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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忍不住撇开头,姑娘病势如此,她怎么对姑娘开口说紫鹃已经死了的噩耗?谁能想到,当年堂堂江南道盐课御史林老爷的千金,托孤给荣国府,结果竟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跟前也只剩自己了。   黛玉颓然松手,想起紫鹃临走前要替自己向王夫人讨回公道,当时她便觉得有不祥之兆,此时见雪雁的情形,道:“紫鹃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没了?”   雪雁回过头,捂着嘴泣不成声。   黛玉心头大震,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落在衣襟上,点点殷红如朱砂。   雪雁惊道:“我花些钱去找后门的婆子,好歹给姑娘请个大夫来。”   黛玉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摇头道:“雪雁,别去!”   见黛玉几乎跌下床,雪雁连忙返身扶住,清泪从脸上流了下来,哽咽道:“姑娘!他们好没良心,拿了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业,却这样对待姑娘。从前姐姐妹妹何等亲密,如今姑娘病成这样儿,除了四姑娘来探望过姑娘两次外,其他竟没一个人过来。”   黛玉惨然一笑,目光涣散,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强撑着道:“傻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外祖母没了,谁还记挂着咱们?谁让咱们无依无靠呢。”   雪雁顿时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黛玉压抑不住嗓子里的血,忙用手帕掩住,微笑道:“哭什么?死了倒干净。”   雪雁想起贾母去世后,荣国府一干人等的嘴脸,只觉得心如刀割,含泪道:“姑娘,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好好养,姑娘定能痊愈。”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可怜紫鹃跟了我,没享过福反送了命,只剩下你我主仆二人,活着有什么好?难不成还要被他们送给权贵不成?况且连吃的药都不成样子,时不时地说药材短缺,哪里能痊愈?我如今觉得心里酸酸的,眼里却没有泪,想是大限已到。我去了,你把我一把火烧了,我清清白白地来到人世间,也叫我干干净净地离开。我只想带着紫鹃回到家乡,咱们离开多年的江南,不知是否如同记忆里的一样,青梅如画,碧柳如丝。”   林如海听得睚眦欲裂,眼见女儿即将丧命,他焦急万分,却怎么都无法飘进去,脸上唯有清泪千行,“玉儿,玉儿……”   黛玉若断若续地道:“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那年的饯花节,我做了这首葬花词,不曾想今日竟一语成谶。今天,又是饯花节了,还是宝玉的生日呢,可惜姐妹们风流云散,竟是再不能一处祭奠花神了。”   听到女儿绝望的言语,林如海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哀嚎出声,恨不能伏尸百万。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几不可闻,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雪雁顿时伏床大哭。   风乍起,动竹梢,终是吹散了室内一抹香魂,茜纱窗外,正在念诗且音韵与黛玉如出一辙的鹦鹉一声凄厉的哀鸣,突然撞笼而死,翠绿色的竹叶在这时纷纷坠落,随风起舞,刹那间,整个潇湘馆仿佛笼罩着一层碧纱,哀戚挥之不去。   林如海一缕幽魂立在窗外,满脸悔恨,眼里的泪竟化作了血,沿着面颊流将下来,呜咽道:“玉儿,都是为父无能,都是为父无能,是为父信错了人,托错了人,没有给你安排好一切。是为父无能,是为父对不起你,是为父对不起你!”   可惜,黛玉不知道他的悔恨,也没有机会知道。   林如海看着王夫人带人过来搬空了潇湘馆,搬走了他留给黛玉所有的书籍孤本名画古玩等珍稀之物,脸上的笑容如同佛前的菩萨一般,仍是那么敦厚仁慈,只是轻轻抱怨了一句宝玉成婚在即,偏偏死了人,真是晦气,随即打发几个婆子过来将黛玉草草入殓。   最后,唯有雪雁孤零零的一人,带着黛玉和紫鹃的灵柩返回江南。   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北风吹雁雪纷纷,之所以拖到年底启程,乃因荣国府只将黛玉的灵柩寄存于铁槛寺中,雪雁一个小小的丫鬟哭爷爷告奶奶,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反被王夫人呵斥了一番,命人强送她去铁槛寺给黛玉守灵,甚至连雪雁攒下来的好衣服好首饰都扣了下来给好丫头穿,只将贴身小衣撂出去,唯有贾琏一点良心未泯,记起当年料理林如海后事时得的好处,倒有些怜悯,遂打发了几个婆子小厮陪着雪雁回南。   痛失爱女的林如海却依旧被困在长安城里走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死后为什么没有踏上黄泉路,而是飘荡在人间,跟着黛玉一起进了京城,从此再也离不开。   他原本暗暗感到欢喜,自己能看着黛玉长大,看着她平安嫁人,可是最终结果他看到的却是荣国府对黛玉的种种欺凌,看着她忍受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看着她被人同戏子相提并论,看着她被人指桑骂槐,她才十六岁,鲜花儿一样,竟就这样枯萎了。   他应该相信贾敏,不应该自作主张。贾敏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宝玉顽劣不堪,极恶读书,只在内闱厮混,又说因同大嫂李氏和睦,故与二嫂王氏颇有嫌隙,只是他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原道贾母定能护黛玉周全,在贾母写信来接黛玉时,一意孤行地将她送进京城,一是为了黛玉有人教养,有姐妹作伴,二是江南水深,官场倾轧,他恐自己给黛玉带来灭顶之灾。   林如海恨得咬牙切齿,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自以为是,如果他思虑得周全些,如果他想到人心难测,如果他给黛玉安排得更妥当些,他唯一的女儿绝不会沦落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明明他是官场上的老手,历经官场沉浮,为什么他就没有多想一些呢?为什么觉得贾母一定会对黛玉好?为什么相信贾母会履行信中所言的婚约?   女儿如今已经没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   “玉儿,都是为父的错,当时你明明不愿进京,是为父非要送你进京,让你吃了苦,受了罪。不过你放心,为父会看着欺负你的人一个个得到应得的报应。”林如海虽然不能离开长安城,但京城中他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他不仅能在荣国府来去自如,甚至能自由出入皇宫大内,并没有发生鬼魂畏惧真龙天子的情况。   作为一个已去世且死在太上皇和新帝交锋中的盐课御史,林如海最爱去的地方除了女儿身边就是大明宫和大小朝会,偶尔无聊的时候也会游荡到别的地方,知晓了很多秘事,因此他对朝堂上的事情十分了解,知道当今皇帝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宰向四王八公等百年世家了,而荣国府一干人等依旧醉生梦死,哪有半点危机感。   如他所言,荣国府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   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是在黛玉去世的当年九月,又在雪雁启程南下之前,婚事是元春定下的,黛玉已死,宝玉虽甚是怀念,却不会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宝钗原生得妩媚风流,金玉缘成不久元春在宫中难产而亡,林如海明白,这是荣国府大厦将倾的前兆。   次年年初南安王爷兵败西海沿子并且被俘,史湘云的丈夫卫若兰之父战死沙场,爪哇国请求天朝以公主和之,南安王府舍不得郡主,便由南安太妃认了一名义女,请封为郡主,即探春。贾政一房因元春薨了,正自惶惶然中,对于探春和亲所得的好处人尽皆知,自是心甘情愿,于是三月初三远嫁启程,过长江转海道。   探春的远嫁给荣国府带来了最后一抹荣光,但是这份荣光并没有持续长久,同年五月薛蟠案发,连同采买亏空等罪,率先入狱,判以秋后问斩。同年十一月王子腾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并收受贿赂任意为下属门人谋官等罪名问斩抄家。   来年三月,史家抄家,两府一同落网。同年八月,宁国府以无数罪名抄家,数日后荣国府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官官相护、杀人夺财、藏匿犯官财物等等数十个罪名抄家,一干人等罪名各异,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监禁的监禁,发卖的发卖,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如林如海所愿,就此冰消瓦解。   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宁荣街,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场大雪压灭,厚地高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藏污纳垢。   林如海一口怨气终解,大笑间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002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春光烂漫好时节,然而一点微雨敲打着窗棂,却隐隐带着金石之音,让人感到胆战心惊。   林如海满眼惊骇地跌坐在窗下,看着窗外的雨帘,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回到过去,回到自己二十三岁那年,此时他刚刚丧母,未满百日。   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让人羡慕,也让人唏嘘,身为列侯独子,居住京城,出身清贵,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成诗,十四岁中了秀才,第二年祖母仙逝,作为唯一的孙子他必须守孝三年,错过了十六岁的秋闱,一直到十九岁方参加秋闱,高中解元,次年春闱时,父亲重病,却为了他强撑着不肯咽气,他不负众望,高中会元,但在殿试前夕扶灵回乡。   到如今他仍然记得京城中许多人对自己叹息不已,以他的才华完全可以高中一甲,若真能高中可谓是风光无限,毕竟他才二十岁,但因父丧回乡,只能错过。   他在十九岁的春天迎娶了贾敏,夫妻甚是恩爱,纵是二十岁开始守孝,至今三年,亦未曾影响半分。去年年底一家上下为他打点行囊,打算让他早些进京会友,并参加来年的殿试,父亲去世后,他们家便居住在苏州。岂料在启程之时,母亲忽患重病,他便搁下前程,在家中侍汤奉药,终是不能挽回,母亲在年初还是一病去了。   这一回,他又要守孝三年,下一次参加殿试得等到二十六岁了。   静坐半日,林如海脸上浮现一抹笑容,苍天有眼,让他重新来过,让他有机会挽回曾经的过错,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首先便是要想方设法地疼爱女儿,保护儿子,同时也要好好调理自己夫妇二人的身体,在一双儿女嫁娶之前绝不能早早亡故,留下儿女无依无靠。   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黛玉,因为自己的自负,导致她早早去世,这一辈子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绝不会送她去荣国府。   不过,想要见到女儿,他至少得等十二年。   外面丫头通报说贾敏来了,林如海顿时清醒,帘卷春风,果然见到贾敏袅袅婷婷地走近,浑身缟素,更增风致,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个穿着月白背心系着白绫裙子的丫头。   林如海起身上前,扶着她一同坐下,这段时间忙着林老太太的丧事,夫妻两个都是脚不沾地,贾敏眼底依旧带着一丝倦色,遂关切地道:“母亲去了,家里大小事务都得让你费心,瞧你累得很,不好好歇着,过来做什么?”   贾敏心中一暖,笑道:“何尝累着了?再说,现今下着雨,也歇息不好。今儿来,把老太太留给老爷的两个丫头送来,老太太原说了,暂且放在老爷书房里使唤。”   说到这里,贾敏心中暖意过后,只觉得十分酸涩,她进门至今快五年了,偏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手帕交们孩子都已经启蒙了,不但她急得不行,就是林老太太也急了,临终前对此念念不忘,留下这么两个丫头,指明了过几年若她无子便给林如海。   林如海在成婚前已有两个屋里服侍的丫头,婚后她又给自己的一个陪嫁丫头开了脸儿放在屋里,她们虽没什么正经名分,到底明堂正道地摆在那里,再加上这两个,可就是五个了,到那时,少不得有一二个得给姨娘的名分。林家虽有规矩,在她三十岁之前无子,方能停了偏房的汤药,然而成婚至今已守孝三年,再守三年,就是她想早些生子也没法子。   两个丫头,一名春兰,一名秋菊,皆是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标致,妩媚非常,听了贾敏的话,两人喜不自禁地上来磕头,只盼着等到林如海出孝将自己收房。   林如海闻言一怔,过了多年,他还是认出了这两个姨娘年轻时的容貌,他记得这两个丫头在书房里伺候了几年,自己出孝后,皆收了房,又过几年,到了三十岁贾敏没有得子,故停了几个姬妾的药,岂料仍然一无所得,在自己绝望之际,也就是自己三十五岁那一年,贾敏忽有身孕,生下了黛玉,次年又生一子,可惜三岁便夭折了。   他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并没有怨过妻子贾敏,毕竟他们成亲不久,先后父丧母亡守孝共计六年,后来进京赶考做官又蹉跎了一二年光阴,夫妻二人合房不过数年。   当世虽将无子之责怨在女子身上,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非贾敏之过,他年上三十无子以后,又纳了几房妾,加上之前的几个屋里人,统共七八个,却无一人生儿育女,别说自己,就是贾敏自己也倍受外人嘲讽,每每出门应酬交际,总会受到许多闲言碎语,整天请医问药,连带姬妾们个个进补,恨不得立时就有姬妾怀孕,因此林如海清楚得很,从来不认为贾敏使了手段,而且贾敏故去数年,自己正值壮年,也有新妾,亦未得子,因而仅有黛玉一女。   他自知命不久长后,本家又无香火,五服内无人可过继,故将爱女托付于岳母府上,并且托了几位世交故友照应,只是没料到结果让他后悔莫及。   瞬息之间,林如海心中前前后后已经想到了许多事,一想到黛玉的结局,他便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望着两个丫头含羞带怯的神情,他目光微沉,淡淡地开口道:“老太太才没了没一百日,留这么些丫头做什么?没的传出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贾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老爷,可是外头有人说老爷什么了?”   她原非寻常女子,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也是,正守着母孝,偏书房里放了两个花枝招展的标致丫头,守孝期间禁房事,又这么两个丫头再,凭谁都知道其中的缘故,哪怕林如海并未做这些事,名声上也有妨碍。   春兰和秋菊听了林如海和贾敏的话,面上一阵苍白,十分惶恐。   林如海道:“虽无人说,然林家非寻常人家,竟是谨慎些方好。”   贾敏忙问道:“不知道老爷意欲如何?”春兰和秋菊都是林老太太留给林如海的丫头,她虽是当家主母,纵然满腹酸涩,却也不能随意处置。   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温柔,如同承载着千古灵气的江南春水,笑道:“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不必问我,不过今天你既然问了,这回就由我处置。母亲去了,我不能进京参加殿试,但学无止境,须得在家守制读书,书房里放两个丫头成什么样子?念在她们服侍了母亲一场,过了百日就放出去罢,家里的几个管事也到了年纪,倒也匹配。”   话音一落,春兰秋菊顿时大惊失色,作为林家的家生子,服侍过老太太,她们都知道老太太对贾敏十分满意,不然不会在贾敏一进门就将管家的事情交给她,但她们并不畏惧贾敏,没有为林家生儿育女,她就挺不直腰杆子,但是林如海不同,林如海是一家之主,即便他不管内务,说话的分量也举足轻重,他一开口,贾敏势必依从,只怕还求之不得。   贾敏亦有些犹豫,道:“老爷,她们毕竟是老太太指明留下的丫头。”   林如海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担心,打发她们出去也是老太太的恩泽,她们都还没到放出去的年纪,如今既不会误了花期,你再施恩送一份嫁妆,足矣。”   他并不好色,且贾敏更是出挑,别说那些丫头了,就是千金小姐,也甚少有人能比得上她,为了能生养孩子,她经常寻医问药,生生坏了身子早逝,自己还有什么不足?他前世虽有几房姬妾,却都是为了生子,既然知道她们跟了自己一生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何苦再耽误了她们,倒不如只守着贾敏,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等待一双儿女的降生。   如此一来,在名声上也好听些,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外面诋毁他的闲话,说他有一屋子姬妾却绝了户,若说贾敏未能生子,也许只是她的缘故,但是偏偏那么多的姬妾都没能生出一个来,外人自然而然都知道是自己的毛病,只是不敢明说而已。   因此林如海又道:“你我守孝三年,竟是清静些好,屋里那几个丫头也都打发出去,比着春兰秋菊两人的嫁妆再加厚三分。”   他还是一缕幽魂时,见惯了太多尔虞我诈,现在他不相信那些曾经以为老实本分的姬妾,他开始怀疑儿子的死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他记得儿子生下来身子骨虽比寻常人差些,但比黛玉却强了不少,偏偏黛玉养活了,儿子却夭折了。   贾敏为了生子,吃了很多药,是药三分毒,她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下一双儿女后几乎垮了,少不得有姬妾动了心思,儿子夭折之后,贾敏不能再生,那么她们的机会就来了,只要生下儿子,虽不能取代贾敏的位置,但是家业却都是传给儿子,即使是庶子不能承继宗祧,却能继承林家百年家业,年五十无嫡子,立庶为长,更何况庶子也能记在嫡母名下。家里姬妾有几个是家生子,父母娘家在底下都有根基,想动手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003章:   作为妻子,听到丈夫把姬妾丫头打发出去,贾敏自然欢喜,但是顾虑到名声体面,她不免有些踌躇,何况她们五人中除了自己的陪嫁丫头外,其余的都是林家的家生子,其家人在底下盘根错节,春兰更是大管家之女,总要给几分颜面。   那几个丫头原跟在贾敏身边一同过来,听了林如海的意思,忙跪地磕头哀求。   林如海打定了主意,虽然她们此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自己既然怀疑到了妻妾之争,就必须防患于未然,对贾敏道:“按着我的说法,由你做主,选几个有能为的管事,给她们配一门亲事,送一笔嫁妆,她们既不肯,放出去令其父母自配罢。”   读书人本就重嫡轻庶,何况自己也只有贾敏生的一双儿女,自然不在意从前的姬妾。   家里有父亲的几位老姨娘,膝下没儿没女,还不是独守空房,过得冷冷凄凄,前世自己的几房姬妾怕还不如她们,自己死后,便被贾琏一一遣散了。   说来也奇了,林家哪一代都是姬妾成群,多则十几个,少则七八个,偏生代代只得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嫡出,自己能得黛玉和她兄弟两个,已是百年难得的福分,就算自己后来只剩黛玉一个女儿,他也从不怀疑贾敏,外头不少人都说贾敏使了手段,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祖上代代如此,压根没有庶子女,若说贾敏恶毒,岂不是说林家几代主母皆是如此?   贾敏见他语气毋庸置疑,连忙答应下来,心中只觉得痛快,林如海洁身自好她求之不得,纵然自小生长于国公府,见惯了三妻四妾。   几个丫头虽然不愿意,但看到林如海面容冷漠,只得退了出去。   林如海拉着贾敏的手,柔声道:“如今父母都去了,家里只剩你我二人,咱们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日后我不会纳妾,你也别张罗了。你我成亲至今五年,守孝便是三年,期间我又为了科举读书,眼下又要守孝三年,没有儿女怨不得你,你不必自责,再说,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咱们趁着这三年好好地调理身子,还怕没有儿女缘?”   贾敏激动不已,想起这几年受到的风言风语,顿时泪如雨下,林如海懂她的苦,知道她的难,而且又这样体贴,他说不纳妾,哪怕只有十年如此,她也觉得感动不已。   林如海感慨万千,当年父母择妻贾敏,一是借助荣国府之势,林家虽然传了几代,但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没了爵位,又没有兄弟叔伯辅佐,势必要借助岳家立足朝堂,二则未尝不是因为贾家枝繁叶茂,贾敏虽是娇贵千金,却也容易生养,反观林家几代单传,没有嫡支亲族,岂料儿子夭折后,贾敏灰心丧气,亦一病不起,拖了没两年,终是去了。   拿着手帕替贾敏擦了擦眼泪,林如海又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贾敏含泪而笑,道:“我只是感动老爷的心意,即便立刻死了,也觉得不枉此生。”   林如海忙道:“休说这等晦气话,咱们还得长长久久地厮守呢,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家到了如今恰好是第五代,须得好生谋划一番,方不致没落。”   贾敏赞同道:“世人常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咱们家虽没有那等权势地位,但为日后多打算些总归没有坏处,不知老爷有什么打算?”   林如海笑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想必家里下人们盘根错节,让你管家理事有所为难罢?多少下人仗着老子娘的体面,或者仗着服侍长辈们,对主子们也颇有不敬,我心里有数,下人就是下人,还想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不成?咱们家就你我两个主子,用不着几百个下人服侍,因此外面的田庄商铺由我调查,府里的你多留些心,将那些偷奸耍滑的徇私舞弊的中饱私囊的狐假虎威的统统打发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重生之后,林如海下定决心整理自家,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黛玉在荣国府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援手,作为乳母,王嬷嬷不但没有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反而拿了黛玉给的钱离开了她,同丈夫儿子过自己的日子,最后只剩下雪雁一人陪着黛玉。雪雁年纪小,不懂事,压不住下人,但是难得她对黛玉一片忠心,不离不弃。   贾敏想了想,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但是长此以往,养着这么些明明不需要的下人反是负累,月钱、月米、四季衣裳哪一样不花钱?咱们家四百多个下人,当差的有三百多个,好些用不着,只占个名儿拿月钱,单是这些人一个月就花了二百两不止,打发出去,哪怕一个月节省二百两,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两呢!”   林如海笑道:“我正是此意,咱们家虽说家底儿厚,却也不该奢靡浪费,除了外面的庄头、掌柜和管事等人,家里留下百八十个下人。”   贾敏盘算了一下,点头道:“百八十个人绰绰有余了,咱们两个人能使唤多少人?满打满算不过一二十个。老爷,不如咱们先查着,确定打发哪些人出去,列张清单,等到老太太百日开恩放出去,免了他们的身家银子,如何?”   林如海道:“既然要打发出去,必然极多都是该罚的,哪能如此慈悲?依我说,该赏的留下重用,该罚的没收财物,打发出去,然后再免了身价银子,这样传出去外人也会说咱们家厚道。府里采买的差事得重新安排,你在府里不知道,外头一个鸡蛋一文钱,府里报价却是十文钱,更别说其他的东西,不知道那些买办捞了多少油水,咱们固然不在意几个钱,但是你想想,咱们家支出的钱竟有八成进了奴才的囊中,有多少家业够如此挥霍?”   贾敏吃惊道:“竟有此事?这起欺上瞒下的东西,当真该好生处置。老爷说得极是,就按着老爷说的办,咱们家再不济,也不能任由下头的蠹虫吃空了家业。”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四百多个下人中大半都是该罚的,竟然还有不少管事在外头作恶多端,几个管事身上有人命,也有重利盘剥的,也有倚仗林家权势包揽诉讼的,林如海和贾敏夫妻两人知道后,恨得咬牙切齿,到了林老太太丧后百日,由林如海亲自带人料理。   林如海一改往日儒雅作风,也顾不得先前只打发出去的决定,老实本分的留下并赏三个月的月钱,将那些为非作歹的下人则送进衙门,家产没收,家人发卖,剩余那些没有作践人命的下人方按着罪过轻重,有的没收家产,有的令其带着家产离去,全部没有要身价银子。   林如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下人,有罪之人更是送进衙门,外面的人听说了,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林如海此举不可取,但在百姓眼中林家行事赏罚分明,实在难得。   剩下的那些下人们经此一事,愈加恭敬谨慎,免得重蹈覆辙。   贾敏将后院上下梳理一遍,趁势免了自己两家陪房的差事,重新制定了家中的规矩,又送春兰秋菊并三个通房丫头一笔嫁资,令其父母自择女婿,免得在跟前碍眼。春兰的父亲也在这一次落下马来,念在他劳苦功劳的份上,林如海只没收了他在林家中饱私囊的二三万财物,其他人情往来的二三千金并没有没收,又免了身价银子,将他们一家子放了出去。   除了贾敏的四家陪房,两家免了差事,两家依旧当差,林家只留了二十来户下人,府里约共百人,外面庄头、掌柜和管事只剩三四十人,人虽少了,办事却反而事半功倍。最后林如海和贾敏算了总账,没想到这一回竟足足没收了近二十万的财物!   贾敏看着账本很是不敢置信,林家一年去了家里的支出,外面的应酬和各项花费,一年能进账一万两便是极好了,不曾想这回处置下人,竟得了近二十万,这二十万的财物包括田庄、房舍、首饰、头面、商铺、古董等等,简直是五花八门。   林如海亦觉震惊,他只道荣国府下人贪婪,抄家时从赖家抄出数十万两,没想到自家的下人也是如此,不由得下定了决心,制定各项采买的规矩,一律按着市价报账,每月打发心腹调查市价,免得他们中饱私囊,林家人口众多,采买的东西数量极多,往往可以比市价略低的价格买进,因此那些买办还是能捞到一些油水,只是远远比不得从前罢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那二十万财物中的房舍、商铺、田庄等大头林如海并没有充入公中,而是放在贾敏名下,派心腹打理,每年的进项和余下头面器具等折变了四万两银子加上没收的三万两银子一样,用来购置田庄商铺等,指明了留给女儿做嫁妆。   儿子穷养,女儿娇养,若是子孙上进,留钱何用?林如海希望儿子读书上进,而非依靠继承祖上家产,但是作为女儿,拥有丰厚的嫁妆在夫家更有底气,再者他对黛玉心怀愧疚,故此更偏爱黛玉,他还打算把家中两座物产丰富的山岭给黛玉一座,将来她出嫁以后,吃的山珍野味、穿的绸绢皮棉、烧的木柴香炭等统统从山上出,不花费夫家一文半个。   贾敏知道后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感动非常,盼着等林如海出孝以后,自己早日得子得女,只是对林如海如此钟爱女儿不免生出几分诧异。   ☆、第004章: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六月时节,骄阳似火,唯有一池荷花开得正好,水色如碧,荷叶如盘,粉蝶绕着初绽的白莲蹁跹不去,白鲢红鲤在叶底水中嬉戏不休。   林如海倚着栏杆,随手撒了些鱼食儿,引得湖中之鱼争相哄抢。   他穿着藕荷色纱衫,束着白玉带,底下露出雪白一点裤脚,一头乌压压的黑发披散下来,宛如泼墨一般,更衬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池中香荷亦不及其鲜润,贾敏过来时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无限欢喜,眉梢眼角尽是心满意足。   她以为自己之前的日子已经足够好了,夫妻恩爱,婆婆不是尖酸刻薄苛待儿媳的人,底下也不敢对她阳奉阴违,没想到她还能更进一步,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姨娘,没有通房丫头,只有丈夫和妻子,就算日后出门应酬别人讥讽自己善妒,自己也不会在意,毕竟好日子是她自己的,她才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就去弄一屋子姬妾丫头。   可巧贾敏今日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系着白绫裙子,银簪绾髻,同林如海站在一起,男俊女俏,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贾敏的贴身丫头晴空和雨蝶送上缠丝白玛瑙盘子盛着的冰镇荔枝,笑盈盈地互视一眼,林如海打发了春兰秋菊她们几个,可见十分看重贾敏,她们自然为贾敏感到欢喜,备受丈夫敬重疼惜的当家主母,日子和那些只同丈夫相敬如宾的太太们有着天壤之别,自从那些丫头出去以后,下人们看在眼里,作为贾敏的丫头在府里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   林如海放下鱼食,洗了洗手,携着贾敏坐到花阴下的藤椅上,方拈起一枚荔枝剥了皮递给贾敏,道:“荔枝虽好,性却热,吃几个便罢了,千万别多吃。”   为了多活几年,看着一双儿女平安嫁娶,他如今十分注重养生之道,于子嗣上他是听天由命了,也不让贾敏吃那些利于生子的偏方之药,还请了一位精于调理的当地名医时常诊脉,不过数月而已,夫妻二人已是精神抖擞,气色好得不得了。   贾敏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吃过荔枝,漱了口,贾敏忽然想起来意,对林如海道:“昨儿我接到了娘家的书信。”   对荣国府的恨意在林如海心里虽已渐渐平息,但此生绝不会把黛玉再托付给他们,也不想同前世一样来往,他面上不露丝毫异色,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贾敏道:“年初不是往我娘家报了丧?这不,来信道恼的。”   彼时千里迢迢,通信十分不便,几年不通音信的好多着呢,他们家非寻常之家,故通信便宜些,饶是如此,一年通一回信已是极好了,不过她出阁至今五年,起先林家也居住京城,时常来往,倒无甚遗憾,如今林公去后,一家远离京城,方觉得通信不便。   林如海沉吟片刻,问道:“岳父家中可还好?怎么也没见二内兄回乡考试?”   没记错的话,如今贾代善犹在,今年九月便要去世了,贾赦因早年捐了官,倒有官职在身,原配李夫人去世不足一年,贾政没有贾代善的临终奏本,仍是白身,他本道贾政端正厚道,有祖上遗风,非轻薄膏粱,故一直与之交好,岂料自己飘荡在荣国府多年才看清他之为人,但凡他这个亲舅舅略照应黛玉一些,黛玉也不至于惨死。   贾政,他真是看错了人,世态炎凉,古人诚不欺我。   当年,自己去世后贾琏带着自家的家产进京,除去各自私昧的,其余之物浩浩荡荡地入库,作为一家之主的贾政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不知,偏生没一个人替黛玉主持公道,下人们言三语四,导致黛玉即使知道自己家有遗产,也只能自哀自叹,说一草一纸都是荣国府供应。   因此林如海故意提起贾政,果然看到贾敏脸色微微一红,道:“二哥如何能同老爷相提并论?老爷年纪轻轻便是贡生,二哥比老爷还大几岁,连秀才都没中,早几年倒也有心思苦读诗书,如今却不肯回乡考试了,说是在家教导珠儿读书,盼着珠儿将来高中。”   贾敏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都说十年寒窗苦,多少学子考到白发苍苍也不会放弃,那些还是穷人呢,倒也没什么可说的,若是穷人如此反不可取了。然咱们这样人家原供应得起,不曾想二哥不到三十岁就没了斗志,难道竟要依靠祖荫不成?可是就算依靠祖荫,家里的爵位将来也是大哥哥的。”娘家门第高贵是好,但兄弟争气更要紧,倘若自己的两位哥哥都有本事,自己在夫家不是更有底气?还能在官场上和丈夫相辅相成。   贾赦被过世的祖母宠溺得只知走马观花,风流浪荡,贾政却又息了读书上进之心,本身也没有多少才干,娘家哥哥不争气,贾敏委实有些失落,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来。   林如海安慰道:“别担心,二内兄既不从科举出身,想来岳父另有安排。”   贾代善是个精明人物,似乎想改换门庭,让子孙弃武从文,女儿贾敏嫁给自己,自己家乃是钟鼎翰墨之族,自己也有了功名,贾赦之妻亦是书香门第,贾政娶妻王子腾之妹,又联络了四大家族的情分,平常督导贾政读书上进,令其从科第出身。   贾敏却道:“父亲的心思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将来大哥哥袭爵,给二哥捐个官儿做。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捐官容易,但是终究比不得名正言顺从科举考上来的。”   林如海眼里闪过一丝激赏之色,可不就是贾代善临终奏本,给贾政谋了主事之衔,话说贾家的男人没什么本事,女儿却个个出色,不管是如今的贾敏,还是日后的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论及才气品格,比之贾赦贾政并贾珍贾琏贾珠贾宝玉贾环等人都远胜十倍。   念及于此,林如海忽然想起贾琏,他自然不喜欢贾琏的为人品行,但是却感激他做主让雪雁送黛玉的灵柩回乡,倘若没有他,只怕黛玉死后都不得安息,何况他现在只是个三岁孩童,懵懂无知,若是好生教养,绝不会和前世一样好色贪财,平庸无能,明明贾琏长得好,资质不差,手段也圆滑,偏偏放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养活,竟然连贾珠的一零儿都不如。   贾琏之母李夫人去世得早,贾赦娶的填房身份又太低,他自己贪杯好色,万事不管,故贾琏自小便没住在东院。   贾琏落得那样下场,想一想也怨不得谁,哪有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儿子却疼侄子去?对贾宝玉贾母都没有如何教养,溺爱得天天不去上学,如何会留意贾琏的学业,而王夫人有自己的儿女,又只是婶娘,自然不会管贾琏如何。   贾家对黛玉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二房做主,林如海十分憎恨,乐意给二房添堵,扶持大房一脉,贾赦偏安一隅,和黛玉很难见面,虽没照应黛玉,却也没对不起黛玉,自己想方设法地让贾琏比贾珠更出色,免得他将来帮衬二房管事跑腿还沾沾自喜。   婚乃两姓之好,妻族子孙长进是好事,他可不想让荣国府抄家灭族之祸殃及林家。   林如海问起荣国府的孩子,贾敏只道他羡慕自己两个哥哥都有儿子,心里一酸,没有多想便开口道:“母亲信中说,二哥家的珠儿三岁启蒙,如今不过五岁,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今年一岁了,可巧和祖父同一天,竟也伶俐得很,父亲甚是疼爱。”   林如海问道:“怎么没提大内兄家的哥儿?”   贾敏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道:“老爷不说,我还没留心呢,算算年纪琏儿今年三岁,也该启蒙了,偏大嫂去年没了,只剩他一个孩子,大哥哥房里没有主母照应,必然养在母亲跟前,怎么母亲信中竟不曾提起,反倒对二哥房里的两个孩子赞不绝口?”   贾敏越想越觉得不对,母亲是不是太漠视大哥哥一房了?   大哥哥再不济也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长子,琏儿是继承宗祧的长子嫡孙,身份远比贾珠贵重,不能因为大哥哥无能便瞧低了琏儿。   大哥的婚事是父亲亲自请了官媒登门求娶的,大嫂出身书香门第,父兄双翰林,根基清贵,家风清正,她本人文采风流,深明礼义,自她进门后自己与她十分交好,不过因为大嫂多年未能生子一直郁郁寡欢,反是后进门的二嫂王氏先生了贾珠,因而母亲更喜欢二哥一家,大嫂在一年后生下贾琏,却又日益虚弱,不足三十便即亡故。   自己进门多年无子,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幸而林如海不同于大哥哥一房又一房的小老婆纳进门,如今又打发了那些丫头。   林如海道:“不如去信问问大内兄,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咱们做姑父姑妈的好帮衬一二。”   贾敏却是面色踌躇,她素知大哥哥脾性,性格风流,不喜读书上进,故不得林如海喜欢,不如二哥同林如海的交情好,如今林如海忽有此语,她觉得有些奇怪。   林如海笑道:“大内兄身为长子却不思上进,故觉有些不妥,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反看得更清楚了,大内兄也不是不学无术,虽然性情浪荡些,但是没给家里惹过大祸,听说大内兄于鉴赏古玩书画一道极有天赋,相见之时还想讨教讨教。”   贾敏见林如海不似往年那样看待贾赦,眼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忙道:“老爷过誉了,大哥哥这份眼力只比寻常人强些,却比不得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原著上说,贾琏是贾赦的长子,并无贾瑚此人,但是一些漏洞上说贾琏上头有个哥哥,瑚琏是古代宗庙中祭祀用的器皿,按理说贾琏上头应该有个哥哥,但因为原著实在是矛盾重重,大BUG十分之多,所以在这里设定贾琏为贾赦长子,没有贾瑚。   ☆、第005章:   林如海却是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我终究比不得大内兄独精此道。”他自幼所学极多,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鉴赏古玩书画只是小道,生于列侯之家,翰墨之族,对此几乎是不学而精,即便是贾敏自己,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贾敏摇了摇头,道:“老爷这么说,越发臊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哥哥怎么样,我比老爷还清楚明白呢,长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懂这个有什么用?读书明理、治国辅民,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应该学的。”   贾敏随着兄长们取名,这在当世极为罕见,自幼虽被父母娇养,却胜兄长十倍,原就不大喜欢两位兄长的为人处世,奈何偏生不是男儿身,不能一展所长。   林如海听了,忽然问道:“莫不是这些大内兄都未曾习学?”   贾敏不觉叹息一声,林如海待她如此之好,她自然不会瞒他什么,遂说起往事来,道:“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原是寒门出身,老太爷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国公,自此平步青云,老太太却并不识字,偏生大哥哥养在老太太跟前,难免溺爱了些,任由大哥哥胡闹,竟没能打小儿好生教导,父亲那时随着老太爷征战沙场,好容易等回了京城得了闲儿,大哥哥已经大了,越发不喜欢读书,唯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姬妾成群,反而是二哥书读得好,诗词做得也好,故此父亲偏疼二哥,对大哥哥甚是不满。”   林如海眉峰一动,道:“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   他在荣国府飘荡多年,知道贾赦极不得贾母之意,贾赦自己对贾母偏心二房也甚是不满,过节之时特意说了一个偏心的笑话,其意昭然。   他原本十分不解,如今便有些了然了。   不过,贾赦自己不争气,二房却出了一个贵妃,又有一个凤凰儿似的贾宝玉,聪明绝顶,粉妆玉琢,人人都说他有大造化,贾政名声比贾赦好,又自小长于贾母膝下,贾母偏心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凡贾赦自己长进些,也不致于此。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果然是至理名言。   倘若贾家长辈用心教导子孙,整治家风,何以到了子孙不肖的地步,可惜贾家上下唯知安乐,不知忧患,放任族中为非作歹,贾代善虽有见识,为子孙谋划,偏又要死了,如果说贾家是一株擎天大树,那么贾代善死后,便从根底腐烂,逐渐枯萎,再无生机。   林如海仅是外人,没有对贾家发号施令的资格,便是规劝,又有谁能听得进去?贾母是岳母,贾赦和贾政乃是内兄,他作为女婿,若行此事,只怕反被人笑死。何况他本就对贾家心怀怨恨,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经是他慈悲了,他之所记得贾琏,并在贾敏跟前提起他,也只是因为他曾经的一点良心,让黛玉得以入土为安,扶他长进,更能加深与二房的嫌隙。   若贾琏明理懂事,前途似锦,还会对二房俯首帖耳吗?   贾家错待黛玉是林如海的心结,直到看着贾家覆灭才得以解脱,即使今生贾家尚未对黛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林如海依旧难以原谅他们,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执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贾琏的外祖父,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恂,恰是林如海当年会试的座师,兼之李恂和林公交好,两家颇有交情,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其中也因为李老太太牵线,贾敏和李夫人极好,李老太太对贾敏另眼相看,何况贾敏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   李家门第确实清贵,如今的声势也是蒸蒸日上,可惜在两年以后李恂之子,贾琏之舅李赫被好友背叛,构陷于朝,彼时李恂上了年纪,气得一病下世,李家随之破败,只能远离京城,回到金陵原籍,这也是贾琏一生都不知道外祖父家,没有和外祖父家来往的缘故。   林如海知晓后事,故书信中除了给李恂请安之外,隐秘地告知李恂关于李赫好友顾明所做的一些事情,又劝谏李恂给李赫谋个外放的职缺,远离京城是非。   与此同时,贾敏也给娘家写了数封书信,既有问候父母的,亦有询问兄长的,尤其是给贾赦的书信,贾琏降生时她尚在京城,那时林如海高中会元,故待他比对旁人疼爱些,问得十分细致,可巧家中预备给娘家和各家的中秋节礼,遂打发人一并送进京城。   林家距离京城千里,不过京城中荣国府和各家世交的三节两寿她和林如海从未断过,贾敏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送礼应酬十分用心,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聪敏如她,早已察觉到了外人对待自家逐渐疏远的态度。自从林公仙逝后,和林家来往的人少了一多半儿。俗话说人走茶凉,林公既去,林家在朝中便无任何官职,林如海身上有功名,却未出仕,即使母舅家和岳家在京城中位高权重,毕竟不姓林,世人多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林家空有列侯之家书香之族的名头,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一落千丈。   林如海看过礼单后自然也明白,前世直到他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处境略有改善,就任江南盐课御史后,手握重权,林家方重复荣光,不料最终后继无人,林家自此湮灭。   贾敏在林如海心中无人可以取代,便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曾经同富贵、共患难。林家势衰时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极力周旋于林家的亲友中,在人前能屈能伸;林如海高升后她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因为贾代善去世后荣国府主事者对林家的冷眼而与之渐行渐远,并没有亲娘家远夫家,贾母最疼爱的贾宝玉在她眼里不过只得了顽劣不堪的评价。   却说书信和礼物送到京城时,已经进了八月。   荣国府诸人因贾代善近日身上大不自在,故接到贾敏的书信均不以为意,而贾赦虽感激妹妹记挂着儿子,但是他本性昏聩,素来不操心这些事,上头又没有妻子时时刻刻劝谏,便只以吃酒听曲观舞为乐,将书信掷于一旁置之不理。   反倒是李恂看完林如海的书信后悚然一惊,说起来顾明亦是他的门生,十分精明强干,他格外倚重,若他当真做了林如海说的这些事,将李赫当做替罪羔羊,他绝对不能容忍。   他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先命妻子给林家回一份厚厚的节礼,然后悄悄打发心腹下人去打探李赫和顾明的事情,大概因为李恂父子重视自己的缘故,顾明做事并不是特别谨慎,试想,谁会怀疑自己最信任的人?因此月余后,果然让李恂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李恂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当即叫来了李赫。   林如海所说的并非无的放矢,如今更是证据确凿。   李赫不敢置信地道:“顾明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可是把他当成手足一般的兄弟。”   李恂苦笑道:“若不是如海隐隐听到一些儿风声觉得不大好特特来信告诉我,恐他不仅会背叛咱们,还会反咬一口,我也不知道咱们家竟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竟巴结上了和咱们家不和的官员,只怕这些年他没少泄露咱们家的一些秘密。”   李赫紫涨了脸,脖颈上青筋隐隐,怒道:“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当真是小人!”   顾明出仕后,李家看重他的才华,很是帮衬了一把,若是别人,没有根基,单是候缺都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哪里像他,刚刚考中进士,李家便帮他谋了个富饶之地的七品县令,三年后更升到了京城,为六品长安县县令,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了。   但李赫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世事,官至四品,自有城府,发怒过后片刻便平静下来,问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儿子惟命是从。”   李恂叹道:“顾明此人不可交,但骤然疏远必然让他心生警觉,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依我看,不妨采用如海的建议,出京外放,自然而然就远着他了,等你离开京城以后,我再解决他。”自己只有李赫这么一个独子,顾明竟然和自己家的敌人联手打算除掉他,就算自己是个儒雅温和处处与人为善的文人,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李赫沉声应是。   李恂感慨道:“如海倒是个好的,可以深交,可惜他时运不济,几次三番该当考试之时丧亲,若非林公和林老夫人过世,只怕他如今比你强呢。”   李赫道:“如海的才学品格我素来钦佩,记得父亲当初夸他有状元之才、探花之风呢,难得他远在江南还惦记着咱们。”他虽是金榜高中,又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常在御前行走,但是曾经和比他小六七岁的林如海相交多年,对林如海的才学向来自叹不如。   李恂叹道:“如海的夫人和你妹子极好,他们都还记挂着你外甥,请我们多照应些,可惜你妹妹没福,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自己的妹妹,李赫难掩怒火,为妹妹感到愤愤不平,道:“的确是妹妹没福,原先瞧着贾恩侯俊俏风流,谁承想竟是个不成器的,不务正业,无知昏聩,贪淫好色,反叫妹妹受气,若不是荣国公在圣人跟前的体面,我早打上他们的门了!”   李恂道:“如今说这话已是迟了,可怜你妹妹年纪轻轻就扔下了琏儿。如海在信中安慰我说,素闻荣国府府上与别家不同,极溺爱子孙,势必不会怠慢琏儿,你怎么看?”   李赫心中一动,忙道:“他说的是反话罢?莫不是想让我们看着琏儿?”   李恂点头道:“我也如此觉得。恩侯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导好琏儿?荣国公近日不大好,谁能好好照料你外甥?若你妹妹在世倒也罢了,如今偏生不在了,恩侯其身不正,难免教坏了琏儿,明儿我打发人去接琏儿过来住几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来报,道:“姑太太府上发了讣文,说是荣国公去了。”   ☆、第006章:   贾代善死了?   李恂和李赫父子两人面面相觑,难得沉默下来,五十知天命,李恂也是年逾五十的人了,只比贾代善小几岁而已。   李赫慨叹一声,道:“荣国公早年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落下了不少病根儿,想是如今发了积年沉痼,故此一病不起,竟这样早就没了。”他看似说明贾代善之死的来龙去脉,实则是安慰父亲,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没有贾代善的那些伤病。   过了良久,李恂方才向李赫开口道:“既是荣国公没了,咱们两家是姻亲,该走一趟,交代你媳妇一声,过去时,仔细打听打听琏儿在荣国府里如何,吃住上下人可用心?功课上可有人启蒙?平常可有人教导?若一切安好倒罢了,若是不好,告诉我一声,咱们虽不能将琏儿放在跟前教养,却能时常接过来小住,总不能让他学得恩侯一身习气。”   李赫点头答应,如此交代了妻子钟氏一番。   李家门风十分清正,且人口少,龌龊事不多见,钟氏进门时,与小姑也是极交好的,只可惜她生前不得意,得子后又去世了,闻得丈夫此语,忙问缘故。   李赫恐她不知世事,误了外面大事,遂细细与她讲了一遍。   钟氏勃然大怒,道:“怪道顾太太来咱们家做客,时常询问老爷平常做什么,老太爷平常做什么,我心里嘀咕着爷们的事儿哪是咱们该问的,不曾透露什么,不曾想顾大人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儿既知道了,我就有主意了,老爷只管放心。至于琏儿,我亦会好生打探一番,少不得以老太太思念姑太太的名儿接他来小住几日。”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堪称一流,在京城里荣国府亦是如此,因为荣国府只比皇家、宗室并诸王府略次一等,荣国公贾代善又深得圣人看重,故此丧事办得极其热闹,最令李恂和李赫父子吃惊的却是当天圣人的恩赏,并准了贾代善临终奏本,赏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   李赫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看来荣国公对如今的政老爷实在是好得很。”作为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自然瞧不起考试几次落榜最终不愿继续只拿恩荫的贾政。   不到三十岁考不中科举原本算不得什么,世家子弟鲜少有人靠功名出身,偏生贾政在京城中十分有名,贾代善夫妇钟爱次子,常在人前赞叹这个儿子明理懂事,要让他靠科举出身,岂料秀才都没考上,如今还是靠祖荫,很是让人嘲讽了一番,年轻时贾政是个诗酒放诞的人物,如今却是迂腐之极,连李赫都看不上,何况别人。   主事之衔乃是从六品的官职,一个没有参加科举的人,依靠父荫,一跃成为从六品官员,怎能不让人艳羡妒忌,贾赦虽也捐了官,可那是虚衔,哪里比得上主事这个实职,他自己又不争气,还不知道出孝后国公这个爵位到他身上得降几等。   贾母一面命人给贾敏送信,一面命贾赦、贾政用心操办丧事,极尽哀荣,之所以不等贾敏回来再办,乃因双方隔着千里之遥,不但通信不便,来往亦极不便,当世多是如此。   贾琏身为长子长孙,皆由奶娘抱着出来进去,虽因长得粉妆玉琢很得大家称赞,但众人夸赞最多的却是谈吐有致、进退有度的贾珠,钟氏冷眼旁观,暗暗叹息不已,若小姑子尚在的话何以如此,遂命心腹婆子丫头常与荣国府的下人拉家常,打听府中诸事,歇息之时,又特地去看贾琏,她是贾琏嫡亲的舅妈,旁人认为此举理所应当,倒不如何在意。   贾琏倒是聪明机变,竟还记得钟氏,坐在钟氏怀里一个劲地叫舅妈,嘴甜得很。   贾李两家因李氏去世之故来往不如从前,但是也不是没有来往,毕竟贾琏是李氏留下来的独子,就算李氏在世时,上有公婆,出了嫁的女儿不能经常回娘家。   钟氏一面含笑与人寒暄,一面问贾琏平常在家吃什么顽什么。   彼时贾母并不在,只有王氏陪着几家诰命夫人坐着说话,贾赦之妻已逝,贾政之妻王氏乃是白身,来往吊唁的多是世交,除了年轻小媳妇子,几乎都是诰命,即便贾母令王氏主事,也得贾母自己亲陪,其中自然以诸公主、郡主、王妃为要紧。   贾琏手里攥着果子,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嘻嘻地道:“老太太和二婶疼我得很,大哥哥和大姐姐有的,我也有。”   众人一听,不觉一笑,看向王氏时神色间也和善了几分。   钟氏逗弄他道:“你大哥哥和大姐姐三岁启蒙,如今都能读好几本书了,你今年三岁半了,有没有像你大哥哥大姐姐一样读书识字?”   贾琏天真地道:“读书识字是什么?”   钟氏脸色登时一变,众人听着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王氏暗暗瞅了钟氏一眼,心里却没有半点畏惧,她只是婶娘,又不是亲娘,自己的儿女尚且照应不来,哪里会管隔房的侄子如何,况且连贾赦都不管贾琏,遂笑道:“琏儿年纪还小呢,急什么?近来国公爷身上不好,老太太忙得分身乏术,原说了过些日子再给琏儿请先生,不料国公爷偏生没了,只好再等一等罢。”   钟氏微微一笑,道:“理当如此,自然是国公爷的事情要紧。”   回来便向李赫说了在荣国府打听到的事情,道:“论理儿,不该我多嘴,只是我才知道琏儿说自己一应待遇都是随着二房一双儿女的,好好儿的长子嫡孙倒跟着二房走,我看怕还不及呢。他们家珠哥儿和元姐儿身边少说有七八个二等丫头,七八个三等小丫头,珠哥儿还有四个奶娘,四个嬷嬷,琏儿身边却只三四个二等丫头,五六个小丫头,四个嬷嬷,奶娘只有一个赵家的,姑太太从前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另外,珠哥儿和元姐儿各有先生,都是三岁时请的,半年前琏儿三岁时,荣国公可还好好儿的呢!”   李赫脸色沉了沉,冷冷地道:“恩侯是指望不得的,做老子的都不管儿子,别人隔着一房一辈,谁管琏儿上进不上进?纵然琏儿是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可有珠哥儿珠玉在前,恩侯不争气在后,荣国公和史太君哪会在意他。”   钟氏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的确不能太过苛责荣国府当家主事的人。   李恂得知后,叹道:“等荣国公出了殡,咱们接琏儿过来住些时候,我来教导他几日,等送他回去时,再修书一封给恩侯,让他去聘我们看中的先生,必要人品方正,也有真才实学,往后经常接琏儿过来,我就不信咱们家还教导不好一个三四岁的娃儿。”   商议妥当,李赫和钟氏婆媳二人都十分赞同。   贾代善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出殡,棺木寄存在铁槛寺里,丧事告一段落,李老太太立即以思念女儿为名打发人去接贾琏。   荣国府如今忙着搬家,又忙着料理贾代善身后的梯己,顾不得贾琏,便答应了下来。   接到琏儿后,李家上下却听说贾赦如今还是住在东院里,东院连着花园子,虽不及正院轩昂壮丽,却别有一番小巧别致,而贾政却因贾母以幺儿养老之名,一家浩浩荡荡从跨院搬进了荣禧堂正院,而贾母则从荣禧堂挪了出来,搬进荣禧堂西边的大院落。   李赫嗤笑一声,道:“若是史太君依旧住在荣禧堂里,贾二老爷住在其内也算是名正言顺,如今史太君却搬了出去,让贾二老爷住进去,这算什么?”   世人多疼幺儿,大户人家如此行事的不是没有,也不算乱了长幼之分,因为几乎都是老太太住在正院,幺儿跟着住,没有说老太太搬出正院,幺儿却住在正院里的道理,既说幺儿养老,就该是老太太住在哪里,幺儿跟着住在哪里奉养老太太才是。   贾赦成婚时便住在东院,李家去过多次,修建得自然是好,毕竟荣国府当时声势正隆,财气极大,和贾政成婚时住在跨院里相比,也不算委屈了贾赦,但如今就不好说了。   李恂摇头不语,贾赦自己不争气,怪得谁来?不过荣国府如此行事,长此以往,贾琏恐怕会摆不正自己长子嫡孙的位置,须得好好教导。林如海是荣国府的女婿,荣国府行事不得章法,也得跟他说一声,遂去信一封,但并不只说此事,而是将京城中的形势告诉了他。   林如海先收到了荣国府报丧的书信,毕竟这封信在贾代善去世当日就送出了京城,而李家的书信却是在贾代善出殡以后。   接到消息时,林如海和贾敏一主外,一主内,正在接见族中旁支男女。   林如海自知嫡系子孙不盛,仅有自己一人,族中男女虽是旁支,也都出了五服,但毕竟都是姓林,有意提携他们读书,他没有资格管贾家,还管不了自家么?他想修建一家书院,延请名师,教导族中子弟,若是家境贫寒的,不但可以免去束脩入学,平常亦会贴补一二。   林氏旁支闻得此信,顿时喜出望外,忙都过来拜望,打听详细。   ☆、第007章:   话到中途,突然得到荣国府送来的消息,来人风尘仆仆,腰间扎着白布,哭丧着脸,一句国公爷宾天了,顿时四座皆惊,便是正在商议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浅。   贾代善之死在林如海预料之中,忙命人去告知贾敏。   彼时贾敏正与诸位女眷说笑,多是说些保养、人情等琐碎之事,林家因林公已去林如海尚未出仕而导致本家地位大不如从前,但是作为本族嫡支宗妇,贾敏素来谦恭厚道,深得族中人等敬重,如今依旧是众星拱月一般。   林氏一族子孙实在不盛,旁支较之嫡系虽说子孙旺些,五代下来,不过二三十户,论其家境也都不差,家境贫寒只得两三家,不管贫富,女眷们多在贾敏跟前奉承。   贾敏同林如海情分更胜往日,即使孝中每日清汤寡水,亦是容光焕发,掩不住好气色。   月前她收到了娘家的回礼和书信,回礼和旧年不差什么,却瞧得出来并不如以往那么用心,单从绸缎花色便能瞧出几分,皆非自己所喜,远不如大嫂在时打点的礼物合心意,去年年礼亦是,书信中字里行间与旧年林公在世时大相径庭,大哥哥更是连书信都没有回,虽有林如海十分安慰,到底心里不自在,此时乍然听说父亲去世,忍不住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众人见状,忙上前解劝,好容易方止,而后纷纷告辞。   外面男客也都不敢多加打扰,幸而他们已得了林如海的准信,只需回去静候佳音。   林如海走进来安慰贾敏,命人取了素服来换上,他们本在老太太的孝中,家中上下一片缟素,孝服一应俱全,只身上多一重孝罢了。   贾敏含泪道:“一个月前得到京城里的回信,还说是好好儿的,如今怎么就没了?”   林如海递上一块手帕,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看开些罢。”   贾敏拭了拭泪,哽咽道:“叫我怎么看开?反倒愈担心了。瞧咱们家便晓得了,自从老太爷没了,咱们家在外头如何?老爷如今守制读书,身上还是有功名的呢,外人便如此对待咱们,人走茶凉,他们有几个顾及莫欺少年穷的道理?父亲这一去,剩下我那两个哥哥都没什么正经本事,琏儿珠儿年纪又小,也不知能否振兴家业。”   林如海深以为然,若论无能之辈,可不就是贾赦第一,贾琏随之,贾政虽没什么大本事,到底不曾做过什么坏事,贾珠天赋极佳,读书极好,奈何命运不济,英年早逝。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他是贾母,也会偏心二房,大房实在是不堪入目。   他淡淡地开口道:“岳家既然打发了人来,倒有好几个,我才叫管家带他们下去歇息一下,少时叫打头的过来,关于岳家的事务,一会子你问问罢。”   贾敏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主意,她离京已经三年多,一个月前娘家的书信里也并未一五一十地细说娘家诸事,势必要问一问来人。   可巧打头的是赖管家的儿子赖大,其母是贾母的陪房赖嬷嬷,赖大已经做到荣国府的二管家了,精明强干,将来很有继承赖管家做大总管的架势,儿子赖尚荣自打一落草就蒙上面恩典,放了出去,如今奶娘、婆子、丫头的服侍着,那时贾敏还在京城,故此清楚。   贾敏经手料理过林家的下人,知道赖家中饱私囊比之林家的大总管只怕更胜一筹,只是她是出嫁的女儿,没有在娘家指手画脚的道理,只能假装不在意,隔窗询问。   林如海坐在外间,一身素色,命人给赖大看座。   赖大连称不敢,谦让半日,方斜签着坐在杌子上,垂首回答贾敏之问。荣国府从上面的主子到下面的奴才个个自视甚高,不认为自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且四位姑太太中贾代善和贾母最疼贾敏,因此贾敏问什么,赖大便回答什么,没有半点隐瞒。   闻得贾代善临终前上奏一本给贾政谋了个主事之衔,贾敏早有预料,倒没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问道:“自从大太太去后,府中如今由谁管事儿?莫不是劳动老太太罢?”   赖大道:“那年大太太好容易生了琏二爷,此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从那时起府中已有些事务交给二太太掌管了,只是大事仍由大太太管,如今大太太没了,便是二太太管着,倒不曾劳累老太太,老太太素日只管带着孙子孙女一处玩乐,自在得很。”   贾敏冷笑一声,道:“我说呢,去年回的年礼和今年中秋回的节礼怎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原来府里的事情都由二太太管着。”对于娘家回礼的怨气倒也稍稍解了些。   赖大一声儿都不敢言语,王夫人准备回礼时,是赖管家过的手,他心里一清二楚。   从前李夫人在世时,送给贾敏的回礼必定都是上上之物,绸缎首饰俱是其时京城里的新鲜花样,古玩器具势必要雅而不俗,笔墨纸砚件件是精品,同时还回送京城里盛行的新书和新笺、新绣花样子并脂粉头油玩意儿,那真是用心到了十二分,便是贾母对此也极为满意。   如今王夫人送的东西,便是赖管家看着,也觉得差了不少,并不是东西差、数目少,若是差了贾母头一个不满意,只是和李夫人相比,王夫人识字不多,选的东西不如李夫人选的精雅,绸缎首饰虽是新的,单是颜色花样便非贾敏所喜,更别提那些笔墨纸砚新书新笺脂粉头油之类了,王夫人素日便不爱弄这些,总觉得太过轻浮妖娆,不够庄重。   贾敏也非心胸狭窄之人,得知缘由之后便不再纠结于此,又问了些侄子侄女的事情,得知贾赦对贾琏几乎是不闻不问,暗暗忧心不已。   林如海觉得她问得差不多了,便道:“赖大也累了,且先下去歇息罢。”   赖大不敢擅自离开,等到贾敏也让他去,方告罪一声,退了出来。   等他去得远了,贾敏方从里间出来,同林如海商量一番,次日赖大回京时,将她预备的年礼一并捎回京城,不必再打发人千里迢迢送过去。   因离得实太远,贾敏无法回京奔丧,算着日子贾代善已经出殡了,便只能朝着北方磕头,在家中守孝,又送了香火银子去寒山寺,叫和尚念几日经。   林如海见她精神好些了,方去办自己的事。   他并未择地修建书院,而是寻了一处旧宅子,且喜十分阔朗,其间多处不曾隔断,后院一带又有多处房舍可供人居住,便命人细细修葺整理一番,用来做书院。   林如海已与族人拟定入学的清单,族中子弟并亲戚子弟尽可在此读书,一概免费,又云族中子弟进京赶考,他不但支付路途花费,且以林家在京城的宅子供其居住,不过,在书院读书之时,每月他都会派人前来查看并考校功课,若是有人乱了风气,或是不肯上进,立即便遣回家去,免得耽误了族中其他好学之士。   展眼十月将尽,书院已经收拾齐全了,所需书籍并笔墨纸砚俱是齐备。   因林家族人不多,入学者不过二十来人,但多了亲戚,便有四十来人,长者二十,幼者六七岁,有尚未启蒙的,也有已经学了不少四书五经的,学业不一而足。   林如海考校询问一番后,略一沉吟便有了决定,分天地玄黄四班,已经熟读四书五经会做文章诗词、或是已通过院试的学子进天字号,单请举人过来教导,地字号只收已经熟读四书五经还未开始学习做文章的,也请举人教导,玄字号的学生则是收在功课上已经有些根基的,黄字号则是尚未启蒙的,请秀才教导。   这么一来,林如海须得请四位先生,族中有一位举人自告奋勇教导地字号,另外也有一位秀才愿意教导玄字号,林如海便只需请两位先生足矣。   当地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秀才闻听此信,个个毛遂自荐,愿意过来执教,林家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有势力的,林如海还有很多世交、同年、同窗等等,他们若是能依附其家,或是得林如海指点提携一二,无异于一步登天。   林如海和贾敏不胜其扰,便借口守孝,紧闭家门。   贾敏笑道:“老爷竟没有一个好人选?”   林如海烦闷地放下手里的书,叹道:“这样送上门的人,多是好高骛远之辈,想攀附着咱们家的势力,如此怎能教导好学生?”   贾敏点头称是,的确,这些人都因为林家的势力而来,心思本就不纯,自然也不能一心一意地教导学生了,忍俊不禁地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不是奔着名利来的先生?”   林如海一愣,忽然想起一人来,忙命人备车,又叫贾敏预备拜礼,打算亲自登门邀请。   贾敏见他心急火燎地就要出门去,不由得好奇起来,忙问是谁。   林如海笑道:“若说此人,你不认得,不过我却觉得此人不错,极为淡泊名利,有名士风流,若能请得他来,乃是本家子弟之幸。”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008章:   林如海说的人乃是阊门城的甄费,字士隐者。   甄家原是乡宦之家,家里虽不甚富贵,却因甄士隐秉性恬淡,其妻封氏深明礼义,遂被阊门城推为本地望族,然在姑苏却并不起眼,林如海素日结交多是世家大族,自不认得甄士隐是何人,如今记起甄士隐,还要从林如海当年幽魂飘荡时说起。   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作诗,林如海暗笑女儿小小年纪却为人师,虽说香菱是个丫头,倒比主子姑娘不差什么,温柔安静,性情娴雅,品格也是一流,难得的是天真烂漫,素无心机。   黛玉不在意香菱是薛家之妾,林如海为黛玉之父,自然也不以出身论人,反倒喜欢她能陪着黛玉稍解烦闷,免得黛玉多愁善感,不料后来香菱被薛蟠之妻夏氏百般折磨,虽然跟着宝钗,又酿成一病,但宝钗同母兄居于一院,仍免不得再被夏金桂折磨,年纪轻轻便死了。   香菱既死,黛玉狠哭了一场,数日抑郁不乐,林如海见状,也觉得此女悲惨之极,但让林如海记在心里的却是因为香菱死后不久,偶然一次飘荡于贾雨村府上,正好听到了贾雨村与其夫人的谈话,林如海方知香菱来历,又有荣国府覆灭不久,贾雨村随之获罪,从一门子出身的小官嘴里知晓贾雨村许多旧事,也知道了香菱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原来香菱竟是姑苏人氏,本姓甄,名唤英莲,乃是娇生惯养的望族千金。   林如海延请贾雨村为黛玉西席之时,亦曾打探过贾雨村为人,之所以聘他,乃是看在他做官虽有贪酷之弊,但不忘故人之恩,赠封氏绸缎银两度日,又承诺找寻其女,也是那时林如海知道甄家之事,心下颇为感慨了一番,只是没想到贾雨村后来得自己举荐,贾政出力,为了攀附贾家和王家,他竟然忘恩负义,不说救出英莲,反而胡乱断案。   对于甄士隐其人,林如海既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又觉得他抛却老妻过于无情,虽说他们夫妻落得薄田朽屋无以为继的下场令人十分叹息,但封氏何辜,已失去了女儿,再失去丈夫,若是守寡倒也好些,偏是被弃,最终的命运可想而知。   林如海自从重生之后,决意改变日后的命运,请甄士隐做先生,自然是为了不让香菱落得那样下场,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香菱之死仿佛是一个开端,昭示着诸女命运的悲凉。   香菱死后不久,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几乎让他目不暇接,先是迎春之死,后是黛玉之夭,而后元春之薨,探春之嫁,袭人之弃,凤姐之休,湘云之寡,惜春之遁,妙玉之污,巧姐之堕,最后以李纨中年丧子,宝钗独守空房收尾。   如果一点善心可以改变香菱的命运,那么他就更有信心改变自己女儿的命运,何况甄士隐的确值得他亲自登门邀请。   林如海先打发人送了拜帖,以示郑重。   贾敏虽不知林如海心中所想,但听林如海说起甄士隐夫妇的为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忙悉心备下四色礼物,送甄士隐的是笔墨纸砚新书等物,送封氏的则是绸缎宫花之类。   甄士隐收到林如海的拜帖,很是吃了一惊。阊门城较姑苏城不近,但隶属姑苏,林如海才气非凡,风采惊世,甄士隐久闻其名,曾经说过作为世家子弟,林如海年纪轻轻便有了功名,实属难得,只不知道他今日忽送拜帖乃是何意。   甄士隐满腹疑团,仍是按礼回了拜帖。   林如海收了回帖后当即前来拜会。   甄士隐听人通报,忙整了整衣裳,迎进前厅,命小童献茶,寒暄三四句话,林如海提出来意,乃道:“读书为趣,原不该以名利束之,然世人多以读书牟利,本末倒置,晚生不肯以此教导族中子弟,久闻先生之雅文,故特来请先生出山,若得先生之助,实是三生有幸。”   甄士隐闻言,不由得十分惊讶,道:“弟有何能,得兄如此赞誉?”   林如海忙笑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足矣。”   甄士隐也是做过官的,只是秉性恬淡,又无子嗣,至而立之际携妻辞官返乡,不禁含笑谢罪,道:“恕狂悖之罪!兄既来请,足见心诚,原不该辞,然弟已辞官,至今多年,每日以诗书花木为伴,于八股背道而驰,恐误人子弟,实是难当此任,请兄另邀他人罢。”   甄士隐之拒在林如海预料之中,笑道:“先生恬然如斯,本不该扰之,是晚生冒昧了,先生何必如此告罪?”   甄士隐心中登时一宽,甄家只是寻常乡宦之家,为姑苏之沧海一粟,若是林如海执意,自己实难抗衡其家之势,今见他谦逊厚道,并不强求,甄士隐反生出三分好感来,道:“弟虽不能,却有一人可荐与兄,不知兄可愿意一听?”   林如海正愁无人担任天字号学子的先生,闻声忙问是谁。   甄士隐笑道:“乃是弟之同科颜静颜静之,静之兄当年中了二甲第七名,素不以功名为念,性情又太过耿直,不惯官场作风,只做了几年官便回乡执教,一心教导学子,著书立传,原在一家私塾坐馆,不料得罪了权贵,无人敢拜他为师,如今清闲在家。”   林如海心中突然一动,甄士隐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能得他如此举荐,必非常人,忙问道:“不知道颜先生得罪了哪位权贵?”   甄士隐轻轻一叹,道:“说来竟与弟同姓,不过弟却差之千里,乃是名列金陵第一曾经接驾过四次的甄家。”   林如海一怔,道:“原来是他家!”   甄士隐点了点头,神色黯然,道:“甄家有子,极是骄纵,闻得静之兄是辞官回乡,颇有盛名,便倚仗权势请其坐馆,奈何静之兄不从,便成了一罪,如今无书可教,难以为继,十分落魄。若兄觉不值,便当未曾听过此语罢。”   林如海莞尔一笑,昂然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辈读书人,若是屈于权贵,哪里还称得上是读书人?快别玷辱了读书二字。金陵甄家固然权势滔天,我林家亦非蚍蜉,并无所惧,何况与甄家虽无甚往来,甄家却是晚生岳家的老亲,交情甚深,谅他们也不至于为这一点小事难为晚生。若颜先生当得为师之责,请又何妨?”   甄士隐大喜,道:“若是静之兄得兄赏识,远离金陵是非之地,弟心亦慰。”   林如海暗暗忖度,道:“既听先生此言,待晚生回去之后派人前去金陵详加打听,若颜先生果然如先生所言,又愿意前来,晚生当亲去延请。”   甄士隐笑道:“理当如此。”   当下命人备饭,亲自作陪,因顾及林如海之孝,未曾摆酒,直至傍晚,二人方散。   林如海回到家中,天色漆黑,贾敏过来接了他脱下的石青披风,埋怨道:“如何回来得这么晚?我已经打发三四拨人去门口等候了。”   林如海笑道:“言谈契合,便多留了一会子。”   贾敏问道:“可应承了老爷所请?”   林如海摇了摇头,面上含笑。   贾敏点头感叹,道:“老爷先前说甄老爷秉性恬淡,既如此,不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书院里的先生耽误不得,不知老爷打算如何?”   林如海笑道:“明日一早我亲去金陵一趟。”说着,便将颜先生一事说给她听。   贾敏略一沉吟,道:“不过就是不肯去甄家做先生,甄家便弄得先生无人可教,也忒欺负人了些。甄家和我娘家是老亲,甄夫人未出阁前和我有几分交情,明儿我备些礼物,再修书一封,替颜先生说情,这点子颜面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不必林如海出面,也不会欠下甄家的人情。   林如海待贾敏体贴,贾敏自然设身处地地为林如海着想,若林如海欠甄家的人情,日后官场上的牵扯就大了,甄家有什么事,林如海很难婉拒。   而她仅是女眷,又和甄夫人有旧情分,甄家和贾家几辈子的老交情,几句话就能解决了此事,据贾敏揣测而言,甄家上下眼高于顶多年,压根儿不会在意区区一个不识好歹的颜先生,只是下面的人趋炎附势,见颜先生得罪了甄家人,立即对他避而远之罢了。   林如海亦明其理,笑道:“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贾敏一眼横来,嗔道:“这话怎么说的?咱们一家人,还为此生分不成?”   灯光之下,林如海看她眼波盈盈,虽嗔怒却有情,不由得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着告罪,道:“是,是,是,夫人说得对,你我夫妻一体,不该如此。”   贾敏见他如此,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当夜,夫妻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林如海命人打理车驾行囊,贾敏早备好了送给甄夫人的礼物和书信,目送林如海出了二门,前去金陵。   ☆、第009章:   贾敏原精通琴棋书画,守孝期间,虽不能请客赴宴,却因和林如海时常诗词相对,琴棋书相和,夫妻二人倒也乐业,如今自林如海往金陵去后,心中着实无趣,又不耐烦常做针线,不过在家看几页书,或与丫头说几句闲话便罢了。   这日清早,正同丫头们在园子里撷花,彼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若是北方早已大雪封城,然江南温润,未曾下雪,只有一点寒风,但依然有些当季的花木尚未凋零,尤其林家祖宅布置得颇有雅趣,景致着实不错。   拣开得好的花儿撷了几枝,贾敏命人取了联珠瓶来,才灌了水,便听人通报说江苏巡抚的太太汪夫人来了,忙带人亲自到二门处相迎。   汪巡抚名祯,乃是长安城人氏,秉性厚道,人品端方,不到五十岁便做到了如今的封疆大吏,到任方半年。他年轻时得过林如海祖父的提携,又与林公交好,故今年就任驻扎于苏州之后,对林家十分照应,其妻毛氏却是姑苏人氏,亦是林老太太的姑表妹子。   将其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汪夫人道:“来得突然,没打搅你罢?”   贾敏笑道:“瞧姨妈说的,咱们是什么情分?非得按着送帖子回帖子经过那么些繁文缛节才来不成?我们家如今守孝,出去应酬不得,正觉得寂寞呢,可巧姨妈就来了。”   按着林老太太的亲戚,林如海正该唤汪夫人一句表姨妈。   汪夫人自是觉得极入耳,脸上满是和气,见贾敏浑身缟素,头簪白花,虽无脂粉妆容,却更显风流袅娜,不禁一叹,道:“也是我那姐姐没福,若是如今好好儿的,如海进京赶考,以他本事,只怕早进了翰林院了。”   提起林老夫人,贾敏也不觉红了眼眶,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老爷不过再等三年罢了,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老爷三年后再考也不迟。”   汪夫人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实话,届时只参加殿试便可。”   贾敏抿嘴一笑,自觉面上十分光彩。   汪夫人喝了一口茶,道:“今儿来是跟你道恼的,才听说国公爷去了,如今你和如海一个丧母,一个失父,你们两口子别太伤心了。”   贾敏敛了笑容,滴泪道:“只恨我不孝,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汪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得到国公爷去得这样突然?你守着你婆婆的孝,千里迢迢的,原就不能远行,哪里能怪你呢?何况令尊跟前多的是孝子贤孙,必然走得安安稳稳。”   贾敏长叹一声,道:“姨妈说得是。”   她自幼娇养于父母跟前,金尊玉贵,相较于上面的三个姐姐,独她以文取名,按着哥哥们的排行,更得父母看重,而后贾代善又为她择了佳婿,如今夫妇情投意合,偏生不能未能见贾代善最后一面,难免有些挂心。   汪夫人也知道贾敏在荣国府的地位,她自小读书识字,进退有度,品格才气高过贾赦、贾政两位兄长十倍,可惜偏偏是个女儿身,不然荣国府何以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   以汪巡抚的地位,得到的消息更多,也比别人早,汪夫人轻声道:“你们姨丈说,荣国公一去,这爵位怕要落在你大哥哥身上。”   贾敏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哑然失笑,道:“长兄袭爵本是理所当然。”   汪夫人见她并未因贾赦不如贾政而乱了长幼,暗暗点头赞许,方道:“想当初,宁国公之子代化只袭了一等将军,而令尊则靠着军功袭了国公爷,未递降半分,不知道多少人佩服令尊的本事。你也知道你大哥哥的性子,我在京城时有耳闻,如今只怕爵位要递降好几等,你姨丈已先得了消息,大约只能得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贾敏一怔,皱了皱眉头,道:“公侯伯子男,下面才是将军,果然递降得狠。不过,依靠祖荫终究算不得什么,若大哥哥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得以封爵,便是不袭爵也是好的,如今大哥哥性子本事还不如东府的大伯父,能袭一等将军爵,只怕还是圣人恩恤老臣。”   汪夫人听了,更觉得喜欢,看得透,看得明白,这样才当得起一家主母。   不过兄长不争气,贾敏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汪夫人又道:“还有一件事儿,我得跟你说一声。”   贾敏素知汪夫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忙问是什么事。   汪夫人道:“我那大儿子今年中了进士,名次虽是后面几个,也算得有本事了,看着老子的面子上,被当今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故我和你姨丈赴任时,叫他媳妇留在京城,昨儿来信时,说了许多京城中的事情,其中有一件和荣国府上有些瓜葛。”   贾敏微微蹙眉,她素知娘家张扬,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竟然没听赖大提起,只听汪夫人道:“你娘家大嫂去世一年多了吧?”   贾敏点点头,道:“是有一年了,难道事关我大嫂?”   汪夫人摇了摇头,道:“倒不是和你大嫂有关,却是和你大哥哥有关。我那媳妇说,令堂在给你大哥哥择亲,想娶一房继室。”   乍然听闻此事,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哥那么个性子,琏儿年纪又小,原该再娶个大嫂,既好料理家务,主持中馈,也好照顾琏儿。我早就想到了,等出了大嫂的孝,大哥哥续弦势在必行。难道有什么不妥?”说到这里,贾敏不觉有些忧心。   汪夫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你说得倒好,按理说,的确该如此,你大哥哥是要袭爵的长子,纵然是娶填房,也该是知书达理,行事大方,毕竟将来要掌管荣国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总不能事事烦劳老太太和弟妹。偏生也不知道荣国府上是怎么想的,你道府上看中的是哪一家小姐?再想不到的人物。”   贾敏顿时心生不祥,问道:“不知是谁?”   汪夫人道:“是咱们姑苏本地人氏,刘家的大姑娘。”   贾敏想了想,半日也想不起刘家大姑娘是谁,遂道:“刘家?不知道是哪个刘家?我记得京城里只有一个刘家是姑苏人氏,就是工部尚书刘家,他们家倒有一个小姐,今年十八岁,自小娇生惯养的,我在京城时,时常跟着我叫姐姐,伶俐得很,不是我妄自菲薄,虽有国公爷长子的名头,可是大哥哥续弦,哪里匹配得过。”   汪夫人扑哧一笑,道:“你道是那个刘家?竟是大误了。是七品小官儿的刘家,这样低的官职不说,他们在京城里混迹又上不得台面,只怕你不知道。”   贾敏大吃一惊,忙道:“七品官家的小姐?这如何匹配?”   她觉得贾赦万万配不上工部尚书刘家的小姐,但是七品小官的女儿却也远远配不上贾赦,贾赦根基门第都有,将来还是一等将军,虽是虚衔,却是一品,再不济也不能娶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如此之女,没经过大场面,没见过大人物,如何管得来荣国府大小事务?   依她说,贾赦的填房最好选择父母双全的三四五品官员嫡女,寒门出身的官员也无碍,比李夫人出身低,却因是嫡女,有亲母教养,该学的东西都学过,手段也不差,大小场面都见过,嫁过来也有底气掌管家务。如今选择七品官员之女,贾敏不禁苦笑,长媳被次媳压倒,出身远远不如王家的二姑娘,日后如何压得住她?   汪夫人叹道:“正是这么说呢。”   贾敏问道:“前儿来报丧的下人不曾提过此事,姨妈可知亲事可定了?”   汪夫人道:“这倒不曾定亲,只是那刘家好容易攀上荣国府,故此早有人知,原先还有人说他们痴心妄想呢,谁承想婚事尚未定下,那刘家小姐忽然得了急病死了,因此如今荣国公一去,你大哥哥须得守孝三年,婚事便不再提起。”   贾敏登时松了一口气。   汪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没了刘家,指不定下一家是哪一户呢,若还是这样寒薄的人家,可有的瞧了。”   贾敏深以为然,苦笑道:“我不过是出嫁的女儿,哪里能管哥哥的婚事?没的让人知道了笑话死我。便是我说不妥,娘家也未必听得进去。将来给大哥哥选的还是七八品小官的女儿,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劝谏大哥哥,如何教养琏儿。”   填房夫人出身好,品格正,说不定还能劝谏贾赦上进,便是不能,贾赦也不敢如何苛待她,如果是小门小户的出身,那是绝对不敢且也没有底气反驳贾赦。   汪夫人叹道:“荣国府毕竟是你的娘家,好歹劝一劝罢。”   贾敏点点头,娘家不好,她如何在林家立足?本就觉得娘家行事不妥,太过奢靡张扬了些,如今偏又生出这样的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想的,给贾赦择这样的填房,到时候出门应酬交际拿不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难道满府就有脸面了?   为今之计,除了劝母亲外,只有给李老夫人去一封信了,贾赦续弦,得经过原配岳家的同意,若是李家觉得不妥,那么贾赦的婚事就不能定下来。   贾敏有了主意,随即想到林如海,决定等他回来商议妥当了再说,目前父亲刚刚去世不久,大哥哥正在守孝,便是论亲,也得三年以后,倒不急于一时,作为出嫁之女,对娘家行事更得谨慎些,免得连累了丈夫。   汪夫人听她说了想法,暗暗点头,有媳如此,表姐也该放心了。   ☆、第010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林如海坐着马车赶往金陵,因他左右无事,倒也不急,行程甚缓,只命几个仆妇先携着贾敏给甄夫人的书信和礼物先行一步,并带消息进城。   将近石头城之时,车行路上,天边忽然下起雨来,冬日本就寒冷,经此风雨,更觉寒气逼人,幸而贾敏心思细致,一应行李齐全,车夫仆从忙都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林如海拢着手炉,一手掀开帘子,却见远山叠嶂,如同泼墨,雨落车顶,铮铮有声。   与此同时,官道上也有些乱将起来,行人匆匆,车马疾行,瞬息之间便超了他们。   林如海看了片刻,因心中悯恤下人,便道:“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雨,等雨停了再上路,这会子官道上乱,别冲撞着了。”   车夫答应了一声,四处张望,却不见避雨之处,只好回了林如海一声。   林如海听了,便让他们停在路边,又命随行众人都到车上避雨,此次除了他乘坐的马车,亦有仆从坐的马车,也有拉行李的马车,倒也够坐。   过了半个时辰,雨势减缓,不想却夹杂着雪珠儿落下,不消片刻,路边衰草如撒白盐。   路上已少见行人,林如海方命启程。   林如海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正在看书,大约行了一刻钟,林如海忽觉身下马车一顿,停得突然,他险些撞到了头,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忙道:“有个孩子撞了过来,险些被马踩死,如今已经躺在地上了。”   林如海闻声一惊,以为碰到了故意撞车求财的,忙掀了帘子,果见地上躺着一个孩子,距马蹄停处仅有两三尺,一动不动。   林如海想了想,命人抱过来细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衣衫单薄,业已湿透,面色青紫,却是奄奄一息了,林如海伸手一摸,心口些微还有些热气,忙命人送进车内,又叫了一个小厮鼓瑟进来,取两件衣裳给他换了,又拿热酒来擦心口和手脚,片刻后,便即回暖。   林如海听这孩子呼吸渐缓,微微放心,道:“可有人跟在后头?”   车夫说没有,林如海便知不是故意撞车求财的,道:“既然如此,快行上路,我瞧着离石头城也不远了,进了城请个大夫给他瞧瞧,既遇见了,不能不管。”   一时进了石头城,林如海并未先去家中,反去了医馆。   大夫给那孩子诊了脉,又扎了几针,对林如海道:“不妨事,饿的,又冻得不行,故昏迷不醒,灌一碗姜汤下去,一会子就能醒了,到时给他喝两碗粥便好了。”   因当冬日,又逢下雪,医馆中姜汤尽有,少时便有学徒端了过来给那孩子灌下去。   林如海命人付了钱,便带那孩子回家。   金陵原是旧都,繁华富贵之处不让姑苏之风流,不仅宁荣两府厅殿楼阁依旧峥嵘轩峻非常,林家在石头城中也有旧宅,占据了小半条街,却是林如海之高祖封侯时所建,历经百年,门前早已寥落无人,内里却修整得十分干净。   姑苏相距金陵极近,林如海又是在家多年,年初已将各处料理了一遍,剩下仆从皆不敢偷懒,又有先前仆妇提前进城,说了林如海将至的消息,故林如海抵达金陵后住进旧宅,里外一应俱全,十分便宜。   到家不久,那孩子果然醒了,一脸迷茫之色。   林如海已叫人去熬了粥,道:“你先吃饭,我有话问你。”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想是饿得狠了,端起粥碗便往嘴里灌,幸而那白粥已吹得温热适中,不然进嘴便能烫坏他的舌头。   那孩子一口气喝了两碗,一抹嘴,翻身下床,跪倒就拜,头磕得极响。   林如海见了,倒觉得有些意思,忙叫他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怎么好端端的偏撞到我们跟前了?”   那孩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犹如两点黑漆,答道:“俺叫虎子,张大虎,是山东人,今年八岁了,俺老家那里有好多土匪,抢了俺家的田,还烧了俺家的屋,还抢了俺娘去,俺爹带俺逃了出来,说是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俺爹也死了。”   他说话虎声虎气,条理也还分明,但眼里却流了几点泪下来,道:“大老爷,俺不是故意撞你们的,俺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雨,走到半路没力气了,没避开大老爷的车。”   眼下世道不好,旱涝不定,鼠盗蜂起,不拘张大虎老家一处,便是江南也有多处案起,民不聊生,虽有官兵剿匪,亦难平定,往往都是事后剿匪,彼时百姓却已吃苦多时矣。   林如海向张大虎道:“如此说来,你是无处可去了?”   张大虎呜呜两声,忙着点头。   林如海见状,暗暗慨叹不已,向贴身小厮鸣琴道:“你带了他下去,暂时安置下来,明儿回姑苏再带过去。”   鸣琴点头称是。   张大虎忽然又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含泪道:“大老爷收留俺,是俺的福分,俺啥都没有,俺给大老爷磕头。”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不必再磕了,先跟鸣琴哥哥下去歇息罢。”   看着鸣琴带张大虎下去,鼓瑟问道:“老爷怎么想起来收留这个孩子了?”   林如海叹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儿不管他,他沦落在外,并无谋生之力,少不得随人学坏了,到时指不定如何偷鸡摸狗呢,倒不如留下,不缺他这一口饭吃。”   鼓瑟听了,不由得深以为然。   林如海收留张大虎本是无意之举,倒不曾想因他反得了好处,且是后话不提。   不多时,仆妇过来回话,说书信和礼物均已送到了甄家,甄夫人赏了一等封儿给她们,道:“甄夫人说,颜先生不过是区区小事,早就忘记了,想是下面为了奉承他们才难为颜先生,如今已命人去说了,叫他们再不敢如此,也回了太太书信和礼物。”   林如海微微点头,甄家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这种事上料理得却十分妥帖。   他本有孝,无意登门,等到次日雪晴,方命人去打探颜静之其人。   辞官回乡只为教书,颜静之在本地颇有声望,一打听便得知许多事迹,回来一一说与林如海听,林如海越发赞同甄士隐的眼光,忙命人投了名帖去颜家。   颜静之已得了甄士隐的书信,自知林家门风,如今见林如海容貌俊逸,风流隽永,心中亦觉喜欢,又见他诚心相邀,思及在金陵难以立足,殃及妻儿,听林如海说如今先教导族中子弟,待教得好了,名声渐足,日后便扩建书院,并收四方学子,并不单有林家子弟,此举大得颜静之心意,当即便应承了下来。   林如海笑道:“书院后院自有院落居所,尽够先生家人居住,先生只管收拾行李,且不必急,待家务事安置妥当了,便打发人告诉晚生一声,好陪先生一同去苏州。”   颜静之点头道:“也好,家中颇有些房舍田地仆从,若要料理妥当,还得半月。”   林如海请得名师,心中大畅,辞别颜静之后,便在石头城中各处游览,他顾着守孝,并不敢太过张扬,只先去了几家书肆,很是买了一些笔墨纸砚。   出了书肆,从一家酒楼下面走过,忽听鸣琴道:“老爷,上头有人跟咱们招手呢。”   林如海抬头一望,眯了眯眼睛,果然见二楼窗口倚着一人,朝自己招手,笑容满面,风流不羁,高声道:“如海兄,当日京城一别,可还安好?”   待林如海看清时,不由得一惊。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从酒楼里走出来,向林如海施礼道:“林公子,我家大爷有请。”   林如海随之进去,登上二楼,那人已从里面迎了出来,拉着林如海的手进去,口内大笑道:“前几日我遇到个算命的道士,非说我今天在此定能遇到故友,我原不信,今儿一早就等在这里了,正说一天都没见个人影儿,定是个骗人的,可巧就见到了你。”   鼓瑟和鸣琴跟在林如海后面,细看了半日,好容易才认出来,这不就是几年前在京城时和自家老爷十分交好的顾越顾公子?   林如海轻笑,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我从来不信这些。”   顾越落座后哈哈大笑,拍膝道:“好你个林如海,果然未变半分,你还在记恨那个和尚说你命中无子的事情不成?”   林如海怔了怔,化作幽魂多年,早已淡忘此事了,如今听顾越一说,他隐隐约约倒想起来了,好像和贾敏成婚不久,被顾越几个友人拉去和尚庙里游玩,遇到一个和尚,说他是一家上下有命无运,也无香火可继,其时少年心性,险些砸了和尚庙。   林如海并未回答,只问道:“你怎么来金陵了?既来了江南,也该去苏州一趟,容我尽地主之谊才是。”   ☆、第011章:   顾越其人,林如海心中深知,自然愿意与之结交。   当年他流荡于京城,亦曾发现顾家夫人不止一次打发人给黛玉送礼,原先还打算接黛玉去顽,只可惜黛玉既未见到礼,也不知顾家来人,竟生生断了和林家有关的一切世交故旧。   林如海从未想过荣国府人心难测,但毕竟只此一女,曾托过几个好友照应,不过世态炎凉,正经把黛玉放在心里的只有两三家,顾越就是其一,偏这两三家都和荣国府没有来往,每次送礼也有回礼,却见不着黛玉,他们当黛玉不肯与之结交,渐渐便淡了心思。   每每想到此处,林如海自叹所托非人,怨得谁来?   顾越是顾丞相的幼子,顾丞相和林公甚好,两家子弟俱是总角之交,顾越自幼落拓不羁,因上有三位兄长,便不以功名为念,唯知担风袖月,遍览天下胜迹,后来因白身见官则跪,秀才不必,他方勉勉强强参加了科举,考到了举人,又和林如海一同参加春闱,林如海高中,他落榜了,其后又落了榜,只觉得烦闷,便出京游玩,到了金陵,原先听一个算命道士的话,他只当是玩笑,特意过来相候,再没想过果然见到了故友,笑道:“今年又落榜了,出来游玩。”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便因这等小事离京?”   顾越瞪大眼,道:“什么小事?我可是接连两次落榜了,论年纪,我比你还大一岁呢。虽说不在意功名,到底心里不自在,被我三哥好生嘲笑了一番。”   林如海笑道:“令兄还不如你罢?你何必记在心中?”顾越今年二十四岁,比自己大一岁,十九岁中了举人,今年虽然落榜,但是年纪尚轻,谁不说一句年少有为?便是三五十岁中进士,在旁人眼中依旧是少进士。   顾越哈哈大笑,点头道:“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三哥今年二十六岁,秀才还没中呢。”   林如海问道:“你出来多久了?”   顾越想了想,屈指一算,惊道:“落榜第二天我就出京了,如今竟有半年了。对了,你先前守林公的孝,去年就出孝了罢?怎么今年也没进京参加殿试?”   林如海面色淡然地脱下斗篷,露出其内重孝。   因身有重孝不好走动,可巧正当冬日,林如海便裹着石青色素面斗篷,外面瞧不出来。   顾越一惊站起,道:“这是怎么说?”   林如海轻叹道:“家母年初没了,故此不曾进京赶考。”   顾越听了,顿时手足无措,歉然道:“我竟不曾得到一点儿消息,如海兄,还请节哀。”   林如海连忙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我料想报丧进京之际,只怕你已经出京了,故此不知。家母去世至今快一年了,我的心情早已平复。倒是你,来了江南,不妨同我回姑苏一游如何?我如今来为家中子弟请先生,大约十日后启程。”   顾越想了想,道:“十日也足够我游遍金陵了。”便笑着答应,当下命小厮去旅店取行李,送去林家,他则同林如海下了酒楼,沿路缓行。   林如海之所以邀请顾越,是想劝他回京,他记得顾丞相明年三月份就去世了,其时顾越在外,不曾归家,后来见到自己时曾经悔恨不已。   顾家自顾丞相去世后逐渐没落了,大概是世家通病,先辈位高权重,子嗣自小娇生惯养,多是无能之辈,便是长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也并不多,难怪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独荣国府一家。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清楚,几年后,顾越长兄被查到任上贪污并亏空,其家竟抄出数十万两白银,皆是民脂民膏,龙颜大怒,即批抄家,斩首示众。算算当时的罪名,好似顾越的长兄为官不久便开始贪污受贿了,如今已有些年月了罢?对于这样的官员,林如海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既未善待百姓,那便罪有应得,也不值自己插手。   幸而在之前因顾丞相之死,兄弟早已分了家,所以并未牵连到顾越,但大兄获罪,二兄早死,三兄无能,顾家几乎门可罗雀,唯有顾越一人担起祖宗基业,自此发愤图强,和自己同年高中,为进士出身,是年三十岁。   自己二十六岁当能参加春闱,但因骤然重病误了佳期,故至二十九岁方中探花。林如海如今十分注重保养,便是为了能在二十六岁参加殿试,不必再蹉跎三年。   知晓后事,是幸,是不幸?林如海已说不清了。   两人带着仆从走在街上,彼时已近晌午,倒有些融融暖意,眼见沿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其繁荣不让姑苏,林如海不觉一笑,道:“说起来,久未如此清闲了。先前已去了书   肆,咱们去这里瞧瞧如何?”   顾越见他指着一家古玩铺子,笑道:“甚好,不知能看到什么好东西。”   但凡开古玩铺子,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铺内伙计不多,唯有掌柜和两个伙计,见二人仆从成群,身上穿着上用的绫罗,便知既富且贵,忙亲自迎了上来,道:“二位爷想看什么?是字画,还是文鼎?便是宝砚唐墨,木刻金雕,咱们这里也齐全。”   顾越看向林如海,笑道:“如海兄,问你呢。”顾家比不得林家家底丰厚,顾越便是想买自己喜欢的古玩,也因离家半载,仅够盘缠,不敢作此消遣。   林如海道:“有什么好的字画法帖并宝砚唐墨、笔筒笔架等文具拿来我瞧瞧。”   掌柜的闻言大喜,忙道:“二位爷里面请,这就取来。”   二人进去坐下,伙计送上茶水,不消片刻,掌柜的便用托盘托着数卷画轴、一叠法帖和几块砚台墨块进来,送到二人跟前,自己退后两步,侍立一旁。   林如海就着伙计端来的热水洗了手擦干,方拿起一卷画轴展开,只略略一看,便觉不喜,放下这一卷,又拿起另一卷来细看,林家并不缺这些东西,但是他想着多多益善,况且黛玉极爱这些,便来一瞧。   顾越笑道:“你们家的东西比这里还好,怎么看上这里的了?”   林如海抿嘴一笑,道:“便是来看这里的,也得挑最好的,先攒将起来,将来给我女儿做嫁妆。”说着,放下手里的画卷,都觉得不好,反看中了一件乌木雕刻的笔筒,岁寒三友图样,镂刻得十分精致,又有一块砚台,也是古物,遂拿在手里把玩,余下的命掌柜收起。   顾越听了,顿时大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掌柜不知林如海至今尚无子女,听了林如海的话,忙陪笑道:“若是给小姐买,小店倒有几件好东西,极适合小姐,不妨看看?”   林如海问是何物,又命取来。   掌柜笑道:“是古镜,也有古玉,其中有一面战国镂空镜,极为精致。”说完,果然送了东西回去,取来古镜、古玉等物,另有宣窑胭脂盒、金簪玉镯,均是古物。   林如海瞧了一瞧,果然看中那面战国镂空镜,又选了一对宣窑胭脂盒,并一枚古玉簪。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最后一算账,足有上千两。   林如海命鼓瑟去取银子回来付账,方与顾越出了铺子。   顾越看了一眼鼓瑟捧着的几件东西,不觉失笑道:“不是我说,你现今女儿还未生下来,你想得未免太长远了些,若是不喜欢你买的这些可怎么好?”   林如海胸有成竹,道:“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你放心,她必然喜欢。等我女儿将来出阁,你可别忘记给她添妆。”这一世他一定会护得玉儿严严实实,送她安安稳稳地出嫁,绝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小小年纪便即夭亡。   顾越想一想,林如海的女儿不就是自己的侄女?世伯家给侄女添妆是理所应当的,故听了林如海的话,随口便答应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林如海的女儿十多年后才出生,而自己更是在三十年后才实行自己今日的诺言。   闲言少叙,林如海同顾越回到府中,命人好生安置,各自歇下。   林如海到金陵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甄家,但想到林如海重孝在身,林如海不曾拜见可见其心,便不再留心,其他人亦只投了名帖送了礼,并未登门。   林如海不惯如此俗务,便交给随行来的二管家去料理,或是回帖道谢,或是回礼。   忙乱了几日,方才渐止。   林如海正同顾越看邸报,他们虽未出仕,但从邸报上亦能了解朝堂上的动向,正听顾越说到京城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忽有人进来道:“老爷,颜先生家打发人来了,求见老爷,说有要事禀告。”   林如海一怔,忙命人请进来。   他如今极佩服颜先生,已约定几日后启程,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颜先生身边的小厮慌里慌张地进来,跪下便磕了一个头,道:“林老爷,求您快去救救我们老爷罢,家里来了好些张牙舞爪的人。”   ☆、第012章:   林如海一听,连忙带人过去,顾越左右无事,知道林如海来金陵请先生,也跟在身后。   途中细问小厮,方知是颜先生卖家中一些产业惹出来的事儿。   颜先生家中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颇有些根基,良田一百多亩,中等田两百多亩,除了自家人居住的宅子,另外还有一处三进的院落并一处绸缎铺子。   他原想着自己在金陵得罪了人,林如海所说的书院还需扩建,又云只要自己愿意,一辈子留在书院教学生都使得,于是他打算只留祖宅赁出去,卖掉其他的良田商铺宅子,然后在姑苏重新置办产业,免了每年收租的奔波之苦,近日已经说定了买家,谁承想偏又被另一家看中了要买,颜先生本就是耿直的性子,即便后一家出的钱高也不肯卖,何况他们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压价,因此那家便找上门来,十分嚣张跋扈,先一家见状,也不敢买了。   那小厮气愤地道:“一亩良田八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能卖六两银子,地里如今还有庄稼,我们家的铺子连带货物能卖三四千两银子呢,还有一座院落,那些人好没良心,竟然只肯给五千两银子便要把所有的都买走,把原先已说定的买家都赶走了。”   林如海微微蹙眉,问道:“是哪一家的人?如此猖狂?”据他所知,胆敢强买又敢压价的人绝非寻常百姓之家,必然背后有些儿势力。   小厮看了林如海一眼,嘴唇动了动,小声道:“是荣国府的人。”   顾越听了,不觉愕然不已。   林如海却道:“你不必太过小心,荣国府虽是我岳家,我也不能昧了良心。”   小厮登时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们老爷原不想打扰林老爷的,毕竟是林老爷的岳家,若是林老爷插手,未免叫荣国府有些难看,只是来的那些人气焰实在嚣张,还带了好些人,太太恐他们伤了老爷,遂命小的悄悄过来求林老爷。”   林如海听完,面上冷冷一笑,道:“据我所知,宁荣两府的嫡支皆在迁都之时进京了,现今都住在京城宁荣两府,金陵旧宅并无主子居住,只剩一些看房子的下人。我且问你,你自小在金陵长大,大概也知道消息认得人罢?去你们家强买产业的是那些看房子的下人呢,还是贾家留在金陵的一些旁支子孙?”   小厮连忙点头道:“认得,认得,都认得,今儿来的人听说是荣国府管事的儿子,叫金彩,现今荣国府无人,都是金管事一家做主,比我们家还有钱呢。”   顾越勃然大怒,道:“原来只是个奴才,竟然如此仗势欺人,该当好生惩治一番才是。”   林如海早有预料,倒也不至于愤怒,听了顾越的话,只是嗤笑一声,讽刺道:“这种事,世上何曾少了?他们以势压人,便是我过去替颜先生解决此事,不过也是以势压人,端的看谁比谁有身份,谁比谁有势力罢了。”   顾越一脸苦笑,顿时无话可说。   林如海话说得虽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势小便只能受欺,若是势大,不但能自保,且能反压对方。   幸而林家距颜先生家不远,没多大工夫便到了,只见大门打开,门外不远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无不对着颜家指指点点,有的脸上带着同情,有的脸上却是幸灾乐祸。   此时门口还有几匹高头大马,小厮说是荣国府众人骑来的。   林如海轻轻哼了一声,小厮赶紧进去通报,颜先生狼狈不堪地出来迎接,不满地瞪了小厮一眼,拱手对林如海道:“家里些许琐事,怎么劳烦如海兄亲自过来。”   林如海道:“先生何以如此?若晚生不来,岂能知道竟有人欺辱到了先生门上。”   说着,看向院里。   颜家宅院并不甚大,一共三进,十分精致,颜先生性情刚烈,哪里肯让这些人进自己家的前厅,因此但凡来人都在前院,林如海站在门上,一览无遗。   他们一共来了七八个人,个个油光满面,服色鲜明,簇拥着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彼时正当寒冬,身上穿着极华丽的一斗珠儿羊皮袍子,脚蹬鹿皮靴,若非腰间扎着符合下人身份的细棉布汗巾子,任谁看了都当是富家公子。   看到这少年的形貌,又是在金陵看房子,林如海忽然灵光一闪,贾母身边大丫鬟鸳鸯的父亲不就是叫金彩么?难道就是眼前的人?难怪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   作为贾母跟前第一人的执事丫头,还敢偷东西给贾琏拿出去典当,鸳鸯固然有自己处事周全的原因,另外也因为自家的来历,能一直留在金陵看房子,绝非寻常下人能得的差事,他们家必然在荣国府很有根基。   平常人家看房子原不是一件有油水的好差事,毕竟难有别的营生,但是荣国府不同,但凡大户人家,每年拨回来修缮旧宅就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了,兼之身处金陵,背后依靠着荣国府,旁人不敢得罪,他们只需打着荣国府的名号就可达到自己的目的。   金彩神情倨傲,拂了拂领口袖口的风毛,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道:“颜先生,你考虑好了么?给你一个好歹知道,咱们已放出了风声,除了咱们,可没人敢来买。”   颜先生虽是文人,口齿却不伶俐,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正欲开口,忽被林如海所阻,冷冷地看向金彩,昂首阔步地走近,开口道:“我倒想知道,不过一个奴才而已,哪里五千两银子来置办这么大的家业?”   金彩登时恼羞成怒,道:“你是何人?敢管我们荣国府的事儿?”   金家在荣国府世代为奴,又懂得钻营,府里年年又都拨一笔银子用来修缮旧宅,他父亲一直管着此事,想着旧宅年年无人居住,便只两三年修缮一次,银子却都留下了,同时又悄悄把后街、后廊那边的房舍赁给别人,着实攒了不少钱,想置办些家业,年年有进项。   上等良田和地段好的铺子宅子多被权贵所占,金陵又都是无数权贵所在,金彩同他父亲汲汲营营地打听了不少时候,好容易才听说颜先生卖房子卖地,颜家乃是本地人氏,历经数代,家业都是上好的,他们立时便看中了。   顾越冷笑道:“如海兄,何必同他废话?直接去一封书信送到荣国府问个究竟便是。”   金彩也不是毫无眼色的人,先前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已是十分后悔,林如海和顾越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宛然不是颜先生这般的乡宦之流,如今听了顾越的话,突生不祥之感。   林如海居然点头道:“你说得极是。”   随即转头吩咐二管家,道:“咱们过几日便回姑苏去,记得提醒我跟太太说一声,叫太太去信问问老太太和两位舅老爷,几时在金陵置房子地,若要买,好歹说一声,咱们离金陵近,也好帮衬一二,打听些行情,若没打算买,倒得仔细问问,怎么竟有下人强买咱们家先生的家业,幸而我如今在金陵,若不在,岂不是任由人欺负了。”   二管家心领神会,立即满口答应。   金彩听了,登时面如土色,他忽然想起荣国府四姑爷的表字似乎就是如海,尚未反应过来,却又听颜先生叹道:“如海兄,原是我们家的事,又牵扯到令岳家,倒叫你费心相护。”   林如海淡然一笑,道:“莫说是晚生亲自来请先生去姑苏,便不是,也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里,又见林如海仪容不凡,金彩心中再无怀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对着林如海磕头,道:“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姑老爷恕罪。”   林如海淡淡地道:“你又没有得罪我,何必如此?”   金彩立时转向颜先生,口内道:“小人被脂油蒙了心,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请先生千万恕罪,小人再也不敢如此了。”狠了狠心,也顾不得自己自幼被父母溺爱,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雪白的脸瞬间红肿起来。   真有眼色心计!若不是金彩行为实在可恶,林如海反倒要暗暗喝彩了。   颜先生闻声见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因自己之故让林如海和贾家生了嫌隙,挥了挥手,道:“如海兄,幸而你来得及时,未曾有损半分,且饶了他罢。”   金彩听了,心中一喜。   林如海目光清冷,如同冰雪一般,道:“没听到先生说饶了你?”   金彩大喜过望,磕了两个头谢恩,退出了颜家,退出之时,仍能听到林如海同颜先生说话的声音,道:“若是先生眼下并无买家,索性别卖了,较之姑苏,金陵更为繁华,且我本家在此也有不少家业,年年打发人过来收租料理,到时候先生打发人与之同路便是。”   颜先生知道因之前金彩的缘故,无人敢买自家产业,如今买家一时之间并不好找,无奈地道:“话虽如此,但已得罪了人,即便留着,恐也不好。”   林如海觉得此话也有道理,想了想,道:“晚生却有个主意,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颜先生听了,忙问是何主意。   ☆、第013章:   林家在姑苏有很多产业,在金陵也有不少,林如海的意思是从姑苏的产业中挑出和颜家在金陵价格等同的田舍商铺和颜家交换,如此一来,颜家抵达姑苏后不用再劳心劳力地置办,自己家在金陵的家业又多一些,横竖都有下面的管事打理。   林如海来金陵时命人打听颜家,知道严家的田舍商铺都不错,尤其绸缎庄是颜家进项中最好的,每年获利数百两,最重要的是铺面处于林家商铺的隔壁,那一条街泰半铺面都是林家的,赁出去一部分,另一部分命下人开了铺子,整条街都是卖脂粉头油绸缎钗环一类,林如海打算将那一条街上的铺面留给黛玉做嫁妆,再多一家铺面实是求之不得。   若是贾敏知道他的心思,定会哭笑不得,子女都没影儿,他倒先给女儿攒嫁妆了,先前将那些东西留给女儿,她便觉得足够丰厚了,如今还有古玩和铺面,哪一家愿意陪送女儿这么多?就是贾敏自己,身为国公爷嫡女,五万两的十里红妆已经让人吃惊不已了。   然而林如海却不如此想,但凡是世家大族,嫡女的嫁妆都由父母在其出生后便开始积攒,等到出嫁之时十里红妆,大到田舍商铺古玩家具,小到针头线脑,样样齐全,上辈子贾敏只给黛玉攒到了进京之前,他没有尽到这份责任,这辈子自然要补偿黛玉,不但要补偿,而且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绝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顾越抚掌一笑,道:“如海兄此举甚好。”林家虽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甄家、贾家又是金陵第一等世家,两家是老亲,后者是林如海的岳家,旁人不会寻林家的不是。   颜先生却有些犹豫,道:“岂不是太麻烦如海兄了?”   林如海忙笑道:“晚生早已想着在金陵再置办些产业,如今先生家的田舍商铺极好,恰好免了晚生奔波之苦,正是两全其美,何谈麻烦。”   顾越在一旁点头,也劝颜先生,毕竟没有比这更容易解决的方法了。   颜先生心中自是感激非常,略一思忖,便即答应下来。   林如海又同颜先生商议,等到了姑苏待他们看过田舍商铺觉得满意之后再行交换,颜先生知他此举心意,欣然应允,同时交代长子颜彬和管家留在家中,等到交换之时好与林家的人交接,完事后再去姑苏一家团聚。   一切妥当后,又择了启程的吉日,林如海方同顾越离开颜家。   出了颜家,林如海当即命二管家去打点一二,免得再有不长眼的诸如金彩一干人等那样前来打扰颜家的清静,二管家精明之极,自去料理。   顾越笑道:“如海兄,今儿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了令岳家?”   林如海勾唇一笑,并未言语。   顾越见状,嘴角微翘,也笑了。   林如海年轻有为,只需参加殿试便可为官,名正言顺地从科举出身,而非依靠祖荫,没有人会说他腹内草莽,不少世家大族对此羡慕不已,荣国府有佳婿如斯,高兴尚且不及,岂会为了区区几个下人反责林如海。   林如海又在金陵停留了几日,待颜家收拾妥当,又至吉日,方与之同行。   回去的时候,林如海还带上了张大虎,在林家休养几日,吃得饱穿得暖,张大虎立时便大好了,虎头虎脑的,看着憨厚,实则伶俐非常。   林如海对他倒很满意,听说他随着他娘倒是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遂允诺等他回去,叫他也去书院读书,喜得张大虎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对着林如海磕头罢了。   在他们抵达姑苏时,贾敏早已得了消息,客房也都打扫安置了,听说他们到了,忙亲自到了二门迎颜太太等女眷进去,外面的男客则由林如海招呼。   颜太太年将半百,便是两个儿媳也比贾敏年纪大上好些,慈眉善目的十分和气,见到贾敏时,心中不由得一惊,暗暗忖度,不愧是国公府出来的千金,到底气度不凡,随后寒暄之际,说起林如海之助,她对林如海赞不绝口,贾敏听了,自是与有荣焉。   林如海第二日陪着颜先生去书院一观,书院前后房舍早已修缮妥当,桌椅并笔墨纸砚书籍等亦已齐全,后院几处院落是给教书的先生备下的,林家那位举人和秀才自有家业,倒是不用住在此处,因此空落落的无人居住,颜先生看罢,当即便要搬过来,打算等新的田舍商铺收拾好了再搬出去,因此他们只在林家住了一日。   林如海又带着颜先生去看了田舍商铺,颜先生仔细地挑选了一处离书院极近的宅子,也是三进,花木清雅,另外还有一家绸缎庄和一百多亩良田,两百多亩中等田。   林如海见状,不觉一笑。   论及地价和房价,姑苏要比金陵便宜一些,颜先生如此,足见其品行。   好容易将颜先生一家安置妥当,四位先生只缺其一,林如海谨慎打探,最终选一位寒门出身的秀才,名叫张鑫,今年二十岁,虽说读书识字,却并不同别人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到农忙之时,他都陪着父母一起下地劳作,十分能干孝顺。   书院步入正轨,林如海方得空陪顾越游玩几日,劝他回京,免得儿行千里母担忧,送走他后方松了一口气,正同贾敏说起在金陵的所见所闻,李家的书信却到了。   林如海拆信一看,其中的内容多为他所知,倒也不以为奇,但面上仍是流露出几分。   贾敏不由得心中生疑,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她想起林家先前处置的那批下人,听林如海说在金陵看旧宅子的金家居然能拿出五千两银子置办家业,为人还横行霸道的,可见贪墨的银子比这笔数目更多,这样的管事尚且如此,不知道京城里的下人又贪了多少,定然是只多不少。   林如海并未言语,把信递给她。   让贾敏知道荣国府行事也好,李恂信中除了说贾琏之事,便是荣国府之事,另外朝中动静他也没想过瞒着贾敏,后宅妇人原就不应消息闭塞,免得在外与人应酬不知轻重。   贾敏看罢,不禁叹道:“真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   说话时,眼里闪过一抹尴尬,娘家人行事不妥,偏被丈夫知道,她心里很不好受。   林如海安慰道:“若不是李家来信,咱们哪能知道这些事,只是你我乃是晚辈,又是外姓,没有对岳家指手画脚的道理。”   贾敏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终究还是盼着他们好。我先前恐大哥哥和琏儿受了委屈,尤其琏儿年纪还小,又没有大嫂照料,特特在赖大带回京城的信中提出让大哥哥扶灵回乡,带着琏儿在金陵守孝,也算回家乡一趟,毕竟他们都是生于京城,亦长于京城。如此一来,咱们离得近,也好照应些。看了李大人送来的信,但愿大哥哥能懂我的苦心罢。”   上回贾赦没有回她的信,说实话,她心里很有些伤感,同时也暗暗恼怒,气大哥哥无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不肯改变丝毫。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你的苦心怕是大舅哥难以明白了。”   贾赦的性子他看得明明白白,上辈子看不上,这辈子虽略有一点改观,实则也瞧不上眼,依照贾赦的性子,即使守着父孝,也难耐寂寞,来了金陵人人都看着他一举一动,哪里比得上在荣国府,想怎么和小老婆鬼混就怎么鬼混,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贾珍孝里赌博嫖娼,贾琏孝里停妻再娶,贾赦更是色中饿鬼,上辈子亦是如此,林如海进京为官后才从一些友人口中得知,自此便冷淡起贾赦了。   贾赦年前接到书信后,虽觉得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自己十分委屈,但是不舍京中繁华,贾琏时常被李家接去,不是没有人照顾,想到自己上一回没有回妹妹的书信,这一次不能如此,只得执笔,勉勉强强回了一信,其中俱是拒绝贾敏提议的话。   贾敏收到书信后,顿时大失所望。   祖父、父亲两代国公,她自小娇生惯养,京城中除了公主郡主她在诸位名门闺秀中身份最高,自是以娘家为荣。如今嫁作林家妇,相隔千里,又因公婆去世,虽然娘亲口口声声说儿女中最疼自己,但是她还是能察觉到较之以往的些许冷淡。   想来大哥哥也是觉得林公已逝,和自己家交好没什么好处,方处处推脱罢?   贾敏暗暗叹息,虽然心中失望,除了林如海外,她对别人从不流露出半分来,免得旁人以为她和娘家不和,倒耽误了林如海的前程,贾代善不在了,可旧日部将却依然在朝中,至今军中还有很多人记着贾代善的恩泽。   彼时已经是年后二月了,正值春暖花开的时候,林如海劝贾敏去庙里上香,也算是孝期中散心,又能尽对祖宗之义,贾敏自是愿意,才定了上香的日子,不料邸报送至,林如海看毕,忽道:“竟是不能去了。”   贾敏纳罕道:“何故?”   林如海将手里的邸报递给她,笑道:“你道新任的苏州知府是谁?”   贾敏一看,又惊又喜,道:“是李大人?大嫂的娘家哥哥?”   林如海点头道:“我知李兄必将外放,倒没料到竟然会到咱们姑苏来做知府,虽然是平级调任,但也不容小觑,咱们须得预备些贺礼,届时打发人送去。”   贾敏在京城时,亦随李夫人见过李家长媳等人,来往颇为热络,连忙答应下来。   ☆、第014章:   邸报既已送到姑苏,想来李赫一家随后便到,故林如海方有上文等语。   届时李赫一干人等抵达姑苏,自有衙门居所可住,倒不必林如海和贾敏如何费心,然而初来乍到,他们得有所表示。   贾敏取消去上香的决定,利落地打点好李家到姑苏后需要的东西,有了这些,李家到时候便少费些心思,免得人生地不熟,成了无头的苍蝇,没两日,三月初二这日李赫一家果然到了姑苏,第二天一早便打发人来林家送礼请安。   管事媳妇进来通报给贾敏,送上礼单。   贾敏道:“用上等封儿赏来送礼的人。”说毕,方将礼单接在手内,展开一看,却是妆蟒六匹,绸六匹,缎六匹,锦六匹,毛青布六匹,绢绫纱罗十二匹,皆是上用的,多为素色,另外还有新书六部,宝墨六匣,湖笔六套,端砚六方,并宣纸、点心若干。   看罢,贾敏命人收了,一面吩咐人把预备给李家的东西送去,一面叫人预备尺头,过了不久,李赫之妻钟氏打发两个女人过来请安。   贾敏早有预料,忙命请进。   两个女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银簪青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倒也干净爽利。   请过安问了好,又谢过贾敏所助,笑道:“奶奶说,还请林太太一会子借两个管事并媳妇子给我们使几日,我们初来乍到的,该在何处采买东西,哪里的东西好,一概不知呢。”   贾敏早已预备好人选了,一个管家、两个管事媳妇,便是恐李家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好行动,只是自己是外人,不好直接送人过去,故此听了这话,方抿嘴一笑,道:“我已想到了,正想打发人过去,可巧你们就来了,稍后一起回去罢。”   两个女人听了,忙起身拜谢,感激不尽。   贾敏道:“我离京有几年了,原说还得两年方能进京相见,再没想到你们今年来了姑苏。”   二人笑回道:“正是,也是天缘凑巧,老爷想着让大爷外放出京,可巧苏州知府大人的任满了,大爷便被圣人钦点为苏州知府,正月十六就启程了。”   贾敏本性聪明,却知事情绝非两个女人说的这样简单,江南富庶甲于天下,但凡是江南的职缺不知道多少人觊觎,李恂必然费了不小的心思,才让李赫谋到这个职缺,也想着让李赫到了苏州之后能照应到自己家,算是投桃报李罢。   贾敏又问道:“你们奶奶和哥儿姐儿都来了?”   二人道:“只奶奶带着小哥儿、大姐儿来了,大哥儿留在京城里跟老爷太太呢。”   贾敏点了点头,想起李赫长子年已十岁,李恂少不得留在跟前亲自教养,遂又问起在京城时,贾琏在他们家可好,淘气不淘气等语。   二人心中了然,忙笑道:“琏哥儿伶俐得很,生得齐整不说,嘴也甜,经常哄得老爷太太大爷奶奶哥儿姐儿们眉开眼笑,心肝儿肉地叫着,老爷太太三天两头接到身边来,老爷已经亲自给琏哥儿启蒙了,说琏哥儿天资过人,这才几个月,都认得好些字了。”   贾敏暗暗欢喜,她就怕没有大嫂,贾琏被大哥哥等人耽误了,有家风严谨的李家教养,纵使教不出什么天纵之才,也不会让他学得跟贾赦一般放浪形骸。   对于自家长兄的本事,没有谁比贾敏更清楚明白了。   谁能知道,他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子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贾敏遥望京城,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府中是何等景象。   晚间贾敏说与林如海听,林如海微微颔首,道:“有李大人教导琏儿,你该放心了。”上辈子李家坏了事,贾琏没有外家亲近,长成那样的品行,如今李家平安,虽说李家不能名正言顺地抚养贾琏,但是李家是书香门第,给贾琏启蒙并请先生等事却可以插手,不用担心贾琏像上辈子一样学不到正经该学的东西。   贾敏叹道:“甚是,总不能让琏儿学了大哥哥一身习气。”   过了半个月,李赫同离任知府交接完事务,各项安置妥当,方携妻来拜,林如海和贾敏送礼如旧,人却不好登门,故他们便过来了。   彼此相见,难免悲喜交集。   钟氏送还下人,又道了谢,方同贾敏在后院说些家长里短,并京城各家女眷儿女之事,贾敏颇有兴致,不仅问了荣国府的事情,还问了平素交好那些姐妹们如今在京城的境况,当她听到大半姐妹们都已生儿育女时,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失落。   钟氏心中一动,方想起贾敏进门也有五年了,却一无所出,忙安慰道:“你急什么?还年轻呢,谁不知道你们单是守孝就是好几年,还得守一年,这样的事儿哪能怨得了你?”   贾敏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到底不自在。”   钟氏笑道:“你且放宽心,这儿女都是缘分,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等明年出了孝,我陪你一道去庙里上香,说不得上过香后一年你就得了。”   贾敏听了,脸上流露出几分笑容。   钟氏又悄悄道:“我来了半个月,倒多听你们府上的事儿,怎么,府上打发了好些人?”来到苏州后,几次应酬,林家的事儿她听了好些,不管是林如海打发了姬妾丫头,还是打发了那些下人,没少听人说,今日一进门她也发现了,贾敏跟前伺候的都是未开脸儿的丫头,并不见从前林如海跟前的几个通房丫头,也没见有姬妾打帘子。   如此看来,林如海果然极看重贾敏,便是自己丈夫身边还有两个通房丫头呢,钟氏不由得对贾敏生出几分羡慕来。别瞧着大家闺秀个个都想要贤惠的名儿,说什么三从四德、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话儿,可大多数的女人家都盼着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   若是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便是冠以妒妇之名又何妨?   同是女人家,贾敏怎能不知钟氏心思,脸色微微一红,笑道:“我们老爷说,府上主子少,用不着许多下人,我们又守着孝,不喜那些排场,很该俭省些,遂仔细查探一番,打发了一多半儿,都是不得用的。”   钟氏抿嘴道:“可不是该俭省些,靠大爷那一点子俸禄,还不够上下一个月的月钱呢。”   与此同时,林如海和李赫在书房也说到了俭省的话题。   林如海飘荡多年,懂得俗务,李赫对此也不是不了解,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有些道理。如今看来,不管是京城,还是各处,倒有大半人家都是安享富贵,不思筹划,个个讲究排场,出的多,进的少,自然就有了歪门邪道的心思,搜刮民脂民膏。”   林如海道:“咱们这样人家,更该开源节流,万万不能因为好面子,便毁了根基。”   李赫深以为然,笑道:“府上真真是开源节流了。”   说毕,取出一早得的邸报给林如海,道:“今儿才到的,你瞧瞧。”   林如海拿在手里,并未翻看,道:“那顾明的事儿你们可解决了?”   提到顾明,李赫脸色微微一沉,冷笑道:“顾明投靠的人实在是神通广大,本已寻到了顾明的罪名,偏生还是被压下去,幸而你提醒得早,不然我便是他的替罪羔羊了。”   林如海叹息一声,安慰道:“兄不必如此气愤,说实话,祸害遗千年,古往今来,哪里就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若是兄能除掉顾明,顾明也就不是顾明了,他能从一无所有爬到如今的地位,心机手段都赛过常人。”言语之间,林如海脸上浮现一抹嘲讽之色。   好人不一定能长命百岁,坏人却经常过得比好人更逍遥自在。   林如海如今压根就不信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就像他林家何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黛玉闺阁弱女更不曾害过一人,最终还不是落得一个林家风流云散,黛玉命丧他乡的下场。   上辈子就算贾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林如海也难掩心中恨意,因为贾家只是自作自受,而不是有人替他林家之女主持公道,最终贾家的罪名里也没有贾家侵吞孤女家产一事,谁让贾家获罪的时候,黛玉已经没了呢。   李赫听了林如海的话,亦是一叹,脸上颇有几分抑郁不乐。   林如海展开邸报,脸上流露出一分惊色,轻声道:“原来九皇子已经出生了啊。”   李赫笑道:“正是,生在二月里,那时我们已经出京了。”   虽说有了九皇子,可当今膝下也只活了太子和四皇子、七皇子三位殿下,这一位皇子的生母出身不高,仅是小家碧玉,并不得当今重视。   林如海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自己知晓未来之事,夺嫡之争,惨烈非常,太子被废,郁郁而终,追封为义忠亲王,而这位九皇子最终却登上了皇位,年仅二十一岁,这时候谁能想到他会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呢?   ☆、第015章:   虽然知道九皇子将来会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但是林如海并没有提前投靠的心思,不是说他不羡慕从龙之功,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实非读书人的风骨。   他读书为官,不是为了效忠某一个人。   早早地对九皇子示好,岂不是说自己看透了九皇子淡泊名利下的野心勃勃?不惹来九皇子的忌惮才怪,不仅如此,还会让当今圣人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盐课御史一年一任,他之所以能连任多年,凭的就是对当今圣人的忠心耿耿。   他已想好了,此后也不会格外奉承九皇子,只要他在九皇子登基之后即刻辞去盐课御史之职,便不会像上辈子那般死于江南倾轧之中。   上辈子的死,一是丧妻,二是无子,三是重病,综合种种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黛玉又已托给了岳家,早有约定,他方毫无顾虑地同人周旋,如今不同了,他要守护妻儿,让林家后继有人,看着儿女平安嫁娶,他才能含笑九泉。   太子和别的皇子是明争,九皇子是暗夺,他能忍,而且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在太子和其他皇子争得两败俱伤之际崭露头角,登上皇位后,硬生生掩饰本性,流露出处处依从太上皇的意思,忍了太上皇十年,直到太上皇龙御归天,方才动手铲除异己,扶持心腹。   好在,他的确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所铲除的都是国之蠹虫,只要有才华,不管是世家出身,还是寒门出身,他都会提拔,只是手段激烈了些,未免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林如海心中所想并未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有告诉李赫。   李赫做了姑苏知府,掌管一州之事,又有巡抚也是林家老亲,两家都照应着,林家虽然无人为官,却也没人敢惹到他们头上。   林如海和贾敏对此暗暗感激,贾敏道:“姨妈家也还罢了,李大人想是为了让咱们家在姑苏日子好过些,方给李知府谋了这个职缺,按着他们的本事,比这好的好多着呢。”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他们投桃报李,咱们别忘了他们的好处便是。”   贾敏点点头,想了想,笑道:“老爷不妨跟姨丈说一声,姨丈现今是巡抚,总管一省军民,公务上也能照应着李知府一些,若是别人来当这个知府,单是收拢原先的官员就得费些工夫,有了姨丈照应,谁还会没眼色地对李知府阳奉阴违?”   林如海笑道:“还等你说?我早同姨丈提过了。”   贾敏听了,方放下心来。   李赫上任有处理公务游刃有余,又特特得了汪祯的指点,自然明白其中有林如海的缘故,于他处也十分照应林家,三家越觉亲密了起来。   至次年四月林如海夫妇出孝时,李赫同汪祯夫妇都亲自过来了。   所谓守孝三年,实则只有二十七个月,林老太太年初没的,乃是正月,因此今年四月林如海和贾敏便出孝了,但因贾代善之丧,丧于去年九月,贾敏守孝一年,林如海只需缌麻三个月,但出嫁从夫,故林家四月起灵祭祀,脱林母之孝,并下帖子请客,家中设宴款待。   见巡抚并知府都亲自去林家,姑苏一带大小官员无不踊跃,都想着果然是林家,家中虽无人做官,其世交故旧却不容小觑,定然是能起来的,因此四月初十这一日,同林家有亲有故的来了,非亲非故的也上赶着过来,络绎不绝,一改门可罗雀之状。   贾母也记着女儿女婿出孝的日子,早早打发人送了东西来。   虽已脱下公公的孝,但仍服父孝,故贾敏未曾锦衣华服,仍旧一身素服,并避开了家中宴会,只请祖宗积年的老夫人帮着打理,并招待宾客。   众人虽未在宴上见她,到底去了内宅相见,不由得称赞不绝,赞她有孝心,汪夫人却觉得较之一二年前,贾敏更出挑了,面色红润,气色极好,风度亦雍容端庄,想是没有烦心事,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愉悦。   汪夫人心中略一忖度,想起平素林如海同贾敏之情,遂暗示她等到出孝后早点怀胎。   贾敏自然听出来了,忍不住脸上一红。   她何尝不希望早点为林家开枝散叶,只是进门多年无所得,她终究有些忐忑不安,何况她还要守贾代善之孝,还有五个月方能脱去孝服。   林如海却不知贾敏所忧,他知道自己将来必有一子一女,如今倒也不如何急躁,命中注定,愁也无用,在前院待客时,他只着一袭宝蓝色织锦袍子,也没束以金冠,却愈发显得风流隽永,举杯敬客,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昂扬之气。   汪祯笑道:“你既出了孝,打算何时进京?明年可又是春闱了。”   林如海早已有了打算,遂答道:“已打发管家先进京修缮旧宅了,再过半个月入夏,天热,上路倒不好,因此等八、九月间秋高气爽之时启程,在京城中预备半年,并拜访各家世交故旧,与同窗好友论些文章。”到时贾敏也该出父孝了。   众人听到此处,顿时想起林如海已参加过春闱,并高中榜首。   林如海既已是贡生,便不必再参加春闱,只需明年参加春闱之后的殿试即可。   汪祯素来明白林如海的才气,以他的本事,只有高中的,说不定还会进入翰林院就职,因此又问道:“可是打算阖家进京?是同你一起呢?还是等你考中了之后再说?”   林如海若是进京赶考高中,留职京中,贾敏是不可能留在姑苏的,定然随着他一起。   林如海上辈子虽因病未参加此次殿试,但是他却知道殿试的题目,每年考试过后,其题目都会流传出来,广为人知,他相信自己即使不知道这些,也能考中,笑道:“打算一家子都进京,若侥幸得中倒好,若是没中,在京城中再等三年便是。”   上辈子他在翰林院就职三年,并无实职,胜在常行走于御前,贾敏随之一起,三年后方跟着他一起外放,也是在外放的任上生下一双儿女,直到四十岁时做了盐课御史。   李赫忙道:“如海兄满腹经纶,来年定能金榜题名。”   旁人也都如此说,不敢说半点落榜的晦气话。   林如海听了,含笑谢过,道:“那就承蒙各位吉言了。”   送走诸客,夫妇二人均是疲乏已极,幸而年轻,不过略歇一忽儿便即恢复,说起进京之事,贾敏听说带她一同进京,不由得十分欢喜。   林如海微微一叹,笑道:“既打算八、九月间进京,东西都得先收拾了。”   贾敏眉开眼笑,随即犹豫片刻,道:“咱们家的东西可多着呢,可不是得早早收拾妥当。只是这么些东西,都带进京不成?”   他们家几代主母嫁进来的嫁妆都留着,衣裳绸缎没了,不过家具并古董书画玩意儿首饰等却都在,单是家具,不算贾敏的,就有四份,一件不少,都是好木头打出来的,未因年深日久而损坏半分,只是旧了些,另外还有林家百年积累,数目极大。   林如海听她一说,不禁一笑,喝了一杯茶,道:“咱们这一回进京,多则六七年,少则三四年,方能出京,家里的东西自然都带着。只是你忘记了?瞧着数目大,咱们家可没那么些东西要带的。你想想,单是家具,金陵旧宅摆了一套,是高祖太太的陪嫁,姑苏旧宅摆了一套,是曾祖母的陪嫁,说不得以后还得回来居住,都没有带走的道理,只拣一些精致的名贵的轻巧的带一些便是。你和母亲、祖母陪嫁的家具都在京城的宅子里,按着京城宅子的尺寸打的,咱们离开时只带了自己房中的那些,余者都留在京城里了。”   贾敏不觉笑了起来,道:“瞧我,竟糊涂了。可不是,哪一处的宅子都有家具,日后也能用上,又不是外放做官得带着家具,咱们如今进京不必携带,剩下的东西便没有多少了。古董字画书籍玩意儿并金银器皿首饰,连带咱们人都算上,三条大船就够了。”   别瞧着他们家有二三百万的家业,但是只外面田舍商铺就占了大头儿,家里最贵重的是古玩书画藏书并库中金银等,尤其是书籍,平常就装了二十来间屋子。   林如海道:“正是。”   他们家到了这样的地步,金银反而是最少的了,统共不过二三十万两银子。   贾敏道:“虽然如此,还是得早些收拾了,等入了秋,咱们就上路,届时不必忙乱。到了京城,老爷多交些友人,一道讲论些学问,半年后就该参加殿试了。”   林如海笑道:“我正有此意。”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离京有五六年了,再进京城,不知是何种境况。”一别多年,不知道娘家是否依旧,也不知老母是否康健,通了这几年书信,她完全相信如今的荣国府已不是当年父亲在世时的荣国府了。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长安还是长安,不过是几年不在,有些儿变化罢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家已出了孝,正经该走动起来了,你虽不能去,我却得各处拜见的,明儿有得忙呢,且先歇息罢。”   贾敏点头称是。   林如海果然忙碌了起来,贾敏虽不能赴宴请客,但是林如海出门所需之物并各家之礼她都打点妥当,博得族中十分赞誉。 作者有话要说:   囧,现在记忆力越来越不行了,把贾代善给忘记了,出嫁之女为父母守孝一年,齐衰不杖期,女婿为岳父母只需三个月缌麻就行了,真是重男轻女呀。   我设定元春是老牛吃嫩草啦,但是大五岁有点太大了,研究过原著后,觉得大两岁正合适,贾宝玉三四岁时,她十四五岁,恰好不久以后进宫,所以前文改了元春的年龄。   ☆、第016章:   这日贾家打发送礼的婆子过来请安,贾敏忙命人请进来,与林如海坐在上首。   除了男人,便是来请安的两三个三等仆妇,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其衣履簪环较之主子们都不差什么,晴空雨蝶等几个都是贾敏到江南后才提拔上来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气派,三等仆妇已是如此,不知荣国府的主子们又是何等境况。   林家再清贵,却已无爵位可袭,不如荣国府的规制,因此贾敏早已司空见惯,如今同林如海情投意合,也知娘家行事略有不妥,奢靡太过,但是有爵之家和无爵之户本就迥然不同,她对此不好置评,见过来人后,听他们说要回京,忙命人安排妥当,同时收拾了礼物令其捎回,又写了一封书信,告知老母长兄秋日启程进京的消息。   转眼间,贾敏也出孝了,倒不必特地设宴请客。   他们本是年轻夫妻,虽日日相对,感情深厚,但守孝多年,久旷多时,纱帐之中,鸳枕之畔,被翻红浪,缠绵悱恻,竟远胜新婚之时。   一夜颠鸾倒凤,次日贾敏便起晚了。   醒来时枕畔微凉,不见林如海的踪影,再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一缕日光透过纱窗洒落房内,思及昨晚恩爱,贾敏不禁觉得有些羞臊。   贴身丫头晴空悄悄走进来,见状抿嘴一笑,道:“太太醒了?”   贾敏嗔道:“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   晴空走上前,挽起纱帐,挂在两旁的铜勾上,笑道:“已经辰时三刻了。老爷先前交代说,让太太今儿好生歇息,不必叫醒太太,还吩咐厨房里给太太炖红枣桂圆乌鸡汤呢。”   贾敏心中甜如蜜,道:“油腻腻的,大清早谁吃这个?”   晴空嘻嘻一笑,回道:“正是这么说,老爷也想着了,叫厨房小火慢炖,太太晌午吃,早上且先吃燕窝粥罢,也已熬得有些火候了。”   贾敏听了,更是感动得不得了,一面披衣下床,一面问道:“老爷呢?”   晴空见她起来,先扬声吩咐外面的丫头梳洗之物进来,方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口内答道:“老爷一早出门了,说是昨儿个应了刘举人之约,去朱家瞧什么古玩字画,晌午就不回来了,在外面用饭。”   贾敏登时想起林如海昨晚说的话,刘举人说,朱家原也是名门望族,传到如今第四代,偏生竟落魄了,仅剩一个纨绔子弟尚未娶亲,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业,金银器皿等物已折变了大半,现今手里很有一些古玩字画要卖掉,被刘举人知道了,特特嘱咐过朱公子要买,故约林如海同去,若好,便买下来,免得那朱公子作践了。   刘举人痴爱古玩字画,然家中只算殷实,并非大富,又要预备赶考之资,瞧中了也未必能买得起,但是他和林如海却颇有交情,知道林如海近年来酷爱这些,若是由林如海从朱公子手里买下,得了闲他能借来一观。   较之金银珠宝,贾敏脾气和林如海相投,也喜欢这些,十分赞同林如海的举动,听了晴空的话,笑道:“知道了,这是好事,求之不得。”   晴空素知自家老爷太太的喜好,立时点头称是。   梳洗过后,贾敏穿了一件白底红花的衫子,乌黑溜光的头发挽着家常髻儿,缀着两三件碧玉钗环,揽镜自照,掩不住脸上的春色,更增丰韵。   雨蝶笑着赞了几句,道:“太太越发好看了,尤其气色好,怪道昨儿个诸位太太奶奶们都问太太平素吃什么调理呢。”   贾敏亦有三分自得,忽听外面有人说话,问道:“谁在外面?进来说话。”   话音一落,外面的声音登时停住,小丫头打起帘子,却见管事媳妇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帖子,见贾敏已经梳洗好了,忙躬身道:“太太,外面送了好些帖子来,有给老爷的,也有给太太的,给老爷的已送到书房了,给太太的我拿过来。”   林如海和贾敏夫妻一体,林如海的事情也常说给贾敏听,底下人看得分明,但是毕竟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男人的帖子不能拿进来给贾敏看。   贾敏命晴空接了,送到跟前。   这个管事媳妇是前两年料理下人时提拔上来的,端的干净爽利,难得是循规蹈矩,现今总管贾敏房中许多琐碎事务,也有几分体面。   贾敏看了帖子,无非是今儿请她赏花,明儿请她吃酒,或是谁家喜事,或是谁家宴乐,都请她赏脸,贾敏本是爱顽爱闹的性子,不拘一格,守孝几年,早已拘得狠了,如今见了各家邀请,自然欢喜,忙一一回了帖子,有的应了,有的拒了。   晴空见状,笑道:“既这么着,太太也该预备着还席,择了日子叫厨房采买去。”   贾敏笑道:“还用你说?不但要还席,过些日子咱们也得设宴请客,我瞧着再过园子里的桂花该开得正好,正好办个桂花宴。”   帖子都回了,方得空命人收拾东西装箱,启程在即,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譬如说各样金银器皿瓷器摆设等,十分琐碎,一时难以尽述,倒也不消多记。   却说林如海同刘举人到了朱家,只见门庭冷落,朱漆剥落,果然一副破败景象。   似朱家这等人家,当铺极喜欢,因历经百十年,累积的多是好东西,但是送到当铺的东西,只能得到其价值的十之二三,朱公子倒也精明,并不送到当铺典当,而是卖给了一些爱好风雅的乡绅富商之流。   见到刘举人请来林如海,朱公子大喜过望,连忙将他们请进家中。   谁不知道林家的名声,在姑苏本地,林家算是第一流的世家了,秉承翰墨诗书,朱公子极有眼色地请他们进了书房,给他们看的不是金银器皿之类,而是书籍字画等物。   林如海看到朱家书房里的藏书并字画,暗暗叹息,古往今来,果然是不肖子多也。   林如海来得比较晚,朱家剩下的字画不多了,但有很多藏书,大约朱公子以为书籍不值钱,所以没当一回事,也没提出来卖掉,不过在林如海看来,这些书十分珍贵,其数目虽远不如林家所藏,但其中颇有一些绝世孤本,价值连城。   林如海问道:“我倒是喜欢这些书,不知朱公子作价几何?”   朱公子怔了怔,指着已落满尘埃的书架道:“林老爷要买这些书?这些书市面上常见得很,可不值几个钱,倒是我还藏了几幅名家真迹字画,林老爷不妨看看。”   林如海笑道:“字画自然是要买的,但是这些书我也中意,朱公子开个价罢。”   朱公子闻言大喜,他没想到这些破旧的书也能卖钱,思忖片刻,竖起一根手指,狮子大开口道:“既然林老爷喜欢,我就便宜些卖给林老爷,我家的书除了书架上的,库房里还有一二十箱子呢,林老爷给我一千两银子,把这些书统统都搬走罢。”   林如海听了,险些失笑出声,一千两银子?便是一万两银子也买不到书架上这些书。   他脸上丝毫不露,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命人先付了一千两银子,然后把书统统装箱搬走,如朱公子所言,算上书架上的共有有二十来箱,装了好几辆大车。   待书搬尽,林如海方放下心地去看朱公子拿出来的字画。   那些字画都是前朝名家真迹,林如海请刘举人先挑,论及见识,刘举人远不如林如海,较之书籍,他更爱字画,但他家中无力承担,只挑了一把扇面,作价三百两,余者都被林如海买下,另外还有几件古玩,共计出钱八千两。   朱公子进账近万,喜得合不拢嘴,笑容满面地送林如海离开。   出门时,林如海回首一望,叹息不语。   所买的字画亦命小厮送回家中交给贾敏,晌午时分,林如海则在酒楼设宴请刘举人吃酒,谢他从中牵线搭桥,买下如此珍品,至傍晚方回。   贾敏一面命人熬解酒汤送上来,一面道:“那朱家不愧是世家,书画送来的时候我命人摊开晾晒了半日,竟有好些孤本,便不是孤本,也多是御刻之书,刻录之时流传出来的数目便不是很多,只可惜失于保存,有几十部书都被虫蛀了,缺了好些页面。”   林如海听出了贾敏口中的惋惜之意,不禁一笑,道:“咱们买回来也是侥幸,那朱公子竟半点不知书之珍贵,如今既是咱们的了,就好生收着,别再毁损了。”   贾敏点头道:“我自是晓得,真是造孽,这么些好书都毁了。”   接连几日,除了赴宴外,贾敏便带人细细打理这些书籍字画,瞧着被虫蛀的那些书,她心疼得不得了,尤其是有一部孤本缺了十几页,请了高手匠人来修补都无济于事。   林如海性情豁达,倒不如贾敏这般斤斤计较。   却说贾母本就挂念着女儿,好容易盼到去送礼的人回来,不及问话,先看书信,见信中所言,顿时欢喜无限,一别五六年,眼瞅着母女就能团聚了。   几个儿女中贾母最疼贾敏,她虽是女儿,却高过兄长十倍,论才学,贾政不及,贾赦就更别提了,女儿贴心,贾代善时常叹息她若是个男儿身,何愁家业不继,贾母想到不日便能见到女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母女团聚,忧的是贾敏尚无子嗣傍身。   想到此节,贾母一叠声地吩咐大丫头鸳鸯打开自己的库房,把上等的补品药材拿出来预备着,等到贾敏进京了给贾敏补身,又吩咐翡翠拿上用的绸缎叫房中的丫头给贾敏做几身京城里最时鲜的衣裳,免得她进京后没有衣裳穿,又吩咐玛瑙把自己陪嫁的首饰找出来,看过后觉得样式有些旧了,叫她拿金子珍珠宝石,命金匠按着时鲜的花样打几套首饰。   王夫人坐在下面瞧着一双儿女,掩饰不住眼里的慈爱之意,如今她儿子长进,女儿伶俐,极得贾母和贾政的喜爱,谁能比得上自己的福气?听到贾母说贾敏年底抵达京城,又这般忙碌,笑意略敛,贾敏待字闺中时那样金尊玉贵,通身的气派除了公主郡主,再无人及,贾代善和贾母对她千娇万宠,她若进京,自己岂不是还要受这小姑子的气?   忽然又听到贾母命人把高僧开过光的羊脂白玉送子观音请出来,到时候送给贾敏,王夫人眼里的笑意越发淡了。   ☆、第017章:   王夫人受不了贾母喋喋不休地给贾敏准备这些,预备那些,什么金贵的新鲜的好看的都留给贾敏,不说给自己的儿孙,遂从贾母房中告辞出来,回到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坐定后问周瑞家的道:“姑太太年底回京,你知道不知道?”   周瑞家的两口子原是王夫人的陪房,跟了王夫人多年,如今她丈夫管着春秋两季的地租子,她自己经常出入王夫人院落,如何不知王夫人的心思,早已机灵地同去林家回来的仆妇吃过酒了,笑道:“回太太的话,我都知道了。”   顿了顿,周瑞家的上前两步,一面接过旁边大丫头端来的茶递到王夫人手中,一面悄声道:“已经打探明白了,那几个人去的时候,给姑太太送了好些东西,都不在太太的账上。”   王夫人眉峰一挑,问道:“除了府里送姑太太的贺礼,老太太也添了梯己?”   话到此处,王夫人忽然想起来了,不知道谁多嘴跟老太太说那一年自己做主给林家的回礼不合贾敏的喜欢,都是寻常之物,可巧那一阵子国公爷身子不好,贾母忙着照料,未曾来得及过目便送过去了,听了这话后恼了,此后但凡给贾敏的礼物贾母必要亲自先看一遍,每次挑三拣四,总说自己送的回礼太俗气,不够精巧,不够雅致,没想到贾敏出孝的礼物贾母还另外添了东西,而且自己竟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   王夫人暗暗一叹,自己接管府里事务也有二三年了,到底不如贾母的威势。   周瑞家的道:“可不是!老太太真真疼姑太太,好颜色花样的衣料首饰成箱成匣的送,还送了一尊麒麟送子的紫檀摆件,年初从宫里得的那些赏赐,都给姑太太了。”   王夫人本不如何在意,闻言一怔,冷笑道:“我说呢,年初老太太得了好些上用的东西,其中有几匹极精致花样的绸缎,我前儿想着给珠儿和元春做几件衣裳,他们好容易出了国公爷的孝,用宫里赏的绸缎做衣裳,见客也体面,老太太总是不置可否,原来都送到江南去了。”   较之贾赦父子,贾母自是极疼长孙贾珠、长孙女元春兄妹二人,吃的顽的用的都先由着他们挑,但和远在江南的贾敏相比,贾珠和元春便要靠后好些了。   因王家武将出身的缘故,门风所致,女儿家都不令其读书,王夫人同大姐、三妹两个虽未曾上过学,却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自以女子无才便是德,恪守妇德,只以针黹女工为要。偏贾敏生得过于风流标致,性子伶俐异常,读书比旁人强了十倍不止,又经常请教李夫人,在荣国府说得上是金尊玉贵,无人能比,好的都给她,贾家不仅不为此约束,反而十分赞成,王夫人既觉羡慕,又觉得不忿,贾敏也不大喜她,因此难免生了许多嫌隙。   听到王夫人语气淡淡,虽有怨气,却听不出来,周瑞家的心中明白,一张圆脸上满是恭维的笑意,道:“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些东西,便是太太也赏了我好些呢。”   一个是嫡亲的女儿,一个是娶来的媳妇,贾母自然疼贾敏而苛责王夫人。   周瑞家的跟着王夫人进门至今,贾母如何对待女儿和媳妇的,她都瞧在眼里,按贾家规矩,未出阁的女儿金贵得很,贾敏吃饭王夫人布菜,贾敏坐着王夫人站着,贾敏吃茶果也得王夫人捧着送上来,故此姑嫂之间嫌隙日深。   王夫人听了周瑞家的话,遂转嗔为喜,笑道:“可不是,什么阿物儿,我们王家还能少了?翻翻我陪嫁的那些东西,几十箱子的绫罗绸缎都有呢!”   周瑞家的忙道:“是,太太可得好生挑几匹鲜艳花样的给大爷和大姑娘做衣裳。”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大丫头去挑好颜色花样的绸缎等自己过目,随即又沉了沉脸色,轻声道:“姑太太年底回京,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你们伺候得仔细些,下面敲打敲打,免得怠慢了姑太太,反是我的不是。”   周瑞家的道:“太太放心,姑太太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哪能经常回娘家呢?没的让人笑话,像太太这样三五个月不回娘家才是正理儿。”   王夫人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无理,我上头有老太太,自然不能常回娘家,便是要回去,也得禀告老太太一声,得了老太太的允许方能成行。至于姑太太,如今自在得很,早就听说姑老爷把屋里人都打发了,上头没有公婆压着,自己当家作主,可不是想回就回?”   王夫人越发羡慕贾敏了,真不知道她积了什么德,竟有这样的福分,等出了孝,他们夫妇这样恩爱,生儿育女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周瑞家的想了想,顿时深以为然。   贾敏的确自在非常,饶是王夫人容貌丰美,举止端庄,姿色胜贾敏一筹,但也抵不住男人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心思,王夫人手段再好,上头贾母便不能当家作主,贾政房里也有一个周姨娘和两个通房丫头。   却说王夫人离开贾母房中后,贾母瞧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心里冷冷一笑。   王夫人心思如何,贾母猜得差不离儿,无非是怨自己给贾敏的东西多且珍贵,没有留给他们,也不想想,贾敏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亲骨肉,孙子孙女尚且隔了一层,王夫人只是媳妇而已,哪一家的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贾母进门的时候还是重孙媳妇呢,平常伺候着姑太太、姑奶奶、小姑子,也没像王夫人这般嫉妒小姑子得的好处。   翡翠素知贾母心意,忙笑道:“老太太疼姑太太,好东西好玩意儿都尽着姑太太,别说太太了,就是老爷们知道了,心里也羡慕得很呢。”   贾母倚着靠枕,由着两个小丫头拿美人拳捶腿,叹息一声,道:“她自己疼元春疼得入了骨头里,是理所当然,我疼敏儿就不该了?敏儿也是我嫡亲的骨肉呢!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是觉得她没有气度。”   贾母越说越气,当家主母能拿捏住丈夫的心思那是她的本事,自己也是这么来的,原就不大喜姨娘小老婆,从不叫她们在跟前出现,也不给儿媳妇添堵。   两个媳妇进门,她何曾管过他们房里的事情?贾赦房里一堆小老婆她没管,贾政房里只有一个姨娘她也没嫌少,更不曾说王夫人一句不是。   王夫人既不愿贾政有小老婆,又好贤名儿,这也罢了,她自己生得颜色好,正当好年华,虽说打扮朴素端庄,依旧鲜花儿似的,美艳夺目,挤兑得周姨娘木头人似的,姿容也不如她,贾政自然常留王夫人房中。谁知前儿她以维护贾政孝期名声为由打发几个不老实的丫头出去,竟然只许将贴身小衣撂出去,余者好衣服好首饰都留给好丫头穿。   贾母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气死,平常瞧着王夫人进退得宜,言语有分寸,不是当不起一家主母的模样,怎么到这些事上,竟生出这样的雷霆之怒?又这样心胸狭小?几件衣履簪环能值几个钱?从她指头缝里漏出一点子就比这多十倍百倍,但对于丫头们来说却是攒了好些年的梯己,没了这些梯己,又被撵了出去,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故此,贾母心中对王夫人越发不满了。   翡翠抿嘴笑了笑,软语安慰道:“太太毕竟年轻,哪里比得上老太太经历的事情多?老太太且息怒罢,日子久了,太太自然就改了。”   贾母撇了撇嘴,道:“我瞧着却悬得很。”   别看王夫人一副言语和气的模样儿,慈悲得很,实际上心机深细,行事杀伐果断,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怒,丝毫不顾及人命关天的事儿。   贾母自恃压得住王夫人,撇开此事不谈,只顾着女儿进京该送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必要先行过目,每一件东西均是细挑慢选,既要精巧别致,又要符合贾敏的喜好,等着贾敏进京后当作府中送的迁居之礼送去,不必贾敏再行操劳费事。   贾母又派人打听林家老宅的动静,听说年初林如海就打发人来修缮宅子了,忙打发几个心腹下人从自己陪嫁的铺子里挑些好砖瓦木料摆设送去,方才满意。   贾敏不知母亲想得如此周全,正同林如海料理完家务,收拾好行李,安排好书院日后的琐事,别过各家世交故旧,吃了践行酒,方择九月二十二日启程。   林家东西极多,一共雇了四条大船,林如海和贾敏并丫头婆子一船,余者小厮家奴护院等人则留守于装行李东西的船上,另外又因常听人说水匪为患,恐途中生事,林如海雇佣不少退下来的老兵做护院。   可巧林家抵达京城时乃近年下,万寿节是腊月,因此各路官员进上的贺礼纷纷送进京城,汪祯也预备了寿礼,遂命官船与林家一道启程,一路相互照应着。   一路顺风顺水,十一月便平安抵达京城。   ☆、第018章:   彼时京城正下着大雪,四面银装素裹,衬着一江寒水,无数船只,如画一般,渡口上的过客络绎不绝,皆犹如身处琉璃盒中。   因船只尚未靠岸,林家让官船先行,然后方靠近岸边停下。   林如海负手立于船头,望着巍峨皇城,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在这里他的幽魂飘荡了近十年,见到了无数的是是非非和各家隐秘细事,包括宫闱秘史,暗笑自己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在这里他看着女儿长大,一颦一笑皆动人,也是在这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求救无人,凋零于风华正茂之际。   这一世,绝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让仅剩的血脉落得如此下场,只有想到上辈子的事情,他才能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林如海暗暗握了握拳头,目光锐利,晶亮如夜空星子,璀璨无比。   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刻丝的貂皮斗篷,领口镶着玄色的狐狸皮,风乍起,斗篷随风翻飞,愈发显得清隽绝世,风流无双,看得大管家目眩神夺,走过来恭敬地道:“老爷,船靠岸了,府里的人都到了,给老爷请安呢。”   林如海抬头一看,跳板已搭于岸上,先打发进京的下人乌压压跪了一地,其身后是一轿一马,并许多下人乘坐的和拉行李的马车,其中马车不够,另外还雇了不少车。   林如海摆摆手,道:“先请太太上轿。”   说着转身进了船舱,提醒贾敏。   贾敏早已在里间收拾妥当了,抱着手炉迎上来,却见她戴着挖云红香片金里大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上穿着桃红刻丝百子千孙排穗狐皮袄,大红遍地织金葡枝银鼠皮裙,五彩刻丝石青貂皮斗篷,因前几年守孝,故衣裳都是今年新做的,愈发显得鲜艳夺目。   她这般打扮看得林如海怔了怔,随即一笑,满目赞叹,点头称好。也许是见惯了女儿迎风洒泪的悲伤,他如今就爱贾敏无忧无虑的模样儿。   少时,外面四个婆子抬着轿子进舱之外间,恭请贾敏上轿。   贾敏轻轻皱了皱眉头,道:“从渡口到府里,好长一段路,天下着雪,积雪遍地,路又滑,怎么备了轿子?坐马车罢,一路回去也便宜些。”   转头看向林如海,问道:“风雪大,老爷也坐车回去罢。”   林如海不觉莞尔,道:“在家里我练了两年骑射,一点风雪不碍事,早已命人备好马了,因此我骑马回去。你就安安稳稳地坐轿子罢,比马车平稳些,适才我在船头上瞧着他们除了轿子和马外,只剩下人们乘坐的马车并拉行李的马车。”   贾敏听了,只得作罢,扶着丫头的手上了轿子,婆子方将轿子抬出去,由岸上八个轿夫接手,待林如海上了马,二三十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婆子小厮有一半坐车跟上,另一半则同管家一起,看着下人搬运行李东西,那边林如海和贾敏进了府,这边行李尚未搬完。   沿途有人看到,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当他们知道是荣国府的女婿进京待考时,不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家,怪道有这么些东西,林家虽没了爵位,到底是五代世家。”   旁边酒楼中有人启窗往外看,听了这些话,对跟前的人笑道:“傲之兄,令表弟进京了。”   此人姓郭,名源,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正是林如海大舅沈原的长子,名唤沈雪,字傲之,还有一弟,名唤沈云,方才林如海过路时,从酒楼下过,沈傲之亦从窗口瞧见了,因此听了郭源的话,他淡淡地道:“明年春闱殿试,也该进京了。”   郭源点头道:“如海兄守父母孝已有六年,若非如此,六年前的金榜之上该有他的名字才是,说不定朝堂上也有他一席之位了。不过如海兄才气极高,明年定然能金榜题名。”   说起来,他倒有些羡慕林如海,做官前守完了孝,虽说令人伤感,但做官后就不必再丁忧了。做官后丁忧难以起复,耽误前程的人好多着呢,他便是如此。他守完母孝,原是六品主事,听说主事的缺都已满了,剩下一个留给了荣国公的次子贾政,只等其一年后出孝就任,出来便从白身跃身为六品官员,而自己几经打点,递上的折子尚无批复。   但凡是豪门子弟瞧中的职位,鲜少能被寒门子弟所得,往往世家子弟一句话就能谋得寒门子弟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官职,偏偏在他们眼里却都不值一提,贾政虽然还没出仕,但很显然,那个工部主事之衔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并未因他守孝而让给别人。   京城遍地是权贵,此言非虚,郭源并非寒门出身,却也不是世家显达,其父仅是六品官吏,其祖父倒是官至四品知府,只是已经去世了,他们家也没什么势大的亲戚。   郭源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纵然为官之时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人也精明世故,只三年便从七品升到六品主事,但是终究敌不过根基门第出身,即使有满腹雄心,在没有贵人相助的情况下,起复尚且如此困难,将来很难再进一步。   若是别人,早已颓废多时,但是郭源不同,始终平信和气,静待时机。   而沈傲之年方四十有一,三十五岁中进士,在京城之中,沈家如今只算得三等人家,势也不盛,他熬了五年,不过是六品,幸而他在翰林院任职,虽然清闲,却也清贵。   沈傲之轻笑,脸上流露出一抹暖意,道:“那是理所当然,如海才思敏捷,我素来钦佩之至,这五年来他在家守制读书,又办了什么书院,恐怕越发进益了。说实话,你我和如海还是同科的贡生呢,只不过他为榜首,我为孙山。”   郭源闻言也笑了,点头道:“虽说我比你的名次好了些,但是殿试却在你之下。”   沈傲之却道:“虚名算什么?我不如你。”   原来郭源、沈傲之和林如海竟是同科,其中林如海年纪最幼,沈原曾经长叹说他们沈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初沈傲之的祖父还是相国呢,论文臣身份比林家还强,不想到了沈傲之这一代,文采比不上林如海也罢了,做官处事居然还不如郭源有本事,郭源三年连升两级,沈傲之五年才升到六品,当然,沈傲之做官后并未依靠家里的人脉。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沈傲之从未生出焦虑之色,也不眼红别人的青云直上,他祖父五十岁出仕,七十为相国,相比较而言,他三十五岁金榜题名,已经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翰林虽然清贵,却非实职,沈傲之起意外放,故劝郭源道:“明年年初我打算外放出京,选了云南一带,听说那里民风彪悍,我倒想一会,可巧那边有几个职缺任满,略一打点便能接任。你不妨细细打算,在京城里六品算什么?多少世家子弟都安于享乐,舍不得离开京城,因而都看着那几个缺儿,但是六品在外面却是执政一方,也不枉你一腔抱负。”   郭源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我原想着丁忧后起复旧职,熬到明年,就谋个外放,到那时好更进一步,便不是更进一步,也不会低于六品,谁承想起复竟如此艰难。”   沈傲之一怔,道:“你心里有成算便好,外放了,那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那上峰倒和如海家有几分交情,如海家这几年送礼也没落了他们家,不如明儿见了如海,我替你说一声,请他周旋,先复了旧职再说,横竖离那荣国府贾政出孝还得一年呢。”   郭源道:“且先瞧着罢,若实在不成,再请如海兄帮忙。”   他并没有清高到拒绝沈傲之的好意,官场上本就讲究人脉,沈傲之升官慢是为了在下面历练,而他则是为了自己的抱负,若是他们家有人脉,他也不至于被困到这等地步。   沈傲之听他如此说,倒也放下心来,晚间说与父亲听。   沈原现今是从二品大员,也是天子近臣,闻声赞叹道:“郭源遇到这样的事儿并未愤世嫉俗,也并没有一味清高,倒是个难得的人,先瞧着罢,倘若实在难以起复,不妨帮一把。说到如海,他们家已送了拜帖和礼物,明儿过来。”   俗话说娘舅亲,林如海没了母亲,自觉得娘舅亲密无间,故先往沈家送了拜帖和礼物,同时也有送到贾家的,只是登门拜见的日子有前有后罢了。   贾敏是极深明礼义的女子,心里虽然觉得娘家更亲些,但娘家同林如海并没有血缘之亲,而沈家却有林如海的亲舅舅并表兄弟们,因此十分体谅,送沈家的礼物也不比贾家差什么,只是贾家的礼物中金玉绸缎居多,沈家的礼物中笔墨纸砚为上。   沈夫人昨日见了礼物,今日又见贾敏为人温柔娴静,并未因出身高便傲气凌人,心里很是喜欢,拉着她说起家务并京城中时鲜的玩意儿等。   她是年过花甲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可亲,又历经岁月,说的京中诸般细事,谁家和谁家联姻,谁家认了谁家的小姐为干女儿,谁家的老爷升了什么官儿,夹在衣裳首饰中说将出来,恰是贾敏欠缺的,忙恭敬细听,贾母送的东西她已收了,能从中知晓京城中现今贵妇闺秀们都穿戴什么,但毕竟不能知道各家之间的瓜葛趣闻。   却说林如海在书房中拜见娘舅并两位表兄,叙说过别来之事后,方仔细打听朝中动向。   沈原父子三人自然不瞒他,林如海并不是官员,但他将来青云直上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当沈雪说起贾政因贾代善临终遗本而获得主事之衔时,不免说了郭源一事,林如海却是愣住了,道:“表兄说的可是与咱们同年的郭拂仙?”   郭源字拂仙,其名音同沈原,故林如海称呼其字,而非其名。   沈雪点了点头,道:“正是他,虽说是同年,可惜那年你忙着服侍姑父,故不曾一会。”   林如海半日没有言语,难掩心中惊骇,沈雪不知,他如何不知这位郭拂仙将来的成就,他就是九皇子的谋士,助九皇子登上了九五之尊,太上皇去世后,封为相国。   ☆、第019章:   林如海和郭拂仙是同科贡生,但并不认得,起因自然是林公之病,他侍汤奉药,不敢离开床前半步,同年吃酒相会都不曾去过,而后父丧后扶灵回乡,导致他和那一年的同科贡生大多没有什么瓜葛,反倒是先前乡试同科和后来的殿试同科来往甚多。   上辈子这时候林如海并未同贾敏一起进京,他先去赶考,原打算有了着落再接贾敏,不料因病误了佳期,当即回转姑苏,三年后方进京,故不曾听沈雪提及郭拂仙之事。   郭拂仙的事情还是在他封了相国后,之前的经历广为人知,林如海才知道的。   记得上辈子郭拂仙靠着自己并没有起复,沈家帮他谋了一个外放的职缺,不高不低,也是六品,是通判,在山东,比沈雪去的云南强几倍。他一心为民,确有才干,官声也十分之好,可惜敌不过有靠山的人,屡次受人打压,两次升迁不成,还是沈雪后来高升为山东巡抚,从中周旋,他方才升了五品,但不久以后得罪去山东朝圣的权贵,被免了官职。   那是京城来旨,便是沈雪,亦是无能为力。   在林如海替贾雨村谋起复之缺时,郭拂仙也起复了,数载后,他的功绩却被记在一名世家子弟身上,他为之心灰意冷,遂怒而辞官,而后做了教书先生。他是长安人氏,只能回京,但他得罪的权贵也在长安,三番两次打压他们家,致使其父气死于任上,家境败落,不知怎么被九皇子看中了,便在九皇子身边做了谋士。   郭拂仙得罪的权贵林如海极熟悉,林如海虽与其无甚来往,但荣国府同之却极亲密,乃是镇国公牛清之孙牛继宗。牛继宗和贾赦年纪相仿,去山东朝圣之前方继承祖上爵位,袭一等伯,如今不过是白衣无功于国,明年年初便会先捐了个官职在身。   思量到此处,林如海方开口向沈雪道:“表兄不必忧虑,此不过小事而已,可巧我们进了京,各处都要拜见的,到时提两句便是。”   林如海说话时,心中有些犹豫,不知自己相助,是否会改变郭拂仙的运势。   罢了,人定胜天的道理他不是不知,他从来都不信什么命运,据他所知,郭拂仙确实有谋士之才,必然不会被埋没,若自己果然改变了运势,届时再将其举荐到九皇子跟前便是。   林如海既没想过先拉拢九皇子,也不会掠夺旁人的运势。   沈雪露出一抹笑容,道:“你记着别忘记就罢了,拂仙还说先靠自己呢。”   林如海摇头道:“文武百官职位就那么些,虽说哪一年都有空缺,但都是一二三品的官职,轻易不肯交于无能之人,下面品级低微的官职素来都是满满地被人占着,奉承四王八公的人何其之多,单靠拂仙兄一人,怕是无能为力。”   沈雪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沈家尚且不容易,何况郭家。   沈家数十年前倒在权贵中占有一席之地,其世交故旧多是位高权重,但是如今沈家势败,那些世交故旧也大多都后继无人,较之沈家更加没落,沈家虽能替郭源筹谋一二,到底不如林如海来得便宜,林家因林公去世之故没落了些,但荣国府之势却蒸蒸日上,又有旧部不少,作为荣国府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怠慢了他。   沈雪在京城数十年,虽历经世事,但是不知人心难测,也不知道自贾代善去世后,除了贾母一如既往地疼爱贾敏外,荣国府和林家的来往并不是十分密切。   沈原却看出了几分,只是他已年过花甲,身体不好,不知还能活几年,与其此时处处帮衬林如海令其有所依靠,倒不如放他自行历练,他相信以自己外甥的本事一定会功成名就,他早已看出林如海非池中之物,妹婿妹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次日林如海夫妇去荣国府拜会,早已被迎进大厅。   瞧见荣国府上下肃穆,一点颜色不见,林如海心中不觉触动,不免想起女儿进京时的凄凉,那时荣国府正忙着元春封妃的喜悦,张灯结彩,哪有人在意从角门进入的林黛玉。   荣国府诸人中贾赦不在意,独贾政最是喜悦,他自幼好读诗书,大有祖父遗风,深受祖父疼爱,林如海文采风流,素为他所钦慕,饶是他生性板正,也忍不住露出十分笑意,亲自迎他进去,又引他去贾母院中,道:“接了帖子后老太太念叨多时了。”   贾敏已乘轿先从垂花门进了贾母院中,母女相见,自是一番悲喜交集。   闻得林如海来了,贾母忙命快请。   如今贾家元春年幼无碍,贾赦丧妻,除了贾母外,唯有王夫人一位女眷,即便是舅嫂姑婿之亲,也曾会过面,但是此时仍旧遵守礼数地避开了,且去打点今日酒席。   林如海进来时,贾母举目一望,看着这位自己最中意的女婿,今日穿着玉色袍子,束着银带,面如冠玉,目若明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风流气度,令人观之难忘,比起离京之时更稳重了些,贾母看毕,心中便先欢喜起来。   拜见后,贾母道:“快快请起。鸳鸯,看茶。”又叫林如海入座。   林如海谢过,坐在下面,见到丈夫,贾敏面上便多了三分笑,拉着贾母的手,道:“早该来给母亲请安了,老爷原想着头一日就过来的,偏生受人所托,只得先去舅舅家,议完了要紧事方得以拜见母亲,还请母亲千万谅解。”   听了贾敏这话,林如海微微笑了笑,虽知她谎言,心里却十分熨帖。   贾母听说林如海和贾敏先去了沈家,心里有些不悦,如今听贾敏的意思,仿佛不是他们故意的,昨日的怨气顿时一扫而光,笑道:“咱们一家人说什么谅解不谅解的?没的生分了。沈家是女婿的亲舅舅,便是先一日过去有什么要紧?何况你们还受人所托。”   贾敏素知娘家行事不妥,偏生都眼高于顶,恐母兄苛责丈夫,方有此语,闻得贾母不在意,顿时一喜,笑道:“好容易回了京,日后也能常来给母亲请安。”   贾母听了,更是喜悦不尽。   少时贾珠带着贾琏并元春上来拜见姑父姑丈,林如海和贾敏皆是称赞不绝,赠以厚礼。   元春得了金项圈四个,荷包四个,香珠四串,因是初见,又多了四端表礼,四个金锞。贾珠贾琏每人则是狼毫一套,香墨一匣,宣纸百刀,宝砚一方并新书二部,又有金项圈一对,银项圈一对,笔锭如意金锞一对,状元及第金锞一对,只贾琏比贾珠多一件玉器,一个荷包。   见状,别人犹未如何,贾赦便先喜悦起来,暗赞妹妹妹婿到底懂礼数,知道贾琏才是家中的长子嫡孙,随即对自己不理妹妹书信中所言有些后悔。   贾政不理此等俗务,也不在意,闲谈过后,越发觉得和林如海言语投机,遂请他去荣禧堂小坐,又请贾赦作陪,也叫贾珠跟了上去。   贾赦略一沉吟,随即冷笑,叫了贾琏一起过去。   贾琏经由外公教导两年,早已非吴下阿蒙,他嘴甜心巧,生得又好,不比贾珠在贾政严苛之下唯知读书二字,诸事不理,因此他如今已是贾母跟前第一红人,贾母哪里舍得,忙道:“你们大人说话,叫小孩子过去做什么?叫他们都留下同姑妈说说话。”   贾政和贾赦听了,只得依从。   贾敏却在兄长和丈夫离去之前,招手叫贾珠和贾琏到跟前,一手拉着一个,左右打量,极夸一回,向贾母笑道:“都是好的,伶俐聪慧非常。明儿我常住京城,见面的时候好多着呢,我们姑侄说话尽有的,母亲让他们跟哥哥们去书房罢,好歹知道些学问。”   贾母想起林如海才高八斗,听了这话,欣然允之。   待他们都去了,贾敏方起身离座,坐在贾母身边,眼见贾母鬓如霜,眉如雪,偌大的年纪还要替兄长操劳,而自己却远离江南数年不见,心中不由得十分自责。   贾母却拉着女儿的手,先前见了林如海,娘儿俩不曾说梯己话,如今自是细细打量,只见她今儿脂粉未施,头上珠翠一概不见,唯有几件银器,身上月白貂皮小袄,玉色灰鼠褂子,白绫棉裙。这样简单的打扮,越发显得素颜如花,清眸似水,顾盼之间秀色夺人。   贾母皱了皱眉头,道:“你们年轻人别打扮得太素了,也忌讳。我叫人给你送了一件大红羽缎的斗篷,怎么不穿呢?”   贾敏忙道:“昨儿出门就穿母亲给的斗篷,平常都爱鲜艳颜色,只是如今父亲没了,我没有回来奔丧,兄长们尚未出孝,不孝女儿虽已出了孝,却怎能登门之际打扮得花枝招展?”说到贾代善,不觉滴下泪来。   贾母不觉也伤心起来,下面的人忙上前解劝半日方好。   因见元春面有倦色,贾母令人抱下去安置,拉着贾敏的手,悄声道:“你父亲在时,最疼你了,常念叨着你女婿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到时你们就好了,只是还没见到外孙子,心里也记挂着。你们出孝也有几个月了罢?还没有消息?”   贾敏脸上一红,低头搓弄着衣角,半日方摇了摇头。   贾母急道:“怎么回事?可请大夫看了?好生调理调理,早日怀胎要紧。女婿家几代单传,我也听说了女婿一心疼你,打发了所有丫头,但是唯有你有了哥儿,才有底气。”   贾敏微微一叹,道:“命中注定的事儿,急也没用。”   贾母想了想,道:“太医院里倒有几位极好的太医,擅长此道,明儿拿我的帖子请了来给你诊脉,知道了毛病才好对症下药。”   贾敏忙道:“母亲不必如此忧虑,老爷不叫吃药呢,说是药三分毒,怕没病反折腾出病来。在江南时,已经请了极高明的大夫调理,都说身体康健,没什么毛病。”   贾母道:“既没有毛病,你们又正当年轻,怎么会没有消息呢?”   贾敏笑道:“老爷说,我们老太太上了三十岁才得他呢,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因此不必焦急,说不定放宽心反容易得。”   贾母听是林如海说过的话,略放下心来,叹道:“姑老爷疼你,我心里自是安慰,只是抱上了外孙子才能放心。如今你们年轻也还罢了,将年年纪大了,还没有孩子,岂不是都是你的罪过?因此我才忧心此事。”   贾敏眼圈儿一红,道:“女儿不孝,劳母亲如此担心。”   贾母嗔道:“我是你妈,我不担心你,还担心别人不成?你是有福的,公婆都是慈善和气的人,女婿又有本事,只等着明年高中,将来给你挣个诰命。”   贾敏方欲说话,忽听人道:“太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刚发现我把贾敏和林如海守贾代善的孝期给忘记了,果然是不吃饭导致的后果咩?脑子里一片混沌,马上去修改一下,贾敏出嫁之女,为父母守孝一年,齐衰不杖期,女婿缌麻三个月,最小的那种,果然是重男轻女咩?   ☆、第020章:   贾敏止住话语,忙站起身,果然见到丫鬟打起帘笼,一群丫头仆妇簇拥着王夫人进来。   