的地方,看样子像是一个首领,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官兵移动许多炮筒,瞄准射击,当时的炮弹称之为铅丸,群轰而下,却都在那个人面前一二尺的地方堕地。城墙上诸位军官正自措手无策之时,忽然有一个老兵把妓~女带到城墙上,解下她的内衣,并露出女阴对准那个人,再下令放炮。众人看见铅丸依旧堕地,不过忽然跃起,正好打中那人的肚子,一时间兵民欢声雷动。 到了清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在京城久攻洋人使馆区--东交民巷不下,当时主战的徐荫轩相国是个笃信程朱理学,昧于中外大势的糊涂虫,居然相信洋人之所有坚持那么久,是因为洋人让使馆里的妇女不穿衣服围绕在一起,以御枪炮,并戏称之为"阴~门阵。"当成一种快事在翰林间宣讲,而且居然还有人相信,也是一大奇闻。 总之,无能的男人们都是蛇精病,越没本事越蹦跶,有本事的像嘟嘟这样的,阿奴就是他的女王。   ☆、第七十六章 既然有了主意,以曹姽的性格,一刻也静不下来,风风火火地便去后营清点粗使仆妇的人数。她们大多是是贫苦的单身女子或是军中的年长家眷,随军出征做些粗活一次还可以挣上几吊钱的丰厚报酬。 这些靠体力做活的女子,也要随军长途跋涉,体力、能力也是足以称道的。 这会儿她们不得不放下手上的活,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将军,数个地位超脱、消息灵通的晓得那个就是这次远征名义上的长官,当今女帝陛下的女儿,只是不知道这金枝玉叶找上她们这群人是要做什么。 曹姽站定在她们面前,将她们的脸一个个打量过去,突然问道:“你们中间有哪些原本并不是东魏人?” 众人面面相觑,娇娘是对曹姽全然放心的,于是第一个回答:“奴家原来便是南越人的。” 因有人先开了口,接下去便有二三十人争相开口,她们有的是蜀地临时加入的,也有的原来是北人,家里南渡来到吴地,在东魏落叶生根的。甚而还有两个胡人面孔的大婶,原是歌姬舞女,年轻时也做军中生意,岁数上去后便帮工讨生活。 曹姽松口气,又问道:“那你们日子过得如何?” 看公主殿下只管问话,态度尚算和蔼,便有人大着胆子道:“小人只是帮着烧火,家里人尽数死绝了,能混个饱饭栖身之所,攒下几个银钱,这日子便够如意啦!” 余下之人纷纷附和,这达到了曹姽的目的,她突地便正色道:“我东魏陛下仁慈,无论是何出身,只要在东魏安身立命,便是陛下的子民。我母帝又是女子,东魏女子身份也相应提高,哪像北汉南越,将女子视为猪狗。北汉皇帝爱在宴上传阅美人头,天下皆知。可这南越小儿,竟也不遑多让,不知糟蹋了多少清白的好女子,专做一袭梅花帐,欲以阴邪之力克制我军。如今既然男人怕了,自然轮着女人上场,攻下广州府,南越的女子以后亦是咱们的姐妹,我等岂能坐视姐妹的愁苦而置之不理?!” 曹姽知道动员也不能一味地讲大道理,有酒喝有肉吃才是世间正理,见已有人意动,她便加码道:“咱们一路行来,南越的军队孬不孬你们也看到了。有志气的现在和我攻进广州城,只要不动国库里的东西和珠玉,后宫里的衣料水粉和银钱都是你们的!”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莫说银钱,这世上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就算整天在后营烟熏火燎的,都会半夜流着口水做梦自己是神仙妃子、华服霓裳。 当即众人便跪拜道:“谨遵公主的吩咐。” 曹姽要给她们发兵甲和兵器,倒有些人反而不要,有的一柄擀面杖舞得虎虎生风,有的平日担水,两个水桶提在手上抡人,旁人轻易近不得身,更有的是负责洗衣的,一根捣衣棒扔出去,能在墙上砸出一个深坑来。 因此曹姽带着这二百多人亮相前锋时,男人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但是女人们敲着锅碗瓢盆,从冲车撞出来的缺口进入广州城的时候,便再也听不见一星点的笑声了。 广州府静悄悄的,除了街上麻木而瘦骨的乞丐,不要说兵士了,连一个平民都没有。 曹姽一不做二不休,便带着数百人呼喝着口号,要求广州府所有人既然闭门不出,便不要出来了,东魏要占领广州府,若是此时再出必杀无赦。她一入城,就奔上城头,将整条比自己平日盖的被子还大的梅花帐费力收起,塞进一个包袱,朝着娇娘和身边随行的人道:“我们现在就进宫里,一定要趁孙冰逃离之前抓住他,此人罪大恶极,决不能放过!” 孙冰穷奢极欲,整座广州府按照天上二十八星宿位置,建造了皇宫和其余二十七庙宇,个个富丽堂皇,奢华无比。 其中尤以皇宫为胜,传说所嵌珠玉华宝之多,使得皇宫每当夜幕来临,都会依稀放出莹莹亮光来。孙冰不但爱财,更喜欢炫耀财富,他爱财到凡是旅人摆渡、樵夫砍柴都要收取山水费,但是他并不是将财富收入库中,而是要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让天下人看见他的豪富。 旁人皇宫的大门都是铜钉,他偏偏特立独行,全使的是金钉,老远就闪得让人睁不开眼。 守卫和禁军早已经不见踪影,曹姽一身令下“扒”,大伙一涌而上开始撬皇宫大门,待到皇宫大门轰然倒塌,女人们的衣襟里全塞满了金子。可是一进去,她们又迫不及待地恨不得把金子全扔了,因为门后是雪花一样的汉白玉修建的石道,石道两侧水渠,淙淙的水流下铺满了珍珠、黄玉和琥珀,众人已经看花了眼,手抖得都不知道该去拿什么。 曹姽十分冷静,传令下去,让大家不要乱了心神,且不说皇宫里藏了不知多少好东西,这些东西既然曹姽有言犒劳大家,就绝不会食言。 果然在进入大殿之前,一群太监样的禁卫埋伏在殿门后,这是曹姽这次遇上的第一次袭击,也是最后一次完全不像样的袭击。女人们根本不怵,因为这些人手里的刀剑都是生了锈的,连柴火都劈不动了。这些人被揪耳朵、抓头发、扇耳光,殿里满是鬼哭狼嚎,曹姽听到外边传来大队人马的嘶喊声,晓得康拓他们进来了,就抓着看上去是首领的太监问道:“孙冰在哪里?” 都不用威胁,那人就痛哭流涕道:“犬豚公公说大伙去了势,不能最后落得一无所得,珠玑港停着的二十艘装满财货的大船,便用来逃出生天。我们留下殿后的人,日后回来接走。陛下,陛下和媚猪,就被绑在茅房里……” 曹姽打了他一个耳光,又逼问道:“哪里的茅房?!” 那人抖抖索索地支吾道:“殿……殿后……” 已有人去搜后头,曹姽抬头看大殿,这时她才发现殿中十八根粗得骇人的盘龙金柱,以及顶上描绘的金山银水的南越版图,这样逼人的珠光宝气令她喘不过气来,便坐在身后的水晶宝座上。她也懒得去看了,王家的人拿水晶做食具,孙冰竟有这个魄力做了把椅子,便连巨富的王家大概都要变色。她们曹氏还没有王家有钱呢,曹婳也不过一年就得两件水晶的发饰罢了。 孙冰和媚猪是被绑在一起被推了出来,嘴里还塞着那些犯上作乱的太监的袜子,身上华服全是点点溅溅的粪团子,臭得曹姽不得不别过头去。待人给他们剥去外头脏污的衣服,双方才对了个正眼,孙冰和媚猪明显都还记得她,孙冰甚至腼着胖脸希冀道:“女侍卫,你是女侍卫,你来救朕的?” 媚猪还记得两人过节,即便曹姽此刻可能是他们救命恩人,免除二人溺死粪坑的结局,她还是高抬着黑丑的脸庞,轻蔑地看着曹姽,曹姽冷笑着:“二位可得警醒些,我乃东魏女帝钦封新安公主,东魏军的前锋,若是一言不合让我耳朵不舒服,便割了尔等的舌头!” 孙冰似是不可置信,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不敢说。媚猪却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想到大巫的后手,想到那样厉害至极的法器,就这样没用了?可谁能想到东魏军里有女人,还是公主,还是前锋,全是因为东魏是贱女人大权在握!女人怎么可以上战场,怎么可以! 媚猪一个怔楞,终于晓得自己大势已去,尖叫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曹姽观她神色就知道她脱不了干系,媚猪是一定不能放过的,但是孙冰是她第一个要除去的。她跳下椅子,见康拓等人和大批军士也从殿外走了进来,便从怀里掏出女帝亲笔的檄文,大声诵念起来:“逆贼孙氏称乱以来,於今五十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此其残忍惨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减者也。朕欲救一方百姓,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慰孔孟人伦之隐痛,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檄到如律令!” 她将檄文递给沈洛,让他着人抄写百余份张贴广州府各处,又让康拓赶紧命人去珠玑港拦截载满财货的船只,不能让那些太监带着如山财富逃走了事,不然来日东魏和北汉对峙,哪里来的本钱? 做完这一应事,康拓正要下令收军劳军,让手下安置看管孙冰和媚猪,曹姽却伸手一拦,喊了一声“且慢”,便摊开背着的包袱,露出里头一角物事,责问道:“这事可是你做的?” 孙冰面上冷汗如雨,一个劲地摇头,之前被抓的内侍突有人大喊出声:“是陛下,不不,是逆贼孙氏并那个妖人大巫命人连夜抓了城内五百未婚配的少女,带了一众太监彻夜折磨做了这梅花帐!那些女子尸身累积如山,至今还未全部搬运出后宫!” “带路!”在场女子莫不义愤填膺,曹姽让人提着孙冰,小内侍带路,到了后宫的地界,那里连着一座后山,有几个脸色麻木的太监在往外搬运一个个麻袋,再由粗役掩埋。因为做活的人少,又不通消息,根本不知道东魏军打来,这时还有几十多具尸体未处理,南越天气炎热,臭不可闻。 曹姽把那个包袱抵在孙冰的猪脸上,面色冰寒地再一次问道:“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康拓并没有阻止,因为孙冰暴露人前的罪恶越令人发指,东魏出兵的理由就越合理,虽然众人心知肚明女帝出兵的目的,只是为了这满城的财富,为了和北汉对峙的资本。东魏的繁荣和强大,处处需要金钱。 孙冰浑身颤抖望着曹姽满脸戾气,一句话也说不出,须臾一股异味传来,他竟是尿了裤子。曹姽只觉得这废物多活一刻都让自己堵心,突然起脚往他背心一踢,将孙冰整个踹趴在地上。他身体肥胖动弹不得,曹姽踩住他,扯出包袱里的梅花帐往他脖子上绕了两绕,往后用力一勒,孙冰顿时两眼翻白,手往脖子上乱抓,抓得一手的鲜血,曹姽冷笑道:“本公主此番仁慈,给你留个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熬了一个通宵之后,就一直恢复不过来…… 果断是人老了嘿 我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 一双手却轻轻按下曹姽的动作,孙冰趁这间隙得到一口珍贵的空气,紫涨抽搐的面孔终于缓解下来,开始剧烈的咳嗽。 曹姽双手被按得动弹不得,挑着眼梢看着康拓,她心里不安,面上却极为冷静地问道:“怎样?莫不是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康拓料到了曹姽必定出言不善,但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做下错事,私下里她愿意如何折腾孙冰都行,但是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孙冰,他低声温言道:“临出发前,康公将檄文交给了你,我则是得到一封密旨。” 那封密旨一直以来就藏在康拓的衣襟里,此刻他小心地取出递给曹姽,曹姽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密旨的内容很短,大意就是要将孙冰活捉回建业,封恩赦侯及奉国将军,就连府邸都已经准备好了。 曹姽手抖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卷好密旨,还给康拓。她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康拓怕人多口杂,忙令众人都退下,曹姽眼见就剩了三人,康拓似乎也没有防范,她在遵旨与抗旨间徘徊了片刻,突然爆起拔出腰侧佩剑,就往孙冰后颈上捅。 康拓就防着她突然发难,抬手一格,剑锋就偏了力道,狠狠戳进孙冰的衣摆里,将他钉在了地上。他吓得大哭起来,四肢并用地往前爬,曹姽气愤不过,又一脚将他踹了几滚,看他哀哀叫着爬不起身。 曹姽又要伸手去拔剑,冷不防被康拓治住了手腕子,她急上心头、口不择言:“阿揽,你几次三番地阻止我,莫非以为此番功高便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我皇天贵胄,就是杀了孙冰也没人敢拿我怎样!凭你打下几座城池,都不过是个下臣,我能杀他,也能杀你!” 康拓并不受威胁,即便曹姽要杀他,眼下却奈何不了他,何况她要杀他,他也是不信的,康拓耐心地解释道:“公主,陛下的安排是为长远计。这回我们扫荡了南越之地,然而一统大业尚需时日,南边还有交趾、百夷,蜀地方才平定,还屡有不臣之心的人滋事,东边有海盗的残部没有剿灭。一旦你今日对孙冰痛下杀手,就是绝了这些人的投降之心,他们会誓死抵抗,让我们付出比原本高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代价才能令他们失败。” 曹姽眼眶通红,拿剑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须臾她苦笑道:“所以照你这么说,孙冰这罪大恶极的人,我竟然就杀不得了?” 双方沉默下来,孙冰不敢听他们讨论自己的生死,捂着耳朵、撅着屁股在原地发抖,曹姽的愤怒厌恶如芒刺在背,让他明了自己随时会被取了性命。康拓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将军救命!将军救命!” 康拓看曹姽犹豫起来,试探着伸手卸了她的剑,一边还劝她:“咱们这一路走来,难道你与兵士们就没有同袍之谊?何必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以致令对方殊死抵抗,令我们付出更大的伤亡,孰轻孰重,阿奴,你应该能够分辨。” 见曹姽如个石像般站在原地,眼神空茫,康拓知晓她的不平,又继续道:“这广州府内庙宇众多,我且派人通知城内百姓来认领那些少女的尸体,再命人做法事,做足七七四十九天以超度。阿奴,你可以心安。” “阿揽你好手段,只可惜我曹姽不是这样人。”曹姽猛地回过神,拍开他的手,拿剑归鞘,一双凤目讽刺地看着康拓:“今日我杀不了孙冰,但还有明日、后日以及往后的无数日夜,你最好时时看着他、护着他,不要留一丝机会给我,不然我定让他生不如死!” 说罢便扬长而去,康拓长叹一声,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曹姽的喜怒绝不是小女孩般的乍风乍雨,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做得出来。为此他不得不将孙冰就近安排在身边看管,这是后话。 曹姽脚步越急,心头越堵。她为什么不爱做皇帝,这就是原因。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都厌恶孙冰,可她都不能杀了他,只能看着他非但没因亡国灭种而悲痛,反而得了官位、好酒好肉地被养在建业,最后说不准活得比自己还长。 她的治下养着一头自己看不顺眼的猪,而她偏偏宰不了。既然做皇帝如此憋屈,但为什么还要为那个位子斗得你死我活,因此曹姽从始至终,没有对那个位子动过念头,皆是本性和遭遇使然。 因此,只要她一天是公主,哪怕她杀了孙冰,母帝都不得不为她出面收拾残局,在她公主的身份前提下,孙冰未必杀不得。曹姽这样一想,脚步略略轻快,只是她要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让女帝为难,让康拓话里的警告成真。 她将孙冰的事体暂时抛在了脑后,至少短期内在康拓眼皮子底下,她是肯定找不到机会的。走出后宫后便见到走在前头被押解的一众太监宫人,娇娘站在宫道的,呆呆地望着那队了无生气的队伍。 曹姽上前去问她:“你怎么了?” 娇娘没说话,曹姽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太监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跟在队伍后头。他似乎知道有人看着他,便下意识回头来看,见到娇娘的脸之后,老太监却像触电一般颤抖起来,连忙拿袖子遮住自己,低头没入了人群里。 不用说曹姽也明白了,好奇道:“你不过青春少艾,他怎么就老成了这副样子,这南越宫廷还真是不养人。” 娇娘苦笑道:“在后宫搬尸体的便有他,当年也是才学卓著、疯子英俊的人,进了宫当不成官员却是做这样的下作人,大抵都是报应。” 曹姽指了指腰间的匕首,示意自己可以借给娇娘:“你不是说要捅他吗?” “不必了。”娇娘意外曹姽竟然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气愤言语,摇摇头道:“我当做自己不认识他,也许是真的没有认识过他,就当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如今跟着公主,我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何必执着于一个做了太监的人呢?再者对孩子而言,她的父亲抛弃了母亲,母亲又杀了父亲,这让她如何自处呢?” 曹姽也觉得娇娘能够看开是最好的,这南越的太监如此之多,难不成被他们抛弃的家人都要为此纠结一辈子吗?待追回那二十条宝船,曹姽便决定把这两万的太监都送到北地挖矿去。 那二十艘宝船并没有开远,原本孙冰的安排就是只为自己出逃,如今满满的财货加上逃难的大量太监,负重委实太大。即使不被东魏的船只追上,迟早也会被海上的风浪拍碎。因为海运风险太大,加上岭南海域还有小股海盗余孽横行,曹姽与众人商议之下,决定不顾人力物力花费巨大,这些财货还是将以陆路的方式运回建业,以免不远千里而来,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财货的清理整整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将宝船和皇宫内的值钱物品分门别类填塞进远行的车驾和船只里,大部通过汉江而上,小部则由还朝的士兵押运,而士兵个个也是闷声发了大财。 曹姽是不耐烦做这样事情的,唯一有能力统筹的只有沈洛,以致他夜夜入梦之后皆是五光十色的珠宝,脸黄得和金纸一样。他私下同曹姽讲,即便吴地富庶,这次走一走南越的获利,却是几十倍于东魏国库一年的收入。从康拓往下,大家都没有免俗地饱了自己的钱袋,足够一辈子在建业衣食无忧了,至于曹姽则对此毫无兴趣,她贵为公主,只要帝位上是自己的至亲,这些东西还不是任自己挑? 南越战事一毕,东魏军唯一的心头之患只剩下潘崇名在贺江统辖的那支孤军。不过这位南越名将在广州府被破之时都不会来勤王,康拓估量他只有两重打算,一是自立为王,二则是投降东魏。 因为康拓不露声色,只忙着接手南越,等待女帝派遣官员前来收复。潘崇名到底坐不住,他对南越早已丧失了信心,割据自立亦是名不正言不顺,东魏虽是女帝,却不失为一位治世明君,潘崇名非迂腐之辈,不出半月便修书一封,言明愿意带着五万兵马回来广州府,询问末帝孙冰安好,便正式归降。 曹姽觉得潘崇名是个聪明人,还晓得顾全与旧主的情谊,康拓便做主回信,要求潘崇名在经过桂州、雄州与英州时,在各地东魏驻军的监督下,将五万人马分批留下。最后只准带五百亲兵,入广州府朝见。 潘崇名绝无异议,全盘接受,他虽人在贺江,但是于军中威信尚存,早就知道东魏这位名叫康拓的年轻将领十分了得。南越即便不堪一击,但是不出一月就迅速进兵国都亦非寻常人,他探听康拓来历,也存了一分交好的心。此人如果前途无量,他作为一名降将,那在新主面前,也可以保得一世平安。 照面之后,潘崇名递上降书,再见康拓,身形昂藏、五官方毅,留了一把络腮胡子,似不修边幅,双目却灼灼而不失男子英秀。当下便动起了心思,不防康拓恭敬地将降书递给身边一个英俊少年,那少年凤目一瞥,却让潘崇名打了个冷战。 曹姽并没有刻意对潘崇名施压,然而潘崇名毕竟老于征战,一眼就就看出曹姽非寻常,而那双美艳而凌厉的眼睛里,分明还有那么一点目中无人以至于随心所欲的不羁。 “你是要见见孙冰吧?”曹姽将降书放在一边:“我便允你顾全君臣一场的情谊,潘将军远道而来,不如今日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以后诸位便是同僚,也好早日熟悉熟悉。” 这话说得十分得体,众人自然无不从。当夜孙冰坐了几年的皇宫大殿里,主位已经换上了曹姽,她并不理睬旁人,只吩咐孙冰给在座所有人斟酒,自然是存了侮辱之心。康拓只要她不害了孙冰性命,一应都不多言,只有潘崇名满脸尴尬,捂着酒杯不肯让孙冰服侍,孙冰频频看曹姽的脸色,急得满脸通红。 潘崇名实在无法,只好想招转移视线:“末将年轻时候纳了一个来自百夷部落的姬妾,生得一女,身姿伶俐又兼会些武艺,末将常将她带在身边。今日宴好酒好,不如令她献艺,好为诸位助助酒兴。” 这面子自然是不能驳的,曹姽“哼”了一声,心想潘崇名好算计,这姬妾的子女不过也是身份卑下之人,上殿献舞并无不可。若是被谁人看上了,也不过是个姬妾命,连联姻都算不上,自然也不会打乱朝堂,好处却都是他潘崇名的,曹姽倒要看看潘崇名的这个庶女是什么样的人物,当下便从善如流,只听得一阵悦耳的金铃之声,伴着一个曲线玲珑的红衣人影,从殿外轻灵地飘了进来。   ☆、第七十八章 女子红纱巾覆脸,只同色的红裙下踮出一只微黑却秀美的足,隐约可以看见脚背上花枝藤蔓的刺青,一路绵延到脚踝,再往上便有裙遮着再也看不见了。 她抽出腰间一枚牛皮小鼓,突然雨点般摇了起来,伴随着迅疾的鼓点,整个人扬着红色裙摆,像朵盛放的大花般迤逦地旋转起来。 这女子是有些真本事的,转起了足有一刻都没有停歇,将在座的席榻全部逛了个遍。想是潘崇名提醒过她,她便没有刻意转到主位上献殷勤,纱巾下朦胧一双大眼,丝毫没有害羞矜持地大胆看人。 曹姽垂眼饮了口酒,这潘崇名养出的好女儿,说她聪明吧,她偏表现得豪放挥洒不知含蓄;你说她不知廉耻吧,又偏是个蛮女身份,很好推脱,曹姽兀自冷笑一声,指不定父女俩的目标就是他呢?即便是个玩物,蛮子配蛮子也是说不出的合适,曹姽伸出指头在杯沿一抹,酒水溅了些出来,她薄有醉意,暗暗将沾酒的指头舔了舔。殊不知就算一百人在看那蛮女跳舞,里面总有双眼睛是向着她的。 蛮女阿舟的母亲是百夷人,在家中地位卑微,连正经妾室也不算的。阿舟从小与她母亲耳濡目染,可以转上半个时辰不晕,这便是部族里最顶尖的舞蹈了。这回是阿舟撞了大运,潘崇名不希望献出的女子令人有所忌惮,自然越卑下越好,哪怕是被玩弄之后丢弃,自己也不至于丢脸。 阿舟却想不了那么多,她飞速的旋转下眼睛尚有余裕,将在座人一一打量,果然有一位首座之人,和阿爹说的一般模样。即便坐着也看得出身姿矫健,英武不凡,虽面上不整了些,却和娘亲说过的那些百夷英雄颇有些相似,当下觉得阿爹实在是一番盛情美意,自己不好辜负。 她卯足了劲儿,鼓声不可思议地激越起来,她拼尽力气一旋身,纱巾飘飘摇摇而下,纱巾落下背后是康拓一双灼灼星目,他没有探手去接,任那袭纱巾委地。 这时大伙儿看清阿舟容貌,她与那媚猪有些相似之处,肤黑而健美,但五官胜之良多,尤其一双妩媚的大眼和丰润的双唇,也是一种男人喜欢的类型。她颈间亦有纹身,妖娆地没入敞开的衣领,很令人浮想联翩。 照着潘崇名的吩咐,同时也是遵照自己的心愿,阿舟咬着唇看了眼地上无人理会的纱巾,也不气馁,拿起案台上的酒樽就要给康拓斟酒。一回是表明态度,二回就是不近人情,康拓到底还是顾忌潘崇名的面子,并没有拒绝,阿舟一看有机可乘,腰身一扭就站到了康拓身边,殷勤服侍,再不肯挪窝。 底下都是武将,说话也不避人,呼延莫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老粗,空有一身力气罢了,他有些羡慕地看着康拓,料想此番班师回朝,兄弟们少不得都有家底娶妻生子了,一高兴便没了顾忌,挤兑孙冰道:“我说侯爷,你斟酒的差事被人夺了去呢!” 众人皆是大笑,孙冰历来能屈能伸,也不见他羞愧,反顺着呼延莫的话头自贬道:“某没有这位女郎赏心悦目之容貌,差事自然是要被夺的。” 这话平板板的无甚意思,一时殿内只闻阿舟对康拓娇娇柔柔劝酒的声音,呼延莫正又要开口,却见一直兴致不高的曹姽突然笑开了,她本容貌不俗,又兼出身高贵,这一笑明鉴照人,连呼延莫粗人都有惊艳之感,只是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等倾城之美。 他们历来与曹姽亲近,并不该如此意外。只是曹姽这人不难侍候,却也不好侍候,虽然现在有所收敛,并不着意胡闹,但是也不会刻意给好脸色。 她这样不加防备的纵情笑容,除了父母兄姐便只有眼高于顶的王慕之瞧过,以曹姽的容貌身份外加全心倾慕,这王郎君彼时也与曹姽有一番恩爱相对,只曹姽鲜少以女郎的情态示人,除了男装的缘故,也因为自小跟随燕王慕容傀的洒脱所致。 她这一笑,顿扫殿内凝滞的气氛,因康拓沉默,潘崇名一力维持气氛正觉得如坐针毡,这时像是普撒了一遍甘霖,连忙把握住机会道:“公主开怀,不知可否与臣下们共享?” 先前阿舟得她阿爹提点,晓得上座是个女人,距离又远,便没有细细打量。此时明目张胆地抬眼看去,却见是个似女还男的美貌少年,白袍高冠,通身的气度,光是拈着酒杯的一根手指就可以抵得过她整个人了。似乎感觉阿舟在瞧她,曹姽眼梢扬起,一双乌黑的瞳仁瞟过来,吓得阿舟浑身僵直,更是往康拓身边靠。 潘崇名原没指望曹姽给他面子,东魏女子当政,若说有什么好处,便是曹氏族人都样貌绝顶,占着主座赏心悦目,但是就不必指望与他们这些武将同乐了。潘崇名却不知曹姽响彻建业的名声,不然他必不会开口应话,曹姽拿人取乐的本事,实非潘崇名可以想象。对外事务康拓一力承担,便给了潘崇名一种曹姽不过是来挂个名,是女帝给子女赚取名声的刻意安排。 却见曹姽笑罢,并不以袖掩口,她容貌上乘,齿如编贝,大笑也是一种极致之美,只见她放下酒杯,朝孙冰招了招手道:“我笑恩赦侯妄自菲薄,若不是体态笨重,倒也是个容貌清秀的郎君,又兼曾经贵为一国之主,未必就在王谢之下。” 平心而论孙冰体态丰满却眉清目秀,加之二十不到,完全还是个少年模样。他平日也是巧思善辩之人,只是长处都不用在治国上,现在见曹姽称赞于自己,孙冰心头一松,顺势便谄媚道:“臣下这几日蒙康将军照应,一应不缺。只是常日无聊,便做了一样物事敬献公主。” 见曹姽并无不可的样子,孙冰顺着杆子往上爬,着人从自己被禁锢处拿了那样东西出来。原来孙冰被抓那日身上还穿着华丽的披挂,不说衣饰就连袜履上都缀满了珍珠,东魏也没有穷凶极恶要把他剥得一干二净。他便问康拓要了一挺马鞍,将珠子扒拉下来,在马鞍两侧用珍珠结成飞凤之形,此时大殿烛火映照之下,一对珍珠凤凰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其手艺的精美大出曹姽的意料。 “本公主嫌它膈人,你留着敬献我母帝吧。”见孙冰立刻垂头丧气,曹姽又戏弄他:“你要是把这份心用在治国上,又怎会沦落如今的地步呢?” 孙冰好像就没长脸皮:“公主说得是,只是若没有这样的机缘,臣下又怎能有幸服侍公主呢?” 潘崇名老脸都挂不住了,曹姽也为这位南越曾经的皇帝毫无礼义廉耻所震惊,不过转念一想大约孙冰这人做什么都不会令人惊讶,此人穷奢极欲、不顾旁人也不顾廉耻,不过只为自己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曹姽又招招手:“你且过来,给本公主斟酒。” 孙冰表现得喜不自胜,他心思灵巧又会说话,身材虽胖也不见迟钝,倒也让曹姽脸上始终挂着笑,余下人都诧异这哪是曾经做过帝王的,分明天生就是个侍候人的命,阿舟发现康拓的酒杯半天不见一丝少,又忙忙劝酒,康拓却只和邻座的沈洛商量一些无关轻重的事体,哪里都不去看,更别说看她了。 酒酣耳热之际,曹姽欲向所有人敬酒,却踉跄一步,一看竟是木屐的系绳断了。她脸上闷闷地坐回去,抬脚却是往孙冰面前一送,满不在乎道:“恩赦侯既然手巧,就将我的木屐修好。” 孙冰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探手就要去解那松垮垮的系绳,曹姽脚上包着白色织锦的袜子,柔软轻薄,勾勒出脚面一泓曲线,她成日在外奔波,身形也不矮小,那脚却玲珑,恍惚却是个白色剔透的水晶盏。 眼见孙冰的手将将就要伸过去,冷不防却是榻席被推开的刺耳碰撞声,康拓像座山一般杵在殿中,背后龙柱煌煌,给人神兵天将的错觉,他脸上却是诚恳:“公主,恩赦侯毕竟曾为一国之君,该当礼遇……” “哦。”曹姽拖着调子长长应了声,眼珠子转了转,转到孙冰身上,托腮看着他,笑着问他:“你不愿?” 孙冰赶紧满脸堆笑:“愿意的,愿意的!” 简直恨不得自己做了曹姽脚下那鞋,被日日踩着才好。曹姽挑衅地看一眼康拓:“康将军有美伴筵,却不见谁给我送个美貌郎君来,当真是厚此薄彼,潘将军你说是不是?”见潘崇名脸色发白,曹姽假意体贴,把木屐踢到孙冰怀里,赤了脚仅穿袜子立起来,汉白玉的地面沁凉很是舒服,她笑意盎然道:“既然如此,本公主便不打扰各位的兴致,恩赦侯,捧好了,跟我回去罢!” 康拓就要上前,不防曹姽冷笑:“康将军已然喧宾夺主,还要管到本公主的私事上来吗?” 康拓只觉心头被狠狠一刺,暂时充作侍女的娇娘等几个年轻女子已经团团围住曹姽,将她迎出去,孙冰则欢天喜地地跟从,总觉得自己投其所好,虽则这公主脾气略古怪乖张,但有这样一人庇护,不失为一桩美事。 曹姽一走,余下的人见气氛不对,纷纷告辞。潘崇名暗暗叹息自己被贬多年,大约是真的老了,却做了桩糊涂事。只是这女子主帅是头一遭,难不成还真挑选一个美男子来侍奉不成?他见康拓面色冷厉,识时务地把阿舟一并带走,任她撒娇嗔怪,也不理会。 待殿中只剩康拓沈洛二人,沈洛刚要发话,康拓却突然飞起一脚,将整个楠木制的案台踢飞出去,撞在金龙柱上砸个粉碎。 沈洛望着他双拳迸出青筋,皱眉道:“阿揽,你失态了。公主她自小就是这样,我们身份所限,不能规劝就只能收拾残局。况且她也不是不知事的,娇娘也是聪明人,孙冰这等无耻人,公主真的就只是戏弄他而已罢了!” 康拓一动不动,似乎执意等出个结果,话里仿佛有道不尽的无奈:“阿洛,你是不明白她,今日恐怕孙冰难留一条命,难道她就能讨着好了?这女子,怎么如此执拗!” 阿洛想说那又能怎样,这世上能够降服曹姽的,除了女帝,大约还没生出来。这时,远处却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痛苦已极,几乎不象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康拓认命地深吸一口气,迈步去收拾残局。 作者有话要说:嘿,闹别扭了…… 下章没节操 小火龙妹子关心我更俩文累不累,嗯,每个作者心里都有个怀抱键盘的东方不败之梦_(:з」∠)_   ☆、第七十九章 曹姽如今暂居之处乃是南越后宫中最为精致巧丽的景福宫,景福宫是皇宫中的第一大殿。殿基以巨型的青石板砌成高大的墩台,进深三间,南面是供宫人夜宴和起舞的广场,汉白玉的台阶宽有三尺。东边有处雕梁画栋的曲折回廊,回廊有六七尺宽,亦是进深三间,恢弘无比。 殿内片片琉璃地砖,砖面菱形方格内装饰四只飞舞蝴蝶,边角饰折枝牡丹,时时都如春日牡丹盛开、群蝶乱舞。内室四角各放置了一座莲花瓣无底缸,专为添置冰块使用。卧室以纯银铺地,水晶和琥珀被打磨成月亮和太阳,安置在东西墙面上,十分巧思。 南越天气炎热,曹姽入了内室后也不避人,径自脱下大袖宽袍,后头有侍人跟着拾掇。孙冰像被当做一件家具一般,再没有得到一丝关注,他呆愣愣地捧着一双木屐,看着曹姽被众人围绕着服侍洗漱,而他却是身边再无一人侍奉了。 曹姽卸了簪环,只着了轻薄的外袍,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娇娘手势放得轻之又轻给她净面,曹姽却皱皱眉,原来她脚趾一处指甲被断裂的木屐绳刮毛,她便扯了绢袜,内裙掀到小腿以上,露出一节光洁如藕般的冰肌玉骨,将腿搁到了小几上。 娇娘知她心意,马上端了热水来,坐在曹姽脚边,先是用温热棉巾擦拭按摩良久,见指甲慢慢软下来,便执了一把金剪子来,小心翼翼地给曹姽修起了脚趾甲。 曹姽既没有遣走孙冰的意思,也没有把裙摆放下来遮掩一下小腿的意图,孙冰虽然迷恋媚猪,还是因为她在床上层出不绝的手段。这媚猪却没有他的好运,早就在万人唾骂中被斩首,不能说孙冰不顾旧情,然而普天之下人对于美色的欣赏大抵还是标准一致的,因此孙冰也不可避免地怔楞地看着曹姽的那截小腿,半晌诺不开眼。 要的便就是这个效果,曹姽双手支在膝上,眉眼微抬,虽衣衫不整,却依然有十分端丽,纡尊降贵道:“孙冰,你说你愿意服侍我?” 孙冰几乎神魂颠倒,几乎要随着曹姽眼梢每一次的颤动魂游九天,忙不迭回答道:“愿意!愿意!属下求之不得!” 曹姽笑了,落在孙冰眼里就是无端的风情万种,显然充满了鼓励:“你想好了?” 孙冰差点就要赌咒发誓将曹姽那对木屐当做信物,以后常挂腰间了,他心头也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曹姽未必看得上自己,但贵族女子有一两个相好也非稀奇的事情,更何况贵为公主,历史上不知多少驸马头上绿油油的,孙冰不敢想曹姽真意,哪怕她是戏弄自己,那么只要公主没有玩厌,自己便有靠山,他几乎要抱住曹姽的腿:“想好了,臣下百死无悔。” 曹姽一指点开他凑过来的猪脑袋,笑着对娇娘打趣道:“你瞧瞧他,平生最是怕死,这会儿却又说什么百死无悔?本公主可信不得他,” 娇娘也趁势说道:“公主不信便对了,且说奴家的那个冤家,如今想想当年宁可他这般杳无音信地走了。这男人呀,没了是非根尚且要惹事,要是孽根俱全,六根不净,也未必过得了安生日子。说不得娇娘此时正与家中二房、三房掐架,哪有机会走遍万里山河,又寻得公主相交呢?” 因是事先说好的一场戏,娇娘刻意挑拨离间,孙冰原打算无论什么样的侮辱都受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见娇娘不给他余地,他心里恼恨,心想曹姽不过一个年幼女郎,在她庇护下想必可以躲懒。若是被那康将军拿住,每日出操干活,凭借劳力不过一天两顿麦饭管饱,简直呜呼哀哉! 孙冰连忙跪地爬到曹姽眼前,生疏地磕头道:“微臣之心,请公主明鉴!” “明鉴?”曹姽另一只脚就要同样搁起来,孙冰紧紧盯着,几乎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抱住,曹姽厌恶,却不露声色道:“是该鉴一鉴你的忠心啊,恩赦侯,想来你自己的主意便不错呢!” 孙冰一时没有反应过了,做了个呆愣而蠢钝的表情,以为对方仍是在和自己调笑,然而曹姽接下去的话让他肝胆欲裂。 “据说你们南越国有两万太监官员是也不是?”曹姽笑得柔和体贴,倒像是在问今夜星子亮不亮,孙冰的脸已经整个都木了,曹姽接着道:“男子没了家室牵累,便能一心效忠,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说了愿意服侍我,我是你的主子,且去了你的累赘,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服侍我吧!” 孙冰这才面对现实,曹姽没有想过要放他一马,从来没有。那口恶气,那块在全城人面前点火焚烧的梅花帐,就是永远偿不清的罪孽。曹姽要向他申讨这笔糟蹋女子们的血债,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这时候想逃,要逃去哪里呢?对,康将军,他一直不同意曹姽对自己动手,甚至不惜庇护,弄僵了二人的关系,他痴肥的脸上,贼溜溜的目光就来回流连起来,去康拓那儿做苦工,总比在这儿因为公主胡闹丢了性命好许多。 曹姽一眼就看穿他想择机搬救兵,她深知要速战速决的道理,孙冰已经放手一搏,像一颗圆乎乎的肉球一般往门外跑去,曹姽身法极快,转眼拦到孙冰面前,手里多了一把精致小匕首,找准地方一捅而入。 孙冰面目扭曲、喊声凄厉,曹姽并非无知少女,那匕首捅得又深又准,直直扎进孙冰的下腹,拔出之时,曹姽手腕子一翻,狠狠剜了几个来回。孙冰已经疼得叫不出声来,下身衣袍覆盖处一片狼藉,嘴角有白沫混着腥涎,死狗一般趴在地上,间或抽搐一下,似乎很快就要魂归西天。 康拓和沈洛来得很快,但是入内的只有康拓一人,沈洛很自觉地避嫌。他似乎对曹姽的所为并不意外,只是在看到孙冰所伤之处时略皱了皱眉。曹姽神态自若,与娇娘一搭一唱继续修剪她的脚趾甲,全不在乎坐姿不雅、小腿外露,等到康拓眼里的怒火都快要迸射而出时,曹姽才嘻嘻一笑道:“本公主不过剪个指甲,这人便按捺不住,欲行不轨,那就只好严厉惩罚了事。”她舒展地伸了个懒腰,托着腮懒懒地看着康拓:“世上有几个如我们康将军,定力超群、坐怀不乱呢?” 娇娘正给曹姽的双脚抹上油脂,裹了包覆用的丝帕,好令双脚洁净柔嫩,曹姽就势在榻上做好,歪着头看康拓,松散的发髻垂在脑后:“夜深了,康将军不方便留在此地。孙冰其人所犯之事我也解释了,难道还有为他抱屈的道理?我做都做了,木已成舟,你待如何?” 康拓的确不能如何,脚边的孙冰面色死灰,又伤在不能对人言的隐秘处,他在外名声狼藉,说他对东魏公主不敬以致遭罪,并非不能令人信服之事。但如果,他因为这样的重伤死了呢?那曹姽无论多有道理,难免被人一辈子津津乐道,她将南越末帝阉死的事情。 好在南越皇宫里多的是太监,沈洛火急火燎地找到了掌管蚕室的老太监。因宫中行刑频繁,对待孙冰此伤是颇有一套的,只是曹姽下手狠毒,几乎就是斩草除根的手法,就连下腹的刀伤也不浅。老太监直言血流了这样多,即便当夜不死侥幸得活,也可能因为体弱外感风邪而亡。便让这位一手造就高超阉割痊愈术的曾经皇帝,亲身体验了一回自己的功绩。 他被勒令在温暖的蚕室静养,老太监用火灼法愈合那处伤口,又令孙冰日日坐在醋上,再敷以膏药,病情便见好转。只是火灼醋疗,令孙冰如坠地狱,每日都可听到宫内隐约惨叫不断,后来老太监听烦了,就开始大着往他嘴里塞巾帕。什么末帝,如今被赶下台来,才知畜生不如。 康拓知道孙冰无性命之忧,大松一口气,也知道曹姽以后很可能不会再去找这个废物的麻烦,但他心里却因曹姽这夜的种种表现而隐怒,也不管已经戌时,又回到曹姽所住的殿宇。 曹姽料到今夜不会平静,并未歇下。娇娘初时有些担心,但康拓令她退下,她也不好勉强,公主也没有发话,她便挑了个最近的外窗,站在那儿听壁脚。 结果刚刚贴上去,原本窗户上映着的黄黄灯光突然熄了,她吓了一跳,突闻曹姽冷冷问道:“你灭灯做什么?” “我想公主现在并不希望看见我的脸,可能我自己也不会喜欢。”康拓的嗓音闷在喉咙里,娇娘几乎听不清楚:“不如不看。” 曹姽见他并不是开口就责怪,心里放松了些:“胡说!你的脸我有什么不喜欢看,不好看的话,今日那个百夷蛮女还一个劲儿往你身上贴做什么?”曹姽顾左右而言他:“且让我把灯点上,我向你赔不是,但我还是那句话,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孙冰没死,我不会再穷追不舍。他若熬不过去,也别怪我!” 见对方不说话,曹姽伸手去摸油灯,想要重新点起。冷不防被人抓了手,油灯“砰”地掉在地上,骨碌碌不知滚哪里去。那跌落之声在寂静黑暗里像是砸在曹姽心上,让她终于克制不住慌张起来。 “阿揽?”曹姽直觉唤他,却后知后觉惊讶地发现康拓离她那么近,足够感受到男人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上。 曹姽不知他是何意思,心里有点紧张,又兼猜到康拓心底那点不能对人言的心思,就起了退缩之意,可是康拓抓她腕子抓得牢,短短一月,他都抓过很多回,早已驾轻就熟。竟是不容她退却的姿态。曹姽着慌,想来他当下应该做不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他那份情意,曹姽决定只得用高官厚禄回报,有了钱权傍身,世上哪里找不到相得的人儿呢? 她却不知道,康拓把这一切视为登云梯,只为天边那抹飘忽而美丽的云彩。只是天太高,云彩太远,他这条路,自己也不知多漫长。他不过二十出头,已饱受人间的苦难,曹姽近日时时在他左右,好像那片云彩突然调皮地飘到他触手可及的头顶,终于没有那么遥不可及,近日筵席上的挖苦、曹姽私下带孙冰无一不是在挑战他的克制。 他们谁都未动,康拓挨得近,几乎让曹姽有自己在他怀中的错觉,时间仿佛天长地久,曹姽以为康拓要这样站到天亮,终于听他长长叹息一声,带着罕见的无奈在她耳边低语道:“阿奴,你知道我不能……可你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这样不爱惜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嘟嘟痛心疾首情圣状:阿奴,乃肿么口以不爱惜自己~ 阿奴抠鼻:请说洛阳官话,本公主听不懂……   ☆、番外 那是康拓第一次不得已踏入建业的地界,打下蜀地之后,女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臣们都有在猜想康乐公战死成都是不是成为了压垮女帝的一道打击,内有燕王,外无辅军之将,怎么看都是女帝越发孱弱的表现,不免也要感叹一下女人重情,不是为帝的幸事。 康拓耳听着建业纷纷的私语,胸中自有成算。他临危受命,二十岁的年纪就接下了顿失主帅的西府军,女帝要亲眼见见他乃是意料中事。康乐公早已提过自己这个义子,女帝曾经对他很有兴趣,但也只是有兴趣而已,却不曾想过康乐公给东魏留下这么一笔财富。 眼见着离东堂的觐见尚有两个时辰,康拓入台城不便身着铠甲,也穿不惯那些飘飘欲仙的白袍大袖,好在燕王的关系,建业亦有不少短衣胡裤的鲜卑人。他干脆也这般穿着,竟然也是昂藏有度,不很失礼。宫人见到他虽然要狐疑地多看两眼,但是康拓想着自己总要回荆襄之地,因此不是很在意他人的目光。 因时辰尚早,在一个宫人的指点下,康拓便去了台城后方的华林园转转。华林园是皇室经营,因有人负责精心养护,冬日里移栽了不少梅花,也显得生机盎然。间或有笑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想来大好的梅景,也并不止康拓在欣赏。 其实康拓欣赏不来,他爱大漠边地的肃杀,爱秦岭的千里冰封,这样艳丽而贵重的梅花,在他看来,虽可爱,却不可亲。 但他循着说笑声往里边探了探,隐隐看见红梅丛里一个白色的人影,想是好人家的出生,身后还跟着侍女和随从,康拓看不见她的脸,却听到一个淙淙如溪流的清脆声音,而小溪明明冰封在自己脚边:“娘亲身子不好,你们说待到开春娘亲生辰的时候,我献上一支舞好不好?”‘ 竟然是个男装的女子,康拓起了好奇之心,虽知道不敬,却隐在树后没有离开。那侍女似乎年纪大些,更为持重,手里拿着白毛的斗篷,要劝说那人穿上:“主家,天寒呢,虽然太阳好着,还是得把斗篷披上。献舞之事,回去了再从长计议嘛!” 那人似乎不乐意:“我特意偷入教坊看了呢,平康坊里的舞娘正在排演一支春莺舞,咱们临秋斋不是正值了两棵莺桃树吗?待到春暖花开,或可树下翩舞呢!” 那侍女嘴上哄道:“好好,随您乐意,先把斗篷穿上。” 那人自然还是不肯,反而急道:“你们不知道,那舞可漂亮呢,娘亲父亲都会喜欢的,说不得慕之也喜欢,听人说王家经常请建业顶尖的舞娘去献艺。你们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看?” 她急不可耐地将大袖袍扬扬一挥,做了个起势,惊扰了一阵梅瓣飘洒。大袖的手臂随着她身体的旋转慢慢游移而下,康拓看见了她的脸,白净得如冰似雪,而雪却输了那段少女喜人的红晕。她眼梢微翘,却是略略的胡人长相,想是混血,却自有一番奇妙的绮丽,因提到亲人及爱慕的郎君,嘴角尚噙了一丝笑,整个儿灵动鲜活。看着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白衣披了红梅,却是康拓见过的比蜀锦还要美丽的花纹。 康拓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人走了他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才惊觉自己是不是误入梦境,巧遇了一个妖精,就像茶馆里说书人的故事。 绮梦已醒,他见到了名震天下的承德女帝曹致,女帝问他有几分把握打下南越,他说春来之时必可得胜还朝。康拓说到做到,南越皇帝孙冰做了阶下囚被押回建业,满城的缟素还未除去。顾命大臣们绞尽脑汁地思考要给康拓什么样的奖赏,却不知康拓已经得到了他最想要的。 那个梅林里起舞的人儿就坐在九重阶上,阶下立着她新婚的夫婿和她权倾朝野的公爹,年轻的女帝肤色白腻,落在康拓眼里却是掩不住的苍白,红梅不再,红晕也不再。 可惜了春莺舞,想是最后并没有跳成。 但康拓想她还是没变,看她不掩厌恶地瞪着故作觊觎样的孙冰,康拓几乎想当堂大笑。只是她的眼光总是轻描淡写地拂过自己身上,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位战将,也不知道有人默默看她。 康拓有自己的归属之地,有一支自己的西府之兵,他又再次离开建业,一走就是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上辈子的番外,昨天*上新闻联播,震惊了整晚,影响码字了。 榜单就差300字,我就干脆补了1.5k的番外,番外有下半部分,动荡期过了补上,现在买了的童鞋以后看是免费的。   ☆、第八十章 “我就是这样脾气。”曹姽想极力忽略康拓的存在和他所说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论是喜欢的亦或是痛恨的,总是这样不遗余力。以至于她下手对付自己恨的人,总有人说她不顾全大局;她对待所爱人的赤诚之心,却被人说成是疯子。 她的委屈无边无际地弥漫上来,恨恨地口不择言道:“你又是什么身份?替我来鸣不平,还是你为孙冰叫屈?莫说他一介亡国之君,就是建业里出生名门的王侯将相,冒犯公主,这罪名一样恶极!” 先前还有片刻旖旎的气氛一下因她的话而打破,康拓似乎终于找回了往日的克制,不赞同道:“阿奴,孙冰是何等样人,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只要把他押回建业,粉饰一番太平,往后你是遣他去马圈铲马粪也好,在台城倒恭桶也好,对你的名声都无碍。如今孙冰半死不活,即便你一口咬定他冒犯你,却难道能阻止天下人的揣测吗?不是我要与你对着干,是你委实太冲动。” 曹姽倔强得狠:“名声值几个钱了,我又不打算招驸马,要名声做什么?” 康拓不知自己该是好气还是好笑,突然就释怀了,如今木已成舟,孙冰即便是死了,难不成还让曹姽偿命?伤了名声是一定的,但她有做皇帝的母亲护着,未来的皇帝又是亲兄,还有一个以护短著称的燕王父亲,比一般的女郎已幸运太多。自然若不是她原本就出身高贵,也不会行事这么肆意妄为。 那就干脆名声败坏到底,嫁不出去,康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必定是得不到的,那旁人也没有得到的道理。 曹姽敏感地发现二人之间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气氛,她试探地呼唤娇娘,康拓也没有表示反对。娇娘忐忑地步入内室点燃了油灯,康拓已经退到了觐见所规定的距离之外,好像先前的逾矩从未发生过。 这人做的一手好戏,又惯能控制自己,曹姽是都知道的,总之现在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端倪,曹姽便讪讪地道:“孙冰我就交给你了,这可是个连着软筋的硬骨头,轻易打发不了。他此番做了太监,要是侥幸没死,我以后保证不再找他的麻烦。” “既如此,臣与公主一言为定。”康拓施了一礼,匆匆又离了去。 曹姽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坐在榻上反反复复揣摩他的表现,何以他就能当着自己的面说那些话,还黑灯瞎火的不让自己看他的表情,明明是自己占着上风该冷眼看着康拓纠结,结果他却高高端着架子,不肯轻易剖白的心思。曹姽一边在娇娘的服侍下沐浴,一边也没有思考出什么结果来,就寝时再次熄了油灯,重回黑暗,曹姽在床榻上辗转几番都不得入睡,宁静漆黑的室内,康拓火热的语息似乎还喷在她的颈侧,让她总是想到方才黑暗里那无以为继的话题。是不是她哪怕只要给上一点点好意,康拓就敢把那句话说全了?然而说全又做什么,难道自己还喜欢他了?曹姽对自己那点小小的虚荣嗤之以鼻,片刻便抛开杂念,陷入了梦乡。 那边厢康拓一夜未眠,守在临时安置孙冰的一处下人殿里,此地经过的人也不多,而孙冰从前常年久居深宫不理政事,因此如今留在皇宫中的人大多不认识这个皇帝,因此闲杂人等只知道此处多了个小太监,却不知这却是自家的那个倒霉皇帝。 “刀法倒是挺快的。”老太监手势娴熟地将乌蒙蒙的草药敷在孙冰的患处,曹姽这一刀起势突然干脆、收刀也是分毫不拖泥带水,更别说那处切面光滑如净。抹药的时候触碰到伤口,定然很疼,不过一个晚上,还远没有结痂,露出些血糊糊的肉来,不但斩草除根,刀刃还深入下腹半寸,是个极凶险的位置,孙冰疼得不得不咬着牙哼哼唧唧起来。 老太监察言观色,晓得战胜国对亡国之君不过都是面子请,不然也不会出这样几乎致人死地,或者说令人生不如死的损招了。他尚会些医术,在孙冰下腹伤口周围按了按,想摸清楚是否伤到了脏器,若是真的刀剑无影,那孙冰就熬不过今晚了。 果然他哀哀地叫起来,老太监是偏门冷宫的人,从前也没有怎么见过皇帝,也不太知道这个皇帝做了什么坏事,孙冰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便怜悯地问道:“我按的位置你觉得疼?” 问的时候老太监还使了眼色给康拓,大意是如果确实如此,那可以准备收尸了,未想到孙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嗫嚅道:“方才殿上酒喝了不少,你按得重了,按得我尿急。” 想是方才一番剧痛之后,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又得到妥善的治疗,孙冰开始关注到自己的身体需要。老太监叹气摇头,默默出去寻了个麦秆,精准地通了进去,又将麦刚另一头连到一个粗陶的虎子里,慢慢的虎子里传来涓滴细流的声音。 孙冰或觉得羞耻无比,解决内急后再没有说话,然后似乎是低声地哭了起来。 老太监给他整理好下裳,坐到了一边,打算彻夜看护着,到底规劝了一句:“何必这样伤心?虽不是个男人了,到底还是个人,难道就不过了吗?您早前逼人自阉进宫,多少人照样风生水起,只要有个盼头,活下去总是不难的。” 这话其实在理,只是亡国之君究竟有什么盼头呢? 孙冰渐渐止住了抽泣,却不说话,眼神呆怔怔地盯着屋子的房梁,康拓到底开口:“公主已经答应了,只要你活下来,前事便不再提,你好自为之。” 虽然麻木,却还知道反应,孙冰转过脸来对康拓道:“臣谢谢公主的恩德。” 康拓猜想这位废帝如今是彻底接受了阶下囚的生活,只要他能安分守己,又可以让曹姽不再注意到他,大抵还是能在建业活到寿终正寝。东魏善待亡国之君,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往后再攻打小国,便可在真凭实据面前攻心为上了。 然孙冰作恶太多,老天却不放过疮痍的南越。那被糟蹋的几百名女子,尸体被匆匆拖到后山掩埋,天气炎热,便生了腌臜之物。虽然东魏入皇宫之后已经尽快清理,但是污物仍然污染了后山的河水,从山下专门为皇室服务的工匠村落开始,疫病悄悄蔓延开来。 曹姽先是关闭了皇宫的大门,暂时不准内外进出。宫外疫情慢慢加重,远非几个军医可以控制,曹姽心急如焚,她没有对抗这种事态的经验,将自己封在皇宫虽然可以暂保安全,但是长此下去,她不是被惊恐的兵士和民众生吞活剥,就是要与世隔绝地饿死在南越皇宫了。 在疫情仍然可控的时候,她必须去想办法。 康拓这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那个略通医理的老太监告诉他,离广州府一百多里的地方有座罗浮山,山中隐居着一个大方士葛稚川,精通炼丹及药理,在南越有小仙翁之称。此人原是丹阳郡(今江苏句容)人,乃是三国时大方士葛玄之的侄孙,司马氏曾因他才学封他为关内侯,后来东魏取而代之,葛稚川便隐居至罗浮山炼丹。 一提到方士和炼丹,曹姽就皱起了眉。她对这些人很没有好感,因江左五斗米教盛行,世家大族或者不缺银钱的人家都养了一票炼丹的方士,追求长生或极乐。她可不会忘记前生王慕之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处轰然而倒,因五石散而赤身死在雪地里。 见曹姽不悦,那老太监便多解释了两句:“这位葛先生却是个大善人,当年也曾投军,做到了‘伏波将军’一职。东魏一定江山,他不愿争功邀赏,便一心只顾炼丹制药之途。我知他有一本《肘后方》,隐约记得是专司天行发斑疮的治疗,与城内的疫病症状似乎两厢符合。老头子是个老废人,若不是葛先生大才,何必要同贵人们这样苦劝?” 康拓几天来看老太监照顾孙冰,倒觉得这真的似个良善之人。如今他们困兽之斗,已别无办法。 他打定主意道:“公主,我们势必要去见见葛先生。好在罗浮山不远,一日来回足矣。” 在没有更好的方法的前提下,曹姽只得暂时放下成见,在黎明时人最稀少的时候和康拓并小部分护卫出城,免得被太多人看到引起骚动。 城门处有些乞丐在打瞌睡,曹姽等着城门打开的当口,有个小乞丐头点着点着,握在手里的馒头咕噜噜地滚到了曹姽的脚边。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双眼明亮,乞求地看着曹姽,曹姽动了恻隐之心,便弯腰把馒头捡起来递了过去。 小乞丐欢天喜地接了,曹姽目力了得,眼见地发现小乞丐手背处,衣服隐绰遮掩之下,似乎是有一处红斑。她心里一凛,暗自吩咐人不要跟丢了,一会儿把人单独关起来。 另一面她安慰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何况她还是天潢贵胄,有皇室血脉护身,定不会有事的。但是她却仍然拉上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甚至掩住了口鼻。 一行人在日出之时到达了罗浮山脚,这山不算高,在惯常来往于沙场的武将眼里,登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葛稚川的道观就建在半山腰,大门紧闭,叩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怯生生的童子前来应门,却说葛稚川不在,是上山采药去了,不知何时会来。 