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农家母 作者:麻辣香橙 【文案】: 穷苦一生的农妇冯玉姜重生了,重生在大女儿出嫁前的头天晚上。 那是一九八零年,冯玉姜三十四岁,两儿两女。 重活半辈子,她觉得自己最明确的任务,就是把前世她那几个渣媳妇渣女婿统统pia掉,至于自己那个渣渣的丈夫,就随他去吧! 哪知她一个不小心,把儿女都整成了富二代,新的局面开始失去控制……   ☆、第1章 催妆鼓 冯玉姜活了六十八岁。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冯玉姜没少叫儿女犯难。 老了,脑子好几年不清醒了,夜半三更的怎么就乱跑出去,在大门外头又哭又笑,老头子追上来,狠狠踹了她一脚,右腿骨头摔断了,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两个月,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儿女们把她抬到医院,医生说好几样病,准备后事吧。 她记得小儿媳守在她身边,给她擦身子,洗脸,擦屎刮尿,把牛奶含在自己嘴里,用一截输液的软管子一口口喂她。冯玉姜看着小儿媳泛红的眼睛,心中就一阵阵发暖。小儿媳一向最孝顺。别的儿子媳妇都不敢上前,她这睡床不起两个多月,屋里哪还有一点好气味? 她还知道,两个女儿在隔壁屋里给自己做寿衣。当地有个说法,临死前要看一眼自己的寿衣,认得出来,才能带到那边去。不认得自己的寿衣,就得光着身子赤着脚上路。 面对死亡,冯玉姜很坦然。人哪有不死的,老了还不死,那不成妖怪了? 她听到院子里又吵吵了起来,不用问,大儿媳和二儿媳又是为着买棺木出钱的事闹上了。她打针要花钱,送殡要花钱,像她这样等死偏就不死,还要花钱,难怪让儿女们厌烦! 冯玉姜缓缓吐出一口气,竟然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的意识停留在一片哭喊声中。她感觉到小儿媳握着她的手,在大声喊着什么,两个女儿扑上来大哭,儿孙们都围过来了,老头子那张门神脸凑到她眼前,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吩咐着: “咽气了吗?趁着刚死还有点热乎,抓紧把寿衣给她换上。等僵了就不好换了。” 儿媳妇们开始大声嚎哭,向四周的村民邻居报丧。大儿子找来几张火纸,拿糨子糊了个钱褡裢,在冯玉姜灵床前烧了,便开始专心烧纸钱。黄泉路上,总得把路费给备足了。从现在起,他就是大孝子,除了烧纸哭灵,别的事儿是一概不问的。 小儿媳妇抽泣着去锅屋烧米汤,人死三天内,还带着对人间的留恋,魂魄不会去阴间,会在城隍庙暂住,要赶紧去村头的城隍庙送汤,让亡灵暖暖和和的上路。 嚎哭声很快惊动了小小的村子,本家近邻收到了讯息,陆续来到冯玉姜的灵床前,哭个几声,便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丧事。每一处农村都有各自的风俗,送殡,自然也有村民们熟知的那一套风俗和程序。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 “妈,妈,你快起来,我奶喊你了。” “妈,你咋打盹了?我奶让你赶紧出去。” 冯玉姜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一盏煤油灯。感觉是有人推醒了她,已经跑出去了,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冯玉姜发现自己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她扶着床站起来,惊奇地环顾四周。这是—— 这是她熟悉的小院子,院子西边有一颗大槐树,东墙外不远就是清泉河。这三间茅草房,她记得早在一九八六年大儿子结婚时,就拆掉建了瓦房。 冯玉姜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声,坐在屋里发愣。床上、地上摆满了东西。搪瓷脸盆、茶壶、暖瓶……靠西墙放着两口木箱,新的,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北侧放着一张三屉桌,还有两把木椅,同样红亮的新油漆。挨着三屉桌摆着一台缝纫机,上面罩着块防尘的红花布。这是大女儿的嫁妆,想当初这嫁妆在这贫穷偏远的小村子里算是一等一的了。 这竟是她大女儿出嫁的头天晚上。 冯玉姜记得自己生在46年,十六岁嫁到钟家,第二年生了大女儿,大女儿十七岁出的嫁,那该是一九八零年,她三十四岁。 那年小儿子还没出生呢! 屋子小,这样摆满了东西,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冯玉姜端起地上的竹簸箩放到三屉桌上,目光落在簸箩里的东西上。那都是按风俗给大女儿置办的,红双喜的龙凤碗、红筷子、梳子、篦子,还有——镜子。她拿起镜子,凑到煤油灯下端详,那是一张三十几岁的农妇的脸。 人活一辈子哪那么容易,她竟然回到了三十四岁!老天爷这是可怜她,还是嫌她受的罪不够? “妈,你快点来吧,我都忙不过来了。” 冯玉姜抬起头,看到大儿子山子扶着门框叫她。十五岁的山子长得像根细面条,一件旧军装挂在瘦小的身体上晃荡着。 “妈,外面来人添箱了,你快出去吧!” 冯玉姜连忙应了一声,说:“叫你二妹一起去接馃子。” “二妹她太小,有些添箱的人她认不到,没法子记账。”山子说完,扭头跑了。 馃子,是苏鲁一带一种用面粉和糖炸制的小食品,当地大闺女出门子,亲戚朋友来“添箱”,两包馃子是必备的。 冯玉姜放下镜子,连忙转身出去。大门外面,热闹的锣鼓震天响,这叫“催妆鼓”。村里各家各户听到锣鼓声,便知道村里有人家闺女出门子,循着锣鼓声来瞧热闹,有来往的便带着粿子来添箱,交情好的会送些枕套、毛巾之类的物件,有的还会封几块钱的礼金。 村里谁家来了,送了什么,必须要拿账册子记得清清楚楚,改天人家有喜事,也要去随礼,马虎不得的。二丫年纪小,才十二岁吧,应付不了这么大的事情。 冯玉姜走出大门,借着月光,影影绰绰看到好多人凑在门外,热闹的很。山子和二丫都站在门旁,见到有人托着两盒粿子走过来,山子连忙接过粿子,同时一把拉住那人往屋里走。 “六婶子,叫你花钱了。快屋里坐。” 冯玉姜迎上去,亲热地拉住客人,说:“她六婶,叫你花钱了。”冯玉姜认出这是村南王六家的,算算她才不过二十几岁,年轻得有些眼生。冯玉姜还是习惯她几十年后满脸褶子的样子。 “嫂子说的什么话,大侄女出门子,我还不应该来的?”两人说着进了堂屋,王六家的拉着冯玉姜的手,把一张展开的票子放在她手上,说:“给大丫买点东西。” 冯玉姜一看,两块钱。那时候日子穷,两块钱在村里算是拿得出手的礼金了。冯玉姜连忙客气道:“她六婶,你来了我就高兴,还送了粿子,这礼钱可不能再收了。” “嫂子看你说的,我是给大丫的,又不是给你。”王六家的说着,把那两块钱塞回冯玉姜手里。冯玉姜客气了一下,便拿去交给自己的婆婆。 “妈,您记下,她六叔家给的,两盒粿子,两块钱。” 村里谁不知道,冯玉姜一辈子不当家,攥在婆婆和男人手心里。这钱,她是不敢多拿一会子的。 钟母这时也就六十岁不到,头发白了一半了,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个圆髻。她接过那两块钱,转身端了个板凳。 “她六婶,你坐。” “不坐了。我去看看大侄女的嫁妆,听说备办的可好了。大娘你真疼大孙女子,陪送的嫁妆真舍得。” 钟母漾出满脸的笑:“疼老大,惯老小。我们家大丫的嫁妆,都是用最好的木料,请最好的木匠打的。就连盆呀壶呀,我都是挑好的买。反正她爸在供销社呢,咱不愁买不到。缝纫机咱这乡下虽说不兴,咬咬牙也给她买了。” “那是。大丫多好的福气呀!听说婆家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呢,公公当着生产队队长,日子过得厚实,女婿更是俊巴巴的!”王六家的拍着钟母的胳膊,连声附和。 “嗨,还行吧!不穷就是了。”钟母脸上很是满意。 王六家的去到西屋,看了大丫的嫁妆,夸了半天才走了。冯玉姜送她出去,见到山子和二丫来回迎客人接馃子,忙得很,便问道: “你大姐呢?” “不知道。大姐出门子,她自己却躲一边清闲。”说话的是二丫,这丫头一向要强,脾气也倔强,随她爸。 冯玉姜默默站了站,说:“你两个做弟弟妹妹的,给姐姐忙喜事应该的,把客人招待好了。”说着她转身进了院子,心里思量着,西屋没有,堂屋也没有,东厢房里她爸正在跟几个本家叔伯安排明天的喜事,大丫肯定不会在里边,这丫头哪儿去了?她隐约想起来什么,忽然心里一动,便去堂屋叫出八岁的二儿子,悄悄地吩咐他: “刚子,你去东河边转转,看你大姐在没在。” 刚子答应一声,扭头就想跑,冯玉姜一把拉住他,说:“悄悄的,别乱喊乱叫的啊!” 看着刚子穿过门口看热闹的人跑远,冯玉姜暗暗叹口气,转身进了西屋。她找出剪子,拿起竹簸箩里的红纸,开始剪喜花。给大丫陪嫁的这些东西,都要放上红纸剪成的喜花,图个喜兴吉祥。 冯玉姜把大张红纸折叠成合适的方块,握住剪子灵巧地剪下去,再一层层展开,便剪成了一张并蒂莲花纹的大团花,中间嵌着双喜。她把剪纸放在脸盆里,大小正合适。接下来,她需要剪两个小的团花,放在水壶和暖瓶上。 刚把红纸折好,刚子跑了进来。 “妈,大姐在河北边石墩上坐着玩呢!叫我先走,说歇歇就回来。” “就她自己?” “嗯,没有旁人。” “哦,你去玩吧。”冯玉姜叮嘱道:“别跟你爸说。”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你大姐要出嫁了,害羞呢!”冯玉姜说着,手中又剪出一张喜花,她拿起水壶盖,放上喜花,再把盖子盖上。盖子压住了喜花,闪出一圈石榴花纹样,红色喜花衬着银亮的水壶,十分喜庆。   ☆、第2章 长生面 大丫回来时,催妆锣鼓已经歇了,凑热闹的人也都散去了。冯玉姜正在数粿子。钟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殷实的,村里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钟家一般都会去随礼。再说丈夫钟继鹏在乡里供销社工作,村子里的人时不时会用得着他。所以,今晚收到的粿子挺多,堆满了一张小方桌。 “妈,一共收了一百零六包,有四包是饼干,两包白糖,两包水果糖疙瘩。剩下的都是粿子。”冯玉姜数完,对钟母说。 钟母说:“不少。前阵子周老四家闺女出门子,统共才收了六十几包馃子。那糖疙瘩是我三妹的媳妇送来的。谁家给的白糖?” “南庄五姑给的。”冯玉姜回答。 “她倒是有心。”钟母说,“应该够用了。留下三十包粿子,其他的都给大丫带上。”钟母说着,眼梢扫到大丫进来了,便问道:“大丫,你看够不够?” 大丫看看堆放桌上的粿子,一盒盒码得整整齐齐,散发出一股股甜香。她随手拿起一包,打开来递给旁边眼巴巴的刚子,才说:“奶,你安排吧,先得留够家里用的。” 刚子抓起一颗粿子就往嘴里塞,冯玉姜抢过粿子盒,用手指戳了下刚子的头,说:“就知道吃,谗死你。”她把粿子捧到钟母跟前,说:“妈,你先尝尝。” 钟母捏起一颗馃子送进嘴里,嚼了几下说:“是好粿子,炸得酥,糖裹得也不少。刚子,拿去跟你哥他们分着吃吧!”她说着把粿子递给刚子,刚子接过去,飞快地跑了。 “她婆家那头户门大,本家近房多,粿子用的肯定多,先尽着大丫带。咱家留三十盒,四天瞧亲用八盒,六天叫亲用八盒。明早上待客喝茶再用个四五盒,剩下的酬谢锣鼓家什和送亲婆子,够了。” 户门大,就是说本家宗族多,是大姓。在农村,户门大就意味着人多力量大,不会像单门独户的人家容易被欺负。 娘家收到的馃子,会给新媳妇带去婆家,婆家用这些馃子来招待亲朋,所以当地参加别人的婚礼又叫“吃喜馃子”。婆家户门大,需要的馃子就多,娘家给带的太少了,会被婆婆看轻的。 钟母安排完,抬手捶了捶肩膀,说:“哎呦这一天操忙的。” 冯玉姜忙说:“妈,你尽早歇着吧,我去装箱子。” “你先去给大丫烧水洗头,洗澡。大丫去把长生面擀好,记住面条切宽宽的,宽心面嘛!都忙完了再装箱子。” 钟母吩咐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硬币,递给冯玉姜说:“给你装箱子用,规矩都知道吧?” “知道的,妈。”冯玉姜接过那一把二分、五分的硬币,钟母又掀起衣襟,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三张十块的钱,拉着大丫塞到她手里。 “大丫,家里也不富,这是给你的压腰礼。” 所谓压腰礼,其实就是娘家除了嫁妆之外给姑娘的钱,嫁过去以后,这就是小夫妻的私房钱了,按说非到不得已,婆家是不该过问这钱的。别小看这三十块钱,那时候,街上的大菜包子才五分钱一个呢! ****************** 冯玉姜麻利地烧好了一大锅水,旁边大丫还在擀长生面。冯玉姜顺手摸了个小木凳,坐下来看着她擀面。 这长生面,又叫“过路面”,是当地结婚必须有的风俗,面条要新媳妇在头天晚上亲手擀好,切得宽宽长长的,拿红纸条裹上,配着两个龙凤碗、两双红筷子,还有两个鸡蛋,两棵小葱,一并放在簸箩里,到婆家新娘子一进门,便有新郎的弟弟或族弟端了去厨房,请儿女双全、父母健在的“全福人”给煮了,端去给新郎新娘一起吃。 不过这面只是放在开水里稍稍打个滚,鸡蛋、小葱都是下锅就出来,说穿了就是一碗生的面。 新郎新娘对坐吃面,周围看热闹的亲友便会起哄地问:“生不生?”新娘恐怕早已羞红了脸,新郎则会应一声:“生。”众人再追问:“生几个?”新郎也就红了脸溜出去了,留下满屋子笑闹的亲友。 冯玉姜目光落在大丫转动的擀面杖上,渐渐出神了。她还在想,是不是再眨几下眼,梦就醒了,她仍旧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 “妈,你去歇会儿吧,累都累垮了。”大丫看着她说。 “傻闺女,妈今晚哪里还有觉睡?你先洗头、洗澡,妈去给你装箱子。”冯玉姜起身走出锅屋,扶着门框顿了顿,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大丫专心擀面,只看得到乌黑的头发,两条大辫子几乎垂到面案上,晃呀晃的。 大丫擀好了面条,托在手上,拿到西屋来。她默不吭声地剪了一段红纸条,仔细把面条拦腰裹上,摆在簸箩里,便又转身出去。等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冯玉姜已经把箱子装好了。 “大丫,你过来看着。那三屉桌的抽屉里,每个都有两盒粿子,这两包糖疙瘩,也锁在抽屉里,明天晚上拿出一包来打发闹房的。其他粿子都搁在这两口木箱里。那两包白糖,给你放在箱子角落了,过门第二天早晨给你公婆端茶,记得拿出来用上。” 大丫“嗯”了一声,依旧专心擦拭头发,眉眼都没抬。冯玉姜顿了顿,没再说话。她拿了洗脚盆,去锅屋看了下,锅里果然还剩几瓢水,热乎乎的正好。她便舀了半盆水,端去东厢房。 东堂屋一直是婆婆住,他们两口子本来住西堂屋的,大丫出嫁在东厢房不体面,便暂时换到西堂屋去住了。冯玉姜进了东厢房,看到山子和刚子已经躺在床上睡了,丈夫钟继鹏还坐在灯下拿着今天的账本算账。冯玉姜放下洗脚水,说: “洗了脚睡吧!” 钟继鹏拧着眉头算账,没理她。冯玉姜说道:“温乎的水,别给凉了。”并随手拿了擦脚布放在旁边木凳上,转身回到西屋。她把压箱子的花布、鞋袜整理好,在每只鞋子里塞了两个硬币,小心放进箱子里。 “大丫,把那花生拿给我。还有那枣子。” 大丫默默从床头端出一个小筐子,筐里装着早准备好的红枣和栗子,还有染的红红绿绿的花生。冯玉姜接过来颠了颠,抓了一把,配上两个硬币,塞进陪嫁的棉被角里。两床被子,是娘家该有的嫁妆。不过,日子实在紧巴的人家,有的就只陪送两床被子了。 冯玉姜一个一个被角挨着放,渐渐听到东厢房传出的呼噜声。钟继鹏的呼噜也算是一个传奇,老远都能听到。冯玉姜把被子叠好,抱去放在箱子上,又把两个枕头里同样塞上干果和硬币,才靠着床沿坐下。 大丫坐在给她陪嫁的新椅子上,微低着头,素白的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这孩子,一向木讷,寡言少语的。母女俩就这么对坐着,老半天,冯玉姜的口中逸出一声轻短的叹息。 “大丫,你……不如跟东子走吧!” 大丫猛抬起头,惊惶地望着自己的妈,一脸的震惊。 “妈,你……你瞎说啥呢?” “妈说,你不如跟东子走吧。你以为妈不知道?我寻思,今晚你去河边是见东子吧?你看看你,哪有个要嫁人的样子!” 大丫低了头,老半天呐呐地说:“妈,私奔这条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这样心里憋屈地嫁去吴家,就是好路了?” 大丫咬着嘴唇,终于没忍住涌出来的泪花。她抽了一下鼻子,说:“往哪儿走?我要真走了,我爸还不得一顿打死你?往哪儿走?” “大丫,你相信妈,这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这社会要变了。你们随便走到哪儿,只要不懒不坏,总活得下去。——至于你爸,他有本事打死我,他没本事把你弟弟妹妹养大,无非闹一闹就过去了。” “妈,哪是你说得那么轻快?舌头板子压死人,这一大家子还要在村里生活,我哪里敢那么想?东子家里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奶,他能丢的下吗?哪里又能有我们立脚的地方!” 大丫说着,眼泪扑哧扑哧地往下掉。 那年月,在这村子里,私奔绝对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是要让全家抬不起头的。何况,婚礼就在明天了。 大丫是家里的老大,一向懂事老成,手勤脚快,却十足是个蔫性子,真不像个十七岁的闺女孩。冯玉姜知道大丫跟东子从小就好,虽说不会像几十年后社会上年轻人谈恋爱那么热乎,可两人心底都有那一层意思。只是这东子父亲早早病死了,他妈改嫁了,跟着一个病怏怏的老奶,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哪里能入得了钟继鹏和婆婆的眼? 吴家的确殷实,又是独子,负担轻,家底子厚,媒人上门时,钟继鹏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当然,也没跟她娘俩商量。这个家里,钟继鹏就是皇帝,没什么需要跟谁商量的。吴家送来两块灯芯绒,一块的确良,一块花呢子,就把这亲事定下了。 冯玉姜看着大丫掉眼泪,心里忍不住发酸,干脆转身出去了。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半轮月亮发愣。吴家没啥不好,可大女婿是独子,打小惯坏了,好吃懒做,夫妻两个没有三天不吵闹的,直到大女婿突然出了那事儿,叫大女儿顶着羞耻,年纪轻轻就守寡…… 老天爷,早不来晚不来,你叫我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 ****************** 新媳妇出门子,照例是要哭一哭的。只是大丫哭得凶了些。不过倒也没有人介意,老辈们说,一滴眼泪一个金豆子,新媳妇哭得凶,那是婆家要发达的吉兆。 本地的规矩是新媳妇要赶早,晚了不吉利,天还没大亮,吴家接新媳妇的人就来到了。大丫是山子从屋里背出来的,仍旧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大红的棉袄棉裤,出来给父母和奶奶磕头。 红棉袄红棉裤,都是婆家婚礼前送来的,一定要做的厚实,寓意嫁过去之后日子“厚实”,所以虽说是深秋时节,这厚实的棉袄棉裤新媳妇还是必须要穿的。 大丫呜呜哭着坐上了新郎吴双贵的自行车。吴双贵也没怎么说话,很腼腆的骑上车先走了,抬嫁妆的一队人和送女婆子跟在后面步行。 “他姐夫,你骑洋车子快,到村口停下来等着,等抬嫁妆的到齐了一起再进村。”钟继鹏跟在自行车后面交代,吴双贵连声答应着走远了。 闺女嫁人,当妈的照例也是要哭一哭的,表示舍不得女儿,在家里百般疼爱的女儿,这一出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冯玉姜心里百感交集,自然忍不住泪水。她哭了会儿,擦干净眼泪,进了西屋坐着发呆。   ☆、第3章 童养媳 冯玉姜其实是钟家的童养媳。 这些故事没人瞒着她,况且在这个小村里,即便钟家瞒着她,七姑八姨也会详详细细地叫她知道。那还是解放前,腊月二十八,镇上逢集。一个西乡的侉子挑着藤筐路过,随手把两岁的小女儿拎出来卖了,两块洋钱。他拿其中一块洋钱买了包米糕吃着走了,以后也没人再见过他。 钟母见小女娃子眉眼周正,模样顺眼,想着家里四个儿子长大聘媳妇,远不止两块钱聘礼,便买了她回家,取名叫钟小姜,给六岁的小儿子钟继鹏做童养媳。 买来没多久,当地解放了。干部找上门来做工作,说是不准养童养媳,叫送回娘家去。可冯玉姜连爹娘姓啥名谁都不知道,往哪里送?精明的钟母便转了个弯儿,把冯玉姜抱给自家亲妹子养,便随了她妹夫家姓冯,改叫冯玉姜,十六岁时又送回钟家跟钟继鹏圆了房。 钟父当年是在淮海战役支前的路上,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的。钟继鹏高大精壮,浑身的力气,他读过几年书,后来公家照顾,安排到供销社工作,在村里人看来是响当当的“公家人”了,端着铁饭碗呢!只是脾气比较暴躁,加上这童养媳的前情,冯玉姜一辈子也没出过钟继鹏的手心。 冯玉姜懦弱惯了。 大女儿早寡,二女儿贫病,又先后夭折了两个孩子。三个儿子各家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冯玉姜上辈子操了一辈子的心。没想到,再活半辈子,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女儿嫁到吴家去。 冯玉姜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日子,真是不能再这样过了。 一上午,冯玉姜都躲在西屋里没露面。也许是昨天收了不少礼钱,也许是听送女婆回来说吴家的喜事办的体面阔气,反正钟母心情不错,居然没理会冯玉姜偷懒的行为。中午,冯玉姜张罗着一家人吃了午饭,再去切几个红辣椒炒了一碗咸菜,包了厚厚一沓子地瓜煎饼,收拾停当,送走了在镇上读中学的山子。山子平常住校,饭总要带够一星期吃的。 天傍晚的时候,冯玉姜去烧了一锅地瓜糊糊,切两棵小葱拌了一碟子咸菜,钟继鹏正好下班回来。 “饭在锅里,你跟妈先吃着,我去看看菜园。” 冯玉姜交代完,没去在意钟继鹏皱起的眉头,喊了二丫跟她出门。 她去河边的菜园里浇菜。生产队给每家分了一分多的自留地,冯玉姜家都用来种菜了,就在河东岸不远,冯玉姜记得很清楚。 冯玉姜想过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这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顾好。虽然说钟继鹏每月拿着38块6毛钱的工资,可人口多,你看看家里,大米白面是平常见不着的,地薄村子穷,家里人口又多,鲜地瓜秧腌的咸菜始终摆在饭桌上。从前经历时不觉得怎样,村里挨饿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比着过呗!可现在冯玉姜总觉着一阵阵心酸。 她想,管好这一分地的菜园,把旁边的河滩开垦出来,也种上青菜,先让几个孩子把饭吃好。 冯玉姜对“夫妻感情”这东西真是不奢望了,可儿女情却怎么也舍不下呀! ****************** 深秋的河堤一片寂静,暮光中更显出几分萧索。冯玉姜特意叫了二丫一起来,实在是怕几十年过去,自己记不清菜地的具体位置了。 母女俩走过一道窄窄的水漫桥,来到河东,沿着半米宽的田间小径七拐八拐,找到一片紧挨河岸的菜园,园子周围插着一圈荆棘权作篱笆,二丫在地头站住,扭头对冯玉姜说:“妈,你看,肯定又有猪拱进来过。邻村放猪的那老头,专会把猪往这边赶。” 冯玉姜紧走几步,果然看到菜地里几个猪拱出来的土窝窝,韭菜根都拱出来了,这时节韭菜虽然吃不上,可这根都拱坏了来年怕也长不好了!冯玉姜看着眼前的菜园,除了新栽上不久的雪里蕻菜苗,加上一畦子葱,就没别的了。大冬天的,马上入冬了,种了也是白种。不过—— “二丫,你记得家里还有菠菜种子吗?小油菜也行。” 二丫说:“菜种子不都是你收起来的吗?妈,咱家春天没种小油菜,肯定没有,菠菜种子应该是有的。” “哦,妈回去找找。” “可是妈,种上冬天也冻死了,冻不死开春也不肯长,你还不如开春再种呢!” 冯玉姜笑笑说:“种了总比不种强,反正这块地闲着也闲着。” 她的目光落在菜园边的河滩上。这里的河滩长着一种毡草,露出地面的只有贴着地皮的细茎,地下的根却很发达,晒干了烧锅很好烧的。那一大片河滩已经被拾柴的孩子刨的坑坑洼洼,泛着松软的泥土香,其实比岸上的沙土地肥沃的多。只是夏天汛期会上水,这样肥的土地便没人开垦出来种,不过,正好拿来种过冬的菜。 即便现在弄不到塑料薄膜,但想叫菜不冻死,总还有一些法子的。 ****************** 冯玉姜领着二丫往家走,一进大门,便看到婆婆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她心里一紧,不会是嫌她没伺候一家人吃饭吧? “你死到哪儿去了?” 钟母寒着脸质问。 冯玉姜忙说:“妈,我去自留地看看,怕叫邻村散放的猪拱了菜。” 钟母朝东厢房努努嘴,脸色不善,却又压低了声音说:“谢老三家的来了。在屋里呢!” 冯玉姜扫一眼紧闭的房门,即刻明白过来了。钟继鹏有身份,手里有几个活钱,向来在女人面前很吃香。这谢老三是个窝囊货,他老婆却泼辣的很,她跟钟继鹏不清不楚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冯玉姜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管不了的事情,她从前哪里敢管?现在呢,一辈子过去了,看透了,她也懒得再理会了。 “没用的东西,由着自家男人!那谢老三家的前几天借了两碗黄豆,你瞧好吧,肯定又不想还了。”钟母愤愤地说。 冯玉姜知道,婆婆不是向着自己,更不是想管教儿子,是心疼那两碗黄豆。这年月,谁家敢拿两碗黄豆不当回事? “你是死人吗?我这做婆婆的不好吱声,你也死了吗?这样由着她浪到家里来,你还喘不喘气?” 冯玉姜心里有些恼,婆婆骂她就像吃嫩地瓜秧咸菜那么简单,怎么就不去数落儿子两句?儿子正大光明地偷女人,倒是她这媳妇的错了!她索性笑笑,抬高声音说: “妈,偷嘴的鸡狗反正也不缺,吃到狗嘴里了再拽出来也膈应人,随他去吧!” 话音刚落,东厢房门一开,谢老三家的一步跨出来了。她斜眼瞅着冯玉姜,嘴里阴阳怪调地说:“哎呀他婶子,你这钟家门还兴不兴有人来呀?我这溜个门子,做什么得罪你了,你这样大声和气的骂鸡骂狗,啥时候你成了钟家的人王了?” 冯玉姜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黑影已经迎面扑过来,重重一脚把她踢倒在地上。冯玉姜眼前一阵发黑,老半天没缓过气来。钟继鹏一脚踹倒她,还不解气,指着她骂道: “作死吧你!你咋呼什么呢?你还想怎么着?还反了你?” 说着,抬脚又踹了过去,二丫惊叫一声,猛地扑到冯玉姜身上,钟继鹏那重重的一脚正好踹到二丫腰肋下,二丫又是一声尖叫,咳嗽着大哭起来。 钟母见踢到二丫,瞪了钟继鹏一眼,连忙伸手去拉二丫,哪知二丫发疯地挥开钟母的手,趴在冯玉姜身上尖叫着大哭。钟母冷着脸缩回手,讪讪站起身,又瞪了钟继鹏一眼。刚子这时从西屋窜出来,也趴在冯玉姜身边哭。在这一团混乱中,谢老三家的昂着头扭身出了门,扬长而去。 冯玉姜从泥地上支撑着爬起来,看着跟前哭啼的儿女,一股子恶气打心底里膨胀出来。 横竖是个死,这日子我冯玉姜不过了! 冯玉姜猛地爬起来,直直奔着钟继鹏冲过去,一头撞在他肚子上。钟继鹏丝毫没提防,被她重重撞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啊,你打得还少吗?你打我的孩子,你打我的二丫,你害我的大丫,你把我大丫还给我!你个狠心的混蛋……”冯玉姜口不择言地骂道。前世今生,她那些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大丫的恨,二丫的苦,三个儿子的种种遗憾…… 冯玉姜越说越恨,她一转身,抄起旁边的铁锨,迎头就奔着钟继鹏拍过去,钟继鹏闭着眼就地一滚,躲过了要害部位,铁锨拍在了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地嘴角直抽,望着冯玉姜,有些傻眼了。 这个面疙瘩,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母狼? 冯玉姜发泄地把铁锨一甩,正好甩在水缸上,把磁的水缸沿砸掉一大块。她没再去理会钟继鹏,转身冲着愣在一旁的钟母哭喊道: “这日子我不过了!反正我也没娘家给我依靠,你们老钟家不给我活路,那就赶紧准备送殡吧!你儿子有本事,你给他再娶个好的。” 说完,她拼命跑出了家门。二丫还坐在地上揉着肋下哭,见冯玉姜疯了似的跑出去,连忙强撑着爬起来去追,刚子也哇哇哭着追出家门。姐弟两个顺着家门外的小巷子追到河边,根本没看到人影,二丫一屁股坐在河滩上,放大悲声哭喊起来。 不多会儿,钟母也循声赶到河边,望着河面直跺脚。一大家子人,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女人要是真寻了短见,可怎么是好?   ☆、第4章 乱了营 两个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附近的人家,陆续有人来到河滩,在那里议论纷纷。 很快,钟继鹏也被人强拉到河边,脸上虽然气恼着,但心里也禁不住发虚了。当地男人打老婆算是寻常事,要说这冯玉姜,挨打也不是一回两回,怎么着就突然发了疯? “你这个活祖宗啊,怎么就不能让我安生!这天都黑了,这女人能钻哪儿去?她要是真死了,你叫我一把年纪,怎么替你拉拔这些个孩子长大!”钟母忍不住埋怨钟继鹏。 旁边围观的女人们见不惯钟家母子平素苛待冯玉姜,在一旁议论纷纷。这深秋季节,河面虽不像夏季汛期那么浩大,可这段河道的水被水漫桥拦住,河水还是很深的。 “他婶子不会真跳了河了吧?这寒冬十月的,淹不死也冻死了。大娘,不是我多嘴,金鹏兄弟脾气暴,你平时也该护着他婶子点儿,怎么也不能帮着金鹏虐待她吧!” “乌漆抹黑的,月亮也不露头,真要跳下去了,这捞也没法捞呀!” “好死不如赖活着,大妹子她千万别想不开。” “要是好好的谁愿意寻死?白天大女儿才出嫁呢,大喜的日子,怎么就又挨了打?” ………… 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钟母站在那儿嘤嘤的哭,二丫和刚子早已经哭得抽噎着说不出话了。 “都别说了!”钟继鹏暴躁地喝了一声,议论声立刻低了下去。这钟继鹏平素就横,也有横的本钱,连生产队长都要怵他三分,河岸上的人们不再混说,男人们把女人孩子赶回家去,开始商量着怎么找人。 “死不了她,死了倒也好了!”钟继鹏心里忐忑,嘴上却硬的很。他的话才说完,二丫从旁边扑过来,连拍带打地哭喊道: “你还我妈,还我妈,我妈给你逼死了,都是你逼的。” 要搁在平时,二丫这种“忤逆”之举早挨了揍了。可现在,钟继鹏也顾不上理会。他盯着夜幕下暗沉的河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刚子,你倒底看没看见你妈?”钟母问刚子。她也明白,冯玉姜要是真跳了河,这大晚上的还真没法子弄。 “没看到。我要我妈……”刚子扯着喉咙哭。 “要我说,两个孩子紧跟着追出来,也没见河里有动静。咱们别净往坏了想,先做好的打算,分头去找找。”说话的是靠河住着的张伯,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张伯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空,又说: “阴天了,月亮也不露亮,各家有手电筒和马灯的,去拿来用,咱们分头找找。”他说着叹口气,忍不住数落钟继鹏:“大侄子,不是我说你,你家里的,那是个多好的女人,你整天上班,也不用干生产队的活,这一家子人都是她撑着呢!你就不兴对她好点?” 钟继鹏很想说,今晚她也打了我!可他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正坐在地上哭的二丫忽地站了起来,拿袖子一抹眼泪,拉起刚子就走。她急匆匆回到家,从堂屋的墙上取下一盏马灯,拧下玻璃罩子,擦了根火柴点上,又小心把灯捻子往上挑了挑,再熟练地把玻璃罩子装好。 “走,刚子,咱们去找妈,指望谁也没有用,你跟二姐去把妈找回来。” 马灯,又叫气死风灯,用煤油的,灯座外面装了一个玻璃罩子,七八十年代几乎是农民家中必备之物。 。 ****************** 天将亮时,冯玉姜没找回来,大丫两个眼睛红肿得桃子一样,由吴双贵陪着回来了。她双手咣当一声推开大门,钟母正打盹儿,吓了一跳。 “你这个丫头,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怎么回来了?奶,是不是我妈死了我也不能回来?”大丫攥着两个拳头,身子发抖,眼睛一眨泪珠子就落了下来。 钟母又尴尬又气恼,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了。这大孙女子,打小就像个面疙瘩,脾气好,从来没跟钟母顶过一句嘴。钟母不禁拉下脸来,呵斥道: “瞎说什么,这不是还在找吗?你一个才过门的新媳妇,不好好呆在婆家,张口闭口死不死的,叫什么话!” “新媳妇?我头脚出门子,后脚我妈就挨打受骂,她犯了啥错了?” “你……”钟母一口气憋在胸口,恨恨地发气。 旁边一直没吱声的吴双贵伸手拦住大丫,安慰道:“传秀,你先别急,你妈一定会找回来的。” 钟传秀,是大丫的大名。按这里农村的不成文的规矩,闺女家出了嫁,就不能再叫她的小名儿了。 钟传秀怎么能不急!这新婚之夜,天还没大亮,黑咕隆咚的呢,她朦朦胧胧听到院子里婆婆跟婶婆小声在说,她妈可能跳河死了。 钟传秀摸了一袖子眼泪,问:“二丫跟刚子呢?” “二丫跟刚子……”钟母心虚地挪开眼,说:“那两个小玩意,昨晚人多事乱,也不知道往哪里乱窜去了。不过你爸已经找去了。” “嗬,我妈找不着,二丫跟刚子也丢了,奶奶你倒是安心呆在家里。” “我安心?你这是怎么跟奶说话?我给你们这些个不孝的白眼狼操碎了心,倒怨上我了,我又没叫她去寻死跳河,我操心受累少吗?甩脸子给我看,丧良心的,良心渣子你们都没有啦!你这是出了门子翅膀硬啦。好好好,我这就去死,我死了你们娘几个有名有利……” 钟母拉开了架势要大闹一场,钟传秀一扭头,跑出门去了。吴双贵连忙跟上去,丢下钟母没人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声的骂了起来。 钟母也急啊,冯玉姜要是真死了,虽然不会有娘家来闹,但钟家名声总是不好,钟继鹏再想找个可心可意的,就不容易了。再说这一高二低好几个孩子,到时候都要指望着钟母拉扯长大,这个罪哪天到头? “……这个怂女人,发的什么疯!这是不给我活路了呀!我做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小爹呀……” ****************** 傍中午的时候,钟继鹏领着二丫和刚子回来了。这两个孩子昨晚找了妈妈一晚上,哭了半夜,一大早又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一身泥污,饿着肚子,钟继鹏不由得也心疼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山子,村里人找到了镇上中学,没找到冯玉姜,也没瞒住正上课的山子。钟母迎上去,看看几个孩子,再看看灰头土脸的钟继鹏,迟疑着问: “……找着没?” 钟继鹏瓮声瓮气地回答:“没,谁知上哪儿去了!” “那河里那边……”钟母想问,河里捞到人了没,可看着三个眼睛红肿的孩子,真是问不出口。幸好钟继鹏都懂了。 “没有。几个人都捞过了,没有。” 钟母松了一口气,刚子这时“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他一哭,山子和二丫眼泪也立刻跟着出来了。 “哭什么丧?死不了她!” 钟继鹏呵斥了一声,然而三个孩子却哭得更厉害了。钟继鹏懊恼地抹了一把脸,挫败地走进东厢房,鞋都没脱,直接倒在床上。 这女人,就像家里的笤帚疙瘩,用惯了,也摔打惯了,平素只觉得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突然少了她,家里怎么就乱了营! 死女人,发的什么疯!钟继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早知道这样,就不去招惹谢老三家的了。谢老三家的再好,也顶替不了他自己家的笤帚疙瘩,扫的不是他家的地。 他躺了会儿,听着外面刚子喊饿,想着钟母都好几年没进过锅屋了,他烦躁地起身出去,掏了五毛钱给山子。 “山子,去买几个烧饼你们吃吧。” 山子接过钱,还没挪步,钟传秀和吴双贵正好推开大门进来。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去了冯家(钟母的妹子、冯玉姜的养母家),也没找到冯玉姜,想着家里还有几个弟妹,只好又回来。 “刚子,走,姐带你去买饭吃。” 钟传秀说着,瞟了东厢房一眼,拉着刚子的手,招呼着山子和二丫一起离开了。 钟母看着几个孩子离开,再看看躺回床上不动的钟继鹏,越看越闹心,坐在院子里又开始哭骂。 “怂女人,做贼养汉的,死到哪里去了,作死去吧!我看你想怎么着!” 只要人没死,钟母是不怕的。冯玉姜没有娘家,没处投奔,家里一高二低的孩子她肯定舍不下,早晚得回来! ****************** 钟家没等来冯玉姜,却等来了一个意外地访客。隔天一早,生产队队长领着一个骑自行车、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找到钟家。 “继鹏兄弟,这个解放军同志找你的。” 钟家一家人连忙迎出来。钟继鹏拿眼一打量,这个年轻人个子挺高,一表人才,一身整齐的军装,大檐帽上一圈银白色的帽边,领章也是银白色的。钟继鹏知道,普通战士的军装是没有这银白色边饰的,这肯定在部队上是个干部呀! 钟家没有做军官的亲戚朋友呀? 钟继鹏疑惑地迎上去,年轻军官早已经大大方方进了院子,放好自行车,扫了几眼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走过来向钟继鹏伸出手,钟继鹏迟钝的愣了下,连忙伸出手来,年轻军官握住钟继鹏的手,态度十分客气,却包含着某种疏离,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 “你好。你就是钟继鹏?” “啊,对,对。同志,您是——” 年轻军官笑笑,语气平淡地说道:“喔,既然你是钟继鹏,那我要叫你一声姐夫了。”   ☆、第5章 认闺女 “姐夫?那个……”钟继鹏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年轻高大的军官,难不成,冯玉姜找到她亲生父母了?媳妇赌气离家出走,小舅子打上门去,这样的事情在农村是不缺的。 年轻军官看着钟继鹏忐忑的神色,故意顿了顿,才说:“我姐在家里受了什么气?前儿五更天,我爸看到到我姐坐在河边上哭,好说歹说把她带回家,我妈已经认她当闺女了。” 钟继鹏愣了愣,钟母连忙说:“你看,这真是多谢恁家了,她就是……在家里吵了几句嘴,气得扔下一堆孩子跑了。也怪我这婆婆不好,儿子儿媳吵嘴,就该多压制儿子的。” 钟母这话说的有水平啊,明理人一听就知道,这样的媳妇那就是不懂事,不顾家,小题大做了。然而年轻军官却像是根本听不出钟母的话外之音,盯着钟继鹏继续说道: “我妈一看我姐就投缘,一眼喜欢上了,非要认她当闺女,我妈五个儿子,一辈子没闺女,这下有了闺女,心疼得了不得,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今天打发我来看看,叫我问清楚我姐到底为了什么事,一个女人家连夜走那么远,坐在河边上哭。这要不是遇上我爸,我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姐夫你叫这几个孩子前娘后母的指望谁?” 话说的不轻不重,却足以给钟家形成压力,钟继鹏在心里寻思,这也幸亏就是干亲,这要是亲小舅子,拳头早揍到他脸上了。钟继鹏不禁一滞,忙说: “其实真没啥,就是两口子拌了几句嘴,是我不对。女人家嘛,我以后让着她点就是了。” “哦,这样啊!”年轻军官想了想,说,“姐夫,你看我姐心里恼得慌,我妈也不肯让她回来。怕你着急,我先来说一声,要不让我姐在我家多过几天吧?” “那……太麻烦你们了!”钟继鹏说。 他嘴里说着,心里明白,人家这不是要冯玉姜在家多住几天,这是来通知他上门去接人呢!这收留之恩,必须要谢的。老太太要是真的爱护干闺女,骂他两句,他也得老实听着。 “那好,姐夫,你看我从部队回来探亲,事情也挺多,那我先回去了。”说着他调转自行车就要走。钟母哪里是那么缺心眼子的?她赶紧一把拉住年轻军官,问道:“你看说了这半天,恁家是哪个村的?干亲家叫什么呀?” “往西三十里地,孙圩子。我爸叫孙景盛,到村里一问都知道。” ****************** 送走了客人,钟家母子略一商量,立刻兵分两路。 钟继鹏赶紧去供销社买礼品。钟母交代说别心疼钱,这收留的恩情,说大了是保全了一个家,绝不能小气了。反正钟继鹏自己就在供销社工作,东西随便买,换了别人可能还不一定买得到。 钟母火急火燎地寻到前村一个从孙圩子嫁过来的小媳妇,打听孙景盛一家。不管怎样,今天必须把冯玉姜接回家来,明天是钟传秀出门子的第四天,要“瞧亲”,到时候冯玉姜不在家,丢的可就是钟家和钟传秀的脸了。 那个小媳妇说话慢吞吞的,听说钟母打听孙景盛,面上有些不明的神色。 “咱那儿叫孙圩子,圩子里都是能续上枝的本家,孙景盛家,在村里可有名了。景盛爷辈分高,打过鬼子援过朝,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的。他家有五个儿子,是没闺女。人家五个儿子也不一般,听你说的样貌,今天来的是孙家老五,在北京当兵,听说当了连长呢!孙家老大在外地电厂当工人,孙家老二是村长。——嫂子给他们家收留了?哎呀,孙家老奶,性子很刚强,可是不好惹的。” 不知怎么,钟母总觉得这小媳妇有点幸灾乐祸的腔调。不过她现在可没心思在乎这些,三步并作两步走,赶紧回家找钟继鹏。 “听那意思,这孙景盛家户门很大,五个儿子,是个有势力的。你去了,可收敛着点脾气,先把人弄回来再说。就是人家真呱啦你两句,你也不要吭声犟嘴。” ****************** 钟继鹏怀着忐忑找到孙景盛家时,已经傍午了,他一进大门,便看到冯玉姜正跟一个老太太坐在院子里剥花生。两天没见,冯玉姜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西装领格子上衣,一条黑色裤子,半高跟皮鞋,一身的簇新衣裳。这一打扮,气质马上就不同了,居然洋气了不少。钟继鹏见了,忍不住心里来气,这女人从家里跑出来,制造了一团混乱,还这么逍遥,真是可气。 给钟继鹏开门的正是孙家老五孙建良,见了钟继鹏,抿嘴一笑,回头喊道:“姐,有人找你。” 冯玉姜没开口,孙老太太接过话来:“他姐夫来了吧,进家来坐吧!” 这老太太头发半白,打扮利落,显得十分精神。她一开口,不知怎么钟继鹏就怯了三分,连忙放好自行车,忙着把带来的几样礼物、点心拎下来,旁边孙建良也没客套,顺手帮他拎了两样,走到老太太跟前,端了个板凳放在冯玉姜旁边,便自顾自地进屋了。钟继鹏忙跟过去,到孙老太太跟前鞠了个躬,说道:“大娘,谢谢您收留我家里的,您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 “说什么恩不恩情不情的,要不是你把她赶出来,哪有我们娘俩这母女缘分。没问你们钟家同不同意,我就强要她给我当闺女了。他姐夫,你看我这辈子没生闺女,我跟玉姜投缘,认了她当我闺女,指望着将来我百年之后,这闺女给我送终哭灵,落个儿女双全呢!回去亲家母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孙老太剥花生的手没停,只是笑着看了钟继鹏一眼。旁边冯玉姜只顾剥花生,头也不抬。孙老太没让他坐,钟继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实在尴尬了。他掂量着孙老太的话,这是怕回去后钟母拿捏冯玉姜呢!他拿不准冯玉姜到底跟孙老太说了多少事儿,便赶忙表态。 “都怪我跟她惹气,我以后多让着她。我今天专门来接她的,看在孩子小的份上,您让她跟我回家吧。” 孙老太一笑:“闺女要回家,我也不能硬拦着。不过除了老五,前边四个儿子都比玉姜大,哥嫂也挺稀罕这个妹子,不一定舍得她走啊!” 钟继鹏一听,连忙挨着冯玉姜坐下,尽管不太情愿,还是赔礼道:“山子妈,你看,都怪我跟你惹气,怨我。刚子那么小,在家里哭呢!山子从学校里跑回来了,二丫也哭。你再不回去,孩子都急坏了。” 冯玉姜低头剥花生,一声不吭。这时院门一开,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背着手走了进来。钟继鹏猜到这就是孙景盛,连忙站起来躬了下身。 “大伯,您回来了。那个……我是……” 孙老头摆摆手,说:“你来接玉姜?说通了吗?说通了我让她跟你回去。两口子过日子,互相体谅着点。要不是我起五更去捞虾笼子,这闺女还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虾笼子是此地一种篾片编成的长篓子,专门捉小鱼小虾,鱼虾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钟继鹏拉了拉冯玉姜的胳膊,笑着说:“说通了,说通了,怪我。山子妈,我给你陪个不是,别生气了啊。你看,明天要去传秀婆家瞧亲呢,路又远,咱先回去吧!” 孙老头在一旁说:“回去吧,玉姜,先把你闺女的事儿安排好。现在农闲,过些日子,我让你哥去叫你,带着孩子一起来多住几天。” “回去吧,夫妻没有隔夜仇,孩子都多大了。他姐夫自己保证的,以后不能再欺负你了。”孙老太也跟着劝。 冯玉姜站起身来,拍拍手上剥花生的浮土,低头说道:“妈,我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 “走吧,走吧,回去别再惹气了。”孙老太说着,回头冲屋里喊道:“建良,送送你姐。” 屋里一下子出来好几个人,有男有女,看样子是孙家的儿子儿媳,还有笑嘻嘻地半大孩子。钟继鹏脸上有些发烫,这些人躲在屋里,明显是等着看他认错赔礼呢! 孙老太从儿媳手上接过一个包袱,递给冯玉姜。 “这是你昨天换下的脏衣服,你二嫂洗好了。” 冯玉姜说:“妈,我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你看我这身上,里外都是新的,这衣裳我可不能要。” 冯玉姜当天黑更半夜的,顺着河道一路走来,浑身的烂泥脏污,这衣裳是孙老太给她换穿的。 孙老太板了下脸,说:“按你的身材买的。认闺女,照规矩我这当妈的就该给你买衣裳,是要从头换到脚后跟的。今年闰月,也该给几个孩子做衣裳,过一阵子补上吧!”说着看了一眼孙建良,吩咐道:“去,把你姐夫带来的点心拿上,回去给孩子吃。” 钟继鹏左右推脱不掉,只得收下了两盒点心,推着自行车,告别了孙家的人,跟冯玉姜一起离开孙圩子村。 两个人低头走路,谁也不吭声。出村上了大路,钟继鹏骑上自行车,冯玉姜便坐了上去,默默的赶路。 当地都是丘陵地形,一路上坡下坡,渐渐走到了荒岭。在一道大的陡坡前,钟继鹏猛蹬了几下车子,冯玉姜看着不容易上去,便跳下车,钟继鹏车子一轻,一路冲上坡顶,也没回头,就在坡顶单脚支着自行车停住了。   ☆、第6章 恶女人 钟继鹏一路冲上坡顶,也没回头,就在坡顶单脚支着自行车停住了。 冯玉姜不紧不慢走到坡顶,到了钟继鹏身边时略站了站,钟继鹏依旧保持着单脚撑地的姿势没动,没吭声。冯玉姜索性自己往坡下走去。 钟继鹏看着冯玉姜一步步走下坡,心里忍不住生闷气。他还以为,这女人走到他身边,会先说句话的。大概就是她说“走吧”,他就说“走啊”,两口子不就算搭腔和好了嘛! 我看你能一路走回家去!钟继鹏心里发着狠。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冯玉姜不会骑自行车,走远路对她来说很平常。当初她不就是两只脚走来的吗?穷乡辟岭,自行车还是稀罕物,新媳妇出嫁还有拿两只脚走的呢! 钟继鹏只好骑上车子,也不刹闸,一路冲下坡去。冲到冯玉姜身边,他把自行车一横,拦住了冯玉姜。 “行了吧你!认了个有钱有势的干娘,长本事了是吧?抡着铁锨打男人,全公社也找不出你这样的女人了!” 冯玉姜抬眼瞅瞅钟继鹏,忽然觉得钟继鹏根本就是个惯坏了的小毛孩。再世为人,她怎么也比他多吃了几十年的盐,算是把他看透了。她不气也不恼,平淡地说: “全公社数得着的恶女人,你干嘛还要来找?你自己回去好了。” 钟继鹏窒了窒,还是忍住气说道:“孩子在家等着呢!咱别闹了,行不?” “你用不着拿孩子来牵制我,你有本事,给他们找个不恶的后娘去!” “说什么呢你!我跟那谢老三家的,根本就没什么。那女人就是块送上门的肥肉,哪个男人拿她当回事儿!” 冯玉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上辈子对这个男人就已经看透了。在他心里,他这样的男人就是天,就是人王,而她不过是脚底下沾的那块泥!再说她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谢老三家的好不好! 冯玉姜心里悲凉,目光落在远处空旷的荒坡上,幽幽地说:“你知道孙家老太为什么想认我当干闺女吗?因为她跟我一样,都是童养媳,从小被欺负大的。干妈她比我强,只受婆婆跟小姑子的虐待,自家男人拿她却是知疼知热的。我呢?你妈就不说了,从我进了你家的门,到底挨了你多少打骂?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把我的心凉透了。孩子也大了,刚子都能扒着锅、够着碗了,有妈没妈都一样长大,我是真不想跟你过了。” 钟继鹏听出了几分决绝,心里忍不住就怯了。这女人,这次是铁了心跟他犟了。他放软了口气,说: “你看你,两口子过日子,哪来那么大的仇!农村人有句话,打倒媳妇揉倒面,男人打媳妇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村里有几个男人没打过媳妇?算了,咱两个总算是从小的夫妻,一张纸掀过去,我以后多疼你,谁也不打谁了。” 钟继鹏说着,就笑嘻嘻地拉了冯玉姜一把,说:“我哪里不是知疼知热了?我不疼你,咱四个孩子哪里来的?” 冯玉姜甩了他一下,倒把钟继鹏的劲头给甩出来了。他索性随手把自行车往弯弯曲曲的小路边一放,硬拉着冯玉姜的胳膊走了几步,在一棵干巴巴的洋槐树下就地一坐,说:“咱坐下好好说会子话,你有气朝我生,回到家咱就算和好了,行不?” 钟继鹏一向横的很,村里的人谁不怵他三分?冯玉姜又没有娘家撑腰,自然叫他制的死死的。他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跟媳妇赔了礼,服了软,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这个家不能缺了冯玉姜,老人孩子还指望她呢。今天冯玉姜要是学村里那些倚仗娘家的女人,当着孙家一大家子人的面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也逃不掉的。 “玉姜,你以后都像这样好好打扮,比村里哪个女人都俊气。” 钟继鹏忽然凑过来,胳膊就搂住了冯玉姜。冯玉姜愣了愣,记忆中他几乎没叫过自己的名字。就在她微微一愣之间,钟继鹏一用力,就把她压倒在地上。身下是一层短短的茅草,不扎人,可也不会太舒服。冯玉姜又气又臊,使足了力气想推开他,可奈何瘦弱的她在钟继鹏手里,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做什么东西你!放开我,叫人看见!” 钟继鹏毫不费力地压住她,抬头看看昏黄的天色说:“谁看见?这荒坡野岭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天都要黑了,别耽误事儿,抓紧点。” 说着手就伸了过来。 “你死开……” 冯玉姜只觉得头上都要冒血了。她算是活了两辈子,“野.合”这样的词还是实在让她冒臊。她拼命地推他,推不开,干脆改成打。只是她那点战斗力对于钟继鹏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怂女人,老实点,男人弄自家女人,天经地义。不然要你干什么?” 苍茫的天幕下,男人使出了混劲,牢牢的挟制住女人,做起了他口中天经地义的事。等到他放开冯玉姜,天已经黑下来了,一轮上玄月挂在半天空,钟继鹏借着月光整理好衣服,扶起自行车。扭头看看犹自坐在地上的冯玉姜,走过去伸手拉她起来,笑眯眯地拍掉她身上沾的草叶,给她把扣子扣好。 “走吧,月光亮堂堂的,上车子回家。” 昏蒙蒙的月色中看不清冯玉姜的表情,他又拉了冯玉姜一下,自己骑上车慢慢往前走,冯玉姜只得坐了上去,自行车借着月光在起伏的丘陵间穿行。 钟继鹏的心情已经大好 ,他甚至哼起了小曲。 女人吧,使性子的时候,摁倒了整一顿,就老实了。在钟继鹏心里,夫妻感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这不,他们两口子不就和好了? ****************** 冯玉姜回到家里时,钟母已经睡下了。冯玉姜心里明白,钟母作为一直说一句算一句的婆婆,这样的事情是不会主动赶着她说话的。不过她也不在意了,几个小脑袋听到动静,一齐从门里挤出来,这就足够了。 “妈,你可回来了……” “妈,我想你了……” “妈,你别再把我们撂了……” 三个孩子一起哭。冯玉姜心里发酸,连忙把带回来的点心打开,递给三个孩子。 “晚上吃饭了吗?这有蜜三刀,先吃几块垫垫。” 山子拿了一块就往冯玉姜嘴里塞,说:“妈,我们吃过了,我奶煮了地瓜粥。你没吃吧,锅里还有剩,我去给你热热。” 冯玉姜躲开那块蜜三刀,接过来塞进刚子嘴里,问道:“山子,你不在学校,怎么跑回来了?” 山子鼻子一酸,差点又哭了。 “妈,人都说你跳河死了……” 冯玉姜挨着床沿坐下,沉默半晌,沉声说:“妈不会寻死,妈有你们姐弟四个,妈要跟你们好好过,把日子过好了,过旺了,再不叫任何人欺负了去。” 钟继鹏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咧嘴笑一笑,转身去锅屋热剩饭去了。天知道,他都多少年没进过锅屋了。 这女人吧,就像个缆草的绳子,家里没个女人,家就散了。钟继鹏烧着火,心里想,以后还真不能随便逼走这女人。 ****************** “瞧新亲”是当地一个风俗,算是婚俗的一部分。新媳妇过门第四天,娘家去人到婆家,“瞧”新媳妇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瞧新亲的人选要是两辈人,一般是新媳妇的叔叔伯伯,带上几个跟新媳妇平辈的兄弟。去的人数没有规定,娘家户门大的,往往会多叫些人去,尤其是平辈的兄弟,最好去的一个个都膀大腰圆,一看就熊更扒拉,不容易惹,好叫婆家和女婿警醒些,知道娘家不好惹,免得婆家轻看或欺负新过门的小媳妇。 钟继鹏家瞧新亲去的人不多,是钟继鹏的大哥钟继虎和两个侄子,再加上刚子。本来钟母想叫山子去的。冯玉姜坚持让山子回了学校,免得耽误课。钟母似乎不太顺意,不过也没说什么。 谁知道钟继□□车去的,让人用驴车送回来的。他喝醉了,醉得人事不知,牛车送到门口,一群小孩子围着看。 “个死熊东西。钟家的脸都叫他丢光了。这不是叫传秀在婆家没面子吗?”钟母气得连声咒骂。 “你大姐在他家怎么样?”冯玉姜没心思理会这事,悄悄拉着刚子进了西屋细问。 “挺好啊,大姐夫抽屉里好多糖疙瘩呢!大姐真恣,想吃就吃。” 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吃!冯玉姜心里有事情,总是不安心。她又问:“你看你大姐高兴不高兴?” 刚子说:“高兴啊!大姐住新床,盖新被子,怎么不高兴?” 白问了。 “对了,大姐说,白天瞧新亲她不能来,今晚上要回家来呢!” 这丫头,晚上跑来干什么?当地的风俗,新媳妇进门,要等都第六天娘家去叫,才能回门子的。昨儿没出三天就跑回娘家来,虽说是担心她,可人家婆婆就怕心里不舒服了。 冯玉姜赶忙紧走几步,在大门口看到送钟继虎回来的吴双贵赶着驴车,跟钟继鹏寒暄着,正打算调转头回去。 “他姐夫,你跟传秀说,娘家一切都好,叫她安心呆在家里,等六天去叫她回门子。” “行,婶子,我一定跟她说。” 村里极少有女婿管岳父母叫爸妈,吴双贵叫冯玉姜“婶子”,叫钟继鹏“叔”,这是钟继鹏授意的。女婿半个儿,可半个儿总不是亲儿子,岳父母总不是亲父母,叫爸妈羞羞答答叫不出口,还不如让他叫个叔婶来的响亮。   ☆、第7章 回门宴   “二丫,起来了。”   二丫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看冯玉姜,头一偏又睡了。冯玉姜赶紧把她硬拉起来。   “二丫,起来跟妈推磨。”   二丫嘟囔了几声,揉揉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子愣。这一家子七口人,隔一两天就要推磨烙一回煎饼。冯玉姜一个人没法子一边喂粮食一边推磨,要有个人帮着。以前这活儿都是钟传秀的,她一出嫁,现在轮到二丫了。   二丫才十二岁,刚刚抱的动磨辊。她睡眼蒙松的跟着冯玉姜,娘俩一人一边,推着石磨磨糊子,冯玉姜一边推磨,一边往磨眼儿里添粮食。   以前家里磨的都是地瓜,今天磨的是小麦。   “妈,咱家今天烙小麦煎饼啦?”麦子煎饼,那可比地瓜煎饼好吃多了。   冯玉姜笑:“嗯,明天你大姐跟姐夫回来,总不能再吃地瓜煎饼吧!”   “沾了大姐的光了。妈,这麦子里面要是掺点棒子就更香了。”   冯玉姜仍旧笑笑。棒子算是粗粮,明天新女婿上门,吃棒子煎饼不行的,说给亲家听了没面子。   天还没大亮,娘俩围着磨道一圈一圈走,不稀不稠的麦糊子一会儿就磨出来一大盆。   二丫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抱怨道:“人家彩芹的奶奶都跟她妈一起推磨,我奶从来不伸手。”   “多干活,少咬嘴。”冯玉姜连忙呵斥。但东厢房门一响,钟母推门走了出来,迎头骂道:   “这个死丫头,敢败坏我了。跟谁学的?这家里个个都长本事了是吧?我这一把年纪了,难不成还要累死累活伺候恁?”   “妈,小孩也是累了,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也不喘人气?”   冯玉姜知道,她离家出走的事,钟母心里窝火,还没出气呢!这一大早上的,就开始找碴了。冯玉姜算是看透了,钟家母子一个样,越忍让越会讹人。她拿下磨辊,往磨台上一靠,说:   “二丫,歇会子。歇够了再说。这家里就咱娘俩有劲,能推动磨。”   钟母一听就撂脸了,大呼小叫地骂道:“我这还没敢说什么呢,就朝着我来了。都成人王了,大人小孩都是活祖宗,我说不起了,都能踩到我头顶上了。这还是个人吗?树叶还分高低呢,这个家不分老少了!”   攥在你手心里一辈子,横竖是不得好,我今天还就不顺着你了!冯玉姜索性端了个小板凳,往磨旁边一坐,冷着脸,也不吱声,由着钟母咋呼去。这时候东厢房门打开,钟继鹏一步垮了出来。   “怎么啦?妈,一大清早别吵吵,四邻笑话。”   钟母翻翻白眼,说:“我一大清早哪那么想吵吵,这不是给人败坏了嘛!”钟母嘴皮子不让人,但声调已经低了不少。   钟母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笨嘴拙舌,窝囊废一个,二儿子没成年就夭折了,三儿子招赘给外乡了。钟继鹏是最给钟母抓面子的儿子,脾气又横,钟母是不愿跟他起冲突的。   钟继鹏几步跨过来,抓着冯玉姜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冯玉姜不由得心里惊惧,这是又想动手打她?   “你先去烙煎饼吧,看样子得烙好一会子。剩下的我来磨。”   钟继鹏要推磨?   没注意冯玉姜脸上的惊疑,钟继鹏抓起磨辊,招呼二丫说:“闺女,帮我舔磨喂粮食。”然后推着石磨转动起来。他膀大腰圆的,一个人推起磨来并不吃力。二丫一看乐了,蹦蹦跳跳的围着磨道喂粮食。   钟母冷着脸不知骂了句什么,转身进屋了。   “大闺女一走,山子又不在家,剩下两个小的,这推磨还真成了问题。”钟继鹏嘀咕着。   二丫说:“爸,原来你还会推磨?”   “你爸会的多着呢!我不来推,你妈弱的像只小鸡,四两劲没有,一个人推不动,可不就得叫你推吗?”   冯玉姜在锅屋收拾停当,放倒了鏊子,开始烙煎饼。那时候农家的鏊子是铸铁做的,直径超过一米,足有几十斤重。冯玉姜点着了火,先把鏊子烧热,舀了一勺子麦糊倒在鏊子上,拿细长的竹片熟练的推开,打着圈儿摊成一张大煎饼,再烧一把火,煎饼就熟了,一股子麦香飘散开来,闻着十分舒服。她轻轻揭起煎饼,顺手对折再对折,用竹片一挑放进旁边的竹簸箩里。   ******************   冯玉姜精心准备了钟传秀的回门宴。   一大早,她就向钟继鹏要了两块钱,去公社的食品站割肉。猪肉七毛九一斤,两块钱能割两斤半还多呢!回来的路上,她又绕到菜园里拔了几棵葱。   “就买这个菜?”钟继鹏问。   “你就给两块钱,能买多少菜?”冯玉姜反问。   钟继鹏斜眼看看她,这女人这几天给好脸了,敢斥驳他了。   “家里还有什么菜?”   “地蛋。白菜。萝卜。鸡蛋还有几个。”当地人把土豆叫做地蛋。   钟继鹏从上衣兜里又掏出一块钱,说:“再去买点别的菜吧,这样哪行!”   冯玉姜没有接钱,说:“这时节也没什么菜能买呀!今天也不逢集。”   “你去街上看看,有时会有人卖鱼。前村那个何光棍惯会半夜下网逮鱼,一大早出来卖。没有的话你就买几个洋葱来炒鸡蛋。”   冯玉姜又上了一趟街,果然买到了一兜鲫鱼,大的都有半斤大。何光棍今天逮的鱼挺多,蹲在那儿等了半天没人问价,一听冯玉姜要买,算三毛钱一斤称给她了。   冯玉姜很高兴。三毛钱一斤,还没有半斤肉贵呢,很划算的。   钟继鹏打发了大侄子钟传军去接传秀,特意让他骑自家的自行车去。不大一会子功夫,钟传军回来了,后面跟着吴双贵和钟传秀。   钟传秀穿着一身紫红色的衣裤,围着粉红色纱巾。最让冯玉姜吃惊的是她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剪掉了,剪成了齐耳朵的短发。脸色还可以,看见冯玉姜露出了笑容。   “怎么把头发剪了?剪的这二道毛子不好看。”冯玉姜嗔怪。   钟传秀一指吴双贵,说:“他妈非让剪,说他妹也是大辫子,别人到家里来都分不清哪个是闺女,哪个是儿媳妇了。”   这叫什么道理!冯玉姜心里不舒坦,嘴里却说道:“怎么说话呢,什么他妈他妈的,现在那也是你妈。”   钟传秀撇撇嘴,没吭声。   吴双贵带来的回门礼是两瓶当地小有名气的酒,还有一些点心吃食和糖疙瘩。钟继鹏倒是挺喜欢吴双贵,招呼着他坐下,翁婿两个加上钟传军喝酒说话,刚子陪着吃菜。   男人喝酒,女人一般是不上桌子的,不过今天不同,这是钟传秀的回门宴,冯玉姜便叫钟传秀一起去坐着吃。   “我不想吃,在这儿跟妈说会子话。”   钟传秀蹲在锅屋里,看着冯玉姜烧米汤。   私下里没旁人,冯玉姜一不留神就叫出了闺女的小名:“大丫,他家对你还好吧?”   “还行。”   “小姑子好不好相处?”   “还行。”   “双贵呢?对你咋样?”   “也还行。妈,别问我了,爸打你没?”   “……没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不怕他。”   冯玉姜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有些气恼。荒岭上那一场荒唐的事,她心里别扭,这两天她一直冷着钟继鹏。没想到这怂货是个犯贱的,越冷着他,他越往跟前贴,这两天对她还算和软,并且似乎认定了夫妻矛盾需要床上解决……   一个不透气的人,女人在他眼里,根本就是附属,不需要尊重。   吃过午饭,钟母就撵钟传秀回去了。   “早点儿回去。老话说,新媳妇傍黑天不到家,婆婆望瞎眼。”   二丫反驳:“哪有这道理?我大姐今天要是回去晚了,她婆婆就能瞎眼了?”   “胡说什么!”冯玉姜拍了二丫一下,对钟传秀说:“该回去就回去吧,别叫你婆婆念叨。等满了月,你就能随时回来走娘家了。”   钟继鹏拿了两条烟给吴双贵,算是回门礼。大丰收香烟,那几年很盛行,普通庄稼汉都是卷纸烟抽,抽洋烟在当时简直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一家人把小两口送出了门,刚要走,从东河边迎面走来一个人。   是东子。   冯玉姜心中微微有些揪心,东子低眉垂眼走到跟前,瞟了一眼吴双贵,跟钟继鹏打招呼。   “叔,吃过了?”   “吃过了。你吃过了?   “嗯。”东子的目光转向钟传秀,说:“大妹妹,你回来了?”   “……回来了。”钟传秀应了一声。神色倒没什么两样。   “那个……要走了?”   “要走了。”   二丫跳过来,拉着东子去看他身后的竹筐。   “东子哥,你捣鼓啥呢!”   东子扭头看看竹筐,说:“我奶想吃荠菜,我给她挖点儿。二妹妹,你想吃不?”   “不用,想吃我明天就去挖。秋末头的荠菜一股子土腥味儿,赶不上婆婆蒿、鸡爪菜什么的好吃。寒天冻一冻,开春荠菜就好吃了。”   这边讨论荠菜,那边吴双贵骑上车,钟传秀默默跟着他走了。   ☆、第8章 上学校 钟传秀默默跟着吴双贵走了。 冯玉姜收回远送的目光,看向东子,问:“东子,你奶这阵子怎么样了?” “天一冷,腿又不行了,还上喘,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东子垂下眼睛。 冯玉姜安慰道:“人老了身体总不会太好,有你悉心服侍着,熬到春暖花开,就好了。” “嗯。婶子,叔,大奶,”东子埋头看着脚尖,叫着钟母和钟继鹏,说:“我先回去了。” “赶紧回去吧!”冯玉姜说。 看着东子走远,钟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呵斥冯玉姜:“少跟他家搭理,浑身冒穷气,整天东家借钱西家借粮,也没见着还给人家吧!” 冯玉姜没搭腔,转身回屋了。 ****************** 送走传秀,冯玉姜去西屋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包菠菜种子。她叫上二丫,去自留地种菠菜。 “妈,不会冻死吗?” “冻不死,菠菜抗冻。你没事跟刚子多刨点草,等菜长出来用干草遮一遮,冻不死的。一开春就能吃了。” 冯玉姜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块,就下到河滩上,利落地耧平了一大块地,随手把菠菜种子撒了几把,再耧土盖上。这样种可能现在不太肯长,天毕竟冷,不过只要冻不死,开春一返青,就有菜吃了。 “妈,你种这里也没用啊,不在咱家地里,旁人会来挖的。”二丫又叫。 “随它去,反正种子多,旁人挖一点,总比不上自家剩的多。”她说着话题一转。 “二丫,你明天上学去。” 冯玉姜没上过学,村里差不多大的女孩上学的不多,别说她这个两块钱买来的童养媳了。解放后她上过一阵子灯学,就是政府办的扫盲班,因为总是在晚间点灯教学,老百姓形象地叫做“灯学”。 这灯学吧,年龄参差不齐,有半大的孩子领着小弟妹,有年轻的媳妇抱着小奶孩,屋子里哜哜嘈嘈,效果可想而知了。冯玉姜一直坚持上了好一阵子,也就只认识一些简单常见的字,连估带猜的,能勉强看懂一些浅显的短文章,像村里的告示什么的。 大丫上学念到三年级,自己不上了,就辍学跟她干活。二丫九岁上了一年级,念了两年,钟母不乐意。有一回子来家要8块钱的学费,被钟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犟丫头索性就不念了。冯玉姜不当家,钟继鹏也没管。 那时候农村女孩子上学的少,年龄也没有限制。她家屋后邻居老刘家的闺女,念四年级时就十六岁了,辍学没几天就找婆家出门子了。 二丫十二岁,冯玉姜想给她从三年级念,跟学校的老师好生说说,应该能要她。 冯玉姜铁了心要把二丫送回学校去。她不能叫闺女跟她一样睁眼瞎,赶明儿嫁个一样没文化的庄户人,锅台磨道过日子。谁拦着,她跟谁拼命! “我明天想送二丫去上学。刚子也一块送去吧,在家里贼皮。” 晚上回去,饭桌子上冯玉姜就这么说了。 钟母翻翻眼皮,冷着脸看向钟继鹏,没好气地说:“小闺女孩,上了两年学还不好样的?哪如搁家里多学几年活,将来嫁人过日子,靠的是好活路。大丫像她这么大,都学着烙煎饼了。二丫这么大还什么都不会,出门子到了婆家,这不会干,那不会干,人家还不一顿打死她。” 二丫把筷子一搁,脖子一梗,胆大包天地跟钟母对上了。 “奶,我等着看谁来一顿打死我!我要是摊上个男的打我,我弄死他,我白天打不过他,我晚上瞅他睡着我拿菜刀剁了他!” 说着她一扭头,问钟继鹏:“爸,吴家要是打我姐,你让不让?” 气得钟母伸手就往二丫身上掐过去,二丫胳膊上被狠掐了一下,站起来跑出去了。钟母不解气,连声咒骂:“小贱人,想死的玩意,你这故意说给谁听的?” 钟继鹏在一旁听自家闺女这么讲话,脸上也不好看,本想摔筷子发火的,可想想自家闺女要是挨女婿打骂,他自己也不好受是不?一股子闷气硬憋了回去。 他觉着,这二丫性子随他,太野太犟了,偏偏是个闺女。是得读几年书教育教育了。 钟继鹏想了想,说:“上就上吧,好好再上两年学。大丫定亲的时候,吴家问我读了几年书,我真不好意思说才念到三年级。叫二丫再上几年学,到时候说婆家也好看些。” 钟母气了半天,见钟继鹏这样说了,便不再纠缠二丫的事,指着刚子说:“刚子虚岁才八岁,太小了,进了学堂挨大孩子欺负。要不等明年夏天吧!” 钟继鹏说:“要去两个一起去吧,八岁年龄够了的。二丫领着刚子,还能顺便看孩子。刚子半路上搁一年级里头,怕跟不上趟,不行明年给他留级。” 冯玉姜看看钟继鹏说:“不兴这样说。刚子,你给我好好念书,不兴留级。你看村里那个刘小马,留级留级,这都上了四个一年级了,丢不丢人呐!” “刚子不是半路插班嘛!”钟继鹏辩白,接着转向刚子:“刚子,给爸争口气,爸当初上学,一回也没留过级。” 旁边钟母听了心里不高兴。她儿子有身份有地位的,怎么这阵子光是顺着媳妇说话?她瞪了冯玉姜一眼,这女人是个会作的,离家出走一回,得着好了,想把男人拿捏住是吧? ****************** 孩子上学的事就这么定了。 吃过了饭,钟继鹏领着刚子在院子里玩儿,教刚子念起了乡间的童谣——“拖拉机,耕地机,小孩上学一年级……” 念了几遍,又换了一个——“张老师,王老师,俺家包饺子你去吃。吃一碗,又一碗,你这个老师不要脸……” 冯玉姜端着一摞洗干净的碗筷进屋,走过的时候忍不住责备了一句:“教他说啥呢!你也是读了好几年书的人,就不能教他点好的?” 冯玉姜记得上辈子小孩子上学,是极为尊敬老师的。这刚子还没进学校呢,让他这么念,等明儿不拿老师当回事,终究也上不好学的。 “小孩子念童谣,有什么好讲究的?我小时候上学,老师都是学生家轮着管饭,遇上哪家饭菜好,老师就放开了肚皮吃……算了不说了,换一个,刚子,5个再加5个等于几……” 冯玉姜摇摇头,心里叹口气,进了西屋。她找出一兜子碎布头,这都是给孩子做衣裳裁下的边角料,实在不能做什么用了的。 冯玉姜动手把这些碎布头剪成四方形、三角形的小块,再仔细的一块一块缝到一起,连成一整块,添上二指宽的长布条子做荷叶边,给孩子缝了两个书包。她给书包缝上带子,叫刚子过来。 “看看,妈给你缝的新书包,好看不?” “好看,花红柳绿的,真好看。”刚子说。 冯玉姜笑,各种各样碎布头子缝的,可不就是花红柳绿么! 第二天一大早,冯玉姜送两个孩子到学校去,学校的老师脸色有些为难。 “二丫是个上学的料子,比一般的小孩脑子灵,就是……” 冯玉姜忙说:“老师,你别担心,我保证按时把学费交了。” “嗐,倒不是学费的事。这半路上来的,没有书了。要不我给他两个借借?高年级使过的旧书一样用。你先给他俩买两个本子,还有铅笔,本子村里头新开的小卖部就有,不用跑去镇上,五分钱一个,也不贵。” 冯玉姜连忙答应着。出了学校门,她犯难了。 她没有钱!哪怕是五分钱。钟继鹏上班去了,回家问钟母要的话,只怕又要挨一顿骂。 冯玉姜一咬牙,赊账。等钟继鹏回来再要钱还上。她就不信钟继鹏好意思不还帐。 ****************** 等两个孩子上学的事稳妥了,冯玉姜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弄! 现在仨孩子上学,传秀出了门子,家里头开销变大了,能干活挣工分的人手却少了。她一个人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也就仅仅够一家人吃的,还不敢吃好的。指望着钟继鹏那38块6毛钱的工资,用不了多久一家人就得难看。 好在马上大包干了。冯玉姜记得当地大包干也就是在这一年。明年一开春土地应当就能分给各家各户自己种。钟家干活的不多,但人口多呀,分到的土地肯定是不少的。分到了自家的地,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她又想起在街边卖鱼的何光棍,何光棍夜里下网逮鱼,清早上街买,一天碰巧了也能挣几块钱呢。这几年不像头几年,小生意小买卖都可以做了。 那她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冯玉姜眼下只是想想,就算想到了什么能做的小生意,也得等几天的。一是她不当家,没本钱,得想法子让钟继鹏支持她。另一个,她得先去干妈孙老太家一趟。 孙老太对她恩情不浅啊!老人认她当闺女,说是因为投缘喜欢她,其实还不是同情她这没有娘家靠的受气包,想将就她这家人么!她回了家要是一直不去,凉了老人的心。 冯玉姜前几天翻出了钟继鹏过节发的一块青布料子,之前没舍得用,打算留着给山子大些做件像样的衣裳的,现在留不住了,先用上再说。 她给孙老头、孙老太每人做了一双鞋,亲手纳的鞋底,亲手缝的鞋面,给孙老太的鞋面上还用蓝色花线绣了两朵莲花。孙家给她做了从头换到脚后跟的新衣裳,这鞋子,也算是她这干闺女的回礼。所以她在孙家时,就留心记下了两个老人的鞋码。 长命袜子短命鞋,当地的风俗,送人鞋子是一定要配上袜子的,不然不吉利,人家反而烦恶。袜子没有合适的布料做,再说现在镇上时兴尼龙袜子,比较像样子。 冯玉姜只好去找钟继鹏。 “我想去干妈家看看。受了人家的恩情,认了亲的,不去不好吧?” “嗯,要去。你去好了。哪天去?” 冯玉姜心里叹气。钟继鹏这是打马虎眼,根本不想提钱的事啊,钟母对她用了布料的事心里不满,恐怕早就跟钟继鹏告过状了。 冯玉姜放软了声音说:“你看,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嗯,那倒是。”钟继鹏慢吞吞地说,“你得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你看你能不能明天帮我从镇上带两双尼龙袜子?要是可以的话,再买点儿小孩零食、点心之类的,他家有小孩子,不带点吃食不好说话。” 冯玉姜试探着说完,小心察看钟继鹏的脸色。钟继鹏沉默了一会子,说了句: “应该的。”   ☆、第9章 油煎包 冯玉姜这趟去孙圩子,孙老太十分高兴,拿着冯玉姜做的鞋子一个劲儿夸。 “老二家的,你自己看看,跟你妹子这针线比,你那手就笨成了脚丫子。” 孙二嫂子憨厚地一笑,说:“妈,我那手比脚丫子还笨。这往后有咱妹子了,叫她给你多做几双这样俊气的花鞋,你没事就穿上去找村里那些个老太太炫耀去,叫她们也眼馋眼馋。” “自己拙货一个,说的倒轻巧,你妹子千针万线的容易吗?” 孙家老三也在部队上,孙家老四听说在当地镇上教书,就剩下孙老二跟两个老人住在一起。孙二嫂子厚道老实,手勤脚快,总是笑眯眯的。 冯玉姜真是羡慕孙老太和孙二嫂子这样的婆媳关系,娘儿们说话拉呱很亲热,还会开开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想想自己家里那位婆婆,她忍不住就想叹气! 孙老太试过了鞋子,一连串地吩咐家人。 “老二家的,把咱家那包子锅找出来,正好昨天发了面,去窖子里扒两个萝卜,今天给你妹子煎包子吃。” 转身又叫孙子:“大亮二亮,去找你爷爷来家,跟他说姑姑给他送鞋来了。” 接着吩咐儿子:“老二,去后河里把虾笼子收来,晚上炖小鱼。那什么,再去园里弄点葱和芫荽。” 看着一家子被她支使的乱转,冯玉姜连忙说:“妈,我是你自家闺女,做什么这么麻烦!” “麻烦什么!现在农闲,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孙老头被两个孙子拉了回来,试了鞋,说了句:“这闺女有心,正合适。”便进了堂屋,不大一会子拿着点燃的烟斗出来,说: “你们娘俩多唠一会子,我再去杀他两盘。吃饭叫我。” 冯玉姜连忙答应着,孙老太却瞪了瞪眼睛,抱怨道:“一天到晚杀两盘,有本事你别来家吃饭。”一转脸,拉着冯玉姜坐下,端详了她半天,问道: “回去他姐夫没给你气受吧?” “没。” “没就好。两口子过日子,你忍忍我让让,家和万事兴不是?”孙老太说,“你当天只说在家里惹了气,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肯多说,问急了就哭,我就琢磨着肯定不光是两口子拌嘴那么简单。你跟我说,到底因为什么惹气离的家?” 冯玉姜犹豫了一会子,看着孙老太关切地表情,忍不住开始跟孙老太诉苦。时过境迁,她说起那些闹心的事情,也平静多了。孙老太听了,沉默半晌,说: “你婆婆,不是个好的。不过话反过来说,为个女人家,自己首先要过得硬气,才能不叫旁人下眼轻看,你看看我,这大半辈子了,干什么都是硬硬气气的一个人。那时候我婆婆小姑子虐待我,我吃亏挨打也要跟她们讲理。” 孙老太唏嘘半天,又说:“有些事吧,像是男人在外头胡咧咧的破事,该管你就得管。由着那野女人没有边沿的。” 冯玉姜说:“自家男人不着调,怨旁人做什么!” 孙老太发气:“母狗不调腚,公狗干呲牙。不要脸的女人野女人巴到你家里头去了,你不会一顿巴掌扇死她?” 孙老太这话说的太糙,冯玉姜脸都有些发热了。 “话糙理不糙。我看你是个软性子,自己不硬气,人家还不给你气受?” 冯玉姜回味一下,总觉得干妈气呼呼的态度好像是有缘由的,难不成孙老头年轻时也有什么插曲?当然,她不可能问出口。 ****************** 孙老太家的油煎包是用发面做的,包着萝卜和肉的馅儿,放在浅浅的平底锅里一煎,溜上油,底下煎的焦黄香脆,上头白胖暄软,筷子夹起来油汪汪,香喷喷,油香,面香,加上包子馅的菜香,香味就像长了小勾子似的,勾住人的食欲,诱人极了。 “尝尝,我年轻时在县城卖了二三十年的油煎包,不是夸嘴,咱家的油煎包相当好吃。” 油煎包子冯玉姜前世当然是吃过的,自己也动手做过,那是后半辈子日子好过了。这年月,这样的油煎包,对于吃惯了地瓜秧咸菜的她来说,简直是山珍海味了。她咬了一口,不住的点头。 “好吃。妈,包了这些子肉,放了这些子油,就是地瓜面窝窝,也肯定好吃。” 她心里知道,孙老太家境好一些,但这油煎包,也还是特意为她做的。她吃着包子,心里忽然一动,这东西,在他们那儿还没见有人卖。现在不比前些年,现在小生意小买卖允许了,要是她弄一个摊子去镇上煎包子卖,肯定能行。 她吃着包子,做着打算,嘴里便跟孙老太说了。 “妈,你教我做这个包子吧!我现在三个孩子等着花钱,我想做点小生意。” 孙老太一口就答应了。 “做这个包子没有巧,煎的时候看好火候,耐住性子,就行了。你要是做来卖,不能像这样放太多肉,一个是肉多熟的慢,不好掌控;二个是成本高了,价钱就高,不好卖。你就用萝卜白菜,夏天还可以用韭菜,加点猪板油做馅儿,好吃有肉味。” 冯玉姜吃完了一个包子,立刻起身去跟孙二嫂一起煎包子。孙老太在旁边提点她: “包子馅儿用荤油,不用放太多。包子外面溜的油你得用素油,光溜油太费了,开始都是溜的水,等到包子快熟了,再溜油,油混着水,都粘在包子皮上,就显得油光光,看着就好吃,还不费油。” 冯玉姜就着孙二嫂的热锅,自己动手剪熟了一锅包子,看起来卖相不错。 “这闺女是个心灵手巧的,你二嫂头一回学煎包子,手忙脚乱的,麻爪子了。”孙老太夸她。 冯玉姜当然不敢说自己前世做过这东西。她笑笑,说:“到底比二嫂做的差。再做几回就有经验了。” ****************** 冯玉姜背了个大大的黑锅回家。 “这弄得什么?”钟继鹏拧着眉问她。 “包子锅。干妈送给我的。”冯玉姜直笑,招呼钟继鹏:“快来帮我接一把呀!” “弄这么大个锅干什么?”钟继鹏从她背上接下包子锅,审视着硕大的锅,直径得有半米多,平底,深浅不过一拃,像是用过好长时间了。 “这是干妈年轻时煎包子卖的大锅,现在不卖了,她自家吃用小锅。”冯玉姜笑盈盈地望着钟继鹏,说: “我想上街卖油煎包。” “卖油煎包?”钟继鹏十分诧异,“你会弄油煎包?”这油煎包子,钟继鹏去县城交账时吃过两回,他真不相信自家女人会做这个。 “会。”冯玉姜干错利落的说。 “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冯玉姜说,“你想想,家里现在三个孩子上学,过两年山子要是考上高中,就更需要钱了。现在农闲,咱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不是挺好的吗?” “话是不错。”钟继鹏犹豫着,说:“现在做点小生意倒也没人管。可你一个女人家,上街卖包子,我在镇上工作呢,这脸上不好看啊!” “脸上好看不能顶钱花呀!”冯玉姜好生跟钟继鹏商量,“现在做生意公家不管了,又不是头几年,不兴做。咱不偷不抢,有什么脸上不好看的!” 钟继鹏持怀疑态度。冯玉姜也不再争辩,去锅屋拿了一颗白菜,兑了些泡软的粉条,在钟母恶狠狠的目光下舀了两碗白面,当天晚上就给全家做了一锅喷香的油煎包,吃的两个孩子狼吞虎咽。 “比我在县城吃过的不差。”钟继鹏说。他看看钟母,拍板:“行,你做吧,反正孩子都上学,不用人看着。家里的事儿,妈你多操忙点。” 钟母翻翻眼皮,慢吞吞地说:“家里的事我哪天没操忙?不过这生意是小生意,可这又是白面又是油的,赔了钱怨谁?” 冯玉姜忙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生做。都是些吃食,赔不了什么的。” ****************** 冯玉姜从钟继鹏手里拿到了15块钱,这是她的本钱。她找人弄了个跟包子锅搭配的炉子,添置了铲子、盘子和两张小小的木桌,买了两斤猪板油,就用自家萝卜窖子里收着过冬的萝卜,把家里现有的几斤白面发了,这天天还没大亮,就把一大堆家什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去镇上。 好在她家离镇上不远,三里路。赶到街上,她找了块避风又干净的地方,支起了包子锅。不大一会子,锅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儿,吸引来一堆人围着看。 今天逢集。 冯玉姜就是瞅准了这逢集的日子,第一天开张。 “这是什么做法?” “油煎包。用油煎熟的。油亮喷香,尝尝?” “看起来不错,尝尝。” 开张生意比冯玉姜预想的还要好。油煎包比水饺大一些,她卖一毛钱四个。算算利润还是可以的。 在摊子上坐着吃的,她就用盘子端上去,还提供热水;上学的孩子来吃或者买了带走了,拿两根洗过的高粱杆一串,串成包子串儿,买的人边走边举在手里吃,吸引了街上走过路过的目光。 开始时她做好了包子等顾客,渐渐地客人开始等包子出锅,等冯玉姜卖光了最后一锅包子,天还没到晌午呢! 一家大人领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找到她的摊子,问: “卖油煎包的,还有吗?给串一串。” “没有了。”冯玉姜抱歉的笑笑。 “没有了?你看这孩子,看人家吃,哭着闹着要。你再给煎几个吧?” “面都用光了。明天吧!”冯玉姜说。她把家里几斤白面都发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卖光了,等会儿得赶紧先去买白面。 冯玉姜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一口喝光了。她捶捶累酸了的胳膊,扒拉了一下围裙兜里那一大包硬币、毛票,心里直乐。 这生意,能做。   ☆、第10章 小姑子 钟传秀新婚满月了。 满月三天,钟传秀回娘家来“过九天”。过九天的风俗,是指新婚满月第三天,娘家父亲带上酒和肉到婆家去,拜望亲家,说些子客套话,大意是闺女在家不会干活,请婆家教着干;闺女有不懂事的地方,请婆家多管教之类的。 拜望之后,可以接闺女回娘家小住几天。 钟传秀回来时面色如常,可知女莫若母,冯玉姜还是看出了些什么。 “怎么啦?跟女婿拌嘴啦?” 钟传秀低着头说:“没。” “你老实跟妈说,到底怎么啦?” 钟传秀呐呐半天,忍不住掉了眼泪。 吴双贵的妹妹,吴双玲,把这个新过门的嫂子给骂了。 前几天逢集,吴双玲慕名而来,到冯玉姜的摊子上吃包子。冯玉姜根本不认识她,收了她两毛钱。 就为这事儿,吴双玲丢了面子。她知道镇上新开的油煎包子是她嫂子的娘家妈卖的,跟同伴夸了嘴,说自己去吃一定不要钱,还得管饱管带一兜子的。结果呢,冯玉姜哪里认识闺女的小姑子! 吴双玲为此被同伴取笑一通,娇生惯养的她回到家就冲钟传秀发作了。 “不就是两个臭包子吗?跟我要钱就罢了,还装作不认识我。没眼看我们吴家是吧,我就不信她不认识我,当初我哥相亲的时候,我没露过面吗?我就站在你们相亲的地方,怎么着?装作不认识我?我们吴家就那么让人看不起吗?” 吴双贵说:“相亲那天街上人多,人家可能真不认识你。” “认不认识我两讲,好好的人家,到大街上卖包子,也不怕人笑话。这要搁前几年,早有人来抓她了!哼,投机倒把!旁人问我们家新媳妇娘家干什么的,谁有脸往外说?” 钟传秀憋屈的眼泪直掉,辩白道:“我妈上街卖包子怎么啦?给谁丢人啦?不就两毛钱的事儿吗,我给你行不?” 钟传秀一开口,那边她婆婆就出来了。 “她嫂子,双玲年纪小,你这当嫂子的,就不兴让着她点儿?刚过门呢,就跟小姑子吵架,传出去人家会说没家教的。” 钟传秀憋屈了这几天,现在说出来,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冯玉姜心里难受,直叹气。 “姐,叫我说,这都怪你太软蛋了。你小姑子不讲理,你婆婆那是故意拿捏你呢!你要是不争气,由着她们拿捏,早晚得跟咱妈一样,攥在我奶手心里。”二丫在旁边来气。 冯玉姜连忙呵斥二丫:“死丫头,你小声点吧!”回头安慰钟传秀,“你跟双贵已经结婚了,就得往好了过。反正也不会跟小姑子过一辈子,眼看着她也该有婆家了。” 二丫又抢过话头:“那个吴双玲,我听说过,在镇上中学就是有名的刁蛮。仗着她老子是生产队长,拽的跟哪里大干部家千金小姐似的。吴家一儿子一闺女,都是惯坏了的小老祖!我姐这软性子,擎等着受气吧!我爸可算是把我姐嫁了个好婆家。” 冯玉姜瞪了二丫一眼,伸手把她推出屋门:“去去,出去看看刚子。” 相对于二丫的愤怒,冯玉姜心中有太多愤恨太多无奈。吴双玲是小事,吴母是小事,上辈子她认识的那个吴双贵,根本就是个不着调子的货,一点活也不想干,好吃懒做,没有个男人的担当,家里家外都指望着传秀一个女人。头几年靠着殷实的家底子还勉强生活,再后来居然染上了赌,欠了赌债居然跑到人家店里偷东西,追逃之中自己掉下墙头,恰好摔断脖子死了。 冯玉姜问钟传秀:“这件事,你女婿怎么说?” 钟传秀委屈地说:“指望他怎么说?就说他妹妹从小娇惯,叫我让着点,别跟她一般见识。” 冯玉姜想了又想,大闺女已经嫁到吴家了,她这当妈的,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把小夫妻往好了带,兴许还有机会改变这样的悲剧。 “别哭了,传秀,妈不觉得自己卖包子丢了谁的脸,你也不用为了这个生气。你就安心在娘家住几天,只要你们小夫妻好好过日子,旁人都不重要。” ****************** 安抚了大女儿,冯玉姜自己却忍不住暗自郁闷。晚间的时候,她盘完了当天卖油煎包的帐,跟钟继鹏说起这个事。钟继鹏听了老大不高兴。 “这传秀的婆婆真是护短,我钟继鹏的闺女,还高攀他们家不成?” 冯玉姜说:“我听说这个双贵,读书读不成,家里头还舍不得叫他干一点活,仗着他爸是生产队长,拈轻怕重的,真不知道将来怎么生活。” 钟继鹏听出了她的埋怨,脸色有些挂不住,说:“树大自直,再说吴家家底子厚实,哪用你操这个心!” 他看着冯玉姜手上那一叠子毛票,问:“你这个包子还蛮好卖?我听说怪多人去吃。” “反正,好好干下去,挣钱不比你那三十几块的工资少。”冯玉姜毫不谦虚。她算过了,她这也就干了不到二十天,整的钱已经远超过钟继鹏那点工资了。 当时老百姓有句话,一级工,二级工,不如社员两畦葱。那年代生意的确好做,怪不得那些最先下海的人都先富起来了。冯玉姜现在有信心当那“先富起来”的人。不管是卖包子,还是干别的,她现在觉得只要肯干,干啥都穷不着。 钟继鹏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女人一个人做点小生意,挣钱多少他也掌握不着,这是要挑战他一家之主的地位呀。 “挣多挣少,你都得记清楚,有空跟我交交账。” 冯玉姜撇撇嘴,说:“跟你交账,多了少了你能知道?怕我藏钱,你跟我上街一块卖?” “呦呵,才挣了几个钱,烧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吧?”钟继鹏变脸。 “我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冯玉姜反驳,“我想过了,只要你跟山子他奶不干涉我的事情,我挣钱供三个孩子上学,学费我管。山子以后搁学校里也不用光吃煎饼了,中午去我那儿吃包子。” 冯玉姜感觉说话硬气多了。 ****************** “过九天”之后,钟传秀回婆家的日子,吴双贵来接她。 冯玉姜这天照样出摊子。因为不逢集,顾客大都是上学上班的,或者买早点的,她便提前收了摊子,推着家什回家。 “他姐夫,我听说你家小妹爱吃包子,别的不敢说,包子有的是。” 冯玉姜说着,拿出一个大油纸包,满满都是油煎包,这是她特意留下的。她把油脂包递给吴双贵。 “拿回去叫亲家母和你家小妹尝尝,抽空让我认认你小妹,喜欢吃就尽管来,管够!不用客气。” 吴双贵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婶子,你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哪能要这么多!” “婶子别的本事没有,做点小生意,你们别嫌丢脸就行了。”冯玉姜说。 晚上,吴家的饭桌上摆上了两大盘油煎包,吴母看着埋头吃饭的钟传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口气憋在心口,还又不好说什么,忍不住冲着正夹着包子吃得欢的吴双玲发火。 “这么大的闺女孩,整天就知道吃,饿死鬼托生的!” 吴双玲嘴巴撅起老高,抗议地小声低估了一句什么。吴父瞪了老婆一眼,把筷子一摔,不吃了。 吴母生了半天闷气,开始找钟传秀的茬儿:“吃个饭也慢吞吞的,磨磨唧唧,这要是指望你干活,还没有吃饭的时间多!” 钟传秀放下筷子,也不吃了。望了一眼起身走开的媳妇,吴双贵无动于衷,专心吃自己的饭。 满月之后,钟传秀走娘家走的很勤。吴父给吴双贵在镇上农具厂找了个学徒工的活,便经常不在家,反正是农闲,钟传秀一有功夫,就跑回娘家来了,冯玉姜满心担忧,又不知怎么说她。 不过钟传秀来的勤,她的包子摊倒是添了个得力的人手。尤其逢集的时候,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现在娘俩一起干,冯玉姜煎包子、卖包子、收钱,传秀就跟着她揉面、剁馅、包包子,生意做的顺溜多了。 渐渐地远近来赶集的人,都知道街上有家卖油煎包的,味道好,价钱不贵。赶早集的生意人习惯来吃几个,赶闲集的老百姓习惯捎带几个回家去,给孩子打馋猴。冯玉姜这包子真算是卖开了。 这年冬天不算太冷,冯玉姜在自留地里种下的菠菜因为盖了干草,居然长了。虽然不是太大,但总算可以吃的。腊月里,冯玉姜看着天冷,又开始做丸子汤,跟着包子一起卖。 所谓丸子汤,是把萝卜切成细碎的丁,放上少许面粉搅成坨,做成鸽蛋大小的丸子,在油锅里炸出来。吃的时候先烧上一锅葱花汤,抓几个丸子放在白瓷碗里,点缀几片青绿的菠菜、芫荽,用滚开的汤一浇,可口又暖和,就着油煎包,就是一顿无上的美味了。喜吃辣的,自己动手放上两勺辣椒面,在寒冬里喝得头上冒汗,满心舒畅。 冯玉姜尝试着把炸丸子的白面里掺上一半豆面,炸出的丸子有股子特别的香味儿,客人吃了都喜欢。 晚上,娘儿两个在煤油灯下盘账,算着算着,钟传秀就笑了。 “妈,照这么下去,不用说上学,我弟娶媳妇的钱也不愁了。” 冯玉姜抽出三张十块的,递给钟传秀。 “这给你,这阵子你整天跟着妈干活儿,挣钱咱娘俩一起分。传秀,你也不能总呆在娘家,明天回婆家看看吧!” “我不要,妈你先收着。”钟传秀推开冯玉姜递过来的钱,说:“反正我回不回家吴双贵他也不在意。白天他不在家,他妈跟他妹看我就拉着个脸,好像我是硬赖在他们家的外人,处处挤兑我。我不想回去。” 冯玉姜叹口气,这小夫妻俩,她算是看清楚了。钟传秀整天呆在娘家,吴双贵也没来过两趟,白天娘俩在街上卖包子,吴双贵也没来瞧一眼。 这哪是小夫小妻的样子!   ☆、第11章 送年礼 一到腊月半,老百姓就开始忙年了。 冯玉姜放下一袋白面,又从手推车上拎下来一个小些的布口袋。 “妈,还有一袋子面?”刚子开心地瞧着。 “不是面,这里是糯米,放水里泡酥了,碾成糯米粉,过年给你包汤圆吃。” “包汤圆吃?噢,有汤圆吃了。妈,包红糖的。” “行,包红糖的。” 二丫说:“妈,包芝麻的。” “行,包芝麻的。” 刚子又嚷嚷:“妈,过年包肉饺子行不?张卫红在学校里说,她家过年都包肉饺子,一口咬下去直流油。” “行,包肉饺子。猪肉大葱的,管你吃足。” 冯玉姜一一答应着。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年特别上心,这是她重生回来的头一个新年,她卖了一秋一冬的油煎包,虽然算不上多有钱,但给孩子过一个富足的年还是够的。 怪不得八十年代早早下海的人都富了,生意好做!冯玉姜打定了主意要做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她脑子里并没有什么大方面的想法,只是想,只要好好干,肯定能挣到钱。 钟继鹏下班拎着一兜子预备过年的糖疙瘩回来,一进门就叫钟母拉进了东堂屋,一阵数落: “这女人越来越自说自话,不听支使了。你为个大男人,拿不住自己女人,还有点出息吧?她现在挣没挣钱我不知道,她一分钱都不朝我这交,一点规矩没有,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她当了?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你看把她能的,你脸上还有没有四两血?照这么下去还了得?” 钟继鹏抹了一下额头,说:“妈,她一个人在街上卖包子,钱的事谁能掌握?你说能怎么着?你一把年纪,还能跟着她上街专管收钱?天寒地冻的,你也受不了那个累。她又不傻,家里好几个孩子等钱花,她自己也没个娘家等着贴补,她那个干妈孙家,日子比我们富足。她不管挣多少钱还不都留给家里花!” 钟母听了,更是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几天之后,冯玉姜去孙老太家送年礼,钟母总算找着发作的机会了。 这天一大早,冯玉姜忙碌了一早上,去镇上买了四色礼,打算去孙老太家送年礼。她割了一大块肉,买了两条三斤多重的鲤鱼,两只大公鸡,四瓶酒。 走路去,背不动啊!推手推车去,也太远了!骑自行车倒是方便,可她根本就不会骑车。冯玉姜在心里琢磨着,打算叫山子骑车跟她走一趟。反正几个孩子放了寒假,在家里也没事做。 正想着,钟母冷着脸骂开了。 “这日子不能过了,做贼养汉的,花钱跟谁打招呼了?你眼里还有这一家老小吗?你干脆把家里搬空算了,全拿去填糊旁人去!” 冯玉姜一听,这是嫌她买年礼花钱多了呀。她不紧不慢放下东西,说:“妈,送年礼这事儿,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叫我自己看着办,他爸也叫我自己看着办。我就自己办了。四色礼这是随大流的,谁家送年礼不都这样?” “说的好听,我看你还是买的少了,你怎么不买一口猪送去?你怎么不买八色礼送去?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送的,全都送去。” 冯玉姜笑笑,说:“妈你说的也是,不过我觉着买八色礼有点多了,这样吧,我回头顺路到镇上买几斤点心,再买两条烟,凑够六色礼,你看行不行?” 钟母气得直拍巴掌,连声咒骂:“作死的,这是不当日子过了。我白活了这一把年纪,累死累活,老的少的操碎心,没人把我当回事了。我儿子倒了血霉了,摊上你这个穷败家的女人……” 冯玉姜收拾了几样礼物,叫山子:“去看你大伯家的自行车用不用,不用你借来骑一天。”然后转向钟母,说:“妈,我去了。你要是骂累了,回屋去歇一会儿。” ****************** 冯玉姜带着山子去送年礼,快快乐乐回来了。各种礼物,孙老太都退回来一半,还送了孩子们礼物。冯玉姜一回到家,就把二丫跟刚子叫过来。 “来试试,姥姥给你们做的黄马褂。” 两个孩子之前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姥姥”的角色,看着身上的新衣服,好奇地问东问西。 “妈,姥姥什么样?我什么时候能走姥姥家?”刚子问。他一直羡慕小伙伴走姥姥,好吃好喝又好玩的,自己却没有姥姥可以走动。 “妈,什么叫黄马褂?”二丫看看自己的新衣服,是鹅黄色的小棉袄,刚子那件却是暗红色外罩褂子压着黄边。 冯玉姜说:“今年闰年,灾气大,按风俗姥姥要给外孙、外孙女做黄马褂子。黄马褂子,是古代有皇帝的时候,皇帝赏给大臣的,现在小孩子穿了黄马褂,能免灾,快快长大。” 这边冯玉姜刚送完年礼,吴双贵和钟传秀就来送年礼了。同样是四色礼,猪肉,公鸡,鲤鱼,四瓶酒。 按说钟传秀头一年过门,是新亲,吴家的年礼应该再重一些的。冯玉姜不在乎,钟母却觉得没面子,咕咕唧唧地说村里谁家谁家新亲送了六色礼,谁家谁家送的鱼足有四五斤重,谁家谁家光猪肉就送了十斤整…… 当然,钟母不会当着吴双贵的面说,可她会当着钟传秀的面说。 钟传秀低着头,不吭声。 冯玉姜拉了女儿一把,示意:别在乎。 大年节的,她实在不想跟钟母反驳,吴双贵还在堂屋呢,钟母要是吵吵起来就难看了。 回去的时候,冯玉姜也依样把吴家送来的年礼分出一半,让吴双贵带回去。 “这都拿回去,两家父母匀着吃。” 吴双贵懂这些礼节,便没有推辞,在山子帮助下把东西放在自行车上,告辞了回去。钟传秀是必须回婆家过年的,临走时拉着冯玉姜的手,悄悄问: “妈,过了年家里头啥时去叫我?” “正月初二叫闺女,你安心回去过年吧。” ****************** 一到腊月二十四,就算进了年关。腊月二十四,在当地叫做“小年”,饭菜上是要讲究的。冯玉姜听了几个孩子的要求,猪肉白菜炖粉条,炖了一大盆。几个孩子还有附加条件:白菜要少放些,粉条可以多些。关键是肉,肉要五花肉,最好切大大的块,咬下去满口香,炖的软烂的。这最后一条,是刚子特意强调的,他正好换牙,牙板子开着大门洞呢,炖不烂怕自己咬不动。 冯玉姜索性把整块的猪肉放进锅里,放上些子八角、姜片,架上木柴火使劲地烀,烀开锅,等到锅灶里红红的余火都落了,拿筷子轻轻一插,就插透了肉块,才把肉捞出来,切成大块放上粉条和白菜炖。 肉汤舀到一个黑瓷盆里。这肉汤,留着下面条吃再好不过了。 冯玉姜把孙老太退年礼的那条鲤鱼切了半截炒了,把她做丸子汤的萝卜丸子抓了一碟子,再加上一个干辣椒子炒鸡蛋,四个菜。 “四四如意。”山子伸头看看,笑嘻嘻地说。 大盆的猪肉白菜炖粉条一端上桌子,刚子等不迭,伸手就捏了一块五花大肉,直接放进了嘴里,烫的直呵气,到底没舍得吐出来,鼓着腮帮子嚼吃了。 “好吃,又肥又香,我能咬动。”刚子说着,又尖着手指甲从盆子里捏了一块,照旧一口塞进嘴里。二丫抓起一双筷子就往刚子手指上敲去,呵斥道: “看你那爪子!” 刚子嘻嘻一笑,跑去匆匆洗了两下手,回去继续吃。二丫看他吃的喷香,忍不住拿筷子也夹了一块肉,吹了吹,放进嘴里吃起来。 山子帮冯玉姜烧了一会子火,也加入了偷吃的队伍。 “一点规矩没有,馋死鬼托生的,馋掉牙了吗?你看看谁家小孩这样没礼教?”钟母呵斥了一句,问冯玉姜: “做没做米饭?” “做米饭了,在大锅里。”冯玉姜摆好了桌子,招呼孩子:“都来端饭。” 钟继鹏找出大女婿送年礼的酒,摸了个小酒种自斟自饮,看看桌上的四样菜,挺满意地样子。 看着二丫夹起一大块肉,钟母忍不住数落:“光捡肉吃!光捡肉吃得多少?吃点菜兑和着!” “没事,擎管吃。锅里还有。”冯玉姜说:“妈,一年到头的,我切了有三四斤肉呢,管他们吃足。” 钟母骂:“净是些吃物。过日子细水长流,这样子死吃,也不怕糟践东西。” 吃物,大概就是骂人贪吃,除了会吃就无用了的意思。 冯玉姜说:“一年到头的,今年传秀送年礼,加上给我干妈送年礼退回来的,足够孩子吃了。我怕不够,又去割了三斤。前村有人杀猪卖,比公家食品站的肉还好呢!” 钟母听了,仍旧骂了句“吃物”,手中的筷子却不自觉地伸向盆子里酥香软烂的大肉块。钟家在村里算不上穷,但过年过节像这样敞开了肚皮吃肉,还是不太敢想的事情。 照农村过年的惯例,冯玉姜吃过晚饭泡了两碗黄豆,二十五这天一大早起来做豆腐。她叫了钟继鹏帮忙推磨磨豆子。钟继鹏打着哈欠说: “这使唤我还使唤惯了,一点都不客气哈!” “做豆腐呢,你自己不吃啊?”冯玉姜说。 先把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磨碎,再拿一个大纱布口袋把磨碎的黄豆装了,瓷缸上架上“八梁子”,袋子里倒上水,使劲地摁揉,把乳白的豆浆摁出来,一遍又一遍,直到摁出来的豆浆稀了,纱布口袋里只剩下豆渣。 “八梁子”,大概就是一种担在瓷缸上的木头架子,两边两条支撑的木梁,中间两根圆弧形的木片,方便摁豆浆,还能顺利流到缸里。 豆浆舀到大锅里烧开,撇去浮沫,放上适量的卤水,顺着一个方向搅动。这放卤水的活,最有技术含量了,放多了,豆腐脑发苦,汁水黄黄的,做成的豆腐也发苦。放少了,又做不成豆腐脑。豆腐脑放进铺了纱布的筛子里,包上纱布用重物压出水分,就成了豆腐。 冯玉姜不紧不慢地搅动滚开的豆浆,不一会子,锅里的豆浆就成了白白嫩嫩的豆腐脑。 “小玩意们,起来吃豆腐脑子了。”钟继鹏吆喝一声。弄点红辣椒面、酱油醋、芫荽什么的,无上的美味,顺便当早餐了。 家里人都喜吃豆腐脑,唯独刚子不喜吃。 “妈,我那肉呢?”他还想着昨晚上吃的肉。 冯玉姜笑:“还剩点儿呢,热给你吃。” “妈,这豆腐炸豆泡子,熬菜好吃。” 冯玉姜说:“行,炸豆泡子吃。” 当地人说的“熬菜”,差不多就是把好几样菜放在一起慢慢炖,有点像东北乱炖之类的做法。油炸过的豆泡子放在汤汤水水的菜里炖透了,香软入味,特别下饭。   ☆、第12章 写对子 庄户人有句话,懒女人盼寒,馋女人盼年。冯玉姜不算馋也不算懒,可大过年的,这时节也没有其他农活,整天就是操忙着吃吃喝喝了。 年三十头里,做豆腐,炸丸子,蒸馒头,磨糯米粉,再推磨烙厚厚一大叠煎饼,准备好一个年关要烧的柴草。当地过年的习惯,正月半之前是不许干活的,春种秋收一整年,过年就要过个安逸年。可这正月半之前不干活,各家女人就得把一家人这半个多月的吃食准备好。 冯玉姜自己卖丸子汤,过年的萝卜丸子不稀罕。除了豆泡子,她还炸了些耦合跟花生米。花生米裹了面粉做的糊,炸出来给小孩当零嘴,都喜欢吃。 钟母不伸手,她一个人还真是操忙的够呛。到了腊月二十七,她才抽出功夫来,熬夜给山子做了件过年的衣裳。那时候会过日子的女人都有一双巧手,孩子的衣服,没有找裁缝的,都是自己裁剪了,自己动手缝,省钱又贴心。 刚子摸着布料,说:“怎么光给我哥做新衣裳?我怎么没有?” “你不是刚混了你姥姥一件黄马褂子吗?你跟你姐都有,你哥长大不算小孩了,就不给他做黄马褂子了。” “那我明天能穿吗?” 冯玉姜笑笑说:“等大年初一那天就给你穿。” 刚子看着她熟练地插针走线,嘀咕了一句:“我姐有缝纫机呢!妈,咱家啥时候买一个?” “等妈再多挣些钱,就买。”冯玉姜说。看着刚子打了个响亮的呵欠,她支派二丫给弟弟打水洗脚。 刚子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拿手指扣了扣脚丫子,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笑嘻嘻地说:“不臭,不洗行不行?” “不行,热水洗洗脚睡,暖和。省的你把冰疙瘩一样的脚丫子搁我身上捂。”冯玉姜拍开他抠脚的手。 钟继鹏从外面推门进来,赶忙反身关紧了门,把汹涌的寒气关在门外。他看看冯玉姜,说: “东子奶死了。” 冯玉姜手一哆嗦,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放下针线,惊愕地问道: “谁死了?” “东子奶呗!到底没吃上新年的饺子。这大过年的,真不是时候。” 冯玉姜没心思缝衣服了,干脆放进簸箩里。她沉默了一会子,说:“……没听到动静啊?” “他家单门独户的,也没什么近房,就东子一个孙子,他一个小青年又不会学妇女娘们那样嚎哭,你哪里能听到动静。刚才村里几个人帮着他收拾安置,换好了寿衣,停灵了。” 钟继鹏唏嘘:“死的真不是时候,你说这大过年的,只怕连个忙事儿的都不好找,总不能过了初一再下葬。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家穷得叮当响,拿什么送殡?” 冯玉姜老半天没说话。她照顾刚子睡下了,跟钟继鹏说:“我出去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的,这么晚你上哪去?” 冯玉姜说:“我去看一眼东子奶。一辈子老好人,临了也没个人哭两声送送。” 钟继鹏挥挥手:“就你破事儿多,不管你,想去你去。” 冯玉姜换了件厚实的棉袄,找出头巾围上,打开门融进了夜色里。东子家离她家隔着半个村子,她一路来到东子家。东子家大门、堂屋门都敞开着,这也是风俗,人死了,从咽气直到头七,都不能关门的,说是不能挡了亡灵和牛头马面的路。 冯玉姜在大门口就望到冲着堂屋门摆着一张灵床,床头点着一盏招魂的油灯,一个蜷缩的人影跪在灵床前,正在烧纸。 冯玉姜学着村里哭灵的女人,张开口哭了一声—— “我的好婶子呀,你怎么就去了呀……” 哭声在寒冰的冬夜显得特别清晰,东子的身形动了动,立刻放开声呜呜哭了出来。帮着他安置的村民这会子都散了,他没想到还有人来哭灵。 冯玉姜来到灵床前,按风俗先跪在床头磕了个头,哭了几声,越想越心酸,哭不出声来了,眼泪却止不住了。 “婶子,你别哭了。我奶知道你来送她,肯定走得安心。”东子跟着哭了会子,开始劝她。 “东子,哪天送你奶下地?” 东子呐呐地说:“只能后天二十九了。人家说不能等过年。” “就明天一天,能忙过来吗?” 东子低了头,不作声了。 冯玉姜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愁什么,家徒四壁,空空两间泥胚子的茅草房,这突然一下子,他上哪去找钱来送殡? 冯玉姜悄悄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东子手里。东子一怔,下意识的就想往外推。 “拿着,算是婶子借给你的,这钱你不用跟谁吱声。早晚有一天你东子混好了,还给我多少我都要。别的先不想,先把你奶送下地再说。” 冯玉姜刚才在家里借着换棉袄,悄悄把钱拿了出来。撇开一切都不说,她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大过年的过不去这个坎儿。 东子嘴唇嚅动着,终究什么也没说。 冯玉姜又哭喊了两声,转头看着东子瑟缩的身形,说:“婶子回去了。你去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这大敞着门的,别再冻坏了。“ 说完,冯玉姜站起身,走回寒夜中。 ****************** 腊月二十八,村子里响起来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当地的风俗很特别,跟南方是不同的,喜事敲锣打鼓,丧事吹唢呐。这唢呐,当地人叫“把匠子”。东子给他奶请了一棚把匠子,买了一口杨槐木的棺材,大年二十九过了午,披麻戴孝端老盆,把他奶匆匆送下了地。 接下来,他还得敞着门,给他奶守七天的棚。守灵棚,就是在家里老人过世下葬之后,头七儿子孙子要在老人出棺的屋子里睡,守候老人的灵魂,随时回家来看看。据说五七之内亡灵还有可能回来转悠,五七内关门不能全关死,也要留条缝的,等上过五七坟,老人的灵魂才会彻底离开阳间,不再回来。 冯玉姜仍旧放不下心。寒风里清锅冷灶,敞着大门,空屋子里铺上麦草睡七夜,好样的壮汉子也撑不了啊! 她悄悄使唤山子,把那刚馏好的热馒头揣在怀里,给东子送了两回。钟母没在意,钟继鹏却不知怎么发现了。 “女人心肠,你能落下什么好?当心烧香把鬼引来了。” 冯玉姜说:“谁还没个难处?这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不要落什么好,我就这样冷眼看着不忍心。” 钟继鹏说:“大过年的,他家办丧事,别去沾染了。要是叫妈知道了,你又有一顿好骂。” 冯玉姜笑着说:“你哪会子学会帮我瞒着你妈了?有进步。” “有进步?那你奖励一下呗?”钟继鹏说着,就把手伸到她被子里来了。冯玉姜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说: “死开去。我今天晌午去街上买鞭炮,遇上谢老三家的了呢,不搭理我,还白了我一眼。” 钟继鹏忙说:“别提旁人行不?我前两天也看见她了,缩着脖子,哼着鼻涕,怎么看怎么瘆人。听说这阵子勾搭上了北村看场的老王了呢,谢老三真是怂到家锅门了。” “我说这阵子咋不热乎了呢,原来是叫人家冷落了。”冯玉姜挖苦。 钟继鹏使劲一拽,拉开了她的被子贴过来,笑嘻嘻地骂道:“怂女人,哪那么多讨人嫌的废话!” ****************** 过新年,少不得要贴对子(春联),贴福字,当地还贴过门吊子。过门吊子,也有的地方叫过门钱、门签,就是五张不同颜色的贴纸,贴在门头上的,上面有各种吉祥如意的花样,喜鹊登枝啊什么的,挂在门头上飘飘荡荡,红红绿绿,喜兴又好看。 山子跟二丫自告奋勇去贴过门吊子,刚子在一旁帮忙兼捣蛋。贴着贴着,两个大的争执起来了。原来今年买的过门吊子,四张上面有字,正好连成“万事如意”,还有一张上面嵌着个“福”字,两个孩子为了贴的顺序争起来。 “万事福如意。”山子说。 “万事如意福。肯定是万事如意福。”二丫也坚持自己的意见。 钟继鹏走到大门口,笑骂道:“憨货,别管那上面是什么字,按颜色贴,大红二绿三黄四水五老蓝,就按这个顺序贴保准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山子立刻得意地挑出那张明黄色的,说:“怎么样?这张带福字的是在中间吧?认输吧你!” 二丫撇撇嘴,说:“感情你比我高了四个年级,多上了四年学呢!等我上到初二,肯定比你强。” 对子不用买,那时候街上也没见有卖的。村里各家都是花两毛钱买一大张红纸,自己裁好了,去找会写字的人写。 一到这时候,村里头教小学的王老师就成了公众人物,大人,或是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红纸挤在他家堂屋,围着桌案看他写对子,每年都是从年三十晌午前开工,到了黄昏时还有人上门来。 王老师便神采飞扬地挥舞毛笔,写好了,还要读给那个人听听,遇上一家子文盲的,他还要仔细给解释一通子,再做个记号,怕那不识字的主人拿回去贴倒了。 据说贴倒了的事情,往年也是发生过的,村子里谁家谁家,拿回去把那字倒头朝下贴了。 今年二丫裁好了红纸,问冯玉姜说:“妈,还叫我哥去找王老师写?” 冯玉姜说:“为啥?王老师那儿好多人呢,你跟你哥好歹也上学,你们自己不会写字?” 二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写字当然会,就是……我写毛笔字不好看。要不让我哥来写?” 山子兴奋地接下了写对子的任务。他一个初中生,拿着红纸去找别人写,实在是有点没面子的。但是村里人在难有比较的情况下,认定了王老师的字好看,钟继鹏往年也就跟着随大流了。回头想一想,自己家儿子不也能写? 就算赶不上王老师那字,可那是自家儿子写的不是?试问村里过年能写对子的小孩有几个? 山子挠了半天脑门,终于写好了大门的对子,写完了,他一边吹着墨,一边拿去跟冯玉姜展示: 勤劳门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 山子读完了,问:“妈,我写的好不好?” “好,当然好,妈一心就巴望着你们幸福多了。”   ☆、第13章 过大年 传秀出了门子,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就只有冯玉姜一个人包了。天傍晌她就开始切肉剁馅子,商量几个孩子能不能稍放点儿白菜进去,饺子馅更软和。 “不行,就不兴放白菜,妈你答应了光包肉饺子的。”刚子坚决反对。 冯玉姜只好多剥了几棵葱,剁了五花肉和大葱一起做馅儿。琢磨着怎么让饺子馅软和些,她干脆加了两个鸡蛋搅匀。 看着多半瓷盆的馅儿,冯玉姜想,这回可真是够阔气的了。村里头没闺女送年礼,又不宽裕的人家,过一个年也不一定能割二斤肉。 弄好饺子馅备用,饺子是三十晚上守夜时包的,留着大年初一吃。今儿晚上的年夜饭,又够忙活一阵子的了。 院子里钟继鹏抓着钟传秀送年礼的那只大公鸡,在山子和刚子崇拜的目光下从容拿菜刀抹了鸡脖子一刀,往白瓷碗里控了小半碗鸡血,便得意的把那只鸡随手往地上一扔,刚要招呼孩子倒开水拔毛,谁知那鸡没有死定,扑棱棱的居然飞出了老远,一直扑棱到院墙跟前,才被尖叫笑闹的两个孩子捉住了。 山子用脚踩住了鸡翅膀,刚子拿一截树枝去戳,那鸡又抽动了一下,刚子吓得往后一跳,尖叫着赶紧跑开。 钟继鹏看看地上小半碗的鸡血,拎着菜刀也笑。 “娘的,明明杀死了怎么还跑了?” “嘻嘻,差点成了飞鸡。”山子也笑。 冯玉姜出来看到地上那一溜子沥的鸡血,没好气的端了一盆水来冲洗,钟继鹏便把鸡用开水烫好拔了毛,交给冯玉姜。 “爸,大伯父也会做饭呢,你怎么就不会做饭?”刚子问他。 “谁说我不会做饭?我当初跟着生产队去挖河工,人小,给专管做饭的宋老头打过好几个月下手呢!看也看会了。” 刚子说:“那你怎么都不做饭?光管吃。” “滚一边去。大男人家,你看谁往那锅屋钻?” 冯玉姜照旧做了个猪肉白菜炖粉条,干红椒炒小公鸡,炖了小年那天剩下的半条鲤鱼,弄几根菠菜熬了碟豆泡子,再把先前炸好的藕合、花生米一样装一碟,像模像样的六个菜。 “那个鱼不兴吃了了,留一半,那叫连年有余。”钟继鹏吩咐。二丫接过话去说: “爸,这么一桌子菜,不用说也吃不了。嗯,还是这个猪肉白菜炖粉条好吃。” 年三十晚上的饭菜都是做的多出来,留着大年初五吃“隔年陈”,讨个连年有余的彩头。所以那猪肉白菜炖粉条,照例是好大一盆。热乎乎的大馒头,几个孩子每人都能吃两三个,就着好菜吃得肚皮溜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玩意儿个个吃得赶上大人多了。”钟继鹏说。 “呸,胡咧咧什么,大过年的不会说话。”钟母呵斥。 钟继鹏忙说:“使劲吃,使劲吃,能吃能干能挣钱,吃得多挣得多。” 三个孩子你挤我,我抗你,哄笑成一团。 ****************** 吃了晚饭,冯玉姜刚收拾了碗筷,有人敲门溜门子来了。 是钟继鹏的大哥钟继虎。 “他四叔,你今年买鞭炮了吧?” 钟继鹏说:“买了。山子他妈去买了一挂鞭炮,还买了一把子二踢脚。” “你借给我几个,家里没去买鞭炮,大过年的,总得放几个鞭炮,崩崩穷气。” 冯玉姜便连忙去拿放鞭炮的小筐子,刚子在旁边跳着脚嚷嚷:“不借不借,我家自己还不够放得呢!” “熊孩子,这多着呢,够你放的了。”钟继鹏呵斥。他伸手拿起那把子二踢脚,二踢脚是一种能飞上天的双响炮仗,一把子有十根。钟继鹏解开扎绳,匀了四根给钟继虎。 “四根行不?四四如意。” 钟继虎连说:“行,行,有这样儿就行。”他接过二踢脚,没急着走,自己端个板凳做了下来。他看看桌子上吃剩的菜,说: “六个碟,你家这年肥的。他四婶子卖煎包挣钱不老少吧?” “她才挣下几个钱?反正我没见着。你四弟使着好几十块的工资呢!要是你四弟也像你们似的不养娘,我还不得饿死!”钟母说。她其实心里对钟继虎很不高兴,今年过年,老大家居然没来给她送年礼,虽说分开过,她是跟着老四钟继鹏过的,可这逢年过节,有她这老妈妈在,钟继虎该来送年礼的。 钟继虎不傻,听出了钟母的话音,说:“妈,老四是公家人,他家的日子不是好过么?那时候公家照顾咱爸是打老蒋支前死的,安排一个儿子的工作,你不是二话没说给了老四?” “我给了老四,我不给老四行吗?旁的我给你们哪个能行?说这话的时候,你都娶妻生子了,人公家不要你。老三瞎字不识,什么本事没有,人公家指定了想要给老四,那是我给的吗?丧良心的,现在来扳这个事,你还有脸说?” 钟母一通机关枪,钟继虎就蔫了,呐呐地说:“妈,你看我也没说什么,老四日子好过,没有屈给你受,你跟着老四家过,我不就放心了吗?” “你放心了,你那心放到胳肢窝了,没搁正地方。我反正也指望不上你,白养了一回子,你甭大过年的来找我的窍行不?” 钟继虎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妈,你看你生的什么气!我不说话了行不?我走了,明天早早叫孩子来给你磕头拜年。” “来磕头我也没钱给他们!谁心里有我这个奶?都指望不上。”钟母一挥手,看着钟继鹏走出屋门,仍旧气哼哼地骂道:“肯定又是老大女人撺掇的,良心渣子都没了。你说老钟家一户门好人,怎么净摊上些子不贤良的儿媳妇?一个一个的没有良心渣子。” 冯玉姜习以为常地听着钟母骂人,回头叫二丫:“你去再烧一壶水,一个个吃那么些子菜,夜里渴。” ****************** 冯玉姜包好了一家人年初一早上要吃的饺子,收拾停当,都半夜了。三个孩子熬不住,早就睡觉去了,钟母也回屋去床上捂被窝。那时候也没有电视,村里连电都还没通呢,当然也没有春晚什么的了。钟继鹏抽着洋烟守夜,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了,便连忙去院子里放鞭炮。 过午夜了,新年已经到了,放鞭炮迎财神呢! 等午夜这一茬鞭炮响过,两个大人简单收拾了睡下,天刚蒙蒙亮又是被鞭炮声叫醒的。钟继鹏便起来叫醒孩子,交代他们穿上新衣服。这边冯玉姜已经煮好了饺子。 饺子出锅,可以放鞭炮了。两个男孩早已经等不迭,抢着放鞭炮,二丫捂着耳朵跑进了锅屋,帮冯玉姜端饺子上桌。 那时候的乡村,过年谁家的鞭炮声响亮,谁家的鞭炮声时间长,就是代表着这家人日子过得富足,像一些困难的人家,也就是随便买几个小“豆茬鞭”放放,像钟继虎说的那样“崩崩穷气”,当然,日子实在难过的人家,也有过年不买鞭炮的。 这当中也有特殊情况,家中父母长辈,包括血缘很近的家族中人,去世没满三年,是不可以放鞭炮的,也不能贴对子。像去年鞭炮声最长的农机站站长家,因为亲三叔死了,今年就不能放鞭炮了。 “爸,今年我们家的鞭炮响得最长。”刚子一脸兴奋。 山子说:“我们家的鞭炮应该跟李大孬家一样长的,不过他家没有大鞭。”小孩子习惯把二踢脚叫做大鞭,普通鞭炮叫小鞭。 放过鞭炮,还不能急着吃饺子的,钟继鹏拿了三张一块的钱,很新的票子,招呼三个孩子:“谁来给我磕头?谁先磕先给谁钱。” 刚子火刺刺地冲过去,咕咚跪下来,抱着钟继鹏的腿磕了个头,钟继鹏哈哈笑着把一张一块的票子给了刚子。山子和二丫大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磕了头,各自拿到钱,便来找冯玉姜。 “去去,先给你奶磕去。”大过年的,冯玉姜可不想再惹着钟母。 三个孩子接连跑到东堂屋,给钟母磕头拜年。钟母起床后端坐堂屋,就是等着孙子孙女子来磕头的,老话儿说,老人享受儿孙磕的头,多福长寿。等三个孩子都磕完了,钟母掏着衣兜,翻出三张五毛的票子,一个一个发给他们。 “拿着,磕头钱,一人五毛。” 钟母给五毛钱是经过考量的,要是给老四家孙子孙女子一块钱,等会儿老大家的几个孩子来了,也得给一人一块,一下子就要好几块钱,一出门就进了老大两口子的口袋,钟母才不会那样蠢。 两个大孩子笑着接了,刚子已经高兴得不行了。像他这么大的小孩,磕头挣到一块五毛钱,算是一笔巨款了,要知道村里还有小伙伴磕头钱只有两毛三毛的呢! 从东堂屋出来,两个大的就去给冯玉姜磕头,刚子拿着钱乐呵,看到他哥他二姐给妈磕头,也跑过来给妈磕头。 冯玉姜同样拿出三张崭新的一块钱票子。 “哇唔,我妈也给了一块钱!”刚子欢叫。 往年冯玉姜是不会再给一遍钱的,她也没有钱,都是钟继鹏说他一起给了。三个孩子接了钱,各自高兴。 “呦呵,到底挣钱了啊!”钟继鹏说。 冯玉姜:“过年呢,多给一遍叫他们高兴,咱家小孩反正不乱花钱的。” 冯玉姜端着来到石磨跟前。磨眼子里插着根青竹子,这叫摇钱树。冯玉姜在磨盘上放了个小碗,小碗里两个饺子,这是敬老天的。 磕了头,拿了钱,敬了老天,一家人聚到堂屋,吃饺子。 ****************** 吃过了早上这顿饺子,串门子就开始了。钟家户门不大,没什么近房,每回无非是相处好的村民们来溜溜门子说说话,还有就是老大钟继虎家的孩子来磕头拜年。 钟老大家也四个孩子,大儿子钟传军已经结婚成家,有了个一岁多的女孩。剩下三个来给钟母磕头拜年,去年也是每人一张五毛钱的票子。今年不同的是,钟老大家的抱着一岁多的孙女来给钟母拜年了。 钟母脸色不咸不淡的,也给了曾孙女五毛钱。 钟传军的媳妇抱着孩子从东堂屋出来,就去了西屋。冯玉姜正坐在床沿上跟二丫说话,见大伯嫂子来了,忙起身招呼她坐下。 “来,小娃,给四奶磕个头。” 钟老大家的笑嘻嘻地把小娃递给冯玉姜,冯玉姜接过来,逗着小娃玩,一边又掏出一张一块的票子,塞给小娃手里。 “来,小娃,四奶给钱买糖吃。” 小娃拿着钱,并不知道这是好东西,两只小手抓住了往两边扯,钟老大家的便连忙夺过来,呵斥道:“败唿头,看把钱撕坏了。”自己就把那张钱装进兜里。 败唿头,在当地是说那种败家浪费,抛洒东西的人。   ☆、第14章 毛驴子 冯玉姜当然知道,她这大伯嫂子就是个离便宜不占的人,像她到街上卖油煎包,钟老大家的自己不出面,专门把几个孩子送到她摊子前,撺掇孩子找她要包子吃。 大生意怕赔,小生意怕吃。一回两回还行,三回一过,冯玉姜心里也不高兴,却没有什么好法子。平时钟母凶恶强势,老大家的不太敢到家里来,这过年的好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钟老大家的赚到了一块钱,心里正得意,钟母一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妈说的,我来溜个门子,跟他四婶子说说话,大过年的又没别的事儿!” “你也知道大过年,你这当亲大娘的,怎么也不给刚子掏一个钱?你大过年溜门子,你抱着个小娃做什么?在我那里赚了五毛钱了,再来山子妈这儿赚一块,是不是还想等着老四回来了,再问他要一块?” 钟母这话,直截了当的给谁谁也受不了,钟老大家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妈,你看你说的,我就是抱着孩子来给你磕头拜年,这可是你头一个曾孙女吧?是你的孙辈后代吧?你心里不想着大儿子,我们做儿女的还得想着你吧?” 钟老大家的,可不像冯玉姜那么让事,她哪里是个任人欺的茬儿?旁边二丫看到这情绪,悄悄溜了出去。 “少说那好听的,你来给我拜年了,你头年怎么不来?你朝你娘家送酒送肉,又是白面的,你怎么不想着还有我这个老的?丧良心的,你不送给我一两肉,我就当我自己死了,你还有脸来我这儿找占宜弄钱?你还是个人玩意吗?” 钟母开口一骂,钟老大家里脸都涨得发紫了,她怀里的小娃吓得哇一声哭起来。钟老大家的把脸一仰,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冲钟母喊道: “我不是穷吗?我不是叫人下眼看吗?我没挨别人下眼看,我挨我自己亲老婆婆耻笑了。自己的儿孙也下眼看,这还有人味吗?” “你两个人,要吵架能不能出去吵?”冯玉姜气不过,站起来说:“嫂子,大过年的我也不留你了,你赶紧出去,别在我家里吵行不行?” 钟老大家的立刻一瞪眼,冲冯玉姜来了。钟母她对付不了,见了总要怯三分,她还怕这面疙瘩一样的冯玉姜不成? “你家里?你算哪根葱?她也是我婆婆,我就在这里跟她讲讲理,能轮到你说话了?” 