王夫人本穿着孝服,梳着丧髻,待客时方换了素服,如今又换了一件衣服,颜色既素且暗,愈发显得端庄沉稳,倒生生减了几分颜色。   王夫人只比贾敏大几岁,倒显得老了十多岁一般。   贾母被她打断与女儿的梯己话,心中略有不悦,向贾敏道:“你嫂子来回话,你且坐下。”   贾敏初至贾母院中时便已见过王夫人了,本就没什么投机之语,再次相见,亦无话可说,故只站着,闻得贾母此语,方告罪一声,复又坐回贾母身边。   贾母转头看着王夫人,问道:“有什么要紧事,这会子进来?”   王夫人见贾母对贾敏和颜悦色,转脸便对自己严苛,心中不觉生了两分不忿之意,忙道:“该摆饭了,来请问老太太摆在何处。”   贾母不悦地道:“还用问?姑太太的饭自然在我这里用,外面他们爷们自用。”   说着,对贾敏笑道:“前些日子就拟定了单子,皆是你素日所喜之物,过了这么些年,你又住在江南,不知道你是不是仍旧爱吃那些。”   贾敏听了,自是感动,笑道:“母亲记挂着女儿,一件衣裳一顿饭都想着,偏女儿未能尽孝于父母跟前,心中实是愧甚。咱们家虽在京城,吃的却多是南菜,倒没什么改的。但毕竟从小在京城里长大,我倒是想着京城的东西吃呢。”   贾母笑道:“我记得你最爱吃糖蒸酥酪,已经叫人做了,咱们一起吃。”   贾敏笑容满面地点头称是。   王夫人退出安排摆饭,只贾母、已醒来过来吃饭的元春并贾敏在座,王夫人在一旁给贾母捧饭进羹,又如此给贾敏布菜上汤,掩下心事不提,倒也进退有度。   贾敏瞧着桌上鱼肉罗列,见众人皆是习以为常,心中不觉一怔。   抵达京城的当日她叫来留于京城的下人婆子询问,得知了不少关于荣国府的流言蜚语,她不知道这是林如海特地嘱咐过的,唯知贾代善去世后,贾家一干人等虽身有孝服,却并未尽孝心,依旧锦衣玉食,尤以贾赦为最,不仅酒肉不忌,竟还买了两个标致丫头。他们行事虽然隐秘,但下人嘴碎,哪里瞒得过外人,只是外人畏惧贾家之势,不敢弹劾罢了。   贾敏忧心不已,并不以娘家权势为荣,此时娘家风光无限,却无人想到日后败落之际,众人落井下石,如今的所作所为都将成为罪名。   心中长叹一声,贾敏吩咐晴空道:“跟老爷说,回去还得读书,不许吃酒。”   贾母笑道:“姑老爷的才学那样好,还在意一日半日的工夫不成?好容易回来一趟,和你两个哥哥该亲香亲香才是,你倒好,一点子酒都不叫吃不成?就说我的话,尽着你们老爷吃,送两坛惠泉酒过去。”最后一句话是跟晴空说的。   晴空听了贾母的话,抿嘴一笑,看着贾敏,不知如何是好。   贾敏笑道:“母亲体恤老爷,固然是好,只是如今两位哥哥都在孝中,我们老爷吃得一身酒气回去,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以为大哥哥和二哥哥孝中宴乐,传出去倒不好。”   贾母悚然一惊,沉默半晌,道:“你说得是。”   晴空便依贾敏所言去传话。   荣禧堂中贾政除了贾赦之外,还有初为人父的贾珍慕名而至,此时贾敬已出了家,官倒让贾珍袭了,原是浮夸子弟,一味奢靡享乐,哪肯读书,纵然此时贾敬的夫人尚在,唯知三从四德,管束不了贾珍,只好任他胡为罢了。   听了晴空传来的话,贾珍是晚辈不好开口,贾政秉性正直,认为读书要紧,贾赦却不在意,笑道:“妹妹管得也太多了些,好容易见面,吃几口酒又如何?”   林如海知晓贾敏的心思,淡然一笑,道:“也是一片体贴二位舅兄之意。”   贾赦摆了摆手,道:“妹妹说她的,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林如海闻言,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目光一转,看到贾琏脸上满是不赞同的神色,贾珠亦然,只是两人都畏惧父亲之威,不敢言语。林如海暗暗点头,心想李家只教导贾琏二年而已,竟这般懂事知礼了。   贾琏道:“姑父,外公说姑父的才学最好,侄儿日后有不懂的能不能去请教姑父?”   贾珠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渴望,却不如贾琏这般敢于开口。   林如海笑道:“当然可以,我如今也在读书。”   贾琏听他答应,顿时眉开眼笑,随即疑惑道:“姑父怎么也在读书?”他想说的是贾政只比林如海大两岁而已,早就不读四书五经了,只和门下清客谈论字画,他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拿起书本子,怎么林如海却依旧攻读诗书?   林如海哈哈一笑,道:“学无止境,何况我还年轻,自以读书为要。你此时年纪小,不懂何谓科举,明儿大了,到我这样的年纪,说不定也在家中苦读。”   贾琏听得似懂非懂。   贾珠却因此时年过七岁,本性聪颖,背负贾政之殷切期盼,欲以科甲出身,故明林如海话中之意,抬头看贾政,见贾政点头,目露赞许,他便起身道谢,道:“到时侄儿和琏儿有不懂的,就劳姑父多多指点才是。”   林如海点了点头,含笑答允。   贾赦和贾政虽然都没什么本事,两个孩子倒都是极好的,若贾珠不早亡,贾琏长进,说不定真能担起贾家门楣,或者虽不能力挽狂澜,但他们明理知事,也会减少许多罪孽。   饭后闲话时,林如海指点了两个孩子的功课,至傍晚方告辞,打发人告诉贾敏。   贾敏听了,忙拜别贾母。   贾母红了眼圈,道:“如今都在京城里,常来瞧瞧我。”   贾敏安慰了一番,笑道:“母亲放心,待我们老爷考完试,我来打搅母亲,母亲可别嫌我贪吃,尽想着母亲这里的好饭食了。”   贾母扑哧一笑,烦心稍解,命王夫人送贾敏出去。   王夫人答应了一声,身后仍跟着一群丫头仆妇,浩浩荡荡,倒显得贾敏只跟两个大丫头和几个仆妇十分寒酸,竟不如在闺阁时那种金尊玉贵的排场。   林家已无爵可袭,许多规制都比不上荣国府,出嫁从夫,贾敏如今倒真不如做荣国公嫡女的气派,王夫人心中暗暗称愿,笑道:“我只比姑太太大两岁,偏生因有了珠儿和元春以后,记性不如从前了,今日行事若有不周之处,请姑太太千万谅解。”   话里虽满是歉意,话外却尽是得意,贾敏听她说话刺心,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   贾敏素知王夫人乃是天真烂漫之人,只在贾母跟前藏愚守拙,木雕的菩萨一般,在别人跟前说话却十分凌厉,毫不掩饰心中喜恶,自己今日刚回京,她便如此言语,无非是炫耀她自己有儿有女,自己尚无子嗣傍身罢了,遂淡淡地道:“二嫂儿女双全,恰凑个好字,是二嫂的福分,纵是记性不如从前,看到这双孩子,心里也觉得安慰好些,况且二嫂今日处事周全,并无丝毫疏漏,我颇有宾至如归之感,心里感激二嫂还不及,哪会怪责二嫂?”   话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之间尽是万千风情,道:“我比不得二嫂贤惠,也比不得二嫂的福分,只好守着老爷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罢了。”   说罢,一笑而去。   王夫人有儿有女又如何?可比得自己能得丈夫的一心一意?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贾政是什么样的性子贾敏深知,他不会像林如海这般对待王夫人。林如海是一言九鼎之人,他既说不纳姬妾,便会守诺,何况自己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不过在于早晚罢了。她单是守孝便是六年,王夫人早生了贾珠和元春,有什么好得意的。   回到家中,贾敏便向林如海抱怨道:“二嫂也真是的,好容易回娘家一趟,她偏就用那些话来刺人心,幸而母亲还在,不然,早已疏远了。”   林如海脸上闪过一丝冷意,笑道:“咱们过自己的日子,若在乎人言,也不会清静如此。”   他不会忘记王夫人是如何对待黛玉的,他还记得黛玉死后,雪雁守灵,在灵前絮絮叨叨说着往事,他才知道黛玉初进京城时,好似王夫人给了一个下马威,只是黛玉从不跟自己提及在荣国府所受的委屈,是故他竟不知。   王夫人对待小小的幼女尚且如此,何况早有嫌隙的贾敏。   贾敏点头道:“等老爷考完试,日后除了去探望母亲,我少去荣国府就是,如今母亲虽在,但府里都是二嫂当家,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林如海听了,十分赞同。   夫妇二人依次拜见了各家各户,林如海也向那位世交提了郭拂仙一事,轻轻几句话,郭拂仙便复了官职,虽不是主事之衔,但也是六品职缺。   郭拂仙知晓后,忙经由沈雪过来道谢。   林如海本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见解非同一般,两人相见,倒是一见如故。   林如海自负甚高,有了上辈子的积累,如今并不如何苦读,反常去各处走动,或与世交故旧联络,或与学子们结交,谈诗论画,竟是神仙一般自在。   贾敏也开始与各家女眷来往,除了两家世交故旧外,另有闺阁时的手帕交,她们都已经儿女成群了,只有贾敏膝下无子,聚在一处,虽有林如海一心相待,不急不躁,贾敏到底觉得有几分伤感,幸而有林如海常常开解,方才略好些。   王夫人得知后,心里越发得意了。   贾母倒是甚为担忧,忙下了帖子请太医诊脉,林如海无职,请不到太医亲来,当贾敏得知贾敏身体无恙后,又送许多补品,给她做调理之用。   贾敏仍是半点消息都无,不知不觉,就到了殿试之期。   ☆、第021章:   殿试之前须复试,复试毕,方于四月二十一日应殿试。   天尚未亮,贾敏便早早起来,服侍林如海洗漱换衣裳,吃些细点,方亲自送他出了二门,由下人们簇拥着出门,又勒令定要将林如海安安稳稳地送到宫门前。   晴空见贾敏一脸担忧,劝道:“太太放宽心,以咱们老爷的才学,定然是金榜题名。”   贾敏今日特地穿了一袭红衣,三元织金图样,髻上也插以金花,又命人取了两匹大红尺头给贴身服侍的下人裁衣,便是为了好彩头,听了晴空的话,笑道:“老爷的才学我从不怀疑,只是这一去就是一日,从早到晚,日暮方能交卷,到底心里惦记着。”   晴空笑道:“天还没亮呢,太太回去歇息一忽儿罢,晚上老爷回来,有太太忙活的呢。”   贾敏想了想,扶着她的手回去。   却说林如海早已经历过一回了,此时相较于他人的忐忑,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   四月的天已微有热意,但比之二月春闱温暖,较五月炎夏凉快,春闱着单衫不知冻杀了多少人,如今林如海一袭淡青色单衫正是合适,俊逸风流,在一群年龄至少在三十岁以上最大已有五六十岁的学子之中,唯有他的年纪在三十岁之下,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点名、散卷的官员不由自主地看了林如海一眼,暗暗一叹,真是年轻啊。   待赞拜、行礼毕,方有官员颁发策题,殿试由圣人出题,但圣人不必出面,当然,若圣人起意,也会过来巡视,林如海上辈子参加三年后的殿试时便没见到圣人的踪影。   接到策题,林如海并未直接下笔,而是细细看着题目,果然还是上辈子的题目,早已练手无数次了,他又是为官多年的人,历经世事,更加务实,他也知道当今宣康帝喜好务实之语华丽之词,也就是说文章必要言之有物,但措辞须得华丽非凡,林如海遂沉吟片刻,重新下笔破题,虽是早知的题目,却写新篇。   上辈子中的是探花,这辈子他希望更进一步。   不过,钦点一甲皆看圣人之意,未必以文好为尊,他只能尽力。   别人尚在苦思冥想时,林如海已写了好长一段文字,虽是科举必用的馆阁体,端正有余,秀丽不足,但林如海是何等样人,挥洒之间,自然流露,极有风骨。   不想宣康帝突至,先后站在几个学子身边看其写文章,又走到林如海跟前。   林如海是此次学子中最年轻的一个,生得又十分出挑,宣康帝见了自是喜欢,站了好一会,细看其文章,虽尚未完,已露峥嵘,不觉点了点头,暗赞一声。   林如海不是没见过宣康帝,心神坚定,目不斜视,别人既有些忐忑,又有些羡慕地看了他一眼,能让圣人停留如此之久,又点头称赞,此次殿试中除了林如海外,再无他人了,他们只道林如海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不曾想倒是有真才实学的。   宣康帝又看了林如海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蓦地想起老臣,出来后问身边内侍道:“适才那位名唤林海的年轻人,就是六年前扶灵回乡不曾参加殿试的贡生罢?”   那内侍跟随宣康帝日久,忙回道:“小的这却不知。”   宣康帝倒有些满意,身边宦官在外面如何他不深管,但不许他们明里暗里打听朝堂之事,故未责怪于他,反笑骂道:“跟了我多年,你知道什么?倘或没记错的话,就是他了,还是功勋之后世家之子呢,谁说世家多纨绔?我瞧着林如海却是一表人才,满腹经纶。”   阅卷后,瞧了考官递上来的十份考卷,果然有林如海的一份。   林如海的字写得最好,文章做得最佳,宣康帝看罢,当即钦点林如海为头名状元,唱完名,特地召见林如海,见林如海举止有度,言谈有致,心中更是喜欢,问道:“卿六年前扶灵回乡,三年前该当回来考试了,如何又拖了三年方至?”   林如海忙恭敬地道:“家慈三年前仙逝,故此守孝三年。”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高中状元,金榜贴出后,阖家上下喜悦非凡,贺客盈门,而上辈子的状元今生却被点为探花,原先的探花没有成为今科的榜眼,而是二甲头名,原先的二甲第二名则成了今科的榜眼。   状元起步便是六品,相信他今生在仕途上也会比上辈子强。   宣康帝听了,倒叹息几声,又问道:“卿曾中过解元、会元?可是?”   林如海谦逊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承蒙座师看重,遂点为头名。”   林如海是老臣之子,宣康帝难免有几分慈和,笑道:“如今卿又中了状元,也算是连中三元了。”说罢,遂赐下金花红衣,令鼓乐仪仗拥其出宫回家。   彼时正当暮春时节,碧柳如丝,繁花似锦,礼部早已预备好伞盖仪,簇拥着状元、榜眼和探花出宫,林如海是状元,先去林如海家,跨马游街,沿途之中路边早已挤满了人,但凡是酒楼茶肆,纱窗洞开,皆是探头而观。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用这句话来形容林如海此时的心态再贴切不过了,他骑在马上,插花披红,行在当前,更显得面白眼清,如玉似星,顿时令人赞叹不绝,探花程胜年方三十,亦是生得俊秀不凡,倒是榜眼王瑞年已四十,显得平平无奇了些。   队伍从酒楼下过,楼上窗边有人便道:“那是新科状元罢?没想到竟这样年轻有为。”   当即有人回答道:“可不是,往年的状元,有几个年轻的?便是进士们,也都是五六十岁居多,在一干老头子中,更显得状元爷不俗了。瞧瞧,这一科的状元生得还这样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这样回到家中,父母该如何得意?”   先一人笑道:“我却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只不过家中已无父母了。”   他们皆是有些儿身份的人,身处市井之中,言语不免有些肆无忌惮,后一人忙问是谁,那人便道:“你不记得六年前了,有个年轻的哥儿一举中了会试的头名,因父逝回乡了,不曾参加殿试,不然六年前就成状元了也未可知。”   后一人听了,忙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宁安侯曾孙恩袭一等男的林大人之子?他们家倒是有本事的,多袭了一代不说,还是一等男,如今林公子又中了状元,青云直上指日可待,想如今荣国公之孙、荣国公之子也只袭了一等将军而已。”   先一人感叹道:“可不就是他家,列侯之家,书香之族,惜有一件美中不足,向来子嗣单薄,状元爷并无姊妹兄弟扶持,如今膝下尚无子嗣。”   因这二人说话时倚着窗户,隔壁纱窗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若有所思。   却见这雅间之内有七八个人,五六个穿着半旧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一个奶妈子,倚窗望外的却是小姐。   这小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长眉入鬓,凤眼藏威,兼之肤白唇红,竟是美人一般的人物,身上穿着桃红二色金对襟褙子,大红石榴裙,底下微露两点金莲,头上戴着代表品级身份的钗环,气势非凡,一看便知是娇生惯养的王府郡主。   她瞧着林如海远去的背影,想起林如海从下面经过时,面如美玉,目若朗星,当真是十分出众的人才,不觉面泛红霞,芳心暗动。   奶妈似觉不妥,提醒道:“郡主,别看了,外面有什么可看的?仔细世子回来看到。”   郡主听了,并未离窗,反而拉着奶妈问道:“金嬷嬷方才可听到了,外面都说新科状元年轻有为呢,从楼下过去,果然如同芝兰玉树一般,还是列侯之后呢。”   金嬷嬷忙道:“郡主,身为南安王府的郡主何等尊贵,女孩儿家,岂能这般议论外人?”   原来这郡主竟是南安王府的长女,名唤霍灿,年方十六岁,因深得宣康帝喜爱,及笄之年便已经封了郡主,又因父母怜惜,挑三拣四不得合心合意之人,故尚留其在闺阁之中。   霍灿撇了撇嘴,道:“天生一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若不说话,要嘴何用?”   金嬷嬷紧皱眉头,这位郡主自小因父母溺爱,颐指气使,骄纵成性,自己这般劝解,只怕反落个不是,不由得软了语气,道:“郡主年纪大了,王爷和王妃正在给郡主挑个好人家,求圣人赐婚,郡主哪还能像小孩儿似的说话?仔细让人听到。世子拗不过郡主,方带郡主出来,倘或王爷和王妃知道郡主今天的话,让世子如何自处呢?”   霍灿不以为意,反而推开窗户,望向林如海等人离去的方向,此时已经见不到人影了,但是她还记得乍然见到林如海时的怦然心动,道:“还挑什么?我瞧新科状元就挺好。”   金嬷嬷听了霍灿的惊人之语,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厉声道:“郡主,这话可不能说!”   霍灿不满地横了她一眼,道:“怎么不能说了?等我回去就跟父亲母亲说,我已经有了看中的人,不必再给我挑别人了。”   说着,指了一名丫鬟,道:“小翠,你去打听打听,新科状元住在哪里。”   ☆、第022章:   霍灿这话一出口,除了金嬷嬷早已面无人色外,诸丫鬟也都是惶恐不已,恨不得捂住耳朵,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们都觉得此话十分不妥,哪知霍灿自小任性惯了,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由不得她们不吃惊。   名唤小翠的丫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霍灿说话可以口无遮拦,但是她们这些下人却不能什么都不顾,霍灿此言此举若是传了出去,她们别想留下性命。小翠年纪只有十来岁,刚提拔上来还没到半个月,谨守规矩,不知霍灿的本性,因而竟呆住了。   霍灿见状,松开金嬷嬷的手,反手击在小翠脸上,道:“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霍灿生得貌美,素不喜身边人俏丽,故小翠容貌平平,并无姿色,倒是肤色白润,腮边瞬间浮现一记清晰的掌印,渐渐地红肿起来,倒像涂了胭脂一般。   小翠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却不敢哭,只求饶道:“郡主饶命,奴婢不敢。”   旁边的丫鬟也都劝道:“郡主仔细手疼。”   霍灿在外人跟前,尤其是宣康帝跟前,极是嘴甜心巧,柔顺可人,但在私下却非如此,倚仗着父母娇宠,打骂下人已是常事,往往一言不合心意便对身边人非打即骂,闻声反而愈加恼怒,伸腿踹到小翠心口,道:“不敢?不敢的话怎么不听我的话?”   小翠只觉得心口骤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少年吐血,年月不保,见到地上的血迹,小翠心都灰了。   霍灿眼里却闪过一抹嫌恶之色,只觉得他脏了地,恨不得一脚再踹过去,金嬷嬷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忙一把拉住霍灿,又对别的丫头使了使眼色,呵斥道:“敢不听郡主的话,快拉下去,回去禀告王妃,叫人牙子来卖出去。”   立时便有一个丫头答应一声,将小翠强拉了出去。   金嬷嬷虽不是南安王府里积年的教养嬷嬷,却是南安王府的家生子,久住京城,做了霍灿的奶娘后身份水涨船高,在南安王妃跟前颇有体面,南安王府和荣国府又系世交,她如何不知新科状元林海乃是荣国府的女婿。荣国府的女婿高中状元,早已传了消息出来,因同荣国府交好的缘故,南安王府还特地打发人送了一份贺礼去林家。   因听说今日状元游街,霍灿纠缠着弟弟南安世子霍煜带她出门,特特来酒楼看热闹,不曾想霍煜见到了上学的同窗前去寒暄,而霍灿竟然看上了林如海。   如霍灿话里所言,林如海的确生得才貌双全,且是佳婿人选,但是他已经成亲了呀!   又听霍灿指着丫鬟再去打听,那丫鬟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去,金嬷嬷阻止不及,跌足长叹,忙苦劝道:“郡主,快息了这心思,别说状元爷已经成了亲,便是不曾成亲,这话也不该从郡主嘴里说出来,王爷和王妃对郡主的终身自有主张。”   金嬷嬷心里发苦,几乎溢出黄连水来,平常只道霍灿在家淘气也就罢了,在外面却是进退有度,让人挑不出错来,哪知竟是这样轻浮的性子,见到一个俊俏的男人,连身份体统名声都不顾了,难道当真是姐儿爱俏不成?   金嬷嬷此言甚是有理,尚未离去的几位丫鬟皆是点头称是,不想霍灿却是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嬷嬷说什么?他已经成了亲?”   听她以他称呼林如海,语气之亲密令金嬷嬷愈加骇然,又见她满脸妒色,金嬷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状元爷年少有为,自然是早已成亲了,和咱们不相干,郡主恼什么?仔细王爷、王妃和世子爷知道了,反说郡主的不是。”   霍灿一掌击在窗棂上,怒道:“他和谁成亲了?快告诉我!”   金嬷嬷满腹担忧,柔声道:“不管状元夫人是谁,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也无法改变,咱们郡主美貌无比,才气逼人,又尊贵,又清雅,深受圣人和王爷王妃疼爱,难道还选不到一位比状元爷还强的郡马爷不成?”   她哪里想到林如海本就是最出挑的人才,身上有一种儒雅斯文的清雅气质令人见之忘俗,举止之间更添一份年轻人少有的豁达、雍容、沉稳,如玉之润,似竹之秀,寻常罕见,便是皇家王府,也没有长相才华比他更出色的,纵然有,却是极少,又是霍灿认得的,霍灿不认得的人中固然有比林如海好的,偏生霍灿不曾见过,自然没有心思。   霍灿喜欢赏戏,偷偷看了不少西厢记、牡丹亭、凤求凰并武则天、杨贵妃、飞燕合德一类的词曲野史,酷爱才子佳人之事,常以佳人自居,唯有才子方足以匹配自己,今见林如海才貌俱全,风流出众,宛然便是戏中才子,因而竟一心认准了林如海,听了金嬷嬷的全解,反而火冒三丈,伸手推开金嬷嬷,道:“我不管,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金嬷嬷闻言,嘴唇蠕动半日,她素知霍灿是南安王爷和王妃的第一个孩子,顽劣不堪时,两人舍不得十分管束,身边的教养嬷嬷虽然知道郡主本性,却因王爷王妃都不在意,她们也不敢深管,故此导致了她如今的性子,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着想,金嬷嬷只得道:“状元夫人乃是已逝荣国公之女,和咱们府上的交情极好,成亲已经七年了。”   南安王爷袭的乃是祖荫之职,贾代善却是凭军功原爵袭官,在宣康帝跟前,比南安王爷更有体面,当然,论及尊卑,贾代善却又不及南安王爷了,南安王爷如今还有兵权呢。   霍灿却不知这些往事,只知自己贵为郡主,远非区区一名国公之女可比,想起之前听隔壁窗内的闲话,遂嗤笑一声,讽刺道:“原来是他家,我说是谁呢,不是说一代不如一代了么,有什么好怕的?七年无子,早就犯了七出之条,还占着状元夫人的位置做什么?”   金嬷嬷和几个丫鬟听了,登时目瞪口呆。   彼时去打探消息的丫头已经回来了,见霍灿眼睛放光,微微一惊,经不住霍灿询问,只得将消息都说出来,说起林如海和贾敏夫妇,皆是赞誉,又说林如海何等情深意重,对贾敏如何一心一意,早已将姬妾驱尽等等,她也是个聪明丫头,只盼着能打消霍灿的心思。   霍灿脸色阴沉,不消片刻便即烟消云散,笑道:“正是这样重情重义才好,如今的男人个个都三心二意,哪里比得上他。贾氏已犯了七出之条,难道他为了儿子,还能继续容忍不成?贾氏这样的女人,也配不上他。”   说到这里,她拨了拨腕上的金镶宝石镯,叮咚作响,不顾奶娘丫头大惊失色,笑容满面地道:“这样的人真真是好,长得好,才华好,又这样情深意重。只要他肯休了贾敏,我就选他为郡马,有了咱们南安王府帮衬,定然前程似锦,比娶贾氏那个女人强百倍,贾氏的娘家可帮不上什么,我却是郡主,圣人和皇后娘娘都喜欢我呢。”   金嬷嬷苦不堪言,回府之后意欲提醒南安王妃一声,岂料霍灿到南安王妃跟前便撒娇撒痴,只说自己看中了郡马,让南安王妃进宫请旨赐婚。   南安王妃不曾留意到金嬷嬷等人的脸色,之前又发落了小翠,已命人将其打发出去了,令人牙子带走,闻声将女儿揽在怀里,摩挲半日,道:“这话无理,男女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   南安王妃的语气虽然是斥责,脸上却满意笑容,疼爱女儿之心占了上风,问道:“不知道我们灿儿看中了哪家的公子?若是让我和你父亲中意,便请圣人做主。”   霍灿大喜过望,提起林如海,却有点羞涩,扭捏道:“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南安王妃闻言一愣,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没有反应过来。   霍灿见状,忙摇着南安王妃的胳膊道:“母亲一定会对他满意的,他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年纪轻轻连中三元,连圣人都赞叹,现今的世家子弟哪个都比不上他的一零儿,真真是极好的人,父亲也会中意的。”   南安王妃今日才命人送礼去林家,如何不知林海是新科状元,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登时满面怒色,呵斥道:“放肆!你想的都是什么?难道不知道林状元早已娶亲了?”   霍灿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南安王妃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她,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道:“你知道,你既然知道林状元已娶了妻,怎么还敢说出这等话?你想气死我吗?”   霍灿不以为然地道:“母亲,我怎么敢气到母亲?我说的是实话,我就是一心看中他了,而且这很容易解决,贾氏生不出儿子,活该被休,等他休了妻,我就可以招他为郡马了。咱们堂堂南安王府,难道还害怕一个后继无人的荣国府不成?”   金嬷嬷等人早已跪了一地,暗暗撇了撇嘴,休妻另娶?别说林如海和贾敏情投意合,便不是,贾敏送过公婆的灵,纵然一世无子,也在三不去之列,不会被休。   南安王妃心中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心软,放她和霍煜出门,见到林如海。   贾敏忙着家里的喜事,收礼待客,丝毫不知有人惦记上了自己的丈夫。   林如海中了状元,琼林宴后被封为翰林院修撰,位列六品,当即便走马上任了,他每日去翰林院,贾敏在家无事,略觉寂寞,经林如海劝导后,便常下帖子请客吃酒,或者去各家赴宴,随着林如海的考中,她在京城中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每日都能接到不少帖子,且都是达官显贵之家,赏花作诗,联络感情,分外自在。   端午过后,这日东平王府设宴,东平王妃请人赏满园石榴花,贾敏与东平王妃并北静王妃这两位年轻王妃都是闺阁密友,又觉得石榴多子,寓意甚好,遂欣然应约。   东平王妃又请了不少世交故旧,大多都带着家里的姑娘出来走动,北静王妃也带着儿子过来了,和贾敏比别人早了一步,她年纪比贾敏大两岁,成亲多年,一直不曾生儿育女,幸而去年平安诞下一子,解了忧愁,此子名唤水溶,已满周岁了。   青年姐妹们相见,难免有许多梯己话说,东平王妃须得待客,贾敏便只同北静王妃并几个旧日颇好的姐妹们坐在厅中说话,因见水溶生得粉妆玉琢,伶俐可喜,忍不住抱在怀里逗弄了半日,方依依不舍地看着奶娘抱着困倦的水溶下去。   北静王妃见状便道:“你也别急,这生儿育女的事儿急不得,越急越不得,林编撰已中了状元,这样大的喜气,说不定明儿就有了。”   众人都知贾敏的难处,都笑劝道:“正是,你急什么?你可是成亲七八年,守孝六七年孝的人,难道能怨你不成?没有才好,若是在孝期间生子,在孝前怀胎,不如没有,不然生生地堕掉,简直就是剜去了心头肉。”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着老天爷怜悯我罢了,头胎便不是哥儿,是个丫头也好。”   北静王妃点头笑道:“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你这样的人,苍天定不会负你。”   话到此处,忽见东平王妃迎了南安王妃过来,东西南北四王中独北静王功高,至水溶还能袭王爵,故以北静王妃为尊,但论及年纪却是南安王妃最长,故北静王妃站了起来,含笑问好,贾敏等人上前拜见。   南安王妃与贾敏极熟,见到她很是欢喜,但想到约束数日不得,哭着闹着寻死觅活硬是跟来的女儿便觉得十分头痛。   果然,贾敏拜见过自己后,给霍灿行礼,便听霍灿道:“你就是生不出孩子的贾敏?”   语气尖锐,满是挑衅之意。   ☆、第023章:   南安王妃气得几欲晕厥,来时霍灿立誓不惹事,又一副乖巧的模样,她方带她出门,不想她竟说这样的话,只见众人都是面色一变,流露出不悦之色,她暗叫不妙,知道女儿已得罪了厅中泰半的王妃诰命,更别提被女儿指名道姓的贾敏了。   何以众人都十分安慰贾敏,并无半点得意或是取笑的神色?   皆因贾敏旧日的姐妹们虽都有儿女,厅中其他人却有不少人进门至今都不曾生儿育女,或是身体有恙不能生,或是丈夫娇宠姬妾,虽不是摆在明面上宠妾灭妻,但在如此一来,妻子自然生不出孩子,也没有底气立足家中,只有行走在外方略有几分体面,因此听了霍灿的话,都沉下了脸。霍灿说贾敏生不出孩子,岂不是也在说她们?   独贾敏听了霍灿的话,面上平静非常,云淡风轻地笑道:“郡主说笑了,我娘家确是姓贾,只是关于郡主的问话,倒不知从何说起。”   霍灿可以骄纵,她却不能无礼。   贾敏敏锐地察觉到霍灿对自己有很深的敌意,不禁有些疑惑,她进京至今,除了去荣国府几次,便是在各处应酬,并未见过霍灿,也未生事,更不曾得罪南安王府,前儿林如海中状元,南安王府还特地打发人送了贺礼,怎么霍灿却是这般言语?   不过贾敏是娇生惯养的荣国公嫡女,荣国府说自己是中等人家只是自谦,她绝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儿,心中暗暗冷笑,生不生得出孩子,这是她们妇人们说的话,彼此也会交换生子秘方,或是调理身体的药膳,或是说哪里的香火灵验等等,哪是女孩儿家该说该听的?此时那些前来的女孩儿家都在偏厅热闹她们方才说这些子嗣孕育之事。   霍灿如此无礼,不用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在场众人都会记在心里,而且对霍灿印象不好,并会影响其婚事。京城达官显贵听着多,实际上一二等世家就这么些,大多都有交情,子女议亲之际,都会相互打听其门第根基人品,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林如海虽然只是六品,但贾敏平素结交的可不是什么六品七品的官宦女眷,而是王公贵族列侯之家,京城中除了皇宫外顶尖的那一拨人,中间的姐妹虽有白身无诰命的,但其出身门第夫家根基不下于自己和林如海。   因此,贾敏不急不缓,言语和气,甚至脸上浮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众人见了,顿时面露赞许之色,虽说霍灿出身高贵,但是和她一般见识,那真是自降身份。别瞧着公主郡主何等尊贵,可驸马郡马却没有实权,他们也只是身份高而已,在朝堂上尚不及手握实权的文武百官,说话的分量公主郡主未必及得上寻常重臣诰命。   虽然一百个状元里只有二三十个最终位极人臣,但是林如海的出身、品貌、才华、本事都是拔尖儿的,深受当今的器重。听说林如海才上任几日,已经进宫好几回了,近日颁发的几道圣旨圣人都越过庶吉士,令他亲笔书写,说他字写得好,足见恩宠。综合种种,显然林如海会是这二三十人中的一个,贾敏背后又有荣国府,荣国公虽逝,可他于当今有过救命之恩,当今十分体恤其后人,故此贾敏比霍灿更值得她们结交。   霍灿长于宫闱王府,最擅察言观色,见到众人如此,便知自己鲁莽了,忙眨了眨眼睛,水波荡漾,一脸无辜的笑容,道:“哎哟,我只是远远听了一句,有些诧异,不免脱口而出,真真是唐突了贾夫人,贾夫人你不会怪我罢?”   南安王妃暗暗松了一口气,也笑道:“这丫头素来被我们溺爱惯了,说话口无遮拦,偏生皇后娘娘喜她天真率直,今日若是造次了,还请贾夫人见谅。”   众人听了,心中不以为然,这是告诉她们霍灿深受皇后娘娘喜爱,就算是怪责也得看看皇后娘娘的面子吗?至于她说的口无遮拦,她们说话时可没提贾敏的闺名,而霍灿一过来便直呼其名,可见是查过什么,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贾敏不动声色,轻笑道:“岂敢,岂敢,当不起。郡主天真率直,确是讨人喜欢得很。”   东平王妃眉头舒展,忙上前笑道:“既然敏儿不追究,大家伙儿就撂开罢,我今儿治了好席面,特特取出好惠泉酒来,咱们一面赏花,一面痛喝几杯,都不许推辞。”贾敏是她请来的贵客,霍灿此举,岂不是让她丢脸?本来是同各家联络情分的,眼下倒好,竟被霍灿一句话毁得一干二净,幸亏贾敏宽厚,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大家忙都笑着岔开,复又热闹起来。   霍灿坐在南安王妃身边,十分乖巧伶俐,但因她之前失礼,前来的几个年轻女孩儿家都是极聪敏的人,在偏厅隐约听到了几句,遂各自赏花说话,都不与她亲近,而贾敏在众人中如鱼得水,模样儿生得又美,宛若花间仙子,霍灿顿时生出十二分的妒意。   贾敏并非一无所知,她左思右想,进京不及不及半年,实不知霍灿到底为何如此针对自己,她万万没有想到霍灿竟会看上林如海,一心想让林如海休妻另娶。   南安王妃见状,满嘴苦涩,她知道是自己女儿的毛病,怨不得众人疏远,哪家的姑娘有了这样的举动,旁人再不肯亲近的。她原想着女儿见到贾敏之为人品貌,该死心了,毕竟是郡主之尊,哪能这般不知羞耻,可她瞧着女儿似乎越发执拗了,见了林如海一面,不管他成亲与否,竟然只想着自己的终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了,书礼也忘记了。   南安王妃狠了狠心,从东平王府回来便对霍灿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   儿子虽被立为世子,然却尚未袭爵,若是女儿做出这等丑事,不说阖府名声殆尽,影响儿子的爵位,便是儿子也难娶得贤妻了。   霍灿却觉得十分委屈,道:“我又没有错,母亲骂我作甚?”   纵然极疼女儿,南安王妃此时也忍不住一巴掌打过去,霍灿偏头一闪,竟然躲过去了,南安王妃愈发恼恨起来,指着她道:“你还不知错,你当真不知道错吗?莫说林状元已有妻室,便是没有,这样的人才圣人定要重用,岂能招为驸马郡马?你是林家的什么人?也敢讽刺林太太没有生孩子!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一句话,得罪了多少人?”   霍灿不在意地道:“怕什么?谁敢说咱们王府的不是?我看上他,招他为郡马,那是他的福分,比什么劳什子六品小官儿体面几倍。”   南安王妃再也忍耐不住女儿骄纵,上前一步就是一记耳光,吩咐粗壮婆子道:“把郡主给我关起来,关到我院中的耳房中,她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放出来!若是老太妃和王爷问,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会亲自向他们说明。”   婆子们犹豫了一下,随即围了上来。   他们下人都知道霍灿的心思要不得,难怪南安王妃这般生气。   霍灿大怒,张嘴欲说,南安王妃喝道:“堵了嘴,关起来!”   婆子们加快动作,利索地堵住霍灿的嘴强拉了出去,关进南安王妃平时放梯己和杂物的耳房中,门上重锁,纱窗虽开,却加固了窗棂,只能透气推不开。   南安王妃喘了几口气,立即敲打下人,虽然可以通通将她们打杀了,但是传出去,难免让人猜测霍灿做了什么好事,方导致她另外换了人上来,倒不好,若换了人,她们还会知道霍灿的心思,不如管束住她们,个个装聋作哑地继续服侍霍灿。   南安王府上下人人自危,暗地里都怪霍灿不知羞耻,竟想学什么卓文君崔莺莺。   南安王妃不放心,又派了教养嬷嬷隔窗教导。   霍灿见过的阴谋诡计多了,经历过不少尔虞我诈,不是没有本事的人,只是她自觉是绝代佳人,一根筋地认为林如海是她命中的才子,不管别人如何劝说,如何与她讲明其中的厉害,她始终觉得自己没错,越发向往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也认为母亲的反对就和卓父、崔母的阻挠一样,最终一定会妥协。   她相信只要没有贾敏,林如海一定会娶自己,因此悄命心腹去办,那心腹转身就禀告了南安王妃,恨得南安王妃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管教霍灿愈发严厉。   霍灿心中暗恨,但是很快就打起精神,几日后隔窗向南安王妃赔罪,说自己想通了,不会再胡作非为了云云,南安王妃毕竟疼女心切,见她言辞之间稳重了许多,瞧着果然是明白过来了,也没见她再打发人去对付贾敏,顿时松了一口气,放她出来。   南安王妃再有本事,也不会想到霍灿只是暂时妥协。   关霍灿禁闭的时候南安王妃对外宣称说她病了,外人信以为真,并未在意,当日在东平王府听到霍灿说话的人虽知霍灿不妥,但大家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只自己心里明白,不叫自己人与她走近便罢了,并未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不想这日贾敏闻得贾母中了暑气,忙与林如海说一声,带了些解暑药并鲜果点心等物前去探望,却被贾母一把拉住,道:“我的儿,你可听说外面的话了?”   贾敏不解,含笑道:“什么话?”   近日天气愈发炎热,行动之间便是香汗淋漓,她身上觉得有些懒,遂婉拒了几家女眷的邀约,故不知道外面又盛行什么消息。   贾母尚未开口,王夫人便道:“外头都在说姑太太的闲话,说姑太太善妒,没有容人之量,故姑老爷至今不曾纳妾,还说姑太太是不下蛋的母鸡,自己生不出来,也不肯叫别人给姑老爷生儿育女,又说姑太太站着茅坑不拉屎等等,尽是一些污言秽语,我听说后,慌得不得了,外人不知,难道咱们还不知道姑太太的性子?忙忙地就来告诉老太太了。”   ☆、第024章:   贾敏一脸惊愕,她只同有头有脸的王妃夫人千金们结交,自忖大家都有教养,自己也并未得罪人,如何就有人传这些闲话?   难道是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得罪了谁?   不知怎地,贾敏突然想到了那日在东平王府所见的霍灿。   却说贾母见到她这般神色顿时十分担忧,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斥责道:“你既知道都是污言秽语,何必说将出来,污了敏儿的耳朵?”   王夫人不觉有些委屈,这话贾母不能说,可不是得她说?偏她说出事实,贾母又怪她。   贾敏哪里听不出王夫人语气中的幸灾乐祸之意,暗暗蹙眉,越发不喜,说来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祖父当初封了伯呢,不想三代下来,未学得半点书香,如此粗鄙的话居然说得出来,便是告诉自己外面有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也不必用这种言语。   她非绵软懦弱之人,王夫人如此讥讽于她,自己不会向贾母替她求情,故此冷眼看着贾母训斥王夫人,待见王夫人站起身垂着手不说话,方只劝贾母道:“母亲理那些子话做什么?哪个读书人家把姬妾成群当成正经事?没的让人说我们老爷修身不正。女儿还年轻,又守过公婆的孝,岂是外面三言两语就能抹杀的?”   贾母忧心忡忡地道:“让我如何不理?你素来循规蹈矩,不曾做半点出格的事儿,进门七八年无子乃因守孝之故,大家心里虽明白,也夸你孝顺,可是外面却这样说你,别说是不好的话,便是好话,咱们女人家名声在外,也不是一件好事。”   贾敏宽慰道:“人生在世,谁没个不如意的时候?谁没个闲话儿?正经计较起来,咱们心里不爽快,反称了歹人的意。”她立身甚正,无所畏惧,怕什么,还有林如海相信她呢。   贾母忙道:“你可知你们得罪了谁?竟这样歹毒。”   贾敏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家没了公婆,又没了爵位,老爷从科甲出身,女儿进京后小心翼翼尚且不及,哪敢得罪人呢?实不知是谁,竟这样对付我,不像是和我们老爷不和的人,反倒像是想毁了我似的。”   贾母大惊失色,问道:“竟是单单对付你的?”   贾敏笑道:“可不是,话里话外都是我的不是,反对老爷多有怜悯,不是对付我,还能对付谁?俗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料想,这歹人必定是想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令我羞愤寻死。我若就此死了,岂不是令这歹人称心如意?故而我不生气。”   她若死了,谁能得到好处?   林如海对她情深意重,只会伤心,但是自己死了,林如海便没有了妻子,他这样的人品才华本事,虽有过原配,那也是许多人眼里的乘龙快婿,何况膝下还没有儿女,许多人家的女儿都愿意嫁给他,再生几个儿女,便四角俱全了。   贾敏突然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有一种可怕的猜测,不会是觊觎着林如海罢?   想到此处,贾敏忖度,是了,不但极有可能,而且是十有八、九。   虽然很多书香世家都有不纳妾的体统,是大家闺秀嫁人的首选,但是林如海更好,考中了状元,名扬天下。状元不容易考中,古往今来,几百个状元,才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状元,一般都是三四五十岁方金榜题名,如此更显得林如海出众了,何况他生得好,风度翩翩,跨马游街之时若不是因朝廷仪仗之故,怕已造成掷果盈车的场景了。   自己无子久矣,但凡有头有脸的无不知晓,之前没有什么闲话传出来,偏生在林如海中状元之后便有了,怕是更说明自己揣测为真。   贾母见她一脸深思,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贾敏掩下心思,不愿告诉贾母有人看上了林如海,笑道:“女儿在想到底是谁这样针对女儿,左思右想,竟没有什么眉目。”   贾母道:“我今儿一早得了消息,立时便打发人去打听流言出自何方了。”   言及于此,贾母双眉一竖,冷笑道:“国公爷的尸骨还没冷透了,居然有人如此欺辱我儿,若叫我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定然进宫到皇后娘娘跟前告他一状,让他瞧瞧,国公爷虽然不在了,我们荣国府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贾敏听了抿嘴一笑,道:“那是当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不是咱们家的作风。”   贾敏心里恨恨地想着,她的丈夫也有人敢觊觎?定然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也怪她,夫妻两个情投意合,日子过得顺心如意,她竟忘记了林如海的好,失于防范,林如海洁身自好,并不代表那些女人知道羞耻,外面有人如此,家里恐怕也有丫头想攀龙附凤罢?回去须得细细料理一番,免得被人钻了空子,自己后悔莫及。   贾敏想到了这些,却没有想到霍灿身上,先前她怀疑霍灿针对自己,是因为霍灿在东平王府里流露出来的敌意,而后想到有人看上林如海便撇开了霍灿,猜测是别人所为。在她心里,霍灿出身高贵,即使曾经言语不当,瞧着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不至于这般不知羞耻,她哪里想到霍灿被戏曲杂书所误,早已移了性情,自以为是得很。   听说流言都放出去了,也传进了高门大户,霍灿暗自得意,她就不信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还影响不到林如海,最好是别治死贾敏,只是休了她,这样自己进门就是原配夫人,若是贾敏死了,自己可就是填房了,以后还要对贾敏的牌位行姊妹礼,那可不行。   霍灿眯了眯眼睛,招来心腹婆子道:“林大人现在何处?有没有什么动静?”   那婆子身子微微一颤,低眉顺眼地道:“回郡主,消息昨儿才放出去,今儿人尽皆知,但林大人一早就去翰林院了,想是还不知道。”   若不是霍灿把持住了她家人的性命,她早把此事告诉南安王妃了。   南安王妃先前操劳,想扭转霍灿的性子,而后见她改过,心神一松,便觉得身上有些不好,兼之霍灿也是有手段的,竟让她钻了空子。   霍灿听了有些不满,随即展眉一笑,道:“是了,是了,新科状元入朝便是六品修撰,他当然要当差了,只是太辛苦了些,不妨事,明儿我们成了亲,他便不必如此操劳,只需在家里陪着我吟诗作画就行了。”   那婆子暗暗撇了撇嘴,这郡主太异想天开了罢?人家夫妇可好着呢,好在王妃明理,不然阖府都让人笑话死。不过老太妃和王爷都是行伍出身,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素来溺爱郡主,恨不得摘了天边星月给郡主,林如海又如此出色,说不定真会如了郡主的意也未可知。   林如海出了衙门,便觉得旁人瞧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不禁暗生疑惑。   在外面等着林如海的鸣琴一脸焦急,连忙上前请安,顾不得别的,先细细将今日听到的风言风语都告诉了林如海,道:“小人和别人家的小厮们闲聊才知道这些,听说一夕之间便是满城风雨,想来太太也知晓了。”   林如海一脸凝重,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鸣琴从十来岁便跟着林如海了,秉性机变,心思又细致,道:“昨儿咱们还不知道呢,今儿就人尽皆知了,背后定然有人故意如此。”   林如海眼中冷光闪烁,如同冰雪,寒气逼人。   不管外面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和贾敏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决定,但是这些流言来得太过突然,他略一思忖便知有人针对贾敏,若叫他知道是谁,定叫其身败名裂!   林如海准备回去安慰贾敏,他既知道了,贾敏定然也知道了,却见李恂走过来,一脸担忧,道:“外面的闲话儿贤侄都知道了?”   旁人听了,都悄悄看向林如海,听他如何作答。他们才一出来就听说了,有几个和林如海交好的颇有几分忧虑,不喜林如海的则是幸灾乐祸,林如海年纪轻,相貌好,才学高,一进翰林院便如鱼得水,难免招惹了一些嫉恨。   林如海点头道:“才听说,正打算回去。”   李恂道:“仔细查访,到底是谁竟这般歹毒,这不是要人性命么?只是你回去了,别把此事怪在侄媳身上,侄媳颇是无辜。”   贾敏是贾琏嫡亲的姑姑,从前和李夫人交好,如今又极疼贾琏,自从她和林如海进京后,贾琏每次到自己家都说姑父如何指点他读书,姑妈如何教导他管理下人等等,他们也去李家拜见过,又是自己夫妇做的媒,心里当他们亲人一般,自不愿见他们因流言而生嫌隙。   寻常人若有妻子被流言蜚语困扰,伤及名声体面,哪怕非妻子之错,心里也会觉得就是妻子惹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   林如海笑着应是,又信誓旦旦地表明绝不会因此怪罪自己的妻子,李恂方才满意。   想看林如海笑话的人见他神色平静,竟没有半点恼怒之色,都觉得有些诧异,还以为能看到他暴跳如雷呢,没想到他年纪虽轻,性情倒稳重。   林如海和贾敏一个不理,一个冷对,不愧是夫妻。   林如海回到家中见上上下下谨言慎行,并未受外面影响,反而喜气盈腮,林如海心里一宽,登时又起疑问,听到外面流言,何以不忧反喜?问起贾敏,闻得她已从贾家回来了,回来时似有不悦,不及脱下官服,便去看她。   贾敏正倚着凉枕看丫头做针线,听说林如海回来,忙欲起身相迎,林如海已经大步进来了,晴空也扶住她,笑道:“太太仔细些,可别伤了腹内的哥儿。”   林如海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头顶打了一个焦雷,立时迈不动脚步了。   ☆、第025章:   别伤了腹内的哥儿?这是说贾敏有孕了?   乍然听到这样的喜讯,林如海不喜反惊,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明明上辈子他和贾敏殷切期盼,几乎绝望,及至到了三十五岁才得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黛玉,一年后又添一子,今生怎么会提前有了孩子?   他一直以为要想有孩子,须得等到九年后,然后一家四口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急。他都打算好了,像上辈子一样教导黛玉,不让她堕入俗人一流,然后小心把儿子抚养长大,让他扛起家业,以后给姐姐撑腰,免得姐姐被婆家欺负,没想到他因为外面的流言蜚语而匆匆回来,得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   林如海险些脱口说出心中的惊骇,幸而秉性稳重,将几乎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不然非得让贾敏心生疑惑不可,三步并作两步,他疾行到罗汉榻前,近乎虔诚地盯着贾敏,止住她起身的动作,颤声道:“你有了?怎么没打发人跟我说一声?”   晴空等人见状,都抿嘴一笑,暗道老爷实在是欢喜得几乎傻了。   贾敏脸上皆是盈盈笑意,道:“老爷是做正事的人,怎么能打扰老爷呢?老爷回来了自然就知道了。我也是从娘家回来觉得身上不爽,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有了。”她已有半个月没有换洗,心中觉察出几分,心腹丫鬟暗地里念佛不绝,只是先前日子浅,大夫不曾诊出来,她既恐自己空欢喜一场,又恐若有了未免伤身,故此便以身子乏倦推了好些帖子。   林如海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大夫怎么说?平素该当留心些什么?”   贾敏笑道:“大夫说一切都好,只是日子浅,还不到两个月,须得仔细些,因此我想着各家的请帖不如都推辞了,等三个月后胎稳了再去走动。”   林如海近年来看了不少医书,自知其理,何况这是今生自己第一个孩子,更是万分娇贵,点头赞同道:“这是应该的,先瞒着外面罢,满了三个月后再告诉各处。眼下你只管好生养胎,家里的事务都有我呢,你别劳了神。”   贾敏心中感动,口内却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不知多少当家主母有了喜,依旧料理家务、教育儿女、应酬交际呢!”   林如海立刻板着脸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咱们好容易才有孩子,自然小心为上。嗯,后儿休沐,我得好生挑选一番,拣几个有经验又爽利心细的嬷嬷来服侍你,她们见多识广,吃的穿的用的摆的哪样不能沾身,她们比旁人清楚些,免得身边这些小丫头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冷不防沾染到这些忌讳,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在江南时已经将家中下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金陵老宅里的亦是如此,但并不包括京城里,所以回京之后立时着手处理了,现在府里干净得很,林如海不用担心有人起幺蛾子,只需防备一些丫头趁机生事罢了。   林如海见惯了后宅阴私,好容易才有孩子,防备之心比贾敏更甚,贾敏毕竟长于荣国府中自幼娇生惯养,婚后守孝多年,林家人口简单,罕有阴私手段。   贾敏眼波流转,清澈清明,心中甜蜜更甚,外面满城风雨又如何?她已有了身孕,过了月余那些流言蜚语便不攻自破,何况丈夫对自己一如既往地关怀备至,她完全不用在意那些闲话,只需守好自己的家小心那些企图攀龙附凤的丫头即可,遂笑道:“我原本也这么想呢,老爷既有了打算,我便且受用些,等选了嬷嬷上来,让晴空几个好生跟着学。”   晴空笑道:“老爷太太放心,我们定然用心,免得外面说了什么,我们不知如何应对。”   林如海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见贾敏瞪了晴空一眼,便道:“你别怪晴空,我已知道外面传扬的那些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   贾敏道:“计较那些做什么?认真计较起来,那些爱看热闹的或者想看咱们笑话的反而更来了兴致,亦牵扯不清,如此一来,便不是真的,传到后来也成真的了。咱们不理会,过上那么三五日,再有咱们的好消息传出去,不管是何等恶毒的流言都会烟消云散。”   林如海却道:“话虽如此,可我如何能让你如此受辱?放心罢,即便报仇也不在朝夕,我先查清楚是何人作祟,然后再行计较,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我并没有辩白的心思。”   贾敏听到这里,忽而露齿一笑,促狭道:“老爷不妨查查是哪家小姐。”   林如海闻言一怔,不解其意。   晴空听他们说这些话,忙朝雨蝶使了个眼色,带房里的人都下去了。   贾敏十分满意,缓缓地将自己在贾家时的猜测都告诉林如海,末了笑道:“我思来想去,咱们都不曾得罪人,偏这流言只针对我一人,也只有这一个缘故了。”   林如海冷笑一声,道:“若如你所言,此女真真是厚颜无耻。”   贾敏听林如海满脸鄙弃,不觉暗生喜悦,不管什么事,堵不如疏,似这样的事情防备得了一时,防备不了一世,只要男人无心,哪怕来个天仙,他也不会动心,反之,若男人有意,三房五妾便是家常便饭,她只需要在丈夫无心的情况下防备那些女子。   调查外面的事情,作为内宅女子,贾母、贾敏母女等人终究不如林如海,他很快就在休沐当日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了源头,当他查到是南安王府郡主霍灿所为时,登时哭笑不得。   林如海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他何等聪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上辈子这一年的状元年纪不轻了,长相又平凡了些,姐儿爱俏,霍灿自然瞧不上,等到三年后自己考中探花时已年近而立之年,又因无子心中抑郁,难免有些颓废,不似如今这般俊逸潇洒,而且那时霍灿已经出阁两年了,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即使他觉得好笑,但霍灿居然这般恶毒,企图以流言蜚语害了贾敏,他就不能饶了她。   贾敏知道后惊讶道:“怎么是她?好好的郡主,怎么这般不知羞耻?我说呢,上回去东平王府赴宴,她对我似乎深有敌意,原来是有这样的心思。”   想到霍灿的身份,素知南安王府极宠溺她,贾敏不由得蹙了蹙眉头,柔声道:“她有郡王府撑腰,老爷别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得罪他们,竟是暂且作罢的好,横竖没伤到咱们什么。咱们家好容易才起来,如今只有老爷一人为官,阖家都靠老爷呢,若得罪了南安郡王府,他们动手脚害了老爷,你叫我们娘儿如何是好?老爷万万不能辜负了老太爷的期望。”   说着,贾敏的眼圈儿瞬间红了。   仗势欺人,自古如是,有荣国府做依靠,贾敏倒不如何忌惮霍灿,但是林家势弱,林如海如今又只是六品修撰,没有和南安王府抗衡的底气。   霍灿长到这样的品性,若非南安王府溺爱,焉能如此。   林如海心头一软,只觉得柔情无限,反手拉着她,轻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连妻儿都护不住,哪还敢说顶天立地?你放心,我晓得厉害,也不会轻举妄动,但是霍氏胆敢生出这样歹毒的心思,便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贾敏一惊,忙道:“老爷有什么打算?”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贾敏几乎落下泪来,忙道:“不可!老爷顶天立地,当是安邦定国,焉能行如此之事?叫人得知,岂不是有碍老爷前程?霍氏罪有应得,但是我不想老爷因此坏了名声。既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我自有法子解恨,老爷只管交给我罢,不然,就别报这仇了。”   林如海道:“你我夫妻一体,我岂能让你去劳神?”   贾敏眼里的泪终究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却笑道:“老爷既然知道夫妻一体的道理,就该明白我去料理和老爷料理一样,不分彼此。何况我受霍氏之辱,反击理所当然,就是有人知道了也无话可说。可是若老爷亲自去,恐怕外人只会说老爷心胸狭窄,和一女子太过计较。何况我的本事老爷还不知?我若出手便不会落下任何把柄。”   经不住贾敏百般央求,林如海只得妥协,但却依旧密切留心,一旦贾敏行事不成,他便立刻出手,绝不会因为虚名而委屈了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   贾敏并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下帖子请客吃酒赏花,等林如海去翰林院后,诸人均至,她们见贾敏容色一如平常,似未受流言困扰,略略放下心来,关切地问道:“好端端的,你得罪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竟传了好几日,至今未见消减。”   贾敏苦笑一声,道:“我谨言慎行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人?我亦不知得罪了谁。何况若逼死了我,抛下我们老爷,那人有什么好处?”   众人忙道:“快别说这等不祥之言,你的好日子才将将开始,林大人中了状元,前程似锦,你好好做这状元夫人便是。今儿瞧你精神倒好,这样就对了,万万别为几句闲话作践自己,你若没了,可就什么都是一场空,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贾敏双眉一轩,忽道:“此事只针对我而来,难道就为了这个目的?”   众人闻言,心中顿时一动,原本觉得不大可能,可是仔细想想,倒有几分道理,可不是,贾敏若死了,林如海年纪尚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可能不续弦,除非有想人想做这续弦,不然逼死了贾敏有什么好处?   北静王妃皱眉道:“若真是这样,那就真真可恶了。世间原没无缘无故的事情,你仔细想想,到底是你得罪了人,还是那人不知羞耻。”   她们都是闺阁密友,又都出嫁了,言谈之间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贾敏假作思索,半日方犹犹豫豫地道:“实在是不知道,众所周知,我来京城不过半年,若得罪了人哪能不记得?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恍惚记得上回在东平王府,南安郡王府的郡主似乎误会了什么,别的就没了。”   听她一说,众人都想起来了,可不是,那日霍灿说话不堪入耳,他们都在呢。   贾敏长叹一声,道:“郡主天真烂漫,圣人和娘娘都极看重,又出身这样高贵,定能招一个才貌双全的郡马,哪能行如此卑鄙无耻之事?”   她这话一出口,便有人眼睛一亮,随即若有所思。   巧了,这人和贾敏情分极好,但是却和霍灿不和,其娘家夫家也和南安王府不和,听说南安王爷曾经倚仗权势,打残了她长兄的一条胳膊。   ☆、第026章:   这位夫人娘家姓张,夫家姓傅,傅夫人听了贾敏的话,忍不住道:“你别这么说,依我看哪,倒真有几分可能是她所为。”   贾敏一愣,难道傅夫人知道了什么?   转眼一看,只见其余人等都露出疑问的神色,七嘴八舌地道:“你知道了什么?快说。咱们姐妹们这些年的情分,难道有了什么事情,还瞒着彼此不成?你说了,咱们心中有底,免得日后得罪了她,落得和敏儿一样饱受流言所扰。”   傅夫人笑道:“我这就说,不过此事说来话长。”   她呷了一口茶,方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缓缓地道:“你们都知道,我娘家和南安王府有些儿嫌隙,虽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大哥哥废了一条胳膊,可如今在朝堂上南安王府还是辖制我娘家,我二哥哥至今没有出头之日,只是个六品的小官儿,幸而我们家老爷深得圣意,不然大爷恐怕和我二哥哥差不多一样呢。若说不恨他们家,那是谎话,因而时常留心南安王府的动静。状元跨马游街的那日,他们府里叫了人牙子去,卖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众人听到这里,莞尔一笑,道:“莫不是那小丫头被府上买了去?”   他们这些人家采买下人都是找那几个有名的人牙子,因为这些人牙子都知道他们的要求,也知道该挑选什么样的下人,真真有这家的丫头发卖了,卖到那家的事情发生。   傅夫人摇头笑道:“哪能呢?说得我们好像十分心胸狭窄处处盯着南安王府似的,不过我们也的确留心了,怕他们又针对我们家。可巧我们姑奶奶家的大嫂苗夫人要买丫头,找的就是那个常去达官显贵之家的人牙子,偏生带了那小丫头去,苗夫人瞧着倒好,只是小脸儿煞白,听说人牙子卖了几次都因她吐过血没卖出去,我们姑奶奶当时也在,心里可怜她,又听说是从南安王府出来的,就劝苗夫人买了下来,又叫大夫给开了药,仔细一问才知道竟是被郡主踹到了心窝子,又被发卖了的。你们说,是为了什么?”   众人都说不知,唯有贾敏道:“那小丫头既被郡主所伤,必然是得罪了郡主,只是不知道一个小丫头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得罪郡主。”   傅夫人冷笑道:“说起来真真是天下奇闻,再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家!实话跟你们说罢,只因那郡主在状元跨马游街那日瞧上了状元爷,叫那小丫头去打听状元爷的事情,小丫头略迟疑了一下,便被踹了心窝子!那状元爷,可不就是你们家林大人!”   众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不会罢?再怎么说,那郡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能生出这等下贱心思?竟是连寻常女子都不如了。”   她们都是原配正室,生平最恨倒不是姬妾丫头,不合意,发卖了便是,哪怕有了身孕照样打发出去,反而是霍灿这种欲想对她们取而代之的贵女最让她们忌惮,当朝就有一贵女瞧中了一位年轻官宦,以势压人,整治得那官宦原配一病下世,然后那官宦便迎娶了她。   贾敏暗想,真相她已尽知,只是她不能说,偏被傅夫人所知,倒是意外之喜,随即心中一笑,也是,她们女人家闲来无事,说的无非都是这些,往往瞒不过人。   傅夫人说道:“说出来,我都不信,何况你们?只是那小丫头感激苗夫人和我们姑奶奶救了她一条小命儿,便事无巨细地说了,真真是郡主在酒楼里看热闹,瞧中了状元爷。亏得还是王府郡主呢,打小儿知书达理的,没想到见到一个男人,竟是规矩体统都不顾了,脸面也不要了。哎哟哟,有些话儿我都不想说,没的脏了大家的耳朵。”   她又看向贾敏,道:“我听了流言便觉得不妥,今儿来就是想提醒你一声,免得你日后没有防备,被她害了去,倒不曾想你也知道她针对你。”   众人不禁叹息一声,纷纷指责霍灿,又劝贾敏好生防备,别被算计了去。   同为原配正室,又素来亲密无间,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霍灿那样的人瞧中了自己的丈夫又该如何?难道也要被逼死不成?因此颇有些同仇敌忾之意。   从林家出来,她们纷纷嘱咐自己家的亲眷好友,未出阁的女孩儿家远着霍灿,免得被她坏了名声体面,影响阖族,已为人妇的媳妇防备霍灿这类女子,丈夫生得才貌双全的更要小心,毕竟姐儿爱俏,男人爱腥,若是把持不住,自己一辈子就完了。   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就那么些,除了敌对的人家,其余多是联络有亲,便是非亲也是故友,说不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碰到一处,祖上也是联过亲的,因此不到半个月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随即恍然大悟,紧接着一阵鄙弃,难怪那些流言蜚语只针对一向循规蹈矩的贾敏,原来竟是堂堂郡主看上了贾敏的丈夫林如海林状元公,所以要败坏贾敏的名声。   大家私下说这些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都瞒着南安王府,霍灿本性如此,若是叫南安王府知道他们说这些,岂不是恼羞成怒怪到他们头上?再者南安王妃近日身体欠安,也不大出来走动,因此就更加不知道外面均已知晓霍灿所为了。   想看林家热闹的人不少,但是知道后,都对贾敏深感同情,看向林如海也多了几分促狭,贾敏养胎,深居简出,林如海冷着脸,半点不理会,若有人问起,他便郑重其事地表明自己一向洁身自好,今生只有贾氏一妻,压根儿不认得什么南安王府的郡主。   他虽然这么说,还有人问道:“尊夫人尚无子嗣,难道林大人当真不在意?”   林如海冷笑一声,道:“儿女乃是天意,难道府上规矩,夫人无子,便要休妻另娶?”   对方无言以对,他若说是,立时便成众矢之的。   眼下书香门第尊崇儒家,有极多传承百年以上的人家规矩十分严谨,有祖训年过三十、四十岁无子方可纳妾的,也有祖训不得纳妾的,乃嫌姬妾出身卑贱,有辱门风,庶子能继承家业,却不能承继宗祧,哪怕无子,也不肯叫姬妾生子,而是从他房过继嗣子,以维护血统高贵,因夫人无子便要休弃的这种事情极其罕见,除非是根基不深的人家,不顾体统名声。   林如海今日如此言语,非但不会引来耻笑,反而会得一片赞誉,并不是姬妾成群才有面子,几乎都是暴发新荣之家才会如此认为。   林家传到林如海已是第五代,其高祖原本也是寒门出身,如今较之贾家略好,较之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却又颇有不如,林如海难免也认为贤妻美妾理所当然,当然,上辈子纳的几房姬妾都是为了子嗣计,不过林如海经历过上辈子,见识过那些人家的规矩后,觉得那些世家更有底蕴,难怪传承多在两百年以上,因此他决心效仿,以此教养子孙。   他心里最牵挂黛玉,作为人父,他想让黛玉嫁个好人家,希望她一辈子不必经历妻妾相争的龌龊,既然他如此想,那便该以身作则,难道他自己姬妾成群,却要女婿洁身自好不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有自己做得到,才能更好地要求女婿。   果然,林如海此话一出,便引来无数赞誉,男人么,有的赞叹,有的鄙弃,但是许多女眷对贾敏羡慕不已,纷纷下帖子给她,打算私下请教她如何才能让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   贾敏如今怀胎两个多月,万事小心谨慎,不敢轻易出门,遂都一一婉拒,只说身上不好,大夫让她静养云云,同时回送了些瓜果点心尺头做赔礼,当然,也向各人承诺了过些日子身上好了便设宴请她们,以示歉意。   除了北静王妃、傅夫人等,其他人都以为贾敏被流言气坏了身子,不免同情更甚,提起南安郡王府,难免都多了几分鄙弃。   外面说得如此热闹,荣国府如今还是贾母做主,又因上回王夫人口没遮拦收了她管家的权,彻底敲打了一番下人,消息颇为灵通,如何能不知道此事?她暗暗恼恨霍灿,明知两家世代交好,居然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因此霍灿六月二十四生日时寿礼便薄了五分不止。   南安王妃因女儿之事心中有鬼,见到荣国府的礼物微微一叹,倒没如何在意,荣国府在军中有极多旧部,即便是南安王爷也想极力拉拢,哪能轻易得罪他们?只是这回给霍灿过生日,来的人竟比往年少了五成,正经书香世家并诸王府公侯府邸只打发人送礼,人却未至,即便来了三五个人,也不见年轻姑娘,看向南安王妃和霍灿的神色都有几分意味不明。   南安王妃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不妙,但是询问时,众人忙都岔开,她一整日都坐立不安,待人散去,独留下素日交好的一个姐妹细问。   那位刘夫人留心打量,见她似乎不知外面针对贾敏的流言蜚语是霍灿所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你竟是个聋子不成?外面都说成什么了,你也不知?出去打听打听,十停人倒有九停人都知道灿儿做的孽了!”   南安王妃吃惊道:“灿儿做了什么孽?”   难道是有人知道了霍灿对林如海的心思?可是她已经改了。   刘夫人道:“你这个当妈的竟不知道?外面谁不说灿儿卑鄙无耻,只因看上人家的丈夫清俊,便一心想嫁给他,处处针对人家,想逼死人家!”   她出身高贵,母亲是当今的姑姑,言语之间丝毫不给南安王妃面子。   南安王妃听到这样的消息,耳中嗡嗡作响,身子一颤,几欲晕倒,失声道:“这是谁传的?灿儿好好地在家里,何曾做这些事?”   刘夫人冷笑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难道是假的?就算是假的,有了这样的名声,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愿意娶的女孩儿了,如今都说你教女无方,谁家的女孩儿愿意和灿儿来往?便是我的女儿,也是我不叫她来的,免得坏了名声。何况,外头谁是简单人物?便是不信的去打探一番,也知道当初针对状元夫人的流言确是灿儿所为。”   林如海能打探到的,旁人自然也能打探清楚,林如海又从中做了手脚,他们打探起来更加容易了,何况这事本来就是真的,并没有冤枉霍灿。   说完,刘夫人又道:“明儿你去我们家,别带灿儿过去,我女儿眼瞅着就该议亲了,可不能因为和灿儿在一处坏了名声。”说罢,扬长而去。   南安王妃眼泪直流,狠狠地对下人道:“郡主呢?把郡主给我叫来!”   下人胆怯不已,小声道:“郡主刚刚命人驾车,去给老太妃请安了。”   原来霍灿本性实在不蠢,又时时留心林家的动静,别人都瞒着南安王府,自然也瞒住她了,但是今日来客的神色她看在眼里,心中实在恼恨,趁着别人更衣之际,原想去寻她们的晦气,不想听到了她们私下的言语,故此便慌了,恐南安王妃再关她禁闭,等人散了,南安王妃同刘夫人说话时,她便忙忙地驾车出府,找老太妃给她做主。   老太妃最疼孙女,如今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一听孙女受了委屈,二话不说,立即就带人回来,指责南安王妃道:“灿儿受了委屈,你不说替她做主,怎么反倒关她紧闭?”   南安王妃正气得心口疼,闻言看向霍灿。   霍灿躲在老太妃身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起来,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被关禁闭?父亲不在家,只有祖母才能压得住母亲,给她主持公道。   南安王妃暗自恼怒,道:“太妃可知我为了什么关灿儿?”   老太妃不在意地道:“我都听灿儿说了,不就是灿儿看中了一个年少有为的年轻人吗?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得合灿儿的心意,也不算出格儿,你何必因此责备她?明儿我就进宫去,请圣人和皇后娘娘给灿儿赐婚。”   南安王妃一听便知道霍灿没对老太妃说实话,若老太妃进了宫,自己可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忙道:“太妃可知,那人早已娶亲,难道要让灿儿作孽不成?”   老太妃一愣,问道:“你说那年轻人已娶了亲?”   南安王妃点了点头,含泪道:“若是没成亲,如灿儿所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心中越发委屈,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外面如何指责霍灿,那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既想维护霍灿,又想扭转她的心思。   老太妃听了,对霍灿和颜悦色地道:“灿儿,你怎么没跟祖母说清楚?”   霍灿抱着老太妃的胳膊,撒娇道:“人家怕祖母不疼灿儿才不敢说的。祖母就如了灿儿所愿罢,他真真是好得很,长得俊,出身好,才华也高,是今科的状元爷呢,有了这样出众的孙女婿,祖母出去也有人羡慕祖母。”   老太妃皱了皱眉,但她年纪大了,又唯我独尊惯了,素日最喜霍灿口角伶俐,听了这话,眉头舒展,向南安王妃道:“什么要紧的?若灿儿当真喜欢,就许那家一点子好处,让他休了媳妇,也给那媳妇娘家一点子好处,免得他们闹腾,让那年轻人来迎娶咱们家的灿儿便是。”   ☆、第027章:   听了老太妃的话,南安王妃气极而笑,道:“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太妃可知此人是谁?就算是咱们王府,也未尝不忌惮几分。”   老太妃忙问道:“是谁?”   南安王妃冷冷地瞥了霍灿一眼,淡淡地道:“灿儿说的那人却是荣国府的女婿,宁安侯之后,姓林,极得当今圣人重用。”   老太妃一听,立即摆手道:“这可不成!寻常人家许一点子好处,又能娶咱们家的郡主,自然是求之不得,林家没人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是荣国府不一样,咱们家可不能得罪他们,王爷如今还想着拉拢荣国公的旧部呢。”   南安王妃顿时松了一口气,虽说老太妃极溺爱霍灿,但毕竟是积年的老人家,明白其中的厉害,绝不会为了霍灿置南安王府于危险的境地,道:“太妃恐怕还不知道,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的,原来先前灿儿说回心转意了都是哄我的,竟然做出下作的事情,针对贾夫人生出无数歹毒流言,以至于外面现在都知道灿儿所为了,咱们王府可丢尽了脸!”   说到这里,南安王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泪流满面。   老太妃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没哄我?”   南安王妃泣不成声,道:“哪敢哄太妃?我前些日子被灿儿气得身上不好,不曾出门,今儿才知道此事,立时打发人去叫灿儿,原想问个究竟,不想她竟去请了太妃,还没来得及说,太妃便先说我的不是了,若不是为了咱们府里的声名体面,我对灿儿何以如此严厉?”   老太妃手里的沉香拐重重落在地上,看向霍灿的眼神如同钢刀一般,刮得霍灿面上生疼,不由得生出几分畏惧来。   她缓缓地对南安王妃道:“你去打听清楚,若真是灿儿所为,立即送她去西海沿子,横竖秋天王爷也要过去了,他们父女在西海沿子倒可作个伴儿。”   南安王妃也有此意,点了点头,道:“太妃放心,我理会得。”   霍灿一呆,顿时急了,去了西海沿子,千里迢迢的,那里民风剽悍,常年受外患所扰,哪里比得上京城尊荣富贵?她还怎么嫁给林如海?不依地道:“我不去,我不去,祖母答应过我让我挑一个可心如意的郡马,怎么出尔反尔?”   老太妃呵斥道:“你先前为何不说实话?你说你瞧中了极好的人家,你母亲不许,我才说替你做主,咱们这样人家不需要联姻了,谁知竟是成过亲的,成过亲的若是寻常人也就是了,偏是荣国府的女婿,你道荣国府是那么容易得罪的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荣国公已经去了,圣人还念着荣国公的救命之恩呢,不然你以为圣人何以如此重用林大人?”   霍灿不依不饶地道:“圣人和皇后娘娘疼我得很,只要我去求,一定会答应的!”   老太妃双眉一竖,道:“放肆!你已经十七岁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都怪我溺爱得太狠了,让你这般不懂事!圣人和皇后娘娘凭什么疼你?且越过宫中诸位公主?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现在掌管着西海沿子的兵权?若没有这些,你算什么?”   霍灿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斥责,忍不住大哭起来。   老太妃忍不住露出一分嫌恶之色,她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那便是眼明心亮之故,霍灿伶俐乖巧她方多了几分疼爱,如今她这般吵闹,又做出这等影响阖府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京城了,即便留在京城也嫁不到好人家,而去了西海沿子则不同,那里天高皇帝远,不知京城消息,只知郡主尊贵,还能挑选一个极好的郡马。   霍灿哭泣之际,也偷偷看向祖母,盼着祖母因自己伤心而回心转意,哪知她竟看到祖母这般神色,不由得心头一凉,哭得更加伤心了。   老太妃行事果断,再疼爱孙女,也不会误了自己的儿孙,略一思忖,一面让南安王妃打发人去打听消息,一面令人将霍灿关起来,待她听南安王妃确认霍灿之举时,立刻让她收拾行李,送霍灿去西海沿子。   霍灿自然不从,又哭又闹,老太妃竟命几个粗壮的婆子将她捆了送上马车,又吩咐心腹婆子道:“若是一路上老老实实安安稳稳便罢,若是吵闹,就捆着她,直到西海沿子再松绑,到了那里也看着她,我的话撂在这里,我不怪你们以下犯上。”   老太妃的心腹婆子非同小可,自知老太妃此举深意,忙躬身应是,匆匆出城了。   关于贾敏的流言早已随着霍灿的举动而烟消云散,京城各家都瞧南安王府的热闹,暗骂霍灿不知羞耻,闻得老太妃和南安王妃的雷霆手段,不觉都赞叹起来,这才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呢,纵然溺爱郡主,也不会任由郡主胡作非为。   皇后从刘夫人之母明辉公主口中亦知此事,不免笑道:“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倒是聪明人。”原先她还想着召见南安王妃过来申斥一番呢,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   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送霍灿去西海沿子,皇后不置可否,一点儿都没流露出挽留之意。   外人只道她和圣人疼爱霍灿过甚,实不知他们乃是因为忌惮南安王府的兵权,南安王府众人心照不宣,怕他们借故斥责南安王府教女无方,或者也因此夺去王府一些尊荣,所以不必别人出手,他们便心急火燎地送走霍灿。   明辉公主拈了一枚果子,道:“若不聪明,他们如今便被人戳脊梁骨了。灿儿那孩子平常我瞧着倒好,不曾想竟成了这样,见到一个男人就茶饭不思了,还想着对贾氏取而代之,真当自己是戏曲里的佳人不成?便是戏曲里的佳人,也没有她这样的。”   皇后莞尔道:“想是戏曲看多了,便自以为是佳人了。”   她本是取笑,再没想到竟猜测到了真相。   明辉公主想了想,点头赞同,随即道:“林家那孩子不错,品行好,性子也稳重,灿儿弄出这么些事,他们虽知道却并没有和灿儿一般见识,只自己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贾氏也是深居简出,真不愧是两口子。”   皇后也笑了,道:“可不是,若是好勇斗狠,我反看轻他们了。圣人昨儿个还说呢,林状元极好,堪为肱骨,打算叫他在京城里先历练三年就外放出去。”   明辉公主会意,笑道:“如此人才,理当不能错过。”   林如海入了翰林院,经常出现在圣人跟前,圣人不聋不哑,对林如海在此次事件中的举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十分满意,林如海若是因为霍灿而不管不顾地和南安王府对上,那便是逞匹夫之勇,也不值得圣人看重了。   林如海鉴貌辨色,心有所觉,越发认为妻贤夫祸少,确是至理名言。   当他得知霍灿下场后,仅是冷冷一笑,暂且搁下报复之心,相信这一世霍灿绝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嫁一个才貌双全人品贵重的夫婿了。   老太妃和南安王妃极力挽回王府声誉,送走霍灿后,立即备了厚礼,婆媳两个亲自乘着大轿去了荣国府,请贾母做中人,让她们好向贾敏致歉,并两家和解,不要因为霍灿之事生了嫌隙之心,让人看笑话。   两家本是世交,她们说得情真意切,确是实心实意地过来道歉,贾母先前虽心有怒火,但见到老太妃白发苍苍,又亲自过来,难免有些同情,叹道:“老太妃亲至,自是无有不从,只是小女身上不爽利,大夫交代静养,出门还得过些日子。”   贾敏怀孕的消息瞒着外人,但并没有瞒着贾母,早已打发人悄悄告诉贾母了,贾母送了许多补品不说,也勒令她按着大夫说的坐胎满三个月后再出门,并告诉外人。   南安王妃满面羞惭,道:“都是我教养不当,才养成了灿儿如今不知轻重的性子,做出这等事情来,实在是对不住状元夫人,状元夫人不爽利,自然不敢惊扰,只盼着老太君替咱们说说情,等状元夫人大好了咱们再好生赔不是。”   贾母道:“王妃快别如此,只怨我那女婿太好,才生出这么些事儿。”   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心中一宽,听她语气中满是调侃之意便知道此事有转圜的余地,忙都笑道:“真真老太君有福,如此乘龙快婿,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呢!”   贾母心花怒放,遂与之拟定了和解的日子。   南安王府如今势盛,贾敏尚且知道不能硬碰硬,何况贾母,深知两家和解最好,若不和解,日后想起霍灿来,或者霍灿在西海沿子过得不好,南安王府难免对林如海夫妇生出几分怨气来,到那时,指不定怎么给林如海使绊子呢。   霍灿行事是霍灿一个人的意思,而非南安王府之意,贾敏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宽厚了些,闻得贾母之意,同林如海商议后便同意了,不过她不会忘记霍灿做过的事情,心里还是会继续防备,她现在去西海沿子了,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面,她又会不会继续指使人为难自己,眼下和解,只是不想让南安王府为难林如海的仕途。   另外,贾敏知道最终以霍灿去西海沿子作为结局,未尝不是因为自己娘家权势之故,若是自己和林如海无权无势,说不定自己真被南安王府逼死了。   也就是说,她和林如海都不信任南安王府的人品,只暂且虚与委蛇罢了。   和南安王府和解,他们夫妇还能落个心地宽厚的名声。   ☆、第028章:   如此计议妥当,贾敏便给贾母回了信儿,应了贾母定下的日子,乃是七月中旬。   七月初贾敏坐胎满三个月,消息一放出去,有人惊,有人喜,惊者只说怪道先前满城风雨时贾敏不吭不响,原来已经有了喜,活打了放流言之人的嘴巴子,喜者却替贾敏感到欢悦,忙亲自过来道贺,一时之间宾客盈门,热闹不已。   老太妃知道后呆了半晌,叹道:“怪道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果然没负他们。亏他们沉得住气,那时想来已有脉息了罢?竟忍到了三个月整才放出消息。”   又向南安王妃嘱咐道:“这夫妻俩都不是简单人物,灿儿闹腾得那样厉害,若是我早怒了,偏生他们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可不信他们真的无动于衷。想来他们自知不及王府之势,方处处忍让,瞧着似乎软弱了些,咱们才请贾家老太君做中人他们便应了,但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不能小觑,日后宁可与他们交好些,或是谦让些,也别得罪了他们去。”   说到这里,老太妃忍不住蹙了蹙眉,道:“可惜灿儿已得罪了他们,不仅得罪了他们,还险些毁了咱们王府的名声,两家若想亲密无间怕是不能了。”   南安王妃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忍不住苦笑道:“只能尽力而为了。”   老太妃暗自叹息。   南安王妃道:“七月十八咱们设宴,好生地替灿儿赔个不是。唉,都说儿女是债,真真并非虚言,灿儿一点小心思弄得咱们府里抬不起头来,将来也不知道煜儿的婚事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今又劳烦太妃亲自过去给林家贾氏夫人赔不是,真真是儿孙不孝。”   老太妃淡淡地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抱怨的?疼了灿儿十几年,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想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唯有我亲去,瞧在我一张老脸上,才好消了他们对咱们家的怨恨。那林如海现今是翰林院的修撰,韩林是做什么的?都在圣人跟前走动,庶吉士就是替圣人书写圣旨的,听说林如海的书法比庶吉士更有风骨,已经替圣人写过好几回圣旨了,若真是记恨咱们,只需在圣人跟前多嘴几句,咱们家纵然不会伤筋动骨,也会让圣人疑心。”   南安王妃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林家忌惮他们家,不敢得罪,只能选择两家和解,但他们家何尝不是忌惮荣国府,忌惮林如海这样的后起之秀?记得当时林公去世之际人人都说林家就此败落了,不想林如海年纪轻轻居然高中状元,从前远着他们家的人现在又纷纷上门,其人脉让人不敢小觑。   南安王妃开口道:“该预备的礼物都打点好了,听说贾夫人有孕,又添了些吉祥如意的东西,一会子请太妃过目,若是太妃觉得妥当,我就令人封上。”   老太妃点点头,南安王妃果然命人呈上来。   她们婆媳在府中如此忙碌,想着如何让贾敏消气,那边贾母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虽已早得了消息,但到底现在传将出去她才觉得扬眉吐气,女儿有了身孕,待生了儿子,看谁还敢说她女儿是不下蛋的母鸡!   贾母如今儿孙满堂,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女儿了。   贾琏得他外祖父母的嘱咐,三不五时地去林家,他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虽说是向林如海请教功课,其实功课并不多,四书才念了一半,只是贾敏温柔娴静,待他体贴入微,就好比王夫人待贾珠一般,眼神柔和得几乎滴得出水来,因此他对贾敏比贾赦还亲密些,听说贾敏要生弟弟了,贾琏不禁有些烦心,闷闷不乐地坐在贾母房里摆弄九连环。   贾母见状,忙笑道:“琏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谁惹了你似的?”   贾琏放下九连环,一扭身投到贾母怀里,开口道:“姑妈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疼我了?就像婶娘只疼珠大哥哥一样。”   贾母扑哧一笑,道:“真真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你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姑妈的心?”   虽说当年和李夫人婆媳之间颇有几分嫌隙,但是如今李夫人已经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冰雪伶俐的孙儿,再者又有贾敏常常从中斡旋,替贾琏说了不少好话,贾母对贾赦三不五时地只和小老婆喝酒十分不满,倒对贾琏极是疼爱,不下长孙贾珠。   贾珠毕竟是第一个孙儿,自小便聪明,纵然贾琏嘴甜,是贾母跟前第一红人,但也无法撼动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能与贾珠相提并论,已可见贾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远胜从前。   贾琏面上一红,低声道:“人家说,总是自己的孩子亲。姑妈没有弟弟的时候疼我,以后有了弟弟就职疼弟弟,不疼我了。”   贾母闻言,顿时大怒,问道:“人家说?哪个人家?谁在你跟前嚼舌根调唆你生这么些疑心?打小儿你姑妈就比别人疼你,近几年来你姑妈不在京城里,吃的玩的用的什么好东西都比珠儿多一分,来了京城更是经常接你去顽,如何就对你不好了?”   贾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是柳儿说的,孙儿午睡的时候柳儿和絮儿在窗外说的。”   贾母忽然想起这柳儿和絮儿都是王夫人当家时给贾琏挑的丫鬟,生得最是标致伶俐,既然伶俐人,如何会说这些?贾琏年纪小,不懂事,若信了这几句话,就此疏远了贾敏,岂不是伤了贾敏的心?既伤了心,自然不管贾琏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絮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柳儿是周瑞的女儿罢?进了贾琏的院子,没一年就成了大丫头,总管贾琏房中所有事务。   想到这里,贾母眼波一闪,冷冷地笑了,抚摸着贾琏头上的胎发,道:“琏儿乖,别理会那些人乱嚼舌根子,一会子祖母打发人送你去找姑妈,看你姑妈还疼你不疼。”   贾琏答应了,欢欢喜喜地道:“孙儿有好些玩意儿,孙儿挑好的送给弟弟顽。”   说着,恭恭敬敬地告退回房。   贾琏背着手,眼里带着笑,幸亏自己聪明得很,柳儿和絮儿几次三番地说些不好的话,他早就觉得不对了,现在又来挑拨他和姑妈,还是撵出去的好,不然她们跟在自己身边,以后却对人抱怨说姑妈对自己如何不好,岂不是告诉外人说是自己的意思?到时候让姑妈伤心,姑妈再也不疼自己了,自己的父亲又不争气,以后谁还会帮自己?   贾琏从小就记得姑妈送东西时,自己一向都比贾珠的厚几分,不像别人送礼,要不自己和贾珠的一样,要不就是贾珠的比自己多。外公外婆也说了,最疼自己的不是祖母,而是姑妈,他要好好孝顺姑妈,不能因为姑妈有弟弟就远着姑妈,姑妈有弟弟才好,自己没有亲兄弟,以后要靠表兄弟一起互相帮衬,考科举还要请教姑父呢。   回到自己房里,看着柳儿和絮儿打扮得花红柳绿,围着廊下八哥儿说笑,贾琏微微冷笑一声,径自叫奶娘赵嬷嬷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送到林家给表弟。   赵嬷嬷夸赞道:“哥儿这般想是极好的,姑太太疼哥儿,哥儿很该尽尽心意。”   说实话,赵嬷嬷心里着实感激贾敏,对于贾琏而言,贾敏真的好比亲娘一样,纵然是亲娘,恐怕也不如贾敏想得周全,想得长远。贾琏无母,现今贾赦又尚未娶填房,便是娶了,也未必真心实意地教养贾琏,虽然说哥儿不能长于内宅妇人之手,但是许多事还是得做母亲的言传身教,不然,贾珠和元春怎么就那么得贾母的欢心?而贾琏之前却不是如此?   贾琏是赵嬷嬷奶大的,伴随贾琏的时间比自己的亲儿子都长,自然处处为贾琏着想。她原是李夫人的陪嫁丫头嫁了贾家的家生子,眼看着李夫人去世后其陪房心腹没多久就被挑出不是打发出去,她心里急得不行,若不是贾琏只吃她的奶,恐怕她和其他人一样下场。   如今好了,李恂常接贾琏过去,先生也是李家选的,贾敏又待贾琏这样好,贾琏在这府里总算不是孤立无援了,至于贾赦,赵嬷嬷早就不在意了。   贾琏眯眼儿一笑,嘴唇微翘,神情十分得意。   别看他年纪小,不过六岁,他真的很聪明,心思灵巧,若说读书,和贾珠的天资不相上下,功课上比之贾珠略有不如,但是论起讨人欢喜的本事,十个贾珠都比不上他一个,想得又周全又妥帖,不管是送的东西,还是平常说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心里熨帖。   这时,又听柳儿跟絮儿在廊下道:“二爷处处想着姑太太,不知道姑太太有了哥儿,是不是对二爷依然和从前一样好,我真担心二爷将来受不住。”   絮儿赞同道:“我也愁呢,偏二爷不在意,倒想着姑太太。”   赵嬷嬷满面怒色,正要出去理论,却被贾琏扯住了衣袖,低头一看,只见贾琏摇了摇头,低声道:“嬷嬷别管她们,到底是婶娘挑上来的丫鬟。”   耳房内只有赵嬷嬷和贾琏,并无旁人,赵嬷嬷心中一动,忙道:“二爷,这话是何意?”   赵嬷嬷心里酸楚无限,但凡哥儿姐儿院中的事务都由奶娘总管,偏到了贾琏这里她竟做不得一点儿主,反倒是柳儿这个大丫头总管一切。   贾琏笑道:“我心里明白她们在挑拨离间,不会听的。”   赵嬷嬷摇了摇头,道:“二爷年纪小,不大知道世事,往往这事儿经不起说,哪怕二爷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但是时间久了,听到的次数多了,也就难免有些相信了。如今既然知道她们不好,很该打发出去,千万别毁了二爷来之不易的前程。”   贾琏点头笑道:“我知道,已经说给老祖宗听了,自有老祖宗料理。”   赵嬷嬷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二爷到底长大了,已经懂得如何料理身边下人了。   却说贾母自贾琏走后,便倚枕沉思,随即一笑,贾琏到底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不过这样也好,自家的爷们岂能叫奴才们拿捏,况且还说自己女儿的不是,正欲打发鸳鸯亲自走一趟,将柳儿和絮儿都打发出去,便听见外面通报说王夫人来了。   贾母眸子里冷光一闪,道:“让她进来。”   王夫人请了安,贾母便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儿地过来。”   王夫人忙陪笑道:“听说姑太太有喜了,我特地准备了一些贺礼,回了老太太,好打发人送去。”她听到贾敏怀孕的消息后顿觉晴天霹雳一声响,难怪那时自己将外面的流言说给贾敏听,贾敏笑眯眯地一点儿都不恼,原来她竟是看自己的笑话!   王夫人想起近日贾母收了库房的钥匙,只让自己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往各家送礼,或是处理下人口角,大宗儿银钱一概不叫自己插手,虽说在府里的地位一如既往,但终究比不得先前威风八面,可见贾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使得她不由得收了昔日和贾敏争锋之心,摆出一副菩萨似的姿态,吃斋念佛,低眉顺眼,竟有一点不动声色的味道了,特特往贾母跟前道喜,还预备了一份贺礼,并贾珠出生后穿的衣裳,浆洗得十分干净。   贾母见除了贾珠穿过的小衣裳外,王夫人又预备了四匹宫绸,四匹宫缎,四个荷包,四挂数珠儿,另有补品若干,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道:“你有心了,只是敏儿不差这些东西。”   什么好的东西尽想着给女儿,贾敏自然不差这些,王夫人心中想着,嘴里却陪笑道:“虽说姑太太不缺,但却是我的一点子心意,兼之上回我口无遮拦,竟不知道怎么着,脂油蒙了心一般,说出那样的话伤了姑太太的心,很该赔个不是。”   贾母淡淡一笑,道:“你果然如此想?”   王夫人忙道:“自然是如此想,从前年纪轻,不懂事,总是因一时之气觉得不忿,说到底,和姑太太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如今想透了,只觉得羞愧。”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这段时日里她一直深思熟虑,细想想,贾敏虽然尊贵得让她羡慕,对李夫人的态度也比对自己好,但是贾敏行事并不曾失礼,她是嫁出去的女儿,自己是娶进来的媳妇,是当家作主的人,贾敏来了,自己是主,她是客,贾母再疼她,能越过自己这个媳妇,但能越过自己的儿孙不成?何必和她继续这样下去,到那时得不偿失,自己儿子既然要从科甲出身,可不像贾琏有那样的外祖家,到时少不得还得请林如海帮衬呢。   王夫人并不蠢笨,相反,她十分精明,眼见贾敏进京后贾母待自己一日不如一日,暗悔自己鲁莽,今儿赌咒发誓,又向贾母表明自己所想,果然便见贾母脸色和缓了些。   贾母暗暗点头,王氏总算学聪明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懂些厉害了。   和媳妇相比,她疼惜女儿,屡次斥责王夫人,但是她不希望自家和女儿女婿家生分,婚乃两姓之好,本是门当户对,便是互相帮衬扶持,如此一来,两家的前程才能更好。他们荣国府和林家本就是如此方成了亲家,林家看中了自家蒸蒸日上的权势,自家看中了林如海的人品本事,以及林家比自家多两代的底蕴。   贾母道:“可巧我一会子打发人给敏儿送东西去,一并送过去罢。”   王夫人心中一宽,点头应是。   贾母又道:“前儿我路过琏儿房里,听到两个丫头在说话,不过是两个奴才,倒说主子的不是,真真可恶之极,我当时就记在心里了,今儿你既过来了,就把他们打发出去罢,我从身边挑两个好丫头过去给琏儿使唤。”   王夫人心头一凛,忙道:“不知是哪两个丫头?这就撵出去。”   贾母扭头问鸳鸯道:“叫什么名儿,我也不记得了,鸳鸯你可记得?”   之前贾母和贾琏说话时鸳鸯在一旁伺候着,自然记在心里了,忙道:“回老太太的话,我都记着呢,一个叫柳儿,一个叫絮儿。”   贾母笑道:“是叫这两个名儿。”   王夫人神色微动,笑道:“老太太放心,这两个丫头很该打发出去。”   贾母摆摆手,王夫人方告退出去。   王夫人记得柳儿是周瑞的女儿,虽说她的确不喜贾琏,叫柳儿服侍贾琏也只是为了知道贾琏的消息,但哪里想到柳儿竟敢诽谤主子竟叫贾母知道了,因此回到屋里便对周瑞家的道:“你女儿怎么当的差事?倒惹得老太太生气?”   周瑞家的连忙道:“太太息怒,我也不知道。”周瑞家的暗暗叫苦,她能不知道王夫人的性子喜好?还不是看王夫人的眼色行事,虽非王夫人之意,但若王夫人不曾流露出来,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在贾琏跟前挑拨贾琏对贾敏生疑心。   王夫人恨恨地道:“你过去,带了你女儿家去罢,在老太太跟前落了不是,还想继续当差?别妄想了。横竖你女儿已经大了,正经在外面挑个女婿,你们也放心。”   周瑞家的只得应是,好在和丈夫给女儿挑了好人家,原本就想着求恩典放出去。   柳儿和絮儿出去后不久,贾母便将身边的大丫头琉璃给了贾琏使唤,另外又添了一个个二等丫鬟,名唤画眉,且是后话。   贾母又亲自检视了一遍王夫人预备的礼物,方命人给贾敏送去,同行的还有贾琏。   贾敏才从北静王府赴宴回来,得了几件水溶穿过的百家衣,此时见到侄儿严肃认真地请安,煞有其事地送东西给表兄弟,言语贴心,心中十分欢喜,不枉自己疼他一场,对于王夫人送的东西,她却是淡淡的,只命人收入库房。   除了休沐日,林如海平常白天不在家,因此都是贾敏指导贾琏功课,贾敏虽是女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常同林如海论书作画,指点贾琏一点子功课绰绰有余,至晚间贾琏方回荣府,次日便在家中随着先生上课,倒也无可记述。   转眼到了七月十八的前一日,因次日是南安王府赔礼的日子,故贾敏一早就去荣国府,按照时下的规矩,南安王府今日过来经由贾母做中向她赔礼道歉,次日设宴,请贾母并贾敏过去,吃过酒后便表示两家已是和好如初,不再计较霍灿的所作所为了。   贾敏到了荣国府,见过贾母和王夫人,却见贾母跟前除了元春外,另外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别瞧着年幼,却有一张巧嘴哄得贾母眉开眼笑,贾敏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疑惑来。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你二嫂子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儿。”   话音一落,凤姐落落大方地过来拜见贾敏。   只见她年纪虽小,容貌却生得不俗,纵然是遍身纱罗,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的爽利气度,不见半点庸俗,王家女儿模样都极好,侄女肖姑,凤姐自然不差,贾敏忙命快起,笑赞道:“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凤姐笑道:“学名王熙凤,今年四岁了。”   贾敏心中一动,正要问她可曾读书,忽然想起王夫人在闺阁时便不曾如何读书,王家的规矩如此,虽然凤姐取的学名,但终究不知道是否读书,若是读书倒好,若是不曾读,反是自己又得罪了王夫人,故朝晴空使了个眼色。   晴空会意,他们来时,带了孝敬贾母的东西,忙从其中打点出一分表礼来,乃是尺头二匹,金锞一对,并玛瑙戒指一对,腕香珠一串。   贾敏笑道:“来得匆忙,不曾带什么好东西,留着赏丫头们顽罢!”   凤姐笑嘻嘻地道了谢,收到了礼物。   少时有人通报说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到了,贾母忙带人一同出去迎进来。   至于凤姐,则被元春带到自己房里顽耍。   一进厅中,因四角放了冰盆子,案上又设以瓜果,扑面就是一阵凉爽之意,相互见过礼,众人方分了宾主落座,因贾母既是主,又是中人,年高德劭,便坐了上首。   王夫人带着丫头们捧茶果送上,又命人打扇,众人更觉得凉快了。   贾家行事与别家不同,排场比王府更甚,紫檀案上盛放瓜果点心的皆是一色粉白定窑小碟,鲜花茗碗不无彰显气派,老太妃又留心打量贾敏,贾敏未出阁之前同出阁之时她见过贾敏,但时隔多年,倒有些恍惚,只见贾敏眉弯唇红,俊俏非凡,虽然不曾涂脂抹粉,面上也隐约有些儿斑点,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更增韵致。   老太妃笑道:“几年不见,敏姑娘越发出挑了。”   贾敏抿嘴一笑,道:“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偏生太妃夸得我都晕头转向了。”   老太妃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太自谦了,若生得你这般模样是蒲柳之姿,别人岂不是烧糊了的卷子,晒蔫了的老葱了?但凡有你这么个姑娘,我也不必愁了。灿儿被我们家宠坏了,不曾教好,反倒让你受了委屈,今儿特来赔礼。”   贾敏忙道:“当不起太妃如此,我是晚辈,哪有让太妃赔礼的道理?何况太妃何曾做过什么?没的折了我的寿。”既然打算与之和解,她便没有摆脸色的道理。   老太妃叹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宽宏大量,我却越发无地自容了。”   南安王妃在一旁拿着手帕按了按眼角,道:“为了那个不肖之女,太妃定要亲自过来,也是太妃真心实意地赔不是。说实话,我真真有些儿无颜见你,是我治家不严,教女无方,才生出这等不堪的心思,又做下如此恶毒之事。”   说着,南安王妃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她是真的伤心难过,霍灿此举不止伤害贾敏,同时也毁了王府的名声,纵然她和太妃及时作出决定,力挽狂澜,但一时之间也无法平息。   贾母等人忙劝解了一番,贾敏也道:“王妃快别如此说,郡主年纪还小呢,我那时在家中养胎,不大出门走动,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明儿府上设宴,那酒水我是必吃的,戏也必定要看,太妃和王妃可别舍不得。”   贾敏言行举止十分体贴,透出一团和气,又这样许诺,但是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却依然循礼致歉,忙命人奉上礼物,乃是上用妆花缎十二匹,上用香云纱十二匹,上用石榴绫十二匹,上用软烟罗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宫缎十二匹,各式内造点心十二盒,另有几件玩器,一水儿摆开,十分耀眼,各色绸缎绫罗多是百子、千孙、石榴、葡萄等花样,寓意多子多孙。   贾母见状倒觉满意,能从中看出南安王府用了心思。   贾敏略一扬眉,含笑道:“些许小事,怎劳烦太妃和王妃如此破费?前些日子的事情我早忘得差不多了,明儿又要吃府上的酒,看府上的戏,如今这样好又这样多的绸缎,倒便宜了我。”   老太妃和南安王妃听她如此言语,心中块石落地,她没有不依不饶,便是大善。   老太妃暗暗有些羡慕贾母,虽然儿子不争气,可是圣人恩典,爵位少不了他们的,女儿出挑,女婿前途正好,又是兴荣气象。   晌午时分,贾母留客,婆媳二人都说回家预备戏酒,并未多留,贾敏松了口,两家明日吃酒和解,她们回去得悄悄儿地透露给外人知道,了却这段是非。   她们离开后,贾敏便挽着贾母道:“南安太妃和王妃没有口福,女儿定要叨扰母亲一顿。”   贾母扶着她的手往自己院中走去,听了这话,不禁笑道:“你如今有了喜,难道姑老爷还缺你一口吃的不成?倒来我这里讨食儿,馋得什么似的。”话虽如此,但她脸上满是笑容,可见心里十分欢喜女儿能留下来陪她一起用饭。   及至到了贾母院落中,却见贾珠和贾琏已经放了学,贾琏是李家请的先生,单独在自己院里上课,贾珠则因贾政素来谨守规矩,在家学里跟贾代儒苦读,此时贾琏正同元春、凤姐姊妹两个在花树下顽耍,而贾珠则坐在花阴下聚精会神地看书。   见贾母和贾敏、王夫人等过来,四人忙各自停下,纷纷上来请安。   贾母忙命他们都免礼。   王夫人招手叫一双儿女并内侄女到跟前,贾珠因未同弟妹一般淘气,面白无汗,俊秀如常,王夫人心里只觉得好生欣慰,夸赞了几句,便拿着手帕只给元春和凤姐擦汗,口内责备道:“大热的天,太跳脱了些,仔细中了暑气。”   姐妹两个年幼,都嘻嘻一笑,仰脸由王夫人作为。   贾敏目光忽而一转,却见贾琏略有些羡慕地看着王夫人给元春擦汗,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怜惜,忙道:“琏儿过来,瞧你,一头的汗怎么不知道擦一擦?”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拭汗,又道:“别是身上没带帕子罢?明儿姑妈给你绣几条帕子和汗巾子。”   贾琏乖巧地道:“我有帕子呢,就是忘记带在身上了。姑妈现今有了弟弟,千万别为了给侄儿绣帕子汗巾子就劳累着了,等以后再给侄儿做罢。”他袖子里其实就有两条帕子,临出门时琉璃特特给她带上的,腰间也扎着崭新的汗巾子,但是他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时的那种温柔,所以他就顺应贾敏的话说忘记带帕子了。   有时候贾琏常常想,贾敏若不是姑妈,是亲妈该多好,他也有娘疼了。如今他没有娘,有了爹也跟没有似的,除了责备,从来不教导他什么,还不如外祖父和姑爹呢。   贾敏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你才多大,倒想到这一层了,我哪里那么娇嫩,连一点子针线都做不得?明儿就等着我给你做的活计罢。”她本来想说贾琏还未落草时,李夫人身怀六甲也常动手给他做衣服鞋袜,但思及他年纪尚小,恐惹他伤心,便咽了下去。   想到李夫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贾敏再看贾琏,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若是李夫人尚在,贾琏何以如此羡慕王夫人给元春擦汗这小小举动。   贾琏眉眼一弯,抱着贾敏的手,露出十分欢悦的神色。   在贾母房里用过午饭,又坐了一会,贾琏等人方去上课,贾琏临走前告诉贾敏等他放了假就去看她。元春年纪虽然只有三四岁,也已经另外请了先生教导,上午陪着凤姐顽耍便没去,如今凤姐饭后困倦歇息,她便告诉贾母一声,亦去上课了。   贾敏笑赞道:“元春倒乖巧,这样小就懂得用功了。”   虽说三四岁启蒙极常见,但小孩子多是好动之人,鲜少能静得下来,多是六七岁方正经上课,别看王夫人不认得几个字,一双儿女却都好学得很。   王夫人面上含笑不语,心中着实得意。   贾母道:“小孩子家,早起晚归的,太辛苦了些,不过他们老子喜欢,我只好由着他们。我乏了,同敏儿说说话,你且去吃饭罢。”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王夫人说的,今日吃饭倒没让王夫人吃剩下的,王夫人告罪一声,便带人下去了,自回房吃饭。   因贾敏有孕,易疲乏,贾母命人在罗汉榻前又设一张美人榻,道:“你略歪一歪,你身子重,只叫丫头们打扇,不许用冰,仔细冻着。”   贾敏笑着应了,果倚着靠枕同贾母说话。   贾母又命鸳鸯去看凤姐,回来道:“凤哥儿已经睡熟了,帐子放下了,香也熏了,屋里又放了冰块,我叫两个丫头两个嬷嬷在床前看着呢。”   贾母点了点头,命小丫头下去,只留几个大丫头打扇,问贾敏道:“你瞧凤哥儿如何?”   贾敏一愣,不解贾母话中何意,她忖度半晌,道:“倒是个伶俐孩子,话虽粗,嘴却甜,今儿早上逗得母亲好生开怀。怎么?母亲可是想到了什么?”   贾母笑道:“凤哥儿打小常过府来,和琏儿他们常常一处厮混,只你进京半年多,不曾见过她。我素喜她的爽利性子,又有你二嫂说和,你觉得给琏儿做媳妇如何?咱们贾史王薛四家联络有亲,十年后她进了门,便是管家,也容易些。”   听了贾母的打算,贾敏登时吃了一惊。   她沉吟片刻,道:“琏儿才几岁,母亲就想到了他的亲事?太急了些。说句不好听的,还没长大的孩子,性子未定,哪知将来是好是坏?”   再者,指腹为婚的娃娃亲虽然有,但大多数人家多是在儿女十二三岁时方定亲,此时大概性情已定,也少有夭折之虞,毕竟夭折了的孩子不在少数,一旦订了亲的男女孩子幼时没了,对方不免就有一个克夫或是克妻的名头。   贾敏将自己心中所想与贾母细细分说,贾母听了,眉峰微微一动,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没想如今就定,只觉得若好,两家心照不宣,到了年纪再定下来。”   贾敏蹙眉道:“二嫂极赞成此事?”   贾母笑道:“这是自然,她娘家的内侄女儿嫁过来,不说能帮衬她,日后和他们这一房也少生些嫌隙,贾王两家行事也更亲密些,我倒觉得好。”   贾敏淡淡一笑,王夫人当然愿意自家内侄女嫁过来,这样就多一个膀臂了。管家理事的本该是长房,如今贾赦无妻,方由她做主,但实际上并不合礼数,将来琏儿媳妇进门,凤姐既和姑妈亲密,定然是亲近王夫人一房,说不定还会远了自己的公婆,毕竟贾赦太过昏聩,先前选过的填房又身份低微,将来的填房若也是如此,必然为凤姐所看不起。   她想到这里,愈加忧心,遂道:“女儿却觉得不大妥当呢!”   贾母一愣,疑惑道:“怎么说?”   贾敏不答反问,道:“凤哥儿有了学名,不知可曾读书?”   贾母想了想,没听过凤姐读书的消息,道:“不曾读,凤哥儿虽有学名,却大字不识一个,听王家的意思,没有让她读书的想法,也不曾给她请先生。”   贾敏心中一沉,道:“这就是了,不读书,不明理,行事难免不知天高地厚,都说妻贤夫祸少,若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都是琏儿的罪过?记得我小时候也不肯读书,父亲这么说过我呢,说读书明理知事,不会叫人看笑话。”   贾琏如今读书上进,连林如海都称赞不已,说他是美玉良材,难道当真要配一个大字不识的妻子?她和林如海情投意合,不愿贾琏与将来的妻子话不投机。何况王夫人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消息时有耳闻,侄女肖姑,谁知道将来凤姐会不会学王夫人一般行事?   提到贾代善,贾母不觉伤心起来,道:“你父亲的确这么说过。”   贾敏自觉贾母只听得进自己的话,她实不想伶俐侄儿再娶王家女,趁机道:“先前母亲说琏儿娶了凤哥儿,两家更亲密,女儿却觉得不妥,二嫂是王家的姑太太,难道王家行事不看着二嫂的面子?母亲若想联姻,倒不如等琏儿长大了,读书上进了,另外给他聘一位大家小姐,这样咱们家不独有王家这门姻亲,还能有琏儿媳妇娘家这一门,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怔了怔,顿时觉得十分有理,不觉沉思起来。   贾敏见状,又笑道:“母亲忘记父亲说的话了?说咱们家从行伍出身,子孙该以读书为要,从文出仕才好,大嫂出身书香门第,我又嫁给我们老爷,这两家都是从科举出身的,举足轻重,琏儿将来也要从科举出身,还是娶一房能帮他的人家更好。王家虽然颇有权势,可毕竟是武官,除了权势外,帮不着琏儿,便是权势,咱们家难道就比王家差了?”   贾母思量半日,她只是被王夫人说动了心思,觉得家和万事兴,可是听女儿如此陈述厉害,还是女儿看得更长远,果然还是女儿贴心,哪里像媳妇,到底存了私心。   想罢,贾母笑道:“你说得有道理,让我细想想罢。”   贾敏心神一松,轻笑道:“女儿疼了琏儿一场,不管将来母亲如何决定,好歹先跟女儿说一声,叫女儿心里有数,免得事到临头让人看笑话。”   贾母笑啐道:“知道了,便是当爹娘的,也没你这个姑妈疼琏儿。”   贾敏笑了笑,贾琏出生至今,她一直没有子嗣,见到琏儿,难免有些移情,常想他若是自己的孩子该如何抚养,如何教导,因此虽是姑侄,却真真把贾琏当儿子看了,娘家哥哥们指望不得了,唯有指望侄儿们长进,撑起娘家门楣。   贾敏走后,贾母看着贾敏留下的东西,南安王府的赔礼贾敏只带走一半,那一半则孝敬了贾母,又所分几匹给侄儿侄女们做衣裳。   贾母想着贾敏今日说的话,愈发意动,王夫人已是王家之女,再来一个,将来内宅做主的岂不都是王家人了?她上了年纪,只顾着和孙子孙女高乐,并不大管事,遂下定决心,听女儿的建议,淡了和王家再结亲的心思,叫来王夫人,并未说自己的决定,恐王夫人因贾敏才走自己便这么说,怨到贾敏身上,只道:“南安王府的赔礼敏儿留了一多半儿,你挑几匹给珠儿元春做衣裳,凤哥儿也在,给凤哥儿也做两身精致的。”   王夫人笑道:“真真姑太太大方得很,这都是上用的呢。”   这话极得贾母之意,道:“敏儿给侄子侄女做衣裳,这是她做姑妈的心意,你只管收着便是,便是上用的,咱家也不缺,我不过看重敏儿的心。”   王夫人笑着称是,拿着选的料子回房,刚落座,便有人送了书信来,说是金陵姨太太家送来的,想到远嫁金陵为皇商之妇的妹妹,王夫人微微一怔,随即展开书信,却见满纸泪痕,待看清信中所言,不由得勃然大怒。   ☆、第029章:   王夫人姊妹三个,她是二姑娘,嫁到薛家的是她一母同胞的三妹妹。   相比较大姐而言,王夫人和三妹妹的情分更深。   薛姨妈比王夫人小两岁,倒和贾敏同龄,他们王家虽是金陵人氏,但长居京城,故薛姨妈远嫁到金陵后,姐妹二人除了通信外,竟未曾再见过面。不过因为路途遥远,来往不便,薛姨妈又觉得夫家门楣低于娘家,他们一二年也未必通信一回。   薛姨妈出阁多年,至今没有子嗣傍身,王夫人也曾十分忧心,何况自古江南出美人,金陵又是第一风流繁华之地,薛家是百万巨富,珍珠如土金如铁,难免有许多攀龙附凤之人。薛家祖上虽是紫薇舍人之职,如今却只是领着户部钱粮,规矩不如仕宦之家那样严谨,虽说薛老爷忌惮贾家、王家权势,十分尊重薛姨妈,但心里何尝不急,薛姨妈手段再好,也掩饰不住没有儿女的悲哀,故来信陈述此情,问王夫人要生子的秘方。   除此之外,薛姨妈还在信中哭诉在薛家处境艰难,离娘家远,婆婆常背地里抱怨她生不出孙子,没人给她撑腰,婆婆又给了薛老爷几个妖娆的妾,薛老爷孝顺,尽皆收了云云,又有薛老爷常在外面经商,也有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如何生儿育女。   王夫人看罢,自是恼怒不已。他们王家的女儿嫁到薛家已是低嫁了,不说好生相待,竟然还如此欺辱于她,欺负妹妹远在金陵,娘家却在京城么?大家规矩,有几家在儿子三十岁之前给妾生子的?没的让人说一句嫡庶不分,薛姨妈今年还远不到三十岁呢。   结亲本是两家之好,如此对待薛姨妈,竟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王夫人看完书信,忙写了回信安慰妹妹,又预备了许多礼物,次日待贾敏与南安王府吃过酒后,诸事已毕,方命心腹婆子亲自送去金陵,想了想,又给娘家哥哥去了信儿,说了薛姨妈之事,王子腾素疼两位妹妹,也命人与王夫人所派之人同去。   贾敏在闺阁时本也认得薛姨妈,闻得消息,倒有些同病相怜,幸而自己如今已有了喜,不管男女,心先放下,不过还是生一个儿子的好,日后生男生女便都不用担心了。   与林如海说道:“若是生个女儿该当如何是好?”   说着,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林如海却含笑劝道:“是男是女,都是儿女,难道因为是女儿便不疼他了?依我说,是儿子固然极好,是女儿也并不遗憾,横竖日后再生便是。”   虽然如此,但贾敏还是十分担忧,道:“还是生儿子的好,女人家命苦的太多了,别瞧着娘家和王家两门权势如何,我那二嫂嫁到金陵薛家的妹子照样一肚子委屈,实在是忍不得了才来信诉苦。因此若是个女儿,只怕一出生咱们便该操心她将来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不受欺负,又该如何教养,才不会像南安王府的郡主一样胡闹。”   提起薛姨妈,林如海只想到她溺爱薛蟠,以至于一事无成,落得旧案复发,斩首示众的下场,摇头笑道:“瞧你说的,便是儿子也有操心的时候。不能太过溺爱,还要教导他担起门楣,免得成了纨绔子弟,作践家业,自古以来,子孙不肖的多着呢。”   贾敏忍不住一笑,道:“听听,咱们如今想得也太长远了些,不过倒也是实话,还得操心儿子娶妻生子的大事呢。说起此事,我倒想起一事。”将劝贾母择孙媳一事说了。   林如海倒是一愣,上辈子贾琏十八岁成亲,不曾想这时候两家就有意了。   他觉得贾敏说得极有道理,上辈子贾琏或许风流好色,并非良人,但至少不曾作践过人命。而凤姐不是善人,最是个拎不清的人,竟为了管家弄得自己小产,留下了病根,贾琏偷娶,一是好色,二未尝不是因为凤姐之病已无法生子了。   当然,他并不是说贾琏做得对,他甚至觉得贾琏不堪为人夫为人父,同时觉得凤姐最终也罪有应得,她实在做了不少祸及家族之事,被原长安守备寻仇,包揽诉讼之事暴露,重利盘剥之事瞒不住,大大小小竟不下数十件。   他至今还没忘记,薛宝钗及笄之年的寿宴上,凤姐先说戏子像黛玉,虽未点名道姓,却其意昭然,较之史湘云心直口快更为可恨,可见一开始她对黛玉并不是十分尽心,甚至因元春封妃她是极亲近王夫人的,后来若不是贾母重视黛玉,黛玉本性恬淡,不会与她争权夺利,她才不会弃王夫人选宝钗之心而赞贾母娶黛玉之意。   故此林如海笑对贾敏道:“但愿岳母能听进一二罢,琏儿如今长进了,日后瞧着也不像是一无所成的人,万万不能娶一房不与他同心却又惹祸的媳妇。”   贾敏见林如海赞同自己的意思,心里也觉得欢喜,这就表明林如海也是真心实意地关怀贾琏,道:“母亲似乎有些松动了,日后,谁说得准。咱们须得好生教导琏儿,若他立得起来,凭娶的是什么媳妇,也弹压得住,不过最好还是娶个省心的媳妇。”   林如海尚未说话,忽听有人送帖子给贾敏。   贾敏忙去外间,令人引进来,却是刘夫人下帖子请她,贾敏欣然应约。   她虽有孕,却听从大夫所言,并不一味静养,故此常与京城夫人贵女们来往。经与南安王府和解一事后,世人多道他们夫妇心地宽厚,便是不认得的也乐于和他们结交。   无论对谁,贾敏都笑颜以对,言辞又谦逊,很快便博得十分赞誉。   林如海素来小心谨慎,将她保护得几乎滴水不漏,房中金玉古董皆已撤下,也不许下人涂脂抹粉,便是出门,贾敏前后必定跟着许多人,除了丫头,都是有经验的嬷嬷们,处处提醒贾敏,免得碰到不该碰的东西,旁人得知,都不免羡慕非常。   贾敏心中着实得意,别人问她如何能让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她不禁啼笑皆非,这些事哪有什么好方法?无非就是看男人自己本性心意如何。   这日林如海回到家,便问贾敏在何处。   可巧晴空在家,抿嘴笑道:“赵夫人身上不好,太太去探病了。”   林如海想了想,京城官宦中姓赵者极多,一时也记不起是哪一家,单是认识交好的有三四家,遂点头道:“知道了,少时记得打发人去接太太,太太身子重,别顽得太晚。我去书房里看书,等太太来了,叫人来通知我一声。”   晴空忙满口答应下来。   林如海脱了官服,换了几件家常衣裳,方往书房里走去。   他们房中所用丫头皆是贾敏细细筛选并敲打过的,又有晴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便是有一二个心生不轨,见林如海始终如一,也都息了心思。   林如海到了书房坐定,拿起一本书,想着贾敏怀胎,应该给孩子胎教了。   他命鼓瑟带人去把藏书楼里的两个箱子抬进来,思忖着该从中选什么书才好,虽然和贾敏说过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林如海心中还是盼着生儿子,一是此后香火有继,二是长兄如父,可以保护弟妹,就是不知道如今有了孩子,黛玉姐弟两个会不会依然如期降世。   想到黛玉和三岁夭折的儿子,林如海长叹一声,不禁生出思念之意。   正在这时,忽听听一阵娇声俏语,道:“老爷请用茶。”   林如海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丫鬟托着茶盘进来,削肩细腰,蛾眉杏眼,竟有几分神似贾敏,她近前上茶,衣袖滑落,露出雪白一段手腕,面含桃花之色,更有一股脂粉气扑面而至,林如海登时大怒,冷冷地呵斥道:“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   除了卧室之外,林如海的书房一向都是鸣琴鼓瑟等小厮服侍着,偶有贾敏过来看书的时候,小厮们方避开,自有贾敏身边的丫鬟跟着伺候。   眼见这丫鬟竟然堂而皇之地进来,其意昭然若揭,林如海如何不怒!   莫说林如海如今清心寡欲,不想纳妾,便是想,也不会在书房里胡闹,他扬声道:“鸣琴,你怎么当差的,竟任由人进出自如?”   那丫鬟眼圈儿一红,竟不曾动作,只是似泣非泣,神态十分动人。   林如海见状愈加厌恶,虽说黛玉常常对月长叹,暗夜悲泣,但是除了宝玉外,在长辈并外人跟前她从来都是笑语相对,不肯让人面对自己一张哭脸,这女子装腔作势,实在是可恶之极。   想罢,林如海又叫了一声鸣琴,帘子一响,鸣琴已进来了。   鸣琴气喘吁吁地道:“小的一时腹痛难忍,便去小解了,但已命两个小厮看门,不想他们竟玩忽职守,是小的教导不当,还请老爷降罪。”   见到房中景象鸣琴顿时吓了一跳,老爷和太太情分深厚,若是老爷有意的话,也不会撵走那么些俏丫鬟,贾敏行事又是刚柔并济,但凡贴身服侍的鲜少起心思,谁还敢拿草棍儿去戳老虎的鼻子?竟然趁着鼓瑟带人去搬书,他一时腹痛小解之际溜到书房!   想到这里,鸣琴狠狠地看了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厮,竟然不拦着她。   他细细一看,立时认了出来,怪道留下的两个小厮不拦着她,原来她是其中一个小厮的表姐,同时也是原先在京城老宅里当差的管事之女,名唤绿云,今年十七岁,先前里头挑丫鬟,因她生得过于娇俏,又学贾敏神态,管事媳妇初见便没选中,更遑论送到贾敏跟前了。   林如海冷冷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拉下去!”   鸣琴慌忙应是,伸手就去拉绿云,推搡出去。   绿云倒也没有如何反抗,只是踉跄之间,不住回首,眼里尽是哀怨与缠绵之意。试问世间哪个少女不怀春,林如海才貌双全,身份尊贵,若能做个通房丫头,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恨贾敏防范森严,竟然让人无机可乘,好容易贾敏今日不在家,书房、门关看守的都是自己人,没想到林如海竟真真是郎心如铁,不见一丝动容。   林如海哼了一声,对回来的鸣琴道:“把茶端出去,谁知道是什么腌臜东西!你今日失职,但情有可原,已命两个小厮看门,非你之错,但你识人不清,教导不当,罚你两个月的月钱,另外两个小厮打一顿板子撵出去,书房重地,哪能随意外人走动?”   鸣琴松了一口气,忙磕头谢恩,林如海和贾敏都是和善之人,跟着这样的主子还能趁机识字,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他不想因今日之过便丢了差事。   林如海又道:“那丫头既然进内院,可见还有给她开门让路之人,你去跟晴空说一声,让她仔细查问各处守门的婆子,是谁如此,不必回我和太太,一概打发出去。今儿是个丫头也还罢了,明儿若是心怀不轨之人,潜入书房盗窃,那该如何是好?”   鸣琴答应了一声,忙去料理。   晴空得知后,双眉倒竖,顿时火冒三丈,太太不在家,竟然让那个小蹄子趁虚而入,真真是不可原谅!亏得老爷把持得住,对太太一心一意,不然,她都不知如何对太太交代!   跟随贾敏多年,晴空等人好强得很,深恨这些意欲爬上床的丫头们。   晴空忙不迭地同管事媳妇前去细细查问,不消半日,果然查出绿云进出的门,看守的婆子一共三个,两个吃得烂醉,另一个眼神闪烁,否认放人进来。   可巧鸣琴监视着两个小厮挨了板子撵出去后方回来,路过此处,听到这话,留心打量了那婆子几眼,忽然道:“晴空姐姐,我认得她,她就是绿云的一个姨妈,姓王,也是才撵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姑妈。”   晴空听了,瞅着那婆子冷笑,道:“原来如此,竟是一家子,难怪相互遮掩着,使得那绿云竟然如入无人之境!私心作祟,玩忽职守,还想否认?你既说没有,来人,给另外两个婆子每人灌一碗醒酒汤,咱们仔细问问,有凭有据,看你如何否认!”   下面的粗使丫头和粗使婆子们忙依言灌汤,后者雀跃不胜,毕竟这几个婆子必定会被免了差事,到时候她们被选上看门上夜也未可知。   两个婆子片刻后便醒了,睁眼便见晴空面上如罩寒霜,冷冷地看着自己,忙跪下磕头。   晴空道:“这是什么时候?当差的时候也敢吃酒?随便放人进来?”   两个婆子连连喊冤,道:“姑娘明鉴,我们哪里敢放人进来,都是王婆子晌午吃饭时劝我们,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她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晴空亲自出面,但情知不是小事,遂不约而同地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王婆子头上。   晴空看向王婆子,道:“好好儿的,你劝她们吃酒做什么?还不说实话!莫非竟要挨了板子才肯说?我告诉你,趁早儿说实话的好,迟了,叫你后悔都来不及。”   王婆子见大势已去,绿云被撵出去、侄儿被打都是从此门过,又听晴空如此言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得承认。原来她想着等绿云飞上了枝头做半个主子好给他们家谋个油水足的差事,方与侄儿十分相助。晴空听了恼怒不已,按着林如海的吩咐,立时便命人将她撵出去,连同其他当差的家人并吃醉的两个婆子也都如此免了差事,另外换人上来。   如此一来,林家上下顿时人人自危,原先还有些心思的人,如今也都没了,毕竟在林家当差衣食丰足还有月钱拿,出去了失去林家依靠,那可真是任人鱼肉了。   贾敏回来听说此事,淡淡一笑,对林如海更加放心了。   林如海反而十分安慰她,又嘱咐说等她清闲了,好生再把家中理一理,但凡这些丫头都打发出去,免得府里乌烟瘴气一片,倒闹心得很。   其实家里这些人在霍灿之事发生后贾敏趁着养胎之际便已经亲自清理过一两遍了,只是仍旧算不过人心罢了,再如何谨慎都有漏网之鱼,只要林如海把持住了,怕什么丫头?遂笑道:“老爷放心罢,我理会得。倒是有一件事,想问问老爷的意思。”   林如海问道:“什么要紧事问我的意思?只要不是大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贾敏笑道:“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该让老爷知晓。”   说罢,她方道:“我今儿去了赵夫人家,说来赵夫人和我一样年纪,竟瘦得一把骨头似的,病势沉重,瞧着日子不多了,赵夫人最放心不下她那今年不过两岁的女儿,只说怕将来继室夫人不善待她,故托我和北静王妃等人照应一二,我瞧着实在可怜,又喜妞儿生得好,便想认作干女儿,照应她也好名正言顺些。”   林如海一愣,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黛玉来,自己当初不想续弦方送她进京由贾母教养,便是怕继室夫人苛待于她,因此对于赵夫人之女他不免动了一点恻隐之心,道:“既要认女儿,不妨明堂正道地认下来。”   贾敏大喜过望,道:“老爷答应我认个干女儿?”   林如海笑道:“咱们家子嗣想来单薄,孩子多个姐姐照应岂不好?”一个女孩儿,不过平时照顾些,出嫁时添一点子嫁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贾敏听了,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命人递消息给赵夫人。   林如海摇头一笑,任由她忙碌,只问道:“听你说赵夫人,是哪一个赵家?”   贾敏道:“还有哪个赵家?就是都察院御史家,也是金陵人氏,我记得赵公子和老爷还是乡试的同科呢,只是如今老爷已高中状元,赵公子却再次落榜了。”   林如海脱口而出道:“你说的莫不是赵旭?”   见贾敏点头,林如海忽然呆住了。   贾敏不知道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林如海却始终记得一清二楚,往往趋利避害,这个赵旭的长女乃是九皇子之妻,九皇子登基后她被封为皇后,母仪天下,其子被封为太子。   林如海从未想过亲近和九皇子有关的人,郭拂仙是得沈雪之托,两人又颇为投机,难免有来有往,可是赵旭虽是他乡试的同年,却性子不和,素无交情,他也因为赵旭将来会是国丈而特特避而远之,免得被卷入夺嫡之争,没想到贾敏认个干女儿竟会是赵旭之女。   上辈子赵夫人死时贾敏不在京城,未受其托,今生早进京城,竟改变如此之多。   林如海还记得常听宫闱中人说闲话,赵皇后年轻时在闺阁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其继母在外面的名声虽好,回到家中却对她十分刻薄,多亏了如今的北静王妃,也是后来的北静太妃时常照应着又给她请了先生教导才安安稳稳地长大,不曾被继母教坏了,这也是为何后来四王八公败落泰半,唯有北静王府最终能平平安安,反而还曾资助宝玉的缘故。   新帝有心整治世家,不过北静王府早没了兵权,北静王水溶又十分识趣,虽然和文人常常高谈阔论,却不曾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新帝倒也能容得下他们。   贾敏见他如此,问道:“老爷在想什么?”   林如海恍然回神,不提自己所知之事,笑道:“既要认干女儿,少不得要预备礼物。”   贾敏笑道:“放心罢,难道我还能忘记了不成?”   林如海一笑,不再说话。   贾敏那些交好的姐妹们虽有嫁得不好的,其娘家夫家早已败落,但是大多都嫁得极好,白身有之,诰命有之,王妃有之,便是宫里还有两个嫔妃也是她的手帕交,只是一别多年,她们身处宫中,贾敏则在宫外,便不曾再见过面。   上辈子他们夫妇除了刚考中探花那三年在京城外,其他时候都在外面,相隔千里,情分淡漠,以至于黛玉住在京城中不似赵皇后一般有人照应。   赵夫人记挂着独女妞儿,方拖着病体,一口气咽不下去,北静王妃因身份的缘故,不好轻易认下义女,贾敏却不必担心,她夫君是状元公,娘家是国公府,便是认下妞儿,也不会有人说他们家想攀附赵家,说实话,赵家的门第还不如他们家呢。   闻得林如海同意贾敏认下妞儿,赵夫人心中感激不已,忙回了赵御史一声。   赵御史之妻早逝,赵御史并未再娶,素喜儿媳知书达理,十分孝顺,如今见她病重,心中伤感不已,又知林如海夫妇为人,便答应下来,亲自择了吉日。   赵夫人深知林如海前程似锦,贾敏又是良善之人,得北静王妃和她照应,虽不知日后会不会出现变故,毕竟世事无常,谁也不能说万事尽如人意,但至少女儿若受继母苛待,定有北静王妃和贾敏能从中周旋一二,她也略略放心了。   赵夫人强撑着办了酒席,又替女儿预备了孝敬林如海夫妇的鞋帽衣料等。   贾敏和林如海则预备了一套银碗银筷、一套极精致的小衣裳并长命锁等物,互相交换过后,受了妞儿磕头,礼便成了。   林如海在外面酒席上,奶娘便抱着妞儿过来磕头。   里间前来观礼的北静王妃望着赵夫人蜡黄的脸色,心里暗感凄凉,轻声道:“妞儿还没有大名罢?你给取一个,等她长大成人,别忘了母亲生养之恩。”   赵夫人道:“就叫安儿罢,唯愿一生平安康泰。”   没过两日,赵夫人便撒手人寰。   伤于姐妹忽亡,贾敏自是痛哭不已,只是她有身孕,不参加红白喜事,怕冲撞着,因此只命人送了奠仪,一日三五回地打发人看望新认的义女赵安。   晴空提醒道:“太太别光顾着妞儿,上回答应琏二爷的帕子和汗巾子该送去了。”   贾敏道:“瞧我这记性,昨儿还想着呢,今儿就忘记了。”   说罢,忙命人预备几样鲜果点心送到荣国府,将手帕和汗巾子交给贾琏。   贾琏早已在心中期盼多时了,拿到后立时便把汗巾子束在腰间,又塞了一块手帕在袖子里,其余的令赵嬷嬷收好锁起来,不许别人碰。   贾母不觉哭笑不得,道:“到底是小孩子,只爱这些。”   王夫人坐在下面抿嘴一笑,并不言语,她对贾琏虽不如自己一双儿女,但吃食待遇上从未苛待过他,他愿意亲近贾敏,自己也省心。   等贾琏等人上学去了,王夫人方向贾母道:“上回跟老太太提的那事儿,老太太考虑得如何?我哥哥嫂嫂极疼凤哥儿,不想她跟我那妹妹似的嫁到金陵那么远,只想离得近,好照应些,单是嫁妆便已预备了许多,不下于我当初出阁之时呢。”   贾母拈了一个贾敏送来的果子,慢慢地吃了半个,在王夫人焦急的等待下淡淡地道:“你侄女儿固然是极好的,只是琏儿还小呢,等到琏儿有了功名再说亲不迟。”   王夫人闻言一愣,上次贾母还有应允之意,怎么如今便反悔了?她嘴唇动了动,忙笑道:“琏儿自小聪明伶俐,将来自然会有功名,只是这亲事赶早不赶晚,定下来咱们也便放了心,免得将来大嫂进门,不知道给琏儿定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倒误了琏儿的终身。”   凤姐虽然年幼,但性格脾气都已经能看出来了,最是厉害不过,她生得又标致,王夫人一心盼着她将来进门后既能把持住贾琏,又能帮衬自己,有自己的亲姑妈,还能亲近继室婆婆不成?若是贾母反悔,将来贾琏之妻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该当如何?王夫人不觉有些焦虑,荣国府如今都是她管事,她可不想交给贾赦之妻或是贾琏娶的别人手里。   贾母慢条斯理地道:“赶早不赶晚,那说的不是咱们家,你和你老爷定亲时,你已经十五岁了呢!我想过了,咱们家已经嫁进来一位王家的姑太太了,两家结成亲家,本就是亲密非常,不必再娶一位王家的姑奶奶了,倒不如另外结亲,咱们家再多一门亲家。”   说到这里,见王夫人怔忡不定,贾母微笑道:“难道咱们不再娶王家的姑娘,王家便忘记你这么一位姑太太,不当咱们是姻亲了?”   这话实在是厉害,王夫人忙掩住心头骇然,忙道:“本就是亲戚,岂能因此而断。”   贾母笑道:“这就是了。何况有个和尚说了,琏儿命里不该早娶,我记在心里了,你明儿告诉你娘家兄嫂,请他们为凤哥儿另择佳婿罢!”   王夫人无计可施,只得答应。   王夫人无计可施,只得答应,一面告知自己兄嫂,一面忍不住有些生气,嫁进来这么些年,竟没一件顺心如意的事情,也不知道薛姨妈现今如何了。   王子腾夫妇看中了贾琏将来袭爵的身份,为一家之主,兼之有王夫人照应,才想着把女儿许给贾琏,不曾想贾母竟然不同意,他们是嫁女儿,向来都该是男方求娶的,既然贾母不愿意,他们也不会自降身份,极力将女儿送到贾家让人看轻,因此便歇了心思。   却说薛姨妈正在窗下垂泪,闻得兄姊打发人来,忙拭泪新妆,去回婆婆。   贾家王家俱是仕宦,而薛家到如今已经没人做官了,虽说皇商体面胜过寻常官宦,乃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财势极大,但到底比贾家和王家门第低,当初和王家结亲,是为了官商相护,好做生意,也未尝不是为了和荣国府成为连襟。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贾家一门两国公,史家为侯,王家为伯,均从行伍出身,唯有薛家乃是经商发家,当年资助太祖起兵,方封了紫薇舍人,并非世袭。   薛老太太娘家门第出身不如薛姨妈,竟是不能使唤薛姨妈,心里早已不满,如今薛姨妈进门多年无子,她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将不满发泄出来,前儿才给了儿子两个标致丫头开脸儿,此时猛然得知贾家来人,又有王家也来人了,她心中有鬼,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嘴里道:“你哥哥姐姐打发人来,快请进来,别怠慢了。”   薛姨妈笑着应是。   贾王两家来人请了安,薛老太太鉴貌辨色,忙令人看座。   这几个人衣着打扮都不比她们这些做主子的差,瞧着十分不俗,薛姨妈瞅见薛老太太的神色,便当着她的面细问京城诸事并各人安好。   王夫人打发来的心腹婆子乃是她陪房之一,姓许,最是个机灵人物,许家的早得了王夫人的交代,脸上满是恭敬,和和气气地道:“舅老爷已经升官了,请姨太太不必记挂着,年底我们老爷出孝,明年出仕就是六品的官儿,是实缺呢,是我们国公爷临终前上了遗本,圣人特特赏赐我们老爷一个主事之衔,端的体面。”   见薛老太太面色一紧,许家的心中十分满意,又笑道:“怕是姨太太不知,除此之外,我们姑老爷今年高中状元,在圣人跟前也极有体面呢。”   听她不急不缓地陈述贾王林三家的权势,言辞之间颇有荣耀之色,薛姨妈自知其意,乃为她撑腰而来,遂笑道:“我们虽在金陵,倒离姑苏不远,也听过你们姑老爷家的名声,原来竟中了状元,倒是大喜,我记得你们姑太太和我差不多年纪罢?”   同样,他们听说林家的名声,当然也知道贾敏一直无子。   许家的忙笑道:“姨太太记得不错,先前姑太太守孝,也是多年无子,心里急得不行,不想如今出了孝,不到一年便坐了胎,可见送生娘娘都是公道的,不曾忘记了谁。太太交代我跟姨太太说,太太没有什么生子秘方,请姨太太心中不必焦急,姨老爷常年在外经商,一年倒有大半的日子不在家,姨太太至今无子情有可原,等明儿姨老爷家来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送生娘娘自然就送个麒麟儿下凡来孝顺姨太太和老太太了。”   又向薛老太太笑道:“姨太太心里急,特特去信问我们太太求生子秘方,可见姨太太满心都想着为府上开枝散叶呢,只怕老太太担忧,故未曾说得。太太打发我来安慰姨太太,儿女之事乃是天意,府上素来积德行善,送生娘娘必不会忘记。”   薛老太太讪讪一笑,道:“有劳你们太太惦记了。”   许家的笑道:“不止我们太太惦记着姨太太,就是舅老爷也十分惦记着呢,打发我来,嘱咐我定要问问姨太太是否安好,好回去禀报。”   薛老太太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面上惊疑不定。   薛姨妈心中得意,笑道:“回去告诉哥哥和二姐姐,就说我一切都好,老爷极敬重,老太太也体贴,哪会受了委屈。”   许家的道:“姨太太一切都好,舅老爷和我们太太就放心了。只是姨太太若有了委屈,请务必实言,有舅老爷和姨太太做主呢,我们虽只是中等人家,倒有几分体面,在京城也好,金陵也罢,还算说得上话,若有什么烦恼,甄家和我们是多年的老亲,能从中帮衬一二,太太嘱咐了,给老太太和姨太太请了安,也去甄家走一趟,请他们照应着姨太太府上些儿。”   许家的笑语如珠,话里话外,无不妥帖,薛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再怎么着,薛家无人做官,又和史家无亲,只能依附着贾王两家。   许家的在薛家住了两日,去过甄家之后,回来又住几日,便同王家来的人一同回去了。   他们一来一去,住在薛家之时似乎不曾在意薛老太太给薛老爷妾室丫头之事,但薛老太太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恐他们回去告诉贾王两家薛姨妈受了委屈,只能将其发卖,以示看重薛姨妈,薛老爷本就敬重发妻,对不甚在意,皆由薛老太太做主。   薛姨妈心情大好,果然有娘家依靠便有所不同,她本是精明又有手段的人,生得貌美非常,很快便借机拢住了薛老爷的心思,又去甄家拜见几次,替薛老爷谈成了几笔极大的生意,越发得薛老爷看重,甄家曾经接驾四次,现今还有人管着织造、盐课两项,哪怕从指缝间漏一点子出来,薛家进上的采办便又多了几项。   为此,薛老爷嘱咐薛姨妈备了极厚的礼物,送到京城。   王夫人得到消息,方放下心来。   彼时已近年下,他们府上腊月除孝,自是设宴待客,开始与各家走动,贾敏怀胎已有九月,临盆在即,实是笨重无比,行动不便,早在数月前便不大出门了,更不去参加红白喜事,只命人送礼,或是林如海亲去道贺吊唁,如今林如海心疼他,故叫她在家歇息,只自己一人过来道贺,又向贾母并贾赦贾政等致歉。   贾母心疼女儿,自然体谅,反说理当如此。   宴上林如海遇到许多同僚并故友,相互见过后,言谈十分投机,但他记挂着贾敏,宴毕便即告辞,终究别无可记之处。   迎着风雪,林如海乘车返家,刚到门口,便见小厮立在门口等着,满身风雪,似乎等候久矣,一见到车辆回来,忙上前请安,道:“老爷,太太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凤姐,贾琏或许会娶个贤妻,没有贾琏,凤姐也许会嫁个良人,果断拆西皮!   ☆、第030章:   话说上回小厮等在门口说贾敏将要临盆,林如海闻言不喜反惊,等不及车夫打帘,忙一把掀开,问道:“如今不过九月,如何就生了?”   说毕,不等小厮拿出条凳,林如海便跳下了马车,一阵风似地赶往正院。   鸣琴忙对鼓瑟道:“你去荣国府告诉老太太一声儿,我先进去。”   鼓瑟会意,道:“晓得了,你去罢,劝着老爷些儿,别进产房,免得惊扰了太太。”   当世规矩男人、孩童、寡妇并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不许在场,对于生产的妇人来说都是闲杂人等,哪怕林如海再焦急忧虑,也只能候在外面。   鸣琴笑骂道:“老爷是何等人物,还能不懂这些,倒叫你我提醒?”   鼓瑟亦是一笑,顶着风雪往荣国府去了。   却说林如海到了正院,只见婆子进进出出,烧热水者烧热水,端热水者端热水,虽然面露焦急之色,但行事却是有条不紊,未见一丝慌乱,也只有嬷嬷进出产房,门窗紧闭,贾敏痛呼之声时有耳闻,林如海不禁焦虑非常,忙问一婆子道:“太太如何了?稳婆怎么说?”   那婆子停住脚,忙笑道:“回老爷的话,老爷前脚出门,太太便发动了,说今儿是荣国府大喜,吩咐我们不许告诉老爷,稳婆说太太的胎位正,不妨事。”   林如海呵斥道:“这样大事,怎能不打发人告诉我?这才九个月,怎么就生了?我一早出门,如今已经傍晚了,太太可进食了?可还有力气?既是胎位正,如何这么长时间还没动静?快去问问稳婆回来告诉我,要不要请大夫候着。”   婆子忙道:“这也奇了,昨儿大夫还说一切平安呢,不想今儿太太突然就发动了,也不曾滑倒,亦不曾吃错东西。稳婆说了,怀胎十月多是不准,这生在何日都是老天定的,太太怀相极好,虽是九个月却没有什么妨碍。如今太太已吃了不少克化得动的东西,眼下精神倒好,稳婆说了,产道已开了三指,想是快了。至于大夫,已经请了两位,现在外院候着呢。”   林如海松了一口气,自坐在外间等着,目光始终盯着产房门上挂着的红绸软帘。   彼时天色已晚,风雪忽骤,房内早已点上牛油大蜡,照得里外如同白昼,纱窗上映出房内人影,似乎有人扶着贾敏走动,林如海顿时又惊住了。   婆子守在旁边,抿嘴笑道:“因是头胎,太太走动走动,生哥儿时顺。”   林如海方放下心来,上辈子黛玉和她兄弟出生之际,分外艰难,偏生他那时公务繁忙,须得去衙门,不得在家,竟不曾目睹临盆之景。   今生不同前世,大概命运早已改变,他们夫妇也不似上辈子,此子一定能平安降生。   林如海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只盼妻儿平安。   过一时,房内才有了动静,外面却忽然来说荣国府送催生礼来了。   因贾敏此时只有九个月,两家离得又近,荣国府本想略等两日送来的,哪知贾敏竟会早产,闻得消息,忙备了鸭蛋、膳食、生枣、栗果、羊、并彩绣锦衣等命人送来。   林如海担忧贾敏,只见了一面,便重复了稳婆的话,令其回复贾母。   贾母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拐杖不住敲地,道:“敏儿这是头胎,哪有什么经验?我这老婆子该亲自去一趟才是,一日了,也不知道熬得怎么样了。”   说着,贾母又埋怨贾赦并贾政夫妻,道:“我先前就该去的,偏你们不许。”   众人苦笑不已,贾政忙道:“如今冰天雪地,行走不便,妹婿也已经说了,不敢劳烦母亲亲至,儿子们更不放心母亲上路,去的人不是说了,妹妹此胎甚正,并没有妨碍,母亲千万别担忧了,只等着消息罢。”   贾母不悦地道:“都是你们事情多,不然,现今我已经坐镇在敏儿那里了。”   始终不得贾敏平安生产的消息,贾母哪里睡得着,遂命人在各处点了灯,屋里白昼一般,只端坐在炕上,不时打发人去问。   贾赦见贾珠、元春并贾琏三人眼底似有倦色,困得不行,偏生都强撑着陪贾母,又见王夫人虽然露出心疼之色却不敢说话,而贾政却不在意,不由得地道:“儿子们陪母亲等消息便是,且先让孩子们去歇息罢,他们明儿还得上学呢。”   贾母听了贾赦的话,忙看向孙儿孙女,果然十分心疼,道:“快回房歇息,等你们一觉醒来,你们姑妈家的兄弟就生下来了。”   贾珠忙道:“祖母和老爷太太都在这里等着,孙儿岂能先去歇息?”   贾琏落后他一步,心里不由得有些懊恼,立时凑到贾母跟前,笑嘻嘻地道:“孙儿一点都不困,孙儿陪祖母一起等姑妈的好消息,孙儿一想到姑妈要生个弟弟,孙儿心里就觉得欢喜,孙儿想头一个知道弟弟的消息呢!”   这话说得贾母合不拢嘴,搂着他不住摩挲,道:“真真是我的好孙子,不枉你姑妈疼你一场。不过若是你们姑妈知道你们为了等消息误了明日上课,心里定然不高兴,因此,听我的话,都去歇息,明儿起来就知道消息了。”   贾琏等人听了,又觉得实在困倦,便告罪一声,各自回房了。   贾赦久不见儿子,今见他如此伶俐讨喜,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再看他一张笑脸,眼前似乎浮现了妻子的音容笑貌,不觉有些怔忡,一时也无话可说。   贾母看到,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前嫌弃李夫人和自己婆媳不和,如今却又盼着若有李夫人在世,大概也能劝着贾赦些,免得他如今只知道和小老婆喝酒,半点正事不做,袭爵的旨意今儿就下来了,堂堂国公爷之子竟只得了一等将军的爵位,便对贾赦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儿见到你,趁着等敏儿消息的时候,有些事儿我且与你说一说。”   贾赦回过神,忙道:“母亲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子便是。”   贾政和王夫人也都看过来,不知贾母想说什么。   贾母道:“如今已经出了孝,你房内也该有个主事的了,明儿我请官媒婆来,好给你说一门亲,你别只顾着吃酒,竟是做些正经事要紧。”   听到贾母要给贾赦说亲,王夫人心头一凛,不知道贾赦之妻进门后是否要夺管家之权。   至于贾政素来迂腐板正,且是兄弟,没有插口长兄的婚事,自然不开口。   贾赦道:“一切由母亲做主便是,只是若看中了人家,好歹打发人跟岳父家说一声,儿子虽不肖,岳父倒疼琏儿,总要他们应允了咱们才好向别人家提亲。”他也知道岳父如今瞧不上自己,幸好待儿子极好,比在家里好。   贾母听了,略觉欣慰,道:“这是自然,他们不答应,你如何成亲?”   贾赦抿了抿嘴巴,不说话了。   贾母又道:“另有一件事,虽然你是做父亲的,但是琏儿从小在我跟前长大,他将来的婚事你和你媳妇可不能做主,须得经过我同意。我年纪大了,虽然出了孝,也不大想往各处走动,倒是敏儿常在外面应酬,又是个体贴侄儿的,到时候我叫她给琏儿说一门好亲,她认得的都是身份贵重的人家,本来就疼琏儿,必然不会误了琏儿。”   贾母思来想去,推了王家的亲事,便只有贾敏能办好这件事了。   贾赦素知贾敏关心贾琏,心里暗暗感激,听了贾母的话,再想林如海和贾敏素日结交的那些人,便不是达官显贵,也是前程似锦之人,如今贾琏读书极好,虽有岳家帮衬,到底还是寻求一门这样的妻族方好,忙不迭地道:“妹妹的眼光自来是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交给别人,总不如交给自己的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可平安生产了。   却说贾家来人走后不久,正在林如海急不可耐之际,忽听房内一声啼哭,便有稳婆高声道:“生了,生了!恭喜老爷,太太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哥儿!”   林如海顿时喜不自胜,忙问:“太太可好?”   此话一出口,便听里面稳婆扑哧一笑,道:“哥儿才落草,还得等一两个时辰才知晓好不好呢!”说着,不理外面,只用开水煮过的小银剪刀剪断婴儿的脐带,以同样煮过的棉线紧紧扎之,又将婴儿用热水清洗干净,并没有送到外面去,怕着风。   贾敏闻得自己生下一子,虽仍痛楚难当,但面上已是喜之不尽,又过一时,待胎衣排出,并未出血,方更衣移到炕上,地上顷刻间便被收拾干净。   稳婆方命奶娘抱哥儿上来,奶娘是贾敏半个月前挑选好的,一共二名,一姓柳,一姓张,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刚生下女儿不到两个月,皆是容貌秀丽,举止文雅,为人处世极好,人也干净爽利,自从被选上来后便已开始留心吃喝了。   贾敏瞧着大红襁褓里的儿子闭着眼睛,险些落下泪来,幸而知晓产后不能哭泣,方止住了,倒是想起林如海来,道:“老爷在外面?我听到老爷说话了,哥儿叫老爷瞧瞧才是。”   稳婆笑道:“屋里已收拾干净了,这就请老爷进来。”   话音一落,不等出去,便见林如海急急忙忙进来了,想是知晓贾敏母子平安后特特洗了澡换了衣裳,也就着熏笼驱除了寒气,一脸喜悦,并无半点酒气。   林如海大步走到炕前,弯腰低头看着躺在贾敏枕畔的儿子。   这是他林如海的儿子,今生第一个儿子。   林如海忽然觉得如同置身梦境,他简直不敢相信,上辈子求而不得的儿子,今生就这样降生了,仿佛是苍天弥补他一般,瞧着便十分壮健,虽然不是上辈子的那个儿子,但是这样更好,但愿这个儿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林如海望向贾敏,眸中柔情似水,道:“夫人辛苦了。”   贾敏勒着抹额,虽然憔悴,却亦心满意足,笑道:“老爷快别这么说,便是辛苦,也是甘之如饴。你瞧,他眉眼可像老爷?他生来可有六斤九两呢。老爷须得记得给咱们的儿子取个好名儿,也别忘了告诉祖宗一声儿,咱们林家有后了。”   林如海道:“你放心,我已经拟了好些字,等满月后再选一个最好的。”   虽已子时了,林如海出了产房后,仍旧去祠堂给祖宗磕头,告知祖宗林家有后的消息,又望着祖宗神像,轻声道:“不肖子孙前世未能守住家业,未能传下子嗣,竟断了祖宗们的香火,今生祖宗保佑,如海平安得子,必不会再断祭祀。”   说着,重重磕了几个头,又上了香,方退出宗祠。   大雪依然未停,灯光之下,纷纷扬扬,四面皆白,竟显得格外干净。   贾敏平安生子,府里上下里外都是一片欢声笑语,虽是大雪,亦难掩穿梭于庭院之间的红衣俏丫鬟,她们个个心灵手巧,裁了红绫,扎了花儿系在枝头上,更映得府里喜气洋洋。   林如海见状笑道:“吩咐下去,每人赏两个月的月钱,今年过年每人多做两套衣裳。”   众人听了,顿时喜气盈腮,忙来磕头谢恩。   林如海又对晴空等贴身服侍贾敏的丫鬟婆子们说道:“这些日子你们服侍太太辛苦了,去拿几匹大红缎子,每人再做两身衣裳。”   晴空闻言笑道:“还等老爷吩咐?太太早吩咐了,不但赏了缎子做衣裳,还赏了金银锞子给我们买果子吃呢!”   林如海一笑,道:“太太赏你们的是太太赏的,我说的是我赏的。”   晴空等人大喜过望,忙拜谢不已。   林如海得子,满心欢喜,赏赐之后,忙又出去交代管家道:“如今天寒地冻,咱们家有了喜事,很该替哥儿积德行善,你明日一早带人去街头施粥并馒头,粥务必插筷子不倒,馒头也要实心不搀粗面,再去打听城外的境况,若有遭难遭灾的,都来回我,咱们帮衬一把。”   大管家暗暗吃惊,这么一来,可是不小的一笔花销,但看到林如海如此喜悦,又想林家家大业大,倒也不必在意这一点子,忙满口答应,次日便去料理。   林如海子时尚未入睡,而后便是睡了,也辗转反侧,早上起来只探望贾敏母子一回,便换上官服,早饭顾不得吃,急急忙忙去上班了,还是贾敏叫人塞了些吃食给他在路上吃。   贾敏生子的消息此时尚未传开,到了翰林院,林如海刚一入座,便有人走过来,照着他的脸细细打量,不免笑道:“昨儿做什么了?眼底倒黑了一圈儿,眍䁖了眼睛似的,你这副模样儿出现在圣人跟前,可不是有碍圣眼?”   林如海极得宣康帝看重,这人说话不免含了些酸意。   林如海却是一笑,道:“何尝做什么?只是一夜不曾好睡罢了。”   左右张望,因不见一同僚,也是今科探花,林如海摘下襟内金表一看,面色登时一紧,忙道:“已过了时候,怎么还不见程胜兄?莫不是来迟了?”   一句话未完,已到卯时点名了,仍不见程胜踪影。   林如海暗暗叹了一口气,程胜本是十分勤谨,今日点名未至,怕是难逃一顿板子了。   想到这里,便听有人道:“真真是误了时辰,程胜兄竟来迟了,正挨板子呢!”   旁人俱去旁观,林如海略一踌躇,假作查看公务,却是未至。   上班迟了,当以板示众,林如海恐程胜羞愧,故未前去,心里只暗暗惭愧,昨夜他没有睡好,早上险些起不来,还是贾敏记得时间,早早打发人来叫他,不然,今日挨板子的不止程胜,还有他林如海。   待得程胜挨过板子,蹒跚着走进来,林如海忙上前相扶,道:“程胜兄,小心些。”   世人总是爱看别人的笑话,程胜挨打之时多人幸灾乐祸,他见此更觉羞愤,眼见林如海从里头走出来,而非从外面进去,又想先前挨打时并不见林如海旁观,心里不由得感激不已,苦笑道:“有劳如海兄了。”   林如海并未问他何以迟到,扶他坐下后,各自忙活去了。   待到下班,林如海又扶着他出去,途中程胜方道:“昨夜大雪不止,今日积雪阻路,偏生马车途中断了轴,因此方误了点卯。”   林如海安慰道:“这也是情有可原,兄切勿自责。”   程胜苦笑不已,道:“只觉得丢了脸面罢了,想我程胜何等自负,不想今日竟受此板笞,人尽皆知,实在难堪。”   林如海微微一叹,道:“男儿在世,谁是一帆风顺?二十小板而已,何必记挂在心?他年兄若平步青云,人人奉承不及,哪还有人敢提及今日之事?况今日非你之过,你若因此抑郁,反倒让人看轻了你。”   程胜听他解劝,略解心绪,露出一丝笑容来。   林如海见他想开了,复又笑道:“昨日贱内诞下一子,偏生洗三之际你我不得闲,不然非得请你去不可。不过洗三不去,满月你总得去一趟,我还想替我儿子讨你的礼物呢。”   程胜听了,忙道恭喜,笑道:“洗三我虽不能至,贱内却可一行。”   林如海哈哈一笑。   出了翰林院,迎面却见贾政踏雪而至,林如海忙上前行礼。   贾政还了一礼,笑道:“恭喜妹婿,今儿一早,老太太便去看望妹妹了。”   林如海笑道:“有劳岳母记挂着。”   见他身着崭新的六品官服,微笑而语,容光焕发,又见贾赦远远走过来,贾赦袭了贾代善的官儿,乃是一等将军,位列一品,林如海眸光一闪,含笑上去见礼。   贾赦如今正是风光得意之时,见到林如海更是欢喜,道:“今儿见了圣人,圣人还夸赞妹婿的人品才学呢,一会子家去咱们好生吃一顿酒。”   林如海婉拒道:“竟是改日罢,闻得岳母亲至,须得赶回家去。”   贾赦方想起贾敏昨日产子,哈哈一笑,道:“是了,我怎么忘记了,明儿我亲自去给妹妹道喜,今儿先家去了。”   林如海点点头,目送兄弟二人离去。   程胜眼里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嘲弄之色,道:“如海兄这两位内兄倒是妙人。”   林如海知他素来瞧不起贾赦贾政等依靠祖荫之人,自己不可能跟他说自己也觉得这两位内兄没有本事,只岔开道:“我瞧着今日像是又下雪的样子,兄之马车既毁,不妨同车而回罢,弟倒有一些功课须得请教兄。”   程胜欣然答允。   林如海送程胜回家后方回转,命人取了些上等的棒疮药送去给程胜,又送了两部书,乃是今日程胜听他拥有此书开口借抄的,诸事了却,他方去贾敏房中,闻得贾母已经离开,便问贾敏道:“岳母今儿来说了什么?”   贾敏正想着母亲说的话,一是将琏儿的终身大事托给自己,这倒是意外之喜,她原也怕贾赦胡乱做主,给贾琏娶的人家不像,另一件事就有些为难了,却是贾母想给贾赦聘娶一位填房夫人,问她有什么好人家,她是做妹妹的,且已嫁出去了,如何替兄长做媒?何况自己哥哥那样的性子,若知道上进些还好,偏生花天酒地惯了的,没的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听林如海问起,贾敏便将烦心事说了出来。   林如海讶然,随即一笑,道:“这有什么可烦恼的?洗三的时候你见李家老太太,跟李家老太太说一声便是,就说请他们费些心。作为大舅兄的岳家,若说给大内兄做媒再娶,原是极在理的一件事,何况有他们做主,还怕继室夫人欺负了琏儿去?”   上辈子贾赦娶妻邢夫人,出身极低,纵然把持着娘家一切财物,尽数做了嫁妆带来,也是十分寒薄,为人又吝啬刻薄,竟为了自己使得兄弟赁房十年,本身又是个没见识没本事的,既不能教养贾琏,又不能教导迎春,实不堪为人母。不过,贾赦也有不是之处,但凡他善待邢夫人些,邢夫人也不至于只知攒钱,贾赦靠不住,邢夫人可不是得攒钱养老。   上辈子李家出了事,今生李家依然好好的,有李家做主,似邢夫人那样的出身他们压根儿不会同意,毕竟继室夫人日后可是贾琏的嫡母,若不好了,也影响贾琏的前程。   其实,不嫁给贾赦,未尝不是邢夫人的福分,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嫁给贾赦却身份尴尬强得多,毕竟她在荣国府里,几乎是孤立无援,婆婆不喜,子女不理,媳妇不孝,便是贾母跟前的丫头都能冷言以对。   贾敏拍手笑道:“我竟忘记了,明儿就跟李老太太说。”原本她就不大想深管哥哥的亲事,只是耐不住母亲所言,又不想母亲像上回一样给哥哥选小官之女,说来,大嫂出身低,她出去应酬也会觉得不够体面。   洗三那日,林家办得极为热闹,接生并洗三的稳婆笑得合不拢嘴,各处都得了消息,除了程胜之妻,另外北静王妃、东平王妃、南安王妃并贾母、李母等人都到了。   贾琏特地请了一日假,跟着贾母早早过来,围着贾敏母子转悠,见贾敏待自己一如既往,自己刚过来她便对自己嘘寒问暖,心里更是高兴,忙拿出自己带来的小包袱,递给贾敏道:“这是侄儿送给弟弟顽的,请姑妈替弟弟收下。”   贾敏笑道:“好孩子,姑妈替你弟弟多谢你了。”   命晴空打开一看,俱是贾琏幼时所佩戴顽耍之物,或是金银项圈长命锁,或是拨浪鼓七巧图九连环,其中还有几件是贾敏当初送给他的,不过那时贾琏年岁极小,自然不记得,如今又送了回来,不管如何,单是这份心意实属难得。   听到她的夸赞,贾琏愈加高兴,昂首挺胸,颇有气势。   贾敏道:“你外祖母今儿也过来了,你去见见罢。”   贾琏看向贾母,见贾母点头,方去拜见李母,李母一见外孙,自是欢喜,揽在怀里摩挲一番,见有几个人露出疑惑的神色,遂笑道:“这是我外孙儿,小名叫琏儿,是林家太太的娘家侄儿,今日想是跟着荣国府老太君过来的。”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忙给了表礼。   贾琏规规矩矩地拜谢,众人见他如此,暗暗称赞,不免又夸了几句。   李母去看贾敏时,贾敏等到房中无人时,方将事情与她说了,道:“我常见琏儿羡慕别人有母亲,心里也觉得伤感,如今大嫂已经去了三年了,我大哥哥也该有人管事了,免得琏儿如今没人照料着,若是府上挑选,定然不会欺负了琏儿去。”   李母若有所思,道:“你只管好生坐月子,事情交给我,横竖明儿你母亲有了人选也得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不答应,他们便不能成亲,总要我们亲自过目觉得妥当才行,不妥便不会答应。你这样疼琏儿,岂能让你失望?放心罢,琏儿可是我的外孙子。”   李母本就不喜贾赦,但贾琏是女儿唯一的骨血,万万没有看着贾琏不好的道理,心里也盼着贾琏能有一位慈善明理的继母,如此一来,便是他们不在了,有贾敏这个姑妈照应,继母又懂事,他的日子过得不会差。   李母回去后,开始留心,这日闻得贾家因恐高门贵女进门令贾琏受委屈,故替贾赦选中了一位邢家的大姑娘,贾赦虽昏聩,心里倒也明白贾琏是他唯一的命根子,觉得有理,兼之那邢家大姑娘生得十分貌美,便有几分意动,命媒婆过来告知李家,询问他们的意思。   李母只向那媒婆打听邢家大姑娘的身份来历,待听说邢家寒薄,邢家大姑娘之父虽是小官,却已经没了,只剩邢家大姑娘带着弟妹过活,先前守孝,如今又教养弟妹,故耽误了花期,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尚未说亲。   李母细细问了邢姑娘的人品,觉得不妥,断然道:“回去跟亲家一声,虽说填房夫人出身低不会让琏儿受委屈,但是府上二太太是王家之女,作为大嫂出身竟这样低,如何管家?琏儿乃是荣国府的长孙,将来娶妻必是高门,难道要让琏儿媳妇对这样的婆婆低头不成?婆婆出身低,媳妇出身高,长此以往,便是没有嫌隙也生了不和之心,倒不好。姑老爷好歹是一等将军,再不济也没有娶这样人家女儿的道理。”   官媒婆听了,只得回来如此告诉贾母。   贾母半日不曾言语,心中不觉有些动气,她是贾赦之母,如今连选媳妇都要听李母的不成?去看贾敏时不免抱怨起来。   贾敏忙笑着劝道:“女儿倒觉得李老太太说得极有道理。既要家和万事兴,便要长幼有序,大嫂出身低,二嫂出身高,大嫂管家,二嫂如何心服?恐怕大嫂没有底气管家罢?既是为琏儿想,有个出身略好些的嫡母,琏儿日后说亲也容易,不然,没有几家的女儿愿意对出身比自己差的婆婆低头,未免生事。再者,大嫂出身好,也是咱们家的体面不是?”   贾母烦闷地道:“我老了,选的都不中用,竟是交给亲家去费心罢!”   贾敏抿嘴一笑,她觉得让李家做主更好,一则填房是他们挑的,必然有些儿瓜葛,李家和贾家不容易断了情分,二来李母对贾母说的话十分有理,遂笑道:“本就该让李家去费心,选的好不好,都是他们的决定,日后不能因为大嫂和咱们家生了嫌隙。”   贾母也不想远了李家这一门姻亲,点头道:“听你这么说,倒有道理。”   李家果然给贾赦挑选了一个人家的姑娘,姓窦,父亲是四品官员,今年二十岁,本身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但是性情却极为厉害。她母亲早逝,继母进门后,处处骄纵她弟弟,企图捧杀他,气得她几次三番顶撞继母,把弟弟的先生撵走了好几个,另外请外祖母家给弟弟挑了先生,如今她弟弟已经中了秀才,又娶了妻子,其妻恰是李母娘家堂弟的女儿。   不过,窦姑娘也因此坏了名声,兼之她十来岁时的一个冬天,被继母所生的兄弟推到水里撞到太湖石伤了身子,已经不能生了,故她的亲事至今乏人问津。   李家选中窦姑娘,一是因为她虽然性子厉害,但明理懂事,说不定能弹压住贾赦,二则她不能生,必然会善待唯一的原配嫡子贾琏,三则她弟媳妇是李母的娘家侄女儿,日后他兄弟还要靠李家帮衬,综合以上种种,李母方选中了她。   林如海从贾敏嘴里得知人选后,暗暗称赞李家的眼光,比贾家的眼光强几倍。   林如海认识这窦姑娘的父亲窦大仁,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受不住枕头风罢了,兼之填房夫人进门后又生了一儿一女,难免就偏心填房夫人,淡了原配的一双儿女,何况窦姑娘性子刚烈,又有这样的名声,窦大仁好名,心中自然不满。   只是有一件事,明知荣国府二三十年后大厦将倾,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她嫁给贾赦?   林如海心中不免有些犹豫。   想到这里,他忽然哑然失笑,谁像自己一样知道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自己认为荣国府是火坑,但是别人却不会如此认为,毕竟嫁给贾赦便是一等将军夫人,何况贾琏如今大有长进,将来娶妻娶贤,纵然不能力挽狂澜,若是好生经营,未尝不能躲过抄家灭族之罪,不过入罪是肯定的,倘或他没记错,王夫人早已做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了。   林如海笑道:“你竟是好生坐月子罢,何必管这么些?到底有李家做主呢?”   贾敏也知自己近来关怀娘家太过,但更怕娘家惹事祸及林如海,毕竟娘家不好,便有人揣测自己,同时也会看林如海的笑话,遂道:“老爷放心,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我都知道,等大哥哥成了亲,除了琏儿将来娶妻,余者我都不管了。”   贾赦、贾琏若有贤妻,必能有所劝谏,既能劝谏,便能行正事,即便非正事,也不会惹出祸事,到那时哪里需要她这个出嫁的女儿事事费心。   贾敏将心中想的告诉林如海,林如海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一叹,她哪知自己的女儿便是死在了荣国府,死得凄凉。   他们夫妇如今对荣国府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贾政一房做了那么些事,结果始终不曾失命,贾赦一房如今命运皆已改变,想来也不会和上辈子一样斩首示众。自己明白不管黛玉被谁收养,几乎都会落得同样下场,所以他并没有对荣国府出手,反而记着贾琏一点善心,只深恨逼死黛玉的罪魁祸首,但是若让他撇开上辈子的恩怨坦然相助,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荣国府是自作孽不可活,既行恶事,便该得恶报,哪怕报应来得晚,也终究是来了。   贾敏不知林如海所想,只听了林如海说窦大仁家的事情,然后又命人去打探窦姑娘的性子,托了几个姐妹,结果确如李家所言,窦姑娘人品本事都无可挑剔,唯一不好的便是名声,可是她哥哥又有什么好名声了?怕还配不上窦姑娘的人品呢,遂对李母道:“窦姑娘倒是极好,只是大哥哥的事情终究得跟窦姑娘说清楚才好。”   李母道:“我已跟她说清楚了,窦姑娘说,兄弟已经成家了,她不想烦劳兄弟,如今有人家肯娶她,过去就是一等将军夫人,既能在她继母跟前扬眉吐气,又能帮衬兄弟,她没有什么可求的,也不指望姑老爷什么,只求善待琏儿,将来琏儿给她养老罢了。”   贾敏叹道:“这么一听,倒是个明白人。”   李母莞尔道:“就是个明白人,我才瞧中了她。你过些日子该出月子了罢?等到哥儿满月时,我带她过来,你也见见,好不好,见了才知道。”   贾敏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不知可告诉我母亲哥哥了?”   李母道:“还没说呢,我倒觉得等你见过了,在亲家和姑老爷跟前美言几句更好些。”   贾敏一怔,答应了。   孩子满月之时,林如海立即为儿子取名为睿,乃是睿智之意,贾敏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命下人只唤睿大爷。   这日林家摆酒宴客,程胜始终记得林如海那日的话,又记林如海赠药之举,特地携妻而来,李母也带了窦姑娘过来,贾母原想来的,不想夜里起来两次,竟是不大好,便命王夫人过来道贺,送了极重的满月礼。   贾敏细细打量窦姑娘,果然是个美人,通身的气派亦是不俗,面对众人的目光,明知众人都在想她传出来的名声,但她依然坦然自若。   贾敏拉着窦姑娘说了几句话,心里更觉得满意,如此对贾母一说,贾母素来不大在意外面的名声如何,贾赦更不在意,闻得窦姑娘是个美人便一概不管了,倒是贾敏原本一肚子的好话压根儿没有出口,回来没几日便听说贾家去窦家提亲了。   窦姑娘年已二十尚未出阁,窦大仁只觉得难堪,不想今日竟能嫁进国公府做一等将军夫人,顿时喜出望外,一口便应了,两家遂忙活起亲事来。   ☆、第031章:   毕竟是一等将军娶妻,虽是续弦,比不得求娶李夫人的排场,却也礼数周全,三媒六证,一概齐整,让人无可挑剔,日子定在八月二十六,正值休沐,林如海和贾敏夫妇携手同去道贺,到底是荣国府,又逢贾代善仙逝后第一件喜事,处处张灯结彩,颇为热闹。   官客均入荣禧堂,作为女婿的林如海,自是与众人好一番寒暄,相互问好,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能来荣国府的人几乎都是非富即贵,便是林如海也不敢怠慢。   林如海轻袍缓带,愈发显得儒雅俊秀,众人见了无不赞叹,却听一人笑道:“这便是今科的状元公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林如海听这话口气不像,抬头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锦袍玉带,容貌俊美,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眉宇间的骄矜高贵之气,林如海心中略觉诧异,细细思索片刻,方认出此人乃是南安王妃的娘家侄儿,名唤叶停者,他口气不佳,想是因霍灿之故,欲为霍灿出气,早听说叶停同霍灿情分极好,果然如此,不过他却并不在意,淡淡一笑,道:“如海才疏学浅,侥幸得圣人点为头名,实觉犹有不足之处,叶公子谬赞了。”   叶停启口欲言,忽被同席的霍煜打断,道:“林大人过谦了,我倒觉得林大人实至名归,我也读过林大人的文章,十分佩服,早想请教林大人一番了,好沾些书香之气。”   叶停瞪了霍煜一眼,心里不满,只因这个林如海,导致霍灿小小年纪便被送至西海沿子,他不说替自己的姐姐出气,竟然还对林如海这般和颜悦色,难道他忘记霍灿这一年多以来在西海沿子吃的苦头了?好好的郡主,竟嫁给了一个无能之辈,还三不五时地拌嘴。   霍煜暗暗皱眉,祖母和母亲都已经妥协了,怎么这位表哥却放不下?霍灿有什么好处值得他处处维护?本就是霍灿的不是,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自作自受,和林如海有什么相干?人家可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皆是霍灿一厢情愿,乃至于自己王府中仍为人所厌,自己已经十六岁了,早两年想结亲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却没有动静,都是霍灿惹的祸。   李恂瞧在眼里,因见叶停为难林如海,霍煜却为之解围,便知南安王府为人,心中倒是赞叹了两句,接口笑对林如海道:“正如世子所言,你别太谦逊了,上回你做的文章就极好,我那些老友都夸赞得很,说你很有见解,不同于旁人。”   又对坐在他身边的贾琏道:“琏儿,你不是说功课上有不懂之处么?还不请教你姑父。”   今日贾赦成亲,李恂和李母亲自过来吃喜酒,便是告诉外面他们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因此李恂坐在上首,贾赦又令贾琏过来相陪。   贾琏今已七岁,转年便是八岁,因不记得生母,只得贾敏疼爱,又听外祖父母和贾敏开解多日,对窦姑娘进门一事并不如何抵触,喜笑颜开地面对众位宾客,听了外祖父的话,连忙跳下来跑到林如海跟前,煞有其事地行礼道:“侄儿有劳姑父了。”   向霍煜和叶停告罪一声,林如海到了李恂席上,在座的都忙让座,他连称不敢,笑道:“晚生年幼,哪能当得起诸位此举?命人另设一座在下面便是。”   话音一落,贾琏便道:“姑父请,侄儿站着听姑父教导即可。”   眉清目秀,彬彬有礼,林如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果然坐在最下面贾琏原先坐的座位上,经过好生教导,此时的贾琏胜过上辈子十倍不止。   林如海为官以来,颇得圣意,众人哪敢小觑,都对他十分和气。   叶停愈发不忿,霍煜忙伸手在桌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表哥,表姐明年就嫁入保龄侯府了,保龄侯府乃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娘家,表姐将来便是老太君的娘家侄媳妇,你何苦对往事斤斤计较?倒弄得老太君和表姐生分了。”   叶停想起即将嫁给保龄侯之孙的妹妹,只得暂忍一时之气,住口不语了。   林如海如今常练习骑射功夫,虽不能飞檐走壁,却也身强体壮,耳聪目明,兼之两席距离极近,隐隐约约听到了只言片语,嘴角不由得掠过一丝冷意,他久经官场,行事便不是处处光明磊落,也不会对内宅女子动手,霍煜忒瞧低了他。   叶停之妹嫁给保龄侯之孙,即史湘云之父,可惜虽为长子,上辈子却不曾袭爵便与妻早亡,竟无一子,只留下襁褓之中的独女史湘云,祖上的官儿反让其弟史鼐袭了,封为保龄侯却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其三弟史鼎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封了忠靖侯,史家一门双侯便源自于此,门第虽尚不及荣国府,本事却远胜同辈的贾赦贾政等人,同时又都手握实权。   对于叶停的敌意林如海丝毫不放在心上,不过又是个糊涂人罢了,叶家虽出了一位南安王妃,实际上已经略现败象了,不值得他对此多心。   史鼐和史鼎却过来同林如海闲谈,神色间格外亲近。   林如海笑道:“怎么只你们二位来了?”   史鼐道:“家严交代大哥哥一件要紧事,便只打发我们过来了。”   林如海与他们并不十分熟悉,但也有所来往,自己从文,他们兄弟则是从武,遂笑着让座,道:“听说二位如今用功得很,打算参加后年的武举?”   史鼎年纪最小,心气儿最高,性情也最豪爽不羁,笑道:“这是当然,我们家将来的爵位是大哥的,我和二哥自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如海兄,你说,我和二哥的功夫能不能考中?便是个武举人也好,明儿进军中好有些个体面。”   林如海想了想,笑道:“能不能考中我不知道,不过我略懂一些相面之术,观二人都是封侯拜相之命,待他日成真,你们二位须得请我吃几杯酒才是。”   相较于贾家和王家,史家兄弟两个倒值得结交。   贾家不必说了,便是王子腾有本事又如何?官官相护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因贾雨村解决了薛蟠的案子,便保本举荐贾雨村,一妹嫁到荣国府,一妹嫁到薛家,女儿中凤姐嫁给贾琏,次女嫁给保宁侯之子,有子王仁亦不曾教导有方,最终竟卖掉了巧姐,可见其人品,王夫人凤姐的本性林如海更是一清二楚,若非家教如此,焉能那样胆大包天?   反倒是史家兄弟格外争气,一门双侯,而且其眷属持家有道,早早地缩减用度,一家上下都是自己做针线,不用针线上的人,其中固有史家已不如从前的缘故,但未尝不是眼光长远,哪里像荣国府明知内囊已尽,不思俭省,仍然奢靡之极,最终若不是得了自己留给黛玉的家业,只怕根本熬不过元春省亲的时候。   史家不曾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最终抄家的罪名林如海记得不甚清楚,毕竟相较于王家,史家一直远着贾家,史鼐和史鼎同贾母的来往并不十分密切,只有史湘云常住贾家罢了,林如海自然不会巴巴儿地跑去史家瞧个究竟。   虽然知道史家最终的命运,但是不妨碍林如海看重史鼐和史鼎的为人。   史鼎听了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难道如海兄竟是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不成?那可好,不说什么封侯拜相,离那时候还早着呢,且说一说我能不能榜上有名。你是今科的状元公,竟是叫我沾些福气,说不定能高中呢。”   林如海静静打量着他,神色肃然。   众人闻声见状,都好奇地看着他如何言语,反是史鼎有些惴惴不安。   过了良久,林如海笑道:“这一科你无缘,但是下一科却能高中,且是第三名。”   史鼎闻言一呆,他原本以为即便林如海不知,也会说些好听的吉利话,不曾想他竟会这么说,幸而他原是洒脱不羁之人,倒也并不恼,笑道:“今儿可有许多作证,若是这一科我中了,你请我吃酒,若是我落榜了,我请你吃酒,只为了你说下一科我能高中的话。”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齐笑道:“那可好,我们都在这里听着呢,到时候瞧他说的对不对,若是成真了,明儿也找他算一命。”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我若能算命,早已先给自己算了,哪还等各位来算?”   史鼎却道:“那可未必,你说的可是相面之术,这相面之术算是源远流长,状元你都考上了,懂这些也未可知。”   史鼐在一旁摇头,失笑不已。   此事有人放在心上,有人当作笑谈,早已忘到了脑子后头,不想一年半后史鼎果然落第了,非但史鼎落第,便是史鼐亦未考上,不过史鼐年初已娶了妻,考前便去军中效力了。   得此消息,忽然有人想起那日在荣国府上说的话来,不觉深为罕异。   史家下人看榜回来后告知史鼎,因榜上无名,唯恐这位小爷发火,哪知史鼎听到后却是拍案大笑,道:“瞧来如海兄的相面之术真有几分门道,我果然落榜了。”   史鼐亦已知道了,走过来听了这话,道:“你当真以为你我有封侯拜相之命?”比起身为长子嫡孙的大哥常随着父亲,由父亲悉心教导,他们兄弟二人不大见父亲,但他们自小一处长大,情分更为深厚,因此史鼐跟弟弟说话毫不避讳。   史鼎不以为然地道:“我瞧如海兄倒不像是信口开河的人。”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再等三年不过十九岁,到那时考中算是年轻有为,因此如今落榜倒也不觉得如何颓废。   史鼎想起林如海说话时候的神情,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诌的,若自己真如他所言,有封侯拜相之命,那岂不是说自己比大哥哥还强?毕竟他们祖上的爵位传到大哥哥已经不是侯爷了。史鼎眼睛一亮,胸中更添几分豪迈之气。   史鼐拿起弟弟房中兵器架子上的一把刀,掂了掂,向他笑道:“说不定那日不过是如海兄见你年幼,觉得你这一科没有胜算,故有此语,好安慰你继续用功,下一科考中,偏生你还信了。不说别的,单凭本事,你我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还能比大哥强不成?爵位是大哥的,如今天下太平,便是你我在军中效力,又哪是那么容易封侯拜相的。”   史鼎昂首道:“二哥忒妄自菲薄了些,爵位是大哥的,我又没想过取而代之,只想靠自己罢了。再说,谁说如今天下天平了?东南西北,哪一处一年不打几次仗?认真从军,好生杀敌,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建功立业。”   说完,他道:“我不和你说了,我既落榜了,且下帖子请如海兄吃酒去。”径自去了。   史鼐摇头一笑,把刀放回架子上,也出去了,彼时正是初春时节,花开烂漫,史鼐撷了几枝花儿打算送给妻子,途经枕霞阁,枕霞阁原建在水面上,四面皆窗,推窗便可垂钓,见到父亲坐在其内垂钓,史鼐忙走过去请安。   史父问道:“从哪里来?”   史鼐忙回答道:“三弟落榜了,儿子过去安慰他一回。”   史父皱了皱眉头,道:“你们兄弟两个知道长进自然极好,不过也得知道过犹不及,鼎儿年纪还小,有他用功的时候呢,一时落榜也没什么,咱们家又不凭这个进军中。”   史鼐笑道:“儿子知道,父亲放心罢,儿子已经说过三弟了,只不过三弟始终记得那日在荣国府跟如海兄说的闲话,君子一言九鼎,因此三弟下帖子请如海兄吃酒去了,想是不曾因一时落榜而失落。”   史鼐心中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过犹不及无非就是说不能越过大哥,他并不觉得如何难过,毕竟大哥是长子嫡孙,将来继承家业,肩负起一门老少,父亲看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将来定然也会把担子交付给长子,而非幺儿。   