众人便只能在门外随意挑了草地坐下,康拓掰了点干粮和水递给曹姽,曹姽似乎是奔波劳累所致,脸色苍白并没有什么食欲,干粮不过咬了两口,水倒全部喝完了。 康拓暗地里嘱咐她:“照这情形,等到太阳下山都是有可能的。你要是累了饿了,便和我说,千万不要忍着。” 曹姽既不饿也不累,她只是晕着,而且是一起身就天旋地转,坐着不动也能眼冒金星,脸色看着不差还添着红晕,但那红晕看着略有病态。 不知等了多久,他们几乎把朝阳等成了夕阳,突然眼睛很利的小个子刘宝大叫“有个背草篓子的人来了,一定就是他!”曹姽激动地想站起来看,一阵头晕目眩后,便狠狠地栽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作死作大了,这周两篇文都要更2w字 那么到下周四可能都要日更,如果不能在十二点准时发文,大家不要急,当天会发的,因为我一定是在作死码字中…… 不是我不写脖子以上 是因为上下都有,啦啦啦啦啦   ☆、第八十一章 葛稚川虽看厌世事、久居深山,但自幼秉承庭训,亦有一颗扶危救困的赤子之心。彼时他已离着访客很近,一眼就看出众人中唯一的一名披裹严实的女子似有不妥之处。及至到了近前,那女子猛地站起,仿佛已是力不能胜,摇晃了几下便低头栽倒了下去。 直觉使然,沈稚川扔了草篓子,连忙伸手去扶,不防横里探出一双粗粝的大掌,已将人一把揽了过去。沈稚川顺势探了一眼曹姽情状,已是面色大变,大骇道:“你快放手,莫去碰她!其余人等都散开!散开!” 康拓自然是不肯放的,沈稚川犟劲上来,扯了他的袖子要他放手,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方士如何能强迫于他。两人拉扯了一会儿,沈稚川才怔怔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远离犯病的曹姽,反而一时蒙了脑子被拖下了水。 待到对方再问自己这是何情形,沈稚川也就坦然了,他都四十好几的年纪了,怎的今天急昏了头。想想罢了,他察觉到康拓焦急的眼神,便拿手指轻轻勾翻曹姽所穿衣服的领子,在靠近下巴的地方,已经有老大一块红斑。康拓见了震惊不已,想到曹姽这一天来都精神恍惚、疲乏焦躁,顿时自责起来,自己怎么早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呢? 他立刻隔着几丈的距离要求所有人都不准过来,葛稚川则远远地吩咐童子拿几身自己平日所穿的净衣扔过来,与康拓解了身上衣衫草草换了,贵重物品都扔进沸水里,衣物则都尽数焚毁。 如今为了所有人的生命着想,只得他与康拓两个可能发病的照顾曹姽,曹姽这病症来得气势汹汹、极为艰险,葛稚川也没说自己有几成把握,康拓思量了一下,才站起身深深作了个揖,提及若是救不回来,兴许所有的人都得给她陪葬。 葛稚川一凛,这人目光平和却不掩锐利,言语中也略带了威胁的意味,却并不令人反感,反倒像是在安慰你他也是和你一条船。葛稚川倒是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显见是个不简单的,而让他焦急得如此外露,榻上的那个恐怕更不简单。 他不欲多纠缠于病患是什么身份上,唯恐让得失心占了上风,而违了医者本愿。于是葛稚川除了曹姽斗篷、外衣,看她面色、探她体温与脉象,又撩起她半只袖子,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除了脖子,四肢也已生发了触目惊心的痕迹,只是身上的红斑还略小。 如今室内只余三人,一个还神志不清,葛稚川害怕自己所说的方法太过冒险,先打算给康拓解释一声。他看得出康拓的气质是武将,唯恐他见识低浅胡乱责难,虽则看着是个有担当的,然而此刻到底脸色也不好,唯恐他乱了方寸,还是将病情同他细细了说了一遍。 “是天行发斑疮,”葛稚川的神色十分凝重:“上行极快,如今已是凶险,我从前就始终猜测致病的脏物是从老鼠而来。但我在南越几年,广州府从未有过这种病,平民也是惯撒鼠药的,这病症又是哪里起的?” 康拓便将孙冰做的那些好事全部抖落出来,皇宫后山的那些无辜身死的女子被收拾了个乱葬岗,南越的太监们也没有好生安葬她们,而是草草了事,东魏发现这事儿善后的时候,掘出的尸体几乎都被老鼠啃了些皮肉,现在细细想来,恐怕源头就在这里。 山脚那些为皇室工作的匠人们自建村落定居,日常饮用的都是山上染了脏污的泉水,自然坑害了更多的人,导致了疫病的流行。康拓可带千军万马驰骋,眼下却是什么都做不了,葛稚川毕竟是老人儿,看出他的纠结,便稍稍宽慰了一番。 “你们便是来找我的,也是缘分,遇着我的时候恐怕发作还没有一个时辰,我有所耳闻山下广州府内有疫病,便碰巧今日去采了些草药备着,正好拿来救人。不过分量不多,要是我们两个……”葛稚川突然噤声,康拓很有眼色地没有追问,就听老头儿顿了顿道:“至于要救谁,不救谁,你们也该让我知道。” 康拓会意,当下便爽快道:“不敢瞒先生,我们都是东魏人。”他看到葛稚川眉头一挑:“某不过一个随侍的无名小卒,但这病了的,却是要紧的人物,我国女帝陛下有两女……” 葛稚川简直吃惊,并不是他就认为女子就该待在闺房之内、眼界局限于后宅一方上,只是这身着男装又领兵出征委实让人惊奇。他与世隔绝好多年,殊不知东魏的女人已经因为女帝的缘故,地位大大地提高,不过曹姽这样行事无羁的,到底是凤毛麟角。 既然身份如此尊贵,葛稚川只好叹上一口气,打定主意要尽心尽力。非他趋炎附势,只是曹姽身份,生死都牵连许多的人,譬如康拓方才说的,他们在场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如今大家利益息息相关,葛稚川一边在分草药,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将士姓名?” “姓康,单名一个拓。”康拓敏锐地发现葛稚川还在等他下文的样子,才解释道:“某年少失了双亲,也不是中原出身,无名无姓,数月前才被义父所认,赐了名姓,只是早过了年岁,也没行冠礼,故未取字。如今做的是东魏的先锋将军,算是……算是公主此行的副将。” “将军实在自谦了,”葛稚川一听就知道康拓是贫寒出身,虽说过了二十,观之也不大的样子,若说他是有些运气,但本身肯定是实力不俗的:“大家有缘结交,你便称我稚川吧,我本丹阳郡人,单名一个洪。” 这时草药分好碾碎,葛稚川拿了药炉亲手煎了,只是曹姽一直昏迷,不好进药,对方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葛稚川身为医者,并没有什么忌讳,不过他仍是问了康拓,是否可以由他代劳。 康拓感激他的思虑周全,便包揽了替曹姽喂药的任务,只是曹姽昏迷着,只好拿来带凹槽的竹板子撬开她的嘴,把药一点点地倒进去。葛稚川这几年见识得多了,给神志不清的病人喂药,亲人来或者自己来,少不得竹板子要把嘴唇磕破,药喂得慢了,得费上半天工夫;喂得快了,又喂不进去。 这大汉却耐心细致,一边喂药一边不停在那女子耳边安抚,那女子虽毫无意识,但身体大约本能地知道是亲近的人,进行得都很顺利。康拓手也稳,这般不疾不徐地喂着,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嘴上不停地安抚道:“阿奴,喝药了病就好了。”也不顾曹姽是否真的能够听见。 葛稚川在一旁如坐针毡,明明对方光明磊落,不过遵照医嘱喂药,为什么他反而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康拓行止之间也是循规蹈矩,没有对曹姽丝毫不敬,可葛稚川却有种臊得不敢抬头去看那二人的感觉。 半晌,药碗见底,葛稚川把空碗接了过了过来,又细细扶脉道:“脉象还算平稳,这样过两个时辰再进一回药。染了天行发斑疮的必定会烧起来,挺过去了就完事无碍,不然……” 葛稚川没把话说完,但是他相信康拓一定懂他的意思。果然康拓拿手去探曹姽额前,感觉只是温热,他方才让她倚靠着自己喂药,也没觉得曹姽身上烫人,当下把心放了回去。 及至夜深,二人对坐到二更,康拓便让葛稚川去睡,自己陪护,解释说是自己习惯了,军情紧张的时候,那是时刻都不敢放松的,几天几夜不睡都是常有的事情。 曹姽全然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想是身上病痛,时常会冒出两句呓语。 这时康拓就要过去同她说话,葛稚川说了,醒了就没事了,最危险的便是这样神志不清,那么到死都不能再睁眼看一看了。曹姽呓语里偶尔出现过两三回的“阿揽”,康拓观她苍白晕迷的脸,自认得之后还没有见过她如此荏弱憔悴的模样,当下那颗层层坚实筋肉包裹下的心一跳,在被下握住了曹姽沁了冷汗的手,待她醒来,她却不会知道自己的逾越。 刚过三更,果如葛稚川所言,曹姽烧了起来,康拓不过是去叫醒葛稚川的当口,回来一看曹姽的衣襟都略湿了。 葛稚川忙忙把准备在炉子上的药端来,放到温热,交由康拓去喂,如是又过半个时辰,烧热一点都没有退下去。曹姽已经双颊如火烧,头发湿黏地贴在脸颊上,嘴里却胡乱叫着“冷、冷”,喘息之间都粗重起来,这种“嗬嗬”响动的呼吸,康拓在濒临死亡的伤兵身上曾经听到过,他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葛稚川艰难地开口道:“再半个时辰,如果还是这样热度烫手,那就……” “有什么法子你现在就说出来,”康拓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也等不下去,因为这是曹姽,他受不了一丝丝的风险:“你也说了,这体热太烫手了,再半个时辰,不死也烧成了傻子。” 葛稚川无法,摇头叹气地拿进来一个酒罐:“这是我去年自泡的药酒,专对付这疫病,只是没有机会试用,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拿这用在公主殿□上。” 这药酒对症最好,而且以酒擦身可以降温,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康拓松了一口气:“稚川不若和您的药童商量一下,他年纪才五六岁,只要穿了净衣掩住口鼻,不需忌讳男女大防,可让他为公主擦身。” 葛稚川却苦笑一声:“将军是不知这药酒要怎样用的,可不单纯是擦身。药童是没这个力气做的,就是我们现在去找个愿意的村姑来,也干不了这差事。这药酒必须搓揉全身,把周身的病邪之物全部发散出来,一旦病人醒了,就算是度过了难关。因不知到底要这样搓上多少时间,女人和小孩是绝没有这个力气的。” 如今就剩自己与葛稚川两人,康拓又怎能把曹姽交给别人,即使对方是个医者,他当下便道:“那我来!” 旁人也并不是傻子,康拓出身低微,这世道纷乱,有能力的人就算自立为王也不奇怪,但是出身却是抹不去的污迹,就算他做了一方之王,也是娶不到曹氏的公主的。那么他今天做了这样的事情,结果必然会很凄惨。 康拓知晓他担心什么,从他手里夺过酒罐:“公主有事,我们都活不了。如果无事,她欲要杀我,康某这一条命,随她予取予求。” 作者有话要说:脖子以上,脖子以下,哪个都不放过~ 明天不一定更,如果不更,周一就爆字数 话说B站真是丧心病狂,老版三国周嘟嘟和鲁肃这样激情四射,请问孙权造吗?   ☆、第八十二章 当夜月明星稀,一派无忧夜空;而人间愁绪当立,又有几多烦恼。 葛稚川提着一壶酒坐在门槛儿上,看着不远处的篝火和帐篷,晓得那些随行的人肯定也是彻夜未眠、枕戈待旦,生怕有什么变数。但是为了全体人的性命着想,他们现在是不可越雷池一步。 一道门帘所隔之处,便是决定所有人生死交关的所在。 火苗明灭跳动映在隔窗上,听不清一星半点的动静,就像人突突跳个不停的内心。葛稚川悠悠长叹一声,转头看看时计,上头沙子的流量预示着卯时的到来,从康拓入内已有两个时辰,照着这个功夫,就是铁打的人也得哼两声,莫不是连他也支撑不住了? 葛稚川心里一紧,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凑到了门边上。 那里挂着一层麻布的帘子,夜风也掀不起一丝角来,遮得严严实实,他低哑着声问道:“康将军,你可还稳妥?” 里头隐约传来一声急过一声的肢体搓揉的微微响动,可惜就是没有人声,葛稚川又屏息等待了一会儿,在他就要忍不住入内一探究竟的时候,康拓突然出声:“劳烦稚川兄,药酒还有无,快要告罄了。” 葛稚川忙道“有有”,快步去了库房又取了一坛,回来却见康拓正站在帘外,他已卸了盔甲,微有卷曲的头发束得紧紧,但仍掉了几缕在鬓边,那里还滚着豆大的汗珠。身上只着一袭粗麻单衣,双臂袖子都挽了上去,露出被药酒泡成深褐色的前臂和手掌,细看还能看到皮肤略略鼓起发白,而手臂处一些地方甚至开始脱皮。 “公主暂且没事了吧?”葛稚川开口问,想了想又不得不劝康拓:“只你一人太过勉强了,就算你是铁打的双手也不可这样用,都连着敷酒两个时辰,手筋都得坏了。我看,还是得换个人进去。” 康拓因为彻夜未眠声音有些嘶哑,你仔细听甚至还有疲劳之感,可他听不进葛稚川的意见,探手就抢过那壶药酒,只说自己没事便又入内,葛稚川根本拦不住他,眼下又不能硬闯,只好继续坐着干着急。 屋中也绝没有想象中孤男寡女的旖旎,这药汁其色墨黑、质地粘稠,且气味辛辣、闻之欲呕,曹姽虽在昏迷中,却只觉得自己如一艘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小小扁舟,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又被压沉到水底,只是这片水气味儿实在熏人,呛得人一股气往头顶上“腾腾”地乱窜,几乎把天灵盖都要冲开。 然而偏偏令她觉得难以启齿的是,她明明泛舟湖上,身上却好像没穿衣服。 她此时才过及笄之年,身子却因为有鲜卑血统加之勤奋锻炼的缘故,早已成熟。除了轮廓脸庞还有些微稚气,内里已经是个完全的女人。胸前虽涨鼓不如已婚妇人,却也有含苞待摘、呼之欲出之态,此时那一处羞人的所在却随着外力一个劲儿地摇晃不止,摇得曹姽整个人儿都在颠簸,就连脑子都似乎全部掉了个儿。 她终于忍受不住那种羞耻已极又无法阻止的颠簸,整个人随着颠簸无力而又癫狂,突然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好像抓到什么温热的物事狠狠一拉,嘴里大吼一声:“住手!” 那浪头果真就停下来,曹姽暗暗松了口气,浑身的劲儿瞬间卸了,正要再次睡过去,却觉得一双大手把自己从汪洋大海里托起,似乎有柔和的波浪在拍抚自己的脸颊,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遍遍地唤她:“阿奴,醒来!醒过来!” 好吵!她想要睡觉呢!曹姽想要挣脱,却觉得这声音万分耳熟,没错,这明明就是康拓的声音,为什么每次她正舒服的时候,这人就要来打扰她的美梦呢,她的眉头皱起来,粗声粗气道:“阿揽!你别烦我!走开!快走开!” 曹姽迷迷糊糊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似乎还夹杂着哽咽的声音,可她太累了,整个人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这时风浪突然比先前更大起来,一阵急过一阵,似乎怎么也不愿她就此睡过去,那种极其羞耻的感觉又回来了,曹姽拼尽力气也无法摆脱这个噩梦,后头就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岂知还是这样,她便慢慢又昏过去。 康拓见她平静下来,伸手拢了拢她胸前的心衣,将细葛中衣给她套上,这才又出去找葛稚川。 葛稚川见他手控制不住地在抖,也是心惊胆战,别一个还没救回,眼看就要搭上另一个,这手筋一旦伤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葛稚川虽不敢称自己是观象大师,但康拓生就一副巍然面貌,你若说他一生不做出点功绩来,怕是谁也不相信。若是就此折在这山中,那不是万分可惜? 康拓不知葛稚川心中如此复杂,他接过葛稚川绞了热巾子,咬着牙敷在自己前臂上,这才觉得双臂如针扎一般酸痛。因那人是曹姽,他也只愿曹姽这般袒露在自己面前,绝不接受假手他人,途中尽心尽力毫无一丝敷衍,这数个时辰的劳作早已超过了他身体的极限,就算双手不废,那也需要调理一段时间,近日是提不了重物了,照葛稚川的想法来说,最好康拓的手这几日就干脆不要再用了。 因曹姽不像先前死人一般没有反应,康拓将她的症状一五一十说与对方听:“她晓得自己的情况,我安抚她,她也能认出我的声音,现如今又昏睡过去。” 葛稚川闻言精神一震,从榻上跳了起来:“既有知觉,又能分辨来人,便是脑子没有大碍,只要温度不再烧上去,熬到凌晨便没有大碍了。我去煎药,等等就来,你莫要离开这里,好生休息一下。” 葛稚川的话说了白说,康拓如今是最坐不住的,见对方说曹姽情况已有好转,他艰难地执了油灯绕到窗前,朝着外面划了三下,算是告知外面的人曹姽的情况已经平稳,暂时不用操心。他自己何曾有这样虚弱的时刻,不过举着一个油灯,就手软颤颤地几乎要举不住,他扶着桌子坐回去,只得无奈苦笑,里头躺着的那个年轻女郎从来就不肯让人少操些心,而自己竟然如此甘之如饴。 随着葛稚川的归来,二人又合作着给曹姽又喂了一趟药,曹姽一身药汁的模样也很狼狈,葛稚川却不让洗,说是喝药敷药,内外发散,许是天亮就能醒过来。 至于他和康拓,如今只过去半天,不好确定自己有没有得这凶险至极的疫病,喂了药便退了出去,康拓累了整夜,又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轮换了葛稚川来陪护。 曹姽虽晕迷,但自己生病及昏睡期间少有的清醒时刻都是记得的,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待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可说是贫苦至极、家徒四壁,白白的两面墙上挂着道家炼丹的两个教祖,曹姽认不清楚,但直觉表示厌恶。因为在床上躺了太久,她一起身只觉得金星乱冒,只好随便扯住一缕帐子支撑住身体,喘了两口气才缓过来。 曹姽低头看自己,衣衫还都好好地穿在身上,谈不上整齐,也说不上凌乱,但周身发散出能把她自己熏昏过去的刺激药味。她一怔,扯开自己衣领往里看去,即便有心衣,胸前下腹均都遍布了黑褐色的药膏,而由于有人蘸着膏药不停搓揉她的身体,净白的肌肤上留下点点指痕,观之触目惊心。若不是曹姽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的模样,连嘴唇都是白的,恐怕没人相信她这是大病一场,反而会觉得她狂欢整夜了。 她咬牙切齿地想起梦中那胸乳震动的羞耻感,康拓言犹在耳的声声呼唤,突然猛地提起被单往地上一砸,可惜她憔悴力小,被子也是棉花填充,根本扔不远,反倒让自己眼前一黑,一时只有喘气的份。 葛稚川还在外面守着呢,听见里头有动静,先是一喜,然后隔着帘子恭恭敬敬问道:“公主可是醒了?” 曹姽连忙拾起被自己抛掷的棉被裹在自己身上,然后让葛稚川进来,葛稚川把热气腾腾的药碗搁在桌上,因这位公主和他一照面就晕了,根本来不及认识,他便先作了个揖:“见过公主,小民葛洪,字稚川,在此地研医炼丹已十多年,乃是普普通通一个方士。” “将我救活了,你也并不算普通。”曹姽想着往后少受罪,不用葛稚川催促,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你若是愿意出山,帮助本公主解决罗浮山不远广州府的时疫,加之这次救命之恩,本公主必定求了母帝,对你重重封赏。” 葛稚川知道曹姽能力大,但是她给予的并非自己想要的,他收拾了药碗,却拿出少许纸包的蜜饯,朝着曹姽笑了笑:“小老儿是出了些力,但救公主的却是另有其人。” 曹姽故意对这另有其人什么都不问,却接了蜜饯,拿了一块糖渍的桃脯放进嘴里,葛稚川见她回避,也不好再提。曹姽这才有余裕去打量这个有些本事的方士,他束着法髻、身着道袍,一张平常脸却很有风骨,身形也风姿倜傥、并不拘束,毕竟乡野之中,没人关心他衣服穿得对不对,因此葛稚川从来不系外袍带子,愣是把道袍穿成了仙风道骨的建业风采。 “你有本事,有出身,为何不为我国效力?”曹姽突地问他:“莫不是你却还念着那些司马氏的贼人?” 葛稚川并不怕她问话,反倒呵呵一笑:“公主,请听小老儿一言,这东汉亡了之后,三国历时几年?好容易等到司马氏一统天下,却又是只撑了几年便又大乱,甚而有过之无不及。小老儿别无所求,不过是在等一明君,可保国家不再分崩离析,可保万民不再流离失所,真有这天,小老儿侍奉帝王,自然是粉骨碎身亦不可惜。” “倒是会说话!”曹姽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不确定我母帝能否执掌天下,等着待价而沽罢了。你且错了,那个与我一同前来的那个男人,未来却是我母帝手里的一把利剑。母帝指向哪里,这剑便无往不利。” 葛稚川嘿嘿一笑:“小老儿不会相面,却也知道康将军必定是当世英雄。他来日功勋为何咱们不知,小老儿却知此时公主和康将军恐怕也想见见彼此。” 说到康拓,曹姽一口闷气憋在心头,她在他面前哭过了、也露过了,以后还如何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做人?! 但有外人在前,她又不好一口驳回,旁人还当她真就怕了康拓,她避而不答反问葛稚川道:“我这浑身黏腻腥臭,很不舒服,有没有热水,我要好好梳洗一番。” 从知晓曹姽可能醒来,瞧着她那身脏臭不堪的模样,葛稚川就做好了准备,此时灶上的热水自然都是现成的,只是曹姽无人服侍、也无人能够进来服侍,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她虽不熟练,也没有那般娇气,费了一番功夫,当中换了两回热水,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葛稚川是个妙人,因怕曹姽觉得药膏的味道无法驱尽,特地还备了用山中野花所做的香油,直到曹姽自己也闻不到那股*的药味,才算彻底洗漱完毕。 趁着缓慢的洗漱,曹姽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她虽是神志不清,然将有意识的片段一一理清,也能分辨出大致的脉络来。想必出城时候那小乞儿的确有问题,自己染上了疫病,偏巧葛稚川赶回来的时候自己病倒,这位方士应该有药方,自己便正好被拿来试验药效。而这药膏是外敷,必须摩擦得浑身发热祛除病气,这样一来,执行人只有康拓。 她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杀了康拓,但要曹姽以后见到他还能做到心无芥蒂,她做不到。 平静下来后,曹姽问葛稚川康拓在哪里,葛稚川答他劳累了整夜,眼下还睡着,因葛稚川不确定康拓是否感染了疫病,此时让他一人待着以便观察也不错,若是隔日不发作,那就是无事了。 曹姽一听可急,她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岂不是功亏一篑。当下就有些烦躁,葛稚川便指了书屋给她,好给她打发一点时间。 此时天光大亮,曹姽又不好出门,只好先在书屋坐下。葛稚川的书除了医术就是炼丹,曹姽随意拿了一本,见其中有关于丹砂的内容,耐着性子翻了几页,不由就入了迷,就连合上书后都细细凝思片刻,想着如何同巴人凤开口,时间反而轻易就过去了。 吃了几个葛稚川备着的饼子之后,康拓仍是未醒。曹姽见书架底下隐蔽处有个藤箱,好奇便打开,竟是些*经之类的阴阳和合之书。 曹姽当下大怒,将*经劈头砸到进门的葛稚川头上,质问道:“你竟也研究这等禽兽之事。” “不,不,公主误会了!”葛稚川抹抹头上汗:“小老儿只是略涉房中术,先祖武帝也招方士行此术,此乃养身长寿之秘,非一般的歪门邪道啊!” 当下曹姽与葛稚川两厢一对,葛稚川才知道他隐居罗浮山十数年,五斗米道已在江左如此盛行,其中便有些败类歪曲道义,以诡术行骗都算是好的,有的奸人甚至诱骗良家妇女以阴阳和合修道。 然天下乱了百年,许多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上,此教也不可一味禁绝。 曹姽深知,即便上辈子败了国,唯独五斗米教始终欣欣向荣,因此要制止乱象,还需要一个一呼百应却又立身持重的道首才是最重要的,单纯的禁止,往往只会适得其反,造成更激烈的反扑。江左的几次动乱,都是源自于此。 眼前的葛稚川就是个极好的人选,只是这小老儿顾虑极多,但曹姽打定了主意绑也要把他绑回去,当下对此事就不再多言。 这时曹姽才想起来问:“你这会儿急匆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葛稚川一拍脑袋道:“看小老儿这记性,康将军醒了!” 曹姽站在门前有些迟疑,最终深吸一口气迈进那间房中,康拓似乎知道她要来,正好整以暇坐在榻上,静待来客。 他双手平放在面前半人高的桌子上,整条胳膊露在外面,敷满了绞干的热巾,曹姽鼻尖敏感地捕捉到一缕清香,想是葛稚川已经给他外敷过药了。 康拓这样子一个昂藏大汉,身上却挂满了布巾,倒活脱脱一根晾衣柱子,此情此景非常可笑,但是曹姽怎么笑不出来。 这会儿布巾已经凉了,葛稚川要上前一一重新过水,曹姽拦住他,让他出去稍等片刻。 二人站着不动,就这么定定对望了一刻之久,曹姽看着康拓充血耷拉的眼睛咬牙切齿,康拓却对着曹姽重归清亮的双眸感慨万千,曹姽这时突然上前去,做了自这辈子遇上康拓之后一直想做的事情,狠狠甩他两个耳光。 康拓不偏不躲,就那么生受了,曹姽手劲不小,且没有留情,饶是康拓面皮粗厚,一会儿也浮现出两个泛红的巴掌印来,一边一个,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憔悴,也更加地好笑。 动静大了,布巾掉了一条,露出一道狰狞抓痕,曹姽一看,就知道是昨夜自己抓的。 康拓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坐着未动,只是微侧着头看向曹姽:“公主消气了吗?” 他还敢说?曹姽手痒痒得很,可是让她挥巴掌却再又挥不下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不外乎如此,康拓对她温和,不代表曹姽能够肆无忌惮造次,何况曹姽对着于东魏基业有强大助力的康拓投鼠忌器,可她好不容易摆正内心,康拓偏又搅乱一池浑水,这要让她如何是好? 难道嫁给他?笑话,不如叫康拓重新去投胎。 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睛骨碌碌乱转,康拓知道她此刻气头该过了,见她神色无碍便道:“你当我愿意?你昨晚身上臭得很?!” 曹姽当下大窘,要知道她早上忙忙地要水洗澡,还换了两次水,可不是自己身上脏臭得很吗?可即便她整日与男人混在一起,内里却还是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气女郎,怎容得人这样说:“谁要你管我死活了?” “哪怕别人都不管,”康拓突然沉下脸:“我是管定的,你以后莫说这样的话。” 曹姽突然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觉得眼眶有点酸,她为了掩饰,便蹲下身去捡那块掉在地上的布巾,既然捡了一块,别的也干脆代劳。她像颗小陀螺一样围着康拓打转,将葛稚川原本要做的事情全数一一代劳,将几条布巾全部重新过了热水,又细细拧干,给康拓妥帖地敷在手臂上,摸着水温有些凉了,又出去换了一盆热水进来,葛稚川还候在门外,不知剑拔弩张的两人怎么一会儿又轻松愉快地相处起来,看曹姽出门打水就像见了鬼一样。 曹姽虽然已经洗浴,但忙前忙后还是出了一身薄汗,康拓离得她近,看着她忙得泛起红晕的脸道:“你也才起床,让稚川兄一会儿来接手吧。” 他这话听着还顺耳一点,不过康拓哪里会那么容易让她顺心遂意,果然后头又追了句:“这会儿闻着倒是香了点。” 曹姽把她手上的布巾几乎甩到康拓脸上,才故意硬邦邦道:“你少得了便宜卖乖,你救我一命,我感谢你。你行动不便,我就来照顾你。等你能活动自如了,咱们照例还是两不相欠。” 她说完也觉得心虚,匆匆就离开了。葛稚川便叫进去接手,正看见康拓从脑袋上揭下布巾,脸上漾着笑,眼神却全无笑意。葛稚川暗地叹息一声,他一旁观的老儿都已看得清楚,只是这两人,实在是天差地别,不堪匹配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谢罪了,说好的爆字数,迟来的爆字数 今晚或者明天早上还要爆一次,不然要被关进小黑屋。 从来没有小黑屋经历的处女座,誓死不进小黑屋!!!   ☆、第八十三章 人既无事了,待康拓双手恢复灵便,葛稚川便随同众人下山处理广州府的疫情。因他所配的药膏方子便利,原料易得,且他很有些时人不具备的奇思妙想,疫情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令完全没有经验的曹姽委实大松了一口气,也更坚定了她要把葛稚川软硬兼施带走的决心。 为此,她还寻了康拓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康拓听她所言不由失笑:“听你所言,就是希望葛稚川利用自己的威望,统领江左的那些道教派系,更甚者好为朝廷所用。万一你对葛稚川用强,他心生抗拒,反而阳奉阴违要如何是好。阿奴,你当晓得以理服人并非打仗,可一味使用蛮劲,即便真就是在战场上,以你这一路而来的经历,岂不明白用计要省心省力许多。” 曹姽知道他说得有理,冥思苦想许久,便还是想出了个馊主意,康拓该庆幸自己的话被她听进去了,她至少放弃了用强的想法。 这日,葛稚川统计城内疫情的治疗情况,发现已经极少有新患病出现,隔离在城郊的发病区,多数病患情状也渐趋稳定,他打算过段日子就向曹姽辞行。 未等他动作,曹姽却先找上门来,因此地颇为腌臜,葛稚川并不赞成曹姽来此处,况她大病初愈,也没有得过了就一定不会再得的铁证。 这会儿曹姽出现,葛稚川很是紧张,将她拉去了城外一处高地说话。临近黄昏,东南方吹得很大,吹起的都是热风,曹姽提高了声音说话,不一会儿就一身大汗。 葛稚川好容易才听清她说什么,原来曹姽依然不放弃:“请先生务必同我回建业一趟。” 葛稚川一脸的为难:“此事我已经同公主解释过了,不是不肯,而是时候未到。” “这纯属私事。”曹姽毫不犹豫将自己兄长给卖了:“先生不是擅长房中术吗,就是因为这事需要先生帮忙!” 葛稚川恨不得捂住曹姽的嘴,她这么大声是要让多少人听见啊:“公主言重啦,小老儿只是略有涉猎,并不精通啊!” 曹姽故作深沉的烦恼像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兄长太子曹修都成婚四年有余,宫中盛传太子妃冷情冷性、不解风情,与我太子哥哥似乎内帷不和。”曹姽见葛稚川一脸不赞同的表情,只好打个哈哈:“我知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女郎不好说这样的话,但是宫中的消息即便你不去打听也会漏进耳朵里的。这些且是小事,子嗣却是大事,母帝为了抱孙已经等了好些年,恐怕要等不得了。不管太子妃如何,我是希望太子哥哥能够一心一意对待她的,届时东宫三妻四妾,多的是乌烟瘴气的事儿。” 长子嫡孙,事关东魏立足的根本,子嗣不盛,也是旁人攻击女帝的缘由。毕竟曹致不是男人,一个人的肚皮哪里生的过来,她日理万机,三个子女也已经让她负担不小了。又不像历代帝王,只需在后宫播种,顺利的话一年可以收获十个八个孩子。 曹姽的为难与担心情真意切,葛稚川自问曹姽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帮着兄长来求子自己会不会答应,他医者父母心,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就因为曹姽是东魏第一尊贵的家庭,就要将她拒之门外,这又于心何忍。 葛稚川踌躇再三,到底还是答应了曹姽的请求。便抽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准备同曹姽一道前往建业看看情况。殊不知曹姽其后派出一队人将他山中的草庐精舍卷了个精光,大小器具连同可怜的药童一同安置在了运财宝的大船上,想必葛稚川要到了建业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被迫搬家。 康拓明明已经劝过她,曹姽背过身便吸取教训玩了一出阳奉阴违的大戏,康拓知情之后头疼不已,不得不先为如何安抚葛稚川筹谋起了对策。 五日后,除了由康乐公派了驻兵交接一应事宜,曹姽命人兵分三路启程,一路由沈洛率领携二十艘宝船绕道海上返回建业,因怕海盗侵扰,还特由女帝下旨要求沿海诸郡需得派兵一路保护;一路则携轻便物品随大军还朝,而曹姽与康拓乘舟沿汉江而行,这是最快最便捷的道路,不出半月就可以回了建业。 曹姽如今已过了十五,妥妥一个大姑娘,且要比寻常建业的女郎还要高挑上许多。这样一个长成的孩子,燕王慕容傀却特地到富春江去迎接她,见了面还把她一把扛上肩头,随行的人见了不知该说这燕王是力气多得没处用还是太过溺爱孩子。 曹姽毕竟大了,慕容傀须臾将她稳稳放在地上,满意地看着她用红绳系在颈间的白狼睡,揉了揉她的发才道:“也不知道传些消息回来,先前三年都待在会稽郡,之后又被你母亲派去学康老儿的本事,阿爷似是很久没有见过你啦!” 这话说得略有伤感,但从慕容傀这个大男人嘴里说来又有些违和得可笑,曹姽觉得眼圈一红,才揽住慕容傀的手臂道:“这回不就回来了吗?女儿好歹没有给你们丢脸。”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康拓,见康拓和大军一道看着这幕不动,却似乎对慕容傀很是好奇。康拓周身外形气质都与慕容傀很像,但慕容傀是悍,康拓是勇,且后者不是天生的骄子,总带着一丝让人欣赏的谦卑。 慕容傀是鲜卑大单于,在他看来自己与女帝是平起平坐、不分伯仲,因此对别抱之事,也并不避忌,何况曹致也放不□段计较。而康拓却将她曹姽当宝,即便一生守护这无法碰触的天之骄女,也是甘之如饴。 他虽没有明说,曹姽却又不忍,偏偏慕容傀还道:“回来?回来有什么用,都十五岁了,还是康拓老儿给你主持的成人,转眼就要嫁出去,以后阿爷如何就能常常看到你?!” 曹姽也没法反驳,她确是到了年纪,母帝就这仅有的三个子女,哪里能让她胡闹。光是对象,就有一大把,王慕之她是已经嫁过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兴趣,就是眼前,还有个镇东都督周靖家的周威呢。 哪怕不去想婚事,待明后日到了建业,从此又是台城里的一只黄金鸟儿。康拓一旦回了荆襄,那就真正是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了。 曹姽咬了咬唇,却不敢在慕容傀面前去偷看康拓,慕容傀粗中有细,万一被他看到那还了得,恐怕当场就要与康拓拼命的,曹姽只好拐了个弯儿达成目的:“女儿在会稽三年,阿爷却是第一次来,不如我们今日下船,就着美景佳肴庆贺一番,明日启程也不迟。” 慕容傀乐得高兴,天知道他在建业憋闷得有多难受,但每年还是不得不在那儿待上小半年。他是喜欢曹致没错,也甘愿做出一定的牺牲,但真要他舍弃草原一辈子待在南边,他恐怕永远做不到。他慕容傀,辽东草原便是他的根。 曹姽下船带了慕容傀上东山射野鸟雀儿,晚上可用来烤了吃。她的箭术是慕容傀手把手教出来的,经了几番战场历练,已经精进不少。又兼曹姽二世为人,心境也有所沉稳,竟是大出慕容傀的意料。慕容傀有意不想落于曹姽下风,也是认真应战,因此山里的鸟儿就都倒了大霉,待他们父女二人收手下山,随从们不得不专门带了一队士兵收拾猎物,又遣了一大帮厨娘帮着烫毛剥皮,娇娘因惧怕慕容傀这样的鲜卑人,也不敢赖在曹姽身边,只好和孙冰待在一起剥豆子。 晚间,曹姽都想着怎么把慕容傀灌醉。孙冰也被人提出来给慕容傀看了看,顺便还述说了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把慕容傀说得又叫又笑,直说从未见过这等荒唐之人。 孙冰如今破了国,连子孙根也没有保住,唯有想要保命而已,便什么脸面都不要的取悦慕容傀,更把曹姽婉拒的那个珍珠双凤马鞍也献了出来。慕容傀看到就眼睛一亮,直说曹致必定会喜欢,喜不自禁地收下,拍着胸脯表示孙冰这个恩赦侯从此就归自己罩着了。 虽则慕容傀是个大靠山,曹姽却并不在意,孙冰要是有什么不轨,难道慕容傀还能逆了曹姽的心意吗?只要曹姽自己不触及慕容傀的底线,孙冰怎么谄媚都没有用。 席上葛稚川也列座,知道他在广州城开药方救了自己的女儿,慕容傀甚至不惜屈尊和他同坐一席,一口气便干了三杯烈酒。 燕王如此盛情,葛稚川不好拒绝,也陪了三杯,酒一下肚,葛稚川就连舌头也大了,慕容傀问起他的来历及专长无不一一道来。及至慕容傀知道他不但擅长医术,还会炼丹,不但会炼丹,就连房中术都有涉猎,当即更是稚川兄叫个不停,还入了葛稚川的船舱内,翻遍人家的行囊,说是要好好讨教一番。 眼见自己不用灌醉慕容傀,慕容傀自己就投奔别处去了,曹姽松了一口气,让其余人等退下,便偷偷去找康拓。见康拓营帐里亮着灯火,似乎知道自己会来,曹姽又是一口闷气,突然就不想进去。 康拓晓得她在外面,等了一刻都没有动静,知道曹姽定又是在莫名其妙闹脾气,便矮了身不去计较,自动走了出去。 曹姽方才还计算着康拓多久会出来,没想到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正觉得心里怒火越烧越旺,乍见他出现,反而来不及反应,那簇火苗“腾”一下又熄了。 “虽是夏夜,晚风也凉,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康拓开口便是责备,却又含着关心,指了指里头道:“进来吧。” 好嘛,敢情还都是自己的错了?曹姽一闷,就往里面冲,冲进去了却又后悔,再看康拓已经把帐篷的帘子放下了。 她突觉得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抬了抬手里的酒壶:“我阿爷今天在场,你不好去,我就给你带了些酒。” 康拓淡淡地看着她把酒放在桌上,才心平静气道:“众所周知陛下与燕王乃是当世豪杰,某现在哪有资格与他们一道列席,臣没有任何委屈。而且公主还能记挂臣,给臣讨一口酒喝,已是不胜荣幸。” 他少有把话说得这样妥帖,曹姽更习惯他拿话噎自己,当下也只好拣了场面上的话来说:“你才入伍几年,如今的成就已经非凡。假以时日,定可有一番大作为。” 康拓也不翻酒杯出来,提了酒壶对嘴喝了一口道:“果真是席上好酒,假以时日,公主也必定是一方雄主,你且记得,你是陛下的女儿。” 这场面话一来一去委实无聊,曹姽却看着康拓咽下酒液,这才后知后觉道:“你好歹拿个杯子,这壶我喝过了,你这样不好。” 康拓的眼角一下子就亮了,曹姽觉得简直狼一样,未等她阻止,康拓一仰脖子就把整壶酒吞了个干净,来不及吞咽的酒液还沿着脖子下巴渗进了衣服里,他随意抹了抹,盯着曹姽的眼睛道:“公主,就是这样喝才带劲儿!” 这样喝是怎样喝?包括喝她的口水吗?曹姽不知自己的脸是羞红的还是气红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康拓那片湿了的衣襟以及微湿的衣襟下贲起的胸肌,觉得开口有些困难:“入了建业,怕是以后不能再见,我的贴身物在你这处,于你于我都是个祸端,你还给我罢!” 康拓觉得胸前那片贴身藏的薄薄心衣突然如火般烧起来,像是要把他的心房烧穿一样,一旦踏入建业,身份的差距就几乎是永世不可逾越的障碍。她是君,自己是臣,建业那个鬼地方就是臣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照着出身家族连旮旯缝里都要研究个清楚,康拓心里的既是情火也是怒火,这一生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这一夜就真的是最后一别。 “你说这话,该是明白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康拓的声音突然转冷,可他的眼睛却灼灼如焰,几乎吓到了曹姽,让她害怕自己被烫伤:“既是如此,留给我又如何?” 曹姽先时发现阿揽便是康拓,是怀着前世无法释怀的内疚之情,后来日夜相处,便发展成为不可名状的悸动。她虽出身高贵,却遗憾良多,譬如心中永远只有高尚目标的女帝,为了母亲可以舍弃自己的阿爷,还有已成家的兄长和骄纵任性的姐姐,她纵然姿容艳丽,等着做驸马的人无数,却只有康拓满足了自己的幻想,永远包容宽爱自己,永远不会因为曹姽的错误责备她,即使他教她道理,也能让曹姽感觉他的温情大于愤怒。 可这样一个人,自己明天起便见不到了。曹姽放弃成为帝王,此生一心一意守护母亲和兄长,那么她和他最后连君臣的名义都剩不下,那她宁可什么都不要剩下。 她捏着拳,声音嗫嚅着道:“是,再也不见!东西还我!” 康拓似乎因她的绝然一下子佝偻了背,丧失了所有力气,他黑沉的眼睛却仍然熠熠发亮,半晌才缓缓道:“就在我衣襟里头,我手动不了,你自己拿!” 你手不是好了?还有为什么要把姑娘家的贴身衣物藏在衣襟里头?曹姽实在没法开口问,气冲冲地就上前,也不顾男女之别,反正此刻或者以后都不会有旁人知道,便把手伸进了康拓微湿的衣襟里。 但是她的手方才伸进去就顿住了,因为手掌下的胸膛,实在太过炙热,而触摸到的心跳,却似乎又与自己的脉搏频率浑然相似,他们二人此刻,均都悸动非常。 曹姽就这么僵在当场,康拓等了等,似又忍了忍才说:“你到底拿不拿?” 嘴不饶人的德行又涌上来,曹姽便回道:“你一个大男人何必这样小气,我拿又怎样,不拿又怎样?难道还不兴你给我暖暖手吗?” 康拓讥讽了她一句:“怎样,你方才冷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拿我暖手?” “我不要了,都不要了!”曹姽气急,终是什么都不顾就要离开,抽开手就要往外走,一边还道:“我阿爷要来找我了,你不要在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要是被他发现我在你这里,他还不打断你浑身的骨头。” “我任他打断浑身的骨头也不是不可以,且要看值不值得!”康拓不让她走,抓住了她的手腕。 曹姽看着他眼里的坚定,这才害怕慌张起来,眼见着康拓的脸朝她压下来,她心慌手抖,酒壶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这时慕容傀的大吼传来:“观音奴!观音奴,你跑到哪里去了?!” 曹姽一把推开康拓跑了出去,她心虚异常,怕慕容傀看出端倪来,只好主动去找慕容傀先发制人:“阿爷,你老实说,你特地跑出建业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不是呢?曹姽歪打正着,慕容傀近日被曹婳的魔音穿耳和整日啼哭弄得脑袋如斗大,有这么好的机会出来避避,就是女帝也拦不住他。 当下他被揭穿了心事,结结巴巴道:“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 曹姽虽狐疑,奈何慕容傀不肯说实话,软硬兼施也没用,曹姽一急,倒去了一些临别的离愁。 直到第二日她心心念念地都是回台城,一直到大司马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才恍惚觉得她与康拓,似乎是一切的退路就都不剩了。然而城内已经准备了欢迎她归来的家宴,知道她离开建业的人少之又少,北汉太子刘熙在这里逗留一月多,至今还在虎视眈眈,对于曹姽而言,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至亲的家人当中去。 女帝没变,依然端坐着高高在上;慕容傀昨日已经见到了曹姽,因此倒也没有失态,不过是多喝了几口酒;曹修却是坐享齐人之福,曹姽本还想着为他和王神爱努力一把,他却已经纳了宇文燕做太子良娣。 良娣虽是妾室,但因为曹家人口稀少,因此为了热闹及和小姑子见见面,这次也让宇文燕列席。只是那宇文燕是鲜卑女子,长得美艳可人,却爱笑爱闹,行止之间不太有章法,眼睛也不自律,老是滴溜溜地在人面上打转,但挡不住太子喜欢,众人都不好说什么。 意外的是曹婳少见的一言不发,妆容也惨淡,与她平日的趾高气扬、千娇百媚的品位极不相符,曹姽想着二人同住一宫,可以晚间再问,不想曹婳却主动来向自己敬酒。 曹姽才端起酒杯,却被曹婳泼了一脸的酒水,她震惊得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好在一旁的宇文燕反应快,架住了曹婳意图挥掌的手,曹婳尤不甘心,大声叫道:“我被观音奴害得这样惨,你们竟还不准我讨回公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搓人治病的方法是源自很久以前看的《屋顶上的轻骑兵》,朱丽叶·比诺什在片子结尾发病后,男主从半夜一路搓到天亮……Orz…… 昨晚睡下之后review了一遍设定情节,发现后面可能一路开虐,大家坐稳……   ☆、第八十四章 曹婳哭叫得钗摇鬓散、神情萎顿,真就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若不是曹姽业已离开建业许多时日,大约真要误会自己对曹婳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初时她不过是未及反应,以她的身手,绝无再让曹婳得手的可能。曹姽便抹抹脸上淋漓的酒液,撩开宇文燕的手,拽着曹婳的衣襟一路将她拖到女帝面前,一同跪下。 慕容傀方才差点一怒掀翻了案台,见曹姽自己掌握了局势,又见女帝面上冷淡,就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宇文燕见曹姽不领情,嘴唇一嘟靠在了太子身上,曹修柔声安慰了她两句,端坐一边的王神爱只做看不见的模样。 曹姽先是磕了三个头,挺得直直地对女帝道:“女儿不孝,出门远归,先给娘亲请安。今日家宴洗尘,不胜喜悦,却不知长姐缘何对女儿动手,女儿不敢说姐姐的不是,但女儿身为公主而受辱,原因是要弄个清楚的。” 她本期待曹婳可以和她辩驳一番,也好助她弄清缘由,却见曹婳却只是一个劲地咬唇抽泣,须臾眼睛就肿得核桃一般大,便不抱希望了。 女帝却淡淡笑了一下:“你出门一趟,性子倒是沉稳了,也变得会说话,果然康肃很会教养曹家的女孩子。” 料不到女帝却突然说出这样一席话来,慕容傀在一边不甘不愿地冷哼一声。 “也罢,闹成这样,这家宴也就不必了。”女帝揉了揉眉心,吩咐荀玉:“你将伽罗送回去,这几日就不必乱跑了。至于观音奴,跟你哥哥一道,让太子妃照顾你吧。” 这就是要软禁曹婳的意思,曹婳一声悲鸣,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待女帝离去,宇文燕娇笑一声:“小姑这是何必,在我看来,这倒是天大的喜事呢!” 曹婳被好几个女官扶住,有荀玉在一旁看着,她再不敢放肆,只好怒瞪着宇文燕,宇文燕则往曹修身上靠,娇嗔地道二公主好凶。 荀玉见她惺惺作态,太子妃又是扶不起来的,不得不出言训斥:“良娣慎言,你并不是正经嫂嫂,小姑还是不必称呼了。” 这下戳中宇文燕隐痛,她背过身就瞪了面无表情的王神爱一眼,却不防曹姽立在了王神爱身边,冷冷地看过来,神情里暗含了警告,她心里咒骂了几句,脸上却不敢现出分毫,好好的家宴最后不欢而散。 曹姽一路和王神爱同行,拜宇文燕所赐,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女帝隐瞒她行踪,北汉并不知东魏突然对南越发难,北汉太子刘熙对着曹姽是志在必得。奈何宫门重重,女帝为防消息走漏,禁制极为严厉,众人只当两个公主都年纪大了,为了日后出阁的名声着想,女帝不得不收敛她们。 尤其是那个骄傲张狂的小公主,一步都不得踏出宫门,不知让多少建业的闺女笑话。 实则含章殿就住了曹婳一人而已,曹姽不在建业多时,就算回来也是形色匆匆,因此除了她自己的望春斋,就连曹姽往日所住的临秋斋也已被她霸占。 这日她好不容易说动女帝,让她出门上鸡鸣山游玩一番,女帝才得了南越捷报,想着大局已定,便准了曹婳的请求。 偏生刘熙在宫中的眼线接近不了要害,只知道公主的随行是从临秋斋出来的,所有人想当然的都以为车驾里的就是曹姽。 北汉与刘熙多次求婚不成,这次女帝有意将使者多留些时日,似乎有松口的意向。刘熙觉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坐实了名分,即便有所理亏,但他们匈奴人,哪里讲求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于是他带着随行大张旗鼓地堵了路,冲了公主的车驾,刘熙在建业的大庭广众之下,掀了马车帷幕,钻到了车里。 这么一闹,就连女帝都有些投鼠忌器了,曹婳见女帝都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心中绝望,觉得自己很快就要随匈奴蛮子回去牧马放羊,一辈子眼看就要毁了,才做出这等失去理智的事情。 只可惜刘熙这样费尽心思一闹,最后不如意的恐怕是他自己。 北汉不但被东魏大大耍了一把,让东魏在眼皮子底下拿下了南越。北汉太子还搞错了心上人,误扰了曹婳的车驾,这桩桩件件,北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事到如今,曹姽在宇文燕满含兴奋的诉说里明白了前因后果,如此对曹婳泼她一脸酒水倒也不意外了。 曹婳就是这样人,如果她不占了自己的临秋斋,便不会有这样的祸事。但曹婳只觉得,那刘熙看上的是曹姽,都是曹姽给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这纷纷扰扰便再也说不清了。 见曹姽有些消沉,曹修怕拍她肩膀:“你别多想,伽罗的性子就是这样,说起来那刘熙性情狡诈粗暴,倒也能克制伽罗。如今母亲也没有下旨,一切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要多操心。” 眼见东宫就近在眼前,莫等宇文燕撒娇卖痴,王神爱已然做出了高姿态恭送曹修,曹修略有些发窘,到底还是跟着宇文燕走了。 这把曹姽看得一惊,她与王神爱之前几乎没有交集,但她所作所为,曹姽也不知说豁达还是愚蠢来的好。 “妹妹看什么呢?”王神爱伸出手牵住曹姽:“你暂住几天,屋子已经布置好了。” 曹姽欲言又止:“太子妃你……” 王神爱的侍女琼珠觉察出来,忍不住就对曹姽抱怨道:“那太子良娣进宫不过一月,太子就在太子妃那处绝了迹,公主你劝劝……” 王神爱轻轻道一声“琼珠莫要胡乱言语”,那侍女就噤了声。 曹姽心里头有些愧疚,她原本想早些、再早些回来的,也还是没有赶上。上一世太子宫中并没有这些糟心的事情,那是因为太子早逝,相比起来曹姽宁愿曹修妻妾处得乌烟瘴气,也不愿曹修年纪轻轻就去了。 她到底开口劝王神爱:“兄长性子和顺,太子妃当有自己的计较,你用了几份心,太子也会回报,只是我看太子妃往日行止,似是太过冷淡了些……” 王神爱显然没想到曹姽会对她推心置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因往日她对曹姽的印象就是刁蛮任性,外加对自己的兄长有些纠缠,后来出息了,但依然是个马背上的蛮女。 她心有感触,便温和一笑,再不似往日木愣愣的,也是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终于这台城里有一个人,并不仅仅只是盯着自己没有动静的肚子。 这样一个月夜,王神爱不由地就说了心里话:“你哥哥是个好人,处处都好,唯一一处不好,就是他不喜欢我。” 曹姽看着年幼,也是尝过情滋味的人,王神爱这样一说,她就什么都懂了。 王神爱与她是彻头彻尾的两样人,一旦对方不能怀着同样的情愫,她就宁可不要。而曹姽不摔个粉身碎骨,决不放弃。二人一个高洁,一个执着,倒说不上谁比谁更有风骨。 曹姽也就不劝了,曹修和宇文燕的黏糊劲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的确宇文燕能够适合他,曹修温柔雅致,是该喜欢那样率性大胆的女子。 她于是换了个话题:“那不管如何,太子妃该要个孩子,不能一味地拒绝我哥哥,再者阿爷母亲都期盼着呢。为人~妻可有所疏漏,为人媳则不然,何况你是储君的妻子。” 王神爱悠悠地看了过来。 曹姽鼓起勇气道:“我这番回来,带着一个了不起的医者,对房中术也很有番研究。让他帮一帮,再让荀玉姑姑看个日子,有了孩子,你也有了倚靠。宇文燕背后有鲜卑做靠山,也只能随她去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神爱答应了下来。 姑嫂两个虽不至于亲热起来,但多了几分熟稔,曹修看在眼里啧啧称奇,考虑到曹姽那性子,他觉得这事情很有可能是王神爱做的妥帖,这样一想,就更觉得惊奇了。 这时候却没有人关心他是什么想法,葛稚川给王神爱把了脉,只说无大碍,只是日子该过得宽泛些。 想了想,拗不过曹姽,便开了一副猛药,只说一击必中那是最好的。又让童子送了些东西给太子妃,其中授了些奥妙机宜,便不方便向曹姽赘述了。 曹姽一边又打通了荀玉姑姑的关节,她关心曹家的子嗣,这是莫大的好事,就是女帝和燕王,也没有不准的。 燕王便让宇文家的人来了建业,太子妃恩准良娣与家人小聚,宇文燕虽暗地里嘀咕两句,还是不甘不愿地回去了,毕竟太子妃平日不开窍,一开窍这事儿做的忒漂亮。 曹修合着就在那两日去了王神爱的房里,王神爱下定了决心,因此不复往日冷淡拘谨,虽不至于殷勤备至,却也主动相就。腰下一个枕头,让一切事半功倍,曹修得了深入的趣味,一夜少见地来了两回。 第二日,宇文燕也没的回来,曹修准时去了太子妃那里报道。 到了第三日,太子妃便谢客了,曹修略有些失落,但是枕头可以用在宇文燕身上,他身边并不缺人。 王神爱有些恍惚,她是没有料到小小床笫一事,竟让曹修起了变化,那她往日所学礼仪诗画又是为了什么。王神爱是下了决心便不后悔的人,即便有些惆怅,她仍是迅速地丢开手去。 天可怜见,一月之后,医官便诊出太子妃有孕。 朝廷内外都松了一口气,当天女帝的赏赐便进了东宫和王尚书在乌衣巷的府邸。曹姽了却一桩心事,也真正绝了自己登位的可能。三天之后,女帝颁布旨意赏赐功臣。 康肃已是位极人臣,赏无可赏,况这次南越之战,他并未亲临。只是他教养公主有功,女帝便在名分上赏赐了一个太师。 其余功绩,便都赏了康肃新认的义子康拓,此人从一名不见经传的小校尉直升为三品奉国将军,照理这前途无量之人门槛都被踏破了,只是他在建业并无府邸,下了朝领了赏,便领兵回了荆襄。 其余人等也各自有所封赏,照例逆贼之后沈洛什么都没有。 大小虎和蔡玖也在这时回了建业,大呼小叫围绕着曹姽诉说离情,大虎突地想起一件事:“我等在姑熟遇到了阿揽,不不,是康将军,他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又是公主的心腹,公主怎么没去送送?” 只有曹姽知道,康拓哪里是心腹,而是心间一道伤。