冯玉姜听了,气得反而笑了,她不急不躁地说:“大嫂子,你要跟你婆婆讲理,你回你自己家,包好了饺子把你婆婆叫过去,你们娘俩关起门来好好讲,别搁我屋里吵。” 这会子功夫,二丫机灵地拉着钟继鹏回来了,钟继鹏一看屋里这情形,黑着脸大步走进屋,钟老大家的看了心怯,匆匆扔下一句: “你们一家子合伙讹我!” 便匆匆抱着小娃溜走了。 冯玉姜松了口气。这恶人吧,还得恶人磨。 ****************** 初二按习俗叫闺女。一大早,冯玉姜打发山子一起去叫钟传秀。本想让刚子一起去的,可想想大年节的,刚子年纪小,去了吴家,要是吴家掏了块儿八角的钱给他,刚子收了,免不了又落了吴母的口舌。 冯玉姜对大闺女的这个婆婆实在喜欢不起来,她前世认识的吴母,跟自家那位婆婆有的比。 吴双贵没来,钟传秀一个人跟着山子回了娘家。大年初二回娘家,按礼节是不能空着手的,传秀带来了一包糖疙瘩,两包羊角蜜馃子,还拿来两瓶糖球(山楂)罐头。羊角蜜一进门就叫刚子抱去一包,吃的两只手黏黏糊糊的。传秀便把另一包还有糖疙瘩、罐头拿去给钟母。 “奶,你吃馃子。” 钟母坐在床上点点头,招手让钟传秀过去坐。 钟传秀走过去,把馃子什么的放在钟母床头。钟母对儿媳妇虽然刻薄,对自己的孙子却还是比较重视的,钟传秀这样子把东西都送来给她,她也会拿去给孙子吃。反之,如果东西不是先送去她那里,大概又要找理由骂一骂了。 “大丫,过来。”没外人在,钟母叫着钟传秀的小名,让她在床沿坐下,笑微微地问道: “有信儿了没?” 钟传秀没明白过来,就问:“什么信儿?” “喜信儿呀!你过门也有四五个月了,还没有喜信呐?” 钟传秀这才明白过来,素白的脸爬上了一抹难言的窘迫,说:“没呢,奶。” “也该有啦,怀上了,再顺顺当当生个小小子,你在吴家也就有头脸了。跟你婆婆、小姑子相处,底气也能足些子。” 钟传秀呐呐不语,半天才说:“奶,我去跟我妈收拾做饭去。” “那你去吧。”钟母说,“把这糖疙瘩跟罐头拿去给刚子、山子吃。”说着就拿过来往钟传秀手里塞。 钟传秀忙说:“奶,给你吃的。” “这馃子我留一包吃,这糖球罐头我可不敢吃,看着嘴里都淌酸水。” 那时候,罐头这东西还算是稀罕物儿。红艳艳的糖球装在玻璃瓶子里,泡在糖水里滚动,瓶子上盖着锃亮的铁皮盖子,看着就叫人稀罕。 冯玉姜一看就喜欢上了。她干脆拿来剪刀,撬开铁皮盖子,找筷子夹出一个来,直接就送进嘴里。酸甜冰凉,打心底里的舒服。 钟传秀看着她,有些讶异。要知道,但凡有好东西,冯玉姜从来都舍不得沾牙的。且不说钟母和钟继鹏,家里还有四张小嘴跟着呢。 冯玉姜吃掉一个糖球,拍拍胸口,觉得舒坦多了。她笑了笑,说:“看你妈,馋得不行了。” 钟传秀闪亮着眼睛望着她,忽然问道: “妈,咱们是不是又该添个小弟小妹了?” 冯玉姜脸皮子一热,叮嘱大闺女:“别出去说啊,还没人知道呢!” “我爸知道吗?”钟传秀问,“妈,这事儿有什么好瞒着的?” “丢人。闺女都出门子了,没想到又有了个小的。”冯玉姜说,“你爸我没跟他讲,不是瞒着,这也不是什么好宣扬的事儿,跟他讲了,又能怎么着?” 四个孩子了,生孩子在婆婆和钟继鹏眼里,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她都懒得跟他们说了。再说,算算时间,她就想起来荒岭上那一场荒唐事,更不想去跟他说了。 “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冯玉姜说。她人瘦,本来是容易显怀的,但这大冬天的穿的多,家里也没有哪个会关注她,也就没有人在意过。 “妈,你这还三天两头推磨呢!家里家外什么粗活重活都指望你干,怎么能行?这事儿必须得叫我爸知道。” 正说着,钟继鹏一推门走了进来,好巧不巧地听到了钟传秀的话,便追问道: “什么事儿得叫我知道?你娘俩有事瞒着我啊?” 冯玉姜见到如此,便索性低头缝补刚子破了膝盖的裤子,不理会了。钟传秀忙站了起来。 “爸,我妈要给我们再舔个小弟小妹了,爸,这回你可不能再叫她五更头的一个人起来推磨了。” 家里每隔几天就得推磨烙一回煎饼。以前钟传秀总是跟冯玉姜推磨,现在她出了门子,山子住校,二丫又小,钟继鹏倒是帮着推了几回磨,但很多时候,他是个叫不醒的,也不知真睡还是死懒不起。冯玉姜舍不得喊醒二丫,便一个人费劲推磨,渐渐地也习惯了。 钟继鹏愣了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看着冯玉姜问:“真哒?” “假的!”冯玉姜没好气地说。 钟继鹏笑笑,说:“你看你也不说,叫闺女来贬巴我。行,往后家里再推磨,喊我起来跟你一块推。” 冯玉姜记得前世钟继鹏是没摸过磨辊的,现在他自己说要跟她一起推磨,算是破天荒透人气儿了。 冯玉姜撇撇嘴。 “我四个孩子,哪个不是一直推磨推到足月?就差没生在磨道里了。怎么这回子你又好心眼了?” 钟继鹏说:“说的什么呀你,我这眼看着也快四十的人了,刚子吃过饺子,都九岁了,再来个小五子还能不高兴?” 冯玉姜补好了刚子的裤子,咬断线头,抬头看了钟继鹏一眼说:“传秀,你给作证,你爸他自己说起来推磨的,谁说话不算话谁当毛驴子。” 钟传秀噗嗤一笑。她越来越感觉到,她妈开始不怕她爸她奶了,言行举止坦然了许多,而她爸钟继鹏对此居然没什么明确反应,这算是个好现象吧! “行,说话算话,大不了我去把生产队的毛驴子借来给你推磨。”钟继鹏说。 哪那么巧,他话音刚落,刚子一路叫喊着窜进屋里。 “妈,妈,毛驴子来了。咱家大门口来毛驴了。” 钟继鹏一听,哭不得笑不得,尴尬地瞟了冯玉姜一眼,赶紧往大门口走去。 ****************** 大门口真的停着一辆毛驴车。冯玉姜一眼看到牵着驴车的人,便舒展开眉眼笑了。 “二哥,是你呀!这老远的路你怎么还来了?” 来的人是孙家老二。 “我妈一大早骂我一顿了,嫌我磨蹭。说这正月初二叫闺女,叫我赶紧的,接了妹子家去吃午饭。“孙老二爽朗地大笑,“我说这来回六十几里路,我又没长翅膀子,只好把队里的毛驴车弄来了。” 孙家老太这还真是拿她当闺女了呢!冯玉姜连忙招呼几个孩子:“二丫,刚子,过来过来,这是你二舅。” 四个孩子早就围过来了,纷纷问好。 “二舅好。” “二舅快屋里坐。” 刚子直接跑过去摸摸那毛驴子,同时响响亮亮地叫人:“二舅!” “哎,这是老小吧?这小小子精神的。”孙老二捏捏刚子的脸,从毛驴车上拎下一大兜子东西,说:“来,二舅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山子上次送年礼时是见过的,这会子过来接了孙老二手里的驴缰绳,牵到大门旁的杨树下拴好,拉着孙老二进家。 走进大门,钟母听到动静已经迎出来了。她听人说过,这孙家家大势大,这孙老二还是生产队长呢,便满脸堆了笑,招呼孙老二东堂屋去做。 “不了,大婶子,叫我妹子收拾收拾,接了她娘几个家去赶晌午饭。来的时候,我妈肉都上锅烀了。” “这话说的,既然来了,晌午饭怎么也得搁这边吃。” 钟母嘴里客套着,心里早就在鄙夷,不过是个碰巧认的干亲,有必要这么当回事儿么!   ☆、第15章 小孩会 钟继鹏招呼着孙老二进了西堂屋坐,钟传秀赶忙端来一碗热水,特意放了白糖,说: “二舅,你喝口热水暖暖。” 孙老二把刚子抱在腿上,接过白瓷碗,一口喝干了热水,一抹嘴,打开带来的袋子,一样一样往刚子怀里拿好吃的,一包糖疙瘩,两包桃酥,两包糖姜片,还有一包自家做的糖炒花生米。 这糖炒花生米,那年月算是当地一道奢侈的零嘴。铁锅里铺上粗盐,干净的沙子也行,把花生米小火炒熟,搓掉外面的红皮,另备锅稍加点水,放入白糖熬制糖稀。 这熬糖稀绝对是个技术活儿,不能稀,稀了就挂不住,不能焦,焦了反而发苦。糖稀在锅里熬到正正好,清亮粘稠,铲子挑起来能扯出绵长的丝,这时候再把搓去皮的熟花生米放进去快速翻炒,让糖均匀地挂在花生米上。自然冷却后,切块也行,或者简单点,直接拿铲子把大团的糖花生米拍散了,一粒一粒,裹着白白的一层糖,亮晶晶雪白白,又香又甜,尤其新出锅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那诱人的甜香味。 用当地一句话说,那是要拴着舌头吃的,太好吃了,当心把舌头也咽下了肚子里。 糖炒花生米费事不说,那年月,花生米跟猪肉一样价钱,白糖又是紧俏的东西,实实在在成了一种奢侈品。一年到头,真没有几家舍得给孩子做着吃的。 这孙老二,一带就是这一大包,有两三斤呢吧。孙家日子好过是一方面,心意又是一方面了。 “妹夫,你看刚过完年也没什么活要干,我妈吩咐,让妹子带上几个孩子走走娘家,好好过两天,你看行不?大棉被都给晒好了。” 钟继鹏心知不行,自家大闺女也才回娘家来了呢,难不成让传秀一个人丢在家里?钟继鹏笑笑,把目光转向冯玉姜。 “山子妈,你看呢?” 冯玉姜为难地说:“二哥,你看我家里这一摊子,大闺女今天刚回来娘家,打算留她住两天的,要不我过几天再去看妈?” “这倒也是。那叫小家伙们跟我去玩几天吧,这当舅舅的大年初二拉着车来叫了,怎么也不愿情空车回去吧?” 冯玉姜犯难。初二叫闺女是习俗,人家来叫了,还热心诚意的,按说该去,可自己不得空去,刚子是个调皮蛋子,去了麻烦人不说,年纪太小又不懂事。她想了想,叫二丫。 “二丫,跟你二舅去他家过两天?姥姥想看看你。” 孙老二咧嘴大笑:“那感情好,我妈一定高兴。五个儿子,给她生了11个孙子,家根底就只有大哥家给她生了个孙女子,早已经出门子了。她现在看见人家俊气的小丫头,就巴不得给硬抢走家。” 当地说“走家”,就是回家的意思。“走娘家”,回娘家。 二丫倒没什么不愿情的,她人虽然小,可心里精灵着呢,上次她妈离家出走,要不是人孙老太家,很难说会怎么样。她这姥姥虽说不是亲的,但看样子拿她妈挺当回事,是个能给她妈撑腰的。这样的亲戚,应该多走动。 二丫看看毛驴车,痛快地答应了:“嗳,我去,我走姥姥去。刚子不去?” “我要去!”“刚子不去。” 刚子的话跟冯玉姜同时说出来,孙老二立即就说:“都给去吧,两个都去,刚子,晚上二舅搂着你睡。” “不行不行,这个小的太厌了,没离开过我,你晚上缠不了他。”冯玉姜说。厌,就是说小孩子特别调皮捣蛋的意思。 刚子撅起了嘴巴,冯玉姜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立刻又高兴起来。 “二姐,你去吧,多住几天。我不跟你去了。” 二丫不用猜都能知道,她妈肯定是跟刚子说,等她不在家,那些好吃的全都是刚子自己个的了。不过—— 她妈肯定会给她偷偷留着点儿的,妈不偏心,不像她奶。 二丫一口气在孙家住了六天,钟传芳都回婆家了,她还没回来。要不是惦记着赶初八小孩会,说不定还不想回来呢!初七过晌,仍旧是孙老二驾着毛驴车送回来的,车上除了二丫,还多了一只小小的巴儿狗。 “妈,妈,姥姥给了我一只小巴狗。” 从驴车上跳下来,二丫抱着小巴狗,兴奋地往屋里跑。冯玉姜迎出来,看看二丫,几天不见居然变了样子了,脖子上多了条橘子红的新围巾,脚上换了新棉鞋,头上梳了好几个小辫子,还扎了一块好看的红绸子蝴蝶结。 冯玉姜噗嗤一笑,说:“我说咋不想来家了呢,看样子搁你姥姥家混得真舒坦,瞧你这新围巾新鞋的。” 二丫拉拉围巾:“三妗子给买的。”抬抬脚:“鞋,二妗子给做的。”又歪着头展示头上的红绸子:“这扎头花,是三舅舅家表哥送的。” 冯玉姜记得孙家老三是在部队上,这么说他带着家人来家过年了?她来不及细问,孙老二已经领着刚子的手,跟钟继鹏、山子一起进了院子。 冯玉姜赶忙迎上去。 “二哥,怎么又让哥嫂花钱?二丫让你们这一打扮,还真有点闺女的样子了,原先整天跟个野小子似的。” 几个人一起哄笑。孙老二笑哈哈地说:“这小闺女孩,搁我家真成了香燕子肉了,老三两口子带孩子回来过年,他家孩子本来就少,见了二丫稀罕的不得了,好偷就给你偷走了。” 土话说“香燕子肉”,大概就是形容一样东西特别稀少,招人喜欢吧。 当然,香燕子肉是要看环境的。 钟母迎出来,跟孙老二客套地说了话,眼睛很不赞成地盯了二丫一眼。 “搁哪儿弄了只狗?家里好几张嘴都填不满了,还有穷功夫养狗。” “奶,这是我姥姥给我的,小巴狗,它个子小,不吃多少东西的,它还能看门,不吃闲饭。” 钟母又冷着脸盯了二丫一眼,听到是孙老太给的,当着孙家老二的面,不好再说什么,养狗的事就算这么定了。 刚子给小巴狗起了个啼笑皆非的名子,叫“钟大王”。 ****************** 正月初八,是镇上开年的头一个集,也是庙会,不过当初的庙是怎么回事就没人说得清了,反正现在庙没了,会依旧热闹繁荣。 这个庙会,又叫“小孩会”,刚过完年,大人没啥要买的,所以庙会上鱼肉青菜一般不会有卖,反倒是小孩子手里多少有几个磕头钱,成了当仁不让的消费主体,小孩会上,净是些卖玩具零食的。 尤其是元宵节放的“呲花”,细细长长的一根灰色小绳子一样的东西,薄薄的一层绵纸里面包着黑色的药粉,拿火点燃了,能放出亮闪闪的电光火花来。专门在元宵节晚上玩,好多小孩子都出来挑花灯,放呲花,那才叫一个热闹。 钟家三个孩子今年磕头赚到了“大钱”,当然要兴冲冲去赶会。冯玉姜呢,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小孩多,有零钱,吃油煎包的就该多了。这是她盘算好的开年出摊子的日子。 果然,油煎包还没出锅,就围满了小顾客。 小孩子不像大人买的多一些,几乎都是买四个的,也有两个的,冯玉姜笑着招呼围成圈小顾客们耐心等等,自己麻利地给锅里的包子溜了两遍水,看着快熟了,再拿起长嘴的油壶,溜了两圈油。清亮的花生油一下锅,很快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浓浓的香味飘散开来。 她拿起长条形的铲子,把包子挨个翻个身,金黄油亮的底面就翻到了上面来,看得周围小顾客们吸口水。 冯玉姜用的是高粱杆的上稍,也叫梃子,她随手把一段梃子从当中折断,就着锅里串起四个包子,递给前面的小孩,小孩没忙着接包子,先递过来两个五分的硬币,冯玉姜叫小孩把硬币放进锅旁边的盒子,那小孩双手接过包子串。 “刚出锅,别烫着。” 冯玉姜嘱咐着,又开始招呼下一个小顾客。 说实在的,现在买包子的人越来越多,传秀没能来,虽然面和馅儿在家就先弄好了,可她一个人又要擀皮、包包子,又要烧火、煎包子、卖包子收钱,真是忙不过来。 她卖光了一锅包子,终于直了直腰,这都四五个月了,身子不那么利落了。冯玉姜赶紧又开始包包子,包好的包子整齐的码在平底大锅里,码好了一锅,就可以烧火煎了。 “婶子。” 冯玉姜一回头,东子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 “东子,吃了没?马上熟了,吃包子。” 东子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抓起棒子芯帮她烧起火来。这炉子是可以烧炭的,但是碳不好买不说,还死贵,不划算,冯玉姜就兑和着烧点棒子芯,也挺好烧的。 冯玉姜看东子埋头烧火,她也不撵他,自己便专心看着火候煎包子。一会子功夫,一锅包子又出来了,冯玉姜首先抓起一个盘子,铲了一盘包子端上桌,招呼东子:“先来尝尝,我把这锅卖完咱再烧火煎下一锅。” 刚子也不推拒,坐下来抓起筷子就吃,很快一盘包子下了肚,冯玉姜一锅包子已经卖了大半了。 “盘子递过来,再铲几个。” “饱了,婶子。” 东子这个年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从他奶过世那晚上,冯玉姜这是头一回看到他。人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更冷淡了,看见冯玉姜也是淡淡的,见了别人过来,干脆就埋头不吱声。 他热孝在身,大年节的不好朝人家里走动,一个年关都没出门,见了谁也不好多言多语。 晌午时候,三个孩子赶完了庙会,刚子买了一把子“呲花”,一个“老和尚打镲”的玩具,二丫买了钢笔还有粘牙糖,山子只买了钢笔,嘻嘻哈哈来找冯玉姜献宝兼填饱肚子。 “东子哥,你咋来帮忙了?”二丫问。 “你当你东子哥跟你一样?就知道玩,也不来帮妈烧把火。”冯玉姜说完二丫,又对东子说: “东子,山子跟二丫都来了,能帮把手,你回去吧!” “婶子,我今天没事。”东子就这么一句话,依旧专心烧火。冯玉姜见他这样,便干脆让三个孩子自己玩去了。山子大了,他自会把弟弟妹妹带回家的。 冯玉姜一边忙忙碌碌,一边在心里琢磨,东子这孩子,他肯定是有事儿!   ☆、第16章 扎花灯 三九严寒,逢集总是开集晚,罢集也晚。冯玉姜收摊子时,天都傍晚了。东子跟着她帮了一天的手,冯玉姜知道他回了家也是清锅冷灶,便索性在罢集的时候特意多煎了半锅包子。今天估摸着都是小孩来买,她没有做丸子汤,便倒了两碗开水,招呼东子吃饭。 东子犹豫了下,说:“婶子,天不早了,你累了一整天,咱还是收好摊子回去吧。” “急什么,咱俩忙了这一天了,一人啃了几个包子,我都还饿着呢。吃饱了有劲走路。”冯玉姜开起来玩笑,“反正天还没黑,路也不算远,有你这小青年跟着,我还怕有人敢短路?” 短路,在过去是指强盗拦路抢劫,劫道儿。 东子没再说话。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冯玉姜这是故意想让他吃饱晚饭,大恩不言谢,他不是个轻飘的人,什么事不会挂在嘴上,都装在心里。 集市上稀稀落落几个收摊子的人,沐着黄昏的落日,冯玉姜和东子坐下来,各自端着盘子吃包子。说实话,被这油味菜味熏了一天了,冯玉姜本来胃口就不同寻常,油腻腻的根本吃不下。她夹着包子啃了半天,好容易吃掉一个包子。 看着东子吃饱了,冯玉姜把剩下的包子拿油纸包了。 两个人合力倒净了炉灰,收拾了桌子凳子,把家伙什都装上手推车,东子一声不响地推了车,冯玉姜跟着往家走。 借着昏黄的余光,两人一路走下去,看着东子一直沉默着,冯玉姜忍不住先起了个话头。 “东子,你奶走了,你也该安排自己的事儿了。有什么打算?” “婶子,我不知道。心里乱。” 冯玉姜试探着说:“你也该成个家了。今年二十了吧?” “二十一了。” “该成家了。你这孩子孝顺,要不是一直将就着你奶,早早成了家的话,孩子都该会走了。” “……”沉默。 冯玉姜想,大丫已经嫁到吴家了,婆婆小姑子不打紧,眼前看着小夫妻虽然不热乎,倒也没吵没闹。大丫毕竟已经嫁了过去,她这当妈的,总不能鼓动闺女离婚吧。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毕竟还是个普通的农妇,思想是再传统不过的思想。尤其在那年头的农村,一个女人离了婚,那就是莫大的耻辱,一辈子基本上就算完了。她想,既然她能重活半辈子,既然日子有了转变,说不定她也能拉拔着小夫妻过好呢! 再说,大丫嫁了一回子,不同于黄花大姑娘。在农村人眼里,就算她离了婚,也是尴尬的二婚头,名声不好听。就算两个人曾经有心,谁知道东子现在怎么想? 那年月,毕竟不同。冯玉姜重活半辈子,却也无力脱离社会现实。 见东子沉默不语,冯玉姜便开始找话说。 “东子,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婶子帮你扒拉扒拉。” “……婶子,传秀她过得不好。”东子没有避讳冯玉姜,他心知他跟钟传秀的事,冯玉姜肯定知道的。 冯玉姜听了一怔,立刻就明白了,东子这是放不下自家闺女!可是—— “东子,她已经嫁给吴双贵了。”冯玉姜这句话一语双关,她说完,静静地等着东子。 “婶子,她不说我也知道,传秀她过得不好。从她嫁到吴家,你哪回看她开心笑过?” 冯玉姜心里一震,细想想,还真是这样。这孩子本来性子就蔫吧,从出了门子,整天就木着一张脸,哪回好好笑过?她这当妈的也不称职,从重生回来就整天忙这忙那,还没有东子这孩子关心。 “那又能怎么样?”冯玉姜故意反问。 东子欲言又止,索性不再说什么。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人眼看着来到了村头,冯玉姜心知有些话今天没法子再谈下去了。她叫住东子,让他放下手推车。 “搁下吧,到了,婶子自己推进家,你也该回去了。”冯玉姜从手推车上抓起一个油纸包,往东子怀里一塞,推起手推车进了村。 东子摸摸手中带着温热的油纸包,知道这是他刚才没吃了的包子。他在原地站了站,默默走了。 ****************** 东子的事在冯玉姜心里拧了个疙瘩。 “小孩会”之后钟传秀又来走娘家,住了几天。元宵节,按规矩她该回婆家过。这次是吴双贵来接她的。 吴双贵来的时候,钟传秀正坐在院子里在给二丫、刚子扎花灯。那时候街上虽然也有卖花灯的,纸花灯,折叠灯,八角灯,可要花钱的不是?小孩子元宵节的花灯,家家户户还是自己动手扎。自家扎的花灯,丝毫也不逊色。 过年时贴在门上的过门吊子,一旦过了正月初五,各家的小孩就会非常积极地揭下来了。那精美鲜艳的花纸上,有各种镂空的花样子,漂亮的很,小孩子小小心心地剪下来,留着扎花灯。 扎花灯的材料十分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当然,手艺好的老人会扎那种走马灯,一般人是扎不来的。普通的花灯其实挺简单,比如钟家姐弟正在做的这种。 几根高粱杆上稍的梃子,一张三分钱的大白纸,加上过门吊子上剪下的花样儿,折折糊糊,就能做成一盏四角八棱、漂亮精巧的花灯。也有用红纸的,但红纸不显装饰花样子不说,远没有白纸做底子亮堂。 那时候,庄户人家几乎都有专门的花灯架子,木板的底座,穿着铁丝。这样扎的花灯其实就是一个灯罩,罩在花灯架子上,木板底座粘上蜡烛,明亮好看又实用,晚上挑着这花灯走黑路一点问题都没有。 钟传秀的花灯又跟别人不同,她随了冯玉姜一双巧手,不光是过门吊子上的花样儿,她还加上了精致的剪纸。花灯八条棱上贴着红纸剪成的蝴蝶,只把蝴蝶肚子粘在了棱上,翅膀颤颤的,触须翘翘的,要多灵活有多灵活。花灯四角上还缀着废旧毛线做的流苏,更有几分宫灯的韵致了。 吴双贵看看他们姐弟三个,打了个招呼,就去找冯玉姜。 冯玉姜正在锅屋里忙着发面,准备第二天做油煎包子用。吴双贵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挡在锅屋门口说话。 “婶子你忙呐!” 冯玉姜抬头对吴双贵笑笑,答应了一声。 “他姐夫来啦?家里你爸你妈都好?” “都好。婶子,我爸说,是不是哪天叫我跟传秀把结婚证领了?我爸说他有法子。” 八零年以前,法定结婚年龄是男二十,女十八。八零年修改婚姻法,改成了男二十二,女二十,正好让吴双贵和钟传秀赶上了。 早些年,农村人结婚普遍早,很多都到不了法定年龄的。年龄不够怎么办?倒也没什么,农村人并不看重那一张证书,新媳妇只要敲锣打鼓正式过了门,就被大家认可了,在老百姓眼里比结婚证管用。等过两年年龄够了,孩子也该报户口了,再去把结婚证领来也不迟。再说那时候户口管理也松,小孩户口好报,因此有的农村夫妻一辈子,根本就没领过结婚证,也照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两家办喜事时,吴双贵刚满二十,钟传秀才十七周岁。按农村办事的习惯,两个人就没急着领结婚证。 冯玉姜现在听到吴双贵提这个事,心里有些迟疑。 “你两个,现在年龄不是还不够吗?” 吴双贵说:“我爸说他跟乡民政的刘干事认识,找他说一说能行,可以把我们两个年龄写大几岁。” “那何必呢,反正你们现在没小孩,又不急着拿结婚证报户口,叫你爸找人,少不得欠个人情,要花钱蒙人情的。”冯玉姜说。 吴双贵就呐呐了,嗯唧了半天,说:“我爸说不费什么事,他能办。叫我哪天来拿传秀户口本去办。” 冯玉姜听了,不好再阻拦,想了想说:“也行啊,这事儿,你们小夫妻俩商量好了就行。咱也讲究一下,领证也挑个好日子。再说咱家户口本也不知道叫我塞到哪儿去了,明天婶子给你找找。” 吴双贵答应了一声,去看钟传秀。 吴双贵站在一旁看着她扎花灯,半天呐呐地说:“传秀,我妈叫你回家了。” 见钟传秀没有反应,便又说:“咱回家吧,明天元宵节了呢。” 钟传秀扎好了花灯,顺便把半截蜡烛点上了,滴了几滴蜡油,把蜡烛粘在花灯底座上。她试试蜡烛稳固了,才吹熄蜡烛,把扎好的灯罩子罩上,递给刚子。 “晚上挑花灯小心些,姐好容易扎的,小心别给烧了。” 纸扎的花灯,万一蜡烛倒了,花灯也就会烧了。刚子去年扎的那个灯,头一天晚上挑出去,就跟别的小孩撞着玩,一下子烧了俩,回来心疼得又哭又闹。 钟传秀拍拍手站起来,收拾了剪刀、浆糊,回头冲锅屋里喊道: “妈,那我回去了。” 冯玉姜连忙从锅屋出来,说:“这就走?他姐夫,吃了饭再走也不晚。” “不了,那个,婶子我们先回去了。” 冯玉姜看着小夫妻俩骑着一辆自行车走远,心里忍不住发闷。眼前传秀的事儿像一团子乱麻秧在她心里堵着,究竟也不知道能怎么样。 走一步,看一步吧!冯玉姜心里思量着。 谁知道,当天晚上就出事儿了。   ☆、第17章 二一子 当地风俗,元宵节是要挑三天花灯的。正月十四,头灯照蚊子,这一年蚊虫少生;正月十五,二灯照害虫,这一年害虫不扰;正月十六,三灯照五谷,这一年五谷丰登。 要是这三天天气晴好,出来挑花灯、放呲花的孩子多,乡村里一片红火亮堂,老百姓就会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当然,这不过是庄户人家美好的企盼罢了。 钟传秀回去的那一晚上是头灯,天气冷了些,但出来挑花灯的小孩还是很多的,刚子一直玩到很晚,才兴冲冲地回家来。山子已经开学回去住校,冯玉姜收拾洗刷给两个小的睡了,又准备好第二天做包子的面,才洗了脚,刚刚爬上床睡觉,院外大门被砰砰的拍响了。 这深更半夜了,谁呀?冯玉姜心里拿不准,踢了钟继鹏一脚,他睡得死猪一样,动都没动。这时候,冯玉姜隐约听到了叫门的声音。 像是传秀? 冯玉姜连忙靸拉着棉鞋,披上棉袄跑了出去。她打开门栓,拉开大门,果真看到是钟传秀。月光下钟传秀光着头,寒颤颤地站在寒气中,肩膀子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大丫,这是咋啦?”冯玉姜吓了一跳。 她赶忙把钟传秀拉进门,一触到她的手,冯玉姜哎呦一声,这手跟冻块子似的,冰冷冰冷,她把钟传秀拉倒锅屋里,手脚麻利地生了一堆火,拉着钟传秀在火堆旁坐下。 借着火光,冯玉姜才看清,闺女头发乱糟糟的,一张素白的脸此刻哭得发红。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棉袄扣子少了两个,露出里面的秋衣,毛衣也没穿,难怪手吓人的冰冷。 冯玉姜吓坏了。随即一股子怒气冲上了额脑门子。 “大丫,这是怎么啦?搁家里挨打啦?——跟妈说。” 火光映照着钟传秀红肿的双眼,她蜷缩地抱着胳膊,闷着头直流泪,任凭冯玉姜怎么问也不吭声。这时候钟母听到了动静,披着衣裳找了出来。她看到钟传秀,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一个不赞成的眼神。 “大丫?你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跑来了?在家跟女婿惹气了?”钟母走进锅屋,凑着火堆烤了烤手,才又说:“为个女人,可别拌了几句嘴就往娘家跑,哪是个过日子的样子。好的不学,别净跟着你妈学那坏的。” 冯玉姜听着钟母的话不入耳,便说:“妈,你回床上去吧,别再冻着了。有事我跟她说。” 钟母嘴角撇了撇,懒得再问,转身回屋去了。 冯玉姜看着大丫默默地抽泣,心里发酸,知道闺女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可传秀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冯玉姜只好默默陪着她坐,娘儿俩这一坐就是半宿。 钟传秀渐渐止住了眼泪,望着火光发愣。冯玉姜又添了几根树枝,伸手搂拍拍钟传秀,没做声。 “妈,这日子,我过不下去。” 冯玉姜问:“吴家又欺负你了?” 钟传秀摇头。 “吴双贵他……”她眼泪又冒了出来,说不下去了。 “吴双贵他打你了?“冯玉姜气恼,她在钟家挨打受骂的,难不成闺女嫁了吴家还要受气挨打?她发狠地说:“他真打你?妈明天找他去!” “不是。”钟传秀摇头,“吴双贵他……他……是个二一子。” 吴双贵,他原来是个二一子。 冯玉姜总说,大女婿整天蔫了吧唧的,似乎慢性子,倒不像是个坏脾气的人,可不成想,竟是个二一子。 二一子,在北方本是骂人的话,说的是那种不男不女的人,说白了就是阴阳人。所谓的□□人,现实中竟也是真实存在,男人的性征没发育好,器官天生就有缺陷的,或者先天畸形的□□双器官。 这吴双贵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冯玉姜半点也不想知道了。她上一世真不知道有这么个事,再说上一世大女婿是个什么情形,很难说不是?上一世大闺女明明生了两个孩子的。 冯玉姜宁愿相信,上一世大女婿最起码还是个正常的人,不然她这心里就更难受了。 要说这阴阳人,也是不幸的,其实很多是可以手术治好的,该是男,该是女,一场手术,也做个明明白白的人。 然而那年月,老百姓愚昧不说,谁家生了个这样的孩子,会往外说?还不是死命地瞒着,生怕露出一丝一毫。并且,因为这阴阳人的特征,家人生下来,往往更愿意说他是个男的。 有些东西,千百年以来是被唾弃的,被压抑的,对女人来说,*差不多就是不知羞耻的代名词。甚至有这样一方是阴阳人的夫妻,本就懂的不多,女人居然也认命过了一辈子。 冯玉姜此刻只觉得头皮直麻,明明烤着火,她却浑身发冷。她死死盯着火堆出神,恨死了钟继鹏当初的恶霸。 当初有人跟钟继鹏说媒,钟继鹏自己先看好吴家,心里定下了,居然还让闺女去相亲。想起相亲的时候,钟传秀头都不抬,吴双贵只看着蔫吧秀气,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好,钟继鹏就压服着传秀,做主把这亲事答应下来了。 老天,这小半年,传秀过的是什么日子! 钟传秀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嫁过去吴家的,她心里不愿情,却又反抗不了父亲强压给她的命运,因此根本也不愿情跟吴双贵鱼水和谐。吴双贵二一子不能人道,对钟传秀来说竟算是解除了某种折磨。 这夫妻只有个名,彼此冷淡着倒也不觉得负担。 冯玉姜愤恨恼怒之后,渐渐又平息下来。她想到,既然这有苦说不出的日子传秀忍了这么久了,怎么今晚上就突然闹上了? “传秀,今晚上,吴双贵到底怎么你了?” “他今天说要领结婚证……我反驳了他两句不好听的,他就……” 钟传秀拉高袖子,那胳膊上竟满是一块块的青紫。 当天晚上,吴双贵询问钟传秀,啥时候去领结婚证,钟传秀没搭理。吴双贵问的紧了,钟传秀忍不住反唇嘲讽他。 “领证领证,急的什么?咱们两个,反正也生不出小孩来,用不着结婚证给小孩报户口。” 吴双贵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却不敢声张,竟然把恶毒的爪子伸向了钟传秀,把她闷在被子里,又撕又扯,连掐带咬,发泄自己说不出口的愤恨。吴双贵是个二一子不假,可他那个子力气远比钟传秀强势多了。钟传秀实在忍受不了,才大半夜的逃了回来。 冯玉姜整颗心都抽搐了。 ****************** 冯玉姜恨,她恨自己上辈子怎么就是个死面疙瘩,怎么就任由着钟继鹏把大闺女做主嫁到吴家去。 她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大闺女出嫁前的头天晚上重活这一回。 她恨自己当天晚上怎么就不能撒开了泼,闹上一回,任凭死也不能把闺女嫁到吴家去。 冯玉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就的苦命,嫁到钟家来,摊上钟家母子两个阎王,挨打受气一辈子,难道还要她眼看着闺女嫁了个不是人的东西,还要再像她一样挨打受气? 冯玉姜越想越恼,爬起来就冲进了西堂屋。床上钟继鹏正睡得猪一样沉,冯玉姜恶气直顶着心头,她双手抓住钟继鹏的被子,猛地一掀,把那被子扔到一旁,伸手抓起床前的鞋底,啪的一声呼在钟继鹏身上。 “你给我起来!” 钟继鹏陡然惊醒,一时摸不清头脑,疑惑地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横眉怒眼的冯玉姜,居然没顾上发火耍横,怔怔地看着冯玉姜,说: “怎么啦?你癔症啦?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个不透人气的,你给我起来!”冯玉姜骂。 钟继鹏横了她一眼,拉回棉被。要知道这个天还是冷死人的,他拉好棉被,居然伸手去摸冯玉姜的额头,嘴里说: “发什么疯!要不是看你肚子里还有一个,看我不一脚蹬死你。你这一阵子真有些不正常,还是去趟医院吧,好好叫医生给瞧瞧。” 冯玉姜破了劲。要知道,她是来找钟继鹏拼命的。 可是,拼完了命呢?冯玉姜的狠劲儿忽然就塌了下来。不行,这事传了出去,传秀还怎么活下去?七八十年代的偏远农村,舌头板子绝对能压死人的。 先不能声张。 冯玉姜转身出去,安排钟传秀去东厢房跟二丫挤一晚上。平时钟传秀在娘家留宿,都是跟二丫一铺睡的。冯玉姜看着传秀上了床,躺下。 “你先睡觉,凡事有你妈呢!” 冯玉姜回到西堂屋,钟继鹏骂骂咧咧刚躺回去,冯玉姜拖鞋上了床,硬把他拉了起来。 “起来,我有事跟你说。” 钟继鹏听到“二一子”三个字,惊讶地张了张嘴,半天没合上,终于弄明白冯玉姜为什么突然朝他发疯了。 “这个事儿……唉,你说,咋会这样?这事弄的。唉……”钟继鹏唏嘘。 “别这呀那呀,你说,现在怎么办?”冯玉姜在被子里拿脚蹬他。 “这个事儿……”钟继鹏耙耙头,说:“明天看吴家怎么说,他吴家要是不来给我赔礼道歉,我非打死吴家那个小货色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再打我闺女。” 刚子这时候突然动了动,嘟嘟囔囔地翘起头来。冯玉姜连忙拍拍他,看着刚子睡了,示意钟继鹏:“你悄声的,这事能咋呼吗?” 冯玉姜说:“现在不是陪不陪礼的问题,咱传秀这日子怎么过?” 钟继鹏思量着说:“要不,过两年真不行,给他们抱个孩子养?” 冯玉姜一口气憋得难受。这光是孩子的事儿吗?瞧瞧吴家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婆婆刻薄强势,小姑子蛮横任性,弄个女婿不阴不阳,作死的变态。就这么一家子,居然还给传秀气受,这日子到底怎么往下过? “那能怎么着?谁叫传秀这瞎命,摊上了。你现在难不成让传秀另寻一家子?这么一来名声可就完了,上哪再找个像样的人?人都说头命不好二命薄,你看那些子再嫁第二回的,有几个好命的?吴家怎么说也丰衣足食的,只要别再虐待她,也就只能这么将就着了。不管生的、抱的,过两年有了孩子,也就安稳过日子了。” 冯玉姜一听这话,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这瞎命,是传秀她自己摊上的吗?是哪个不长人肠子的,把她推进火坑里去的?” “行了吧,你这女人骂我还骂习惯了咋地?我当初哪知道会这样啊,我就看吴家那小货色斯斯文文的,怪腼腆,不像是个坏脾气的,吴家日子也殷实,一般人家比不上,我寻思咱闺女嫁过去亏不了。我又没长前后眼,哪知道会这样子?” 冯玉姜听他这么说,气得直喘粗气。 “传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爸!”   ☆、第18章 要脸面 第二天,冯玉姜没有上街卖包子油煎包。 眼下包子就是十块钱一个,她也没心情出去卖了。 一大早,她早早塌了两个菜煎饼给二丫和刚子吃了上学,自己围着院子转了几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昨晚上那事情,一直在她心里堵着,堵得她到天亮都没合眼,堵得难受。 呆愣了一会子,她拎起水桶,打算下河去挑水。 “妈,我去吧。你身子不方便。” 钟传秀浮肿的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这样子出去,婶子大娘的问起来不好说话。冯玉姜说: “你去再睡会儿,天还早呢!妈怀着你们几个,到七八个月也没耽误挑水,不碍事。” 冯玉姜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拉开大门,迎面看到一个人。 大门口,吴母正带着尴尬的笑脸望着冯玉姜。 这个人,是早就来了,还是正巧刚到?冯玉姜扫了吴母一眼,把扁担一横,差点碰到吴母。吴母趔着身子退了一步,干笑着说: “他婶子,你这是挑水去呐?传秀她回娘家来了吧?” 冯玉姜抬抬眼,咣当一声把扁担扔在一旁,转身进了家门,吴母在背后两眼怨怼,抬脚跟了进来。 冯玉姜站在院子里顿了顿,去哪儿呢?这大清早的四处静悄悄,肯定不能在院子里说话。东堂屋钟母住着,西堂屋钟继鹏还没起床,他上班比两个孩子上学晚。 东厢房,传秀在里边呢。 冯玉姜反正也没打算拿吴母当什么客,索性一转身,进了锅屋。她也没去看吴母,自己自顾自地拿了个板凳,对着锅门坐下。 吴母见这情形,拿不准冯玉姜是生气女儿被打,还是知道了什么,只好自己也端了个小板凳,在巴掌大的锅屋当央坐下来,先开了腔。 “他婶子,你看,这事弄的,我家那个小爹,中了什么邪,昨晚上小两口子惹了点气,叫你生气了吧?” 冯玉姜说:“他两个惹的什么气,你比我清楚。” “这话说的,我要是早知道小两口子会惹气,我头天晚上就呼那气人的小爹两鞋底!话又说回来,舌头跟牙还打架呢,小两口子拌几句嘴,咱大人压服压服,就过去了,他婶子,你说是不?” 说的真轻省!冯玉姜见吴母这样说,口气硬邦邦地说:“压服谁?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压服我闺女?她犯了什么错了?” “嗐,这不是双贵那东西气人吗,小两口的事儿,闹着玩闹着玩,谁知就闹恼了,我回头去骂他。可你说她嫂子也是的,一家一道过日子,惹点气,深更半夜地跑出来,多叫人担心,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冯玉姜一听这话,一股子恶气就冲上来了。她算是看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上辈子她整天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结果又怎么样?给自己、给儿女们求来安生日子了吗? 看开了,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传出去不好听?这话,你还是回去关上门跟你儿子说吧。你那个儿子是怎么回事,你生大养大的,你还能不清楚?弄个不阴不阳的货,拿窗户纸来蒙我呢?” 吴母一下子惊得坐不住了。 “他婶子,看你说的,这是哪里来的话?这话怎么能乱说?” 冯玉姜说:“你急什么?秃头上抓把盐腌的,你到底急的什么?有没有这事,你心里明白,还用我说?” 吴母干张了半天嘴,一下子不知道能说什么,这钟传秀,看样子是把底细都跟她妈讲了?这可怎么好? 冯玉姜见吴母不吱声,干脆把话说透了。 “自家儿子有问题,瞒着掖着的来坑人,你们吴家这不是缺德坏良心吗?你自己也有闺女,你凭良心想想,你闺女要是叫人这么坑了去,你气不气?本来就对不住我闺女,从传秀进了你家门,你一家子对咱传秀都是什么样子?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心拿捏她,你吴家到底还有没有人良心?” 要说冯玉姜在街上卖了小半年油煎包,挣钱不挣钱先不说,嘴皮子真是利索了不少。心里窝屈,她说话当然就不留闸了。 吴母急了,说:“他婶子,看你说的,哪有坑人不坑人的,我家双贵,他跟别人也没啥两样,还不是一样吃饭穿衣挣钱过日子?要说这传秀到我家,我对她哪里孬了?当然,我平时可能对孩子管得严了点,有时也会说两句重话,我还不是为了小夫妻知道怎么过日子嘛!这回子的事,是双贵不对,不是个东西,可这女人家跟着男人过日子,哪能没有一点磕磕碰碰?我今后一定拿传秀当我自己闺女,我保证比疼双玲还疼她!” 吴母总不能说,恰恰是因为自己儿子先天有问题,她才打定主意,想在儿媳妇一进门就把她拿捏住,好叫她蹦不出自己手心里去,好叫她认了命跟着儿子过日子! 这话她不能说。 吴母寻思,儿媳妇年轻,有些事半懂不懂,肯定不好意思往外说。趁着刚进门把她拿捏住,剩下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再说,吴母还妄想着,说不定儿子还能给她传宗接代呢!就算不能,她也打算好了,等把儿媳妇拿捏住了,找机会叫她借个种,生个孙子,吴家这一户人家就算圆满了。 冯玉姜反驳:“拿传秀当闺女疼?你家那个双玲,要是嫁给个二一子你愿情不愿情?要是你闺女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来家,你能答应不?” 吴母心焦地看看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他婶子,你小声点,你说那些话,传出去对谁也不好是不是?传出去对传秀又能有什么好处?双贵又没有什么,就那么一点子小毛病,你说哪个女人整天就在意男人的那地方了,整天就想着那事儿,说出去,还不叫老少娘们笑话死?你也不想想,就为着男人不喜欢跟她干那事儿,跟男人大闹一场半夜跑了,这要是叫人知道了,钟家的脸往哪里搁?叫我说,这事吧,咱当父母的,就该两下里压服着,怎么也得将就两家人的脸面吧?” 冯玉姜听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没厥过去。 这时锅屋外面咣当一声巨响,锅屋里两个争斗的女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出来。钟继鹏站在院子里,脚边摔着一个砸碎了的瓷盆字,再看那钟继鹏,黑着脸,瞪着两只红猩猩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瞅着吴母。 吴母大惊,脸就变色了。看样子钟继鹏在锅屋门外是听到了。她进来时没看到钟继鹏,还以为钟继鹏要去上班没在家里,跟冯玉姜说话就放肆了许多,不成想现在惹急了这有名的钟阎王。听说这个人脾气出了名的暴,看他这个样子,真有可能一锤头子砸死她。 “那个,他婶子,那个,我回去说说我那小爹,你也劝劝传秀,我就先回去了。”吴母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溜儿地跑掉了。 钟继鹏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他发泄地摔碎了锅屋门口的瓷盆,看着吴母飞快地溜掉,自己在院子里愣站了一会子,猛地抱着头蹲了下去,老半天没动弹。 这天早上,冯玉姜没有做几个大人的早饭,钟继鹏也没半点心思去上班了,钟传秀把自己关在东厢房,整整一天都没出来。 ****************** 钟传秀就这么在娘家住下了。 吴家使唤当初的媒人来说合,叫了两趟,冯玉姜发了狠。 “你别再来了,我不叫闺女回去受他家的罪。” 媒人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只觉得两家子的态度都很是奇怪,却也找不清楚原因。 半个月后,吴家再去找媒人,媒人说话了。 “新人上床,媒人靠墙。你两家这纠纷,不能再找我了。” 吴家隔天使唤了吴家一个婶婆带着无双贵来赔礼,那婶婆拉着冯玉姜和钟传秀巧舌如簧,说来说去就一条,想要叫钟传秀回吴家去。吴双贵木着一张脸,只是僵硬地赔礼说好话, “怪我不好,叔,婶子,我保证以后不欺负传秀了。婶子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出出气也好,只要传秀跟我回去,我保证好好对她。” 吴家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无论怎么着,吴双贵跟钟传秀这夫妻还得做下去,不然无双贵的事情漏出风声,吴家算是完了。 吴家认准了两头都不想把私底下的事拿到台面上来讲。钟家不能讲出去,不然对钟家和钟传秀也没有好处。钟继鹏那么好面子,未必就肯让闺女失婚丢人,僵持下去,只要吴家死缠着不松口,不放手,钟传秀早晚还得回到吴家去。 钟传秀在娘家不走,钟母渐渐地就开始冷脸子了。 “你说说,小夫小妻吵几句,又没啥大是大非的,就闹成这样子,叫人家左邻右舍怎么说?人家不说咱家不喘人气吗?” 冯玉姜不信,当天她跟吴母争执,钟母就能一点听不到? “谁爱说谁说去,反正是吴家先短理。”钟继鹏烦躁地呲吧他妈。 冯玉姜想,难得钟继鹏说了句人话。 这些天,外面的人不明就里,说三说四的都有,左不过说钟家不看事不明理,太难为人,冯玉姜有苦说不出,火气往上冲。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孕妇本来就容易上火,这下子,嘴角都长出燎泡了。 当中隔了两天,吴双贵的爸带着吴双贵上门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本村几个老辈。进了门,吴父就狠狠一脚,把吴双贵踹得咕咚一声跪倒在东堂屋门口。 吴父转过头来,看着钟继鹏。 “他叔,咱两个认识老多年,现在又是儿女亲家,双贵跟他妈有不对,你跟他婶子心里生气,是应该的,可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你消消气,管怎么着,也不能把小夫妻搅散了,总得将就我这家人吧?老哥哥我求你来了。” 跟着一起来的老辈,本就是吴父请来的说客,接了吴父的烟酒,当然也尽心帮着劝服。 “继鹏啊,你看这事弄的,不就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吗?你家闺女不像个会作的,怎么着就非得闹成这样?吴家礼也赔了,歉也道了,你好歹也说说你闺女,没啥大不了的,赶紧回去安生过日子吧!钟家不能这么不看事吧?” 钟继鹏嗯唧了半天,答应了会劝劝闺女。 劝劝闺女,这不是钟继鹏的作风,但吴父又拿这话没办法。 钟继鹏不敢硬来,要是依着他,他觉得还是应该叫钟传秀回婆家去。过了门了,摊上了,要是闹得一拍两散失了婚,成了二婚头子,在这农村的确是丑事一桩。可是,他记住了冯玉姜说过的话。 早在吴家叫媒人来说和时,冯玉姜就把一瓶子盐卤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挺着凸起的肚子对他说: “你要是硬叫传秀回吴家去,我死给你看!” 这个死字冯玉姜说得咬钢嚼铁,反正,她是死过一回子的人了。   ☆、第19章 走西口 钟继鹏现在还真不敢拿冯玉姜这话不当回事。 钟继鹏懊悔呀,他懊悔当初怎么就看上了那个吴双贵,还硬压服着闺女嫁过去了。弄得他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前有吴家的软硬兼施,后有自家女人的一条人命,不,是两条。 钟继鹏觉得,现在他就像一块放在火口上的猪肉,烤得都要焦了。 从吴家父子来到,钟传秀都一直没露面。吴父本来还打算见到钟传秀来个哀兵之计的。现在,钟继鹏只说劝劝,吴父的脸就不免颓败了。 吴双贵跪在地上,耷拉着头,脸上说不出的死灰。这半个多月,他日子也同样难捱。一桩他跟钟传秀都无法经营的婚姻,却要把他们两个人仅剩的一点尊严踩到地上来维持,只为了吴家父母“后继有人”的念想,可悲又可叹,吴双贵这会子死的心都有了。 吴双贵没去死,当天晚上却传出来吴母上吊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这几天都没有机会说话的钟母,终于找着机会说话了。 “你们弄得这叫什么事!这下子逼死老婆婆了,这恶名出去了,钟家以后还有没有脸面见人?大孙女子,你不能这么丧良心,不就是跟女婿惹了点闲气,你怎么就这样子作死?就算你女婿有哪点不好,耽误你吃饭耽误你穿衣了?管怎么那是你婆婆,出了这事,你还不去看看,全公社的人都要指着你后脊骨骂的。” 钟母对吴家还是满意的,算是比较有面子的一门亲家。再说,钟传秀跟吴双贵闹岔了,传出去说谁家谁家闺女离婚了,走回头路了,总是一件丢人的事情。那年月,有的女人宁肯去寻死,也不离婚,这样的女人才是被很多人同情赞许的。 冯玉姜跟钟传秀都没搭腔,钟母呱啦够了,盯了冯玉姜两眼,回她屋了。 冯玉姜不知道吴母是真上吊还是假上吊,反正听说是被吴双玲发现了,结果没死成。 冯玉姜其实倒肯相信吴母是真的想上吊。毕竟在吴母眼里,吴双贵的事情要是弄不好,传扬出去,吴家就完了,她也就真的没什么活头了。 人都是自私的,吴母一心顾着吴家,冯玉姜当然先顾着自家闺女。 得到这消息,钟传秀沉默着,看不出是喜是忧。沉默了半天,钟传秀说: “妈,我明天回吴家去看看。” 冯玉姜一听就急了,说:“什么叫回去看看?你这一回去,就算是重回吴家门了。不行。” 钟传秀像是想通了什么,不气不恼地说:“我回去一阵子。现在弄成这样子,外人不知里人事,反倒怪咱家不明理。这样僵下去,叫你跟我爸都难做人。” 冯玉姜赌气地说:“旁人怎么说咱不管,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不能就这么回去了。不行跟她就撕破脸算了,真要把实情说出去,我看吃亏的是谁。” “不能到那一步啊,你想想,要是吴家的人,不管是谁,真有个三长两短,出了人命,咱们家还能在这地方做人吗?”钟继鹏在一旁反对。 钟继鹏的想法里,要是传出去说他钟家闺女嫁了个阴阳人,说他钟家闺女嫌男人不能那个离了婚,都是顶顶丢脸的事情。 毕竟,在好多农村的婆婆妈妈看来,摊上了,认倒霉,都是没法子的事。有些子事情是被避讳的,无关紧要的事情,男人就算不能那啥,不挡吃不挡穿,也不该闹得家破人亡的。 冯玉姜心里烦躁,听了钟继鹏这样说,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还不都是你做的孽!” “妈,你别焦躁了。”钟传秀平淡地说:“他吴家不就是想跟我死磕在一块吗?我回去,我看看他吴家能不能把我锁起来。现在这婚事反正没刀断,这样子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 冯玉姜拿不准传秀在想什么。 钟传秀第二天拒绝了冯玉姜的陪护,自己回了吴家。听说,她一进门,吴双玲就扑了过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差点害死我妈!” 旁边吴父同时扑过来,在吴双玲碰到钟传秀之前抓住了吴双玲,立刻就狠狠抽了吴双玲一个耳光子。 “你给我懂点事,以后不许你惹你嫂子生气。” 钟传秀默然看看吴双玲,再扭头看到旁边的吴双贵。吴双贵也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波动,两个人望进了对方的眼睛里,同样无奈的死寂。 ****************** 经这么一闹,冯玉姜好长时间没上街卖油煎包。不是怕有谁问起闺女的事,她实在是没心思。 冯玉姜真恨不得她没有重生回来。前世不知道结果,还愿意忍,还有盼头。现在呢?她的心算是落到深沟里了。 钟传秀回吴家之后,冯玉姜好一阵子没出门。心里边那团乱麻堵着,怎么也没有头绪。 然而有些事却无法不出门。冯玉姜现在挑水都尽早的去挑,避开人多的时候。这天天才刚亮,她挑着扁担,慢慢腾腾地下河去挑水。 刚到河边,她远远看到了东子。冯玉姜现在有些怕见到东子。本来,她心里还有所期待,现在看来,这期待怕是一时半会没指望了。 冯玉姜来到河边,踩着岸边的石头打算弯腰打水,算算冯玉姜怀这胎已经六个月了,这动作做起来,已经有些费力。 “婶子,你赶紧放下,我给你打水。” 冯玉姜一转身,东子已经站在她身后了。冯玉姜见了,干脆把桶递给他,自己退到旁边。 “婶子,我这几天都在等你。” “等我干啥?”冯玉姜说。这东子一看就是奔着她来的,他想干什么? “婶子,我想托你个事儿。” “什么事?” 东子打好了水,拎着两只桶走上河滩,放在岸边平坦的地方,才站直身,望着冯玉姜笑。 “婶子,我明天要出远门了,想托你,逢年过节帮我给我奶烧点纸。” 冯玉姜忙问:“你要去哪儿?去多久?要怪长时间吗?” 东子笑:“是去的久,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婶子,我知道女人一般不上坟的,可我托给别人,我不放心。我家单门独户的,我要是走远了,就没别人给我奶上坟了。” 冯玉姜一阵惊讶,她还想问几句,东子已经抓起地上的扁担,挑起两桶水往前走。 “哎,你这小孩,放下我自己能挑。” 东子像没听到似的,挑着水桶一口气走出老远,一直到了冯玉姜家那条巷子口,停住了。 东子小心放下水桶,把扁担搁在水桶上。 “婶子,我走了,你一切放宽心。” 东子冲着还没赶上来的冯玉姜挥挥手,顺着河岸走远了。 从那天起,冯玉姜就没再见过东子。村里也没谁在意这个孤儿,大约是过了好久,才有人拉起呱来,说某天某日见到东子拎着个包袱出了村,还跟他告了别,一路往西走了,也不知跑到那个山旮旯里去了。 她想,这孩子,怕是不想再踏上这块伤心地了。 三天之后,钟传秀跟着吴双贵去赶集,不知怎么两个人就当着街上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吴双贵就摔了手里刚买的猪肉跟洋葱,动手推了钟传秀一把,钟传秀随即把手里提的一篮子鸡蛋摔到吴双贵身上,一堵二气地跑走了。 钟传秀这一跑,从此一去无影踪。 有人说,吴双贵就站在那儿看着她离开,一直看到没了人影,都没有拉一把。 有人说这闺女怕是气出了病自己走丢了,也有人说会不会遇上拐子坏人了,还有人说,看见钟传秀往河边上跑,怕是跳河死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现在开了春,水势那么大,上哪里找? 钟吴两家忙乱着找人,没找到。吴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找上钟家的门,认定是钟家把钟传秀藏了起来,哀哀地求告冯玉姜把儿媳妇给她找回来。 “她婶子,你千不看万不看,你看我这条贱命的份上。要是传秀不回来,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头碰死搁你家。” 冯玉姜同样气得眼泪鼻涕的,指着吴母哭喊道:“你吴家害死了我闺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倒来反咬一口,你今天不把闺女还给我,我跟你拼了。” 冯玉姜话音还没落,旁边二丫忽的扑了过来。她一把揪住吴母头发,照准吴母的脸就扇。这小丫头,也不过才刚十三岁,瘦瘦的个子,长得却不算矮了,这样突然揪住吴母就打,粗壮很多的吴母没有防备,一下子还真没摆脱开来。等到看热闹的人把两人拉开,吴母的头发硬生生给二丫薅下来一撮子,一个眼角也被抠破了,血糊糊的。 二丫被邻居抱住胳膊,仍旧挣命地踢了一脚。 吴母被打得懵了半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拍着大腿,扯长了喉咙,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 “你想死?你想死也得先把我姐给我找回来,你死了也顶不了我姐,你到死也欠我钟家一条人命。”二丫被人拉着,跳着脚指着吴母喊。 钟继鹏的大侄子钟传军这时从外面挤进了人群,身后跟着他两个精壮的弟弟。随后钟继鹏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后边还跟着几个吴家的人。 钟传军叉腰站在吴父面前,指着吴母说:“你吴家虐待我妹子,现在人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敢到家里来闹,你当我钟家没人了吗?说我们把传秀藏起来了,全村的老少爷们、姊妹娘们都可以作证,传秀没的那天,谁看见她跨进这村里一步了?今天你吴家不把我妹子找回来,可别怨咱钟家翻眼不认人!” 钟家的男人都是大个子,钟传军同样粗壮,往吴父跟前一站,吴父气势上就弱了几分。何况他背后还立着两个熊更扒拉的弟弟,和铁青着脸的钟继鹏。 要不怎么说,家大势大,户大兵多呢!这时候就显出家族的力量来了。 吴父走过去,踢了吴母一脚,说:“别搁这丢人现眼了,你还嫌不够乱啊?赶紧死回家去。”   ☆、第20章 分田地 钟家、吴家各自又找寻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钟传秀的半点影踪。 钟吴两家就此结了怨仇。 吴双贵后来也没有再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子事,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总会有风声传出去,有心人再推测推测,私底下大家便心知肚明了。渐渐地就没人再提起给吴双贵说媒的话头。吴母出来见人,那肩膀子是越来越塌。 大包干之后,生产队长不那么吃香了,吴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多年之后,吴母给吴双贵抱养了一个豁嘴的弃婴,好歹算是吴家有了后人。 这些都是后话了。 冯玉姜想,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帮上大闺女。此后许多年,钟传秀成了冯玉姜心底里一个不能碰触的念想。 “妈,我想养个大狼狗,我同学家有狼狗,可好了。这小狗,连个汪汪也不会打,我不想养了。”二丫脚边跟着她养的钟大王,就是孙老太给的那只小巴狗,赖在冯玉姜后面请愿。 冯玉姜说:“你不是怪喜欢这小狗的吗?这就养够了?小狗太小,抱来时才断奶呢,再喂一阵子就能打汪汪了。” “会打汪汪也太小了,我听人说,这狗长不大,就是小小的。我要养一只很大的狗。” “你奶早就嫌弃小狗吃的多,再养个大狼狗,吃的更多,你别没事找事了。小狗养着玩,养那么大一只狗做什么。”冯玉姜提醒她。 二丫说:“这小狗不顶用,闲时不能给我抓兔子,要紧要忙不能给我咬人,就赚养着玩了。” 冯玉姜说:“这小丫头,养狗留着咬人,你想造反啊!” “我不造反,我就养它咬人,谁惹我我叫它咬谁。”二丫嘻嘻地笑。 冯玉姜好气又好笑。二丫这性子铁随了她爸,传秀那性子,人都说是随她。冯玉姜想,要是这两个孩子的性子匀一匀,中和一下子,那该有多好。她想起二丫当日打吴母的狠劲儿,想起她平时的倔劲儿,还真有几分担心。这样子下去,都不像个闺女样了,将来大了找婆家,找个什么样的女婿能降得了她? 她有时想,传秀逼到这一步,实在是摊上他们这爹娘不撑劲。对传秀的去向,冯玉姜心里多少是有数的,总算是还留给她几分盼头。这孩子性子懦,换了二丫,只怕要闹得头破血流、世人皆知了。 “有人说,传秀出事前的那阵子,看见她一清早挑水,跟东子在河边上两个人说话,不止一回呢,现在东子也不见了,他两个人我看走的有点近乎,你说会不会……”钟继鹏有天晚上跟冯玉姜这样说。 “有人说就是你害死了我闺女!”冯玉姜呲吧他。 钟继鹏哑巴了。 从传秀的事情出来以后,钟继鹏就怵了冯玉姜三分,轻易不敢冲着她怎么样了。一来他不知道底细,总觉得传秀生死不明,的确是自己当初走了眼挑上吴家,落了冯玉姜许多怨恨。二来,山子跟二丫渐渐大了,尤其是二丫,提起传秀的事就咬牙切齿的,话里话外地抱怨他,让钟继鹏更是不敢轻易去动冯玉姜。 有时候,就因为某个原因,一个人的态度就能改变很多。 冯玉姜没有多少时间懊悔哀怨,钟传秀的事情出来不久,生产队就开始包产到户了,地开始一块一块丈量,分给各家自己种。 ****************** 大包干刚开始那两年,还不完全是各家各户自己种,本来是一整个大生产队,分成了好多个生产互助组,十家八家、三家五家的组成一个互助组,合伙种地干农活。 这环节冯玉姜遇上了难处,没人愿意跟她家一个互助组。 那钟继鹏脾气差,人缘从来不咋地,又在供销社上班,没人见他进过庄稼地,钟母年纪大了,又自己觉得儿子是公家人高人一等,好几年没干过地里的活了。剩下一个冯玉姜,倒是个干活能拼的,可眼下大着个肚子,不能指望。别人家的孩子,十多岁就当大劳力使唤了,冯玉姜三个孩子都上学读书,没有能伸上手的。 钟家六口人的地,竟一个干活的都没有,谁跟他家一个互助组谁倒霉。 就这么着,成立互助组的时候把钟继鹏家剩下了。生产队长动员了老半天,还专门找了钟老大,奈何钟老大家的死活不愿意,钟老大家孩子都是壮劳力了,跟钟继鹏家一个互助组的话,眼瞅着只能吃亏。恰恰这钟老大家的什么都肯吃,就是不肯吃亏。 “当老的一碗水端不平,就偏心老四家,现在没人干活了,想叫我家当牛做马了,门缝都没有。”钟老大家的硬邦邦地撂出这句话,生产队长只好一拍屁股走人。 大侄子钟传军倒是表现出愿意跟冯玉姜家一个组,钟传军是个好的,当日吴母到钟家门上闹,钟传军二话没说就伸手了,冯玉姜心里念这孩子的好。农村的家族,没事的时候自己少不了内斗,就算斗的狠了些,一旦有事,还是立马一致对外,血缘这东西毕竟是有的。 可钟传军当不了他爸妈的家呀。 钟继鹏发了老半天气,觉得伤了脸子。 冯玉姜知道了笑笑,对钟继鹏说:“老天饿不死瞎鹰,不就是那几亩地吗,叫我看没什么好发愁的。咱干脆就自己种,谁也不跟他一个组。” 冯玉姜算过了,她家也就能分七八亩地,六口人,光指望地里出产,够吃不够用的,眼下她大着肚子不方便,一旦腾出来手,她预备着还得从生意买卖上求出路。 大夏天吃食不好卖,卖的慢了容易馊,油煎包跟丸子汤她已经有一阵子没上街卖了,天气热的话,该想天气热的招。 先分到户的是春茬地。因为去年的麦子是生产队集体种的,按着上边的决定,这麦子还是生产队集体收,收完小麦再把麦茬分给各家种。 分地的那天,生产队大喇叭里通知各家出人去抓阄,冯玉姜挺着个大肚子去了。先分的是小堰屯那块地。那块地均匀平整,没啥好挑拣的,一口人能分到两分三,按人口冯玉姜家能分到一亩四分地软点。 生产队长把上百个阄装在一个黑提包里,让各人上前去抓,冯玉姜抓到了三十四号,分地的人从东首分起,到第三十四号划出一亩三分八,空心的铁钎子打上了眼子,灌上白石灰,这块地今后就是她家的了。 第三十四号的位置挺好的。钟老大家抓的三十九号,地里有好几个坟子,虽然说会折算一分地的面积,可几个坟子在地当央,不好耕不好种的,钟老大家的脸色就有些难看。 接着分小北沟那块地,那一块差距就大了。临到冯玉姜抓阄时,她一伸手,抓了个二号。 二号可不好啊,小北沟那块地,靠头边的地块净是茅草荒,挖都挖不净,庄家还没有茅草长得欢,生产队这几年在那地方种的庄稼,能收回来成本就不错了。冯玉姜抓了二号,一号让村头老韩家抓去了,老韩家女人当场就掉了眼泪。 “这块地怎么种?到时候连公粮都交不上。” 老韩家的哭着去找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没好气地呵斥她:“头边的地是按一亩二抵一亩分给你的,你家该分一亩半,实际上都有一亩八了,还不知足!” 冯玉姜盯着那块地,没吭声。一号二号都是地边子,紧挨着四五步宽的土路。——她要是没记错,用不了多久,这土路就会修成柏油大公路,老韩家跟她家摊到的地块,肯定会被公路占用,不光补钱,还会补上同样面积的地。村里留着机动调补的地,可都是黑土,比这存不住水的砂礓土好太多了。 钟传军挤过来,跟冯玉姜说:“婶子,这块地抓得倒霉,你赶紧回去找找四叔,叫他找生产队长讲讲理,兴许能给你调换。” “不用,我自己抓着了,不怨旁人。”冯玉姜对钟传军笑笑。 抓阄分地分了一整个上午,冯玉姜家六口人,统共分了四亩半春茬地。春茬基本都是种花生的,冯玉姜心里打算种两亩春棒子。 棒子比花生省事,花生地容易长草,那时候也不会用除草剂什么的,整天要人工下地里去薅草。冯玉姜琢磨自家没这个功夫。棒子只要长起来,有些子杂草也不碍事。收棒子比收花生也省事多了。 地里种什么不是那么随便的,冯玉姜去找生产队长,队长瞟了她鼓起的肚子两眼,说: “随便你自己吧,你家没参加互助组,队里到时候也派不出人手帮你,你自己看着办。” ****************** 庄户人把麦收季节叫做“麦口”,那绝对是一个难捱的关口啊,庄稼汉过麦口,不瘦几斤肉,肯定是过不了的。 麦口都是天气乍热的时候,上头毒太阳烤着,底下麦芒麦糠的刺挠着,一天总得淌几斤汗水。冯玉姜大着肚子出了两天工,气都喘不上来了。 冯玉姜把镰刀一拎,随它去,不干了,她这两条命要紧。 那时候大着肚子割麦的女人不缺,冯玉姜怀前边四个孩子也照样干过,可这次怀胎,她总觉得特别累,腰也酸,腿也老抽筋。 她没去理会旁人瞟来的眼神,扶着肚子,慢腾腾往家走。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了山子跟二丫。 山子看到她,紧两步跑过来,先递给他一个水壶。冯玉姜喝了半壶水,顺了几口气,才问道:“你两个怎么来了?” 山子说:“学校放麦假了。妈,你回去歇歇,我跟二丫去队里割麦。” 冯玉姜说:“你们去,才算半个工分,整天在学屋里蹲着,没见过太阳,吃不了这个苦!” 二丫咧着嘴笑,一边推她往回村的方向走,一边说: “妈,你就让我去干两天,说不定我干得累急了,回到学校才更知道下功夫学习呢!” 冯玉姜想想,也是,旁人家这么大的孩子,要是不上学,早当大人使唤了,上学的也都回来帮工,她冯玉姜家的孩子,惯不起。   ☆、第21章 调凉菜 山子和二丫跟着生产队割了一季的麦。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虽然没做惯农活,但两个孩子都是任干的,山子还好,二丫头一天下来手上就磨出了两个泡,晚上回到家泡已经磨破了,两只手满是黑灰,脸也脏兮兮的,手脖子上被麦芒拉出一道道红印子。 收割期的麦子,会有“麦疸”,就是麦穗麦秆上会沾着一些黑灰色的脏东西,碰上今年麦收前下过雨,麦疸就尤其多。这东西跟普通的灰尘还不一样,滑,刺挠人,弄在身上特别难受。 二丫那两只手上糊满了麦疸,水泡破的地方也是,看得冯玉姜一阵心疼。她打了盆温水,先让两个孩子把手洗了,喝点水,才让二丫先去冲澡。带着这一身脏,不先冲洗一下,饭你都没法吃下去。 “明天你两个别去了,妈歇了一下晚,歇过来了,明天我去。”吃饭的时候,冯玉姜说。家里真要不出工去割麦,旁人不满不说,生产队分麦子的时候就要现眼了,肯定要克扣。这一大家子人,本来麦子就不够吃,所以这工必须要出。 山子说:“明天我去,我能行。二妹她别叫去了。” “我能行,我也去。这几个月蹲学校里干活少,手上的茧子都少了,磨磨就行了。”二丫忙说。 钟母喝了两口汤,撇着嘴说:“哪里城市的千金小姐,娇气的!割了一天麦手上磨出了燎泡,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横草不竖捏的。” 横草不竖捏,是此地笑话人懒散不干活的一句土话。跟“倒了油瓶也不扶”意思差不多,只不过前边这句说的主要是庄户活,后边这句说的是家务不操心的懒女人。 二丫听着不舒坦,筷子一搁就打算反犟,冯玉姜连忙给二丫丢了个眼色,拦住了她。像钟母这脾气做派,二丫反犟的结果,还不都是挨骂挨打?轻了骂两句,重了连掐带拧,也不知这钟母那心到底怎么长的。 “明天要去就去吧,你们两个,总要知道下地干活的苦,才知道用心学习。”冯玉姜说,“二丫,明天妈给你找个手帕子,你缠在镰刀把上,少磨手。再不你找找你爸寒天的棉线手套子,带上。别说你那手,一个麦口,老庄户手上都得磨出几个泡,除了那些不用干活的人。” 最后这句话大概让钟母忌讳了,她是好几年没下过地了,可她绝对看不惯别人闲着。冯玉姜这样对孩子,在她看来,那就是太惯了。她筷子一撂,板起了脸。 “注定是干活的命,那就抽抽懒筋好好干,弄旁的都是虚的。像恁这些子,干起活来轻飘飘,将来□□都赶不上热的。” 这饭吃不下去了。冯玉姜眼看着山子跟二丫脸上的气恼,索性也把筷子撂了。 “你两个,给妈争口气,管怎么也给自己找条出路,出路都是自己找的,谁天生就是贱命一条?” 冯玉姜说着瞟了旁边埋头吃饭的钟继鹏一眼,又说:“咱娘几个明天都下地割麦去,家里没人出工,今年分不到麦子吃什么!你下了班,也别擎等着当老爷,大人孩子的,一天下来累得半死,来到家连口热水都没人烧,我看真要等着□□了。伸个手弄点饭,能累死不能?咱出门去找村里姊妹娘们给评评理,有这样的没有?” 冯玉姜这话是朝着钟继鹏说的,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反驳钟母呢!冯玉姜是真生气了,村里下地割麦的,比钟母年纪大的多着了,人家也照干。这钟母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说,晚上回来连口饭都没弄,真是让人窝屈透了。 兴许是挺着大肚子的缘故,情绪容易受影响,冯玉姜火气不小,头一回朝钟母说这么直白的重话。 钟母明明理亏,却还能拿不是当理讲。 “你拿谁垫舌板子呢?你干点人活有功劳了是不?我年轻那会子,地里的活一天干到晚,不撂下一点,回到家还得把一家子老老小小伺候好,你为个女人,回到家做口饭你还有脸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我还得倒孝?我还得伺候恁了?我把恁当祖宗?我给恁磕头烧香?我还得舔恁大人小孩的腚?” 钟母这就撒开泼了。冯玉姜这个儿媳妇,她拿捏了这么些年,攥在她手心里根本不敢动,从传秀出了门子这女人跑了一回,就敢跟她反驳了。钟母觉得,冯玉姜学坏了,肯定是她那个干妈孙老太没教好的来。 钟母骂了这半天,睁大着眼,等着冯玉姜回嘴。只要冯玉姜一回嘴,钟母就打算掀桌子碰头,好好闹上一回子,攒足劲要把冯玉姜造反的苗头打压下去。 谁知冯玉姜端起碗,两口喝干碗里的汤,顺手拉起旁边的二丫。二丫早已经气得小脸通红了,冯玉姜拉住二丫,示意她别理会。她跟孩子累了一天了,没那个力气陪钟母闹。 “山子,刚子,吃完了饭赶紧回屋去。”冯玉姜把手里的碗往钟继鹏跟前一放,说:“这碗,你刷一回子,损不了你的身份。明天要是还没有人做饭,我收了工领几个孩子上街买烧饼吃去,你搁家自己看着办吧!” 她娘几个上街吃烧饼,钟继鹏当然也能上街吃烧饼,不过剩下钟母在家里就好看了。 看着冯玉姜起身回屋,钟继鹏憋了半天气,忍不住说钟母。 “妈,不是我要向着山子妈,她这都七八个月了,你不顾大人,你还心疼小孩吧?这大麦口,一个人当十个人忙,连山子、二丫都下地割麦了,你下晚帮着弄一口饭行不?” “你也拍打我,你不是从我肚里爬出来的?你是树杈子结出来的?你还有人良心没有?”钟母的怒气立刻就转向了钟继鹏。 钟继鹏重重叹口气,这个家弄的! “妈,你这好胳膊好腿的,整天蹲家里啥也不干,你就不问问外头婶子大娘的怎么说道你?行,你想骂你就骂,大不了我明天也上街吃烧饼去。” 冯玉姜人家那占着理,钟继鹏找不着话头说冯玉姜,可他拿自己这个妈是一点招都没有。 ****************** “麦口”难捱,最难捱的不是割麦,是打麦场。 那时候打麦场还是用石碾子一点一点的碾。这石碾子,土话叫“辘锥”,也有地方叫“驴锥”,就是一个圆筒带棱的石磙子,用木架子固定了拴上绳子,驴马拉着在麦场上来回转圈,一点一点把麦粒碾下来。 打场之前先要“放场”,一大早,大伙儿齐动手,把一捆一捆的麦子解开,麦穗朝上,均匀的放在场上,晒上大半天,麦穗晒的干缩容易碾掉了,再开始打场。 赶驴马拉碾子的都是男人,妇女则负责翻麦草,挑麦草,要不停歇地把带着穗子的麦草挑动起来,尽量翻到碾子容易碾到的地方。保证每一个麦穗子都能碾到。 打完了场,就开始抖麦草,把麦粒抖落下来。接下来是扬场,借助风力,把麦粒从麦糠里扬出来,这是需要技术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晾晒,那时候都是土场,晾晒效果不好,要不停的翻动麦子,让麦子在最短时间内晒干,不然摊上一场雨,就完了。麦口的时候恰恰是雨季的开始,要是赶上几天连阴雨,那就只能眼睁睁等着烂麦场了。所以,只要等到好天气,村里男女老少齐动手,争分夺秒打麦场。 偌大的场上,几大片麦场挨着排开,几具牲口来回打场,大家各有分工,各忙各的。每个环节都要有人负责,一旦哪个环节怠工了,就要影响到全局。 山子被生产队长安排去扫场,二丫被叫去“打勤咧”,就是跑腿零使唤。冯玉姜跟一伙子女人都被安排挑麦草,农村女人大多良善,看冯玉姜大着肚子,还是挺照顾她的,几个人只叫她负责转草,就是用草叉把抖落了麦粒的麦草转运到草垛旁边,这个活儿不必紧赶,慢了也耽误不了别的环节,相对轻省。 一天打场下来,男女老少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的汗,汗水干了一层又一层,只留下盐分,身上像裹了一层盐碱,又潮又腌。 这样子回到家里,要是还像前两天那样,再面对着清锅冷灶,真要疯了。娘仨一进家门,刚子就迎上来,拉着冯玉姜的手,冲她眨眨眼。 其实,这时候天都黑漆漆的了,刚子再怎么眨巴眼,冯玉姜也看不清,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小儿子传达的某种异常。 怎么啦? 冯玉姜进了院子,一眼看到锅屋里的钟继鹏。钟继鹏正哈着腰,掀着锅盖子在搅锅。锅腔里火苗旺旺的,映着钟继鹏那张门神脸,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这钟老爷在弄饭?他妈呢?真就在旁边袖手看着? 钟继鹏盖上锅,似乎是火候差不多了,他抽掉锅腔里两根大的木柴,插到灰堆里灭了火,拿烧火棍把余火打灭。 “回来啦?能吃饭了。”钟继鹏扭头看到这娘仨,居然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说。“哦对了,壶里有热水,水缸里的水晒得热乎的,少兑点热水就能冲澡了。” 看他这样子,娘几个心里都有些异奇。冯玉姜也懒得多问,便招呼山子和二丫洗手喝水,自己打了盆温水冲澡。 钟继鹏烧了一锅米汤,棒子面煎饼,是冯玉姜两天前烙好的,烙好的煎饼搁大瓦盆里放着,这时节也可以吃上好几天不坏。 桌上摆着一碟青辣椒炒地蛋丝,那地蛋丝切得粗了点,但好歹没炒糊,看着能吃。旁边笊篱里放着一把子剥好洗干净的葱。 钟继鹏一手端着一个碟子过来,往桌子上一放。 “我真不会炒菜,没法子,调了点凉菜。” 这两个凉菜,一碟子凉拌韭菜,韭菜切成寸段,只用盐拌了。一碟子洋葱拌青辣椒,看样子放了酱油。 钟继鹏脸上带着一丝卖弄的神情。进锅屋弄饭炒菜,这对他来说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时候要是老婆孩子再称赞几句,就太应景了。不过—— 冯玉姜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他奶呢?” “在她屋里呢,说今天身上不舒坦,头疼,想早点睡。” 哦!果然装上病了。也难怪钟继鹏脸上带着一丝别扭的讨好,明知道他妈装病讹人,倚风作邪,他也觉着没脸,可又没半点法子。 这个家里,冯玉姜渐渐的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来,敢跟钟家两位阎王反犟了,钟继鹏夹在自己的妈跟女人中间,就真有些子不习惯的尴尬。 钟继鹏觉得,自己过去这些年来真是太舒心了。 冯玉姜不想去理会这些子。她的眼睛落在那两碟凉菜上,不由得想起了前世一到夏天,很受欢迎的凉拌菜。这时节天气热,正是吃凉菜的时候。镇上少不了怕热怕弄饭的人家,现在镇上还没有卖凉菜的,要是弄个凉菜摊子去卖,包准能行。   ☆、第22章 偷麦子 冯玉姜想到了夏天可以卖凉菜的路子,可眼下还不能立刻就去做。 她那四亩半的春茬,图省事种了二亩多的春豆子,剩下二亩多,起早贪黑好容易把花生种上了,出苗也还行。现在这时节,旁人都已经耪过一遍草了,她那地里小草冒着细密的芽,看得人心焦。要是再不耪地,等一茬草长起来,花生瞎了不说,有多少人等着看她家的笑话呢! 另外这麦子一收完,队里就该分麦茬地了,她家总得分到三亩左右,还得种上。不能耽误了墒情。冯玉姜在心里打算,麦茬地再种一亩豆子,一亩棒子,都省事,剩下的栽地瓜。地瓜费事,可家里总需要吃。麦茬豆子虽然不如春豆子管产,比旁的庄稼也还是省事划算的。 再说,她这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 冯玉姜吃了饭,看着二丫主动收拾了碗筷,便叫住闺女,说:“二丫,你那手上燎泡都破了,别再沾脏水,碗我来洗。” 钟继鹏在一旁接话说:“你歇会儿,今晚这碗,我洗。不就是两个碗嘛!”说完还特意多看了冯玉姜一眼。 冯玉姜就笑笑,说:“变勤快了,真好。你要是经常这样子,咱娘几个累点心里也不怨了。” 钟继鹏被这么一夸,反而显得有些子不自然,端了一摞碗出去了。 冯玉姜刚才吃了韭菜,才想着菜园里的韭菜有两天没浇了,反正紧挨着河,看样子得去提两桶水浇浇,不能叫它干着。这时节韭菜肯长,好吃,算是饭桌上主要的菜了,水尤其得跟上。 “二丫,咱去园上看看去,带个小点的桶。” 二丫应了一声,尽管累得不想动,但还是拎着个小铁桶跟冯玉姜出了门。出门的时候,巴儿狗钟大王尾巴调档地跟着出来了,二丫没去管它,就由它跟着。 娘俩到菜园里浇了韭菜,把新移栽的番瓜也浇了。天上半圆的月亮朦朦胧胧的,娘俩借着月光慢慢走回家。 “妈,你跟我绕到场上看看,我包手的手帕子放在场边忘拿了。”二丫说。她这两天听了冯玉姜的话,用手帕子在手上缠了一道,不然磨的燎泡生疼。下午打麦场,她被分派打勤咧跑腿,不怕磨手,在麦场边一时解下来忘了拿。 冯玉姜说:“明天再找吧!” “那个手帕子怪新的,明天一早叫旁人拾去就别想要了。”二丫说。 冯玉姜只好跟着二丫往场上转。好在各村的场都是紧挨着村边子,也不是太绕路,娘俩一会子就走到场上,冯玉姜在场边站住,二丫便顺着场边跑去找手帕子。 冯玉姜等了等,喊二丫:“找着了没?”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喝了一声。 “谁个?” 冯玉姜一转身,看到有个人影从不远处一个草垛子后边转出来。冯玉姜借着月光打量一眼,没认出来。 “谁个?干什么东西的?”那人又喝了一声,冯玉姜这时候听出来了,是生产队的场头老王。 那时候,各个生产队都有专管看场的人,叫场头。本村的场头本来是有两个的,另一个周老头前阵子摔伤了腿,因为已经分地大包干了,队长就没有再安排旁的场头,眼下这场就只有老王看着。 冯玉姜忙答应一声:“是我。我找东西。” “乌漆麻黑的到场上找什么东西?偷东西来了吧?” 老王说着渐渐走近冯玉姜,在她对面站住,伸着头凑近她瞅瞅,哦了一声说:“我当是谁呢,还是山子妈呀!你这时候跑场上来干什么?” 老王那句“偷东西”让冯玉姜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就回答道:“我找东西,白天手帕子忘在场上了。” “这时候找什么手帕子?白天新打了麦,总有些人惦记着来偷两碗走家。”老王说。 冯玉姜听着这话不好听,心里来气,可这大晚上的她不想跟这个王老头在大场上多说话,便说:“这话怎么说的?我空空两手,拿什么偷你的麦?我找着手帕子,就回去了。” 老王挥挥手:“赶紧走,黑天跑到场上来,偷没偷麦子谁知道?” “谁?躲在这儿装鬼吓唬人呀!”忽然传来二丫的呵斥声,正是从刚才老王出来的草垛子那边传来的。 正说话的冯玉姜跟老王都是一愣,走近草垛子,冯玉姜一下子就懊悔了。 是谢老三家的。 月光下,冯玉姜看到谢老三家的正狼狈地紧靠着草垛,佝偻着腰,手边还拽着什么,细看竟是个装满大半截的布口袋。 这情形,不用猜了吧? 冯玉姜有一回听钟继鹏提起过,这谢老三家的,勾搭上了生产队的场头老王,刚才冯玉姜只当是老王从草垛子那边出来,没成想后边还藏着一个呢!怪不得这老王一上来就拿话唬冯玉姜,心虚地转移注意力,谁想到叫找手帕子的二丫逮个正着。 “我说怎么看这里有人影呢!现在你给我说说,到底是谁偷东西?”二丫指着谢老三家的,大声质问老王。 她听见老王质问她妈,便绕过草垛走过来,没成想撞上了背在草垛后张望的正贼。 谢老三是个怂包,这谢老三家的是有名的不羞不臊,没脸没皮,惯会拿身子做交换。她能为着一点便宜跟钟继鹏不清不楚,她跟这场头老王瞎搅混,也就不奇怪了。 一样饭养百样人,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四个人八只眼都盯在了一起。冯玉姜心里懊悔,也怪她考虑不周全,早知道就不来找什么手帕子了,遇上这腌臜的事情。她拉了二丫一把,说: “不找了,赶紧走家。” 冯玉姜脚步一动,那边两个人就急了,谢老三家的两步抢过来,作势就要给冯玉姜跪下: “她婶子,你看,我家里孩子都快饿死了,我这也是实在逼急了……” 冯玉姜急忙一摆手,说:“你站直了,我可受不起。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也只当我没来过。” 说完,冯玉姜拉着二丫扭头就走。她倒不是怕这两个人,也不是发什么善心,她只是不想牵扯上这腌臜污秽的事情罢了。 冯玉姜揣着个大肚子,紧走了一段,就有些不舒坦了,只好慢下步子。她小声嘱咐二丫: “你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回去不兴乱说,谁也不能说,记住没?” “知道啦,我不说还不行?”二丫答应。 ****************** 白天刚打了麦场,满场上东一个西一个到处是临时堆起来的草垛子。也就是临时堆一下,等晒干了麦子,这些新麦草还要放开来再晒晒,再密实地垛成高大齐整的草垛子,便可以长期不动了。 冯玉姜领着二丫,挺着肚子走不快,等娘俩就要走出麦场,望见村里的房屋了,老王突然横窜出来,拦住了她娘俩。 “冯玉姜,你偷了生产队的麦子,就想这样走了?” 冯玉姜停住脚,惊愕地看看老王,他脚边居然还放着半口袋麦子。 “你说谁偷麦子?”冯玉姜气得不行。 “就说你,人赃俱获,你还能赖掉不成?” 冯玉姜说:“你这是要反咬一口啊,你刚才跟谁偷麦子,我可是都看清了的。我也没打算去告你,你也别来诬赖我。” 老王呵呵两声,说:“人心隔肚皮,你怎么打算的,谁能知道?你说我偷麦子,你没逮着手,你偷麦子,我可是抓住现行了,我看你就是长了八张嘴,你现在也说不清。” 看着老王那猖狂的样子,冯玉姜气得说不出话来。正所谓人善被人欺,她刚才但凡有一点恶意,拿住谢老三家的,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境况。 二丫这时候从冯玉姜身站出来,跟老王面对着面,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无赖,我妈放过你,你反倒变成恶狗来咬人。你刚才干了什么,我可都看到了,假的真不了,你赖不到旁人身上去。” “小丫头子滚一边去,你跟你妈是一伙的,娘俩合伙来偷队里的麦子,我是场头,我当场逮住你了,你说什么谁信?” “死老东西,谁要是说瞎话诬赖人,谁不得好死,明天就死他一家子,死他全家一个不剩!” “赌这些咒有什么用?有用的,到生产队认罪去。” 老王说着,伸手就来拽冯玉姜的胳膊,冯玉姜使劲挥开他,刚学会打汪汪的钟大王见主人被欺负,这时候就扑上来了。 钟大王别看狗小,可还挺凶的,它两只前爪紧抓着地,腰一躬,一窜就扑到了老王的脚脖子上,抓住老王裤腿撕咬。老王一抬脚,把钟大王踢出老远,钟大王嗷呜一声,在地上爬了两下,才又爬起来。 二丫一看,就冲过来推搡老王,三个人推来搡去,冯玉姜一脚拌在老王拿来栽赃的那半口袋麦子上,身子朝后,整个人就仰面摔倒在地上。 “妈!”二丫惊叫一声。 这野丫头没顾上去扶她妈起来,而是一转身,不知从哪里抓了块鹅蛋大的石头,一甩手就朝老王头上狠命砸去。石头砸在老王额角上,立刻就砸出了血。老王捂着额头哎呦拉跨地蹲了下来。 “妈!”二丫跑过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冯玉姜,“你能起来不?” 冯玉姜只觉得岔了气似的,一阵子心慌发懵,肚子好像是一下子胀了似的,也试不着疼,就是胀的慌,胀的难受,有种喘不过起来的感觉。 “老混蛋,我妈要是出了事,我拿刀剁了你喂狗!”   ☆、第23章 打场头 冯玉姜这么身子朝后,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上,不动胎气是不可能的。 她渐渐地觉着肚子疼,身上冒虚汗,自己抱着肚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 她扫一眼那老王,他捂着流血的头,正坐在地上。二丫一石头砸过去,破是破了,要砸晕他这么大个人还真不太可能。他看见事情闹大了,冯玉姜只怕要出事,自己也吓虚了,索性抱着头装死。 诬人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害人子孙后代是另一回事。诬人偷点麦子也就是个纠纷,害人子孙那就是血仇了。 不论哪个男人,他就是再不拿自家女人当回事儿,碰上这事也得跟你拼命,单就从面子上也过不去呀,何况还是身强力壮脾气恶的钟继鹏! 老王这下子觉得这事闹大了。他开始只是怕冯玉姜去生产队告状,跟谢老三家的一合计,就设了个套子想拿捏冯玉姜,抓她个把柄,寻思冯玉姜要是害怕服软求了饶,便不敢再说出去今晚的事。要是冯玉姜真的跟他们硬对上,他是场头占着上风,冯玉姜一时也说不清白,生产队也不好怎么着他。 老王心里便暗暗打定了注意,一定要咬死口,就说是冯玉姜偷麦子叫他当场逮住,她自己紧张不小心绊倒的。 二丫见冯玉姜样子十分难受,到底人小,便吓得慌神了。冯玉姜起不来,干脆靠着二丫的胳膊慢慢躺平,自己心里叮嘱自己不要乱动弹,叫二丫: “赶紧去找人来。” 二丫想要跑去喊人,可又不放心扔下冯玉姜,急得哭了起来,放开了喉咙冲村里大声喊人。这里已经紧挨着村头,大晚上的四周安静,二丫的喊声很快就惊动了人。 冯玉姜被抬进村里的卫生室时,钟继鹏已经接到消息赶到了。他一手推开围着冯玉姜的几个女人,铁青着脸,问了一句: “你怎么样?” 冯玉姜说:“不知道。肚子疼。” 那时候各村里卫生室是有的,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医生,也就是找个有些子文化的人,到上头培训一阵子,回到村里来当赤脚医生,所谓的“赤脚”,大概就是一边给人看病,一边赤脚下田干农活的意思。这样的赤脚医生,只是看个小病小灾,但凡遇上要紧的病情,自己就先慌了。 赤脚医生给冯玉姜把了脉,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村里的小卫生室,也就是治个头疼脑热,几样子最常用的药。遇上这样的情况,他就算懂也没有可用的药啊! 赤脚医生也是本村人,按村里辈分低了钟继鹏一辈。他抬起头,跟钟继鹏说: “四叔,我看这恐怕要滑胎,幸亏四婶子自己懂一些,跌倒了就躺下没乱动,现在先让她这样躺着,你还是想法子送去乡里医院吧!” 听了这话,立刻就有村民张罗着走出去,到生产队牵驴套车。 钟继鹏又问:“怎么浇个园,浇出了事来了?” 冯玉姜微眯着眼还没开口,旁边二丫吧啦吧啦就跟钟继鹏一五一十都说了。一个村子就那么大,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在场的人一听,心里也就差不多明白谁是谁非。 钟传军这时候跟山子一起赶到了卫生室,钟继鹏扫了一眼侄子和儿子,吩咐道:“传军,你领着山子,把你婶子看好。”说完,一转身就出了卫生室的门。旁边的人寻思他这是要去出气,便纷纷想要拦住他,奈何这钟继鹏身高力壮,几下子扒拉开众人,瞪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珠子就朝麦场上去了。 再说老王,见众人七手八脚抬走了冯玉姜,自己头上流了几滴子血,也不好凑热闹去卫生室包扎,到底还是做贼心虚,只好继续装死在原地坐着没动。旁边也有好事者在跟他扒拉这事,老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这时候,钟继鹏气势汹汹地就来了。 钟继鹏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影,判断有那老王。他直奔着过去,顺手从草垛上抽出一把草叉,抡起来奔老王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周围几个说话的人吓得赶紧躲开。 这一叉过去,罩头抽在老王身上,老王哎呀一声,知道要遭了,顾不上再装死,爬起来就跑。钟继鹏使足了劲,紧赶着又补上一草叉,这一叉,直接把老王抽得趴倒在地上,不装死也爬不起来了。 那时候,草叉都是木叉多,长长的杠子,前头分成三股。老庄户不喜欢用铁的草叉,沉,不服使。钟继鹏两叉下去,草叉前端就打断了。幸亏是木叉,也要是铁草叉,估计这老王就永远不用再爬起来了。 旁边几个人看着怕出人命,这钟继鹏气性一上来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几个人就赶紧围过去,拉的拉抱的抱,总算拦住了钟继鹏再来一叉。 老王半天才缓过气来,躺在地上哎呦拉跨地直叫唤。 “哎呦,你个钟继鹏,你打我,你打我老社员,你打我老场头啊你!” “老你妈个X!敢骑到我头上拉 屎了!”钟继鹏破口大骂。 几个拉架的人连忙劝说钟继鹏,安抚他先去顾自家女人要紧。钟继鹏恨恨地扔掉打断的草叉,回卫生室。 许多年后,二丫说起钟继鹏打场头老王的情节,还是大喊解气: “我爸那人,冷不丁也能干点好事。” ****************** 冯玉姜大半夜被一辆毛驴车送进了乡里的医院,她这次在床上整整躺了四十多天。 那时候一个乡镇小医院,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保胎药,也就是打几针黄体酮,吃点中药,医生的法宝就是卧床保胎。要说这卧床可真不是什么好事,一天到晚,两天到黑,就这么躺在床上,连上个厕所都不给去,勒令在屋里解决,真是比坐牢还难受。 冯玉姜想着自家花生地里的草,想着分给自家的三亩麦茬地,心里真要着火了。可她还真不敢跟肚里的小东西犟,只要她下床活动一多了,出血的现象就明显,就只好老老实实躺着。 整天就这么躺着,二丫或山子一天来给她送三顿饭,有时候钟继鹏也会送饭来。不管是谁来了,床底下那个盖着的灰色瓦罐,就归他处理了,处理的不及时医生还要叨叨两句。 那是冯玉姜用的尿罐子,罐子上系着拎绳,看着山子跟二丫拎出去倒了,冯玉姜还不觉得什么,看到钟继鹏一脸平淡地拎出去倒了,冯玉姜简直觉得天上要下红雨了。 钟继鹏,还真是拿这个钟家小五子挺重视的! “家里那一摊子事,怎么弄?”冯玉姜问。 钟继鹏说:“我找队长说了,我说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打算让钟家这好几口人饿死,你就别管!” “队长叫人帮忙种了?” “说了,麦子照人口分。麦茬地,队里找人给种上了,主要还是传军牵的头,又找了两个人手。传军这孩子,比他爸妈强。花生地里的草,山子跟二丫抽放学的功夫,也耪得差不离了。” 冯玉姜说:“两个孩子下田去耪地,你倒是真能看的下去。” “你行了吧你,怂女人!我这一阵子忙得顾头不顾腚,你就少牢骚点吧!” 钟继鹏的口气并不和软。冯玉姜喝着粥,就笑了。 “你忙就忙,顾家就顾家,你非得骂我一句能舒坦还是能怎么地?” 钟继鹏说:“我骂你就是能舒坦,怎么地?” 冯玉姜懒得再理他了。只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没放下心来。 “那场头老王,怎么样了?” “老王?能怎么样?活着呢!三年两年死不了。”钟继鹏说。看到冯玉姜不满的眼神,才细说道: “你们也是笨,二丫本来拎着个桶呢,刚浇过园的桶,湿的,里面一粒麦子都没有。老王拿来栽赃的口袋,咱家没有,是生产队的,本来搁在他场屋子里的。你说你一个兔子胆的大肚婆去偷麦子,谁信?” 冯玉姜说“这样就行了?他不咬了?” “也不是,他还说你先偷了口袋呢!他那事,有人经眼了。谢老三邻居家的女人,揭发谢老三家的背了两回麦子回家,你出事那天晚上就背了一回。生产队到谢老三家里一翻,就给翻出来了,新麦,还没干好呢!那女人就把老王捅出来了。估计老王自己也没少往家里倒腾。” 谢老三家邻居的女人?冯玉姜想了想,想起来是谁了,心里仍旧有些疑惑。 “你说张老二的女人?她怎么就逮准了时机帮了咱的忙?” 钟继鹏的脸上就有了某种别扭的表情。 “谢老三家的勾搭过张老二,让张老二给她家做白工。” 冯玉姜惊愕了半天,才闭上嘴。这年头,这样一个民风淳朴、传统守旧的小村庄,竟也有这样的极品。要说钟继鹏当初沾上这么个女人,还真够没脸面的。 农历六月初六,冯玉姜忽然就临产了,离正日子还有二十多天,冯玉姜压根就还没准备东西。当天早上她吃了钟继鹏送来的菜粥,钟继鹏刚走没多会子,就觉着了,肚皮一阵阵的紧缩着,一阵阵的痛。 这感觉,冯玉姜不陌生,有了前边四个孩子的经验,她倒也没有紧张,从容地叫来了医生。 冯玉姜前边四个孩子都是在家里,两个大的是接生婆给接生的,后边两个小的,在家里自己生下来,家人喊赤脚医生来剪断脐带,就成了。冯玉姜这头一回进了医院的产房,很快就顺顺当当生下了钟家小五子。 一点都不意外,是个小小子,不胖,小胳膊小腿都细细长长的,身量也长,一看将来就能长个大个子。 因为住院加早产,冯玉姜根本就没准备婴儿的包被子,接生员就去找冯玉姜自己的衣裳。接生员很有经验地拿了冯玉姜一条洗干净的裤子,那时候化纤的衣服还是时兴货,农村女人的衣裳不外乎都是棉布的,穿旧了的,恰恰软和。 接生员把红虫一样的婴儿放在裤子上半部,裤裆往上,小脑袋正好从裤.裆里露出来,把两条裤腿儿从小脖子下边交叉过来,再从婴儿身后拉过去,便严严实实把小婴儿包裹了起来。 这裤子包婴儿,可比上衣好用多了。 冯玉姜忽然想起前世小儿子是在这年秋后生的,而现如今,是六月里。 接生员包好了婴儿,搀扶着冯玉姜从产床上下来,冯玉姜自己收拾好衣服,慢慢地走回了病房,接生员抱来小儿子,放在她身边。 “有福之人生在六月,无福之人死在六月,这小小子,是个有福气的。”接生员笑着说。   ☆、第24章 月地里 乡医院离着供销社不远,钟继鹏接到信儿赶来时,小五子已经包裹得好好的躺在冯玉姜身旁,冯玉姜半躺着靠在病床上,仔细地盯着小儿子看。 “像谁?像我不?”钟继鹏伸头凑过去。 冯玉姜没搭言。钟继鹏自己细细看了好一会子,说:“这刚生出来的鲜孩儿,也看不出来像谁。” 冯玉姜瞟了钟继鹏一眼,没反驳他,可是这孩子,实实在在随了冯玉姜,随得那么真切,模样秀气气的,根本不像钟继鹏。 被冯玉姜那么一瞟,钟继鹏开始找理由圆自己的话。 “小孩子,长相不作数的,长大了肯定随我。要是随你也行,个子可千万不能随你,你看你长得还没个刷疙瘩高。” 刷疙瘩,是当地刷锅的工具,也叫“刷把儿”,用打掉粮食的高粱穗子扎成,也就两拃来长。冯玉姜身量的确不高,又显得瘦弱,被钟继鹏这样贬巴了,也不想恼。 她自己也不希望孩子随了她的身高。 “你家这孩子,长胳膊长腿,一看将来就能长个大高个子。”说着话进来一个护士,伸出手指点了点婴儿红红的小脸,转向钟继鹏。 “你这人,真不知道体贴,她生完了孩子,连口水还没喝上呢!” 当地对产妇禁忌很多,包括产妇不能喝白水,一定要放些子东西在水里才能喝,说不然会落病。钟继鹏这才想起自己匆忙过来,是空着两只手的。他转身出去,不多一会儿拿了包红糖进来。 冯玉姜喝了钟继鹏倒的红糖水,在床上躺下,钟继鹏也在病床边坐下,眼睛盯着小婴儿,嘴里跟冯玉姜说: “我去找个毛驴车来用用吧?” 冯玉姜说:“行啊,你顺便去场上多扯点麦草。” 孩子一旦生下来,也就可以出院了,那时候还没见哪个女人生完了孩子需要住院的。两人两句话就安排妥了出院的事。钟继鹏牵着驴车,驴车上铺了麦草,拉着自家女人和新生的小儿子回家去。 生孩子扯麦草,那是必须的。要知道产妇生完了孩子,身上一时半会儿干净不了,那时候也没那么多女性的卫生用品,老百姓也没有别的法子,就是给产妇身下铺一层厚厚的麦草,吸脏,软和,要是冬天的话还保暖。 可这是六月里,三伏天。 有福的孩子生在六月,不用挨冻啊,要知道那时也没见过空调,小婴儿的屋子里又不敢生炉子,怕有煤气,十冬腊月生下来的孩子,整天裹得厚厚的,换一回尿布,就得挨一回冻。六月里生的孩子就享福了,不用挨冻,好摆弄。 可大人就受罪了。坐月子的规矩多着呢,三伏天里,呆在屋子里闷着,还要穿着长衣服,不兴露出胳膊腿,不兴吃凉饭,一定要热乎乎的,不兴洗澡洗头,怕落下产后风……只能说,那滋味真不是容易熬的。 产妇吃东西的规矩也多。除了不兴吃凉饭喝白水,还包括不兴吃“树头子”,但凡树上结的,都归于“树头子”之列;不兴吃油炸的东西,不兴吃生的东西,不兴吃菜叶子,不兴吃葱姜蒜,不兴吃熬过的油…… 不然就会“差奶”,奶水就没了。 冯玉姜真不知道这些“不兴”都是怎么兴起来的,到底是怎么来的规矩呢?她前世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听人家医生说过,这么多“不兴”根本就没有道理。可现在,冯玉姜没人去讲这个理, 孩子生下来三天,照例要到娘家门上报喜。 生孩子报喜,要带上红蛋,去娘家门上放鞭炮。红蛋是把鸡蛋煮熟了,用红颜料染的。当地农村各个小卖部里都会卖这种染红蛋的颜料,生女孩,染成水红色,生男孩,染成大红。娘家的亲戚朋友看到红蛋,不必问,就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了。 红蛋的数量,最吉利的是九十九个,可现下鸡蛋还属于稀罕物,庄户人家除了逢年过节,轻易是不舍得吃鸡蛋的,一个鸡蛋,拿到供销社能换回两盒火柴呢!老百姓没那么大的财力,一般都是准备十九、二十九、三十九个红蛋,带“九”的数字就可以。 依着钟母的意思,这孙老太家再好,也不过是个碰巧认下的干亲,犯不着这么正儿八经,但冯玉姜不同意,人孙老太一家真没拿她外气,对她足够好了。 钟继鹏对此有自己的心思,孙家家大势大,跟孙家结交也没有亏吃,再说,的的确确欠着人孙老太的恩情呢,不去报喜,要留话给人家说,去了,又不是什么坏事。 钟继鹏是带了三十九个红蛋,买了一大挂鞭炮,去孙老太家报的喜。头晌去的,下午回来,明显喝了酒,不过倒是没喝醉,他不能喝醉,回来时自行车后头带着个筐子,里面放着娘家回礼的生鸡蛋呢! 闺女生孩子报喜,娘家给回礼,风俗都是这样的。这报喜用的是煮熟的红蛋,回礼则都是生的鸡蛋,疼闺女的人家,给的鸡蛋会比报喜的多,有的还会再给两斤小米和红糖。这些东西,都是留给闺女坐月子吃的。 孙老太家给钟继鹏带回来的,是六十九个鸡蛋,还有五斤小米,四两胡椒。 产妇坐月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鸡蛋和小米是最佳的营养品了。鸡蛋煮成荷包蛋,放红糖还有胡椒粉,连汤带水地吃,这在当地有个专有名词,叫“鸡蛋茶”。 产妇吃胡椒,可以驱寒气,防止产妇受寒,还能保护婴儿吃了母乳不拉稀。有没有道理,没人说得清,反正当地女人生了孩子,都要吃的。 钟母再恶,也得给儿媳妇伺候月子,这也算是当地不成文的规矩吧!哪家的婆婆平白无故不给儿媳妇伺候月子,那是要叫人戳脊骨骂的。不过这伺候月子是怎么一个伺候法,差别可就大了。 冯玉姜刚出院回到家那天,下了毛驴车,便有好些子左邻右舍的女人来看新生的婴儿,钟母当着那些人的面,端了一碗鸡蛋茶来到冯玉姜床前。白瓷大碗里卧着五个荷包蛋,放了够量的红糖和胡椒粉。 冯玉姜也当着众人的面,叫二丫拿了两个碗来,把这碗鸡蛋茶分成了三份,给了钟母一个鸡蛋,也给了刚子一个,分好鸡蛋,另外再续上热水,放上红糖,叫二丫端去给钟母。 上敬老,下爱小,这也算是个媳妇该有的礼节吧,媳妇会把鸡蛋茶分给婆婆吃,其中也有感谢婆婆伺候月子的意思。 剩下三个鸡蛋的鸡蛋茶,就是冯玉姜生产后的第一顿饭。 这之后,钟母其实根本就没再管过冯玉姜。冯玉姜也不指望钟母照顾她,二丫跟山子都放暑假了,二丫照顾她,比钟母要舒心的多。饮食不外乎是这样的:每天早晨三个鸡蛋的鸡蛋茶,有时二丫放了四个,冯玉姜也就会给刚子一个;中午小米饭,晚上小米饭。 那小米饭不像平常吃的小米饭,比米饭稀,比米粥稠,做的软软的,吃的时候放红糖,这种专给产妇吃的小米饭,叫做“米粘食”。小米补中气,产妇生孩子之后体虚,吃这东西是很好的。 冯玉姜坐月子,二丫俨然成了家里的小主妇。 二丫觉得,她妈还是吃得少了,不说旁的,奶水就不足。奶水不足,说明产妇没吃好,营养没跟上。 二丫决定给她妈加餐。第六天,二丫早晨*蛋茶,鸡蛋放了五个。 冯玉姜见鸡蛋多了,按习惯给了刚子一个。刚子九岁,正是记吃不记打的时候,看见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想咬两口。尽管背地里被山子跟二丫训过了,但一见到白白软软的荷包蛋,还是管不住嘴。 第七天,二丫就把鸡蛋增加到六个。 “你当上小财主了,怎么弄了六个鸡蛋?家里那几只鸡一天下不了两个蛋,这样子下去,报喜拿回来的六十九个鸡蛋,能够吃几天的?”冯玉姜说二丫。 “吃光了让我爸去买,妈你生小弟,难道还不给吃饱?邻居婶子说月地里吃不好,会伤身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就别分给刚子,他吃什么都能饱。” 第九天,该送米子了。在其他很多地方,生孩子办满月酒。在这里,生孩子也有类似于满月酒的礼俗,叫做送米子。 送米子,亲戚朋友都来贺喜,这其中主要还是娘家人。冯玉姜前面四个孩子,因为根本没有娘家来客,都是冷冷清清的。 来客一般会带着粮食、红糖、鸡蛋、花布之类的东西到产妇家里来,看望婴儿。这花布过去也有讲究,三尺花布,生男孩一般送的红花布,生女孩一般送的是绿色或水红色花布。 家里的至亲,像姥姥,姑舅两姨,还要给婴儿送上一份见面礼钱。 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是在第九天送米子,如果是女孩的话,第十二天送米子。 这个地方,其实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单从一出生,就弄出这么多不一样来。   ☆、第25章 送米子 冯玉姜没想到,孙老太来送米子,还带着那老些人。 孙家二嫂、四嫂都来了,还带来四个小家伙。一队人马,热热闹闹地进了冯玉姜的屋里。孙老太带来的四个孙子,大的已经十五六岁了,是孙老三家的,孙老三两口子听说都在部队上,只有这一个孩子,来奶奶家过暑假的。小的才刚刚四岁,是孙老四家的小三子,胖乎乎的,虎头虎脑,十分讨人欢喜,一进门,就跑过来往冯玉姜的床上爬。 “小妹妹呢?我要小妹妹!”孙家小三子爬到床上来,张着两只小胳膊,就想去抱钟家小五子。 孙家四嫂赶紧一把把他抱下床,笑着说道:“哪来的小妹妹,姑姑生的是带把儿的,跟你一个样!” “想要小妹妹,叫你妈有本事自己生去!”孙老太一脚跨进屋里,笑着打趣,对冯玉姜解释道:“这小东西,上了小妹妹的瘾了,整天想要小妹妹。头两天看见旁人家两岁的小小子,穿着个花衣服,非说人家是小妹妹,硬叫他妈抱去他们家里喂。” 孙老太说着走过来,坐在冯玉姜床边,审视了一下她的脸色,问:“怎么样?能吃不?坐月子一定要能吃才好,撑不起肚子,身子要受亏的。” 送米子,家里来了好多亲戚,但冯玉姜是踏踏实实坐在床上的,她是产妇,正在月地里,按理就该这样。反过来她要是跑出去招呼客人,才要被女客们数落。 冯玉姜说:“还行,平时的饭量。” “平时的饭量哪里行,放开了吃,一定要把肚子撑起来。你看你四嫂子,坐月子的时候吃不多东西,你看现在瘦的跟个小刀螂似的。 混个温饱的年月里,老百姓难免把“胖”当成健康和福气。太瘦了,还会遭到嫌弃。孙老太这么一说,孙家四嫂就在旁边咕咕地笑。 “你小点声儿,个呆货,惊着小娃娃。”钟老太呵斥。当地人说“小娃娃”,是专指那些小小的、吃奶的小婴儿。 孙四嫂挨了骂,也不恼,反而压下声音笑着说:“我一欢喜就给忘了。” 一屋子人在这儿说笑,都各自压低了嗓门,小么小声的,怕吵到床上的小娃娃,小娃娃娇气,不能大声,会吓到的。就连那四岁的小三子,也叫孙家四嫂压制着不许大声叫嚷。 孙老太又问了些家常,吃什么呀,奶水够不够呀,孩子肯不肯睡呀之类的,冯玉姜头一回体会到了有娘家人送米子的风光,心里边暖暖的,就难免感动。 山子这时跑进来,说:“妈,外面要放鞭炮了,你看好小弟。” 孙老太一拍大腿,说:“这些子不着调的,这还没准备好呢,赶紧去叫先别放,等一等的。” 一直没露面的钟母终于肯露面了,手里拿着个簸箕进了屋,先笑着跟孙老太打招呼。 “老嫂子,你来啦?我这满院子忙,等会子有功夫了找你好好拉呱。” 钟母说着把手里的簸箕递给冯玉姜,冯玉姜接过来,从头到脚地罩住小娃娃。据说,拿簸箕罩上,就能隔绝声音,放鞭炮不怕吵到小娃娃了。 农村里有些风俗习惯,很奇怪,也很有趣,至于有没有什么道理,谁知道呢! 屋里的女客们关紧了房门,告知外面说准备好了,大门外边的鞭炮声很快就响了起来。鞭炮响过后,冯玉姜拿开簸箕,孙家二哥小心推开屋门,伸头进来看了看,一脸的笑。 “我能进去不?” 孙老太说:“要进你就进,头都伸进来了,还问能不能进!” 屋里住着的是产妇,照理说,男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但这孙老二,今天出任的是小娃娃舅舅的角色,看望小娃娃是应该的。 “舅舅”在农村里是个很特殊的角色。小娃娃送米子,只要有舅舅,是一定要到场的,不然就显得舅舅不够重视;小娃娃从小到大,像送米子、考大学、结婚之类重要的喜宴,只要舅舅到场,上席是必须舅舅来坐的,就算是再有身份的人来了,他也得老老实实坐在舅舅的下席,不然,那就是不知好歹。要是有那不开眼的主人家,安排了什么人坐在舅舅上头去,是要被人骂猪狗不如的。 小娃娃满百日,剃百日头,得要舅舅来剃的,小娃娃娇嫩,其他人碰不得,唯有舅舅剃头才放心;有什么为难事情,找舅舅,舅舅是必须给外甥撑腰的;就连外甥大了不正干,二郎八蛋,走了歪路,也要找舅舅,舅舅打外甥一顿那就是活该,该管!其他人来管,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所以,在很多地方的农村,“舅舅”是特权,是权威。 今天这样的日子,孙老二进这屋子,理所当然。 孙老二凑到床前,也不敢抱,伸头看了看那软骨隆咚的小娃娃,便说:“小外甥,舅舅这头一回看见你,那不能白看一回。” 说着,就掏出二十块钱来,放在小娃娃的脑袋旁边,冯玉姜连忙推让,这二十块钱,就是亲舅舅,也是过过的了。孙老二摆了一下手,也不跟她多言,转身问孙老太: “妈,你给小娃买的帽子呢? 孙老太便从旁边一个大包袱里掏出一顶绒线小帽子。当地送米子,姥姥要给小娃娃买衣服、毛毯之类,其中是万万不能少了一顶帽子的,所以大夏天集市上照样摆着绒线帽子卖,不奇怪。 这帽子,不光是给小娃娃图个“冒头”的吉利,寄望他(她)将来出人头地,高人一头,更重要的是,帽子在送米子的风俗里担当着重要角色。 这帽子,是用来收见面礼的。小娃娃头一回见面,你得给钱!至近亲戚给小娃娃出见面礼,就要放在这帽子里,大概是寓意“冒头金贵”吧! 不过这见面礼放进帽子,也不是那么随便的,得有个讲究。 孙老太拿着绒线小帽子,望着钟母笑:“他奶奶,你先铺底子?” 对,就是这么个讲究,给见面礼,就要当奶奶的第一个掏钱,然后其他亲戚才能把礼钱放进帽子里,等所有的亲戚都给完了,最后才轮到姥姥,这叫做“奶奶铺底子,姥姥封顶子。” 奶奶铺底子,也不是随便铺的,给出的礼钱,不能太低,低了让人小瞧,起码不能比普通亲戚低,可也不能太高。因为“姥姥封顶子”,姥姥给出的礼钱要是最多的,要比帽子里任何一份礼钱都多,才能“封顶子”。 奶奶给的太高了,让人家当姥姥的封不住顶,那是亲家不和睦的表现,是要让产妇娘家丢面子的,娘家自然就会恼恨起来。 而今孙老太开口叫钟母“铺底子”,钟母的脸色立刻就尴尬起来,习惯使然,冯玉姜以前没娘家,钟母以前也没给四个孩子铺过底子,一块钱都没准备,一下子就撑不住脸了。 撑不住怎么办?钟母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说自己根本就没准备吧? 钟母在身上干掏了两把,强笑着说:“你说我这记性,准备好好的,没带在身上,你说我这记性有多差!” 钟母说着,转身出去了。冯玉姜知道,钟母一准去找钟继鹏要去了。现在家里收入少、开销大,钟继鹏也没有几个余钱,钟母手里是该有几个钱的,可不到万不得已她怎么肯拿出来,那些子钱是她给自己留的倚靠。 看着钟母出去,孙老太也不说破,跟冯玉姜闲聊:“你这都三个儿子了。儿多老母苦,我五个儿子,真是没少受罪。你这三个儿子,养大成人,娶妻成家,肯定够你苦的。” “苦呗,使劲多苦钱,真苦不着钱叫他打光棍去!”冯玉姜指着小五子说,便引起一阵压低的笑声。 “往后也不牢靠再生一个了,你这月地里一定好好养着,千万不能落下病,过去这女人家,有谁个月地里没落下病的?这最后一回,把月子坐好了,还能把前边受的亏养回来。”钟老太交代着,忽然想起来问道: “这尿布屎布,你婆婆给洗的?” “都是二丫洗的。”冯玉姜说。 也幸亏是六月里,尿布好洗。钟继鹏不能指望他,这阵子巧不巧能进一回锅屋,已经是行好了。山子一个大小子,勤快是勤快,洗尿布不行的,洗不干净。至于钟母—— “你那老婆婆都不给洗?” “不给。” 孙老太一拍大腿:“我看你婆婆还没老好啊,比我年轻,好胳膊好腿,让这么个小丫头替她洗尿布,她丢不丢人?我这来到你家,也没见她过来帮你伺候小孩服侍大人,根本不照面,她就能耐得住?” 冯玉姜苦笑。她想起生大丫的时候,正是农忙,生下才四五天,她就下床做饭洗尿布了,也没见钟母一个好脸色。生了好几个孩子,哪有正儿八经做个月子?现如今也就是享了二丫的福了。 说着话,钟母进来了,寒着脸把手里的十块钱丢进绒线小帽子里,也没说什么。见奶奶铺了底子,亲戚们纷纷开始出礼,等旁人都出完礼,孙老太掏出五十块钱,压在最上边。 那时候来往轻,一般亲戚,出礼的少,基本也就是三斤或五斤麦子,也有给二斤麦子的,再加上两包红糖,就差不多了。至近的亲戚,再添上一块花布,一二十个鸡蛋,就很像样子了。 这孙老太一掏就是五十,钟母当初给大丫出门子的压腰礼也才三十呢,屋里有的女人就忍不住议论,这干姥姥真是阔气,亲姥姥也不定能比。 冯玉姜连忙说:“妈,不能这样,二哥刚才都给过了,你不能再给这么多。” “你不用管,这都是他们几家零零碎碎给我的私房钱,我平常哪用花什么钱?给小外孙攒媳妇本了。” 她这么一说,屋子里又一阵哄笑。 “我留这些钱干什么?儿孙管用,我不用留钱,儿孙不管用,我留钱也没用,钱能给我养老送终?钱能给我端汤倒水?钱能给我哭灵戴孝?将来老了有个病啊灾啊的,还不是得指望儿子媳妇照管?” 孙老太说着,就明显地瞟了钟母一眼,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儿媳妇我平心,儿媳妇等我老了不能不管我。我留钱有什么用?等到我病了老了,歪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天,还不得指望着儿媳妇给我端口热水?我那些孙子孙女,尿布屎布我都给洗,庄户人有句话说,有福不享是憨种,有罪不受是孬种。有活不干,我不当那孬种。” 说着,孙老太就问钟母:“亲家,我这人吧,一根肠子通到底,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孙老太性子刚强,脾气直,也有仗义的资本。她这么一番子话,真叫钟母挂不住脸,就像是板凳上撒了圪针,坐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奶奶铺底子,姥姥封顶子。有的奶奶,成心故意地弄姥姥难看,往往是奶奶那头的经济好一些,故意一下子拿出大笔钱来,叫那姥姥封不住顶子,当场面红耳臊。老妈前一阵子就跟我唠叨,说老家那边一个面粉厂老板,孙子送米子的时候铺底子,一下子给了九万九,想搞得亲家当场难看。结果那个姥姥也很有趣,她本来打算给一万块钱的,见着情形,干脆拿了九个一块钱的硬币封顶子,还笑嘻嘻地说反正奶奶这么有钱不指望姥姥,反将了奶奶一军。   ☆、第26章 鸡蛋茶 用一句土话说,钟母那是个相当辣害的人,“辣害”是这里形容一个人厉害泼辣死难缠的意思。可是,同样也有一句俗话,形势比人强啊! 这孙老太,虽说不是冯玉姜的亲娘家,但人家摆出来的架势那就像亲娘家,家大势大不说,今天孙老太这是带着一堆的儿子、媳妇、孙子,驾着马车,拉着一车东西,到钟家送米子来了,钟母就是再辣害,她也不敢在这儿跟孙老太叫板开战。 见钟母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半天没搭话,孙老太就笑着又垫上一句: “当然啦,咱这就是自己娘母的拉闲呱,亲家母你拿我闺女好,我闺女心里都该知道的,她要是不领你的恩情,看我怎么数落她!” 这下子,弄得钟母都找不着话说了。钟母憋了半天,说了一句: “是呢是呢,山子妈,她性子好,待我不错,比我那个大儿媳妇强一百色。” 这就把大儿媳妇给垫舌板子了。 话说这钟老大家的,就是个便宜虫,专往那便宜里头钻,今天这边办喜事送米子,她自己装病没来,钟老大也叫她管着没敢来,倒是把三个半大的儿女都使唤来了,还抱着她孙女子,那架势,那就是活儿不给你干,擎等着吃饭喝鸡蛋茶来的。 钟母能不厌烦够够的吗? 今天冯玉姜家摆了三桌。屋里肯定坐不下,就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也没值当请什么厨子,找了本村两个相处不错的妇女来帮忙,山子、二丫跟着刷碗端菜。 菜那时候也没什么菜,不过钟继鹏自己觉得自己上着公家的班,是有些身份的,不能太掉了架,是按照农村人家办喜事的高水平办的。 农村人家办喜事,要分个大喜事、小喜事。娶媳妇、出门子是大喜事,像这送米子、盖房子之类就是小喜事。大喜事讲究“八大碗”,小喜事,一般的六个就行了。钟继鹏按的是八个,菜色是钟继鹏亲自定下的,既要讲究面子,又不能太花费。 两个凉碟,一碟子豆腐丝,一碟子拌黄瓜,为了好看上档次,钟继鹏买了半个猪耳朵,黄瓜里放了几根猪耳朵丝。六个热菜:熬山药,是把山药过油炸硬了皮,再放进葱花汤水里熬熟;浇丸子,整碗的萝卜丸子,放几根韭菜烧汤浇一下;还有炒豆角子,地蛋烀鸡肉,茄子炖肉,再加上一个米豆烧肉。 八大碗,里头四个荤菜,相当过得去了。 送米子,当地也说叫“喝鸡蛋茶”,鸡蛋茶在开席前就得端上桌子。日子实在紧巴的人家,那茶碗里就只放红糖、胡椒粉,鸡蛋其实是有名无实的。日子好、孩子稀缺的人家,每个碗里会放上一两个鸡蛋。客人喝茶的鸡蛋,是带皮煮熟了的,上桌的时候先在碗里放上红糖胡椒,冲上热水,直接把煮熟的鸡蛋分给客人。舍得自己吃的客人很少,基本上都是给了孩子或者装兜里带回家去了。 钟继鹏安排了每人两个鸡蛋。他之前算的好好的,煮熟喝茶的鸡蛋,够人头还要有几个富余的备用,另外今天每份来往,一家要给两个红鸡蛋回礼,已经数好染好了的。结果,鸡蛋没够用。 钟继鹏进了西堂屋,先跟孙老太打过招呼,对冯玉姜说:“熟鸡蛋不够用的了。” 冯玉姜还没说话,钟母噌地就站了起来。被孙老太这一番敲打,还得死憋着,她这下可算是找到发气的由头了,口气便立刻火冲了起来。 “怎么能不够?大人能来多少个,都是算好了的,小孩不管他带几个,都不算人头,不给喝茶。怎么就能不够?” 钟继鹏说:“一眼看不着,大哥家的孩子吃了几个,他家小孙女手里还拿了两个,我这当四爷的,我还能去给她夺下来?” “我就知道,这个家什么事儿离了我就不行,他家那些小玩意,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整随了他妈那个破烂货。” 钟母骂骂咧咧就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吆喝着咒骂钟老大家三个孩子,声音那老高的,把刚才被孙老太窝着的火气都发了出来。三桌正在等着上菜的客人免不了面面相觑,开始冷场了。 刚开始坐席等上菜呢,主人家大声喝气的骂人,谁还能安心稳坐等着吃? 钟继鹏到屋里来,本意是想拿孙老太今天送米子的两篮子鸡蛋赶紧顶上用的,这娘家送来的鸡蛋,按道理是人家给闺女吃的,拿去待客用不好看,可也没有别的法子,这么做的人家也很多,只要孙老太或冯玉姜开了口,拿走用就是。 可没想到他妈大声咒骂着就冲出去了。 钟继鹏脸上就开始难看,他是个想要面子的人,这一下弄的,可就不好了。钟继鹏懊恼地赶紧跟出去,搡了下钟母的胳膊。 “妈,他小孩不懂事回头再说,一家院的客人呢,你就不能消停点?” 钟母大腿一拍,终于开始撒泼:“我不消停?我为了谁?我给恁大人小孩的操碎了心,我还落抱怨了!我就是个胡椒嘴红糖心,我对恁有一点坏心眼吗?我把心都扒给恁吃了,恁还嫌腥,恁还有一点人肠子吗?” 这三桌的客人,谁还能坐那儿不动?可直接走人也伤脸,亲戚就该凉了。娘家的亲戚和钟继鹏的朋情都冷了脸,婆家这头的亲戚,就纷纷过来劝,想把钟母拉走,岂不知钟母是个不能劝的,你越劝,她越觉着有效果了,得到了鼓励似的,越能闹腾,反倒硬拖着赖在院子里。 真要没一个人理她,她兴许自己就算了。 “行了!你还嫌人丢的不够?”钟继鹏看着院子里闹成一团,忽然就急眼了。 钟母一见儿子红眼猩猩地朝着自己,心里就怯了几分,她这个小爹,不是个人脾气,翻眼不认人的。心里这样想,钟母嘴上可没怯。 “不要人良心的,你怎么吵你老妈妈的?你不是你妈养的?你是树杈子结的?你是石头缝蹦的?……”钟母不停哭闹,但气势已经弱了几分,叫她娘家弟媳妇轻巧地拉到屋里去了。 冯玉姜跟孙老太对视了一眼,冯玉姜苦笑。 “我这回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大半夜离家出走了。”孙老太说,“不是我使坏,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你就不能让着她。你让着她,她觉得你理所应当,你要是偏不让着她,她也就不把自己当人王了。” 冯玉姜说:“我寻思,她能跟我熬一辈子吗?现在看来,越是敬着她,她越不敬重自己了。——妈,二嫂四嫂,你们千万别生气,全当给我脸面,出去坐席喝口水,也算是到闺女家来了一趟。” 孙老太吩咐两个儿媳妇:“你两个,别叫你妹子心酸,该去坐席去坐席。叫他姐夫先把那红鸡蛋拿上桌喝茶用。你两个,把咱拿来的鸡蛋拎锅屋去,叫二丫赶紧煮熟了,染成红鸡蛋补上。” 孙二嫂答应一声,拎了一篮子鸡蛋就出去了,孙四嫂脾气也直,撇着嘴说道:“妈,这样的婆婆,真得想法子多敲打敲打,净给咱妹子气受。——我说妹子,你又不是面捏的,你就不能长点脾气?谁给你脸子,你就给谁脸子,你又没吃她挣的,凭什么这么对你?” 冯玉姜说:“四嫂,我知道了,她往后想要捏灰给我吃,我还真不让她了!” 捏灰给人吃,是说故意拿捏人,给人气受的意思。 孙老太挥着手对孙四嫂说:“行啦,你先出去吃饭,你不吃饭你妹子心里也不安。没看出来你倒是个辣椒子,幸亏我这婆婆没虐待过你啊!” “妈,我说妹子她老婆婆呢!”孙四嫂为人媳妇,当着婆婆的面撺掇冯玉姜跟钟母对战,叫婆婆打趣了一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冯玉姜叫孙老太一起出去坐席,孙老太却不愿情。 “给我端碗茶来吧,我出去坐席,回头再看见你婆婆,我烦恶。”孙老太说。想想又吩咐孙家四嫂:“端两碗来。我跟你妹子,咱娘俩就在这屋里一块儿吃。” 孙四嫂答应着出去了。 “妈,做女人,就该做你这样的。”冯玉姜笑。 “你还有心思笑,这要给我,我早跟她闹翻天了。你没听人说吗,当老的不正,拉过来垫腚。幸亏我跟她才见面没处长,这要长久跟她处,我保准管不住脾气,我拿巴掌呼歪她那张老脸。” 很快,二丫端了两碗鸡蛋茶进来,不是客人喝的那种,碗里鸡蛋是煮成荷包蛋的,里面多多的放了红糖、胡椒。二丫先端了一碗,双手端给孙老太。 “姥姥,你喝鸡蛋茶。” 孙老太忙接过碗,夸赞道:“好孩子,是个精灵能干的,赶明儿比你妈强,别跟你妈那样窝囊。” 二丫歪着头笑,把剩下那碗端给冯玉姜。这些天来,冯玉姜只是在早上喝鸡蛋茶,她接过碗放在一旁,说: “今早上不是已经喝过茶了吗?二丫你去拿个碗来,你跟刚子分着吃吧!今天五更头就起来跟着打下手干活,你自己也没吃上呢!” “妈,你就擎好儿吧,一个也饿不着,刚子他都九岁了,现如今有了小弟弟,你还把他当小奶孩惯着呐!” 孙老太就在旁边笑:“这个丫头,说话跟大人精似的,叫我看,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孙老太说着话头一转,问:“你九表哥,给你带了好东西,拿给你了没?” 孙老太口中的“九表哥”,指的是孙老三家的独生儿子。孙老太五个儿子,除了老五还没结婚成家,孙老大家头生是个闺女,谁知道接下来净是小小子,一拉溜儿给她生了十一个孙子,老大家三个,老二家四个,老四家三个。 那时候家家孩子多,老三家的是个女军人,只生了一个独镚儿就不肯要了。这孩子小名叫军军,在堂兄弟和姐姐中排行第九,就成了“九表哥”。军军比山子小了一岁,十五,如今也已经读到初三年级了,寒暑假一般都会回老家来。 二丫黑亮的圆杏眼眨巴了两下,笑着说:“没啊,他给我带啥好东西了?怪不得神神秘秘的。”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孙老太笑着说,“我家里小子多,家根底一个孙女都出嫁了,军军可不就欢喜咱二丫了嘛!叫我说,他妈真该给他再添个妹妹,一个孩子太单了,两个还好做做伴儿。” 二丫转身就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子回来,挎着个很新的军用挎包回来,从包里掏出几样钢笔、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之后居然又掏出来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二丫十分开心地拿着那个蝴蝶结摆弄,嘴里说:“过年时九表哥才给我一个红的扎头花,这怎么又弄来一个红的?我看要是黄色的更好看。” “送给你,你倒挑拣上了!”冯玉姜说二丫。 “那孩子家里就他一个,平常没人跟他玩,他拿你扎扮着玩儿呢!你瞧瞧他自己,腼腆得跟个丫头似的。”孙老太笑。 冯玉姜说:“这倒好了,军军跟个丫头似的,你再看看二丫,整整跟个野小子一样。” “野小子怎么不好?野小子少挨人欺负。” 孙老太说这话十分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绕来绕去,橙子总绕不开吃,吃货作者伤不起啊!   ☆、第27章 少肝肺 得了前世那一身月子病的教训,冯玉姜这回坐月子做的还算踏实。她太知道那月子病的罪,她现如今也就三十几岁的人,胳膊腿动不动酸痛,气虚怕凉,脚后跟一到春秋天裂口子,还不都是月子里落下的! 都说月子病,月子养,月子里养不好,其他时间吃药打针治也没什么用。冯玉姜寻思,小儿子出生,这是她最后一回坐月子了,自己便横下心来,就算真倒了油瓶,就算那几口人吃不上饭,她也要先把月子养好。 就算不为她自己,她也得为那几个孩子留个好身体。想透了这一层,冯玉姜甚至默许二丫杀了只老母鸡。当然,汤是她喝了,肉是大家合伙吃了,她吃着孩子看着,她吃不下去。 钟家一时当然不会吃不上饭,有二丫跟山子,刚子也开始帮忙烧火了。 问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钟家这阵子钱头上可不宽绰了。 冯玉姜一冬一春卖油煎包挣的钱,本来也就一百来块钱,偷偷给了东子五十,给山子、二丫交了学费,家里零零碎碎花一部分,再加上头阵子她住院养胎,这钱已经光滑的了。 好在送米子时孙老太、孙家二哥合起来给了七十,加上其他亲戚零碎给的,共计收到了一百五十二块钱。置办菜水、鸡蛋,花光了钟继鹏身上的钱还没怎么够,如今这一百五十二块钱就成了冯玉姜家所有的财产。 为这一百五十二块钱,钟母撂了好些天脸子,她毫不含糊地认为,这个钱,账目明确,不是冯玉姜卖包子,赚了赔了说不清,既然收了这么多钱,冯玉姜就应当主动交到她手里。 钟母当家当惯了。 然而不管她怎么冷脸生气明示暗示,冯玉姜就是不搭理她这个茬。钱,是亲戚们当着冯玉姜的面,一个个放到绒线帽子里的,那是给小五子的,钟母要是开口硬要,还真是没有理据。 让孙老太那么一敲打,再加上冯玉姜也不那么怵她了,钟母一个人折腾了好多天,甚至骂了钟继鹏两回,冯玉姜统统不理,钟母到底没能要到这一百五十二块钱。 小五子还小,冯玉姜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做什么挣钱,这一大家子还要开销,孩子还要上学,想起二丫当初为了跟钟母要八块钱学费挨骂辍了学,冯玉姜打定主意,就是要把这钱攥在自己手里。 本以为有了这笔钱,可以暂时松一口气的,没成想,一道硬杠杠又让冯玉姜迎头赶上了。 七八年,上头开始推行计划┊生育,两年之后推开到农村地区,八一年夏天,当地开始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硬杠子下来了,凡是八一年元月之后出生的计划外,都要罚款。 冯玉姜还没出月子,生产队长跟大队支书就上门了。 罚款两百块。 计划┊生育这事儿吧,农村基层开始也是不怎么太计较的,曾经有一度,大家相信人多力量大,放开了肚皮生。一下子就要让当时没多少文化水平的农村转变过来,哪那么容易。 渐渐地,就接受了。 儿多老母苦,你种棵西瓜,小瓜钮儿留多了还长不好呢,这事冯玉姜能想通。真能由着她的心愿,一对夫妻一对孩,一儿一女,齐备了。她前世到了老年,不管是城市农村,大家想法不一样了,放开了给生,也没有人再像她家这样生上五六个的。 如今,干部上门了,拿钱吧! 钟母当时就撒泼哭开了。二百块钱,她当初买下冯玉姜才用了两块钱,现如今,没满月的这个小五子,要两百块钱,卖了他能值吗? 钟继鹏上班去了,队长跟支书堵着大门,也不进来,就是宣传政策,然后,让交钱。 估计这两位也就是瞅准了钟继鹏不在家,先来打个缓冲的。要知道那个场头老王,叫那钟继鹏两木叉抽的,到现在走路还佝偻着腰呢。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他还怕不要命的。队长干部尽管硬棒,也不想跟钟继鹏硬冲突起来,只好先来找冯玉姜,跟她说道理。冯玉姜听了干部的话,想了想,就说: “我交。你给我缓两天。” 冯玉姜前世见识过了,这个事吧,你不能不听,不能耍横,它是大形势。 晚上钟继鹏来家,一听就急了。 “哪来那么多钱?我就不交,我看大队里那几个熊玩意儿能把我怎么地!” 