史父想了半日方才记起当日他们回来说的话,史鼎当时年少,并未瞒着父兄,今听了史鼐的话,笑道:“罢了,我瞧着就是如海安慰鼎儿罢了,偏他还正经当真了。”   史鼐笑道:“儿子也这么说呢。”   史父摆摆手,道:“罢了,由他去罢,如海越发得圣人的意了,你们都得唤他一声表姐夫,亲近些也好,虽说文武殊途,但以他的本事,终究能帮衬着你们好些。”   史鼐点头称是,不必父亲提醒,他也愿意和林如海交好。像林如海这般做官做到游刃有余的地步,满朝文武中就没有几个,他的那些同年也有做官的,但是和他相比,便如同孩童之于大人,真真是奇哉怪也,明明林如海年纪最轻,如何手段却最是圆滑老道?如今林如海虽依旧是六品修撰,但在圣人跟前的体面胜过三四品的官员呢,不管什么事常能知晓一些风吹草动,自己就算不在朝中,也时有耳闻,听说林如海给圣人献策,都得圣人看重。   这一年多以来,林如海已得了好几次赏赐,连两岁的林睿都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上元节时还得了圣人赏的花灯,东西虽小,其意义深远。   和林如海相比,贾政就远远不如了,更别提贾赦只知道花天酒地,不过自从窦夫人进门以后,贾赦便不比从前那般自在,听说窦夫人厉害得很,把东院上下里外都把持得严严实实,连贾赦身边的小厮都有一多半儿听窦夫人的吩咐,贾赦买字画买古董纳姬妾窦夫人并不深管,但是若贾赦意欲仗势欺人,或是收别人孝敬的古玩字画,窦夫人都勒令还回,最难得的是贾赦居然还肯听从,且面上也不曾露出不悦之色。   林如海不知史鼐心中所想,当他知道放榜以后便知道史鼎定会请自己吃酒,那年他半真半假,只是随口说的,虽是事实,但也没想到史鼎居然会当真。   史鼎并未在府中设宴,而是拿自己好容易方攒下来的月钱在酒楼里定了一桌酒席,又请长兄次兄并几位世交好友作陪,另外还有几个唱曲的小幺儿,酒楼清静,酒席丰盛,不想来时恰巧碰到了叶停,又见长兄在侧,只好谦让一回。   叶停之妹既嫁入保龄侯府,那便是亲戚了,史鼎看了自己大哥一眼,心里有些不悦,上回在荣国府里叶停说的话他还记得呢,后来也说给父兄听了,这回自己请林如海,叫他过来做什么?竟是相看相厌么?他记得二哥说过,叶停没少为难林如海,只不过林如海聪明,次次化险为夷,若是别人,只怕早就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霍灿是个不知羞耻的,叶停也是个没见识的,明知南安王府早已与林家和解,偏他还一身正气地替霍灿打抱不平,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霍煜还颇为通情达理,只可惜被霍灿连累,至今尚未娶亲。   这时,外面说林如海到了,史鼎忙按下心思,大步出去迎进来。   林如海年纪比史家三兄弟都长,不独史鼎亲迎,另外两个也一样,作陪的人除了霍煜已被封为世子爷,其他多是门第高但并未做官,比不得林如海有官职在身,且素来佩服林如海的本事,都站起来相迎,便是叶停也不甘不愿地起身。   看到叶停,林如海眼光一闪,微微一笑,与众人寒暄时不偏不倚,并未流露出对叶停半点不同之处,风度翩翩,堪称无暇。   史鼎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海兄,我请你吃这一顿酒,可不是因为这回落榜了。”   林如海不觉莞尔,点头道:“知道,定然是为了我说下一科你必高中的话才请我吃这一顿酒。放心罢,我的卦再不错的,不会白吃你的酒。”   史鼎点头笑道:“正是。”林如海科举出身,乃是文人,身上却有一股豁达之气,不似许多读书人总是十分酸腐,贾政便是如此,因而史鼎同他总是无话可说,常不去荣国府,反倒同林如海十分投契,言语间亲热非常。   众人一听,不禁都笑了。   酒过三巡,林如海笑道:“三年后,你榜上有名,更该请我吃酒了。”   史鼎听得极入耳,可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高中,然后得一武职,将来也体面些,遂笑道:“放心,那是应当的,若真如兄所言高中,十顿酒我也请得,我从这时候便开始攒月钱,买好酒请兄品尝。”   叶停冷不防地道:“堂堂侯府公子,难道还缺钱使不成?”   史鼎淡淡地道:“我纵出身侯府,但至今一事无成,并无进项,只有每个月几两银子月钱,若不攒将起来,怕今天吃酒的钱都没有呢!”   史鼐听了,恐他的话刺长兄之心,也怕长兄以为史鼎暗地里抱怨在侯府中做不得主,忙呵斥道:“你才吃了几杯酒就胡说,父亲和大哥早已交代了,你今儿请客走公账,是你自个儿说要用自己的钱请客方如此,咱家哪里缺你买酒的几两银子。”   史鼎抿了抿嘴,尚未开口,林如海便笑道:“府上兄友弟恭,着实令人羡慕,今日如此请我,可见都为彼此着想,不肯叫彼此为难呢。”   此话一出,史家三兄弟脸色缓和,相继点头。   林如海暗暗瞅了叶停一眼,这人平素为难自己也便罢了,今日竟要挑拨史家三兄弟不成?难怪叶家后来败落了,这样的人,如何撑起门楣,真真和霍灿一脉相承。他本不曾将叶停放在心上,但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林如海本是秉着小心谨慎方如此,没想到后来在江南当真躲过了几次算计,却是后话。   一顿酒众人吃到月上中天方散,林如海与史家兄弟挥手作别,临行前道:“我观大表弟似乎劳累太过,竟是多做歇息的好,千万别仗着年轻就不当一回事儿,一心忙着事务。”上辈子他就是因病早亡,自己知道的不多,但还是知道这是大夫说过的原话。   史家人会不会听进去,林如海不知道,不过,他尽心了。   因吃了许多酒水,林如海便未骑马,只乘车回家,见林睿坐在门槛上顽耍,便上前抱在怀内,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奶娘呢?丫头们呢?”   林睿道:“妈妈哭了,在屋里。”他不过两岁多的年纪,声音十分稚嫩。   林如海一怔,走进里间,果然看到贾敏正在窗下垂泪,丫鬟婆子们环绕,正解劝着,见林如海来了,忙上来请安,又提醒贾敏,贾敏也站了起来,拭泪道:“老爷回来了?这就吩咐人送热水过来供老爷梳洗。”   林如海关切地道:“不急,倒是你,好好儿的哭什么?”   听他一问,贾敏忍不住又掉下几点清泪,道:“二姐姐家来信,说二姐姐正月里没了。”   林如海恍然大悟,贾敏上面有三个姐姐,实际上都是庶女,不得贾母喜欢,待之平常,但是贾敏自小和姐姐们一处长大,倒比贾母多几分情分,这些年来林如海想不起她们,也因前世没什么瓜葛,不过贾敏一直与之有所往来,只是比不得荣国府罢了。   林如海劝了一回,道:“既得了消息,可打发人去了?”   贾敏叹道:“去了,咱们在京城里,离二姐姐家远得很,也只能让下人们走一趟。”   林如海点头不语,虽然知道贾敏痛失姐妹伤感,但到了各地官员进京述职的时候,他如今做官已将三年,考绩极不错,就是不知道自己是留在京城升职,还是外放出京,按着他的意思,必然是后者,哪怕外放出去品级不高,也比做这劳什子修撰强。   翰林院清贵,但也清闲,没有正经实职,林如海常做的是替宣康帝写圣旨,一笔字练得越发好了,纵然不及二王颜柳,也比一般人强十倍,十道圣旨里有八道是他亲笔所写,消息也较他人灵通,常有人前来打探,幸而他知晓厉害,从不曾吐露半分,令宣康帝十分满意。   不等他的前程的如何,程胜却被外放到云南做知县了。   林如海想起沈傲之在云南,今已连升二级,圣旨前儿才发下去,程胜外放之地便在他的麾下,给程胜饯别时忙将书信一封并些礼物托他捎给沈傲之。他们都知道三年一任,今日一别,相隔千里,通信来往十分不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便是程胜再回京城他也未必仍在京城,因此饯别宴上难免有些伤感。   程胜也知道云南蛮夷杂居,民风剽悍,常有官员折在那里,今日自己所得的职缺便是县令不曾安抚好异族死在任上,方点他过去,因此并没有掌权一方的喜悦。   林如海道:“兄莫如此,我辈读书人岂能知难而退?何况云南一带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只需善待百姓,调解各族纷争,待得三年一满,未尝不是一件功绩。另外,我已在信中托了表兄,他在云南已有三年,想来有些经验,到时你持信过去请教,定会倾囊相授。”   程胜谢过,心中感激不尽,道:“不知兄将何处去?”   林如海摇头道:“我尚不知,还没有消息呢,无非是留在京城,或是外放。”   程胜道:“圣人素来看重,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外放出京,以兄之本事,定然会胸有成竹,只盼你我将来能有在京城相见之日。”以他们的品级,即便是任满,也未必能回京,须知外放官员三品以上方能进京述职,余者皆由上峰考察。   林如海笑道:“定有那一日。”   当下,两人饮尽杯中酒,程胜独自上路不提,云南之地艰险,他不敢带家眷同往,便托林如海夫妇在京城中对他们多加照应。   送走程胜不久,林如海一如往常地上班应卯,昨日林睿一夜不曾好睡,无故惊醒了几次,啼哭不止,他和贾敏只此一子,爱若珍宝,忙着请医问药,好一阵子忙乱,夫妇二人不敢入睡,皆守在床前一夜,至清晨林睿安稳些了他方匆匆出门。   因此林如海不免有些困倦,只强打着精神处理公务。   他在翰林院已当差足足三年了,本就是有手段的人,除了寥寥几个人依然妒忌外,余者皆同他好,何况圣人重用,旁人更加不敢对他如何了,因此他在翰林院中竟是如鱼得水。   李恂从朝中回来,见状,把他叫到跟前,问道:“怎么说昨儿你们府上请了大夫?”   林如海忙道:“劳大人惦记着,犬子小恙,故忙了一宿,但不敢耽误公务。”   李恂知道林如海夫妇如何疼爱林睿,虽知此时说这些极为不当,仍忍不住问道:“大夫怎么说?如今可好了?”   林如海点头道:“吃了药,今儿早上便安稳些了。”   李恂点点头,不再多问,反而说起别的话来,道:“今日圣人问起你了,大约已经有了你的去处。”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下面所有官员的考绩都出自他手,宣康帝若要重用林如海,自然要询问李恂,而非自作主张,免得他人心中不忿。   林如海感激道:“多谢大人提点。”   少时,他并未等到圣旨,反而等来了大明宫的内侍卢新,他常出入大明宫,自然认得是宣康帝跟前的卢新,卢新不曾捧诏,只走到上面,道:“圣谕:宣林海觐见。”   林如海忙磕头谢恩,领旨随之前去。   林如海与卢新极熟悉,言语之间也不似旁人那般不自在,但他已从李恂处得知消息,便没向卢新打听,且前往大明宫的途中,守卫森严,也不好轻言妄动。   翰林院本就在大明宫外不远,不久便到宫门外了,见到林如海过来,立即便有内侍进去通报,出来后道:“宣林海觐见。”   林如海忙整了整冠服,抬脚进去,三跪九叩大礼行毕,方听宣康帝道:“平身。”   林如海谢恩后起身,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阶下。   宣康帝见他静心屏气,神色淡然,站立于殿中,竟有一种悠然雅致之象,虽然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但此时仍不免多几分赞意,道:“来人,给林卿家研墨,让林卿家起草旨意。”   旁边卢新并几个内侍答应一声,忙上前依言研墨。   林如海对此早已驾熟就轻,连续写了三道圣旨,皆是升迁官员的旨意,接着又写了三道,却是贬官的旨意,这些官员无不是三品以上的封疆大吏,林如海一面写,一面心中暗想,上辈子的这时候尚未参加殿试,虽知这几道旨意,却不是很明白。   宣康帝对林如海十分满意,处事圆滑,又有本事,难得是虽然出身世家,却并不倚仗于此,其心性宣康帝更是观察了三年,决定外放出京。   宣康帝道:“卿家今年二十有九了罢?”   林如海一怔,情知宣康帝绝非突有此语,忙道:“回陛下,正是。”   宣康帝命内相袁淮拿出早已御笔亲写的圣旨,对林如海道:“都说三十而立,金陵应天府下有同知之缺,我已经交代下去留给你了,即日上任去罢。”   应天府在金陵,上一世贾政给贾雨村谋的便是应天府之缺,不过却是知府,金陵乃是最繁华之地,离姑苏又近,不过几日路程,虽然只是同知之缺,在知府之下,但也是肥缺,又管实务,宣康帝给他这么一个职位,可说十分看重,林如海连忙磕头谢恩。   宣康帝笑道:“应天府现今的知府有人告他贪污受贿,我已派人去查探了,你此去也帮衬着些,待此人离任后,你便做知府罢。”   林如海登时吃了一惊,查其证据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这是说一旦落实其罪,自己便立时从五品跃为四品了?升迁之快,怕是世所罕见。当然,林如海也明白宣康帝的意思,若是查不出什么罪证来,到那时,自己还是从五品的同知。   宣康帝见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心下甚是满意,道:“你上任之后,须得善待百姓,若叫我知道你为官不仁,别说知府了,便是同知你也做不成。”   林如海连忙道:“陛下恩典,微臣肝脑涂地尚且不及,焉能辜负圣人之期。”   宣康帝点了点头,道:“旨意你拿去,不必叫人宣了,况且按规矩,只需吏部颁发文书便是了,你今日得朕御笔,别忘记你方才所言,回去打点行囊,早日启程南下罢。”   林如海谢恩应承,出了大明宫,去翰林院告诉李恂一声,回家收拾不提。   贾敏得此消息,喜不自胜,顾不得一夜未眠,忙命人收拾行李,又与贾家送了信过去,也与各处告别。别人犹未如何,只来道贺,唯有贾母听了,却是十分伤感,好容易和贾敏母女同居京城,不过三年,她竟又要随着林如海南下了。   林如海此次连升二级,去的又是风流富贵之地,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地位非常,谁还敢为难了他不成?因此羡慕者众多,难怪都说他得圣意,果然不错。   他们夫妇原非常人,亲友众多,临别之际,日日忙得不可开交。   林如海早已打探清楚了,现任应天府知府姓苏名黎,乃是姑苏人氏,只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同窗兼好友,若是自己的好友,其家富贵无匹,为人也清高自傲,焉能是贪污受贿之人?只能到时候见了再说。   待林睿略痊,行李皆已收拾妥当,各处也都别过了,贾敏方去北静王府一趟,请北静王妃在自己不在京城的时候多多照应着些赵安,又拜托了各位姐妹并贾母窦夫人等人,方择吉日随着林如海登船南下。   贾敏曾经从京城回江南,又从江南回京城,不曾想,这回又要南下了,只是来的时候只有自己和林如海,如今却多了林睿。望着林睿央林如海带他出去看水,贾敏脸上都是笑容,打算回到金陵后安排妥当,自己带林睿回姑苏一趟。   林如海不知她的想法,但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乐得带儿子观水玩赏。   一路舟车劳顿,不日抵达金陵。此时已是夏日炎炎,荷花初绽,美不胜收,离金陵越近,越见繁华富贵之景,林如海只是从五品,虽是下面官宦行商争相奉承之人,但到了金陵第一件事却是去拜见上峰,首先便是甄应嘉。   甄应嘉早得了消息,又久闻林如海之名,见他来拜,先是一阵称赞,方道:“你来这里只管放心,令岳家已经来过信了,定然没有敢为难你。”   又指着现任应天府知府苏黎,道:“这是现任应天府知府,你先拜见罢。”   林如海因知宣康帝的意思,乍然见到苏黎,不由得一愣,但见他不过三十余岁年纪,人物清秀,丰神如玉,一口官话中还带着姑苏口音,果然便是自己昔日的好友,只听他开口笑道:“说来,咱们同是姑苏人,又是同窗好友,没想到,一别多年,竟到一处做官了。”   林如海叹道:“正是,算一算,得有十年了罢?”   苏黎笑道:“可不是有十年了,那一年若不是世伯仙逝,状元岂能落入我之囊中?”   ☆、第032章:   苏黎瞧着三十余岁的模样,实际上比林如海年长六岁,今年三十有五,祖上亦是书香仕宦之家,两家同居姑苏城中,自然与林家颇有交情,上辈子在京城别过后,直到苏黎去世,林如海都没有再见过他,平时虽通书信,却也不多。   苏家传到苏黎业经五代,然亦子嗣不旺,比之林家,连堂族都无,两房仅苏黎一子,如今两房长辈皆已仙逝,便只剩苏黎一人与其妻柳氏逍遥自在,亡于四十余岁,膝下虽无子嗣,但他生性豁达风流,倒不甚在意。不过林如海记得苏黎上辈子却有一女,而后下落如何,他便不知了,但是他却曾经在荣国府大观园内的栊翠庵中见过苏家的东西。   就是那个法名妙玉的女尼,所用器具林如海皆在苏家见过,亦曾把玩,故林如海猜测妙玉许是苏黎之女,只是他乃一缕幽魂,连女儿尚且照顾不到,何况妙玉哉。   林如海毕竟是男人,秉性君子,除了徘徊于潇湘馆中外,便只随着女儿,他处从来不去,以免撞到女眷,亦不窥探其内室,但是终究还是见到过不少事情,黛玉又并非常常留在潇湘馆,反而常与姐妹们同顽,因此见到妙玉的次数不少。   大观园未曾出阁的诸钗中妙玉年纪最长,年岁倒和林如海所知一般无异,且模样儿生得极好,林如海虽未见过苏夫人,但与苏黎朝相夕处,在她身上能看到苏黎昔日的高傲冷峭之态。妙玉的最终结局,瓜州渡口为枯骨所掳,林如海只是听说,暗叹自己家与苏家百年世家,竟都落得一个后继无人的下场。   因此乍然见到苏黎,林如海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甄应嘉听了,笑道:“原来却有这样的渊源,如此倒是更好了,相处也更和睦。”   苏黎清高远胜林如海,亦不及林如海圆滑世故,况素来不大瞧得起甄应嘉,虽在甄应嘉麾下为官,却深恨甄家等一手遮天,得罪了不少人,故只是一笑,道:“掌管应天府之事,卑职本就觉得力不从心,如今得如海相助,自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   林如海因明白苏黎本性,略一思忖便知宣康帝所谓有人告苏黎贪污受贿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定然是有人不满他为应天府知府,或许是他得罪了人,大约还有人妒忌苏家的百年基业,苏家五代,至苏黎仅他一人,所有财物尽数归他,不知上辈子苏黎死于壮年是否与此有关,只剩下一女遁入空门。按苏黎之性,怕是即便躲过此次劫难,也躲不过将来别人的算计。   念及于此,林如海笑道:“我可不敢当此赞誉,竟还是你做主,我辅助要紧,我不过是你麾下同知,但是同知便有二三人,非我一人,哪能越俎代庖?”   苏黎摇头道:“我难道还不知道你?”   他虽然性子高傲,目无下尘,但是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前来查探消息的官员早已到了金陵,暗中窥探,又走动各处,只是自己家财悉数登记在册,并未无端多出一笔所谓贪污受贿的银子来,他们眼下并无证据,方未回京罢了。   林如海听了,亦是一笑。   当下见过甄应嘉这里的各个官员,甄应嘉在金陵何等地位,他既念着与贾家的交情,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不必他交代什么,只需亲自给林如海引见金陵大大小小的官员,他们便知道其中的意思了,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必然都不敢为难林如海。所谓人脉便是如此,即便林如海有心依靠自己的本事,但却也不会对此拒之门外,毕竟他为官多年,最知道其中的门道,往往有一些官员外放后,因当地没有丝毫人脉,屡次为人所难,不好大展身手。   较之京城,金陵鱼龙混杂,常常罔顾国法,几乎都是以甄家马首是瞻,林如海若想好好做官,为百姓谋福祉,必须如此,清高、不屈的性子在这里完全无用,若真是一意孤行的话,不止害了自己,而且不能一展抱负,谈什么辅国治民。   盐课御史是天下第一等肥缺,与铁政一样,一直都是一年一任,便是太祖知晓自己下江南导致甄家任上的亏空,为了让甄家还上这笔银子,额外照顾甄家最多也只让其任了三年而已,如今甄家已不在盐政上了,林如海当年能连任多年盐课御史,未尝不是因为他能屈能伸,而且识趣,懂得官场上的门道,最终就是死,也是死在任上。   从甄应嘉处出来,两人都未坐轿,索性步行回衙门,林如海向苏黎笑道:“明日我便与人交接去了,待交接好了,咱们再一处吃酒,好叙叙往事,你看可好?”   苏黎摇头道:“你有大好的前程,何必受我拖累?你今日难道没有看出来,鲜少有人与我亲近么?京城已派人来查,且正在核查应天府账务,若是挑出不是来,我的仕途便到了尽头,你此时与我亲近,岂不是落了到那时新来知府的颜面?”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你说这话,将我们的交情置于何地?我和你结交,为的只是你这个人,以及你的人品本事,又不是你的品级家世,难道你有了难,或是即将有难,我竟要袖手旁观不成?若真是如此,我也当不起你看重我了。你如今还是应天府的知府,新来的知府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仕途一定到了尽头?”   他当然不会告诉苏黎宣康帝对自己的许诺,若是应天府的知府当真贪污受贿,他坦然取而代之,心中并无丝毫愧疚,他太明白苏黎的性子,知他不屑于此,虽不能十分确定他是否贪污,但是仍然相信苏黎,眼下只盼着京城来使早日查探明白。   苏黎眼波一动,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既是欣然,又是感激,道:“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还愿意相信我,且不为时事所困,有你一友,当不负平生。”   林如海正色道:“话虽如此,但我与你好,也要丑话在前,你若无辜,我自然为你欢喜,你若是当真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别怪我翻脸无情,大义灭亲。我辈读书人,求的是为国为民,可不是自己贪图享乐,置百姓于不顾。你我二人之家彼此知根知底,既不曾缺衣,亦不曾少食,所谓金银珠宝,不过都是黄白之物,富贵了不过多几分精致,终究没什么意思。”   苏黎哈哈一笑,笑毕,脸色十分严肃,道:“这才是你林如海,不负当初先生赐你表字为如海,盖学海如林也,你若一心信我,而置其他于不顾,我却也看轻你了。”   说到这里,他亦道:“你放心,就凭着咱们两家的家业,已经是锦衣玉食,万人所不及,纵然再多几两银子,也不会有比如今更好的东西,我何必为了这些葬送自己的前程?你上任之后,势必触及应天府公务,若是京城来使询问,你不必在意我,只管实话实说,我问心无愧,实不怕他人诬告,但是只怕小人作祟,构陷于我不说,拿出一些不存在的证据。”   苏黎的脸色十分难看,相比于林家,苏家行事难免高傲了些,亲友又少,得罪了不少人,不似林家虽然子嗣不旺,却联姻于荣国府。荣国府行事虽过于张扬,但是与四王八公并甄家都是世交老亲,无论何时都对林如海有所照应。即便林家与他们没什么来往,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因着贾家的缘故,对林如海额外照应些。   金陵因是旧都城,各家在此盘根错节,都有老宅族人,乃是最不容易为官之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自己如今的职位虎视眈眈。   林如海如何不知苏黎所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圣人虽仁厚慈和,但是英明神武,许多官员的人品都记在心里,派来的官员我亦认得,且知道他们最是刚直不阿,只要你无辜,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苏黎叹道:“唯盼如此了。”   说着,忽然笑道:“此时担忧无济于事,唯看天命罢了,你也别替我担忧,倒是我年初得了一位千金,你若去我们家,可别忘了备礼。”   林如海听了忙道恭喜,笑曰:“放心,我给令千金备礼,明儿你见了我家的哥儿,少不得也得破费一二,我定然是不肯吃亏的。我如今只此一子,名唤林睿,已经两岁半了,再过一年,我便要给他启蒙了。”   关于妙玉的身世只是他的揣测而已,也不知道苏黎之女是不是她。   苏黎一听,笑道:“更该恭喜你,有了这个哥儿,便是后继有人了。不过我对此不甚在意,我家玉儿生得格外伶俐,你见了必定喜欢,臭小子有什么好?还是女儿贴心些。”   林如海一怔,道:“令千金也叫玉儿?”   苏黎笑道:“正是,小名青玉,她生于柳色吐青之时,玉是无暇之宝,兼之贱内娘家姓柳,我便与她取了这个小名儿。怎么?难道你家也有人叫玉儿不成?真真是不得了了,你也玉,我也玉,这个玉字,竟俗了。”   林如海笑道:“殊不知大俗即大雅,生僻的字儿倒更显诡谲,反不如这些俗名来得更雅致。倒是也巧了,我如今虽无女儿,却已经给女儿拟定了名字,名叫黛玉。”   苏黎念了两遍,不禁拍案叫绝,道:“亏得是你,果然比我女儿的名字更显得雅致些。”   林如海得意一笑,他的女儿自是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苏黎性子上来,忽道:“不行,我女儿的名字岂能逊色于令千金?我回去定然要好好翻翻书,给她取个出色的学名才是。”   林如海暗笑,难道他不知道黛玉也是乳名?既好好生抚养黛玉,自然也会给她取一大名,和兄弟一般,不分彼此。上辈子他虽将黛玉当作男儿教养,也令其读书识字,但终究不够豁达,竟未给她取一大名,至于幼子,因恐养不活,一直未取大名。   苏黎忽然抚掌笑道:“有了,就叫妙儿,你看如何?”   林如海一听,顿时怔住了,难道苏黎之女苏青玉果然便是上辈子所见的女尼妙玉?妙玉似僧非僧,似俗非俗,说是女尼,却是带发修行,又有丫鬟婆子服侍,处处都是大家小姐的气派,若是她的话,倒有几分可能以俗家名字作为法名。   苏黎大笑道:“就叫妙儿,苏妙,将来你若不给令千金取个大名儿,我非笑话你不可。”   一句话说得林如海也笑了,道:“你却是看不到我的笑话,我早已给我女儿取好了大名。”   苏黎忙问叫什么,非要比一比哪个名字更清雅,林如海却闭口不言,经不过他追问,半日方道:“等到那日,你自然知晓,何必急于一时?”   苏黎听了,不禁有些悻悻然。   苏黎家住应天府,林如海亦住于此,两人同回衙门,因知新官上任,原先的同知早已将家眷送走,空出了宅子,好与林如海夫妇居住。   林如海抵达金陵之后,也是收拾了一番,方去拜见甄应嘉。   两人到了方分手,各自归家,不料林如海回到家中却得知贾敏带林睿去苏黎家拜见了。   两家世交,苏黎与林如海本是一处读书,但在贾敏进门之前,苏黎因丧父回乡了,当年苏黎高中状元进翰林院之后,苏夫人方又随之进京,可巧贾敏随着林如海扶灵回乡了,竟致错过,不曾得见。苏夫人原是姑苏人氏,并非京城女子,如今贾敏与其虽未见过,却久闻其名,贾敏亦从林如海处得知应天府知府名唤苏黎,只不知道是否为自己的同窗好友,故她抵达应天府之时,便递了帖子,前去拜会,得知两家交情,竟留下了,晚间方回。   彼时林家上下皆已收拾妥当,夫妻相见,难免说起今日见闻。   贾敏先笑道:“今儿去了苏家,见到了苏家的小姐,才几个月大,竟雪团儿似的,齐整非常,就是弱了些,家里日日都有大夫守着。”   林睿坐在林如海怀里,仰脸道:“妹妹爱哭。”   林如海道:“睿儿日后要多照顾妹妹些,别让妹妹哭。”   林睿用力点头,大声应是,他也很喜欢苏伯母家的小妹妹,溶哥哥琏哥哥安姐姐有好吃的好顽的都给自己,他也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小妹妹。想到这里,林睿挣扎着要下去,林如海不知他想做什么,忙放他到地上,便见他一溜烟似的跑向自己房里,林如海和贾敏见状,忙命奶娘和丫头好生看着。   待林睿走远了,贾敏方又道:“有个和尚要化青玉出家,青玉就是苏家的小姐,苏大人和苏夫人哪里舍得,竟是不肯,已买了好几个替身儿,只是都不中用,如今苏夫人也愁得很,问我有没有认识医术高明的大夫,好给青玉瞧瞧。”   林如海眼前一阵恍惚,似乎那妙玉便是自小多病,因买了许多替身儿不中用,自己出了家方好些,身边也带着嬷嬷和丫头服侍着,难道妙玉果然便是今日的青玉?   他之所以记得妙玉,一是源自苏黎,二是妙玉身上隐约有些黛玉的影子。黛玉从小亦是多病,打从会吃饭便开始吃药,不知道灌了多少苦汁子,原有大夫说了她是天生不足,但非绝症,好生调理,也有痊愈之机,没料到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非要化她去出家,又说不能见外姓亲友,不能听见哭声,方可痊愈,偏生自己因舍不得女儿,素日又最厌恶这些和尚道士,自是不肯,也未从之,难道女儿的苦难都源自她见了外姓亲友,又经常悲泣?若是黛玉和妙玉一般出家,是不是说妙玉就是另一个黛玉?   苏家送妙玉出家,妙玉自此身体便好了,可是远离父母,独守青灯古佛,明明是千金小姐的做派,偏要守着清规戒律,又要熄了凡心,又何尝不是悲惨之极?   林如海上辈子不信和尚道士的话,哪怕转世重生,依然不信。   宝玉生来有玉,那玉来历有些奇异,和尚道士说金玉是良缘,薛家听从和尚的话打了金锁,鉴了和尚给的吉利话,和通灵宝玉是一对,薛姨妈与王夫人极力为金玉良缘奔波,最终二宝成亲,但宝玉抛妻弃婢,远走他乡做了和尚,这对金玉又何尝是良缘?   因此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和尚道士的话压根信不得。   故林如海道:“且先打听着,若有好的,便举荐给苏家,咱们家的哥儿年纪也小,离京时病了一场,也得大夫常来诊脉。”   贾敏点了点头,只好如此了。   过了几日,林如海与上一任同知交接毕,便去上班了。他经甄应嘉引见众人,上下自然无人与他为难,上面的知府又是自己的好友苏黎,应天府的事务很快便上手了。   京城来使原与林如海极熟,也知道这位得了宣康帝的旨意方来此处为官,较之其他人只得吏部颁发的文书更为体面,如今他既做了官,深知苏黎平时行事,遂来询问,林如海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预期之中不偏不倚。   林如海笑道:“两位大人不妨打听打听苏家在姑苏的来历名声,他们家百万之富足矣,何必惦记着这所谓贪污的几万两银子?他们家便是几件古玩,也不止这个数目。”想了想,又道:“苏知府为人再没有比我更明白的了,似他这般清高,若说他得罪人容易,贪污却不会,两位最是精明果断,查访多时,难道还没有眉目?”   林如海虽然想更进一步,但是却不愿意为此附和他人对苏黎的诬告。   其实来人已对苏黎之事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他们来得十分突然,料想苏黎猝不及防之下没什么防备,账本虽有一些烂帐,却都是前任所留,非苏黎之过,至苏黎为官三年以来,已经填补了好些,填补亏空之时却未盘剥百姓,除了朝堂上所收之赋税外,未加一分一毫,并勒令麾下各处父母官都不得如此,每年巡查,一旦得知有官员如此,势必申斥一番,其考绩上也添一笔,想是为此得罪了人,反倒是应天府一地的百姓都说苏黎之恩,足见其为人如何,今日来问林如海,要他协助,不过是例行公务。   两人笑道:“虽有了眉目,底还不够周全,无法进京禀告圣人。”   林如海听他们语气对苏黎颇为尊重,便知他们已查得苏黎无辜,不然不会如此,心中登时一宽,笑道:“倒不如从告状之人查起,许是为了私怨也未可知,或者两位大人还能从中查出一些别的隐情来。”   那两人早有此心,闻言一笑,不必林如海提醒,便有打算从告状之人入手,半个月后,已查得十分明白,确系诬告,乃因苏黎行事过于高洁,使得他们无法从中牟利,暗恨苏黎挡了他们的财路,便起了心思,借助旧年雪灾的赈灾银子,告其中饱私囊。   消息呈于宣康帝跟前,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又恩赏苏黎一番,多有赞誉,对于林如海的品行却是愈发满意了几分。   此事完毕,已是来年了,林如海和贾敏来到金陵之后,鉴于薛家是荣国府的连襟,薛老爷并其夫人王氏亦曾登门拜见过,每逢三节两寿必备贺礼,听闻薛家今年添了一子,喜得薛王氏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立时昭告天下,贾敏知道后少不得打发人送了贺礼。   薛蟠已然出世,林如海屈指一算,按香菱之岁数,如今甄士隐之妻封氏夫人也应坐胎了,果然晚上从衙门回家后,才换了衣裳,便听贾敏笑道:“甄太太有喜了,算着甄先生明年添丁,果然是老天有眼,没有辜负他们这样的人家。”没人比贾敏更明白甄太太的苦楚,已经四十余岁了,仍无一儿半女,即便甄士隐十分豁达,她也总是自责不已。   因金陵离姑苏不远,贾敏几次往返,年初还特特带着林睿去了一趟,倒是林如海每日公务在身,并未回乡一回,他和甄士隐颇有交情,贾敏也和封氏并颜太太常有书信礼物来往。   至于汪祯李赫等人皆已任满,已不在姑苏就职了,连同家眷一同前往他处。林如海夫妇得他们照应多时,先前离别时已十分伤感,如今更是天各一方,越发觉得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是已是如此了,即便挂怀也无济于事。   林如海笑道:“既如此,待甄太太生子,咱们便打发人送礼过去。”   虽然林如海知道甄士隐必得一女,且此女有命无运,客死异乡,但是贾敏并不知道详情,似当下人所想,还是希望封氏生一子以承继香火为要。   贾敏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预备了些吉祥如意的礼物,这就打发人带回去。”   一语未了,忽见林睿走来,手里攥着一个金镶珠宝的项圈儿,笑吟吟地道:“苏伯母送了睿儿一个白玉九连环,睿儿也要把大舅母给睿儿的项圈送给青玉妹妹。”   贾敏笑道:“睿儿真真大方,明儿带你去苏世伯家。”   林睿登时十分欢喜。   苏青玉已有一岁半了,生得聪明清秀,眉目间颇似苏黎,林如海亦曾见过,只是秉性柔弱,倒和黛玉幼时十分相似,林睿到这个岁数已经满地跑了,苏青玉如今尚不会走路,常卧于床上,愁得苏黎夫妇恨不得日夜相伴。   林如海爱屋及乌,替苏黎出了不少主意,因为他想到黛玉的身体不好,重生以后着重专精于此道,虽不及大夫,但是耗费心力,搜集了不少良方,又请了已经回乡的老太医看过后,方用到苏青玉身上,老太医得林如海许诺,可以将诸方抄录一份,故十分用心,特特住到苏家数月,尽心诊治,果然苏青玉竟有不少起色,因此两家越发亲厚了。   林家只有林睿一子,正是贪玩时候,虽有小幺儿相伴,但终究主仆有别,不觉十分寂寞,眼见苏青玉虽小,却十分乖巧,又得林如海教导要疼爱弟妹,不免常跟贾敏去苏家走动。   贾敏见状,顿时一笑,乃对林如海道:“前儿在苏家,见睿儿和青玉顽得好,我还笑说两家结成亲家倒好。咱们两家将来虽不知是否因为做官天各一方,然两家都是姑苏人,老爷和苏大人年老致仕之后,不喜住在京城,咱们便回姑苏,倒能相互照应些。”   林如海不禁莞尔,道:“那可不成,如今哪看得出品格来?总要等到年纪大些,性子都明白了方好。妻贤夫祸少,我有幸得你一妻,少了多少烦恼。”   贾敏听了,恰看到林睿满脸好奇地望过来,不免红了脸,嗔道:“在睿儿跟前说这些做什么?没的让人怪臊的。况且我虽有笑言几句,却被苏夫人婉拒了呢。苏夫人说睿儿聪明非凡,才三四岁便认得几千个字在腹内了,偏生青玉如今年幼多病,若不听那和尚的话,想是一辈子都不能好了,哪能连累咱们家。我听了这话,倒感叹了好一会子。”   林如海道:“苏夫人是明理之人,方有此语,我观此女亦是不凡,若能得以常伴父母身边,以其父母的本事,长成之后倒不失为一桩好亲。”   苏青玉体弱多病,林如海深知,但若好生调理,未尝不能好个八、九分,只是世人偏信和尚道士的话,总觉得即使有所起色,但康健不若常人,便是不好,反而说重了苏青玉的情况。若是别人许是就嫌弃苏青玉身体不好,不愿意娶其为媳了,担心不好生养,但是林如海何等人物?自己这一世本就是额外得来的,儿子亦是如此,有子烧香已是幸甚,哪管子孙后代千百辈?何况苏青玉和黛玉病情极为相似,林如海盼着黛玉如期而至,盼着她平安长大,盼着她得一良人,不必像上辈子哪样郁郁而终,既然如此,便不该嫌弃苏青玉丝毫。   贾敏不知林如海心中藏着如此大的秘密,她只觉得自己的丈夫自从婆婆去世后言语行止愈发豁达了,闻言笑道:“苏夫人若是知晓老爷这番话,心里不知道如何感激呢!老爷也知道,苏家只苏大人一支子嗣,且承继两房宗祧,不知道百多年前哪一支和他们偶然连了个宗,起先不过是慕其权势,自认为孙,早已七八十年没什么瓜葛了,不知怎地,如今见苏大人家只青玉一个女儿,竟巴巴儿地带着两个孩子来投奔,想过继给苏大人为嗣子,说瞧着青玉不像是能养活的模样儿,倒叫苏大人和苏夫人白生了一场气。”   林如海一怔,道:“竟有此事?我却没听苏大人说起。”   贾敏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是和苏夫人笑谈后才听苏夫人说的,那些人已经被苏大人撵走了。真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苏家偌大的家业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为了这个,不知道多少人想着给苏大人送妾,还有一干轻浮女子竟而自荐枕席,哪怕是生个庶子,好生养大了,即便自己还是个奴才,可那庶子却能分到极多的财物呢,或者能继承所有家业也未可知。”   林如海笑道:“苏大人若有此心,何必等到今日?古往今来,只有一女的达官显贵好多着呢,又不独苏家一门,难道他们都为了子嗣纳妾不成?我却没见如此。他们也忒不明白苏大人的清高了,连我都觉得颇有不如呢,何况他人。我猜,以苏大人的性子,定然说将青玉好生抚养长大,择一佳婿,将所有家业尽做嫁妆,可是如此?”   随着苏青玉的病情里渐有起色,又常得林如海宽慰,苏黎早已不把和尚道士的话记在心里了,只一心想着调理好苏青玉的身体。   贾敏轻轻一叹,道:“话虽如此,可是为了这个,不知道多少人都怪苏夫人呢,暗地里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倒像是一切都是苏夫人的不是。”同为妇人,贾敏常想,若是没有林睿,自己是否也和苏夫人、封氏一样,总觉得愧对祖宗,常常抑郁不乐。   听了贾敏的话,不知怎地,林如海忽然想起了上辈子。大约是近乡情更怯,又或者常遇到上辈子和黛玉有关的人和事,香菱如此,妙玉如此,连带薛宝钗之母薛姨妈并其子薛蟠亦在金陵,午夜梦回之际,林如海总不免想起前世种种,无法忘怀。   上辈子的贾敏和今日的苏夫人一般,备受流言之苦,甚至贾敏比苏夫人和封氏更苦。苏黎和甄士隐无子却都未纳妾,而自己为了生子,却纳了几房姬妾,然姬妾无子,便有一干人深妒贾敏出身高贵夫君争气,私下编派了许多闲话,贾敏如何厉害,如何把持内宅,如何不让姬妾生子等等,林如海不禁哑然失笑,虽然说男主外女主内,但是做主的终究是一家之主,难道做到了盐课御史的他竟是眼瞎耳聋不成?一点儿风声不知?   因此林如海重生到如今,唯愿待贾敏一心一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怕最终只剩黛玉一女,也不会再如上辈子一样纳妾,只是没想到居然生了林睿,自是意外之喜。   林如海宽慰道:“世人的闲话理会那么些做什么?苏大人和苏夫人安稳度日便是上策。”   贾敏一笑,点头道:“老爷说得极是,不管外人如何说,日子是苏大人和苏夫人的,只要他们一家人过得好,那些闲话什么都不是。”   次日,去探望苏夫人时,果然如此安慰一番,又说了林如海的话。   苏夫人正看着林睿拿金项圈逗苏青玉,却见苏青玉眼珠子随着林睿手里的金项圈晃动,不住伸手去抓,林睿狡黠一笑,每每到她伸手过来时移开,如此数次,苏青玉似也恼了,将头一扭,不理他了。听了贾敏这些话,苏夫人道:“若世人都如你们夫妇这般明理,也便没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了。我嫁给我们二十年,什么样的话没听过?若在意,早气死了。倒是你们母子两个,来看我和玉儿便罢了,何苦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过顽两日就不要了。”   贾敏抿嘴一笑,道:“你说这话,我便该说你,难道你给睿儿的东西就不贵重了?再说了,这个项圈儿可不是我的,是我娘家大嫂送给睿儿的,睿儿要送给妹妹,是他的好处,也由他自己做主,我才不理这些,免得他养成小气的性子。”   年初荣国府回礼,其中便有林睿手里拿的项圈儿,乃是窦夫人所送,听说是贾母赏给窦夫人的,这几日拟给荣国府的中秋节礼时,贾敏便额外送了窦夫人几件东西。   窦夫人虽然进了门,她父亲也升了从三品,但她却并未当家作主,只管着东院的大小事务,因此荣国府管家理事的仍是王夫人,来往送礼都是王夫人做主,只是经过那一年王夫人送礼不合贾敏之意,此后但凡王夫人所备送至林家的礼物贾母必要亲自过目方可,而窦夫人只在贾母跟前奉承,或是严加管束贾赦,或是悉心教养贾琏,余者皆不在意。   窦夫人原是个聪明人,不仅管得了贾赦,教得了贾琏,而且性情爽利,言语娇俏,总是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又爱笑爱玩爱热闹,隔三差五地拿月钱做东请贾母赏花吃酒听戏,不比王夫人总是没了嘴的葫芦一般,行事寡淡,因此深得贾母之意,得了贾母许多额外赏给她的金银古玩衣料等,因此她即便不管家,也在荣国府的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林如海从贾敏处知道后,暗赞一声窦夫人了得,荣国府如今虽未见内囊罄尽的窘状,但排场极大,花费日多,已是入不敷出了,底下奴仆盘根错节,有些比主子还有体面,几乎动辄中饱私囊,窦夫人管得好是功,管不过是过,便是管好了,蠲免了家人花费,也只是落得一个吝啬的名声,没有半点好处,倒不如万事不管,只理自己东院,管好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比俭省多少钱都强得多,即使荣国府的家业本就该由他们继承,可是贾母还在,便不会分家,她管了家事,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在贾母跟前有体面了。   贾敏在京城几年,也知道娘家行事,细细一想便知窦夫人所思,约莫也明白了八、九分,暗叹娘家自从父亲去世后,越发不如从前了,行事却只有更过分的。   苏夫人听了,摇头道:“哪里就小气了?我倒觉得睿哥儿极大方,玉儿这些顽器里头倒有一半都是睿哥儿送的。”   贾敏却笑道:“他出世到如今,多少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们给的,北静王府里的溶儿,大哥哥家的琏儿,我认的干女儿安儿,东平王府里的朴儿,在京城时只要有好东西,都想着他,别人以身作则,如今他既做了哥哥,自然也该多疼妹妹些。”   苏夫人道:“你离京一年了罢?想是记挂着他们?”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如何不记挂?都是打小儿看了几年,个个都是伶俐人儿,便是冷心绝情的人也惦记着,何况我呢?对了,青玉生日时,薛家送了极厚的礼物,如今听说薛家添了长子,你们可打发人送了礼?”   苏夫人道:“自然打发人去了,虽说和他们家没什么交情,但是他们既在玉儿生日的时候送了礼,我便预备了差不多分量的礼物送去。”   却说薛王氏得了几家的礼物,其中甄家、苏家和林家的虽没有下面孝敬的贵重,但摆在堂上便显得十分体面,薛家已经没了官职,哪里像自己的娘家和姐夫家,所结交的都是官宦之家,薛家如何比得上,若没有自己,薛家有好些户部的差事都得不到,因此热闹过后,瞧着襁褓中的儿子,薛王氏益发欢喜不尽,忙向京中报喜。   连同薛王氏喜信儿送到京城的还有她特特预备了送给王夫人的礼物,又有送给贾家的中秋节礼。薛家虽然无人做官,但是历代经商,家资饶富,有百万之财,而六品官员俸禄一年不过几十两银子,因此更显得薛家送礼丰厚已极,看得王夫人一叹,暗想,若是靠贾政的俸禄,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幸而自己如今管家,下人争相奉承,短了谁的东西都不会缺了他们这一房的。   想罢,王夫人不禁有些得意,忙命人捧着薛王氏送的东西到贾母跟前,供贾母挑选。   可巧窦夫人在跟前陪着贾母说话,见状笑道:“都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指的就是二太太的妹妹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样的珊瑚树,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绚丽灿烂的。老太太可得挑几件好东西,莫辜负了二太太的心意,便是不要了,赏给我也使得。”   贾母啐道:“呸,你跟了我几年,也见识了好些,怎么还这么眼皮子浅?不必眼馋二太太妹妹家送的东西,一会子叫鸳鸯去开库房,将我那一株珊瑚树儿搬走就是。”话里虽然蕴含着斥责之意,但是贾母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她就爱窦夫人说话的态度,听着似乎十分浅薄,眼红自己的东西,细细一想,却均是讨了自己的喜欢。   窦夫人听了,忙不迭地对着贾母作揖,笑吟吟地道:“谢老太太赏,媳妇心里感激不尽,明儿客人来了,媳妇儿便摆将出来,显摆显摆,告诉他们这是老太太特特赏给我的。”   贾母听了,更是欢喜。   王夫人见状,越发瞧不起窦夫人处处做小伏低的作态。   窦夫人却是抿嘴一笑,做小伏低算什么?有东西才是实惠。王夫人就是不懂得讨贾母的欢心,却又妒忌贾母待贾敏太过,比对她这个儿媳妇还好,实不知贾母年纪大了,最爱炫耀自己的豪富和在贾家超然的地位,自己随着她便是,就算是哄老人高兴了,只要得了老人的欢心,爱屋及乌,总能惠及丈夫儿子,得不得到东西反而是小事了。当然,能得到最好,日后都留给儿子娶媳妇,荣国府都让二房当家了,自己一房也不能总是吃亏。   果然听到贾母对王夫人道:“有劳姨太太惦记着,才送来的节礼我已经看了,都是极好的,你比着单子回礼,别叫他们小看了咱们家。这些东西原是额外送你的,你孝敬我如何使得?别听大太太胡说,我那里的东西尽够她挑的。”   王夫人闻言,有些儿不喜,凭什么贾敏素日尽得贾母的梯己,如今窦夫人也来分走一杯羹?不过是几句话就讨得贾母如此欢喜。她心中虽觉如此,面上却一点儿不显,连忙陪笑道:“虽说这些是姨太太送我的,但是已经是我的了,眼瞅着快过中秋了,倒有几件吉祥如意的东西,老太太挑几件喜欢的,也是我的一番孝心。”   贾母听了,便不再推辞,道:“珊瑚树也罢了,我有比这更好的,倒是这件西洋的自行船有些儿少见,给琏儿顽,那一套黄玉做的九连环给珠儿,这匹雀金呢给元春,那两匹大红的哆罗呢还过得去,给敏儿做件褂子倒好,也不能忘了睿哥儿,听说睿哥儿已经读书了,这块澄泥砚还算精致,我也要了,好给睿哥儿送去。”   王夫人听她自始至终都记挂着贾敏,还未如何,便听窦夫人笑道:“正是,我也觉得姑太太穿红好看,可巧门下孝敬了我们老爷两匹大红羽纱,我也想着等中秋姑太太送节礼来,回送给姑太太呢,不知姑太太今年的节礼可送来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问王夫人,王夫人只得道:“还没送来呢,倒比往年迟了几日。”   窦夫人立时笑道:“千里迢迢的,哪能那么准,说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途中出了些变故,或是遇到了不好的天,不利于行程,也未可知。”   贾母点头道:“这话有理。”   向王夫人说道:“你也别嫌晚,姨太太家添了长公子,连着报喜,才早了两日,我料想再过几日,敏儿家的节礼也该送到了。”   王夫人只得点头称是。   正在这时,便听门上有人通报说姑太太送节礼来了。   窦夫人闻言登时一笑,贾母则更是欢悦,忙命人进来,无非是问些贾敏一家如何,也没什么别的可记述之处,倒是窦夫人问了好,收了贾敏送给他们一房的礼,又得了贾母库房里的珊瑚树,心满意足地坐车回了东院。   可巧贾赦正在把玩新得的扇子,见状顺口问了一句,道:“别的东西也罢了,瞧着像是妹妹送来的,这珊瑚树如何得的?我依稀记得倒像是母亲的梯己。”   窦夫人笑道:“正是老太太赏我的。”   贾赦听了,愈觉诧异,道:“母亲竟舍得开库房拿梯己给你?这一株珊瑚树母亲素来宝贝得很,我记得二老爷成亲那一年,觉得珊瑚树摆在新房里好看,撒娇着央求了好几回母亲都没舍得给他,如何今儿反给你了?前儿给你的那头面,也是母亲当年的嫁妆。”   窦夫人道:“不过几件东西,老爷就觉得出奇了?咱们已不管家了,得几件东西不为过。和这几件东西相比,我瞧二太太倒愿意管家。”   提到这个,贾赦不禁气道:“真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母亲叫你管家,你居然推辞,你难道不知道荣国府本就该咱们当家作主的?”   窦夫人立时反唇相讥:“老爷知道什么?管家原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还当现今是国公爷在的时候呢?便是老爷,住在荣国府里我都觉得惶恐呢,还让我管家!我如今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老爷和琏儿。”   她进门不久,贾母有意让她管家,王夫人亦假意把手里的事务交给她管,故她当时便见到了账册,心中着实骇然,开销之大,竟是进项的两倍不止。虽说她明白必然有人从中贪墨,但是老家人在此经营日深,一时之间难以撼动,有贾母坐镇,他人别想蠲免,免得失了府上的体统,因此她几经思索,又请教了李母,当机立断推辞不管。   李母曾经对她说道:“荣国府两房之间嫌隙日深,几乎无法化解,二老爷居住荣禧堂,你当姑老爷当真不怨不恨?只是他自知没什么本事,当下又有慈母随幺儿住的规矩,他不敢说出来罢了。饶是这样,他还另外在东院开了黑油大门呢。当年你姐姐说荣国府里过花费太过,便是她管家也说难以和进项持平,可见排场使费之奢靡,你如何管?不出十年内囊便要尽了,难道竟要自己想方设法填补不成?若不填补,日后查账少不得说你的不是。因此,不管,便无丝毫过错。依我说,竟不如只管着你们东院,以二房之事激励琏儿上进。虽说荣国府库中的钱多半儿都该你们继承,照着这么花,花的都是你们的钱,但是和这些劳什子钱相比,竟还是琏儿的前程要紧些,只要子孙长进,留钱何用?只不过徒生懈怠之心罢了。”   接着,李母又道:“姑老爷如今只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若是依然是国公爷住在荣国府里也就罢了,偏生不是,哪有资格住国公府呢?不被人参一个违制才怪。也是如今老太君尚在,圣人记着荣国公的好处,方没人说闲话罢了。”   因此,虽然窦夫人依然有些可惜荣国府公中的钱如流水一般花销,心里却觉得李母说得有理,荣国府虽非日暮西山,却因子孙无能而已见颓势,自己只需管好东院,管好贾赦和贾琏,把持住贾赦的名帖,便是有人在外面以荣国府的名头作恶多端,那必定不是贾赦的名帖。许多事情都需要递了名帖方能解决,因此惹出事来也和他们无关,毕竟他们已经另辟东院,来往都需坐车,所谓没有分家只是名存实亡,现今外面谁不知道荣国府即贾家二房,贾家二房即荣国府,他们大房过去,都说去贾政家,从来没有人觉得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   窦夫人见识非同一般女子,她知道,若有人顶着荣国府的名头作恶多端,最终少不得算到贾赦头上,谁让他虽不管事,却是一家之主呢。但是她相信好生筹谋,只需贾赦和贾琏父子不做丝毫恶事,加上诸多姻亲周旋,定然能从中全身而退。   窦夫人已有了打算,等到贾琏成亲后,考上进士做了官,立即就让他带着妻儿远离京城。到那时,荣国府再有罪过,哪怕是抄家杀头,只要他无罪,又有李家和林家这样的姻亲在,总能保全住他们,保全住他们,也就是保全住自己和贾赦了,横竖她和贾赦即使随着荣国府一起落了罪,不管是何等身份,只要不是杀头的罪过,总会有儿孙孝顺,安度晚年。   窦夫人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便是这份判断,使得她看破了继母捧杀弟弟的意图,继而大闹,保住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弟弟非但没有成为纨绔,反而知道读书上进,又娶了妻生了子,除了继母时不时地生事外,一切安好。   如今,窦夫人都劝着贾赦远着昔日旧部,宁可他在家和小老婆喝酒,花钱如流水一般地买古董字画,也不愿意他去结交外官。虽说因为有哪些旧部,荣国府才没有失势,但贾代善当年的荣光早已一去不复返,没有必要日日挂在嘴边,告诉世人贾代善是当今的救命恩人,继续和他们结交,说不定哪一日就被连累了,毕竟古人都有杯酒释兵权的事情,何况今日,哪个皇帝都不希望自己麾下的臣子总是和外面的将士来往频繁。   窦夫人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举动,不知道减少了贾赦父子多少罪孽,积攒了多少功德。   贾赦虽没本事,也没有眼光,但是他有一样好处,那便是尚存几分善念,一心为自己的家人着想,也知道窦夫人一心为贾琏,他再怎么糊涂,也盼着自己唯一的儿子长进,因此经过窦夫人解释后,许多事都愿意听窦夫人的,听了窦夫人的话,摆手道:“罢了,我不跟你说,我也说不过你,你爱怎么着便怎么着罢。”   窦夫人方收了眉眼间的厉色,缓和了语气,道:“过两日给姑太太回礼,老爷也别总是不记得这个妹妹,正经预备几件东西送去才好,哪怕送几匹料子,给几张纸,也是老爷惦记着姑太太的好处。”   贾赦听了,寻思半日,自觉有理,方道:“送别的东西妹妹和妹婿才不稀罕呢,他们家什么没有?倒是我近日新得了两张字画,又得了一把扇子,都是前代名家真迹,又体面又大方又投其所好,既要送礼,你收拾了给妹妹和妹婿送去罢。”   窦夫人看见他恋恋不舍的表情,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两件字画一把扇子老爷就舍不得啦?老爷若是想要,再从账上支钱去买便是。”窦夫人之所以不管贾赦买字画古玩,便是因为和贾政养清客一样,走的都是公中账目。   贾赦垂头丧气地道:“你说得容易,这样好的东西哪里就那样容易得?有钱都没处买呢!我如今忍痛割爱,你还来笑话我,仔细我明儿买了都收着,谁也不给。”   窦夫人莞尔,虽然贾赦一身恶习,但是有时候却让人觉得实诚。   好容易贾赦松了口,窦夫人立时便收拾了回礼,除了贾赦的两幅字画一把扇子外,另外还预备了许多笔墨纸砚新书衣料等,送到荣国府中,先给贾母过目,见贾母目露赞许之色,方将单子交给王夫人,一并送往林家。   贾家的回礼自然有贾母说的大红哆罗呢和澄泥砚,澄泥砚贾敏留给了林睿,大红哆罗呢自己也觉得好,思来想去,便留了一匹,另一匹送给苏夫人,给苏青玉做衣裳,另外窦夫人送的大红羽纱则送了封氏一匹。   封氏自知家中多年来颇得林如海照应,丈夫除了和颜先生相会,余者都不在意,她和颜太太的情分也比从前强了几倍,因此感念非常,收了礼物,更觉感激。   如今林家的书院已经扩建几次了,不独收林家的子弟,另外也收别人家的孩子。这里有当代大儒坐镇,附近人家几乎都愿意送孩子过来,许多达官显贵亦是如此,不是每个大户人家都能请到考中过进士当过官的人来坐馆的,因此捐赠了许多银钱,和林如海年年出的那些钱一起,扩建了书院,林如海做主请了许多先生,已有姑苏第一学院的气势了,   封氏特特将贾敏送的羽纱留下给孩子做襁褓,不料次年却只生了一女,只得用松花色的襁褓,不免有些失望。倒是甄士隐十分欢喜,笑道:“我年将半百,原说一无所得,如今得此千金,已是意外之喜了,何必得陇望蜀?”   是故,给此女取名为甄英莲。   林如海和贾敏得知,忙命人前来道贺。   贾敏得知消息后,替封氏暗暗叹息不已,苏夫人却劝道:“命中无子,本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必太过记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似他们这般已将五十岁的年纪,能有一女略解膝下凄凉之意,已经是上天有眼了。”   贾敏细想,果然如此,便也放下不提。   独林如海想到香菱再次投胎做了甄家之女,其名依然叫做甄英莲,薛家长子亦名薛蟠,闻得薛王氏又有了身孕,想来便是生于正月二十一日补地节的薛宝钗了,如此一来,岂非自己的女儿也能如期而至?只是尚有四年,未免太也久长。   因林如海知晓后事,故觉度日如年,然在贾敏心中,诸事如意,却觉得时光逝如流水,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屈指一算,林如海已任满三年了。   宣康帝旨意抵达,苏黎升任京城,为三品御史,其职位由林如海取而代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妙玉呢,我想,他们都是姑苏人,姑苏那么点儿大,世宦之家那么几个,两家肯定是认识的,妙玉能带着这么多珍贵东西出家,独生女的可能性很高,不然,何必住在寺庙里,明明她也住在荣国府里了呀,所以我倾向于妙玉也是父母双亡,没人了。也有人说,妙玉其实就是另一给黛玉,身上有黛玉的影子,就像是,如果按照和尚的话出家的黛玉。 关于香菱的年纪,三岁时甄士隐做梦梦见通灵宝玉,那时贾宝玉还没降生,所以比贾宝玉大三岁,比宝钗大一岁,而不是原著里说的宝钗袭人香菱三人同庚,她应该比宝钗袭人大一岁,而且自己都不记得家乡父母年岁几何了,别人怎么知道呢?   ☆、第033章:   这一年除了薛家添一女乳名唤作宝钗外,贾赦膝下也添了一女,为姨娘所出,惜才一落草其生母便没了,乳名随着元春,唤作迎春。虽然贾母说把孙女养在跟前,但是窦夫人以迎春才降世为由,笑说替贾母解忧,待迎春知事了再送到贾母陪伴贾母解闷儿。   贾母素喜窦夫人,见尚在襁褓中的迎春,白嫩纤小,顿时默然,她喜爱孙儿孙女环绕膝下之乐,但迎春还没满月,便是说话走路还得一二年工夫,留在自己房中也不能到自己跟前凑趣,且自己年纪大了,实没精神处处看着她,遂道:“到底是大太太,心里着实为我好,既这么着,你且先好生养着二丫头罢,难道将来二丫头出阁了,不回来孝顺你这个做母亲的?待她年纪大些再送到我跟前来,随元春学些东西,元春年纪大了,针线功课都是极好的。”   元春一直都养在贾母跟前,与贾母最是亲厚,可巧贾母说这话时亦在一旁,忙含笑上前,十分谦逊,道:“哪里像祖母说得这样好?不过是略看得过眼罢了。”   窦夫人见她不过十岁上下年纪,生得修眉端鼻,贝齿樱唇,实是少见的美人胎子,兼之衣饰华丽,神态庄重,倒比王夫人强好些,很有些气度不凡,不负生于大年初一的良辰吉日,说不得果然是有造化的也未可知。   因此窦夫人莞尔一笑,道:“元丫头太谦逊了,老祖宗说你好,你便是好,何况老祖宗何尝夸你了?原说的是实话。”   不管贾母如何夸赞元春,令迎春效仿,只需她答应便好,不管怎么说迎春是他们大房的大姑娘,放在荣国府里算什么?故听了贾母的话,又赞了元春一回,窦夫人口内自然而然地又笑道:“听老祖宗说的,迎丫头才多大?等她出阁还得十来年呢,怕是该上学了,反倒是元丫头先出了阁,如今竟是先商议琏儿的婚事才是正经,琏儿比元丫头还大两岁呢。”   贾母一听,也笑了,点头道:“不错,难为你记着,珠儿今年十四岁,琏儿今年也十二岁了,正该是说亲的年纪,你和你们老爷可有什么章程?”   听到这里,元春登时满面飞红,忙借故下去了。   王夫人瞅着女儿的背影,眉梢眼角俱是满意,元春是有大造化的人,和老太爷生在同一日不说,又是大年初一,便是和尚道士,也都说元春的命格尊贵,贾政已和她商量了,打算再过几年送元春进宫去,说不得能博得一场泼天的富贵,哪能轻易许人令其出阁。   窦夫人看了王夫人一眼,不知贾政和她的打算,只隐约听说贾政夫妇取中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女儿李纨做儿媳,如今没有告诉贾母,只等着贾珠今年南下考试,待考中了方好提亲,此事半点风声未曾露出,不过是她兄弟在国子监上学,又和李守忠之弟李纨之叔有一点子交情,方比别人消息灵通些,告诉了窦夫人,窦夫人笑回先前贾母所问,道:“老祖宗那年说姑太太答允了替我们琏儿留心,不知姑太太可还记得?总得先给姑太太去了信儿方好。”   贾母登时记起贾敏所言,心里也愿意贾敏从中周旋,替贾琏做媒,再说一门好亲,他们荣国府好多一门显赫姻亲,笑道:“哪能忘记,我记得你们说过两日送珠儿和琏儿南下考试去?他们去拜见姑妈姑父时不妨让琏儿捎一封信给敏儿。”   窦夫人早有此意,但仍旧恭维贾母道:“到底是老祖宗,想得比我们周全些。”   王夫人插口道:“何必舍近求远?如今我娘家的凤哥儿越发长进了,常来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也喜欢得很,我瞧着人才品貌倒配得过琏儿,又是亲上做亲。”   贾琏今年十二岁,生得俊秀风流,满腹才华,虽比贾珠小两岁,却不比贾珠逊色半分,在京城诸世家公子中,他虽不是一二等的人物,但身为荣国府二爷,姑爹有林如海,娘舅有李赫,继母舅有窦晨,本人又非纨绔子弟,竟是颇有名声,王子腾反倒更看重他了,原说另外给凤姐择亲,可是挑三拣四,竟没有一个根基、门第、人品、才华都胜过贾琏的,因此请王夫人说合,只可惜贾母一直不松口,窦夫人更是劝住了贾赦,不肯应承。   王夫人年过三十后,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一心盼着凤姐进门好做个膀臂,因而时常接凤姐过来,姊妹兄弟们竟都是一处长大的,凤姐生得又着实出色,不曾料到贾琏除了给贾母晨昏定省外,再不见踪影,反倒是凤姐心中十分愿意。   见窦夫人哄得贾母合不拢嘴,王夫人暗叹,若有凤姐在此,哪有窦夫人说话的余地,比嘴甜心巧的功夫凤姐比之窦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料王夫人话一出口,不等贾母说话,窦夫人便先笑道:“哎哟哟,二太太快别这么说,听闻王大人又升了官儿,我们琏儿如今白身无功于国,哪里配得上王大人的千金?凤哥儿固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琏儿读书用功得很,走的是文臣路子,我们想给他挑一门能在仕途上帮衬他的岳家,偏生王大人竟是武将,纵然位高权重,惜文武殊途,只得作罢了。因此还请二太太转告王大人和王太太一声,竟是给凤哥儿另择佳婿罢。”   王夫人却道:“虽说我哥哥不是文臣,但是我哥哥如今越发胜似先祖了,圣人极是看重他,论起权势来,便是寻常文臣能人还不如我哥哥能帮衬琏儿的多呢!”   窦夫人似笑非笑地道:“既然王大人这样好,二太太怎么单记挂着我们琏儿,反忘记了自己的亲儿子?若说亲上做亲,我瞧轮不到我们琏儿,岂不是珠儿更好,年纪大了几岁,人也比琏儿稳重,琏儿就太淘气了些。倒是我恍惚听说二老爷和二太太选中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的千金,既然二老爷和二太太尚且如此为珠儿着想,哪能怨我们婉拒王家的亲事呢?”   王夫人听了,脸色登时为之一变。   贾母觉得有些不对,问道:“珠儿已经择了亲?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夫人听出了贾母言语中的不满,忙辩解道:“哪里的事儿,偏大太太这样说。我们老爷心里想着给珠儿择亲,只是珠儿还得南下考试,想等珠儿考中了,喜上加喜,再告诉老太太一声,请老太太做主,若是瞧着好,便上门提亲去,若是不好,再另择别人。何况李家小姐今年不过十一岁,便是成亲,也得好些年,因而并没有说将出来。”   贾母方收了几分怒气,责备道:“纵然如此,也该叫我知道。”   王夫人陪笑道:“这不是还没有影儿么?人家还没回音呢,若是这样告诉老太太,日后他们家不应,岂不是让老太太空欢喜一场?因此便先搁置着了,谁知竟叫大太太晓得了,今日说破,也不知道大太太是如何得知我们家的事情。”   窦夫人目光流转,虽已成亲多年,依旧风姿嫣然,况她比王夫人年轻好些,愈发觉得出挑了,笑道:“我何尝留意过二太太家的事儿,不过是我兄弟去年才考中了举人,又在国子监读过书,不免知道些消息。”   提起这个,贾母便觉得欢喜,暗想这一门亲事极好,虽说窦家家世不显,好歹父弟都有能为,窦大仁已是三品官了,其子更是中了举人,遂笑道:“舅老爷是有本事的人,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虽说今年春闱落了榜,然年纪还小呢,三年后金榜题名也未可知。琏儿如今读书,那是他舅舅,平常叫他常去请教些功课,也好进益些。”   窦夫人忙笑道:“老祖宗只管放心,就琏儿这么一个外甥,我那兄弟还能不尽心?前儿还说琏儿的文章大有长进呢,琏儿虽不如珠儿,但我们老爷只盼着琏儿今年跟珠儿南下先试一试,有了经验,下回更好些。”   听她这么一说,王夫人面上顿时现出一丝笑意来。   窦夫人从贾母房中回来,命丫头收拾自己院中的厢房给迎春居住,这一番话说将出来,王夫人再不好提凤姐和贾琏的亲事了,谁不知道凤姐和她这位姑妈最是亲厚,若是这样的媳妇进门,她哪里会孝顺自己这个婆婆,恐怕早恨不得搬到荣国府里去孝顺王夫人了。   凤姐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若不是她和王夫人亲厚,又不识字,说不得窦夫人真真中意得很,只是可惜了。若是她识字,且明理懂事,即便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也愿意,实在是凤姐的才干着实出色,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几分来了,竟是个脂粉队里的英豪。偏生她虽有学名,却不曾上过学,窦夫人有心给贾琏挑个情投意合能一起吟诗作画的媳妇,作为当家主母,单是有管家的才能不够,须得有长远的眼光,不能自高自大,罔顾国法人伦。   窦夫人眼光凌厉,自恃看人明白,经过这几年见过凤姐,早已瞧出凤姐的心性了,全然不把国法瞧在眼里。听说王夫人就是这样的人物,私下放了不少利钱,也替人包揽官司,动辄几千两的进账,侄女肖姑,窦夫人最怕凤姐亦效仿于此。   至于王夫人放利钱并包揽官司一事,她已经掌握了些证据,只等着时机到了,解决此事。贾赦是荣国府的一家之主,若由外人告发,少不得也有贾赦的不是。   窦夫人暗暗一叹,她嫁妆简薄,尚不肯如此,据说王夫人当年进门时带来十里红妆,虽然不如贾敏出阁时的风光体面,但是一般人十个也不如她一个,没想到她尤为不足,竟贪婪至斯,一点儿不将国法家规放在眼里。   贾赦原本觉得王子腾步步高升,鲜有人及,有心答应这门亲事,不想听窦夫人这么一说,登时觉得不妥,立时便闭口不语,再也不提贾琏的亲事了。他自觉不如窦夫人和贾敏有眼光,何况还有   李恂常接贾琏过去教导功课,可见便是给贾琏说亲,也得经李家夫妇父子过目方好,李赫如今已经升为三品官了,封疆大吏,威风八面,贾赦心里敬畏得很。   窦夫人正交代奶娘如何照料迎春,便见贾琏施施然地过来请安,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戴紫金冠,束白玉带,越发显得身材俊秀,容貌俊美,即便窦夫人日日见到,此时再见,仍忍不住一声赞叹,满京城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物了。   贾琏自幼启蒙,少年用功,所见所触除了贾赦,皆是才子居多,纨绔极少,故而虽生得美,却不觉得浮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斯文翩然的气质,让人觉得见之忘俗。   窦夫人忙叫到跟前嘘寒问暖,贾琏看了奶娘怀里的迎春一眼,眼里生出几分好奇来,道:“这就是陈姨娘才生的妹妹?倒生得粉妆玉琢。”   窦夫人笑道:“可不是,此后便住在我身边了。”   贾琏闻言一怔,随即疑惑地道:“儿子记得前儿老祖宗说抱到跟前养活,怎么母亲又把妹妹带回来了?不过,我倒觉得妹妹还是跟着母亲的好,老祖宗年纪大了,哪里能照应得周全,无非是扔给奶娘丫头照料,偏生奴大欺主的多,母亲不看着些儿,妹妹又小,口不能言,受欺负了不能说将出来,岂不是误了妹妹?况我又要南下考试,将来又要上课,妹妹留在母亲身边,也能陪母亲解闷儿,免得母亲平时太寂寞了些。”   对于窦夫人,贾琏心内着实感激,她没进门前,饶是有贾敏疼爱自己,但是自己父亲性子不好,偶尔还得挨几次打,自从母亲进门后,管得父亲服服帖帖,自己再也没有挨过打,跟舅舅窦晨也学了不少东西,因此愿意窦夫人抚养迎春,倒不在意她是庶出。   在大户人家,庶出的公子小姐地位远不及嫡出,便是父母长辈也不在意,只管其吃穿便足矣,余者皆不理会。何况迎春又是婢子所出,陈姨娘只是叫着好听罢了,仍是荣国府的家生奴婢,并没有纳妾文书。贾赦跟前姬妾虽多,各个都叫姨娘、姑娘,月钱也比寻常丫头多,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一个是正经摆酒唱戏纳进门的。   窦夫人听了贾琏语气里的关切,心中自然欢喜,不枉自己这般疼他,遂笑道:“难为你记挂着我,我如今只盼着好生将你妹妹抚养长大,明儿说一门好亲,世家贵族咱们不挑,单挑些稳重踏实知道上进又能帮衬你的,便是不帮衬你,好歹不给你惹祸。我也是想着老太太上了年纪,教不了你妹妹几日,怕被下面的奴才们挑唆坏了,故带在身边,等她年纪大了,性子也定了,老太太若喜欢,再送到老太太跟前讨老太太的欢心去。”   虽说迎春如今的奶娘是窦夫人亲自挑选的,人品十分稳重可靠,但是贾母那里常常人来人往,丫头们又都是争强好胜,她可不放心将迎春放在贾母跟前,她还盼着将来给迎春挑选个好人家,好和贾琏相互帮衬着呢。   贾琏听了这话,笑道:“儿子如今知道上进了,过两日便和珠大哥一起南下,因此儿子爱护兄妹才好,哪能让弟妹帮衬儿子。”   窦夫人更觉满意,长兄如父,理当如此,狠狠夸赞了贾琏几句,方道:“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只等那边有了消息,你们便去金陵。去的时候,替我和你父亲给你姑妈姑父送一封信,还有送给他们的礼物。你们既去了金陵,少不得要去姑老爷家拜见,老宅久无人居,竟是住在姑老爷家我们才能放心,到了姑老爷家,你们兄弟两个还能请教些功课。”   说到贾敏和林如海,贾琏目露暖色,神色间十分挂怀,道:“不知不觉姑妈随着姑爹南下已经三年了,虽然常有书信往来,到底没见到,不知姑妈姑爹和睿兄弟是否安好。”   不过两日,王夫人亦已替贾珠收拾好行李了,派了好几个积年的老家人跟随,又有七八个小厮,端的用心之极,然而贾琏却只带了四个小厮并两个老家人,一行人拜别祖母并父母,立即带着家里预备给林家的礼物,登船南下。   听闻贾珠和贾琏都去金陵考试,并不似寻常世家子弟花钱捐功名,世人都颇赞叹,北静王妃忙预备了些礼物,写了书信,夹带着赵安新近做的活计,托他们一并捎去。   许是因为林如海步步高升的缘故,既为其义女,夫妇二人每年送礼进京时都有不少东西书信特特   送给赵安,平常又有北静王妃照应,自从赵安出孝后,常接她去家中顽耍,赵安外祖母家念着女儿对她也有所照应,综合这几家的心意,新进门的赵夫人虽说不喜赵安,倒不敢十分放肆,赵安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终究比不得生母在世那样自在。   赵安已经懂事了,身边又有两个北静王妃送来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故她五岁上便学做针线,行事沉稳,常念着北静王妃同贾敏等人的恩德,每年做针线时,都拣其中最好的孝敬这二人,也从未忘记水溶并林睿两个,扇套、荷包、香囊、汗巾子样样都送。   荣国府和北静王府是世交,贾琏等人自是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交代完送给林如海一家人的东西,赵安方别过北静王妃,从北静王府里回家,才进门,未先回房,先去给继母请安,不然去迟了一步,便得受半日训斥,反倒不美。   赵安年纪轻轻,已经明白继母的厉害了。   彼时赵夫人正逗弄自己才满一岁的儿子在屋内顽耍,听闻赵安过来请安,顿时嗤笑了一声,满脸讽刺之色,尖刻地道:“还记得自己是赵家的大姑娘?不是攀高枝儿去了么?我还以为她长住在北静王府里了呢,不想竟然回来了。”   赵夫人十七岁进门,原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十分美貌,极得赵旭喜爱,先生了一女婉儿,如今又生了赵旭唯一的嫡长子赵琳,自然是志得意满,愈加恣意妄为,反将当初得赵安外祖母家的恩惠方嫁进赵家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回见到赵安从北静王府、贾敏处得了什么,她必定开口要来给自己的女儿,若是赵安略露不舍,或者两位教养嬷嬷婉拒,她便向赵旭哭诉,赵旭立时斥责长女,久而久之,贾敏送给赵安的东西几乎都是送到北静王府。   近两年来赵夫人得不到那些平常轻易得不到的好东西,在外面虽假意极疼赵安,然回到家中却少不得愈发苛刻她,三不五时地挑出不是来往赵旭跟前闹一回。   因此说完这话,赵夫人懒懒地拂了一把鬓发,倚着大红闪金的靠枕,开口道:“让她进来罢,免得我应得略慢一些儿,她明儿又往北静王妃跟前告我的状,说我的不是。让我出来进去应酬时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来。”   她说话干脆利落,且声音极大,远远地传到门外赵安同两位嬷嬷耳中。   赵安垂手站在帘外,低眉顺眼,装聋作哑,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小小年纪竟如同大人一般面无表情,反倒是两位嬷嬷十分心疼,听了赵夫人的指桑骂槐,暗暗冷笑不已,她是母亲,赵安是女儿,何尝告过她的状?也不敢为之。还不是她自己苛待赵安,北静王妃和贾敏送给赵安的衣料她用来做衣裳穿出去,外面谁不是眼明心亮的人?那样的衣料以赵家的门第是得不到的,北静王妃不过开口感慨两句,外人自然更加明白了,瞧不起赵夫人的做派。   当世做人继母的,纵然比不得窦夫人对贾琏那般掏心掏肺,却也要面儿上过得去,哪怕就是如窦夫人的继母捧杀原配子女,也不该像赵夫人这样处处苛刻,让人一看即知。窦夫人的继母实际上面儿情做得极好,只是经不住窦夫人大闹,闹得满城风雨,诸妇皆非愚蠢之人,略一思忖,便知窦太太的打算了,因而窦夫人名声虽差,窦太太却也不好。这几年来窦夫人如何对待贾琏,又如何将庶女养在跟前,端的贤惠大方,外面都看在眼里,暗暗称赞不已,都说该当如此为人才好,因此窦夫人的名声竟渐渐好了起来。   待赵安进去后请了安,赵夫人见她这般表情姿态,顿时大怒,忍不住又是一阵斥责,直到赵琳哭闹起来,赵夫人方放她回去,临走前道:“你这个做姐姐的,见到弟弟的衣裳鞋袜不好了,难道竟不能做几件?明儿我就要。”   赵安听了,低低答应一声,退回房中。   两位嬷嬷和丫鬟们都为她不平,不料她却淡然一笑,道:“太太爱怎么闹,便怎么闹,横竖我也不是一辈子留在这里,略劳累些也无妨,比别人家有继母后的日子,我有北静王妃和干妈照料着,已是强了几倍,还求什么呢?”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不过衣裳鞋袜而已,弟弟年纪小,春花秋月并奶娘一同帮衬我,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也就得了。”虽说她处处息事宁人,可是也不会真把赵夫人的话奉若神明,自始至终赵夫人交代的活计她从来都不亲手做,而是两个丫鬟和奶娘仆妇所代做,自己的针线不拿在家中,即便赵夫人常带人来翻自己的房间,也瞧不出什么眉目来。   两位嬷嬷听了,不由一笑,亦想起此节来。   这样方好,赵夫人待她不慈,她何必对其百依百顺,反累坏了自己,倒不值。   却说贾珠贾琏等人上路后,舟行甚速,不日便即到了金陵。   林如海夫妇早已先得了消息,林如海上班未回,身为长辈,亦不会单等他们兄弟二人,因此贾敏派人在岸上等了两三日,方将他们接进府中,乍然相见,两个侄儿都已长成浊世佳公子了,一个儒雅斯文,一个风流俊俏,一如明珠,一如美玉,均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谈吐有致,风度翩翩,贾敏不禁有些恍惚,半日方笑道:“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   两个侄儿中贾敏心疼贾琏丧母,多疼了几分,但她并不是不疼贾珠,只是贾珠上有父母教养,贾政正直,王夫人慈和,压根儿不必贾敏操心,因此和贾琏更觉得亲密些。   因贾政一心期盼长子学有所成,故贾珠从小稳重踏实,苦读诗书,不思顽耍,又不善言辞,略有些腼腆,不比贾琏,一见到贾敏,行罢礼,立即上前笑道:“几年前侄儿见到姑妈是这般模样儿,如今还是这般模样儿,沿途中见到的鲜花都不及姑妈半分,不知道姑妈是如何保养的?竟是传授侄儿一二,回去好孝敬祖母和母亲,也让她们返老还童一回。”   贾敏听了这话,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拍他,道:“真真你这张嘴,叫人甜到心坎儿里。我瞧你竟是把这份功夫用在读书上才好,学学你哥哥的沉稳。”   贾琏看着贾珠,嘻嘻一笑,心里却颇为不屑,光知道读书不知道与人结交有什么用?自己还听从姑妈和母亲的话练习骑射呢,因此一年到头罕见生病,反倒是贾珠,书读得是比自己好些,却不如自己健壮,也没有自己交友广阔。   贾琏如今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读的书见的人也多了,隐约觉察出自己一房和二房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总有一种暗流汹涌的味道。   贾敏鉴貌辨色,猜出了几分,不由得暗暗叹息。她听林如海说过,平常考试也罢了,唯独春闱考试十分寒冷,许多学子都撑不到考完便被抬了出来,因此林如海如今是文武兼修,做官之后也未放下,她在京城时曾经提醒过兄长此节,瞧着贾琏似乎一直遵从,反倒是贾珠脸色略苍白了些,身形瘦削,竟不如贾琏的身强体壮,个头也略矮了些。   贾珠笑道:“琏二弟读书比我强,是姑妈过誉了。”   贾敏摇头道:“何尝如此?你原本读书就比琏儿好,今儿我说的也是实话。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盼着你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好好儿得振兴家业。”   贾珠和贾琏听了,忙躬身应是。   贾敏方指着自己身边的林睿向二人笑道:“这是你们表弟,在京城你们常带他顽,一别几年,如今他也大了,已经正经上学了,今儿特特请了假在家里等你们。”   等贾敏说完,林睿忙上来见礼。   贾珠和贾琏亦回了礼,留心打量,只见林睿穿着湖蓝小袄,月白裤子,因年岁尚小,尚未留头,又是生就一张圆脸,唇红齿白,眉挺目澄,浑身上下更蕴以文秀斯文气质,行礼拜见之时,口齿清楚,眉目生动,更显得他十分聪明清秀。   贾琏看罢,立时便开口赞道:“真真不不愧是姑妈家的表弟,瞧这般模样气度,活脱脱便是和姑爹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将来定然如同姑爹一般,连中三元,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说不定还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一席话说得贾敏心花怒放,假意嗔道:“又说这些甜言蜜语来讨好卖乖。”   便是林睿自己听了贾琏这话,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神色间亲近了几分,他最敬佩自己的父亲,贾琏这么说,可不是说到他的心坎儿里了。   贾琏来了这些时候,见贾敏待自己一如从前,更是欢悦,笑道:“侄儿实话实说,哪里对姑妈卖乖了?我像睿兄弟这么大时,还不如睿兄弟呢,如今已经来考试了,只盼着有些儿长进。这回我们怕要叨扰姑妈一段时日了,还要请姑爹好生指点一番才好。”   贾珠见贾琏才过来,便说得贾敏和林睿欢喜非常,心里暗暗有些羡慕,幸而他生来心胸宽阔,倒也不曾生出妒意歹心来,只恨自己木讷,不如贾琏伶俐。   贾敏道:“你们知道长进,我只有欢喜的,咱们娘儿们说什么叨扰的话?没的太生分了些!你们住在老宅子里,我还不放心你们呢。那里多少年没人住过了,奴才个个横行霸道的,也不知冷知热。你们在我跟前,好歹我们还能看着些儿,该吃什么该穿什么,处处仔细,你们平常只管好生读书,用心考试,余者皆不用费心。”   贾珠和贾琏齐声道谢,又奉上土仪礼物书信等,又特特点明北静王妃和赵安所赠之物。   贾敏一面站起来接书信,一面不觉红了眼圈,叹道:“这一别就是几年,你们姑父单是在这里做官便又是三年,三年后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也不知道几时能见到她们。”   说毕,不等众人安慰,便命人带他们先下去安歇,又命林睿引路去早已收拾好的客房,派人帮其安插器具,收拾行李,待他们都出去后,方展开贾母并窦夫人给自己的书信,书信非此二人,另有贾赦和贾政给林如海的书信,贾敏便没看。   贾母和窦夫人信中所言都是贾琏的亲事,贾敏一直都留心此事,惜离京城数年,又不能进京,料想他们给贾琏说亲多在京城一带,只好将自己心中早已看中的人家一一写将出来,打算让贾琏考完试后带回去,请贾母和窦夫人过目,取中哪一个,自己再写信替其美言几句,贾琏现在十分出色,若是一句高中,说亲就更容易了。   晚间林如海回来,觉得甚好,拆看贾赦并贾政的书信后,无非是请他闲暇之际指点其子一番,饭后移步书房,考校贾珠和贾琏的功课,不禁点头称赞道:“珠儿和琏儿的文章都大有长进,想是能考中。”   上辈子贾珠便在今年考中了秀才,贾琏才学并不比贾珠逊色,按其本事,大约也能榜上有名,林如海又拟了几个题目与他们做,亦是不俗。   打量二人一番,林如海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入场考试素来劳心劳力,若想安安稳稳的考完,须得好生调理身体,琏儿瞧着倒壮健,珠儿你须得多多练习些骑射功夫才是,身体康健方是根本,切勿为了读书本末倒置。”   贾珠为人才气都好,品行良善,既不似贾政之迂腐,又不若王夫人之深沉,唯一不好的便是身体欠佳,上辈子不到二十岁便娶妻生子,不想短短时间便一病死了。林如海虽有扶持贾琏一脉挑拨两房之争的想法,但是罪不及儿女,王夫人才是黛玉之死的罪魁祸首,他不至于为难贾珠区区一个孩子,因此语气和缓,十分关切。   贾珠听了,感激道:“多谢姑父提点,侄儿谨记在心。”其实他也十分羡慕贾琏,悠游自在,既能出门交友,又能骑马打猎,还曾孝敬过贾母自己猎到的皮子,哪似自己,时时刻刻都有父母盯着读书,便有此心,也都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下消失殆尽。   林如海点头道:“你们且去歇息罢,文章做好了再给我,也不必十分辛苦,原不是为了考试,再说了,眼瞅着考期将至,你们十之八、九都能考上,尽可放心。”   虽然说有些人参加科举,一辈子都是童生,但这些人多是寒门出身,不若世家子弟生来便有最好的先生、极多的书本,自小耳熏目染,见多识广,但凡略有上进之心的,略用些心思,十之八九都能考上秀才,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   贾琏忙道:“多谢姑爹吉言。”   他果然不急不躁,还有闲暇请林睿带他去各处游玩,先去老宅子一趟,又去甄家拜会一回,贾珠见状,思及林如海和贾敏所言,又无父母管束,索性暂且抛开束缚,与其一同,又去薛家一回,脸上笑容日益增多,考试时更是文思如泉,下笔有如神助。   放了榜,二人竟皆高中,贾珠乃是第三名,贾琏却是第七名,兄弟二人年纪轻轻,生得都美,恰如明珠对应成辉,惹得金陵一带许多人家都称赞不已,齐来道贺。   贾敏如何替二位侄儿欢喜自不必细说,忙命人快马加鞭往京城报喜。   林如海早有预料,倒不如何,反而劝贾敏消停些,笑道:“珠儿和琏儿高中,既住在我们这里,那些人来道喜,你竟是先款待前来贺喜的人众才好。”   贾敏也笑了。   来客中固有甄家,亦有薛家,便是贾家老宅诸管事下人也都过来磕头,贾敏顿时忙碌不堪,外面官客们来了,都请贾珠和贾琏过去相见,里面堂客们却都有所顾忌,除了林睿年幼都见了以外,并未见贾珠和贾琏,唯有薛姨妈见了贾珠并贾琏两个。   想到和王夫人姐妹京城一别多年音容难见,薛姨妈拉着贾珠说话,十分伤感。   贾珠反倒劝了几句,薛姨妈笑道:“瞧见你,就仿佛瞧见二姐姐似的,你们如今都出息了,这样年轻便考中了秀才,我心里替你们着实欢喜。”   紧接着又见了贾琏和林睿,见一个夸一个,忙又赠了表礼给贾琏。   不料考完试后,启程回京之前,贾琏甚慕江南风流,人杰地灵,忽然突发奇想,想去林家在姑苏的书院求学一年。因今年第一名出自这家书院,却是金陵人氏,家内甚是富贵,只是在姑苏上学。贾珠心中也颇有触动,亦想同贾琏同往。   林如海和贾敏固然赞同,毕竟自家书院的先生都是真才实学,但是却不能为二人自作主张,因此由林如海做主,随同报喜一起送信回京,问贾赦和贾政的意思。   闻得兄弟二人都考中了秀才,贾母等人顿时喜气盈腮,要给祖宗上香去,又忙赏府内所有下人三个月的月钱,又叫人去外面布施。   一时之间,京城各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对于林如海和贾敏信中所言,窦夫人深为赞同,劝贾赦答应贾琏所求。   贾赦本不如何在意功名,但是得知儿子考中后,却是喜得一蹦三尺高,连呼我儿出息,又想林如海坐镇金陵,姑苏是林如海的祖籍,便点头同意了,给林如海去了一信。这回不必窦夫人提醒,他便翻箱倒柜,取自己的梯己,预备了极厚的礼物送去。至于窦夫人,见他同意,自去按着贾敏信中所选的人家暗暗查访,好从中替贾琏择妻。   贾政和王夫人却不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终究担心贾珠的身子,只好打发人送信去,并接贾珠回来,只说替贾珠选定了人家,又将定亲,不好让他在外面逗留。   这一来一回,信送至林家时,已是年下了。   林如海和贾敏看毕两家回信,暗暗叹息不已,他们只是姑父姑母,纵然觉得贾政夫妇此举不妥,却也明白二人的心思,无非是贾政没有从科甲出身,而贾珠却在十四岁考中了秀才,想当初林如海便是在这个岁数考中的,如今高中状元后几乎是步步高升,每三年一升,一升两级,因此贾珠须得在他们眼前他们方能放心。   因此,夫妇二人只能从善如流,一面送贾琏去姑苏求学,一面送贾珠回京。   贾珠十分失望,羡慕得看着贾琏兴高采烈地前往姑苏,林如海和贾敏见状,心头登时一软,思来想去,便以腊月结冰不好启程,最好二月化冻后方能成行为由,先打发人送信回京城,反留贾珠暂住数月,在这数月中,贾敏回了姑苏一趟,带他同行。   贾珠顿时喜出望外,心中对贾敏夫妇感激不已,精神渐长,竟比来时健旺许多。   如此一来,贾珠次年三四月份方得以回到京城。   贾政和王夫人好不担忧,从贾母房中请安回荣禧堂,刚一坐定,便先斥责了他一番,王夫人道:“好好儿的,考中了怎么不回家?白叫我们日夜悬心。”   贾政也是神色严厉地望着贾珠,颇有几分不悦。   贾珠忖度半晌,忙含泪回道:“儿子不孝,劳老爷太太惦记着,只是考试的时候着实累着了,在姑妈家休养了好些日子方好,待得父母书信,又已是年下,天冷水冻,难以成行,便只好又逗留了数月,待见河水化开方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   这话是他和贾琏商议后才说的,跟随过去的下人都被他敲打过了,又许了些银钱,考试之后他确有几日不自在,河水结冰亦是事实,倒不必担心他们在贾政和王夫人跟前说破。   王夫人一听他病过一回,忙叫到跟前上下打量,道:“我的儿,好好儿怎么病了?”   贾珠笑道:“考试劳了神,故有此劫,劳母亲记挂。儿子如今已经大好了,姑妈给我求医问药,十分尽心。倒是琏二弟自小练习骑射,身子骨健壮得很,一点儿不见疲态,姑爹特特嘱咐过我,也得练习练习才好,考试都得身着单衣,不然的话秋闱春闱难挡考场中的寒气。”   贾政若有所思,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明儿你也学习学习罢。”   贾珠大喜,忙答应了。   因贾珠说自己在江南累病了一场,贾政和王夫人满肚子的责备都无法吐出来,何况贾珠高中第三名,比贾琏强了好些,自觉面上有光彩,随即又说了几句,便让他下去歇息。   贾珠松了一口气,自己留在江南半年有余父母就此揭过不说,还同意自己和贾琏一起练习骑射,倒是意外之喜。一时回到房中,下人又来贺喜,闻得奶娘们说父母已替自己求娶了国子监祭酒李守忠家的千金为妻,贾珠不觉红了脸,半日回不过神来。   李守忠亦是金陵人氏,贾政慕其才干,又觉得他身为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显然等贾珠出仕后能帮衬贾珠,故郑重求娶。李守忠素知荣国府也是诗书翰墨之族,贾珠虽为世家子弟,却无纨绔之气,年纪轻轻就进了学,心中自然满意非常,两家顿时一拍即合。   窦夫人想着贾珠年纪长,贾琏比他晚两年说亲也使得,因此仍是细细查访,平常应酬交际,也都常看这几家的千金小姐模样言谈举止品行等等。   旁人都知贾珠和贾琏考中了秀才,又出身富贵,前程可期,不过贾珠已在去年便与李家小姐定亲了,只剩一个贾琏,不少人都向窦夫人十分打听贾琏定亲了没有,又有几家太太暗示窦夫人自家的姑娘已经到了岁数等等。   窦夫人自知贾琏如今炙手可热,连王家都忍不住使王夫人又来说了一回,只是被她再次婉拒了,听了众人的询问,忙笑道:“我们琏儿今年十三岁了,尚未定亲,我们老太太和老爷原说了,就这一二年趁着琏儿考中,喜上加喜,替琏儿寻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幸而琏儿虽淘气了些,模样儿才气还过得去,倒也不算玷辱了人家的千金。”   听了这话,便有人笑道:“夫人这话,太谦逊了些。”   窦夫人进门后不久,贾赦便替她请了诰命,乃是一等将军夫人,三四年前贾政为官满三年后,也替王夫人请封了敕命,却是六品安人,过了几年,到了如今仍是六品。   窦夫人和贾母商议过,取中了陈家的小姐,陈小姐今年十一岁,模样儿生得比凤姐不遑多让,爽利气度亦不相上下,但是窦夫人看重的却是陈家家风清正,陈夫人慈和宽厚,而且陈小姐自小读书识字,性情又稳重平和,应酬时曾经见过,实在是难得深明礼义,非目光短浅之辈,其家却是长安人氏,其父位列三品,其母娘家也是大户人家,姻亲甚多。   不仅如此,窦夫人还看中了陈小姐上面的两个哥哥,她是幺女,也是独女,两个哥哥都考中了秀才,人品才华无可挑剔,现今在国子监读书。   窦夫人为贾琏择妻,先是门当户对,后是小姐品格,最后方是父母家人的性情,是否会惹祸上身,因此挑来选去,唯独陈小姐最好,既是从贾敏的名单上所选,李家也满意,因此窦夫人便向陈夫人透露了些意思过去。   可巧陈夫人素日和贾敏颇有几分交情,陈大人曾得过李恂的指点,夫妇二人几经打听,也瞧中了贾琏,他们看重窦夫人的性情,并贾琏的外祖、姑父两家,陈大人又见过贾琏,知晓此人不似其父,因此不必贾敏从中说合,只需向李母透露些许消息,此亲便结成了。   忙到八月将尽,此事方妥当。   与此同时,贾琏业已从江南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他在姑苏那里上了一年学,既有富贵公子,也有寒门学子,经历了不少在京城中难见的事情,虽只一年,见解竟比往常却高了不止一等,人也稳重了许多,他来时没有打发人提前进京送信,因而先回东院,见院中无人,不免有些诧异。   窦夫人身边的丫鬟见他回来,登时吓了一跳,道:“二爷回来怎么不先打发人说一声?”   贾琏摆摆手,道:“老爷太太呢?怎么不在家?”他料想贾赦和窦夫人今日应该都在家中才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哪里想到竟扑了个空。   那丫鬟忙回答道:“太太一早得了好一箱东西,打开时,都是字纸,一张又一张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知跟老爷说了什么,老爷便和太太一起往老太太那边去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老爷面上气恼不似平常。”   贾琏听了,顿时满腹疑团,寻思半日不得,道:“什么字纸?在哪里?”   那丫鬟笑道:“都送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贾琏越发狐疑,忙回房去换衣裳,先前他一直住在王夫人前往贾母房中夹道中影壁后的小小一处院落,自从窦夫人进门后,便接他回东院了,独占贾赦书房里的房间。   堪堪收拾妥当,贾琏匆匆坐车去贾母院中,不想才一进去,便见院中无人,门窗紧闭,唯见廊下各色画眉鹦鹉等鸟雀依旧,隐约还从里间透露出一些儿哭声出来,他走到门口,正欲高声叫唤好进去,却听父亲气喘吁吁地道:“母亲且瞧着该如何料理罢,儿子无能,竟是管不得了。只叹儿子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平白无故多了这样一项大罪。”   贾母坐在榻上,面沉如水。在贾母跟前放着的正是窦夫人身边丫鬟对贾琏所说的箱子,所谓箱子,其实也只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如今正打开着,露出里面满满的字纸,丫鬟不识字,贾母如何不知,里头装的赫然便是放利钱的借据!   原来窦夫人一直留心王夫人放利钱一事,筹谋一二年,方得了些证据,告知贾赦后,贾赦顿时火冒三丈,贾赦再不懂事,也知晓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样罪名。他立时便要向王夫人问个究竟,反倒被窦夫人所权,道:“咱们并不管家,便是二太太落不是,又能如何?何况揭破此事,反倒是咱们一门蒙羞,竟是请老太太做主的要紧。”   贾赦听了,冷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如何偏心二房,如何能秉公处理?”   窦夫人却道:“老爷想如何秉公处理?”   贾赦登时无言以对,细细一想,正如窦夫人说的,确实不知如何是好,王夫人做下此事,自然是王夫人的罪过,近六七年来包揽诉讼的帖子都是以贾政之名去信,但是在此之前却也有以他贾赦的名义去了信,单是这些,即便非贾赦所愿,也是他这个荣国府的主人管理不周,说不得王夫人还没获罪,自己先得了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窦夫人叹了一口气,暗恨王夫人胆大包天,口内道:“若不是这几年我把持着老爷的帖子,只怕还用老爷的名头呢。饶是这么着,之前有用过国公爷的名帖,也有用过老爷的名帖,故而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免得罪落老爷身上。”   贾赦又气又怒,道:“你说该当如何?”心里却不免十分感激窦夫人。   窦夫人断然道:“都告诉老太太罢,纵然老太太偏向二老爷,事情都被你我知道了,总该有个章程出来。老太太若管,自是极好,若是不管,咱们便使些力气,先抹平当初二太太以老爷的名义包揽诉讼一事。”   贾赦虽然昏聩无能,但毕竟是长于大家,这一点子能为还是有的,何况那些事确实非他之过,便是向圣人坦诚,也能得一个宽恕,只是怕连累阖府,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   贾赦闷闷地道:“若叫老太太知道,也不过就是训斥二太太一番,抹平此事罢了。”   窦夫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得无奈地道:“还能如何?横竖咱们只求自己的公道,好歹让老太太管管二太太,又不是为了管家特特寻二太太的不是,便是让我管家,我还不想接这个苦差事呢!老爷听我说,不管老太太如何打算,横竖咱们日后仔细谨慎些,哪怕二太太再故态复萌,也   和咱们不相干。”   贾赦苦笑道:“我只怕被人弹劾,给我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窦夫人微一沉吟,随即道:“如今咱们琏儿长进了,咱们只盼着琏儿成才,若真有那一日,老爷不妨向上进言,说明咱们并不管家的事实,以及老爷这个所谓的当家人也只是名存实亡。哪怕真的落罪了,治家不严也不是什么大罪过,毕竟老爷是隔房的大伯,哪能管到弟媳妇身上?不过是被训斥一番。咱们只要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有一线生机。”   窦夫人熟读法典,深知贾赦只要不做那些事,哪怕荣国府最终被二房连累抄了家,贾赦也不会获罪,顶多会因为抄家免了官职,贬为庶民罢了。   窦夫人查到的也只王夫人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项,没查到的还多着呢,谁知道王夫人有没有做过比这罪过更大的事儿。东院有自己约束着,下人不敢倚仗权势作恶多端,反倒是荣国府和宁国府那边不少下人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若不是忌惮贾家之势,早有人弹劾了。   夫妇商量一番,索性撂手不管,都交给贾母。   贾母得知来龙去脉后自是震惊不已,如今又听了贾赦这番话,便是她想对家中之事装聋作哑也是不成了,半日方道:“你们送到我跟前,有什么打算?”   贾赦把事情推脱得干干净净,道:“一切都由母亲做主,儿子不敢妄言。”   贾琏在外面听到此处,越发不知说的是什么事情,忙高声道:“孙儿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听到贾琏的声音,贾赦夫妇自是又惊又喜,窦夫人尚未开口,贾赦便先转身,快步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双手握着贾琏的肩头,上下打量,不住道:“瘦了,瘦了好些,好容易回来了,怎么不打发人先回来说一声?”脸上俱是喜悦之色。   贾琏笑道:“行程急了些,便没有让人送信。回到家中见老爷太太都不在,来老祖宗这里了,儿子便过来给老祖宗和老爷太太请安,岂料院中竟没有人在,还得儿子自己通报。”   一面说,一面扶着贾赦进去。   他见贾赦如此,明白自己给他老人家争气,又一年多没回,是故比往日和气些。   贾母跟前亦无人在,闻得贾琏忽至,早已命窦夫人掩了匣子,见到贾琏进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一年多不见,越发出息了,瞧来长进了许多。你们父子母子多时不见,先回去罢,我也乏了,你们出去时,叫丫头们都进来。”   贾赦暗暗冷笑,知道贾母意欲瞒着众人料理此事,他本就和窦夫人打算不管了,遂不在意地带着妻儿向贾母告退,出了正院,方唤丫头去服侍,自己一家径自坐车回家了。   却说贾母等他们走后,丫鬟们进来,立刻向鸳鸯道:“去把二太太叫来。”   贾母身边的大小丫鬟素与贾政一房亲厚,皆远着贾赦,实在是贾赦太过好色,人尽皆知,鸳鸯见贾母声色不同往日,心中暗暗纳罕,不知贾赦和窦夫人此来说了些什么,使得老太太如此恼火,她不敢多想,忙应了一句,亲自往荣禧堂去。   王夫人正同元春说话,早在元春过来时就听她说道:“不知今儿大老爷和大太太过来做什么,一进屋就叫我和丫头们都出去,丫头们远远避开了,我就来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不知底细,不甚在意,只对女儿嘘寒问暖,又问针黹女工,尤其是琴艺。   元春擅长抚琴,笑说大有进益了,一语未了,鸳鸯忽然过来,服侍长辈的下人原比年轻主子有体面,母女两个见了鸳鸯,连忙让座,又命人倒茶,忙毕,方问其来意,听说贾母叫王夫人过去,不觉都诧异起来。   鸳鸯喝了一口茶,笑道:“老太太等着太太过去呢。”   元春听了,问道:“大老爷和大太太可回去了?”   鸳鸯点了点头,元春便笑道:“既这么着,我也该回去陪伴祖母了,竟是同太太一起过去罢,途中也好作个伴儿。”   鸳鸯迟疑了一下,觉得贾母今日之怒与众不同,遂半吐半露地对母女二人说道:“老太太今儿恼得很,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特特吩咐我只叫二太太过去,因此大姑娘不妨等等,竟是太太先过去,若是无事,大姑娘再回去。”   王夫人听了,便叫元春在这里等着,自己换了衣裳,往贾母房中走去。   忙糊涂了,今天修改错章节了,重新修一下,晕,我马上就要出去接人,先修一下啊,下次内容再修一下,去掉这一段,不然的话没法修改,抱歉,抱歉,我忙着从老家回来,真是糊涂了。   ☆、第034章:   不提王夫人去了贾母房中遇到何等风雨,贾母又如何料理此事,却说贾琏陪同贾赦夫妇回到家中,叙过离别之情后,别的未问,只先问父母方才何以在贾母房中如此恼怒,在贾母门外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年轻气盛,到底对此心痒难耐。   贾赦素无决策,遂看向窦夫人,只见窦夫人略思忖了片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又道:“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怕过什么事,但是国法不可违,你须得谨记在心,切勿为了贪图几两银子,置阖家于不顾。此时旁人畏惧咱们家,故无人言,倘若有一天咱们家竟败了,不知道得有多少人落井下石,此事说不得也是罪状之一。”   进门这么些年,别的窦夫人没看出什么好处来,只看出了这家人实在是自视甚高,压根儿不将王法看在眼里,长辈如斯,自然没有人好生规劝贾赦、教导贾琏,若是长此以往,贾赦还罢了,贾琏不知违法之罪,亦效仿于此该当如何?因此须得好生教导他才是。   窦夫人说话时,深深地叹息一声,贾史王薛金陵四大家族,护官符上怎么说的她都已尽知,替门下人谋官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动辄便是繁华之地的肥缺,可见他们家真的是权势滔天。贾敏如今身在金陵,亦听说了不少事,因贾母上了年纪,性子越发左了,如今又不管事,不好与之说明,又和王夫人不睦,只得在和窦夫人通信时告知于她。   贾琏闻言,登时惊心骇目,失声道:“婶娘竟这般胆大?”   林如海因上辈子贾琏夫妇做下若干不法之事,与其说他们胆大包天,不如说是确实无知,因此指点贾琏时,首先便送了他一部当朝律例法典,时常令其熟读深思,先知法,而后有所敬畏,方能谨言慎行,不做出格之事。不提上辈子,今生的贾琏确是良材美质,身边多是正直良善之长辈,自己也颇上进,万不能因自己知其恶事,便不再理他。   贾琏如今年纪虽轻,却也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忽然听窦夫人说一向仁慈和善的婶娘竟私下放利钱、替人打官司,怎能不为之吃惊,不知道人品端方的贾政是否知晓。   贾琏突然想到贾政,对贾珠不禁心生同情,从前他羡慕贾珠,如今却觉得贾珠殊为不易,年纪轻轻,只知读书,竟无丝毫玩乐之时,又有贾政时常督促,每日除了读书,仍是读书,在江南时便听贾珠曾经说过,按贾政夫妇所想,怕要来年南下,参加乡试。   窦夫人听了贾琏的话,冷笑道:“二太太有什么不敢?咱们知道的只这两样,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便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倚仗权势,霸占平头百姓家的良田地亩,不是一两起,不过是大家畏惧荣国府和王家的权势,敢怒不敢言罢了。”   想了想,又道:“好似从琏儿身边出去的叫柳儿的丫头,本是周瑞的女儿,如今嫁了个做古董生意的,也没少坑蒙拐骗,似乎还曾倚靠咱们府上的威势,勒令别的古董店关了门。”   贾赦跳将起来,连带茶几上的茶碗摔到地上打了个粉碎,他顾不得湿了半边袍子,一叠声地道:“既有此事,该当跟老太太说一声才是,也让老太太瞧瞧,平素这些都是什么阿物儿,二太太放利钱,定然也是交给周瑞家去办的,竟不如老太太做主,打发了这几个狗奴才,没了膀臂,瞧二太太日后还如何重利盘剥,包揽诉讼!”   窦夫人却摇头道:“既已交给老太太,便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我们且看着罢,若是老太太秉公办事,咱们心里安慰些,也好防微杜渐,若是老太太当真偏心二老爷家,咱们心里好有个底儿,暗中替自己打算些,莫等到无法回头之时,咱们什么都得不到。”   贾赦和贾琏听了这话,顿时默然不语,尤其是贾赦,一脸黯然。   其实窦夫人说的乃是事实,贾琏自小虽不如贾珠受贾母疼爱,但是后来经贾敏之故,也渐渐与其持平,倒没受什么大委屈,但是贾赦却真真知道贾母偏心。   过了良久,贾赦方道:“都由你做主罢,横竖我管不得。”   窦夫人抿嘴一笑,虽然贾赦确实无能之极,便是因为他无能,自己方好驾驭,一时打发人去打听,待听得王夫人已安安稳稳地回到荣禧堂,并没有听说贾母对如何,不觉一怔,知晓贾母不会再对王夫人如何了,转而便对贾赦道:“原本我还想着俭省些,如今瞧来竟不必了。明儿二老爷养清客买古玩花钱,老爷也以买古玩买丫头多多支些银子来,便是花不了这许多钱,不如都留给琏儿,咱们就琏儿这么一个儿子,总得为他着想。”   贾赦也因贾母此举分外恼怒,闻声便问道:“这是何故?”   贾琏在一旁看向窦夫人,也想知道其中的缘故,心里暗暗感激窦夫人无时无刻都记挂着自己,虽不是生母,却也相差无几了,便是贾赦,也没有这样周全妥帖。   窦夫人冷笑道:“珠儿和琏儿说亲时,聘礼聘金都是从公中出的,二太太真真疼珠儿,凡是好的都色、色齐备,竟有二三万两的聘礼都不止,下聘之时谁家不称赞咱们家富贵?故我比着他们要,额外又多要了三成,二太太原不舍,我便说按门第,咱们两家比他们两家高,按身份,琏儿是长房长孙,将来爵位都是他的,难道连娶亲的钱也不该拿?若是不给,倒要出去问问,听听外人怎么说这个道理。因此二太太方按着我要的预备了,不然,你道咱们下聘时能那样风光?陈家那样满意?我瞧着二太太仿佛将府里一切都当成是他们的了,如今老太太也不能秉公决断,不知道被他们如何掏空呢,既这么着,咱们索性多花一些是一些。”   说到这里,窦夫人又对眼前这对父子道:“凡是琏儿所需之打点花费都问公中要,千万别想着俭省,宁可多要些也不能少要了。至于老爷,若是买丫头呢,花几十两银子便说是千儿八百两,买古玩呢,花五百两便说是五千两,他们又不知底细,难道还不给老爷支银子?不过银子可不许老爷私藏,咱们可就指望这些银子都留给琏儿了。”   对于窦夫人不让自己私藏银子,贾赦心中略有些不满意,但是随即一想,不管多少银子都是留给琏儿的,又不会便宜了外人去,也便不在意了。   其实贾赦自小深得祖母宠爱,祖父最疼贾政,但是祖母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祖母仙逝时,贾敏尚且待字闺中,但是祖母的梯己大多数儿都留给了他,其余的方分给父母弟妹,因此他并不缺钱花,只是觉得窦夫人说得有理,所有花费都取自公中罢了。   贾琏忽道:“不知老祖宗何以明知此事大错,却不对婶娘有所处置?”   窦夫人叹道:“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事宁可遮着盖着,也不肯轻易揭破半分,至于老太太何以如此决定,我再叫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府里有什么动静。”   说罢,果然打发过去,回来时一脸诧异,紧接着道:“府里有了喜事,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呢,原来二太太有喜了,现今正养胎。”   话音未落,贾赦一家三口顿时面面相觑。难怪贾母竟没有丝毫动作,原来王夫人有了天大的护身符,倒是好运气。荣国府如今子嗣虽然不缺,却也并不甚旺,宁国府更是只有贾蓉一子,王夫人怀胎乃是嫡子,自然不会因为放利钱并帮人打官司一点小事责难于她。   不想,次年四月二十六日王夫人诞下一子,若说只是个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偏生奇就奇在此子一落娘胎,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来,真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此事传将出来,人人称奇道绝,都说是有来历的,喜得贾母眉开眼笑,爱如珍宝,立时便抱到跟前养活,又给取名为宝玉,并未按着贾琏等人取名。贾母又怕宝玉生得娇嫩单弱,特特打发人去散宝玉的名字,贴了许多告示,叫贫贱人争相传阅叫唤,好养活。   见贾母恨不得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宝玉,掏心掏肺,便是贾敏贾珠贾琏等都倒退了一射之地,为此,王夫人又得意起来,竟不把先前之事放在心上,窦夫人沉吟良久,对贾赦和贾琏道:“我瞧着老太太这般溺爱宝玉,怕是恨不得整个家业都是宝玉的,便是不满二太太也不会让别人管家,怕怠慢了宝玉。别看咱们是名正言顺的长房,但是依老太太的态度,怕是什么都得不到,竟是按着去年我说的那话做罢,总不能什么都是二房的,咱们却一无所得。”   贾赦亦非傻子,如何瞧不出来,虽对宝玉无甚喜怒,毕竟宝玉无辜,但是贾母的举动着实流露出这么些意思来,心中不觉一凉,点头同意了。去年窦夫人出了主意后,贾赦想着贾母,虽说答应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原对贾母有几分期盼,如今却是不得不如此了。   贾琏忽道:“我记得从前听姑爹说过一句,咱们祖上还亏空着罢?”   他在江南一年,几次三番去林家,听林如海说过许多事,也有事关自己家的,只是觉得没什么要紧,横竖爵位都是自己的,便没有提起过,今日听窦夫人的话,似乎自己继承爵位的机会虽在,财物却未必归属自己,不由得提起此事来。因贾母尚在未分家的缘故,自己父子得不到的东西,何必留给他人作践?倒不如用来买个虚名留与后人钦敬。   贾赦一怔,想了想,道:“有呢!甄家接驾四次,咱们家接驾一次,王家也接驾一次,银子花得好比淌海水似的,不过是拿着皇家的银子往太祖身上使罢了。甄家亏空了有二三百万两银子,为此,圣人特特钦点他们家任了好几任盐政、织造等等,为的就是让他们填补亏空,不过我听说得的好处大多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归还的银子寥寥无几,至少还有二百万两没还呢。咱们和王家各自约莫亏空了六七十万两,那时借银成风,便是不接驾的,也都借了国库的银子,林家也是如此,免得太过扎眼,反倒让那些借了银子的人记恨。”   窦夫人顿时听住了,这些事她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贾琏正色道:“我恍惚听姑爹说过,林家共借银五万两,打算等这一任期满便即上书还钱,也就是明年春天。不知咱们家有什么打算?依儿子看,与其任由府中花销,或者将来留给宝玉,倒不如还了银子,此后咱们无债一身轻,便是追究亏空,也和老爷不相干了。”   窦夫人听了,抚掌一笑,对贾赦道:“老爷,我看琏儿说得不错,不然等银子花光了,债又没有还,罪名还不是老爷的?”   贾赦沉吟片刻,踌躇道:“只怕老太太不肯。”   窦夫人冷笑,道:“老太太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宝玉一个,哪里顾得这些?家事都不大管了,悉数交给二太太,谁还管老爷还不还银子?依我说,老爷毕竟是一家之主,想着子孙前程,又有二太太先前的把柄在,老太太若不许,也容易,拿着这个把柄,叫人都知道宝玉的娘如何罔顾国法,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就是为了宝玉将来的前程,也得答应了老爷的话。横竖现今家里也不缺银子使,又没有正经大事花钱。便是不答应,只需老爷上一道折子,跟圣人说咱们想还银子,请户部查账对清,在圣人跟前挂了名儿许了诺,老太太也无从反对。”   又问道:“咱们家到底亏空了多少银子?库里的银子够不够还?”按着她的想法,十分赞同贾琏的提议,横竖她始终觉得荣国府压根儿就没把贾赦当作一家之主。   贾赦答道:“父亲在时,我隐约听说过,起先亏空了六七十万两银子,而后陆陆续续倒归还了些,大约二十万两,算来,如今还欠着四十多万两。库房里的银子此时必然是够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征战沙场,每回胜仗发财的时候好多着呢,我小时候就见过父亲有一回运来了十几箱金子。不过,若是按着你上回说府里的花销,一年的进项不仅不够过年,反倒贴出几万两银子,再加上二老爷养清客,我买丫头,银子都不少,十年后必然是捉襟见肘了。”   窦夫人听到这里,暗暗吃惊,没想到荣国府这般骄奢,竟还有这许多积蓄,遂不再犹豫,断然道:“还!无论如何,先把这笔亏空还了,宁可日后咱们日子紧巴些,也得抹平此事,更何况咱们东院不过几十个人,便是奢靡,实际上花不了几个钱,都是府里花去了。”   贾赦想了想,问贾琏道:“今年你南下不去?今年秋试,明年春闱,我听说珠儿已经南下了,想去考举人,若是中了,明年好回来参加春闱。”   贾琏笑道:“儿子今年不过十四岁,又不比姑父那样文采风流,文章的火候还不到呢,不仅是先生,就是外公和窦家舅舅都说让我好生苦读几年,三年后去考,免得我太过年轻,今年落第,一时不忿,就此一蹶不振,倒不好。”   贾赦不禁跌足长叹,道:“我原先还想着,你好歹再进一步,到那时还了银子,说不得圣人记在心里,把前程给了你,不想你竟是没那份本事考举人中进士。”   窦夫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琏儿才多大,老爷就这样急了?也是二老爷家催得很,珠儿年纪轻轻便去考试。此时圣人没有什么好处给琏儿,将来琏儿考了举人中了进士做了官儿,难道圣人碰见,不问一句祖宗父母?说不得恩典好多着呢,何必只看眼前?”   贾赦一听,也笑了。   一家人商量妥当,贾赦果然择日跟贾母提起归还亏空一事。   贾母正看着鸳鸯翡翠等丫头们拿彩线打络子,好配在宝玉的通灵宝玉上,宝玉则躺在身边,已褪去红皱,粉妆玉琢,十分讨喜,闻言便道:“别人家还没动静,你急什么?”   此次窦夫人并未随着贾赦出面,向贾母提议,她觉得贾赦是贾母之子,便是惹怒了贾母也没什么,但是自己是儿媳,当真惹怒了贾母,将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何况如今贾母爱屋及乌,因宝玉而重王夫人,到那时自己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上一回拿住王夫人的把柄,贾母嘴里不说,却知道皆是她所为,而非贾赦如此。   听了贾母的话,贾赦突然灵机一动,推到了林如海身上,笑道:“听说妹婿打算明年还呢,我想着,或是得了什么消息也未可知。”   贾母顿时怔了怔,念及林如海精明果断,不过短短数载便已是四品知府,几乎三年一升,一升两级,眼瞅着明年还能更进一步,忙问他道:“姑老爷打算归还借自国库的银子?几时的事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莫不是来哄我罢?”   贾赦正色道:“哪敢哄母亲?真真儿是妹婿的原意,怕是将来追究亏空的意思,到那时归还,已经迟了。儿子瞧着如今府上并没有大开销,平时一抿子就够过日子了,倒不如先想法儿还上欠银,对子孙也是恩德不是?难不成咱们如今就拖欠着,待到宝玉长大成人了,咱们家反落了罪,到那时,别说儿子们了,就是宝玉这些子孙也难逃此劫。”   若是贾赦愿意,嘴也是巧的,恰恰说到了贾母的心坎儿里。   如今贾母别的不管不顾,唯独把宝玉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听贾赦说到宝玉,贾母顿时有些意动,但是她知晓府里所欠银两的数目,一时难以割舍,因此有些儿左右为难。家里的银子都还了亏空,日后拿什么留给宝玉?这些儿孙中唯有宝玉生来便肖似国公爷,不独他衔着美玉,故贾母爱得不行,亦认为只有宝玉一人方能担起祖宗基业。   贾赦暗暗一叹,出了个主意,道:“若是母亲舍不得那么多银子,不如把府里那些不用的金银铜锡古玩大家伙拣一些出来卖了,也好叫外面知晓咱们家已经精穷了,为了还上这笔银子,折变了许多东西方凑足,便是圣人知道了也只有称赞的意思。”   贾母一想不错,道:“既这么着,你去料理罢,横竖你兄弟从来不管这些俗务。”若是府里没钱了,她便将自己所有的梯己都留给宝玉,也足以宝玉丰丰富富过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贾母便松了口。   贾赦大喜,连忙应下,回来便带着贾琏一同料理,王夫人虽管家,管的却是内务,平常支取的银子也得道公中去取,因此不必经过王夫人,贾赦便可做主,何况如今王夫人正在坐月子,对此一无所知,贾政听说后,只赞叹了几句,觉得有理,既吃俸禄,该当尽忠于国,报效朝廷,然他不惯于此,只说知道了,便弃之不理,径同清客们谈诗论画去了。   窦夫人暗中叹息,贾政和王夫人夫妻两个,一个不惯俗务,万事不管,一个却是野心勃勃,企图终生把持着荣国府,殊不知荣国府对于自己而言,只是累赘而已。   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最是精明不过的人物,知贾母溺宝玉过甚,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从库中取金一万三千两,取银七万两,剩下二十多万两银子都是折变了金银器皿古玩等物所得。按贾琏所知,这些东西一时卖不出去,典当不过只得其价十之三四,便是死当,也不过六七分,于是他经由友人介绍,将这些东西以八、九成的价格卖于暴发新荣之家,荣国府急需用钱,那些附庸风雅,竟是一拍即合,两厢便宜,回来贾琏便只说得了六七成,因此其中二三成竟入了他们父子二人囊中,约莫三万两上下。   窦夫人恐贾赦胡乱花了,几经解劝,方使得贾赦忍痛把银子都给了贾琏,令其买房置地,放在贾琏名下,每年都有进项,比银子握在手里强。对外,他们只说是贾琏用其生母留下的嫁妆所办,李夫人去世后,贾赦不敢动她的嫁妆,待窦夫人进门,几乎都交给了贾琏,贾琏不仅读书有天分,管起家务来比窦夫人还强几倍呢,数目已经翻了一番。   窦夫人进门时嫁妆虽不多,本性却并不贪婪,管着东院也从不私昧一两银子,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感念她的好处,每常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贾赦更是拿自己的梯己给窦夫人置办了一个庄子并两间铺子,不甚大,但是赁出去,每年能有四五百两的进项。   窦夫人原瞧不起贾赦的做派,如今倒有些刮目相看,虽是个无能之辈,倒难得有一点子赤子之心,也不是一味昏聩好色,至少他从未让自己失过颜面。   还上所欠银两之后,宣康帝深感意外,又觉欣慰,特特宣召贾赦到了跟前细问。   贾赦除了袭爵时到过宣康帝跟前,平素哪有这样的福分,一等将军虽然好听,他却一点儿实权没有,幸而心底只顾着贪图享乐,倒也不如何在意。   闻得宣康帝询问,贾赦忙拣些好听的话说了,道:“微臣听说南边儿又闹了水灾,年初时北边又发生了雪崩,微臣心里想着只拿着俸禄,却一直无功于国,实在是愧疚之极,偶然听说国库因连年赈灾,银两不济,忽然想起祖上所欠的银子来。微臣只知锦衣玉食,竟忘记了身上所担之责,若是不还上这笔银子,朝廷如何拿银子去赈灾?别看这笔银子数目不大,但是微臣一片心意,因此微臣东拼西凑把银子还上。”   宣康帝听了贾赦絮絮叨叨一番话,莞尔一笑,拿他的银子说是自己的心意,贾赦此人瞧着没什么能力,倒也有些趣儿,言语也中听。因此,宣康帝特特夸赞了贾赦他几句,顿时把他喜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放。   宣康帝见状,微微一笑,一时想起贾代善来,便问贾赦今有几子。当他得知贾赦只有一子,十二岁便考中了秀才,顿时龙颜大悦,只道不枉祖上功绩,贾代善也算后继有人,竟赐贾琏为举人出身,令其不必回南参加乡试,只等学业有成,在京城中参加春闱即可。   贾赦万万没想到不但自己得了圣人的称赞,自己的儿子更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忙于御前磕头谢恩,心道此时宣康帝尚且如此,等到贾琏中了进士,岂不是恩典更重?   想到这里,贾赦顿时眉飞色舞,恨不得昭告天下,但是他毕竟记得窦夫人的提点,归还欠银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都没有归还,若自己闹得人尽皆知,势必那些没还银子的都怪自己先还了银子,因此只好藏在心中,暗自偷着乐。   却说旨意降到荣国府时,因宝玉刚刚满月,荣国府里正热闹非凡,宝玉生来奇异,所来之人少不得人人都要赏鉴宝玉的通灵宝玉,见一回,赞一回,无不觉得罕见。贾琏见贾政招呼众位官客,十分自得,觉得不自在,寻了由头溜回东院,在花园子里亲自撷鲜花采鲜果,又备了几色细点,打发婆子送往李家、窦晨家并陈家等,忽闻旨意下来,忙去荣禧堂。   闻得宣康帝钦赐自己为举人出身,贾琏惊喜莫名,他这就是举人老爷了?日后自己名下的良田都不必交税了?贾珠如今还在南下途中呢,只为了参加乡试。看了先前还为宝玉出生而面呈得意之状的贾政一眼,贾琏连忙磕头谢恩,满脸笑意。   宝玉满月,贾母要大办,王夫人才做完月子,少不得窦夫人过来帮衬一二,听闻此消息,顿时一呆,看着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敢置信的神色,率先回过神来,忙命人备了茶礼招呼来宣旨的官员,因赐贾琏为举人只是一件小事,并非官员升迁大事,故只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饶是这么着,对于贾琏一个秀才而言,已是十分体面。   今日来吃满月酒的宾客极多,得知此事,纷纷向贾母等人贺喜,贾母自然欢悦,唯独王夫人心中有些不自在,自己儿子去考试,尚未知晓如何,贾琏平素风流不羁,倒成了举人。   窦夫人若有所觉,送走众人后,不等王夫人说酸话,便先恭维贾母道:“到底是宝玉,生来有福分,不但衔着一块通灵宝玉,如今才满月,我们琏儿便得了这样的功名,岂不是宝玉的好处?想来珠儿今年必能高中,到那时,咱们家可是一门双举人,来年一门双进士了。”   贾母听得欢喜,便是王夫人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来,可不是,贾琏的举人功名是圣人赐的,虽说体面,可是到底不如贾珠来得名正言顺,如此一想,登时气平。自己早有把柄在贾赦夫妇手中,因自己怀了宝玉,贾母不好处置,而后宝玉天生异象,贾母就更不会追究了,但是贾赦和窦夫人终究都知道自己的底细,故而不敢对贾赦夫妇如何。   回到自己房中没见贾政,王夫人因自己生产之故贾政常不在此处安歇,一时也没如何在意,不想次日一早,忽见贾政带着一个丫鬟走来,那丫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桃红袄儿,松花长裙,掐出柳条儿一般的腰肢来,削肩膀,秋水眸,生得好妖娆模样。   王夫人心头一凛,眸子里透出一丝寒意来,口内却道:“这是谁?”   王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她房里的粗使丫鬟,姓赵,名唤秀儿,因她嫌秀儿生得过于妖媚,瞧着不够老实本分,便没叫上来做细活,只打发她在角落里做些粗活。没想到她竟跟着贾政过来,云鬟雾鬓,斜斜地插着一支她曾见贾政把玩过的金步摇。   王夫人几乎已经想到了贾政将要出口的话,果然,只听贾政咳嗽一声,道:“秀儿已经有几日不曾换洗了,你瞧着办罢,我且去上班了。”说毕,转身而去。   王夫人怔怔地出了半日神,再没料到贾政的话竟是这个,她转脸看向立在下面的赵秀儿,只见她含羞带怯,面上满是春、色,愈发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流,不禁怒从心起,但是她平素何等人物,好容易方压住了,淡淡地吩咐丫鬟道:“在周姨娘隔壁收拾一间房出来,按着周姨娘屋里一样摆设,与赵姨娘居住,再拨两个丫头服侍着。此后,就叫赵姨娘了。”   又对赵秀儿道:“既说你几日不曾换洗,可见你有福,一会子就叫人给你开脸儿,明堂正道地放在屋里,总不能传出去说你没名没分地给老爷生儿育女。”   丫鬟答应了一声,心里暗为王夫人不平,按赵秀儿几日不曾换洗来说,那时王夫人可正在坐月子呢,又不是没有周姨娘在屋里,哪里想到贾政竟和赵秀儿厮混到了一处。王夫人心底宽和,十分厚待她们这些丫头,王夫人因是管家媳妇,如今生了宝玉,在府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她们这些丫头也得了许多好处,自然鄙弃赵秀儿之为人。   赵秀儿听了王夫人的话,想到来日的荣华富贵,顿时喜不自胜,忙磕头谢恩,跟着丫鬟下去挪到新居,又敲打才来服侍自己的两个丫头不提。   王夫人听了丫鬟的回话,心中冷笑,知赵秀儿眼皮子实在浅薄得很,只是胜在妖娆,方得贾政所喜,实不为敌。话虽如此,王夫人借口将屋里仆从一概撵尽后,仍旧忍不住泪流满面。昨日幼子满月之喜,今日却逢霹雳之惊,怎能不让她为之伤感不已?贾政若要纳妾,自己岂能不允?何必在自己坐月子时和自己院中的粗使丫鬟勾搭,让自己好生没脸?似贾赦那样花天酒地的人,纵然好色非常,也没给窦夫人丢过这样的面子。但是等到出门给贾母请安时,王夫人面上已是风平浪静,半点不显,倒越发显得沉静了。   贾母虽不管家理事,可是如今还是宝塔尖儿,哪能瞒得过她,况她素来不喜小老婆,故安慰王夫人道:“不过是个小老婆,你理会她反倒让她上头了,也不必让她来给我磕头。正经你好生养珠儿元春才是,别忘了,宝玉如今才满月呢,将来都是能给你挣诰命的,便是元春虽不能,可她是有一段大福分的人,说不得比两个儿子更让你有脸面呢!”   王夫人听了,心中略感安慰,忙躬身应是。赵姨娘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只是开了脸儿称呼姨娘罢了,正经论起来,还是奴才,便是生了一儿半女,也不过是奴才秧子。再说,到底有没有身子还不知道呢,只说几日不曾换洗罢了,便是太医也诊不出来。   却说贾赦因贾琏之喜,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便叫嚷着要摆几桌酒,请一班小戏来热闹一番,窦夫人忙道:“我劝老爷竟是消停些,到底不是琏儿自己考上的,不过是圣人恩典,虽说是天大的恩德,但是将来珠儿若是考中了,到时候府里热闹时,旁人说起,岂不是说琏儿的功名来得不如珠儿那般名正言顺?倒没脸。”   贾琏也如此相劝,道:“等儿子多读几年书,中了进士老爷再摆酒不迟。”   见妻儿均如此言语,贾赦顿时心灰意冷,只得作罢。   窦夫人又说起宝玉的异状来,道:“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奇闻,宝玉如今才多大?看人还不甚清楚呢,倒知道好赖。若是美人抱他,必然欢喜,若是婆子,或是生得略普通些,他必然不依,因此如今竟都是鸳鸯翡翠并四个奶娘在碧纱橱里照料着。”   贾赦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他衔玉而生,自然与旁人不同。说到这里,昨儿个圣人还问我呢,说咱们家是不是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   窦夫人和贾琏都是极聪明的人,闻言心头均是凛然,忙问道:“如何回答的?”   贾赦对他们母子二人突然怔忡变色的神色十分不解,道:“还能如何回答?我只说宝玉也就是生来奇异些,别的倒瞧不出什么好歹,哪里比得上天潢贵胄,只是老太太比别人疼爱些,若想知道将来前程如何,只好看明年抓周能抓到什么罢。”   说到这里,贾赦忽然一笑,想起自己抓周时抓了诗经,然终究不喜读书,便是贾政因抓了笔墨极得祖父所疼,也没见他如何读书有成,金榜题名。   窦夫人微微一叹,道:“自古以来,唯有真命天子方天生异象,宝玉出生如此之奇,难免为上面所忌惮,偏生老太太疼宝玉,大张旗鼓,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在给宝玉大办之前,窦夫人已如此提醒过贾母,奈何贾母深信宝玉天生不凡,不受其谏,险些还生起气来。窦夫人见状,只得转开话题,而后又说了许多宝玉的好话儿,贾母方回嗔作喜。   什么是玉?玉玺即和氏璧,那还是匠人所琢呢,哪里比得上宝玉的这块通灵宝玉,生来衔于口中,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和吉利话,岂不是比和氏璧来得更叫人奇异?   正如今日贾赦所言,身居皇宫中的宣康帝都听说了此事,何况别人哉?   不止窦夫人和贾琏心中有此忧虑,便是贾敏从信中知道此事后,亦觉得十分不妥,太过张扬了,偏生她如今相隔多年方又有了身孕,难免觉得身上乏力,没有精神再理会娘家诸事,便是贾珠前来参加乡试,乃至于落榜,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林如海一人做主。   林如海本就不赞同贾珠今年参加乡试,只是由于贾政十分期盼,贾珠便独自带人南下,日夜苦读,屡劝不得,至于贾琏仍留在京城,不想竟因贾赦归还欠银竟平白得了一个举人功名,林如海不禁暗暗吃惊,随即觉得理所当然,宣康帝恩重老臣,难免对世家子弟厚待些。   不出林如海所料,贾珠落榜了,又病了一场,病愈后黯然回京。   林如海送走他以后,方一心一意地顾着贾敏养胎。   他好容易方盼到黛玉,按着日子算,此胎正是黛玉,哪敢让贾敏劳累丝毫,日日嘘寒问暖不说,恨不得替贾敏多吃些补品,好生调理身体。   贾敏闻言,十分遵从,万事不费心。   外面之人听说此事,男人还罢了,都说林如海忒看重内宅了些,反有些嘲笑,至于女眷们却是对贾敏羡慕不已,得夫如斯,夫复何求?林如海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偏生她们作为林如海下属的夫君们竟没几个愿意效仿。   除此之外,林如海命人挑最好的料子,给女儿赶制衣裳鞋袜,务必精致,又准备了许多女孩儿所佩之物,什么项圈、脚镯、玉环金佩等等,悉数小巧别致,又翻出了库房中的古琴宝镜,名画孤本,还命人拿才得的黄花梨木给女儿打琴架书案茶几等,直忙到了次年,仍觉不足,又唤来林睿叮嘱道:“你如今年纪大了,长兄如父,须得多疼妹妹才是。”   林睿满口答应,心里不住嘀咕道:“父亲竟似疯魔了一般,连大夫都说不知男女,父亲怎么就一味认定母亲这一胎生的是个妹妹?不但把我打算送给苏妹妹的古琴留给妹妹,还把苏世伯和苏伯母送给我的棋盘棋谱要去,留给妹妹赏玩。就是母亲这一胎果然是个妹妹,等到妹妹长大懂事学下棋学抚琴,也得好些年,哪能天生就会,那岂不是神仙了?”   放学后,林睿回到家中,便学给贾敏听。   可巧此时已经过完了正月,刚进二月,眼瞅着林如海此任将满,封氏带着甄英莲特特过来拜见贾敏,免得下回不知贾敏身在何处无缘相见,听闻林睿此语,不觉笑了。   贾敏不觉十分纳闷,道:“瞧我们老爷这般做派,莫非真是个女儿不成?”   她此时面颊润泽,体态丰腴,腹部高高隆起,已将临盆了,故不敢出门半步,只在家中静养,想起这一胎比起怀林睿时十分平静,加上林如海常常念叨着,也觉得是个女儿。   封氏细心地擦了擦英莲因吃果子留下的糖渍,开口笑道:“太太如今已有了睿哥儿,生得又这样伶俐,文章做得着实好,我们老爷常说雏凤清于老凤声,若不是林大人觉得他年纪太小了,怕是去参加考试,定能考中秀才。将来太太再添个哥儿固然能同睿哥儿作伴,可是若是个姐儿,岂不是一儿一女,合成个好字?我看林大人疼姐儿之心不比睿哥儿差呢。”   贾敏道:“我已有了睿儿,这一胎是男是女倒不如何在意,只是觉得我们林家子嗣太单薄了些,睿儿孤掌难鸣,还是有个兄弟帮衬的好。”说着,怜爱地看了林睿一眼。   她和林如海只有林睿这么一个儿子,又是林家一脉单传,见他聪明清秀,自然爱如珍宝,但是由于常见达官显贵之家溺爱孩子导致其一事无成,贾赦便是如此,又常常有富不过三代的话,因此他们对于林睿都是疼而不溺,在学业和心性上教养得十分严厉,不敢懈怠。如今,谁见了林睿不称赞一句,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睿却笑道:“孩儿倒和父亲一样,盼着是个妹妹呢,像苏妹妹一样聪明伶俐岂不好?听说苏妹妹如今身体大好了,也开始读书识字了呢。若不是妹妹,父亲怕要十分失望了,我记得母亲说过,孩儿还没出世时,父亲已经在给妹妹攒嫁妆了。”   提起此事,贾敏不禁莞尔,向封氏道:“真真你们不知道,我们老爷日日都念叨着女儿,从前预备的房舍田庄商铺古玩字画就不说了,旧年好容易得了些上上等的紫檀木和绿檀木,纹理细密,清香扑鼻,老爷见了立即便说给女儿用紫檀木打一张千工拔步床最好,绿檀木做书架不招虫蛀,让我哭笑不得。世上人人都说儿子好,有好些穷人家生了女儿都溺死于马桶,可见女儿家若能平安长大,殊为不易。但是别人再疼女儿,也不像我们老爷。”   封氏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道:“大概世人都不如林大人通透,便是我们老爷,疼爱英莲也跟宝贝似的,记得你们说的苏大人亦是如此,别的,就没听说了。不过,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并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免溺爱得过分了。”   说到这里,封氏叹了一口气,满眼感激地说起来意,道:“若不是林大人,恐怕我们夫妻再也见不得英莲的面了,哪里有如今这样的日子?林大人不仅救了我们英莲,还给了我们一个安身之处。说起林大人来,我们老爷都后悔,说林大人这样好的人,怎么他从前就那样执拗,竟不肯答应林大人请我们老爷去做先生呢,如今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虽去书院做了先生,也不过是林大人体贴我们没了居住之所,因此我们老爷觉得十分愧疚。”   贾敏听了封氏这番话,十分纳罕,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曾听我们老爷说过,只说好容易才请得甄先生去书院,和颜先生一起,外面提起来,谁不说咱们书院的两位先生博学多才,通透豁达。怎么,我们在金陵,如何救了英莲?英莲又遇到什么事儿了?”   封氏叹道:“说来话长,真真是一言难尽。”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贾敏更是不解,忙问端的。   原来去年甄士隐抱着女儿顽耍,忽然有个和尚非要化英莲去出家,满嘴里胡言乱语,竟有些不祥之兆,甄士隐和封氏只此一女,哪肯送女儿出家?故此不理睬那和尚的话。不料今年正月元宵节时,家奴霍起抱英莲去看花灯,一时因小解将英莲放在门口,不妨竟被拐子抱走了,亏得遇到林如海派人去姑苏办事,认得英莲,不仅抱回了英莲,还把拐子带回了应天府,从那拐子手里救了好些被拐的男女孩子,多不知家乡父母,都已被林如海收留了。   封氏道:“听林大人派去的人说,是林大人发觉应天府下有许多拐子,专门偷些三四岁大不知事且生得齐整的孩子,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平头百姓家的孩子生得再好,也不如富贵人家的品格,这样的孩子被拐子养在僻静处,待到了十二三岁,容貌出挑得好了,便卖出去。天可怜见,林大人派去的人恰好追那拐子到了姑苏,碰到了拐子抱着英莲。”   封氏暗暗抹泪,咽道:“我们夫妇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就英莲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没了英莲,岂不是连心都没了?因此我们老爷特特去谢过林大人一回。后来林大人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好,常有葫芦庙里烧香,倒得防着走水。原不信,谁承想,还没出正月呢,葫芦庙忽然炸供,竟真的着了大火,从葫芦庙开始一条街都烧没了,连累我们家成了一片废墟。田庄上连年收成不好,住不得,我们原说去投奔我娘家,倒是林大人重提往事,请我们老爷去书院教书,既有学生孝敬的束脩,又有书院的居所,又能和颜先生作伴,比去大如州强些。我们老爷不舍离开姑苏,便应了林大人所请。如今我们已定下来了,我带着英莲特特来谢过太太。”   这一席话听得贾敏惊心动魄,良久方念了一句佛,道:“没事就好。既然府上已是遇难成祥,竟是好生过日子罢。我们老爷和甄先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何必说这些话,倒显得咱们生分?甄先生去咱们书院里教书,我们求之不得呢,还想着等睿儿十岁了,也送他去读书,免得在家里一味苦读,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人才辈出。”   林睿笑道:“我早就听说颜先生和甄先生的名气了,也听说咱们家的书院在江南已是首屈一指,书院建成至今不过十几年,已出了好些进士举人秀才,听说三年前的武状元便是从咱们书院出去的,四方学子都愿意过来,只恨我年纪太小,父母舍不得。”   贾敏道:“你说的那是张大虎,原是你父亲去金陵请颜先生时救下来的可怜孩子,今年大不过二十岁。小时候的他我见过,生得虎头虎脑的,读书的本事极好,不巧他更爱武艺,因此得你父亲资助,命人教他拳脚功夫,不想竟考中了武状元,如今在京城已有了六品的差事。起先你父亲留下他,送他去读书,虽说跟着鸣琴鼓瑟,却没让他签身契,而后咱们离了姑苏,就留他在书院了,没带他进京,怕耽误了他读书,前儿你父亲还说他该娶亲了呢。”   封氏听了,深觉罕异,随即赞叹一声,道:“都是林大人宅心仁厚,若是张大人遇到旁人,哪有今日的前程?便是我们,没有林大人,也没有今日。”   贾敏忙十分安慰,晚间林如海回来,问起甄家之事,林如海笑而不语,半日方道:“和甄夫人说的差不多,无非就是派人抓捕拐子,碰巧遇到了他们家被拐的英莲,也是巧极,去的人曾经去过甄家,见过英莲,知晓英莲眉心生有一点胭脂痣。”   他自然不会跟贾敏说自己知道甄家的命运,便借由抓捕拐子,派人去了姑苏,撇开甄英莲的命运不提,他为官多年,的确深恨拐子,拆散了不知道多少父母儿女,毁了多少孩子的终生,当然他事先也提点过派去的心腹,只说得了消息说,有拐子欲拐甄家小姐,因甄家小姐生得太好,故令其紧盯着小姐,果然抓捕到了那拐子,救了英莲,同时救出了不少男女孩子,只有三两个找到了家人,余者都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林如海不能贸贸然地告诉甄士隐自己算到他家有难,说了怕他不信,因此只能如此作为。幸而没负自己所命,甄英莲已摆脱了上辈子成为香菱的凄凉命运,甄家亦改变了境遇,如今他们家虽说日子不如从前,但甄士隐不会再飘然出家了。   至于贾雨村,林如海早从甄士隐处得知,甄士隐已于去年资助贾雨村参加大比了。他又听甄士隐说起,原欲与贾雨村择吉日启程,岂料贾雨村竟而等不及了,连夜启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嘴里只说不在意什么吉日不吉日,林如海听完后,只是一笑,原来贾雨村的本性源自于此,怪道后来起复之后那样利欲熏心,全然不顾甄英莲是恩人之女。   林如海已将要归还国库的五万两银子预备妥当了,只等着女儿出世后便还上去,没打算在述职之前如此,他不愿意依靠此举往上一步。又因他比上一世早了三年出仕,如今自己的前程也不知如何,好在他才干优长,圣人十分满意,考绩亦是上等。   等甄家母女离开后,距黛玉出生之日已不多了,林如海日也盼,夜也盼,只觉得度日如年,按他的想法,唯有和上辈子一样的时辰落草才是黛玉。   转眼间,已到了花朝节。   这日一大早,林如海就等在家中,今日虽非休沐日,然而他自从为官一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半分,横竖衙门并无要紧大事,便以昨日着凉为由,暂请了一日假,反倒是林睿一无所知,径自去上学了。   以林家的权势,林如海自然给儿子请了最好的先生在家中坐馆,身边有两个小厮做伴读,挑的都是心腹下人之子。   林如海正焦心之际,忽有本地富商金家老爷金凤来拜会,林如海只得命人接进来。   金凤今日过来,也是无奈之举,他家虽然富甲一方,在金陵虽不比薛家的权势,但是论及生意,做得却比薛家大,家资胜过薛家,然而薛家有贾家、王家相护,再加上和贾家有姻亲的史家,都是护官符上有名的人家,他们金家远远不及,便是花了许多银钱打点当地的官员,他们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拿了钱却不办事,反而步步紧逼,打量着他们家没有权势可以依傍,遂处处欺凌,至今积压了许多货物出不去。   金凤暗暗打听几年了,知道林家仁善,林如海为官六年来,从不曾欺压良善,自己家三节两寿送了礼,他们受了,也有回礼,不曾上门勒索,门下奴仆亦不曾鱼肉百姓,每年他们家反而还额外免其佃户之租,或是出钱粮济贫,又曾修桥铺路,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凤因此求到林如海门下,只求得其庇佑。   林如海听完他的请求,不觉一怔,道:“你想拜入我门下为奴?你可知,一旦为奴,就身不由己了。你如今家资百万,好好的富商老爷不做,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金凤素知林如海性子,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一宽,苦笑道:“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哪敢求到大人门下。每年家里都花无数银子打点各位大人,有时候好容易有了些交情,偏生他们又都高升去了,换了另外的大人,又是好一番打点,若是仁善些,我们生意倒也容易做,如今眼瞅着开春了,得了银子还不足,竟想要一座金佛,无底洞一般,不知听谁说的,又点明要小人那才十三岁的女儿去做妾室,还要小人陪上十万两。小人虽是唯利是图的商贾,但是爱女之心不比别人差,哪里舍得将女儿送去做妾!如今不答应,货物出不去,货物出不去,便要赔上许多银子,只好来求大人恩典。虽说托到大人门下,但只小人夫妇二人,得大人庇佑,子孙倒能好过些,横竖我们家都是经商的,便不入大人门下,子孙三代也不得参加科举。”   金凤说到伤心之处,脸上亦流露了出来,眉梢眼角俱是忧愁。   林如海登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不免有些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那官员只求财物,说不得金凤破财免灾,也就依了他,偏生那官员竟要人家的女儿做妾,哪个明理懂事的父母愿意把花朵儿似的女儿送去做服侍人的活计?   金凤见林如海略有怜悯之色,忙苦苦哀求道:“小人听闻大人最是仁厚,且爱民如子,就任六年来做了不少好事,前儿还抓了拐子救了人,无人不知,本地再没有比大人更慈悲的人了,背地里提起大人来谁不说大人是活菩萨。想来小人入了大人门下,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苛待小人。因此,只求大人救救小人一家老小,给小人一家一条活路。”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你怎么就知道本官将来不会翻脸不认人?到那时,本官大可吞并你家所有财物,外人还挑不出不是来,谁让你们都是本官门下的家仆,家仆的财物,俱归其主。”   金凤不禁笑道:“若大人有此心,焉能如此言语?何况谁不知道大人家比我们还富贵,怎会贪图我们家那一点子东西?”   林如海心里惦记着黛玉,还想再说,忽听外面小厮过来报喜,道:“老爷,太太生了。”   闻听此言,林如海大喜过望,忙问道:“可是姑娘?”   林家上下无人不知林如海盼着这一胎是千金,故小厮进来笑道:“回老爷,恭喜老爷得偿所愿,太太平平安安生下一位千金小姐,连稳婆都说姑娘乖巧,顺得很。”   林如海忙又问生辰,一算,恰是上辈子黛玉出生的时辰,也就是说,此女正是黛玉。   ☆、第035章:      金凤闻得林如海喜得千金,连忙道喜,他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见林如海满脸喜悦之色,并不以生女为悲,立时满嘴好话,连绵不绝,什么今天的日子好,乃是百花的生日,生在今天,可见林姑娘是有来历的云云。      饶是林如海历经世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来,因金凤在此,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对他道:“你今日所求,容我想想罢,毕竟三年任满,还不晓得下任何在,倒未必能庇护尔等。至于你那些积压的货物,以及觊觎令千金的官宦,待我命人打探清楚,替你去说一声,也便是了。”若是金凤非良善之人,他绝不会让人为之打点。      林如海如今是一府长官,虽上有两江总督,但管的却是三省事务,而林如海独管应天府,金凤口内官员亦隶属应天府,似金凤这等商贾,寻常官宦倒能见到,却很难见到林如海,若不是林如海今日忽然请假,又盼着黛玉降生,怕早命人推掉不见了。      因此金凤顿时喜出望外,深深拜谢,感激不尽,回去后,立时便命妻子预备一份厚礼送到林家,贺林家添女之喜。      应天府一带官宦商贾之家有些消息灵通的,闻得林家诞下长女,忙都派人送礼。      一时之间,林家门庭热闹,络绎不绝。      却说林如海只命管家夫妇料理,径自去了贾敏房中,房内早已收拾妥当,贾敏躺在床上,勒着抹额,神色间倒不如何疲惫,枕畔松花弹墨绫的襁褓十分显眼,贾敏知林如海爱女成痴,便没命奶娘抱到别室。      林如海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到了床前,弯腰细看。      才出生的女儿没甚好看之处,也瞧不出长大后的冰肌雪肤、眉清目秀来,却是皱巴巴的一团,肤色红艳,嘴抿眼闭,倒是一点胎发如墨,尚有些湿润,贴于皮上,宛然便是上辈子才出生的黛玉,只是瞧着似乎比上辈子强些。      林如海眼前总是浮现着女儿临死前的情状,荣国府赫赫扬扬,却容不得一个女孩儿的终身,他忘不了儿子夭折的无奈,女儿早逝的苦痛。      每每想到此处,他总觉对荣国府愤恨难消,尤其深恨王夫人,偏生两家是姻亲,总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他们家若是遭殃,自己家也受牵连,因此方扶持贾琏一脉,但是自己本性如斯,也无法对贾珠冷眼旁观,迁怒于他。      十二年了,他终于又盼到了女儿,仍旧是他林如海的女儿。      这一世他定要好好疼爱女儿,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望着可爱娇俏的女儿,林如海眼圈微红,思绪此起彼伏,都是别人万万想不到的。      察觉到头顶有人,黛玉张了张小嘴,顿时哭将起来,在林如海听来,声音倒是比上辈子响亮些,那时真是好比猫儿叫似的,大约是因为他们夫妇的身体较之上辈子壮健许多,连带黛玉生下来也不似上辈子那般病弱,只是终究比林睿显得纤瘦了好些。      黛玉哭泣之时,眼睛也随之睁开,漆黑两点,灵动异常。      林如海满心都是女儿,只觉得女儿在看自己,连忙伸手将其抱在怀里,林睿出生之后自己也经常抱他在怀里,动作自是驾轻就熟,黛玉舒舒服服地落在父亲臂弯里,察觉到林如海双臂摇晃,她渐渐止住了哭声。      周围丫鬟仆妇见状,都是会心一笑,任谁见到过自家老爷早半年多前就开始盼望女儿降生,再见老爷如此举动,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贾敏也是一笑,道:“才生下来就命奶娘喂过了,想来不是饿醒的,却是见到了老爷她心里欢喜。这不,老爷才抱她,她就不哭了,倒乖巧。”      黛玉的奶娘贾敏原挑了个夫家姓王的,温柔沉默,不想林如海见了却觉得不好,说性子绵软,若是黛玉受了欺负,她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其实林如海是记得上辈子只有雪雁陪伴黛玉,而王嬷嬷早已回乡和丈夫儿子团聚了,压根儿不如雪雁忠义,雪雁也不是没有家人,因此林如海便另选了两个极秀雅极爽利又极温和正直的妇人做奶娘,一个姓朱,一个姓云。      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更觉得欢喜,道:“我的女儿自然与我亲密。”      贾敏对此习以为常,便道:“老爷这样疼她,着实是她的福分。今儿稳婆还说呢,没见过像咱们女儿这样浑身发红的,日后长大了必是雪一般的美人儿。”林睿已长得极清俊了,但是出生之时肤色却不如女儿这般红艳,想来女儿将来生得更白嫩些。      贾敏虽然盼着这一胎亦是男婴,好与林睿相互扶持,但是生下女儿后,听到女儿初生后的哭声,却觉得心中十分平安喜乐,这一世别无所求了。      林家几代以来皆是单传,至她却生得一子一女,虽说并没有多生一个儿子,但是瞧着林如海心满意足的模样儿,她觉得好生欢喜,毕竟林如海连姐妹都无,而林睿却有个妹妹,哪怕是女孩儿,也是两个孩子。她早已想不起自己急着生儿育女时的那种伤感了,心里只觉得自己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坦然面对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不知贾敏说话时,已想到了这么些,他只想起黛玉长大后的形貌,那样风流婉转,莫说凡俗世人,便是天上仙子,也少有人及,不禁生出一丝忧虑来,道:“咱们女儿生得这样好,将来不知道便宜了谁,我可舍不得。”      贾敏顿时笑了起来,道:“女儿才出生,老爷倒想得长远。”      林如海正色道:“哪里长远了?起先咱们守孝时,何曾想到今日?一晃眼,就是十来年过去了,先进睿儿都大了,再过几年,也该给睿儿看人家了。”      贾敏忍住笑,点头道:“老爷说的是。”      林如海一面抱着女儿在房内踱步,一面絮絮叨叨得道:“女儿的嫁妆咱们已经攒了一多半儿,还差绫罗绸缎珠宝玉翠,须得好好挑选,我如今倒恨不得没攒那些,留女儿长长久久地在身边方好,没人敢欺负了她去。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此一来,毕竟不是正理。也罢,横竖还有十来年,咱们好生掌眼,定要给女儿挑个四角俱全的好人家。”      贾敏越听越觉好笑,道:“什么是四角俱全的好人家?”      林如海想了想,道:“根基深厚,门第清贵,家风雅正,公婆叔姑必须为人厚道,下人不许奴大欺主,女婿也得文武双全,文要比我强,好与玉儿吟诗作画,免得玉儿将来对牛弹琴,武要胜过大虎,如此身强体壮,不易患病,容貌俊雅,人品端方,既不许纳妾,也不许调三窝四,让玉儿伤心,还要知道上进,能护着玉儿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这么一番话说将出来,贾敏咬着牙地笑,险些喘不过气来,不禁嗔怪道:“便是圣人挑驸马,也没老爷这么些规矩,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人物?若有,岂不是个凤凰?”      又问道:“玉儿?老爷给女儿取名玉儿?”      说到这里,贾敏恍惚记得几年前苏夫人曾经把林如海和苏黎说的话告诉自己,似乎林如海对苏黎提起过,给女儿取名为黛玉,莫非真已经定了?      林如海却道:“便是公主,又哪里及得上咱们玉儿?再说了,圣人挑驸马,有多少在意人品性格的?无非是瞧着朝堂上的动静,从重臣之子中选取,已不止是挑女婿了。哪里像我们,不过只是挑女婿,很不必权衡厉害,也不必非要达官显贵,自然要求就细致了。”便是这些,他还觉得不满意了,总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又点头回答贾敏的话道:“正是,原想着满月后再取的,不过许多年前我已给女儿拟定了此名,倒也不必非得等到满月后再取名,因此就叫黛玉罢。待她满月后,再给她随着哥哥取个学名,日后好上学读书。”      林睿现今的先生不错,待林睿两年后去书院,倒不妨留下先生,再过一二年黛玉也该上学了。林如海已经打算好了,这一世绝不再请贾雨村做黛玉的先生。      贾敏口里念了几遍,笑道:“难怪苏大人说你也玉,我也玉,玉字竟俗了。这名字虽然雅致非常,但是如今已有好几个玉了。听听,苏家的青玉是一个,幸而已有了大名,二哥哥家的宝玉是一个,咱们家的黛玉又是一个,再有许多人家的小姐无不叫些红、香、绿、玉、春、婉等艳字,更俗得很了。甄家也有一个宝玉,这倒奇了。”      林如海却是淡淡一笑,道:“我早说过,大俗即大雅,何必单抠这些字眼儿?玉是至坚至贵之物,原就是个好名儿,自然人人叫得,不独咱们家。也没有咱们家有了玉,别人便不能取这个名字的道理。”      贾敏笑道:“也不知道咱们这玉儿有何坚有何贵。”      一语未了,便听外面通报道:“老爷,太太,大爷过来了。”      林如海忙道:“快让他进来,好瞧瞧妹妹。”      林睿已在奶娘催促下换了衣裳,然后笑着进来,先行了礼,方道:“儿子听闻妹妹已平安降生,正想着来看妹妹呢。父亲略低一些儿,让儿子瞧瞧。”      林如海闻言弯下腰,林睿亦踮起脚尖,往黛玉脸上一望,登时十分失望,道:“妹妹生得太丑了些,不如苏妹妹那样白。苏妹妹那样好看,苏世伯和苏伯母便开始担心苏妹妹嫁不出去,如今妹妹这样,将来可怎么好?”      林如海听了,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满脸不悦,道:“满嘴胡言乱语,说的什么话?哪有你这样嫌弃妹妹的?我们玉儿可是世上最好的。”      林睿撅嘴道:“儿子说的是实话,怎么父亲反恼了?”说着跑到贾敏跟前诉说委屈。      贾敏莞尔一笑,伸手往他额上点了点,道:“傻孩子,你妹妹就是你父亲的心头肉,比你还疼些呢,你这么说,可不是该恼了?不过你妹妹生得可不丑,生下来的时候身上越红,将来长开了皮肤就越白,你妹妹是极俊的孩子,怕要比青玉还俊呢!”      林睿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忙向林如海请罪,笑嘻嘻地道:“父亲,是儿子失言了,妹妹长大后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子不嫌妹妹丑。”      贾敏劝道:“老爷疼玉儿固然好,可也别对睿儿太苛刻了。”      林如海不以为然地道:“睿儿已经大了,又是咱们的长子,将来顶门立户,必然得严厉些,十岁时还得送到书院去求学呢,好见识些。女儿不必如此,我便自然娇宠些。咱们生了睿儿后,隔了八、九年方得玉儿,生得又比睿儿单弱,更该仔细些。”      林睿也道:“父亲说得是,父亲严苛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并不觉得受了委屈。儿子是哥哥,哥哥当然要保护心疼妹妹了。将来谁要欺负了妹妹,儿子非得冲上去给那人一顿老拳不可。”自他懂事起,林如海便教导他爱护弟妹,这种想法早已深种于林睿心中,不然,他也不会那样疼爱苏青玉这个妹妹,便是对待甄英莲,也不差什么。      一时黛玉困了,闭着眼睛沉睡,林如海方轻手轻脚地放她到床上,又抚慰贾敏几句,转身带着林睿去了书房,考校他的功课,心中既怜且爱。      至次日,知晓林家添女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晓得林如海对此女期盼之心,各家贺喜的人纷纷登门,贺礼源源不绝地送上门,便是甄家,除了贺礼,亦特特打发管家媳妇送了好些他们下面织造府上出的上用绫罗绸缎给黛玉做衣裳鞋袜。      林家连续热闹了好些日子方消停,因已过了数日,黛玉容貌舒展开来,果然眉目如画,肤色如玉,林睿特特跑到林如海跟前道:“还是妹妹好,比苏妹妹更好看。”      林如海大为得意,毫不谦虚地道:“为父早说了,偏你不信,如今可信了?”      林睿重重点头,原本他以为苏妹妹和甄家妹妹已经是极好的了,自己年幼时平常在各家走动时,也常能见到各家的小女孩儿们,却无人能比得上她们两个,如今看来,竟是自己的妹妹更胜一筹,怪道父亲待妹妹如珠如宝,自己也喜欢得很。      林睿忽然想起一事来,郑重其事地对林如海道:“父亲可得好好保护妹妹,莫让别人抢了去,将来谁敢来咱们家抢妹妹,我就揍他!”      林如海虽深有同感,但亦诧异道:“何出此言?”      林睿挠了挠头,道:“甄家的二姐姐不就是被抢走了?甄瑆哥哥哭得什么似的,说再也见不到甄家二姐姐了。我想既然有人来抢他姐姐,他姐姐还不如妹妹生得好呢,将来定然会有人来抢妹妹,因此咱们要小心防范。”      他口里的甄家二姑娘是甄应嘉之女,如今嫁给了南安王府的世子霍煜,甄瑆却是甄应嘉的儿子,因同林睿年纪相仿,两家都在金陵,来往颇多,交情也不差。      林如海听了大笑,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对极,将来谁来抢你妹妹,你就揍他!”      林睿大为得意,就是说,甄瑆太胆小了,光知道读书,不愿意和自己一样练习骑射和拳脚功夫,若是他去揍了来抢他姐姐的人,还能说再也见不到的话儿么?      林如海看着黛玉一日一个样,心里总觉得十分欢喜,同时,也觉得女儿上辈子太苦。      晚间林如海抱着黛玉在房里顽耍,逗得黛玉眉开眼笑,贾敏则是懒懒地拉着林睿问长问短,忽对林如海道:“上回老爷说,想给虎子说亲,可有人选了?虎子如今在京城,咱们却在江南,相隔千里,如何替他做主?”      林如海想了想,道:“若能说得一门好亲,迟些无碍。虎子年轻有为,瞧着还能往上升呢,我已写信跟他说了,让他不必焦急,只管住在家里,横竖我当他也是孩子一般。”      张大虎从被林如海收养起,乃至于读书考试,向来身无长物,京城居,大不易,他进京赶考时,林如海便命人收拾老宅,叫他住在里头,不然凭着张大虎一年不过几两银子的俸禄,吃穿尚且不足,哪里有地方居住。      张大虎在书院读书时,因姑苏离金陵甚近,每年都来给林如海夫妇请安,才到金陵第一年时,林如海见到他,忽然认了出来,他是后来最年轻的京营节度使,新帝称之为虎帅。      据说张大虎年少时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他虽然不大识字,但是胸中颇有谋略,十八岁从军,先是剿匪立功,后来征战立功,一步一步往上升,做了官以后他便苦读诗书,可以说是文武双全,年仅三十三岁便靠着军功升为京营节度使,执掌长安兵权。      在张大虎身上更有一件奇事,林如海也是飘荡于京城时知道的,他自小与生母离散,不曾想多年后竟然在京城团聚。原来其母被土匪掳走后,途中为官兵所救,再回家乡见家里没人了,辗转到了京城,卖身为奴,不知怎地进了赵家,她本来是聪明人物,竟成了赵安的心腹,又陪着赵安嫁给了九皇子,直到九皇子登基,张大虎功成名就,母子才得以相见相认。      林如海认出张大虎后,倒吃了一惊,听他说更爱习武,二话不说,便请了师傅教他,后来送他进京,不管张大虎后来是否能带来好处,总而言之,如此将才,万万不能埋没。      其实张大虎后来虽然为新帝重用,但是实际上他却是发迹于宣康帝在位时,宣康帝退位时他已位列三品了,和新帝并没有什么来往,不过是新帝登基后,他和生母团聚,本性又刚直,不曾搀和进夺嫡之争,又是寒门出身,方得以被新帝重用罢了。      不过,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张大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年轻时娶妻,因他成家时不过二十来岁,仅是七品武官,其妻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女,竟有些守不住,在张大虎出征北疆的时候,竟而卷着所有财物同一个英俊潇洒嘴甜心巧的年轻行商跑了,致使张大虎后来位高权重时仍被人时不时地提起,多有讽刺之意。      张大虎三十岁时倒又娶了一房妻室,偏生自恃出身高贵,颇有些瞧不起曾经做过奴婢后来得赵皇后恩典脱籍做了老封君的婆婆,每日生事。      因此,林如海倒宁可张大虎缓一缓,晚两年说亲,说一门人品脾性都好的。      张大虎此时比上辈子已强了许多,考中武状元后便是从六品的武职,进入军中的地位比上辈子高些,他如今又是自小读书识字的,想来前程比上辈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如海总觉得自己重生之后遇到的事情似乎顺利了许多,贾敏认个干女儿是未来的皇后,自己路上救个孩子竟是将帅之才,其母偏生还是皇后的心腹,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导致自己事事如意,莫非真是苍天怜悯,有所补偿?      次日,他打发去查探金凤一事的幕僚亲兵便回来了。      林如海忙问道:“如何?”      那幕僚何云默然不语地递上清单,上面罗列着那姓王之官员的罪状,不过是七品官员,敲诈勒索并倚仗权势欲纳金凤之女为妾已是小事,更有许多贪污受贿的行径,若仅是受冰炭敬与三节两寿之礼也还罢了,竟而还私自给百姓加赋,比朝廷所定多收而成,皆入自己囊中,另外还收了银子,乱判官司等等,一时之间,难以看完。      林如海登时勃然大怒,他在任上为官,十分约束麾下官员,每年派人查访,便是想还百姓一个盛世清明,没想到仍避免不了贪官污吏横行乡里。      他略一沉吟,问道:“这王豪胆敢在我麾下如此,可有什么来历?”      何云本是扬州人氏,满腹经纶,因得罪权贵弄得家破人亡,流落至金陵,恰被林如海碰到,便延揽为幕僚,生平最恨那些倚仗权势之人,遂淡淡地道:“说来倒和‘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有些儿瓜葛,是王家的一个旁支。”      一听是王家的人,林如海立时便想起黛玉死时的凄凉,皆因王夫人之故,王子腾虽说有本事,且不比史鼐史鼎差,瞧着是明白人,但从王夫人和凤姐、王仁等人的教养上便能看出王家平素如何,也能看出王子腾为人颇有些糊涂,何况王子腾素来任人唯亲,贾雨村那样的人只因替薛家了了一个官司,他便累次保本,令其高升。      林如海曾经向贾政举荐贾雨村,又替贾雨村出了一应打点使费,不过是觉得贾雨村虽有贪酷之弊,倒还有一点良心,惦记着旧恩人,答应替其寻找女儿,即使他答谢甄家娘子只是为了纳其丫鬟为妾,若是早知贾雨村是趋炎附势贪赃枉法的人,林如海绝不会如此。      王子腾和贾赦、贾政等明知贾雨村为人,竟然还与之结交,十分亲厚,可见官官相护,都不是什么正直的人,上辈子他们被贾雨村弹劾落败,反咬一口,不知是否后悔莫及。      如今王子腾虽呈青云直上之势,不下于己,但是只有林如海知晓,新帝登基后,王子腾升为九省统制,名为升,实则降,九省统制纵然威风八面,却哪有京营节度使来得位高权重?后者毕竟掌管神都京营。不过,九省统制在别人眼里也的确是高升了。      相比较而言,林如海更愿意结交史鼐史鼎兄弟,而非和贾雨村一伙的王子腾。      史家虽也有恶,兄弟二人却都有自知之明,凭本事封侯,又缩减用度,并没有为了面子就讲究着排场,也没有因为荣国府的荣华富贵而与之亲近,反倒有些疏远。且他们亦曾善待史湘云,只不过史湘云吹毛求疵,觉得不如在荣国府处处有人服侍,反觉得委屈罢了。在林如海看来,史鼐夫妇对史湘云已是十分仁至义尽了,既带她应酬交际,又与她早早定了极好的亲事,至于史湘云手里没钱,又要做针线,史家夫人小姐均是如此,不独她一个。      林如海常常感慨万千,若是自己的黛玉遇到如此明理的人家,哪怕财产悉数被侵吞,大约他们也会给黛玉留下一些傍身,且会给她寻个极好的终身,不必像在贾府那样郁郁而终。      林如海记得很清楚,史湘云出阁的时候,十里红妆,史家半点没有俭省,若真是苛待她,哪会如此。史湘云母亲留下的嫁妆,父亲留下的私产,过了多年,许多都不能用了,诸如衣料被褥等,便是首饰家具也不鲜亮了,都是史家另添的。      何云说完王豪的来历,又道:“王知县如此对待金家,一是贪心不足,二则未尝不是为了打压金家的生意,好让王家的姻亲薛家在金陵一家独大。”      林如海顿时了悟,道:“是了,我怎么忘记了,瞧我这记性。金家的生意可比薛家做得大,丝绸、胭脂香粉、茶叶这三样乃是江南地面上最好的,也通外国,若不是因为薛家有来历,又有权势依靠,好些户部的生意都轮不到薛家。”      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前尘之事,恍惚记得自己做了盐课御史的时候,常见皆是金陵省的达官显贵巨商大贾,似乎没有听过金陵有什么金家,更不知金凤其人,只记得薛家,虽然不如扬州盐商有钱,但在金陵地面上仍是首屈一指的,想来金家早在之前败落了,不知是否因王豪此人而败,不过在那时薛老爷已经一病死了,其子年幼,其家就此败落。      何云道:“既知王知县来历,大人可还要处置王知县?”      林如海睁开眼,嗤笑一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食君之禄,自当为君解忧,为百姓除难,不然,我做这劳什子官干什么?倒不如回家读书去。”      何云却道:“王家势大,素与贾、史、王三家有亲,甄家亦与其有所来往,在金陵地面上几乎是一手遮天,听说他们家还曾接过驾,在圣人跟前极有体面,王子腾王大人如今在京营中位居要职,大人就不怕这一道折子送上去,与王家结了仇?”      林如海轻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今日让我忌惮,我不得不小心行事,但是谁能说将来不是他们忌惮我?”      话说到这里,林如海略顿了顿,道:“我做官也快十年了,该如何做事自然清楚,别说王豪和王家有所瓜葛,便是不相干,我也不会贸然行事。你道真是为了金凤一家之事前去查探王豪为人?我只是不愿麾下有此官员欺压百姓罢了。”      金凤仅是寻常商贾,纵然有钱,也没有那么大的颜面让他亲自出面。      至于金凤的提议,林如海压根儿就没打算收他为奴,世上许多世家达显如此,不过是为了白得许多财物,二者各取所需罢了。他们林家不缺钱,没必要如此,倒让人笑话。      林如海生平最恨不是官员收受贿赂,而是搜刮民脂民膏。      便是林如海自己,做官以来,冰炭敬、三节两寿、各书院束脩没少收过,单是这些,一年就有上万的银子,虽说清官名声好,但是太过遗世独立反而不容易立足,因此他对这些并未婉拒,不过绝不会为了钱而欺压百姓,也不会拿官中的银子。      金凤一事,从小处看是金家走投无路前来投诚,从大处看,却是百姓遭殃,对家资百万的金家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百姓之家?只怕更是变本加厉了。      因此,林如海对此十分尽心。      按王家是贾家的姻亲,林家也是贾家的姻亲,虽说贾史王薛四家情厚,但是论及亲戚,孰轻孰重,自不必细说。林如海年纪比王子腾小,如今的职位也不如王子腾高,但是二人在圣人跟前的体面和得到的重用却是不相上下,因此林如海丝毫不畏惧王家之势,一面打发人替金凤周旋,稳住王豪,一面仔细查访,得若干证据后,连同弹劾的折子一并送至京城。      阳春三月,又是述职之时,王豪既在林如海麾下,其考评皆由林如海做主,重重几笔,再加上弹劾的折子,立时便让宣康帝勃然大怒,尤其是王家豪富,贪污受贿的银钱不计其数,宣康帝立刻下旨,革其职务,命林如海主持查办,按律严惩不贷。      与折子等一同到京的还有关于林如海在任时的功绩,宣康帝先看了折子,越发爱林如海为官清正、刚直不阿的性子,再看其功绩,愈加满意不已,自觉唯有此等官员方能使得账面清明,遂将本想升林如海一级的旨意撇开,钦点他为两淮盐运使,又加虚衔为兰台寺大夫,令其处理完王豪之事后,即刻启程前往扬州与上一任盐运使交接。      盐铁均是肥缺,其中尤以盐政为主,非圣人心腹不能任,每年不知多少人都盯着,甄家本已使力,意欲再任此缺,好得些好处,再没想到竟然会落到林如海身上。林如海今年不过三十有五,竟然做到了这样的地位,可见宣康帝对他何等信任。      其实甄家已经任了数次盐政,最多一次是三年连任,足见恩宠,另外还管着江宁织造府等,皆是肥缺,早就能还上亏空了。只是他们家百年以来骄奢成性,非山珍海味不吃,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奇珍异宝不戴,非金银器皿不用,非龙涎沉速不焚,本家的女儿教养得比公主皇妃还有气派,今有一女已嫁给南安王府世子霍煜了,与其说亏空几百万两是因为接驾,不如说泰半都花到了他们自己身上,因此纵然未归还欠银,亦越发觉得不够,还想继续连任。      宣康帝不是不知道甄家的所作所为,也略觉自己对他们恩宠太盛,只不过自己年纪大了,越发心慈手软,惯于厚待老臣,可巧林如海出现,便择了林如海,甄家和林如海的岳家是老亲,谅那甄应嘉即使知道林如海接管盐政,也不好与之交恶。      圣旨送到江南需好些时日,何况如今还没写完,因此京城中的诸位官员先得了消息。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忙禀告贾母。      贾母喜上眉梢,念佛道:“再没想到姑老爷竟得圣人这样看重,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盐课御史,天底下多少达官显贵都盯着这个呢。”      窦夫人、王夫人等都在贾母房中奉承,元春原本就住在贾母房中,亦在,迎春不过三岁左右,又因贾母满心只有一个宝玉,便不在意窦夫人是否将迎春送来,窦夫人乐得把迎春依旧留在东院,命人以大姑娘呼之,不过偶尔带过来在贾母跟前凑趣,倒是三月初赵姨娘生了个女儿,名唤探春,王夫人送到了贾母跟前养活,只说陪伴贾母。      听了自家老爷和老太太的话,窦夫人替林如海夫妇感到欢喜,贾赦兄弟虽没什么本事,这位妹婿倒是好精明手段。至于旁边的王夫人,心中却觉得十分不自在,想当初贾政和林如海当官时都是从六品,如今林如海已经是从二品了,此次一跃数级,端的位高权重,贾敏随之也是二品夫人了,而贾政好容易才升了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暗暗羡慕,十几年前,谁能想到林如海有今日?那时多少人都远着林家?不曾想,不过十年而已,林如海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亏得在贾敏初回京时,自己还说那样的话。王夫人不是没有眼色,不由得后悔不及,不知将来见到贾敏,她是否会笑话自己?      窦夫人不知王夫人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也只会笑话王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如海和贾敏夫妇若当真记恨她,何必对贾珠和贾琏一视同仁?因此她含笑恭维贾母,口内道:“若不是姑老爷有本事,圣人也不会点了姑老爷去不是?姑太太如今真真享福了,不但膝下儿女双全,而且姑老爷又高升了,旨意一到,姑太太便有了二品的凤冠霞帔,虽说和京城有千里之远,好歹老祖宗不必太担心姑太太了。”      贾母心花怒放地道:“可不是,我心里只为敏儿欢喜。原先我只担心姑老爷起不来,敏儿吃苦,再没想到不过十年,姑老爷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谁不说姑老爷年少有为。”      贾赦道:“正经咱们也该打发人送礼过去,听说妹妹才生了千金,也得备礼。”      贾母登时想起,忙道:“很是,很是,二太太记得好生预备礼物,万万不可失礼了。”      王夫人起身答应,满脸堆笑,她本就有几分眼色心计,林如海如今总管盐政,她焉能不答应?自然预备了比从前更厚的礼物送去林家不提。      贾母又道:“他们家玉儿算算该有两个月大了罢?”      窦夫人忙笑答道:“姑老爷家的大姑娘生在二月十二,巧得很,竟是花朝节,今天是四月二十一,已经两个月多了,偏生咱们离得远,竟见不到。不过老祖宗另外有操心的事儿呢,再过几日是四月二十六日的饯花节了,宝玉将满一岁了。”      提起宝玉,贾母便来了兴致,连林如海高升的消息也不在意了,点头道:“正是,正是,宝玉的生日须得好好办,抓周办得热闹些,不能叫人小瞧了。咱们就这么一个宝玉,旁人再比不得他,如今他才多大?已经聪明伶俐非常,越发像他爷爷了。”      说到这里,贾母不觉有些伤感,别人都怨她疼宝玉,背地里说的那些话她哪有不知道的?为了自己疼宝玉,贾赦越发胡闹了,三不五时地买古玩买丫头,说自己偏心,实不知宝玉值得她如此疼爱。宝玉天生异象不说了,若是凡人,哪能出生带玉?又长得极像贾代善,小小年纪已经看出一份不同凡俗的聪颖灵慧来,想来便是祖宗们见了,也会偏疼宝玉些。      过了几日,荣国府果然大办贾宝玉的抓周宴。      案上铺着大红猩猩毡,将那世上之物摆了无数,但凡世上有的,此时皆能见到,无不精致异常,奶娘抱着贾宝玉过来,置于案上。      却见他眉如墨画,唇若涂脂,身上穿着大红撒花小袄,松花棉纱裤子,散着裤腿,便是脚上一双小鞋也是精致得了不得,扎的红花儿活灵活现,越发显得脸庞如玉晶莹,眼波似水澄澈,虽是幼童,却天然一段情痴堆砌于眉梢眼角,每每未语先笑,颈中又有赤金盘螭项圈下缀生而口衔的美玉,另有长命锁、寄名符等物。      众人不由得交口称赞道:“果然是如宝似玉,当真不曾辜负宝玉此名!”      贾政嘴里谦逊,心中却着实得意。      贾赦虽不满贾母偏心贾政,对于宝玉倒甚是喜欢,何况宝玉生得得人意儿,便是贾赦这等人都喜欢,何况他人,笑道:“这是当然,宝玉聪明伶俐,说不准将来也能跟妹婿家的睿哥儿一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程不可限量。”      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琏却见贾珠较之去年越发显得瘦削苍白,心中不禁一叹,忙拉着他避开众人,站在角落里说话,责备道:“我瞧珠大哥的精神不如从前,竟是好生休养一回才好,你忘记姑爹说的话了?身体康健才是根本。”      贾珠不同于贾政和王夫人夫妇,贾琏倒是十分同情他。      贾珠望着贾琏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苦笑一声,不禁有些自怜自叹,道:“读书都觉得时间不够,哪有工夫去忙活那些劳什子?如今老爷催促得紧,明儿还要检查功课呢。”原本贾政已让他和贾琏一起学习骑射了,奈何贾琏早早成了举人老爷,越发督促自己读书,竟日夜不得闲儿,为了做好贾政交代的功课,只好暂且搁下骑射。      贾琏叹道:“你不在意这些,将来有的后悔呢!”      贾珠摇摇头,道:“罢了,说也无用,宝玉该抓周了,咱们过去瞧瞧罢。”      贾琏听了,只得作罢。      却说贾母听丫鬟说众人赞叹宝玉的话,心中自是得意非凡,因男女分开而坐,只在里面久等,吩咐丫鬟道:“等宝玉抓了东西,立时抱进来,免得他在外面哭闹。”宝玉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古怪的脾气,最是亲美人而远婆子、男人等。      窦夫人陪笑道:“老祖宗快别担心,宝玉何等乖巧,哪能哭闹呢。”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哪有小孩子不哭闹的?不哭闹也就不是小孩子了。      一语未了,便见奶娘抱着哭闹不止的宝玉进来。      贾母见状,心疼不已,忙命抱到跟前,又骂奶娘道:“怎么照料宝玉的?哭得这样厉害?”      李嬷嬷挨了骂,却不敢辩驳,乘着众人皆去更衣方到贾母跟前嗫嚅道:“宝玉今儿抓周只抓了脂粉钗环来顽,老爷十分不悦,若不是顾及在场宾客,早已拂袖而去了,饶是这样,还骂了宝玉几句,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      彼时贾母跟前只有窦夫人并几个心腹丫鬟仆妇,作为管家太太的王夫人早已引众人去退居之所了,闻听此言,婆媳二人俱是愕然不已。      窦夫人看着已经哭累了在贾母怀里沉沉睡去的宝玉一眼,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宝玉抓周竟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怎么会只抓脂粉钗环来顽呢?以王夫人的性子,必然会在此之前几经教导宝玉抓那些吉祥如意寓意好的东西才是。      她哪里知道宝玉天生不凡,便是贾母和王夫人都在私下教导过,终究年幼无知,又秉承着天生的性子,只知脂粉红香,钗环精致,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在手内。      贾政原以此子得意,今日大失颜面,竟对他生了一丝厌恶之心。      贾母听了,不悦地道:“我说什么要紧大事,抓周不过图个吉利罢了,谁还正经当真?世上不知道多少人抓了笔墨,难道都中了状元不成?中状元的才有几个?我记得大老爷和二老小时候抓了诗经笔墨也没见如何读书上进,偏生来骂我的宝玉!”又抱着宝玉好生安慰。      此后,但凡贾政训斥宝玉,贾母必然回护,且是后话不提。      王夫人回来后亦听说了此事,暗暗忧心不已,眼见贾母疼爱宝玉如昔更甚,心里略略放心好些,倒宁愿宝玉长于贾母跟前,不然到了自己房里,还不是被贾政呵斥,也因宝玉此举,贾政越发看重贾珠,督促他读书。      饶是这么着,宝玉抓周只抓脂粉钗环的事情还是传得人尽皆知,宣康帝听说后,只是一笑,反而命官员将赐给林如海的旨意发往江南。      王子腾消息灵通,听说本家的族弟被革职查办,乃由林如海主持,按律例处置,忙寻贾政一说,书信一封递往江南,唯愿林如海对王豪网开一面。贾政或许不知,然而王子腾如何不知自家族弟的脾性,毕竟每年族弟都能送一万两银子回来孝敬他,王夫人也没少得好处,可想而知,他捞了多少油水,按其罪状,便是抄家斩首也不为过。只是对于自家族人,王子腾和王夫人总是宽厚了几分,便想保住王豪,这些事他们已经做过许多次了,自是驾轻就熟。      林如海接到书信后,却是冷笑一声,置之不理,得了宣康帝的圣旨,他便做主缉拿王豪,判以斩立决,其家抄没,家奴变卖,其家眷除了孩子,余者皆有罪状,竟和王夫人、凤姐姑侄两个行事差不多,有判以监、禁的,也有判以枷号示众的,便是无辜之人,也难逃牢狱之灾,他们既享受了王家所带来的荣华富贵,自然要付出其家败落的代价。      此事一出,王豪所管县城之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金家险些被逼得送女求生,更是对林如海感激涕零,是心中依旧十分忧愁,走了一个王豪,还会来一个王豪,先前的官员好容易喂饱了,再来一个,岂不是还要为难自己家?      虽然如今已经解决了王豪和自己家的烦恼,但是金凤依然希望能入林家为奴,哪怕林如海离开金陵了,但是此处离扬州甚近,依然能有所庇佑。      金夫人亲自带着女儿去拜见贾敏,想请贾敏替他们美言几句。      贾敏听了,只觉得好笑,随即又觉得同情,她当家主事多年,和人应酬,自然知晓这些,亦听林如海说起过此事,并不想答应,然而见金夫人苦苦哀求,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沉吟道:“我们老爷既然说不收你们为奴,那便不会收了,不过我身边的晴空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到了放出去的年纪,我正想放她出去,替她寻个好人家。”      贾敏最看重晴空和雨蝶两个丫头,她们去年便到年纪了,只因自己怀了孕,她们又都留了一年,雨蝶因早定了自家的一个管事之子,她便只操心晴空的婚事。      金夫人闻言,眼睛登时一亮,此时晴空便在贾敏跟前,身形苗条,容颜俏丽,言谈举止无不十分出众,便是自己的女儿也颇有不及,金夫人忽然想起自家小叔来,忙道:“我们家二爷倒和晴空姑娘年纪相仿,这几年因生意不如从前,旁人也怕被我们连累,说了几次亲都不好,如今尚未娶亲,虽然是商贾人家,自小也请了先生读书识字,只是不能考科举,便在家里帮衬我们老爷,若是太太不嫌弃,我倒想求太太一个恩典,许了这桩婚事。”      贾敏笑道:“容我打听打听再说罢,晴空跟我多年,总不能随便许亲。”      金夫人听了,连忙称是,只道应该如此。若真能结亲,那就太好了,晴空是贾敏跟前的人,十分体面,嫁到了他们家,旁人知晓了,总会顾忌几分,若有了为难的事儿,晴空也能求到贾敏跟前。他们家二爷今年二十五岁,人品模样都好,想来会让贾敏满意。      晴空早羞得跑出去了,在院中望着花树发呆。      等金夫人去了,她方回到屋里。      贾敏拉着她语重心长地道:“你对我如何忠心,我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误了你。先前老爷处理王豪之事时,已打听过金家为人,他们家二爷比你小一岁,也是知道他们家二爷这样好,我才有今日的言语,你嫁过去安安稳稳地做奶奶,我心里也放心些。”      晴空双眼含泪,道:“我一个丫头罢了,哪里当得起太太如此费心。”      贾敏想起晴空在自己身边陪伴了将近二十年,从小丫头做到大丫头,不禁笑道:“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起。只管等好消息罢,在我们去扬州前把你们的婚事都办了。”      金家行事十分果断,金夫人同金凤一说,金凤又与兄弟金凰说了,都觉得妥当,在贾敏跟前晴空一看便知是有体面之人,金夫人便又上门一次,听得贾敏应允,立时便请媒人登门提亲,聘礼极重。贾敏也没收下聘礼和聘金,都给晴空做嫁妆了,婚事办得也热闹。      送走晴空后,贾敏方收拾东西,预备启程。      却说林如海在查抄王家时,共计得银四十八万两有几,王豪在此处为官也只三年而已,竟贪墨如此之多,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古玩书画田庄商铺无数,折变又是数十万两,悉数充入国库,陈述此事的折子快马送进京城,呈到宣康帝跟前。      尘埃落定后,林如海一面与新到任的知府交接,一面收拾行囊前往扬州,一面修书一封与折子一路送往京城给贾政,信中别无他话,唯有王豪罪状,他料想看到这些,贾政自恃清正刚直,决计说不出轻饶的话来。      果然不出林如海所料,贾政看了信,立时便恼了,道:“这样的人罪有应得。”      可巧贾政接到书信的时候,王子腾和王夫人也接到了王豪家的消息,兄妹二人尽皆变色,王夫人回禀贾母一声去了王家,不禁怒道:“都是亲戚,怎能还下此狠手?”      王子腾更是恼怒,冷笑道:“你问我?我如何知道?瞧来他林如海也没把你们府上放在眼里才是,你们老爷的话竟也不听。若只是王豪之死也罢了,偏生折子送到京城御前,圣人看了,反斥责了我几句,说咱们家的人竟这样罔顾国法,实在是该死。”      王夫人大吃一惊,忙道:“竟连累到哥哥了?”      王子腾点点头,面上犹有三分怒色。      王夫人听了,胸臆之间尽是怒火,道:“实在是不该!谁家不是沾亲带故的?大家行事留些余地,日后相见也好说话,谁能说日后不会烦劳对方帮忙呢?