从此二人各有天地,各有前路罢了,他是驰骋天下的英雄,她是万人之上的公主,只是英雄出身草莽,曹家虽也是寒族出身,到底登顶,今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曹姽便笑道:“虽有同袍之谊,我和他平日相处却和仇人一般,才不去送他。” 大小虎和蔡玖也不疑有他,几人照样服侍着公主过日子。 这岁月静好得仿佛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 宇文燕却哭着去找自己的父亲宇文护:“阿爷,我怎么就走了两天,那王家的女人肚子里就揣上了。” 宇文护并不十分意外:“太子夫妇结缡四载,只要身体没有毛病,这都是早晚的事情,你有什么好哭闹的?你不过是仗着太子新鲜,可不要磨去了往日情分。” “哪里是新鲜?!”宇文燕尖声反驳:“太子待我情深意重,我未嫁予他之前,也有好些时日的相处,怎会只是新鲜?不过是我认识他太晚……” 宇文护显然对曹修并不感兴趣:“早也好,晚也好,你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正室,太子妃怀孕那是名真言顺的事情,怎么现在又回来闹?阿爷早就和你说了,这江左的男子不过生就一副皮相,骨子里天下的男人都差不多。既如此,何不嫁给拓跋家的小子,他们家男丁众多,在鲜卑势力极大,慕容傀年纪很不小了,东魏女帝手伸得再长,也对辽东鞭长莫及。慕容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宇文和拓跋联手,稳稳就是辽东未来之主,你这个傻女,偏偏去喜欢曹修。” 宇文燕在自己父亲那里得不到安慰,别提有多失望了。回去见人踩高捧低,个个明里暗里都是奉承王神爱的,心里就有股怒火在燃烧。 她却不知,这是王神爱早前让着她,王神爱是高门大户王家的女子,又是当朝太子妃,那是怎么捧都不为过的。宇文燕相比之下还真是个蛮女,一朝打回原形,便以为所有人都亏待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曹修马上就要领便当谢幕了……   ☆、第八十五章 太子后院闹得风起云涌之时,曹姽这小姑却万事无碍,只顾着自己高兴就成了。王神爱有意笼络曹姽,又感念她推荐葛稚川的恩德,处处照顾宽容,将曹姽惯成个太子宫的小霸王。 好在曹姽出门日久,人情世故都有长进,纵然嫂子宽纵,也并未惹事,王神爱偶有回家探望,家里人问起太子殿里住了一个大名鼎鼎的跋扈公主时,这位太子妃也总是说些好话。 周威自蜀地受伤之后,就回了江东老家休养,女帝准了他三月的假。 日子一到,他便照旧回太子宫当差,知晓曹姽如今也在那处,却苦于外殿找不到机会与她说话,因此一到了休沐,便急急地来寻人。 周威在太子宫与台城行走三年有余,宫里的贵人侍人也都认得全,这会儿琼珠便笑着掩嘴进来通报:“太子妃,公主,奴婢当周将军与人调了日子,怎的休沐还来当值,原来是别有他想。将军说他要找公主叙旧,太子妃可赶紧放人吧。” 因王神爱肚里的胎儿月份还早,还不能准备什么衣服用具,因此曹姽便守着给嫂子念书,念的都是些平日自己感兴趣的话本儿和民间传说,把王神爱听得直笑。 这平日端庄的人笑够了,就打发曹姽赶紧出去见周威。 琼珠见没人了才凑上去问:“这小公主和周都督家的公子……能成?” 王神爱望了望外头还明亮的天色,只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一天天地无比漫长,可她只能熬着,好在现在肚子里有个盼头,她想到曹姽心无旁骛的关照与陪伴,叹息道:“难不成还与我哥哥成么……只是公主这样纯然的性子,或许原本该是哥哥的福气。” 曹姽这次回京,因着心事重重,根本就记不起王慕之这号人来,倒也不是天性凉薄,而是她每回只能专注于一件事罢了。直到周威找上门来,她竟才发现自己差点忽略了这个亲如兄长的人。 周威躺了三个月,浑身都像长了草,只是如今还不良于行,与曹姽不论是比试还是郊外放马都是不成的,二人只好沿着宫墙慢慢走动,日头下去后好去找一处食肆,便是连酒也喝不得。 周威的黑脸都养白了些,因此更显出几分腼腆来,二人默默走了会儿,他才道:“阿奴你在南越的战事这般顺利,我初时还担心,后来才知小看了你。” “哪里就是我的功劳了,”曹姽笑笑:“有功的人早就领了赏回去了。” 那人自然指的就是康拓,听曹姽那么一说,周威也想到了此人,不知为何心里一堵,并不是说他就嫉妒了康拓的功绩,而是他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偏偏时不我与,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曹姽观他神色宽慰道:“周兄也不必急于一时,北汉如今未灭,机会还多的是呢!” 她却误会了周威的意思,周威并不怕以后没有累积军功的机会,只是他觉得自己如今还配不上曹姽,而曹姽今年却已经十五了。他等得,女帝和曹姽却未必等得,满朝文武,可都不缺儿子。 “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周威克制住心里的慌乱,不让曹姽看出端倪来:“你荆襄一行,以后康家父子都是你的靠山,康拓凭那等出身,晋升如此之快,只怕往后成就不会逊于康乐公。你与他先时有主仆情分,怕是往后受用不尽,我不过是荫了祖上的功德,实在有愧。” 不知为何,曹姽并不爱听到周威说什么主仆情分,就算她对康拓呼喝使唤,康拓十次里未必有一次理她,最后吃瘪的还是她这个公主而已。想到康拓,曹姽心里一阵闷闷的酸楚,周威却暗暗懊悔自己不会说话,不知哪句又让曹姽不高兴了。 二人正各怀心思,不防前方却与人狭路相逢。 若不是曹姽出身高贵,二人都是被建业文士看不大起的武将之流。周家虽然也是义兴大族,只年资不长,又以强力闻名,出了义兴便容易被人诟病。曹姽就更不说了,少时天翻地覆的坏事没有少做,出行都要让人避着走的,偏偏女帝不管这些小事,燕王慕容傀又是不分青红皂白纵容着,更是没人管束。 对面来人人未至,香风先至。曹姽一错眼就看见了打头的王慕之,他如今该年过二十,已是翩翩郎君的成熟风度,那张脸就是曹姽新婚夜初见之时,令人神魂颠倒的谪仙容颜。 他们一众人在僮仆的包围下前呼后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仆人捧着白色锦缎铺在路前,好让白袍大袖不至于沾惹灰尘。曹姽认出打头的是王慕之,后头还跟了与他形影不离的陆参与一些不认识的俊秀少年。最末是陆亭君梳着女儿头,带着两个侍女,默默跟着。 陆亭君想来都十八了,竟还未出嫁?这番痴情,曹姽都忍不住想要成全她了,只是当时种种事体坏了名声,她除了一心贴紧王慕之,倒是没人愿意娶她。 周威见曹姽脸上浮现冷笑,正待要问她怎么了,白色锦缎已铺到他二人的脚下。粗仆不知二人身份,还鲁莽地让他们起开,不要挡在路中。 曹姽要是让开她就不是曹姽了,再者周威身上还着了铠甲,她虽是一身便服,也难掩华贵,这粗仆以为自己从王家的门里走出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装瞎子吗? 不待曹姽发作,陆参已经远远地望见他们,“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给王慕之指了指道:“瞧是谁来了?”又压低声音道:“这难得聚一次,也能撞见这不阴不阳的雌货。” 王慕之有些不悦,陆参就是这么一个爱借题发挥又不知轻重的人,但他自诩比之要更有风骨,再者王家势大,其父王道之却始终尊重女帝曹致,王慕之在外不敢造次,他不耐烦地对陆参道:“别乱说话。” 这时双方都到了近前,王慕之想行个礼也便罢了,这时才借着面对面的机会打量曹姽,竟发现曹姽着了一双普通的棉鞋,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若是着了女装的凤台履,岂不是要俯视自己,王慕之心里一阵不自在,挑剔的眼光却从曹姽脸上划过,流连于在建业里可算上品的容貌,又在她不同旁人的傲气眉梢看了几看,才作揖道:“久不见公主,别来无恙。” 陆参可不敢忘记曹姽曾经整治过自己,可他只敢耍些小人阴谋,于大事上无丝毫谋略,与曹姽当面对峙极为心虚,当下只管低着头不言,倒是陆亭君躲在人后,不时偷偷打量曹姽。 曹姽又怎会不知,她太理解这些大家闺秀,看着一副贤淑样,心里的小人儿都快从她们的喉咙眼睛里跳将出来,不满足她们窥探的好奇心,她们根本不会罢休。 曹姽故意慢慢悠悠地道:“大家都无恙,自然都是好事。” 她说罢狠狠瞪了眼陆参,陆参只觉得浑身都痛了起来,又不好当街闪避,只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迎受曹姽冷意森森的眼光。 王慕之自然不想双方对上,他虽不能欣赏曹姽,妹妹王神爱此番得子,却少不了曹姽的功劳,他冠冕堂皇谢了几句,见曹姽的脸色稍微缓和些,便告辞离去。 陆参走的时候嘴里还不干不净,说着什么周野人和曹野人合该配成一对。 曹姽捏紧了拳头,不和这种人渣一般计较。 周威见她手背青筋暴起,连忙趁街上无人将她的手拿住了,一边嘴里叨叨:“别太使劲,抠坏了手掌该怎么办才好?” “陆家小人,”曹姽如周威所愿松了劲,这才啐了一口:“总有一日,要缝了他那张臭嘴。” 周威深吸两口气:“阿奴,你有否想过让他无话可说。被骂作野人又怎样,若你真的嫁我,且让他们看看野人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曹姽张口结舌,又突然大笑起来,笑完才正色道:“陆参是惹人厌恶,不过我们又何必因为他而为难自己?” “怎么是为难?”周威一急:“我明日就去求见陛下,你已过了十五,二公主与北汉的事情又悬而未决,我一是喜欢你,二是见不得北汉觊觎你。” 若没有康拓那档子事情,曹姽或者还要感谢周威,甚而她还会考虑周威的提议,至少她知道,自己自在惯了,周威为人不怎么会忤逆她的心意,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了:“婚姻大事有长辈决定,我知道周兄一番赤诚之心,但此事实不该私下商定。” 这话由曹姽说来异常古怪,周威却只当她小姑子长大,懂得了礼仪。曹姽这样一说,他反而坚定了入宫求婚的心。 因为遇到了王慕之,曹姽便没了心情,与周威道别早早回了太子殿,却不知周威瞒着自己入宫见了女帝,点明了要向自己求婚。 周威虽不是乘云而来的盖世豪杰,但女帝多年观察,知晓此子身世高、人品好,难得还爱重曹姽,这样的夫婿实在难求。即使是慕容傀,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因慕容傀只会说要给他挑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给女儿,却哪有他嘴中顶天立地的男儿呀?他也就嘴上厉害,既然女帝都不反对,他也只能想着要好好提点一下周家,决不能给曹姽受委屈。 女帝心里已有了主意,只等曹姽到了十六岁,年纪更大一些便颁旨嫁于周家。曹姽于这些打算都是知道的,她却选择了沉默。 与此同时王神爱肚子渐大,太子秉着初为人父之心,与王神爱平日相处也略有缓和,到底还是缺了一些男女之情,但是感受孩子的胎动,也别有温馨之感。 太子的喜恶左右着整个东宫的风向,宇文燕不敢造次,谁让她腰背此时没有王神爱挺得直。但好在太子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对宇文燕还有顾念,这毕竟是他初次为之动心的人。 宇文燕为此也收敛好些,渐渐按时对太子妃嘘寒问暖,懂得低头做人,若是太子妃没有宣召,她也不敢凑上前去造次。 八月盛夏,却是太子生辰,因女帝宫中没有庆生的传统,太子只是召集了亲近之人一起吃饭。 席间还要了一壶桂花酿,与胎象已然稳固的太子妃浅浅酌了一杯,王神爱因着有孕,整个人丰腴了不少,不复少女青涩。皮肤闪着珠光般的白净柔嫩,神色和缓,已是有了一些为母的光彩,全不如初嫁时的难以接近。 曹修心中一荡,想着四年夫妻相敬如宾,不由也感慨万千,捉着王神爱的手便与她饮了一盅交杯。 王神爱的心方才颤动了下,却见尽在咫尺的那只白玉杯,那只她送进曹修嘴里的白玉杯沁出血色来,她还来不及喊人,曹修已经扑倒在地上,案台杯盏碎了一地,就像那混乱不堪的未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呼,来了 从这章开始,阿奴要走上和前辈子不一样的女帝之路了   ☆、第八十六章   王神爱方才想要伸出一根葱指抹去白玉杯上沁出的一丝血色,曹修已经含了一腔肺腑涌上的热血,终是“噗”的一口喷出,栽倒在地。   外间伺候的宫人听得杯盏翻倒碎裂之声,连忙在外呼唤,曹修立时毙命,王神爱被糊了一脸的腥血,呆愣愣的一片痴傻。侍立在外的琼珠是王神爱的心腹,又怕擅闯引来贵人发怒,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见良娣宇文燕已从对面的回廊里匆匆而来。   琼珠不是笨人,眼见事情无法收拾,她闭眼咬牙,就要推门而入,却被宇文燕飞身而至,拿住了手腕。   “我是来给太子与太子妃请安的,你这宫人好生大胆,无宣而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宇文燕冷嘲热讽,她自小练武,制服琼珠轻而易举,她大力地就将这侍女甩到一旁去,朗声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妾有要事禀报。”   宇文燕所谓要事不过只是托词,实则就是来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她以为至少曹修会出声,可是里边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下她也同琼珠一般心急如焚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传来动静,太子妃王神爱神色凌乱,鬓边及下巴处还糊了些未干的血迹,袖摆则红了好大一片,双手却紧紧护在腹部。宇文燕眼见之下大惊之色,死的不是王神爱,那还会是谁?她顿时觉得天旋自转,下一刻就要推开王神爱闯进内室去。   琼珠早就防着宇文燕发难,她一动,琼珠召来的两个侍卫已经迎上前去,王神爱被琼珠挡在身后,她面上一片死灰,脸上却坚毅非常,就在刚才,肚子里的孩子还隐隐动了一下。如今孩子已经失去了父亲,她身为母亲,没有软弱的资格,她沙哑着声音但清晰地命令道:“从现在开始,谁都不准进入这个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府!琼珠,立刻派人去台城禀报女帝陛下,只说……只说太子遭人暗算,请女帝处置。”   宇文燕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就要保住自己性命,强撑着冷笑了数声才道:“王神爱,房中只有你和太子两人,太子无故遭了毒手,凶手舍你还谁?你还装腔作势,在此处发号施令,我宇文燕第一个就不饶你。”   “你要怎么不饶我?!”王神爱丝毫不怵,她一步都不能退:“一切自有女帝秉公查办,你休要再胡言。”   宇文燕冷笑着不买账,作势就要往外走:“我直接找女帝评理,看看咱们这位高门王氏出来的太子妃,是怎么从了王尚书的野心,毒杀太子,意图谋夺朝政的。”   “你放肆!”关键时刻,外殿的周威已经得信赶到,见宇文燕言辞咄咄逼人,情急之下出声喝止,他心头悲怆,却强作镇定地问王神爱:“太子妃,太子究竟如何?”   宇文燕直呼自己倒霉,周威竟来得这样快,好在一时未必能够怀疑到自己身上,她不好再做出头鸟,便站到了一边,王神爱点头示意周威入内查看,周威深吸一口气进入内室,远远看见一地狼藉中一双男人的方头履,再往前是个男人的身形,离得近了,他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太子曹修乌青着一张脸,活像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出来那般,染得到处都是。周威蒙住自己的眼睛,呆立片刻,走了出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道:“请太子妃去邻近的别室休息,此地有末将守着,一旦台城来人,便去请您。”   王神爱其实此刻心绪大乱,但为了孩子着想,不得不听从了周威的建议。   半个时辰后,大司马门第一次入夜开启,女帝的銮驾莅临东宫,她脸色微沉,并看不出悲伤怒意,慕容傀与她并肩而行,几次想伸手揽住女帝的肩,最后又作罢。曹姽今日被慕容傀召进了宫中,这会儿和难得放风的曹婳一起,面色难看地跟在女帝夫妇的身后,曹姽一直到看见周威,才拼命眨着大眼冲他使眼色。   周威看见了,却无能为力,他朝女帝跪下如实禀报:“末将无能,请陛下降罪,太子他……此刻就在内室,太子妃已经及时避出,现场一分一毫都没有动过。”   曹姽恨不得拨开众人闯进去,但待她走进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这种情景不如不看,曹修死状惨烈,远比上辈子还要瘆人,女帝默默蹲下合起他暴凸的双眼,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容傀到底年纪更大,反应更快些,这时王神爱已经赶过来,对着女帝深深跪下,话还未说,先哭了起来。   她到底只是个未及双十的女子,夫君又死在她的面前,即使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衣物,此刻身上还是带着一股血腥味,慕容傀看着心烦,连忙让她起来:“你肚子里是菩萨哥唯一的血脉,还跪什么跪,坐一边去。”   慕容傀立时就开始清查前因后果,知道当时室内只有太子夫妇二人,下人在布菜之后就离去,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况且太子的饭食还是有人试毒的,当下的确是王神爱的嫌疑最大。   宇文燕见他迟疑,小心地凑上前去道:“启禀燕王,我赶来时,正碰见太子妃的侍女唤门不应,我也帮着喊了两声,太子妃才从里头一身是血地出来,”她恶意地看了看王神爱:“室内的确再无旁人。”   王神爱紧咬着嘴唇,反复吸了几口气才道:“儿媳不孝,请陛下和燕王明鉴,太子喝的那个杯盏原是我的,只是今夜我二人温情脉脉,太子说想要喝一盏交杯酒……”   曹姽正看着曹修的尸体不能回神,满脑子乱哄哄的闪过的都是曹修因瘟疫而死、曹婳亦然,自己冲龄继位,爱慕王慕之又不理国事,最后那种悲伤的感觉就如鸡鸣寺那把火一样灼烧得她浑身发疼,她头痛欲裂,老天竟然不肯放过她。   但是王神爱话音才落,所有人都愣了一愣,难道这毒却是冲着王神爱而去的?   这事情该有多么的可笑,夫妻二人冷淡了四年之久,曹修兴之所至的一次温情竟然就自己赔了性命,给王神爱挡了死劫。但王神爱怀着孕,若有人要谋害她,范围实在太过狭小。何况同样的酒盏和酒,喝的人一个立刻身死、一个却安然无恙,实在匪夷所思。   女帝默默站了一会儿,曹姽见她背对着自己,并不知她有没有流泪。但此时曹致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让人将王神爱接入台城,由她亲自看顾,务必使得曹修的遗腹子没有丝毫闪失。   又令人去王家报丧,嘱咐家主王道之天明之后去见见王神爱,并安排治丧的事宜。东宫内按照女帝的吩咐,其余闲杂人等开始搭起了灵堂。   最后,女帝要求刑部的官员介入彻查此案,而天明之后,如何向天下通告东魏太子曹修遭毒害暗算身死之事,又是一桩天大的难题。   慕容傀的眼神却定定落在那柄芙蓉卷云纹的青瓷酒壶上良久,突然默默低语了一句“不必叫上刑部的人”,曹致听不明白,正要上前,慕容傀却突然抓起那柄酒壶恶狠狠地掷了出去,只听宇文燕惨叫一声,整个人摔出了门外,额头上被慕容傀巨力砸出个洞来,血流了满脸,狰狞可怖。   众人还未及反应,慕容傀已经跨了出去,一把掐住宇文燕的喉咙将人举起来,呼吸被阻,宇文燕即便额上剧痛,依然拼命挣扎,一面求道:“我当时并不在场,燕王何至对我如此?”   “愚蠢的贱人,要害太子妃,还要害本王的孙子,却连累菩萨哥惨死。”慕容傀气喘如牛,涨得脸色血红,愤怒到了极点,因为宇文燕所作所为恰与他多年前屠灭满门的遭遇有关:“你竟敢用双胆酒瓶!”   宇文燕这才颤起来,只得大声直呼“冤枉!”   慕容傀五指捏紧道:“本王杀你还要什么证据?当年本王在鲜卑一妻五子,老王却宠幸幼子,将我与那幼子叫入王帐,一个酒壶里倒了两杯酒,幼子先喝我再喝。天下哪有这样稀奇的好事,做戏做过了就是有鬼,老子偏不喝,一路从王庭杀出去,老婆孩子的头都被人砍下来了。这双胆酒瓶是老子一生的痛,你宇文家本就是墙头草,当年的事情与宇文有没有关系,老子并不想计较,你好好地嫁曹修,没有人会来为难你。可是你们这些鲜卑同族,为什么却要一个个来为难老子呢?你听着,老子的儿子死了,别说你宇文家,八柱国任何一家都别想坐收渔翁之利,所有人最好祈求太子妃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不然……”他看了眼曹姽:“老子就给自己的女儿铺路。”   女帝已耳闻一切,她并未让慕容傀就地杀了宇文燕,而是命人将她拉入水牢,禁卫军连夜出动,端了宇文家在建业的老窝。   忙完这一切,天将黎明,众人去更换丧服,慕容傀双目通红,问着一身白衣的曹致道:“你不言不语,是在怪我。”   “是你一定要菩萨哥娶一个鲜卑女人,他自己也喜欢,这就是他的命。”曹致眉目不动分毫,全不似一个丧子的母亲:“这是命,他的本性也只容他做个太子!”   慕容傀抹了把脸,求道:“致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求你哭一哭?”   “你见到王神爱的模样了?御医说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她都能撑住。”女帝轻轻叹了口气:“朕还有伽罗、还有观音奴,怎么能哭?朕哭了,她们就得哭死过去,太子妃也要哭死过去,总不能用孝道逼死她们。”   慕容傀没有再劝,他想揽一揽曹致,曹致却向外面走去了。   曹姽也换了一身的素服,曹家人口单薄,她要为自己亲兄守灵,曹修又是唯一的男丁,王神爱肚里的孩子未知男女,曹姽只觉得盛夏的天像冰窟窿一样的冷,她腿都迈不开,她害怕自己又走在了通往太极殿的路上。   周威的声音将她唤醒了,他在她前方唤她:“阿奴。”他眼圈也是红着的:“求你别伤心。”   曹姽上去,歪着头看他,眼神如冰似雪,她从来视周威为至交好友,兄长一般的人物,甚至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愿意嫁他为妻,可是为什么老天让一切都回到了原路上,曹姽听见自己问周威:“你记不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   周威满目痛苦,几乎要倾泻出来,声音抖不成句:“你让我好好保护太子。”   “你没做到。”曹姽低叹。   曹姽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周威也知道自己力所不逮,太子后宫里的事情,岂是他一个外将可以管的,但是曹修死了,周威紧紧握住了腰侧的剑柄:“是,我没做到。”   曹姽劈手给了周威一个耳光,她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却让周威觉得心被扇得粉碎。   她再不多言,快步离去,周威却不能追上她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死的是曹修,嗯……   ☆、第八十七章 曹姽姐妹在匆匆布置起来的灵堂守夜之时,女帝展现迅疾手段,命金吾卫直扑处在朱雀大道上的使节官邸。并非她要对刘熙不利,而是想要尽可能地瞒住曹修被暗杀的消息,让北汉不能得知。 一旦失去一国王嗣,国将不稳,若是北汉南下发动突袭,东魏则危矣。 然而刘熙又岂是泛泛之辈,几乎就是刘熙遇刺的同时,他就从探子处得到了消息,北汉使团留下一名身材相貌与他颇为类似的替身,刘熙本人带了数名死士连夜从水路离开建业,一路西区船不停歇,在京口成功渡江。 金吾卫将那替身带进宫中,才知其中有诈,女帝并非没有料到刘熙狡诈,几乎在下令抓捕刘熙的同时,就已经派人飞书康肃及陈敏,荆襄一线及淮河寿春一线绝不容有失。 既然事情已经瞒不住,台城便敲响钟鼓,昭告天下太子薨。曹姽等人没有离开东宫半步,王神爱身体抱恙,亦是足不出户,几人都不知道朝廷内外早已天翻地覆。 已故太子资质不过是守成之君,建业虽然文士众多,但其中也不乏力劝北伐的义士。北伐之事在女帝有生之年或可一想,但是曹修却是绝没有本事挑起这个担子的。在这些人眼中,早年是因为女帝仅得一个男嗣无可奈何,但如今太子既薨,原本蛮横胡闹的三公主却看着很有些女帝的当年风范,因此在曹姽遍身缟素的时候,却不知自己身边已有了一小股拥戴势力。 然而,建业朝廷不比几位都督领兵的边地,这里是豪门大族的天下。 豪门大族之中又以王谢称雄,谢家几代没有出得力的弟子,前些年又被曹姽在会稽狠狠收拾,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过来。王家日渐只手遮天,王道之又是个才能杰出之人,官居高位、门生遍布,女儿王神爱又是有孕在身,一旦太子妃产下男婴,长子嫡孙的名分不容撼动,因此朝廷内更多的人是在观望,且隐隐有倾向王家的意思。 以王家的手段,做点手脚亦不是难事。 届时王神爱肚里的孩子,是男嗣最佳,若不是男嗣,王家也有本事颠倒乾坤。甚至民间就有传说,太子妃的肚子里,不是男娃,也是男娃。 对此,王道之却是一片平静,太子算是他的女婿,他也登门表丧,并劝慰了一番太子妃。 然而王道之虽然不结朋党,看着难以接近,儿子王慕之身边却不知不觉多了好些谄媚拥护之人,老子水泼不进,在儿子身上下功夫也是一样的。王慕之是个惯于被众星捧月之人,这感觉于他来说甚好甚佳,王神爱与他见面之时提过几句,王慕之称自己既不宴饮也不玩乐,并不悖理,如何交些朋友也要被说三道四。如此几番过后,就连王神爱也不与他再交心,王道之冷眼看着,并不着急。 倒是曹婳,众人都有意无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曹婳作为此女,谁都不能说她心里就没有弯弯绕绕,何况刘熙出逃,她如今无需被迫嫁给匈奴蛮人。 曹修年轻去世,陵墓及随葬都没有做好准备,这些又都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 接连三日举行了招魂仪式,并没有令奇迹发生。女帝下旨停灵破例为七天,因太子年轻而逝,未有利国利民之大功绩,不便征发大量民力在短时间内修建陵墓。经过朝内外及礼官的商议,最后由其父慕容傀并曹姽扶灵回曹氏故里谯县,葬入祖坟。 王神爱身体状况不能长途跋涉,只送令至姑熟。她须服斩衰重孝,怀孕的贵体只能穿极粗糙的麻衣,粗茶淡饭,不得安寝,胎动得厉害,最后是被人抬回建业。 曹姽服九月小功,她看着王神爱这样折腾,也于心不忍。作戏也好,真情也罢,她心里明白即便曹修活着,恐怕在王神爱心里,也未必比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更为重要。 女帝至尊,为嫡长子服丧三月,慕容傀亦然。 在谯县处理完丧事,慕容傀先行回京,曹姽却被女帝留了下来。以守丧之名,却是被要求偷偷前去寿春找陈敏。 曹姽还暗自嘀咕,却在半路上就听说北汉从彭城(今徐州)大举南下,取中路舍荆襄,意图拿下与建业一江之隔的合肥堡。合肥易攻难守,东吴孙权曾七次出兵合肥皆不可得,常有兵家杂谈说道,孙权即便拿下合肥,没有那个实力拿下彭城,合肥也是守不住的。 东魏女帝得鲜卑慕容傀节制彭城之北,北汉轻易不敢发难,因此陈敏据守寿春多年,前沿牢牢捏着合肥堡,这么多年本也相安无事。然这一回趁着曹修罹难,北汉必定不会舍近求远,去讨康肃的嫌,必然是打算碰碰运气,找离建业最近的江淮一地开刀。 曹姽从没有见过镇北都督陈敏,这人来历平凡,创业却不俗,要不是同时代有曹致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如今江左的地盘原该可能姓陈。可是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陈敏只得在曹致之下做个领兵的下臣。 因此曹姽前辈子浑浑噩噩过了数年,他陈敏既没有反,最后也没有来救。 曹姽是硬着头皮进入寿春的,到了才知陈敏早已上了前线合肥堡督战,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三个回合,北汉有所顾忌,如果不能速速拿下江淮直取建业,那就必须把这件事维持在局部冲突的假相里,双方都暂时不要撕破脸皮为好。 况且陈敏比之康肃,领兵交战方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且惯常还爱使些阴谋诡计,对匈奴人来说也不见得就好对付,甚至不需要北边的鲜卑动手,陈敏此番就顺利拦住了北汉。 如是三回之后,双方暂时偃旗息鼓。 陈敏回寿春休整,才入府解下大氅,就见门外立着个穿着细麻衣的身影,这人又高又瘦,眉目分明,整个人连衣带脸白生生的,仿佛就是二十年前自己被迫为之下跪的那个人。 一口气憋在胸口,陈敏早知那人是女帝的小公主,依然粗声粗气地叱问道:“谁站在门口?” 侍人晓得这位都督的脾气,低低答道:“女帝颁了旨意,新安公主驾到。” 陈敏随意拱了拱手,朝着曹姽道:“见过公主殿下。” 不似康肃风度英武的模样,陈敏五短身材,显得肌肉特别结实,脸上五官说不上丑陋,但眼睛显小、鼻子硕大,左颊一道横贯的刀痕,看起来很是狰狞。曹姽站在他门外的时候,分明听他嘟囔了一句“晦气”! 如果可以,曹姽真想一拳挥上去。 这几日照顾曹姽的陈夫人这时赶来,朝曹姽肩上按了按,安抚一下这位公主,似嗔似喜地缓和气氛:“公主莫要理他,他呀,脾气忒坏!” 见是夫人来到,陈敏闷闷地坐回椅上,由着陈夫人贤惠地给他端茶外加嘘寒问暖,有这位贤惠的夫人调和气氛,陈敏还能和曹姽搭上一两句话。 就算以曹姽的眼光来看,这陈夫人虽然年近三旬,放在建业也是一位端庄大气的美人,这粗鄙的武夫陈敏也不知走的是哪一门子的大运。 曹姽却不知,这陈夫人本是陈敏当年的战利品,陈敏虽爱重她的品貌,心里亦有放不下的纠结。 果然陈夫人的动作慢了些,陈敏便摔茶杯骂道:“如果心不甘情不愿,便不要来服侍,老子送你去见你当初嫁的那个死鬼!” 竟也不管曹姽在场拂袖而去,把曹姽惊得目瞪口呆,这陈敏可比她爹慕容傀那个大蛮子还要回抖威风。 “我是改嫁了的,先夫姓沈,死在十多年前的那次灭族之难里。”陈夫人这样一说,曹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镇压沈氏,陈敏也是出过力的,他既出了力,还全了私欲,陈夫人强笑一下:“他只是脾气急一些,从来不曾动我一个手指头,公主不必介怀!” 天下夫妻有百种相处模式,曹姽也见过许多。譬如她冷淡的母亲与粗鲁的阿爷、虚荣的曹婳和她前世谄媚的驸马、相敬如宾的太子夫妇,当然还有一头热的自己和始终游离于外的王慕之。说不得这陈夫人,看着委屈,实则却是过得最好的那个,陈敏那样的人嘴上凶,到底不曾薄待过她的样子。 曹姽不由地想,也不知那样水火不进的康拓宠起女人来会是什么样子,半晌才惊觉自己竟起了这等歪念。陈夫人正笑着瞧她发呆的模样,把曹姽闹了个大红脸。 如此战事胶着三月,北汉惺惺止住攻势,却不肯撤退。陈敏总算松快下来,把那些匈奴人的爹妈翻来覆去骂了好多遍,连曹姽的耳朵都要起茧子。 最后北汉干脆地提出撤退要求,遣了使者去建业,只说刘熙与二公主曹婳一面之缘、互相倾慕,请女帝成全这年轻儿女的心意,两国结秦晋之好,双方十年不犯。 曹婳不知道砸了含章殿内多少花瓶,天天在太极殿外哭求,不知为何女帝却没有幽禁她,反而由着她闹,不像同意联姻的模样。然而这是北汉第三次且是指名道姓的求婚,若是还不答应未免太过打脸,曹婳心里惴惴,求的那是一个卖力,见者无不动容。 况且王神爱腹内胎儿性别未知,万一是个女娃,而次女曹婳又被远嫁北汉,曹姽简直就是唯一的继承人,眼下她在朝廷内的威望也已有了水涨船高之势。但曹姽早些年名声不好,眼下风头正盛,自然也有人攻击与她,不管是不是王家授意的,至少王家未曾阻止。 然而这些纷争与猜测最后证明不过庸人自扰,曹致贵为一国之君,从来不曾站在被动的位置上。 在给嫡长子曹修服丧三月之后,曹致卸了素衣,下了朝后默默一人在东堂待了良久,却是在入夜时分让荀玉将慕容傀叫来。 荀玉未做他想,还问了一句:“陛下,是否为燕王备下马车,他惯于回燕王府的,并肯住显阳殿。” 女帝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让荀玉极为惊讶的话:“不必了,就说朕诏他留宿。” 荀玉大惊,慕容傀自然没要不肯的,可是她知道内情,二人不谐并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便劝道:“陛下,你二人都别室而居十年,你厌恶他荀玉知道,何苦就如此为难自己?您今年三十有六,燕王他都是知天命之年,到底能不能再得子嗣真说不好。况且你二人至少相敬如宾,若是硬要燕王去甘露殿,怕他又要大发雷霆啊!” “荀玉,朕并不讨厌他。”曹致许久未曾体验过心情如此百转千回,半晌后又添了一句:“告诉他,如他的意,就宿在东堂,不去甘露殿。” 荀玉急得跪下:“陛下,祖宗家法……” 女帝长叹一声:“阿玉,祖宗家法可救不了东魏之急,况且若不是祖宗家法,何以失了曹修,朕就后继无人了?” 荀玉哑然,终于还是出了门去办事。 室内的女帝久久默然无声,不知过了几刻钟,东堂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门外踹开,夜间的凉风涌入,吹得曹致无比清醒,慕容傀几乎是脚下生风,一把跑至榻前,箍住她的腰将她提起来与自己对视,一路上想得许多话最后却憋住一句:“老子不去甘露殿!” “好,不去。”女帝伸手环住了慕容傀的脖颈。 慕容傀只觉得一股酥麻从那双手穿到他的后颈上,让他打了个冷战,一路颤栗到脚底。他年过五十,盖世英雄,世上还有什么滋味是他没有尝过的。唯有一个曹致,二人结缡二十载,养育三个子女,这女人还是如天上的云雾一般。慕容傀无法,也只有一个曹致,让慕容傀在她面前枉称英雄,他有的她都有,他没有的她也都有,慕容傀连强力都没有机会用。 他一把将曹致抱了起来,飞快进入内室。 荀玉呆立了一刻,正要掩上门,突闻女帝一声闷闷的低哼,心里酸楚不已,在廊下立了整夜不提。   ☆、第89章 曹姽在寿春随着陈敏打打停停,从夏末又到了初秋,建业传来了喜讯,自曹姽出生后已有十五年未迎来新生命的皇室,这回却是女帝传来的喜讯。 陈敏将那份情报扔给曹姽的时候,脸上是十分不屑的。在他看来,既是他当年识大体地将江东拱手相让给曹致,这女帝在他看来却并不十分称职。既然无法如男帝一般子嗣多多,至少也该趁着年轻不断地生。 这女帝却偏偏隐隐传出与燕王不和,以致在幼女曹姽之后没有任何弟妹,显然是不把社稷安危放在心上。不趁着年轻多生几个,却是在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之后,迫不得已和燕王重新孕育子嗣,这种妇人的做法,陈敏表示很看不上。 曹姽不理他怎么想,心中却是一番狂喜,事后她还接到父亲慕容傀的家书。虽然鲜卑大单于这字写得忒丑,但是曹姽仍能感觉到他字里行间的喜悦,他心慕曹致,却一向极难得到回应,如今二人已不年轻了,女帝还能再诞幼子,怎不令他兴奋呢? 而曹姽想着既然老天依然让阿兄曹修死了,却安排了前世从未有的女帝再孕,恐怕是真成全了自己不想做皇帝的心。她细思了一番,觉得对于母亲怀孕唯一不喜的恐怕就是王家,毕竟王神爱肚子里的万一是个男嗣,长子嫡孙的名分却终究比不上月份更小的身为女帝嫡子的小叔叔,这种无限狂喜最后又落空,其不甘不愿可想而知。曹姽认为王道之可以淡然处之,但这世上有几个人有王道之那般的心性呢? 且王神爱年轻丧夫,不为着孩子争权夺利一番,连曹姽都会嫌她日子过得无聊。这样一来,曹姽立刻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若有似无地提醒燕王提防王家。其实王家并不敢如何造次,只是防患于未然没有什么不对,慕容傀也早就想到了,但是看到小女儿在远方的谆谆嘱咐,心里却有无比的暖意而来。 女帝有孕这件事却是一百个人一百种看法,在北汉看来,曹致怀孕必然精力不济、无暇顾及朝政,便是北汉的好时机了。然而东面江淮一线陈敏已是有了防备,再行强攻只会损兵折将,反而不美。北汉皇帝刘曜眼珠一转,与怀中的金莲夫人温存一番,手指勾着美人儿的下巴,逗猫般的温存爱~抚,脑子里却想着要不要冒险再去惹一惹康拓,外面侍人通报皇后羊献容驾到。 他喜爱羊献容,自从将她掳掠来就恩宠有加,十数年来共生三个儿子,还让羊献容这个再嫁之妇登皇后之位,不可不说有一番情深意重。羊献容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才女,嫁给司马衷这个白痴后几废几立十分可怜,完全就是被人捏在手中随意搓揉的可怜虫。能得刘曜的重视是她的福气,羊献容也十分惜福,北汉帝后之间夫妻和睦,又多子多福,两人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直到刘曜决定和东魏合攻成都王的地盘,孝顺儿子刘熙不敢独享美人,将金莲夫人带回北汉。刘曜即便再喜欢羊献容,也不由地对着金莲夫人少许动心。初时尚还能克制,但这美人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诗词歌赋、女工舞乐无一不精,却比羊献容的沉稳灵动许多。这羊后毕竟大家女子,不如金莲夫人放得开。刘曜的年纪也慢慢上去了,逐渐开始迷恋年轻的女子。 久而久之,刘曜对羊后虽也有深厚的情分,但召唤金莲夫人的次数却是明显增多。羊后也有察觉,但摸着自己的眼角细纹,她选择了沉默。她自己都看得到的皱纹,刘曜一定也看到了。 金莲夫人心中有恨,然而当日太子刘熙侮辱成都王,比东魏公主曹姽逼其自杀更为下作,至少后者成全了成都王的名声。因此她一旦知道刘曜有开战的打算,便不露痕迹地经常吹些耳朵风。 刘曜年纪渐大,他与羊后二人在中原腹地与北方经营二十多年,确有与东魏一战的资本。且如今儿子个个年富力强,刘曜却苍老而多疑起来,总觉得自己积累了那么多身家,最后却是便宜了羊献容和她的几个儿子。自己英雄一世,却和那些商人家的翁主一样,走南闯北辛苦一生,最后便宜的都是那些小畜生。 金莲夫人曲意恭维,将刘曜哄得心花怒放。羊献容在外间听了,只觉得心内苦涩,抿着唇冷笑片刻,淡淡地在门外问了个安,也不入内相见,飘然离去。她早年嫁给司马衷,被司马家的一众藩王欺压□,司马衷却一个屁都不敢放。羊献容号称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却四废四立,被废黜于冷宫的日子比死还不如。刘曜虽是蛮子,却对她极好,但多年的幸福生活不至于让羊献容冲昏了头脑,男人总是不可靠的。 果不其然,北汉最终决定趁着女帝身体欠佳,寿春防范严密的时候,大举进犯重镇襄阳。羊献容后宫女子,她会劝刘曜善待百姓、建立太学,但她不会忤逆他的心意。只有她在皇后的位子上坐的稳当了,儿子们才有未来,她没有忘记,刘曜的原配还有一个得力的大儿子。 康肃在边关苦熬十年,等得就是这么一个与北汉决一死战的机会。他是经历了好几朝的人,此生愿望不过是还都长安洛阳,要是能把魏时的五都尽数夺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了。 军情十分紧急,且还要等女帝示下,康肃并不想这么被动地等着北汉军跨过秦岭、度过汉水主动攻击,自己却只有防守的份儿。他既然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恨不得即刻出发,在汉中就阻击北汉军,把汉中拿在手里,北伐便是有了据点,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我每年都上书要打北汉,陛下每年都不同意。”康肃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东魏光复中原的这一天,我曹氏曾为天下之主,不知何时才能回归天下之位。” 康拓已是在点兵了,他问这数年来跟在自己身边的十八骑:“北上作战极为凶险,眼前只有敌人,身后却是山川大河,不是战死沙场,就是破釜沉舟。是个爷们儿的,就和我一起!” 沈洛混在人群里不吱声,康拓知道他心结,晓得他颇有些心灰意冷。因为家里谋逆的关系,三族之内尽亡,从此受遍流离失所之苦。且他明明人品杰出、功劳赫赫,但是女帝当年说了不准脱籍、不准入仕,就绝了沈洛全部的野心和意图,这辈子都不能出人头地。 但谁都没想到,沈洛竟有这样的能耐,他第二天凌晨点了一只近千人的队伍,竟然假传康肃的军令,星夜开了城门就长途奔袭而去。沈洛是个人才,他在秦岭中抄小路与翻山的北汉军错身而过,又从其后偷袭,让北汉军队损失不小,北汉以为自己已经被康肃发现,因此轻易不敢对襄阳出手,隔着汉水观望了许久。 得了个小胜的沈洛却不恋战,趁着北汉犹豫不前,从满地死尸的山间小道上搜索北汉军队的衣服,让人穿上,星夜奔袭、快马加鞭赶到了洛阳,洛阳城不疑有他,开了城门。他却只花了半个时辰,就用自己的军队,占领了这座历史悠久的 、无数人为之魂牵梦萦的曹魏五都之一的东都洛阳,下一步他的目标就是许昌。 东汉时候洛阳城建的宏伟城墙已经因为连年战乱,被糟蹋得差不多了,洛阳百姓流离失所,几无人定居在此,于城中作乱之人又多数是胡人,因此整个洛阳多年积累的文化器具都会毁得不忍目睹。沈洛远远看到洛阳的“城墙”,其实那已经是断断续续的小土丘似的,完全起不到一点防备的作用。总而言之现在的洛阳,就是攻进去容易,要守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刘曜甚至没有派人修理洛阳,甚至于守军也是寥寥数人。洛阳只有过去的繁荣,如今的落魄。 因此待到沈洛成功攻下洛阳之后,无数人为他明明是奴隶身,毫无升官发财的可能,却又如此肯拼命都钦佩不已。只女帝在收到奏疏时,才押后处理斟酌几番,最后却默认了这番功绩,并没有追究沈洛罪责的意思。沈洛这一番先斩后奏,比康肃的连年上书有用,一下子把女帝架在了上头下不来。 康肃知道后一喜,便想着放手大干一场,甚至于他还给远在寿春的曹姽去了封信,说是眼下北伐虽然仓促,但绝不可辜负沈洛创造的大好局面。只要沈洛占住了洛阳,东魏便可借此占据汉中,有了汉中做跳板,北伐局面就是大好了。 不知为何,曹姽却觉得康肃太过乐观。 但是如今情势骑虎难下,洛阳之争已是不可避免。若是不尽速派出援军,一旦驰往襄阳的北汉军调头,据守洛阳的沈洛就会被敌人两面包围,后果不肯设想。 此日,康肃领女帝旨意,派出两万大军,于秦岭与北汉军正面开战。北汉长途跋涉,又因遭了沈洛暗算,失去先机,故此一蹶不振,康肃令康拓趁胜追击,一路出镇襄阳,分兵三路,占据洛阳南面三座军镇,拱卫东都,互为倚靠,静待与北汉驰援大军展开关中之争。 作者有话要说:埃及文已经入V,进入平稳更新模式,可以顾上这边了 周末还会有一更,剧透:死神又要来了   ☆、第90章 洛阳在当时实际已被东魏及北汉两方均都放弃,若不是东魏北伐必经洛阳占据关中,谁都不愿意为这残破不堪的半城土堆损兵折将。 即便沈洛带领八百人日以继夜地修建城墙,康肃两万大军分别于栾川、潭头、罗东三座军镇自西向东拱卫东都,但是从北汉大军到达伊始,东魏的局面就很被动。 因为没有坚固的工事,北汉大军一到,就对洛阳及三座军镇分而围之。最外围且凸出的罗东形势最为严峻,北汉似乎意图对这座最小的军镇下重手,作为撕裂东魏攻势的突破口。 负责罗东的呼延莫如今已是从五品征北司军,他力大无穷、悍勇一世,做了指挥才知道领兵打仗着实不易,绝非靠个人冲锋陷阵就能决定胜负,如今北汉隐隐对罗东不断增兵之势,让他骤然觉得身上背负的压力巨大。 呼延莫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从军之旅不过就是一次次死里逃生之险,死了是本分,不死是运道,他怕的是战死也守不住罗东,反而害了康拓和沈洛这些过命的兄弟。 呼延莫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尤其是探子回报负责围攻罗东的正是侥幸逃离建业的北汉太子刘熙。他本是北汉此次拦截东魏的元帅破虏将军阿德让的副手,北汉对罗东的势在必得已是昭然若揭。 呼延莫骂一声刘熙的娘,撸起袖子,与手下众多将士痛饮一番,就上了城头迎战。罗东本是一处距离洛阳极近的坞堡,当年洛阳沦陷于胡蛮之手,周边大族不得不倚靠自己、结合乡里修筑简易工事,使得族群得以延续。 如今东魏占据的三处军镇来历皆是如此,然而自从南渡大势之后,中原的坞堡已经荒废已久。除了环绕在东魏女帝起家之地的曹家坞堡之外的零星群落,汉中之地早已经是人口凋零,所见坞堡十中有九成遭到荒废,成了两国都轻易不愿涉足的萧条之地。 但这个地方一旦打起战来,就是双方灭亡对方的跳板。 天明时分,北汉那方战鼓擂响、金石铿锵,呼延莫曾与康拓一同潜入北汉大营救援曹姽,因此见过刘熙那副阴柔面孔。这个奸诈阴滑的太子,至今令呼延莫记忆犹新,这时他才感叹康公先机,在决定由他镇守罗东之时,竟然给他留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质。 呼延莫作为最易受到攻击的罗东守将,康肃一是考虑以其果敢耗尽北汉冲锋的士气,攻城虽是持久战,但一而再、再而三却是经不得损耗,呼延莫乃是一员勇将,北汉在他手里轻易过不得。 而康肃让他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就祭出那个人质法宝来。这样也可拖得一时半时,若是北汉大军同时对洛阳动手,也可以不令康拓左挡右支,专心拱卫沈洛。 刘熙自秦岭丢了曹姽之后,近年来似乎屡屡时运不济,从未在东魏手中讨到便宜。几次三番向东魏求婚,也从未成事,这次趁着出使的机会冒险去撩车帘子,竟然撩了个姿色差了一大截的曹婳,差点没让刘熙憋出一口血来。 这次不狠狠杀了东魏的威风,他绝不甘心。曹致那个臭女人,活该没有儿子,就连曹修都死了,端的是断子绝孙的命。他要打得东魏求饶,让东魏把那个妖精一样的小公主献给自己做玩物,日日折磨、时时羞辱,才好一解心头之恨。 呼延莫才不会令他得意,刘熙对曹姽的心思,是个人都瞧出来了。康拓对曹姽的心思,也瞒不过他们几个身边人,他刘熙想动兄弟的女人,得先问问他呼延莫同不同意。 抹了抹脸,呼延莫站上城头被直斥刘熙:“胡蛮小儿,长得娘们儿唧唧的模样,也敢与你呼延大爷叫阵,回去且再吃两年奶水!”呼延莫缩头躲过底下一阵箭雨,朗朗大笑:“只不知道你那个再嫁的娘亲,还有没有奶?” 皇后羊氏一直是刘熙心中隐痛,因羊氏为两朝皇后,偏偏又是被刘曜劫掠时有了这个长子。刘熙诞生时,刘曜已有了原配卜氏及嫡长子,他母亲彼时无名无分,即便后来靠着刘曜专宠晋为皇后,然刘熙身世却饱受诟病。就算说他是司马衷遗腹子乃是无稽之谈,但是他的出身的确比那位真正的长子矮上一截。 刘熙气得要吐血,呼延莫那个大嗓门,把那些话骂得足有一里远都能听清,刘熙敏感至极,总觉得身边人都在心里笑话他,当即便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部填到前线去,他大吼:“攻城!攻城!” 传令官傻了眼:“太子殿下,当先摆开阵势!” “就那么个破军城,里头统共三千人,还摆什么阵!”刘熙眼睛都红了:“步兵、弓兵、冲车都给我上,晌午之前给我破城!” 刘熙这时显出经验不足来,罗东城狭小,东西长不过两百步,这么一大票人拥上前去,难免互相掣肘,根本摆不开阵势。云梯统共架了五组,爬上去的人有限,架完了云梯连冲车都没有地儿进入。城头守军一泼热油和石块下来,正中挤得密不透风的前锋军,当下将北汉炸了个满堂彩。撤退之时,人绊着马,马踩着人,哀嚎声声不断。 诚如刘熙所言,到了晌午,已经分出胜负,北汉抱头鼠窜。呼延莫不由在城头上就灌了几大口酒:“这刘熙天之骄子,忒要面子,男子汉大丈夫,被骂几声娘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跟了呼延莫几年的亲兵暗暗腹诽,那是因为将军你都不知道自己亲娘是谁,若是知道,换成你你也得跳脚。 刘熙也不是个孬种,他经历了第一天的失败,迅速冷静了下来。阿德让原本就做好了攻城持久战的准备,并没有过多苛责刘熙,刘熙痛定思痛,整夜未睡,第二天镇定指挥。罗东情势逆转,陷入苦战。 待到夕阳西下鸣金收兵,呼延莫的头盔都不知道被射到哪里去了,城头尸首堆积如山,浸到了火油的尸身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是东魏人还是北汉人。狭小的罗东城墙面的每块土砖上都插着密密的箭支,几乎不用云梯,北汉人就能靠攀爬这些强韧的箭矢,到达城头。 呼延莫拿满是鲜血尘土的手抹了把脸,也不管把脸抹得肮脏,反正他浑身上下都已经和个血人似的。但他不知,惊险度过第二天的罗东城会不会还有第三天,刘熙撤兵之前洋洋得意吼了回去:“且等我明日再战。” 有点丢人,呼延莫这么想着,才第三天就要用到事前布置的后手,这让他很不甘心,但是保不住罗东的后果会更加严重,相比之下他的面子一文钱都不值。 他随意揩揩头脸的血汗,吩咐自己的副将,小个子刘宝:“那个女人还算安分吗?” 刘宝对于自己老是被分派去看管女人早有不满,可惜他先后看管过的两个女人都身份不凡。先是曹姽,贵为东魏的公主,赏给他一个乌眼圈。再来便是司马福清,这个女人一身的穷酸窝囊气,还一肚子恶毒主意,哪里看得出也是出身公主。若非她是司马昭和羊献容的女儿,康肃留着她以备后患,这样的女人老早就该杀了。 这回冒险将她带到前线来,康肃将她安排给呼延莫,就是知道呼延莫对女人绝无怜香惜玉之心,可就是这样,司马福清一路上还在瞅准机会,她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去见康拓。那个她一早便倾心的阿揽,如今也是数得上的英雄了。 呼延莫对她的行动了若指掌,看她心思整日不安分,就差把马尿淋了她一脸。康拓就算最后与曹姽没的结果,又哪里轮得到司马福清这个东西呢,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何况这女人心思还忒歹毒。 司马福清被关在罗东城里两日,大致也晓得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北汉统兵将领是谁。她虽出身优越,到底年幼沦落,眼界并不开阔,一心竟还想着罗东早日城破,呼延莫必定架着她为人质以图自保,她那未曾谋面的异父弟弟说不得看在羊后的面子上,还能将她救出去。 可惜司马福清低估了呼延莫,也低估了刘熙,更低估了这个时代自她出生之日起就变本加厉的残忍。 这日刘熙看到罗东城上押着个女人,料想呼延莫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这女人必定是有什么玄机。他正待要问,呼延莫却在城头上扯了司马福清的外裳,伸进亵衣狠狠掐住司马福清一方乳,几乎要捏爆那方寸血肉,疼得司马福清杀猪一般叫唤起来。 呼延莫看叫得不错,这才罢了手,对着城下刘熙呵呵一笑道:“可认得这个女子?哟哟,刘熙,你那是什么表情?别装的什么都不知道,撇的一干二净,这可是你们一家的至亲骨肉。”刘熙直觉不好,果然呼延莫接着道:“瞧瞧,老子助你们一家骨肉团聚,那司马昭虽是白痴,但也是个男人,还同你们那个寡妇再嫁的娘生过一个姐姐呢!” 刘熙暗恨康肃手段老练,竟然早早捏住了他的软肋。当下他攻也不是,走也不是。若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攻城,司马福清若是惨死当场,对羊后未免交代不过去。要是就这么投鼠忌器,羊后照样得不了好,必定会被说再嫁之妇、国之不详之类的话,将战事不利都推到她的身上。 如此攻势暂缓,呼延莫多了半日喘气的机会,他对刘熙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感激:“太子放心,老子会善待你这位姐姐,毕竟这大半年里,老子的亵衣袜子都是她洗的,她竟然还没有被熏死啊。” 刘熙咬得牙关出血,阿德让特意派来的军师劝了他一把,才让刘熙冷静下来同幕僚商量对策。司马福清原本被呼延莫吓破了胆,但眼见北汉按兵不动,她知道自己果然有价值,当下安心自己不必担心性命之忧,至少直到她被刘熙的弓箭贯穿头颅时,她都是这么想的。 刘熙本意就想杀了司马福清这个碍手碍脚的人,就算是为了羊后的地位着想,他也不想带回一个异父姐姐去膈应自己的父母,何况司马福清已经直接影响了大战的进程。 他采纳了幕僚的建议,假装以退为进与呼延莫谈条件,呼延莫见他如期屈服,不由放松了戒心。刘熙便趁机要求让自己仔细看看司马福清的长相是否与羊后相似,要不然东魏拿个假人欺骗于他,他又如何甘心。 呼延莫果然不防,将司马福清照例带上城头,谁知刘熙当即摸出一把强弓,引弓疾射,瞬间洞穿司马福清的头颅。司马福清只剩眼珠能转,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命去的那么快。抓着她的呼延莫一只手掌也被射穿,呼延莫这才意识到北汉这位太子,或许临阵经验并非很足,但论起箭术精妙,很可能不下于曹姽。 呼延莫大怒,把司马福清的尸体从城墙上掷下去,破口大骂道:“刘熙,你这个阴险小人,竟然亲手弑姐。简直湮灭人伦,畜生不如。” 谁知刘熙早有准备,呼延莫话音一落,刘熙已振臂高呼:“北汉一国计,怎可为一女子伤我千万将士性命,皇姐知道自己为国献身,必定慨然赴死,生母定然也能明白国之大义。我刘熙在此誓言,若姐姐此番不死,孤为她建一座生祠;若她已香消玉殒,孤的孩儿予她承继香火。” 刘熙这一番话说的漂亮至极,呼延莫只好气得大骂三声“卑鄙小人”,随后一番激战,若不是司马福清拖得半日,罗东早已沦陷。战报传到康拓处,康拓知道若不想法解了罗东之围,自家防线必定从罗东开始崩溃,北伐更是无从谈起。他为沈洛惋惜,他此番冲动,即便两万先锋可以全身而退,对于洛阳城的沈洛来说,除非东魏可以一口气进兵,不然连他们保全自身都难,沈洛是决计退不出来的。 老天垂怜,当夜旱了许久的关中之地大雨,城外河水暴涨。康拓冒险带人悄悄出了栾川,冒雨掘开本已不甚稳固的河堤,将来不及转移的北汉大营淹了个透。在北汉出逃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一队人数可观的轻骑兵,时不时在路上给予袭击,又迅速撤离。 大雨瓢泼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北汉军前有洪水,后有追兵,一路在黑夜里自相残杀,留下一地尸体。及至黎明,残部被康拓堵了个正着,八千人被剿灭殆尽。除了阿德让被亲兵冒死护着离开,这支由出征元帅带领的中军全军覆没,此一役后,康拓之名在北汉军中令人闻风丧胆。 