冯玉姜说:“该咱交咱交,不就是两百块钱吗,钱是人挣的,这计划┊生育是大形势,人不能跟形势拧着来。” “两百块钱,你看看咱家里哪儿能踢打出两百块钱来!我就不交,他们不说小五是多生了的吗?有本事他们把小五掐死,看能不能抵两百块。” 冯玉姜一听他这话忍不住来了气,就说:“这商量事儿呢,你净捡这些少肝肺的话说,有用吗?这是上头的政策,先不说你能不能拧过公家,就说你自己吧,你也不想想,你端着供销社的饭碗呢,公家想拿捏你,还不容易?” 钟继鹏脖子一梗:“我就不相信,他大队支书还能管到我供销社去!” 这个人,看着读过书认得几个字,好好的道理怎么就讲不通?简直是烧不熟煮不烂。冯玉姜索性不理他了,自己思量着怎么凑够这两百块钱。 ****************** 钟继鹏两天后就软了。 公社的干部找了他谈话,意思明白的很:要是跟你认真,你这工作也不用做了,回家去抱孩子吧!再僵下去,不止工作,该到你家里拿东西了。 有了那一百五十二,钟继鹏跟人借了二十块,冯玉姜手头上原先还剩下十多块钱,又赶紧卖了两只下蛋鸡,总算顺利凑齐了二百块罚款,在干部第二次上门时交了上去。 这下子,家里真是光光滑滑的了。 眼看着暑假快结束了,三个孩子一开学就要交学费,拿什么交去?这天晚上钟继鹏喝了点酒,坐在床沿上抱着小五发呆。 小五小五地叫,索性就成了名字了,也没再另外起名,反正等他大一些,是要正经八百起大名的。 “小五,小五,我的儿,谁给我两百块我就能卖了吗?” “说的什么话,谁给你两万块,你能真卖了他?”冯玉姜呵斥,她抱过小五,放到床上,对钟继鹏说:“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你去跟他奶说说,她得给我看小五。” “看孩子?”钟继鹏拧眉头,“她怕是不愿情。” 冯玉姜说:“不愿情也得愿情。家里那几亩地,也就糊个嘴。我这再有两天就出月子了,我想干点什么,看能不能挣两个钱,孬好把家里零花销解决了。” 冯玉姜现在说话,口气是越来越干脆了。 钟继鹏想了想,说:“家里有地,有出产,几口人饿不着,我每月能领三四十块的工资,零花销应该也不愁。虽然说这回罚款借了点钱,但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那七八亩地,活儿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他奶不给我带小五,你叫他奶自己去种?你那点工资是能够油盐火耗的,山子眼看着读高中了,怎么办?”冯玉姜反问。 钟继鹏半天没吭声。 钟继鹏不敢说,这两天钟母在他面前嘀咕,要让二丫辍学,说正好叫二丫看几年小五,等小五离手了也该找个婆家出门子了。 冯玉姜现在是家里仅有的劳动力,肯定不能呆在家里看孩子。钟母这是看小五没人带,怕落到自己头上,就打起了二丫的主意。钟继鹏不敢说,他知道要是说出来,冯玉姜肯定恼得慌。 “你自己跟他奶说,还是等我去说?” 钟继鹏吭唧了半天说:“我去跟她说。” 不知道钟继鹏是怎么跟他妈说的,反正钟母又狠狠地撂了好几天脸。但冯玉姜一出月子,二话没说就把小五抱给了她。 “妈,小五喂饱了,干净的尿布放在这儿,都交给你了啊。” 冯玉姜说完,扭头就走。她知道,她必须得这样做,不然这个家就揭不开锅了。反正,她料倒了钟母不敢也不能虐待孙子。 ****************** 从住院养胎开始算,冯玉姜这都两个半月没出来了。 她先到几块地里看了看庄稼,花生地里有大草,地瓜地里也摇曳着狗尾巴草,棒子地头上叫谁弄断了好几棵,但是,都好好长着呢! 冯玉姜想,庄稼长起来了,有几棵草,无非是难看一点,反正也吃不了庄稼,随它去吧。她在街上转了一圈,想要买些料子做凉拌菜,才发现上辈子她晚年随处可见的凉拌菜,现在这镇上很多原料都买不到。 油炸豆腐丝可以自己做,豌豆苗可以自己发,海带倒有卖的。石花菜、粉皮、皮肚、面筋、豆肠这些东西,街上根本就见不到。加上这两个多月她没法理事,她家菜园里能用的菜也没有,黄瓜、洋葱、芫荽这些子都得花钱买。 材料种类少不说,什么都靠买,就挣不到什么钱了。冯玉姜才发现,她心里边一直琢磨的凉菜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对了,凉粉! 冯玉姜猛然想起,上辈子她晚年喜欢自己做凉粉吃,凉粉这东西成本小,原材料也简单,只需要当地的地瓜淀粉就行了。上辈子记得当地的凉粉种类也很多,算是一样特色小吃,只不过现在还没有怎么出名。 除了地瓜凉粉,还有豌豆凉粉,绿豆凉粉,她要想多一些花样的话,豌豆淀粉也能买到。 现成的东西,冯玉姜立刻就动手准备。 凉粉做起来并不难,清水烧开,像家常做糊糊那样加入湿淀粉,不停地搅拌,煮熟后趁着还没凝固,盛到瓷盆里自然放凉,就成了大块的凉粉了。当然,火候啊浓稠啊需要经验来掌握。 第二天上午,冯玉姜的凉粉生意开张了。也就是一个手推的独轮车,两边两个刷干净的长筐,一边长筐里放着带托盘的木杆秤,装调料的瓶瓶罐罐,小盆子装着的配菜等等,另一边长筐里是两个瓷盆,遮着雪白的盖布,盆里是润白透亮的大块凉粉。 做得好的地瓜凉粉是半透明的,不像豌豆凉粉那样洁白,润白里带着点鸭蛋青的颜色,但口感特别筋道,带着一股子地瓜的清香甜美。 有的地方吃凉粉,不用刀切,用一种带孔的浅勺子——锼子把凉粉削成细长的条。冯玉姜觉得,地瓜凉粉筋道弹牙,还是切块比较好吃。 “地瓜凉粉,刚做的。”冯玉姜推着手推车,专门找人多的地方吆喝起来。很快就有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掀起瓷盆上的盖布看。 “做的蛮好,没有没搅匀的粉疙瘩。”中年人说,“怎么卖?” 冯玉姜说:“一毛五一斤。” “贵了。”中年人说,“豆腐也才卖一毛二呢,人家那用的豆子,你这就是一点淀粉加上水,用不了一毛五。” 冯玉姜笑着说:“豆腐你整块买回家,这凉粉我给你油盐酱醋调好了,你回到家就能吃。买一斤尝尝吧,你看我这凉粉,拿根筷子都能挑起来不碎,筋道,好吃。” 中年人看了看另一边的调料配菜,说:“行,来一斤。我进屋拿盘子。” 冯玉姜把菜刀在水里沾了一下,轻轻切下一块凉粉,称了称,说:“一斤多了点,算你一斤吧。”她把这块凉粉放进水盆里过了下水,放在盘子里,轻轻切成长方的块儿。 地瓜凉粉切的时候得要沾水的,因为地瓜凉粉筋道,还有点黏性,不沾水不好切,粘刀。 冯玉姜一样样拿起调料,在凉粉上头加了红红的辣椒油、翠绿的的芫荽、浅黄的麻盐,淋上香油、香醋、酱油、大蒜汁,这一盘凉粉就算调好了。 一大盘莹白的凉粉,上头浇着鲜红翠绿的配菜,底下浅浅浸着酱红的调料汁,看着就十分馋人。 这麻盐,是冯玉姜特别炒制的,算是她“冯氏凉粉”的一个特色,就是把白芝麻加上盐,在铁锅里小火炒熟,上石臼子磕成粉,就成了浅黄色,老远闻着就喷香,吃着就更香了。 中年人眼睛看着,直接就拿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凉粉入口,滑溜溜地就下了肚,中年人笑笑说: “还真是不错。” 生意开了张,买凉粉的人渐渐就多了。午饭过后,冯玉姜卖光了一多半凉粉,满心欢喜地推车回家。 剩下的没工夫再卖了,她得先回家给小五喂奶,剩下的晚饭前再上街卖。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橙子家乡的凉粉,地瓜凉粉筋道甜香,豌豆凉粉细滑雪白,绿豆凉粉嫩黄可人,防暑消夏,呀呀呀,不能再说了,吃货一枚,有读者早已经鉴定完毕了!   ☆、第28章 躲尿窝 晚上冯玉姜在煤油灯下数了数,今天她这凉粉,一共卖了三块六毛钱。比她以前卖油煎包和丸子汤每天的钱数要少的多,不过,这才头一天呢!再说,凉粉不同于油煎包,它成本少啊! 然而凉粉这东西,也就是卖个时令,一旦到秋后,就不能卖了。不过那时候就可以再卖油煎包。 或者,冯玉姜寻思,既然这凉粉利润大,她是不是可以卖煎粉? 夏天凉粉当然是好卖,当地立秋后天气也还要好一阵酷热,正所谓秋老虎,这往下还是能卖一阵子的。而冬天要想弄这个,不能卖凉的,就得弄成煎粉。 煎粉第一步是做凉粉,只是后来的加工要复杂些。做煎粉跟油煎包一样,要用到炉子和平底的铁锅,凉粉切得大方的块儿,铁锅里放上油盐姜葱蒜,用小火把凉粉块煎得两面金黄,香气四溢,果冻一样的晶莹透亮,味道好,热腾腾,还能当饭吃饱。 冯玉姜想,要做煎粉,油煎包的锅子炉子一起就能用,包子出了锅铲到盆里卖,腾锅煎粉,保准能行的。怕就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冯玉姜想要挣钱,想要创业,她不由自主就从这吃的喝的上头寻思了,上辈子除了下田种地,整天就围着锅台转,这吃吃喝喝的东西,才是她做得来的。 “妈,能挣到钱不?” 旁边正在写作业的二丫抬头问她。 冯玉姜住的这西堂屋,靠北墙放了一张小方桌,二丫跟刚子晚间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就着油灯写作业。 “能,赔不了,管怎么也比什么不干强。” “妈,我写完了。”刚子拿起本子,递给冯玉姜看。 冯玉姜没有检查孩子作业的习惯,一方面是她对自己的文化心里有自知,她那水平也不比二丫、刚子高,跟山子就更不能比了。另一方面,俩孩子就那么踏踏实实坐在油灯下,踏踏实实地写写算算,冯玉姜看着心里就没有不踏实的。 然而刚子喜欢把作业给她看,无非就是想表现一下自己,想讨句夸奖,冯玉姜便仔细看了看,说: “好,写得比你妈强,你妈一共就会写几个字,翘腿拉胳膊的。” 刚子听了咕咕地笑,不自觉地拿手指去抠鼻子,一抠,扣得一手指头黑灰。 煤油灯,影影绰绰的,还冒着乌黑的烟气,俩孩子头凑到灯下写了一晚上,免不得吸一鼻孔的黑灰。 “赶紧去洗洗,也不嫌脏。”冯玉姜说。 刚子嬉笑着去倒水洗脸。二丫又写了一会子,看样写完了,自己主动去倒水洗手洗脸,还特意洗了鼻子。 “妈,听说镇上要拉电了,哪天能通到咱这儿呀?” 冯玉姜说:“听说要拉电了,我今天卖凉粉,看见路边放着电线杆子呢,不远一根,不远一根,有工人在埋电线杆。就怕一时半时拉不到咱家。” 小五这时哇哇哭了起来,这小五的哭声,不急不躁,慢慢吞吞,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冯玉姜收好桌上的钱,抱起小五来喂奶。 钟继鹏推门进来,问了一句: “咋啦,小五怎么又哭了?” 冯玉姜没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上哪去了?这老晚的不来家。” 钟继鹏就凑过去逗弄小五,一边说:“我能上哪儿?搁家里就听小孩叽歪了,我还不是跟一帮老爷们拉闲呱去了。” 冯玉姜看了他一眼,没再问。这阵子钟继鹏晚上经常见不着人,净往外头跑,兴许是嫌小孩闹吧,反正再问也白问。 ****************** 冯玉姜卖了大半个月凉粉,眼看着蛮能挣点零花钱,地里的花生却开始熟了,要准备秋收。 花生是秋收的头一样庄稼。花生这东西跟旁的庄稼不同,花生要熟了,叶子就开始往下落,要是等到花生叶落光,收晚了,就容易落果,落了果,散到泥土里不好收,要一个一个到土里耧出来,落下的花生果容易发黄、发芽,还会影响了产量。 这天她喂饱了小五,推着手推车打算上街卖凉粉。她打算再卖两天,过两天就不卖了。这一秋天,七亩多地庄稼要收进家,四亩半春茬地还要种上麦子。冯玉姜家里没有牲口,也没有互助组帮忙,想要忙完,可不是容易的。 刚走出她家门口的巷子,冯玉姜一眼看到一个人,便立刻笑模悠悠地停住了。是孙老二,牵着个黑骡子拉的车,正往她这边来。那黑骡子膘肥毛亮,十分精神,引来几个小孩跟着嘻嘻哈哈地看稀奇。 骡子、马都是大牲口,在当地农村还是很稀罕的,生产队原先也就是养牛养驴,马养过,少。 她略一站站,孙老二就赶着车来到她跟前了,冲她咧着嘴笑。冯玉姜也笑着打招呼。 “二哥,你怎么得闲来?” “来叫你娘俩躲尿窝子。咱妈这两天唠叨,嫌我来晚了呢!” 满月躲尿窝,是当地生孩子的一个习俗。大概是说这小奶孩才生下来,屎尿多,在家里猫着到满月,自己家的屋里已经满是尿窝子了,要躲一躲。满了月,小鲜孩儿可以出门了,姥姥家会接过去住些日子,这就叫“躲尿窝子。” 躲尿窝的小娃娃到了姥姥家,先抱到锅门前把泡尿,然后姥姥、舅舅等会象征性地对小娃娃拍两下,骂两句,叫这小娃娃不可以乱拉乱尿,这就算躲了尿窝。躲尿窝子,娘家日子厚实,母子可多住几天,最长可以住一个月,娘家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吃顿饭就可以回来了。 另外还有一层说法,说这小娃娃满月不去躲尿窝,以后大点了就会认地方,去姥姥家会“赖姥姥”,到了姥姥家容易有个小病小灾啊什么的,趁着人小去一趟,适应了,往后不容易“赖姥姥”。 冯玉姜这出了月子都半个多月了,本来以为路远事多,这个可有可无的习俗就免了,没想到孙老太今天打发了人来接她去躲尿窝。冯玉姜看看手推车里的两盆凉粉,有些子为难,她这凉粉还没卖出去不说,家里还俩孩子也不说,眼下这马上秋收了,她没法子到孙家去啊! “你这弄的什么?”孙老二问。 “闲着闲不出钱来,我寻思弄点凉粉卖,挣个油盐火耗。”冯玉姜说,“二哥,咱走家去坐。” 尽管也知道冯玉姜离不开,孙老二却很坚持要接她娘俩去住两天,并且还开展了感情攻势。 “咱妈这两天身上不大好,腿疼。你不想她,她都想你了。”孙老二说着,居然冲冯玉姜眨眨眼。 钟母一旁帮腔说:“那你就去吧,我也歇歇。反正地里那花生还得有两天才能收,耽误不了。” 钟母这话冯玉姜一听就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说:你看我这些天给你看孩子也累了,你赶紧的去住两天,让我喘口气。不过时间不能长了,顶多两三天,你给我老实地回来收花生。 这半个月来要带小五,钟母总觉得受了无限委屈似的,动辄就是“我伺候恁大人小孩”,冯玉姜也懒得跟她多言了,反正,要比嘴皮子,冯玉姜肯定不是钟母的对手。 冯玉姜如今渐渐摸准了钟母的脉,对付她,你就尽量别理会她,独角戏她就唱不起来了。就跟那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她要是哭闹讹人,你越哄,她越闹,你别理她给她冷一冷,她自己看着少了观众,拿捏不了谁,就不讹人了。 但是,她那手推车上还两盆凉粉呢,怎么弄? “我这还两盆凉粉呢,自家吃又吃不了。要不我另天自己去?” 二丫抢着说:“你带点去给姥姥尝尝,剩下的我来卖。这车我推的可稳当了,我能卖。” 二丫已经开了学,今天轮到星期天了。那时候没有什么双休,每星期,这些上学的小孩只有星期天不上学,搁家里能帮不少忙。调料不复杂,二丫能调凉粉,也会算账,还真的能卖。 冯玉姜看看孙老二,总觉得他这番来像是还有别的事儿,想想反正二丫刚子都大了,不用她太担心,去一趟也行啊。 冯玉姜便去收拾准备。 小娃娃才满月,出个门没那么随便的。包被尿布,衣裳帽子,都要带够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尿湿了?再有,老辈人说,小娃娃人小,找不准自己家,抱出门去容易丢魂儿,还容易招上稀奇古怪的灵异东西,所以出门一定要做足准备。 冯玉姜对这些说法,无所谓信与不信的,以她文化程度,在这些事上很容易随大溜儿,反正小娃娃多讲究一点,也不算什么坏事。 小衣裳穿好,包多点尿布,出门有风,尽管天不冷也要包厚实点,还要拿头巾或花布罩着小娃娃的头,省的外面阳光太亮刺了小眼睛,也省的风吹到小脸蛋。 帽子上要缝个顶针,最好再妥帖地缝上一根带白线的缝衣针,还要拿上两根桃树枝,这都是路上用来辟邪的。 当地的小婴儿要出门,这就是起码装备。 冯玉姜就这样手里拿着桃枝,怀里抱着个严严实实的包被卷儿,细细地嘱咐过了二丫跟刚子,才坐上黑骡子拉的马车,一路来到孙圩子。 孙二嫂倚在大门旁做针线,望见他们来了,脸上就笑开了。 “赶紧的,锅门口都给你扫得一点灰星儿没有,就等你来拉尿,给咱家送点财气来。” 孙二嫂这话的口气,是对小五说的。当地人说小小孩的屎┊尿能添财气,真不知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孙老太迎出来,还真当回事地抱着包被卷儿去了锅屋,蹲那儿把了半天,好歹把出了一泡尿来。 孙二嫂在一旁板着脸拍拍小五:“你呀你,按点睡觉,按点拉尿,不兴胡乱作货,听见没?不听话二妗子打你的腚。” 锅屋门口围着孙家的几个孩子,听了这话一阵哄笑。冯玉姜看孙二嫂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 “看你二妗子,真坏呀,这就打了,这小屁股蛋还搁不下巴掌呢!”孙老太把了尿,一路抱着小五,念念叨叨进了屋。 冯玉姜也跟着进了屋。孙老太住的东堂屋,进门是一个外间子,东墙上还有个小门,进了小门是一间耳屋子。 冯玉姜进了屋,耳屋的布帘子一掀,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几步跨到冯玉姜跟前,双膝一弯,就给她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煎粉,嗯,好像不弄点什么吃的对不住自己似的。 凉粉,不光可以直接吃调凉粉,还有煎粉,四川那边还有做成煮凉粉的。橙子家老妈做过凉粉汤,滑滑溜溜,像果冻一样,那味道,要拴着舌头吃的。 10分钟后还有一更,话说这两天明明放了假,收藏君却开始懒散了,正在反思,努力把文写好!   ☆、第29章 拉电灯 冯玉姜进了屋,耳屋的布帘子一掀,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几步跨到冯玉姜跟前,双膝一弯就给她跪下了。 这个人,竟然是东子! 冯玉姜愣住。她下意识地就望向耳屋的门,又四下环顾。 传秀呢? “东子?你怎么在这儿?传秀她……她……没跟你在一块儿?” 看到冯玉姜一脸惊疑焦急,东子连忙说:“跟我在一块儿!传秀跟我在一块儿呢!” “那她人呢?” 大半年了,冯玉姜做梦都担心着传秀。她推断传秀是跟着东子走了,可这两个孩子身无分文,年纪又轻,就这样背井离乡的,怎么能不让她担心呢? 说到当初的事,钟传秀心里只想求一个刀断,不想再跟吴家牵扯不清的了,可吴家无所不用其极,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拴住她。 当初,钟继鹏碍于面子,不愿意跟吴家摊牌,又怕吴双贵是阴阳人这事,宣扬出去,吴家搞出人命来。俗话说死人身上有膏药,钟继鹏怕沾上麻烦,半点法子也拿不出来。 当时东子奶过世已经出了五七,东子对这个地方也没啥留恋了,就打算远走他乡,他找到传秀,想试着劝说传秀跟他走,没想到传秀一听,立刻便决定跟东子一起走。 出嫁前冯玉姜支持她私奔的话,给了软弱的传秀一些勇气。她明白,就算她跟吴家这样闹下去有个结果,她真能摆脱吴家,也是体无完肤了,还担上了一个二婚头的名声,更不说吴家要往她身上泼多少的脏水了。就算钟继鹏肯让她跟着东子,这些事对东子的影响也不好,。 传秀逼于无奈,主动重回到吴家去,那本是两个人商量的主意。传秀如果从钟家离开,又会把钟家拉进说不清道不白的纠葛中,所以她从吴家寻机离开,把责任推给了吴家,跟先走等她的东子会合。 东子跟传秀一路往西,走了两百多里路,先到了一个叫泉头寨的地方,两个人在那儿落了脚。那时候不像如今社会,到处都有打工挣钱的机会,传秀便学着冯玉姜那样,弄了个摊子卖油煎包,东子在周围帮人干点零活,日子也勉强过得下去。 “你先起来吧,东子,先起来,你这么跪着,我心里也不好受。你跟传秀从小就处得好,原本就是姓钟的辜负了你。”冯玉姜伸手想要拉东子起来。 东子按住她的手,说:“婶子,你就让我跪着吧,我心里也不好受。传秀就这么跟着我,不明不白的,你就是打我骂我,那也应该。” 冯玉姜说:“东子,你记住,你跟传秀,是我答应的,是我同意传秀跟你过的,你们没有不明不白,你们两个早该在一块了。都怨我这当妈的没本事,护不了自己闺女,让她遭那些罪,受那些憋屈。” 冯玉姜说着落泪,东子的眼睛也就红了。 “东子,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传秀怎么没来?” 冯玉姜这样一问,东子的脸上就添了些羞涩。 “传秀她不方便来……她怀孕了,害喜害的厉害,路又太远,大路还好,山路主要靠两条腿走了。婶子,我是代传秀来见你一面,告个别,我们打算到大西边去了。” 当地人把西部叫做大西边,去大西部,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载都见不着了,传秀寻思,总得给她妈留个话,起码让她妈知道,她好好的活着,就在哪个地方,活的很好。 怎么见冯玉姜一面,本来东子打算直接回村子一趟,传秀却担心。她跟东子两个人前脚后脚的离开,不知闹没闹出什么风波来,东子这样冒冒失失地回去,未见得就稳妥。这事儿传秀留了个心眼,就叫东子找到了孙圩子,跟孙老太求助。 冯玉姜上辈子也没出过远门,她对西部的印象,就是山套子,草海子,听到东子跟传秀打算远走到西部,冯玉姜禁不住担心。 “你两个,走那么远做什么?倒不如就留在这边,等几年。过几年,人的脑子不能一直那么迂,你俩回家去,没人能说你们什么。” 东子说:“婶子,我们离开,不全是因为吴家,传秀那桩婚事,本就是吴家没理,要丢脸也是吴家的事。传秀她是不想弄得风风雨雨,叫家里跟着为难,我是不想再留在那里了,除了婶子你的恩情,那块地方,还有什么叫我挂恋的!” 孙老太在旁边说:“叫我说,眼下社会比原先好混了,年纪轻轻,要出去闯荡闯荡,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走就走吧,离了窝的鸟儿,兴许能飞得更好。” 冯玉姜担心传秀,问道:“传秀,她几个月了?” 东子的脸微微有些羞涩,说:“三个月了。她一心想来见你一面,可两百多里路,爬山过岭,找不着车坐,我硬拦着没给她来。” 冯玉姜哦了一声,说:“东子,不是我要打拦坝,不给你们去,你们这样一路奔大西边去,人生地不熟,也不好混啊!再说你不是说传秀害喜厉害吗,她怎么还能千里迢迢地去大西边!” “婶子你放心,去西边的事儿,落实了的,我本来在泉头的煤矿里帮人家干点零活,给正式工代代班、打打勤杂什么的,这边的煤矿工人,这阵子好多要往西部去,说那边煤矿缺人手,划拉我一块去,我想着,树挪死人挪活,我现在跟传秀在这边混,也就勉强糊个口,让传秀跟着我受罪。走远点,兴许还能有什么机遇。有好多人,一起坐火车去,传秀我一定小心照看,能行的。” 东子说着,趴下来就给冯玉姜磕了一个头,说:“婶子,你对我东子有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天回报你。传秀她不容易,待传秀我只有一个心眼,家里但凡还剩一口饭,我一定让给她吃。你也不用焦心,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回来了。” 冯玉姜看他主意打定了,想了想,只好说:“你既然都打算好了,我也不再拦着了,要去煤矿干活,有一条,煤矿那地方容易出事,别光想着挣钱,人的性命最要紧,千万要注意。” 东子连忙答应着。 “煤矿那地方,那挖出来的都是金子啊,能挣钱。要是哪天煤矿给私人办,那是要发财的。就算挣不着钱,现如今也饿不着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就是福气。” 东子点点头,说:“等我们一旦安定下来,就想法子给你写信。” 冯玉姜说:“写了信,也不一定能落到我手里,写不写也不打紧,你们好好地就行。真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难为事,记得你们这里还有个家。” 东子是孙老二用马车送出村的,两百里路,送一程是一程,到了西边的山路,就靠他自己走了。运气好搭上哪个大车,运气不好,自己拿两条腿慢慢丈量。反正,东子见过了冯玉姜之后,一会子也不想再等,就要赶紧回去。 他这是怕传秀担心吧! 东子走了以后,冯玉姜抱着小五喂奶,就开始发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俩孩子也真不容易。不过我看这孩子,是个有见识的,脑子怪精灵,做事也稳重,不用你担心的。”孙老太在旁边安慰她。 冯玉姜说:“怪我,我当初就算拼了死,也不该让传秀嫁过去,就不会有这一磋落了。摊上个没用的妈,叫传秀受憋屈。” 磋落,在当地大约就是指一连串的不顺、磨难。 孙老太说:“你呀,你有五个孩子,这年头,人没有软弱的余地!” ****************** 冯玉姜带着小五“躲尿窝”,在孙家住了一宿。回来时,家里正操忙着拉电。 冯玉姜听二丫叽叽喳喳跟她说着,说镇上的人家里已经亮上电灯了,没有烟,特别亮,就那一个小小的灯泡,整个屋里都亮堂堂的,可好了。 二丫似乎对拉电这事十分兴奋。 “这么快就理上电了?看把你欢喜的,咱村里恐怕还得等几天呢吧!” “反正快了,比那煤油灯熏的一鼻子灰好太多了。” 当然好啊,冯玉姜心里说,通了电,八十年代就算真正在这块地方开始了。 晚上钟继鹏回来,也跟她说起这个事。 “你说,咱家拉不拉电?” “当然拉,怎么不拉?” 钟继鹏说:“拉电还是不拉电,各人家自愿的,上头鼓励叫拉电,咱这地方贫困,上头给贴补电线啥的。不过村里好些子人家都不拉电,听说电费怪贵的,没有点煤油划算。” 冯玉姜说:“这不是划不划算的事,我不管旁人家怎么弄,反正这电,咱家一定要拉。” 有了电,就像二丫说的那样,最起码不用熏煤油灯的黑烟了。再说,有了电,能干不少事儿呢!冯玉姜她当然知道,通电,并不像一些子老庄户想的那样,仅仅用来点个电灯。 “也不知道一个月到底要多少电费……”钟继鹏自己嘀咕。 冯玉姜说:“粗了不算细了算,你整天还抽着洋烟呢,你真要会过日子,你把你那个洋烟掐了。” 钟继鹏就笑,说:“管我抽烟什么事?拉电就拉电,什么了不起的。” 生小五给罚了两百块钱的事,着实让钟继鹏低落了一阵子,家里没有一个钱,光滑的,这让钟继鹏很不踏实。 冯玉姜却看得很开,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心里寻思,有了电,能不能弄点什么可以长期干的营生?比如,开个电动机磨面房什么的,不知行不行。冯玉姜对那些子机器是不在行的,但她当然清楚,通了电,有好多事都可以干了。 很快,电线杆子埋到了冯玉姜家门口。一群工人,在那儿吆吆喝喝地理电线,引得大人小孩好多的围着看稀奇。 不久,电线拉进了冯玉姜家里。 拉电的工人在她家忙碌了好一阵子,在各个屋里的梁头上挂上了一个灯泡,从梁头扯下一根细细的绳子来。 “怎么还不亮?” 刚子忙得去拉那根绳子,啪嗒一声,刚子吓了一跳,望望头顶,灯泡没亮啊? 拉电的人直笑:“正在理电线,上头还没送电呢,等晚上给你送电,就能亮了。” 晚上,外头忽然就传来一阵子小孩的欢叫声,来电了!刚子几步跑进屋去,拽住那根绳子一拉,屋子里一下就大亮了,照的跟白天一样。 “真亮,这下子能看清书上的小字了。”二丫瞅着灯泡说。 作者有话要说:听老妈讲,村里刚刚通电那会子,谁家装了点灯,是一件十分有面子的事情。 写着写着,就有点“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了。   ☆、第30章 老不尊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农村的中小学生不光放寒暑假,还会放麦假和秋忙假,麦假一般也就七八天,秋忙假多一些,能放十多天。 这样安排,一方面,有点让学生去参加社会生活实践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让学生帮助父母农忙。 要知道,农村但凡稍大一点的孩子,没有吃闲饭的,像山子、二丫这样,都顶上大人使唤了,即使六七岁的孩子,也会在农忙时帮着家里看场晒庄稼,或者看顾更小的孩子。 秋忙假是有任务的,这个任务就是勤工俭学,说穿了就是要给学校交花生,有的地方学校里不光交花生,还要交地瓜干的。交花生的斤数各年级有所不同,低年级少一些,高年级要多一些。 今年秋收,刚子要交的花生是五斤,二丫、山子更多。山子跟二丫都跟着冯玉姜在收花生,刚子到底还小,正经干农活还不行,冯玉姜便给了刚子一个任务:除了打打勤咧,他要自己去耧到这五斤花生。 耧花生,这是那时候农村孩子都干过的事。一手钊子,一手篮子,到那些已经收完了花生的茬地里去复收。钊子是一种刨土的三齿小耙子,方便把泥土散散地划拉开。茬地里总会余留一些落在泥土里的花生,用钊子耧土翻找,时不时能耧到一个,一天下来,一个勤快的孩子差不多能耧斤把二斤的鲜花生。 娘仨在前头收花生,刚子就跟在后头耧花生,刚子人虽小,却也不住闲,蛮肯干的。 收花生的活儿不像割麦子那么累,这时节天气已经凉爽起来,不像麦口那么热,花生也不像麦子那么刺挠,但长时间地弯着腰薅花生,也很不容易。一天到晚,浑身酸痛僵硬,胳膊抬不动,腰也直不起来了。 两亩半花生,冯玉姜这娘仨也没愁着干,很快就收回了家里。花生收到家,还要把花生果从秧子上摘下来,再晒干。 为了省功夫,冯玉姜午饭就在地头支起了小铁锅,花生地里很多的落叶,不愁没草烧,娘仨煮花生,煮嫩棒子,扒地瓜煮,捎带点煎饼咸菜,就在田边地头开了伙。 鲜花生煮熟了好吃的很,然而花生费工夫,产量还低,价格就特别的贵,那时候一般庄户人是舍不得自己吃的。冯玉姜不这样想,地里产的东西,自家孩子再舍不得给吃,那也太不值过了。 花生完了,紧接着豆子成熟,棒子也该掰了。 起早贪黑,总算把豆子弄回了家,棒子掰开剥掉皮,摊开晾晒。掰掉棒子之后还要把秸秆一棵一棵砍掉弄回家。 要说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就是运输问题。家里没个牲口,也没有平板车,收下来的庄稼往家里运,就只能靠手推车一点一点地蚂蚁搬家。 “妈,咱家可得买个毛驴子,不然这活儿干不过来。”二丫这么说。 “你有钱?卖了你换毛驴子。”刚子在一旁耍嘴。 二丫斜着眼,随手摸了个土坷垃,刚子一看,撒腿跑出老远,咕咕地笑。 “是该买个牲口使。”冯玉姜说。她另外还想再买一辆自行车,家里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整天都是钟继鹏骑着上班,冯玉姜跟几个孩子出来进去都靠着两条腿,越来越不方便了。 眼下她没有钱。不过今年的庄稼收成还不错,留够自家吃的,交够公粮,还能再卖一些子钱,要是她这一冬天能再挣点儿,来年开春买驴、买自行车应该都够了。 到了收地瓜的时候,娘仨在地里刨地瓜,刚子就在地头上闷开了窑。 “闷窑”是农村孩子一项值得夸耀的技能,地里刨个坑,拾来大块的土坷垃,在坑上一块挨一块往里收着摞,搭成一个圆形的土包,一侧留个门洞,这“窑”就算搭好了。 坑里架上干草柴火,烧得旺旺的,等到土坷垃都烧得发红了,便往坑里丢进去地瓜、花生、豆荚还有带一层皮的棒子什么的,快手快脚把那土包砸倒,密实地闷上土,热量就全都闷住了,不用一会子,扒开这“窑”,那闷熟的地瓜啊花生啊,一点味道都没走,就特别的香。 要是运气好,能捉到野鸡、斑鸠、野兔子什么的,收拾干净了包上荷叶放进去闷,那个香味儿,能馋醉了整个田野。 只要几根火柴,农村孩子在秋天的田地里绝对饿不着。 刚子拿着半截树枝,从“窑”里往外扒拉香喷喷的地瓜,大声招呼着他妈和哥姐赶紧来吃。冯玉姜便叫山子和二丫放下手中的活,先垫垫肚子。 刚子拿了个白皮的地瓜,仔细剥了皮递给冯玉姜。当地都种的红地瓜,这白地瓜少,遇巧了一块地里能有几棵,它比红地瓜甜软,糖人儿似的,更好吃。 冯玉姜接过白地瓜就笑了。娘四个围坐一堆正在吃,地头急匆匆跑来一个人,二丫眼尖,老远认出是钟传军。 钟传军气喘吁吁跑过来,多老远就喊道:“四婶子,你赶紧回去看看,小五头摔破了。” ****************** 小娃娃一天天成长,三翻六坐八爬爬,十二个月打牙牙,意思是说小婴儿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能坐起来,八个月开始会爬,满一周岁就能牙牙学语了。 小五这才不过四个多月,不会爬不会走,他怎么能摔破了头? 小五额头上摔破了一个大血口子,流了好多血,冯玉姜赶到时,已经有村民帮着抱到卫生室,包扎好了。小小的脑门上包着一圈白纱布,伤口的地方还渗着鲜红的血,早哭得没了力气,小身子一鼓一鼓地抽抽着。冯玉姜一眼看见就掉了眼泪。 “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又不会走不会爬,他怎么就摔破了头?” 冯玉姜说着四下里一看,钟母靠着卫生室的椅子上坐着,板着脸,一脸的麻木。冯玉姜忽然就有了想扇她两巴掌的冲动。 “你说,你看着小五的,才四个多月的小孩,怎么就摔那么重?” 钟母翻翻眼皮,僵硬着脸说:“你冲我叫唤什么?我不心疼啊,我自己的孙子,我擦屎刮尿地伺候着,我不疼得慌?” 果然跟这钟母离不了关系!孩子摔伤了,她半点内疚没有,还这么张狂,冯玉姜气得指着钟母说:“我不管你心疼不心疼,我就问你他是怎么摔的!” “他自己会翻身了……谁知他怎么就从床上翻下来的,栽到床底下了。我这么大年纪,累死累活的,我给你看小孩,我容易吗?一星半点没看好,你还朝我鬼咋呼狼嚎的,你有本事别叫我给看!” “一星半点?这么大个血窟窿,那是一星半点?”冯玉姜真生气了。 冯玉姜奶水不足,小五现在白天都是吃米糊糊,也省的她下地干活还要回家喂奶,秋收忙死人,小五便交给了钟母。冯玉姜总以为,钟母虽说刻薄,但对自己孙子还应该是尽心的,哪想到小小孩子摔得头破血流,到钟母嘴里竟成了一星半点,那什么样的才叫严重? 她还理直气壮,她还嫌摔的不够重怎么地? 冯玉姜越想越气,看看周围好几个人,她忍了忍,压住了火头问赤脚医生:“你看会不会摔到脑子?用不用抱去镇上医院看看?” “这么小的孩子摔破了头,还流了那老些血,肯定轻不了。不过这伤没伤到脑子,不好说,你就算抱去镇上医院,也没法子检查出来,除非你抱去县上大医院。”赤脚医生摸着下巴颏,又说:“叫我看,这小孩眼神看人还正常,叫他有反应,应该没摔坏脑子。再说,真要摔坏了脑子,你就是抱去大医院,他也没啥好法子治呀!我说句不好听的,摔成这样,你们大人也太大撂袢儿了。” 大撂袢儿,意思是大马哈,整个儿撒手不管。这赤脚医生按村里辈分论,还得叫钟母一声奶,他这样说,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钟母被冯玉姜说了两句,现在又叫这赤脚医生数落,巴掌一拍,撒开了泼。 “那怎么着?我想叫他摔破头吗?你勒死我给他抵上?我这么大年纪了,我还得给你看孩子,你还冲我耍开威风了,你有本事,你找跟绳子勒死我?我死了你就有名有利了,你就成人王了……” 冯玉姜气得对钟母说:“说来说去,给我看几天小五,你心里屈得慌是吧?动不动你就说一把年纪,你七老八十不能动了吗?你去地里看看,比你年纪大的多的去了,人家照样一点不少地干地里活,你倚老卖老的,整天躲在家里,我带着仨孩子下地干活,黑定天来到家,你连口水你都不给烧,你一个大人专门看着小五,给摔成这样,你还拿不是当理讲了,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你倒是说说,你哪来那么些赖理?” 叫冯玉姜这么一抢白,钟母连赖理也找不出来,索性开始哭天抢地,恶狠狠地蹦着往冯玉姜身上扑。 作为钟家两块钱买来的童养媳,冯玉姜从前不是没挨过钟母的巴掌耳光子。 冯玉姜抱着小五闪身躲开,旁边几个妇女赶紧拉着了钟母。 “我可怜啊,这就是要逼死我,拿我当仇敌啊!树叶还分高低,这个家不分老少啦!无用不孝的,良心渣子都没有啦,你有本事逼死老婆婆,你好有名有利!” 看着钟母那要死要活的样子,冯玉姜气得直掉眼泪。一辈子两辈子,她就活在钟家母子的手心里,不过这一回,她绝不能再让着钟母了。 “你可怜?你去十里八村走一走,人家是说你可怜还是说你恶人头?大家伙儿谁还不知道谁?为老不尊,你也不问问人家怎么说道你?” 钟母见冯玉姜一句不让,干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开了泼哭嚎,不停地咒骂冯玉姜。 冯玉姜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她多说了,自己抱着孩子,就出了卫生室。 “这钟家老奶,这些年算是威风八面,才五六十岁就整天蹲家里作妖,人活儿不想干,也真是少找。” “这年头,还当是解放前啊,拿儿媳妇不当人,想怎么虐待就怎么虐待!” “就是,山子妈也够可怜的,一个女人,整天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气,落到他们钟家,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钟家婶子,不是我说话难听,孩子摔伤了,你倒还先闹上了,那是你自己孙子,你觉得摔得怪好是吧?难怪山子妈那么生气。” 围着的几个妇女,对钟母这样撒泼心里不忿,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心心念念的就是闷窑,哎,哎,香香的地瓜啊,香香的豆荚啊,甜美的嫩玉米啊...... 老规矩,今天稍后再来一章好不好?看冯玉姜怎么教训这个恶婆婆!当然,宅斗不是女主的任务,她该开始发家致富了。   ☆、第31章 没人味 冯玉姜不放心,抱着小五去了趟乡里的医院,医生观察了半天,没建议她去县医院,给开了点消炎药。 “吃点药消消炎吧,真就是脑子里有伤,县里医院也没什么好办法。” 那时候医疗条件,毕竟不能跟现在比。 “怎么给他吃?”冯玉姜问。 医生说:“这药算不上苦,就是有点怪味,给他掺到米汤、糊糊里面喂,能吃下去的。” 冯玉姜答应着,抱着小五从医院出来,一路步行,找到了钟继鹏的供销社。 冯玉姜进去时,钟继鹏坐正在柜台里跟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说笑,见到冯玉姜抱着孩子进来,钟继鹏脸上有些诧异,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冯玉姜这时候也没工夫去注意。 钟继鹏紧接着就看到了小五头上的纱布,明显地吓了一跳。 “小五这怎么了?怎么弄的?” 冯玉姜看看女营业员,对钟继鹏说:“我找你有事,你出来说。” 供销社出了门是一条土路,冯玉姜抱着小五,在路边的树底下站住,钟继鹏很快跟了出来。 “小五头怎么破了?怎么搞的这是?” “问你妈。”冯玉姜带着气说。她现在这心情,见了谁也装不出来好脸色。 钟继鹏顿了顿,其实不用问他也能想到,小五这么小,冯玉姜下地干活,那肯定是他妈没看好给摔的碰的。 “你妈可还在家里闹腾着呢,孩子摔成这样,她倒有理了。我不管你回去她跟你怎么编排,我只跟你说一句,我冯玉姜,不是个死人,我也有脾气。” 不用猜冯玉姜都知道,等钟继鹏下班回去,钟母肯定会鼻涕眼泪地控诉她如何如何顶撞,如何如何不敬,自己如何如何无辜,添油加醋,无中生有,鼻涕泪哭得滴滴答答,翻缠理讲得头头是道,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目的只有一个,鼓动钟继鹏打她一顿。 “你们娘俩,那是亲骨肉,我冯玉姜是到你们家要饭来的,我这些年也没被你们当个人,她想怎么作妖,我都能忍,可她把孩子摔成这样还半句人话没有,搁谁谁也不能忍。” 孩子摔伤了,钟继鹏心里也疼,忍不住就伸手去抚摸小五的头。他心里也知道这完全是怨他妈失职,就他妈那个性子,摔了孩子一句像样的话也没有,那正常。钟继鹏心里埋怨他妈,可是,下意识的,钟继鹏就帮着他妈说话。 “她肯定也不是有心的,孙子摔了她心里肯定也疼得慌……” “嗬,到底是亲娘俩,话都说得一模一样!”冯玉姜气急了反而笑了一声,眼泪却又出来了。“她心里疼得慌,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对,开口就咒人骂人,她心里倒疼得慌了。” “她……就是脾气不好,她也没啥坏心。”钟继鹏找不到旁的话说了,但却绝不肯由自己嘴里承认自己的妈不好。 冯玉姜来找钟继鹏,不是听他维护他那个妈的。冯玉姜接过来说: “她当然没啥坏心,她今番就是把小五摔死了,她也没半点坏心,她也不会有半点错。你是她亲生娘养的,小五那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虐待我这么些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忍,谁叫她是老杠。我不用她下地干活,不用她操家办饭,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舍得把小五给她看,小五摔成这样,她反倒有理了,你钟家这个理,拿去大街上讲讲,你看你能不能讲出去!你娘俩,还有一点人味儿没有?” 女人都难免最心疼幼子,冯玉姜这些年因为自己,因为一个个孩子,那是满心的憋屈啊,在看到小五头破血流的那一刻,这憋屈决堤了。 钟继鹏被冯玉姜说得半天没接上来。 “我来找你,我就是要跟你说,你娘俩拿我大人小孩的不当人,我今番还就不让着你了。有本事,你就听了你妈的,你就使开了劲再打我一顿,反正你钟家的日子,我看样也没福气过到头了!要不是舍不得撇下几个孩子,我冯玉姜早死完了埋完了。你有本事,你现在就跟我离婚,四个孩子都归我,我领着出去要饭吃也养活得好好的,你娘俩一块过你的好日子去。” 冯玉姜说着,就动手去拉钟继鹏。 “走,咱现在就找大队干部写条子,立马就离,离得刀刀断断的!” 那时候离个婚也好,结个婚也好,甚至出个远门住旅店,都是要大队出条子的,这个冯玉姜懂,大队不给你写条子,到民政你就离不了婚。 钟继鹏有点傻眼,这冯玉姜上回拿铁锨拍他,发了一回子疯,他是领教过了的。今天冲他这番话,又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啊! 看不出这怂女人,真要发起狠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钟继鹏不由地扫了一眼四周,农忙呢,大街上没几个闲人,又回头望了一眼供销社的屋子。 女人当街拉着他闹离婚,传出去他钟继鹏可要没脸了。 家里一高二低的孩子,钟继鹏当然不能这么就去跟冯玉姜离婚,再说搁他心里,女人主动把他踹了,他钟继鹏也丢不起那个人呐! “你看你,净说些什么话!我妈那个人我也知道,我怎么就能打你了?你别闹了,先走家,回去我肯定好好说说她。” 然而冯玉姜铁了心似的,要跟他闹上一场。 “不行,你钟继鹏不是有身份有本事吗?你娘俩不是没眼看我吗?你赶紧跟我离婚,我们娘几个不拖累你,我不劳动你妈给我看小孩,我冯玉姜一个人生的孩子,跟你姓钟的没关系,我自己看顾他。” 钟继鹏又往四下里张望了两眼,只好低下架子哄劝冯玉姜。 “行啦行啦,咱两个那真真是从小的夫妻,打小在一块儿,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可别说这样的赌气话,叫人听去笑话死了。小五摔了,我这心里也难受,也生气,我回去一定找我妈好好说道,你就别生气了,你看小五都眯眼要睡了,赶紧抱他回去吧!” 冯玉姜看看怀里的小五,孩子这连摔带吓,哭得也累了,已经眯着眼在她怀里睡了。 冯玉姜只好抱着小五先回去。 ****************** 果不其然,钟继鹏晚上一回来,钟母就眼泪汪汪地把儿子拉进了自己住的东堂屋。 冯玉姜抱了小五来家,剩下山子领着两个弟弟妹妹,没有再继续薅花生,而是把已经刨下来的花生收拢了。那老些子花生,靠他们三个半大孩子弄回家实在难为,三个孩子一商量,干脆就在地里把花生果摘了下来,拿长筐装了,用手推车推回家。花生秧,只好先扔在地里晾晒了。 山子推着车,二丫跟刚子一边一个扶着长筐,总算把花生果弄了回来。一进门,三个孩子放下车,就急忙去看小五。 看着小五摔破了头,三个孩子心疼得不行,二丫气呼呼地跟冯玉姜说: “妈,我知道我奶怎么把小五摔了的,她嫌小五哭闹吵吵她,把小五随便放在床边上,自己去大门口找人拉闲呱,我刚才来家时听老胡奶说的,人家老胡奶坐在门口摘花生,她就坐在人家旁边说闲话,老半天没去管小五。小五可能自己翻身,才栽下来摔的。小五在屋里哭得没有正声,她才听到了回来。” 钟母床前铺了青砖的,那时候的木架子床又高,小五一头栽下来,难免就摔破了。 冯玉姜没吱声,这个,她不难猜到。别看钟母人活儿不干,整天闲闲的,可嘴巴从来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或者大儿媳妇怎么怎么不好,她冯玉姜怎么怎么不好,整天到处找人叨咕。偏也有那望人穷的老头老太,就喜欢说道这些没根没据的话题,有时候还给添上几句,生怕旁人家里过安生了。 这么大撂袢儿,就可怜了她的小五! 更可气的是,钟母她还一兜子理,一兜子委屈,一兜子劳苦功高! 冯玉姜叫三个孩子先去洗脸洗手,满身的泥土呢,收拾好了准备吃饭。她瞅了东堂屋一眼,隐约听得到钟母在那儿哭诉。 不用猜,无非就是编排她怎么怎么顶撞老人,冤枉老人,没有良心渣子……冯玉姜心里唾弃了一声,好得很,我冯玉姜离了你钟家,我不愁活不下去,离了你家我活得更好,有本事你叫你儿子来打我,叫他撵我走啊! 钟继鹏从钟母屋里出来,脸色灰败,一脑门子的烦躁。不用想也知道,就他那个妈,哪是好说通的。 钟继鹏一回来,便看到娘仨已经收拾好,围着一张小饭桌在吃饭了,人家压根儿没等他。 冯玉姜抱了小五回来,也没再下地去干活,大的挨累小的摔,她心疼几个孩子,便特意在街上买了一斤猪肝,配着青椒子炒了,又煮了一碟子盐水青毛豆,还炒了一碟子嫩嫩的秋番瓜。 娘几个围着桌子吃饭,钟继鹏进了屋,人家头都没抬。 钟继鹏满心烦躁,在桌子边上坐下来,拿了个空碗往二丫面前重重一放,口气很冲地说:“给我盛碗汤。” 冯玉姜把碗一搁,说:“你有气,你别冲咱娘几个撒,三个小孩累了一天,没白吃你挣的。” 钟继鹏抓起碗来就想往下摔,瞥到二丫和山子正冷眼看着他,便又悻悻地把碗放下,耐住性子说: “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我妈那人她就那样儿,嘴里不承认,她心里也懊悔,我刚才也重重说了她几句。她其实心疼得要命,就是白天挨了你的呲吧,觉得伤了脸子,有点过不去。她怎么说都是个老的,你尽量别跟她当面地闹起来。” “她作为老的,要是像个长辈的样,我能呲吧她么?你娘俩都是要脸的,可脸不是跟别人硬要来的,总得讲理吧?” 冯玉姜一边说,一边看着小五发愁。这几天放秋假,可以叫二丫先看顾小五,等三个大的都上了学,她还要操忙着种麦子,还打算继续卖油煎包,小五谁来看?想起白天钟母说的那些话,再把小五交给钟母带,怎么想怎么别扭。 “小五往后怎么办?” 钟继鹏明显犹豫了一下,说:“他奶说,她这年纪大了怕也看不好孩子,问我能不能叫二丫……” 冯玉姜一听就来了气,干脆放下碗,不吃了。 “叫二丫怎么着?叫二丫辍学看孩子对不对?我早看出来了,他奶早就打的这个算盘。二丫上学,家里的活儿也没少干,学费我挣钱给交,她上个学到底磨谁的眼珠子了?” 钟继鹏闷着头不吱声。二丫扫了一眼钟继鹏,恨恨地说: “行,我不上学,我回家来看小弟,不然小五早晚让我奶给害死!” “闭嘴!”冯玉姜呵斥了二丫一声,说:“你给我好好念书,妈把你送进学校容易吗?你别给我听那些胡叨叨。心眼子都长到胳肢窝去了,她怎么不说叫山子、刚子辍学?女孩她就看不上眼,没有女孩光有男孩,那还能成世界吗?” “你看你,这不就是这么一说吗,我又没答应。”钟继鹏说,“我这就去跟她说,叫她好好把小五看顾好。经过了这一回子事,她肯定不会再大撂袢儿了,我一定嘱咐她仔细看好小五。” 钟继鹏说着伸手摸了摸小五的头,说:“唉,小儿乖乖,受屈了,这额脑门上,怕是要留个大疤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女孩光有男孩,还能成世界吗?这句话橙子的姥姥很喜欢说。 对不住各位啦,这一章是之前写好了的,本打算今天早上仔细审审稿,跟着上一章一起发,结果一大早几个同学到家里来玩,没能顾上审稿更新,请多多见谅啊!   ☆、第32章 盐豆子 小五摔伤的事情,让冯玉姜好一阵子不愿理睬钟继鹏。至于钟母,钟母那阵子脸上总是冷冰冰的。钟母占惯了上风头,大约是头一回在冯玉姜面前折了面子,偏又没得到儿子的武力支持,偏又没有由头再去冯玉姜那儿扳回来,索性冷着一张老脸给大人小孩看。 你说这东屋西屋的住着,碰头磕脸,冯玉姜本来也不是跟人记仇的性子,没成想钟母自己先冷战上了。冯玉姜索性该干嘛干嘛,只当没看见她那张叫人不舒坦的脸。 离婚,冯玉姜明白也就是说说气话,没法当真,没指望真的能离。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她跟钟继鹏现在肯定是离不开婚的,在当时的农村,像她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提出离婚,哪是那么容易的!且不说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影响,甚至叫旁人看不起几个孩子,只要是钟继鹏不同意,她就难离成。但钟继鹏却不能一点不受到这些话的影响,起码,他现在知道冯玉姜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 冯玉姜留下二丫在家看顾了几天小五,自己趁着秋忙假,带着山子把花生赶紧收完,又紧赶手地割了豆子,三个大孩子秋忙假结束也就开学了。 冯玉姜只好再把小五交给钟母, 花生茬一般是种的小麦。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当时,这是当地老庄户的一句农谚。冯玉姜一个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在秋分跟寒露节气之间把麦子种下了地。 种麦子,可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要有人或者牲口拉耩子,要有人撒种,人力拉耩子最少需要两个人,用牲口,又得有人在前头牵牲口。也就是说,种麦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行。 冯玉姜是借了旁人家的毛驴子把麦子种上的。人家也是看她实在不容易,不光借了毛驴子,还跟了个劳力来帮手,再有多亏侄子钟传军实在看不过去,顶着他妈那白眼来给她帮了两天工,总算三亩半麦子种完了。 余下一亩茬地,冯玉姜种了大豌豆。理由还是一样,大豌豆省事儿,也好卖,还可以做个豌豆馒头、豌豆汤什么的,给孩子们打打馋猴儿。 等到地里稀稀拉拉看得见麦苗的时候,冯玉姜总算把地瓜起完了。地瓜秧一堆一堆的留在地里,要等晒干了才会往家里拉,那时候早已经是满地白霜了。地瓜秧子上,偶尔会有那种不留意余下来的小地瓜,那时就冻得软不拉几,地瓜皮成了深紫红色,用手一捏,便往外淌水。 这种冻过的小地瓜,吃起来别有风味,有点像冻过的秋梨子,特别甜,但没有鲜地瓜那么脆。 地瓜秧弄回家,还可以把上面的地瓜叶子打下来碾碎,是喂猪的主要饲料,街上能卖到六七毛钱一麻袋呢!冯玉姜家没喂猪,她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多功夫打地瓜叶子,只能眼看着抛撒了。 那时候农村里,地瓜是秋冬填饱肚子的主食。庄户人收藏鲜地瓜,便是在地上挖个窖子,把地瓜密实地搁进去,窖子上边搭上粗木棒,苫上一层秸秆,秸秆上头再苫上一层厚厚的麦草,最上层培上土。这样层层保护,借着地温,能窖上一个冬天不冻不烂,直到开春收得好还是能吃的。 当然,地瓜窖子要留个门,平时用麦草堵上,培上土。家里吃地瓜,都是隔一段时间进去扒一次,因为那门留得很小,大人很难钻进去,这往往都是刚子专属的活儿。 地瓜秧堆成几米方圆的一堆,用草叉把地瓜秧挑起来,偶尔还会见到躲在地下取暖的刺猬,冯玉姜遇到的最大的刺猬,被放羊的老头拿走称过了,足足有七斤三两沉。 庄户人,尤其是日子拮据的人家,没有喜事没有贵客的话,几个月也见不到一点肉,冯玉姜知道,那大刺猬,肯定是叫放猪的老头拿回去扒皮煮着吃了。 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偶尔绵长地叫两声。深秋的田野,一片空旷寂寥,显得十分清冷。 ****************** 秋收过后,刚要闲下来,生产队便通知上河工了。 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上河工”这个词了。直到九十年代初,有些地方的乡村还是有“上河工”这一说。 上河工,老百姓也习惯地叫“扒大河”。从五六十年代开始,农村开始大力兴修水利,那时候靠的就是人力。但凡有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邻近地区的农民,大都要出人出工。红旗招展,肩扛手挑,千万民工挖大河,解放以后很多的水利工程,就是这样一铁锨一铁锨挖出来的。 到九十年代初,这种征集农民出义务工兴修水利的做法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业的施工队,和各种大型的机械。 八十年代的河工,一般不再是大型水库、水渠,相对简单了许多,也就是疏通一下沟渠河道,或者给修路工地铺铺土方什么的。 那一年的河工,正是修小北沟的那条路。 开春冯玉姜抓阄抓到了小北沟的二号地块,是一块茅草荒,她在里面种了棒子,收成勉勉强强的。现在棒子已经收完了,种上了小麦。地里头小麦苗刚刚出齐苗的时候,公家征用了那块地,冯玉姜因此得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青苗补偿费,队里还给她补上了一块同样面积的好地。 好些人对这事眼馋得很。能不红眼吗?公家补的钱跟那块小麦的收入差不多,但省了交公粮,省了收麦的人工,还补上了一块好地,那可是生产队最好的地呀! 当初抓阄抓到一号地块的老韩家的,为这块茅草荒掉了好几回眼泪,这下子高兴得都快疯了。 冯玉姜高兴的倒不是这些,她高兴的是,大公路要修到家门口了。 修路工地上来了好多人。农民义务工也就是帮忙挖挖土方,人家专门的筑路队才是主力军。 筑路队在紧挨镇子的一块空地上设立了转运场,好多的卡车、拖拉机,大堆石子料啊、沙土啊什么的,旁边还建起了一整排临时的板房给筑路队的人住。 人多,都是来修路的工人,冯玉姜就打算开始卖油煎包。所以,当大队干部找到她家,问她上河工是出工还是出钱时,冯玉姜二话没说就选了出钱。手里有青苗损失补的钱,她现在能交上。 “可以出钱代工?那我出钱,多少?” 大队干部很意外地看看冯玉姜,说:“你真出钱?那可太好了,村里人工足够用,缺的就是钱!” 农闲了,人工不值钱的,老百姓家里不缺闲人。 冯玉姜收拾停当,就选在旁的人上河工那天摆出了油煎包的摊子,还故意选在靠近转运场的地方。她也弄了丸子汤,反复想了想,煎粉她暂时没弄。煎粉那东西,管饱不顶饿,修路工地上都是出大力气的,需要顶饿的硬饭,肯定还是油煎包更好卖些。 冯玉姜在一大早支起了包子锅,借着工地的人气,很快就引来了好多人。 这深秋寒凉的,干着修路的重活,坐下来要一盘油汪汪的煎包,再要上一碗滚热的丸子汤,多多的加两勺红辣椒面,辣得咝咝呵呵,额头冒汗,浑身发暖,这钱花得值! 渐渐地,冯玉姜摸透了工地上卖饭的规律,一大早上冷,丸子汤更好卖,要多准备一些,中午有些吃包子的人,是不买丸子汤的,冯玉姜便给提供了开水,晚上的生意她没法做,要早早地收摊子回家,推着手推车还有三四里路,小五在家等着喂奶呢! 等到她进了家门,二丫就已经做好了晚饭,基本上都是地瓜粥,就咸菜。当地早晚饭没有炒菜的习惯,也是因为日子穷吧。冯玉姜觉得孩子都在长身体呢,应该多吃菜,跟二丫说过以后,有时二丫也会炒上一碟子白菜或萝卜丝、老番瓜什么的。 没多长时间,冯玉姜跟工地上的人渐渐熟识起来,有些子常客冯玉姜都能认出来了。 有一回,老何来吃包子,给冯玉姜提了个建议。 “大妹子,你这包子好吃,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搭配,要是能准备点酱菜什么的就着吃,那肯定更好。” 老何四十多岁,在工地上似乎还是个管事的头头,每天至少有一次,老何都会到冯玉姜的摊子上吃包子。偶尔他也不吃包子,想换换口,就到烧饼摊子上买几块烧饼,坐在冯玉姜的摊子上,吃着烧饼喝丸子汤。 小镇子卖饭菜的也实在不多! 之前来吃包子的人,也有过找咸菜的。冯玉姜听了老何的话,便尝试着把自家腌的辣疙瘩切成丝,放上干红辣椒炒了,放到桌上由着客人自己拿小酱碟夹去吃,倒是挺受欢迎的。 辣疙瘩,有些子地方叫大头菜、大头芥,学名应该是叫芜菁吧。当地农村人家,到了秋后往往都要腌上一缸,一冬天它就是饭桌上的主角了。当地人一般都是腌过了再烀熟,烀成黑咸菜吃。 其实腌辣疙瘩细细切成丝,放上花生油、干红椒炒了,咸香微辣,好吃得很。即便不炒,辣疙瘩丝滴上几滴芝麻香油,就已经是咸脆爽口好下饭了。 冯玉姜还做了一些子腌萝卜。 添上两样咸菜,带着煎饼来喝丸子汤吃咸菜的人就多了起来。修路的工人也好,上河工的农民也好,都不会日子太宽绰,自家带煎饼的大有人在,买一碗热汤吃咸菜,在这深秋里就滋润多了。 包子照旧地卖,咸菜也不值什么钱,但冯玉姜的丸子汤一天便要多卖上两锅了。 冯玉姜尝到甜头,开始把眼睛盯在了家里的黄豆上。她想到了盐豆子。 盐豆子,那绝对算是苏北鲁南的一绝啊。苏北鲁南地区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吃盐豆子的。 做盐豆子一般是在秋收之后,自家出产的黄豆,要一粒一粒地精心挑选,放进大锅里清水煮透,煮得面面的,捞出来控干水,装进布口袋里扎紧,外面包上棉絮、油布,放进麦垛或大堆碎地瓜叶里捂上三四天,扒出来用筷子挑一下豆子,捂得好的,就会扯出一根根粘丝,闻到一股热热的酵香,这就算捂好了。 这捂的程序上不得要领,盐豆子就不够鲜,还会发霉难吃。 捂好的豆子,放上细盐、姜末和红辣椒面,拌匀了,风味独特的盐豆子就做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盐豆子,易保管,好收藏,要是放到太阳下晒成干盐豆子,吃上一整年都不会变质。那刚捂好拌好的鲜盐豆子,红通通的,辣乎乎的,酵香浓浓的,用新烙的带着粮食香味的煎饼一卷,满口生津,鲜辣开胃,怎么不叫人食欲大振! 盐豆子不光好吃,还能和脾胃,解腥毒,去寒热。盐豆萝卜干、大葱沾盐豆、盐豆炒鸡蛋、油炸盐豆子……光是听听这些子菜名,就能让一个老苏北忍不住直咽口水。 旁的不敢说,作为一个做了几十年饭的农妇,冯玉姜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做盐豆子的行家里手。 冯玉姜记得,她上辈子也进过人家城里的大超市,那盐豆子被装进精致的玻璃瓶子里,摆在货架上卖,成了当地有名的特产。或者装进漂亮讲究的纸盒子,是当地城市里逢年过节送人的礼品,卖得那个贵! 今年冯玉姜家种了好几亩豆子,春茬的,麦茬的,黄豆她有的是。那时候盐豆子老百姓谁家也都会做,做得好与不好而已。冯玉姜不敢指望现在就能把这盐豆子做成特产、礼品,但是,做出来放在包子摊上给客人吃,还是可以的。 要是受欢迎,做盐豆子去卖给镇里、城里人,那就更好了。卖盐豆子,比直接卖给粮管所的话,肯定能多卖不少钱。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涨了好多收藏,还得到了好几颗地雷唉,高兴得不行了!在这里感谢感谢! 今天照旧两更。第二更的稿子正在审,就还定在下午三点更新吧!   ☆、第33章 好日子 冯玉姜捂了一大袋盐豆子,下了一瓷盆的盐豆萝卜干。 萝卜切成块儿,放进盐豆子里,加上盐拌匀,就成了盐豆萝卜干了。萝卜的清新搭配上盐豆子的鲜辣酵香,爽口又开胃。 红萝卜清甜,青萝卜脆爽,不过当地人下盐豆子基本上都是用红萝卜。冯玉姜加了一小半的青萝卜进去,红萝卜皮红肉白,翠绿的青萝卜夹杂在其中,拌上盐豆子,看起来更加养眼了。这种搭配法,她上辈子见人家弄过,人家弄的时候还加了紫红的红心萝卜,更有卖相,可惜红心萝卜冯玉姜家里没有。 冯玉姜把这创新的盐豆萝卜干腌了几个小时,自己尝了尝,觉得不错,又招呼几个孩子来尝了,都说好看又好吃。 冯玉姜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这盐豆萝卜干端到了摊子上,这东西,毕竟是最合当地人口味的,果然很受欢迎。老何早上吃了盐豆萝卜干,中午便带来了一个新客人,直说就为这盐豆萝卜干来的。 “以前在家里我女人也做这东西,你这盐豆子做的比我家里的还要有味儿。好吃,好吃得我都想家了。” “好吃就多吃,这个不加钱的。”冯玉姜笑。 客人就着油煎包,整整吃了一小碟子,又说:“不过这盐豆萝卜干,还得是煎饼卷着吃才最够味,你这有没有煎饼卖?弄点来卖。” “你想吃煎饼?明天我给你带。” 第二天,冯玉姜果真带了一叠棒子面的煎饼来。 那个客人就着萝卜干,喝着丸子汤,一口气吃了三大张煎饼,满足地摸着肚子问:“一共多少钱?” 冯玉姜说:“这煎饼也就是自家吃的东西,算了吧,怎么好要钱?” 客人说:“那不行,太客气了,那以后叫我怎么好意思再来吃?” 冯玉姜最终按烧饼的价钱收了煎饼的钱。 老何带来的新客人听说姓徐,是开大卡车的,话里话外听着还是车队长。他后来便经常来吃饭,为人开朗爽快,冯玉姜不忙的时候,他就跟冯玉姜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 “大嫂子,你这摊子什么都好,算是解决了我们好些人吃饭问题,就是有一样不好。” 冯玉姜赶忙问:“哪样不好?” “你下晚及早八早地就收了摊子,我们晚上收了工想喝个丸子汤,吃点小咸菜弄两盅小酒,都找不到地方去。” 冯玉姜笑。 “我家里还有小孩呢,再说这离家还有三四里路,我晚上没法子卖呀!” “这镇子上,连个可心的饭馆都没有。”老何就抱怨。 冯玉姜说:“那不是有一家子饭馆吗?人家还是公家开的呢!” 徐司机接过来说:“什么公家开的,别提了!那也就是你们公社里头招待招待来人啊什么的,平时还兼做公社的食堂。那营业员,脸比猪脸还难看,架子比县长还大,估计又是哪个干部的家属。菜也不好吃,贵不说,那盐搁的,齁死人,咱几个去吃了一回,可不想再去了。” 几个正在吃饭的客人一起哄笑,冯玉姜手里包着包子,听了这话忍不住也笑。 老何说:“我说大妹子,你这又是油煎包子,又是煎饼、丸子汤,你还不如直接开个饭铺子呢。” 开个饭铺子?冯玉姜心里动了一下,开饭铺子,听起来怪能行的,真要开起来,她也算有了自己的一份长期营生。不过—— “我这人笨,也就是做个煎包烧个汤,跟人家厨子不能比的。” 老何说:“就是个小饭铺子罢了,弄干净点,家常可口就行,也不是人家那大饭馆。这乡下旮旯里,也不指望着能招待什么有钱的大客人,就像我们这些人吃个饭垫吧垫吧肚子,肯定过得去。旁的不说,就你弄的那些小咸菜、盐豆子,就能留住不少人!” “我吃着你这包子、丸子都蛮有味儿,不比饭店里差。咱这些人也吃不起什么大菜,要炒菜的少,也就是吃个包子喝个汤。开饭铺子,你晚上也能卖一顿,还省得你天天推着炉子锅子什么的来回跑。”徐司机也跟着说。 冯玉姜笑笑。几个人也就那么随口说说,倒也没指望冯玉姜一定能开成饭铺子。他们吃了饭走了,冯玉姜看看晌午偏西,吃午饭的这茬客人过去了,便灭了炉子,收拾好家伙什装上手推车走家。 开个饭铺子,到底行不行呢? 冯玉姜一路寻思着。开个小饭铺子,屋子好找,刚刚八十年代初,这街上的店铺还少,位置合适、能当店面的屋子很容易赁到,价钱由着要也不会太贵的。那些屋子闲着也闲着不是? 单做些家常饭菜,她不愁,上辈子这辈子,怎么说也做了好几十年的饭了,她自信起码入得了口。 孩子呢? 二丫、刚子可以转到镇上来上学,也方便照顾,甚至还能帮把手。难安排的是小五,小五怎么带? 反正小五现在还不会走路,可以放到窝子里去,不怕摔不怕碰的,这样的话她自己能带小五。 窝子,是庄户人没工夫看孩子的一项创造,专给那不会走路的小娃娃用的。把那大半米深的长筐里四周铺上麦草,垫上被褥,长筐中间形成了一个容得了小娃娃躺下的窝儿,小娃娃或躺或坐,就被限制在窝子里,虽然有点局限了孩子,但倒是安全好用。相当于今天的童床,比不上童床漂亮罢了,但实用性一点也不比童床差。 反正饭馆忙的时间集中在早中晚,那时候学校正好放学,二丫和刚子也能帮着看一下,旁的时间她自己能抽空看顾小五。 冯玉姜越想越觉着能行,她甚至开始兴奋起来—— 她要是带着孩子来镇上开饭铺子,大人小孩再不用跟钟母碰头磕脸,不用整天听钟母数鸡骂狗的了。钟继鹏就算随他去,想住哪儿住哪儿,他回老宅住更好。那钟母,就留她一个人在老宅里霸天霸地成神仙好了! ****************** 冯玉姜这两天心情十分地好。 她一边卖包子,一边留心打听了赁屋子的事情。冯玉姜看了几家,最后选中一户人家闲置的宅子。这家人原先在镇上有工作,后来调去了县城,这里的宅子舍不得卖,说是留着回来养老。冯玉姜去看过了,那宅子半旧不新,也比较宽敞,里里外外还算干净。 这宅子屋子好就好在离修路的运料场不远。二进的院子,前屋三间,是个通间的敞屋,正好用来做饭铺,后边屋子也是三间,东边两间是里外间,中间的外屋带着东耳屋子,西头是一个单间。这后边,正好给她娘几个住。 价钱比冯玉姜预算的高了不少,不过正合适她用,所以冯玉姜便也不计较价钱多点少点了。 冯玉姜自作主张安排得都差不多了,才开始寻思怎么跟家里说,关键是不能叫钟母跟钟继鹏给她打了拦坝。 “你要开个饭铺子?能行吗?”钟继鹏侧目。 “我寻思能行,我把孩子都带上,小五也带上,就放在我跟前也不耽误看他,省得咱妈那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累死累活地伺候咱大人小孩。” 冯玉姜说这话,二丫忍不住就想偷笑,钟母坐在一旁板着一张僵硬的脸,两只眼睛里都要长出圪针来了。 小五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但终究留了个明显的伤疤。冯玉姜摸摸小五的头,看了一眼钟母,钟母冷冷地板着脸没吱声。从小五摔伤的事情以后,钟母最多的就是这副表情,轻易是不肯开口跟冯玉姜说话的,就算要骂人她也都是指着院子里的鸡狗叫骂。 钟继鹏当然听得出冯玉姜的口气,没吱声,眉头拧了拧。冯玉姜继续说: “我那个包子摊,吃的人也不少,找个固定的地方开饭铺,比那露天地里风刮雨淋的强,还能顺便看孩子,二丫跟刚子到镇上上学,镇上学校正规,也比搁这村里强。” 钟继鹏犹豫着说:“你跟孩子都走了,我本来就在镇上上班,肯定围你娘几个去住,那家里……” 家里怎么办?他妈多少年都没进过锅屋了,难道一个人留在家里喝风?想想冯玉姜头边那句话,钟继鹏找不着话说啊! “家里不是还有他奶吗?我把小五带走,好歹也给咱妈轻快几天,这么大年纪看着小五,挨了多少累!你作为儿子的,也该替她多想想。” “家里哪来的本钱给你胡折腾!”钟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这事情,钟母那绝对是不愿情的,冯玉姜走了,还把孩子都带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发霉发烂是吧?谁给她使唤?谁给她弄饭吃?谁听她骂人?但话头早被冯玉姜堵死了,钟母脸色就气得发青。 “本钱我自己解决,保准不能拖累家里。” 钟母说:“你自己解决?你有钱还不是钟家的钱?” “我有钱是钟家的钱,我挣钱,还不是都给钟家的小孩花了?” 冯玉姜这么一说,钟母没话接了,坐在那儿自己堵憋。 钟继鹏吭唧了半天,说:“听着倒是也行,那我找找熟人,给你寻一间合适的屋子?” 冯玉姜笑着说:“不用你操忙,屋子我找好了,碰巧找到的,蛮合适。” 钟母猛地站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冯玉姜心想,她这个老婆婆,那就是个圣人,四周旮旯的人,就该离那圣人远远的。 几个孩子却兴奋得很,二丫趴在刚子耳朵上,唧唧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刚子就一个劲儿的笑。 “妈,咱家这饭铺,叫个什么名字?” 名字?光顾着操忙准备,冯玉姜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她本来想说,一个小饭铺,用不着名字的,但转念一想,上辈子她看人家那饭馆、酒店,都有个气派好听的名字的。 “叫什么名字?嗯,咱现在就想想?” 刚子抢着说:“叫喷喷香大饭馆!” 二丫噗嗤一笑,说:“妈,咱要不就叫好日子饭铺?再不,咱叫舒心饭馆,行不?” “行,咱就叫好日子饭铺。” 冯玉姜笑着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日子小饭铺,嘻嘻,我就喜欢这个二丫!我还喜欢那个盐豆子萝卜干!   ☆、第34章 小老板 店面有了,家伙什原先就基本齐备了,冯玉姜又把那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新添了几张桌子、一些碗盘,一边紧赶手办好了营业证,好日子饭铺开业了。 冯玉姜是带着几个孩子先搬进了店面后面的三间屋子里的,搬家倒也很简单,反正穷得也没啥好搬的,这家人东耳屋里本来留下一张用不着的木床,冯玉姜又从家里搬了两张木床来,一张放在东屋的外间,给刚子住,山子来家的话就跟刚子一起睡。另一张放在西屋,西屋收拾了给二丫住。 闺女渐渐大了,需要有单独的屋子。 冯玉姜自己带着小五住进了东耳屋子。 一张三屉桌,一个不大的木箱子,几个板凳,日常用的脸盆、毛巾和各人的衣裳鞋,娘几个这家就算搬完了。 也没值当做个牌子,山子用毛笔在店面门楣上头写了“好日子饭铺”五个大字,又在门旁边新粉刷的白墙上写了几行字: 油煎包 丸子汤 煎凉粉 油饼花卷 家常小炒 冯玉姜寻思着,既然开了饭铺,总不能真的只卖煎包跟丸子汤,煎粉现在可以做了,晚上来喝点小酒的人,点一盘煎粉做下酒菜蛮好,当菜又当饭。此外她新添了油饼和萝卜卷,这两样不费事,早上无非早点起,烙上一叠子油饼,蒸上一锅萝卜卷,应该就够卖一整天的了。 为了定下个合理的价钱,冯玉姜专门计算了成本。油饼,卖一毛钱一张,萝卜卷八分钱一个,这样既不是太贵,又留了挣头。 冯玉姜也没有专门挑什么日子。都准备好了之后,她一早上叫山子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这就算开张了。熟客们基本都知道她开饭铺子的事,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听见鞭炮声,自然就找到铺子里来了。 “还有油饼卖?葱花油饼?” 二丫正一边盛丸子汤,一边招呼着门口进来的客人。听到人家问,便连忙答道:“葱花油饼,都是自家花生打的油。咱家的葱是园里现挖的鲜葱,不是干大葱,可有味儿了。” 客人听着笑眯眯的,问:“怎么卖?” “一毛。你看这饼子多大多厚,两个就够你吃饱的了。” 客人原是认识冯玉姜的,笑吟吟地打量着二丫说:“这小丫头,真响快,一看就精灵能干。大嫂子,这是你闺女?” 夸一个人“响快”,就是说话大方响亮、干干脆脆的意思。 冯玉姜笑着点头,说:“我家二丫头,叫你夸她,先坐。” 客人便自己找地方坐下,叫二丫:“就按你说的,来两个油饼,再给一碗丸子汤。” 二丫麻利地拿筷子夹了两个油饼放在浅碟子里,盛好丸子汤,一手一样端上了桌。 冯玉姜发现这饭铺还真是开对了。挣钱比原先多了,生活比原先舒心。星期天几个孩子都能帮手不说,单说这二丫,里里外外成了个好样的小跑堂。 那时候学校不像现在这么紧张,早上八点上学,太阳老高了,早饭基本上也忙过去了,中午回来正好搭把手,下午一般只上两节课,太阳老高又放学了,回来家正赶上忙晚饭。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好像还有个口号叫“阳光书包”,倡导迎着太阳上学,照着太阳放学,学生在校学习的时间不能过长。不像现在,学生,尤其是中学,上学放学基本上都是披星戴月,哪来的阳光啊!那时候小学生的书包里除了语文、数学两本课本,就只有几个作业本子,更加不会背着几十斤重的书包照着月亮放学来。 尤其是农村小学,没有题海,没有重压,孩子出了学校就进了田园,像那地头田边上长的向日葵,满身大自然的气息。 二丫似乎天生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子,说话响快,做事利落,心眼也够使,在饭铺里顶的上好样一个大人用。有的熟客甚至开玩笑喊她“小老板”,人家二丫也脆生生地答应着。 有了二丫忙里忙外,冯玉姜便主要管摆弄饭食,煎包子,炸丸子,煎粉烙饼,晚上有时会有来喝酒的客人,酒都是自带,炒菜的话,店里有什么便炒什么,无外乎都是白菜萝卜地蛋丝,再有就是盐豆子炒鸡蛋、炖豆腐那几样,天越来越冷,入了冬,也就难有旁的青菜了。 娘俩忙的时候,刚子便一边逗着小五玩,一边喂饱他自己。山子要是来了,就跟着冯玉姜提水、烧火、刷碗盘,也很勤快。怪不得有句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家里那位钟老爷,也跟着搬了进来。离了他妈的眼皮子,钟继鹏好像有了进步,抽空也帮着提个水、抱抱小五啥的,变得殷勤了。至于这殷勤的背后有没有什么文章,冯玉姜根本也没去想,她对钟继鹏的态度,经过了两辈子的磨砺,也就是放羊吃草,相安无事了。 ****************** 冯玉姜其实算是那种“胸无大志”的母亲,她对孩子也没有过什么成名成家、高人一等的期望,她的想法,也就是让孩子读读书识识字,不当睁眼瞎,到大了能生活得安稳富足、不愁吃穿,她也就满意了。这,也许是因为上辈子看着几个孩子都过得不如意吧。 这一年的寒假放得比较晚,直到腊月二十三才放。那时河工早已经结束,修路工地上也因为地冻天寒不方便施工,几天前放了假,铺子里的客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逢集的时候买油煎包的多一些,旁的时间就比较闲。冯玉姜闲了下来,就坐在饭铺里抱着小五烤炉子。 小五嘴里两颗小牙已经露头,可能是牙板子痒痒,喜欢嘟嘟地吹泡泡。 二丫先来的家,一进铺子的门,就放下书包,自己先倒了一碗水喝了,问冯玉姜:“妈,晌午咱们吃什么?” 这一冬天的饭铺子开下来,家里日子总算不那么紧巴了,冯玉姜说:“今天你几个都放了假,中午剁点白菜,搁点粉条子,包白面饺子吃吧,反正下晚也不用上学了。” 二丫答应一声,就去抓了一把粉条子拿热水泡上。 等到刚子回来,头低毛耷,一看就蔫巴巴的,二丫瞥了刚子一眼,抿着嘴就笑。冯玉姜赶忙问:“刚子,怎地了?跟人打架了?” 刚子说:“没。” 冯玉姜一眼看到二丫偷笑的样子,就问:“二丫,你看样知道,刚子他惹什么事了?” “他考试没及格。”二丫说着,笑出了声,刚子白了他姐一眼,嘴巴嘟得多老高。 “不及格?怎么考的这是!你这孩子!”冯玉姜心里就有点内疚,觉得怨她整天忙,没把小孩看紧。“考多少分?” 二丫抓过刚子的书包,从里头掏出一张家庭报告书来。 “妈,你自己看。” 刚子语文考了33,数学考了57。冯玉姜看一眼,就说:“你这个呀,上学不用心,叫老师使劲打。二丫,你考及格了吗?” 那年月在家长心里,老师打孩子,那都是为孩子好,理所应该。 “及格了。” “你多少分?” “语文98,数学100。我拿了奖状的。”二丫抿着嘴笑,走过来在冯玉姜跟前蹲下,捏着小五的小手玩,又说:“妈,老师想叫我跳级,叫问问家长同意不同意。” 那时候上学,没有学籍啥的,尤其是农村小学,留级跳级很随便,当然,要学校来安排。学习跟不上趟,就留级,年龄太大或者成绩明显好的,还可以跳级。 二丫上学耽误了两年,重回学校,十三岁才上到四年级,冯玉姜想了想说:“你在四年级里头也算不上最大的,要跳级,能不能跟上趟?跳到五年级,明年夏天可就要考中学了。” 中学,那时还不是人人都能上,有分数线。当时小学没有六年级,只有五年级,五年级上完了不一定就能考上中学。冯玉姜本来还担心,二丫整天跟着她在饭铺里干活,怕耽误了学习,哪知道老师叫她跳级,要是别的年级还好,跳到五年级考不上中学,就得留级,那还不如稳稳当当上她的四年级呢。 “老师说行,五年级的试卷我今天做了一张数学,老师给改了,也能考到八十多分,老师说跳到五年级去学肯定能更好,叫问你行不行。” “老师说行,那我肯定也行!”冯玉姜说着,叫二丫:“去,割一斤肉,下晚咱包肉饺子,给我闺女奖励奖励。” 晚一些山子回来,照样也拿了奖状。冯玉姜把两张奖状贴在自己住的那屋的墙上,指着奖状对刚子说: “你看,你是沾了你哥、你二姐的光才吃上肉饺子的。” 刚子缩着头直笑。谁都说刚子怪伶俐,不憨,可这小孩心思就没往学习上用。 因为买肉剁肉,晌午饭饺子是吃不上了,娘几个就着丸子汤一人吃了两块煎饼,就开始说说笑笑地包饺子,钟继鹏下班回来,饺子也出锅了。 一家人正在吃饭,钟老大匆匆闯了进来。 “你两个,赶紧的,咱妈有病。” 钟继鹏一愣,放下筷子,忙问道:“什么病?厉害不?” 钟老大说:“说不清什么病,反正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呢,听她说都好几顿水米不进了。” 钟继鹏顿了顿,似乎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啥急症就好。他指了指碗里的饺子说:“我明天就去看看。大哥,正好煮了饺子,你吃一碗?”说着便招呼二丫盛饺子、拿筷子。 “不吃,你还有心思吃!不是我说你,咱妈是跟着你家过的,她有病,你不管不问,你也不怕人骂你无用不孝!” 钟继鹏还没接话,钟老大一转脸,冲着冯玉姜说道:“他四婶子,不是我这当哥的派你们不是,你一家子都搬到这镇上,好吃好喝的,咱妈一个人撂家里,有病死了烂了也没人知道!” 冯玉姜慢慢放下筷子。她怎么越听,越觉着这话全是钟母的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照旧两更,第二更在下午三点。   ☆、第35章 回老宅 钟老大说钟母病了,冯玉姜怎么听着,都觉着那些话就是钟母的口气! 见钟老大把矛头往她这边戳了,冯玉姜放下筷子,不急不躁地说:“大哥,他奶既然有病,你这傍黑天的你就该在跟前看着,先把他奶服侍好,该看病看病。人都说家有长子,大哥你是老大,虽然分家后他奶一直跟着我们过,可也不能妨碍了你这做老大的尽孝心是不是?当初分家也没规定说养老就单是咱一家的事吧?你明天只凡找人给我们捎个信,我们还能甩手不管还是能咋地?” 钟老大分家出去,这些年根本也没养过钟母,就钟老大家的那离便宜不赚的秉性,一年到头他家连一口吃食也少往钟母那儿送。按村里的规矩,分家的儿子更应该养老,应该定期给粮食给钱的,现在一副“咱妈有病就该你家管”的样子,怎么讲也讲不过去。 搬出来一个秋冬,冯玉姜把日子渐渐过出滋味来了。几个孩子贴心听话,钟继鹏现在也不敢随便虐待她,饭铺的收入也还可以,冯玉姜整个人就开朗硬气了许多。不得不承认,整天在铺子里,见的人多了,经的事多了,冯玉姜身上也渐渐长出刺来了,钟老大被她这几句话一说,就秃了嘴。 钟老大心里就悄悄骂了一句,这女人,仗着自己赚钱了,翅膀根子越来越硬了是吧?吭叽了半天,钟老大才说: “那啥,我当老大的,就是来给你家提个醒,别光顾着自家,不能把老的给疏忽了。” 冯玉姜笑笑说:“那不能,大哥你今晚就是不来,我本来也打算好了的,明天回去跟他奶一块过个小年,顺便送年礼。大哥你家呢?要不咱两家一块送,也好叫他奶高兴高兴?” “那个,那个,明天再说明天话,我这得回去看咱妈,有病跟前总得有个人。”钟老大说着,站起身来说:“你们该吃饭吃饭,我就先回去了。” 冯玉姜一家便起身送了钟老大出去,回来刚坐下,二丫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旁边山子跟二丫对了个眼色,也弯起了嘴角。 两个大孩子心眼够用了,他们笑,是笑钟老大叫冯玉姜几句话堵得没了应对,落荒溜掉了。依着往常钟老大的一贯做派,把冯玉姜扑派了一身过错之后,就会大大咧咧地搁他们家装大的,该吃吃,该喝喝,要烟要茶的使唤人。 “笑什么!你奶有病你畅快是吧?”钟继鹏有点恼火。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猜到,他妈八成又是在装病。 庄户人常说,小娃娃最会作阴天,越是阴天拉拉的下着雨,他越容易尿湿裤子,弄得没了衣裳换,叫你好气好笑还没有好法子。偏就有那些子当老辈的,喜欢作年节,越是该好好度过的好日子,她越想法子作得你不安生。 钟母干什么要作年节装病?这还不明摆着吗,这一秋冬,冯玉姜带着孩子搬出来了,还使唤钟继鹏或者山子,给钟母送了好几回吃的喝的,对钟母算是没落下话头,叫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至于钟母在老宅的日子怎么样,不用想也知道。 再加上又到大年节了,钟母怕自己大过年的没人理没人采,这是着急败坏了,干脆又使出了装病的老把戏。 钟继鹏试探地跟冯玉姜说:“要不,我明天请个假,跟你一块回去看看?就是吧,这大年跟前了,供销社买东西的就多,怕忙不开。” 冯玉姜哪能听不出他的话音,便说:“不好请假你就上你的班,我明天领上几个孩子回去看看。” ****************** 小年这天一早,冯玉带着几个孩子回了老宅。娘四个是走路回去的,冯玉姜抱着小五,三个孩子跟在她后头,手里边又是猪肉又是点心的,提了好几样年礼。按农村的风俗,闺女平时不能尽孝自己爹娘,一年到头,给娘家的年礼不能太寒酸,给婆家就不用像娘家那么讲究了。 冯玉姜是按六色礼给钟母送的,比一般人家给娘家的年礼还要厚实。她割了三斤多猪肉,拎了两只鸡,两条鲤鱼,两盒点心,两瓶蜜桃罐头,还买了三斤苹果。这么多东西,三个孩子一人拿两样,刚子拿的是最轻的罐头和点心,一路上喊了好几遍累。 “累了就歇歇。”冯玉姜说。她看着已经走到村口了,就在村口停下来,自己抱着小五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说:“哎哟,还真有点累人。小五本来就穿的像个棉花蛋,抱着他走一路累得胳膊酸。” 二丫把手里的东西往山子跟前一放,叫他看着那两只公鸡,自己蹲在冯玉姜跟前逗小五玩。 这几个月,小五明显胖了,小手肉呼呼的,手背上都胖出了小肉窝儿,二丫就故意招引小五: “呀,好肥的小猪蹄子,肯定好吃,我咬一口尝尝。”说着就张嘴去咬小五的小胖手,逗得小五咯咯直笑,赶紧把两只小胖爪缩在胸前藏着。 “不给咬?不给咬我也要咬。”二丫伸出一指禅,就往小五脖子里咯吱,小五咯咯咯地笑着,缩起脖子直往冯玉姜怀里躲。 娘几个歇了一会子,陆续有村里人经过,热情地跟娘几个打招呼。 “他婶子,又来家看看呐?” “嗯哪,看看他奶,说这两天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在当地是说有点小病的意思。 “你家老奶身体挺好哒,没听说这阵子有病啊?不碍事吧?” “听说不碍事,她经常有个小病啥的,好得也快。” “哎哟,这一样一样送了这么多年礼呐?你看这鸡鱼肉蛋的,你家老奶这个年可要肥肥的了。” 冯玉姜就是要叫村里人看看,该做到的,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钟母能装病作邪,就不兴她冯玉姜做样子给旁人看? 娘几个歇得差不多了,就拿上东西进村去钟家老宅,一路上,不停有村民跟娘几个打招呼,娘几个也热情地回应说话。快到钟家老宅门口,遇上了老胡奶。 “哎哟,你娘几个回来了,你妈这两天说有病,我刚才还去看了,歪在床上呢!哎哟,你看你娘几个,这鱼呀肉呀拿这老些子来,看样子在街上开饭铺子挣钱怪多吧?” “哪有多少,就是图个方便看孩子罢了,他奶年纪大了经常有个小病的,这不是小五没人看,没法子的事嘛!”冯玉姜说。 冯玉姜其实对这老胡奶没啥好印象,这个老奶,喜欢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当面跟你说好话,背地里编瞎话胡捣捣你,捣捣得旁人家宅不和,她倒心里畅快。只怕钟母那头,她也没少说些子搅和的话来。 “那是,那是,首先把孩子看好要紧。”老胡奶连声说。 老宅的大门虚掩着,娘几个进了门,直接往钟母住的东堂屋去。 一进屋,就看见钟母半躺在床上,背后倚着棉被卷,见到他们进来,先是哼唧了两声,才说:“嗯……你娘几个,怎么有空来了?我就说你大哥,别去烦叨你们,你们也不容易……嗯……我这个破身子呀,怕是要不行了。山子妈,你大嫂我指望不上,我就指望你了,你抽空啊,得勤来望望我,省的我死在这屋里没人知道。你抽空给我把送老衣裳准备准备,省的我陡然一下子死了,你们没个准备的,抓了瞎。” 钟母说着,特意又多哼哼了几声。 钟母这几句话,虽然一个劲儿哼哼唧唧的,但说的特别顺溜,恐怕是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就等着她娘几个来!冯玉姜看看钟母那肥白红润的脸色,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钟母这些年没出过苦力,日子过得不焦不愁,比一般的农村老太气色好多了。她这样子装病要死,也实在不像。 这老婆婆,不骂人了,改装可怜了? 冯玉姜还没开口,旁边二丫就抢着说:“奶,大过年的,可别说那些子不吉利的。你看看你,就一星半点小病,过两天保准就好了。你这身体底子,比咱村里一般的老头老太都好的多,肯定能活到一百岁。奶我跟你说,我今年上学拿了大奖状,你好好地多活几年,肯定能活到我考大学请你喝喜酒的那一天。” 钟母的嘴角明显抽了抽,想要撇嘴,又硬忍住了,一口气就堵在了心口窝,脸色也开始难看了。二丫这话,明显就是故意说给她膈应的:你不是看不起我是个丫头吗?你不是一心不想给我上学吗?我学得可好了,我将来非得考上大学给你看看! 冯玉姜估摸,二丫要是再多说几句,按钟母的脾气,只怕就装不下去了,非得开口骂人不可。他们来,还打算在老宅过个小年,不是来听她骂人的。 冯玉姜便接过话来说:“就是,二丫说的对,妈你就是一点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大过年的,你高兴点。” 钟母憋了半天,只好自己压住了火气。形势比人强,她这是一个人搁家里过不下去了。钟老大一家虽然住的不远,可半点也不愿情沾上她,自觉离她远远的,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空屋子空院子,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烧,真是要懊悔死了。 当初冯玉姜搬出去,钟母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很硬气的,就是那种“离了你个怂女人,我过得更清净”的口气,现在总算是知道味儿了。钟母懊悔呀,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死死巴住冯玉姜一家子,她冯玉姜,是我儿媳妇,从小在我钟家门上养大的,她凭什么不管我?凭什么不洗衣做饭伺候我? 可是钟母虽说刻薄蛮横,却并不傻,她心里头也清楚,现如今要想再拿捏住冯玉姜,光靠硬打硬骂是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特别解气,这个钟母,也实在不得人心啊! 各位,明天十点,不见不散啊,考虑到明天很多人上班上学要返回程了,明天的两更放在十点,同时更新两章。   ☆、第36章 占便宜 钟母歪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装病,目的无非就一样: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头,你们就得来伺候我。 冯玉姜看看几个孩子,个个一脸的不愿情。冯玉姜不怕伺候老人,可冯玉姜怕够了钟母骂人作妖。 钟母翻翻眼皮,问道:“你们不得回来过年吗?大过年的,谁个过年不来家?” 冯玉姜有些为难地说:“妈,我们一家子,肯定都想回来家过年,可是我们连床都搬到那边去了,这好几口人,实在没法子住啊。” 钟母一听,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声音也拔高了许多。 “那恁就不打算回来了?撂我一个人搁家,这年叫我怎么过?” 冯玉姜说:“妈,你要是愿情,我们接你去街上过年。就是吧,地方小,你得跟二丫一起挤挤。二丫那个床,有点小,你得委屈一下子。我还寻思,你要是总这样病着,不如就搬去街上跟我们住算了,我们照顾你也方便。就是那地方有点偏,平时邻居什么的上班上学都很忙,我们一家子更忙,就怕你找不着人说话拉呱,闷得慌。前屋饭铺客人多,你又不方便去,我怕你一个人整天关在后院小屋里闷坏了。不过,我白天忙,顾不上你,你倒是可以跟小五玩。” 钟母眨巴了几下眼,愣了愣,才躺回到棉被卷上,说:“我不去,我就搁家里。死也死搁家里。” 钟母听明白了,她要是去了,不光没有自己的屋子,还得跟二丫挤一张小床,那个二丫,牙尖嘴利的,实在叫她欢喜不起来偏还拿着没办法。要是跟二丫住一个屋,还不得把她气死! 更何况,听冯玉姜这么一说,她要是去了,没地方溜门子,没有老头老太说话拉呱,就得跟个猪似的圈在一间小屋子里,还得给她看小五,那不比现在还难受吗? 钟母脸色就更差了,一副恨恨的样子。 冯玉姜既然这样说,也是心里盘算好了。钟母这回费事扒拉地装病,还专门使唤钟老大去她家递话,肯定是一个人在家不好过了。钟母既然闹上了,无非就是还想跟她一家子住一块儿,重新让人伺候着,重新过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骂谁骂谁的消闲日子。 冯玉姜想,等着钟母开口,还不如她主动提出来,把孬话先说在前头。 她寻思钟母多数不能去。要是她这样说钟母还非得要搬去,那倒也好了,就像钟母想的那样,饭铺子,那是冯玉姜硬气的地方,你钟母去了,没人跟你东家长西家短,没人有功夫配合你作妖,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小屋子里好了。 冯玉姜说:“妈,你要是不去的话,大年初一我叫小孩都来给你磕头拜年。我给你买了些东西,你还想吃啥,跟我说我去买。” “啥也吃不下,早死早好。我白养了一回儿子,有什么用?一大把年纪了跟前连个人都没有。” 冯玉姜说:“妈,看你说的,山子爸他不是上班忙嘛!再说不是还有大哥在你跟前呢吗?人家大哥都跟我说了。昨晚大哥上我家去,饭都没吃就赶紧回来看顾你了。” 二丫在旁边说:“奶,你别说气话,你看你也就才六十几岁,身体又好,你再看前头老胡奶,她比你还大两岁,整天在地里干活,儿媳妇还嫌她这个那个,跟老胡奶比,你多好的福气。” 钟母见断了想头,又被二丫这么一说,装不下去了,索性翻脸骂人。 “我算看出来了,都嫌我累赘,都巴望我死啊,我死了恁就轻快了,恁就畅快了。现在这人都孬种,光顾着挣钱,钱是她爹,家里爹娘都不要了,人良心不要的,良心渣子都没有了……” 冯玉姜无奈地看了看几个孩子,本来念着钟母毕竟是老辈,还打算叫几个孩子在这陪她过个小年,现在看来,钟母就没打算叫人过安这个年。 山子说:“奶,你别生气,你不是有病吗,有病你消消气,我陪你去卫生室看看吧,先治病要紧。” 二丫扭头看看山子,在背后偷偷给他哥竖了个大拇指。山子看到了二丫的手势,脸上却一本正经的,就要叫钟母去看病打针。 “不治,死了正好,死了恁有名有利。” 冯玉姜说:“二丫,你奶不想去看病,你去把那苹果洗一个拿来,叫你奶尝尝。山子,你抱小五出去溜溜,我去把家院子扫扫。” 冯玉姜这么一支使,娘几个便纷纷从屋里出来。 ****************** 二丫出了东堂屋,在锅屋转了一圈,清锅冷灶的,想找口热水洗苹果都找不到。这钟母,也实在是懒到家,邋遢到家了。想当初她一家还没搬走时,钟母干净得要命,衣裳顶多穿两天就得洗,反正不用她自己洗呗!二丫想起这些事,心里忍不住好笑。 这天寒地冻,水缸里厚厚一层冻,砸都砸不开。二丫只好自己去挑水。她人还小,就只打了两半桶,一路挑回来,自己动手烧了半锅热水。 二丫正在洗苹果的时候,钟老大家的抱着孙女彩彩来了。 “呦,他四婶子,你娘几个都回来啦?他奶怎么样了?”钟老大家的说着,就进了钟母的东堂屋,一边询问钟母好些了没有,一边眼睛就在屋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冯玉姜拿来的年礼上头明显多看了几眼。 钟老大家的抱着彩彩在钟母床沿坐下,陪着笑对钟母说:“妈,咱家可没有他四婶子有钱,我明天炸萝卜丸子,炸好了给你两碗过年吃,过两天还要做豆腐,再给你一块豆腐。” 钟母哼了一声,干脆就扭头没理。 二丫洗好了两个苹果,一个给了刚子,一个拿去给钟母。钟母气鼓鼓地坐在床上,根本不理她,二丫就把苹果放在床头,自己又去袋子里拿了一个,转身出去洗干净拿去给彩彩。 彩彩也就才两岁,小手缩在棉袄袖子里,两手去拿苹果没拿住。钟老大家的替彩彩接了苹果,对彩彩说:“赶紧谢谢二姑,你二姑最有钱了。” “大娘,看你说的,我哪来的钱!”二丫说。 “你妈开着大饭店呢,肥起来了,看你家送得这老些子礼,鸡鱼肉蛋的,叫你奶一个老太太吃到出正月也吃不完。——对了,二丫,你家回来过年不?” 二丫说:“回来没地方住,床都搬走了。” “哎呀,那你奶一个人怎么过年?” 二丫说:“不是还有你跟我大伯吗,大娘,我大伯那么孝顺,听见我奶生病立刻就着急了。叫我说,正好叫奶跟你家一块过年,多热闹。” 冯玉姜这时扫完了院子走进来,正好听见了二丫的话头,再看看钟老大家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朝她带来的年礼上头溜,冯玉姜心里就有了数。 钟老大家的爱占便宜,看样子,八成是对这些东西动了心。 冯玉姜说:“大嫂,你要是担心他奶,不如就按二丫说的,叫他奶一块过年,一个人过年,吃鱼吃肉也没有味,正好一块吃。” 钟母听着没吭声。不能去冯玉姜家了,她自己也愿情去大儿子家过年,不然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年,在村里可就没脸了。 钟老大家的说:“我倒是想叫咱妈去咱家过年,可就是咱家穷,什么东西也不够吃。” 冯玉姜说:“我买了鱼买了肉的,咱妈去你那儿过年,肯定都拿去一起吃。” 钟老大家的顿了顿,又说:“咱家人太多,孩子多,怕他奶吃嘴不到肚的,叫他奶吃不足,受屈。” 冯玉姜一听,这是想让她再给添东西啊! “大嫂,我明天就叫山子给你送一袋二十斤的大米来,再给买点糖疙瘩什么的,给咱妈跟侄子、侄女吃。妈,你看这样行吧?” 钟母脸板的死死的,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两个儿媳妇的安排。 当地都是丘陵,不种水稻,大米价钱也贵,还是很稀罕的。钟老大家的一听高兴了:“那怎么好呢?怎么好要你的东西!” 冯玉姜说:“没啥不好的,都是自家人。” 只要把钟母安排好,能让她一家人过个安生年,别说一袋大米,两袋冯玉姜也愿意给。 ****************** 钟母的事既然解决了,冯玉姜便松了一口气。娘几个也没能留在老宅吃小年饭,趁着太阳还没落,娘几个一路步行走家去。 一路上,几个孩子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虽然割地赔款送大米,但总算一家人可以过个安生年了。几个孩子兴致勃勃地讨论要怎么过年。 “妈,包牛肉饺子行不行?我还没吃过牛肉饺子呢!” “妈,包羊肉白菜的,我听老师讲故事,里面说羊肉白菜一兜油,那饺子最最好吃了。” “妈,过年咱多买几挂鞭炮吧,每回过年,鞭炮都没玩够。” “再多买点糖疙瘩,还有大红枣。” “妈,过年咱买个自行车吧,这样走路我又累了。” “妈,……” 冯玉姜忍住笑,说:“行啦,你几个小东西,当你妈是大地主、大老财啊!一个比一个会吃。” 山子笑着说:“妈,咱几个都这么大了,要是还不会吃,跟小五似的都等你喂,你还不愁吗?” 他这样一说,娘几个一下子哄笑起来。 冯玉姜笑过了,心里又暗暗叹口气。想要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光这样不行,得想个法子把钟母的事解决好。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假期就要结束了啊啊啊啊啊,怎么感觉还是不够长? 好多人下午就要动身返程了吧?所以今天的两章同时更新了,都是十点整。   ☆、第37章 谁养娘 其实农村的很多事,自有农村的解决方式。冯玉姜一个年节都在想,到底要怎么解决钟母的事情。 就这样让钟母一个人呆在老宅,也不是个法子,说的难听点,要是钟母真的突然有个什么急病死了,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死在屋里没人知道,那她家跟钟老大两家就没法做人了。怎么说钟母也是老的,就算钟母再恶,做儿女的没尽到责任,影响也肯定不好。 再说,再怎么样钟母是她老婆婆,也算是把她冯玉姜养大的,冯玉姜对钟母就算不欢喜,但还是不忍心看她这样孤家寡人的捱日子。反过来想想,一个女人,早早的没了男人,把几个儿子一手拉拔大,不是容易的,必然也吃过很多辛苦。就是吧,这钟母也没文化也没见识,寡妇娘母,摊上个儿子钟继鹏又言听计从的,就越来越偏激刻薄了。 也因此,冯玉姜甚至还有几分同情钟母。 解决这事,冯玉姜不指望钟继鹏。钟继鹏会怎么处理?钟母没病,钟继鹏就不会做什么处理,顶多就是勤去老宅看看,送点吃喝。要是钟母真有个病啊灾啊的,钟继鹏肯定二话不说,硬要叫她放下铺子回去看顾,再不就是接到这边来。 没有个明确章程的话,冯玉姜绝不敢指望钟老大一家。 其实哪个儿子来养老,本来也没有一定的说法。当地农村有句话叫“树大分枝”,并不看好那种几个儿子搅在一起不分家的做法,那样容易弄出矛盾来叫父母难为。家里儿子多的话,大的娶媳妇成了家,一般就会分家出去另过,方便再攒钱给旁的儿子娶媳妇,娶一房媳妇,分一个儿子,到了最后,剩下小儿子,有的父母就会跟着小儿子家一起过了。 也有的,会把小儿子也分家出去,老两口带着自己分家的东西,去跟着大儿子过,本来嘛,家有长子是不是?这种情况在农村比较多。 至于跟着中间的儿子过的,也不是没有,两下里愿意就行。 当然,也有的父母,操持完了所有的儿子,都分了家,谁家也不跟,就老两口过。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儿子下头还有年纪小的闺女,父母年岁也轻,怕跟着儿子儿媳一起过,要养闺女要陪嫁,弄出矛盾来。 像钟母这种情形,钟父已经不在了,钟母算是寡妇家家,必定是要跟着儿子过的。钟母虽说四个儿子,二儿子夭折了,三儿子招赘了,没有让招赘的儿子养老的道理。剩下两个儿子,钟母跟谁家过都合情合理。 当初钟老大成家之后就分了家,几年之后冯玉姜进门,钟母就没再提跟小儿子分家的话头,意思很明显,她要跟着小儿子过。 钟母这样选择再合理不过。一方面,大儿媳妇也不是个善茬,没那么好拿捏,而冯玉姜是钟母买来的童养媳,虽说解放后因为公家不许养童养媳,抱去她妹妹家养,但一直就按着童养媳养大的,早叫钟母跟她妹妹养得驯服了,攥在钟母手心里。钟母跟着她一起过,当然是妥妥的占上风、当太后。 再有一方面,就是钟继鹏有供销社的差事,有工资,在钟母眼里身份比大儿子高,日子就算不富,也比老大家宽绰。钟老大是钟母嘴里的窝囊废,怕媳妇的。 现在,冯玉姜想的是,要怎么让钟老大一家负责钟母的生活。分家另过的儿子,一般都是要给父母交钱交粮养老的,跟父母过的儿子反而不用,人家平时就多照顾了。这些年,钟继鹏当家,没有朝钟老大家要过一粒粮食一块钱,而钟老大家也没有主动送来过一粒粮食,甚至逢年过节,也不会送一点东西来。 她十六岁过的门,在钟母跟前小二十年了,而钟老大这些年就没管过钟母。轮,也该轮到钟老大家了。 冯玉姜相信她大伯嫂那个人,比她更适合看顾钟母,绝不会跟她那样受气。钟母那个性子吧,很大程度上是惯出来的,叫钟老大家的去磨一磨,说不定还能见好一些子。 ****************** 年好过,春难熬。冯玉姜家的这个年过得十分高兴,几个孩子如愿吃上了牛肉饺子,放了好多鞭炮玩。但刚过完年,正月初七,钟母打发了人来找钟继鹏和冯玉姜。 冯玉姜给了鱼肉给了米,钟母跟钟老大家一块过了个年节,倒也相安无事。这刚过完年,初六,钟老大家的就说年已经过去了,就开始撵了。事实上她是初五晚上跟钟母挑明的,明天初六了,算是出年关了,你老重新回你的宅子吧! 肉都吃完了,还不撵吗?钟老大家的什么时候吃过亏? 钟母打发来的人,是钟继鹏一个本家的叔,没出五服,算是近房。姓钟的这一门其实人也不多,钟母被大儿子家撵得凄凉,又不想来镇上跟冯玉姜过,便着急败坏地去找了钟家的几个长辈近房,要跟两个儿子要个交代,讨个章法。 不管怎样,钟母是绝不想再过清锅冷灶孤家寡人的日子了。 冯玉姜跟着钟继鹏回来老宅时,钟老大两口子已经被叫来了,屋里除了钟母,还坐着钟家几个近房的长辈,冯玉姜便一一打招呼,有的叫叔,有的叫大伯。钟母眼睛红猩猩的,看样子是哭过,当着几个叔伯的面,鼻涕眼泪的,不停地咒骂两房儿子媳妇。 “我养儿子有什么用?没长人良心的,早知道生下来就一屁┊股坐死算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大了,娶上媳妇了,怎么也都是没长人良心的东西?叫我一把年纪了,没人管没人问。黑心肝烂肚肠的,恁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恁都是石头缝蹦的?树杈子结的?恁干脆把我掐死算了……” 你不得不承认,钟母骂人那都是一套一套的,随口就来,骂人的时候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声音穿透力还强,老远就能听得到。而且骂人语言库辞藻丰富,生动形象! 在座的几个叔伯听太多了,有的就皱起了眉头。这钟母,谁还不知道有多恶?可是,钟母寡妇娘母的,作为本家的长辈,既然钟母找上他们了,又不好推脱不管。 “老嫂子,你停一会歇歇,你这样骂,我们几个连话都插不下了,怎么给你处理这个事?” 钟母抹了一把眼泪,咯噔一下子,停住了。那真叫收放自如! ****************** 在几个本家叔伯的主持下,钟家两兄弟开始争论谁来养娘的问题。 钟继鹏的态度很明确,钟母想跟着他过,可以啊,搬去镇上铺子里好了。冯玉姜这时候插上了一句,没说别的,单说钟老大家该担什么责任的问题。 “我当然愿意养咱妈,一个是咱妈愿意的话,搬去镇上跟我们住,就算地方扁窄点,有点挤,那也不多咱妈一个人。二个是,我这也好几个孩子,都还小,还都没成人呢,负担实在是太重了。以前那些年,大哥家也没给过粮食钱款,就不说了,现在二伯、三叔你几个长辈帮着拿个章程,看大哥家一个月给多少粮食多少钱合适。也都知道,咱妈经常有个小病啥的,咱妈平时的花销咱两家分担,有病有灾的,花钱还得两家一块拿。我琢磨着,总得也给大哥一家尽尽孝心吧?” 冯玉姜说一句,钟老大两口子的脸色就变一分,她话还没说完,钟老大家的就已经跳起来了。 “我家里都要穷死了,叫我拿钱拿粮食?你想讹死我是吧?” 冯玉姜也不跟钟老大家的吵吵,转向了几个叔伯。 “二伯,你看我说的在理不?” 二伯磕了磕烟袋,说:“原先怎么样,咱就不管了,话说回来,继虎你是老大,这么多年你也没养过你妈,这已经说不过去了。现在人老四家提得也合理,你也该尽你的责任了吧?” 钟老大说:“我这不是日子紧巴么!” 二伯说:“日子紧巴不是不养老的理由,你一家好几口,不也没有一个冻着饿着的?就缺你妈那口饭?人呐,不能拿着不是当理讲。你妈把你养大,给你娶媳妇盖房子,你就不该养你妈?这些年你妈都是老四家养,你这便宜也占的不少了。” 钟母坐在床沿子上,听着大儿子的话,气得又是一连串咒骂,不过这回声音小了不少。 钟老大吭唧吭唧的,没找出话来反驳。 钟老大家的在旁边还是不太服气,小声嘀咕地说:“他奶也就才六十几岁,要搁旁人家,还下田干重活出大力唻,这就等着我们端吃端喝,当老太后,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再说了,他奶那个脾气,谁受得了!” 她说的这也是事实,几个叔伯听了没吭声,心里也是无奈,钟母则干脆往后头床上一倒,连哭带骂地说: “弄死我,赶紧弄死我,我一把年纪了叫她拿我垫舌头板子。” “老嫂子,我说吧,你这个脾气,也得注意点,不能都由着性子来不是?”二伯说着忽然就点到了钟继鹏,“老四,你说说呢?” 这女人吧,你有了经济地位,你就有了话语权,这一条,放到哪个年代都适用。今天商量这事,冯玉姜人家说的句句在理,这女人,也算是历练出来了,钟继鹏不忍心他妈犯难,可又拿不出好法子,坐在一边没怎么说话。 在农村,宗族长辈的威望是很有影响的,二伯点到了他,钟继鹏就再次表态:“我妈要是跟我们住,我管,不过话说回来,大哥家多少是得给点,跟大哥住,我该问事问事。” 钟继鹏说“问事”,就是表示愿意出钱出粮。 “老嫂子,你看呢?” 钟母想了半天,说:“我就留搁村里,我不想到镇上去。搁村里,我习惯了。老四家该出钱该出粮叫他给我出。老大不养我也行,我还自己住,叫他老大家拿双倍的奉养给我,把这二十年少我的给我补回来。” 冯玉姜心里感慨,这一招厉害,有钱有东西了,还怕钟老大家的不来孝顺她?要不,怎么说钟母是个人物呢! 这样看来,钟老大家养钟母就划算了,叫老四家拿钱粮,他家负责照顾,总比叫他家拿双倍奉养划算。 果然,钟老大家两口子叽咕了一会儿,表示自家愿意养钟母,紧接着就提出,老四家每个月拿多少奉养? “老四,老四媳妇,你俩说说呢?” 钟继鹏马上就表示同意,冯玉姜说:“二伯,叔,这一条我也同意。二伯跟咱妈商量好,叫我们拿多少钱粮我们该拿就拿。逢年过节,我们该送礼送礼,咱妈的衣裳,我每年也给她做两身。平时就麻烦大哥大嫂看顾好咱妈了。” 达成这一条,就好办了。 在几个叔伯的主持下,定下来钟母跟着老大家过,钟老大结婚后分过了一处宅子,现在这宅子,算是钟继鹏的。现在钟母屋里用的东西,都分给钟母,另外还分给钟母一些缸、盆、板凳啊什么的。 旁也没什么好分的了。 钟继鹏每年给钟母三百斤小麦,三百斤棒子,三百斤地瓜,五十斤大米,五十斤豆子,这是钟母跟钟老大家商议过提的数量,冯玉姜答应了。这些粮食年底一并交给钟老大家,算是给钟母的口粮。今年的,因为刚过了年,冯玉姜答应过两天就把粮食称足给齐。 每月按月给钟母20块钱,钱给钟母自己收着,算是老四家给钟母的花销。 每月二十块钱,放在当时的农村,高高了的,要知道,钟继鹏每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十八块六呢! 钟母很满意,钟老大家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喜色。冯玉姜明白,那老些子粮食,钟母一个人是吃不完了。 再有每月这20块钱,保准钟老大家的就会对钟母顺服三分。 冯玉姜总算舒了一口气。吃点亏她不怕,能安排好钟母,钟继鹏放了心,她一家日子也能舒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肥肥一章,絮絮叨叨,家长里短,这一章跟上一章10点同时更新的。 祝各位返程的旅途愉快,上班的明天顺心顺意。 明天起橙子也要开忙了,暂时恢复一更。每天10点,不见不散。接下来,上菜!   ☆、第38章 天鹅肉 冯玉姜就这样跟钟母分了家,钟母带着自己分到的东西,跟钟老大家一起过。村邻们,包括来帮着钟母分家的几个叔伯,都悄悄地议论,这钟母跟钟老大,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那老些粮食,那老些钱,节省点的话,养活一大家子都够了! 有的就说,冯玉姜懦,钟继鹏愣,这两口子算是吃大亏了。 还有的更是猜测,那冯玉姜,怕是在街上开饭铺子挣到钱了,你看她这回子分家,她说话多硬气,那老些子钱粮就都答应给了。钟继鹏就算顾他妈,就算愣,冯玉姜不该愣,人家那是富了,多花点钱也不想跟钟母纠扯。 凭心说,冯玉姜这一秋冬卖包子、开饭铺,当然是能挣到钱,但挣钱哪像村邻们猜测的那么容易,比旁人估计的数可就达不到了。人也许就是这样,当你的生活相对优越一些,别人估计你的家底儿,大都会比实际情况来的多。 冯玉姜没留意这些说法,冯玉姜在干吗?她在忙着算账! 钟继鹏对他妈,那是舍得,冯玉姜为了求安生,逼得假大方,可是这样一来,她自家的经济也要受影响了。试想钟继鹏每个月那三十八块六的工资,去了给钟母的二十,余下的他自己要抽烟,要零花,偶尔再有个人情过往,肯定不指望能撇下,能够就不错了。 不过无所谓,钟继鹏的钱,本来也到不了她手里。以后就让钟继鹏负责给他妈这个钱,家里其他的开支,冯玉姜自己管。 冯玉姜也疑心过钟继鹏的钱去了哪里,偶尔也会买点什么吃的用的来家,但是用不了的。自己攒了?给他妈了?吃了喝了?还是贴野女人了?后来她慢慢就看开了,现在管不了的事情,随他去。摊上这么个男人,冯玉姜捏着鼻子认了。想起上辈子,临老了还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现在钟继鹏总算不敢再动手打她,有事也开始跟她商量,偶尔来家还打个勤咧刷个碗啥的。冯玉姜想,比着过吧,全看在孩子的份上!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偏僻农村,父母离婚,孩子容易叫人瞧不起的,甚至,儿子将来说媳妇还会因此叫女方挑剔。 饭铺子好好开,挣钱也够几个孩子吃喝花用的了,山子要是考上了高中,开销就会更大。家里的地呢,当初钟母的地是一起分给冯玉姜家的,跟钟母分家后,钟母按村里的习惯,要把自己的地分给两个儿子家子种。钟母一口人也就一亩多地,钟老大家提出要小堰屯那块地。那块地是好地,一亩四,不过真要划出一半给钟老大家,余下七分,一溜窄条子,也不方便种啊! 那时候庄稼产量还不高,一亩小麦,顶好的也就能打四五百斤。本村那些沙岭地,遇上干旱年,连两百斤都不能保证。冯玉姜有时真搞不明白,一样的土地,一样的种,怎么上辈子到后些年,小麦都能打到一亩地上千斤!可能是品种不好,可能是水浇不上,也可能是化肥还没开始大量用吧! 钟母要的那些粮食,要拿走她家田地里的一小半出产。冯玉姜仔细算了算,一亩地,庄户人功夫不算钱,除掉成本,除掉公粮,盈余也就够个糊口的。并且这地,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再没有牲口,很难种好。不说旁的,单从人手上算,她种这些地就顾不过来。 冯玉姜从老宅回来,思虑了小半夜。 第二天初八小孩会,冯玉姜特意把包子锅搬出去摆在集市上,这就是专门对付今天拿着压岁钱赶集的小客人的。在这些小客人中,冯玉姜不意外地见到了钟老大家的两个孩子,是他家三儿子三壮、小闺女四巧。 三壮领着四巧,在冯玉姜的包子锅旁边站着,笑嘻嘻地说:“四婶子,买包子吃。” “你两个,吃就吃,四婶子还能要你的钱?”冯玉姜说着,抓起高粱莛子,一人给他们串了一串油煎包,说:“拿去,别烫着。” “怪不得我妈说四婶子发财了。”两个小孩接过包子,也不提钱了,怪高兴。 冯玉姜说:“四婶子哪里发什么财,四婶子都快愁死了,正想找你爸妈给帮忙个呢!” “帮什么忙?”三壮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口齿不清地问。 “我想叫你爸妈帮我问问,村里谁家人手多,我家的地给他家种了。”冯玉姜说着就笑:“你四叔上班不干活,死懒不动,我一个人,家里的地我实在种不过来了。” ****************** 下晚冯玉姜刚收了摊子,正在把炉子锅子的往下搬,钟老大两口子匆匆赶来了。冯玉姜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他们进饭铺里坐。 钟老大家的开门见山就问:“他四婶子,我听说你家里的地不想种了,想转给旁人种?” 冯玉姜说:“有这个打算。把他奶的地给你家一半,我家还剩下六亩多,你看我一个女人,根本种不了,地都让我抛荒了,草比庄稼还肯长。我就寻思,我留下两亩将就种,弄点口粮吃,余下的,全都转手给旁人种。当然,也不能白给他,我不要他的钱,不要粮食,除了交公粮,谁种我的地,谁帮着我把他奶那三百斤小麦,三百斤棒子、两百斤地瓜给了。也不知有没有人愿情种,我正想叫你帮着在村里问问。不过要先说好了,种一年算一年,那地,还是我家的,就是给他家种罢了。” 钟老大家的一听,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心里飞快地合计。她一听到冯玉姜要把地给旁人种,直觉就是有便宜可占,火急火燎地就来了,生怕来晚了冯玉姜把地给了旁人家。 刚大包干分了地的农民,对土地,那种渴望尤其强烈。 现在听听冯玉姜这条件,其实也算不上有啥便宜。不过转念一想,她家里人手多,要是接手了,倒也没有什么亏吃。虽然还要交公粮,不过公粮给的价钱也不低。两百斤地瓜不算什么,一麻袋差不多就够了。三百斤小麦,三百斤棒子,换四亩多地种,搁在劳动力多的人家,能行!再者说,她家要是种这地,就用不着按斤称粮食给钟母,钟母在她家里养老,那就算是钟母都吃了,倒省了钟母翻账说嘴。 而冯玉姜家里孩子小,人手少,又忙着开饭铺,也划算。这就是冯玉姜算了小半夜想出的法子。叫她一个女人整天围着那几亩地忙,种不好不说,开春需要买牲口不说,眼下也出产不了几个钱,还耽误了做生意、看小五。 钟老大家的在心里合计了半天,问冯玉姜:“不能再少点了?” 冯玉姜说:“那不能。他奶要这老些粮食,地给旁人了我上哪弄粮食去?不行的话,我就只能自己种了。就这,我还得再贴五十斤豆子,五十斤大米。大嫂子你随口帮我问问,没人种就算了。” 钟老大两口子对了一个眼色,钟老大家的便说:“他四叔忙,看你一个女人种地不容易,干脆,这地我家种了吧?” “大嫂你种?我寻思还是叫旁人种好说话,万一遇上收成不好,叫你吃亏,你要是说拿不出那些粮食怎么弄?” 钟老大家的说:“收成不好那没法子,怨不着你,该怎弄怎弄。话说开了,他奶的粮食我管,这地你给我种吧!” 冯玉姜答应了。她留下了两亩离镇子近些的地,剩下的四亩多地,就都给了钟老大家的。两下约好了,今年的粮食冯玉姜照旧给,已经种上了的三亩麦子、大豌豆,还是给冯玉姜收,下茬再转手给钟老大。 现在,冯玉姜没有退路了。地转了手,除了两亩口粮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落在了生意上。 这条公路,整整修了大半年。第二年收完了麦子,修路队交了工,撤走了。那一阵子冯玉姜的饭铺子人就少了很多,一天也没有几个人,天气热,油煎包也不方便卖,冯玉姜索性就重新推上手推车,去走街串巷卖凉粉。收入虽然比不上饭铺子,倒也够娘几个日常开销。 值得高兴的是,小五会走路了,就是嘴笨,除了喊妈,话还不怎么会说。冯玉姜卖凉粉,就把小五放在长筐里推着,一边的长筐里放凉粉、调料、配菜,另一边坐小五。小家伙坐在长筐里,拍着小手,看着热闹,咿咿呀呀说着旁人不懂的婴国语言,倒是比闷在家里高兴多了。 钟继鹏喜欢小五,那是显而易见的。旁的几个孩子小时候,钟继鹏很少抱,如今或许是因为年近四十,或许是因为偏爱老小,倒经常抱着小五去溜溜,像个母鸡似的张着胳膊,跟在小五后面看他一步一趔趄地学走路。 冯玉姜想,四十岁的钟继鹏也会一天天老去,等他老了,也不知能不能变得和软踏实。 因为公路是分段修的,听说整条路要等到入秋才能通车,冯玉姜相信,通了车,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多了,饭铺里的生意就能重新红火起来。 ****************** 眼下的大事情,就是山子要中考,二丫也要考初中了。 冯玉姜对二丫倒不担心,就二丫那个要强的性子,考本乡的初中,还是不会有问题的。对山子中考,冯玉姜却不能不担心。 中考考得好,可以升高中,也可以上中专。然而当地学校能考上高中、中专的人,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两个的。 离中考还有半个月的样子,老师忽然叫人带话给冯玉姜,叫家长第二天上午到学校去一趟。 “要不你去?”冯玉姜问钟继鹏。 “你去吧,能有什么事?我估摸无非就是考高中,准备钱啥的。”钟继鹏说。 第二天冯玉姜抱着小五,一路找到山子的班级。老师正在讲课,冯玉姜便在门口等,她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山子。反倒是老师看见了她,走了出来,问清她是谁后,叫她到校长办公室去。 “中间那条直路,一直走,到头了左拐,找校长室的牌子。”那个老师指点着说,“你认得字不?” “认得。”冯玉姜转身去找校长室,临走又瞥了一眼教室,还是没看到山子。 山子在校长室里。冯玉姜进去时,便看到山子低着头,正站在办公桌前,一副蔫吧的样子。靠墙的长椅子上坐着两个穿着挺讲究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夫妻。冯玉姜心里咯噔一下子,连忙过去说话。 “你自己看吧!” 校长板着脸递过一张纸条,冯玉姜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这什么东西?冯玉姜反复看了两遍,还是没弄懂。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校长:“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你儿子写给我女儿的,你懂不懂?这是一首情诗,情诗!看看他干的什么破事!” “你儿子把这纸条放在我女儿书包里,还叫她同学发现了。这不是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吗?” 冯玉姜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扭头去看山子。山子就站在那儿,低着头,眼睛里憋着两汪眼泪,不吭声。 “山子,你写的?” “是他写的字,老师同学都能认出来。”校长说,“叫你们家长来,也是为了对两位同学负责,尤其是人家女同学,肯定影响不好,哭了好几回了。” 冯玉姜看着纸条又气又急,说:“山子,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听话呢!” 冯玉姜这么一说,山子两颗眼泪珠子终于掉了下来,憋屈着声音说:“妈,不是那样的……” 椅子上的中年女人蹭的站了起来,指着山子骂道:“不是哪样的?老师同学都说是你写的,你还想抵赖?你败坏我女儿的名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我们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巴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9、10、11出差三天,今天晚上动身。每天更新一章,已经拜托乖巧的存稿箱了。 因出差情况无法预估,只怕不一定能及时回复各位的留言。橙子不在家,文文全拜托给各位了。 话说boss也真够狠的,刚放完假就让橙子出差,画个圈圈诅咒他吃泡面没有调料包!   ☆、第39章 好消息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巴上的。” 十七岁的山子,个子已经比冯玉姜高出一个头了,瘦高,挺拔,穿着半旧布褂子,低低地垂着头,在听到中年妇女这样的辱骂之后,终于抬头看了那妇女一眼。 那时候,小孩上学都晚,初三年级又是可以留级复读考中专的,班级里二十岁露头的学生甚至都有。小学毕了业就出门子,或者中学毕了业就娶媳妇的,算不上稀罕。这个年龄的学生,就像那时候风靡的朦胧诗一样,男女的交往已经有了,只不过,比较含蓄隐秘。 一般家长遇上这种事,要么默许,要么暗暗给他掐灭了,免得搅起来难听。因为这事闹到校长室,兴师问罪的,还真是不多见。大概是山子的纸条碰巧叫多事多嘴的女生发现了,咋呼得好些人都知道,女孩家里急于澄清吧,态度就十分强硬。 学校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无外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出去学校影响也不好。山子成绩很好,马上中考了,学校还指望他考出好成绩给学校增光争脸呢,校长找来冯玉姜,也无非就是想叫家长压服孩子好好陪个礼,认个错,把这事按下去就算了。没成想,女生的父亲是小镇上有些身份的,是乡里的干事,女孩的妈开口就要求学校必须给山子处分。 “我孩子不对,我保证他不再去打扰你家闺女。这背了处分,他还怎么考学?你两位消消气,就原谅这一回吧!”冯玉姜道歉。 “这个小孩,道德败坏耍流氓,你保证有什么用,平白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处分都便宜了,就应该直接开除!”女孩的妈眼睛里带着鄙夷扫了一眼冯玉姜,再看看冯玉姜怀里的小五,“上学不好好上,净想好事,他还想考学?你赶紧把你儿子领回家去,正好领回去看小孩。” 冯玉姜说:“小孩子不懂事,纸条不也没写啥吗?” “那是情诗你懂不懂?我女儿都说了,就是你儿子,整天死缠着她,死不要脸。我女儿是城镇户口,哪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能妄想的?” 山子看了一眼冯玉姜,她眉头紧紧地皱着,脸色十分难看。山子终于抬起头,对在场的人说:“我没缠着她。纸条是她先写的。” 在场的人,包括校长,都明显愣了一下,女孩的妈随即就咆哮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还敢说瞎话!” 山子默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也没给女孩父母看,直接就放在校长面前。冯玉姜赶紧凑过去,纸条上同样是两行她看不懂的字: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校长看了又看,女孩父母坐不住了,也起身凑过来看,女孩的妈就吵吵起来:“就这么一个破条子,谁知道是谁写的?” 冯玉姜马上扭头去看山子,山子抿了下嘴,说:“谁的字,老师同学也都认识。而且背后有她的名字。” 校长把纸条翻过来,只看到角上一个小米粒一样的字:洁。 八十年代,很多年轻人着迷朦胧诗。这样的条子,放在情蔻初开的少年少女那儿,也就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表达,十七岁的山子成绩好,相貌也好,难免就被哪个少女记挂上了。这个叫张雅洁的女孩给他写过几个小纸条,喜欢在上面抄一两句席慕蓉的爱情朦胧诗,女孩漂亮又洋气,山子就不免也回过小纸条。 被人发现纸条还公开了,山子一开始并没把实情说出来,他还寻思自己是个男的,不能把人家女生丢出去。可没想到,女孩把事儿全推给他身上了,女孩的父母竟然这样子欺负人。 朦朦胧胧的小初恋啊! 女孩的父母脸色就尴尬难堪了。他们这女儿也十七了,仗着城镇户口,本打算毕了业能攀上一门高枝的,也因此就格外维护女儿的“名声”,哪知道现在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这种事,男孩一方被传出去,倒也不会太怎么样,女孩这样做要是被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听了。 “校长,你看这纸条,还用不用拿去叫老师同学都认一认?不能胡乱冤枉了谁的。”冯玉姜就对校长说。 校长看看那夫妻俩,笑笑说:“那个,我看,就算了吧?你娘俩该上课的上课,该去忙的去忙。马上就中考了,山子希望还是很大的。” 冯玉姜一手抱着小五,一手拉着山子,抬起头从校长室走了出去。冯玉姜是直接往大门口走的,经过山子的教室,她站住,松开山子的胳膊,说: “你去上课吧。” “妈,是我不好……” 冯玉姜说:“天鹅肉咱不指望咬一口,你呀,你给你妈争口气,好好考。” ****************** 山子中考的分数还没出来,二丫的好消息倒先来了。 那天头晌,二丫从学校看分数回来,脸上看着有点不高兴。冯玉姜寻思怕没考好,就安慰了一句。 “二丫,是不是考得不好?你本来就是跳级的,考不好也不碍事。” 二丫撇着嘴巴说:“是考得不好。我在我们学校考了第一,但是咱乡里有个家伙比我的分数还高,抢了全乡第一名,气死我了。” 冯玉姜一听,把手上正在洗的碗一撂,激动地说:“那你考全乡第二?考上初中了?” “嗯。这倒霉第二名。”二丫说。 冯玉姜在饭铺里转了一圈,擦着手看看饭铺桌案上的菜蔬,说:“那个,赶紧再去多买点旁的菜,这个事,该请老师喝酒的,咱不能装孬。” 考上初中倒不用请老师喝酒,但乡间的惯例,考了全校第一第二的好分数,一般都要请学校的老师来家里坐坐,喝两盅。 半个月后,山子老师主动跑来家里报喜,说山子考上了。 “考上了,分数够中专的了。山子算是跳出农门了。” 那时候,中考有两个分数线。一等高分的,上中专;二等分数线的,上县中;勉强过关的,就只能选乡镇的高中了,本乡没有高中,要到旁边的乡镇去上。 当天晚上,冯玉姜家又摆了一桌,遍请了山子的校长和老师,钟继鹏一高兴,就喝得满脸放红。一桌人喝着酒,就说起怎么报志愿。 那时候上中专、上大学,国家都包分配。上中专最理想,只要山子这一脚进了中专门,妥妥的就是公家人,就能端上铁饭碗了。上县中,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再说上中专工作早啊,上完两年三年,就参加工作了,早拿好几年工资呢! 老师的意见当然是上中专,分数够了,够做个褂子的布料你干嘛做个小背心?山子自己有心眼儿了,顾虑家里负担不轻,弟妹都太小,也愿情上中专。