偏他林如海竟做了铁面无私的包青天,拿我们王家做那杀鸡儆猴的鸡!”      王子腾冷笑道:“咱们王家虽不济,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王夫人不禁有些犹豫,一则王豪罪有应得,倒不是无辜,林如海行事虽然不妥,却也的确非林如海之过,只是她心中为自己族弟不平,故来抱怨罢了。二则林如海毕竟是荣国府的女婿,又深得圣人之心,若是对付不了他,反倒惹出事来,得不偿失。      王子腾忽然眉头一头,计上心来,道:“我有主意了。”      王夫人心头一凛,忙问是何主意。      欲知王子腾出了何等歹计算计林如海,且听下回分解。      ☆、第036章:   却说上回王子腾深恨林如海不肯手下留情,饶族弟性命,自觉面上无光,遂起心报复,王夫人亦觉林如海不该如此铁面无私,闻得王子腾此言,询问究竟,只听王子腾慢慢地开口说道:“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林家似乎曾经得罪过南安王府?”   王夫人闻言一怔,摇头道:“何曾是林家得罪了南安王府?却是南安王府得罪了林家才是,为了那件事,南安王府特特请老太太做中人,设宴吃酒方和解了。”   每每想到此事,王夫人便觉十分好笑,实不知霍灿从哪里学来才子佳人的做派,竟妄想取代贾敏,只因林如海生得清俊,又有才华。若是贾家无权无势,说不定真让她得逞了,幸而贾林两家都非寻常,方得南安王府赔罪。王夫人虽与贾敏素有嫌隙,今日亦怒林如海之举,然同为原配正室,又有赵姨娘处处扎眼,极得贾政之宠,难免鄙弃霍灿所为。   想到往事,王夫人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哥哥忽然提起南安王府,这是何故?”   王子腾眯眼一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狡猾之色,道:“便是对付林如海,也不该咱们亲自出手,若叫你们府上知道,你不好做人。”   王夫人心中感动,毕竟是兄妹,她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道:“哥哥打算借刀杀人?”   王子腾含笑点了点头。   贾史王薛四家,第三代子孙中,撇开贾赦贾政兄弟,史家不必说了,除了长子外,史鼐史鼎亦都颇为上进,薛家能娶到王家姑娘,亦非简单,王子腾更是其中翘楚,做到如今的官职,全凭自己本事,他原也是聪明人,但是无论何等英明果断之人,能做到大义灭亲的却是寥寥无几,别人常常义正言辞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轮到自己,决计不肯送自家人的性命,因此心伤于族弟之死,对林如海王子腾自是难以谅解,唯觉愤怒不已。   世上本就是官官相护,王夫人借此不知揽了多少事,赚了多少钱,听了王子腾的打算,不禁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南安王府在京城,便是南安王爷戍守西海沿子,郡主与之同居那里,也离江南有数千里之远,哥哥如何借他们的刀?”   王子腾呵呵一笑,眉眼间尽是厉色,又觉精明无比,道:“我却听说叶停在江南谋了个缺儿呢,不日便将南下赴任扬州,可不是林如海的所在?”   叶停即霍灿之表兄,其妹却是贾敏之表嫂,按理说,叶林两家也算得上是有一点儿沾亲带故,然而叶停自小从霍灿一起长大,最喜霍灿,故不喜林如海,王子腾平常见了他,总能听到他对林如海念念不忘,不过却非挂念,而是愤恨。   原来王子腾从他嘴里得知,霍灿如今在西海沿子过得并不如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年她还没到西海沿子,那里的出众俊才定亲的定亲,成婚的成婚,竟而再挑不到好人选做郡马了,最终掂量再三,南安郡王只得选了云南总督杨昊的嫡三子,定亲时杨昊仅是四品,其子也只是出身门第模样强些,半点本事都无,唯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没日没夜地和霍灿大吵大闹。   南安王爷虽有心庇护女儿,但是毕竟是嫁出去的姑娘,婚事宣康帝连问都没问过,杨昊又总管云南一切事务,离西海沿子不远,但凡西海沿子所需粮饷,多从杨昊手中过,因着这些缘故,小夫妻拌嘴,南安王爷亦无法插手其中。   因此,这些年叶停越发恼恨林如海了,叶停既去了江南,少不得给林如海寻些烦恼。   王夫人听了来龙去脉,亦觉惊心,又有些害怕,忙劝道:“我劝哥哥竟是消停些的好,别因小失大,反而惹祸上身。想当初,南安王府的郡主在京城横行,何等颐指气使?现今如何?竟连个好郡马都选不得,只嫁个纨绔。若说其中没有林如海的手笔,我却不信,怎么就那样巧,郡主抵达西海沿子前偏就没了未成亲的俊才?这么些年来,我瞧林如海此人貌似儒雅,实则果断,性子又狠辣太过,半点不留情,不然也不会一日三迁,做了两淮盐运使。要知道,甄大人今年进京述职,也盯着盐课御史呢,偏生被林如海得了去。”   说话之间,王夫人忽然想起林如海母舅家的表兄似乎曾在云南为官,也有什么同年故旧亦在云南做过官,是否已经左迁王夫人便不知道了。   王子腾听了,不禁沉吟起来,随即却摇头道:“无妨,横竖我不出面,事情是叶停做的,与我有什么相干?便是林如海查出来,也只会查到叶停头上,叶家已败,叶停没了父母,自己又无本事,谅他想不到我的身上。”   王夫人叹道:“我只怕连累哥哥。”王豪之死固然令人心痛,但是比起他,王子腾却是她的娘家依靠,王豪算什么?终究有些事还依靠他们荣国府呢。   又问道:“哥哥到底是什么主意?如何借刀?如何杀人?”   王子腾淡淡地道:“他林如海不是秉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他如今可是身在扬州,听说扬州山清水秀美人儿众多,才子佳人俱是佳话。”   王夫人登时听住了。她虽是内宅妇人,却也知道扬州花街柳巷之名,更有本地许多盐商大贾单买许多细巧瘦弱美貌的女子调、教,授以琴棋书画歌韵舞艺,都说是养女,送与过往官员,好请诸位官员额外照应一番,难道哥哥竟想引得叶停设法将林如海诱入花街柳巷?又或者送人进林家,好乱其内宅?早听说朝廷律例,不许官员涉足花街柳巷等处。   王夫人欲待细问,却觉得此事极不堪入耳,遂不再言语了。   她却不知王子腾之计比她想的更为歹毒几分,叶停又暗暗筹划,竟想让林如海就此身败名裂,直到后来得知后她亦惊心不已,却是后话不提了。   王夫人又同哥哥嫂嫂说了些家务事,用了一顿午饭,方起身回府,先去给贾母请安。   贾母所居院落本就是荣国府中一等一的所在,虽无荣禧堂之轩昂壮丽,亦无东院之小巧别致,但是贾母生性风雅,三进大院疏落有致,布置精雅。今已进九月里了,黄花如醉,红枫似火,越发有一种热闹的好看,风一吹,桂子飘香,更觉沁人心脾。   王夫人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距离宝玉抓周也有数月了,想到贾政因那日之故不喜宝玉,心中不由得十分担忧,幸而还有贾珠争气,极得贾政喜爱。   想到这里,王夫人一面叹气,一面往里走去,忽见几个婆子抬了两盆白海棠花走在前面,枝叶如碧,花瓣似雪,便扬声问道:“哪来的花儿?送到老太太房里的?竟是白海棠,倒少见。谁家送的花儿?我才回来,还没见帖子呢。”   婆子听到声音,忙站住脚,转身道:“回太太,是赖家孝敬的。”   王夫人听说是赖家,眉头一松,赖家极得贾母心意,赖嬷嬷又是贾母的心腹,赖家父子都是管家,现今赖嬷嬷的孙儿赖尚荣更是得了恩典放出去,也读书识字的,奶娘丫头婆子服侍着,便是王夫人也不敢小觑他们家,遂笑道:“他们家有心了。”   婆子们听了,乘机笑道:“可不是,这是送给宝玉的呢。”   王夫人闻言一愣,道:“宝玉素来爱红,玫瑰花儿、石榴花儿都是他所钟爱的,再不济,桃花也使得,怎么今儿却改了性子,喜欢白海棠了?”   婆子们何尝不知宝玉的癖性,便是丫鬟嘴上的胭脂他也爱到了十分,常常吵着要吃,只不敢让贾政知道罢了,遂笑道:“清早鸳鸯姑娘抱着宝玉去园子里,宝玉便说白海棠洁净,可巧让赖大家的听到了,这不,就送了两盆极好的白海棠来给宝玉摆在房里。”   王夫人点点头,当先一步进去了,婆子们抬着白海棠跟在其后。   却见鸳鸯抱着宝玉在廊下看鹦鹉,逗得宝玉一张脸儿如春花初绽,凑在鸳鸯脖颈处闻她脸上的香油气,见到王夫人,鸳鸯忙走过来,轻声提醒道:“老太太今儿心里不爽快呢,太太且仔细些,先去换件衣裳再来罢。”   王夫人亦悄声问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儿?”   鸳鸯道:“史家大老爷今儿一早没了,偏太太出去了,故只打发大太太去了。”   王夫人心内着实吃了一惊,脸上亦带了些惊疑之色,道:“好好儿的,史家大老爷怎么没了?前儿不是说只是风寒么?原非大病,咱们还送了好些药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点惋惜,说道:“便是小病才要了命呢!史大老爷那样身强体壮,早先谁不说史大老爷将来继承爵位,从了军,再有二老爷三老爷帮衬,定能光宗耀祖。谁承想命运不济,史家舅太爷尚且无事,大老爷却没了,身后也没个儿子,这一房竟绝了。”   王夫人奇道:“何出此言?史家大太太不是有了身子?哪能绝了呢?”   鸳鸯摇头道:“若真是个哥儿倒好,将来爵位还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偏生大老爷一病没了,史家大太太伤痛不已,动了胎气早产,挣扎着生下一个姐儿,便因血崩没了。”   王夫人听了,心头大恸,想起素日两家交情,不觉流下泪来,语气略带哽咽,道:“怎么偏他们这样多灾多难,不说史舅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便是这个才落草的姐儿,生来就没了父母,将来可如何是好呢?”   鸳鸯也叹道:“可不是这么说呢,舅太爷觉得史大姑娘命不好,克着父母了,又是个女儿,心里好生不喜,连问都不曾问,如今都是史家二太太抱在身边照料着。”   王夫人听了,叹息不已,忙去换了一身素服,方去贾母房中道恼。   贾母正在房内倚着靠枕垂泪,角落里正放着两盆才送来的白海棠,宝玉蹲在花盆前揪花瓣儿,身边站着鸳鸯玻璃等丫鬟,见到王夫人,贾母便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昨儿个还好好的呢,说想吃东西,家里没有,特特打发人去外面买回来,不曾想,今儿一早起来,气儿都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大侄子,怎能不让我伤心呢?”   王夫人只好上前安慰道:“史家大老爷已经去了,逝者已矣,老太太好歹留心自个儿的身子,莫悲痛太过了,反让史家大老爷地下不安。”   贾母抹了泪,道:“我理会得,史家料理两个人的丧事,你们也精心些。”   王夫人连忙满口答应,次日果然与窦夫人同去。   窦夫人的兄弟窦晨已于今春中了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端的清贵,平常教导贾琏时,贾琏亦常带贾珠同往,故王夫人待窦夫人不同往日,将昔日之心尽皆收了。   因史家老太爷此时尚在,悲痛太过,其子其媳的丧事办得并不是十分热闹,饶是这么着,也是人来人往。史鼐史鼎都告了假,两对夫妇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史鼐,既要招呼来客,史鼐的夫人又要照顾未足月之侄女,更比旁人忙了十二分。   忙完丧事,史家老太爷再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就此一病不起。   史鼎同史鼐服侍父亲吃完药,挑帘出来,出了院落,史鼎忽然想起那年那日酒楼里林如海说的话,不禁对史鼐叹道:“若是大哥听了林姐夫的话,好歹保养些,何至于此?咱们再没想到大哥哥竟这样没了。”说着,史鼎忍不住流下泪来。   虽然大哥和他的情分不如和二哥好,但毕竟是亲兄弟,大哥既去,如何不为之伤悲。   史鼐闻听此言,心中一动,登时有所触动,寻思半日,低声对弟弟道:“许是林姐夫当真看出了些什么也未可知,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你可还记得林姐夫说咱们家将来一门双侯?我原说哪里有双侯,咱们父亲也不是侯爵呢,爵位是大哥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谁承想大哥竟没了,难道其中一个应在我身上,便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而后立功,重复祖上荣光?你却是自己挣一个侯爷来?我记得你考试可不就是考了第三名?真真灵验得很。”   史鼎悄悄地道:“我也觉得林姐夫本事厉害得很,二哥你瞧,林姐夫为官至今不过十年,何等平顺?竟是半点儿波折没有,立时便成了两淮盐运使。我听荣国府的赦表兄说,他已归还了荣国府所欠银两,原是因林姐夫而来,林姐夫在述职后降旨前也把五万两还了。”   史鼐道:“咱们家是不是也欠了银子?”   史鼎想了想,摇头道:“家里的事情你我怎么知道?原本父亲只告诉大哥,如今大哥去了,想来二哥将来就能知道了。二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史鼐沉思片刻,道:“我觉得林姐夫有些趋利避害的本事,不然不会这样一帆风顺,因此跟着他办事,大约不会错。林姐夫为什么急着还银子?赦表兄那样的人物,哪能想到这一处?必然其中有些儿缘故你我不知。咱们家竟也要还上才好。”   若说欠银,满朝文武泰半都欠着银子,即使是太子皇子,亦欠不少。   史鼎听了却道:“我劝二哥缓缓罢,切勿对父亲提起。我虽性子粗豪,却也不是傻子,父亲的性子大概明白些。若是哥哥这样去问父亲,去劝父亲,说不定父亲反恼了,说二哥早就觊觎着大哥哥的爵位,故大哥哥尸骨未寒便想插手府里的事务。因此,二哥不妨等一等,等到二哥能当家作主了,想怎么料理便怎么料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又道:“听说林姐夫今年斩了王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半点儿不留情,凭王子腾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饶,他们家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为了银子权势,素来视国法于无,拉帮结派比咱们家和贾家更甚,咱们若是想和林姐夫交好,得留心些。”   史鼐冷笑一声,道:“论亲戚,咱们和林家可比他们亲!王子腾原是个有本事的,只可惜太护着自己人了,溺爱过甚,不管对错,都是别人的不是,如此一来,哪能教好子孙后代?王子腾现今两女一子,长女已得了他们姑妈几分真传,次女尚且不知,儿子王仁却最是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们家姑太太做的事情我隐约听到了一点子风声,不止如此,连王子腾的夫人也做这些,可见是耳熏目染所致,不以为意。咱们四家虽有交情,竟远着他们的好,贾家也远些,似林如海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咱们结交,毕竟是妻贤夫祸少。”   说到这里,史鼐叹了一口气,林如海人品清正,贾敏亦不曾做出丝毫祸及家族子孙的事情,儿子更是教养得十分出色,不过八、九岁年纪,文章一绝,哪像贾家、王家两处,王夫人和王子腾夫人做的那事不提了,幸而贾家倒有贾珠贾琏颇为长进,贾琏已是举人了,倒是薛家,听说薛蟠今年不过五岁,已经被溺爱得傲慢之极了。   论亲戚情分这么说,但是论起交情,王子腾居住京城,倒和他们来往比常年在外的林如海更亲密些,只是知道的事情多了,史鼐心里难免有些冷淡起他们来。   京城就这么大,大家谁不知道谁家?就算没有来往的,若是遇到红白喜事,也得和人一样过去,平常见了面,都相互打听消息,因此王子腾夫人和王夫人姑嫂两个的行事都瞒不过人,更何况他们自恃权势滔天,原就没收敛过。   史鼐哀叹不已,若想长长久久的富贵下去,便该学林如海和贾敏夫妇二人才对,男主外,女主内,外不贪赃,内不枉法,便是有人想对付他们,也挑不出不是来。   史鼎赞同道:“王家除了王子腾,余者都不必理会,王子腾虽有些不是,却难得有些本事,贾家倒是可和珠儿琏儿两个孩子来往,赦表兄和政表兄还不如这两个孩子呢。至于金陵薛家,千里迢迢的,他们是王家和政表兄的亲戚,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史鼐点头,立于世上,若想光宗耀祖,终究得有所取舍。   史鼎又问道:“现今大哥的女儿都是二嫂带着?若精力不足,叫我媳妇帮衬些。我瞧着侄女该取个名儿了,总不能大姑娘大姑娘地叫着,却有姓无名。”   提起襁褓之中便丧父母的侄女,史鼐一脸怜惜,叹道:“不过是个孩子,你嫂子还能照应不周了?又不是没照应过你侄子,很不必你们夫妻费心。如今大哥既去,我便为长子,又是亲叔叔,总得照应着些,虽是个丫头,赶明儿嫁出去又多一门姻亲,不必你担心我们怠慢她。至于名字,父亲不管不顾,只好由我来取了,你道湘云如何?”   史鼎念了一遍,道:“倒好,就叫湘云罢。”   迟疑了一下,道:“前儿我在外头,恍惚听说叶家舅老爷南下前见过王子腾一回,不知说了什么,就是那个在赦表兄成婚时为难林姐夫的叶停。二哥,咱们是否该给林姐夫去个信儿?好心里有数?他家今年添了一位千金,咱们家虽随着贾家顺路送了礼,到底不如自个儿送去的好,何况明年二月女娃儿也就满周岁了,倒不如再备些礼物送去,正好赶到冬天做年礼,命心腹送礼时悄悄告诉林姐夫一声。”   史鼐脸上登时变色,点头道:“很该如此,你放心罢,这就打发人去。”   林如海夫妇入冬方得此消息,史家大老爷原是贾敏舅舅家的表弟,自小也是一处长大的姐弟,闻他早逝,难免伤心难过,林如海却是早知他的命运,倒不如何惊奇。   那年在京城史鼎请吃酒时见面,林如海亦曾提醒过史家大老爷好生保养身体,偏生他没放在心上,今年林如海压根儿忙得没想起此事。抵达扬州时,所有账目林如海色、色过目,对账清查一遍,忙得焦头烂额,和上任盐运使足足交接了一个半月方完。那盐运使临走时,还笑说林如海太小心了些,话虽如此,却也明白林如海此举用意,毕竟自己上任时,亦如此作为,唯恐账面混乱,任上亏空,反而罪过落在自己身上。   至于史家来人说王子腾见过叶停,林如海却是莞尔,不必别人提醒,早在他听说今年新任官员中有叶停的名字,便起心防备了,只没想到他竟见过王子腾。   这便是友人多的好处了,京城权贵十个人中有九个都是认识的,彼此或是交好,或是敌对,对方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能知晓几分,尤其是在御前的友人,更比别人知道多些,平常谁和谁见面,虽不知道见面时说了什么话,但是总会知道他们见过面议过事。   王子腾恐怕没想到自己虽远在江南,京城里的消息却一直没断过。在史家送来此信之前,沈家、李家和苏黎等便先送了许多信儿来,不独这一件事。   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冷了,叶停犹未抵达江南,林如海命人一打听,才知道他素来身娇肉贵,猛得远离京城赶赴江南,昼夜兼程,不想竟病了,耽搁了一个多月方又重新启程,如今仍在途中,只打发人先来告诉一声。   今日林如海休沐,因看日头甚好,便换了一件厚衣裳,披着棉斗篷,抱黛玉出门顽耍。   贾敏听了,哪里肯同意,忙披着一件貂皮披风跟上来,道:“天冷得很,老爷出去做什么?横竖也没什么好去处,若说顽,园子里的景致着实秀丽,不比外头差,倒不如等暖和些了,玉儿年纪大了,老爷再带她出去。”   黛玉如今已有九月,身上穿着粉袄红裤,绣花小鞋,裹着一件小小的大红羽缎面哆罗呢里的棉斗篷,斗篷连着雪帽,沿边镶以雪缎,绣以红梅,越发显得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她趴在林如海怀里望着贾敏抿着嘴儿笑,十分可爱。   贾敏伸手要抱她回去,她将头一扭,小手揪着林如海的头发,竟是不肯。   林如海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抚其后背,往上举了举,笑道:“哪里就冷到不能出门的地步了?湖水还没结冰呢。我出门坐车,吹不到风。再说,我们父女两个不走远,只到瘦西湖一游,咱们住的园子虽好,到底只是人工堆砌,非天然之景,没什么好瞧的。”   说话间,望着女儿笑道:“玉儿说,是不是?”   黛玉此时尚未开口言语,又是幼婴,哪懂林如海话中之意,茫然地看向林如海,嘴里啊啊几声,娇娇嫩嫩,模模糊糊,也听不真切,不知她想说什么。   贾敏只得让他们多带些仆从,又命奶娘带着黛玉换洗的衣裳跟着方好。   车内铺以锦毯,又设火炉,才一上车,扑面便是一阵融融暖意,又有炉内焚了一点清香,林如海解了斗篷,亦解了黛玉身上的,因车外街上人声鼎沸,黛玉望着窗口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去抓帘子,极力探头想去瞧热闹。   林如海知道她闷了,微揭帘子一角,令其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景状,街边商铺酒楼书肆林立,寻常贩夫走卒倒不常见,唯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以及过往的路人。扬州乃是天下第一等风流富贵之地,客人路人均衣着光鲜,黛玉高兴地在林如海怀里手舞足蹈。   行不多时,马车停于瘦西湖畔,林如海先给女儿裹上斗篷,方抱她下车。   虽时值冬日,然游人如织,望着湖波荡漾,水色潋滟,林如海只觉得心胸为之阔朗,耳目一清,此时天如澄碧,云若白雪,黛玉越发高兴了,指着湖面上的画舫叫个不停。   林如海笑道:“好,咱们也去船上坐一坐。”   话音未落,便见一艘画舫停于湖畔,鼓瑟从上面走下来,道:“老爷,都妥当了。”   此画舫乃是林如海早命人预备的,上面都是林家的小厮丫头,林如海便抱着黛玉上了船,甲板上设有炉案等,正有一个头梳双鬟的绿衣丫鬟扇着风炉烹茶,壶嘴里吐出袅袅热气被风一吹便即消散,愈加衬托出此婢雪白一段如玉的手腕。   林如海上来后,画舫缓缓游向湖心。   林如海意欲进舱,不料才踏进半步,便听黛玉啊啊大叫,扭头看向舱外,示意出去。林如海想了想,便命人挪了一张藤椅到船头,径自坐下,黛玉方欢喜起来。   先前的绿衣丫鬟送上香茗,又有几个小丫鬟鱼贯而出,在藤椅旁设了一几,摆上几色鲜果细点,又有一个丫鬟拿了一幅狐皮毯子过来,正要盖在林如海腿上,却听林如海道:“姑娘还小呢,碰皮子不好,换件织锦毯子来。”   听了这话,那丫鬟忙换一张天蓝如意云纹的织锦毯子。   林如海将毯子盖在膝上,却双手伸于黛玉腋下,扶着她踩于其上。   黛玉东张西望,乐不可支,一时瞅瞅景色,一时看看林如海,一时又揪着林如海的衣襟不放,真真是忙得不得了。林如海却觉得十分欣慰,虽然比之林睿,黛玉仍觉瘦弱了些,但是比之上辈子却强了不少,自出生至今只生了三四次病。   黛玉刚一出生时,林如海便已请大夫细细把脉了,只是大夫说黛玉胎中仍有些气血不足,想来和父母无关,须得好生调理,十年后便能和常人无异了。   林如海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十分不忿,他已是如此小心谨慎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饮食之仔细,比之皇宫都不差,自己和贾敏、林睿母子的身体亦佳,林睿九月早产尚好,黛玉十月分娩,如何仍旧避免不了上辈子体弱多病的命运?   林如海忽然想起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和尚道士来,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甄士隐抱着英莲曾经遇到过他们,出家亦随着他们同去,薛宝钗之病得过和尚给的药方子药引子和金玉良缘的吉利话,贾宝玉王熙凤之魇亦有和尚道士来持通灵宝玉念诵一遍,贾宝玉出家是他们度其超脱,记得自己女儿三岁时亦有癞头和尚说些疯话,总是见到他们的踪迹,莫非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其中有什么缘故,导致自己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女儿病弱之痛?   林如海忽觉胡须被黛玉揪住,顿时回过神来,见女儿得意的小模样,不由得笑了。   黛玉蹬了蹬腿,小手指着从旁边划过的一艘画舫叫了起来,满眼好奇,似乎是觉得为什么别的画舫比他们家的画舫更华丽更宏伟更秀美,又或者是觉得为什么其中传出一阵丝竹之声,又夹杂着许多猜拳行令等欢声笑语。   林如海皱了皱眉头,脸色不悦。   他选在今日出来游湖,往的又是湖心,不与他人碰面,为的便是一份清静天然的景色,哪里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画舫,鼻端尽是脂粉香气,耳中唯听其内传来莺声燕语。   杜牧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兼之此处又为盐商大贾汇聚之所,堪称富甲天下,更何况青楼林立,名妓云集,不知多少人都认为下扬州为人生最欢喜之事,因此许多盐商在此大兴土木,又有许多画舫飘荡于湖中。   林如海掩住爱女的耳朵,吩咐道:“离那画舫远些,没的玷辱了耳朵。”   鼓瑟听了这话,想起早先打听到的消息,又见那画舫逐渐靠近,忙走过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门人在那艘画舫上行乐呢。”   林如海双眉一轩,问道:“太子殿下的门人?哪一个?”   是了,夺嫡之争已然开始了,太子殿下此时正值风光之时,任谁也想不到数年后他竟因行止不端又心起反意而被宣康帝废去太子之位,郁郁而终,只得了个义忠亲王的追封,反而是平平无奇的九皇子年纪轻轻登上了皇位。   自己初掌盐政,太子殿下忽然派人来此做什么?   盐政是重中之重,非圣人心腹不能任,几乎每位皇子都企图拉拢盐运使,林如海想起太子从甄家得了不少好处,莫非此次门人忽至,却是为了自己而来?   林如海的猜测自有依据,他今生就任盐课御史比上辈子提前了五年,虽说那时太子尚未被废,但已见颓势,他又一心尽忠于宣康帝,虽也有人前来拉拢,却是一直无动于衷,只不过等到宣康帝退位,自己依旧在位,未免让新帝有些不放心,饶是这般,他至死不曾离任。   只听鼓瑟道:“并不知道来的是谁,只是恍惚听说,是太子殿下的门人到了,因此许多盐商大贾都争相过去奉承了,这艘画舫便是一家姓吴的盐商所有。”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是有一个姓吴的盐商,名唤吴越,是盐商中的大贾了,家资千万不止,咱们初到扬州时,还曾登门拜见过,单是送给玉儿的一件玩器便价值千金。我想起来了,吴越似乎有个名唤豆蔻的养女是太子殿下的侍妾。”   诸位皇子争位夺嫡,需要大笔的银子打点,没有银子如何养心腹幕僚仆从,单凭俸禄万万不够,而盐商大贾们却想有从龙之功,即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摆脱商贾身份,就好比金陵薛家祖上便因出资拥护太祖得以封为紫微舍人,虽然并非世袭,已没了官职,但传到如今四代,仍比寻常皇商体面非常,因此诸位皇子与这些盐商大贾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吴越将养女送给太子,便是投诚,太子派人过来与之接洽,便是应允。   鼓瑟问道:“老爷,不知他们会不会来打扰老爷?”   林如海淡淡地道:“咱们家的画舫本就有人知道,况且我带着玉儿一直在船头上并未进去舱中,一望即知,若是有心人,必然会见我,若是无心于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鼓瑟一怔之间,便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丝竹之声亦越来越响,显然是其中有人看到了林如海,又见船头上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身形瘦削,儒雅非凡,另一位身着绛色茧绸面的大氅,随风翻飞,却有些凌人之气,最后一位则是吴越。   林如海眯眼望去,眉头一挑,心中暗暗有些诧异,怎么是他?   待两艘画舫并头而行,挨得极近,几乎擦边,到了此时,鼓瑟方认出来那身形瘦削之人竟然便是苏黎,另一位白面微须,身形肥胖,却不认得是谁。   苏黎微微一笑,虽是冬日,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道:“如海,好久不见了。”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苏黎,另一位则是太子的乳父贺信,遂抱着黛玉站起身,道:“金陵一别,也有三四年了,原本想着你今日该当仍在京城才是,不想你竟到了扬州,既来此处,如何不提前说一声?也好为你接风洗尘?”   说话时,林如海目光微闪,心神恍惚,若苏黎投奔到太子门下,他倒是明白上辈子为何苏黎未曾败落于金陵之时反而是后来突然亡故,导致只剩出家为尼的苏青玉了。恐怕苏青玉所谓的因病出家,也只是为了避祸罢?   苏黎道:“你忙于公务,哪敢劳烦你?”犹豫了一下,下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林如海正欲接口,便听贺信笑道:“林大人,当年京城一别,屈指一算,约有六七年未见了,别来安好?这一回正有事相求呢。”   林如海心神一凛,他素知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今日不应,怕是后患无穷,然而他明知太子势颓,焉能与之亲近?何况便是太子最终登上皇位,他此时此刻尽忠的也只是宣康帝而已,并非储君。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尽是储君,还未登基呢。   正在此时,黛玉忽然大哭起来。   林如海忙借此低头哄着女儿,不答贺信之语,哪知黛玉一时竟哄不住,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噎气堵,手挥脚踢,没一刻安稳。   苏黎远远看着,顿时好笑起来,看到黛玉,不觉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叹了一口气。   贺信面上微有不悦之色,只听林如海道:“惭愧,失礼了,还请诸位见谅。小女哭闹不休,想是欲见内子,贺大人和苏大人有什么话,改日如海做东,咱们再说罢!”说毕,抱着女儿遥遥挥手致歉,转身进了船舱,命人回转。   待其画舫走远了,贺信方看着苏黎,似笑非笑地道:“苏大人,听说你和林如海好得很。”   苏黎淡淡一笑,道:“不过是曾经在应天府一处为官罢了。既一处为官,自然有所来往,虽是同窗同年,实际上相见相交不过就是在应天府做官的那几年。”   贺信冷笑道:“苏大人竟是别说这些假撇清的话才好,谁不知道你们两家亲厚,不然殿下也不会特特派大人过来。大人见了林大人,该好生同他说说,向殿下投诚,辅佐殿下,有朝一日殿下登基,必然许以权倾朝野之职。”   苏黎听了,不由得暗暗苦笑,即便不投诚太子,以林如海的本事也能做到权倾朝野的职位,如今他不过三十余岁,便已是圣人的心腹了,何必再投诚太子?   因此,苏黎摇头道:“我虽与之有旧,却未必能劝得了他。”   贺信一脸不信,转头看向吴越,道:“林大人到此也有半年了罢?你瞧着如何?可有什么短处把柄?你们都是本地根深蒂固的盐商大贾,可别说竟然一无所知。”说话时,贺信瞪了一眼从舱中出来的几个美貌女子,惊得诸女连忙退了回去,不敢走近。   苏黎微微一叹,并未言语。   吴越却是凝思片刻,半日方道:“实在是没有。林大人就像是做过盐运使似的,对盐政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丝毫都瞒不过他。便是为人,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平常我们送礼,三节两寿,他也收,并未特立独行,但是从来不收替人办事的钱,从来都是奉公守法,连带我们都少了许多利益呢,不过一样,盐枭也少了许多,真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贺信神色一敛,有些震动,沉吟道:“果然如此?”   吴越点头道:“哪敢哄大人?确实如此。我们私下都说,难怪圣人单单点了他做盐课御史呢,真真是铁面无私的,到任半年了,没从公中捞一钱银子。”冰炭敬并三节两寿等礼都不是公中的,饶是吴越替太子办事,也暗暗佩服林如海。   别人做这盐课御史都是为了捞银子,哪怕只一任也足够了。他倒好,虽说他平常得到的礼物每年也有一二万两之巨,毕竟所有的盐商大贾都得奉承他们家,每年送出的礼物都价值千金,但跟盐政的油水相比,连九牛一毛都没有。吴越记得清清楚楚,甄应嘉做盐课御史时,一年便得了数十万两银子,这还只是他们这些盐商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呢,不过他们也都得了好处,何况官场上许多事都是瞒上不瞒下,不会为了这个去得罪甄家。   因此,吴越觉得要想让林如海替太子办事,恐怕极难。   听了吴越的猜测,贺信冷笑道:“那还不容易,若不愿意,不过就剩半年,咱们在京城打点一二,让自己人取代了他便是,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做这盐课御史。”   苏黎不禁暗暗忧虑。   却说林如海带着黛玉返回家中,忽然一阵风落,竟下起雪来,不紧不慢,却颇为密集,仿佛如玉的蝴蝶在空中翩跹起舞,平添一种妩媚灵动之色,贾敏倚门而看着院中几只鸟儿在树间腾挪跳跃,见到他们忙迎了过来,道:“我正想着呢,怕你们受寒,倒回来了。”   又问黛玉哭闹了不曾。   林如海将熟睡的女儿递到她怀里,笑道:“我原说咱们的女儿是极聪明的人物,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儿遇到了一件为难之事,正自不好回答,玉儿偏在此时哭闹了一回,我便借故回来了,才回程,她便不哭了,只揪着我的胡子。”   贾敏一怔,问道:“什么为难的事?”   林如海搀着她往屋里走去,一面走,一面道:“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乳父贺信。”   一句话未说完,还没提到苏黎,便被贾敏打断了,道:“好端端的,他们来做什么?我就知道,做了这盐课御史,便没有清闲的时候了。”   林如海默然不语。何以盐政是重中之重?乃因盐课御史可以上达天听,也就是说许多事情不必经由上峰,完全可以直接上折子进京送到御前,另外御史又源自监察之意,若遇到江南不平之事,林如海亦可直言弹劾,往往深得圣人重视。   甄应嘉当这盐课御史时,参掉了不少与之作对的官员,此地离京千里,宣康帝鞭长莫及,哪里知晓官员是无辜,还是有罪,因此平白造就不少冤案。   林如海如今的幕僚何云,其父便是这样被甄应嘉参倒的。   因此,哪位皇子得他倾心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至傍晚,雪下得愈发密了,院中松柏翠竹经其一染,愈发显得苍翠如玉,风雪积压,亦压不弯其筋骨,倒一直凌雪傲然。   林如海站在窗下看雪,却只想着苏黎来江南的用意。他和苏黎交情非比寻常,又敬其风骨,不愿他为太子牵累,以至于性命无存。他原本以为苏青玉身体渐愈,苏黎夫妇又在京城,理应避过上辈子的劫难,没想到,竟在自己一无所知时,悄然来到江南。   江南水深,官场倾轧,岂是苏黎这等清高之人能来的地方?   正深思之间,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苏大人求见。”   林如海恍然回神,忙命快请,又换了一件见客的衣裳,到了前厅,果然见到苏黎满脸疲惫之色,身上仍是今日在瘦西湖所见时穿的衣裳,并未丝毫改变。   见到林如海走来,苏黎起身深深一揖,道:“如海兄,黎今日冒昧来访,乃是有事相求。”   ☆、第037章:   话说上回苏黎忽然登门拜见,又云有事相求,林如海目光一闪,瞅了苏黎半日,微微一笑,只请苏黎落座,又命下人上茶。   苏黎不过四十上下年纪,鬓边已见银丝,神色间满是忧愁苦闷之意,他只比林如海大六岁罢了,瞧着却似老了十多岁一般,他意欲再说,门上半旧红毡软帘一挑,连忙住嘴,却见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端着喜鹊登梅红雕漆小茶盘进来,将其上托着官窑填白脱胎茶碗放在自己旁边的梅花小几上,又有两三个丫鬟鱼贯而入,布上几色鲜果细点。   待丫鬟们退下,林如海方道:“兄有话不妨直言,你我之间亦不必拐弯抹角了。”   苏黎端起茶碗润了润口,涩然道:“只恨当年未听兄谏,以至于有今日之祸。”他们在金陵相交数年,谈天论地,无话不说,自也曾经提过诸位皇子夺嫡之争,他素敬林如海之人品见识,对此谨记在心,哪里料到终究是世事无常,还是被牵扯其中。   林如海挑眉道:“我也有些疑问,前儿你送信来,只说京城诸般消息,连王子腾和叶停见面都说了,如何不提你南下之事?若我早知,也当心里有数。”   苏黎摇了摇头,叹道:“送信之时我尚未南下,待得后来,便是想通信,也不能了。”   林如海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了苏黎的心意,他是不想连累自己方如此,听了这话,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何以今日忽然过来?我瞧贺信贺大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莫非他叮嘱了你什么,方许你过来?”   苏黎淡淡一笑,道:“不过就是叮嘱我说服你一同辅佐殿下罢了,你也知道你如今位高权重,若投到殿下门下,多少官员任你左右?江南一带可有许多官员都是另外几位皇子的人呢,殿下早想对付他们了。我今日已经脱身不得了,哪里肯连累你一起?”   林如海心中登时为之一宽,却有觉得有几分叹惋,苏黎如此人品,偏生竟到这样的地步,不过还没到绝境,遂问道:“那你今日所为何来?”   苏黎肃然道:“我年将半百,又逢此事,不知将来之前程如何,只求你多多照看些妙玉。”   林如海听了这话,顿时心头一凛,他虽已知道妙玉便是苏黎之女,但是此时从苏黎口中知晓,总觉得有几分不祥之兆,道:“妙玉是何人?”   苏黎叹道:“妙玉即我女苏妙青玉。我这次南下,一则是奉旨南下处理公务,二则已送她去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了,她乳名青玉,学名苏妙,因此法名便取为妙玉。蟠香寺的住持原与内子有旧,又极精演先天神数,说我女命中当入空门,或可逃脱此难。”   林如海不由得责备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就这样狠心?青玉才多大?如何受得了青灯古佛之苦?离开父母,便是救得性命,你又怎知她是否愿意呢?”   当今太子乃是宣康帝元后嫡子,他被立为太子,乃至于将来登基为帝,都是众望所归。宣康帝重嫡轻庶,嫡皇子既在,诸位庶皇子别想登基,便是林如海亦觉得理所当然。若说林如海心中属意何人继承皇位,按伦理纲常,自然非太子莫属,其他文人亦如此想,多拥护太子,尤其是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人品俊雅,实非其他皇子可与之比拟。便是最终登上皇位的九皇子,论文治武功,为人处世,仍远不及太子殿下。   林如海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原说过,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也就是拥护太子殿下的人多了,让宣康帝自觉皇位岌岌可危,夜不安枕,方日渐打压太子殿下,和皇位相比,亲儿子算得了什么?因此太子殿下只觉得宣康帝对他不满了,要重用其他日渐长成的兄弟了。何况当今皇后还有一子呢,虽是继后之子,亦是嫡皇子,太子殿下顿时急不可耐地拉拢势力以稳固储君之位,如此一来,愈发令宣康帝忌惮,终被废除,乃至于郁郁而终。   宣康帝晚年最看重九皇子,未尝不是因为九皇子年轻好掌控,又因九皇子母族不显,九皇子本身又不曾结党营私,在朝中几乎无人拥护,不会威胁皇位,只是他没想到九皇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心狠手辣,反而效仿唐太宗,迫使他退位。   如今太子殿下虽较往年略觉浮躁,然而仍是十分出色,旁人又不知他将被废,因此拥护者众多,只是林如海自始至终觉得理应效忠宣康帝,而非私心拥护皇子,故不肯与之亲近。   苏黎不知林如海心中将太子殿下如今的处境想得明明白白,苦笑一声,道:“我就青玉这么一个女儿,爱得如珠如宝,哪里舍得送她出家?不过是夺嫡之争向来你死我活,如今愈发厉害了,前儿圣人分封诸位皇子为王,我既入太子门下,少不得替殿下谋划一番,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我自然亦是平步青云,若是败了,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何苦带着青玉涉险?”   林如海问道:“当日你信誓旦旦地说不牵扯其中,如今却是何故?”   苏黎似觉一言难尽,又喝了一口茶,方低哑着嗓子道:“说来话长,一时没什么头绪,倒不如不说,没的让你为我担忧。我生平最佩服的人非你莫属,如今也只能求到你跟前了。”   林如海道:“你放心罢,有我在一日,力所能及之下,定会护得令千金周全。”   苏黎听了倒更觉感动,起身行礼,道:“如此多谢了。”   林如海忽生疑问,道:“你送令千金回南出家,难道太子殿下未曾怀疑?”   苏黎坐回原处,仰脸想了想,道:“青玉虽较往年好了些,到底仍是体弱多病,我便将当年和尚的话说了,此事当时人尽皆知,便是打听,亦能打听得到,何况当年又替青玉买了许多替身儿,太子殿下派人打听清楚,再没有怀疑的道理。如今我只是奉旨南下方送青玉回南,内子仍同我一起回京,我又未有疏远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更不会怀疑了。”   林如海暗暗点头,如今太子殿下仍是风光无限之时,人人争相奉承巴结拥护,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会有人如自己这般远着他,何况苏黎还不是如此呢。   苏黎叹道:“那日送青玉出家,住持说于我而言,此为大劫,真真不知道将来如何了。”   见苏黎言谈举止形容神态如此颓废,林如海不由得想到宣康帝退居上阳宫后,虽是太上皇,晚景依旧颇有几分凄凉,到底他受宣康帝恩典极多,苏黎偏又是他好友,反倒是新帝登基后不久自己亡于任上,病情多由官场倾轧而来,就算义女将来会成为皇后,或者能给自己家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他也不愿意因此违背心意,去做趋炎附势之人,忍不住提点苏黎道:“依我说,太子殿下就是太急了些,若本本分分,说不得终能得偿所愿。”   苏黎眼睛一亮,他素知林如海足智多谋,忙问道:“何出此言?”   林如海犹豫了一下,想到九皇子如今年纪尚幼,离太子被废还有好些年,虽不知将来如何,但是仍旧将太子殿下的处境细细与他说明,道:“太子殿下身边便是没有一个能替殿下出谋划策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看明白圣人的心意,反倒是倚仗权势耀武扬威者居多,平白给太子殿下招了多少怨气?你心中想想,若你有儿女,你尚康健,你儿女已对你的家业虎视眈眈,你心中该当如何想?寻常家业尚且如此,何况一国之君的位置呢?”   林如海心中已经想过其中的厉害了,不管将来是太子登基,还是九皇子登基,对他而言,都是一般无异。他如今既不会依靠义女成为皇亲国戚,也不会因知后事而提前投诚九皇子,因此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若是今日自己对苏黎之言,能让太子有所了悟自然极好,或可救苏黎一命,亦或能解眼前之噩,若是太子依旧一意孤行,只能叹一声命中注定了。   苏黎若有所思,不住打量林如海,他这才知道,林如海到底凭什么做到盐课御史的职位,就凭着他把宣康帝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凭着他的本事,恐怕也会连任罢?   细思林如海所言,苏黎蓦地骇然失色,半日不语。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行事已经失了分寸,身边的心腹又总是撺掇着他争权夺利,拉拢文武百官,长此以往,你道圣人当真不在意?便是再疼这个儿子,心里也有了芥蒂,如何还能容他继续如此?动摇国本?”   苏黎连忙问道:“你说该当如何?”   话一出口,苏黎便觉不妥,苦笑道:“我原说了,不欲你牵扯其中,你今日提点于我,已是大善,我何苦再为难你?以你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知晓,怕是当真要拉拢你了。”他是极聪明的人,只听林如海几句提点,便知该当如何作为,如此之问,不过想知道林如海是否和自己所想一样罢了,而且他也不能十分确定太子殿下是否会听进谏言。   林如海笑道:“我只对圣人尽忠,亦只对朝廷尽忠,余者皆不必再提,便是你出面,我亦如此作答。倒是你,到了此时此刻,你仍不肯同我说如何入了太子门下么?”   苏黎想了想,叹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脾气太古怪了些。”   林如海闻言一怔,面露不解之色,只见苏黎笑了笑,道:“我在京城,本为御史,虽有监察之职,但是一向孤高自许,真真得罪了不少人。虽也有几个同僚说得上话,终究不及你我的交情,好在吃酒赏花,日子倒也恬淡。偏生那一日,我带青玉出门赏花,碰到了太子殿下。我原不知道他是太子,我初至京城时,太子恰被圣人派往边关巡察了,故未见过。我同太子殿下因一株绿牡丹结缘,做了几首诗,言谈契合,于诗词书画上许多见解颇为相似,便成了知己,再没想到他竟是太子,待我知道后,便是疏远也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人人都认为他是太子极看重的人物,不然不会送他许多亲笔字画,他们却不知都是自己和太子相识那些时日里太子兴之所至留下的。   林如海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苏黎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太子殿下投其所好,先成莫逆,便是再疏远,旁人也不会相信,何况苏黎不是那样因权势就疏远的性子,想罢,道:“太子殿下虽忙于公务,但文治武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尤其擅长丹青,一幅字画千金难求。”   苏黎一脸苦笑,道:“可不就是因为那些千金难求的诗词画作,方成了今日的局面。”   林如海道:“既已如此之久,何以这几年的书信里你从来不提?”   苏黎淡淡地道:“几年前太子殿下性子倒好,虽是交好,我亦没打算拥护太子殿下,只论诗词书画,但也认为太子殿下身为嫡出皇子,又是太子,理应继承皇位,倒也一心帮衬了太子殿下一些。不料近来太子殿下性情大变,暴躁易怒,我便是想说与你知道,也已经不敢了,怕牵扯到你,谁知你竟成了盐课御史,在太子殿下欲拉拢的官员中你排在首位。”   说到这里,苏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虽然预料到太子殿下前景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没道理东摇西摆,反投他人去,只好和太子殿下同生共死罢了。   林如海低头理了理袖口上镶嵌的玄色狐狸风毛儿,脸上仍是温文儒雅的笑意,清俊如昔,不见半分焦急忧虑之色,口内道:“我做这盐运使时便知道会遇到这些事,今日即使没有你,也有别人来拉拢,你不必如此。”   语气略略一顿,问道:“你们此来,便为这个?”   苏黎连忙摇了摇头,道:“我原是奉旨南下处理公务,如今已色、色妥当,回程路经此地,不过贺信此来却不独此事。太子殿下手里用钱的时候好多着呢,这回让贺信过来,便是从吴越那里提一笔银子回去,约有五万两。”   嗤笑一声,略带几分讽刺,道:“好大的手笔,五万两,不止一次了罢?”   苏黎点头道:“当初吴越向太子殿下投诚,便说一年孝敬太子殿下白银五万两,另有许多古玩奇珍,每年圣人万寿,皇后千秋,便不必太子殿下十分破费了,屈指算来,已经好几年了。除了吴越,还有一个姓海的盐商,名唤海成,又有一个姓崔的盐商,名唤崔飞扬,和吴越出的数目一样,无甚差别。因此这一回,贺信便为了这些银子东西来的。”   按着苏黎的说法,太子殿下一年便能从江南得到近二十万两银子去,其中必然不只这三人,另外还有好些呢,林如海想到此处,忽然笑道:“我教你一个乖,不妨回去劝着太子殿下些,与其用这些银子拉拢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如孝敬圣人老爷,听说如今国库空虚,各处天灾人祸不断,需要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圣人也在为银子发愁,若得太子殿下解困,焉能不对太子殿下另眼相看?平常太子殿下再对兄弟友爱些,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和和睦睦呢?只要圣人看重太子殿下,将来什么不是太子殿下的?端的看是否能忍罢了,俗话说,百忍成金。何必今日非要拉拢这个,培养那个?尽为自己谋利?反让圣人忌惮?”   顿了顿,林如海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殿下如今只是储君,并非天子,还做不得这天下的主儿,一宫一殿一权一势皆是圣人所赐,既为圣人所赐,收回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到那时,没了圣人的宠爱,太子殿下还剩什么呢?”   苏黎叹道:“你这些话,真真是金玉良言,难怪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谁也不理,只效忠圣人,反倒看得更明白些。只是不知道这些话,太子殿下是否能听得进去。”   林如海轻笑,道:“太子殿下此时听进去,还不算晚。”   苏黎听到这里,顿时悚然一惊,毕竟他和太子殿下在诗词书画上确为知己,不忍太子殿下当真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看了林如海半晌,连忙起身再次拜谢,不提贺信让他极力拉拢林如海一事,反而就此告辞,踏雪返回。   林如海也未留饭,送走苏黎后,负手转身回房。   他已尽心尽力,亦无愧于心,若是太子殿下听得进去,继而改正,熬到圣人退位,或者驾崩,那便是他有天子之命,也许宣康帝晚年更好些。若是听不进去,依旧一意孤行,那就是说九皇子则是真龙天子,太子殿下也怨不得圣人心狠,怨不得九皇子能忍。   太子殿下如今的性子虽不如从前,但是料理朝政公务仍旧游刃有余,刚柔并济,除了自己拉拢势力外,其他处事也还公正,倒没做过因私忘公之事,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是即便面对自己极为厌恶的人也不曾恨之欲死,不失为明君。相比太子殿下而言,九皇子做事的手段就稍有不如了,起先未曾管过一国之事,登基后方渐渐历练出来,精明果断,心狠手辣,刻薄寡恩,喜欢的恨不得捧到天上,不喜欢的恨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哪怕后者无辜,性子倒是比太子殿下还厉害些,许是手段太凌厉了,过犹不及。不过,按林如海看来,两者都可做得明君,谁登基他都不在意,端的看谁有命,谁无运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如海并不在意,他自始至终都是起于宣康帝,得恩于宣康帝,若是将来自己为新帝所不容,辞官回乡做个田舍翁便是,横竖这一辈子原就是额外得来的,和夫妻和乐儿女双全相比,什么金钱权势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途中看着灯光下的点点雪花,愈发灵动,林如海摇头微笑,虽然九皇子登基,赵安被封为皇后,能给自己家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他并认为非得如此。林如海摊手接了几片雪花,刚落至掌心便即融化,正如这权势二字,若是子孙无能,只依靠他人,终有冰消瓦解的一日。   及至到了房中,却隐隐听到黛玉的哭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如海不由得加快脚步,迅速抢进房中,只见贾敏和林睿都围着黛玉,道:“这是怎么了?玉儿哭什么?”   贾敏顿时如同得了凤凰一样,连忙抱着黛玉便要递给他,道:“还能如何?自打醒了就盯着门口瞧,见进来一个人不是老爷,就不高兴地撅着小嘴,可巧快到年下了,一个又一个地来人回事,竟都不是老爷,她便恼了,怎么哄都不得。”   听到林如海说话的声音,黛玉立刻止住了哭声,露出笑容来,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珠,晶莹无比,但是一双小手却往林如海的方向伸去。   林睿身着秋香色灰鼠褂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妹妹果然更亲近父亲,居然不理他。   林如海闻言,连忙脱下外面已落满雪花的貂皮袍子,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棉袍,又在熏笼前烤了烤,待身上热乎了,方伸手接过黛玉抱在怀内,黛玉登时开怀一笑,趴在林如海肩膀处闭上眼睛,再也不见哭声了。   贾敏见状笑道:“可恨这个小人精,真真是伶俐得不得了,想是知道老爷最疼她,她便常让老爷抱她?若是我恼了,待她长大了,瞧我给她买胭脂香粉不给!”   黛玉听见贾敏说话,扭头咿咿呀呀,满脸无辜。   林如海登时笑了,自抱着黛玉坐在搭着半旧青缎灰鼠椅披的椅子上,道:“玉儿不怕,明儿你娘不给你买胭脂花粉,爹爹给你买,买上几车子上好的。”   贾敏失笑道:“听老爷说的,谁一年擦几车胭脂花粉?便是一辈子也擦不完。”   黛玉晚间已经换了一件嫩黄小袄,葱绿棉裤,浑身不见半点金玉银饰,更衬出凝脂般的雪肤来,看在林如海眼里,心里爱得什么似的,面上现出几分洋洋的得意,道:“就凭咱们女儿这般的模样,便是不施脂粉,也是举世无双。”   贾敏听了,向林睿道:“你可不许学你父亲,好像别人家没有美人似的。”   林睿早在黛玉哭声止歇之际跑到林如海身边站着了,浑没听到贾敏的话,他手里拿着一串银铃在黛玉跟前晃动,一时往左,一时往右,晃得黛玉眼珠随着银铃转动,伸手去抓。   那银铃一串九只,用红绳穿着,每一只银铃都不过小指头大小,打造得精致无比,且铃身上还命工匠镂刻了折枝花卉,并些唐诗宋词,每一只银铃上的花卉和诗词都不同,或是水仙,或是腊梅,又有牡丹和玫瑰、海棠等,更显得清雅非常。   林睿逗了黛玉好一会儿,见她扁了扁嘴,快要哭了,方松手把银铃放在她手中。   林如海只含笑看着一双儿女顽闹,至摆饭时起身,去吃饭时方向贾敏开口道:“苏大人家的千金已送到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了,法名妙玉,明儿你记得写信回姑苏,托几家女眷多照应些,我也跟别人说一声,免得让人欺负了她去。”   贾敏讶然道:“好端端的,怎么竟送青玉出家去了?原先他们可是说过不会如此的呢。”   林如海此时并未回答,至晚间入睡之际,方于枕畔细细告诉了贾敏,并没有说太子势颓并自己提点等事,只说苏黎自觉京城不甚平安,送妙玉回乡避祸,待一切安好后再接她回去。此言非林如海杜撰,按苏黎爱女之心,若是平安无事,自然会令女儿还俗回家,不然,既云出家,何必带发修行,须知唯有道姑方带发修行,女尼却是须得剃度的。   贾敏倒是感慨了好几日,又觉心疼,次日一早,果然派人去姑苏送信,托人照应妙玉不提,与此同时,林如海亦听说苏黎并贺信等人已经启程回京了。   林如海自始至终未曾再见苏黎和贺信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苏黎确实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吴越却是跌足长叹,忍不住惋惜不已,若是林如海亦投到太子门下,他们便同是太子的人了,此后还怕他在扬州为难了自己不成?   吴夫人闻言,好一番劝说道:“话虽如此,可也有一样,他们崔家和海家也是太子的人呢,到时候林大人偏向谁好?倒不如现今一视同仁的好。”   吴越这才收了面上的惋惜之色,点头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倒忘记他们两家了,瞧着咱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常有来往,实际上各有争端,谁也不想比谁逊色些。再过二三个月便是林大人千金的周岁了,咱们得挑些世上没有的稀奇东西送去,听闻林大人极疼此女,爱如珍宝,竟越过了唯一的哥儿,咱们得上些心。”   吴夫人一眼瞥见旁边侍立的几个纤弱美貌女子,名为养女,实则都是特特调、教了用来取乐的,有送出去的,也有没送出去留作吴越自己享用的,留在家里的这几个,着实扎眼了些,眼珠一转,遂道:“讨好了林姑娘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没满周岁的女娃儿,便是知事了也没好处给咱们,依我说,讨好林大人才是正经呢!我久闻林夫人的名声,端的善妒,如今竟没有一个半个姬妾通房,竟不如送你几个女儿过去服侍林大人,若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宠爱,或者在枕头边儿替咱们说上几句好话,什么好处没有?”   吴夫人嘴里说的冠冕堂皇,心里却着实有几分嫉妒贾敏,她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凭什么贾敏就有这样好的命,丈夫宠爱,儿女双全,而自己却要面对满屋的姬妾通房丫头?明明说大户人家的老爷少爷都是三房五妾的,贾敏此举甚不合理。   盐商大贾之妇平常去拜见贾敏,吴夫人自然去了多次,看其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真真是高高在上,再没见过那样尊贵的人物,通身的气派竟像是神妃仙子一般,明明比自己年纪小好些,偏生居高临下地向自己问话,略有些回答不好,立时便蹙眉冷脸,若有一言不合的,当即端茶送客,竟是无所畏惧、无所顾忌。   吴越皱眉道:“你敢送去?说得倒好,谁不知道这林大人在京城的厉害?人家南安郡王府的郡主他都看不中呢,倒看中这几个丫头去?再说了,林夫人是何等人物?那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没的林大人没要这几个丫头,咱们反倒得罪了荣国府去。”   吴夫人忍不住道:“谁让老爷这样直白了?老爷竟没有心计的?难道就不能让林大人心甘情愿地开口?林大人若要了,林夫人还能如何?还不是得脸上带笑地收入房中。何况南安郡主那事儿有什么不得了的?原让林大人休妻另娶,为了前程,林大人那自然是不能了。这几个丫头有什么要紧?横竖伤不到林大人半点体面,传出去,还是风流韵事呢!”   吴越不满地斥责道:“糊涂!你这是让我送命呢!林大人若是愿意,早不知道家里有多少了,还等咱们送去?林大人到这里做官半年多,你见谁送一个半个女人过去了?便是上头的人,也没敢提这些!我告诉你,趁早儿地收了这些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家心里在想什么,自己不好过,便想着让别人也不好过,竟不想想,你也是做当家主母的,你不喜欢那些丫头子,别的当家主母就喜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怕别人回送你几个!”   说完,吴越拂袖而去,指着随侍的一个女子道:“翠袖,爷去你房里歇息。”   名唤翠袖的女子原本一直低眉顺眼地站着,听了这话,忙答应一声,看也不看吴夫人一眼,便随着吴越出去了,心里暗暗嘲讽吴夫人,自己容不下姬妾丫头,倒想给林夫人添晦气,难怪老爷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不肯歇在她房里。   见吴越头也不回地离开,又点名带走最妩媚最妖娆的养女翠袖,吴夫人气得险些掉下泪来,若是吴越略尊重她些,不弄这么些妖精碍眼,她何苦如此?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不也是为了吴家着想么?有什么好处能比得上吹枕头风?太子殿下身边尚且有他们家送去的女儿,也没见得罪太子妃,贾敏难道还比太子妃金贵不成?   吴夫人摔了几个茶碗也不解气,吴越倒在翠袖房里歇息得甚好,翠袖好容易盼到吴越过来,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服侍得吴越飘飘欲仙。   吴越听丫鬟说吴夫人打骂了几个丫鬟,只是冷冷一笑。   他能做到扬州首屈一指的大盐商,自然有一千一万个心眼子,对妻子那点心思一看就知道,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林如海那样的人物,连太子都笼络不到,能轮到他们?还想着送美人?自己容不下,便想让别人不好过,真真是愚蠢之极!听说许多世家里面招待官客时不大使唤丫头,多是小厮小幺儿,便是怕有的官客在酒后看中了他们家的丫头要了去,虽说这是雅事一桩,没什么要紧,但主母却不免得罪了其家眷,名声亦不好,偏生又不能不给。   吴越也清楚,男人总是喜爱颜色的,不然他不会养那么些女儿,个个都是从姑苏、扬州等山清水秀的地方挑上来的,生得身材细巧,肌肤润泽,容貌美丽,经过从小到大的调、教,削肩膀,水蛇腰,一动一静都如花似柳,端的让人神魂颠倒,不知替自己办了多少事。但是也要知道,什么人能送,什么人不能送,林如海便是不能送的人之一,他能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夫人一个,心性之坚非同小可,若是送去了恐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越如今还想继续做自己的大盐商呢,林如海管着所有盐政,只有他们奉承着林如海,让林如海夫妇心满意足的,绝不能生事让他们不满,要知道林如海权势滔天,只需轻轻几句话,便能瓦解自己的千万家业。他们家的家业看着庞大,其实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   吴越想起人人都说林如海最疼女儿,那日在湖中所见亦能瞧出几分,倒是得好好利用明年二月其周岁的日子才好,送的礼物不仅金贵,还得稀罕,更得投其所好。   翠袖听吴越一说,娇声笑道:“读书人家,爱的自然是书香了。”   吴越心中一动,狠狠地亲了她一口,笑道:“可不是,我怎么忘记了,尽想着奇珍异宝了,那些黄白之物,咱们瞧着好,可是如何能入清雅人的眼里?便是送,终究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寻些名家真迹绝世孤本,名为送给林姑娘,实际上也能进林大人的眼。”   不说吴越在这里如何讨好林如海,却说因今年冬天略觉暖和,河水竟未结冰,苏黎一路顺风顺水,不过月余,便抵达到了京城,先进宫向宣康帝回事,而后方去太子宫中请安。   近因宣康帝分派许多事务给诸位得封皇子,甚是重用,太子殿下益发不满,又觉得惶然,每每在东宫中暴跳如雷,偏生无计可施,闻得苏黎回来,脸色登时为之一变,想起方才贺信所言,不禁生出几分不满来,但是想到苏黎为人清高孤傲,诗词书画确为自己所喜,也不似旁人那般,对自己格外不敬,倒收敛了几分怒气,道:“请他进来。”   苏黎进来,见到地上的茶碗碎片,心中一叹,先请了安。   太子殿下亦瞥见了,狠狠地瞪了几个随侍的太监宫女几眼,唬得后者连忙收拾下去,又沏茶上来,方得太子殿下的眼色退了下去。   苏黎叹道:“如今不同往日,殿下该当收敛一些才好。”林如海那日的话,他在回来的路上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想了月余,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也觉得太子殿下的处境不妙,上有宣康帝忌惮,下有诸皇子虎视眈眈,也许蟠香寺住持说的大劫便应在此处。   太子冷笑道:“收敛?若是收敛些,怕都被他们给生吃了!倒是你,贺信说,是你不愿意替孤拉拢林如海的?还说有什么后果都由你承担?”   苏黎道:“微臣所言并非此意。殿下可愿听微臣一言?”   太子想到自己身边虽然拥护者众多,但是似苏黎这般尽心尽力,又从不生别心的却没有半个,苏黎跟着自己,无非是当初和他志趣相投,也因此比别人更真诚了些,遂点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孤倒是要听听。那林如海位高权重,如今已经过年了,父皇也没有让他任满调职的意思,瞧着竟似能连任的,不拉拢了他,让别人拉拢了去不成?”   苏黎摇了摇头,道:“如海兄只忠于朝廷和圣人老爷,别无二心,不然,何以圣人知晓微臣去过林家,却未曾问过半句?如海兄既不为殿下拉拢,也不会被其他各位王爷拉拢,他是仁人君子,说到做到,因此殿下不必担心。”   太子一愣,问道:“你说父皇知道你去过林家?”   苏黎上前两步,低声道:“怕是殿下所有的事情圣人都一清二楚呢!因此我劝殿下收敛一些。这其中的厉害,殿下且听我细细道来。”   太子私下做了不少事,亦说了不少话,多有不满圣人分派诸皇子之意,听苏黎这么一说,饶是他监国多次,处理过无数朝廷大事,亦忍不住有三分害怕,忙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道:“你坐下说,孤听着。”   苏黎谢了恩,方坐下,先喝了一口茶,问道:“敢问殿下一句,倘若有一日殿下依旧年富力强,小殿下们却已在算计着殿下所有的家业,殿下该当如何?”   太子双眉一挑,怒道:“他们谁敢!”   苏黎淡淡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问的话,道:“不说他们敢于不敢,只问殿下该当如何?”   太子不假思索地道:“孤还没死呢,小的们就开始算计老子了?若叫孤得知他们怎么算计孤,自然不会让他们得到丝毫,只挑那些老实本分的继承孤的一切,孤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哪个儿子都能继承孤的东西。”他自幼乃由宣康帝教养长大,聪慧非常,人尽皆知,从前下面诸位皇子皆不敢蠢蠢欲动,可见他既得宣康帝之宠,又得下面兄弟之敬,端的英明神武,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睁大眼睛望着苏黎,额头汗水如雨直下。   苏黎心中登时一松,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点头微笑道:“当家作主的总怕下面儿孙觊觎着自己的家业,殿下尚且如此想,何况圣人呢?又何况这是一国之基业,而非一家一户,更不能不谨慎小心。”   太子张口结舌,脸色剧变,竟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苏黎走后,他把自己关到书房里,一夜不曾合眼,至次日一早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面容苍白,神色憔悴,命人请来苏黎,开口便问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苏黎不答反问道:“殿下认为是何人告诉微臣?”   太子沉思片刻,道:“我听贺信说,你在回来之前只去见过林如海一回,见过他后,神色大变,匆匆回京。我想着,事先曾经命你设法拉拢林如海,你既然没有依言而为,又对贺信说一切后果由你承担,思来想去,也只有林如海一人了。”   苏黎颔首道:“微臣觉得如海之言确如金玉,若不是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微臣哪里能想到殿下处境之难?殿下想了一夜,可曾悟出了些什么?”   太子闭上眼睛,嘴角略过一丝苦涩,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尚且希望儿孙兄友弟恭,安分随时,何况父皇这样的一国之君呢?父皇自然也希望我和诸位兄弟手足情深,而不是争权夺利,横竖父皇并非我一个儿子,下面还有好些皇子呢,各个聪明伶俐,皇家的庶子也能继承皇位,比不得寻常宗室或是书香世家,非嫡不能继承宗祧。”   说到这里,他睁开眼睛,语气凝重,道:“这个林如海,果然厉害,难怪父皇如此看重他,竟也不担心别人去拉拢他。在你南下之后,其他皇子也有打发人去,据说都是奔着林如海去的,我还笑他们比咱们晚了一步呢。”   苏黎叹道:“殿下打算日后如何做呢?”   太子却问道:“你和林如海交情那样好,他才有这样的言语提醒你,继而你点醒我,不知他是否说过该当如何做?以他的本事,必然已经有了极好的说法罢?”   苏黎想了想,将林如海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也是瞧着太子并没有怪罪林如海的意思,反而隐隐带着一丝感激,方如此言语,不然,他定然不会说是林如海提醒了自己。   太子一面听,一面点头,待他说完,忽然道:“这些事倒也容易改正,孤既知错在何处,自然不会继续糊涂下去。不过就是几两银子一些势力罢了,和父皇的宠爱相比算什么?孤如今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自然是让父皇满意要紧,就这么办罢。日后孤只管听从父皇吩咐,平常讲究些诗词书画,你常来,余者我也不见了,亦不与之亲近了。”   苏黎又惊又喜,喜的是太子能听进去,惊的是太子竟然舍得已经到手的那些势力。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道:“原本孤总觉得父皇对孤不满意,所以重用那些兄弟,想让他们取代孤,因此孤心里急得很,就怕此事成真,不得不替自己打算,时时刻刻想着多拉拢些官员,多培养些势力。如今想来,定是孤的做法令父皇有所忌惮了,方令兄弟以制衡于孤。孤毕竟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即使孤如今令父皇有所失望,待孤不如从前,但是较之其他兄弟,父皇仍旧是最疼孤的,既然如此,孤便让父皇永远最疼孤罢,孝子贤孙孤也做得,父皇喜欢无欲无求的太子,孤便做个无欲无求的太子,一切唯父皇马首是瞻。”   苏黎听他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心中顿时一宽,脸上亦露出几分笑容,点头赞叹道:“殿下能如此想,微臣便放心了。此后殿下行事,多多地为圣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得了圣人的宠爱,对殿下而言,总不会错的。”   他们已如此行事了,若最终仍旧事败,那就是有命无运,怨不得他人。   好生歇息了一日,第二日太子便将门下孝敬的银子东西统统捧到了宣康帝跟前,除了俸禄、宣康帝的赏赐和庄子上的出息外,半点未留。   太子原是极聪明的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如从前那样好,所以万万耽搁不起。   他没有告诉苏黎的是,他曾经见过保龄侯府的史鼎几次,偶然听他酒后醉言,说林如海懂得相面之术,说他几时落榜便几时落榜,说他考中第几名便考中第几名,当真灵验非常,因此,在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林如海此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望着宣康帝眼底的惊诧,太子情真意切地道:“儿子总认为父皇不疼儿子了,为了能坐稳太子之位,所以儿子才想着得到更多的银子更多的势力,想让父皇更看重儿子些,可是如今儿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想到父皇的难处,因此儿子特特来向父皇请罪,之前都是儿子想左了,世上哪有不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呢?实在是愧疚之极。”   宣康帝看着太子递上来的财物清单,上面单是白银便有数十万两,其余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粗粗一算,除了太子已经花掉的,其他的财物的确全部都在这里,不由得轻笑一声,道:“你愧疚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虽是三十岁的人了,早就做了父亲,此时竟忍不住红了脸,呐呐地道:“儿子做了许多让父皇失望的事情,此时此刻,竟是一言难尽了。”   太子没说出让他自己觉得愧疚的事情,但是宣康帝却觉得有些欣慰,寻根究底,他还是最宠爱这个儿子,旁人万万不及,不过和皇位相比,到底后者更要紧些,道:“你把银子东西都给了我,日后如何过活呢?我记得,这些都是门下孝敬你的罢?”   太子点头道:“回父皇,儿子如今有俸禄,每年还有父皇的赏赐,还有门下庄子铺子的出息,若是儿子俭省些,没门下孝敬的这些银子,也够使了。儿子听说北边儿又闹雪灾了,西南又发生了地动,处处都要银子,儿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却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为父皇解忧,这些银子儿子用不到,请父皇都送去赈灾罢,或可略减国库之负。”   说到此处,他羞赧地道:“以前儿子不懂事,把银子都花到了不该花的地方,父皇不会怪儿子大手大脚罢?儿子活到今年三十岁才懂事,真真是羞愤欲死。”   太子说的都是实话,虽然他知道宣康帝的想法了,但是更明白宣康帝先是君,后是父,自己之前也有不是之处。如今他虽然是根据宣康帝的喜好改正自己的脾性作为,但是自己自小丧母,皆是由这位父皇抚养,自然还是希望父慈子孝,共享天伦。他是想继承皇位,登基为帝,但是前提是父皇龙驭宾天传给自己,而不是自己弑父逼宫。   他现在明白了很多,虽然有些晚,但是还不迟,宁可自己成为那老实本分的儿子,不愿意宣康帝选择其他老实本分的儿子,他是太子,又是嫡子,自己若是不登上皇位,不管其他兄弟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容下自己,因为自己才是正统,自己在,他们便名不正言不顺。   宣康帝道:“既然如此,我就替那些灾民收下了。”   说话间,宣康帝脸上多了一丝笑容,眉宇间的愁闷稍解,心中十分欣慰,他虽然不知儿子为什么突然改变,但是他的这种改变让他觉得高兴,至于原因,总会知道的。   交出银子之后,太子当真一改往日做派,不再处处拉拢势力了,离所有朝廷官员都是不远不近,连身边的人都打发了许多出去,竟是有一种孤高的气派,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非常。他除了跟宣康帝处理一些朝廷事务外,便只顾着赏花游玩,尤其常叫苏黎相陪,或是吟诗,或是作画,又或者弹琴清唱,端的自在逍遥。   宣康帝原不信太子一夕之间便和从前判若两人,恐他对自己阳奉阴违,可是经他派人细细查访,太子的确改变了许多,脸上不再有昔日的急躁之色,唯见一种看破世情的沉静和从容,愈加有储君风范了,心下不由得十分满意。   林如海远在江南,自然不知太子的改变,若是知道,也只能说一句太子犹有可为,不过苏黎曾经登门的世情他仍旧写在了折子里送到宣康帝跟前。如今,他正在等着叶停前来拜见。途中数月,叶停总算赶到江南了,林如海麾下的官员心中都暗自嘲讽,到底是身娇肉贵得太过,竟然好几个月才到任,林如海也是世家子弟,还是拖家带口的呢,也没见像叶停这样托大,不过病一场,便停停歇歇几个月。   叶停虽也是官员,但是林如海位高权重,因此林如海只等着他来拜见,并不似其他盐商并寻常小官小吏那样去迎接叶停,又设宴给他接风洗尘,格外热闹。   叶停明白自己的处境,到了扬州不敢生事,交接完后,唯有兢兢业业地上班办事。   林如海倒有些诧异,难道叶停果然长进了?并未和王子腾说什么?即使如此,林如海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索性还跟贾敏说了一回其中的厉害。   贾敏一听到王子腾和叶停等人的名字就觉得头疼,这其中一个因族弟之死和自家结了怨,自己和王夫人又不和,另一个为了多少年没见的霍灿依旧记恨着自己和林如海,他们凑在一处,自己才不信他们没有什么主意针对自己家,故行事十分谨慎。   叶停抵达扬州时已是年底,至他交接好上了班,便是正月了,正月里无公务,各家都请吃年酒,外面官客,里面堂客,这日轮到扬州知府刘瑛家请吃酒,林如海和贾敏分开赴宴。   又因林如海心中素疼黛玉,身边除了已渐渐长成的林睿外,还带着未满一岁的黛玉。   但凡是扬州一带的人,多知晓林如海爱女之心,当真是眼中珠、掌中宝,何况黛玉不足一岁,便是出来见到官客们,亦无甚不可,都不如何在意,反赞黛玉生得好,不料黛玉从前跟着林如海出来进去十分欢喜,今儿却是眉头蹙起,眼里含泪。   林如海素知女儿癖性喜洁,忽一眼瞥见宴上笙歌处处,又有许多官客们划拳吃酒,猜枚说笑,便是自己亦觉得十分热闹不堪,何况黛玉乎?忙命在外面伺候的奶娘嬷嬷十来个人送黛玉到贾敏身边,免得在这里熏坏了她,果然才一出厅,黛玉眉头便舒展开来。   林如海看着奶娘嬷嬷等在刘家管事媳妇的带领下去了后院,过一时,贾敏打发婆子来告诉林如海说黛玉已经到身边了,林如海方放心地回到厅中。   彼时厅中尽是官客,又有刘家的公子带年轻的哥儿们去偏厅玩耍,厅中已撤去外面的戏子,换了歌舞上来。戏子唱戏时面上皆有粉墨,纵然身形婀娜,眉眼俏丽,离得远远的亦瞧不清楚,然而这些歌舞女子便不同了,一水儿的面桃腮,削肩细腰,十分美貌。   看到不少官客吃了几杯酒便露出丑态,对着场内女子指指点点,目露急色,林如海不动声色地坐回原位,不多时,便有歌女上来敬酒。   林如海不曾理会,只对刘瑛冷笑一声,登时吓得刘瑛魂飞魄散,他今日请了歌舞班子,原是得人献计,可不是来惹林如海生气的,忙上来赔罪,骂那歌女不懂规矩,又对林如海赔笑道:“原本想着请个歌舞班子热闹一番,比昆腔好看些,哪里想到这么没眼色。”   林如海洁身自好,不涉花街柳巷,不近歌女戏子,又不好男风,真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便是刘瑛的夫人,每常在家,也对林如海赞誉不尽,对于贾敏更是羡慕非常。   刘瑛既知林如海之性,自然不会巴巴儿地命歌女如此作为。   林如海淡淡一笑,并没有言语,也没有生气,只见那歌女听了刘瑛的训斥迅速退下去,他脸上的神色方缓和了一些,刘瑛见状,也放下心来。   不想酒宴散后,各人更衣之时,忽有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林如海跟前。   ☆、第038章: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红缕花袄儿,白绫细折裙子,满头乌黑油光的青丝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挽着,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倒和贾敏有些仿佛,更兼腰若纤柳,唇若红菱,眉梢眼角全为羞怯,唇边颊上尽是娇媚,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她羞答答地伸出一双凝脂般的小手去替林如海整衣,眼波盈盈地望着林如海,其内皆为仰慕,细声细气地道:“大人主管江南两淮盐政,哪能做这些?让奴婢来罢。”   林如海不觉心动,反觉恼怒,喝道:“鼓瑟,进来!”   林如海是文人雅士,又出身江南,酷爱风流,便是贾敏,虽然性子爽利,行事稳重,形容举止却是袅娜纤巧,温柔似水,极得林如海之心,哪里料到今日在刘家赴宴,更衣之时竟遇到一个模样儿肖似贾敏的女子,偏生又没有贾敏天生的贵气,举手投之间看似高洁,实则轻浮,只让林如海觉得玷辱了贾敏,胸臆之间尽是怒火,目光中便透出几分寒意来。   贾敏之于林如海,那是谁也无法与之相比,虽说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赐,林如海亦管不得他人像不像贾敏,但若眼前这般顶着肖似贾敏的容貌向自己献媚,实在可恨之极。   乍然听到林如海一声大喝,声若雷霆,那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立时仓惶地抬头,望着林如海,泫然欲泣,脸上全是委屈之色。   林如海冷笑一声,不加理睬。   这时,鼓瑟依旧不见,却是鸣琴带着两个小幺儿进来,见状登时一愣,随即有几分了然和怒气,走到林如海身边,隔开那女子,对林如海道:“老爷进来更衣时,鼓瑟便被别人叫走了,他临走之前再三告诫我不许离开老爷半步,我亦明白其中的道理,方才也有人来找我说有事情请我帮忙,我没答应,不曾想,还是让人进来了。”   说着,他冷冷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这女子如何处置?请老爷示下。”   他和鼓瑟皆已成亲生子,已不是林如海跟前的小厮了,却是长随,下面带着七八个小厮,跟了林如海多年,最是明白林如海的心思,因有前事,故几乎时时刻刻都随侍在林如海身边,今日不过是林如海更衣之时不喜人在跟前,他们方在外面等候罢了。   林如海道:“你们守在外面,焉能知道此女早已守在里面多时了,倒吓了我一跳。此处并非咱们家,做不得主,你带人将其送到刘知府跟前。”   鸣琴答应一声,正欲上前,却见那女子忽然跪倒在地,紧紧攥着林如海的袍子下摆,哀求道:“大人饶命!奴婢并没有心怀叵测,奴婢只是仰慕大人,自告奋勇前来服侍大人,请大人千万不要把奴婢送到知府大人跟前!”   她声音娇媚,又甜又腻,有一种几乎入骨的销魂,神色间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又是含情脉脉,若是寻常男人,早已软了心肠动了情,便是鸣琴等人熟知林如海脾性,竟也忍不住心中一荡,不料林如海却是极冷情的人物,将袍子一扯,扯离她手,丝毫不为所动,朝鸣琴等人道:“还不拉出去,在这里脏了眼睛不成?”   一语未了,那女子突然起身,往外面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哭道:“大人如此作为,奴婢不活了,奴婢还是死了算了。”行动之间,玉簪坠地,青丝散落,愈发楚楚可怜。   退居之所本就有极多的官客在,非只林如海一人,闻声都不由得走了出来,听闻那女子如此言语,又见她鬓发凌乱,眼圈微红,泪光满面,再看从里面走出来的林如海,心中一动,想到汉武帝更衣时临幸过卫子夫,瞧这等情状倒与之有几分相像,难道林如海那般洁身自好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因此,众人看向林如海的目光亦有些奇异。   便是刘瑛,站在一旁看到那女子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嘤嘤哭泣,望着林如海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林如海可是连歌女敬酒都不受的人,如何会做这些事?   叶停从众人中走出来,一面亲手扶起那女子,一面转头对林如海笑道:“既然已经做了这些事,林大人收了便是,不过是个丫头,咱们又不会笑话大人把持不住,何必让如此美貌的女子寻死觅活?传出去,倒玷辱了林大人的名声。”叶停说话时,脸上尽是欢快之色,有些戏谑,又有些嘲讽,似是笑话林如海太过矫揉造作。   林如海眉眼一冷,道:“叶大人不妨说来听听,本官做了何事,令叶大人如此抱打不平?”   叶停嘻嘻一笑,语重心长地道:“这话让下官怎么说呢?若是林大人什么都没做,这姑娘如何这般委屈?又是从林大人更衣之处跑出来的,大家可都看在眼里。”人人都知道他和林如海不和,除了公务上他十分小心不给林如海留下把柄外,平常索性都不加掩饰。   旁人听了,都是会心一笑。   那女子低头不住抹泪,半日方抽抽噎噎地道:“大人何必替我不平?林大人如此,我死了就是了,没的活在世上,玷辱了林大人官声。”说着,又痛哭起来。   鸣琴等人因林如海的吩咐留在里面未出去,闻得她这般言语,都十分愤怒,暗恨此女不知羞耻,明明林如海更衣不过片刻,什么事情都没做,偏生她说话不清不楚,又这般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引起旁人暗中揣测发生了什么事情,多同情此女,指责林如海。   听了这女子的话,果然立时便有人和叶停一样劝林如海,道:“叶大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人何必如此,反倒让人笑话?横竖刘大人不会舍不得一个丫头。”   林如海并未答话,只看着刘瑛,目光沉静,令人心惊。   刘瑛被人点名,不由得一怔,又见林如海如此神色,到此时他若看不出什么来,也就枉为一府长官了,他已算过,林如海更衣一刻钟都不到,哪能做什么事,遂上前一步,道:“这不是我们家的丫头!我们家设宴,外面接待滚可的从来都不用妙龄丫鬟,都是未留头的小丫头和小厮婆子们伺候着,今日除了请来一班歌舞外,更不曾有一个这样的丫鬟。”他已猜到林如海被人算计了,不由得十分恼怒,竟然敢在他府上算计林如海!   众人听了奇道:“刘大人不认得?”   刘瑛摇摇头,笑道:“这样的丫头我哪里敢放在外面?这不是替家里招祸么?”他和夫人情分甚深,这样的丫鬟若被堂客看中要了去,岂不是让夫人在贾敏等诰命夫人跟前难做。   林如海点头微笑,道:“刘知府家风甚正,本官早已知晓,眼见此女来路不明,冲撞了本官不说,还一派胡言乱语,侮辱本官,实在可恨,本官原想将之交与刘知府处理,不料她竟寻死觅活,迫使本官妥协。本官若是不加以惩处,岂不是让后人无所畏惧?刘知府既不认得此女,那便好了,鸣琴,带人把此女关押起来,改日审问。”   鸣琴高声应了一句,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们几个,众人都是一怔,不觉都有些羞惭,林如海跟前还有长随小厮,显然是不曾做过什么了。   眼看着鸣琴走近那女子,叶停忽然闪身挡住,含笑道:“急什么?话都是林大人和刘大人自己说的,这姑娘还没说到底遇到了何事呢,便是要审问,也不能只问一两个人。”   那女子倒也机灵,躲在叶停身后,掩面哭泣,道:“奴婢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当得起如此罪名,哪里敢得罪林大人这样的人物,林大人想要做什么,奴婢如何能抵抗?奴婢受此侮辱,竟是不活了,林大人饶了奴婢罢,奴婢决计不会出去乱说的!”   林如海呵呵一笑,背负双手,踱步到他们跟前,道:“这话也奇,本官都不知道本官做了何事,你口口声声模模糊糊,说话却是不清不楚,本官倒要听听,本官到底做了何事。”   叶停义正言辞地道:“林大人莫要欺人太甚,没见她已哭得如此伤心了么?”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叶大人倒是怜香惜玉得紧,可惜本官却素来是冷心绝情的人,更加容不得旁人对本官一星半点的污蔑,今儿不当面在大家跟前分辨个明白,本官还真不肯罢休了。再说,今日不过是来刘知府家中吃酒,偏生遇到这种事,叶大人又处处维护此女,与本官为难,想起往事,不得不让本官多想些。”   叶停顿时紫涨了脸,恼羞成怒地道:“林大人这是说下官设计陷害大人?”   林如海眉眼含笑,清俊非常,语气淡淡地道:“本官并未如此言语,是与不是,问个明白的好,既还了本官的清白,亦免去了叶大人的嫌疑。”   说完,双手抱拳,朝众人道:“有请各位同僚见证,免得日后有人言三语四,胡乱攀扯。”   众人见他神色间坦坦荡荡,并无一丝躲闪之意,想到林如海洁身自好十数年,闻名遐迩,便是想纳妾,以他如今在江南的地位,自荐枕席的女子好多着呢,压根儿不必在旁人家如此,反倒难看,不由得想到也许当真如林如海所言,被人算计了去,于是都点头同意。   便在此时,那女子忽然跳将起来,一头撞向柱子,嘴里道:“我不活了!”   鸣琴身形一闪,跟了林如海多年,自然也拳脚师傅学了不少功夫,轻而易举就挡在了那女子身前,拦住了她的举动,将其拉到林如海跟前,抛到地上,冷笑道:“若是想死,不必急于一时,总得先还了我们老爷的清白才好,没的你得了大家的同情,反倒谴责我们老爷。等说明白了,道清楚了,你撞柱也罢,跳河也好,想怎么死便怎么死,咱们都不拦你。”   对她举止,鸣琴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她若寻死,不管最终如何,若是没死,旁人只道她刚烈,不堪受辱,不管真假,便先同情她三分,若是一撞死了,林如海对此更是百口莫辩,因此鸣琴言语凌厉,说话着实不客气,行动间也没有丝毫心慈手软。   那女子听了,登时花容失色,身子微微颤抖,弱不胜衣,倒是有人颇觉可怜,道:“既和林大人无关,饶了她便是,何必逼到这样地步?”   那女子生得美貌,不独此人如此,其他人亦有多位觉得十分同情,都相继点头。   林如海却是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本官原已说得明白,本官就任将及一载,万万容不得他人污蔑,今日有人如此,若是饶了,后人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到那时,本官又当如何?有碍官声,有碍体统,若叫御史得知,在圣人面前参本官一个内帷不修治家不严之罪,本官岂不冤枉?本官自始至终无所作为,反是此女处处流露出受本官之辱的意思,若是本官今日为了颜面体统不加以辩驳,恐怕明日便是满城风雨了罢?”   在场之人既为官员,深谙为官之道,无有不精明的,听到此处,心头俱是凛然,暗道一声惭愧,的确,若是林如海今日心胸宽广不加计较,明儿他们定然都以此为笑谈,一传十十传百,加油添醋,传到外面去,更加不知道能说什么好话了。   此时此刻,已有官员认出此女了,乃是瘦西湖畔天香阁里的名妓,花名唤作白牡丹,最是妩媚多情,前儿已被过路行商赎了身,不知怎么到了这里。他虽知白牡丹的身份,但却不敢言明,朝廷早有律例,凡朝廷官员皆不可入花街柳巷,他若说破,旁人如何看他?岂不是给旁人留了自己的把柄?因此闭口不谈,站在一旁。   一时到了厅中,各人落座,刘瑛叫来歌舞班子,指着白牡丹问道:“此女可是你们的人?”   刘瑛暗暗叫苦,好好儿地请人吃年酒,偏生惹出这些事,若不解决,如何在林如海跟前立足?他细看林如海形容举止,丝毫未曾对此女另眼相看,幸亏如此,不然夫人就难对贾敏交代了。他们请林如海来吃酒,回去若多个女子,日后哪家的当家主母愿意和夫人相交?必然都怕自己的丈夫从自家带这样的女子回去,给她们没脸。   那班主原是最机灵不过的人,来时早得了京中贵人的吩咐,纵然白牡丹原非他们的人,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但是他还是回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小人新买来的丫头,年纪小,不懂规矩,想是冲撞着大人了,小人该死。”   刘瑛道:“不懂规矩?果然不懂,原叫人提点过你们的,不让你们在府中乱走,免得冲撞了贵人,如今看来,竟是不曾把我们府上的规矩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刘瑛已是疾言厉色,骇得班头磕头求饶不止。   白牡丹突然跪行到众人眼前,披散着一头青丝,拿着一方绡帕子拭泪,轻声细语地开口道:“大人不必为难班主了,原是奴婢心中仰慕林大人,悄悄儿地偷溜了进去,想着得到林大人的垂青,和班主没有什么相干,知府大人不必为难班主。”一行说千行泪,看向林如海的目光端的柔情万种,让人恻然。   林如海唇畔噙着一抹冷笑,坐在上首听她为自己辩解。   听到此处,多人便开口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少女情怀总是诗,林大人仪容奇秀,难免引来掷果盈车之景,何况只一女子动心而已。竟不是什么大罪过,不过是想陪伴林大人左右才出此下策,林大人何必太过苛责?”   叶停也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林大人竟是莫辜负了这番心意才好。”   白牡丹眼睛一亮,期盼地看着林如海。   她原是天香阁里的名妓,平常见过不少官员和大小盐商,哪里不知林如海在江南何等的位高权重,若是跟了林如海,还怕得不到荣华富贵?听说,就是他们家一个丫头,都比家资千百万的盐商更有体面,凭自己的容貌心机,纵然取代不了其夫人的地位,也能在后院博得一席之地,若是生个儿子,更是终生有靠了。白牡丹愿意接受京中贵人的吩咐,如此算计林如海,未尝不是因为想到了跟着林如海后能得来的好处。   林如海看向叶停,淡笑道:“叶大人真真是有心了,处处为本官着想,似乎十分期盼本官收了此女?莫说此女心思歹毒,便是心地良善,本官也决计不纳。本官多年前早已立下誓言,此生此世独妻无妾,哪怕来个天仙,本官亦是如此言语。”   众人听了,忙都赞他情深意重。   独叶停面色如常,过了多年,他倒也有几分城府了,道:“大人言重了,下官只是觉得此女情深意重,为了大人义无反顾地深入知府大人之家,只为了见得大人一面,实在是令人佩服,大人又是风流才子,更该佳人相伴左右才算是相得益彰。”   不管过了多少年,叶停始终记得霍灿南下的凄凉和无奈,哭得像个泪人儿,苦苦哀求留京城不得允许,凭什么霍灿过得如此不如意,他林如海却是娇妻爱子,人人称道?   想到这里,叶停益发深恨林如海了。这么些年来,他亦曾悄悄连络至亲好友,在江南给林如海使绊子,无奈此人精明太过,竟一一化解,游刃有余,仍旧在江南逍遥自在不说,又一跃连升数级,做了两淮盐运使,更在自己上头颐指气使。   随着叶停的话,白牡丹机灵地扑到林如海跟前,凄凄惨惨地哭道:“请大人收留了奴婢罢,只要能常伴大人左右,便是做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奴婢也是心甘情愿。”   林如海右手往案上一击,讽刺道:“我林家乃是读书人家,世代秉承圣人之道,便是下三等做粗活的小丫头子,也是个个出身清白,人品安分,你一轻浮女子如何与之相提并论?竟是别玷辱跟随我们几辈子的丫鬟奴婢才好!”   众人听到此处,登时扑哧一笑,白牡丹脸上青红交错,羞愤不已。   刘瑛倒有些莞尔,他虽比林如海年纪大了一二十岁,但是却知道林家乃是百年世家,所使唤的多是家生子,论起来,的确比白牡丹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身家清白。   叶停凛然,果然不能小瞧了林如海,若是旁人便是吃了哑巴亏也不肯当众辩解,不曾想他林如海竟然斤斤计较到这等地步,追根究底。看来,白牡丹是压根儿进不得林家了。犹未想完,便听林如海厉声喝道:“说罢,谁在背后给你出了主意,让你这般算计本官。你实话实说,本官饶你一命,不然,势必将你拿入大牢,治你一个侮辱朝廷命官之罪!”   他原本习武多年,这一声大喝,其中夹杂着几分力道,震耳欲聋,令人心神难守,不下于官衙之中,白牡丹惊得面色惨白,终究不如林如海之城府,以为已被林如海看破,登时脱口而出道:“大人饶命,是京城来的贵人命奴婢如此行事,和奴婢无关!”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剧变,白牡丹亦是回过神来,后悔不及。   林如海自知本性世人皆知,虽仍有此事不时发生,但是都不似今日这般,此女来历不明,偏生肖似贾敏,若说不是故意的,他才不信,何况此女如何楚楚可怜,依旧难掩一副烟视媚行之气,故此先审后问,诈她实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假思索便即开口。   林如海既得了实话,反倒脸上不见怒色,相比众人,平静如水,淡淡地道:“说罢,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为何如此算计本官。”   白牡丹懊恼不已,本想着能就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毕竟哪个男人不不好色?自己若是死死地纠缠总能得偿所愿,哪怕做个小丫头也好,不曾想林如海心性如此坚韧,不见半点柔情,事情又如此急转而下,反被林如海诈出了真相。察觉到众人羞恼的目光,愤恨自己谎言相欺,白牡丹自知大势已去,只得实话相告,道:“奴婢原是天香阁的姑娘,名唤白牡丹,前儿被京城来的贵人赎了身,许了重金,又许奴婢一个前程,方命奴婢如此作为,好进林大人府中。”   虽然的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而来,但是乍然见到林如海时,白牡丹亦觉心动不已,她在天香阁多年,见惯了官员行商、风流才子,多是脑满肠肥之辈,哪里见过林如海这样俊逸潇洒的人品,姐儿爱俏,千古如是,哪怕没有那些算计,也没有好处,她也十分愿意以身相许。   一语未了,便有人忽然问道:“脱籍了不曾?”   白牡丹一怔,见问话的是知府刘瑛,虽觉不解,仍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曾。只是替奴婢赎了身,一应身契皆不在奴婢手中。奴婢的身契在那位贵人手中,身不由己,算计林大人也是迫不得已。”说到这里,流下泪来。   众人却是再没有怜悯之心,反而连呼歹毒。   如今虽说世人姬妾成群,实际上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姬妾寥寥无几,不过冠以姑娘、姨娘呼之罢了,仍是婢子居多,便是生儿育女,亦是婢生子,非妾生子,较之身份更低一层,仅高于外室子。良贱不婚,只有良家出身的女子才有纳妾文书,娘家也能得到纳妾之资,所谓良妾、贵妾,其实都是一样的名分,皆是良家女子出身,不分高低,平常都是大家彼此不计较才称呼那些收了房的丫头为姨娘。帝王宗室尚且名分有数,何况底下官员,若是白牡丹当真进了林家攀上了林如海,势必被下面称呼为姑娘、姨娘,但是有心人定然能用以贱为妾参林如海一本,何况白牡丹还是青楼名妓出身,更能污蔑林如海涉足花街柳巷了。   刘瑛道:“那位贵人是谁?竟如此算计林大人?你说将出来,便能减轻罪状。”   白牡丹答道:“奴婢并不知道贵人是谁,只知是来自京城,说是过路行商,将奴婢从天香阁里赎了出来,只命奴婢如此做,并未交代其他。”说到这里,白牡丹面色一白,忽而流露出一丝恐惧来,那人好心计,从未说明身份,便是自己说了,也没有证据指证,自己的身契还在那人手里,若是知道自己已坦诚了来龙去脉,岂不是要持着身契作践自己?   众人大约都想到了此节,面面相觑,心中登时生了防心,如此谨慎,又如此恶毒,说不定设计白牡丹进了林家后,以身契为要挟,勒令白牡丹算计林如海的妻儿也未可知,谁都知道林如海对自己的妻儿爱若珍宝,林家若就此绝嗣,可真真是要了林如海的命!   这些官员们除了少数寒门出身的,大多都是生于世家,长于内宅,又出来做官历经世事,除非极蠢笨的,其他人对那些娘儿们的算计都心里有数。   听了他们口里说出来的种种揣测,叶停却是不由得一呆,继而神色一变。   其实王子腾之计极为歹毒,和众人猜测的相差不离,不必自己出手,便能杀人于无形。偏生他当着叶停的面又不能明说,叶停的心机始终比不得王子腾,对他隐约的提点竟只领悟一半,虽未出面,却派了心腹家人,乃命此女如此,若是得手自然甚好,若是不曾得手,便立时躲将起来,而后宣扬开来,人尽皆知,还不怕林如海身败名裂?即便不会因此身败名裂,但是仍旧影响了林如海的名声,到那时,也算是替霍灿出了气。   外面的事情原瞒不住里头,贾敏听完来龙去脉,乃向刘夫人开口道:“真真是一日不得清净,咱们来你们家吃酒,也遇到这些事,幸而查得不明白,不然府上岂不是冤枉?”   自从此事出来,刘夫人便提心吊胆,她最明白这些诰命夫人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们不怕别的,就怕丈夫出门吃酒回来带个姬妾丫头打她们这些当家主母的脸面,这不是说她们个个善妒不能容人,导致只能在外面找么?因此听到最终结果,刘夫人方松了一口气,陪笑道:“怨我们老爷,好好的戏班子觉得不好,偏要请个歌舞班来,惹出这么些事。”   贾敏笑道:“人心难测,便是没有歌舞班,她们也能混进戏班子里再进府上。”   从刘家回来,贾敏便问如何处置了白牡丹。   林如海早已洗过澡了,正逗着黛玉顽耍,黛玉亦已梳洗过了,想是白天在奶娘怀里睡了些时候,如今精神倒好,一脸淘气,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笑道:“原本我打算既在刘知府府上,便交给他去料理,不想话才出口,人还没散,便有个屠夫拿着白牡丹的身契过来了,说已给那白牡丹脱了籍,要带回去做媳妇。”   贾敏卸下钗环,一面吩咐丫头拿梳子给她通通头,一面诧异道:“没再查出什么来?既然那白牡丹是说京城来的贵人,那么便不是屠夫了。”   林如海颔首道:“查不出来。那人着实机灵得很,这边事迹败露,那边他便已脱了身。细问那屠夫,只说有个过路的行商买了他铺子上的许多肉,说他家的肉好,又问了许多话,闻得他尚未娶亲,便将白牡丹的身契送了给他,叫他上门来要人。”   贾敏犹觉不忿,道:“竟是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林如海失笑,道:“谁都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哪能事事都知道?若知道,也就不会平白遇到那么些劫难了。圣人都不敢说天下的事情他老人家都知道,何况你我。”   林如海虽然不知是谁这般算计自己,但是却决定日后更加小心谨慎。   忽然,外面通报道:“鼓瑟来跟老爷磕头请罪呢。”   林如海方想起今日在刘知府家没见鼓瑟,离开刘家时亦四处找不见鼓瑟,已经打发人出去找了,想是找了回来,想罢,他走出来,只见鼓瑟跪在院中积雪之上,旁边站着鸣琴等人,鼓瑟脸色青白,袄裤半湿,跪在地上直打哆嗦,竟似受到了极大的寒气,不由得一怔,忙道:“你今日虽擅离职守,但是你留话给了鸣琴,我并没有怪你,这是怎么弄的?”   鼓瑟羞愧不已,鸣琴道:“老爷,我们是在刘家后街极阴暗极狭小的小巷子里找到鼓瑟的,找到他时,他昏迷在雪地之中,脖子后头还有两块淤青呢。”   林如海心中一凛,问道:“怎么回事?”   鼓瑟低头道:“小人到现在都不大明白呢。在刘家,小人原守在外头,不妨走来一人,说是刘家的管事,说咱们的马闹得厉害,叫小人去瞧瞧,小人想着今儿刘家人多,来的马车也多,闹腾起来,反倒让主子们不高兴,便嘱咐鸣琴无论如何都得守在老爷门口,方随着那人去了,不想,还没到马厩,便觉得脖子后面被人砍了两下,就此人事不知了。”   鼓瑟十分羞惭,亏得他和鸣琴都是跟着林如海习过武艺的,自忖能以一敌三,谁知竟这么容易叫人得手,又被丢在了巷子里头让鸣琴带人抬回来。   鸣琴在一旁作证,道:“老爷,鼓瑟说得不错,那人来时,说的话我都听着呢。不过后来找鼓瑟时,询问刘家的下人,方知今儿并没有人来找我们,找鼓瑟的也不是他们家的人。我留心看了一回,刘家果然没有那几个人,在刘家客人的仆从中亦未见到。”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咱们自然是防不胜防,日后你们谨慎些,无论何时,都几个人作伴,免得再被人算计了去。鼓瑟今日能留得性命,已是大幸了。”   又道:“今日之事怨不得你们,鼓瑟先去换身衣裳,请个大夫开些药吃了。”   听了这话,鼓瑟连忙磕头谢恩,心中感激不尽。   待他们都下去了,贾敏方披着一件斗篷出来,道:“当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歹毒?”   林如海摇摇头,笑道:“你我知道的,心里防备的,就那么几个人,别的,实在是猜测不出。也许是叶停所为,也许是他人所为,横竖都没有证据。今日你我并没有吃什么亏,且看日后罢,若真同你我作对,总会再次出手,到那时定会露出马脚来。”   贾敏道:“今日叶停处处针对老爷,我猜定是他所为。”   林如海想了想,仅是一笑,他也怀疑是叶停,但是他没有证据,不好开口,免得冤枉了人。他心中却明白,叶停此人纵然有些儿城府了,却没到这种老谋深算的地步,他在江南一带的人脉也不多,从前那些作为都是小打小闹,压根儿上不得台面,更何况今儿众人揣测白牡丹之计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后计,反倒是他有些惊疑不定,显然没有想得如此深远。   王子腾,林如海心里暗暗念了两遍,眸子透出一丝寒光。   贾敏知林如海甚深,林如海能想到的,她如何想不到,只笑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叶停这名字取得好,偏生不行正事,尽搀和到这些事中和老爷作对,若是好好为官,将来振兴门楣也未可知。”   林如海道:“他才不傻呢,若傻,也谋不到今日的缺儿了。便是他说那些话,做那些事,咱们明明心里气愤得不得了,偏生拿他无计可施,又不能为这一点子事情把公报私仇。”   叶家最终虽然败落了,可却也保住了平安,哪里像其他人家一夕之间抄家灭族,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宁二府抄家的时候,其实又何止这两家呢?满京城里人心惶惶,几日之间,多少世家被封了门,多少财物充入了国库,街头巷尾车辆数百,便是牢狱之中亦是人满为患,每日市井接头都卖人买人,热闹无比。   不久便出了正月,那日在刘家发生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人,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也暗自揣测林如海到底得罪了何人,竟这样算计他,只是林如海都没有证据,何况他们,只好胡乱揣测,平常见面说笑几句,倒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当日算计林如海的白牡丹,正如一枝开得正好的牡丹花儿,落到了猪圈里忍受作践,不管从前有多少雄心壮志,终是转瞬成空,枉为他人作笑谈。   正月一过,不消几日便是花朝节。   黛玉早已在满月之后由林如海取了大名为慧,慧字虽俗,林如海却觉唯有此字方能将黛玉之灵心慧性形容得尽,任他见过无数男女,终无一人及得上她。故此,见到各家眷属,大多又都唤黛玉为慧姐儿、慧娘,只不过此慧娘却非留下慧纹的慧娘。   因见黛玉抓周时只抓诗经笔墨等物来顽,极厌寻常女儿喜欢的脂粉钗环,众人不由得都赞她有乃父之风,将来必如谢氏易安。   相比林如海的得意,贾敏倒是十分谦逊,笑道:“哪里能比得上谢氏易安,明儿略识得几个字,读得几本书,知道些道理,我便心满意足了。”   众人见她面上尽是笑意,可见并不是如此想的,不禁会心一笑,又想林如海爱此女非常,再看黛玉虽然娇弱,却生得不俗,小小人儿已学会了走路,虽走得不甚稳当,但是踩着案上红毡,摇摇摆摆,左顾右盼,似在寻人,叫人爱煞。   贾敏一见,便知道黛玉在找林如海,犹未说话,便听人笑道:“哎哟哟,就算是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也没有这般伶俐罢?这在找什么?像个小人精似的。”   贾敏命人抱她去找林如海,方抿嘴笑道:“在找我们老爷。说起来,也奇了,我们老爷最疼这个女儿,她像是心里明白似的,也和老爷最亲,父女两个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若是我们老爷在家,必得抱抱她才好,晚上不见老爷,也不肯睡觉。”   众人笑道:“林大人如此疼她,自然就同林大人亲近了。”心里暗暗羡慕,平常疼儿子如此也罢了,偏生林如海对女儿也这样好,竟赛过了儿子。   其中只有吴夫人心中不以为然,女儿生得再好,也是别人家的,这样溺爱,谁知道能长成什么样子?若是骄纵成性,别人家谁肯求娶?倒不如多疼儿子些,那才是继承香火的。几个月来,她被吴越训斥了好几回,难免越发生了些牛心左性,更加嫉妒贾敏了,只是吴越话说得明白,若她敢生事,就休她回娘家去,因此只得偃旗息鼓,不敢再提那日的主意。   今日见到贾敏不似寻常妇人因儿女都长大成人,到了这个岁数都打扮得十分端庄稳重,她却是穿着银红百蝶穿花袄儿,外面罩着鹅黄对襟褙子,下面系着翠绿色的长裙,裙上绣了一枝逶迤往上的迎春花,嫩黄娇媚,行动间婀娜多姿。   吴夫人想到自己人老珠黄,贾敏却是风华正茂,愈觉不服,正欲开口问一问前些日子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却听说外面有宫里赏赐东西来了,已见过林如海了。   贾敏忙命请进来,心中却着实纳罕,在京城里倒罢了,不是没得到宣康帝的赏赐,如今他们离京城千里迢迢的,好端端的在黛玉生日这日赏东西做什么?没的耽误工夫。   却见外面进来三四个小太监,七八个仆从,各自捧着一个掐丝锦盒,对贾敏行了礼,当先一个小太监含笑道:“过年的时候,老爷赏御菜给太子殿下、诸位皇子并下面宗室百官们,因提起林大人不在京城,竟尝不到菜味儿,倒叹息了一回,太子殿下便说林大人对老爷忠心耿耿,自始至终不曾改变丝毫,便是想着拉拢都不得,可见对老爷的忠心,十分值得赞赏,老爷龙心大悦,太子殿下又说林大人有一女花朝节过生日,于是老爷便赏了些东西给林小姐,以贺芳辰。因此,小的们快马加鞭赶过来了。”   说完,又指着后面仆从捧着的东西道:“闻得老爷赏赐林小姐东西,太子并几位王爷凑趣,也都送了些东西,命小的一并带过来。”   贾敏听了,忙谢了恩,命人看座沏茶,收了礼物,打开摆在上面与人看。   众人面上都现出惊奇之色,林如海便是长子也不曾得到这样的恩典,如何一个女儿反得了?另外,太子殿下不曾拉拢到林如海,何以又在宣康帝跟前替林如海说话?反而并没有让宣康帝忌惮,更赐下东西来?只看那御赐之物却是金镶玉如意一对,赤金点翠镶珍珠嵌宝石项圈一对,紫檀座羊脂玉凤一对,流云百福玉佩一对,珍珠手串、玛瑙手串、沉香手串并蜜蜡手串各两串,余者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所赠亦非凡品。   贾敏款待了宫里来人,正说些京城见闻,不多时,又有荣国府并沈家、李家、苏家、史家等都送礼来了,一时之间,堂外厅内都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众人的礼物还没送上来,见宣康帝如此看重林家,少不得在送礼时,暗暗加厚几分。   吴夫人原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如今也被吓到爪哇国去了。   贾敏忙到晚间方得清净,林如海亲自送宫里来人歇息,回来便见贾敏拿着厚厚的礼单在灯下细看,道:“玉儿不过是抓周宴,咱们办得热闹些也是因为疼玉儿,怎么各处都送了这样重的礼物?你瞧瞧。京城里各家更是千里迢迢地送来,倒叫我好生诧异。老爷如今虽说在江南位高权重,可在京城里品级算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如此?”   林如海翻看了一回,除了沈家、李家两处送的不过是寻常顽器衣料外,余者无不珍稀,苏家百年世家,又托他们夫妇照应妙玉,送礼极厚,也还说得过去,荣国府、宁国府和甄家这几处送礼就太重了些,倒比林如海和贾敏过生日时送的还多。   林如海皱了皱眉头,面露沉思之色,他也不明白宣康帝好端端的忽然赏赐这些东西所为何来,之前送人去歇息时,亦问不出所以然来。   他却不知宣康帝查太子改变的由来,终是查到了苏黎身上,而苏黎又是从林如海这里见过面回去的,林如海折子上已经提了几句,却没细说,宣康帝料想必然是林如海提点了什么,他和苏黎的交情宣康帝无有不知,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太子殿下相比从前的变化却让宣康帝十分欢喜,宣康帝惦记着元后,难免宠爱太子些,何况林如海并没有被拉拢了去,自然对林如海另眼相看,早就想赏赐林如海一回了,不过是借用黛玉生日的名头罢了。   宣康帝赏赐到林家的东西里头一样便是如意,如意一出,足见宣康帝对林如海是何等满意了,太子殿下感念林如海曾经的提点,诸位已分封的皇子们想讨宣康帝的欢喜,又想拉拢林如海,故此也都凑趣送了礼物,至于九皇子如今不过十来岁年纪,自来佩服太子,立誓做贤王,上面除了太子,又有好几个年长有为的兄长,他没有心思夺嫡,便没有送礼。   京城的官员哪个消息都灵通得很,虽然说宫里严禁私相传递,但是谁家没在宫里有个眼线,或者收买几个太监,故此都知道了,既知道了,难免都随着送了礼物。   贾家得知后,更为林如海欢喜,林如海是荣国府的女婿,他得此恩典,贾家自然觉得与有荣焉,贾赦贾政不必旁人提醒便要送礼,至于贾母送礼,从来不肯叫别人比下去,只拣梯己中最好的东西派人送到江南给外孙女。   因此,黛玉懵懂无知之时,便借由其父的缘故,平白得了许多东西,全被林如海和贾敏给她攒了起来,以后放在嫁妆里,何等体面。   对此,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不一而足。   林如海到底是聪慧之人,不久听闻太子种种举动,果然一改前世,他便约略明白宣康帝的用意了,至述职之时,按他的品级必须进京述职,三品以下官员都不必进京,都由上面官员考察,但是外放之三品以上却需进京,林如海实权是从三品,虚衔却是从二品,按理,他亦该进京,故此早早收拾了行李,交代了任上诸事,意欲进京。   上辈子他就任盐课御史以后,因得宣康帝旨意,年年连任,述职并未进过京城,若是他去过京城,也许就能知道女儿在荣国府的处境,也不至于最终落得那样下场。   今生宣康帝似乎亦想见他一面,故在黛玉生日时命太监传了口谕,令他择日进京。   林如海同贾敏一说,贾敏便道:“老爷进京述职,一来一去便是两个多月,我和睿儿倒也无妨,只是老爷这样疼玉儿,她见不到老爷,岂不哭死?”   林如海倒觉为难,叹道:“纵然如此,也不能带她同往。”黛玉年纪太小了些,生得又弱,即使林如海恨不得日日都见到女儿,也不敢这样带她出门,只好叮嘱贾敏和林睿几句,临行前几日都抱着黛玉不离手。   贾敏只得依从,既然林如海好容易进京一回,贾敏收拾了许多东西让林如海带去,既有给荣国府的礼物,又有给沈家、李家等各处的礼物,又笑道:“娘家那边添了好些男女孩子,我都没见过,除了母亲兄嫂们的礼物,少不得也给他们带些。”   林如海点头称是,择了黄道吉日,带着亲兵仆从家人等登船北上。 话说林如海上路后,贾敏虽有一双儿女相伴,又有下面官员盐商之妇处处奉承,仍觉得十分寂寞了些,心下颇为烦闷,又觉得身上懒懒的,偏生黛玉不见林如海,一日两三次地啼哭,不过只能摇摇摆摆走几步路,却满屋满院地蹒跚着找林如海,以为他藏在了哪里等她去找。园中花开正好,几片花瓣飘零下来,偏落在黛玉身上,绯影点点。 黛玉走得累了,坐倒在铺着大红毡子的花树下,目光不住瞥向四周,似乎在疑惑怎么还没找到林如海,越想越是伤心,眼圈儿随即红了起来。 贾敏见状,心中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只好走过去,弯腰掸了掸她身上的落花,哄她道:“你父亲给你买花儿去了,明儿就回来了。娘带你去见苏家的姐姐好不好?你还没见过苏家的姐姐呢,等咱们回来,你父亲便在家里等你了。” 黛玉睁着一双眼睛瞅着母亲,犹带泪光,似乎不太相信。 林睿今年已有九岁,年底满十岁,明年便要去姑苏读书了,说来他虽是姑苏人氏,却鲜少居住姑苏,想起姑苏人杰地灵,风流富贵,心下倒甚是羡慕,闻得贾敏此语,又想起青玉小小年纪,独卧于青灯古佛旁,不觉深感凄然,毕竟是疼了好些年的妹妹,到底惦记着,问贾敏道:“妈妈打算去姑苏?去蟠香寺看望青玉妹妹?”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弯腰抱起了黛玉,拿着才撷的花枝儿逗她顽耍,林睿形貌极似林如海,亦疼黛玉如宝,黛玉瞅了瞅他,手里抓着花枝,方略略止住喉间哽咽之意。 贾敏每年都会带着儿子去姑苏一两次,近一二年来因怀孕生女,又来了扬州,方未曾再去,听了儿子的疑问,笑道:“横竖你父亲不在家,咱们平常没什么要紧事,趁此机会去姑苏住些日子,等咱们回来,你父亲也该从京城回来了。” 她没告诉林睿的是,如今林如海不在,下面倒有不少人托她办事,想让她拿着林如海的帖子去,她并不想理会,又不想与之交恶,便想就此避开。既知娘家二嫂之为人,又常听林如海说明其中的厉害,贾敏自恃夫君体贴,儿女双全,人生再无所求,何必为了这些平白给自家招祸?因此心里着实警惕,从不拿着林如海的帖子去替人打点。 林睿想了想,点头道:“正好,先生才告了假,说家中有事,来返需半个月工夫,已经布置了功课,儿子跟着母亲一起去,母亲也好指点些儿子一些,不致落下。” 贾敏也是想到了这一节,才打算带着儿女同行,横竖离得近,倒不是十分辛苦。 既同儿子都有此心,贾敏便命他带着妹妹顽耍去,径自打点衣裳,收拾行李,又择了吉日,意欲启程去姑苏走一趟。 不料临行前一日,金凤的夫人和晴空忽从金陵过来拜见,贾敏忙命请进来。 金夫人和晴空送上拜礼,贾敏看那礼单,除了三节两寿几乎已成定例送来的绸缎、脂粉、茶叶、瓷器、点心等物和单送林睿的笔墨纸砚新书等物外,今日额外多了一匣南珠,四个金项圈,贾敏皱眉道:“来就来了,送这么些东西做什么?不年不节的,太破费了。” 林家历经百年,除了皇宫,再没有能比得上他们家的东西了,故此贾敏对此毫不在意,偏生外面送礼,都是绸缎吃食茶叶瓷器等物,另外林如海如今日益权重,来奉承之人送礼无不丰厚,以贺寿名义送的多是金银珠宝等物,多了贾敏也就嫌弃俗了,又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尤其是黛玉出生后林如海做了盐课御史,下面盐商等人送礼,皆是此物。 贾敏忽然想起,倒有一家送礼不俗,黛玉周岁生日,别人家送的无非是绸缎金银项圈首饰顽器等物,姓吴的盐商家送的却是法帖字画孤本古砚等,倒稀罕些。 贾敏说了这话,只听金夫人笑道:“好容易来一趟,哪能空着手来呢?况且这些不过都是自家的东西,承蒙大人夫人照应,我们家的生意越发好了,因此并没有花费几个钱。原想着夫人添了姐儿,该孝敬姐儿一些脂粉钗环衣料才是,偏生我们眼光俗,做的东西也俗,姐儿年纪又太小了些,便听弟妹的话,孝敬姐儿一匣南珠,留姐儿把玩罢。” 晴空抿嘴一笑,乃道:“太太收下,便是我们的孝心了。” 在她心里,对贾敏充满了感激,她虽是丫头出身,但是跟在贾敏身边,原就比寻常下人体面,衣履簪环攒了三四百金,出嫁时贾敏又另备了一份嫁妆,到了金家,金家上下并不敢小瞧她,和金凰的日子过得甚是和乐,出来进去,谁还当她是个丫头呢? 因此,金家打点送给林家的礼物,皆是她给金夫人出主意,往往极得贾敏心意,今儿这匣子南珠瞧着简薄,实际上都是浑圆精致,一般大小,极为难得。 贾敏目光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一瞥,忽而欣喜一笑,说道:“前儿花朝节时,你们已送了许多,今儿又送,哪里用得完?玉儿便是每日换一件新衣裳,也穿不完这么许多。倒不如将来留给你的儿女。” 晴空听了,面色顿时一红。 金夫人笑道:“真真夫人天生的火眼金睛,今儿随老爷小叔来扬州,一是巡查在扬州的生意,二则便是来向夫人报喜,弟妹如今已经坐胎四个多月了。” 晴空在贾敏跟前的体面非同小可,又能说得上话,自打她进门后,他们家每年都往林家送东西,外面都知道他们得了林如海的庇佑,虽然林如海并没有对他们家另外大开方便之门,但是生意依旧渐渐平顺起来,寻常官吏不敢相欺,有什么好生意总能先想到他们家,除了依旧比不上薛家外,在金陵的其他商家却都比不上他们了。 不过,据说自从薛老太太去世后,薛老爷近年来身体欠佳,前些年守孝,又不大往外面去做生意,若不是他十分厉害,下面都是能人,只怕薛家的生意早不如从前了。 金夫人心中喟叹,到底是百年之家,纵然不如从前,势力也比他们大些。 听金夫人说薛老爷不好,贾敏倒有些诧异,忽然想起这薛老爷正是薛王氏之夫,王夫人之妹婿,如今亦是儿女双全,不由得问道:“怎么一回事儿?我恍惚记得薛老爷如今和我们老爷差不多的年纪罢?如何就不好了?他们家倒和我娘家二哥是连襟。” 贾敏不觉又想起保龄侯府的大表弟来,也是年纪轻轻就没了,倒留长辈们伤心不已。 金夫人点头道:“夫人记得不错,不过薛老爷哪里比得上大人,十个都不及呢,可怜他们家赫赫扬扬百余年,如今的子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们家如今虽不如薛家,但是好生教导子孙,说不定儿孙接手时能赛过薛家呢。 晴空在下面坐着,见贾敏目露疑惑之色,便笑道:“薛家有一子,名唤薛蟠,今年也就六七岁年纪,嚣张跋扈得很,因先前祖母、母亲溺爱,不喜读书,唯知胡闹,无礼傲慢,大字还不识几个。薛家倒是一个女儿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不过才四五岁,竟已认得几千个字了,高过其兄十倍,薛老爷爱若至宝,如今也叫她读书识字呢。” 金夫人赞道:“可不是,我们每常见了,只有夸赞的,偏生不是个小子,倒可惜了。” 贾敏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称奇,笑道:“真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了,反倒是女孩儿比男子强些,只是世人不喜此者居多,不知道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想起贾宝玉抓周别的一概不要,只抓脂粉钗环来顽,自己的女儿却弃粉黛而取诗书,竟是倒了个儿。若不是当着外人,贾敏早叹息一回了。饶是如此,她私下里跟林如海说了几次,抓周算不得什么前程,若是贾家好生教导,或许宝玉亦能成才也未可知。偏生她和娘家几次通信,从窦夫人信中得知,贾母对之溺爱非常,懵懂之中便知亲近美人。贾母虽然常在信中夸赞宝玉如何聪明,如何伶俐,如何肖似父亲,奈何贾敏已先知道了消息,唯觉不喜。 贾敏一面暗暗叹息,不赞同母亲如此教养儿孙,一面又觉得放心,真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宝玉天生异象,衔着通灵宝玉落草,焉能不让上面忌惮?如今抓了脂粉钗环,虽说不大好听,但是终究让上面放了心,不过是个一看便知是酒色之徒的孩童罢了。想来上面始终没有丝毫动静,大概就是因为宝玉抓周时只抓了脂粉钗环。 贾敏又想起了元春、赵安、凤姐、妙玉等人,哪一个不是小小年纪便露锋芒,长到如今,虽未再见,但是必然已是赛过世间男子了。 金夫人和晴空走后,又有两家盐商的夫人来拜,贾敏忙了一日不得闲,次日急忙启程。 彼时正值三月,沿途两边新柳吐青,碧桃初绽,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绚丽如画,风吹过,伴随着无数山间女儿的歌声,喉清嗓嫩,令人心旷神怡。 林睿在外面骑着一匹小马,黛玉却随着母亲坐车,踩着贾敏双膝,趴在窗口往外看。 忽然,林睿跳下马,沿着路边摘了几枝淡紫的杜鹃花,又采了几枝粉红的桃花,数枝不知名的野花儿,枝叶间星星点点,正自喷芳吐艳,犹带几点晨露,林睿将之用丝绦扎成一束,送至车内,登时喜得黛玉眉开眼笑,扎煞着两只手想去抱个满怀。 贾敏忙拉住她的手,道:“仔细些,别划破了手,疼得你哭!” 说着,一面嘱咐了林睿几句小心,看着他上马,一面又命丫鬟拿了一个汝窑花囊来,解开丝绦,将花枝插在囊中,置于车内几上,几上尚有两部书并茶碗点心瓜果等物。 黛玉年幼,看了一会外面,又赏了一会花,不消片刻,便在贾敏怀里睡着了。 一路平安,黛玉也不曾哭闹,贾敏倒是放心好些,将至姑苏时,途径驿站命上下住进去,稍作歇息,再休整一番,次日前往姑苏,正给黛玉洗完澡,忽然有人递了帖子来。 贾敏不禁纳罕道:“路过此地能遇到谁?”   ☆、第039章:   贾敏一面深思,一面打开送来的帖子,细细一看,却是俞家的老太太,不由得霍然站起,道:“哪里能让老太太登门?原该我们去拜见才是。”   说毕,匆匆命人回了帖子,其内只说自己去拜见等。又命人悄悄打听俞家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怎么竟不知。因驿站皆是官员并其眷属所居之处,自有院落,贾敏若住其中,必定都会打听有无其他官员眷属,好去拜见,免得住在同一个驿站却不去,让人齿冷心寒。   说起这下帖子的俞家,贾敏不敢怠慢丝毫。   俞家枝繁叶茂,子嗣众多,又因教导有方,在朝中多有职缺,而且位高权重,俞老太爷俞兴曾经封为一品大学士,其长子俞和亦位列一品,其孙俞怀十年前不过二十来岁,便已经是四品官员了,俞和的女儿便是当今的太子妃,乃是俞老太太嫡亲的长孙女。只有一件不好,便是七八年前,俞兴和俞和、俞怀祖孙三代先后死了,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不过七八岁,俞家虽未曾败落,但比起有两位一品大员和一位四品官员在世时终究不如了些。   贾敏不在京城多年,对俞家之事却是颇有耳闻,俞家和四王八公都是差不多的时候发了家兴盛起来的,只是如今荣国府等处多不已无权,俞家却有不少子孙十分成才,虽然如今多已没了,但余荫犹存,又出了一位太子妃,因此得知俞家只是刚抵达驿站后,连忙收拾了一回,又给林睿和黛玉换了见客的衣裳,带着他们并打点好的礼物过去。   驿站皆有院落,布置颇为雅致,因贾敏先至,又因林如海之权,每每来姑苏算得上是衣锦还乡,故而住在驿站中最好的院落中,另一座与此相差无几的便被俞家住了。   临行前,林睿已问明了俞家厉害,此时悄无声息地跟在母亲身后。   俞老太太亲自迎他们进去,落座后,含笑道:“原说老身去的,如何反倒劳烦你们来了?”   贾敏满脸堆笑,道:“该当我们来来才是,偏生老夫人到时,我正在看着小女洗澡,竟耽搁了些时候,老夫人下帖子的时候正要过来拜见老夫人呢。”   俞老太太听她提起女儿,忙看向奶娘抱着的黛玉,见她睁着一双眼睛看自己,不过岁余,却生得十分不俗,聪明清秀外露,不由得见之心喜,问道:“这就是令千金?倒是好齐整模样儿,听说生在花朝节?”一面说,一面叫到跟前。   贾敏示意朱嬷嬷过去,笑道:“蒲柳之姿罢了,当不起老太太如此赞誉。”   俞老太太却抱着黛玉不撒手,又细细打量了一回,满脸笑容,道:“你快别谦逊了,老身说好,便是极好的。”说着,褪下腕上的一副碧玉镯子给黛玉做表礼。   贾敏忙道:“太贵重了些,她如何当得起?”   俞老太太笑道:“如何当不起?这是年初宫里赏的,细想想,比咱们平常戴的原没精致几分,不过有个好来头罢了。给你女儿,等她长大了戴。”又命随侍的丫鬟从带来的行李中打点出两分表礼来,给林睿和黛玉,却是尺头四匹,金银锞子各四对。   因林如海之故,林睿自觉妹妹有无数的好处,别人说妹妹好,他便高兴,得了礼物倒不如何在意,只上来行礼拜谢,又代替黛玉谢了一声。   俞老太太忙将黛玉交由奶娘抱着,玉镯也命奶娘收了,方拉着林睿细细打量,满口称赞,极夸一回,乃对贾敏说道:“林大人先前跨马游街之时,老身亦曾见过,真真是举世罕见,如今看着令公子,越发觉得雏凤清于老凤声原非虚话,前程未可量也。”   贾敏心中欢喜,嘴里却道:“老夫人谬赞了,若真是如此,倒是我林家之幸了。”   俞老太太松了手,道:“必然如此。府上教导子孙十分有方,虽是独子,却未溺爱,便是老身,亦曾溺爱过子孙呢,反倒令其荒疏了学业,如今也不争气。”   又问道:“你们这是回姑苏去?”   贾敏对俞老太太忽然来姑苏亦有无数疑团,先前竟没听到一丝儿风声,听她问起,便道:“我们家老爷进京述职,家中横竖无事,又有一两年不曾回姑苏了,可巧有故人家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姑苏,便趁机过去瞧瞧。听老夫人的意思,也是去姑苏?”   俞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眉间微见忧愁之色,道:“可不是。我听说姑苏有一座蟠香寺,蟠香寺的住持极精演先天神数,这回想去拜见一番。”   贾敏心中一动,含笑道:“倒巧了,我们也是去蟠香寺呢。”   俞老太太闻言大喜,问道:“果然有一座蟠香寺?”   贾敏知蟠香寺住持灵台师太乃是苏夫人的旧友,因她善演先天神数,故而寺中香火盛,多少达官显贵千里迢迢过来,都是想请她出手,不过她性子清高,一年到头给三五个人推算已是大善了,莫非俞老太太亦因此而来?   念及于此,贾敏笑道:“非虚妄也,确有此寺。”   想了想,她既已猜到了俞老太太的来意,便又道:“寒舍业已打发人收拾妥当,虽无金屋银婢,倒还干净,若是老夫人在姑苏并无落脚之处,不妨亲临寒舍小住几日,待择了日子,咱们一同去蟠香寺。蟠香寺的灵台师父生性乖僻,清高非常,寻常不肯见人,幸而我们家那故人之女在蟠香寺出家,乃是灵台师父的入室弟子,若是见面,倒容易些。”   俞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之色,道:“府上竟和蟠香寺有这样的渊源?真真是意想不到。听你这么说,真真要打扰府上一回了,也得请你引见灵台师父才好。”   贾敏笑道:“老夫人亲临,乃是幸事,何谈打扰?”   俞老太太听了,越发欢喜,迟疑了一下,道:“我这回来还带了小孙子一起。”   贾敏一怔,忽然想起曾经听说的一件事来,俞老太太的幼孙名唤俞恒,今年八岁,乃是俞和年上四十余岁方得,不想他才一落草,其母便因血崩没了,人人都说他命硬克母。又过三月,哥哥俞怀并其妻其子省亲回京途中遇到流匪,性命无存,伤痛于长孙长重孙之死,老太爷俞兴再也支撑不住,一病没了。若到此时便止,也还罢了,偏生那年俞和随着宣康帝去铁网山打猎,受了一点子小伤原没在意,岂料回来不久便因伤没了。   因俞恒出生一年中俞家祖孙四代皆没,唯剩俞老太太一人,故而人人都说俞恒命硬太过,克死了全家,乃是天煞孤星之命,原住在府内的其他嫡系旁支包括俞兴另外二子三孙都纷纷搬离了俞府,他们离去后,反倒都得了平安,如今只有俞老太太和俞恒相依为命。   古诗有云:“劫孤二煞怕同辰,隔角双来便见坉,丑合见寅辰见巳,戌人逢亥未逢申,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   可见天煞孤星是何等凶狠的命格儿。   俞老太太见贾敏虽未言语,眼里却露出一丝惊异,倒无害怕之意,心中一松,这么些年了,满京城里无人不对俞恒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提起他,也觉得忧虑,二子三孙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不由得苦笑一声,道:“想来你也听过我那小孙子的事情了。”   贾敏面上一红,颔首道:“隐约有些儿耳闻。只是那些闲言碎语哪里做得准?他们传得沸沸扬扬,一来二去,原是没影儿的事,也就被传得有了。老夫人莫要太过担心。”   贾敏不觉想起霍灿之事,愈发觉得流言可恶。   她原是极聪敏的女子,又和林如海夫妇相和多年,经林如海熏陶,自不在意外物。   俞老太太听了贾敏的话,倒觉安慰好些,情不自禁地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叫我如何不担心呢?恒儿小小年纪,何尝做过什么?想想就觉得不服。他母亲身体原就不甚好,又是那么大的年纪才得了他,在她母亲这个年纪没的人多了去了,有多少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哪里就只他母亲一个人呢?人有旦夕祸福,若能预料得到,也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他哥哥一家原是命运不济,遇到了劫匪,天底下遇到劫匪的人多了,不过就是他们比寻常人尊贵些,便人尽皆知了。他爷爷和他父亲的事情和他更不相干了,老太爷年轻时戎马生涯,落了多少病根儿不说,又到了这样的岁数,他父亲原是自己不仔细,受了一点子小伤不曾及时敷药,只说无碍,谁承想回来就成了大病,竟治不得了。”   说到这里,俞老太太笑容里带着一丝泪光,道:“瞧我,难得遇到你肯听,竟成话篓子了。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好些年了,见旁人都畏惧恒儿,我也不喜他们,就没心思说了,反倒在你跟前说了出来。”长声一叹,神情凄然。   贾敏安慰道:“我们老爷素来就不信什么命,多少事儿都是人做的,信那些,处处按着他们说走,可不是就和命运里批的下场一样了?若是不信,反倒能更改些。想当初,有人说我们老爷命里没有香火继承呢,如今我们已是儿女双全了,活打了那些和尚的嘴巴子。另外,也有人说我们一个友人的女儿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如今依旧是好好地过日子,一家和乐。”   说得俞老太太面露笑容,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道:“我就说,你们是有见识的人,若说我们恒儿命硬,怎么就没克着我和他姐姐呢?他姐姐在宫里,太子又得圣人宠爱,自己又是儿女双全,谁不说她尊贵?何尝就被恒儿克着了?”   贾敏笑道:“正是这么说呢。”又笑道:“我们从来不在意这些,老太太不妨请小公子出来见见,哪能日后真不见客呢?”   俞老太太听了,更是欢喜,忙命人去叫俞恒。   俞恒今年方八岁,因祖父兄皆丧,早明世事,俞老太太和贾敏的话他在内堂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感激,仍旧冷着脸出来。   贾敏看时,见他年纪比林睿小,身材倒差不多,肤色略黑了些,穿着靛青团花箭袖,束着月白锦带,长眉入鬓,凤目含威,比起林睿温润如玉的气质,小小年纪,更显得英气勃勃,只是冷峻有余,温和不足,让人望而生畏。   顾不得如何细想,贾敏满口夸赞,忙命人送上表礼,亦是尺头四匹,金银锞子各四对。   俞恒上前拜谢,看了林睿一眼,又瞅了黛玉一回,见他们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并无嫌弃之色,心中登时一宽,毕竟还是个孩子,脸上亦现出一丝惊喜。   林睿方才听俞老太太和贾敏一番言语,早知缘故,心中对俞恒颇有些怜悯,面上却不露丝毫,毕竟由林如海陶冶熏陶,自然与常人不同,忙上来与之见礼,落落大方地道:“观兄似乎习武?端的英武,倒比我强些。不过我亦随父学了几手,改日咱们不妨较量较量?”   俞恒还了礼,却未曾开口,只看向祖母。   俞老太太见林睿如此,十分欢喜,笑道:“咱们要在睿哥儿家住几日呢,有相见的时候,你们以文会友也罢,以武会友也罢,我都不在意,只需仔细些,别伤了自个儿就好。”   贾敏道:“老夫人放心罢,犬子虽淘气,却知道分寸。”   俞老太太心中自是愿意俞恒和林睿亲近,倒不是为了权势,只是难得见到和俞恒年纪相仿又不嫌弃他命硬的孩子,点头道:“我瞧着令郎极好,何曾淘气了?恒儿,带你林家哥哥去后堂吃果子去,让我们娘儿们在外面说话。”   俞恒答应一声,果然请林睿进去,在奶娘怀里昏昏欲睡的黛玉忽然睁开眼睛,竟是不依了,伸手对着林睿,抿了抿嘴巴,吐出一个字来:“抱!”   乍然听到黛玉开口,贾敏和林睿都是十分惊喜,林睿道:“妹妹会说话了?”   黛玉虽已会蹒跚着走几步路,但是毕竟年幼,亦未开口,满周岁的孩子大约都会说几个字了,林如海常说她聪明,奈何怎么逗她都不肯说话,幸而他们都不急,再没料到如今没了林如海,她亲近和林如海形貌相似的哥哥,见他要走,立时不肯,反吐出一字之话来。   林睿上前抱着她,对俞恒道:“这是我妹妹,小名叫黛玉。”   俞恒生来便无兄弟姐妹相伴了,见黛玉双手环着林睿,眼睛似睁非睁,神情似睡非睡,许是因为已沐浴过了,腮边红晕丝丝缕缕,几成霞色,愈发显得可爱,想了想,摘下系于锦带上的一块玉佩,递在黛玉手里,开口道:“给妹妹顽。”   黛玉懵懂无知,但凡别人递了什么来当即攥在手心里,今日亦如是,哪管递东西的人是谁,倒是贾敏一眼看出这玉佩玉色晶莹,宝光流动,绝非凡品,忙道:“这可当不得。”   俞老太太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块儿玉罢了,给小丫头顽。”   俞恒想了想,对贾敏严肃地道:“初见妹妹,给妹妹顽。”   贾敏听了,只得作罢。   林睿见惯了珠宝玉翠,玉佩虽好,终究并非罕见,单他自己就有一匣子,因此反倒不如贾敏这般在意,听他们说完,遂抱着黛玉同俞恒进去了,里面早有丫鬟预备了茶果,才一落座,低头再看,黛玉已经合眼安睡了,手里却依旧攥着玉佩不放。   俞恒便坐在他旁边,低头认真地看了看黛玉,疑惑道:“怎么睡着了?不喜欢?”   林睿莞尔一笑,放轻了声音,道:“我妹妹还小呢。我听父母说过,在妹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吃了睡,睡了吃,才能好好长大。”   俞恒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黛玉的小脸,羡慕地道:“我没有妹妹,弟弟也没有。”   林睿闻言一怔,笑道:“在蟠香寺出家的妹妹也不是我们林家的,她俗家姓苏,可是还是我的妹妹,甄家的妹妹也是如此。”   俞恒眼睛一亮,望向黛玉的眼神十分炙热。   从俞家居处回来,贾敏安置黛玉歇息,只听林睿细细说着今日和俞恒在内堂的事情,道:“俞兄弟喜欢妹妹呢,他说自己没有兄弟姐妹,不过我已经跟他说了,可以把我的妹妹当作他的妹妹,就像我把苏妹妹甄妹妹当妹妹一样,但是不准从我们家抢走,否则我就揍他。”   贾敏失笑不已,道:“你才多大,非得学你父亲。”   说着,忍不住叹息几声,道:“俞家公子倒是个可怜孩子,有叔叔跟没有似的,叔叔家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十来个,竟是都不亲近的。”   林睿皱眉道:“只因俞兄弟的祖父、父母、兄嫂一家都没了才如此?说他是天煞孤星?”   贾敏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叹息。   林睿摇头,心里不以为然,林如海不信这些,自己和贾敏一样,亦不如何相信,相信父亲知道后亦是嗤之以鼻,因此倒是越发和俞恒交好了起来,次日启程进扬州城时,和俞恒一同骑马于车外,谈笑风生,十分自在,当然,都是他说,俞恒听。   俞老太太在车内从窗口见了,益发欢喜不尽,更高看了林家三分。   黛玉却坐在贾敏脚下的锦毯上,跟前放着两个锦盒,其中一个都是她近日得了的玉环金佩明珠宝石等物,约有三五十件,绚丽夺目,另一个却是空的,她便从前一个盒子里把东西抓出来,丢到空盒子里,听着这些东西清脆的撞击声,乐不可支。   林家的祖宅早得了消息打扫安置妥当,贾敏将俞老太太祖孙请到客院,俞老太太见小小巧巧十来间房舍,前厅后舍一应俱全,又有做粗活的丫头婆子等,心里十分满意。   俞老太太急着见灵台师太,贾敏也得先看妙玉,遂稍作休整,便去蟠香寺拜见。   因林如海素来不信什么和尚道士,他们林家虽偶也上香,却是极少,宁可省下那几笔香火银子去救济灾民。林如海常说和尚道士个个清修,要银子何用?既说普渡众生,偏生是用来粉寺庙,饰金像,可见只敬神佛,却忘记了受苦受难的众生。   蟠香寺处于山坳之中,梅林之间,此时梅花开满山间,色吐胭脂,香欺兰蕙,俞老太太不禁赞道:“好俊的梅花,也唯有在这里,方不见烟尘之气。”   贾敏笑道:“也因不染红尘才如此。”   说笑间到了蟠香寺门口,只见气象庄严,肃穆非常,因已先打发人前来下了帖子,如今各处都收拾过了,早有一众尼姑带人迎他们进山门。   俞老太太轻笑一声,低声对贾敏道:“都说众生平等,不曾想佛家也讲究高低贵贱。在京城里的佛寺也好,道观也罢,但凡有各家女眷打平安醮,早早使人打扫干净,撵尽所有香客,免得冲撞到贵人。我只道蟠香寺能免俗,原来竟不是。”   话音未落,便听得有人念了一声佛,一个中年女尼站在殿阁门口,身边带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女尼,约有七八岁年纪,年纪虽稚,却眉清目秀,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   中年女尼身形瘦削,面容清淡,虽是缁衣芒鞋,却另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气度,她的目光在一行人脸上掠过,竟不见丝毫怒色,笑道:“老夫人言之有理,奈何神佛虽大,终究敌不过世俗权贵,一时不仔细,被毁寺砸像的时候好多着呢,宁可对之敬着些罢。”   俞老太太闻言,不觉笑了起来,道:“惭愧,倒不如师父说得明白。”   中年女尼道:“老夫人不远千里而至,贫尼早已设下素斋,等候多时了。”   俞老太太和贾敏俱是一愣,贾敏笑道:“怪道都说师父神机妙算,果然不错。”贾敏见一众尼姑皆对此尼神态恭敬,又见身边小女尼眉目婉然,虽有些年头不见,但仍旧认出来是妙玉了,便猜测此尼便是蟠香寺的住持,灵台师太。   灵台点头微笑,望向贾敏的神色忽然一怔,充满了惊异之色,半日,开口道:“贫尼灵台,闻林夫人久矣,惜今日方见,请进来罢!”   一时进了殿中,径自去了灵台的禅房,各自坐在下面的蒲团上。   灵台一面命妙玉亲自给各位烹茶,一面静静看了俞恒一回,对俞老太太开门见山道:“贫尼已知老夫人来意,老夫人放心罢,令孙命格贵重,乃是必进凌烟阁的人才,并非所谓天煞孤星,只是世间巧合,世人一说,便成了真了,与他有什么相干。”   多年以来,世人皆说俞恒命硬,暗地里不肯和俞恒亲近,连儿孙亦如此,俞老太太心中虽然不服,奈何人人都这么说,俞恒因此性子愈发孤僻,不然她不会为了孙子千里奔波至此,只为了让灵台一见,想得些好话,或者化解,不曾想,灵台竟有此语,当真大喜过望,颤声道:“师太所言可是真的?我这孙儿并非什么劳什子天煞孤星?”   灵台微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俞老太太喜得浑身颤抖起来,一时之间,竟泪落如雨,拉着俞恒的手,哽咽道:“我就说,我孙儿这样聪明伶俐,哪里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可知我前言不谬。”   贾敏等人忙劝道:“有了师太这话,老夫人该当欢喜才是,如何反哭了?”   俞老太太转头看向贾敏,道:“我是高兴。你远在江南,尚且能听到一些,何况京城?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这么说恒儿,连带恒儿两个叔叔几个兄姊侄儿,无不为了这个远着他,怕沾了晦气,若不是我这老婆子还在,日日都得过来请安,怕连府门都不肯进呢!”   贾敏笑道:“如今好了,灵台师父如此说,明儿老夫人回去,活打他们的嘴巴子。”   俞老太太面上犹有泪光,听了这话却笑着点头,道:“极是。我已打算好了,明日就回去,也管不得什么黄道吉日了,非得让他们都知道灵台师父的批语不可。”   灵台在旁边喝了一口茶,瞅着林睿问妙玉话,又抱着黛玉给她看,听完与老夫人的话,淡淡一笑,又道:“人活于世,唯心而已,太过在意外物,反落了下乘,谁能为谁一句话活一辈子呢?正如今日老夫人进门所言,佛家说众生平等,偏生非要对香客分个高低贵贱,这便是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了。至于今日所批,若是一年之前老夫人来此,贫尼尚不敢如此言语,如今过来,贫尼却已然确定矣。牵一发而动全身,根由已改,何况全局乎?”   众人听得半知半解,一脸疑惑。   灵台转而看向贾敏,忽而轻轻一叹,道:“怪道贫尼观弟子妙玉命运似已不同,原来根由在这里。命运二字说来简单,却又玄奥,用了心,改了命,生机既现,运势也就随之变了,并非一成不变。夫人命中当无子送终,然而如今儿女双全,这便是改了命,变了运。”   贾敏顿时吃了一惊,忙道:“师父这话从何说起?恕我愚笨,竟是不懂。”   俞老太太欣喜于灵台给孙子的批语,却未曾失于冷静,闻言亦觉大奇,怔怔地看着灵台,不知她何出此言,难道是有人给贾敏改了命?   灵台数着手里的念珠,缓缓地道:“夫人身边自有人明白。天机不可泄露,贫尼今日此语,已是泄了天机,夫人莫要多问了,于夫人而言,今生平安喜乐便已足够了。不过,贫尼自觉见识浅薄,终究所知甚少,倒想会一会这明白之人。”   贾敏不禁笑道:“哪有什么明白人?便是有,也不知道。”   灵台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黛玉彼时得林睿、俞恒、妙玉等人相围,笑靥如花,扯着灵台赐给妙玉的念珠不放,妙玉脸上浮现一抹焦急,低声道:“好妹妹,念珠儿不好顽,你松开可好?一会子送你别的顽。”说着便命小丫鬟拿了一挂圆润匀净大小如一的南珠串子来换念珠。   瞧了瞧南珠串子,黛玉笑嘻嘻地松了手,却只听得几声叮咚,只见那念珠竟断了,珠儿一颗一颗地坠落到地上,铮铮有声。   妙玉见状,登时面色惨白。   贾敏也吓了一跳,忙轻轻拍打了黛玉一下,道:“好好儿的,扯你姐姐的珠子做什么?”   黛玉扁扁嘴,将头一扭,埋在林睿怀里不理了,竟未碰南珠串子。   灵台却看了妙玉一眼,道:“不过是一串念珠罢了,贫尼还有好些呢,夫人不必在意,妙玉你也别恼。贫尼原说,你命中注定当入此门,如今看来,却是不准了。也是,这女孩儿来历不凡,虽是草木之人,但是今生不必受风雨摧之,何况你呢?”   众人听了,不觉怔怔出神,愈发不解了。   灵台端祥了黛玉半日,转头稽首合十,对贾敏道:“此女来历不凡,世间不独她一人,既到了这样的地步,便是天道,不必回顾前尘了。”   说着,长叹一声,道:“三生石畔绛珠愿,哪敌尘世金玉缘?”   一语未了,竟而起身离去,步履缓慢,却未曾回首。   见灵台离去,妙玉看了看众人,施了一礼,也跟了过去。贾敏此次原为她而来,见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在心里安慰自己,横竖还要在姑苏住几日,总会再过来探望妙玉,倒也不急于一时,方对此作罢,见小尼姑过来请吃斋饭,方扶着俞老太太去了。   俞老太太今日得偿所愿,容光焕发,言谈间轻快起来,笑声连绵不绝。次日一早,忙忙地便带俞恒别过贾敏,回转京城。   林睿和俞恒虽相处不多,却一见如故,分外不舍。   俞老太太笑道:“等令尊高升进京,你们见面的时候多着呢,再者,就是你自己凭着本事效仿令尊,连中三元,也能留在京城,还怕见不到?”   贾敏一笑,也安慰了好些话,两人只得互赠礼物,约定下回再比武论文。   却说俞老太太带其孙启程回京时,林如海却在途中遇到了故人,不免请到船上相见,此人恰是当年曾被林如海请至家中,而后又劝回京城未曾错过老父仙逝的顾越,因宣康帝顾念老臣,忽然想起顾越放了外任,遂宣进京,升其为四品侍读学士,正带着家眷进京。   林如海未见其妻,只见了两子,问了好些话,又赠了表礼。   顾越呵呵一笑,举杯向林如海道:“那年我中了进士,偏生你却南下,我心中好生不舍,而后家中大小事故出了许多,在京城任了三年庶吉士又外放,咱们竟不曾再见。”   顾越兄长贪污受贿一案发了,宣康帝龙颜大怒,早已斩首示众,其家妻儿或是发卖,或是流放,如今顾家全靠顾越一人支撑,林如海心中明白,叹道:“我家人丁稀少,烦恼便少了许多,倒是难为你了。不过此时已然起来,老相国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顾越冷笑一声,道:“如今虽已瞑目,前些时候呢?在大哥身上,先父寄托了多少心血,哪知他竟做出如此辱没祖宗的事情来,连带一家老小抬不起头。我在京城也好,在外面也罢,哪怕兢兢业业,仍旧受外人怀疑,觉得我长兄如此,是否也跟他一般是个贪官污吏!也不知道父亲下面见到他,是不是斥责了他一番。也是圣人顾念老臣,不然我哪能高升。”   说着,瞅着侍立一旁的两个儿子道:“再不能让他们重蹈覆辙。”   一句话吓得两个儿子忙躬身应是。   林如海笑道:“我瞧令郎皆是老实本分之人,你莫要如此,令兄之事,与令郎何干?竟是好生教养为是,刚柔并济,千万别严厉太过,适得其反。”   顾越也笑了,道:“你儿子呢?这回进京没带进京城长长见识?也是,千里迢迢,没的劳累。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们在金陵,你给令千金攒嫁妆,如今可得女儿了?将来出阁的时候别忘记告诉我,我原本许过要给令千金添妆的。如今我家虽不如从前,当初分家的时候大半都给了大哥,我和三哥等人只得寥寥,但是给令千金添的嫁妆却是早就预备妥当的。”   顾越乃是粤海一带为官,远隔千里,通信不多,自然不知林如海已得了女儿,只记得在京城中间过的林睿,因此言语间难免说笑起来。   林如海笑道:“你且收好,别给了别人,过上十来年,也就用得上了。”   顾越闻言,忙道:“令千金今年几岁了?我还没见过呢!想是你回南之后生的罢?”   林如海微微颔首,道:“如今已经一岁了,花朝节才过生日。”   顾越扑哧一笑,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道:“怎么这么小?竟然才一岁!亏得你还开口让我把东西留着,待到那日,已不知道破旧成什么模样了。”   林如海怡然自得地道:“那有什么?便是一根破布条子,你给的也是你的心意,我不嫌。”   顾越道:“你不嫌,我却拿不出手呢!”   拈了个果子入口,打发儿子出去,方问道:“怪道人都说世态炎凉,犹记得父亲去世后,大哥出事,我算是遍尝酸甜苦辣了。这几年在外面,鲜少听到京城里的信儿,你是最灵通的人,有什么稀罕事说说,好叫我心里有数,京城那些人,许多我都不如何相信呢。”   林如海想了想,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并未瞒着他。   顾越本是落拓不羁的人,这几年为官,已然收敛了许多,将来自己又要在御前行走,更得对宣康帝的心思了解些方好,听林如海娓娓道来,极多都是这些,不住点头。   顾越闭上眼睛,问道:“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如今改了好些?”   林如海点头,他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舍得已到手的银钱权势,心里着实佩服。   不过,这些多与他无甚瓜葛,瞧着他似能在扬州连任盐政,既然如此,何必搀和到这些事情里去,任由他们自个儿相争罢了,自己只需见过宣康帝便即回南,依旧处理盐务,远离京城,清闲之余,教养儿女为乐。   林如海忽然一怔,今生林睿来得出人意料,但黛玉却是如约而至,幼子也已有了罢?林如海算了算时间,上辈子黛玉满周岁后不久贾敏便查出来有了身孕,如今自己来了京城,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请大夫,若有,该当好生保养才是。   一女两子,他林如海这一世,当真对得起祖宗了。   不提他如何挂念贾敏,如何惦记儿女,一路上有顾越相伴,时常面江吟诗,对山作画,两人情性十分相投,虽然行程匆匆,昼夜兼程,仍旧乐业自在,不一日便到了京城。   林如海进京的消息瞒不过人,早有林家老宅的人来接了。   张大虎特地请了假,张大虎现今在御前当差,宣康帝喜他勇武,年初便升他为五品龙禁尉了,亦早知张大虎的身世,为此对林如海更加感到满意,若是别人早将如此人才收在门下以做仆从了,他却尽心教导张大虎,助其进京参加武试,高中后也不曾索恩,真为君子,闻得张大虎所请,批了他三日假,好生陪林如海一陪。   荣国府亦早得了消息,贾母忙命赖大带人去打听林如海几时进京,不料赖大却回来道:“姑老爷才下了船上了岸,家门都没进,便进宫去了。” 听到林如海刚抵达京城便进宫去了,竟连家门都没入,贾母一干人等均是一怔,望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大孙子都是一脸深思,贾母疑惑地问赖大道:“怎么这样急就进宫了?姑老爷才到,也该休整一番,先递了折子后进宫才好。” 赖大忙道:“回老太太的话,说是宫里打发人接姑老爷,故而姑老爷才登岸就进宫了。” 忽然得到这样的消息,众人又是一怔,贾赦喜道:“竟派人来接姑老爷,可见圣人对姑老爷的看重,你可打探仔细了?” 赖大一脸笑容,知道这样的好消息能令贾母等人欢喜,遂他没命别人来回话,反而自己亲自过来,便是想讨贾母等人的好,道:“大老爷放心,打探得清清楚楚,还是圣人跟前的卢新卢内侍亲自带人去接姑老爷的。” 贾母眉头一皱,不似两个儿子这般喜不自胜,问道:“瞧着神情如何?是欢喜?还是不悦?若是欢喜,想来对姑老爷来说是好事,若是不悦,那可就不妙了。” 听了这话,贾赦和贾政等人顿时一愣。 见贾珠面露担忧之色,贾琏却不如此,反而露出一丝笑容,他最敬佩的人莫过于林如海,既然圣人在黛玉生日时赏下如意,又令林如海连任,便是言明对林如海极为满意,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压根儿不必他们家这些在朝堂上帮衬不到什么的人担心。 想到这里,贾琏又看了贾珠一眼,叹了一口气,年纪渐长,就越发明白自己一房在荣国府的处境,虽然他不喜贾政夫妇鸠占鹊巢,但是对于贾珠却是极亲密,贾珠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林如海待他好,他对林如海也是十分挂怀,只是好好儿一个大好人才,偏生在贾政夫妇的督促下,身体每况愈下,远不如从前,也不知道日后如何。 贾珠迟疑了一下,道:“以姑父那样的本事,不致于惹恼圣人罢?” 话音未落,便听赖大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瞧着卢内侍对姑老爷恭恭敬敬,满脸堆笑,又十分恭维的模样儿,便知姑老爷在圣人跟前的体面了。” 贾珠听了,喜道:“既如此,咱们便放心了。” 看到长孙如此,贾母满意地点了点头,贾赦贾政已是不能指望的了,如今唯有指望这些孙儿,若能得林如海照应,将来出仕便比旁人容易些,因此她非常乐意孙儿和林如海来往,不知不觉又看了在炕上顽耍的宝玉一眼,贾母心道若是林如海对宝玉和贾琏贾珠一样好,帮衬着宝玉,自己便放心了,毕竟他们家可得依靠宝玉呢。 贾母心中一动,好容易林如海来一趟京城,将来又不知何年何月才来,竟是等他进府后让他见见宝玉才好,宝玉如此聪慧,天资颖悟,虽然只有两岁,却已由元春亲自与之启蒙了,言谈举止更有灵性,比贾琏贾珠强了十倍不止,林如海见了定然喜欢。 贾母忍不住抱起宝玉,笑问道:“一会子你姑父来了,可得记得叫人,伶俐些。” 众人均不知贾母的心思,都为林如海暗暗感到欢喜,贾赦回到东院,忍不住又对着窦夫人夸赞林如海,感慨道:“不过十年罢了,妹婿竟做到二品大员了。” 窦夫人正看着迎春认字,闻言头也不抬,道:“姑老爷当初可是考中了状元呢。” 贾赦一听,又是一阵叹息,不觉看向贾琏,说道:“什么时候你也考个状元回来,到那时咱们家就是光宗耀祖了,你爷爷在九泉之下必定十分欢喜。” 贾琏笑道:“儿子这举人老爷是白得的,考举人的火候都不到呢,倒想着状元了。” 贾赦顿时没了精神,半日方道:“你如今也大了,太太什么时候跟老太太商议商议,该叫人去陈家请期,琏儿该成婚了,总不能这么着。” 听贾赦提起自己的婚事,贾琏忍不住有些羞涩。 窦夫人抬起头,嘴角掠过一丝嘲讽,这一年来,她越发看出贾母的偏心了,道:“急什么?早着呢!我瞧着得等珠儿成亲,才能轮到咱们琏儿。上回我已问过老太太一回了,老太太说,长幼有序,珠儿已定了明年二月的日子,咱们只好再等一年罢。” 贾赦听了,皱眉不语。 却说林如海弃船登岸时,先见了张大虎,正和顾越话别,又向他引见张大虎,便有卢新前来接他进宫,带来了宣康帝的口谕,让他即刻进京。林如海忙打理一番,又嘱咐张大虎回家等他,别过顾越,方随着卢新等人上马,匆匆进宫去了。 穿过重重守卫,林如海方来至大明宫前,此时朝会未散,卢新便引他去偏殿等候。 刚刚坐定,卢新命小太监上了茶,笑道:“林大人稍等片刻罢,里头正在议事儿呢,老爷先前交代了,待议完事儿,等人散了,单独召见大人。”卢新几年没见林如海,性子磨练得愈发伶俐了,最是明白宣康帝的心思,对林如海自是百般奉承,千般恭敬。 林如海谢了恩,在上茶小太监退下之际,摘下身上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放在茶盘上。 小太监只觉得手里一沉,便知荷包里装的是金非银,且数量不少,他看向卢新,见卢新点了点头,方欢天喜地地捧了下去。 卢新脸上笑容更盛,悄声对林如海道:“林大人不在京城里,不知道如今老爷对太子殿下越发满意了,想着快到太子殿下的生日了,便赏了一个金镶玉如意给殿下,和那日赏给令千金的如意一般无二呢,倒把旁人羡慕得不得了。” 林如海何尝不明白卢新话里的意思,感激道:“多谢提点。” 卢新还欲再说,便听说里头散了,忙引着林如海出来,自己进去禀告。 林如海在外面等候时,四面皆静,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却见王子腾从里面出来,不由得眸光一冷。王子腾退出大殿,冷不防一转身便看到林如海立在眼前,顿时一怔,随即一笑,缓缓地朝林如海的方向抬起手,遥遥抱拳。   ☆、第040章:   从王子腾脸上丝毫看不出因自己斩杀王豪的愤怒,他虽已四十余岁,仍是眉挺目明,端的英武,眉宇间依稀与王夫人有三分相似,果然不愧是兄妹,林如海掩下眼里的厉色,微微一笑,抬手还礼,温润如玉,似乎全然不知王子腾曾经和叶停见过面。   那件事发生后,林如海看似不曾放在心上,让人觉得他心胸豁达,实际上却派鼓瑟带人悄悄查访,终究还是找到了打晕鼓瑟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了王子腾。   叶停以为在扬州用金陵的人就万无一失了?可笑之极。纵然那两个人不是王家的,明面上与王家也没有什么瓜葛,而是和叶家十分亲密,但他们却没有料到林如海对王家的细事知道得太多,那两个人的主子曾得过王子腾的额外照应,才升了如今的官儿。   林如海本就在殿外,两人相距极近,须臾之间,王子腾便走到了跟前,虽说在大明宫殿外许多人都不敢喧哗,但是王子腾是何人,当真是宣康帝跟前的红人,他看着林如海,微笑道:“如海兄,一别多年,当真是风采依旧。”   林如海亦是淡淡一笑,这时,听到里面宣他觐见,忙告罪一声,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朝王子腾笑道:“王大人亦然,听说金陵应天府通判付泉得了王大人的举荐?”   付泉,正是和叶家十分亲密却曾经得过王子腾恩德的人。   王子腾一怔之间,便见林如海进去了。   彼时宣康帝正在批阅奏折,林如海随着卢新进去,连忙三跪九叩拜了下去。   宣康帝闻声,放下手里的朱笔,摆了摆手,道:“卿家平身罢。”   林如海站起身,他已有多年没见过宣康帝了,此次再见,只见他苍老了许多,鬓边如霜,不由得心生叹息,倒是威严依旧,眸子里精光四射。对宣康帝林如海并不担心,毕竟他知道宣康帝的寿算,十年后退位,又活了将近十年,他死后,新帝才掌握实权,可见宣康帝的精明。他虽然仁慈宽厚,但并不昏庸,不然何来如今的盛世太平。   林如海悄悄打量宣康帝的时候,宣康帝亦如此看他,虽经岁月,依旧风度翩然,忍不住笑道:“几年不见卿家,倒一如从前,无甚变化。”   林如海忙笑道:“都是托了陛下的恩德。”   宣康帝莞尔一笑,还未开口,忽有小太监匆匆跑进来通报道:“老爷,有山海关八百里加急急呈御前,兵部员外郎正在殿外。”   宣康帝听了,当下顾不得林如海,忙命觐见。   林如海虽是重臣,却不管此事,唯恐泄密,正意欲告退,哪知宣康帝一摆手,道:“卿家且候在一旁,待见了加急公文再说。”   林如海听了,只得站定。   卢新等人在旁边暗暗咋舌不已,亦十分庆幸,宣康帝果然看重林如海,竟容他在御前,须知八百里加急公文一向要紧之至,不容他人知晓,尤其是边疆战乱之事。   一时便有官员大步进来,递上公文,道:“陛下,东北鞑子暴动,攻城略地,无恶不作。”   宣康帝看罢,拍案怒道:“好鞑子,才开春几日,便做如此恶事!竟敢联合蒙古,伤我百姓。卢新,宣兵部、户部一干官员进宫。”   卢新答应一声,忙亲自去宣召众位三品以上官员。   林如海心头却是一惊,想起来了,上辈子此仗足足打了三年,不知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将蒙古同满洲鞑子镇压下去,令其俯首称臣,蒙古一向同满洲联姻,两方联手,又都是马上英豪,身处极北苦寒之地,关内人觉得十分寒冷,他们则习以为常,着实难对付。   林如海又想,张大虎便是在此仗中步步高升,此次是否该当劝他请旨前去效力?忽听宣康帝问道:“林卿家如何看?”   林如海抬头见宣康帝已将方才的兵部员外郎打发出去了,又见宣康帝目光炯炯,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微臣不知来龙去脉,实无主意,不敢妄言。然关外满、蒙两处皆是狼子野心,从未息入关之心,他们为茹毛饮血之辈,生性凶残,遥想成吉思汗屠城万千,血流成河,此时若不派兵将其赶回去,百姓苦矣!”   宣康帝赞许道:“朕亦有此心。”   林如海依旧十分恭谨,宣康帝心意他早知,对此一点儿都不诧异。   因兵部官员未至,宣康帝又看了林如海一会子,冷不丁地问道:“且不提此事,倒是太子有今日,多亏了你当日提点苏卿家。”   林如海心中蓦地一动,莫非这就是宣康帝宣他进宫的原因所在?林如海抬起头,面上茫然,诚惶诚恐地说道:“太子殿下皆是陛下教养,英明神武,人人称赞不已,微臣见识鄙薄,虽曾见过苏大人,何尝提点过什么?”   宣康帝撂下手里的加急公文,笑道:“朕看不然罢?太子心性朕极明白,偏生苏黎从你那里回京,又见了太子后,太子便大改了好些。”   林如海垂下眸子,抬起时已是平静非常,道:“苏大人原是微臣同窗,又是师兄,只有他教导微臣的,再没有微臣教导他的道理。那年,苏大人路过寒舍,实是托微臣姑苏老家的人照应其女,此事臣已在折子上禀明,绝无欺瞒。至于苏大人是否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臣远在江南,确是一无所知。”   林如海和苏黎说的话,苏黎只告诉太子一人,又在回信中说明,除此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事关重大,他们都不是傻子,哪敢泄露半分。太子如今虽不会拉拢朝臣,但是林如海的盐政之位何等要紧,他不会得罪了林如海。   就算提点了苏黎,林如海也不能实话实说,为君者,最忌下面揣摩圣心,把他的心思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但是林如海确实对宣康帝忠心耿耿,又不愿十分欺瞒,遂半吐半露地道:“不过圣人说微臣提点苏大人,微臣记起来了,微臣当初着实感慨了一句,只说太子殿下如今年纪大了,已做了父亲,想是能设身处地地为陛下着想了。”   宣康帝一怔,问道:“只说了这句话?折子上何以未言?”   林如海忙笑道:“太子殿下如何,原不该微臣妄言,微臣一言既出便暗暗后悔,因此不曾写于折子上。微臣已做了父亲,自然明白做父亲的苦心。”   宣康帝不觉一笑,道:“朕却不知你明白什么苦心。”   林如海想了想,道:“微臣如今儿女双全,只想着长子孝顺父母,爱护幼妹,足矣。太子殿下素来孝顺陛下,又爱护下面弟妹,实是尊崇孝悌之道,原本没有微臣说话的余地,因此请陛下谅解微臣一时妄言。”说话又是半真半假。   宣康帝静静地看着林如海,心里却是一动,感慨万千。难怪太子第二日便改得那样厉害,想是从苏黎嘴里听到林如海之言心中有所触动,当真是长大了。   宣康帝最疼爱的儿子非太子莫属,哪怕这几年太子行事让他有所惋惜,仍是对太子寄予厚望,因此看着太子一改从前,孝顺自己,友爱兄弟,在朝堂上也不再和那一起子官员胡闹,宣康帝实在是欣慰非常。   林如海瞧着宣康帝脸上并无愠色,暗暗松了一口气。   宣康帝咳嗽一声,问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言语了?”   林如海摇头道:“微臣一句妄言便已十分后悔,哪敢再说别的?只是说了些儿女之事,并未涉及公务。幸而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未曾因此怪罪微臣。”   宣康帝听了,脸露微笑,道:“太子自然是极好的。想来他也记着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年初建议朕赏赐令千金一些东西。听说,令千金生在花朝节?”   闻得宣康帝此问,林如海便知他不再追究自己和苏黎说了什么,忙答道:“正是。”   宣康帝笑道:“倒是个好日子,想是有造化的,好生抚养罢。”   林如海一怔,连忙称是。他最疼黛玉,便是宣康帝没有这话,他亦不会亏待黛玉,不知道他来京城这么些日子,黛玉如何了。   宣康帝又因张大虎一事赞扬了林如海几句,方问任上诸事,林如海上任后,税银猛增一倍有余,既未亏空,又无超支,看着源源不断入库的银子,宣康帝如何不满意,也因此决定林如海连任。对此,林如海早有预备,亦细细禀明。   及至到了兵部户部诸官员皆至,林如海方告退出宫,宣康帝却又赏了不少东西。   张大虎早在宫门口等着了,虽知林如海的本事,到底焦虑非常。在他身后,既有自己的两名小厮,还有林家的大小管事,自然都为林如海担心,见林如海平安出宫,又见小太监捧着许多东西,忙走上前来。   林如海含笑拍了拍张大虎的肩膀,道:“回去再说。”   才回到家,张大虎忙不迭地问道:“老爷,圣人没怪罪老爷什么罢?”   林如海呵呵一笑,指了指大小管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的东西,道:“若是怪罪我,哪里来这么许多东西?叫人把东西供起来,等回南时再带过去。”   下面喜不自胜,连忙满口答应。   张大虎一直为此悬心,听了这话,心里一宽,也笑了。   张大虎道:“顾大人交代了,等老爷平安回来,好歹打发人去说一声,好放心。”   林如海便打发管事去了,他自己却带着张大虎去了书房。   张大虎自小读书识字,如今文武双全,林如海不在时,书房都是他用的,林如海虽以世家出身自傲,但从不在意张大虎的出身,早早吩咐了大小管事不得怠慢,因此看到壁上悬挂着的刀剑,张大虎脸上一红。   林如海笑道:“坐罢,我不在京城时,你只管住在这里,东西放在这里亦是理所当然。”   张大虎一脸感激不尽。没有林如海,哪有他今日?只怕早饿死了。现今林如海教他读书,让他习武,又送他考试,当了官,又给地方住,又让下人帮着自己打点,又要给自己娶媳妇儿,便是亲生父母能做的也比不上林如海的用心。   林如海忽然想起张大虎之母的事情,恐怕如今正在赵家,该当设法让他们母子团聚才好,正在这时,管家来回道:“老爷,各处的礼物可要送过去?”   林如海理了理袖口,道:“在京城停留不会太久,数日便要回南,未必各处都拜见,且先将礼物送去罢,只沈、贾两家送拜帖,余者只送礼,好生送过去。还有,给赵家小姐的礼物,按照往年,送到北静王府,托北静王府转交给赵家小姐。”   管家一一谨记在心,忙去料理。   林如海到了此时,方得空更衣梳洗,歇息一回。   却说王子腾看着林如海的背影,掩饰不住心底的惊骇,付泉求到他门下乃是十年前的事儿,不是如今的通判之职,当初只是个七品知县,连和付家祖上有一点子亲戚的叶家都不知道,何以林如海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当初何等风光,王子腾自忖那条计策天衣无缝,没想到不过区区数月,林如海便查到了底细,果然不能小觑,难怪圣人如此重用。   念及于此,对于林如海,王子腾心中又多了几分忌惮。   想到林如海已经知道了此事和自己有关,王子腾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及至从宫里回到家中仍未松开,得罪了谁他都不怕,偏生是林如海,不知道他会生出什么心思报复,他深受宣康帝重视,不下于自己,真真让自己防不胜防,为今之计不能承认自己认得付泉。   王子腾并不怕林如海,只是到底忌讳些儿。   如今,史父已死,史鼐、史鼎丁忧,贾赦仅是一等将军,贾政才升了从五品员外郎,薛老爷重病,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独他一人位高权重,乃是京营节度使,威风八面,贾家、史家和薛家谁都不敢得罪他。王夫人掌管荣国府,贾珠兄弟姐妹几个得宠,未尝不是因为有他在,每年请吃酒,贾珠兄妹常常都是除了他们家,别处再不去的。   彼时王子腾夫人正在忧愁长女王熙凤的婚事,才送走几个交好的诰命夫人,见王子腾回来,忙走上来,好容易坐下来,开口道:“凤哥儿如今大了,老爷好歹有个章程才好。”   王子腾回过神,问道:“前儿不是跟你说了几家门当户对的?”   王子腾自恃位高权重,多少人奉承巴结,趋之若鹜,闻得凤姐正当妙龄,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踏破了门槛子,只是他有心给凤姐挑一个比贾琏更好的,先前挑的几家都是和他们交好的,一旦联亲,两家齐心合力,势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子腾夫人听了这话,抱怨道:“说了有什么用?虽然门第根基富贵都是齐全的,奈何品貌才学气度都不如琏儿,哪里看得中?我都瞧不过去,何况凤哥儿打小儿和琏儿他们兄弟几个一处混到大,更加觉得不满意了。再说,虽有几家公子极好,比琏儿还强些,奈何他们不是年纪轻轻就订了亲,就是看不上咱们家。”   若是王夫人争气些,让贾母同意贾琏和凤姐的婚事,她如今就不必这样愁闷了。王子腾夫人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贾母居然会突然改了主意,咬定两家已是姻亲,不必再亲上加亲,依她看,贾家是想另外再多一门显赫亲家罢?倒没想到贾家竟还有这样聪明的人。   丈夫出息,王子腾夫人的地位亦是极高,除却诸公主郡主太妃王妃并国君夫人等,她便是头一等尊贵的人物了,在儿女婚事上难免挑三拣四,况她深知凤姐的性子,杀伐决断,有男儿气概,偏生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要强,总得挑个能让她拿捏得住才好,不然,送女儿过去受委屈不成?因王子腾疼凤姐,王子腾夫人也不愿委屈了女儿。   王子腾脸上闪过一丝威严,道:“你不必再多想了,那些既瞧不中便算了。听说顾家进京了,明儿你请顾家的夫人吃酒,透露些意思,我瞧着顾家的大公子极好,年纪和凤哥儿十分相配,若能结亲,倒是喜事。”   王子腾夫人因未听顾家进京,便开口问道:“顾家?哪个顾家?京城里有好几个顾家呢。那个和琏儿外祖家交情好的顾明不过是暴发新荣之家,哪里配得上咱们家?”   王子腾道:“我说的是今已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顾越。”他在宣康帝跟前极有体面,焉能看不出宣康帝意欲重用顾越的意思,顾越的大哥虽然犯了重罪,但是顾相国余荫犹在,他们这些人家亏空几百万两银子宣康帝尚且款待,何况顾家只有顾越一脉出息。   听到是顾越家,王子腾夫人抚掌笑道:“我记起来了,顾大人的父亲可是顾相国呢,长公子迅哥儿今年十八岁,听闻前年已经中了举人,惜今年竟不曾参加恩科。若不是因为他们先前出了些事情,又远离京城,现今在京城里已不知道多少人家看中这样的乘龙快婿了。既然老爷这样中意他,明儿我就下帖子请顾夫人来,只是他们家几时进京的?竟未听说。”   王子腾道:“听说顾家和林家一同进京,林如海既已进了宫,想必顾家亦抵达京城了。”   闻得林如海进宫,王子腾夫人吃了一惊,随即默然不语。王子腾恼恨林如海斩杀了王豪,她心中明白,自然不认为王子腾会和林如海结交。   王子腾想起出宫后着人打探来的消息,不觉陷入了沉思。   众所周知,林如海和顾越交情极好,老相国过世,顾家大爷坏事,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不知凡几,然而林如海始终如一,他比顾越早三年高中,即便远离京城,亦时时刻刻写信请人照应顾越,不然凭顾越一腔傲气,能在翰林院里游刃有余,如今又能这么快进京?还不是因为宣康帝跟前有和林如海交好的人一直提醒着宣康帝。   如今顾越做了侍读学士,那是在宣康帝跟前走动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能比别人窥得先机,林如海即便远在江南,只怕也不会断了京城的消息。   王子腾心中比较了几家,终究还是中意顾迅做女婿,道:“横竖林家不在京城,他们家和林家交好咱们也不必怕什么,难道和林家能亲过亲家去?顾家势不如从前,咱们家与之联姻便是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再者顾迅老实本分,凤哥儿过去也能弹压得住。”   顾家门楣比王家还高些,又是书香世家,虽说败了,可败中有荣,王子腾夫人也认得顾夫人,最是温和敦厚之人,如今他们家在京城里只算三流,远远比不得王家的权势,想能善待凤姐,故王子腾夫人心里十分满意,只盼着凤姐敛些性子,好生学王夫人才是,虽不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但谁不知道她是荣国府当家人?   次日,王子腾夫人同细细凤姐一说,凤姐九月便满十四岁了,闻言,不觉羞红了脸,旁边平儿、安儿、喜儿、乐儿四个丫头俱瞅着凤姐抿着嘴笑。   过了一时,凤姐抬头正色道:“太太竟是同他们说好了再说罢,别又和贾家一样,不过是咱们一厢情愿,他们家无意,倒像是咱们家巴结着贾家似的,蹉跎了好几年,好生没脸。也不想想,咱们王家何等威势?便是扫一扫地缝子也够他们家过一辈子了。”   凤姐在母亲跟前行事十分利落,又耽误了两年说亲,王子腾夫人因此十分疼她,说到人家总会问她几句,她倒不害臊,听了她这话,王子腾夫人心头一凛,点头称是。   不说王家如何瞧中了顾迅,林如海却递了拜帖去贾家,方登门拜见。   闻得林如海又得了宣康帝的赏赐,听说八百里加急进宫时他也在,宣康帝竟未曾让他避开丝毫,贾母并贾赦贾政等人顿觉与有荣焉,早已等在家中了,相见后,贾母便命奶娘抱着贾宝玉上来拜见姑父,一时竟忘记询问贾敏母子三个如何了。   宝玉被奶娘抱在怀里,因尚未留头,便未束冠,饶是这么着,头顶一点胎发仍旧缀着珍珠和金坠脚,打扮得十分华丽,穿着大红缂丝八团兰花小袄,银红二色金百蝶穿花裤子。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浓眉长睫,明眸皓齿。项上戴着赤金累丝项圈,又有一根五彩丝攒花结绦子,系着那块从胎中衔来的五彩美玉。   林如海目视良久,顿时想到了黛玉在荣国府里备受风刀霜剑,也唯有宝玉一人略可安慰,可惜林如海游荡之间,知晓不少细事,既云爱护黛玉,何以都将灾祸引到黛玉身上?便是贾宝玉极好,也不是林如海心中的乘龙快婿了,遂转而对贾母并贾政等人道:“此子天资颖慧,若好生教养,规引入正,必然是前程不可限量。”   贾母自是欢悦,笑道:“咱们家功名传世,富贵百年,如今子孙虽多,却都比不得宝玉,实在是有着天大的造化,将来须得劳烦姑老爷好生提点一番了。”   贾政虽恨宝玉抓周只抓脂粉钗环来顽,然终究是自己的嫡子,又衔着通灵宝玉,故面上严厉,实则疼惜,听了林如海和贾母的话,他忙谦逊道:“不过是性情乖张诡奇一顽童罢了,哪里就有妹婿说的这样好?”   贾母不满地瞪了贾政一眼,又满脸慈爱地命奶娘将宝玉送到身边。   林如海说话间,又摘下腕上一串沉香手串作礼。他身上除了玉佩、扇子等物外,余者一概不戴,今儿还是想着来贾府,方择了一串沉香手串套在腕上,乃笑道:“今日过来,竟未有好礼,唯有圣人昨儿所赐手串,给宝玉顽罢。”   贾母闻得是圣人所赐,自觉体面,忙命宝玉拜谢。   宝玉见林如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清俊非常,举手投足间令人见之忘俗,实不似伯父、父亲一般,心中亦觉亲近,笑道:“多谢姑父。”   林如海听他口齿清楚,心中一叹,确是佳儿,资质较林睿不遑多让,他上辈子做的诗词歌赋林如海亦曾见过,尤其是芙蓉女儿诔几乎可与黛玉之葬花词堪称双璧,奈何贾母溺爱太过,致其一味娇养,不知约束教导,竟成了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即使贾宝玉如此,却非林如海心中佳婿,贾宝玉固然心地良善,又天然一段风流,不同俗流,见解非同一般,实高于世人之上,然而他却是偏激太过,更重皮囊,实际上,男子并非一无可取,女子亦非白璧无瑕,阴阳相合,方是正道。   又听贾母说道:“宝玉实在是由不得我不疼,今年才两岁,已经由他姐姐教导识字了,可见将来定在珠儿琏儿之上,定能光宗耀祖。”   贾珠和贾琏皆在旁边,听了贾母的言语,贾珠心中黯然,自从贾宝玉出生后,他在家中地位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幸而还有父母疼爱,但也只是一味督导自己读书上进。贾琏却是微微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难道夸赞宝玉,非得贬斥他们才好?望了贾宝玉一眼,贾琏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听贾母处处流露出来的意思,似乎全然不顾他们大房,让宝玉继承家业了,难怪父母心中不忿,幸而他们早早地有了打算,不然,一点子都捞不着。   想到此处,贾琏看向林如海,姑父如此夸赞贾宝玉,可见也瞧出贾宝玉资质不差,只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贾母的打算。姑父曾经说过,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想必不会和贾母一样只顾着宝玉,而撇开他和贾珠。   果然,听得林如海笑道:“府上几个哥儿都是好的,琏儿珠儿已中了举人秀才,想来明儿宝玉亦然,一门三进士,那才是光耀门楣呢。”   贾政听了,欣然道:“若能如此,我便放心了。”   林如海又对贾母说道:“只有一件,宝玉如此资质,实是钟灵毓秀,想来岳母并内兄夫人对之极钟爱,但是后生却不宜如此,溺爱太过未免致其荒疏学业,而后一事无成,因此,宝玉须得好生教导方能成才。”   贾政赞同道:“妹婿说得不错,将来必定好生严管宝玉。”   贾母却有些大不以为然,道:“宝玉天生异象,如今又随元春识字,聪明可见一斑,哪里用得着严加管教?何况宝玉生得单弱,更该谨慎,一味严管反而不好。”   林如海暗暗叹息,宝玉虽是天生的性情,但终究还是溺爱太过,想来是因贾珠之死,导致贾母一干人等都不敢十分令其读书,唯恐他和贾珠一般落得早亡的下场,只是贾珠早亡,皆因呕心沥血苦读太过,反误了身子。   看向贾珠,觉得更苍白憔悴了些,林如海不禁有些心疼,若是他的儿子,哪能如此?宁可晚些入世,也不能罔顾身体,遂关切地道:“珠儿怎么比上回见更憔悴了些?依我说,竟是好生调养身子要紧,你才多大年纪?瞧着倒比我还弱些。”   贾珠忙躬身道:“多谢姑父提点。”   贾母方看向贾珠,顿时心疼不已,忙对贾政道:“你怎么看着珠儿的?瞧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儿了?他才多大就考中了秀才,你还有什么不足?满京城里除了琏儿得圣人恩典,谁家还能比得上珠儿长进?竟是听你妹婿的话,缓一些儿,让珠儿养好了正经。”   林如海也道:“瞧珠儿比琏儿还大两岁呢,倒不如琏儿长得高,也不及琏儿气色好。虽说读书要紧,总也不能因为读书,误了别的,君子六艺,骑射也算其中之一呢。”   贾政看了贾珠一眼,果然不如贾琏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只是贾琏天生的淘气,常和一干纨绔子弟骑马打猎,哪里又比得上贾珠勤奋?故嘴里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家里金奴银婢伺候着,人参燕窝吃着,难道还能作践坏了爱子的身子不成?   贾母也知贾政一心盼着贾珠成才,如今贾琏已是举人了,贾政对贾珠更加严厉了,只得转移话题,问道:“敏儿他们母子三个可还好?”   到了此时,贾母方想起忘记询问贾敏母子三个如何了,不禁十分惭愧。   林如海知其意思,含笑道:“有劳岳母记挂着,一切安好。”   贾母嗔道:“我自然知道你照顾他们的好,只是睿哥儿如今多大了?上学读书了不曾?玉儿我还没见过呢,生得如何?喜欢什么?明儿你回去,我预备些好东西给她。我倒想见见玉儿,偏生相隔千里,一时竟难得见了。”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睿儿早在三岁启蒙,五岁上学,如今将满十岁,学业平平,不及珠儿琏儿多矣,小婿打算明年送他到姑苏书院读书,也好结交些同窗好友,免得他坐井观天,一味自高自大。玉儿年纪虽幼,却生得好聪明清秀,因她抓周时只抓了些诗经笔墨,想来颇有祖宗之风,小婿已打算好生教导她读书了。”   听了林如海的话,各人面色各异。   贾珠和贾琏见过林睿,哪能不知道林如海话里谦逊,林睿才思敏捷,小小年纪甚似林如海,如今若不是年纪太小,早就能考试了,只是林如海早前说他太小,尚未明理懂事,待他十三四岁时方令其去考试,并不急于一时。   贾赦如今只认为自己儿子第一,但他也知道林如海的本事,其子聪明伶俐,岂能真的学业平平,若是平平,也便不是林如海的儿子了。   贾政却是深信林如海,愈加期盼贾珠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贾母则道:“才多大的孩子?姑老爷竟舍得送他出去?留在姑老爷身边,难道姑老爷竟请不起先生了不成?至于玉儿,小女孩儿家,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便好,怎么倒和哥儿一样打算正经教导她读书?”   林如海听到这里,暗暗一叹,贾敏能读书识字,多亏了贾代善,不然按贾母所想,贾敏同凡俗女子有何不同?不过黛玉和三春等姐妹由李纨陪侍针黹诵读,他却是知道的,姐妹们作诗,贾母也并未十分约束。   因此林如海笑道:“小婿只睿儿此子,自然须得严厉些,不敢溺爱,何况姑苏离扬州不远,又是祖籍之地,熟识之人,自然放心好些。”   贾母听了,只得作罢。   宴毕,林如海归家,贾赦贾政等亲自送出,林如海连称不敢,请其留步,二人作为内兄,便理所当然地应了,复命贾珠贾琏二人相送。   林如海意欲上马时,忽然回过身,看向贾珠贾琏二人,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这一辈只你们兄弟二人读书有成,前程似锦,虽是两房,也是兄弟,莫管长辈如何,你们竟是相互扶持才好,朝堂之上,仕途之中,总是自家人护着自家人些,哪里全靠外人去?琏儿,我对你十分放心。倒是珠儿,你万万不能因为父母督促太过,误了自己的身子骨。”   贾珠贾琏听了,躬身应是,唯有贾珠一脸苦笑。   他们对林如海比对父母更敬重些,林如海这样的人物,才堪称严父、慈父,严而不厉,慈而不溺,偏生不是他们的父亲,只好听自己父亲的话了。   