因中军消耗殆尽,刘熙不敢恋战,北汉军连忙合部,准备集中剩余的优势兵力,给予罗东猛攻。康拓大捷的消息传来,滞留寿春的曹姽喜悦非常,而刘曜则勃然大怒,他许久不曾遭遇这等败绩,立刻又点了五万兵马,着原配卜氏长子临海王刘俭及次子南阳王刘胤前来襄助,对此刘熙只觉耻辱。 举国欢欣之时,陈敏却悄悄闭了房门议事,令曹姽觉得奇怪。却不知陈敏就是要引她过来。 “密报言明女帝身体抱恙,若是行军半途崩殂,怕是国将大乱。”陈敏对惶恐的陈夫人道:“女帝恐怕是要放弃这两万兵马和洛阳城,全力收缩防线。若是女帝无恙也便罢了,若是有恙,只能顾忌长江以南的国土,给新君铺路了。此时此刻,康肃大概已经接到旨意了。” 这新君还有谁,十有九成就是曹姽。曹姽在外头听着怒从心头起,头皮立时就要发炸,抬脚就踹了门进去,激动反驳道:“你胡说,母亲怎会不顾那两万人的死活?!” “呵……”陈敏冷笑:“就公主这不告即踹门而入的德行,要如何在内忧外患的情形下继承大位?女帝不为你铺路,天下有谁相信?若说这两万人枉死,那也是因为小儿无能。” 曹姽捏紧了拳头:“母亲绝不可能坐视关中之兵任人宰割,就算建业腾不出手来,我也会去救。” 陈敏暗骂这是康肃把曹姽养成了一只听话的雀鸟,竟然在这等情况下还想要驰援救人,他觉得可笑之极:“莫非公主要学那关云长,来个千里走单骑?” 曹姽转头就跑了出去,临去对陈敏恶狠狠道:“不要你管!”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食言了,我来放个大招   ☆、第91章 曹姽离开陈敏大都督驻守的寿春后,哪儿也没去,却是回了谯县的曹氏故里。她心急如焚,明明入了深秋,淮南秋夜里的风犹如刮骨钢刀似的,她却心急得像是如火焚身。 她不知陈敏暗地得来的消息有几分可靠,但是直觉让曹姽不敢将其视为空穴来风。在孤身无助的情况下,曹家坞堡便是她最好的去处。 曹修二十而亡,未及留下子嗣,唯一的孩子还在太子妃的肚子里不知男女。曹姽在他坟头守了一夜,心里头既是痛惜又是埋怨。本以为此生方可远离帝位,可这看着良善温和的哥哥最后却因男女情爱而丧命,怎不令曹姽懊丧。她千辛万苦给兄长延了四年寿命,如今反更加进退维谷。 离开建业之前,曹姽曾秘密去见了被女帝囚于水牢之中的宇文燕,这个昔日爽朗美艳的草原女孩,高贵活泼的太子良娣,已经烂成了一条蛆虫。 宇文燕腰下没于水中,已烂得不成样子,女帝就是为了让她受尽苦楚,才不让她轻易死去。 曹姽口鼻蒙着白布,隔着一段距离只能隐约看到木栅以下的水中有个人形的物体,听到地上有响动,她才慢慢抬起头,隔着白布,曹姽都能闻到恶臭,宇文燕乱发下的眼神让曹姽知道她认出了自己。 “咯咯……”宇文燕的声音也像被水泡混了一般,散出臭不可闻的恶气来:“观音奴,小公主,你来了?” 曹姽咳嗽了一声,像是要驱除吸入的污秽之气,方才沉肃了口气道:“闭嘴,你没有权力这么叫我,你要是后悔所作所为给我国带来多大的困境,我反而可以给你个痛快!” “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宇文燕笑得张狂,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痛苦:“我最后悔的不过是没有杀对人,倒害了曹修,我还他一世情,赔他一条命,有什么了不起的。待到下辈子,没了王神爱,定还是要和他长长久久。” 曹姽愕然,怔楞一刻方才回道:“你这又是何必?想你是辽东八柱国将军家的嫡女,草原上好男儿多得是,我哥哥虽是个好男儿,但性格优柔寡断,却并不是值得女儿家倾心的英雄。他要是真为你好,当日便不该同你在一起,让你做个妾室。” “你懂什么?我见过的英雄多了去了,却只爱曹修这样好男子。”宇文燕嗤之以鼻:“你们曹家的女人最最不堪成为女人,我宇文燕死了便死了,却是尝过情滋味,此生无憾。反过来,我还要可怜可怜你们!” “你!”曹姽气急,却无可辩驳,她曾经费尽心机的,与她无一点心意;两情相悦的,却又横亘着身份的巨大差异。她当时越想越不是滋味,当即拂袖而去。 现在想来,宇文燕如今必定是死了,也不知是否与曹修在地下相会。 曹姽去摸曹修墓碑上的名字,对这二人恨也不是骂也不是,偏偏活着的人却要承受这许多。曹姽只盼女帝能够自己生个小弟弟,至于王神爱,是男是女都好。曹家子嗣不丰,每一个都难能可贵。 她想着沈洛,想着那些和自己熟识的军中同袍,最后又想到康拓,终是孤注一掷,天明就去寻坞堡的曹姓当家。 她放不下,抛不开,她曹姽就是这样人,女帝要放弃这些人,朝廷要放弃这些人,但她曹姽不愿意,她不放弃。 坞堡成于王莽天凤年间,北方大饥,全国动荡,富贵豪强之家为求自保,纷纷于乡里构建坞堡营壁。汉光武帝曾下令拆除坞堡,却禁不能绝。汉末黄巾之乱,更印证坞堡存在的必要性。 曹氏坞堡名动天下,是女帝曹致发迹之根本。本家及旁支居于一处,四周环以深沟高墙,四隅与中央各建塔台高楼,其间规模犹如村落,另附带田地、池塘,各塔楼之间以栈道相连,凭借这固若金汤的坞堡,虽余下曹氏族人离乱全国,本家却数次于谯县击败司马氏的追兵,所幸司马氏国运不长,偏居江东亦被曹致所灭,曹家败而复起,又是一段传奇。 曹魏因汉祚都洛阳,以谯为先人本国,许昌为汉之所居,长安为西京之遗迹,邺为王业之本基,故号五都。如今女帝虽据有江东,正朔五都却只占先人之本的谯国,另四处若不北伐,根本无从谈起。如今沈洛入主汉祚都洛阳,该是让人期盼了多久的事情。 因此,曹姽要向曹氏本家借人,无论多少人都好,跟她一道前去洛阳,守住东魏手中五十年来第二座夺回的故都。 曹氏本家也是早就得到消息的,虽偏于淮南,远离建业,女帝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坞堡的营建,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是为了有一处栖身之所。曹氏子弟几十年没有出外活动过,曹姽以公主之姿招募壮丁,竟也得到了些许响应。 族长不敢擅专,可惜发去建业的消息如石沉大海。他实在无奈,被迫拨了两百人给曹姽,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初冬第一场雪后,曹姽领人上路。北汉匈奴世居关外,又因中原文化丧乱,汉化不足。虽已入关,每到冬季,日子就会越发难过一些。今年的雪又来得早,老天都帮忙,曹姽更是信心满满。 汉中腹地一马平川,最是适合大战之所在,适逢北汉遭遇康拓而大败,很是噤若寒蝉,曹姽一路毫无阻隔,却是在路经罗东城的时候,被呼延莫手下的巡夜士兵给逮住了。 呼延莫连番大战,早已是疲累不堪,冷不防遇到曹姽这个事先不打招呼,就突然出现的天之骄女,几乎要滴下英雄泪来:“姑奶奶,你怎么来添乱?” 曹姽不好祸乱军心,只好揪了呼延莫私下说:“我听镇北都督陈敏说了,我母帝身子不好,恐要退兵,这不是怕你们退不回去,全部交代在这儿嘛!动作一定要快,迟了北汉得到了消息,必定大举兴兵而犯!” 呼延莫打了个冷战,比起曹姽带来的消息,眼下的情势都算不上危急了,敌国暂且不说,国内皇帝病重,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指不定明日就要改朝换代。而可能的皇位继承人,就是自己面前的这位,可这姑奶奶不回建业却跑来前线,真不知道说她情深意重好还是全然无知的好。 可是呼延莫却是很感动的,虽然他心里明白,曹姽会来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沈洛,余下的却全都是因为康拓。 他一凛,想起康拓,脑子全醒了:“要让康拓知道这件事,如果要稳而不乱地退兵,且要救出沈洛,只有他有办法。” 曹姽咬牙:“你手下有没有能人,我写一封信,只模仿将领的口气说尊长病重,盼我速归,就算被北汉截了也无关系,但康拓知道我的字迹,必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现在要紧的就是要快,我去写信,你决定人选。” 送信的人自然是个小但灵巧的刘宝,他不知曹姽会亲临前线的缘由,对他们当初这些从岭南走出来的人说,这位公主不过一位过客。可是她几次三番都离不得,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而且现在还是给康拓送信。 刘宝心里犯嘀咕,但是本事却是很高超的,半天工夫,曹姽就得到了康拓的回信。康拓信里也没有抱怨她缘何冒险,只是让她安心,如今栾川吸引了大部分兵力,罗东和潭头均兵力不足,言下之意,既然他们要撤退,就必须争取主动和时间。可能的话,康拓希望曹姽能够自行歼灭敌人。 曹姽早有此意,她就是要教训刘熙来的,当下便问呼延莫:“北汉军现在是不是很怕康拓?” 呼延莫不明所以,只得点头:“没错。” 曹姽一笑,计上心来。 北汉早已察觉了罗东与栾川之间有人出入,正严防康拓有支援罗东的意图。谁想夜半时分,负责攻取罗东的北汉军却是被阵阵喊杀声吓醒。原来曹姽集结了罗东之内的精干力量以及自己所领曹氏众人,于三更半夜背着点了火的柴禾以及康拓的军旗,直接在城外奔跑造势。 康拓歼灭北汉中军,几乎生擒主帅阿德让,一时威名令北汉人闻风丧胆。这会儿见了康拓大旗,又闻到浓烟看到火光,以为康拓带军冲杀进来。许多人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身子往外跑,绝没有想到是城内人故弄玄虚。 北汉领兵的将领本想尽全力集结部队,奈何大势已去,自己反而被乱马踏死。 天明时分,罗东已肃清了城外的敌方势力。 除了潭头的少许兵力一直没有动过,北汉只剩刘熙那支不足两千人的中军,东魏瞬间占据了绝对优势。曹姽去信要与康拓合兵,一鼓作气将北汉太子给擒住,正好扬眉吐气。 康拓是第二日出城,解决了潭头那支敌军,来与曹姽合兵。此时东魏尚余一万五千人以上的有生力量,一旦找到刘熙,就是摧枯拉朽般的优势对比。 曹姽久不见康拓,但是她见到的时候,却没有分毫的喜悦,她从康拓的脸上读出了某些不详的预感,甚至她看出了那点不可思议的憔悴。 她有点惊慌了,策马迎了上去,甚至有点怯怯地说道:“我们去洛阳……去找沈洛……” 康拓看着她,浓黑的眼瞳里有墨色的悲伤晕染开来,他知曹姽喜怒形于色的个性,特意把人遣了开来,并不许人窥探,这才告知她:“就在今天黎明,义父传来了女帝的退兵旨意。”曹姽踉跄了一下,康拓连忙扶住她:“还有……北汉的援兵到了。” “沈洛呢?沈洛怎么办,他还在洛阳城里……”曹姽揪住了康拓的袖子。 康拓摇摇头。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就把他一个人扔下,让他面对成千上万的北汉人?”曹姽眼泪都下来了:“这怎么行?怎么可以?他幼年就失去了一切,此生无望、难有存进,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背弃他,连命都不得保全吗?” “阿奴!”康拓怒极,他不能忍受曹姽一人揽下所有罪责:“我视沈洛为兄弟,但这次之事源于他私传军令,擅自出兵。我想救他,救不了是我无能,我内疚一辈子。可要不是你,我们全都会死在这里,你怎能这样自责?!你要我如何自处?!你要我如何心痛?!” 曹姽知道自己所说有失公允,但她无论如何抑制不住悲伤:“如果我再早一些……早那么一点点,咱们只要剿灭两千人,就可以救走沈洛的。” “阿奴,你现在不冷静。”康拓即便心痛,不得不下手,曹姽现在很不冷静,且连日疲累,康拓担心误了撤退的大事,他敲晕了曹姽:“等你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呼延莫看着好好的曹姽,被康拓抱回来的时候却是晕着的。他知道康拓的脾气,知道曹姽定然不依,他自己与沈洛交情一般,但是看着这样壮烈而必死的结局,虽心知是沈洛咎由自取,心中也到底是不忍。 然而整一整兵,他们还有许多路要走,东魏政局未定,北伐之事,只得来日再图。即便是如今这般打下去,呼延莫也觉得没有获胜的信心。 康拓整合大军,一路行至汉水,北汉报复心切,见东魏大部撤离,便猛攻洛阳。 洛阳陷落,不过时间问题。 康拓见大部渡河,向呼延莫说明需送曹姽回建业,曹姽醒来后伤心憔悴,一刻离不开康拓,康拓此去,亦是为了曹姽的一个请求,他虽是一不名下士,但曹氏亦出身寒族、女帝起于微末,如若还要一线希望,曹姽不是女帝属意的继承人,他仍是想要试一试。 呼延莫如何不知道,可拦也拦不住,只好啐了一口:“他娘的,这世上的道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沈洛原型沈劲,沈劲之父参与东汉王敦谋逆,沈劲被株连,年三十余,无法在仕途上一展抱负。因为洛阳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东晋政府中包括桓温也不愿去,于是同意沈劲带领他自己招募的千余人去洛阳。 洛阳守军多次击退攻城部队,直到粮食耗尽,敌军攻打许昌,桓温也没有派兵救援许昌,陈祐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自己去救许昌,也一去不返。沈劲坚守半年,被俘殉国。 接下去基本都是儿女情长、死人加大虐……好像都是我擅长的……这文更新的频率是工作日一章,周末一章,大约这样…… 好久没贴图,来张坞堡的   ☆、第92章 船行江中,漂漂荡荡如魂魄思归故里,康拓撩起一缕珠帘,探见曹姽在内深睡,平日灵动的一对琉璃双眸此时紧闭,万事不知的天真模样,他微叹口气,想着她若这样一路睡到建业,倒也是一桩美事,正要出了舱房,曹姽却悠悠醒转。 “阿揽,”曹姽长发披散,乌压压地环绕身侧,将她衬成一个玉人一般,身上寝衣略微凌乱,堂堂公主却在康拓面前并不避忌:“我俩上路也有两天了,洛阳可有军情传来?” 她自从离开战场,就精神萎靡,康拓心知肚明原因,此刻这舱房内就他们二人,建业将要近在眼前,康拓瞧见曹姽难得荏弱的憔悴,心底竟涌起一股柔情,便坐到床榻前,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条斯理地给她顺着乌黑长发。 “似是双方互有往来,目前僵持住了。”他那么大的个子,手势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丝毫没有扯痛曹姽:“或许阿洛最后能立下不世之功勋也未可知,这本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曹姽觉得积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慢慢吐出来,她动了动身体,在康拓厚实的胸膛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一只手悄悄爬上了康拓的另一只手背,慢慢、慢慢地覆了上去道:“你这梳发的手艺比起大虎也不逊色呢!”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那我们呢?” 康拓固然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若要问他到底和曹姽有没有明日可言,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甚至没有信心。曹姽又是如此倔强敏感之人,康拓即便心中不安,也克制着自己不露分毫,以免曹姽又是一番心神震荡。 “我去求见陛下。”三品奉国将军也不过是堪堪有上殿资格,连京都下榻的府邸都没有,说是要求皇帝,却是何时求、怎么求都不知道的。 曹姽却“咯咯”笑起来,康拓毫无犹豫的态度取悦了她。她也知前路艰难,可她嫁不了康拓,难道还不兴终身不嫁吗?就算她要和康拓做一对野鸳鸯,那也算鸳鸯,母亲和阿爷终究还是会对自己不忍心的。 怕只怕康肃那个迂腐的老头,执拗起来会把阿揽揍得半死。曹姽玩起了康拓粗粝的手指,越想越开心,康拓不明所以,但他本意只要曹姽开心就好,便也随她性子。 曹姽自己那双玉润洁白的手,也并非完美无瑕,右手拇指因为习练射艺骨节粗大,内有厚茧,康拓搓揉着那处刻苦的明证,搓揉得曹姽的心头也热了起来,二人手心有汗水交融,曹姽微微一笑,把手抽了回来在被面上擦了一下,康拓正要凑过去说些什么,船身震动,竟是已靠上了码头。 室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康拓反给她掖了掖被子道:“莫急,船上物什多,怕是要搬动好些时候,你再躺会儿,我先出去,你更衣也方便。” “说得好听,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曹姽打趣他:“把我的心衣还来。” 她伸出手朝康拓晃了两下,康拓笑着看她娇态,也不作答,便出了舱房。听到脚步声消失,曹姽哀叹一声,把整个人缩进了锦被之中,她强装的开心,其实内心也在害怕,阿爷就不必说了,在慕容傀心里,配得起幺女曹姽的需是全天下最出色的男子;至于女帝,曹姽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至于曹姽上辈子吵着闹着要嫁给王慕之,女帝最后虽在遗诏里成全了她,却不知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曹姽心里没底。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回建业,又尚在孝中,便照常例做了一番白袍公子的打扮。康拓是一身轻便的短装,反像是她身边的部曲,二人看着倒也协调。曹姽打算去慕容傀府上搬救兵,总不至于二人连台城的门都进不去。虽然夜幕已渐渐暗沉下来,但她有出入台城的令牌,并不在乎时辰。 马上就要进入正月里,因为太子新丧,建业并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路上挂了三三两两的灯盏出来,颜色也比往年来的素净,可曹姽看着喜欢。 从前她就想着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上元节的灯下漫步,虽则将要来的新年的上元灯会肯定是泡汤了,但康拓此刻就在她身边,却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建业的城中大道上多有贵族少年游荡,曹姽怕被人认出,随意找了个小摊买了两个面具,那是两个方脸阔口的铜面具,很像鲜卑人在草原上祭神所用的大巫脸,曹姽兴致勃勃地把玩了一下,便给了康拓一个,让戴在脸上。 康拓对她百依百顺,面具才上脸,却觉得手上一凉,竟是曹姽把手伸了过来,他从善如流地牵起来,二个人身高风姿均是在人群中独树一帜,乍一看似是两个男人牵手走在人群中。 临近正月的夜市,出来逛街的有情男女并不少,为了避嫌也有戴面具的。因此便有人猜测那个白衣的小公子乃是女子易容而作,只是光看那身段风度,也必定是一位建业城里数得上的美人。只不知她身旁那位胡装大汉,却是何方神圣? 曹姽向来不管他人目光,玩兴上来了,甚至攀着了路边一串红花,踮着脚就簪到了康拓的鬓边。康拓也不生气,由着她胡闹,也不管旁人指点,待到曹姽一扭头,那串红花却插到了她的发髻上,顾盼生姿间,不知名的红花随发颤动,即便曹姽面具下见不到十分颜色,却平添了百般风情。 周围人便窃窃私语起来,只道这二人是否是一对男女尚不可知,未免也过于旁若无人了。 曹姽佯作不知,扯着康拓打算直往慕容傀的燕王府上而去,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竟又和冤家狭路相逢。想来也不意外,王慕之在建业城素来有月中谪仙之名,如今太子大丧,城中禁忌一切娱乐庆典,这班少年只剩踏月而行这一项活动,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人还是那个人,心境却不是那般心境。 曹姽喜欢看话本,把话本上的神仙少年误作了自己心上人,在人世历练两番才知道,话本就是话本,王慕之即便是神仙少年,自己却不是那红袖添香的鬼女狐精。她曹姽做不来吟风弄月的风雅之士,只会舞刀弄剑,不合适的两个人,最后不过是刀剑戳烂了王慕之的绢帛,冷漠击碎了曹姽的水晶玲珑心。 建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到了也只做不见。 偏偏小人作祟,又是那个陆参,他惯爱呼朋唤友,对着不如自己的大呼小喝,对着王慕之这样的又是极尽巴结之能事,见王慕之也同夜市的众人一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对“璧人”身上,他鼻腔里重重一哼,冷斥道:“伤风败俗!” 其实王慕之也未料到自己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集市里一对陌生人猛瞧,历来要吸引这位谪仙的注意,若非是传承千年的无价古籍,便该是当世独一无二的有才之士,或书法或辩道,古琴打棋亦可,若是女子,当也必须是谪仙之容。 但是他看着那白袍小公子,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必定认识这个人,甚至可能还非常亲近。这玲珑公子却握着一个彪形大汉的手,一路牵着不放,也真是两不般配却不自知。 但王慕之习惯性地目光停留一瞬,又转往了别的方向,这世上何曾有什么物事值得他驻足呢?直到双方擦肩而过,他听到一声娇软还沁着透心喜意的“阿揽”,想要阻止陆参的口出狂言,却是来不及了。 也不知那两人使得什么招数,陆参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嘴啃泥,铜面具之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冷沉呵斥:“这位公子若是说不来话,便不要说了,在下赠你满嘴泥,好过你满嘴胡言乱语!” 陆参摔得重,“啊啊”叫着一时爬不起身,陆亭君本带着丫鬟跟随在后,见兄长受辱,哀呼一声便扑上前,凄凄切切道:“阿兄,你可曾受了什么伤?”想着王慕之身份最高,她朦胧着一双盈盈的泪眸百转千回道:“慕之,这可怎么办是好?” 王慕之冷了一张俊脸,却不失翩翩风度:“二位兄台,何故出手伤人……” 曹姽才不理他做什么文章呢,她许久没见过这拨人,见着陆亭君竟还梳着少女发式,心里明镜一般,这个女子今年也该有十七八了,却还是一心无悔地跟在王慕之身后,连曹姽都想要成全她:“嘻嘻,阿揽你看,陆家的女郎至今都没有嫁出去呢……” 这回陆亭君清清楚楚地听清了对方的声音,她“呀”地低叫一声:“公主……” 王慕之也是一愣,曹姽却一把拽住了康拓,整个人像是林间自由的小鸟,突然道:“阿揽,快跑!” 二人都有武功,顷刻之间就已经躲进了暗巷,王陆二家的侍从追过来,确实被曹姽耍得团团转,不多一会儿就失去了二人的踪影,这些人回去向王慕之复命,王慕之也并未追究,他父亲是只手遮天的王尚书,少不得他知道一些台城秘事,如果那人真是曹姽,大约还不知道皇帝现在的近况。 不过父亲叮嘱过不能说与外人听,王慕之冷笑一声,便叫人把陆参扶起,也不理他的咒骂呼喝,再不理这事。 黑暗的巷子里,再过去一个岔路就是燕王府,曹姽和康拓气喘吁吁停下,她看着康拓隐在铜面具后的那双一贯锐利、此刻温柔的眸子,情不自禁凑上了头去,康拓也不躲,直到二人额头相碰发出“咚”的闷响,才恍然自己还带着面具,曹姽满心欢畅地笑了起来,康拓不得不把她抱在怀里,牢牢压住,好不让她的笑声传到外头去。 燕王府的一道偏僻窄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慕容傀高大健壮的身躯几乎把那个小小的门洞塞满,他认出了曹姽,但曹姽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康拓来,慕容傀似乎是很失望,他看也不看曹姽,只是命令道:“你这个不孝女,把自己收拾一下,随我进城!” 曹姽看慕容傀少见的冷厉模样,和康拓的事情到底没敢说出口。 她想过很多摆在眼前的困难,想过很多解释的借口,甚至想过很多手段强迫父母同意,但是当曹姽看到女帝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照理女帝此时原该怀胎五月了,还是斜倚在睡榻上的曹致腹部空空如也,毫无一丝孕妇的征兆。她面色蜡黄,唇色惨白,整个人枯瘦的厉害,曹姽一见到她,便跪到了她的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一鞠躬,我回来了。 因为之前出去旅游,于是没有顾上这里的更新,我会开始慢慢补上的。 后期的剧情进展速度也会很快,么么哒   ☆、第93章 女帝却并不看曹姽,只低着头闷闷咳嗽了几声,慕容傀见她脸色潮红、泛着股显而易见的病态,连忙端了水给她润喉。又将女帝扶起倚靠在自己身上,从前曹致是决然不会对慕容傀露出弱势的样子,如今却只能虚弱地靠在他身上,背是再也挺不起来。 眼见母亲缓过气来,曹姽跪在下首,却不知如何开口,对康拓固然是不忍心,但看到母亲这样更不忍心,这番模样落在女帝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喘着粗气道:“也不枉朕养育你,还晓得心疼母亲。”曹致挥了挥手:“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就不要说了!” 还没出口就被驳了回来,曹姽也是不甘心,却无论如何不愿意造次,只好哀恸地唤了声,其中恳求不言而喻:“母亲……” 女帝没让她起,目光落在底下跪着的男人身上,他与曹姽不一样,曹姽还是个孩子,他却是个男人了,因此女帝才更为生气,这身份天差地别的二人,纠缠得简直是不知所谓:“朕认得你,你是康乐公新收的义子,起于乡野,连名姓都没有,朕可有说错?” 康拓似是对这番话无感,定定地就着跪下的姿势叩首,恭敬答道:“陛下说得没错。” 慕容傀拿住曹致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似是在为曹姽求情,曹致虽没有挣脱的力气,语气却越发冷淡:“据闻你二十有六,观音奴不过才十五……”她冷冷一哼:“想你粗蛮之人,可曾行了冠礼,取了表字?朕今日便赐你一个,《老子》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也’。谦有知足之意,《尚书》又云:‘谦受益’,你往后表字就为谦益。” 这是警告康拓不要不知足,甚至有羞辱的意味了,曹姽的手已经去扯女帝的裙摆,康拓仍是宠辱不惊,只又叩拜一回道:“谢陛下赐字!” 颇有些水泼不进的感觉,曹姽却痛得心如针刺。 女帝见几番下来都不能令他知难而退,把话说白了又是抬举了他,当下心里也是冷笑,这人年纪轻轻,战绩已是堪比老将,岂会轻易就退缩。他与曹姽打的算盘无非是逍遥公主配宜宾(驸马),就算身份低些,不过是添些笑料,却无关社稷。 只是老天不容,不容这对小儿女,也不容她曹致罢了。 只这康拓,在她面前,不露怯亦不冒进,来日定是个人物,如果可能,她并不愿意因为曹姽而失去这个人才。这样一个临危不惧、淡定自若的年轻人,女帝终是明白康乐公收其为义子的举动,康肃百年之后,后继有人。 可是她曹致呢?她怎么放心把社稷传承下去? 她艰难地直起身,把一边待命的荀玉叫来:“去,把伽罗给朕带来,朕今天就给她定个终身。” 曹姽吃了一惊,她这次离开京城并不久,而曹婳却已经消瘦得叫自己认不出来,从前那个张扬丰腴的伽罗姐姐,仿佛只存在于梦中。曹姽顷刻就明白了,母亲这次是下定了决心,曹婳先时就因自己可能被嫁给北汉和亲惶惶不可终日终日,此次有了定论,她终是绝望了。 女帝通知了她结果,这还是数日里她第一次被允许离开含章殿的公主住处,不想曹姽也在,曹婳在暗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太子长兄已死,太子妃肚内的婴孩不知性别,自己将要和亲,母亲的孩子又未保住,这将来半壁江山的主人,眼看就是自己妹妹的了。 一母同胞的血亲,自己却要给妹妹做垫脚石,曹婳的双眼都要哭出血来。 此时乍然见到曹姽,她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还有下首跪着的那个高壮男人,想到建业城内的谣言,曹婳对自己的妹妹越发鄙夷,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看中的不是自己。 “尚书台已经拟了草诏,不日就要昭告天下。”女帝的声音已经有些气喘,但是她的决定不容动摇:“伽罗你虽然远嫁北汉,却是北汉太子刘熙的正妃,一国太子妃,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这不算辱没你。” 曹婳瘦下来,除了那把干草似的头发,却和曹姽有七八分相像,曹姽似乎在照镜子,而镜子里那张脸恶意森森道:“同样是公主,为什么是我?小妹她和贱民有首尾,自甘下贱,为何却是我必须退让远走北汉,把那个至尊之位拱手让人?” 康拓听她嘴里不干不净,言辞凿凿指责曹姽德行有碍,只是转头冷冷看着曹婳。曹婳见那高壮男子眸如寒星、隐有森冷之意,不由瑟缩了一下,但见女帝并没有斥责自己,脖子又是一梗。 曹姽想到前世经历,自己却在这辈子依然重蹈覆辙,又听曹婳的冷语,心如刀绞。 女帝何尝不知曹婳心中想往,正色道:“三大掌兵都督康肃、陈敏及周靖,你可认识其中哪一个?换做是你,你何以牵制权势如日中天的王家?” “那是因为您偏心,从不给我机会!”曹婳犹有不甘:“一样是送人历练,你送的是观音奴,不是我!” 慕容傀不得不叱道:“你没有这个资质!” 曹婳对自己父亲冷笑:“那是因为自我们生下来,你的心就偏得没边儿!” “你放肆!”慕容傀大怒,几乎要冲上前去,掌着蒲扇样的大手把这曹婳给打醒,虚弱的曹致却阻止了他。 “你要机会,朕如今给你了。”女帝的声音清晰而冷酷:“古往今来,女人不管出身如何,命运却是一定的。哪怕你父亲在此,朕也不会改口,女人的宿命,就是嫁给家族的敌人,然后生儿育女,通过子嗣掌握权势。有朝一日,你成了北汉的主宰,你便就是朕最得意的孩子!” 曹婳惊呆了,对于自己的和亲之途,她根本想都不敢去想,什么子嗣、什么权势,根本不在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的世界里。慕容傀红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女帝,须臾便冲了出去。 这天下至尊决定的一切,本没有任何人置喙的余地,曹婳呆呆地落下泪来,再也不做无谓的请求,只伏地对着女帝磕头,最后被荀玉带了下去。 曹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她不想当皇帝?天下人都会以为她疯了。何况她不当皇帝,难道要替曹婳嫁到北汉去?想到刘熙那双毒蛇般阴测测的眼睛,曹姽不寒而栗。 唯今,只希望王神爱能为东魏诞下嫡孙来,曹姽便觉得自己有救了。 “你不用想了,”女帝知道曹姽心里任何的风吹草动:“王神爱肚中若是女儿,你便是当之无愧的少帝;若为男嗣,王家本已势大,难道要坐实外戚干政吗?至少十五年,你要笼络住王家,扶持幼帝,替朕保住东魏!” 曹姽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帝,如果这是生养之恩,她是不是必须用自己的幸福去报答?笼络住王家,便是拿自己去换,她前生万般辛苦求来的,今生避之唯恐不及的,就又降临到了她身上。 女帝突然厉声问她身后康拓:“十五年,够不够你为观音奴扛下整个天下?” 康拓背脊像座厚实的墙,他看着曹姽良久,终是对着女帝深深拜服,在石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方抬首字字铿锵道:“十五年之约,臣康拓便从今时今日起立约而守,至死方休。臣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不为爵位,不争荣宠,尽忠职守,生死于荆襄。十五年内,除奉帝诏,不入都城!” 曹姽哽咽声声、已是泪流满面,滴滴珠泪砸在手背上,砸在锦石砖面上,她素来骄傲任性的一人,何曾哭成这样?她不敢去看康拓,她知自己已是辜负了他。前生他守到她死,今生却是连都城都不得入,远隔天涯。 这样的郑重誓言,女帝也是心惊,她想也许观音奴真或有奇遇,能得一这样的有心人。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不必像她,年纪并不老,却已经磋磨了一辈子。 “朕已宣康乐公不日进京,将授命为辅政大臣,你暂不必急着离开,姑且宿在中军营,方便传召。”这是女帝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们见面的机会,但也只是如此:“时候一到,盼你遵守约定。” 康拓道“是”,双眸黑沉,也不看曹姽,告退了出去。 曹姽闷声哭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女帝皱眉斥她:“不日你便是皇太女,给天下人看的,就是这幅模样吗?” 自己真是傻,前世今生,却是今日才明白“情”之一字。王慕之背叛,她不甘、怨怼、嫉妒、愤恨,恨不得将那男女千刀万剐。直到她重遇上康拓,晓得他就这样默默看了自己那么久,才知爱一人,哪怕是能多看一眼都好。 康拓那誓言虽是对着女帝说的,其中一字一句却都是承诺给她的。不为名声、不为权势,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皇太女?亦或是下一任女帝,不过是王家想要的嫁妆罢了。”曹姽抹干了眼泪:“母亲,阿奴从前不孝,只愿以己身,偿还养育之恩。” 以及前世破国的内疚。 “时间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女帝唤曹姽上前来,摸摸她的头,这是曹姽记忆里母亲绝无仅有的温柔:“不要告诉你父亲,其实朕……不,我作为一个女人,深爱于他。” 曹姽睁大了眼睛,女帝无奈道:“然而朕贵为天下之主,却终究得不到他的一心一意,故守着这方御座,朕到底没堕了曹家的脸面。” 曹姽垂首:“母亲,你这又是何必?” 女帝便无意纠缠于这话题,衔蝉奴在榻上似是睡醒了,嘤咛着叫了一声。曹姽几年没有注意这惯爱与自己争宠的畜生,这会儿细细一瞧,竟也是只老猫了。 女帝将它伸手捞过来,手法柔和地理顺毛发,衔蝉奴露出柔软的肚腹,后腿无意识地蹬着,享受至极。女帝似乎是故意让衔蝉奴露出这幅德行,曹姽这才看见,衔蝉奴薄薄的肚腹毛发下,竟是有一长条不甚明显的疤痕。 “朕的皇太女,是时候告诉你了。”女帝凑近曹姽耳边:“这件事你父亲也不知道,传国玉玺遗失的那一角,就缝在衔蝉奴的肚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真怕你们会打死我,这章很难写,又很虐,嘤嘤 下次更新是中秋节   ☆、第94章 “传国玉玺”,乃传世珍宝和氏璧所雕琢的国之重器,为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镌。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 此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由此便促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致使该传国玉玺屡易其主。 至献帝时,董卓作乱。孙坚率军攻入洛阳,某日辰时,兵士见城南甄宫一井中有五彩云气,遂使人入井,见投井自尽之宫女颈上系一小匣,匣内所藏正是传国玉玺。孙坚如获至宝,将其秘藏于妻吴氏处。后袁术拘吴氏,夺玺。袁术死,荆州刺史徐璆携玺至许昌,时曹操挟献帝而令诸侯,至此,传国玺得重归汉室。 献穆皇后曹节乃曹操次女,嫁入汉室为献帝皇后。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袭封魏王位。曹丕授意华歆逼迫献帝让位,曹节与献帝夫妻情深,怒斥华歆,华歆只好退出宫去,第二天却又入宫逼迫献帝将帝位禅让给曹丕,并以武力威胁。 献帝将传国玉玺藏于皇后曹节处,华歆几次索要玺印,曹节无奈,将玺印掷于栏板之下,并怒斥:“天不祚尔!”后献帝降为山阳公,后半辈子在曹节的庇护下度过,假如没有这位妻子的保护,献帝很可能活不到天命之年。 因此史上说曹后之骂曹丕,比之王后之骂王莽,庶几相似乎?曹后之贤,殆将与伏后、董妃并列为三云。 曹节是曹家女人们的楷模。 曹姽不由自主地去摸衔蝉奴的肚腹,郑重其事地仿佛大力一些,就要弄坏那珍贵的玉玺一般,衔蝉奴舒服地“咪呜”一声,曹姽叹道:“献穆皇后上半辈子唯父兄之命,为家族尽忠;后半辈子做着有名无实的汉室末代皇后,却不知道她本人幸不幸福?” “玉玺终究还是要交出来,玉玺只是一样东西,而且是早已失去法力的东西,并不能真正左右局势。”女帝指指案上的印台,一方莹润的玉玺摆放其中,只是一角以金边包镶,便是因为当年曹后掷玺打破了玉玺一角,后用黄金补全,那遗落下的一角美玉便另为存放于衔蝉奴腹中:“司马之乱,高贵乡公知道躲不过老贼毒手,便将玉玺浸于牵机毒药中,想拉着司马氏同归于尽。却不想康肃带着其幼子及玉玺出逃曹氏故里,那幼子便是朕的父亲、你的祖父,彼时他们不知道玉玺已浸染毒药,虽是将你祖父的命救下来,却到底早逝。” 这事情曹姽全不知道,此刻尽数忘了前尘,听得入迷。 女帝将她半身搂到榻上:“司马一族掌了天下,却是没有玉玺的白板皇帝,朝局不稳,一直腾不出手来对付曹家的宗族。何况谯国曹氏经营数代,坞堡之坚不下城池,便是在八王之乱初时,你们祖母生下了朕和同胞兄长。” 曹姽大奇,她竟还有个舅舅不成?为何从没有听说过? “因父亲体内剧毒遗患,朕与你舅舅又是一胎双生,你舅舅出生就没了气息。”女帝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悲伤:“父亲早逝,又是遗腹子,孤儿寡母,若无男嗣,曹家坞堡怎肯全力保住我们?康肃与母亲商议,便对外声称夭折的乃是个女婴,朕便已男子之名长到十五岁,一直到遇上你父亲,并持传国玉玺拿下了江东,恢复了曹氏半壁江山。” 这波澜壮阔的过去,曹姽是不知道的,彼时她还未出生呢,但是那剧毒却让她起了不好的联想:“母亲,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五……” “是,”女帝并不讳言:“朕生来便知自己寿命不长,朕活着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德。” 曹姽觉得眼泪又涌了出来,连忙拿袖子擦拭干净了,埋到了女帝怀里,心中酸楚无限,便如小女儿般叫道:“娘亲……” “是朕亏待你,阿奴,但曹家的女人便是活得那样辛苦。”她抬起曹姽的下巴:“不要恨你父亲,即使他对朕一心一意,但是朕肩上的担子太重,思虑过多,没法陪他一生一世;你也不要怪朕,朕不知你有没有遗毒隐患,但朕只要你十五年。你若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朕也喜闻乐见,那说明你是一个有本事的皇帝。” 这条路她愿意走也好,不愿意走也好,如今都是注定了的,但如果她拿住了绝对的权力,身为女帝,谁又能真的阻止她和康拓呢? 任谁都不可以! 十一月初一,有司请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庙也。曹姽正月里行了皇太女册封仪式,康肃、陈敏、周靖三人莫不来贺,女帝在宗庙发了册立皇太女诏书道:“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承祧行庆,端在元良。三女曹姽,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女持玺升太极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女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康肃私下见了曹姽一次,明着是商议荆襄布防之事,因有一份不吝于祖孙的情谊,到底叹了口气道:“陛下赐了字给阿揽,据说叫‘谦益’?” 曹姽羞愧,只点了点头,这件事流传出去,不但康拓声名受损,连带康肃这个为人义父的,也饱受争议。建业城里已是隐隐约约流传皇太女与这无名无姓的武人有了首尾,曹姽晓得这其间少不了曹婳的出力,但已是懒得和她计较。 何况她说得并不错,曹姽既铁了心要和康拓一起,被人非议都只是早晚的事情。 “殿下听老臣一句,如若殿下有逐鹿中原之心,你与阿揽之间,君臣之义当远胜男女之情。”康肃劝道:“阿揽不需要殿下以女人的身份去笼络,他是正直慷慨之辈,将兵权交予他,就连我都很是放心。可是若有了男女之情,便再不可控,陛下和燕王之间……” “所以康乐公便没有娶妻吗?”曹姽笑眯眯道:“可是,我是真的喜欢阿揽,就算有一日我做了女帝,我都不会怀疑他,冷落他。哪怕他不需要男女之情去笼络,但是我是真的以一届女子之心在喜欢他。” 这位殿下,真的是大胆啊,康肃晓得不好再劝,唯今只愿康拓早日能为曹姽扛下江山,王家的脸面则实在无法顾及了。 王慕之头顶这绿帽子,看来是早早地注定了,而知道内情的人,却都对这顶绿帽子喜闻乐见,康肃扶额,自己也真是老不休了。 曹姽监国之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召集天下五斗米道的术士,齐聚建业为女帝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甚至不惜代价诏令蜀中巴家无限量供应炼丹所需贵重原料丹砂。以葛稚川为总理人,于天柱山、炼丹湖修建道冠,主持天下术士炼丹求药,其时天下皆赞皇太女孝感上苍。 女帝病中亲下旨意,将二公主曹婳许给北汉,换取两国十年和平、互不侵扰,且大开边市,便民利民。其时曹姽获封皇太女之时,曹婳的命运便已经不言而喻,嫁妆财货早在三月前就备置齐全,此一去关山万里,曹婳一生再没有与亲人相见的可能性。 曹姽看她盛装下一脸的冷笑,也知道就算能够回来,她也不会回来。 默然送她渡江,曹姽将自己的白狼睡取下,命大虎交给曹婳,曹婳从前就眼热白狼睡,如今到了手,再恨再怨也是感慨良多,曹姽见大虎空手回来,知道姐姐收下了,十多年姐妹之情,便尽付诸于南北之隔。 又是一年初春,王神爱到了月份,于原太子东宫坐草(古时产床垫的稻草,故称生产为坐草)。她不过双十,这是她的第一胎且是最后一胎,夫婿早丧又受过惊吓,产程中几次报了危急。关键时候,女帝下令将产房中一应器具与窗户打开,取“开盖”之吉利意思,王神爱两天两夜受尽痛楚,到底产下了一个瘦巴巴的婴孩。 是个男孩。 女帝为其取名曹安,曹姽逗着这裹在襁褓中的侄子,看着他那张渐渐长开的柔嫩小脸,疼惜地悄声说道:“安儿,你前生投生在我的肚子里,今生又投生为我的侄子,我俩倒是缘分深重。看来你是真有做皇帝的意思,你且放心,皇位早晚是你的。” 但这位曹氏嫡长孙满月之时,终是由葛稚川确诊,因是娘胎里受损,这曹安的眼睛不能视物,然以葛稚川的医术,往后也未必治不好。朝中原本就分皇太女派和长孙派,长孙派又以王家为靠山,声势日隆,这消息传来,顿时气焰没了一半。 倒是有风言说是皇太女下毒暗害了皇孙。 曹姽只觉得无稽之谈,然第二日病入膏肓的女帝便下旨,将皇太女赐婚王尚书之子王慕之,王慕之封吴王,加骠骑将军;其父王尚书进大司马大将军,贵比上卿。 建业一片哗然,若是皇太女与吴王日后有了子嗣,日后的皇帝不论是皇太女的子嗣还是长孙,都是王家血脉。王家可谓拥天下之枢,富贵之极,人臣无二。 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曹姽看着络绎不绝上门来贺喜的人,下令封了东宫的门。初春尚冷,这日夜里却降了细雪,白日康肃来辞别,康拓会与他一起走,这一别,短则三两年,长便是十五年,曹姽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只觉自己肝肠寸断。 大虎小虎予她换了寝衣,燃了细碳,小心地关了门窗,守在檐下不敢离去,这几月来所发生的的事情她们都看在眼里,公主的心里,肯定伤心已极。 她们却猜错了曹姽,她在屋里跺了几个来回,也不加件外套,就穿着薄薄的寝衣从后头的窗户翻了出去,纤巧的白色身影便没入了漫天的白色霜花里,若不是地上轻巧的足印,几乎让人看不分明雪地里的身影。 大司马门处,周威拦住了将要喝止的士兵,装作没有看见。他知道,曹姽要去的,便是康拓最近下榻的中军营,明日康拓远行,曹姽另嫁他人,此生怕是再不能相合。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曹姽一路畅通无阻地潜入康拓在宫禁的住处,里头空空如也,想是跟随康肃饯别应酬多,他还没有回来。曹姽游鱼一般钻入那床榻,抱着康拓的被子,立刻便安稳地睡着了。 以至于康拓回来时,还以为房里遭了贼,却不知那贼是他日思夜想之人,床榻上曹姽深睡,隔日宫里就要为她和王慕之的婚事忙碌起来。她将是别人的妻子,康拓除了远远看着,别无他法。 曹姽自他一进来就醒了,见他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到底按捺不住,抬手就环住了康拓的颈子。她身上寒气未消,穿得单薄,寝衣领口大开,露出肩颈欺霜赛雪的肌肤,大红色的心衣上绣着几枝梅,更衬得她容色如玉,胸前初萌,眩晕了人的眼。 曹姽的气息喷在康拓耳侧:“阿揽,你自去吧,可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你要嫁给别人了,”康拓极力自持,却贪婪地看着曹姽,也不伸手给她掩掩襟口:“王家的郎君,何其的高贵,你就送顶绿帽子?” 曹姽哈哈朗声一笑:“王慕之那样谪仙似的人儿,就是绿帽子也能戴得好看。” 一边说,她一边去扯康拓的衣服,康拓再忍不得,拽了她的心衣,拿在手里磋磨一番:“这件比上回那件好看。” 说着藏进了怀里,曹姽挣扎着要取回,康拓却开始磋磨她的身子,惹得她又疼又热,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刚想嘟囔几句,却又被康拓渴极了取水般,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到末了,只神志昏沉道:“阿揽,书上不是这样教的……” “书上是骗人的。” 她到底才只十五,身体青嫩,怎样都有些涩然,康拓忍得心疼,终究不愿她吃苦。只下了一番唇舌功夫,催得牡丹含苞滴露,便是这样,也觉得英雄气短,就是立时死去已经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祝各位中秋团团圆圆,甜甜美美! 这章我也不知道是甜是虐(作者被拖出去打死五分钟……)   ☆、第95章 天色初霁,曹姽便醒了,她还只当是在自己房中,揪揪被子,嘟囔了一句:“大虎?” 却有一只大手伸来,暖得像只铜炉子,却是缘自人身上的温暖。那手慢慢揉捏她后颈,力度劲道又不失柔和,几乎让曹姽舒服地喟叹起来。她信手一抓,却抓了一把卷曲的头发。这会儿她已经清醒了过来,却是头一次见到康拓散发的模样,不同于自己长及腰间的黑长乌发,康拓的头发只勉强长到胸前,带着暗棕色的卷曲。 这样卷曲的头发倒显得他平日沉肃的脸柔和起来,乍看之下还年轻不少,曹姽看那棱角分明的脸看得入迷,半晌才恍然觉得自己竟是看痴了,扯着那头发吃吃笑起来。 肌肤相贴之后,到底是不一样,若论亲密,往常再不能和今时今日同日而语。 康拓忙制住她的手,却也不是真的斥责:“再抓,头发也得被你拔下来!” 说着他掀了锦被,就着曹姽趴在床上的姿势,往她曲线起伏的娇臀上拍了一下。曹姽忙不迭地躲,“咯咯”笑着之余反而更为坚持:“就是拔你头发如何,我也拔我的,刚好结发。” 说到结发,二人却俱都愣住了,寒意顿时涌了上来,这才发现离了对方的温暖,外头是数九寒冬,正如相悦容易,结发却难。 曹姽倔强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刀:“便是天下都不允又如何,我观音奴定要与你结发,除了母亲能够阻止我,她也成功阻止了我,这世上还有别他人有这本事不成?” 康拓阻止不及,曹姽已是挥剑割了自己鬓边一缕长发,那头发质地华润,拿在手中细细一撮,有种别样美感,仿佛是这几年时光流泻,有言语不能意会之触动。既是如此,康拓也再不迟疑,待曹姽将两缕发合在一起,这一直一卷、一黑一棕,看着不尽相同,却又自有一份神奇。 哪怕将要离别,曹姽来日执着此物,也便了无遗憾:“你可知,先祖曹子建曾诗曰: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重。又称合髻,实为巫术。发为血之余,只为两人血气相通,当利于后嗣。”她忽而娇嗔:“你横竖不肯做到底,结了发也不利后嗣的。” 康拓也不说话,只手往被里一伸,摩挲勾弄,曹姽却闷闷喊痛,他便笑道:“就你这样,还说什么后嗣。每每呼痛,却是磋磨我的耐性。” 曹姽便不好意思再歪缠,她实不知这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处,从前也不曾得过趣味,反坐草之时疼得死去活来。幸得常年习武,身子健壮,先后生下两个儿子来。王慕之的本钱一看就不如康拓,还不知这事情康拓做来会是怎样。反正来日方长,就如康拓说的,只等自己再长几年,就明白事体了。 见他体贴,曹姽更是喜悦,这时大虎隔着门犹犹豫豫道:“太女殿下……” 曹姽吓得连忙拾了锦被捂住胸口:“你怎么来了……” “是小周将军。”大虎昨夜不见了曹姽,又不敢声张,想着十成十太女殿下是私跑了出来见康拓,她万般无奈想去求见掌管宫禁的周威,不想周威却是先来找她。周威脸上看不出端倪来,冷冷让大虎带着梳洗用具及衣衫去康拓处。 大虎听了险要昏过去,太女殿下这明显不是寻了康拓去诉离别之情的,这简直是打定了主意要大着肚子嫁给王司马的公子。身为太女的身边人,大虎根本难辞其咎。 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都做好了自己被杖责致死的准备了。 这样一说曹姽也止不住尴尬,偷看一眼康拓,康拓却反安慰道:“你跑来这里,如何能瞒过他?只他还为你着想,我当日与他初见,便知其是个君子,”他竟另有一番感叹:“若是他,只怕是段好姻缘。” 只是隔着长兄之死,曹姽就算明知不是周威的错,却总是难以释怀,况她对周威本无别样感情,不如就此了断。听康拓竟说周威是好姻缘,曹姽往他胸前一拍嗔怒道:“你竟觉得他好?” “他自然不错,”康拓还认真地想一想:“比王慕之好。” 曹姽不由摸了摸鬓边的短发:“这话也是不错,但王慕之那张脸,总不至于让人日日对着生厌,到底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处。” 大虎是知事的,曹姽披了件外裳让她进去之后,她看到凌乱的床铺险险就要一晕,却见其上并没有要紧物事。又见太女身体灵便,行动间也无迟滞,再去看康拓,康拓却是对她笑笑,大虎大感心安。 早知道是这样,即便太女不顾轻重,康拓又岂是那般无所顾忌的人呢? 她心里一松,便絮絮叨叨起来:“太女殿下要紧着梳妆,陛下五更便诏令加开朝会,恐怕有什么大事发生,蔡玖已去了前边打点,我等也不好太迟,这还是太女得封后第一次大朝会。” 曹姽与康拓对望一眼,心中计量莫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想到被弃为孤城的洛阳,北汉并未因东魏嫁了个公主而罢手,莫不是那里的战局有了什么变化? 大虎快手快脚地服侍曹姽,待梳发时候一声惊叫:“殿下,您的头发……” “莫要乱叫,”曹姽心里微甜:“拿了发油来,给我慢慢抿上去。” 曹姽这样割了发,再梳不了双环,大虎便给她挽了高髻,做成了高耸发顶的式样,上插步摇首饰,髻后垂有一髾。再服大袖衫及丹碧纱纹双裙,脚踏玉华飞头履,款款而出,倩影灵动之间,早不是那个稚嫩而冲动的曹姽。康拓也在外间收整齐全,曹姽把割下的两缕发缠得乱糟糟,康拓却是拿她梳妆的香油浸了,慢慢润开。 一个大汉,偏偏巧手,将长发盘做两股,又分了两份,微笑看着曹姽欢呼雀跃地接过,这未来的女帝一脸欢欣地问他:“你可要什么谢礼?” “谢礼不是已经收了?”康拓示意曹姽先行,曹姽脸一红,大步迈了出去。 大虎听得分明,想着刚刚收拾衣物,太女殿下昨日穿着的红色雪梅的心衣又没了踪影,想是被康拓收走,不由再次大感头疼,这可是第二次了,得让妹妹小虎赶紧做个一摸一样的针线,速速补上才好。 正往外走着,小虎却匆匆而来:“殿下,蔡玖让我来催您,前头太极殿已经升殿,既不在东堂议事,恐怕事情要紧,蔡玖只说……他只说……”小虎突然哽咽了:“沈洛怕是真的不好了。” 曹姽脸色骤变,康拓亦是悲伤难抑,他终是定力好些,只略扶了扶曹姽的肩道:“好了,走吧。” 皇太女殿下到得不早不晚,却获得泰半大臣的瞩目,随父而来的王慕之已受了吴王的册封,只未与太女行大礼,暂无法住于宫中。但二人未婚夫妻名分已定,吴王此时静待女帝于太极殿内,站位比其父亲王司马还靠前。 他如今可是建业城内第一得意的青年人,他所得配的皇太女曹姽是如今女帝仅余的后嗣,皇位的传承几乎无可争议。即便真出了神马岔子,先崇明太子曹修的遗腹子的生母是王神爱,亦是吴王的外甥,自古甥舅就亲热,无论怎么算,王慕之都不吃亏,简直占尽了未来二十年内,建业朝堂之上除了皇族最好的位置。 哪怕是大司马王道之,到底也是外臣而已。 只一点美中不足,那平日一道吟诗作乐的陆参,却是为自己年纪渐长的妹妹鸣不平,还语带讥讽地嘲笑王慕之贴在了女人的裙带上。 王慕之原本就对曹姽印象不佳,又遭人耻笑,心里总是闷闷不乐。 康拓隐没在了人群里,曹姽孤身一人昂然上前,与王慕之并列,却是眼风也不扫一下,似是对这容华春花晓月一般的郎君毫无所动。王慕之依稀记得她年少时候倾慕自己的模样,心中暗讽她装模作样,但他到底少年人心性,仍将这数年未曾碰面的未婚妻子细细打量。 曹姽身量纤瘦,较普通女子更高些,几乎与王慕之不相上下。且她肌肤如玉,眉目艳绝,虽带了鲜卑人的一丝血缘,但因这年少,看来只是清丽而非冶艳。便是立在这肃穆的大殿里,也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尤其背脊挺直如殿中梁柱,总是让人情愿多看几眼。 便是这般女子及其未来女帝的身份,虽出身谯国曹氏寒门,大约也可以勉强得配自己。王慕之骄傲地想着自己的门第,也就勉强接受了曹姽,只是这般容貌,与继承人来说未免“过”些,震慑有余,却是端庄不足。 美丽的女人,本该是案上的一架琴、墙上的一幅画,供人欣赏取乐即好。哪里配在这万乘之尊的位子上发号施令,且曹姽素来有暴躁任性之名,待女帝登仙,王家自会好好料理这万里江山。 王慕之打量曹姽,曹姽完全不理他,倒是康拓,眼见着王慕之放肆自己却不能上前一步,真恨不得立刻策马出关,荡平这世上一切的阻挠。 女帝走路已经需要人的搀扶,落座之后更是喘个不停,她指了指岸上的两卷布帛,示意荀玉取出一卷来,这才缓缓道:“洛阳的局势,列为恐怕都心知肚明,朕也不再赘言。今日六百里急奏,洛阳城破,沈洛及其麾下五百人已尽数遇害。”