冯玉姜跟钟继鹏商量到半夜,发愁。 冯玉姜支持县中,她知道山子心里是想考大学的,虽然说现在进了中专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可你反过来想,山子那是一等中专的成绩,去上二等县中的学校,只要他用心,大学准保能考上。 钟继鹏则说:“我就不相信,咱钟家的祖坟出不来一个状元。” 钟继鹏虽然容易犯浑,可也知道大学比中专强,强一百色。大学能进的单位,中专不能,大学能有的地位,中专难有。这穷乡僻壤据说还没出过正经大学生,要是山子能考上大学,老钟家可算长脸了。 两个人咬咬牙,上县中! 冯玉姜就数落:“上县中当然好,可你这当爸的,你拿过几个钱来家?这阵子饭铺生意不好,就指望我一个女人,几个孩子把我生啃了够不够吃?” 钟继鹏嘿嘿:“我这不是也不多嘛,一个月还得给咱妈二十。以后下剩的都交给你还不行?现在回头想想,当时那边要那个数,咱怎么就都答应给了?这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还别说,打从那以后,钟继鹏除了给他妈那20,每个月还多少能交给冯玉姜十块八块的,总不能叫孩子在学校没饭吃吧。 紧接着一件喜事,就是公路通车了,冯玉姜的铺子正好靠着公路,很快又红火起来。 ****************** 八十年代中期,市场渐渐开始繁荣了。冯玉姜的小饭铺换了正儿八经的牌子,是找人做的大木牌,仍旧叫“好日子饭铺”。 牌子用油漆画着几只鱼虾的图案,下边一溜儿写着一行字: 鲜歪汤杂鱼汤小公鸡盐豆子家常小炒 饭铺里炒菜渐渐成了主角儿,油煎包、丸子汤也就是早饭卖卖,大锅的包子大锅的汤,一大早上就热热火火起来。 旁的时候,客人吃了菜喝了酒,也会点上一盘油煎包当主食。这时候冯玉姜就换一个小巧的包子锅,有客人点,就在上完了炒菜的工夫煎上一小锅,整锅翻过来扣在大浅盘子上,煎得金黄的那一面朝上,圆圆整整一盘子,看着就香。铺子里依旧卖油饼、煎饼、萝卜卷,又增添了馒头、面条。 当然,就算小五渐渐离了手脚,能自己走自己玩了,不用大人一直看着,冯玉姜也渐渐开始忙不过来了,山子去了县城上学,二丫上了初中,能帮忙的时间也少,冯玉姜只好招了个帮手,跟她自己一样,是个三十郎当岁的妇女,姓姜,很是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干活也勤快。 当地人说盐豆子“看着辣,吃着香,一顿不吃馋的慌”,“小麦煎饼卷盐豆,一天三顿吃不够”。老百姓日子好过一点了,吃上饱饭了,小麦煎饼成了日子富足的证明。而盐豆子这东西,合着当地人的口味,是有感情的,就算是外地人吃了,也很容易喜欢上。 老盐豆子放久了,就容易有臭味儿,冯玉姜亲手做的盐豆子味道酵鲜,放久了也没有臭味,另外她也尽量捂鲜盐豆子,现做的最好吃。 饭铺里的盐豆子算是卖开了,很多熟客进了店,首先就要点上一盘盐豆子。有的司机到了饭点儿,情愿多上开大半个小时的车,也要赶来好日子饭铺吃饭,为就为了这鲜辣味美的盐豆子,还有的客人吃过了还要带上一包走。 冯玉姜有想过大量地做盐豆子卖,可是这个东西,制作方法不好大量做不说,晒干的也不如鲜的好吃,但鲜的它不能久放啊,时间长了就会发酸发臭,不好吃了。她想起上辈子在人家大超市里见到的盐豆子,鲜的也能放上一两年,估计肯定是搁了防腐剂啥的,总是吃不出自家做的那股子鲜香。 除了盐豆萝卜干,盐豆子常做的菜还有盐豆子炒鸡蛋、盐豆子炒豆腐、盐豆子拌芫荽、油炸盐豆子。也有的客人,专爱吃那盐豆子蘸大葱,冯玉姜家的自留田里,现在都种上了葱,自家种的葱饭铺里用,不光是划算,长的是沙土地,浇的是清泉河的水,那长出来的大葱比旁的葱更有一股子清甜味儿。有时候遇上一伙子爱吃葱的客人,整个铺子都变得葱葱的。 晒干的盐豆子,加上花生米、花胡椒,花生油里细细火炸酥了,没有老干妈那个油,因为是现做的,比老干妈多了几分鲜香,吃包子、吃面条拿来做小菜,再好不过。 冯玉姜虽然文化不高,可她也知道,这开饭铺吧,你必须得有那么几样叫人吃了还回头念叨的特色菜。 店里再有的一样招牌菜,就是鲜歪汤了。   ☆、第40章 鲜歪汤 好日子饭铺里还有一样叫人吃了回头念叨的特色菜,那就是鲜歪汤。 当地人把河蚌、河蚬都叫做“歪”。全国各地的人都吃河蚌汤,咱当地这个“鲜歪汤”别有特色,特就特在,大河蚌并非是好的,最地道的鲜歪汤,专捡那种小小的河蚬,不怕它小,越小越好,小的它可比大的鲜嫩多了。 菜花黄,河歪鲜。春暖花开时候,河里边那新生的小歪一把就能摸到好几个,大的也就手指头那么大,小的还比不过小指甲盖。混在浅水的沙子里,太小了,没法子一个一个用手捏,这时候就用上了长把的铁丝笊篱。 那时候环境好啊,还没污染成如今这个鬼样子,河水清清的,浅水看得见一粒粒沙子,沙子整天被清水刷洗着,一点浑泥都没有。 小歪混在沙子里,一笊篱下去,连沙带小歪,全捞起来了,顺手就在水里筛筛晃晃,把细小的沙子漏掉,只剩下小歪跟大的粗砂粒,你再把小歪挑出来就行了。就像刚子这样的小孩,半天工夫也能捞满一篮子。 春水清凌凌,芦苇才开始冒出黄绿的芽,这时候的小歪,最干净最鲜嫩,吃着正当时。 下河去捞小歪,是个顶顶好玩的活儿,等那鲜歪汤做出来,就更加好吃得不能行了。 这么小的小歪,指甲盖大,这怎么吃呢?没法子一个一个把肉挑出来的。这时候,铁丝笊篱又出场了。捞来的小歪,放清水里养上一两天,直接进锅煮,水一开,小歪就都张开了壳,小小的歪肉都下来了,拿铁丝笊篱搅一搅,捞一捞,壳捞走了,肉却好好的留在锅里。 花生油烧热,连汤带肉倒进去,加入姜片和胡椒粉,再烧一个开,锅开了加盐,撒入开春最鲜嫩的头刀韭菜,一大锅鲜歪汤烧好了。 那个鲜味儿,老远闻着你就忍不住深呼吸。 鲜歪汤也可以加入搅散的鸡蛋,芫荽、粉条,就更加鲜香醇厚了。春天的小歪一点也不腥,有的只是鲜味,因为小,肉就嫩嫩的,嫩得你都舍不得把牙齿咬下去。 吃鲜歪汤,最好用那大大的白瓷碗,连肉带菜,一大碗下肚,从嘴巴一直鲜到肚子里,那真是美得不轻。 入了伏以后,那布满河底的小歪神奇地都不见了,偶尔在沙子里找到一个,也不方便吃了,这时候烧鲜歪汤,用的是大歪,也就是河蚌。 小孩子们最喜欢下河摸歪了,说是“摸”,其实更多时候是用脚踩,软软的细沙里忽然踩到一个滑不溜秋的硬东西,伸手摸出来,十有八.九是个大歪。 用大歪烧鲜歪汤,做起来要比小歪复杂很多。春季里大歪、小歪肚子里都是空的,非常干净。其他季节里,大歪吃了食物,肚子里是不太干净的。 摸回来的大歪,清水养两天,吐干净泥沙。剖开壳后,先要清理掉鳃跟肚肠,用盐搓上一搓,冲洗干净,靠歪壳的边肉还要用刀背敲敲松,块儿大的歪肉切成小块,就可以下锅炖了。炖的时候,加点姜片、料酒、白醋,不光解腥,还能让歪肉炖得更酥软。炖得差不多了,放进去一把粉条,起锅时不要忘了撒一点胡椒粉。就这一点胡椒粉,就能将鲜香相融相连,味道更进一层。 大歪做汤,鲜嫩比不上小歪,但肉质比小歪筋道,多了几分嚼头。 冯玉姜做的这一道鲜歪汤,因为原材料就取自清泉河里,方便易得,好吃不贵,很快也就成了客人进店必点的招牌菜。 好日子饭铺渐渐成了这条大公路上的一个好去处,当然也给冯玉姜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起码来说,她再也不会为着孩子的学费发愁了。 ****************** 八四年,供销社的几间土房拆了,建起了一幢三层的水泥大楼,这可是当地第一个真正的“楼”,在周围茅草屋小瓦房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一只立在鸡群里的白鹤。这座大楼一建成就成了当地的标志性建筑,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携儿带女争相来看,“大楼”成了供销社的代名词,到大楼里买东西成了一种档次,四乡里给儿子相亲的人家,带着人家姑娘买东西,是一定要到大楼来的,不然你就掉了架。 甚至于二三十年后,“老大楼”仍旧是当地一个标志性地名。全国各地,像这样的“老大楼”大概很多地方都有,成了一个时代的记号。 钟继鹏美滋滋喜洋洋地跟着供销社搬进了大楼,似乎走起路来都精神了几分。回到家里,就跟冯玉姜商量起盖房子的事情。 村里好多人家盖起了新房,真正叫做“瓦房”的还少,都是那种石头墙、茅草屋顶的,屋檐上用了两排或者四排青瓦,立刻就显出了一番大气来。虽然不是大瓦房,但比起原先的土坯茅草房,强了不知多少了。钟继鹏看着眼热,便也想凑个热闹。 “旁人家盖了新房,咱家是不是也得盖?咱两个儿子,没个像样的房子,赶明儿不好说媳妇。” 冯玉姜说:“盖啊,盖什么样的?” “叫我说,咱一定要用四排瓦,比那两排瓦的有面子。” 冯玉姜说:“你去找乡里,给咱在这路边上批一块宅基地,咱就盖。” 钟继鹏见冯玉姜一口就答应了,十分高兴,他当然知道,要盖房子,必须得冯玉姜愿情,这几年冯玉姜到底挣了多少钱,盖不盖得起,他还真拿不准。 那时候地皮远没有像现在这样金贵,乡里的干部甚至巴不得谁家来公路边上盖房子,你想啊,公路边上好多的新房,也能给当地抓点面子不是?钟继鹏很快要到了四间屋的宅基地,冯玉姜一把手把四千块钱拍在他手里,说: “后边盖四间住房,前头盖四间店面,盖好了把饭铺也搬过去。咱要盖,不用茅草了,全都用瓦,青瓦也行,红瓦更好,地基到一米线,就用石头,一米以上,都用青砖好看。你那供销社反正离得近,盖房子的事你多操忙吧,我反正不能整天去看着。” 钟继鹏捧着那四千块钱,惊得差点没掉到地上去。即使在供销社里干,他也没有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 “用得了这么多吗?多找几个相熟的本家近房来帮工,就买点料子,三千估计就够了。”钟继鹏把钱数了两遍说。 冯玉姜说:“还是尽量雇人,找人帮工,那都是功夫换功夫,今天人家来给你帮工,另天你也能去给人家帮工?另外,富余出来的钱,把里里外外好好规整一下子。” 两个月后,冯玉姜搬了新家,同时搬了新店面,新铺子里头宽敞明亮多了,墙上挂了大幅的山水画,桌椅板凳都换了新的。为了配上新店面,饭铺又换了一次牌子,跟原先牌子没怎么变样,只是变大多了。 单就这新房子,虽然比不上大楼轰动,也足以让十里八村震惊的了。 冯玉姜有一回问二丫:“这房子,是不是太冒尖了?” 二丫说:“妈你管它冒尖不冒尖,咱自己盖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搬新家,照乡间的习俗要“温锅”,至近亲戚要来随礼的。孙老太家照例使唤了孙老二来“温锅”,孙老二照例赶了马车来,带着鱼、肉、大米、白面这四样东西。 “妹子,你也算是熬出来了,等明年山子考上大学,二丫考上高中,你这日子就更舒心了。” 这两年,孙家老太身体倒还硬朗,孙老头却生起了不大不小的病,冯玉姜去看过几回,身体大不如前了,不过好在儿子多,混得好,家家愿情出钱给治。不说那时候的农村,即便就是现如今,农村人有病有灾,叫儿女扔下了不给治的也不少见。经济条件是一说,另一说,啥人没有呢! 搬了新店面,饭铺里除了冯玉姜自己,就还有原先找来帮忙的姜嫂,眼看着早就忙不过来了。本来冯玉姜早有再找个服务员的打算,叫她专管端菜、招待客人啥的,自己跟姜嫂,都是厨房里的熟手,就专管做饭炒菜。现在搬了新地方,冯玉姜便决定,干脆一伙儿找两个服务员算了。 冯玉姜叫二丫在饭铺门上写了个招服务员的红纸,工资就比照姜嫂的来,姜嫂刚来时,是拿20块钱工资,这年把,冯玉姜看着她好用,便给她涨到了25块钱。冯玉姜于是在红纸里说,服务员的工资,就是一个月20块钱,干好了再给涨。 农村人手多,收入少,很快就有好几个来报名的。冯玉姜一个个见过了,挑了两个模样周正、看着干净利索,再念过几年书能识字,有点文化的,一个叫张小梅,还一个叫金彩霞。 两个姑娘到铺子里一上工,看着说话、干活儿都不错。 哪知道,就为这两个服务员的事,闹了一场想不到的风波。 两个服务员刚上工两天,傍黑天时候,钟老大来了。冯玉姜见钟老大一脚跨进饭铺,心里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钟老大每回子来,总不会白来的。他们搬了新家,钟家那边没人来温锅,这会子空空两手来又要做什么? “他四婶子,你店里雇人了?” 冯玉姜说:“是找了两个服务员,大哥你关心这事儿?” 钟老大往店里大大咧咧一坐,说:“你赶紧把那两个人撵了。” 冯玉姜好得一惊,就问:“为什么?” 钟老大转着头打量着新房屋里的摆设,眼睛里满满都是贼一样的亮光,嘴里说: “你把这两个人撵了,叫你侄女跟小王庄你外甥女来给你干,不是比外人好上一百色?你拿着钱找旁人,怎么就不先尽着自家人?   ☆、第41章 撕破脸 钟老大突然来到冯玉姜的饭铺,硬棒当腔地叫冯玉姜把新招来的两个服务员给撵走。 “你把这两个人撵了,叫你侄女跟小王庄你外甥女来给你干,不是比外人好上一百色?你拿着钱找旁人,怎么就不先尽着自家人?” 钟老大是个怕老婆的窝囊废,这一条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到了冯玉姜这儿,说话就这么硬棒了呢?一方面,在钟老大眼里,冯玉姜那就是个软柿子罢了,你是我钟家媳妇,你就该听我钟家的!另一方面,冯玉姜寻思,这背后头肯听是有人说话,怕还不止一个人。 钟老大说的“侄女”,当然是指他自家的小闺女四巧。四巧比二丫小了半岁,算算今年还不满十六,本来看着怪精灵的小丫头,钟老大两口子偏偏一天学也没她给上。小小年纪的四巧,不读书不明理的,心眼子倒比那筛子还多,一双眼睛总是叽里咕噜地乱转,整随了她妈,看着没个稳重的样子。 至于钟老大说的“外甥女”,也不是旁人,那是冯玉姜养母的外孙女子。冯玉姜当初因为公家不兴养童养媳,便被抱去了钟母的妹妹家寄养。冯玉姜养母跟钟母最大的不同,就是钟母生了四个儿子,而冯母一拉溜儿生了四个闺女,没有儿子。冯玉姜被抱到冯家时,排在老三,上头原本就有两个姐,后来冯母先后又生了两个闺女。 正因为这样,冯玉姜小时候在冯家,也实在够可怜的。冯家本来一堆丫头片子,整天嫌弃,何况是抱来寄养的冯玉姜!上头两个姐,下头两个妹,冯玉姜偏偏是中间多出来的一拐,差不多就成了四姐妹公用的丫鬟子。 后来各自出嫁成家,冯玉姜除了送年礼节礼,或者有什么红白喜事,平时很少跟冯家四姐妹走动,不是她故意疏远,冯家四姐妹,包括冯母,人家谁也没拿她当冯家的人! 冯家大闺女留在家招了女婿,其他三个闺女都是嫁出去了的。嫁到小王庄的是老二冯玉秋,她家正好也有个闺女,叫银枣,比二丫大了两岁,今年整十八了,倒是上过几年学,听说正忙着说婆家。 四巧要来干服务员,不用猜也是她妈的主意。玉枣想来当服务员,这里头肯定有钟母的允诺。也难怪钟老大一进门就让冯玉姜撵人,底气足啊。 叫四巧跟银枣来给她当服务员?冯玉姜可不敢用! 冯玉姜瞟了旁边的钟继鹏一眼,钟继鹏正在逗着小五玩,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哥说什么似的。这钟继鹏吧,不想跟他哥吵吵,怎么说也是他亲哥,偏偏饭铺里的事情他又做不了主,干脆就装死不吭声了。 冯玉姜心说,既然你钟继鹏躲一旁去,那我就不跟他费嘴了。 “大哥,这两个姑娘,我已经雇用了,怎么能说撵就撵人家走呢? 钟老大说:“她两个在这干几天了?” “两天了,我看人家干得挺好。” 钟老大说:“那你把这两天的工钱给她俩,不就完了?既然是咱钟家雇的人,咱说让她走,她凭啥不走?” 冯玉姜一听就来了气,人家好好来当服务员,凭力气挣钱,怎么就成了你钟家雇的人? 冯玉姜笑笑,说:“人是我雇的,我看着行,暂时没打算撵。倒是大哥你家的四巧,还不满十六岁,是不能叫她出来打工挣钱的。不满十六岁是童工,用童工要犯法。万一到时候公家追究,我犯法不说,大哥你那头谁去给公家负这犯法的责任?是你还是大嫂子?” 钟老大一听,瞪着两只眼珠子说:“什么童工?你是她四婶子,自己一家人,她来给你干活,叫什么童工?” “四巧要是来帮我这当婶子的干活,那倒是行。自己一家人,我就不用给她开工资了吧?” 钟老大张了两下嘴,窒了窒,厚着脸皮说:“你给旁人20,你自己侄女子,就算问你要几个钱花,你还不是应该给的?” 冯玉姜说:“拿工资的,那就是童工。” 钟老大听得喘开了粗气,半天又瓮声瓮气地问:“就算四巧岁数不够,那银枣呢?银枣是你外甥女子,咱妈可都答应你二姐了。” 冯玉姜说:“既然是银枣的事,二姐不来找我,怎么反倒去找他奶?”冯玉姜心里好笑,她这个二姐,倒是真会看人下菜碟子。 “这不就是……凑巧了嘛,她昨天正好来看咱妈,咱妈就答应了。”钟老大见冯玉姜这软柿子也不太好捏了,便不自觉地放软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说:“银枣十八了,上过学有文化,正是说婆家的时候。就是这丫头吧,本身长得好,人有人个有个的,眼光就有点高,一直没碰上合适的,眼看着这都不小了。要是能来你这当服务员,能挣工资,身价高了不说,平时见的人多,弄不巧就碰上看对眼的了呢?” 冯玉姜哦了一声,明白了,原来冯玉秋这娘俩怀的是这心思,把她这饭铺当什么地方了?专门攀高枝钓女婿来的? 冯玉姜说:“那更不行,我这是饭铺,又靠着公路,来吃饭的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什么人都有。银枣一个俊巴巴的小闺女孩,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什么差错,吃了什么哑巴亏,你叫我怎么好交代?既然银枣急着说婆家,就更不该来当服务员,留在家里好好找婆家才是正理。”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要是吧?自家人你都不顾,你有钱给二姓旁人挣,你还真一点人情也不讲?”钟老大恼羞成怒了。他狠狠盯了冯玉姜一眼,扭头去找钟继鹏。“老四,你还说句话呀?这偌大的家业,你就由着个女人了?” 钟继鹏慢慢腾腾把小五从自己膝盖上抱下来,叫他自己去玩,才说:“这饭铺子,我一天也没管过,都是山子她妈管的,饭铺的事,都是她自己说了算。” 冯玉姜给了钟继鹏一个赞赏地眼色:算你还有点人肠子! 钟老大跳了起来,指着钟继鹏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你老四有脸说这样的话?你也不嫌丢人,你脸上还有没有四两血?” 钟继鹏一听也烦了。他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又横又愣的货,当下也蹭的站起来,指着钟老大说:“这是我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来管。你有脸,你有脸你先去把自家那个泼辣货管好,是谁叫自家女人指着嗷嗷骂,还不敢还嘴的?” 钟老大悻悻地走到门口,又不死心地回过头来说:“老四,我先跟你说了,这可是咱妈交代的事。” 钟继鹏说:“你少拿咱妈来压我,咱妈一个月我给她20块钱呢,她怎么花了?都填糊谁了?你寻思谁不知道,你两口子,整天变着法子哄她的钱使。” ****************** 钟老大这么一闹,倒是跟钟继鹏撕破脸了。 见钟老大走了,冯玉姜便叫刚子去洗脚睡觉,自己抱起小五,叫钟继鹏端着他两条腿,舀了一小盆温水给小五洗屁股。 “小男孩,又不是小丫头,你整天给他洗什么屁股!” 冯玉姜还没搭话,小五自己奶声奶气地说:“就要洗屁股,我尿尿骚骚,我拉屎臭臭,不洗屁股太脏了。” 冯玉姜扑哧一声笑起来,说:“自己不爱干净,还好意思说!小五这样的小孩, 白天穿着开裆裤到处乱坐,不洗屁股多脏。” 钟继鹏看着冯玉姜给小五洗好擦干净了,便把小五抱到床上,拿手指戳了戳小五的额头说:“小玩意儿,干净得跟个屎壳郎似的。你说着孩子,到底随谁?你看刚子,整天连脚都不想洗。” 小五拍着手喊:“二哥臭臭,不给他上床睡觉!” “你才臭呢!”刚子洗完了脚,把擦脚布一扔,爬上床就去扑小五,小五尖叫着围着床跑,兄弟两个嘻嘻哈哈闹着玩。 直到冯玉姜给吵吵烦了,喝斥了一声,刚子才从床上爬下来,去自己的小床上脱衣睡了。 小五人小,一直是跟着大人睡的。冯玉姜自己去收拾洗漱了一下,回来一看,钟继鹏歪靠在床头,小五趴在他肚子上睡了,弓着身子撅着屁股,活像个小虾米。她把小五抱过来放平,盖好被子。 钟继鹏说:“我搂着不挺好吗?” “你搂他睡,半夜里蹬被子冻得冰凉你都不知道,你还是算了吧!”冯玉姜说。她拉灭电灯,自己搂着小五躺下。 黑暗里,钟继鹏小声地嘻嘻:“我搂小五搂不好,你过来,我搂你睡,保险能搂好。” 冯玉姜没好气地说:“你死一边去,外屋刚子还不一定睡着呢!” “那个小玩意,一搁头就睡得像小猪,肯定早睡着了。你过来呗,你看,我现在都叫人说不当老婆家了,我还得护着你,你不该安慰安慰我?” 冯玉姜说:“安慰你?你等着吧,用不了两天,他奶非得骂上门不可,就算不骂上门,也肯定想尽了法子把咱俩叫回去骂一顿。” 钟继鹏叹了口气说:“我哥吧,怎么说也是我一个娘的,轻一轻二,我不想对他怎么样,哪知道他跟妈和大嫂合起伙挤兑我们。至于咱妈,年级大了,我真不知能拿她怎么着。要是她真的再想法子折腾,那你打算怎么办?” 冯玉姜说:“不打算怎么办,反正我坚决不要四巧和银枣到饭铺里当服务员,四巧刁吃懒干这你知道,还贪小便宜。至于那个银枣,一双眼睛就跟长了小勾子似的,看人就不对劲,眼珠子从底下往上翻,专门从眼角瞅人。她到饭铺来干,非弄出事来不可。” 这话,不怨冯玉姜说得难听,她记得上辈子,这银枣就是个不正经的,后来嫁了人还不安分,终究抛夫弃子跑去当了有钱人的小婆子。 钟继鹏说:“那个丫头,我也不熟悉,你这铺子我反正也插不上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几年,你管你的,我干我的,我也习惯了。” 黑暗里,冯玉姜渐渐地已经有了睡意,那边钟继鹏哎了一声,低声骂道:“个怂女人,你倒是过来呀,还真就睡了!快点!” 冯玉姜气得一脚踢过去,说:“你这人怎么就是一轻二贱的?刚觉得你今晚说了两句人话呢,又来骂我,你死一边远远的!” 钟继鹏咕咕地小声地笑,嘴里嘀咕着:“女人呐,三天不打,上床揭瓦,你赶紧给我过来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可以回家啦啦啦啦 手机在改存稿呢,话说饭菜还不错,出差招待能有这样的饭菜吃算是满意了,但宾馆的条件实在不咋地,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好啊! 这钟继鹏吧,就是过去农村里典型的大男人,沙猪一只,总叫人恨的牙痒痒,就算偶尔干点好事,也叫人喜欢不起来,唉!   ☆、第42章 打喜棺 冯玉姜等了足足三天,钟母居然没有上门来骂,倒是找村里赶集的人捎了话,说是又病了。 这回听捎话人说的样子,像是真有点小病,钟继鹏听了,便想要回去看看。 “还是回去看看吧,要是她真有什么事,不回去叫旁人说,多不好?” 冯玉姜说:“回去就回去,我又没不兴你去!” 钟继鹏就赔笑:“咱都回去,你跟我一块儿回去,把小五也带上。咱妈也怪长时间没见过小五了。行不?” 其实不用钟继鹏说,冯玉姜还真想回去看看,你知道有人在背后头生你的气,咬牙切齿地咒你,而且还要担心着她什么时候给你找茬儿,你还不如先去找上她,看她能怎么折腾,你心里还能早踏实两天。 冯玉姜回去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养母跟冯玉秋坐在钟母床边,而钟母正一脸愁苦地歪在床上,看上去是真的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冯玉姜放下手里的两包点心和一块猪肉,先跟养母和冯玉秋打招呼。 “妈,二姐,你们来看咱妈呀?真巧。”她说完没等冯玉秋搭话,就忙着转向钟母:“妈,听人说你有病,是怎么啦?” 整天在饭铺应付那么多的客人,冯玉姜也学会假假的热乎人了。当然,假热乎要看对谁。对钟母跟冯母这样的刻薄老太,你不能太热情,你还不能有明显的冷淡。 看着吧,三堂会审呢!冯玉姜暗暗瞟了钟继鹏一眼,你自己站好队,不然别怪咱娘几个不搭理你! “二姨,姨姐,你们咋来了?妈,你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有病了?”钟继鹏站在床前,就问钟母。 钟老大家的在旁边赶紧洗白自己:“他奶其实也没啥病,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点都不敢逆着她。她就是心里边膈应,害怕,吓着了!” 冯玉姜听了头半句,还以为钟母是要说给自己气的呢!这一听,吓着了?什么事儿能吓着这钟家老奶?鬼还怕恶人呢! 这话要回到两天前了。 那天天傍黑,钟母吃过了晚饭,摸着肚子出去找村里老头老太们拉闲呱,有个老头一惊一乍地说了个爆炸性新闻。 “你们听没听说?公家叫火葬了。” “什么火葬?” “火化,你不知道?死了不兴埋尸身,一把火烧成灰,你说这事吧!唉!” “哪能啊?真的假的?” “谁还吓唬你不成?真的,我今天听我侄子说的,我侄子当大队干部,他说的还有假?过几天,干部就要出来宣传了,任务都分到人头了。” “是真的,我听城里我三外甥说,原先还只是大城市死人火化,现在农村里也要求了。县里头专门还弄了个火葬场,那烟囱垒得又高又粗,往后人死了都得拉去烧,烧完了就剩下一把骨灰渣子了。” 钟母惊得赶紧凑过去问:“死了也落不着全尸?死都死了还得受这罪?” “谁说不是呢?这可怎么弄!听说今年阳历年是杠子,阳历年过后就开始。叫我说要是现在就死了的,倒还有福了,起码不用烧,落个全尸。” 那年头,一群农村的老头老太,对公家推行的火葬制度肯定是无法理解。死无全尸,下火海,这造的什么孽,过去骂人,你作恶多端阎王爷叫你下地域,油煎火燎受死罪!这些子事对这些没多少文化的农村老头老太来说,心里头怎么能不惊慌畏惧? 也正因为老了,听着就惊心! 有个老头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就说:“听说大城市早就这样了,国家.领导人遗体都火化呢,谁也躲不过!我听说瘦人还好,那个胖人不好烧,要先拿尖钩子划开肚皮啥的。”说着老头居然还瞅了肉肥体胖的钟母一眼,又补上一句:“不然烧不透。” 钟母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旁的老头老太虽然也惊心,但哀叹两声也就算了。可钟母从外面回来,就害起了心病,一连两天,吃不香睡不甜,怏怏的真就病了起来。 ****************** “老四,离阳历年还有多少天?” 钟继鹏说:“还有两个月呢!” 钟母一把就拉住钟继鹏说:“赶紧的,你赶紧给我买木头打棺材,火葬了就得用那种骨灰盒,就一个小薄盒子,还没有咱家那个钢锅大,装在那里头,还不憋屈死了?我这两天打听完了,要是早已经准备好的棺材,公家还能批准给用,你赶紧给我准备一个。” 钟母说着,又叫钟老大:“你也是,你两个,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但凡还有点良心,就别叫你妈蹲个小骨灰盒里。赶紧给我弄棺材。” 火化,这个词冯玉姜当然不陌生,上辈子早就熟悉了,不觉得有什么。即便刚开始推行时,也许因为年纪还没老吧,她根本也没觉得怎么样。 一个人,没作恶没行凶,怕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火化,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按公家宣传的话来说,文明丧葬,给后人多留一块耕地,怎么就把钟母吓成这样?她还真是心疼她自己。 “妈,看你说的,你这才六十几岁,现在操忙这些事做什么?早着呢!”冯玉姜说。 钟母又一把拉住冯玉姜的手,说:“好儿好儿,你就听我一回,赶紧给我买木头,找木匠给我打棺材。我就算现在不死,我眼看着一口好棺木我也安心了。” 冯玉姜借着拿点心给钟母吃,挣脱了钟母的手。被钟母这样拉着手,她怎么感觉怎么别扭,整条胳膊都不舒坦。 冯玉姜还是听着钟母骂人比较习惯! “我也不要太怎么好的,恁给我买个松木就行,再不行就杨槐木也好,我可不要杨木的,杨木烂得快,埋下地三二十年就烂了。就松木好,厚实点,多早晚也烂不了。要不,干脆买两口算了,你爸他早头走的时候,家里穷,我也没能给他用好木头,等我死了,跟恁爸并骨合葬,恁顺便给恁爸换一口棺材,省得到那边他埋怨我光顾自己没想着他。” 钟老大家的一听,要松木,还一伙要两个,那得多少钱?按着农村的规矩,钟老大家就是再会占便宜,这父母的棺木,还是必须分担一份子钱的。心里一急,她就冲钟老大一个劲使眼色:先跟你说,你敢答应试试! 农村里倒是有“打喜棺”的说法,老人还在世时,按着老人自己个的心愿,给他把寿木准备好,让老人看着安心,还图个吉利,叫老人长寿硬朗,是当喜事办的。但是,那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或者身体眼看着不行了的。钟母这才六十几岁,活猴儿似的,跟着凑什么? 钟老大看着自家女人连连使眼色,就说:“妈,你看你这才六十岁出头,现在就打喜棺,算不上吉利,也不好听啊!” 钟母烦躁地挥挥手:“我知道,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没有好屁放,你女人那个眼珠子都快朝你挤出来了,当我瞎了?你不就是不想掏钱吗?我手里的钱,三天两头填糊你的还少吗?你还有没有人肠子?等我死了,你还不得听你女人的,把我扔沟里算了?扔地头沟里你好省钱是不?” 钟母骂够了大儿子,转向钟继鹏:“老四,他装孬,你不能装孬,你给妈赶紧买木头!” 钟继鹏张张嘴,扭头瞪了钟老大一眼,说:“哥,要真按咱妈说的,我自己拿钱,你觉着你还能有脸见人不?” 活养死葬,为人子之道,死了连口棺材也不给老的买,丢都丢死人了。当然,钟母现在一时半会死不了,那赶明儿呢?棺木要是老四家一家子买了,他这当老大的非叫村里人骂好几辈子不可! 钟老大嚅嚅半天没说出来话。 这时候冯玉姜开口了。 “妈,养儿防老,你就是不交代,两个儿子也该把你这身后事安排得厚厚实实的。不过,眼下要是买木头打棺材,你毕竟岁数还轻,传出去,外头肯定乱猜你身体不行了,人家还不知道你害了啥要命的大病,四处乱说多难听呀!这个说那个说,不成了咒你了?” 这话钟母听进去了。冯玉姜算是扣准了钟母的脉,钟母怕死了火葬,首先是更怕死! 钟母犹豫了好一会子。这钟家老奶,毕竟还是迷信的,要是外头的人都说她害了大病,不死也给咒死啦! “那你说怎么弄?” “几十年后的事,谁知道怎么样?说不定公家的政策就变了呢?” 钟母看着冯玉姜,就问:“能吗?说不定就不烧了?” 冯玉姜无语。这个事,她还能给下个保证? “大姐,你操心恁远做什么!叫我说,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过舒坦了,人死如灯灭,死了你还管恁多干什么!等我要是死了,猫吃了狗啃了,扔沟里了我也不管,随他去!” 冯母这句话说的,带着一股子火气。她跟冯玉秋娘两个,本来今天打着瞧钟母的幌子,是来找钟母告状,找冯玉姜兴师问罪的。好你个冯玉姜,你好歹是冯家养了十几年的,你如今过好了,亲戚道里的你都不顾了是吧?银枣要去当个服务员,你也敢不要,你硬棒了,没找骂一顿你不自是吧? 哪知道来到钟家,好巧不巧碰上这一出子。这半天,就听着钟家人在这讨论棺材了,把冯母跟冯玉秋杵在一旁像个地瓜蛋似的,话也插不上,理也没人理,冯母的脸都要气歪了。 钟继鹏接过话来说:“二姨,你怎么这样咒自己?就算大姨哥是招赘来的,还不是一样给你养老送终?你真要百年之后,还能不管你?” 钟继鹏这话说的叫冯母暗暗磨牙,却又不好发作,单就这话你挑不出错来,能怎么着?冯母因为四个闺女,最不欢喜有人说她家招女婿了,钟继鹏这话说得够坏! 钟继鹏其实很讨厌冯母。 这冯母的性子,很有几分随了钟母。对钟继鹏来说,他妈性子不好,那没办法,那是他亲妈,谁说他妈不好他跟谁急。钟父死的早,钟继鹏那时才几岁呀,是他妈一手拉拔大的,因此就算钟母再不讨人喜,钟继鹏也处处护着他妈,顺着他妈,谁叫那是他亲妈呢? 现在居然有个女人,跟他妈一样作的性子,偏还是他二姨兼丈母娘,倚仗这双重身份在他跟前放肆作妖,钟继鹏本来就横,怎么肯买冯母的账?难免就厌恶了。 也因此这些年,冯玉姜跟冯家走动得不勤,不光是人冯家没拿她当自家人,还有一半原因是钟继鹏也不支持。 冯玉姜看着冯母磨牙,心里就偷笑。 冯玉秋今天一直在找机会跟冯玉姜发难,现在看她妈吃了暗亏,心里更气,干脆冲着冯玉姜说: “她三姨,我听说你那个饭店弄得怪好,你现在过好了,可得离自家姐妹远远的,别叫咱穷气沾到你是吧?” “二姐,你这说的哪里话,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你直说就是!”冯玉姜笑笑说。 “哎哟,你哪有不对?我可不敢说你!” “二姐,你是不是因为银枣的事,心里揣着气呐?银枣模样好文化好,人物尖子一个,给我当服务员不是屈了吗?再说我那个饭铺,人多嘴杂的,来吃饭的天南地北,什么样人都有。银枣长得一朵花似的,正在说婆家,到我那里,要是碰上什么不对的人,小闺女家没那多心眼子上了当,你能不抱怨我?” 冯玉秋气哼哼地叫嚷:“你不顾亲戚你就直说!什么上当不上当,闺女找个婆家,谁不想找个有钱有本事的?” 冯玉姜嗓门大,这么一嚷嚷,好几天没吃好没睡好的钟母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钟继鹏眼睛一瞪,冲冯玉秋说:“二姨姐,你小点声,你是来给咱妈瞧病的,还是来聒噪咱妈不得好的?” 冯玉秋被呲吧得气急败坏,拿眼去瞅钟母。钟母还在琢磨火葬的事儿呢,根本没心思给外甥女助阵,半眯着眼,居然没吭声。 冯玉秋见钟母不肯给她撑腰,气呼呼地拉起冯母,说:“妈,大姨看起来也没啥大病,咱干脆走家吧!省得搁人家里叫人嫌。” 床上钟母这时长长地哼唧了一声,说:“怎么就走?不能走,老大家的,老四家的,赶紧弄饭给你二姨吃。” “不了,路不近的,我就先回去了。”冯母说着,站起来就要走,冯玉姜顺手拿起自己带来的一盒点心,塞给冯母手里说: “妈,这蛋糕软和,你带一盒吃。” 冯母有心不要,却看着那点心盒子怪高级的,便也顾不得拿架子撂脸子,一把抓过点心盒,往胳膊底下一夹,叫冯玉秋拉着走了。 冯玉姜送出门去,笑着吁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可以回家啦啦啦啦啦,话说这两天jj抽得好厉害啊! 八十年代农村地区推行火葬,橙子全是听姥姥和其他长辈说的,反正当时反应挺大,听说还有人家偷偷葬了,又叫强制扒出来火化的。但得一寸土,留予后人耕,现在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了。   ☆、第43章 要涨钱 火葬这事儿,看来是真的把钟母吓到了,几乎成了她一块心病。 冯母和冯玉秋走了,冯玉秋送走这俩母女,回到钟母床前时,钟母似乎还在哀怨火葬的事,歪在床上少气无力的不肯动。钟继鹏打开剩下那盒子点心,拿了一块送到钟母面前。 “妈,这鸡蛋糕好吃,你吃一口尝尝吧!” 钟母捏起鸡蛋糕,慢吞吞咬了一口。 钟老大家的见冯玉姜进来,撇着嘴说:“他四婶子,你现在厉害了,银枣叫你两句话推远远的,咱家四巧你更是看不上眼了。” 冯玉姜知道,银枣还是好办的,这四巧,只怕就没那么利索了。 钟老大家的一心想着那每月20块的工资,她家那个又馋又懒又爱占便宜的闺女,要是去了冯玉姜的饭铺,有吃有喝还有钱拿,说不定还能隔三差五顺回点肉菜给她吃,她哪那么容易就放弃。 “大嫂子,叫我看,饭铺里的活,四巧就算再长两岁也干不了,怪累的,再说我也不好使唤自家侄女,这不是那点工资的事。” “累点就累点,不累,怎么能值一个月20块!他四婶子,四巧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还真能拒我这个面子?” 冯玉姜想了想,犯不着现在跟钟老大家的争辩,反正到时候见超拆招再说,便说:“过两年再说吧,四巧这才多大?还是那句话,使唤童工犯法,犯法的事大嫂子你敢干?” 钟母咬着鸡蛋糕,忽然就插了一句。 “山子妈,你找个服务员,你给她20块钱一个月?” 冯玉姜点头。 钟母猛地坐直了身子,说:“一个小使唤的,你就给她20块钱一个月,你败费不要命是吧?你给我也是20一个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我把恁一个一个拉拔大,我苦死累死也没享过一天福,我还不如你找个小使唤的,你是不是该给我添点个了?” 冯玉姜一看,得,烧香引来鬼了!钟母居然拿自己跟辛苦干活的服务员比,20块钱还嫌少,看样子是觉得反正躲不过火葬场烧一回,真如冯母说的,打算要好吃好喝好舒坦,使劲作妖了吧! 冯玉姜看看钟继鹏,钟继鹏垂下了头,不吭声。 “怎么着?难不成我连恁家打杂的小丫头片子也不如了?”钟母见没人答她的话,马上又开始翻脸。这样看上去,火葬的事还嫌不够吓人,撒泼的劲头一看就十足。 钟继鹏这时候开口说了句真心话: “妈,我哪有那老些钱?我孩子多,花钱多,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不,你就搬去跟我一起过。我养你!” “对,妈,你搬上街跟咱家住吧,现在咱家自己在那边盖了新屋,新屋子宽大亮堂,有你住的地方,你去跟我们过,我们也好尽尽心。”冯玉姜笑笑说,抬头看了看钟老大家的。 “大嫂子,你说呢?你这照顾咱妈好几年了,不能光叫你挨累,轮也该轮到咱家了。” 钟老大两口子对了一个眼色,干笑。钟母实在难相处,三天两头作妖骂人,钟老大家的肯定也烦她,可是,叫冯玉姜家养,下文该是什么? “那个,妈搬去跟咱家过,我们养,我不要大哥家给涨钱了,就20就行,粮食啥的,比照原先的来就好,也不用涨。300斤小麦,300斤棒子,200斤地瓜,五十斤豆子和大米,就这些。咱妈要是再缺钱用,全归我管,我保证不朝大哥大嫂再多要一分钱。” 钟继鹏一听,咧着嘴一笑,也说:“妈,我看这样好,咱家现在有饭铺子,吃头上缺不着你,小五也离手脚了,用不着你看。” 钟继鹏倒是真心实意这么说,钟母一听,也上了心,脸上神色就开始认真。 钟母左右衡量,要是搬去街上四儿子家,冯玉姜开饭铺,满饭铺的肉菜,她想吃啥就吃啥,多好!可是缺点也有,钟母觉着她到了冯玉姜屋檐下了,气势上就会弱两分,恐怕是压服不了这个冯玉姜! 可是,肉菜随便吃的诱惑,足以让钟母动心了。要知道,钟老大家日子过得最细扣,整天地瓜糊糊就咸菜,钟母吃个鸡蛋吃个豆腐,都得自己掏钱。自己掏钱买了,人钟老大一家就厚着脸皮跟着她一块吃,钟母想起来就够够的。 冯玉姜看钟母上了心,就问钟老大两口子:“大哥,大嫂子,你两个看这样行不?” 钟老大家的忙说:“那可不行,咱妈习惯在村里呆着,也好跟左邻右舍那些子老太太拉呱说话,到你那里,也没个人说话拉呱的,多闷!”她说着赶紧去游说钟母: “妈,你就搁咱家算了,我反正也没啥要紧事,一天到晚的伺候你,要是你去了他四婶子那里,他两口子都忙,到时候顾不上你咋办?咱娘俩平时也合得来,没红过脸,妈,我可舍不得你搬走!” 冯玉姜心里暗暗好笑,有钱能使鬼推磨,钟老大家的小算盘整天打得噼里啪啦的,按冯玉姜之前给钟母的奉养,每月20块钱,还有那些子粮食,你掐死钟老大家的她也不愿情往外拿! 再说钟老大家日子拮据,二儿子、三儿子立等着说媳妇,冯玉姜那老些奉养那四亩多地,对她家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要是钟母真搬去老四家养,冯玉姜又要钱粮又要拿回那些地,干脆要了钟老大家的命算了。 钟母本来还在犹豫不定,听这一说,反倒心里来气,没红过脸是吧?老大家的你平时没少来磨我算计我! 钟母想起平时跟大儿媳妇那些小心眼小摩擦,反倒来了主意。 “我还没老好,我搬上街用谁伺候?无非是一天三顿饭,我也不能给老四家添多麻烦!我搬去跟老四过!” 钟老大家的就着了急,一着急,就狠狠踢了钟老大小腿一脚。钟老大会意,赶紧走到钟母跟前蹲下,苦着脸说: “妈,你可不能搬走啊,你在咱家好几年了,要是陡然搬走,外头的人还不知我怎么不孝顺你了,还不得骂死我?我是老大,我养你,那是天经地义,你无论怎着也不能搬!” 说着又扭头去喝斥钟继鹏:“老四,你不能这样子坑我!” 钟继鹏说:“我也没非得叫咱妈搬去,这不是咱妈说钱不够用嘛!” “钱够用。妈你一个老太太,你要那老些钱做什么!老四家也没那么多宽余,他家孩子多,小孩都上学,哪来还有闲钱?”钟老大说着,就用手轻推钟母,满脸祈求。 钟老大家的也展开感情攻势:“妈,你这熟门熟路熟地方,你住惯了,搬到街上你认得谁?谁又认得你?你放心,我以后保证凡事先顾着你,好好孝顺你!” 钟母看看大儿子家,看看四儿子家,大概是觉得搬去跟冯玉姜过,必定讨不着上风头,压服不了冯玉姜,不自在;而经过这一番,老大媳妇也被自己拿捏得差不多了,虽然不会多顺服,肯定也不敢再整天算计她,最终钟母点头同意不搬了,还留在大儿子家过。 “不过,我丑话说在头里,你往后少跟我玩那些小心眼子,老四给我两个钱,我吃个鸡蛋吃个豆腐,你别叫我吃不上!” 钟老大家的赔笑。冯玉姜也就笑笑。 钟母要涨钱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 二丫养了钟大王,是当狗养的,现在二丫整天上学,钟大王归顺了钟小五,它简直就不再是狗了,它成了钟小五的玩伴,兄弟,亲密战友! 冯玉姜跟钟继鹏从钟母屋里出来,一眼看到小五坐在院子里,搂着钟大王正在扒开钟大王的嘴,一颗一颗地数狗牙,小鼻尖都凑到狗嘴上了。 他们今天回老宅,抱上了小五,钟大王就自觉自愿地一路跟着来了。钟继鹏说要把小五带来给钟母看看,钟母对这个被她摔了个大疤的孙子根本就不愿亲近,压根就没问。 当然,不满四岁的钟小五,想要把一嘴狗牙数清楚,还是有难度的,不光是识数不识数的问题,钟大王它乱动啊! 钟继鹏走过去,抱起小五,拍干净他满身的浮土,笑着骂了一句:“X你妈的,怎么就跟狗亲!看你这个脏。” 冯玉姜瞪了钟继鹏一眼,伸手拉平小五的衣裳,说:“你放他下来,这么大人了还要抱,小五,咱走家了。” 一家三口,后头还跟着尾巴吊当的钟大王,离开了钟老大家。刚出门不远,迎面碰上了领着闺女彩彩的钟传军。 “四叔,四婶子,这就走啊?” 钟继鹏说:“走了。你奶身体没啥,不碍事。” 冯玉姜就去逗彩彩,彩彩圆脸蛋尖下巴,是个漂亮的孩子。小五看她妈拿手指去拨弄彩彩的腮帮子,有样学样地凑过去,伸出小胖爪也去戳人家的腮帮子,彩彩怯生生地直往后躲。 “彩彩,叫小叔。别看他比你小,你得管他叫小叔。” 彩彩睁大了怀疑的眼睛,不肯叫,几个大人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五,你这萝卜不大辈大,都混成长辈了。”冯玉姜推推小五,说:“兜里还有糖没有?赶紧给你大侄女一个。” 小五真的翻出两个糖疙瘩来,献宝似的拿去给彩彩,彩彩接过糖疙瘩,怯生生地笑。 “四叔,四婶子,今天……”钟传军话说了半截,冯玉姜却听懂了。传军这是想问,钟母跟钟老大两口子有没有难为她。毕竟那是他亲生父母,传军有些话说不出口。 冯玉姜对传军这个侄子印象很好。这孩子跟他爸妈不一样,跟他那几个弟弟妹妹也不同,这孩子踏实,心眼好,冯玉姜头几年种地多,活干不过来,老大家也只有传军来给她帮把手。钟传军跟前只有彩彩一个闺女,彩彩虚岁都六岁了,媳妇还没怀上二胎,钟老大家的重男轻女,就越来越不待见大儿子跟儿媳妇。 “没什么,今天挺好的。”冯玉姜说。她这么一说,传军似乎舒了口气,脸上有了笑。 “对了,传军,我听说你爸妈要跟你分家是吧?”钟继鹏问。 “嗯,要分。” 钟传军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就算四巧将来出门子不用花钱,儿子娶媳妇是要不少钱的,钟老大家的早先看传军两口子肯干活,就没有分家,现在二儿子大了该说媳妇了,这阵子就提出要跟大儿子分家。 “分家的话,你爸妈打算屋子怎么分?” 钟老大家只有一处宅子,六间屋,都是两间屋一个通间的。钟母占了两间,还挤进去一个四巧;钟老大两口子带着俩儿子合住两间;传军两口子带着彩彩住两间。要分家,怎么分? 传军吭唧了半天,为难地说:“我妈说把我分出去,找大队干部给我要一块宅基地。我现在住的两间屋,留着给二弟说媳妇用。” “宅基地?那你眼下怎么住?” “叫我先去借生产队的场屋子住。”钟传军说着低下了头。 “借场屋子住?”钟继鹏一听就来火了,“她怎么不嫌丢人?那他们跟你帮着盖新宅子?” 钟传军摇摇头,低头不语。 场屋子,是原先生产队建在村头大场上,看场用的屋子。这几年大包干生产队散了,几处场屋子没人管,都破破烂烂的,漏雨。 冯玉姜无语。钟老大两口子心可真够狠的,为了二儿子说上媳妇,大儿子一家撵去住场屋子,还不肯帮着出钱盖新房。穷人不少,这样干的穷人少见,也算极品了。 照冯玉姜的观察,钟老大一家三个儿子,挂一个闺女,文化没有,脑子不行,一家人死守着那几亩地,再过几年也难盖一处新宅子。这两年要不是打着养钟母的幌子占她家的便宜,日常开销都难!那两间屋,是不是等二儿子成家娶妻了,再把二儿子撵出去给三儿子用? 绝了! “真气人!你凭什么让她?当老的不正,拉过来垫腚,你跟你媳妇别这么窝囊,去跟她闹!” 钟继鹏气呼呼地撺掇,自己就没想想,自己那个妈做的气人事儿更多,换到传军身上,他倒来正义感了。 钟传军嚅嚅半天,才说:“闹又能怎么样?都是因为穷呗!我不看我爸妈,我还得将就二弟吧!” 冯玉姜叹口气。说的也对,传军为人厚道,他要是不让步,他二弟早已经到了说媳妇的年纪,没个房子就该打光棍了。 钟继鹏生了半天闷气,拿眼角去瞄冯玉姜。钟母现在住老大家,他们原来住的宅子空着,估计传军找他俩说这番话,也是试探的意思。钟继鹏想开口借给钟传军先住着,却又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全当家。 自己那点工资被钟母刮去一多半,他一堆儿女都是冯玉姜挣钱养着呢,钟继鹏现在也有了点自觉,不敢太自作主张。 钟继鹏还在思虑,冯玉姜开口了。 “传军,住场屋子外头人笑话,你跟你媳妇,先搬去我家那个宅子住吧,你好好混,往后攒钱盖一处像样的宅子。” “四叔,四婶子,你两人是真心疼我!我保证,只要四叔家要用房子,我马上就搬走。” 作者有话要说:肥肥的一章,橙子这两天更新尽量都肥一些,希望各位喜欢。 说到小狗钟大王,想起老妈也养了两只小巴狗,小小的,长不大,一只凶巴巴,一只喜欢卖萌。我们都忙,老妈平时一个人在家,这两只狗在她眼里,就跟家人一样,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愿意给小狗吃,出门再远,也一定要赶回家,怕我们饿着两只狗,有时候觉得,在陪伴老妈方面,那两只狗比我们亲!   ☆、第44章 大喜事 山子高考的前两天,冯玉姜带着小五进县城去看他。她领着山子,找了一家县城里最气派有名的饭店,说是最气派,在这个小县城里是顶好的,当然跟冯玉姜上辈子见过的饭店比,还是差了。冯玉姜上辈子穷苦农妇一个,也没进过什么大饭店,但到底是几十年后,光大饭店外头那装修的气派,就不是八十年代的饭店好比的。 “妈,这里头很贵的。” 冯玉姜专心研究菜单,没答山子的话。小五则在专心研究饭店里的水箱,水箱就放在饭店大厅的北墙根,来回游动的鱼成了饭店一景。那里头的鱼并不是观赏鱼,是吃的鱼,鲫鱼、鲶鱼、青鱼、鲤鱼,还有一种鱼冯玉姜不认识,背上身上长满了刺,在一个专门的水箱里游动着。 “那个是什么鱼?” 冯玉姜指着长刺的鱼问服务员。服务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慢言拉语来了一句: “那个很贵的!” 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女,衣裳虽不破,却并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是农村里来的,带着两个孩子,大的看上去是个学生,小的到处转悠,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 “我没问它贵不贵!”冯玉姜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服务员抬了抬眼皮,才说:“那个是桂鱼,那一条鱼做好了要七八块钱!” 冯玉姜哦了一声说:“去给我捡一条大的,一个猪肝汤,再要两样新鲜的素菜。饭嘛,山子,咱吃面条行不行?肉丝面,条条顺!” 服务员忍不住多看了冯玉姜两眼,脸色有点怪异,赶紧去厨房了。 山子说:“妈,那个鱼贵了,去市场上买,顶多一半的钱。” “咱尝尝这城里饭店做的。山子,妈跟你吹吹牛皮,这样的饭店,你妈高兴的话说不定哪天也开一个。” 山子就笑,笑个不停。 “哪天考试?” “后天。” 冯玉姜说:“哦,那你好好考,考上了你去上大学,学费不用愁;考不上,正好妈想到城里开个饭店,你念书多,你来帮妈管着。” 山子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妈这是在给他减压! 冯玉姜这几年手里头宽裕了,可是按着本性,她还是让几个孩子过最简朴的日子,穿最普通的衣裳,山子这两年也知道,家里头钱还算够用的,今天听冯玉姜这么说,似乎不止是够用。 山子认真点了点头。 山子考完了试就回到家里,正赶上收麦子。冯玉姜如今只种了两亩地,分成两块,花生茬种麦,麦茬豆子,豆茬再种花生,两年三季,要种要收倒也不愁干活。小麦自家吃,花生留着打油,豆子正好做盐豆子卖。到什么时候冯玉姜也打算把这点地种好,咱就是个农妇,哪能不种地? 山子回到家里是下晚时候,饭铺里就留了一个姜嫂子,两个服务员也叫冯玉姜放回家收麦子去了。麦口麦口,这个关口人手永远不够用的,服务员回家能帮帮手,饭铺里她跟姜嫂多辛苦点也能将就这几天。 听姜嫂子说冯玉姜去割麦了,山子摸了把镰刀,就直奔地里。 冯玉姜在地当央埋头割麦,无意中一转身,后头多了个尾巴。冯玉姜直起腰,看着山子笑。 “回来了?” “嗯。” “怎么不搁家歇歇?就这亩把麦子,我一个人割也快得很。” 山子不说话,笑笑,就弯下腰割麦子了。冯玉姜也没再问他考得怎么样,怎样她都满意。上辈子山子中考就没考上,初中毕业的文化,现在不就是高中了? 像前边说的,冯玉姜其实是那种“胸无大志”的母亲,她对孩子的期望并没有多高,要成名啊要成家啊。她也就是想叫孩子读书识字,以后生活得安稳富足、不愁吃穿,只要不像上辈子那么困顿坎坷,她也就满意了。 一亩多麦子,娘俩没用两天就轻巧地割完打完了,叫钟继鹏扬的场,钟继鹏个子大臂力好,扬场的技术算是合格的。麦子扬净晒干收进家,二丫中考完也回来了。 “哥,你考完了?麦子收完了?” “考完了。收完了。” 二丫得意大笑:“哈哈,活都叫你干完了,我正好不用干,可以尽情懒一暑假了。”说着往椅子上一靠,吆喝着:“刚子,给我倒杯水,小五,给二姐拿个桃来吃!” 冯玉姜笑骂:“滚一边去,烧得你!在这儿装大架子。你呀,正好跟你哥去把麦茬豆子种上,然后给我去花生地薅草!” 看她这样,冯玉姜就知道这丫头肯定是考得不错。 ****************** 时间转眼过去,冯玉姜地里的豆子种上了,花生地里的草也叫山子领着二丫、刚子薅的干干净净。 春花生开出了一朵朵小黄花,香瓜也开始熟了,白甜瓜,花皮瓜,□□酥,洋梢瓜,混杂在一起种的,长长的藤蔓上结着大大小小的瓜,熟了的瓜,你只要轻轻一碰,瓜蒂就掉下来了,这就叫瓜熟蒂落。熟透了的香瓜,闻着香吃着面,是夏季农家最常见的瓜果。 冯玉姜把香瓜种在花生地当央,种花生时专门留出了一段垄子,有四五步长,都种上了香瓜。山子挎着个篮子摘瓜,二丫、刚子领着小五,早已经捡了熟好的瓜吃起来。 几个孩子摘完香瓜,坐在地头杨树下凉快吃瓜,也没急着回去,哪知道家里正是十分的热闹。当地两个大队干部,还跟着几个初中的老师,在冯玉姜家门口放了大大一挂鞭炮,引来了好些子人看热闹。 “考上了,考上了,咱这儿出大学生了。” 冯玉姜从铺子里出来,有些没弄清状况似的,问了一句:“哪个考上了?” “山子呗,山子考上了。” “哦,山子。那二丫呢” 说话的老师瞅了冯玉姜一眼,像是对她这种反应很不满意,说:“二丫分数还没出来呢,还得再等几天。你家山子,超过了大学分数线27分,我看在咱全市也能排上名次呢!” “考上哪个学校了?” “现在还不知道,上头打来的电话,打到乡里头的,咱乡里今年就考了山子一个大学,另外还一个考上大专的,咱这小地方,可算是出人才了。” 冯玉姜就站在那儿发愣,愣了会子才想起来叫干部跟老师进家里坐。离吃晌午饭还有一会子,饭铺里已经来了几个准备吃饭的客人,一个个也过来说恭喜的话,冯玉姜赶紧叫姜嫂: “你去,去泡点好茶叶,叫他们先喝着,赶紧去准备一桌菜,要十个碟,咱得留人家吃饭。”冯玉姜指的当然是来报喜的人。又从兜里掏出几张钱,叫服务员:“彩霞,你去称几斤糖疙瘩,今天来的,都分上一把子。” 冯玉姜走出店门,外面还围着一些子人凑热闹,主要都是小孩的多,冯玉姜招呼道:“别走啊,一会子就拿糖疙瘩来匀啦!” 冯玉姜进了饭铺,转了两圈,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了,站在厨房门口发愣,总觉着少点什么。 山子呢? 钟继鹏不知是谁去传了话,这时候大步跨进来,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对报喜的几个人说:“都在呐,一个也不兴走,好好喝两盅!” 那年头,一个偏远穷的小乡镇,高考恢复以后,这几年都没考上一个大学生,今年一下子考上了两个,当地学校觉着有光彩,毕竟大学生是在他们学校念的初中,大队干部也跟着高兴,村里教育办得好,考上大学生啦! 等到几个孩子吃饱了香瓜,一路玩着闹着来到家,钟继鹏已经醉得差不多了,粗着脖子直嚷嚷。 “我就说我儿子能行,肯定能行!你等着看,你不信你等着看看,我闺女也能行,保证能行!” 十多天后,二丫的中考分数出来了,全县第二名。 二丫又一次撅起了嘴。 “第二名,第二名,我到底有多二?真是的,我怎么又考个第二名!” 二丫懊恼地在屋里直转圈,似乎考了全县第二名是多丢人的事,冯玉姜早已经乐得不行了。 “真好,一块考上了,你妈也值当请一回子酒。” 二丫读县中遭到了不少人反对,就如同山子那时一样,一等分数线,都是上中专、师范的,这样好的分数上县中,冤了。 二丫的老师还是建议二丫选中专。 “小闺女孩,上个师范、中专,三年后就分配了,找对象稳稳的也是端铁饭碗的,多好!” 还有人说,女孩脑子到底不如男孩,上了高中,就没有男孩有优势了,不如稳妥点选中专。 二丫自己决定去上县中,山子随后收到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年,是一九八五年,冯玉姜重生回来五年了。 ****************** 乡下孩子乐趣多,夏天的乐趣更多。几个孩子因为考试考完了,上学的事也定下了,整个暑假玩得尤其痛快。 麦收过后,姐猴成了冯玉姜家饭桌上的常见菜。山子他们逮的多了,冯玉姜便也把姐猴拿到饭铺里卖给客人。 姐猴是什么?姐猴呀,就是知了的幼虫呗,也叫知了猴,还有的地方叫爬叉、金蝉,正经应该是叫蝉蛹的。这东西,好吃,油炸了特别香。它纯天然,高蛋白,营养好,还能治嗓子,要是嗓子发炎啥的,吃这个很管用。 早些年,一到农历五月末,姐猴就开始出来了,蝉声如雨便成了夏季独有的风情。姐猴出旺的时候,一到天傍黑,树林子里到处都能抓到。 乡下孩子那时候舍不得使手电筒,借着月光用手摸,隐隐约约看到树上趴着个疙瘩,或者还在动呢,差不多就是姐猴。有时候也会摸到“瞎了碰”,就是金龟子。天刚黑逮到的都是姐猴,到了夜深,姐猴蜕壳,金蝉脱壳,就变成了白嫩嫩的知了,也能吃,还特别的嫩,油锅一炸,撒上盐,脆嫩脆嫩的。 姐猴蜕壳变成知了,用不了多大会子,就慢慢变黑了,翅膀也不再软塌塌的,变硬了,这时候它就能飞了,不好捉,并且也没谁去捉,变黑的知了就是一个硬壳,不好吃了。也有孩子捉一个两个拿着玩,听它“知了知了”的叫它自己的名字。 山子领着刚子,一个晚上总能捉两三百个姐猴。有时候回来的晚,还能捉百十个嫩知了。 旁的地方吃这东西,有不少花样,什么香辣金蝉、小炒金蝉、爆煎金蝉、酥香金蝉,还有的给它配上旁的菜,不如铺上现炸的虾片,取个名字,叫雪山飞猴。渐渐还有人创新出了烧烤金蝉,拿竹签串起来烤熟,撒上椒盐孜然,吃个新鲜好玩。 当地人吃姐猴,一般没这么多花样,就是油炸,油也不用太多,半煎半炸,要炸到发出香味,快出锅时放些子细盐,一口咬下去咸香酥脆,别提有多香了。姐猴的香味还很特别,跟旁的东西都不同,谁家炸姐猴吃,老远一闻就知道。 有的地方是不吃姐猴的,甚至还会惊讶,这地方怎么吃虫子?怪吓人的。就像南方人吃老鼠干,吃蛇,北方人吃大酱,吃酸菜,当地人吃姐猴,这有什么奇怪的? 山子跟刚子逮姐猴,图的个好玩,山子自己并不算欢吃,最欢吃姐猴的是二丫,哥俩逮的姐猴,有一半进了二丫的肚子,小五也欢吃,就是人小吃得挑剔,光喜欢吃姐猴背上那个肉疙瘩,头不要,腿不要,肚子不爱吃塞进旁人嘴里。下剩的冯玉姜也会拿去给饭铺的客人吃,有时吃的客人多,冯玉姜还会叫山子顺便收购一些。小孩子暑假闲着没事干,有人收购的话,逮一晚上姐猴蛮能卖几个零花钱,足够白天买冰棒吃的了。 二丫喜欢吃,自己却不怎么愿意去逮,主要是她怕蛇,这丫头,小辣椒一个,却毕竟是个女孩,怕蛇是必然的。白天在田间地头看见了蛇,倒还不怎么怕,要是大晚上的突然看到一条蛇,哪个能不嫌怕? 男孩跟女孩,到底还是不一样,男孩皮实,胆子也大,刚子甚至捉过小蛇羔子玩,把冯玉姜吓得不轻,呵斥他赶紧扔掉。冯玉姜可以任由山子、刚子晚上跑出去逮姐猴,二丫她就不太放心。 山子就不同了,男孩子嘛,带着两个弟弟,晚上逮姐猴,白天动不动就往河里跑,整天泡在清泉河里,刚满五岁的小五都学会凫水了,当然,狗刨式,也得有山子紧跟着。 考了试,两个大的明显就轻松,山子看顾两个弟弟玩得痛快,二丫在饭铺里安心帮了老些天忙,有她这个得力小老板里里外外地操忙,冯玉姜这个暑假悠闲自在起来。 孩子爱下水,饭桌上的田螺就多了。 孙老太的孙子,孙老三家的那个军军,今年也高考了,到底是从小在城里上学,爸妈文化也高,军军比山子还高了9分,听说打算上军校。 军军回来过暑假,到冯玉姜家来玩,他最喜欢吃炒田螺了。 当然,军军也喜欢摸田螺,这一条男孩子都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听老妈说八几年姐猴才卖一两分钱一个,还不一定有人收。橙子小时候逮姐猴,能卖到五分钱,一晚上能逮到百十个,当然,舍不得卖,好吃啊!但是好贵,从孩子手里收就要五角钱一个,饭店里更是一块钱一个,一盘好几十块。今年姐猴季节出去过,晚上跑去乡间,一看,赫,树林子里到处都是灯光,逮姐猴的人比姐猴还多!苦苦搜索一晚上,两个大人一共逮到9个。这些年都知道姐猴好吃,纯天然绿色食品,高蛋白有营养,药用价值高,吧啦吧啦吧啦,结果就是姐猴都快绝迹啦!现在听说有人工养殖的,人工“种”在杨树林里,没去见识过!   ☆、第45章 山水牛 孙家老爷子这两年腰腿有点不好,冯玉姜抽空就会去看看的,正好遇上军军回老家来过暑假,她就随口邀了一句: “军军,去姑家玩几天?” 结果军军很积极地就跑来了,为此还费了不少口舌跟孙老太软磨硬缠。 “你姑家小孩本来就多,你再跑去,就更闹腾了。” 冯玉姜便帮着军军说话: “妈,小孩多了才热闹,他好不容易熬个暑假,就叫他去玩几天吧!过了暑假,山子跟军军上大学都走了,往后再想一块玩就不容易了。” 她两个在这儿絮叨,军军那边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了,没人注意军军的嘴角偷偷撇了撇——说谁是小孩? 在当妈的、当奶奶的心里,小孩永远都是小孩,长的再高再大也是小孩,然而算一算,山子已经是够20岁的大小伙子一个,军军也已经19岁了。农村里,旁人家孩子这么大,不上学的话媳妇都娶回来了。 当然,好不容易熬过高中考上大学,这个暑假他们就是玩成泥孩子,也没人舍得嗔怪。 比如到泥塘里去摸田螺。田螺这东西也怪,清凌凌的河水里不多见,小水塘子里却怪多的。两个大小伙子,还加上刚子、小五这两条小尾巴,大背心大裤衩,下到塘子里摸田螺,浑身弄得泥一块水一块的,反倒痛快了。 田螺可以直接放清水煮了,拿针挑出螺肉,放韭菜、辣椒炒。田螺本来会有一股子泥腥味,用韭菜炒,味道特别搭,能去掉泥腥味,还能让螺肉更鲜美。 田螺还可以带壳炒。军军爱吃田螺,这乡下的吃法他以前还真没吃过。 摸回来的田螺,要放在清水里养上几天,每天还要换几次水,让它好好的吐干净泥,拿硬的刷子刷洗干净,用剪刀剪掉尾巴(螺蒂),这个有点费劲,山子跟军军被分配干这活儿,干脆就上了钳子,直接钳掉了。 热锅放上油,葱段、姜片、红辣椒、花椒粒爆香,放进去清洗干净的田螺翻炒一会子,再加料酒、盐、紫苏叶子继续翻炒,炒熟出锅。紫苏叶子一定不要忘,最能去掉泥腥。南方人吃这道菜,不敢炒时间长,怕不嫩生了,冯玉姜总是觉着田螺这东西长在水塘子里,水塘子总有蚂蝗啊啥的,怕不放心,炒一会还要加点水,烧煮一会子才放心。 吃田螺也算是个技术活儿,看上去半点也不文雅。会吃的人,两个指头捏住田螺,把田螺放入嘴唇里“啧”地一吸,螺壳里的汤汁跟着螺肉一块吸进嘴里,那鲜美,那甘香,怎么也吃不够。 山子吃田螺,技术是过硬的,总能够顺利吸进嘴里。军军就不行了,两个手指捏着田螺,嘴唇对着田螺“啧啧啧”地吸了半天,有时候还是吸不出来,偏偏他还就喜欢上了,当成是一件好玩又有挑战的事情,非要吸着吃不行。 二丫看不下去了,起身去拿了几根牙签来,丢在军军跟前。 “九表哥,你这哪里是吃田螺,你这明明是跟它亲嘴亲上瘾了,根本吃不着。你还是用牙签挑吧!” 山子一口水笑得喷了出来,看着军军咕咕咕笑个不停,军军捏着田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脸上就发了烧。 那时候小青年单纯啊,听见亲嘴两个字就羞脸了。军军瞪着二丫,想不出能怎么对付她。 死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死丫头,怎么说话的!”冯玉姜忍着笑呵斥二丫,“哪有你这样不知道丢人的小孩。” 好在家门不远就是清泉河,晚上河里就成了天然的浴场,那年月农家也没个太阳能热水器啥的,下河洗澡成了晚间的保留项目。山子下河洗澡,就会顺手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也不用肥皂,也不用洗衣粉,夏天衣服穿了一天,无非就是泥土和汗味,稍稍一揉搓就干净了。当然,有时候也会弄上青草汁液,那个反正怎么也洗不掉,干脆就不管它。 叫冯玉姜异奇的是,军军也同样自己洗衣服,洗得还挺干净,晾晒的时候也要理得平平整整,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她还以为,这城里长大的独生子,必定是个娇惯的呢! 不过想想他爸妈都是部队上的,习惯了内务自理,也就不奇怪了。 河里有男人洗澡的地方,也有女人洗澡的地方。农家舍不得专门烧洗澡水,河水干干净净的,白天大太阳晒了一天,温热的十分舒服。男人聚集在一处河道洗澡,河水拐过一个弯,是女人的地盘。一到晚上那老些子女人在这儿洗澡,老的少的都有,一边洗还一边说话拉呱,嘻嘻哈哈,声音能传出去老远,反正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在这一块,任何男人都是没胆子走近的,经过这里也要远远的绕道。 其实女人的地盘里,男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小五就跟着冯玉姜去洗澡。冯玉姜下河洗澡的次数不多,平常自己在家烧盆水就洗了,但是二丫喜欢下河,她会游泳,游得还挺好,扎猛子扎得比一般男孩子还厉害,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吓得冯玉姜低声喝斥,赶紧叫她回到水浅的地方。 小五才四岁,知道啥呀!白天大概都在水里泡了一整天了,晚上照旧来洗澡。小五跟在冯玉姜和二丫后面,丝毫不觉着有什么别扭。女人的河段里到处白晃晃的,小五站在浅水里,玩得还怪高兴。 “小五,你是男的你知不知道?下次你不准跟我们来洗澡了,不然你就丢人了。”二丫虎着脸吓他。 “那我跟谁洗?” “小男孩跟爸。” “爸来洗澡都太晚了,我等不到。” “你跟大哥去。” “他们到晚上不想要我。” “那是他们晚上去捉癞蛙子了,怕你碍事。你别捣乱就行,不想要你你就死缠着,就跟着他们。” 当地人管青蛙叫癞蛙子。 洗完澡回家的时候走着走着,各家的人很容易就又走到一起了,呼儿唤女,一块回家去。 冯玉姜她们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山子、军军他们,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蒲棒,这个是蒲草上头长的。听说能止血的,不过我没试过。”山子跟军军介绍蒲棒。“蒲草,就是那一大片叶子细细长长的、长在水里的水草,能编蒲草苫子。” “拿这个打鼓倒挺好。” 抬头看见二丫过来了,军军就举着蒲棒跟二丫献宝。 “二丫,你看蒲棒。” “什么好东西,咱这里你要多少有多少,要不怎么说城里的小孩笨死了。” 军军就笑。二丫刚洗过头发,长长的披散着,穿着棉布的花裙子,细细高高的个子已经发育了,但明显她自己没有什么大姑娘的自觉。 军军就说:“二丫,你穿上裙子,还能装一回小姑娘,要不你整天就跟个野小子似的。” “九表哥,你要是穿上裙子,也能装一回小姑娘,说不定比我还像!” 军军气得举着蒲棒去敲二丫的头,二丫嘻嘻哈哈地跑到山子后边,两个人围着山子打开了拉锯战。 有一回,四下里没人的时候,山子突然问了军军一句: “你怎么会喜欢二丫?她可不好招惹。” 军军闹了个大红脸,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少年心事,瞒旁人兴许能瞒的住,瞒同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怎么喜欢二丫?军军后来是这样跟山子说的—— “二丫她能干出很多我不敢干的事情。” 比如呢?比如当年十三岁的二丫帮着十五岁的军军打架,比如二丫敢爬树掏鸟窝可军军就是爬不上去,比如二丫敢骑孙老二家的大马…… 这些子事情,山子当然不知道,二丫恐怕早已经忘光了。生活上,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丫是小大人一个;但在某些方面,这个丫头还是比较迟钝的,还没怎么开窍呢! ****************** 暑假里正好是雨季,一下雨,几个大孩子就去田间捉山水牛。 山水牛吧,这东西长得跟水牛、黄牛没有半点关系,跟天牛差不多,六条小腿,两条大须子(触角)。它还有两个大门牙,咬人很疼的,需要你特别小心。 山水牛幼虫藏在地底下,是一种拇指那么大的黄虫子,肉呼呼的,烧吃煎吃特别味美,当地人叫它“荒拾”,大概是说它专会长在茅草荒的沙岭地里。夏天一下大雨,荒拾就变成了山水牛,满地里跑,八十年代你雨天到岭上去,很容易捉到。 不过,现在你专门找上一天也难找到了。为啥?茅草荒没了,农药多了,环境坏掉了。再有就是它太好吃,叫人捉了去卖钱,渐渐就绝迹了。 山水牛炸着吃,啥调料也不用放,就能香的人流口水。 山子披着一件样式古旧的蓑衣,低头寻找山水牛,山水牛跑得很快,发现了就要两步冲过去,捉住它就放在小铁桶里,山水牛在铁桶里沙沙的响,很不甘心似的。 捉山水牛要跑得够快,跑路也远,两个小的就没给来。 山子只顾捉山水牛了,二丫跟军军很快就撂在了后边。 “二丫,我过两天要走了。” “哦,走呗,今晚上炸山水牛吃给你践行。” 二丫跟军军都穿着雨衣,雨渐渐小了,二丫干脆拿下雨衣帽子,光着头给淋。军军看着她,心里叹气。 这么希望他走啊,今晚上就践行? “等我到了大学里,就跟你写信,行不?” 二丫说:“行啊,邮票要选好看的。我喜欢花鸟的邮票。” 军军用试探的口吻说:“要是我见着好看的蝴蝶结,我给你寄来,你戴蝴蝶结最漂亮了。” 二丫撇嘴:“你当我七岁啊,开学我都上高中了,你看高中生谁还戴蝴蝶结?” 山子拎着盖住桶底的山水牛转回来,便看到军军一脸哀怨郁闷,二丫却捉住了一只山水牛,揪了一根细长的草茎从脖子拴住了,拎起来拨弄着玩。 “这个别吃,就留着给小五玩。”二丫说,“小五肯定喜欢。” “它会咬人的。没有好心眼。”山子呲吧二丫。 ****************** 军军叫孙老二来接走了,山子上大学,钟继鹏把他送上了火车,也没用送到学校去。二丫上县中一走,家里一下子怎么那么冷清? 明明前头饭铺里好些子客人,冯玉姜就是觉着家里找不到人。 好像都空了。 刚子五年级了,这小孩学习成绩一直低拉打挂的,能凑合及格就不错,老师甚至叫他别说自己是山子跟二丫的弟弟。冯玉姜对刚子也不指望能考什么大学,就希望他至少把初中混毕业了。 “你说咱们那时候生刚子,是不是偷工减料了?他哥他姐都是好学生,他怎么就那么笨?” 冯玉姜气得瞪钟继鹏,少肝肺的话。 “刚子他不是笨,他不肯用心。各人有各人的出路,随他去吧!” 反正道理也讲了,管也管了,这刚子就是成绩上不去,你能怎么着他? 小五也叫冯玉姜送去上了育红班,那时候不叫幼儿园,叫育红班,老师是村里头有点文化的小媳妇,上学要自带小板凳,小孩子也都是五六岁的,当做小学前的准备了。 头一天,小五搬着小板凳,怎么也不肯去上育红班。他依赖冯玉姜。 “小五,你去上育红班,育红班里有那老些小朋友,小妹妹。你去看看哪个小妹妹好看,赶明儿说给你当媳妇。” 钟继鹏笑嘻嘻地这么哄他,结果小五还就真听话去了。 家里就剩下冯玉姜跟钟继鹏了,两个大人,空落落的,大眼瞪小眼。 钟继鹏表现明明是越来越好,哪知道他要闯就是闯出大祸。 作者有话要说:山水牛现如今野地里已经几乎见不到了,就算饭店里有,也是养殖的,养殖的山水牛,再好吃也没了乐趣。 常常还念小时候清凌凌的河水,软软的干净的沙滩,四处乱跑的山水牛,一个晚上捉上百个的姐猴,麦田里窜出来的野兔子...... 现在看不到喽!河里的水都快变成酱油了!   ☆、第46章 小白鞋 钟继鹏这样的男人,在三十年前的农村算不上多出格。愚孝不说,打老婆骂老婆,在那时候的男人看来再正常不过,所谓打倒媳妇揉倒面,这样的男人甚至在男人堆里比较有面子。甚至像钟继鹏这样,喜欢背地里跟女人不清不楚,在男人堆里反倒成了“本事”的体现。 不然,像钟老大那样,什么都听女人的,一把攥在自家女人手心里,少不了叫旁人骂一句“窝囊废”,他倒是想跟女人鬼混,还得有女人愿意跟他吧?男人堆里看不起他,女人堆里反倒也看不起他。 神逻辑。 当然,对钟继鹏这种男人来说,自家女人就是他的附属物,天经地义归他管辖的,自家欺负打骂可以,旁人就不行。钟继鹏两木叉抽得场头老王爬不起来,也不完全是为了保护老婆孩子,还关系到男人的脸面不是? 这样的人,你跟他讲不清道理,但这样的人却也很容易接受“形势”,形势比人强,自家女人渐渐变强了,不依赖他,不怵他,甚至比他能成事,他反而不敢不把自家女人放在眼里,甚至还自觉朝她靠近些。 还是神逻辑。 腊月十八这天镇上逢集,钟继鹏上班的时候,小白鞋忽然来了。 小白鞋是谁?小白鞋本名叫白红玲,三十岁刚露头,原先也在供销社里站柜台,跟钟继鹏一样是个店员。白红玲爱俏,站在柜台里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爱穿白色的衣裳,尤其喜欢穿那时候流行的白球鞋,因此便得了这么个绰号。 你别看小白鞋花枝招展的,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军嫂,小白鞋娘家在本地,婆家则是邻近的另一个乡镇,丈夫在几千里外的部队上。她结婚好几年都住在娘家这边,说是到供销社上班方便些。不过当兵的丈夫常年不在家,这小白鞋的风评便渐渐难听起来。婆家发现了苗头,便在两年前找关系把她调到了婆家所在的乡镇。 公婆的想法,无非就是把她看在公婆眼皮子底下,看她还怎么胡搞! 小白鞋来这边供销社,倒不是什么公事,她是来娘家送年礼的,在娘家吃过午饭,顺路就拐进了原先工作的供销社转转,找老同事们说话拉呱。这一拉呱就拉到了下班,几个店员锁了门,合力把供销社大楼的外门锁死,冬季天短,眼看太阳要落了。 “钟哥,你送我两步行不?我怕赶不上班车了。” “天不早了,下了班车你还有一段路要走。”一个女同事说,“你干脆回你妈家住一晚,明天再走。” 小白鞋说:“不碍事,下了班车我抄近路,穿过林场就到了。” 钟继鹏骑上自行车,带着小白鞋离开的供销社大楼。 腊月十八这天,冯玉姜去孙老太家送年礼了,因为路远,天傍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饭铺里有两桌客人,姜嫂跟两个服务员正在招待。刚子跟小五,姜嫂给做了炒米饭,正吃得香。 “刚子,你爸呢” 刚子说:“不知道。他没回来。” 冯玉姜也没多想,寻思钟继鹏可能又去找人拉闲呱吹大牛去了。 钟继鹏是到天黑定了才回来的,一回来就喊饿了,冯玉姜给他下了碗面条。 腊月十九,冯玉姜去养母冯家送年礼。腊月二十,钟继鹏跟冯玉姜一起回老宅给钟母送年礼,也没在老宅吃饭,送完年礼早早回了家。 临近年关,山子跟二丫该快回来了。从暑假山子上学走,冯玉姜已经小半年没见着山子了,还真怪想的。腊月二十一这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饭铺子里卖完了早点,冯玉姜开始在家里大扫除。要过年了,总要收拾干净些,再说,山子二丫回来,得先把被褥好好晒晒。 想着几个孩子要回来过年,冯玉姜心情便很好。 晌午时分,饭铺里来了好几桌客人吃饭,几个客人说起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情。 “听说了没?林场那边杀人了。” “你还不知道吧?是个女的,听说叫人掐死的,就丢在林场里。” 八十年代治安好,偏僻的农村里偷鸡摸狗的事倒也不缺,杀人的事,那绝对足够震惊全县的了。 被杀的这个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小白鞋。 小白鞋被杀的事,是婆家报的案。腊月十八那天小白鞋来娘家送礼,当晚没回去,婆家只当她留在娘家住了,也没来找。直到腊月二十,一直不见人回来,婆家寻到娘家来,两下一说,才发现人丢了三四天了,供销社里几个店员都说她走了,钟继鹏也说他亲自送上的班车。娘家婆家找了几家亲戚没找着,无奈只好报了案。 警察没费什么功夫,便找着了小白鞋。她被人掐死在两个乡镇之间的一处小林场里,尸体用一堆马尾松树枝盖着,衣物整齐,离尸体不远处,松软的土地上发现了两个臀压的痕迹,两个坐出来的土窝挨在一块,离得很近很近。 根本不用怎么推理了,熟人作案。可一个回娘家送礼的女人,工作生活简单,一没带多少钱,二也没听说结了什么仇人,谁干嘛要杀她?恐怕这个熟人,还不是一般的关系吧! 那个年代,凶杀案子是了不得的事情,偏偏还是在过年前,这不是让广大人民群众过不安春节吗?市局、省厅都惊动了。 饭铺子总是人多,人一多就成了消息集散地,各种消息不断传出来。很快就听说,小白鞋被拉去公安局解剖了。 怀孕一个半月。 这下子,就像一汪水里砸进去一块大石头,震惊了太多的人。小白鞋是军嫂啊,她跟丈夫已经大半年没团聚了。 ****************** 腊月二十四山子跟二丫一起来了家。 这里要说一句,现在周围的人已经没人再叫“山子”这名字了,考上了大学的,虽然还没娶媳妇成家,可是咱这些老泥腿子总不能叫人家大学生的小名吧?于是周围的人,除了冯玉姜跟钟继鹏,便开始改叫山子的大名—— 钟传强。 钟传强回来家,可把冯玉姜高兴坏了,拉着大儿子的手细细打量,似乎瘦了,又高了些,总之是更精神了。 “在那边能习惯不?” “能。” “吃的也能习惯?我听说上海人净是吃甜的,菜里都没有辣椒,盐少糖多,你能吃的惯?” “学校里都是大锅菜,不甜,能习惯的。” “那怎么还瘦了?人倒是捂白了,就是瘦了,本来就不胖,这样瘦得担不住衣裳了。” 山子就笑,二丫也笑,故意嘟着嘴说: “妈,你偏心啊,你重男轻女。你看我来家这半天,跟我哥一块回来的,你就忙着问他这个那个了,你都没理我。” 冯玉姜没好气地说:“你一个月来家一回,我能有多担心你?小丫头子,我就不重你,我就轻女,行了吧?” 娘几个一起哄笑。孩子都来家了,冯玉姜特意做了满满一大海碗炖肉,大块五花肉,炖得酥香软烂的。还做了红烧鲤鱼、辣椒炒小鸡、葱花炒鸡蛋、炒藕片,还有熬豆泡子。 农村人,自家吃饭不讲究样数多少,菜是大盘大盘的,肉是大块大块的,肉吃满口香嘛,要硬实,要足够吃。 “妈,你当我哥是从非洲难民营回来的是吧?看你弄这些菜,全是我哥欢吃的,我欢吃地蛋丝你怎么不炒?”二丫朝钟传强挤眼。 冯玉姜说:“你愿吃不吃,不吃证明你不饿。我看那碟子炒小鸡都进你肚里了。” “哥,你看看吧,你一来家,我就靠边站了。” 二丫说的好像委屈极了,一家人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钟继鹏喝了两盅酒,也跟着笑。这两天钟继鹏话不多,兴许是因为小白鞋的事情吧。这个冯玉姜能理解,不认识就罢了,认识的一个人,突然听说叫人给杀了,怎么可能不难受? 因为要先忙饭铺里吃午饭的客人,冯玉姜自家午饭吃的就有点晚。还没吃完,一辆警车找上门来。 “钟继鹏是吧?” 钟继鹏望着警察,反应有些迟钝,半天才“嗯哪”了一声。 “你跟我们去一趟,有些事找你调查。” 钟继鹏坐那儿没动,说:“不是都说过了吗?派出所来问过了,我把她送上班车就回来了。往后就没见过她。” “她下了车进林场就被害了,你见过她不就有鬼了?”警察说着抬抬下巴,示意钟继鹏:“走吧,没事就不会来找你。” 冯玉姜端了两杯水给警察,插话说:“同志,两个孩子刚回来家,饭还没吃完呢,他跟你们去多久回来?” 冯玉姜现在也知道,被人掐死的那个白红玲,出事前回供销社来过,是钟继鹏送上班车的,她没寻思有旁的事。 钟继鹏两眼盯着冯玉姜,嘴里的话却是跟警察说的:“我就是把她送上班车,就回来了。还有什么事你就在这儿问呗?” “就在这儿说?”警察盯着钟继鹏,说:“你跟那个女的什么关系?你案发当天下班去哪儿了?你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来找你?这些事,能在你家里说?” 钟继鹏眼神开始慌乱起来,眼睛望着冯玉姜不动,像是求助,又像是怕她添了疑心,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了。 “玉姜,你别怕,我去一下子就回来。你相信我。” 钟继鹏就这样坐上警车跟人家走了。冯玉姜站在门口望着警车远去,靠着门框软软地滑坐在地上,老半天没力气起来。几个孩子虽然神色惊疑,一看到冯玉姜这样,便赶紧过来把她扶进屋里。 冯玉姜再笨,也听得出问题来。 钟继鹏当天晚上就没给回来,公安局也没人来交代什么。冯玉姜瞪大了眼睛望着屋顶,一宿没合眼。 眼看着孩子争气,日子也好过了,怎么就沾上了这事?钟继鹏万一要真是跟那女人的死有牵扯,或者干脆说,要是钟继鹏杀了人,这家人可就完了。 开始,冯玉姜还是担心钟继鹏为主,渐渐地,她心里就生出一股恨意来,越来越恨钟继鹏。 钟继鹏你这个混蛋,你到底干了什么破烂事!你要是真杀了人,可要把几个孩子坑苦了。 那年代,政审不过关,什么话都不用说了。钟继鹏要是成了杀人犯,他自己会怎样先不用说,山子大学毕了业也难分配好工作,二丫就算高考考得再好,杀人犯的女儿,有哪家学校会收她? 甚至于刚子跟小五,也都不用指望好前途了,想当个兵人家都不要。 冯玉姜仔细回想起钟继鹏这两天的表现,的确是有些子心神不宁的,话少,也不往外头跑找人下棋拉呱了,总是呆在家里。 难道说…… 冯玉姜不敢想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个案子的背景,的确是本地区八十年代发生过的,听家里长辈讲过,一个军人的老婆,送年礼回家的时候叫人杀了,案子一年多以后才告破,是那女人的情人做的,原因是情人借了女人一大笔,没有旁的人知道,女人催着还钱的时候,拐男人恶念一起,把女人就给杀了。唉!不知该怎么评价了。 今天被傻遥妹子砸了个手榴弹,嘴巴不由自主地咧了一下午哎,同事问是不是有啥好事情。各位的礼物和留言,让橙子觉得必须努力码字,不然就对不起各位了。长评必加精。 傻遥、三娘娘、海霏霏、瑤非魚、黑巧克力、十点花开、KiSsヤ吣℡ ,感谢一下,废话少说,努力码字去啦。   ☆、第47章 不要脸 钟继鹏忽然被警察叫走了,地方小,东头打个喷嚏西头都能知道,这事立即在小镇子里激起了一场风波。 老百姓没见识,咋咋呼呼的,没用多久,外头就开始疯传钟继鹏叫公安局抓走了。 于是就有人说,钟继鹏跟那小白鞋在一个柜台里站了好几年,早搞到一块去了,不然警察怎么非把他带走了?还有人说,那钟老四平时就横,说不定就是他把小白鞋弄死了。 也有人说,钟继鹏只是被警察叫去问话破案,谁叫他倒霉的在小白鞋临死前送了她一段路呢!钟继鹏不是抓的,理由是钟继鹏跟警察走的时候没戴手铐。 杀人案已经够震惊的了,牵扯上钟继鹏就更增添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外头传得乱七八糟,冯玉姜的日子不用说也知道有多难熬,本来临近年关客人就少些,她如今哪还有心情管饭铺子的事?索性把姜嫂和两个服务员放回了家,贴出了过年歇业的红纸。 其实,不要说小白鞋声名本来就坏,再碰上前科不良的钟继鹏,说他俩清清白白还真没人肯信,只是冯玉姜整天围着孩子饭铺忙,她不知道罢了。就像很多时候那样,男人出轨,老婆差不多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大家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帮着瞒着他老婆。 也是神逻辑。 钟继鹏当天晚上没回来,也没人来家里交代一声,第二天黄昏时分,钟继鹏还是没回来,钟老大跟着钟传军来了。 “他四婶,这个事……你说可怎么弄?” 冯玉姜说:“什么怎么弄?等他回来呗?” “你是不知道,外头说三说四,说啥的都有!”钟继鹏拍着大腿说,“你说他四叔要是搭进去了,老钟家可算是全完了!” 冯玉姜还没吱声,旁边钟传强便冷着脸说:“大伯,公安局就是找我爸了解线索罢了,外头人怎么说我不管,你是钟家人,你怎么也跟着浑说?” “可是人家说……要是没啥事,公安局怎么专门就抓他?”钟老大一脸愁苦,似乎天塌下来了一般,烂泥一样地垮塌在椅子上,哆嗦着嘴。 “大伯,谁跟你说我爸叫公安局抓了?人家公安局就是找他了解点情况,被杀那女的在他们供销社呆过。公安局还找了他们供销社旁的人呢,难不成全是被抓了的?”二丫气呼呼地呲吧钟老大。 钟老大叫二丫这么一呲吧,一下子更萎顿了,嚅嚅地说道:“我这不是急吗!他是我一个娘的,我不是焦心吗!” 怪不得人都说钟老大窝囊废一个,看看他如今这幅样子,抽了筋少了骨头似的,一脸惊吓可怜相。真不知这钟老大跟又蛮又横的钟继鹏怎么会是一个娘养大的。 “爸,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就别给四婶子添堵了。”钟传军说完钟老大,又转向冯玉姜说:“四婶子,你别怪,我们也就是过来看看,看四婶子有什么用着人的地方。四婶子你也别急,四叔哪能有什么事!” “我不急。你四叔这个人,说他花花肠子我信,可要说他是杀人犯,我看他还真没那个出息。”冯玉姜稳着心神说,“山子二丫都在家,我这里没啥用你担心的,你把你爸带回去吧,也叫你奶别焦心。” “真不知道大伯是来干什么的,来给咱们家添乱添堵是吧?”等他们一走,二丫就忍不住抱怨。 “算了,咱们自己先不能乱了心神,到了这一步,也只能随它去,眼看着要过年,公安局那边总该会有消息的。不论怎么样,咱们自己家日子还得照样过,不能叫旁人轻看了去。”钟传强说着,问冯玉姜:“妈,你说是不?” 冯玉姜点点头说:“走一步算一步,先往好了打算,等着看吧。” 直到第三天下晚还是没有消息,冯玉姜忍不住焦躁不安,六神无主了。幸好两个大的孩子都来了家,想着法子地安慰她。 “妈,这不是还没有消息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咱先等着看,别自己吓自己。叫我看人家也就是找我爸了解了解情况,毕竟爸在出事前见过那女的,可也不能证明什么,是不?” 钟传强一边安慰冯玉姜,一边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山子,你说,你爸要是真有事,咱一家可怎么办?”冯玉姜依旧习惯了叫钟传强小名。 钟传强说:“走一步算一布,这不是还没消息吗?” “说咱爸脾气差不讲理我信,说他杀人放火,怎么可能?”二丫拉着冯玉姜的胳膊,说:“妈,你别自己吓自己。” 小五抱着个苹果走过来,爬到冯玉姜腿上坐着,自己先咬了一口苹果,递到冯玉姜嘴边,说:“妈妈,甜的,不酸,咱俩一块吃。” 冯玉姜抱着小五,看看围在自己跟前的三个孩子,定了定神说:“不吓自己,就算真那啥,日子也得过不是?二丫你去弄点饭,你几个去吃饭去。” 娘几个谁也没吃饭的心思。二丫煮了点米汤,炒了一碟子豆芽菜,叫冯玉姜吃饭。冯玉姜接过碗,在筷笼里拿了把汤勺,小心吹凉了喂小五。 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车的声音,冯玉姜扔下碗,几步冲出饭铺,便看到外头来了一辆警车。在女人孩子的迫切地目光中,钟继鹏从警车里出来了,下了车,看着自家女人孩子,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 “这大冷天,怎么都跑出来了?进屋去吧。” 钟大王最先跑过去,围着钟继鹏的裤脚摇尾巴,接着是小五,小五手里还抓着半个馒头,跑过去抱着钟继鹏的腿,仰着头说: “爸,吃饭了,吃大米汤。” 钟继鹏一把抱起小五,拿下巴颏蹭蹭小五的脸蛋,又拍拍他的小脊背,说: “走家,吃大米汤去。” “钟继鹏,你这几天不要乱跑,就搁家里,再想起来什么事情就跟我们说。”车上的两个警察并没下车,隔着车窗交待了一句。 钟传强往前走了两步,说:“同志,家里去坐。” “不啦,大过年的,弄上这个倒霉案子,年都别想过安了。”那个警察唧唧歪歪地发着牢骚,开车走了。 已经有邻居听到动静,伸头探脑地出来张望,二丫响响快快地招呼道:“周嫂子,刘三叔,要不家里去坐?” “哈,他钟叔回来啦?案子破了吗?” 钟继鹏抱着小五,一回头说道:“该快了吧,谁知道呢,公安局查案咱老百姓能懂多少。” 经过冯玉姜身旁,钟继鹏空出一只手,扯了扯冯玉姜的袖子说:“冻死人了,赶紧进屋。” ****************** 二丫把厨房里煤球炉子提了过来,钟继鹏坐下来烤着炉子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汤,又把煎饼就着火炉烤热了,吃了两块,才跟一家人说起来这几天的事。 “公安局就是找我问我,怎么送她上的车,说没说什么话,有没有其他线索什么的。问我下班上哪去了,我说我送走了白红玲,回来经过剃头铺子,顺便刮了个脸,公安局都去查实了。一个一个查实了,就送我回来了。” 钟继鹏烤着火炉,搓了搓手说:“我哪那么巧骑车带了她几步路,算我倒霉。” “就是,倒霉遇上了,往后爸你可别再随便送谁回家了,哪里轮到你送?”二丫说着,看看小五,小五坐在钟继鹏怀里,已经开始打起了盹。钟传强把小五抱过来,叫二丫: “去给他弄点水洗洗脚。” 二丫说:“凑合一晚上吧,回头你再把他弄醒了,又得哭两声给你听。” 二丫给小五脱了鞋,钟传强把小五抱去里屋床上,跟二丫合力给小五脱了衣裳,塞进被窝里,小五猫儿一样地缩缩身子就睡了。 钟传强跟二丫对了个眼色,叫刚子:“刚子,还不去睡你的觉!” “对对,都去睡觉去,天这个冷的,回你屋捂被窝去。” 钟继鹏这么一说,几个孩子便一起出了这屋,各自去睡觉了。二丫临走时瞟了钟传强一眼,钟传强给了她一个“你别管”的眼神。 钟传强跟二丫,一个大学一个高中,如今已经是家里文化最高的了,哪里是那么好哄的?看看冯玉姜一直就没开口说话,钟继鹏今晚上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怕是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钟继鹏也没打算再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今经过公安局里这两天,这个道理他算是弄明白了。 当着儿女,钟继鹏不想多说,或者有些话也没法子说。看着几个孩子一走,钟继鹏关上屋门,把炉子的门又放开些,让那炉火红红旺旺地烧着,却没敢坐,拿眼去瞅冯玉姜。 冯玉姜坐在小椅子上,一张脸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钟继鹏走过去,在她跟前蹲下,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冯玉姜轻轻一抬手,躲开了钟继鹏的手。 钟继鹏本来就蹲着,索性膝盖往下一低,就跪在了冯玉姜跟前,同时两手抓住了冯玉姜的两只胳膊。 “媳妇,我给你惹气生了吧!” 冯玉姜怎么也没想到钟继鹏会来这么嬉皮不要脸的一招,她本来坐在那种低矮的小椅子上,钟继鹏身架子又大,叫钟继鹏这么一抓一跪,几乎便被半搂半抱地困住,动不了了。 冯玉姜瞪着钟继鹏,不说话。 “玉姜,你听我说,我跟那个女的,真的早断了,早八辈子就断了,她肚里怀孕的那个验了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 “断了?那就是说以前是接上了的?”冯玉姜终于抬了抬眼皮,不喜不怒地问了一句。 钟继鹏脸上讪讪的,砸吧了两下嘴,懊悔自己没挑好用词。想着冯玉姜是个软和的性子,鼓鼓劲又开始软化攻势。 “那个……早八辈子了,真的,再说我也没跟她怎么样,就是黏糊了点……媳妇,我知道我浑,我好些地方我对不住你,你看我这不是都改了吗?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都不能再犯浑了……” 冯玉姜挣了两下胳膊,奈何力不如人,没挣脱,气得清丝眼泪淌下来了。 “你个王八蛋,你什么女人不好找,你找人家男人当兵的,你就算没杀人,你也是破坏军婚你知道不?你要是坑了我几个孩子,我生割了你也不称心!” 冯玉姜用力一推,钟继鹏一不留神,冯玉姜挣脱了他的控制,站了起来。钟继鹏跪都跪了,索性再不要脸一把,双胳膊一抱,直妥妥地抱着冯玉姜两条腿,把脸贴在她腿上,赶紧哄劝: “玉姜,你别咋呼,孩子都睡了,你别吵醒小五。” “孩子?你想着拐女人就行了,你还想着孩子?你说几个孩子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爹!” “不是,玉姜,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公安局也就是觉着我原先跟这女人有一点不清楚,人都死了,从她调走我统共就见过她几回,大庭广众的,我怎么就破坏他什么军婚了?我也就是倒霉犯贱,那天她叫我送她,我就顺便送了她一段路,谁知道出了这腌臜的事情,我心里也气自己,你说咱孩子都上大学了,我哪里敢弄出什么事来呀!” 钟继鹏怕,钟继鹏怎么能不怕?小白鞋稀奇古怪地叫人掐死了,他偏偏倒了血霉牵扯上了。当天小白鞋叫他送一段,一方面他的确也顺路,一方面骑车带着个年轻女人,还曾经跟自己暧昧过的,钟继鹏没抗拒地就送了。 结果,搅进去了吧?这些事要是传出去,说他钟继鹏因为花花肠子,差点叫公安局当杀人犯给办了,他钟继鹏就不用在街上混啦!把老婆孩子的脸也丢的差不多了。最关键的是,儿子都大学生了,对儿子影响不好不说,儿子又会怎么看他这个老子? 当老的不正,拉过来垫腚,这话钟继鹏自己也说过的。 旁的都还不紧要,冯玉姜那里他其实自己也知道亏欠,人说四十不惑,钟继鹏四十往上的大男人了,再因为这个跟自家女人闹得风风雨雨,万一闹散了这个家,还真是不用再活着了。 有一条可以绝对肯定,钟继鹏从来就没想过跟冯玉姜离婚,他为啥要离婚?他女人怎么样,他自己最清楚,这样的女人哪里找?何况孩子都这么省心争气,也不能叫孩子脸上抹灰是吧? 道理懂,就着这些年来自高自大,对着冯玉姜那个面疙瘩,钟继鹏当自己成了人王,男人的贱性总容易犯。 这几年,钟继鹏却是真的把心放在家里头了。 结果呢?他想悔改了,却出了这大条的事情。 “媳妇,原谅我以前浑,我什么事都不瞒你,我坦白从宽,你别生气了,咱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什么都听你的,行不?” 冯玉姜问:“那你送走了人,你又跑哪去了?要不警察怎么能怀疑你?” “那个……那个事我都说。”钟继鹏抱着冯玉姜的腿,自觉地跪直了身子,才说:“我要钱去了,开始不想叫人知道,就哪都没说,谁知叫警察疑心上了。” “要钱?要什么钱?” 钟继鹏说:“谢老三家的原先借过我二十五块钱,好几年了,她跟谢老三两口子在场一起借的,死拖着不还。我那天听说谢老三在岭上拾了一块石头,黑水晶,卖了一百二十块钱,我回来时就顺路就上她家去要我的钱了。” 钟继鹏说着讨好地掏出两张十块、一张五块的钱,捧给冯玉姜。 “媳妇,给你。从他家要钱,可真是不容易。” 冯玉姜看着钟继鹏,气得一下子坐回椅子上,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说: “钟继鹏,你觉着咱这日子还能过吗?你算行行好,赶紧跟我离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焦头烂额,总是卡,呜呜…… 这两天工作上忙得要死,看见boss就来气,能码字的时间都叫工作挤的差不多了。boss,我诅咒他出门撞墙撞成大傻瓜!   ☆、第48章 团圆年 小白鞋的事本来就够堵得了,冯玉姜这一听钟继鹏以前借钱给谢老三家的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钟继鹏到底在外头混了多少野女人? “钟继鹏,你觉着咱这日子还能过吗?你算行行好,赶紧跟我离婚吧,省得咱娘几个早晚叫你给坑死!” “你看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都老实认错了,你哪能狠下来心?”钟继鹏赶紧说,“咱山子都上大学了,再说你看咱小五多好,怎么也走不到那一步。这回子的事,实在也是没想到,我知道我不对,往后我保证不再犯浑了,你就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了行不?” 男人最容易犯的贱,老婆是别人家的好,钟继鹏现在算是尝到苦果了。 冯玉姜扭头不理他。冯玉姜自己心里也知道,离婚真的就是一句气话,那个时候她一个农村妇女,拖儿带女,只要钟继鹏不松开,这婚还真离不开。再说,离了婚叫几个孩子受多大影响?那年月农村里对离婚家庭还是要轻看两眼的,像是好大的丑事,孩子容易叫人看不起。 再说,她这个时候真的把钟继鹏踹了,不是叫外头更加觉着钟继鹏跟杀人案有牵扯?话说回来,她两岁叫钟母买来,十六岁正式过了钟家门,你说她气也气钟继鹏,狠的牙痒痒,可她还真狠不下来心。就算是钟大王,冯玉姜养了这好几年,她还舍不得踢一脚呢。 人在她这个情况上,总有着太多无奈。 “玉姜,就这一回,我要是再给你惹气生,叫老天罚我,叫我由你打够骂够,行不?就算为了孩子过个欢喜年,咱两个悄悄地,不闹了,行不?这时候你要是一脚把我踢出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那不是给山子脸上抹灰吗?” 拿孩子护身,钟继鹏老招数了。 “你还知道你没脸啊?不叫人没旁的叫!”冯玉姜气得骂,她学不会钟母那样骂人,对着这样嬉皮不要脸跟她耍赖的钟继鹏,她还真拿不出好法子。 钟继鹏腆着脸嘿嘿笑,自动把膝盖往前挪了挪。 “媳妇,要不,你打两下出气?你要是舍不得打,那就原谅我了?” 冯玉姜慢慢在小椅子上坐下来,瞪了钟继鹏一眼,便坐在那儿出神。钟继鹏这都跪了半天了,便忍不住心里埋怨,这女人还真不好哄了。 钟继鹏今晚上反正是把脸搁到床底下去了,跪的累了,便自己身子一歪,挨着冯玉姜一屁股坐在地上。 “媳妇,你想什么呐?” “你说……那个小白鞋是叫谁掐死的?” “你管他是谁?你又不是公安局。反正我这两天在里头,我听他们说话那意思,基本上定下来是情杀,八成就是那个搞大她肚子的男人。都是作死的,这外头的女人,可真不能随便招惹了。”钟继鹏拉拉冯玉姜胳膊,说:“女人还是自家的好,对不对,媳妇?” 钟继鹏腆着脸讨好赔笑。 “媳妇媳妇,我真的都改了,我早就改了。我今后要是再给你惹那些事,你拿刀把我小老二割了……” 唉,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钟继鹏这招对冯玉姜算是用的彻底了,反正两口子的事,外头谁个能知道他给媳妇下跪了? ****************** 钟继鹏既然回来了,年该咋过咋过,冯玉姜趁着腊月二十八,年末的最后一个集,叫钟传强跟二丫去街上买年货,特意交代多买几挂鞭炮。 钟继鹏主动表示要带几个孩子赶集。不用想也知道他那意思,我钟继鹏没杀人,我好好地回来了,我就要上街叫大家伙看看。大概因为要回来那二十五块钱,钟继鹏这回子花钱十分大方。 “一个个的,想要什么,都买来。” 二丫是个人精,看钟继鹏那样子,也就猜到昨晚上她爸坦白从宽了,再说以她妈那个性子,尤其孩子都在家里,要闹也不会撒泼使性子闹得人尽皆知,大家趁着过年,热热闹闹的,正好叫他两个和好。 于是二丫便开始拉单子:水果糖块芝麻棍,牛肉鱼虾炒栗子,数了一大串。 “刚子,你要什么?” 刚子说要鞭炮,多多的鞭炮,越多越好。 钟继鹏怕记不全,干脆拿张纸写下来,再问小五: “小五,你要什么?” “我要跟你去。” 钟继鹏笑骂:“妈妈的,我问你要什么!给你买糖球?粘牙糖?” 小五晃头晃脑地不为所动:“我不要糖球,我要跟你去。” 钟继鹏没打算带小五的。带着三个大的赶集,还能帮忙拿东西,带他赶集,你还得抱着他。 钟继鹏骂了一声娘,两手抓住小五使劲一提,就扔到了肩膀上坐着,领着孩子们去赶集了。爷几个在街上逛了一半天,回来时买了那老些吃的喝的,满满堆了一地。钟传强跟刚子都添了新鞋,二丫买了个花棉袄,还给冯玉姜买了一件酱红色的呢子外套。 “试试,看合适不?” 钟继鹏讨好地拿给冯玉姜,冯玉姜接过来理了下,摸摸料子,说:“今天真大方,那二十五块钱,难不成就不是你家的?” 钟继鹏偷眼看看几个孩子,见那几个都围着好吃的,没人注意他,就悄悄跟冯玉姜撇嘴。 “你看你,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过去了行不行?只要你白天给我面子,晚上我可以跪床沿子。” 就小五没混上新衣服,抱着个气球在那边傻乐。这寒冬腊月,小五穿成了棉花蛋,厚棉袄厚棉裤,街上想买他能穿上的成品衣裳还真不容易。 冯玉姜忙忙碌碌地把牛肉上锅烀了,切萝卜炸丸子,这边钟继鹏杀鸡刮鱼,二十八再不忙年,就要忙不过来了。 “你说那谢老三家的,弄了什么卖了一百二?那么值钱?” 这女人怎么光捡他不想听的话说!钟继鹏把收拾干净的鲤鱼拴上细绳子,挂在外头屋檐下,这样不用一会子就冻上了,比现在的冰箱管用得多。 “不是谢老三家的,是谢老三自己,也不知走了什么运,到山上打石头挖出来的,听说是鸭蛋那么大的黑石头,透亮的,拿去县城找人一看,说是黑水晶,一下子就卖了一百二。” 钟继鹏说的山,其实不过是丘陵,岭上出产石头,庄户人农闲了拎上锤子、錾子去打石头,凿成块,卖给人家盖屋垒墙,一天也能挣块儿八角的,总比闲着强。 “你不知道,这几天那块岭顶人来人往的,全去找黑水晶去了,全想发横财,真当那黑水晶满地都是?” 钟继鹏一边说,一边拿了块姜片擦手,刚收拾了鱼,全是腥味,拿姜片擦擦能去腥。“你说我原先走那岭上也不是一回两回,怎么就没给我拾着?该到谢老三家发财,你是没看见,你看把那两口子嘚瑟的。” 当地产水晶,这冯玉姜知道,当地很多人也都知道。当时水晶也就是挖出来卖给公家,那年代用途也不广,当地并没有什么水晶产业。不过旁人不知道,冯玉姜却是知道的,也就是在八十年代中水晶开始发展,开始小打小闹,做项链啥的,然而不用二十年,水晶产业就会成为当地的经济支柱。冯玉姜记得她上辈子到晚年,当地人谈论谁家谁家有钱,一句“搞水晶的老板”就足以说明这个人财大气粗了。 如今这颗黑水晶叫冯玉姜想起了这些,心里头就有了个记号。 “水晶这东西,能行。”冯玉姜自言自语。 钟继鹏在旁边听到了,便笑笑说:“难不成你也想去挖一块卖钱?” “我理你!”冯玉姜嗔怒。 “你不理我,谁理我?”钟继鹏一回不要脸,还就习惯了。 腊月二十九,公安局又来找了钟继鹏一回,这回没把他带走,就在家里问了几句话,冯玉姜也在场。 “你好好想想,当天听没听死者白红玲提到过下车有人等她?” 照理说小白鞋下了班车都黄昏了,一个女人走在林场里是不够胆的,推断应该是有人约好了,那这个人,差不多就是凶手。 钟继鹏说:“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我跟她说下车就不早了,她说要走林场抄近路,还说她不怕,不过没提到有人等她。” “那她说话时有没有提到什么人?” 钟继鹏说:“没说什么,就说点闲话,她倒是说再过一阵子她男人要来家探亲了。” “这个我们知道。”警察说,“你看着她上车的?上车的时候她遇到没遇到什么熟人?” 钟继鹏摇头:“她就是上车就走了。”临上车还黏糊糊地给他抛了个媚眼,这个钟继鹏当然不敢往外说。 警察又问了些白红玲原先在这边供销社里的事情,然后就说问完了。 “对了,你想想她应该认识的人里头,有没有像你这样,身材比较魁梧的?这个人怕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现场留下的臀压印子,那肯定是个高大胖壮的男人。” 钟继鹏嘴角忍不住直抽抽,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娘的,怪不得公安局上来就死盯住他,好吧,活该他倒霉! “没有。”钟继鹏使劲摇头,“同志,我那天送她上车我就回来了,我没上车,我回来都干了啥也都查清了的……” 警察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子,没好气地说:“又没说是你,哪那么多废话!不是我说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安稳过日子多好!” 钟继鹏没敢吱声,冯玉姜瞟了他一眼,起身送了警察出去。 大过年的招上晦气,冯玉姜家今年鞭炮放得就尤其多,那时候乡下也没有卖烟花的,有也是些小孩子玩的小呲花,钟传强跟刚子弄来好几把子二踢脚,吃过年夜饭就开始放,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他两个消停了一会子,还不肯睡,到夜里十二点整钟一响,赶紧跑出去放了一大挂鞭炮,把小五都聒醒了,爬起来坐在被窝里,迷糊着眼睛问: “天亮了吗?” 冯玉姜赶紧拍拍他,说:“还没亮,睡吧睡吧!” 小五撅着小屁股往被窝里钻了钻,又不放心地爬起来问:“妈妈,天亮了你先给我钱,行不?” 昨天二丫哄他,说谁先磕头就先给谁钱,给多多的,钟小五就惦记上了。 “行,先给你,行了吧?赶紧睡觉就给你。” 钟继鹏洗了脚,爬到床上捂被窝,说:“我怎么看刚子跟小五都是小财迷?刚子这两天净缠着我问给多少磕头钱。——你也上来吧,过十二点了,新年也迎来了,赶紧上床趁天没亮还能睡一会子。” 冯玉姜就笑:“多给点,挨个都多给点,好叫孩子高兴高兴。” 大年初一,饺子出锅了照例先敬老天,敬完老天几个孩子就闹闹哄哄地磕头,钟继鹏阔气地一人给了十块钱,冯玉姜只好也给十块。钟传强跟二丫,给多少都没问题,冯玉姜看着刚子跟小五拿着两张钱,一个劲地不放心。 “不碍事,我帮他两个看着点。”钟继鹏说,“吃过饺子我想带他们几个回老宅看看,给咱妈磕个头,你去不去?” 冯玉姜知道他从公安局出来,也是想去叫钟母放心。 “我搁家收拾收拾。” 钟继鹏就笑:“大年初一不兴干活,你不想去就不去,搁家歇着。” 钟继鹏领着几个孩子去了小半天,吃晌午饭前回来的,回来时小五鼻涕眼泪的还没哄好,冯玉姜就吓了一跳。 “小五怎么了?” “他钱没了10块。” 冯玉姜说:“怎么能没了呢?”说着接过小五哄他。 “谁知道。他非得自己装在兜里,不兴旁人碰。玩了一上午,就找不着了。”钟继鹏说:“说不定他自己弄掉了。” “我看肯定叫他家哪个给拿去了,小五人小,这个抱他玩,那个抱他玩,要从他兜里偷钱还不容易?”二丫说着撇嘴:“一家子没出息的。” “到了你老大家,钱不没才怪呢!还能给留10块还不是好的?” ****************** 一个大年节忙忙操操地过去,钟继鹏那点晦气事渐渐也就没人提了。冯玉姜到年初八照例开了业,饭铺子里又忙了起来。 两个来月后,小白鞋被杀的案子还是没查明白,公安局便叫家属去领了尸首,叫先埋了算了。 问题来了,婆家嫌这样的儿媳妇丢死了人,不愿情认领尸首。你想啊,男人不在家她怀了孕,还叫人给掐死了,大家都猜是拐男人掐死的,这事方圆上百里没有不知道的。放在二三十年前的农村,婆家要是还把人弄回去安葬,老祖坟也丢得不长草。听说白红玲的丈夫来了一趟家,就安慰安慰爹娘,配合公安局办案子,之后没两天就回去了。 娘家呢,觉着反正是嫁给了婆家的,也不太愿情领,嫁出去的闺女弄回娘家来埋,爹娘能同意,哥嫂能不反对吗?弄回娘家来算怎么回事? 两家子推来推去,公安局等烦了,叫了两家去调停,最后商量了婆家给出了点钱,买了口薄棺材,娘家弄回来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饭铺里客人说起这件事,说得冯玉姜直起鸡皮疙瘩。 “听说肚里内脏都给割走了留证据。这女人整天跟人胡搞八搞,做贼养汉子,死了落个这样的下场。” “错是错了,不过落到横死也怪可怜的。”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杀的?叫我说公安局也是笨蛋,挺明白的案子,怎么查这老长时间也没查清楚? 这个案子半年后倒是查清楚了,还真是个高大胖壮的男人。听说这男人是还是县城人,家里有女人有孩子,怪有钱。也不知怎么跟小白鞋勾搭上的,两个人勾搭也好几年了,结果这回白红玲怀了孕,逼着男人给自己拿一大笔钱来打胎。两个人也不知怎么谈崩了,男人怕闹出去担上个破坏军婚的罪名,把白红玲哄到林场里幽会就把她掐死了。 那时候技术还不行,公安局整天把白红玲熟人、同事加上周围村落的人来回查,上哪去查出这个真凶?最后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普通老百姓怎么能知道清楚?反正就是查出来了,公安局一找到那个凶手,他自己很快就招认了,听说半年瘦了二十多斤,到底是杀了人,自己把自己吓的都要出毛病了。 钟继鹏每回听人拉呱这事,都不自觉地找理由走开,查出来后很快县里就开了公审大会,就在林场里头,当着那老些老百姓把凶手拿枪铳了。 半年过去,冯玉姜早已经不再想这件事,她这阵子反复在心里头想的,就是水晶。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觉得便宜这钟继鹏了!   ☆、第49章 新路子 “万元户”是八十年代一大时髦词汇,很吸引人的一个词。顾名思义,指的是收入超过一万块的人家。一万块钱搁现在,那算什么呀,很多人一个月工资就够了。但那时候不同啊! 那时候街上大米一毛五一斤,普通亲戚出门子娶媳妇的喜事,五块钱礼金好样的,至近亲戚也不过十块二十块。一斤猪肉九毛钱,老百姓就骂涨钱太多了,八零年前才七毛九不是?冯玉姜家里头过年给了孩子十块钱磕头钱,反复嘱咐孩子别往外瞎说,家里日子紧巴的人家,过年孩子磕头钱给三毛两毛就蛮好了。一下子给十块,叫外头人听了要引起闲话的。 于是,“万元户”就造成了轰动效应,当时的万元户,那风头,比现如今百万富翁还风光,你家是万元户,那就是万人羡慕啊,你家里要是有个儿子,说媒的都能挤破你家的门框。 注意啊,这万元户并不是单指一年的收入,指的是家底子。能攒下一万块钱,不管几年,你都足够惊人的了。 冯玉姜做了这四五年饭铺子的生意,手里有多少钱?这个……反正赶上万元户了。可是冯玉姜绝不会承认自家是万元户。上头也宣传万元户,邻近乡镇就有一家子,披红戴花的好不光荣。那个红花吧,给冯玉姜多少好处她都不会去戴。 就是小农意识,财不露白的心理。反正饭铺子不像农业,家里一年多少粮食几头猪,能卖多少钱,这都能估摸到。庄户人花销少,几乎都能攒下来。 可是冯玉姜挣多少钱,旁人也估摸不清。当然,万元户也是自己愿意宣传,还有的人家其实收入没那么高,四舍五入也就凑合成万元户了。 冯玉姜这阵子反复在心里头想的,就是水晶。 冯玉姜这饭铺开得好好的,生意好,回头客多,挣钱也不少,她心里想着水晶的生意,便一时有点犹豫。 做水晶生意,如今本钱能有。不过这开饭铺子,炒菜弄饭,这个她都熟,甚至算是一把好手。可你说水晶生意再赚钱,她不熟悉啊,上辈子也就是知道旁人做水晶赚大钱了,可她上辈子统共见过几回水晶,亲戚朋友谁谁买了一个来戴,除此之外她对这东西一窍不通。 不熟悉的事情,贸然就往里头钻,搞不好要栽跟头。 可你说你知道那地方有个大金矿,也是时候能挖了,就因为你没挖过金矿就不去挖,给谁都有点忍不住。尤其是谢老三家捡到黑水晶的事情,叫冯玉姜的心里忍不住去想。 冯玉姜没有发大财的心思,说白了她本质就是个农妇,哪有什么开创事业的心!只是眼前这饭铺子因为处在小地方,多亏靠着个公路,生意也还好,可要指望一个小贩铺子挣到大把的真金白银,那不实际。 三个儿子呢,上学结婚盖房子都要花钱,跟前还二丫一个闺女,等着上大学。还有大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孩子该会跑了吧?冯玉姜想着,要是自己手头上十分宽松,将来大丫有什么难处,也能帮到不是?大丫这孩子本来就叫爹娘亏欠了,冯玉姜想闺女、盼闺女过好的心一天也没住闲过。 要想保证几个孩子在钱头上绝对不犯难,不受挟制,还得再多找找路子。这个路子,冯玉姜早想到了,就是水晶,可这路子自己能不能走通,冯玉姜心里没有底啊。 她借着看二丫的名义,悄悄进了几趟城,城里头捣鼓水晶的已经开始有了,公家有专门做的,私人也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主要做的是加工,水晶原石切割打磨,做成各种样式的珠子,穿成项链手链,挣的就是个功夫和技术的钱。 还是不懂啊,隔行如隔山。 冯玉姜在城里头转悠了几回,决定先在城里头开个小饭店再说。她考虑好了,就把饭店开在水晶作坊、店铺多的地方,水晶加工厂旁边,先花半年时间摸摸底细,熟悉这东西。旁的不敢说,开饭店,冯玉姜自信不会搞砸锅。 钟继鹏听到冯玉姜说要进城里开饭店,有点大惊小怪的。 “呦呵,发财心不小哈,打生不如练熟,你说你在这开得好好的,你跑到城里头去开,就你这个庄户老土能行吗?” “我看差不离,这几回我领着二丫,多少也去吃了几家饭店,没几样叫人吃了念叨的菜,都不咋地,没有什么特色。你看咱家店里都是些子有特色的菜,我寻思到了城里照样能卖开。” “唔,你还别说,城里人尖嘴子多,专门吃刁巧,说不定咱这乡下土菜还真的好卖。”钟继鹏想想说,“那这边的饭铺子怎么弄?” “还这样开着呗,我再给姜嫂涨点工资,叫她管着。平时我抽空来看看,你离得近也常盯着点,应该能行。” “还涨?”钟继鹏忍不住咂嘴,“乖乖来,姜嫂现在拿三十五了吧?再给涨,比我这铁饭碗还要多了。” 这两年钟继鹏工资多少也涨了点,四十块令八毛,姜嫂子再涨,把钟继鹏这公家人比到姥姥家去了。 “得,我干脆也别去供销社站柜台了,我回来给你扛长工,你给我多少?” 冯玉姜笑:“你呀,两块钱都没人要你,抽烟喝酒吹牛皮,刁吃懒干牌子还大,要你除了吃饭能有什么用?” “怂女人,叫你一说我可不值钱了。行,你厉害,你争取当大老板,我给你当老板娘行了吧?”钟继鹏说着居然学女人的样子身子一扭,还抛了个媚眼,引得冯玉姜忍不住笑。 要说这钟继鹏吧,沙猪归沙猪,大男子主义是不用怀疑的,可他也有优点,拐弯快,不钻牛角尖。冯玉姜饭铺开好了钱挣多了,外头有时候男人堆里拉呱开涮,笑他家女人比男人挣得多。 人家钟继鹏倒没觉着丢面子,反倒还沾沾自喜,我女人挣钱多不好吗?能干不好吗?比你家那个养猪都养死的女人还不强上一百色?她就是挣钱再多再能干,她也是我女人,她挣的钱都是我家的,她挣得越多我越有钱,咋地? 钟老四这一点,比现如今有些子不能忍受老婆工资比自己高的男人,那是聪明多了。总有些男人觉着娶老婆收入比自己高,或者地位学历比自己高,就底气不足没了地位似的,钟继鹏的逻辑却是,你是我的,你挣钱是我家的,你挣的越多我底气越足。 像钟继鹏这种逻辑,换成他是本科生娶了个女博士,他肯定不光没有压力,他还怪得意——你看我钟继鹏多有能耐,我能把女博士娶来家当老婆,一般人你能行吗? 真得号召新时代计较老婆学历高工资高的那些男人,你呀,你好好跟人家钟老四学学。 两口子说定了这个事,钟继鹏想起来问:“那刚子跟小五咋办?一人管一个,刚子你带着,小五我留着,行不?”钟继鹏就是舍不得小五,这一来,刚子倒成了臭蛋了。 冯玉姜说:“这不是还没离婚吗,谁跟你分小孩了?还一人分一个。我寻思了,饭店归饭店,咱再找一处近便的房子,把二丫接出来不住校了,高中这样苦,省得她搁学校里吃住受屈。再有咱把刚子小五都带去城里上学,学习条件不是更好了?” “哦,原来你娘几个是打算把我踹了?就留我一个人搁家里头?”钟继鹏瞪着眼说,“可怜啊,再说你留我一个人,这饭铺里服务员一个比一个俊,你就不怕我又犯错误?” 冯玉姜转身就走:“你想咋地咋地!你赶紧的。” “又生气啦,我现在比小五还听话,你个怂女人又生气了,惯得你不轻。两口子开个玩笑都不行,我哪里敢了?我不怕你把我给骟了?”钟继鹏嘀嘀咕咕地跟着她出去。 骟者,阉也。 钟继鹏也就是嘴巴犯贱,儿女孩子争气家里不缺钱,日子这样舒坦,他心情一好就嘴贱,这么嘀嘀咕咕地一路跟着冯玉姜出去,正碰上姜嫂子端盆过去,姜嫂子没憋住就噗嗤一笑。 叫外人听到了,钟继鹏脸上有点臊,转脸走开了。冯玉姜就叫住姜嫂子,跟她说了涨工资的事。 “饭铺子弄好了,年底我多少还得给你分个红包。姜嫂子,我要是去了城里,这个饭铺就交给你了。” 头两天,原先的服务员小梅,说是定下了日子要出嫁了,婆家离得远,过来跟冯玉姜说打算要辞工。 冯玉姜就做了些安排。姜嫂管理整个饭铺,另一个服务员彩霞在这干长了,这丫头还怪实在的,上过学,叫她管账。饭铺里生意越来越好,小梅辞工,冯玉姜再走了更忙不开,姜嫂建议冯玉姜再招个把人。 “这个自然,我正好有这个打算。”冯玉姜说,“得再招一个服务员,另外咱得专门找个厨子,咱店里的菜姜嫂你都会弄,你带着厨子干,要是能再开发几个新菜就更好了。就是我一走,你要多挨累了。” “看你说的,才几年你给我涨了好几回,我现在一个月工资比学校里正式老师还多,有多少人眼红我呢,我两个孩子上学都靠我,这还不多亏你。” 姜嫂子说的倒是真的,那时候物价低工资低,正式老师不说,乡村里代课老师月工资才12块钱,还有人争着干,一是图个前程,指望能转成民办;二是代课老师他不耽误农活啊。 不过对涨工资这个事,冯玉姜有自己的想法,你工资给的大方点,人家做事也用心的多,对吧? ****************** 说到招服务员,冯玉姜又开始头疼,这回她学精了,不敢再大模大样贴广告,她打算就在附近扒拉。 再贴个广告,像上回那样,引来了冯家、钟家两尊大神,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银枣今年扒拉来扒拉去,找了个家底子还行的婆家出门子了,估计也不会再惦记当服务员的事,不过银枣嫁了,冯家姐妹家还有俩十五六岁的小闺女孩,说不定哪个又惦记了。 至于四巧,听说正在找婆家,还没定下来,原先冯玉姜推拒四巧,只说四巧年纪太小,这回要是钟老大家的再开口,她又该怎么说? 冯玉姜其实并不是反对亲戚,人合适就行。可是不管是冯家的孩子,还是四巧,看着都不太板正,回头到了饭铺里,一副“我是亲戚”的面孔,怎么管? 冯玉姜先放出风声要请个厨子。她不要那些熟手的厨子,熟手工资高,自己已经有了风格,有几样拿手菜了,并不适合冯玉姜的饭铺。冯玉姜想要找那学徒刚出师的,或者在饭店打过下手的帮厨,到她们饭铺,带一阵子就能上手。 她们饭铺里的菜,在于地道有特色,却并不难弄。这街上过了年也新开了两家饭铺,其中一家兴许是受了她家的启发,还特意选在公路旁边,也弄了些鲜歪汤、盐豆子什么的,但是生意并不怎么旺,原因大概就在这个“地道”上头了。 “四巧不行,跟她妈一个魂,离便宜不占,眼皮子浅,在这饭铺里头怎么能行?”钟继鹏主动跟冯玉姜参谋,“……哎,你觉着传军家媳妇怎么样?” 传军媳妇?冯玉姜跟传军家的相处不多,印象中就是不大爱说话,待人接物倒也大方。 “要是让传军家的来干,二十露头岁,完全行的,这个服务员,她儿媳妇干了,传军他妈还能怎么闹腾?她总不能把儿媳妇再撵走。” 钟继鹏一方面是觉着行,另一方面,也是想拉钟传军这个侄子一把,小两口子都没啥文化,跟老家分家之后连个房子都盖不起来,到现在还借住在他家的老宅里。眼看着他家闺女彩彩要上学了,总得有个进项吧? “行倒是行,就是我对传军媳妇不太了解,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 “反正就是庄户人,传军是个不错的小孩,他媳妇应该也不孬吧?” 听钟继鹏这样说,冯玉姜觉着也是,就找了个钟传军来赶集的机会,跟钟传军闲拉呱说饭铺里缺个人手。 “四巧也不是不行,可这小闺女孩要找婆家了,说出门子就出门子,不一定长干。我心里想找了结了婚的,二三十岁上下,也就是端菜刷碟子之类的活。” 钟传军回去以后,第二天就领着自家女人来走动,传军家的看冯玉姜在饭铺里忙碌,便说:“四婶子,我看这活我也能干,就是我不识字,只能摘菜端菜刷碟子,我干活也不懒,就怕四婶子不要。” 冯玉姜笑着说:“你要真不嫌累,你就来干。当初四巧想来干的,我就怕你老婆婆以后怪我。” “哪能啊!”传军家的忙说。瞅个空挡,传军家的就悄悄跟钟传军说:“一个月二十五块呢,干好了还能涨。我好好干,攒点钱也好盖屋。我不管,你妈她欠我多着了,她要是来叨咕这个事,我就不让她。” 小两口也不知回去怎么跟钟老大家的说的,反正钟老大家的发狠生气叨咕了半天,却没来找冯玉姜闹。 再有熟客介绍来个厨子,姓刘,二十露头岁,说是去年秋天才退伍的兵,在部队上是炊事班的,炒菜弄饭都会。冯玉姜一听蛮能行,人看着也板正实在,就留下用了。厨子的工资那时候也不会太高,但总得比服务员高点吧?两下里谈妥了,每个月先给三十,往后干得好再给他涨。 这边饭铺子的事安排妥当了,冯玉姜就开始在城里头找店面找房子。看了几处能开饭店的店面,都不是太理想,好歹找到了一处房子,五间靠街的店面房,店面后头带着个小跨院,后头也是五间房子,房子不算新,前头就是那种砖墙小瓦屋,后头还是石头墙的。 找不到更合适的了,冯玉姜觉着也还能用。 房主是个机关干部,听说是家里的老宅,现在搬进了单位分的房子,老宅就不住了。 “卖也行租也行。这房子位置还行,我媳妇想卖了,多弄点钱给儿子结婚用,租的话钱咱再商量,卖的话,要是能一把手交钱,价钱好商量。” “卖的话,你多少钱出手?” 房主盯了冯玉姜两眼,看她样子是真想买,就说:“要是能一把手点清,五千就行。前后一共十间屋,你总得给我五百块一间吧?” 那么多!冯玉姜犹豫一下,这位置靠着水晶加工厂,眼下地段并不是太热闹,不过,上头也宣传了要在这里搞水晶商业区。前后都是六间屋,一个小院子,想想后来疯涨的地价,冯玉姜觉着要是能买下来,闭着眼睛也赔不了钱。不过,买的话她的钱再加上新开店的资金,就不宽绰了。 那时候就是考虑房屋的价值,对“土地”这个东西还没有什么概念,土地不都是国家的嘛!算一算,冯玉姜乡下建了前后各四间新屋,加上院子,当时一共才花了三千来块钱。 “贵了。你看,这房子都多少年了,旧了。五百块,足够盖一间新的了。你再少点行不?你少点我一把手就能点清给你,这个价,我钱不够啊。” “我这前头屋子新,还是靠街的门面,要你这个价不贵。” 漫天要价,摸地还钱,冯玉姜跟房主谈了半天,冯玉姜就把价钱压到了四千四,这下子,换成房主犹豫了。 “我得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 玉姜说“行啊,这个价,能卖你就卖给我,不能卖,我租用两年。”她嘴里说着,心里头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得回去跟钟继鹏商量一下? 这么大的事情,换了在以前,别说叫她自己做主,钟继鹏做主了怕都不用跟她吱声。冯玉姜想,自己不当那样的人王,回去要跟钟继鹏商量一下。 不管是买是租,这房子反正她要用了。 回想上辈子见到饭店的布局,冯玉姜觉着后头的房子留两间给厨子跟服务员住,这样还能顺便看店。剩余三间房子,都弄成人家那包间的样子,弄得讲究点,用来招待摆宴席的客人。前头的店面,两间做厨房,剩下三间就摆上长条餐桌,做成隔断的小空间,招待平常来吃饭的散客,外带着卖早餐。 冯玉姜发现,摆宴席的饭店基本上都不卖早餐,早餐利润是不大,可是光指望宴席不稳定,尤其是饭店刚开业还没打开场子,卖早餐吸引客人比较快。 她决定还是请个新手厨子,自己带着干,干熟上手就行了。 冯玉姜回来家跟钟继鹏一说,钟继鹏就急了。 “花四五千块钱买几间旧屋?你憨了吧?你个怂女人,真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三娘娘、醉海月生、神话开到荼蘼、水漾儿的地雷轰炸,肥章送上。 橙子觉得真是遇到了最好的读者,写评鼓励的、默默订阅的、地雷轰炸的,是你们给了橙子信心和动力。   ☆、第50章 中风了 冯玉姜看好了城里那处房子,便打算买下来。回来家跟钟继鹏一说,钟继鹏就急了。 “花四五千块钱买几间旧屋?你憨了吧?你个怂女人,真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冯玉姜瞪了钟继鹏一眼,说:“说话就好好说话,你要再顺嘴溜地骂我试试?你欺负我不会骂你是吧?” 冯玉姜坐在饭桌旁边,看着钟继鹏吃面条。听冯玉姜抗议了,钟继鹏停下挑面条的动作,咧着嘴笑。 “骂你怎么啦,骂你多亲热,旁的人叫我骂还不赖骂呢!” “死一边去。再骂我撕你的嘴。” 钟继鹏突噜一声吃下一筷子面条,故意吧唧吧唧嘴,说:“憨女人,你先别忙跟他定,我抽空跟你去看看,钱要够手的话也不是不能买,租也要花钱的,买下来划算咱就买。关键是那房子值不值,你一个女人家别叫他给哄了。” 这还像个人话!冯玉姜说:“我寻思差不多,房子虽然不算新,可是城里不比乡下,那地方往后肯定能涨钱。我看他那意思,按我给的价钱应该能卖,就算不行最多再给他添个百儿八十的。” “你怎么就拿准能涨钱?要是不能呢?几间破屋,哪值那老些钱!” “……城里地势好肯定能涨钱。你放心,我看准了。”冯玉姜总不能说,我上辈子就知道了? 钟继鹏说:“我反正支持你开饭店,你也算开出门道来了。要不是开饭店,这两天你去城里剩咱们爷仨搁家,饭都吃不上。下回我跟你一块去看看,就算价钱合适,你一个女人一把手拿那老些钱给他,他跟你打翻脸巴子迷你的钱你怎么弄?” 冯玉姜想想也是,她倒是不怕,但难保旁人不会起意欺负她一个女人,带着个钟继鹏能免去不少麻烦。带着钟大王还能吓唬人呢! “那你下回跟我去。”冯玉姜说,“你去也好,这毕竟是家里的大事情!” 隔天钟继鹏跟冯玉姜一起进了城,一看到那处宅子,钟继鹏就不乐意了。 “就这破屋,前头砖瓦房还行,后头还是老石头墙,都不知是哪八辈子的老屋了。” 按照约定的,很快房主就来了,一见面就跟冯玉姜说:“我跟家里商量了,你说那个价钱绝对不行,甩到底也得给四千六。一间屋才划四百来块钱,还带着个家院子,你上哪里去买?” 钟继鹏接过话来说:“你这前头的房子还行,后头的,我打赌你原先是草屋顶,后来换了瓦的,你这样很容易漏雨,我就是买了也得花大功夫好好修,四千四,我还嫌贵了呢!”回头对冯玉姜说:“我看不行,你还价还多了,根本不值这个钱。” 房主瞅着钟继鹏,就说:“要是不能买,你先租也行,不过先说好我一旦找到合适的买主了,我还得收回来卖。我等着用钱。” 冯玉姜说:“那不行,我租下来你说不定哪天就收回,这样不稳定,我开饭店的,又不能说搬就搬,那谁还敢租?” “这地方算不上城中心,我看不好,咱再找找,换个热闹的地势租。”钟继鹏对冯玉姜说,扭头又说房主:“我说老哥,你租房子,你不一定哪天合适能租出去,空出来你就没有钱拿,看样子你这房子也空了一段日子没人租吧?卖掉你又死要价,一时半会肯定没人买,真不知道你怎么算账的。” 钟继鹏不知道冯玉姜心里头的打算,她就是看中这块地靠着水晶加工厂。钟继鹏他是真的没看好,冯玉姜不行啊,她是一心想买这个宅子,就顺着钟继鹏的话头说服房主: “我小孩爸说话在理,你要是空上几个月租不出去,折的钱也得不少。四千四,我当一回家,你卖就卖不卖我真不能加价了。你不是急着用钱吗?卖给我,我一把手就能给你。” 钟继鹏一听,忍不住瞪了冯玉姜一眼,但是看看房主在场,终究没再说什么。 房主低头思虑了半天,下了决心地说:“那也行吧,不过我要在五天之内拿到全部的钱,不能拖。” 四千四,就算是家里头经济条件好,筹备齐也不太容易。房主自己给了五天期限,哪知道冯玉姜倒不领情。 “只要咱手续办完了,我当天就给你。不过你这后屋里还有些子杂物,你也得赶紧弄走。” 房主一听就乐了。 “行,我马上叫家里弄走。这房子你买的太划算了,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找个对象是北京大闺女,我要不是急着拿钱给他用,我怎么也舍不得卖。” 房主转身拍拍钟继鹏:“大兄弟,你媳妇一看就是个能成事的。” 钟继鹏嘴角抽抽,笑。 房主就问:“那你两个看看,咱怎么过户?得找个中间人做个见证吧?” 钟继鹏说:“那当然,要板正写个字据,中间人找谁,你容我想想。” ****************** 双方约定了第二天上午还在房子这儿碰面,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子。房主一离开,钟继鹏就忍不住埋怨冯玉姜: “我说不行,你张口就说买,这不是叫人说我不当女人家吗?你还真不给你男人留面子。” “面子不能当饭吃,你放心,咱这房子保证买的划算。”