贾琏忍不住道:“姑爹教导得极是,上回姑爹说的话我也跟二叔叔说了许多次,二叔叔嘴里答应了,偏给珠大哥布置了许多功课,功课尚且做不完,如何习学骑射?开春有一点子料峭之意,我倒是好好儿的,珠大哥却病了好一场。”   贾琏越发明理懂事,也就越发瞧贾政不妥。   林如海虽恨王夫人不曾善待黛玉,但和贾珠相处日久,倒真不忍他早早亡故,偏生贾政王夫人这对做父母的,竟为了前程逼迫贾珠如此,听了贾琏的话,想了想,道:“我在京城还得停留几日,容我想个法子罢。”   贾琏急道:“姑爹且先出个主意,我瞧珠大哥竟受不住了。”   林如海笑道:“你们竟读书读傻了不成?这一点子小事还用我出主意?琏儿你最是个机灵不过的,且给你哥哥出个主意罢。”   贾琏一听,贾珠却先笑了。   送走林如海后,贾琏拉着贾珠进去,垂头沉思,才进二门,忽然止步,道:“有了。”   贾珠问道:“有什么促狭主意了?”相比较贾政夫妇,贾珠心里对贾琏却是十分亲密的,毕竟贾琏真真为他着想,不曾因两房嫌隙而对他冷眼旁观。许多事贾珠心里明白,也觉得不妥,但是他是晚辈,又是长子,焉能对父母指手画脚。   贾琏嘻嘻一笑,头往贾珠处一歪,悄声道:“横竖人人都知道大哥哥身体弱,竟是明儿一早装病罢,到时候我买通给你诊脉的太医,让他跟老祖宗二叔二婶说须得好生静养,不然有损寿算,相信到那时,老祖宗第一个听太医的话,这样你好生歇几日,待身子骨好些,再听听姑爹有什么主意,和我一起学习骑射。”   贾珠原是老实人,道:“哪能如此哄骗老祖宗和老爷太太?”   贾琏板着脸道:“难道你为了读书,竟要送命?你可知道今年贡院里头抬出来的学子,有两个回到家没过几日就死了。你这样弱的身子,在家读书尚且常病,哪里抵御得了贡院里的寒气?姑爹也谆谆教导过,身体要紧,你总不能死读书,竟成了呆子。就算二叔望子成名心切,你也得知道,姑爹那样有才华的人快三十岁才参加殿试,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咱们年纪轻轻的急什么?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贾珠颇觉有理,一时也觉得读书力不从心,恐令贾政大失所望,若是生病,想来贾政不好督促太过,便应了贾琏的主意,贾琏方欢喜起来。   兄弟二人携手到了贾母房中,回禀林如海已去的消息。   贾母摆摆手,命他们各自回房安歇,自己望着宝玉,忽然想起黛玉来,不觉心中一动。   ☆、第041章:   黛玉只比宝玉小一岁,乃是巡盐御史的千金,和宝玉岂非天生一对?   贾母最疼宝玉,但凡是好的都想给宝玉,别的也都不顾及了,今听林如海对宝玉赞誉甚高,不似贾政对宝玉总是吹胡子瞪眼,想来也觉得宝玉好,林如海如今位高权重,若有这样的岳家帮衬,何愁宝玉前程?   贾母越想,越觉得此念不错。   黛玉乃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女,贾敏又是自己最疼的女儿,将来黛玉进门了,还能不和自己亲?贾母既如此疼爱宝玉,自然不愿宝玉将来的媳妇远着自己,反亲近王夫人去。   贾母又想到黛玉抓周日得了宫里的赏赐,这是何等的体面,便是公主郡主也未必能得到那样的恩典,这样好的女儿,若是不早早下手,惦记着她的人家好多着呢,竟是早早定下要紧,想到这里,贾母当晚便叫来贾政,向他吐露自己和林家结亲的意思。   贾政最敬佩林如海,又听黛玉抓周只抓了诗经笔墨,远胜宝玉,听林如海言谈之间极疼此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忙笑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贾母叹道:“我都是为了宝玉。”   贾政忙躬身道:“宝玉那个孽障,竟让母亲如此费心,实是儿子的不是。”   贾母嗔道:“你骂宝玉作甚?没听到姑老爷对宝玉赞不绝口?我早说了,宝玉有天大的造化,不过是脾气奇诡些,终究没什么要紧,单是这份冰雪聪明,府里上下谁人能比?将来若能得你妹婿扶持,还怕没有如花似锦的前程?”   贾政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严父慈母,他何尝不疼宝玉?只是有贾珠珠玉在前,宝玉抓周在后,他心里难免更看重贾珠些,何况如今赵姨娘又有了身子。   贾母又道:“你妹婿的学问你是知道的,咱们家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贾政想了想,道:“只不知妹婿愿意不愿意。”   贾母眉头一挑,道:“你妹妹是我嫡亲的女儿,怎么就不愿意了?何况天底下哪里还能挑出比宝玉造化更大的人?再说了,你外甥女嫁到咱们家,不必担心公婆刻薄,也不用担心受委屈,再好不过了。你只管放心,这事我有主意。”   贾政一想不错,黛玉嫁到别人家,难免有些委屈,哪里比得上嫡亲的外祖母和舅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会像别人家那样对她挑三拣四,于是躬身应是。   贾政道:“这件事要不要跟太太说一声?”   贾母摇了摇头,道:“还没影儿的事,跟太太说做什么?且先藏在心里罢,等有了眉目再跟她说不迟。”贾母最明白王夫人的性子,未定之前,竟不能让她知晓,免得她为了自己的私心,竟不愿意这门亲事。   贾政不解贾母心中所想,只得答应。   但是王夫人何等人物,在荣国府里哪里没有人,纵然在府里不如贾母之势,总有那么几个常给她消息的人,很快便知道了贾母和贾政说的话,他们在里间说,有人在碧纱橱里照应宝玉,自然就听到了只言片语,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不觉动了气,自己嫡亲的儿子娶媳妇,难道她这做母亲的竟做不得主?她如何不知贾母的意思,无非是想让宝玉媳妇更亲近她而非自己。   贾珠定的是李家小姐,李守忠乃是四品国子监祭酒,书香清贵,贾珠读书出仕难免都要李家帮衬,又是贾政定下来的,将来李家小姐进门,王夫人不好十分弹压,毕竟贾政不过从五品,若给了李纨委屈,说不得她竟回娘家哭诉,李家恼了,恐对贾珠不尽心。因此她只想着将来宝玉说亲,必定得是自己满意的,哪里想到,贾母竟要做主娶贾敏之女。   王夫人如今忌惮林如海,不敢对贾敏如何,但是林如海却斩杀了自己娘家的族弟,她哪里能毫无芥蒂地迎娶林黛玉做儿媳妇?自己当初盼着凤姐进门,好与自己亲近,贾母看中黛玉,未尝不是和自己的想法一样。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媳妇亲近贾母。   王夫人偏生做不得宝玉的主儿,只能盼着林如海不答应。   却说林如海从贾家出来,次日又去沈家拜见,别处都没过去,因宣康帝如今忙着北疆之事,一时不得空召见他,他便操心起张大虎的婚事来。   张大虎如今虽已五品,却是寒门出身,京城中名门世家都嫌他根基穷酸,连房舍都没有,不愿以千金许嫁。明知张大虎文武双全,将来执掌京营,位列一品,那些小官小吏之家的女儿,林如海却又看不上,不免有些烦闷。   顾越来见他时,见状,关切地道:“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   林如海忍不住道:“还不是虎子的事儿。他如今已是二十来往的年纪了,我虽未当他是亲儿子一般,但亦作晚辈待之,偏生他父母俱无,亲事自然该由我做主。”他想着令其母子团聚,但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好去打听赵家的事情,只好暂时搁置。   那年顾越同林如海从金陵回姑苏,自然认得张大虎,如今进京一下船便见他来接林如海,心中自然又多了三分好感,听了林如海的话,莞尔道:“你在京城停留不了几日,如何料理他的亲事?又什么烦心的?他现在虽然有官职有品级,却没有根基,寻常官宦之家择亲必然是看不中他。不过,他在御前走动,不是没有人家愿意和他结亲。”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给他择一门好亲,只一时不得满意的。那些愿意和他结亲的,未尝不是因为他在御前走动,我哪里看得上。”   说着,又笑道:“虎子满腹经纶,武艺高强,从武举出身,高中状元,撇开出身不提,那些世家子弟又有几个能和他一较高下?不是我自夸,十个里有八个比不得他。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太看重出身未免太浅薄了些。”   顾越扑哧一笑,想了想,颇为认同林如海之言,张大虎的确出色之极,便是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比不上,不由得玩笑道:“若是你愿意,看我女儿如何?”   林如海闻言,顿时一怔。   顾越确有一女,闺名顾逸,年方十四岁,生得秀丽出众,性情温柔刚强,也精通琴棋书画,先前顾家坏事,没人愿意登门求娶,后来顾家远在粤海,顾夫人不舍得她嫁在当地,恐顾越回京,与女儿相隔数千里,故如今仍旧待字闺中。   上辈子顾逸所嫁的人家倒和顾家门当户对,名声甚好,奈何成婚不久,便露出本性来,贪杯好色,不让贾琏,甚至犹有过之。原来为了说一门好亲,之前洁身自好的好名声都是装出来的,若非忌惮顾越步步高升,恐早和孙绍祖对待迎春一般了。即便如此,丈夫好色,婆母刻薄,顾逸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顺心,兼之丈夫宠妾太过,膝下并无儿女。   想到这里,林如海虽觉张大虎绝对配得上顾逸,但想到两家门第,他便道:“虎子虽说出身不好,但论及本事人品,确实配得过,只是你舍得女儿下嫁?”   顾越呵呵一笑,道:“你教导出来的,我有什么信不过?”   他本是一句说笑,但细细想来,倒觉十分相配,忍不住道:“你知道,我素来不在意那些世人眼里的规矩,下嫁又如何?圣人的女儿选驸马,难道不是下嫁?你自己也说了,英雄不问出处,何况虎子又有这样的人品本事,我女儿过去便有品级,又没有什么糟心的亲戚闹腾,比嫁给那些倚仗父母权势仍是白身的世家子弟好多着呢!”   林如海不禁喜悦起来,两家结亲,既能为张大虎择一贤妻,又能免顾逸上辈子凄惨之境,在他看来,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然而他嘴里仍道:“难为你看得上他。”   顾越笑道:“我越想,越觉得不错,如海兄你看呢?虎子如今乃是五品,只比我低一品两级罢了,但是他年纪轻轻,将来未尝不能高升,他为人又正派,至今不曾拈花惹草,颇有你的风范,   我有什么看不上的?说实话,我倒觉得,我还不如他呢。”   林如海大笑,道:“不是我说,虎子确实好得很,将来说不定你我都不如他!”   说着,神色严肃道:“只有一件,虎子虽非我亲子,但是我却不曾怠慢过他,他出身原不好,若是你们家看不起他的出身,或者令千金进门后亦自恃出身高贵,这门亲事竟不结为妙,免得将来反生嫌隙。虎子还有一母,至今不知下落,一个女人家流落他乡,指不定遇到过什么,若有一日同虎子团聚,你这女儿也不能瞧不起婆婆。”   顾越正色道:“我女儿我如何不知?夫妻相合、婆媳和睦才是兴旺之兆,我们家经历了这么些事,又受尽世人冷眼,我女儿绝不会自恃出身便瞧不起他人。”   林如海听了,方欢悦起来,道:“这么说,你当真看中了虎子?毕竟他是从武。”   顾越道:“若虎子不是你教导出来的,我还不放心呢!便是从武又如何?我讲究这些劳什子。你若答应,便遣官媒提亲,若是虎子不答应,便就此作罢。横竖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也不指望她嫁给达官显贵替我们家拉拢势力,只盼着她嫁得平安,过得顺心。”   林如海点头道:“我同虎子商议一番,你只管放心。”   送走顾越,林如海叫来张大虎,便说替他择了一门亲事,乃是顾越之女。   张大虎怔了怔,随即道:“我是什么出身?哪里配得上顾家的千金?何况我现在无家无业,一年只有那么些俸禄,又凭什么娶亲呢?没的玷辱了人家小姐。何况宫里传来消息说,北疆战乱,我想效力军中,这一去,不知生死,更不敢答应了。”   林如海闻言,亦是一愣,他倒是忘记了,张大虎从军,少不得别离。   张大虎恭恭敬敬地道:“老爷替我回绝顾家罢,我原是一无所有的人,数日便要随军出征,不敢耽误小姐终身。”   林如海想了想,道:“虎子,你同我说实话,撇开家业和从军,你愿意不愿意这门亲事?”   张大虎面上掠过一丝羞涩,低声道:“顾大人这样看中我,我自然是受宠若惊,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老爷替我择了这门亲事,想必小姐品格极好。”   林如海听他实话实说,顿时一笑,道:“你愿意便好,横竖凭着你的本事,不难打拼出一份家业。再说,便是作亲,也不是在眼前成亲,顾家小姐还没及笄呢。这样,我再问问顾大人的意思,告诉他你要效力军前,若是他仍旧愿意结亲,等你平安回来,功成名就,咱们便遣官媒上门求亲,你看如何?顾大人不在意,你也就别妄自菲薄了。”   张大虎到了这样的年纪,早就想着娶妻生子了,偏生如今又要从军,便暂时搁下,但是他本就是满腔雄心壮志,丝毫不认为自己比那些世家子弟差,既然林如海如此言语,顾越又看中自己,答应又何妨?林如海待他极好,必然不会择一门不好的亲事。   听张大虎说自己愿意,林如海便又去了顾家。   顾越一听,反倒赞赏起来,告诉林如海道:“虎子若是从军,只管放心去,等他回来,你们登门求亲,横竖我要留女儿在家中几年。”   张大虎自然对顾越感激不尽,顾越不嫌他出身,以千金许之,他还有什么不足?   倒是顾夫人有些心疼女儿,想让女儿嫁入书香世家,琴瑟和鸣,但是听了顾越细说张大虎为人,乃是文武双全,才学上并不比自己儿子差,只是从了武而已。又有林如海作保,他们家深受林如海好处极多,林如海乃是正人君子,既云张大虎前程似锦,那么便不是谎言。对于张大虎出征,顾夫人倒不如何在意,原说了,等他平安回来便结亲,若是不曾归来,自己家自然是给女儿另择他人,倒也耽误不了女儿的终身。   如此一想,顾夫人也觉得张大虎这门亲事不错,不管如何,女儿低嫁决计受不得委屈,张大虎没有父母,女儿过去便能当家作主,便是母亲找了回来,她非官场上人,一概应酬交际都得自己女儿出面,想来亦不会刻薄女儿。   不日,张大虎果然请命出征北疆,宣康帝爱其勇武,宫中不差他一个龙禁尉,又听林如海极为推崇,说他有勇有谋,便允了。   出征之前,张大虎用自己的俸禄请人打了一对金簪,乃是按着自己画的花样,原想送给顾小姐的,但是他想到自己此去不知生死,何必送了这样的礼物,反坏了顾家小姐的名声,又让她惦记着,因此便揣着金簪上马离去,竟未送出。   林如海得知后,仅是一笑,只盼着他平安回京,再送给顾逸。   在这些日子里,林如海又去了贾家一回,闻得贾琏给贾珠出的主意,不禁哑然失笑,贾珠已歇息许久了,脸上有了一点血色,见了林如海,倒有几分羞赧。   林如海此来,乃向贾政举荐了一位极有名的先生,令贾珠贾琏过去读书。   和贾家家学里的贾代儒相比,林如海荐举的这位周先生名气更大,学问更好,在京城开了一家私塾,因他性子不好,又是自家的私塾,寻常人难进,若不是林如海曾经以一副棋胜了他,又在京城几年,颇有来往,贾珠和贾琏未必进得去。   只有一件,进了周家的私塾,便得住在周家,五日方回家一日。   贾赦毫不在意,贾政欣然应允,知儿子此去,学业必然进益,成名可望,忙亲自封了贽见礼,带着贾珠过去拜见,择了上学之日,命贾珠和贾琏一同入塾。   林如海便是瞧在周家私塾的规矩,贾珠此去,不再受贾政夫妇督促,周家学中不独只学四书五经,亦有君子六艺,若是能安安稳稳地在周家求学,想必贾珠不会落得早早亡故的下场,对于贾家,到如今,他已是仁至义尽,将来全靠这兄弟二人担负了。   倒是林如海来贾家两次,每次见了贾母,总是夸赞宝玉极多。   林如海鉴貌辨色,又深知贾母脾性,听她夸赞宝玉的时候,经常提起黛玉,他若再猜不出贾母的打算,便不是林如海了。想必贾母也知道宝玉和黛玉年纪甚幼,彼此身份悬殊,方不好明言,只盼着他心里明白。   林如海暗暗冷笑,别说他看不上贾宝玉,便是贾宝玉天下有一无二,他也不会同意女儿嫁入贾家,难道上辈子他所见都是虚无缥缈的么?   他未曾报复贾家,并不是他忘记了女儿的委屈。   他自觉女儿有那样的下场,几次反省,多是自己思虑不周,只想好好地补偿女儿。   因此,对于贾母的话,林如海总是不置可否。   大军出征后,宣康帝虽挂念北疆,但却有空召见林如海了,又叫他进宫来,细问盐政琐事,并日后打算,林如海趁机不再去贾家听贾母说话,数日后宣康帝令其回南,他也只是去贾家辞别,再无言语可说。   贾母见林如海不曾动心,倒有些失望,旋即精神一震,写了一封信夹在林如海捎带回去给贾敏的礼物中,女儿贴心,总会愿意和娘家亲近,亲上加亲,岂不甚好?   林如海淡淡一笑,权当不见,径自带回南方。贾敏上辈子几次三番地说贾宝玉生性顽劣,不喜读书,连带黛玉对贾宝玉印象极差,若不是后来自己送黛玉进京,焉能生出情分。贾敏又知自小结亲的不好,在贾琏亲事上尚且如此小心,哪能早早将女儿许出去,何况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择婿的条件,再怎么和娘家亲近,也越不过自己亲生的儿女。   林如海走后不久,顾越便进宫当差了,因他在宣康帝跟前走动,宣康帝念着老相国从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见他才气极高,为官几年并未贪墨分毫,倒和其兄颇为不同,便把从他兄长手里抄没的顾家宅邸赐还于他。   顾相一生清廉,又不曾外放,居住的一直是祖宅,作价千余两。   价值一千多两银子的宅子在宣康帝和旁人眼里算不得什么,然而旁人见宣康帝如此举动,便知顾家又要起复了,心思转了转,竟是和顾家交好要紧。   却说顾越接到圣旨后,立即打马到了顾宅门口。   望着破败的宅邸,漆色剥落的朱门,没了悬挂其上的匾额,饶是顾越风流不羁,生性豁达,仍旧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自小长于此处,严父慈母,虽说不如林家那般富贵无匹,但在京城亦是一流,谁能料到父丧后传给大哥没几年,便因大哥获罪入了官。当初入官时,大哥家中所有悉数官卖,他本打算折变了东西,用得到的银子把此处买下,不曾想宣康帝交代了留着,故未得手,只买下了大哥家的女眷,恐他们在京城倍受耻笑,遂送到了田庄上过活。   顾越静静看了半日,回首对跟随自己过来的管家道:“圣人恩典,将咱们的老宅子发还于我,一会子你去账房支银子,好生修缮一番,不日咱们便搬回来。”   管家听了,躬身应是,道:“老爷这样出息,老太爷在九泉之下,终于能瞑目了。”   他原是顾家的大管家,忠心耿耿,看着顾越兄弟们长大,甚受顾相倚重,事败被卖,又被顾越托人买了回来,仍让他做了管家,因此对于顾越,他心中感激非常,如今圣人发还祖宅,自然替顾越欢喜。   顾越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回到家中,见顾夫人在看帖子,便问是怎么一回事。   见丈夫回来,顾夫人放下手里的帖子,起身上前,命人沏茶,笑道“想是见到咱们家又要起来了,除了原先一直与咱们交好的几家外,各家各户都送帖子来请咱们赴宴吃酒呢。”   顾越走过去翻看了几张帖子,都是如今在京城中十分体面的人家,淡淡地道:“自古以来,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没什么要紧,你心里有数就好。横竖我五天上班,一日休沐,没那么多清闲工夫,倒不必十分来往。”   顾夫人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她本是京城名门闺秀,娘家门第清贵,顾相在时,多少人家对她奉承不已,即便她是幺儿媳妇,身份仍是十分贵重,但是自从顾相仙逝,大伯坏事,她着实受到了不少冷落,经历过世态炎凉,如何不知人心。   顾越忽然翻到王家的帖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王子腾家下帖子了?”   顾夫人看了一眼,道:“是王家的夫人下帖子请我赏花吃酒,说他们家几株花儿开得好。我想着王家如今位高权重,虽说文武殊途,没什么来往,但是终究得顾忌着些,太清高自傲反不好,故已回了帖子。”   顾越丢下帖子,冷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请你过去,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呢。”王家和王夫人那些人做的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人,顾越亦明白得很,何况他和林如海交好,哪能不知道林如海险些被算计了去的事情,自然对王家十分不屑。   顾夫人闻言,不由得纳罕道:“咱们家堪堪起复,家底儿又不多,有什么值得他们打主意的?不过老爷这么说也有道理,他们家是一品,咱们家是四品,可是天壤之别。”   顾越思索片刻,道:“你去瞧瞧,不管什么事,只别答应。”   顾夫人抿嘴一笑,道:“我还能不知他们家的为人?老爷放心罢,横竖咱们家比他们家差了许多,他们想办什么事儿,也求不到咱们家。”   次日,顾夫人打扮一番,便带着女儿顾逸去王家赴宴了。   王子腾夫人既看中了顾迅,自然不会直言,在请顾夫人来的同时亦请了不少交好的官员诰命眷属,悄悄与情分最亲密的南安王妃说了自己的意思。   南安王妃抚掌笑道:“倒是一门好亲,难为你们竟瞧中了。”   王子腾夫人已打听好些日子了,都说顾迅尚未定亲,又见顾家得宣康帝这样看重,愈加满意,遂道:“我们家嫁女儿,等人家上门来求娶,总不能说许配二字,因此还请王妃细问问,替我们打听一二方好,若定了这门亲,明儿让凤哥儿给王妃磕头去。”   南安王妃道:“你放心,只管交给我。”   等顾夫人到了,南安王妃打量着顾逸,忍不住连声赞叹,年纪和凤姐相仿,似乎还小些,然而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倒比凤姐更柔和些。   王子腾夫人有心和顾家结亲,亦拉着顾逸好一番赞叹。   顾家未败之前,坏事之后,她们都见过顾逸,倒也不如何吃惊,只是几年前顾逸年纪尚幼,如今出挑得齐整,难免都有些惊讶,顾夫人不愧是名门闺秀,即便夫家大起大落,仍旧教养出如此好女,当即便有人问年纪。   顾夫人何等聪明,听众人打听顾逸的年纪,心中便明白了,只是他们家中的子弟自己亦有耳闻,多是依靠祖荫,哪有一个比得上寒门出身的张大虎?便淡笑道:“小女年纪还小呢,当不起诸位这样的夸赞。我们老爷疼她,想着等几年再说。”虽然没有和张大虎定亲,但是两家都说好了,她自然不会在此之前将女儿许出去。   南安王妃笑道:“哎哟,哪里还能再等几年?别是好的都被别人家挑了去。”   早在她们说话之前,王子腾夫人便命王熙凤姐妹请来客中的年轻姑娘家到偏厅吃果子去了,故南安王妃说话也就没有避讳。   顾夫人心想,他们早已挑得了金龟婿,只等着张大虎凯旋,然后登门求亲,虽说年纪大了些,但是自己也打听了几日,确实是极好的,何必急呢,因此笑道:“小女蒲柳之姿,出身寒薄,只有别人挑我们的,哪有我们挑人的,只好看缘分罢了。”   众人听她如此言语,也都没什么话说了。   南安王妃想起王子腾夫人所托,便道:“你们不急女儿的婚事,总该为府上的公子择亲了罢?你们府上的两位公子年少有为,谁不称赞?可曾定亲了?若没有,我给你们做媒,包准给你们说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顾夫人一怔,怎么说到自己儿子身上了?今日所见官员女眷家中可没有和顾迅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她目光一闪,忽然一眼瞥见王子腾夫人眸子中的期盼之色,登时想起王子腾的长女九月便要年满十四岁了,是说亲的年纪,难道这便是王子腾夫人请自己赏花吃酒的缘故?   顾夫人在京城时,亦曾见过凤姐,知凤姐的性格为人手段,大家面儿上说她是脂粉英豪,如何杀伐决断,但是背地里谁不说她是个泼皮破落户,不仅不识字,打骂下人更有千百种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她又知王家行事作风,以及王子腾夫人和王夫人做的那些事,哪怕凤姐是个天仙,且是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天仙,她不愿意结这门亲事。   顾夫人不知道自己是否猜测到了真相,宁可提前防备着,不能让南安王妃开口提起此事,免得拒绝了大家面上不好看,于是便笑道:“怕是不必王妃替犬子费心了。”   听了这话,南安王妃和王子腾夫人顿时愣住了,难道顾迅已经定了亲?   南安王妃想起王子腾夫人说顾迅并未定亲,便开口道:“怎么?府上的公子已经定了不成?还是信不过我的眼光?”   顾夫人忙站起身,满脸堆笑,道:“王妃的眼光自是极好,只是我们老爷性子左,儿女婚事都得他做主,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们老爷昨儿还说呢,他已选中了一家,两家心中都有意,正想着等老宅修缮好了,搬进去,再打发人去求娶。因此,我们竟是辜负了王妃好意。”   南安王妃面上有些不信,道:“我却不信,怎么我才说做媒,你们就有了人家?”   顾夫人又看王子腾夫人似有几分失望,便知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不由得更加小心谨慎,笑道:“偏生就这么巧。王妃也知道,犬子今年十八岁了,再耽误不得,因此我们进京之前便打算在京城里给他说一门亲事,因此才一进京,我们老爷就有打算了。”   一席话说得南安王妃无言以对,看了王子腾夫人一眼。   王子腾夫人挑三拣四,便是想给女儿选一门既显赫又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婚事,好容易看中顾迅既有门第根基,又有品貌才气,比贾琏只强不差,哪里想得到人家竟已看中了人家,不由得暗暗叹息。   王子腾夫人忽然回过神来,只说看中了人家,并没有说定亲,也就是说他们家还能同他们结亲,忙笑道:“听顾太太这么说,还没定亲罢?”   顾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果然便听南安王妃道:“尚未定亲,便做不得数儿。”   顾夫人只好说道:“虽说尚未定下,但是两家都有意,我们老爷好容易振兴门楣,哪能对人家言而无信呢?因此,竟是有了八九分的意思,竟是不能反悔。”   南安王妃听了,越发觉得顾夫人是推辞,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来,道:“莫非竟比我看中的姑娘还好?倒要问问是哪一家了。”   顾夫人登时紫涨了脸,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她也是历经世事的人,原本想着自己说已经看中了人家,他们不该继续追问,不曾想,反而意欲追根究底,自己本就是杜撰,哪里说得出人家来?京城好人家虽多,却未谈及此事,自己此时若拿了他们这些人家当靶子,岂不是既得罪了南安王妃等人,又得罪了他们家?   正在顾夫人无计可施之际,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小女萤豆之微,哪里比得上王妃想作保的小姐?顾太太怕坏了小女的名声,故此不肯明说,倒不是故意哄王妃。”   你道此人是谁?众人看去,却是沈雪的夫人,亦是林如海表兄之妻。   因林如海之故,顾沈两家自是十分交好,何况沈家曾有一位相国,顾家也有一位,同为书香门第,本就有所往来,不过有了林如海,交情就更胜从前了。   山东距离京城虽不是极近,却也不远,又逢沈原大寿,今年也要沈雪进京述职,沈夫人便早早带着儿女进京,其子还参加了今年的春闱,榜上有名,前儿沈雪述职之后,仍旧返回山东,沈夫人因儿子参加殿试,便没有跟着回去。   沈王两家没什么交情,其中又有林如海的缘故,偏生沈原今春已升了一品大学士,王子腾想拉拢他们,故王子腾夫人今日请客时,请了沈夫人过来。   沈夫人膝下确有一女,今年十五岁,生得聪明伶俐,多少人求娶,都没答应。   闻得沈夫人替自己解围,顾夫人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沈雪已是封疆大吏,位列二品,他们家的儿子如何配得上沈家的千金。   南安王妃疑惑道:“顾家是同你们府上议亲?”   沈夫人微微一笑,放下手里才喝了一口的茶碗,道:“正是。顾大人和我们家林兄弟极好,若不是林兄弟早早回南,又因圣人才赐还了顾家的老宅子,我们两家早就定了亲了,哪里还能让王妃亲自给迅哥儿做保山说亲呢?便是知道迅哥儿极好,我们才忙忙地彼此说定,就怕别人慧眼识英雄,抢了我们家老太爷看中的金龟婿去!”   沈夫人说话时,顾夫人闭口不语,和沈家结亲,她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也有自知之明,沈夫人今日如此,她却不能打蛇随棍上,只好等事后再说罢。   不过王子腾夫人确实是大失所望。   凤姐又羞又气,送走客人后,饶是她生性要强,不让须眉,此时此刻也忍不住临窗洒泪,看中一个贾琏,贾家不肯结亲,后来定了陈家小姐,如今好容易挑中了顾家长子,闻得他才貌双全,凤姐心中固也遂意,哪里料到仍旧是有了人家的。   凤姐忍不住对母亲哭道:“母亲下回好歹先打听清楚了。”   王子腾夫人抱着女儿,一阵落泪,道:“我苦命的儿,怎么就这样不巧?真真让你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放心,没了这一家,还有别人家呢。”   不提她们母女如何,顾夫人回到家中,忙跟顾越说明缘故。   顾越亦未料到王家竟看中了顾迅,皱眉道:“忒想得理所当然了些,他们那样人家,常听如海说,竟不大好,素来也不亲近,如何就看中了迅哥儿?幸而得沈夫人解围,不然咱们岂不是得罪了南安王府和王家?你快快下帖子,去沈家拜见一回,明儿我见了沈老大人,也细问究竟。咱们家虽然不差,终究比沈家颇有不如,总不能因此坏了沈家小姐的名声。”   顾夫人正有此意,忙依言料理,又备了厚礼,次日前去沈家拜见。   沈夫人早料到她会过来,亲自迎了进去,沈老夫人已逝,眼下都是沈夫人当家作主,便是她不在时,也是长子夫妇二人留在京城孝顺祖父,由长媳料理。      ☆、第042章:   沈夫人带了长媳和女儿一起出来,顾夫人见沈小姐眉目清雅,举止娴雅,心中便先赞了十二分,虽说容貌未必比得上凤姐,可是言谈举止真真是胜其十倍不止。   及至到了厅中坐定,沈夫人命长媳带女儿去打点席面,顾夫人忍不住起身,再三向沈夫人道谢,道:“多亏了夫人替我们周旋,不然我们家便得罪了南安王府和王家,竟不好,只是难免委屈了府上千金的名声。我们家迅哥儿虽说有几分才干,可哪里配得上沈小姐?”   沈小姐知书达理,深明礼义,顾夫人远离京城,亦曾耳闻,当真是贤妻良母一般的人物,只是,沈家老太爷位列一品,沈家老爷乃是二品,比他们家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沈夫人忙拉着她的手,还了礼,请她坐下,笑道:“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你们家迅哥儿哪里不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真真有其父风采,今年虽未参加春闱,三年后必然是要金榜题名的,到那时,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挑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呢。今儿,你既来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是真瞧中了你们家的迅哥儿。”   顾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家是什么身份。”   沈夫人道:“你们府上怎么了?也是相国之后呢!虽然你们家大伯坏了事儿,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实话跟你说罢,是我们老太爷看中了迅哥儿。我们家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必再联姻大家大族了,和你们家结亲正好。除非,你们嫌我自己先开了口。”   顾夫人忙道:“夫人快别这么说,对我们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喜事,哪里敢嫌弃呢?”   犹豫了半日,顾夫人问道:“我们才进京,老太爷怎么就瞧中了犬子?夫人莫怪,我们家经历了这么些,在京城如履薄冰,少不得谨慎些。”   沈夫人道:“不是说了,我们家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想着儿女好,不必她嫁给什么达官显贵之家,反受了委屈。你们家迅哥儿本分老实,才气又好,生得也好,哪里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再说,你们家和我们林兄弟是何等的交情,咱们亲近些又何妨?”   听了沈夫人的话,顾夫人心中一宽,林如海秉性正直,既是他的舅家,自然也是极好的,何况谁不知道沈家为人处世,若能结亲,将来帮衬儿子一把,倒也甚好,他们家看中张大虎,自然也明白沈家何以看中迅哥儿,不禁笑道:“话虽如此,若是咱们竟不曾结亲,又或者我们不答应,也或者你们没看上迅哥儿,到那时该当如何?咱们又如何向南安王妃和王太太交代?别坏了府上千金的名声体面。”   沈夫人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说没结成亲,乃因八字不合,或者另有别的缘故,总之,能给他们交代的话好多着呢,哪能坏了小女的名声。”   顾夫人听了,顿时忍俊不禁。   沈夫人亦是抿嘴一笑,沈原乃是一品,沈雪是二品,下面小叔沈云也做到了三品官,自己的长子也身有官职,俱是实权,若是再联姻权贵之家,未免让宣康帝忌惮。因此沈原做主,不和有权有势的大族大家联姻,只和那些家风清正却无实权的人家结亲。因林如海之故,沈原对顾越十分喜爱,况顾相国和沈原那也是总角之交,亦曾见过顾迅,便动了心思。   沈夫人却不知道林如海想到了前世,虽然上辈子顾家起复,但是沈家的确是位高权重太过,又是世家,联姻的几家都是达官显贵,手中所握实权远胜四王八公,虽说沈家上下为人正派,并不曾危及百姓,但其家族历经百年,总做过几件不可告人之事,最终虽未抄家灭族,又有郭拂仙从中周旋,却仍旧被新帝寻了不是,训斥了几回,沈雪也就是因此去世的。   因此林如海往沈家拜见时,便跟沈原说了功高震主四个字,沈原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瞬间便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细细一想,自家子孙确实是权势太过了,难让上头放心,因此首先便弃了给孙女选定的王侯之家,择了顾迅。   顾夫人极爱沈小姐,沈家极钟意顾迅,两家一拍即合,没两日,顾夫人便重金请了官媒去沈家求亲,沈家当即便应了。   两家都非寻常人家,结亲的消息一放出去,人人吃惊。   南安王妃和王子腾夫人见两家果然结亲,想来当日言语并不是故意的,虽觉心里不大痛快,也只能放下,待两家四月小定时,都亲自去道贺。   南安王妃自从女儿去了西海沿子,一别十几年难见,因她未改脾性,也不敢让她回京,心里甚是挂念,见凤姐颇有几分肖似霍灿,倒生了几分疼爱之心,见王子腾夫人操心凤姐的亲事,便亲自做媒,择了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的长子,名唤牛耀祖。   镇国公乃是八公之首,最是富贵不凡,比荣国府还强些,牛继宗乃是第三代,袭的是一等伯,而贾赦身为荣国公贾代善之子,不过袭了一等将军,王子腾夫妇自是十分满意。   顾沈、牛王两家定亲之际,林如海因思念妻儿,又不知贾敏是否和上辈子一样身怀有孕,正昼夜兼程地赶回江南,不到一个月便回到了扬州。   刚下船,只见林睿带着管家仆从候在岸上。   林睿大步走上来,行了礼,请了安,道:“父亲回来了,一路可安好?”   一别两个多月,林如海见长子俊眼修眉,举止之间更显得稳重了几分,心中十分欣慰,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罢,一路平安。叫管家带人收拾行李,为父回南时,各家都有礼物相赠,好些都是给你们母子三人的。”   林睿送父亲上马,笑道:“还有一件喜事没告诉父亲呢,母亲又有弟弟了。”   林如海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他练了多年,立刻抓紧马缰,好半日方稳住,喜道:“当真?果然是泼天的喜事。”算算日子,也快四个月了罢。没想到他林如海这一世竟能喜获二子一女,相较于林家祖上百余年来一脉单传,真真是对得起祖宗了。   想到上辈子林家一脉绝嗣,林如海忍不住湿润了双眼。   林睿亦已上了旁边的马,转脸瞧见林如海眼里的泪光,只当林如海喜极而泣,哪里知道林如海曾经经历过林家烟消云散之景,心情十分激动。   林睿笑道:“妹妹已经能说话了,虽然吐字不多,却清楚得很,不仅会叫父母,还会叫哥哥呢,大家见了谁不说她聪明伶俐。父亲,咱们赶紧回家罢,妈和妹妹在家等咱们呢。父亲不在的时候,妹妹天天找父亲,见了父亲定然十分欢喜。”   林如海闻言大喜,匆匆赶回家中,迎面便见黛玉扶着门槛站着,彼时已进五月,天气炎热,她身上只穿着白绫红里绣着五色鸳鸯的肚兜儿,外罩藕荷纱衫,底下系着银红棉纱裤子,显得十分清淡,见到林如海,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握着小拳头就往林如海扑了过来,林如海连忙抱她到怀里,皱眉道:“我这一去两个多月,怎么没觉得沉一点儿。”   说话间,黛玉埋在林如海颈间,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搂着林如海不放。   贾敏从里间出来,小腹微凸,一脸温柔,身着藕荷色的水袖长裙,头上只用一根银簪子挽着秀发,鬓边却簪着一朵重瓣石榴,更显得气度雍容,风华绝代,听了林如海的话,无奈地道:“一日不见老爷,一日吃不好睡不好,哪里能重呢?”   黛玉忽然仰脸望着林如海,清脆地道:“爹爹,花儿。”   林如海乍然听她说话,登时喜不自胜,对她口中所言之花却甚是不解。   贾敏见他一脸疑惑,不禁笑道:“老爷才进京时,玉儿日日找老爷,找不着便哭得满面泪花,我便哄她说老爷去给她买花儿戴了,她竟记住了。老爷好容易进京一回可买了不曾?若没有,就拿我妆奁里才做的绢花儿给她顽。”   林如海恍然大悟,笑道:“怎么能不买?不止有宫花儿,还有宫绣宫毯等物呢。带来的行李叫人搬进来,打开给玉儿取花儿。”   又低头对黛玉道:“买了好些,送人都够的。”   一时,外面果然送了林如海的行李进来,竟有十几箱子,贾敏命人打开,别的不理,按着林如海所言,先拣了两支石榴花儿出来,递到黛玉手里。   林如海见黛玉拿着宫花顽耍,方同贾敏进屋,关切地道:“几个月了?大夫怎么说?”   提起自己的身孕,贾敏眉开眼笑地道:“大夫说好着呢。说来险极,我原没察觉,老爷进京后,我怕下面总来啰唣,多是请我拿着老爷的帖子做事,又有请我劝老爷多发他们些盐引子,我不耐烦,可巧睿儿的先生请了半个月的假,便带着睿儿去姑苏探望妙玉,亏得一路平安无事,到了姑苏好些日子方查出来,满了三个月从姑苏回来,只比老爷早几天到家。”   林如海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不仔细点儿?回来可曾吃苦了?”   贾敏心里熨帖,笑道:“这倒不曾。姑苏离扬州近得很,走的又是官道,车里都铺着锦毯褥子,上上下下都小心谨慎得很,一点儿都不觉得颠簸。倒是老爷,快放下玉儿,去洗澡,等收拾好了,有好些话儿说呢,老爷定然猜不到我们在姑苏遇到了谁。”   林如海满腹疑窦,见她如此,也没继续追问,便低声跟黛玉说一声,自去洗澡。   黛玉坐在林如海原先坐的圈椅上,颦眉嘟嘴,颇为不悦。   贾敏和林睿见了,不觉失笑,都知道她舍不得离开林如海,不过贾敏身子重,不敢再抱黛玉,林睿却不必顾忌,他走近圈椅,蹲在黛玉跟前,看了她手里的宫花一眼,笑吟吟地道:“妹妹,把花儿送给哥哥可好?”   林睿自然不喜欢宫花,只是喜欢逗妹妹顽。   黛玉抬眼看了看林睿,就在贾敏和林睿都当她舍不得的时候,她却伸手把一支宫花插在林睿头发上,望着林睿咯咯直笑。   贾敏以及洗完澡出来的林如海见到林睿头顶红花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   林睿涨红了脸,正欲开口,却听贾敏笑道:“想来咱们玉儿也知道他哥哥有朝一日披红插花,故先送你一支。”   林睿摘下宫花,也笑了。   黛玉歪着头,眼睛盯着林睿手里的宫花,似乎不解林睿要了花,为什么不戴。   林如海抱着黛玉坐回原处,摊开掌心,一个小小的羊脂白玉雕的芙蓉花坠子出现在贾敏母子三人跟前,想是洗完澡后回来拿出的,这玉坠子雕刻得极为精致,不过小指头大小,薄薄的花瓣晶莹剔透,花蕊清晰可见,难为匠人竟有这样的手艺,将水芙蓉雕得栩栩如生。这玉坠用一根五彩丝攒花结宫绦穿着,正好挂在黛玉颈中。   贾敏见了,不觉道:“好精巧东西,哪里来的?”   林如海给黛玉戴好,笑道:“圣人赏赐的东西里有这么一块好玉,我就想着给你们做些东西,可巧我们来时,途中有一艘寻常的客船进了水,幸而遇到了,方将他们都救到了咱们的船上,其中有一个雕工极精湛的玉雕师傅,我便托他在船上做了这坠子,在下船前一日才得,另外还有一支给你的玉簪,给睿儿的玉佩。”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站在旁边的林睿。林睿打开一看,除了林如海说的玉簪,还有三块玉佩,一大两小,雕工都十分精致,只是却比玉坠简约了许多。   林如海起身拿起玉簪,一手抱着黛玉,一手将那玉簪插在贾敏发间。   贾敏面上一红,腮边红晕宛若晚霞一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口内道:“老爷给睿儿玉儿带来便足矣,何必劳烦别人做这簪子。”   林如海端详了半日,复又坐回去,道:“咱们一家人都有。”   黛玉丢下手里的宫花,一手抓着颈间的玉坠,一手点着锦盒里的玉佩,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煞有其事地道:“爹爹,哥哥,弟弟。”   林如海忍不住赞赏道:“玉儿真真聪明,正是爹爹哥哥弟弟一人一块呢。”   黛玉听了,顿时大为得意。   贾敏嗔道:“老爷怎么就知道是个哥儿呢?说不定竟是给睿儿玉儿添个妹妹呢。”她本来只道有睿儿玉儿足矣,再不曾想在这个年纪还能再有孩子,当然了,她盼着这一胎是个哥儿,将来和林睿相互扶持,传林家百世。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准了?便是个女儿也好。”   话题一转,他问道:“你才说在姑苏遇到了人,是谁?”   贾敏忙将遇见俞家祖孙两个的事情说了,又说了灵台师太说过的话,末了道:“再没想到的竟会遇到他们,果然是以讹传讹,好好儿的孩子,偏成了人嘴里的天煞孤星,幸而有灵台师太,想来日后没人再这样说了。灵台师太还说咱们玉儿来历不凡,最后还说了一句话,我实在不明白是何意,想来老爷知道,能明白些。”   林如海双眉一轩,并不如何在意俞家祖孙,却道:“灵台师父说了什么话?”   贾敏想了想,犹未言语,只听黛玉道:“三生石畔绛珠愿,哪敌尘世金玉缘。”语音清脆,娇嫩异常,竟是将灵台师父的话记得一丝不错。   林如海不在家时,黛玉虽会说话,却极少开口,贾敏和林睿都不知道她竟记住了灵台师父的话,登时一呆,贾敏脱口而出道:“玉儿,你那样小,才一岁多,怎么就记住了灵台师父说的那句话?”   黛玉睁大眼睛望着贾敏,一脸懵懂。她也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林如海念了两遍,蓦地想起薛宝钗和贾宝玉的金玉良缘来,灵台师父说的金玉缘必然指的是这个,那么三生石畔绛珠愿,三生石他是知道的,绛珠愿是什么?不敌金玉缘,在荣国府宝玉常说不要什么金玉良缘,偏要木石姻缘,黛玉是木,宝玉自认为一块顽石,最终不曾敌过金玉良缘,可是灵台师父说的却是绛珠愿,绛珠是谁?   贾敏等人不知有这一节缘故,自然想得不深切,林如海连忙问道:“灵台师父还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贾敏暗暗纳罕,忙将灵台师父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林如海听完,不由得闭上眼睛。   妙玉的师父果然有些道行,记得她曾经对妙玉说不宜回乡,妙玉便留在京城,结果最终贾家败落,妙玉不遵师嘱返乡,终究落得那样下场。她跟贾敏说的那些话,无不昭示着她已经看出自家人命运的改变了。   她既然说这样的话,那么绛珠指的可是黛玉?   林如海忽然睁开眼睛,难道宝玉和黛玉果然都有些来历?既不独黛玉一人,想必妙玉等女子只怕也是如此,不然如何这些钟灵毓秀的女子全都去了贾家呢。   林如海低头看着黛玉,见她睁眼回望,天真无邪,哪有上辈子泪尽夭亡的苦楚?他缓缓地紧了紧手臂,不管他们是否有来历,横竖黛玉是他的女儿,两辈子唯一的女儿,他绝不会让黛玉再落得那样的下场。   黛玉被他勒得有些痛,蹙眉道:“爹爹,痛。”   林如海连忙松手,问道:“哪里痛?”   黛玉往自己身上胡乱指了指,她年纪小,只觉得痛,也不知道痛在何处,反倒逗笑了贾敏和林睿,贾敏开口道:“老爷在想什么?可是明白了灵台师父的话?我是真真不解,灵台师父还说想见见这个明白人,我是不知道咱们家本本分分的,兢兢业业,哪有什么明白人?不过灵台师父说了,咱们家都会平平安安的,别的我也就不多问了。”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我也不懂,只是觉得灵台师父道行极深。”   贾敏笑道:“说来我也佩服得紧。俞家老太太离开后,我又去了蟠香寺几次,灵台师父不喜见人,倒常见我们,最喜玉儿呢。还有,老爷再猜不到,我们在那里又见到了谁。”   林如海没说话,示意她直说,在姑苏,唯有遇到故人,方能如此。   贾敏道:“我们遇到了邢家人。”   林如海怔了怔,摩挲着黛玉的颈背,道:“邢家人?咱们知道的邢家,只有当初欲和岳母府上结亲的邢家,可是他们家?”说到这里,林如海也想起来了,似乎邢岫烟家便是租赁了蟠香寺的房舍居住,因而说妙玉与她有半师之分。   贾敏奇道:“老爷如何知道的?”   林如海一笑,哪能告诉贾敏自己从前世得知的。   贾敏叹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同情,道:“幸亏大哥哥不曾娶邢家的大姑娘,让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听说,他们家也有几分家业,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丰衣足食,谁承想都被邢家大姑娘做嫁妆带走了,剩下这兄嫂带着一家老小赁了蟠香寺的房舍居住。邢家大姑娘的兄嫂也还罢了,有一个女儿倒是生得粉妆玉琢,年纪和玉儿差不多大。”   林如海道:“邢家和谁家结亲了?难道也不拉扯兄长弟妹一把?”   贾敏道:“吝啬得很呢,邢家媳妇抱怨说,一文钱恨不得都攒起来,姑老爷三年前考中了进士,做了外放的官儿,今已升了六品,就在姑苏任职,又得了两个儿子,偏生不肯对他们援手。他们只好寄居在蟠香寺,好歹蟠香寺的租子少,他们做些活计倒够糊口。”   邢夫人另嫁他人,竟然有了两个儿子?此事着实出乎意料,林如海只愣了愣,也是,贾赦好色非常,邢夫人在贾家既不管家,又无儿女依靠,自然吝啬得很,只想着攒钱,只是如今嫁人生子了,怎么还这样吝啬?   又听贾敏道:“不过我在姑苏那么些日子,有姑苏一带的官员眷属来拜,我也见了邢家已出阁的大姑娘,温柔娴静,倒不像邢家媳妇说的那样。后来才知道,邢忠夫妇都是酒糟透之人,性子不好,剩下未出阁的三姑娘和兄弟,都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其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邢家早败落了,哪有什么家私,仅剩一点子因邢大姑娘嫁的是官宦人家,方都带了去。”   林如海笑道:“他们家的事儿,咱们如何知道,说不定邢大姑娘确实对兄长弟妹不好呢。”   贾敏摇了摇头,道:“邢大姑娘自然也有不是,但是她出阁时,兄长早成了家,既有兄长,如何是由她把持家私?竟是他兄长自己败掉了所得的家业。再说,并未听说邢大姑娘对弟妹不闻不问,现今未出阁的那位三姑娘,都是从邢大姑娘陪房王善保家的手里取钱花呢,可见并不是十分无情。邢大姑娘那个兄弟吃喝嫖赌,手里散漫,邢大姑娘哪里肯给。”   林如海想了想,点头。的确,邢德全真真不是好人,随着贾珍等人胡闹了多少时候,他在宁国府里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邢夫人给钱,简直就是个白填了无底洞,不给倒好,可惜邢德全抱怨连连,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邢夫人对他们的无情。   邢夫人没能嫁给贾赦做得一等将军夫人,林如海心里有些愧疚,若非他们夫妇插手,邢夫人此时已经是荣国府的大太太了,但是她如今夫君敬爱,一双爱子,却比上辈子幸福得多。   人生各有机缘,命运改变了,未必是坏。   贾敏本和邢家没什么来往,只当笑谈说给林如海听,也说邢夫人丈夫儿子齐全,自己便放心了,毕竟原先她是能嫁进贾家的,现在倒比跟着贾赦好,贾赦那样的脾性,过了这么些年,也只窦夫人劝着才改了些。   晚间给林如海接风洗尘毕,贾敏看人收拾行李,自己则拆看京城诸位托林如海捎来的书信,有北静王妃的,有赵安的,有傅夫人的等等,其中自然也有贾母的。   贾敏首先拆开了贾母的书信,看到其中所写,不禁蹙眉不语。   林如海正在灯下拿着诗经教黛玉,黛玉口齿清晰,言语虽然若断若续,林如海教她念诗时,她顺口能学两句,不过转瞬之间便忘记了,只坐在林如海怀里,一时扯着诗经,一时又抓着玉坠往林如海嘴里塞,淘气得很。   林如海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却是贾敏。   贾敏将母亲的书信放在妆台上,摸了摸肚腹,问道:“老爷在京城,可见过宝玉了?母亲常在书信里夸他,我倒不知其好歹。”   林如海略略一顿,道:“是个极聪颖的孩子,雪团儿似的聪明。”   林如海的一举一动贾敏都看在眼里,林如海语气那么微微一顿,她如何察觉不到,便慢慢走近,笑道:“咱们夫妻一体,彼此间还瞒着什么?老爷不必因为他是我娘家侄儿就不实话实说了。跟我说罢,我好心里有数。”   林如海道:“去了贾家两三次,见他不止一次吃丫鬟嘴上的胭脂。”   此言并非来自前世,他在贾家时,总不能上门就离去,每次都在贾家吃了饭才回去,贾母上了年纪,也不能无时无刻地看着贾宝玉,因此真叫他见到贾宝玉吃丫鬟嘴上胭脂的情景,即便是在丫鬟怀里,也总是往丫鬟脖颈处闻香油气。   贾母性好风雅,身边的丫鬟个个都生得极干净,被宝玉纠缠不过,也都任他妄为,作为一家之主,贾政竟丝毫不知,反倒是下面人人清楚。   这便是瞒上不瞒下了,都说宝玉天生的怪癖,难怪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   林如海知宝玉之才气品格,对此却十分不喜,贾宝玉的好处,只因贾家一滩污泥,他便显得格外出挑了。当然,世俗男子中,少有人似宝玉这般尊重女儿家,天生淳朴,虽然只是因为这些女儿家生得貌美,也是他的长处。如今贾宝玉却是比不得贾珠贾琏二人了,幸而自己看不上贾宝玉,不然,这样的女婿不知道怎么让自己的女儿伤心难过呢。   林如海似乎没瞧见贾敏皱眉的模样,又道:“我见宝玉最是爱红,除了爱吃胭脂,也爱香粉,竟瞧不出是个男儿,却是个女儿家,也极爱和姐妹们厮混,听说住的竟是个绣房。”   贾敏斥道:“才多大?就学这些?母亲和二哥是怎么教导他的?”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岳母极溺爱,旁人如何教导?我也说了,若是好生教导,必然胜过琏儿珠儿,可惜,竟没人当做一回事。”   贾敏道:“明儿见了睿儿,我得好生叮嘱一番。睿儿年下就十岁了,也到了渐渐明白人事的时候,免得受到下面小丫头子的调唆,吃什么嘴上的胭脂!宝玉才多大,不过就两岁,这般做派,老爷快别说了,真真是玷辱了我和玉儿的耳朵!”   贾敏虽当盛怒,语音却十分柔和,宛若玉珠坠落翡翠盘。   林如海故作不知贾母书信,含笑道:“咱们远离千里,总不能事事过问,你恼什么?他们家有珠儿继承家业,也足矣。”   贾敏回身将贾母的书信拿过来,递到林如海跟前,气愤地道:“母亲从来都是耳聪目明的人物,如今家里上下哪里瞒得过她老人家,我绝不信宝玉这些脾性儿母亲不知道。既然知道,怎么还说要跟咱们家定亲?当我是什么人了?又把我们玉儿当做什么了?”   林如海心头一喜,面上却惊讶道:“岳母要和咱们家定亲?难道是宝玉和玉儿?”没想到贾母竟真的在书信中跟贾敏说了,急迫如斯。   贾敏脸上犹有三分怒色,道:“可不是!玉儿今年才一岁多,哪里就到说亲的时候了?往常我说,很不该定亲早,免得不知脾性,或者定了亲,倒有一方的孩子没了,白落一个克夫克妻的名声。在琏儿的婚事上,我尚且如此谨慎,在我自己的儿女身上,我难道就不仔细了?再过十年,我都未必给玉儿定亲呢。真真让我无话可说。我没别的想头,只盼着睿儿娶一房贤妻,玉儿嫁个好夫婿,这就是四角俱全了。宝玉若好,也还罢了,偏生他这么小就这样古怪,竟生生送了咱们玉儿过去任由他们作践不成?何况二嫂和我素来不睦,老爷去年又斩杀了他们王家的人,哪里能不记恨咱们家?又如何善待玉儿?”   贾敏进门后,因贾代善尚在,荣国府风光无匹,自己又不是刻薄的人,婆婆性子十分和善,倒不曾经历过婆媳不和的事情,但是别人家婆媳不睦的事儿她见得多了,贾母对李夫人和王夫人不满时如何作为,她都瞧在眼里。莫说宝玉如今顽劣不堪,便是他和贾珠贾琏一样争气,自己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娘家,任由王夫人名正言顺地折磨。   贾母在信中说,黛玉嫁到别人家,未免受婆母翁姑的委屈,和宝玉结亲,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疼着,别人必然不敢欺负了她,可是贾母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到黛玉及笄便有八十岁了,又能护着黛玉几年?最终还不是落在王夫人手里?   贾敏想到这里便觉得惊心,娘家行事愈加张扬,她不是不知道,将来还不知道如何,怎么会送女儿去这样的人家。两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吃饭喝茶自己也都是到了林家之后方改了,女儿过去,如何适应?只是娘家好歹教养出了贾珠贾琏两个,余者也都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她现今先有夫,后有子,再有女儿,哪能事事以娘家事为先?   黛玉懵懵懂懂,听贾敏屡次叫自己的名字,立即转头看向贾敏,似乎不明白贾敏为何一脸恼怒,蹙了蹙眉头,揉了揉耳朵,娇声道:“妈妈,悄悄说。”   贾敏一怔,方明白自己说话不由自主地声音渐高,让黛玉担心了,忙降低声音,安抚了她一下,对林如海道:“这件事,母亲可曾跟老爷提起?”   林如海把书信放在一旁,并未细看,道:“不曾提起,只无数次夸赞宝玉。”   贾敏松了一口气,自坐在另一张椅上,道:“先前大嫂书信里说的那些,我还不信,谁知老爷都瞧见了,说的竟是真的,这个脾性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好。若是母亲提起此事,老爷千万别答应,我瞧着宝玉像是不学好的样子,难怪二哥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咱们玉儿来历不凡,生得聪明清秀,将来说亲,纵然没有老爷说的那么些条件,也不能是宝玉,他哪里配得上玉儿。既说门当户对,也总不能相差太远才是,老爷的品级可比二哥强了十倍去。”   一语未了,贾敏忍不住叹息,贾政和林如海都是从六品官做起的,林如海如今已经是二品兰台寺大夫,实权从三品,管着盐政,哪知贾政十多年只升了一品,听说庸庸碌碌,并不得上头满意,竟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了。林如海极少瞒着她官场上的事情,她自然听说了一些官场上别人对贾政的评价,评价之低,让她在林如海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却道:“你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难道不疼?十个宝玉都比不上我一个玉儿。那时我同你说的话,并不是随口说笑,给玉儿择婿,总得让我色、色满意才好。”   贾敏笑道:“玉儿还小,十年后老爷再说这话不迟。”   次日,贾敏又看了别人的书信,对京城之事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方回贾母书信,信中只说黛玉年纪还小,另又将林如海择婿的条件附上,余者便只是问候贾母的话了。贾敏心疼女儿,回信时,难免有些火气。贾敏自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委屈,字里行间也就爽利了些。   在书信送出之前,林如海已经看了一遍,暗暗一笑,却又一叹。   上辈子自己若是记得贾敏对宝玉的种种评价,若是在黛玉住在贾家时仔细查访黛玉的处境,又怎会答应贾母结亲的意思?虽说他怨恨贾家不曾善待黛玉,可是追根究底,还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太过刚愎自用,没有考虑到人心难测。   贾家行事,张扬太过,林如海自觉不必出手,便能看他们大厦倾、猢狲散,因此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出手,让他们自作自受岂不是更好?   林如海一时顾不得这些前尘往事,他这此进京,一来一去便是两个多月,着实积累了许多公务,回到家的第二日便去衙门,查问自己不在时所有的公务,又细细盘了一回账目,按例发放了一些盐引,忙了七八日方得清闲。   林如海清闲下来,自是教养女儿为乐,别的总不深管,那些下属官员盐商来请去赴宴吃酒,他亦多不大过去,只有选了风雅之处,方去一两次,便是去了这几次,也只是怕他们给自己添烦恼,又不想太过遗世独立。下面盐商十分奉承林如海,一任盐课是重臣,连任绝对是宣康帝的心腹,指不定林如海能连任几年呢,如何不恭敬,若是林如海看重他们家,多发一些盐引,他们便能得许多好处,只可惜林如海十分无私,并没有做过这些事。   林如海毫不在意,坦然受之,却不愿超支盐引给他们,好在他虽然令淮扬一带少了许多盐枭,却没有阻碍盐商发财,倒也没人愿意动他的官职。 作者有话要说: 邢家兄妹,是三姐妹,俩兄弟,邢岫烟父母是邢夫人的兄嫂,邢大舅邢德全是邢夫人幼弟。 关于邢岫烟的年纪,纠结中,原著太混乱了,既是邢夫人兄嫂之女,年纪应该不会小,贾宝玉叫的是姐姐,但是她又叫宝钗迎春探春是姐姐,嫁的也是宝钗的堂弟,不过呢,现在应该出生了,她和妙玉做了十年邻居,按此时算起,不到十年妙玉就在京城了,所以现在改动一下,改和黛玉同年。   ☆、第043章:   林如海出门,并不独带黛玉,而且和人应酬时,常带林睿认识一干同僚。   他早在扬州站稳了脚跟,瞅着他还能继续连任,旁人谁也不愿得罪了他,何况他还有上达天听之权,知道他是在给儿子铺路,哪敢怠慢。   林睿年将十岁,过了年,虚岁便是十一岁,看他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穿着藕荷纱衫,配着羊脂玉佩,举止之间颇有乃父之风,再考校学问时,谈吐间锦绣华章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没有半分俗气,那些人难免称赞不已,私底下都打探他定亲了不曾,不过林如海却说等林睿十五岁后方提此事,众人算了算,只得暂且作罢。   黛玉年幼娇憨,每每林如海带林睿出门,她必然不依,定要相随,不答应她,便扯着林睿的袍子不松手。林如海疼她,若是极亲密的同僚友人相会,便带她同去。不想,旁人也常带儿女,黛玉去的头一天便掐哭了巡抚家三岁的小儿子,只因她说巡抚家光着身子只穿肚兜的小儿子胳膊像翡翠盘里的嫩藕,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扬州一带都知道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心中极疼,此时贾敏忽又有孕,自是喜事一桩,前来巴结的人数不胜数,经过霍灿、白牡丹等事,各处都不敢再送女子给林如海了,反而都过来奉承贾敏,因此都不追究黛玉的淘气。   那巡抚姓连,原是扬州人氏,却驻扎于苏州,品级虽高于林如海甚多,却不及林如海在宣康帝跟前的体面,还要借助林如海在姑苏的人脉,自然就更不在意这些了。   这回连巡抚过来忙完公务,意欲接了留在扬州的妻儿去姑苏,大家方请他一回,不料三岁之子竟被黛玉掐了掐小胳膊,儿子先前哭了,没过一顿饭工夫,竟围着黛玉团团转,尽把好吃好喝好顽的东西塞给黛玉,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让黛玉去他家顽。连巡抚见黛玉小小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灵气逼人,别瞧着比自己幺儿年纪小,性子却伶俐了十倍,心中爱得什么似的,也笑跟林如海道:“等去了姑苏,千万带着令千金,咱们再聚一回。”   林如海登时如临大敌,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连巡抚的小儿子才三岁,别是和贾母一样,想结亲罢,那可不成,因此嘴里答应,心里却道:“绝不带玉儿过去。”   回来,林如海叮嘱黛玉道:“千万离那些小子们远些。”   林睿在一旁点头,道:“正是,正是,妹妹听话。”他在船上狠狠地瞪了连家小公子好几回,偏生林如海的同僚友人们考校他的文章,他不曾站在黛玉身边,连家小公子懵懂无知,认为林睿在示意自己好好对待黛玉,故待黛玉的态度更殷勤了。   黛玉手里拿着林如海一支用手帕包着的的荷花,白瓣如玉,娇妍欲语,听了林如海的话,歪头瞅了瞅父兄,心中大惑不解,想不通,她便不想了,迈着腿儿往屋里走,娇娇嫩嫩地唤了贾敏一声,等贾敏从里间出来,她把手里的荷花送到贾敏跟前,指了指贾敏日渐隆起的肚腹,想了想,道:“给弟弟顽。”   贾敏忙接了荷花,命丫头取花瓶来,灌了水,将花插在其中,摆在窗下案上。   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扑向林如海,等林如海抱稳了,她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头一歪,伏在林如海肩上睡了。   贾敏见状,不禁笑了,问道:“今儿忙了什么?这样困?”   林睿抢先道:“妹妹掐哭了连巡抚家的小公子,偏生那小公子倒精神,缠着妹妹在船上跑来跑去,小小年纪,还要下水采花儿给妹妹,倒吓了大家一跳。”   贾敏道:“连家小公子?怎么遇上了?玉儿又因何掐了人家?这小丫头从小就淘气。”   林睿理直气壮地道:“乃是连家小公子不好,和妹妹有什么相干?妹妹小小年纪还穿戴整齐呢,偏他就只穿个肚兜儿,还满口嚷热,活该挨妹妹一下子。”说话间,林睿皱了皱眉头,连家太不讲究了,哪能衣衫不整地出门呢?妹妹又是个女孩儿。   贾敏摇头一笑,道:“玉儿掐了人家一回,好歹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问问,这才是礼数。”   林如海这方开口,道:“连家后日启程去姑苏,若是打发人送东西,明儿便送去罢,迟了就送不到他们手里了。”   贾敏点头答应不提,次日果然打发人过去,倒让连家笑了一回,再三说幼子无事,反令人捎回许多小公子送给黛玉的顽器。   展眼进了六月,这日是六月二十四日,菡萏盛开,荷叶田田,开得比五月更好,这日因是荷花的生日,林如海便带着一双儿女去瘦西湖荡舟采莲,晚间方尽兴而归,却见贾敏正在收拾外面送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清点,见他们回来,对林如海道:“俞家老太太的行程倒迅速,想是早就回到了京城,竟打发人送了许多礼物来给睿儿和玉儿。”   林如海一愣,并不如何在意。   贾敏又道:“俞老太太年下要带着恒哥儿回乡,想托老爷送恒儿去咱们家的书院上学。”   林如海道:“答应便是,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在京城里好好儿的,怎么想起来回乡了?扬州虽然繁华,到底不如京城,在京城,谁敢欺负了他们祖孙?”   贾敏听了,叹道:“虽有灵台师父的批语,到底恒哥儿天煞孤星的名儿已传了好些年,在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有些不信灵台师父的话。恒哥儿先前的先生辞馆回乡守孝了,俞老太太想给恒哥儿再请个先生,奈何竟无人愿意,想起咱们家在姑苏的书院,乃是当代大儒,又知咱们意欲送睿儿去姑苏上学,便收拾东西回乡,想让恒哥儿和睿儿一同作伴上学。”   听到这里,林睿喜道:“恒儿要来扬州?那可好,我们一同去姑苏上学,来回都能作伴,平素起居坐卧一处,又能相互照应,岂不甚好?”   贾敏笑道:“你们不过才见一面,倒像是交情深厚似的。”   林睿却肃然道:“虽说只见了一回,可心里总觉得十分亲切,大概在学业上的想法总有不谋而合之处,因而如此。”   贾敏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喜欢。俞老太太因拟定九月出京,如今还未进七月,回礼和书信倒能送到,贾敏便在回礼时回了俞老太太的信。   与此同时,贾敏的回礼和回信尚未送出,先前寄出去的书信和礼物却已送到了荣国府。   却说王夫人自从知道了贾母的打算后,心中恼恨,她除了每日依旧往贾母房里请安外,便想着和自己亲近的内侄女和外甥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和宝玉年纪相仿的,只有嫁到薛家的三妹有一个女儿比宝玉大了两岁,名唤宝钗,倒和宝玉十分相配。   王夫人常跟妹妹通信,自然知道宝钗极得妹婿疼爱,可惜年纪太小,瞧不出什么来,不过黛玉也是一样,老太太未免想得忒早了些,谁知道日后长成什么样的性子?品貌性情如何?王夫人咬了咬牙,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贾母一意孤行,非要把黛玉给宝玉定下来,她便只好和妹妹商议一番了,相信妹妹一定愿意把女儿嫁到荣国府这样的公侯门第。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王夫人不想宝玉媳妇压得宝玉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官居要职,黛玉又得了圣人的赏赐,王夫人知道不能得罪他们,也知道和他们家结亲的好处,但是她在府中对贾母做小伏低多年,不肯贾母娶进一个和自己不和的媳妇。   王夫人羡慕贾敏待字闺中时的排场气派,同样也羡慕如今备受父母娇宠的黛玉。   幸而宝玉到底年纪小,虽爱和姊妹们亲近,但并不懂事,懵懵懂懂,即使贾母在他跟前说黛玉如何伶俐,如何聪明,宝玉都不在意。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日日留心贾母房里的动静,贾母却不知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不曾想,在这时候赵姨娘却生下一个哥儿来,只比生在暮春的惜春小两三个月,偏生贾敬的夫人生下惜春不久后便死了,惜春抱在贾母跟前养活,而赵姨娘却是活蹦乱跳,母子平安。   得知消息后,王夫人心中沉了沉,面上却没有一丝不悦,只令人各处报喜。   因元春、探春都养在贾母跟前,前时窦夫人以迎春年幼为由带回了东院,后来贾母只顾着宝玉,不在意迎春,依旧还是在东院住,如今抱养了惜春,贾母忽然心血来潮,命窦夫人送迎春过来和姐妹们作伴,故而,元、迎、探、惜姊妹四个都住在贾母院中了。   按规矩,赵姨娘所生之子理应送到王夫人跟前,然而赵姨娘自恃深得贾政宠爱,又哭又闹地说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好歹留下儿子与她云云。谁都知道贾政极尊重王夫人,又有王子腾的权势,当即呵斥了赵姨娘一番,只说不合规矩。不想王夫人却顺水推舟,说自己身上不大好,也没精神,暂且由赵姨娘自己照料儿子,另外又拨了一个奶娘几个丫鬟过去。   赵姨娘见识浅薄,生性粗鄙,只想着自己有了儿子,在荣国府站稳了脚跟,将来又有了依靠,哪里明白庶子养在嫡母跟前的好处,何况她满心不愿意王夫人在抱走女儿后再抱走儿子,当即喜不自胜地在炕上对着正房磕头。   王夫人冷笑一声,丝毫不把赵姨娘母子三个放在心上,倘若自己愿意,便是发卖了赵姨娘也使得,倒不如留着,省得去了赵姨娘,来一个聪明女子,反搅和得家宅不宁。   想通此节后,王夫人愈加不在意赵姨娘母子,听说林家送东西来,忙命人快请。   王夫人知道贾母给贾敏去了书信,如今东西送来,其中必然有贾敏给贾母的回信,她虽不能拆开,却能借着在贾母房中,从贾母脸色上猜测到信中所言,因此,她收了林家送来的东西,拿着清单和书信径自去了贾母房中。   王夫人进来时,贾母正在午睡,她便顺脚去了宝玉居住的碧纱橱里。   茜纱窗下,紫檀案边,宝玉正腻在元春的怀里,搂着元春的脖颈,悄悄地闻脂粉气,他原想尝尝元春嘴上的胭脂,只是元春性情颇似王夫人,端庄娴雅,知宝玉此举不好,十分约束他,几次疾言厉色地训斥后,宝玉便不敢如此行事了。   彼时艳阳高照,虽有冰盆亦难解暑热,宝玉只穿着一件大红缎面水红绸里绣鸳鸯卧莲的肚兜儿,颈中戴着赤金项圈并五彩丝绦系着通灵宝玉,另外还有长命锁、寄名符等物,别无他物,更显得面白如玉,在元春怀里舒展着藕节般的胳膊腿脚,粉妆玉琢,十分讨喜。   一见到王夫人,贾宝玉便咧嘴一笑,挣扎着要下来。   元春忙命小丫头拿自己才给宝玉做的一双鞋子来给宝玉穿上,方放他下来,那双鞋子上扎着活灵活现的五色鸳鸯,和肚兜上的鸳鸯相映成辉,着实精致得了不得。   因见小丫头不过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王夫人略觉眼生,便问叫何名。   小丫头瞧着却是极机灵,听王夫人问话,给宝玉穿上鞋后,忙站起来,恭敬地道:“我叫鸳鸯,今年六岁了,现今在老太太房里做些来往传话的活计。”   王夫人不禁笑道:“才去了一个鸳鸯,怎么又有一个鸳鸯。”   元春放下宝玉,过来给母亲请安,笑道:“就是鸳鸯翡翠珍珠玛瑙琥珀这些一等大丫头们都去了,原先二等的鹦鹉喜鹊提拔上来做了一等的丫头,新来的小丫头子们老太太才又起了这些名字,倒好记。这回只进了两个小丫头,一个是鸳鸯,一个叫琥珀,都是六岁,老太太说了,等过两年再选小丫头,就把珍珠玛瑙这些名字用上。”   王夫人点头不语,贾母上了年纪,不耐烦起些拗口的名字,便依旧用先前的名字,待如今的大丫头鹦鹉喜鹊等人去了,再选小丫头,只怕便仍旧和眼前的鸳鸯一样,重新起那些鸟雀的名字,免得老太太记性不好,叫不上名字。   王夫人摆摆手,命鸳鸯下去了,自己却坐在元春原先坐的椅子上,和颜悦色地问女儿道:“天热,在做什么?二丫头可曾来打搅你?”   一时丫鬟送上茶来,元春亲自送到王夫人跟前,方答道:“没有做什么活计,只教宝玉认几个字罢了。真真宝玉伶俐得很,我才教他几遍,他就记住了,再过一二年,还怕不认得几千个字在腹内?二妹妹不曾来,三妹妹倒是来了几次。”   贾母素疼元春宝玉,宝玉住在碧纱橱内,元春则住在暖阁里,离贾母极近,至于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则是住在三间西厢房里,自有奶娘丫头照料着。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伸手将宝玉抱在怀里,闻得元春之语,皱了皱眉,道:“三丫头不过一岁多的年纪,才会走路,怎么就来打搅你了?别是耽误了你的功课罢。”   元春听出了王夫人语气中的不悦,不由得抿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也没如何打搅我们,只是随着奶娘过来问好,我给宝玉一些顽器,三妹妹羡慕得很,却没开口要,乖巧非常,我见了,倒觉怜悯,将宝玉不用的顽器拿了两件给她,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王夫人听了,又想起探春并不亲近赵姨娘,甚至因住在贾母这里并不知赵姨娘其人,贾母素来不大喜小老婆,不肯让她们出现在跟前,故而探春难见赵姨娘,心中方抑郁稍解,淡淡地道:“罢了,到底是你妹妹,又都住在老太太这里,总不能疏远了她。倒是二丫头,不在老太太跟前这几年,竟被大太太教养得极好。”   提起迎春,元春顿时沉默下来。她自恃是荣国府的嫡长女,自小由贾母和王夫人十分教导,虽不如贾敏未出阁前的排场,到底气派非常,远胜迎探等人,出来进去,谁不称赞她有大家风范,偏生相较于探春,迎春和她并不如何亲近。   元春极佩服窦夫人的心胸,迎春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竟放在跟前养活了这么些年,又能令贾琏疼这个妹妹,比贾母待迎春还精心。迎春的吃穿用度虽不如自己,却胜过探春极多,如今小小年纪,一举一动已经颇有风范了。只是到底年纪小,性子又温柔,不大与人争长短,在贾母跟前,还不如才一岁半的探春来得引人注目。   因此,相较于迎春,元春更喜欢探春,不说是个美人胎子,便是性情也刚强伶俐。   王夫人对迎春的情况知之甚详,见女儿如此,便不再多问,道:“二丫头如何比得上你呢,你好生跟嬷嬷学规矩,你的前程大着呢。”   听母亲说起进宫一事,元春心中一酸,纵然满心不愿,也只得点头。   王夫人见状,暗暗叹息,她又如何舍得女儿进宫?只是当家作主的是贾政,她如何反对?他们这一房看着风光无限,实际上心里明白得很,当家作主的理应是贾赦一房,袭爵的也是贾琏,和贾珠宝玉不相干,若不进宫去博这场富贵,说不得将来就得搬出荣禧堂了。   正要张口安慰,忽见鸳鸯进来,恭敬地道:“太太,老太太醒了。”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去服侍贾母起床。待贾母洗漱好了,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坐在罗汉榻上,旁边丫头们打着芭蕉扇,王夫人方送上贾敏的书信。   贾母放下扇子,接了书信,不悦地道:“怎么这会子才拿出来?不知道我等得急?”   王夫人忙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原是我记性不好,本特特送来给老太太的,谁承想在碧纱橱内同宝玉说了几句话,竟险些忘记了。”   贾母不再言语,拆开了书信。   信中没有别的话儿,满纸都是贾敏干脆利落地拒绝,贾母看到贾敏信中所说林如海择婿的条件后,除了头一条,余者宝玉竟都不符合,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忙手握成拳捶了捶心口,鸳鸯眼疾手快,赶紧跑过去往贾母背后拍了拍,贾母方把一口闷气咽下去。   王夫人见贾母气得脸上变色,竟没有接到贾敏回信的喜悦,连忙上前服侍。   经过鸳鸯的拍打,贾母好容易缓过气来,挥开王夫人的手,捶了捶罗汉榻,向刚刚的小丫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倒伶俐。”   鸳鸯恭恭敬敬地应答,干脆爽利。   她从小儿原在金陵长了几年,他们家是贾家世代的家生子儿,虽说在金陵旧宅里颇有油水,到底比不得京城,跟在主子跟前才有大体面,他们家又有些子脸面,细心调、教鸳鸯几年,特特送到了京城,可巧贾母房里在挑小丫头,她便进来做些粗活,当差不过两个月。   贾母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她最爱这些伶俐的丫头,叫来喜鹊道:“你带鸳鸯下去,赏她两盘果子吃,叫她在我屋里跟着你,做些细活。”   贾母这句话说将出来,众人便知贾母要提拔鸳鸯了,喜鹊忙答应一声,等鸳鸯磕头谢了恩,方带鸳鸯下去,屋里瞬间便只剩王夫人和鹦鹉黄莺等人了。   王夫人犹不知贾敏信中所言,问道:“老太太,姑太太送来的东西如何料理?”   贾母脸色一沉,想起贾敏的回信,只觉心口疼得慌。   王夫人留心打量贾母的神情,心中凛然,贾母平素何等疼爱贾敏,贾敏说了什么,能让贾母这样生气?莫不是她拒绝了贾母意欲联姻的提议?想到这里,王夫人眼前微微一亮,神色也殷切了些,上前两步,恭敬地听候贾母吩咐。   贾母将攥在手里的信拍在榻上,道:“你们老爷呢?怎么不见?”   王夫人忙道:“老爷在外面书房里和清客们鉴赏书画呢,老太太既找老爷,这就去请。”   贾母微微点了点头,王夫人忙命人去请贾政。   贾政得了消息,不敢耽搁,他是知道贾母想跟林家联姻的,既是贾敏来信,想来是有回音儿了,匆匆来到贾母房中,却见贾母面沉如水,当下有些忐忑。   贾母二话不说,将信递给他,道:“你瞧瞧罢。”   王夫人侍立一旁,心中生出几分自嘲,这就是她的婆婆呢,自己服侍得何等殷勤,不过问几句话也不告诉自己,老爷才来,便将贾敏的信给他看。正沉吟间,忽听贾母道:“太太且去料理姑太太家送的东西罢。”   王夫人满心不愿,也只能告退出去。临走之前,悄悄跟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个丫头倒也伶俐,等王夫人离开后,便借着上茶进去。   贾政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看完了贾敏的书信,登时紫涨了脸,又羞又愧。   贾母也暗暗叹气,林如海列的那几条,哪一条不让他们恼火?竟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只得安慰贾政说道:“你别放在心上,想来是你妹妹觉得玉儿年纪小,此时不想着这件事,不然,那些条件,便是皇家挑驸马,也没有这么吹毛求疵。”   贾政忍住气,羞愧地道:“原是宝玉不好,怨不得妹妹和妹婿。”   贾母不悦地道:“你说宝玉做什么?你妹妹妹婿出这么些苛刻的条件,怎么反是宝玉的不是了?宝玉哪里不好了?便是个天仙,宝玉也配得上。依我说,是敏儿和她女婿的不是才对,天底下哪有姑老爷说的那样人物?竟是女娲娘娘造人,也造不出来的,只想为难人罢了。一会子我非回信说敏儿一番不可,平常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反倒怨我不该提这些。”   贾敏性子爽利,往往直言不讳,比不得旁人行事圆滑世故,但这些都是从小儿被贾母宠出来的,贾母自然不会在意,只是如今贾敏拒绝自己的提议,贾母便觉得不妥了。   在贾母心中,旁人比不得贾敏,贾敏却比不得宝玉。   贾政叹道:“想是妹妹妹婿不愿同咱们家结亲,所以才有这些话,母亲竟是别再提了,免得伤了两家的情分。宝玉虽然生来奇异,奈何抓周却是脂粉钗环,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妹妹妹婿如何不知?没的为了这个孽障,反和妹妹家生分了。”   林家蒸蒸日上,林睿十分争气,贾政素有耳闻,这样的人家才是结亲的首选,若宝玉黛玉成亲,两家更亲密无间,贾政极赞同贾母的意思。不想竟得了这样的回信,信中一字一句,除了头一条根基深厚、门第清贵、家风雅正并公婆叔姑为人厚道外,宝玉竟没有一条符合,有几个人的文比得上林如海的状元之才,宝玉生得单弱,哪里舍得他去习武,再者,宝玉容貌虽生得略好些,但是大家子弟,哪有不纳妾的?林如海也太苛刻了些。   因此,饶是贾政心胸豁达,见了这些说法,也忍不住有些羞愤,又道:“虽然咱们家门第不差,到底儿子不争气,没有妹婿的本事,妹妹家不愿意结亲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妹妹家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总是想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婿。”   话到此处,贾政越发不喜宝玉了,如他所言,真真是个孽障,别人家的儿子都是光宗耀祖,替父母增光添彩的,他倒好,竟是个讨债的。   贾母道:“快别说这话,我瞧宝玉就是极好的,是他们家要求得太多了些。”贾母有些埋怨贾敏,自己的娘家又不会害她,拿林如海说的那些话来回信做什么?她早说过了,黛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嫁到别人家,哪有在自己外祖母家的自在?   贾政听了,低头不语,唯有叹息。   贾母心疼不已,安慰道:“你妹妹离得远,不知道宝玉的好处,又不舍得女儿,难免语气就不好了些,你别放在心上。等过几年,宝玉认得的字多了,再请个好先生教导,君子六艺都学些,还怕你妹妹妹婿不满意?到那时,结亲是必然的。”   贾政心中一宽,心情也好了些,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疑惑,道:“妹妹已在信中断然拒绝,日后能答应结这门亲事?我瞧未必呢。”   贾母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即使贾敏拒绝了,贾母却不曾放弃,横竖宝玉黛玉还小,有十几年的工夫呢。她已经想过了,满京城里,没有比林家更好的人家了。王侯之家的女儿她怕她们趾高气扬让宝玉受委屈,小官小吏之家的她又觉得身份卑微配不上宝玉,只有林家最妥当。   不说林如海位高权重,林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黛玉的嫁妆必然也是极丰厚的。母女俩时常通信,哪里不知林如海已给黛玉备了不下二十万两的嫁妆。贾母想让宝玉长长久久地富贵,她知道府里的家业到宝玉时,除了自己所有的梯己,别的宝玉未必能分到多少,何况还还了几十万两的亏空,剩下的银钱不多了,更该给他娶一门嫁妆丰厚的媳妇,才不会短了他的富贵。试问,谁家姑娘能像林如海这般疼女儿,给二十万的陪嫁?贾母身为保龄侯之女,嫁给荣国公之子时,嫁妆不过五万,贾敏出阁也只五万。   据贾母所知,林如海给黛玉的陪嫁不止二十万两,十几年前打杀奴才所得是二十万,过了十几年,早不知道有多少进账,又添了多少田庄商铺了。另外家具、绸缎、首饰、古董、字画、药材等琐碎之物陆陆续续攒了许多,还没算在里头呢,也得好几万两。细细算这笔账,到黛玉出阁时,三十万两都打不住。   至于黛玉的品貌性情,贾母压根儿就不担心,自己的女儿陶冶教养出来的姑娘,还能比女儿差了?又是出身书香门第,比世人都强十倍去。   若是贾敏知道母亲所想,定然是后悔莫及。她原是告诉贾母不必担心自己在林家的日子,才吐露林如海疼爱女儿之心,那时他们还没有生下黛玉,连林睿都没出世,说给贾母听,一是笑谈,二是让贾母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哪里想到时隔多年,贾母却为宝玉想到了这一层儿。幸亏贾敏没有告诉贾母,林如海在黛玉出生后,除了那从先前的二十万进账到如今的二十七八万两和早已打算好给黛玉的一座山岭外,还说过除了祖宅、祭田外,余者家业都平分给儿女们,黛玉还能得到一笔极大的数目。   林家在姑苏、京城、金陵的三处祖宅和族中的祭田才是大头,四十万两都不止,这个是传给长子嫡孙的,剩下的家业按规矩是平分给儿子,但是林如海素来疼爱女儿,认为儿子只要长进,还能自己挣前程挣家业,倒不必费心,嫁妆却是女儿一辈子的底气,因此把黛玉也算在其中了。   贾敏和林如海夫妻多年,林如海从来不瞒着她这些事,她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林如海如何打算,她便如何听从,并未反对。   即使贾母不知道这些,单是知道的二十万也足以令她苦心积虑地替宝玉筹谋了。   贾政却不知贾母心中的打算,他只是敬佩林如海的本事,认为林家是一门好亲,正如他给贾珠择亲,乃是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女儿,可见他都是为儿孙打算的,岳家都是从文,且是书香翰墨之族,没想到贾敏一封信让他大失所望。   从贾母房中回来,贾政仍难平复心情,意欲去赵姨娘房中,忽然想起赵姨娘正在坐月子,周姨娘又是木头人儿,没半点意趣,便抬脚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虽年将四十,仍是风韵犹存,论其姿色,赵姨娘远远不如,只是胜在年轻娇嫩。   见到贾政,王夫人自是喜悦,忙上前嘘寒问暖,见他声色不比往日,想问贾母跟他说了什么,终究没有开口,道:“珠儿过两日便该回来了,到那时,老爷好生教导考校珠儿一番,也只老爷的学问才教导得了珠儿。”   贾政听到珠儿二字,眉头舒展,面色和缓,且他素敬王夫人,便拈须颔首,道:“周先生的学问极好,若珠儿能学得几分,也是他的造化。”   王夫人低头一笑,露出雪白一段脖颈。   次日,贾政从王夫人房中出来,给贾母请过安后,径自上班去了。   王夫人洗漱后,服侍贾母用过早饭,先前她使眼色的丫鬟趁机寻了由头,随着王夫人到了荣禧堂东边耳房内,亦是王夫人的正室。   王夫人打发所有丫鬟下去,慢慢地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这丫鬟名唤白鹭,今已从二等丫鬟升作一等了,其父母曾受过王夫人的恩典,故她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常把贾母房中的消息告诉王夫人,今日亦如此,将贾母和贾政说的话都告诉了王夫人,末了道:“我给老太太把姑奶奶的信件都收到匣子里的时候,不小心也看到了几句,若是太太想知道,我便把看到的说给太太听。”   王夫人道:“不必说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话,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王夫人脸上忍不住浮现一抹怒色,道:“姑太太太看不起人了,用那些话来搪塞老太太,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她不喜贾敏母女是真,也不愿黛玉嫁到自己家来,但是贾敏若嫌宝玉,用那些话来显得宝玉无能,她却又不高兴了。   白鹭唯唯诺诺地道:“太太说得是。”   王夫人冷笑一声,她倒要瞧瞧,除了自己的宝玉,林家能挑什么样的女婿去!真当林黛玉是个天仙了?天底下的人物尽由着他们挑选?   命丫鬟拿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给白鹭,打发她回去,有什么消息再告诉自己,王夫人正欲起身去料理家务,忽然王子腾夫人打发人来请她,原来凤姐许给镇国公重孙牛耀祖,已经定了明年四月初六的日子,倒比贾珠晚两个月,请她过去帮衬一回,拟凤姐嫁妆单子所需之物。   王夫人忙去回贾母一声,经贾母同意,方坐车去王家。   王夫人在贾母房中有白鹭这样的人物通消息,窦夫人虽住在东院,却也有人在贾母院中。贾政从贾母房中出来且面带怒色的事情她早听说了,闻得贾敏来信,想起上回听说贾母意欲让宝玉和黛玉结亲,立时猜测到了八、九分,忍不住撇了撇嘴。   林家原比贾家早两代发迹,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到了林如海这一代,正儿八经的科甲出身,高中状元,这才称得上是书香世家。贾家虽说是国公之府,功臣之后,可到贾赦贾政他们这一代才懂得吃,到贾宝玉这一代不过才懂得穿着打扮,也就贾琏和贾珠出息,早早中了秀才,可宝玉一个五品官员的次子,哪里配得上二品大员的嫡长女?   按窦夫人所想,荣国府的爵位是贾琏的,二房的家业大半都是贾珠的,贾宝玉能得多少?小小年纪又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也不想想,以黛玉如今的身份,便是做皇子妃王妃都使得,哪里会嫁给区区五品官的次子,若是这样,日后出门应酬旁人也瞧不起她,门不当户不对。也就老太太疼宝玉疼得疯魔了似的,认为宝玉是最好的,寻常人配不上。   贾琏求学不在家,窦夫人便说给贾赦听,贾赦嗤笑一声,目色依旧浑浊不堪,冷冷地道:“若是玉儿没爹没娘没兄弟,也还罢了,偏生她如今父母双全又有兄弟扶持,便是琏儿和她年纪相仿,我都不敢有如此妄想,老太太忒自以为是了。人家沈家小姐低嫁,那也是因为顾大人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儿,长子又中了举人,前程不可限量,宝玉有什么?老太太也就是想着,宝玉现今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才想着和妹妹家结亲,低门小户老太太看不上,高门大户人家看不上宝玉,你当老太太真当宝玉是独一无二?老太太是心里明白。”   窦夫人一愣,细细想来,果然有些意思。   贾赦又道:“这些事和咱们不相干,装作不知道罢。老太太想和妹妹家结亲,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那就是外甥女的嫁妆,丰厚之极。”   窦夫人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贾赦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里的扇子,道:“想一想妹婿家的家业,再打听打听妹婿疼外甥女的那股子劲儿,这么些年来,外甥女还没出生妹婿就开始给她攒嫁妆了,我常听人说起,还能想不到这些?外甥女真真是根基门第富贵品貌样样齐全的。”   窦夫人回想起偶尔听到的消息,觉得贾赦所言极有道理,贾赦贪财好色,屡劝难改,时时刻刻盯着贾母的梯己,唯恐贾母只给宝玉,也就在这上头他想得比别人清楚明白。   贾赦不嫌天热,说完这话,便往偏房里寻小老婆吃酒赏花去了。   却说贾政到了衙门,点了卯,工部员外郎不过是工部郎中之下的次官,虽说是实缺,实则是闲职,贾政又是不惯俗物的,终究没什么忙碌之处,不过是和同僚道了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听候郎中的吩咐,帮郎中处理些繁琐之事。   好容易忙完,贾政歇了一口气,一时腹痛,忙起身出去,途中,遇到三位同僚,忙相互问好。那三位本在说话,说到得意处脸上露出几丝嘲讽,不想见到了贾政,连忙都呵呵一笑,掩住话题,各自散了。   贾政心中疑惑,意欲询问,却因腹痛难耐,只得忙去解手,待他解了手回来,却见那三位同僚面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来,只得掩下心思。他心神不宁,想到昨日贾敏的书信,不禁长吁短叹,做事便有些粗疏,气得郎中火冒三丈,但是想到贾政身后的荣国府,轻易得罪不得,只得忍住气,又令旁人整理这些公文事务。   贾政有些羞愧,忙向众人致歉,到晚间下了班,并未如同往日早走,反而停留了些时候方出衙门,只见到前头有两人并排而行,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似乎提到了自己,和先前说话的三位同僚一样语气,贾政顿时一怔。   贾政原是极敦厚老实本分之人,行事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深得同僚敬重,怎么今儿却有人说自己的闲话?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贾政却觉得并非好话,不禁又羞又气,忽然想到昨日贾敏书信,愈加觉得不痛快,果然便听得穿郎中服色的人抱怨道:“怎么偏选了他,兢兢业业,却半点儿用处没有,竟还不如下面的主事有能为,白占了缺儿。”   听声音,正是贾政上面的郎中王瑞,和林如海是同科的榜眼。   又听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你在这里抱怨有什么用?谁让他出身好呢,咱们既比不得他的出身,只好让他白占着这缺儿罢,横竖你日后别用他,用其他人便是。谁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事,不过是不敢得罪他们,不好在他跟前明说罢了。”   王瑞道:“实在是恼怒,原本工部忙碌,掌管天下各处事务,偏生有这么个人,今儿险些误了大事,亏得发现了,不然上面大人们知道了,都是我的不是。”   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咱们别说这些,仔细叫人知道了,反告你的状。”   王瑞听了,顿时悚然一惊。   贾政疑心他们说的是自己,不觉羞愤异常,浑身颤抖,快走两步,正欲细听,忽听王瑞惊叫一声,道:“咱们快些回去,我家里还有要紧事呢,险些忘记了。”   说完,二人疾步向前。   ☆、第044章:   上回同王瑞说话的侍郎不是别人,却是曾经受过李恂恩德的顾明,后又忘恩负义险些害得李赫代他受罪,虽无李家帮衬,又是寒门出身,然而他善于钻营,又的确有些本事,因此费了十余年的工夫,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   对于勋贵之家出身的子弟,顾明天生有一种憎恨之意,认为他们没有真才实学,偏生占了寻常百姓穷极一生都未必能达到的位置。他自恃自己满腹经纶,才较比干,每回升迁总不如李赫来得迅速,久而久之,不知感恩,反恨李家,才有先前和人同谋,意欲将所做之事嫁祸李赫。不想竟被李家察觉,亏他机灵,退步抽身得快,不曾损伤丝毫,却再也没有机会整治李家了,倒是和他合谋之人一年前终于被他弹劾落马,自己取而代之。   贾政其人,顾明久闻其名,他连李家都不怕,哪里怕区区一个贾政,何况贾政并无真才实学,不通俗务,工部许多官员都不敢交代实务给他,不过是宣康帝看在贾代善的面子上才赏了主事之衔,十多年了,才升了一品。   王瑞抱怨贾政无能,顾明含笑附和,心中深以为然,可惜贾家不是李家,其姻亲甚众,顾明并不敢对上他们,况且素来又无嫌隙,很不必得罪了他去。   看了王瑞的背影一眼,顾明冷冷一笑,当年和他同科的林如海、程胜都高升了,唯有他如今才做了郎中,年纪这般大了,也没什么厉害本事,倒嫌弃贾政起来,贾政虽无能,可身后到底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没有高官厚禄也照样富贵,王瑞呢?   想到这里,顾明忽然似有所觉,往后看了一眼,竟是贾政呆愣在不远处,不由得一怔。   回到家中,顾明脱了官服,换了八成新的家常衣裳,见夫人周氏正在清点礼物,皱眉道:“这是做什么?送谁家的礼?”   顾夫人见到顾明,忙上前扶着他落座,又亲自接了丫鬟的茶奉给他,方笑道:“俞尚书家好容易才添了长孙,明儿洗三,咱们总得去道贺。”   顾明微微一凛,道:“俞尚书?可是俞科俞尚书?”   顾夫人不懂顾明问此话何意,但想到朝中有两位俞尚书,便点了点头。   顾明听了,露出一丝冷笑,又是出自勋贵之家的世家子弟,若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人,当今圣人何以如此看重他们,倒是太子竟渐渐远了俞家这两位老大人,一是俞科,一是俞科之兄俞秋。   这俞科正是俞和的幼弟,俞老太太的幺儿,年方四十有五。   因俞恒天煞孤星之名人尽皆知,那一二年中,俞家的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层出不穷,又接连死了祖孙四代,唬得俞科同二兄俞秋等人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侄女是太子妃,跪在俞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相继都搬了出去。   长者在,不分家,只是他们畏惧俞恒的命格,又不愿背负不孝之名,故苦求俞老太太。   俞秋和俞科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要分家也是因为惜命,俞老太太虽伤心,也只能无奈地对外宣称自己上了年纪,不耐烦一家人住在一处,闹腾得自己头疼,故做主分家,除了祖宅、祭田并自己和俞和一房留下的梯己外,余者连同俞老太爷的梯己均是一分为二,一份留给俞恒,另外一份令俞秋和俞科平分。   俞秋和俞科心中略有不忿,但同性命相比,身外之物便不足挂齿了,何况面对嗷嗷待哺的俞恒,祖宅中独留老太太和俞恒相依为命,难免生出几分愧疚,遂都同意了。   俞科今年四十五岁了,好容易盼到长孙诞生,洗三办得极其热闹。   俞老太太没有和儿子住在一处,但逢到幺儿家的喜事,仍旧十分欢喜,留俞恒在家独自读书,自己坐车过来。她是一品夫人,又是两位尚书的母亲,太子妃的祖母,但凡来客无不争相奉承,便是贾母不大出门,今儿也带着窦夫人、王夫人过来了。   太子深受宣康帝恩宠,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不巴结俞家。   俞科之妻知晓太子近来颇远着自己丈夫和二伯了,心里忐忑不安,幸而还有俞老太太深得太子夫妇敬重,早早地就迎老太太进去,嘘寒问暖,十分殷勤,又问俞恒怎么没来。   俞老太太如何不知自己儿孙所想,淡淡一笑,只抱着重孙看了看,并未答话。   旁人见状,忙都上前称赞孩子,岔了开去。   顾夫人今日亦来了,顾明品级高,她身上的诰命也高,他们虽然是寒门出身,但诸位王妃郡王妃公主诰命夫人等都是有见识的,并未因此怠慢她,反都同她说话。   俞老太太年高德劭,同人说笑了几句,想起贾敏,算着自己送的书信和礼物该到扬州了,因看重贾敏母子,难免对贾家另眼相待些,兼之贾母是国公夫人,品级犹在她之上,遂含笑问贾母道:“怎么没见府上大姑娘?这般年纪,也该出来叫咱们都见见了。”   贾母笑道:“在家里跟嬷嬷学规矩呢,故不曾出门。”   俞老太太心念急转,十四岁的姑娘家该学的东西早就学得差不多了,正该随母应酬交际静待他人登门提亲才是,听闻王子腾之女和她同龄,已定了亲了,还跟嬷嬷学什么规矩?她忽然想到孙女来,莫非贾家竟要送元春进宫去?不由得看了贾母一眼,道:“你们府上姑太太真真是极好的人物,都是侄女肖姑,我正想见见,岂料竟这样不巧。”   贾母心中仍气贾敏不答应自己的提议,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记恨一辈子,听了俞老太太的话,忙问道:“老夫人认得我那不肖之女?”   俞老太太笑道:“倒有缘,年初我带小孙儿去姑苏,请灵台师父给我那小孙儿相面,可巧就遇见了林家的太太,可不就是府上的姑太太?竟是极好的,又体贴,又温柔,又和善,最难得的是有一份万人不及的豁达气度,教养的一双儿女也十分出挑。我们能见到灵台师父,还是得了林太太的益呢,灵台师父十分干脆地替我那小孙儿算了命。”   想到和林家母子同住几日,黛玉娇俏伶俐的小模样,俞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盛,眉头舒展,面若秋菊,便是俞恒回来的路上,也时时记挂着林睿和黛玉兄妹两个,才进京,便拿出自己的东西要送给他们顽。   贾母面上掠过一丝诧异,此事她竟不曾听贾敏提过,一想自己去信要结亲,贾敏必然是只顾着回信了,便没说别的,忙问道:“竟有此事?不知灵台师父如何说?”   俞老太太刚回京,便对外面说了灵台师父的批语,只是俞恒命格早在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无人相信,贾母纵然不出门,可窦夫人消息却灵通,她如何不知?今日却是借机向俞老太太示好,谁不知道太子妃父母双亡,仅剩幼弟和祖母相依为命,心中对俞家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唯独对这位祖母十分敬重,倘若行事令太子妃满意,在宫里还能不照应元春?   王夫人纵然天真烂漫,此时也明白贾母的意思,忙感激地看着贾母,反倒是旁边的窦夫人和邻座的诰命夫人说完话后,淡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并未言语。   俞老太太莞尔道:“灵台师父真真是有本事的,我们悄无声息地过去,灵台师父竟已准备好了素斋相候,可见非同一般,后来又说我那孙儿命格贵重,天煞孤星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又说我孙儿乃是必定进凌烟阁的人才。”   说到这里,俞老太太笑对众人道:“进不进凌烟阁我不知道,只盼着他这一世不必顶着天煞孤星的名头,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罢了。”   众人齐声赞道:“灵台师父的名声人尽皆知,想来说的有道理,令孙必进凌烟阁。”   他们说话十分动听,但十之八、九仍是不以为然。   俞老太太知道一时不能扭转他们对俞恒的看法,不想俞恒永远留在京城,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故起意回扬州,那里离京城千里之遥,没有人会知道俞恒原先的流言蜚语,又能和林睿一起去书院读书,必然能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受困扰。   贾母笑问道:“方才老夫人说见过我那小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我却没见过外孙女呢。”   提起黛玉,俞老太太登时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地道:“真真不是我说的,再没见过比玉儿那小丫头更灵透的孩子了,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一般。林太太教养得很好,不过一岁多,才会说话,便知道跟我问好了。”   贾母听了,愈加喜悦,她就说,贾敏陶冶教育出来的孩子,还能比她自己差了。   想到贾敏的拒绝,贾母微微一叹,随即又振作起来,宝玉此时年纪小,他们不放心,自己也明白过于唐突了些,提得太早了,等明儿宝玉长大了,聪颖灵透,相信贾敏定然会满意得很。沈家的小姐下嫁顾家公子,看中的便是顾家公子的为人,以林如海和贾敏疼女儿之心,想必不愿女儿嫁进高门大户受委屈,到时候就知道宝玉的好处了。   想当初,林家到林如海这一代已是无爵可袭,林公的爵位也只三四品,定亲时林如海是个秀才,并未考中举人,而贾敏却是国公之女,做皇妃都使得,不提林家多传了几代的根基,只说以当时的门第富贵,贾敏也是下嫁了。   沈夫人忽然笑道:“听老夫人这么说,我竟是想见一见了,说起来,睿哥儿和玉姐儿我们都没见过呢。可惜我们在北边,他们在南边,除非到一处为官,否则一时难见了。”   俞老太太转头看她,笑道:“见不到不要紧,礼物送到便好,我打算年下回扬州,若是你们不嫌弃,多多预备些东西让我捎回去给他们。玉儿这孩子眼光高得很,不是她喜欢的,一眼都不瞧,若是喜欢的,哪怕是一草一纸,她也爱不释手。”   乍然听闻此消息,众人都是一呆,俞科夫人才命奶娘抱着孙子下去,和俞秋夫人闻言更是不知所措,老太太要回乡,他们两家怎么不知道?   贾母奇道:“老夫人在京城里住得好好儿的,怎么打算回乡了?”   俞老太太看了两个儿媳妇一眼,心里明白她们在想什么,嘴里却淡笑道:“世人都说落叶归根,我到了这样的年纪,午夜梦回之际总是见到扬州的景儿,可巧恒儿的先生回乡守孝了,一时请不到西席,倒听说姑苏有一家书院极有名,由当代大儒坐镇,学问好得不得了,意欲打算送恒儿过去读书,凑在一处,便起了回乡的心思。”   贾母人老成精,焉能不明白俞老太太回乡多为俞恒之故,忙笑道:“这可好,我正有几件梯己东西想给外孙女呢,老夫人既要回南,到时少不得劳烦老夫人一回。”   沈夫人亦笑道:“此言极是,老夫人何时启程,好歹给我们说一声,我们也有礼物。”   俞老太太道:“定了九月,过完重阳节后,秋高气爽,好赶路,家里这么多行李东西,也得费些时候打点,老太君和沈太太在那之前送到我那里便好。”   贾母和沈夫人齐声应是。   不说沈夫人回去如何打点送给林家的礼物,记着日子好托俞老太太带去,贾母回去则是烦闷了一会子,终究记挂着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一面说贾敏不懂自己这做母亲的苦心,一面又嘱咐丫头细细地挑选好东西。   窦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横竖贾敏是不会答应宝玉黛玉结亲的。那样聪明伶俐的女子,应酬交际哪样不知道?如何猜测不到贾母因何如此提议,只是不愿多想,故直言拒绝罢了。贾敏不说,并不是她不知道,娶了黛玉的人家能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作为母亲的她一清二楚,不过是她身为女儿,不好说,亦是给贾母留三分颜面。   闻得贾母将极珍贵的几件古玩找出来给贾敏母子,王夫人暗暗不忿,贾敏已是那样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贾母,可见并非如世人所想那般听贾母的话,贾母如何还将好东西都给她,未免偏疼太过。因宝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贾母时常念叨着自己的东西都留给宝玉,日子久了,王夫人便将贾母的梯己都视作宝玉之物了,旁人得去几件,她只觉得十分心疼。   幸亏贾敏一时气愤,信中只顾着拒绝贾母的提议,忘记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诉贾母了,不然贾母送给女儿的东西比此时更多,更加让王夫人心疼。   王夫人抑郁不乐了几日,见贾政亦如此,心里倒觉诧异,忙唤来长随小厮们问究竟。   长随小厮们亦不知贾政因何如此,但他们素惧王夫人之威,想了想,如实答道:“前儿老爷上班回来便是这般模样了,回来时脸色铁青,神色间颇为羞愤气恼,想是受了委屈,然而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小的们却不知道。”   王夫人听了,只得打发他们下去,晚间贾政留宿,婉言询问,一片关怀之意。   王瑞在背后说自己无能,只依靠祖荫才做了官,贾政羞愤非常,如何能告诉王夫人?倒让自己在家中失了颜面,因此淡淡地道:“哪有什么事,你多虑了。”   王夫人却不相信,若没有事,以贾政的性子,焉能如此?故又十分追问,贾政不耐烦地道:“说了几回,你怎么反倒不信?不过是在衙门处理公务不合郎中王瑞的心意,难免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罢了。咱们这样人家,谁还能给我委屈不成?”   王夫人见他似有恼意,心中一凛,猜到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愿同自己细说,忙赔笑称是,曲意承欢,方使得贾政回转过来,心中却记住了王瑞的名字。   却说俞科家人散后,俞科夫人和俞秋夫人送走诸客,忙都来问俞老太太返乡之事。   俞老太太见她们忍耐如此之久,越发沉得住气了,心里顿时一酸,若是当年不曾分家,此时俞家祖宅几代同堂,何等热闹,哪里有今日和俞恒相依为命的凄凉寂寞,因此心里对他们早淡了,不如从前,听了她们的话,冷笑道:“怎么,我要回乡,你们不愿意不成?”   俞秋夫人嘴巧,忙陪笑道:“哪敢拦着老太太呢?只是想着老太太在京城里有我们孝顺岂不是好?何必千里迢迢回乡去?那里冷冷清清的,哪有京城热闹?”   自从那年分家后,太子妃深恨他们不曾善待祖母幼弟,又四处说俞恒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好在太子重视俞秋和俞科,兄弟二人又均是位高权重,极得宣康帝重用,太子妃便是不喜他们两家,也不好流露出来。如今却不同了,太子远着谁,太子妃便远着谁,平常在宫里见了神色淡淡的,一丝儿温情不在。老太太最得太子妃敬重,身边又有俞恒,他们还想着依靠老太太和俞恒连络和太子妃的情分呢,如何能让他们远离京城千里之外。   俞老太太冷笑道:“便是在京城,我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也是冷冷清清的,何曾热闹过?说这些话,没的让人恶心!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难道竟要我重复一遍?你们跪地磕头求我救你们的性命,好容易分了家,我只跟孙子一起过,去哪里还得让你们同意?”   一席话唬得妯娌两个连忙跪在地上,连称不敢。   俞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二人,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劝我什么,横竖我一把老骨头,恒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敢碍你们的事儿,也没本事帮衬你们什么,竟是放我们回乡的好。”   便是俞秋和俞科得知消息后,往祖宅过来十分苦劝,俞老太太亦是执意南下。   许是和苏黎相处日久,又得了林如海当日的提点,太子愈加有一种闲云野鹤的恬淡,置身事外看朝堂之事,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常常吓得一身冷汗,然后笑看其他两三个兄弟还在汲汲营营,离原先延揽的权臣恨不得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俞秋和俞科亦在其中,暗暗叫苦,他们都是曾经为太子出谋划策的人,现在太子疏远他们,他们怎能不为之心惊胆战,唯恐太子登基后,不再重用他们,因此便想留下俞恒,好交好太子妃。   若说俞老太太先前是担心世人仍和从前一样看待俞恒,此时是恨不得俞恒早早离京,免得被这兄弟二人利用。她年纪大了,不大懂朝堂上的事情,以前担心太子行事,提点太子妃,太子妃在太子跟前说话却没什么用处,如今太子的举动甚得宣康帝之意,俞老太太登时放心,既无操心之事,便不想留在京城了。俞恒年纪小,太子地位愈稳,前来奉承俞恒的人就愈多,她不想俞恒小小年纪便因此移了性情,在太子还没登基之前就以国舅自居。   听两个儿子诉说其中的厉害,又说俞恒年纪小,只有他们才是太子妃的依靠,俞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太子妃没有依靠你们,如今也不必依靠你们,恒儿年纪虽小,可比你们孝顺我老婆子。我瞧着,你们竟是老老实实地做官,为国尽忠,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圣人仁厚,不会让你们吃亏。这人哪,常常自作聪明,殊不知不争即争。”   俞秋和俞科兄弟听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说实话,当初祖孙四代都死了以后,他们远着俞恒,只顾着奉承太子,确实不曾帮衬太子妃什么。   俞老太太索性撵了他们出去,命人打点行囊,料理家中诸般事务,预备九月出京。   离九月还有两三个月,俞恒没有先生教导功课,府里却有其父留下的一个骑射师傅,依旧留在府中,他专心习武的时候,并未忘记温习功课,遇到不懂的,则去请教俞老太太。俞老太太也是名门世家之女,对此信手拈来。   过了月余,俞恒去给俞老太太请安,见到屋里的礼物,不禁一怔。   俞老太太向他招手道:“恒儿快过来,这是林太太送的东西和书信,还有睿哥儿给你的书信,说他们家都打点好了,只等咱们回去,明年开春你和睿哥儿一起去读书。”   俞恒三步并作两步,片刻间到了俞老太太跟前,接到林睿的书信,顿时喜不自胜。   俞老太太见状,心里登时为之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有许多世交玩伴了,偏生俞恒因先前外人都说他命格不好,至今没有人同他一处顽耍,难怪他时时刻刻记挂着林睿兄妹两个。   俞恒拆开林睿的书信,见他字迹俊秀,风骨凛然,不禁赞道:“好字!”   俞老太太笑道:“睿哥儿从小也是文武兼备,因此字写得比寻常人有筋骨,你比他小一岁,这功底却差了一截,日后须得好生练字才好。睿哥儿信中说了些什么?”   俞恒一目十行,迅速地看完信,笑道:“也就是一些家常琐事,还有就是林太太如今有喜了,咱们离开姑苏不久就查出来了,等到年下他就又有一个兄弟了。还说等我和他长大了,一起教导弟弟文治武功,一块儿保护林妹妹。”   俞老太太眉开眼笑道:“那可真是喜事了,咱们得给小公子预备些礼物。”   俞恒叮嘱道:“祖母别忘记林妹妹了。”   俞老太太扑哧一笑,道:“怎么能忘记玉儿那小丫头,心里爱得什么似的,舍不得忘记她。等咱们到了扬州,大半年不见,不知道她长成何等齐整机灵模样了。”   俞恒想了想,道:“还是那样罢,明年二月她才两岁呢。”   听了这话,俞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祖孙两个算着日子南下,京城各处都知晓了,有赞叹老太太一片苦心为孙儿的,也有说老太太有福不知享的,扬州再好,如何比得上京城?俞秋和俞科两个几次三番来求,俞老太太始终不曾回心转意。   倒是和林家交好的几家都知道了在俞家时俞老太太同贾母、沈夫人说的话,他们也记挂着贾敏,只是来往不便,三节两寿的礼物常常不能准时送到彼此府上,闻得俞老太太返回扬州,忙都打点了礼物,上门拜托俞老太太,无非都是些笔墨绸缎玩意儿,托她捎去扬州。俞老太太有心结交林家,又喜贾敏为人,无有不应的,粗粗算来,竟有二三十家。   太子妃在宫里亦知道了消息,着实忧心祖母和幼弟两个,好容易盼到俞老太太进宫来请安,忙道:“老祖母和恒儿一老一小,这一去,让我如何放心?”   彼时将进九月,太子妃身上只穿着家常衣裳,修眉樱唇,端坐上面,更显得雍容华贵。   俞老太太见孙女气度愈加沉静,有一点淡定从容的味道,即使在皇后跟前,都不差什么,心里暗暗放心,安慰道:“我带着恒儿已经去了姑苏一趟,见到了灵台师父,还怕回扬州不成?扬州是咱们的祖籍之地,房舍田庄商铺下人一应俱全,几个月前我就打发人去修缮祖宅了,等抵达后便能入住,又有林大人一家照应,太子妃不必担心。”   太子妃听到林家,自然想起太子的嘱咐。她和太子是少年夫妻,情分深厚,太子并没有瞒着她自己地位不稳诸兄弟虎视眈眈的事情,其中虽未提林如海当初所言,却也说了是苏黎从林如海处得到的警示,才改善了他们在宣康帝跟前的处境,因此太子妃对林家亦是感激非常,兼之俞老太太回京时进宫请安,对贾敏母子赞不绝口。   此时听祖母这么说,太子妃忍不住道:“他们家的为人固然是好,可是祖母远离京城千里,孙女在京城里,哪能不担心?”   俞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细细说明其中的厉害。   太子妃沉默半日,叹道:“本想着太子殿下远着他们,和咱们家不相干,如今听祖母一说,原来竟有人将主意打到了恒儿身上。也是,恒儿年纪小,性情未定,难免被人利用。偏生孙女在宫里,对祖母和恒儿照应不到,真真是惭愧之极。”   俞老太太笑道:“快别这么说,太子妃在宫里好好儿的,我和恒儿便放心了。即便不是为了这个,恒儿在京城里有那样的名声,日子也不好过,倒不如离开的好。”   太子妃思及幼弟的名声,登时叹息不已。   过了一时,太子妃知道祖母幼弟此去已定,忙命人取东西过来,指着其中一件石青刻丝八团猞猁狲大氅,并四匹宫缎,四匹宫绸,对俞老太太道:“这件斗篷和这几匹绸缎原是皇后娘娘赏的,我瞧着倒好,祖母带给林太太罢。”   太子极看重林家,日后俞老太太和俞恒少不得烦劳林家,太子妃乐得给他们体面,又指着几块上等好皮子道:“林家的哥儿年纪小,大氅穿不得,倒是这几块皮子是前儿圣人和殿下去打猎得的,再加上这几匹厚实些的绸缎,祖母替我赏给林哥儿做件冬衣。”   俞老太太明白太子妃的意思,答应下来,提醒道:“林家还有个姐儿和未出世的孩子呢。”   太子妃微微一笑,点头道:“老祖母放心,都有呢。”   说完,命贴身的宫女取了四匹大红织金的缎子,道:“这几匹给未出世的哥儿做衣裳。他们家住在扬州,离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极近,原不稀罕这些,不过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老祖母带过去,替我说几句好话儿罢了。”   又令宫女取了自己的妆奁过来,从中拿出一对比目佩,命宫女捧到俞老太太跟前,笑道:“这是五月殿下生日时,圣人赏给殿下的玉佩,殿下转送了给我,我瞧着倒是好玉,听闻林家的姐儿乳名便带了个玉字,祖母就替我带给林姐儿。另外,还有几匹颜色十分鲜亮的料子,正适合她这样的小女孩儿做衣裳,祖母一并带去。”   俞老太太一愣,细看宫女递过来的玉佩,雕工精细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用上等紫玉所制,而且一对玉佩雕得几乎一模一样。   紫玉乃是祥瑞之物,《宋书》曾曰:黄银紫玉,王者不藏金玉,则黄银紫玉见深山。   又有《文心雕龙》有云: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   由此可见,紫玉之贵重罕见。   太子妃笑道:“圣人都说林姐儿是个有造化的,且拿去给她顽罢。”宣康帝宠爱太子时,真是像对待眼中珠、掌中宝,给太子的东西比自己用的都好,紫玉宫里自然不缺,但是雕工最好的却是宣康帝赏给太子的这对比目佩。   俞老太太唯一凝思,便明其理,笑着答应了。   又得太子妃许多嘱咐,因时候不早了,太子妃方命人送俞老太太回去。   俞老太太前脚刚走,太子便从里间出来,长眉俊目,尊贵非凡,他坐在太子妃身边,笑问道:“东西给老夫人了?”   太子妃抿嘴一笑,道:“给了,特特指明了将那对紫玉比目佩给林姐儿顽。”想了想,始终不解太子何以待林黛玉如此,不由得问出了心中疑问。   太子唇畔掠过一丝笑意,道:“孤早使人打探了,林大人没什么短处,只有一件,最疼女儿,疯魔了似的,竟赛过儿子几分。孤不打算和朝中重臣来往,但却舍不得林大人这个人才,只好借由你和老夫人之手,宁可交好些,总有好处。”   太子妃笑道:“知道了,殿下放心。”   俞老太太出了宫,清点了太子妃所赏之物,方命贴身丫头将太子妃送给贾敏母子等人的东西仔细封好,写上签子,然后装箱,及至过完重阳节,便择日启程。   可巧林家向来不曾断了京城各处的礼物,只是送到的时候或早或晚,今年途中生祸,耽误了许多工夫,晚了几日方送到,彼时重阳节已过,慌得来人忙向各处磕头赔礼,各家都知晓来往不易,并不如何苛责,何况他们送礼耽误的时候不是没有。   因此,等到俞老太太启程时,和林家来人一起回南。   太子妃担心祖母幼弟,再三拜托太子,太子遣了东宫两位侍卫带着一支亲兵护送,再加上俞家原本的护院仆从下人等,连同行李,竟是浩浩荡荡雇了好几只大船。   宣康帝虽是九五之尊,对于朝臣家事却知道颇多,闻得俞老太太带孙子南下,心里如何不明白。京城各处因太子疏远了他们而蠢蠢欲动地生事,宣康帝都知道,也曾好奇灵台师父对俞恒的批语,即便不知将来如何,也不愿京城中的那些人牵扯到俞和唯一的嫡子,他正打算料理几位皇子的拉拢的势力,太子让自己放心了,可是那几位皇子却上蹿下跳弄得朝堂乌烟瘴气呢,因此临行前,还赏赐了俞家祖孙许多东西,令俞恒回乡后好生读书习武。   见宣康帝如此,俞秋俞科兄弟即便不愿母亲侄子南下,也无可奈何了。   俞老太太祖孙二人才离京没两日,朝中便有官员落下马来,宣康帝出手,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其中两个重臣正是皇后嫡子七皇子所拉拢的。   宣康帝又因七皇子办事不力训斥了他一顿,令其回府自省。   朝中这么一动,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王子腾暗叫一声惊险,回来闲谈时说给夫人听,可巧王夫人过来帮嫂子打理凤姐的嫁妆单子,闻听此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让贾政受委屈的王瑞来,忙说给王子腾听,请求王子腾趁机给贾政出气。   王子腾不以为意,轻轻几句话下去,王瑞便被朝中的动静连累,贬到了偏远之地。   想到自己门下的人,王子腾趁机将其安插进去。   贾政本是万事不管的人,只当王瑞受到朝廷动荡波及,并未想到他因自己而落得如此下场,重新派来取代王瑞的郎中却是和王家有一点子交情,对他照应非常。   别人并未察觉丝毫,王瑞官职微小,不知自己怎么就搀和进夺嫡之争了,倒是顾明十分精明,想起数月前和王瑞闲话时,曾经见到贾政的身影,他身处高位,略一查探,便知是王子腾动的手脚,他虽不敢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作对,却是乐得给他们寻些烦恼,况且贾政也不敢和他作对,不然怎么只针对王瑞一人呢?因此在王瑞启程离京之前,告诉了他。   王瑞听完来龙去脉,登时气得浑身颤抖。贾政的确无能,他方抱怨两句,虽说背后说人不好,但是实在气得狠了,那样简单的公务贾政都料理不来,不独这回,贾政做官这些年,就不曾办过好事,哪里想到自己几句话,竟然能让他们如此动作。   他在气愤,可是事已至此,他已过五十岁的年纪了,又无根基富贵,哪里能和贾史王薛四家抗衡,只得抑郁不乐地上路出京,面对前来送行的同僚,其中便有贾政,他冷笑一声,甩袖就走,压根儿不理会贾政惊愕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凤姐的年纪,今年是十四岁,不知及笄之年,我还列了表格,结果还是写混了,前面会修改一下。 林妹妹云:人人都送我玉,下次贾宝玉问,你有玉没玉,林妹妹表示,用玉砸死你!   ☆、第045章:   俞家祖孙一个老,一个小,行程甚慢,途中俞老太太又吃坏了肚子,耽误了几日,因此他们未至江南,林如海却先看到了邸报,见到朝堂上的动静,微微一笑。   太子如今愈发稳得住了,不愧是宣康帝悉心教导二三十年的元后嫡子,想来他看明白了,不必动作,宣康帝便会将几位皇子拉拢的人处置了,作为一国之君,太子结党营私尚且不能容忍,何况其他皇子。   林如海刚放下邸报,便有下面的盐商来拜。   林如海闻得是吴越并崔家、海家等十数位大小盐商,猜测到他们的来意,必然和自己才颁发下去的条令有关。他进京述职,向宣康帝进言,多云灶户凄苦,百姓为盐价所扰,盐商贩盐,抬高盐价无数,许多百姓竟至淡食,少时无碍,长则必致民怨沸腾,反观盐商挥金如土,奢靡之极,林如海虽有心为百姓解忧,然只他一人,并不能扭转原先的条令。   宣康帝性情仁厚,沉吟良久,认同林如海的提议,提升了灶户的待遇,虽然不多,好歹稍解民怨,又勒令盐商不许胡乱抬高盐价,为此,还命林如海亲自交代各处的盐官,每年巡视,以免下面阳奉阴违。   宣康帝和林如海一君一臣,条令发下,虽然所改不多,灶户待遇和盐商无关,然而不许胡乱抬高盐价,终究是损了盐商的利益。盐商花钱买盐引运盐,可不就是靠卖出去获利。   想到这里,林如海微微一笑,命人请进来。   因太子重视林如海的缘故,吴越又十分聪明,对于林如海之命倒不敢违反,今日拗不过旁人,才一同过来,一进来,见到林如海面带微笑,心中打了个激灵,脚下一顿,便落在了众人后头几步,并不先开口。   崔盐商等人请了安,奉承了几句,话题一转,便说到了朝廷抑制盐价一事。   林如海摸了摸颌下三缕长须,笑道:“此乃圣人之意,岂能不从?虽说盐价稍有抑制,然并未影响各处销盐,你们来寻本官,又有何用?圣人仁厚,爱民如子,虽然提升灶户之待遇,却不曾抬高盐引之价。”   言及于此,又笑看众人道:“圣人既知百姓疾苦,亦晓扬州奢华太过,屡次比丑抛金,若非圣人慈和,尔等焉能如此平安无事?据本官所知,朝中已有官员提议改盐制了。”   听了林如海的话,众人登时悚然一惊。   扬州风气讲究奢华,讲究精致,讲究四角俱全,其实皆是来自他们这一干盐商。他们居住有精致的园林,看戏有热闹的戏楼,喝茶有茶馆,洗澡有澡堂,吃食有名扬四海的淮扬菜,另外还有冠绝天下的青楼名坊,与此同时,扬州的香粉亦是天下一绝。便是京城各家喜欢的新鲜花样,也多是来自扬州,均是因为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之故,若是宣康帝当真追究灶户百姓之苦源自盐商大贾,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别的不做,单是抑制盐价之余,提升盐税,或是允他人销盐,不独盐商作此,便足够他们倾家荡产了。   宣康帝如今待他们已是十分宽厚了,虽说暂少些许进益,可和日后的厉害相比,倒不如这般,想到这里,众人忙都陪笑称是,又问何人要改盐制。   林如海久经官场,却知改制说得容易,但是没有数十年乃至于百八十年,一时是改不得的,触及了其他人的利益,上下自然一心抵制,因此现今宣康帝并没有改制的意思,尤其是盐税趋于稳定,又比往年多了不少,边关打仗皆需,更不可能改制了。   林如海今日说将出来,只是吓唬他们,因此淡淡一笑,道:“圣人暂且并没有此意,但是若灶户、百姓仍旧贫困之极,民怨沸腾之时,却不好说了。”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不敢再罗唣林如海,相继告辞。   吴越亦未停留,暗暗感慨林如海的厉害,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各人的心思。他倒想继续奉承太子,可惜太子性情大变,不但打发了三家送去的养女,而且将三家孝敬的银子都送到了御前,幸而他消息灵通,闻得太子此举,立时便将五万两银子增加到了十万两,如今太子殿下待崔海两家一如从前,待自己家倒比从前略厚些。   吴越回头望了衙门一眼,按太子如此重视林如海的举动,若说其中没有林如海的缘故,他是不信的,也不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竟同时得宣康帝和太子的看重。   吴越叹了一口气,只盼着能用银子换个前程,好叫子孙不必似自己这般,纵然家资千万,亦不如清贫读书人来得体面。养女是不能送太子殿下了,银子和东西却可以多送些,太子孝敬圣人,不也是他们入了宣康帝的眼?家里前儿才得了一枚极其罕见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不如送到京城里给太子,由太子进上做万寿节礼。   只有一件,想到妻子性情执拗,仍未放弃让自己送养女给林如海,吴越十分头痛,自己已经三番五次地训斥她了,她竟然还不肯改。   女人不敢怨天怨地怨夫君,只知为难女人,吴越便是有心敬重发妻,也因此淡了。   不说吴越如何想,送走诸位盐商,林如海便已下班了,林家住在府衙后面,他一日不见女儿,心里觉得十分挂念,兼之贾敏身子笨重,匆忙回到后院,还没进门,却听到黛玉的哭声,心头一紧,连忙走了进去。   只见黛玉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贾敏并丫鬟们都急得红了脸。   林如海问道:“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林如海顾不得换下官服,一面说,一面快步上前抱起黛玉,柔声问道:“告诉爹爹,谁欺负你了?爹爹给你出气去。”   黛玉哭得眼睛都肿了,满脸泪光,更觉得十分可怜,见到林如海,她顿觉心安,搂着林如海,呜呜咽咽地道:“肚子疼。”   林如海一愣,看向贾敏,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起身,无奈地说道:“已经请大夫看过了,细细诊了脉息,并没有什么,偏生她哭得厉害,只说肚子疼,问又问不出来。玉儿吃得向来清淡,今儿并没有吃什么生冷的果子饭食,我竟也无措了。”   林如海皱眉道:“她年纪小,说话虽清楚,知道的却不多,是不是不是肚子疼?”   贾敏亲自抚养一双儿女,焉能不知其中的厉害,忙道:“已经细细检查了一遍,又换了衣裳,通身上下并没有一丝儿淤青,衣服上也没有针头线脑扎着她。”   林如海听了,也觉不解,问黛玉道:“玉儿,哪里疼?指给爹爹看好不好?”   黛玉指了指膝盖,含泪道:“爹爹,疼。”   贾敏一怔,忙看向黛玉双膝,伸手轻轻揉了揉,见黛玉眉头稍展,道:“腿疼怎么说是肚子疼了?大夫还没走呢,一会子叫大夫进来问问。”   林如海叹道:“她小孩子家,哪里说得清楚?你进屋歇着,我问大夫话。”   贾敏亦十分担忧女儿,点头进去了。   少时,屋里只剩几个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方请了大夫进来,闻得黛玉是腿疼,他忙就着林如海的怀,托着黛玉的手细细诊脉,乃道:“姐儿并无大碍,许多幼童皆易患腿疼之疾,却并非大病,不必吃药,多吃些肉和豆腐也就是了。”   林如海道:“小女脾胃弱,肉虽然好吃,却吃了不消化,因此不大爱吃。”   大夫想了想,笑道:“府上有淮扬一带极出名的厨子,只跟他说姐儿吃得清淡,却又得吃些肉蛋豆腐,想来有的是法子,便是姐儿不爱吃肉,喝些肉骨头汤也是极好的。”   林如海一听,不觉也笑了。   命人送走大夫后,林如海立即吩咐厨子,做些易消化的肉骨头汤送上来,又道:“玉儿爱吃豆腐馅儿的包子,明儿早上做些送上来。”   外面答应了一声,自去吩咐。   别瞧着黛玉年纪小,性子却聪慧,记得自己吃肉就难受,因此不大喜吃肉,林如海好容易才哄她喝了些,次日的豆腐包子她倒是喜欢,晌午的鱼肉也吃了些,林如海又常带她出门顽耍,过了几日便没再说腿疼。   黛玉这一回闹得府里人仰马翻,幸而无事,林如海和贾敏并林睿方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已进十月,各地的租子送来,今年并非风调雨顺,较去年减了好些。贾敏身子愈加笨重,林如海便命林睿看着管家料理,此非内务,俗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既云教妻,于此事也应通晓,因此林睿也料理得,林如海闲暇时,在旁边又指点林睿一二。   林睿因见除了贾敏的陪嫁庄子外,另有几处庄子的账并未入公中,忙问缘故。   彼时林如海不在,大管家却知道这些庄子的来历,当时林如海大刀阔斧料理府中下人无数,真真是骇得府里下人心惊胆战,自己因秉性老实才取代了原来的大管家,故听了林睿的话,陪笑道:“这是十多年前老爷预备给姐儿做嫁妆的庄子,每年都不入公中,只用这笔进账另外再添房舍田庄商铺,依旧放在太太名下,累积十几年下来,早非昔日了。”   林睿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妹妹年纪小,又娇弱,多给她些才是正经。”虽然他是林家嫡长子,将来承继宗祧,但在林如海的的教导下,心中却是十分疼爱妹妹,并不觉得妹妹得这么些嫁妆有什么不对,父母在堂,自然有父母做主。   料理完这些事务,林睿方去上学。   林如海对林睿愈加满意了,文章做得好,骑射拿得出手,管家算账虽不必亲力亲为,到底该知晓些才不会被下人蒙骗,被枕边人算计。   想到幼子,林如海微微一叹。贾敏的年纪到底有些大了,这一胎又是继黛玉一年后得的,接连怀胎,未免有损身体,而且怀相也不好,几次三番请大夫,如今大夫几乎都是常驻林家了,记得上辈子这个孩子生来虽比黛玉好些,终究也是体弱多病。   林如海待贾敏更尽心了,处处嘘寒问暖。   贾敏如何不知林如海的担心,她亦十分小心,便是不爱吃的东西,只要对身体好,她也尽量吃些,一时连林睿和黛玉身边的琐事都顾不得了,只觉得渴睡,又觉得行动费力,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只在自己院中走动。屈指算来,她怀孕已有九月,从七月上就不和人应酬交际了,旁人知晓林家子嗣单薄,这一代好容易才有林睿黛玉兄妹两个,自然明白这一胎的要紧,都不敢过来打扰贾敏,便是送礼,也只打发下人送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初冬,这日不比先前雨丝如雾,竟是滂沱大雨,顷刻间,淹了院子里的路,便是疏通了水沟,亦敌不过大雨之速。林如海回到家中,听得院中一阵笑声,进来一看,却是林睿站在廊下看黛玉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玉柄拂尘,指挥丫头们将那些彩鸳鸯、绿头鸭、丹顶鹤、花鸂鶒等从廊下赶到雨中,看着它们戏水。   黛玉正顽得高兴,不妨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将羽上的水甩向四周,黛玉啊的一声,瞪着裤子上的几点泥水,她癖性喜洁,登时不高兴地撅着嘴。   林睿莞尔一笑,拿着手帕给她擦拭,道:“看你还淘气不淘气,外面冷得很,非得看鸳鸯戏水。先回屋换件衣裳好不好?不然,就叫丫头们将鸳鸯鸂鶒野鸭子的翅膀缝上,它们只在水里顽耍,溅不到你身上。”   黛玉却道:“针扎了手我都觉得疼,它们也一样。”   林如海听到这里,抬步进门,放下伞,弯腰抱起黛玉,道:“既知它们一样,便不该撵到一处,它们好好儿的在水里岂不是好?正如花儿在枝头。”   黛玉渐渐懂事了,从前喜欢折下来的花儿,如今却不要了,只说开在枝头更好看。   黛玉眨了眨眼,将手里的拂尘往林睿处一指,理直气壮地道:“哥哥要顽的。”   一旁的林睿登时哭笑不得,她定是以为林如海在责备她把这些水鸟赶在院中,所以干脆利落地推到自己头上,成了罪魁祸首,真真伶俐,不愧是她妹妹,口角锋芒些才好,免得受人欺负,不敢反击,听说大舅舅家的表姐虽有窦夫人教养,却仍然不敢反驳别人的话,窦夫人是个爽利人,未免急躁些,来信跟他们母亲抱怨了几回。   黛玉嘻嘻一笑,丢下拂尘,就埋在林如海怀里不说话了,悄悄地踢了踢腿,将裤子上尚未擦拭干净的几点泥水往林如海身上蹭了蹭,见无人发觉,遂得意地笑了。   林睿个头虽未长成,将这些看在眼里,顿时莞尔。   林如海却当不知,他见过女儿上辈子在贾家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因此更喜欢她如今的这份伶俐,抱着女儿进屋,林睿跟在后面,因见贾敏正在清点礼物,林如海不禁道:“你身子重,交给下人料理便是,忙碌什么?”   贾敏早就听到他们在廊下说的话了,此时笑道:“哪里忙碌了,不过是姑苏的租子送来时,捎带了颜先生和甄先生家的礼物,我正在看甄夫人的书信。”   林如海听到这里,便不在意了。   林睿等林如海落座后,方坐在母亲身边,好奇地道:“信里说了什么?甄家妹妹可好?”   贾敏命人将东西都收下去,只将书信放在妆奁内,答道:“英莲倒好,她父母谨慎得很,就怕再生出那一年的事来,现今五六岁年纪,不仅读书识字,针线也学起来了,还做了两个荷包,说给玉儿顽,我叫玉儿身边的奶娘丫头拿走了。”   说到这里,贾敏道:“睿儿你回房去换衣裳,外面湿气重,仔细冻着。”   林睿会意,知道贾敏有事和林如海说,便起身告退,只留林如海和黛玉,黛玉年纪小,便是听了去,也没什么妨碍。   林如海道:“有什么事说罢,倒瞒着睿儿。”   贾敏笑了笑,问道:“老爷可记得贾雨村其人?就是甄先生曾经赠银进京的那个穷儒,当时甄先生要与他择吉日启程,不想他竟等不得了,拿了银钱冬衣,当夜便奔赴京城,倒叫你我笑话了一场,说他功利之心太过。”   林如海点头道:“如何不记得,怎么,竟和他有关?”   贾敏道:“甄家太太来信闲话说,贾雨村旧年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倒还没忘记他们,听说甄家成了瓦砾场,前儿便送了许多绸缎银两过来,又说英莲是有造化的孩子,让他们好生教养为上,倒把甄先生恼得什么似的。”   甄士隐原接济过贾雨村,再怎么着,都是贾雨村的恩人,教养英莲云云,林如海说得,其他官宦人家说得,甄家的长辈也说得,唯独贾雨村这个后生说不得,因而贾敏听说这件事后,心中先生出十分不喜。   林如海笑道:“若是有心,去年做什么去了?今年才打发人送礼?无非是瞧着甄家败了,他却算得是衣锦还乡,甄先生一生豁达,但是面对这样的人物,终究不平。”   当初他给黛玉延请西席,打听贾雨村为人时,觉得他颇有良心,虽有贪酷之弊,却未忘旧恩人,如今想想,竟是自己厚道了,贾雨村接济甄家娘子时,已是三四年后了,便是赠送锦缎银两,也是为了娇杏做二房之后才送的,哪里是报恩呢?竟是买妾。若真的想报恩,三四年中为何不打发人去甄家一看?早知道他们夫妇的处境,早些出手相助,也不致甄士隐投奔到岳家过得不如意出家去了,怕是贾雨村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贫贱出身罢。   林如海又想到了那个给贾雨村出谋划策乱判英莲一案的门子,也不是好人,只不过贾雨村更心狠手辣,不就是怕那门子说出自己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寻了不是发配了他。   林如海忽然心中一动,以贾雨村的心思,此时不该来探望甄家才是,怎么却打发人来了?他隐约记得上辈子所查,甄家是在丢了英莲当年的三月十五炸供起火,今年却似是在正月,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了时间,亦改变了贾雨村的动作?   不对,林如海蓦地想起,甄士隐如今在书院做先生,虽称不上名扬天下,但是他和自己交好却在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非,贾雨村因此而来?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他实在是太明白贾雨村的品行了。   只听贾敏道:“就是这么说呢,真真是忘恩负义的,亏得甄先生一家厚道,不然,非得打出去不可。老爷若知道了他送礼时所求,只怕更加恼怒呢!”   林如海淡淡一笑,不必猜,他也知道必然是讨要丫鬟娇杏了。   果然,贾敏说道:“太唐突了些,竟是写信给甄先生,讨要娇杏做二房,娇杏便是甄家娘子的丫鬟。除此之外,贾雨村还向甄先生打听,是否和咱们家极好,又奉承了几句。甄家娘子觉得不妥,但是他们家已经败了,不好得罪贾雨村,闻得娇杏的意愿,便给她脱了籍,方送到贾雨村家,又来信提醒咱们,好歹心里对此有数儿。”   林如海一听,不觉失笑,贾雨村纳妾比上辈子早了好几年,不知娇杏是否还能如同上辈子一般侥幸,生子扶正,做了诰命夫人。不过甄家娘子性情着实厚道,从了娇杏之愿,又给她脱了籍,便不是正室,好歹也不是贱妾。良贱不通婚,也不知道贾雨村上辈子是如何运作的,竟扶她做正室夫人,虽然最终贾雨村被弹劾时,此亦是罪名之一。   和香菱相比,娇杏侥幸了一辈子,最终仍因贾雨村落得身陷囹圄。   林如海不禁对贾敏道:“你也提点甄家娘子一声,虽对贾雨村家不满,却别露出来,也别跟人说贾雨村贫贱时的事情,贾雨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他因出身寒薄,最怕别人提起旧事,若知道是甄家说的,少不得生出些事故来。”   贾敏心中一凛,道:“贾雨村竟这样忘恩负义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顾明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琏儿的舅舅险些被害了去,贾雨村便是和顾明一样的心性,今儿和你交好,说不定明儿便翻脸,最是个小人。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皆因小人算计,防不胜防,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咬上一口。世人都知道我和甄先生交好,贾雨村又想讨要丫头做妾,不然,你道贾雨村能对他们毫无动作?”   贾敏眉头一皱,登时生出一丝忧虑,她亦非不懂,只是看得不如林如海明白,道:“既这么着,我明儿就给甄家娘子回信,老爷也提点甄先生几句。”   林如海点点头,道:“甄先生既恼了贾雨村,想必不会再和他亲近,讨要丫鬟实在是太唐突了些,只是防患于未然,好歹提醒一声,尽了你我心意。咱们的书院颇有名气,甄先生收了好几个学生,都是出自江南一带的达官显贵之家,按贾雨村的心思,想来不会贸然得罪甄先生,毕竟凭着甄先生,他倒是能结交好些人家呢。”   贾敏连连赞同,次日回礼时,果然回了信给封氏,林如海亦写信给甄士隐,同时还写信给颜先生,让他心中有数,较之甄士隐,颜先生教导的学生更多,名气更大。   甄士隐夫妇都是聪明人,到了这把年纪,只盼着英莲平安,见林如海和贾敏夫妇二人如此郑重其事,虽然甄士隐仍旧惦记着贾雨村的才学,但是贾雨村为了名利庸俗如斯,做官不过一年多就要讨小老婆,实非一路人,便记在了心里。   封氏忍不住对甄士隐道:“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咱们家就两个丫头,我还想着咱们家虽不如从前了,也并没有穷到一无所有的地步,若是她们两个丫头不愿意嫁给家里的小厮,便放出去做个正头娘子,送一份嫁妆,谁承想,娇杏竟愿意去贾家。这做妾哪有什么体面,不过是个玩意儿,贾雨村也是有老婆的,娇杏少不得吃些苦头了。”   甄士隐不以为然地道:“嫁给平头百姓,或者配给小厮,哪有跟着官老爷来得富贵?娇杏既如此,你也别放在心上,不值你如此。咱们家还有些银子,明儿你叫人牙子来,挑两个小丫头买下来,给英莲使唤,将来英莲总得有陪嫁丫头。”   若是林如海在此,必然赞同甄士隐对娇杏的评价,娇杏做了贾雨村的夫人,纵然不知丈夫乱判葫芦案的来龙去脉,可是薛家打死人命闹得沸沸扬扬,闻得被卖的丫头眉间一点胭脂痣,焉能猜测不出来?后来贾雨村常和贾家来往,娇杏亦往贾家走动,薛蟠又是摆酒唱戏纳香菱做妾的,娇杏岂能真的一无所知?却没见她对旧主子如何,可见也是凉薄之人。   此时甄士隐和封氏却都不知这些,封氏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买两个比英莲大两岁的小丫头,既能服侍英莲,又能陪着英莲长大,待英莲出阁,也能陪嫁了去。”   甄士隐点头微笑。   封氏好容易才挑了两个干净爽利的小丫头,调、教敲打一番,放在英莲身边,不久便听说贾敏在十月底诞下一子,两处离得不远,她忙备了厚礼,带着英莲亲自过去道喜。   贾敏这一胎十分惊险,她年纪大了,胎位不太正,挣扎了一日一夜,一声啼哭惊醒了窗外鸟雀,似乎连落叶都随之落尽了,林如海和林睿父子两个惊得脸色煞白,吓得黛玉也哭个不住,待听得平安二字,方都放下心来。   林如海站在床前,看着已用襁褓包好的小儿子,喜极而泣。   贾敏疲惫至极,躺在床上,看了林如海一眼,轻声道:“我瞧着这孩子生得有些弱,老爷竟是先取个贱名罢,等大好了,再取学名。”   林如海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明白。你先歇着,我抱他出去,睿儿和玉儿都想见。”   细看幼子,瘦瘦小小,和上辈子一样的生辰,也是一般的模样,和黛玉的身体差不多,都有些先天的弱症,不过也是因为黛玉这辈子比前世强了好些的缘故,若是黛玉还跟上辈子似的,那么幼子就比黛玉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了。   贾敏分娩之时亦听到女儿哭声,担忧地问道:“玉儿可好些了?我听着她的哭声倒比我还厉害些。”幸亏才听到黛玉的哭声,林睿便将黛玉抱走了,林如海说早就哄好了,不然自己在里头生产,再听黛玉的哭声,说不定更忧虑了。可是贾敏如何不知自己的女儿,自己生得惊险,吓到她了,因此她知道林如海是哄自己的。   林如海抱着幼子,温柔地道:“放心罢,早就不哭了,正等着看弟弟呢。”   黛玉年纪太小,不好进来,林如海便将幼子抱到了黛玉房里,放在她的床上,林睿亦等在此处。黛玉原哭得狠了,待贾敏平安无事,她就不哭了,正揉着眼睛躺在床上,舒展着胳膊腿脚,听到林如海进来,立刻翻身,意欲起来,不妨她穿得厚实,好半日也没翻过来。   林睿忍住笑,伸手帮了一把,黛玉方趴在床上,眼睛盯着襁褓里红彤彤的一团。   林睿在旁边笑对黛玉道:“弟弟长得有点儿像你,瞧这鼻子嘴巴,像极了。”   黛玉踌躇了一下,蹙眉道:“我就这么丑么?”   林如海和林睿听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黛玉出生时林睿的嫌弃,林睿笑道:“你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我说你丑,父亲还训斥了我一顿呢!等过十天半个月,弟弟长开了,就像你一样好看了。”   林睿说完,又问林如海道:“父亲可给弟弟取名了?”   林如海笑道:“和你母亲商议了,先取个贱名,等大些,身体好了,再取学名。”   黛玉眼珠一转,拍手道:“弟弟长得这般丑,就叫小丑儿好了。就像连伯伯家的小哥哥,就是个小胖子,连家小姐姐叫他连小胖。”   林如海忍住笑,道:“你怎么如此无理?”十月连夫人带着小女儿小儿子回了一趟扬州,来府里拜见过,他们家的小公子连城极喜黛玉,单是送给黛玉的东西就包了好大一个包袱,黛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围着黛玉转悠。   黛玉狡黠一笑,道:“我叫他,他不恼呢,弟弟也一样。”   林如海和林睿低头一看,只见小儿子睡得正沉,不过他只是个才落草的婴儿,哪里知道喜怒为何物,拗不过黛玉,林如海最终果然给小儿子取名为丑儿。   林睿拍了拍心口,幸亏自己没有小名,不然被人知道了,岂不丢脸?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父亲十分疼爱妹妹,这不就听了妹妹的话,只盼着父亲将来给弟弟取个威武霸气的大名,否则丑儿这个名字追随他一生,终究会被人笑话的。不过,林睿的担心并不长久,等他知道俞恒的小名叫阿妹时,他顿时沉默了,决定再也不笑话弟弟的小名了。   又看了弟弟一眼,林睿毅然转身出门,他都不忍看妹妹欺负弟弟了。   彼时乃是冬日,风吹落雪,晶莹如絮,地面上只落了浅浅一层,院中的角落里原有一株石榴,叶子早已落尽,树顶还零星挂着两三个被鸟雀啄得七零八落的烂石榴,因树顶离地太高,秋日并未摘下,难得到了冬日,竟不曾坠落。   与冬日的萧瑟相比,林家热闹了许多,林如海喜添贵子,早给下人们添了两个月的月钱,林睿今日亦是穿着石榴红的箭袖,更衬得漫天喜气洋洋洒洒。   大管家走过来道:“大爷,俞家送礼来了。”   林睿一惊,道:“俞家什么时候抵达扬州的?”俞家既送了礼来,必然是俞老太太和俞恒抵达扬州,并休整一番了。   大管家恭敬地道:“问过来人了,说是昨日抵达的,闻得太太临盆,便晚了一日过来。”   林睿想起昨日家中上下忙碌非常,至今尚有余悸,明白俞家不上门不打扰的缘故,便是俞家上门,怕他们家也没有工夫见,因此问道:“在前厅?”   见大管家点头,林睿一面命丫头去告诉林如海,一面去了前厅。   林如海闻得俞家来人,并未出面,只由林睿料理。   林睿到了前厅,俞家打发来了四个婆子,待她们请了安,林睿方道:“家母将将临盆,不能出面,怠慢了各位,还请见谅。”   四人连称不敢,笑道:“府上喜添贵子,是喜事,不敢劳烦太太。”说着递上礼单。   林睿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无非是些绸缎,又有贺喜的礼物,道:“回去替我们多谢府上老太太,待家母出了月子,必同家母一同登门拜谢。”   四人见他形容举止十分不俗,心里暗暗赞叹,忙又递上帖子,乃是俞老太太将要带俞恒登门,林睿往后看时,霍然站起,道:“太子妃赏了东西托俞老太太带给我们?这如何担当得起?”对于太子妃的赏赐,林睿全然不在意,他们家可是经常得宣康帝赏赐的。   四人笑道:“因是太子妃赏的,我们老太太说要亲自送来。”   林睿立即道:“各位稍等片刻,且先吃碗茶罢,我去问问家母便来。”   贾敏已经睡了,林如海看了帖子,命林睿执笔,道:“回俞家的帖子,就说府上并无女主,若是老太太不嫌弃无人招待,只管过来。”   林睿答应一声,自回了俞家的帖子。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上班去了,俞老太太果然携着俞恒登门前来。   林睿今日特地请了假,代替母亲待客,牵着黛玉的手迎接祖孙二人,俞老太太一见黛玉便笑了,抱她在怀里道:“玉儿,可还认得我们?”   黛玉瞅了瞅她,再看看俞恒,忽然眼睛一亮,道:“玉佩!”   不知是林如海轻金重玉的缘故,还是黛玉天生癖性如此,他们父女两个最喜欢玉,对金银大都不屑一顾,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玉装在锦盒里再放进箱子里,竟有好大一箱子,都放在黛玉的卧室中,每逢林如海上班贾敏理事林睿上学时,黛玉便拿出来把玩。   俞恒赠给黛玉的玉佩,玉质极好,黛玉把玩了数月不腻,直到得了林如海送的玉坠子,方将那玉佩放进箱中,饶是这般,偶尔想起,还会叫丫鬟拿出来顽。   因灵台师父批语之故,又和林睿颇为相投,俞恒倒不似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了,听了黛玉的话,他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更显得俊俏非凡,转头向俞老太太道:“祖母,林妹妹还记得我呢,快把送给妹妹的东西拿出来。”   大约幼童喜欢护食源自天性,黛玉亦如此,除了极亲密或者极合她眼缘的人,她自己的东西总是护得严严实实,轻易不给人,闻得俞恒此语,目光立即望向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见她如此,更觉得可爱,命丫鬟拿出太子妃所赠之比目佩。   丫鬟打开锦盒,呈到黛玉跟前,黛玉并未先取,而是看了哥哥一眼,见哥哥点头,方娇娇嫩嫩地向俞老太太道谢,将玉佩抓在手里,一手拿一个,眯着眼睛学林如海的动作,迎着日光瞧了瞧,抿嘴一笑,似乎十分满意。   众人忍俊不禁,昨日下雪,今日雪晴,积雪已净,幸而不是阴天,尚有日光。   不比黛玉只知玉佩好看好顽,林睿却知紫玉之贵,忙代黛玉再三道谢,请俞老太太入内,俞老太太一面走,一面道:“这是太子妃送给玉儿顽的,只管收着。”   及至到了前厅,同林睿说了几句话,将给林睿的一份礼物拿出,又将各家的礼物清单给他,俞老太太方独自去贾敏房中探视,林睿则在外面陪着俞恒一起说话。一别半年,两人都觉得有无数的话可说,黛玉听得热闹,坐在大圈椅中侧耳倾听,虽然听不明白,却依旧嘴角含笑。   却说俞老太太见了贾敏,又看了丑儿一回,方送上太子妃所送之物。   贾敏此次生子,大伤元气,额上覆着绛色抹额,道:“劳烦老夫人亲自过来,竟是我们的不是了,偏生下不得床,道不得谢,请老夫人见谅。”   俞老太太忙道:“你才生了小子,只管歇着,咱们何必这般生分。”   遂坐在床前一张椅上,同贾敏说话,贾敏离京多年,又和母亲生了一场气,难免问起京城诸事,又特特问了贾母府上的事情。   她本性聪颖,虽无窦夫人通风报信,然而她如何猜测不出贾母择黛玉之故,一是林如海位高权重,二是黛玉嫁妆丰厚,三则以贾宝玉的身份,虽是国公之子,到底并不是长房长孙,无爵可袭,其父又是五品员外郎,屡次不升,身份高的不愿意择宝玉为婿,身份低的贾母又看不上,因此一心想和自己家联姻,亲上加亲便不必在意什么门当户对了。   贾敏今生只此一女,爱得心肝儿肉似的,哪肯叫女儿受半点委屈,便是娘家也不能,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子女第一,夫君次之,最后方是娘家,总不能为了娘家,反不顾自己的夫君儿女,因此至今仍觉不悦。只是到底记挂着这位老母亲,再如何恼怒,仍旧惦念着。   俞老太太道:“史太君好得很,我小儿子家大孙子洗三,我还见了呢。各处送的东西都交给睿哥儿料理了,真真你们教养得好,恒儿从来没沾过这些事,睿哥儿倒管得井井有条。”   贾敏听她对林睿称赞不绝,心中颇为自得,叹道:“也是我不中用,老爷公务繁忙,玉儿年纪又太小,家里没个管事的,这两三个月都是睿儿料理。我还说,怎么中秋重阳两节的回礼竟还未到,原来都劳烦老夫人了。”   俞老太太笑道:“并未劳烦,不过是顺路而为。”   又道:“你娘家府上有一件事,你可听说了?”   贾敏疑惑,忙问是何事,心中不禁十分担忧,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俞老太太道:“荣国府上的大姑娘不大出来和人走动,我心里便有三分疑惑了,细问,却是学规矩,又听人说,请的是宫里的教养嬷嬷,临来前,我去给太子妃请安,史太君又托我了好一番,竟是打算明年开春送进宫里,请我恳求太子妃多照应些。”   贾敏大吃一惊,一时之间思绪纷沓而至,道:“好好的女孩儿,不说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进宫做什么?我并未听说宫里要广选嫔妃,老夫人竟是别答应的是,六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做主,太子妃仅是东宫儿媳,焉能插手。”   俞老太太点头微笑,暗赞贾敏较之娘家有见识,道:“明年选的不是嫔妃,乃是女史。”   一听是选女官,贾敏更是眉头紧皱。   ☆、第046章:   想是贾母心中有气,这回托俞老太太带了东西给贾敏,并没有书信,但所给之物小巧别致,皆是贾敏闺阁中所喜,未出阁前承欢于父母膝下时,向贾母讨了几回都不曾得,不料一二十年后,贾母竟托俞老太太送了过来。   贾敏心中略有些烦闷,好好的女孩儿家送进宫里做女史图什么?虽比宫女略强些,却是不到三十岁不能出宫,便是熬了十几年平安出来,已是人老珠黄,又能说什么样的亲事?无非是做填房继室,哪有半点体面?贾敏当然知道,娘家既有心送元春进宫,绝不是让元春做一辈子的女史,恐怕所图非小。   当今圣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元春却是鲜花儿似的,贾敏如何忍心看着她做后宫嫔妃?后宫嫔妃又哪里是容易做的,皇后娘娘和自己的那两位手帕交,即惠妃和淑妃,可都不是简单人物,岂能容元春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进入圣人眼帘。   因此,贾敏问道:“开春便要进宫待选?”她记得嫔妃是开春待选,宫女却是八月。   俞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开春呢,又不是选娘娘,若要进宫也得等八月。”   贾敏心中一宽,既是八月,便有将近一年的工夫劝说娘家,宫里毕竟不是个好去处,遂道:“唬了我一跳,方才老夫人说我娘家开春送元春进宫。”   俞老太太抿嘴一笑,扶了扶额,道:“是我糊涂了,说得不清不楚,瞧我这记性,竟没了。我听太子妃说过一回,明年开春旨意才能降下来,令仕宦名家之女,亲名达部,为八月备选宫中,进宫便有职缺,因此明年开春是报名,八月才进宫。”   贾敏点了点头,娘家一意孤行,进宫又有职缺,怕是自己所劝不得。   她看了俞老太太一眼,又道:“我那老母亲托老夫人的话,老夫人千万别当真,我已说过了,宫里都是皇后娘娘做主,太子妃插手反不好。”   俞老太太听了,微微颔首。   贾敏叹了一口气,俞老太太忙劝道:“你才了哥儿,别想这么些,我跟你说,也是让你心里有数。你歇着罢,明儿洗三我再来。”   贾敏不好起身,忙命人送俞老太太离去。   林睿带着黛玉送俞老太太至二门,俞恒忍不住开口对他们道:“我们家已经收拾好了,林大哥若闲了,常带林妹妹过去顽。虽说我们家的宅子有些年没住了,倒还有一个园子收拾得十分干净,景致也还过得去。”   俞家也是百年世家,祖宅修建得自是秀美非常,且江南园林甲于天下,扬州的虽不如苏州的,但扬州盐商大贾极多,请的都是高手名匠,并不比姑苏逊色多少,因此俞宅纵使数十年无人居住,修缮完毕,却比林家现住的官衙强得多。   林睿笑着答应了,送走祖孙二人,方去贾敏房中,又将礼单送上。   贾敏正想着娘家的打算,看了礼单,叹道:“你外祖母给的这个芙蓉冻石鼎倒小巧,拿出来给你妹妹摆在屋里。你外祖母的梯己里还有一个墨烟冻石鼎,如水墨洇开,古色古香,十分好看,我比你还大几岁时,央了好几回都没得,你外祖母说摆在姑娘家的房里稍显太素了些,也忌讳,故这回你外祖母把这芙蓉冻的送来了。”   林睿笑道:“咱们家不是有一个?母亲若是喜欢,拿出来摆在屋里便是。”   听了这话,贾敏摇摇头,道:“不知道放在哪个库房里呢,谁耐烦翻箱倒柜地去找,没的落了一头灰。我见你外祖母送的东西里,还有一块蕉叶白的砚台,这可是好物,你拿去用,若是不喜欢,送人也使得。”   林睿命人将贾敏说的两样东西取出来,其中蕉叶白的砚台放在紫檀盒中,如同蕉叶初展,色泽洁白,嫩中漾绿,四周火捺晕如胭脂,含露欲滴,竟是端砚中的上品。   黛玉原本跪坐在床边俞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看弟弟,可巧丑儿才睁开眼睛,黛玉看得欢喜,正要逗弟弟顽,忽然一抬头,见到了林睿捧在手里玩赏的砚台,顿时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抓,急道:“妈妈,哥哥,给我,给我!”   贾敏和林睿一怔,异口同声地道:“你要这个?”   黛玉点头,怕贾敏和林睿不给她,她便道:“用玉换,玉给哥哥,这个给我。”   除了林如海送给黛玉的羊脂白玉坠外,旁人送给黛玉的玉佩她从不佩戴,身上也没有什么金银饰物,只是放在屋里收藏把玩,倒似极了林如海,今天俞老太太送的玉佩她把玩过就递给奶娘收着了,许是林如海早早就带她认字,如今虽认不大多,却喜欢笔墨纸砚等物。   林睿莞尔道:“妹妹喜欢,拿去就是,我不要妹妹的玉佩。”   说着,把砚台从紫檀盒子里取出来,递给她。   黛玉闻得他把砚台让给自己,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抱着砚台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晚间等林如海回来时,她竟煞有其事地对着林如海夸赞道:“爹爹,哥哥今天可疼我了。”   林睿哭笑不得地道:“我什么时候不疼你了?”   黛玉转头瞪他,然后扑到林如海怀里,笑眯眯地道:“爹爹,哥哥最好了。”   因一家人都在贾敏房中,贾敏听了,不禁道:“这小丫头,真真是嘴甜如蜜,平常老爷不在家,她说话也不多,更别提夸她哥哥好了。早知道如此,我该把家里的砚台都找出来给她,听听她是不是天天说我好。”   黛玉不理,指着得到手的砚台对林如海道:“给,爹爹。”   众人闻言一呆,林如海笑道:“玉儿这是要给爹爹?”   黛玉咬着手指点头,道:“爹爹的,坏了,这个,给爹爹。”   林如海原有一块儿澄泥砚用了多年,前儿小厮收拾书房时,因他想着老娘生病,不妨碰掉了砚台,摔坏了一角,吓得魂不守舍,林如海倒不曾苛责他,毕竟谁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又是做活的,又见砚台只坏了一角,林如海便依旧用着。他常抱着黛玉在书房里教她读书识字,黛玉自是常见,想是看到砚台坏了,故今日得了砚台竟不是为自己,而是孝敬父亲。   林如海喜得搂着女儿道:“到底是我女儿,真真孝顺。外人还嫌我太疼女儿了,实不知女儿才贴心呢,一块砚台都想着我。砚台只是小事,难得的是女儿这份孝心。”再看那块砚台时,顿觉顺眼非常,也不在意是贾母送的了。   之前贾母提出双玉结亲,林如海当着贾敏的面儿不曾流露出来,心里却是气得不得了。   林睿也笑赞道:“妹妹自然是极好的,还要拿太子妃赏的紫玉跟我换这砚台呢。这砚台虽是上品,却哪里比得上紫玉珍贵,可见妹妹不是小气的。”   林睿说话时,正站在林如海旁边,黛玉扭头拍拍他,虽在林如海怀里,但林如海却坐在椅上,她也只拍到了林睿的手臂,仰脸笑道:“好东西,给妈妈,给哥哥,给弟弟。”   贾敏逗她道:“你有什么好东西?”   听了这话,黛玉皱了皱眉头,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出去,到底年幼,一时想不出来,在父母兄长静待半晌工夫不得正要说不要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我的,妈妈挑,哥哥挑,弟弟挑,喜欢的,拿去。”   贾敏失笑道:“这孩子,真真是大方得很。”   林睿年纪大了,他又懂事,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先供着黛玉挑选,她生得好,又是林如海的心头肉,外面送东西,几乎都是比着林家嫡长子林睿,何况更有一干人等譬如妙玉连城俞恒,见她年幼,都将自己珍视的东西送她,因此黛玉屋里的好东西极多,真真是千娇万宠出来的。贾敏常常感慨,说自己自幼也是极得父母宠爱,如今却远远不如黛玉。   说笑了一回,称赞了黛玉一回,都说她不藏私,贾敏方正色对林如海道:“今儿俞老太太来说了一件事,我心里打紧地不自在,不曾想,母亲和二哥竟要送元春进宫去。”   林如海淡淡一笑,对此并不感到诧异。   上辈子元春便是在明年八月进宫,因贤孝才德,选为女史,侍奉皇后,她虽然品貌双全,才德兼备,但是却一直在宫里熬油似的,蹉跎了年华,直到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册封后妃时,元春才突然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元春的册封来得十分突然,林如海心中觉得不妥,尚书之名自古虽有,却是赐给大龄宫女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云:“今年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因此林如海知元春的封号古怪,而且加封贤德妃,后宫嫔妃的封号俱是以单字为贵,而且都是单字,并无双字,唯有逝去后的谥号才是双字,因此贤德二字在林如海眼里,便是元春的死路。   从元春被册封的时候开始,元春在新帝眼里,已是一个死人了,也只有贾家不知其故,仍旧欢喜非凡,耀武扬威,其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待元春一死,便大厦倾,猢狲散。   贾敏抱怨道:“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送进宫里,有什么好处?”   林如海道:“岳母府上的事情,毕竟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你也别恼,你这回生了丑儿,伤了元气,竟是好生调养为上。”   贾敏点了点头,道:“横竖过些日子送年礼进京,我写信劝母亲一回,若是不听,我也无可奈何了。我是早就出阁的姑妈,元春又有父母在堂,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只是不忍她在这样鲜花似的年纪进宫去,略尽些心,别的也不能了。”   仕宦之家撇开那些利欲熏心的,哪有多少愿意送女儿进宫的?贾敏便舍不得女儿进宫去。寻常百姓之家一旦听说宫里要广选嫔妃,从民间征选美人,家家户户都急急忙忙地把女儿嫁出去,就怕进了宫去,再也见不得父母音容。贾敏愈加对娘家失望,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好生教导子孙,从科甲出身岂不甚好?贾珠贾琏个个前程可期,何必送了元春进宫?   林如海安慰道:“你想如何做便去做,咱们家不讲究那些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   贾家是贾敏的娘家,虽然他知道上辈子贾家害了黛玉,但是他看着贾家灰飞烟灭,怨气已经解了许多,只是仍旧不能释怀罢了,如今他并不希望贾敏处处不理会娘家。试问,一心只为夫家,半点不顾娘家的当家主母岂非太凉薄了些?对父母尚且如此,何况别人?林如海也有女儿,将来黛玉要是为了夫家对娘家不闻不问,他定然伤心不已。   因此林如海对贾家固然不喜,却不曾在贾敏跟前说贾家半点不是,纵然贾家行事十分不妥,也都是贾敏自己知道的,全然不必自己挑拨离间,倒成了小人。   林如海有心远着贾家,如今也的确是疏远了,可是世人都知道贾家今生并未对不起林家,没做过针对林家的事情,他若是出手,反落了下乘,而且贾家是岳家,再远,也是远不得的,没的被人说白养了贾敏这个女儿,女婿林如海竟还对岳家无情无义。   望着在自己怀里昏昏欲睡的女儿,林如海面色慈和,他不愿自己的女儿女婿远娘家,只好以身作则了,当然,他好容易养了个女儿,也不是一般人能有这份造化得了去。   贾敏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她何其有幸,能遇到如此夫婿,又得如此儿女。   虽然她心里明白自己是林家妇,以林家为重,但是作为贾家女,终究还是放不下老母亲,她也不想自己的女儿将来长大后胳膊肘子往外拐,全然忘记了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的父母。大约也是因为许多女人家都是顾着夫家远着娘家,才会被世人说是赔钱货。因此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衬娘家一把,若是劝谏不得,她便不会再多言了。   林睿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暗地里对贾政颇有些不屑,外祖母的确是宝塔尖儿,但二房的一家之主却是贾政,若他无意,焉能送元春进宫,可惜了元春这样一个才貌俱全的好女子,连窦夫人给贾敏的书信里都对她称赞不已呢。   林睿神色柔和,看着在父亲怀里睡得正香的妹妹,他是决计不会让父亲送妹妹进宫的。   做父母兄长的如此疼爱黛玉,黛玉年纪虽小,却也记住了自己说要送父母兄长东西的事儿,丑儿洗三过后的一日,正是十一月初三,她便摇摇摆摆地进了贾敏的房间,命丫鬟捧上许多东西来让贾敏挑,都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林如海去衙门了,林睿亦去上学了,家中只剩贾敏和丑儿。贾敏见女儿神色殷切地望着自己,不好伤女儿之心,便从中挑了一串玛瑙串子,又给幼子挑了一个金项圈,至于林睿的,自然等林睿回来自己挑,少不得又是一阵欣慰,夸赞道:“玉儿真真是乖巧,你送妈和弟弟的东西,妈和弟弟都很喜欢呢。”   黛玉听了,顿时笑容满面,又看了弟弟一回,跑出去顽了。   贾敏知黛玉只在院中顽耍,忙命丫鬟仆妇跟上。   彼时林家忙着送年礼,林睿年轻识浅,不好做主,皆是林如海料理,何况送各家的礼都有定例,便是管事也能料理得齐全,只不过送给长辈的须得林如海过目,然后装船送往各处。他在扬州的地位非同一般,下面孝敬的人无数,还没到腊月,年礼已收了极多,纵然未曾堆积如山,也把库房塞得满满的,林如海少不得又一一比着礼单回礼。   年下送礼全是绸缎点心酒水玩意儿,他们一家五口一天穿十套新衣裳都用不完,林如海收了这家的礼,再添减一番,用来做别家的回礼,饶是这般,库房里还剩下一多半。   贾敏笑道:“一年积一年,白放着霉坏了,横竖这些绸缎都是上好的,除了咱们穿的用的,其余的都做礼送人罢,也体面。”各家送的绸缎都是上用和官用的,他们用来送礼并不失礼,贾敏又不是天天穿新衣服的人,没有全部留下来的必要,倒省了采买。   说实话,这几年他们家送礼用的绸缎玩意儿几乎都是外面送的,然后在转送别家,竟不曾花多少银子,省了许多,也只几家极亲密的才是特特采买了挑选送去的。   林如海道:“早就这么着了,不必说我也知道。”   贾敏又看了各家的礼单,道:“给几家商贾之家的回礼只回一半儿即可,晴空家里今年送的比旧年又丰厚些,她生了个女儿,我还没见呢,不知如何,只盼着她将来再生一子才好站稳脚跟。金家在扬州做香粉生意,有他们原先的胭脂生意,真真是财源广进,丑儿洗三时晴空过来,还劝我入一抿子钱,每年拿香粉生意的红利,一年数千的银子,我没同意。”   林如海听了,忙道:“咱们读书人家,与民争利做什么?何况咱们又不缺那几个钱使。”   贾敏笑道:“老爷放心罢,这其中的厉害我还能不晓得。”   却说贾母收了林家的年礼,心中一宽,显然贾敏并未记恨自己,反倒是自己没回信,不由得有些惭愧,又看了贾敏的书信,不禁一叹,未曾言语,既已打算送元春进宫,便是此时反悔又如何?已经送礼往各处了,何况自己做不得贾政的主。   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春既不许婚,而是进宫,自然由贾政做主,贾母即使是宝塔尖儿,也不能不顾儿子的意愿。宫里如何,贾母亦知,但是元春才貌双全,未必不能博一场富贵,何况元春出生在大年初一,谁不说她是极有造化的人,说不得她的福分就应在了宫里,若能得到太子的青睐,就更好了。   贾母看着元春,心里十分满意,觉得她模样儿比太子妃还强些,又正当妙龄,而太子妃已经三十岁了,只比贾敏小几岁,进了东宫,元春未必不能得太子之意。   贾母叹了一口气,进宫做了女官,未必能进东宫,太子如今和他们也不是如何亲近,她原本想着让元春得皇后之意,许给七皇子也好,她比七皇子年纪略小些,七皇子如今尚未大婚,偏生七皇子今年被圣人训斥了一顿,倒觉不好了。   贾母柔声道:“元丫头,你别怨你老爷太太,他们也是为了咱们家好。”   元春替贾母念信,贾母上了年纪,不戴眼镜时,很有些信件都是元春替她念的。见贾敏信中如此言语,元春心中不禁暗暗感激,她并不想离开父母,待选宫中,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深宫呢?只不过父母所愿,她无可奈何,只能好好学规矩,明年进宫。听了贾母的话,元春低头道:“老祖宗放心,孙女明白,哪里能怨老爷太太呢。”   贾母叹道:“我原想着俞家和你姑妈那样好,从俞家托太子妃照应你,选你进东宫做女史便好了,谁承想俞家老夫人竟南下了,咱们此时不好进宫去托太子妃,后宫里做主的毕竟是皇后娘娘。明年你进了宫,只有皇后娘娘跟前方有女官服侍,你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好生服侍皇后娘娘,讨得皇后娘娘的欢喜,说不准就许你一个终身了。”   元春轻声答应了,虽然进宫非她所愿,但是她本是有抱负的人,人人都知道太子极得圣人之心,若能得到太子的喜爱,哪怕此时无名无分,将来必定有一个封号。只是她进宫为的是选女史,少不得要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几年了。   从贾母房中出来,元春踱步进园,但见四面银装素裹,唯有一点红梅鲜艳如脂,顿时看得呆住了,进宫以后,是否还能看到红梅如昔?   正凝思间,忽见贾琏从东边走过来了,身后三个婆子各自捧着一个花瓶。   东院的花园子和荣国府的花园子其实是相通的,只不过贾赦另外开了黑油大门,经常都是从荣国府出去,再进东院,鲜少从花园进出,因此元春见到贾琏,略有几分诧异,忙上前屈膝行礼,道:“琏二哥哥好,这是做什么?”   元春今日穿着银红灰鼠皮袄,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底下系着一条翡翠撒花裙,外面又裹着一件石青刻丝紫貂皮里的斗篷,戴着观音兜。面若银盆,眼如水波,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站在雪地上亭亭玉立,竟比红梅更觉鲜艳妩媚。   贾琏猛地见到她,顿时一怔,不禁笑道:“唬了我一跳,原来是大妹妹。我来折两枝梅花回去,大妹妹从哪里来?”   论起讨人欢喜的本事,贾琏再精通不过了,何况他满心都是已定亲的陈小姐,或是一花,或是一草,或是一碟点心,一盘鲜果,他都记得打发人送到陈家,曾经还自画肖像一幅,送到了陈家小姐跟前,陈家虽对贾家行事大不以为然,但是对贾琏却愈加满意,陈家两位公子还常约贾琏出去吃酒,谈论诗书。   元春亦曾听说过贾琏的举动,王夫人私下常说贾琏太过轻浮了些,没有大家子弟的风范,然而她曾偷看过西厢记、牡丹亭,又常听戏曲,年纪又轻,对此难免有几分羡慕,闻得贾琏折梅,便知是送陈家小姐的,忙笑道:“才从老太太房里出来,赏一会子花,不妨见到了琏二哥哥。哥哥若是有事情忙,且请去忙罢。”   贾琏点点头,在梅花树下看了半日,挑三拣四,最终亲自剪下三枝梅花,俱是二尺来长,一枝先插在美人耸肩瓶里,抱在怀内,对婆子们道:“那两枝插在联珠瓶里,你们好生拿回去,我有用,不许给别人。”   元春看到这里,问道:“二哥哥怀里抱着这瓶梅花是做什么?”   贾琏道:“老祖宗嫌冷,不大爱出门,我想着今年梅花开得好,撷一枝给老祖宗送去。”   元春闻言,登时一呆。不愧是贾琏,行事如此周全。元春心中暗暗打算,自己明年八月进宫,还能教养宝玉一些时候,也得教他好生孝顺贾母才是。   一面想,元春沿路去了王夫人房中,见到贾珠在内,忙上前问好。   贾珠如今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竟比年初强了十倍不止,王夫人虽担心他在外面上学,但是见他如此,又常听贾政说贾珠的学业大有进益,心里安慰,也便不一味要求他在家学里读书了。王夫人想着贾珠明年成亲,屋里又没有一个省心的丫头,特特叫过来,赏给他两个。   两个丫头一名金钗,一名银钗,都是粗粗笨笨的模样,老实本分,但长相都是一二等的,虽说贤妻美妾,然而王夫人最厌妖娆轻佻女子,事关自己爱子,对此十分留心。   王夫人跟贾珠道:“咱们家的规矩,成亲前都有两个房里人服侍,你明年春天便要成亲了,金钗和银钗你带了去,周姨娘和赵姨娘有的,也有她们的,都不必从公中出,每个月都从我的份例上拿,等你媳妇进了门,正经开了脸儿,从公中拿。”   金钗和银钗听了,又惊又喜,恨不得立时跟了贾珠过去。   王夫人又道:“这是你父亲从我这里挑的,我看着倒好,才给了你,莫辜负了我们。”   贾珠闻得是父亲所挑,不由得涨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正在这时,元春进来了,母子两个忙止住话题,见元春问好,贾珠亦忙回了一礼。   元春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王夫人倒不好开口了,只对贾珠道:“你带回去使唤罢,若不好,跟我说,我再给你挑两个好的送去。横竖咱们家上下几百个丫鬟,一个两个不好,便从十个八个里挑,总能挑个合心如意的。”   贾珠极孝顺父母,既是王夫人所赐,他也只能受了。   身为贾政长子,少年进学,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底下的丫头们哪个不怀春?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了,贾珠今年十八岁,早在十二三岁时便有了人,即如今身边的大丫鬟红袖,红袖柔媚姣俏,温柔娴静,极得贾珠之意,自恃和贾珠成就了好事,便是贾珠房里第一人,贾珠待她不比别人,正自得意,哪里想到王夫人竟一次给了两个丫头。   金钗和银钗模样儿虽比红袖略次一筹,然而却是王夫人亲自给的,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便是给贾珠做通房丫头,虽未过明路,但一个月拿二两银子的月钱,和周赵姨娘等同,和过明路差不多了,红袖心中不禁又羡又妒。   贾珠对此一无所知,命红袖安置她们住下。红袖总管房中大小事务,贾珠向来放心。   红袖看了金钗和银钗一眼,只得忍住气,答应了一声,道:“大爷放心,大爷房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管着,我自然会好好照应两位妹妹的。”说毕,命小丫头收拾了两间房出来给她们居住,又命粗使丫头和婆子们来拜见她们两个。   金钗银钗能入王夫人之眼,得王夫人信任,都不是简单人物,见红袖如此,便知她故意如此,暗暗一笑,屈膝道谢,先把包袱放过去。她们初来乍到,竟是小心为上,不必急于出头,横竖来日方长。她们是名正言顺的屋里人,还怕红袖一个只下人知道却瞒着王夫人的大丫头?若是王夫人知晓红袖早成了贾珠的屋里人,只会恨得咬牙切齿。   红袖虽然极好,毕竟比贾珠大了两岁,金钗银钗却是十四五岁年纪,水葱儿似的,口角一点儿都不笨,不几日,便得了贾珠的意,同红袖分庭抗礼,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贾琏自抱着花瓶去了贾母房中,见贾母歪在炕上,并未午睡,也没见宝玉,他上前请了安,笑眯眯地道:“老祖宗,孙儿给您送花儿来了,您不必出门,也能瞧见开得正好的梅花,孙儿便是在外面读书,也放心了。”   贾母赞道:“好俊梅花,难为你想得周全,一枝花儿也能想到我。白鹭,快接了去,就摆在我屋里。”她想到自己疼了别人一场,却都没有贾琏孝顺,不由得一叹。   贾琏笑道:“老祖宗喜欢,便是孙儿的一片心意尽到了。”   正欲告辞时,贾母忽道:“你姑妈送了年礼来,给你们的那一份写着签子,你一并带回去罢,倒不必我打发人送去了。”   贾琏忙答应了一声,带着东西回到东院,却见贾赦面沉如水,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见到他,贾赦横眉怒目地道:“在外头徘徊做什么?还不进来。”   贾琏举步进来,请了安,恭敬地道:“姑妈家送了年礼,我去给老祖宗送花儿时,老祖宗命我拿过来。我瞧过了,姑妈送的东西历年来都比二叔家厚三分,今年亦如此,有几匹绸缎甚好,太太打发针线上的人给老爷做衣裳穿倒好。”   听到这里,贾赦面上的怒色便消了三分,道:“你姑妈向来是懂礼数的人。”   贾琏听了,暗暗一笑,只有贾敏送给他们的礼比贾政一房多,贾赦才会高兴些,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外面送礼,几乎都是两房一样,往往还不分长房二房,而是送给荣国府,他们一房便鲜少能得了,说起荣国府当家作主的人,从来不提贾赦,只云贾政。   窦夫人抿嘴一笑,道:“既然说姑太太是懂礼数的人,咱们琏儿便该效仿姑老爷。”   提起先前和窦夫人吵嘴的话题,贾赦登时皱眉,道:“我说太太管得忒多了些,我给琏儿两个丫头,是咱们家历代的规矩,未娶亲之先屋里放丫头服侍,有什么不对?偏你不让。”   经过李恂、林如海并诸多人品方正的先生教导,贾琏至今未曾学得贾赦一点毛病,读书人重妻而轻色,他心里羡慕林如海,难免学了林如海几分,毕竟谁都知道林如海和贾敏伉俪相得,世间多少人羡慕。贾琏幼时见了,暗暗地想,若是自己能得一个和贾敏一样的妻子,也一定真心相待,因此听窦夫人说贾赦要给自己屋里人,贾琏顿时一怔,满心不愿。   贾琏常听林如海感慨,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又曾听林如海说过许多世家规矩,并不是一味讲究他们家定的这么些规矩,实际上,那些世家反而行事更从容坦荡,家风清正,人品端方,不纳妾的大儒名士有很多。   只听窦夫人道:“我劝老爷竟是歇了这份心思要紧,咱们是结亲,不是结仇,人家陈家小姐还没进门,老爷便赏几个丫头给琏儿,等陈家小姐进门后,如何看咱们?岂不是觉得堵心?陈家名声雅正,他们家可没有纳妾的规矩,知道老爷如此,还能一心一意帮衬琏儿?”   窦夫人有些烦闷,她如今只贾琏一子,自然盼着贾琏千般好万般好,一个好名声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来得珍贵,何必为了府里那些劳什子规矩,惹陈家不满。当然,陈家那样的人家不会在意两个通房丫头,但是他们不在意是一回事,做与不做却是他们贾家的事,贾琏洁身自好,陈家做父母的只会更满意,日后待贾琏更尽心。   贾家没有读书人,贾琏虽有李恂、林如海和自己的弟弟窦晨帮衬,可是说句不好听的,李恂上了年纪,近来身体大不如从前,不知早晚就没了,李赫虽是亲舅舅,到底不如外公疼外孙,隔代亲,又念着女儿。林如海是姑父不假,可是不比贾敏和贾琏是亲姑侄,毕竟隔了一层,自己又是有儿女的人,哪能一辈子帮衬贾琏?贾琏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窦晨帮衬也有限。只有陈家一心会为了女儿好,一心帮衬女婿,窦夫人万万不愿意让陈家对贾琏生出不满之心。   见贾赦满脸不赞同,贾琏忙笑道:“太太说得有道理,儿子现今读书最要紧,还想着请教岳父教导儿子功课呢,倒不想这些。”   贾赦道:“我竟是枉做好人了,我这是为了谁?”   贾琏笑道:“自然是为了儿子,儿子心里感激不尽。只不过儿子却想效仿姑爹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是大有道理的,谁听了姑爹的名儿,不说姑爹有本事?才十年就做到了盐课御史,竟是圣人和太子跟前第一等红人。”   贾赦咕哝一声,道:“你二叔都给珠儿挑好人了,咱们岂能比不上他?”   窦夫人和贾琏面面相觑,随即哭笑不得,窦夫人道:“二老爷管二老爷房中的事情,咱们学他们做什么?老爷消停些罢,琏儿说得对,他如今的功课要紧,现今李大人精神不济,林老爷远在江南,我兄弟又不得清闲,许多功课还得请教陈家老爷公子们呢,若是得知咱们这样不给他们家脸面,还能对琏儿尽心?”   贾赦听到这里,到底一心为儿子,又见贾琏亦不愿意,只得作罢。   贾琏和窦夫人松了一口气,不久,消息传到陈家耳朵中,又收了贾琏送来的点心和联珠瓶中的一枝红梅,对贾琏更满意了几分。至于李家听说此事后,倒不如何在意。李守忠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令女儿十分读书,只知道些列女传贤媛集,认得几个字,知道几个贤女便罢了,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妒忌最是要不得。   他们家原是定了二月成婚,次年吃完年酒,便忙活贾珠和李纨的婚事了。   李纨今年十六岁,只比凤姐大一岁,虽比凤姐识字多,也能做得几首诗词,然而却不及凤姐、陈家小姐、沈家小姐、顾家小姐等人生得标致,倒显得稳重,不过也是鲜花儿似的人物。作为荣国府的当家主母,王夫人应酬交际,自是见过李家太太带李纨出来走动,几经比较,又因贾政取中李守忠如今的职缺,方选李纨为媳。   贾珠自小听话,又学有所成,在贾政和王夫人的心中远远胜过宝玉,办得自是热闹非常,王子腾的外甥成亲,特特亲自过来吃喜酒,旁人见了,虽然贾家不如从前,贾王两家亲厚,都有心奉承,也来了。因此,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在荣禧堂中大摆筵席。   彼时正值春寒料峭时候,花未全开,偏清晨又下了一点微雪,寒风凛冽,几可刺骨,园中略见萧瑟,王夫人便命无数丫头们拿绫绢纱罗扎花儿系在枝头,映衬着一层积雪,果然好看非常。不独荣国府如此,宁国府亦是如此。   王夫人原想请贾琏帮着忙活,贾琏冷笑一声,只说自有管家下人料理,遂同交好的一干世家子弟在宁国府吃酒,倒是贾珍身为贾家一族之长,难免要出面。   贾敏也记得娘家侄子成亲,早早打发人进京送礼,回来说给贾敏听。可巧黛玉在旁边,拿着一本千字文,翻开在眼前,一本正经地念给丑儿听。她已过完两岁的生日了,虽已认得几个字,却并不能将千字文通篇读出来,不过她记性好,千字文又朗朗上口,林如海教导了她许多遍,她能背诵下来,当然,字是没认全的,常常对着千字文手指指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行字上,嘴里已经背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了。   