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曹姽仍然脚下一晃,为了这样一个人竟会失态,王慕之也很轻蔑。曹姽这才知道,沈洛城破被俘,北汉皇帝刘曜本欣赏于他,想纳为己士,沈洛却不从。刘熙被谏言:沈洛虽为奇士,终不能为北汉所用,今日若是放了,恐成大患。 思虑再三,对方终于还是将他杀害。 女帝点了点两卷布帛:“无论洛阳成败,我各自拟了一道旨意封赏,只是可惜,如今要用的是追封一卷。追封沈洛为东阳太守,沈氏一族因他均得恩旨,赦为庶人,其族叔沈群亦听说有大才,经中正举荐,晋为大长秋。” 至于那卷用不着的,被女帝支使着荀玉投入了火盆里,成了永远的秘密。 女帝被烟气熏得咳了起来,那咳嗽惊心动魄,仿佛呼吸也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百官听得心惊胆战,均都低着头一迭声地嚷着“陛下保重”。唯独王道之静静站在下首,那双与其子肖似的眼睛盯着女帝一顺不顺,其中的神彩曹姽不懂,也无暇去理解。 她已经不顾仪态地上前给女帝拍胸抚背,想让母亲好受一些。 “好了,好了,”女帝终于缓过口气来,御医战战兢兢立到一边:“朕身体堪忧,生恐无力承担国事,有负天下。三日后朕便会宣布禅让,顺帝位于第三女皇太女曹姽,退居式乾殿,尊为太上皇。” 曹姽与臣子们都是竭力挽留,但女帝自感不久于人世,终是决定禅让,意图在崩逝之前将东魏的权力交接提前完成。曹姽还年幼,王家手里把持着皇长孙,临死之前,她终还是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对曹姽来说,上辈子的经历都改变了,虽然依然做皇帝,这次却不是赶鸭子上架,她是女帝钦定的,自信会更强一点,路也会更好走一点。 很久没发图了,文物中很少有猫出现。这是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猫纹漆盘,尊是炒鸡萌。   ☆、第96章 东魏承德女帝末年适时出现了许多的祥瑞,先是有人在东海见到了黄龙出没,接着是远在天涯海角的海中小国进贡珍兽犀牛,还有官员上书报告禾苗不种自生、蚕茧不养自成的奇事。 这一切的祥瑞都不曾出现在曹姽历经的前世,因此她便知道,这一切都是母亲为了她顺利承继皇位而特别安排,如此她更不能辜负母亲这番苦心。 冬至朝廷袷祭明堂,曹氏宗族二十八人征助祭。礼毕,曹姽主持册封曹氏本家及七支别宗有为者为列侯,其余人也都赐爵加封邑,宗室均得到金帛的赏赐,曹姽在建业南郊祭祀宗庙,在东郊迎春;行大射礼于明堂,养三老五更,成礼而去,以皇太女身份完成了原本由皇帝主持的大礼。 及至元熙新年,曹姽戴天子衮冕,服十二华章,于式乾殿拜谒太上皇曹致,再于太极殿会集百官,下诏曰:“朕乃黄帝之后,虞帝苗裔,当今太上皇之亲女。皇天上帝隆显大佑,降下金匮策书,将天下兆民托付与朕,并传国金策之书,朕诚惶诚恐,岂敢不受!朕继天子位,定年号为‘元熙\',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曹姽登基当日,便以天子之仪亲迎大司马王道之长子王慕之入台城,意合百年之好。建业的百姓们围观那风姿绝世的王家公子与新任的女帝同登高台,女帝高挑艳丽、容色逼人,气度有英姿勃发之势;那受封吴王的王慕之也早已名满建业,容止风度可比春晓玉柳,仿佛墨画中人。这二人乾坤颠倒,却是一刚一柔,也是堪称绝世无匹。 任谁都不知道,曹姽自始至终只看着高台之下的康拓,恨不得立时纵身一跃,便投入他的怀中。可她不能,只得如泥塑木胎般站着,最终不过是看着康拓的背影直至彻底不见。 今日一别,便是天高路远、山高水长,史书留名的不世英雄当下不过一个失意人,孤身独马欲追上义父康肃的队伍,途中却从百丈高的坡道上斜里冲下一匹骏马,骏马上的骑士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凝视面前这个年轻人,康拓一惊,连忙要下马行礼:“燕王殿下……” “你又不是长在城里的那些假脸人,少他妈和我娘们儿唧唧。”燕王朝马腹上一夹,纵马驰骋起来,康拓无奈,只好追上,听见风声里传来燕王的话:“臭小子,我同你义父说了,我家那个小女儿把自己护身的白狼睡给送了,这世上只有一只辽东白狼王,白狼王只有两只眼珠,要我把女儿交给你也行,剩下的那只眼珠你得给我抠出来!” 康拓突然觉得这些时日来不能流露人前的压抑得到了一丝宣泄,他打马和慕容傀并排道:“属下自然知道燕王殿下一言九鼎!” 按说他也算是太上皇,辽东一方之主,可不是一言九鼎吗?慕容傀嘻嘻一笑:“我那个女儿啊,实在和她母亲一样倔强,这种女人身边啊,就得有我们这样的男人守着才好!” 康拓不能问如今女帝病重,燕王为何不守在身边。这两位素来就是一对奇怪的夫妻,厮守着不代表相爱,远隔并不代表不爱,但康拓私心还是希望来日可以得伴女帝之侧,只要天下太平,还是两厢厮守来得圆满才是。 如今太上皇住在帝寝式乾殿里,曹姽与王慕之行了大礼后,便栖身料理政务的太极殿东堂,曹姽并没有身为新娘的任何兴奋与期待,兜兜转转,命运又归于原位。然而曹姽再去看那色若春晓一般的风华少年,却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土胚凡胎,纵然资质超人,她却连看都不想看到他。 今夜要怎么过是个难题,荀玉姑姑本安排了甘露殿的天接地合仪式,曹姽只说不必。因女帝未曾发话,荀玉便作罢,只嘱咐曹姽不可私下行夫妇之事,曹姽见无人阻止,乐得想法子打发王慕之。 大小虎看着女帝痴痴望着窗外不敢说话,蔡玖不得已轻咳了两声,曹姽才召人上前来:“予朕更衣!” 这是她当皇帝的第一天,熟稔得却像历经千百回一样天经地义,充满深重威仪,态度却如平日骄纵任意,底下人虽然服侍日久,也不免战战兢兢。大虎只当从前的公主经了这一遭彻底懂事了,心下大为宽慰,只是一边服侍着更衣一边道:“陛下,这到底是吉服,吴王殿下散了席回来,恐怕不高兴……” 曹姽嗤笑一声:“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朕不高兴……” 大虎心里一颤,不敢再说话,小虎一贯没心没肺,反而兴高采烈地赞同,只说曹姽是皇帝,想怎样就怎样。曹姽笑眯眯摸摸这个可爱侍女的脸,就着她们的殷勤服侍换上一身舒适的宽袖大袍,她才刚过了十五岁,连日折腾下来很感疲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王慕之却是在此刻进来,恰巧见到美人酣睡。 他自小高高在上,身感琅琊临沂王氏高贵血统、端方门楣,自己又生得世无其二,总觉得这世上恐怕没有女子再能配得上自己。即便是皇家公主下降,那寒门庶族的出身,也是委屈自己。因此曹姽以他为夫,王慕之虽说微有不平,但是一国女帝乃真正执掌权柄之人,就连王氏宗族也说不上真委屈。 毕竟女帝的身份,便是当世独一无二了。 对于曹姽小时对自己的倾慕,王慕之更是心知肚明,建业有哪个少女未曾倾慕过他呢?他卷着大袍袖口,艳如丹朱的唇微微一笑,就叫引路的侍女红了脸。大虎小虎知道今晚陛下恐怕不会善了,便没有阻止王慕之进去,他进到内室,便见曹姽睡着。 他出身这样高,自然喜欢在他面前柔顺的女子,曹姽那性格是不沾边的,但是新婚伊始,为了为了把女帝掌在手里,虚与委蛇非常必要。王慕之细细端详曹姽,只见她脸上双眼紧闭、青涩未褪,虽然脂粉不施却有惊心动魄的美,十五岁的少女英姿飒爽,丽若寒梅卧雪、神似牡丹披霜。 王慕之也曾嘲笑曹姽邯郸学步,效仿士族穿一段大袖袍。不知不觉她却已经长大,王慕之欣赏之余但觉白色还是不适合她,这样如火的俪人原该一身大红艳慑众人才是。 他激情涌了上来,唤人取来纸笔,便在曹姽逶迤在地的一段白袖上挥毫落笔,大虎识得几个字,见那王慕之写得竟是曹家先祖曹子建的名篇《洛神赋》: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这一段字写完,王慕之对笔法颇为得意,一抬眼,原来曹姽已经醒了。 她躺着未动,只支着肘看自己墨迹斑斑的长袖,嘴唇勾了勾道:“吴王好雅兴。” 王慕之自觉担得起夸奖,也不谦虚,令左右收了笔墨,拎起那方白袖展开,小心翼翼扶上曹姽的肩道:“你我有缘结为夫妇,陛下又如何当不起这番夸奖?这方白袖,当裁下做定情信物。” 上辈子自己追在他屁股后面一意纠缠,也没见他给自己写过半个字,如今倒好,冷清冷脸的反而凑上来讨好,曹姽除了一个“贱”字送给王慕之也无话可说了。他话里又说要裁袖,这身衣衫穿在女帝身上不好动刀,王慕之话里话外就是大家赶紧脱了衣服,好携手入床帏的意思。 曹姽早跟别人入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她便坐直起来,拎起那幅袖子端详,字是不错的,人却是面目可憎。她手上劲大,只是轻轻一撕便大功告成,眼角瞟到离榻不远的一处火盆,冷冷笑道:“吴王好生可恨,竟弄脏朕的衣服。” 曹姽手上一用力,那方衣袖便被扔进了火盆里,被烈火所吞噬。 王慕之苦心营造的旖旎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他心里大怒,若不是将就着曹姽的身份,他何以要做这些放下身段的讨好之事,当即便沉下声音道:“陛下,这可是你我新婚之夜。” 身上的衣服断了一只袖子,曹姽叫了大小虎来更衣,她也毫不避忌,脱了那身大袍,只着了中衣,坦荡荡站在室内。王慕之虽然可恶,这许多年来却洁身自好,还是在室男一个。曹姽衣襟处可隐隐看到一角大红色的心衣,似是鸳鸯并游的图案,他心里一软,便只道不过是女子无知,蛮人之后,略哄一哄也就罢了。 当下再开口,曹姽却披上了皇帝的玄色大袍,陡然威压满身,王慕之皱眉道:“这是私室之内,陛下是何意?” 曹姽走到一架等身的黄铜镜之前,满意地看着玄色大袍铺满自己全身,只露出一双赤脚,若是此时康拓在,必定是不管因由先细细把玩自己的脚,然后把这墨色衣衫扒光,哪会顾及皇帝不皇帝,王慕之眼里心里,只有这一身衣袍而已。 这样的夜里,她对康拓思念已极,看王慕之越发不耐起来。 “吴王问朕何意?”她眼波一转,满满都是轻视:“在朕的地方,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朕不想和谁在一起,就可以不在一起。” “你!”王慕之当然明白这个“谁”指的是自己:“我们已行过大礼……” 曹姽“呵呵”一笑:“王家郎君,你心里想什么朕都知道,朕乃一国之君,容貌也当得起一句美人,虽然是寒门庶族、蛮夷之后,你王郎君也就勉强受着了?”她大笑起来,眼神却十分之凌厉:“朕也觉得勉强,何必彼此忍耐呢?你自恃比朕强的,不过是男儿身,论其他,你哪一点胜过朕?!” 她的个子几乎不比王慕之矮,两人平视,王慕之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曹姽还嫌不够:“你委屈,朕更委屈呢!” 王慕之想到那些流言,此时已经相信确有其事,他气得目呲欲裂:“你果然和那个奴隶……” 曹姽也不否认:“他一只手就能把朕抱起来,”她看了看王慕之的身板:“你能吗?” 说完便不理这人,扬长而去,把王慕之留在里头气了一夜。周威见女帝在吴王进去没多久之后就离开东堂,心里不由一阵快意,他愿意把曹姽交给康拓,却不见得看得起王慕之入主女帝身边的位置,曹姽与他久不说话,这会儿看他守在殿门外,便招呼道:“周将军,同朕喝一杯。” 这事情让王慕之知道,又是气得半死。他不好透露女帝不愿和自己同床之事,只说女帝骄纵野蛮,让陆参给自己出出主意。陆参这样的人能出什么好主意,只说让王慕之多见识见识,床笫之间让女人听话了,便什么都好说。为了王家大业,王慕之一定要忍耐。 新婚三日,王慕之左思右想,决定隐忍下这口气,在拜谒太庙正式上族谱的日子同曹姽修好。谁知,他盛装大袍等了一天,曹姽根本没有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古时候妹子们的衣着,第一二排是汉魏晋南北朝的,感觉比后世的端正飘逸大气   ☆、第97章 日头还没有全升起来,台城内外便已皆知那新晋吴王盛装大袍,如将要登台戏耍的伶人一般粉磨登场,却没有等来观众。其时建业风姿俊秀的儿郎们都爱傅粉涂朱,日头一晒,饶是王慕之一个玉人儿也是汗珠夹裹着粉渍,在脸上浸染出一条沟来。 铁青的脸色便渐渐再也遮不住了。 台城内没有秘密,女帝床前榻侧他不得侍奉,这也就罢了,唯有新婚三日入宗庙祭祀天地祖宗,才可由宗正将其名字记入皇家牒谱,往后以曹氏家人自居。曹姽这番做派,分明是里子面子都不给他。 王慕之大怒,问明了女帝这个时辰还在内宫,并未前往尚书台处理政务,更是怒不可遏。他拖着沉重的衣袍,一手扶着高高的通天冠闯入内殿时,发现曹姽却是在白日里宴饮取乐,有那中坚将军周威作陪,坐在主客座的却是一个形貌艳丽、衣着不俗的女子,堂上几个百戏伶人俱是俊俏男童,其中一个额前一点红痣,仿若佛陀座下金童,练得骨骼柔韧,身姿在一根绳上灵动翻飞,手上却把玩着五把缀着红缨的金色小刀,小刀一一抛向空中,男童手上如飞,不见一刀落地,脚踩一根细绳稳而不动,着实令人惊叹。 曹姽状似没有看到王慕之一般抚掌大笑:“好你个巴人凤,藏着这样好的把戏,今日却才来给朕见识。” 那巴人凤原在蜀地便与曹姽是旧识,巴中女子更是豪爽豁达,便一如当日同曹姽抬杠:“陛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不过是给巴人凤面子,这些小把戏哪能真的看在眼里?”她显然注意到了王慕之的到来,对于这个名满建业的郎君,她亦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笑嘻嘻指着王慕之对曹姽道:“王郎君果真长得比陛下还要好看呢!” 曹姽冷哼一声。 这目中无人的冷哼听在王慕之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大声向曹姽请安昭示自己的存在,如今形势比人强,他动不了曹姽难不成还动不了她身边的人吗?尤其是那个周威,简直目无法纪。 陆参一望便知王慕之心中所想,他靠着其父荫惠寻了个礼官的副职,方便在台城里抱着王慕之这棵大树,自然要为王慕之排忧解难,当下便出列为难周威和巴人凤:“尔等是何身份,为何不参见吴王殿下?” 周威并无不可,他一介中坚将军,职位虽要紧,品位却不见得高,参见上官乃是常事。当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反观那巴人凤,却是一动未动,戏谑地看着王慕之发作。 陆参扯着嗓子喊了声:“大胆……” 周围的黄门侍女便笑了起来,这陆家儿郎好端端一个礼官,却将内侍的活计学了个十成十,蔡玖便大着胆子道:“陆礼官学咱家学得有模有样,咱家这黄门令恐要退位让贤。” “笑吧,朕允许你们笑。”曹姽挥挥手,终于正眼看向王慕之,露骨地上下打量他:“不知吴王此番前来是看戏呢……还是来演戏的?” 王慕之突然觉得身上冠服无比沉重,他硬声道:“陛下,她巴人凤一介庶民,岂敢对孤如此无礼?无非是看孤未得名分,存心羞辱,还请陛下同孤携手宗庙,告天地祖宗,以正规矩。” 未想到王慕之说出这一番大道理来,曹姽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她拍拍略有不安的巴人凤,示意她不必紧张,轻蔑道:“朕的夫郎,可不懂兵事,可不通文墨,唯独一点,不可不孝。巴家女郎是何人你不会不知,自承德年间太上皇病重,便是她不辞辛苦一船一船的丹砂运到丹霞山,供道人为太上皇炼制祛病长生的丹药。这有几船丹砂便是有几船金子,金子却未必买得到丹砂,巴家女郎是曹家的大恩人,朕都觉得大恩无以为报,吴王却自持身份迫人参见,是何道理?莫非你觉得自己比朕还要贵重?” 王慕之抽了抽嘴角连道不敢,到底还是不愿放弃,忍气吞声道:“陛下要如何才肯……” 难不成让他回王家搬救兵,可他家老父除了朝堂事别的一概不理,又素来不大待见自己这个儿子。妹妹王神爱如今专心抚养前太子的遗腹子,王家众人都将期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王慕之反而像个外甥长大之前的替代品一样。 他不甘心。 “也不是不可以。”曹姽突然对王慕之放下架子,招招手让他上前一些:“太上皇只得朕一个孩子常伴身侧,因此朕的夫郎也必须是纯孝之辈。不如这样,你代朕前往丹霞山求一丸金丹来,祈祷太上皇病体早愈。如此朕便昭告天下,吴王纯嘉良孝,堪为帝配。”她还露出一抹甜笑来,让王慕之恍惚忆起原来的三公主也曾喜欢过自己:“事情办得好了,什么都好说。” 这显然是个沽名钓誉的机会,王慕之没有看出什么坏处,不过是求一丸药,甚至无须太上皇服之大好,只需要王慕之拿出行动拿出态度来就成了,曹姽将这件事交给自己,显见得还是在为自己着想。王慕之只觉得通身舒畅,急忙表示自己会立即启程。 曹姽又指了指周威和巴人凤:“此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让周将军带兵保护吴王一行安全。巴家女郎精通炼制之术,也好指点吴王行事。” 这是把亲信都派给自己驱使,王慕之想着来回总要一个月路程,足以让自己收服这二人,尤其是周威,往后自己在内宫有了助力,又有了皇帝信任,足可无往不利。 他正得意着,冷不防曹姽却突然将伶人召上前,那额前一点红痣的男童不过十二、三岁,长得灵秀可爱,虽不若王慕之风华绝胜,却不失天真懵懂,王慕之瞧着曹姽温言细语问对方叫什么,会些什么把戏,不由心中一堵,陆参赶紧把他扯了下去。 陆参有自己的盘算,吴王和陛下有个面子情就行了,他家可还有个痴心妹子等着吴王发达呢! 一时众人退下,周威碍于王慕之虎视眈眈,也不便久留,曹姽见他人走了,偏巴人凤噘着嘴,奇道:“你这个呆子,朕让他同你一起去,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可领兵的又不是只有周威一人,”巴人凤很是倔强:“不要他。” 曹姽失笑:“当时在蜀地,朕就看出你喜欢他,你一向大胆爽朗,难道还真怀揣了小女儿的心事不成?” 巴人凤努努嘴:“这同小女儿心事没关系,左右是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她偷偷看一眼曹姽:“也同陛下没关系,左右是他喜欢陛下,陛下不喜欢他。” 听了巴人凤这话,曹姽不禁唏嘘。想起曾经对周威的打算,感叹自己竟也纯粹出自利益去考量婚事。周威对她来说,从来就只是一个选择,而不是一个期待,他同康拓一般是个在刀光剑影里挣命的武将,原该有个豁达而健朗的女子对他真心。 “就这一次,你听朕的话,去一回。”曹姽不容巴人凤拒绝:“若真的不成,朕给你指一门好亲。” 巴人凤不但掌管偌大丹砂产业,她本身还是一名巫医,得亏了她,太上皇才撑得了这些时日。如今气力已竭的曹致到底一日一日现出了下世的光景,曹姽除了做好准备之外,丹霞山的炼丹处则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自东汉黄巾之乱起横行中原的天师道,她要拔除个干干净净。 把王慕之骗过去,就是为了让他们内讧。王家世代笃信天师道,以致男丁名中皆有一个“之”,概不理会子不可同父辈同名的规矩。王慕之不过一个幌子,为的是放松那些奸人的警惕,铲除天师道妖人的重责大任,还是背负在周威和巴人凤的身上。 巴人凤明了这件事的紧要,便将与周威的一些心思放在了脑后,主动去找他商量行动的细节。曹姽独自一人闷闷坐着喝了一会儿酒,便召来蔡玖吩咐道:“吴王此去大约有一月时间,你把宫室收拾一下,朕要搬到昭明宫去!” 不说蔡玖和大小虎听了大吃一惊,就连堂下的伶人们也是吓了一跳,低着头不敢乱看。那昭明宫可是吴国末帝孙皓在甘露二年在孙权的太初宫东新建的另一座宫殿,但是东魏初年就被封闭。只因那孙皓刚刚继位时候乃是一个明君,不多久却开始大杀宗室及功臣,昏庸暴虐,被西晋所灭,封为归命侯在洛阳度过余生。那昭阳宫虽富丽堂皇,却是当年孙皓遍寻江东美人、淫辱作乐的地方。 蔡玖哆嗦道:“陛下,台城住着挺好的,那昭明宫是什么地方,可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啊?!” “朕可不想留在这儿看吴王那张讨厌的脸,”曹姽振振衣摆,一枚玉佩划出了八幅裙的褶皱,玉质细腻,所雕白兔圆润可爱,这双兔怀月佩乃是大婚时候的信物,曹姽冷笑着取下:“不过你倒是担心得没错,不出三月,那昭阳宫里定会有许多的美人儿供朕赏心悦目。” 大虎咽了咽口水,没有发声,她觉得公主的心思变得奇怪,却相信这应该还是那个公主,只要她对康拓的心意不变,就出不了大乱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应该是日更 争取在11月完结   ☆、第98章 曹姽去见母亲的时候,曹致因为久病不起,观之远比她实际年龄更为憔悴,竟连头发也白了一小半,垂在肩头如霜雪般清冷,显得病中的身形更为孱弱,她却勉强起身细细观察曹姽神色,见她还算自得,便知王慕之这是上当了:“让吴王去丹霞山的事情办成了?” “正是,”曹姽敛袖坐到床榻前:“天师道势大,孩儿方才继位不便动手,那就赖到王家头上。他们贵为一等豪族,门楣传递百年,还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看不起包括曹家在内的寒门庶族,便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就是。若是借着王慕之的名头铲除那些妖言惑众的道士,只说是天师道教众内讧,也是大快人心。” 自曹致病重,朝廷便招募了天师道有能教众,提供器具材料,供其在丹霞山为东魏的太上皇炼制祛病良药。只不过炼了小山般的一堆药,没有一粒进了曹致的口,全是打的幌子,好让那些妖道潜心于此。殊不知如今朝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撒的网,就要有收获了。 “所幸那王慕之并不肖其父,你让他去做这件事,平白就能得天大的好处,他为何不想想旁人为什么不做,偏偏落在他的手上。”曹致摇了摇头,歪了半边身子在迎枕上,说了几句话就精力不济:“这样也好,王慕之这点人才,你动手也更方便些。即便留着他,将来也碍不着你……” 以曹姽的倔强劲,康拓不得归朝,王慕之却日日在眼前晃,这日子跟度日如年似的。太上皇心里分明,来日王慕之能否善终,不过是看他如今能不能顺应曹姽的心思。照如今来看,其人虽愚蠢,野心却不小,曹姽的心思半点摸不到不说,又不愿倚靠手握王神爱母子的王家,一应纨绔子弟的眼高手低、好大喜功,王慕之皆都具备。 曹姽忙服侍母亲躺下,曹致已经在病榻上上辗转缠绵,如今每日清醒的时间日短,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已非人力可以挽回。燕王慕容傀已先行回到辽东,以免承德女帝一旦驾崩,恐生内乱。这是父母原就达成的共识,曹姽都明白,却不能理解,此时分开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她这对堪称人杰的父母,一辈子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却难说有那么一件是自己真正想做的。曹姽动了动嘴,自己要迁往昭明宫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唯恐说出来之后把曹致给气死。太上皇眼看着时日无多,曹姽顾虑到母亲的身体,打算从长计议。 王慕之出行除了周威带着五百兵丁护送,还向王家借了几十个部曲使用。那日王慕之特地回了一趟乌衣巷的王宅,借着需要部曲的名头宣布这个好消息。不管求得的金丹最后有没有疗效,吴王至诚至孝的赞誉是跑不了的了。若是金丹偏生了功效,自己岂不是那上天厚爱的灵童?无论哪一种,对初登高位的王慕之来说,都是巨大的助力。 其父王道之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一边缓慢而专注地打着棋谱,一边注意着身旁冒着袅袅热气的红泥醅的小茶炉,这棋谱没打几个子,茶水便已经热了。王道之取了两个青瓷的小杯,招呼王慕之坐下。 王慕之便父亲素爱风雅,下了朝堂便不爱问俗物,也就顺其自然准备一享茶汤。却见那煎好的茶汤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待水沸了,王道之加了盐、薄荷与姜片之物,调和茶叶的苦涩味道,与自己和王慕之均添了一杯。 王慕之正待将这香气馥郁的茶汤送入口中,只听其父客气道:“吴王乃贵客,奉茶乃待客之道,且慢慢品尝。” 此话一出,那茶汤的香醇便瞬时苦涩了百倍,王慕之只觉得滋味莫名。勉强饮了几口,才悻悻然道:“父亲何出此言,我虽封王,到底还是姓王的。” 王道之也饮了一口,自然得仿佛自己没在同人打机锋一般:“吴王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于是王慕之一窒,只觉得父亲此言也有深意,仿佛是在嘲讽自己还未正名,曹姽同他闹别扭,不肯带王慕之拜祭宗庙的事情这会儿所有人该是都知道了。他不由大窘,勉强收拾心神说明来意:“陛下同我提了个要求,要我前去丹霞山求得一枚金丹了,彰显了对太上皇的孝道,方可视为曹家人。” “听着不错,”王道之抚了抚美髯,眼中流露笑意:“陛下方才登基,正是要立身的时候,怎么不亲自前往呢?” 王慕之觉得父亲竟也有多次一问的时候:“陛下与我夫妻一体,还分什么彼此,我代陛下一行,也是天经地义。我好了,也是陛下的助力。” 他正在兴头上,年纪轻轻的建业第一美男子意气风发,眉目皎然不可逼视,风姿风度确为一时无两,王道之自忖同样年纪的时候也未如此灿若春华,那时他娶妻第一看中便是容貌,王慕之同他早逝的母亲一般,眉眼绮丽不似凡人。只他母亲红颜易逝,性情又暴躁无常,王道之渐渐在朝堂坐上高位之后,便将美色一事撂开了手,如今身边陪寝的两个妾室不过是中人之姿,且已相伴多年。 到头来,迄今难以忘怀的,仍然是多年前南下京口争渡时,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 用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去给她的女儿铺路,王道之并不觉得有何可惜的,他便没有给王慕之再添一汤的打算:“你知道该找谁,点五十个部曲,这次同你一起去。” 王慕之也觉得话不投机,又不敢造次,得了父亲这句话就像遭逢大赦一般,匆匆得了五十个配备皮甲长剑的武人,近身保护自己,隔日就同周威领兵的中坚营和巴家的众人去了丹霞山。 长长的队伍里,只有王慕之一辆牛车,就连巴人凤也是骑马,曹姽这回把飞夜白借给她,这匹神驹性子并不好,和温顺矮小的滇马大不一样,时常捉弄巴人凤,让它停它偏走,让它走它飞奔,有时候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巴人凤倒也难得好性,硬是和飞夜白耗上,少不得要麻烦周威。二人绕着一匹马打转,其间少了尴尬。只有王慕之无所事事坐在车里,间或打量二人再冷哼一声道:“不成体统。” 到了丹霞山山脚,王慕之便摆出架子来:“听孤的命令,着周将军与巴家小姐陪同孤上山,不要惊扰百姓和信众,孤用自己的双脚爬上去,亦是诚心一片。其余人等,缓行半日,日落前在丹霞山顶集合。” 被王慕之点了名,巴人凤慢慢摸着飞夜白的鬃毛,也不生气。即便被王慕之当做侍女使唤,也就上山的两个时辰而已,至于上了山之后,一切可就由不得王慕之了。她同周威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各带了一名亲信并王家部曲五人,和王慕之一起徒步上山。 王慕之空有一番雄心壮志,走了半个时辰便已后悔。好在丹霞山不高,半山腰的平台上还有个集市,自从道众聚集此地、日趋热闹,道士们需要采购生活用品,山脚的百姓们又多了条生财之道,这片集市因此欣欣向荣。此时王慕之他们休息的地方,正在那处集市的下方,人群熙熙攘攘之声传下来,顿时让王慕之觉得松快不少。 一旦要靠近了人烟,那就离终点不远了。 只是在山中,你觉着不远,实则没有一个时辰根本走不到。 巴人凤心里瞧不起王慕之,就这点脚程,王慕之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停下来休息,背着背篓途径的百姓们偶尔也好奇地看着这些个气力不足的贵人,简直让巴人凤羞于和王慕之同道。他们这一行人虽然衣饰刻意简朴,到底和旁人不同,且王慕之风姿俊秀不似普通公子,便有识趣的人看到机会,主动凑了上来。 那人做副道士打扮,王慕之并不起疑,只是这人不远不近跟着他们,他们走他也走,他们停他也停,王慕之便打发人去问,部曲回报说对方要来拜见,王慕之想着此处不过山野,自己身边不缺保护,又觉得对待教友该当和善,便没有拒绝。 没想到那人上来就挤眉弄眼,不断地引王慕之去看他腋下接待着的一个包袱,王慕之定力不足,昨日他才和其父王道之打了半天机锋,十分厌恶这种话里藏话,便打算拂袖而去:“把话说清楚,不然别怪我让人驱赶你。” 那人弄巧成拙哦,连道不敢,看着王慕之等人似乎来自高姓之家,想来要买下他手里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如此便不用低价抛出受那无良奸商盘剥,便解下包袱小心翼翼摊开,露出仔细装裹的鲜红粉末:“小人不敢,小人手里有些丹砂,不知郎君可有兴趣?” 王慕之当下大为惊愕,常言道一两黄金一两丹砂,双方价同,但实则丹砂有价无市,手持黄金并买不到。这人在丹霞山,手里又有丹砂,分明是借着为太上皇炼丹之机,有人贪污了公中之物。 他看了眼巴人凤,巴人凤会意,蹲□取了点粉末在指尖捻了捻,朝王慕之点点头:“真的。” 那人以为买卖做成,顿时喜笑颜开,连夸王慕之识货。 只是这样一来,一行人心知肚明这丹霞山可不干净,这道士谄媚市侩的嘴脸落在旁人眼里,让王慕之很不是滋味,况他这次行来有大事要做,并不想闹大,但周威和巴人凤的嘴要如何堵住,这又是个大问题。 他想了想,决定先把人捏在手里:“某身上无那么多金子,你且同我们一起上山,我会在丹霞山的炼丹所逗留些时日,你的丹砂某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把人稳住,再将人擒住,这包丹砂数量不小,泄露出去就是捅破天的大事,王慕之尴尬地看巴人凤戏谑的眼神,硬着头皮说下去:“太阳下山之前就会有人来送金子,你拿到金子就赶紧走。” 那人见王慕之果然识趣,不由千恩万谢,只恨往日心眼太小,将到手的丹砂低价贱卖,若是知道能遇见这么一位出手阔绰的郎君,怎样也要押后再卖。 只是这丹砂毕竟烫手,若是被朝廷知道,下场肯定凄惨。 王慕之经了这遭,心烦意乱,反而脚步愈快,反而不再频繁歇息。巴人凤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她晓得周威已经明白要怎样做,如今所欠,就是她如何哄着王慕之把人交出来。但巴人凤早已看清王慕之是个怂蛋,难怪曹姽一点都看不上他,让她去哄王慕之简直痴心妄想,王慕之这种人只要吓他一吓,亲娘老子他也都能卖了。 王慕之一回头就见巴人凤嘴角含笑,以为但凡个大姑娘就没有不喜欢自己的,顿时又洋洋得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茶汤茶汤,真的是把茶当汤来煮   ☆、第99章 周威见王慕之突然对巴人凤和颜悦色起来,不由心中暗暗警惕,这吴王虽然败絮其中,奈不住颜色足足十分,少有女郎能观此相貌维持定力,就连当年还是三公主的女帝,也着实对他迷恋过一阵子。巴人凤出自蜀中第一大族,又手握价值连城的丹砂矿脉,曹姽甚至戏言要晋封通晓巫医之术的巴人凤为女国师,虽众人皆以为是玩笑之语,但周威素知曹姽的秉性,猜她果真做得出来。 若巴人凤做得女国师,更不能令她被王慕之所迷惑。 于是趁着上山途中,周威寻了个机会近身警示巴人凤:“你警醒点,莫忘了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巴人凤对于周威的好心提醒简直莫名其妙,又看了眼前方步伐缓慢的王慕之才低低“呸”了一声道:“我家中财货富可敌国,在籍男仆男工何止千人,相貌好的亦不在少数,”她不屑道:“你当我没有见过世面吗?” 周威一时语塞,巴人凤觉得无趣,又气恼自己当初怎会看上这么个榆木脑袋,便扔下他快步往前去。 他们出发比大部队早了半天,达到却只快了一个时辰而已,巴人凤按捺下自己对王慕之的不屑,随周威去敲丹霞山顶炼丹室的门。至于那偷盗了丹砂出来卖的道士,早被部曲逮住,禁锢在一处民居里,王慕之本心不想把此事闹大,可那包丹砂却被巴人凤藏在行囊里,若是晚间在此地搜不出证据来,方便栽赃嫁祸。炼丹室开门的是个小道士,虽然迎来送往的贵客多,却没有见过这等阵仗的,本还打着哈欠,这会儿立即睁大眼睛来了精神。 王慕之刻意要做个礼贤下士的模样,好让这群道士给自己炼制金丹,便露出一个平易温和的笑容,对那年轻的小道士介绍:“某乃太原王氏中人,族中行七,名为慕之,父亲乃是当今太师,请这位道长前去通传一声。” 小道士差点要跳起来,不说那王慕之恍若神仙般的样貌,这江东的地界可只有一个姓王的太师,而太师也只有一个姓王的儿子叫慕之的,就是现在建业城内炙手可热的帝配吴王。民间传言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果真是名副其实。 且那太原王氏中信仰天师道者众多,却并非每个道士都能得到这种门阀士族青眼,多少人却连乌衣巷都不得踏进去。如今想要抱上王慕之这棵大树的道士们,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小道士忙客气了一番,飞也似地进去通报,结果大大小小出来迎接的足有二十几个道士。这样大的阵仗让王慕之也皱眉,这丹霞山本就汇聚有能道众,为太上皇炼丹求药,因此五湖四海、各门各派的道士都有暂居,个个都不愿落人下风,这么想来二十多个可能还算少的。 眼见着已近黄昏,王慕之不想浪费时间同他们寒暄,只想尽快安顿下来。且他想要如厕,那些人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后面,简直是不堪其扰,巴人凤冷眼看着王慕之从被奉承得沾沾自喜到烦不胜烦,夹着两腿开始不自然,她到底来自蜀中之地,并不懂多少礼仪廉耻,王慕之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屙屎了,便挺身上前阻拦那些纠缠不休的道士:“我们吴王要去净房,你们倒是识相点!” 周威一听,步下差点一个趔趄。 王慕之当下大窘,又想巴人凤不过一个蛮女,同她讲道理是有理说不清,便对众人道:“天色不早,某还需要找地方安顿。”当下又立即给了个甜枣:“晚间在炼丹室大殿将有宴饮,孤为太上皇来求取金丹,还需诸位道长商议参详,好让孤回去复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有心巴结的人只好待到晚间拿出本事来各显神通。 王慕之见人散去,连忙进了内室净房。巴人凤对着他急不可耐的背影白了一眼,见周威正不大赞同地看着自己,果见他有话要说:“吴王虽不才,到底是女帝名分上的人,关乎着皇家的脸面,你不要捉弄他太过。” “他可没有进得宗庙,哪有什么名分,”巴人凤对王慕之极其不屑:“阿奴的心思我们都懂,要得我巴人凤心服口服的,天底下便只有那个康拓。” “你放肆,”周威低吼道:“怎可直呼陛下名讳,你……” 巴人凤一双眸子仿若黑琉璃,带着晶亮之彩灼灼看着周威,看得周威话说不下去,然后她才弯弯嘴角:“周将军,我以为你已经懂了你为何不成,原来你还是不懂。做人切莫这样迂腐不知变通,阿奴让我跟着王慕之来,不把他往死里踩我就不是巴人凤。你就好自为之,做事总不尽如陛下心意,满脑子都是规矩体面,来日周靖都督要怎么把江东三郡交到你的手上?” 周威语塞,他哪里不知曹姽看不上他,就是因为他们不是一路人。而他做着中坚将军,名声上虽然好听,当年也是入蜀的一员,但却是功绩全无,康拓一介寒门子弟,却已是三大都督之外另一支中流砥柱,他的父亲周靖、康肃及陈敏到底都老了,若是曹姽十年之内不图北上之计,朝中可用之人可能便只有康拓一个。 自己怎么这样没用呢? 巴人凤见不得周威这样沮丧落拓,也暗暗懊悔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便微软了口气道:“你想那许多作甚,先把眼下这差事做好,若能将这丹霞山的道众一网打尽,天师教必定大伤元气,陛下这帝位可就坐稳了。” 周威连忙收敛心神,转身便下去布置,丹霞山道众两百余人,他从建业带来的精兵强将尽够用了。这会儿他拿出地形图,打算趁着王慕之大殿宴请的时候控制整座峰顶,务求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夜,炼丹室大殿灯火通明,王慕之与众大友推杯换盏,喝到微醺,那有意出风头的道士们纷纷祭出拿手绝活,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演示手入沸腾油锅,有侃侃而谈各种养生长寿之术的,巴人凤只带人不断添酒,不说把王慕之灌了个昏天旋地,几十数人的大殿内就没个清醒的。 众人也只以为尽皆宾主之欢而已。 山顶入夜却淅淅沥沥飘起小雨来,周威冷冽的脸被罩在冰寒绵密的雨幕里,他手下的人已将炼丹室各出入口和要害处把守,剩下的道士也全数捆了看管在一处,大殿周围也有专人看管,务求不让殿内人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而后他一声令下:“抄检!” 因曹姽刻意对此处放任自流,尽供丹砂,而不问其数,所派驻的监察也是建业城内有能的大道,就是为了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些人果然不负曹姽所望,丹砂价比黄金,几乎无人在这泼天的财富面前能够守得住。巴人凤不但掌管丹砂明面上的交易,对于黑市交易也是一手遮天,从丹霞山流入私市的丹砂也是被她低价购入,一旦数目日渐庞大,她便知道这丹霞山上已无清流,到了足以收网的时候。 果然周威将这群道士的处所及炼丹房抄检了个底朝天,除去巴人凤已经藏起的那包丹砂,大大小小私藏丹砂不下一石,堆着也是一座小丘样。更有甚者,几个年轻的士兵还红着脸拿得一些素~女经、春~画儿和阴~阳~和~合之密物,因着道家本有修房~中术之说,周威本没有在意,只有些尴尬罢了。 待一本秘册被交到他手上,他略翻了翻,不禁面红耳赤、眼中又透出滔天愤怒来,厉吼一声:“畜生!” 巴人凤正出来,见周威怒而失态,大感好奇,劈手就夺了他手上册子观看,见那册子上罗列出何年何月何地姓谁闺名为何,体态密处胎记红痣之详细记录,甚至记录是否纳得红丸,分明是妖道骗~奸妇女小姐的记录,巴人凤忙忙地惊叫一声,把册子扔回周威怀里。 周威只不过翻了两页,就认出好几个建业有头有脸人家的女眷,便知道此节事关重大,冷声吩咐道:“方才是谁搜出这本册子的?”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兵便站了出来,他摸了摸脑袋道:“小的不识字的,将军。” 因为看不懂,所以就来交给了周威,周威这才松了口气,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底如何处置还需要回了建业后请曹姽定夺,便勒令众人散了,又派了心腹彻查这本册子的主人,将这禽兽隔离看管起来。巴人凤看着周威冷静处置,不由地点点头。 当下剩了两人,巴人凤方才好奇得紧,不由扯了扯周威的袖子问道:“你说说,到底什么是红丸?” “你一个未成婚的女郎,问这作甚?!”周威脸色黑里带着红,扯回袖子:“你回去稳住吴王,某很快就会过去!” 巴人凤暗暗“嘁”了一声,到底还是听话去了,她虽是建业仕女的打扮,腰间却围着一圈缀着红珊瑚珠的腰封,金铃随着她的步伐清脆飘响,盖过了雨声,让周威郁结的心情得到些许纾解。殿内的王慕之此时醉眼朦胧,素日冷淡自持便有些掌不住了,见了巴人凤一身红衣带着淡淡水气而回,却有些心旌神荡,扯着她裙摆直喊“姐姐”,下头群道也开始起哄。 巴人凤随他闹腾,闹得凶了,便给他一个巴掌,反正王慕之因着酒劲双颊涨红,也看不出脸被扇得红肿。 周威带人入殿时,正巧看见巴人凤一记掌风刮在王慕之脸上,力道之大连他都觉得牙酸,他低低喝止道:“你也不嫌手疼?!” 巴人凤这才看过去,原来他把那群醉死的道人都给逮住了,便推开王慕之,跑到周威身后去,王慕之还在“姐姐姐姐”不迭声地叫,周威目露不悦,却单膝跪下行礼道:“禀报吴王,末将幸不辱使命,这群妖道已被尽数收押,搜出私藏丹砂金银不计其数,只得回归建业后请陛下裁夺。” 王慕之哪里还听得明白周威说的是什么,一头栽在案台上醉死过去,周威便让人将他扶出去扔给王家的部曲安置。第二日王慕之日上三竿醒来,头疼欲裂,待知道周威把丹霞山两百多道人尽数捉了,简直大惊失色,又听部曲所言昨日周威向自己复命,然而他醉得要死,到底下没下过这命令都不知道。 这事儿却是已经传开了,都说吴王睿智英明,上丹霞山之时遇见贼人兜售丹砂,不露声色将人拿住,上山之后假借宴请之名,暗中派人将妖道们一网打尽,搜出财货不计其数,尤以丹砂为最,丹砂历来为帝王专用,这群妖道捅破了天,就算不死,也活罪难消。 天师道的众人便往王家投了拜帖,指望王太师可出面转圜,王道之却避而不见。王家的部曲已传回了消息,据说周威手上有件更要命的东西,王道之吃不准,他虽信奉天师道,却不会为此去和皇帝作对。只等王慕之从丹霞山回转,曹姽要处理此事之时,再做计较。 王慕之此去丹霞山,不但没取回一丸金丹,反证实丹霞山上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他心下忐忑,只恐曹姽拿这事来戳自己心窝,只回去途中得到一则消息,就算他得了金丹也毫无用处,太上皇曹致前日于式乾殿崩逝,年不过三十七,当今陛下闹着要去母亲陵前结庐三年,台城内正吵得不可开交。 作者有话要说:挠头,貌似是隔日更啊,明天争取继续更~~~~   ☆、第100章 建业这些变故,康拓及慕容傀丝毫不知,此时过了新年眼看初春就来,然辽东冰封万里,不到五月民夫都不上山,山中风旋如刀、天阴欲雪。辽东与江东结为一国,江东富裕,慕容傀此次带了一季的五千石军饷回到建昌的白狼城,为此行不但招募了三百名运粮劳力,沿途还额外揽了约莫两千士卒。 目前南北二朝分治,虽不再因战乱祸及天下,但北朝乃是蛮人匈奴治下,汉人底层百姓的日子甚至不如牲畜,哪有什么生计可言。因长江天险,青壮的出路莫过于去辽东当兵,青、兖、冀、豫等黄巾祸乱及军阀混战最严重的州郡逃难避祸的青壮,尽皆涌入辽东。慕容傀得了江东的粮草财货,近年发展颇为迅猛。 他知道康拓乃是康肃的义子,只不过康肃对他是老丈人看女婿,总是不那么顺眼,因此慕容傀这番也是存了炫耀之心,饶是谁来看,他辽东之兵也丝毫不弱于任何一支营兵。况且历来交兵便有一个奇怪的宿命,便是汉人不敌匈奴,匈奴不敌鲜卑,而如今鲜卑大单于,却又拜在东魏太上皇的裙下。 康拓耐冷,却也不是白狼城这种冷法。这白狼城位于辽西,处胡汉之间,乃是中原通往辽东的一处军事重镇。这白狼城依附白狼水和白狼山而建,白狼山在城外六十多里,山高四百丈,其峰险峻又有一股难言的灵气,当地百姓都传说白狼山里白狼王,已是活了千年的妖精。 便是千年的妖精,却被慕容傀抠去了一颗眼珠。 慕容傀指指城外掩藏在云中的险峰:“当日我埋伏在山林里四十余日,才找到白狼的踪迹,其后又是一番恶斗,我留了一处深疤,白狼失了一只眼珠。”他想吓唬吓唬康拓,却发现对方面色不改,如此便有些满意:“我有两个女儿,对小的那个难免偏心一点,阿奴把白狼睡送给远嫁的伽罗,好歹弥补我心中的一点愧疚。你这小子同阿奴那些事,我也不是不知,我看不起那些南人,这天下再好的父母能生出孬种,两个孬种也能得出好苗,我虽无门第之见,却难免考你一考。” 康拓了然,拱一拱手道:“愿闻其详。” “阿奴过去的数年,我以一颗白狼睡保她平安,来日给她找个夫婿,须得保证她长长久久平安喜乐,”慕容傀看看康拓,见他身形高大并不亚于自己,只是岁数嫌老,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心里老早就属意他:“把剩下的那颗白狼睡夺了来做聘礼,别的官样上的金银地产,叫你老子康肃来出。” 康拓咧嘴笑,要聘女帝,恐怕他老子康肃倾家荡产都不能,何况那点俸禄早就扔在了城防上,他干脆道:“燕王请放心,余下那颗白狼睡某势在必得。只是聘礼之说,”他难得尴尬地摸摸鼻子:“陛下已富有四海,某不如入赘了吧……” 慕容傀一巴掌拍在康拓后脑勺上:“臭小子!” 康拓并不急着去找白狼,大雪封山、捕猎不易,白狼本就踪迹难寻。他花了些时间拜访了白狼山脚经验丰富的山民,又花了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只跑得最快的小狍子,捆了它四蹄,扛在肩上,并一把大弓、一柄腰刀和十几天的干粮一道,慢慢上山去了。 康拓找到一处平顶山坡,除了一条小道,四壁都是悬崖,便将狍子扔下自个儿觅食草根,他则扼守在小道旁,狍子除了升天根本跑不了。如此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白狼并无踪迹,康拓也不急,这点耐心都没有,又哪里等得了十年后覆灭北朝。果然第九天上,他知道有东西靠近了这片人迹罕至之地。 那只安逸了几天的小狍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蹄子不停地刨着地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惊恐忽闪忽闪,倒勾起康拓些微的恻隐之心。 “小东西,一会儿跑快些!” 康拓隐藏的枯树草丛外,有积雪被慢慢踩实的轻微“嘎吱”声,枯草低矮,康拓不敢抬头,但他耳力非凡,只觉查出来的可能不只一匹狼。只是脚步轻重不一,很可能是白狼带着小崽子,他皱了皱眉,这荒天雪原的有两种野兽不好对付,一种是天寒地冻饿得狠了,一种是带着幼兽护崽心切的,这回全被他碰上了。 这处平地开阔,一大一小两只白狼出现在康拓埋伏的视野中时,离那袍子还有十多丈的距离,待康拓看清小白狼不过才月余,不由大松了一口气。此时狍子耳朵激灵灵一抖,猛地撒开四蹄沿着这广阔的平台跑了起来,白狼垂涎已久,不可能任它脱逃,立刻追了上去。 这康拓问山民的话,便是白狼最爱吃什么,白狼最爱吃狍子,皆是因为狍子肉鲜嫩结实,而狍子善于奔跑,狼群极难捕猎,十次中有七八次无功而返都是常理。康拓特地拿狍子引白狼,就是为着让白狼耗尽体力,可让自己手到擒来。 这白狼聪明得紧,晓得此处只有一道,便让小狼刻意堵在唯一进出的小道上,狍子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左突右奔,被抓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这狍子仗着四肢有力、体态轻盈,愣是坚持了不少的时间,白狼体力大损、警觉心下降,待扑倒了狍子、一张大口紧紧咬住狍子喉管之时,扬起一阵雪雾,雪雾散尽,和草丛里的康拓照了一瞬对面,双方都是一怔。 康拓估摸着这白狼站着可及自己腰上,若是一张血盆大嘴咬下来,足可扯掉自己一只手臂。只是它已然瞎了一只眼,那股刚猛迅疾之势早已大大减弱。机不可失,便在此时,他和白狼要比速度,白狼已经失去先机。 小狼崽子撒开脚丫子朝猎物跑去,不料白狼却是向天长嚎一声,唬得狼崽子不敢再动,康拓却是从草丛里骤然暴起,挽弓搭箭已成,一气三矢齐发。白狼反应奇快,头两支箭不过毫厘之差落空于它掌边,第三支才堪堪擦破他前腿一寸皮毛。 白狼被痛激得狂狂性大发,除了数年前被慕容傀挖去一只眼珠,慕容傀也没讨得好之外,它还没有在其他人手上受过伤。山中猎户,也有不少填了它的肚子,白狼对人可并不陌生。 如今康拓已暴露于藏身处外,白狼露出森森白牙,强健后肢蓄力挑跳起,直扑康拓门面。康拓本山野中人,当下不堕四气势朝白狼大吼,迎来上去。 白狼一口咬住康拓横劈而来的环首铁刀,它气力不济,刀刃谢谢劈入它嘴角,豁出老大一个缺口,泊泊往外流血。康拓的状况却未更好,铁钩一般的狼爪深深扎入他左肩的肉里,厚实的皮毛衣衫立刻被血浸湿了。 这是耐力和坚毅的考验,康拓不知自己坚持了多久,仿佛流出的血也全部冻成了冰。小狼崽子却什么都不懂,饿得嗷叫一声,白狼突然咬合的气力一松,使得康拓的铁刀又送入半寸,已然劈入白狼脑中,一腔热血合着野兽口水的腥臭喷涌出来,盖了康拓一头一脸,白狼却软了下去。 狼头几乎被康拓切成两半的白狼,眼珠直直瞪着自己的小崽子,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康拓拿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大牛皮袋,将死去的白狼整个装了进去,好在天气严寒,尸身不易腐坏,从怀里掏出葛稚川给他调制的金疮药涂在患处,抓了把血抹抹头脸的血腥,见小狼崽子已经开始啃食死去的狍子,丝毫没有悲伤只知饱腹,康拓佝偻着腰背扛着白狼下山,只望这小畜生好自为之,白狼山里的狼最后总能靠自己存活下来。 慕容傀看着康拓血人似的扛着白狼下来不是不惊奇的,细细问了其间凶险,想自己当年也不过如此,便拍拍康拓的肩膀全是认可。 康拓疼得瑟缩一下,勉力说着:“这白狼睡劳烦燕王命人制成,至于这白狼,我打算为阿奴亲手鞣制皮子。” 做爹的自然没有不允许的,这上好的皮子也是件体面的聘礼,不防康拓突然正色道:“燕王,人常说匈奴人凶残若虎狼,中原地势一片平坦,匈奴铁骑无往不利,所仗不过一个‘快’字。” 慕容傀睁大眼睛:“你是说……” 康拓点头:“如若阿奴有一天决定北上,匈奴人快,我们就要比他们更快!” 慕容傀虽觉得此言大善,但想到自己这几年里都要沦为养马的,不禁有点丧气。 此时报丧的人从建业出发,与鲜卑来的使者擦肩而过,蔡玖捧着个包袱,脸上有戚容,心里却大怀宽慰,东西虽然是燕王给的,但谁不知道他把康拓带到辽东去了,这分明是康拓捎给陛下的。 蔡玖越过在大殿广场上哭灵的重臣,越过跪在殿门口的王慕之,无视他欲拦下蔡玖盘问的意图,直直进了太上皇停灵的内殿。曹姽一身素服,端坐灵前,脸上一滴泪也没有。 这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就跟曹修死时一样,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蔡玖跪在她身后,将包袱高高举到头顶,不顾大小虎不赞同的神色,凑近了道:“陛下,辽东来的……” 曹姽接过解开,入眼是一只装着白狼睡的锦盒好好地被放置在雪白的皮子上,是白狼眼和白狼皮,一定是慕容傀的考验,而康拓通过了考验。 人至为悲伤的时候根本欲哭无泪,人至为高兴的时候却能喜极而泣,曹姽挂上白狼睡在颈间,脸埋在皮子里,须臾传出悲恸的抽泣来,便向外走出去。 见曹姽要出来,王慕之连忙用上袖子内所藏的辛辣的茱萸汁液擦拭眼睛,一时间双眼晕红、风姿楚楚动人,正要作态一番,却在看到曹姽先前脖子上还没有的白狼睡愣住了,三公主的那只明明已经随二公主远嫁北汉,这只又是哪里来的? 他猜到了,却又不敢直面现实。 曹姽根本没在意他,她眼泪正滚滚而下,口齿却洪亮清晰:“朕意已决,愿为太上皇结庐守灵三年,以彰孝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用手机端更新,看看效果 写大都督的戏份好流畅呢   ☆、第101章 底下有了年资阅历的老大臣们也有些着恼,这皇帝怎么不听劝呢,要彰显孝道,说过几次也就够了,然而自从太上皇崩逝开始,他们劝了又劝,曹姽却还是把结庐三年挂在嘴上。 皇帝要作戏也不是这么个作法。 王道之父子率先表明了态度,劝了些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话,曹姽红肿着眼睛,声泪俱下道自己如何如何伤心,如何如何不忘母亲养育教导之恩,自己即便不坐镇台城,还有王太师统领全局,东魏无论如何是乱不了的。 王道之不知曹姽是不是有意,这话说得有点诛心,慢慢脸上便挂不住了,底下人察言观色,忙忙地都来解围。 有说臣下毕竟不能全盘代君行事的,劝说曹姽不要一意孤行。 也有说按照礼制,太上皇虽然崩逝而燕王尚在,父在母亡守一年也就够了,守得多了,对死者也是大不敬。 曹姽将这人宣上来,冷笑着道:“那为何母在父亡要守三年?我母亲乃是东魏开国皇帝,虽比不得秦皇汉武,比起你们这些孬种也是尽够的,中原大地几多雄杰,曹家的女人便占了其一。” 当下不顾手疼,一个大耳刮子将这人从玉阶上扇了下去,蔡玖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黄门,剥了这人官帽和白袍,轰出了台城。 一时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怕皇帝发作到自己身上,多年官场汲汲营营不易,一朝成了白身,谁不胆寒? 但往往这时,就能显出各人本事来。 一个不过五品、面目平凡的人此时出列,扎着众人的眼睛,此人鼻头圆圆一副有福之相,曹姽觉得他长得有趣,便有意听听他要说什么,那人不过一介小御史,恭恭敬敬道:“陛下,臣有话要说。陛下要结庐,在大殿广场结庐即可,总不要脱出台城去,否则我等觐见车马劳累,也是国家的负担。至于守丧之期长短,也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陛下有孝心是好事,当做万民楷模,尤其故去太上皇功绩卓著,那也是当得起的。既然有了孝心,守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曹姽眉头动了动,却是问了句别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深深一拜:“臣乃五品御史陟都。” 五品不过是刚刚够着朝会的门槛,只不过站得那么远,是没有机会让皇帝看到的。这人说他聪明吧,他把话说到了曹姽心坎上;说他不聪明吧,他此时迈出这一步,就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曹姽要用他,他少不得要背着违反礼教的名头被满朝文武踩一踩,曹姽可救不了他。 但曹姽需要有勇气的人,她和曹致说穿了都是职业军人,军人打仗却不是治国之道,母亲尚且要倚靠尚书台那一批人出谋划策,曹姽亦然。文士有文士的规矩,且让陟都去探探路。 她还有最后一场大戏要演。 曹致陵寝封土的时候,皇帝哭了个死去活来,征用附近百姓家的草屋住着,怎么劝也不肯回来,最后还是王太师亲自去了一趟。 草屋子里只有他和曹姽两个人,王道之也不和她打机锋:“陛下,你可是想好了?人追求享受乃是天性,守孝要粗茶淡饭、禁灭人~欲,某也算看着陛下长大,知道陛下实难做到的。试问陛下,皇帝尚且不能做到,天下一半人要多守两年,他们愿意吗?” 曹姽和王道之要讨论的不是这个:“朕死了之后会怎样朕不管,朕只有活着,天下人就给朕把母丧守着。” 事情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王道之也早有准备,表示草诏已经拟好了,曹姽也礼尚往来:“那就多谢太师了,你有一份诏书,朕这里也有一份诏书。” 就算曹姽不说,王道之也知道是什么。