宅子买妥了,冯玉姜满心高兴。 “房子贵点贱点你买就买吧,可是你往后也得注意点,在外场上你得给我留面子。” 冯玉姜笑笑安抚他:“行,下回注意。” 当地庄户人有句话,叫做“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女人大包大揽地当家,传出去外头说话也不好听。钟继鹏就是死要面子,可是像钟老大那样,男人窝囊废,一家人都跟着受轻视。冯玉姜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能改变的事。 话说回来,干干的面子能当什么用?钱是她挣的,买房子这事绝对没有错儿,冯玉姜觉着这个主她必须做,错过了要懊悔的。 虽然知道将来房价地价必然贵死,不过冯玉姜她上辈子一个农妇,也不关心房市,也没买过城里的房子,对这块地二三十年后能值多少钱其实没有概念的,反正绝对赔不了,能挣钱就行。 “这样吧,要不我请你下饭店去,今天抢了你的面子,请你吃顿好的还不行?”冯玉姜笑着说,“把咱二丫叫上。” 钟继鹏撇嘴: “请我?你还不是想给你闺女吃顿好的。” 冯玉姜还真不是只想叫二丫吃顿好的,她是有事问二丫。趁着中午放学,两人去学校接了二丫,找了个饭店,点了三个菜:豆角炒肉、烧茄子、炖花鲢鱼,又要了一个黄瓜鸡蛋汤。 “这家饭店的菜,样子弄得怪漂亮,味道也就普通。”冯玉姜这阵子喜欢下饭馆,她是要研究旁人家的饭店,找经验。 “你看吧,说请我吃饭赔罪,点的菜都是闺女欢喜吃的。” 听钟继鹏故意抱怨,二丫就笑,招手叫服务员拿瓶酒来给钟继鹏。听冯玉姜说要在城里头买房子,二丫十分高兴。 “妈,我觉着你有眼光,城里头生意保证比乡下赚钱,房子也值钱。” 冯玉姜说起明天要交钱交房的事,问二丫: “你哥不在家,咱家就数你文化最高,你说这房子怎么过户?找个中间人作保,签个字据,我寻思这样不放心。” “嗯,房子可不是三两个钱的东西。”二丫说,“这个我也不怎么懂,不过乡下有些老习惯老做法其实没有法律效力,没有保障。我班里同学她爸是法院的,我叫她给问问她爸。” “行,你给问清楚。” “爸,妈,你两个今晚还回去?明天一早又得赶回来,就赚坐车挨累了。干脆找个宾馆住一晚上算了。” 冯玉姜忙说:“那不行,我跟你爸都不搁家,刚子有吃有喝还行,小五就该哭闹了。再说两个都不回去,家里头姜嫂她们都跟着担心。” 真是不方便啊,有个电话就好了。 冯玉姜说着猛然想起这事,就跟钟继鹏说:“你回去抽空到邮电局问问,咱得装个电话。家里头装一个,这边收拾好也装一个。要不真不方便。” “装呗,你阔气。我听说得要初装费。”钟继鹏拉长了腔调说,“回头再开新店,钱也得省着点花。刚子这阵子整天嚷嚷要买电视机,寻思咱家钱都跟那地瓜叶一样,一抓一大把。” 两年前镇上一户人家抱回了本乡镇第一台电视,14寸黑白的,在上海工作的儿子给买的,羡煞一整个小镇的人啊。正赶上八四年春节过后放《射雕英雄传》,一到晚上,那家人院子里就挤得满满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主人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搁在三屉桌上,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各人搬着板凳来看电视,赶上村里放电影热闹了。 没过一阵子,主人家招架不了了。一到晚上那老些人,家里乱成一团,开水都烧不上喝的,索性开始卖票,五分钱一票。人是减少了,乡里乡亲却在背后头骂主人势利眼不讲人情。 刚子就连续好多天搬着个小板凳,去那家看电视。钟继鹏好几回笑骂。 “妈妈的,一斤大米才一毛五,你一晚上看掉我三两半大米。” 不行啊,太好看了,梅超风上集的时候爪子抓出去了,郭靖也不知道会不会叫她抓死。刚子一到晚上就拿五分钱自动跑去等着,入了迷的刚子还学着比划几下降龙十八掌,整天寻思着自己也能捡到个武林秘籍什么的,也练成个绝世高手。 买电视机,成了刚子最大的心愿。 电视机冯玉姜不是买不起,可那是个闲物不是?有没有不都行嘛。 “你跟他说,要是期末考试能考及格考上初中,就给他买。要是他能一口气考上八十分,我给他买带彩的都行。” 拼了!刚子今年要考初中,为了叫刚子别再不及格,冯玉姜是下大本钱了。 二丫办事儿风风火火的,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车站等冯玉姜,说同学的爸爸建议去公证。 “那一带的老房子,不一定有正儿八经的房屋证,去公证的话要花点钱,不过有法律保障。” 钟继鹏跟冯玉姜一听,都觉着好,让公家给你做证明,多稳当。房主听到他们提出要公证,倒也没有旁的看法,就是提出了费用的问题。 “公证的钱咱家来出。”钟继鹏立刻大方地说。四千多块女人都不眨眼花了,这两个小钱他还舍不得? 公证。数钱。在房子里头转了一圈,钟继鹏咧着嘴笑。 “这宅子打今天起姓钟啦!” 乡下有新房,城里还有房子,钟继鹏觉着再弄一处宅子,三个儿子就都有着落了。农村人,儿子一大不能不操忙儿媳妇了。 ****************** 房子刚入手,冯玉姜还没来得及收拾粉刷呢,老家传来消息,钟母病了。 钟母经常有病。这两年,钟母但凡有什么要求没达成,总是要病一病,比如要吃驴大肠钟老大家的没给买,比如要一个金丝绒夹袄子冯玉姜一时没理会,再比如嫌冯玉姜一家过八月十五节没回去。 不过这回看样子是真的! 所以这人呐,不能老是装病。装着装着,装出中风来了吧? 钟老大来传话的时候脸色灰败,头低毛耷的。 “我看真要不行了。该准备的真得准备了。” 钟继鹏对他妈的感情还是十分真的,听着烦,气哼哼地呲吧钟老大:“别动不动就不行了不行了的,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钟老大反驳:“我说好话她就能好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他奶上回看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中风了?” 冯玉姜这么一问,钟老大就嚅嚅半天不说话,脸色怪难看的。钟继鹏一看,这里头有事儿啊,他心虚什么? 中风这个病吧,肥胖的人容易得,爱生气的人容易得,钟母两条都占了。钟母欢吃肉,冯玉姜家一个月给二十块,她隔三差五就叫钟老大家买肉给她吃,全她自己吃,旁的人谁吃她嘟噜谁。年纪大了嫌瘦肉咬着硬,就欢吃肥肉跟五花肉,平时又不下地干活,动都不愿情动,一天天的胖。再有,有事没事生气骂人,整天在家里数鸡骂狗。中风这样病找上她,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不过眼下是夏天,这个病本来秋冬季咋暖咋寒的时候容易发病,怎么这时节就突然找上钟母了呢? 钟老大自己不愿情说,可也瞒不住谁。钟老大家二儿子二孬去年说了个媳妇,新媳妇反正有点傻乎乎的,结婚就用了钟传军挪出来的那两间房子。他家不是还有个三儿子三壮吗,眼看也大了,急着说媳妇,没房子呀! 傻乎乎的新媳妇这事倒不傻,估计也是二孬撺掇的,跟老婆婆死拼,这屋子是我的,我穿红衣裳当新媳妇就进的这屋,谁也不兴叫我搬出去,谁撵我我跟她拼命,我拿刀杀她! 钟老大家的没法子了。 三壮自己着急,便把脑子动到了钟母住的那两间屋上头。那两间屋,住着钟母跟四巧,只要想法子叫钟母挪出来,四巧随便哪儿就塞下了。三壮这么打算着,就想法子对付钟母。他也不敢明着来,他给钟母屋里扔了两回死老鼠,还扔过死蛇,再撺掇钟母搬家。 “奶,这屋太差了,潮气也大。你搬去我四叔那屋子,他家老屋有四间,两间我大哥住着,你还住你那个东堂屋多好。晚上你搁那边住,白天你还来这边吃饭,也方便的。” 钟母当然不搬。儿子在跟前呢,大孙子没有养她的义务,大孙媳妇还给冯玉姜当服务员去了不在家,她搬回去谁来伺候她?她吃个饭还得来回跑,她才不傻呢! 三壮着急啊,就瞅机会偷偷往钟母屋里泼水,都潮成这样了你还住得下去?结果,第二回就叫钟母给逮到了。 “狼心狗肺的小鳖羔子,我说哪来的死长虫呢,肯定也是你弄来的……”钟母施展骂功骂个没完,三壮一来火,就回了两句,这下子,钟母直接气得躺倒在地上了。 全都是人才啊! 钟继鹏拖着冯玉姜,火急火燎地回到老家。钟母歪在床上,整个半身不遂,死人一样不能动弹,右边胳膊手都不停地抖,口歪眼斜,嘴角吊着,只有那双恶狠狠的眼睛,还能看出她昔日的威风来。 至于三壮,早已经跑得找不着人了。 “赶紧的弄医院去呀!” 钟继鹏这么一说,钟老大家两口子死也不吭声。去医院不要钱吗?冯玉姜家给的钱,钟母越来越捏的紧,她中风之后钟老大家的在她屋里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钱来,一个农村老太肯定花不完的,藏钱的地方也是高水平啊。 钟继鹏看看冯玉姜,冯玉姜也在看钟继鹏,老的有病,还是送医院吧,能不能治是一说,不送去医院治,外人说话不好听的。 一边安排送钟母去医院,一边冯玉姜心里头暗暗庆幸,幸亏钟母是这时候中的风,要是等她新饭店弄好了开业了,钟母这头再进医院,叫她哪里能抽出来功夫?两头忙不开。 再怎么说,那是她老婆婆,冯玉姜觉着钟母落得这个地步,不忠厚地讲已经算是报应了,作为儿女该尽到的责任还是要尽的,哪怕徒劳无用,只做给外头人看你也得做呀。 钟母本来就胖,中风不能动弹,死沉死沉的,钟继鹏叫上传军跟二孬,连同钟老大,好几个人费了老劲,才把钟母抬上找来的拖拉机。 在钟继鹏凶巴巴的目光下,钟老大两口子不得不爬上了拖拉机,跟着一起送钟母去县医院。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拿着一大堆检查报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皿妹子的地雷。 今天看到一个新闻,几个极品男跑街上举牌子:男人很累出轨无罪。网友神回复:生孩子很累别介意是谁的......哎妈呀,笑得我不行了。   ☆、第51章 脑梗塞 中风的钟母被送进县医院,一番检查,医生抱着一大堆报告单进来了。 高血脂,高粘血症,血压也高,好几个高来高去的医学名词抛出来,医生终于给了个结论:脑梗塞。气的。 其实高血脂、高血压就是个富贵病,八十年代钟母能得上这样富贵病,也算是少见了。吃得好,不动弹,爱生气,日子又太安闲。 “一把年纪,气性太大了可不好。你们做儿女的也是,不能惹她生气。这个病吧,麻烦!” 钟母躺在病床上,也不知能不能听到医生的话,嘴里头哼哼了几声,看上去有点激动,也没人能听明白她想说啥。 钟继鹏烦躁地扫了他妈一眼,问:“那现在怎么治?” “这个,手术创伤太大,不划算。再说这个手术要做你得去北京上海,咱这不能做。已经梗塞的地方不能恢复正常了,药物控制吧,一个星期里要是不复发,差不多能挺过去。关键你这个已经耽误时间了,一发病你就该送来,她血粘度太高,控制的话比较难。” 医生说完淡漠地扫了几个人一眼,问:“谁留下照顾的?” 钟继鹏看冯玉姜,冯玉姜看钟继鹏,钟继鹏的眼睛又狠狠盯了两眼钟老大两口子。 “大嫂子,你跟我留下来。” 钟老大家的被点到,瑟缩了一下,不服气地问:“凭啥就得我?” “咱妈这个样,跟前总得两个人吧?你留下,你是女的照顾着方便。” “那……那她婶子怎么就不留下来?” 钟老大家的当然不愿情跟钟继鹏一块伺候钟母。要是跟冯玉姜,钟老大家的还能占个便宜偷个滑,跟钟继鹏一块,她打怵啊。当然,不用留下来更好! 钟继鹏拿手一指冯玉姜:“就她?你看她跟个刷疙瘩似的,咱妈那身架子,她能弄动?一家一个,咱家我留下,我跟供销社请假。你家就得你,我哥留在这里,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添麻烦能行。我不留下来,有个什么事医生找家属,你等着谁做主?” 刷疙瘩,高粱穗子打掉粮食扎成的,用来刷锅。钟继鹏这样比方,是说冯玉姜身材瘦小没力气。 钟继鹏说的倒是事实,这样安排也是最合理的。钟母这样的情况,一个人不行。其实钟老大留下也未尝不行,但是钟继鹏寻思,必须留一个女的,不然有些事他就是亲生儿子,他也不方便啊。 冯玉姜一下子就有点感激钟继鹏了,算他还长了一截人肠子。自从搬出来,冯玉姜就尽量避着跟钟母相处,她在钟母跟前有种透不开气的感觉。 就说对付钟老大家,还是钟继鹏管用,横愣他有横愣的好处。你冯玉姜跟人家绕绕半天想方设法,钟继鹏却从来不这样,钟继鹏横啊,我说的就有理,你就得听我的,怎么地? 医生看人员定下来了,就交代道:“白黑都得有一个人看着,不能睡,有情况抓紧叫我们。饮食要给她注意,不能给她吃肉,一定要清淡,喝点粥最好,小米粥。病人脑梗塞吞咽功能就有问题,喂饭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慢慢来,不然呛到肺里搞成吸入性肺炎,就更麻烦了。” 钟继鹏点头:“行,记住了。”说着又拿眼盯钟老大家的,钟老大家的赶紧点头:“我也记住了。” 钟继鹏平时跟钟老大两口子说话还不这样,怎么说都是他哥嫂,他还是很顾念的。但是这回钟继鹏看见这两口子就来气,要不是你家没看顾好,我妈能弄成这样子?结果你不赶紧送医院,你还等着我,你又耽误时间,都怨你一家子! 钟继鹏心里有怨气,看见钟老大两口子来火,说话口气就十分差。要是直接肇事者三壮在跟前,估计钟继鹏早拿脚踹了。 “山子妈,你回去看家,衣服啥的不行你先给准备着。大哥,你回去筹钱。住院费我都交了,咱妈叫你家气病的,你作为老大你还能一个钱不出?你还用不用出门见人?” 钟老大看钟继鹏那脸色,也不敢吱声,勾着头走了。冯玉姜知道钟继鹏带来的钱交了住院费就没多少剩余了,她把身上的三十多块钱给了钟继鹏,钟继鹏也没说话就接过去了。冯玉姜自己就留个车费,走出了县医院。 出了医院门冯玉姜又懊悔,该再留点钱的,钟继鹏刚才交代她给钟母准备送老衣裳,她没留钱,拿什么买布?那时候寿衣这东西,小城镇里也没有卖的,都是买布手工做。 这事弄的! ****************** 冯玉姜回到家里,到底还是拿上钱,到供销社去买了布料,虽不如县城里的布料好,在乡下也算好的了。回去以后冯玉姜就自己动手裁剪了,开始做钟母的送老衣裳。真正讲究的送老衣裳,衣襟、鞋子都要绣花的,冯玉姜想起她忘了买点花线,她做衣裳不差,绣花的手艺却不咋地,但是勉强也能将就。 冯玉姜忙着做送老衣裳,姜嫂子空闲下来就主动来跟她搭把手。 “你家小孩奶,真的要不行了?” “难说,谁知道呢!反正这场病怪厉害。” 两人一边拉呱,一边飞针走线。正经送老衣裳要包括棉袄、棉裤、夹袄子还有鞋袜,现在都要火化,得准备两套,火化一套,入殓一套。虽然说火葬已经推行了,但好些人家都钻政策的空子,假说棺材是之前准备好的,村干部睁只眼闭只眼,火化完了依旧用棺材。 不用问,钟继鹏肯定不会给他妈用骨灰盒的。 冯玉姜明明记得上辈子钟母不是这个时候死的,按说还能再病病歪歪地撑一年把,她就没紧着做,谁知道棉袄棉裤刚做完,一个夹袄子才缝两针,医院传来消息,钟母死了。 钟母入院以后,大小便失禁都是在床上,那时候也没有成人纸尿裤啊,一天脏了两三条裤子。钟继鹏上街给他妈去买换洗的裤子,回来时钟母就咽气了,钟老大家的跪在病床前,正使劲的干嚎。钟继鹏一把扯开钟老大家的,扑过去看看钟母,又伸手试了试鼻息,没了,就回头红眼腥腥地朝着钟老大家的吼: “刚才不是还好的吗?你怎么看着的?” “我……我没离步啊,我就在跟前,刚才还喂了两汤勺水呢,一转眼人就不行了……啊呀,我可怜的妈妈呀,你怎么就舍得撇下儿女走了呀……” 农村女人哭丧,那是一种技术。会哭丧的,说来就来,说停立马能停,亮开了嗓子,拉长了腔调,悠长缠绵,似断似续,听起来悲伤无比,一转脸就能言笑如常。 冯玉姜就没这本事。 农村风俗,人死了闺女儿媳妇就得使开了劲哭丧。死了老的不知道哭,那是一句骂人话,有着说人没孝心、缺心眼的意思。 钟继鹏伤心归伤心,阵脚倒还没乱,先把电话打到了供销社,叫供销社给冯玉姜传信,让家里抓紧安排,自己找了拖拉机拉钟母的尸首来家。那拖拉机是专门拉死人的,就不能再拉新媳妇。 钟老大家的跟着拉钟母尸首的拖拉机一路从医院来家,一进村就亮开了嗓门嚎哭,亲妈妈黄娘的,一路哭到了冯玉姜家的老宅。冯玉姜跪在老宅门口迎候钟母的尸体,老远就听到钟老大家的哭声了。冯玉姜她就哭不出来,这跟伤心不伤心没关系,她技术不行,学不会。不哭怕人说闲话,哭一会子还能行,时间一长嗓子就觉着累。 果然,第二天冯玉姜嗓子就沙哑了。这可怎么好,老婆婆死了儿媳妇不哭,这不合规矩呀,有那村里的老太太就悄悄地指点冯玉姜。 “你那个哭法不对,不是你那样哭的,费体力还出不来声,你得放开了嗓子,别憋着,学着用巧劲哭。” 冯玉姜试了几遍,还是学不会呀!算了,反正村里人都知道她嗓子哭哑了,不是个不孝顺的儿媳妇,哭不出来外头人也不能说啥。 钟继鹏倒是从善如流。钟母咽气后钟继鹏那是真真地哭了一场,之后就该干嘛干嘛了,该悲伤悲伤,该哭丧哭丧,跟钟老大一块哭,妈妈娘啊的喊。哭归哭,一头哭丧他一头还能分心处理钟母的殡事。 他不处理,难不成还指望钟老大? 钟母的灵堂设在冯玉姜家的老宅,这是钟继鹏跟钟老大商量了的,老大家房子紧巴,钟母原先住的是西屋。农村规矩东为上,应该在东堂屋送殡的。可是钟老大家二儿子才娶新媳妇不长时间,你让新媳妇搬出来腾屋子送殡,那成什么话! 送老的如抄家,送殡家里头肯定乱,钟继鹏这个亏吃定了。好在他一家子都搬去了街上房子,西堂屋住的钟传军就受了影响,一团乱。 冯玉姜给钟母做的寿衣还没完工呢,那边人死了,这边赶紧多找几个妇女来缝。就是再赶紧,钟母也看不到了,死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家常衣裳,没见到自己的寿衣,按当地的说法,这是要光着身子赤着脚上路了。 关键是,天气还热,已经入六月了,俗话说有福之人生在六月,无福之人死在六月,这话其实不是瞎说的。六月里尸身不能久放,放久了要出味儿的,匆匆忙忙就火化了,装进了棺材里,请了一棚把匠子,吹吹打打的送大殡。 当地风俗是喜事敲锣打鼓,丧事吹唢呐。这唢呐,当地人叫“把匠子”。把匠子来了就在丧事主家门口搭个棚,使开了劲吹。主人家付了钱,就是让他们使劲吹的,吹得不好不出力,要叫主人家孬话嘟噜的。 钟老大跟钟继鹏是孝子,披麻戴孝,腰上拉着粗麻绳搓的孝绦,手里拿着柳树棍做的“哀棍”,按规矩除非请灵、送汤这样的事,孝子是不会迈出灵堂一步的,吃住都在灵堂里。钟老大真的是一门心思哭丧烧纸,钟继鹏一五一十地安排了他妈的丧事,请了本家二叔当“大教理”,差不多就是总管、主事的角色,三百块钱交到大教理手上,一切相关的事大教理来安排。 农村人丧事一般从俭,三百块办丧事,在贫困的小村里当然算是高水平的了。 三百块钱,按规矩是一家一半的,收了亲朋近友吊孝的礼金,谁家来往归谁家。钟老大家的为此差点没咬碎了一口牙,哭丧的声音就更响亮了。 可钟老大家的还不敢出声反对,钟继鹏现如今看她两口子的目光透着一股子凶狠。三壮到如今还跑得没影呢,钟老大家的一边担心三儿子下落,一边担心钟继鹏把钟母的死算在她家头上,一边还担心钟继鹏哪天见了三壮要打要杀,百样滋味搁在心里,就只有放开了嗓门嚎哭。 大教理先问过了怎么安排钟传强和二丫。按说亲奶奶死了,孙子孙女都应该回来奔丧的,钟继鹏低头想了想,便叫大教理安排人去带二丫回来。 “山子就算了吧,他那么远,眼下也正该是学校里期末考试的时候,就是打电报给他,回来也赶不上了。” 大教理又来问冯玉姜,孙老太那边要不要报丧信。 这里头有个讲究,亲的亲家,当然要来烧纸吊孝,可是孙家毕竟是冯玉姜的干妈家,丧事可以不动的。再说冯玉姜身后头还有个冯母呢,名义上那才是她娘家。这个事,钟继鹏想了下叫找冯玉姜做主。 “去报信吧,人家拿我没外气,大事小事都走动,不报信也不好。” 大教理转身安排人去孙家报信。 东堂屋设灵堂,直对屋门口搭了灵棚。按风俗儿媳妇不用呆在灵堂里,反而要在院子里灵棚旁边哭灵迎客,来了吊孝的女客,冯玉姜就低头跟在钟老大家的身后,迎上去扶住女客,弯下膝盖作势要下跪。 儿媳妇迎客下跪,一方面是谢谢人家来吊孝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有谢罪的含义:做儿女的没孝顺好老婆婆,叫她死了,跟亲朋近友赔罪啦! 一般来说女客早就一把扶住了,绝不会由着她们真的跪下去。但要是遇上死者娘家的女客,不想让人好受,她就等着人跪下去。 冯母就是如此。 冯母领着四个闺女,哭天嚎地一路进了院门,钟老大家的是大儿媳妇,赶紧带头走过去扶住冯母,身子就跪了下去,冯母便由着钟老大家的跪到地上,扶着钟老大家的肩膀,身子一仰一俯地站在那儿哭,冯玉姜在后头跟着跪了下去,一看,一时半会没打算叫她们起来呀,大夏天的衣裳薄,时间长了膝盖受不了啊,她忍不住就悄悄挪动一下,借着孝首巾的遮挡换成了半蹲半跪的姿势。 当地办丧事,女人的孝首巾是一条又宽又大的白布。按关系亲疏,孝首巾也有区别,儿媳妇的是最宽最长的,顶在头上,两头都足足垂到膝盖下。 二丫是孙女子,没规矩非要怎么着,她被人接回来以后,就站在院子里看小五。小五根本也没弄懂他奶死了意味着什么,反正他跟钟母也不熟悉,脑袋上带着白布孝帽子,自顾自地在院子里领着钟大王玩。二丫便只好跟在小五后面。 冯母就站在灵棚前放大悲声地哭,她不伸手拉,钟老大家的跟冯玉姜只好跪着。二丫在旁边看着干急眼,正在着急想法子呢,孙家吊丧的人来到了。 孙家来的是孙老二夫妻俩。孙二嫂子跟在孙老二后头,进了院门稍稍一站,哭着就直奔冯玉姜去了,她一把抱住冯玉姜,就势就把她拉了起来,抱着冯玉姜也站在灵棚跟前哭喊。 “我的婶子啊,你一辈子大好人啊,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呀……” 二丫没忍住就偷偷咧了咧嘴角。该说这孙家二妗子太厚道了呢?还是说她太不厚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摸头,一不留神就把钟家老奶写死了。 今天橙子这里下雨啦,秋雨潇潇,下了一整天,无良的bss居然开会开到天黑,估计脑子漏雨了吧!黑天回家,鞋子都弄湿了。 谢谢水漾儿妹子的地雷,么一个!   ☆、第52章 送大殡 孙二嫂子跟着孙老二来吊孝,进门见冯玉姜跪在地上,便一把抱住冯玉姜就势就把她拉了起来,抱着冯玉姜也站在灵棚跟前哭丧。 冯母眼角扫了扫,再看看仍旧跪在地上的钟老大家的,脸上便有了气。跟来的冯玉秋怕当着那老些人弄得不好看,伸手把钟老大家的也拉了起来。钟老大家的站起身,低头往边上站了站,忍不住要腹诽冯母几句。 冯母带着四个闺女,加上招赘来的大女婿,哭喊着进了灵堂棺屋,扶着钟母的棺材哭了半天,又拍拍棺木,察看了一番,见那棺木很是厚实,才稍稍放了脸。 冯母又去到院子里看扎彩的东西。当地老人过世,都要做一些纸扎,农村有专门的扎彩匠。死者为男,扎马;死者为女,扎牛。另外还有轿子、花圈、金银山、米面山啥的,样数很多的。 扎彩的这个钱,按规矩是闺女来出,钟母没有闺女,就只好儿子出了。钟继鹏三百块钱铺底子给他妈送殡,这点扎彩的钱自然有,凡是能扎的东西,基本上也都扎了,一样样摆在院子里。 冯母挨个看了看,问冯玉姜:“怎么没给你妈扎鸡?吉利吉利,一对金鸡不能少的。” 冯玉姜赶紧叫来大教理,问起金鸡的事情。大教理立刻就说:“金鸡扎了,那东西不是留着插在供桌上的吗?回头出了棺,入土前拜祭,拿去插在供桌上。现在就不用摆出来了吧?” 冯母好歹作罢了。 农村丧事规矩多。要是娘家人对死者装殓衣裳、棺木什么的不满意,是可以难为责骂孝子的。遇上那种并不穷却舍不得给他妈花钱的孝子,死者的娘家兄弟、侄子就是上去打几巴掌,也是占着理,风俗上来讲不算过分。 但是,那只是指的娘家人,冯母自己都已经嫁入冯家了,出了户,实在算不得娘家人。钟母娘家侄子也来吊孝了,倒还算得体,并没有冯母这番做派。 话说这冯母果然和钟母是亲姐妹啊! 冯玉姜寻思,今天冯母就是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也不要硬驳着她,丧事最怕闹事,所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闹起来不论谁是谁非,对主家的面子都影响不好。 可能是对钟母丧事办得还算满意,没挑出什么刺来,冯母进了灵堂就坐在棺材旁边哭丧,倒还算安生,没成想外头倒闹出了风波。 老婆婆死了,儿媳妇娘家算是顶门的至近亲戚,来吊孝关系到两头的面子。所以和睦的亲戚,儿媳妇们的娘家会互相商量,出多少礼钱,给什么丧仪,都事先商量好,弄得差不多,这样大家都好看。 孙老二是办事老道的,便主动去找钟老大家的小舅子和冯母的大女婿,意思要商量一下。他并不认识那两人,托了大教理介绍了说话。 大教理先介绍了三人的身份,无非就是说,这个是钟老大家的小孩舅,那个是冯玉姜的娘家人,介绍孙老二家说是冯玉姜认的干亲。 孙老二冲那两人笑笑打招呼,问道:“你两位看看,咱三个出多少礼钱合适?” 冯家大女婿抬眼瞟瞟他,问了一句:“你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已经介绍过了的,他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 话说这冯家大女婿是外地人,远路的,快三十岁说不着媳妇,落得招赘到冯家,实在不是个精明利落的人,农村人讲话就是“少肝肺”。 钟老大的小孩舅掺和说:“别这样,都是娘家亲戚,咱商量商量也好。” 冯家大女婿兴许是觉着刚才在灵棚前头,孙家二嫂逆了冯母的意思吧,说话就挤兑孙老二,张口来了一句: “干亲算哪门子娘家?他跟咱们能一样?” 孙老二当了这老些年的村干部,早已经是办事办老了的,寻思自己要是跟他争吵起来,关系冯玉姜不好看,当下也没多说,笑眯眯地就转身走了。 钟家老宅大门口设了个账桌子,专门收吊孝亲戚的火纸、礼钱。孙老二心里有气,便专门等着冯家大女婿跟钟老大小舅子先登帐出了礼钱,到账桌子一看,那两个人都是出了十五块钱。 孙老二掏出三十块钱,往账桌子上一搁,说:“登帐,孙圩子孙景盛家,奔老四。” 意思就是说自家是钟老四的亲戚。丧事登礼钱跟喜事不同,除了说清自己姓名身份,还要特别说明奔谁的。这份礼钱会照样记在账本上,办完了丧事儿子们分账,这钱要归给钟老四家。 反之,如果来客说“奔老大”,那就是老大家的亲戚,礼钱归老大;如果说“奔老家”,就是上一辈的亲戚,礼钱由儿子们平分。 孙老二登完了礼钱,也不急着走,就站在账桌子不远等着。没过多大会儿,冯家大女婿果然气哼哼地朝他来了。 “我听说你出了三十?” 孙老二点点头:“嗯哪。” “你多出一半,你弄谁难看呢?” 孙老二一脸惊讶:“咱们有什么关系?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忙事的人多少知道这里头的前情,一边暗笑,一边纷纷劝说: “哎呀,都是亲戚,别吵吵起来。” “就是,凡事讲个理,人家又不是没找你商量过。” 冯家大女婿一着急,嗓门就大了起来:“你成心的,成心压我一头弄我难看!我跟你没完!”说着就往孙老二跟前蹦跶。 大教理赶过来,拦住了冯家大女婿,冷着脸说:“别在这儿吵吵,亲戚道里的,伤了和气就不好了。谁要是非得闹事,惊扰了过世的人,钟家老四兄弟脾气可不好! 冯家大女婿听人这么一说,便软下来了。钟继鹏因为他妈的死,正找不着地方撒气呢,要真是在他门口闹起来,保不准钟老四拿刀出来砍人。 冯家大女婿吃了闷亏,丢了面子还短了理,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气哼哼地走了。这事情叫冯母知道了,心里来气又找不着理由发作,就拿头撞着棺材使劲地哭嚎,周围几个人只好拉着她,大热的天气,弄得浑身汗水。钟继鹏在一旁看着,脸都黑了。 “几个姨姐,你们抓紧把二姨给我弄走!她这个样子叫我妈怎么安心下地?” 就这样,冯母没等到钟母的棺材下地,就叫自家四个闺女连拉带拽地弄走了。 ****************** 过晌时分,在一阵乱哄哄的哭声中,钟母的棺材被抬出了灵堂,抬到村口又停下,摆了供桌,儿女子孙们磕头拜祭之后,终于由二十几个青壮年男人抬着去了钟家坟地,跟钟父合葬在一起。 女人是不用送棺下地的,冯玉姜跟钟老大家的叫几个本家女人拉着,回到了钟家老宅。东堂屋里空荡荡的,满地的麦草。五七之内,这里还算是钟母的灵堂,除了棺床的位置找“全福人”打扫了,旁的地方是不能动的,这些麦草就堆在屋里,留给儿子们守孝打地铺。 钟老大家的进了院门,便赶在冯玉姜前头几步跑进了灵堂,一屁股坐在麦草堆里放声大哭。这也是一个风俗,棺木下了地,哪个儿媳妇先跑进灵堂哭,保佑哪个儿子家发财。 冯玉姜如今不信这个,发财不发财,跟钟母保佑不保佑有关系吗?冯玉姜一直还在琢磨,这钟母,怎么突然就死了?上辈子她明明不是这个时候死的,明明能多活年把呢!不过她多活的年把,可是给儿女造足了罪,不能走不能动,睡着拉睡着尿,差点没把冯玉姜跟终老大家的折腾死。钟老大家的还好,惯会偷滑偷懒,冯玉姜在那一年多里白黑昼夜地伺候钟母,差点没累死。 这倒是钟母解脱了?还是她解脱了?上辈子她死了,也是这样吹吹打打、闹闹哄哄地送大殡的吧?冯玉姜出了屋门,围着乱糟糟的院子转了一圈,忽然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二丫说: “先对你几个说,等我老了死了,叫你哥他们赶紧把我埋了了事,你们要是敢这样吹吹打打地给我送大殡,我装进棺材里我也要爬出来骂你们!” 二丫愣愣地听她说完,噗嗤一声,笑得蹲到了地上,捂着肚子闷笑。 “哎哟……我说……妈,你脑子里净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还能不死?别笑,你给我记住了!”冯玉姜认真地叮嘱二丫,看她一个劲儿闷笑,不放心地说道: “你记住了没有?” “行了行了,记住了。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幽默?” 小五领着钟大王跑过来,拉着冯玉姜问:“妈妈,你真的会死吗?” 冯玉姜蹲下来,看着小五说:“人都会死的。” “可是我不想叫妈妈死……”小五说着嘴巴一撇,小鼻子一皱,眼看就要哭开了。 其实,四五岁的小孩知道什么呀,无非就是这两天整天看着好多人哭,哭他奶死了,在小五心里死亡就成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旁人怎么死都没关系,他小五的妈可不能死呀! 冯玉姜看着姐弟俩一个憋笑,一个眼泪开始酝酿,一下子就从那种莫名的情绪里回来了,赶紧安抚小五。 “好啦好啦,你妈才不会死呢,你妈能活一千岁,活成老妖怪,行了吧?” 小五瘪瘪嘴,还是不太放心似的,拉着冯玉姜的手居然好一会子没乱跑。冯玉姜忍不住又有点埋怨自己,好好的说这个给小孩听干什么,真是的! 二丫说:“妈,你没发现这两天四巧光想玩失踪吗?” 冯玉姜想想,还真是。 “我打赌,四巧肯定在我奶那屋翻我奶藏的钱。”二丫说,“哪里是我奶的钱?还不都是咱家给的?妈,我也去找找,不能白白便宜了大伯家。” 冯玉姜回头看看灵堂,钟老大家的还在唱小曲一样地哭妈妈呢! “算了,你别多事。你也不想想,要是好找,你大娘、四巧她们早找到了,要是不好找,他家人看在眼皮底下都找不着,你哪里能找到!” “你说我奶真是水平,她能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二丫嘀咕。 冯玉姜脑子里一恍惚,想起了什么,忽然就说了句:“枕芯子里头。” 二丫咦了一声,说:“要是在枕头里,四巧早找到拿走了。” “不是枕头里,是枕芯子。你奶喜欢睡厚点硬点的枕头,她那枕芯子,都是厚厚的棉花。你不把整个枕芯拆开,找不到东西。”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两间屋地方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着。”二丫跳起来就跑。 二丫跑进钟母住的屋子,四巧正好在屋里。二丫看看四巧,问: “你这两天面都不怎么露头,你干嘛呢?” “我收拾收拾。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人家说咱奶用过的东西,最好都拿她坟上烧了,烧给那边她用着习惯。旁人再用不吉利。”二丫抿着嘴笑笑,“嗯,你说咱奶在这屋住了好几年了吧?她会不会想家了常回来看看?” “你胡扯什么!”四巧搓搓胳膊,气呼呼地走了。二丫笑笑,眼睛就盯在了钟母的床上。整张床明显被细细翻过了,被褥松松地摊着,席子一角也卷着。二丫敢打赌,四巧肯定连老鼠洞、墙缝里头都掏过了。 床头的枕头又厚又大,外头套着蓝色小细格子的枕套,上头还搭了土黄色的枕巾,二丫拿起枕头,剥掉枕套,枕芯子是白布缝的,细密的针线,老沉,钟母肯定在里头塞了很多棉花。 二丫伸头瞅瞅,四巧叫她一吓,也不知去哪儿了,二丫小心地拆开枕芯,一层层棉花剥开,什么也没有啊?最后,在一团棉花里,二丫捏到一个硬实的小卷卷。 “妈,我奶真会藏,这一百五十块钱,你隔着棉花根本就捏不着。我猜大娘跟四巧肯定也仔细找过枕头了,就没寻思能卷在棉花里头一层层裹着。” 二丫一脸得意,说:“妈,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到。” “你奶那个人,东西她就搁在头底下枕着她才放心。”冯玉姜其实想说,我不是猜的,我上辈子给她拆洗过枕头有经验啊。 二丫把钱往兜里一装说:“这钱,改名叫钟二丫了。” “给你就给你,你带着在学校里好用。也别再说给你爸知道了。” 二丫点点头,说:“妈,我奶一个老太太,粮食青菜又不用买,这几年咱爸一个月给她二十,她应该不止攒了这个数。” “你奶对自己舍得,该吃吃该穿穿,什么好的吃什么,她也攒不了太多。” “嗯,也是。平时的钱她肯定带在身上,她一有病,肯定叫我大娘掏走了。老鼠不吃替猫攒了。” 冯玉姜给了二丫一个不赞成的眼神,说:“怎么说话的?人死为大,她到底是你奶,不兴说不敬的话。” ****************** 钟母下地,至近亲朋就纷纷走了,最后走的是钟母招赘出去的三儿子,钟老三既然招赘了,这回来奔丧,也算是孝子,但不用跟钟继鹏、钟老大一样出钱,跟亲戚一样的。 钟老三跟钟继鹏关在东厢房里说了老半天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钟继鹏脸上淡淡的,招手送走了钟老三。 “他三叔跟你说什么?”冯玉姜问。 “他能说什么?无非说咱妈已经死了,叫我放过三壮。估计受了我大哥的托请。哼,我放过他,除非他永远别回老钟家来!” 按规矩,钟继鹏跟钟老大这两个孝子,还得敞着门,给钟母守七天的灵堂,在当地叫“趴棚”,血缘近的晚辈从死者过世开始趴棚,趴到死者下地。孝子不行,送棺下地以后孝子最少要再趴七天。听说过去老规矩是要趴到五七的。 这六月初的天,当然不冷,可就是蚊子太多啊!钟继鹏叫二丫去给他买蚊香,那时候蚊香还算高级东西呢!好像也不是太管用,大敞着门,头天晚上点了蚊香,到半夜就叫蚊子咬醒了。 蚊子在努力考验钟继鹏的孝心!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农村里丧葬习俗很多的,现在回老家时看到有办丧事的,总感觉气氛好奇怪,尤其是高寿的老人,说是喜殡,当喜事办的,好不热闹,请戏班子的都有,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哈...... 感谢阿呆妹子的手榴弹,么一个吧? 今天码字总是慢,手速好渣,不过既然说了坚持日更,橙子就绝对不会偷懒。   ☆、第53章 老公鸡 钟母的殡事终于忙过去了,冯玉姜算是歇了一口气,她开始着手操办城里头新饭店开张的事情。毕竟是有了经验,这一回她就顺畅多了。 粉刷装修了房屋,冯玉姜按照之前的设想开始布置,一边贴出大红纸招收服务员和厨师。厨师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一个小赵,一个小周,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原先在旁的饭店做了两年学徒,完全符合冯玉姜的要求。 服务员来报名的人也蛮有几个,冯玉姜要求要识字,有些文化的,从里面挑了两个看着端庄板正的先用着,虽然还没开业,收拾准备的活儿也不少。 冯玉姜打算等再有合适的,再招两个个。小饭店一家,两个厨师,四五个服务员,再加上她自己,差不多应该够了。 万事开头难,一样样的都得准备好。正当忙不开的时候,二丫放暑假了,便也留在这边帮着冯玉姜操忙。 钟传强随后就到了。其实钟母的丧事正赶在暑假头里,紧接着就放了暑假。钟传强回来时,钟继鹏首先叫他去给钟母上坟。钟传强听话的放下行李就去了,回来时捎来一个消息,刚子居然考上初中了。意外。 语数两门都考了六十几分,低空飞过。 “妈,刚子问你电视机啥时候给他兑现。” 冯玉姜说:“怎么就这个积极?我答应他了就肯定算数,不过眼下事太多,等一阵子再给他买。” 饭店准备的差不多了,冯玉姜的心思放到了菜品上头。城里不比乡下,只靠着盐豆子、鲜歪汤这样的小菜,怕是打不开场子,冯玉姜琢磨着该弄点什么新菜,饭店的菜品,还是该走有特色的路子。 钟传强跟二丫一来就成了左膀右臂,冯玉姜索性把一些杂活,包括面试服务员这样的事情交给了他两个,先叫他两个过过目,看看情况。 结果,就是这个事,差点没把冯玉姜吓坏了。 这天冯玉姜去附近的菜市场转悠,了解菜价啥的,回到饭店时,一进门就看到钟传强正站在饭店前厅,面对着两个女的说话。她估摸这肯定是报名来当服务员的,便走了过去。 钟传强看到冯玉姜进来,露出了一个斯文的笑容。那两个年轻姑娘本来是背对着冯玉姜的,这会子察觉后头来人,便转过脸来,冯玉姜猛地一愣。 其中那个穿水红色褂子的姑娘,冯玉姜认识,太认识了,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那是她前世的大儿媳妇刘金英,山子前世的媳妇! 冯玉姜怎么能记错!上辈子这刘金英,性子跟钟老大家的有一拼,宁死不吃亏,拼命占便宜!并且还是个相当辣害的,刚过门,小夫妻倒也安稳过了一段日子,没多久,头胎儿子出生,刘金英便开始发威了,今天因为这个闹,明天因为那个吵,凡事要占着上风头,滚刀肉似的,泼妇一个。山子的性子老实内敛,学不会发疯撒泼地跟她闹,刘金英一天天地把男人磨倒了,在家里说一不二,成了个当家人王。 而眼下,这刘金英就跟山子面对面地站着,望着冯玉姜一脸笑容。 冯玉姜的两只脚如同钉在了地上,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发愣。 钟传强见他妈样子有些奇怪,便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里的篮子说:“妈,这两个是来报名当服务员的,本地人,都是小学毕业。” 本地人?这刘金英不是邻边乡镇的人吗?啥时候跑县城里来了? 冯玉姜定定心神,叫钟传强: “山子,给妈倒碗水喝。” 就在刘金英身后,长条桌上放着水壶茶杯,钟传强还没动步,刘金英就笑着说道:“我离得近,我来吧!” 说着她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笑盈盈地端给冯玉姜。 “姨,你喝水。” 冯玉姜接过水杯子,不自觉地拧着眉头喝了一口,说:“你两个,十几岁了?” 刘金英脆生生地说十八了,另一个姑娘说十七。 “哦,有婆家了没?”冯玉姜不自觉地就这么问了。 两个都脸带羞涩地摇头,忍不住都偷偷地瞄钟传强。冯玉姜当然知道,自家大儿子瘦高白净,斯斯文文,是个招人爱的。 冯玉姜看着眼前的刘金英,忽然觉着胃疼。她捂住心口,说:“山子,妈有点难受,浑身不舒坦。” 钟传强一听赶紧过来扶住她,嘴里说:“妈你不碍事吧?外头那么毒的太阳,你看你非得去菜场,千万别中暑了。” 这时二丫从后头跑出来,一见冯玉姜脸色不好,忙问:“妈你怎么啦?” 冯玉姜说:“没怎么,就是有点不舒坦。我进屋歪一会子就好了。” 钟传强跟二丫把冯玉姜扶到后边屋里头,让她在床上躺下。饭店还没开业,娘几个还没找房子住,就暂住在后头的屋里。反正天气热,支上蚊帐也方便。冯玉姜靠在叠起来的两个枕头上,心里头胡思乱想,乱糟糟的。 刘金英怎么就出现了?难不成姻缘天定,她就非得成为钟家的儿媳妇?太糟心了。冯玉姜躺不住啊,叫二丫: “你去外头看看,刚才那两个来当服务员的,叫她走吧,临时不招了。” “不招了?妈,你不是说要四五个的吗?”钟传强说,“这两个,我看也算合适。” 冯玉姜一听钟传强这话,忍不住就烦躁起来。 “合适什么合适!我看不合适。不要了,眼下你两个在家里,暑假有一个多月,活不愁干,等快开学再招吧!” 钟传强想想,也是,刚开业生意肯定少,不会太忙,有他跟二丫这两个暑假工完全忙得过来,便答应着转身出去了。一会子功夫钟传强回来,对冯玉姜说: “我跟她两个说考虑人手够了,暂时就算了。” 冯玉姜还是不放心,盯着钟传强的脸看。 “山子,你觉着那两个闺女孩怎么样?尤其穿水红衣裳的那个?” “我看行啊,看着干净利落的,长相个头都还行,也上过学,当服务员肯定能行的。” 冯玉姜一听,忽然就来了火。 “叫你挑服务员,又没叫你挑媳妇,眼睛盯着人家的个头长相做什么?你好好上你的学,别把那眼睛盯在女的身上。” 刘金英不丑,想当初大儿子不就是一看中了?冯玉姜忍不住发烦,这说儿媳妇可不是旁的,一个生人进了你家门,她要是不好,你一大家子也别想过舒心日子不是? 然而钟传强知道哪头逢集啊,叫冯玉姜莫名其妙的一呲吧,钟传强摸不着头脑了,一边心里叫冤,一边拿眼去瞅二丫:咱妈这是发的什么烦? “妈,你今天怎么回事?不是你说招服务员要挑模样端正,个条别太矮,有点文化的吗?怎么又扯上挑媳妇了?你也不想想,我哥他一个名牌大学生,对着一个小学毕业的陌生人,都说不上话,他哪来旁的想法?” 说着二丫朝钟传强调皮地挤挤眼:“哥,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跟咱妈要媳妇啦?要不咱妈咋忽然关心你这个事?” “瞎胡扯什么!妈,服务员也不难找,你不喜欢,不要就行了,我刚才叫她两个走了。” 冯玉姜稍稍松口气,还是不放心,忍不住叮嘱钟传强。 “山子,好伙计一季子,好媳妇一辈子。你现如今可什么人都不要牵扯,你好好上你的大学,等毕了业再考虑这个事,行不?” 钟传强无奈地答应着:“行。妈,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冯玉姜拍拍自己的额脑门,笑。再想想,这一世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她上辈子,山子是初中毕业的农民一个,如今已经是大学生了,兴许,有些事也该不一样了吧? 不管怎么样,反正冯玉姜横下了一条心,像刘金英,这辈子绝对不能再让她进了钟家的门。 冯玉姜小心提防了好一阵子,总疑心说不定哪天刘金英就又出现在她面前了,闹腾得一家人不得安生。然而从那天起,刘金英就没有再出现过。 因为这件事,看着山子跟二丫一天天大了,搁在农村不上学都该结婚成家了,冯玉姜的心就忍不住吊了起来。 ****************** 冯玉姜的新饭店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开了业,饭店还用的老名字,外头挂了漂亮抢眼的大牌子:好日子饭店。 冯玉姜是选在一大早上开业的,发财要早嘛! 钟继鹏带着刚子跟小五也来凑热闹,爷几个在外头放了好长一挂鞭炮,这边热腾腾香喷喷的油煎包已经出锅了。 城里头上班、上学的人多,走过路过,顺便买上几个油煎包,一边吃着就一边走了,也有进店里吃的,进了店,就能尝到好日子特色的小咸菜和盐豆子。眼下是夏天,吃盐豆萝卜干其实不算合适,冯玉姜便把新做的盐豆子加上花生米,做成油炸盐豆子,厨师小赵在原先的饭店很会弄腌黄瓜,腌出来脆生爽口,加了芫荽提味,吃着相当不错。冯玉姜便让小赵也做了些腌黄瓜,也提供给客人。 冯玉姜搞了个开业大酬宾,进店吃饭的客人,早餐送小菜;中午、晚上进店吃饭,除了送小菜,还送一个丸子汤。 眼下因为是夏季,萝卜丸子不好弄,倒不是没有丸子,是这时节萝卜炸成丸子,味道总是不佳。现在的丸子汤,是用豆腐、鸡蛋、碎粉条搅在一起炸的,豆腐跟鸡蛋的香味混在一起,碎粉条泡软了再炸,吃起来软糯清香,浇上黄瓜、芫荽做的汤,口感十分清爽,正适合夏天吃。 冯玉姜跟厨子小赵一起,给饭店弄了个菜单,除了鲜歪汤、盐豆子炒鸡蛋等原先做过的特色菜,还添了好些样菜,杂鱼汤、炖鱼头、羊血豆腐,鲜炒时蔬等等,还推出了冯玉姜这阵子一直琢磨的老公鸡。 因为东西实在,口味地道,饭店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顾客。尤其那道创新的老公鸡,很快就成了店里的招牌菜。 老母鸡吃的人多,肉多还滋补,是饭店里常有的菜。至于老公鸡,肉结实,不像老母鸡那么胖,更不像小公鸡那么鲜嫩。 那时候在农村,集市上老母鸡有人买,小公鸡有人买,老公鸡却很少有谁肯买,论滋补它不如母鸡,论肉质它不如小公鸡,家里的公鸡养时间长了,几乎都是自家杀了吃了。即便有人肯买,价格也比老母鸡便宜很多。 乡下人吃老公鸡,一般都是炖,要是有个三两年的老公鸡,是很难炖烂的。烧草锅一个劲儿炖起,炖的喷香四溢,却也不能把老公鸡肉炖的软烂,然而正因为这样,老公鸡肉有韧劲,有嚼头,咬着弹牙,越嚼越香。 旺火炖出来的老公鸡,鸡汤浓香醇厚,却没有老母鸡汤那个油腻。快炖好的时候汤里加上粉皮,不要把粉皮煮烂了,这样的粉皮滑爽透亮,跟老公鸡肉一样筋道弹牙,吃起来别有风味。 一道菜有肉有菜,有荤有素,还有好喝的汤,一推出便大受欢迎。 最关键的是,这个菜,县城里头没有哪家饭店做。老公鸡价钱本身便宜,这道菜卖的价钱比老母鸡低一些,顾客就觉着便宜划算,更愿意点了。 好日子饭店的老公鸡,渐渐就成了名菜。加上饭店还有装修讲究的包间,订宴席的一天比一天多了。 炖老公鸡卖开了,冯玉姜很快又开始琢磨,当地的烧鸡怪有名的,烧鸡用的是当年的小鸡,冯玉姜觉着吧,这样做烧鸡的肉太胎了,口感并不好。要是用老公鸡做烧鸡,会不会筋道好吃呢? 嗯,试试也行啊!冯玉姜又开始琢磨烧公鸡。 饭店开业以后,冯玉姜在附近不远租了两间住房,跟钟传强和二丫一同搬了过去,饭店里除了前厅跟后头的包间,只留了两间给厨子和服务员住。 眼看着暑假又快结束了,刚子也定下了转到这边城里来上初中,他那个电视机都要了好几回了,冯玉姜自觉不能说话不算话,便叫钟传强去城里头商场给他买。钟传强很快抱了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来家,一同来的还有个年轻女的。 “妈,妈,你快去看看,我哥把电视机买回来了,还领来一个俊大闺女。你说商场里头卖电视,还赠送大闺女不成?”二丫一脸贼兮兮的笑。 冯玉姜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正好是前世那个刘金英吧?她稳了稳心神,赶紧到前厅里一看,不是刘金英。 这姑娘看样子是帮着钟传强搬电视回来的,钟传强是骑着自行车去买的,付了款却懒得再回来找旁的车,便把电视机的箱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捆扎牢了,那个姑娘跟在后头一路扶着回来,这会子,两人正合力把箱子抬进屋。 白色小衬衫,黑裙子,苗苗条条的一个大姑娘,洋气又漂亮。看起来跟钟传强还怪熟悉的,两个人说这话,抬着箱子就进来了。 只要不是刘金英,冯玉姜便没有太多惊吓了。 “山子,这是……” 钟传强放下箱子,拉了一下衣袖,笑着说:“妈,这是我中学里的同学。” 那姑娘笑微微地朝冯玉姜点点头,说:“阿姨好。” 虽然是为了帮忙,却是大儿子头一回带个姑娘来家,用二丫的话说,还怪俊气的,冯玉姜不能不上心了,赶紧叫二丫倒茶拿水果。 姑娘文文雅雅地说:“阿姨,不麻烦了,我得赶快回去,有时间再来看您。” “妈,人家还在上班,怕我把电视搁在自行车上不稳当,给我帮忙的。” 不能耽误啊?冯玉姜顿了顿,说:“那有空家里来玩。” 钟传强送了姑娘出去,二丫挤挤眼说:“妈,你今天真热情啊!怎么样?俊大闺女吧?” “小丫头一边去,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冯玉姜说着,见钟传强送人回来,便本能地开始扒拉那姑娘。 钟传强笑:“妈,妈,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她是我中学的同学,在五交化商场上班的。” 儿子大了,当妈的有些事能不操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晚上的写好吃的,就感觉肚子又饿了。唉,吃货伤不起啊! 嘻嘻,这个山子(钟传强),眼看着大学快毕业,也是男大当婚的时候了,妹子们觉着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呢?   ☆、第54章 招人爱 冯玉姜这个年龄,儿子带了个姑娘来家,想让她不关注都难! 先不管怎么回事,总是山子同学吧?所以冯玉姜也就随口说了句“有空来家玩”,没成想两天之后,那姑娘就拎着点心盒子,拎着水果,真的到家里来玩了。冯玉姜多少有点意外,现在这姑娘都挺大方啊! “阿姨,你看你家搬过来我也不知道,应该早来看你的。” 冯玉姜赶紧招呼她坐下,叫二丫拿瓜子水果来。 “二丫,你哥呢,跟他说同学来找他了。” 二丫几不可见地撇撇嘴,笑嘻嘻地说:“我哥出去了,刚才出门去邮局寄信了。你没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我估摸着恐怕是给女同学寄的信。” 冯玉姜抱歉地朝那姑娘笑笑,说:“一会子就该回来了。你跟山子是中学同学?初中还是高中?” “初中。” “你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家就在城里头吧?爸妈是做什么的?” “阿姨我姓张,叫我小张就好。爸爸是机关干部,我妈吧,家庭妇女一个。还有个哥哥,在银行里工作。” 她两个这么聊着,二丫在一旁偷偷翻白眼。这样的话题,怎么听着就十分别扭?相亲现场是吧? 稍坐了一会子,钟传强还是没有回来,小张姑娘便起身说要走。 “阿姨,我也没啥事儿,就来看看您。钟传强不在家,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多玩一会子吧?你说真巧,山子他出去了。”冯玉姜说着,起身送了小张姑娘出去。一回头,二丫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对着冯玉姜皱鼻子做鬼脸。 “妈,你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初中毕业的售货员,这么卖力地跟咱家套近乎,叫人不舒服。你以为我哥真能看上她?你挑儿媳妇的要求还真低!” 冯玉姜走过去,好气地拍了二丫一下。 “下去!你这丫头,坐在桌子上像什么话!——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人家到家里来玩我还能不理人家?再说售货员怎么啦?售货员也没低谁一等。抬头嫁女,低头娶媳,要是你哥真喜欢人家,我倒不觉着有啥不好。反过来,你哥要是不喜欢,什么身份条件也没用不是?” 冯玉姜忽然觉着需要给闺女做做这方面的教育了。 “二丫你也是,将来要找婆家,关键是人合适,夫妻两个过日子,一定要情投意合,互相合得来,找个知疼知热的,旁的都是次要的。” 钟二丫一听这话,从桌子上跳下来就往外走。 “妈,你好好地关心我哥吧啊,可别没事往我身上扯。”二丫觉着,她妈跟她谈这个话题,等上十年八年的吧,或者干脆就不用谈了。这丫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偏偏半点没开窍,有她爸那个坏榜样在跟前,二丫压根不打算给自己找个麻烦来。 钟传强回来的时候,冯玉姜告诉他小张姑娘来过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盯着钟传强的脸看。哪知道钟传强脸上根本没表现出什么来,没有激动没有反感,就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怎么来了?” 冯玉姜说:“这个还不得问你?那姑娘,是不是对你有啥意思?” “妈,你别瞎琢磨了。你也别瞎掺和,张雅洁的事我自己处理。” “行,我瞎琢磨。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好……”冯玉姜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嘀咕。 张雅洁?张雅洁…… 冯玉姜突然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花瓶,花瓶倒在桌子上,差一点没滚掉地上去。 “山子,你跟我说,这个张雅洁,不会就是当初那块天鹅肉吧?” ****************** 想起当初那件事,冯玉姜再看见张雅洁就冷淡了下来。这姑娘人好不好另一说,冯玉姜觉得,谁家摊上她那对父母做亲家,算是倒了霉了。买猪看圈,有她家人那样的处世态度,谁娶了这张雅洁恐怕也很难过好。 极品公婆和极品岳父母,往往是小夫妻闹矛盾的根源。闹着闹着,感情闹冷了,家庭闹散了。 然而这张雅洁,怎么还好意思往她家跑?冯玉姜第三次见到张雅洁拎着水果到家里来,一下子不知该拿什么脸给她了。 她生性实在刻薄不起来,可是现在看着眼前的张雅洁,冯玉姜怎么看心里怎么不舒服。 毕竟是有一段朦胧初恋啊,钟传强那个内敛的性子,对这张雅洁冷不下来脸,可心里头有疙瘩,他也热不起来。既然人家到家里来找他,钟传强只好把张雅洁带到屋里,坐在椅子上却找不到话说。 倒是张雅洁话还挺多,问了好多钟传强大学里的事情,然后一脸失落地说:“我运气不好,这辈子没机会上大学了,钟传强,如今你是大学生,不会看不起我文化低吧?” 钟传强被这话问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半天说道:“怎么会呢,大家都是同学。” “我今天来,阿姨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钟传强说:“没有啊,她就是跟你不熟。” 张雅洁低着头,呐呐半天,斯斯艾艾地说: “传强,你那时候……有没有怪过我?那件事,真不是我希望的,都是我爸我妈……我什么都没说,我妈她性子就那样……” 钟传强没吱声。说实话,他真没想到买个电视,会在五交化商场遇上当营业员的张雅洁,结果她那么热情地帮着搬电视机,还不容婉拒地一路跟着他送到了家里去。 当年初中毕业之后,钟传强就没怎么见过张雅洁。记忆中那个人那件事渐渐淡漠,钟传强有时想起来,都以为她早应该结婚嫁人了,城镇户口,大方漂亮,搁在八十年代的小城镇应该是比较吃香的。 张雅洁拐弯抹角告诉他自己还没结婚没对象的时候,钟传强真觉着很意外。 张雅洁家里是打定了主意要攀上一门高枝的,谁知道一直没遇上满意的,高不成低不就,这张雅洁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闺女了。那年代普遍结婚早,即便是在城里,张雅洁二十岁露头还没找对象,也算不小了。 这时候钟传强叫她遇上了,英俊斯文地出现在她工作的商场里,大学生,家里居然还开了饭店,买了城里的房子,张雅洁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几乎是本能地,张雅洁就缠上来了。 “传强,你……到底还是在怪我?”张雅洁见钟传强半天没吱声,忍不住就站了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钟传强见她站了起来,便也只好跟着站起来。 “没啊……都过去了。” 钟传强刚一说完,张雅洁忽然就扑进了钟传强怀里,嘤嘤地哭着说: “传强,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没忘掉。这几年人家给我介绍了很多条件不错的对象,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心里忘不掉你。” 钟传强活了这二十一年,头一回被个姑娘抱住,他全身僵硬,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张雅洁见他没有推开,索性抱着就不松手了。 冯玉姜一脚进门,正好看到两个人这幅情形,她重重咳嗽了一声,屋里的两个人赶紧分开,钟传强仍旧僵硬着一张脸尴尬发愣,张雅洁一副羞答答的样子,红着脸说: “阿姨,那个,我……我先回去了。” “山子,你跟她……”冯玉姜气急地跺跺脚,说:“山子,我先跟你说,你要是非得跟这个天鹅好,你就不是我儿子!” “妈,不是我,是她……”钟传强开始结巴,“我根本就没……唉呀!”说不清楚了,钟传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气。 “我不管你什么她什么,反正咱家这乡下老土,咱高攀不起人家!你自己的惹上的事,你自己给我掰扯干净。。” 冯玉姜气呼呼地转身离开,坐在自己屋里生气。打发掉一个刘金英,一转眼又缠上来一个张雅洁,这山子,还真随了他老子花心招女人的本事! 反正,说一千道一万,这门亲事冯玉姜不想结,天鹅肉咱不吃你还能硬塞? ****************** 冯玉姜低估了人不要脸能到什么程度。 几天之后,当初那个指着她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女人,张雅洁的妈,忽然腆着脸来找冯玉姜了。 张雅洁的妈没到家里头来,是找到饭店的。冯玉姜开了个包间,让张雅洁她妈进去说话。 “哎呀,你看,我今天来的匆忙,怪冒失的。这个事吧,怎么说呢,咱做父母的也是没想到,两个孩子隔了这好几年,到底还是要往一块走,你说……哎呀,一张纸掀过去,过去的事吧就不说了。” 张雅洁的妈一副高姿态,冲着冯玉姜笑。 “我女儿回去说她跟你家传强处在一起了,隔了这好几年,也是这两个孩子真的有情分。那什么,当初我也有不对,我女儿回去一个劲埋怨我,我想着咱做父母的,还不都巴望着孩子好,既然他两个情投意合的,咱这当妈的还能说什么呀,大妹子你说是不?我今天来,我就是想咱两个当妈的,咱说说聊聊,把话说开,省得心里有疙瘩。” 这是赖上了?冯玉姜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但是这张雅洁,挂上她那对父母,冯玉姜真心不喜欢。 “这话怎么说的?”冯玉姜沉着脸开了口,“我问过我儿子了,他就是在商场里头遇上了你女儿,你女儿主动帮忙给送电视机到家里头来,之后你女儿来过两次,我家传强并没有主动去招引她,我还真不知道他两个能有什么关系!” 张雅洁的妈脸色有些尴尬,想起女儿的嘱咐,忍着性子说:“大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女儿是个规矩的女孩,跟你儿子如今走的那样近乎,你这当妈的你不能打拦坝。话说回来,我女儿虽说没考上大学,可也是有文化有工作的,还是城镇户口,她哪点配不上你家?” 冯玉姜气急了反而笑了。 “你说的很对,你女儿哪点都能配上咱家,咱们家就是个乡下老土,不敢高攀你们这城里的高门户,省得叫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把话说开了,我儿子又没怎么着你女儿,你女儿自己贴上来的,咱家要不起,你捧着闺女你还能硬塞不成?” 冯玉姜如今不是原先那个面疙瘩了,既然山子自己没入心,这个张雅洁,绝对不能硬挤进她钟家的门。冲着她那个妈,这亲事她也绝对不要。 张雅洁的妈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她本以为,冯玉姜一个发了点小财进了城的农村妇女,不难对付,给一个甜枣吃饱饱的,是带着一种高姿态来跟冯玉姜拉近乎和好的,谁知道冯玉姜一点面子也没给她留。 “你说话你厚道点,你家是儿子,占了我闺女的便宜,她一个姑娘家,你还叫不叫她做人?” “既然她一个姑娘家,就不要有事没事往我家里头跑了,你说对不?” 冯玉姜一句也不肯让。两个人的争吵声包间里哪能包的住?钟传强推门进来,对张雅洁的妈说: “阿姨,我跟张雅洁本来也没有什么,那天她来找我,忽然就扑进我怀里了,我从来没怎么着她。张雅洁她没什么不好,可是我真的对她没那个感情,你不能硬叫我接受她吧?再说你跟我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觉着两家人真还有脸面结亲吗?” “你们……乡下土鳖,不识好歹的,你们欺负人!有本事你给我等着。” 张雅洁的妈气哼哼地抓起皮包,像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踩着半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地离开了冯玉姜的饭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啊哈妹子的地雷。 钟传强好小伙子一个,作者一定要给他找一个可心可意的媳妇,嘻嘻   ☆、第55章 恶人王 冯玉姜没想到要装个电话那么难,八十年代之前,装电话得看级别,除了一些够级别的领导干部,个人是不批准装电话的。八十年代中期个人可以装电话了,普通人家负担不起初装费不说,还要先申请,申请递上去了,装电话的事情却没了回音。 钟继鹏带着刚子和小五进城来,头一件事就是跟冯玉姜说电话的事。 “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呢!说是咱一整个乡还没有私人家庭装电话的,就算批准了,还得给咱专门弄一条线路,少到底也要等上个几个月的。当初供销社装电话,交了好几百块的初装费,足足等了大半年才装上。” 冯玉姜无奈了。她不过就是想装个电话联系方便,毕竟家里的饭铺子也要时常问问管管,跟钟继鹏也能好联系,却并不知道那时候装电话也不简单。她记得上辈子九十年代,农村家家装电话成风,还寻思现在无非是花点钱就能给装呢,冯玉姜暗暗笑话自己要求太超前了点。 “装个电话还真费劲,我原先哪知道这么麻烦!” “就说你也太阔气了,瞎想。你看谁家花那老些钱装那东西做什么,有钱没地方花了。叫我说,干脆就不装了吧!” 冯玉姜说:“我不是想有个电话方便点嘛!我要有事找你,还得专门坐一趟车跑回去。” “说的也是,你说咱这一家子,你领着两个大的在这边城里,我这阵子领着两个小的在那边乡下,等两天山子跟二丫开了学,咱一家人分在四下里,这还像个家吗?” “等开了学,刚子和小五我带着,你自己搁家里头轻快吧!”冯玉姜笑。 “你说我这老婆孩子一大堆,反倒混成光棍了!”钟继鹏嘴里叨咕。 这几年,冯玉姜跟钟继鹏渐渐培养出了一些默契,钟继鹏不阻拦她想做的事,她也会给足钟继鹏大男人的面子,包括钟母的事情。 “你不嫌累,你没事就坐车到这边来。”冯玉姜说,“再说你供销社那个工作,叫我说也没啥干头,要不你辞职算了。” “胡扯!我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 冯玉姜没再多说,反正,再过几年供销社也该关门解散了。 正当上午十分,饭店里早餐早卖过去了,中午的饭点还没到,厨师跟服务员摘青菜,剪辣椒,切菜切肉,各自忙碌着。钟继鹏看着一圈,怪满意的。 “这个店,叫你开起来了。你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个怂女人还有这能耐呢?” “你说谁怂女人?”冯玉姜瞪他。 “呵呵,打是亲骂是爱,我这不是想你了吗?”瞅着近处没人,钟继鹏凑过来说贱腔,冯玉姜没好气地推开他。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两天把我烦死了。” “咋啦?” 冯玉姜就把张雅洁的事跟钟继鹏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钟继鹏眉头一挑,咋咋呼呼地说: “娘的,这你情我愿的事,还有狗皮膏药贴身上揭不掉的?他家闺女臭市了吧?” 臭市,是当地人说某样东西价钱低卖不出去的意思,也叫“烂市”。 “山子呢?这小玩意,二十出头的小青年,连个硬糊上来女人都摆不平,他上的什么大学?窝囊大学是吧?” 钟继鹏其实想说,想我钟老四,只有我招引女人的,没有哪个女人能硬糊住我的!当然,这话他再愣也不会往外说。 钟传强是叫张雅洁约出去的。钟传强想想,见一面他两个当事者把话说清楚也好,张雅洁本来约他去城外头小河边,钟传强没答应,改在了新华书店旁边的林荫路,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四下没人。 钟传强不敢再跟她独处了。 张雅洁穿着粉红碎花的连衣裙来的,看得出精心打扮过了,一见钟传强,眼睛立刻就红了。 “传强,我妈那天去你家,不是我叫的,我没让她去……” 钟传强说:“反正你妈到我家来,话也都说开了。你今天还找我干什么?” “传强,你妈……她到底为啥不喜欢我?那天我们两个……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我知道我不是大学生,我文化配不上你,可我对你是真心喜欢的,我也有工作,我不拖你后腿。我们是有真感情的,我一定好好对你,你妈她不应该阻拦我们。” “张雅洁,你别拿我妈说事,我妈她没得罪你,倒是你家,是怎么对我们的?”钟传强的话带着一丝怒气,“这些都不重要,你倒是说说,我答应你什么了吗?我给你什么许诺了吗?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再这样了。” “传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那天我们明明……是不是你妈嫌弃我?传强,她是你妈,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一定好好孝顺她,求你不要抛弃我们的感情!” 钟传强深深吸了几口气,看着张雅洁泪眼盈盈,心里一阵烦恶。他当初,怎么会觉着这个女人文雅可爱? 矫揉造作的女人,能叫男人一时迷惑,却也容易叫男人厌恶。 钟传强此刻就满心厌恶地说:“张雅洁,你听好,不是我妈不喜欢你,是我不喜欢你,除了当年那几张让你父母拿去做罪证的纸条,我对你根本就没做过什么,我现在根本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张雅洁掩面抽泣。 “我知道,你家在这县城里有一点影响力,你妈要是愿意再张扬,就使劲闹吧,反正我跟你不可能,张扬出去,你又能有什么好名声?我是男的,我反正不怕,我也耽误的起,至于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张雅洁,你是个女的,应该有自尊,别叫我看不起你。” 钟传强说完,转身就走。张雅洁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他走远,忘了再哭。嫁给钟传强,她有面子还有里子,她不过是为了要幸福,一个女人为自己打算,她有什么错? 张雅洁差点咬碎了一口白牙。 冯玉姜并不相信张家能怎么着,张家是闺女,人家看不上不要她,她能有什么脸来张扬?然而钟继鹏不这样想。 “你开着个饭店,她心里记恨咱家,想给你找点麻烦还不容易?你还当外头人都跟你一样,就一个心眼儿?” “那我能怎么弄?我怕她使坏,我还能把这个饭店关了?”冯玉姜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管他。” ****************** 张雅洁是聪明的,她只想死缠烂打拿下钟传强,并不想闹僵闹大,张雅洁的聪明就在于她不会去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就像钟传强说的那样,钟传强要是铁了心不要她,闹一场有用吗?这事张扬出去,她还怎么再找旁人? 遗憾的是她有个愚蠢的妈。 张雅洁回到家里,满脸哀怨,泪光莹莹,饭都不肯吃,张雅洁的妈居然真的生出了给女儿出气的心思。倒是没来暗的,她直接上门来问罪了。 第二天下午,张雅洁的妈领着儿子和娘家三个侄子来到冯玉姜的饭店,进了门,张雅洁的妈一把推倒了一张长条餐桌,嚷嚷道: “姓钟的,你给我出来,你坑了我女儿,还想就这么完了?” 冯玉姜从厨房出来,见张雅洁的妈叉腰站在饭店前厅。这时间没在饭点,前厅只有三个客人在喝闲酒拉闲呱,见到这情形,索性付钱走人了。服务员跟厨师悄悄伸头出来,小声议论着。 冯玉姜走过去,站在两三步远反问道:“我儿子一没搂她二没抱她,也没跟她谈恋爱,怎么就坑她了?这样的事情你还能上我门上来吵吵,你还知道人是怎么丢的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你儿子欺骗我女儿的感情,还想就这么便宜了他?”说着叫带来的四个小青年:“你们给我看着,今天他不给我个交代,我非把这里砸个稀巴烂不可!” 钟传强跟二丫来到前厅,钟传强扫了一眼那几个人,说:“要砸是吧?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家的东西!” 二丫也在一旁嗤笑:“你觉着领了几个人,你就能讹人了是吧?狗多不吃人。话说回来,就冲你这个样,你那个闺女谁还敢要!” 张雅洁的妈给这话激得喘粗气,几步窜过来,张着个巴掌就想去抽二丫,二丫往后头一闪,顺手推了她一把,冯玉姜一看赶紧过来护着闺女,三个人就推搡到一块去了。 剩下那四个小青年一看,嗬,动手了?其中一个猛地就推倒了另一张餐桌,桌上的茶杯稀里哗啦摔在地上。钟传强几步跨过去,两个厨师这时也过来了,三对四,也吵吵嚷嚷地推搡起来。 “你妈个X,到我门口来撒野了?”忽然一声大吼,钟继鹏暴躁地冲进了前厅,一手拎着一把菜刀,凶神一样地往几个小青年跟前一站,抬刀一指: “来来来,我今天看着给你们砸,你们要是不把这个店砸光,你们就不是他妈人养的!” 说着,钟继鹏砰地一声,把右手菜刀剁在旁边餐桌上,菜刀直直地立在了餐桌上,钟继鹏紧接着把另一把菜刀换到右手,指着那几个人: “来,来,要撒野的抓紧!” 就说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钟继鹏这幅拼命的架势,几个小青年心里也怯了。 张雅洁的妈瞥见钟继鹏拎着刀进来,一闪神,叫二丫一把推了个趔趄。钟继鹏随即把刀对着张雅洁妈一指,菜刀离她的脸也就半米远,钟继鹏招呼: “来来,你过来,我儿子把你闺女怎么着了?她是少皮了还是少毛了?你说出来,你说出来我给你磕头赔礼!” 张雅洁的妈一看这情形,也不敢跟钟继鹏拼命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你姓钟的欺负人,你欺负我一个女人……” 玩这招了? 钟继鹏菜刀一挥:“哎,这话你可说清楚,我怎么着你一个女人了?我沾你了我碰你了?那几个鳖羔子不是你领来闹事的?你家的女人都是狗皮膏药吗?逮谁贴谁,你他妈不把话说清楚,我剁了你个龟孙子。” 钟继鹏这话说得二丫差点笑出来。冯玉姜实在也厚道的过分了点,过去轻轻扯了扯钟继鹏的胳膊,钟继鹏眼睛一横,冲着冯玉姜呲吧道: “怂女人,你给我闪远点。我钟继鹏混了大半辈子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有猪头找不着庙门,拿着自家闺女硬塞给我是吧?” 张雅洁的妈被儿子拉了起来,气哼哼地丢下一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说完,抹着鼻涕眼泪就想走。钟继鹏往门口一堵,说: “你说清楚,我等着什么?我钟老四是恶人王,我还就不怕有人跟我找事儿,你能找着我家,我也能找着你家,我要是有啥麻烦,你也小心点!” 张雅洁的妈落荒而逃,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所以说,对付渣渣,冯玉姜还是不行。像张雅洁父母那种人,自诩是高人一等的人类,碰上粗暴蛮横的钟继鹏,什么姿态招数都成了白搭。 钟继鹏把剁在餐桌上的那把菜刀猛地拔下来,拿刀一指钟传强: “你这个东西,怎么就不长点血性!” 钟继鹏熊更扒拉地往后头走,冯玉姜赶紧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用在对付渣渣上头,我还蛮喜欢钟继鹏的哈   ☆、第56章 钟小五 钟继鹏手拎双菜刀赶走了张家那几个人,转身熊更扒拉地往后头走,冯玉姜赶紧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 钟继鹏进城这两天,实在也没啥事可干,饭店里的事他又不愿情插手,作为大牌沙猪钟继鹏,他厨房不想进,盘子不愿端,就领着刚子跟小五玩了。小五刚才闹着要玩“骑大马”,没有现成的滑溜棍子,这钟继鹏是绝没经过什么公德教育的,拎着个菜刀去屋后头砍了根绿化的树枝,站在屋后头给小五削棍子,刚子跟小五围着他看。 骑大马,这个小男孩子都会玩,所谓的“郎骑竹马来”。 钟继鹏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前头吵吵的声音,他觉着不对劲,拎着菜刀便从院子侧边的小门进了饭店,一听是张家那蠢女人来闹事,随手从水池子旁边又拎了一把杀鱼的菜刀,气势汹汹地就冲进前厅去了。 饭店嘛,当然缺不了菜刀。 钟继鹏这会子气哼哼进了后屋,后屋本来是留给厨师住的,这两天钟继鹏白天在饭店里转悠,便在里头占了张小床给小五有时候睡觉。钟继鹏把两把菜刀往地上咣当一扔,一手抄起床上小五的衣服和零食袋子,指着冯玉姜说: “赶紧拾掇拾掇,走家。娘的,我今天要不是碰巧来了,你娘几个还不叫人欺负死?回家去,这破地方咱不呆了。搁这儿受旁人的气,传出去我这脸还要不要了?” 都说驴犟驴犟,冯玉姜心里头清楚,钟继鹏要是上了犟,驴哪能比过他?冯玉姜拉着钟继鹏坐下,倒了杯水塞到他手里头,放缓了声音劝道: “你先消消火,看你气的,不是都叫你打走了吗?” “我打走了?我另天要是不搁这儿呢?”钟继鹏端着水一口喝干,放下杯子说:“到底你是个女人,今天孬好还有二丫跟山子呢,你说往后你一个女人,带着刚子跟小五两个小的,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头混,怎么说怎么不叫人放心。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跟我走家。” 几句话说的,冯玉姜心里头不发暖那是假的。这钟继鹏缺点一大堆,有个什么事,家里大人小孩都要看他脸色,可就是有一条,我钟继鹏的女人,受我的气行,受你外头旁人的气,不行!谁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你试试? 冯玉姜知道这头犟驴是当真的,在钟继鹏想法里,这娘几个还是呆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好,就像老母鸡张着的翅膀,小鸡走远了它不安全啊。 冯玉姜见他正在气头上,不好再硬跟他拗着来,便安抚说:“行啊,这个事咱再商量,这眼看就该吃晚饭了,消消气先吃饭,行不?” 他两口子在这儿说话,刚子跟小五一人摸着一根削得滑溜溜的细木棍,趴在门旁探头探脑。听见冯玉姜说吃饭,小五咕咚咚跑了进来,自动爬上钟继鹏的膝盖,笑嘻嘻地说: “吃饭。我要吃大鱼。” 小五说着,伸出两只小胖爪去拍钟继鹏两边的腮帮子,钟继鹏本来正黑着一张脸,叫小五这么拍来拍去,有心要发烦,却又舍不得小儿子,便不由得放了脸。他抓住小五的小手,叫冯玉姜:“那你去炒鱼。” 冯玉姜去厨房,捡着那新鲜可口的,也不要厨师帮忙,自己动手做了六个菜,辣椒炒河虾、清炒花菜、老醋花生米、炖排骨,一个红烧鲳鱼,这鲳鱼肉质细嫩乱刺少,适合小五吃,最后再来一个青辣椒炒鸡蛋,钟继鹏就爱吃这个。 天傍黑,饭店里客人开始多起来,前厅里上了好几桌三五小聚的客人,后头宴席也开了两桌。冯玉姜把旁的事交给了厨师,一家人在后头用了个空闲的包间,坐下吃晚饭。钟继鹏弄了瓶小酒,二丫主动给钟继鹏倒满一杯,笑嘻嘻地说:“爸,你今天真威武。” “妈妈的,你爸今天要是不威武,你们几个还不完蛋。”钟继鹏喝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青辣椒炒鸡蛋,吃着说:“我搁家里也炒这个吃,姜嫂给我炒,怎么就不跟你妈炒的这个味一样?还是这个合我的口路。” “姜嫂炒菜手艺不差,你那是吃习惯了。”冯玉姜说。 钟继鹏二两酒下肚,一盘子青辣椒炒鸡蛋也几乎吃光了,那盘子老醋花生米他也喜欢,花生米小火温油炸熟了,加上洋葱、黄瓜和胡萝卜切成的小块,香醋酱油再加花椒粉拌匀了,用来下酒十分可口。钟继鹏便问冯玉姜:“这又是你弄出来的新菜?” “嗯,跟旁人学的。老醋去油腻,跟油炸的花生米最搭配。” 钟继鹏喝过了酒,叫二丫:“我不想吃米饭,你去给我弄点豆腐,捣点青椒蒜泥浇在上头。” 冯玉姜叫住二丫说:“吃豆腐当饭能行吗?二丫你去看看,有什么现成的汤盛一碗来,别太油了。” 二丫答应一声就去了,不多一会子端来一盘豆腐,还有一碗老鸡汤打底的茼蒿汤。 “二丫是个好东西,性子随我。你说山子这性子,粘粘糊糊,面了吧唧的,怎么就不随我?随你!”钟继鹏说着拿筷子指冯玉姜。 旁边二丫听了抗议:“爸,你要说就说我是好孩子,怎么说人家好东西呢?” 钟传强嘴里嚼着饭,低了头。 “爸,妈,是我不好,可我也没招惹她……” “你没招惹她,可你一个大小伙子,叫个女人逼成这样,还连累上家里头了,你自己觉着有没有脸说?这个性子,你将来要吃亏的。你现在上大学也是,将来工作了也是,咱一个大男人,不管什么时候要硬气气的,不能那么面。” 钟继鹏教育孩子的方法那就是没有方法,直截了当,一是一二是二,你指望他有什么“赏识教育”之类的,估计再过二十年也不可能。山子低头无语,二丫也是想帮她哥解围,便转移话题。 “叫我说,她家人太不要脸面了,这样也跑来闹,咱今天就不能便宜了她,真应该叫她赔偿损失。” “摔了两只杯子,不值当再理她。最大的损失就是你爸把我那餐桌剁了个口子。”冯玉姜这么一说,二丫噗嗤笑了。 小五吃饱了就往外跑,钟传强趁机跟着小五出去了,不大一会子二丫跟刚子也吃饱出去玩了,屋里剩下他两口子,冯玉姜看看钟继鹏,气好像消的差不多了吧? “你别那么呲吧山子,他也没犯什么错不是?谁知道遇上这家人孬出格。你个大老粗,你不能非叫山子也当个大老粗吧?” 钟继鹏眉头一挑,说:“男人粗点有什么不好?”说着要笑不笑地斜眼瞅瞅冯玉姜,冯玉姜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山子吧,太老实了。”钟继鹏慨叹,“我看今天这样子,要是你娘几个在这城里遇上什么事,倚靠谁去?咱反正不缺吃不缺穿,比一般人家强得多,不如把这个饭店转手回家去,一家人在一块过日子,多好。” “你说,你在跟前的时候总是想磨牙,你不在我身边吧,有时候还真不行。” 钟继鹏咧嘴笑:“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不在身边哪行?” 冯玉姜便试探着说:“那你干脆跟我到这边来吧,就像你说的,一家人分在好几下里,真是不像个家了。” “说得轻巧,我怎么来?我那工作不干了?” 冯玉姜说:“可是我回去也不行啊,这个饭店挣钱比家里还多,现如今谁跟钱过不去?咱家孩子多,二丫眼看也考大学了,趁着年纪还轻多挣点钱,不是给孩子打个好基础吗?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调动到这边来?” “不容易。调到这边,这边供销社早改成供销商场了,没那么简单。” “你想想法子,关系都是找出来的,谁帮了咱咱也知道他的人情不是?” “你以为后门那么好找!” ****************** 一转眼暑假开学了,钟传强跟二丫回了学校,冯玉姜托了个常来吃饭宴请的顾客,是当地的文教助理,给刚子转学到了一个初中学校,也把小五接了过来上育红班。那时候叫育红班,不叫幼儿园。 张家闹事之后,加上刚子、小五都跟冯玉姜过来了,钟继鹏往城里头跑的就勤了。通县城一共两班车,正好在一早一晚,下了班天还大早,多数时候他跳上班车就进城了,第二天一早他再坐车回去上班,反正公家的单位,迟到个一时半会的也没人能怎么着他。 “可能是要老了,玩心也没了,出去找人下棋都没意思。回到家一个人搁屋里乱转,干什么都别扭。你说我整天这样跑,挣那点工资都扔路上去了。” 冯玉姜笑:“还正当年呢。再说老了好,老了就老实了。” 小五上了一星期育红班,老师找到家里来了。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胖墩墩的,一脸和善的笑。 “小五妈,我看小五这孩子聪明,你不如送他进一年级算了,比育红班里学的东西多。” 冯玉姜忙问:“是不是小五搁育红班里不听话了?育红班不想要他了?” 老师说:“这话从哪里说的?我那育红班不是跟小学一个院子吗?人家一年级的老师上课教学生念拼音,小五坐在门口玩,比里边的小孩学得还快。问他几岁他说六岁了,这不是,一年级的老师托我来给问问,你愿意的话叫他上一年级算了。” 那时候,大多数小型的育红班都是依托小学校办的,也就归小学校管。 冯玉姜有些为难,说:“虚岁六岁,小五他是农历六月里生的,这才刚刚满五整岁,他能上学吗?” “能,你不知道,一年级那屋里有比他大三四岁,还没有他学的快。人家老师在屋里教,他趴在门口地上玩,下了课屋里的小孩那老些不会的,人家小五都能念出来。教他背诗,教几遍就背的呱呱的。要不一年级老师哪能非叫我来给问问你,谁不喜欢好学生?” “真哒?”冯玉姜简直高兴坏了。 冯玉姜自己文化不高,勉强能认识常见的字,钟继鹏也高不到哪儿去,二丫跟山子倒是有文化,一个暑假给刚子补习了几天功课,教不会,教着教着就发烦,尤其是二丫,教了两道题就冲着刚子嚷嚷:“刚子刚子,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呀?豆腐渣还是地瓜叶?” 至于小五,在家人眼里他玩好吃好就行,上学怎么也得等个两年的吧,根本就没有谁教过他什么,冯玉姜本来还有些自责,有文化的人家,孩子也能多教教,赶明儿上学成绩也好。 这样看来,钟小五同志不憨?还怪聪明伶俐的? 那行吧,上小学就上小学,上一年级跟上育红班,都在一个院子里,反正都一样送去。 冯玉姜痛快地就答应了,甚至忘了要等钟继鹏回来跟他商量再定。钟继鹏晚上回来,忍不住埋怨: “这么一点点的小孩子,奶味都还没跑光,你就叫他上一年级?太小了。你等着看吧,非叫人家大小孩欺负不行 。” 那时候,按规定小孩是七周岁上一年级,并且农村小孩动不动就等到八、九岁再上学,二丫辍了一回学,就不用说了,山子也是九岁上的学。 冯玉姜说:“人家老师来要的,咱还能不搭理?人家老师说行,就让他试试吧,不行明年留级,反正他年龄小。” 结果,钟小五同学第一天上学,就哭了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呆妹子的手榴弹,激动中!谢谢这么支持,唯有努力码字! 钟小五萌萌哒,五岁上一年级,比橙子强,话说我当初6岁上学,开始好高兴啊,上了两星期,不好玩,不想上了,老师就哄我说,你每天都来上学,就奖励你小星星,于是屁颠屁颠又回去上了。一年级班主任老师的样子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他说话的神态还在眼前,然而想想已经好多年没见了,那个老师早就退休回外地老家了。   ☆、第57章 毁名声 钟小五头一天上学,是哭着鼻子回来的。 冯玉姜在厨房里头忙着试验她的烧老公鸡,小学校离得不远,便随口叫一个服务员去帮忙接来。服务员领着小五回到饭店里,冯玉姜一看小五擦着鼻涕抹着眼泪的,吓了一跳,赶紧擦干净手过来抱起他。 “怎么啦?哭什么?” 小五说:“没哭什么!” “没哭什么你干嘛哭?” 小五说:“人家都哭。就要哭。” 一年级小孩,原先自由惯了玩惯了,才上学一个星期呢,就像那刚刚拴上绳子的小牛犊,他在里头不自在啊,下午放了学,有几个孩子一看见家长就哇哇哭闹起来,结果,钟小五同学就稀里糊涂跟人家帮着哭了。 冯玉姜又好笑又心疼,哄他说:“不哭了,你不喜欢上学?要不明天咱还上育红班吧。” 那时候育红班不像小学,老师也就是看着小孩玩,不用教学习,不用给规矩,看好孩子就行了,再就是教教儿歌游戏什么的。小学一年级他不一样啊,要上规矩的。冯玉姜觉着有点担心,怕小五这么个小人人不适应,还是给他上育红班算了。 钟小五同学摇头:“不要,育红班里小孩也哭,还打架,还抢我糖,还尿湿裤子。一年级好玩。” 第二天小五好好地回来了,没哭也没闹。第三天钟继鹏来的早,赶着去接小五放学,谁知道小五一出来,又在哭鼻子。 钟继鹏一张阎王脸就黑了。 “小五,跟爸说,谁欺负你了?爸揍他。” 小五说:“没欺负我。” “那你哭什么?” 哭什么?这个问题好笑了。下午上课,小五旁边的孩子调皮捣蛋,不听讲课就算了,还拿练习本团成纸弹子丢着玩,老师一生气,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拿着个小棍子敲了那孩子两下。 人家那孩子皮糙肉厚,根本没当回事,旁边钟小五同学却给吓哭了。 “咱明天不上一年级了,咱还去上育红班。育红班好玩。”钟继鹏抱着小五往家走,本来想教训几句男孩子要大胆的,不知怎么一碰到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看着小脸蛋眼泪汪汪的,钟继鹏话到嘴边就变了。谁叫小五他人太小呢? 不上一年级了。小五本来点头同意了的,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小五起来就找书包。 “我书包呢?老师说今天要背书,还要数数。”他好像早忘了头天的事,自动又去上学了。 看样子,钟小五上学比他三哥刚子肯定强。 ****************** 钟继鹏这天晚上回来,跟冯玉姜说起了钟老大家的事情。 三壮有下落了。这个玩意,气死了他奶闯了祸,自知叫钟继鹏逮到一顿能打死他,出事之后便跑了,一直也没听到什么音信。结果呢? “他跑到西乡里,自己把自己给人家招女婿了。” 钟继鹏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气愤加痛心,侄子给人家招女婿,怎么说都是有点掉架的事情。 “唉,都怪我哥没用,家里孩子也是,一个比一个不争气。”钟继鹏叹着气,“还有四巧,上个月说婆家了,接了人家的东西,前几天人家男方叫亲,回来家又说看不中要退婚,小闺女孩不注意名声,哪有这样折腾的!” 那时候农村青年男女几乎还都是媒人给牵线搭桥,两下里觉着条件合适就见见面,两头看中了,男方要给女方买一身身衣裳,家境好也有买两身的,包括围巾鞋袜,从头到脚买好了,女方接了东西,这亲事就算定下了。定亲不久男方就会托媒人“叫亲”,接女方上门去看看家,像样开两桌,男方亲戚朋友的都来见见面,公婆包一份满意的红包,这叫“小启”,也就是小定,小定之后男女双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往了。 小闺女孩叫到人家去了,小定的宴席吃了,红包收了,风俗上还要搁人家里过一宿,虽然一般人家不会安排他两个同居,但总是在人家过夜了。回来家说:我看不中了。这不是缺心眼少肝肺嘛!你早干嘛去了? 话说回来,小定之后再退婚的不是没有,到他家真正跟男方接触了,发现这个人有问题,退婚也能行,跟媒人把话说清楚,东西红包都退回去,自觉补偿男方的损失,这也算合乎规矩。 问题就在于,四巧来到家就把人家给买的衣裳穿了。男方本来就有气,便要求钟老大家按原价退钱补偿,钟老大家的却舍不得钱,还说人家的衣裳根本不值那老些钱。衣裳是男女双方一块去买的,钟老大家的理由是你买贵了,你笨蛋不会讲价买贵了不能赖给我。为这个居然跟人家闹上了,弄的人尽皆知。 “这不是自毁名声吗?迎风臭十里的事。” 钟继鹏底子上总有些封建,比如他十分重视小闺女孩的“名声”,在大丫的事情上就偏激受制,眼下四巧这个事,真是让钟继鹏觉着丢光了老钟家的脸面。 “大嫂这事办的,的确也少脑子。”冯玉姜说,“不过四巧要是发现不合适,早退婚总比后来再懊悔强。” “别提了,她要是真发现哪里不合适倒也罢了,她这头说了婆家,接了人家的衣裳,那头自己看中一个,邻村的,也不知那个男的瞎了什么眼,跟四巧偷偷摸摸好上了,那男的父母嫌他家做事不地道,看不上四巧,死活不同意。这事弄的,这头没退开,那头胡乱挂。” 冯玉姜半晌无语。这事弄的,也太那啥了。 “你劝劝你哥,退婚了,就赶紧把钱赔给人家。” “我赖管他!他要是能听我的,能混到这种地步?死狗搓不上墙头去。咱以后离他一家子远点,老死不搭腔才好,省的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对咱家小孩影响不好。” 冯玉姜听钟继鹏骂他哥“死狗”,忍不住笑出来。原先钟继鹏就算不喜欢他哥,多少还是顾及的。看来这回钟母的事,是真叫钟继鹏恼得慌了。 冯玉姜乡下还有两亩地呢,照例是种了一亩花生一亩豆子,收花生的时候冯玉姜交代好饭店,回去了两天,把花生收一收。另外,她还想到一件事没办。 本来就一亩地,冯玉姜出钱找了个村民跟她搭把手,一天下来也就收完了。钟传军牵了钟老大家的驴车,帮着冯玉姜把花生拉回家。 钟传军赶着驴车,冯玉姜跟在后头,迎面碰上了钟老大两口子。钟老大家的看见冯玉姜,翻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 “城里人还知道来家啊?你看我这儿子,白养了,我忙死累死都不来跟我帮把手,倒是跑去旁人家溜沟子。” “溜沟子”是当地土话,指的是溜须拍马,巴结有钱有势的人。 挖苦完了冯玉姜,又呲吧自己儿子:“我说你牵我的驴车干什么呢,牵着我的驴,干着旁人家的活,怎么没见你来跟我帮忙?没有良心渣子的。” 冯玉姜听了来气,娶个媳妇随婆婆,这钟老大家的越来越有几分像钟母了。钟老大家的这个态度,一方面是尖酸刻薄的红眼病本性,另一方面,冯玉姜寻思跟三壮有关。男的招赘,按农村风俗跟闺女出门子差不多,至近亲朋在他离家前来聚聚,也要给点礼钱之类的。三壮气死了他奶自己跑去招赘,钟继鹏没抓到他问罪就算了,就压根没理会这事。 搁在钟老大家的心里头就变味了,我儿子喜事,你没来,你该花钱你没花,这就是你对不住我。 “大嫂,真巧遇上你,我正好找你有事。”冯玉姜拦住钟老大家的。“我那四亩半地,原先给你种是为了养他奶的,现在他奶过世了,我那地你是不是该还给我了?正好你秋末头庄稼收完了,下茬你就别种了吧。” 钟老大家的这几年种着冯玉姜的地,早当作理所当然了,这下子冯玉姜提起这个茬,钟老大家的脸色就变了几变,刚才还在冷嘲热讽呢,硬生生挤出了一点难看的笑容。 “他婶子,你看你说的,你现在发财进了城,你忙你的,那点地我帮你种着,省的你挨累。” “那也行,你按照原先抵的粮食给我。现在粮食产量高了,说起来你还得给我涨点儿。” “咱两家谁跟谁呀,一母同胞亲兄弟,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人情!” “我倒是想讲人情,传军牵个驴车给我使你还得呲吧他。”冯玉姜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要你的粮食,我那地,就不用你种了。” “你反正没工夫种那老些地,你不给我种你给谁种?” “那你就不用管了,我给谁种,谁还得知我点人情呢!” “自己家人你不给种,你给二姓旁人种,你这不是绝情吗?” “我绝情,我的地我自己还不当家了?我白给你种还落不着半个好,那就按旁人家买地种的规矩,一亩地你一年给我多少钱?少一分也不行。” 冯玉姜终究把那四亩半地要了回来,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并且她心里是有打算的,那地,她是想给传军种。 传军媳妇搁饭店里头帮忙,还算勤快肯干,冯玉姜回去就把她叫来,跟她说那地给她种了。 “你婆婆要是问你,你就说我硬塞给你的。” 传军媳妇说:“我就说我要种的,她能怎么着我?四婶子处处照顾我们,倒是我婆婆她,整天没有好脸给我,嫌我只生了个小丫头子,看见我就白眼黑眼的。这阵子叨咕我赶紧生二胎,现在罚款那么多,我生得起吗?再说我怀二胎就一定能生个男孩?再是个丫头,她还不得天天来骂我!” 传军媳妇说着抹起了眼泪:“小丫头怎么啦?小丫头就不是人了?她也太过分了。” 冯玉姜安慰她说:“别理她,你就当没看见,这年头闺女比儿子有福气多了。只要你跟传军争气,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叫冯玉姜高兴的是,姜嫂子把个小饭铺管得有板有眼,因为生意好,经过前阵子冯玉姜同意,又找了一个服务员,是服务员兼会计彩霞的本家亲戚。冯玉姜平时来的少,小饭铺经营正常,账目也清楚,冯玉姜十分高兴。一高兴,就允给了姜嫂子一个大红包。 “多亏有你了,等到年底,饭铺子的盈利我给你半股当分红,再有半股分给几个服务员和厨师。” 半股,指的是百分之五,算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姜嫂子连声感谢,不免就更用心了。 冯玉姜当然没学过什么经管理论,她只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饭铺子的好坏跟管理人绑在一块,她才能更用心,才能当作自家的事情办。 ****************** 入冬以后,天越来越冷了。饭店打烊一般早不了,平时就在*点钟,这天晚上一桌子年轻人喝酒闲聊,整整喝到了小半夜,饭店里也不好撵,好不容易那桌客人走了,已经十一点多钟了。 冯玉姜叫服务员们赶紧收拾了休息,自己动手关上饭店的大门。开饭店其实是很辛苦的,一大早就要赶去买菜,晚上的时间更是早晚不定。冯玉姜跟厨师小赵合力锁好门,心里庆幸钟继鹏现在每天回这边来,要不然家里两个孩子还真怕照顾不好。 就在这时,远处影影绰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朝这边跑过来,远远叫着:“等一等!等一下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jj好像又抽啦,抽得都习惯了。 钟老大女人那样的,最是讨厌,这两天看到碧水的热帖,关于重男轻女的,说到当前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问题,看了之后也真是觉着悲催了。据说有的地方男女宝宝的比例达到139:100,那二十年后...... 从前壮士就义,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往后哪个要是娶不上媳妇憋屈死了,是不是该嚷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光棍”了?嘻嘻......   ☆、第58章 落难人 冯玉姜正打算关门打烊,远处影影绰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朝这边过来,远远叫着:“等一等!等一下子!” 这老晚了,怎么还有人来?冯玉姜跟厨师小赵惊疑地对视一眼,多少有点打怵,这夜半三更的,四处不见人,谁知道会不会跑来个什么坏人?但想到饭店里好几个人,还是停住了关门的动作。小赵壮壮胆,喝问道:“谁?干什么的?” 来人小跑着走到近处,借着饭店门里的灯光隐约看得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中等身材,长相倒不差,身上只穿了一件毛线衣,瑟缩着身子,抱着胳膊直发抖。 来人一开口上下牙直打架,明显是冻坏了。 “我是外地来的,落了难,想到你家讨口热水喝行不?” 小赵犹豫地看看冯玉姜。冯玉姜见那人寒冬腊月的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看起来也不像坏人,便不由相信了他的话,招呼道:“你进来吧!小赵,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给他端碗热水,弄点吃的来。” 年轻男人远远看着灯亮过来的,那时候也没有霓虹灯广告牌啥的,进了门,才发现是个饭店,便站在那儿犹豫了,望着冯玉姜说:“大姐,你这是饭店?我没钱。” “没钱也坐下喝碗热汤,谁还没个难处。”冯玉姜说着,自己转身去后头找了件厨子的黄大衣,递给那人,说:“先披上。” 小赵很快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丸子汤,这季节用的萝卜丸子,加上葱丝、芫荽,随便什么热汤一浇就行了,最省事。小赵胳膊底下夹着几张煎饼,顺手还端了小碗辣椒油来。冯玉姜伸手给他加了一勺辣椒油,说: “店里打烊了,你先将就喝口汤暖和暖和吧,煎饼管够。” 年轻男人点点头,也不多说,两手端起丸子汤埋头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冻僵的手别扭地努力了半天才拿起筷子,夹起丸子就着煎饼吃起来。一碗汤喝光,冯玉姜起身又给他端来一碗,一连三张煎饼下肚,他搁下筷子,嘘了一口气,望着冯玉姜说: “大姐,真谢谢你了,你算是搭救了我一命。这深更半夜的,我寻思我怕是要冻死在这异地他乡呢!冻死了,没人认得,家里人连个尸首都见不着。” 看他那样子,冯玉姜寻思,这也就是个身体壮实的青年人,这要是换个人,真要冻得僵死在外头了。 冯玉姜便问道:“你是哪地方人?这大半夜的你是摊上什么事了吧?” 年轻男人一口普通话,冯玉姜听不出哪里口音。 “我是个过路的司机,我叫短路的给截了。”年轻人两碗热汤下肚,裹着黄大衣,说话声音终于不再发抖了。 年轻人一边搓着手,一边跟冯玉姜讲起自己的遭遇。他说自己是南方某地人,送一卡车货到邻省去的,本来是两个驾驶员,回来时空车,另一个驾驶员便去了亲戚家办点私事,他自己开车原路返回,今晚本打算赶到县城住宿的。 “路边村镇多,路上总有人,车开的慢,时间晚了点。我九点多钟在县城西边二三十里路的地方遇到了两个人,一个老头躺在路上,旁边倒着个自行车,一个小青年站着,老远朝我招手。我怕是车祸受伤的,就停了车,站着的那个人就凑近车窗跟我说话,说急病人求我给带一段路,他进了驾驶室就突然把我揪住了,路边上来两个人把我给制住,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还剥走了我的滑雪衫跟棉大衣,临走时还踹了我几脚,几个人开车跑了……” “这还真敢短路,治安没有头几年好了。”冯玉姜说,“有自行车,八成远不了。像你这出门在外的,可真不容易。” “不知道,走的时候,他们把自行车搬上卡车开走了。”年轻人说,“那地方离省界路不远,要是隔省作案,我那车就别指望找着了。我算是捡了条命回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一直来到城区,深更半夜到处黑灯瞎火的,敲了几家的门也没人敢给我开,整个人都冻得走不动了。” 冯玉姜安慰他说:“你一口普通话,人家就知道你不是当地人,又是个年轻男的,难免不敢给你开门。人没伤着就好,破财消灾,短路的得了钱,没伤着你就算万幸了。” 两人说着话,钟继鹏裹着个大衣一推门进来了,看见冯玉姜跟那个人坐着说话,就愣了愣,问:“这谁呀?干什么的?” 年轻男人有些吃惊,赶紧站起来,冯玉姜笑笑说:“这是我孩子他爸,等躁了来找我了。” 年轻男人叫了声“大哥”,殷勤点点头,钟继鹏没怎么搭理,冲着冯玉姜说:“这都哪会子了,你怎么还不走家?” 冯玉姜大略说了那年轻男人的事,钟继鹏听了盯了那人两眼,没好气地说:“你就算收留他,叫他搁这儿就好,你自己还不赶紧走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我还担心出了啥事呢!” 说着钟继鹏一挥手:“回去。这鬼天,冻死人了。” 冯玉姜便交代小赵,把年轻人带到后头挤一晚上,才跟着钟继鹏回家去。那时候小县城也没个路灯啥的,这边又不算主城区。钟继鹏照亮手电筒,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抱怨: “怂女人,就你事多,万一他要不是个好人,起歹意坑你你怎么弄?” 冯玉姜说:“饭店里头好几个人呢,他就算是坏人又能怎么着?我看他也是落难可怜,出门在外不容易,谁还没有个难处!” “小五睡了?” “睡了。不睡他也不让我离步啊。” 冯玉姜嘻嘻笑:“不孬啊,还知道担心我来接我。” “废话,咱家养那小狗跑丢了我还找找呢!” 这钟继鹏吧,就是这张贱嘴叫人来气。 第二天,冯玉姜一早来到饭店,昨晚那人穿着冯玉姜给他的大衣,正在厨房里跟两个厨师帮着洗菜,看见冯玉姜进来,他放下手里的菜,甩甩手,笑着打招呼: “大姐,来啦?” “啊,来了。”冯玉姜看着他一脸的笑,心里琢磨,这个人,还真是怪看得开,性子大气,昨晚上刚刚被短了路,损失一辆大卡车,这一早上还笑得出来。 “你怎么到厨房干活来了?你干不惯的。”冯玉姜见他那样洗菜,恐怕是没怎么干过的。 “大姐,我在这白吃白住,大家都在忙,我哪能厚着脸皮在旁边看!” 冯玉姜的饭店现在收入主要是宴席酒菜了,但仍旧坚持卖早餐,大家早起去买菜的买菜,卖早餐的卖早餐,忙碌到早餐卖过去了,才一起坐下来自家吃早饭。店里的早饭除了店里卖的油煎包、花卷、丸子汤等,店里还新添了带骨牛肉汤,也有厨师给自家准备的白米粥、馒头,这天早上还有一捆油条。 那时候卖油条,不是像现在这样拿塑料袋装,弄得到处是白色垃圾,那时候都是用干净的细麻绳拦腰一扎。冯玉姜看着那捆油条,就笑着问: “今天谁买的油条?” “是我买的。”一个服务员回答说,“小五昨天说想吃油条呢,今早上他怎么又没来?” “我家里煮了点小米粥,他爸给他买了油条。”冯玉姜说,“小五真会收买人心啊,看看你们几个,今天给他买糖,明天给他买柿饼,还给他买油条,回头我得把钱给你,怎么也不能叫你贴。” “不用,几根油条,小五白管我叫姐了?看他长得胖嘟嘟的,喂他吃东西特别有成就感。”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哄笑起来。冯玉姜平时待厨师、服务员跟家人一样,大家在一起气氛好的很,那个年轻人便也跟着笑。厨师小赵叫他:“陶哥,再给你个馒头?” “不要了,我再喝点汤,这个丸子汤真好喝。” 冯玉姜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没问他叫什么名字,便随口问道:“你姓陶?” “陶。大姐,我叫陶江波,长江的江,波浪的波,三十四了。” “三十四,看着也就三十岁。”冯玉姜吃着饭问他:“你眼下怎么打算?” “我上午去报个案,然后先回家去再说。” 陶江波上午报了案,回店里吃的午饭,吃完饭就争着洗碗盘,看来他自觉把饭店当成落脚点了。下午警察带他去认了现场,叫他回去等消息,陶江波便打算动身回去。 冯玉姜塞了四十块钱给他,陶江波推拒。 “姐,不用那么多,一路上坐车二十块钱就足够了。” 冯玉姜说:“穷家富路,你总得吃饭喝水,拿着吧。” “姐,那我就走了。” 陶江波接过钱,也没再说什么客气话,穿着冯玉姜给他的棉大衣,揣着三十块钱,挥手离开了冯玉姜的饭店。 日子一天天地过,这件事冯玉姜很快就淡忘了。 ****************** 八七年春节过后,冯玉姜买下了离她饭店不远的一处店面,开了个经营水晶饰品的小铺子。 铺子也有前后两排屋子,前头三店面卖水晶饰品,那时候也没多少花色品种,也就是些白水晶、茶晶之类的,做成项链和手链;好些铺子卖水晶眼镜石,冯玉姜看不透,暂时就没敢弄。店面后排三间屋就成了个小作坊,专门请了个师傅,教雇来的几个姑娘加工水晶。 那时候会磨制水晶的师傅是很稀少吃香的,一粒四十八面的水晶珠子,师傅花一会子工夫教你磨出来,光学费就要两块钱。磨制、抛光、打孔、穿线,一块水晶原石变成晶莹漂亮的水晶饰品,要耗费很多人工的。 为了这个水晶饰品铺子,冯玉姜商量了钟继鹏,放弃了买住宅的想法。钟继鹏对做水晶生意的事并不赞成,但也没怎么反对,经过这两回开饭店的经历,他对老婆还是比较信任的。当时正好听到这处铺面要卖,冯玉姜就先把铺面宅子买了下来。一家人暂时就还得住在租来的屋子里。加上买加工机器、买原材料的钱,一家人恐怕临时是住不上自家的住宅了。 然而当时水晶这东西还没怎么兴起,没人认它,买的人也很少,除了偶尔走外贸的机会,水晶铺子根本不赚什么钱。 冯玉姜的想法,就是先在这个行当里早早地插上一脚,站住地方,慢慢熟悉摸清。眼下她新入行,只要不赔钱就算好的了,等她用一两年时间摸清了门道,混熟了这一行,水晶行业也就该兴旺了。 像她这个年纪性情,总是比较小心慎重的。 从来到这里开饭店,因为靠着水晶加工厂,周围有不少水晶铺子,冯玉姜有心关注,渐渐也学会了怎么辨别水晶的真伪。水晶这东西,尤其是白水晶,看起来跟普通的玻璃根本没什么两样,首先你得学会认准吧? 方法其实也不难,但需要经验。真水晶,它总是凉沁沁的,夏天带在身上,清凉冰爽,天然白水晶放进水里,跟清水浑然一色,几乎就看不见,玻璃就不行了。另外,纯天然的水晶,它是自然形成的,细看难免有一些杂质,比如“棉”,就是细小的絮状物。 理论如此,那时候假水晶还少,外行人了解这些道道也不一定辨得准,内行人摸的多了,一拿到手里就能知道真假。到后来水晶热火了,造假技术也跟着发展,即便是内行人,也不一定能认的准,就需要科技手段了。 冯玉姜开始是从可靠的渠道手里买水晶原石,价格要高一点,她发现精明的商户,很多都是从乡间直接买原石的,当地产水晶,老百姓到了农闲就扛着铁锹挖水晶,田地里挖出了十几米深的大洞。挖到了拿上街卖,渐渐形成了每隔五天一回的水晶集市,天不亮就开集,等到早饭时分你再去,好石头也就该给人买光了。 冯玉姜买下的第一块原石是一块绿水晶,从一个年轻人手中买的,这块石头花了她一百四十块钱,通体透绿,绿的可爱,冯玉姜一看就喜欢上了。她甚至想着,买回去做成手链,就不要卖了,留着给二丫带吧。 冯玉姜回去很快就发现,这块石头有问题啊……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喜欢水晶,水晶是有灵气的东西,可是这东西真心不敢乱买,很容易买假,话说现在这年头,什么东西没有假的?造假的技术也是与时俱进啊! 头一阵子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全部都是人造水晶,不是天然水晶石做的,感觉好意外,关键是那施华洛的水晶饰品,美得叫人受不了啊!   ☆、第59章 文状元 冯玉姜买下的第一块原石是一块绿水晶,然而这块石头,假了。 常见的白水晶、茶晶冯玉姜一般是不会认错的了,这绿水晶比较少见,冯玉姜眼观手摸,凉沁沁,绿莹莹,通透度很自然,没觉着有啥问题呀。 可没想到拿回来一打磨,明显比较脆,天然水晶硬度不是这样啊!冯玉姜跟磨水晶的姑娘一参谋,坏了,怕是假了。 这样脆,也不可能是旁的石头,估摸着怕就是哪种特殊的玻璃了。 一百四十块钱呢,冯玉姜着急地拿去找了几个比较有经验的商户看,参谋了一下,到打磨机上试试,假的无疑! 这东西,造假造得算得上高明,几可乱真。或者说,冯玉姜辨别真假水晶的功底还是不行。 这一下子就损失了一百四十块?钟继鹏三个月的工资啊!冯玉姜过惯了紧巴日子,难免心疼懊悔。她本担心钟继鹏会埋怨她,没成想钟继鹏倒是看得开,反而劝她说:“假了就假了,为这事再把自己气出来毛病,不是更不划算?”一转脸,便恶狠狠地说:“下回我跟你一块去,让我逮到那狗东西,我弄死他!” 冯玉姜最终还是把那块石头切割开来,加工打磨做成了两条手链,本来是放在柜子上给自己做个警醒的,哪知道二丫回来一看见就喜欢上了。 冯玉姜说:“那个是假的,你妈笨蛋叫人给哄了。” “好看就行,真的我还怕弄坏了呢!”二丫笑,“妈,你别心疼了,上学你还要交学费呢!你就算交学费了吧。我听说就算水晶选矿的老手,也有认不准的时候不是!” 那两串绿水晶手链便大模大样带在了二丫手上,似乎每每在提醒冯玉姜的败笔。经过这件事,冯玉姜暗自下了决心,不能卖假的,她冯玉姜不当那使假哄人的人。 水晶铺子平时没多少生意,偶尔有一单要货的,也将就够赚回成本的,眼下挣不到钱,却也不至于太赔。冯玉姜平时呆在饭店里比较多,水晶铺子倒不是太忙。相对于水晶铺子,倒是她那个饭店越来越红火挣钱了。 冯玉姜总算做出了自己满意的烧老公鸡。老公鸡收拾干净,要注意内脏从鸡屁股开洞掏出去,不要把肚子切开,鸡爪、鸡头、鸡翅膀都是反扭过来别进鸡肚子里,这样形状上好看,上锅做起来还方便。这个鸡不同于人家那当年的小鸡,不容易煮烂,需要小火慢慢地煮,煮上两个小时。 当地烧鸡很有名气,中国有名气的烧鸡多了去了,冯玉姜发现口味上都是不辣的。可这老公鸡,不像小鸡做出来的烧鸡那样酥香软嫩,老公鸡你再怎么炖煮,它肉质都比较韧,有嚼劲,香辣味反而最合适。用的做烧鸡的方法,冯玉姜学着人家做烧鸡的配料老汤,加上了适当的辣椒,这一来,做出来的烧老公鸡金黄油亮,香辣筋道,咬着弹牙嚼着喷香,拎着鸡肉吃得咝咝呵呵,大冬天嘴巴冒火,头顶冒汗,却又越吃越想吃。 这道菜,尤其是让一些年轻人吃的上瘾,在当地那么些软烂酥香的烧鸡当中,冯玉姜这个烧老公鸡别具特色,很快又成了吸引顾客的特色菜。 ****************** 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开春已经转暖了,冯玉姜正在饭店里操忙,一个打扮奇怪的人走进了饭店前厅。这个人扛着个巨大的行李包,身上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棉大衣,围着格子围巾,浑身上下包得就剩下两只眼睛了。这时节旁人都换上薄棉袄了,他这副打扮,活脱脱哪里来的流浪汉,一踏进饭店便引来了四周围的目光。 在那老些人的注目下,那人直直走到冯玉姜跟前,一使劲放下行李包,拉下围巾,冲着冯玉姜笑出一口白牙: “姐,我回来了。” 我个天哪,居然是那个陶江波。当初他走了之后,也没来信,也没寄钱还钱,冯玉姜只当是做了点好事,也没记在心上。 “姐,我从运输队辞职了,我没饭吃了,你收留我吧?”陶江波嘻嘻地笑,说:“姐,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陶江波说着脱下大衣,瞧瞧店里好几桌客人,便把大衣拿到后院,使劲拍了拍,扬起一阵尘土。他里头穿着件藏蓝色的西装,看上去十分精神帅气,小跑着进来拎起行李包,熟门熟路进了后头给两个厨子住的屋子。 冯玉姜半天没回过神来,店里那老些吃饭的顾客,冯玉姜一转身又忙开了。陶江波一会子收拾好出来,卷起袖子就去跟服务员收拾撤桌的碗碟,直到中午的一茬客人忙过去了,店里自家员工坐下来吃饭,冯玉姜才跟陶江波好好说了会子话。 “那个……陶江波,你咋来了?你这是打算……” 陶江波心情看着怪好的,美滋滋地喝着丸子汤,啃着厨师专门拿来跟他炫耀的老公鸡腿,辣地咝咝吸着气,才说: “姐,为着车被抢的事,我跟运输队闹了点意见,干脆就辞职了。旁的我也想不到能干啥,这不又来投奔你了嘛!反正你不会叫我饿着。” 冯玉姜听了有点无奈,你说这个人,咋自来熟呢!就算是搭救收留之恩好了,也不过就是顺便伸个手的事情,几碗汤,一点钱,互相也不知根不知底的,这人怎么就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子? “你那车没找到?” “找到了,现在不开始严打吗,那伙子贼叫警察给抓住了。”陶江波说,“找着了我才辞的职,不想干了,我跟家里说好了,打算到这边来混,做点小生意啥的。” 陶江波说着,把手里的空碗一伸,招呼厨子:“赵,再给我递勺米饭。” 那神态,简直就跟自家里一样。冯玉姜看看他,忍不住数落: “这天也不算冷了,你刚才咋穿这样?看你弄的那一身脏。” 陶江波笑:“姐,你不知道,我搭了运输队往这边送货的车来的,车上冷,也不干净,这不就弄成要饭花子了。” 冯玉姜惊讶地问:“怎地不坐客车来?你缺钱了?” “不是缺钱,我把家里东西卖的差不多了,有钱。我的钱是留着做生意当本钱的,现成的顺路车,能省则省。”陶江波说着居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递给冯玉姜。 “姐,这钱你先帮我收着,搁我身上带着不安全。” “别给我,你的钱你自己收好。”冯玉姜开始有点头疼了,这个陶江波,真的三十几岁了?怎么觉着他冒冒失失的。冯玉姜问:“你打算要做什么生意的?” “正想找你商量呢,我听说这边有人弄水晶,我琢磨这个事能行,我想试试。”陶江波一直笑容满面的,说:“姐,要不咱俩合伙?” 冯玉姜没搭他这个话茬,反问道:“我听你说话,不带南方口音呀?” “我父亲是北方人,解放后随部队南下的工作队干部,所以我北方话也会说,南方话也会说,平时在运输队干,到处乱跑,就习惯讲普通话了。” 陶江波说起他自己的事,便说当过几年兵,在部队上学的开车。退伍后结的婚,有一个闺女八岁了,家里父母都在,兄妹多,也用不着他照顾。 陶江波就这样在饭店里住了下来,手勤脚快的,什么活都争着干,跟店里的厨子、服务员都熟的不行,人缘好的很。跟在冯玉姜后头一口一个姐,不知情的,还真以为冯玉姜娘家兄弟来了。 一有空闲陶江波就四处转悠,尤其是喜欢往冯玉姜那个水晶铺子跑,他跟冯玉姜一样,也没忙着投到水晶生意里去,没事就琢磨各种水晶,尤其喜欢琢磨各种原石。 不知怎么的,钟继鹏偏就看这个陶江波不顺眼,每次到饭店里来,看见他都没啥好脸色。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怎么回事?你小心点别叫他坑人使坏。” “他一转眼也在这好几个月了,勤快肯干,也不吃闲饭,给他工资他还不要,他能使什么坏?” “不知根不知底的,反正你防着他点。” ****************** 这一年,也就是八八年,冯玉姜家里有两件个事值得一说,一个是钟继鹏人托人脸托脸,终于调进县城供销商场了。进了县城商场的钟继鹏,依旧是那副“谁惹我试试”的样子,管着清闲的文化用品柜台,闲的怪舒服的,于是就把心思全用在小五身上了,接送上学他全包了。 再一个,就是二丫高考了。 随着高考制度的成熟,每年参加高考的人也多了起来,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虽然对自家闺女很有信心,但为了自家闺女别给不小心挤掉下来,一家人换了个房子,仍旧是租的,换在了离县中比较近的地方,冯玉姜把二丫从学校里头接了出来,不叫她住校了。 宿舍里人多话多,休息不好,饭菜也不怎么讲究。换了房子住,无非冯玉姜自己多跑几里路,二丫住在家里头就能吃点可口的,睡个安稳觉。 二丫倒是不担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高考头一场,钟继鹏跟冯玉姜特意去了考场,两口子挤在密密的家长里头,看到二丫从考场里出来,便赶紧迎上去。钟继鹏递上一个小水壶,二丫接过来喝了一口,瞅着水壶笑。 “这小水壶不是小五的吗?给我喝了,回头他知道了又得把嘴撅的多老高。” 钟继鹏说:“小心眼,人家小五主动叫拿给你用几天的。” 二丫咕咕直笑:“我爸好不容易关心一回我,我还正高兴呢,这话一出口还是最偏疼小五。” “对,我就偏心,你今年也六岁!”钟继鹏呲吧二丫。 两个大人谁也没去问考得怎么样,免得没发挥好给她造成压力。不过两个人都相信以二丫的成绩,反正差不了,考前老师甚至说,很可能今年的高考状元就出在二丫身上了。 结果呢,全县的确是第一,市里头宣传高考状元,二丫又占了个文科第二。就是这个第二,叫二丫气得恶狠狠地啃了一只老公鸡,好像那筋道香辣的鸡肉跟她有什么仇似的,吃着饭敲着碟子说: “妈,你说我是不是就占不了第一的命?” 冯玉姜好笑地说她:“小孩不兴这样好强,太要强了,赶明儿找对象谁能招架了你!” “找对象?找那玩意干什么?能吃吗?”二丫咬着鸡肉贫嘴。 钟小五同学在旁边敲着筷子玩,听二丫这话,他慢声慢气地接了一句:“不能吃还有什么用!” 一家人笑得差点喷了饭。二丫高考成绩出来时,钟传强放暑假也回来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尤其是他爷几个,在饭店门口放了也不知多少鞭炮,门口满地的鞭炮纸,把小五乐得口水都不自觉流出来了。 你要说钟小五同学胆子大吧,老师训斥旁的小孩他能给吓哭,平时看见生人就默默的,从来不愿情跟生人讲话。你要说他胆子小吧,你看这么响的鞭炮把他高兴的,越拉着他,他还越往前拽。再有啊,没事他捉虫子玩,厨师摘菜找到的青虫子,小五当成宝贝,找个碗端着能玩一下午不再要旁的东西。 钟继鹏就在自家饭店里设了谢师宴,请遍了县中里的老师。家里请客,一般是不会叫孩子上桌的,谢师宴不一样啊,包括小五,四个孩子全都叫上桌作陪了。钟传强和二丫挨个给老师敬酒,钟继鹏喝得满脸红光。 “看看,看看,这是我二儿子,也精灵着呢,虽然暂时成绩不怎么样,不过你等着看,他不笨,他赶明儿混不孬。”钟继鹏指着刚子,再指着小五,“这个,顶小的,这个我敢说,赶明儿上学绝对不比他哥他姐差,闭着眼也差不了。” 钟家一家子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其中一个还是全县高考状元,老师也觉着面子有光,一个个纷纷顺着钟继鹏夸赞,钟继鹏那个得意呀。 “你别看我这人不咋地,我就上了几年学我没多少文化,可我跟他妈都不缺脑子,我的小孩,哪个也差不了。”钟继鹏端着酒杯,吱的一声又喝干了,二丫跟着给他倒上。 钟小五捏着一根筷子,从他爸杯子里沾了点白酒,放到嘴里咂咂,小脸蛋就皱成一团,咧着嘴伸着舌头说:“辣的,不好喝。” 桌上的人便都哄哄地笑起来。 冯玉姜没上桌子,一个是男人们喝酒,当地女人一般不习惯上桌的,另一个她满心高兴,就拼命想叫老师们吃好喝好了,忙着在厨房里弄菜。她端着一道炖肘子上来,见钟继鹏喝得差不多了,便忍不住偷偷扯扯钟继鹏的袖子,示意他: 你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呀,你把咱请的客人都陪好了。 钟继鹏挥挥手,像打发什么似的支使冯玉姜:“去去,去捡好的上。”说完招呼桌上的老师: “来来,来吃吃看,这个肘子,我家里的做的蛮好吃,不是跟你们夸,她的手艺,没有吃不服的。” 一双双筷子就纷纷伸向白瓷汤盆里的肘子,这道菜,叫桌上的老师们忍不住暗地里啧啧,话说当地席面上还真没见过这东西,即便是在这个小县城里头,寻常一大桌席面顶多用上一两斤肉,哪有用上整条猪腿的?整条猪腿呀,全是酥烂入味的的瘦肉疙瘩,那肘子皮抹了冰糖,吃到嘴里香甜软烂,嚼都不用嚼。 那个物质上相对还贫乏的年月,一盘肘子,留在了多少人的记忆里。 请客后的第三天,军军背着个小包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大晚上的审稿子发稿子,肚子就又饿了,冰糖肘子在向我招手啊,吃货伤不起! 冯玉姜这日子,是越来越爽啦,要是她那几个孩子都能有个好姻缘,她才算没白白重活半辈子。   ☆、第60章 金发晶 二丫高考之后,孙老三家的军军忽然就背着个小包来了。 冯玉姜不傻,这几年她在旁边看着,军军每回放了假回老家来,都会来她家转转,开始冯玉姜还寻思军军独生子一个,贪恋着她家孩子多一块玩呢。可这隔三差五的还写信来,信都是寄到二丫学校的,无非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二丫这丫头心也大,大大咧咧地就扔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冯玉姜收拾屋子见到那一沓子信,再笨心里也有点数。 军军这孩子,怕是惦记上她家二闺女了。 对此冯玉姜还真有点不愿情,心里头发愁。俗话说笆门对笆门,板门对板门,这男女结亲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还要讲究个门当户对的。 冯玉姜倒不是封建,她是觉着,孙老三家门第高了点。两口子都是部队的干部,职务还都不低,听说孙老三现如今都升到副军长了,军军又是独生子,多少有点娇惯,这两个小孩要真走到一块了,自家闺女那个性子,处处要强,天长日久的,跟公婆跟女婿能和睦吗?不和睦,这日子就难过了。 这些话,冯玉姜没敢跟钟继鹏说,钟继鹏是个掖不住的。冯玉姜不禁又想起大丫钟传秀来了,当初传秀说婆家,硬是钟继鹏做的主,为这个事到现在冯玉姜还怨恨钟继鹏,轮到二丫身上,这几年钟继鹏也进步多了,社会也一天天在开放,两个人有时谈起儿女的婚事,都是愿意听从孩子自己意见的。 现在这苗头,军军又没明说不是?硬拦着也不好拦。算了,顺其自然吧! 军军这孩子,相对二丫来说性格就有点温,什么事都顺着二丫,再加上钟传强,这三个大的孩子,一聚齐了便要跑去几百里外爬山游水。反正都是大学生了,大人也放心,冯玉姜给足了钱,带足了吃的穿的用的,一人给他收拾了一个大背包。 “妈,你这哪里是让我们出去玩,你这是把我们当驮东西的毛驴呀!”二丫抗议。 军军也跟着帮腔:“姑,带这老些东西做什么?我们带足了钱,外头什么也缺不了,你就别让我们带了。” 冯玉姜看看背包,挑拣了半天拿下来两样,说:“还是带着吧,就算你们到了地方什么都有,这一路上总得带点吃的喝的吧?长袖衣裳得带两件吧?平时随身用的小零碎得带着吧?” 冯玉姜看着他三个背上背包,送他三个出去了。谁知道三个东西从家里走了,等冯玉姜收拾一下回到饭店,三个大背包好好地呆在饭店里等她。 “这怎么搁这儿了?怎么不带?”冯玉姜急了。 陶江波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光带了换洗的两件衣服。姐,你给他们弄这么多东西,连饼干零食手电筒花露水你都塞进去了,带着耽误玩,他几个肯定不带呀!” “得,我这个老妈子多余了。”冯玉姜自嘲。 在当地,“老妈子”含有老太太的意思。陶江波一脸认真地接过来说:“姐,不许说自己老了,女人到了四十岁上下,是最美好最成熟的年纪,就是那熟得最好的果子。” 然而冯玉姜早已经转身走开了,一句话听了半句,也没去细琢磨。 三个大孩子好好地玩了几天回来,一个个晒成了黑铁蛋,都能跟电视里那非洲人比一比了。 冯玉姜忍不住叨咕二丫:“你这个,小闺女孩晒成这样黑,丑死了,这得多少天能捂白了?” 军军说:“姑,你别管她,要那么白干什么?健康就好。等她到了大学开学军训,还不是要晒得黑漆漆的?” “九表哥,我听说军训教官会打人,真的假的?”二丫问军军。 “胡说,哪有随便打人的?再说你是女孩子,就算哪儿做不好,教官顶多训两句就算了。” “那他要是训我,我一时忍不住肯定会反犟。” “你呀,不能凡事都由着性子,教官如果训你,肯定是你有什么错了,跟教官顶嘴你不是自讨苦吃?”军军忍不住笑,“没关系,真要是叫你遇上那种特别恶劣的教官,你打电话跟我讲。” 二丫考上的是北京的一个学校,军军在北京上军校,这下子,两人弄到同一个城市去了。二丫说:“我跟你讲,你还能来帮我揍他?” “不能揍他,我总还能安慰你吧!” 他三个大的旅游回来了,冯玉姜的饭店就有免费好用的暑假工了。二丫马上又变身小掌柜,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只不过现在她是本县高考状元,店里员工还有顾客,都不再好意思叫她的小名儿了,改叫她的大名: 钟传慧。 ****************** 饭店里有了二丫钟传慧,再加上钟传强跟孙军,冯玉姜便多花了些心思到水晶铺子上头。 陶江波又提了两回要跟她一块做水晶,老百姓都说合伙生意不好做,冯玉姜是不想跟谁合伙的,但是这些日子她旁边看着,这陶江波做事情的确比较钻,脑子灵便,是块做生意的材料。 从来了以后陶江波没事就转悠水晶集市、跟水晶选矿厂几个老师傅混的溜熟,没事蹲在水晶集市上,拿着个小手电筒照着石头看,一开始光看没怎么买过,然而他似乎练就了火眼金睛似的,他对水晶原石眼头特别准。 陶江波头一回买原石,就买了一块比篮球还大的的石头,他单手骑着个自行车,把石头抱在怀里,费了不少劲一路搬回饭店。那石头外边密密的一层皮壳,看上去跟一般的石英石没啥两样,这石头是一个老庄户搁自家菜园旁边挖到的,陶江波才花了八十块钱。拿回来冯玉姜一看,这样的石头不容易看准,里头就怕没有好东西啊。 陶江波把石头拿到水晶铺子里切开,头一刀下去,全都是花石,冯玉姜心说坏了,恐怕就是一整块水晶花石,没什么加工价值了,谁知道连两刀下去,居然露出了极好的金发晶。 发晶是指水晶里头包含了发丝状、针状的“发”,一般都是金红色、金黄色的,也有红色、银白色或黑色的。发晶大多出产在巴西和中国,在中国也只有苏北的一小块地带出产,十分稀少珍贵,从古至今就有着吉祥如意、万事太平的寓意。其中金发晶最为贵重,在阳光下那发丝金光闪闪的,十分漂亮。 师傅惊喜地小心切割开来,不算边上品质差些的茶晶,居然得了男人拳头大小的一块金发晶,晶体清澈透亮,略略带着茶色,那一顺儿的发丝是漂亮的金黄色,细细密密的。一般来说发晶块儿都不大,这么大一整块金发晶,真是足够惊人的了。 这下子,这块发晶还没精加工呢,价值就翻了十几倍,要是精心加工成外贸热销的佛珠手链,那价值可就不止十几倍了。 冯玉姜很是惊喜,就问他:“你怎么就知道里头有金发晶呢?“ “我哪知道,我就是觉着这块石头颜色均匀,手感好,寻思里头能开出来茶晶呢,谁知道是金发晶,碰上好运气了。”陶江波满脸的笑,“姐,这块石头咱别暂时加工了行不?南方人说金发晶招财,我想留着玩,说不定能保佑我有个好运气呢!” “你买的石头,你当家。”冯玉姜说:“叫我说,你对这东西有灵性,干脆自己做水晶生意算了。” 陶江波说:“姐,我这不是想靠着你嘛!我一个外地人在这边,没有你帮衬着,哪那么容易。再说你是我姐,我就愿意跟你一块干。” 叫这样一个人整天在她饭店里头打杂,像个什么事?冯玉姜终究答应了跟他合伙做水晶生意,有他盯着铺子,也省的自己饭店那头忙不过来。 