贾敏听得好笑,常以此为乐。   今闻荣国府扎花于枝头,又云热闹非凡,贾敏尚未开口,黛玉突然住嘴,歪了歪头,道:“绫绢纱罗做衣裳岂不好?扎花儿作甚?有失天然,矫揉造作之至!”   贾敏一怔,转头看着女儿,奇道:“你小小年纪,何出此言?”   黛玉面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不答贾敏的话,径自拿起千字文,又要念给弟弟听,可是说了几句话后,她已经忘记自己背到何处了,只得从头开始。   贾敏心中诧异非常,女儿聪慧,但不应该聪慧如斯,这话若她再大些说倒也罢了,偏生她今年才两岁多,因此有些担忧,晚间林如海回来,便学给林如海听。哪知林如海却是莞尔一笑,道:“你高估她了,这话原是正月我在吴盐商家吃年酒时说的,她倒记得了。”   闻言,贾敏心中了然,微微一笑,倒放下心来。   ☆、第047章:   晚上吃饭时,只有林如海、贾敏夫妇并黛玉一人。   除了在外面的应酬,林如海每日几乎都陪着妻儿同桌用膳,幼子林智年纪小,自有奶娘照料,并未上桌,而林睿早在黛玉刚过完生日,和俞恒便去姑苏求学了。贾敏虽是百般不舍,但长子学业要紧,只能忍痛别离,谆谆嘱咐无数。幸而俞老太太不放心幼孙,早于年前就在姑苏置了一处三进小院,带人搬了过去,竟是打算长住姑苏,好看顾着些。   贾敏这回大伤元气,得林如海百般叮嘱,足足调理了小半年至前日方好,因此竟未能亲自送长子去姑苏求学,只打点了行李,命二十来个管家仆从相随,连两个奶娘也一并打发去了,又命人早早收拾了姑苏祖宅,也托了俞老太太一番。   因而独有黛玉坐在林如海怀里,就着林如海手里的调羹喝汤。   黛玉胃口甚小,因春分时犯了咳疾,着实吃了半个月的药,导致她近来不爱吃饭,才喝两口便不肯张嘴了,静待林如海和贾敏饭毕,漱了口便跑去看弟弟。   林如海命奶娘丫头跟着,面上掠过一丝忧色,问贾敏道:“今日大夫怎么说?”   即使千般仔细,万般谨慎,黛玉毕竟年纪小,幼儿发热咳嗽已是常事,何况她胎里又有些弱症,虽比上辈子强了许多,不必从吃饭时便开始吃药,但是每逢换季之时,她仍旧易患旧症,林如海十分担心。   贾敏笑道:“今儿并没听她咳,丑儿的热也退了,将养几日便好了。”   林如海点点头,不再言语。   贾敏劝解了一番,同林如海在园中消食时,想起今日得的消息,闷闷不乐地道:“今日接到了母亲来信,怕是元春必定进宫了。母亲和二哥此举,实属不智,打量着别人都是傻子呢,亏得还托我请俞老太太给太子妃写信,在宫里照应元春一些。”   宣康帝年过半百,近年来后宫已不大进嫔妃了,而太子正当壮年,储君之位极稳,东宫妻妾子嗣不多,谁不明白贾家的主意?不然,好好的仕宦名家之女进宫做什么?当真是老老实实做十几年女史,然后三十岁时出宫?贾敏暗叹,元春既进了宫,名分上便是宣康帝的人,太子哪敢出格?若无宣康帝并皇后出言,压根儿不能进东宫半步。   彼时已是三月下旬了,夜风不冷不热,前面丫鬟提着羊角灯,后面林如海扶着贾敏的手,不紧不慢地行于园中花间,听了这话,并未接口。   贾敏絮絮叨叨地又道:“不知道母亲和二哥是怎么想的,本就大不如从前了,偏还奢靡非常,不知将就俭省。玉儿说的这话,便是我想说的,好好的绫绢纱罗不做衣裳,倒用来做花儿扎在枝头上,过后就无用了,白白浪费许多。我听大嫂说,她近几年来冷眼旁观,族中子嗣愈多,事务又忙,上上下下只知锦衣玉食,排场使费极大,瞧着内囊已经尽上来了。”   林如海道:“你没劝岳母?总不能到了寅吃卯粮的时候再说,那时已经晚了。”他比贾敏更明白,上辈子若没有自己死后林家偌大的家业尽入荣国府囊中,荣国府焉能大张旗鼓地建造省亲别墅,恭迎元春省亲,又安享了多年富贵,不必忧心银钱。   贾敏摇摇头,道:“老爷当我没说?几次三番,哪有人肯听呢。母亲讲究体面,何况家中虽说不及祖父和父亲在时那样兴盛,到底和别家不同,为了外面的架子,不想叫人小觑。”   林如海不置可否,今生贾赦还了一笔亏空,又没有自己家的家业,荣国府怕要比上辈子早几年出现银钱窘迫之景了。他们自作自受,自己何必多管闲事?他总不能拿着自己家的银子倒贴荣国府去撑他们家的体面,这些可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女的。   咽下后面半截,将前面的想法一说,林如海道:“咱们远在江南,总不能管起岳家的事,倒让人笑话,既然劝说不得,只能各安天命罢了。”   贾敏叹道:“我何尝不知?这些年,我看得明白,娘家桩桩件件就没办几件聪明事,荣国府比别家不同是真,可是做事却让人不敢苟同。幸而如今娶的大嫂颇有见识,管得大哥一房井井有条,并未出格儿,若是再加上大哥一房,那才热闹呢。只是府里头偏有老母亲坐镇,焉能不为之忧虑。如今,元春进宫已成定局,咱们去送礼的人带回书信,信中说已经将名字报上去了,只等着八月进宫待选。我只盼着元春聪明些,怕就怕娘家到底还有些旧部,皇后娘娘选了元春后,反将她赐给太子。皇后娘娘并非太子殿下的生母,太子殿下储君之位稳当得紧,倘或有一日太子登基,皇后娘娘势必要送跟前心腹,以示其意。”   听到这里,林如海忍不住看了贾敏一眼,真真让她说中了。皇后娘娘非太子生母,亦非九皇子生母,上辈子九皇子登基后,她便将元春赐给了九皇子,她是嫡母,既赐女史为妃,九皇子自不能辞。当然,元春的册封来得古怪,想必其中还有林如海不知道的缘故。   林如海料想,恐怕皇后要留元春在跟前几年了,说不定,太子登基后,便会将元春赐给太子,毕竟今生若无意外的话,太子必定为新帝,而非上辈子的九皇子。   皇后其人,林如海深知,绝非简单人物,不过倒也能屈能伸,九皇子登基后,其嫡出七皇子封为忠顺亲王,此封号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新帝的意思,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做到忠顺二字,而太子的谥号却是义忠,因此忠顺亲王流荡优伶,名声大坏,反而在落得了个清静,而承继义忠亲王的太子长子,却因心怀不忿,意图谋反,最终被赐毒酒身亡。   林如海道:“多想无益,你别太费心了。”   贾敏又是一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残月,点头道:“谁也不能管谁一辈子,我理会得。只是元春若进了东宫,咱们在俞老太太跟前颇不好看。”   林如海呵呵一笑,安慰道:“此事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到时候再说。”   两人又说了一回京城诸事,贾敏既问了去送礼的人,那人又是个精明圆滑的,难免知道京城中其他人家的消息,京城各家大多盘根错节,从中能看到各家的动静,直说到方先生来拜,贾敏回房,林如海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方先生便站了起来。   方先生乃是林睿的先生,林如海对儿女教养一视同仁,既请先生,自然请了最好的。方先生乃是进士出身,做过官的,不过祖上落了罪,子孙再也不能出仕,方在林家做馆。如今林睿去姑苏求学,方先生不好白留在林家,意欲辞馆别图。   林如海听了来意,他不想给黛玉请贾雨村做先生,忙开口挽留道:“先生留下又何妨?小女数年后也该上学读书了,先生学问好,人品又是一流,若是别人,我却不放心呢。”黛玉聪明伶俐,再过三年,便该正经上学了。对方先生,林如海早有如此打算,倒也不是今日心血来潮。好先生难求,何况方先生这样极得他心意,又教导林睿多年的。   听了林如海的话,又知林如海素来心疼女儿,方先生心中一动,倒也愿意,只是仍旧摇头道:“女公子今年不过两岁,等到上学,也得三年,难不成这三年内我都无所作为只领府上束脩不成?何况,我是闲不住的人,实不肯耽误三年工夫。”   若真是这般,他却是受之有愧了。   方先生本就有读书人的风骨,哪肯闲置三年。   林如海想了想,道:“不知先生辞馆后有何打算?”   方先生叹道:“尚未有所打算,我乃罪臣,侥幸未曾身陷囹圄,哪敢说自己的打算,只盼着有人看中我一点子粗浅知识,请我做馆罢。”   方先生暗暗苦笑,他本无辜,却受他人牵连,也是言辞不当,与人留下话柄,落得如此,又连累子孙,真是有愧于祖宗,这些年若不是林如海帮衬了一把,请他做西席,束脩并三节两寿不断,恐怕一家老小都没有栖身之地。   林如海听了,却笑道:“我举荐先生去睿儿现今求学的书院如何?先生博学多才,实不该埋没于乡野之处,此书院原是家学,而后方有四方学子来拜,如今已颇具规模,先生到了那里,才算是一展所长。”   方先生大喜,随即踌躇道:“我若过去,岂不是有损书院清名?”他颇有自知之明,既知自己身份,自然不愿意连累书院。   林如海笑道:“世人耳聪目明,不是人人都盯着旧事不放,何况先生在寒舍教导犬子多年,谁不知晓先生的才气?再说,那书院里并非人人都是大儒,也并非人人都是乡宦,其中也有坏了事落了罪的官员,在书院中求得清净之所。”   此言并非虚妄,乃是事实。   林如海性子豁达,并不在意世人言谈,但凡是有才华却又命运不济的人,只要他们品行良善,非藏奸之人,他都愿意亲自相邀去书院做先生,或是亲去,或是命管家下帖,如今书院中似方先生这般的先生已有三四个了。   因林如海此举,别处的先生趋之若鹜,都愿意在姑苏书院教导学生。   方先生对此颇有耳闻,听了林如海的话,自是满意,林如海如此看重他,他少不得投桃报李,道:“我只是闲不住,且去书院几年,三年后,女公子上学,定然回来。”   前者虽然名声极大,但是后者单独教导学生却是十分清闲。方先生算了算,三年后,自己也有五十岁了,精力不济,倒不如回来教导黛玉,同林睿一般,顶多身边有两个伴读的小学生,一个小女孩儿家,工课不限多寡,不必费力。教完了黛玉,还有林智呢。   因此,东家和先生皆大欢喜。   第二日,林如海先修书一封,命人送给方先生带去,方去衙门上班。   贾敏已经从林如海处知道来龙去脉了,忙命人准备了许多礼物,既有给方先生饯别的礼物,又有托方先生捎给林睿等人的东西,料理完,便没有别的事情了。   这日贾敏闷坐半晌,闲来无事,难得今日没有人请客,亦无访客,家中诸事又不必费心,因觉春阳温煦,偏生心中思念长子,抑郁难解,便命人在亭中设案,取了一张古琴,净手焚香,端坐案边,然后素手拨弦,清音流泻而出。   此亭临水而建,四面曲廊环桥,推窗便可见一汪碧水,数只鸳鸯。   亭中地上铺着红毡,黛玉坐在上面逗林智顽,乍听乐起,立时侧耳倾听,双眼紧盯贾敏,而林智已满五月,躺在毡上挥舞着藕节般粉嫩的胳膊腿脚。   不同于元春擅抚琴,迎春学弈棋,探春惜春如今尚且不知,贾敏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歌声亦极清澈,除了林如海闲暇在家时夫妇二人抚琴吹、箫,一唱一和外,平常忙于家事,又常出门,已是极少作此消遣了。   不独黛玉姐弟二人,旁边侍婢亦沉醉其中。   一曲作罢,余音袅袅,众人方惊醒过来,暗暗惊叹不已,黛玉跑到贾敏跟前,伸手去拨弄琴弦,听到铮铮两声,眼睛亮如春水,嚷道:“我也会!”   贾敏脸上变色,道:“仔细些,别割了手!”   黛玉挑了一根琴弦,扯了扯,放手一松,铮然有声,得意地道:“没有。”   听到她娇娇嫩嫩一嗓子,贾敏不禁莞尔,弹了一曲,心情不若先前那般烦闷了,搂着黛玉,手把手地教她辨认宫商角徵羽,口内笑道:“等割了手才有你哭的时候呢。等你大些,除了跟你父亲读书识字外,也得跟我学管家理事。不过,若是学琴的话,竟是请教你父亲为上,他的琴艺比我还强呢。我能教你的,只管家本事和针黹女工、应酬交际罢了。”   想起和林如海琴瑟相和之景,贾敏脸上露出一丝温柔,温婉雍容。   黛玉听得似懂非懂。   贾敏却是一笑,又继续道:“小丫头,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咱们这样人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针黹女工还罢了,能做几针过得去就是了,还要学会唱些雅而不俗的曲韵,免得和人相聚,兴之所至,击案而歌,她们唱得出,你却接不过,岂不是让人笑话?到那时,咱们几代人的脸面都没有了。”   达官显贵之家相会,哪里都是说些世俗经济,他们的消遣多着呢,贾敏见多识广,对此十分精通,本来受此教养,在女儿身上自然寄予厚望。   贾敏早就打算好了,除了针黹女工外,其他的都得仔细教给黛玉。   黛玉哪里懂得贾敏所言,只觉得琴声悠扬,如同流水潺潺,十分动听,便缠着贾敏教她。贾敏打算教她一点作罢,她年纪太小,等几年才好。谁承想,她倒来兴致了,不肯让贾敏收回古琴,胡乱拨动之下,不小心割伤了手指,登时哇哇大哭。   贾敏唬了一跳,一面命人拿药来,一面哄她。黛玉一哭,躺在毡上的林智也跟着哭将起来,慌得众人哄这个,哄那个,好半日黛玉方止住哭声,姐姐既不哭,林智又吃了奶水,呜咽两声,也不哭了,反倒笑起来。   黛玉手指上裹着一层纱,瞪了林智一眼,咕哝道:“还是哥哥好,丑儿坏。”   林智却是一无所知,以为姐姐在同自己顽乐,咯咯直笑。   贾敏心疼女儿,安慰了半日,虽然流血不多,仍旧让人做了些补血益气的汤。   林如海回来,黛玉立时举着手指给他看。   看到指头纱上隐约渗出一点儿血色,林如海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黛玉伏在父亲怀里,委委屈屈地道:“疼。”   贾敏在一旁解释她受伤的缘故,林如海听了,不免十分心疼,对贾敏道:“玉儿还小,这些等几年教她,她又好奇心起,平常少拿出来为妙。再过一年才给她启蒙呢,上了五岁才能学这些。到时候我叫人给她打一张小些的琴。”   贾敏道:“我何尝不知,屡劝不得,伤了才肯罢休。”   林如海听了,寻思半晌,道:“玉儿天性聪慧,此时又是好奇心起的时候,见什么学什么,然而琴弦伤手,棋子易入口,吞了才有咱们后悔的时候,我瞧只单教她认字罢,她已认得不少字了,另外,教她唱些雅致的词曲也使得。”   贾敏点头称是,道:“我也这么打算呢,她年纪太小,只认字和唱曲两样可教得。”   商谈过后,夫妇二人便只教黛玉认字、唱曲。   黛玉极其聪明,记性又好,耳濡目染之下,不消一载,便认得数百字,又会唱数十支小曲了。每逢外面相邀聚会时,闻得黛玉如此,都哄她唱曲,不过黛玉却伶俐得很,非得有人唱,她才接,不然,便不张嘴,笑得众人都说她小小年纪,竟是个人精。   倒是林如海常同友人相会,游山玩水之际,黛玉颇有乃父之风,别人对酒当歌时,她立时便能接口,当然,她是不喝酒的,只对着林如海跟前的酒碗罢了。   林如海真真是把黛玉当做男儿教养了,百家姓千字文教完后,便以四书五经为启蒙。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连任三年盐政了,至今仍未离任,这已是第四任了,较之当年的甄家,更得宣康帝的恩宠,甄家最多也只连任三年,哪一年宣康帝没赏些东西下来,在这一年里,林如海生日时,礼部奉旨赏了许多东西呢。   旁人见到林如海如此能为,愈加奉承,黛玉随着贾敏出门,只得赞誉,别家男女孩子见了黛玉,亦不敢得罪她,幸而她生得好,嘴又甜,大多都喜欢她。   这日三月初十,连巡抚家请他们母女两个赏花,牡丹开得满园,喷芳吐艳,十分好看。   连巡抚进京述职去了,连巡抚的夫人在姑苏无事,便回了扬州,她和贾敏交情甚好,头一日便下帖子请她,黛玉见到连城,嘻嘻笑道:“连哥哥,你又胖了。”   连城年方五岁,虽是长于文官之家,却生得虎头虎脑,因是幺儿,父母溺爱,吃穿又好,难免比同龄人显得圆润了些,肉嘟嘟的脸,圆滚滚的身,白嫩嫩的胳膊腿儿,和纤细娇小的黛玉相比,好似一个白玉般的面团子。   听了黛玉的话,贾敏呵斥道:“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如此无礼?”   黛玉吐了吐舌头。   连夫人却道:“你说她做什么?她一个孩子,知道什么?何况说的是实话。我也觉得城儿太胖了些,沉甸甸的坠手,都抱不动他了。”   在她们说话之际,连城早捧着一碟细点往黛玉跟前献殷勤去了,脸上笑嘻嘻的,全然没有半分恼意,对黛玉道:“妹妹,妹妹,这个软烂,甜得很,妹妹定然喜欢吃。妹妹喜欢吃,等回去的时候,我送妹妹一些。妹妹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妹妹拿。”   看了一眼点心,连城吞了吞口水,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道:“连哥哥,你吃。”   连城最喜甜点,无甜不欢,听了黛玉的话,虽然很想吃,依旧先抓了一块给黛玉,剩下的才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道:“妹妹也吃。”   黛玉攥着点心,跑到贾敏跟前,道:“妈妈吃。”   连夫人见状,忍不住赞道:“好伶俐孝顺的孩子,一块点心都想着你这做妈的。我竟是白养活了城儿了,他长这么大,只顾着自己,我还没吃过他亲手递上来的点心呢。”说到这里,连夫人看了幼子一眼,比黛玉大两岁,也已读书了,偏生他在家里年纪最小,人人都疼他,将那些好的都让给他,反令他如今不如黛玉讨喜。   连城闻言,登时瞪圆了眼睛,咽下嘴里的点心,看着碟子上的点心只剩些渣滓了,碟子本就极小,所盛点心也不过四块,他给了黛玉一块,自己连吃三块犹为不足,不禁愁眉苦脸地道:“妈,你说迟了,点心没有了。”   他犹豫了一下,忍痛道:“厨房里还做了几样点心,本来说给妹妹的,儿子叫人拿来?”   瞧连城一副舍不得的模样,连夫人素知他嗜甜如命,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嗔道:“谁还稀罕你一碟子点心?真真不知道像了谁,这样爱吃点心,既这么爱吃,竟是留着自己吃罢。我们玉儿也不稀罕你的点心呢。”   一句话说得连城几乎快哭了,她却招手叫黛玉到跟前,搂着她道:“都不能指望他,这样小气,还是女儿贴心。”   贾敏望着黛玉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知道自己因她对连城无礼训斥了她两句,她便恼了,故意如此,果然让连夫人说了连城几句。念及于此,贾敏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才多大,就懂得自己给自己出气了。   黛玉在连夫人怀里,瞅着连城笑,神情十分得意。   既是自己女儿所为,贾敏少不得解劝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唯知吃食,你没见我们家智儿,好东西从来不撒手。我瞧着你们城哥儿极好,只不过比不得女娃儿心细罢了。”   提到林智,连夫人忙道:“怎么没带来?我还想见见呢。”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前两日不好,大夫叫静养呢,哪里敢带他出门。说实话,我倒羡慕城哥儿生得壮实,又能吃。我这三个儿女,除了睿儿好些,剩下两个竟都是讨债的,没一日不担心。玉儿比他兄弟还差呢,也不知怎么着,从年初到如今,三不五时地病一回。”   连夫人搂着黛玉,关切地问道:“大夫怎么说?总得知道病根儿罢?”   贾敏摇头道:“从玉儿和他兄弟出生到如今,都说是胎里弱,将养十来年便和常人无异。可是,调理了这些年,玉儿头几年虽说每逢春分秋分容易咳嗽些,平常偶尔也病两次,却没什么大碍,不似今年这般,病的次数太多了些。”   对此,贾敏愁得不得了,儿女生得娇嫩,病得如此,她哪能不担心呢?   听贾敏说到自己,黛玉握着拳头抵着嘴,嘻嘻直笑,哪里明白贾敏话里话外的担忧。   连夫人道:“这也奇了。我看,府上还是去请有名的大夫,多请几位大夫,一块儿给玉儿诊脉,相互讨教些,细细查明病根儿才是,一气去了病根儿日后就不必担忧了。不然,这样经常生病,便是好好的身子骨儿,也折腾得不好了。”   一语未了,连城已经笑容如初,不曾将连夫人先前的话放在心中,只扔下碟子,擦洗了手,然后招呼黛玉道:“妹妹,我带你去看花。”   黛玉挣扎着下去,连夫人忙命人跟上。   连夫人生平最喜牡丹之天香国色,在闺阁时极擅工笔牡丹,因此连家的牡丹园在扬州一带十分有名,花开似锦,皆是名品,黛玉年纪虽小,已然露出不俗的风范,随着连城跑到园中,立在花下,映着火炼金丹,让人顿觉入画。   连城伸手便掐了一朵牡丹塞给黛玉,笑道:“妹妹,给你。”   黛玉道:“你掐它下来做什么?开在枝头上岂不是好?你们这些掐花折柳的人最可厌了,殊不知花儿也跟人一样呢。”   连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挠头道:“你掐我,我自然觉得疼,可是花柳焉知疼痛?你看,我才掐了花儿,剩下的枝叶依然翠色、欲流,并没有像我一样哭泣。因此,花柳树木和人是不同的,既开在枝头,便是给人看,让人折了去插瓶的。”   听了这话,黛玉转身就走,不想才走两步,忽然一头栽倒,吓得奶娘丫头一窝蜂上来。   连城见状也慌了手脚,丢下手里的牡丹便挤进人群,踮着脚尖往朱嬷嬷怀里看去,口里道:“妹妹,妹妹,我以后再不掐花折柳了,你别恼。”   见黛玉昏迷不醒,朱嬷嬷心急如焚,忙对连城道:“城哥儿莫怕,我们姐儿不曾恼你。”   说着,抱着黛玉疾步走向贾敏处。   连夫人和贾敏本就在牡丹园中,见连城掐花,黛玉不满,正说笑,忽见黛玉跌倒,早已都站起身来,快步过来,正好迎上朱嬷嬷。   连夫人一叠声地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城儿,可是你惹妹妹了?”   一面说,一面急忙命人去请大夫。   一时之间,连家人仰马翻。   连城眼泪汪汪地道:“妹妹怎么不和我说话了?一定是我惹妹妹生气了。妈,你快叫醒妹妹,我以后听她的话,再也不掐花折柳了。”   贾敏忙道:“训他做什么?玉儿好端端地自己跌倒,咱们都看着了。”   大夫很快便请了来,贾敏和连夫人坐在屏风后面,等得焦急不已,哪里想到,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中用了,请他们预备后事。   贾敏三十余岁方得此女,从小儿爱得如同心头肉、眼中珠,真真比儿子不差丝毫,甚至犹有过之,又有林如海那般疼爱女儿,处处小心谨慎,用外面的话说,黛玉自小过得比公主都自在,先前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突然不中用了呢?贾敏忍不住痛哭失声。   连夫人也红肿着眼睛,自责道:“都是我们的不是,原想请你来赏牡丹,哪里料到反伤了玉儿。玉儿跟咱们说话时,千伶百俐,我不信,这就不好了,咱们扬州有许多名医,这就再去请,多请几个来,总有一个能治好玉儿。”   贾敏拿着手帕拭泪道:“她这病来得突然,又全然没有征兆,并不是府上的缘故,太太何必自责?”绕过屏风,见黛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奄奄一息,哪里还忍得住。   早有消息送到了林如海处,林如海匆匆赶来,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黛玉亦曾如此昏迷不醒,只是却不是今日,后来遇到了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自己夫妇不舍,他说了那段话后,便就此消失无踪,不久黛玉便醒了。   林如海接贾敏母女两个回家,黛玉依旧未醒,贾敏哽咽道:“这可怎么好?”   林如海亦是心急如焚,嘴里却安慰道:“别担心,你忘记了,灵台师父说咱们女儿来历不凡,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贾敏哭道:“我才不管她有什么来历,如今是我女儿,我只盼着她平安罢了。”   说毕,忙又命人快马加鞭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   和贾敏一样,林如海如何不担心?何况此事突然,和上辈子的时间并不相同。他红着眼睛,满心激愤,难道自己重活一世,仍旧挽救不了女儿的命运?既然甄士隐一家已然和上辈子不同,英莲平安无事,何以自己女儿却病得如此厉害?   难道非得等到那个行踪诡秘的癞头和尚出现?想到这里,林如海忙吩咐道:“叫人盯着门口,倘或有个癞头和尚,立时请进来。”下人听了,忙去吩咐不提。   贾敏不禁含泪道:“好好儿的,一个和尚有什么用?竟是叫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的人行程快些才要紧。”   林如海抱着黛玉在怀里,摸她的脉息,虽然微弱,却并非断脉之象,心神略略一松,道:“你有所不知,这癞头和尚是有来历的。你忘记了?当年就有一僧一道,僧是癞头跣脚,道却跛足蓬头,疯疯癫癫,要化英莲去出家。”   贾敏道:“怎么不记得?甄夫人跟我说过,那一僧一道还说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因甄先生不舍,那癞头僧便念了几句言词,我记得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当年,若不是老爷,英莲元宵节便被拐子抱走了,而且后来甄家又走了水,倒是应了那和尚的话。老爷说的癞头和尚可就是那个癞头僧?”   林如海冷冷一笑,道:“正是此僧。”   贾敏心中狐疑,林如海是读书人,如何知道癞头僧能救得黛玉?   他们对僧道都不抱希望,就是提出灵台师父和癞头僧也只是略作安慰之语,将当地的大夫都请了过来,诊脉后都摇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贾敏守着女儿日夜啼哭,林如海看着妻女如此,饶是他本性坚定,但女儿昏迷数日不醒,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林如海一面要照顾妻女,一面又要处理公务,竟是忙得分、身乏术。   又过两日,黛玉依旧未醒,虽然气息未泯,却颜色如雪,十分憔悴。各处听说黛玉重病,都纷纷前来探望,或是送药,或是请医,尤以连夫人为最。黛玉在连家忽患疾病,虽说和连家并无干系,然而连夫人心中却是十分愧疚,命下人四处求医问药,送到林家。   夫妇二人病急乱投医,然而始终没有癞头和尚半点消息,下人昼夜兼程,奔波于扬州和姑苏之间,带回来了灵台师父的话,只说平安二字。   贾敏心中略宽,但是女儿一日不醒,她便一日不放心。   这日林如海休沐在家,和妻子守着女儿,正忧虑间,忽然听得隐隐一阵木鱼之声,然后便有下人匆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太太,外面果然来了个癞头和尚。”   贾敏心头一凛,纳罕道:“咱们家这样大的深宅大院,前头又有衙门,木鱼声如何传来?”   林如海不答,素知这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确有几分神通,忙命快请。   顷刻间,癞头和尚便到了屋里,只见那和尚果然癞头跣足,邋遢腌臜,臭气溢满居室,贾敏早就避到屏风后面了。她见丈夫料事如神,忍不住侧耳倾听,只听那癞头和尚瞅着林如海怀里的黛玉道:“此女原不该于红尘之中,竟是舍给我罢,让我带她出家,了却凡心。”   没想到癞头和尚果然来了,林如海冷冷一笑,道:“大师此言何意?若说她不该生于红尘之中,如何又降生到我林家为女?大师一句话便要化我女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癞头和尚听了这话,却是长叹一声,道:“三生石畔当日愿,一入红尘,不过枉与他人作笑谈罢了。与其在凡世间沉沉浮浮,历尽悲欢离合,倒不如随了我去,离了红尘,便是她的造化,可保一世平安。”   林如海怒容满面,道:“此言好生无理,到底是来救人,还是来害人?一句话让我们骨肉别离,这便是功德?”   癞头和尚道:“此乃命中注定,若要女公子平安无事,依我便是。”   林如海眼内出火,冷笑道:“什么是命?我偏不信命,若说是命,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女儿前生不作孽,今生未为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就命中注定只有出家才能化解劫难?你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真佛么?既云众生平等,又说普度众生,怎么你们享尽了人间烟火,受尽了世人的膜拜,却不能救人于危难?”   林如海满心不忿,癞头和尚神出鬼没,轮到贾宝玉被魇,自送上门替其化解,便是宝钗,既得药引,又得药方,又得吉利话,唯独英莲和黛玉,却要化她们出家,不出家,便留下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语离开,丝毫不加以提点。明明他们可以提点做父母的,只需清清楚楚提点一句,两个女孩子焉能落得一个不知故乡,一个泪尽夭亡。   癞头和尚道:“天道如此,我等修道之人,当顺应而行。”   林如海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指着他,骂道:“什么天道?我看你们只是想让我女儿没有个好下场罢了!便是出了家,靠你这样的癞头僧,我女儿能得平安?便是出家,也得有个出家的寺庙,剃度的师父呢,你算什么?身无长物,不知来自何处,我女儿随你出家,哪里又能平安?别在我跟前说什么天道,说什么命运,苍天既然允我此生,我便是逆天又如何?”   贾敏在屏风后面暗暗叫好,就是,那和尚一身臭气,自个儿尚且顾不得自己,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出了家,在哪里定居?吃什么?穿什么?难道竟要随着这臭和尚餐风宿露不成?她常说要化妙玉出家的和尚不是好人,不曾想,倒哄到他们家来了。   癞头和尚被林如海骂得灰头土脸,他面对甄士隐,又去过薛家,谁敢待他如此无礼,便是甄士隐也只是不耐烦地转身而去罢了,薛家对他可是奉若神明,哪里料到林如海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想到这里,癞头和尚突然想起似乎未在大如州见到落魄的甄士隐,白唱了好了歌,正自疑惑,如今听到林如海这番大逆不道之言,不由得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再看林如海面相,呆若木鸡,神情间极是惊恐。   林如海并不惧他,何况为官多年,自有一股威仪,冷冷地道:“怎么?无言以对了?我跟你说,你若是个有来历有本事的大师,能救我女儿,便是我素来毁僧谤道,也许你一个金身。你若是坑蒙拐骗,只想着奉承他人,却不理我女儿性命,看我怎么将你打出去!”   林如海一声令下,外面早有亲兵家仆应是,听声音,竟不下百人,声势甚重。   原来林如海早知癞头和尚的来意,心中愤恨,也不知那和尚能不能救黛玉,何况后宅距离衙门又近,亲兵家奴都住在自家后面一带房舍之中,早得林如海嘱咐,一旦听到有癞头和尚过来,立时包围正院,叫那和尚插翅难飞。   癞头和尚吓了一跳,颤声道:“施主,你可不能逆天而行!”   林如海看他一眼,道:“什么是逆天?我为变数,我说了算。人生在世,若因顺天而行,面对妻儿离丧不闻不问,岂非冷心无情?还算是个人吗?”   癞头和尚听了这话,不禁踌躇起来。   他原就是世外的真人,应了蠢物之求,方至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处交割清楚,令其夹带下世,因那时虽有一半落尘,犹未全集,便与道人一同化作癞头、跛足,点化随着神瑛侍者下世历劫的一干风流孽鬼,好彰显神通,哪里料到点化绛珠时竟遇到不在天机之内的奇人。他原和跛足道人说,世事竟未按天道而行,是否出了变故,不曾想,竟在这里。   绛珠仙子本为酬谢甘露之惠而来,理应父母双亡,无家无业,唯有寄人篱下,方得以将一世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待得债清之时,便该脱去凡胎,返回太虚幻境,继续游于离恨天外,饥食蜜青果,渴饮灌愁海水,方能得证大道。   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数,出家是行不通了,何况他的本意原不是来化绛珠仙子出家,只来点化其家人而已,她若出家,如何还泪?到那时他定被警幻仙子训斥。只是,若是绛珠不出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弟,不经人间惨事,哪里有眼泪来还神瑛侍者?   罢了,横竖这回下世历劫的乃是神瑛侍者,旁人只是相陪,便是略改命运,亦是无碍,将来见他即哭,也是绛珠仙子还了泪了,并不影响神瑛侍者享富贵经磨难,看尽世间悲欢离合,于是他双手合十,道:“施主说得是,是我魔障了。”   林如海闻言一喜,却又听癞头和尚道:“有施主相护,命格早改,女公子定能平安。”并不似上辈子那般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的话。   一语未了,人竟出门而去,近百亲兵仆从竟未拦住,只见他倏忽之间,穿过人群,再定睛看时,已经没了踪影,竟似会缩地成寸的神通,不禁相顾骇然,忙到门外告知林如海。   贾敏不知外面景象,听了这话,立时从屏风后面走出,道:“果然有些神通不成?”   林如海不及答话,忽听女儿一声嘤咛,竟已醒了。      ☆、第048章:   黛玉既醒,贾敏登时喜极而泣,却听黛玉直嚷腹内饥饿,贾敏不敢给她饭吃,忙命人熬了米汤送上来,见她精神渐好,夫妇又请了大夫诊脉,说已无妨,二人方放下心来。   外面都在等消息,闻得黛玉平安,都道那生了满头疮的癞头和尚有些神通。   林家亲兵仆从行事严谨,虽觉此事奇异,却得了林如海的嘱咐,不敢声张,反倒是各家听说黛玉清醒,俱都松了一口气。连夫人连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若是黛玉有什么三长两短,她非得愧疚死不可,毕竟是在他们家出的事故。   连城被母亲训斥了几回,却也担忧黛玉,连平素爱吃的点心都无心吃了,黛玉昏迷了几日,他便担忧了几日,一张圆脸消瘦了好些,惹得上下人等十分心疼。   连夫人忙命人送了上等补品,给黛玉补身子,帖子上又拟了日子来探视。   彼时林如海心情稍平,却仍不愿离开女儿床前半步,只让贾敏去歇息,他无法忘记女儿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模样儿,这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儿子也在这样的年纪,从此以后,一睡不起,同时也让他想起了女儿在潇湘馆孤零零死去的情景。   因果轮回,他是因,黛玉便是果,自己家理当不必再和上辈子一般。念及于此,林如海神色柔和,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哪怕逆天而行,只要妻儿平安无事,这天,他逆定了。   这癞头和尚欺善怕恶,自己今日这番指责,怕是他不敢再打自己家的主意了。   贾敏却道:“老爷明儿还得去衙门,我看着玉儿罢,莫耽误了明日的公务。”林如海心疼她,她何尝不心疼林如海,她虽然不明白林如海和癞头僧说的话是何意,但是她却知道那和尚定是因为林如海之故方没有化黛玉去出家。   林如海莞尔一笑,黛玉吃过米汤后便合眼安睡,林如海早将她放回床上了,自己坐在床边椅上,闻听贾敏此言,起身拍了拍她的手,道:“听我的,你熬了这么些日子,眼睛都眍了,我虽有公务要忙,比起你来却有精神得多。明儿我不在时,还得你照料玉儿,先歇息一忽儿,等我累了,再换你来看着她。”   贾敏听到这里,只得答应,仍旧看了黛玉一回,方回卧室。幸而黛玉便住在他们夫妇正房的暖阁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顷刻间就能过来。   对于林如海如何知道癞头和尚必至,贾敏纵使满腹疑团,却未开口询问。   因黛玉骤然昏迷,贾敏无心梳妆,只换了家常衣裳,卧在榻上,她回想着林如海的一举一动,似乎丈夫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能窥得先机,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此时若不是林如海,自己早就惊慌失措了,哪里还能等到癞头和尚。这个癞头和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怎么竟处处见到他的踪影,点化英莲,又来点化自己的黛玉,莫非灵台师父说黛玉来历不凡,便是应在了这里?三生石畔当日愿,又是三生石畔,灵台师父也说是三生石畔,到底女儿是何来历?和三生石有什么相干,非得在尘世间受苦受难?   贾敏冰雪聪明,哪能听不出林如海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变数,又说岂能面对妻儿离丧,难道林如海竟是见到了将来的事情,因此趋吉避凶,处处防患于未然?   作为林如海的妻子,成亲至今十几年,她如何不知婆母去世不足百日时,丈夫竟似变了一个人。虽说仍旧是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认得出,可是形容举止却偶尔流露出一丝沧桑之意,行事也愈加圆滑世故。她只是觉得丈夫对自己更体贴温柔,或许经历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和以往大相径庭,如今看来,竟不单单如此了。   贾敏想问林如海到底知道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罢了,罢了,总而言之,他是自己的夫君,又一心体贴自己母子四人,何必再问,反倒揭他心中疮疤。   想到这里,贾敏安下心来,睡了过去,忽然荡荡悠悠地离榻而起,眼前一变,至一所在,只见林智卧病在床,气息奄奄,她登时焦虑非常,玉儿已病了一场,难道智儿也要生病不成?却哪知她又见到自己和林如海围在床边,哀哀痛哭,没多久,便见林智断了气,一夕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和林如海竟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难道智儿竟没了?贾敏心中大骇,却不知为何,竟口不能言,只能看到自己和林如海把黛玉当做男儿教养,以慰膝下荒凉,饶是这般,仍是日渐虚弱,虽然还是自己的卧室,情景却大不相同,不及二载,便抛下在床前侍汤奉药的黛玉,就此与世长辞。   贾敏暗想:“怎么没见睿儿?睿儿呢?如何只剩黛玉一人,却又进了京?”自己飘飘荡荡,走马观花似的,总觉得和自己所见并不相同。   贾敏觉得眼前似有什么吸引着自己过去,一路随着黛玉进了荣国府,走角门,拜贾母,黛玉受到的待遇,她竟都看在眼中,王氏叮嘱、宝玉摔玉、定居碧纱橱,虽有父亲做依靠,仍是免不得被人说三道四,连两支宫花儿都是别人挑了剩下的才送到她手里。贾敏心如刀割,她千娇万宠的女儿,如何反在自己的娘家受此欺辱?   不等贾敏悲痛太过,又见林如海早逝,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愈加不堪,孤苦无依,昔日世交故旧无一援手,嫁妆家业未进黛玉一文半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玉儿的处境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是自己的娘家,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竟不顾半点骨肉亲情?致使黛玉毁于诽谤,泪尽而逝,一缕香魂断绝于凄凄冷冷的潇湘馆中。   贾敏眼内出火,恨之欲狂,几乎要流下血泪来,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巨响,仿若天崩地裂,贾敏一梦而醒,只见窗外春光烂漫,哪有半分凄凉,所梦之事竟已忘了大半。   忽见奶娘抱了林智过来,贾敏忙命奶娘退下,自己将其抱在怀内,紧紧不肯松手,直到林智痛呼出声,贾敏方松了松手臂,却仍不愿放开林睿。思及梦中所见,虽只记得寥寥,但丧子丧女之痛实在是刻骨铭心,惨然凄楚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贾敏低头看着幼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回望自己,翘着嘴角,自己眼里几乎落下泪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如果不好好照顾儿子,这个儿子必然会离自己而去。   是不是林如海曾做过这样的梦,也许他记得的事情多些,所以知道癞头和尚必至?   贾敏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都不记得了呢?贾敏满心焦急,又恨自己无能,旁人做梦总能记得几分,如何自己梦见事关自己儿女的事情,偏就忘记了七七八八,越是回想,越是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梦见了何事,只记得对娘家似有一腔怨气缠绵于五内。   正沉吟间,林如海走过来道:“醒了?怎么没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贾敏抬起头,看向丈夫鬓边,这才几日,因黛玉之病,鬓边竟多了几根银丝,不由得心中一酸,忙起身下床,道:“老爷来了,玉儿睡得可好?”   林如海递上一封书信到她跟前,柔声道:“睡得正香,你放心罢。倒是外面说,岳母家中打发人送信兼回年礼来了,方才见你安睡,便没拿进来叫醒你,来人我见了,已经打发下去歇息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听说贾敏醒了,才将书信拿过来给她看。   提及贾家,贾敏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似恨非恨的神色。   林如海见她半日不接书信,不禁暗暗诧异,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听丈夫问起,贾敏登时红着眼圈儿,呜咽道:“方才做了一个梦,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并不真切,醒来后记记得也不多,只是记得咱们女儿命苦得很。不知怎么着,今儿娘家来信,我心里总觉得不如往日那般欢喜,反有几分厌恶。”   林如海听了她的话,走到她跟前,道:“你梦见了何事?”   贾敏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叹道:“便是不记得了,才觉得古怪。我去瞧瞧玉儿,今儿我守着玉儿和智儿,叫他们姐弟两个挪到一处罢,不看着他们,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他们像是要离我而去。”   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地就要往黛玉房中去,连贾家来信都不耐烦看了。   林如海忙扶住她,又接了林智在怀里,温言道:“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你又日夜不合眼地照料玉儿,所以梦见了些不好的事情。玉儿和智儿有我看着,你好生歇息,过几日,精神好了,也就不会做这些梦了。”   贾敏却道:“绝非如此。我总觉得这梦十分要紧,和咱们有极大的瓜葛,只不知道为何偏偏不记得了。老爷,你说,是不是苍天警示我呢?”   她抓着林如海的衣袖,犹豫再三,终是问出了口,道:“老爷可曾做过这样的梦?”   林如海心头一凛,望着贾敏盈盈水眸,不知为何,却不想瞒着她,但是自己一人知晓后事便罢了,何苦再拉上贾敏日日被上辈子的事情所纠缠,想来,她做的梦,就是上辈子黛玉的种种遭遇罢?不然,她不会这样。   因此,林如海忖度片刻,方笑道:“何曾做过梦?你想多了。”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也是,老爷懂得相面之术,想来不必做梦,也能知道些后事。只是我这梦来得离奇,梦中痛彻心扉,倒叫我十分挂念,总想弄个明白。”   林如海安慰道:“梦境而已,为了梦境就忘记自家事,反是本末倒置了。”   贾敏听了,不觉羞愧,双手拿过林如海手里的书信,展开阅毕,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说珠儿媳妇有喜了,又说琏儿定了明年四月二十六的日子成亲。”   当然,信中还是老调重弹,极力夸赞宝玉如何聪慧,如今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贾敏冷笑,她绝不会送了女儿去贾家吃苦,虽然她忘记了梦见何事,但是总觉得和娘家脱不了干系。别说宝玉如今四岁,已经能从他常在内闱厮混的举止中看出未来又是何等模样,便是宝玉是个天仙,又是个才貌双全有本事有前程的天仙,自己也不答应贾母亲上加亲的提议。   这些话,贾敏并未告诉林如海,横竖自己平常抱怨的次数不少,说了无益,不必再说了,倒不如在教养黛玉时,让她知晓贾宝玉的做派,远着他些。   经过此事,贾敏更是将黛玉看作了眼珠子,哪肯让她受一丝儿委屈。   林如海见她神情淡漠,并无贾家添丁的喜气,便知她依旧被梦境所困扰,也许是她虽然忘记了梦见之景,但却记得梦中之痛,故不自觉间便疏远了荣国府,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他们夫妇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样一世。遥想自己看着黛玉离世时的愤怒,林如海明白贾敏心中所想,纵然不记得了,可是一梦留痕,终究还是谨慎了些。   林如海笑道:“怎么琏儿定的是明年?”贾珠去年成亲,虽说贾琏比贾珠小两岁,但是今年毕竟也有十八岁了。不过算着日子,倒是上辈子贾琏和凤姐成亲的时候。今生凤姐别嫁,贾琏另娶,凤姐倒早早出阁了,贾琏仍是那个日子。   贾敏复又看了一遍书信,道:“信里不曾言明缘故,只说明年四月二十六是好日子。”   林如海听了,便不再多问。   次日,贾敏精神渐复,又见黛玉的病来得稀奇,去的古怪,虽因多日未进食略显憔悴,但是过了一夜,精神头儿倒好,早上痛喝了大半碗粳米粥,又吃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贾敏不愿儿女离开眼前半步,只命她在跟前顽耍。   黛玉不知自己昏迷数日,只觉得奇怪,先前不是在连家的牡丹园里么?怎么醒来就是在自己家了?还饿得慌。问贾敏,贾敏自是一阵伤心,忙哄她说顽着摔跤了,而后睡着,便回家了,故不在连家。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来,再说,面对连城一个小胖子,总不如教自己玉雪可爱的弟弟读书,因此她便找来自己已经开始学的书,念给林智听。   林智躺在床上,每逢黛玉念书,他便手为之舞,足为之蹈。   彼时贾敏见了贾家的来回礼送信的人,并不若往日那般事事询问,从贾母问到元春三姐妹,只问了贾母是否安好,余者便不再问了。   今日来的人却是周瑞家的,见状,不由得暗暗纳罕。   从前都是贾母打发自己的心腹过来,或者是府里的三等婆子,如何今日却是周瑞家的亲至?原来元春因贤孝才德,已经选进宫中做女史了,正在皇后跟前服侍,王夫人虽因羡慕贾敏而和她情分寻常,但是事及亲女,也只能求林家帮衬一二。   王子腾如今位高权重,终究不如林如海简在帝心,林家又和俞家交好,王夫人想借助林家,如今虽不好十分唐突地开口拜托,然而若和林家好了,贾敏难道还不帮衬这唯一的内侄女儿?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内侄女儿在宫里蹉跎年华罢?因此方打发周瑞家的过来。   贾敏一见周瑞家的,不知为何,打从心底厌恶非常,听她说话,十句话里倒有八、九句是恭维自己家的,不由得打断道:“说这些做什么?我早已听过无数遍了。”   周瑞家的面上微红,登时住嘴。   贾敏素来不喜周瑞家的奸猾,蹙眉道:“你这回来,可是府里有什么事交代你?不然平常都三等婆子来,怎么如今倒打发你亲自来了?”贾敏毕竟非寻常女子,虽心里不喜,但作为一家主母,仍旧不能失了礼数,何况周瑞家的又是自己娘家打发过来的。   周瑞家的心中一跳,忙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交代姑太太。”   贾敏轻轻瞥了她一眼,面上尽是不信。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自从王夫人嫁进荣国府后,她便看着贾敏从待字闺中到定亲、出阁,素知贾敏的脾性,哪敢欺瞒,踌躇半日,方满脸堆笑,道:“倒有一件事,太太想劳烦姑太太,只是不大好开口,怕姑太太觉得太唐突了些。”   贾敏道:“太太?哪个太太?我有两个嫂子呢,都是太太。”   周瑞家的自悔失言,忙道:“是我们太太,我们太太的妹子,就是薛家现今的当家太太,他们家在金陵的生意大得很,偏这几年姨老爷病得厉害,旁人便有些相欺,因此太太打发我来,求姑太太瞧在一家人的面上,平时略作照应些。”   周瑞家的到底不敢将王夫人意欲托贾敏替元春筹谋的事儿说出来。   贾敏眉头一挑,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她可没忘记,自己虽不知梦中所见,却对贾家并薛家的厌恶记得清清楚楚。原本她并不在意薛家如何,在金陵做官时,薛家也曾送过厚礼过来,他们家是官宦,薛家乃是皇商,自然只有奉承他们家的道理,她没有放在心上,实不知自己这份厌恶是因何而来,但是她却明白,定然是贾家和薛家都做了不好的事情。   贾敏慢慢地道:“金陵薛家?我们在扬州,离金陵远着呢,鞭长莫及,如何照应?”再说,便是照应,也该照应自己贴身丫鬟嫁过去的金家,而非王夫人的妹婿家。薛家是王夫人的亲戚,是贾政一房的亲戚,可不是荣国府阖府的亲戚,也不是林家的亲戚。   周瑞家的只好陪笑道:“听说扬州的香粉生意极好,薛老爷想来扬州做生意呢,偏生没有认识的人,只好烦劳姑太太家了。”   贾敏略一沉吟,便明其理。   薛家领户部的钱粮,进上的许多东西都出自他们家,先前又有甄家照应,从户部领的差事就更多了,别人家哪里及得上薛家的权势,那么些官宦护着。因此茶叶、脂粉、头油、宫花、砖瓦、木石、瓷器、绫罗绸缎等等,几乎都是薛家领下来的。若说胭脂香粉,自然是以扬州第一,金家在扬州的生意,真可谓日进斗金。薛家和金家皆在金陵,生意上难免就敌对些,眼见金家虽非皇商,生意却做得比他们大,如何不对扬州这边的脂粉生意眼红。   贾敏心中暗暗冷笑,凭着一介皇商之身,百万之富,能娶到王家的三姑娘,和王家结亲,同贾家连襟,薛老爷也算是极有本事的人了,只可惜早年行商,旧疾缠身,好容易有个儿子,竟不思教养,只说女儿强过儿子十倍,既有心教养女儿,怎么反倒没有工夫调教独子了?便是老母娇妻溺爱非常,若是有心,哪里能管不得?何况如今其母已逝,薛王氏难道不听做丈夫的话?可见还是溺爱太过,不忍严厉。这样的人家,贾敏是断然不肯与之亲近的,薛蟠年仅七岁,名声在外,谁知道他倚仗权势,将来会做出何等事情来。   因此,贾敏淡淡地道:“你们太太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内宅妇人,唯知料理家务,教养儿女,哪里懂得什么生意?虽说扬州不是金陵,到底隶属金陵省内,谁不知道金陵省内的护官符上,头四个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后方是别人,因此哪敢如何得罪你们,欺负他们家去?做生意本着童叟无欺,想来定能财源广进,并不必我照应什么。”   周瑞家的却知道贾敏是搪塞自己,王夫人常和薛姨妈通信,哪里不知道金陵的金家,即金凤金凰两兄弟便是得了林家的照应,才有如今的家业,竟比薛家还强些,听说,金家每年孝敬林家的东西便是上千两的银子都打不住。   周瑞家的心里暗暗羡慕,到底有实权的风光,她还没进扬州城呢,就听说林家何等富贵,何等威势了,扬州一带官宦趋之若鹜,大小盐商拍马溜须,但凡是得了什么好稀奇罕见吃食玩意儿,都送往林家,生怕林如海一时恼了他们,然后一道折子送到宣康帝跟前。   想到这里,周瑞家的陪笑道:“姑太太家何等权势,便是一句话,也比姨太太家费尽心思强得多。”   贾敏摆了摆手,道:“休提此事,我们老爷做官至今,我从不肯仗着老爷的权势去欺负别人去,各凭本事罢。你回去,也跟你们太太这样说。”说着,端起了茶碗。   周瑞家的见状,只得告退。走出贾敏的正房,周瑞家的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难怪人人都想为官做宰,那样的排场,那样的气派,那样的言语,全然不必在乎别人如何想,只凭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旁人谁也不敢反对。   贾敏没答应照应薛家,周瑞家的并不担心,正如贾敏说的,谁敢欺负他们家不成?只不过今儿说这话,想趁机和贾敏修好罢了,偏生贾敏竟是油盐不进的主儿。   周瑞家的又在林家住了两日,打听了许多细事,她先向林家的下人打听,但是林家下人的嘴十分严实,只得走出林家,行于市井之中,假作买些土仪礼物,向人询问。可巧遇到了她的女婿冷子兴,相见之后,分外喜悦,冷子兴对林家之事所知甚多,都告诉了岳母。   周瑞家的闻得黛玉重病数日,正是自己抵达的那日方清醒,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说姑太太怎么不冷不热的,原来竟是因担心林姑娘,故不如从前。”   冷子兴不以为意,问道:“岳母是打算回京呢?还是停留些时日?”   周瑞家的道:“哪里能回京?先去金陵走一趟。”   冷子兴想起金陵薛家,不禁笑问道:“岳母可是打算往薛家去?小婿记得薛家太太便是太太的妹子,近来薛老爷卧病在床,生意大不如从前了呢。”   周瑞家的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原想托姑太太照应,谁承想,姑太太竟未答应。只好去金陵给姨太太请安,何况太太还有东西打发我送给姨太太,和姨太太家的哥儿姐儿呢。算来,姨太太家的姐儿也有六岁了。”   冷子兴道:“薛家近来也出了一件奇事,岳母可曾听说?”   周瑞家的摇头,千里迢迢的,谁在京城里单打听金陵的事情?平常书信来往都不频繁,何况这些。   冷子兴正欲开口,忽有崔盐商家的人来叫他,忙向周瑞家的告罪一声,过去了。   周瑞家的并不在意,反倒看重女婿借助贾家之势,同各家大小盐商来往,古董生意做得越发比先前好了,女儿跟着她也享福。因此她久等冷子兴从崔盐商家未回,便交代冷子兴留下的小厮几句,径自回林家了,向贾敏告辞,说去金陵一趟。   贾敏才送走连夫人母子,闻言,把送给贾家的礼物令她捎带回去,便不再多言。   贾家回礼送信的人不独周瑞家的一人,另外还有几个三等仆妇和家奴,在林家几日,贾敏早命心腹以请他们吃酒为由,打听娘家事,他们吃了酒,无有不说的。贾敏反倒暗暗恼了起来,这样的家人如何重用?若是自己家的下人这般经不起打探,早都打发出去了。因此贾敏愈加对娘家失望,兼之梦中所伤仍觉心痛,便对娘家不如以往伤心了,虽然仍旧惦记着老母亲,也写了书信慰问,但是对兄长们却是另一副形容。   林如海对此毫不在意,他知道贾家如何对待女儿的,平素虽未在贾敏跟前说贾家的不是,但贾敏对贾家敬而远之,他却是极为赞同。那样人家,宁可远些,也不能太近了,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算计了去。贾母这回书信中的话,贾敏后来到底给林如海看了,见他们还惦记着黛玉,林如海焉能不怒。   周瑞家的走后,贾敏便对林如海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十分可厌,总算走了。”   林如海不愿总在这件事上纠缠,岔开道:“再过一个月便入夏了,睿儿在姑苏上学,你多给他做几件夏衣,打发人送去。这回玉儿重病,咱们打发人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可巧俞老夫人常去蟠香寺礼佛,竟知道了玉儿重病的消息,回来时捎带了许多俞老夫人送的补品药材。俞老夫人既知道了,俞公子难免也知道,想必瞒不过睿儿。”   贾敏笑道:“还用老爷说,我昨儿就打发人送东西过去了,还有给俞家的回礼,连夜叫人给恒哥儿也赶制了两套衣裳,并告诉他们玉儿平安。”   林睿从俞恒处得知妹妹昏迷不醒,虽有灵台师父说平安,仍旧十分担心,直到贾敏打发人送消息来,闻得黛玉清醒,他和俞老太太祖孙二人方把心放下来。   俞恒道:“那个癞头僧是什么来历?偏要化林妹妹去出家?”   林睿寻思半晌,细问来人,来人却是鼓瑟,鼓瑟想了想,将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却只字不提,道:“说来也奇怪,只听老爷太太说那和尚要化姑娘去出家,别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倒是听太太有一回说,那和尚被老爷痛骂了一顿,便灰溜溜地走了。”至于癞头和尚缩地成寸的神通,早得林如海嘱咐,半点未曾透露出去。   俞恒冷笑道:“若是我在,定然一顿棍棒将他打出去,哪里来的这些疯话。林大人和林太太到底太心慈手软了些。”好好的女孩儿,出家做什么?学妙玉那般不成?俞恒常跟俞老太太进出蟠香寺,见了妙玉多次,对她的高傲自诩向来不喜,非僧非俗,偏又自视甚高,竟有点世人皆不在目中的意味,若不是苏黎深得太子看重,俞恒压根儿不想理会她。   俞老太太却是最信神佛,呵斥道:“你懂什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说不定真是个世外高人呢,不然怎么他一来一去,玉儿那孩子便清醒了?宁可对此敬重些,别口没遮拦的,仔细惹了口舌之祸。”   俞恒听了,只得住口。他和林睿交好,对这位小妹妹十分怜爱,在这求学的一年里,也曾和林睿回过扬州,每次都给黛玉带无数东西,黛玉又不小气,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常常捧到他们跟前,笑嘻嘻地请他们一起吃顽。   俞恒忍不住对林睿道:“我听说妹妹不喜折花,咱们离得又远,便是她喜欢咱们不好送,倒是我学了几年丹青,工笔也精通,不如画些咱们常见的花卉景色,送给妹妹。”   林睿一听,抚掌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果然是迂腐透顶了。”   林睿对此也颇精通,年纪比俞恒略大些,功底更深厚,两人一合计,便趁着闲暇之时逛遍苏州各景,一一绘将下来,又画了许多工笔花卉草虫,打发人送到扬州,好叫黛玉虽未来过姑苏,却能看遍姑苏奇景。   林如海和贾敏看到这般心思,都称赞不已,道二人心思细致,命人细细裱糊好了,方给黛玉看,果然十分欢喜,拣一幅芙蓉出水图挂在壁上,每日欣赏。   连巡抚已经高升了,留任京中,连夫人带连城离开,去长安城与其团聚,前来林家辞别时,连城看到了黛玉房里挂的工笔画,眼睛一亮,郑重其事地对黛玉道:“林妹妹,我妈画的牡丹花儿极好,将来我也会,我以后画许许多多的画儿给你,不止画牡丹,也画春柳,我还要学画仕女图,再不掐花折柳让你生气,你也能从画上赏花了。”   黛玉抿嘴一笑,手指划过腮边,道:“拾人牙慧,羞也不羞!”   连城却是胸怀豁达,并不在意,理直气壮地道:“只要能让妹妹看到,跟别人学又如何?妹妹你放心,我定然比送你这画的人画得更好,到时候你只挂我的画,别挂他的。”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但是提起离别,却又伤感。   连夫人轻声劝贾敏道:“咱们总能再见的,到那时,想来城儿也学了一笔好画,或许,也能说得一口好话儿讨玉儿的欢喜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算你我天各一方,心里记着彼此的情分,也跟日日相见没什么不同,”   贾敏只得忍痛作别,送她带着连城登船进京。   连夫人母子进京以后,贾敏颇觉伤感,但是见到一双儿女,忍不住展眉一笑。   却说周瑞家的途中耽误了好些日子,进了四月方至金陵,去薛家请安,说起王夫人托贾敏之事,难免有些加油添醋。   薛姨妈素来和王夫人极好,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只接了书信和东西,命她下去歇息。   薛老爷拄拐而来,问道:“怎么?说了什么?”   薛姨妈一面展开信,一面道:“老爷不歇息着,出来做什么?别劳累着了。”   薛老爷坐在椅上,笑道:“哪里就弱到一病不起的地步了?日日人参肉桂地吃着,大夫都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是宝丫头的药,可配好了?我瞧着宝丫头日日咳嗽得厉害,简直将心都咳出来了,心里疼得慌。”   提到女儿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薛姨妈亦有些烦闷,虽有个和尚送了药引子和药方子,那药引也是异香异气的,闻着便觉得舒坦,但是药方子着实古怪了些,一时竟配不得,只得道:“已经叫人留心了,倒得了两样,其他的说不定再一年也就得了。”   薛老爷点了点头,又问道:“宝丫头的金锁可打好了?”   薛姨妈已看完了王夫人的书信,也没什么要紧,无非就是些家务琐事,道:“打好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句话儿錾在上头,已经给宝丫头戴上了。真真和尚是有些来历的也未可知,倒和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对儿。”   薛老爷一怔,登时想起,早就听说通灵宝玉来历十分奇异,上面有许多字迹,只是不知道小儿之口如何衔着美玉而诞,似乎确实和金锁上的画是一对。   薛姨妈想起王夫人屡次提出二宝之事,忍不住道:“说不定真是姻缘呢。那和尚说这金锁遇到有玉的才能正配。姐姐家的宝玉有玉,咱们家的宝丫头有金,又有和尚那样的话,可不就是天赐良缘?老爷你看如何?姐姐的门第是极好的,宝玉又得老太君的宠爱,将来家业都是宝玉的,若是宝丫头进了门,姐姐必然不会苛待她,且也能帮衬着蟠儿。”   薛老爷皱眉道:“若说门第根基富贵,自然是极好的,何况又有那和尚的话,只是他们家老太君既这样宠爱宝玉,能答应早早定下这门亲事?”   薛姨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君到底隔了一层儿。”   薛老爷寻思了半日,随即狐疑道:“宝丫头今年才六岁,宝玉也不过四岁,如何就提到亲事上头了?宝丫头生得好,人又十分聪颖,说不定她的造化并非是这个呢。”   ☆、第049章:   薛姨妈听了丈夫的话,不觉也笑了,道:“瞧我这记性,正是呢,咱们宝丫头才六岁,急什么,便是过个八、九年再说此事也不迟。不过,除了通灵宝玉,别的竟想不起还有谁有玉了,何况那上头的话乃是一对,可见是有神佛的。”   薛老爷却道:“天底下也未必只有宝玉一个人有玉。”薛老爷目光灼灼,女儿胜过儿子十倍,才气逼人,他如何不对之寄予厚望。虽然他知道荣国府是极恰当的人家,但是说不定女儿还有更好的前程,此时不宜说定。   薛姨妈怔了怔,再无言语。   女儿年纪虽小,心性却高,儿女皆是丈夫陶冶熏陶出来的,薛姨妈如何不知道。   对于宝玉,薛姨妈未见其人,已闻其名,心里爱得不得了,今年才多大年纪,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灵慧聪颖,又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心头肉,老太君将来的梯己都是他的,从王夫人信中说起旁人对宝玉的赞誉,都说他如宝似玉,可见模样儿也是一等一好的,这样根基、门第、富贵、才华、模样都齐全的人,若是错过了,真真是天理难容。   薛姨妈对宝玉十分满意,她原是仕宦名家之女,素日结交的都是官宦家的小姐,若不是因王家看中了薛家的财气,她如何能低嫁到薛家,导致她如今应酬的多是生意上的人,若遇到官宦人家,都得卑躬屈膝地去行礼,即使他们争相奉承也难掩心中失落,为此,她和往日的手帕交都没有什么来往了,恐她们看自己的笑话。   虽然她娘家权势极高,但到底是夫贵妻荣,薛老爷并没有替她挣个诰命,薛姨妈迫切地希望宝钗嫁入达官显贵之家,相对他们家的身份来说,嫁到荣国府真是再好不过了。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近日丈夫重病,长子胡闹,使得她疲惫非常,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今想这些太早了些,竟是先放着罢,横竖和尚早说了,唯有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既然和尚这般说了,必然是天赐良缘,咱们竟是听从得好。”   薛姨妈最信僧道,不肯违拗半分。   薛老爷点点头,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茶润喉,放下茶碗,摩挲着拐杖,问道:“也是,先配好宝丫头的药要紧,有了药,想是这病根儿也能去了。姨太太打发人来,说了什么?”   薛家如今全仰仗着王家和贾家两门亲事,来往自是十分密切。   提起王夫人的书信,和周瑞家的言语,薛姨妈自恃娘家势大,倒不在意贾敏不肯答应的事情,只是觉得面上过不去,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报喜的,二姐家才娶的媳妇儿已有孕了,今年就能抱到大孙子呢。还有,就是二姐向咱们家道谢的,说咱们照顾珠儿周全。”   薛老爷恍惚想起去年贾珠南下金陵参加秋闱,便是住在自己家,只是时运不济,那样文雅俊秀谈吐不凡的外甥,竟然落榜了,只得黯然回京。   想到贾珠,难免想到自己独子,薛老爷一肚子气,道:“虽说珠儿不曾考中举人,但是他才多大年纪?这读书上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回信劝着姨太太家。倒是咱们蟠儿该好生教养了,珠儿在他这样年纪的时候,四书只怕都念完了。宝丫头现今也上了一年学,认得字倒比他多,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哪能不学无术呢?”   薛姨妈抱怨道:“咱们家便是不读书也比读书的人强,我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如何教导蟠儿?老爷竟是将教导宝丫头的工夫多花些在蟠儿身上,想必不几日便知道上进了。”   薛老爷正欲开口,忽听外面通报道:“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听了这话,薛老爷眉头舒展,忙命进来。   薛姨妈见状,只得住了嘴。薛蟠是她求神拜佛好容易才得的,虽然知道溺爱不妥,但是他乃薛家长房的孤根,何况他们家富贵无匹,一见到薛蟠撒娇撒痴,大哭大闹,不肯去上学便软了心肠,哪里舍得十分管教。   却见帘栊打起,宝钗已走进来了,圆脸杏眼,翠眉朱唇,不沾半点脂粉,天然一段矜持,颈中戴着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下缀薛姨妈口中新打的金锁,银粉撒花的衫子更衬得她肌肤如玉,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将来必是牡丹一般的天香国色。   又看女儿行礼,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薛姨妈愈加得意了几分,遍观金陵上下若干贵贱女子,再没有比宝钗模样生得更好的姑娘家了。   薛老爷招手叫宝钗到跟前,关切地问道:“昨儿的功课做完了?”   宝钗忙笑道:“父亲放心罢,昨儿晚上就做完了,今儿又看了两篇文章,倒觉得十分有理,正要请教父亲呢。”   薛老爷听了,忙问是何书,又带她去书房里讲解。   不知不觉到了晚间,薛姨妈料理完家务,命人赏了周瑞家的一干人等好酒好菜,正欲打发人请薛老爷用饭,忽见薛蟠身边七八岁的小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太太,大爷在外头打了人,被人扣了下来,叫老爷太太拿钱去赎呢。”   那小幺儿鼻青脸肿,嘴角还有一点血丝,衣襟也撕了一道口子,形容十分狼狈,薛姨妈眉头倒竖,喝道:“怎么一回事?谁敢扣了大爷?”至于薛蟠惹事,早已是家常便饭,薛姨妈自恃财势,毫不在意,横竖每一回都是别人畏惧自己家而息事宁人。   小幺儿吓得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是新任应天府知府大人的公子。”   薛姨妈乍然闻得竟是本地父母官,不觉一怔。这倒不好了,他们家和新任知府家没什么来往,若是旁人还罢了,不由得问道:“怎么被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给扣了?”牵扯到知府公子,薛姨妈亦不敢做主,一面说,一面忙吩咐人去请薛老爷过来。   薛老爷听到此消息,登时勃然大怒,到来时,正听小幺儿道:“谁也没想到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竟在醉仙楼里宴客,见大爷闹事,便讽刺了几句,大爷年轻气盛,便喝令麾下下人去打,哪知知府公子身边竟跟了三四个少年,人多势众,咱们的人打不过,他们便扣了大爷。”   宝钗跟在薛老爷身边一起过来,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薛老爷气得大咳,问道:“你这刁奴,还不快快说实话,因为什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原本他正在担心新任知府的到来,不知如何对待本地官员商贾,正想着准备厚礼登门拜见,哪里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和知府家的公子打了起来。他们家虽然不在乎区区一个知府,但是知府却是父母官,许多生意都得官府照应着,贾家王家鞭长莫及,因此每年都得花费极大的银钱打点上下官员,当然了,更多官员畏惧贾家王家之势,对他们趋之若鹜。   宝钗上前扶着父亲,柔声道:“父亲莫急,且听小幺儿如何说,再责骂不迟。”   小幺儿眼里登时闪过一丝畏惧,忙道:“大爷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淮扬一带极有名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便要去尝尝,不想去的时候座无虚席,雅间儿都有人了,大爷气愤不过,责骂了醉仙楼的掌柜几句,让他立时腾出雅间来。不妨知府公子正在楼上宴客,听了去,便出言讽刺咱们家好大的威风,竟倚仗权势,逼迫他人让位。大爷天生的性子,老爷知道,受不得激,又见知府公子居高临下,顿觉受辱,便打了起来。”   说话间,小幺儿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年纪小,不过是给薛蟠取笑逗乐的小幺儿,这会子陪他出门遇到这样的事情,老爷太太必然不会责备自己的亲儿子,只怕自己要受苦了。小幺儿一阵沮丧,都说老爷太太是慈善人,可事及薛蟠,便成了怒目金刚。   听完来龙去脉,薛老爷浑身颤抖,宝钗道:“父亲莫及,妈也别恼,竟是快快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家赔礼道歉罢。不管怎么说,原是哥哥的不是,咱们家赔礼方是上策。”   薛姨妈本自六神无主,听了女儿的话,又有丈夫在跟前,登时静下心来。   薛老爷看了女儿一眼,到底比薛蟠强了十倍,伶俐得很,不禁赞许地道:“宝丫头说得不错,咱们赶紧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大人府上。咱们既去赔礼道歉,想来知府大人不会因为蟠儿小孩子家胡闹就怪罪了咱们家,到那时,蟠儿自然就回来了。”   薛姨妈忙道:“我这就去打点,织造府才送过来的几匹刻丝正好用得上。这知府才来了没两日,倒是听说连带家眷一起来了,咱们家进上的脂粉宫花也预备些。”   薛姨妈说完,匆匆便去打点,剩下薛老爷看着小幺儿,道:“你说实话,知府公子扣下大爷为的是什么?我不信只是因为打架。”   小幺儿踌躇了片刻,嗫嚅道:“大爷叫人打架的时候没留意,坏了醉仙楼许多桌椅,又打坏了不少酒菜,惊扰了许多客人,知府公子问掌柜的损失了多少,几达百两,因此便让我来跟老爷太太说拿一百两银子去赎人,不然便扭送到衙门去,治大爷一个扰民之罪。”   宝钗听到这里,皱眉道:“大爷身上便没短过银子,一百两银子竟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要?撂给他们便是。再说,若是打发人来,怎么着也不该是你。”   和薛蟠身边的奶父奶兄并小厮相比,小幺儿的年纪太小了些。   小幺儿低头道:“不知道知府公子和其他人是怎么商议的,说跟着大爷的其他人都打了人,不能轻饶,就叫我一个人回来报信儿。至于大爷身上的银子,早在打完架后被知府公子带的人拿下时搜罗了干净,赏给那些下人吃酒了。”   宝钗闻言,不禁道:“这知府家的公子,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小幺儿无言以对,心道:“知府家的公子已是极慈善了,若是身边那位穿宝蓝衣裳的公子做主,只怕早就扭送衙门了。”直到此时,他仍旧对知府公子身边身着一青一蓝的两位公子十分畏惧,尤其是蓝衣公子,那眼神儿比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大人都凌厉。   薛老爷不以为然,道:“新来知府,等知道了咱们家的厉害,便不会如此了。”   宝钗想了想,的确如此,自己从小到大,有不少官员人家都奉承自己家呢,不得自己家意的,许多都坐不安稳。原先应天府知府的太太还几次三番地奉承自己母亲,听说就是自己的舅舅保本,举荐了他们家高升,所以他们对自己家感恩戴德非常。   别看宝钗年仅六岁,但是她自小跟着薛老爷读书识字,又因胜过兄长,更得薛老爷十分看重,读了极多的书,颇有几分薛老爷的性子,早已明白世事了。   在薛姨妈打点礼物的时候,薛老爷命管家拿了二百两银子随着小幺儿去醉仙楼带薛蟠回家,自己却换了衣裳,递了帖子去知府家。   各位看官,你道新任知府是谁?却是林如海的同科,曾经到云南做官的探花程胜。   程胜在云南因一直有沈雪照应着,本身办事又精干,倒也平安,后来沈雪从五品升到了四品,去了山东做知府,如今又连任巡抚,他却在云南熬了好些年,好容易升到了沈雪原先的同知之职,又过六年,才升到现今的应天府知府。   程胜早在云南定下来时,便接了妻儿团聚,如今一家同至金陵,因想着离扬州颇近,正交代妻子送礼去林家,听说金陵薛家老爷来拜,微微皱眉,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程太太道:“想是有要紧事,老爷见是不见?”   程胜叹息道:“怎能不见?为官多年,别的没学到,就这份圆滑世故的工夫愈加好了,听闻金陵薛家是金陵护官符上头四家之一,不见,指不定将来又如何呢!”   又道:“天也晚了,打发人去瞧瞧,辉儿怎么还没回来。”   程太太听了,不禁笑道:“林哥儿和俞公子听说随着先生到金陵游学,可巧叫咱们遇到了,辉儿又是个年轻心热的性子,虽比林哥儿和俞公子年纪大,却不如他们见多识广,他们在外面酒楼里吃饭,再热闹些,又要送林哥儿和俞公子回去,难免回来晚些。”   程辉乃是程胜之次子,今年十八岁,本性伶俐,旧岁才中了秀才。程胜的长子名唤程耀,今年二十三岁,比程辉更聪明清秀,可惜体弱多病,见不得风,至今尚未娶亲。因此便由程辉去陪俞恒和林睿等人,后者二人随着先生来的,亦非他二人,二三十个人早都拟定在林家旧宅居住,林睿和俞恒过来拜见了一回,昨日已在他们家用过宴了,至今日午间则是程辉在外面设宴请他们品尝淮扬菜,早说了,等他们用毕送他二人回去方能归家。   程胜道:“好歹叫人留心着,莫要太晚了。”   程太太答应一声,程胜方换了见客的衣裳,往前厅走去。   来的只有薛老爷一人,拄着拐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两鬓却略有斑白,瞧着比四十多岁的程胜显得更加苍老憔悴些。   程胜暗暗打量完,又见他备了厚礼,不悦地道:“送这些礼做什么?”   薛老爷陪笑道:“小儿淘气,得罪了府上的公子,还请大人宽恕。”   程胜听了,眉头紧皱,忍不住道:“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本官倒未听说?再说,犬子今日在醉仙楼宴客,如何和令公子起了争执?”说到这里,蓦地站起身,满脸严峻之色,自己儿子也还罢了,可是今儿宴上可有林睿和俞恒两个呢!   程胜常得林如海照应,心里对林如海十分感激,多年来不曾断了书信往来,那俞恒又是太子妃的胞弟,若是被冲撞着,自己如何向俞家、林家交代?   因此,程胜即刻命人道:“速速去打探,二爷惹了什么事情,另外几位公子可平安。”   下人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去醉仙楼,不想竟在半途遇到了程辉,薛家已领了薛蟠回去,程辉送了林睿和俞恒等人方回来。这下人忙与程辉说明缘故,跟在程辉身后回了家,程辉听说薛家来人,略一沉吟,便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由得一声冷笑,直接到前厅给程胜请安。   见程胜面色沉静如水,程辉倒无忐忑之色,只是看了薛老爷一眼。   彼时程胜已从薛老爷口中知晓了来龙去脉,薛老爷原本赔礼之后便欲告辞,不想程胜非要等儿子回来问清楚,因此静坐吃茶,看到程辉,只听程胜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程辉二话不说,跪倒在程胜跟前,口内却道:“父亲有什么话教导儿子,只管说,儿子洗耳恭听。只是儿子才送了客人回去,竟不知惹了什么事,令父亲如此生气?”   程胜道:“我命你好生待客,哪里想到你们竟和人打架,你可有话说?”程胜素知自己儿子的脾性,又有林睿俞恒在侧,想来不会自己惹事,反倒是薛蟠名声不佳,最是言语奢侈性情傲慢无礼的人,他虽然言辞严厉,心里却不认为是儿子之过。   程辉笑嘻嘻地道:“这么快便传到父亲耳朵里了?父亲放心罢,他们要打儿子和林、俞两位兄弟,偏生不如我们人多,因此林兄弟和俞公子都不曾受伤。”   薛老爷听了,连忙站起身,道:“都是小儿无状,怨不得公子。”   程胜却道:“薛老爷请坐,等我仔细问完罢,若是犬子之过,必叫他上门给令公子赔不是。辉儿,我问你,林公子和俞公子可曾吓到了?明儿我带你亲自去赔礼,他们好好儿地去吃淮扬菜,竟遇到这样的祸事,我如何向这两家交代?”   程辉笑道:“不曾受委屈,俞公子身边有两个太子殿下给的侍卫,功夫厉害着呢。”   听到这里,薛老爷顿时大吃一惊,才坐下的身子复又站了起来,太子殿下给的侍卫?那位俞公子是什么来历?薛老爷行商多年,见多识广,顿时就想起了太子妃的娘家姓俞,难道竟是俞家的公子?不知道另一位林公子是哪一家的公子,连程胜都说不好交代。   薛老爷不及多想,便听程胜道:“亏得你们平安无事,不然我岂不是愧对林大人和俞老夫人?”   又见程胜对着自己微笑,道:“薛老爷有所不知,这两位公子,一位是两淮盐运使林家的长公子,一位是太子妃的胞弟,因林大人和我是同科,两家有些来往,两位公子近日到金陵游学,闻得我至应天府上任,便来拜见了一回。因此,听了此事,未免担忧些。”   薛老爷脸上颜色一变,原本他还想着以自己家的财势,谅程胜也不敢如何,唯有平息一途,不曾想,竟是林如海的儿子和太子妃的兄弟。他当即诚惶诚恐地道:“原来竟是这两家的公子,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我该亲自去请罪才是。荣国府政老爷原是我们家的连襟,也是林大人的内兄,说起来,倒是有一点子亲戚关系。”   程胜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这就更好了,想来林公子和俞公子不会怪罪令公子。况今日之事也有犬子之过,明儿我带犬子去给令公子赔罪。”   薛老爷连称不敢,忙道:“是小儿不是,如何能劳大人如此?委屈了公子了?”   程辉跪在地上,低着头,暗暗撇了撇嘴。薛家和贾政是亲戚,但是和林家可半点瓜葛没有,在这里攀亲带故做什么?薛家恐怕还想倚仗权势,让自己家息事宁人,没料到得罪的人身份尊贵,不然定然不会藉送礼为由,到自己父亲跟前说这么些话。程辉因大哥体弱多病,自己要担负一家门楣,跟程胜见过许多同僚,心机手段都不缺,哪里能不晓得薛家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先送了礼,堵住父亲的嘴,不再追究薛蟠先挑事打人的事情。   程胜道:“犬子既有过,理当如此,哪里说得上是委屈?”   转头问程辉道:“薛家的公子现今可送回去了?今儿暂且记下,明儿跟我去赔礼,若是打坏了薛公子,有几个你才能赔得起?”   程辉如何不知自己父亲的心思,薛家既想仗势,企图压倒父亲就任的气势,自己父亲做官多年,自然懂得如何反击,言谈之间说起林家和俞家,便是让薛家知难而退,不要以为薛家有权势,那些险些被薛蟠打了的公子来头更大,说什么仗势欺人,无非比的就是谁的权势更大,遂低头顺眼地道:“回父亲,并不曾伤了薛家的公子,只是破费了一百两银子罢了。”   程胜松了一口气,只要没伤人便好。   程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是没伤薛蟠,不过打了他却是真的,只打无伤,真真俞恒身边的侍卫厉害,打得那样狠,一点儿伤都没有。   薛老爷心里却苦涩非常,若单程家公子他们不怕,偏偏牵扯到了林家和俞家,只能再三赔礼,只说是薛蟠的不是,该当自己赔罪,又要去给林睿和俞恒赔不是。   程胜道:“不过吃一顿饭,你让薛公子一回又如何?何必讽刺薛公子,惹出这等事端?”   程辉目光一转,望了薛老爷一眼,随即讶然道:“这话从何说起?儿子素来不惹事,哪会无缘无故地讽刺薛公子?薛公子做了何事,值得儿子出口?父亲竟是同儿子说得明白些才好,不然儿子一头雾水的,心里觉得冤枉。”   薛老爷心中顿觉不妙,难道小幺儿所言非真?他说给程胜听的,自然是小幺儿之语,未曾删改半分,只一味向程胜赔罪。   程辉听父亲说完薛老爷说过的原话,冷笑一声,向薛老爷道:“那小幺儿说话不尽不实,倒劳累薛老爷亲自过来,薛老爷回去该好生罚他才是!家严将将上任,小子谨言慎行尚且不及,哪里敢惹是生非,丢了家严的脸面?再说,小子和两家兄弟等人都在雅间推杯就盏,大吃大喝,怎能听到楼下堂中的话?继而出言讽刺?”   薛老爷紫涨了脸,道:“公子说得极是,我定是被小幺儿哄了。”   程辉却道:“不管如何,既然薛老爷来了,我也该说句实话才对,免得薛老爷不明不白,怪错了人。我和林、俞两位兄弟,另外还有两位兄弟的同窗,好几个人在雅间用饭,不妨令公子带人打了进来,掀翻了桌子,又让小子滚出去,把雅间让给他,小子气不过,讽刺了几句,这不怪小子罢?小子正在宴客,遇到此事,焉能不恼?便是旁人,也不能心平气和。令公子被小子说得哑口无言,便喝令豪奴上前,我们亦是不得不还手罢了。”   听了这些话,薛老爷再想自己儿子横行霸道的性子,不觉羞愧难当,和小幺儿的话相比,程辉嘴里说的才是自己儿子本性,忙深深作揖道:“让公子们受委屈了,我教子无方,实在是愧疚之至。”   程辉忙跳起身,避了开去,道:“令公子年纪小,哪里能怨薛老爷?小子万万当不起。”   薛老爷又向程胜十分赔罪,方告辞离去。   程胜等他走后,看了儿子一眼,道:“说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绝不会鲁莽行事,也没有因为薛蟠闯进雅间掀桌就大打出手的道理。   程辉端起丫鬟才送上来的茶碗,一气喝完,愤愤不平地道:“亏得薛家还敢上门来,说得也不尽不实,若不是林兄弟和俞兄弟来头大,说不定他们竟因此弹压下父亲了。另外,倘或不是怕父亲在应天府难做,我们早痛揍薛蟠一顿了。”   程胜一听,忙问其故。   程辉打发丫鬟等人都退下,方道:“那薛家说的倒像是儿子先惹事似的,殊不知都是那薛蟠之过,父亲只道他闯进我们在醉仙楼的雅间就完了?当着薛老爷的面儿我不好说,未免坏了林兄弟和俞公子的名声。那薛蟠今年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劳什子腌臜心思,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击案而歌,见林兄弟和俞公子生得清秀,我和另外几位年纪又大些,便说林兄弟和俞公子是我们唤来唱曲的小幺儿,非要他们作陪。”   程胜登时勃然大怒,道:“他怎么敢如此胡言乱语?”   程辉冷笑道:“林兄弟和俞公子何等身份?平素结交的都是什么人物?哪里听过如此言语?俞公子立时便命人将他们打出去,这才闹了起来。”   程胜面上闪过一丝厉色,道:“明儿你跟我一起去林家,亲自赔罪,原是你招待不周。”   程辉点头道:“父亲放心,我正想和父亲说呢,虽然不是咱们家之过,但却是发生在应天府地面上的事儿,又牵扯到了薛家,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我瞧着俞公子别瞧着比林兄弟年纪还小,性子却厉害得很。和俞家相比,薛家算什么?也敢这样侮辱人。”   和倚仗裙带关系的不同,俞家之所以出了一位太子妃,乃是俞家本身有功于国,而且个个争气,因此太子妃底气十足,只是十年前俞家出了那样的事,这才剩了俞恒一个。饶是这样,俞家其他嫡系、旁支子孙众多,便是不和,也都个个精明能干。   程胜叹了一口气,道:“这薛家,如今尚好,若是只剩薛蟠一个,必败无疑。”   程辉听了,深以为然。   程胜心里盘算着,金陵地面上护官符中能耀武扬威的,只有甄家,和甄家相比,薛家算不得厉害,其他人家也不如他们,经此一事,想来薛家也不敢对自己如何了。说来好笑得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偏偏在金陵这里竟是以甄家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马首是瞻,若是无权无势的官员,不得他们的意,往往做不得长久。   近二十年来,苏黎做过应天府知府,林如海也做过,中间其他人何尝没做过?只是都不如他们坐得稳,其他竟有好几任的知府因不满护官符上的人家,便被甄家等拿下马来。程胜早在接到任职文书后,就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林如海问个清楚明白了。   程胜忽然道:“怎么就这样巧?醉仙楼那么多雅间,薛蟠偏偏闯进你们的雅间里?”   程辉叹道:“谁知道呢?不过我们所处雅间乃是醉仙楼中最好的所在,临窗望景,里头十分阔朗,摆设的又是紫檀家具、名家真迹,在那里头吃一桌酒席要十两银子呢,寻常席面不过二三两罢了,薛蟠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只去了我们的雅间也未可知。”   程胜摇头道:“我看未必,且先让人打听打听,明儿我见了薛老爷,再让他细问问。”   程辉蓦地惊骇道:“难道是有人想利用薛蟠?故意叫他们和咱们家交恶?”   程胜站起身,道:“江南一带的势力十分繁杂,水深得很,一个不妨,便有倾覆的危机,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若是没有别人搀和其中自然极好,不过是小儿闹事,若是有人利用薛蟠来动摇我现今的位子,咱们早些知道是谁如此算计,也好早些防范。”   不独程胜如此想,薛老爷回去后,也在严厉询问薛蟠。   薛姨妈心疼地搂着薛蟠,埋怨道:“老爷怪蟠儿作甚?他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知道里头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再说,又不是蟠儿先动的手。”   薛蟠肖母,生得面如满月,眉眼俊秀,委委屈屈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哭道:“父亲不给我出气,怎么反怪我?他们打了我许多耳光,疼得很,跟刀割似的。”   薛老爷留心打量,面上肌肤光滑,哪里有半点伤痕肿胀?不由得喝道:“你在我跟前还敢说谎?好好儿的,哪里打了你?打人哪有不留痕的?你跟我说实话,好端端的,你闯进人家的雅间里作甚?还有,可曾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   薛蟠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此呵斥,顿时大哭起来。   薛姨妈一面解劝,一面道:“老爷快别问了,没见蟠儿哭得厉害。”   薛老爷气道:“你可知道他得罪了谁?你再这样溺爱他,瞧他明儿如何!”   薛姨妈道:“不就是知府家的公子?咱们已经备礼赔罪了,还待怎样?那知府家也不是什么有根基有门第的,比我娘家差远了,不计较倒好,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咱们家一句话就能罢了他的官儿,怕什么?”   薛老爷冷笑道:“若是别人,十个百个我也不管,偏偏今日不止有知府家的公子,还有两淮盐运使林家的公子,更有太子妃的亲兄弟!”   薛姨妈和薛宝钗闻言,顿时吓了一跳,林家,太子妃的娘家,那都是何等身份!   宝钗问道:“怎么牵扯这样厉害?”   薛老爷盯着薛蟠,目光凌厉,吓得他身子往薛姨妈怀里缩了缩,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身份,此事不能怪我,先出手的也是他们,又不是我。咱们家这样厉害,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竟是快给舅舅写信,教训教训他们才是!”   薛老爷冷冷地道:“你说实话,到底做了什么?”   薛姨妈也知林家和俞家的厉害,不能轻易得罪,忙哄薛蟠道:“蟠儿,快告诉你父亲,你父亲知道了,就不怪你了。”   不等薛蟠说,瞧他也不想说,薛老爷大步出去,从跟着薛蟠的小厮嘴里得知真相,薛老爷原就不大好,知晓独子做的好事后,竟一头仰倒在地,昏迷过去了。这样一来,唬得薛姨妈母子三人手足无措,忙命人抬进房中,又命人请大夫,家里上下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次日傍晚,薛老爷醒来,挣扎着去林家赔罪,哪里却得知他们早就随着先生回姑苏了,可巧又有程胜父子又来了一回,送走他们后,薛老爷又急又气,不免唤来薛蟠一阵训斥。   薛蟠本就觉得两腮痛彻心扉,夜里不曾睡好,偏生父母都认为自己没受伤,若不是昨天给薛老爷看病的大夫看过后,给自己开了药敷上,一阵清凉,只怕一夜都睡不好,如今听父亲这般对待自己,脾气上来,吵了两句,摔门而出。   薛老爷大咳了一阵,望着床畔侍汤奉药十分尽心的女儿,不禁后悔不曾好生教养儿子,以至于惹下如此祸事来。若是俞家和林家公子在金陵,自己赔了罪,过后他们也不好记恨,偏生自己耽搁大半日,他们竟早早回姑苏去了,回去说给家中长辈听,岂不是怪罪自己家?薛老爷顾不得病体,忙叫薛姨妈预备厚礼,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姑苏林家、俞家等处,又备一份送到扬州林家,先他们一步,比等他们知道后再赔礼强得多。   薛姨妈哪里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得依言料理,又听薛老爷的话,自己带一份厚礼去程胜家求见程太太,不断地赔不是。宝钗跟着她一起过去了,宝钗言语伶俐,讨得程太太心花怒放,若不是事情牵扯太多,只怕听了母女的话,早就原谅他们了。   程太太知道薛蟠得罪了谁,也不敢十分应承,只说自己儿子无碍,别的就不说了。   程胜怀疑薛蟠去醉仙楼太过巧合,尚未查出眉目,不过几日,便听说薛蟠不顾薛老爷卧病在床,依旧出门斗鸡走马,不想竟得罪了一干地痞无赖,被套头痛揍了一顿。   薛姨妈心疼不已,痛骂那些歹人,只道定是林俞等人报复。   薛老爷怒道:“人家早就回姑苏去了,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动的手?再说,蟠儿怎么那样巧就去了他们的雅间?我已细问过蟠儿了,去醉仙楼原不是蟠儿的本意,乃是受人唆使,只是那人他却不知道是谁,我料想定然是此人栽赃嫁祸,好叫咱们和俞林程等人家交恶。”   薛姨妈听了,半日不曾言语。   他们却不知道薛蟠被人挑唆去醉仙楼是真,但被蒙头痛揍却是俞恒和林睿等人所为,他们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受得薛蟠那样欺辱,况且都是年轻气盛,因此次日离去,留了几个人在金陵,扮作地痞无赖,揍了薛蟠一顿出气。   俞恒和林睿不是傻子,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临走前,闻得程胜亦曾怀疑,已命人打探,他们便放心地先离去,同时,留了几个人帮程胜打听消息。   薛家的礼物送到各家时,他们的书信消息也送到林如海手里了。   林如海沉吟片刻,回思金陵一带的倾轧,提笔给程胜、俞恒、林睿等回信。他远在扬州,对薛蟠惹祸一事自然不能清楚明白地知道是谁作祟,但是薛蟠那样的性子,即便没有人利用,总有一天也会惹出祸事来,薛蟠因为买香菱打死人命只是其中一件,在此之前,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恶事了,只是未曾伤及人命罢了。   想到薛蟠竟以那等言语侮辱自己的儿子,又有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儿子和俞恒等人,林如海难掩怒火,送信之际,又派了幕僚何云带着几名亲兵去金陵一趟,帮衬程胜。   何云跟了林如海多年,对金陵再熟悉不过,有他在,程胜很快便能站稳脚跟。   入睡前,贾敏忽然问道:“好端端的,薛家送这样厚重的礼物做什么?今年刻丝极难得呢,宫里进上的也不多,他们家倒大手笔,送了整整四匹。”   刻丝乃是皇家御用的贡品,若非豪富显贵之家,极难穿戴。   贾敏在娘家时十分讲究这些,如今嫁到了林家,早就以诗书为上,不大在意这些吃食打扮了,反倒是贾家依旧如此,薛家亦如此。   林如海没瞒着她,听完,贾敏顿时大怒,道:“好一个薛家,好一个薛蟠,好大的胆子!”梦境过后,贾敏本就不喜薛家,如今愈加厌恶了,按理说,薛家也是传世百年了,谁知子孙竟这样不肖,又欺凌到自己爱子身上,那些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林如海神情却是平静异常,不管薛蟠是否被人利用,但是他说这些话,便是不好。   第二日,何云带着书信和亲兵去了金陵,林如海时时留心金陵一带的消息,倒隐秘,不管是程胜、薛家,还是何云,都没打听到那人是谁,薛蟠又是个大字不识的人,平素唯知锦衣玉食,哪里晓得厉害,亦不记得那人是谁。   林如海暗想:“难道当真是巧合?”   薛蟠的性子林如海深知,压根儿不必别人挑唆,他就是那样的人,做出这些事并不稀奇,再大几岁,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只是他觉得巧合的是,薛蟠好巧不巧偏偏去了醉仙楼,又偏偏闯进程辉等人的雅间里,雅间里又偏偏请的是自己儿子和俞恒。   常在官场上打滚,林如海最不相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太子地位愈稳,其他皇子愈急,所谓其他皇子,其实也只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人而已,九皇子和下面的皇子年纪尚小,未曾露出峥嵘之色。   不久,金陵仍未有消息传来,林如海却又接到了郭源的书信,已是今年第二封了。   郭源,即郭拂仙,前世辅佐九皇子登上九五之尊的谋士,林如海初进京时,因得表兄沈雪所托,帮了郭源一把,哪里想到他仍旧逃不过上辈子的命运,如今已被罢了官。林如海与之常通书信,知晓后,便劝他静心等待,必有起复之日。   看到郭源的书信,林如海登时一怔,原来上辈子九皇子之所以延请郭拂仙,竟是因此?   郭拂仙自叹本事不如人,落得如此,给林如海的书信送出去后,便四处游玩。他素来佩服林如海,既然林如海这么说,静待时机也未尝不可,横竖他一时是起不来了。   他和沈雪同科,沈雪步步高升,已经做到巡抚之职了,虽不如林如海那般迅速,较之其他人,却是胜过十倍,而自己好容易做到四品,偏又得罪了人。想到四王八公蒸蒸日上,权势滔天,旁人不敢得罪,他得罪的便是镇国公之孙牛继宗,不禁一声叹息。   这日,郭拂仙行到一家酒馆喝酒,忽见外面下起雨来,紧接着,数人走进酒馆避雨沽酒,他并不在意,只喝自己的酒。酣然间,又见一行人走进来,当先是一名俊秀非凡的少年公子,衣裳已湿了三四分,见到自己,忽然道:“奇遇,你不是郭大人么?如何在这里喝酒?”   郭拂仙忙看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并不认得,不由得脸露诧异之色。   那少年公子不说明自己的身份,显然遇到郭拂仙他也是出乎意料,往郭拂仙桌前一坐,道:“久闻郭大人有大才,今有一疑,望郭大人详解,如何?今日的酒,我请了。”   郭拂仙此时已是半醉半醒之间,听了这话,不禁自嘲一笑,道:“我哪有什么大才?快别笑话我了,仔细让人听了,只说我狂妄。我不过是个落魄人罢了,得罪权贵,沦落至此,也只有依靠杜康方能解忧。”   那少年公子却不以为然,将手一挥,跟他来的人便包下酒馆,余者宾客皆许以重金,又送以雨伞,往他处去了,连掌柜的都避得远远的。   郭拂仙毕竟不傻,问道:“公子有何话问?”   那少年公子道:“今有老父家业极大,兄弟都欲争夺掌家之权,既有原配嫡母之长兄,名正言顺,又有填房嫡母之幼子,后来居上,身为庶子,我当如何?”   郭拂仙听了这话,目光顿时闪过一缕清明之色,寻常人家,但凡有嫡子在,哪有庶子争权夺利的余地?便是有,也极少,唯独那一家是不分嫡庶。他再看眼前少年形容,果从眉宇间察觉到有几分神似宣康帝,算算年纪,只有九皇子和十皇子十一皇子是这般年纪,他不禁暗暗一笑,到底年轻,若是再大两岁,怕是不会将此话问出口了。   郭拂仙在外面做官多年,不曾进宫,太子和四皇子、七皇子他认得,往下几位小皇子他却没见过,因此坐直身子,正色道:“敢问公子,长兄地位是否稳若泰山?”   那公子想了想,点头道:“稳若泰山。”   郭拂仙笑道:“既云稳若泰山,可见非嫡长子继承家业不可,公子既为庶出,不妨谨守本分,只做辅佐长兄之职,当能长久平安富贵矣。”若是太子地位不稳,或许他会劝谏眼前公子蛰伏,不露锋芒,唯知尽忠为国,然后静待时机,倒有一搏之力。可惜,如今太子地位极稳,他便是蛰伏亦无用,倒不如做一个辅佐君主的贤王。   郭拂仙自认出谋划策,须得明白所处境地,且有自知之明,方能做到万无一失。   若是几年前的太子,说不定眼前这位皇子还真能博得一场帝位之争,然而此时太子殿下性情大改,处处以宣康帝为先,不再结党营私,唯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宣康帝对他极为满意,反对上蹿下跳的四皇子和七皇子颇为不满,眼前这些小皇子更是没有机会了。   那公子道:“如何才能让长兄对我放心,且相信我效忠于他,不会怀疑我别有居心?”   郭拂仙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无情最是帝王家,人人都为皇位打破了脑袋,个个都怕别人算计自己,哪敢轻易相信一个年幼的皇子?而且宣康帝年过半百,太子年过三十,若是太子地位不稳,年幼皇子的机会极大。他笑道:“贤者,忠也。”   那公子眉头纠结,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是如何做?”   郭拂仙想了想,道:“什么都不做,我看公子年纪还轻,好生读书习武,便是正道。待令长兄执掌阖府家业之后,公子再效忠不迟。”   那公子又问道:“那又有什么好处?将来长兄继承家业,反打发了我又如何?”   郭拂仙不禁一笑,道:“此时效忠,不徒惹令尊忌惮才怪,想必令兄定然不肯为之。既然如此,何必给令兄再添烦恼?将来令兄执掌家业,若要好名声,必然善待兄弟,公子藉此让令兄看到自己的心意,岂不是两全?”   那公子听了,顿时沉吟不语。   郭拂仙又笑道:“设身处地一想,公子便该明白了。”   那公子看着他,见外面雨停,便站起身来,道:“今日闻听先生一席话,竟是茅塞顿开,若是他年如愿以偿,势必再请先生喝酒。”   郭拂仙摆摆手,道:“公子今日请我吃酒,酒资尽够矣!”   那公子仅是一笑,转身离去。   郭拂仙猜测这少年公子是某位年幼皇子,毕竟九皇子、十皇子和十一皇子年纪相差不多,皆在一二年之间,便给林如海又去了书信。林如海接到书信后却知道,此人必定是九皇子无疑。也不知道九皇子怎会如此唐突问到郭拂仙,也不怕惹宣康帝忌讳?不过此时此刻,这些话传到宣康帝和太子耳中,九皇子并不会受到责备,因为他对皇位并无觊觎之意,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只问郭拂仙该当对太子效忠,而让太子受用,可见还是对父兄忠心耿耿。   林如海又想郭拂仙说过的话,忽然笑了起来,郭拂仙不愧是郭拂仙,这份谋略实在是非同小可,他对夺嫡之争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太子地位不稳,他劝九皇子的话绝非是这些,而是如何蛰伏之语,九皇子得了好处,自然有心延请他为幕僚,偏偏今生因自己之故,太子改了性子,所以郭拂仙便只劝九皇子做贤王。   林如海猜得不错,上辈子郭拂仙亦曾偶遇九皇子,不过那时九皇子的言语并未如此唐突,而是借着与他谈论诗书,许久后方隐隐一问。郭拂仙亦是聪明人,便让他不露锋芒,蛰伏待机,又让他做到兄友弟恭,不结党营私,而是孑然一身,果然九皇子渐渐得到宣康帝青睐。太子被废后,他便得到宣康帝十分重用,听说郭拂仙再次得罪权贵,便请他做了幕僚,靠着郭拂仙出谋划策,终于得以奉宣康帝为太上皇,自己登基为帝。九皇子今生因为太子地位稳固,颇有自知之明,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开口便直爽了些,也不怕被人知道。   九皇子出行虽非十分隐秘,却也不是谁都能打听得到他在外面和人说了什么花,他身边的几个侍从,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若他不懂得御下之道,也不会在深宫中平安长大了,依靠他那位温柔沉默的母亲?根本不可能。   他从酒馆出来,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四处闲逛了一回,才回宫,去给宣康帝和皇后请安时,不想生母亦在跟前,却听皇后笑道:“圣人瞧这家的小姐如何?”   ☆、第050章:   宣康帝细细看了一眼,皇后挑了三四家的千金,年纪都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家世都列在其上,他略一沉吟,问道:“贵妃,你看呢?”   贵妃即九皇子的生母,她诚惶诚恐地道:“嫔妾一切都听皇上和皇后娘娘的。”   贵妃本性安分老实,并不得宣康帝宠爱,虽然出身不如惠妃淑妃等,还没生下如今的一子一女时,便得封贵妃。皇后是个精明人,与其让出身高贵的嫔妃位列贵、淑、德、贤四妃,莫若让娘家没有权势的贵妃晋封,因此贵妃得此封号乃是她生平未料之喜。不过在她生下一双儿女后,却晓得皇后心里定然后悔莫及。   听了贵妃的话,皇后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温言道:“这是给你挑儿媳妇,皇上既然问你,你实话说便是,瞧着哪家的小姐好。”   贵妃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悠然而进的儿子,低声道:“嫔妾瞧着个个都好。”   九皇子听到这里,便知是为自己择妻,忙上前打断,恭谨问好。   宣康帝本来正在沉思,看到九皇子过来,忽而一笑,道:“老九来了,倒好,你瞧哪家好?”说着,命人将名单递给九皇子。   接过名单递给九皇子的乃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官,修眉樱唇,容姿艳丽,虽然不施脂粉,却天然一段韵致,妩媚非常。她目不斜视,捧着名单递到九皇子跟前。   九皇子并不在意,接过看了半日,留心到上面列了四家,有家世显赫的,也有权势滔天的,当然也有家世不显的,只不过这几家的小姐他都听过,除了家世不显的赵小姐外,其他几个性子都有不足之处,他略一沉吟,便猜到了皇后的心思,想必看到这样的名单,宣康帝亦十分愿意,如今询问自己,无非是看自己的心思如何,毕竟自己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九皇子想着赵安的家世,其父已考中了进士,做了芝麻绿豆官,其祖父却做过左都御史,可惜年前便已经去世了,名单上写到赵安时,乃是左都御史之嫡长孙女,不同于其他小姐皆是其父的职衔,可见赵家也只赵御史的职位上得了台面。   与其选家世显赫的,不如选个知书达理的,他可不想自己的后院一片乌烟瘴气,九皇子念及于此,便指着赵安道:“父皇和母后看赵家小姐如何?”   听了他的话,宣康帝和皇后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宣康帝看重太子,自然不愿意九皇子选择妻族权势滔天的,正欲言语,却听皇后笑道:“赵小姐知书达理,倒是极好的。她出身虽不如其他人,奈何却深得北静王妃的青睐,又是盐课御史林如海的义女。”   宣康帝目光一闪,讶然道:“赵小姐是林如海的义女?”   作为皇帝,宣康帝知晓的不止朝堂之事,许多重臣和谁家联姻,又有什么亲戚,他心里都清楚,不过,他也只知道林如海家里的事情,倒不知道赵安竟是林如海的义女。   九皇子道:“赵小姐是林大人的义女?母后不提,我倒忘记了。”   他说的乃是实话,即便赵安没有北静王妃照顾,也不是林如海的义女,在这些小姐中,他依旧选择赵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他不希望自己忙碌朝堂的事情,后院里自己的妻子却给自己扯后腿。如今听闻皇后此语,他倒是有些意外。   听了九皇子这句话,又见他神色并非作伪,宣康帝神情和蔼可亲,笑道:“你是皇家的公子,哪能处处打听这些琐事?我看赵小姐极好,就选她罢。”   宣康帝话里透着对九皇子的满意,皇后缓缓一笑,心里却十分懊恼,她只顾着看出身,忘记了赵安还有北静王府和林家照顾着。北静王府倒罢了,并无实权,然而林如海却是宣康帝的心腹,只是林如海夫妇离开京城近十年,她竟忘记了当初贾敏认赵安为义女的事,直到九皇子选中她,她脑中方灵光一闪,想到了往事。   见宣康帝已定下赵安,皇后笑道:“皇上说得是。”近来自己儿子常得训斥,皇后也有些心灰意冷了,正准备让儿子退步抽身,万万不能学四皇子的做派,非要争个头破血流。   皇后已有了主意,倘若自己儿子果然没有称王称帝的命,竟是早些拉拢太子殿下才好,迟了倒不好。也不知道因为谁,太子殿下竟一改从前的脾性,这些年,越发稳重不说,行事亦极得宣康帝之意,自己不得不想后路。   旁人不知皇后的心思,贵妃听了,更没有说话的余地,唯有遵从。   从皇后宫中出来,贵妃扶着儿子的手回到自己的寝宫,打发下宫女后,方问道:“你怎么就选了赵家小姐?那几家小姐中,就数赵家小姐出身最低,帮衬不得你。”   九皇子安慰道:“儿子倒觉赵家小姐极好,儿子心里有数。”   贵妃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无能,连累了你,不大得圣人的意。你舅舅又没有什么本事,帮不得你,我原想着皇后娘娘仁善,给你挑一门显赫的亲事,你将来在朝堂上也立得稳些,哪里料到你却选了赵家小姐。”   赵安的出身固然比贵妃自己高得多,然而贵妃在宫里每年见到朝堂诸诰命时,亦曾听过一些闲言碎语,她父亲官阶不高,继母又是偏疼自己儿女的,若不是指给皇子,恐怕嫁妆都未必上得了台面,贵妃不禁暗暗为儿子忧心不已。   九皇子却是莞尔一笑,道:“儿子要那么显赫的妻族做什么?现今太子殿下深得父皇宠爱,别人都没有上去的道理,儿子只需尽忠职守,明儿辅佐太子殿下,这样也能让太子殿下对儿子放心,没见父皇反倒十分满意么?再说了,儿子听说太子殿下极看重两淮盐运使林大人,赵小姐是林大人的义女,娶她未必不是助力。另外那名单上的几位小姐,性子多少都有些不足之处,赵小姐品格性情乃是最好的,亦是儿子最看重的。”   贵妃听到此处,想了想,忍不住赞同道:“到底是我儿,倒比我看得透彻些。想来皇后娘娘一时没记起赵小姐还有一门子干亲,不然,名单上未必有赵小姐。”   贵妃性子沉默,但并不蠢笨,她能在宫里平安生下九皇子,还有一位年仅八岁的小公主,心机自然有,只是手段欠缺,又不得宣康帝的宠爱,她便息了争宠的心思,一心一意抚养一双儿女。不过,即使她深居简出,仍旧抵挡不住别人对一双儿女的算计,幸亏九皇子天生精明,手段反倒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厉害,方安安稳稳地熬了下来。   九皇子微微冷笑,旋即道:“这倒是儿子的福分了。”   贵妃一声叹息,并无言语。   过了几日,宣康帝同太子说明,令礼部奉旨赐婚。不说赵旭接到旨意后何等的欣喜若狂,也不说赵夫人又是何等懊恼,且说郭拂仙得知消息后,想到林如海是赵安的义父,在给林如海的信中,便也提到了此事,正在林如海现今接到的书信中。   此事早在林如海预料之中,看罢书信,便说给贾敏知道。   贾敏闻言,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赵安有一门显赫亲事,想来她父母不敢再怠慢她了,皇子大婚,准备婚礼也得一二年的工夫,宫里还得派宫女嬷嬷过去服侍,并教其宫中礼仪,赵安出阁前的日子必然极好。忧的是嫁给皇子,又哪里能得清静。   林如海劝道:“我看九皇子倒好,安安稳稳地做一贤王,安丫头的日子未必不清静,瞧太子妃,那才是有的操心呢。”太子妃只有等到太子平安登基自己被封为皇后才能放心,但是自己又有儿女,太子也有其他庶子,少不得又要面对一场腥风血雨,反倒是做王妃更清静些,只要老实本分,太子便不会对他们如何。   相比上辈子,赵安虽没有了皇后之尊,但不必面对自己儿子再有夺嫡之争,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何况,面对三宫六院争奇斗艳,哪里比得在王府中的清静。也只有后宫不在意嫔妃数目,寻常王府之家的姬妾却是有数目的,在王府中,能有名分的仅两个到四个,还是在王爷未有子的情况下,多了便是逾制,必得弹劾,而宫里最不在意这些规矩,后宫当有四妃,但是宣康帝后宫封妃的却不止贵淑德贤四个,没有名分的宫人就更多了。   贾敏叹道:“但愿如此了。”   随即又问道:“应天府那边可查到了什么眉目没有?”   林如海摇头道:“咱们派人去时已经晚了,哪里那么容易查?若是容易查得出来,也就不会处处谨慎,处处防范了。再说,心里有数即可。不管是否有人从中挑唆,总而言之,没人教薛蟠对着咱们孩子说那样的话。”   贾敏道:“还是仔细查清楚的好,有这样一个人鬼鬼祟祟,窥视着咱们,到底不自在。”   林如海点点头,笑道:“放心罢,那么多人去查,总能查到一丝蛛丝马迹。该让睿儿历练历练了,单是读书可不成。将来出仕,面对的可不止这么一点子小事,比这更难听的话好多着呢。他俩倒是不肯吃亏,揍了薛蟠一顿。”   贾敏道:“打得好!若是我在,叫人撕了薛蟠那张脏嘴才是。”   林如海顿时失笑,林睿和俞恒此举他亦甚是满意,虽说是薛蟠之过,但只整治薛蟠足矣,出了气,揭开不提,并不会殃及无辜,若是旁人经历此事,说不定连薛家都得遭殃了。人生在世,自当杀伐决断,但却不能戾气太重,免得有伤天和。   林如海笑道:“你若如此,说不得反倒让人记恨了。”   贾敏登时想起王夫人,皱眉道:“真真是一脉相承,到底是姐妹不成?王子腾行事那般无理,听说王仁也是个这样的性子,不知道他们家是如何教养的。”   林如海正色道:“莫看王家,便是其他人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富不过三代亦非虚话。所谓科举,也不过是寒门子弟的登天之梯晋身之道,十个里你能找出两个世家子弟便已是极好了。因此,咱们须得好生教养子孙,万万不能败坏了祖宗的基业。”   贾敏好笑道:“老爷不说,我也知道,何尝溺爱过睿儿了?智儿如今年小,又弱,我才多疼些,等他长大启蒙了,自有老爷教养。”   说完,朝正在描红的黛玉招了招手,道:“玉儿,快过来,叫你父亲教你读书,你好好跟你父亲学,咱们家便是个女公子,也得比别人家的爷们强些才好。”   黛玉早就不想练字了,笑嘻嘻地握着毛笔跑过来,脚下一个踉跄,不小心往前一扑,趴倒在地,林如海抢救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毛笔瞬间脱手,落在自己的袍子上,划出一道墨痕。幸而地面上都铺着厚厚的锦毯,黛玉倒也不觉得疼,不必别人扶就爬起来了,待她看到林如海的袍子脏了,顿时纠起眉头,道:“爹爹,等我长大了,给你做新衣服穿。”   林如海笑道:“那为父可就等着玉儿做的新衣裳了。”   他不觉想起女儿的一手好针线,何等精巧,颇有苏绣之韵,奈何自己在她六七岁时送她进京,再见又是自己将死之时,竟未曾穿上女儿做的衣裳鞋袜,反倒是贾宝玉得了好些黛玉做的针线,荷包、香囊、玉上的穗子等等,便是薛姨妈过生日,黛玉也送了两色针线,又会裁剪,哪里想到在别人嘴里,黛玉却是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   林如海愈加心疼女儿在荣国府里受到的委屈,抱着黛玉坐在腿上,道:“不过玉儿是大家小姐,可不能太过劳累,咱们家又不缺针线上的人。”   黛玉瞥了瞥林如海才换下来的袍子,点头答应不提。   贾敏见他们父女才说了几句话就挪到窗下读书认字去,不由得一笑,想到黛玉如此娇养,不觉想起自己虽收了赵安做义女,偏生早早远离京城,竟未回去过,不曾照应半分,不由得有些愧疚,忙忙地打点东西,都是自己梯己中的珍稀之物,给赵安做嫁妆。   堪堪料理妥当,已进六月了,金陵传来消息说,薛蟠前去醉仙楼乃是巧合,并未人为。   林如海不禁哑然失笑,历经世故,反倒把事情想得太繁杂了些。人活一世,往往因为种种事情失去本心,不曾想,自己竟然也因此想多了。   贾敏却道:“我却不信,不是说有人挑唆了薛蟠去醉仙楼么?”薛老爷在知道有人挑唆薛蟠后,立时便告诉程胜了,意图减轻薛蟠之过,程胜自然不会瞒着林如海夫妇,而且薛家送礼时,亦曾对此详细说明。   林如海道:“薛蟠是个没主见的,有人提议他去醉仙楼,并非罕事。既然程知府和何大人打探的结果都一样,又有俞家哥儿的人亦是,想来错不了。”   贾敏怔了怔,道:“这么说来,竟是咱们想多了?白白浪费许多工夫?”   林如海笑道:“谨慎为上。睿儿从中知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许多事不能光靠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何先生借此名过去又能帮衬程知府,倒也算不上浪费工夫。再说了,这也给咱们一个教训,往往是极简单极寻常的一件事,是咱们想得太多了。”   其他人还罢了,唯独薛老爷叫苦不迭。若是有人挑唆,倒是能推到那人头上去,如今却不是,岂不是自己儿子之过?薛老爷病了这么些日子,一面因生意上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即使时隔多日,依旧要去赔礼,一时竟没有精神去扬州做香粉生意了。   贾敏知道后,倒是清静。   转眼间进了九月,贾敏给赵安预备的东西送到了京城,九皇子和赵安的亲事已由钦天监定了明年腊月初六的日子,九皇子的命格宜腊月,因此还有一年多的工夫。   贾家得到消息后,立时记起赵安乃是贾敏的义女来。   虽说贾敏认了赵安,每年都有书信礼物来往,但是贾家素来和赵家没什么瓜葛,他们自视甚高,哪里将赵旭这样的芝麻绿豆官放在眼里,因此这么多年来,竟不曾照料过赵安一星半点,如今听说她成了皇子妃,不由得跌足长叹,后悔不及。   贾母忙命人从梯己中拿出两套头面并几件古玩来,道:“毕竟是敏儿的义女,出阁前添妆时,这些给她罢,也算是尽了我一点子心意。”   那两套头面一套是点翠嵌宝石的,一套是赤金累丝攒珠的,比宫中之物不差丝毫,几件古玩亦是罕见,王夫人暗道贾母大方,却也知道九皇子妃身份尊贵,非他们家所及,略交好些,总比疏远了强得多。   王夫人不禁叹了一口气,不曾想,贾敏竟有这样的运气,认了个做皇子妃的干女儿,真真是体面非常,自己的元春出身品貌性情才华哪一样不比赵安强?偏生就没有入选,只能在皇后跟前端茶倒水。想到这里,王夫人忍不住道:“元春进宫半年多了,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着,老太太瞧着要不要送些银子给她作打点之用?”   其实元春在宫里并非如王夫人所言,做端茶递水之职,而是读书通文明理,是执掌宫廷礼仪的女官,都是从宫女中选上来,先为女秀才,而后递升女史。   贾母道:“支一千两银子托人送进去给元丫头。若是元丫头略迟一年进宫,依照她比赵小姐还强的出身,说不得竟能雀屏中选也未可知,偏生她已进了宫,便先有了名分,哪里能再入选?再说,九皇子年少,又没有娘家妻族相助,你竟是不必太过惋惜了。”   王夫人对此感到惋惜,贾母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九皇子妃却又不是最尊贵的,因此贾母一想到这里,便放开了心,只一心为元春筹谋。   宫中严禁私相传递,然而贾家从来不在意这些,他们在宫里有不少人,再花些打点的银子,轻而易举便把一千两银子折成金锞子金镏子等送到了元春手里。元春手里有钱,打点也就阔气好些,本来又是聪颖女子,很快便得到了皇后十分看重。   闻得元春在宫里如斯,贾母暂且放下心来。   没过几日,贾母思念起贾敏来,道:“一别将近十年,若是敏儿回京省亲该当多好。”   王夫人心中一动,乃笑道:“老太太若是想念姑太太,常和姑太太通信便是,千里迢迢的,姑太太随着姑老爷在任上,哪有回来的道理?”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这么大的年纪了,不知道能有几年活头,敏儿三个孩子,我竟有两个未见过,心里想得很。若是姑老爷允许敏儿回京省亲,见到我那三个外孙外孙女,不知道得多欢喜。”   王夫人笑道:“明年琏儿成亲,赵姑娘定的也是明年,姑太太回京也使得。老太太不如写信给姑太太罢,说不定得了老太太的书信,姑太太起心回京也未可知。”   贾母听了,眼前顿时一亮,忙命人写信给贾敏,好打发人送去。   这时,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李纨发动了。   贾母和王夫人哪里还顾得上贾敏回京不回京,忙带人去了贾珠所居的大跨院里。   贾珠正急得团团转,旁边几个衣饰华丽之姬妾通房见了,心里不免浸了些醋意,随即又欢喜起来,主母若是生了儿子,她们也能怀胎了,若生下一男半女,还怕在荣国府里没有地位?将来也有依靠了,遂暗暗打算趁着李纨坐月子时好生服侍贾珠。   李纨哪里知道自己尚在生产,房里人已经不老实了。她自小遵守三从四德,进门后便有两个过了明路的房里人,心里何尝不酸,细想所走动的大家,多是没有,便是有,也多在成亲前打发出去,她原本也道成亲时必然将其打发出去的,谁承想在荣国府竟是规矩,又听说是贾政王夫人所赐,也只能认了,不仅不能打发出去,还得笑颜以对,好生相待。   好容易熬到晚上,贾母等人分外焦急,若不是听稳婆说顺得很,只怕早就打发人去请更好的稳婆,并找大夫来在外头坐镇了。   王夫人好容易盼到长孙出生,暗暗得意,这可是贾母头一个重孙子,因此劝道:“天晚了,珠儿媳妇还有得熬,想当初我生珠儿时,熬了一天呢。老太太请先去歇息,待珠儿媳妇平安生子,我再去给老太太报喜。”   贾母到底上了年纪,闻言,顿觉疲惫,点头道:“你在这里看着,有了好消息就告诉我。”   王夫人连忙满口答应。   贾母扶着已晋为二等丫头的鸳鸯,正欲坐着竹轿回去,眼光忽而一掠,皱眉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见大太太?”   王夫人这方发现,李纨发动至今,竟未见到窦夫人。   贾珠因贾琏之故,素敬窦夫人,今年贾琏春闱落榜,兄弟二人有些同病相怜,不过自己面对的却是父母大失所望,而贾琏则得到窦夫人十分安慰,说他年纪尚轻,比不得那些考中进士的并不是他没有才华云云,他不禁暗暗羡慕贾琏,因此听了贾母这话,忙走过来陪笑道:“孙儿媳妇生子,又是在孙儿的院子里,哪有大伯母跑到侄儿房里的道理?”   贾母也笑了,道:“极是,极是,我竟忘了。”   东院窦夫人听说此事,倒不曾如何,贾赦却气了个倒仰,向窦夫人抱怨道:“哪有大伯母去侄儿房里的?便是有,珠儿媳妇临盆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将来琏儿媳妇生子,才该你守在门口。老太太这话,太也诛心。”   窦夫人不以为意,道:“老太太偏心不是一两日的事情,老爷何必总是挂怀?”说到底,贾赦到底还对贾母心存期待,窦夫人亦不好多说。   贾赦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只不服,若是琏儿去年成亲,说不定老太太头一个重孙便是咱们的孙子了。琏儿今年十八岁,明年成亲便是十九,十七岁成亲,并不算早,十五六岁成亲的好多着呢,偏说去年今年没有好日子,非得择了明年,竟比珠儿晚两年。我就知道,他们二房不安好心,住在荣禧堂,当真就以为荣国府是他们的,将来他们孙子有一份么?”   窦夫人安慰道:“老爷别多想了,咱们认真料理琏儿的亲事才是正经。”   贾赦脸上登时露出笑容,随即又皱眉,道:“琏儿明年便成亲了,可这新房在哪里?咱们不操心,府里竟没一个人过问,真真让人心寒。咱们东院小小的,就这么一个院子,前头过了书房就是马棚,哪里是新媳妇能住的?”   提起忧心之事,窦夫人叹道:“你道我没跟老太太提?昨儿就提了,老爷可知道他们打算让琏儿和琏儿媳妇住在何处?说起来,真真让我不平。”   贾赦听了,忙问在何处。   窦夫人说道:“就是荣禧堂后房走后廊往西,出了角门后,不是有一条南北宽夹道?夹道南边是倒坐的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儿立着影壁,他们说的便是影壁后面的那座小院,小小的,比老爷的书房还小呢!”   贾赦眼内几乎喷出火来,道:“这不是荣禧堂和老太太后院相连的地方?我未成亲前便住在此处,穿过东西穿堂,便是老太太的后院了。当年父母住在荣禧堂,祖母便住在老太太现今住的院落里,后来我成亲时,方搬到了现今的东院。那里如何住人呢?怕连琏儿媳妇的嫁妆都装不下罢?又打的什么主意,让琏儿和琏儿媳妇同咱们分居两地。”   窦夫人道:“老太太却说这院落在荣国府正中间呢,在荣禧堂后面,往前是荣禧堂,再往前,过甬道,便直接大门。”   贾赦一怔,确实如此。   窦夫人却道:“不过琏儿和我说过,我已经推了。”   贾赦道:“即使推了,出这主意的便不是好人。怎么不说把荣禧堂让给琏儿住呢?那小院儿琏儿未成亲前住还罢了,成亲后哪里住得?珠儿尚且有一所大跨院,虽是正房三间,连着耳房厢房,耐不住地方阔朗,统共十来间,正院里又不是没有跨院了,竟也不提。”   窦夫人道:“老爷竟是别恼了,我同琏儿商议一回,咱们住的东院腾挪不开,亦不好将老爷的书房修成新房,因此我们母子都看中了东北角上的梨香院,老爷看如何?”   梨香院乃是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来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最难得的是西南有角门,通着夹道,夹道东面则是和宁国府相邻的小巷,亦有门出入,虽说出了夹道往西便是王夫人正房东院的后门,但是从夹道往南直走,却亦通着贾赦所居住之旧园,梨香院亦和荣国府花园相邻,远比贾母和王夫人等人说的夹道影壁后房舍合适。   贾赦想了想,道:“也好,梨香院离咱们倒近,行动也便宜。”   贾母觉得不妥,莫若住在荣禧堂后面离自己近,但见窦夫人说贾赦并贾琏都瞧中了梨香院,又听外面通报说李纨平安生下一子,便对此不在意了。   贾琏听说新房定在梨香院,忙忙地亲自带人打扫修缮,里外一新,只等着明年成亲。   贾母才添了重孙,欢喜莫名,因给贾敏的书信尚未送去,忙又拆了书信,添了一笔,方命人快马加鞭地送至扬州。   不说荣国府又是何等的热闹非凡,贾敏年下接到书信后,却是烦闷不已。   若是旁人,来往京城也不过两个多月,然而贾家的下人素来恣意妄为,受不得苦,送一封信,竟足足走了近两个月才到扬州,送到贾敏手里时,已经进十一月了。   贾敏向林如海道:“我何尝不思念母亲?只是老爷在这里,玉儿智儿年纪又小,我哪里舍得千里奔波进京?一来一去两个多月,在京城若等到安儿成亲,便得停留一年。他们二人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楚?我看,就回信说不去了,只命人备礼送去。”   给赵安做嫁妆的东西早已送去,到赵安成亲时只需再给她添妆,贾琏虽是亲侄儿,但贾珠成亲自己亦未过去,也只是送礼罢了。   林如海哄着黛玉吃了一块枣泥馅的山药糕,并未抬头,道:“这些事,你做主便是。”   因才进十一月,林家给各处的年礼尚未送出,贾敏便打算和书信一起送去,料想贾母不致愤怒,忽然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道:“这么些年母亲都没提过让我回京的事儿,今日忽提此事,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若是我不去,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   不料林睿近来归家,听说此事后,难免动了疑心,道:“十年没见外祖母提起此事,怎么忽然巴巴儿地想让母亲进京?为的是什么?难道是咱们家有利可图?”   贾敏道:“谁知道呢?我竟也不明白。”   林如海正看着林智向黛玉伸手要点心,彼时姐弟两个挤在一张圈椅上,林智仰脸伸手,意欲用手指去挖黛玉嘴里含着的山药糕,唬得黛玉连忙闭嘴,指着丫鬟示意她递一块点心给林智,那丫鬟便拣软和易克化得动的拿了一块给林智。   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道:“细想京中诸事,便能猜测出几分了。”   贾敏一脸疑惑,道:“有什么事?若说有大事和咱们相干的,也只九皇子和安儿大婚这一件事。是了,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元丫头可在宫里呢,她出身比安儿强,偏生在宫里蹉跎年华,莫不是想让我做什么?”   林如海笑道:“不止一次让你替元春打点前程了罢?”   贾敏皱眉,道:“虽说每次母亲来信总不忘说起此事,但是咱们都是外人,哪里能搀和东宫事?没的让太子妃恶心!我早已婉拒多次了,难道时隔多日,母亲竟然还不肯罢休?”作为原配正室,又和林如海夫妻情深,贾敏怎会向太子妃求情,让元春进东宫去。再说了,她们这些原配夫人在一处时,最厌的便是给别人家送姬妾丫头,若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必然不会再和自己亲近,生怕自己也给他们家送去。   林如海道:“不到乌江心不死,听说,元春在宫里颇有贤名。”   贾敏冷笑一声,道:“一个做宫女丫头的要贤名做什么?竟用来衬得旁人不贤不成?老老实实当差,熬个十几年出了宫,或者让我求求情早些放出来择个人家,那方是正配,比什么都强,我也不会推辞,若是想着那些不得的东西,我绝不插手。”   林如海笑道:“若是没有那些想头,也不会特特送元春进宫去了。”   贾敏听了,半日不曾言语。   林睿道:“母亲别恼,横竖母亲不进京便是。”   贾敏叹道:“你有所不知,母亲还罢了,再如何也不会说我的不是,只是旁人我却不放心,言三语四,或者说我不遵母命云云,又说我有了夫家忘了娘家老母亲,竟连老母亲一点子心愿都不顾,那就不好了,反倒连累你们几个孩子。”   林如海蓦地想起黛玉在荣国府饱受谗言之苦,不禁看了贾敏一眼,但是他仍不愿贾敏就此进京,道:“这也容易,你只说身上不好,无法成行。”   贾敏抚掌称好,她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有儿有女,便是称说身体不好也无碍。   林睿却道:“不如让儿子代母亲进京,瞧瞧热闹去。”   贾敏一听,立时反对道:“你还得读书呢,去京城做什么?千里迢迢的,谁放心你一个孩子家进京?再说了,你竟要为进京耽误功课不成?”   林睿嘻嘻一笑,道:“先生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儿子将满十二,过年十三,再过一二年,该考秀才去了。这功课上先生说好,只是这见识上却浅薄了些,因此先生这回交代了,叫我不必急着回去上课,而是常往各处走动走动,见识些风土人情才好。”   林如海道:“叫他去罢,我在他这么大年纪时,也已经去各处了。”   贾敏道:“老爷说过,老爷出去的时候还有先生带着呢,便是没有,往各处求学,也有人照料,如今睿儿独自上京,我如何放心?”   林睿早有预备,忙道:“并不独我一人,还有俞兄弟。听说太子妃又有了喜,老夫人不放心,亦打算近日进京一趟,俞兄弟不放心,打算陪着老夫人进京,已向先生请了假。”他也是听说了这件事,才央求先生提早让他行万里路。   贾敏又见林如海点头,心想自己儿子的确不能坐井观天,也该见识见识京城的风气,只得道:“既如此,我这就给你打点行囊,问明俞老夫人,你们一起上路,我才好放心。”   俞老夫人既要回京,少不得从扬州启程,因此已带着轻便行李先回扬州老宅了。贾敏本道老夫人是难忘祖宅,故回来过年,旧年老夫人也是带着俞恒回扬州过年的,不曾想,竟不是为了过年,而是为了进京。   林睿喜不自胜,早跨马去跟俞恒说明了。   两家忙碌了三五日,方将诸般事务打点得宜,择了吉日,林睿同俞家祖孙一同乘船离岸。贾敏既要送各处年礼,少不得都交给林睿亲自送去,也好拜见各处,因此同行的还有贾家送信等人,千里迢迢的,同船而行亦是常事,俞老太太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051章:   林睿乃由林如海教养长大,自是十分放心,唯有贾敏日日担忧,每到晚间,皆同林如海屈指算林睿等人行程到了何处,黛玉亦记挂兄长,掰着手指教林智算日子。   林智已会走路了,越发爱跟在黛玉身后,他说话比黛玉早些,口齿十分清晰。   这日见黛玉坐在贾敏身边想念哥哥,林智顿时十分不满,摇摇晃晃走过去,扯着黛玉的裤脚就道:“姐姐,姐姐,看我,看我。”   黛玉低头看着林智,道:“林丑儿,不要打搅我想哥哥。”   林智磕磕巴巴地说道:“林智,林智。”   黛玉摸了摸他的头,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叫林智,可是你也是丑儿。不许说这个名字不好听,你的名字可比朱奶娘的儿子好听多了,他的儿子叫狗蛋,雪雁的兄弟叫鸭头,听听,还是我给你取的名儿好听罢?”   黛玉过年便即四岁,小丫头早由林如海亲自过目挑了上来,除了伴读的两个丫鬟洗砚、吹墨外,又有四个相伴黛玉长大的小丫头,一个是林如海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雪雁,另外三个则是青鹤、蓝鸢、朱雀,六人今年皆是五六七岁年纪,雪雁年纪最小,仅有五岁。   林智扁了扁嘴,眼泪在眼里转来转去。   黛玉顿时十分不忍,道:“好了,我又学了一篇文章,背给你听好不好?”   林智听了,得寸进尺地道:“我跟姐姐睡!”   贾敏正担忧林睿,不知他在途中是否吃得好,睡得好,但是闻听姐弟二人童言稚语,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天冷,睡在一床也使得,只是智儿,为娘怕你脏了你姐姐的床!”   黛玉握着嘴呵呵直笑,不住点头,弟弟屋里的被褥因外面下雪,一时竟无法晾晒,只得重新换了新的。她眼珠子一转,道:“妈别担心,我去弟弟房里睡,若是脏了,也是弟弟的床,我那里还是干干净净的。”   贾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真真你个小人精!”   晚间,黛玉果然命人将自己的铺盖搬到林智房里,一时嫌林智挂的帐子不好看,一时又嫌林智床上的被子花样不雅致,数落了好一顿,方上了床,姐弟两个头挨着头,枕着一个枕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话,方合眼安睡。   围绕服侍着的丫鬟奶娘正欲上前,忽见贾敏和林如海擎着灯悄悄进来,朝她们摆了摆手,取下黛玉攥在手心里的书,又给姐弟二人各自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子,命上夜的婆子丫头仔细伺候着,方回自己卧室。   雪雁在外间悄声道:“老爷太太真真疼姑娘和二爷,每天都得亲自看一回。”   因林智痴缠,黛玉搬过来和林智一床睡,跟着黛玉的奶娘丫鬟少不得也有几个跟过来在和林智的奶娘丫鬟一同伺候,只不过奶娘和大丫鬟们都陪侍在里间,小丫头们则在外间,另外又有几个上夜的丫鬟婆子。   小丫头中青鹤年纪最大,道:“噤声,姑娘二爷歇息了,咱们别说话了。”   雪雁方掩口不语,几个小丫头们同睡一处。   而贾敏和林如海回到卧室,贾敏早已卸妆宽衣了,此时坐在床上,披散着万缕青丝,望着林如海站在灯光下,更显温润如玉,不禁开口道:“见到玉儿智儿,我更想睿儿了,偏又下了雪,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   林如海道:“好几日了,走了些路程了。”   却说大船离岸北行,不过数日,便离开扬州极远,林睿站在船头上,望着两岸景色一掠而过,他暗暗想着贾母忽然想让贾敏进京的用意,即使他年幼离京,并不记事,但常听父母说起荣国府,自然对他们家行事清楚明白得很,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儿。   林睿暗暗冷笑一声,就荣国府里那个所谓天生异象的贾宝玉,不过是五品官儿的次子,居然想匹配他们家的千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还是配不上!   林如海在林睿八、九岁后许多事便不瞒着他了,因此贾母意欲结亲他亦深知。   鼓瑟走过来道:“大爷,下雪了,咱们去舱里歇息罢,莫吹了风,叫老爷太太姑娘二爷知道,必然骂我们不经心。”鼓瑟跟随林如海日久,办事周全,又有一身功夫,对京城江南两边的事情都知晓,这回林如海特地打发他带着小厮随林睿进京,贾敏还想让林睿把管家和鸣琴一并带上,不料林如海和林睿都不同意,只得作罢。   林睿拢了拢手里的掐丝珐琅手炉,转头道:“这才下了几点雪花,你就这样急?”   鼓瑟穿着青色羊皮袄,摸了摸袖口的一点风毛,自觉寒风彻骨,笑道:“大爷年纪小,生得又娇嫩,哪能不急?何况这风比刀子还利,吹裂了面皮儿可不是小事,扬州再好的香脂也抚平不了,到时候只好用药了,反倒让人笑话大爷。”   林睿素来爱惜容止,闻言点头道:“这话有理,总不能顶着一脸血口子去给外祖母请安。”   正欲抬步进去,忽然道:“咱们在京城的宅子有十年没住了罢?是否修缮妥当?我这回大约要等到赵姐姐大婚后才能回来,差不多一年,哪里能寄居在亲戚家?”   鼓瑟尚未言语,便听俞老太太道:“你这孩子,随着我一道儿进京,难道我们家你住不得?十年没住的宅子,你哪里能住进去?冷锅冷灶冷炕,我可不放心。你在我跟前,也跟我孙儿一般无异。我既带你同行,一应起居饮食自然该由我这老婆子给你打点,哪能让你自个儿费心。”   俞老太太一面说,一面从船舱中走出来,身上裹着大毛黑灰鼠里子的褐色褂子,围着观音兜,一色半新不旧,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笑吟吟地看着林睿。   俞老太太早已年过古稀,她比贾母年纪还大些,这些年劳累奔波,虽然比不得贾母在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反而更显得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神色和蔼,若不是林睿知晓老夫人的杀伐果断之性,怕也只当她是慈眉善目的老菩萨。   林睿忙上前两步,扶着老太太的手,笑道:“我倒是想跟老夫人一道儿吃住呢,偏生这回进京要去外祖母府上送礼请安,若去老夫人家中,岂不是彼此都不好看?”   俞老太太想了想,点头赞许道:“我倒忘了,你若上门,他们必然要留你的,说不定你连自己家门都未必能进,何况我们家。不过,我若让恒儿下帖子请你,难道他们还不放人不成?我已打算好了,不管你住在哪里,我给你下帖子,你不许不来。”她打从心里不大喜欢荣国府的行事,如今又意欲唤贾敏进京,只是贾敏不舍独女幼儿,又称病不起,方由林睿代她进京,太子妃怀了身孕,多少人蠢蠢欲动,还不知道荣国府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俞老太太仍有二子数孙,却有等于无,心里只剩下太子妃和俞恒姐弟两个,虽然太子地位甚稳,但是太子一日不登基,俞老太太便一日难以心安。太子妃年过三十,忽又有孕,俞老太太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自是盼着太子妃多子多孙,所忧者却是东宫的侍妾哪是好相与的,太子地位愈稳,她们越想往上争,也就越容易生事儿。   林睿听了她的话,忙笑答道:“老夫人放心,您便是不给我下帖子,我也得上门讨您的好酒喝,我可是听恒儿说了,府上酒窖里埋着好酒呢。”   俞老太太笑道:“还能短了你的酒?放心罢。”   鼓瑟在旁边听着,再次提醒道:“外面冷,老夫人和大爷都请进去罢。”   俞老太太看了鼓瑟一眼,道:“我记得你跟了林大人好些年,难为你们了,惦记着你们大爷,有细致。归儿,一会子取两坛子好惠泉酒来给他们吃,驱驱寒气。”   鼓瑟听了,连忙谢恩,目送他们进舱,方命小厮接了俞家管家送来的酒。即使是俞老太太赏给他们吃的,但是生怕误事,鼓瑟早交代了下面不许多吃,每人仅得了一碗酒,浅尝即止,剩下的复又收了起来。   林睿送俞老太太回去,方转身到自己舱内。   他和俞恒同住一舱,常常联床夜话,舱内如今焚着银霜炭,更有一股细细的甜香,林睿不禁问道:“好香,这是龙涎香,哪来的?竟没见你点过。”   俞恒头也不抬地道:“姐姐打发人送来的,我并没有用过,你哪里知道?”   林睿笑道:“平常未点,怎么今儿倒点了?罢了,不问你了,必然是丫头们做的好事。咱们进京,还有好长的路程,你如此辛苦作甚?这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外面下雪了,竟是瞧瞧雪景为上。”说着,林睿走过去意欲抽去他手里的笔。   俞恒一闪,躲了开去,笔尖稳稳落在纸上,道:“既云非一朝一夕之功,该便日益苦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字写得不如你,该好生练习才是。”   林睿暗暗佩服,便是他,也没有俞恒这份恒心毅力,果然不负恒之一字。两三年前俞恒的字不如他,但是过了这么几年,俞恒勤学苦练,书法如同行云流水,已经不比他的字差,反而犹有胜之。因两家常来往,林如海教导他功课时,亦曾指点过俞恒,对此大加赞赏,可巧黛玉在书房里,听见了还羞了他这个做哥哥的一顿。   林睿笑道:“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若只这么一样,倒也罢了,偏生俞恒只要有一样比自己略差些,必然十分刻苦,比自己还小一岁呢,大多已与自己持平了。林睿想起林如海平常对俞恒的赞誉,不禁有些懊恼,看来,自己更该上进些才好。   说话间,俞恒写完了字,放下笔,诧异道:“这是哪里话?咱们该当共勉才是。”   林睿摇了摇头,坐在对面,果然不能和他太过较真,拈了一块点心,入口前问道:“这回我在京城停留到赵姐姐出阁,你和老夫人呢?算着日子,等咱们抵达京城,太子妃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罢?”一面说,一面将点心送进口中,果然香甜无比。   俞恒将字纸整理好,道:“既一同进京,自然一同回南。”   林睿犹豫了一下,道:“这一回进京,你可得仔细些,早晚有人找上你。”作为太子妃仅剩的同胞兄弟,必然有无数的人企图拉拢讨好。   俞恒已经将字纸放进匣中,自己倒了黄铜壶里的热水洗手,并没有叫小厮来伺候,低声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林睿不过提醒俞恒一声罢了,似他们这样的世家公子,早在七八岁上便留心朝堂之事了,免得平常结交友人不慎,连累父母家业,俞恒又是从小吃过苦头的,心性坚毅,比自己更有手段,同时,也更聪明。   俞恒坐过来同吃点心,道:“你该当心才是,林大人手里可握着每年一半儿的税。”   林睿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他们上门拉拢你,为的是在太子殿下留个好名儿,若是拉拢我,为的却是我父亲手里的银子。只不过,这么些年了,谁得过好的?只是他们看不明白,反而越挫越勇。咱们进了京,必得谨言慎行。”   俞恒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发觉茶水已凉,仅是微温,不禁眉头一皱,到底还是一口喝了,道:“我进了京,少不得要进宫请安,说不定圣人也会宣了你去。”   林睿吃完点心,拿着手帕擦手,想了想,笑道:“未必,我一个小孩儿家进宫做什么?再说了,咱们进京时已近年下,上上下下忙碌非凡,圣人日理万机,哪里想得到我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你进宫,千万不必提我,我还想清静些呢。”   俞恒却道:“我便是不提,圣人也会问起。你别忘记了,自从林大人接任盐课御史,便不能从中脱身了,何况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极看重林大人。”   林睿叹道:“也是呢,现今咱们又好,谁不说已是一家人?”   林如海本想独善其身,奈何终究逃脱不开,他因点醒太子,太子便在宣康帝跟前十分赞誉,幸而林如海不曾瞒过宣康帝,俞恒和林睿一同上学的事情,他也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宣康帝,这才让宣康帝消除了疑心。   正说着,鼓瑟忽然进来,面上冻得通红,道:“外面的雪下得有些大,瞧不清,可巧到了渡口,已经停在渡口了,俞大爷和大爷是否出去走走?瞅着雪不停,一时上不得路,另外也要在渡口集市上添些食水东西。”   林睿道:“回过了老夫人不曾?”   鼓瑟笑道:“老夫人说知道了,她在舱里歇着呢,说叫二位爷自己做主。”   林睿听了,起身披上斗篷,道:“我自然要去走走,好容易出来一趟,当地有什么稀罕玩意儿都得买一些,回去好哄妹妹欢喜。恒儿,你呢?”   俞恒却在取笔墨,一色摆在案上,又支开舷窗,瞧了瞧外面的景色,道:“你先去,林妹妹喜欢古朴别致的东西,你拣好的多买些,我先把雪景画下来给林妹妹看。等我画完了这景,再去找你。不然,你等我一起过去也使得。”   林睿忙摆手道:“我等你一起,免得你去得晚,咱们未必碰得到,反倒走散了。”   俞恒出去看了一回,方回来作画,默不作声,唯有一室寂静。   林睿负手出了船舱,果见雪花十分密集,落在水面上,仿佛无数只蹁跹飞舞的玉色蝴蝶瞬间溶入其中,不禁来了兴致,意欲吟诗一首,好写在俞恒的画上,到时候必然更得黛玉的欢喜。措辞一番,才得了四句,便见许多人往他们这艘船行来,不消片刻,到了跟前。   林睿乘坐的乃是俞家之船,并未言语,也没过去细问,却见俞家的管家过去,回来手捧拜帖,看到林睿,忙笑道:“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附近官宦之家听说咱们的船泊在此处,便送了拜帖来请,又有许多礼物。”   此乃世情,林睿倒不如何诧异,道:“管家只管禀告老夫人和恒儿便是。”   管家微微一笑,眼里掠过一丝赞许。   俞老太太得了信儿,并未出来,只道:“用一等的封儿赏赐来人,帖子和东西收下,宴请便罢了。我老天拔地的,睿儿恒儿年纪又小,经不起折腾,只管让他们各自回去。”   管家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他们一路疾行进京,非止一次,每至泊岸之时,总有人听得消息,然后来拜,俞老太太接连推脱了几次,直到经过大渡口时,实在是推脱不得,方在船上见了几家女眷。和俞老太太一同进京的林睿,亦和俞恒一般,平白得了许多礼物。   林睿拣轻巧别致的收在一个红酸枝木的箱子里头,钥匙放在自己的荷包里,都是给父母弟妹的,俞恒依样画葫芦,也攒了不少东西,沿途泊岸时,或画风景,或买土仪,都细心地收在这个箱子里,打算一半儿给黛玉,另一半儿则孝敬自己的姐姐。   那日到了京城,一干人等弃船登岸。俞家早得了消息来接,荣国府亦不遑多让,消息递到府中,闻得林睿独自进京,贾母唬了一跳,忙让贾琏亲自带人接他进府。   林睿遥遥见到贾琏,忙来辞别俞家祖孙。   俞老太太道:“既然他们来接你了,你去他们家乃是正理,先去罢,明儿再给你下帖子。”   俞恒倒觉不舍,上前一步,到他跟前耳语道:“荣国府为人,你我谈过不下十数次,你若在那里受了委屈,只管派人跟我说,立时便打发人去接你到我们家小住。临来时,我可是答应过林妹妹要好好照顾你。”   林如海和贾敏对荣国府颇有不满,日常流露出些许来,黛玉竟记在了心里,饯别时,她学林如海的语气叮嘱他们,叫他们互相帮衬。   林睿听了俞恒的话,难免想到妹妹伶俐可爱的模样,不禁也笑了,点头称是。   先送俞家祖孙,林睿方在后面上岸,向在岸边久等的贾琏行礼。   贾琏披着一领宝蓝刻丝的斗篷,站在雪地上,更显得面比雪白,眼比水清,风流俊俏,斯文儒雅,他看了俞家的车队一眼,上前拉着林睿的手,大笑道:“林兄弟模样儿越发出息了,风大雪重,我已备了马车,快跟我回府,老太太在家里等着呢。”   林睿笑道:“还没恭喜琏哥哥,我这是来讨哥哥明年的喜酒吃呢。”   贾琏闻言,更是喜悦,笑道:“好得很,听了你这话,我便不用担心了,我先前只道你送了礼就回去呢!你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气度,明年催妆时,你可得算上一个,叫京城各家的人都见见我这兄弟是何等俊逸无双。”   林睿面上一红,道:“难道琏哥哥还找不到催妆的世家子弟不成?我小小年纪的,没的让人笑话。再说,我哪里比得上琏哥哥。”   贾琏道:“虽然有,却都比不得你,你竟是别谦逊了。咱们先回去,有说话的时候呢。”   林睿坐在车内,从窗口往外看,人烟鼎盛,较之扬州别有一番繁华之处,见马车走进一条大街,过了宁国府,方是荣国府,正面三间兽头大门,匾额上大书“敕造荣国府”五个字,底下俱是衣着华丽的门房小厮,果然和别人家不同。   见到车辆过来,门房小厮一窝蜂地涌上来请安。   贾琏先下了车,林睿紧跟其后,见众人跪了一地,忙命快起,然后随着贾琏进了仪门,剩下门房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搬行李东西,林睿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几口箱子道:“这里头是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的东西。”   贾琏听了,便命人抬着跟在身后,领着林睿进门,并未去荣禧堂,而是转去了贾母院中,一面走,一面道:“房舍早就收拾妥当了,是老祖宗旁边的小跨院儿,丫头婆子色、色齐备,你只管住下,若有什么不妥的,只管和我说。”   林睿笑道:“不是说是二舅母管家?”   闻听此言,贾琏眉峰一挑,道:“是又如何?”   林睿连忙摆手,道:“自然并不如何,只不过琏哥哥成亲在即,怕耽误了琏哥哥的喜事。”   贾琏道:“早就预备妥当了,做新房的梨香院里外粉刷一新,正晾着,只等成亲,我近来也没什么心思读书,替你打点一二又如何。再说了,珠大哥犯了旧疾,珠大嫂子还得照料兰哥儿,二婶子哪里有工夫留心你这边。”   林睿疑惑道:“兰哥儿是珠大哥新得之子?”   贾琏点点头,暗暗羡慕,若是自己去年成亲,今年也能抱子了。   林睿笑道:“兰乃高洁之花,倒是个好名儿。”   贾琏轻轻哼了一声,因已到了贾母院中,便没说话,反倒是院落里一群穿红着绿的丫鬟们走了过来,簇拥着他们进房,道:“老太太早念叨十几遍了,正打算再叫人去看呢。”   林睿一路行来,看不完的雕梁画栋,话不尽的锦衣玉带,锦绣堆处,处处透露出荣国府的不凡。他心里不免感慨,难怪母亲常说荣国府和别家不同,果然如此,身为有爵之家,规制比他们家高了许多,过路的丫头婆子,穿着打扮亦是华丽非常,便是亭台楼阁,浓墨重彩,亦与淮扬苏杭一带的清雅秀美颇为不同。   林睿暗笑,母亲说的不同,指的怕就是他们家比别家富丽罢?   想到此,林睿已经进了正面五间上房,迎面就是一位鬓眉如银的老太太,将自己一把搂进怀里,含泪道:“我的乖孙儿,这么些年没见,竟这样出息了。”又问林如海和贾敏,又问黛玉和林智,竟是说不完的话。   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鼻端尽是浓郁的脂粉香气,无数侍立之人上前劝道:“有什么话,老太太快坐下同林大爷说,林大爷风尘仆仆地赶来,想来也累了。”   贾母听了,忙拉着林睿同坐炕上,底下铺着大狼皮褥子。   早有人拿了锦垫上来,林睿解了斗篷,上前拜见贾母,贾母受了,又亲自指着众人对他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珠大嫂子。”   林睿面带微笑,一一拜见。   众人见他斯文俊秀,风度翩然,和贾琏站在一处,年纪个头虽小些,却丝毫不比他逊色,都暗暗称赞不已,贾母眼里流露出满意之色,又拉着在林睿进来后站起身的小公子,说道:“宝玉,还不快快见过你大表哥。”   闻听宝玉二字,林睿忍不住望了过去。   只见这位宝玉不过五六岁年纪,面白如玉,目清如溪,笑如春花初绽,莫怪贾母每次跟贾敏通信,屡次述说宝玉的好处,果然没有辜负世人对他如宝似玉的赞誉。   林睿看毕,心想,别是个银样镴枪头罢?想娶他家妹妹,可不是长得好才行。   待宝玉行完礼,林睿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然后笑向贾母道:“宝兄弟颜如玉,色如花,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宝玉,你平常伶俐得很,怎么见到表哥不说话了?”她恨不得林睿知道宝玉所有的好处,回去好同贾敏细说,只要两家结了亲,宝玉的前程便不必十分忧愁,再有林睿这样处处无可挑剔的舅兄帮衬,可不是应了林睿的话,前程似锦?   宝玉走到林睿跟前,细细打量,见林睿生得竟是除了贾琏外,再无人能比拟,更有一份风流隽永,出尘脱俗,全然不似自己平素所见之须眉浊物,不禁心生仰慕,仰脸问道:“林哥哥可有玉没有?”   林睿一怔,看了他颈中用五色丝绦系着的美玉,晶莹剔透,莹润非常,上有五色花纹缠绕,又有字迹,遂笑道:“宝兄弟说的可是身上所佩戴的玉?”   他这样一笑,恰如春风拂地,百花盛开,宝玉更觉欢喜,点头称是。   林睿道:“宝兄弟这块儿玉倒是好的,可否与我一看?”   宝玉听了,立刻摘下来给他,哪里还记得林睿是否回答自己的问题。   林睿细细看了一遍,又念了两遍上面的字迹,乃向贾母并王夫人等人笑道:“正面的吉利话倒罢了,反面的一句话,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我倒恍惚听过和这句话是一对儿的呢。”   众人一愣,随即露出诧异的神色。   王夫人却想起了金陵妹妹所言,宝钗的金锁上面錾了一句吉利话,正和通灵宝玉上的话是一对,难道林睿竟然听说过?想到这里,王夫人顿时满脸喜色,她早就想和妹妹家结亲了,若由林睿提起,岂不是比自己开口的强?因此忙问道:“什么话?从哪里听来的?”   话一出口,王夫人又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后悔不及。   林睿看了王夫人一眼,心念一转,已明其意,遂笑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此相对的,不就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怕是外祖母和舅母不知,我妹妹三岁的时候没来由地病了一场,急得父母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来了个癞头和尚,生得满头疮,格外腌臜,要化我妹妹去出家,我们家自然不肯,我父亲反而斥责了他一顿,那癞头和尚好没意思地走了,说来也奇,那癞头和尚来过后离去,妹妹竟醒了。”   听到这里,贾母念了一句佛,关切地道:“玉儿病了?怎么我不知道?你们也不说,不知道她瘦得什么样了。那和尚如此神通,可见天下神佛是有的。你说那句话是哪来的?”事关宝玉,贾母自然要详加打探。   林睿想了想,道:“后来听说,这癞头和尚有些神通,已经出现多次了,我父亲一个好友的小姐当年险些被化了去呢,说他们家有难,原不听,不想,竟一语成谶,幸而我父亲帮衬着,才免了此劫难,现今在姑苏我们书院里做先生。听说这癞头和尚不知又给哪家小姐送了一包药引子和一个药方,另外还送了一句吉利话儿,叫錾在金器上,因此那人家便给小姐打了一个金锁,金锁上面的话便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林睿心中暗想,王夫人有心和薛家联姻,岂不正好?他可不想别人觊觎自己的妹妹。这些有林如海告诉他的,也有他自己打听的,他们一家不愿和贾家结亲,又闻得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二人彼此早有意愿,因此林睿便借此说出这些话,不清不楚,叫她们心里先疑惑些,待明儿听说薛家的金锁,又说有玉的方可正配,必然能想到姻缘上来。   王夫人神色一变,缓缓低下头去,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林睿心头一凛,果然姜是老的辣。虽说贾母是他的外祖母,但是并没有相处,早先在京城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只记得贾母想抢他们家的黛玉,难免不太亲近。   贾母向林睿笑道:“外头下着雪,快到炕上坐,仔细冻着。”   窦夫人知机,忙拉着林睿坐下,又按宝玉坐了贾母的另一边,笑道:“我才看到睿哥儿带了好几个箱子,可是有什么东西孝敬老祖宗?怨不得老祖宗疼姑太太和睿哥儿,单是这份孝心,比我们强几倍去。”   贾母听了,果然欢喜。   林睿忙笑道:“大舅母放心,也有孝敬大舅母的。”   窦夫人道:“那我可是跟着老太太沾光了,快打开叫我瞧瞧,仔细些,我见到了就得拿走的,免得眼错不见,不知道便宜了谁。老祖宗也看看,不喜欢的,赏给我。”   贾母眉开眼笑道:“你这张嘴,还是这样,好不害臊!”   待人打开箱子,林睿亲自点明,道:“年礼是另外预备的,并不在这里。这是孝敬外祖母的,这是给大舅舅大舅母和二舅舅二舅母的,这是给珠大哥和珠大嫂子的,这是给琏哥哥的,这是给宝兄弟兰哥儿等人的,一份一份写着签子呢,都是母亲和妹妹特地挑的。”   他从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露出三块一模一样的碧玉佩,一看便知是同一块玉所雕琢而出,皆用红丝绦系着,笑道:“听说外祖母家有几位姐妹,除了已经进宫的元春大表姐外,余下三位妹妹皆在家中,除了写着签子的礼物三妹妹妹各有一份外,妹妹另外又亲自挑了这三块玉佩送给三位妹妹,配色的绦子也是妹妹选的。”   贾母道:“你人来了便是,还带这么些东西作甚?他们谁又配得上?”   说罢,皱眉道:“早就说今儿有客到,怎么二丫头三丫头和四丫头都不在?”   窦夫人哪里肯让贾母无缘无故责备姐妹三人,忙道:“她们听说睿哥儿来,早等着了,只是不得老太太的意思,不敢过来。”   贾母听了,忙叫她们进来见过表哥。厮见毕,林睿送上玉佩,三姐妹连忙道谢,迎春和探春各自安坐,唯有惜春年纪小,不过仍有奶娘抱着,攥着林睿给的玉佩不放。   姐妹们也只坐了一会,便被贾母打发下去了,显然有事问林睿。   林睿虽不知贾母所问何事,但是料想以他们家的做派,必定是为难之事,他深知母亲不愿进京的原因,一是噩梦所致,二便是不肯应承贾母所求二事,双玉结亲和替元春打点斡旋,因此他不等贾母开口,便笑问道:“我今儿只见了琏哥哥,大舅舅、二舅舅和珠大哥如何不见?既来了,该当给大舅舅、二舅舅和珠大哥请安才是。”   窦夫人暗叫一声好,给贾琏递了个眼色,贾琏上前一步,道:“林兄弟,我父亲可是在东院久等矣,只等着你见过老太太过去呢。”   贾赦是林睿的亲娘舅,没有自己动身到贾母这里等候林睿的道理,因此林睿上东院拜见才是礼数。贾赦原本不在意这些,他早想见见林睿了,奈何窦夫人和贾琏都说不如在家里等着,免得外人不知就里,反说林睿的排场大,还叫亲舅舅过来等候,倒对林睿的名声不好,因此贾赦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妻儿一个往贾母这里来,一个亲自去接林睿。   王夫人有事相求,未免慈和些,也笑道:“正是呢,老太太,先让林大爷去见两位老爷,横竖林大爷住在咱们家,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不迟。”   听了他们的话,贾母想了想,见林睿一脸倦色,不由得十分心疼,笑道:“瞧我这记性怎么了,还在这里唠叨些有的没的。睿儿定然也累了,见过你舅舅,不必久留,早早过来我这里用饭,再好生歇息,明儿个咱们祖孙两个好好说说话。”   说着,又命白鹭道:“外面下着雪呢,冷得很,把我那件天马皮的氅衣拿来给林大爷穿。”   白鹭去了半日,果然捧出一件蓝缎妆花彩云灵芝纹天马皮的斗篷,比寻常斗篷小些,偏生林睿又比寻常人身量高,倒也十分相配。   王夫人觑了两眼,向林睿笑道:“这件斗篷宝玉求了多少次,老太太都没给,可见疼你。”   林睿如今以读书为要,早不在意吃穿了,他们家传世百年,还缺这些不成?何必用这些衣饰来彰显身份?贾家如此,莫不是在自己跟前显示他们家的富贵罢?果然豪富,贾母院中当地便立着大理石座的紫檀大插屏。   林睿笑道:“既是好东西,外祖母给宝兄弟穿罢,我来时,也穿了大氅呢。”   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到底不如窦夫人会说话,虽然说如此显得斗篷之珍贵,同时却也小看了林家,林家什么没有?还缺一件大毛斗篷?自己给林睿,只是心疼林睿罢了,遂笑道:“听你二舅母胡说呢,我那里,多少东西都是宝玉的,早拿了好几件大毛的衣裳。这件氅衣你穿着,去见了舅舅早些回来。”再说,宝玉只爱那些鲜艳颜色,贾母没想过留给宝玉。   林睿听了,方道谢接衣,披在身上,更显得丰神如玉。   贾母接连赞叹了几声,方命贾琏带他去拜见贾赦并贾政父子。   ☆、第052章:   贾琏答应一声,带着林睿与众人辞别,少时,大家送他们到穿堂前,方只贾琏和林睿二人出了垂花门,门外宽阔处早有小厮备好了马车。   林睿虽然早听林如海说过贾赦一家住在东院,反是贾政夫妇住在荣禧堂,颇有长幼不分之过,然而此时却作不懂,向贾琏诧异道:“不过是去拜见大舅舅,竟还要坐车?难不成此院距离正房竟有十好几里路?外祖母住在东院,该同正院相邻才是。”   贾琏对二房更添三分恼恨,自己在外面交游广阔,不知道多少人笑话自己徒为长子嫡孙,竟住不到荣禧堂去,因此听了林睿这话,他便说道:“离东院颇有些路程呢,下着雪,坐车去倒好,免得脚下踩滑了,老太太怨我不曾照料好你。”一面说,一面携林睿上车,早有小厮放下帘子,出了西仪门,转而往东,进一黑油大门中,停在仪门前。   林睿跳下马车,暗暗留意,虽说东院仍在荣国府中,但另辟一门,果然如父亲所言,贾赦这是对贾政住在荣禧堂颇为不满,暗示众人自己另立门户。   当然,贾赦舍不得祖宗所带来的好处,也舍不得离开荣国府另寻居所,此举只是稍稍泄愤罢了。   贾琏笑道:“进了仪门便是老爷的书房,老爷现今正在书房里等你。”   林睿忙笑道:“劳烦大舅舅如此,实乃小弟之过,琏哥哥快带小弟去给大舅舅请安。每常在家,母亲提起大舅舅,总有几分心疼挂念呢。”   贾琏听了,笑带他进去。   若说贾敏挂念自己倒真,挂念贾赦贾琏却认为不大可能。子不言父之过,不过贾赦行事实在糊涂,没有半点为人父的风范,贾琏亦颇有不满,只是不好开口说罢了,因此他只知道贾敏对贾赦贾政兄弟都十分失望,言谈举止有所流露。   林睿暗暗打量东院,度其房屋院宇,竟是从荣国府花园中隔断过来的,也就是说原非正院和贾母院那样的正经院落,只是建造于树木山石之间,正房厢房游廊一应俱全,小巧别致,和自己家花园子里的院落一样,不过自己家可没有人住在花园子里的道理。   贾赦早已等得心焦,自己站在廊下一面逗鸟雀,一面望着门口,见到贾琏领着一位年轻公子进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笑道:“这就是睿儿罢?果然和你父亲生得十分肖似。”   林睿最敬林如海,闻听此言,亦露笑容。   进了书房,林睿方拜见。   贾赦越看越觉得林睿得人意,死死看了林睿脱下来的斗篷一眼,眸光一沉,命贾琏扶林睿起来,又指着自己下面搭着半旧灰鼠椅披的椅子道:“睿儿坐下,让我好好瞧瞧。好好儿的,怎么穿这件衣裳出来了?”贾赦不必猜也知道定然是贾母所赐。   熟知贾母喜好的贾赦对此微有不满,哪有大外甥头一日上门,就送一件斗篷给他御寒的道理?人家还能怠慢了自家的大公子,登门拜见不穿衣裳不成?   贾赦虽然糊涂度日,却不大像贾母,总拿这些东西给人,处处彰显家中豪富。   林睿鉴貌辨色,心中了然,笑道:“外面下着大雪,外祖母说太冷了些,特特赏了我这件斗篷,果然比我原先穿的那件暖和,也华丽。”   贾赦撇了撇嘴,道:“好看有什么用?中看不中用。我瞧着,定然不如你原先穿的好。”   贾琏在一旁听出贾赦意有所指,不禁一笑,道:“林兄弟来时,穿了一件紫貂的,出的好风毛,不过长着赐,不敢辞,老爷也别在这上头说了。”   贾赦瞪他一眼,住了嘴,问林睿道:“听说,你这回进京,打算住一年?”   林睿点头道:“正是。因外祖母思念母亲,意欲唤母亲回京省亲,偏母亲须得照料弟妹,身上又不好,故派我来给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请安,等到明年吃过琏哥哥的喜酒,再往各家代替父母请安问好,功课也不能耽误了,九月送赵姐姐出阁,我才能回南呢。”   贾赦听了,拈须不语。   贾琏道:“好端端的,老祖宗怎么想让姑妈回京了?姑妈离京虽将十年,可其他几位姑妈却是几十年不曾回京,也没见老祖宗如何想念。”他从小便没见过那三位姑妈,听说已有两位去世了,仅剩一个也是病歪歪的,因相隔千里,便是每年三节两寿送礼也不勤勉。   贾赦皱眉道:“你拿她们比你姑妈作甚?你林家的姑妈和我才是同胞兄妹!至于她们,出阁时你爷爷尚在,一副嫁妆送出门,已经是十分厚道了。”   贾琏听了这话,连声称是,他倒忘记了,贾赦和贾敏的情分尚且不是十分亲密,何况那几位庶出的姑妈,原本就没什么往来。也是大房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嫡子,无人协助,窦夫人无子,方善待迎春和今已两岁的庶弟贾琮。   他们父子说话时,林睿微笑吃茶,并不插口,直到听贾赦问贾母叫贾敏进京的用意,他方答道:“这倒不知,我拜见过外祖母,就来给舅舅请安了。”   贾赦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明儿老太太说什么,你都莫答应,你不过是个孩子,孩子能知道什么?你在这里住着,若有谁不好,你只管跟你哥哥说,府里个个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虽说不致于怠慢你,可底下谁和谁不是连亲带故,到底不好相与,他们有了不是,你是客,也没有处置的余地,因此让你琏哥哥去料理。”   林睿笑道:“多谢舅舅关怀,我晓得了。”   贾赦又嘱咐道:“在这里住,千万别外道,想吃什么、顽什么、用什么,不好跟你外祖母说,也跟你哥哥说,横竖在咱们家,不能委屈了你。”   林睿笑着称是,陪坐片刻,告辞去拜见贾政。   贾赦并未开口挽留,只道:“明儿常来,我这里没有你二舅舅书房里人多,倒也搜罗了不少字画古玩,你家学渊源,说不得知道的比我还多些。”   于是,林睿告辞,随着贾琏坐车返回荣国府,去了荣禧堂。   贾政也是在书房见林睿的,又有数位清客作陪,极口夸赞不已,贾政举目打量,只觉林睿秀逸非凡,又考校了几句功课,小小年纪,言之有物,竟似不在珠琏之下,不禁赞叹了几句,道:“你父亲可好?倒把你教得比你哥哥们强。”   林睿道:“有劳舅舅惦记,父亲一切安好。”   贾政又问了几句林睿所知之江南公务,听林睿说在姑苏读书不知,心里感慨,打发他去贾母房中,道:“既然老太太说让你过去吃晚饭,我便不留你了。”   林睿听了,退了出来。   贾琏送他回贾母处,林睿忙道:“还没见过珠大哥呢。”   贾琏想了想,道:“我倒忘记了,横竖他住在正院的跨院里,见了也容易。”   见过贾珠,林睿方去贾母房中,心里却对贾珠情状暗暗纳罕,较之自己从前所见,贾珠脚步虚浮,十分消瘦,竟有些虚态,他记得父亲提过,已经举荐他和贾琏一同出外读书了,又有机会练习骑射,如果不强反弱?   问及贾琏,贾琏不由得叹道:“他近来身上不好,已经半年不曾同我一起练习骑射了。”   荣国府规矩,但凡生病,都是净饿几日,然后静养。   林睿摇头说道:“单是静养不动,如何能好?还是劝着珠大哥些。”   贾琏嘻嘻一笑,朝他挤了挤眼睛,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他偏是极孝顺的,既有叔叔婶婶之意,旁人说了也无用。”   贾琏消息灵通,如何不知贾珠红袖添香,风流快活,不过贾珠到底生性正直,他并无此心,耐不住丫头们痴缠,况且他们家的规矩,但凡是长辈房里出来的,哪怕是猫儿狗儿都得给三分颜面,何况又是贾政和王夫人亲自挑给他做姨娘的。前儿贾母听王夫人提起,也要赐两个丫头给他,他想到自己娶亲在即,又记得其他人家并无此规矩,便没同意。贾母原不大喜欢小老婆,见他执意如此,遂不再提起了。   林睿满心疑惑,见贾琏不愿细说,也不再细问。   于是,进入贾母房中,不多时便摆了晚饭。今日来的是林睿,贾母便没叫三春上来,只有贾琏和宝玉同坐,窦夫人和王夫人捧汤进膳,安箸布菜。   林睿谦逊了几句方落座,见桌上多是江南菜肴,十分精细,吃着倒也爽口,心道荣国府果然讲究吃穿,穿戴已是十分华丽了,吃食亦极精致,不如自己家里简单,只是饭后漱口吃茶等皆不合自己家中之式,便只将茶碗沾唇,略作样子与人看。   饭后,贾母打发窦夫人王夫人和李纨下去吃饭,方问林睿贾敏、黛玉、林智如何。   林睿将早就打算好的说辞娓娓道来,贾母不禁道:“我最疼者唯有汝母,她现今不好,我心里如何放心?偏生离得远,又不好去看她。”   林睿笑道:“有父亲,外祖母放心。”   话题一转,望着贾宝玉关切地道:“宝兄弟可是困了?竟是早些歇息才是正经,我父母常说,小孩子家经不得苦熬。”   贾母听了,忙命人送宝玉去碧纱橱后睡觉,略一思忖,又叫林睿也去歇息。   林睿的行李早就由鼓瑟带人料理妥当了,给贾家的节礼亦已送上,交到王夫人手里,无非是绸缎酒水等,因房屋是早就打扫好的,且喜十分干净,锦帐缎褥一应俱全,只需几个小厮按着林睿素日所好安插器具便好。   房屋里也有打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大小丫头六七个,齐来拜见。   林睿眉头一挑,吩咐鼓瑟各赏一个荷包,便洗漱入睡,但却并不让他们留在房中,外间只有两个小厮陪侍,诸婢只觉得十分罕异。贾家上下的爷们,房里哪个没有丫鬟服侍?林家的表少爷性子倒诡谲,竟不用她们。   一时贾母打发个珍珠过来,不过五六岁年纪,却是今年才买进来的小丫头,和鸳鸯极好,因问林睿歇息了不曾,诸婢忙七嘴八舌地说了,复令珍珠回去禀告贾母。   珍珠已来了一年,学了三个月的规矩,因她温柔和顺,乖巧异常,便和同龄的鹦哥等人被挑到了贾母房里。大半年来,她早被荣国府的富贵所震慑,鸳鸯既和她好,平常史湘云来了,她又常常陪着史湘云住在西暖阁里,所以在贾母房中颇有几分体面。   回去将林睿房中情状说给贾母听,贾母道:“必然是林家的规矩,原跟咱们家不同。”   贾敏未至,贾母许多话便不好提出来,今又见林睿言谈举止浑然不似十一二岁的公子,处处滴水不漏,林如海后继有人,将来必能再绵延林家百年荣光,贾母心里自是十分欢喜,只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原先的许多打算便不能说了。   贾母沉吟片刻,对珍珠道:“你下去罢,明日云丫头过来,你过去服侍她。”   她常说珍珠是个没嘴的葫芦,倒是心地纯良,恪尽职守,因此入了湘云的眼,每回来,必定指定珍珠服侍,住在西暖阁里,亦常命珍珠和她同睡。   珍珠答应一声,退了出来,回到八个小丫头一起住的房里。   八个小丫头大的已有十岁,年纪最小的便是珍珠鹦哥,偏偏独她最得上头青睐,除了鹦哥不在意外,她原是贾家的家生子,其他人却是颇妒忌珍珠,都说她藏奸,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可惜湘云处处护着她,不好太过出格儿,只得暗暗忍住。   次日丫头们早起,却见林睿来给贾母请安,提出要去沈家等处拜见,贾母忙命人安排,又问林睿道:“你同俞家老夫人一起进京,咱们也该备礼道谢才是。”   林睿心头一凛,只听王夫人道:“正该如此。”眼瞅着不到一年,赵安便做了皇子妃,而自己女儿早已过了及笄之年,王夫人心中如何不急?偏生名分上,元春是后宫女子。王夫人眼见太子之势无人能比,倒想送元春去东宫,只是不得门路,又不得时机,唯愿俞家能瞧在林家的面儿上,对元春另眼相看些,自己人总比不知来历的强些不是?   王夫人一心盼着贾敏进京,不想来的是林睿,见到他,满肚子的话也吐不出来,只能借林睿和俞家走动之时,结交俞家,好得些机会。   林睿道:“我父母早谢过多少回了,我却不必再去。”   目光瞥见王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焦急,林睿紧接着又笑道:“不过我们同行,总不能不去,因此先往各家拜见过,等他们的帖子才好,没头没尾的,拿什么名义去呢?”   王夫人笑道:“很该如此,林哥儿去时,别忘记跟老太太说一声,咱们备礼莫失了礼数。”   林睿听贾敏说过其中的厉害,点头称是。只是送礼无碍,俞家祖孙哪里不知道旁人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特地赶回京城。母亲都不肯插手的事情,他岂能插手?横竖他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不提最好,若是提出来,自己自有法子驳回。   林睿点清所带之物,把送给沈家的挑出来,带去沈家。   沈原自从入冬来,身日大不如从前,已经是骨瘦如柴,卧病在床半月有余,但闻听林睿来拜见,仍命人请进房中,觑了片刻,点头道:“我原先十分担心林家子嗣不旺,如今有了你们三个,我便是见了你们祖父祖母,也能跟他们说一声后继有人了。”   说话间,沈原已经咳嗽了四五次,林睿忙亲自捧着了折盂上前,沈原的次子沈云却晚了一步,更别提沈雪的儿孙们了。沈雪远在山东,闻得父病,眼瞅着时日无多,早已上了折子,意欲回来侍疾,偏因今年才初冬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压塌了不少房子,又作践了许多庄稼,故忙着赈灾,安抚灾民,又得沈原之命,暂且留在山东未归。   和贾家相比,林如海更敬沈家,林睿自然有所觉察,难免也受父亲影响。他私下揣测过是否自家和荣国府另有嫌隙,若为了结亲一事,不答应便是,别人家不同意结亲的好多着呢,也没有为这个结仇的,如何父母都远着荣国府,只对贾母、贾珠贾琏等人过得去。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林如海乃是重生而来,贾敏又曾梦中警示,故如此。   沈原好容易才咳出喉间的痰,倚着靠枕,喘了两口气,笑道:“好孝顺孩子,想来你弟妹亦如此,只是我却见不到了。”   林睿见沈原头发花白,虽然眼中依旧流露出几分精光,却没有在贾母身上所见的那股精气神儿,心里略觉伤感,嘴里却忙道:“舅爷爷快别这么说,咱们请了大夫好生调理,待好了,哪能见不到?我妹妹生得伶俐得很,弟弟却淘气,舅爷爷见了,必然欢喜。”   沈原叹了一口气,道:“且看天意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沈原自己位列一品,虽非相国,却也对得起祖宗了,长子又是二品巡抚,将来必然亦能高升,原本他还担心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将来未必能全身而退,如今瞧着林如海行事稳重,处处精明,有他在,看来自己不用十分担忧了。   沈云脸上微露一丝凄然之色,只是怕沈原看到,忙掩住了。   沈原突然看着林睿,低声道:“回去跟你父亲说,千万把持得住,莫搀和进上头。”   林睿听了,肃然应是。   沈原又嘱咐道:“也跟你父亲说,未尘埃落定之前,别回京城。”   林睿安慰道:“舅爷爷放心,父亲常说,瞧着圣人的意思,这盐课御史还得做几年呢,过了年再任便是第五年了,说不定能连任十年也未可知。”   听了这话,沈原欢喜道:“足见汝父深得圣人恩宠,我也放心了。”连任三年的尚且不多,似林如海已将满四年的更是绝无仅有,沈雪才干不让如海,可惜论起如何揣摩圣意,他却是差远了,可以做得封疆大吏,却做不得天子近臣。   沈原看了沈云一眼,思及自己二子数孙,叹道:“睿哥儿年纪尚小,如海只一人撑起林家基业,你们平素都帮衬着些,莫要太过不管不顾。”   沈云躬身应是。   一时外面通报说郭源来探望老太爷,沈原忙命快请,沈云又亲自迎出大厅。   林睿闻得郭源二字,不免想起父亲提过的郭拂仙,在他进京之前,林如海和贾敏早将京城中但凡他们知道的都细细告诉他了,免得他不知世事,再有平常林如海教导的,他虽初到京城,对京城的行事却是十分清楚。   郭源进来,乍然见到林睿,如同见到林如海,顿时一呆。   见过后,说起进京缘由,郭源叹道:“这时候,你们家就不该有人进京城来。怪道我说,怎么这些日子京城里许多人蠢蠢欲动,原来应在了这里。”   争名夺利,钱财亦极要紧,何况林如海身兼重任,四皇子早派人打听该如何拉拢他了。   沈原道:“你见多识广,多指点着他些,别叫人哄了去。”   郭源忙道:“老大人放心,如海和我交好一场,哪能对睿哥儿不闻不问?便是老大人不说,明儿他来我家,我还是要叮嘱他的。”   沈原点头,果然放心。但愿自己这一死,儿孙丁忧几年,能躲过这一场是非。沈原久经官场,又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候,心里愈发有数了,太子登基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七皇子似乎也有抽身的打算,眼下只剩一个四皇子,必然是争不过太子,怕只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和林如海都是宣康帝重用的人,将来未必能得新帝恩宠。   其实旁人何尝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挣从龙之功了。   在沈家用过饭辞别出来,郭源邀请林睿去自己家,林睿笑道:“世伯之请原不敢辞,只是如今小侄住在外祖母家,行动不便,须得回禀一声,竟是择日再去拜见世伯才好,况且父母吩咐我带了书信礼物,我正打算各处都去呢。”   郭源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我在家中等你。”   挥手作别,林睿便回了荣国府,想到沈家上下忧心忡忡,心知沈原恐怕这回熬不过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忙命鼓瑟速速给林如海去信,换了衣裳方去给贾母请安回话。不想,才到门口,便听里面一阵嬉笑之声。   经人通报后,林睿进去,却见房中比昨日多了一个极清秀的姑娘。   那姑娘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和探春身量仿佛,都颇有不足,若论眉目,固然不及迎春之温柔,探春之神采,然而别有一番爽朗利落,在贾母跟前三春不如她得贾母之意,今日身上穿着大红撒花袄,外罩貂颏满襟灰鼠皮褂,颈中挂着赤金项圈,一身富贵逼人。   看到这里,林睿暗讽,一看便知道又是个极讲究穿戴打扮的人,哪里比得自己的妹妹,虽然也在这上头用心,却不如她们这般外露。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湘云,比玉儿年纪小些。”   林睿顿时想起曾听父母说过,保龄侯府史家长子早逝,现今由次子史鼐袭爵,同弟弟史鼎出孝后,今年已去北疆效力了,兄弟都是极有本事的人物,那史家长子只留下一女,养在史鼐夫妇跟前,乳名湘云,想必便是眼前之人了。   想到此处心里有数,林睿笑道:“我听母亲说过,府上的探春妹妹和史家的大妹妹都和玉儿同岁,只是差了些月份。想来,这便是史家的大妹妹了。”   湘云素日最喜荣国府的做派,对史鼐夫人的管教十分不耐烦,不如贾母和蔼可亲,此时正在房中同宝玉追逐打闹,闻听此言,又听宝玉说明林睿来历,忙站住脚,过来拜见林睿,一双眼睛盯着林睿,满是好奇,道:“林哥哥知道我,我怎么没见过林哥哥呢?”   湘云心里只觉得林睿比宝玉更好看些,若是见过,必定认得。   贾母笑道:“你才多大,你林哥哥又是头一次回京,你哪里见过。”   说毕,又对林睿道:“云丫头自小没了父母,我心疼她,常接她过来住,一年里倒有两百天住在我这里,因此今儿也过来了。”   林睿道:“外祖母疼惜后辈,跟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样呢。”   贾母听了,顿时笑了起来。   湘云因问道:“我听二哥哥说,林家有个姐姐,怎么没有同林哥哥一起进京呢?”   林睿听她说话咬舌,二竟与爱字同音,不觉一怔,心想官话语音甚正,她既长于京城,又非江南,如何在这个年纪口齿不清?又听她叽叽呱呱说了好些话,竟只二、爱分不清,余者倒是极正的官话,随即看了宝玉一眼,道:“我妹妹年纪小,又是娇生惯养的,家里哪里舍得她千里迢迢地出门。宝兄弟怎么想起跟史家妹妹说我妹妹了?”   宝玉笑道:“常听老祖宗提起林妹妹,昨儿见到林哥哥,自然想起来了。听说林妹妹生在花朝节,必然是极清净洁白的女儿,可恨不能一见。”   林睿见他目光清澈,如同天边星月,纯净无暇,知他并无什么不好的心思,只是对黛玉好奇罢了,自己秉承君子之道,便笑道:“京城和江南离得太远了些,父亲不进京,母亲和弟妹便不会进京,怕是宝兄弟一年半载见不得了。”   贾母听了,忙问道:“难道你父亲明年不进京述职?”   林睿道:“回外祖母,不得圣人旨意,父亲如何能进京?况且圣人早交代了。”   贾母既喜且悲,喜的是听这话的意思林如海仍能连任,简直是天大的体面,悲的是越发见不到女儿了,她看着林睿,愈加觉得林如海有本事,不免对林睿更好了几分,衣食起居一如宝玉,且是后话不提。   彼时史湘云却在对宝玉道:“二哥哥,你可不许只顾着别人,忘了我。”   宝玉笑道:“妹妹说的什么话?我哪里能忘妹妹呢?我才得了极好的胭脂,用拧出的花汁子配着香露蒸的,一会子拿给你抹,擦在脸上,定然比窗外雪地里的梅花还好看。”   史湘云年纪虽小,却颇懂事,道:“二哥哥,你正经读书要紧,别弄这劳什子。”   宝玉平素最爱胭脂,听了史湘云的话,脸上笑容顿失,甩手道:“你不爱便罢,有人喜欢。”说着径自跑出去了,嘴里只管叫着珍珠玛瑙翡翠等。   史湘云最爱同宝玉顽耍,哪里禁得住?早跟过去了。   林睿第二天来贾母房中请安时,因贾母未起,便往宝玉房里略坐,只见他拉着丫鬟要尝她嘴上的香浸胭脂,那丫鬟拗不过,只得给他吃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林睿顿时大开眼界。听说宝玉有这个毛病儿是一回事,见到却觉得十分骇然,幸而宝玉心底良善,目光不见淫邪,不然真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只当时色鬼无疑。   不过,不管宝玉是否为色鬼,横竖林睿都不愿意他们家觊觎自己妹妹。   林睿暗暗决定,回去定要好好说给黛玉听,叫她心里有数,千万不能叫人哄了嘴上的胭脂去。林睿后来又见宝玉梳洗时,见到妆台上的胭脂便往嘴里送,更觉哭笑不得。然见府中上下对此都不以为意,心里十分警觉,不知贾政是否知道自己次子这个脾性儿?若是知道,定然以为如他自己在贾宝玉抓周宴上所言,酒色之徒耳。   在荣国府又住了三四日,林睿偶尔考校宝玉,说来也奇,他行事虽别具一格,论其聪明伶俐,却是百个不及他一个,贾母仍旧溺爱非常,如同命根一样,听贾琏说便是自己亦不如他。不过,有了这样的脾性,哪怕又经天纬地之才,恐也不能长久。   林睿上有父母弟妹,后有诸多牵扯,贾家下面哪个没有心机手段,不必贾母特特吩咐,也不敢怠慢,如今益发殷勤。林睿毫不在意,一面温习功课,一面往各家拜见送礼,这日才从郭源家回来不久,便见鼓瑟红着眼圈儿进来道:“沈家老太爷宾天了。”   林睿早已有所预料,但听到消息,仍觉伤感,忙换了素服,回贾母一声要过去。   贾母如何舍得,说道:“才咽了气的人,不干净,你小孩儿家眼神儿清,竟是别过去添乱了。咱们家和沈家因你父亲,也有来往,这就叫你舅舅哥哥们去。”   林睿却道:“父亲不在,理当由我去,外祖母就依了我罢。”   贾母见他执意如此,只得答应,一叠声地吩咐贾琏陪同林睿一起过去,又命多多地带些人,早些回来云云。   林睿到了沈家,先哭灵,后见沈云等,问道:“大伯父可回来了?”   沈云身着重孝,听闻此言,道:“先前大哥忙于赈灾,父亲不许他来,如今已经派人快马加鞭报丧了,想来不日即回。倒是你,快进去,灵堂里冷得很,仔细冻坏了你。”   沈原乃是重臣,又有功于国,虽然时值年下,骤然去世,但是宣康帝命礼部奉旨赐下千两白银,又赐下谥号来,丧事自是极为热闹,沈雪沈云等忙都递了折子丁忧,好容易等到派去和沈雪交接的人过去,沈雪忙忙地回来,到了沈原灵前,痛哭不已。   哭过后,见到林睿,沈雪虽然伤心,仍是难掩赞赏。   沈家子孙满堂,老太爷沈原又年过古稀,官至一品,可惜生前受尽病痛,不然便是喜丧了,饶是这般,沈家办丧事时,也是人来人往,忙得一家上下脚不沾地。   至出殡这日,吉时到时,青衣请灵。   沈家在京城百年,世交故旧无数,他们门风雅正,自然为人所敬重,前来送殡的官客堂客无数,浩浩荡荡,竟有二三里远。   林睿亦骑马随之,林如海不能过来,作为林如海的长子,他绝不能失礼。旁人看到林睿,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见他形容俊逸,举止风流,言谈有致,极似林如海,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心中都赞叹不已,拉着他不住说话。   望着路边彩棚筵席,皆是各家路祭,林睿一一记在心里。