事情谈妥了,曹姽就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回宫的车驾。 王道之掀开牛车的车帘,吴王却一脸焦急地等在里边,见王道之回来便急急问道:“父亲,陛下怎么说?” 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他早已放弃了这个儿子,但王慕之容色逼人绝非虚言,若果讨得陛下欢心,对他一生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可惜还是空长了这么张脸,无端惹得皇帝厌烦,他便摇摇头:“陛下心意已决。” 曹姽闹着守孝,绝不是单纯在和一众大臣别扭,这个女孩子恐怕和曹致一般,有着长远的规划。而她初登帝位,唯一要做的就是坐牢这个位子,心机手段助力她一个不缺,唯一的欠缺却是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因为女子的身份而挚肘。曹姽拿太上皇的丧事做文章,要更改天下礼教,就是为了抬高女人的身份。 但显然王慕之是想不到这层的,他懊恼的是一旦三年孝期定下来,自己讨好曹姽并同曹姽生个孩子的计划就落空了,而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日长了,变数更多,计划就更难实现。 但曹姽很快以实际手段告诉他,就算不守孝,他王慕之一样没机会。 借着举国大丧的机会,曹姽颁布诏书,言称故去太上皇曹致功绩彪炳,实乃天下第一等女子,多少男儿亦及不上。且母亲怀胎十月,哺育幼儿长大,其中艰辛实非父亲可以替代,为感念母亲恩德,便将父在母亡守制一年的规矩改了。 不待诸位大臣上书,她隔日便立即发了第二道诏书,只说自己初登位,大婚时日不长,还未有子嗣,为稳定朝局,便立故去太子之子曹安为皇太子,着王神爱于下次朝会之日携子入东堂觐见,并授东宫应属之冠幅仪仗。 此诏书一出,整个建业都为之哗然。须知女帝年不过二八,子嗣一事实在言之过早,除非曹安早早夭折,否则曹姽岂不是断了自己一脉的后路?若曹安真的有三长两短,曹姽左右也脱不了关系。 无论怎样看,曹姽立曹安做皇太子,除了被迫对王家表示屈服的可能外,似乎绝不可能是她自愿做出的决定。 王道之为此闭门谢客,但与此同时,母孝三年的新规却因为得到王道之的默许和支持,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得到确立和推广。 以论道为风雅之举的清谈之士们也纷纷以此为话题,却是褒奖居多,至谢家有一女子扮作男装与人论道,大胜二十余人,女帝以为大善,册了个五品玄机女官的名头给她,一时又成为建业的话题。 时序入了初夏,曹姽将龙舟改作凤舟,使人竞赛于秦淮河,并携高门豪族女眷登台观看。 为得新帝欢心,奉命制作凤舟之人无不尽心竭力、巧思无限,一艘艘窄型快船无一不是巧夺天工,且加赛一场全为女划手的比赛,不但获胜的渔妇们得了每人一个金饼的重赏,督办之官吏更是纷纷获得晋升。 王神爱穿得素雅,微笑地看着曹姽抱着手舞足蹈的曹安临窗观赛,另一座高台上端坐着男宾客,她的视线落在亲兄长王慕之身上。 近日他总是愁眉不展,王神爱知道这是为何,今日的帝配,未来的国舅,却对王家毫无意义,他想要劝说陛下改变主意,曹姽连门都没让他进。 据说投在吴王麾下的门客,已有不少奔去别的前程了。 王神爱也不知曹姽在想什么,但她既然立了曹安做太子,哪怕是孝满三年后,也休想有别的孩子取而代之,不管是个王慕之抑或是别的男人的孩子都不行。 她是个母亲,她的孩子决不能只是别人的权宜之计。 曹安在曹姽的怀抱里被逗得直笑,王神爱瞧着难得开心,也没顾得上心里一抹怀疑。曹姽照顾孩子的手法似乎非常熟稔,就像她上手国家政事那般熟稔一般,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如此早慧…… 到底是曹家的女人…… 曹姽见王神爱若有所思的模样,将曹安交到乳母手里,言笑晏晏问道:“嫂子似乎有心事?” 王神爱心神一凛,忙将王慕之做了挡箭牌:“陛下,我只是见兄长不甚开怀的样子,有些担心罢了……” “吴王是闲出来的,朕倒是打算给他找些事儿做,”曹姽在大小虎的服侍下坐回榻上:“自家人在此,也没什么规矩,让吴王过来吧。” 王慕之想见曹姽见不到,这会儿子有了机会着实激动,不想妹妹和外甥曹安都在,那话就没法出口,俊秀的脸憋了个脸色通红。 曹姽打从心里看不起他。 “朕新登基,正是用人时候,打算开一门恩科,”曹姽脸上挂着亲切的笑,站得却离王慕之很远,王慕之恍惚觉得不过数月曹姽似乎又长高了些,如清冽的一管绿竹立于眼前,不比春芳耀眼,却是高华自现,王慕之竟愣了一下,差点没听清曹姽接下来的话:“这事就交给吴王办吧,当年你可是头名呢!” 王慕之的心狂跳起来,曹姽如此年轻,这届恩科所取之仕子俱是前途无量。而由他王慕之统筹考试,说起来名义上这些人可都是他的门生,都是他的人。 他也有振袖一呼,千响百应的一天呢! 白玉般的脸仿佛沁了血色般激动起来了。 王神爱笑言:“看样子,兄长是踌躇满志了。” 这对兄妹已经开始视彼此为绊脚石了,王慕之却卯了一股劲头要把事情办好。 三个月后,他将中选的考生名单报上后,曹姽略看了看道:“就这么点人吗?我记得有二千多人应试的。” 王慕之答:“这已是国试入围的人,最终得二千,取前一百五十名取得。” 曹姽将名单压下:“如此便再取三百。” “呀”了一声,王慕之慌了神:“陛下万万不可,朝廷哪有这许多空缺,若是白养这些人,所费米粮更是不计其数。” “朕不日就要迁居昭明宫,”曹姽冷不防又给王慕之一个意外:“将这三百考生召入宫内,朕会养着他们,不劳朝廷费心了。” 王慕之呆住,曹姽竟然要去昭明宫?!那可是孙皓搜罗举国美人的宫室,最最荒唐所在,曹姽竟然要召集三百个男人共住一宫?! 她不是要守三年孝吗? 王慕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懂曹姽在想什么,他自然也无法预见这史无前例的近五百考生,表示这名垂青史的“青云榜”的一员。 曹姽还嫌自己对王慕之的捉弄不够,临去还加了一句:“吴王务必记牢了,这三百录取之数,不以考试成绩论先后,而是选长得最好的三百个人送到昭明宫来,若是长得不好,朕唯你是问!” 作者有话要说:宁头在火车上码了这章,地标北海 嘛,也许大海会给没节操的作者一点别样的情怀 下周回家双更补偿   ☆、第102章 王慕之接到皇帝这一纸诏令,不可谓不郁闷,又不敢明目张胆地争论,毕竟曹姽所用名义是纳才,不是选美,私德上无可指摘。这三百士子又不靠朝廷米禄供养,全得曹姽一人支持,王慕之就算要从大义上阻止,恐怕也没有朝臣附议。 他回去长吁短叹半晌,沐浴焚香后揽镜自照,又慢慢放下一颗心去,只觉得自己同皇帝曹姽乃是一段孽缘,不管好缘坏缘终究是个缘分,如今二人勉强算是夫妻,以自己世间无二的人才,只要徐徐图之,何愁皇帝不动心呢?那些士子又有哪一个比得过他,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无人可与他争锋的。 想及此,王慕之倒是卸下心头负担,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他便要带着一众人去昭明宫谒见曹姽,还未上马却见一个眼熟的头梳双寰的小丫头正缩在街角怯生生地瞧着自己。地面上露出一角烟罗裙裾,王慕之叹了一口气,认出那是陆亭君素日喜爱的穿着,那小丫头正是她的贴身女婢。 他虽不见得对陆亭君十分钟意,但是男人对恋慕自己的女子总有一分格外的怜惜,更兼陆亭君出身门第还算高贵,陆家父子虽不为新帝所喜,但仍是江左豪族的领头人物,绝非南渡门第可以比拟。于是王慕之弃了辔鞍,施施然上前,屏退了随从,轻声细语地望着一脸渴慕的陆亭君道:“女郎何故在此?” “王郎君,妾都知道了……”话还没有说完,陆亭君倒是落下两行清泪来,她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拿袖口轻轻擦拭脸蛋,娇羞地红着微晕的眼眶,仿若时下流行的胭脂红妆,不画而丹,现出动人的楚楚可怜来:“陛下,她怎能对你如此……” 这陆亭君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慕之不由就有些不悦,建业城自从知道曹姽要多录取三百名品貌杰出的士子充入宫中,自是议论纷纷。曹姽自公主之时起就是有名的骄横任性、肆意无稽,她若是效仿历代男皇帝纳许多的侧室,虽然荒唐,但是由她做来,似乎也并非出人意料。 于是,众人又纷纷可怜起王慕之那般超凡脱俗的品貌,尽付了那不解风情的女帝之手了。 倒是那三百士子,也因此吃不准女帝到底是何意图,有人惶惶不安的,还真以为曹姽要纳这许多的佞宠。须知,昭阳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周围一条深且宽的护城河静静流淌,前朝孙吴的末帝孙皓每每将美人玩弄致死,就抛尸河中,让护城河的河水将尸首冲刷出去,干净利落得很。 一些人的脸上,便难掩如丧考妣的神情,曹姽听得蔡玖暗地得来的奏报,简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然不忘命人将这些人选的名字记下,来日不可委以重任,好在数目不多,也就二三十人,于她的大计无碍。 王慕之不知如何对陆亭君解释,若这三百人真是士子,朝廷哪里有许多的官位相待,这便是个大大棘手的差事。若曹姽真的是为了男色,那他王慕之岂不是个拉皮条的,怎么说都不对,王慕之便失了点耐心:“此乃朝廷之事,你一个年轻轻的女郎关注这许多作甚,快快家去……” 陆亭君却忽的扯住他的袖摆,将王慕之吓了一大跳,他正是在曹姽身上用心的时候,唯恐落人口实,一气之下抽回自己的袖子,把陆亭君拽得一个趔趄,好在险险站住了。 二人也算青梅竹马,陆亭君未想到王慕之如今这样避忌自己,不由心下大恸。又想到王慕之言称自己是年轻轻的女郎,可她委实和王慕之一样的年纪,只是月份略小,如今正值双十年华,却早误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且不说她一心倾慕王慕之,光是她那个“陆八窍”的诨号,婚事也因而少人问津。 自家哥哥同她说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吴王了。 陆亭君“嘤嘤”了两声,惹得王慕之内疚,这才含羞带怯问道:“父亲大人不日做寿,吴王殿下会来的吧?阿兄一直念叨呢……” 这个话题让王慕之松了一口气,陆家做寿他没有不去的道理,当下便应承了,与陆亭君分别,上马入宫带着三百士子觐见曹姽。因这三百人未授官职,倒似曹姽养着的门客,曹姽接见他们的时候很是轻松,王神爱抱着年幼的曹安也在。 正是初春,曹姽做公主之时的含章殿里的莺桃树结了果子,小黄门侍弄得好,果子颗颗饱满。慕容傀打辽东送来的未风干的新鲜奶酪,便打成了凝冻状,浇卤一般浇在鲜艳欲滴的莺桃上,奶酪肥浓滋润,莺桃鲜甜多汁,再辅以琥珀色的冰蔗汁,其口感之美,可想而知。 曹安闻到鲜香之味,拍着小手闹着一定要尝。奶酪性热,孩童是不好吃的,曹姽便把曹安从王神爱怀里抱来,让大虎剖了个巴掌大小的紫林檎,执了把银勺,极有耐心地给曹安刮果泥吃。 王神爱在一旁含笑看着。 王慕之领着众人进来拜见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心里简直要吐血。又安慰自己,曹姽毕竟年轻,来日他同曹姽有了自己的亲子,她就不会一门心思宠着曹安了。他这样想着,却没发现妹妹王神爱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 殊不知曹姽这番做派,落在那三百士子眼里,却大获钦佩。如果曹姽立曹安为太子的举动,世人或许猜测她是慑于王家的威势,那么眼前的这位女帝,实实在在是对皇太子本着真心的疼爱的。 原本不信女帝是为了纳色招纳自己的进宫的士子们,这下更是心头大定。曹姽这一刻对曹安的温情与爱护,并不是个荒唐的皇帝所为。 曹姽令这三百人分坐在宽敞的昭明宫大殿里,也不管曹安拿着她垂挂在胸前的错金虎符玩耍,吩咐黄门婢女将早就准备妥当的春日佳品蔗汁酪莺桃分予众人,并令他们以春景作赋,让王神爱评定,彩头由自己出一枚油润玉佩。 王慕之这会儿又盯着那只曹安小手里把玩的虎符,深知那就是可以号令四方权威赫赫的大都督的调兵信物,凭着这个小小的东西,就可以执掌东魏开国皇帝曹致遗留的精兵强将甚至远在辽东的鲜卑战骑,他虽然是文士,却时时也妄想开国武帝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气魄。 他咽了咽口水,说是作赋,他满脑子连一个佳词妙句都想不出。 曹姽早把他看穿了,从曹安手里轻柔地拿回虎符,嬉笑道:“能让吴王咽口水都咽得这样美,蔗汁酪莺桃真是功劳不小,来呀,再赏他一碗。” 王慕之不好推辞,两碗下去,把肚皮吃了个圆滚。他久居南地,肠胃不耐这些乳制品,端坐了一会儿,肚子便翻江倒海起来,忍了一会儿冷汗滚滚而下,忙忙被左右扶出去出恭。人一旦被放在恭桶之上,王慕之便倾泻而出,他连忙从一边的玉盘里摸了两颗豆子塞住鼻孔,因为通畅而微微失神。 可他堵住了鼻孔却堵不住耳朵,外头不时有婢女小黄门打趣儿的话飘进来:“原来吴王这样谪仙般的人儿,拉的屎也是臭的呢……” 这时外头的门被推开,大约是哪个士子也来净房方便,连道“好臭好臭”进了隔壁,似乎是没有用过这样高档的净房,对恭桶边有豆子一事念念有词半天,于是王慕之便听到了有人一边放水一边嚼豆子的清脆“咯嘣”声,心里委实瞧不起这些不懂规矩的寒士,不由怨上了曹姽。 曹姽却笑得正欢畅。 三百士子正式入主昭明宫,惹得民间议论纷纷,建业酒肆聚集之地,便有个大胆的说书人,有模有样地说起了女帝以纳才名义召幸士子的风流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且有声有色,酒肆聚集之人一日比一日多,这日早晨酒客们正待这说书人接续昨日未完之韵事,听那一个不甘寂寞的士子偷穿了与吴王相似的衣服,于月夜在女帝寝宫之前吹埙,期期艾艾、缠绵悱恻,惹得女帝对其宠爱不已。 吴王却因此大怒,借口小事将那士子廷杖,打得人家起不来身,一状告到女帝面前,一个是原配的谪仙吴王,一个是新纳的新鲜郎君,女帝正是左右为难…… 正说得众人翘首以盼,却见一个原本立于门口的乞丐突地冲了进来,于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掏出一把匕首深深扎进说书人的胸膛里,顿时一腔热血喷出,把坐在前排的酒客茶客溅了个淋漓尽致。光天化日之下于人烟密集之处行凶,且那说书人又是在议女帝阴私,这下非同小可,消息犹如涨了翅膀顷刻传遍建业。 只闻得女帝大怒,限令廷尉署于一旬日之内破案,定要严惩这白日杀人的穷凶极恶之徒。大臣们却议论纷纷,直说女帝是借故泄愤,且不论曹姽心里头怎么想,众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了这桩案子身上。 建业的风声顺着长江,慢悠悠地也飘到了荆襄之地。 呼延莫看了看康拓的脸色,默默地擦拭自己的佩剑,阿揽同女帝那说不清道不白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只是阿揽这次回来,看样子没有再走的意思,女帝也已经迎了王家的郎君为夫,若说二人还藕断丝连,却连个通信都没有,呼延莫吃不准,但是他直觉二人之间没完。 他到底藏不住话,便咋咋呼呼道:“阿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说,这陛下也太荒唐了,三百个男人还有个比女人还美的王郎君,这可怎么消受得起?虽是只有累坏的牛,却没有犁坏的田,这么个数目,只怕来年也生不出庄稼了……” 康拓知道呼延莫的德性,只笑骂:“说了你多少次,原该动动脑子,别听信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 呼延莫没放在心上,只“啧”了声:“我要脑子做什么,你有脑子就尽够了,你指哪儿我便去哪儿,”说着他还嬉皮笑脸道:“早知道这样,你从建业回来之前,还不如拔个头筹呢,那可是天之骄女……” 怎么没有拔头筹?康拓有些恍神,可那还是个花骨朵呢,绝色倾城来日可期,却不是现在,而现在的他也还配不上。但是曹姽当日在先帝病榻前的模样,康拓只要一记起,就止不住的心疼以及……骄傲。 她定在等着自己。 康肃大约也是知道内情,他是三朝老臣,曹致临终想必也提点过他,康拓一回来,立即接手了荆襄之地一半以上的重兵,慕容傀的战马也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南边打不过匈奴,很大原因就是出在马身上,但是康拓提出“快”之一字,对于战马的要求却令慕容傀也觉得棘手。 此事不经过三五年不成。 康拓想着没有曹姽,有马也好,自己有三百匹马,曹姽身边却有三百个男人。 他理智尚在,却止不住气闷。 入夜,简陋的床榻微微摆荡,一个身背遒劲的大汉坐在榻沿,脖子后青筋隐隐而现,浑身蒸腾着热气,上身打着赤膊,下边亵裤松垮垮垂着,油亮的汗珠顺着他鼓起的肌理顺着苍劲的腰背一路沿着脊椎滚落,最后隐没在薄薄的衣料里。须臾,他长舒一口气,绷着的全身渐渐松懈,手里捏着的鹅黄布料是这鄙陋室内的唯一艳色,上头绣着的百蝶穿花如今却被点点白星沾湿了。 康拓懊恼起来,将那黄色的心衣浸在陶盆干净的水里拧干净了,晾在布巾架子上,着实看了半晌。眼光又落到矮几上包着的一打陶罐,他在岭南待了好几年,这是他假公济私搜罗来的荔枝蜜,最是滋阴养颜,他只想都给了曹姽。 呼延莫的大呼小叫却远远传来,脚步近在咫尺,康拓微不可查地皱眉,拿布巾遮了遮那片心衣,起身抓来一件中衣穿上,呼延莫正好闯过来,他吸了吸鼻子:“阿揽你在用功吗?好大一身汗……” 康拓没好气道:“有事快说!” 不但有事,而且是大事,呼延莫这回可是来对了,不论东魏还是北汉,都发生了足以捅破了天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感谢小玉面基送我的荔枝蜜,我写进去了,抠鼻…… 林檎就是苹果,这个词在霓虹国有所保留,至于我们现在吃的,是近代舶来品…… 妹子们说要看都督,哼,撸给你们看   ☆、第103章 刘熙第一眼看到那个东魏送来的太子妃时,还以为自己酒喝多以至于看错了。曹致那个老娘们儿明明送的是另一个女儿,为什么那绢扇掩面、凤袍遮身的看不清面目的新娘,胸口垂着那只世间无二的白狼睡? 这是个梦吧?刘熙简直不能相信,竟然还是个美梦?! 秦岭的漫天冰雪里,雪肤中裹着一团浓烈火焰的小公主,像是一个诅咒般,莫名总在半夜入梦,仿佛一处看不见的囹圄,圈住了刘熙部分的神魂。他不承认世上有女人会对自己有如此的影响,那只是因求不得在作祟,只要得到她,哪怕一夜,让她在自己身下大汗淋漓、尖声求饶,刘熙就觉得自己可以解脱了。 他如此有自信,却忽略了自己走向新妇的脚步如此急切。 其母羊献容皇后在后头不着痕迹地皱眉,刘曜则全然不知、置身事外,金莲夫人正在对他旁若无人地抛着媚眼、暗送比烛火更明媚惑人的秋波。他的儿子今日洞房花烛,而刘曜自从得了金莲,夜夜都是新郎。 刘熙身在局中,不知自己的失态落在人眼里是怎生模样,他兀自在揣测东魏女帝犯错的可能性有多大?新妇不但有那颗白狼睡,身量姿态无一不像,被围在一众北方高大的妇人中,也丝毫不见羞怯胆小,细巧臀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曹姽可不就是这副年纪模样?若说新妇的身姿,倒和同是南人的羊皇后有八分相像,因此羊后的目光反而现出些柔和来。 南边的女人要在这群如狼似虎的匈奴人当中求生存谈何容易,若是刘熙喜欢,不吝是桩好姻缘。只是这喜欢又能多长久,便委实难说。羊献容发现刘曜装醉让黄门扶了下去,不一会儿金莲夫人也不见了。 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刘熙就这么一把抓住了新妇的手,喷着酒气的嘴低低唤了声“阿奴”,新妇吃了一惊,遮面的扇子“啪”地一下脱手砸在地上,曹婳正面对上刘熙那张相比起匈奴人略显阴柔的脸以及他因为微醺而薄红的双颊,这是她的丈夫,倾心只需要一瞬。 只是这一照面,刘熙的双瞳却像结了冰似的。这女人很像曹姽,但不是她,不愧是同为曹致的骨血,长得至少也有八分神似,他想老天到底没有很亏待自己。 如果他没有把曹婳的裙子掀起盖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最后喃喃曹姽的名字,一切就都完美了。曹婳忍着浑身似被狼啃过的疼痛,呆怔地发现原来北汉三番两次要求和亲,不是因为北汉要求娶东魏公主,而是因为他刘熙要娶曹姽。 这偌大的匈奴国家,只有她一个远道而来的异国公主,曹婳哭也哭不出来,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隐忍的滋味。那刘熙是醉后失言,若是她就那么闹开,不但自己失了面子,刘熙也会恼羞成怒,况且曹婳并不想时时提醒刘熙自己那个阿奴妹妹,也不愿去想曹姽很快将成为女帝。这北汉的太子夫妇因为曹姽,倒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失意人。 很快曹婳得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她成功地怀了身孕,占住了太子妃的位置,而她的母亲曹致仅在几个月后便病逝,东魏的主政者从她的母亲变成了她的妹妹。 但曹婳对于两国的政治意义仍是巨大的,东魏公主极少,指望女帝在二十年内生出两三个足以联姻的公主显然不可能,曹家的宗室女又因为当初遭受司马氏的清洗人丁凋落,除了曹婳有这个身份,竟再难找出合适的联姻人选。北汉的宫廷乃至东魏的使臣对她都是毕恭毕敬,曹婳长日无聊,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事情。 刘熙很愿意哄着她,那是因为看出曹婳不是很有脑子。他应付得很轻松,轻松得甚至空虚,情不自禁去想象若是曹姽,又是怎样的鸡飞狗跳、焦头烂额,就这样胡思乱想,竟然也能笑出来。 然而曹婳长于宫廷,很轻易地就看出了老皇帝刘曜对长子刘熙的忌讳,每一个皇帝年轻的时候都急着生孩子,等到年老的时候又发现太子和自己年龄差距不大,自己还没死,年轻一辈却已经等不及了。 刘熙当日逼死蜀国国主,金莲夫人对他恨之入骨,即便后来被刘曜纳入后宫,百般宠爱之下也未得一男半女,可那种亡国灭种、情郎被诛之恨始终埋藏在这个女人心底。她不遗余力地在刘曜枕边说着刘熙的坏话,天长日久又兼之人老多疑,皇帝果真对太子的态度愈发冷淡。 发展到后来,刘曜甚至常因小事对太子加以斥责,看着刘熙常常觉得这个儿子长得更像那晋朝的白痴皇帝司马衷。一次酒后皇帝失言,更是说自己与太子是假父假子。 羊献荣当场拂袖而去,整晚夜不能寐,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刘熙被斥为孽种,圈禁终身。她当年作为司马衷的皇后,丈夫懦弱无能,在贾南风之后作为继后,惨遭司马氏诸侯王四废四立,早已对男人的翻脸无情泰然处之。 即便刘曜与她情深义重,生下多子,然色衰爱驰,亦是意料中事。但是她不仅仅是刘曜的妻子,她还是刘熙及其诸子的母亲。 曹婳挺着肚子在一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诉着委屈道:“父皇对太子实在苛责至极,媳妇看着常有不安。” 她摸摸肚子:“这孩子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不得祖父喜欢,那要如何是好?” 羊献容冷眼看她作态,曹婳的身份倒比自己这个皇后及太子刘熙稳固,只因为东魏是她背后靠山。不过刘熙万一有所闪失,她肚子里的东西就什么都不是了。 羊献容打发她走,暗地却把刘熙招了来。 翌日刘曜于东苑狩猎,金莲身娇体软,从不随行马上颠簸,直说备了美酒佳肴于晚间犒劳陛下。刘曜给她打了只白狐,好给她冬日做一副皮围。夜里回到长安宫殿,金莲想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晓得皇帝有收获赏赐,可不就早已端坐正殿、笑意盈盈地迎接嘛! 男人爱色,刘曜也不例外,金莲又年轻面嫩,好似给日趋老去的刘曜注入青春的活力。他宠幸这死去蜀国国主的宠妃,或许是因为那稀世的姿容,更多却是因为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 他把那些失落发泄在自己年富力强的长子身上,是一个作为帝王的父亲的任性。 他没有料到自己的结局,和天下许多迟暮的英雄一般。 每日形影不离的爱妃乌发星眸、面色红润地瞧着自己,刘曜大步上前想将这美丽的女人从榻上扯进怀里。金莲夫人善作金莲舞,轻盈不下东汉皇后赵飞燕之掌中舞,刘曜觉得手里那个人简直可以乘风飞舞。 她今天特别的轻盈呢,然后刘曜木愣愣地看着掌中拽下来的金莲的整只胳膊。 金莲面色还是那样红润而平静,因为她被蒸熟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之后,她身上发出一种奇特的带着微妙酸味的肉香,刘曜像在沙场上大口吃着撕扯的烤鸡一样,把金莲扯坏了。 刘曜大吼一声,浑身僵硬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刘熙带着的亲卫没有派上一点用场,严正以待的新帝拥护者们失望地散去,反而要派人去请太医。看着父亲嘴歪眼斜的模样,刘熙一言不发,羊献容见他过不去心上那关便道:“他是为了别的女人中风,不是为你母亲,也不是为你,你那副样子给我收起来。” 说完这句话,羊献容便屏退左右,将被子蒙在刘曜口鼻上:“你且放心地去,北汉有我和刘熙,不会辜负你的心血。” 刘熙回去东宫,只瞧见曹婳满心喜悦地在摆弄他的那身皇帝行头,顿时怒从中来,劈手就给了曹婳一个大耳刮子。曹姽胎气早动,产下一个孱弱的男婴,刘曜着手登基,却不打算将太子妃封做皇后,曹婳向东魏的使臣哭诉,这才使内情透露出来。 原本打算平稳过渡的刘熙母子不得不仓皇宣布举国大丧,经过一番清洗将忠于刘曜的老臣降伏才顺利继位,却仍不免非议。 刘熙便越发厌恶曹婳。 羊献容唯恐刘熙初登大宝,帝位不稳,几番劝说他不要因为对曹婳的好恶而得罪东魏,举凡天下女子,没有人再能越过曹婳的身份去,他喜欢与不喜欢,曹婳是最适合北汉皇后身份的人。何况她还为刘熙产下一子,虽然那个孩子体弱多病,但究其原因,却也是刘熙耐不住脾气而造成的。 若说当年刘熙还是太子,大约还能听得进去,但他如今为帝,性格里阴鸷多疑的一面便再也无法压制:“母亲,您说得不对,这世上最适合当我皇后的女人是那一个。”他的头朝东南方向点一点:“十年之内,朕必踏平东魏,方不辜负朕足下万里江山,亦不辜负朕与曹姽大好韶华。” 至此羊献容才知道刘熙对曹婳的态度前后大变是为了什么,心里大为怜悯,然刘熙心有所属,曹婳就是把眼睛哭瞎也无济于事,羊献容还要再劝,却被刘熙眼里的狠戾慑住心神。 刘熙暗想,这威权还是要从皇太后手里全部夺来才好,母亲能杀了患难与共、枕边至亲的父亲,焉知不能下手杀了亲子呢? 他连自己的母亲也开始怀疑,但若不是为了他,羊献容又何必对刘曜动手呢?羊献容真正后悔的时候,刘熙已经阴谋阳谋将刘曜手下那些追随多年的老臣诛杀得差不多了,北汉军队的新任将帅全部是当日刘熙手下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随侍皇帝左右的羽林郎将,准备谋反却没有机会大施拳脚的后起之秀。 刘熙今天说想取东魏,这些人恨不得明天就跨过长江。 北汉这批少壮派的君臣执掌权势,于东魏并不是好事,然事情到了曹姽这儿,她又觉得不算太坏。即便因为刘熙的冲动,两国真正冲突有所提前,但是对手是刘熙总比刘曜好,刘曜这样白手起家的英雄,母亲曹致勉力左支右挡才获得几十年的时间,甚至不惜送出仅有的三子中的一个女儿,明为太子妃,实为人质。 但对手若是刘熙,当日曹姽在秦岭怎样耍他的,来日照样可以继续耍。相比刘熙,她现在更想将建业的这个朝廷牢牢地捏在手里。 所以她现在坐在太极殿东堂高位上,听着廷尉署的呈报,是关于由皇帝亲自督办的建业城那桩酒肆杀人案。负责回话的是掌刑狱的最高长官廷尉监。这人官做得四平八稳,回话也是板正有条理,他的一席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前因后果。 凶器便是廷尉监身前呈在陶盘里的一把匕首,因那死者所在的酒肆雇佣死者大肆宣扬女帝阴私,引来围观众多,自然酒肆的生意在建业市井中首屈一指,时间长了便惹人眼红。对家酒肆的老板便寻了个一家乞丐,言说给他父母孩子一笔钱,让他做一桩贴命的买卖。 价钱出得高了,便买到这乞丐的命,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了那个说书人。如今那乞丐与买凶杀人的酒肆老板俱收在死牢,等待皇帝的最终决定。至于那容留说书人道女帝是非的酒肆老板一干上下,也被收押在廷尉署,作证画押之后,又以大不敬之罪,人人判了廷杖。 听起来这案子办得非常圆满,满朝文武竟也没有质疑的。 于众人寂静中,曹姽最后开口了:“朕给的时间是挺紧的,一旬日内你要编出这么个理由、摆平这些人的口供又加以善后,也是难为你了。” 立于首位的王慕之突感不妙,着急地去看自己的父亲王道之,而那个还张着嘴不知如何反应的廷尉监,曹姽甩出一样东西正砸在他脑袋上,把廷尉监的脑袋上砸出一个大包。 廷尉监根本不敢呼痛,他拿起皇帝掷过来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支刀鞘。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了,我早上爬不起来鸟……   ☆、第104章 廷尉监头上被砸了个大包,只觉得“嗡”一声闷响,顿时眼冒金星。可是眼瞧着皇帝震怒,他不敢呼痛,只得龇牙咧嘴地憋了回去,连忙捂着额头悉悉索索地伸着手去摸索,将刀鞘摸到收进怀里。 御座下谁人都不敢多置一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俱是君恩啊! 只是这皇上无故拿刀鞘砸廷尉监又是想做什么呢? 廷尉监捧着刀鞘细细打量一番,半天摸不着头脑,曹姽也不说话,一时间东堂里的臣子们都耐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廷尉监到底执掌刑法,突然眼睛就瞄到那把作为呈堂证供的匕首,顿时冷汗都要流下来。 他抬头看了眼曹姽,年轻女帝的精致容貌掩在十二串珠旒之下,珠旒似在微不可查地轻轻摆荡。而女帝那隐约可见的嘴角微翘的弧度似乎比珠旒摆荡的幅度还要小一些,但在此时的廷尉监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他知道皇帝在看着自己,当下不敢装糊涂,抖着手拾起被放在漆盘里的匕首,缓缓地并入那只绿鲨皮的刀鞘中。廷尉监还带着一点侥幸,但是入底严丝合缝的手感让他知道今天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他颤抖着手高举着那把匕首,额头抵在锦石地砖上大呼“陛下饶命”。 堂上稍稍有脑子的人都觉得事情仿佛不对,那匕首原该是凶器,皇帝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与之匹配的刀鞘,且严丝合缝,况且绿鲨皮又是个罕物,那勾结在一起的酒肆老板和游侠乞丐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名贵器具? 这事情着实透着怪异。 但即便王道之也只是以为皇帝在给廷尉署下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之时,同时又派出了羽林人马另图破案,这廷尉监的当庭上报恐怕有所疏漏。 但这也说不上大错,何至于就吓成了这样。 “朕让你一旬破案,你可知这一旬的日子里,朕天天都等着你求见呢!”曹姽嘴边噙着冷笑:“让朕失望的是,这十多日你都没来……” 廷尉监已经全然不敢回话。 曹姽将手上的帛书也一并扔在了廷尉监的头上:“通篇鬼话,编的头头是道。朕在东堂过问此事,也并不是要知道此事情的前因后果,只不过希望廷尉监能够问朕一句‘何以这刀鞘会在朕的手上?’又譬如“这案子与朕有什么关系?’你若查不出也就罢了,可你竟然骗朕,这渎职之罪和欺君之罪,差别可大了去了!” 王道之一听曹姽这句话,顿时醍醐灌顶,他没有料到这竟然是皇帝的圈套,不说这满朝文武,就是整个儿建业城也成了她曹姽掌中玩物!可明知这廷尉监只是个倒霉的替罪羊,是曹姽下刀所在,王道之内心深处却没什么不满,也许从曹致死后自己就在期待这天,然而他原本以为曹姽是没有这种资质的。 这廷尉监也是活该,这所谓的破案竟然全部都是捏造的,并不如王道之先前所想是小疏忽,这样一来此人中了曹姽计谋,竟是死不足惜,只可惜区区一人,不知要将多少人拖下水去。那廷尉监浑身抖如筛糠,不停叨叨着“陛下饶命”! 曹姽站起身来,着左右侍卫将那廷尉监押了下去,她捡起那把匕首端详几回,到底是自己素日的旧物,流失在外多日,手感也依然不错,这时还有不长眼的出来为那廷尉监求情,直说堂上所述语焉不详,实不知廷尉监到底犯了何罪。 曹姽只好笑骂一声“蠢材”,将匕首收入袖中:“这本是朕的爱用之物,朕初登大宝,想要试试你们的办事能力。便从牢里提了两个死囚,许以重金给他们的家人,让他们给朕在建业的繁华之地演了一场戏。这两个死囚一个扮作说书人在酒肆大肆宣扬朕的‘风~流之事’,另一个扮作乞丐找个日子刺死了他,而后被朕派人杀死,充作一件无头大案。” 底下人显然被曹姽兴之所至编出的一场戏给震惊了,这皇帝竟然在建业城里光天化日雇凶杀人。 “朕以为廷尉监会给朕三个答案,这最上乘的答案便是他带人来质问朕,质问朕为何要以死囚为伶人,扰得建业城不得安宁;次之的答案便是廷尉监自告无能,说自己无法破案。”曹姽笑起来,那笑意直让人发寒:“可他选了下下之策,尸位素餐、胆大包天,企图以不实之编造对朕瞒天过海,这样的奸猾之徒,让朕怎么放过他?况且这廷尉监是两千石的高官,居然不过是这样素质和能耐,那么其他人……” 王道之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廷尉监是王家的人,曹姽拿在手里的把柄证据确凿。她如今要发难,求情只会适得其反,怪就怪那蠢人要入圈套。 “将廷尉监革职查办,他的职位由御史陟都接任,廷尉署更名大理寺,陟都任大理寺卿,位列九卿。”曹姽早早看中的酷吏就该派上用场了:“为肃清不法渎职官员,凡与此事相关之人,均停职查办,想要官复原职的,朕要一个个看过卷宗。” 元熙二年,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建业官场的一次巨大震动。 酷吏陟都,是曹姽手上的一把刀,他冷血无情、铁面行事,一时之间以廷尉监欺君罔上为由头,清查出他历年受贿索物、陈案冤案之罪状,以受贿一线,又牵连甚广,廷尉监一众大小官吏又有不少官爵乃是以钱换得,便又添买卖官位之罪,将负责品评官位的中正数人下狱。 因中正署一度被查抄一空,导致惯来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上的九品中正选拔制停摆,从此沦为形式,几年后便被废黜。 长达三个月的时间,建业凡是为官之人,无不风声鹤唳;牢狱中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高官,塞得囚室人满为患。即便其中多方游走、几多求情,最终仍不免罢官降职。犯官家人亲朋送予陟都钱财布帛等物求情,陟都也毫不推辞收下,却从不给准信,所有财货作为曹姽的私库没入宫中,事后对人犯该怎么处理还是怎样处理。 那些家人丢人丢财,想往宫中哭诉,又不得其门而入。渐渐每旬的朝议,人数越来越少,曹姽将养在昭明宫内的士子一一任命,平日只在昭明宫中议事,形成了一处昭明宫的内朝,原台城太极东堂的外朝却几乎被扫荡一空,皇帝每每只是走个过场,出席的大臣也是稀稀落落。拿来商议的议题,也多是已经在昭明宫摊派下去的政事,曹姽趁着机会大肆清洗旧臣,将自己提拔的心腹们安插在了紧要的位置上。 王慕之以为王家的拥护者们在朝堂上遭到了重创,王道之必有反击,哪知道从头到尾都毫无动静。 不独王慕之这样想,曹姽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而王道之却比谁都沉得住气。到了最后还是曹姽耐不住,某日将王道之单独留下来说话,阴谋阳谋什么都好,她得和王道之把话讲清楚。 王道之似乎一直在等着曹姽问自己。 “陛下,司马家从曹家手里抢走了天下,结局又是如何?司马昭、司马炎子孙繁多,仅司马炎就有二十六子。但西晋皇族先自相残杀,然后被胡人杀,‘四十八王一日俱亡’。永嘉之乱后,西晋宗室南渡幸存者仅十二人,出自琅邪王、汝南王、彭城王、谯王四系,不但没有司马昭的后代,如彭城王、谯王两支甚至不是司马懿后代,司马昭最终绝嗣灭族。”王道之侃侃道来,诉说着曹家的天命所归:“王家的权势并不如当日司马家,某并不想与陛下作对。” 曹姽紧抿着唇。 王道之反而很有谈性,曹姽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她眼里的王道之,大约是个没有表情的人:“先帝为陛下做了诸多安排,陛下哪怕就是做个守成之君,在王家的辅佐下,恐怕也是不难的。那北汉刘曜活着也就罢了,只可惜他的太子等不及,刘熙此人并非没有大才,只多疑一事便能毁了他的所有根基。只是先帝与某都未料到一点,就是陛下竟然大有壮志野心,也许并不需人辅佐。” 对王道之少有的类似拍马屁的话曹姽并不领情,她的脸沉下来:“太师,你拿司马氏来说事,你以为朕会相信你是个相信宿命之人吗?” 宿命? 王道之想起永嘉之乱,不但晋室宗族仓皇南渡,即便是高门豪族的王氏同样不能幸免。当他们与离乱的流民同行,在长江边争渡的时候,王道之有生第一次意识到在举国的战乱面前,所谓高贵的血统、百年的门楣,也不能够填饱人的肚子、保住自己的性命。 匈奴人不把汉人当人,他们骑在马上狰狞地笑,他们不肯痛快地杀掉这些还未登船的汉人,而是像猫儿逗鼠,冷眼看着人们逃命的丑态。匈奴人策马将汉人赶进长江,看着不会游泳的人在水里挣扎溺死;看着父母兄弟为了争夺船上唯一的空位,泯灭骨肉情亲、竞相残杀。 不想屈辱地死,就只能留着最后一丝尊严自杀。 王道之是真的做好一心赴死的准备,他没有料到汉人在中原大地上还会有这样一支奇兵,来自魏武帝惨遭司马氏屠戮的仅剩的直系子孙。甚至那支让匈奴人闻风而逃的人数不多的军队,是一个年纪甚轻的汉人将军,带领的一支鲜卑奇兵。 就像汉人是匈奴人爪下无力挣扎的猎物,匈奴人见了鲜卑人仿佛与生俱来的天敌。他们野蛮,鲜卑人更野蛮;他们凶残,鲜卑人更凶残。兼之西汉武帝灭匈奴,将余民迁居关内膏腴之地,魏武帝曹操又例行汉政,将胡人迁居关内定居。 如今的匈奴人早已失却了先辈的血性,历来不是关东蛮荒酷烈之地出身的鲜卑人的对手。 在长江被无辜汉人们流出的鲜血浸染出扑鼻的血腥气之后,马蹄声踏出风沙流动,带出王道之熟悉的茶香氤氲似的清尘。年轻的将军在万里苍凉的低垂彤云之下,只带着几百骑,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匈奴人,催发手中如满月张开的弓弦,绝不回头。怔楞的王道之与战场不过咫尺,似乎不知危险这样近,他看到了那个年轻将军的龙马银鞍,粉面红唇。 魏晋男子,傅粉涂面并不少见,那一刻他是自卑,过后便是后悔。 他不知道曹致是女郎,还邀她坐上了王家的大船,共渡江东,支持她斩尽了难逃的司马宗室、击败了寒门出身的陈敏,在江东建国东魏。他甚至要学那素来看不起的游侠儿,要与曹致结为异姓兄弟,你为帝王、我为良相,终身相互扶持,只那个慕容傀总是令人不忿结交,但是他这等鲜卑人,却是初时江左抵御北岸鲜卑的根本。 更不用说慕容傀得以报仇雪恨,杀了自己的异母弟夺回鲜卑大单于之位,与东魏对北汉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使得北汉十多年不敢轻举妄动,除了边关零星冲突,从无大的战事发生,为东魏争取到了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直到曹致肚里有了先太子曹修,王道之才恍然那个如天人降临一般的年轻将军,那时便已经是慕容傀的妻子。莫说他于曹致来得太迟,就算早已结识,也无济于事。 曹致和东魏,需要的都是慕容傀,王道之第二次意识到高贵门楣在他人生至关重要之时,犹如粪土。 “陛下,卑臣信命。”王道之坦然道:“但卑臣信的是先帝曹致的天命!” “你敢直呼先帝名讳?!”曹姽暴起,她突地意识到了什么,拿起手里的简书就往王道之砸过去,将王道之砸得一个趔趄,曹姽怒吼道:“胆大包天之人,你竟敢觊觎朕的母亲?!” 王道之跪在地上,并不为自己分辩一句。 曹姽跌回座位上,她现在终于明白了,王道之为何明明看不起王慕之为人,却要助王慕之夺妻位,而慕容傀明知道王家异动,却冷眼旁观曹姽被扯下帝位,并且稳定江东局势后,以亲父之威势将曹姽软禁长达十年。 只因自己辜负了他们共同爱着的女人。 如今她重活一次,懂得要与北汉一较长短、逐鹿天下,真相却不知让人是哭是笑。在曹姽自己都没有想好该哭该笑的时候,她的眼泪却已经流了出来,除了无声的呜咽之外,她涕泪满面哭得像个孩子。 王道之出声打断了她的失态:“卑臣罪该万死!” “死就不必了,留着给朕干活,好歹朕……”曹姽情不自禁抽噎了两声:“好歹朕是母亲的女儿。” 王道之只得长叹一声,就因为她是曹致的女儿,否则吃相如此之难看、起事如此之荒唐的□□手段,稍有骨气的人家,就是拼着玉碎的结局,也要给皇帝点颜色看看。然曹致一子亡,一女嫁,就剩了这一滴骨血主宰东魏,王道之只能把那点苦水咽下去,她解决了内忧就可以着眼外敌,她对自己丝毫没有手软,来日对匈奴人只会更加冷酷无情。 何况,还有那个男人…… “陛下要卑臣做什么?”王道之问。 曹姽有些不好意思:“朕之所图的确早有预谋,只是陟都实在太会办事,如今清理官员已然牵连甚广,朕先前选的那三百个人填补朝廷官位不大够用。朕希望太师出面做两件事,一是上疏将此事做个了结,否则朕要下不了台了;其二来年再行一次恩科,就由太师主考。” 那么在天下人的眼里,曹姽和王家的关系还不算太坏。 王道之不得不出声提醒曹姽:“曹安……” “他的眼睛并非全无希望,葛稚川说过只是需要时间,”曹姽咬唇:“毕竟朕和吴王……” 王道之见蔡玖在殿外探头探脑,突地无奈道:“陛下总不见得孓然一身……” 不说吴王资质平庸,曹姽看不上,恐怕东魏与北汉之争,十年内势在必行,军功一高,便是皇帝也难以奖赏,就算皇帝要赏别的,那个男人恐怕也不会要。 只是不知道当今陛下和那个男人,会不会又是当年的曹致和慕容傀。 曹姽并不知道王道之在想什么,连王道之都看到蔡玖在探头探脑,她自然早就看见了:“蔡玖,鬼鬼祟祟做什么,滚进来!” 蔡玖笑得一脸标志性的谄媚,只是瞧着王道之也在,唯恐伤了吴王面子,只好含含糊糊道:“这不是有人……有人捎了东西给陛下嘛!” 这样一说,曹姽反而有些脸热,强撑着问:“是什么?” “岭南特产荔枝蜜!”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评论有说刘熙智商降了的,挠头,其实并不尽然……拿唐德宗的例子来说,此人资质相当不错,也有中兴志向,但身为君王,仅是性格多疑就足够完蛋了,刘熙一开始的设定就是个阴鸷多疑的人。 下章开始就是三年后,十八岁的女帝可以和嘟嘟一起掉节操了,OTZ 今天贴个图,魏晋少女穿着绢中衣、绢袍、印花纱衣、刺绣绮腰带,服饰和妆容都非常专业。   ☆、第105章 三年后。 北汉一名边关降将叛逃东魏,刘熙闻讯大发雷霆,使臣携带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国书面见曹姽,曹姽发现刘熙的意思很简单,把人还来,不然别怪他不客气,撕破两国假意和平的那层薄薄纱纸,即刻屯兵边境。 这个事儿到曹姽这儿已经不是个事儿了,因为那个降将一听说刘熙派使者来了,便在东魏皇帝赐予他暂住的府邸里自尽。暂且不说接受这个降将是落人口实,等于把把柄送到了北汉的手上,刘熙不杀她曹姽也要杀,单就是他嘴里的那些秘密,曹姽也要杀此人灭口,免得刘熙狗急跳墙。 她想不到自己可称得上任性妄为,刘熙比她还甚,跟随北汉开国皇帝刘曜的那众老臣子,不过三年时间就被刘熙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他的手段阴鸷狠辣,甚至说不上是权谋之术,而是纯粹的毒杀和谋害,若不是皇太后羊献容与刘曜一路相扶的夫妻情义,为人又拿捏得住大局,那些亲信感念她仍是昔日的女主人,北汉的军队都不知道哗变了几回了。 曹姽觉得自己有些理解刘熙,她见过他,以他的资质做一国之君并不难,虽然非正常地继位使他失去了平稳过渡的先机,但这世上的皇帝光继承大统一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多了去了,只要在这位子上好好干,不要恰逢乱世,搞到民怨沸腾被人废黜也是一桩难事。 刘熙他很可能只是单纯的为所欲为,他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他不愿照做。 但是原因呢? 据那降将临死前说,刘熙自从登基之后沉迷女色,对已生有太子的皇后十分冷待。可是他搜罗入宫的数千美貌少女,凡是得宠的却多多少少和皇后长得有些相像。他喜叫那些少女陪他行猎,举凡捕获猎物最多的那个赏赐往往不尽其数,晚间被宣来侍寝的美人常常被要求拿着细细的羊皮鞭鞭打皇帝,或者踩在一张金弓弦上承宠。 北汉皇帝这样多的女人,东魏女帝就吴王一个,两国皇帝却像约好了一样,三年来大家连个蛋都没有生出来。 曹姽还记得那个前来禀报的黄门挤眉弄眼地说:“陛下,那个降将还说北汉皇帝现在不被女人抽上几鞭子,就行不了大事,故此老臣大多瞧不上他。” 把刘熙这种秘事都查出来了,这降将也不是省油的灯,曹姽哪里会用他,待到刘熙要找她的麻烦,那人也轻省,直接抹了脖子止住了两国干戈危机。虽然曹姽怀疑这可能是北汉的一个计谋,但她更相信人在走投无路时候的无可奈何。 她知道刘熙的手段的。 甚而曹姽更隐约猜到刘熙那些不检点的沉迷美色是为了什么,她只觉得恶心。 消息传到北汉,刘熙很是高兴,他性格多疑、掌控欲极强,他所怀疑的人个个都要死,尤其是那些仗着跟随过父皇、对他倚老卖老、不听号令的老家伙们,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自从知道有人逃入东魏做了漏网之鱼,他便因此夜不能寐,如今人头被送了回来,他仍不忘让人细细查阅是否本尊,以免被曹姽那个小狐狸骗了,却又难得没有招人侍候,大睁着眼整夜辗转反侧。 “去告诉东魏的女帝,”刘熙阴柔白皙的脸上是彻夜不眠的疲惫和莫名其妙的兴奋:“朕要再加开三处边市,让她亲自来见我。” 这三年慕容傀一直待在辽东做他的走私商人,辽东货产丰富,然而行兵打仗,一是靠军队,二是靠补给。前者之中,除了人的因素,则马匹尤为重要。辽东马匹只算尚可,用来运输物资、进行小规模的战役尽够了,然而匈奴人仗着自己的几分资本占据中原,匈奴的马好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如今两国不谈战事,边关的私商就异常活跃,江东的粮食、丝帛、金器玉挂在穷极奢靡又喜欢养女人的匈奴贵族眼里很受欢迎,但江东对北地的所求就少了,尤其是官方,曹姽的目的很明确,自己只想要马。 慕容傀也是穷尽了自己的本事,一年多以前从北地搞来了一批血统优良的西域马,以渤海郡商人的名义采购之后,不敢冒风险走淮扬一线,而是径直回了辽东,再用一艘大海船运去了建业。 有了这些马,改良马种的任务便被即刻提上议程,曹姽存了那么点私心,在不适合做种的马匹里选了最上乘的送给了康拓父子、周靖父子及陈敏。 几位领兵的都督都为此感谢陛下盛情,唯独那个男人却不曾捎来只言片语,只这三年里吃的、用的、稀罕的玩物隔三差五就会经由蔡玖的手递上来,却独独没有曹姽最期待的思念絮语,他不写,她也不写,也从不回礼。 直到蔡玖有一天提醒她:“奉国将军不识字。” 曹姽才发现自己使性子都是白使,如此一来,便是越发想念。 正想着,便有尚书台的人禀报,说是与北汉的使臣一道将商议的地点定好了,曹姽再不愿意见刘熙,这次也不得不见。刘熙大手笔地愿意参加三个边市,于两国都是利民的好事,何况当初往来互通的国书是由当时还健在的两位皇帝曹致和刘曜签订的,如今他们双双过世,新帝们或许是很有必要再见一面。 虽然曹姽私心里希望再次见到刘熙,最好是刀剑相向,自己兵来城下之时。大虎恰在此刻喜不自禁地跑来道:“陛下,荀玉姑姑回来啦!” 荀玉去为先帝守陵三年,不过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却是已经半白。曹姽看着很是不忍,见到荀玉偏又让人忆起曹致,一时气氛很是凝滞。 不想荀玉打破沉默的话简直石破天惊,她没有花时间和曹姽叙叙什么离情,她和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关心的是曹姽的婚姻和子嗣:“陛下,老身托大还叫您一声阿奴,老身虽然疼爱您的阿兄曹修,但故去之人便是尘土,曹安是个盲童,不堪皇太子之位。便是曹安是个齐全孩子,子侄也决计比不上亲子的血缘亲近。陛下如此年轻,或能在这皇位上主政四五十年也未可知,何须早早立下皇太子,还是个养在别人膝下的孩子?来日恐有隐患。” 曹姽没想到荀玉开门见山就提这个,她自幼视荀玉为假母,与荀玉之间远比曹致还要亲近些,她虽不愿敷衍长者,只可惜谁都不能逼迫她去和王慕之或者其他任何男人去生孩子,她便顾左右而言他:“皇家哪有什么母子血缘亲情,亲子侄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努努嘴,上辈子她的下场也就比那个倒霉鬼刘曜好上那么多一点点,多出被幽禁的十年光阴而已。 荀玉喝退黄门和婢女:“皇帝陛下。”满意地看着曹姽瑟缩一下,她才正色道:“子嗣传承乃是大计,除非是陛下有恙,否则老身定要见到陛下亲子。老身只再问一句,是不是吴王侍候不周到,陛下何以还是童女?!” 曹姽脸色大窘,虽然众人对皇帝和吴王的关系多有揣测,但谁都无法斩钉截铁地说皇帝就真的不待见吴王到不让他近身的地步。 荀玉是何人,她在曹致身边一同长大,侍奉内宫长达二十多年,曹姽哪有什么秘密可以逃过她的眼睛? 曹姽还想解释两句,谁知荀玉铁了心,竟在第二天就去找吴王王慕之算账,谁知生生扑了个空,宫人说吴王去了郊外游玩数日未归了,因为时值上巳节踏青游览之时,这本也无可厚非。荀玉经营多年眼线何其之多,如何会相信这种鬼话,竟当即调遣数十羽林闯入陆家在建业郊外的姑熟别野,将王慕之在陆亭君的床榻上抓个正着。 荀玉是先帝临死前钦封太初夫人,赐居前朝东吴旧苑太初宫居住,在富庶的江东亦有几块封邑,荀玉从垂髫之年就追随曹致左右,终身未嫁无子嗣,又是颖川荀氏的后人,曹致感念她一生忠贞,便有意保她富贵平安到老。 她既然可以用长辈之姿态教导新帝,王慕之在她面前就更加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可想而知荀玉在发现吴王不忠后有多么怒不可遏,这甚至触及了昔日因为女主人曹致无法得到慕容傀的一心一意而牵连出的陈年隐痛。偏那王慕之觉得她不过一个老年婢女,也敢对自己大呼小叫,简直不将太原王家和皇家威严放在眼里,陆亭君则更是没用,只在一边蓬头乱发地哀哀哭泣。 王慕之想得也并没有错,他却忘了为何荀玉可以调遣羽林郎,而他贵为吴王却不成。 仅着了葛布内衫的王慕之被荀玉呼喝羽林卫用蛮力脱上牛车,一路风驰电掣回了建业,直往乌衣巷而去。王慕之被强力掼在王家大门口,呈了个五体投地的模样,他是建业城里贵重已极的郎君,出身王氏、得为帝配,又是世无其二的风度容貌,虽然在朝堂上无所建树,也已经是任何人奋斗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目标了。 荀玉厉声表示自己要见王道之,见到了这位当朝太师,荀玉丝毫不客气地斥责他教子无方,王慕之不但对皇帝陛下侍奉不周亦无诚心,更兼私德不修,竟留宿于乡野之妇的床榻上。陆亭君努努嘴想说自己不是乡野之妇,然而被闻讯赶来的陆家人拖了回去。 王慕之被其父以正家法之名,在王家大门口众目观瞻之下打了二十记板子,直打得葛衣之下雪白修劲的臀部鲜血淋漓。落到这种田地,他羞耻得几乎死去。但他还不能死,所有涉事人等都被带到了曹姽面前。 陆参和陆亭君兄妹含首低胸地躲在最后面,要不是被荀玉叫来,曹姽根本不愿意见这对小人兄妹。王慕之的事情荀玉已经代为审得很清楚,这吴王因为不得曹姽待见、心情抑郁,也没有这个才智手腕于朝堂上大展才华,便被陆参勾引得在酒宴上服食了五石散。 那五石散在先帝曹致立国初时便被列为禁绝物品,只是南渡贵族多数都有服食五石散的习惯,一到冬天赤足赤身为行散而裸~奔也是建业一景,始终禁之不绝,总之是个不禁要出人命、禁了也要出人命的东西。陆参的本意只是为了迷惑王慕之的神智,然后趁他浑身燥热之时,成了吴王与妹妹的好事。 所以这两个人又厮混在一块儿了,且是出于陆参的算计,也许前世也是这样的,而王慕之还因此被害了一条性命,但是曹姽已经都不在乎了。 她让陆家的两兄妹上前来,只问陆参:“你自己用不用五石散?” 陆参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更不敢去看还躺着不能动的王慕之,他回答不出的原因众人都知道,王慕之毕竟不算太笨,这会儿恨不得瞪着眼睛咬死他。曹姽点点头,讽笑道:“原来你自己不用,却让吴王用?” 当下便以违背律令,以在都城贩售五石散罪名论处,这贩售远比服食的罪名还厉害,陆参当即被格去头冠以及官服,待他要分辨自己并无贩售只是为吴王求购,不知被哪个侍卫脱下来的臭袜子塞了嘴。 曹姽按按额角,看着陆亭君,她在想这女人含在眼角那滴要落不落的泪什么时候才能掉下来,这样悬着真是一种天大的本事,她掀了掀嘴唇意兴阑珊问道:“多久了?” 陆亭君看看王慕之,嗫嚅道:“前年冬日……” “一年多了啊……”曹姽喃喃道,便看向王慕之:“陆亭君也未见有身孕,吴王你生不出?” 室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荀玉更加仇恨地瞪着王慕之,好像他不但是个毫无节操的人,还是个身有残缺的男人,浪费了至高无上的陛下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曹姽当然是故意的,她曾经和王慕之轻松生下两个儿子,她和王慕之自然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陆亭君。 但这些事情已经都不重要了。 曹姽想到的是昨晚王道之匆匆入宫求见自己,自从窥伺到了别人隐秘的心意,还是和自己母亲有关,曹姽见到王道之就不大自在,但是心却放下了大半,王道之进宫的原因无他,只是为了问问皇帝要不要再找个男人。   ☆、第106章 曹姽难得怔楞了一下,待到想明白王道之在说什么,不由面上发窘。王道之既然还来征询自己的意见,就大约知道自己心里是有了人选,因此试探皇帝的态度来的。