陶江波把他带来的五千块钱投了进去,主动跟冯玉姜说他占三成,冯玉姜觉着虽说铺子、房子、机器都是自己的,但眼下水晶铺子并不能挣多少钱,便主动给了他四成。 四成就四成,陶江波也没推拒,在他的建议下,冯玉姜那个连店名都没板正起的水晶铺子,取名叫“明玉阁”,弄了个古朴雅致的大牌子像模像样地挂上了。 陶江波乐呵呵地继续每天围着水晶转悠,倒腾原石,他依旧吃住在好日子饭店里,空闲了就给饭店里帮帮忙,渐渐地陶江波收了上百块大大小小的水晶原石,他投入的那四千块钱,基本上都叫他买了原石存起来了。 算算陶江波来了也有小半年了,冯玉姜有一回便说他,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媳妇、闺女能不念叨? 陶江波笑笑说:“姐,你还就真信啊,哪来的媳妇,跑啦。” 说起这个事陶江波一点也没伤感,似乎在讲旁人家的故事。陶江波的媳妇跟他同班同学,陶江波先是当兵,退伍后进了运输队,整天在外头跑,不着家,女儿两岁那年,媳妇背地里认识了个男人,居然一块偷渡到香港去了。 这两年内地跟香港来往正常了,就在今年春节前那女人通过一些渠道,回来把女儿带走了,陶江波成了光蛋一人,再加上跟运输队闹意见,一堵二气,卖了家产投奔了救他一回的冯玉姜。 “你咋就把闺女给她领走了呢?”冯玉姜忍不住气愤。 “跟着她,比跟着我强。我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整天出车也没能好好照顾孩子。”陶江波嘻嘻一笑,“姐,没啥大不了的,到天边她也是我女儿。” 冯玉姜回去跟钟继鹏拉呱这些事,总结了一句:“明明是个可怜人,他自己整天高高兴兴、精神十足的,心里还真是宽大。我看这个人,能成事。” 钟继鹏说:“男人,打掉牙齿和血吞。不过这样的人他内里毒,什么事他都敢干。他跟咱不亲不故的,你往后离他远点,他一个大男人整天跟你后头,像什么样?” “你这个人,也有小心眼?那小周、小赵也整天跟我在一块,有什么不对的?你就算不相信我,你还得相信人家吧?他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搁我眼里就是个小兄弟。” 小周、小赵是饭店里的厨子。 “我能相信你,我凭啥相信旁人?”钟继鹏一翻眼,多老大的郁闷,“他是我什么人?我认他老几?他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惹到我我捏死他。” ****************** 钟传慧大学开学,冯玉姜是打算送她的,闺女跟儿子不同,传慧她一个小丫头,没独自离过家,自己一个人跑到北京去,怎么觉着都不行。 钟继鹏也是这么想的。“咱都去,去北京逛逛,咱两个庄户老土还没到过北京呢!”钟继鹏说,“把小五也带上。” 哪知道这么一提,钟传慧却说:“我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叫家里送去够不够丢人的?” 钟传强也跟着劝:“妈,现在这天气热,你跟我爸就算要去首都玩,也等春秋天不冷不热的,二妹都是大学生了,你们不能总拿她当小孩,你两个这样大张旗鼓地送她去,她会叫同学笑话的。” 真是这样?冯玉姜跟钟继鹏瞧着两个孩子,只好算了。一转脸,刚刚回孙老太家没几天的孙军,背着个背包又来了。 “姑,我跟二丫一块走,这一路我走过好几回了,换车什么的我都熟悉,交给我,你两个放心好了。” 孙军一直都没跟着旁的人改口叫钟传慧,仍旧是“二丫”、“二丫”,叫的十分顺口。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妹子们帮忙诅咒boss吧,橙子今天下午动身出差,要等到周二才回来......诅咒他什么呢?诅咒他喝水呛得肚子疼行不? 不过勤快的橙子已经把每日的更新放进存稿箱了,是不是值得表扬? 出差在外,万一没能及时回复妹子们的留言,请多见谅啊!   ☆、第61章 家乡味 钟传慧大学开学,怎么也不让父母送她,结果是孙军自动充当了保护人,一路护送同行,反正他也在北京上学。冯玉姜眼看着孙军左手拉着钟传慧的大行李箱,右手背着自己的背包,钟传慧轻快快的一个小背包,跟着孙军一起上了火车。 冯玉姜算看明白了,自家那个某方面缺心眼的闺女,是真心不想叫父母送去,要独立自主。可是这个孙军就明明是别有用心了,还有自家那个吃里扒外的大儿子,横说竖说不让她跟钟继鹏去送,立心根本就不光明,他明明就是个内奸! 冯玉姜望着火车远去,轻轻地叹气。唉,儿女到底是大了。 钟传慧四年大学,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过了,孙军陪她上学,陪她放假,陪她啃书,陪她逛街,钟传慧有个发烧感冒的,孙军顶风冒雪也会赶紧跑去。就这样陪得钟传慧的同学私下里认定他两个是恋爱关系,偏偏钟传慧却能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你们,脑子里都是什么阴暗的东西,他是我表哥,九表哥,他关心我还不是他应该的?” 孙军也不急躁,反正他常常出现,钟传慧便跟哪个男生也不能近乎,牛鬼蛇神有他守着,一律远远退散吧。 冯玉姜送走传慧回到饭店里头,总觉着有些闪的慌,传强、传慧再加上赖这儿一暑假的孙军,一下子全走了,她心里头难免空落落的。 并且,饭店里生意一天天的好,这三个东西这么一走,明显忙不过来,她又得招人手了。冯玉姜叫陶江波去贴了个招服务员的红纸告示,自己站在门口看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陶江波贴好了红纸,回头望冯玉姜:“姐,你看行了吧?” “行了,这事交给你了。” 陶江波嘻嘻笑着说:“姐,你叫他几个闪的慌了吧?这不还有刚子跟小五呢吗?” “都大了,该出去就出去,我不闪的慌。”冯玉姜说着忍不住又感慨:“唉,岁月不催人老,儿女都把人比老了。” “姐,人家都喜欢说自己年轻,你怎么净说自己老了?我没跟你说吗,女人四十岁上下,是最成熟美好的年纪,就是你现在这样的。” “滚一边去,嘴巧。”冯玉姜呲吧陶江波,转身想到一件事,便叫陶江波:“你明天跟我去见个人行不?” “见什么人?”陶江波立即就警觉了,“姐,你可别叫我去见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不去。” “我说你这小孩,你还没见着呢,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好?”冯玉姜数落孩子一样的数落陶江波。七岁的距离搁在她心里头,就足以让她把陶江波叫做小孩了。 陶江波一听这话,就知道果然没猜错,冯玉姜这是打算叫他去相亲呢!头几天冯玉姜跟旁边水晶铺子里的老板娘嘀嘀咕咕,一边说还一边瞅着他笑,他直觉的就没有好事。果不其然吧? “姐,你千万别给我操这心,是不是女人都喜欢张罗这事?我实话跟你说,我对女人早就没信心了,可不想再跳一回坑。你别折腾我。” 陶江波跟他媳妇是高中同班同学,自由恋爱,想当初也是海誓山盟的,那又怎么样?那女人还不是跟着个野男人跑了?还跑出了国门,丢人都丢到全世界去了。 陶江波阴沉着脸转身就走,冯玉姜只好作罢。 就在这一年秋末头,钟继鹏看中了一处住宅,是一个干部的自建房,那时候土地好弄,那个干部头几年弄了四间屋的宅基地,自建了一处住宅,现在调走了,便打算出手。 “房屋不错,我看过了,砖墙红瓦,还是比较新的。开价怪高,我寻思着砍砍价试试。” 冯玉姜却不这样想了。“他家能弄到宅基地,眼下城区的宅基地也好弄,你就不能要一块地咱自己盖?” 钟继鹏说:“你自己盖也不过是盖成这样,人家那房子真还行。搬进去就能住,咱家这两年都是租房子住,总觉着不像自己的家。” “咱不盖那样的不行?咱自家盖楼不行?” 钟继鹏吓了一跳,说:“盖楼?太冒尖了吧?” “冒什么尖?我听说城东也有几家子私人盖楼的,两层的小楼,多好。你想啊,咱家孩子多,就算你买了那四间屋,放假了山子、二丫都回来,能住下?还不是要硬挤。”冯玉姜想起暑假里,山子、军军加上刚子,三个男孩子挤在一个屋里,倒是热闹了,整天晚上嘻嘻哈哈玩到半夜,怪不方便的。 冯玉姜想到这就说:“咱要是盖楼,房间多了,就算他们结婚成家了,一家几口来也住得下。” 钟继鹏这么一听,也动心了。于是就操忙着去弄地,其实弄一块地也没什么好麻烦的,找找人,花点小钱买一处宅基就行了。甚至政府还支持叫买地盖楼呢,繁荣城市不是? 地到手了,天却凉了。盖房子这样的事情,照旧是钟继鹏去管的,天寒地冻盖房子不方便,钟继鹏便先叫人打下了宅基,等到春暖花开再开工。 ****************** 这一年过了春节,冯玉姜乡下的饭铺子终于装上了电话,刚装上没多久,姜嫂子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来了。 “你回来一趟吧,饭铺里有重要大事。” 冯玉姜一惊,不由得就想歪了。她赶紧问:“出什么事了?” 姜嫂子说:“不是出事了,嗐,是好事,咱店里要来个大贵客,我怕我弄不好啊!” 早在上一年,也就是八七年,台湾老兵回内地探亲的新闻充满了报纸的版面,眼下刚开了春,老家的乡里来了个探亲的老兵,据说还是个蛮重要的人,当地政府出面接待,老兵婉拒了设在县城的酒宴,点名要回去吃家乡饭。 穷乡僻壤,到哪里去弄一桌拿出手的饭菜?他要吃家乡饭,你还真敢把他领到庄户人家吃煎饼喝棒子面糊糊?乡政府的干部于是就想到了冯玉姜的饭铺子。两个干部专门去了饭铺一趟,找到姜嫂子千叮万嘱:这顿饭,你可一定要给弄好了。 冯玉姜听这么一说,便回到了老家。从联络的干部口中,冯玉姜知道这位老兵叫张振乾,地道的本乡本土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听说如今混得十分富贵。 这天中午,台湾老兵的轿车停在了好日子饭铺门口,一个头发斑白、身形清瘦的老人家下了车,好几个人陪着进了好日子饭铺。 走在前头引路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上去应该是老先生自己的随从或者家人,他一进饭铺的门,便微微皱了皱眉头,批判地打量着饭铺子,明显是不太能接受。好日子饭铺毕竟是一家乡下小饭店,虽说干净整洁,却也只是朴实简单,并没有多么讲究的装修。冯玉姜也没急着上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群人簇拥着老先生进来落座,便笑着过去招呼: “张先生,欢迎你回家乡来!” 张老先生虽然清瘦,看上去精神头却十分的好,操着一口本地方言跟冯玉姜说:“我就寻思想吃个家乡的口味,你随便弄点吧,不用太张罗。” 冯玉姜笑笑说:“我这就一个乡下小铺子,也没啥好的吃,也就是家乡土菜,老先生凑合一顿吧。” 冯玉姜早寻思了,她那个老公鸡虽说现在卖的好,给这老先生吃肯定是不行的,口味辣,肉质筋道,上年纪的老人他咬不动啊。大鱼大肉炖肘子,这老先生恐怕整天都吃腻了,就想个家乡口味,他到底会欢喜什么呢? 饭桌上最先上来的是四个开胃小凉菜:拌芫荽,芫荽热水稍稍烫一下,加上压碎的炒花生米,浇上酱油、香醋、细盐;老醋花生米,油炸刚出锅的花生米加上今春头一茬嫩黄瓜、洋葱切的小块,浇上香醋、细盐、胡椒粉;盐豆萝卜干,新捂的盐豆子,用的开春的水萝卜;再有一样就是鸡刨豆腐。 鸡刨豆腐的叫法怪有意思,为此当地还有个小笑话,说的是一家父子两个,父亲跟儿子说,你去把咱家那香椿芽掐下来,明早晨买点豆腐弄个鸡刨豆腐吃。儿子瞟一眼他爸的瘸腿,说:就你那腿脚,你还想逮住个鸡? 这鸡刨豆腐,当然不是要真的逮只鸡来刨,这就是当地的一种叫法,嫩嫩的香椿芽开水烫过了,细地切碎,新做的豆腐切成小小的丁,两样拌在一起,只加细盐、少少的熟花生油,旁的调料一样不要,才能显出香椿芽和豆腐的独特清香。 老先生对那个盐豆萝卜干也十分惊喜。“又吃上家里头的盐豆萝卜干了,我做梦都想着这个味儿。” 老先生跟身边的人开始讲盐豆子,“看着辣,吃着香,一顿不吃馋得慌。小时候家穷没有零食,就喜欢抓一把干盐豆子装在兜里吃。” 第四样上桌,张老先生惊喜地指着对身边的人说:“看看,这就是鸡刨豆腐,香椿芽,卤水豆腐,这两样东西哪里都有,旁的地方做这个菜,就是吃不出家乡这个味儿。” 冯玉姜事先知道是一桌七八个人,便安排了八个热菜、两道汤,张老先生没喝酒,注意力全在菜上头。 八个热菜,分别是盐豆子炒鸡蛋、韭菜炒田螺肉、樱桃萝卜炒黑猪肉、煸炒米豆、清炖花鲢鱼头、烧野兔、辣炒菜薹和红烧杂鱼,这八个菜冯玉姜是仔细琢磨过了的,可以说十分用心。 比如那道辣炒菜薹,是捡那种刚抽出花薹子的小油菜,掐下菜薹剥去外面的皮,专门把里头脆嫩的菜薹芯大火炒了,清爽脆嫩,可口的很。 再有那个红烧杂鱼,用的是本地的一种“钢针鱼”、还有撅嘴鲢、小鲶鱼一起烧的,这几样鱼,都是刺少、肉质细嫩的,合在一起烧出来,味道比单单一种鱼更加香醇鲜美。 老先生上一碟,吃一碟,跟身边的人唠叨一碟。“这个叫“钢针鱼”,在当地河里头寻常可见,旁的地方我真还没见到过,这个鱼肉最细了,这河里的鱼,味道就是鲜。……小时候吃这个菜薹,一般不用炒,就凉拌,加点盐就行,甜甜脆脆的好吃,有时候掐下来就直接卷煎饼吃……” 两道汤,分别是鲜歪汤、茼蒿汤,又让老先生讲了半天小时候下河摸歪的回忆。等到这顿饭的主食端上去,不光老先生的随从,陪同的干部也忍不住侧目去看上饭的服务员——这东西你也好意思往上端?你倒是弄点好的呀! 冯玉姜准备的这道主食,是地瓜面的窝窝头。眼下的日子,窝窝头寻常人家也不吃了,并且这地瓜面只要一受热,它就黑乎乎的,大大的白瓷盘里放着几个黑黑的窝窝头,陪着来的年轻人明显皱了皱眉头。 老先生一见却眉开眼笑了。 “窝窝头啊,有多少年没吃了?好几十年了。嗯,好吃,这要是配上熬熟的洋槐花,那就太对味了。” 冯玉姜说:“张老先生,洋槐花五月里才能开呢,你要是想吃,下趟你再来先吱一声,我给你弄。”她转身接过服务员新端来的一盘东西,笑笑说:“洋槐花没有,吃榆钱子倒是正当时。” 这最后端上来的东西,是几张翠绿的榆钱饼。春三月榆钱树还没长叶子呢,就先长出了一串串的榆钱子,正是最鲜嫩、最好吃的时候。榆钱子摘下来洗干净,加上一半棒子面一半白面,连同榆钱子搅匀和面,尽量多加榆钱子,只要面能勉强粘和在一块就行,也不用再加什么调料,铁锅贴成小饼子,吃起来别有一种清甜的味道。 老先生一见榆钱饼,摸着肚子责备冯玉姜说:“有这好东西你也不早说,我这肚子早就吃撑了,没地方搁啦!”话一出口,一桌子的人都跟着哄笑起来。老先生便招呼跟来的随从:“你给我包上,包上我留着晚上吃。” 老先生说着往前倾着身子,期待地问:“榆钱儿饺子你会不会弄?小时候我母亲就弄过。” “榆钱饺子?好啊,您什么时候再来我给您弄。”冯玉姜答应。 冯玉姜以为这就是一顿饭,招待了一个寻找回忆的老人家罢了,叫她没想到的是,隔了两天,跟随老先生的那个年轻人找上门来了,并且是找到冯玉姜城里的饭店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行了,吃货写文,怎么写都是吃货特色,话说橙子吃过窝窝头、槐花饭的,是托了一个念旧的老奶奶的福,那时候橙子在外地上学,杨槐花飘香的时节有事回老家去了一趟,老奶奶便跟我说:给你留着好东西呢,旁的人我都不舍得给他吃。地瓜面的窝窝头,熬洋槐花,吃着别有滋味,老奶奶吃着是忆苦,我咋就觉着那么好吃呢?现在这地瓜面,都已经吃不到了。 洋槐花开的时候,一串子一串子雪白雪白,屋后一棵洋槐树,整个院子全都浸在沁人心脾的清甜香味里,直接揪一串就塞到嘴里吃了,说实话,嘻嘻,好吃......   ☆、第62章 庄园梦 冯玉姜一桌子家乡味,招待了一个寻找回忆的探亲老兵,叫她没想到的是,隔了两天,老先生的随从找上门来了。 “冯女士您好,张董想见见您。” 冯玉姜有些意外,便说:“张先生他有事吗?愿意吃什么东西,请他到店里来吧!” “冯女士,就请您移驾一趟吧,张先生这两天染了点风寒,不然的话他便亲自来拜访您了。” 冯玉姜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推拒,那毕竟是一个几十年没回来的老人家。她想了想,瞥见陶江波正在饭店后院,就顺便叫上了陶江波一起上了年轻人的车。车子径直开出县城,一直来到市区最好的大宾馆。 张老先生果然是风寒感冒,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听都听得出来。看见冯玉姜进来,他露出一个微笑,探询地看向她身后的陶江波。 冯玉姜打招呼问了好,便介绍道:“这是我弟弟,陪我一块来的。” 张振乾点点头,招呼人端茶送水来,才说:“吃了你一顿饭,就惦记着忘不掉了。” 冯玉姜笑笑说:“都是些土菜,您不嫌弃就好。” “我小时候家里也贫寒,吃着地瓜煎饼、窝窝头长大的,如今这把老骨头还能回到家乡来,还能吃到这些熟悉的家乡味,也算是少了个遗憾了。”老先生缓慢的声音带着回味,说:“要不是昨天去祖坟拜祭受了点风寒,我大概又去叨扰你了。” “您身体好了尽管去,我给您准备榆钱儿饺子。” “好啊。”老先生点头,“你想没想过在餐饮这一行做些更好的发展?我有个想法,我给你投资,我们两个合作,做特色餐馆怎么样?” 冯玉姜有些意外,她看看陶江波,陶江波脸色依旧,眼睛却闪着亮光,冲她微微点头,冯玉姜低头想了想,才问: “张先生,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觉得你对餐饮这一行很有灵性,理念很好。比如你能抓住我的心思,用一桌充满回忆的家乡饭菜感动我,我觉着你一定能在这个行业有所作为。” 冯玉姜叫老先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您太夸我了,我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就是会做做饭罢了。” “不一样,我了解过你,很多人都说你有眼光,敢想敢干,能成事。你现在有两家饭店,特色都很鲜明,是当地最红火的饭店,你还搞出了好几样当地名菜。你要有意向的话,不如我们合作来做餐饮业吧?”张老先生说,“我很看好你的饭店,就是目前规模条件还不行。咱们要做就做本地最高档的特色饭店,我负责投资,你负责具体经营,都说落叶归根,这也算是我在家乡做了份产业。” 看到冯玉姜慎重的脸色,张老先生补上了一句:“当然,前期工作我会派人负责协助你的。” 冯玉姜问:“您打算投资多少?” 张老先生笑笑说:“先期八十万,你看怎么样?” 八十万,这个数字在当时说出来,绝对是个令人惊叫的数字了,足以建起一座漂亮的大饭店。旁边陶江波明显的激动,冯玉姜也是很惊讶了一下。她想了又想,才说:“这样吧张先生,这不是小事,你容我回去好好琢磨一下。” 从宾馆的大门一出来,陶江波就一把拉住冯玉姜的胳膊说:“姐,你怎么不答应?这样的好事你还用想?” “你说的轻巧,人家把八十万块钱投给你了,你什么都没想好,就敢答应?” “哎呀,姐,你搁我心里头最有能耐了,总比旁人看得远,你肯定能干好。” “耍嘴,做起来哪有你说的轻巧?” ****************** 冯玉姜回去跟钟继鹏说了,钟继鹏也是十分惊讶。 “妈妈的,这么有钱?我头一回听说有人有这老些钱。可这钱太多了,也扎手啊!” 听他这一说,冯玉姜高兴了,这钟继鹏总算没有见钱眼开,在这一点上跟她想法一样。有投资,做大生意,这样的事情冯玉姜哪能不想?可真要去做,总得先思虑好了吧? “咱家这摊子是越铺越大了!没事,能忙开,往后咱那个饭店抽工夫我帮你多管管,反正供销商场里头也闲得慌。” 钟继鹏就是这一点好啊,冯玉姜事业做大做好了,他就是能够理所当然的都归于“咱家”,并没有觉着自己大男子地位受到了啥影响。一方面,也是因为冯玉姜在家里头并不强势,会给他留面子;另一方面,钟继鹏的理论也是够可爱的,她冯玉姜是我女人,我是她男人,她整个人都是我的,她有钱就是我有钱,她干得好都是咱家的。她给我挣钱,我凭啥不高兴? 服了。 冯玉姜欢喜这样的钟继鹏。 最初,钟继鹏觉着自己是“公家人”,是不屑于去干冯玉姜那些小生意的,不过他却十分支持冯玉姜做生意,现如今大街上那老些做生意的,挣钱比上班多多了,做生意哪点不好? 两天之后,冯玉姜带着一饭盒刚出锅的榆钱饺子,专门找人开车送自己去了张振乾住的宾馆,见了面,冯玉姜打开毛巾包裹着的饭盒,里头的饺子还热乎乎的。 过去穷,做这个榆钱饺子,就是榆钱子洗干净切碎,加上油盐调料做馅儿。冯玉姜在榆钱馅里头加了虾仁和鸡蛋,更增添了饺子的清甜鲜美。 这一饭盒榆钱饺子果然叫张老先生高兴得了不得,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停下来问: “我说的那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张先生,我琢磨,扩大饭店好是好,可就是这么个小县城,消费水平还不是太高,客源收入不稳定,我弄个小饭店能行,高档大饭店却不一定红火。咱要是到乡下老家去,搞成一个农庄,是不是更划算?” “农庄?”张老先生惊奇地看着她,说:“这个想法有意思,你说说看。” “咱那里山清水秀的环境还不错,交通也通达便利,要是在那河边上有一大块地,养鸡养鸭,种瓜种菜,栽些子果树什么的,搞成一个农庄。农庄里盖上房屋,做特色饭店,还可以接待住宿旅游,这样投资比城里饭店划算,农庄本身也有一些收入,也能靠着农庄生*验来吸引四周围城市的客人。”冯玉姜说,“您回到家乡来投资,肯定不愁拿到地。咱这丘陵地单纯种粮食不咋地,搞这些却保准能行的。” “哎呀,你这是要搞一个大庄园啊,有见识,听起来就叫人兴奋。”张老先生沉吟了一下子,说:“你这个想法虽然比较笼统,不是太成熟,不过的确比单纯的饭店好,也更能吸引人。我看行,我叫人具体策划一下。” 冯玉姜笑。头两年,一部外国电视剧《庄园之梦》在国内热播,冯玉姜是很喜欢看的。 女人吧,谁还没有一个庄园的梦呢? 有了招商引资的名目,冯玉姜没费多少力气就从当地政府拿到了一块靠河靠公路的土地,还被当成了招商引资的先进人物。冯玉姜跟张老先生草签了一个协议,她把自家那个饭铺归入农庄,农庄她来经营,双方共同分红。 冯玉姜自己都有点不敢信了。她明明只是想做做水晶生意的,倒是把饭店做好了。那就好好地经营饭店和水晶铺子吧,稀里糊涂又弄了个偌大的农庄。 她真要做这么大的事情?有点忐忑。 然而这些年的历练,让她顾不上太多忐忑,忙着开始琢磨农庄的经营路子。 冯玉姜的庄园一下两下建不起来,前期的工程都是张振乾那边叫人在安排着。专业的团队在设计规划,冯玉姜要做的,就是提供自己的设想和需求,毕竟这需要体现她的理念想法。 庄园没建好,冯玉姜家的新楼房倒是建好了。钟继鹏办这事真还不赖,四间两层的小洋楼,十分漂亮。 那时候装修这个词还没那么热,老百姓并不在装修上头多讲究,就是要个实用大方。钟继鹏没钱都能穷大方,一旦不缺钱,他就真大方起来了,新床新铺新家具一样样的往里头买,他自己看着直乐呵。 看见了没?我钟老四家有大学生,你有吗?我钟老四家有新楼房,你有吗? ****************** 不久后钟传强大学毕了业,人还没到家,先打电话来了。 “妈,我过几天走家了。” 冯玉姜说:“哦,咱家新楼房盖好了,你跟二丫回来咱正好搬家。” “妈,那个……”钟传强斯斯艾艾了半天,才说,“我带个同学回去玩行不?” “同学?带来好了,咱家住得下。” 等等,什么同学?男的女的?冯玉姜才想起来要问,电话那头就挂了,冯玉姜“哎哎”了两声,没声音了,她拿着电话,站在那儿琢磨了好一会子,赶紧叫钟继鹏: “山子要带个同学来家。” “啥同学?男的女的?” 哎呀,你说他怎么就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呢?冯玉姜拍拍头,说:“我脑子坏掉了,刚想起来问,他早挂了。” “你这阵子揽的事太多了。”钟继鹏说,“管他呢,他真有本事给咱带回来个漂亮儿媳妇,那倒好了。” “你说这个小孩,他也不早点跟家里透个风,我琢磨肯定是个女的。”冯玉姜抱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万一不好相处,那怎么办?” “你管他什么样呢,有影没影的事。” 就跟约好了似的,钟传慧头脚进了家,钟传强后脚也到了,只不过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钟传慧后头不意外地跟着孙军,两个人带着随身行李,说说笑笑进了家门。 “妈,想死我了。”钟传慧丢下行李扑过来,抱着冯玉姜转圈圈。后头孙军认命地捡起传慧丢下的小背包,朝着冯玉姜笑。 “姑,半年不见你更年轻了。” 冯玉姜笑着说:“你两个小孩,上大学净学着嘴甜了?” “谁说的?我真是想你了,我还想小五,还想炒姐猴,烧地瓜,想咱家那老些好吃的。” “这时节地瓜才栽下地,我上哪去给你弄?”冯玉姜说,“军军想吃啥了?” “我啊,我想去逮姐猴玩,还有山水牛,姑,现在姐猴出了吧?” 钟传强就不一样了。 钟传强回来时,带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白净清秀,娇小苗条的,戴着个眼镜,手里还拎着礼物。两个人进了家门,那姑娘明显一脸羞涩,钟传强脸上也有些腼腆,紧走两步来到冯玉姜、钟继鹏跟前,说: “爸,妈,这是我大学同学,苗佳。” 钟继鹏嗯嗯两声,点点头,冯玉姜却有点激动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就一个劲地冲着苗佳笑。 人都说丑媳妇见公婆,我如今是婆婆,我穷紧张个什么!冯玉姜心里鄙夷自己,却仍旧热情地过了火,赶紧招呼苗佳进屋里去坐。 一进屋,冯玉姜看着扁窄的屋子,心里那个懊悔呀,早知道,就应该在新楼房一盖好,就赶紧把家搬过去,都是钟继鹏说刚粉刷完散散味儿,等什么等呀! 坐在椅子上,冯玉姜寻思着该跟苗佳说些什么,看看苗佳,也是怪局促的。正当这时候钟小五追着钟大王跑进来,追到冯玉姜跟前一把抓住钟大王,不顾钟大王呜呜的抗议,揪着钟大王俩耳朵塞在屁股底下骑着,钟大王那里驮得动他?钟小五也不是真骑,半蹲半坐着,看着苗佳笑。 “大哥,这个好看姐姐是你领来的对象?” 这一下,钟传强跟苗佳更不好意思了。冯玉姜忍住笑哄小五:“去去,出去看看外头来卖啥好吃的了。” 小五竖着耳朵听了下,说:“哄小孩的,没有。”说完抱着钟大王出去玩了。 叫小五这么一搅和,简直就是坐实了他两个男女朋友的关系,苗佳捏着手指不说话,钟传强解释说:“妈,苗佳是来联系分配单位的。” “你们不都是国家包分配吗?还用自己联系?”钟继鹏问的。 “本来要分到旁的地方的,咱这边市里头去我们学校要人,说一定安排到好单位,苗佳她来看看。” 钟传强说起毕业后的去向,那时候大学生吃香啊,他自己也面临两个选择,去四百公里外的一个市,大铁路局工作;回来本地,就进县人事局。 “苗佳吧,要么就回她家乡,离这挺远的。要是来咱们这地方,大概就安排到市里的文化局去。” “你回来。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是咱家长子,还是离家近点的好,再说那人事局我看不错,蛮好的。”钟继鹏说,再转向苗佳:“你家里几个兄弟姐妹?父母都是做什么的?要是分来这边工作,父母能同意吗?” 苗佳低着头说:“就一个妹妹,跟家里还在商量呢!” 那就是父母不赞成了?钟继鹏瞟了冯玉姜一眼,脸上便淡淡的,说:“跟父母好好说,商量着来,做父母的都不容易。” 二丫抱着个洗过的西瓜进来,说:“爸,妈,你两个查户口呐?吃瓜啦!”钟传强跟孙军都站了起来,孙军在钟家是熟门熟路的,从来就没拿自己当外人,他进厨房拿了个菜板来,钟传强找出水果刀切开,冯玉姜忙着招呼苗佳吃西瓜,这个话题便过去了。 家里这下子热闹了,冯玉姜安排了苗佳跟钟传慧住西屋,叫传强、孙军和刚子挤在东头一间屋,忍不住就说: “过两天赶紧搬家吧,搬了家地方大。” “我看你怎么不太喜欢那个苗佳?我看着怪好的。”晚上睡觉,冯玉姜悄悄问钟继鹏。 “个子矮了,才到咱山子的肩膀头,真要成了,赶明儿生个孙子也长不高。” “那姑娘是不算高。”冯玉姜想了想说:“也不一定,你整天说我长得跟刷疙瘩似的,咱几个孩子不也没一个矮个子?” “那是随我,他两个生小孩,要是随山子还好,要是随了那个苗佳,长成个小地丁,不就糟了?再说,你没听她自己说吗,家里就一个妹妹,两个闺女的人家,她老大,山子娶了这样的媳妇,就算是她嫁到咱家,山子也免不了当他家养老儿子,将来就撕巴不清了。” 在农村还真是这样,你把人家应该招女婿的大闺女给娶走了,即便人家留了小闺女招女婿,你也得自觉分担着养老送终。冯玉姜倒不是怕负担重什么的,他两个大学生,难道还养不起父母?但这家务事要是撕扯不清,烦死个人。 冯玉姜衡量着说:“这个事,咱也不要太干涉,看他们自己了。要是那个苗佳拗不过父母回了家乡,他两个多半就得散。”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事业越做越大啦!都说八十年代摆个地摊就能挣钱,事实上观察一下身边的人,成功人士,往往就是比旁人看的远一步,走的早一步,往往都是最早下海淘金的那些人,对吧? 秋风秋雨秋煞人,秋凉了,降温了,橙子还在异地他乡出差呢,感谢各位这段日子的支持鼓励,回去一定送上肥长君。   ☆、第63章 打屁股 苗佳跟钟传强同届不同系,好了一两年了,算是苗佳倒追的,下小雨的午后苗佳等在路边,说你伞借我半边咱俩一块儿吧,再然后越走越近乎就恋爱上了。临到毕业,钟传强的态度很明确,现成的机会,你跟我回家去,咱永远在一块儿。 苗佳也觉着是个机会,然而有些事还真不是她跟传强两个人就能决定的。 苗佳人还没到,她父母的电报就追到了,电报是发到市文化局的,苗佳头一脚进了文化局,家里的电报早等着她了。 母病速归。 不用猜苗佳都知道,她妈哪来的病,就是要逼她回去。 苗佳犹犹豫豫地在冯玉姜家住了几天,也跟文化局接触过了,文化局答应接收她,她却二心不定的,悄悄地跟父母通过几回电话,跟钟传强抹眼泪。 “我爸妈非让我回去,说不然就不认我这个闺女了。” “那怎么办?”钟传强发愁。 “要不,叫我爸在那边给联系一下,给你分配到我们那边好不好?肯定也能找到好单位。那样我们两个就能在一块了,也方便照顾我爸妈。” 钟传强当然不愁分到好单位,如今像他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在学校里成绩尤其出色的,往哪去没人要?他想起了钟继鹏的话,心里有点不高兴,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跑那么远到你家乡去扎根,成什么了?” “传强,你为我想一想,我爸妈死也不同意我分配到这边工作,我们家跟你家不同,你家兄弟姐妹好几个,你走了还有你妹妹你两个弟弟,我爸妈就只有我跟妹妹两个女儿,妹妹又小,我不能太自私!” “我妹妹早晚要嫁出去,我两个弟弟也很小,你不能太自私,我就能自私了吗?”钟传强摇头,“苗佳,你从小家境算是不错的,你明白不了我妈、还有我们一家子吃过的苦,好不容易我毕业了,我不能为了我们们两个,把家人丢在一边。” “可是你父母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你们家有三个儿子,离了你又能怎么样?传强,你也说我家境不错,你到我家乡去,我父母一定拿你当亲儿子,家产还不都是你的?” “苗佳,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钟传强黯然,“我尊重你能为你父母着想,也请你尊重我对父母家人的感情。” 苗佳哭着离开的,钟传强送她到车站,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忍不住心里也难受。怪不得人说,大学的爱情,是最美的花,十有八.九却结不出果子来…… 苗佳离开后,冯玉姜跟钟继鹏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苗佳吧,你不能说她哪里不好,只能说她终究没缘分做钟家的媳妇。 钟传强失落了好一阵子。他顺利分配进了县人事局。那时候大学生本身就是香疙瘩,冯玉姜事业做大了,钟家如今在当地是有些子影响的,钟传强一分到人事局,就十分受到重视。 几家欢乐几家愁,反观孙军跟传慧,算是玩欢了。如今住在城里,他两个为了逮姐猴,大晚上的弄辆自行车,要到城外去逮姐猴。钟传强在那儿正疗情伤呢,也不好叫他跟着,再说,他根本就跟孙军穿一条裤子。冯玉姜暗暗发愁,这两个青年人一起跑出去,黑天晚上的,他两个就算再规矩,叫旁人看见了能不想歪? 结果她还没发话,孙军跟传慧刚推出自行车,小五咕咚咚跑出来了。 “我要跟你们去逮姐猴。” 钟传慧说:“你不去,你去了赖蛙子会咬人的。” “你拉倒吧,吓唬小孩的。”钟小五同学哪有那么好哄? “你去找你二哥玩,他肯定趁晚上掏家雀子去了。”孙军撺掇。家雀子就是麻雀,喜欢住在屋檐下墙洞里。晚上你拿个手电筒,爬上去照着了窝,伸手一掏就能掏出来。 “二哥嫌我走的慢不要我。”小五不耐烦了,“我就要跟你去。” 孙军说:“到了地方逮姐猴要走很多路,一会子你就累的走不动了。” “我累了你不能背着我?” 冯玉姜差点笑出来。她其实也明白,孙军跟传慧,就是嫌带着个小五麻烦,他两个孩子还是比较规矩的,更何况孙军有他的心思,传慧心里头却没那层想法。 问题是,自家二闺女好像越来越习惯那小子了。 钟继鹏有一天憋不住了,跟冯玉姜说:“你说这个孙军,自从放假怎么整天呆在咱家?他家里也不管他?我冷眼看着这小子八成……你觉着呢?” 冯玉姜说:“这小孩就是恋玩。再说你相信,你那个闺女,是个有主见的,我看用不着太担心。” 孙军这孩子的确也恋玩,他看中了一款摩托车,一心要买,买了摩托车跑出去玩就方便多了不是?好在硬让冯玉姜给拦住了。冯玉姜向来不赞成那些子骑个摩托车乱窜的人。年轻人没个定性,骑摩托车出去跑,万一磕着碰着,她怎么跟孙老太交代? 冯玉姜刚刚给饭店买了辆厢式小货车用来买菜进料,为着孙军要买摩托车,她开始打算,是不是再买辆合适的车算了?面包车还是轿车呢?跟钟纪鹏提了一句,钟继鹏笑话她。 “看把你能的,自行车你还骑不好呢!等军军走了,你会开?” 孙军当然会开,那小子在上军校,自己说除了飞机,带轮子的东西他都能开跑,问题是家里旁的人谁还会? “山子也能学开车。再说陶江波会开,咱要紧要忙有事儿就让他开。” 钟继鹏听了来气了。“你少提这个人,整天腆着个脸没脸没皮的,你说他搁这他到底算啥玩意? “你怎么总看他不顺眼啊,人家跟咱家合伙做水晶,我看蛮好的,他对水晶比我钻。” “你钻钱眼儿里了,他怎么说都是个男的。” “你封建啊,男的不能跟我合伙做生意?”冯玉姜好笑,“你说这酸话不是头一回了啊,他年纪轻轻比我小七八岁呢,够得着你吃干醋的?” “我吃干醋,我还喝酱油呢我!”钟继鹏嘀咕,“这女人能干了也不好。” 钟继鹏看着冯玉姜,这女人一天天有了光彩,一天天有了气质,四十都露头了,愣是比她三十岁还耐看,打扮起来,比他商场那些城里女人样子还要好。 钟继鹏忽然就有点心虚了,这女人整天抛头露面逞能耐的,不是给他惹火吗? 钟继鹏本来挨着冯玉姜坐在沙发上,叫她一句“吃干醋”惹到了,索性随手揽住冯玉姜肩膀往下一压,占着个子大力气大的便宜,轻巧地就把冯玉姜脸朝下摁在他大腿上,手一扬就往冯玉姜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 他这是打小五呐?冯玉姜哭笑不得地顺手扇在钟继鹏大腿抢,呲吧他:“坏货,你放我起来!” 钟继鹏理也不理,干脆就把手搁在上头又揉了两下。 “爸,你怎么打我妈?” 钟继鹏麻溜地松开手,冯玉姜赶紧从他腿上爬起来,就冒了臊。 小五啥时候进来的? 钟继鹏一板正经地说:“不听话就要打屁股。再说你妈也打我了你怎的不说?” 钟小五同学看着慢吞吞呆萌萌,肚子里是个小人精啊,撇了撇嘴说:“不赖管你们。我二姐开车跑了不要我。” 钟继鹏说:“不要你你自己玩去。” “二姐开的车,跟表哥跑去玩不要我。”钟小五不甘心地继续告状。 冯玉姜一听急了,二丫开走了小货车?这个野丫头,她还想怎么着? 钟传慧在孙军的临场指导下,开着小货车捡那人少车少的路段玩了一晚上,兴奋得不行,哪知道一进家门就挨了训。 “你也敢开车!你会开吗你就乱开?这要是出了啥事可怎么得了?” 传慧缩着头笑,孙军赶紧帮她说话。 “姑,你不用担心,我跟在旁边呢,我答应了教她学会开车。” 冯玉姜一想,开车这东西,按形势你早晚都得会不是?现成教练学就学呗。 “军军,你要教她,那你把她给我管好了,这个小孩,由着她她能上天!” 孙老太家如今也装了电话,打电话来跟冯玉姜抱怨:“你说军军来到家,我没看两眼他又跑了,搁你家恋着山子玩野了吧?” 他没恋着山子,他整天惦记我闺女呢,我还不好往外撵!冯玉姜这话说不出口,心里头使劲地腹诽。 冯玉姜叫孙军:“军军,来接电话,你奶叫你回家去过两天。” 孙军接了电话,笑嘻嘻地说:“奶,我头两天不是回去过了吗吗?你不用管我,我在姑姑的饭店劳动改造呢。” 免费暑假工又来了,除了孙军跟传慧,如今连刚子也能客串跑堂了。刚子如今也是十七岁的帅气小伙子,去年中考考得马马虎虎,冯玉姜托了关系,给他上了家普通高中。 刚子这一年高中,跟人打了好几回架,普通高中不比县中,这个年纪的小青年谁也不服气谁,心思不用在学习上,攒下力气就容易打架斗仗了。刚子从来不怕事,谁惹我试试?没吃过亏,倒也没伤过人,就是手贱打个架,冯玉姜训了好多次也听不到耳朵里去。 这小子,怎么越来越像钟继鹏了? 冯玉姜有一天一脚进了饭店厨房,正好撞见孙军拉着传慧的手,捧在眼前看,冯玉姜忍不住心里一抖抖,就说:“你两个干什么呢?” 孙军说:“姑,二丫刚才端热汤,没小心烫着手了。” “烫着手了拿凉水冲冲,拿眼干看着有什么用?” 孙军说:“冲过了,姑,你来看看,用不用弄点药抹抹?”说着拉着传慧的手给冯玉姜看,冯玉姜看着他把自家闺女的手拉在手里,一脸正大光明坦荡荡,说不能说道不能道,彻底没了脾气。传慧那手背上的确像是烫了,然而并不严重,也就是微微有点红,传慧是个能撑的,犟丫头一个,根本不当回事。 “没事,不用管。”传慧不当回事地说完,又去端汤,冯玉姜跟孙军同时出声喝住了她。 “放下,再去冲冲。”孙军。 “放下,毛毛糙糙的。”冯玉姜。 ****************** 一来二去,从春到夏,冯玉姜想要的农庄也初具规模了。房屋、围墙建好了以后,建筑工人撤了,农庄就交到了冯玉姜手里。 农庄占着一两百亩的沙岭地,先是圈起了围墙,错落建起了几处青砖青瓦的古朴小楼,入口几间青砖青瓦的宽敞大屋,高大的门楼上头镌刻着“晶玉庄园”四个墨色大字,这名字是冯玉姜起了几个,张老先生选中的。整个农庄显得朴实典雅,田园风情十足。 农庄主要是分片种植的葡萄园、菜地,小片的庄稼地,还规划了栽果树,有成片栽种的果树林,也有依着地形零零散散栽的,这儿一棵那儿两棵,点缀在房屋、菜地和庄稼地之间。农庄的果树主要栽山楂、枣子、苹果、桃树,零散栽的主要就是樱桃树和柿子、鸭梨。冯玉姜想着,就是要把农庄变成一个花园果园。 当然因为房屋建筑才完工,时节不适合,果树眼下都还没开始栽,成片的葡萄扦插下地了,菜地和小片的庄稼地已经绿油油的了。菜地头上种了向日葵,当地人叫它“照葵”,围着菜地长了一圈,高高的挑着杆子,一片片大叶子,开着大大的黄色花盘,十分旺盛。 眼下菜地里的菜还不多,冯玉姜自家两家饭店用着,也就不需要再卖多少了。往后赶着时节种,整菜地都种起来,可能自家消化不了,还要卖掉一部分。 早在工人盖房屋垒墙的时候,瞅着两不耽误,冯玉姜就雇了周围村子的农民在合适的地方种菜、种庄稼,预备栽果树的地方,也暂时种上了一茬子庄稼,有些果树要等明年春天才能栽,今年还是能收这一茬的。 让地闲着可惜不是? 闲着的就是靠河沿那一片了,冯玉姜本打算在那边养鸭子养鹅的,错过了春季卖鸭苗的季节,眼下只能盘算明年了。 张振乾已经回了台湾,说不准啥时候回来,冯玉姜只希望等他再回来,这农庄能比较像样,有些看头了。 冯玉姜围着农庄饶了一圈,心里直高兴。作为习惯了乡村田园的农妇,这样的地方,她住到老死也不厌。 也就在这个时候,陶江波那边跟她说,除去收存的原石,“明玉阁”开始赚钱了。尤其最近接了一批外贸订单,定的男士念珠手串,真正让陶江波赚了一大笔。 陶江波给冯玉姜显摆他新买到的白水晶簇。 结晶最好的水晶,应该是规则的透明六棱柱,往往一簇簇的生在水晶洞里,老百姓挖水晶,要是能幸运挖到大的水晶洞,就能一下子挖到好多水晶簇。 大多时候,挖到的水晶不是完美的六棱柱,自然界水晶的结晶日积月累,一块块垒在一起,外形不规整不说,表面也不平整,看上去像鳄鱼皮似的,就被称为“鳄鱼水晶”,这样的水晶才是常见的,水晶柱不会太大,而这鳄鱼水晶却可以很大,甚至达到几吨甚至几十吨重。 鳄鱼水晶最为常见,大多外头还包着石英一样的外壳,也就是皮子,不会像翡翠原石那样滑溜,它是不平整的,所以买这样的原石,需要一点技巧和运气,有时候外头看着不怎么地,切开来里头晶石品质很好,有时候外头看着还行,一刀切开没啥好东西。 陶江波本来喜欢买这样拼眼力赌运气的原石,他头一回买下这么大的白水晶簇,实在是喜欢上了。 “姐,这东西就这样摆着也好看啊,我琢磨着,咱们与其切割打磨弄成珠子什么的,干嘛不做成观赏石?或者像玉石那样雕刻成摆件?你看我那些原石多漂亮,那么大一块,我舍不得切割加工啊。” “这想法很好啊。”冯玉姜说,“你试试呗!” 陶江波说:“我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又把山子的女朋友写跑了,不过橙子还是疼他的,一定要给他娶个合适的好媳妇。 这次出差累成狗,今天参加一个大型活动,会场居然屏蔽手机信号啊啊啊,感觉一整天与世隔绝了。   ☆、第64章 小媒婆 选了个好日子,冯玉姜一家人搬进了新家。 楼下除了宽敞的客厅,还有两个房间,都是分了里外套间,冯玉姜跟钟继鹏住了东头一间,西头一间给了小五,小五小,要让他跟爸妈住近些。 钟小五同学从生下来就跟爸妈住,上学后分了床也是在爸妈床边挨着,如今头一回自己拥有了漂亮的房间,兴奋的不行了,里看看,外摸摸,往小书桌上一坐,神气地宣布:“以后你们这些人啊,未经允许不准胡乱进来。” 呦嗬,小屁孩知道划地盘了?忘了刚才谁给你搬东西铺床的了?钟传慧撇撇嘴,转身去二楼圈定自己的地盘。 钟传慧的房间是她早就选好了的,二楼东头第一间,按着她喜欢的布置起来,原木色书桌书柜,白色衣柜,暖暖的浅橘红大窗帘,浅红大格子的床单,全是她自个儿挑的。 传慧临边的房间叫刚子占了,传强搬进了西头的房间,孙军没等谁说话毫不外气地占领了东数第三间。刚子的房间搞得花里胡哨,那两个大的男孩房间里却是简简单单。 钟继鹏悄悄地笑骂:“咱家啥时候多了个儿子?” 冯玉姜说:“管他呢,房间足足的够,反正过两天开学他几个全都走了。再说他要是跟山子挤一块,往后耽误山子谈对象怎么弄?” 钟传强也是该找对象了,人物好,工作好,家里头还有钱,一到人事局,三天两头有人问他有对象没有,一回两回,再过三回,钟传强忍不住就有点厌烦了。 钟传强心里佩服孙军,少年时就喜欢传慧,一直喜欢到如今,坦坦然然心无旁骛地一直守护着。他钟传强的感情怎么就总是走不长久呢? 张雅洁先给他写的纸条,苗佳也是先主动的,钟传强十分支持孙军,很大一方面是他太羡慕旁人能遇上一个满心去喜欢的人,可是他怎么就遇不上呢! 钟传强开始怕了旁人问他有没有对象。 说着话就入了秋,孙军传慧他们都开学走了,刚子也要上学,剩下一个钟传强每天上班下班,工作上一天天稳重,日子却过得着实没趣。 这一回又碰上个人问他有没有对象,叫他尴尬的是问的人是个姑娘。 这天县团委那边有人送了个文件来,交给王科长的,王科长收了文件,指着钟传强介绍说:“小周啊,这是我们才分来不长时间的小钟,你往后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就行了。” “啊,我认识你,你是钟传强。” 钟传强抬起头,见是个俊气的姑娘,中等个儿,长得很有几分像电视里那个林黛玉,鹅蛋脸大眼睛,就是那一双眉毛最不像,她那眉毛长得浓,不像林妹妹那两条细长清秀的柳叶眉,反倒衬得她那张娇美的脸带了几分英气。 那时间红楼梦电视剧正放得热火,钟传强打量着这姑娘,才发现 林黛玉真是太好看了。 那姑娘说着话就走到了钟传强办公桌旁,居然就问了一句: “哎,能问问你有对象了吗?” 钟传强一愣,还没说话,那边王科长就丢下文件哈哈哈笑开了。 “小周,你也关心这事?你干脆毛遂自荐吧!” 那姑娘脸上冒了臊,跺着脚说:“王科长,你乱说什么呢,我这是想给他做媒呢!” “大闺女说媒,你有嘴说旁人你怎么没嘴说自己?你自己还没对象呢!”王科长说着又笑。 “哎呀……不跟你们说了,真是的,没对象就不能说媒了?”那姑娘说着,不好意思地转身就走了。 她一走,王科长便跟钟传强说道起来:“这丫头叫周君梅,跟你一样也是今年才分配的,她其实在这大院里熟得很,党校周校长家的二闺女,是个响快大方的丫头,跟谁都处得来,说不定她真想给你说媒呢!” 钟传强想起来县里头党校校长是姓周,党校算是个不闲不忙没啥实权的单位,也在这大院里办公。 钟传强听了就笑笑,也没说什么,他对说媒什么的实在是不感兴趣。 当中隔了两天,钟传强下晚下班去车棚推自行车,一眼看到那个周君梅弯腰趴在一辆自行车上,正在捣鼓什么,钟传强便走了过去。 “怎的了?” “没气了,这阵子招鬼了,我车子三天两头的跑气。今天早上才打的气。我还去修了,车胎没坏啊?” 钟传强心里头就嗤笑了一声。他其实也知道“拔气门芯”的故事,高中时就听说了,男生看上了班里的女生,偷偷把她自行车的气给放了,下晚放学热心地到处帮她找气管子打气,找来找去就耽误到天傍黑了,女同学她胆子小啊,于是那男生顺理成章要送她回家。听说一个月里那女的自行车跑气跑了十几回,毕了业就叫那男的领走家了。 钟传强慢慢腾腾推出自行车,也不急着过去帮忙,就冷眼看着,没用他等两分钟,一辆很新的摩托车嘎吱一声停在周君梅旁边,招呼道:“君梅,怎的啦?车子又坏啦?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送我回家,我车子怎么弄?” “放这儿好了,反正有警卫谁还敢来偷?放这儿,明早上班我再把你接回来。” 周君梅咣当把车子一推,就把车子推倒在地上了。她抬脚踢了下车子。 “破车子,我天天打气天天跑气,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别是哪个坏种手爪子贱偷偷放我的气吧?” 骑摩托车的是个穿小格子西服的男青年,听了周君梅这话就笑,笑笑说:“自行车有时候就容易跑气,天都要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再说吧!” “谢谢了,用不着!”周君梅说着扶起没气的自行车就走。那男的慢慢骑着摩托车跟在后头,说:“把车子搁这儿你上来吧,我这车快。” “你车快你就赶快走。你再不走我还寻思是你放我车子气呢!”周君梅一扭头对扶着自行车看戏的钟传强说:“钟传强,你还好意思袖着手看?前头传达室刘大爷家有气管子,你帮个忙去拿来我用用。” 钟传强突然被叫到,忍不住就一顿,怎么着突然就扯上他了? 果然,那男的立刻就把眼睛盯在钟传强身上,盯了钟传强两眼,说:“君梅,你看他推着个破自行车,哪点比我强?” 破自行车?钟传强瞟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 周君梅头也不抬地说:“你要不叫我小周,要不叫我周君梅,君梅是我家里人叫的,旁人别乱叫。” 钟传强见这样,只好骑上车子先去传达室,向刘大爷借了气管子回来,周君梅已经走过来老远了,刚才那男的没跟着,看样子走了。 周君梅扎好车子,伸手来接气管子,钟传强忽然觉着,姑娘家打气的动作实在不太美观,便扎住车子,过去帮她打气。 “好了。”钟传强收好自行车,伸手摁了摁车后座,看看车胎说,“够了。赶紧走家去,旁人都走光了。” 新参加工作不久,下班总不能头里跑,这会子,大院里人影都不多了。 钟传强骑上车子就走,周君梅也骑上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院,周君梅停下车说:“钟传强,谢谢你啊,为了感谢你我给你说媒好不好?我说真的,她那个人物你肯定能看中。” 钟传强单腿撑住车子,瞅着她不吱声。明明长了一*妹妹的脸,就算那两条眉毛浓了点不像吧,性子怎么一点也不林妹妹? 周君梅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等着她说媒呢,便说:“是工农兵小学的,语文老师,长得可漂亮了。上个月你去她们学校核查编制,她见过你,就在她们学校会议室,她穿着红色毛尼裙子,坐在前头,你有印象不?人家对你印象可深了,托我打听你呢。” 人事局开学是核查过一回编制,钟传强去工作的,不是去看姑娘的,他哪里记得什么红裙子?钟传强骑上车就走,丢下一句:“还真是大闺女说媒呢!光有嘴说旁人。” 钟传强从此记住了这个周君梅。 几天后,又是下班,钟传强一出门就看到了周君梅,推着个自行车, 旁边还站着个苗条洋气的姑娘,一身砖红色的马甲裙,大波浪的马尾,看上去真不比大上海城里的女人差。 两个女的看见钟传强出来,眼睛就看着他,旁边那姑娘还带着羞涩往周君梅肩膀上靠,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问题是她个子比周君梅本来就高些,加上高跟鞋,靠在周君梅肩膀上实在不像。 钟传强自顾自眼睛向前地走过去,周君梅叫住了他。 “哎,钟传强,我们等你的!” “有事?” “那个,这是工农兵小学钱老师。钱文丽。”周君梅说着朝钟传强挤挤眼睛,钟传强装没看见。经过张雅洁那回事儿,他对这样漂亮洋气娇滴滴的女人怕怕了。 “哦,头一回见。下班了还不走家?” “哎我说你……你这人怎么不过窍?”周君梅忍不住嗔怪,“一块儿吃饭去行不行?” 钟传强笑笑说:“你要请我吃饭?我家是开饭店的,从来不去旁的饭店吃。” 钱文丽在一旁说:“就去你家饭店好了,早听说你家饭店东西好吃。” “去我家饭店,我妈看到了,还不定认为怎么回事呢,稀里糊涂的我怎么说清白?你一个没婆家的大姑娘,给人当媒婆也就算了,你还随便往旁人家里跑,你还真够少肝肺的。” 钟传强说着,也不管周君梅气得跺脚,一脸取笑地骑上车扬长而去。 “骂我少肝肺?他……大小伙子的他怎么这样啊!” 钱文丽没好气地瞪了周君梅一眼,说:“君梅,是你答应帮我介绍他吧?我怎么觉着你跟他两个不正常啊?” “瞎说,你才不正常呢!” 作者有话要说:先跟各位痛哭流涕道个谦,今天是手机更文的,来出差这几天,前面的稿子是预存了的,今天的存稿不足手机码字。头两天会场屏蔽信号,没法写存稿,今天改到了郊区,没有无线网,移动信号差得叫人冒火啊,写完了保存不上,白写了半天,传不上去。抱歉橙子预估不足,我会自觉去面壁思过的呜呜…… 今天先更这么多,下午动身回家,这两天一定补上肥肥的大长君赔罪。嘤嘤,锅盖呢?   ☆、第65章 改口费 钱文丽跟周君梅不同,钱文丽之前一眼看中了钟传强,小伙子很帅气,人事局工作,后来一打听,名牌大学生,家里头据说还十分有钱,到底怎么有钱也没谁说的清,反正人家饭店红火火的,楼房亮堂堂的,听说他家还做水晶啥的,这样的对象,搁在小县城里真叫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钱文丽也没旁的渠道认识钟传强,总不好自己直接找上门去吧?好在周君梅跟她中学同学,她找到周君梅这么一提,热心仗义的周君梅一口就答应了。而现在,钱文丽不乐意了。 “我不管,君梅,你答应了给我介绍他的。” 周君梅有些无奈地说:“钱姑娘,钱小姐啊,我答应给你介绍,也得人家自己个愿意吧?我总不能把他给你抢回来塞洞房里去呀!” 钱文丽说:“我算看出来了,是你自己个对他有意思了吧?君梅,咱俩可是处的不错,你不能干这不仗义的事。” “胡说什么你!他骂我少肝肺,我讨厌死他了。”周君梅说着不知怎么有点心虚,又说:“我瞅机会再给你问问他,行了吧?” 周君梅就这么个性子,有时候热心的过了点,她还真又说了一回,照例是下班时间,钟传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出了大门,周君梅从后头赶上去了。 “哎,钟传强,你等等我。” 钟传强停住自行车,瞅着周君梅微微地笑。这丫头这回是想干嘛?不是还要当媒婆吧? “钟传强,那天你见到人家钱文丽了,你觉着怎么样?你倒是得回个话呀?” “你当媒婆还当上瘾了啊,说你少肝肺你还真的少肝肺。” 周君梅气呼呼地说:“人家拜托我介绍,你答应就答应,你看不中就算,你怎么老欺负我?” 钟传强就笑,谁叫你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呢?尽管你并不好欺负。他车子一蹬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过头来说: “那我今天给你回个话,你听好了,你介绍那女的我没看中,我看中那个媒婆了,你叫那个少肝肺的媒婆抽空给我也回个话。” 钟传强说完骑车就走。周君梅愣了楞,反应过来,一张脸就烧到了脖子根。等到她好不容易脸上退了烧,才开始发愁,这个话她可怎么跟钱文丽去回? 钟传强一路骑着车子回了家,冯玉姜正好得闲在家,一进门,冯玉姜就觉着不对了,这孩子,怎么这一脸得了便宜的笑? “山子,回来啦?今天摊上啥好事了?” “妈,没啥。”钟传强往楼上自己房间走,走上几级楼梯,忽然又扭头对冯玉姜说:“妈,你喜欢啥样的儿媳妇?” 冯玉姜一愣,随机就笑了,这孩子,看样子是遇着可心的姑娘了。冯玉姜还担心了好一阵阵,钟传强婚姻上头有点不顺,苗佳走以后他好一阵子闷闷的,她还怕他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弯呢。 “儿媳妇吧,跟闺女不一样,闺女嫁到旁人家,咱也不一定知根知底,那家人要是不好闺女日子就不舒心,这儿媳妇是嫁到咱家的,咱一家人不怪不坏,只要人家姑娘人品过得去,嫁到咱家擎管放宽心。” 冯玉姜紧接着忍不住就问了:“山子,你谈女朋友啦?年纪也不小了,谈了朋友就赶紧带回来,两家大人见见面赶紧给定下来算了。” 钟传强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笑着说:“妈,你也太心急了。心急娶不到好媳妇。” 钟传强是个慢性子,周君梅性子不慢,然而她好几天也没给钟传强回话,下班居然都没遇上,钟传强来气,还躲我了是吧? 这天一下班,钟传强就早早在传达室旁边站,眼瞅着周君梅骑车过去了,他骑上车子追了出去,哪知道一出门,还有两位站在外头木桩子一样的等着。两个都认得,一个是骑摩托车放周君梅自行车气的那小子,杵在路对面;另一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钱文丽,就站在大门旁不远法桐树底下。 这算怎么回事!钟传强不高兴了。怪不得他爸骂他没有血性,他是不是真的太蔫了点? 钟传强叫住周君梅。“周君梅,你给我站住!” 周君梅扭头看他。 “你自己找上门来说媒,你给我回的话呢?” 周君梅看看零零散散下班出来的人,脸又微微红了,说:“你咋呼什么!我不是……没得空去找你嘛!” “当媒婆你总得敬业吧?现在能回话了吧?要是人家眼高看不上我,我扭头就走。” “我……我啥时候说看不上你了!” 这时候那两个木桩子居然都凑过来了,好吧,热闹了是吧?钟传强忽然扬声说:“君梅,你要这么说,我明天拎一袋喜糖,大院里我挨个办公室发了啊?” 周君梅一张脸红成了红鸡蛋,嘀咕了一句:“哪有那么快!” 骑摩托车的那小子过来时,正好听到了钟传强发喜糖那句话,车子一调头,自觉走了。人家都要发喜糖了,他又不是聋子瞎子,他也会打听啊,他跟这个钟传强争什么争?小县城里估计也没有谁能争得过人家了。 钱文丽走过来,两只眼睛就冒了火。 “周君梅,咱俩那些年的同学,你真的能干这瞎巴事?” 瞎巴事,是说这事做的不光彩、不厚道的意思。 周君梅还没开口,钟传强说话了:“钱老师,我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使唤君梅来找我,我上哪去认识这么喜欢的姑娘!到时候要是喝喜酒,咱俩一定好好敬你这大媒人两杯。” “我不跟你说,我跟她说,周君梅,你自己说。”钱文丽指着周君梅,说:“钟传强,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哪一点比她差了?” 钟传强笑笑说:“钱老师,我跟你不熟吧?你还能硬打硬上?” 钱文丽也知道自己没啥戏份了,跺跺脚恼恨地走了。 钟传强看看周君梅,她看着钱文丽的背影,不吭声。钟传强好奇问了一句:“你跟她关系很好?” “还行吧,中学同学,算不上多好。” “那你由着她欺负你。” “我哪是怕她,她先来找我说媒,我还不是秃嘴不好说话吗?” “秃什么嘴了?你就大大方方跟她说,我看那钟传强小伙子不错,我自己留着了。”钟传强咕咕地笑。 两个年轻人推着车一路说着话,开始了他们的恋爱时光。问题是他们也没多少时光好恋爱的,钟传强虽然没有真的提一袋子喜糖在大院里发,但大门口这么一闹,他两个的关系早早的就叫人知道了,反正他们也没打算瞒着谁,见了两头家长,很快就准备订婚。 按一般礼节,钟传强先去周君梅家里见的面,周君梅的父亲也在政府大院,怎么会不知道钟家的钟传强?高兴得什么似的,摊上个有面子的女婿,各方面都叫他满意的不行啊。 “周伯伯,您要是同意,我父母说让我们赶紧正儿八经定个婚,也方便往来。” “同意,年轻人的事,自己决定就行。” 这么一来,冯玉姜头一回见大儿媳妇,就是安排订婚的事。瞅个星期天不用上班,钟传强一早上把人领到家里来了,冯玉姜跟钟继鹏早早地收拾好等着呢,一见面,钟继鹏就跟冯玉姜交换了个眼色。嗯,这姑娘不错。 钟继鹏关注的是,这姑娘人物不错,长得俊气,听说也是个大学生,配得起我老钟家。嗯,个子也不矮,赶明儿给我生了孙子个头应该不用担心。 冯玉姜满意的是,这姑娘,看上去开朗大方,不能乖坏,应该好相处。 两个年轻人略微坐了坐,刚子跟小五嘻嘻哈哈地跑来看,小五按着冯玉姜的交代,没过门前还不能叫嫂子,要叫姐。小五便跑过去拉拉周君梅的胳膊说:“姐,你长得跟林姑娘好像啊!” 周君梅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跟小五说话,说:“你喜欢林姑娘?” 小五看红楼梦电视剧是没多少瘾的,叫冯玉姜带着也看了一些,便说:“林姑娘她老爱哭,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哭了。” “就是,她老爱哭,我不喜欢她那样哭。”怪不得人说这个周君梅跟谁都处得来,一会子就跟小五混熟了。 刚子就故意使坏,冲着周君梅说:“呦,新嫂子,欢迎你给我当嫂子。”说着凑到周君梅跟前说:“嫂子,你看我哥都有媳妇了,我还光腚一人呢,可怜巴巴的,往后我那脏衣裳,我那脏床单,就指望嫂子你了。” 当地风俗,大伯头子是不能跟弟媳妇瞎咧咧的,一定要一本正经,话都很少说,然而这小叔子,风俗上就允许他戏耍嫂子,开个玩笑啥的才亲热,当嫂子的你还不能跟他生气,拿他没法子。 周君梅红着脸笑,冯玉姜在旁边就拍了刚子一巴掌,笑着说:“滚一边去,叫你戏耍你姐。没跟你说过了门再叫嫂子吗?” “唉,有了嫂子,我就叫我妈扔一边去了。”刚子故意做了个哭鼻子的鬼脸,逗得大家伙儿都笑起来。 冯玉姜跟钟继鹏对了个眼神,钟继鹏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是用红手绢包好的,没递给周君梅,递给了冯玉姜。他如今是人家的老公公,要注意老公公的身份了,按风俗,老公公也要离儿媳妇远一点,跟儿媳妇要一本正经。所以这红包,他不好塞给儿媳妇。 冯玉姜便把红包塞到周君梅手里说:“看看,头一回见,也没啥好东西给你,这两块钱你拿去买件衣裳穿吧。” 周君梅赶紧推拒,说:“婶子,不用,我不缺衣裳的。” 钟传强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替她接过红包,说:“你不要我要,咱妈给的你还敢不要。哎我说,你叫啥呢?” 按农村的程序,相亲之后定亲,定完亲还要叫亲,传“小启”,姑娘才能改口叫妈,然而他两个是自由恋爱,自谈的,没经过相亲什么的程序就领到家里来了,周君梅按着风俗如今也不用改口,但钟传强可不傻,现在不改口,往后叫她改口不是更难为情? 周君梅固然开朗,还是脸红了,呐呐地叫了一声:“妈,爸。” 冯玉姜跟钟继鹏也没打算姑娘头一回来就改口,如今一听,乐得心里就开了花。哎呀不行,这还得给改口费啊,钟继鹏就叫冯玉姜: “孩子叫妈呢,赶紧的,这能是白叫的?” 冯玉姜赶紧去里屋又包了个红包出来,照例是拿红手绢包严实的,递给周君梅。“来来,妈给的,快拿着。” 周君梅不好意思,钟传强照例帮她接过去拿着了。 冯玉姜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说:“你两个小孩,上街去玩一会子,山子,你好好给君梅买两件像样的衣裳穿。记住啊,要买一整身,围巾鞋袜的都要买齐。” “对,上街买两件衣裳,买完了衣裳回来家吃饭。”钟继鹏也交代。 爸妈都满意,钟传强便乐滋滋地领着周君梅出门了。等他们一走,钟继鹏就三两下子脱掉了皮鞋,扯掉了西服,往沙发上一靠,说: “妈呀,这当老公公也不容易呀,我不由人就紧张,生怕哪句话说不好跌了老公公的身份。” 冯玉姜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赶紧穿整齐了,回头他两个回来,一看,这什么玩意老公公呀,光着个脚丫子靸拉个拖鞋。” 钟继鹏一想,哎呀不行,往后她要是过了门,我还不得处处受限制?夏天我不能光着膀子,咱家茅厕洗澡间都在院子里,我洗澡上茅厕我还得小心点,我还得避开儿媳妇,这怎么能行? 钟继鹏腆着个脸拉冯玉姜:“媳妇,你这阵子钱头上紧张不紧张?” 钟继鹏知道冯玉姜如今办农庄,虽然有台湾那边的投资,可是自家这边也是投资不少,加上前阵子饭店买车、水晶铺子进料啥的,估摸着现钱不是太多。 冯玉姜问:“做什么?” “咱干脆再给他们弄一处房子,把他两个撵出去算了,这一个家院子,楼上楼下的住着,我这当老公公的我哈口气骂个人都得注意点啊。” 冯玉姜憋不住大笑。钟继鹏这老公公当的,还真是自觉好模范啊。钟继鹏骨子里是十分传统的,农村里那些风俗规矩啥的他是很讲究的。老公公就是老公公,在他心里头,当人家的老公公,就绝对要像个老公公的样子不是?要是叫人说当老公公的不着调,那叫钟老四的一张脸往哪儿搁? “他们也没说马上就结婚,你看着点,有合适的地皮你再要一处,给他小两口个别盖个宅子。” 那时候还没大规模开发商品房,小县城里,冯玉姜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买地自建了。 再说钟传强,拉着周君梅出了家门,不停脚往前走,周君梅走一阵子跟不上趟,拉着他。 “哎,你妈给钱,你怎的都接着了?” “你要?”钟传强随手掏出两个红包,递给周君梅,“给你收着。” “什么呀,我是说咱两个都是大学生,都有工作,咱应该给父母拿钱花,怎么能要他们那老些钱呢!” “农村里风俗就这样。他们给你钱,都是按着风俗,给的钱数也都是随大溜儿。”钟传强转身继续走,步子却慢了不少。“他们给你的算是一般化以上,给少了,按农村风俗会叫你没面子,说明他们不中意你。” “你知道包里多少钱?” 钟传强笑:“我当然知道,爸妈事先跟我商量过的。谁像你那么少肝肺?人家旁的姑娘,都是自己先开口要了个数字,婆家给不了那么多,人家还讨价还价呢!” 周君梅说:“我还真不知道。我爸妈一直上班都不了解这些,没跟我说过这些子事。” “要不怎么说你少肝肺呢!”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橙子顺利到家啦,昨晚九点多到的家,天气正降温呢,看到家人去接站,还带着大衣,一下子就温暖啦! 今天早晨起来更了这一章,明天保证双更好不好?话说渣橙子这一阵工作有点忙,自己觉着必须努力码字存稿了,不然真不稳定。   ☆、第66章 酸心事 据说谈恋爱时要是哪一方被对方吃定了,往后也就别指望翻身了。看着钟传强老实稳重少言少语的,周君梅头一上来就叫钟传强给吃定了。 钟传强手一伸:“走,买衣裳。” 周君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顿反应过来,才把手放到钟传强手里,悄悄地脸又开始发烧了。周君梅从小到大家庭教育是很严格传统的,她爸是干党校的呗,专管说教大道理。现如今大街上小青年谈恋爱都敢挎着膀子了,周君梅感觉着钟传强手掌里的温度,说不清哪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着自己那只手怎么都麻酥酥的? 周君梅反悔地挣了一下,钟传强根本没理她,大大方方拉着她往前走。小县城那时候也没个像样的步行街、名品店啥的,除了一些个体服装店,走的多数是中低档路线,再就是几家大商场了。钟传强也没买过几回衣服啊,好在县城里的地方两个人都熟悉,就去了百货商场的二楼,捡着那喜欢的、像点样的衣服买了几件,鞋子,围巾丝巾,还有时下相亲大都要买的手表啥的,一样样地买。 时兴的上海手表,好的要三百多一块,钟传强看中了一块小巧的女表,掏钱就买了,周君梅在旁边看着干着急。 “哎,赶上咱们一个月工资还多了,买它干什么?” 钟传强埋头付钱,说:“我妈交代的。” 周君梅憋了半天,等到离了柜台,就问钟传强:“我说,你们家真的很有钱啊?” “有钱?”钟传强笑,“我哪里知道?你听谁说的?” “自从咱两个在一块儿,好多人见了我就说,听说你找了个有钱的婆家。”周君梅说,“我还听人说你妈是个女企业家呢,我心里还直打鼓,有个女企业家的婆婆,我早先感觉就心虚。今天这一见面,哪里有什么女企业家,你妈多亲切啊,比我妈还像家庭妇女。” “什么你妈你妈,少肝肺,往后要说咱妈。”钟传强呲吧她,“我妈真有钱假有钱我还真不清楚,我反正一个月就那么多工资,反正能喂饱你。” 周君梅赶紧说:“那咱买点实惠的,我瞅着你这半天花了咱好几个月工资了。” “接下来……”钟传强笑,“我不管了,你自己去买吧!我不过去了。” “买什么?” “呃……我妈交代要给你买内衣。”叫仲传强进到姑娘家内衣区里挑内衣?还是饶了他吧! 两个人回来,冯玉姜一检查,基本上按她交代的买了。怎么没买袜子? “你两个小孩,怎么光买了鞋,都没买袜子?” “袜子?”钟传强拍脑门,“忘了。” 周君梅说:“妈,少一样袜子,不用买了,买了这一大堆,买东西都买的累人。” “那可不行。你看咱这里送人家鞋子,哪有不带上袜子的?这叫长命袜子短命鞋,不买袜子,那不吉利的,赶紧回去买。” 于是钟传强赶紧又跑了一趟,买了两双袜子回来。 冯玉姜另外送了周君梅一条她店里挑来的手链,一色儿的红碧玺珠子,碧玺是水晶的伴生矿石,算是贵重珠宝了,只是八.九十年代还不是太热。冯玉姜就是觉着红碧玺喜兴,这串红碧玺是上好的,带在周君梅手上吧,她皮肤白,衬着红润晶莹的珠子,看着就养眼。 认真起来,她今天买了大半天的衣裳什么的,也不过就这一条碧玺手链的钱。冯玉姜不说,周君梅便不知道,钟传强多少心里是有数的,交代周君梅:“这东西你可别乱丢,这个比你那手表值钱。” “这么贵?”周君梅赶紧摘下来,想想,该往哪里藏? “好好带着。刚才还说好看呢!”钟传强呲吧,“叫你带着别乱扔就行了,藏起来你要它还有什么用?” 周君梅只好又带上。不管多少钱,周君梅看着那红润灵透的珠子,就满心喜欢。 这一回也算不上叫亲,冯玉姜家没有请啥亲戚朋友的来,就是自家人一起吃了顿饭,自家人一起动手,洗菜的洗菜,杀鱼的杀鱼,冯玉姜自己掌勺,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了饭,钟传强便送周君梅回家。 “嫂子,你走啊?你还真舍得走啊?别走了,反正早晚你都得过门,你可不知道,我哥房间里那个床,买的时候就是捡大的买的,可软和了。” 一家人送他两个出门,刚子跟在后边故意招引周君梅,惹得周君梅低头冒臊不说话,冯玉姜忍不住又笑骂了刚子几句。 “唉,山子的婚事终于定下了,等他结婚办了喜事,咱们也算又完成了一个任务。”冯玉姜慨叹。儿女,可不就是父母甜蜜的任务嘛! “都大了。前天还有人跟我打听刚子有没有对象呢!”钟继鹏笑。 “刚子?他还正上学呢,他才多大?才十七岁不是!” “山子大学生,工作又好,条件一般人不寻思了。倒是这刚子,反正看着吊儿郎当也考不上个大学,搁在农村正好找对象,不止一回有人给他提这话了。”钟继鹏这会子也感叹:“娶了儿媳妇就该老了。等儿女一个一个都成家了,把他们都分出去另过去,我可不想跟儿媳妇一个屋檐。到时候剩下咱老公母俩,我疼你你疼我,两口人的饭,想吃点啥弄点啥,多舒坦的日子。” 钟继鹏说着伸手去摸冯玉姜的头发,说:“我是越来越老了,你这怂女人也不显老,赶明儿带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找小老婆呢!” 冯玉姜失笑,说:“你一边去。我说,刚子的事你可不要随便又应了啊,那可不行。管怎么等他二十岁过了的。” 两个人说着笑着,钟继鹏不知不觉就拉着冯玉姜的胳膊往家里走,两个人不由得商量起大儿子婚期的事。要知道,钟传强再过了年都二十五岁了,这年龄,搁在县城里头也不算小了。搁在农村,人家那谁跟他一年生人,比他大了几个月,家里头孩子都能上学了。 “我寻思,怎么也要等二丫他们放了假回来再办喜事,那样才热闹。”冯玉姜说。 “对,等孩子都在家,办喜事才热闹。”钟继鹏心里算时间,咂嘴,“哎呀,要是到寒假,那时间也太紧了点,准备喜事倒来得及,就是他两个才刚定下了,咱倒是想要,人家那头父母不一定愿情给啊!要是等暑假,热乎老燥的,办喜事又不方便。” 冯玉姜也盘算:“再要等到明年寒假,还要等一年多,时间也太长了。”她其实心里头还说,就算二丫回来,那传秀呢?要是传秀能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她也就没有遗憾了。传秀这几年也没一点音信,冯玉姜每每到逢年过节,心里头就不好受。 她这么想着,钟继鹏却忽然提起了传秀来。 “你说咱山子都要结婚了,咱大闺女,怎么还没个音信?这孩子,恐怕是怨恨我了啊!”钟继鹏这些年看着冯玉姜,倒是没怎么跟他提传秀,起先每年到传秀丢的日子,钟继鹏心里头还会想想,却也没见冯玉姜个别难过。钟继鹏越发相信,他大闺女,在哪个地方好好地呢! 两个人走进客厅,钟继鹏在沙发上坐下,往后头靠着,叹气。 “这些年,我寻思起来我心里头就不好受。咱家日子越好过,我越觉着当初对不住我大闺女,闺女儿子都是肉,当初传秀那事……都怨我!” 冯玉姜听钟继鹏这么一说,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哗啦下来了。 “你这个不长人肠子的,你这辈子还能说出这句话,传秀知道也不怨你了。你自己的闺女,那孩子心眼有多好你还不清楚?” 钟继鹏看着她掉泪,心里也发酸,到底是个大男人,他硬忍着总算没落眼泪。钟继鹏就拉过冯玉姜的手,放软了声音说: “玉姜,这几年我寻思吧,传秀在哪儿你说不定知道的,你说不定都知道,你给她捎个话,叫她回来吧,你就说她爸对不住她,想她了。” 冯玉姜眼泪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说:“我就知道东子带她往大西边去了,我哪里能找着她给你稍话?咱传秀心善,她方便了,她会回来的,你心里知道亏欠了你自己跟她说去。” 兴许是今天人逢喜事太高兴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家里头最挂心的孩子,他两个人在这儿伤心落泪,小五去他屋里写作业了,刚子忽然从楼上走了下来,看见他妈在哭,就吓了一跳。 “怎么的啦?妈,今天大高兴的,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冯玉姜赶紧擦了两把眼泪,说:“没啥,我跟你爸拉闲呱呢!” “你妈想你大姐了。”钟继鹏坦然地说,“刚子,你哥有工作,等你得了时间,你帮着爸妈往大西边找找你姐去。” “嗐,你两个人呀!”刚子走来拍拍冯玉姜,哄小孩似的说:“可别哭了啊,我大姐搁大西边呢?她该回来她就回来了呗!” 传秀走的时候刚子还小,大概对传秀的思念都已经淡了。而小五根本就没见过大姐的面。冯玉姜想到这个,又一阵心酸。 ****************** 冯玉姜的晶玉庄园,基本上还处在建设阶段,然而她开春叫人种的那些子庄稼都已经要收获了,如今从夏入秋,房屋什么的都已经装修好了,余下的工作主要就是来年开春按规划种上各种果树,临河还要建好鸭圈鹅圈。总体来说,晶玉庄园已经具备规模了。冯玉姜便关了她的饭铺,把入口那大堂和房屋用来做了饭店,庄园正式开业了。 开业那天,远在台湾的张老先生没能来,听说身体不是太好,年龄毕竟大了,尽量的就不长途奔波了。但是他派了人来代表,县里头、乡里头的干部也都来参加了开业仪式,花篮摆满了庄园入口的大门,鞭炮彩带渲染了附近的乡村。 有着原先饭铺子的基础,再加上附近几个城镇都不远,东西好吃,环境好,交通也方便,庄园的饭店一开业生意就十分不错。姜嫂子跟着原先的服务员都搬进了庄园里的新饭店,人手肯定是远远不够了,开始招收培训新的人手。 “哎呀,冯总啊,你如今可是厉害了。”姜嫂子望着远处正在培训的一队服务员,学着开业时那些来宾的口气,开玩笑地打趣冯玉姜。 “哎呀,姜经理,你如今也是厉害了。”冯玉姜还击了回去,姜嫂子如今是晶玉庄园餐饮部的主管了。 两个女人相对大笑。 “真不敢相信,像咱这样的庄户老土,也能干成这么大个事。要不是你带着我,我如今还在家里头围着锅台猪圈转呢!”姜嫂子笑着说,“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现如今咱这摊子拉的这么大,以我这文化,管好整个餐饮部,难喽,叫我说,你是不是再用上一两个得力的人手来管事?找个有文化有能耐的管理整个餐饮部,我光负责管后头厨房,管菜品厨子,也就够我忙的了。”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本来想给你提提,还怕你不高兴呢!”冯玉姜这么一说,两个女人又笑。“比经验,咱有,比文化比管理,咱还真比不上人家科班出身的。我打算再招聘一个餐饮部主管,一个农事部主管,等明年开春咱客房部开始营业,能招待客人住宿了,恐怕还得招聘一个得力的客房部主管。整个庄园再安排一个总管统筹的经理,这庄园就算正儿八经的了。庄园这个经理,我打算让杨志来干,你看行不?” 杨志是最初张老先生介绍来,跟着冯玉姜建起庄园的,大专毕业,三十岁不到,很沉稳能干的一个人。 “那当然行。冯总,原来你都盘算好了?你太厉害了。”姜嫂子眼睛都亮起来了,“就按你说的办!” 冯玉姜春季里的安排,让庄园在正式开业之前就收获了这一季的好庄稼。农事部固定的人手还很少,冯玉姜便叫带头负责的钟传军雇请附近的农民来收庄稼。 “按地亩给工资,不放心的当天就可以结算。” 钟传军这两年在冯玉姜的关注下,已经是沉稳能干多了,两口子如今都在冯玉姜的产业上干,家里自己盖起了新房子,闺女上学学习也还不错。如果不是传军文化太低,冯玉姜真打算把整个农事部交给他来管,但是传军没上过几天学,只能管管工人当个工头,领着一队人手忙着秋收。 钟继鹏不止一回地说,传军,全都是叫他不着调的爹妈给耽误了。 “放心吧四婶子,有你在这边办这个庄园,从来没拖欠过工钱,哪有不放心的?我看当天结算太麻烦了,你安排个有文化的给记着工,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结清就行。” “行啊!你酌量着办。我要是不在这边,有事你找前头杨志杨经理。”冯玉姜说。 “还有件事……”钟传军犹犹豫豫地,冯玉姜便说:“有什么事你先说出来?” “四婶子,我二弟头两天来找我,想跟着我在咱庄园里干活。” 冯玉姜哦了一声说:“二孬啊?秋收的工人都是你在管,这事你安排就好。” “四婶子,我还不是怕他……”钟传军面有难色,说,“你也知道我那个二弟,滑不溜秋不着调,我真不想要他。可你也知道,他那个媳妇傻不赖呆的,家里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我寻思他要是能好好出力干活,管怎么也能混饱一家人的肚子。” 冯玉姜想了想说:“你给他个机会吧,咱反正是按地亩给钱,他来了你多管着点,别叫他惹祸,惹了祸就不能原谅他了。能干多少是多少,要是他真不肯出力干活,你再说吧!” ****************** 冯玉姜跟传军说着话,前头姜嫂子找来了。 “冯总,你二姐来了,坐在前头餐饮部大堂等你呢!” “我二姐?”冯玉姜知道是冯玉秋,这几年冯玉姜家里过的好了,冯母那边她念着怎么说也有养育之恩,对冯母也算照顾,该做的她都做到了。旁的那几个姐妹,一方面拿她当眼中钉,红着眼看呢;另一方面,却都顾忌钟继鹏那个恶阎王,倒也不怎么来烦她。 她能有什么事?冯玉姜一边寻思着,一边就往前头来了。 冯玉姜一进接待处大堂,一眼看到冯玉秋坐在沙发上,服务员给她送上了一杯茶水,冯玉秋喝了一口,说:“这苦了吧唧的东西你拿给我喝?我是你们老板的二姐知道不?去给我弄点甜水。” “倒一杯果汁来吧!”冯玉姜走过去朝服务员歉意地笑笑,坐下来说:“二姐啥时候到的?找我有事?” 冯玉秋看着冯玉姜一身雅致的打扮,咖啡色风衣,浅灰薄毛衣,松松的搭着一条米黄色的丝巾。冯玉秋看看自己身上,酱色碎花厚布褂子,灰蓝半旧的裤子,落魄的农家妇女打扮,忍不住就嫉妒愤恨了。 不过是个连亲爹娘都不知道是谁的童养媳,撞了好运,现如今倒拽起来了啊! 冯玉秋心里愤恨,脸上却一点也没看出来。服务员端上来一杯果汁给她,同时给冯玉姜端来一杯红枣桂圆茶。 冯玉秋两口喝干了果汁,抹了下嘴,说:“这个酸甜味的好喝,怎么是凉的?”说着伸头去看冯玉姜的杯子,“她三姨,你喝的什么?” 这红枣桂圆茶,是姜嫂子特意给冯玉姜准备的,怕她这阵子操心事忙,姜嫂子也不知听谁说红枣桂圆茶润心脾,补气血,如今是秋季,姜嫂子便总给她准备。冯玉姜见冯玉秋伸着头问,便招呼服务员: “再拿一杯来。” 服务员马上又拿来一杯红枣桂圆茶,冯玉秋一气喝了半杯,嘘了口气说:“她三姨,你还真会享福啊!” “二姐今天来是有啥事?” “那个……”冯玉秋顿了顿说,“咱妈她病了。” “病了?”冯玉姜有些意外,冯母身体一直还不错的呀,“什么病?” “又没检查,谁知道?反正她整天嫌头疼眼晕,两天前还从床上栽下来了。” “妈她原先没这个毛病啊?”冯玉姜说,“怎么不赶紧送去医院?” 冯玉秋吞吞吐吐,不吭声了。冯玉姜这下子明白了,钱呗! 冯母要真是病了去医院检查,这钱,冯玉姜能出,然而有些事,你不能太惯着,尤其是对冯家那四个闺女,都是得寸进尺、得了便宜还觉着吃亏的人。 冯玉姜终究还是太良善,念着冯母年纪一大把,跟前连个尽心伺候的人都没有,便决定先给她检查再说。 冯玉姜当下便安排庄园的面包车送冯母去了县医院,面包车座位多,冯玉姜这样安排,就是要叫冯家四个闺女都跟着去。到医院一检查,脑癌,发现的晚,年纪又大,手术的话风险大得很。 “住院养着吧,控制一下总是有好处。”医生开出了住院单,手一抬:“去交住院押金。” 冯玉秋问:“要交多少钱?” “先交一千吧!这是重病。” 冯玉秋往后头一缩,冯母招赘来的大女婿就嚷嚷开了:“要交这老些钱?到底还能不能治?不能治的话不是瞎撂钱?” “不能治你拉回去看着等死?”医生冷冷地说,“要手术得去大城市医院,她这个情况,保守治疗能提高生存时间,也能减少病人的痛苦。” “反正是该死病,治了也是等死,瞎花钱没用。”冯母的大女婿嘀嘀咕咕,冯母的大闺女过来捣了男人一下,大女婿不吱声了。 没一个人往外掏钱,各人拿眼睛瞅着冯玉姜。冯玉秋说:“她三姨,你说这事怎么弄?” 我说怎么弄!你们四个亲闺女,让我一个寄养的拿钱?这钱我不是出不起,要是只有我这一个闺女,就算不是亲的,我也愿情给她花。可是我出了你们还觉得我傻我活该呢!冯玉姜于是便说: “咱妈养了咱五个闺女,平均摊,一家子二百。” “我穷得冒白烟,我哪来的钱?”大女婿又嚷嚷,冯玉秋不乐意了,说:“大哥大姐,你们是留在家里的,按规矩就该给咱妈养老的,屋子也给你盖了,家产也给你承了,说起来就该你拿。咱旁人都嫁出去了,叫咱们拿钱,咱们还冤了呢,你倒是先有意见了?” 招赘进门的女婿,是当作儿子的,因此不叫姐夫要叫大哥。 “放屁,啥家产,穷家破院的我承着什么了?”大女婿反驳。 “咱妈养了闺女没儿子,又不是就我一个闺女,谁还不该养老?”大女儿反驳。 “谁有钱谁出,我两个儿子都大了媳妇都娶不上,叫我上哪儿弄钱?”四闺女发言。 几个人当着医生的面就吵了起来。冯玉姜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出去到了外头,用公用电话给钟继鹏打了个电话。你赶紧来,来救我,你来晚了我非叫她姊妹四个撕巴了不可! 冯玉姜是开着玩笑说的,钟继鹏一听是冯家生事,也知道冯玉姜对付那些个人根本不够战斗力,气哼哼地就杀来了。 冯玉姜打完电话,也不回去医生办公室,便呆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陪着冯母。冯母被医生支使出来,还不知道自己是啥病呢,便跟冯玉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我这到底是怎的了?” “没啥大病,要治治就好。” “那得怎么治?要住院不?” “大姐大哥他们在跟医生商量呢!” 她两个说着话,冯家四姐妹杀出来了,瞅见冯玉姜跟冯母说话,冯家大女儿便埋怨道:“他三姨,姊妹几个商量事呢,你怎的先跑了?” “我怎的跑了?我还不是担心咱妈一个人在这坐着不舒坦?”冯玉姜反问了一句,说:“你几个人商量的怎样了?” “那个……该怎样怎样吧,咱几个都没带钱,他三姨你先给垫上吧!反正你家就住在城里,回去拿也方便。” “我先垫上倒也行。”冯玉姜说,“不过大姐,这只是住院押金,往后头治疗还要花钱的,怎么也不能都叫我先垫着吧?以我的意见,咱还是各人回去筹钱吧。” 冯玉秋冲口说:“你架子拉得那么大,钱多的淌油,你垫了又怎么样?咱妈白养了你了?” “你说啥呢?你放的什么屁!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 一声暴喝,冯玉姜一转脸,钟大阎王及时赶到了!冯玉姜这会子觉着这钟老四真真是个大好人! 钟继鹏一拉冯玉姜,粗暴地把她扯到自己身后,手一指冯玉秋,说:“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你妈白养了谁了?年节送礼,四季衣裳,有时还给点零花钱,你妈平时谁照顾得最多?你睁眼往你妈身上看看,你妈身上穿的,哪件不是咱家买的?哪件是你给买的?你妈到底白养了谁?” 冯玉秋白着脸往后退了两步,冯家四女儿赶紧过来劝架。 “三姐夫,你咋就来了?” 你来了事儿就不好办了呀!冯家四女儿忍不住肚子里叨咕。 “我咋就来了?二姨有病我不该来?倒是你几个,净叫女人家来,我那几个连襟躲哪个鳖窝去了?丈母娘有病他几个不该来的?” 钟继鹏扭头问冯玉姜:“怎么回事?你老实给我说!” “就是……商量住院押金的事。”冯玉姜说,“大姐叫我垫着。” “垫着?垫着行啊,不用说垫,咱家全都出了也行啊!”钟继鹏伸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指冯家四个闺女和大女婿。“咱家全都出了。” “真的?三姐夫你说话算数?”冯家四女儿连忙问了一句。 “我钟老四说话从来都算数。不过有一条,”钟继鹏恶狠狠地瞪着那几个人,“你妈几个闺女?你妈今天就算只养了玉姜一个闺女,这钱咱家全出了。你们几个,自己个去大街上举个牌子,跟你妈断绝关系,你们不是你妈养的,你们都是树叉子结出来的,从今后你妈归咱一家子管了,死了也不兴你几个去哭一声。” 钟继鹏一指冯家大女婿:“你,该滚哪去滚哪去,冯家从今后没有你这个玩意。还有,你现在住着的屋子,屋里所有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我钟老四的了,你滚远远的。” “我也没说不拿钱。”冯家大女婿嚅嚅,“那不是……治了也没有用嘛,该死病,瞎花钱的事。” “瞎花钱的事?那你赶紧拉走家活埋,活埋不花钱!你个无用不孝的鳖羔子!” 钟继鹏一口气骂光了所有的人,熊更霸拉地叉着腰,也没谁敢跟他硬顶,你硬顶他身高体壮的,一个人能揍扁你两个三个。几个人都不吭声了。所以说,冯玉姜早总结过了,不要试图跟钟老四比骂人,你谁也不是对手。 “都什么玩意!”钟继鹏还不解气。 冯母这会子算是听明白了,眼泪汪汪地望着四个闺女,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 “我这是该死病啊?你几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大,就这样巴望我赶紧死啊?我坏的什么良心,怎么生出了你几个没长人良心的玩意啊……” 冯母转脸看到冯玉姜,更伤心了:“我亲生肉养四个闺女,一个尽孝的都不愿情,我养了人家一个闺女,从来没正眼看过,到老了,这几年吃的穿的都亏她贴补我,我亏心不亏心啊?怪不得我没有好报应啊!我到底活的什么味,我活着还有什么脸啊……我丧良心的养了你几个畜生玩意啊……” 冯玉姜叫冯母这么一哭,心里就乱酸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儿女成了这样,怎么能不可悲可怜? 上辈子她临终还不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啊,橙子拼了,这一章大长君各位还满意吗? 多谢海霏霏、滿嘴爛牙、看好文、重复犯错这几位妹子的地雷,你们炸得橙子关掉了QQ、YY甚至关掉了手机,全力码字,说话要算话,说过了要加更的,橙子全放到这一章里了,算不算粗长君? 现在的感觉就是努力存稿吧,不然太不稳定了,一不小心耽误各位看文。   ☆、第67章 说鬼怪 看着冯母落得这悲凉,冯玉姜恍然想起了自己前世。上辈子自己还不是病怏怏躺在床上听着儿媳妇们吵架扯皮?谁也不愿拿钱,谁也不愿出力。 人这一辈子,自己要是不长进,旁人谁还拿你当回事? 冯玉姜这边心里慨叹,那边钟继鹏砍瓜切菜似的对付完冯家四个闺女和大女婿,烦唧唧地问了一句: “你几个,到底要怎么着?” 冯家大闺女连忙说:“咱们也没说不管咱妈,哪里就能不管了?” “你几个是亲生娘养的,自己说,治还是不治?治就滚回去拿钱,五家子摊,不治赶紧拉回去,别搁这丢人现眼!” 冯家几个人嚅嚅半天,说要治。这样拉回去不治了,还不叫村里人骂死? 冯母还在哀哀地哭,钟继鹏掏出一叠子钱,数出了二百,往冯母手上一拍说:“该我出的我出了。二姨,你自己也说了,你有四个亲闺女,心肝肉的,咱家也忙,你这应该也不缺人手看顾,就用不着我了吧?钱要是不够,该我摊多少再问我要。” 钟继鹏说完,气哼哼地拉着冯玉姜就走。出了医院大门,钟继鹏朝着冯玉姜发开威了。 “你这个蒲包,你还好意思打电话找我救命,你自己没长嘴?你自己没长手?她几个欺负你你不会往她脸上呼?”钟继鹏恨恨地甩开冯玉姜的胳膊,说:“撕巴了你你活该!” 冯玉姜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越笑越想笑,笑得心里暖暖的。她自己主动伸手挽着钟继鹏的胳膊说:“不是还有你呢吗?我擎知道你厉害,哪用得着我来干这些子要打要杀的事儿?” “噢,没有好心眼,恶人留给我来当?” “你有威能镇住人,你当恶人,比我省劲。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这方面不如你,有你出马,比咱家钟大王管用多了。”冯玉姜发挥哄小五的本事。 “怂女人,怎么说话的?”钟继鹏本来一肚子气,叫她这一弄,哭笑不得了。“哪天我帮不上你,我看你怎么弄!” 冯家四个闺女答应了回去拿钱,使唤冯玉姜给派的面包车先又把冯母拉回去了,两天后,各家该争该吵,该借该挪,好容易凑齐钱,冯母终于住上了院。十来天之后,一千块钱花光了,四个闺女二话没说,就把冯母拉走家了。 冯玉姜听说这事心里发凉。亲闺女啊! 亲姐妹俩,冯母为啥比不上钟母那样威风霸道呢?冯玉姜琢磨,钟母霸道的对象是儿媳妇,反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没有半点怜悯的;而冯母却是对着自己的亲闺女,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她那几个闺女随她一样自私自利的性子,冯母这威风,怎么能立得起来? 既然人家亲闺女拉来家看着了,每天就给点止疼药啥的,冯玉姜又能怎么着?回来家才过了十几天,冯母就过世了,据说临死也没合上眼,是她大闺女给抹上去的。 冯玉姜真没想到这样快,她当中去过冯家一趟,送了些子营养品什么的,看冯母那样子,恐怕也吃不肚里去了,那些好东西,还不都是进了外孙子女的嘴里。她去了,人家几个闺女也没好脸给她,大概是没占到便宜心里不顺吧,冯玉姜便也没给谁好脸色,我又不欠你四家子的,是不? 之后也就不想去了,再接下来,便收到了丧信。冯玉姜跟在钟继鹏的后边,按着出嫁闺女的礼仪,拿着火纸早早地去了冯家,冯家四个闺女哭得昏天黑地的,伤心到不行的样子。 按农村的规矩,冯母的殡事是大闺女为主家,负责做主丧事,负责买棺木啥的。旁的闺女,负责扎彩、请把匠子(唢呐班子)。除去大闺女,算上冯玉姜,四家均摊。 “扎个牛,再扎个轿子,差不多就行了。扎那老些子有什么用?反正都是给活人看的,还不是一把火烧掉?”冯玉秋做主说。去掉冯家大闺女,余下的她最大了,这个主她能做。冯玉姜本来还觉着事情办得太寒酸难看,但人家冯玉秋这样说了,她还说什么? 等到那棺木出了门,几个闺女伤心得直往棺木上碰头。 都是孝顺的闺女啊!冯玉姜跟钟继鹏反而成了看客。 如果换了境地,她依旧贫穷无措,她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吗?冯玉姜心里觉着,不管怎样的境况,一个人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了。 ****************** “山子,你跟君梅,打算啥时候结婚办喜事的?” 晚饭桌上冯玉姜这样问,钟传强就笑,讨好地夹了一块排骨给冯玉姜说:“妈,等两年再说吧,结了婚,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我现在还不想呢!” 刚子在一旁点着脑袋,说:“对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知道不?谈恋爱多好啊!” 钟继鹏瞪了刚子一眼,刚子不敢说话了,钟继鹏拿筷子敲敲碗,说:“山子,我跟你妈吧,也没叫你们现在就结婚,不过再等两年也太多了,你也不小了,跟你对象商量一下,定个大体的时间,我跟你妈也好有个准备。” “嗯,知道了。” 钟传强没打算那么快结婚,周君梅怎么想,他也没细问,问了她也不一定好意思说。恋爱果真是好,热恋的两个人每天里见面卿卿我我的,虽然不会当众多亲热,但那些小小的互动却十分温馨,上下班一起,星期天还会去四处走走玩玩。有一回瞅着星期六,钟传强跟周君梅就约了去爬当地有名气的一座山。 深秋的山岭是空寂的,爬山的人也很少,他两个一大早晨上的山,到晌午后,赶上一场秋雨,山里的栈桥听说并不结实,下了雨又滑,封了不让走,愣是把他两个拦在山里头了。两个人只好寻了山里人家办的小旅馆住一夜。 哪知道…… 本来也没啥事的,钟传强要了两个相邻的房间,吃了晚饭两个人就在房间里说说话,说着说着,钟传强就懒洋洋不想走了。其实,他也没敢想啥别的,就是不想走了,跟可心的姑娘在一块多好? “你回去睡觉啊!” “嗯,那我回去了。”钟传强嘴里说着人却没动,体贴地问了一句:“你嫌不嫌怕?” “我不怕。你去睡吧。” “嗯。”钟传强慢吞吞地说,“你嫌怕就赶紧叫我啊,我听人说这深山里头,说不定就有什么东西,这时节来玩的人少,人气不旺,有些奇怪的东西人气不旺就压不住,就会跑出来的。” 周君梅说:“吓唬人。什么东西能跑出来?猫头鹰?” “猫头鹰哪里吓唬人!你不知道吓唬人的,我小时候上学,路边上有个坟子,人家都说那坟子不干净,里头埋的人是横死的,清朝被腰斩了的犯人。腰斩你知道不?” 周君梅呆愣愣地点点头,心里头就忍不住毛耸耸的! “有怨气,我们放学经过那段路,天色一晚就害怕。有人还在那地方见过鬼火,吓掉了魂,回来他妈给他叫了一晚上的魂。” 周君梅搓搓胳膊,说:“那都是骗人的,不科学。” “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都是骗人的。”钟传强说,“这附近没听说闹过鬼,山里人说的那些灵异事件,其实禁不起推敲。你比如,说什么小孩子晚上出来尿尿,看见有飘飘的白影子挂在树上,小孩子的话也能信吗?有些传说中的鬼,说不定是什么奇怪的动物,楚辞里那些个山鬼,其实就是一种珍稀动物,那东西我见过图片,长得可瘆人了。” 钟传强就站起来,说:“你别害怕,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鬼,要相信科学。你放心好了,好好睡觉,我回去睡了。” 周君梅看着钟传强走出门口,忽然就叫:“传强!” “怎么啦?” “那个……咱再说一会子话呗?” 钟传强笑。“你看你,胆小了是吧?到底是个女的,有什么好怕的?睡吧啊!”钟传强说着就走,周君梅赶紧拦住他, “我没怕,我就是还没困。” “可是我困了啊。要不,我留在你这屋住?” 周君梅一张脸腾地就红透了。“你胡说什么!” “那要不你就自己睡。我反正不嫌怕。” 山里头入了夜静得可怕,远处倒是传来两声奇怪的叫声,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周君梅斯斯艾艾的半天,说:“咱两个还没结婚呢!” “瞧瞧,你脑子里都想些子什么呢!我就说一块睡觉,我又没说要怎么着你。”钟传强看着周君梅,懒洋洋地问:“我到底走还是不走?” “要不……你去把你屋里的被子抱来,各人睡各人的。”周君梅红着脸说,“不准乱动。” “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啊!”钟传强得意。 钟传强抱来自己房间的被子,自己动手铺了两个被筒子,自顾自地洗漱上床,周君梅只好也上床坐进自己的被子,钟传强瞅着她红扑扑的脸,笑。 两个年轻人,还真就是盖着棉被纯聊天,还是各自盖各自的被子。聊着聊着,爬了大半天的山,困倦了,就一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钟传强发誓,他真的没想怎么着,他只是想跟她呆在一块儿。这两个出校门不久的年轻人,本身就在比较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纯纯的。 怪就怪,钟传强一大早在微亮的晨曦中醒来,周君梅睡得正香。太阳刚刚要出来,东方天际那红晕的霞光透进窗子里,照着周君梅白嫩嫩的脸蛋,长又密的睫毛,红润润的嘴唇,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小猫咪一样温顺…… 我媳妇。我守着她睡了一夜我啥也没干,我他妈还是个男人吗? 钟传强睡醒了,神清气爽,精力十足,整个人却饿得不行了。他索性把紧挨在他旁边的那个被窝悄悄一掀,钻进去把人家姑娘给抱住了…… 后果自行脑补。 所以说,所谓的擦枪走火,往往是有人故意擦的。 “有什么要紧张的?你赶明儿还不得跟我一个被窝睡?”钟传强看着躲在被子里的周君梅,笑嘻嘻地说:“出来吧,闷死了怎么办?” 周君梅蒙在被子里没动。 “你不想出来?那咱再睡一会儿?” 钟传强这都二十四五岁了,头一回吃到了最美味的东西,哪里能过瘾?索性就吃了一整个上午。 有些子东西你沾上了你就不想再放下。等到钟传强星期天晚上回到家,头一件事就跟冯玉姜说打算年底结婚。 “这个东西,不会叫咱们提前抱孙子吧?”等钟传强一离开,钟继鹏就跟冯玉姜说了这么一句。冯玉姜一怔,随即就笑,说: “哪能呐!” “哪能?我看难讲,你瞅他那个样,嘴咧得跟裤腰似的。”钟继鹏拍拍额脑门,“唉,真有了孙子,可就彻底老了。当爷爷了。” “还没到五十呢,四十几岁正当年。”冯玉姜看他那样,笑着安慰他。 “真的?还没老?媳妇你觉着我还行吧?还跟年青时一个样。”钟继鹏忽然就不正经地笑,“要不咱也试试再生一个?跟山子比比,看谁本事大先生出来!” “滚一边去,有你这么不着调的爷吗?” ****************** 儿媳妇一般都不想跟公婆一起住的,遇上这钟老四,倒是不愿意跟儿媳妇一个屋檐下,嫌处处注意不方便。钟传强年底结婚的话,现盖房子是来不及了,也只好把二楼他的房间布置出来,先做新房,等往后给他们准备好房子再分出去住吧。 冯母死了之后,钟继鹏发狠跺脚的要跟冯家那几个丢脸的闺女断绝往来,然而冯母的五七坟,冯玉姜按风俗还是要去的,她不去倒也没啥大不了,然而冯母临终落的境地让冯玉姜心有戚戚焉,还是决定去尽这最后一回义务。 五七坟,是在人死后五七三十五天,儿女子孙按送殡时那样披麻戴孝,五更天包好了素馅饺子去上坟。据老话说,五七之前,过世的人还能自由出入阴阳,会三天两头回家来看看,过了五七上过坟,魂魄就回了地府,除了一年中清明、鬼节之类的日子,平常不会再回阳间来了。 烧纸摆祭饺子,上完坟不急着回去,就静静坐在坟前等天亮。据说日头出来时,地府的鬼差来接人了,儿女瞅着日头,说不定还能看到过世父母的身影,回头望儿女,儿女戴孝来,这一回头望,往后就难再见了。 话说日出时云霞多,光线又亮,要是不眨眼地盯着太阳看,影来影去的,是不是真看见了魂魄的身影,这可说不清了。 上完五七坟,就算出了热孝,儿女就可以除孝了。 冯玉姜头天晚上就回到了她的晶玉庄园,钟继鹏不太放心,陪着她来的,两个人在庄园住了一宿,钟继鹏作为女婿、外甥,不用去上五七坟,冯玉姜不想到冯家去,天不亮就让庄园的司机送去冯母的墓地等着。 天黑漆漆的,还没亮呢,大家都沉默着,上完了坟,等到太阳出来了,冯玉姜也不想多停留,走出一段庄稼地,便上了车叫司机离开。车子经过一段老长的土路转上公路,司机停住了。 “冯总,前头好像出了什么事。” 不用他说,冯玉姜自己也看到了,路边地上一个红色花布的包裹,两个看上去是早起拾粪的庄户老头正站在包裹旁边,冲他们招手。冯玉姜赶紧下了车。 拾粪老头看见冯玉姜,其中一个招着手说:“这撂了个小娃,不哭,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冯玉姜赶紧走过去,果然看到红色碎花的包被子,被角折过来盖着,她蹲下来掀开被角,露出一张婴儿的小脸,眼睛嘴巴都紧紧闭着,估计也就才生下来没几天,看脸色,应该还是活着的。 这深秋寒凉的,谁家这么狠的心,大早上把个小婴儿丢在路口上?冯玉姜伸手轻触婴儿的小脸,有温度,可是不暖和啊,她赶紧把孩子抱起来。 “你是不是钟家那个冯玉姜?”一个老头看着她问。 “大爷你认识我啊?我眼不准,没认出来您。” “你上哪认得我?你原先搁街上开饭店不是?我见过你。”老头说,“听说你如今过好了,这小娃,看样子叫人家撂了的,大冷天咱们也没敢扒开看,也不知是男是女,咱庄户老土一个,你钟家人面广,你不如就行行好,把她抱去给找个没小孩的人家吧!” “找人家不紧要,紧要的是得先抱去医院看看。”冯玉姜说。这时候,婴儿忽然啼哭了两声,声音弱弱的,像个小猫似的。 “爹娘身上的一块肉,谁家丧良心就撂了?”另一个老头叨叨,“要是没啥毛病,准保有人家要他。我家里孙子孙女本来就多,不然我就抱回去留着喂了。” 冯玉姜小心抱着婴上了车,吩咐司机:“先不回庄园了,赶紧去县医院。” “那钟叔怎么弄?他还在庄园里呢。” “先送我去医院,他还不知道睡到哪会子,你回来再接他吧。” 冯玉姜把婴儿匆匆抱进了县医院,医院里还没上班呢,值班医生听说是个弃婴,也很关心,赶紧给做了初步的检查。 “是个女孩,看上去没啥毛病,不知道内里会不会有旁的问题。你要是不放心,这马上就上班了,再好好查一查。” 冯玉姜说:“一条生命呢,那就好好给查查。” 医生便抱着婴儿,冯玉姜跟着,去做了比较详细的检查。这婴儿,估计才刚刚出生不久,五斤二两重。虽然身体比较弱,应该是生下来就没吃到奶,但孩子是健康的。 可怜,也不知饿了多长时间了,冯玉姜叫司机赶紧去买奶粉奶瓶,到病房找了热水冲了半瓶奶粉,她把奶嘴塞进孩子嘴里,小嘴动了动,含住奶嘴吸了起来,似乎是力气不足,吸几口就停下来喘气,再接着吸几口,慢吞吞的,终于喝了小半瓶的奶粉。 冯玉姜抱着婴儿发愁,她该怎么安置这孩子?抱去派出所福利院,还是直接给她找一户愿意要的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觉着周君梅这样的姑娘,碰上表面老实心里黑的钟传强,还真是掉坑里去了。钟家的男人,对付女人都是有两招的,唉...... 今天要谢谢滿嘴爛牙妹子和看好文妹子的地雷,么一个啊! 新章节希望各位喜欢。本来打算给山子多上点荤菜的,唉,渣橙子鸡骨头兔子胆,不敢啊,就含蓄过去了嘤嘤......   ☆、第68章 小六子 冯玉姜抱着捡到的婴儿发愁,抱去派出所福利院呢?还是给她找一户愿意要的人家? 孩子虽然弱些但是身体健康,冯玉姜看着她小小的、娇嫩的脸蛋,心里忍不住愤愤,好好的孩子,哪家爹娘这么狠的心就这样扔掉了?难不成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再或许这是个私生的孩子? 刚才医生打开包被子检查,冯玉姜也留心看了,包被子里头也没有个纸条啥的。她反过来又想,就算有又怎么样?当父母的既然狠心把她丢弃了,难不成还再找到了还回去? 那时候农村弃婴的事儿并不稀罕,因为计划生育,有的人家一心想要个儿子,闺女多了怕罚款便干脆悄悄扔了。 这样小的孩子,送去福利院派出所又能照顾好吗?冯玉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抱回去再说,寻摸着给她找一户愿意要的好人家吧! 钟继鹏叫司机二番回头接了来,便见到冯玉姜正在洗尿布。孩子身上的尿布早已经湿了,一时半会找不到干净放心的尿布,冯玉姜便拿来两件大人穿旧了的棉布秋衣,看着洗过了的,剪开了充作尿布先换上,一边把小五小时候的尿布找出来,下过水之后晾在外面,就手也把换下来的脏尿布洗了。 小婴儿皮肤嫩,放时间长了的尿布,没下水洗晒不敢放心用的。 “你咋把她抱回来了?你该送到福利院去。” 钟继鹏说着就去看放在沙发上的小婴儿,这会子婴儿喂饱了,进了暖和的屋子,已经香甜的睡了。钟继鹏咂嘴:“这小娃,高鼻小嘴,怪俊气的,也不过弄饭时多添一勺水的事,生一回养一回,谁家怎么就舍得扔了?” “就说这话。现如今日子也好过了,怎么也饿不死人,还有扔孩子的人家。”冯玉姜晾好了尿布,说:“我给她喂饱了,你看一会儿,我先去饭店里看一眼。” “你去饭店,我就不用去上班了?这都小傍晌了。”钟继鹏抗议,“叫我说你还是送到福利院吧,福利院也能给她找个愿意养的人家。难不成你还打算留着喂?咱倒不愁养她,可谁有工夫带?” 冯玉姜笑:“反正都晚那么多了,你别去算了。我看你那个供销商场,一天到晚也没几个人买东西,尤其你那个文化品柜台,平常哪有几个人?早晚得倒闭。”而且也不会太晚了,快倒闭了吧? 冯玉姜说着拿了盒雪花膏擦手,这时节洗过手不擦东西,很快就皲了。“我寻思,福利院里头也就那样,未必能照顾好的。咱先照看着,有人家要,看着能行的就给他抱去养。眼下不是过去,女孩也稀罕,有人家想要的。” 就这样,小婴儿暂时就留在钟家了。中午小五放学回来,一眼看到沙发上放着个小婴儿,高兴地凑过去盯着看,问冯玉姜: “妈,你哪弄来的小娃娃?” 冯玉姜笑着说:“我今早上自己生的。” 小五撇着嘴说:“哄小孩呢,你又没有大肚子。你到底哪弄来的?”钟小五同学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最不喜欢人家哄小孩。 冯玉姜便告诉他说在路上捡到的。“人家扔了我捡的。小孩子都是捡来的,你也是我从大路上捡来的。” 钟小五同学嗤笑。“我是你生的,她是你捡的。大人怎么喜欢这样哄小孩?”他说着伸手去抱婴儿,问:“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妹妹。”冯玉姜哪里敢给他抱?赶紧拦住他。 “小妹妹就留着咱家喂吧,我同学大多数都有弟弟妹妹,小弟弟调皮添乱,小妹妹好玩。要是小弟弟,我就不想要。” 冯玉姜说:“你想要,你能喂她?你有奶给她吃?” 小五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你不会给她吃奶粉?给她喝米汤?她这么小小的,一点点东西就吃饱了。” 冯玉姜真没想过要留下来养,钟继鹏说的对,他们家现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剩下她自己不上班不上学,比上班上学还要事多,要照顾一个才出生的婴儿,太难了。 冯玉姜捡回来一个婴儿的事,很快就叫外头知道了,也有人到家里来看。因为是个女孩,并没多少人真心想要抱去养。两天之后,一家姓李的找上门来,是东乡一个村里的,表示想抱回去当闺女。 “我媳妇不生养,你要是愿意,就给我抱去吧!我家里说富不富,说穷也不穷,养这孩子还养得起。我现在城东头跟人干电工,你一问就知道。” 来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上去倒也忠厚老实,看穿着也不能太穷困。冯玉姜照顾了这两天,心里头真有点舍不得了,她抱着孩子,看了又看,钟继鹏就在旁边说:“给他吧,他家里不生养,抱回去肯定疼得慌。” 冯玉姜就算舍不得,可想想也是,只好收拾了孩子的奶粉、衣服、尿布啥的,包了一大包都交给了李家。那人反复道了谢,挎着大包,抱着婴儿离开了钟家。 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小五回来时听说小妹妹给旁人抱走了,也无非就是生了几天的气,气得不理他爸他妈,过几天也就忘了。冯玉姜忙着准备钟传强结婚的喜事,渐渐也就不再念叨这事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饭店里偶然有个知道这事的客人来吃饭,跟冯玉姜提起了孩子的事。 “那孩子,快叫他家喂死了。” 冯玉姜吓了一跳,连忙追问,那客人便跟冯玉姜说道起来。原来,李家的媳妇是个半憨不傻少肝肺的,死馋死懒,过了门一直也没开怀生养,也没去检查过,农村里往往就认为是女人的问题。孩子抱回去以后,男人倒也算上心,买了奶粉、葡萄糖什么的,就是吧,这些子东西,没多少吃到婴儿嘴里。 “弄点奶粉啥的,全走了后门了,都叫憨媳妇吃了,拿着奶瓶喂小娃,自己一口气就喝了半瓶,喂两口,馋瘾来了,她自己再喝,连一小半都喂不到孩子肚里,孩子饿得哇哇哭她还嫌烦。男人起初还叨叨奶粉咋吃的那快呢,两个月下来,个憨媳妇逢人就问你看我胖了吧。男人倒也想尽心照顾,但整天在外头跟人上工挣钱,小娃就叫个憨货喂得皮包骨头,眼看着活不成了。” 冯玉姜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连忙追问:“那现在呢?他家就这样了?” “唉,那男的看着不能行,再下去真要喂死了也难听,便放出话说要送人算了。我头先才听说邻村有个老光棍缺儿少女的,想抱去养,李家说养了两个月了,要二百块钱补偿,老光棍不同意,还在僵着呢。” 冯玉姜爬起来就往外跑。 冯玉姜费了半天工夫打听着找到了那李家,进了院门,果然看见一个憨胖脸的女人坐在屋门口头晒太阳,旁边并着两张凳子,红花布包被子放在上头,应该就是婴儿了。 冯玉姜几步冲过去,抱起了婴儿一看,那小脸真是黄黄瘦瘦的,没有肉啊,这大冷的天,这憨媳妇就把孩子放在椅子上,也没多盖个小被子,那婴儿真不比冯玉姜当初捡到时重多少。冯玉姜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都怨她,要不是她把孩子给了这么一家子人,孩子哪里能弄成这样?冯玉姜抱着孩子转身就走,憨媳妇跟在后头追。 “哎,你抢我小娃做什么?” 冯玉姜一转脸,恶狠狠地说:“哪是你的小娃?你给我听好,这孩子是我的,我抱回去不给你家了。” 冯玉姜抱着孩子出了李家的门,憨媳妇一路跟着她尾巴吊裆地追,边追边喊:“你不能抢我小娃,值二百块钱呢!” 冯玉姜是叫陶江波开了饭店的小货车带她来的,小货车停在巷子口等着,冯玉姜在前头走,憨媳妇跟在后头追,一路走出小巷子,冯玉姜抱着孩子站住了。憨媳妇这么一路嚷嚷着,已经有几个妇女出来伸头探脑了。 冯玉姜寻思就这样把孩子抱走了,憨媳妇说不清道不白,回头旁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冯玉姜就站在那儿等。 没多大会子,当初去抱孩子的男人匆匆赶来了,看见冯玉姜,脸上便一愣,勾了头。 “我当初把孩子交给你,你说得好好的,现如今你家里的照看不好,你还要拿她卖钱花?你还叫个人吗?” 冯玉姜这么一质问,李家男人嚅嚅着说不出话,憨媳妇在旁边喊:“咱家整天给她买奶粉,花了那老些钱,怎么不要回来?” 冯玉姜没理会她,冲着李家男人说:“我当初把孩子给你,奶粉、衣裳的我给了你一大包,我跟你要钱了吗?这孩子叫你家养成这样,你还有脸做人?” 冯玉姜说完,拉开小货车驾驶室的门坐到副驾位子,叫陶江波:“赶紧走,我越看他越来气。” ****************** “这小娃,我养了。” 冯玉姜把孩子直接抱回了家。晚上钟继鹏回来,冯玉姜就跟他这样说了。钟继鹏才张开嘴,还没说什么呢,冯玉姜又来了一句: “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我自己养。” 钟继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便说:“是不是跟几个孩子商量一下?山子都要结婚了,这时候你抱个孩子回来养,儿子儿媳妇能同意不?” “关他们什么事?我又没叫他给我养!”冯玉姜说,“你不用说了,我再把她送一家子,再遇上个不是人的玩意,这孩子还有命吗?你谁也不用说了,我想好了,这孩子我自己养,我给她姓冯,姓钟的谁也别想打拦坝。” 冯玉姜就是怕钟继鹏反对,干脆丑话说在头里。钟继鹏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忽然就笑了,说:“你看看你,弄的跟个气蛤.蟆似的,谁跟你反犟了?姓钟姓冯,还不都在咱家养?” 钟继鹏去沙发上抱起婴儿,看了看,说:“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你看看她,两个月了都没见沉,喂得这样瘦,这样的憨女人蠢男人两脚踹死算了。” 冯玉姜看着钟继鹏抱小婴儿的样子,两只手捧着,根本就不会抱。家里孩子小的时候,他也是不敢抱的,说软不拉塌的抱着拿劲。看他这样托着小婴儿,冯玉姜稍稍消了气,说:“我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了,咱家留着喂吧,小五还真想要个小妹呢!” “唉,留就留着吧,一个小孩罢了,我钟老四还养的起。”钟继鹏放下小婴儿,说,“你等着,我去买个婴儿床来,放在沙发上多不方便?回头一泡尿把沙发也尿湿了不好洗。” 钟传强跟刚子他们回来,听说冯玉姜要养这个孩子,倒也没什么反应,钟传强想了想,说:“妈,你要留着喂我不反对,不过全指望你跟我爸照看,也太辛苦了。叫我说,你真要养,家里还是找个保姆吧!” 找保姆?也行啊,不然还真没有旁的法子。冯玉姜便托人在四周乡里寻找合适的保姆,要三四十岁年纪,带过孩子有耐心的,为了挑到好的保姆,冯玉姜给的工资也是高高的。有人介绍了一个何嫂子,三十多岁,家就住在县城里,两个孩子都上学了,人也干净利落,细细打听了人品也不错,冯玉姜便留下了。 自从这孩子留在了钟家,家里人就“小六小六”地叫,没几天小五不乐意了。 “你们这些人还真懒,我叫小五,她就叫小六,你们就不能好好给起个名字?” 冯玉姜笑笑说:“小六哪里不好听了?你不喜欢,你勤快,你给起个名字。” 钟小五同学头一次接受这么严肃重要的任务,便去拿了本字典,念念叨叨了一晚上,还真起了十几个名字,写在一张纸上拿给冯玉姜钟继鹏看。 冯玉姜跟钟继鹏拿着那张纸,边研究小五起的名字边笑。 “冯秋实?这个不好,你想起来那个冯玉秋了没?最厌烦人了。不叫这个。” “冯春?名字是好听,可这孩子明明是秋天生的呀!” “冯桃桃,这个好听。” “什么桃桃,不能叫,瓜桃梨枣,都是给旁人吃的,不好。” 两个人选来选去,讨论来讨论去,选的旁边小五一脸气愤了,冯玉姜终于决定给这孩子叫冯小萌,她喜欢这个“萌”字,太阳月亮捧着小草芽芽,多好啊! 钟继鹏还有些意见,说:“要叫叫钟小萌,还真要姓冯?” “五个孩子都跟你姓了,小六跟我姓,不行?” 钟继鹏嗤笑:“你姓的什么冯?你自己个本来也姓钟的,我给你改个名吧,叫钟玉姜多好听,咱一家都姓钟!’ “去你的,我还就给她姓冯了。往后这家里有两个姓冯的了。”冯玉姜认起真来了。 名字是起了,可是一家人叫小六已经叫顺嘴了,仍旧是“小六小六”地叫。命名者钟小五同学一开始也还坚持了几天,过后也被拉过去叫“小六”了。 就这样,钟传慧放寒假回来,便多了个小小的妹妹,软软的,一身的奶味。另外,她很快还要多个嫂子,钟传强的婚期近了。 钟传强定下了大年三十结婚,这日子好啊,过大年热闹喜兴,正好年初一新媳妇搁家过年。周君梅的父母在结婚的事情上头一口就答应了,一方面,这门亲事实在叫周家满意得不行,另一方面,两个年轻人整天黏糊在一起,周家又不傻。 再说那孙军,年年暑假是常驻钟家,这寒假要过年了,本来是打算把传慧送回来,就去家赔父母过个年的,可这趟一来到,便发现多了个好玩的小娃娃,钟传强还要办喜事了,这样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他孙军?索性给父母打去电话,我要留下来喝喜酒,暂时就不回去了。 所以说这儿子呀,有时候真是给旁人家养的! 叫大家伙儿窃笑的是,钟传强跟周君梅越来越黏糊了,钟传强带周君梅回来吃饭,赶到天晚,索性就不走了。 这两个人还真住一块了?冯玉姜抬眼看钟继鹏。 你看,我就说吧!钟继鹏挑眉看冯玉姜。 一块就一块吧,反正他两个马上就结婚办喜事了。 就是,管他呢,现如今年轻人都这样。 冯玉姜跟钟继鹏交换着眼色,冯玉姜怀里抱着小六,忍不住就想笑。这就是个儿子,这要是闺女,今晚上天再晚他也得给我滚出去! 乡间对这样订婚之后的同居是相对宽允的,碰上那样精刁的人家,还会千方百计叫未过门的儿媳妇跟儿子先同居,生米煮得熟熟的,免得出现退婚之类的变故。 钟传强啥也不说,也不理会一家人各种色彩的目光,拉着低着头的周君梅,上楼去享受私密空间,没用多久,钟传强下楼来了。 “妈,还有备用的枕头吗?给我一个。” “哥,你还要枕头啊,你两人一个枕头还不够?枕头越小才越好呢!”刚子滑不溜秋地说,钟传强瞟了他一眼,没搭理。青瓜蛋子,谁理你。 钟传强的房间正在装修布置新房,便暂时占领了刚子的房间,可是刚子怎么办? “刚子跟小五暂时挤挤吧!”钟继鹏安排。孙军怎么说也是客人,再说孙军跟刚子都是竖高横长的大个子,他两个挤一张床怕不好挤。 钟小五同学慢吞吞地说:“叫二哥跟我睡?不行,谁知道他会不会尿床?” 坐在沙发上的钟传慧噗地喷出一口牛奶,扶着孙军的胳膊笑岔了气。这句话好笑,更好笑的是钟小五同学那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小脸好不好?刚子气得就去抓小五。 钟小五同学自己也噗嗤一笑,赶紧跳到钟继鹏背后藏着。 “跟你睡其实也好,你要是尿了床,可以赖给他,你就说都是他尿的。”孙军说着说着自己也笑得不行了。 “胡说,你才尿床呢,我早就不尿床了。我听姥姥说军军哥多大了还尿床。”小五从钟继鹏后边伸出头来抗议顺带抹黑孙军。 这次换了孙军想要去收拾小五,一家人都嘻嘻哈哈地哄笑。 钟家小六子就在这一阵一阵的笑声中,扑闪着亮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眯了眯眼睛,张开小嘴打个哈欠,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小萌宝来到了,这孩子如此不幸,一出生就被丢弃了,她又是如此的幸运,成了钟家的小六子。钟家六丫头,跟二丫一样,性子也许不尽相同,但同样会是个叫人十分喜欢的孩子。 感谢水漾儿妹子,又来炸雷,好有爱!   ☆、第69章 绿幽灵 钟传强的婚礼都是按着乡下的风俗办的,冯玉姜跟钟继鹏一核计,好不容易大儿子娶媳妇了,一定要把规矩讲究做足了。 婚礼之前,按例是“传大启”,其实也就是大聘,冯玉姜按风俗给钟传强准备了一个红底金龙凤的包袱皮,里头装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两条小小的咸鱼,两棵青葱,一把子艾草,一包麸子,一小包包大米,一小包包白面,几个红枣,一团子针线,一截红头绳……冯玉姜一样样的地里头放,传慧他们几个在旁边看着就咕咕咕地笑个不停,小五跟在旁边问这问那。 “妈,这么小的鱼,送给大嫂他们家吃?” “胡说,这不是吃的,这叫富(麸子)贵有余(咸鱼)。” “妈你弄一把子干草做什么?” “什么干草,这个叫艾草,人家这是相亲(青葱)相爱(艾草)。” “那个针线呢?好叫大嫂勤快点儿?” “这叫穿针引线,情意长长……” 小五问,冯玉姜答,钟传慧在旁边笑得直打滚,真的打滚啊,她本来就趴在宽大的沙发上。“妈,你这道道还真多啊哈哈哈……” “我道道多?我为了弄清楚这些子道道,生怕出了差错,我专门跑去老家问了好几家老奶奶。”冯玉姜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这都是规矩,她也是头一回娶儿媳妇,没经验呗。 “这传大启,就给这些东西?” “怎么能啊!还要有一身衣裳,首饰,还要给彩礼钱。”冯玉姜说,“正好,你几个回头上街去跟着参谋参谋,给你嫂子买金三件。” 那时候的金三件,指的是金项链、金耳坠、金戒指。乡下一般还没谁家买,城里头倒是有的。 钟传慧撇嘴:“土气。再说大嫂没扎耳朵眼,你给她买耳坠子,她往哪里戴?还不如挑咱家铺子里的水晶,捡好的,弄个水晶新娘多好看。” “人家结婚就兴金的东西。土气不土气,黄金这东西,赶明儿擎管好,能涨钱的。”冯玉姜说,“这买了也是家里的东西,未必非得戴着。再不,咱不买金耳坠子,咱买个金手镯啥的。” 钟继鹏抱着小六进来,说:“醒啦,谁弄点奶粉。”他说着,何嫂子已经拿着个奶瓶进来,把奶瓶放在脸颊上试了试,不冷不热,便从钟继鹏怀里接过小六,坐在小椅子上喂奶。 “这个小东西,睡醒了也不哭。我要不进屋去找东西,我还不知道她醒了,两个小眼眨巴眨巴的自己玩,不吱一声。”钟继鹏说,“你几个嘻嘻哈哈的干什么,那么大声,隔着个屋都把小六孩聒醒了。” “这小孩该睡就睡,有点声音也不管事,她睡了这一大会子,也该醒了。”冯玉姜说着过去看小六,何嫂子怕她喝奶弄湿了衣领不舒坦,喂奶就给她脖子上垫了块棉纱布,冯玉姜把纱布往小六嘴边上掖掖,又对钟继鹏说:“咱娘几个在说给山子媳妇买金三件的事儿呢!” “买就买,金的银的烂不了,瞎不了钱。我听说大城市里头结婚都要买金首饰的。”钟继鹏忽然就一指冯玉姜,“你从小就扎了耳朵眼,空着的,干脆也一块买个耳坠子带着。” “呦,我跟儿媳妇凑什么热闹。再说这黄金的东西,看着好看,买了也就是个东西,君梅是新媳妇带着金光闪闪的好看,我带着就不好看了。” 孙军在一旁说:“姑,你吧,你戴个白金的才有气质。纯银的也好,衬你。”他一说,传慧就给了他一个眼神,小样,你也会拍马屁。 钟继鹏立即说:“那就买,好不容易娶儿媳妇了,老婆婆也该趁机会打扮打扮,不然到喝喜酒那天,人家说,这哪来的老婆婆,又土气又丑气,真不是一般的难看。” 几个孩子一听,全跟着哄笑,冯玉姜自己也憋不住笑,便对几个孩子说:“听见没?你爸嫌我又土气又丑气,叫你爸去找个小老婆,又洋气又俊气的,你爸找小老婆最在行。” 几个孩子哄笑的声音更大了,钟继鹏就笑骂:“哎你这怂女人,跟你说话真没意思,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说笑笑,钟传强下午带着周君梅去市区里买衣裳,也按冯玉姜的交代买了金三件,是项链、戒指和手镯。 “妈,这给你的。”传强回来嘻嘻地笑着递给冯玉姜一个小包包说,“我爸专门交代的,君梅给你挑中的。” 冯玉姜打开来一看,是一对那老沉的金手镯,一对金耳坠子。冯玉姜说:“怎么还真给我买啊!” “我爸发了话,不光给你买了,还给小五小六买了小金佛。”钟传强说着笑嘻嘻拿出两个小金佛的挂坠,冯玉姜赶紧接过来说: “可别给小六戴,这东西好看不假,弄在小孩脖子上不舒坦。也别给小五戴出去,小孩还是别戴这招眼的东西。” 买就买吧,难得家里有喜事高兴,这东西不管买多少,总是能涨钱的。冯玉姜便接过来,叫传慧给她收起来。钟传慧故意装着委屈地说:“小五小六都给买,就小二丫不给买,偏心偏太厉害了啊!” 她这一说,又引起一阵哄笑,小五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你是咱妈搁沟里头捡来的,所以就不疼你。” “你个小坏蛋!”钟传慧伸着两个指头就去捏小五的脸,小五赶紧跑掉了。传慧说:“其实我觉着咱妈戴黄金真的不好看,跟她气质就不衬,咱妈适合戴珍珠、玉啊一类的东西。咱家铺子里那紫水晶她带也好看。” “对,你妈怎么都好看。”冯玉姜笑笑说,“一个一个的,全学会马屁精了。” 冯玉姜自己开着卖水晶的明玉阁,她却从来不习惯戴这些子首饰,你说戴着个戒指吧,洗菜啊弄饭啊还得拿下来,拿下来回头还容易忘,不戴倒还方便了。 ****************** 说归说,冯玉姜当然会给儿媳妇准备些水晶饰品。她抽空到自家的明玉阁去了一趟,给周君梅挑了那老些适合新媳妇戴的项链、手串、水晶发卡。 几年下来,明玉阁在陶江波的用心经营下,已经成了县城里头最好的水晶铺子,不光是卖水晶饰品,水晶饰品都是些子小东西不是?陶江波当初要试试做水晶观赏石,这会子,他就喜欢泡在机器上头琢磨雕刻打磨水晶。 “姐,我刚接了批很大的订单,外贸单,去欧洲的,加工一大批水晶球,弄好了比咱平常一整年挣得还多,并且这单货弄好了,往后这条路子就走稳妥了。” 陶江波喜滋滋地跟冯玉姜说这事,冯玉姜琢磨了一下,说:“做水晶球,得有专门的机器,并且料子的要求高,要耗掉大很多的石头,你觉着能行不?” “能行,姐你放心,我做了样品通过了的。眼下就是原石料子不够,这批货我还有法子供应,我琢磨,往后咱不行就从巴西进口大块的白水晶。巴西的白水晶大块的多。” 冯玉姜当初打定主意要挣水晶的钱,这几年她开饭店,办庄园,反倒水晶生意没怎么太花功夫。再说有陶江波,看看这几年明玉阁的生意,也知道不用她多操心。 “行啊,你觉着行我也支持,这两年本地从巴西进口水晶也有过,能行。” 陶江波神秘兮兮地给她看一块石头,冯玉姜一看,好漂亮的绿幽灵啊!一块通透的白水晶里头,底部有一半的地方都是绿的东西,深翠绿的颜色十分的正。 绿幽灵不罕见,罕见的是这块幽灵晶里头,那绿色就像青青葱葱的山岭,一层层、一簇簇,就跟那专门画出来的青绿山水似的,比专门画出来还自然灵秀。冯玉姜盯着这块石头,真觉着这是她见过的最好最美的绿幽灵了。 绿幽灵主财运,又叫“财富水晶”,这块绿幽灵颜色好,半绿半透,据说这样的绿幽灵最能聚财,样子还少见的漂亮,简直就是极品了。 “你哪弄来的?” 陶江波笑:“碰巧了弄到的。” 钟传慧有两条绿水晶的手链,当然,就是冯玉姜最初买的那块假石头,后来冯玉姜又给传慧留了一块上好的天然绿水晶,给她做成了吊坠。冯玉姜如今见到这块绿幽灵,不由得心里头就一阵喜欢。 二丫有个绿水晶的吊坠,这个要是能留给大丫,她肯定能喜欢的吧? 冯玉姜想到这便说:“江波,你把这块石头留给我吧,咱是合伙的生意,这石头不是一个钱两个钱,你按市价,我得把钱补给铺子里。” “姐,你孬我呐?就算它能值几个钱,还真能让咱两个生分了?”陶江波一脸责怪,说:“姐,我拿给你看就是想给你的。我给你做成吊坠,给你带着聚财。” “给我就给我。”冯玉姜想,反正明玉阁有她六成股,分红时她拿走的这些水晶她算上,不能叫陶江波吃了亏的。 留着给我大丫。冯玉姜把这块石头打孔做成了吊坠,弄了条银链子穿上,小心收了起来。也该是巧,就在钟传强结婚喜期前几天,大年二十六,冯玉姜家忽然来了一家四口。 二十七岁的钟传秀,算算离开家几乎十年整了,她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女孩,旁边东子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家人由钟传军领着,站在了冯玉姜家门口。 近乡情更怯,钟传秀忽然没有勇气推开那两扇刚刷了新油漆的铁大门了。 ****************** 钟传秀跟东子——人家正经名字叫陈东,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在过年前回来的老家。他们当然不知道冯玉姜家已经搬去了县城,还是向着村里钟家老宅来的。寒冬腊月的进了村也没看见什么人在外头,一家人一路来到钟家老宅。钟家老宅从传军盖屋搬走后,就一直空着,一把大大的黄铜锁还是传秀小时候见过的样子,那老些年了,锁还在忠心地守着门,一家人哪里去了? 钟传秀本来就压不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这人呐,什么事最怕意想不到,钟传秀一颗急切的心,本以为看到老宅了,推开门,就能见到阔别十年的爸妈了,哪知道空寂冷清的一座宅子,大铜锁等着她。 钟传秀对着大门,忽然就哭出声来。 “咦,你是……陈东子?你这是打哪回来的?”探头探脑过来的,是邻居家的妇女,眯着眼睛看着陈东,再转到拉着大铜锁掉眼泪的钟传秀身上。 “你是……传秀?你还没死呐?”她这句话出口,旁边陈东就微眯了眼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哎呦,你们这是……哎呦,还真是一晃多少年。”那妇女是个有眼色的,及时的刹住了嘴,又说:“你家人,都不住这儿了,都搬家了。” “搬家?”钟传秀着急地问,“我妈他们都搬哪去了?” “搬县城了吧?也不一定,听说你妈平时都会在她那个庄园里。”那女人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叫你大娘来,她肯定知道的。” 