四王八公只来了几家,其中北静王妃和贾敏有旧,故来了,荣国府亦因林家之故,最让林睿吃惊的是四皇子。   在宣康帝平安长大成人的皇子中,四皇子仅比太子年纪小,比七皇子大了七八岁,早封了明郡王,若是没有太子,便以他为长,夭折的二皇子三皇子皆是他的亲哥哥,他母亲乃是贵妃之前的贵妃,和元后同年进宫,出身比元后更高,也比贵妃得宠,若不是宣康帝急于拉拢元后娘家,他便是嫡子了,因此即使太子之位甚稳,他心里仍旧十分不甘。   四皇子素知沈家故旧甚多,有心拉拢,又想告知世人自己如何体贴下属等,故向宣康帝请旨前来,路边设祭,命长史官主祭代奠,也算是皇家对沈家的恩典,另外便是他听说林如海之子亦在,待沈雪兄弟一干人过来拜见谢恩时,寒暄过后,提出要见林睿。   沈雪眉头微微一皱,暗暗叹了一口气,四皇子此举,未免太外露了些,想是太子稳如泰山,他愈加急躁了些,即使如此,沈雪也只能让人去唤林睿过来。   林睿素日听林如海谈及诸位皇子,唯太子和九皇子有明主贤王之才,明郡王四皇子虽然母亲出身高贵,也有十分精明强干,品行却不如前者,近来已依靠母舅,拉拢了朝堂上许多官员,在宣康帝跟前处处宣扬他的好处。   下马到四皇子跟前,林睿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见四皇子端坐在轿内,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表人才,十分威仪,忙走过来参见。四皇子自有身份,便于轿内伸手挽住,笑道:“倒像是见到了林大人似的。”   说毕,问起年纪几何,读了何书,来京城所为何事,又在京城停留多久等等。   林睿见问,择一二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却都闭口不言,摇头说不知。不过四皇子久经宫闱官场,即使急切,也不曾在林睿跟前流露出来,何况周围都是人,自己一举一动必然被他们看在眼里,因此言语可亲,若是林睿不知他之为人,或者不知他见自己的意思,只怕经此一事,听闻其语,早同他成了忘年之交。   四皇子见林睿言谈行事滴水不漏,寻常大人也不如他,子尚如此,何况父矣,再者林家和俞家如此来往,林如海还能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又是连任盐政,可见他能带来多大的助力,因边疆连年打仗,在朝堂上的地位林如海怕比自己还重,因此笑对林睿道:“既然不急于离京回南,又没有先生指点功课,仅是温习,倒不妨常去寒舍,舍下平素颇有高人常聚,均有金榜题名之才,许能令汝有所进益也未可知。”   林睿躬身道:“多谢殿下好意,若是年后小子仍旧没有先生教导,便去打搅殿下一回。”   沈雪听了,心中一急,林睿年纪轻轻,到底不如大人老辣,他这般答应四皇子,以四皇子的心计本事,恐怕就不好脱身了。   沈云因侍奉老父床前,常听老父夸赞林睿非池中之物,暗暗拉了沈雪一把,早听说林睿在荣国府里处处游刃有余,贾母王夫人等意欲说事,几次三番被他岔开了去,既然明知四皇子来意,哪能真的答应。   又见四皇子取下腰间一方莹洁美玉,递给林睿,笑道:“今日祭奠老大人,不知你在,未带礼物,此乃圣人所赐,万望莫辞。”   既是宣康帝给的,林睿心想凭着自己家也受到,接在手里道谢。   沈雪为林睿表伯父,林睿并无亲父在此,便同沈云谢过,好容易将殡送完,他们意欲扶灵回乡,因此今日便要离京,早有车辆骡马齐备,行李业已妥当,候在城门外,临行前,忍不住叫来林睿道:“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林睿胸有成竹,笑道:“伯父放心,我自有道理。”   沈雪听了,道:“我却不知你有什么道理?你答应了四皇子,难免就脱身不得了。”   林睿道:“我原说了,若是年后没有先生教导方去,只是我来时,父亲早命我送了书信给郭先生,请郭先生教导我几日功课,年后便过府,既有了先生,还去打搅殿下作甚?”   听到还有此节,沈雪和沈云一呆,忍不住都笑了,放心离去。   送走沈家一干人等,瞧着天色将晚,林睿命人回去告知贾母,自己在外面沈家的寺庙里暂歇一宿,次日方回。贾母等人自是十分慰问,一番忙乱后,忽有外面通报说大明宫内相卢新奉旨前来,慌得贾赦贾政等忙摆香案。   卢新满脸堆笑,只觑了林睿一眼,道:“奉旨:宣两淮盐运使林如海之子林睿觐见。”   ☆、第053章:   闻得旨意,阖府不知喜忧,忙命林睿去换衣裳。   林睿刚从城外回来,身上仍是素服,向卢新道了一声,而后回房,房里的丫头早拿出林睿的衣裳来,贾家行事不大妥当,丫头们却都识趣得很,做活也细致,但拿的却是年下荣国府给林睿新做的大红箭袖,十分鲜亮。   林睿在七岁之前倒也常穿此色,然已长大,倒不大喜欢了,故指了一件颜色稳重的衣裳,又道:“配上赵姐姐给我做的荷包鞋袜。”   林睿进京后不久,亲自去拜见赵安,姐弟相会,自是喜悦非常,赵安在家中待嫁,总不出门,家中又不敢欺她,唯有做针线解闷,又是多年后头一回见林睿,又逢林睿生日,遂亲手做了两套衣裳鞋袜,着实精致得了不得。   在林睿身边服侍的丫鬟乃是画眉总领小丫鬟,见状,笑道:“到底是大爷,配得好看。”   林睿急急换好衣裳,出来随卢新进宫去了。   听闻消息,宝玉道:“好端端的,林哥哥进宫做什么?”   迎春、探春等皆等在贾母房中,听了这话,迎春温言道:“若是无事,必然不能进宫。林哥哥来了京城好些日子,宫里记挂着林哥哥也未可知。”她虽是天生的性子,沉默寡言,但是得窦夫人十分教养,温柔却不懦弱,言辞柔软,不露锋芒,最得宝玉喜欢。   探春道:“进宫面圣,那是何等的体面,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迎春看了探春一眼,暗暗一叹,不再言语。她庆幸自己得一慈母,自小就教导自己,家里小姐该学的都学了,家里没有教的,太太也教了,现今又照料贾琮,处处用心,哪怕老爷常和姨娘们喝酒也不曾对太太失了敬意。反观探春,长于贾母处,赵姨娘常常跑到跟前表白是其生母,为人又是粗鄙非常,闹得探春在贾母房里没脸。   迎春心地纯良,住在贾母房中这些年,下人疏忽的时候,她处处额外照应两个妹妹,原想以身作则,稍解贾母之忧,不过自己笨嘴拙舌,竟做不到,不如探春讨贾母欢喜。   迎春心想,探春比自己有本事,又伶俐,有嫡母,也有亲娘,过得比自己都好,哪里用得着自己照料,倒是惜春小小年纪没了娘,有了父亲也等于无,住在荣国府里到底不比宁国府,因此反倒照顾惜春更多些。   因此,听了探春的话,迎春坐在炕上逗惜春顽,不再插口。   惜春手里扯了扯衣上的宫绦,宫绦上系着的正是林睿说黛玉所赠的碧玉佩。下人见贾母对林睿极其宠爱,为了讨贾母的欢喜,身边的奶娘丫头便将碧玉佩给她们佩戴在身上,好在贾母看到时,再满口称赞林睿,好叫贾母欢喜。   迎春劝了惜春两句,另拿别物逗她,只听宝玉不悦地道:“宫里有什么好?大姐姐进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你们只知宫里富贵,哪里知道见不到父母音容的苦楚?我就想让大姐姐长长久久地在家,而非去了哪里,再也见不到面儿。又快过年了,往常这时候大姐姐必然带我在园子里赏梅,又教我念诗,我真想大姐姐,不知道林哥哥这回进宫,能否见到大姐姐。”   说到动情处,宝玉不禁滚滚地落下泪来,一阵唉声叹气,暗怨父母送元春进宫。   不同于年纪小的惜春,迎春对元春记得深切,心里也曾想过,元春那样才是他们家大小姐的气派,品貌才华都是上上好,不像自己除了下棋,余者皆无能,哪里料到她忽然就进了宫。迎春暗暗害怕,怕将来自己也和元春一样,幸亏太太和老爷说话时她听到了,老爷原本和太太说,将来也送自己和大姐姐一样博富贵,被太太训斥了一顿。   探春道:“二哥哥,你认字比我多,读书比我多,怎么不知道老爷太太的苦心呢?”   宝玉赌气不理她。   湘云静静地听完,见宝玉如此,忙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二哥哥,你快擦擦泪,别叫老祖宗看到了,又心疼你,骂别人服侍得不好。”   宝玉方接了帕子,才拭泪,果然见到贾母和贾政贾赦等进来了,众人连忙起身。   贾母坐到炕上,又命宝玉湘云坐在左右,方忧心忡忡地对站在当下的儿子们说道:“睿儿累了这么些日子,我看着都心疼,只听说昨儿在沈家老爷路祭上见了明郡王,怎么圣上今儿就宣他进宫了?别是有什么为难他的事情罢。”   贾赦尚未开口,便听贾政安慰道:“母亲放心,睿哥儿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厉害?”   贾赦亦笑道:“正是,老太太别太担忧了,睿哥儿聪明伶俐,常人谁比得上他?圣人英明,哪会为难一个孩子?我看,必然是因妹婿的缘故,圣人叫过去问几句话,就打发他出宫了,能进宫面见圣人,那可是谁都求不来的福分。”   贾赦对林如海羡慕非常,他袭爵至今,也就还银子的时候才在宣康帝跟前露脸,贾政除了刚得官时见过,平常哪有朝见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在林睿这个年纪,还不如林睿沉稳,琏儿倒好,还得了个功名,贾珠就别提了,恐怕宣康帝都不知道贾珠是何人。   想到这里,贾赦狠狠瞪了贾琏一眼,早就得了举人的功名,至今还没考中进士。   贾琏受此冷眼,不免有些莫名其妙,上前一步,赞同贾赦的说法,对贾母道:“老祖宗,林兄弟已经进宫去了,咱们多想无异,且等着罢。”   贾母长叹一声,道:“只好如此了。”   一语未了,忽见王夫人进来,一脸笑容,贾母不免问道:“有什么喜事,这样欢喜?”   王夫人忙笑道:“方才我嫂子送了信儿来,说凤哥儿有喜了。我来回老太太一声,咱们送些什么好,镇国公和咱们家都是百年的交情了。”凤姐没有嫁给贾琏,王夫人自觉憾甚,幸亏李纨进门后常能帮衬好些。镇国公乃是八公之首,牛继宗袭的是一等伯,何等风光,牛耀祖将来袭爵,必然不会比贾赦低,反倒是贾琏的爵位远远比不得他。   贾母听了这话,果然笑道:“凤哥儿的脾性我最喜欢,将来生个大胖小子,在夫家也算站稳了。不独家里备礼,我也拿两件梯己给她,等她能出门了,来看看我老婆子才好。”   王夫人忙替凤姐道谢。   不提贾家,却说林睿进了大明宫,得了进去的旨意,只见太子殿下穿着常服,坐在宣康帝下面,父子两个不知说了什么,皆是一脸笑容,和乐非常。   林睿看毕,心道:“瞧着圣上和太子殿下如此,倒同父亲待我不差什么。”忙叩拜下去。   宣康帝摆了摆手,叫起,留心打量,见他进退有度,举止得宜,暗暗点头。他和太子都知道林如海的这个儿子,虽不曾听说有什么天纵之才的传闻,但是他做的文章却从俞恒处见了不少,这哪里是没有才华,分明又是一个林如海,只是他们没有宣扬罢了。   太子妃所出的长子徒翊和林睿年纪相仿,太子自忖自己乃是嫡子,越发重嫡轻庶,不再结党营私后,空下许多时间,便亲自教养自己的儿子们,没想到自己不动如山,反倒在清流中的名声比旧日好了许多,因此见到林睿,心里登有三分喜爱,笑道:“父皇看,这林家的孩子真真像极了林大人,我记得林大人这么大时也随着老林公进过宫呢。”   宣康帝听他一说,顿时想起往事,笑道:“你比林爱卿小了好几岁,难为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最是个横行霸道的性子,有一回,我考校几个重臣家的孩子,夸了林爱卿几句,你便大为不满,非得我说你做的文章比他的好才行。”   太子纳罕道:“还有此事?儿子竟不记得了。”   宣康帝点头笑道:“这样的事情多着呢,只是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了。一晃眼就是二三十年过去了,你做了父亲,才算稳重了些,我心甚慰。”   太子面上一红,道:“儿子让父皇费心了。”   宣康帝道:“为父之乐,你亦深知,谈何费心?”   说完,便对林睿道:“你可知朕今日宣召你进宫来,所为何事?”   林睿恭恭敬敬地道:“草民不知,请圣人明示,好叫草民知道后改正。”他瞥见太子始终笑吟吟地坐在旁边,心里微微一定,父亲曾说帮过太子的大忙,若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值得宣康帝特特宣召自己进宫,他必然不会如此云淡风轻。   宣康帝板着脸道:“今儿一早,明郡王说看中了你做世子的伴读,你怎么说?”   林睿忙道:“草民惶恐。草民昨日虽有幸路谒明郡王爷,又得了圣人所赐之美玉,却自知才疏学浅,规矩不谨,不敢当此重任。”   宣康帝道:“朕却听说你已经应了。”   太子也看向林睿,想着他怎么在宣康帝跟前为自己辩解。   林睿听到这里,不慌不忙地道:“回禀圣人知道,草民不曾答应明郡王爷。因明郡王爷说王府中高人甚聚,若我没有先生教导功课便过去请教那些高人,只是草民早因家严与同科郭拂仙郭先生通了书信,叫草民跟郭先生习学,因此竟不好再去明郡王府打搅王爷清静。”   见他从容如此,宣康帝脸上掠过一丝赞赏,道:“原来如此,想来明郡王不知你已有了先生,方如此说。不过,你说的郭先生早已被罢了官,哪里比得上王府里的先生?”   林睿道:“草民知道郭先生的才华比不得王府里的高人,草民本身出身鄙贱,比不得天潢贵胄,高人们与王府小殿下们方是相得益彰,草民粗笨,若是坏了高人们的名头就不好了,反倒是请教郭先生更合适些。郭先生和家严交好,便是我蠢笨如猪,先生也不好嫌弃。”   听了这番话,宣康帝顿时大笑,太子亦是莞尔不已。   宣康帝道:“听你言谈举止,非同一般,朕也见过你做的文章,不见半分俗气,若是你蠢笨如猪,天底下便没有聪明人了。朕的嫡长孙和你年纪相仿,可巧前儿一个伴读失足落了水,身边空了个缺儿,你来补上如何?”   说话时,宣康帝不动声色地看着林睿。   林睿微微一怔,原想说些动听之语,忽然想到自己的年纪,全然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因此躬身道:“圣人恩典,草民原不应辞,然而草民心系父母弟妹,不忍离别日久,亦不愿相隔千里,因此早有打算,明年送姐姐出阁后,便即返程。”   太子暗暗一叹,林如海果然名不虚传,此子当真得了林如海几分真传。   宣康帝笑道:“这是天大的体面,多少人求不来,你竟然不愿意留在宫里相伴长孙?”   林睿大着胆子道:“草民不舍得父母兄妹呢,草民的妹子和弟弟年纪尚小,理当草民留在父母跟前尽孝,因此圣人恩典,草民受之惶然。”   宣康帝想了想,问道:“朕记得你有个妹子,朕还赏过东西,怎么,又有了个兄弟?”其实宣康帝知道林如海又添了一子,只是他更想知道林睿如何对待弟妹。   提起黛玉和林智,林睿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忽然想起诸子夺嫡,宣康帝最盼着儿子们兄友弟恭,便实言道:“回圣上,草民好容易才得了个兄弟,今年已经有两岁了,现今都是妹妹带他一处顽,彼此间都有尽让的,亲密得不得了,实在是不舍相隔千里。”   宣康帝笑问道:“如此说来,你也有个兄弟扶持了。”   林睿点头道:“是。家严常说,祖上子嗣单薄,到了草民这一代,得二子一女,实得苍天恩德,圣人庇佑,因此时时教导草民爱护弟妹,又教导弟妹尊敬长兄。”   一席话说得宣康帝眉开眼笑,想到朝堂之事,又不禁心潮起伏。   太子看了林睿一眼,真真会说话,可见林如海会教导孩子,乘机对宣康帝示以心意,道:“父皇放心,作为父皇的儿子,睿哥儿一个孩子都能做到的,儿子只比他父亲小几岁,定然也能做得到,让父皇安安稳稳地料理国事,没有后顾之忧。”   宣康帝欣慰道:“对你,我自是放心得很。”   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对其他人却不是如此,太子听了,心里暗喜。   林睿听到他们父子表白,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一时,方听宣康帝道:“你父亲教得好,你也是个孝顺孩子,朕就缺你们这些纯良孝顺的臣子。你文章做得好,打算几时参加科举?你父亲当年高中状元,你可别比你父亲逊色太多。”   林睿笑道:“草民打算过几年参加科举。”   宣康帝疑惑道:“这是何故?甘罗十二为丞相,朕见你不比他差。”   太子也看了过来。   林睿暗想,甘罗做官早,同样也早死,自己却想活得长长久久,遂笑道:“家严说,草民年纪小,性子未定,一时得意,未免忘形,不如且等几年,性子稳重了,又长了些见识,再去考试,日后行事不会因为年纪小就失了分寸。”   宣康帝和太子听了,父子两个相视一眼,均露激赏之色。   等林睿出宫时,除了宣康帝赏赐的文房四宝,还有宣康帝一幅亲笔字画,可见宣康帝对其看重,对太子道:“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太子笑着称是,道:“伶俐得很,却又知道分寸轻重,不愧是父皇重臣之子。”   宣康帝沉吟片刻,道:“太子妃贤德,恒儿又是个可怜孩子,他们既是同窗,明儿一处返回江南往姑苏读书时,叫他们彼此亲香些,也是你的好处。”   太子无欲无求,行事颇合自己心意,宣康帝本身又重视他,乐得给他恩典。太子是他最看重的嫡子,林如海又是他的心腹重臣,他很希望将来自己不在时,林如海继续效忠太子,而太子继续重用林如海,这方是明主贤臣。   太子闻言,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和林如海交好,宣康帝竟不再忌讳了。他略一思忖,便明白宣康帝的用意了,暗暗告诫自己,即便是得了宣康帝的意思,和林如海结交,也不能太过出格,否则到那时宣康帝哪里还会记得今日所言。   太子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半点不显,笑道:“恒儿和林睿本就交好,倒不必儿子吩咐。”   宣康帝想了半日,问道:“恒儿是怎么和林睿一同上学的?朕恍惚听说两家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相面才好起来的。”   太子笑着说明俞老太太带俞恒南下偶遇贾敏等事。   宣康帝问道:“那个灵台师父,果然灵验?”   太子道:“这却不知了,不过既然姑苏蟠香寺游人如织,想必有些真本事。”   宣康帝又细问了灵台师父给俞恒的批语,若有所思。灵台说俞恒必进凌烟阁,若是俞恒想得重用,只有太子继承自己的皇位才能如此,若是旁人,只有打压他的,哪有重用的时候。看来,太子登基方是上天注定。   太子不知宣康帝心里所想,从大明宫里出来,回到东宫,对太子妃说了宣康帝的意思。   太子妃一怔,随即喜道:“如此说来,咱们倒不必避讳了?”说实话,这几年,他们行事都十分谨慎,唯恐太亲近了朝臣,自从知道俞恒和林睿一起读书时,她就没放下过心。   太子坐在她对面,往她这里倾了倾身,笑道:“不必避讳和林家交好了。”   太子妃顿时满脸喜色,道:“我原本一直怕别人说恒儿和林睿好,是替咱们拉拢林大人,常常为之提心吊胆。如今有了圣上的意思,咱们仍如从前那样,别因得了圣上的话就太亲近了,也别特意疏远,日后哪怕外人嘴里浑说,圣上心里却不会多想。”   他们夫妇多年,又曾交过心,彼此都十分了解。   太子盘腿坐在炕上,手指划过炕屏上的刺绣,道:“不枉咱们谨慎了这么些年。我瞧着,父皇已经有些放权给我的意思了,不然不会让我和林大人亲近。”   太子妃道:“这是好事,只是殿下不可太过得意忘形。”   太子点头道:“你放心,经历了这么些,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也是老四看不透,巴巴儿地跑去见林睿,又回来跟父皇那样说,父皇心里如何不恼?说话时,我都瞧见父皇满脸不悦了,也只老四看不出来,还一味为自己谋划,碰到了父皇的逆鳞。”   太子妃笑道:“咱们小心些,此消彼长,圣上只会对殿下更满意。”   太子听了,满脸得意。   因见太子妃高高隆起的腹部,太子咳嗽一声,方收敛了些,看着炕桌上的字画东西,伸手去翻弄,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粗糙,字画也稚嫩,并非名家。”   太子妃嗔道:“这是我兄弟回京时,特特给我画的风景,给我买的土仪礼物。”   太子拿起一个泥人儿,怀抱麒麟,道:“他倒细致,想到这里来,不枉你疼他一场。这是江南的泥人儿?细眉细眼的,寓意倒好。”   太子妃笑道:“恒儿长大了,自然知道孝敬我了。除了这些,还有许多东西呢,别看着这些玩意儿粗糙,倒挺惹人爱的,恒儿送了我好些,可巧收拾时,宫里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们都来了,爱得什么似的,一窝蜂抢走了不少,只剩眼前这么些了。幸亏那日我先把恒儿画的那些风景字画都收起来了,不然,现今也不剩了。”   话里话外,都是抱怨,但是她却乐意如此,毕竟与其让下面诸位小皇子小公主疏远太子,不如亲近更好,日后免得和四皇子七皇子似的,争个不休。   太子显然想到了此处,目露赞许,道:“让你费心了,也让恒儿破费了。”   太子妃摇头一笑,道:“殿下快别这么说,这都是我们理当做的。殿下若心疼恒儿,竟容我求个恩典可好?”   太子笑道:“什么?你直说便是。”   太子妃笑道:“今年深秋,殿下打的白狐皮,我看上了。”   太子文武双全,深秋时跟着宣康帝去铁网山狩猎,当真打了不少猎物,得了许多好皮子,另外又有宣康帝的赏赐,道:“你喜欢那一张皮子,拿去便是,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咱们是夫妻,又不是外人,难道我打的皮子不给你做衣裳?”   太子妃道:“不是为我自己求的,是给恒儿求的。前儿恒儿来,说起林家的女公子,年纪小,生得娇弱,我想着白狐皮最暖和,倒不如由恒儿送了过去。”   太子听了,自是赞同。横竖宣康帝不在意他和林家交好,他乐得如此,即使远在京城,他也知道林如海对这唯一的女儿当真是爱如珍宝。   太子妃果然取了太子库中的几张白狐皮,打发人送到了俞家。   俞老太太和俞恒十分纳罕,难道他们和林家结交,不会引起宣康帝不满?几日后俞老太太进宫朝贺,听太子妃细说缘故,不禁为他们感到欢喜,回来便打发人送去江南。   他们送的晚,尚未送到,依旧在途中,林睿的书信和之前他们送给黛玉的东西却到了。   接到林睿书信后不久,林如海未免添了几分烦闷,不几日后,果然接到沈家报丧,说沈原已去了,同时还有林睿的书信,竟是一齐送到跟前的,说了在京城所遇的事情。林如海既为嫡亲外甥,理应服小功,彼时已进二月,恰是黛玉的生日,贾敏料想林如海心中伤感非常,便不曾给黛玉做生日,只送了她两套新衣裳。   外面却不在意这些,各家都有礼物送来,不过都是衣裳鞋袜银丝挂面各色顽器等物。   贾敏收拾好了,见林如海在窗下教黛玉读书,道:“睿儿走了几个月,也不知道在京城里过得如何?依我说,原就不该让他进京去,也不知道惹出什么事情来。”   因林如海比上辈子用心,黛玉启蒙早,识字数千不止,正月里便开始读四书了,比上辈子早了一年,林如海抬头笑道:“你多虑了,睿儿伶俐得很,只有他明白别人的,没有别人明白他的道理。再说,即便去岁他不进京,我也打算这两年让他进京走一趟,这回不过是恰逢其会,免得岳母心中怪责你接信不愿回京罢了。”   贾敏疑惑道:“这是何故?为了老爷这么个官职,因掌管的银子多,我就不信老爷不知有多少人拉拢他,一时他竟把持不住,岂不是惹出祸患来?”   贾敏越想越觉可能,不禁流露出一丝忧虑。   林如海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瞧着咱们风光无限,将来却未必仍旧如此。我虽不能搀和其中,但能得其欢喜何必拒之门外?唯有经历了这些,睿儿才好不被别人轻易拉拢算计了去。你当只有人拉拢睿儿不成?我料想太子殿下必定会见睿儿,让太子殿下满意,再让圣上知晓我们父子同心,不为他人所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是为日后着想。”   贾敏思量半日,恍然道:“原来如此,依老爷所言,睿儿此去,婉拒他人,圣上和太子殿下必然会对睿儿满意非常,想来将来即便帝王交替,咱们家定然稳当。”   林如海叹道:“别人只看咱们外头风光,哪里晓得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时候?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了子孙计,须得有万全之策。睿儿读书出仕,势必是新帝登基之后,我不在意自己日后得不得重用,然而不能不顾睿儿。”   唯有林家再绵延百年,儿女平安,持家有道,他方不负重活一世。   确定太子殿下比九皇子登基的可能更大,林如海并不会矫揉造作地明知如此,仍旧不去和太子殿下交好。太子殿下屡次在圣人跟前称赞自己,一是投桃报李,二则是示好,圣人对太子满意,自然也不会另生疑心,林如海当然得再表忠心,让圣人和太子都满意。林睿进京,全然不必奉承太子殿下,只需他坚定本心,不受任何人拉拢,这便成了。   再者,若是最终九皇子最终登基,哪怕眼前不显,但是将来之事谁也不能说定,林睿作为赵安的兄弟,出阁时送嫁,九皇子也得念着他的好处。   因此,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计策。   当然了,林如海只同林睿解释了先前的意思,却并没有说九皇子这件事,也没有说让他请教郭拂仙功课的用意,此时此刻,谁都想不到上辈子九皇子登基做了皇帝。   贾敏摇头道:“真真理不清你们这些心思,老爷心中有数,我便放心了。”   黛玉忽然抬头,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贾敏见她脸上不知何时染了些墨迹,她却浑然不知,遂忍住笑道:“等入冬的时候你哥哥就回来了。怎么,你想哥哥了?”   黛玉点头道:“想哥哥,哥哥有没有想我?”   贾敏笑道:“怎么没有?不独你哥哥惦记着你,俞家哥哥也惦记着呢。和书信送来的,有许多东西,有沿途买的,有在京城买的,还有你俞家哥哥和你哥哥沿途中画的景儿,写的诗词,林林总总,单是给你的就装了一箱子。”   黛玉大喜,立时便要。   林睿命送信的小厮捎了许多东西,都是孝顺父母,送给弟妹的,俞恒闻言,二话不说,将自己一路所得亦交给他送来,贾敏命人将给黛玉的箱子抬进来。   箱子打开,黛玉踮着脚尖儿,趴在上面往里看,却见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皆用匣子装着,免得受到颠簸。贾敏起身,一件一件亲手拿出来,道:“这是雕漆笔筒,这是宫毯,这是宫花,这是宫绣,都是给你的,有扇子、屏风面儿,还有途中买的小玩意儿,这个最大的匣子里装的是你哥哥们画的风景。”   黛玉别的不挑,只抱着装风景画的匣子,跑到林如海跟前与之共赏。   林如海拿起一卷画轴,打开,指给黛玉说这是何处,又是几时画的风景,画的是山水还是风雪,当地又有什么风土人情等等,黛玉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向往,道:“那么多有趣的去处,在画上已经极好看了,若是亲眼见到,岂不是更好看了?”   林如海笑问道:“玉儿想出门顽?”   黛玉认真地回答道:“不是顽,是看风景,等我长大了,我也要都将之画下来。”   林如海遥想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的场景,亦生向往,将来他若致仕,往各处走走,倒是一件风雅美事,可惜眼前却是不能,拿着帕子擦了擦黛玉脸上的墨迹,笑道:“不必等你长大,今儿为父就带你出门顽去。”   听了此言,黛玉高兴地要去换衣裳。   贾敏却嗔道:“春寒料峭的,风还有些凉,去哪里?”   林如海递了一张帖子到她手里,道:“去栖灵寺。昨儿忘记跟你说了,栖灵寺的住持了尘师父请我吃茶,说寺里种的几株梅花开得正好,又有做得极好的素斋,我带玉儿过去,也给舅舅烧些香。”   贾敏道:“大明寺就是大明寺,怎么巴巴儿地又把旧名称找出来了。”   见黛玉已打扮齐整,贾敏忙命丫头取了一件夹斗篷过来与她裹上,方放心林如海带着黛玉出门,不想才走出正房,却见林智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他们在说话时,林智正睡觉,此时揉着眼睛叫道:“姐姐去哪里?我也去。”   黛玉看林智眼里闪着泪光,哪里舍得,仰脸看着林如海。   不知道是否因为上辈子姐弟俩无缘,今生两人竟极亲密,黛玉爱护林智非常,林智自然爱跟着黛玉,天将渐暖,也不肯让黛玉搬出卧室,常常一处吃一处睡,林如海心头一软,弯腰抱起林智,道:“若是去了,可不许淘气。”   林智连忙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宛若夜间两点星芒。   贾敏送他们父女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下,道:“智儿年纪还小呢。”   林智一听贾敏似有不允之意,连忙搂着林如海不放,林如海笑道:“玉儿比他还小时就跟我出门了,他们姐弟又都是极乖巧的,倒无碍,你放心罢。”   贾敏道:“便是如此,也得先让林智换了衣裳再出去。”   林如海看了看,奶娘丫头收拾得极齐整,道:“他才睡醒,穿的不差,没什么要紧,难道烧香拜佛,菩萨还嫌他小孩儿衣衫不整不成?”   贾敏只得作罢。   父子三人遂带了小厮长随,坐车径往栖灵寺去。   林如海素日虽有不敬神佛之时,然而他本性豁达,并未因自己而不许旁人供奉,只是对神佛之说大不以为然,偏偏了尘师父觉得他见解非同一般,偶尔一回相见谈论一番后,便引为知己,每月林如海休沐,他总下几次帖子给林如海。   闻得林如海到了,了尘也没迎出来,只叫小沙弥引父子三人进了自己禅院。   但见古柏森森,香烟缭绕,了尘旧衣赤脚,正在树下烹茶,笑道:“果然是贵人来了,这不,你们才进来,水就开了。这可是我今儿一大早亲自去取的泉心水,又是头一个去的,尝尝比你们家的茶水如何。”   林如海常来,黛玉亦是,拉着弟弟见过了尘,笑嘻嘻地道:“大和尚,有没有我们的?”   了尘笑道:“来者即是客,我佛说众生平等,哪分大小?”   林如海坐在对面,笑看黛玉带着林智道谢,然后因觉得石凳冷,她便用自己的披风给林智铺在上面,道:“丑儿乖乖地坐着,不许淘气,不然下次不带你出来了。”言传而身教,林如海和贾敏常体贴彼此,黛玉虽小,却也学了几分,以为常事。   林智稚声嫩气地道:“姐姐坐。”   黛玉不坐,他也不肯,了尘见了,叹道:“姐弟友爱如斯,若世人皆如此,哪还有许多争端?”遂命小沙弥取了两个旧蒲团来,放在两张石凳上,取下了黛玉的披风。   黛玉和林智连忙向了尘躬身道谢,端端正正地坐了。   林如海并未插手,直到此时听了了尘的话,方开口道:“别人我不知晓,然而我这一辈子,不求别的,只求他们兄弟姐妹亲如手足。他们个个都是我亲自教养的,倘或还学了别人的一身习气,岂不是我的不是?”   了尘递了茶碗上来,叹道:“子不教父之过,此言甚是。”   除了水好,茶非好茶,器非佳器,然而却别有一番味道,林如海嗅了嗅茶香,闻言奇道:“你这方外之人,不沾半点烟火,如何叹息红尘之事了?”   了尘又递了茶碗到黛玉姐弟跟前,叮嘱他们仔细烫了手,笑对林如海道:“我也吃喝穿戴,并非餐风宿露,怎能不沾烟火?再说,不入世,哪能出世?也是前儿遇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在你跟前未免感叹几句罢了。”   林如海问是何事,道:“这就是你请我来的缘故?”   ☆、第054章:   林如海和了尘说话时,黛玉喝完了茶,见弟弟东张西望,满眼好奇,想到弟弟没来顽过,便要带弟弟去往各处瞻仰,她随着林如海来过几次,对此十分熟悉。   林如海想了想,吩咐心腹小厮们跟着,道:“不许走远。”   林智听了,欢欢喜喜地随着黛玉出了禅院。   了尘见状闻声,又命两个小沙弥陪着,仔细叮嘱了一番,方向林如海道:“这人家倒和你有一点子瓜葛,不找你,找谁去?”   林如海闻言,道:“你说乃是何事?我竟一头雾水。”   了尘道:“说来话长,前儿有个少年贫困至极,借住寺庙,我见他是个有志气的,虽住在这里,却常帮和尚们打杂,又替我抄写经书,以作赁房之资,又在外面摆了一个摊子,或是替人抄写经书,或是画些菩萨佛像,卖掉赚些钱,都用来买笔墨书籍,十分苦读。我问他来历,原来他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到了他这一代,他是个庶出的,他哥哥倒是做了七品的官儿,不想父亲才死,便做主分家,将他和他母亲赶了出来。”   林如海听到这里,叹道:“自古以来,嫡庶之分犹如云泥,似他这般命运的,又不独他一人。”林如海虽然不喜庶子,却也知道庶子无辜,但是妻,齐也,带着大笔嫁妆并其家人脉进门,乃是两姓之好,岂能是婢妾可比,庶子原就不能同嫡子相提并论。但是林如海却也知道,妻妾嫡庶皆是无辜,全在男人,因而他洁身自好,管不得别人,他管得住自己。   了尘点头道:“虽是嫡庶之分,却也是骨肉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是嫡兄爱护庶弟,齐心协力,哪里不是兴荣之象?偏为了一点子家业财物,分得兄弟反目,竟成了仇人,所以我叹息世人若像你们家那样,不知道少了多少不公之事。那孩子想是知晓这个道理,他倒不曾怨天尤人。我听他说,他没分得家业,但是得了几百两银子,本想买房置地,用功苦读,不想嫡兄竟不容他留在那里,他只好携母返乡。哪知他母亲到了扬州后,一病不起,白花了许多钱,仍旧没了,致使他一贫如洗。他母亲临终前说,曾听他父亲说,他们家有一门极显赫的亲戚,祖上有个姑奶奶嫁到了金陵,叫他去投奔,他不愿寄人篱下,不想去,安置好母亲的棺木后,便来了我这里借宿。”   林如海听到这里,说道:“听你所言,倒是个好孩子,你说和我有瓜葛?莫非他们家这门亲戚竟是我们家不成?”   了尘抚掌一笑,道:“真真被你说中了,竟真是你们家!”   林如海一呆,思忖祖上老夫人们,一时想不起是那位老夫人的娘家人。传到他这里,已是第五代了,往前三代倒还有来往,再往前,早就没什么来往了。   林如海道:“我想不起来了,既是我家的亲戚,又到了扬州,如何不来找我?”   了尘却笑道:“他不知道是你。”   林如海听了,面上掠过一丝疑惑,既是自家亲戚,如果不知是自己?   了然似乎瞧了出来,解释道:“这孩子的母亲只是听说几句,知晓得不多,说是在金陵成的亲,嫁给了宁安侯爷,如今子孙还富贵着,做了大官儿,便令这孩子去金陵打探,他们穷乡僻壤的,不曾进过京城,又是婢妾,又是庶子,哪里能知道得明明白白。”   林如海吃惊道:“嫁给宁安侯爷,岂不是我们老太爷?”   林家祖上,唯有林如海的高祖得封为宁安侯,如此说来,是高祖母娘家的后代子孙了?历经百年,几经辗转,天各一方,早在几十年前便没什么来往了。   了尘笑道:“我便是听到宁安侯才想起来是你祖上。我细细一问,他们家老姑太太正是令高祖母。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宁安侯是哪一家,姓什么。”   林如海听到这里,道:“我记得高祖母娘家姓乔,乃是山东人氏,就是孔圣人的家乡,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传到哪一代了?原先家住何方?”   了尘道:“名唤乔秀,今年十四岁,按着辈分,该叫你表叔爷爷。他父亲死在任上,是在闽南,他嫡长兄现今亦在闽南做官,难为他了,小小年纪,竟和母亲一路到了扬州,若不是他母亲重病,怕早就赶回山东了。”   林如海忖度片刻,起身道:“既如此,带我去见见他罢。”他家子嗣单薄,若是个知道上进的,又心性敦厚,自己尚且帮助别人,何况他呢。   了尘听了,便引着他到大殿去。   才出了禅院,忽听到林智哭哭啼啼的声音,林如海大惊失色,连忙循声赶了过去。却见黛玉揽着林智,正拿着手帕给他揉额头,忙问道:“智儿哭什么?”   林智眼泪汪汪地攥着黛玉的衣角,只哭不答。   黛玉眼圈儿亦是红红的,想是哭过了,呜咽道:“爹爹,我没看好弟弟。”   林如海见状,十分心疼,忙接了林智在怀里,只见额头红红的,起了一层油皮,却见旁边小厮上前磕头,满脸羞愧,道:“回老爷,哥儿四处乱跑,钻来钻去,我们一时没有跟上,竟致使哥儿跑得摔了跤,磕着额头了,还请老爷降罪。”   林如海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摆了摆,道:“小孩子家淘气,谁没个磕绊的时候?哪里都能怪你们?但是你们看管不周,也有错处,每人罚一个月的月钱。”   众人听了,顿时感恩戴德。   林如海又安慰了黛玉一番,道:“怪不得你,都怪你兄弟淘气,快别自责了。”   黛玉望着林智,眼里依旧带着一丝愧疚。   林智挣扎着从林如海怀里下来,摇摇走到黛玉跟前,张开双手抱着她,道:“姐姐,不哭。”他见黛玉眼泪又掉下来,眼珠子一转,嚷着额头痛,叫她揉,黛玉连忙复又替他揉了揉,一时倒顾不得哭了,不多时,姐弟两个复又喜笑颜开。   林如海道:“来,玉儿,为父带你去看画去。”   黛玉拉着林智跟上。   随着了尘到了大殿旁边,果然见到摆着一处摊子,所谓摊子,也只一张小几,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些粗劣的笔墨纸张,倒是几张字画展开,挂在几前,有对联,也有经书,还有几幅观音画像,颇有几分根底。   林如海又见几后的少年,身穿孝服,然眉清目秀,别有一番气度。   林如海走过去,见那少年正在抄写经书,纸张粗劣,笔墨亦差,然而字迹却十分秀丽,并无敷衍之处,忽然一笑,道:“我出十两银子,替我画一幅观音像可好?”   那少年放下笔,站起身,见林如海面如冠玉,儒雅斯文,又看到一双儿女如同金童玉女一般,心知来历不凡,道:“晚生在此作画,五十文钱足矣,何须十两?晚生的笔墨不值此价。”说到这里,心里十分苦涩,便是五十文钱,三五天都未必能卖得出去。   林如海不免又高看他三分,道:“听说你来寻亲?”   乔秀诧异道:“先生这话从何而来?晚生初初丧母,借宿庙中,并无亲戚可寻。”   了尘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家的亲戚,听说你在这里,故来一看。”   乔秀听了这话,连忙摆手道:“住持快别哄我,我哪里有先生这样的亲戚?便是有,也是在金陵,不是在扬州。再说了,我在这里,借助贵寺,能得温饱,还有功夫练字,何必求亲靠友,反失了骨气,让人笑话?”   了尘方丈与他解释和林家的亲戚,乔秀仍旧不信。   林如海说了他祖上的名讳官职,林如海也只知道那两代,余者不甚清楚,乔秀方信了,但是他不愿寄人篱下,对于林如海的提议,要送他去读书,他当即便婉拒了,只说自己丧父丧母,留在寺庙里守制读书正好,不必往他处去。   林如海见状,并不为难,告诉他若遇为难之事,只管去找自己、   乔秀沉吟片刻,方谢过。   从栖灵寺回来,林如海摇头叹息,心性如此坚毅,想来日后必有所为,晚间在灯下又看了林睿等人的书信一回,提笔回信,再过几个月,张大虎亦该凯旋回京了。   他时时刻刻记得张大虎之母现今服侍于赵安身边,但是那年离京时却未曾听说赵安身边有个张嬷嬷,料想张母尚未得赵安青睐,这几年没断了和京城的礼物书信来往,他亦曾听贾敏说过赵安身边有一心腹,极之聪明,夫家便是姓张,人称张嬷嬷。   林如海留心几次,果然那张嬷嬷乃是山东人氏,早年家破人亡,流落京城,卖身为奴,在赵家当了好些年粗使婆子才偶然得到赵安青睐,因此提笔在信中告知林睿,让他着手料理。   却说那日林睿得了宣康帝赏的东西,人未回府,消息先至,贾母等人顿时喜气盈腮,放下心来,一改先前惶恐不安之状,洋洋得意,少不得勒令下人,仔细服侍林睿,下人们颇有眼色心计,不说林睿本就得贾母的意,便是不得,他们也不敢怠慢。   王夫人更是欢喜,林睿得此荣宠,两家乃是姻亲,亲密非常,将来元春还能没有好处?只是林睿到底年纪小,他们纵有无数的话,也不好开口。   思及在宫中蹉跎年华的女儿,王夫人不禁黯然神伤,若非在京城,此时早已出阁了。   和他们家不同的是,明郡王面色阴沉如水,坐在他下面的门客等皆不敢言语。不曾想他们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林睿小小年纪,倒是好深的心机,便宜了皇太子去。   不久,明郡王又被宣康帝叫到宫里说了一顿,只说林睿早有了教导功课的先生,不必他费心。明郡王又恨又气,却也无可奈何,林睿得了宣康帝的青睐,宣康帝便不会因为自己如何斥责林睿,毕竟林如海手里管着一半税收的银子,各处军饷都得他费心,他们身为天潢贵胄,瞧着尊贵非凡,可是在当今君民眼里,尚且不及一个爱民如子的权臣。   经此一事,京城各大世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暗暗记住了林睿其人,意欲令族中子弟与之交好时,却得知他忙于功课,都推辞了。   林睿在京城中偶一出面,便锋芒毕露,旋即又归于平淡,安心上课。   郭拂仙早得林如海之托,闲置在家又无事可做,因而十分尽心。他是聪明人,自从得罪了牛继宗后,常来往的人家多不走动了,老父在任上也是举步维艰,他索性受林如海所劝,请老父致仕,在家静养,不再理会外面那些琐事。自从林睿上门请教功课后,不几日,郭拂仙便察觉自家在京城的处境好了许多,原已不来往的亦上门走动,林睿明显是宣康帝跟前的红人儿,又和太子的小舅子交好,哪敢还会因牛继宗之故压制郭家。   这也是林如海让林睿进京向郭拂仙请教功课的用意,沈家扶灵回乡,在林睿进京之前,他便知道沈原大限将至。沈家一走,郭拂仙在京城中便再无人照应,未免有人想讨镇国公府的欢喜,刻意欺凌郭家,有了林睿,他们知道厉害,不敢轻举妄动。   郭拂仙有大才,林如海不愿令其埋没,倒想让他早些起复,料想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得罪权贵,即使得罪了,有自己相护,不会再有上辈子那样的惨事。   林睿哪知自己进京,林如海已经想到了无数的好处。   这日从郭家出来,林睿顺脚回了自家祖宅,林家祖宅年年修缮,林睿来了京城几个月,下人们伶俐非常,林睿虽然住在荣国府,他们还是收拾了林睿的居所。林睿满意非常,久无人居,未免寥落了些,他在园中逛了一回,途径一所跨院时,倒比别处热闹些,丫鬟小厮婆子一应俱全,不禁眉头一挑,问是何人所住。   鼓瑟笑道:“这里是张大爷住的。”   林睿恍然大悟,道:“晓得了,是张家哥哥,现今教我拳脚功夫的师父还说过,生平所遇最有天赋之人便是张家哥哥。我记得张家哥哥效力军前,屈指一算,有三年了罢?”   鼓瑟点头道:“大爷记得明白,已经三年了。”   林睿因林如海看重张大虎,不曾因张大虎出身寒薄就小瞧了他,心里对他年纪轻轻高中武状元佩服之极,听了鼓瑟这话,嘻嘻一笑,道:“年初就听说北疆又打了胜仗,听说意图求和,想来不日凯旋,到那时,咱们家也有喜事了。”   顾家小姐和张大虎定亲时只有十四岁,一晃三年,已有十七岁矣。   今春,顾越已经升为詹事府詹事,便是管理东宫之事务,明郡王得了训斥,太子愈发得势,他越是淡泊名利,无欲无求,宣康帝越是心疼太子,处处为太子打算,恨不得将所有的好处都按着自己的心意给太子。   鼓瑟也想到了,笑道:“张大爷勇武,这回凯旋,少不得又要高升,到时竟是双喜临门。”   林睿却道:“怕是要三喜临门了。”   鼓瑟闻言,不解地道:“大爷此言从何而来?张大爷升迁,乃是一喜,娶亲乃是双喜,这第三喜是什么?小的愚昧,还请大爷明示,好料理周全。”   林睿转身离开张大虎所住之居,随手指着园中几株鲜花,命人收拾起来,好给赵安送去,笑对鼓瑟道:“父亲来了信,说已经打听到张家哥哥母亲的所在了,叫我看着料理,好生接了张太太回来,这岂不是第三喜?”   鼓瑟大吃一惊,道:“张大爷失散的母亲找到了?”   林睿点头道:“父亲信中说,几经打听,得知张哥哥的母亲当年未被盗匪劫持,反被军民所救,后来流落京城,卖身为奴,年初才得了消息。”   林如海思虑周全,在信中说了如何打探消息,如何得了消息等等,当然这些都是假的,林睿远在京城,哪里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不过林如海并未一味倚仗上辈子的记忆,而是从贾敏嘴里细细问过几遍后,又命心腹向赵家来的人打听张嬷嬷的祖籍来历,赵家现今出了一位皇子妃,哪里不知林家便是赵安的倚仗,因此近来都是打发赵安得力的下人来送礼。   林如海不自己出面,乃是因为林睿信任自己,别人问起时,只说从父亲处得知便好,而若是自己,解释时难免有些不周全,引人怀疑。   鼓瑟想了想,道:“英雄不问出处,张大爷到了如今,谁又敢小瞧了他?只是张太太现今在哪家当差?这件事赶早不赶晚,咱们竟是先赎了张太太出来才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是林家的家生子,虽是奴才,却得到十分庇佑,既不受达官显贵欺凌,也没有平民百姓的无奈,并不会因为张太太做过奴婢就看轻了他,他们可比如金凤金凰等人的大商贾都体面,像金凤金凰那样想托到林家为奴,在金凤金凰后头还有许多,林家都不愿意收下呢。   林睿笑道:“巧之又巧,竟在赵家呢。”   鼓瑟一愣,看着仆从收拾好的鲜花,心中一动,道:“在赵大姑娘家?”   林睿点点头,他早知父亲曾说过要替张大虎寻母,令其团聚,但万万没想到竟这样巧合,偏偏张大虎的母亲卖身到了赵家。   鼓瑟奇道:“这倒巧了,赎身也容易,怕大姑娘知道了,身价银子都不要呢。”   林睿道:“这是自然,只怕我人不去,赵姐姐就会将张太太送来了。”出了林家,便送了帖子给赵安,连带鲜花命人一并送去。   自从赵安忽然得到指婚,做了皇子妃后,赵家如同得了凤凰一般,喜不自胜,赵夫人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唯恐赵安一朝得势,就生了报复之心,因此近来百般讨好赵安,又命一双子女常去给赵安问好,见赵安一如平常,沉静如水,并无愤恨,她方略略放心。闻得林家打发人送花送帖子给赵安,忙命人请进来,送到赵安院中。   赵安接到林睿的帖子,其中还附有林睿的书信,他们是姐弟,通信并无碍,她拆开一看,顿时怔住了,再没想到近几年来对自己极忠心的婆子竟是张大虎的亲娘。   张大虎是谁?她身在闺阁中,常出门应酬,和顾家小姐颇有来往,如何不知是顾家小姐的女婿?谁都说张大虎有本事,这样一个寒门子弟,竟然做了官,还步步高升,又定了顾相国嫡亲的孙女儿为妻,又是林如海抚养长大的,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赵安回想当日见到张嬷嬷的情景,她是外来的,又是庄稼人出身,早年颠沛流离,旁人欺她没有靠山,常将粗活重活交给她,后来给自己挑选丫鬟婆子时,管家媳妇为了奉承继母,特特将粗使婆子收拾打扮了让自己挑选,而非那些在家中有根基的体面婆子,她心里倒不在意,反而看中了张嬷嬷干净爽利,听闻又识字,便选到了身边。   赵安每每想起,总是暗暗庆幸,张嬷嬷历经世事,颇有见解,自从到了自己身边,着实帮了自己不少,她原本还想着出阁时带她一起呢,不曾想,她跟自己说,失散了的儿子张大虎,居然是从林家出来的张大虎。   既然林睿来信说是林如海所言,必然是确定了八、九分,赵安十分敬爱林如海夫妇,因为他们和北静王妃,自己才得了清静,她对此毫无怀疑,思忖片刻,忙命人请来张嬷嬷。   张嬷嬷正整理赵安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东西,细细地分门别类,赵安即将成亲了,东西都得有数儿才好,有了先赵夫人留下的嫁妆,再加上赵家给赵安预备的,必定风风光光地出阁,好容易出了一位皇子妃,赵家哪能不尽心,便是赵夫人也不敢苛刻。闻得赵安来唤,不知何事,连忙过来,意欲请安时,却被赵安一把扶住,道:“我叫嬷嬷来,有一事想问嬷嬷。”   张嬷嬷笑道:“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问,不过得等我跟姑娘行了礼才好,姑娘看重我,是我的福分,我却不能乱了主仆规矩。”   赵安支开房里的丫鬟,道:“嬷嬷快别这么说,明儿个嬷嬷当家作主的时候好多着呢。”   张嬷嬷听了,不觉纳罕道:“这话我不懂。”   赵安道:“曾听嬷嬷说有一个失散了的儿子,名叫张大虎,可是?”   提起十几年不见的儿子,张嬷嬷顿时红了眼圈儿,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料想儿子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一日不得儿子的消息,心里便觉得安慰,认为儿子一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活得好好儿的,所以除了赵安曾经问过话后,便再没说过,今闻此语,既怕是噩耗,又盼着是喜事,沉默再三,方问道:“姑娘可是有了我那儿子的下落?”   赵安微微一叹,笑道:“恭喜嬷嬷了,怕真是要母子团聚了。”   张嬷嬷听了,只觉得此话恍如天籁之音,一时竟呆愣住了,良久方回过神来,忙道:“好姑娘,快告诉我,我儿子在哪里?这么些年了,我就只有这么一件心愿。”   赵安安慰道:“嬷嬷莫急,且听我道来。我问嬷嬷一声,你那儿子今年几何?生于何日?”   张嬷嬷心急儿子的消息,却也知道这该细问的,免得认错了人,毕竟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答道:“我们家的籍贯姑娘知道,不必说了,我儿今年二十有四,生于正月初一,当初还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儿将来能做大元帅,我有一品夫人的命呢!可是现今,远离家乡,流落失所,只当是个笑谈。”   赵安心中一对,和林睿信中所言不差,遂笑道:“那算命倒有几分门道,说不定嬷嬷将来果然能做一品夫人。”   张嬷嬷闻言一呆,道:“姑娘这话是何意?”   赵安扶着她坐在椅子上,按着她的肩,笑道:“张大人如今已经官至从四品了,待来日凯旋归京,说不定又能高升。张大人今年不过二十多岁,还怕做不到大元帅?”   张嬷嬷道:“姑娘说的张大人,可是和我儿同名同姓的张大人?就是顾家小姐的女婿?姑娘快别说笑了,我虽也怀疑过张大人的来历,可是我儿同我失散,他一个七八岁的庄稼小子,没爹没娘的,能活下来便是大幸,哪里有钱读书习武,考了状元做了官儿?”   张大虎和顾家小姐顾逸定亲时,张嬷嬷亦曾耳闻,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她却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大人流落他乡尚且卖身为奴,何况当初他才八岁,哪有这样的际遇。   赵安见她不信,笑道:“这命运二字真真难说。嬷嬷知道,张大人是我义父抚养长大,又教导出仕的,这些年一直在替张大人寻失散了的母亲,年初才得了消息,查到了嬷嬷身上,处处对得上。原来,这个张大人,确确实实就是嬷嬷的儿子。”   赵安感慨万千,张嬷嬷今日为奴,明日却是诰命夫人,说与旁人听,也只当是戏文。   张嬷嬷不敢置信地道:“他当真是我儿子?怎么就找到我了呢?”   赵安道:“我义父何等本事,既是义父说查清了的,方才我问嬷嬷,年纪生日都对,祖籍也和嬷嬷一样,乃是山东人氏,嬷嬷曾说自己夫君名唤张墩儿,可巧,张大虎张大人的父亲正是张墩儿,母亲娘家姓刘,嬷嬷的娘家不也是姓刘?这就对得上了。”   张嬷嬷道:“如此说来,那位和顾家小姐定亲了的张大人果然是我亲儿?”   赵安点点头,满脸微笑,心想张嬷嬷必然欣喜若狂罢?哪知张嬷嬷却霍然站起,拉着自己的手,央求道:“好姑娘,若真真是我儿,竟是别认了罢,姑娘就说我不是他娘。”   赵安奇道:“这话怎么说?难道嬷嬷不想和张大人母子团聚?”   张嬷嬷苦笑一声,含泪道:“我如何不想?梦里不知道梦见了多少回。只是他做了官,已经定了顾家小姐为妻,顾家小姐出身何等尊贵?就算他做了官,都是高攀了的。偏生我是个做奴才出身的,若是和他相认了,外人知道,岂不笑话他?恐怕将来顾家小姐进门后,出去应酬,也得人嘲讽,有个做奴才的婆婆。他长到如今二十四岁,我这个做娘的没有养他,没有教他,早就对不住他了,哪能因我之故,再给他添这许多烦恼?”   说到这里,张嬷嬷忍不住泪流满面,哪怕不得相见,不得团聚,只要知道儿子过得好,升了官,娶了妻,生了子,自己仍旧为奴为婢也放心了。   赵安心神大震,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莫非,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样?   张嬷嬷又道:“好姑娘,依我了罢。”   赵安劝道:“嬷嬷别妄自菲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嬷嬷如何知道自己定能给张大人添烦恼,又如何知道张大人不想找到母亲?这些年义父替他找寻,可见他是想和嬷嬷团聚的。再说了,嬷嬷常跟我应酬,又不是没见过顾家姐姐,那样温柔敦厚的人儿,知书达理,当初顾家没嫌张大人寒门出身,顾姐姐必然不会嫌嬷嬷丢了颜面。”   张嬷嬷摇头,执意不肯,儿子正当高升的时候,她万万不想因自己之故,让他成了世人眼里的笑话,本来寒门出身就比旁人略低了些,再出一个做了奴婢的母亲,更不好了。   赵安屡劝不得,次日只好给借着给林睿送扇囊的时候回了信给他。   张嬷嬷回到自己屋里,想到多次听说张大虎的事迹,当时哪里想到竟是自己的儿子,如今想一想,亏得遇到了林大人,不然,他哪能读书习武,又做了官。张嬷嬷当即就对着南边磕了头,心想定要给他们夫妇立下长生牌位,日日为他们祈福。   张嬷嬷拿着手帕捂脸,悲喜交集,本想有了儿子消息已经是喜事了,再没想到儿子还有这样的造化,顾家小姐她见过,行事比赵安还强些,将来定能教养好子孙。   林睿正欲去给贾母请安,接到赵安的书信,不免十分感慨,交代来人道:“跟姐姐说一声,等张大人回来了再说,眼前先劝着些儿。”赵安说来人是她的心腹,有什么话交代她一句,不必再写信,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来人听说,不懂其意,如此回了赵安,赵安却明白,横竖张大虎还未进京,倒不急。   彼时已近春末,林睿换下原先的扇囊,用了赵安才送的,去了贾母院中,才走到外面,就听到里面一阵欢声笑语,细细一听,竟不是迎探惜云等。   自家亲戚男女原可相见,不必十分忌讳,若是外人女眷来了,自己已经十来岁的年纪,撞见了倒不好,林睿踌躇了一下,跟丫鬟说了一声,意欲转身离去,忽见鸳鸯掀了帘子走出来,身上穿着红绫夹衣,系着撒花裙子,罩着青缎掐牙背心,梳着乌溜溜的头发,插着两支镶珠簪子,笑盈盈地道:“林大爷来了,老太太请大爷进去。”   林睿道:“外祖母房里有人在,哪能前去打搅,若撞见女客,倒唐突了。”   鸳鸯听到这里,方知他不进来的缘故,笑道:“老太太说了,都是自家亲戚,大爷不必如此。珠大爷和琏二爷在大爷这么大年纪时,家里设宴待客,各家女眷都见的呢。再说,今儿来的是个泼皮破落户,更加不在意这些繁琐规矩了。”   一语未了,宝玉跟在后面出来,拉着林睿往里面走,道:“好哥哥,快进来,凤姐姐不是旁人,她从小儿在咱们家长大的,和咱们家的姑娘一样。”   林睿方知是王子腾之女,嫁给镇国公府牛继宗之子的王熙凤。   思及和王家的过节,林睿愈加不愿进去,偏生贾母又打发人来催促,他只好进去,眼睛不敢乱看,给贾母请了安便要上学去。不想还没起身,就听方才大笑之人满口夸赞道:“怪道老太太疼得不得了,瞧这通身的气派,这样俊秀的模样,竟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子。”   贾母眉开眼笑地道:“就你嘴乖!睿儿过来,见过你舅母娘家的凤姐姐。”   按宝玉来称,的确有那么一点子瓜葛,林睿不动声色,施了一礼。   凤姐神采飞扬,虽然身怀有孕,却难掩气派,又将林睿夸了又夸,身边的丫鬟平儿早拿了表礼来,乃是尺头四匹,金锞一对,金项圈一对,端的丰厚非常。   林睿谢过,告知贾母要去上学,贾母忙命人送他出去。   凤姐向贾母笑道:“林兄弟这样的人品,听说常能见到太子殿下,可见是有本事的,我们大爷常赞叹不绝呢,还说要下帖子请林兄弟吃酒。”   凤姐性子要强,原是个不让须眉的,又无法无天,偏生牛耀祖亦是精明强干的,她拿捏不住。倒是两家结亲,自有好处,牛耀祖不同于牛继宗,为人正派,又不拈花惹草,现今只知道读书,也想从科举,凤姐是个聪明人,牛耀祖既然对她极好,她何必与之争锋,因此收了素日的性子,曲意奉承,夫妇倒过得甚是乐业。   现今林睿得到宣康帝和太子的看重,他又住在荣国府,牛耀祖便交代她身子便宜时,多往贾家走动,拉拢好林睿,日后在太子跟前好说话。   贾母亦是人老成精,现今往自家走动的,多要见林睿,听了这话,笑道:“回去跟你女婿说一声,只管下帖子来,咱们家的交情,还分什么彼此?不过我这外孙儿好学得很,日日去郭家请教功课,五六天才歇一日呢,未必有空回帖子。”   凤姐笑道:“有了空,便是我们的福分,没空,我们只好再下帖子罢了。”   嫁给牛耀祖以来,凤姐知晓了许多厉害,她从前意欲学娘家行事时,早被牛耀祖痛斥了一番,又说明了揭破后的罪过,吓得她魂飞魄散,因而竟一心一意为牛耀祖打算起来。   牛耀祖素日极喜凤姐模样标致,性格爽利,一千一万个心眼子,乃是管家理事的好手,就是不识字,未免不明理,容易生是非,不过嫁到了他们家,他自会好生教导,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牛耀祖和其父倚仗权势不同,心里羡慕林如海那样的人物,细细打探林如海之为人,也学他做派,安安稳稳地和凤姐过日子,不曾想过别的。   听凤姐在贾家见到林睿,又说林睿何等规矩,何等做派,何等谨慎,牛耀祖不禁一笑,道:“那样才是正经对的,他们家到这一代,已是第六代了,值得咱们学的好多着呢。”   凤姐赞叹道:“行事果然和咱们家不同,怪道那样得上头看重。”   平安喜乐四婢都见到了林睿,站在旁边听凤姐说话,俱是抿嘴一笑,他们这位姑娘先前要强得厉害,如今倒常常夫唱妇随了。牛耀祖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但是成婚之前就打发出去了,而后凤姐怀孕也没提过再收房,这几个丫头除了平儿原本就对凤姐忠心耿耿外,剩下三个不觉失望,但是没了想头,也就对凤姐忠心了,只求凤姐将来许她们一个好前程。   不几日,便是贾琏成亲的日子,牛耀祖亲自去贺喜,意图见林睿一面。   有窦夫人亲自张罗,办得自然是周全之至,况且彼时已是春末夏初,满园奇花异卉,倒不用似贾珠成亲时非得用绫绢纱罗扎花儿系在枝头上,因亲友全至,单荣国府铺设不开,依旧是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两府里张灯结彩,鼓乐之声通衢越巷。   ☆、第055章:   比之贾珠,贾琏身份更高些,因此宁国府中官客极多,上至北静王世子水溶、南安郡王霍煜,东平王府世子爷穆朴、乐善郡王、永昌驸马并许多世交应袭王孙公子等,诸如牛继宗等,贾琏之外祖家、窦家并许多文武百官亦在。   来客中最尊贵的,莫过于四皇子。   他被林睿算计了一场,得不偿失,沉寂了数月,方又打起精神来。思及贾家旧部,因贾赦贾珍等人无能,颇不能服众,但是旧部中却有不少人念着当年宁荣二公之德,仍旧帮衬贾家,四皇子不觉又动了心思,意欲将其收拢门下,横竖贾赦贾珍等人十分昏聩,给一点子好处他们就晕头转向了。太子愈得宣康帝看重,四皇子愈是不忿,行事难免就鲁莽起来。   旁人虽有心里明白的,多是利欲熏心的,贾赦眼见贾琏成亲,皇子竟然亲临,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洋洋得意,忙不迭地和贾珍等人上前奉承不提。   水溶正是年少翩然时候,见了林睿之后,顿时引为知己,他和霍煜、穆朴等人寒暄了几句,又齐来拜见四皇子,方各自落座,四处张望了一回,不见林睿的踪影,忍不住开口问贾赦道:“赦公,睿兄弟如何不见?”   牛耀祖亦在找林睿,听水溶问起,忍不住侧耳倾听。他知妻族和林家的一点子瓜葛,凤姐是个直爽的,他对凤姐一心一意,凤姐亦是掏心掏肺,万事不瞒着他,早在枕畔将自己所知道的两家旧事告诉了他。牛耀祖叹息不已,林家如日中天,岳父怎么偏就和他过不去?两家便是想交好也不能了,自己的父亲也是对郭拂仙下过手的,竟凑到了一处去。   贾赦正跟四皇子说到热闹处,闻言,忙笑道:“大外甥随着犬子迎亲去了。”   作为荣国府嫡亲的外孙,林睿又是在京城中颇有名声的,他又生得好,妆扮一新,先一日催妆时更受到贾琏几次央求,好容易才求得他去,今儿亦陪着迎亲。   水溶笑道:“原来如此。”   牛耀祖心想,好歹今儿见见林睿才是,纵使不能立时修好,但求尽心。   却见水溶转头对穆朴笑道:“睿兄弟进京时,去你们府上拜见,偏你不在京城,竟未见,今儿见了,你便知我所言非虚了。”   因三家母亲皆是闺中密友,常年书信不断,彼此间常慕其名,穆朴笑道:“听你这么说,更该见一见了。我回京后,早听母亲说了许多遍,夸得什么似的,竟将我贬得一无是处,想必府上王妃亦是如此罢?咱们受了委屈,明儿叫了睿儿出来,灌他几坛子酒,好解气。”   水溶道:“别是没灌醉他,咱们反得了不是,他还要上学呢。”   穆朴同意道:“也是,听说他跟郭先生学习?”   水溶点了点头,看了牛耀祖一眼,郭拂仙得罪牛继宗也不是新鲜事儿,四王八公彼此交好,都知道些。见牛耀祖微微苦笑,闪过一丝歉然,水溶登时了悟,他素知牛耀祖和其父品行不同,忙对他一笑,又命人请过来同聊。   却说林睿迎亲回来,这边立时便有人去请。   贾赦贾政亦以此子为荣,不是谁都能得圣人亲赐墨宝的,林睿只好过来一一拜见。众人一阵夸赞不绝,少时被水溶请去,林睿方得以脱身。   四皇子坐在上首看着林睿游刃有余地与人寒暄,面上却不露丝毫。   林睿不去讨个没趣,拜见过四皇子后,来了水溶一席,别的都见过了,霍林两家十几年前亦有嫌隙,但霍煜却是个明白人,不曾为难他,只有牛耀祖他不认得,经过水溶说明,忙上前拜见,道:“听说牛公子已中了秀才,还没恭喜牛公子呢。”   牛耀祖眼前一亮,脸上笑容更胜。   虽然牛继宗和郭拂仙生了许多嫌隙,郭拂仙也是因他才罢了官,但是和林如海一般,林睿不曾怪到牛耀祖身上,他亦听说郭拂仙称赞过牛耀祖,说他和其父大不相同。   除了南安郡王年纪最大,余者年纪都未弱冠,竟是一见如故,言谈亲密非常。   见他们说得热闹,贾政打发贾珠过来,调理数月,其病略有起色,林睿忙起身让座,满脸堆笑,道:“珠大哥过来了,怎么不见宝兄弟?”   住在荣国府里几个月,林睿每逢去贾母房中晨昏定省,暗中查看宝玉,聪颖灵慧,果然百个不及他一个,若无贾母溺爱,而是有名师教导,说不定将来的前程竟在贾珠贾琏之上。不过,林睿别的不知道,却大概明白了宝玉的性子,想是衔着美玉诞生的缘故,终究和世人不一样,只和姐妹们厮混,竟是万般不喜读书上进的。   贾珠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道:“宝玉年纪小,老祖宗恐他在席间淘气,拘束在老祖宗的房里和姐妹们一处,另外请了小戏子唱戏给他们听。”   林睿笑道:“外祖母疼爱宝兄弟,难免如此。”   一时坐定后,又同众人说到扬州风景,荣国府忽然打发人来请,林睿忍不住满脸愕然,那边皆是堂客,自己过去做什么?只听来人笑道:“北静王妃、东平王妃、南安太妃都要见林大爷呢,故老太太特特嘱咐请大爷过去一见。”   水溶听到这里,笑道:“你去罢,横竖不是什么正经大事。”   林睿纵使满心不愿,亦只得拜别众位,叮嘱道:“好酒须得给我留一坛子,等我回来。”   想了想,又低声对水溶等人道:“若是我半日不回来,必然是脱身不开,好歹打发人去催促一声,咱们还有许多的话没说,许多的酒水没吃呢。”   水溶等人含笑应了,他方出来骑马过去。   彼时荣禧堂中尽是堂客,未出阁的女儿们早避开了,在偏厅一处说话取乐,窦夫人又叫了李纨、迎春过来作陪,林睿闻听,放心进去。大家也有见过林睿的,也有没见过的,但是和林家最好的顾家等人家却不在,请安问好之时,无不夸赞不绝。   其中北静王妃和林睿极熟,笑道:“知道我来了,也不来见我。”   林睿笑道:“东府里官客尽在,还没拜见完呢,又听说姑娘们都在,哪里敢唐突造次。王妃可别跟我妈告状,不然年下我回去,有的说我呢。”   北静王妃忙道:“年下就回去?怎么这样急?”   东平王妃听了,亦有此问。她头一回见到林睿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又深知林家门风清正,只恨膝下没有亲女儿,不然便招作半子了。   想到这里,东平王妃忍不住又打量林睿一阵子,自己素日所见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家中严父慈母,为人方正,实在是极好的亲事。可惜,自己没有女儿,娘家亲戚虽有姑娘,不是模样儿不好,便是性子不好,哪里配得上他这样的人品才华,即使娘家老母亲找到她意欲让她说和,她也不敢答应,没的玷辱了林睿。   林睿道:“距今还有半载,亦不算很急了。我心里想念父母弟妹,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屈指一算,离家已有半载,不知黛玉有没有好生吃饭,也不知道林智淘气了不曾。   北静王妃和贾敏一别多年,素日姐妹们里,只有贾敏日子过得自在,又教出好儿女,哪能不羡慕,又如何不想念?道:“竟好,我原本打算安儿出阁后,意欲随我们王爷往江南走一趟,到时候咱们一路罢。”   林睿诧异道:“王妃打算去江南?方才没听溶哥哥说。”   北静王妃笑道:“我们只丢下他在京城,他心里怨得不得了,哪会说给你们知道?叫你笑话他?”他们是异姓王,不得旨意,不敢擅离京城,这回也是北静王病重,梦见了祖宗,意图返乡祭祖,方求得了宣康帝的旨意。宣康帝仁厚,见北静王不过中年,比自己还年轻,却病骨支离,不由得感慨万千,只命他先将养好再南下,北静王妃念着赵安的婚事,便定了赵安大婚后启程,趁此机会,亦好给北静王调理身体,免得途中横生变故。   林睿心中了然,笑道:“说不得我又不必雇船南下了。”   北静王妃莞尔道:“难道你们家连雇船的几两银子都没有了?快别在这里说,不然别人还以为你们家如何呢!”林如海连任多年盐政,纵使清廉如水,一年也有二三十万两的进项,甄家在任时哪一年不捞足了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两,说他们家没钱,谁信呢!   北静王妃不觉一笑,她倒忘记了,别人哪里比得林如海,早听北静王说,林如海连任至今,统共得的还不如别人就任一年所得,因此,宣康帝在属意他连任。   林睿嘻嘻一笑,又陪着她们说了些话,他口角伶俐,长得清俊,气度翩然,在座的多是为祖母为母亲者,被他逗得开怀大笑,闻听他告辞要去东府,都十分舍不得,还是那边打发人来催促得紧,方放他离开。   林睿离开后,依旧热闹,因有人向贾母细细打听道:“林哥儿一表人才,说话又这样伶俐知趣,竟是千百个世人不如他一个,可定亲了不曾?”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人,不是别个,却是窦夫人的继母,窦大仁的夫人,今已是三品淑人,贾母略一忖度,想到窦家只窦晨有个女儿,年纪倒是比林睿小几岁,眸光从窦夫人脸上一掠而过,笑道:“窦太太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窦夫人心中一跳,她不喜继母,世人皆知,为了自己兄弟,她做的那些忤逆之事大家都知道,还是这些年她善待贾琏等人,方扭转了世人对她的看法,她和继母不和,窦晨对继母亦是面儿上情,她不认为继母会为窦晨之女打算,见到贾母这般神色,亦笑道:“老祖宗问得好,我心里也纳闷儿,母亲怎么说到睿哥儿的亲事上来了?”   贾母听了这话,对待窦夫人的脸色顿时缓和,她原说窦夫人是极懂事的,她娘家内侄女虽好,却配不上林睿,不该有此意才是,想来是窦太太的意思,没问过窦夫人。   窦太太笑道:“咱们家的孩子,在这样的年纪,早该定亲了,免得好的被人挑了去,林哥儿今年已经有十二岁了罢?也是定亲的时候了,故有此问。”   众人听了,不觉都动了意,林如海简在帝心,贾敏心地良善,林睿又是品貌俱全,满腹才华,极得圣人青睐,岂非佳婿?有女儿的为自己女儿着想,没女儿便想着自家或是娘家有什么年纪相仿的姑娘,忙道:“此言极是,老太君可得跟咱们说明白些,说不定将来老太君的外孙媳妇就是咱们中谁家的女儿呢。”   怨不得她们都如此想,若非贾母一心想让两个玉儿结亲,恐嫁贾家女儿过去,弄了个换亲的名声,对两家不好,她早想到了只比林睿小四岁的迎春了。贾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娘家,可惜年纪最大的湘云今年也只四岁,下面就更小了。凤姐倒是有个妹子,偏生两家又有不痛快的时候,贾母才不想让自己女儿娶了王家的姑娘做媳妇。   贾母心里有些得意,一家有女百家求,敏儿家有林睿这么个儿子,也是众人眼里的乘龙快婿,忖度片刻,笑道:“倒是没听说定亲。”   众人面上登时掠过一丝喜色,愈加想到了自己家的姑娘。   窦太太早想到了自己娘家兄弟的孙女许蔓儿,今年十岁,生得冰雪聪明,模样儿又极标致,阖府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娘家兄弟和兄弟媳妇都说她是有造化的,久闻林睿之名,若是能结了林家这一门亲,竟是一辈子的富贵都不必担忧了,因此请她说和。   那窦太太自恃侄孙女品貌一流,便是素日所见之迎春等人亦不及,呵呵一笑,向贾母说道:“林哥儿这般的人品模样,真叫人羡慕不来。前儿我倒见到一个小姐,根基富贵,聪明美貌,色、色都是配得过的,我林哥儿既未定亲,岂不是一门好亲?只是不知道老太君怎么看,若是老太君觉得好,明儿我就替林哥儿张嘴说和。”   贾母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睿儿自有他父母做主,就是亲祖母都隔着一层,哪里有我这个外祖母做主的道理?窦太太竟是别提了,没的叫我和我女儿一家生分了。”   才说完,只听窦夫人笑道:“姑太太那样孝顺老祖宗,哪里会和老祖宗生分了去?将来林哥儿定亲,少不得告知老祖宗一声。我看,老祖宗竟是先搁下别的事,先顾着眼前要紧。今儿是宝玉的生日,再不能因琏儿成亲的缘故,就忘记了宝玉的好日子。”   贾母顿时只顾着宝玉,笑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   众人听了,都道:“原来今日还是宝玉的生日?怎么不说呢?咱们也好给宝玉过生日。”她们说了这话,心里却不在意,宝玉只是个幼儿,也没有过寿的道理,只从预备的礼物中挑出几样来给他,也便是了,独王子腾夫人送了宝玉衣裳鞋袜挂面等物,凤姐送了顽器。   林睿在宁国府不知这里有人说到了他的亲事,他同众人用毕酒席,又回了荣国府闹新房,新婚这日,不论大小,不论尊卑,不论男女,皆可闹得,长辈们自持身份,必然不过来,因此都是年轻的世家子弟们,闹得贾琏夫妇二人面红耳赤,至半夜方散。   牛耀祖回到家,听凤姐笑道:“大爷看林兄弟如何?”凤姐有了身孕,虽然坐稳了胎,也能出门走动,但不能参加红白喜事,因此贾琏成亲,她并未去道贺。   凤姐打扮得简单,只穿了一件藕荷纱衫,系着石榴裙,越发显得清丽无双,牛耀祖看得心动,听她问话,赞不绝口,道:“好得很,不愧是林大人亲自教养的,我看京城中,竟是罕有人及。咱们两家和他们家有些儿往事,你我尽知,但他并不因此就远了我,可见豁达。”   凤姐道:“从前我只道我娘家是天下一等一的了,后来听大爷一说,又得太太教导,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咱们家竟是芥豆之微,我羞愧得不得了。林家的好处,平常人家哪有几家比得上?今儿太太也去道喜了,比大爷早回来一步,跟我说,今儿荣国府那边,已经有许多人看中了林兄弟,想选做女婿呢。”   牛耀祖喝了平儿递上来的醒酒汤,闻言,讶然道:“竟有此事?”   凤姐点点头,叹道:“可惜这份热闹我竟没见。”   牛耀祖却道:“林大人和林太太都不在京城,这些人说这些也没意思。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跟史太君说了,史太君同意,便是林大人和林太太同意了?咱们太太没凑热闹罢?千万别动了心思才好。”   凤姐道:“大爷怎么倒妄自菲薄了,难道咱们家姑娘的根基本地模样人品配不上?”   牛耀祖亦有个妹子,今年九岁,名唤素君,最是标致美貌,牛继宗未尝没有依靠女儿给自家联一门显赫亲家的意思,因此格外娇宠,也令其读书。今儿牛太太一说,凤姐便知道牛太太心里瞧中了林睿,只是顾忌贾母是外祖母,不好开口,说给她晓得,未尝没有让她改日跟贾母提起的意思,毕竟贾母疼她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牛耀祖摆手道:“父亲到底袭着一等伯,哪里根基门第哪里配不上?便是模样人品,也是配得过的。只是,你须得清楚,林大人是什么人?哪里就是由着咱们自作主张的?没的结亲不成,竟成了仇家!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求亲,求亲,男家来求亲,才显得咱们家女儿金贵,此时倒好,咱们上赶着许亲不成?将来妹妹若是受了委屈,咱们也不好说。”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凤姐不禁听住了。   牛耀祖又道:“林家传承至今,到林公子已经是第六代了,正经的书香世家,比咱们家还多两代,眼看着又将传承百年,他们未必没存着娶世家之女的心思。到了他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不甚讲究品级官位,而是讲究传承了。”   凤姐目光闪动,沉吟道:“大爷说的倒也有理,只是太太那里怎么说?”   牛耀祖皱了皱眉,道:“你放心,太太那里有我呢,我去说,跟太太说明了厉害,难道太太还一意孤行不成?若是坏了素君的名声就不好了。”   次日早起,牛耀祖去给母亲请安时,果然说明。   牛太太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愿意和咱们家结亲?你瞧瞧,有几家比得上你妹妹?咱们和林家真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又不曾玷辱了他们家。你没见窦太太,那才是迫不及待呢。”   牛耀祖哼了一声,道:“林家看中了什么人家,难道不知道登门求亲?咱们倒好,巴巴儿地去倒贴,让人看轻了妹妹。我劝母亲竟是消停些,妹妹还小呢,不急于此。”   牛太太素畏此子,听到这里,只得暂且作罢,但到底还是觉得林睿无可挑剔,心想不如等几年,说不定林家愿意向自己女儿求亲也未可知,毕竟这么大的姑娘家,满京城里也不过那么些家,他们家女儿是其中最出挑的。   和窦太太、牛太太一般想法的有十数家,回去都在想如何和林家结亲,而林睿白日里吃了不少酒,闹完贾琏夫妇,回来洗了澡,倒头便睡,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给贾母请过安,又拜见了陈氏,林睿便去郭家请教功课去了。   陈小姐闺名娇娇,长兄陈好,次兄陈姚,均已中了举人,其父陈立今已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她出嫁时又是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夜又和贾琏十分契合,贾家上下哪敢怠慢她丝毫,因此来请安时,阖府人等早早就等在贾母房里了。   陈娇娇拜见长辈们时,早将众人形貌看在眼里,除了自己夫君外,竟无人能比得林睿。   贾母、窦夫人和王夫人、李纨等都备了极厚的红封,贾母早将自己嫁妆里的一副头面找了出来,保存得极好,灿烂如新,上面通透的宝石,浑圆的珠子,花式又极精巧,荣国府里再难找到比这更好的了。   陈娇娇拜谢受之,余者各自有礼,不消细说。   贾琏新婚燕尔,夫妇二人如胶似漆,回门过后,嘱咐陈娇娇除了往贾母窦夫人房中请安外,余者皆不必深管,自己关门过日子,亦常吟诗作画,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陈娇娇既不耽误贾琏功课,也不一味督促他苦读,只悄悄问起府中各人性情。她在出阁之前,父母早细细打听过了,但是终究都是道听途说,并不如贾琏说得更清楚明白,她也好从贾琏话里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府中各人,自己心里有数,不能和贾琏生了分歧。   贾琏见她如此,自然欢喜,忙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她,并无欺瞒。   贾琏自知父亲是不能依靠的,日后必然是夫妻携手,她若不知道底细,难免就被旁人拉拢了去,或者做出不合心意之事,到那时,竟不好了。   陈娇娇问道:“老爷太太和二爷,都不愿意咱们家管家了?”   贾琏点头,道:“你进了门,日子久了,也就看明白了,管家有什么好处?总钥匙又不在咱们家,若是婶娘提出此事,你推辞的好。咱们将来自己挣一份家业,岂不是比早就耗费了七七八八的府里好?”   陈娇娇虽觉大房放弃府中家业未免吃了亏,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反驳贾琏的话,赞同道:“二爷好志气,我就等着那一日呢!”   次日,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请,陈娇娇不解,只得过去。   梨香院就在正院的东北角,相距极近,不消片刻,便到了王夫人所在耳房内,只见陈设奢华富贵,倒是椅披等皆是半新不旧,心里若有所思,笑意盈盈地给王夫人请了安,又问李纨好,见她进来,李纨亦回了礼。   陈娇娇坐定后,道:“二太太今儿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细细打量她,因是新婚,戴着一副赤金累丝金凤衔珠钗,打扮得倒也华丽,但是却又难掩清雅,竟有几分贾敏在闺阁时的气度,再看一旁的李纨,模样气度竟颇有不如,不过胜在稳重非常,登时气平,笑道:“今儿叫你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我如今四十岁的人了,越发觉得精神不济,因此想把管家事务托给你,你看如何?”   自从还了那一笔亏空后,虽说不曾影响府中开销,但是比之从前,终究入不敷出,王夫人管家多年,如何不知,况且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繁琐小事动辄一日三五十件,她那里管得过来,因此想移交给陈娇娇,管得好,仍旧是自己握着钥匙,管得不好,也不是自己的罪过,何况府里办事时常银钱不凑,她不想为之费心,让陈娇娇来管,何乐而不为。   李纨进门至今,除了帮衬王夫人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余者皆未插手,闻听此言,情不自禁地看了陈娇娇一眼,没想到她才进门,王夫人就移交管家之权了。   若是陈娇娇不知贾府内囊窘状,自知大房方是长子嫡孙,说不定被王夫人说动了心,毕竟谁管家,谁才是一家之主,平常行事别人不敢小瞧,什么吃的用的顽的都先孝敬管家的人。偏生她已从贾琏嘴里知道了许多事情,又知大房的打算,料想王夫人此举不怀好意,如何肯接手?遂含羞一笑,道:“哪有刚进门的新媳妇便管家的道理?况且谁不知道二太太管得井井有条?二太太太谦逊了些,让侄媳不知如何是好呢!”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温言道:“你虽是新媳妇,管家却是名正言顺,再说,我实在是乏得很,只好烦劳你一场,就当是替我解忧罢,我心里感激你的好处。”   陈娇娇忙道:“二太太快别这么说,二太太有珠大嫂子这样的媳妇,管家理事样样精通,哪里轮得到我来给二太太解忧呢?该是珠大嫂子才是。二太太既觉得精力不济,莫若让珠大嫂子管家罢,既能为二太太解忧,又能常得二太太的教导,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纨心中一动,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却道:“珠儿媳妇粗笨得很,又要照料你珠大哥,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兰小子,哪有功夫管这些,我瞧着你是最好的,竟是允了我罢。”   忽然窦夫人打发人来找陈娇娇,陈娇娇趁势告辞,王夫人只得先让她回去。   此后,王夫人又提了两次,最后惊动了贾母,也劝说陈娇娇。   彼时成亲不过半个月,陈娇娇暗暗好笑,半个月来,她早看得明白了,果然府里内囊已尽,只剩外面的架子未倒,所以王夫人不愿管了。她知道了其中缘故,哪里愿意管?百般推脱,最后窦夫人无奈装病,须得媳妇侍疾床前,陈娇娇方得以回东院,日日奔波于两处,先代窦夫人给贾母请安,侍奉贾母,然后回来到窦夫人房中。   婆媳两个都是见识高明的人物,原非嫡亲的婆媳,也就没有嫌隙了,为人行事只有尽让的,借故躲在窦夫人房中,常常吃茶看书赏花为乐。   陈娇娇日子过得自在,和她同为闺阁密友的顾逸却迎来了赵安。   顾逸请她到自己绣房落座,一面叫人倒茶,一面笑道:“你是将要出阁的人了,嫁的又是天潢贵胄,下回见你,我可得给你行礼了,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她们情分深厚,又都是或定亲的人,说话素来肆无忌惮。   赵安嗔道:“真真你这张嘴,叫人喜欢不是,恨也不是。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先将屋里人都打发下去,我才说。”   顾逸见她神色庄重,心知非小,道:“咱们去凉亭里说话罢。”   凉亭建于水上,四面无窗,一览无遗,她们坐在里面说话,外面若有人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赵安自知此亭所在,遂同她移步过去。   落座后,赵安道:“你婆婆在我那里,什么时候接了回去?”   她已劝过张嬷嬷好几回了,陈述其中的厉害,张嬷嬷却愈加惶恐,只怕自己让儿子失了颜面,又怕顾逸出身高贵,看不起自己奴婢出身,因此仍旧不肯,赵安无可奈何,只得请教林睿,林睿思忖再三,遂与她定了一策,先来找顾逸。   顾逸闻言一怔,道:“你这话倒奇了,我哪来的婆婆?”   赵安道:“张大人失散了的母亲找到了,岂不就是你的婆婆?此事说来话长,也真真是有缘,竟到了我们家,你也是见过的。”说着将林家如何收养张大虎,如何替他寻母,如何找到张嬷嬷,又如何劝张嬷嬷不得等事细细告诉了她。   顾逸听到这里,登时肃然起敬,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嬷嬷真真是慈母了。   说毕,笑道:“咱们姐妹一场,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也怕我将来怠慢了张嬷嬷不成?我们家不嫌他是寒门出身,我又岂会嫌张嬷嬷做过奴婢?他们原是流离失所的人,又不是为非作歹的,能保得平安便是大幸,说出去,也没人说张嬷嬷的不是。既知道了,更该相认团聚才是,你回去就跟嬷嬷说,为了他,更该相认了。”   赵安叹道:“我也说过,只是不听。”   顾逸道:“你必然没有陈述其中的厉害。你就跟嬷嬷说我的话,请嬷嬷不必怕,嬷嬷是长辈,哪有嫌弃长辈的道理?百善孝为先,不认嬷嬷,叫外人得知,定会弹劾他一个不孝之罪,到那时,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赵安笑道:“我这就跟她说去,我和睿儿说好了,更要说得厉害些呢!”   顾逸又听了她和林睿之计,顿时抚掌叫好。   赵安来了,又走了,并未久留,顾太太未免诧异,一问顾逸,得知张嬷嬷竟是张大虎之母,不觉一呆,随即又是一笑,赞道:“理当相认的,你跟赵姑娘说得很好。”   顾太太忍不住一叹,再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其实张嬷嬷大可不必如此烦恼,将来赵安做了皇子妃,她是赵安身边的心腹,旁人又有谁敢如此小看她?何况,张大虎本是寒门出身,是林如海仁慈才没入了奴籍,对此越是坦然,外人反而越不在意。   等顾越回来听说,也是啧啧称叹。   赵安回到家中,立时去了张嬷嬷房中。   张嬷嬷正在林如海夫妇的长生牌位前为他们祈福,见赵安进来,忙过来请安。   赵安一把扶住她,道:“今儿我去顾家了,见了顾家小姐,她让我捎几句话来跟嬷嬷呢。”   张嬷嬷一愣,又是害怕,又是期盼,既害怕顾逸嫌弃自己一个老婆子,又期盼能听到顾逸对自己的看法,真真是忐忑不已。   赵安说了顾逸的话,又道:“可怜张大人才挣了这样的前程,若是被人弹劾,一辈子的前程都没了,没了前程,哪里还能娶妻生子呢?嬷嬷一味想着不给张大人添烦恼,实不知不相认才是害了张大人呢!再说,顾家小姐的性子嬷嬷深知,她都这样说了,可见将来必然不会给嬷嬷受了委屈,还有我呢,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了嬷嬷不成?”   张嬷嬷流泪道:“我当然不愿意我儿失了前程,只是我这样的人,做了诰命夫人,行事不妥,难免让人看了笑话,笑话我儿夫妇二人。”   赵安道:“嬷嬷想想罢,我也不催嬷嬷,张大人还有些日子才能凯旋呢,到底是嬷嬷的脸面的要紧呢,还是张大人的前程要紧。等嬷嬷想明白了,且跟我说一句。”   不必说,张嬷嬷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   张大虎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地位,张嬷嬷越发不在意自己,只在乎儿子,当她得知极有可能会有人以此弹劾张大虎后,哪里还能坐得住。   赵安一笑,便将张嬷嬷送到了林家,连同张嬷嬷的身契。   林睿从郭拂仙处请了一日假,亲自迎张嬷嬷住到张大虎原先住的院落里。张嬷嬷见了他立即跪倒磕头,感激不尽。林睿十分谦逊,安排她住下后,又命人给她脱了籍,又命人给她做了衣裳鞋袜等,顾家和赵家各有东西送来。   张母青年与丈夫儿子失散,颠沛流离多年,再不想至中年竟有这样的造化,孝子贤媳。   诸事料理妥当,林睿依旧去郭拂仙处读书,忽一日,接到苏家的帖子,过去,方听说苏夫人要南下,接妙玉回来。林睿听了,忙将自己素日又采买的东西和书信托他们带去。他们去姑苏,姑苏距离扬州极近,打发小厮送信送东西也便宜。   听说此事后,北静王妃和东平王妃等自然也都有礼物书信托苏夫人带去,她们在贾家知道有许多人看中林睿,不好跟林睿提起,少不得跟贾敏说,叫她心里有数。   苏黎和苏夫人自是答应不提,只是苏黎当差,唯有苏夫人一人带着仆从南下。   苏夫人走时乃是五月下旬,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最是酷热难当,林睿竟有些承受不住,江南虽热,却常有风雨,郭拂仙见状,不觉一笑,心想自家贫寒,冰少,遂给他布置了几日功课,叫他三日来一回,每日早上过来。   除了贾琏颇有上进之心外,贾珠病歪歪的早躲在房中避暑,林睿又不耐和宝玉一同读书用功,索性避到了俞家,美其名曰探讨功课。   俞老太太和俞恒自是欢迎之至,俞恒的书房处于花园水榭之中,最是凉快不过了。   正谈古论今时,忽然太子打发人来,叫他们进宫去。   林睿纳罕,俞恒却不在意,催促林睿换衣服,两人骑马到了宫门后,随着东宫太监径自去了东宫。他来京城半年多,早去了东宫无数次,只见太子、太子妃并外甥们,倒也有一次宣康帝问起,宣他觐见,余者一概未见。   因太子的生日在五月,他们都曾备了礼物,前去道贺,早在林睿进京时,贾敏便将礼物备好了,他只需送上即可,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无非宝砚字画等。东宫人收了,知道太子看重林家,早送到太子和太子妃跟前了。   太子见了,忽听太子妃说起林睿的年纪,又说荣国府办亲事时,许多人家都动了心思。彼时距四月二十六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常有王妃诰命进宫请安,太子妃亦在皇后跟前,故知道了几分,不禁心中一动,唯恐有人仗势欺人,逼林家提亲,忙说给太子听。   太子道:“父皇说了,明儿林家哥儿留给我提拔,他的婚事我自有主意,哪能让人欺负了他去?放心。何况,即便是父皇赐婚,也得问他家父母同意不同意,没有一厢情愿的道理。”   太子妃怔了怔,登时满脸喜色。   宣康帝如何看重江山,太子妃深知,听太子如此说,可见更看重太子了,让太子将来提拔林睿,那便是让林睿将来对太子效忠。   太子妃笑道:“殿下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如今可都觊觎着林哥儿呢。”   太子却道:“那些人看中有什么用?到了如今林大人的官位,一举一动已非他们自己做主的时候了,总得考虑朝堂上的事情。咱们不必在这里费心,林大人精明得什么似的,咱们不插手,他也自有说法。他的儿子,他还能不挑三拣四。”   说毕,太子妃也笑了。   太子妃之所以同太子说,未尝没有两个叔叔意欲和林家结亲的缘故。两个叔叔家都有女儿,自恃貌美多才,又见太子看重林如海胜过他们良多,近来和他们已不大亲近了,动了心思,据说求到了俞老太太跟前,被俞老太太骂了一顿撵出去才好些。   太子妃暗暗咋舌,算一算,打林睿主意的已经不下十家了。   太子听说后,对俞老太太添了一分敬重之意,道:“苏家也有个女儿呢,不知道是否也有这样的心思,听说苏夫人南下接女儿去了?”   太子妃一愣,随即道:“若论两个孩子的年纪品貌根基富贵门第,倒也配得过,殿下怎么说起这个了?莫不是?”   太子摇了摇头,道:“苏家小姐出家也有几年了,早不说去接,晚不说去接,偏偏这时候去接,我难免有些揣测。他们家乃是世交,苏大人和林大人又是多年的交情,子女年纪匹配,又是从小儿一处见过的,未必没有这个意思。”   太子妃笑道:“这些我却不知了,咱们既非林家,又非苏家,哪里知道他们怎么想。”   太子想了想,也是,遂不再提此事,又因天热,宣康帝出京避暑去了,只剩太子留下监国,他料理完公务,本就因北疆凯旋,正在回京途中,想起了林睿,再听太子妃说了这些话,哪里忍得住,命人传了进来,连同俞恒一起。想了想,林睿是九皇子的小舅子,虽不是亲的,却胜似亲的,又听说张大虎之母找到了,也命人叫了九皇子来。   ☆、第056章:   不提林睿到东宫如何相见,如何聚会,却说苏夫人昼夜兼程,月余后抵达江南。   近来京城各家都打着林睿亲事的主意,苏家和林家好,又久住京城,如何不知,难免感叹林睿得人看重,苏夫人不觉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当年贾敏与她笑言,她听了,未尝没有心思,他们两家根基门第富贵处处都相配,只是女儿那时体弱多病,她不敢应承,如今女儿又出了家,更不敢奢望和林家结亲了。   苏夫人不愿女儿常伴青灯古佛,当日恐后事不妙,苏黎做主,送她出家以避祸,但身边仍旧留着老嬷嬷和丫鬟服侍,现今太子之位甚稳,他们家没有了危机,苏夫人自思年过四十,仅此一女,哪里还能放任她独自住在蟠香寺,清清冷冷,因此意欲接她回来。   妙玉天生的性情肖似苏黎,恃才傲物,孤高自诩,不合俗流,在空门中无碍,若是还俗,将来嫁人生子,接人待物未免容易得罪了人,因此苏夫人打算生教导妙玉几年,然后送她出阁,自己一辈子的心事都完了。   妙玉今年虚岁十一岁,苏黎已经看中了极好的人选,两家心中皆十分愿意。   不料苏夫人弃船登岸,乘车到了姑苏蟠香寺,向灵台师父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妙玉竟不同意还俗,道:“当日你们既送了我到这里,如今又何必再带我回去?”   妙玉小小年纪遁入空门,凄冷寂寞,未尝没有一丝怨愤之心。   听了这话,苏夫人眼圈一红,不觉流下泪来,道:“你道我我们舍得你离开父母不成?我和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儿疼得心尖子似的,若不是京城之中危机四伏,唯恐难以落得平安,哪里能送你来这里?”   灵台师父微微一叹,乃劝妙玉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为了你的平安,方忍痛送你到我跟前,既来接你,你回去便是,承欢于父母膝下,方是你的归宿。”   妙玉却道:“师父孤苦伶仃的,我陪着师父岂不好?”   苏夫人大惊失色,难道出家这么些年,妙玉竟认定了空门不成?她正欲反驳,却听灵台师父笑道:“出家人哪有牵挂?你心在红尘,挂念父母音容,就算跟我一辈子,亦得不到超脱。你初来蟠香寺时,日夜啼哭,思念父母,当我不曾看到?你素日期盼便是与父母团聚,常常拿着你父母留下的墨宝出神,怎么你娘来接你了,你却又不回去了?”   苏夫人听到这里,望着女儿清冷如玉的面容,再想女儿小小年纪独居庵堂,日夜啼哭之景,顿时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哪里还在意妙玉先前的不忿。   妙玉低头不语,手里紧紧攥着念珠。   灵台师父又对她道:“原本,你是我佛门中人,带发修行仍是你的命运,不料世事无常,你和我佛门竟是无缘了,随你娘回去罢。”   苏夫人不禁疑惑地看向灵台师父,灵台却又不愿多言了。   妙玉秉性聪颖,蓦地想起那一年灵台师父跟贾敏、俞老太太等人说的话来,心中一动,见到苏夫人鬓边已露微霜,忽而落下泪来,点头哽咽道:“师父放心,弟子跟娘回去,只是将来,弟子还得来看望师父,师父可不能将弟子拒之门外。”   灵台师父却道:“不必你来看我,将来,咱们师徒在长安城相聚罢。”   妙玉眼里露出一丝喜色,问道:“师父不日去长安?”   灵台师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对她说明自己进京乃是五六年后。   妙玉听了,欣喜不已,此时此刻,方露出少女本色,慢慢走到苏夫人跟前,她眼里闪着一缕小心翼翼,道:“这回进京,爹娘不会再送我离开了罢?”修行多年,妙玉并不畏死,她最难过的是父母甘赴险境,却偏偏扔下了她。他们却不知,没了他们,即便自己在空门平平安安,却又有什么意趣?她并不想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女尼。   苏夫人听了这话,再也忍受不住,伸手搂她入怀,呜咽道:“妙儿放心,娘不送你离开娘亲了,咱们一家三口日后好好地过日子。”   妙玉依偎在她怀里,放下心来。   母女两个好容易方止住心中伤悲,苏夫人问灵台道:“敢问师父,我们此行是否平安?”   她问的并非行程,而是此去长安乃至于日后是否平安无事,苏夫人和灵台师父本是旧交,言谈之间并无避讳,直言询问,灵台师父不假思索地笑答道:“放心,你们大劫已去,日后虽非平步青云,却绝无倾覆之虞。”   苏夫人笑道:“我们老爷那性子原就不大适合做官,这些年多亏了林大人提点照应,方才无事,我们不求他有什么如花似锦的前程,只求平安二字罢了。”   灵台师父道:“平安二字说着容易,得之却难。”   说毕,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林大人,是否是现任的巡盐御史?”   苏夫人点头,灵台师父笑道:“他们家倒好,原是难得真正的慈善人,这些年从未忘过妙玉,吃的顽的用的不知道打发人送了多少回,和他们交好,竟是你们的福分。今生今世,你们当真得了他们无数的好处。”   苏夫人笑道:“不必师父说,我们也知道。”   没有林如海提点苏黎,太子殿下便无今日,他们亦不能来接妙玉团聚。   灵台师父摆摆手,不再多言。   妙玉脱去缁衣,换上红妆,苏夫人忙命人拿了早就预备好的脂粉,收拾行李时,想到这一去不知归日,妙玉忽然道:“我还没向岫烟辞行呢。”   苏夫人一怔,忙问岫烟是谁。   妙玉道:“是赁寺中房舍居住的一个女孩子,和林妹妹差不多的年纪,前儿我读书时,遇到了她,竟羡慕得很,我见她聪明伶俐,教了她半年。他们家穷困非常,自然不会令其读书识字,我这样走了,她怕是不能再读书了。”   灵台师父素知她外冷内热,若是无情,哪会教导区区贫家之女,想到邢岫烟和妙玉的缘分,不觉一叹,道:“你走了,我还在,明儿让岫烟跟我读书便是。”   灵台师父和寻常僧尼不同,称呼旁人从来都是俗家姓名。   妙玉听了,倒替邢岫烟欢喜,临走之前,仍旧去向邢岫烟告辞,嘱咐了几句,又留下许多笔墨纸砚书籍给她。苏夫人初见邢岫烟,亦觉不俗,给了一份表礼,只是她父母皆是酒糟透之人,苏夫人不喜,表礼也只尺头锞子等物。   妙玉走后,邢岫烟十分不舍,暗地里哭了好几日,然而她得灵台师父亲自教养,却是意外之喜,而后凭此嫁得佳婿,且是后话不提了。   苏夫人没有急着回京,替妙玉打理妥当后,带她去扬州拜见贾敏。她捎带了众人给林家的礼物,打发小厮自是便宜,但她亦想见贾敏,便亲自去了。别看林如海如今的官职四五年未变,但是却是要职,许多人都宁愿如他这般,而非其他没有油水的职缺。贾敏听到他们来的消息,早就带着黛玉迎了出来,姐妹相见,悲喜交集。   黛玉不记得妙玉了,妙玉却记得她,不过她性子冷淡惯了,乍然还俗,不知如何言语。贾敏拉着她细细打量,向苏夫人道:“才多少时候不见,你们家的玉儿越发出息了。”贾敏忍不住啧啧赞叹,妙玉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非常人所及。   苏夫人谦逊道:“到底在寺庙里住了几年,比不得你们家的玉儿。”   自己的女儿苏夫人明白,倒觉得黛玉更可喜些,黛玉年纪虽小,却能看出,经父母陶冶教育,身上尽是读书人的风骨气质。不同于妙玉,黛玉是了解世事,天性中带有世家贵女的清高,而妙玉却是不将世人放在眼里的孤傲,难容于世俗。   苏夫人初见黛玉,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心里后悔不及,若是没有送妙玉出家修行几年,恐怕妙玉就跟黛玉一样,仍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家闺秀。   她搂着黛玉在跟前,向贾敏道:“见到你们家玉儿,我就仿佛见到了我们家的玉儿。我们家的玉儿在四五岁年纪时,跟你们家玉儿一模一样呢,一样怯弱不胜,一样聪明清秀,都怪我们,送了她去空门,不然,也不会如此。”   妙玉端坐在旁边,道:“娘既然喜欢林妹妹,认作女儿又何妨?我也多了个妹妹。”   众人闻言,顿时一愣。   贾敏笑道:“妙儿就不怕你父母有了玉儿,不疼你了?”   妙玉淡淡地看了贾敏一眼,摇摇头。相比较林睿俞恒这些所谓的哥哥们,她更喜欢黛玉,清净洁白,何况自己并无兄弟姊妹,也是十分寂寞。   即使苏夫人对她承诺,不管遇到何事都不会抛弃她,但是妙玉心里仍旧十分担忧,若是将来父母当真不要了自己,自己还有个妹妹,就算不在一处,仍旧觉得比孑然一身的强。师父说了,她没有入空门的福分,她不想再孤苦伶仃一个人。   苏夫人忍不住道:“妙儿说得极是,你们家的玉儿给我做干女儿罢。”   黛玉一听,连忙跑回贾敏怀里,揪着贾敏的衣襟不松手,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去做别人家的女儿,别人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由不得自己做主。   贾敏莞尔,道:“玉儿舍不得娘了?”   黛玉点头称是,双手搂着贾敏,道:“妈不能不要我,不然爹爹知道了,会找妈妈算账的。”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妙玉不放,应该让母亲认苏姐姐做女儿才是,就像京城里的赵安姐姐一样,她又能多一个疼她的姐姐了,虽未见过那位姐姐,心中却觉仰慕非常。   贾敏扑哧一笑,苏夫人忍俊不禁地道:“在信里,你们说她如何伶俐,我原先还不信,今儿见才知道,你们竟是谦逊太过了,瞧这副模样儿,我越发爱得不行。”   才说着,忽听里间传来林智的声音,道:“不许抢我姐姐!”   随着声音,林智穿着一件绣着芭蕉的大红肚兜从里面跑了出来,冲到黛玉跟前,双手大张,护着黛玉,扭头瞪着苏夫人,满脸防备。   天热,林智中了些暑气,苏夫人到时,他正熟睡,贾敏便没叫人抱他见客。   此时他醒了,起来找黛玉,哪里想却听到了苏夫人的那一番话。   苏夫人先是一惊,随即掩口一笑,道:“这就是你们家的二公子?哪里像你信中说的弱?我看中气倒足得很。”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早就预备好的表礼拿出来。   林智见了,倒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了谢,认真地道:“给我东西也不成。”   苏夫人失笑不已,道:“放心,不抢你的姐姐。”   听了这话,林智松了一口气,方拿着她亲自递到自己手里的荷包送到黛玉跟前。见黛玉松手,转身和弟弟一起拆看荷包,头挨着头,亲密非常,妙玉不禁十分羡慕,苏夫人看到后,细细思索片刻,倒觉得认黛玉可行,遂同贾敏一说。   贾敏笑道:“你认玉儿,是她的造化,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苏夫人和妙玉听了,果然欢喜。   贾敏叫黛玉林智带妙玉去园子里顽,方对苏夫人道:“我原说,白得你们家的玉儿才是,你倒好,先要了我的玉儿去。”   苏夫人想起素日二人说笑,不觉怔住了,随即道:“妙玉哪里配得上睿哥儿?”   贾敏听了她这话,嗔道:“什么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还是根基配不上?门第配不上?富贵前程配不上?依我说,你们别太妄自菲薄,我也不能太目中无人。难道咱们当年的那些话,竟都是白说了不成?”   苏夫人苦笑道:“你快别这么说,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家私根基门第都是配得上睿哥儿的,只是这性子,着实左得很,太孤高了些。”   贾敏不赞同地道:“孤高怎么了?哪一家女儿没有一点子孤高的本色?你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个个平易近人不成?那都是笑话,哄外人的。面儿上瞧着再温柔和顺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傲气,只是她们藏得深,妙儿流露于外罢了。我倒瞧着妙儿极好,本是芙蓉出清水,何必脂粉污颜色?为人处世,便和那胭脂花粉一般,皆是粉饰罢了。”   苏夫人叹道:“我知道你疼妙儿,我也知道你与林大人都和世人不同,并不会因为妙儿行事不合俗流便小觑了她。只是,妙儿的性子,琴棋书画诗酒茶还罢了,当家主母她却是做不来,睿哥儿是嫡长子,将来担负林家门楣,再不能叫妙儿耽误了他的前程。”   和旁人不同,贾敏却喜妙玉的性子,做了媳妇,全然不必勾心斗角,贾敏应酬交际,实在厌恶许多女儿的圆滑世故,而且妙玉年纪还小,以苏夫人的本事,未必不能教养过来。   贾敏如此一说,苏夫人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妙儿性情已定,大改是不会了,何况我们夫妇原对不起她,也不愿非得扭转她的本性,叫她承担长子媳妇之责,倒想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因此,只好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苏夫人有自知之明,亦为妙玉着想。   贾敏听了,问道:“莫不是你们已经有了主意?”   苏夫人点头道:“这次南下来接她回京,便是因为我们老爷已经选定了人,我瞧着倒好,虽然比不得睿哥儿有本事,于妙儿却极恰当。”   贾敏不免有些遗憾,忙问是谁。   苏夫人笑道:“说起来,他们家和府上有些瓜葛,这孩子是他们家的次子,虽然聪明清秀,却不愿步入仕途,倒想做个大儒,如今在家苦读诗书,亦已经中了秀才,今年十六岁,心地纯良,秉性敦厚。妙儿进了门,既不必担心受欺负,也不用担负管家之责,何况我们家的东西都是妙儿的,就算那孩子不肯出仕,这些也尽够妙儿一辈子无忧无虑。”   贾敏不禁纳罕道:“是哪家的公子?”   苏夫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笑道:“就是顾家的二公子顾适。顾大人和林大人可不就是好友?和我们老爷同在东宫效力,彼此的情分倒渐渐深厚了些。顾家的大公子迅哥儿已经在去年娶了亲,娶的就是你们亲戚家沈家的小姐。”   贾敏道:“原来是他们家,这倒是一门好亲。”   顾越夫妇和林如海夫妇皆是交好,对顾家门风为人如何,贾敏再清楚不过了。   苏夫人笑道:“也是天缘凑巧,两家常来往,彼此知根知底,竟都合心合意,我们看中了顾家二公子不争名夺利,顾家也中意妙儿万事不管,毕竟将来继承家业的是长子嫡孙,若娶个一心一意和长嫂争权,又或是挑唆兄弟不和的,倒不好,顾家才起来,更谨慎了。我们两家已经说定,先心里有数,等接了妙儿回京,过二三年再定亲。”   贾敏叹息一声,道:“如此竟是恭喜你们两家了,可恨我们睿儿没福。”   贾敏见过不少人家的小姐,竟是没有一个赛过妙玉的,虽然为人处世十分圆滑,行事妥帖,但大多却又都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唯知奉承讨好,倒没了天然本色。至于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等本事,妙玉出家前已经由苏夫人言传身教,学了些,日后再由苏夫人教导几年,没什么可挑剔之处,妙玉虽冷,但是面对众人却不曾失礼,纵然有些怪癖,也都不当面流露。   同时,贾敏又看中苏家简单,没什么亲支嫡派不说,苏夫人娘家也无人了,人既少,虽说不能在官场上帮衬,但惹是生非的也少,他们家如此权势,不必再靠联姻。哪里像自己娘家人口众多,事务繁杂,费心担忧之处比比皆是,不知道愁得平白添了多少白发。   苏黎父女清高,清高却有清高的好处,得罪了人,反令上头不必忌讳他们林家的权势。   苏夫人听了,忙笑道:“睿哥儿那样的人品本事,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都当他是乘龙快婿呢,还怕找不到比妙儿更好的?是我们妙儿配不上。”   说着,苏夫人将京城中诸般事故都告诉了贾敏,又送上各人的书信礼物等。   听说各家都看中林睿,贾敏啼笑皆非,忽然想到林睿独自居住京城,不知道得应付多少堂客,他这样的年纪,堂客是常见的,除却闺阁女儿外,并不讲究男女之别。   安置苏夫人住下后,贾敏待林如海从衙门回来,说给他听。说话之前,贾敏已经拆看了各人的书信,果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亲戚的托亲戚,有世交的托世交,竟当林睿是凤凰儿似的,实不知他们想和苏家结亲,苏家反倒婉拒了他们。   林如海沉吟片刻,满脸激赏之色,道:“苏兄一心为妙玉着想,实在是令人佩服。”   因女儿之故,他自然不会嫌弃妙玉。说实话,林如海亦知妙玉其人,说她孤高自傲,她却也不是,虽有洁癖,却未当面与刘姥姥难堪,而是等人走后方说,自己的女儿还戏说刘姥姥是母蝗虫呢,妙玉只是嫌她用过的茶杯脏罢了。若说妙玉不懂管家理事,她却将栊翠庵打点得有条不紊,而且她并不是一味嫌弃他人,邢岫烟出身贫寒,寄居蟠香寺,若没有妙玉照应,又教导她读书识字,哪能有一身闲云野鹤般的恬然气度。   他原说,有苏夫人教导,妙玉许和前世有所不同,必能做得当家主母,哪里想到竟又出家了几年,有些前世的脾性,饶是这般,林如海觉得妙玉仍是比常人强些,何况她今年不过十岁上下,未必不能教导得好。   贾敏不解,道:“怎么?”   林如海笑道:“苏兄虽然孤高太过,倒也知道世事。择顾家,乃因顾家亦为东宫之人,并不会牵扯其他势力,二则顾家门风清正,和咱们都是极亲密的。二公子如此恬淡,远离名利,若是旁人必然认为他不思进取,然而苏兄却未必如此觉得。最要紧的是苏兄深知妙玉之性,不愿她同人勾心斗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倒也自在。”   贾敏叹道:“我也这么说呢。妙玉是个好孩子,可惜世人不懂,方误解了她。”   林如海握着她的手,笑道:“罢了,结亲原是两厢情愿,他们家既觉得顾家公子更合适些,咱们明儿再给睿儿挑选人家便是,横竖天底下这样人家多得是,未必只有他们一家。”   其实在林如海心里,妙玉亦是好坏参半,因而林如海倒也不觉得如何可惜。   好的林如海先前已经分析得明白,坏的却是她孤高太过,言语直率,容易得罪人,得罪了人,又不知如何收场,除非遇到宽厚大度的,否则必然记恨于她。当年栊翠庵品茗,亏得是黛玉不计较,若是他人,早就记恨她那一句俗人了。即便如此,妙玉还是得罪了不少人,诸如李纨等,也唯有黛玉知她,方有一句别人跟了宝玉去,再得不到梅花等语。   许是前世的缘分,妙玉极喜黛玉,哪怕黛玉年幼,姐妹二人说话,竟能对得上,惹得林智十分不悦,亦步亦趋地跟在黛玉身后,唯恐被抢了去。   苏夫人带着妙玉在林家住了些日子,见状,遂重提前事。   贾敏素疼黛玉,见她们母女两个执意如此,林如海又不在意,便答应了让黛玉拜在苏夫人名下,又择了八月二十八的日子,正式拜干亲。   妙玉还俗后,住在林家,唯同黛玉一处,日渐开怀,余者皆看不上眼,可惜苏夫人不能久留江南,又留月余,只得别过贾敏等人,随之回京。   闲言少叙,苏夫人和妙玉母女两个一路疾行,刚刚回到京城,转眼已进腊月,林睿便在长安送赵安出阁,赵夫人所出之子年纪尚小,赵旭是读书迂腐了的人,又是万事不管,反倒是林睿帮衬了许多,代替贾敏亦添了极重的嫁妆。那日,他在东宫见到九皇子,言谈之间倒是十分投契,办事更加用心,赵安和九皇子心里亦暗暗感激他。   好容易料理完,林睿只觉得筋疲力尽,又不耐烦应付旁人,他本性聪颖,哪能不知别人家打的主意,遂躲在自家清静,连荣国府都没有过去,近来荣国府常有酒戏,总有各家女眷带着和林睿年纪相仿的姑娘频繁往来。   张大虎走过来笑道:“怎么?这就累了?”   林睿忍不住道:“你去试试,瞧瞧累是不累。大哥别笑话我,明儿大哥成亲,那才是累呢!怎么,宅子收拾好了?不必当差了?倒有空过来这里。”   张大虎早在数月前凯旋,封了四品,从军中进宫当差,身居要职,极得宣康帝青睐,宣康帝闻得他无家无业,赐了他一座三进的宅子,又赏了几户下人,约共二三十个,如今都是张母看着收拾,林睿又命鼓瑟等人帮衬。因此忽然见到张大虎过来,林睿甚感诧异。那宅子乃是旧年抄家所得,只离林家不过两街之隔,修缮起来并不费事,但因是要做张大虎成婚的新房,少不得里里外外细细打理,重新采买了许多木石砖瓦。   张大虎笑道:“难道我当差,竟没有休沐日了?今儿来,送东西给大爷,请大爷带回南去,收拾了几个月才收拾齐全。”他原是林家出身,虽然非林家之奴,但是感激林如海的恩德,仍称林如海贾敏为老爷太太,称呼林睿黛玉等为大爷姑娘,并未因自己升官发财便忘了旧恩。何况,因林家,他方能同母亲团聚,其景其心自是难以尽述。   林睿道:“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亲自送来。”   张大虎身后数名亲兵抬了四口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张大虎走近林睿,道:“在北疆打仗几年,扫荡敌营的时候得了不少东西,一个箱子里装了上等的皮子,大爷年下回乡时带给老爷太太姑娘二爷做冬衣,另外三口箱子里,一个装着些古玩字画,两个装了些金银器皿,都是我孝敬老爷太太的。”   林睿打开一看,如张大虎所言,他略一沉吟,道:“皮子和字画我拿走,剩下的都给大哥留着用罢,大哥才收拾新居,明年又要成亲,少不得都用得上。”   张大虎摇摇头,道:“是我的孝心,留给我做什么?当年我定亲时,一应事务都是老爷料理,连聘礼聘金亦是,若没有老爷,哪里有我母子今日?我打仗几年,得了这么些东西,好容易能尽我的孝心,大爷竟是别推辞才是。何况,我自己还留了些,足够成亲所用。”   林睿听了,只得作罢,命人收下,只待回南带走,又笑道:“你们打仗,得的东西倒多。”他瞧了瞧,这么几口箱子里的东西,总得值上万金呢。   张大虎轻轻一笑,说道:“我得的才有多少?正经将帅们得的才多呢。大爷想,我们打胜了仗,夺下敌营,所有东西尽入囊中,自然是先请将帅首领们挑,剩下的才层层递下,寻常士兵有摸到一两件的,也有一件没得的。”   林睿叹道:“这是人之常情。”   比之张大虎所得,史鼐兄弟二人得的更多十倍,他们趁机还了亏空的银子,下剩的才挑拣了,分送各人。闻听林睿来京,少不得将最好的给他,反倒是荣国府的略次一等。   史鼐和史鼎兄弟极敬佩林如海,远着贾家,这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这回北疆平乱史鼐立下大功,因宣康帝慈和,感念老臣,史鼐的爵位竟升为保龄侯了,而史鼎亦功劳非小,也封了官儿。他们想起林如海曾经说他们一门双侯,顿时激动非常,看来将来史鼎也能封侯,因此送礼更加用心,林如海夫妇不在京城,便托林睿带回江南,连带黛玉林智亦有。礼物才送出去,史鼐回到卧室,听夫人苗氏说史湘云现今住在荣国府,去接两次都不愿意回来,倒有些乐不思蜀,不禁皱眉道:“难道咱们家竟苛待了她不成?常住荣国府是什么道理?”   苗氏低头道:“云丫头年纪小,咱们家又没有和她年纪相仿的姊妹,难免想留在荣国府。”   史湘云天真烂漫,苗氏亦颇喜她的性子,这样的女儿不妨碍自己丈夫儿子的爵位,将来还能为家中联姻,她早和史鼐商量好了,衣食起居不能怠慢史湘云丝毫,毕竟她是长兄所留,苛待了她,于自己阖府名声都不好。她都已经打算好了,等到史湘云五岁后,请先生教导她读书认字,再请教养嬷嬷教导针黹女工,等她大些就带她出门应酬交际。   史鼐听了这话,道:“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回来,咱们史家的女儿住在荣国府里像什么?我回来几个月不见,传出去,倒像是咱们苛待了她似的。”   苗氏心有戚戚焉,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姑妈她老人家极疼云丫头,只比宝玉差些,迎春姐妹们反不如她,那里又是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云丫头如何舍得回来?每回姑妈她老人家打发人来接,云丫头就吵着要去找宝玉等人顽,我又不能不依。”   史鼐亲自下令,趁送礼之时,接史湘云回来。   贾母眼前还有林睿即将启程回南,又是收拾行李,又是准备礼物,繁琐非常,一时顾不得湘云,便送她回家。湘云素日和宝玉等人相伴,何等乐业,如何舍得离开?但史鼐凯旋,她只能回去,临走前扯着宝玉的衣角道:“二哥哥,明儿再请老祖宗打发人接我去。”   这些姐妹们,独湘云和宝玉都是住在贾母房中,比旁人亲密些,宝玉忙应了。   林睿接到史家送礼,皆是极贵重之物,他记得林如海说过的事情,亦有心和史家来往,亲自上门谢过,史鼐和史鼎同时见他,而后对外人提起林睿时,总是赞叹不绝,旁人犹在想方设法和林家结亲之际,林睿早已收拾行囊,拜别各处,同俞家祖母回南了。   林睿自觉在京城一年,当真是见识到了许多,不枉此行,回去好好用功读书方是上策。   太子妃已在今年春日平安产下一女,林睿和俞恒进东宫与九皇子相会时,太子妃业已出了月子,若不是因林睿须得送赵安出阁,须得等到年下,俞家祖母早已回南了,他们在京城里,前来奉承的人极多,烦不胜烦,俞老太太寻了好些借口闭门谢客。   待一应妥当,一干人等便启程南下。   却说那日妙玉离开扬州后,黛玉不舍,大哭了一场,她现在已经懂得别离之苦了,再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只记得提醒哥哥让他别忘了自己,却不知离别为何物。   林如海和贾敏心疼得不得了,好生安慰一番方好。   林如海公务上并没有繁琐之事,依旧处理得得心应手,但他却十分留意林智的状况。   上辈子林智便是今年满了三岁后没几日,忽然一病夭折,林如海今生今世和贾敏身体胜过从前,又调理得谨慎,家中也没有姬妾丫鬟心怀不轨,因而林智竟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场大劫,林如海用早饭时,他正扭着身子不肯吃饭。   贾敏亲自端着碗,又调羹舀了粥喂他,他吃了一口,便一溜烟跑去外面了。   黛玉蹙了蹙眉,对贾敏道:“妈,让我喂弟弟吃饭。”   贾敏放下粥碗,笑道:“你才多大?就充大人喂你兄弟吃饭了?你竟是老老实实吃你的燕窝粥,我叫奶娘抱你兄弟回来。”   虽然薛姨妈母女待黛玉并非真心实意,但是宝钗所提之燕窝粥,却是滋阴补气的好东西,林如海又常常研究医理,自从黛玉会吃饭后,便不曾断过此粥,果然黛玉咳嗽得不如以往厉害,贾敏也常吃此粥,今早亦是。   林如海含笑看着妻女为了幼子吃饭一事操心,他吃了半碗粥,林智被奶娘从外面抱了回来,他一阵挣扎,又踢又打,叫嚷着要下去,奶娘一脸苦相。   黛玉横了林智一眼,端过贾敏跟前的粥碗,道:“林丑儿,快过来吃饭,趁热吃!”   林智不过三岁,淘气惯了,不听别人的话,有时候林如海和贾敏的话他都不听,夫妇二人不依着他,他没少哭闹,但唯独对黛玉奉若神明,听了黛玉的话,立刻命奶娘放下自己,跑到黛玉跟前,仰脸张嘴,一口吃下调羹中的粥。   黛玉满意地点头,握着调羹又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道:“林丑儿,再吃一口。”   林智咽下口里的粥,果然听话地又吃进嘴里,到得第三口,他便摇头不吃,要顽。   瞧着他们姐弟两个如此,贾敏对林如海抱怨道:“再没见过智儿这样淘气的孩子,睿儿从小不曾如此,玉儿也不曾,偏他撒娇撒痴,闹得府里人仰马翻,清晨起来洗脸他还哭呢,吃一顿早饭也得追在他身后好说歹说才肯吃完。”   因林智实在淘气,家常吃饭必然不会寂然无声,林如海放下自己的粥碗,端起黛玉的,亲自喂她,道:“这样倒热闹些,等他大了,就懂事了。”   故而,早饭便在林如海喂黛玉,黛玉喂林智的情景中结束。   林如海去衙门处理公务,贾敏打理各处送来的租子,因今年各处旱涝不定,竟减产了许多,有的田庄甚至一无所得,林如海和贾敏常打发人去巡查,早在之前下了命令,减产的留够佃户的口粮,余者方收租,亦比旧年减了许多,又将所得的租子分派一无所得的佃户,足够他们口粮以及来年耕种的种子等等,贾敏忙得焦头烂额。   林如海和贾敏自觉家中每年进项极多,家业又十分丰厚,多年来修桥铺路施粥放粮的事情没少做,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自家佃户,不必在意一年半载的租子,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总不能逼得自家佃户流离失所,饥殍遍野。   林如海重生至今十余年,他前世只见租子,不知佃户凄凉,心中着实有愧,今生虽不能管得天下民生,但却愿意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他们减轻些重担。   林家的佃户过得最是丰衣足食,他们的租子原就比别家轻,仅有三四成,每逢遭难之时,东家或是减租,或是赠粮赠种,粮种皆非白得,先说定次年若是丰收,租子须得比别人重些,只要能度过眼前难关,哪怕再重几分他们也乐意,满口答应,因此十几年来不曾饿死一人,对林家都是感恩戴德,立下长生牌位的不知凡几。   贾敏将各地的租子入账,不禁叹息,今年的收成仅是去年的三成,几样细米就更难得了,只够自己家吃的,可见各处之难。   得了林家分派下来的口粮和粮种,各家佃户欢欣鼓舞,对着林家的方向磕头,有了这些,不但能平安度过荒年,明年种地的种子也不必担忧,与之相邻的其他佃户见了,不由得羡慕不已,道:“你们东家真真是慈善人,哪里像我们,没有粮食交租,大多都逃荒去了。”   村落周围皆是大片大片的良田,除了零星小块和下等田是村民所有外,余者都是达官显贵家的,因今年滴雨未下,此时荒凉一片,村里大半的村民都交不上租子,恐东家追责,早早就拖家带口地跑了,宁可做流民,也不想被东家打死追讨租子,现今只剩林家的四五十户佃农,和林家佃农说话的,却是没有及时逃走的三五家。   来发粮食的庄头微微一笑,亦为自己在林家当差而甚感荣幸,想必其他人亦是如此想,十几年来,他们家下的庄子从来没有不继续佃种的农户,其他百姓多少人都想租种林家的田地,偏生田地就那么些,每年增加的也不多,他们只好租别人家的地种。   庄头王三想到林家每年都要递增良田,附近的良田连成一片,几达十顷,若是能买下来,自己管的就多了,东家也欢喜,不禁问前来的庄头道:“许多人都跑了,你们东家这些地打算如何?没了人,没了粮种,难不成竟要荒芜一片不成?”   他们常往此处收租,彼此认得,那庄头张潭愁眉苦脸地道:“没了租子,如何跟东家交代,依我看,连佃农都没有了,大约会卖掉罢。”   王三笑道:“若是卖掉,你不妨先告知我一声。”   张潭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东家还要买地?买了地,又得分粮种,这笔数目可不小。”   王三指了指自家的佃农,道:“他们个个都是有力气的,再来几百亩,各家分一些,再租给别人一些,尽够种得了,粮种于我们东家而言,不过是小事。”   听了王三的话,众人纷纷点头,东家如此善待他们,他们也不能让东家吃亏不是?他们几乎家家都有劳力,明年多种了地,多交些租子,好叫东家多收成些,他们心里好过些,免得年年逢灾遇难的,他们东家竟连自己吃的都没有了。   张潭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们东家,我去问问,这一片儿大约都要卖了,因村外都是地,离别的村子远了些,附近处处荒芜,多是逃走了,未必有人继续来赁田,再说,东家总不好白白出种子给他们种,就算是出了,明年必得加重地租,何况也得有人种不是?”   王三这方想起,张潭的东家不是别人,却是金陵薛家。   ☆、第057章:   今年旱涝不定,良田无人耕种,张潭心里早打起了算盘,卖掉他还能从中捞些油水,不卖白放着,离得远,别的村子没人愿意,离得近的,大多都想租林家的地种,还不如卖掉实惠,横竖东家听到无利可图,未必在意这么几顷地。   在他看来,做到林大人家那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不但没有进益,还倒贴出许多来,近年已是如此了,明年谁知道好坏?若仍旧不好,林家竟是白养着几百张嘴。   张潭如此想着,心里却羡慕林家的庄头,只要所言属实,庄子上确实遇到了难处,乃是天灾,而非人祸,他们便不会责备庄头,张三管着三处庄子,恰好都和自己比邻,一处颗粒无收,一处减产了一半,剩下一个方和去年持平,林家派人查看后,二话不说,命张三收了第三处庄子的租子,分派到眼前的庄子来,减产的则免了租子,明年收成只加一成。   像林家这样的东家,天底下挑不出第二家来,十几年了,每一个佃户愿意离开。   张潭心里拿着薛家和林家比了比,不说子孙上不如人家,单是为人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人家是真正的体恤佃农,十几年就没变过。   张潭手里握着薛家十来个庄子,都是肥沃良田,有祖上留下的,也有近年置办的,自己家里已经有四五千金的过活了,今年收成不好,佃户都跑了两处,这一处干旱,那一处早早下了碗大的雹子,他哪里有粮食牲口银子交到薛家?东拼西凑,好容易交上去四千两银子,很是勒索了其他各处的佃户,不想仍旧得了上头训斥,张潭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薛老爷早几年便常患病,近来听说更重了,薛蟠不长进,底下的人早就蠢蠢欲动了,各自为自己打算,生意上渐渐欺瞒东家。于是押着没来得及逃走的几家佃户,张潭劝说薛姨妈卖掉这处庄子的地,和王三交好,也是结个善缘。   薛蟠大字不识,万事不管,宝钗年幼,又是女儿,不能出面,薛姨妈强撑着理事,闻得张潭说明厉害,不由得有些踌躇,隔窗问道:“当真找不到人耕种了?”   生意不如从前,租子也没有旧年的一半,薛姨妈暗暗忧心不已。   张潭听出了薛姨妈语气里的动摇,心里一喜,恭敬地回答道:“回太太的话,佃户都逃了七七八八,那几个顷地只有这么四五家佃户,又都拘了来,如何耕种?何况别的村子离得又远,翻山越岭的,未必愿意过去。”   没有人耕种的地留着做什么?薛姨妈一听,登时有些心动。   宝钗裹着半旧的银狐斗篷,坐在薛姨妈房里看账,听着外面的话,心里却觉得不妥,低声对薛姨妈道:“咱们家只有买地买人的,几时听说卖地卖人的?妈和父亲商议商议再说罢。横竖咱们家下人多,不拘从哪个庄子里吩咐佃户过去耕种,也就齐全了。”   宝钗见解非同一般,良田乃是一家之根本,他们家虽然生意做得大,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指不定什么时候生意就不好做了,父亲病重,哥哥无能,将来总得有个退步抽身安居之所方好,生意做不得了,回家种地亦是极好。因此,她十分苦劝薛姨妈,又替薛姨妈出主意,留下地,饶了那几家佃户也使得,以利驱之,免去明年的租子,别村的佃户自然蜂拥而至,说不定先前逃走的佃户听说了消息,知道他们家仁善,亦愿意回来耕种。   薛姨妈道:“无利可图,白养着他们不成?欠了租子不说,竟然还跑了,丢下那样一片地,叫外人看到,岂不是说咱们家苛待了他们?”   宝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常随着薛姨妈理事,早知道其中缘故,道:“谁叫咱们和林家的庄子比邻呢?林家对佃户宽厚,可不就是显得咱们苛刻了?偏生咱们又不像林家是免税的,咱们再给佃户们减租,一年到头,得不到什么进益,白让佃户耕种了。今年一点儿收成没有,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不是冷心无情的人,宽和一回,博个好名声。”   薛姨妈抱怨道:“十顷地,五百亩,一年两季,往年不算粮食牲口,就是三四百两的进项,今儿说得容易,一连两年丝毫不得,别处跟着学怎么办?”薛姨妈也不是没有成算的人,不然薛老爷病重时,她如何管家,当然明白宝钗说的意思。   宝钗抚摸着手里的手炉,低头苦笑,道:“总不能就此卖了。卖地是一时的事,耕种的收成却是长远的。今年卖了地,撑破天也就四千两银子,今年旱涝不定,明年不知如何,地价恐怕还得降些,在咱们家能够做什么?还不够哥哥一年的花销,但是若熬过这两年,风调雨顺了,一年就是三四百两的进项,十年就又能置办十顷地了。”   宝钗自有一笔总账,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卖了地,指不定外面如何想咱们家呢,影响生意事小,丢了颜面事大。”   薛姨妈叹道:“听你这么说,我问问你父亲再做决定罢。”   宝钗点头不语,心里却想着得好生跟父亲说明厉害才是,父亲想必明白,只要父亲不肯卖,母亲便不能自作主张。他们卖了地,外头知道,还当他们家生意上银钱不凑手,所以卖地周转,到那时进货就不容易了,毕竟金陵可还有金家虎视眈眈呢。   说到金家,宝钗十分忧心,不必她去外面巡查,也知道金家的生意做得比他们大,只是他们家比金家体面,在户部领钱粮差事罢了。   宝钗忽然想起在处理佃农事情上将自己家比下去的林家,金家生意做得如此,不就是因为得到了林家的庇佑,二爷娶了贾敏的贴身丫鬟,出来进去,威风赫赫,本地但凡富商女眷都爱和他们家来往,只要晴空说一句林太太家里的胭脂香粉都是他们家供应的,做衣裳的绫罗也是用他们家的,又或者说林太太喜欢什么颜色花样,那些女眷们立时都去金家买。   宝钗合上眼前的账本,忧心忡忡地道:“今年的生意比旧年又差了些,幸亏户部的差事还是由咱们家料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薛姨妈道:“先顾着眼前罢,生意上总不是一时半会能料理的。”   宝钗听了,点头称是。   母女两个先去房中问薛老爷,听妻女说完,薛老爷咳嗽几声,瞪了薛姨妈一眼,道:“宝丫头说得有道理,就按着宝丫头说的做。蟠儿不争气,咱们家少不得要依靠宝丫头,她见解高常人十倍,什么事多问她些才好。”   薛姨妈素知丈夫疼爱女儿越过儿子,倒也不以为意。   宝钗却道:“父亲劝着哥哥些罢了,成天在外面东游西荡,长此以往可怎么好?哥哥既不喜读书,回家耕种做买卖也好,横竖咱们家种地做买卖都有老家人,不必哥哥十分操劳,好歹先学些,免得外人提起哥哥来,都说哥哥的不是。”   说到这里,宝钗低下头,眼圈儿微红。   她常跟薛姨妈四处走动,甄家去过多次,别的官宦也都奉承他们家,平素那些官宦小姐哪个不给他们家几分面子?偏生薛蟠不学好,谁都知道程知府初到任时,他们家儿子和薛蟠打了一架,如今背后更是常说薛蟠没本事,致使她在闺阁千金中好生没趣。   薛老爷犹未言语,薛姨妈已经护着薛蟠道:“你哥哥还小呢,等他大些就知道长进了。”   宝钗道:“哥哥比我大两岁,我现今帮着妈算账,哥哥怎么就不能学了?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七八岁便该知道世事了,偏妈还溺爱着哥哥。”   薛老爷倚着靠枕,望向宝钗的目光十分欣慰,道:“你哥哥若能得你一二分,明儿我去了也能放心。只是你哥哥已经定性,读书办事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时之间也扭不过他的性子,且先让你费心些家里的事务。”   宝钗忙走上前,替薛老爷拉了拉锦毯,道:“父亲放心,原就是女儿该做的。”   薛老爷闭上眼睛,过一时睁开,问道:“张潭今儿说的这个庄子,和林家的庄子比邻?”   宝钗不答,薛姨妈点点头,又命小丫头焚上银霜炭。   薛老爷不禁说道:“林家果然名不虚传。十几年前,林家如此对待庄上佃户,我曾暗中笑话他们家为了名声,连利益都不顾了,如今看来,林家才是聪明人。这些年,他们几次三番地减免地租,不但没有损失,仍旧进项极多,还落了个好名儿。”   宝钗颇不以为然,林家的地都在林如海名下,一概免税,自己家却要交税,忙安慰薛老爷道:“咱们家不是不能,只是不屑于此罢了,父亲不必羡慕他们。”   薛老爷点点头,问道:“京城中有什么消息传来?”   宝钗顿了顿,道:“也没有什么值得父亲知道的消息,横竖都和往年一样,今年夏日圣人避暑,京城由太子殿下坐镇呢。咱们别的不能,倒是听说太子殿下意欲寻一块好板,咱们家的木店可巧得了一副,是出在潢海铁网山的樯木,抬来时,我看了,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扣之其声玎珰如金玉,听说做了棺材万年不坏。”   薛老爷闻言大喜,道:“怎么不早说?我该亲自送进京城才是。”   宝钗笑道:“父亲先静养身体罢,太子殿下正当盛年,急什么?等父亲养好了,亲自将樯木送到太子殿下手里,太子殿下还能不对咱们家另眼相看?”   薛老爷道:“你说很是,只有我养好了,才好进京去。”   薛姨妈闻听此言,忙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   薛老爷吃过药,渐渐有了精神,对薛姨妈道:“外面庄子上的事情你出去吩咐张潭一声,咱们家没有卖地的道理,宝丫头留下来跟我学些东西。”   薛姨妈道:“老爷好歹顾着些,我们娘儿们都依靠老爷呢。”说毕,一径去了。   薛老爷等薛姨妈走了,方对宝钗道:“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宝钗听问,忙细细回答,说的却都是女四书等,从前朝的几个贤女身上知事,薛老爷听得十分满意,道:“前儿的事情,你可知道错了?”   乍听此言,宝钗不由得羞红了脸,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道:“父亲放心,女儿已经知道错了,再也不偷看那些淫词艳曲了。女儿现今看的都是列女传贤媛集等,学到了不少规矩,正如父亲说的,女孩儿家原该以贞静为主才是。”   薛家亦是书香翰墨之家,宝钗祖父酷爱读书,家里的藏书极多,薛蟠不爱上学,从不进书房半步,然而宝钗却冰雪聪明,识字无数,常常流连于书房之中,博览群书。她记性极佳,许多书几乎都是倒背如流,薛老爷见状,便令其出入书房,并不管束。前些日子宝钗独自进了书房,不妨翻到了牡丹亭西厢记等书,看在眼里,宛若金玉,真真字字留香,处处情动,宝钗爱不释手,遂悄悄藏在床顶,闲暇时偷看。   如此,本来并没有什么要紧,哪里想到忽一日薛老爷身体好些,到女儿房中查看,宝钗正看到高兴时,闻得父至,慌得夹到案上书籍中,胡乱应付。不料薛老爷一时疲乏,坐到案前,随手翻看宝钗的功课,便发现了其中藏着的杂书,顿时火冒三丈。他这般疼爱宝钗,此时也没忍住,打骂了一顿,又点了火盆将这些杂书都烧了方放心。   宝钗自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等苦楚?养了半个月方好,又见父亲病情渐重,心中有愧又悔,日日侍奉床前不提。   薛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这样,我哪里放心?只能指望你,这些规矩你须得都记住,咱们家的千金,原就该沉稳些方好,万万不可学得崔莺之流,移了性情,失了本分,倒叫别人笑话咱们家不会教女儿。你那金锁可带着了?”   宝钗伸手抚摸领口,道:“父亲放心,一直都没离过身。”   薛老爷道:“带着就好,我知道你不爱浓妆艳饰,但是这金锁是和尚给的吉利话,万万不可离身。那和尚神通广大,你吃了那方子配的药,可不是好些了?尤其是那一包药引子,尘世间哪里能得?那样奇异的药方,也只有神仙才能开出来。”   宝钗想到自己吃的冷香丸繁琐非常,也是幸极,得了和尚的药方后,一二年都得了。自从吃了冷香丸,咳嗽的就不如从前厉害,身上亦隐隐透着一股幽香,十分醉人。   薛老爷见宝钗明理懂事,心里满意非常,再看宝钗年纪虽小,已露出美人之韵,更觉欢喜,圣人已经上了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在位几年,再过几年宝钗长大的时候,太子殿下也该登基了,少不得要广选嫔妃宫女,说不定她的造化应在了这里也未可知。   宝钗不知其故,道:“女儿这是从胎里带来的热毒,从前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总不见效验,如今犯了病,吃一两次冷香丸,立时便好了。”   薛老爷微笑不语,他们家女儿得此青睐,可见不凡。   他想着木店里才得的樯木,心里按捺不住,次日觉得身上好些,便命人抬来给自己看,果然如宝钗所言,天底下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板了。讨好太子迫在眉睫,薛老爷年也不曾好过,又休养月余,冰河初化,绿柳吐丝,他便张罗着进京。   薛姨妈和宝钗见他执意亲自过去,少不得一阵忙碌,收拾行李,预备药材,打点给京城各家的礼物,忙得不可开交,择日送薛老爷启程。   薛老爷一走,薛蟠无人管束,撒欢儿似的,游荡金陵,吃酒看戏。   却说那日张潭在窗外听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两个说话,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心中一动,薛蟠骄纵跋扈,没有什么本事,薛宝钗倒是个能人,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管家理事算账做人了,可惜偏是个女儿身,不能当家作主。   既然薛家不愿意卖地,又有了主意,张潭少不得向王三致歉,安排先前拘走的四五家佃户回去,又到别的村子说了东家的恩德,听说免一年的租子,立时便有三五十户愿意过去赁地耕种,如此一来,十顷地便都一扫而光。   王三暗暗可惜,这十顷地着实肥沃,听说还是薛家从旁人手里得的,他早就中意了,本想趁机买下,不想薛家竟有明白事理的人,不肯卖。   他管着林家三处庄子,素知林家每年都将余钱变作良田,恨不得自己这里再添些,横竖东家宽厚,佃户们干得用心,虽然今年逢了灾遇了难,但是老庄稼人都说,这地养一个冬天,明年就又能种了,那天他跟张潭提过后,幸亏没去禀报林如海和贾敏。   林家虽未买下薛家的地,但是因各处天灾,卖地者比比皆是,不独薛家,林如海命大管家将今年的进项都取了出来,共计买了三个庄子,约莫十几顷地,又支取了一万两往姑苏去,置办了二十来顷祭田,赁给佃户耕种,诸事皆妥,方回来。   屈指一算,每年都置办些祭田,进项极多,林家族人却少,除了修葺祖祠,赡养老族人外,全然用不到多少。经过林如海十几年潜移默化,族中寥寥几个子弟颇有志气,有了林如海资助,现今都在书院用心苦读,没人打祭田的主意。   林睿二月和俞家方回到扬州,家人相见,自有无数的话可说。   与此同时,薛老爷进京,竟和他们在水路上擦肩而过。   林家和薛家没什么亲戚情分,贾敏近来又不喜薛家,自然没人在意,只拉着儿子问长问短,又心疼地道:“黑了些,也清瘦了些。”   林睿笑道:“是长高了,所以显得瘦了。京城风雪大,日阳儿也热,故黑了。”   黛玉年已五岁,闻言瞅着林睿抿着嘴笑,道:“咱们江南水土好,哥哥在家吃住几日,包管明儿就和从前一样了,可千万别跟别人学,好好儿的涂脂抹粉。”说完,亦对俞恒如此说,她最讨厌各家涂脂抹粉的年轻公子了。   世人以涂脂抹粉为美,黛玉却从心里不喜,还是自家的哥哥好,不必如此,亦是英雄。   这一回不曾过年他们便离开京城,水面结冰不好走,俞老太太到底年纪大,又耽搁了些时日,不然早在上个月就回来了,听了黛玉的话,又见她清秀非常,不禁莞尔道:“一年多不见,玉儿口齿更伶俐了,难道你见到许多人涂脂抹粉不成?也是,咱们扬州的胭脂香粉闻名天下,是不是有人问你讨要了?”   她原是说笑,不曾想黛玉却点头道:“金家送了上等的胭脂香粉过来,我用不着,打算送给诸位姐姐们,可巧他们家的哥哥们知道了,特特来讨。”   俞老太太道:“难道他们家连脂粉都买不起?”   贾敏在一旁微笑,其实不过是各家想和他们家打点好关系,所以借此联络情分,各家公子出身高贵,自然挑剔得很,都用最好的。黛玉年纪小,除了用些香脂外,贾敏从不让她用其他胭脂香粉,免得污了天然本色,即便是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年纪,儿子都十几岁了,更加用不着胭脂香粉,因此每次金家送来,或是送人,或是赏给丫头。金家孝顺他们,都拣最好的送来,各家小姐少爷偶一用之,自然心喜。   这个道理俞老太太亦是明白,不过跟黛玉说笑,才故意显得诧异。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正是这么说呢,咱们家又不是卖胭脂香粉的,下回我见了各家的太太奶奶们,让他们多给哥哥姐姐们拨二两银子下去,单买金家胭脂花粉,尽够了。”   众人听了,扑哧一笑。   俞恒对黛玉道:“我和林大哥都不用胭脂香粉,妹妹放心。”   黛玉走过去,仰脸细细打量一回,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点头笑道:“还是自己家的哥哥好,他们家都是可厌的,涂脂抹粉还罢了,偏生不爱读书,连我都比不得呢,我都念完四书了,他们才念到诗经。哥哥们离家这么久,我可想哥哥了。”   她的话说得林睿和俞恒心里熨帖,欢喜得不得了。   林睿奇道:“我才离家一年多,你就念完四书了?怎么比我还强呢?我到你这样的年纪,四书还没念完呢,五岁上学时,半年后才都学了。”   黛玉却是十分得意,道:“爹爹说我比哥哥弟弟都聪明呢。”   俞家祖母听了,自是十分纳罕,他们再没想到林如海给黛玉启蒙的书不是列女传贤媛集,而是四书五经,俞老太太忍不住问贾敏道:“她才多大,你们就教她念四书了?不说睿儿,就是我们家恒儿,六岁才念完四书。”   贾敏微笑道:“她二三岁启蒙,四岁念四书,不到一年就念完了,我见了都觉得诧异,何况老夫人。都是我们老爷做主,待玉儿跟两个儿子一般无二,睿儿和智儿能学的,玉儿也一样学,说她聪颖灵慧,非常人所及,又说有咏絮之才易安之质,现今正想着给玉儿请个先生在家里,正经让他上学呢。”   黛玉今生学的比上辈子多,林如海亲自教导她时,方明白何以黛玉才冠群芳,她之资质,实胜林睿,真真是天赋异禀,将满五岁,他便立即给方先生去了书信。   林如海早知道贾雨村被罢职的消息,在过一个月,贾雨村便将游到扬州,病于旅店,然后听说自己意欲为女儿请先生,托朋友谋进来。林如海不喜贾雨村的为人品行,不打算请他,何况当年和方先生说定,故去信给他。   方先生早算到黛玉今年该上学了,已从书院辞了出来,接到林如海书信,即刻启程。   林睿和俞恒回到扬州,并未久住便去了姑苏,继续求学,林睿若是考试,须得在姑苏,俞恒暂且不急于此,等到考试回到扬州即可,因此家里只有黛玉一人上学。   林智年纪小,最淘气,虽是三岁启蒙,至今不过念了一两本蒙学,认得几个字,林如海打算再过二年让他上学。不料林智自小都是由黛玉带着读书,一日不见黛玉,便到处找她,见黛玉在书房上课,他便搬着一张小杌子,坐在黛玉身边,寸步不离。   林如海和贾敏见状,好生哄他离开,他依旧不肯,若抱了他走,立刻哭闹不休。   黛玉舍不得责备弟弟,想了想,对林智道:“你跟我一起上学,可不许胡乱说话,也不许哭闹,更不许打扰我上课,不然,你就别跟着我。”   林智揪着黛玉的衣袖猛地点头,父母哥哥们各有忙碌的事情,姐姐最疼了,他跟姐姐。   望着林智黑漆一般的眼睛,巴巴儿地瞅着自己,黛玉又对林如海道:“让弟弟跟着我一起罢,横竖平常我的功课也不多,弟弟懒得很,这么久了才认得几个字,他受先生多多陶冶教育些也好,说不定明儿就开了窍,上学读书比我还强呢。”   林如海问方先生,方先生上了年纪,本就图个清闲,自不在意,权当带孙子顽了。   于是,黛玉上课时,身边除了两个伴读丫鬟外,脚边杌子上势必坐着林智,他也不愿意坐在椅子上,非得坐在黛玉脚边,别人见此,只好不管他。   黛玉已经跟林如海学过四书了,方先生便从五经教起,不过几日,便惊叹其天分,对林如海道:“怪道你让慧姐儿如此上学,学的又是四书五经,我素日所见若干人等,包括睿哥儿,皆不及她,说不定将来果然是易安在世。”   林如海笑道:“我也是看她资质如此,此后烦劳先生只管当她是男儿教导。”   方先生听了,点头道:“放心。”   说毕,,又笑道:“可惜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儿,将来参加科举考试,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府上多出第三个状元郎来。”   可巧林智来找黛玉,闻听此言,忽然跑过来,道:“我也能考状元!”   随即,他觉得不对了,疑惑道:“爹爹是状元郎,姐姐是状元郎,第二个状元郎是谁?”   方先生教黛玉时,林智十分乖巧,方先生亦极喜爱,笑道:“第二个状元郎是你哥哥。不过,你姐姐没法子考试,这第三个状元郎,只好让你去考了。你记得跟你姐姐好生读书,别人家一门双进士三翰林,你们家一门三状元才好。”   林智拍拍胸口,用力点头。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告诉他知道,反让他出去乱说?他小小年纪,蒙学还没念完,哪里知道科举辛苦?知道状元是什么?我不过侥幸被点为头名。天底下多少学子,三年取士仅仅数百人,其中未必有他一席之地。”   方先生道:“大人也太谦逊了,我倒觉得未尝不能成真。”   此后,方先生教导黛玉愈加用心,因林智天赋亦佳,在黛玉做功课时,少不得也教导林智,黛玉自是欢喜,有她在,林智竟也能静得下心。   林如海心事了结,便只顾着公务。   这日同友人相会,却听其中一人道:“早先听说大人意欲聘一西席,如今可得了?”   林如海看去,竟是前世向自己举荐贾雨村之人,遂笑道:“年初便请到了先生,原是教导过犬儿的,现今正在家中坐馆,小女十分敬重。”   那人听了这话,不禁一叹,道:“我原说也有个极好的人选,中过进士做过官儿的,学问着实是好,近来游玩到此处,病于旅店,因盘缠不济,托我替他引见,好得些盘缠回乡,不曾想大人家中竟是请好先生了。”   林如海道:“真是不巧,若是再早些说倒好。不过江南一带达官显贵甚多,以兄之力,未必只有寒舍一家之选。”   那人点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少不得再替他引见别家。”   不是谁家都有本事能请到进士来坐馆的,抛开林家不提,有不少人都愿意花重金聘请贾雨村教导儿子。然而贾雨村毕竟考中了进士做过官,性子难免高傲些,非世家不肯,非达官不去,又要束脩丰厚,林如海听说后,冷冷一笑。   当初他厚待贾雨村,贾雨村本是一无所有地来林家做黛玉的先生,不过一年,身边便买了两个书童服侍,起复的一应打点用费都是自己替他预备妥当的,可惜自己竟看错了人。   林如海今生没有请贾雨村,贾雨村自己又看不上别人家,几经辗转,竟去了甄家教导甄宝玉,听闻此子和贾宝玉容貌举止一模一样,脾性亦然,起先贾雨村嫌他太淘气,恐其祖母溺爱,自己教导不当,反得罪了他们,所以没去,如今遇不到好东家,只得去了。   贾雨村走后,林如海便丢开此事不提,没有自己相助,以贾雨村的本事,想必定然能得甄家相助,若是如此,依旧能起复。   林如海忽然收到郭拂仙的书信,信中说林睿走后不久,今年年初他不知怎地竟得到旨意起复了,一跃便为四品侍读学士,在御前走动。林如海吃惊之余,细看书信,方知九皇子现今深得太子殿下倚重,宣康帝见他们兄友弟恭,难免爱屋及乌,交代了些差事给九皇子,九皇子趁机向宣康帝举荐郭拂仙,又说林睿跟他读书近年,可见本事云云。   宣康帝爱惜人才,林睿跟郭拂仙上课,宣康帝知道后派人打听,也知道了郭拂仙被罢官实在冤枉,只是没有好名头起用他,今见九皇子如此,立时便有了借口,命其为侍读学士。   林如海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枉我特地让睿儿跟你读书,好歹让圣人留意到了。”   林如海本来打算林睿进京同郭拂仙上课,一是免得牛继宗再寻他烦恼,二便是想让他得到上头留心,自己状元之才,尚且愿意让儿子随郭拂仙读书,足见郭拂仙的才学让自己如何钦佩,少不得引人注目,起复也就容易了。   黛玉拿着方先生批阅过的功课过来给林如海看,听林如海此言,奇道:“爹爹说什么?”   林如海回过神,放下书信,招手叫黛玉过来,又看了跟在他身后亦捧着功课的林智,不觉莞尔,都拿到案上细看,口内道:“并没有说什么。”   黛玉道:“我明明听到爹爹说圣人留意。”   林智在一旁点头,赞同道:“圣人!我也有听到,爹爹别哄姐姐。”   林如海见他们姐弟两个一唱一和,顿时啼笑皆非,道:“你们倒是灵光,听得这样清楚。是为父的一个至交重新得了圣人重用,故我替他欢喜。”   黛玉素来不在意这些,听了,不再多问,她不问,林智自然也不开口。   贾敏听说郭拂仙得到起复,亦替其欢喜,郭拂仙是林如海的好友,他在御前走动,少不得知道些风吹草动,还能不告诉自己家。她心里算了算,苏黎、顾越和郭拂仙都是宣康帝重用的人,前两位又在东宫当差,日后即便太子登基,他们家亦是无忧。   不想,随之而来的却有薛老爷病故的消息。   林如海脱口而出,道:“薛家老爷去世了?”那不就是薛宝钗和薛蟠之父?   贾敏点头道:“不管怎么说,薛老爷和二哥是连襟,薛老爷死了,咱们少不得打发人过去一趟,不然说不过去。”   林如海算了算,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薛老爷正是亡于今年。   彼时正值七月,薛老爷才从京城回到金陵不久,他来回奔波,十分疲惫,但是他已经见过替太子殿下办事的贺信,说明樯木的好处,贺信果然替太子殿下感到满意,命其将樯木暂存薛家木店中,过些日子禀明太子殿下后再派人来取。   薛老爷身上无职,无法面见太子殿下,又见贺信没有替他引见的意思,顿时无可奈何,他本想在京城里再等些日子,又去拜见了王子腾和贾政,他们几家也算是有权有势了,不怕太子殿下拒之门外,不曾想忽然下人来报说一批货物遇到风浪沉了水,金陵各家货商催款的催款,要货的要货,急得他顾不得樯木一事,昼夜兼程赶回金陵。   好容易料理了此事,薛老爷再也支撑不住,没两日,就没了。   林家得到消息后,一面派人去薛家吊唁,一面打探详情,得知来龙去脉后,林如海暗暗叹息,薛家没有此人,日后便要没落了,也是他教导儿孙不当,只知教养女儿,偏偏忘记了薛蟠,此后,金陵生意上便只有金凤一家独大了。   果然,薛家忙着料理丧事时,金家趁机扩张了好些生意。薛老爷既死,薛蟠年幼,薛家共计八房,哪个不对长房虎视眈眈,下面的掌柜伙计亦是瞒天过海,急得薛姨妈焦头烂额,亏得王子腾得知消息后,派人来帮忙,又有甄家做主,薛二老爷和薛老爷兄弟情深,彼此用力,才保住了长房一脉的生意,但是经历此劫,薛家的生意终究不如从前了。      ☆、第058章:   不觉炎夏已过,凉秋忽至,九月正是蟹肥之际。下面孝敬了几篓子极肥的大螃蟹,贾敏和林如海都爱吃这个,偏都不敢多吃,许多吃不完,倒可惜,林如海上衙门前,遂提议贾敏命人蒸了螃蟹,请几家相好过来赏花吃酒。   园中菊花开得正好,更兼秋色醉人,贾敏抚掌称是,立时便下了帖子。   因林慧林智姐弟二人年幼,各家夫人来时,回帖子时,都带了自家与之年纪相仿的男女孩子,最小者比林智大一岁,最大者不过七岁,约共五六个人。   黛玉最喜热闹,又于吃食上十分挑剔,她脾胃弱,不宜油腻,吃得自然留心,见贾敏正想着如何设宴时,忍不住提醒贾敏道:“那些东西,大家有爱吃的,有不爱吃的,不如各设一几,用攒盒装些各自喜吃之物,岂不有趣?”   黛玉平常随着贾敏赴宴时,最不喜席面上皆非自己所喜之物。   贾敏想了想,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正说着,忽然知府刘瑛的太太又打发人来致歉,说先前回帖本欲只带小女儿刘芳过来,不料她娘家内侄女竟来了扬州,闻听林家设宴,也要过来。刘太太无奈,只得命人过来同贾敏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多出一个人来,竟不好。   贾敏思忖片刻,刘太太的娘家姓杨,其兄杨旭颇有权势,是京城里的三品武官,既是其女,想来是从京城来的,笑道:“有什么要紧?还特特叫你们过来告诉我?难道我们家请客,竟不多预备一些子?”   刘家婆子听了,也笑了,告辞回去禀告刘太太不提。   到了正日,各家女眷来时,吃茶厮见叙说家常,贾敏果然见到刘太太身边除了女儿刘芳外,又带来的一个女孩子,想是其兄之女,然大家都不认得。   这女孩子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眉目如画,衣着和扬州略有不同,依旧是京城里的打扮,锦绣华裳,珠翠钗环,光彩夺目,向各人见礼时,亦是一口长安官话,身前身后有七八个丫头服侍,足见出身不凡。   众人心中忖度此女来历,只听刘瑛笑道:“这是我娘家内侄女,名唤茹儿。”   贾敏招手叫到跟前,拉着杨茹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称赞道:“好齐整女孩子,亏得你带来,不然咱们倒错过了。”说话之间,早有下人打点了表礼送上,金玉戒指各一个,香珠一串,其余人等,也有两样礼物。   因没和大人坐在一处,和黛玉一起的几个姐妹,远远地站在旁边,悄声问刘芳道:“你这表姐过来,怎么这样打扮?既然出门,你们家太太没有给你表姐准备新衣裳首饰?”说话的两个女孩子心中不屑,俗话说入乡随俗,来了他们这里,竟还穿着京城的衣裳,难道京城的花样比他们这里的新鲜?实不知扬州奢华,京城里许多都是她们穿过的。   刘芳苦笑道:“昨儿才来,哪里有工夫做衣裳?偏听说我们来,也要跟着来。”从长安城出来,天子脚下的人心里自觉高人一等的不是没有,她这位表姐便是其中之一。   因有人疑惑道:“怎地来得如此突然?可还有其他亲戚来?”   刘芳亦对此事十分不解,千里迢迢的,按理说,杨茹父母俱在,没有忽然来他们家住的道理,刘芳长到今年七岁,她父亲做了多年的扬州知府,她母亲都没有回过京城,她也没有见过外祖父母和舅父母,不想忽然就送了杨茹过来暂住。   正思量,忽听贾敏道:“玉儿,带你杨家姐姐一同去顽。”   每逢家中宴客,所来往的男女孩子常在一处顽耍,他们长相处,难免就不喜别人插入,不过黛玉今日为主,遂请了杨茹过来。   杨茹年纪最大,端庄矜持,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不语。   贾敏远远看了一眼,转头看向刘太太,眼波微微一闪,又想到先前拉着杨茹说话时十分伶俐,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外面来回说已在园中设宴,贾敏方请众人移步到园中,临水赏花,分外清静,入席时,各人跟前设案,案上摆着各式攒盒,装的都是她们爱吃的,有菊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不一而足,几个孩子跟前却都是摆着雕漆梅花小几。   众人见了,面上欢喜,道:“难为你还记得咱们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黛玉已经五岁了,虚岁六年,贾敏意欲带她出门学些应酬交际的本事,免得外人只当他们家的女儿唯知读书,却不懂这些,故听了这话,指着黛玉笑道:“都是玉儿这小丫头出的主意,她原说了,怕咱们共坐一席,总吃到不喜之物。”   众人听完,看了黛玉一眼,忙夸赞不已。   贾敏对刘太太道:“不知杨姑娘爱吃什么,想着她是京城来的,只好预备些京城的菜肴。”   刘太太犹未言语,杨茹已是盈盈站起,拜谢道:“林太太想得周全之至,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呢。”她说话时,口齿清晰,面带微笑,甚是落落大方。   贾敏笑道:“爱吃就好,若不爱吃,跟我说一声,再叫人给你换上别的。”   说完,叫人送上才蒸好的螃蟹,预备姜丝醋,又嘱咐黛玉刘芳等人道:“别的吃食还罢了,不怕你们吃,只是螃蟹不许吃多了,仔细闹得肚子痛。”   黛玉答应不提,吃螃蟹时,果然只吃了一点夹子肉,也只给林智吃了一点儿。   林智吵着还要吃,黛玉叫奶娘撤下自己和林智跟前的螃蟹,戳了戳他的额头,道:“等你肚子疼的时候,才来后悔已是晚了,到那时,你肚子疼,我心里疼,可怎么好?”   林智望着奶娘端走的螃蟹,听了黛玉的话,犹豫了半日,道:“那我就忍痛割爱了。”   黛玉嫣然一笑,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杨茹仔细打量着黛玉姐弟二人,见黛玉年貌虽小,言谈举止却是不俗,身体面庞虽有怯弱不胜之态,却天生一段风流气度,又见林智生得粉雕玉琢,行动间总是揪着黛玉的衣袖,不难看出姐弟二人情分深厚非常。   杨茹看罢,笑意盈盈地朝黛玉道:“妹妹爱护幼弟,倒叫我看呆了去,也佩服得很。”   黛玉已哄好了林智,正吩咐人准备用菊花叶子、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洗手,听了这话,回头看她,微笑道:“姐姐谬赞了,我既为长姐,自然该疼弟弟些。想必姐姐在家中亦是兄友弟恭,姐弟相护,叫人羡慕非常。”   杨茹拿着手帕掩口,笑道:“听妹妹这张嘴,真真让人欢喜。”   刘芳抿了抿嘴,犹未言语,便听旁人插口道:“林妹妹自然是极好的,姐姐在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趣闻没有?说来同我们听听,我们也好知道些天子脚下的故事,免得一无所知,明儿出门,叫人说我们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   杨茹羞涩一笑,腮边红晕如同天边霞色,气度却依然矜持得很,道:“我不常出门,知道的不多,不知道妹妹们想知道什么?”   刘芳道:“说些京城景儿给众位姐妹兄弟听听,我也想知道呢。”   杨茹听了,便依言而语,或是谁家园子奇巧,或是谁家出了贵人,或是又有谁家出了稀罕事儿,她语音柔媚,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如击玉磬。   众人自恃扬州繁华,到底京城是天子脚下,不免听住了。   杨茹笑看黛玉道:“我初次来扬州,不知此地有何景色,明儿若是妹妹闲了,咱们约好了一起出门游玩可好?到时,我请姑妈给妹妹下帖子。”   黛玉道:“本不应辞姐姐之意,偏生我还要上学,五日才歇息一日,又要照料弟弟,竟是不能尽地主之谊,只好烦劳刘姐姐了。”   杨茹挑了挑眉,诧异道:“妹妹如今就上学了?”   刘芳若不是得到母亲嘱咐,她也不想理会这位来自京城眼高于顶的表姐,道:“这有什么奇怪?咱们这些人家,哪家的姑娘不是四五岁就上学的?难道姐姐不是?林妹妹已经上半年学了,四书早学完了,现今正在学五经呢。”   杨茹听了,不禁夸赞黛玉道:“妹妹果然是灵心慧性,这样小就学了许多。”   黛玉淡淡一笑,道:“姐姐过誉了,姐姐问问其他的姐妹,学的比我还多呢。”   杨茹看向众人,众人都是一笑,并不言语。黛玉话里话外抬举他们,但是他们都有自知之明,除了两个哥儿外,其他人学的并非四书五经,也不是谁家都像林家这样,请中过进士做过官儿的先生教导女儿。   杨茹听到这里,亦不好多问了。   这边姊妹兄弟指着花儿说这个好,那个俏,贾敏那边却有人问杨姑娘何以独自来南。   刘太太看了贾敏一眼,只觉得娘家之意难以启齿,想了再想,方笑道:“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慕咱们扬州风景好,故来瞧瞧,再者,也想拜见我这个做姑妈的。我娘家母亲兄嫂都疼她,可巧有一门亲戚来金陵省亲,就带了她过来。”   杨家和荣国府、宁国府颇有来往,杨太太自然见过林睿,如何不对之满意非常?不独她如此想,别家亦看中了林睿,原想请贾母撮合,偏生贾母素知女儿女婿性子左,只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应承,便来信托刘太太说和,又叫刘太太多多地带杨茹往林家走动,杨茹貌美多才,不必自己家提,贾敏却瞧中了也未可知。   刘太太暗暗苦笑,傍晚从林家回来,便对刘瑛抱怨道:“也不知道娘家是怎么想的,他们在京城托贾家老太太都不得的事情,托我有什么用?叫我怎么说?今儿赴宴,我还没开口呢,林太太就说等睿哥儿十五岁后方议亲,把我臊得脸都没处藏。”   刘瑛倒觉得林睿是乘龙快婿,可惜非他们家所能高攀的,内兄官职虽不比林如海低,可惜一文一武,林家到林睿已是第六代了,又是要从科甲出身的,而杨旭却是武将。   刘太太抱怨完,又是一肚子委屈,道:“不声不响地就送茹儿过来,叫我怎么做?”   刘瑛笑道:“你别恼,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难道人家不肯,咱们非要强求不成?横竖家里不缺茹儿一人的衣食,咱们好生待她,等事情没了着落,她又耽搁不起的时候,自然就回京城了。只是,你办不成此事,岳家可会恼了你?”   刘太太道:“本就和娘家不睦,此事办不成,如何不恼?”   刘瑛道:“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岳母交代你带茹丫头去林家走动,你已经如实照做了,还想如何?林家不愿意结亲,哪能怪你?再说了,满京城里多少达官显贵,那样的林家尚且无意,若有意,早就上门提亲了,何况岳家。”   原来刘太太和刘瑛乃是两家老父酒后戏言,定了娃娃亲,偏生刘瑛之父早死,刘瑛年纪尚小,刘家渐败,两家没有正经过礼,而杨家却蒸蒸日上,刘家本不敢高攀,也不再提此事。不想杨父却是重情重义的人物,仍将爱女许之。刘家自然感激不已,只是却惹恼了杨母,她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吃苦,早给女儿挑了自己娘家的侄儿,哪一样不比刘瑛强十倍?但是杨父做主,她不敢反对,女儿又心甘情愿,嫁给当时默默无闻的刘瑛,她满肚子的火气便朝刘家发泄,自从刘太太出阁后,和刘家没什么要紧来往。   刘瑛感激岳父重义,妻子钟情,成婚后发愤图强,五年后先是中举,再一年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虽然是孙山之名,却也得了外放的实缺,扎扎实实做到了扬州知府,连任多年。因此,他对去世的岳父十分敬重,但对岳母却不以为然。   刘太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行事越发左了,保不住就怨咱们不尽心,我是做女儿,也还罢了,只是怕耽误了老爷的前程。”   杨旭在京城也是身居要职,何况和贾家来往亲密,难保不会如此。   刘瑛洒脱一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在京城里,谁能一手遮天?再说,自从林大人做了巡盐御史,咱们两家交情甚好,在政务上都能相互帮衬些,若是新来的不知底细,还不知如何呢,因此林大人必然会护着我几分。”   刘太太沉吟片刻,这倒是,情分亲密的总比没什么来往的知府坐镇扬州强。   他们夫妇论事,贾敏亦在和林如海说起,道:“席间各家都问起睿儿年纪,又问定亲了没有,瞧着,睿儿的亲事竟是早早定下才是。”杨茹初到,颇有几分拘谨,但园中赏花过后,已认得各人了,便是长袖善舞,十分伶俐,不过贾敏在林家生活的日子比在贾家长久,受林家熏陶,喜好读书人的清高,却不大喜欢圆滑世故工于心计的姑娘。   林如海拿着小剪刀剪去烛花,卧室内瞬间亮堂了许多,转头笑道:“急什么?咱们家的长媳总要挑个恰当的,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等睿儿有了功名再说。”   贾敏道:“睿儿有了功名,自然好挑选亲事,只是每常见人,总问起,我也不耐烦了。”   说毕,笑道:“还是老爷教导得好,咱们睿儿争气,谁家不想结亲?瞧薛家那样的,纵然他们家家资百万,未必有门当户对的愿意。说到底,除了门第,首先便是人品本事,有了人品本事,不必自己挑,就有人趋之若鹜。”   林如海道:“睿儿亲事,不必在这些人家里挑。”   贾敏闻言一怔。   林如海笑道:“这些上门来的,多是为了名利二字,原就心思不净,欠缺风骨,结亲于咱们而言是祸非福。睿儿的亲事,且再看看罢,虽说成家立业,但是男儿在世,也不必急着成亲,横竖睿儿是男子,年纪大些再议亲也无碍。”   贾敏点了点头,道:“老爷说得是,总要挑个四角俱全的。”   林如海却是摇头一笑,他虽然讲究门当户对,但是主要是深明礼义,并没有非要给林睿娶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他自己的女儿尚且不是白璧无瑕,何必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何况,他身居此职,全然不用再从位高权重之家里挑选。   这些话林如海没对贾敏说,横竖林睿说亲最后决定的是他,他若不满,亲事也结不成。   黛玉却颇不喜今日所见之杨茹,言行举止虽然可亲,总觉另有所图,若不是因为她是客人,自己早不理她了,哪里还由着她在姊妹兄弟间说笑。   第二日一早,黛玉起得晚,天凉,她又觉有些不适,今日又不必上课,方先生前儿着凉了,故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思起床,眼前却出现林智笑嘻嘻的脸庞,趴在黛玉枕畔,撒娇道:“姐姐,昨天是智儿做汤婆子。”   黛玉笑道:“丑儿最好了,等入冬了也如此才好。”   不知怎地,林智三岁生日过完,到了年下,一日比一日壮实,不似黛玉虽比从前好了些,也不是大好,而林智却是大好了,先前弱症不在,身上火气极大,去年冬天和黛玉一床睡时,黛玉常常不知不觉地靠近她,睡得甚是暖和。   林智拍拍黛玉的枕头,道:“姐姐放心,我还和姐姐一同睡。”   说笑间,青鹤白鹭等人捧着热水和衣裳进来,道:“姑娘该起来了,老爷今儿休沐呢。”   一听此言,黛玉翻身而起,笑道:“上回爹爹答应我了,要带我出门顽,我倒忘记爹爹今儿就有空。丑儿,起来了,姐姐带你出门。”林如海五日一休,常常还有人请他出门吃酒,多不带黛玉过去,碰到他清闲是极难得的。   林智听了,果然欢喜。   姐弟两个梳洗完,去给林如海和贾敏请安,提及此事。   林如海当下便答应下来,和贾敏用过早饭后,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外面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叫卖声此起彼伏,黛玉还罢了,十分矜持,林智却是兴奋地大叫大嚷。   林如海哈哈一笑,命无数亲兵仆从小厮团团围着,自己一手牵着黛玉,一手牵着林智,唯恐街上人多,被拐了去。想当初,若是甄士隐夫妇多打发两个小厮和霍起带英莲出门去看花灯,何至霍起小解,致使英莲被拐。   黛玉年纪小,本就不被拘于家中,平常林如海带她出门,多是赴宴,鲜少行走于市井之中,此时看到两边琳琅满目,不觉眼花缭乱。   因见前面人山人海,黛玉好奇道:“前头在做什么?”   听问,一个小厮立时过去打听,半日,回来道:“是崔盐商家在这里设擂台,和吴盐商家斗富呢。”   扬州一带盐商斗富之气极盛,每每挥金如土,引得万人空巷,黛玉蹙了蹙眉,道:“我听爹爹说过,盐商家为了斗富,总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还有重金选丑,为了拔得头筹,便有人用酱油涂面晒黑,可是如此?”   林如海含笑道:“你记得不错。”   黛玉脸上掠过一丝得意,问那小厮道:“这回两家盐商又出了什么主意?”   小厮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笑道:“这回和以往不同,两家盐商附庸风雅,设擂台举办赛诗会呢,各自出了极多极贵重的宝贝,谁做的诗词好,两家都奖东西,比一比谁家的东西金贵,谁家的东西稀罕。”   林如海和黛玉听了,眼里不由得闪过嘲讽。   林如海看黛玉,笑道:“玉儿近来也在学作诗,是否过去试试?”   黛玉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有什么趣儿?再说了,读书又不是为了争名夺利。不过咱们倒是可以去瞧瞧热闹,回来说给妈知道。”   林如海含笑答应,走到前面,果然是人山人海,擂台上崔盐商和吴越分作两旁,均是锦衣华服,骄矜之气大盛,旁边还有他们请来的几个酸儒,倒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但是林如海却知道,愿意成为盐商座上客的,没几个有读书人的风骨。在崔盐商和吴越两人的身后,各自站着许多小厮仆从,捧着托盘,上面皆用红缎覆之。   因四面熙熙攘攘,人越来越多,林如海低头对黛玉道:“咱们到酒楼里坐坐,也能从窗户看到,不必和人挤在一起,免得腌臜气味熏了你。”   黛玉早觉不适了,连忙点头答应。   父子三人带着小厮避开人群,上了酒楼,偏生今儿都来瞧热闹,又是休沐的日子,酒楼里的雅间俱没了,林如海不愿欺人,正欲堂中点座,忽见楼上走下一个小厮,躬身对林如海道:“林大人,敝主有请。”   林如海一怔,问道:“尊主是谁?”   那小厮道:“敝主姓曾,名讳为明。”   林如海吃了一惊,随即道:“曾兄怎地竟到江南了?也不打发告知一声?”   说着,便笑对黛玉道:“咱们有去处了。”   黛玉听了,便知道林如海遇到了故人,只是这位曾明先生她却从来没有听林如海说过,不免诧异非常。随着林如海上了二楼,进一雅间,果见一位先生大笑站起,约莫四十岁出头,儒雅斯文,气度不凡,除了来请他们的小厮外,还有三四个小厮在一旁伺候。   黛玉拉着林智跟在林如海身后,揣测曾明的来历身份,却见林如海拉着曾明的手,盯着他鬓边的白发,叹息道:“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曾明笑道:“总有二十年了罢?”   林如海摇头道:“我今年四十,就是在咱们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再没见过。”   曾明呵呵一笑,道:“二十年不见,你这官儿做得倒好,我来扬州几日,时常听到你们家的事,你身边这两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女罢?我原本想着依你的年纪,怎么着也该抱上孙子了,怎么儿女倒还年幼?”   林如海忙命黛玉和林智过来拜见,道:“命中注定,也不算迟。”   曾明受了黛玉姐弟二人的礼,想了想,摘下腰间的玉佩,又取下腕上的沉香念珠作礼,笑道:“我来扬州时,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这里做官,仓促之间也没预备什么贺礼,这么两件东西拿去顽罢,不喜欢,赏给丫头小厮。”   黛玉和林智齐齐拜谢,转身奉给林如海。   林如海看了一眼,笑道:“你们曾世伯给的,只管收下,他不是外人。”   曾家和林家原非世交,但是曾明和林如海却是同窗,两家因此有了瓜葛,来往亲密,曾明才高八斗,不在林如海之下,然而却因其父的名讳,导致他止步于贡生,再不能更进一步。曾明之父名讳为晋,音同进士之进。世间文人相轻,以此事上书,不允曾明参加殿试。   其时宣康帝不愿错过曾明,偏生文人反对者众,宣康帝只好不许曾明参加殿试,但是同时,在那一年,赐了官职给曾明。他没考进士,因此不必避讳,但是有了实缺,依旧还能做官,可见宣康帝如何看重曾明了。不料曾明秉性恬淡,不耐官场倾轧,知自己若是接了旨意,势必得罪同科之人,就此飘然离去,林如海多年都不得他的消息。   林如海最交好的几位友人中,当以苏黎、顾越居首,郭拂仙则是后来居上,但是让林如海最记挂着的,却是曾明,前世一别后,终生未见,不知为何,他此生竟出现在扬州。   一时落座后,林如海忍不住道:“这二十年,你都去哪里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曾明命人烹茶送上,又命人要了几色细点摆在黛玉和林智跟前,方答道:“大江南北四处走走,东至海外,南至群岛,北至冰川,西去波斯,倒是见识了极多。”   林如海皱眉道:“二十年都在外面?”   曾明点了点头,笑道:“也不是没有回过家乡,只是相隔千里,难通书信。我去年在京城停留了几个月,听闻令公子在京城大出风头,惹得许多人家蠢蠢欲动,我此次南下时,便来看看你,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林如海一愣,道:“才来扬州几日,就要走?”   曾明笑道:“留在扬州也没什么趣儿,我去瞧瞧别处的风景去。不过,在离去之前,我将家眷安置在扬州,劳烦你多照应些。”   林如海奇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只是,如何安置在扬州?”曾明籍贯并非江南,而是山东,若是安置家眷,应该送回本籍才是,因此林如海听了曾明的话,心里顿时满腹疑团,当即开口询问。   曾明苦笑一声,道:“你道我为何将他们安置在扬州?还不是因为在我们家那里做知府的,是你我当年的同科,许飞。”   林如海听了,面色一变。当年上书不让曾明参加殿试的人便是这许飞挑唆的,说起来,许飞和曾明还是中表之亲呢,不过许飞年长曾明近二十岁,曾明年纪轻轻,将要金榜题名,而他鬓发却白,不由得心生妒忌,拿着曾明之父曾晋的名讳阻止其考试。不知不觉二十年了,许飞也从一个同进士做到了知府之位。   林如海叹了一声,道:“难怪你不愿回原籍居住了。只是长安城中,未必没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何却不将之安置在京城?”   曾明摇头道:“京城风云迭起,我怎能放心?倒是这里清静得很,即使你不在这里,我也意欲将他们安置在此处,既知你在,我便不必担忧了。”其实曾明一直都是带着家眷游览天下胜迹,妻子近年身体不好,方将其安置下来。   林如海正色道:“放心,有我一日,便没人欺凌府上。”   曾明一笑,说道:“你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别人不信,我是信你的。我原说去你府上拜会,再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你也来看热闹?”   林如海道:“带着两个孩子出来顽。”   曾明道:“谁能想到你竟有这样清闲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倒好,叫什么名字?”彼时外面锣鼓齐鸣,丝竹之声不断,已经开始出题了,且已奖过一次了。此酒楼离擂台最近,就着窗口便能将台上诸般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亦听得十分明白,曾明见黛玉和林智自己挪着椅子到窗前,各自踩着往外看,身后都有小厮相护,不觉会心一笑。   林如海转头看到,见有小厮看着方罢,笑道:“小女学名林慧,乳名黛玉,犬子学名林智,乳名丑儿,一个五岁半,一个将满四岁。”   曾明正欲说话,忽听林智指着台上揭开的托盘道:“姐姐,我要那个!”   黛玉一看,吴越和崔盐商身后各自揭开了一个托盘,走到人前,其中吴越身前的托盘中金光灿烂,崔盐商家的却是玉色晶莹,黛玉只能看得出一个是金,一个是玉,但是看不清是何物,不禁道:“丑儿你看得清?”   林智理直气壮地道:“看不清。”   黛玉莞尔道:“看不清,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林智摇头晃脑地道:“我就要,姐姐,姐姐给我赢来。”   旁边小厮笑道:“姑娘,二爷,那托盘上面一个是累丝金凤,一个是白玉九连环,倒都是极精巧的东西,金凤上面攒着极多的珍珠宝石。”   黛玉不屑地道:“谁还当宝贝不成?”她知道丑儿年纪小,见什么喜欢什么,尤其金凤璀璨,九连环是常顽的,侧耳倾听上面的题目,乃是咏蟹,黛玉思忖半日,幸而昨日吃蟹,倒有几句佳词,待台上香烧到一半时,剩下的已经得了,命小厮借来笔墨,一挥而就。   黛玉早就学作诗了,腹内更有无数诗词歌赋,林如海拿来一看,虽然布局精巧,终究年纪太小,不够深意,给曾明看了一回,命人送下去。   曾明道:“你这女儿倒是个有才华的,小小年纪,做得这样好。”   林如海得意地道:“不是我自夸,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的才气能比得上我这个女儿。不过,她年纪小,再过几年,恐怕你我的诗词都不及她。”回想黛玉小小年纪进了贾府,几乎无人教导的情况下,依旧做得风流灵巧之句,林如海暗暗叹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何等风流别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又何等凄凉。   不料黛玉并未夺得第一,只得了第三。即便是第三,台上也有彩头,送诗过去应赛的小厮捧来,众人看时,却是金丝银线织的香囊一个,织出花卉草虫,出自吴家,一个是小小的玉坠一个,雕作葫芦之形,乃是崔盐商家所出。   黛玉从小常得赞誉,自恃奇才,今日并未夺得头名,顿时沉下脸来,颇为不悦。   林如海素知黛玉的性子,走过来将彩头拿在手里看了看,都非凡物,可见吴家和崔家豪富,笑向她道:“你年纪还小,等你和那些作诗的人一样年纪,头名难道还不能手到擒来?你现今以五六岁之龄,夺得第三名,旁人若知道,早就羞愧死了。”   曾明也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作诗呢。”   黛玉听了他们的安慰,复又欢喜起来,将香囊和玉坠都给林智顽耍。   一时外面台上又出了题目,托盘揭开,吴家的托盘上乃是一具短琴,乃是古物,林如海站在窗前看到,眼前顿时一亮,笑道:“玉儿该学琴了,我正说家里的不好,再给你寻一具更好的,不曾想,吴家的却是古物。”   黛玉不以为然,道:“古物也好,新琴也罢,只要能用,就是好琴,再说,爹爹何等身份,怎能去和他们争夺这份彩头?我才不要呢!明儿爹爹寻上好的木头,请高手匠人给我做一具即可。”   林如海一笑,依了她。   吴崔两家如何斗富争锋,他们在窗内看得一清二楚,林如海看了半日,见他们最后的彩头竟然送上玲珑宝塔珊瑚宝树,忽而道:“有这些心思手段只为了面子,倒不如用这些钱救灾济贫。我好生想个法子,叫他们出一笔银子才好。”   曾明在一旁听了,笑道:“你办事,他们还能不出钱?不过听说闽南沿海一带常有海啸,糟蹋生民,又有倭寇扫荡,倒不如你弄些银子帮衬一把。”   林如海道:“处处天灾人祸,哪里不要银子?圣人也缺钱。听你这么说,我倒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须得上书给圣人才好。你且在扬州多留几日,咱们再聚一聚,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总得让我们认认门才好。”   曾明笑道:“今日不早了,等你下回休沐,我下帖子请你。”   林如海听了,答应不提。   待两家斗富毕,人群渐少,林如海方同曾明挥手作别,带着儿女回家,让黛玉和林智去找贾敏,自己径自去了书房,又亲笔写了帖子命人去请所有大小盐商。   吴越和崔盐商斗富,各擅胜场,竟没能分个高低,心中抑郁不乐,不想才回到家中,便接到林如海的帖子,不知所为何事,忙换了衣裳,收拾一回,坐车往林家来,迎头便见到了今日和他斗富的崔盐商,顿时沉了沉脸色,不独他和崔盐商,竟是扬州的大小盐商都到了。   ☆、第059章:斗巨富惠及国于民   大家彼此见过,皆不知林如海唤他们来为何,随着鸣琴至林如海外书房。少时,只见林如海缓缓走来,身上仍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并无半点官威,众人心中登时一宽,思及林如海为官多年,从不曾对他们伸手,想必今日亦无大事,忙都起身见礼。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诸位请坐,不必多礼。”又命人倒茶。   吴越等人见林如海面带忧色,有些神思不属,遂乍着胆子开口道:“林大人今日唤我等前来,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有,不妨说出来,咱们大家商议商议。”   其余人等连声称是,虽然林如海在任时他们比往常少挣许多钱,各处俱有盐官巡查,但是林如海从不勒索他们,除了每年三节两寿他们自愿送礼外,不得丝毫,他们省下来的银子也,足以抵消那些了,因此竟是舍不得林如海离开,谁知道下一任会不会和甄应嘉一般,动辄捞取几十万两银子,还不是都从他们身上来,他们再哄抬盐价。   林如海叹息一声,遣散房中众人,只留何云,轻声道:“听闻各处天灾人祸,国库银子竟不够,圣上愁得不得了,虽然无意吩咐本官去想方设法缓解,但是食君之禄,本官焉能冷眼旁观?本官倒想着替圣人分忧,好叫圣人对咱们扬州另眼相看,觉得咱们扬州人心底良善,或有赏赐也未可知,偏生前几年到处打仗,又要进上,如今没有余钱了。”   能做到千万大商,百万小商,在座的没有一个傻子,况且林如海开门见山地开口说明其意,他们反而喜悦,不似旁人总是拐弯抹角最终冠冕堂皇,掩不住要钱的心思。   吴越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知所需几何?”   因吴越连续多年孝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得圣人十分倚重,兼之他又会做人,扬州一带的盐商都以他马首是瞻,闻得他问,忙都点头。他们素日挥金如土,压根不把银子放在眼里,何况以林如海的为人,势必不会侵吞这笔银子,说不定林如海送上大笔银子的同时,还能将自己的名字呈到御前,那才是天大的体面。   想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眼热心跳。   林如海看在眼中,知道他们已经动了心,遂道:“各项花费所需几何本官不知,但是不管孝敬多少银子,总是咱们的心意,料想圣人只有欢喜的,没有嫌少的道理。”   吴越同崔盐商等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一番,最终仍由吴越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将这笔银子用在何处?”   林如海暗赞众人都是聪明人,全然不必自己费尽唇舌,道:“本官哪里有银子,有也不过是近年来下面的孝敬,这话却是说得早了。何况,便是孝敬了银子,得看圣人打算用在何处。边防军事,各地天灾,哪一个都是用银子的去处。”   林如海长叹一声,神情落寞。   吴越笑道:“我们虽是商贾,却也心怀大义,别的没有,银子管够。林大人这些年修桥铺路,赈灾济贫,我们都看在眼里,也愿意效仿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林如海听了,不由得笑容满面,问道:“不知诸位能集银几何?”   吴越听得林如海并不十分要求他们,笑道:“今儿赛诗会我便花了不下上万之巨,家里的金银堆积如山,算得什么?若是能得圣人青睐,彰显盐商大义,我一人愿意出二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白米,绝不掺杂一点儿陈粮旧米。”   见吴越一人就出这么大一笔,其他人哪里肯落后,崔盐商瞥了吴越一眼,哼了一声,朗声道:“林大人,我愿意出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   两人竟将斗富的心思用在了这里,攀比起来。   林如海暗笑,巴不得如此,与其让他们用来斗富,倒不如去救人,也算是替他们积德行善了,横竖自己又不贪图一文半个。   吴越听了崔盐商说的数目,面上骤然掠过一丝不悦,他和崔盐商争锋已久,崔盐商却又和海盐商交好,自己更加不能落于其后,不假思索地道:“我家的生意并不比崔兄差,崔兄一样比我各自多出五万,我怎好让人笑话?林大人,我再多加一万两黄金,如何?”   一万两黄金便是十万两白银,折合下来,他比崔盐商多出了一万五千两。   此时米价七钱一石,一万石是七千两,五万石是三万五千两,崔盐商比他多出五万石白米,但是却少了五万两银子,因此,还是他剩了一筹。   崔盐商闻言,面色登时一沉,二十五万两白银,十五万石新米,已是他能出的极致了,毕竟自己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今年又要建新园子,年底又要孝敬太子殿下,明年年初又要嫁女儿。不过一万五千两算什么?不拘哪里省出一抿子就出来了,因此崔盐商断然道:“吴兄比我多出了一万五千两,因此,我再加一千五百两黄金。”   吴越看了听一眼,却也知道自己不宜再往上添加了,不然越来越多,非自己所能承受。   林如海沉吟片刻,缓缓起身,拱手道:“两位所出的数目远在本官预料之上,本官无论如何都拿不出这笔银子来,这一回,本官孝敬圣人五十余万两白银,二十余万新米,圣人定然龙颜大悦,本官代替受济之人多谢了。”   一语未了,吴越和崔盐商慌忙向林如海还礼不迭,连称不敢。林如海是什么人物,那是管着他们的盐运使,又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官宦,他们如何能受其礼。   林如海正色道:“两位出此巨资,为国为民,如何当不得本官此谢?本官为的是能得到两位救济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此次得此银,本官势必上书御前,想必圣人知晓,亦对两位有所褒奖。”就算宣康帝想不到,他也要在折子里建议,和银子相比,几句褒奖算什么?别瞧着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实际上林如海却知道亦是千疮百孔,处处花钱,国库里能用的银子极少,往往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愁得宣康帝日夜不安。   林如海直到如今还记得,九皇子从宣康帝接手后,国库里仅剩区区数百万两银子,他抄了好几个豪富之家,又私命心腹门人赚了各家建造省亲别墅抬高的砖木瓦石之钱,方才应过头一年各处为难。因此,林如海明白,宣康帝看到这些银子,定然是十分欢喜,无他,天底下各地良田几乎都入权贵囊中,不必交税,进项比不得各处赈灾以及军饷等花费。   一句话说得吴越和崔盐商眉飞色舞,强按着心中得意,嘴里谦逊非常。世人常说士农工商,别看许多人面儿上对他们恭恭敬敬,实则是畏惧他们财势,哪里如林如海这般真心实意?若是真得了圣人的褒奖,那可真是能挺直腰杆了。   别人见状,自然不甘落后,海盐商等人忙开口道:“林大人,怎能忘记我等?”   林如海心中一笑,面上故作诧异,道:“诸位也要出钱?”   海盐商点头道:“我的生意不比吴、崔两家逊色,他们既如此之多,我焉能不出?