曹安身为皇太子虽然予王家是天大的好处,然而若是曹姽无子,皇室里只有那么一个瞎眼继承人,总难免被天下人诟病。 何况曹姽并不只想做个守成之主。 荀玉是不放心王家的人接近皇帝的,兼之王道之还有为吴王求情的嫌疑,因此并没有对这番话避嫌。见太师竟然不顾吴王的立场,奉劝皇帝纳新宠,荀玉不由地便挑了挑眉,下意识就觉得这太师为了谄媚皇帝,就是连父子人伦情义都不顾了,当下就出声讽道:“那吴王可是太师的亲子呐!” 惹得曹姽不由自主地轻咳了一下,却并不方便表态。 王道之与荀玉并不陌生,他初遇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的时候,她身边跟着一个垂髫年纪、相貌清秀的双寰婢女,便是这荀玉。荀玉出身大族旁支,也是个有眼界的女子,只是终生侍奉内宫,如今年纪老大,性格颇有点偏执而古板。 因此王道之也不以为忤,反诘道:“陛下可也是先帝亲子?” 荀玉不语,王道之那点小心思,从她十多岁跟着先帝开始,也有隐隐约约的察觉。先帝身为一个女子,战功固然彪炳,慕容傀的鲜卑兵再是强大,但是要降服天下士族与百姓的人心,非得倚靠众人马首是瞻的太原王家不可。 这世上但凡一切事情的根由,不是为情,就是为钱,除非王道之得了失心疯,而王氏显然不缺钱,荀玉抖了抖嘴唇,于是保持了缄默。 曹姽见唯一可以在这件事上发话的长辈也同意王道之的意思,心里顿时“扑腾扑腾”地跳起来,只是那人如今并不在眼前,母亲临终之前秘密召见自己和阿揽也是极为机密的事情,并没有让荀玉知道,而曹致弥留之际,荀玉显然也是大为神伤,并没有留意此事。 她便出口为之缓上一缓:“吴王不检点,朕心也甚痛。”曹姽板着脸,知道王道之在看自己吹牛,不过荀玉还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朕是一国之君,怎么也得存下些脸面,没有陪吴王一道受过的道理。吴王的封诰保留,俸禄食邑也照旧,只是朕不可能再待他如初。至于太师所提的纳选新人,朕不过方才除服,孝期届满,也不应急于一时,此事当从长计议。” 曹姽、王道之及荀玉达成了共识,因此第二天关起门来审问的时候,所待解决之事不过是如何惩罚王慕之和陆氏兄妹,只是那陆参竟比曹姽想象中还要阴险而小人。曹姽与王慕之前世爱恨纠葛,今生不过是不闻不问,权当路人;那陆参与王慕之空有称兄道弟的情义,转头来却拿五石散害了王慕之。 五石散虽风靡于高门权贵,到底却是毁人的东西。难怪近年王慕之总能得到佳句美文,传颂建业,想来也是五石散的激发,裸~奔、女人和灵感,就是五石散行散的方式,但真相却是以生命为代价。 曹姽微微叹了口气,王慕之终究没有避开这样的命运,也没有得到曹姽这样转头重来的机缘。从前他们一个乖张,不堪为帝;一个浅薄,三心二意、轻信人言。东魏交到这样两个人手上,却是黎民百姓的深重苦难了。 她闭了闭眼,朝王道之点点头,便对躺在榻上因棒疮而起不来身的王慕之道:“吴王,朕仍然希望你能从此断绝五石散,那物事只可得一时之快,终非长久之计,甚而可误人性命。太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有个好歹,岂不是予孝道有碍?”见王慕之脸上流露出悔恨来,曹姽又加了把劲:“再者若五石散真是陆参所说的好物,怎不见他自己也用?吴王若是不信,待你可以起身,朕准许你去大理寺见陆参,召集人按着他强用五石散,你且看他用不用?” 曹姽话音一落,室内响起一阵轻轻的哽咽声,曹姽循声望去,见是被众人已然遗忘的陆亭君,她见自己赢得了注意,深深拜服下去才恳求道:“求陛下饶了我阿兄吧!” “你自身难保,还替旁人求情?!”荀玉喝止她。 陆亭君眼圈一红:“阿兄怎会是旁人……” 曹姽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子,想起上辈子竟然拿曾随母亲叱咤沙场的大魏龙雀宝剑去对付这个内宅女子,不但觉得陆亭君可怜,更觉得自己可笑。她把自己当成了和情敌一样为爱所苦的女人,却忘了自己的皇帝身份,曹姽沉下脸道:“陆氏,你与陆参沆瀣一气,给吴王设局诱骗予他,吴王年小,为你们玩弄鼓掌之中。陆参择日会被依律判罚,至于你已非在室女,吴王亦不能免责,你既然喜欢他,便卸去钗环、没入宫中,为奴为婢侍奉吴王终生。” 陆亭君大惊失色,那天然而生的高贵门楣、士族头衔,一旦失去,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她伙同陆参诱王慕之入套,一是因为自己一心爱他少年俊美,二是爱他王家出身、王侯身份,只要好好经营,或许可以得到吴王身边的夫人之位。 想那燕王当初也不是有许多的侧室吗?王慕之又有什么不可以? 陆亭君悔得不行,想找王慕之求救,王慕之却羞惭得根本不愿抬头看她。曹姽说他年小被人所骗,他早已行了冠礼,年纪比曹姽还要大一些,可是就这样轻易地被骗了。他生怕旁人瞧不起他,也不去管陆亭君,坚毅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戒断五石散。” 他这样一说便是下定了决心与陆家兄妹划清了界限,陆亭君大失所望,仍然嘤嘤哭求归家,曹姽越发不耐便叱道:“归家?陆八窍,你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朕给你找了个归宿,你敢不识抬举,那就去嫁给城门外乞讨的流民如何?!” 陆亭君才知道被皇帝责骂是什么滋味,吓得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这场闹剧终于落幕,曹姽见到这些人的下场心里却并无快意,想到还要不远千里去见那个阴险的刘熙,更是添上数倍的烦闷,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王慕之却勉力起身,拽住了曹姽的袖管。 王慕之到底秀美绝伦,虽是病痛在身,却是天然一段风流体态、惹人怜爱,曹姽曾十分受用着迷,但这样的玉人与旁的女人一旦有染,便堕落成个沾满尘灰的陶土人,就是砸烂砸碎也是不心疼的。 拽着那截袖管,王慕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众人见此景纷纷回避,待只剩他二人,曹姽皱眉扯扯自己的袖子,冷语道:“放开!” 王慕之咬咬自己的舌尖,也忍痛咬下自己的尊严,面前的女人,纵然没有发自内心的心悦深爱,仍独独为这世上唯一的英豪女主,代表着荣耀、地位及权势,甚至可能是一统江山的壮丽情怀,王慕之知道他若是松手,就会失去这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 “求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绝不会再亲近小人,不会色令智昏……不会,都不会的。”王慕之无限哀怜道。 曹姽怜悯地看着他,她知道他要什么,但她不愿意给他,她所有的荣耀得意都只给另一个人分享,她决定就此告诉王慕之:“你仍然会是吴王,享有这个头衔所带来的一切实惠,但太师和太初夫人都同意昭明宫迎入一个新主人,而你可以继续住在台城视而不见。” 王慕之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会有另一个男人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有一日居于他之上,但曹姽的表情告诉他事情已不容改变,而且是那个原本绝无可能,甚至提起那个名字都让士人觉得污秽的奴隶出身的人。 他语调扭曲地惊叫:“是他?” 曹姽痛恨这建业城里人们对于阿揽的轻视。 “王慕之,朕对你的无心,从不曾觉得伤心;对朕背叛,你亦从不觉得歉疚。而朕与你偏偏有夫妻名义,这才是最值得伤心和歉疚之事!”曹姽甩开王慕之:“朕和他,一定会在一起!” 北上途中,曹姽始终打不起精神,仿佛尘埃落定之后,一个人失去了方向。然而想到荀玉姑姑对自己耳提面命生子之事,又心怀忐忑,荀玉想必已经清楚奉国将军康拓其人的来历,但她给曹姽留了面子,只说还是要见一见。 两国商讨的地点定在距离东魏、辽东自己北汉距离都适中的青州(今河北及山东半岛),曹姽见到刘熙阵仗颇大,伺候的美貌侍女及黄门无不面貌绮丽、修长高挑,五官或一或二都有曹家姐妹的影子,或者是她曹姽的影子,她忍住那阵恶心,没好气道:“朕的姐姐呢?” “太子身体不好,皇后不便随行。”刘熙坐上主位,朝曹姽伸手示意:“请!” 曹姽深吸一口气,坐到刘熙身旁的高榻上,双方使臣也依次入座,开始商讨起加开互市的正题来,曹姽正襟危坐,但她何其敏锐,深知刘熙的眼神正时不时投射在自己身上,简直不惧露骨,当然也没人敢说他露骨。 刘熙好不容易见曹姽一面,自然想拖延时日,因此一反先前爽快的态度,暗示使臣开始挑刺为难,一边拖着腮下歪向曹姽那方道:“陛下这般与朕并肩而坐,倒仿若是朕的皇后。” 曹姽理都没理他。 刘熙桀桀一笑,得寸进尺道:“皇后与陛下形貌极其相似,朕总是错以为身下的是……皇后生育后体态便失之清瘦,而是过于丰满,”他上上下下打量曹姽全身:“朕自那之后,便再没有睡过皇后……” 他话音才落,曹姽便“腾”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两下道:“朕突觉身体不适,明日再议!”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曹姽已经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刘熙玩味地讽刺道:“哼,女人怎堪大任?!” 蔡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在曹姽身后,不停大喊:“陛下且慢!陛下且慢!” 曹姽充耳不闻,直直走向马厩,她心中烦闷愤怒,要牵着飞夜白出去遛遛,不然真得活活郁闷死。刘熙那个滚蛋,如果这次让他占尽上风,她的姓就倒过来写。 她恨恨地解开飞夜白的缰绳,却耳闻不同于蔡玖杂乱无章的脚步之外,一种练家子的沉重而稳健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刘熙追来了,立志要让他吃些苦头,便抄起飞夜白的一段饮马槽,头也不回地往后泼去。 手上一轻,曹姽便知道计谋得逞,她端着假笑回身准备取笑刘熙,却不期然望进一双自己日思夜想的双眸里。 “阿奴,蔡黄门说你相思日甚,我才星夜兼程而至,”康拓抹抹一头一脸的水,眼神却贪婪看着经年不见的曹姽:“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嘛,嘟嘟来了   ☆、第107章 原是康拓在马厩里才栓了马,就见曹姽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想是因什么事气急了,马厩里杵着一个大活人都看不见。蔡玖自然是明白人瞧见明白事,忙忙地就想刹住脚,却见曹姽背后似是长了眼睛,用饮马槽里的水将康拓泼了个正着,蔡玖想要警告已是来不及,那声“小心”只好卡在喉咙口,只见康拓脸虽阴着,说出的话委实暧昧不明。陛下往日胜似男子,这会儿却情不自禁露出小女儿情态来,在康拓露骨得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之下,夕阳炙热得仿若火烤。 蔡玖心知自己待下去是碍人眼,赶紧退了出去,想着也不好走太远,要给陛下守着才是,便打发了近处一个小黄门去给康拓取一身干净衣裳,自己便守在马厩入口仅有十步远的所在。好在天色已近黄昏,扎营处炊烟袅袅,并无其他人往此处而来。 曹姽不防那原本远在天边的人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又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取笑自己,便弃了饮马槽讪讪道:“并不知是你,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刘熙。” 说完在身上寻摸一下,慢腾腾递了块帕子过去,那帕子素洁并无寻常女儿所爱的花样,瞧着干净可喜,康拓却不打算接受这份好意。作势把*的发一甩,把那些个水珠都招呼到了曹姽身上。 曹姽“啊”地一叫,已是来不及避开,顿时也遭了秧,只是面前的男人的脸色刚刚因此松动了半分,又立刻冷凝起来。 当年秦岭之事虽时隔多年,刘熙其人无耻阴毒仍历历在目,康拓便没了调笑的心思,拽了曹姽的手入了马厩深处,他是重情之人,面相上双唇厚实、线条柔和,如今紧紧抿在一起,倒和平日光景大有不同,曹姽觉得有意思便“吃吃”笑了两声。 康拓黑沉沉的眸子瞪她:“你还笑得出?!”二人站到草料棚子后头,康拓居高临下看着曹姽:“发这样大的脾气,刘熙他做了什么?” “他敢对朕做什么?无非恶心恶心朕……”曹姽不愿意提那个恶心男人,噘着嘴把脸撇到一边,夕阳照在她面上,照得光洁的侧脸一片的金灿,像是佛堂里的童女金身,好看至极也高贵至极。康拓眯了眯眼,想把那似乎不可接触的金色抹去,一眼却看见了曹姽嘴角的小小红痕,陷在浅浅的笑涡里,他心里一跳,又不自禁地沉了下去,莫非是王慕之…… 他们是夫妻,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康拓仍情不自禁伸了手去碰触那点红痕,闷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什么?”曹姽伸手去摸,意外竟有些刺痛,她心里有怨,拍开康拓的手道:“关你什么事?” 蔡玖站得腿酸,突然觉得有东西在蹭弄自己的衣摆,低头一看竟是曹姽养在身边的白猫狸奴跑了出来,想是肚饿没人理会,扒着蔡玖直叫唤。这只狸奴是衔蝉奴的小崽子,衔蝉奴在先帝故去后不久便在宫中安然老死,曹姽拣了一窝下的其中一只小猫赐名狸奴,这狸奴是只通体雪白的小公猫,因皇帝和吴王没有夫妻之实,倒是容得这么个小畜生日日占据陛下枕边。 狸奴叫得凄厉得恨,蔡玖唯恐搅了曹姽好事,连忙把狸奴抱到怀里,嘴里喃喃道:“哦哟,小祖宗,快别叫了,陛下有要紧事啊要紧事……” 外头那点动静,里边两个身手不弱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康拓弯了嘴角道:“所以,这是狸奴弄的?你让它上榻?” 曹姽气鼓鼓地道:“话说得真难听,朕也并非要养那小畜生,只是那时候我们都失去了母亲……”也没觉得把自己和一只畜生相提并论有何不对,她讨厌衔蝉奴,这事情不会变,但是那只猫却已经带上了曹致经年的气息,曹姽不能说没有触动。 “我不在你身边,你养什么都好,”康拓摸摸手背,曹姽先前那一巴掌拍得可不轻,好在他皮厚肉粗也不妨事,就着曹姽的挣扎硬是又拽住她柔声道:“就是不能让其他东西上了你的榻。” “其他东西……”曹姽“咯咯”笑起来,身体却从僵硬逐渐放软:“你是指朕养的猫狸奴,还是……还是朕名义上的丈夫吴王王慕之呢……” “都不行,哪个都不行……”康拓几乎是在叹息,他出身不仅低下,更可说是极度卑微,年少时他与母亲在北方豪强的庄园上为奴,因为勤劳聪明也常得主人赏识。他曾见过数千顷的大庄园,最精致肥沃的土地被挑选用来种植名贵的牡丹,那样娇贵柔嫩的花朵,被身为奴隶的自己看一眼,都仿佛是亵渎。 他几乎穷尽半生,辗转流离,才得到今天这般的地位。他遇到一朵含苞牡丹,并非精贵的倾城名花,它开在高处的荒原上,开在苍凉劲猛的风里。康拓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伸手采撷。可那香气馥郁、花瓣洁嫩,他受其蛊惑,无法自禁。 而那牡丹更是柔顺了茎干枝叶,恣意俯就,世上若还有男人能够抵抗,康拓确信自己并不是那个男人。尤其是曹姽在自己面前俏皮任意,他更是十分快活,只有被娇宠、被深爱,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他不知太师写信给义父是何意,就算王道之没有告知,他也不放心曹姽去见刘熙。于他而言,为搏曹姽一笑,他甘于厉兵秣马,倾城无悔;但刘熙显然更有资本,康拓自己都不信,无家无国,谁可搏红颜一笑? 曹致临终前的质问,的确刺伤了康拓以为早已不存在的自尊,即使他自己不愿意承认。 曹姽见他反倒怔楞着出神,殊为不解,便调皮地去碰碰康拓眨也不眨的眼皮,不料被康拓出手拿住,脚下一歪便倒在身旁那堆干草上。这简直是夜晚最难以启齿的美梦成真,康拓想也未想,合身也覆了上去,曹姽虽按皇帝身份穿了大服,那衣服却宽松至极,竟被人沿着大袖摸了进去。 中衣两分,心衣一揭,便是一对倒扣玉碗、拥雪成峰。 曹姽低低喊了一声,那声儿却是与先前不同,把个守在外头的蔡玖差点叫得腿软,他只好一脚踹在来送衣服的小黄门的屁股上,把人打发走了。手里提着没法往里送的衣服,心急如焚地踱步了十几个来回,冒死往里尖着嗓道:“陛下,陛下,听蔡玖一言,天还没黑,咱们回了大帐再……再……” 这话说下去,蔡玖都要打自己耳光了。 里面静了一会儿,便听到曹姽断断续续道:“你羞是不羞,青天白日的,快住手……” 康拓这会儿却笑纳了她的帕子,盖在她脸上,闷声道:“这样看不见便不羞了……” 如此一来,曹姽只好随他动作,只偏着头道:“你可别后悔。” 果然摸进了裙里,康拓手上一停,指尖动了动感触到一分明显的厚实,再抬头看曹姽,小妖精不怀好意地朝他点点头,康拓闭眼长叹一声,滚到了一边,曹姽立刻合拢了衣裳,得意道:“让你乱来……”然后她看见那鼓鼓的一包,脸涨红道:“怎么成了这样的?” 康拓拿手肘蒙着眼道:“看到你就这样了。” 曹姽虽是羞涩,却仍忍不住瞟了几眼,耳后结结巴巴道:“咱们说点别的,譬如你从来没有告诉我的事情,你幼年同你的母亲的事情。” 果然这样一说,康拓便些许冷静下来,他半坐着道:“就是不说恐怕你也能猜到的,我母亲是家~妓,我并不知自己父亲是何人,自生下来便是主家的财产。而后北方战乱,那家人南渡之后,我和母亲便被辗转买卖,母亲死后,我便被卖到岭南去了。”他盯着曹姽微笑:“而后路上便遇到了一个人……” “就该多浇你几盆水。”曹姽歪歪斜斜地把衣服穿好了,让蔡玖进来,蔡玖自始至终低着头一眼不敢多看,自己虽然净了身的,只是陛下那比晚霞还有艳丽的红晕颊生和娇喘微微,委实让人消受不起。 蔡玖欲哭无泪道:“陛下,两国夜宴,千万不要迟了,咱们赶紧回去换衣服。” 好在天色已晚,一路上少人经过,要不东魏女帝和奉国将军身上都是干草屑的样子被人看到,蔡玖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虽然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烛光下,刘熙一眼就看出了曹姽似是有哪里同白日不一样,如果说原先她即便不喜欢自己,但是她的注意力还是有几分放在自己身上,那么现在显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自从那个面生而高大的东魏武将也进入夜宴的大帐中,曹姽的眼睛里就似乎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了。 盲目,女人陷落在爱情里的情态,刘熙常在后宫女子的脸上看到,特别是那些藤蔓般依附自己为生的女子。但这种表情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母亲羊太后身上,金莲夫人也不曾,自然曹家的女人也不该。 他无可抑制地嫉妒起来,那个男人恐怕并不仅仅是个内宠而已。 那双灿若琉璃的眼眸里流泻出来的春水般的柔情,仿佛要把两国对峙的肃杀都一迳儿地软化。二人并没有如何眼神痴缠,但是每一次交汇,简直连帐中的烛火都因此越发明亮了几分。 刘熙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一定是为此特意赶来的。康拓,一个奴隶出身的男人,即便入蜀地、平南越,带着东魏大军从洛阳全身而退,那又如何?他只是曹姽的一杆枪罢了,怎么和他刘熙比。 “陛下,只是歌舞宴饮未必太无趣了,”刘熙褐色的双眸里闪动着不怀好意,若不是东魏的皇帝为女儿身,一群男人喝酒谈事情,自然少不了女人助兴,刘熙斜歪下去,衣襟敞开来:“这酒兴热度上来,朕实在想要发散一下。想那冰肌玉骨、雪肤花貌,自然沁凉可人、通澈心神,想必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刘熙想要女人陪酒,这要求虽难登大雅之堂,曹姽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待到莺莺燕燕欢声笑语,曹姽才知道刘熙安的什么心,他是不是把整个后宫都搬过来了?非但自己身边围着两个女人,凡是大帐中的男人,更是人人有份,就连康拓也有。 隔着几乎是整个大帐的距离,曹姽可以看到那女人体态娇柔,一直持着酒勺要给康拓添酒,且嘴里始终在和康拓搭话。康拓脸上神色淡淡的,只端上来的酒一杯接一杯的不停,他酒量好,官家的酒又是清甜柔和,是故面色都没有变过,对于那女子锲而不舍地攀谈,也只是极偶尔地应付一二。 他母亲是这样的出身,他怎么会不明白对方的企图?若是酒宴上的宾客向主人把自己讨了去,那便是天大的好运气,说不得还有福分可以做个侧室。这年代高门大户之间的宴饮,陪酒的家~妓因此丧命的并不在少数,有那豪富之家立下的规矩,家~妓劝酒而客人不饮,便砍了陪侍家~妓的双手;也有那存心作怪的客人,看那一双双皓腕被砍下来,也依旧岿然不动的。 这种世道,人都不把人当人看。 曹姽并不知康拓的想法,只看着有个女人在他身边妖妖娆娆,便如百爪挠心,刘熙欣赏了一会儿曹姽似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的样子,便遣开身边的女人对曹姽道:“朕给那人安排的是个边关戍军那里弄来的女人,怎样弄都是吃得住的,”见曹姽瞪他,刘熙心情愈好:“朕实在瞧不出他哪里好,除了胫衣里那根东西,他还能给你什么?!” 这话简直恶意,但曹姽打定了主意不可再落于刘熙下风,便扬着下巴道:“只那一样就尽够了,倒是陛下夜夜笙歌,恐难继力,”曹姽不怀好意地看看不远处那两个女人,二人怀着渴慕的目光不时看向刘熙:“朕有一点心意,就在送予陛下的见面礼中,第五车第二柜侧面的抽屉里,拿金盒封存,陛下一定要用一用,有奇效。” 刘熙大为好奇,这回反倒是他忍不住,又坐了一会儿便迫不及待离席,自然曹姽也没有必要坐下去。离去的时候见康拓没有刻意关注自己,眼神茫茫地盯着大帐中央的翩翩舞娘们,便轻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那陪酒的女子一直赖着康拓到他大帐外,见康拓坚拒的样子,只好泪眼朦胧道:“将军是洁身的好男子,贱婢不敢强求,却会一直等着。今天、明天亦或是往后,都会等着的。” 这种话康拓还不懂事的时候就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就在他娘亲迎来送往之时,他冷冷拂开女子的手:“你等不到的,回去吧!” 说完斜睨了一眼曹姽大帐的方向,微叹口气,掀帘入内。一张长榻和一个案台,便是这简陋帐中所有,只是那案台上翘腿而坐的人,本不该出现在此。见康拓果然意外,曹姽放下手里的捣着凤仙花的药杵,将方才染好的指甲收进群里,学着那女子掐着嗓音柔媚道:“我会一直等着将军,今天、明天亦或是往后,都会等着的……” “你听到我的回答了,”康拓坐在毡毯上,曹姽坐在岸上不过和他平视:“别学这样的话,平白糟践身份。” 曹姽可是不服,伸出指头在康拓肩上点了一下:“说是糟践,我看你也挺喜欢,敬的酒全喝了,眼神直围着舞娘们打转……” 康拓握住她那根手指,无奈笑道:“我不能看你,也不愿看她,你让我把眼睛往哪里放……” 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曹姽挣脱康拓的手,站在了案台上,低低地解释自己来此的目的:“我看你似乎爱看女人跳舞的,其实呢,我也是会跳的……” 曹姽站起来,康拓才看明白她的装束,建业尚白,曹姽闲时爱穿宽袍大袖;皇家礼服又是玄色,深沉隆重,就是那军中的连档胡服,也是取的褐色布料。他从没见过曹姽穿这样的蓝色衣衫,也不知道蓝色居然可以如此明亮夺目。衣衫外尚披了一层薄纱,曹姽踩在案台上舞了一支不伦不类的剑舞,那纱微蓝的色仿佛风动在她身上。 底下一双脚却没有穿鞋,指甲上才染得凤仙花汁的艳丽红色在薄纱下忽隐忽现,康拓连忙捂住鼻子,另一手拿住了曹姽的脚踝。 “哎,别动,才染的颜色,”曹姽假意挣扎:“好或是不好,你说一声呐!” 他要怎么告诉她,他可以让她激越地把脚翘得很高,高到足以晾干凤仙花汁的程度呢? 一声不客气的斥责打破了帐内暧昧流动的气氛,荀玉从蔡玖嘴里逼问出了曹姽的下落,闯进去之后就看到曹姽着一身不合理数的衣服立在案台上,那个胆大包天竟敢让曹姽取悦他的男人把手伸在曹姽裙摆下,捏住了她的脚,简直……简直…… 荀玉只觉得头昏眼花,气得将要晕倒,大叫一声:“皇帝你在做什么?!”   ☆、第108章 曹姽赤着脚站在原地,半晌动也不动,夜里地上的沁凉慢慢渗进了她的脚心,康拓的帐篷里简陋,没有踏之生暖的厚实昂贵的小羊羔地毯,康拓的余光里看到曹姽那红艳艳的几个脚趾冻得蜷了起来。 他转而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荀玉。 荀玉带着不可抑制的失望,几乎是苛刻地在研判康拓其人,曹致死前并没有让她插手这件事,但是这并不代表身为假母的荀玉会毫无所觉,她不敢相信竟然真有这样一个出身卑下却又胆大包天的男人,诱骗了年幼的公主。 好在曹姽仍然嫁给了王慕之,虽是夫妻不谐,但因荀玉本也不喜欢王家,故此对曹姽对待王慕之的冷落听之任之。观音奴是曹家血脉,值得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倾心相待,况她身为女主,世道对女子的礼教束缚本也用不到她身上,只待来日方长,观音奴一旦忘却前程,何愁没有好男子相伴呢? 荀玉着实没有料到,曹姽只要和这个男人一见面,过去的那些分别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于她不过是疏忽一瞬,竟就演变成了这等局面。 可想而知当时先帝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了,也许是先帝在曹姽身上看到了自己,也许是她从康拓身上看到了燕王慕容傀? 荀玉讨厌出自胡蛮的男人,他们只会折磨自己的女人,康拓单从出身看就与慕容傀如出一辙。 曹姽被荀玉的不言不语和冷肃表情吓到,终于伸手去扯荀玉袖子,用孩童一般可怜巴巴的表情道:“姑姑,姑姑……”她又去看康拓:“您就听阿奴一次,见一见,看一看,他真的很好……” 耳闻这样的请求,荀玉终是长叹一声,把蔡玖叫了进来,蔡玖因为放任陛下任意走动,早就被荀玉遣人赏了一顿嘴巴子,这会儿哭丧着脸进来请曹姽回去,曹姽见他因自己遭到荀玉的掌嘴也颇感内疚,唯恐身边人再遭殃及便不敢再留,匆匆汲上蔡玖递来的鞋子,临去低声嘱咐康拓:“姑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总之……总之都是好事……” 荀玉清了清嗓,曹姽不敢再多说,被众人簇拥了出去。 只剩两个人的大帐之内,空气像被封冻住一般,前一刻的温情暧昧转瞬荡然无存,康拓很有些遗憾,但是他如果要和曹姽在一起,这一关恐怕早晚都要面对。如今荀玉已经站到了他眼前,那么晚来不如早来,须得全力试一试,才不负自己对曹姽倾情相待,也不枉她一番情深了。 不想荀玉只是淡淡开口:“奉国将军是吧?那么请吧。” 那厢刘熙已是片刻坐卧不宁,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他迫切想要知道曹姽赠予他的礼品中,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值得那小妖精满脸洋洋得意。负责统计收存的礼官被唤了来,这个小官吏着实不明白皇帝初更把他叫来,打听数车礼物中的一个个小小金盒是要做什么? 但是皇帝要的东西哪有他置喙的余地,一群侍女黄门灰头土脸地翻找了半个时辰,才捧出刘熙要的小金盒来。金盒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物,而是几根晒干的奇形怪状的草药模样的物事,刘熙问了身边之人,竟也没有人认得。 这下他越发抓心挠肝,连忙命人把随侍的军医叫来。 那军医随着北汉的部队走南闯北,多年见识也算广博,看到这东西面上不由变了变,略有些尴尬地回答刘熙:“陛下,东西倒是好东西,若是搁在北汉,也是须以黄金称量的药材。只是卑臣见陛□体康健,着实是用不上的……” 军医这话却是托大,刘熙在后宫过夜的时候,若不使上一些极端的手段,是不能成事的。知道此事的内宫宫人杀了一拨又一拨,风言风语仍是流传了出来。 真正对症的那人,刘熙自己心里明白,只有那东魏的女帝曹姽可解自己的心病。 刘熙越发好奇:“你且回答这究竟是什么?” “陛下容禀,”那军医连忙磕了个头正色道:“此物名龙落子,产自东边的海中,因我北汉没有海域,故在我国并不常见,一般产自东魏及南蛮百越之地。沿海的渔民捞到龙落子后,便晒干卖予药铺,此物味咸性温,可舒筋活络、止咳平喘,于女子可以强心散结、催产消痛,于男子则……” 刘熙不耐烦催道:“于男子什么,快说!” 军医只好道:“于男子最大的功效是滋补肾阳,强健腰膝。” 原来曹姽是讽他后宫佳丽众多,恐他力有不逮呢! 刘熙失笑,暗道曹姽真是个促狭鬼,到底年纪还小,心性顽劣,尽是些小孩玩闹的手段,只是如此一来,却让刘熙越发觉得可爱可喜,倒是那个生了个病歪太子的曹婳,除了五官之外竟寻不出与曹姽相像的地方,令人不可置信二人竟是同胞姐妹。 曹婳因远嫁心中有怨,本还喜爱刘熙颜面俊美,然而刘熙初登基时不肯立她为皇后,私下也待她身为冷淡,更不避忌觊觎曹姽的心思,大大伤了她的面子。虽然皇太后羊氏居中调停,到底把曹婳迎上了皇后宝座,但夫妻之间嫌隙已生,刘熙自有美女佳丽及心中期许,曹婳便也丢开了手,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华髻阁。光是做笼头的黄金便耗费数千斤,国中女子更是知晓宫中贵人热爱各种假髻,便以蓄发作为营生,收购假发的价格节节攀升。 刘熙纵然从年少时便驰骋疆场,手里也有许多的人命,但他见着曹婳的各款新发饰,老觉得她顶了一个个人头在脑袋上,甚为厌恶,曹婳却丝毫未察觉,从此夫妻关系越发冷淡。哪怕是为着曹婳与曹姽相像,刘熙也不肯再去皇后正殿过夜,平日二人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至于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的太子,自然也不得父亲母亲的喜爱。 刘熙想要曹姽,疯了一般想要得到,从秦岭初遇开始,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但即便是小户人家,也没有把同胞姐妹嫁予同一个男人的道理,因这事情实在有碍名声。何况这对曹家姐妹还是普天之下身份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他想要得到曹姽,除了拿下东魏、一统天下,竟再无别的方法。 韶华易逝,十年之内他必须成功,否则就是白白辜负了他与曹姽的大好辰光。至于曹婳和她的儿子,实则颇碍了刘熙的眼,刘熙便心生一个毒计,想要在太子身上做文章,拿捏现成的把柄,好随时废掉曹婳。这孩子出生时还不如猫儿大,长到三岁都是药罐子泡着,刘熙的后宫有十几个孩子,即便太子是血缘最为尊贵的,他也并不觉得可惜。 十年之后,他依然年富力强,太子也可以由曹姽来生,这样想着,竟是蠢蠢欲动。 主意定下,刘熙仍有些踌躇,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他此计未免有些太过阴毒。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与母后甚而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刘曜都亲手杀害,一个不知能不能长大的孩子,相比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刘熙觉得自己仍然需要胆气,他把自己的心腹叫进来:“今天的取了没有?” 那心腹一颤,只说“还没有”,实则是不知道哪一天会取到自己头上,刘熙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并不点破,只示意刀斧手把那刚刚告退的军医抓回来,俄而外头传来一声惨叫,不一会儿刀斧手就捧了一副还冒着热气的人胆入内,浸在心腹侍从捧着的温酒里,刘熙接过,大口吞了下去。 荀玉的住处设在离曹姽不远的地方,只是低调朴素并不惹人注目,然里头服侍的人颇多,康拓还未入内,就分辨出十余人的脚步声。待入了座,面前已经摆好了案几,而荀玉身侧有一处屏风,一个巧手的小黄门已经奉好了茶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吹开茶汤表面那一层佐料,康拓勉强咽了一口,他不习惯这种味道,也许永远都习惯不了,比起喝茶,他宁愿喝酒。 荀玉自然没要错过他的表情。 打量得差不多了,荀玉才缓缓开口:“将军何方人士?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并不知生于何地,也不知父亲是谁人,懂事前与母亲住于洛阳郊外一处庄园,是那户主人的家人子,”康拓知道荀玉定是早就知道自己底细,现下要他自己说出来,是想让他认清自己、知难而退,只若是康拓退了,他便不是曹姽喜欢的那个男人,荀玉叫他不卑不亢道:“后蒙康乐公赏识,收为义子,当不负康公一番美意。” “说得倒是挺好,”荀玉漠然点点头:“但你可知道,陛下已有吴王,你屈身为一内宠,又置对你有提携之恩的康乐公于何地?” 康拓却做一惊讶状:“姑姑想必误会,做不做内宠皆是陛下所愿,陛下若是乐意,想必义父也是万乐见的,这便是忠君之意。” 荀玉一滞,略顿了顿才道:“陛下与康公都看重你,凭心而论必有你的过人之处,但勿论你有多么不可取代,老身掌管陛下内宫,就是吴王乃至先帝的燕王也不得在内帷之事上有所置喙,所以……你也不会例外。” 听得吴王和燕王的名字,康拓有些意外,因慕容傀实在不像任人摆布之人,但事涉内帷,不可以常理揣度,他表示洗耳恭听。 荀玉复又道:“老身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尽速与阿奴生下长子,并非是老身看中你,而是生产之事须遵循陛下所愿,使她心情宽悦,才有所益处。”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坦诚相告:“太子曹安非陛下亲子,生而盲目,实在不堪大任。” 此事康拓更看重曹姽自己的意见,但他不会傻到把大好机会往外推,便模棱两可道:“某当以陛下的利益为重。” 荀玉满意地点点头,唤来左右把一边的屏风移到自己面前,两个十分年少的小黄门捧着漆盘里的物事端立到康拓左右。 康拓正大惑不解,荀玉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如此,便请将军褪去下裳吧!” 作者有话要说:论婚检的必要性……otz   ☆、第109章 有风从帐篷的门帘里卷进来,刮在康拓的小腿上,莫名地让他就打了个寒颤,这于一个军中行伍来说,简直平生未有。他狐疑地眯了眯眼睛,看着荀玉灯下映在屏风上腰背挺直的影子,知道她显然并不是说笑作弄自己。这个女人一生追随曹致,没有丈夫子女,甚至没有自我,但是康拓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曹致的遗风,那种常年居于人上的长辈威压而下,康拓觉得自己不得不妥协。 妥协的何止他一个,曹姽也在妥协,荀玉对于皇帝有着无可置疑的影响,他把那口气忍了下去。 千伶百俐的小黄门若不聪明,也不会被荀玉选在身边专司这等阴~私之事,这两个孩子眉目皆不出十四岁,却是带着一副经年宫中老人的世故,二人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奉国将军的神情,见他并无反抗的意思,便知有成事的希望,于是大着胆子若有似无地催促康拓:“将军,既然太初夫人发话了,有奴婢侍奉,自然当是面面俱到、毫无亵渎的,奴婢们既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只是个物件,您大可不必有不适,太初夫人有什么指示,照做便成了。” 小黄门虽是这样说,康拓知道一定还有人在暗处观察他,但他不确定是什么人,荀玉这会儿明显放松下来的嗓音带着愉悦:“将军,老身说句实在话,你出身卑下、沙场浴血,是伏于乌黑之地,拭刃舐血之人,如今既然打算痴心妄想做那寒潭里捞星触月的幸运儿,那就千万咬紧牙关,就算是吐了血也咽回喉咙里去,切忌临到最后一步,却因拘泥自持而落了空了。” 小黄门看见康拓的拳头捏得死紧,明智地选择闭紧嘴巴不出声,太初夫人显然已经将面前的人逼到了极处,旁人再所说一句,触到了康拓如今引而不发的愤怒,他一拳就可以打死身旁的人。 康拓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白自己的选择,只是不甘心。但于他这样的人,这世上哪还有忘不了的事情,也没有放不下的事情。偏生一个阿奴,令他忘不了也放不下,将自己心甘情愿地置于这样的田地。 不过就是执子之手,共堕阿鼻,他何曾怕过? 康拓把手慢慢放到了裤带上,军人裲裆甲下的连裆裤,是最粗劣厚实的麻布制成,不易磨损、又能抗寒,其色深褐、其面刺手,腰间系着已然磨得光滑的裤带,倒让两个小太监觉得不好下手。他们虽然自小净身送入宫中,但过得也是丰衣足食的生活,康拓的衣着简直称得上褴褛,就这样还想要攀上陛下的床榻? 这简直是世上最传奇的故事了。 然而当今陛下却偏偏是个最揣摸不得的存在,就是小黄门这样身体不全的腌臜货,见了吴王也难以自持,可那陛下偏偏不喜,却喜欢这样出身低贱的人物,委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如今太初夫人出手了,那这位奴隶出身的奉国将军,离陛下床榻真正只有一步之遥了。 恰在此时,康拓趔趄了一小步,因他忽觉腰椎下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难耐,他深知自己自制力并没有那么弱,立刻意识到方才入帐后轻轻饮的那口茶可能有问题,明明是处于被人下药折辱的境地,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仿佛回到方才曹姽涂以红艳丹蔻的脚掌踩在自己膝上,昂藏七尺男儿,竟是膝盖微颤,眼看就要站不住。 随着指头一捻,裤带系结散开,粗布连裆裤斜在胯上,被那颤颤巍巍立起来的物事险险挂住。 康拓呼吸还算平稳,只是一声重过一声,他也不管下裳已然不整,直瞪着那扇屏风,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两字:“那茶……” “台城里收藏的密药,效用极好,但老身减了分量,效用也极短,将军不必太过担心,事已至此,不如坦然以对,咱们早些完事早些歇息,”外头早已月上中天,荀玉在屏风后头无声掩了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年纪老去之后她的精力也越发不济:“当年燕王也是这样过来的,台城的规矩面前,无人可以例外,左右动手吧。” 慕容傀也受过这些?康拓一僵,裤子被小黄门快手扯了下来。 那布料落地的闷响此刻在所有人耳中都似惊雷一般,康拓浑身都僵硬了,荀玉这时伺机问道:“听说将军在军中有个诨名?”她轻呵一声,仿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老身约莫听说,是叫什么‘康一尺’的……” 小黄门惊奇地看着康拓黑黝黝的脸膛红了起来,也许这是因为羞愤?至于那“康一尺”的诨号,小黄门偷偷往那里瞄了一眼,虽不及亦不远矣,便不由带着几分羡慕。 康拓吸了口气,这本是他们胡儿十数人当年在岭南的笑谈,但岭南不比荆襄,康公治下极为严厉,如今那些旧日同袍也极少提及这些事,多也是呼延莫趁着休沐偶尔醉酒打趣,荀玉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康拓瞬间明了她在东魏国内势力之深厚,便带上了羞愤咬着牙回道:“同袍玩笑而已,某尚不足。” 他不知,因为这反应倒让荀玉放下了两分戒慎,卑下出身的人最忌毫无廉耻之心,想是康公教导有方,一个人于道德上还有顾忌,来日就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来。 此时那小太监在粗略地看了一番后回话道:“禀太初夫人,将军元阳亢健、中气十足,即便旦旦而伐、夜夜不空,也是使得的。 ” 荀玉“噗嗤”一声,连忙打发他们:“如此说来难不成陛下还捡了宝了,只怕你们这奉承可不得法,算了吧,你们退下。” 见荀玉也不似生气的样子,两个小黄门依言便退了下去,留下一条粗葛布的新裤子。康拓想要穿衣,荀玉却道不急,反问那帘幕后头:“瞧着如何?” 帘后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可去死地,也可至妙境。常说一寸长一寸强,寸断积弱是不好,过长刚强也无益,这多出来的一两寸不如舍去。” 康拓听出声音是个老媪,竟还要将自己那物舍去一两寸,不由面上铁青。 “将军莫担心,这乃是内宫一位女医,先帝孕产均是由她看护。如今她年纪老大,就不出来吹风了。”见康拓默不作声速速把裤子穿妥了,荀玉便似是自言自语道:“陛下如今才十八,虽说是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心性到底是个孩子,恐怕还是委屈将军略吃些苦头。” 说着,她从屏风后头步出,递给康拓一卷描金的布帛,康拓狐疑接过一看,竟是一卷儿内造的房中册,统共九副,纤毫毕现、神态动人,然康拓性情端方通达,荀玉诚不欺人那药效用极短,此时对着这卷难得的画册,康拓竟也毫不动容。每幅图上都有题词,康拓暗自揣度那是讲解之法。 “我等不日启程,回到建业之后,一段时日之内陛下便会在内史安排下召见将军,自然这召见也是不足为外人道。”荀玉谆谆教诲,仿佛是集贤阁的板正夫子,说的是经义诗词而非男女秘事:“陛下自然是不耐烦听这些,那将军就要连带陛下的份一起学了,至于老身要关照的,便是这第三第四式乃是大不敬,陛下同你并非寻常男女,你要记住这些讲究。” 那些图画生动已极,康拓非常明白荀玉所说的大不敬是指什么,只是一切让荀玉说了算,那他未免不甘心,他一扬手示意那卷布帛:“太初夫人所讲,臣是很愿意学的,只是臣并不识字,实在难以理解……” 荀玉深吸一口气,想要责骂康拓,又不知从何骂起?莫说他曾是奴隶,就是自由民,也断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去责骂康拓为何不识字,荀玉也觉得自己过于强求。 在这样的时代,不识字才是正常的。她这样的荀家旁支后代,若不是遇到了先帝,将她留在身边服侍,起居读书都少不了自己,她荀玉就算是大族之后,也照旧是流离失所、目不识丁的贱命。 荀玉便草草点给康拓看,原来这卷布帛所绘是《素~女经·九法》,依次为“龙翻、虎步、猿搏、蝉附、龟腾、凤翔、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每一法还有衍生,无穷变化,其中第二法虎步与第四法蝉附乃大不敬,皆为女子以四肢着榻,任何男子都不可对皇帝用之。 “去找葛稚川,这小老儿著有和合术多册,乃是个不世出的奇人,对将军想必大有裨益。陛下虽拔除了那些欺世盗名的妖道,然房中一术,仍是多有讲究,习得精妙,则是延年益寿之法。”荀玉昂了昂下巴,示意康拓可以走了。 经过这一遭,康拓似是猜到了燕王慕容傀与先帝曹致之间那爱极还恨的态度到底是为着哪般。这初次校验便如此折辱男儿尊严,康拓简直不能想象真到了那日,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和曹姽。 但他不是燕王,曹姽也不是先帝,康拓打算见招拆招,假以时日,绝不受制于荀玉的内宫手段。 康拓不知,他走了之后,荀玉又去瞧了曹姽,夜已三更,蔡玖靠在门帘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瞌睡,因为北方苦寒,大小虎姐妹没有跟来,他伺候得很是辛苦。然后荀玉的脚步声一传来,他便立刻清醒,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荀玉对他警觉十分满意。 帐内一片暗香浮动,曹姽散着头发睡得正香,想是与康拓见面十分欣喜,黯淡烛火下荀玉依稀可见她面上由内而发的红晕及梦中由然的笑意,她微叹口气,坐到了曹姽身边,伸手抚摸她散落枕席的长发。 狸奴不知为何今夜被自己的主人赶下床,他识得荀玉,便讨好地上前去蹭荀玉的腿脚,将荀玉更深露重的肢体磨蹭得渐渐暖和起来。 荀玉呆了半晌,才用几乎是叹息地口吻道:“阿奴,你就如我的小儿一般,现今依然是个孩子,待你长大了,你就知道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一样的。男人,他们都是一样的。” 小公猫狸奴“咪呜”一声,它自然是不懂的。 王慕之彻夜宴饮,在葛稚川的诊治下,他的五石散的摄入量日趋减少。这日早晨酒醒后才觉得药性略热,便扯了陆亭君,如今称为陆侍人压在身下行事。王慕之昨夜醉酒而眠,陆亭君毕竟做不来侍候人的事情,此时居于上位的王慕之大汗淋漓,汗水合着脸上未卸的傅粉,滚下王慕之的面庞和下巴,又滴在陆亭君的脸上身上。 她按捺不住张嘴低喊,便又不慎纳入口中了,只那滋味无论如何比不上她心里的苦。她深知王郎君并非喜爱她,而是想要她赶紧怀孕,好洗刷己身无法让人怀孕的羞辱。 陆亭君忍耐不下去,只好期期艾艾道:“殿下……殿下,昨夜有消息说,嗯……”王慕之捏住她的下巴催促,肆虐更甚,陆亭君只好忍痛开口:“陛下七日前已经从青州出发了。” 王慕之全身一抖,发将出来,毫无留恋地起身下床,拿一旁陶盆里的温水草草净面,吩咐人沐浴,现如今他依然没有放弃让曹姽回心转意的想法,老天如此厚爱他,如果只是为了让他做一个在台城默默无闻终老的吴王,又为何给他这样一张脸? 陆亭君不敢收拾自己,赶紧爬起来服饰王慕之沐浴,一边道:“已经有宫人被派到甘露殿去打扫归置……” 甘露殿历来为和合侍寝之用,自十数年前先帝盛年便不知何故封闭起来,然除了先帝最后那个无缘的幼子,曹姽三兄妹都是先帝于甘露殿内与燕王慕容傀所得。那么,一旦甘露殿重启,便是曹姽下定决心要生子的讯号。 而显然,曹姽的对象只有自己,王慕之是这么以为的,就算自己的父亲都赞成曹姽去纳别的男子,可是王慕之分明没有看到曹姽身边有媚上之人的存在。 就连那个周威,也已经被打发回义兴周氏,随他父亲周靖都督练兵。 是以王慕之志得意满地去见如今掌管内宫的荀玉,故作请教地打听若是奉召去甘露殿侍寝,自己要做什么准备才好,直到见到荀玉目露讥讽的表情,王慕之才意识到这事情可能的确和自己没关系。 “吴王消息果然灵通,”荀玉静静地开口:“可也不够灵通。” 王慕之红着眼问道:“是谁?” 荀玉准备离开:“吴王明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王慕之怔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大吼:“这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怎能自甘堕落?那人,那人是个……” “吴王慎言!”荀玉打断了王慕之的话:“东魏乃是女主天下,日后产下的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皇帝,他的父亲是谁根本不重要!你与陛下结缡三载,毫无建树,就算那人身份卑下,只要让陛下得到皇子,就胜你千倍百倍,你若敢有碍陛下子嗣,老身就断了你的五石散,使你日日嚎哭涕流,让天下人看尽吴王丑态!” 五石散发作起来,人连父母儿孙都不识得,何谈其他?王慕之打了个冷颤,心里又咒骂起陆氏兄妹,若不是他们作祟,自己如今何须因五石散受制他人?他不敢再同荀玉强辩,回去后便虐待陆亭君日甚。 康拓被召入建业待了一旬,终得入台城,荀玉他是认得的,荀玉身边坐着一个瞎眼老媪,他明了便是那日帘后之人。 荀玉也不废话,朝他点点头:“奉国将军听诏,今夜乃陛下可受孕之日,尔须入甘露殿侍奉。其间关窍,由孙媪主持,尔不可慢待、不可违拗,陛下若有些微不适,尔入内侍奉之事就再无往后,可听清了?” 康拓心道待到上了榻哪还有别人指手画脚的余地,便不以为然。 荀玉冷笑一声,暗想今日便要你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汉书·律历志》说一粒黍的宽度为一分,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公认的汉寸在2.3厘米…… 不要告诉我你们在算什么,因为这会儿我也在算…… 年底领导视察实在太忙了,上厕所的路上都会被人抓走干活,下班回家吃饭电话打到没电……总算可以坐下更新了,我争取本月完结,你们也看出来朕与嘟嘟要掉节操了吧~   ☆、第110章 小黄门换了两次香,室内静悄悄的,众人似乎是在比着耐性。康拓阖目养神,全然不理会荀玉将他早早召来,却又晾了一个多时辰的举动,若不是真的选中了自己,自己根本不会被允许进入建业。 孓然一身回到荆襄并非不好,虽然要忍受分离而至的相思之苦,但是只要一朝收复北地,十年二十年他都可以保证此心不变,若因此可以顶天立地于曹姽身侧,分离并非不可忍受。 但是这个国家需要皇室诞生出孩子,给民众以延续的希望。女儿身的皇帝,到底不比男子随性,考虑到曹姽所求,荀玉能对康拓的作弄相比康拓所得到的实在是很有限了。 过得一会儿,一个身披白纱的侍女从殿内走到前堂,朝着荀玉耳语了一番,荀玉点点头:“里头都备置妥当了,不劳将军费心,”她旋即又问那瞎眼的孙媪:“对于合房一事,你可还有什么嘱咐?” 孙媪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镜似的,她抖索着手去摸自己的那只红漆药箱,那箱子机关做得极其精巧,想是为了盲眼的女医所特制,只见她在两端合缝处轻轻一拂,机关隔层便尽数弹开。乍一看里面却多是瓶罐药丸金针之类寻常之物,康拓却不敢轻视,微微眯了眯眼。 须臾,一只由整块昆仑青玉雕成的莹润清透的药瓶和一挂缀着金铃的羊脂白玉环被小黄门放到了康拓面前,康拓不知后者何用,便执起那只青玉药瓶对着铜鹤衔灯的明亮烛火观看。这药瓶玉质极好,可被灯火烛光之照洞穿,轻易就能见到瓶中所装寥寥几颗褐色丸子。 “不必多服,半颗就够了,陛下不愿意让内史女官为将军先行合房验身,老身只好出此下策,免得将军不经事……”孙媪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荀玉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她示意小黄门服侍康拓知道那玉环的用法。 那玉环大约康拓半掌宽,触手生温、柔腻可人,仿佛少女肌肤的触感,在康拓服药有了勃兴之后,严丝合缝地贴合在那刚硬之物根部,孙媪在屏风后闻得那金铃一颤的轻灵悦耳之声,便满意地点点头:“这舍去了寸余,陛下十八稚龄,当可承受。将军可入内了,里头已有人服侍,届时你直入正题即可。” 这话说得康拓不解,他也并不明白他与曹姽二人为何还需要服侍,也许只是事后服侍沐浴之人,他疑窦丛生,却脚下不停,伴着铃响走入重重纱幕之中,既然忍辱负重坚持到了这步,绝没有退缩的道理。康拓为人,深知张弛有道,拳头只有收得回来,才挥得出去。 然而即便是他,也被帘幕散去之后的靡乱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曹姽,她自然是最显眼的,一身素白纱衣,灯下恍如月中仙子,被三个女史围在床榻之中。说那是床榻偏也不尽然,不如说那是一个巨大的席面,初冬里铺着厚实的暖垫、燃着暖融的熏香。曹姽并未察觉康拓进来,因她根本无力于那几双巧手的服侍下清醒。 那三个女官,一个从后抱着她上身,一手轻轻探出一指磨蹭曹姽耳朵内侧的角孙穴道;另一个则伏在曹姽上方,右手在曹姽心窝之上的膻中穴使着巧劲,左手则沿着肚脐与胯骨之间以手指慢慢搓揉,动于居谬;最后那个女官则捧着曹姽一只脚按压大敦,面上不时含笑轻问曹姽感觉如何。 曹姽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就连康拓也知道这是葛稚川教导过自己的人体几个刺激动情的大穴,那孙媪所说服侍竟是这样的东西!自己到底是个男子,曹姽却还是稚龄,怎么经得起这般的手段,虽然衣饰未除、周身齐整,却耐不住感官尽付她人手上,被几个精通此术的女官按得星眸朦胧、晕生双颊。 要不是她们的确在尽职责,丝毫没有触碰曹姽衣下任何的隐秘部位,康拓早已经发了疯了。 他一脚踢在面前一个伏虎席镇上,那精铜所冶炼的老虎盘在峰顶上,沉重的物事竟被康拓踢得滚了几个弯,撞在错金博山炉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下把那三个女官惊得住了手。 几人这才发现正主儿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但三人依然踌躇不决是否该立即离开,毕竟荀玉才是号令她们的人,没有荀玉发话,这些人是不敢擅自放康拓和曹姽独处的。康拓见她们眉间迟疑,不由薄怒:“滚出去!” 这时孙媪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你们下去吧!” 三人如蒙大赦,低着头没入重重帘幕之中。康拓连忙把横陈在地的曹姽抱起来,才发现她身上滚烫、肩颈处已有腻腻的薄汗而生,眼中迷茫、娇~喘微微,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何地,又发生了何事,康拓猜想或许她和自己一样,也用了些情药,迷惑了神智。 他正失望,曹姽却“咯咯”笑起来,眼波里似云如雾,仿佛如懵懂孩童又似乎清明异常,她把双手交绕到康拓颈后,整个儿上身挺起贴在他胸膛上,呵气如兰地在他下巴处轻啄,喃喃道:“阿揽,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呢!好像已经一生一世那么久……” 康拓想要亲亲她,奈何那阴魂不散的孙媪又平板着嗓音催促道:“将军,陛下已经准备好了,女人发兴只在瞬间,不要误了好时机。” 这样一说,康拓再是心疼也无奈,若曹姽身体冷兴,恐怕要多生苦楚,见她已然一副经雨海棠的模样,便将她轻轻放回席枕上。而后揭了她半身纱衣,才发觉里头是空无一物,连他惯用的那心衣也未穿戴,眼前直直是一副娇蕾吐芽、豆蔻含蕊的绮丽景象。 