钟老大家的已经是一副农村老太的模样了,她被那女人拉着,远远看见那一家四口,大惊小怪地咋呼了一声。“哎呦,还真是传秀,你真没死呐?哎,怪不得当初人家私底里说你跟人跑了,原来你真跟东子跑了?” “你说完了吗?”陈东冷冷地瞪了钟老大家的一眼。 “哎,你这个小孩,我说什么了?”钟老大家的一双眼睛在传秀一家四口身上打转转,尤其那传秀,浅黄色羽绒服,白绒绒的围巾,脚上一双高跟短靴,看上去愣是比她十六七岁时候还俊秀出色,这一家人,穿的还算可以,看上去算不上穷,不过也没看出来多富裕吧? 钟老大家的一边衡量,一边说:“哎呦,回来好啊,我跟你说,你妈如今可是发财了,搬到县城里头去了,咱这样的穷亲戚也见不着她,找不清她住在哪里。哎呦,你妈发了财,你们回来,也还能沾点油水啊!” 陈东寒着一张脸没理她。传秀领着的那女孩一扭头,一张小脸不喜不恼的,也冷冷瞪了钟老大家的一眼。 邻居家的妇女倒还算厚道,说:“你先回到镇上,顺着公路往东走几里地,过了河有一个晶玉山庄,多老高的大门楼子,老远就能望到,你到那里头一打听,他们肯定知道你家人在哪儿。”那妇女一指钟老大家的,说:“她家你传军大哥也在里头的。” 陈东看看脚边的两个大行李包,一弯腰,从一个包里掏出两盒什么东西,往那个妇女跟前一递,说:“婶子,谢谢你了。”说完,一手抱着男孩,一手拎起个行李包,招呼传秀走人。传秀也拎了一个行李包,看都没再看钟老大家的,跟邻居家妇女告了别,领着女儿走了。 “哎我说,他这什么样啊他?”钟老大家的指着陈东的背影,忍不住凑过去看那妇女手里的东西,“这什么东西?我侄女给的,咱俩一人一盒?” “人家给我的,啥时候说给你了?”邻家妇女抱着两个盒子,转身就走。“我回去叫他爸看看,这盒子看着就是好东西。” 就这样,传秀一家找到晶玉山庄,姜嫂子先接待的,一听是冯玉姜的大闺女,立马就赶紧叫传军领着,派了车把她一家四口给送到县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打算叫传秀二三十年后飞黄腾达一掷千金再回来的,可终究不忍心让她跟家人在思念情深了。 传秀回来,山子的婚礼就没有遗憾了吧?   ☆、第70章 远归人 近乡情怯的钟传秀,终于跟着丈夫陈东一路找来,携儿带女回到了家门口。一路上,钟传军简单地跟她说了好多她家里的事,钟母去世了,弟弟妹妹考大学了,传强有了好工作,这马上就要结婚了,家里添了个小六孩,是收养的…… 传秀一家四口听得多,都没怎么说话。知道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家里头日子如今听也得十分旺实,传秀心里头一阵阵高兴,想想又心酸,这些年,家里负担这样重,也不知她妈吃了多少苦怎么熬出来的。 钟传秀站在大门口,看着那两扇新刷了朱红油漆的大门百感交集,一路风尘仆仆地往家里来,她以为自己都准备好了,可此刻却说不清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钟传军见她站住,便伸手推开大门,一边走进去一边大声喊道:“四叔、四婶子,快出来看看,传秀妹子回来了……”说着,钟传军忽然眼睛就酸了,他眨眨眼,忍住眼泪,转身看到钟传秀走进大门,她一脚迈进门里,就对着正屋双膝跪下了。 陈东领着两个孩子默默地看着传秀,心里乱酸,他知道这些年,善良的传秀心里头一直都有个疙瘩,总觉着自己私奔他乡,虽说是情势逼的,但留给了父母那一团乱麻,总觉着自己对不住家里,虽说冯玉姜是知道她去向的,然而一去无踪,生死未卜,也不知道父母是否还会怪她怨她…… 陈东暗暗叹口气,放下行李,走过去在传秀身边默默跪了下来。不管面对什么,我跟你一起! 最先跑出来的是钟传慧,她本来跟孙军呆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钟传军一声呼喊,脑子里根本还没反应,身体已经自动冲了出去。传慧一眼看到了她姐,真的是她姐,真的是她姐!传慧几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传秀就呜呜哭出声来。 “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孙军紧跟着传慧出来,便见到传慧跟传秀相对跪在一起,抱着哭,哭着哭着,传慧又笑,擦着眼泪笑得开心。孙军并不认识传秀,然而钟家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便猜出这是传慧的大姐,钟家大女儿了。 紧接着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钟继鹏。钟继鹏今天没去上班,留在家里头开列钟传强婚礼的宴客名单,听到院子里喊了声传秀什么,钟继鹏手一哆嗦,放下手里的笔,推开门几步走了出来。钟继鹏住在一楼东首,一出门,便看到几个人跪在大门里旁,传慧跟谁抱在一起哭呢,那个是……是他家传秀? 他大闺女回来了? 钟继鹏愣愣地站在台阶上,眼睛里忽然也就蒙上了一层白雾。刚子出来时,便看到他爸站在那儿,眼睛里泛着泪光。除了钟母死的时候,刚子头一回见到他爸掉眼泪。 刚子这时候看到了传秀,便跑过去围着传秀,忍不住也哭了。孙军被他几个哭得着急动情,扭头看了钟继鹏好几遍,钟继鹏偷偷擦了把眼泪,僵硬地迈着步子,走到一堆跪在地上哭的儿女跟前,伸出手一用力,就把传秀拉起来了。 “大丫……回来就好。”钟继鹏眼睛带着红,用力平稳着声音说,“回来就好,爸对不住你,叫你搁外头受苦了。” “爸……”钟传秀怎么也没想到她爸头一句话会这样说,她把头靠在钟继鹏胸前,一下子泣不成声了。 传慧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去拉陈东,孙军赶紧过去,先把两个孩子拉了起来。两个孩子也懂事,见爸妈进门就跪下了,虽然也不是太明白,都跟着过来跪下了。孙军拉起大的女孩,一把抱起了小的男孩。 钟继鹏安抚地拍拍传秀,叹口气,扭头看着陈东说: “东子,你还不起来,非得等我去拉你?” 传慧跟刚子便合力把陈东拉了起来。陈东站起身来,低头走到钟继鹏跟前,叫了一声:“叔。” 钟继鹏伸手朝着陈东胸前就给了一拳。传慧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拉住她爸。 “你个东西,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把我闺女给领走了,话也不留一句,九年多你都不带她回来,生气我揍死你算了。” 陈东低着头,默默承受了那一拳,他想说,我明明留了话的,就是你不知道罢了。谁叫你……唉,过去的事儿了。陈东本来还担心,这钟继鹏是有名的又横又愣,死要面子,当初他要是能把陈东看上眼,也不至于有现在这一搓落,要是今天他责怪传秀什么,陈东是没打算让着他的,都是我陈东的事儿,有错也在我身上,就算你是钟阎王你也别朝传秀撒气! 如今看这样子,钟继鹏这是——知道懊悔了?话说传秀的婚事是他包办的,后来出了吴家那些子破事,这钟继鹏觉着不是什么能张扬的事,脑子转不过来死要面子,也没能理直气壮给闺女撑腰,然而他到底是做父亲的,闺女一走那老些年,心里头看来也早就疼得慌了。 钟小五是最后晃下来的,他本来在楼上孙军的房间里玩孙军的一堆武器模型,听到下边喊了一声谁回来了,还没舍得放下模型,又听到院子里她二姐又哭又笑的,才下楼来了。 满院子人啊?小五摸摸鼻子,在一旁盯着那些人看,这个哭,那个笑,小五没见过大姐,他还没出生传秀就走了,如今回来,小五都多老高了。 钟传秀情绪平复了一些,一眼就看到了钟小五。传秀一把抱住小五,疼爱地把小五搂住,说:“你是小五?长这么大了?” 小五嘴巴一咧:“你是我大姐,我听爸妈说过你。你可算回来了,爸妈都想死你了。” 传秀眼睛忍不住又酸,带着眼泪却又笑了。“对,我是大姐,我也想你们了。小五,咱妈呢?”怎么到现在单单没见着她妈? “妈?她好像去饭店了吧?我这就去打电话给她。咱妈要知道你回来了,她非得一路长翅膀飞回来不可。” 钟传慧叫住小五:“小五,别忙着打。你先别跟咱妈说大姐回来了,你就说,家里有人来,叫她赶紧回来就行了。” 传慧回头跟传秀解释:“妈今天骑自行车去的饭店,她要是知道你回来了,那车子还不知道要怎么骑呢!” 小五转身去打电话,钟传慧又喊:“顺便给大哥也打一下,叫他也回来。” 钟继鹏这会子放开传秀,注意力早已经转到传秀那两个孩子身上了。他抱起小的,伸手又摸摸大的头发,叫两个孩子:“叫姥爷。叫声姥爷我听听”。 两个孩子齐声声地叫:“姥爷。” “哎,好,好!我钟老四外孙子都这么大了,真好!我这回看谁还敢跟我显摆他有家孙外孙。” 他这么一说,一院子的人又忍不住笑起来。孙军招呼大家:“这大冷天,咱都进屋去呗,外头这样冷。” “对对,进屋暖和。”钟继鹏抱着小外孙带头就往客厅走,其他的人纷纷跟着他进了屋。传秀在后头就悄悄地拉住传慧,指着孙军问:“那个,是你男朋友?多帅气的小伙子!” “什么呀,姐,他是孙家三舅家的孩子,九表哥。” 那这是……传秀有点疑惑,一时刚来到家也就没再顾上多问。 ****************** 冯玉姜当天去饭店是为着安排钟传强的婚宴。大儿子结婚了,这婚宴当然得好好地办!你想啊,传强的同学同事、钟继鹏的朋友同事、冯玉姜这些年生意上头的熟人朋友、再加上家里头的老亲戚们,这得多老些人呢! 婚宴跟普通的宴席不同,菜式都是有套路的,自家有饭店,亲家也住在当地,传强的同事又都是县里头、局里头有身份的人,冯玉姜便觉着要好好把这喜宴办好了。 庄户人家喜欢在秋冬办喜事,也是有道理的,天气冷,菜好准备啊,当地的风俗,大年三十喜期,大年二十九就要叫亲戚来“吃喜馃子”了,要先摆一轮宴席,这算算,当中只隔两天了,冯玉姜这几天都呆在饭店里,操忙准备。 四喜大丸子要做好炸好,整鸡、整肘子要先蒸再煮,先蒸才好定型,整条的鲤鱼收拾干净要下油锅跑过,一样样的摆在大铁托盘里。还有旁的那些,虎皮蛋、清汤小丸子、扣肉啥的,都得提前准备好了,到用时,加热浇上汤就行,不然你哪里跟得上? 虽然心里头知道,这喜宴的菜式,搁在当地的水平办得冒高了,可是冯玉姜一心要好,也就顾不上什么藏富不藏富的了。反正而今在这块地方,谁还不知道她家生意做的大? 冯玉姜一边跟着厨子忙碌,一边老觉着心里头不太安宁,总跟有什么事似的。这时候她选中的饭店经理小周匆匆走进厨房,说:“冯总,你家里来电话,说家里来人叫你回去一趟。” “家里来人?谁来了?” “小五没说,就说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是谁啊? 冯玉姜一边寻思着,一边交代厨子们小心火候,自己洗了手出饭店骑上自行车走家。然后她就幸福地想,哎,要是我传秀回来了,正好能赶上喜事。 冯玉姜骑车来到家,大门敞着,她推车进去低头扎车子,还没扎稳车子呢,一群人就从屋子里冲出来,冯玉姜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人一把抱住了。 “妈……”传秀就叫了这么一句,就抱着冯玉姜,倒没哭出声,眼泪却又止不住了。“妈……妈……” 一遍遍地喊着妈,传秀再也想不起来旁的话了。 冯玉姜心里就一震,赶紧把抱住自己的人拉开,抓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忽然就长舒了一口气:“唉,你这个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冯玉姜倒是没哭,她的眼泪早在担心思念闺女的日子里偷偷流了不知多少,冯玉姜的酸楚从眼睛一直酸到心口,她愣是没当着孩子掉眼泪。 冯玉姜就拉着传秀,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伸手理理传秀的头发,说:“哭什么,来家了多高兴的事!叫妈看看,没变啥样,好像胖了点。” 怪不得,怪不得她今天老觉着做事不安心,老觉着有什么事是的,闺女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兴许就是母女连心吧!冯玉姜拉着传秀,转身就看到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大约是听妈妈说多了姥姥,一见冯玉姜注意他们,便过来叫姥姥。 冯玉姜蹲下来一边一个抱住两个孩子,眼睛鼻子都发酸,忍着眼泪说:“都这么大了,我看看。”她看着那个大的女孩,“你是八二年春天生的,属小狗。” 大的女孩笑着点头。冯玉姜又看那个小的男孩,“你几岁了?” 小的男孩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大人精似的说:“我过完年就五岁了,属老虎的。” 冯玉姜转脸又去看陈东。当初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沉稳成熟了许多,稳稳地站在她跟前,冯玉姜叫了一声:“东子。” 陈东默默看着冯玉姜,忽然双膝一弯,就给冯玉姜跪下了,他趴倒就磕了一个头,叫了声:“……妈。” 冯玉姜让陈东这一跪,眼泪一下子没忍住,她抬手擦了一把,赶紧伸手把陈东拉去来,说:“你这孩子,做什么呢!快起来。” “妈,你就让我磕个头吧,我带走传秀,这些年也没给你音信,知道你心挂两肠的,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传秀,传秀当初跟着我背井离乡,我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给她,她就跟着我生儿育女,吃苦受累……我今天不求旁的,只求二老,光明正大地认了我这个女婿。” “说什么呢!你两个,是妈答应了的,你本来就是钟家的女婿。”冯玉姜叫身边几个孩子,“你们,还不赶紧把大姐夫拉起来。” 传慧、刚子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拉起陈东,抱上两个孩子,一家人回到客厅坐着说话。陈东说起两个孩子,叫过来指着说:“大的叫陈思,那时候刚离开家,传秀整天想家,就叫思思了。小的叫陈晋,在山西稳定下来生下的,就叫陈晋了。” “陈思,陈晋,嗯这名字好,响亮。”冯玉姜笑着拉过小五,说:“小五,你看看,这是你外甥女、外甥。” “小五,混得不错啊,都混成舅舅了,陈思比你小不了多少呢!”传慧这么一说,大家忍不住又笑。 没多会子钟传强回来了,见着传秀,姐弟两个又是眼泪汪汪的连哭带笑。 “长高了不少,大小伙子了,这就要娶媳妇了。”传秀一个劲地高兴。 传强跟陈东也你拍拍我,我拍拍你,不知道想怎么好了。传秀又去抱了小六来看,喜欢的很,叫一双儿女过来。 “看看,这是小姨。你看她多好玩啊!” 几个孩子立刻就嘻嘻哈哈地笑。刚子说:“陈思、陈晋这个亏吃大了,看你姥姥给你们弄个这么点点大的小小姨。小六更厉害,才三个月的小人人就当小姨了。” 陈思抿着嘴笑笑,一脸文静的样子,陈晋看看小六,忍不住伸手摸摸小六的小手,又伸出手指去摸小六的脸蛋。小五在旁边摇头晃脑地来了一句:“唉,小六比我混的还好,一生下来就当上长辈了。” 小五这一说,一家子都跟着哄笑起来。 ****************** 一家人光顾着说话,眼看着都晌午西了,小五开始叫肚子饿了,大家才想起来都还没吃午饭。冯玉姜便要去做饭,钟继鹏说: “做什么做,这都哪会子了!等你再做好,大人还行,小孩都饿坏了。干脆,去饭店吃算了。”说着叫小五:“小五,去给饭店里打个电话,叫弄点饭菜够一桌人吃的。” 小五麻溜的就去打电话,顺便开始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周叔叔,一定要那个红烧鲳鱼,还有那个牡蛎豆腐汤……” 传慧笑着说:“小五,你假公济私啊,我要那个老公鸡,咱姐她喜欢吃素菜,叫厨子多弄几个鲜嫩的素菜,对了,要那个荠菜炒草鸡蛋。” 钟继鹏便问传秀的两个孩子:“你两个,喜欢吃什么?” 陈思说什么都行,不挑食。陈晋想了想,说要个带鱼吧,小五便对着电话喊带鱼。钟继鹏又问陈东:“你呢?弄点什么喜欢的咱爷几个下酒?” “叔,随便吧,你喜欢就行。” 钟继鹏黑着脸吸了一口气,呼出去,再吸,再呼,终于恶着脸拧着眉头说:“你刚才叫妈,你叫我什么?你对我有意见是吧?” 这个……陈东一下子有点窘,忙说:“不是,那个……爸,你别生气,我一时忘了。” 钟继鹏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去拿过小五手里的电话跟那头周经理说:“自家没顾上吃晌午饭,随便弄点热乎的就行,弄几个酸辣的小菜下酒。” 说着钟继鹏又叫孙军:“你先去。先去开个车来,外头冷,这老些人,大人小孩的。” 临近钟传强的婚礼,家里头事情多,跑腿的事也多,冯玉姜便把庄园接送贵宾的小轿车调了来放在家里用,反正孙军会开,孙军笑嘻嘻地说: “车就在外头,就是大家得分两伙子去了,一车坐不下。” “那把小孩子们先送去,弄点小孩子欢吃的先给他们垫垫肚子。”冯玉姜交代传慧,“你跟着刚子先带思思、小五他们过去,把小孩子看好了。” “车太小了。这大家大口的,早先真该换面包车来,出来进去也坐得下。”钟继鹏抱怨了一句。钟传强一看,得,爸、妈、姐和姐夫,回来那车四个人正好,我还是这一车跟几个小孩挤挤坐吧。 小孩子好办啊,小孩子人小他不占地方。传强想到这儿赶紧拿起围巾,说:“爸,我也先过去吧,我跟着看小孩。” 钟传强跟着一队小人儿跑了出去,客厅里就剩下钟继鹏冯玉姜跟传秀夫妻俩了。   ☆、第71章 偏要哭 传强他们领着一队小孩子们先坐车去吃饭,客厅里就剩下钟继鹏冯玉姜,跟传秀夫妻俩了。冯玉姜从进了屋,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传秀,这孩子,看着气色不错,她本来皮肤就细细白白,素白的一张脸如今多了红润,更光彩了。 “妈,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传秀也一直看着冯玉姜,当初她离家时那个土气、低微的农妇,如今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九年的光阴似乎根本就没在冯玉姜身上停留,反而更有气质,更有光彩了,传秀就望着冯玉姜笑得甜到了心里。 “我一直还担心,家里头负担太重,根本不敢想家里的日子能过得这样兴旺。邻居婶子跟我说,我都不敢相信。” “人呐,老天饿不死瞎鹰,这年头只要你勤快肯干,总能过得好起来。”冯玉姜也笑,心满意足地看着传秀在她眼前,“别说咱家了,传秀,这些年,你跟东子是怎么过来的?人生地不熟,吃了不少苦吧?” “没啥,妈,刚出去时没着落,往后也还算顺当。”传秀就跟冯玉姜讲起这些年的经历。陈东带着怀孕不足三月的传秀,跟着几个熟识的矿工一路往西,来到山西落了脚,也是吃了不少的苦。 “东子他处处护着我,吃苦的是他。我怀着思思,老长时间都水土不服,身体总是不太好。东子他也没叫我吃苦犯难过。那时候他刚过去,开始是帮人代工,不代工就去给私人托管的小煤窑里干,苦不说,整天拿着命干活,他也不叫我出去找活干。去了半年之后碰上大煤矿招工,煤矿的活太累报名的人不多,东子他总算被招上了。” 想起来那段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传秀忍不住抬眼去望陈东。陈东也正在看她,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浅浅地划过那些苦涩的记忆。那时候传秀怀孕,陈东总担心她吃不好营养跟不上,大夏天光着膀子晒脱了皮,就一件破了的褂子,到底也没舍得买一件新的,牙攒肚挪地省下钱来给传秀增加营养,叫她吃上果蔬,攒钱留着给传秀生孩子坐月子。 陈思生下来,也没有婆婆、妈妈能给她伺候月子,陈东一边上工干活,一边伺候大人孩子,烧水弄饭洗尿布,他一个年轻男人全包了。思思小时候容易受惊哭闹,陈东怕传秀夜里睡不好落下病根,他白天夜里的不敢睡熟,一听到孩子哭声就赶紧爬起来抱着孩子哄。 “思思满了月,我倒是白白胖胖,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眶都黑黑的凹下去了……”传秀说着,笑微微的,却笑出了泪花。陈东不愿她想起那些苦日子,安慰地把手放在传秀后背上,笑着说: “哪有那么严重?都过去了,往后就顺多了。” 陈东进了大煤矿,那时候不像如今,那时候煤矿的安全管得好些,没有那么频繁的事故,陈东虽说吃苦受累,总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养得起老婆孩子了。他又年轻肯干,读过几年书有点文化,人品也实在,渐渐地就被推出来做了采煤队长,两年前已经当上了副矿长了。 思思会走路好带以后,陈东看着周边煤矿多,攒钱给传秀开了个劳保用品店,虽说不能挣大钱,倒也能给小家庭增加一笔收入。 冯玉姜听得光想掉眼泪,她眨开酸酸的眼睛,对陈东说:“东子,传秀跟着你,我这当妈的也放心了。” 陈东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安静地带着微笑,看着那母女俩说这说那。传秀是有多心善又体贴,跟着穷得叮当响的他,一去千里,吃苦受累都没一句怨言,他怎么能不疼她爱她? 好女人不多,遇上了,拿命疼! 当然,这个话,陈东不会挂在嘴上,甚至都没跟传秀去说,他只会在心里跟自己说。 “妈,不说我了。你如今是做着好几样生意,不累吗?我看你那个庄园,摊子铺的那老大的,我看着心里真高兴。加上饭店啥的,你可不能光顾着忙了,自己顾惜自己。” “也没啥。”冯玉姜说,“庄园都有人在那儿管着,饭店、铺子都有人管着,全指望我一个人,我可没那个本事。忙就忙点,反正啊,家里日子过的下去,你姊妹兄弟的够吃够用,我忙点也高兴啊。” 娘俩说着都笑。传秀犹豫了一下,看看陈东,还是问道:“妈,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吴家那边……” “没啥事,他能怎么着?本来就是他吴家做事不厚道。”冯玉姜愤愤地说,“那时候人也憨,心眼儿不够用的,顾忌这顾忌那,现在回头想想,到底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们这番回来,也不知道外头会怎么说,要不是怕给家里带来啥风言风语的,怕吴家四处败坏,我们也不会到现在不回来……” “不用管他,如今不同以往了,你弟弟妹妹都大了出息了,你爸也能想明白了,咱家哪还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再说如今老百姓的脑子也不再那样僵了,吴家那点事,左右是他自家不对。”冯玉姜听出了传秀的担忧,便安慰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吴家早过的下势了。咱们家,如今叫他来他都不敢来。”钟继鹏一直坐在旁边听那娘俩说话,这会子开腔说了一句。“人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吴家自己也不长进,儿子不叫人,闺女不着调,如今真是落魄了。这人啊,就算你混得再好,儿女一不争气,就全都白瞎。不说他也罢。” “不说这个。”冯玉姜拍着传秀的手,说:“你一家,这趟回来就不走了吧?赶上你弟娶媳妇,咱一家子总算圆圆满满的了。” “妈,我们回来定居的话,可能还得等一等。”陈东接过话来说,“现在煤矿都开始托管给私人,我跟传秀商量过了,觉着这事能行,半年前我们大着胆子,拿到了一个中型煤矿的开采权,如今在那边也算有了分产业,一时半会怕不能搬回来。” 陈东说到这,赶紧保证:“不过你放心,往后逢年过节,我一定带她娘几个多回来。” “托管煤矿?”冯玉姜惊讶,“东子,你这是要当煤老板啊!” 陈东笑。“早几年,我们刚过去的时候就有集体产权的煤矿托管给私人,那时候还算是摸石头过河,如今看着,这个事情能干。有机会,我还敢再吃下几个矿。” “当然能干,只要政策许可,煤矿的事绝对能干。”冯玉姜一下子高兴了,这个事,能发财啊,起码往后二十年都能好好做下去。上辈子她就算是个没见识的农妇,然而那山西煤老板到底有多阔气,她也是听说过的。大灾大难,有的煤老板一捐就是几千万的款子,电视里都宣传呢。 所以说这人呐,时也运也,时运来了,你挡都挡不住。 “东子,这个事能干,就是你千万注意,宁肯少挣点,也不能拿人命不当回事,求个稳妥,千万不能大意出了事。” 陈东笑笑说:“妈,你放心,我是在矿井里走出来的,我心里知道轻重。就算多点投资,也得保证工人安全放心干活。你也说能干,那我就放开手脚干了。” “放开手脚干!”冯玉姜高兴,“资金不够,妈给你们支援。” 陈东跟传秀相视一笑,传秀说:“妈,你如今真不一样了,怪不得听庄园的姜嫂子,还有传军大哥提起你,就佩服得不行。我跟东子这趟回来,原本还带了几万块钱回来,打算着贴补家里,给家里盖房子啥的。现在一看,反倒是你要贴补我们了!” 冯玉姜乐得就笑。只要日子都好过了,谁贴补谁,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话,孙军咚咚咚跑着进了屋子,笑嘻嘻地说:“姑,姑父,大姐,大姐夫,我接你们吃饭去,咱们不快点,人家那几个小的都先吃上了。” 钟继鹏一听,吩咐冯玉姜:“赶紧走,我这早就饿了。” 一家人说着笑着,出门坐车去吃饭。 ****************** 吃过饭回来,一家人围坐说话,一边大人小孩齐动手,给钟传强包喜糖。那时候还没见有卖包装好的小包喜糖的,冯玉姜买了大袋的糖果,自家动手拿描金的红纸包成小包。 算算传强这婚礼人可不老少,小孩子包得慢,冯玉姜叫每包放十九颗糖,寓意一生长久,陈晋人小,居然也能数清十九颗糖,跟小五趴在一起数,数着数着,小五开始挑着喜欢的开吃,顺便大方地往外甥嘴里塞,俩小子只顾着吃,就忘了包了。大人也不去管他,本来就是叫他吃的。 反倒是陈思,一直在那认认真真地数糖,小手包不好,她就数好了给传慧包。传慧腾出手捡了个软糖,剥开了塞到陈思嘴里,陈思也只是安静地笑笑,吃着糖还在认真数糖。 “传秀,我怎么看陈思跟陈晋,都像个小大人似的?比一般的小孩要稳重,耐得住性子。你们是不是平常对孩子也太严厉了?” 冯玉姜这么一问,传秀就有点黯然。“都是东子。早头时候他下矿井,还在偷采的私人小矿里干过,总是怕自己出个啥事的,对孩子从小就严,当着大人来训,就怕自己出了啥事孩子不长进,怕孩子太娇气,留下我一个女人没着落……” 看到冯玉姜神色难过,传秀赶紧换了个口气。“妈,你不知道东子他多过分。旁人家都是跟孩子讲,你好好听妈妈的话;他从小跟孩子讲啥?你好好照顾妈妈,弄的旁人听到了笑话我!你说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刮就倒。” 几个人忍不住哄笑。传慧拿胳膊拐捣传秀,鬼精灵地挤挤眼睛说:“姐,我姐夫那还不是疼你吗,疼你头一份,疼闺女儿子还得排后头。谁叫你长得一副弱弱的样子!” “耍嘴,你一边去。”传秀推传慧,“赶明儿你嫁了人,还少了有人疼你?” 一家人包着喜糖,钟传强把下班的周君梅接来了,要叫传秀先见见安心。周君梅见了传秀,大大方方地过来叫姐,传秀喜欢的不得了,赶紧叫陈东:“哎,你准备的那些礼物呢?我这头一回见兄弟媳妇,你赶紧找给我。” 陈东笑着去找带来的行李袋,拿着几个小盒子回来。传秀从里头挑出一个,递给周君梅。 “姐也没顾上好好准备,送给你留着玩。” 周君梅看看传强,传强笑着示意她收下,周君梅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块玉佩,雕琢成兰花的形状,颜色洁白细腻,微微透明,一眼看去就叫人忍不住的喜欢。 传秀笑笑说:“这是新疆和田的羊脂玉,你姐夫给新疆那边供货,听人说这东西好,就托懂行的人给挑的。” 周君梅赶紧谢了大姐,收下了。传秀又拿出来一副同样的羊脂玉佩,透雕的梅花云纹,递给传慧说:“这个,留着给你玩吧。” 传慧说:“这东西看着就娇贵,我玩东西喜欢结实的,这给咱妈戴吧。” “咱妈有她的,这个就是给你的。也不值多少钱的,就是看着好看。”二十几年前说这话,这样极好的羊脂玉在新疆已经少见了,价格不比黄金低。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几年后,上好的和田玉能涨出天价来。 传秀找出一个大点的盒子,是给冯玉姜的,打开来,里头是一副羊脂玉的手镯子。传秀还准备了好几个金锁片,小五一个,小六一个,居然还剩下两个。传秀拿在手里,自己就笑起来。 “我回来的时候还寻思,传强过了年二十五,孩子都该会跑了,说不定都有两三个孩了。”传秀就说传强和周君梅,“我不管,你两个,赶紧给我生侄子侄女,要不我这锁片送给谁去?”一屋子人在那儿乐得笑,笑得周君梅脸都烧透了。 传秀还留着一块玉佩,她拿给刚子说:“这个,本来是给你媳妇准备的,寻思你也差不多说媳妇了,谁知道你连丈母娘家门朝哪都还不知道呢,你自己留着吧。” 一屋子人又笑起来。然后传秀就想到了孙军,她不知道孙军在这,就没准备孙军的礼物,如今看着孙军就在旁边,立刻就觉着撇下他不好看,就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说: “表弟,姐给刚子玉佩了,叫他送给他媳妇。姐就给你这个镯子,留给你送给你喜欢的姑娘!” 孙军见她从手上褪下来的,怎么肯要?死活也不要,说:“姐,等我要是结婚,你送我一箩筐我都收下,行了吧?我这一个上军校的大小伙子,带着个玉镯子,还不叫旁人笑掉大牙吗?你先留着,等我结婚你就送,行不?” 大家听他这样说都哄笑,传秀只好又把镯子收了起来。 冯玉姜转身去她屋里,找出她留的那个绿幽灵吊坠,拿来亲手戴在传秀脖子上,说:“传慧有一块,听人说这绿幽灵,招财运,保安康,妈也给你留了一块。” 钟继鹏在旁边包了一会子喜糖,见人家娘几个送来送去,没他什么事儿,便撇着嘴说:“女人吧,就喜欢弄这些子叮叮当当的东西,饿了不能吃,渴了不能喝。我呀,我去看看晚上有啥好吃的去。” 钟继鹏一走,传秀就拉着冯玉姜悄悄地说:“妈,我看咱爸,好像变了很多啊。” “老了,懂事了。还能一辈子就不懂事?”冯玉姜打趣,“你弟你妹都争气,家里头又不缺吃不愁穿的,他也该拿着日子好好过了。他再搁家里头横,也没有由头啊,你爸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如今自觉着是大学生的爹,就跟那老太爷似的,自己倒重视身份了。” 家里不横,钟继鹏如今搁外头却越发的横,反正他自己个觉着,如今哪个人敢惹他? 小五冲着钟继鹏的背影喊:“爸,咱妈夸你懂事了。”屋里又是一片哄笑声。冯玉姜指着小五笑骂:“这小鬼东西,你可落不下话。” 何止钟继鹏,冯玉姜眼看着,传秀比起从前,也是开朗大方了不少,愿意说愿意笑的,想来是陈东没叫她过过心里憋屈的日子。 ****************** 一家人晌午饭吃的晚,赶到晚饭时候,都说不怎么饿。钟继鹏叫饭店里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来,晌午喝了几杯酒了,晚上又拎出了酒瓶子。陈东不喝酒,原先下矿井,要处处小心的,他养成了不喝酒的习惯。传强工作了倒是喝,酒量不大也没有酒瘾,不肯喝。旁的也没人跟他喝,钟继鹏自斟自饮了两杯,旁的人喝了点米粥,吃了点小菜,传慧就嚷嚷两顿饭吃到一块,撑了,孙军便张罗着上街去玩。如今小县城有了发展,晚上也灯火通明了。上街消消食,买烟花玩去。 买烟花玩?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得到了小五、陈晋甚至刚子的坚决拥护。 “去吧去吧,都出去转转。”冯玉姜便叫孩子们。传秀还是头一回来到本地县城里,出去看看也好啊,便被传慧拉着,一大队人马往街上买烟花玩去了。 闹闹呵呵的一大屋子人,说走就只剩下冯玉姜跟钟继鹏了。保姆何嫂子哄睡了小六,把小六抱到冯玉姜屋里童床上,也离开回她家去住。冯玉姜在沙发上坐下来,寻思着安排晚上怎么住。 传强新房里布置好了,他是新郎官,当然可以预先在里头住,这几天他刚搬回去,周君梅马上就嫁过来,家里头也要准备添箱的喜事,今晚上怕不会在这住了;刚子本来才搬回他屋几天,那就叫刚子再下来跟小五住,把刚子的房间腾出来。 “要不,咱两个抱上小六去刚子屋住,刚子屋里是单人床。叫传秀去咱那屋住,咱那屋地方大,床也大,他一家四口住的下。” 钟继鹏嗤之以鼻:“你算了吧,你把屋挪出来给传秀住,传秀她能同意?她四口去刚子屋里住,是有点挤了,也好办,要不给她打个地铺,要不干脆叫思思先跟她二姨住一晚上。等明天,我就去商场买个大床来,给铺到刚子那屋,她四口人一张大床,再加上原先刚子的单人床,住下了。” 钟继鹏安排完,说:“这样就行,怎么也挤一晚上。今天下晚给忘了,我明天一早我就买床去。” “行,按你说的。”冯玉姜说着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白天包好的一大箱子喜糖,渐渐地就开始发愣,愣着愣着,她忽然就开始哭了,她拿手帕子擦了两下眼泪,擦不完,她索性就放任眼泪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钟继鹏看她这样,忙过来问:“怎的了,怎的了?好好的怎么哭开了?你说这闺女回来了,儿子娶媳妇了,你个怂女人你好好地哭什么!” “我就想哭,你还不兴我哭啊!”冯玉姜劝也劝不住。 “哎,你可别哭了啊,我警告你。你个怂女人这样哭,等会子孩子回来,还不知道我又怎的你了呢,我可有嘴说不清了。” “我就想哭,我偏要哭,你叫我哭一会我心里痛快!” “好好,你哭你哭,四五老十的了,你还学小孩撒开娇了!”钟继鹏看着冯玉姜哭,却不知怎么就想笑。 寻思传秀受的苦,寻思一家人这些年的不容易,冯玉姜今天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会子儿女没在跟前,她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把心里的那些憋屈那些苦楚,全都哭干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好多妹子的留言,收到好几个雷,一激动,有点睡不着了都。 滿嘴爛牙、贝陛吻雯、青青梧桐、一身皺折,谢谢各位的狂轰滥炸,激动中,肥章送上! 话说这两张写得忐忑,但真心写得高兴,钟家终于算是过好了!橙子跟各位保证,一家人还会过的更好,日子红火,爱情美满,全都幸幸福福的!   ☆、第72章 小儿媳 按着当地风俗,钟传强腊月三十的喜期,腊月二十九下午就得接亲戚,当天下午要开一轮喜宴。冯玉姜在这个事情上头犯了难,钟家户门并不算大,本家就那么几家,亲戚朋友也不多。按说,是该要请到家里来,头天来,吃了当晚的喜宴住一宿,第二天连吃两顿喜宴,晌午过后再把亲戚们给送回去。 然而怎么住成了问题,并且家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们,年纪都很大了,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年纪大的老人,这天寒地冻的接过来,很难说能不能照顾好,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好说话了。 所以,一家人商量过后,用了个折中的办法,在农庄里头同时办宴席,请老家的亲朋过去吃饭,离得近,也方便些。就是要辛苦新郎官新媳妇跑一趟,去过敬酒。 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大家都高兴,钟传强的婚礼就办得尤其热闹。按习俗,新媳妇也是穿着红棉袄红棉裤,戴着满头的花朵,踩着满地的鞭炮纸,在钟家大门口下了车。钟家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传慧当仁不让是婆家的伴娘,一见新媳妇出来了,赶紧撑开一把红伞,护着新媳妇,挤开人群往家里走。 然而看热闹的人群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新媳妇的,不停地有人掀起红伞来看新媳妇,刚子跟孙军今天有专门的任务:撒麸子。古老的米升里早准备好了麸子,刚子跟孙军端着,一见新媳妇出了车门,便大把的麸子往新媳妇头上撒,传慧这边撑伞护着,刚子就在那边想方设法地往伞里头撒;传慧赶紧把伞往刚子那边遮,这边孙军一把麸子又兜头撒下来了。新媳妇叫他两个撒的满头满脸的麸子。围着看热闹的人便大声笑起来。 新媳妇一路好容易冲进了新房,本来抹胭脂点口红的一张俊脸,愣是糊满了麸子。周君梅无奈地眨眨眼,睫毛上也挂着麸子。 “新媳妇好大的福(麸子)气啊!”挤着看热闹的人便哄闹着。周君梅一抬手,就想去拍自己个满头满脸的麸子,女方家跟来的送亲女赶紧拦住她。 “这都是福气啊,可不能往下拍。” 传慧拉着新媳妇看,头上脸上,连脖子里头都满是麸子,传慧就忍不住笑得不行了。最得意的是刚子,那大半升的麸子,他可是没叫浪费了,全扣他新嫂子头上去了。 新媳妇进了屋,就要“坐床”,周君梅便叫一堆人拉着,在红艳艳的喜床上坐下,立刻便那老些人围过来要喜糖吃。冯玉姜早安排了人专管撒喜糖,这会子便有人扛着个纸箱子过来,抓着糖果往人群里头撒,引得大人小孩一阵欢声笑语,高呼着抢糖。 接下来,该是吃“长生面”的仪式了,早有那“全福人”煮好了面,刚子端着大红的托盘,吆喝着进了新房。钟传强叫人拉了进来,一对新人对面坐下,传强便伸手去端托盘里的龙凤碗。 “哎,这就想吃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刚子刁难地笑,“我这小叔子给端面来,我不辛苦啊!花嫂子,你怎么慰劳我?” 挤着看热闹的人便跟着起哄,对呀,不能白端了呀,新媳妇你得给小叔子点烟。 好嘛,新媳妇只好给刚子点上一支烟。刚子哪里会抽烟,笑嘻嘻地叼在嘴上,又来了新招数。 “花嫂子,我抽烟不甜,我又想吃糖了。” 周君梅赶紧又给他拿糖,光拿糖哪里行啊,新媳妇你还得剥好了喂我吃吧?刚子牛气哄哄地故意招引新媳妇,周君梅红了脸,拿了一颗糖,剥开了递给刚子。 “我怎么吃?我端着面我没有手啊!花嫂子手香,你得给我喂到嘴里。” 看热闹的人便一阵阵哄笑。周君梅叫几个小伙子推着,只好把糖喂给刚子嘴里。周君梅看着刚子发狠,可还没有半点招对付他,风俗就这样,闹喜闹喜,越闹越喜,再说刚子是小叔子,他就有戏耍新嫂子的特权。 新郎新娘终于吃上了长生面,注意,这个面可是生的,碗里的葱花也是生的,面条上卧着个荷包蛋,那蛋黄眼看着就要流出来了。钟传强忍着笑,夹着根面条咬了一口,含在嘴里边不想往下咽,就一个劲地笑。周君梅也小小咬了一口,便放下了碗。 “怎么样?花嫂子,好吃不好吃?生不生啊?” 新媳妇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围着的人便开始逗新郎官。“新郎官,生不生啊?” “生啊!”传强说着自己也笑。 “生几个啊?” “生几个?生十个八个的吧!” 喜房里一屋子人差点没笑倒在地上。还真没看出来,新郎官还这么有笑料。传慧笑着一扭头,恰好看见冯玉姜抱着一对洋娃娃进来,便故意大声问道: “妈,你抱的什么呀?” 冯玉姜也一脸的笑,她还没开口,喜房里一屋子人便帮着她喊:“抱的孙子,抱孙子来了。” 冯玉姜叫一帮子人簇拥着,便把那对娃娃塞在喜床被窝里。 小五领着陈晋,三两下爬上喜床,翻开被子褥子,那被角里塞得好多红枣花生,还有栗子啥的,两个小孩掏的不亦乐乎。 “床底下有鸡蛋。”孙军撺掇两个小孩。两个小子赶紧溜下床,也顾不上身上崭新的衣裳,就爬到床底下,床底下有个瓦罐,里头果然放着两个煮熟的鸡蛋。 新媳妇吃过了长生面,便可以开席了。满屋子的人便涌去坐席吃八碗,当然,冯玉姜家的这“八碗”,可就不止八碗了。好容易新房里松快了下来,传慧便陪着新嫂子坐着说话。 传秀作为大姐,今天要专门负责招待新媳妇娘家来的女客,娘家来的客人最尊贵,按礼数要坐头一份宴席。而传秀必须要把这些子女客赔好了,她便领着八个娘家送亲来的姑娘,去饭店里安排坐席。 这一天热闹下来,到晚上还要闹房,大孩子小孩子,加上传强几个同学,挤在喜房里拉着新郎官、新媳妇变着法子地玩,在屋子里放了个长板凳,赶鸭子似的把新郎官新媳妇赶到板凳上,面对面的站着,非叫他两个“过独木桥”。两个人被推到了板凳中间,就被推在一块了,这独木桥怎么能过的去?传强索性双手一抱,转身把新媳妇换了个位置,总算把这桥过去了。 周君梅被他几个整的没法子,便瞅空跑出来往冯玉姜屋里躲。冯玉姜那屋里,传秀跟陈东正陪着冯玉姜说话呢,见周君梅溜了进来,陈东就会意地笑,起身出去了。 冯玉姜便叫传秀:“传秀,你去看看,叫那几个小孩不能这么闹个没完,这当新媳妇可不是个轻松活,五更头就得去来梳头洗脸,梳妆打扮的,这都累了一天了,好叫她歇歇吧!” 传秀上楼一说,一队闹房的人马就哄笑。“新媳妇累了,新媳妇搂枕头,就睡精。” “老婆婆就这么急着抱孙子?催着新媳妇睡觉呢!”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叫新媳妇赶紧睡觉去。” 嘻嘻哈哈的,直到夜深了才安静下来,一家人终于可以歇口气了。几个小孩都困了,叫大人塞到了被窝里,大人却还不能睡,明天大年初一呢,这都半夜下一两点了,包饺子守岁放鞭炮,热闹了一整夜。 不用问,钟家今年的年节,过得最是美满。 ****************** 过了正月十五,传秀跟陈东商量着,便打算回去。 传秀这趟回来,整整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尽管舍不得,可山西那边也还有一大摊子事,冯玉姜倒想得开,儿女嘛,你非得把她窝在自己身边,她就出息不了。 一家人送了依依不舍的传秀四口上了火车,一回头,又送孙军传慧回去学校。传强跟周君梅婚假结束,也回去上班去了,冯玉姜才得工夫坐下来好好想想往后的事。 头一件事,冯玉姜决定去捐资助学去。 按着上辈子的记忆,冯玉姜找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进了村里的小学校,冯玉姜找到了校长,表示自己要捐资助学。 “我找一个叫何小满的女孩。” 校长像是很意外,一会子工夫领着一个矮矮瘦瘦的女孩进来。冯玉姜不由得拉过女孩,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小脸,依稀看得见长大后的眉眼,一眼看上去算不上多漂亮,但十分耐看。 上辈子,冯玉姜摊了个好儿媳妇,小儿媳妇最是孝顺她,要说这一辈子,冯玉姜不管有了什么,她觉着都不能缺了小儿媳妇。 小儿媳妇这,小儿媳妇那的,算一算,如今小儿媳妇也才七岁。冯玉姜记得上辈子小儿媳妇只念到小学毕业,她家里负担也重,就不念书了,跟初中毕业就来家务农的小儿子倒也搭配。可如今小五上学是一等一的好,冯玉姜决定打从现在起,把小儿媳妇培养起来,不能叫她跟小五有了差距。 当然,想法是很美好的。 “对,就是这个孩子,往后她上学的事情我管了,需用什么,你只管找我。” “这是你家亲戚?”校长问? “不是,我就是想资助这孩子上学,这孩子,看着就跟我有缘分。” “那你不如资助旁人吧,这小孩,跟个哑巴似的,我看不是个上学的料。”校长说,“我给你推荐个学习好的,你资助成绩好的,赶明儿也能有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对不住,橙子今天工作忙,加班一直加到很晚。今天先更这么多,明天多多的补上。   ☆、第73章 倒头纸 “这小孩,跟个哑巴似的,我看不是个上学的料。” 冯玉姜听了这话,心里不禁讶异,便仔细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安静地站在她跟前,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嘴唇紧紧闭着,一眼看上去像是呆愣愣的。 太安静了。真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几天都不说一句话,问她什么也不说,上个一年级,教什么都学不会,我自己教她班的数学,我教了她一个学期我一共也没听她说过几句话。”校长一看就是那种老民办教师,骨子里脱不了庄户人的根本,说话念念叨叨的,“十个手指头有长短,这小孩,不是上学的料子。连个作业都不写。” 冯玉姜只知道小儿媳妇从小家里头比较贫困,上辈子小儿媳的确不大爱说话,但也不是这一副傻不赖呆的样子啊? “小满,你过来。”冯玉姜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跟前,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我问你,家里头还有谁啊?” 小女孩半天没搭腔,校长又在旁边唠叨上了,“你问她十句她也不说几个字,这样的学生,没法教。” “小满,你想上学吗?上课能不能听懂?”冯玉姜放软了声音,拉着小女孩问她。小女孩瞪着两只大眼睛看她,一声也不吭,像极了受了惊吓的小狗小猫。 “她这学上不上,没啥两样,教不会她。她爸酒憨子一个,一天里都能喝三顿酒,家里头过得揭不开锅,喝了酒就找村干部要救济。她妈吧,除了看她弟弟,就整天跟他爸闹,闹得一个家鸡飞狗跳的。”校长这说话,一点都不避讳何小满在跟前,“不是我多事,你要是资助她两个钱,白天拿回去,晚上就叫她爸买酒喝了,喝醉了还会骂大街呢!” 酒憨子,当地农村对“酒鬼”的称呼。 怎么会这样?冯玉姜好一阵子迷茫,上辈子她对小儿媳妇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就是穷的慌,至于小时候的事,隔着好几十里路,她只知道小儿媳的爸在她没成年就死了,听说是肝病…… 冯玉姜忽然就有点心疼,这孩子真叫人心里不落忍。她转念一想,小五生下来,家里的日子就一天天好过了,跟他哥他姐不一样,小五算是没吃过苦,整天快快乐乐的。想起小五那聪明劲儿,冯玉姜忽然觉着,眼前这孩子跟小五放到一去,真难说能不能行。 然而就算她赶明儿不再是自己的小儿媳妇,想起上辈子这孩子的孝顺体贴,冯玉姜说什么也不能不管这孩子。 冯玉姜便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校长说:“这孩子我说了要资助,说话就算话,我也不强求她考大学有出息啥的,起码,她十六岁之前得给我好好呆在学校里。这点钱,放在学校里,不用给他爸,需要什么花销,你就帮这孩子交了,往后每学期我定期地给。学好学不好是一回事,这孩子,总得有人管他。” “这样啊,你要这样说也行啊!”校长似乎对冯玉姜的坚持十分不理解,疑惑地打量了冯玉姜两眼,还是接过那两百块钱,说:“行,我给她先收着,留着给她交学费啥的,光是交学费买文具,这钱一整年也用不了。你放心,我不会用到旁的地方,顶多看着不行给她买个文具啥的。” “那就谢谢你了,往后她有啥需要,你打这个电话跟我讲。”冯玉姜随手拿起笔,给他写了个号码,又在旁边写了个冯字。 冯玉姜跟校长说了一会子话,拉着何小满嘱咐了几句好好听话之类的,便跟校长告了别要走,她才一站起来,衣襟忽然叫人拉住了。冯玉姜一回头,何小满两只小手拉住冯玉姜的衣襟,两只眼睛怯怯地望着她。 “姨,我不要钱。” 冯玉姜蹲下来说:“这个钱不给你拿回去,给你上学用的,你好好读书认字,往后我有空还来看你。” “太多了,我爸知道会来要的,他要去就买酒喝了。” “不叫他知道,他不会来要的。”冯玉姜忽然感觉这孩子心里头啥都知道,比起幸福快乐的小五来,她早熟多了。 “招了鬼了,你说这孩子还真跟你有缘,我教她这老长时间,跟我都没说过几句话。”校长在一旁说。 “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冯玉姜来这一回,算是做了一种承诺,不管将来这孩子会不会是她小五的媳妇,她都有责任来管她,毕竟上辈子,这孩子就跟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啊!她决定,往后有空了,总得来看看孩子。 不然她能怎么着?人家家里头还爸妈,就算她爸是个酒憨子,可她冯玉姜也不能就把人家闺女给带走了呀! ****************** 这一年,正好是九零年,刚出了正月,孙老太忽然就病倒了。冯玉姜接到孙家二嫂打来的电话,说: “妹子,咱妈有点小病,忽然念叨想看看你了。” 冯玉姜一想,过年前去送的年礼,过年后孙老二照例来叫亲戚,大年初二她带着新婚的传强小两口子去拜的年,这才没多少天啊,怎么忽然就说想她了? 冯玉姜隐隐就有些不好的感觉,总觉着心里很不安心似的,赶紧就安排了手上的事情,叫人开车送自己去孙家。 冯玉姜匆匆赶到孙家,却看到孙老太并没有啥大碍,歪在床头上,靠着被垛子看电视,孙老头也坐在床边凳子上看电视。看见冯玉姜来了,两个老的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就笑。 “你说你二嫂,我不过就是念叨了你两句,她怎么又把你叫来了?” 冯玉姜见老太太精神头还好,便稍稍放了心,说:“妈,我这不也想你了吗,我就来看看你。” “你那一大家子,大人小孩的,哪能说来就来,我这不是好好的,没啥。”孙老太摆手,“不过你来了也好,你帮你二嫂看看,她个拙货,我叫她给我弄送老衣裳呢,她说手笨不会弄。” “二嫂手笨,我手更笨。妈你说你好好地,你寻思这个干什么!” “我不就是寻思,人老了总得准备着。你也别避讳,我还能活到千年黑万年白的?” 冯玉姜在孙老太床边坐下来,陪着她说话。她带了些子孙老太爱吃的点心来,就拿出来给她吃。这老太现如今水果是不太容易吃了,不光是咬不咬得动,说只要吃了点水果,嘴里仅剩下的几颗牙就酸。孙老头不光不吃水果,这两年连甜的都不吃了,净喜欢吃那些子软软烂烂、味道清淡的东西。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说了一会子,孙老太眯着眼睛开始打盹。 “你妈打盹了,叫她睡会,你也去歇会子。”孙老头吩咐她,自己仍旧守着电视看,就是把那声音调到几乎听不见了。 冯玉姜便扶孙老太躺下,给她盖好了被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出了东屋。 冯玉姜来到孙二嫂子住的西屋,正好看到孙二嫂子正在做针线活,她手里的东西冯玉姜认得,那是送老的鞋子,靛蓝的鞋面,绣着金黄的花纹。孙二嫂子一针一针地走线,见冯玉姜进来,也没起身,只是顺手拉了个凳子过来,招呼道: “妹子,这边坐。” 冯玉姜挨着她坐下,眼角瞥到床上的簸箩筐上头放着一身靛蓝带福寿团花图案的寿衣,冯玉姜心里咯噔一下子,吊着心问: “二嫂子,你看咱妈她……” 孙老太这回有病,其实也算不上病,本来是年纪大了腿脚有点不好,她是个要强的,天刚黑,不肯在屋里头解手,非得自己去院子里上茅厕,天冷路滑,谁知道路上摔了一跤,伤倒没伤着,半边身子嫌疼,就叫儿女限制在床上了。 “啊?哦……”孙二嫂子见冯玉姜担心的脸色,先是一怔,随即看到手中的送老鞋子,便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看咱妈还行,一时半时不会有啥事的。不过咱妈这都八十二了,要说这年纪,有些东西给她准备准备也没啥。”说着她悄悄地凑近冯玉姜,小声说:“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一摔,这两天吃饭少了一大半,我真有点担心。” “也是,年纪大了,准备准备,算是添福寿了。我看咱妈精神头还好,好好养着,到了春暖花开就该好起来了。” 冯玉姜看看簸箩筐,在里头翻了翻,拿出另一双宝蓝的送老鞋面说:“那这双鞋,我来给咱妈绣吧。” “你绣什么绣?又不急,我自己个慢慢弄好了。”孙二嫂子说,“你那一大摊子事,你忙得够呛!我已经给她做好两身了,够用了,那个是留着给她赶明儿压脚头的。” 老人过世后入殓,可以在棺木里放一些衣物陪葬,一般是放在身旁或脚头的,叫做压脚头。 冯玉姜忍不住责备自己:“你都给准备好了,我落得清闲,要我这闺女有什么用!” “看你说的,这些年,年礼节礼,衣裳鞋袜,好吃好喝的你都往这送,关键是你一来,咱妈她就高兴,什么呱都愿意跟你拉,你这闺女,够贴心的了。” 孙二嫂说着努努嘴:“喏,你想帮忙,那有铺盖的褥子,我还没顾上弄,那个缝起来快,你给缝了吧。” 家境好,愿意讲究的人家,老人过世入殓,要放新的被褥,可着棺木尺寸做的。当然,不讲究的人家,就用老人在世时的旧被褥入殓也行。 冯玉姜跟孙二嫂一块把那被子、褥子都做好了,看着天色晚了,便动身回家,本来孙老太想留她住一宿的,可想想她家里头如今还有个小六,四个月大的小六,开始认人了,白天谁抱谁抱,晚上便不愿情要旁人,见不着冯玉姜就哭闹,冯玉姜如今晚上都不敢在外头留宿了。 冯玉姜坐上车,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家。她怎么也想不到,隔天下午,孙家打来电话,孙老二的儿子打来的,说老太太刚刚过世了。 冯玉姜当时正在庄园里头,安排开春后栽果树,还有客房部开始营业的事,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手提电话,当时是那种“黑砖头”,还有个专门的霸气名字,叫“大哥大”,如今变得精致小巧,都叫手机了。 电话直接打到了她的手提电话里,冯玉姜一听,愣了愣,手提电话从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孙老太八十二了,生老病死,冯玉姜能接受,但是两天前还跟她说话拉呱,也太意外了!冯玉姜慌慌张张往外头走,一边叫庄园几个主管。 “你几个商量着办,我得赶紧走。” 冯玉姜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湿意,她抹了一把眼泪,叫人去喊司机。这时候姜嫂子过来拉住了她。冯玉姜跟孙老太的情分,这些年姜嫂子多少听她说过。 “看你慌的,你就这样去?你别急,先去换换衣裳,还有你这算是烧倒头纸,你总不能自己去,你得等着你家四哥一块啊。” 农村死了人,要经过阴阳先生定下正日子,叫做殡。然而至近的亲人,只要老人一死,就应当赶紧先去烧一遍纸,叫做烧倒头纸。 冯玉姜听了姜嫂子的话,急忙叫人开车去接钟继鹏。她自己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想起来姜嫂子叫她换衣裳。 因为大儿子结婚,又是才过完年,冯玉姜身上难得穿的鲜亮,深紫红的羊毛呢大衣,穿在她身上气质十分好,硬是把四十四岁的她衬托得三十多岁的样子。 冯玉姜三两下解开大衣,脱下来随手扔在床上。她在庄园里有自己的房间,预备她在这边休息。幸好这天气冷,她备了几件衣裳在这边。冯玉姜打开衣柜,拿了一件灰黑色的大衣穿上。姜嫂子进来,见了她的穿着不赞成地说: “你是闺女,晚上守灵,白天去外头送汤,这春寒料萧的,穿这个冷。” 姜嫂子便去翻冯玉姜的衣柜,找出一件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叫她换上。 不多会子工夫钟继鹏被接来,见了冯玉姜便安慰了一句:“这么大年纪了,算是喜殡,你也别红眼腥腥的了。” 冯玉姜跟着钟继鹏一路直奔孙家,一望见那熟悉的院门,冯玉姜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便放大悲声哭了出来。她一路奔到孙老太灵床前,忍不住就扑到灵床上痛哭失声。 两边早有几个孙家本家的妇女,赶紧过来拉住她。老规矩说,人走了,儿女哭归哭,不能扑上去哭,把那泪水沾到逝者身上,叫逝者心里不舍,无法安心离开阳间。 孙老太已经穿扎停当,一方火纸盖住了她的脸,据说这是不叫她看见儿女悲伤而留恋人世。冯玉姜叫两个妇女一左一右拉着,便跪在灵床前,真心实意地痛哭了一场,孙二嫂子,四嫂子,还有几个侄子纷纷过来劝她。 人吧,感情需要宣泄的。冯玉姜哭一场喊一场,等到心里那止不住的悲伤哭出来了,渐渐也就平静了。孙二嫂子便拉着她,跟孙四嫂子一起小声说话。 “别这样哭,这样哭还受得了?咱妈八十二了,走了也该走了,是喜殡。”孙二嫂子嘴里说着,眼圈里却又发湿。几个儿媳妇,就数她跟老婆婆一直住一块,感情最深厚。 冯玉姜问:“怎么突然就一下子走了?大哥、三哥他们还没来到呢吧?” “太突然了,没预料的事。这两天也没啥旁的表现,就是吃饭少,我说带她去医院看看,说什么也不去。今天一大早跟我说试着不舒坦,动弹的力气都没有,眯着眼睡觉,赶到10点多钟,我看着就不行了,抽抽地直出气,我赶紧叫人,再一回头咱妈就走了。” 孙二嫂子说着唏嘘:“唉,你还算好的,怎么说也在咱妈临走见着了她一面,家里头大哥,三哥,老四老五,都没在跟前,等来了不埋怨我吗?怎么就不早早通知他们回来看咱妈一眼……” 孙四嫂子说:“二嫂,你可别这样说,咱妈福气厚,没受一点罪就安稳走了,都是预料不到的事,怎么能埋怨你?” 孙家家大业大,在外头的儿孙纷纷往家里头赶,孙老大跟孙老三几乎同时赶回来的,免不了各自一场痛哭,孙家老五来的再晚些,总觉着老长时间没见着妈,再一见面就阴阳两隔了,哭得十分伤心,好容易才劝住。 孙军赶回来时,身后还带着钟传慧。本来钟传慧作为外孙女子,还是干亲,可以不来的,但她看着孙军难过,想着她妈也肯定难过,便决定回来送孙老太最后一程。 孙军领着传慧一进灵堂,也不像父母那样哭喊,只是跪在灵床前,默默地掉眼泪,过了老半天,他也没用人劝,自己擦干了眼泪,走过来跟长辈打招呼。 “大伯、大娘、二叔、四叔……”看到冯玉姜跟钟继鹏,继续叫人,“姑,姑父。”叫了一圈人,便不再说话,自己在边上默默地站。 五个儿子被孙老大召集到一块,开始商量孙老太的殡事。按农村风俗,这样的喜殡,是应该好好操办的,再说孙家户门大,人面广,来吊孝的人肯定十分多,这是一场大殡,要好好地安排好。 冯玉姜跟孙家几个儿媳妇聚在一块,都是穿着宽大的孝衣,腰上拉着长长的孝绦(粗麻绳),头上顶着长长的孝首巾,凑在一起说话,互相安慰着。人吧,到了孙老太这个年纪,儿孙悲痛是悲痛,但哭过了喊过了,总是能放得开的。 这其实是冯玉姜头一回见着孙老三两口子。他两口子都在部队上,行动不那么自由,回来当然是回来过,冯玉姜都没见着。孙老二、老四、老五她都熟悉,孙老大也是见过两回的。冯玉姜看着孙老三,来家奔丧脱掉了军装,但那腰杆硬是笔挺的,跟普通的老百姓到底不相同。而那孙家三嫂子,见了冯玉姜便微微笑着,说: “妹子,总听军军提起你,我们俩这还是头一回见面啊!”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要感谢水漾儿、贝陛吻雯、青青梧桐几位妹子投的雷。 今天心情十分不错,工作上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算是顺利通过了一道关,往后一段日子,可以稍稍轻松些了。话说boss大人欺负人啊,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骡子使,而橙子,虽然是个妹子,很不幸似乎也是当骡子使的,可恶。诅咒他每天回去给老婆跪键盘!boss的老婆是个外科医生哎,怪不得boss总是很怕老婆,不听话,说不定他老婆半夜弄个手术刀,剖了他嘻嘻......   ☆、第74章 霍病毒 冯玉姜在孙老太的白喜事上头一回见到了孙老三两口子。 “妹子,总听军军提起你,我们俩这还是头一回见面啊!” 孙三嫂子是个女军人,先到了灵堂里拜过了,再出来也是披麻戴孝,然而比起她那几个妯娌,仍是自有一种干练的气质。冯玉姜见她主动跟自己说话,忙走过去。 “三嫂子,回来了?” “回来了。我们不常回来,连妈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真是觉着愧疚,多亏二嫂跟你,平常照顾妈最多。” “我也瞎忙,也没多陪妈拉呱说话。都是二嫂一直照顾妈。” 孙二嫂子在旁边插言:“你两个,有什么好客套的,说来说去,我看啊,一家人。” 孙二嫂子这么一说,孙三嫂就噗嗤笑了,想起来这毕竟是在老婆婆的丧礼上,即便是喜殡也还要注意些的,又赶紧正了正脸色。她的目光扫到院子西南角,那里有一棵树,她记得是棵桃树,当然这会子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朵桃花,连个叶芽也没有。孙军此刻正跟钟传慧站在树下,离得很近,小声说着什么,虽说两个年轻人都戴着孝,一眼看去却照样十分的出色,不知道传慧说了什么,孙军就点点头。 按农村殡事的规矩,儿子是必须在棺屋里守着的,孙子也要守灵,就没有那样讲究了,出来转悠啥的也很正常,反正这样的喜殡,每个人最初的悲痛之后,脸上表情都再正常不过了。该干啥干啥呗! 冯玉姜恰好也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便不由觉得有点窘,自家总是个闺女,你说这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他两个离得这样近说悄悄话,似乎也太明显了。 桃树那边,钟传慧又说了什么,孙军便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去,从口袋里掏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传慧,传慧接过来,好像又嘱咐了一句什么,孙军终于转身回了棺屋,老实安心守他的灵去了。 冯玉姜收回目光,正好跟孙三嫂子的目光撞上,两个当妈的也只好微微地笑笑。 “这俩孩子,站在一起真养眼。”孙二嫂子带着笑说,“我说你们,有些事该办就赶紧办啊?”又说孙三嫂子:“这儿子大了你就不急着说儿媳妇?” 冯玉姜当然听得懂二嫂子那意思,你两家,还不赶紧把话挑明了订婚算了。农村人看重订婚,订了婚才好光明正大地来往。可这俩孩子不谈不唱的,叫父母怎么操忙? “你以为我不想赶紧办啊!”孙三嫂子给了二嫂一个埋怨的眼神,说:“我这当妈的在旁边跟着干着急。我那儿子笨,说不定人家看不上他呢。看不上他让他打光棍好了。”说着忽然一拍冯玉姜:“妹子,你觉着人家能看上他不?” 冯玉姜叫这个话题弄得有点尴尬,她没想到这刚一见面,话就说到这儿了。她只好说:“军军是好孩子,条件这么好,哪能轮到打光棍呢!” “那就是能看上了?”孙二嫂子追问冯玉姜,冯玉姜这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就算要表态,也轮不到她这当妈的啊。孙三嫂子在旁边推了孙二嫂一下,说: “皇帝不急急太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儿子呢。也不知孩子自己怎么打算,人家孩子不急咱们也急不来啊,他们反正还没毕业呢。” 钟传慧朝着这边走过来,先跟认识的孙二嫂、孙四嫂打招呼。 “二妗子,四妗子。”传慧看看另外几个,猜到是其他几个妗子,便转向冯玉姜问:“妈,这几个是大妗子她们吧?我头一回见着。” 冯玉姜便给她介绍:“这个是大妗子,这个是三妗子。”在指指一旁站着的孙老五媳妇,“这是你小妗子。他们都在外头工作” 钟传慧便一个一个打招呼叫人。其实孙老三家的也是头一回见着钟传慧本人。钟传慧高挑的个子,健康红润的一张小脸漂亮耐看,宽大的白布孝首巾从脖子一直披到肩膀上,衬托得她更加俊俏。要想俏,一身孝嘛! 孙三嫂子打量着这姑娘,听她叫三妗子,便赶紧答应着。 “头一回见本人,不过照片我见了不少,这丫头可比照片上漂亮。”孙三嫂子微微笑着说,“军军那里有好多照片,你们一起出去玩照的,还有你哥跟小五他们。” “噢,九表哥就喜欢爬山。”钟传慧说,“我哥后天来,后天你就见到了。” 毕竟还是在办丧事,虽说是喜殡,但也不是好说说笑笑谈订婚的事情,再说见传慧过来了,几个妇女也就不好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两天后是出殡的日子,旁的亲戚朋友都是那时候来。 孙家几个儿子商量殡事,孙老爷子开了口,不让太铺张,儿子们便决定尽量低调简朴地办,当然,基本的体面还是要有的。 作为唯一的闺女,孙老太当初认了冯玉姜,便说过留着给自己哭灵送丧的,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候,冯玉姜当然要好好地尽一尽闺女的义务。 孙老太的寿衣、铺盖本来应当由她这闺女做的,也事出有因,没预料到,而且孙二嫂子也是想着她忙,都给准备了,冯玉姜于是便多多的买了几身衣裳给老太太压脚头,装棺陪葬。喜殡可以用大红色的棺罩,罩在棺木上,冯玉姜便买了顶好的金丝绒的棺罩。 扎彩,请把匠子,照例是闺女该担负的。孙老太火化回来,自有那管事的大教理把扎彩匠请到家里来了,冯玉姜便叫扎彩匠子,但凡老太太能扎的,老一套的轿子、牛、金银山米面山、花篮、宝库等等,还有新式的电视啥的,便都给扎了。有些东西,因为孙家老爷子还在,是不能扎的,比如一对仙鹤,便不能扎。 按风俗,喜殡一般都请两棚把匠子,冯玉姜当然要请。但凡闺女能办的事情,她都给办了,而且要办到最好,当初孙老太说过,认了她这个闺女,就是图的有闺女哭灵送终,落个儿女双全。这些年老太太对她冯玉姜可谓有恩义有情分,冯玉姜自然不能叫老太太失望。当然,她作为闺女要守灵,一天里早、晚按习俗到灵前哭灵,晌午时给老太太“送汤”,这些子买东西跑腿的事,都是给钟继鹏去办的。 作为女婿,钟继鹏还要给老太太“踩新房”,就是在墓穴挖好的时候,给挖墓穴的人买烟买糖,给墓穴里头放硬币,过去是用铜钱,现在用硬币了,钟继鹏便专门兑换了两捧硬币撒在墓穴里头。 孙老太的殡事办得很大,几个儿子单位上的同事、战友、亲友什么的都要来,出殡那天,光是那花圈,就把孙家的院子围了好几层。吊孝的人来人往,出棺的时候,跟着棺木送老太太下地的队伍拉的有半里路长。女人全都不送棺木下地的,一群女人便站在村口,目送老太太的棺木被一步步抬走。 这回老太太是真的走了,冯玉姜心里一痛,忍不住就满脸的泪水。遇上老太太,她才算知道了有妈的滋味,老太太是真的拿她当闺女疼。冯玉姜一转脸,正好看到孙二嫂子也在掉泪,看见她又擦着眼泪说:不哭,咱妈走的安心,没受啥罪。” 孙家老爷子从老太太过世后,倒是没哭没喊,没见到半点悲伤,自己一直呆在屋子里,偶尔出来转一圈,回头跟冯玉姜说: “闺女,你看看你妈,死了也算是风光了。死完了儿子都回来了,要是活着回来叫她看一眼,多好?” 儿子要守在灵前,儿媳妇不好总呆在老公公身边陪着,这几天冯玉姜抽空便陪陪孙老爷子,给他弄点清淡可口的汤饭,陪他拉拉呱。 “闺女啊,你搁这好几天了,家里头还有个小六呢,能离开你吗?人一死,两眼一闭啥东西都不知道了,送殡作戏给活人看,你呀,你该走家走家,你走家看好孩子要紧。” 冯玉姜便说:“没事的,这两天我把保姆晚上留在家,叫她看小六。哄哄就好了。” “唉,你跟你妈呀,真像是亲娘俩,你妈认了你,你又抱了个小六,都是心善的人啊!你妈那个人,一辈子看着刚强,其实是个软心肠。这女人呐,该刚强的时候刚强,该软和的时候,就要软和点。” 老伴儿走了,孙老爷子是该吃吃,该喝喝,谈笑如常,甚至还流露出羡慕老伴儿的口气。 “你看看,她先走了,让我看着她先走,你妈呀,一辈子要我的强,到老了也非得走在我前头,走就走吧,我不跟她争。我好好再过几年给她看。” 然而,孙老太送下地才不到一个月,那一天,孙老爷子一大早上躺在床上,说不想起来。 “浑身乏力,我再睡会子。”孙老爷子跟二儿子说,“我感觉我也该走了,我一个人没意思,出来进去,连个磨牙吵嘴的人都没有。等我要是死了,叫他们上班上学路远的,就不要回来了,你自己把我埋了了事,来回的跑,麻烦。” 晌午十分,孙家老爷子无疾而终。 好多老夫妻相依相伴几十年,往往去世的时间相隔不长。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来伴,相濡以沫几十年了,且不论有没有爱情,早已培养出浓浓的亲情。一个先走了,另一个落了单,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中的伴儿,少了寄托,难免也就跟着走了。 虽然老爷子留了话,不叫儿孙再回来奔丧了,然而这个话,儿孙们哪里能听?相隔不到一月,孙家又操忙了一场风光的丧事,并且因为老爷子是老革命,他的丧礼又比孙老太隆重了很多,老爷子跟孙老太合葬在一起,那座新坟上,硬是叫花圈堆成了小山头。 送老爷子下了地,收拾了当,临走的时候孙三嫂子特意找冯玉姜说话。 “妹子,上回咱妈的事就想找你说说话,没瞅着你空闲。我那个笨儿子,这几年赖在你家里了,你就帮当儿子养吧。我跟他爸工作上头忙,从小照顾他少,在他身边陪他的时间不多,这孩子跟我们这爸妈的关系,也不像人家那么亲近。这孩子看着脾气好,其实是个认死理的,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真上了犟,谁也犟不过他。我跟他爸结婚晚,生孩子更晚,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你这个当姑姑的,你就多担待吧,我把他交给你了。” “军军是个好孩子,我是真心喜欢他。”冯玉姜真诚地说。 “我自己没闺女,我也是真心喜欢你家传慧。”孙三嫂子就笑,“那两个孩子,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窗户纸捅破,好叫咱两个当妈的了了心。” 冯玉姜听了就只好笑,对于孙军跟传慧,她现如今也是乐见其成的。这几年,孙家,钟家,早就把那两个孩子归到一块儿了,两个小孩看着也要好,窗户纸没捅破,应该也没有什么悬念了吧? 然而这“应该”的事情,却往往并不一定顺畅。 ****************** 孙军跟传强同一年考的大学,如今传强都毕业分配工作了,孙军念的是军校,要上五年,传强去年毕了业,孙军今年也临近毕业了。 孙军跟传慧的学校离得并不近,不过那段路早叫孙军跑熟了。渐渐地,钟传慧偶尔有事去孙军学校,一回两回的,也把路跑熟了。 天气转暖,冯玉姜给传慧寄了一包吃食去,挑着家里头她喜欢吃的土产给她寄去的,糖炒花生、熟地瓜干什么的,还有孙军喜欢吃的小咸菜。传慧一见那包小咸菜,净知道是她妈给孙军的,便跑了一趟给他送去。 哪知道孙军整个班级都去外地拉练了。孙军上的是军校,他是军人,一道命令下来,背上背包就走,临近毕业,这样的拉练已经好几回了,说是为了尽快适应作战部队。传慧扑了个空,倒也不觉着失望,小咸菜往后再给他不就行了? 钟传慧背着背包,晃晃悠悠从军校宿舍楼的接待室出来,军校跟普通的学校不同,旁的学校宿管都是阿姨,接待室里坐着个士兵,宿舍楼门旁站了两个哨兵,接待的士兵以前见过传慧的,便笑嘻嘻送她出来,说:“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去找你。” 钟传慧顺着校园里的马路游游逛逛地往前走。经过操场时,一个篮球突然从天而降,准准地砸在钟传慧头上,钟传慧一阵发晕,不由得便蹲下了。 “喂,你怎么样?” 钟传慧抬起头,才发觉自己罩在一片影子里,几个大男人一圈的围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几个人都穿着军装裤,部队的丛林迷彩背心,看上去并不太像学生。 钟传慧被几个人围着当中,看稀奇一样地俯视着她,关键她还是蹲着的,这种情势一下子让她来了气,怎么,仗着个子大欺负人啊?她生气地站起来,那几个军人便往各自了一步,往后散了散。 钟传慧站起来,才觉着有点晕。 “不好意思,你怎么样?我们打球没注意你过来。”其中一个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军校里头女的少,钟传慧长得十分俊气,又正是青春洋溢,她几次来,都会被好多目光盯着看。如今她这一副狼狈的样子,便叫那目光盯得来了火。 “我又没走在球场上,你们是打球还是打人?有没有事?没事你让我砸一下试试?” 问她的人摸摸鼻子,笑嘻嘻地说:“好凶的姑娘。” 钟传慧凶巴巴地冲着他呲吧:“笑什么笑?砸了人你还笑,真可恶。” 钟传慧骂完,气呼呼地推开两个人就走,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她额头上扶了一下,一个略带些沙哑的声音说:“砸红了,还是去医务室看看吧!” 被陌生人这么一碰触,钟传慧十分不高兴,她抬手生气地一挥,可那只手已经收回了手,钟传慧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说: “非礼勿动,没有人教过你吗?” “噗……霍中校,你非礼人家小姑娘了。” 被叫做霍中校的人,一下子判断不出年龄,一张脸,包括他整个人都黑黝黝的,被钟传慧一句“非礼勿动”说的,就淡淡地笑了: “球是我打出去砸到你的,篮球把人砸晕的都有,你额头红了一片,还是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吧!” 钟传慧深吸了一口气。算了吧,跟他们生什么气!孙军没在,这是旁人的地盘。 看起来这些人不像是军校的在校生,估计是部队的军官来培训什么的,传慧听孙军提到过,学校里经常有基层部队的军官来轮训。这些来自部队上的大兵,神经都跟那钢筋差不多,不理他们算了。 钟传慧摸了下额头,的确微微有点疼,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钟传慧板着脸扫了那几个人一眼,扭头就走。 基层部队的大兵,跟军校学生根本还是两码事。不过孙军说他毕业了也会下到部队,他也会变成这黑铁疙瘩一样吗?神经也会变成钢筋?钟传慧想象着孙军变成黑铁疙瘩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这件事过去了就应该过去了,钟传慧也没再想起过,然而几天以后,她从自己学校的宿舍楼出来,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 “你好。原来你也是这所学校的。” 谁呀?钟传慧打量了几眼,想起这是那个被叫做“霍中校”的铁疙瘩。 “干嘛你?” 铁疙瘩中校没答她的话,反而问道:“那天砸到你了,回来没事吧?” “有事我就该去医院了。你到这来干嘛?” “我妹妹也在这学校读书。”铁疙瘩笑笑说,“她叫霍斯梅。” “霍斯梅?不认识。”钟传慧说完,绕开那人就走。那人两步就赶上了她,拦住她问道: “脾气这么冲干什么?跟你道个歉,别在意,好了吧?” “道歉?没事,我早忘了。”钟传慧笑笑,说,“我要去上课了,你道完歉了,我能走了吧,中校同志?” 中校同志来回踱了两步,慢悠悠地说:“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得罪你很深似的。还是你天生就是这样的小辣椒?” “你没得罪我,我只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敢说我小辣椒?钟传慧恨恨地咬牙。 中校同志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说:“认识了不就不是陌生人了?我叫霍斯南,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瞥到一个女生笑盈盈往这边走过来,钟传慧抿嘴一笑,说: “我叫狗来问。拜拜啦霍中校!” 霍斯梅远远看见他哥拦着个女生说话,禁不住惊奇。 “哥,你认识那个女生?” “哦,一个很有趣的野丫头。”霍斯南淡淡一笑说,“前几天被我打篮球砸了一下。” 霍斯梅听了直笑:“霍大少觉着有趣的野丫头,肯定很有趣。” 远在几百里外山林中,正在操作电脑控制武器的孙军怎么也没想到,一种叫做霍斯南的病毒,正在试图入侵他的主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瑤非魚妹子的手榴弹! 霍病毒,杀毒还是怎么弄呢?还是黑客成功呢?这个要好好想想。   ☆、第75章 理不清 霍斯梅望着钟传慧走远的背影,高挑的个子,脖子后边晃动的马尾,其实刚才过来时,她就已经注意到了。 “哥,你说的这个野丫头,我应该认识。” “认识就认识,什么叫应该认识?”霍斯南说,“人家说不认识你。” “她不认识我正常,我认识她也正常。”霍斯梅瞧着她哥不满的眼神,说,“她跟我同系,大二的,年年拿特等奖学金,我有印象。” “哦。”霍斯南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难得我哥注意个姑娘,给你八卦一下吧。她叫钟传慧,听说她家境可能不太好,所以念书很拼命,发狠必须拿第一名奖学金,谁也争不过她。”霍斯梅把她道听途说多的信息都贡献了出来,“哥,听说她是农村来的,你都说了,野丫头一个。家境怎么样先不说,你确定我们家能接受一个农村来的女孩?” 霍斯南用一种漠视的眼神扫了下霍斯梅,说:“现在说这话还有点早。不过我确定,如果我一直拖着不找对象,拖到家里急了,还不是要让我自己做主?” 霍斯梅啧了一声,想想,还真是! “你打球,怎么会打到我们学校的女生?”霍斯梅好奇,“在哪儿?” 霍斯南没搭话,反而问道:“她怎么会跑到军校去?找人?找谁?” “噢,你连人家有没有男朋友都不知道啊!”霍斯梅哂笑,“这我可真不知道了。交给我,我去帮你搞清楚。” “用不着。我自己解决。”霍斯南淡淡地说。她到军校去找谁,对他来说实在不会是什么秘密。 钟传慧全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让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给盯上了。她一如往常地啃书,做作业,吃饭睡觉。下午放学回宿舍,到门口就碰上了意料不到的人。 “你好,狗来问同学。” 钟传慧抬头一看,怎么还是那铁疙瘩?居然没穿军装,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装,看上去……衬得他更黑了,简直可以跟非洲大汉比一比了。 “干嘛?找你妹?”钟传慧翻个白眼,说:“我真的不认识,你去宿管那儿问吧!” “我找你。” “找我?还要道歉?”钟传慧说,“就这么点事,你不烦啊?看不出当兵的也这么婆婆妈妈。你要实在过意不去,我这就去拿个球砸你一下,行了吧?” “钟传慧。”霍斯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她的名字,说:“我的球砸到了你,这可不是小事。” 这铁疙瘩知道她的名字?不就是砸个球的事嘛,钟传慧简直觉着莫名其妙了。 “我说中校同志,你的球是砸到我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你还有完没完啊?” “我就是没完了。你知道古代抛绣球是怎么回事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霍斯南微微抬起下巴,调侃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抛绣球?钟传慧挠挠头,他妈的,他调戏我!钟传慧恨恨地瞪着霍斯南,手指着他的脸,撇着嘴说: “霍斯南是吧?我知道你们部队有纪律,你跑到我们学校来欺负我,我明天就去军校告你。”说完,绕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大步走进宿舍。 背后的霍斯南一声嗤笑。纪律?纪律从来就是管那些能管住的人。再说,部队是有规定,不能跟驻地的姑娘谈恋爱,但他只是在这儿短期培训,这又不是他的军区。 然而这丫头有趣,有挑战性,他反倒越来越想接近了。 第二天下午,钟传慧刚走出教室,目光扫到一辆吉普车停在不远处的路上,霍斯南一身黑色休闲装,正抱着胳膊靠在车旁,这极具阳刚的杀伤力组合,引来了不少女生侧目。 钟传慧抱着一叠课本,目不斜视地走下教学楼台阶,直往宿舍走去。霍斯南看着她那不驯的样子,玩味一笑,上车发动了车子,直直开到钟传慧身边,稳稳地一个刹车,在她身旁停住了。 “干嘛你!”钟传慧吓了一跳,便被惹毛了。 “上车,我带你去军校。” “神经病,我没工夫理你。”钟传慧绕开继续走。 “你不是要到军校告我吗?”霍斯南的声音在后头好整以暇地响起,“还是你只会说大话,根本就没那个胆子?” 钟传慧转过身,瞪着霍斯南,霍斯南那张冷硬的、带着蔑视的脸,怎么看怎么叫人想揍一拳。钟传慧的火气一点一点往上蹭,她一转身,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 “走,去国防.部告我也敢。” 霍斯南当然不会带她去军校,他只是开车在街上四处乱逛,一边看着钟传慧气呼呼的小脸,心情好得很。找了个车少清静的路段,霍斯南把车停在路边。 “钟传慧,不是说现在的小姑娘最喜欢军人吗?你干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霍斯南扭头看着后排坐的钟传慧,微微一笑,忽然说:“钟传慧,我自信不是太差。” 上了车,钟传慧就开始后悔了,这个铁疙瘩中校,太强势了,而她似乎中了计。所以说,不动脑子,冲动是魔鬼。 “军人是军人。你是土匪。” “唔,我那些兵要是知道我被个小姑娘骂土匪,你就等着被抛上天吧!”霍斯南笑。 “土匪带出来的兵,也还是土匪。” “不是啊。”霍斯南仍旧笑,“我的兵背地里也骂我是土匪。听你这样骂,他们还不知道有多激动。” 呃……钟传慧忍不住就噗嗤一笑。 “我平时训练士兵,据说是非常可怕的,到底怎么可怕,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经过我手带的兵,都会背地里骂我土匪,霍阎王。” “中校军官亲自训练士兵?” “不然你以为我黑成这样是怎么来的?我们部队都是野外训练,训练强度很大的。” “你们是什么部队?”钟传慧好奇了。霍阎王?跟她爸的风格差不多啊,这种男人最讨厌了。 “军.事秘密。部队里的事是不能随便往外头说的。”霍斯南说着忽然话题一转,问:“听说你表哥也在上军校?”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钟传慧忙问,“我表哥同样是军人,他就不会像你这样土匪。” “军校学生,跟军人还是两码事。”霍斯南不屑的语气。 霍斯南根本不用费周折,就搞清了钟传慧跑到军校,是找一个叫孙军的学生,据说是她表哥。孙军,搞军.事科技的,这样的军人,在摸爬滚打磨砺出来的大兵眼里,那就是个弱鸡罢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霍斯南,尽管他认可军.事科技的重要,但并不代表他就认可搞科技的兵。 “胡说,九表哥最厉害了,他是军人家庭长大的,从小就很优秀。空有武力,那不算军人。”钟传慧反驳。 霍斯南带钟传慧出来,不是来听她说孙军的,便开始给她说一些部队战友间的趣事,两个人渐渐聊起来了。等到钟传慧想起来要回学校,天色已经不早了。在她的坚持下,霍斯南送她回到学校。 “钟传慧。”看着她下车要走,霍斯南叫住她,“我在这里做短期培训,还会再呆三个月,我是军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我喜欢你,可能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我相信这不是差距,而是你可以依赖的优势。我希望,我们能在这三个月里尽快熟悉起来。” 钟传慧愣了愣,挠挠头,转身回宿舍。 不可否认,霍斯南是个十分有吸引力的男人,阳刚,强势,稳重,冷硬,这些特质,跟钟传慧接触过的其他人不同。钟传慧想,自己是欣赏他的。 然而没隔两天,一个穿着讲究的妇女,忽然跑到学校里来找钟传慧。 “你就是钟传慧?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行吗?” 钟传慧不认识啊,不过对方反正是个妇女,既然她有话要跟自己说,钟传慧便被她叫着,上了那个妇女停在旁边的车。 她们上了车,车并没有开走,司机反而下车去了。 “我是霍斯南的母亲,你应该认识他吧?” “认识啊。”钟传慧点头,“阿姨您找我什么事?” 霍斯南的母亲一副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钟传慧,嘴里说的话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了。“我知道你来自偏远穷困的农村,你有权利去追求美好的生活。跟斯南在一起,对你来说的确是能够从社会最底层,一步跨入社会最顶层。然而,你需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女的婚姻必须要服从家族的利益。” “你这话什么意思?”钟传慧听她说话怎么就这么不顺耳? 霍母抬起手,打住钟传慧的话,一副高贵的样子。“你先听我说,我知道年轻人相信爱情,然而爱情对于成功者,从来就不是必需品。请你不要再跟斯南来往了,我答应你,如果你照我说的做了,等你毕业后,我会安排你留在北京,你照样能拥有一份美好的生活。我们这样的家庭,无法接受一个贫困农村出来的,妄想着一步登天的普通人。” 她什么态度?钟传慧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激怒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家庭,我是农村来的,但我不觉得自己比谁低微,我也不觉得你比谁高贵。”钟传慧脖子一梗,说:“霍斯南是吧?我还就答应做他女朋友了,我看你能怎么着吧?” 霍斯南再来找钟传慧,满脸的得意。 “野丫头,够格!我相信你这个性子,对付我那个家,一定妥妥的。”霍斯南简直太感激他妈了。要是他妈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该会懊恼成什么样子?霍斯南想起来就觉着得意。 权势太多的家庭,亲情却往往是贫瘠的。 钟传慧跟霍斯南,就这样被凑到了一起。两周之后孙军回来时,忽然发现,钟传慧身旁怎么多了一个碍眼的人? 孙军拉练回来,是兴冲冲来找钟传慧的,就在宿舍门口,他恰好看到了钟传慧,然后,是那个霍斯南。看样子,钟传慧似乎是送霍斯南走的。霍斯南,孙军在学校里活动见过,眼熟,没什么接触。 “二丫。”孙军就叫了一声。 “九表哥,你回来啦?”钟传慧一看孙军,立刻就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拉着孙军的胳膊仔细看他,“拉练累不累?你好像又晒黑了。” 霍斯南被她扔在后头,郁闷。这表兄妹,是不是也太热情了?并且霍斯南不难弄清楚,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霍斯南便走了过去。 “你好,霍斯南。你是传慧表哥?”霍斯南表情还是比较友好的。 “孙军。”孙军不冷不热地回答,再转向钟传慧,问:“二丫,你认识霍中校?” 孙军跟霍斯南都穿着便装,然而却都认识对方的。霍斯南是有心去了解,而孙军虽然刚回来,但在学校活动中,也是认识几个月前来培训的霍斯南的。应该说,没有人见过霍斯南会忘个干净,这种人存在感太强大了。孙军的心情开始十分的差。 “啊,就是我去你学校找你,被他拿球砸了,就认识了。”钟传慧缩着脖子笑,“九表哥,我去给你送小咸菜,妈专门寄来的,谁知道你去外地拉练去了。” “命令下来很突然,我没来及跟你说。” “下次要还去拉练,你想办法打个电话给我。”钟传慧撅起了嘴巴,挠头,“我白跑一趟,那包小咸菜,快要叫我宿舍那几个馋鬼吃光了。” “没事,你拿给我我也吃不到多少,我宿舍里的馋鬼更凶残。” 孙军这么一说,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霍斯南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对表兄妹,心里忍不住翻腾。这两个人,也太亲热了吧? 霍斯南从来就没觉得,这个孙军是拿钟传慧当妹妹。然而,霍斯南也从来没拿孙军当对手。 什么叫对手?要有相同的武力值,是不是?霍斯南从来都是自信的。自信的霍斯南便笑笑问钟传慧: “传慧,他叫你二丫,是小名?二丫,有意思。” “对呀,小名。”钟传慧点点头,“小名是家里人叫的,你不能叫。” 霍斯南跟孙军不禁对视一眼,各自的目光都不会友好,各自心情却是十分微妙的。 家里人叫的,听见没?她只是拿你当哥哥。霍斯南的想法。 我是家人,你只是旁的人,你可以滚开了。孙军的想法。 两个男人对面站着,目光相接,谁也没觉着示弱。钟传慧却无暇去感受这火药味儿,她扭头问霍斯南:“刚才你不是说要走了吗?你先走吧,我给九表哥去拿东西去。” 霍斯南心里微微有了懊恼,却不好再改口,便先离开了。孙军望着他的背影,拧眉。 “二丫,那个霍斯南,是怎么回事?” “哦,没怎么回事啊,”钟传慧少心没肺地说。 “他是不是……在追求你?”孙军声音发干。大家都是军人,尽快了解敌情是基本的素质要求。霍斯南,高干家庭子弟,父亲听说是省部级的官员,本人在军中算是十分年轻看好的中校军官,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传慧身边……太可怕了。 “那个……是的吧!”钟传慧承认了。她都亲口答应了不是吗? 钟传慧这句话,让孙军心里立刻就炸开了一颗重磅炸弹。天色黄昏,孙军带着钟传慧渐渐走出了校门,顺着路边的林荫道慢慢地晃悠,孙军心里堵得难受,便站住了。 “二丫,我们认识够十年了吧?”孙军自然地拉起钟传慧的手,这样的小动作,对于两个人倒也很自然,一块爬山,一块挤火车,拉小手这样的动作,似乎从来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嗯,十年?要不也有九年了。”钟传慧笑,“问这个干嘛?” “二丫,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孙军看着钟传慧,觉得必须说清楚了,他总以为,一直守住她就行,总以为她慢慢就会明白,然而,一直等到这果子都熟了诱人了,旁人来觊觎了,她怎么还是理不清? “二丫,你在我心里,从来就不是妹妹。”孙军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我们总是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你是九表哥呗。”钟传慧挠挠头,总觉得孙军今天怪怪的。 “跟传强一样吗?跟别的表哥一样吗?”孙军忍不住烦躁起来,“二丫,你就拿我当哥吗?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怎么就不明白?” 钟传慧看着孙军,心里忽然就不安起来。她挠头,再挠头。孙军知道,钟传慧这是紧张了。 “我不逼你。你好好想一想。我不希望,那个霍斯南莫名其妙地跑出来影响我们。” 钟传慧晚上回来,想啊想啊,九表哥,喜欢她啊?那种喜欢。 这可怎么办?一会儿是霍斯南淡淡的笑,一会儿是孙军认真的眼睛。呼,钟传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年,钟传慧对于孙军的陪伴早就成为了一种习惯,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么一说开,钟传慧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 怎么办?她喜欢九表哥吗?她要是喜欢,那她这几年总跟同学说那是她表哥,又算怎么回事?她要是说不喜欢,九表哥恐怕会生气伤心吧? 但是那个霍斯南,他的确不讨厌啊,跟他接触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并且自己亲口说当他女朋友了。钟传慧烦躁地挠乱自己一头长发,全乱了。 钟传慧从床上坐起来,光脚穿着个睡裙,摸着黑便跑到宿舍阳台上去了。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想想家乡澄净的夜空,一群群的星星,想起夏夜跟孙军去逮姐猴,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学开车,想起来他受伤的眼神……钟传慧越想越心里烦乱。 在阳台上呆的时间长了,钟传慧才感觉到凉意,暮春的夜,本来气温还是很低的。好吧,钟家二丫头光荣地来了一场重感冒。 钟传慧拧着不通气的红鼻子,一连几天只好请了假呆在宿舍里。霍斯南来看她,不知怎么蒙混过了宿管阿姨,摸到她宿舍来了。 “怎么样?怎么感冒了?” “没事。”钟传慧想起来自己穿着睡衣,便使劲地往被子里缩,霍斯南看她那样子,玩味地笑。 “吃药了吗?” “吃了。” “去医院打个点滴吧,好的快。” “不要。死也不打针。” “想吃什么东西没有?” “嘴巴里没味道。不想吃。” 霍斯南看着那棉被卷儿,轻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是偷跑出来的,培训班还在上课呢!” 钟传慧说:“那你还不赶紧去忙。” “好吧,没良心的女人,我为了你违反军纪,跑来看你,你一点都不感动?” “我不敢动。”钟传慧说,“我感冒了不能乱动。你去上课吧,我没事。” 霍斯南走的时候,孙军来了,其实孙军来了有一会子了,听到宿管阿姨说有个男同志上去探病,他便站在下边等。两个男人在女生宿舍门口面对面,站住了。霍斯南先打了招呼。 “你好,来看你表妹啊?传慧吃了药,大概要睡了。” “我就是来看看。霍中校,你跟二丫非亲非故,到她宿舍去不好吧?她毕竟是个学生,而你是个军人。” “我们在交往,她病了,我去看她很正常。”霍斯南胜利了一般,淡淡一笑,悠然转身先走了。 白天里,学生都上课了,孙军跟宿管阿姨沟通之后,被许可上楼去探病。钟传慧听见叫门的是孙军,便放松了下来,也没顾上披件衣服,穿着睡衣就跑起来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感谢水漾儿妹子连续好几天的地雷攻势,肥章送上。 今天顶着锅盖出来的,各位亲,不打脸,明天橙子一定把这段写完,给各位一个交代。嘤嘤......   ☆、第76章 一块死 钟传慧听到是孙军来了,便放松了下来,也没顾上披件衣服,穿着睡衣就跑起来开门。 钟传慧忽然就很想看见孙军,开了门,见他站在门前,却一下子又心虚起来。 孙军看见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怎么这样就跑起来了?” 钟传慧又跑回去坐在床上,看着孙军,一下子不知跟他说什么。孙军看她坐在床上不吱声,便走过去,拉了件衣服给她披上,看见她脸色还有些潮红的样子,很自然就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 “还有点烧。” “刚吃了退烧药的。” “这天气怎么还感冒了?” “就是……感冒了。” 孙军递给她一包糖姜片,钟传慧接过来,立刻就捏了一片放进嘴里。记得小时候感冒了,她妈就喜欢烧姜茶给她喝,发发汗,就好了。然而现在在学校,烧不了姜茶,有糖姜片吃也幸福啊。 “哪儿买的?我在这边没看到有卖的。” “想买就能买到。”孙军说,“多找几家,能找到的。” 钟传慧使劲哼着不通气的鼻子,孙军叹口气,看到床上靠墙扔着卷纸,拿起来递给她,随意地挨着床边坐了下来。 “霍斯南来过了?” “啊……”钟传慧啊了一声,老半天没吭声,孙军便也沉默着,沉默到孙军打算起身离开时,钟传慧忽然抬头说了一句: “孙军,我好像……把什么事情都搞糟了。” 钟传慧平时都是叫九表哥的,忽然叫孙军的名字,孙军便一愣,从她的话想了想,说: “平心而论,霍斯南个人条件的确很好,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但即便你真是我的妹妹,我也并不希望你跟他在一块,一个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浑身的傲气,目空一切,实在不适合你的性子。” 钟传慧半天没吭声,悄悄地伸手抓住孙军的两根手指,嚅嚅地说:“九表哥,你生气了吗?” “这不是生气不生气地事情。”又变成九表哥了,孙军从十五六岁喜欢二丫,看她这个样子,失望,却又不知能怎么办,他总不能学那港台电视里的男主角,使劲地摇着她大喊,我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是吧? 并且,孙军看看钟传慧身上的睡衣,想起她刚才穿着睡衣跑来给自己开门。他当然不知道,霍斯南刚才是自己开门进来的。而他两个自少年时就熟悉,也不是没见过钟传慧穿着睡衣在家里晃,甚至有时候晃到他房间来找东西之类的,当然也不会觉着有什么不妥当,然而想想她这副样子,在宿舍里见霍斯南的面,孙军心里就忍不住痛了。 “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孙军说完,起身就走了。然而让钟传慧忐忑的是,这之后一连两星期的时间,孙军都没有再来过。霍斯南倒是来过一趟,说些子学校啊部队啊的话题,钟传慧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接不上话。听霍斯南说这阵子军校里头很忙的,孙军应该也很太忙了吧? 今天不来,明天不来,孙军往常没有这么久没来的。瞅着个星期天,钟传慧一早起来,从自己的壁橱里翻出了几包家里寄来的小零食,忽然就有了去找孙军的理由。 我得把这个豆腐干,这个萝卜条,送去给他吃啊。 钟传慧这么一想,立刻就拿了小背包跑去军校找人。叫她想不到的是,没到宿舍呢,哪知道就先遇上霍斯南了。 “传慧。”霍斯南得意地笑,“你来找我?真巧,我也正想去找你。” “我找九表哥。”钟传慧拉了拉背包,“我给他送东西。” 霍斯南顿了顿,说:“那我陪你去。” “不用。”钟传慧赶紧说,“我自己能找到他,我对这儿也熟。” 霍斯南却没有搭理她这话,自顾自去叫宿舍的接待室联系孙军。一会子工夫,出来个学生,钟传慧认得是孙军同宿舍的室友。 “孙军在实验楼,在计算机室,可能不太好找。”那个学生说,“你去实验楼的警卫室问问。”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钟传慧便问。 “哦,他这几天在搞一个什么程序。你知道的,计算机他是高手,跟着几个教授一起搞呢。”那个学生说,“这阵子他整天关在计算机房里。” 钟传慧转身就去找实验楼,霍斯南叫住了她。 “实验楼其实是学校的重地,不是随便进的,就算是本校学生,也不是有多少机会进去。他要是在工作,你现在去找他也不合适。” 那怎么办?钟传慧站了站,坚持往实验楼走。霍斯南现在觉着,孙军这个对手,也许没那么容易对付的。他叹口气,跟在钟传慧后头去实验楼。 实验楼果然不随便进,因为是星期天,楼下的铁门锁着,还有专门的警卫室,两个哨兵站在那儿,拦住了钟传慧。 “我想找孙军,他在计算机室。” “在计算机室?”哨兵说,“我给你联系一下。不一定有空的。” 哨兵进了警卫室,似乎打了个电话,回头对钟传慧说:“里边说了,正在忙,不见客。” 不见客?钟传慧怏怏地站在实验楼底下,往上头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的。旁边霍斯南见她这样,脸色变得微妙起来,说: “既然不见客,你把东西留给他吧,要不,我帮你送给他。” 钟传慧没接话,转身离开实验楼,在校园里胡乱转了一圈,随便找了个花坛坐了下来。霍斯南跟在她身后,总觉着哪里不是个滋味。 钟传慧揪着旁边的花树叶子,沉默了半天忽然问:“霍斯南,你喜欢你自己的手吗?” 霍斯南叫她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自己的手,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钟传慧看着自己的手,举起手指头看了看,说:“我从来没想过我喜欢不喜欢我的手。”她回头看看霍斯南,认真地说:“霍斯南,九表哥就像我的手,或者我的胳膊,我习惯了他,我从来没感觉到我爱自己的胳膊手。” “习惯?钟传慧,你得分清楚亲情和爱情。那不是一码事。” “我的确是从偏远闭塞的农村来的,在北京我除了学校里的同学老师,认识的人就只有九表哥。这座城市看起来很大,可是我却感觉像个笼子。后来我认识你了,觉得你很有意思,愿意听你聊天,就像我喜欢看哪个电影,喜欢哪本小说,但这些东西我可以都不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没有,但我不能没有我的胳膊和手。” 钟传慧自己跟自己叹气。她现在才开始想,孙军不会再理她了吧?“我确实分不清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但是,九表哥难过,我也难过,我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错误的事情。” 霍斯南笑了笑,说:“我想我明白了。”好不容易他叫个野丫头吸引了,自己觉得十拿十稳的事,却还算不上开始就莫名其妙结束了。 “我就是个农村来的野丫头,我从小就倔强,好强,会犯混,我想我跟你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了。”钟传慧低着头说,“对不起,霍斯南。” “其实这阵子我也在想,吸引是一回事,合不合适是另一回事,我还是适合找个沉稳精明有心计的女人。真把你扯进我那个家族中,是不是太残酷了。”霍斯南自嘲地笑。“那现在怎么办?” 他是谁?他是骄傲的霍斯南,拿得起,放得下,况且这件事,这野丫头根本就一路被他牵着走,霍斯南觉得,他这样的男人,被拒绝了也要爽快大气! “什么怎么办?”钟传慧没明白。 “需要我去找孙军说清楚吗?” “不用。”钟传慧摇头,“九表哥就算生我气,也不会不顾我。” “不会?人家都不理你啦!”霍斯南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嗤鼻。 “才不是,他肯定是真忙。”钟传慧固执地说,“我在这儿等他,他等一会就该出来吃午饭了。就算他不能原谅我,他也还是我九表哥。” 钟传慧固执地坐在花坛上等,霍斯南急着离开也不好,便站在旁边,一只脚踩着花坛,在旁边陪着她,两个人都默默的不说话了。然而这副情形,却叫孙军心里彻底凉透了。 孙军听说钟传慧来了,然而他从楼上窗户一看,不光是钟传慧,旁边还有个霍病毒呢!孙军转身回了计算机室。他的确也很忙。 一直等到午饭时分,牵头搞这个程序的教授放开了手里的图表,终于开口叫大家去吃午饭。他们的程序还在运行,孙军便主动说要留下来守着。 “也行,年轻人精力旺,等我们回来你再吃。”教授说着,推门往外走,其他人纷纷放下工作,站起来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异常的颤动,孙军就感觉好像有人在后边踢他的椅子,猛地一抖动,头晕了一下。周围的人都忽然停住,也感觉到了这不寻常的眩晕。一个正仰头伸懒腰的人看到了抖动的天花板。 “地震!”这一声喊,屋里的人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就往外头跑。 孙军跟着几个人匆匆跑下四楼,这时候整个校园里跑动呼叫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毕竟是军校,到没有太多惊慌杂乱,在室内的人各自往外头跑。 钟传慧跟霍斯南本来坐在室外,并没有明显感觉到震动,好像,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钟传慧紧接着听到喊声,她抬起头,才看到四处跑动的人影。 “地震了?”霍斯南也没确定,但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了,他们此刻离旁边的大楼十分近,霍斯南一把拉起钟传慧的胳膊就跑。 钟传慧被霍斯南拉着跑了一小段路,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钟传慧停住了脚。 “九表哥呢?” 逃离了建筑物,霍斯南这会子已经不惊慌了,他四处一张望,说:“他自己不会跑?”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钟传慧盯着不远处的实验楼看。看不清楚是谁,好几个军绿色的身影正挤在实验楼的铁门前,却没有跑出来。 钟传慧拔腿就往实验楼跑去,霍斯南一愣,本能的追上去拉住了她。 “钟传慧,你干什么?” “大门,九表哥……”不用钟传慧说,霍斯南此刻也看到了,那一道铁门应该是锁上了的,楼上的几个人跑到门前,打不开门了。 实验楼算是军校的重地,这又是星期天,人员出入之后都是锁上门的。一遇上地震,警卫室的人本能地就往外跑,哪还想着要开门?孙军跟几个教授和学生一起,被锁在了铁门后头。 钟传慧撒腿就往那边跑,霍斯南再一次追上去拉住她。“钟传慧,你别添乱了,冷静点。” 钟传慧此刻已经离大铁门很近了,她看到了铁门里的孙军,孙军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隔着不远对视着,孙军抓着大门的铁栏大声喊:“二丫,快跑,离大楼远点。” 钟传慧使劲挥开霍斯南,一路往前冲过去,她跑到铁门前,徒劳地想要从外头拉开门,拉了几下也拉不开,她气得狠命踢了大门一脚,开始四处张望,想找个能砸门的东西。 “二丫,快跑。”孙军着急地用力晃动铁栏,徒劳。 大门里头有人开始骂娘,钟传慧听到孙军的喊叫,果真转身往远处跑开了几步,又停下来,表情空白地望着孙军。这时候,抓住铁门的孙军明显又感觉到一次震动,似乎比刚才更明显了。 钟传慧也感觉到了震动,开始绝望了。她死盯着铁栏门后的孙军,就在这震动的一刻,忽然直直地冲过去,一下子握住了孙军抓住铁栏的手,死命地握住,怎么也不肯松开了。 “二丫,听话,你快走开。”孙军开始推钟传慧。“快跑,这样危险,你快走。” 钟传慧握住铁栏上孙军的手,也不说话,也不挪步,钉在那儿了。她根本就没想到旁的,就是一种本能,我不能救你出来,那我跟你一块死! 钟传慧一脸的倔强,不说话,也不离开。孙军默默地看着她,也不再说话了。就这样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两双手在铁栏上握在一起,默默对视着。霍斯南开始还喊了几声钟传慧,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着那两个傻瓜。一起死?有意义吗?脑子不清醒罢了。霍斯南无奈。 几分钟后,校园里吹响了集合的哨子,地没有再震,楼也没有塌下来,总算来了一个哨兵,微微抖着手打开了铁门,随即赶紧离开这高高的大楼。 孙军几步跨出铁门,手一伸,就把钟传慧拉进怀里了。钟传慧见到他好好地出来了,鼻子一酸,才哭了起来。孙军抱紧她,感受着怀里鲜活的生命,老半天都没动。 两个人,似乎忘了地震的事,忘了他们身后就是高大的楼房。后边出来的人顺手推了孙军一把,说:“赶紧先走吧!” 孙军放开钟传慧,拉着她快步走向操场。霍斯南看着他们走开,摇摇头一笑,扭头走向另一边去了。 军校里的学生开始按班级集合,清点人数,孙军放开钟传慧,把她安置在一处开阔的地方等着,自己进了队伍集合。大概又隔了几分钟,便有校方的人出来,看着一队队整齐的学生,解释说已经联系了有关部门,这是燕郊的一次浅源地震, 4.3级,所以会有明显震感,但没有造成破环。 操场上的学生开始四处散开,然而惊吓一场,却没有人再急着回到室内,校园里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本能的离建筑物远一点。孙军这时候拉起钟传慧,跟教官报备之后带她离开了学校。 “行啊孙军,都有姑娘愿意跟你同生共死啦!”刚才关在铁门内的一个人遇上他们,便拍着孙军打趣,“福气啊。” 孙军笑笑没接话,拉着钟传慧一直走出了学校。军校所处的地方并不繁华,周围除了另外两所学校,远处一个工厂,便只有一个工地。此刻似乎还是地震的影响吧,工地的工人都三三两两地站在外头开阔地方说话。 孙军拉着钟传慧走出好远,转上了一条小路,放开了她的手。看看她那副样子,鼻子眼睛红红的,孙军心里头忍不住叹气。 “哭什么,不是没事了吗?” “地震,谁能不害怕!”钟传慧后怕地说,“你差点就震死在里头了。” “原来你还知道害怕!”孙军忍不住训她,“害怕你还干这蠢事?今天要是真发生了大地震,你还不是白白贴了一条命?” “我……我一时半会的,哪想那么多!我还不就是着急了嘛!” 孙军看到她低下的头,微微叹口气,转身自顾自往前走。这个稀里糊涂的二丫,这老些年来,是不是叫他自己惯坏了?想一想,他就不该玩什么默默守护那一套,直接拿拳头敲两下,她可能还不那么迟钝。 钟传慧看他这样,就停了下来,靠着一棵树站住不动了。 “怎么啦?”孙军走回来问她。 钟传慧说:“我要回学校去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拿下背包,从里头掏出一包东西,往孙军怀里头一塞,说:“给你的豆腐干。送个豆腐干等你大半天。” 说完,她转身又走,孙军开口叫住了她。 “二丫。” 钟传慧站住,转身看他。 “以后不许再理那个霍斯南了。” “噢,以后不理了。”钟传慧赶紧点头,“是我不对,我自己笨,我脑子浆糊少肝肺。我今天跟他说完以后不来往了,九表哥,你不生气了行不行?” 钟传慧拍拍自己的脑袋,她原先怎么就脑子不转弯呢!你不是我的胳膊我的手,我可以舍掉胳膊保命,可是我舍不开你。 ****************** 几个月后孙军毕业了。暑假里两个人照例回到了钟家,那时候钟传强已经有了独立的房子,搬出去了。孙军跟钟传慧回来,还是住二楼各自的房间。 冯玉姜总觉着两个孩子哪儿不一样了,哪儿不一样了?又说不出来,嗯,二丫好像变得顺服听话了,有事没事的,喜欢粘着孙军。反正一块住在二楼,没事就腻在一块,叽叽咕咕小声说着话。冯玉姜也没多问,年轻人的事,人家自己有数。 暑假没过多久,孙军就去本省的军区报到了。他是搞军事.科技的,下到基层部队也没多大意思,便留在了军区机关。 孙军在那之后,见过霍斯南一次,在一场跨军区实战演习上,孙军当时已经是军区小有名气的电子战专家了。两人碰面,各自点头笑笑,便擦肩而过。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有的人生,不可能交集。 钟传慧自己度过了剩下的两年大学时光,依旧倔强好强,依旧要拿特等奖学金,依旧不习惯这座陌生的城市。放假的时候,孙军有时会来接她,有时顾不上来,她就自己回去,顺路去孙军那里绕一圈。两年后钟传慧毕业,选择了省城一所普通高校做老师,这样离孙军就近了。 孙军笑话她,说看不出她那个性子怎么适合当老师。 叫两家大人好笑的是,钟传慧毕了业根本就没回家来,从北京连人带行李,直接投奔孙军去的,反正工作在同一座城市不是? 半个月后,孙军带着钟传慧回到钟家,第一件事就跟冯玉姜说打算结婚。 “结婚?”冯玉姜看看钟继鹏,人家钟老四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似乎根本就没当回事。冯玉姜说:“二丫才毕业几天呐,再说什么都没准备,也太急了吧?” 钟传慧一毕业,冯玉姜就跟孙三嫂子通过电话,两个当妈的决定尽快给他们订婚。这订婚的事她还没说,人家自己就说要结婚了?大家都知道早晚的事,这两个孩子就非得这么早吗? “我是军人,二丫是老师,我们两个一起在省城生活,二丫一个年青姑娘,她自己住也不叫人放心。如果不正式结婚,总会有很多不方便。” 对吧?人在他乡,两个人总得互相照顾着,不结婚,他两个的身份都跟社会的人不同,会让旁人怎么讲? 两家大人一商量,得,说的也是,结婚就结婚吧。婚礼是回到孙家老宅举行的,中国人嘛,不管人在哪里,老家都是根,回老宅结婚,双方亲朋故友离得也近不是? 两家人一番操忙,紧赶慢赶把两个孩子的婚礼给办了,人家赶着办完了婚礼好回去上班呢!婚礼上传秀就拿着个玉镯子调侃孙军: “孙军,这个镯子,当初说送你的,到底是没走出我们家啊。” 婚礼一过,小两口便回了省城。钟传慧总算赶在暑假里结婚嫁人,光明正大地住到孙军的房子里,暑假一开学,她就得上班了。 钟传慧上班了,钟继鹏却光荣地下岗了。冯玉姜早说过不是吗,他那个供销商场,倒闭还不是早晚的事? 然而钟继鹏接受不了啊,他如今已经过了五十了,就想落得个安稳退休,好家伙,就差这几年,你跟我说我下岗了?我钟继鹏几十年了都是公家人,我给公家干了大半辈子,我就一下子变得连村里老庄户也不如了? 下了岗他干什么?看小六?看小六有保姆,也用不着他啊!看孙子?传强跟周君梅没急着要小孩,他看哪个孙子? 供销商场在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彻底改制,工人全部都下岗,便开了个会,安抚人心呗,钟继鹏不情不愿地去开会了,晌午去的,到了晚上还没回来,供销商场他的同事慌慌张张到家里来了。 “可不好了,钟四哥把我们商场的头头给打了。” “怎么打上了?他人呢?” “刘经理报警了,抓派出所去了。” 还进派出所了?冯玉姜赶紧问:“打的什么样啊?打厉害了?” “那个,头上打了个血窟窿。” 冯玉姜一听,这怎么年纪一大把,老都老了,火气还半点不减呢?怎么弄?赶紧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作者君先顶一会儿锅盖,各位随意。 会认真去考虑怎么修上一章,脑子抽筋,确实破坏风格。尿遁,别打脸。   ☆、第77章 出口气 钟继鹏下岗了,去开了安抚的会,就把他们供销商场的经理脑袋砸了个血窟窿。 钟老四光荣地进了派出所。 你说这事闹的!冯玉姜一边好气,一边寻思着赶紧把人弄出来呀,早点弄出来早点叫儿女少丢脸不是?再说派出所那样的地方,进去了总要喝呼你几句吧,钟老四那样的脾气……冯玉姜还真是不放心的。 要说钟继鹏这回惹事打人,其实全都是喜欢出头的缘故。供销商场上百号的人,人家能下岗,你钟继鹏也能下岗,下岗是大趋势,供销商场早就入不敷出,拖欠工资,听说连公家的水电费都拖欠了。 旁人下岗,有的还真是灾难,虽说工资不多,但是没了这点稳定收入,一家子就没了这部分生活来源。 可是钟继鹏不一样啊,冯玉姜又不缺他那几个钱花,下了岗,他生活根本不受影响,就是下岗这个事,叫他觉着接受不了。我是公家人,有正式工作的。这一下子,叫公家往外头一推,我什么不是了,回去靠老婆孩子养着吃白饭了,这叫钟继鹏怎么接受。 开会的时候,刘经理照例先来了一番高谈阔论,扯了半天大话,无非就是一句:下岗吧,这就是大形势,你们思想上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上头开大会,下头开小会,几个员工围住钟继鹏,在那儿七嘴八舌。 “钟四哥,你还不用愁,你家里头有的是钱,照样吃香喝辣的,我那一大家子人,都把嘴挂墙上吧!” “要说下岗,咱们工龄少,四哥你再有几年就退休了,给他们出了大半辈子力,到老了连个退休都混不上。” “偌大的商场,怎么就弄不下去了的?还不是叫上头那些王八蛋给混吃混喝霍霍了。” 工人们就把矛头指到了商场的头头们身上,不怨他们,怨谁?这时候刘经理还在高谈阔论呢,必须理解,自谋出路,党叫干啥就干啥…… 钟继鹏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粗着嗓门就骂开了。 “放你娘的什么屁!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你这些子王八蛋胡吃海塞的?党叫你把个好好的商场败霍了的?我看就是你几个死狗无能,咱们下岗了喝西北风去,你几年经理弄得浑身流油,你还有脸扯个大旗这放瞎屁。” 刘经理陡然叫他这一骂,愣半天,涨红着脑门回过神来,也一拍桌子,指着钟继鹏咋呼道: “钟继鹏,你搁那横什么横?你不就是仗着家里女人能行吗?你整天横了吧唧的,你到底有个什么本事头!” 仗着家里女人?他妈的,钟继鹏最忌讳的一句话叫他说出来了。钟继鹏几步冲到主会议桌,摸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就砸了过去。 没用第二下,刘经理脑门就开了个血窟窿。 工人们出了口恶气。钟继鹏自己呢?进去了吧! 冯玉姜寻思来寻思去,叫刚子:“你去派出所,看看你爸,给值班的带点烟啊啥的,免得你爸那脾气搁里头吃了亏。” 钟传强忙说:“妈,不如我去吧。你放心,我量他们也不敢怎的我爸,我找找人去。” “不用你。”冯玉姜拦住他,说:“他把人打了,你出面找人,人家说你拿身份压人。”钟传强刚刚升了副科长,这个事,还是不直接出面好。 再说,冯玉姜考虑过后,决定这个事她自己解决。她要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这些年她还就白活了。 按一般的方式,家里去人,找那个刘经理赔礼道歉,赔医药费营养费,钱可着劲地花出去,好好说说情,被打的人不追究了,这个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冯玉姜不想这样,实话实说,钟继鹏打人是不对,可那个刘经理不是什么好人,打了叫多少人畅快?叫钟家去人,给他赔礼道歉说软话,跌孩子们的脸面不说,回头钟继鹏出来还不得呕死。 刚子很快回来,说派出所的事安排妥了。派出所知道他是钟继鹏,就没怎么喝呼他。然而人毕竟是打伤了,这个纠纷,总得有个处理意见再放人出来。那个刘经理可不是省油的灯,直接躺进县医院里了。 这时候天都黑了,冯玉姜叫钟传强回他自家去,自已去哄小六睡觉。 小六两岁半的人了,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十分乖巧听话,就是胆小,比小五胆还小,晚上天一黑,她就一步不离地跟在大人后头,嫌怕。睡觉的时候也不放心,总要嘱咐好几遍。 “妈,你在这看着我。” “行啊,看着你。” “你不能走啊。我睡着了你也不能走。” “不走。” 冯玉姜给小六脱了衣裳,换了粉红的小睡裙,小六钻进被窝里睡了,就在冯玉姜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小六忽然又翘头起来,嘟着嘴说: “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他没回来我不想睡觉。” “他明天才回来呢,要知道你不睡觉,他就生气了。”冯玉姜哄她,心里感慨着钟老四算是没白疼小六啊,平时她忙,钟继鹏反正也清闲,心思都用在小五、小六身上了。“妈妈哄你睡觉不好?” “那要是怪兽来了,怎么办?” 怪兽?不能给小孩再看那些子吓唬人的电视了,叫小孩嫌怕。冯玉姜拍着小六说:“怪兽不敢来,它要来了,你妈一脚就踢死了。” 小六看看冯玉姜,似乎是放心些了,终于猫一样地睡了。 冯玉姜一边看着小六睡觉,一边思虑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冯玉姜才起床呢,供销商场两个干部来了,领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来的,说是刘经理的老婆,一进屋,就往冯玉姜身上扑。 “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半死不活的,你姓钟的家大业大,欺负人啊,老刘孬好是商场的经理,叫他这一下子打个半死,躺在医院里打针吃药,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上你钟家门口上吊去。” 这就撒开泼了?撒泼不找打人的钟继鹏,不去派出所要求处理,到冯玉姜家里来闹,这不是明摆着吗,你钟家有钱,你把钱给我满意了,我就松口让钟继鹏出来。 话说回来,头砸破了一块,躺在医院不出来,人家为的啥? 刚子一伸手,拦住了那女人,说:“我妈没打你吧?我看谁敢动我妈一下子!” 那女人窜起来就往刚子身上扑,抓住刚子就死命撕巴,冯玉姜知道,刚子小伙子一个,跟个泼妇女纠缠,你不动手她撕你咬你,你动手她正好赖上你,怎么都没有个好。 冯玉姜抓起桌子上的白瓷茶壶,砰的一声就摔在地上,砸得粉碎。那女人一愣的工夫,冯玉姜一把推开她,把刚子拉到自己身后。 “钟继鹏人在派出所呢,你要闹去派出所闹,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到我家里胡搅蛮缠,我还就不吃这一套!” 那女人跳起来,指着冯玉姜说:“钟继鹏把我男人打了,你一家不管不问,我跟你拼了!” “他打了人,他进了派出所,凡事官断是条路,你到派出所去处理,凭什么到我家里来闹?” 一个干部拉了那女人一把,对冯玉姜说:“她也是急了,刘经理搁医院躺着呢,吃药打针都得花钱,人是老钟打的,你家总得管吧?” “说来说去就是要钱吧?”冯玉姜说着指着两个商场干部,说:“你两个,跟着她干嘛来了?就算要钱,也轮不到商场干部吧?钟继鹏为啥要打他?自己心里有数。你那个商场里的事,我不想说,要真是非得闹一场,我索性就跟你把盖子都掀了,咱们掀个底朝上,我倒要看看,你这几个头头脑脑,尤其那个刘经理,哪个是干净的,我看谁能一手捂住了天!” 冯玉姜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钟继鹏打的不屈,你这几个商场的干部,哪个干净?非得要闹是吧?那咱就索性闹到底,谁也别想好过! 旁人说这个话,商场的干部不心惊,冯玉姜说这个话,就没有人敢不当真,冯玉姜是谁?人家是名企业家,是人大代表,她要真跟商场卯上了,还真难办了。几个人来,无非想多要点钱,认为钟家反正有钱,肯定愿意花钱消灾,谁知道这冯玉姜寸步不让啊。 两个干部不吱声,刘经理的老婆跳起来喊道:“你拿大话吓唬谁?你凭啥管商场的事?” “我不凭啥,你们回去说一声,那个供销商场,我打算买下了。”她笑笑问刘经理的老婆,说:“你还闹不?我给你拉开场子,你好好闹。指望我去赔礼,跟我狮子大开口地要钱,不可能。” 看那两个干部拉着刘经理的老婆离开,刚子摸着鼻子笑,说:“妈,看不出来你也能这么凶。” 钟继鹏不在家,我不凶指望谁凶?冯玉姜笑笑,说:“你妈那么好欺负吗?” 冯玉姜去了趟县政府,如今县里的领导都认识她,姓赵的县长接待的,冯玉姜也不提钟继鹏的事,开门见山就说想买下供销商场大楼。 赵县长一听,便笑着说:“这是个好事啊,供销商场的工人正在闹事上访呢,这一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县里头也发愁。你既然出面了,总是能安置一些的吧?”如今本地敢一口说买下供销商场,除了冯玉姜,大概也没几个了,正合了上头的意,能收回一部分资金不是? 冯玉姜笑笑说:“赵县长,我光说买供销大楼,我没说旁的事。那些子工人啥的,我想管我也管不过来。我家孩子他爸,为着下岗闹了事,还在派出所里呢。” 赵县长一听,话里有话啊,赶紧就问这怎么回事,冯玉姜就简单说了下。 “哎呀,老钟也是冲动。那个刘经理,也是牵扯方方面面,不好弄啊。” “我明白道理,我今天来不说他。我就是看好了供销商场那块地方,打算做点什么,至于工人,他一个商场,几个柜台,去掉干部、吃空的、内退的,真正在上班的也就三四十号人,养着百把口子,怎么能不倒闭!这牵扯的各方各面,可就大了。” 冯玉姜数着,笑笑说:“我买的是供销商场大楼和资产,债务啥的我不管。好比我家,要娶个儿媳妇,总不能把亲家一大家子都娶过来啊。就算我要安置一部分工人,我也得有选择,我安置他们,上头也得给我个章程吧。” 冯玉姜也没再多说,离开县政府,又去庄园里安排点事情,回到家,钟继鹏已经回来了,站在客厅里,一脸的气。他气什么? “叫你把我弄出来的吧?派出所说上头打电话叫赶紧放人的,我这回真是仗着女人了。”钟继鹏气哼哼地消遣自己,“你那个庄园还缺看大门的不?我去给你看大门去。” 冯玉姜噗嗤就笑了,安慰他说:“你不用上班,正要我需要你帮手呢。” “我怎么听说你要买供销商场?”钟继鹏皱着个眉头,“因为我赌气?公家开都倒闭,你买它干什么!” “我还就要买了,公家开倒闭,未必咱们家就开不好。”冯玉姜说,“我才不会跟那一大笔钱赌气,我是早就有这打算了。” 传强紧跟着就跑回来,看见他爸回来了,咧着嘴笑。 “爸,你这进了一回派出所,也算是人生一大经历。” 钟继鹏骂:“滚你妈的。” 三个月后,供销商场三层大楼装修一新,改名叫晶玉商场,开业的时候十分热闹,搞了盛大的开业仪式,还推出了这样那样的优惠活动。 冯玉姜把商场那些老式的柜台都给撤了,换成了开放的货架,有点后来超市的味道,很快就吸引了顾客。钟继鹏摇身一变,给他挂了个安保经理的头衔,牛气哄哄的,每天没事就在商场里转悠,好嘛,这商场是我家的了。 两年之后,大城市开始出现超市,冯玉姜马上又把商场开成了当地最大的超市。庄园、饭店、超市、再加上水晶铺子,慢慢的,冯玉姜真有点管不了自己那么大个摊子了。 冯玉姜没想到的是,儿子闺女越有出息,他越帮不上忙,传强跟传慧,都有自己的工作,反倒是刚子,高中毕业后去当了三年兵,退伍回来,就成了冯玉姜的另一双手臂,渐渐地就帮着冯玉姜管起了超市,若干年后,刚子一个高中生,把个晶玉超市开成了遍布全省的连锁超市,拥有了自己的商业王国,愣是比他那些上大学的兄弟姊妹还要风光。 这孩子吧,到底怎么才算有出息?冯玉姜如今的经验是,只要孩子脑子好,正干,他怎么都能有出息。 ****************** 九七年,小五十六岁的小小年纪,以本市高考状元的成绩,考进了北京的医科大学,说是要本硕连读。老师到家里头来劝,你小五这个成绩,报考排名第一的大学才对,小五不听,只说就想上医科,他就喜欢这个。 上就上吧,随他自己。 “我就说,第一名早晚是咱家的。”钟继鹏想起来二丫考第二名生气的事,就笑个没完。钟家照例再庆祝了一回。