曹姽朦胧中只觉得胸前一凉,“呀”地一声轻喊,可惜大势已去。 康拓以手摩挲,只觉得小小菽发、细腻可人,可惜堪堪片刻,那孙媪的声音却又响起:“将军,以龙翻,老身会听铃响百下。” 不过百下,未免太小瞧自己。康拓也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来日再做补偿,眼下先定了这名分再说。便扳了那修长双腿,只见那纱裤之间却无缝合,自己正正对着一抹软缎锦档,不知是否他错觉,那色儿竟深浅不一,显是曹姽已经动情。 他耐不住诱惑,伸手便将锦档扯了下来,只见芳蕊含露,正是发兴的时机。曹姽大约是晓得自己到了要紧处,又无力挣动,只好嘴里嚷着“阿揽阿揽”,康拓便勾住她脖颈,埋进她乌发中深深一吸,便慢慢试了进去。一时竟觉得烫似琼火外吐,畅如珠光内莹,其间鸟道羊肠之狭窄处,几乎不容驰骋。 康拓模模糊糊想,大约孙媪所谓百响,并未低估了自己。耳际已听到曹姽闷闷呼痛,他也是发了昏了,语无伦次地诱哄道:“阿奴,莫哭莫哭,不会全去的……” 曹姽委实不懂,哭得有些委屈,明明她前世为人母两回,此事也并不难熬。可是阿揽为什么像是要顶在她心窝上,让她沙哑着嗓音却又什么都叫不出来;可偏偏有股激流将要倾覆而出,在峡口又戛然而止。 初入佳境,康拓未免贾勇有余、技巧不足,果真铃响不过百下,便已是玉山倾倒、星河落雨。 又有女官围了上来,查看气力已竭的二人道:“孙媪所料不错,果真如此,”便唤来几个颇有劲道的女官道:“莫让他压到陛下。” 几个人抱着锦毯,熟练温柔地将曹姽抬了出去,只剩康拓一人被扔在原地,渐渐燥热褪去,温存不再,因那药丧失的体力慢慢流转回来,他却仍躺在原地。 康拓从未有如此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固然曹姽不愿,这群深宫里的女人真是只把他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用完就丢。他期盼了那么久的温存,实则却是在心口敲了个大洞一般,让人失望不已。 殿外正堂内,荀玉给孙媪手上的茶碗又添了汤道:“那铮铮傲骨,如今也该磋磨得差不多了。这世上谁都可以动情,就是皇帝不能。阿奴既对他动了真情,就不能沉湎于他的鱼~水之欢里,身心尽付,就会全为对方所操纵。” 孙媪只管医道,不理朝堂,心知这只是荀玉发牢骚而已,她悠悠饮完茶汤,万分愉悦道:“太初夫人心思重了些,将军出身虽卑下,却有一事胜于燕王多矣。” 荀玉挑了挑眉,她即便讨厌慕容傀,也不得不承认当日能与曹致比肩的当世雄杰,除了那北汉狼子刘曜,就只有辽东慕容傀有这个资格。他康拓何德何能,竟能有一处胜过慕容傀,但荀玉知道孙媪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便收起轻视之心道:“愿闻其详。” “陛下自小长于内宫,身子精贵,以世间难寻之药养身,便是我等无此初衷,于男子来讲,陛下恐怕也是万中无一的尤物。”孙媪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枯木一样的脸上绽出了笑容:“这年近三十的童~男子,老身也是头一回见到,金铃百响,可谓天赋异禀,待陛下一份赤诚之心,亦是难得。将军是名武将,把骨头送给太初夫人磋磨,夫人也须手下留情。” 荀玉叹了口气,不接那话。 “闻得葛稚川也在京都,老身原该去拜访一下,这便走了。”孙媪站起身告辞,临去却道:“太初夫人,陛下是有雄心壮志之明主,而那奉国将军也是不世出的良才,夫人就当成全一番帝王将相的美谈吧。” 荀玉给自己倒满了一碗茶汤。 在康拓静待机会的蛰伏中,转眼半年过去,他依然服药配环,一月入甘露殿一次。但这次换荀玉坐不住了,因为曹姽始终未有身孕。 夜半无人处,曹姽也时时辗转反侧,虽对王慕之再无感情,但前世依然历历在目。她与王慕之在六年里统共合房两次,每次都因之成功诞下一子,因着宫规束手束脚,她从未觉得那事有何快乐。 反而与康拓在一起,常觉得有未到尽处的难捱,但这些都被生子的强烈目的压制了下去。 为何自己这辈子和康拓在一起,却没有前世那么顺利呢?难道…… 曹姽瞥了一眼抱着曹安来觐见的王神爱一眼,莫非是曹安已经出生的缘故吗?虽然他没有投生在自己肚子里,但却占了曹家这一脉嫡长的名分,自己要再生一子,莫非要等到曹安六岁之后吗? 作者有话要说:节操……哪里买得到吗……   ☆、第111章 王神爱察觉到曹姽的视线,朝着皇帝柔柔地笑了下,嘴里却哄着曹安,将手上一只玉润的指环取下来给在她肩背乱抓的曹安玩耍。 曹安如今快要四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渐渐懂事,也渐渐明白目盲带来的不便,又对周围环境充满了未知好奇,一刻不得歇,因此脾气便养得十分暴躁。 就连曹姽现在也很难抱得住他,只有在亲母王神爱怀里,曹安才表现得像个听话的孩子。曹姽因葛稚川当年说曹安眼睛并非全无希望,并未动摇他唯一继承人的地位,然而身体的残障或许可以治疗,但若因此性格变得乖戾,则成不了大器。 对于曹安的不妥,王神爱并非毫无察觉,只她觉得曹安目盲乃是身为亲母有愧,因而平日难免多有放纵,心想只待曹安入了集贤阁读书,再行矫正也不迟。 这也不怪王神爱,世上多有母亲是这样的想法。她又是寡居之身,先夫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几乎不可能另图再嫁,一颗心便只在自己儿子身上。 对得起自己就怪不得对不起他人,王神爱夜深人静时哄睡了曹安,也曾默默出神。她虽避世已久,对内宫的事情也并非全然不知,自己的亲兄王慕之那是不中用了,皇帝应该是有了新宠,只是于生子一事上仍旧无济于事。心里便念一声“阿弥陀佛”,只盼着曹安依旧是曹家的独苗,她也并非心狠到希望曹姽无子,只想老天最好等一等,再等一等,哪怕是等曹安懂事了,那也便成了。 到得那时候,曹安已然是满腹经纶的当国太子,皇帝亲子却仍是襁褓稚儿;曹安娶妻生子,便又是曹家下一代的嫡长,皇帝的儿子便只能屈居次要。这一步领先,便步步领先,届时谁都动不了曹安的位子。 就是论名正言顺,王家也未必需要对皇家退让,只不过王神爱没有把握说服自己的父亲。 可是善心的菩萨哪能答应自己的想法呢,王神爱自嘲一笑,到底是整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曹姽看出王神爱有心事,也对着王神爱笑一笑,同她谈起曹安开蒙的事情,曹家祖上一脉很出了些大文人,就是魏武帝曹操也是诗词能人,曹氏子弟幼年入学乃是惯例,拜的都是当世大儒作为师傅。 因而曹安的老师很需要好好地挑一挑,王神爱竖起一只耳朵听着,另一头却在想要觑空去寻自己亲父王道之,让他派遣几个得力的人选来。王家门生故吏遍天下,有时候王道之说出的话比皇帝还要管用,只是他从无争权之心,并不与曹姽为难。至于亲兄吴王王慕之,王神爱根本已经想不起他来。 那厢康拓却和葛稚川在下棋,他待在建业日久,长日无事,棋力大涨,半晌葛稚川将黑子扔回棋盒里,连道自己“输了输了”,却不甘心问:“这可不像你。” 康拓默默地收拾棋盘:“你说哪一样?” “都有,”葛稚川摸了摸胡子:“棋力大涨是因为你整日无事可做,只等那每月一天的召见。老夫也年轻过,何况将军时值壮年、陛下也是妙龄,你竟坐得住吗?” 康拓不置可否:“不日就是冬至大朝祭祀,怎可任这些小事令陛下烦心?” 葛稚川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过了冬至,你便有打算了?”他摆了双袖往后靠在在围屏上,眼睛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老夫很是想念在罗浮山的自在生活,只是当初既答应了陛下,总要待她江山稳固才安心。太初夫人虽然严苛了些,本心却是与老夫殊途同归,只是那世家大族守身不嫁的女子,难免就偏执了许多。阿揽,你最最要紧的却是争取陛下,只要陛下心思在你这里,太初夫人总会妥协的,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谁人最终都会心软。” 棋子被收拢的声音滴滴答答,侍人将棋盘碰了下去,拿来温水过了的手巾给二人擦手,康拓便总算回了一句:“待我找个时机。” 葛稚川知道他有这一手:“老夫这辈子研究这房中术,于延年益寿颇有心得。只你们年轻,不说养身,只青春年少、肾精盈沛,便也是离不开这东西的。男人便不说了,就是女子只要稍加启发也可乐在其中,只要哄得陛下乐意了,孩子不过只在早晚。”他呵呵笑起来:“真想知道你和陛下的孩子会是怎生的模样?” 这话说得康拓一怔,他第一次见到曹姽的时候,她可不是还是个孩子嘛!如今岁月匆匆、时年流转,二人却已成事,这个还带着稚气的小小女郎已是半个天下之主,且要为他孕育孩子,康拓整个人光是稍稍转一转这个想法,就觉得浑身火热。 他刚冷的脸上竟溢出笑了:“你说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 台城每季大朝,每旬有固定朝议,其他日子皇帝只要遍览上疏,在东堂召见臣下即可。但是一年四次的大朝,除了冬至日包含祭祀的原因特别隆重之外,其他三次也足够台城的侍者忙得人仰马翻。 且大朝之日论国策,往往都是整日不歇,到了午后用晚膳,大臣们得捧着曹姽赏赐的饭食在廊下吃喝,用完了还得回殿上老实待着。 还好是春日,如此多人用饭不至于很快凉透,至于这味道也是无功无过,比起自家那些珍馐是比不了的,但是肚饿了,便觉得什么都比平日味美三分,且为了给皇帝面子,黄门来收陶盘的时候,向来所有人的碗里都是干干净净。 坐在上首的王道之云淡风轻地拿绢帕擦擦嘴,问那前来服侍的小黄门:“陛下哪里去了?” “说是去更衣,”那小黄门乖觉道:“诸位稍待。” 因为穿着大礼服,曹姽实则躲下去松口气的,诸臣辛苦,她这个皇帝也很难熬,端着架子坐在龙榻上,头上垂毓仿佛重逾千斤。 “看到阿揽没有?”曹姽眉目间难掩疲惫:“蔡玖,朕想和他说说话。” 蔡玖察言观色,宽解道:“奉国将军纵然已是三品,可在建业高官如云,只怕将军站在殿上,被世家那些高高的峨冠一遮,陛下也是看不见的。” 曹姽禁不住“噗嗤”一笑,心道旁人哪里遮得住他,便打发蔡玖寻人服侍自己:“你这一说,朕还当奉国将军贿赂了你才来朕身边美言,好让朕再给他升官儿。好了,去把大小虎叫来。” “奴婢岂敢。”蔡玖嬉皮笑脸的:“奴婢这就去叫人。” 便留下几个侍女在门外,自家去寻那双胞女官。曹姽自己动手解了腰带、取下峨冠,敞着玄色外袍终得舒了一口气,冷不丁一只手从后圈到了她腰上,曹姽假意挣扎,要赏身后人一记拐子,却被人稳稳托住了手肘。 有人拂开她束冠之后颈后残余的碎发,又勾开中衣领子,气息轻轻在外露的肌肤上打个旋儿,那粗指接着细细捻上曹姽耳垂,磨得那块软肉红起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才道:“我道你如何这样端得住,原来你在等着我端不住。” “不可沉溺男女之欢,便是朕所学的为帝正理。”曹姽一转身摆脱了那双手的钳制,面上却嘻嘻笑着,绽若春花晓月:“兵法有云情势未明,不可擅动,将军这是怎么了呢?” 康拓晓得自己着了道,咬牙道:“小狐狸……” “就是要你坐卧不宁,食无味,寝无眠,日日夜夜想我,想到相思入骨才好,”曹姽去解自己衣带,一边负气地喃喃自语:“否则太不公平……” 康拓见她主动已是红了眼,一手搂了她莹莹洁白的脖颈,含香递唾,激狂处若渴龙取水,水泽潺潺:另一手自去解衣宽带,以指头挑弄,留下三两痕迹、几多情深,赘不复言。 曹姽模糊从唇中递话出来:“莫弄乱了头发,一会儿还要回去呐!” 只曹姽自幼为荀玉所教导,到底不解房~中事秘,还兀自要指点康拓揉弄那些女官用来服侍她的穴道。 康拓充耳不闻,只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好处多着”,便也不问生熟,便直下桃源之地,采撷那点妙物。曹姽呜咽一声,奈何已入情乡,也就不大保护了。 蔡玖归来见几个侍女脸色奇红、站立不安,好奇地打探内室动静,一手把这闲杂人等尽数遣散,又对大小虎使了个眼色。大虎连忙训斥那些侍女不得将今日之事外传,又提点一番,才清空了这片。 这可苦了蔡玖,这贴在门上,在在听得一清二楚,那位陛下娇声软语,半真半假地反抗:“不可如此,姑姑说这姿势大不敬呢,且这矮几膈得我手上膝上疼呢!” 康拓声音更比往日低沉:“你那姑姑一个未嫁老女懂什么呢,这何来不敬,反是爱极。” 说完便是一阵“咯吱”大动,再不见曹姽说话,只零碎听到她嚷着“怕”,康拓喘着粗声一迭声安慰:“阿奴莫怕,男人同女人就是这般,且不弄乱你头发。” 细碎的猫儿一般的啜泣传出来,蔡玖不敢再听,他虽去了势,到底也曾是个男子,很能体谅康拓不易。只自己那孽根当年断于发情的畜牲嘴中,不由夹紧了双腿,同大小虎一般绷脸找到了几步远的地方。 荀玉听得回报,便叹口气,寻来彤史翻了翻,拿了朱砂笔草草写了几个字,小黄门大着胆子在收拾的时候偷偷翻看,里头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奉国将军幸于太极殿东堂一厢房更衣室中。 将近点灯时分,皇帝才又出现,因坐得既高又远,臣子们并不能分辨出曹姽那张灿若春霞的脸上所浮现的隐秘的愉悦,那张素日宽敞舒坦的龙榻也让曹姽不安生,她憋不住地换了几个姿势,却仍觉得下裳中的密处有种极其轻微又不容忽视的饱胀感,稍稍一动,湿黏之物越发溢出,轻薄的胫衣便因此吸在了腿上,至于底下的老臣在叨扰些什么,曹姽便完全听不到了。。 王慕之浑身都颤抖起来,他身份高贵,虽从不在国事上发言,站得却离皇帝很近。他从头至尾看得分明,皇帝在案几下那双春日特特裁制的凤头丝履,已被她裙下不知何物洇出一滩湿痕来,浅浅白白一块,颜色略深,却并不是月事。王慕之也是男人,瞬时便懂了,他茫然四顾,浑不知那些大臣狐疑地看着自己,人群里康拓并不在,他揉揉眼睛、瞪大了再找,康拓真的不在。 有一种人,只有在亲眼见识到对方属于他人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对对方有情。 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王慕之五内俱焚,何以解痛,唯有灵散。他嘴角溢出白沫来,伸出手朝曹姽的方向虚虚抓了一下,“砰”地一声,直直砸在了大殿的锦石砖上。 作者有话要说:一写就收不住了……   ☆、第112章 薄薄的一本彤史写完,荀玉想要吩咐手下女史裁分新页时,突然恍然自己依然未能如愿。皇帝陛下好吃好睡,偶尔与那奉国将军闹出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不羁之事来,昭明宫多了些往日不见的活泼和欢笑,宫女们时常也对黄门和侍卫们飞一个娇羞的媚眼,但在太初夫人的节制下,到底是一丝乱子也没有生出来。 那日吴王出事,满朝文武皆惊,但因王慕之素来有吸食五石散的名声且又和陆家女闹出啼笑皆非的风流事来,他这一昏,倒是成全了他人谈资。 有说他行散不畅而导致突然病发的,也有说他内帷之事过度肾水不济的,总而言之,王慕之身为男人身体却并不好。 只他守着泼天富贵,到头却如此凄惨,着实令人又笑又叹。建业里的男人但凡有权有势的任谁都不缺女人,只你王慕之配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女子。你若去风流,必得安排妥当,不慎事发,却怪不得女人,只怪这男人是天下第一等的美貌废物。 王慕之整整三月未出现人前,曹姽知道他没有性命之忧,且不把他放在心上。康拓仿佛在她心上身上打开了一扇门,春红柳绿、软香阵阵,孙吴一朝埋葬过无数妙龄女子冤魂的昭明宫也似被春日暖阳照个通澈。 就是守宫门的都知道陛下近来心情极好,那绮丽的容貌越发灿然不可正视,这福份也只那奉国将军消受得起。曹姽这样的女子,向来甚至不属于男人夜里偶然的美梦,从头至尾,大约都是噩梦,所以说康拓那是非常人。 再观蔡玖和大小虎,日日跟在陛下后头收拾残局,也是瘦了。 孙媪再问起太初夫人,太初夫人只得叹气道:“老身管得了内宫每一张榻,却能管到宫中每一寸地不成?那是逾越了。阿奴自小是个任性荒唐人,皇帝却做得不错,老身如今管不得他们胡闹,只盼着阿奴腹中有个孩儿涨起来,曹家阿奴便后继有人。” “您这样说,只怕还是没有吧……”孙媪想是也知道太初夫人心病。 荀玉那口气直叹得没完没了:“你也知道那葛稚川是当世医中圣手,他说阿奴身体康健、无碍后嗣,阿奴又是老身自小调理长大的,于子嗣更是顶顶有益,不比先帝冲龄便流离失所,然先帝也有一子二女。要说那康拓有问题,他是经了你我的手的,这又如何可能?” 孙媪沉吟半晌,便建议道:“那葛稚川虽是名医,到底不曾专擅妇科,还是由老身给陛下把把脉,也好有个定论。” 荀玉以为大善,当下便安排了此事。 因孙媪眼睛不方便,曹姽原本还怕有人取笑自己近来气色泛若桃花,如今也不担忧了,乖乖地任孙媪摸了双手的脉,老人的手又在曹姽脸上碰了碰,然后吩咐近处的大小虎给曹姽解了衣,轻缓地按压了一下胸部和下腹,并不用除下裳。 荀玉见她吩咐可以穿衣了,忙急急问道:“怎样了?” 孙媪摆摆手:“莫急,并不是大事。”转头对曹姽一笑,双目紧闭的脸上很是慈祥:“老身以为陛下少年夫妻总是缠绵不离,未想奉国将军是个体贴人,那事也算不得很勤。” 听到这么一说,荀玉的脸色缓了一缓,曹姽的脸却像火烧一样。孙媪想是也被那个男人给骗了,康拓哪里是个体贴人,他知道自己年小,真正入港确是不多。可就是面前给他一张榻他都能玩出许多的花样来,榻首、榻脚、榻上的扶手乃至于曹姽素日枕在脑下的如意纹枕,也足以令曹姽觉得苦不堪言了。待用到她身上,她的手与足、胸与腿也是在在用到了尽处,反观康拓竟还在孙媪面前做了次好人。 想着想着,曹姽便气闷不已,暗下决心要躲他两天,也要让他急上一急,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荀玉听不是大事,刚刚吁了一口气,听那孙媪道一声“但是”,心又瞬间提了起来,孙媪旋即问道:“但是白璧仍有微瑕,陛下年幼之时可去过极寒之地,还记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曹姽不解道:“辽东倒是常去的,可大帐中都烤着火,出门都是朕父王亲手打来的皮子做的厚袄,并没有特别的事,更未曾受过冻。”这么一来,她倒是突地想起数年前自己十四岁时的事情:“孙媪这样说,朕十四岁的时候却是被先皇送到荆襄之地康乐公所领的大营里去,曾因为北汉匈奴人作乱迷失在秦岭山中,那时恰逢雪天,虽没有性命之忧,那几天过得甚苦……” 大虎也想来起来,赶紧对孙媪道:“陛下被康公解救回来之后,初潮还不曾干净呢……” “果然如此了,”孙媪抚掌叹了声:“女体忌讳受冻,尤其还是月事初至,虽身体看着康健,日后总要多生些波折来。待老身配几服药,陛下还得坚持服用,子嗣终会有,只早晚则需随缘。” 曹姽一听要吃药,顿时脸都垮了下来。她对子嗣向来没有强求之心,联系到上辈子,不但国破家亡,自己还丧于不肖子孙之手,亦觉得自己恐怕并不适合做母亲,但这对康拓却不公平,因此曹姽不曾阻止荀玉为自己张罗。 荀玉则脸上一喜,既然还有药吃,果真不是坏到底的大事,当下就抄了药方,事事都安排妥当,还立了个军令状:“孙媪放下,老身会盯着陛下按时服药。” 建业曹氏皇族人口简单,却并非没有龌龊之事,荀玉知道有个侍女事后去了王神爱那里,看在她是曹家目前唯一后嗣的母亲份上,荀玉到底也没把事掀开来说,只过了两月找了个借口杖毙了那个侍女。 王神爱心惊不已,但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默默拈了支香点在菩萨跟前,念了声“阿弥陀佛”。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吃药却整整吃了六年。 这年建业暑热,午后大街上稀稀落落一个人影都没有,守城门的人正打着瞌睡,忽闻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守门人还睡眼惺忪,却被同伴一巴掌扇在脑后拍醒:“快起来,康大都督回建业了,赶紧开门!” 那人一听,大暑天的汗毛全部站起来,忙忙从腰间拿了钥匙开了城门,只见一骑当头领着身后五十余名皮甲勇士直往台城的方向而去。只要这建业城里的住着的人,大略都知道这陛下与康大都督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只陛下明面上配的是王家子嗣,哪边都没人敢说闲话而已。 这康拓在江左一待六年,并非是不愿意回到荆襄,只是舍不下曹姽,然他堂堂男儿岂会因情~爱龟缩一射之地,他待在建业却绝不是白待的,否则也不是曹姽喜爱的那个康拓了。 五年前他就与周家父子周密商议,将江左军镇从南方的京口(镇江)迁往更北方的姑熟城(安徽当涂),淮河一线本是都督陈敏孤军突出占据要塞合肥堡,世家保守派乐意偏安一隅,他们道只要陈敏占着极难攻克的合肥,便还算上进,既不触怒北汉又占据了天险,从未想过再往前推进一些或者给陈敏一些后援,故此陈敏多有不满。如今康拓与他左右倚仗,一下子让这前朝降将安了心。 这一番举动虽在朝中引起不小的反对,曹姽却是力挺到底。这样一来,从东魏乃至北汉的皇帝刘熙,都知道曹姽这一用意的本质,恐怕是将未来南北对冲之点选在了淮河一线,陈敏背靠江左都城,身后有康拓和周家父子,一时朝中呼声极高。 倒是康乐公康肃似被人发出廉颇之叹,但他是康拓义父,赏识提拔康拓之人,并没有人敢真的说出难听话来。然而康乐公渐老,乃是不争的事实,以皇帝为主的少壮派开始崭露头角,因曹姽在登基初年里几次不按常规地行事,干净利落地肃清异己,连太师王道之都不开口,别人就更没有开口的余地了。 曹姽暗中却还有一个目的,只因前世康乐公曾死于伐蜀路上,曹姽私心希望战争可以远离这位为曹家尽忠了一辈子的老者,就算真与北汉打起来,荆襄也可作为辅助,但作为主战场,康肃的危险则实在太大。 至于康拓,人们似乎都在等着他被皇帝厌弃的时候,六年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仿佛已经过于长情,即便曹姽是个女人,也该心生腻味了。 只能说当事人曹姽的心思比众人猜测的要简单明晰很多,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个前世陪她到最后、即使被曹安一降再降被罚去守城门,一直到国破之时也和她同在建业的男人,曹姽自问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他,而她的本心就是相信自己倾心相待之人。康拓以奉国将军都督豫州二州六郡军事,若不是那些世家的老不休一力阻止,曹姽早让他成四方督军之一,还他上辈子的荣耀了。 然而,江左人现在提起他,哪个不赞一声“康大都督”呢?他的出身比寒门更低,乃是一介奴仆,却能凭己身之能平步青云,获得两朝帝王赏识。一旦东魏完成统一大业,可想而知当今皇帝必定会选拔寒门庶族补充新朝官位,因此就连曹姽在民间的呼声也是一时无两。 大暑天穿着皮甲,康拓给捂出一身汗来,只这是军人本分,不容置疑。他在姑熟召集了五千新兵,三个月不曾回建业,曹姽信中早已透露不满,因此康拓待事情可松缓一下,便日夜兼程回来看她。又怕自己一身汗气熏了她,让蔡玖找了几个人准备了汤池,匆匆沐浴之后穿了身普通的葛布袍子,便问道:“陛下在哪里?” 曹姽每年最难熬的时节便是夏天,因她一直在吃药,到了暑天就似是补大发,浑身燥热难耐得不行。往年在半山的昭明宫还要清凉些,今年因为昭明宫修缮,不得不住回台城,冰窖的用量便大大增加。然荀玉又不准曹姽贪凉,这看得到用不到更加让人抓心挠肝。 康拓便寻到个姑熟的匠人,给曹姽在御苑里修了个分波亭,蔡玖答此时陛下正在那处。 一见到湖心亭中那倩影,康拓就不由加快了脚步,那手刚要放上曹姽的肩,却被避了开来,曹姽已完完全全长成了不带青涩的女郎,神情中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娇怒,发髻上只用了简单的珠钗,五官绮丽的艳~色却分毫不减:“你别碰我,也别靠过来,热得紧!” “热得紧便启开机关,”康拓不以为意,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拖进怀里:“你宁可兀自热着不肯启动机关,无非就是知道我今天回来,怕水幕遮挡了视线,看不见我来罢了。” 曹姽没指望这点小心思能瞒住人,只不过当面被点穿脸上有点挂不住,依然强道:“你胡说!我何曾这样期盼你,就是真的心有期待,难道你就肯回来了?” 见她仍是不肯软□段来,康拓脑中便瞬时略过十七八种让她软一软的办法,便空余出一手拿了小银锤去敲那一盏小银钟,只听“咯咯”几声关窍动作声,那高处假山石顶引流的秦淮河水从分波亭顶上浇了下来,顺着亭子上十几次处刻分的引流槽而下,顿时密密的水幕将亭子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暑气顿消。 亭内亭外两处世界,互相隔绝,只闻淙淙水流声,康拓是不重享受之人,而这时也不得不承认大暑天窝在这亭子里简直人间仙境,他叹道:“这女郎好没良心,自这亭子造成,可不都被你受用?” 说着去挠曹姽肋间,把曹姽弄得惊叫闪避,蔡玖一听,往亭子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尽然,心道果然又来了,便遣开众人。 曹姽一时不防,就被人得了手去,见康拓脸上了然的笑,顿时又颊生三分红晕。原来她与康拓荒唐,向来是单系裙带不系裤带,因知道他要回来,便做了这样打扮,这会儿只被一扯,早已是裙裤齐齐而下。 因她素日进补,肾精充裕,两人又许久不见,两个颠来倒去,反而康拓势弱,蔡玖只隐隐约约从水声里分辨几息男音,那康大都督想是无法自持了。 “阿奴,别套了……”康拓有些狼狈,可他越是这样说,曹姽越来劲,于是果真坚持不久。 事毕曹姽被康拓抱坐在身上,曹姽玩着他深褐色的发辫,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康拓将一个胡儿细作打探来的消息悄悄告诉了曹姽,北汉对汉人防范较严,却被康拓钻了胡儿的空子:“刘熙打算为太子大婚了?” 曹姽一惊:“伽罗的孩子今年才十岁,竟就娶妻?伽罗不阻止吗?她自小长于南地,当知道匈奴野蛮习俗,成婚年纪太小并不是好事。” 康拓示意她稍安勿躁:“成不成婚对北汉太子并无意义。” “怎么说?”曹姽蹙眉:“我知道伽罗的孩子自出生体弱,但也不至于坏到不能人道吧。” 康拓看了曹姽一眼,点出一指抚平曹姽眉心的皱痕,才点了点头:“\'莫说人道了,那小子连便溺之事都无法自控。”康拓轻轻按住差点从他膝盖上跳起来的曹姽:“是刘熙自己干的龌龊事,那孩子虽弱,却不是个病秧子,只幼时爱哭闹些。刘熙不喜他,又嫌幼儿吵闹,便暗令宫女吮太子的茎,我派出的细作重金贿赂太子贴身的黄门,打听到太子如今茎长不过寸余,精水一滴也无,便溺无法自控。” “那是他亲儿子!”曹姽简直不敢置信。 康拓摇头:“刘熙不只一次对亲信说了,他儿子多,不缺皇后的这一个。就是要养嫡子,也只有东魏的那个女人配得上。” “那个女人”指谁,曹姽和康拓心知肚明,这也是为何康拓决意要一争天下的缘由,他决不允许有人对曹姽抱着这样的龌龊心思,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不行。 曹姽有些尴尬,继而又怒道:“他想得美,若一天事情败露,伽罗就算是在北汉步履维艰,也不会放过他!我的姐姐也是曹家人,可惜刘熙始终都不懂。”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康拓点点她额头:“我听说都城也热闹得紧。” “葛稚川说曹安年纪渐大,眼睛的事情不可再拖,他请旨说要为曹安施针,”曹姽泄气道:“王神爱觉得我同葛稚川不怀好意,死活不同意。可惜了曹安资质聪颖,日后可成大器。” 康拓失笑:“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曹姽语塞,这才尴尬道:“哦,你说王慕之啊?他有什么好说的,快死了呗。”   ☆、第113章 曹姽说王慕之快死了,其实并不尽然,只是在她心里,这人已经如同死了一般,前尘今世再也了无痕迹。 王慕之当日知道事不可追,便犹显颓废,五石散没能彻底戒除,但是偶一为之也并不害他性命,只那怅惘嗟叹的模样一时又成建业年轻的郎君女郎们追捧的一段天然风度。只苦了陆亭君,未出阁时一味追随于王慕之左右,现如今沦为一介卑贱宫人,以致王慕之私下那些乖戾与不平,由她统统生受。 这皇帝六年无孕,王慕之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陆亭君的肚子上。再找个女人是万万不能的,一个陆亭君已让曹姽极为厌恶。那么只有陆亭君生个孩子,证明了自己作为男人的生育能力,王慕之认为那就是唯一翻盘康拓致胜的关键。 陆亭君便日日被医官用苦药汁子伺候着,夜里就被王慕之舍了命般磋磨,几年下来就憔悴得不成人形,曹姽若是见到陆宫人,必然认不出这昔日也算建业一美的陆家女郎。陆亭君的憔悴不但老在脸上,还老在心头身体,没几年,她连月事都不来了。 女子的月事男人看来污秽,却是维系其生育能力的象征,月事都不来了,王慕之那妄想便彻底破灭。 他不甘心,便找游方道士许以重金配了副重药,令左右按着陆亭君的头强灌下去。果不其然陆亭君的月事如期而至,然而那血淅淅沥沥下了十几天也止不住,眼看瞒不了,只得再请了医官来把脉,医官只说被虎狼之药坏了身子,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子嗣之类则不好强求。 陆亭君既不中用,王慕之二话不说将她发还本家,那多年的相伴以及早年朦胧的小儿女之情好像在他二人的一生中从未出现过一般,临到最后,王慕之只记得陆亭君带走了自己位极御宇的希望,陆亭君只害怕建业第一美男子入夜之后面目狰狞的丑态。 陆家父子上门理论了几次,终归不了了之。却在这年的夏末,举家乘船悄悄逃亡了北汉,陆亭君在家休养得不错,因面貌还算得秀美,改嫁了一个匈奴刘姓皇亲,过得两年竟产下一子,陆家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外来家族。只是后来曹姽入主长安,这个孩子又成了陆家的催命符,此乃后话。 不几日,因王慕之先前与陆亭君有过夜欢,虎狼之药的病症也显在了他身上。陆亭君归家后,他渐渐觉得下裳之中隐隐发麻作痛,初时并不妨事,过得两三月就连走路都不能。他这人自命高贵门第、天下一等风流,羞于与人知道自己病症,待到不得不延医问药,那患处已然肿大如斗。 医官回报太初夫人,那吴王乃是房中事不净的关系,罹患了疝,疝其状阴下之囊肿缒,其大如升如斗,脓状可怖,不忍睹之。 荀玉也只能叹一声“冤孽”了,如此又是半月,吴王竟奄奄一息,药石无医。 曹姽只道王慕之自作孽,与自己全无关系,她并不感到内疚,只碍于王道之的面子,因此颇觉得不便。这几年中王道之越发仙风道骨、笃信天师,也搜集三两个美貌少女秘炼红丸,闲来寻求长生之道。有没有效果曹姽并不知道,只是王道之又添了个幼子,庆生之日高朋满座她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又忆及她当日猜到王道之对于先帝的感情,那王太师脸上见者为之动容的神伤,仿佛已经恍如隔世。又想到自先帝去后每次匆匆而别的亲父慕容傀,与她这个亲生女儿见面,尚没有与康拓在一起时那般投机,只能感慨人心易变。只她经历两世,早已看淡这一切。 最最紧要的是,她和康拓二人在一起便足矣。 曹姽把额头死死抵在康拓胸前,那男人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失笑:“怎么了?若是舍不得,也不必避忌臣下,陛下大可以去瞧瞧吴王,并不妨碍的。” “那你突然称我陛下做什么?”曹姽风情万种地翻了他一个白眼:“原来康大都督也会对朕强颜欢笑,说那些拈酸吃醋的假话不成?” “真是小孩子家家的傻话,”康拓无奈摇头:“就是看在太师的面上,你也应当去看一回,若不是王家退避,你不会如此顺遂。况且吴王尚有名分,旁人只会道女帝无情无义。” 曹姽朝他挤挤眼睛:“你知道的,王慕之见了我,只怕会被早早气死,还不如不见。不过如此一来,那个王爵就可以收回,阿揽,你给我些时间,你该得的最后都会给你。” 康拓反倒捏她鼻子:“说什么傻话,什么我该得的,阿奴,我要那些做什么?燕王一世英雄,如今自己放逐辽东;吴王原也是摘星折月之才,不满三十便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你一个女子称帝本已不易,何必提举一个男子再与自己平起平坐?”康拓知道以自己的出身,位极人臣或许是天下寒族楷模,但成为帝配却可能使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让两人受到世人的指摘诟病:“阿奴,你听着,我只愿你一个人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让我在你脚下捧着守着,如此你我都再不会孤单。” 曹姽心知他说得是事实,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而下,胸臆间有股热气弥漫,哽在喉头无法言说。 她仍是去见了王慕之。 重重帘幕锦帐遮掩不住脓肿的腐臭之气,曹姽远远坐在房间另一头,看见王慕之隐约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想起自己曾在雪地里抱着了无生息的吴王痛哭失声,她想若是换成康拓会怎样?她觉得自己大约不会哭,既然大魏龙雀在手,她必定当堂自刎,决不让康拓孤零零一人。 原来这就是区别。 王慕之气若游丝:“陛下您来了,”旋即他想起自己惨状,别过脸去:“臣无颜……” 曹姽挥退左右:“听人说你已不肯吃药?” “药已救不了臣的命。”王慕之惨然一笑,不可不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一颦一笑仍很动人,却动不了曹姽的心。 “你既笃信天师,那信不信轮回?”曹姽不等王慕之回答,自顾自说道:“十岁后,朕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有朕也有你,不过却是朕为你生育二子,而你最后因为陆亭君负朕。不不,陆亭君或许从不重要,你是因为那个天下至尊的位子负朕,但你不该用别的女人折辱朕。” 王慕之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而后他渐渐平静,嘴唇抿得紧紧。 “只有那个男人,守着朕到死,朕死他也死,你说是不是很了不起?对了,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曹姽“呵呵”笑起来:“所以这次从一开始朕就不会给你机会,可你还是那么早死,所以这同旁人无关,都是你自己造孽。” 王慕之半信半疑,但是死亡的恐惧激怒了他,他啐道:“你这个疯女人。” 但他是喜欢这个疯女人的。 “是,你一直都说朕是疯子。”曹姽走近床榻,端起矮几上还有余温的熟茄塞进王慕之嘴里,对流了满床的黄脓水视而不见:“但是只有疯子说真话,所以朕奉劝你,不要让朕如愿,这次做点不一样的事吧。” 王慕之的病奇妙地好了,就连葛稚川都啧啧称奇,一旦可以自如地下地行走,王慕之便在鸡鸣寺出了家专心于画技一事。因梵境圆寂于外地,八部天龙缺龙女之睛而未成,众人皆以为遗憾。那龙女乃是当日曹致健在时,仿照小皇女观音奴而做,依照八部天龙次序就站在璎珞宝冠高耸的帝释天身边,传说中她得道时年仅八岁,画上便是个稚嫩垂髫的女童,额上如尖尖小荷一般生着一对珊瑚龙角,玉雪可爱、妙若天成,祥云托着足下,手持金刚伏魔宝剑,气势凛然。 而后王慕之花了三十年才执笔为八部天龙上的龙女点睛,八部天龙图遂后为举国佛之至宝,此又是后话了。 王神爱曾特特去鸡鸣寺劝了几回,见兄长不肯回心转意,只好作罢,她只得时时关照王家门人对兄长多加照拂,因吴王的一应用度曹姽均未削减,对其一意孤行地出家,最后大家便都默认。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长离开台城,王神爱内心深处委实松了一口气,她一直以来极怕吴王荒唐不羁的生活会引来不好的风评,并危及到太子身上。王慕之出家,并不是一件坏事。 这日,曹姽突然宣召太子和王神爱前去说话。 太子曹安肖似其父,长得温文尔雅、眉目生辉,只一双眼睛像极了曹姽,可惜不能视物,没了曹姽那肆意而为、挥洒自如的神采,只他心思敏锐、聪慧非常,曹姽向来十分喜爱看重他。 趁着着服的空隙,曹安突然道:“皇姑姑这两月来只召见了安儿三回,太初夫人也不肯让姑姑再把安儿抱在怀里。” 王神爱一听,心念电转,差点昏过去。 进入东堂一见,康拓和葛稚川都在,曹姽则有些慵懒,脸上带着酣睡未醒的娇红。王神爱脸上苍白萎顿甚至引得葛稚川都微微皱眉,曹姽早已看穿她心思,心内一叹曹安怎会有这样一个母亲,或者说王神爱做了人母竟成了这幅模样。她便刻意挺了挺未束封的腰,秋日还有些燥热,她穿得轻薄,让王神爱明明白白看到那微凸的小腹。 因荀玉下令封口,又拿上次通风报信的宫女杀鸡儆猴,因此竟鲜有人知道此事。 曹姽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朕意已决,让葛神仙给曹安的眼睛施针。” 王神爱眼睛死死盯着曹姽小腹,嘴唇抖了抖:“你要除掉安儿,我不……” “住嘴!”康拓冷冷止住了王神爱的话:“无知妇人,怎可在陛下面前妄言。太子亦是总角小儿,怎能听你胡言乱语?” 曹姽拍拍康拓,示意他不要生气,她和王神爱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姑嫂间确有情分,而她又无比清楚在曹安的事情上和王神爱讲道理纯粹是浪费时间。康拓一个大男人,怎能和王神爱计较,总归都是为了孩子失去分寸。 “太师也同意了,”曹姽含了一颗酸酪莺桃,也不同王神爱生气:“朕不问你,只问曹安自己的想法。东魏不需要一个盲眼太子,有没有朕腹中这块肉,都和曹安的眼睛无关。” 曹安的耳朵清楚地辨明曹姽出声的方向,一双眼睛直直望着高处,浑然不觉王神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仿佛一点都不疼。 他稚嫩的声音回响在东堂:“请葛神仙出手。” “好,果真是我曹家男儿,”曹姽拍掌大笑,眼见着王神爱哭起来越发心烦,她虽然不是头次经历生产,精神却着实萎靡,便不容王神爱质疑道:“嫂嫂,你且好好想想,曹安如此下去,就算朕要护着他太子之位,天下也容不得朕护着他。葛神仙说了施针是五五之数,若是不施针,则必定盲眼一生。你就赌这一半的希望,曹安可以成为未来的皇帝。若是他能够复明,你做不了皇太后,但你儿子就是皇帝。” 王神爱一窒,又看着曹安默默流泪。 葛稚川神技,三个月后曹安就头次见识到这三千世界是怎生模样,王神爱大喜过望,投了数十万钱给江左多处庙宇,曹姽听说只是皱眉,并不责备于她。因曹安第一次睁眼,初时形同稚儿,但他聪明伶俐,很快就备受朝臣们的青睐,又懂得谦卑做人,对待曹姽极为孝顺,甚至胜于对待自己亲母,这个太子通身无处指摘。 因皇帝身子沉重,这年冬至节,太子代皇帝前往南山祭天,一时政局清明、朝堂安稳,东魏的形势一片祥和。就在年前欢欣的气氛中,远方传来噩耗,曹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点科普,因汉代盛行房中术,以其为长寿养生甚至成仙之道,所以会有人担当导师,就是荀玉这样的。西汉时导师是男的,东汉及汉末因为讲究贵柔崇阴,所以导师就都是女滴啦。 这文下章完结,不知会有多少字,五千也好,一万、两万也好,下章完结。 番外会有两章半。 以上。   ☆、第114章   原来曹婳所生太子年方十岁,刘熙却执意让他行大婚,曹婳虽不情愿,然强权之下偏也无可奈何。只得先暗暗找了个通晓人事的宫女教导儿子房中秘术,因她为人母多有不便,便让同从东魏而来的一个亲信女官担当引导人之职。   曹婳也没有指望儿子以稚龄成事,然她万万没有想到引导女官问及宫女侍寝秘事之时,宫女竟然老实说太子那物奇小,仿佛婴孩,不要说行成人之事,十岁了还便溺于床榻,完全不能自控。夜里还在毫无刺激的情况下梦中遗事两回,第二天床都起不来。   若只是便溺,曹婳还可以骗自己是因为孩子年幼,可一晚上就遗了两回,夜夜如此,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太子虽然生来体弱,但那形容憔悴显然不是先天之故。她晓得事有蹊跷,趁着刘熙狩猎未归,将太子宫中的女官奴婢全都捉了起来,严加拷问刑讯,果真有人熬不住痛楚,便供认出自太子四五岁上开始,皇上便借口太子年幼吵闹,让通了人事的宫女给太子含物,使其每夜精疲力尽而睡。如今近了通人事的岁数,眼看着太子肯定是不行的。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皇帝吩咐要将皇后蒙在鼓里的而进行的。   人常说虎毒不食子,曹婳没想到刘熙连畜生都不如。她作为敌国皇后,身份尴尬,刘熙又不宠爱于她,甚至不让她接近太子,以免太子被养成那些南地士族的脾气。夫妻二人除了年节,连面都不见,曹婳想起上一回见到刘熙,仿似大半年之前。   漫漫东魏公主远嫁北汉的日子,她只好拿金笼假头打发时间,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就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曹婳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冷冷一笑,就如先帝临死前所说,如果一定要嫁给敌人,那么生下敌人的孩子就是唯一的指望,然而刘熙显然不打算成全自己。曹婳盛装大服,坐等刘熙归来的消息。生吃人胆乃是刘熙几年来的习惯,曹婳嫌恶地看了一眼正在擦洗地上血迹的小黄门,不等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   泡在温酒里的人胆没有那么重的血腥气,刘熙一仰脖子,那物就顺畅滑了下去,他感受着食道里的坠感,斜睨了一眼站在几步远的曹婳道:“你来做什么?”   曹婳就站在那儿,朝他冷冷一笑,直截了当道:“呵,你问我来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你对我的小儿做什么?”   像,真像,尤其是这种朝自己发怒的模样!刘熙觉得今天的酒大约特别淳厚,让人飘然欲仙、恍若梦中,他懒洋洋地开口:“朕以为你会发现得早一些,结果一年又一年,朕才发现你蠢钝如猪。”他恶意满满道:“朕怎么会容忍一个曹家血统的孩子做太子,就算可以忍下,孩子的母亲也不该是你。”   这话像一记巴掌扇在曹婳脸上,她自幼没有幺妹得宠乃是事实,出嫁敌国后刘熙觊觎阿奴也是事实。但是她和阿奴血脉相连,刘熙乃是个蛮族野狼,父母偏心那是自家的事情,但她不会容忍刘熙这样恶心的人日日肖想自己的妹妹,何况阿奴还是如今东魏的皇帝。   她很清楚刘熙的弱点在哪里,与他互相攻讦乃是拿手好戏。   “说起来我那小妹观音奴如今也是怀孕之人,”曹婳得意地看着刘熙:“那孩子的父亲也许是江左第一美男子王慕之,也可能是同陛下有过几次交手的大将军康拓。王慕之丰神俊朗,康拓骁勇无匹,哪一个你都比不上,所以你心里的那些龌龊心思,都是在发春秋大梦。”   刘熙隐秘的肖想被人道破,他也不见恼羞成怒,只是酒劲发散,心底闷闷地燃起怒火。他心里很清楚,曹婳这个女人除了以言语激他,根本别无他法,而他就算取了她的性命,也不过是给东魏一点难堪罢了。两国之间,鲜少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刀兵相向,否则曹婳当年也不会为此远嫁。   然而不听话的人质,必须教训一下。他唤来两个小黄门捉住曹婳,又特特宣召一个最近尤为得宠的年轻妃子,让她当着一大群奴婢的面扇了皇后十个嘴巴。那妃子青年受宠,眼见着不知天高地厚,因帝后不睦根本不是秘密,皇后还是敌国东魏的公主,别说十个嘴巴,二十个也是使得的,只要出自刘熙之口。   那妃子狠辣的手劲同她依偎在刘熙怀中绵软的姿态格外不同,曹婳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尝到被人打得晕头转向、口鼻流血的凄惨滋味,小黄门松开钳制的时候,她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可她到底站住了,即便满脸紫涨、义髻歪斜,曹婳挺直了腰背,说话间牵动伤处,面目狰狞而诡异:“刘熙,你给我等着,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侮辱曹家的人!”   她兀自出了大殿,刘熙也没有拦她,后来知道她去东宫抱了太子,母子二人同回了皇后寝宫。那些历来听他吩咐的奴婢奶娘前来复命,询问是否要将太子接回来,刘熙已对那二人全无兴趣:“两个都是废物,不用管他们!”   是夜,曹婳却泼了满屋子的桐油,一把火将自己、太子联通当年带来的东魏宫人,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刘熙得到消息的时候,火光早已冲天,他与那个妃子衣衫不整地被侍卫们簇拥着避到宫殿偏远一角,麻木地看着西北方风声烈焰大作,知道火势已非人力可控。   直到第二天白日,宫中还有零星小火。整个长安宫城被烧去大半,还殃及附近两个坊市和民居,无家可归之人守着自家破屋烂瓦,嚎啕声盈沛漫天。那妃子却缠着刘熙要一座新的宫室,缠得刘熙烦了,就让人将她扔进了还烧着的大火里。而后又觉得可惜,因为便览后宫,此女的身形最肖似曹姽,否则刘熙也不会容她骄横轻狂至此。   而后刘熙亲自去皇后宫看人清理尸骨,那对母子已经抱在一起烧成了一根碳棒,脸上只剩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瞧,大白天里瞧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刘熙突然朝左右大吼:“朕要急召文武百官,让他们即刻上殿。”   与其等东魏以此事为借口发难,还不如自己先动手取得优势。   刘熙想得倒好,可他对自己父皇所遗的老臣们手段十分酷烈,抄家灭族者十之七八,少有保全的如今多是告老称病,刘熙虽然成功安插自己亲信在军中,只是那些人毕竟资历尚浅,导致将令难行。刘熙如今声称要主动渡江,却是整整商讨了数十天都没有商讨出可行的方法来,大殿上每天都在清洗新鲜的血迹,待到户部调拨出粮草,兵部清点出可用之兵的时候,曹姽的檄文已经甩到刘熙脸上来了。   刘熙看那檄文,简直看笑了。那文里说: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北汉匈奴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废长立幼,以臣弑君,至于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如今诛杀皇后及太子,后嗣沉荒,刘熙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朕承魏武之志,居建业形式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自先帝承德女帝始今二十有六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尽为我有。予恭承天命,方欲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雪中国之耻,尔民等其体之。   曹姽是写不出这种东西的,但她手里绝对有人。刘熙深知那些南渡汉人惯会做这些文章,说是驱动天下人心所向,他且要让这些人看看,在绝对的军事力量面前,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会不堪一击。   因数年来东魏将军事重点一直放在淮北一线,蜀中又不适合进兵,刘熙的目光聚焦在了荆襄一带已垂垂老矣的康肃身上。然未等他动手,康肃已趁夜直取江北房陵郡,守军大惊失色。原来那房陵郡曾有一屡屡不能入仕的寒门子弟,已在长江边垂钓二十余年,于此地可谓水文专精。康肃派人乔装行贿房陵郡太守,接了此人全家南渡,果真在他指点下蒙在大雾中渡江,如盲人行路,却一路畅通,使得北汉守军仿佛见到鬼船,轻松夺下江边城池。   康肃当即对此人授官,与此同时刘熙为保洛阳,不得不命先锋大军南下奔袭,直插关中之地,与康肃大军正面冲突。此战与渡江之役概不可论,战况尤为艰难而血腥,康拓以二十万兵甲抵挡北汉匈奴号称八十万之师,实则是在给建业争取时间。每日康肃于城上督战,鸣金收兵后视察伤员,凡是伤在前胸者赏赐十两金,凡伤在后背者立斩不赦,如此而来,竟坚持了半月。   老将康肃为淮北一线争取了宝贵时间,牵制刘熙大部分兵力,康拓、陈敏所率北伐军已按既定计划撤屏蔽、剪羽翼、据户槛之方略,奔袭徐州、青州,与鲜卑慕容傀合兵占据潼关,孤立关内,竟已成北渡黄河之势头,即将攻占邯郸等地。   当初指定方略之时,曹姽十分清楚己身的唯一优势,东魏因了辽东鲜卑的原因,可采取两线作战,北汉则是万万不能,因此刘熙选了康肃,弃了淮北。然而就算他选择了淮北,战局也不见得会偏向北汉。只要两线共进,刘熙就左右难支。   上一世东魏灭于北汉之手,泰半原因就是源于慕容傀没有出手。                 因而不久除了东魏原本据有的曹氏宗族谯县所在之地,青州边境的魏五都之一的邺城也落入曹姽之手。而中原之地的许昌、洛阳以及长安互相拱卫,若是这三处能够尽数攻克,于曹家人来说,便已经是完成了光复大业。   情势由不得刘熙不急,他匆匆从国内再次抽调军队,又从房陵郡北面与康肃对峙中抽调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人众援助潼关。陈敏认为这五十万中前锋必定精锐,不如避其锋芒,以逸待劳。康拓却不允,认为匈奴人远来,皆以疲惫,必须出其不意,挫其锐气。便率麾下二百人突袭北汉军,康拓将东魏军旗卷在肋下,带领骑兵突入阵中,并于对方中军处挥舞东魏军旗,北汉前锋军因此不战而溃。   双方交战从头一个秋天打到次年冬天,康拓以万人之数进军,从谯县到洛阳,作战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以为克,所向无前。曹姽已在建业安然生产,康拓只知是个女儿。   堪堪一年,康拓便兵临城下,刘熙大惊失色,匈奴历来以骑兵为傲,何时东魏汉人长途奔袭竟远胜匈奴?到了这个地步,刘熙才知道,康拓虽然人少,可是他那万人骑兵每人都据有四匹战马,夤夜疾行 ,远超世人想象,这天下便再也没有攻不破的险要。   那马,也是由辽东鲜卑数年如一日走私入东魏境内所致,刘熙俄而发觉,北汉在关内的马场,有不少掌事官员因为贪图那获利丰厚的钱财,私下与鲜卑人做马匹买卖,不意竟是帮了敌人养马。而曹姽鼓励民众养马,甚至可以以军马充二三年赋役,使得刘熙先前以为的马匹优势根本不复存在。   只是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洛阳、长安破败,刘熙弃城北逃入陇西郡,后入祁连山,陇西郡以南以东包括洛阳、长安及许昌都并入东魏版图,第三年曹姽便越江在邺城举行了北地第一次的祭天大典。陈敏却因康拓功高而心生不满,之前二人就屡屡因进兵之事而争论,只因陈敏还知统一为第一要事,并未将矛盾表面化。   因如今康拓驻守祁连山下,意欲再次北伐对刘熙赶尽杀绝,陈敏以不听朝廷号令为由,参康拓骄兵自傲、擅自为营,有谋反之嫌,请曹姽收了康拓虎符,还师于朝。   这不过是刘熙的离间之计,陈敏原本是个降将,出身寒士十分卑下,惯来为江左士族不齿。因此当有魏武之名的曹致到来江左,他就毫无悬念地退居为臣,如今一朝被出身更为卑下的康拓所压制,几十年来积聚的自卑与不满就发泄在了康拓的头上。   曹姽大约知道陈敏所想,但她不会杀陈敏,永远不会。陈敏是先帝曹致手下第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手下败家,陈敏几乎是把江左让给了曹致,就是因为那横亘在人心面前不可动摇的出身高低之故。曹姽会去改变以门第论出身的局面,但她不动降将,否则动的就是人心。   陈敏怎么也没有想到,年轻的女帝看罢他的上疏,只是呵呵一笑:“陈都督,你要参康拓,不如把朕也参了吧?”   女帝如今二十七八,又已生育,正是美到了极致的时候,陈敏头也不好抬,只得道:“臣下不敢,只是小子轻狂,不趁着他羽翼未丰就压制,往往只会日益目中无人。”   这是刘熙给陈敏出的主意,刘熙杀父、辱妻及废子,他觉得皇家里的腌臜事都与他做的一样,或许也真的就是这样,皇家没有情分可言。可他看错了曹姽与康拓,他俩却是为情而来的。   曹姽是这样打发了陈敏:“陈都督,朕就告诉你一件事,朕收不了康拓的虎符。”陈敏听了这句正要狂喜,无虎符出兵是杀头大罪,却听女帝道:“因为他不需要虎符调朕的兵,当年曹节皇后怒而掷玺,因而缺失的传国玉玺的一角,朕已经赐给了他。”   陈敏再不敢多发一言,不日便告老还乡。   祁连山一处支脉,横卧山丹与永昌之间,乃古浑邪王故地。川岩秀丽,水响谷间,四顾野鸟喧鸣,名花照眼,松柏匝植,药草满山,辉映一片,铺若胭脂。刘熙的血染在了鲜红的焉支山,有来往北迁的匈奴人拖家带口,悲戚地吟唱汉武远逐匈奴时的歌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因不想因此民族之间的仇恨,曹姽勒令所有长安、洛阳等第的匈奴人迁回关外,除了以边市通贸易,否则不得轻易回到关内。   匈奴一族汉化已久,北迁之路十分悲戚。   康拓爬上焉支山山顶的时候,红花开得正好。一个年约五岁的小女孩提着满篓的红花,好奇地看着这个胡子拉渣的大汉。   “你采花是要去做什么?”康拓低低问道。   “淘胭脂,”那小女孩娇怯道:“阿娘说卖给路过的商人,这一年就有饭吃。那些叔叔说这些胭脂一到了城里,可以卖好多金子。”   康拓笑道:“是两百金。”   曹致当年说得不错,即使他位极人臣,可能也供不起阿奴所用的两百金一拈的胭脂,可是他把焉支山送给了她。   当年曹致对他的质疑,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当时还不能回答,然而他如今终于做到了。他与阿奴的女儿,也如同面前的小女孩一样,今年该有五岁,但康拓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女儿,他笑道:“回去告诉你娘,你们的胭脂,今年统统卖给我。”   是时候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从苏州回家鸟 那啥,还有两篇半番外 半篇补全前世 一篇是陛下与嘟嘟的结局 一篇是现代番外(抠鼻),古代转现代神马的最萌了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