冯玉姜从来没想到,小五怎么就进了医生这一行了。 小五上学还没走呢,就在暑假里,结婚五年的钟传慧终于生了孩子,这五年里小夫妻怎么也不肯要孩子,两个人忙着上班,又进修了硕士,倒是把两头父母给急躁坏了。如今孩子生了,大半夜的,孙军打电话到家里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妈,妈,你快起,二丫生了,顺产呢!” 冯玉姜一翻身,赶紧坐了起来,问: “大人小孩都好吧?生的什么孩?” 什么孩?电话那头停了停,说:“你等等啊。” 等了半分钟的样子,估摸着孙军走回病房了,冯玉姜分明就听到孙军问了一句:“护士,男孩女孩?” 冯玉姜摇着头笑,这个军军,光知道生了,连什么孩都没问。随即电话里孙军的声音说:“妈,说是男孩。六斤九两。二丫很好,都好着呢!” 你说这小夫妻两个,婚都结了,一个喊“二丫”,另一个喊“九表哥”,弄的像什么话,冯玉姜说过几回,结婚成家了,改叫大名吧。人家两个不理会,还照样这么喊。 接着似乎是手机转到了孙三嫂子手里,这个刚上任的奶奶乐呵呵地跟冯玉姜聊了一会,高兴的不行。 冯玉姜搁下电话,转脸去看钟继鹏,才发现钟继鹏已经醒了。 “咱有外孙子了是不?” 冯玉姜答应了一声:“嗯哪,壮小子,六斤九两。” “我就知道是外孙子。”钟继鹏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坐在那儿傻乐。实事求是的说,这个钟老四,重男轻女!冯玉姜撇撇嘴,周君梅两年前给他们生了个孙女,钟继鹏表面上也高兴,私底里却是有遗憾。 冯玉姜呲吧他说:“你傻乐什么,重男轻女!” “谁说我重男轻女,我都一样。”钟继鹏嘴硬,“那个,你那个庄园里头不是有草鸡蛋吗,明天赶紧多弄点,我跟你一块去看看咱外孙。”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回家,会好好码字多更新,嘻嘻,话说淮安今天真冷啊!   ☆、第78章 何小满 刚子大名就叫钟传刚,当地人称“刚子”,没人给他分过大名小名,“刚子”人人叫,谁叫他都答应着。当然,除了下属不会这么叫。刚子高中毕业跑去当了三年兵,回来就帮着冯玉姜管理超市,赶上形势好,那时候超市算是新鲜事物,老百姓愿意逛它,刚子这小孩做生意脑子也钻,几年下来,刚子把自家的晶玉超市开遍了全省的各个城市。 这孩子从小上学不用心,瞎胡混,学习成绩就没好过。你说他老钟家总是出大学生,他却是个另样的,搁现在来说就是另类,以至于钟继鹏跟冯玉姜开玩笑说,当初咱生他的时候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然而做生意脑子好用啊,刚子人缘最好,见人就熟,五湖四海都是他的朋友兄弟,到了生意场上,就跟那小鱼进了水似的,他可算混的开了。刚子身上有一股子钟继鹏的横劲儿,没人轻易敢惹,凡事他敢想敢干。渐渐地,冯玉姜把饭店也交到了刚子手里。 她自己呢,总喜欢呆在她那个庄园里,看看小鸡,喂喂小鸭,没事去跟工人一起摘瓜种菜,伺弄庄稼。得了刚子的益,冯玉姜算是回复了她曾经的田园生活,当然如今的田园生活,不焦不愁的,更悠然了。 庄园开始那几年,收入主要来自种植的粮食果菜,饭店的收入也还行,客房部开始根本就没啥生意可做。渐渐地,农家乐、乡村游热了起来,春夏秋三季,客房几乎天天住满,冬季也住满六七成。晶玉庄园环境好,靠河而居,东西好吃,瓜果满地,名气越来越大,客人越来越多。 这老些人在庄园里吃啊玩啊,农业种植这一块反倒成了附属,给客人吃住玩服务的。很多城里人就喜欢来住上几天,在田园之间醒来,吃个草鸡,亲手摘果收菜,到河滩上捡才下的鸭蛋……如今庄园又扩充了北边的一大块地,设计成了植物园,种着各种稀奇的花草果木,真成了花园果园了。 要不是小六还在城里头上学,冯玉姜真打算搬回来不走了。 转眼到了2000年,小六孩都念完五年级了,刚放了暑假,冯玉姜索性就把小五、小六跟五岁的孙女儿钟念念,都带来了庄园里,住到庄园不肯走了。没过两天,钟继鹏也跟着来了,噢,你领着儿子闺女跟孙女,你住到这边享福,我一个人搁家里头冷冷清清照影子? 冯玉姜刚刚开商场那会子,钟继鹏本来还担着个安保经理的名头,他干安保,跟个黑脸门神似的,往商场门口一站,有个把两个小痞子啥的,想来找事也不敢来了。没几年,钟继鹏说啥也不干了,为啥?他儿子,也就是刚子当兵回来管晶玉超市,给老婆看看场子他还能笑纳,你让他给儿子干安保看大门?你开的什么玩笑! 这不,回来家安心当他的钟家老太爷了。管什么?专管接送孙女上幼儿园。要说钟老四这一辈子混的,干什么都能横起来,即便是接送孙女上幼儿园,人家每天走在路上,那也是牛气冲天的,十分神气。看看,看看,这是我孙女儿,她爸前阵子当副局长了,她妈在县团委工作,都忙,就赖着我给接送了。 如今放暑假了,钟继鹏跟着来到庄园,便整天带着小六和小念念两个,下河捞鱼,上树捉鸟,成了个老小孩,也愣是把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给变成了黑不溜秋的假小子了。 倒是小五如今都念完大三了,不再跟着他爸下河上树,自己没事关在屋里,也不知道净捣鼓些什么,小五还喜欢骑自行车,现成的车不开,骑着个自行车,能跑几百里路远去玩。 这一天,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忽然找到晶玉庄园来,非得要见冯玉姜。 “姨,你还认得我不?我是何小满。” 何小满,冯玉姜心心念念的,上辈子的小儿媳,冯玉姜心里说,到什么时候我也认得你。清清秀秀,文静内向,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叫冯玉姜看着心里一阵安慰。当初冯玉姜找到何小满,资助她上学,头几年,她一个学期里总还要去看上这孩子一回,再后来上了初中之后,她见得就少了。 这命运呐,是个奇怪的东西,小五考大学那年,何小满呢,正好初中毕业。冯玉姜心里念着她的好,一路资助她读完了小学初中,这孩子确实不是读书的好材料,尽管她已经十分努力了,成绩也就是一般一般化。考虑她如果念高中,吃力费劲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冯玉姜便支持她念了一个中专学校。 冯玉姜如今也不再想着要把他两个配在一块了,看看性子就不合适,小五是个内里刁的孩子,整天一张笑眯眯的脸,做什么事慢条斯理的,话不多,一肚子的鬼心眼子。何小满呢?羞怯,胆小,就跟个吓坏了的小猫似的,见了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两个孩子要是在一起,三天也没有一句话说。 孩子自有孩子的缘分,不合适的两个人,不能硬往一块捏吧? “小满啊,你这中专毕业了吧?” 何小满嗯了一声,说:“毕业了。” 冯玉姜又问:“学什么的?” “文秘。” 冯玉姜想,这中专文秘,找工作可不容易,这个专业太泛滥,国家现如今也不包分配了,大学生都不好找呢!冯玉姜想了想,便说:“你要不再接着读大专吧!才十八岁,工作也有点早了。读两年大专,找工作就好多了。” 何小满摇摇头,羞怯地笑笑,说:“不想再上学了。” 冯玉姜不好硬给她作主,便指着桌子上的水果叫她:“都是这庄园里的果子,吃吃看。” 桌子上那竹筐里,桃子、红李子、香瓜、还有葡萄啥的,都是冯玉姜自己亲手从树上摘下来的,擎管放心吃。 何小满笑笑,挑了个红艳艳的桃子,默默地吃起来。这孩子,性子要是再活泼点就好了,她跟小五走不到一块,赶明儿也不知摊上个什么样的,会不会叫她受憋屈。冯玉姜心里慨叹。 “小满,那你往后是怎么打算的?”出去打工?她这个性子,出去了怕也会挨欺负。 何小满吃完了一个桃子,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慢声细语地说:“姨,我没有旁的打算,我就是奔着你来的。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要不嫌我笨,你就留我在身边,帮你干点杂活什么的。” 冯玉姜一怔,何小满低着头又说:“姨,我这些年就是你养活的,我也不要工资,有饭吃就行,我当初上文秘,就是想跟着你。” 冯玉姜一想,得,我反正舍不得她,我干脆就当给自己找个秘书吧。她这些年摊子虽然大,却都有人各司其职,并没有给自己安排什么专门的秘书。 就这样,何小满被冯玉姜留在了身边,端茶倒水,跑跑腿,打打文件之类的。当然,该给她的工资肯定是要给的。 那天小五一早骑车出去,说要上西山岭去玩,到了晚饭的时候,小五一辆单车,总算是杀回来了。冯玉姜看到小五进来,一边招呼他吃饭,一边给她介绍何小满。 “小五,这是何小满,我今天请的秘书。” 小五想说,你请个黄毛丫头的秘书就罢了,怎么还留她跟咱一家子吃饭?不过小五聪明的没说出来。他妈有时候做一些事,邪乎乎的,找不到原因的。 小五端着一张笑眯眯的脸,慢悠悠地跟何小满说:“你是我妈的秘书,那你平常把她给我管好了,她有点胃寒,三餐按时,别吃太多水果。” 何小满连连点头,钟继鹏却在旁边摇摇头,这都是什么狗肉帐,冯总找了个秘书,是留着管冯总的。 不可避免的,何小满跟小五会有接触,然而冯玉姜眼看着,小五似乎根本就没多注意何小满过,何小满内向,更不会主动跟小五说话,一个暑假过去,估计他两个就没有私下里说过一句话。冯玉姜便彻底了了“小儿媳妇”这条心了。 何小满是个心眼实在的,头一个月冯玉姜给她开工资,她跑去给冯玉姜买了一条大披肩,喜滋滋地拿来,直接给披到冯玉姜肩膀上了。 “姨,空调有时候凉,你披这个护着肩膀子。” 冯玉姜摸摸那料子,心里头知道,单这一条披肩,恐怕要去了她一半工资了。 冯玉姜责备她:“你这丫头,你买这老贵的东西干什么!再说,好容易拿工资了,你总得先孝顺孝顺你妈吧?” 何小满的爸,果然在她九岁上得了肝病死了,旁人都说他喝酒喝死的。何小满的妈带着她姐弟,娘三个一起生活,自然就贫困,所以这些年,何小满还真算是冯玉姜养活的。 “我给我妈也买了衣裳。”何小满低着头说,“我妈心里头只有我弟弟,从来没怎么管过我,不过我该孝顺她我肯定孝顺她。” 冯玉姜没法子,看着何小满身上那两件半旧的衣裳,便去买了几件衣裳送给她。她总不能让这孩子给她花钱啊。就这么一来二去,传秀、传慧不在身边,小六又小,渐渐地冯玉姜跟何小满倒像是亲娘俩了。何小满简直就成了冯玉姜的影子,总是跟在她身边,默默地帮她想这做那。 何小满家远,开学后小六跟念念要上学,冯玉姜回去城里,便也把她给带上了。二楼的房间,传强搬出去另住了,传慧跟孙军结婚搬省城了,平时都没人住,冯玉姜干脆就把孙军原先的房间给了何小满,真当自家闺女养着了。 钟继鹏背地里不是太理解冯玉姜这样对何小满,不过他也承认,这个丫头确实人不错,心眼好啊。钟继鹏便打趣冯玉姜: “自己两个闺女,还抱养了一个闺女,这怎么半路上,你又弄来一个在家里养!” 冯玉姜说:“我喜欢这孩子,我就当闺女了,谁能怎么的?” 当地的风俗,有亲闺女,不能认干闺女,说是一个干闺女,顶掉一个亲闺女,对亲闺女有妨碍。不然,冯玉姜肯定正大光明认了何小满这个闺女。 ****************** 冯玉姜如今是十分依仗刚子的,刚子竟成了唯一接下她的产业的孩子。 有天晚上刚子回来,笑嘻嘻的,跟冯玉姜说了个趣事。 “陶叔叫一个大闺女给缠上了,甩都甩不掉。” 刚子说的陶叔,指的是陶江波。这些年,陶江波管着冯玉姜跟他合伙的明玉阁,早已经成为了当地最大的水晶商铺。明玉阁从当初的几间平房,发展到现在三层独立的大楼店面,一层是水晶饰品,二层主要是水晶雕件,到了三层,各种水晶奇石,那价格就不好说了,据说随便哪件,都能顶上一辆进口小轿车。三楼平常人也少,据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在水晶雕件和水晶奇石这上头,在当地陶江波要认第二,估计就没人敢认第一了。算一算,陶江波如今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仍旧是没有成家再娶,似乎跟他那些石头结了婚。 冯玉姜觉着,他真是叫原先的媳妇给伤透了。可你说这一个女人伤了你,你总不能就把全天下女人看成坏的啊。 冯玉姜一听就问:“怎么回事?你陶叔有女朋友了?” 刚子憋着笑,说:“一个搞玉雕的女大学生,听说才二十六岁,直截了当去跟陶叔表白了,差点没把他吓死。” 二十六?嗯,年龄是小点,不过,陶江波事业有成,成熟沉稳,人看上去也年轻的多,就算娶个年轻大学生也正常啊。冯玉姜就说:“好事啊,这有什么好吓的。” “妈,你是不知道,男人吧,越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接近你,你越要小心。你能知道她图的你什么?” 冯玉姜听了刚子这句话,忍不住就想叹气。穷了不好说媳妇,这富了的,却也是不好说媳妇。就像刚子说的,你知道她是真爱你这个人,还是看中了你的钱? 这刚子吧,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女朋友老是换。想想,从十七八岁他就没少跟姑娘混,到现在,他交过多少女朋友?冯玉姜还真不知道。反正,这小子不是个老实的,婚事上头一直没个定性。 也幸亏是刚子这个性子,随钟继鹏,只有他招引女人的,没有女人能硬糊住他的。要是换了钟传强那样的性子,那还不糟糕! 冯玉姜那几天就老打听陶江波那边的后续剧情,刚子回来说,人家那姑娘本身家庭就不错,玉雕世家的,还是大学生,不知怎么就迷上陶江波了,死缠烂打的非得要跟他在一块儿,看样子,是真把这个大叔爱上了。 后来流行的那个名词:大叔控。 冯玉姜暗暗就巴望着,好点成了吧!从当初陶江波冒冒失失来投奔她,管她叫了十几年的姐了,冯玉姜没拿他当外人,巴望着他重新有个温暖的家呢。 那边陶江波被姑娘缠上了,这边刚子自己也不利索,听说他又吹了个女朋友。这个姓王的姑娘,听说是生意上认识的,前后跟他处了才两个多月,就忽然一拍两散了。 冯玉姜决定骂他一顿。 “刚子,你二十八了,你不急,我跟你爸能不急吗?你看看你这个岁数,谁家孩子还没找对象的?我看那个王姑娘也不错,性子怪和顺的,你说你跟人家处了两个多月,说散就散,你一个男子汉,你总得对人家负责任吧?” 刚子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上,两只脚跷在茶几上,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无奈地听他妈唠叨。 “妈,我又没逼她跟我处朋友,不合适,你还非得叫我捏着鼻子要着她?”刚子叫屈,“好伙计一季子,好媳妇一辈子,那是随便摸一个结婚的吗?” “我看你就是花花肠子多,整随了你的爹!为个男人,你就是不负责任!” 刚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负责任负责任,那些女的我要是都负责任,咱家这客厅里还能搁下?” 钟继鹏噗嗤笑了一声,冯玉姜啪的一巴掌就扇在刚子的腿上,喝道:“把脚给我拿下来!你给我坐好了。” 刚子赶紧收回脚,顺手又拿了一块蜜瓜,笑嘻嘻地跑上楼去了。她妈年纪见长了,脾气也见长了,还是别惹的好。 “你说这什么小孩!”冯玉姜生气。 钟继鹏说:“你管他去!他反正打不了光棍,那个王姑娘,我就没觉着好,一双眼睛看着不怎么正派,刚子跟她在一块两个月,给她买了多少东西?” 冯玉姜想想,也是啊。 唉,只要刚子不娶回上辈子那样的女人,冯玉姜就满意了。上辈子,刚子的那个媳妇,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喜欢翻瞎话嚼舌根,心眼子就不正,对她这婆婆从来没个好脸不说,有事没事整天回娘家,家里头什么东西都往她娘家顺,刚子稍微说个一句半句,就寻死觅活地闹…… 冯玉姜一想到上辈子那两个极品儿媳妇,就一阵嫌怕。如今大儿媳妇周君梅,冯玉姜是喜欢的,没有小心眼,大气,心眼好,对自家男人也知疼知热的。冯玉姜生怕刚子和小五再摊上个不好的,弄的一辈子不舒心,一家人都跟着过不舒心。 钟继鹏挑眉,想起来秋后算账:“你个怂女人,你说刚子就说刚子,你要是再拿我说事儿,你看我不收拾你!搁孩子面前你瞎说什么呢你!” 冯玉姜憋不住直笑,说:“我也没说错啊,你年轻那会子,你干的瞎扒事儿还少?” 钟继鹏拿手指着冯玉姜,指了半天,哼了一声说:“我不赖跟你一般见识,你现在吧,就是电视里说的那个,更年期综合症!” 冯玉姜被他说的,自己搁那儿笑。 小五上大学走了,小六分床后,住进了小五原先的房间,把小五挤到楼上去了。小六现如今是钟家最小的,当然让她跟爸妈住的近一点。 何小满晚上辅导小六写作业,小六刚刚上六年级,何小满怎么也是个中专生,陪着小六写作业,辅导一下,还是绰绰有余的。钟家二楼的楼梯是留在客厅里的,这会子何小满从小六屋里出来,进了客厅。 “姨,叔,还没睡呢?” “没呢,这就睡,你来吃点水果?”冯玉姜说。 “刷完牙了,不吃了。” “那你也收拾睡吧!” “喔。” 这孩子就是这样,话不多。何小满便上楼去了,钟继鹏看着何小满上楼,忽然就凑近冯玉姜,拿肩膀顶顶她,小声说: “这丫头,不错。” 冯玉姜没领会过来,问:“是不错啊,怎么啦?” “配给刚子不行?” 冯玉姜猛地坐直了身子,看着钟继鹏。这…… 她上辈子是小五的媳妇啊! 那都是上辈子了。 她比刚子小了十岁呢! 小十岁也挺好啊。 冯玉姜脑子里自己跟自己争论了半天,忽然鼻子里叹着气靠回到沙发上,说: “不行。刚子那个东西,花花肠子多,小满交给他我不放心。” 钟继鹏忍不住直摇头:“你是亲妈吧?到底哪个是你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刚从淮安回来,还是家里好啊,蹲在被窝里码字不要太幸福,更幸福的是码完了有人看,感谢各位妹子的支持!   ☆、第79章 认真的 冯玉姜真没觉着刚子跟何小满配在一块能合适,一个太内向,一个精刁水滑,再说,刚子似乎跟何小满就没怎么说过话,私底下,刚子对他妈弄了个“秘书”来家里住,还住他隔壁房间,他就一百个不能理解。 就像小五说的那样,他们的妈,有时候做事邪乎乎的,叫人不懂。 中秋节前,传秀、传慧俩夫妻照例送节礼来了。如今日子好,姊妹两个每回送年礼节礼,还真是一件发愁的事,按风俗,中秋节送礼也无非就是些鱼啊肉啊,可她自家开着饭店呢。烟酒糖茶吧,刚子自己开着超市,你到外头买来送? 姊妹两个于是就意思意思的拿了几盒月饼来的,倒是努力给两个老的带点外地的土特产啥的。主要也还是趁着过节,回家来看看。 大老远的路,传秀的女儿陈思、儿子陈晋都要上学,那时候中秋节还没有小长假呢,就都没带来,传慧把她儿子嘟嘟抱来了。 嘟嘟刚满了三岁,如同他那个名字,胖嘟嘟的。好家伙,那个皮呀,据说孙军小时候不皮,传慧虽说性子要强,也没有那么好动的,这个嘟嘟,两条小胖腿一天到晚的不住闲。 传慧抱着嘟嘟给冯玉姜看:“妈,你看看他,是不是越长越有点随小五了。” “跟小五小时候,还真有几分像。外甥肖舅,眼睛最像小五,整个脸型,鼻子眉毛的,还是随了孙军。” 传慧便把嘟嘟往沙发上一丢,说:“白辛苦了,我生了他一回子,一点地方也不随我。” 嘟嘟在沙发上咕噜翻了个身,爬起来就往外跑,冯玉姜正想去追,孙军已经追上去了,不紧不慢地跟在嘟嘟后头,看着他东瞧瞧,西摸摸,什么东西都要试弄试弄。陈东也是陪着传秀来的,见她娘仨挤在一张沙发上叽叽咕咕,便也走了出去,到院子里跟孙军说说话。 冯玉姜看看传秀,如今陈东算发达了,他又一门心思的疼媳妇,愣是把传秀滋润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脸色红润润的,看着就叫人满意。传慧呢,她不用说,只有她给孙军使使小脾气,孙军什么都惯着她。 闺女过得好,当妈的就放心了。 娘仨坐一块,嘻嘻哈哈地说着些家常,何小满悄悄进来,把一盘子切好的西瓜放在桌子上。钟传慧便招呼她一块坐下说话。 “我去看嘟嘟,叫姐夫他们来吃瓜。”何小满笑笑,就出去了。她跟传秀、传慧还不熟,就怯怯的。 传秀便悄悄问:“妈,这个小满,真就是你找的秘书?你没有旁的心思吧?” “我能有什么心思,秘书还有什么哄你的?”冯玉姜说。 传秀就笑,说:“我刚看到她,还以为是刚子对象呢。我看她搁咱们家里,有咱一家人的感觉。”说着拿胳膊拐传慧,“当初我头一回见着孙军,我就觉着像咱家的人。” 钟传慧说:“太小了,十七八岁吧?刚子那没个定性的,说不准。” 娘仨说着话,孙军哭笑不得地抱着嘟嘟进来了,陈东跟在后头,端着个小小的金鱼缸,笑着给她娘仨看。 “看看,咱儿子干的好事。” 冯玉姜伸头一看,小六养的两条小锦鲤,也就小拇指头那么长,在水里好好的游着呐,怎么啦? 传秀看了看说:“这鱼哪里怪怪的?” 陈东忍着笑说:“我跟孙军说话,嘟嘟在那看鱼,一转脸工夫,嘟嘟给它做了截尾手术。” 冯玉姜再一注意看,可不是吗,就说哪儿怪怪的,两条小锦鲤那尾巴都给掐掉了,剩了个秃尾巴股子在那儿费劲地摆动。 “你这个小东西,小爪子怎的就那么快!破坏王。”传慧眼睛一横,伸出手指就去戳嘟嘟的脑门,孙军哪能舍得,赶紧把嘟嘟抱跑了。 “这嘟嘟还真皮,你小姨的宝贝金鱼,看她回来放了学不揍你屁股。” 传秀笑着叫陈东:“你闲着没事,赶紧上街给买两条差不多的,这鱼只怕一会子就死,省得小六回来疼得慌。” 何小满便说:“是我接个电话一时没看好。姐,姐夫不一定找着,我去买吧。” 何小满拿了包包便出门去买鱼,传秀看她走了,对传慧跟冯玉姜说:“看看,这哪是什么秘书,感觉就是咱家人。” 钟继鹏接了小六和孙女念念回来,便看到闺女、女婿全来了,家里头十分热闹,一家人也没去饭店,一起动手弄了满桌子的饭菜,等传强两口子跟刚子也回来了,热热闹闹吃了个团圆饭。 稍稍遗憾,就差小五读大学没回来。 ****************** 过了中秋节,陶江波忽然来找冯玉姜,开口就说要跟冯玉姜辞行,把冯玉姜好一吓,辞行?这些年陶江波简直混的比本地人还本地人了,怎么忽然又辞行了? “姐,我母亲也八.九老十了,我是想回去,离她近些。另外,如今水晶珠宝都是从广州那边销往全国,那边货源广,咱们也开始从广州拿货了。我寻思,咱们是不是去广州开个店?” 冯玉姜一想,也是,自己去广州开个店,不是比从那边旁人家进货要强得多?可是陶江波走了,明玉阁谁来管? “姐你要信得过,交给小谢吧,她虽然年轻,跟水晶打交道的时间却不算短,她用心的话,管好明玉阁,应该有没问题。你掌握大方向,我再教着她点。”陶江波说的小谢,就是缠上他的那个,搞玉雕的女大学生。冯玉姜一听,这是怎么安排的?还以为两个人能成,要一块走呢! 见冯玉姜质疑,陶江波就笑笑说:“我跟她说好了,两年后,要是她能把明玉阁给我守好,还敢说她死也要跟着我的话,我就接受她。” “这是何苦呢,一耽误又是两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两年?我看那个小谢就很好,对你好就行啊!” “姐,你想啊,她才多年轻?我就是想叫她分开,冷静一下,要是真的两年后她还能不改初衷,我也就认定她了。” 冯玉姜一想,也是,狂热不难,难得是持之以恒,光指着狂热过日子那不现实。陶江波这个年龄,成熟不惑的中年男人了,要的当然不是一时的迷恋。 冯玉姜送陶江波上的飞机,不知为啥倒没看见小谢来。想想当初,正值年轻的陶江波裹着个黄大衣,扛着个行李卷来投奔她,如今再南下广州开新店,已经身家千万,不是同日而语了。 陶江波看着冯玉姜,只是挥挥手,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进了安检通道。十几年了,他自己也不再去追问,他对冯玉姜,是信赖,是亲情,还是某种恋慕。只能说,那个他叫做姐的女人,始终是他这些年来,心底里最温暖的女人。 刚子跟何小满,两个人住着二楼,还是两个相邻的房间,却从来相安无事。何小满太安静了。 然而有一天,刚子忽然就跟冯玉姜说:“妈,你把何小满给我行不?” 冯玉姜听得就一惊,差点把手里的杯子给丢掉,她正想开口,刚子接着说:“我那边实在缺个好使唤的人手。” 冯玉姜才会意过来,就问:“你要她去做什么?” “她不是学文秘的吗?你把她借给我帮一阵子忙。” 冯玉姜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两个秘书吗?” “剩一个了,那个赵秘书,嘴太碎了,话多的不欢喜人,我把她调到客服部去了。” 呃……嘴碎话多,调去管客服部,也算人尽其才了。冯玉姜想了想,说:“你自己再招吧,小满是跟我的,我不借。借给你,谁知道你把她使唤成什么样子?” “我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妈,你说你弄一个秘书,整天叫她干什么?庄园里文秘事务都有专门的人,她就跟着你端茶倒水瞎跑腿,整个一保姆。她孬好是学文秘的,我借两天都不行?” 冯玉姜想想,也是啊,庄园里日常事务都是赵经理在管,冯玉姜如今也就是拿拿主意,动动嘴,需要法人出面的,她去一下。何小满跟在她身边,确实不太像秘书。 冯玉姜便说:“那你去把小满给我叫来,我问问她,总得她自己同意的吧。” 刚子转身去叫何小满,钟继鹏在这边伸个手指指冯玉姜,那意思就是,你真不过窍,正好给他两个多接触接触。 冯玉姜可没觉着是个机会,他两个,邻边房间住着,一个桌子上吃饭,你说他不能接触?没见他两个私下里说话拉呱啊。 话说回来,要是刚子真的能定性了,冯玉姜当然舍不得何小满嫁到旁人家去不是? 何小满就到了刚子的超市总公司,刚子每天带着何小满一块上班,下了班一块回来,对外头说是家里亲戚。两个人渐渐也有了默契,说是秘书,其实干的还是收拾打杂的活,刚子有精明能干的秘书,何小满去了不久他又招了一个得力的,补上了赵秘书的缺,但不肯把何小满还给冯玉姜。刚子不缺秘书,缺的就是何小满这样,嘴不碎话不多,零使唤的。使唤了一阵子,还挺顺手,当然就不想还给他妈了。 从何小满叫刚子借了去,冯玉姜跟钟继鹏就添了一项娱乐,观察他两个,观察来观察去,也没观察出什么来啊?难道他两个真的没发展出那啥来?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小半年,直到有一天,晚饭过后,冯玉姜跟钟继鹏,连同何小满坐在客厅里,吃着水果看电视。刚子在楼上他房间处理事情,小六在她房间写了完了作业,拿着一块红布过来了,叫何小满教她缝个什么布艺,说是老师要的劳技作业。 何小满拿过红布,剪了几下子,缝起来一翻,塞上棉花,很快就做成了一个红苹果,看的小六拍着手叫好。 刚子就是这时候下楼的,下了楼,抢过小六手里的布苹果看了看,又拿起遥控器换台。刚子换到了新闻频道,小六哇哇抗议,抢过遥控器,又换了回去。 电视里正在放西游记呢,小孩子欢喜看这个。小六顶小,家里顶惯她,刚子不敢跟小六争,便松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跟着看。何小满正在削苹果,也削了一个递到刚子面前。刚子看都没看何小满,接过来就咔哧咬了一口。 电视里,一个妖怪正拿着个葫芦,对着孙悟空大喊:“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刚子吃着苹果,忽然就冲着何小满说: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何小满看了看刚子,说:“有什么不敢的?” 刚子果真叫了一声: “媳妇?” 这一叫,冯玉姜一口苹果咬下来,愣愣地忘了吃了,再看何小满,何小满那个臊啊,臊的满脸都冒血了,手跟脚都找不到地方搁了,低着头捏自己的手指头,忽然就站起来跑上楼去了,那烧红的脸蛋上分明带着羞怯的笑。 再看看刚子,咔哧一声又咬了一大口苹果,美滋滋地靠在沙发上,笑得像偷吃了蜜糖似的。冯玉姜才回过神来,钟继鹏倒是神色照常,小六已经笑得倒在沙发上了。 冯玉姜重重地拍了刚子一巴掌,示意他:你还不赶紧上楼去追!刚子不急不慢地吃光了苹果,晃晃悠悠上楼去了。 这就搞定了?冯玉姜难以置信地去看钟继鹏,人家钟继鹏似乎还在专心看电视,一张老脸却满是笑,得意地瞟了冯玉姜一眼说: “怎么样?我说有门吧?” “他两个,啥时候开始的?” “你问我,我哪知道!各人心里都有意思,就成了呗!” ****************** 刚子晃晃悠悠上了楼,先进了自己房间,拿了个什么东西塞在裤兜里,便到何小满房间门口,抬脚轻轻在门上踢了两下。 何小满一开门,见着刚子脸又红,转身就想把门再关上,刚子拿脚一抵,说:“胆子肥了,敢挡我了?” 何小满索性把门一丢,自己退回去了。刚子进到屋里,看着何小满笑。 “我说,我叫你,你还没答应呢!” 何小满低头看着脚尖,不理他。刚子围着何小满转了一圈,看着她说:“我不想说那些海誓山盟云里雾里的虚话,我敢当着爸妈的面说,就是想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谁知道你真认真,假认真?谁不知道你有那老些子女朋友。” “我问你,你看见我哪个女朋友了?” 何小满摇摇头,还真没看见。 “那不就结了?自打我从我妈那儿把你借去,我就没再交过一个女的。再说,我以前跟哪个女的相处,我也没蒙她骗她。我刚子自认为光明正大,没干过骗人感情、始乱终弃的瞎扒事。我也从来没在我爸妈面前认可过哪个。” 何小满斯斯艾艾了半天,问刚子:“你是哪时侯有了这个想法的?” “哪时侯?比你早一点吧!从我把你借过来。” “……胡说什么,谁对你有想法了?” “没想法,有的人没事就偷偷看我?偷看我就扭扭捏捏的?” 何小满那个窘呀! 刚子看着何小满,牛气哄哄地说:“何小满,给我当媳妇没什么不好,我保证是个疼媳妇的,我也不嫌你小,既然家里娶个小媳妇我就一心一意疼她,怎么样,答应了呗?” 何小满冒着臊,就点了点头。刚子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个戒指,抓住何小满的手,往她手指上一戴,说:“好了,产权所有,往后就归我刚子了。”看着她害羞的样子,忍不住刚子就心里痒痒,干脆又凑上去,把人家往怀里一搂,热热地亲了一口。 产权所有,戳也盖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秧歌、青青梧桐、滿嘴爛牙几位妹子的雷,抱住么么! 总算是没让何小满嫁到旁人家去,冯玉姜也该满意了吧。这两天有点卡文哎,努力努力!   ☆、第80章 有心事 “我不嫌你小,娶个小媳妇我就一心一意疼你。”刚子是这么跟何小满说的,然而没过几天,刚子同志就开始嫌何小满太小了—— 她过了年才十九岁,结不上婚啊! 刚子这东西,自从跟何小满挑明了,拉拉小手,搂搂肩膀,便开始大大方方地占便宜,何小满那个性子,动不动一张脸就弄得跟个猴屁股似的,那老长时间也不适应,偏偏她越羞得慌,刚子却越有成就感,就更加喜欢招引她。 这一点何小满就不如人家周君梅,传强性子是内敛些,然而也不经意会有一些亲昵的举止,周君梅开始也脸红,很快人家就适应了,学会了不脸红。 何小满就住刚子隔壁房间,结不上婚,就这么干看着不能吃,太不人道了吧?何小满毕竟比他小十岁,没订婚没结婚就下嘴吃掉,刚子总觉着有一种“杀生”的感觉,想起钟传强跟周君梅订婚后,家里也是默许他们同居了的,刚子便积极主动地要求订婚。 即便何小满手上戴着他的戒指,但没有农村那一套风俗过程,没人承认他们订了婚的。 说这话春节就近了,小五放了寒假回来,传秀、传慧都来送年礼,钟家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传慧那头有公婆,孙军又是独子,送完了年礼,三口人还要回孙家去过年的。然而传秀就不一样的,陈东可说是孤儿,便干脆一家四口都回来钟家过年。 趁着节前一大家子人都在,冯玉姜就决定给刚子跟何小满订婚。何小满家里好办,她爸不在了,家里就还有她妈跟她弟弟,冯玉姜知道何小满的妈没个倚靠,便主动给了何家一笔丰厚的订亲彩礼,何小满的妈便也没再提旁的要求,一口答应了他们订婚的事。 钟家这边也好办,没弄什么大动静,光自家人就一大桌子,吃个饭,照着头几年周君梅订婚的规矩,给何小满买了些子衣裳首饰。随年吃饭随年穿衣,如今订婚礼金啥的也涨了,何小满的首饰,刚子痛快地砸了一大笔钱,反正钱是他自己个挣的。周君梅从来就大气,人家没有意见。 从传秀、传慧来了,小六就吧啦吧啦地跟她两个学话,把刚子那一句“媳妇”搞定何小满的情节讲给她们听,听得那姊妹俩一愣一愣的。 “刚子,这是我听说的最无耻最无赖的求爱方式。”传慧忍不住说刚子。 “无赖?管用就行。要像我二姐夫,比八年抗战还费事儿,我都替你俩不好意思。”刚子马上反击,顺便把孙军也拉下水了。 钟传秀撇着嘴,来了一句:“你姐夫当然不像你,花心大萝卜,就这方面最在行。” 刚子看看不远处正跟嘟嘟玩的何小满,抗议道:“我就不明白了,动不动就有人说我花心,我到底哪里花心了?我交过的女朋友是多一点,但是我都是一个一个地处,我从来没有脚踏两只船,不合适我会掰了再交下一个,凭什么说我就是花心?” “巧舌如簧,掩盖不了花花肠子的事实。要叫小满防着你点。”传慧说。 “你是我姐吗?我已经正儿八经订婚了,何小满归我管了。” 冯玉姜恰好走过来,听到她姐弟在讨论花心的话题,便随手在刚子脑袋上拍了下,说:“先跟你说,小满年纪小,订了婚你也给我老老实实的。” 那他急着订婚是为了啥?刚子同志一听,郁闷了。 传秀一家四口回来过年,这个年节就变得更加热闹。如今过年,即便是庄户人家,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忙年了,没人再自家做豆腐,不用烙那老些煎饼,无非自家弄点吃吃喝喝。 大年三十年夜饭,一家人吃过了,就看春晚,放鞭炮。赶到年初一,照例要磕头拜年。 冯玉姜家的规矩是,没结婚的,一律有磕头钱,结了婚的,没有!不光没有,传强两口子,传秀两口子,还要给第三代们掏钱压岁。 传秀的两个孩子,陈思过年十九了,都大一了;陈晋过年也十七了,读高中。但论起辈分,还要把小六叫一声小姨,这个事弄的。陈思到底是大了,名义上小六是她小姨,实际上呢,陈思来了就辅导小六做寒假作业,带着小六玩,感觉更像俩小姐妹似的。 陈思精灵稳重,她不愿情叫小姨,她就笑,就是不肯下称呼,都说“你我”。陈晋就不行了,他比小六也大了足足五岁呢,在传秀的要求下他倒是喊小姨,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他越不想喊,小六还就越找他。 年初一大早上,十二岁的小六拿着她刚收到的红包,得意洋洋地叫陈晋:“陈晋,喊小姨,就给你压岁钱。” 陈晋呿了一声,没理她,小六不依不饶,干脆过去推陈晋:“陈晋,不许耍赖,快喊小姨。” 陈晋一脸无奈,他就算喊小姨,他也不能要一个小孩的压岁钱啊。 小五看的好笑,便招呼陈晋跟他出去放鞭炮,小六拿着红包,撅着嘴不高兴,终于看到传强两夫妻带着女儿念念来了,赶紧去叫念念: “念念,过来,小姑给你压岁钱。” 小念念当然来者不拒,小六终于过了一把当长辈送红包的瘾。一家人坐着说话吃瓜子,见到这番情形,就一阵哄笑。 ****************** 零一年年底,何小满好容易满了二十周岁,钟家便操忙着给他们结了婚。当刚子跟何小满的儿子上了幼儿园的时候,本硕连读七年的钟小五同学,终于终于毕业了。 冯玉姜还以为从此小五就要穿上白大褂当医生了,哪知道小五竟然继续上学——他去了英国读医学博士。小五再一出国,钟家就只剩下小六了。 小六,是钟家最特殊的孩子。 小六是在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孩子,旁的孩子从小都过过苦日子,即便是小五,小时候也没看顾好,到现在额脑门上还看得见摔破头的疤,浅浅的,仔细就能看的见。 小六呢?从小保姆跟后边长大的,标准的宝贝疙瘩。 一方面,小六来到钟家时,钟家日子已经十分兴旺了,当然不会给她受一点委屈;另一方面,小六是弃婴,小时候抱养的经历几经波折,差点就没机会长大成人,冯玉姜心里头难免就怜惜,再加上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一家人处处都小心护着她,自然就养成了个娇憨的小公主。 保护过度,养成了小六特殊的性格,依赖性也十分强。据说小学三年级之前,小六就从来没花过钱,数学课学到了人民币那一段,小六彻底搞笑了,一团浆糊,她不会算账啊!家里有超市有饭店,什么都给她准备齐全的,她就没有机会花过钱。 钟家最小的孩子,自然是幸福的。然而小六孩五岁的时候从幼儿园回来,问冯玉姜: “妈妈,我是捡来的吗?从哪儿捡的?” 冯玉姜心里一愣,这孩子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冯玉姜想了又想,蹲下来问小六:“谁跟你说的?” “我班小朋友说的,她妈妈说,冯小萌是大路上捡来的。” 冯玉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孩子,她太小了,能知道什么?冯玉姜便说: “小孩子都是捡来的,你二姐是我从庄稼地捡的,你大哥是咱家门口捡的。” 庄户人家,即便是亲生娘养的孩子,问起“我从哪儿来”这样的话题,得到的答案基本上都会是这样,甚至说从垃圾堆捡的,从沟里捡的……就这样,冯玉姜把这件事忽悠过去了。 七岁的时候,小六回来家问:“妈妈,为啥哥姐他们都姓钟,就我姓冯呢?” “你哥你姐他们跟你爸一头,他一个姓,小六跟妈一头,咱娘俩好,一个姓。” 冯玉姜想啊,等这孩子大了懂事了,她要非得问,那就告诉她,可怎么觉着小六一直都没长大呀,冯玉姜又觉着,她不知道也好啊! 九岁的时候,放学的人群中几个长舌妇指着小六,尖酸的声音说:“就是那个,看见没,钟家捡来的那个小孩,落到他家享福了……” 小六这次回到家没去问她妈,九岁的孩子,心里头会藏事情了。 小六自从上学,跟钟家旁的孩子都不相同,她哥她姐,搁现在的话说,要么是学霸,像传慧、小五,要么是学渣,说的就是刚子啦。小六学习成绩总是不好不坏的,中游晃荡着。 小六就这么一路晃荡着,晃荡完了三年高中,进了一所大专学校。 属于钟家小六子的故事,就从这时候开始了。 ****************** 小六关上了电脑,跑进客厅里,搂着冯玉姜脖子笑。 “这孩子,什么事笑成这样?” “妈,我刚才跟三哥视频呢!” 视频?她兄妹两个不是经常对着电脑聊天吗?冯玉姜便问:“聊什么这么高兴?” “妈,重点不是聊什么。”小六神秘兮兮的,“我刚才在视频里,我看到三哥屋里有个女的。” “有女的?”冯玉姜惊讶了一下子,那个整天钻实验室的小五,有空交女朋友了?冯玉姜说:“那好啊,你算算,你三哥都多大了?也该找女朋友了。” “重点还不是有女的,重点是……”小六一脸的神秘,“我看那个女的好像不是中国人。” “外国人?你真看清楚了?”冯玉姜这下子更惊讶了,“哎呀,他要是给我弄一个外国的洋味蛋子来家,说话都听不懂,那可怎么弄?” “我跟三哥视频的时候,有个女的从后头走过去,叫我眼尖看见了,穿着很长的裙子,就是看着不像中国人。”小六嘻嘻地笑,“不过,很漂亮的。” “说不定就是巧了,根本不是他女朋友,我反正不喜欢他找个外国媳妇。” “外国媳妇好啊,赶明儿生个混血儿宝宝,最漂亮了。” 娘两个正说着,外头响起了几声喇叭,很快的陈晋便进来了。 一方面,国家如今开始回收私营的煤矿,另一方面,落叶归根,陈东跟传秀在外头生活了够三十年,这两年便慢慢把事业往家乡转移了。陈晋大学毕了业,便先回来本地,看中当地交通上方便,在市区开起了一个商贸公司。 “姥姥。”陈晋先来问候冯玉姜,“姥爷呢?” “找人下棋去了。”冯玉姜说,“陈晋,你小姨这趟来家,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你帮着姥姥多注意点啊。” “她?她能有什么事!”一个保护过度的小丫头罢了,陈晋便说:“没事的姥姥,我会注意她,不用你担心。” 说着话,小六拎着个行李箱过来,叫:“陈晋,我好了。” “都收拾好了?那走吧。”陈晋转向冯玉姜,说,“姥姥,我们走了。” “走吧,开车慢一点。” 陈晋便接过小六的行李箱,拎起来往外头走去,小六跟着他一起出了大门,看着陈晋去放行李箱,小六赶紧坐到驾驶位置上去。 “下来。”陈晋扶着车门叫她。 “大外甥,给我开一段路行不?” “不行。” “好外甥,我拿到驾照了的。” “拿到驾照不一定能开车。”陈晋不客气地打击她,“赶紧下来,赶时间呢!” 小六很不情愿地离开驾驶座,直接挪到了旁边的副驾上。车子离开了钟家的小楼,平稳地开上大路。 “你这阵子怎么啦?” “没怎么呀,我好得很。” “没怎么就好。”陈晋说,“有什么事情,要赶紧让我知道。我要是没管好你,姥姥还不得怪我!” 小六噘嘴:“我是你小姨,应该我管你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whfz8090、青青梧桐妹子的地雷,很开心。 这阵子抽空有在想新文,正在努力开大脑洞,想在这里问一问,各位是想继续看方言写的呢?还是希望比较正常的语言? 拿不定主意,各位亲吼一声吧!   ☆、第81章 保护罩 小六看着陈晋专心开车,鼓了半天的劲,终于决定说出来: “陈晋,我不想去你那个公司实习。” “为什么?”陈晋分心看了小六一眼,问:“不是都说好了的吗?你自己选的。” 小六低着头,呐呐半天,说:“我总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钟家的保护罩里。” 小六现在是大专的最后一个学期,还在寒假前,学校就宣布下学期自主实习,说穿了,不过是个混日子的大专学校,就把学生这么往外头一推,不打算再管了。妥妥地实习没商量。 冯玉姜哪里放心她自己跑出去实习?就决定叫小六在自家实习,庄园、超市啥的随她自己选,一向听话的小六这回坚决反对,反对抗议的结果就是,你还有第二个选择,去不远市区你姐家的公司,换个说法,大包交到陈晋这儿来了。 说实话,陈晋本人也不赞成这样的“实习”,保护过度的结果是什么?看看他这个小姨,要这么下去,可以断定她恐怕一直就是个“小”姨了,你总得让她自己去走上社会,总得让她自己去独立吧! 不能一辈子生活在钟家的保护罩里,陈晋玩味着这句话,是她自己觉醒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陈晋想了想,问: “那你自己怎么打算?” “我自己试试,找个合适的工作。” “叫家里知道了,那还了得?”陈晋说,“到时候,我恐怕比你挨训还多。” “你不说,我不说,半年很快就过去了,我妈我爸不知道的。”小六几乎要哀求他这个大外甥了,求完了又威胁,“你自己想想,我去你那儿,我能实习什么?我保证,不用三天,人家就都知道我是你的长辈了。” “可是,实习鉴定要单位签字的,你随便找个工作,没有个像样的单位,到时候实习鉴定怎么写?” “那还不简单?叫大哥写。”找钟传强,他是人事局局长,弄个实习鉴定还不简单?再说了,学校跟学生之间,根本就是互相应付好吗? 看样子她都打算好了的?陈晋无奈地摇头,他也不想弄个难伺候的“小长辈”在自己公司是不是?且不说小六去他那儿,能叫她干什么,员工背地还不要说笑? 陈晋想了又想,虽然是在市区,但可说还是在钟家的影响范围内,他再多注意点,小六找个规矩安稳的地方呆半年,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也算给她一个独立的机会了。陈晋终于答应了。 “那行吧。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去哪儿工作,要经过我点头才行。” “行!”见事情说通了,小六高兴起来,“你让我自己找工作,我找到了肯定先跟你说。” 看着小六高兴,陈晋想起冯玉姜说她有心事的那句话。钟家疼爱小六是不用说的,但是,关于她的身世,钟家不说,小六就不会知道吗? 很简单的一件事,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她。 ****************** 摆脱了陈晋的“监护”,小六意气风发出去找工作了,几天下来,还真叫她找着了——在一个小公司做办公室文员,有多小?整个公司加上小六,一共就十二个人,只有两间办公室。小六选上这家公司,原因简单:人家很愿意要她。人家公司用了小六的原因也很简单——她只要实习工资就好。 第一步,慢慢来,小六安慰自己,反正目前也不用等着工资吃饭。 小六文员的工作内容很宽泛,职务不高,管事不少啊,诸如接电话、复印、打字、发传真、接待来客,还包括收拾打扫办公室。简而言之,给其他人打下手零使唤的。 晚上回去,小六得意地告诉了陈晋,陈晋问了公司的名称情况,打了几个电话,了解过之后,同意了。 “冯小萌,帮忙泡杯咖啡。” “这就来。” “小萌,帮忙买个饭吧!” “好的就去。” 小六很忙,娇生惯养的她竟然也慢慢适应了。 十二人的公司,就只有三个女的,除了小六,另外两个,一个三十几岁,是老板的亲戚,还有一个,比小六大几岁的姑娘,姓孟。这家小公司挤在一处办公楼里,这么一层楼,竟然有六家小公司。 小公司的氛围很好的,老板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姓杨,听说是教师下海,人非常和气。赶到中午快下班,老板自己就早早地从他办公室出来,跟外头的员工说说笑笑,张罗着午饭怎么吃。 “冯小萌,中午一块去吃鸭血粉丝?”孟姐叫小六。 小六说:“好啊。” “冯小萌,我不想下去了,帮我带一份来?”另一个员工。 小六跟孟姐一块吃了饭,便自觉打包了一份鸭血粉丝回来,中午时候人多,她们眼看着没记上电梯,只好等下一拨。下一拨电梯人仍旧很挤,小六跟孟姐便靠在角落。电梯到了之后,好多人一起从电梯里挤出来,鸭血粉丝的一次性碗装在塑料袋里,小六怕汤洒了出来,一边小心地拎着,一边跟着往外走。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一边打着电话,烦躁地跟对方说着什么。他似乎有急事的样子,迎着电梯里出来的人群就想先挤进去,巧了,小六正好把手里的东西拎起来怕碰到人,恰恰就跟那个人碰着正着。 “呀……”小六一声惊呼,傻眼地看着鸭血粉丝洒了出来,倒是没洒出来,包着两层塑料袋呢,然而汤都洒在了袋子里,看样子也是没法吃了。 中年男人停下打电话,似乎愣了愣,看看小六,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赶时间,急着走,就没注意。” 洒都洒了,小六也不好怎样,便说:“不碍事,怪我自己没小心。” 那人看看小六,说:“这样吧,你跟我下楼,我再买一碗给你。” “不用了。”小六说。 那人看着小六,说:“弄洒了还怎么吃?不然这样,我请你吃午饭吧!” “不用不用。”小六赶紧说,“你赶时间你先走,我再买一碗就行了。” 这时候等电梯的人已经都进去了,那人果真点点头,转身就进了电梯,走了。小六叹口气,人家就叫她帮买饭,全给弄洒了,这怎么办?只好再去买了。 第二中午,小六吃了饭回来,正在收拾,有个人快步走进来了,小六一看,眼熟啊,这不是昨天电梯里遇上的人吗?小六便迎上去问: “请问你找谁?” “我找……杨老板。”那人说,“他在不在?” 小六便跟他说,老板出去吃午饭了,还没回来。那人听了,也没急着走,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很随意地跟小六聊起天来: “你贵姓?” “姓冯。” “看起来年纪不大啊,说是中学生也有人信。” 小六笑笑,没搭话。 “你是本地人吧?几岁了?” 这个人,话还真多,小六索性说:“女士年龄不能问的。” 那个人听了,看着小六笑。 这时候杨老板回来了,看见那个人,很高兴的样子,两个人就寒暄着进了办公室说话,似乎也就是说些闲话,一会子工夫那人离开,对着小六笑笑点点头,便走了。杨老板跟着送出来,笑着对小六说: “不认识吧?这是上边楼层的戴老板,戴光平。人家混的好啊,人家那公司,占了整整两层楼。大老板。” 这就叫大老板?小六心里小小鄙夷了一下,像她妈那样,像她大姐夫、她二哥那样,也都没说自己是大老板呢! 下午下了班,小六便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沿着马路牙子走路回家。出于“便于监控”的考虑,陈晋不答应她自己住,小六住在陈晋的房子里。偌大的房子,除了小六和陈晋自己,便还有一个保姆大婶,做饭收拾洗衣服,回去也是不热闹,小六也不急着回去的。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下来,然后小六看到了戴光平堆着笑的脸。 “冯小萌啊,上车来我顺路送你一段吧。” 你知道我住哪儿啊,你就顺路!小六摇摇头,随手一指前边:“我这就到了。” 戴光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步行街商业区。戴光平便笑了,说:“放心吧,我这样的大叔,不是坏人。” 坏人脸上也没写个坏字,小六索性低头走路,不再搭理他。 戴光平扭头说了什么,靠路边停了车,推开车门下来了。车子另一侧下来个年轻女人,很漂亮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外公病了,橙子的外公已经92岁了,家里人都在默默做一些准备,一团忙乱啊。 心情生活都有些影响,可能会更新不太多,不过咱们也该准备完结了哈!   ☆、第82章 抱来的 一次,两次,当戴光平第三次借着找杨总的由头,到公司来,围着小六没话找话说,同事们就有议论了。有问题啊肯定,你说没有问题,那戴总他怎么不来找我? 这天中午,小六图省事没出去,呆在办公室里吃泡面,戴光平进来恰好看到了,一脸的不赞成。 “午饭怎么能这么吃?泡面没营养,还容易伤胃的。” 关你什么事!小六心里想着,便低头吃自己的饭,不吭声。 “你缺钱吗?怎么不好好吃午饭?” 缺钱?小六看看自己,出来工作以后,她都尽量穿些子不要太贵的衣裳。她一个月拿750块钱的实习工资,整天穿名牌穿高档,人家会怎么看她?小六笑了笑,说:“戴总,吃饭的钱我还有,我就喜欢吃泡面,不行吗?” 戴光平无奈地转身出去了,没多会子,居然拎着大包的水果进来,说是要请杨老板吃水果,弄的办公室里每人桌子上一堆的水果。 “我跟杨老板打个赌输了,请他吃水果,大家一起吃啊。” 杨老板也呵呵地跟着笑,说:“就是就是,不吃白不吃,大家一块吃。” 小六也不好说他什么,人家说是拿来请杨老板吃的不是?小六看着自己面前盒装的草莓,切开封着保鲜膜的盘装柚子,索性转身去了楼层的公用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戴光平已经走了,她那些同事正在嘻嘻哈哈地说话。 “说真的,戴总身家几百万,也就四十岁露头,显得比实际年龄也年轻,还是蛮有吸引力的。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不是说喜欢成熟男人吗?” “人家冯小萌才二十岁吧,别瞎猜疑。” “这个事情吧,要看双方面怎么想,摊上个眼皮子浅的,还巴不得呢!” “要是我是女人,我就上赶着答应了,跟上个有钱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别说大二十几岁,大三十几岁也行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 办公室里一阵哄笑声,看到小六进来,便戛然而止,各自都一副忙碌的样子,似乎谁也没说过一句过分的话。小六心里叹口气,她不想现在换工作啊! 下午下班的时候,同事们纷纷离开了,小六收拾好东西正打算走,被杨老板叫住了。杨老板跟她说:“冯小萌,你看,我跟戴总也是认识好几年了,他的为人还是很好的。我相信他的确有必要的理由找你。你能不能给他个机会,他想跟你好好谈谈。” 见见也好,小六想,总这样莫名其妙的来骚扰她,算什么! 小六站着没动,杨老板便笑笑,自己出去了。不大一会子工夫,戴光平进来,一脸讨好地笑,一直盯着小六看,又殷勤地招呼小六坐下。 “冯小萌,请相信我没有恶意,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聊聊。”戴光平斟酌地问:“你是八.九年秋天出生的是吧?” “你怎么知道?”小六反问,“你看我档案?” 戴光平没回答这话,反而急切地问她:“我能不能问问,你父母叫什么?你家还有哪些人?你……跟父母关系好吗?” “你问我父母做什么?”她要是说她妈叫冯玉姜,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小六就说:“戴老板,我跟你不熟。我爸妈应该也不认识你。我还是个学生,我不喜欢跟陌生人多接触。” 戴光平好容易有了这机会,便索性说道:“你别误会,我只是看着你……很亲切。你跟我妻子长得实在很像。我妻子……很早就过世了。” 过世了?小六听着他话里的哀伤,心里忽然就有些发沉,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我们曾经也有个女儿,如果她活着,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 小六静静地看着戴光平的脸,有一种很悲凉的东西。小六忍不住就问:“你女儿死了?怎么死的?” “他们说我女儿死了。我现在想,也许,她说不定还活着。”戴光平说完,就眼睛不眨地盯着小六。 小六也看着戴光平,看到他眼睛里有了发亮的水光,小六心里一酸,眼睛忍不住也跟着发酸了。小六晃晃头,猛地站起来对戴光平说: “你作为父亲,你连你自己的女儿死活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想她。这样做,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小六转身走了出去。戴光平追出去,叹着气看着小六离开。 弃婴啊,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收养的家庭怎么疼爱她,还不都是曾经被绝情丢弃的孩子?为什么扔掉我?凭什么扔掉我?因为我是女孩?因为不喜欢我?……这样的问题就像石头,压在小六心上。 小六,九岁时就听到旁人议论,就在猜疑自己不是亲生的,敏感而不安。一天天大了,有意无意的,总有人会让她知道一些事情。 钟家很疼她,可是,钟家养了她二十年,她就一直这样,仗着人家对她的好,一直在钟家做米虫吗?她总得自己生活下去。 这便是小六临近毕业,一心想要自己独立的原因了。 戴光平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个冯小萌,是不是被收养的,但这话不好问出口啊。怎么问?你是不是亲生的?你是抱养的吧?这话怎么问? 戴光平看了杨老板那里冯小萌的登记表,小公司,也没那么正规,上头根本就没填写家庭信息。 八.九年秋,戴光平琢磨着,时间完全对得上啊,现在,他该怎么弄清楚整件事?就算找到冯小萌的父母,他总不能冒冒失失跑去问人家吧?戴光平决定,他首先要去弄清楚,他的孩子当初到底死没死! ****************** 戴光平几天没再来,小六心里渐渐也平静了。这个戴光平,或许真的跟自己的身世有关,也或许,一点关系都没有。有又怎么样呢?小六发现自己真的不关心,她对生父母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地质问他们一番: 你们,凭什么扔掉我?既然抛弃了,还妄想再认回来,有那样的便宜? 星期天的时候,陈晋带着小六一起回钟家去。小六到市区实习以后,他们这几个星期也回去了,每次回去,两个人都像搞什么地下党活动似的,生怕哪一句说漏了。要是让爸妈知道她跑出去打工,还是给人零使唤的,肯定马上把她弄回家来。 过了晌午,小六洗了头,自己拿着干发巾坐在院子里擦干。小六有一头好头发,又多又长,滑滑顺顺的。晚上洗澡再洗的话,要拿吹风机吹干,那会伤了发质,小六便都在白天洗头,让太阳自然晾干。 小六微眯着眼睛,坐在暖暖的太阳底下晾干头发。钟家的小楼是早几年自家买的宅基地,带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那木香花开了,院墙上雪白的一大片,满院子都是香香的味道。闻着闻着,小六都快要睡着了。 冯玉姜从外头回来,便看到小六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打盹。这个季节,最容易感冒的了。冯玉姜便进屋拿了条毛毯,想给小六盖上。谁知道小六又把眼睁开了。 “妈,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就去了趟明玉阁,遇上几块大件的石头,我去看看能不能买。”冯玉姜笑着看小六,“铺子里新得了一块小石头,茶晶的,里头包着豆粒大的红水胆,还是一滴活水呢,我看那样子,正好做成吊坠,留着给你戴。” 冯玉姜最近这些年做水晶生意,真要遇到难求的好东西,便舍不得卖了,尤其是些子小巧精致好佩戴的,基本都是留给了自家人,总是轮流送给了闺女和儿媳妇。 冯玉姜说的水胆,就是在一块水晶里头,包裹了水珠或者气泡,这样的水晶是十分珍贵的,古人传说那种叫做“滴翠珠”的宝贝,其实就是里头包着绿色水胆的水晶。 “水胆最稀罕,妈,你给念念吧,她喜欢稀奇的小东西。”小六说。冯玉姜一想,也行啊,孙女想要就给孙女,反正小六也有好几样了。 小六说着站起来,跑去拉了个椅子,跟自己的椅子挨着边放着,冯玉姜便坐在椅子上,娘俩挨着边的晒太阳,没晒一会子,都半睡半醒的了。 “妈,你真的是奶奶买来的?” “是啊,两块洋钱买来的。”那些老故事,冯玉姜也会讲给孩子听的。 “妈,那你恨吗?” “恨什么?” 小六犹豫了一下,说:“恨……生身父母啊!他凭什么卖了你!” 冯玉姜睁开眼,看着小六说:“恨他干什么,他要没有啥难处,他也不能两块钱卖了我。我如今好好的,儿女双全,孙子孙女都有了,我哪来的闲工夫恨他。——你这小孩,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我们学校有个学生,前阵子查出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配型救命了,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都伤心死了。学校号召给她捐款呢!” “哎呦,那病可糟了。”冯玉姜惋惜地说,“怎么得了那个病?不好治啊!号召捐款,你捐了吗?” “捐了,我把你给我的,这两年没花完的生活费,我捐给她了。她养父母四处找,费了好大劲给她找到亲生父母,可是她那些亲生的兄弟姐妹,一听说要捐骨髓,要几十万块钱治病,根本就不愿认回她!” “这人啊,怎么这样绝情?一样米养百样人,人跟人不一样,就算不是亲兄弟姐妹,要是能救她一命,也是个好事不是?” 小六爬起来,把脑袋靠在冯玉姜肩膀上,说:“我同学有去看过她的,在医院呢,她家本来就她一个孩子,她养母就总是哭,说养她本来防老,如今白养了这老些子年了。” “怪可怜的。”冯玉姜说着,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忽然就说:“小六,你这阵子光有心事的样子,就为这个?” 小六就呐呐了半天,不说话了。 “你这孩子,真是大了。”冯玉姜拍拍小六,忽然就说:“小六,你是妈抱来的不错,但你跟你哥你姐都一样,你永远都是钟家的孩子,不管发生啥事情,爸妈跟你哥你姐,都不会不管你的。” 小六愣了一会子,她没想到她妈这样坦坦白白就告诉她了。小六趴在冯玉姜腿上,不吭声了。 “这个事,爸妈没告诉你,也不是非得要瞒你,爸妈不说,咱家人不说,自然还会有外头的人跟你漏风。妈只是觉着,等到你自己懂事了,再跟你说。” “妈,你说咱家有三个哥,还有两个姐,你做什么还要抱我回来养?”老半天,小六就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了,冯玉姜便一条一睹地给小六讲当年的那些子事情,冯玉姜絮絮叨叨地讲完了,等着小六说话,是不是还有要问的?结果她一看,小六趴在她腿上打盹迷糊了。 冯玉姜笑笑,伸手拍拍小六,自己也打了个哈欠靠在椅子上,没多会子,她也开始打盹了。就说春困秋乏,这大春天里的,太阳晒得人光想犯困。 小六睡得迷迷糊糊之中,还在想,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因为啥,他敢把我扔掉,就别指望我再认他。 作者有话要说:想说说橙子的外公,这两天外公病了,也有点迷迷糊糊的,有时候认不清我们。外公六十多岁时,得过一场重病,差点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但外公挺过去了,并且之后一直都还健朗,89岁的时候,出门被一辆车刮倒了,又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半年后他自己又起来走动了。现在外公92,我想,外公肯定还能挺过去的。我们这儿有个风俗,老人九十九岁,儿女要给他送狗肉吃,我希望,到那时候能给外公买狗肉......   ☆、第83章 老故事 周一回去上班,小六又见到了戴光平,一大早上,小六还没进公司呢,刚到大楼入口,远远的戴光平就迎上来,手里甚至还拎着个早餐袋子,看着小六,明显的带着讨好说: “小萌,早餐吃了吗?我给你买了早餐,我……我有事跟你说。” “戴总,一大早上,这么多人要上班,你这样拦住我不好看吧!”小六看着上班的人群,已经有人开始注意他们了。小六绕过戴光平,往入口走去。戴光平便跟着她往里走。 “小萌,我必须跟你谈谈。就几分钟。”戴光平一着急,就伸手拉住了小六,说:“我女儿没死,她……她还活着。” 小六生气地甩开戴光平的手,烦躁地说:“你女儿死没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再骚扰我,我就去跟杨老板辞职。” 怎么一大早又遇上他!小六闷闷不乐地过了一上午,中午她正在吃午餐,手机忽然就响了,小六接通手机,对方直说他是戴光平。 “小萌,求求你,给我几分钟行不行?你就当可怜一个做父亲的,就当听一个老故事了。”戴光平说,“我在楼下等你,好不好?” 小六犹豫了一下,想要拒绝,却又忍不住想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老故事?或许真跟自己有关系吧?说不想知道那是假的,小六终究答应了。她出了大楼,果然看见戴光平的车正等在那儿。 小六便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戴光平一路开着车,找了一个安静的茶座坐了下来。 “我妻子也是本地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你差不多大,跟你一样,十分的漂亮。”戴光平看着小六,像是陷在回忆里,出神地看着小六,“她在我家附近的小工厂做工,我们认识了,很快就订婚了,婚期都定下了,后来……出了些意外,我……我对不起她们母女,我那时候年轻,跟着旁人逞凶斗狠,伤了人,八.九年正好遇上严打,我就进了监狱……” “那时候她已经怀了孕,逼于无奈,就回到她老家来。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没在跟前。等我再来找她,她父母只告诉我,说她难产死了,孩子也是一出生就死了的。我不是没怀疑过,总觉着那孩子可能没死,叫她父母给送人了,可是她父母一直咬死口,说孩子死了。” 小六听着戴光平说这些话,似乎只是在听一个故事。戴光平停下来,半天没说话,小六便也沉默着。 “从我知道她们母女都死了,我几乎没再接触过她的父母。”戴光平苦笑,“她家人有理由恨我。” 小六静静地听着,这时候问了一句:“就算你进了监狱,她怀着孕,你家人也不管吗?” “我犯了法出了事,我父母差点没气死,便说要跟我断绝关系,连带着,也就没人去管她。”戴光平唏嘘,“也正因为这样,我一直到现在,跟父母的关系还是不融洽。如果当初他们能伸一把手,也许我妻子、我女儿就不会出事了。” “但是,最近我越来越怀疑当年的事情。”戴光平想说,就是因为看到你,我就更加怀疑了。 “前几天我去了妻子的老家,几经波折,他父母终于承认,他们当年把我的孩子给丢了。因为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出了事,蹲了大牢,她父母觉着丢人现眼,可是孩子月份大了,也不敢硬逼她打胎,就整天把她关在家里,对外甚至说她没回来,她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她父母觉着未婚生孩子太丢人,没能及时送她去医院,她过世以后,她父母便趁着天还没亮,把孩子抱到几十里外,随便丢在路旁。具体地点,应该就在本地西片,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对不起她们母女,不知道老天还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能找回自己的女儿,让我好好补偿她。” 戴光平讲到这儿,停下来老半天没说话,眼泪都已经出来了。戴光平抽了张纸巾,擦着眼睛。 “小萌,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抱养的?你跟我妻子真的很像,年龄也完全对得上。”戴光平忍不住急切起来,“你自己知不知道身世?我能不能见见你父母?” “我很遗憾你女儿丢了。”小六一字一句地说,“但是肯定跟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天下长得相像的人很多,我爸妈很疼我,我不是抱来的。” 戴光平一着急,隔着桌子就抓住小六的手说:“这个很简单,我们去做个鉴定,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你哪那么巧就能遇上你女儿?”小六甩开戴光平,说,“戴总,你女儿当时就算没死,那么小的婴儿,丢到外面,说不定早就冻死了,饿死了。再说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有爸有妈,还有哥哥姐姐,我生活得很好,请你不要再瞎想到我头上了。” 戴光平满脸悲凉,说:“我当初任性使气,跟人家斗殴,把自己弄进了大牢,在牢里蹲了整整五年,我害死了妻子,害了自己的女儿,出来后一个人在社会上瞎混,心灰意冷,也就了了成家的心思。后来撞上时运,做了个公司,如今也有了些家产,我只是希望,找到女儿能好好补偿她,女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当然,她的养父母,我也一定好好补偿。” 补偿?小六心里说,你拿什么补偿二十年的时光?再说,你拿什么补偿得了钟家? 一个男人,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坑害的不是你一个人,是妻子儿女啊! 小六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饮料,站起来说:“戴总,你现在有钱了,也还没多老,再找个女人,再生个孩子,不就完了?一个被丢掉的女儿,还找她干什么!” 说完,小六转身快步离开了,戴光平跟着追出去,在门口被服务员拦住,等他付完钱,恰好看到小六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走了。 ****************** 小六没有再回公司去,她直接打车回了家。一进门,保姆大婶吓了一跳,怎么哭成这样? 八成是出事了吧,小六进了自己房间,保姆阿姨赶紧去打电话给陈晋。陈晋推开小六房间的门,便看见小六坐在地毯上哭,整张小脸都红红的,地上丢着一大片纸巾。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陈晋开始紧张了,小六说是他小姨,其实在他眼里,那就是个要人照顾的小妹妹罢了,再说家里都知道小六在他这儿,要是小六真出了什么事,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陈晋坐下来,随手拍了拍小六,他不拍还好,他这么一拍,小六眼泪更凶了,擦也擦不完,止也止不住。陈晋叫她哭得发慌,站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踱步,索性说: “我去跟姥姥自首,你赶紧回去吧,问你也不说,我可不敢再留你了。” “不要。”小六从地摊上跪坐起来,拉着陈晋说:“你别告诉妈,也别告诉大姐,我哭一会子就好了。” “那你总得叫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就是……昨天我妈告诉我,我是捡来的。”更关键今天还有人告诉她,她的身世居然这样狗血,她到底该恨谁?小六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她可怜兮兮地问陈晋:“陈晋,你们是不是都知道,我是捡来的小孩?” “捡来的又怎么样?你自己说,那一大家子,是不是真疼你?”陈晋叹着气哄她,“昨天告诉你的,你今天哭什么?” “我就是想起来,心里想哭。”小六说,“陈晋,你帮我打电话请几天假,我要休息几天。” “也行。工作不开心,干脆辞职吧,不想在自家的产业里做事,我们帮你找个旁的工作。” “不要。”小六赶紧说,“这个工作我挺喜欢。” 陈晋当然不傻啊,他打电话去给小六请了三天假,顺便也打电话了解了,很快便听说小六似乎被人骚扰了。 骚扰小六?陈晋心里说,太不开眼了吧? ****************** 小六一连三天没去上班,再回到公司,杨老板一眼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小六又恢复了上班下班的生活,要说有不同,就是杨老板跟她说,因为她工作勤快,觉着给她实习工资太过意不去了,往后每月工资跟其他员工涨到一样多。 你不是不想见他吗?干嘛还要回这儿来?小六问过自己,答案说不清楚,她反正不想就这样离开了。 中午刚一下班,戴光平就来了,照例拎着一大包水果,这回还带了好多点心,热情地招呼办公室的同事们吃水果,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小六: “冯小萌,这两天怎么啦?感冒了?” “没什么。”小六根本不想跟他多说。戴光平便讪讪的,拿了一盘保鲜膜封好的哈密瓜给她。 “午饭吃了吗?吃点水果。” “刚下班还没顾上吃呢,你就来了。”小六说。都怪你来耽误我吃饭。 “那……你赶紧吃饭。”看着小六拿出个外卖的饭盒,戴光平又赶紧递了一小盒蛋糕过来,“先吃点蛋糕吧,这外卖肯定不好吃。” 小六无奈地放下筷子,说:“戴总,你自己不用吃饭吗?你不吃饭不要耽误别人吃,好不好?” 戴光平一脸尴尬,便进了杨老板的办公室。小六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同事,见同事们各自转过眼去,小六撅着嘴拿起筷子,吃饭。什么也没有吃饭重要吧? 下午的时候,杨老板忽然就宣布,明天公司给全体员工免费体检,还叮嘱说:“明天早上大家不要吃饭了,有些项目要空腹。” 体检啊,小六倒没多想,可是在学校前阵子才体检过啊,小六便说:“老板,我在学校才体检过,就不去了。我怕抽血,痛。” 杨老板的表情便有些怪怪的,说:“体检总是好事,你该去还是去吧,反正公司出钱,比学校里肯定全面。” “不用。不想去。”小六摇头。 下午下班,戴光平在大楼外面拦住小六,跟小六说:“小萌,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你既然不信,就做个鉴定好不好?” “你凭什么让我做鉴定?”小六反问。 小六说着便自顾自往家走,路并不远,她步行都习惯了,戴光平还在跟着她呢,忽然两声喇叭,小六一抬头,便看到陈晋降下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和戴光平。小六立刻就跑过去,上了车。 陈晋扫了戴光平一眼,戴光平也在打量着陈晋,小六系好安全带,陈晋便发动车子离开了。 “那谁?” “就是个认识的人罢了。”小六说。 “有事要说出来,我们好帮你。” “真不用。”小六赶紧表态,“就是工作上认识的人罢了,遇上了,随便打个招呼。” 陈晋看看小六,决定还是静观其变。要真是个不开眼的,惹上钟家的小六孩,也算他运气太好了。 戴光平不是没想过去调查小六的父母,可是,就算调查到什么,又能怎么样?问人家,你养大的女儿是不是抱来的?是不是我的女儿?你把她还给我?戴光平总觉得自己的感觉出不了错,眼下也不用怎么麻烦,看好小六就好,小六要是愿意接纳他了,比什么都强。 于是,戴光平一到中午便自觉来了,午餐,水果,点心,反正公司就12个人,他一连几天,全给包了,全然没去想,自己的举动在旁人眼里怎么看。他当然没有任何杂念啦,就算有人想歪,等他把女儿认回来,不就都清楚了? 这天中午,戴光平早早叫人送了午餐来,说是自己公司员工订重了,吃不了了,这也能诌出来?小六心里好气,看着餐盒里的猪排饭,还加了茶干和鸡腿,便更好气了,太油了!小六把餐盒一推,对戴光平说: “喂,我想吃小馄饨。” “小馄饨?好,好,我这就去买。”戴光平兴冲冲地往外走,太好了,她跟我说话,她跟我要小馄饨吃,她是不是打算接纳我了? 小六扫了一眼窥视她的几个同事,撇撇嘴,猪排饭,讨好小姑娘都不会,就说他是个糟糕透顶的父亲。 经验问题,戴光平他也没当过父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漾儿和青青梧桐又来丢雷,各位的支持,还有各位的关爱,给了橙子信心和力量! 感谢各位这样关心橙子的外公,祝愿天下的长辈都能福寿双全,健康长寿! 橙子把小六写成了弃婴,便想要给她一个交代,想想女主一辈子,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也是让人慨叹!   ☆、第84章 归国了 小六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自爱,就在大楼门口,一个白惨惨的死人脸的女人,忽然就在楼道里拦住她,指着她一通乱叫。 “年纪轻轻不学好,你爹妈怎么教你的?就教你不要脸了吗?你再敢勾引戴总,看我不撕巴了你!” 小六看着那女人,没吱声,半天才慢吞吞掏出手机,打给戴光平。 “戴光平,来把你家的西施犬拴好。” 小六说完转身就走,那女人气急败坏地冲过来,猛地一推,小六趔趄着跌倒在大理石地面上。小六慢吞吞站起来,揉揉摔疼了的地方,靠着墙,也没说话,就冷眼看着那女人。这时候,戴光平从楼梯间急匆匆跑出来了。 戴光平的公司就在楼上隔几层,看样子等不及电梯,是爬楼梯来的。戴光平一眼看到小六和那女人,就明显一愣,随即朝着那女人呵斥:“刘锦蓉,你干什么东西?” “我干什么?你整天都在干什么?整天围着这个小不要脸的转?” “你知道什么?你赶紧给我走,大家谁也没欠谁,我的事你管不着。”戴光平拉住那女人,两个人推搡起来。 人生何处不狗血!小六只觉得一大盆狗血兜头浇下来,把她从头淋到脚后跟。小六看看那女的,一步一步走过去,冲着戴光平说: “戴光平,你把她给我抓好了。” 戴光平一愣,下意识地就抓住那女人两条胳膊。小六走到跟前,活动了一下小手,一个大嘴巴子就扇了过去,脆生生地给了那女人一巴掌。 “我爸我妈从来都教我要脸面,敢说我爸妈,往后我看见你一回,我就扇你一回。” 那女人叫她一个巴掌扇得有些发懵,回过神来,便叫着闹着就想往小六身上扑,被戴光平一把推倒在地上。小六一巴掌奉送出去,也不再理睬,自己转身往公司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戴光平,你女儿早就死了,丢在路边的时候就冻死了,我就当从来没见过你,你也别再来影响我了。” 楼道里已经有人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小六走回公司,二话没说开始收拾东西。杨老板诧异地走过来,小六自顾自收拾东西,说:“杨老板,不好意思,我辞职了。” “辞职?冯小萌,突然怎么就辞职了?” 小六也不说话,拿了手机打给陈晋,只说叫陈晋赶紧来接她。这时候戴光平急匆匆进来了,慌慌张张地跑向小六。 “小萌,对不起,你先别生气……全怪我,我会处理好的。” 小六自顾自地把她私人的东西收拾好,也没搭理他。戴光平擦了一把汗,说:“小萌,你先别生气,我保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小六收拾好东西,不多几样,她拿了两个纸袋装好,拎起纸袋,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不论戴光平怎么说,小六就是一言不发,一直下了电梯,走出大楼,便坐在台阶上等陈晋。 “小萌,你听我说……”戴光平注意力全在小六身上,说什么小六都不吱一声。他一着急,便伸手拉住小六的胳膊,忽然叫一股力量拉开了。戴光平一转脸,便看到陈晋站在身后,冷眼看着他。 戴光平上回见过陈晋一回,印象就是这个年轻人有一张神情淡漠的脸,开着一辆帅气的越野车。这人是谁?跟冯小萌什么关系?他本想问小六来着,可是没找到机会问。 “你是……你是小萌什么人?” “她是我小姨,我妈最小的妹妹。建议你先去了解一下,钟家的女儿,不是能随便惹的。” 钟家?哪个钟家?那个钟家?戴光平愣了半天,冯小萌不是姓冯吗? “我辞职了。”小六没再搭理戴光平,对陈晋说,“不想干了。” “不想干了?我这就送你回去。”陈晋笑,这对他来说真是好消息,不管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事,先把这个麻烦的小长辈送回去再说。 陈晋拉起小六就走,戴光平情急之下,伸手就一把抓住小六,不让小六走,恳求道:“小萌,你先别走,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戴光平这句话还没说完呢,陈晋一回身,猛地一拳就挥了出去,只一拳,戴光平的口鼻便喷出了鲜血来。 “我说句不好听的,戴先生,你四五十岁的人了,整天围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转悠,你还要不要这张脸?” 陈晋说完,拉着小六,看都不看的就走了。陈东从小就告诉他,一个男子汉,要能够保护妈妈,保护姐姐,保护自己的家人。家里把小六交到他这儿,当着他的面骚扰他家人,陈晋哪能容忍? 戴光平硬生生挨了一拳,站不稳蹲在了地上,抹着鼻子里喷出来的鲜血,老半天才缓过气来,带着哭声叫喊着:“你误会了,天啊,你误会了,小萌她肯定就是我女儿啊!” 然而,陈晋拉着小六已经走出了老远,根本也不会去留意他说了什么。陈晋拉着小六走过大楼前的空地,便上了车。隔着车窗,小六忍不住看了戴光平一眼,他已经坐在地上了,小六想,那一拳不轻吧? 有些事,知道就好,没必要再做些什么了吧?小六觉着,这些年来,生父对于她来说,本来就不存在的。 ****************** 小六回到了冯玉姜钟继鹏身边,恢复了她原先的生活。小六自己不说,陈晋并不清楚内情,回来也没有多说。 小六以为,这件事,大概已经过去了。直到很多天后,有一回吃了晚饭跟冯玉姜出去散步,冯玉姜忽然就说: “小六,抽个空,去给你生母上个坟吧。” 小六一听,姓戴的这是找过咱家了呀!想一想,既然知道她是钟家的孩子,要打听清楚当然不难,当年钟家捡到孩子,留着养的事,总有不少人知道的。 “妈,我又不认识他们。”小六低着头,闷闷的。 “不认识那也是你生身的妈,生了你一回子,还送了命。” 戴光平是悄悄托了中间人,找到冯玉姜的,冯玉姜便见了他一回,回来就跟钟继鹏说了,钟继鹏一听,来气。 “我当初说,咱儿女双全的,不想留着,你非得留下养。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养的花朵似的,疼得了不得,噢,他找来了,咔吧一声,给我掐走了,还有这便宜的事?” “随她自己吧,就像你说的,咱儿女双全的,他呢,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还半辈子没在身边,也怪凄凉的。” 冯玉姜劝着钟继鹏,便忽然感伤了。“你看我,当初叫你家两块钱买来,一辈子,都不知道生身父母长啥样,不知爹不认娘的,连个根都找不着。小六就算恨,也还知道恨谁,比我强。” 钟继鹏便不吱声了,这的确也是她心里头的疙瘩。老来从妻,随她去吧! 冯玉姜要是说,小六,你认了你爸吧,恐怕是没半点用处,然而叫她去给生母上坟,小六却不忍心说不去,就按冯玉姜说的时间地点,默默去了,回来以后,好几天默默地,渐渐地,戴光平再努力关心她,她就默默地接受,不抗拒,也不回应。 冯玉姜有一回就说,小六,要不你改回姓戴吧,想想当初,也不该叫你跟我姓冯,我不知道爹不认得娘,我连自己真正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从小就姓冯,我才不改。”小六说着就笑,“我怎么也不能姓戴,我要是姓戴,人家都叫我戴小萌。戴小萌,呆小萌啊,绝对不行!” ****************** 毕了业,小六坚持自己出去找了个工作,半年之后,她终于承认了戴光平,却一直都住在钟家,跟生父不冷不热地相处着。她其实也知道,生父是一门心思对她好,早早地把公司和家产都过给了她名下,然而二十年没接触,她已经找不到要怎么跟他相处了。 晚年的冯玉姜,差不多都是在二儿媳何小满跟小六的陪伴下度过的。冯玉姜想,小六毕竟还小,总有一天,她也要结婚,也会有孩子,也能理解当父母的心理,她大概就能真正接受生父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2010年,年底,小五终于回国了。人还没来到,就先打电话回来说,要带个朋友一块来家。 小五到英国去,一走就是六年,中间倒是回来过两趟,住的时间都不长。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爷爷的命根子,小五是最小的儿子,走得最远,难免叫爸妈挂念,家里人早就想得慌了。 “就算三十的人了,才刚把学上完,他这学上的也真够长的了。” 等在机场外头,冯玉姜就跟钟继鹏这么说笑。小五要回来,一大家子人,能闲下来的都来接他了,刚子,小六,传秀两夫妻,传慧,还加上孙女念念,开了三辆车来,要不是想着小六加上他朋友,再加上那老些行李,怕坐不下,旁的人还有要来的。 看看念念,十五岁,长得比冯玉姜个儿还高了小半头,漂漂亮亮的,你说岁月不催人老,孩子都把人催老了。 传秀一家人,如今把大西边的产业都做了处理,已经搬回来家乡定居了,陈晋还留在父母身边,陈思跟小五一样,也去了国外留学,还没回来呢。钟家的宅子虽然不小,却也住不下这老些子人,陈东早几年就买下了钟家附近的一大块地皮,做房地产,特意给自家人留了靠近的一栋,就算一大家子人全都聚齐,也不愁地方住了。 “妈,小五他六年拿了三个博士学位,已经很快了。”传慧笑着说。 说来有趣,小五倒不是拿学位上瘾了,就是一步步来的,他先拿了个心外科临床医学博士,然后不知怎么,因为对小儿先心病来了兴趣,又跑去学了个儿科的博士,再接着,他又觉得学医的,你必须得懂一些心理学吧,他又跑去弄了个心理学博士来。小五做什么事都钻,留学时就十分出色,这番回国,早早就收到了上海一家权威医院的邀请,请他去心外科工作,人还没到,听说职务都已经给安排好了。 “别夸他,就是个书呆子。” 冯玉姜这么一说,一家人都跟着哄笑起来。说小五那个内里刁的是书呆子,怎么都叫人想笑。 “我说,小五要带个朋友来,该不会是女朋友吧?问他他不说,怪神秘的!”传秀说。 “差不多。我猜,还不像中国人。”小六偷笑,“咱妈最怕三哥弄个洋味蛋子,怕人家说话她听不懂。” 念念拿胳膊拐拐小六,说:“小姑,知道啥情况你赶紧说呗,卖关子,怎么叫不像中国人?中国人外国人你分不出来?” “就是……不像中国人,我跟三哥视频,也就是碰巧了看见两回,也不是黄头发蓝眼的外国人,没怎么看清楚,哎呀,我也说不准。” 远远的大家看见了小五从通道出来了,推着行李车,冯玉姜眼睛就盯在小儿子身上了,一看见小五那张笑眯眯的脸,冯玉姜就说不出的高兴,不知怎么又有点心酸,想掉眼泪,多大的孩子,一离家就是六年? 当妈的心里,孩子到什么时候那也是没长大的孩子不是? 旁的人看过了小五,眼睛不由得就往他后头瞟。小五后头跟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就是……不像中国人。这下子,总算明白小六为什么那样说了。 你也不能就说她是外国人,黑头发,白皮肤,大大的眼睛,苗条的个子,看上去像是个中国人,可就是哪里有一种不太一样的味道,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不像,像中国哪个少数民族的? 冯玉姜倒是没顾上看人家姑娘,小五出来一看到冯玉姜,就丢下行李车跑过来,一把把冯玉姜抱住了。冯玉姜本来身材就瘦小,小五随他爸,高高大大的,冯玉姜叫他这么一抱,就被抱得离开了地面,吓得冯玉姜赶紧拍着小五,叫放下她。 “你这个小孩!”冯玉姜叫儿子这么一抱,不好意思了。想想小时候,她抱着胖嘟嘟的小五走路,累的两只胳膊疼,这一转眼,她才到儿子胸脯了。 “妈,我想你了呗!”小五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说话动作都慢吞吞的。 “想我了这不回来了?”冯玉姜拍着小五的背说。 小五便一个一个叫家人:“爸,大姐,二姐,二哥,小六,都来接我啊?” “我们不是来接你,我们就是好奇心太大了。”传慧挤着眼睛笑,小六跟念念听了就咕咕笑个不停。小五转脸一看,想起来自己还领着个姑娘呢。 “那个,妈,爸,她是萨维娜。” 萨维娜?听名字就不是中国人喽?起码不是汉族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钟家小五回来了,就是不知道大家能接受小五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第85章 饺子宴 “妈,爸,她是萨维娜。”小五跟家人介绍带来的姑娘。 萨维娜?听着真不像中国人啊。冯玉姜朝那姑娘笑笑,心里还在寻思,说话她能不能听懂呢?那姑娘早已经过来跟冯玉姜打招呼了: “阿姨好,叔叔好。”转向其他人,笑着打招呼:“大家好,我是维娜。” 冯玉姜一听,一口的普通话,虽说带了点软软的腔调,但听着十分舒服顺耳,这是中国人啊,外国人她中国话哪能这么好! 冯玉姜总算放心了,要是整天跟个互相听不懂的洋媳妇比手划脚,想想都好笑不是? 一家人纷纷过来跟萨维娜打招呼问好,张罗着拿了行李上车。小五便叫陈东跟刚子:“大姐夫,二哥,来出苦力。” 出什么苦力?去取托运的行李。除了随身带着的行李箱,小五特别托运的行李好几个大箱子,死沉死沉的,怪不得叫他姐夫跟二哥“出苦力”,刚子忍不住就抱怨: “我说小五,你有那么土鳖吗?咱国内现在什么没有?怎么带这老些子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这样沉?”陈东也说。 小五就笑眯眯的,他带的行李,除了没处理掉的衣物用品,还有给家人的那老些礼物,其余就都是他那些书,还不就死沉死沉的? 三个男的去出苦力,小六跟念念就忍不住开始“盘问”萨维娜了。 “阿姨,听你名字,不像是中国人啊?”念念。 “怎么会?”萨维娜说,“我姓萨啊!中文名字就叫萨维娜。” 姓萨啊,小六跟念念对视了一眼,你看,这姓也稀少,这名也古怪,把咱们给误导的。小六就高兴地问: “姐,那你是中国人喽?”只要还没结婚,她还不能叫三嫂的。 萨维娜就笑笑说:“我父亲是美籍华裔,母亲是葡萄牙人,根底当然是中国人。” 噢,小六跟念念再对视一眼,原来是个香蕉啊!怪不得小六就说她“像中国人”,现在再仔细看看,总是有一些混血儿的特征,皮肤比一般人显得要白,脸的轮廓要明显一些,眼睛更是显得十分大。 还好还好,小六就朝冯玉姜挤眼,不用担心生下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孙子了。 小五他们取了行李来,大家一起动手装好,上车回家。 “妈,你不知道英国的东西有多难吃,我觉着我的肠子都给饿细了。”一路上,小五就拉着冯玉姜的手诉苦,“吃不饱饭啊!” “行啦,六年,难吃你怎么还没饿死!”前边开车的刚子打趣他,“你就说你馋了就行了。” “谁说我馋了?我就是想家了,我想咱爸咱妈了行不?想家里的煎饼、萝卜丸子、豆泡子,想妈做的油盐卷子、红烧鲳鱼、韭菜饺子……妈你不知道,我觉着跟中国比,英国的吃食也就是填填肚子饿不死人。” “行啦行啦,你这是想咱妈了,还是想好吃的了?”刚子笑着继续打趣他。 “我全都想了!二哥,你整天吃着家里的好东西,你当然不觉着。”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五居然给了冯玉姜一个好委屈地表情。 “走家就给你弄,管饱,怎么能把咱小五肠子给饿细了。”冯玉姜拍着小五安抚他。冯玉姜、钟继鹏、小五和萨维娜,四个人一起坐的这辆车,一直都是她娘几个说说笑笑,钟继鹏坐在前边,就笑眯眯的听他们说。 ****************** 接风饺子送行面,这是当地人的习俗。出远门的时候吃面条,图的是“条条顺”的好兆头,远道回来家吃饺子,饺子不是要把口捏合上吗,叫做“合口饺子”,意思是合家团圆,再不分离了。这个跟旁的地方好像正相反啊,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滚蛋饺子接风面”的说法。 小五回来家,头一顿理所当然吃饺子,一家人齐大伙动手,传慧跟小六、念念赶紧去择韭菜,何小满便跟周君梅一个去择芹菜,一个去剁肉,家里倒是有绞肉机,但是绞肉机绞出来的肉,怎么吃着就没有剁出来的有味儿。刚子的儿子小豆豆,又嚷嚷要吃虾肉馅儿的,家里没准备鲜虾啊,冯玉姜便叫保姆赶紧去自家饭店走账拿一些,她饭店里进的鲜虾,都是很放心的。 传秀就去和面,包饺子的面,提前活好醒好,还要讲究个揉劲儿,面要揉倒了,擀出皮子来才能筋道好吃。传秀活好了面,陈东便说传秀手上没有劲,叫她去歇着,自己卷起袖子揉面。要说这陈东,这老些年的煤老板,认真起来,身家恐怕比钟家还要多的,瞧瞧他袖子一卷,揉起面来有模有样的,一把好手。 传秀便搬了个凳子,坐旁边看着陈东揉面。传慧洗菜过来看见了,就取笑她:“大姐,你两个老夫老妻的了,就别那黏糊了行不?你手艺好,去给烙两张鸡蛋皮子呗?” 陈东揉好一团面,把面一拍,从容地反击传慧:“等孙军来了,你再笑话你大姐吧。”传慧听了撇嘴,传秀噗嗤一笑,站起来去烙鸡蛋皮子,再细细地切碎,留着拌在韭菜里做馅子。 一家人都热热闹闹地忙碌着,连刚子跟传慧家十三岁的嘟嘟都被抓了差,刚子去剥葱、刮姜,嘟嘟负责剥蒜。 冯玉姜跟钟继鹏,就闲下来了。小五挨着冯玉姜坐在沙发上,冯玉姜看着小儿子,怎么看怎么舒心。再看看一旁坐的萨维娜,免不了又有点小担忧,这个洋媳妇,也不知好不好相处啊! 小五、萨维娜陪着冯玉姜和钟继鹏,坐着说了一会子话,萨维娜看着大家进进出出的忙碌,便忍不住跑去厨房看看,这一看,包饺子呐,萨维娜来了兴趣,便洗了手,过来要跟大家学着包。 “阿姨,你真要学着包饺子?也是,你就得好好学,小叔最喜欢吃饺子。”念念坐在旁边就说。 “别听她的,姐,我跟你说,包饺子一点也不难,你随便学学就会了。”小六给萨维娜鼓劲,叫她拿个凳子过来,随手捏了个皮子,笑嘻嘻地教萨维娜包饺子。其实说实话,小六自己也是个二把手,从小没干过几回活,包得根本不咋地。 萨维娜头一个饺子包的,又长又瘦,放在面板上站不住,念念忍不住咕咕地笑,何小满就说念念:“念念,你还笑,比你包的强多了。” “她那哪是包饺子,她是在玩面,粒粒皆辛苦你没学过?”周君梅数落念念。 萨维娜一走开,钟继鹏先问小五了:“小五,这个……就是你媳妇了?” “啊,是。”小五倒是十分大方。 “我怎么听说又是美国人,又是葡萄牙人?你弄了个八国联军回来啊!”钟继鹏说着自己也笑。 “她是美国籍,在英国念的书,有一半葡萄牙血统。”小五说,“爸,你不能歧视国际友人啊,再说她爸可是中国人呢,老祖先都是中国人。” “妈妈的,我啥时候说歧视她了。” 冯玉姜推了钟继鹏一把,问小五:“跟你一块上学的?也学医的?” “嗯哪,搞儿科的,这回跟我一块回来,就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了,收到邀请了。”实际情况是,小五收到医院聘请之后,跟人家说,我还要带个儿科博士来,行不?人家一听,这还带买一送一的?好事啊! “这姑娘,中国话说的倒蛮好。”冯玉姜说。 “那当然,我修儿科学位认识的她,那时候她中国话还不行,打小没在咱中国长大,就会讲几句汉语口语。”小五说着就笑嘻嘻地靠在冯玉姜身上,说:“妈,你知道不?她先追的你儿子,我就跟她说,我早晚要回家去,你要是能把中国话学好,我就带你回我家。这不,她跟着我学了两年的汉语。” “啥时候结婚呢打算?”钟继鹏问他,“早点说家里好给你们做准备。” “等等再说吧,才工作呢我们。”小五笑,“爸,你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有了,不用着急的吧?” 赶到下午,钟传强跟孙军、陈晋先后赶回来了,饺子也包好了,韭菜馅的,猪肉芹菜馅的,虾肉馅的,热热腾腾上了桌。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了个饺子宴。可也算不上真到齐了,陈思还在外头留学呢。 冯玉姜想,等陈思再回来,咱一家人就都齐全了吧! ****************** 晚上睡觉,冯玉姜都已经睡下了,钟继鹏却在那儿翻过来翻过去,老一阵子没睡,兴奋。他一兴奋,他就骚扰冯玉姜。 “我说,你睡了?” “嗯。” “睡了还答应着?先别睡,跟我拉拉呱。” 冯玉姜没好气地说:“你不睡觉你又什么事?” 钟继鹏说:“我寻思啊,这人呐,真就是个命。你说咱两个,我是小学文化,你呢,你上了几天灯学,连正经学校都没上过,你再看看咱家小孩,两个大学生,一个博士,一个大专,这还不算女婿、儿媳妇,还真是没少给咱老钟家长脸。” 冯玉姜呲吧他说:“半夜不睡觉你算这个!孩子他又不笨,如同一粒豆子,你给他土给他肥种下去,他自己愿意使劲,他就能长好。再说,咱传秀,咱刚子,数他两个文化低,比他几个大学生混的哪里差?” 冯玉姜心里说,上辈子他几个孩子,还不都是苦命?当爹娘的不长进,眼光短,就难免影响到孩子了。 “也不是这么说,你看我哥家四个孩子,都没给他上学念书,传军还好一点,这些年咱家也拉他不少,也算是从苦日子里脱出来了。可你看剩下的三个,一个个都混成什么样了。我哥啊,自己不长进,本身也是个瞎命。” 钟继鹏这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结论就是:他命好。 冯玉姜没有了睡意,想起钟老大家两口子的做派,便说:“这人哪,根不正,秧不正,结个葫芦歪着腚,你老大家几个孩子,都叫他两口子教的,一点出息头都没有,心眼子就不正,心思都没用在正干上。” “就说这话啊,这眼下老了老了,除了传军有时还过问一下,儿女都没有问事的,话说回来他两口子对得起传军吗?八月十五我回去上坟看到他,哼哼歪歪的,腰都弯到地上了。怎么说也是我一个娘的,我气他,我又真有点可怜他。” 钟继鹏才这么叨咕,没多久,传军打来电话,说他爸病了,恐怕不行了。怎么说也是一母同胞,钟继鹏听了就有点火气。 “怎么就不行了?你爸也才就七十露头的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灾的,该给看给他看看。” 电话那头钟传军说:“看过了,胃癌,医生说发现的太晚了。” 这些年,从钟母去世,钟继鹏跟他老大家几乎就没什么接触,你也不能说他断来往了,四巧结婚,二孬生孩子,钟老大家的都来对冯玉姜家说了,但凡她家有要花钱的事,都会来通知一声:哎,该你家花钱了! 冯玉姜这头呢?孩子多,要花钱的事情也多,传强结婚的时候,顾念着毕竟是亲兄弟,倒是想叫钟老大家喝喜酒的,可巧传秀回来了,钟老大家的一张贱嘴,把陈东给惹了不说,完了她还到处去讲传秀的事,说瞎话,钟继鹏一生气,就没再叫他家。 不叫他家喝喜酒,就不用花钱啊,正合了钟老大家的心意,她还有了理,你看看,他家儿子结婚他没通知我,不是我不想去。 那往后两家基本上就没再来往过。 可农村就这样,兄弟不睦的,喜事不动,无所谓。可丧事不一样的,死人为大,人都死了,你不能再说他怎么怎么不好,就算不和睦,到临了了,一般也会去看望一下,或者送殡时去吊个丧什么的。 钟继鹏一听,他哥胃癌没几天了,便还是决定去看看他。钟继鹏也没叫旁人跟他去,就自己晃荡到钟老大的病房去了,在县医院呢,传军是个长情的孩子,拿钱把他爸给送到医院来了。 钟老大歪在病床上,像抽了筋似的萎顿着,传军跟着忙前忙后,钟老大家的缩在病床边,居然正在“安慰”钟老大。 “就是这个病,你有什么法子呢?花钱没有用的事。幸好是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你也算安心了,这要是儿女都没成人,你叫我可难办了。” 钟继鹏一听,妈妈的,他哥到底倒了哪八辈子的霉,怎么摊上她这个货!钟继鹏就气得问传军: “你们就不能瞒着你爸?人就是那一股子劲,你跟他明说了癌症,他那股劲就一下子泄了,不死也叫你们吓死了。” 钟传军一脸为难,说:“本来医生背着他说的,可我妈一脚出了医生的门,就跟我爸全都说了。” 钟继鹏一听,得,这还不明摆着吗,钟老大家的,那就根本没拿男人当回事,儿女都养大了,要死你放心死去吧! 妈妈的!钟继鹏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再问传军:“二孬三壮呢?四巧呢?都躲哪个鳖窝去了?” 传军说:“二孬自己都混得吃不上饭,不往人上走,三壮倒是来过,只说自己是招赘出去的,管不着。四巧……来过了,回去干活去了。” 钟继鹏那个气呀,这都入冬了,她回去干什么活?正所谓父不慈,子不孝,你看这一家人弄的。 从查出来胃癌,前后只过了十九天,钟老大就死了,还是传军出钱,匆匆把他爸送下了地。钟老大家的一个老太太,跟传军媳妇也没处好,自己住着个旧房子,也不知再能蹦跶几天。 “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看她死了男人也不哭不喊的,这回成了圣人了,保准苍蝇不叮蚊子不上的。”钟继鹏骂钟老大家的,意思就是,她往后肯定没人理了。 然而钟继鹏自己心里却添了心思,什么心思?他在医院里倒是听医生说了,胃癌这东西,它有家族遗传性啊!   ☆、第86章 小手术 钟老大胃癌死了,却让钟继鹏添了心思,他在医院里倒是听医生说了,胃癌这东西,它有家族遗传性啊! 要问钟继鹏如今最怕什么,那还不明摆着,怕死呗!日子这样好过,他当然想好好的过下去,再过上个三五十年也不嫌多,千万不能给他也弄出个什么癌字头的病。于是,钟继鹏一回来家,就积极地操忙着要去好好体检一番。 “咱也都六十多岁了,这个可不能马虎。”钟继鹏跟冯玉姜说,“咱两个,都去好好查一查,查查放心。” “上一年不才被山子叫去体检过吗,啥事也没有,好好的。” “上一年是上一年。不好好检查一下,我心里膈应的慌。” 虽说家里日子好了,但冯玉姜跟钟继鹏,基本上还是农村人那一套习惯,没病没灾,去医院干什么?如今钟继鹏不安心,拉着冯玉姜要去好好检查一下,冯玉姜想想,年纪反正大了,也就同意了。儿女都各自忙,他两个也没值当跟谁说,就自己去了。 这一查不要紧,钟继鹏除了说血脂有点高,叫他饮食上注意些,然而冯玉姜就没那么轻快了,医生拿着报告单翻来翻去,叫冯玉姜: “有一个检查没做好,再去补充查一下吧!” 医生便写了张龙飞凤舞的单子,叫了个护士,带着冯玉姜去检查了。钟继鹏跟着出门走了几步,又自觉折了回来。 “她怎么回事?” 医生一边看着报告单,一边问:“她年轻时得过肺病吗?肺结核啥的?” “没啊,根本没有。”钟继鹏断言。 “左肺有块钙化灶,应该是以前有过肺结核,或者长期慢性肺炎之类的。”医生敲着报告单说,“你们这一代人,过去年代身体往往受了亏,有点小症状也不注意,年轻时候抵抗力好,硬抗过去了。打个比方,这个钙化灶,就好像你身上长个疮,你没感觉,你也没治,它自己慢慢好了,结果留了个疤在那儿。” 钟继鹏一听,肺上长了疤,年轻时受的亏?就跟着问:“这个怎么弄?用住院不?” “这个问题不大,注意保护肺,没有旁的症状倒也不用治疗。”医生说着,忽然口气一转,说:“不过B超结果,她肠子上长个小瘤子,恐怕有点麻烦。” 钟继鹏愣了愣,忽然就指着医生的额脑门,骂道:“妈妈的,你说话大喘气啊,长瘤子了你不早说?你哪那老些废话?” 医生叫钟继鹏这么一骂,脸色僵了一下,看着钟继鹏那张阎王脸,倒也没敢吱声。 真是分不清重点!钟继鹏站起来烦躁地转了一圈,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问医生:“是不是癌?” “就是有个肿瘤,也可能是良性的,就算是恶性的,发现的早,还很小,也还能治。” “她也没说哪儿不舒坦啊!”钟继鹏说。 “早期可能感觉不到症状,再说,这不还没确定嘛!”医生小心地看着钟继鹏说:“要等着做病理。” “那你还不赶紧的?” 医生便说:“刚才不是叫她去了吗?三天后才能拿到病理报告。” 从医院回来,钟继鹏就更添了重重的心事。妈妈的,怎么出了这个事? 跟小六说?跟传秀说?她两个倒是离得近呢!不行,她两个没出息的,肯定憋不住要哭,她一哭,她妈就知道了。跟传强说?他是老大,应该跟他说,可钟继鹏反过来又想,跟他说,检查结果没出来有个屁用?传强再一着急,给说漏了怎么办? 找小五?也不行,他捣鼓的是心外科,给心脏动刀子的,还不是跟着干着急?钟继鹏忽然就有点生气,你说小五,你学的什么心外科,你就不能学个胃肠科? 少来夫妻老来伴,钟继鹏现如今觉着,儿孙满堂,家业兴旺,正是要享福的好日子,你说这老来伴要是去了一个,那不是太……妈妈的! 钟继鹏一个人默在心里,就开始暴躁起来,连他最疼的小孙子,就是刚子家的豆豆,都叫他莫名其妙呵斥了一顿。 冯玉姜旁边看着钟继鹏发烦,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冯玉姜临睡前忽然就问钟继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地呀,医生说你肺不好,要注意。说是年轻时有过肺病,自己抗过去好了的,你不知道。”钟继鹏便这样说,“儿女都大了,刚子管事怪能行的,你把庄园啥的都交给他吧,老了谁还那样卖命。” 超市、饭店、水晶生意,早交给了刚子,冯玉姜自己如今就管着晶玉庄园。 “真没事?那还不睡觉。”冯玉姜说着往下躺进被窝,心里说,我如今六十四了,上辈子我六十八死的,好几样病呢,你寻思我猜不到? ****************** 钟继鹏到底也硬气,自己硬憋了三天,也没跟谁吭声,自己悄悄跑到医院拿报告去了。病理室管事的是个中年妇女,听到他要拿冯玉姜的检验报告,慢吞吞地进了旁边一间屋子,慢吞吞地去档案柜上翻找,再找了个本子出来填记录,气得钟继鹏差点又要骂娘。好容易那妇女把报告递给他了。 钟继鹏接过来,自己没看,就问那个妇女:“是癌不?” “良性的。”那妇女说,“去给医生看看。” 钟继鹏就觉着浑身绷着的劲一下子就散掉了,从脊背散到了胳膊腿,他干脆走到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子,才懒洋洋站起来,去挂号找医生。 “良性的,恭喜了。”医生盯着报告说,“不过建议还是尽快手术切除吧,这种瘤子,时间长了会恶变。” 钟继鹏拿着那张报告,一路晃悠着走了家,一进门看见小六,就吩咐小六:“给我打电话,把他们全都叫回来。” 小六就问“叫谁回来?” “你哥你姐他们,都给我叫回来。” 小六挠挠头,这突然一下子,怎么叫?三哥还在上海,二姐跟姐夫还在省城,大哥好像还在开会,总得要一个一个来到啊!小六忍不住就问: “爸,叫他们回来干嘛?今天回不来啊!” “回不来?回不来就叫他别回来了。”钟继鹏牛气哄哄地说,“你妈差点就死了,你叫哪个回不来,往后都别再回来了。” 好家伙,就这句话,差点没把小六吓坏了。好在才上午时分,赶紧打电话吧! 钟继鹏吩咐完小六,便进屋去找冯玉姜,把报告往她面前一伸,说:“看看,看看,你自己看,就说你没事的吧?” 冯玉姜接过来看了看,便随手放在一旁,说:“有事我也不怕它,顺其自然。” “你不怕我怕。”钟继鹏没好气地对冯玉姜说,“说真的,你要是弄上那个啥病,真甩手一走,剩我一个人,拉呱捂脚的都没有,儿女再好,钱再多,能顶个什么用!年轻的时候整天过苦日子,到老享福了,怎么也不能叫人说咱没有享福的命。” 等到钟家的孩子都聚齐,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钟继鹏扶着酒瓶子,另一只手把那报告往桌子上一拍,说: “你一个一个的,忙吧忙吧,你妈差点就活不成了。” 传强吓得赶紧拿过报告,看了看,递给小五,小五也看了看,说:“爸,妈,这个不碍事,不用紧张,就是个简单的手术。” 其他人一听见手术两个字,难免还有点小紧张,等到把事情都弄清楚了,便赶紧操忙着叫冯玉姜住院手术。在县医院的话,一个一个都说条件有限,不放心,小五便建议去上海他那个医院,可冯玉姜又不愿跑那么远,按医生说,也不是啥疑难手术不是?最后商议了下,决定还是在当地的市医院,但主刀的医生,小五出面从外头大医院请来,他们几个兄弟姊妹总算同意了。 儿女们七嘴八舌商量手术的事,钟继鹏继续喝他的酒,等到他倒第三杯的时候,冯玉姜伸手夺过酒杯,说: “还喝,喝死你算了,自己血脂高不注意,人家医生没跟你说要戒酒?” 钟继鹏咧着嘴笑,说:“医生那玩意,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他的,那些子坑人的玩意,差点没把我坑死。” 一桌子人听见了,便瞅瞅小五笑,小五摸摸鼻子,自己也笑。 从小五生下来,冯玉姜这算是头一回住院,总觉着自己身体很好,感觉哪儿都好好的,却摊上了一场手术。 这样一个大家庭,即便父母年纪大了,文化比儿女低了,也总是一个家庭的核心,维系着整个大家庭呢,如今妈生病了,住院手术了,平时一个个忙得不见人影的,便全围着不肯走,冯玉姜总算体会到了儿女多的福利来。 手术十分顺利,等冯玉姜被推出了手术室,等在外头的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家孙外孙,便都纷纷围上去,一边小心地看着冯玉姜,一边跟着手术车往前走。冯玉姜是全麻,手术刚过,还没醒呢!钟继鹏落在了后头,倒背着双手,不急不慢地跟着前头一团人,心里又乐呵起来了。 想他钟老四,是个男人啊,到底没叫这个事吓怂了不是?   ☆、第87章 六十六 苏北鲁南一带,有着过双寿习俗,六十六,八十八,九十九。里头少了个七十七,当地大多数地方不过七十七岁,而是过七十三。 而这些习俗,跟吃是密不可分的,七十三,吃条鲤鱼窜三窜,寓意老人还能再过三十年;九十九,吃只狗,儿女给老人买狗肉吃,寓意福寿长长久。 冯玉姜手术后在多方监督下,很是认真地修养了几个月,眼看着过了年,她该过六十六了。说是六十六,都是要提前一年过,老话说双寿是道坎,过去年代留下的这个风俗,过去的人,营养不好受罪辛苦,寿命低,六十六岁已经是需要小心的年纪了,提前过个寿,好叫老人顺顺利利过了坎,健康长寿。 因为冯玉姜这回虚惊一场的病,经历了这场手术,钟家一合计,咱妈这个六十六,必须得好生地过。 六十六,吃闺女一块肉,这六十六,出钱出力就是闺女的,儿子们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来凑热闹,也说混吃混喝。冯玉姜家的闺女,小六还没出门子成家,照规矩不算,剩下都是传秀、传慧的事了。 姊妹两个,按风俗每人割了六斤六两肉,带了白面,带了那老些好酒好菜,一大早就来了。六斤六两肉,说起来不容易割的正好,乡间也说了,能多不能少的,姊妹两个便多多的割了肉,说呢就说是六斤六两。 一大家人便都来动手,弄饭的弄饭,炒菜的炒菜,收拾了一大桌子的菜,然而这一桌子菜,谁都可以吃,却都不叫冯玉姜吃。她的饭菜,今天有规定的。 “可别包大了,大了她一顿吃不了,那可就不吉利了。” “爸,你就擎好吧,保证小小的。”传秀一边擀皮子,一边跟传慧说:“他二姨,你那个肉,千万切小小块,可别给大了。” “大姐你放心吧,我保证给她切的,跟那菜叶一样薄。”传慧那个下厨的手艺,也还是过得去的,便把那肉小心的侧刀片成薄薄的片,再切成小片。 过六十六的规矩便是这样了,闺女买肉买菜,给爸妈包六十六个饺子,炒六十六片肉。并且这些子东西,要寿星一顿全都吃光,吃光了,就说吃不足过不够,能够健康长寿。 反过来,要是遇上个拙货,饺子包的大了,六十六个啊,再加上肉,寿星一顿吃不掉,据说是十分不吉利的,乡间老头老太们能给你讲一串子佐证,那谁谁,六十六饺子没吃下去,没到一年就死了,一顿撑死了的!还有那谁谁,六十六的饺子包太多了没吃光,才过多长时间,叫闺女给撑死了吧…… 所以,这六十六的饺子,都要努力包的小小的,那就是越小越好,谁敢冒着把爸妈“撑死”的风险?不过小归小,你还得包的有模有样,有肉有菜的。这就要考验闺女的手艺了。 那有人要问了,那没有闺女的人家,他咋办?所以当地认干闺女的就多啊,过寿、丧葬,好多习俗是离不开闺女的。真要连个干闺女都没有,侄女、孙女、再不就儿媳妇,也得有人给包,要知道,六十六在当地,算是一件大事情。 旁的人上桌开饭,冯玉姜那一份饭菜也端上来了,两个小巧精致的小花碗,上头喜兴的红寿字,碗里都是多半碗,一个碗里是饺子,比人家那火锅饺子还要小,只有花生米那么大。另一个碗里是炒肉片,手指头大的片儿,薄薄的,配着葱花和蒜片儿,也才半碗。 “六十六个饺子,六十六块肉,妈,请开吃!” 冯玉姜看着两个碗,笑着说:“就这么多?你们这是不打算给我吃饱啊!” 一桌子一人就嘻嘻哈哈地哄笑。传慧说:“妈,就是叫你吃不饱。” “妈,吃不足,过不够,你少说再过上五十年的。”传秀也说。 “再过五十年,我算算,哎呦,一百一二十岁了,那不成老妖怪了?” 冯玉姜这一说,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 冯玉姜端起碗来,轻巧地把饺子和肉全吃了,满桌人便拍着手笑,又叫她再吃点旁的菜。不能真叫寿星饿着吧? “奶奶六十六,再等两年咱爷又该过七十三了,吃鲤鱼,窜三窜。”念念在那儿剥着大虾,笑嘻嘻地说:“我要去弄两条肉狗来养着,留着爷跟奶九十九的大寿,杀给咱爷咱奶吃。” “有出息。”刚子打趣念念,“念念,你跟你那个当局长的爸学好了,会拍好话,你还是到时候买狗肉吧,等你养狗,你爷你奶还不知怎么养你的呢!” 钟继鹏听了不免乐得大笑,大家也跟着好笑。 “妈,你这回有病,也怪叫人担心的,我看,你把劳心劳力那些生意,都交给刚子管吧,可不能再这样操心了。”传强这话,算是代表其他人说的了。 “旁的事我这几年本来就没管了,就是咱那个庄园,我还是留着吧,我喜欢它,往后我跟你爸,大约就常住在庄园里了。咱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习惯了,还是看着那庄稼果木,看着那小鸡小鸭,心里头舒坦,饭都能多吃一碗。” 大家这么一听,也行啊!庄园环境好,也有得力的经理在管着,冯玉姜反正也累不着。 “趁着你们大家今天都在,我跟你爸就说点家事。如今咱家,到底有多少家产,值多少钱,我还真没去细算过。”冯玉姜说,“咱家六个孩子,不分大小,不分儿子闺女,你几个将来就平分,都有份才对。” 按当地风俗,闺女一般是不跟着分家产的,嫁妆之外,娘家不管有多少钱,都跟闺女没关系。即便是儿子,有些人家弄点家产,一碗水端不平,偏心哪个儿子,或者偏心给了孙子多的那家,为这个,动不动亲兄热弟闹起来,叫外人看笑话。冯玉姜跟钟继鹏私下说,咱家的孩子,不能那样的。不过她觉着还是把话说开在早头里的好。 传强是大儿子,听了便说:“妈,你这话说的也太早了,有你二老管着呢,咱说这个干什么!” 钟继鹏接过来说:“就是先这么说说,那些子饭店商铺,你妈大半辈子弄起来也不容易,不能真给分了,照样要管得好好的,你兄弟姐妹六个,有利润六家子分就行。” 刚子现如今管着钟家的产业,他就说:“这也是我的想法,虽说是咱自己一家人,也还要讲究一下,我正打算做个整体的评估,咱们按股来。” 陈东便在桌子底下悄悄抓住了传秀的手,说:“爸,妈,说句实话,我跟传秀实在也有点产业,用不着,留着给弟弟妹妹吧。我要是缺了,你给我多少我都接着,我又不缺,我们两个再从你这里拿钱,要叫人笑话了。” 陈东这话说的实在,他的家底子,估摸着只能比钟家多,当然就不会再从钟家拿一份钱了。 “还有我。”小六笑嘻嘻地举着手,跟学生上课回答问题似的,“妈,你知道我,我跟大姐不能比,不过也算可以了。” 冯玉姜当然知道,小六的生父,虽说算不上多大的富豪,家底子还是有的,不给闺女,他能给谁?房产、公司早转到小六名下了。 “那不行,你是老小,再说你还没结婚,谁不给,也不能少了你的。”冯玉姜说,“我也没叫你们现在就分不是?各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就只这么随口一说。” “合着就我们几个穷啊!”传慧笑着说,“不能歧视啊,咱妈咱爸贴补咱们都不少了。” “妈,有你们二老撑着,我们哪家也没困难过,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就不要早早的多操心了。”传强这么说。 看着儿女这样,钟继鹏高兴,冯玉姜也舒心,这些孩子,从苦日子里过过来的,只要心眼子立得正,当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你们都不要钱是吧?我要啊。”小五一本正经地说,随即就憋不住咧嘴笑了,他看看身边的萨维娜,说:“爸妈,我们打算结婚了,给家里添添热闹。” 要结婚了?冯玉姜跟钟继鹏就都说好,小儿子结了婚,用庄户人家的话说,又完成了一样任务。 小五说完,随即就换了一副表情,笑嘻嘻地对其他人说:“大哥大姐,二哥二姐,我要结婚了,红包给准备的大大的,小了的不行。——小六,你说当老小真好啊,我结婚,他们全都得贡献红包,等你要嫁出去,我也得给你包一个大大的。不过看你这样,又丑又凶,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啊!” 小六撅着嘴,便气得拿筷子去打小五。 “谁说的,追小姑的人有一个排。”念念跟着凑热闹,打抱不平呢,转头又跟小六说:“小姑,别太挑了,把那个排长挑出来就行了。” 小六跟念念年龄挨得近,平时十分要好,说是姑侄,开玩笑却是正常的。小六就作势要去拧念念,念念笑着赶紧躲到冯玉姜后头去了。小六撇撇嘴,她才多大?她又不急,蹲在爸妈跟前的日子多好! 钟小五的婚礼,是中西合璧的,他两个年轻人说中式婚礼有意思,但又忍不住想穿婚纱,女人嘛,怎么能不喜欢婚纱呢?便订了婚纱,也做了中国传统的新娘装,结婚仪式按当地风俗来,到乡下钟家老宅举行。却在萨维娜父母亲朋的希望下,回城要再搞个西式的婚礼。 这么一来,整个婚礼就太热闹了。 春暖花开天气好,还是中国人落叶归根的意识,顶小的儿子了,按钟继鹏的想法,小五的婚礼回到钟家乡下的老宅举行。老宅经历了这许多年的时光,却叫传军给维护的很好,看不出破败,却独有一种古朴,钟家便又好好收拾了一番,很是齐整。 没有红棉袄红棉裤,那一套如今即便是在乡下也不兴了,新郎子是工整的中山装,新媳妇则是传统的凤仙装大红礼服,裙子拖得长长的,在老宅门口下了车,传慧的儿子嘟嘟,跟刚子的儿子豆豆,便使足了劲地撒麸子,鞭炮礼花把整个小村子都炸得热热闹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青青梧桐和飞天来炸雷,喜欢就好。 只要开坑,坚持日更,橙子说话最算话!我要弃坑我是小狗,嘻嘻......   ☆、第88章 完结篇 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阳光下那一片好大的庄园,安闲而恬美。田园之间,错落的分布着一处处青砖青瓦的古朴小楼,周围是成片的菜畦,花木。银杏落了叶,柿子也落了叶,偶尔剩下几片焦黄的叶子在树上招摇,一个个橘红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稻田,庄稼地,拉秧的丝瓜和扁豆架,映衬在清爽的蓝天下。 “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花?” 几个小孩子围着一片田地的黄花,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有的就跑进花田里摘花,后头的几个大人也跟着讨论起来。 “是野菊?” “野菊花朵哪有这么大?叶子也不像。” “非洲菊?” “肯定不是,非洲菊哪能都是这样黄颜色的?估计就是一种菊花吧?” “这是茼蒿花。”有人笑着插了一句。看花的那几个人转过身来,便看见是一个估摸五六十岁的妇女,后头还跟着个魁梧壮实的男人,头发已经斑白了,看样子是一对老夫妻。 游客看那女的,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宽松大毛衣,配着烟灰色的丝巾,黑色裤子,脚上一双跟脚的布鞋,沾着些烂泥,手里还挽着个藤编的篮子。 “茼蒿花?我们都吃过茼蒿,还真不知道茼蒿会开花,这茼蒿花还挺好看的。”一个游客说。 “茼蒿也是菜,各种菜的花,不是都应该开在春天吗?”一个小孩问。 “春天也开。茼蒿春天秋天都能种,春天种了,秋天便能开花;眼下这时节种了,到明年春天才能开花。”那妇女笑笑,问几个小孩:“想吃糖球吗?”说着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红艳艳的糖球,送给几个小孩子。 “糖球?噢,就是山楂啊!”几个小孩子嬉笑着接过糖球,说:“谢谢奶奶。我们正要到那边的柿子林摘柿子。奶奶你也去摘柿子吗?” “要去啊。那边的柿子,你拣圆的摘,圆柿子摘下来就能吃,扁的那种不要摘,是涩的,涩得你拉不开舌头,要揽过了,去了涩才能吃。往柿子林后边走,还有一大片冬枣,红红的,甜着呢!”那妇女笑着说。 一个游客就问:“这庄园挺好玩,刚才我们还去河滩捡鸭蛋了。您也是来游玩的?”看她装扮,不像是远来的游客,但看那气质,又不像普通的农妇。 “我呀,我就是这地方的人。” “走吧走吧,我昨晚下的那虾笼子还没起呢。”后头那老头催着说。 那妇女就笑笑,两人一起走了。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远远地跟着那两夫妻,经过的时候,一个游客就问了一句: “刚才那谁呀?” “那个呀,那是我们冯总。”服务员抿着嘴笑,“这个庄园,就是她一手办起来的。” “噢,我听说过,这庄园就是个普通农村妇女办起来的。”游客说。 冯玉姜跟着钟继鹏,到河边起了虾笼子,眼下深秋水寒了,不好跟夏天那样下河去拎,钟继鹏便在下虾笼子的时候,栓了跟细绳子,系在石头上压着。他找着石头,解开绳子一拽,把那虾笼子拽了出来。 钟继鹏看看虾笼子,说:“怎就这一点儿?都是些子小猫鱼,就几个虾。这河里的鱼都快给人逮绝种了。” “你那个笼子下的地方不好,逮不到虾,别赖鱼虾绝种了。”冯玉姜说他。 “喂猫都不够,不赖要了。”钟继鹏气恼地把虾笼子里的两捧小鱼虾又扔回河里,说:“咱去抓个秋鸡子,晚上炒了吃,咱自己炒,那些个厨子搁调料太多,都不好吃了,好好的小鸡叫他们糟蹋了。” 秋末头,当年的那个小公鸡,也就大半斤,大的也就七八两沉,铁锅里多多的花生油,小火干炒,炒到骨头都在锅里啪啪地炸,鸡肉是喷香滑嫩,连骨头都能嚼吃了,小公鸡骨头嫩嫩的,一嚼就碎,他两个这年纪,好吃还补钙呢! 钟继鹏便招手叫跟着的那个服务员:“过来过来,丫头,你帮我把这个虾笼子拿回去。我抓秋鸡子去。” 钟继鹏兴冲冲去北边林子里抓鸡,冯玉姜便顺着地头上那一脚宽的小路,走过一片菜地,随手拔了个萝卜,寻思着等会子一块炒鸡吃。萝卜放到篮子里,萝卜樱子便随手丢回地里,烂在地里能做肥料的。 这要是搁在过去,萝卜樱子一根也不撂,腌咸菜,炒豆渣,都是当菜吃了。冯玉姜看着扔掉的萝卜樱子,心里又觉着可惜,便寻思着,明天叫人弄几只兔子来养养。 她又想起来,明天是星期六,恐怕家里哪个儿女会来,索性又多拔了几个萝卜,再绕到冬枣林子里头,多多的摘了一满篮子的冬枣,这冬枣,豆豆最欢吃了。自家的冬枣,不会有那些子残留农药啥的,最放心了。 冯玉姜拎着满满一篮子的东西,走了一段路就有些吃力了,便干脆找了块干净的草坡坐了下来。钟继鹏拎着一只芦花小公鸡回来时,便看到冯玉姜坐在那儿晒太阳。 “走吧?”钟继鹏远远地喊了一句。 “歇一会子。” “几个萝卜,一把枣,你难不成就拿不动了?”钟继鹏说着走过来,拎起篮子,“走啊?回去再歇。” 冯玉姜说:“坐一会子的。” 钟继鹏索性搁下篮子,把那小公鸡拴在小树棍上,也在一旁坐了下来。有人打电话来,好像问了什么事,冯玉姜交代了几句。 “这事情你都找赵经理,不用来问我了。”冯玉姜说,“秋收的账目,游客采摘带走的账目,专人记清楚就行。”这庄园里的水果,游客在庄园里,是尽着吃的,不要钱,游客来到吃住花钱,这点自产的水果根本就不必算了。 冯玉姜挂了电话,跟钟继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子家常,她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天已经下晚了,再过一会子,太阳就该西落了。 冯玉姜想起上辈子,也就是这个时节,她正吊着一口气躺在病床上呢,想着想着,她就恨恨地瞥了钟继鹏一眼。 “我这阵子做梦呢,我梦见我死了,梦见你害死我。” “胡扯八道,乱钻晕,吃饱了撑的你。”钟继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说,“这阵子记性不好,光忘事儿,昨天弄个捉家雀子的网,也不知叫我扔哪去了,我刚才找半天没找着。我还梦见我老年痴呆症,你把我扔沟里了呢!” 柿子熟了,柿子林里一群群来偷嘴的家雀子,钟继鹏这两天叫人弄了网来,说要逮家雀子烧了吃。这下可好,连网都弄没了。 冯玉姜听了就笑着说:“找不着活该,家雀子也是个生灵,你逮它做什么。” 远远的,冯玉姜看见小六往这边跑过来,那么大的姑娘了,蹦蹦跳跳的。后头更远的还跟着一个,冯玉姜老远地瞧着,是陈晋。 “妈,我围着园子找了你一圈。”小六跑到跟前,伸手就从篮子里摸了个冬枣,擦都没擦,就送进嘴里吃了。 头两天才下过雨,倒也很干净,冯玉姜便没去管她,由着她吃。陈晋走到跟前,瞥了小六一眼,一张表情淡漠的脸上有着不赞成。 “洗都没洗你就吃?” “多管闲事,妈刚从树上摘的,干净着呢。” 冯玉姜笑笑,问:“你两个怎么一块来了?” “我要出差几天,就想先来家看看。”小六嘴里吃着枣,含混不清地说着,“陈晋是被我抓差的,叫他送我回来。” 要说小六,驾照都拿了几年了,愣是没敢开过车。据说她也想开过的,结果陈晋在她开车前跟她说,恭喜马路杀手开业了,小六吓得自己从车上跑下来,真不敢开了。 小孩子没个定性,容易分神,冯玉姜还真不愿情小六开车。 “我忙得要死知道不?我才不是被你抓了差,是有的人分不开身,送不了你,专门拜托我的。”陈晋说着冲冯玉姜眨眨眼,“姥姥,咱家这两年都没喜事了吧?” 冯玉姜一听,这意思,小六谈恋爱了?陈晋认识? “妈,你听他瞎说。”小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便从冯玉姜手里拎了篮子,说:“妈,我想吃地瓜粥了。” “吃地瓜粥?地瓜还没开始收呢!”冯玉姜说,“你自己去找你传军哥,叫他先给你扒几个。地瓜田东边那片,都是黄皮的,扒东边的。”地瓜是所有庄稼中收的最晚的,都是等到老秋后。黄皮的地瓜做粥才好吃,又甜又软。 “几个地瓜,我自己也会扒。”小六拎着篮子,就往地瓜田那边去了。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喊道:“妈,大姐跟姐夫明天要来。还有二嫂也来。念念补课,来不了了,叫你多给带几个柿子回去。” 小六走远了,冯玉姜便问陈晋:“小六交男朋友了?她也二十四了,早该安排这个事了。” 陈晋接过钟继鹏拎着的小公鸡,一手拎着,一手扶着冯玉姜往前走,一边说:“姥姥,你说我亏不亏,小姨比我小五岁,要是再弄个比我还小一岁的来当姨夫,还是我哥们,你说我也太可怜了吧?” 这个啊……冯玉姜拍拍陈晋,憋不住笑起来。如今年代,这样侄子比叔大,外甥比姨大的事儿是少了,搁过去,婆婆跟儿媳妇一块坐月子,闺女跟妈前后生孩子,那很正常的,也就出现了陈晋这么个委屈情况了。 “你呀,叫屈也没有用……”冯玉姜一边走,一边给陈晋讲起了过去那些,侄子比叔叔大多少岁,吃嫂子奶长大的故事。孩子多,年龄差距大,难免的嘛! “估计他两个,用不了几天就该跟你开口要订婚了。人很不错的,对小姨也一心好,姥姥,姥爷,你两个只管放心。”陈晋跟冯玉姜和钟继鹏说着话,一起走在夕阳的田园中,该回去了。 “那就好。等你小姨出了门子,有个舒心的日子,我跟你姥爷,就算全都完成任务了。”冯玉姜笑着说。 儿女,可不就是父母甜蜜的任务吗,老小闺女嫁出去,她两个老的也能安心养老过晚年了。 陈晋看着远处小六的身影,想起了这个小长辈跟自己在一块的一幕幕,小学时硬是赖走了自己喜欢的文具,中学时自己给她补习功课骂她笨,想起她拉着自己的袖子哭着说“我是捡来的”…… 这个女孩,如果不是自己的小姨,也许……陈晋心里想着,脸上便淡淡地笑了,如果的事情,想它做什么,小六是他妈最小的妹妹,是他小姨,而他,始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陈晋。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torylover、 泡泡飞舞的地雷,那啥,完结了哈,明天会上番外。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