因此,我也出白银二十五万两,新米十五万石,另外再加上一万斤盐。”   淮扬盐商攀比之风极盛,见三人如此,其他人亦争先恐后,千万大贾所出数目与之不相上下,百万小商亦出十万有余,林如海命何云亲笔统计,共计黄金一万一千五百两,白银三百余万两,新米六十万石,盐五万七千斤,另有谷麦十余万石。   林如海喜道:“圣人正愁没有银子建造海防,见了这些,必定欢喜非常。”   接着,一叠声地向众人道谢,又将名单与他们一一过目,道:“这张清单本官必定递到圣人跟前,到那时,诸位只管等着圣人的褒奖罢。”   众人见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而且言明前程,无不喜笑颜开,满心欢悦,和宣康帝的褒奖相比,这几两银子算什么,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因此都说回去立即吩咐下面先将金银送来,然后新米谷麦盐等凑齐了再送来,林如海自是答应。   等他们走后,何云忍不住道:“大人怎么知道开门见山地说,他们肯出银子?难道他们不知今儿出了银子,日后大人再开口,他们不给的话,便是得罪了大人?”   林如海正在看清单,不答反问,道:“你说我就任几年,几时问他们要过银子?”   何云一愣,随即露出一丝钦佩之色,道:“卑职跟着大人多年,从不曾见大人向下面要银子,反倒是他们每逢三节两寿,卯足了劲儿地孝敬老爷。还记得今年二月女公子过生日,原没大办,偏生他们送的礼物一个比一个金贵,其中吴家便送了一串价值千两的宝珠。”   何云暗暗好笑,这些人让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从前的盐运使要钱多,他们心疼,恨不得早点儿离开,离开时更加心疼不已,好容易养熟了,自己还没得到多少好处,盐运使就又换了人,还得继续奉承送礼。如今林如海不要钱,他们反而自己送,什么金贵送什么。因此,何云常常听许多大小盐商私底下说让林如海做得长长久久才好。   林如海笑道:“便是因我从不曾伸手要钱,故今日初次开口,他们十分愿意,给我这份颜面。再者,他们料定我不似旁人那般,年年要钱,最要紧的是我说了,要将他们的名字送到御前,这于他们而言,乃是天大的体面,如何能不踊跃?”   何云思及盐商有财无权,当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觉沉默不语。   林如海亲自收好清单,交代何云道:“明日钱粮送来,你带所有亲兵把守看护,所有钱粮一概另外封存,原非衙门之税,等到旨意抵达,好立时交给钦差。”   何云满口答应,道:“大人打算何时上折子?”   林如海道:“明日一早,此事耽误不得,早一日入了国库,早一日用到百姓身上。”林如海苦笑不已,说是用到百姓身上,谁能说经手的官员清廉如水?必定仍是中饱私囊,正经用到实处的不多,终究徒伤悲。   何云点头,此次得银数百万两,不是小数目,理当如此。   料理完此事,交代完毕,林如海方从书房踱步回到内院,彼时贾敏见到他,忙吩咐人预备午饭,又亲自迎了上来,道:“今儿休沐,老爷怎么还见了盐商?有什么公务,上衙门内说去,老爷也该好生歇息一日。”   林如海笑道:“见他们斗富,不免想让他们将银子用到实处。”   斗富一事贾敏已听林智说过了,他小小年纪,倒将场面仿得惟妙惟肖,虽然说话断断续续。他还特特把黛玉赢来的一个金香囊和玉坠子拿给自己看,黛玉却是蔫头耷脑,因她未夺魁首,便跟林智许诺说等她长大了,诗词做得好了,一定赢最好的彩头给林智顽,喜得林智合不拢嘴。那一首诗贾敏已经看了,以黛玉的年纪,实在是难得得很。   贾敏道:“老爷别太为难自己,能得咱们尽心,不能得,也无碍,横竖圣人并无此意。”   林如海笑将今日所得数目告诉了她,此事他无意瞒着外人,故而也不避讳,相信吴越等人做了此等好事,亦是恨不得大张旗鼓,天下皆知,自己得了好处,又是为国为民,不必太过计较,再说,他们得了脸面,说不定将来把斗富的钱都孝敬上面呢。   贾敏忍不住道:“为了这些钱,难为老爷了。”   多少读书人口不言财,他们家虽非如此,却也不甚看重,反倒更喜诗书字画,因此贾敏知道林如海因为这些钱谢过诸位盐商时,心里颇不是滋味。那些盐商再有钱,又哪里比得上林如海的清贵。   林如海却笑道:“何曾为难?为国为民,此为小道而已。”   说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满心苦涩。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点子银钱于国于民,不过都是杯水车薪,唯有百姓的日子好了,丰衣足食,方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惜,这样的场景他是看不到了。   贾敏料想他心里想到了不悦之事,正欲开解,忽见黛玉和林智携手进来。   林智捧着肚子道:“什么时候吃饭?我和姐姐饿了。”   黛玉听了这话,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手指头点了点他额头,道:“丑儿,你这话好没道理,我几时说饿了?明明是你自己饿了,我今儿在酒楼里才吃了点心。以后你跟爹爹妈妈说话,不许撒谎哄人,叫我知道了,明儿背两篇诗词。”   林智立即抓住黛玉的手晃了晃,央求道:“好姐姐,快饶了我罢,我一看到诗词就觉得头痛,姐姐疼我一疼。”   林智天资并不比林睿和黛玉差,只是他懒,性子又跳脱,因此学得甚慢。林如海和贾敏因上有林睿可担门楣,又有黛玉极其贴心,所以待林智比往常宽松了好些。不过即使如此,他们却不愿林智做个纨绔子弟,打算等他五岁以后,依旧送他上学。   贾敏出来进去,又常和京城书信往来,早看尽了子孙无能所带来的危机,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儿孙如此,因此,从小到大,几个孩子她都是十分谨慎,常常以正理熏之,唯恐他们厌恶了读书,再也扭转不过来。   黛玉想了想,对林智道:“你若好好的,明儿就不背。”   林智不知黛玉话里的取巧之意,明儿不背,未必后儿不必,因此他笑嘻嘻地应了,还当黛玉已经答应他了,再也不会督促他诵读诗书。   林如海和贾敏见林智又被黛玉哄了,不觉失笑,贾敏开口道:“瞧他们姐弟两个亲厚得什么似的,智儿倒听玉儿的话,平常睿儿在家时,就没见他们这样亲密。”   许是因为上辈子他们便是姐弟,今生再续亲缘,林如海对此十分欣慰,也爱看他们两个平日说说笑笑,比旁人亲密,毕竟林智乃是前世他们夫妇唯一的儿子,未免寄予厚望。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微笑道:“先摆饭罢,没见智儿饿了?”   因今日等候林如海,故午饭吃得晚,贾敏忙命人送上来。   寂然饭毕,大家漱了口,坐在外间一起说话,不多时,林智便是昏昏欲睡,伏在贾敏怀里,睡得正香,贾敏跟林如海说了一声,意欲抱他去午睡,不料才一起身,发觉他睡着了手中还不忘揪着黛玉的衣袖不放。   贾敏好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和他姐姐亲近,睡得这样熟,还不松手。”   黛玉得意地道:“谁叫我是姐姐呢,不和我亲近,和谁亲近去?”   林如海莞尔一笑,掰开林智的手指,贾敏方抱他离去。   黛玉忽然一眼瞥见林智落在地上的玉葫芦坠子,捡起来拿在手里,想起林如海要给自己买一具短琴,不觉转头看着林如海,笑意盈盈地道:“家里没有女儿用的琴,爹爹弹琴给女儿听好不好?等女儿学会了,女儿天天弹给爹爹听。”   贾敏安置林智午睡回来,听黛玉说了这话,笑道:“我也有些时候没听老爷一展琴技了,不知今日我们娘儿两个可有耳福?”   林如海一笑,满足妻女之愿,道:“智儿在睡觉,咱们去园子里。”   一行人移步园中,林如海命人取琴,设在案上,焚香净手,拨动琴弦。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出,先轻后重,旋即大开大合,瀑布三千,飞流直下。   黛玉托腮静听,只觉得心胸阔朗,和贾敏的琴声不同,她更喜林如海的琴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黛玉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是什么曲子?”她时常跟着林如海和见贾敏夫妇外出,琴曲听了不下数十曲,却都不是今日林如海所弹。   林如海见她学大人做叹息之状,不禁莞尔,道:“尚未完善,等做完了再弹给你听。”   黛玉听到这里,便知是林如海所做,她乃是林如海亲自教养,林如海素日所做的诗词歌赋,她皆能倒背如流,因此并不觉如何诧异,反倒是贾敏笑道:“老爷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我们虽不曾爬山涉水,却能听出其中深意。日后玉儿学琴,竟是老爷亲自教她罢,我也好倒退一射之地,只管玉儿管家理事算账女工等琐碎小事。”   林如海回望贾敏,摇头道:“我公务繁忙,他们兄弟姐妹皆是你言传身教,我才能教多少?何况玉儿是女孩儿,终究还是由你教导。   贾敏眼波流转,含笑应是。   黛玉走过来坐在林如海身边,道:“这还不容易?爹爹繁忙时妈妈教我,爹爹不忙时爹爹教我,爹爹妈妈的本事我都学了,那才好呢。方先生说,学无止境,天底下有许多我都不懂的呢,爹爹是先生口中的才子,我更该随爹爹学习了。”   贾敏叹道:“你若是个男儿,该当何等才气横溢?偏生是个丫头。”   黛玉学作诗时,偶有佳句,贾敏见了,深为纳罕,又不自禁地生出一抹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哪有几个人似林如海这般豁达,能容忍区区小女子才气纵横,胜过天下男儿,到那时,势必有人闲言碎语。   因此,贾敏对待黛玉格外严厉,常常嘱咐她莫要在外人跟前显摆。   黛玉撇了撇嘴,心中不服,不是男儿又如何?和她同龄的哥儿,又有几个如她这般?她经林如海陶冶教育,遂向林如海道:“爹爹,妈妈嫌我是个丫头哩!”   言语虽是告状,然而黛玉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没有一点儿怨气,贾敏不觉一笑。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笑道:“你母亲担心你,可不是嫌弃你,你常常在外面走动,看看别人家的女儿如何?哪有你自在?若是你母亲迂腐,你早和她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黛玉想到自己在姐妹中说起在外面的见闻,她们总是对自己羡慕非常,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比她们强了不止十倍。见惯了外面的风景,又怎能愿意永远闭门不出?即便出门,也只是行走于内院花园,瞧不到墙外半点四季之色。   贾敏道:“我只怕你如今惯了,将来满心痛苦。”   又说了几句话,黛玉略觉疲倦,贾敏命人送她去午睡,转而对林如海道:“老爷这般常带她出门,将来可怎么好?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懂得多了,难免不愿受到拘束。”   林如海听了,情知贾敏担忧黛玉将来的夫家容不下她的才气,又恐她如今学习四书五经,日后出阁却不能再学,未免失落,沉吟片刻,他便开口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可不能做睁眼的瞎子,总要读书明理才好。再说玉儿懂得分寸,何曾让你我失望过?她只是如今年纪小,未免淘气些,再过二三年,她就懂得收敛了。”   贾敏叹道:“只盼如此了。只是,若不如此该当怎样?”   林如海笑道:“那还不容易?给玉儿寻一个体贴她的女婿,咱们女儿与世俗女子不同,虽然世人瞧不过去,然则未必没有人懂得玉儿的好处。”   贾敏听了,不禁嗔道:“咱们的女儿又不是十全十美,难道天底下的男儿尽由着老爷挑选?也别太高看了自己,竟是好生调理咱们家的儿女。咱们家的儿女品格好,哪怕不是完美无缺的,比别人强,就只有咱们挑别人的,而不是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林如海笑道:“你既知道,还急什么?玉儿还小,等她十来岁后若还是这个性子你再担心不迟,五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教导她的?只是别和俗人一样才好。”   贾敏道:“如何不急?前儿娘家回礼,我看了母亲的书信,又是满纸夸赞宝玉之语。咱们知道宝玉是个什么性子,比玉儿大一岁,倒比智儿还不爱上进,只知在姐妹丛中厮混,顽劣不堪,我原就不大喜他,兼之二嫂和我不睦,一旦玉儿进门,她是婆婆,指不定如何折磨我的玉儿呢。我早就拒绝母亲多次了,只是母亲还不肯死心。咱们只有玉儿一个女儿,老爷又将家里许多东西陪送给她,偏生睿儿还没出世前我为了安慰母亲说老爷待我好,一时嘴快说给了母亲听,当时母亲还说给其他人听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谁不知道?荣国府里的下人都是爱嚼舌根的,我看不必等玉儿长大,来求亲的就已经络绎不绝了,不下于睿儿如今呢。”   儿女长进,百家来求,贾敏心中自是得意非常,然而别人家求亲他们拒绝了也就拒绝了,横竖没有因为结亲不成就结仇的道理,唯有贾母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记得父母恩德,即使如今厌恶荣国府,仍不愿和老母亲翻脸。   贾敏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到底她看到了什么真相?自此以后,绝了和娘家来往的心思?偶然午夜梦回之际,她又总觉得对不起黛玉,更对素未谋面的宝玉厌恶非常。   虽说贾母溺爱宝玉太过,但是林如海却知道,即便有人好生教导宝玉,听也未必知道上进,毕竟脾性所致,听本性便不喜读书,逃学更是家常便饭。林如海还记得宝玉说过的话,什么读书人是禄蠹,又说做官的都是国贼禄鬼之流。此言实在是好笑得很,难道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非为国为民?固然贪官污吏横行,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听了贾敏这么一篇话,林如海淡淡地道:“横竖咱们远离京城,岳母鞭长莫及,只要咱们不允,他们总有等急了的时候,到那时,自然而然便不来烦你了。”   贾敏道:“宝玉只比黛玉大一岁,按着母亲的意思,未必不能等几年,反倒是咱们的玉儿长大后,不好等得年纪太大,毕竟哥儿们成亲晚几年无碍,若是女孩儿,再等几年,岂不是老姑娘了?罢了,孩子还小,再拖五六年也还使得。”   林如海笑道:“正是,你别只在意这些了,曾家在此安居,你可听玉儿说了?”   贾敏忙道:“我听玉儿说曾家世伯,她又学了你们说的话,我便知道了,礼物早已打点妥当,只等着送过去,然后再去拜见。曾先生是老爷的好友,虽不是官宦,可曾老爷当年却也做到了三品官呢,咱们也不能怠慢了曾先生和曾太太。”   林如海点头道:“我料想这两日他们就要上门拜见,咱们倒不必急着送礼。”   次日,曾家果然打发人来送礼,又送了拜帖,贾敏回了帖子,当日曾太太便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拜见,彼此相见,第三日贾敏又请客,她和曾太太一见如故,自不必细说。   而林如海则忙着点清银两数目入库,同时将亲笔写的折子快马加鞭送进京城。   因折子十分要紧,昼夜兼程,不到十天就送到了京城。   每年入冬,国库耗费极大,宣康帝正在愁今年的花销,忽然见到林如海的折子,又见夹带其中的清单,折子送出时,诸位盐商已先将金银送去,因此林如海便先在折子上写了一笔,宣康帝顿时大悦,唤来太子给他看,问道:“你看如何?”   太子看了一遍,称赞不已,道:“盐商巨富,世人皆知,若能得其银两,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父皇,我看林大人的提议甚好,不过就是劳烦父皇亲笔褒奖,赐下一副墨宝,或者一个匾额,不知道他们如何欢喜呢!人常说,一字千金,父皇却是一字万金呢!”   太子忍不住笑了,林如海果然不拘一格,若是其他官宦,说不定早就鄙弃商贾了。   宣康帝听了,踌躇道:“士农工商,若如此褒奖他们,岂非对士农不公?”宣康帝眼下虽缺银子,实际上从心里不大看得起商贾,宣康帝最看重的乃是林如海这般的读书人。   太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开,忙笑道:“依儿子看来,什么与民争利?盐商也好,寻常的行商也罢,他们并不是不劳而获,千里迢迢倒卖货物,耗费人力物力,只是他们所得巨大,便被人认为与民争利罢了,实不知商贾此举也算是造福万民了。”   这番话宣康帝倒觉得新鲜,不由得问道:“这话怎么说?”   太子恭恭敬敬地将折子送回御前,然后笑道:“各地土仪不尽相同,若没有商贾,如何流通于市?北疆需要江南的米粮丝绸茶叶瓷器,江南亦需北疆的马匹毛皮等等,单靠自己,如何千里迢迢地去采买?商贾倒卖,虽说获利极多,却终究方便了许多,百姓不必奔波千里,亦能各取所需。何况,商贾获利多,税亦重,国库岂不是多了进项?因此,咱们大可不必十分鄙视他们。就拿着这一次来说,父皇为了国库的银子急得不得了,谁又能替父皇分忧解难?林大人说服盐商送钱,便是其义,义只一字,何必因为他们是商贾身份,就小瞧了他们?”   太子暗暗叹息,只要有用,不管哪一行的人,都是人才,何必太过计较高低贵贱?对于贱籍中的乐户流民渔民等,他也觉得甚是不公。如今国库空虚,单靠税收已不足以支撑各项使费了,开源节流固然好,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重用商贾,给其颜面恩典,令其死心塌地地为国出钱才好,不然,国库银两不足,民怨沸腾,必致大乱。   太子如今还不是皇帝,所有心思只能掩下,不敢露出丝毫,免得惹宣康帝忌讳。他现今只想着等到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时候,然后听依照自己的心意,缓缓地改正从前的规矩礼法,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能,固然好,不能,也是尽心了。   宣康帝想了想,感慨道:“你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依你这么说,咱们就依了林如海所请,下旨褒奖大小盐商,择孝敬最多者赐下字来?”   太子笑道:“一道旨意几句褒奖,却解了父皇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宣康帝听了,沉吟不语。彼时各处天灾人祸,为表天子仁慈,逢灾遇难时得开仓放粮,灾后又得免税,往往一连几年都不得进项,然而文武百官俸禄,各地兴修水利的花费,还有边疆军中所需的饷银,皇宫里也要吃穿住行,样样都要花钱,做了皇帝,才知道为君者难。宣康帝看了一眼昨日西海沿子送来请求赈灾的折子,长叹一声,道:“就这么办罢。”   林如海孝敬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和几十万石粮食,用来赈西海沿子的灾情绰绰有余,还能发往闽南,修建海防,训出一支精锐水师。   最终,宣康帝只择了四位大盐商赏了匾额,上书义商二字,并加盖玺印,其中包括吴越和崔、海两位盐商,其余大小盐商只在圣旨中点名道姓,极口夸赞一回,赏金玉如意各一柄,奉旨前去提取钱粮的钦差念完,整个扬州城沸腾起来,无数商贾奔走相告。   林如海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和钦差点清数目交付钱粮,又要接受其他商贾所捐,谁不想得到圣人亲笔御赐的匾额?江南一带,也只甄家才有这样的体面。   吴越等盐商磕头谢恩,毕恭毕敬地将匾额挂在门上,张灯结彩,摆酒唱戏,天魔之音响彻扬州城,面上洋洋得意,尽是喜悦之色,经过此事,他们这些做商贾的也能昂首挺胸了,没见到圣人钦赐的匾额书着义字么?看谁还敢路过匾额不下马。   他们虽然有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敢大张旗鼓地享用,贫苦庄稼人能穿戴的,他们就不能。当然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并不在意他们私下里如何,他们平常也是样样都穿戴的,可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圣旨里已经言明了,额外特许他们这几家得了匾额的大盐商用,金银珠翠可上头,绫罗绸缎可上身。   吴越心想,横竖银钱于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以后年年都要孝敬些银子才好,说不定圣人龙颜大悦,准许他们家的子孙不必等到三代以后也能参加科举呢。   听了吴越的想法,崔盐商等人都觉得有理,再多的钱买不到正经科举的名额,捐的官儿如何能比得上科甲出身的进士老爷?他们如今连带子孙虽然读书识字,但也仅限于读书识字,哪怕满腹经纶,才气胜仙,只要家中有人经商,三代子孙不得参加科举。偏生做了盐商,只能一代一代地继续做,代代都是商户。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回报诸位盐商而建议宣康帝褒奖他们的举动,竟然惹得他们心潮起伏,此后,源源不绝地捐钱粮做善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些盐商有了钱,便想着功名权势了。   扬州城中又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影响深远,黛玉此时一无所知,十月十五是杨茹的生日,她初至刘家,刘瑛少不得嘱咐刘太太给杨茹做生日,在刘芳以往过生日的旧例上再添些东西,谅岳家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杨茹背负着父母之命而来,来到江南后,常听人夸赞林家长公子如何俊俏,如何有才华,又说林家如何清雅,如何富贵等等,因此给黛玉的帖子是她亲笔所写。   ☆、第060章:   刘太太既要给杨茹做生日,少不得下帖子给各家。按理,小孩子家是不过生日的,即便过,都是自家人摆几桌酒戏,外面知道的人送些礼物来,不知道的也就罢了,然而杨茹终究不是自己的姑娘。外面的人都知道刘太太难为,均回了帖子。   杨茹的帖子是十月十四送到林家的,彼时黛玉正在四处找林智。今儿一早丫鬟们晒被子,才发现褥子上湿了一块,羞得林智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黛玉遍寻不着。   姐弟两个各有卧室,只是林智亲近黛玉,时常和黛玉同床,他小的时候黛玉便常住在他房里,如今他大了,黛玉便搬回自己房里,唯有偶尔方住在一起。然而林智经常抱着自己的枕头堵门,因此常歇在黛玉的拔步床上。   这座黄花梨木透雕百花争艳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乃是林如海曾祖母的嫁妆,一共三进,巧夺天工,林如海早年便与了黛玉。此时摆在黛玉房中,外面挂着帐幔,里头挂着黛玉素日所喜的鲛绡帐,上面是林如海亲笔所绘的水墨画,贾敏用心绣将出来,双面透绣,费了旧年好一年的工夫,淡淡几笔,十分别致脱俗。黛玉自从有了这帐子,便不去林智房中了。   贾敏听闻黛玉问林智在何处,忍住笑道:“我也不知道,等他饿了,自己就出来了。”她一早听说林智的奶娘来说林智跑到他们住的院落里了,问清原故,顿时啼笑皆非。   黛玉抱怨道:“我又没嫌他,他怎么竟躲着我?”   贾敏笑道:“想是他害臊了,月底便是他四岁的生日了,偏生还尿了床,如何不羞?你只管忙你的事情,不必管他,等他羞完了,就该回来了。刘家才送了帖子来,也有给你的一份,你且看看罢,若是去,就回帖子。”   黛玉好奇地接过来,不是刘芳亲笔,不禁道:“什么要紧事情,还巴巴儿地送帖子?”   一看是杨茹所请,原来是她的生日,刘太太要给她做生日,请了一班极好的昆腔,又兼家里才得了庄子送上来的野味,故杨茹请他们一乐。   贾敏上回见到杨茹,便觉得此女不是自己所喜之人,因而不愿意过去,遂道:“若是芳儿,刘太太必然不会如此,想来是因为以客为尊,所以热闹些。不止你得了杨姑娘的帖子,我也得了刘太太的帖子,果然办得热闹。不过,杨姑娘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哪有我亲自过去的道理?因此我不去了,你去走一趟罢。”   刘瑛的官职本就比林如海低,刘家哥儿姐儿过生日,和刘瑛下属官员趋之若鹜不同,自家向来都是打发人送礼,并不亲去,只有刘瑛和刘太太生日时才去。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欢杨姑娘呢。”哪有人过生日,特特给人下帖子?与其说请人吃酒看戏,不如说是图别人送的寿礼。黛玉常伴贾敏左右,对于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家上到林如海,下到林智,过生日时,从不请客,不过别人却都是必然亲自道贺。   贾敏道:“你若不喜,便以上学为由婉拒了,我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黛玉年纪小,林如海和贾敏可不放心她自己出门,哪怕前呼后拥带足了丫鬟仆妇,对于黛玉,贾敏万般怜爱,哪里肯委屈了她,横竖杨茹只是个孩子,并不要紧。   黛玉又看了一遍帖子,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咱们家和芳儿姐姐家极好,刘太太下帖子来请妈妈不去,我再不去,他们面上如何是好?罢了,妈妈托病在家,我去一趟,略坐坐就回来,用白鹭做的两色针线做礼也便足够了。”   黛玉身边原有两个伴读丫鬟,陪伴长大的贴身丫鬟分别是青鹤、朱雀、蓝鸢和雪雁,六人现今都拿着小丫鬟的例。另外黛玉还有四个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除此六人外,还有两个小丫鬟,白鹭却是后来又挑上来的二等丫鬟。白鹭今年十二岁,其母原是极有名的绣娘,却是个寡妇,做得一手好活计,白鹭自小言传身教,亦学了七八分真传,可惜她母亲一病死了,族人为了霸占她家的田产,白鹭之父去世时已霸占了八成,此时又将白鹭卖了,可巧林如海遇到了,买来让管事媳妇调、教半年,放在黛玉房里单管黛玉的针线活儿。林如海爱女如命,女儿身边的丫鬟仆从从来不按着旧例,横竖他们家就一家五口,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   贾敏听了却不愿意了,说道:“你去我如何放心呢?都推辞了,咱们娘儿两个都不去。礼物你送也使得,不送也使得,横竖我已经叫人预备了一套衣裳鞋袜和挂面顽器等物,别的也没了。只是,别人过生日时,你总是送两块亲自做的香墨,怎么这回不给了?”   不知林如海从哪里淘来的一张方子,和黛玉一同亲手配制,做出来的墨虽比徽墨略差一些,却也十分上等,写在纸上浓淡均匀,更难得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而且制墨的模子是黛玉所想,林如海所做,因此所得的兰香墨黛玉都用来送人做礼物。   黛玉撇了撇嘴,道:“若是芳儿姐姐过生日,我必定送她两块,这杨姑娘我和她没什么交情,才不送呢!我和爹爹制的这些兰香墨,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非亲非故的,用那么心思做什么?黛玉心中,待人自有亲疏远近。   林如海晌午回来用饭时听说此事,略一沉吟,道:“你们娘儿两个都去罢。”   贾敏一怔,和黛玉同时看向林如海,满脸疑惑不解。   林如海不好告诉妻子杨旭一二年后便升为了九门提督,亦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虽然妻子不去刘家给杨茹做生日理所当然,但是未必不会让杨家记恨,杨家除了和荣国府世代交好,而且还是王子腾的下属!林如海固然不怕得罪他们,不过他们若是心怀怨恨,自己未必处处防范得了,总有疏漏的时候,到那时,自己悔之晚矣。   看着妻女的神情,林如海淡淡地道:“听说,杨旭是王子腾的下属呢,将来极有可能接任王子腾的职缺,而且杨旭的堂兄名唤杨昊,乃是南安王府的亲家。”   不知不觉,距离林如海高中状元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霍灿当年引起的事情早已被贾敏淡忘,忽然听林如海提起她,不觉闪过一丝厌恶,道:“我竟忘记了,说来,这杨家也不是简单人物。”杨昊之子和霍灿三天两头拌嘴,竟然让南安王府不敢为女出气,可见一斑。   此事贾敏听叶停之妻小王氏说过几次,叶停现今还在扬州做官,他本事有限,并未高升,这些年倒也安分,没再处处针对林如海。他为了霍灿和林家有旧怨,但是叶停之妻却和贾敏时常来往,没有哪一个妻子愿意听到自己的丈夫牵挂表妹的,兼之小王氏亦是王子腾的族妹,却和王子腾兄妹有嫌隙,贾敏乐得和她交好。   林如海道:“刘知府在这里做了多年,他们既要大办,咱们好歹给些颜面。”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我和玉儿原本说不去的呢,正打算午后回帖子,谁承想老爷竟这么说,幸亏帖子没回,不然出尔反尔倒不好。”   次日清晨,贾敏略作收拾,带着黛玉一起,坐车去了刘家。若是平常时候,林智早闹着跟黛玉了,只是昨日被褥未干,他扭扭捏捏从奶娘家里跑回自己房里不出来,自觉羞于见人,哪怕黛玉哄了几次,仍不肯。   刘太太早带着媳妇女儿并杨茹等人在仪门处迎接,引进正厅,厅中早已来了不少人,多是刘知府麾下的官员女眷并当地盐商大贾之妇,见到贾敏母女进来,皆站起来见过,其中几位大盐商的太太最是殷勤,他们家现今得了圣人钦赐的匾额,顿觉扬眉吐气,对林如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吴太太,亦不敢对贾敏再生心思。   贾敏言语和气,厅中十分活络。   一时落座后,贾敏细看杨茹,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想是她来扬州之后,已经知道扬州的风气了,穿戴的皆是扬州最新鲜的款式花样,更显得鲜艳妩媚。   杨茹一见到贾敏母女,满脸堆笑,奉承了贾敏几句,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多日没见妹妹,心中甚是挂念,几次想去,又恐耽误了妹妹上学,帖子送出去后又觉得十分愧疚,不知是否误了了妹妹的功课?然而今儿见到妹妹,心里却觉得好生欢喜。”   黛玉淡淡一笑,道:“已经跟先生请假了。”   刘太太听闻此言,不觉对贾敏歉然一笑,心里恨不得立时就将杨茹送回京城去。杨茹住在家里一个多月,挑三拣四,偏又拿着在京城的款儿,一时说吃得不精致,想吃京城的菜肴,一时又说绢花做得不精巧,想戴今年新的宫花。弄得儿媳爱女怨气极大,若不是顾及娘家哥哥的权势,早就翻脸了,刘太太本就不喜杨茹,自然不怪自己儿媳。   刘太太身上虽然只有四品的诰命,却从来不羡慕娘嫂在京城的风光,她们品级高又如何?各人的日子各人心里明白,她就不明白了,哪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道理?这样进了门,夫家又如何高看得起?杨茹和她不同,她是不愿背信弃义,所以执意嫁给刘瑛,而娘家此时却是想将杨茹许给林家,一意孤行,也不顾别人愿意不愿意。   刘太太心想,荣国府老太君不曾答应娘家从中说媒,必然是明白林如海和贾敏夫妇的性子,所以不敢,偏生娘家竟看不透,还勒令自己办成此事!刘瑛品级比林如海低,他们儿子的婚事,哪有自己夫妇插手的道理?   刘太太暗暗气恼,别人家的亲戚多是助力,她娘家却只会为难她。   贾敏回望了她一眼,见她脸上隐隐闪过一丝羞愤,略一思忖,想到刘太太和娘家的来往,便猜测到了几分,笑看黛玉送上早已预备好的两色针线。   诸位诰命千金们都得了帖子过来,眼见贾敏亲至,心中早就浸了一缸子醋意,她们各家的孩子过生日时,几时见到贾敏亲自过去了?即便贾敏曾经去过各家,也都是各家男女孩子洗三周岁之时。不曾想,杨茹一个从京城才来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体面。待得见到黛玉只送了两色针线给杨茹,瞧着杨茹连忙推辞一番方欢喜收下,几位千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杨茹连黛玉亲制的兰香墨都不得,想来不得黛玉看重,怕是因为她在京城的父母,所以贾敏才带着黛玉亲自过来的,到此时,众人都想起杨茹的来历了。   一时大人坐着叙说家常,杨茹请黛玉等诸位千金去园中游玩。众人见了,心中均是不屑,还是京城来的千金小姐呢,竟然反客为主了,看向刘芳时,都流露出一丝同情。刘芳心中苦笑,和她们一样,自己何尝喜欢杨茹?偏生到他们家,在自己和嫂嫂面前亦颐指气使。刘芳素知父母和外祖母家来往不多,为了父母,也只能忍气吞声。   黛玉原本落在人后,和刘芳说话,及至到了园中,众人三三两两地说话,不自觉地撇开了杨茹,本就不是她们本地的人,又没眼色规矩,何必亲近。   杨茹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旋即面色如常,出生自天子脚下,见惯了王公贵族,哪里看得上外地的,看到黛玉和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孩童顽耍,她想起心事,缓缓地走了过去。众人远远看到了,都抿嘴一笑,推了黛玉一把,道:“阿弥陀佛,佛祖以身饲魔,好妹妹,你好歹也学上一学,救我们一救,真真是功德无量。”顿时作鸟兽散。   看着他们的背影,黛玉顿足道:“你们好没良心!”   杨茹走近,她有话悄悄询问黛玉,见此倒觉十分满意,口里笑道:“林妹妹,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可是他们得罪了你?”   黛玉松开手帕,淡淡地道:“没有的事情,杨姐姐有什么事?”似杨茹这般得罪他们所有人,真真让黛玉大开眼界,不过黛玉心里也明白,他们个个都是心高气傲娇生惯养的主儿,哪里能任由杨茹颐指气使地看不起他们。   杨茹笑道:“上回见到林兄弟倒是伶俐得很,今儿怎么没有来呢?”   黛玉微微一怔,想起林智扭扭捏捏的模样,眉头一松,面色便柔和了些,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道:“弟弟在家也有功课呢,哪里能随意出门?”   杨茹道:“原来如此,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场。”   黛玉眉头微蹙,不喜杨茹口气,自己的兄弟,她担心什么?这话好没道理。正沉吟间,却听杨茹又问道:“我来了这么些时候,听说妹妹家里还有个哥哥,可是如此?”   黛玉听了,顿时如临大敌。   黛玉冰雪聪明,早知道母亲正在给哥哥挑选亲事,可惜竟没有中意的,正打算等明年考过试后再说,她还听父母笑言京中诸事,难道眼前的杨茹,竟然和俞老太太嘴里的什么窦太太、牛夫人一般心思么?她可不喜欢。哥哥已经说过了,就算是选嫂嫂,也得经她过目。   杨茹丝毫不知道黛玉远较常人聪颖,且十分懂事,嘴里依旧笑道:“我也只是好奇心起,只是从来没见过林妹妹的哥哥,所以才有此问。”   黛玉轻轻一笑,道:“杨姐姐这话好没道理,爷们自然是另门别院的,怎能相见?”她现今和各家的男女孩子一处作耍,乃因他们年纪小,青梅竹马,因此几家走动时,都能见到林睿,可是林睿所到之处,几时见过七八岁的女孩子?便是林睿见堂客,也没有。杨茹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怎能如此唐突?   刘芳才带人分送点心给众人,远远看着黛玉神色不悦,又见她跟前只有杨茹,心里暗暗后悔,该当让丫鬟做此事自己跟在旁边才是,忙扯了堂姐刘芸一把,联袂走近,道:“杨姐姐和林妹妹在说什么?我们也听听。”   有人打搅,杨茹自然不好再说,笑道:“没什么要紧事。”   黛玉忖度再三,也没告状,毕竟她听贾敏说过许多各家事情,涉及哥哥,她哪能多嘴,回去跟母亲说明,以后再也不见杨茹才好。   同时,黛玉暗生鄙弃之心,不知道他们家是如何教养的,竟然这般没有礼数。   素日和黛玉来往的多是文臣之家,便是武将家中有所来往的,各自奉承林如海,亦不敢作惊人之语,因此黛玉从未见过杨茹这等人物。而杨茹本就出身武将之家,家中规矩不若文臣那般十分讲究,亦不如刘太太嫁到刘家许多年,礼数上也就欠缺了些。   刘太太请的一班戏子在扬州极有名,身段唱腔无不动人心魄,果然热闹非凡,宴上满是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无不在列。但是众人都不重口腹之欲,略动了一点子便不吃了,多被赏给下面的丫鬟婆子。   黛玉更是极为挑剔,脾胃又弱,自始至终只动了两筷子。   席毕,各人更衣完,方出来吃茶说闲话。   刘太太暗暗留心打量,见杨茹不知早已被众人所弃,暗暗一叹。杨茹是新来的,若是放下身段,规规矩矩地和人结交,思及杨家权势,未必如此,不想杨茹自小娇生惯养,又因长于长安城中,遂不屑他人,他们如何愿意和她来往。也不知道娘嫂是如何教导的,瞧着倒是貌美多才,实际上自高自大,终究会害了自己,刘太太愤愤不平地想到。   杨茹觉得如坐针毡,今天是她生日,怎么却没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呢?害得她许多消息打听不到。就像是她从前在京城中时,联合闺阁姐妹们排挤他人。   贾敏今日屈尊前来已是给了杨家极大的颜面,哪里还会对杨茹另眼相看,只同众人说笑,听众人提起近来宣康帝重赏,忙笑向几家盐商的太太贺喜,笑道:“都是圣上的恩典,按着各家的善心,说不得将来还能得到圣人恩典也未可知。”   众人含笑称是,她们一味奉承贾敏,反倒将杨茹这位寿星忘了,直至贾敏向刘太太提出离去时,她们方恍然想起杨茹,连忙笑着夸赞杨茹貌美多才等等。贾敏一走,其他人等也有跟着告辞的,也有坐到席终的,杨茹竟是再也没有同贾敏和黛玉说上一句话。   一回到家中,黛玉便将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敏。   贾敏听完,万万没有想到杨茹竟然开口询问黛玉,不觉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这是她一个女孩子能打听的话?当别人都是傻子,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聪明呢?”   林如海知道后,皱了皱眉,看来只要林睿一日不定亲,旁人就一日不死心。   事关林睿的终身大事,娶进门来的又是长子媳妇,将来势必要管家理事,不能急于一时,随意就定下来,总要挑选个极合适的。   忽听曾明来拜,林如海不及和贾敏说话,便往前厅去了。   曾明本意安置妻儿后便即远行,不料他忽然受了寒,竟病了一场,只得在家静养,好容易才痊愈,因此来向林如海告别,已是收拾行囊,打算往闽南一行了。   贾敏则在房中教导黛玉,日后若有人询问林睿,一概都说不知道等等。   经过在刘家发生的事情后,贾敏便拘着黛玉在家上课,刘太太虽不曾在她跟前提起杨茹等事,但是从黛玉嘴里知道杨茹询问黛玉家中兄弟细事,贾敏又想起杨家和娘家亲厚,其中杨旭的堂兄之子娶的便是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她如何能让杨家的女儿进门?再说,林睿明年年满十四,正是预备考秀才的年纪,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儿议亲,影响了学业。   黛玉求之不得,她还要上学呢,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请假出门,接连几次请假,不知耽搁了多少功课,将来她学好了,还要教导弟弟呢。   刘瑛又听林家再次放出话来,等林睿十五岁后再议亲,说给了刘太太知道。   刘太太已经从刘芳嘴里知道了一些,虽不知那日杨茹和黛玉单独说了什么话,料想以杨茹的性子说不出好话来,又急又气,一时顾不得和娘家的情分,立时便给娘家去信,只说自己无能,实在是无法办成此事,请他们派人来接杨茹回京。   林睿今年十三,明年十四,再一年便十五岁了,杨家又好容易托了贾母去信替他们向贾敏说好话,如何甘心放手,反来信训斥了刘瑛夫妇一番,且是后话不提。   此时刘家的书信刚刚送去,贾敏近来不大出门,家中琐事极多,不下三五十件,忙得贾敏分、身乏术。这日是十月二十,贾敏正在给林智做生日时穿的衣裳鞋袜,他们家在千里之外的佃农秋收时从地里挖出一块极大的乌木,价值上万,他们感念林家的恩德,又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因此忙由庄头亲自送到林家,贾敏听说,放下针线,忙命进来。   金银财宝不如一方乌木,贾敏自知乌木贵重,因林如海不在家,她隔窗问明乌木的来历,命人收下,又命人引庄头先去歇息,等林如海回来后做主。   贴身丫鬟如意走进来笑道:“我去看过了,这样大的乌木,竟是从未见过的,两个小厮合抱都围不过来呢,难为那些佃户怎么从地里挖出来的,老爷见了必然欢喜,能打出好些东西,尤其是给咱们姑娘打些家具摆设,出阁的时候定然体面,”林如海有什么好东西,必然先给黛玉攒在嫁妆里,他们对此都是习以为常,因此见了乌木,头一个想法便是先给黛玉。   贾敏道:“这样大的东西,咱们未必留得住,等老爷回来罢。”   如意听了,一想也是,遂不再言语。   这时,吉祥忽然从外面进来,道:“太太,门上的小厮在二门通报,说咱们家门口来了一个麻衣布鞋的老太太,求见太太。咱们家早先得了老爷太太的吩咐,不管是谁,一概不得拒之门外,偏生这老太太十分邋遢,因此来问太太见不见。”   贾敏一愣,问道:“可曾说了是什么来历?”   吉祥摇头道:“小厮说瞧着样子似乎是十分难以启齿,又见她这般大的年纪,冻得缩手缩脚的,脚上的鞋子磨烂了,流出血水来,细问,才知道老太太姓宋,人称宋婆,祖上和咱们家倒有一点儿亲戚,只不好追问,便先来告诉太太知道。”   贾敏忙道:“大冷的天儿,快先请进来。”   不多时,吉祥果然带着一位老妇人进来,此时已经入冬,她身上却穿着极破旧的棉袄,棉袄上破了洞,露出里面,竟不是棉絮,而是芦花,虽然满身风霜尘土,浆洗却还干净,鬓发如银,满脸皱纹,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她脚上的一双布鞋如吉祥所言,磨破了半边儿,露出脚趾又红又肿,裂开了无数血口,手上亦然。   宋婆看到自己的脚踩到地上精致绝伦的毯子上,留下两行脚印,不由得满身窘态,贾敏看得凄然,正欲开口,她已经跪倒磕了几个头,低声道:“给太太请安。”   贾敏忙命人搀起来,又将熏笼往她跟前挪了挪,道:“有什么话,老太太快请坐下说,我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嫁到林家二十年来,在姑苏只住了几年,竟是许多亲戚世交都不认得了。若是怠慢了老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   宋婆羞愧地道:“府上尊贵非凡,我们哪里算得上什么亲戚呢?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老婆子也不敢舔着脸来求太太的恩典。”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贾敏柔声道:“您老别急,慢慢儿说,我们虽不济,可是力所能及的还是愿意帮衬。”   宋婆见贾敏对自己没有半点嫌弃,心中一定,缓缓地说明自己身份,道:“不怕太太笑话,说起来,我们和府上早就远得很了,我祖母是林侯爷堂兄的女儿。”   贾敏闻言,忙道:“这么说,老太太也是我们的长辈了。”   若按着宋婆说的,她祖母是林如海高祖的女儿,那么她便是和林如海之父一个辈分。   宋婆叹道:“我这老婆子当不起太太这么说。”   贾敏正色道:“什么当不起?亲戚就是亲戚,长辈就是长辈,难道只因身份有别,便不是亲戚,不是长辈了不成?老太太切莫如此说。”他们家对自己家的佃户尚且仁慈,何况宋婆总是跟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贾敏倒不嫌弃宋婆来打抽丰,看宋婆的衣着打扮,以及言语神态,不必她说明来意,贾敏已经猜测到了。   宋婆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感激,流泪道:“这回上门来,求太太赏一碗饭吃呢。”   果然如贾敏所料,一面命人先摆一桌客饭,一面忍不住问道:“年前我们家的庄子上也都遭了灾遇了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莫不是老太太家中亦如此?”   宋婆苦笑道:“接二连三的天灾人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府上。去年六月到八九月间一滴雨都没见,秋天一点儿收成都没有,幸而夏天倒收了些粮食,再者往年又存了些陈粮,还能勉强糊口,就着秋天的一点儿雨种了地,原想着第二年好歹能有所收获,哪知整个冬天大雪封山,冻死了许多庄稼,今年年初到三四月又一滴雨没下,饿得受不了了,连树皮都没有。今年五月开始,又连绵不断地下雨,村里十停人竟饿死了八停,原本还得了些赈灾的粮食,好容易熬过秋天,不想今年秋天又发生了地动,眼瞅着一家人快饿死了。”   说到这里,宋婆不禁泪如雨下,想到家中的孩子个个都是面黄肌瘦,宋婆只觉得心如刀割,忽然想起几辈子前的亲戚,足足走了四日三夜,才找到林家,亏得林家的下人没有看低了她,不但没撵她,还给她通报,带了她进来。   贾敏听得惊心动魄,她自小锦衣玉食,何曾听过如此惨状?便是听说各处逢灾遇难,也只是听说,然后按着林如海的意思救济他们。   她沉吟了片刻,问道:“老太太怎么才过来?路上走了多久?”   宋婆道:“我们本不想打扰府上,也无颜面,想着能着熬过去便是,只是天公不作美,家里衣食无着,又逢寒冬,我揣着两个饭团子,不够吃,便一路乞讨过来,路上足足走了四日三夜,幸亏里正好心,给我开了路引,不然进不得扬州城呢。”   贾敏忙道:“老太太出来这么些时候,家里何以为继?”   宋婆低声道:“我来时,家里已经用仅剩的两亩薄田从张财主家换了二十斤陈米,做了稀粥,一家四口大约还能熬几日。”   贾敏吃惊道:“两亩地只换了二十斤陈米?”   宋婆似乎不在意贾敏和诸位丫鬟的惊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道:“能换来二十斤陈米,已经是张财主大慈大悲了,有些财主家,一亩良田也才肯给十斤粮食呢。”从前一亩良田能卖七八两银子,现今却只能换十斤粮食,谁不心疼呢?   贾敏从来不知道平民百姓过得竟是如此凄惨,回想自己家日日挑三拣四,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山珍海味不吃,非奇珍异宝不戴,不觉羞愧难言,她想到宋婆说的一家四口,不禁问道:“老太太方才说一家四口,家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何人?”   宋婆答道:“我本有一双儿女,儿子年轻时服徭役出事故死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仅留下一个外孙女,现今都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奉养我,外孙女婿的父母家人亦都没了,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两个男娃,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我那外孙女自从生了孩子后卧病在床,外孙女婿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原本要替我来的,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只是我担心家里没个男人,有人来抢那二十斤粮食,所以我执意过来了。”   黛玉刚刚放学,听到这里,不觉听住了。   此时,丫鬟来回说客饭摆好了。   贾敏忙道:“老太太先用些饭,咱们再好生商议。”说着,又嘱咐吉祥如意给宋婆盛熬得稀烂的粥汤,免得她饥饿过度,吃得太好反坏了肠胃。   宋婆听了,连忙拜谢,她去外间吃饭时,小心翼翼地捧起粥碗,竟是分外珍惜,一粒米都不忍浪费,再看桌上鱼肉罗列,香气扑鼻,虽是垂涎三尺,却没有大吃大喝,只想着若是能带回去,不知道两个小外重孙该当何等欢喜。   贾敏又叫人拿几件和宋婆身量相仿的衣裳鞋袜好与老人家穿戴,他们家并没有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好在管家媳妇才做了两套棉衣,忙送了过来。   在林家,虽然是管家媳妇穿的衣裳,和外面相比,却是极好的。   贾敏看了一遍,才收下,便见宋婆吃完了过来道谢,指给她看,道:“天冷得很,老太太先换了衣裳罢,今儿在我们家里暂住一宿,明儿送老太太回去可好?”   宋婆担心家里,见贾敏极温柔极体贴,忙道:“家里着实艰难,不敢耽搁回去的行程。”早一日回去,家中早一日得救,若是晚了,或者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她后悔都来不及。风调雨顺的时候,几个人在意二十斤粮食?现今却比金银还贵重,未必没人觊觎。   贾敏听了,又看了看天色,忙命管事媳妇道:“速速准备一些粮食药材棉被,不必多,够一年的嚼用即可,免得带回去太惹人注目,尤其是衣裳鞋袜棉被,备一辆马车,再请一个大夫同行,多多花些银子,多多派几个人,送老太太回去。但是有一件,去的人别都出现在老太太家中,东西也趁着晚上送去,免得外人以为老太太家中得了什么好处。”   管家媳妇心中有数,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贾敏又对宋婆道:“既然老太太执意回去,我就不敢多留老太太了,先带这些回去,衣裳棉被御寒,食物果腹,药材先给老太太的外孙女治病,我也叫一个大夫随行,并不是我小气,只是我想着东西太多,必定有人打主意,到那时,老太太家中未必保得住。过两日,我再打发人给老太太家送些实用的东西。”   宋婆不住念佛,道:“太太想得周全,有一口吃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除此之外,贾敏又命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道:“那些东西都有人预备妥当,老太太只管放心,银子老太太先收着,此时无用,等灾难过去了,有了转机,趁着地价低的时候,老太太买几亩地,一家人好生过活。”   宋婆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次来,既得了衣食被褥药材,还能得到一百两银子,忍不住磕头谢恩,听说外面预备妥当了,方感激涕零地告辞离去。   ☆、第061章:   于林家而言,宋婆的来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让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贾敏母女都明白了盛世之下,依旧不知道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管家媳妇走进来回话,见贾敏面无笑意,倚着靠枕沉思,黛玉坐在一边,瞅着架子上的鲜花怔怔出神,遂轻声道:“太太,宋婆已经送回去了,打发了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去,大夫也请去走一趟,咱们出的银子多,大夫倒也愿意。除了两石白米,三百斤面,几样常用的药材外,还给装了一口袋各样干菜,庄子上才送来的风鸡风鸭也各给拿了两只,又有十斤腊肉,一条羊腿,另外准备四床棉被,每人两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来的大管家,自己安分随时,是待人极诚心热情的人物,现今总管仆妇丫鬟诸事,深得贾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经贾敏,也可做得了主。   听了管家媳妇的话,贾敏回过神来,叹道:“你安排得妥当,大约够他们过个好年了。”   管家媳妇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满载而归,他们才能如此渡过难关,在灾年的时候,给什么都不如给几斤粮食,何况太太除了衣食,还给了一百两银子,若他们能熬过去,置十来亩地,日子便能红火起来了。”   贾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什么慈悲?都是给子孙积阴德罢了。以前常听说各处天灾人祸,原来都和宋婆一样么?”   管家媳妇听问,笑道:“比这凄惨的还多着呢,太太何曾见过?庄稼人都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有了丰收还得交租子,闹灾了,就什么也别想了,只想挣命罢了。大旱、水涝、蝗灾、地动,谁没经历过几遭儿?有的吃不到树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观音土,也有的易子而食,全身浮肿的时候也有,灾后闹瘟疫的也有,那样的景儿是想都想不来的,想背井离乡都不容易,没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谁让流民进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扬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贾敏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开口询问起来,黛玉亦忍不住侧耳倾听,在她心里,满目珠翠绮罗,何曾听过那样凄然之景。   管家媳妇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在时,从外面买进来的。我们家乡就是闹了灾,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动山摇的,死伤无数,我父母就是死在地龙翻身的时候,我那时才七岁,抱着三岁的兄弟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逃了出来,后来自卖自身,咱们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来,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我兄弟。”   贾敏想了想,眼前闪过跟着林睿前去姑苏的人影,道:“我记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爷倚重他,现今服侍睿儿我也放心。原来你们都是经过天灾的。这还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岂不是更加凄惨了?”   管家媳妇笑道:“因此咱们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虽常有不如意之事,终究比乱世强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总能熬得过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话时常浮现在林如海的心头,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锦绣,所谓抱负多是华而不实,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飘荡之时反而将其看在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减租、济贫等举动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是仍旧愿意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宋婆前来求救,仅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和她一样,甚至比她的命运更加凄惨,因为他们大多求救无门,许多赈灾粮款压根儿不能到他们手里。   林如海回来听说乌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过一丝嘲讽。   乌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几时是百姓的祥瑞?仅能得上面欢喜罢了。望着窗外薄雪,林如海看着贾敏和黛玉两个,安慰道:“你们别太多想了,这些事,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导致他们连年灾难不断。该操心的,应当是我才是。”   扬州麾下遇到如此灾难,他却一无所知,岂非失职?   贾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也是读了书明了理的人,哪能不为之伤感叹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顾着自己享乐了,偏生不是。前儿还说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腻,如今才知道,我们平常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为一些子心思斤斤计较。和宋婆他们一比,我们仿佛身处天宫之中,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说完,贾敏看着外面的大雪,只这一会子,雪势就大了许多,忧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着咱们家今年送来的租子,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咱们吃一辈子都吃不完,他们个个挨饿受冻,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这样大的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压塌了房子,被冻坏了庄稼,或者,冻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报朝廷?”   林如海讽刺道:“上报?不到成了死城的地步,谁上报?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刘知府还不知道呢。你道这大雪成灾,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称颂,说什么瑞雪兆丰年了。”   又道:“咱们家的人又挖出这么大的乌木,送上去,更加坐实祥瑞一说了。”   贾敏闻言一怔,问道:“乌木要进上?”随即若有所思。林如海的决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乌木虽好,却不是他们家能留得住的,所以如意说了那话时,她就觉得不妥,他们家再娇宠女儿,行事也不会很出了格儿。   林如海道:“咱们家得了这个留下,指不定外面如何说咱们,又不知道如何被人忌惮。乌木辟邪,乃为祥瑞,谁得了这么大的乌木不送上面邀宠去?我虽不是为了邀宠,可是咱们家佃户都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何况你我?腊月是万寿节,咱们派人将其和万寿节礼一并送进京城,得了圣人的意,官途如意,为百姓也多做些事。”   贾敏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唯有叹息罢了,听林如海提及万寿节礼,道:“也好,万寿节礼早就预备好了,和往常一样,就是多了一架大红缎子缂丝万寿图的屏风,和几匹卍字不断头的锦缎。如今又有了乌木,圣人见了,必定欢喜。”   林如海点了点头,每年万寿节礼千秋节礼并太子诸皇子生辰,皆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一时又谈及宋婆家的事情,贾敏犹豫片刻,道:“我看咱们家今年的收成倒好,咱们家上上下下吃不完这么许多,四五年都吃不完呢,不知老爷有什么主意?”   林如海问道:“你说呢?”   贾敏见他目中露出一丝笑意,心神一定,叹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咱们家已经富贵如斯,没了这些进项也使得,若是能救人,便是给咱们家积阴德了。明知宋婆惨状,我们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就是菩萨也不容呢。”   贾敏本就常随林如海积德行善,自从做了那场噩梦,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家必定是积了极大的阴德,才有今日夫妇情深,儿女双全,她到了这样的年纪,更愿意去做这些。   林如海道:“哪一处没有闹灾的地方?赈灾之处也未必妥当。我看,留下二年的嚼用,其他的都用来救人罢。不过,咱们也不能白白如此,救济灾民时,按地亩之价,一亩良田本该换十石白米,一亩薄田本该换七石白米,但是咱们家并没有那么许多,因此各减三石,总比其他财主强,他们无钱,算是用地来换了。不是我小气,毕竟升米恩斗米仇,若是咱们什么都不要,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家散财送米理所当然了。日后因此而生事,那才是后悔莫及。”   贾敏听了,深以为然,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她听得亦多,自己家万万不能如此,林如海所虑极是,道:“不仅如此,还得限每家只许换一亩地,几石粮食也够他们嚼用了,咱们还能多帮些人,若是一家子巴巴儿地来换十亩地的粮食,咱们家那些白米救不了多少人。”   林如海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黛玉今日见宋婆虽是求上门,言语神态却落落大方,而且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来,心里深受震动,瞧着自己身上锦衣,口中玉食,顿觉身上如针扎,口里如黄连,百般不是滋味,问道:“爹爹有心赈灾,不能上书让圣上知道宋婆那边的事情?”   林如海不由得冷笑一声,让他们知道又如何?千里迢迢,寒冬之时,有几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交给刘知府料理?望着女儿的神色,林如海良久方道:“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放心罢,折子是要上的。”   贾敏忙道:“老爷管的是盐政,难道能插手刘知府的事情不成?依我看,先跟刘知府说一声,死了那么多人,叫上头知道,少不得治他一个失职之罪。”   林如海道:“放心,我知道该当如何。”   他虽然只管着盐政,奈何折子却是直达天听,于江南一带有什么看不过去的都可告知宣康帝,不过刘知府为人倒好,品格官声都十分清白,自己不能因此上了折子,反而使他获罪,还是先打听宋婆那里是什么情况,然后跟刘瑛说一声,看他如何料理。   除此之外,林家意欲赈灾的事情也得跟宣康帝说,免得让他以为自己家趁机拉拢人心。   作此打算,林如海面色和缓,忽然问黛玉道:“玉儿可还记得前儿我教你的一支曲子?”   黛玉一怔,曼声道:“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爹爹说的可是这个?爹爹不提,我也想到了呢。宋婆真真是可怜,爹爹没见她身上袄破鞋破手脚皆破,就是咱们家下三等的粗使婆子,也比她强。”   林如海细细教导她道:“天底下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和宋婆一般,哪怕是风调雨顺,他们也未必能得温饱,只是比灾荒之年好上几分罢了。”   黛玉疑惑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大多数的良田都被权贵所占,无权无势的,种的都是薄田贫地,收成极少,全然不够糊口。因此,更多的百姓都是租赁权贵的地耕种,每年的收成,先交了三成的税,剩下的还要交租,有七成的,也有六成的,也有五成的,不一而足,何况还有一干人等,收的租子都是税前收成,落在佃户身上的税就更重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听得惊心,道:“难道没有人管吗?”   管?林如海轻笑,掩饰不住面上的冷笑,道:“怎么管?谁来管?赁地给佃户,收租高低无非看的是东家品行,并不在律例之列。因此,玉儿,咱们家虽然富贵,日后却不能无端看低了他人,不管如何,只要品行良善,又何必太过在意其出身?世人看出身,咱们家的子孙却不能如此,不然,岂非和世人一般无二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没有全部都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父亲的说法必定是对的,假以时日,她长大后一定要照做。   林如海又说道:“百姓之苦,非咱们所能想到的,不仅赋税重,徭役亦重。”   民不聊生,哪怕太平与否。   黛玉道:“咱们家不必服徭役么?我记得宋婆说了呢,她的儿子就是服徭役死的。”   林如海道:“达官显贵,用不着如此,不仅不必服徭役,而且多不必交税,田产商铺皆不必。世人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乃因秀才不必服徭役,见官不跪,举人不必交税,所以有些老童生考到五六十岁不中都不肯放弃。”   黛玉连忙道:“说到底,大多数的人还是为了名利才读书做官。”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世间的人本就是有好有坏,读书人中有坏的,平民百姓中亦有偷鸡摸狗的,皆不能以偏概全。读书人中,有为了名利读书,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并不都是禄蠹,毕竟民不与官斗,做了官,不管其他,首先便能保全自家,不受他人欺负。最值得敬佩的,还是为国为民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贾敏在一旁一脸无奈,黛玉才多大,就教导她这些,她明白又能如何?   黛玉道:“爹爹,我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是爹爹是读书做官的,哥哥将来也要读书做官,弟弟将来也要读书,因此我觉得做人理应上进,当然,我不会看不起宋婆的,听爹爹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们不容易得很。”   林如海听了,顿时满脸赞许。   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国府上上下下,包括黛玉在内,所有人都拿刘姥姥取笑,黛玉更封她为母蝗虫,当然,林如海知道自己女儿的品行,她和凤姐鸳鸯等人当刘姥姥是女篾片不同,她讽刺的是刘姥姥为了博众人喜欢,故作疯癫之状,实在是让人看不起。林如海暗暗一叹,实不知刘姥姥却是知恩图报的厚道人,贾家落难,别人或是避而远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恩将仇报,唯有刘姥姥记得贾家的恩德,不但探狱,而且倾家荡产不远千里地找回巧姐儿,更不嫌弃她是从青楼楚馆中出来的,娶作板儿之妻。这样的老人家,哪怕仅仅是庄稼人,其品行亦让林如海心存敬意,因此不愿女儿太过目中无人,鄙弃庄稼人。   林如海不知别人如何对待平民百姓,但是他如今一衣一食,皆是取之于民,不愿再同上一世那般,虽立志为国为民,实际上并未做到爱民如子的地步,实在是愧甚。   黛玉不知林如海所想,她却十分听话,把林如海的教导牢记在心。   次日,林如海出门,料理此事。   宋婆所在的山村隶属扬州麾下,他们这一县从原本的一万八千人,锐减到了现今不到一万人,之所以迟迟没有上报,乃因其县的县令将粮仓的粮食全部卖光了,导致饿殍遍野,没有粮食发放给百姓,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哪里肯叫外面知道一星半点?甚至还封了城,亏得宋婆机灵,绕了山路出来。林如海二话不说,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刘瑛。   刘瑛得到消息后,顿时气得浑身颤抖,“王大志,你害死我了!”   王大志正是那个卖掉存粮的县令,自己治下的县发生这等事情,压根儿就藏不住,扬州富庶,不知道多少人都盯着自己的位子呢!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下面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死了这么多人,自己的升迁恐怕又没有指望了。王大志做出此事,自己亦是难逃失察之罪,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先解决了,将功赎罪!   坏了他的前程,王大志这个县令也别做了,横竖王大志做出此事,官途也到头了。   刘瑛气恼之余,急忙调派人手,开了府衙的粮仓,运送粮食过去。江南富甲天下,本是鱼米之乡,粮食十分丰足,不必朝廷拨款,许多大小盐商并商贾们踊跃出钱出粮,救济一县之人绰绰有余,同时又做主把县下无主之地分给仅存的百姓,到时再发粮种,有了地,有了种,明年收成可期,民怨稍解,料理完此事后,他方上折子请罪。   王大志的县令做不得了,刘瑛心想,无论如何得为自己人谋得此缺,这样遇到什么事不必手忙脚乱,只需他赈灾得宜,令治下百姓休养生息,无功无过,亦算功劳了。   刘瑛亲自去赈灾的时候,林如海和贾敏亦按照那日商量的去办,先送了折子叙说厉害,包括灾事和自己家的打算,同时万寿节礼和乌木也送去了。扬州城下并不止宋婆一处有灾,林家拿出数千石白米,皆用来换地,果然有无数的百姓趋之若鹜。县衙赈灾又如何?那几斗米如何够一家老小嚼用?何况林家给的实在是多,都愿意换,没两日就换完了,来晚的伏地大哭,后悔不及,只能去领赈灾的几斗粮食。   一时之间,林家在江南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他们本就做了极多的善事,如今又如此,谁提起林家不说一声好,若是有谁敢说林家一句不是,立时便有人反唇相讥。   林如海倒不在意名声如何,行事只尽本心罢了。   又过了几日后,诸事妥帖,送宋婆家去的人亦回来了,前去回话。   林如海和贾敏都在房中,叫进来细问,却听说道:“早该回来了,不想知府大人派人放粮,宋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少不得帮衬一回。”   贾敏在里间隔着一道屏风,忙问道:“宋婆家里如何了?宋婆的外孙女病情如何?”   提起这事,去的小厮忍不住满脸赞叹,道:“虽然外面大灾大难的,但是宋婆家里三间瓦房收拾得极干净,不过家具棉衣早就典当得干净了。我们也见了外孙女和外孙女婿,外孙女是产后调理不当,卧病在床,已经三年,下红不断,大夫已经开了药,只好慢慢将养。外孙女婿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们在那里打听了好些,原来宋婆本不是那里的人,因儿女皆逝,家产被族里收回,孤苦伶仃一老人,故被外孙女婿接过来养活,已经七八年了。”   林如海听到这里,赞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小厮笑道:“不止如此呢,现今宋婆的外孙女病着,病得那样厉害,外孙女婿依旧不离不弃,谁不说他极厚道?老爷太太不知,他们村子里就有一家人,因妻子产后失于调养,病得厉害,那男人不顾膝下有儿有女,立时便休妻另娶呢!宋婆淌眼抹泪地说,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得了这样好的外孙女婿,他们家原先是村里的殷实之家,外孙女婿长得好,天生一把子力气,村里族里不少人都劝他休了宋婆的外孙女,说这样的妻子生病吃药花钱,还不能服侍他,眼里嘴里嫌弃得很,是他执意不肯,仍旧照料妻子。”   恶疾,在七出之条中。   林如海和贾敏夫妻情深,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一一效仿,从林家出去的,哪怕捐了官儿,也没有纳妾的。这小厮不过十七八岁,还未到娶亲的年纪,但是对此却羡慕得很,乐得在林如海和贾敏跟前说起,好叫贾敏知道没救错人,确实是极好的人家。   这小厮暗暗感慨,那人休妻有理,但是如果被休弃的是自己的亲娘亲姐妹,便不觉得如何有理了,还是宋婆的外孙女婿好,这才是做人的本色呢!   经林如海的熏陶,林家上下都是重情重义的,偶有一二人品凉薄的,早被打发了。   贾敏听了,果然对宋婆的外孙女婿十分赞赏,人生在世,就该如此。贾敏也是女子,如何不知女子病重时被休是何等凄惨,宋婆的外孙女能遇到如此良人,也是她的造化。想起小厮嘴里说的和他们同村之人,贾敏不禁生出鄙弃之心。   林如海亦觉得其人品不错,问道:“宋婆的外孙女婿叫什么名字?”   小厮看到林如海面上的满意之色,答道:“宋婆的外孙女姓徐,女婿姓张,没有什么名字,人人都叫他二牛。我们去时,他们正熬米汤喝,米粒儿都给妻儿了,二牛自己就是一碗清汤,宋婆出门时换的二十斤陈米,还剩十七斤呢,一点儿都不敢浪费。”   说着,又道:“见到咱们送的粮食衣物被褥药材,他们感激不已,对着老爷太太所在磕头谢恩呢!那些东西我们都是悄悄儿送到家里的,去时,还特特换了极旧的衣裳,并没有一股脑儿都去,偶然遇到邻居,只让宋婆说给她外孙女婿请了个大夫看病,因此倒也没被人知道,吃食都藏在他们家地窖里了,说够他们家一年的嚼用。”   闻得宋婆家中一切平安,且都妥当了,林如海和贾敏顿时放下心来。   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端的看为人处事如何,若是知道上进,品行又好的,他们乐得帮衬一二,并且有所来往,正如林如海前世所见,谁能说将来一定平平安安呢?贾家那样富贵,凤姐那样威风,最终还不是全赖刘姥姥救了巧姐?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这一回林家送出了粮食,换来了田地,那些地良莠不齐,分的又散,数量也不多,实在不好派人料理,林如海略一沉吟,想到这些地多在宋婆的所在之地,便交给张二牛管。   张二牛的为人品行,颇值得林如海看重。   林如海又说等将来收成了,张二牛可以从中抽成,每年收上来的租子,分他一成。   宋婆顿时喜出望外,此时他们一家得救,外孙女又有了起色,日后外孙   女婿还有进项,忙命张二牛过来磕头。张二牛也没想到外祖母和林家有那么一点子瓜葛,本以为得到粮食衣物等已是十分好的事情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替林家管那么些的地。不过他们家都是本分之人,愿意替林家管地,却不愿意拿收成。林如海和贾敏知道后,愈加赞许。   转眼到了年底,刘知府接到旨意,将功折罪,并没有得到十分训斥,但是新任的县令也不是刘知府的自己人,而是从京城中直接调任一位庶吉士过来,竟是林如海族中旁支的一个子弟林静,全赖林如海资助方上学读书考中了进士,赴任后便来谢过林如海。   前世这个林静无人教导,家里又贫寒,是个地痞无赖,不学无术,并没有如此前程,林如海今日见他,却是一表人才,谈吐有致,难免夸赞勉励几句,让他好生为官。   林静最感激敬佩林如海,激动地满口答应。   刘知府对林如海感激万分,对林静自然额外有所照应。   林家的乌木送上去后,在林静上任不久,林如海也得了来自京城的封赏,盐运使一职依旧未动,但是却从兰台寺大夫加封为尚书衔,连带贾敏的凤冠霞帔一并赏赐下来了。此时恰逢正月,各处吃酒请客的人又多了许多。   因乌木而得封赏,旁人羡慕非常,林如海并不觉得得意,反自嘲不已。贾敏亦是叹息一阵,担心林睿今年考试,索性收拾行囊,出了正月,便去姑苏照料,让他好生考试。   贾敏本欲带黛玉林智一同,不料黛玉却说林如海寂寞,留了下来。   黛玉既不去,林智自然也不去了。   林如海心里不知道何等熨贴,他不想让贾敏过去,上辈子贾敏就是在今年夏日一病而亡,他如何能放贾敏独自启程?不料贾敏自恃身强体壮,没有一点儿虚弱之状,心里又着实担心林睿,执意要去姑苏。林如海无奈,只能派了两个极好的大夫随行,又特特嘱咐贾敏日日都派人传送消息,贾敏听他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十分甜蜜,答应不提。   贾敏不在家,万事都交给了黛玉,黛玉虽小,经贾敏言传身教,管家已经有模有样了。   这日黛玉正在叫人做春衫,吩咐道:“给住在大明寺的秀哥儿做两身,过些日子就送过去,他虽不愿依附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小看了他,衣裳做得太华丽了不可,竟是素净些。”旧年做四季衣裳时贾敏都没有忘记乔秀,黛玉亦不曾忘。   雪雁答应一声,自去传话。   曾明之女曾净忽然来找黛玉论诗书,黛玉忙撂下手里事务,亲自迎了进来。   曾净今年十岁,自幼皆由曾明教导读书,其聪明伶俐比她哥哥曾冼还强几分,本身见多识广,做的诗词极好,她又是个性子温柔体贴的,黛玉羡慕非常,佩服不已,常常一同切磋,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两人做的诗词能订成一册了,各有长进。   姐妹两个相见,尚未打开自己近日做的诗词,曾净笑道:“世婶不在家,旁人请你,你也不出门,你不知道,昨儿我们去赴宴,谁都不肯理杨家的姑娘呢。”   曾明虽未做过官,但是曾晋旧交甚多,兼之曾明的夫人乃是北静王之妹,封号文德,因此住在扬州后,拜访者络绎不绝,不过文德郡主性子沉静,身体又不好,所以深居简出,甚少出门会客,如今多是长媳罗氏和曾净姑嫂两个应酬交际。   黛玉问道:“这是何故?大家都不是心胸狭小的人,怎么还不和她说话呢?”   曾净莞尔一笑,道:“杨家势大,不是没人愿意和她结交,只是她目中无人,前几日又得罪了同知家的姑娘,所以大家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说来,还是那日贾敏亲自去给她过生日惹的。曾净曾和母亲说过一回,怎么那日贾敏偏偏亲自去了,按理,不该去的。不料她母亲却说,似近实远,唯有明眼人才能看出来,其中的原故却同了曾净说过,这些话曾净自然不能同黛玉说,正欲再说时,忽然听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姑娘,叶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   黛玉听了,忙向曾净告罪。   曾净笑道:“妹妹先料理事情要紧,我先看妹妹近日的功课。”   黛玉点点头,去了前厅,小王氏打发了心腹婆子过来,送上四色礼物,恭敬地道:“太太意欲来辞别的,听说林太太不在,便命我将给这些送给姑娘,权作姑娘芳辰之贺,等到姑娘生日时,我们太太竟是不能来了。”   叶停和林如海不和黛玉深知,但是小王氏却和贾敏颇好,待自己亦极和善,听闻辞别之意,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没有一点儿征兆?”   来人见黛玉言谈举止不俗,想起小王氏的嘱咐,便笑道:“京城里给我们老爷谋了个从四品的缺儿,在工部任职,吏部文书还没下来,消息先送来了。我们太太先行一步,等明儿文书下来了,我们老爷也启程回京。”   黛玉听了,忙贺喜道:“恭喜,此事我们竟不知,等大家都知道了,必定上门道贺。”   来人不禁笑了,连称不敢。   从林家出来,这婆子先去回小王氏,满嘴夸赞黛玉,小王氏道:“林姑娘打小儿就伶俐得很,我看着长大的,你才见到多一点子?可惜咱们家两个哥儿都是淘气的,也不敢妄想,谁若是做了林家的东床,那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积了几辈子的阴德。”   婆子笑道:“太太说得极是,不过咱们大爷二爷都是好的。”   小王氏不以为然地道:“他们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你看看,多少人打着林家哥儿姐儿们的主意呢,竟也到我头上来了。”   闻言,婆子十分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她是小王氏的心腹配房,说话亦无忌惮。   小王氏冷笑一声,满脸讽刺,喝了一口茶后,道:“也不知道谁回京后,多嘴多舌地跟他们说我和林太太交情甚好,并没有因为我们老爷就疏远了的,于是就有人写了书信给我,让好从中斡旋,好如了他们的意。”   年下收到回礼时,她竟收到了好几封信,有王子腾夫人的,有杨旭太太的,也有王夫人的,皆提到了让她多多帮衬刘太太些,好撮合杨茹和林睿的婚事,说这是他们几家都愿意的,荣国府、王子腾家、杨家和南安王府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杨茹是杨家的女儿,和王家、贾家世代交好,南安王府和他们亦然,南安太妃又是自己家的亲戚,因此南安太妃也来了一封信,只有成了亲戚,才好免了多年前的那场是非。   小王氏当即就把书信一把烧光了,杨家她不认得,王家贾家和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只顾着自己的儿女,管别人做什么?   小王氏是父母的独女,她父母很是挣了一些家业,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不愿续弦,要过继子嗣时,王子腾收了王豪的银子,做主把王豪的兄弟过继到他们家。她和父亲本已看中了一个三岁的幼童,父母双亡,长兄长嫂又不愿照料,他们家也乐意,自己家也想好生将其抚养长大,以承香火。不曾想,抵不过王子腾的权势,所有打算竟是一场空。   王豪的兄弟进门后,颐指气使,把所有家业都当成是他自己的了,还不让父亲把攒了多年的嫁妆给自己,险些气死自己的父亲。幸而自己的父亲性子要强,硬是攥着家业,拿了一半给自己做嫁妆,风风光光地送自己出阁,但是自己出阁后不久,父亲就被王豪的兄弟气死了。因此小王氏对王子腾、王豪一干人心怀怨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助。   小王氏得知叶停即将调任的消息后,立时便要先回京,未尝不是因为这些事。她现今没有娘家依靠,不敢和那些人家作对,但是自己进京了,距离江南数千里远,不理江南诸事,不帮杨家说和,一切都怨不得自己。   叶停全然不知此事,他在扬州多年,皆在林如海麾下,早盼着回京了,等小王氏带着儿子走后,好容易盼到阳春三月,调任文书果然如约送来,却是成了贾政的上峰,忙忙地与人交接,行李都是打点好的,只等着交接完就能启程。   不料在他启程前一日,忽然得到消息说,林如海的长子林睿考中秀才了。   叶停呆若木鸡,问道:“林睿今年还没满十四岁罢?”   打探消息回来的小厮回答道:“年底才满十四岁呢。真真是有本事,不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教导的,想当初,经过林大人教导的,大多都年纪轻轻进学,谁不说林大人的才气高。荣国府的链二爷、珠大爷,如今的林大爷,还有太子妃的兄弟,今年不到十三岁,亦中了。不过林大爷是头名,俞哥儿是第九名,饶是这般,也是天纵之才。”   叶停听了这番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   ☆、第062章:   因回来报喜的小厮一路喜笑颜开,旁人遇到问他时,早就忍不住开口,故而消息未至林家,外面的人反倒先知道了,叶停亦然。   待消息递到林家,得知林睿中了头名,黛玉登时惊喜交集,原欲告知林如海,偏生林如海出门办公不在,两日后方回,只得自己心中欢喜不尽,吩咐管家媳妇道:“哥哥大喜,上上下下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咱们自己乐一乐,不许出去张扬,叫人笑话。”   管家媳妇听了,笑盈盈地出去传话,下人们得了赏钱,喜气洋洋地过来磕头谢恩。   贾敏不在家,黛玉虽管事,但是只管些各家送礼、家中送礼并赏赐来使等琐碎之事,余者事务皆有下人各司其职,大事都得林如海做主。   大管家却是又喜又叹,想当初林如海十四岁进学,老太爷老太太在时,在京城里是头一份儿,何等热闹。现今林睿亦早早有了功名,谁不说老爷太太教子有方?接下来就该忙活大爷的亲事了。最好还是由老爷太太做主,挑个和太太一样的奶奶,可不能挑那些调三窝四目光短浅不懂事的,他们家现今是文臣,在文臣家里挑选才是相得益彰。   大管家眯着眼儿笑,如此一来,他们家又能长长久久地富贵了。   这回书院里有十二个学生去应试,中了九名秀才,仅三人落榜,林睿和俞恒两个一举高中,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童生相比,真是风光无限。书院本就在江南颇有声名,此时愈加声名大噪,书院中的先生走出门来,哪家哪户都是恭恭敬敬,不敢稍有怠慢。   黛玉随着林如海知道的极多,前儿还跟着林如海去看应试的童生,年龄参差不齐,似俞恒这般年纪的学子总共只有两三个,都是世家子弟。他们因启蒙得早,请的又是当代大儒教导,笔墨纸砚书籍一应俱全,学得比寒门子弟早,文章做得也好,故高中得多,而其他的学子上到五六十岁,最年轻的也有十八、九岁。听林如海细说后,黛玉方明白科举之难。如今林睿以不足十四岁之龄高中第一名,黛玉自觉十分光彩,俞恒只中了第九名而已。   即使林如海百般教导,黛玉仍旧难掩其性,自恃奇才,总想着压倒众人,林如海见她本性如此,更显可爱,便不如何约束了,因此黛玉喜林睿第一,叹俞恒第九。   黛玉知道科举之难,并不是嫌弃俞恒才气,只是她自己不愿屈居人下,觉得头名更好。   俞恒和林睿并非一榜高中,林睿原籍姑苏,故在姑苏应试,不必远行,而俞恒祖籍却是扬州。和贾敏去姑苏一般,年前俞老太太带着俞恒回扬州,也来林家见过黛玉,因此俞恒是在扬州应试。他们家没有当家作主的男人,都是林如海替俞恒打点应试前后所需之事。   若想进学,须得经县、府、院三试,考试之时得有秀才保举,需要的秀才依次递升,俞恒虽不必如此,却也十分繁琐。   俞老太太上了年纪,许多事有心无力,何况家中只有俞恒一个男丁,没有人替他筹谋,江南一带许多人奉承太子之势,毛遂自荐地前来帮忙,都被俞老太太婉拒了,只请林如海一人。林如海和贾敏的品行都深得俞老太太钦佩,别人她信不过,不愿欠了他们的人情,反倒是林家,自家已经欠下许多人情了,也不在意这一点子了。   俞恒高中的消息传来,俞老太太喜极而泣,虽然俞恒不从科举出身,等到太子登基,太子妃封后,他不缺荣华富贵,但是终究比不得科举出身来得名正言顺。俞恒有了功名,将来他功成名就了,没人敢说他是因裙带而上位。因此,俞老太太立时便命俞恒带上自己早就预备好的礼物,前往林家拜谢。不巧,林如海不在家,少不得由黛玉见了。   俞恒年少,黛玉更是年幼,不过六岁,他们自小一处长大,彼此间没有什么避讳,因此将俞恒请进客厅。俞恒黛玉多时未见,此时相会,均觉对方和从前大有不同了。   俞恒细看黛玉形容,极清秀,却也极显怯弱,不胜春衫,不禁大皱眉头,关切地问道:“大夫先前说过好生调理即可,妹妹素日没有好生调理?怎么还是这般不足?”俞恒和林睿一同上学几年,来回都去林家,常见黛玉,自然知道有关黛玉的一切。   听黛玉见客,林智早就自告奋勇的陪伴过来,跟在黛玉身边,说要保护姐姐不受欺负。前日杨茹来找黛玉顽,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黛玉十分不悦,林智决定以后姐姐在别人跟前不好说的话,他一定要说出来,免得姐姐生气,因此听了俞恒的话,瞪了他一眼,嚷道:“姐姐有我们家人心疼呢!”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黛玉有父母兄弟照料,不必外人担心。   俞恒闻言看了林智一眼,莞尔一笑,并不答话。   俞恒独自一人长大,有了林睿作伴读书方才好些,在书院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是心里却羡慕林家兄弟姐妹情深,不似自己一个孤鬼。林睿在姑苏时,时不时地收到黛玉做的书信文章,说起林智的笑话来,竟是核桃车子似的,满纸都是,因此俞恒不跟林智一般见识。   林智登时气闷非常,很小心眼地记住了俞恒,非他所喜。   黛玉见林智难得无话可说,不觉笑道:“何曾没有调理?只是自小如此,俞哥哥不必担忧,父母看着,大夫都说比先前有起色了呢!我这身子唯有生在富贵之家用那么些珍贵药材补品才能养好,亏得没托生到寒门,也是大幸。不说我了,还没恭喜俞哥哥,喜中第九名,现今外面说起俞哥哥来,都说俞哥哥天生俊才。”   俞恒很有自知之明,摇头道:“什么天生俊才?那些都是恭维话,哪家子弟考中了,在他们嘴里都是天生俊才,不独我一人,我从来不信这些,只有将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那才是真正的俊才,我差远了。就文章而言,我不如林大哥,就诗词而言,我在妹妹这般年纪,还做不出那样精巧的诗词,妹妹快别在这里臊我了。”   听了他这番话,言语之间没有半点得意,黛玉歪头一笑,嘴边两点梨涡乍现,道:“俞哥哥怎么见到了我做的诗词?难登大雅之堂,让哥哥见笑了。”   林智插口道:“姐姐的诗词自然是好的,俞哥哥倒是有见识。”   俞恒一笑,望着林智道:“此言极是,我心里佩服林妹妹的才情。不知我是否有幸,看看丑儿小兄弟做的功课?听说小兄弟现今跟林妹妹读书,想来亦已颇为其中三昧。”   听他叫自己的小名儿,林智不悦地道:“兄弟就是兄弟,做什么叫丑儿小?”   黛玉不忍见林智被俞恒欺负,除了自己,谁叫林智的小名儿他都翻脸,这俞恒真真是拿捏住林智的要害了,难怪林睿常常称赞俞恒有本事,凭此可见一斑,遂岔开笑道:“俞哥哥,今年你们应试,可否把题目写出来,让我也做一篇文章?”   俞恒见她维护林智,不再纠缠于此,听她要看自己应试的题目,不禁一怔,道:“妹妹平常难道也做这些文章不成?”   黛玉笑道:“我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呢,想见识见识考试的题目。”   俞恒赞叹不已,答应下来,道:“由浅至深,好些题目,我都写下来给妹妹。”移步到黛玉的书房,提笔写下自己应试的题目,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几道先前先生布置的题目。   黛玉见了,果然欢喜,略一沉吟,坐到案边破起题来。   文章尚未完成,俞恒见天色晚了,没有等到林如海,只得遗憾地告辞,说等黛玉答完了这些题目,自己定要比林睿先看。黛玉得他写题,答应不提。林智却是恨不得俞恒赶紧离开,这个俞家的哥哥太坏了,凭着几道题目轻而易举地就得到姐姐如此注目。   俞恒得到允诺,看了林智一眼,含笑离开。   黛玉至二更时分方答完俞恒写的题目,次日俞恒过来,拿给他看,正说话间,林如海从外面回来,俞恒忙向林如海道喜,接着拜谢。黛玉说明林睿在姑苏高中的消息,林如海笑道:“睿儿高中,在我意料之中,很不必为此大张旗鼓地庆贺。”   话虽如此说将出来,但是林如海眉梢眼角仍是难掩浓浓的喜气。   黛玉和俞恒见状,不由得相顾莞尔。   和林、俞两家得到的喜事不同,贾家上下却是愁眉苦脸,原因乃是贾珠近来苦读,忽然染了重疾,正卧床修养,秋闱亦不曾去,而贾琏参加今年的春闱,又落榜了。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贾母不自在,旁人自然不好说笑,行事难免小心了些。   不比贾家上下苦着脸,大房却是喜不自胜,全然没有因贾琏落榜而产生的颓丧,而是大摆筵席,庆贺陈娇娇进门二年,终于平安诞下了一子。   也巧,这孩子生在二月十二的花朝节,和黛玉是同一个生日,贾琏急急忙忙地就打发人往江南报喜。于他而言,贾敏如母,他长到如今二十来岁,愈加明白贾敏到底帮衬了自己多少,若是当年自己无人教导,或者父亲娶妻邢夫人,自己娶妻王熙凤,哪里有今日。   贾琏心里感激贾敏,这些年,每年贾家往林家回礼时,额外必定有贾琏孝敬贾敏的东西,也有给林睿林慧林智等人的玩意儿,从不曾间断。   陈娇娇生子,真正喜悦的只有贾赦一房。   陈娇娇进门后,本性知书达理,素日行事温柔和平,上孝顺公婆,下教导叔姑,又和贾琏耳鬓厮磨,情投意合。贾琏读书时,她在一旁研墨,偶尔还能插口其中,与之同论诗书,相比荣国府诸般热闹景象,他们过得清净自在非常,去了贾母院中,贾母又喜她稳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进门一年未见消息,把陈太太急坏了,倒是贾赦和窦夫人并未十分催促。   贾赦娶妻多年方得了儿子,贾政娶妻不是头一年就得的,贾敏出阁七八年才得林睿,因此贾赦盼着早早抱孙子,并未和外人那般对儿媳心怀不满。陈娇娇孝顺得很,一心一意地和贾琏过日子,贾赦满意得不得了,哪里会说陈娇娇的不是。   经此一事,陈太太在女儿又一次非礼非节回娘家省亲时,私下同她道:“别看你公公名声不好,人也昏聩无能,对这些事倒是体谅。”   陈太太和丈夫两人对女儿夫家唯一不满的就是贾赦,但是女儿出阁后,不似别人家的媳妇,不得公婆丈夫的允许,常常一年半载不得回娘家,贾赦和窦夫人三不五时常叫陈娇娇回娘家探望父母,因此常能见到女儿的陈太太欢喜非常,对贾赦略有改观。   贾赦颇有心机,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帮不到儿子,李恂去岁致仕,现今在家养老,李赫仍旧外放未回,林如海又在江南,说来算去,遍看自家亲戚,没有一个能在京城中帮衬贾琏的,以后少不得得靠陈家在官场清流中的一些人脉。何况陈娇娇不是那等吃里扒外的人,他何必做恶人,横竖他们夫妻好,总有一日能抱上孙子。如今陈娇娇生了个儿子,喜得贾赦不知如何是好,忙忙地翻看书籍,又请钦天监的友人帮忙,定名为贾芾。   贾芾满月后,贾赦有孙万事足,姬妾古玩不顾了,也不再出门作耍了,天天围着孙子转悠,许多宝贝都收拾出来,打发人送到陈娇娇处,说明给长孙的。只是,贾琏和陈娇娇住在梨香院,贾赦是公公,不好经常过去,不得不眼巴巴儿地瞅着梨香院的方向,每每贾琏从外面回来,势必要让他把贾芾抱过来让自己瞧瞧,或者让窦夫人去。   陈娇娇看在眼内,忽一日同贾琏商议道:“不如把芾儿养在老爷太太房中?我每天都要去请安立规矩,太太体贴,常常不叫我如此辛苦,但是我们不能恃宠而骄,兼之每天都要去府里伺候老太太,也常不在家,不能照料芾儿,让老爷看着芾儿倒好。”   贾琏吓了一跳,忍不住斜眼看了看她,笑叹道:“你就不怕老爷教导咱们芾儿也是那么个性子?我原同你说过,亏得我不是老爷教导的,不然我现今只能是个浪荡子罢了。咱们好容易生了芾儿,爱得眼珠子似的,我还想让他子承父业,明儿读书上进,先考个举人让我欢喜,再考个进士去做官,好叫咱们家再兴盛百年呢。”   陈娇娇失笑道:“芾儿才多大,爷想得太早了些。你且听听我的道理再做决定,可好?”   贾琏并不是骄纵跋扈之人,时常做事,许多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是和陈娇娇商量着办,因此听了陈娇娇这话,道:“奶奶且说,我听听,若是有理,我就听奶奶的,若是无理,奶奶就听我的。”   此事陈娇娇已经深思熟虑多时,她母亲来探望时,亦曾与母亲说过,故对贾琏道:“先说咱们住的梨香院,虽说是独门别院,可到底离正院只隔着一条夹道,时常下人往二太太房里回事,人来人往的,都从咱们门前过,人多眼杂,手脚未必干净,咱们管得再谨慎,总有疏漏的时候,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对芾儿动了邪心歪意,可怎么好?”   贾琏听了这番话,愕然道:“不至于此罢?咱们两房虽常有嫌隙不和,可到底都是贾家的人,难道还想着对咱们芾儿动手不成?”   陈娇娇正色道:“咱们家乱得很,爷不清楚?那一房怎么盯着一家之主的位子,爷也不明白?不管什么事,防患于未然最要紧。咱们眼前只有芾儿一个儿子,命根子一样,等到真出了事,咱们后悔都来不及了。爷想想,自从我怀孕到芾儿落草,戳了多少人的眼珠子心肝儿?不知道多少人盼着咱们一房无儿无女呢!若是咱们没了子嗣,爷说谁得好处?”   贾琏面色一沉,冷声道:“这还不知道?恨不得一家子所有的东西都是宝玉的。我就说呢,奶奶进门头一年没有消息,怎么那边一点儿都不急,也不催促,反倒是有了喜生了子以后,正院那边说丫头毛手毛脚地打碎了许多东西。”   陈娇娇点头叹道:“咱们若是没有子嗣,可不就是都归他们了。”   贾琏听了,顿时沉默下来。不必陈娇娇细说,他知道贾母一心盼着都是宝玉的。倘或林如海在此,听到他们的话,势必叹息,上辈子贾家破败,贾琏侥幸留得性命,可惜他一生无子,出来后,已经是垂垂老矣,最终过继了宝玉之孙为嗣孙,方得以有后人敬奉香火。凤姐被休后,贾琏尚未来得及再娶贾家便出了事,出来后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命中无子。   陈娇娇又道:“在梨香院我都觉得不清净,何况芾儿。若是芾儿放在东院里,太太精明果断,东院里里外外都是太太的人,打理得水泄不通,那边的人等闲不会到太太那里去走动,也夹带不了什么阴私,岂不是干净许多?太太指望咱们养老送终,芾儿是太太嫡亲的孙子,太太还能不捧在手心里?再者,太太从前吃过苦,身子骨不大好,才过三十岁就常常有些病痛,每日在老太太跟前立规矩,只是忍着,我看着心疼,不如让太太借口照料孙子,在家常歇歇,我年轻,又身强体壮,替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就是。”   窦夫人病时,皆是贾琏亲自去请太医,问明用药,侍奉床前,听陈娇娇这么说,心里不自禁地想起窦夫人这些年的操劳,觉得十分有理,沉吟不语。   陈娇娇又再接再厉地道:“老爷的脾性儿咱们都深知,这些年老爷说不惹事,在外头还有许多人借着老爷的名头胡闹,爷比我知道得清楚。爷瞧一瞧,自从有了芾儿,老爷可曾出过门?再没惹过事儿。让老爷在家里看着芾儿,未必不是拘着老爷在家,老爷不出去惹事,咱们家竟是清净得很,不然,都是咱们家的罪过。”   提起贾赦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贾赦本来没想过如此,耐不住外面的人奉承他,凡是贾赦看中的女子和古玩书画,自有人料理了一切阻碍,然后送到贾赦跟前,不止一次。贾琏行走在外,深以为耻,作为人子,管又不管不得,往往要替贾赦处理后续,实在是为难得很。   陈娇娇说完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至于爷担心老爷教不好芾儿,就更不必担心了。芾儿年纪还小,启蒙得等三岁,家常有太太陶冶教育,必然不会长歪了,何况老爷也不是不盼着子孙长进的糊涂人。再者,咱们送了芾儿过去,并不是不见芾儿,不教导芾儿了,咱们一家四个人,除了老爷不大爱读书外,剩下三个都是知道厉害的,还怕教不好芾儿?”   说到这里,陈娇娇放下茶碗,笑吟吟地看着贾琏,等着他做决定。   贾琏踌躇道:“虽有这三等好处,你说的极有道理,可是我却不愿意芾儿离开我们的眼前,夜里听不到芾儿的哭声,我反倒睡不好。”   贾琏成婚本就比别人晚,在他这个年纪的许多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因此得了贾芾后,恨不得放在跟前时时刻刻看着,每晚的哭闹之声,于他而言都是天籁之音。   陈娇娇叹道:“爷现今还要读书,再有芾儿哭闹,哪里静得下心?我也不舍芾儿,可是白日里你要上学,我要去那边服侍老太太,谁留在梨香院里看着芾儿?奶娘丫头虽然都是你我心腹,可是到底不能让我放心。放在太太房里,一则咱们每日晨昏定省必定过去,二则太太得了清闲养身子,又有老爷疼芾儿什么似的,谁敢起幺蛾子?”   贾琏正欲说话,忽听外面丫鬟通报道:“二太太打发周瑞家的来了。”   陈娇娇看了贾琏一眼,道:“听,又来了。自从芾儿出世到现今一个多月,周瑞家的已经来七八次了。她是什么人物,替二太太做了多少事,爷心里有数。”王夫人包揽诉讼并重利盘剥等事原本就瞒不过人,包揽诉讼总得拿府里的帖子送到衙门,既然插手了官司,陈家这些人家总能得到些消息,何况陈娇娇进门后,又听贾琏细细说明了家中各人各事。   贾琏皱眉道:“这时候她来做什么?”   陈娇娇命奶娘抱贾芾去套间里,方对贾琏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周瑞家的嘴甜心巧,最会揣摩二太太的心思,二太太不喜谁,不必说出口,也不必如何处置,周瑞家的立时便想方设法地去料理谁,旁人谁不明白?杏儿,叫她进来,我倒想听听她又来做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陪嫁丫鬟杏儿说的。   杏儿答应一声,不多时,带着周瑞家的进来。   贾琏成年后除了往贾母房中请安,平素不去正院,连贾政一房的王夫人和李纨婆媳都少见,何况区区一个仆妇。此时举目一看,却见周瑞家的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细眉弯弯,杏眸澄澄,嘴角带笑,脸上擦的脂粉比府里采买分发给众人的还好。贾琏见过府里分发给陈娇娇的脂粉,皆系不堪之物。若不知道周瑞家的是下人,走出去人人都当她是大家太太。   贾琏眼神忽然落在周瑞家的的手腕上,这对黄澄澄的赤金凤衔珠镯乃是自己母亲的陪嫁之物,几年前他赏赐给自己的奶娘赵嬷嬷做寿礼,怎么戴在她手上?   陈娇娇见贾琏面色凝重,心中不明就里,脸上却堆满了笑,问道:“周姐姐来有什么事?”   周瑞家的忙奉上手里捧着的纱罗脂粉玩意儿,笑道:“金陵薛家的姨太太送了好些东西过来,除了太太孝敬老太太的,其余的都分给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等人,这是二奶奶的,太太吩咐我送来。这是两匹香云纱,乃是进上的,过一个月就夏天了,给二奶奶做衣裳。”   说话之间,周瑞家的悄悄打量陈娇娇,才出了月子不久,陈娇娇身段依然臃肿,月子中补得满脸红光,两颊斑点未退,此时又没有擦脂抹粉,其娇俏连贾母跟前的一等丫头都不如,怎么贾琏还对她一心一意?就是贾政那样正直的人,王夫人生宝玉做月子时,还被赵姨娘那个狐媚子勾搭了去,李纨坐月子时,贾珠房里的几个丫头也是各显神通。   周瑞家的暗暗有些不解,难道贾琏当真和贾赦贾家的爷们不一样?   陈娇娇细看那些东西,以她娘家是得不到这些,家常穿戴都是官用,但是贾敏每年送礼来往,哪一样都不比这些差,淡淡一笑,道:“回去替我们多谢二婶娘的好意,只是既然是薛太太送二婶娘的东西,二婶娘自己留着便是,何必给我们?白白糟蹋了。”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心里惦记着大家,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想着大家。”   贾琏和陈娇娇听了,眸子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冷笑。说得好听,每年外面的官员进京时,来荣国府拜见时,送给荣国府多少好东西,什么茯苓霜、玫瑰露、黄金表、雀金呢、羽缎羽纱哆罗呢等,都是贡品,也是常送的东西,怎么他们大房没有见到几回?   陈娇娇低头想了想,微微笑道:“二太太是最慈悲的,谁人不知?”   周瑞家的张望了一回,问道:“怎么不见芾哥儿?”   贾琏和陈娇娇心头一凛,他们方才说到二房对待他们,此时如何能不谨慎?陈娇娇按住贾琏的手,嘴里笑问道:“姐姐问我们芾哥儿做什么?芾哥儿才吃完奶,已经睡了。周姐姐今儿若是想见,怕是不能了。”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常夸芾哥儿,说比兰哥儿生得还好,心里极喜欢,等芾哥儿明儿大了,兰哥儿有芾哥儿这样的兄弟辅助,二人齐心,倒是一段佳话。”   贾琏听了,心中暗怒,冷笑一声,道:“不敢,我们芾哥儿将来要继承家业的,自有他兄弟扶持。想来兰哥儿将来也有他自己的兄弟,哪里用得着我们芾哥儿?谁不知道兰哥儿如今已经启蒙了,竟是聪明伶俐得很,万人都不如他一个。”   闻听此言,周瑞家的一声儿不敢吭。   陈娇娇笑道:“周姐姐别怪我们爷说话直爽,不管怎么说,我们芾哥儿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子长孙,给祖宗上香,我们芾哥儿是头一个,只有旁人辅助他的,哪有他辅助别人的道理?”   周瑞家的诺诺应是,告辞了出来。   贾琏对妻子道:“她经常来这里走动?也说要见芾哥儿?”   陈娇娇点头,三不五时地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过来,每回都提出要见芾哥儿才回去,他们送的东西陈娇娇从来都不用,命人封锁起来,亦不许放在屋里,这也是她为何急于将芾哥儿送到窦夫人房中的原故,窦夫人积威甚重,又握着王夫人的把柄,那边都怕她。   贾琏略一思忖,道:“今晚我就跟老爷太太说,送芾哥儿过去,横竖咱们常去请安,自然能见到。在这里,门外人来人往的,我不放心。”   晚间同贾赦和窦夫人说明,贾琏省了事关贾赦的说法,关于窦夫人的他一字不落都说了。彼时陈娇娇不在,窦夫人听了,心里却感动不已,她早年受过继母兄弟的祸害,自从上了三十岁,每每生病,何曾有人关怀?贾赦不管事,贾琏常常在外上学,只早晚过来请安,迎春在那边居住,贾母王夫人等不必提了,竟是只有陈娇娇留心到了。   贾赦一听要将孙子养在妻子房中,乐得合不拢嘴,再不理别的了,点头道:“好极,好极,如此我就能常见孙子了。有了孙子,别的都由你们做主罢。”   窦夫人闻言,不觉莞尔。   窦夫人不是贾赦,她思量片刻,就知道贾芾放在自己房里的用意了,尤其能拘着贾赦在家里看孙子,岂不是两全其美?贾赦本就不爱出门,有了孙子,他恨不得放在眼前,哪里还有心出门。这些年即便有她管着贾赦,外面也常挑唆贾赦,借着贾赦的名儿做坏事,亏得自己和贾琏时常留意,才没做出十恶不赦祸及家族的大事来。   贾赦和窦夫人都愿意,连夜收拾窦夫人房里的套间,一应避讳之物一概撤下,只留下好东西,第二天贾琏和陈娇娇如约将贾芾送来。   贾赦抱着贾芾不松手,一张脸笑得如同秋日的菊花,也不理窦夫人和贾琏夫妇,不住自言自语道:“我的乖孙,明儿个祖父的东西都是你的,这些可都是咱们家帮圣上打天下时得的好东西,旁人我都没舍得给,你父亲也没见过。”   众人啼笑皆非,贾琏和陈娇娇却知贾赦此言非虚。贾芾出世后,贾赦赏了好几箱子东西,那些东西看得他们夫妇二人目眩神夺,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若不是贾赦给了贾芾,他们都不知道贾赦的私房如此丰厚。   送走贾芾后,贾琏顿觉房中冷清了不少,但是他却顾不得感慨,叫人去请赵嬷嬷。   陈娇娇不知他叫赵嬷嬷做什么,开口询问。贾琏没有瞒着她,说明昨日所见周瑞家的腕上金镯是自己给赵嬷嬷的,他想问问赵嬷嬷是不是周瑞家的欺负了她老人家。   贾珠和贾宝玉每个人都有四个奶妈,宝玉又是极厌恶李嬷嬷的,情分寻常,贾琏却只有赵嬷嬷一个,本就亲密,况赵嬷嬷又是曾经服侍过李夫人的,心中十分尊敬,每回赵嬷嬷来了,他和陈娇娇都十分礼遇,哪里容得二房太太的配房欺负她。在荣国府里,他们长房是不如二房,可是即使他们房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何况赵嬷嬷。   赵嬷嬷过来,才坐下,听闻贾琏问起,不由得叹气,一五一十地道:“爷和奶奶别恼,都是我的不是,我笨嘴拙舌的不会拒绝。自从爷把这太太陪嫁的镯子赏给了我,我宝贝似的收着,轻易不带出来,我儿媳女儿见了想要,我都没给。也怪我,那日奶奶洗三,回来我戴着镯子忘记脱下来了,出门时,不妨叫周瑞家的看到,满嘴里夸赞这镯子如何别致,如何精巧,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镯子,可巧那日有许多人在跟前,听了这话,就起哄,说我做了爷的奶娘,什么好东西爷不给我?哪里还在意这个镯子?硬是从我手上褪下来给周瑞家的戴上,周瑞家的立时跟我道谢,嘴里说怎么好白拿我的东西,却比谁都戴得牢牢的。”   李夫人陪嫁之物何等金贵,这是贾琏赏给她的,戴出去也体面,表明主子看重她,赵嬷嬷爱如至宝,连亲生的女儿都舍不得给,何况周瑞家的这个没有什么相干的外人。   贾琏火冒三丈,怒道:“难道她们竟是从嬷嬷手里强抢了去的?”   赵嬷嬷叹道:“可不是!那日跟前有十来个人一处说话呢,素日都是爱奉承二太太和周瑞家的。她们按手按脚的,我一个人哪里挡得住?我原说了,若是别的也罢了,这是先太太陪嫁的东西,爷赏给我做寿礼的,不能给人。不料她们却笑说,我服侍了爷一场,难道别的好东西爷不给我?何必在意这么一对镯子,周瑞家的的既然看上了,给她就是。都是在府里当差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伤了和气。我又气又怒,偏生无计可施,又不敢爷说。”   荣国府里的仆妇,除了赖嬷嬷和赖大家的以外,作为王夫人陪房的周瑞家的最有体面,别人都不及她,何况王夫人是当家主母,管着府里大小事务,周瑞管着府里春秋两季地租子,谁不给几分颜面?只要讨好了周瑞家的,谁都不在意是否得罪赵嬷嬷。   赵嬷嬷气愤不已,可是她知道两房的嫌隙,她不能给贾琏夫妇惹事,只能忍气吞声。   陈娇娇听完,眼珠子一转,道:“爷别恼,这件事交给我。若是别的,凭是什么金子珍珠宝石,咱们都不在意,既是婆婆的遗物,哪能落在那样的人手里?”   赵嬷嬷忙道:“奶奶快别为了这个和他们争,这回奶奶生了哥儿,那边不乐意的多着呢。”   贾琏冷笑道:“嬷嬷放心,咱们不在意,反而容易让他们得寸进尺。再说,咱们和他们本就没什么正经情分,没有他们,咱们这么过着,有了他们,还是这么过着,何曾得过他们的好处?便是翻脸,横竖咱们东院里就这么些人,不是养不活自己。”   陈娇娇坐在贾琏对面,点头道:“府里那些人个个都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咱们性子软脾气弱,才被人欺负。爷和嬷嬷都不必管此事,只管听我的。”   次日,陈娇娇去给贾母请安,顺便替窦夫人告假。   如今宝玉年纪大了,愈加出落得如宝似玉,贾母年老爱热闹,常看宝玉并迎、探、惜春等人在跟前取乐,此时正陪着贾母抹骨牌,其中又有史湘云,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伶俐异常,瞧着这些如花似的面容,贾母笑容满面,并不在意窦夫人在不在跟前,听陈娇娇说窦夫人身子不好,又请了大夫,现今又要照料贾芾,她虽疼爱宝玉,但是对于贾琏贾芾也是十分疼惜的,点头道:“芾哥儿要紧,既然你婆婆自己也不好,就叫她在家别过来了。”   陈娇娇笑道:“到底是老祖宗慈悲呢,因此我只想着好生服侍老祖宗,既尽自己的孝心,也替我们太太尽孝,这才不枉老太太疼我们一场。”   贾母正和宝玉、湘云、探春抹骨牌,闻言手里的牌撒了一桌,笑道:“我说你婆婆够伶俐的了,没想到娶进门的媳妇也是这般,天底下所有灵巧的人物都到你们那里去了,难怪我觉得跟前的孩子们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   陈娇娇道:“老太太又来拿我取笑,谁不知道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在老太太跟前,现今都在呢,老太太看着这么些灵巧人儿来说我,羞得我连脸都没处藏了。”   贾母听了,果然满意,面上欢喜不尽。   宝玉素日最喜在贾母房里和姐妹顽耍,亦喜陈娇娇名如其人,言谈举止形容不俗,是最最上等的清俊人物,只可惜近来竟发福了,较之往日不免逊色许多,倒觉得有三分叹惋,笑问道:“二嫂嫂今儿为什么来?”   陈娇娇笑道:“自然是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还能为什么?”   这时,王夫人携着李纨进来,见到陈娇娇,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关切地问道:“听说你们把芾哥儿送到大老爷大太太那里了?怎么没听到一丝儿风声?原本还说今儿服侍老太太吃过饭,我去瞧瞧芾哥儿呢。你们年纪轻,怕照料不好孩子。”   见她们进来,原本坐着的宝玉等人统统都站了起来。   陈娇娇本就是站着的,依旧站着,回答道:“我虽年轻不能,可是还有我们太太呢。我们老爷清闲,太太静养,打发我替二老尽孝于老太太跟前,我白日不在家,看顾不得芾儿,因此送到老爷太太房里,有老爷太太看着,我服侍老太太的时候好放心。见到婶娘,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原不该来打搅婶娘的,别的我不知道找谁了,只好来找婶娘。”   王夫人纳罕,问道:“有什么要紧事你直说就是,说什么打扰与否?”   陈娇娇瞅了瞅在场的宝玉三春湘云等人,犹豫再三,道:“竟是晚些再跟二婶娘说罢。”   贾母命人撤去牌桌,闻声看了过来。   近来贾母久等贾敏书信不至,从前贾敏不曾如此过,贾母心里颇为烦闷,兼之贾珠染疾,贾琏落榜,湘云等姐妹们见状,忙打叠起千百样心思讨贾母的欢喜。今见陈娇娇过来,贾母爱热闹,爱管事,便笑道:“你当着我的面儿说,太太不给你做主,我给你做主。”   王夫人听了,也催促陈娇娇。   陈娇娇抿了抿嘴,褪下腕上的双龙戏珠虾须镯,递到王夫人跟前,道:“按理,一点子东西我们都不在意,金银珠翠咱们这样人家谁放在眼里?什么好东西?不巧那是我先婆婆的陪嫁之物,因此请二婶娘做主,将这个给周瑞家的,好歹把我们先太太的镯子还回来。”   ☆、第063章:   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早已没什么情分了,自从贾赦独门别院开了黑油大门后,除了梨香院走夹道外,余者都从黑油大门进出,即便是窦夫人过去请安,也都是坐车过去,然后坐车回来,两家各过各的日子,许多人心照不宣。又因贾琏年纪轻轻就白得了举人功名,贾珠却仍在苦读,情分愈淡,若不是贾母犹在,贾赦早就要求分家了。   这么些年下来,两家面上虽和气,在贾母跟前说话行事却是针锋相对,尤其是大房,窦夫人和贾琏、陈娇娇夫妇恨不得立刻因此分家,因此陈娇娇说话毫无避讳。   贾政一房并不想和大房作对,毕竟分了家,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只能步步退让。   因此,大房行事往往让人觉得大房未免有些咄咄逼人。   陈娇娇偶然有一回听到下人嚼舌根,得知这般说法后,她顿时冷笑不已,鸠占鹊巢的成了旁人同情怜悯受到他们大房欺凌的好人,他们这一房名正言顺的荣国府之主只因不忿二房管家,却成了恶人,忒会颠倒是非了。   听了陈娇娇的话,王夫人面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这是怎么说?先大太太的陪嫁之物落在周瑞家的手里了?我竟不知道。难道周瑞家的瞒着我做了什么事情不成?琏儿媳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只管跟我说明白了,我回去打发她去给你们磕头赔罪。这对镯子你收回去,周瑞家的有了不是,哪能让你拿首饰给她的道理?”   陈娇娇微笑道:“哪里是周瑞家的不是,该怨我们赵嬷嬷才是,怨赵嬷嬷别的镯子不戴,偏戴着先婆婆的陪嫁之物招摇,周瑞家的看上了,夸赞不绝,又有人起哄,不经赵嬷嬷同意就褪了去。因此,这一回我们太太好生说了赵嬷嬷一顿,命我将镯子找回来。”   窦夫人训斥赵嬷嬷的事儿没有发生,甚至窦夫人至今还不知道此事,陈娇娇只借其名罢了。她们婆媳二人都是极聪明,又都极亲密的人,常常借彼此的名儿便宜行事,横竖都是为了他们大房,自己人替自己顶替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就算王夫人去问窦夫人,窦夫人定然一口应承下来说是她吩咐陈娇娇的,绝不会让外人挑出不是。   听陈娇娇说是周瑞家的看上赵嬷嬷戴的李夫人遗物强夺了去,饶是王夫人好似木头人一般,此时忍不住红了脸,暗暗恼恨周瑞家的好事不做,偏留下把柄给大房。早在怀了宝玉那一年自己主仆就留了极大的把柄给大房,周瑞家的竟然不经心些。   宝玉等人都皱了皱眉,看向陈娇娇,不明白她为了区区一个镯子何以如此。   贾母往后靠了靠,一手拍着宝玉,一面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琏儿媳妇你跟我说,我说了给你做主就给你做主。一个奴才罢了,还叫主子低声下气不成?别说周瑞家的拿走了你先婆婆的镯子,便不是,你开口了,她就得恭恭敬敬地把镯子送上来。”   贾母这话听得陈娇娇嫣然一笑,道:“听老祖宗说的,好像我们仗势欺人故意挑事似的,不是自己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我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些。再说了,没有主子问奴才要东西的道理。因此今儿个特特拿我自己的镯子换回先婆婆的遗物。我这镯子虽不如先婆婆镯子上的珠子重,到底比寻常的还重些,只是工艺不同,分量差不多,想来不会叫周瑞家的吃了亏。”   迎春本是陈娇娇的小姑子,湘云是外姓亲戚,惜春年纪小,探春笑道:“想来是周瑞家的瞒着太太呢,这些下人总是狐假虎威的多。二嫂子别急,太太问明白了,知道周瑞家的做所作为,定会还二嫂子一个公道。”   听了探春的话,陈娇娇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王夫人面色也和缓了些,对陈娇娇道:“三丫头说得极是,这些事我一无所知。既然周瑞家的做了这些事,我便罚她三个月的月钱,再叫她去给你和琏儿磕头赔罪,送上先大太太的陪嫁之物。”   陈娇娇暗暗冷笑,难怪他们大房在窦夫人进门前,从来就没斗过二房,听听这些话,一个个话里话外都护着王夫人,此时此刻贾母和王夫人这对婆媳之间哪有嫌隙?而王夫人哪里就是别人嘴里的木头人了?言语机智比别人强得多,一句罚周瑞家的三个月月钱就绝了别人继续惩罚周瑞家的了,她已经罚过周瑞家的,别人再罚,就是别人的不是了。   贾母挑眉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说是什么要紧事要紧东西,就是一对儿镯子,咱们是一家人,为这一点子小事生气,我可就恼了。”   陈娇娇进门二年以来,明白仅凭此事,影响不到王夫人丝毫,贾母最疼宝玉,焉能让王夫人出事。当年贾赦夫妇揭破王夫人做下的那些事,何曾见到贾母有丝毫作为?贾母的话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不禁笑道:“孙媳只想拿回婆婆的遗物罢了。”   贾母夸赞道:“这才是孝顺的好孩子,咱们这样人家,很不该计较这些小事。”   说毕,向王夫人开口道:“你侄媳妇心胸宽阔不计较,但是周瑞家的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贪婪了些,连别人手腕上戴的镯子都眼热,你总得给你侄媳妇一个交代。”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放心,我理会得。”   陈娇娇心中愈冷,莫怪贾赦对贾母心怀不满,单凭此事便知道贾母如何偏心了。幸亏贾琏早就和她交了底,说过荣国府如今入不敷出的窘状,横竖早已还了几十万两亏空,荣国府基业虽多,可是贾琏有心自己挣前程,得了即喜,不得亦无悲。她将虾须镯递在王夫人跟前,面上笑容如初,道:“那就请二婶娘将这镯子给了周瑞家的,明儿把那镯子给我罢。”   王夫人嗔道:“我说过几次了,怎能叫你拿镯子来换?快拿回去,你再这么着,让我如何自处?我原真心实意地让周瑞家的来赔不是,你如此,岂不是让外人都说我是非不分?”   陈娇娇暗想,本就是包庇周瑞家的,哪里就是是非分明?   宝玉坐在贾母身边,和湘云笑闹了一阵子,听了这些话,走到陈娇娇跟前,作揖道:“虽然是周姐姐的不是,和太太不相干,但周姐姐是太太的人,太太满心的歉意说不出口,我在这里替太太给嫂子赔个不是,好嫂子,竟是别生气了。”   在荣国府里宝玉是第一人,除了贾政对他横眉怒目外,别人谁敢给宝玉委屈受?同辈之人即使陈娇娇是嫂子,轻易也不敢受礼,尤其是当着贾母的面儿,忙闪身避开,又还了一礼,道:“哪能当得起宝兄弟替二婶娘赔礼?快别如此,竟是折了我的寿。老太太原说了,一个镯子罢了,一点子小事,很不必计较,我已不计较了。”   宝玉笑道:“我那里有好些金银镯子呢,嫂子若喜欢,只管挑去。”   陈娇娇淡淡一笑,道:“难道我还缺镯子不成?”   她情不自禁地看了宝玉一眼,好好的爷们,身边怎么有钗环珠钏?她本道宝玉喜吃胭脂的行为已经格外奇诡了,原来还爱这些。瞧了瞧宝玉身边的袭人等丫鬟,陈娇娇登时了悟,必然都是讨这些丫头们的欢喜了。别人家都是姑娘千娇万宠,身边二三十个丫头婆子服侍,在荣国府里却是颠倒过来了,宝玉身边二三十个丫头婆子,而三春姊妹身边大小只有两个大丫头和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外加四个教引嬷嬷,一个乳母,余者再也没有了。   湘云笑嘻嘻地说道:“二嫂子自然不缺镯子,只不过二哥哥也是一番好意。二哥哥最厌那些婆子,果然是不好的,做出这些事来,惹得二嫂子生这么些气。”   听了她这话,陈娇娇望她一眼,没有言语。   迎春道:“嫂子想找回先太太的遗物,本心是极好的,拿镯子换,才是咱们家的体统,若是嫂子不拿这镯子出来,传出去倒叫外人小瞧嫂子了。因此,嫂子这镯子太太只管收下,回头打发人把我们先太太的东西还给哥哥嫂子便是,也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陈娇娇笑开了脸,道:“正是这么个道理。”   史湘云挽了挽衣袖,伸手羞迎春,道:“这时候倒是显得你们姑嫂亲密了。”   迎春性子温柔,虽不爱与人计较,却也不愿平白受人如此言语,轻笑道:“我们本就是极亲的姑嫂,几时不曾亲近过了?云妹妹这话好没道理。”   陈娇娇笑道:“正是,姑嫂本就是极亲密的,难道史大姑娘将来和叔婶哥嫂不亲不成?”史湘云之父虽是长兄,但是叶氏进门多年才得史湘云,反倒是史鼐在史湘云之前有了儿子,女儿却比史湘云小一些,因此史鼐之子是史湘云堂兄。   陈娇娇素知史湘云和叔婶不亲,故有此语。   史湘云听了,顿时低头不语。   史湘云住在贾母这里比迎春住的时间还长些,贾母疼她远胜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在贾府中的地位仅次于宝玉。窦夫人和陈娇娇在东院当家作主,虽然迎春仍旧住在这里,但是她们婆媳二人三不五时地接迎春回东院,按年纪迎春已经九岁,再过二三年议亲,许多事情都该学将起来了,不能只陪贾母解闷儿。   陈娇娇很不解贾母的心思,三春姐妹在她这里,都是只跟着李纨诵读针黹,所谓上学,只是认得几个字,余者一概没有教导过,虽有教引嬷嬷,实际上也没教过什么。   陈娇娇颇喜迎春温柔娴静的性子,从来不和人红脸,吃穿住行只有尽让的,有这样的小姑子,做长嫂的放心,没有烦恼的时候,也没有争吵的事儿,她又是窦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自然都盼着迎春平平安安地长大,安安稳稳地嫁人。   迎春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母亲嫂子如何待她,她心里明白,感激得很,早就忧心窦夫人的病情了,几次想去侍疾,偏生贾母这边走不开,只得暗暗忍住。今日陈娇娇为了镯子过来,探春比自己年幼,尚且替王夫人说话,她难道不能护着自家嫂子?因此方有上面等语。她久住贾母院中,许多事看在眼里,只是不说出口罢了。   贾母道:“云丫头还没嫂子呢,说这些做什么?别牵扯其他人。”   陈娇娇笑着称是,迎春也站起来答应了。   最终,陈娇娇到底没收回虾须镯,直接放在了王夫人椅子旁的小几上。以镯换镯,传出去她的名声也好听,她可不想因舍不得虾须镯就落个臭名。王夫人说她的,自己做自己的,虾须镯自己放在这里了,给不给周瑞家的都由王夫人做主。倘若自己如此举动还有人说自家横行霸道,那她就真真是无话可说了。   服侍贾母并宝玉湘云三春等吃完饭,陈娇娇别过众人就回梨香院了。   望着陈娇娇的背影,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着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她原本还当陈娇娇是个稳重的,如今看来,也是个不省心的。进门二年,没少附和着窦夫人,处处挑王夫人的不是,对此,贾母看在眼里,并不在意,横竖不能让王夫人一家独大,该让人压一压,但是长久如此,阖府不睦,这就不妥了,难免对宝玉不好。   贾母忽然想起凤姐的为人来,那样伶俐知趣的人物,常常讨自己欢喜,如今又生了一女,福分比陈娇娇大,若是当初进了门,必然听自己的话,亦不会和嫡亲的古墓王夫人闹得如此不好看。一念及此,贾母竟有些后悔了。   迎春等姐妹皆不知贾母所想,恐贾母恼了陈娇娇,忙上来凑趣解劝。   宝玉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他本不喜周瑞家的那些被男人熏染了的老婆子,倒替陈娇娇说情,不一会就哄得贾母眉开眼笑,一时又想到贾敏这回竟时隔数月不回信,宝玉和黛玉的事儿一点影儿都没有,贾母不禁长叹一声,稍觉落寞。   湘云笑道:“老祖宗想什么呢?说出来叫我们听听,好替老祖宗想法儿。”   宝玉关心贾母,亦有此问。   贾母看了他们一眼,忽而一笑,道:“我想你们姑妈和表妹了,一晃眼,就是十几年,天各一方的,不知道现今是什么模样儿。”   宝玉听不得姊妹二字,闻言忙问道:“姑妈家的表妹,可是老祖宗说的生在花朝节的那位妹妹?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最是清雅不过的了,可见林妹妹必然是极灵透的人物,我竟是想见见呢,不知道比咱们家的姐妹如何。老祖宗,快打发人去接林妹妹来罢,咱们家姐妹这样多,一处吃,一处睡,一起上学读书,何等自在。”   贾母笑道:“我倒是想接,只是你姑妈姑爹舍不得叫她远离家乡父母。”她最疼的女儿是贾敏,最疼的孙子是宝玉,乐得看两个玉儿结亲,自己一辈子的事情都完了。   宝玉依偎在她怀里,道:“这有何难,让姑爹也进京就是。”   湘云听了,指着他道:“二哥哥你快别妄想了,官员升迁,哪里能是老祖宗做主的?再说了,我们陪着你顽不够?净想着别人,我不理你了。”湘云自小同宝玉一处吃睡,亲密友爱比别个不同,今见他又对别人如此,心里十分不悦。   宝玉忙走过来作揖,道:“好妹妹,我心里惦记着你呢,哪里能忘了你。”   湘云不理,待宝玉赔了半日的不是,方回嗔作喜,一时复旧如初。   贾母却想着上回催促贾敏回京一见不得,反而是林睿替她前来,惹得许多人家动心,意欲结亲,这回不知如何了,自己受杨太太央求,写信说和,不知道贾敏愿意不愿意。依贾母所想,林家和杨家这门亲事是极好的,杨家和各家连络有亲,对林家也有好处不是?   杨家已来打听了几次,闻得贾敏还没回音,暗地里失望不已。   不提贾母又想到了什么事,陈娇娇回到梨香院,换完衣服,又去东院。在贾母房中光听王夫人一口一个叫周瑞家的赔不是,偏生没见到周瑞家的踪影,她立即明白王夫人不愿让周瑞家的出现在贾母跟前。周瑞家的毕竟是王夫人的陪房,她在贾母跟前向自己磕头请罪,于她面子上不好看,所以说得好听,却不付诸行动。   彼时贾琏上学未回,贾赦和窦夫人正看着贾芾,贾芾睡得正香,奶娘为难地站在一旁,贾赦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同窦夫人低声说话,见陈娇娇进来,窦夫人顺口问道:“那边有什么事没有?我今儿没去伺候老太太,老太太可恼了?”   陈娇娇道:“怕是没恼太太,恼了我。”她今儿在众人跟前提起此事,虽未伤及王夫人什么,却让她很是失了些颜面,贾母最爱府里花团锦簇一副太平景象,未必不会恼自己。   窦夫人问明缘故,冷眼看着贾赦神色随之黯淡。   贾赦素知贾母偏心,不过身为人子,总是希望母亲有朝一日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是府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哪怕王夫人做了不法之事,贾母都没有任何处置,反倒厌恶自己常和小老婆喝酒取乐,凭他有多少孝心,也都因此磨没了。   贾赦心灰意冷地对陈娇娇道:“我老了,许多事都是你们做主,现今咱们家齐全得很,父母儿女孙子三代同堂,关着门过日子倒清静,你们很不必再期盼从那里得到什么,我也不期盼了,几十万亏空都还了,以府里的花销,真当还能几辈子富贵不成?我看,以老太太的想法,府里一切都是宝玉的,早把咱们一家忘在脑子后头了。”   陈娇娇听了,连声应是。   她倒是巴不得分家,知道贾赦夫妇和贾琏亦如此,可惜她知道这话出口后,势必得罪所有人,父母在,不分家,虽非律法,却成常事,若因自己而分家,自己可就是臭名远扬了。   陈娇娇走后,窦夫人问贾赦道:“听听,都是什么事儿,分家了才能正经清静呢。”   贾赦满面嘲讽,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你想想,除了咱们家,谁愿意分家?分了家,他们还怎么住在荣禧堂?分了家,他们还怎么当家作主?再说,老太太还在,咱们若是闹分家,一个不孝之名稳稳妥妥地落在咱们头上,将来子孙的前程可怎么好?我是不必在意,可是琏儿从科甲出身,芾哥儿将来也如此,不能留这样不好的名声。”   贾母偏心理所当然,儿子忤逆便是不孝,明知二房窃居正房,不尊长幼,但是贾母护着,贾赦便不能告状,哪怕贾母做了极大的恶事,于大房不好,去告了她,贾赦便是忤逆不孝,先犯了律法。窦夫人自明其理,叹息不语。   却说王夫人从贾母房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立时吩咐金钏道:“叫周瑞家的过来!”   金钏适才陪着王夫人在贾母那里伺候,来龙去脉都听在耳中,看在眼内,闻言,知晓王夫人恼了,毕竟在陈娇娇跟前失了颜面,忙亲自跑去找周瑞家的。   周瑞家住在后院一带下人群房中,不过周瑞夫妇在贾家极有体面,所以住的是独门别院,和后门相邻,正房三间,还雇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婆子服侍,周瑞家的正在家和周瑞吃酒,见金钏过来,忙笑道:“金钏姑娘来了,快请坐下吃一盅。”   金钏不过十岁年纪,是荣国府的家生子,模样是王夫人所喜的粗粗笨笨,实际上也是一二等,心里又细致伶俐,小小年纪便做了王夫人的贴身丫头,在王夫人房中的势力不下于贾母身边的鸳鸯。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死死地盯着她腕上的镯子看了看,果然别致好看,难怪周瑞家的不顾体面硬是从赵嬷嬷手里强抢了来。看毕,金钏道:“我说周妈妈竟是早些去太太房里要紧,太太今儿可恼得很,去得晚了,咱们都落不得好处。”   一席话慌得周瑞家的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好姑娘,快跟我说说为的是什么,叫我心里有数,明儿在太太跟前,我也替你说好话儿。”   金钏细想不错,周瑞家的今日虽让王夫人不悦,可是王夫人说罚她三个月的月钱,自己就明白王夫人依然信任周瑞家的,意欲护着她,遂一五一十地说明,等到她们到王夫人后门时,周瑞家的已经清楚所有来龙去脉了。   周瑞家的看了看腕上的镯子,狠了狠心,褪下来,捧在手心里,走进去就给王夫人磕头,涕泪交加地道:“若知道这是先大太太的东西,打死我我也不敢看中了。叫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失了颜面,都是我的不是。”周瑞家的其实很不舍这对镯子,上头打的凤极为精巧,展翅欲飞,和宫里的东西都不差什么。周瑞家的自恃富贵,很是喜欢戴着这副镯子出去让人羡慕,原本料想以赵嬷嬷的身份不敢张扬,没想到竟然是李夫人的陪嫁,陈娇娇替她出头。   王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脸上闪过一丝疲惫,摆手道:“你起来罢,哭什么?我知道非你之过,不过是那边瞧咱们不顺眼,故意挑出事端来,好叫老太太对咱们不喜。只是他们不明白宝玉在老太太心中的地位,所有动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这里,王夫人呆板的面容上随后又掠过一丝极淡的得意之色。她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便是养了三个好儿女,长子读书有成,长女进宫替家里博富贵,幼子天生异象,比别人家的孩子强了十几倍,娘家又有权势,谁都比不得她富贵双全。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站起身,恭维道:“那是当然,咱们宝哥儿本就是来历不凡的,别说老太太了,就是老爷太太何尝不是疼得心肝儿似的。”   王夫人道:“话虽如此,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须得过去磕头赔罪。”   周瑞家的毕恭毕敬地道:“太太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知道该如何做。”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镯子一眼,夜里起来摩挲几次,第二日一早捧着镯子去梨香院磕头。   陈娇娇和贾琏正在梳洗,闻声冷笑,对杏儿道:“捧着来?怕是尽人皆知了罢?镯子是从赵嬷嬷手里抢了去的,叫她去给赵嬷嬷磕头赔罪去!”赵嬷嬷虽是下人,却是他们家的下人,真当他们家的下人是软柿子不成?他们夫妇也该给自家的下人长长脸了。   杏儿抿嘴一笑,出去传话。   贾母和王夫人都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陈娇娇冷笑,别当他们是敢怒不敢言的。   周瑞家的只得忍气吞声地去给赵嬷嬷赔罪,赵嬷嬷微笑领了。经此一事,荣国府下人都说东院琏二奶奶是个厉害人物,再没有谁敢怠慢欺辱东院和梨香院两处的丫头婆子,在之前,他们只顾着讨好荣国府里的,很是都疏忽了东院。   荣国府如何,林家没人在意,贾敏去姑苏之前就收到了贾母的书信,说的无非就是两个玉儿的事,以及说杨茹如何好,根基门第权势富贵人品模样和林睿如何相配等等,恼得贾敏什么似的,不仅没有同林如海提起,甚至连书信都不曾回就去姑苏了。四月份她从姑苏回来,接到贾琏报喜的书信,倒是替他欢喜非常。   林如海看着茜纱窗外的芭蕉如蜡,听了贾敏的话,却关心贾敏的身体。   贾敏笑道:“我不懂老爷在担心什么,我好得很,大夫都说没有一点儿不好,我路上劳累了这么些日子,瞧着倒比几个丫头还精神。”   林如海微微放心,道:“你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贾敏想了想,笑道:“这倒是。我在姑苏真真是得了咱们睿儿的光彩,每日来拜见的人络绎不绝,哪个不夸咱们睿儿?说咱们教导有方,送儿子去书院读书的更多了,十家里有八家愿意送去,剩下那二家是舍不得儿孙吃苦。”   林如海却道:“我早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该把睿儿的风头压一压。”   贾敏神色凝重,点头叹道:“我欢喜得太过了,倒忘记了老爷的话,竟依旧留他一人在姑苏和人时常相聚,高谈阔论。既这么着,咱们先接睿儿回来住些日子,等那边没人在留心这个了,再送他回去读书如何?横竖现今恒儿都在扬州,他们兄弟两个作伴倒好。”   林如海正有此意,当即命人去接。   贾敏暂息了得意之心,左右不见黛玉和林智,不禁问道:“玉儿和智儿呢?我回来半日了,竟没见他们。”若在平常,他们姐弟两个早就携手过来了,毕竟这一别就是两三个月。   林如海又笑又叹,道:“上月恒儿过来道谢,恒儿考中了第九名,玉儿要了考试的题目来做文章,她原是学四书五经的,已经开始破题作文了,自恃奇才,认为自己做得,费了好半夜工夫果然做了出来,次日我回来一看,批得她一无是处,告诉她说,若是她去,别说榜上有名了,怕还不如寻常人做得好,她便气哭了。”   黛玉天资极佳,林如海深知,但是终究是凡俗之人,即使六七岁年纪比常人聪颖,却非鬼才,因此题目答得不好。林如海意欲压住她这份傲气,嘴里没有夸赞之语。   林如海不愿意自己的儿女自视甚高,教导上十分用心。   黛玉辛辛苦苦好容易做的文章被林如海批得体无完肤,登时伤心不已,她那夜做题不曾好睡,次日便觉得鼻塞声重,再听林如海此语,当即病倒了,正卧病在床。俞恒懊恼不已,每日都来探望,暗暗后悔不该把题目给她,让她劳神,还不得好。   黛玉这一病就是月余,病情倒不重,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恰逢换季,她咳嗽得厉害了些,又觉得自己的才气不过如此。病中她已央求俞恒默写了自己考试做的文章,一比,果然是差之千里,因此就更伤心了,闷闷不乐地说外人夸赞她的话都是哄她的,没一句实话,若是旁人告诉她不过如此,她也不会自觉比旁人厉害了。   黛玉病时,林智天天陪伴枕畔,颇为劳累,贾敏到家时,他们姐弟二人正睡着,林如海心疼儿女,就没让人叫醒他们起来迎接贾敏回来。   贾敏听完这些,起身就要去看他们,嘴里嗔道:“玉儿才多大,老爷就说这些?等她再大些,教导不迟。从前我就说老爷教玉儿的,她能懂多少?别是揠苗助长。现今可好,她受到了这样的打击,日后如何是好?”   林如海扶着她的手一同往黛玉房中走去,笑道:“早些让她知道厉害才好,人生哪能一帆风顺?别一副天下她第一的模样才好。此时早知,总比晚知道强。咱们家的儿女都是极聪颖,可是若因此恃才傲物就不好了。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须得教导得更出挑些,这样才好挑人家,而非别人家挑她。玉儿身子本弱,这一点是各家极忌讳的,虽说能调理好,但是议亲往往极早,只好在别的上头用心,叫人挑不出短处。”   贾敏摇头道:“哪家小姐不是如此?我瞧她们只比咱们玉儿略强些,个个娇生惯养,游园便是走动了,余者一应不必劳累,也是三灾八难的多,倒是那些时常劳作的庄稼媳妇,才称得上是身强体壮。咱们也没有让女儿去劳作的道理。”   周围人等听了这话,不由得都笑了。   林如海亦道:“你见到了多少庄稼媳妇?倒知道这些?”   贾敏得意地道:“我见了许多呢,这回,因同睿儿提起宋婆一事,睿儿大受震动,极懂事地要去乡下看看,说是了解民生。我们没去自家的庄子,选了一处山村,去了几日才算明白,庄稼人辛苦非我等所能想象得到。倒是她们媳妇丫头们都能做活,力气不比男人小,一百来斤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就能扛起来,听说,若是吃得饱了,一年到头极少生病。”   说话间到了黛玉房中,茜纱窗开,鲛绡帐动,睡在其内的黛玉若隐若现,细看,旁边还有一张晶莹如玉的面庞,却是林智,盖着纱衾,手里攥着黛玉一缕青丝,亦睡得正香。   白鹭放下手里的针线,过来挽起纱帐,挂在两侧的铜钩上,轻声道:“姑娘今日倒好些。”   林如海和贾敏看了一回,又见黛玉枕畔还放着书,贾敏横了林如海一眼,伸手拿起翻开,是春秋,她便递给雪雁,嘱咐道:“姑娘尚未痊愈,别叫她看书劳了神,等她好了,什么书看不得?她读这些书,为的是明理,可不是去参加科举考试,做得再好有什么用?”   诸位丫鬟听了,抿嘴一笑。   黛玉的奇才并不限于闺阁之中,林如海不肯拘束她和凡俗女子一般,格外溺爱,贾敏虽然欣喜丈夫疼爱女儿之心,但是毕竟她是闺阁女子,难免觉得有些出格,不过若是教养得当,倒无不妥,故不如何反对。   黛玉醒来时,已近傍晚了,窗外天际云如火烧,绚丽非常。   黛玉起身走到窗前,道:“这样好看的景,不知道映着原野该当如何。”   吹墨洗砚等人尚未言语,便见林智揉着眼睛坐起身,扭头看到黛玉方才放心,道:“等姐姐大好了,我陪姐姐出去看。”   黛玉点头称是,等人送水上来洗漱,冷不防听雪雁道:“太太回来了。”   姐弟二人闻听此语,大喜过望,忙忙地梳洗完毕,匆匆就往上房走去,果然见到贾敏正同林如海说话,说到京城中诸事,看见一双儿女过来,贾敏忙止住话题,笑道:“玉儿醒了?智儿倒是好弟弟,这样陪着姐姐。”   姐弟行过礼,凑到贾敏跟前,黛玉道:“妈,爹爹说我文章做得不好。”   贾敏顿时莞尔,搂着她道:“明儿见了你父亲的文章,咱们也说他做得不好。”   黛玉蹙起眉头,叹了一口气,道:“那不行。爹爹的诗词文章都是最好的,我怎么能因自己做得不好,就说爹爹的不好呢?我日后还要随爹爹好生学习。俞哥哥说了,我现在年纪还小,等我长大了,文章就做得好了。”   林如海不禁道:“恒儿的话你怎么就听进去了?”   黛玉想了想,道:“爹爹说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也听进去了,俞哥哥说得也有道理,我自然也听。难道俞哥哥说得不对?若是不对,我就不听了。”   贾敏笑看了林如海一眼,道:“行了,老爷多大的人了,还计较这些。”   一家四人只差林睿,过了几日,林睿方回来,一家团聚,黛玉和林智尤其欢喜。林睿一朝进学,有一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面上亦有洋洋得意之色,林如海却是叫来好生说了他几句,林睿一听,狂傲之气尽收,行事渐渐稳重起来。   近来俞老太太身体欠安,俞恒侍疾床前,方不曾回姑苏,闻得林睿回来,自觉欢喜,待俞老太太痊愈后,常去林家同林睿切磋,等到六七月,已没人再说他们考中秀才的事情,他们方偶尔随林如海出门应酬。   此时贾敏康健如昔,平安度过上辈子亡故之日,林如海真正地放下心。他最担心的便是自己家人,今见妻儿无事,说不尽的满心欢喜。   贾敏不明白林如海怎地如此看重自己身体好坏,见他不再如此,也松了一口气。   不久,京都奏准起复旧员的消息传来江南,许多人四下寻找门路,林如海因郭拂仙早就起复了,本不多加留意,不久却听说贾雨村恳求东家甄应嘉,甄家因在江南,对京都之事不如贾家,便书信一封,荐举贾雨村过去投奔,一应打点使费皆出自甄家。   林如海微微一叹,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没想到贾雨村的起复还是求到了贾家门上。   贾政本就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扶弱救贫,极有祖父遗风,见到贾雨村,自是喜欢得不得了,果然竭力相助,很快便替他谋了个复职候缺。   贾政虽不管事,近来颇听周瑞夫妇所为,很是仗势欺人,不知何人传递到他耳中,说周瑞霸占乡民良田,又说周瑞家的如何强取豪夺,贾政面上无光,回来便向王夫人发了一顿脾气,只命将周瑞家的打出去,说是玷辱了祖宗门风。王夫人最倚重周瑞家的,如何愿意?何况此事早就过去了,怎地重新提起?但见贾政大怒,只得忍住气解劝,好说歹说,方留下了周瑞夫妇,只是因贾政之命,到底打了周瑞家的二十板子,革除了周瑞的差事。   贾赦听说,冷笑一声,他就是料到了贾政的性子才命人传到贾政跟前,果然,上回王夫人包庇周瑞家的,现今捅到贾政跟前,贾政义正言辞地处理了周瑞家的。   贾琏和陈娇娇面面相觑,实没想到是贾赦所为。   晚间在枕畔,陈娇娇笑道:“我在老太太跟前说了那么些话,都没能惩处了周瑞家的,不过就是罚了三个月的月钱,谁不知道二太太护着周瑞家的?没想到老爷倒替咱们出气了。虽然隔了几个月才如此,可是到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贾琏叹道:“老爷的心思要是用在正途上,哪里落得如此?”   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外面几声云板,紧接着慌里慌张地进来人道:“珠大爷没了!”   ☆、第064章:   骤然听到这等消息,贾琏和陈娇娇俱是惊愕非常,闻听是因一场风寒病故,更觉奇异。   陈娇娇极少见到贾珠,也不知贾珠的脾性,贾琏却是十分明白,他又是个爱打听消息的,即使他们不在意荣国府的归属,但是却时时刻刻留意二房的动向,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算计了去。贾珠娶妻前后,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一个没过明路的,等到李纨进门,少不得又开了一个陪嫁丫头的脸儿放在屋里,这就是四个。   纵欲过度,常伤元气,贾琏得外祖等人教导,对此十分在意,不敢放纵,而贾珠却是自恃年轻不知保养,他们府里的规矩是长辈身边的人比年轻的主子有体面,贾珠迂腐近乎呆板,难免放纵了些,他不似自己老子天天炖着补品吃,又日夜苦读,哪里经得起一场病。   若是贾政和王夫人知道乃因自己所赐的丫鬟导致如此后果,不知可会后悔当日举动?   贾琏嘴角掠过一丝嘲讽,早些年自己还劝着贾珠些,后来便不管了,枉费姑父呕心沥血地替他们打点,竟不争气。但是他和贾珠毕竟多年的兄弟情分,贾琏匆忙起身穿衣,嘱咐陈娇娇道:“娇娇,你和我一同过去,免得咱们晚一步,叫那边说嘴。死者为大,咱们和二房有再多的不和,也不能摊到珠大哥身上。他这样年轻就去了,咱们去送一送罢。”   陈娇娇默默下床,先服侍贾琏穿好,方唤丫头进来收拾,道:“我得去给珠大嫂子道恼去,珠大嫂子倒是循规蹈矩的人,和那边不同。可怜了他们母子了,兰哥儿还这么小。”   提到贾兰,贾琏也是有儿子的人,有些怜悯地道:“只好日后多照应些了。”   他们两家不好,却不必殃及幼儿。   贾琏如今秉承君子之道,处处跟着林如海学,倒也不会因二房而迁怒贾兰。就是贾母那样疼爱宝玉,宝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虽不满,也没怨过宝玉,要把荣国府留给宝玉的是贾母,不是宝玉自己。   林如海若是知晓贾琏的想法,必定感慨不已,贾琏的的确确是另外一个人了。   贾珠既死,李纨立时便哭厥过去了。她进门只有短短几年,夫妇两个虽不似贾琏和陈娇娇那般情投意合,却也没红过脸儿拌过嘴,她遵从父母教导,以夫为天,此后只守着年幼的儿子可怎么好?贾兰不解父亡之意,见李纨如此,吓得在奶妈怀里大哭。   贾政和王夫人不在一室,听到消息,如同被轰去了魂魄,好半日方回过神来。王夫人登时放声大哭,贾政亦觉得心如刀割,他对贾珠寄予厚望,盼着他金榜题名,如今贾珠去了,所有的指望都没有了。   贾政从赵姨娘房中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与之同去。   赵姨娘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披风服侍贾政穿衣,内里却未穿衣,只有松花肚兜衬得胸前肌肤如雪,云鬓散乱,更觉娇俏,她送贾政先离开,方回身收拾自己,换上素服。若说宝玉是贾母的眼中珠,贾珠便是贾政的心头肉,赵姨娘不敢怠慢丝毫。   她眉梢眼角掠过一丝娇媚之色,换好衣裳出来,望了王夫人的正房一眼,里头漆黑一片,想来王夫人已经去贾珠院中了,忍不住低声啐道:“活该!都是被你们这做父母的作践死的,哭有什么用?”   赵姨娘喜和底下的婆子来往,各处的消息都知道,她又是个粗鄙不堪的,毫无避讳,天底下所有的污言秽语她都知道,贾珠那样的性子,那样的身子骨,一面苦读,一面纵欲,就算是神仙,不好生调理,也是撑不下来的。   但是这些话赵姨娘却不敢在王夫人跟前说,唯有暗暗幸灾乐祸罢了。   可巧周姨娘这时候出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道:“你竟是别去太太跟前了,瞧你的言行举止,岂不是戳太太的肺?”满脸春、色的模样儿,谁看谁觉得不妥。   赵姨娘眉头一竖,道:“我一身素服,又没有擦脂抹粉,如何就碍眼了?”   周姨娘虽亦是为妾,本分却安分随时,她无儿无女,没有盼头,和同为姨娘的赵姨娘并没有什么来往,只是暗暗佩服赵姨娘的本事,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保住一双儿女,但同时也鄙弃赵姨娘的为人,实在是目光短浅,连带贾环小小年纪就得了几分真传,十分猥琐。周姨娘暗暗叹息,贾环若是好生教养,必是赵姨娘的依靠,可惜她偏偏自己养活,府里上下都是攀高踩低的人,个个奉承王夫人母子,谁来管他们?只是打压已是极好了。   摇摇头,周姨娘去了贾珠院中,只见里里外外人来人往,一片忙乱。   此事自然是瞒不住贾母的,贾母从睡梦中得知,一时之间,老泪纵横。   贾宝玉却在房中睡得极香甜,闻声惊醒,听说贾珠没了,顿时心头大恸,泪流满面,忙忙地扶着贾母亲自过来送贾珠,此时此刻,荣国府中亮如白昼,哭声震天。   李纨已经被掐人中醒来了,扑到贾母跟前,抱着贾母的腿痛哭道:“老祖宗,大爷好狠的心,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好日子才过了几年?他就这样去了。兰哥儿眼里心里都念着他这做父亲的呢,谁承想,竟抛下我们娘儿俩一走了之了。”   贾母白发苍然,搂着李纨哭道:“好孩子,还有我呢,必然不叫你们委屈了去。”   众人见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忙上来解劝,好半日方止住。   贾母问道:“前儿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了这话,李纨看了旁边哭得正厉害的几个丫头,虽是素服打扮,不施脂粉,却是削肩细腰,依然显得妖娆娇媚,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痛恨。她们在王夫人跟前都是粗粗笨笨的样子,可是这么几年下来,早露出了本性,今日贾珠身死,吓得他们不知所措,素日都爱打扮惯了的,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依然是风流非常。   贾母没留心,王夫人却留意到了,她本是过来人,回思赏赐几个丫头的举动,顿时后悔不及,随即,她却又恨恨地看了李纨一眼,既云贤妻美妾,她是个贤德的,怎么不劝着贾珠些,导致贾珠年纪轻轻,一病而亡?这些妖精似的东西,早该打发出去了。   李纨青年守寡,为人本就细致,登时觉察出王夫人的神色心思,心底不由得涌现出一阵阵苦涩之意,自己若能劝,早就打发了,哪里还留下她们?还不是因为贾家的规矩。   外面得知消息,各自打发人来道恼。   史鼐想了想,对妻子道:“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谁都伤心难过,明日一早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回来,莫太打搅了荣国府。”这么些年,史鼐对史湘云无计可施,明明是史家的姑娘,非要常住在荣国府,每回打发人去接他,不久,贾母就又打发人来接走。   史鼐暗暗叹气,贾家只有贾珠和贾琏长进些,如今贾珠又没了,可见贾家竟是要没落了不成?贾母偏心贾政一房,爱宝玉如珍,不大管贾琏,史鼐都看在眼里。   史鼐夫人皱了皱眉头,道:“怕是云丫头不肯回来。”   说实话,她虽不曾疼史湘云如亲女,可是该教的都教了,读书的先生也请了,针线上自己的女儿湘雪比她还小几岁,已经学得似模似样了,自己并没有苛待过史湘云,但是她就喜在荣国府顽,总是不愿意回来。年纪小时还罢了,爱荣国府热闹,现今她都六七岁了,还这般的性子,史鼐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了,偏生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能随意打骂。   史鼐淡淡地道:“难道留她在荣国府长长久久?接了来,好生教导,明儿再挑一门好亲事,多多地陪送些嫁妆,对得起在九泉之下大哥大嫂,咱们问心无愧。”   语气微微一顿,问道:“你从小儿给雪丫头攒嫁妆,云丫头的可攒将起来了?”   听了史鼎这番话,史鼐夫人面色一红,随即道:“大哥留下来的梯己和大嫂留下来的嫁妆,早已都封存在库中了,并没有动过,用这些给云丫头做嫁妆,到时候添置些时鲜的绫罗绸缎脂粉钗环药材等物也算是十分体面了,因此家具古董摆设这些我并没有预备,咱们家还了亏空,不如从前,但是其他的雪儿有,云丫头也有,我并没有只给雪丫头。”   史鼐袭了官,在外人眼里,那是史湘云之父该得的,史鼐夫人自然不会怠慢史湘云,横竖只是一份嫁妆,史湘云将来的亲事、嫁妆体面,自己的名声好,何必吝啬。她不是傻子,单单针对史湘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能白白落一个刻薄的名儿。因此史鼐夫人早就打算好了,接了史湘云回来,常带她出门走动,过几年定一门极好的亲事,就算完了。   史鼐素知妻子行事妥当,闻言点头不语。   天色一亮,史鼐夫人去贾家道恼,此时早有无数世交故旧派人前来,忙得贾家上下都分不开身。贾母上了年纪不管事,王夫人因丧子之痛哭得厉害,李纨新寡,因此都是窦夫人和陈娇娇过来帮着料理。和贾琏的想法一样,再怎么着,死者为大,很不必冷冷推辞。   史鼐夫人都看在眼里,暗暗赞许,贾赦和贾琏父子果然都娶了一位贤妻,有她们在,再回想她们素日行事为人,倒是可以深交的,相互帮衬些,总比疏远了强。   待得傍晚告辞时,史鼐夫人提起要带史湘云回家,贾母眉峰一动,尚未言语,史湘云便道:“二婶婶竟是先回去罢,我在这里陪老祖宗。”   史鼐夫人笑道:“云儿,你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时候,这里忙得很,你别添乱了。”   史湘云现今都是由史鼐夫妇教养,不敢反驳,只悄悄拉了拉宝玉的手,满脸央求之色。   宝玉自是心疼,才送走了贾珠,心里正悲伤,如何舍得湘云再去?忙不迭地道:“老祖宗,让云妹妹好生住着罢,回去做什么?在这里姐妹们一处吃顽,倒有趣。再说了,云妹妹素日伶俐得很,也能给老祖宗稍解烦闷,岂不是好?”   贾母宠爱宝玉,闻言,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也舍不得云丫头。”   史鼐夫人道:“老太太疼我些罢,云丫头年纪大了,过年就是七岁,该学的规矩都该学了,谁家的千金不是这个时候学的?我们自然不能免俗。再说了,难道宝玉竟是不上学的?别叫云丫头太打扰了宝玉的功课才好。”史鼐夫人极不喜宝玉在姐妹丛中厮混的行径,幼时无碍,现今都大了,能见面,却很不该再住在一起了。史鼐夫人也有女儿,当然谨慎,短时间无碍,日子长久了还如此,总不能让史湘云连累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贾母扶了扶额头,近来事务实多,贾珠忽然又没了,自己伤心不已,身上又乏得很,听闻此语便觉得不悦,道:“急什么?云丫头还小呢,过几年再教导不迟。”   史鼐夫人听了,面上掠过一丝忧虑和焦急。   迎春在一旁解劝道:“老祖宗疼云丫头,我们都知道,只是云丫头到底姓史,常住在咱们家,知道的说咱们两家亲厚,老祖宗疼云丫头,不知道的指不定背后如何言三语四说史家两位太太不容人呢,自家的姑娘不好生教导,反倒让亲戚费心。”   听了迎春的话,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心里十分感激,不愧是窦夫人教导出来的。   贾母果然沉吟起来,道:“这些话你听谁说的?难道当真有人这么说?”   迎春拿着手帕按了按嘴角,道:“我也是听采买的下人偶然学外面的话回来,只听得这么几句。史家两位太太如何疼云妹妹,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外人哪里知道呢?都当是史家容不下云妹妹,故云妹妹由咱们家教养,云妹妹也不肯回去。我听了这些,心里很是为两位太太不服,咱们两家常来往,谁不知道但凡雪丫头有的,从来就没短过云妹妹?”   史鼎亦已封了侯,一门双侯,全靠自己本事,迎春每常听贾琏提起,都觉得佩服,她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经过窦夫人和陈娇娇教导,如何看不透史鼐夫人所担忧之事。   探春笑道:“我倒觉得二姐姐说得有道理呢。云妹妹,你怎么想?”   史湘云在荣国府中,一应衣食起居仅次于宝玉,三春姐妹皆靠后,史湘云听了,只好道:“也不知道是谁嘴贫烂舌地说闲话,咱们家清清静静的,倒叫他们给毁了。外人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不回去?”   史鼐夫人松了一口气,命人去给她收拾东西,然后向贾母辞别。   贾母丧孙,也顾不得史湘云,放手让她回去了。   回到保龄侯府,史鼐夫人便命人将史湘云的行李送回房间,和湘雪比邻的小院,皆在正院后面,各是三间正房,左右厢房,连着耳房,她对史湘云道:“你先好生歇息两日,做两套新衣裳,等荣国府你珠大哥的丧事忙完了,你跟我出门往各家走动。”   史湘云听了,连连称是。   史鼐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人给史湘云量身做衣服,一套素的,一套鲜艳的,素的自然是往贾家走动时穿的,鲜艳的却是往别家去穿的,另外又有相应的两套首饰,一金一银,打造得都十分小巧别致。   湘雪年纪小,摇摇地走过来道:“妈也太费心了,人家未必领情呢。”   湘雪和史湘云地嫡亲的堂姐妹,但是湘云待她却远不如待贾家的姐妹宝玉等人,湘雪今方五岁,自小娇生惯养,见史湘云如此,难免觉得不是滋味。   史鼐夫人莞尔道:“学你父亲些,咱们问心无愧便是。”正经计较起来,她完全可以给史湘云挑个极差的人家,叫她吃苦受罪去,女孩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嫁的好便是享福,嫁得不好便是受难,但是她本不是那样的人物,很不必为这些事伤了自己在外面的名声。   湘雪听了,顿时受教。   贾珠的丧事忙了好些日子,出殡时史鼐夫人带了儿女过去,等到忙完了,已经是年底了,旁人谁家在意贾珠之死?依旧吃酒唱戏的多,正经伤心的也只妻儿父母罢了。转年正月,史鼐夫人便带着史湘云往各处去,自家请客时亦带她出来,每逢人问,便笑云是长兄之女。   众人见史湘云天真烂漫,率直无邪,颇为喜欢,对史鼐夫人的行为亦非常敬佩。   史鼐史鼎兄弟皆从军,史鼐夫人请人吃年酒时,其中特特请了张大虎家。张母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近来又要照料孙女,更加深居简出,所有应酬往来都是顾逸出面。   史家和林家是亲戚,张大虎是林如海一手抚养教育出来的,顾逸嫁给他也是林如海保媒,从前张大虎从军时亦在史鼐麾下,和史家时常来往,见面时自是亲近非常,初见史湘云便给了她极重的表礼,旁人亦都有礼物相赠。   史湘云本性聪颖,跟着史鼐夫人没几日,便大概都认识了,尤其和南安太妃极亲近。   南安太妃问道:“你舅舅舅妈今年回京,怎么没接你去住几日?”   叶停回京后打发人来接了史湘云几次,偏生史湘云那时都住在荣国府,史鼐夫人倒是打发她去拜见了两次,闻言笑道:“已经去拜见过了,只是舅舅舅妈才回京,繁琐之事极多,不好多打扰,故一直都住在荣国府,近来方回家。”   南安太妃叮嘱道:“都说娘舅亲,你就这么一个舅舅,别太疏远了。”叶氏本是她的侄女,对史湘云她亦是非常关心。   史湘云听了,笑着应是。   不料酒席未散,忽然听人来报说北静王没了,满城皆惊。   顾不得请人吃年酒了,史鼐夫人忙忙地打发人过去,亲自又去了一趟。   东南西北四王中独北静王功高,至今犹袭王爵,他去后,便由独子水溶袭爵,亦是郡王之位。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才订了亲,正打算今年成亲的,忽逢丧父,只得推迟了日子,然后扶灵回乡安葬,北静太妃亦与之同行。   北静王原籍扬州,一路风雨,不消细说。   贾敏却是到了正月方接到贾珠亡故的消息,未免有些烦闷。她虽因贾珠父母俱全的缘故更疼贾琏些,但是贾珠亦是自己嫡亲的内侄,年纪轻轻忽然一病死了,焉能不伤心?   林睿兄弟姐妹三个皆不知来信中说了什么,但见贾敏好端端的忽然落泪,忙过来道恼。   贾敏红着眼圈儿,向林睿呜咽道:“你珠大哥忽然没了。”黛玉和林智常听贾敏提起荣国府与别家不同,多云贾府豪富,不过他们都没见过贾家人等,唯有林睿曾经去过荣国府,见过贾珠,因此贾敏便只跟林睿说起。   林睿闻听此言,讶然道:“珠大哥今年只有二十三四岁年纪罢?怎么就没了?”   贾敏叹道:“说是入冬不久得了风寒,往常吃的药竟不管用了,晚间下人没听见叫茶水的声音,还当睡得安稳了,不曾想早上起来一看,已经没了气儿。你珠大哥原生得比别人弱些,早几年让他练习骑射,恐也没有听从,一场风寒都禁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悲哀,又留下兰哥儿才三四岁年纪,日后和你珠大嫂子娘儿两个怎么过活?”   话到此处,贾敏伤心非常,不禁流下泪来。   林睿在贾家住了一年,知道贾家的行事作风,但凡生病,不管轻重,皆是净饿几日,然后不许吃油荤面筋等物,贾珠的所作所为他也看在眼里,若能和贾琏那般强壮才怪。林睿近来也大了,略知人事,自是看得清楚明白。   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给贾敏,并未言语。   他不说话,贾敏反觉得心里安慰好些,拭了拭泪,又见三个儿女皆面露关切之色,嘱咐林睿道:“叫我静坐一会子,你带玉儿和智儿出去走走,别吓着了。”   林睿答应一声,带黛玉和林智出来。   林智仰头看了看廊下笼子里的各色鸟雀,攥着黛玉的手,问道:“去哪里顽?”   黛玉亦看向林睿,她目光清澈,又满含希冀,望在林睿眼里,心中疼爱得不得了,问道:“妹妹想去哪里?今儿我做主,由着你们挑地方。”林睿效仿林如海,心怀天下,住在扬州后,白天鲜少留在家中。   黛玉却道:“外祖母家遇到这样的事儿,咱们怎好玩乐?竟是消停些罢。”   林睿听了,自觉有理,遂带着她和林智往书房来,刚刚坐定,闻听有人通报说外面有人前来找黛玉顽耍,林睿不知是谁,看向黛玉。   黛玉也不知是谁来的,细问,却是杨茹。   忽一眼看到林睿坐在案边,丰神如玉,人品俊雅,黛玉心中了悟,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不喜,她偶尔也看一些典故,或者听贾敏念叨过,说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他们家本无意结此亲事,不料杨家却不肯放弃。   黛玉屈指一算,杨茹来江南也很有些时候了,难为刘瑛夫妇了,受了不少委屈。因旧年天灾,死了不少人,刘瑛盼着高升的一番心思付诸流水,仍旧留任扬州。   林睿不知黛玉心中所想,顺口问道:“是谁家千金来找你?惹得你如此?”   黛玉抿嘴一笑,道:“还能是谁?杨家的姑娘。”   林睿听了,面上登时浮现一抹嫌恶之色,道:“怎么又来了?”贾敏去姑苏照料他考试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贾敏说过了,心里颇为厌烦,杨茹的举动虽说出格,但其勇气倒也让人佩服,可惜人不聪明,手段也差,非自己所喜。   林如海和贾敏早就跟他说过了,他们家讲究门当户对,女方门第再低些亦可,但是一定要家风人品性情过得去,以免为妻不贤祸及子孙。   林智连忙拉住黛玉,道:“让妈妈打发了,姐姐不要见。”他还记得杨茹几次三番惹得姐姐不悦,其他的姐姐们也不喜欢她,哪能让姐姐再见她?林智自小就跟着黛玉,比父母的时间都长些,哪里容得别人欺负了黛玉。   黛玉拍拍他的手,道:“点名道姓来见我的,我不见,岂非失礼?”   林智忙道:“我跟姐姐一同去。”   黛玉微微一笑,领着他到林睿跟前,交给林睿,道:“哥哥看着弟弟,我去去就来,经历过几遭儿了,我知道该如何打发了杨姑娘。”   林智闻言,顿时急了。   林睿倒是对此十分赞同,按住林智坐在身边,让黛玉自去。   林智不满地瞪着林睿,扭头生气。   林睿并不在意,黛玉日后是要出门的,长大后又要管家理事,哪能一味护着她?叫她学着打发人倒好,省得将来有人提出什么要求,她脸皮儿薄,不好拒绝。   因此,林睿不管林智,翻看案上的书籍解闷。   年初黛玉欲携着林智去上学,方先生忽然向林如海告假一月,黛玉本是个女孩儿,功课不限多寡,去岁春天黛玉病了一回将近两个月没有上学,方先生如今年纪大了,更爱这份清闲恬淡,因此他家中有事时,林如海立即答应不提。   林智已满五岁了,经由黛玉自小陶冶教育,数千字在腹内,按林如海和贾敏的本意,仍旧请方先生教导,林智因黛玉之故已经跟方先生上了一二年的学,方先生极喜他,早就答应了,只是若要好生教导,须得等他回来。   如此一来,现今黛玉和林智便由林睿教导。   林如海白天上班,时值年下,贾敏又忙碌不堪,各处的租子人情往来等等都需她劳心费力,林睿想到自己在姑苏求学,不曾照料弟妹半分,听林如海的话,自然乐意之至。   此书房并非是林如海的书房,而是黛玉的。他们年少时都曾出入林如海的书房,毫无避讳,近因年纪大了,林如海的书房重地寻常便不许他们独自去了,唯有林如海在时才带他们去,故另辟了三间内外书房,外书房是林睿在家时用,内书房则给了黛玉。   黛玉书房中的笔墨诗书皆锁得极严实,只剩案上的书籍,林睿翻看了几页,忽然从中掉下一张书签来,落在案上,乃玉竹所制,薄薄一片,上面绘以山水人物,十分精雅,笔墨精巧,布局转折之间隐隐带着一丝妩媚,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黛玉虽爱诗词文章,也喜音律,但是亦懂丹青,不过丹青才学几年,尚未有此功力,一看便知非黛玉手笔,林睿不禁暗暗诧异,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比黛玉的才气更好不成?   他不动声色地将书签重新夹在书籍中,笑问林智道:“智儿,你知道你姐姐时常都和人一起在书房里论诗书么?”黛玉的书房轻易也是不请人过来的,寻常待客,或是花厅,或是偏厅,亦或是卧室,非极有交情者,绝不请入书房。   林智背对着他生闷气,闻言,转过身来,道:“哥哥问这些做什么?姐姐不叫我说。”   林智年纪小,常常跟着黛玉仍旧在姐妹们中顽耍,但是那些姐妹们年纪都比黛玉大,现今都十分注重闺阁名声,黛玉多次嘱咐林智,所见所闻皆不许告诉外人,免得传出去对她们不好,她们闺阁中的笔墨轻易都不肯示人呢。   林睿倒也明白,笑道:“就是问问,我在这里看书,怕见到别人的笔墨东西。”   林智想了想,向林睿伸出两根手指,道:“哥哥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告诉哥哥。”林睿是他哥哥,虽然没有姐姐那么疼他,但是也是很好的。   林睿点头道:“你说,哪两件事?”   林智道:“以后我要跟姐姐出去,哥哥不许拦着我,我要保护姐姐不叫人欺负。”   林睿听了,顿时一笑,道:“好,咱们做哥哥弟弟的,本就该多疼你姐姐些,咱们将来都是能建功立业的,旁人轻易不敢相欺,你姐姐就不同了,闺阁女子被人欺负了,比不得人家的权势,少不得只能忍气吞声。”   林智撇了撇嘴,道:“哥哥说得好听,方才怎么不叫我跟姐姐一起出去呢?第二件事,姐姐想看外面原野映晚霞的景呢,哥哥有空带我们出去走走。”   林睿一口应承下来,夸赞道:“智儿是个好孩子,处处都替姐姐着想。”   林智大是得意,那是当然了,姐姐最疼他,他当然也要疼姐姐。他和哥哥带姐姐出门最好,才不要看俞恒特特画什么山水景儿来讨姐姐的欢喜。林智愤愤不平地想起了上回俞恒在自己家叫自己丑儿小兄弟,后来又送了很多画作,姐姐欢喜得不得了。   林睿早就听俞恒说过一回,见状,道:“如此你就告诉我谁来过书房罢。”   林智道:“姐姐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至今为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俞家哥哥,他是个坏人,一个是曾家的姐姐。”   林睿寻思良久,方想起曾姓何人。   他从姑苏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曾经跟着贾敏去曾家拜见,曾太太是文德郡主,亦极恬静安然,他曾对林如海和贾敏说过,既然曾明娶妻文德郡主,何以那许飞仍旧敢于针对曾明,林如海方告诉他曾明是在其后被老北静王看中,以女许之。老北静王极聪明,挑了无法做官的曾明为婿,到水溶之父,更是早早交出了兵权,只当个富贵闲人。   他见过曾明的儿子曾冼,亦知曾明尚有一女,名唤曾净。   林睿重新翻开书籍,看了看书签,莫非是曾明之女所留?随即,他哑然失笑,黛玉酷爱和人联句作诗,平素不是没有收集他人之物,未必是曾明之女。   不过,看着眼前的书签,林睿只觉得才气不俗,丹青极妙。   林智好奇地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林睿忙掩卷道:“看书,你以为书里有什么东西让我看?”   林智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林睿弹了他额头一下,恰巧黛玉回来,笑问道:“丑儿在说什么?我早说过多少回了,别把这话儿正经当真,读书乃为明理,又不是为了名利富贵。存着这样的心思读书上进,也便俗了,有什么趣儿?还不如耕种呢!”   林智挨了林睿一下子,急急忙忙地跑到黛玉跟前告状,随后加油添醋地道:“哥哥还问我谁来过姐姐的书房。”   黛玉看他一眼,道:“你说了?”   林智顿时低下了头。   黛玉不忍责怪弟弟,但仍旧道:“亏得是哥哥,若是旁人,可怎么好?丑儿你如今也大了,礼数顾着些,咱们自家人说话论事不外传倒无妨,外人知道了,难免说你不知礼,再说咱们爹娘的不是,那才有的瞧呢。”   林智摇了摇黛玉的手,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姐姐的话,姐姐怪哥哥罢!”   黛玉叹了一口气,看向林睿,眼波流转,似有询问之意。   林睿笑道:“你别怪他了,怪我,原有些好奇,怕不小心看到了你们闺阁中的诗词笔墨。”   黛玉拉着林智走到案前,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有别的东西,道:“哪有什么闺阁诗词笔墨?前几日俞哥哥过来之前,我就把我们平素做的诗词文章丹青笔墨收起来锁在匣子里了。这里也只有我看的几部新书并些笔墨纸砚法帖字画罢了,别无他物。”   林睿指了指眼前的书,道:“听你这么说,书里何以有所遗漏呢?”   黛玉一愣,松开林智的手,翻开书,果然看到了夹在其中的一枚书签。她蹙了蹙眉头,道:“我找了好些时候不见,怎么在这里?”说着,拿起放回旁边的抽屉里。   林睿道:“若是不让人进来,放着也就放着了,若是让人进来,好歹收拾干净了。”   黛玉点头称是,道:“哥哥放心,我心里明白。这一枚书签是上回我们自己特特绘制出来的,当时未干,就放在了案上,后来随手夹在书里,倒忘了。”   林睿奇道:“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你做的呢?让我看看。”   黛玉没听出林睿话里的用意,笑道:“我和曾家姐姐各自绘制了十二枚,玉竹是父亲替我打磨出来的呢,上面的画儿是我和曾姐姐绘的,曾姐姐拿走了我做的六枚,留下了她做的六枚,留下来那些我自己做的书签早就给父亲用了。”   林睿闻听是曾净绘制,默然不语。   晚间一家五口吃完饭在房中说话,贾敏问起白日杨茹过来一事,黛玉如实说了,道:“也没什么要紧事,见了面,说几句话。”杨茹自以为聪明,把别人当傻子,总是打听哥哥的事情,殊不知她都听在耳中,愈加厌恶,也不好说给贾敏听,但是贾敏定然明白得很。   杨茹常受本地千金排挤,皆是她自己之过,曾净也是新来的,怎不见旁人如此?   贾敏长叹一声,向林如海道:“我看,咱们竟是早些定下来要紧。”当初他们夫妇对外都说林睿十五岁后说亲,彼时正月未尽,二月未至,但是年初,林睿已有十五岁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想着从那几家中挑媳妇。   当着儿女的面,贾敏不好继续多说,不知怎地,黛玉忽然福至心灵,笑将在书房中的事情说给父母听,又问林如海道:“我做的书签爹爹用得可好?”   林如海和贾敏蓦地眼前一亮,不觉相视一笑。   他们都想到了曾净,曾净常和黛玉一处,贾敏极熟悉,品德性格无可挑剔,而林如海因和曾明交情甚深,乃是长辈,亦曾见过曾净,他家权势已经极重,虽说讲究门当户对,却很不必联姻大家,倒是清闲些的好,免得让上头忌讳。   不同于黛玉和林智,他们姐弟二人尚不解事,林睿见到父母这等神情,不觉脸上一热。   诗词书画可观其人品性,林睿虽未见过曾净之容,亦未听过其音,识过其诗,但小小书签上的丹青妙笔却令他心中有所触动,再者黛玉的性情她极为了解,能让黛玉如此结交引入内书房者,势必不俗。   贾敏又多想了一层,她是做婆婆的,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的,曾净言谈举止,既温柔娴静,又觉得干净爽利,其行事她亦觉得十分满意,而且文德郡主和自己交好,说来算去,曾净的性子倒比妙玉还强几分,不必自己再调、教便是贤内助。   最难得的是,曾净和黛玉林智情分都好,也不会和他们生了龌龊之心。   贾敏想着林睿比黛玉林智年长太多,等到媳妇进门,黛玉和林智还得好些年方各有嫁娶,平常相处,总不能让他们如自己和王夫人一般,因此择媳极看重此处。   林如海想其门第父母,贾敏思其为人处世,林睿慕其才气品格,一时间,竟是四角俱全的了,心中各自有意,林睿鉴貌辨色,心中暗喜,陪着林如海和贾敏说了一回话,先送弟妹回房,方辞别回去,难得遇到合适的,自己唯有静待佳音。   望着天边残月,林睿微微一叹,若能成,固然好,若不成,也只能藏于心中了。   ☆、第065章:   林如海和贾敏心中皆中意曾净温柔娴静的性子,父母哥哥都是极,竟是再妥当不过的亲事了,贾敏当即便和林如海商议,然后去了俞家,说道:“今儿来见老夫人,有一件事情求老夫人,还得劳烦老夫人替我们说合。”   俞老太太近来大愈,正无所事事,闻言忙问乃是何事,贾敏便将求娶曾净一事说了。   文德郡主也是俞老太太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居扬州起始,时常见面,亦曾见过曾净多次,知曾净为人,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匹配,难为你们怎么想起来?”   贾敏笑道:“老夫人也觉得好?”   俞老太太点头道:“好!好得很。只是文德郡主虽然是郡主,毕竟北静王府是异姓王,他们家没有官职,儿子年纪轻,又没有功名。再者,曾家虽有些家业,但是多年无人做官,比不得你们家,总要留给儿子多些,将来曾姑娘的嫁妆比不得你当初出阁时的十里红妆。”   曾明因父亲名讳不得科举,曾冼将来亦是如此,避祖父讳,恐也止步于贡生了,不过当今举人便能做官,何况曾冼,若正经想做官,还是能的。   当初曾明不做官,是本性作祟罢了,须知道宣康帝都要让他直接做官的呢。   贾敏失笑道:“难道我们还在意那么一点子嫁妆不成?又不是靠媳妇的嫁妆吃饭穿衣。说句不好听,我们家几辈子祖宗攒了百年的家业,哪里还在意三五万的嫁妆?我知道老夫人的担忧,怕我们将来见了曾姑娘的嫁妆,看轻了她,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我们求亲曾家也是有几节缘故的。头一层,自然是曾姑娘的品行才华性格,俱是一等一的好,二则,曾家虽没有做官,曾老爷却和我们老爷交好,我和文德郡主年轻时也都是常来往的姐妹,彼此情性深知,都不是惹是生非的,我们家已经握着江南大半的权势,很不必再寻一门显赫的亲家,后者人多势众,自然良莠不齐,若生事连累了我们,才有后悔的时候呢!”   除此之外,最要紧的是曾净和黛玉林智都十分亲密,不是那种调三窝四的人物,进了他们家的门,不会闹得阖府不安宁。林如海生性豁达,不同于俗流,在自己自己来之前,夫妇二人都问了林睿的意思,林睿对曾净虽不曾有倾慕之心、必娶之意,却也觉得曾净才气极佳,亦考虑到了曾净和黛玉交好的事情,较之别家小姐和他们家更契合些。林如海和林睿乃为父子,脾性都有些仿佛,都喜欢琴棋书画都能谈得来的。   听了这一番话,俞老太太沉吟片刻,点头笑道:“我原说你们是极有见识的,果然不错。等我和文德郡主说了,她必然也是愿意的。还能挑出比睿哥儿更好的?”   贾敏喜笑颜开,道:“那就有劳老夫人费心了,等这件事成了,叫睿儿来磕头谢媒。”   俞老太太道:“咱们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这些年,我们托你们的福,恒儿才有今日的前程,近来哥儿俩在扬州,都是林大人带着他出去,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能帮你们一点子,我心里欢喜得很,你再说这些,可就生分了。”   贾敏亦喜俞恒,看着他长大到如今考取了功名,情分非比寻常。   贾敏忽又道:“还有一件事,好叫老夫人知道,替我们在郡主跟前说几句好话。我们老爷和我商议过了,我们家的子孙从此不纳妾,若是无子,端的看子孙如何,不肯纳妾的过继嗣子承继宗祧,想要儿子的年过四十方许。”   贾敏乍然听林如海说这话时,心中悲喜交集,悲者恐子孙单薄,喜者却是同为女子,自己和林如海夫妇情深,也不愿意她们和寻常妇人一样,陷身于妻妾之争、嫡庶之斗。   俞老太太一脸惊讶,随即叹道:“谁做了你们家的媳妇,真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贾敏笑了笑,神情坦然,道:“搁在一二十年前,指不定我也和世人一样,偏生我们老爷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事无愧于人才好,我是得了我们老爷的福,才有今日,谁不羡慕?我这样,哪能非得要求媳妇受罪?因此,老夫人只管把我的话告诉郡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非君子,却也愿意行君子之事呢。”   俞老太太笑道:“你放心,我定会一五一十地跟她说。”   又叹道:“我竟是没有福气的,若是跟前有孙女,我便只想着自己家的了,哪里还会让给曾家的小姑娘?曾家倒是有福,这事必成。”   贾敏扑哧一笑,随即听出了俞老太太话里的伤感。   俞老太太不是没有孙女,连重孙女都有了,只不过剩余两子都不在跟前,俞老太太又不喜那两家的为人处世,不愿意让他们祸害了林家去。   送走贾敏,俞老太太次日便去曾家,说明来意。   彼时文德郡主一身素服,闻言讶然道:“我们才住在扬州多少日子?我们家没权没势的,怎么就看中了净儿?杨家那姑娘的根基门第富贵权势才貌都比我们净儿强几倍。”   住在扬州,时常有人来拜见,她也出门应酬,从贾敏处难免知道些消息。   俞老太太道:“你别太自谦了,你们姑娘怎么就比别人差了?依我看,杨家姐儿可比不得你们家的。林家不是那等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看中的还不是你们家的门风人品性格?若是重权势,凭着睿儿的本事,什么公侯王府的女儿娶不得?”   说实话,林如海掌管盐政,现今又加封了尚书衔,既掌地方实权,又有京官清名,林睿眼见就是龙驹凤雏,目光深远看中他的人多着呢,单是俞老太太知道的就有不少人家,连自己的儿子都打着林睿的主意,何况别人。林家真心实意帮了他们家许多,尤其是太子有今日,据太子妃私下说,离不开林如海的提点,俞老太太自然一心帮忙。   俞老太太见文德郡主面有踌躇之色,遂将贾敏的话都告诉了她。   文德郡主听完,忍不住有些失态,问道:“林太太当真这么说?不嫌我们老爷身上无职,也不嫌我们儿子没有功名,女儿嫁妆单薄?”   林睿何等出色,人品、容貌、性格、才华、门第、富贵、权势无可挑剔,文德郡主素有耳闻,亦曾亲眼所见,心里也常说这样的孩子非池中之物,早晚扶摇直上,但是她从来没想到他们家会求娶自己的女儿。她有自知之明,公公做到了三品,今已不在,曾明只有贡生的功名,没有官职,自己虽有郡主的封号,娘家空有爵位无兵权,还不如南安王府在西海沿子,而林家则是日益繁荣,绝非自己家所能匹配的。   俞老太太莞尔道:“她的性子你不明白?向来说一不二,没有哄我的道理。”   文德郡主满脸激动之色,急迫之下,竟觉得喉间发痒,连声咳嗽了三四次,好容易止住,面上仍旧有些潮红,道:“林太太这般郑重其事,许下如此诺言,竟是我们净儿的福气了,天底下哪里找出比这更好的人家?”   文德郡主随着曾明走遍大江南北,膝下唯有一双儿女,早就忧心儿女的婚事了,自己家没有官职,说亲不容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分。   俞老太太安抚道:“你别急,千里姻缘一线牵,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别人夺不走。”   文德郡主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自然是一门极好的亲事,求都求不来,只是世人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家如此,一没权,二没势,祖宗基业也不比林家丰厚,我却担心我们高攀了林家,将来净儿不好做人。”   世人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终究还是讲究门当户对,两家门第相差不远,联姻联势,差得太远,于各家都没有好处,鲜少有人愿意如此。   因此,对于林家的求亲,文德郡主有些受宠若惊。   俞老太太目露赞许,道:“可见你疼女儿,若是别人,早就答应了。我早说过了,林家便是看中了你们家简单,哪里会嫌弃你们?你细想想林太太的话有道理没有,他们家风头正盛,很该避开,不必更进一步了。你们家又哪里差了?原是书香门第,不过就是你们家老爷时运不济,得罪了小人,不然,未必比林家差。”   文德郡主听了,不禁沉吟起来。   俞老太太看向脸色凝重的她,心中一软,劝道:“听我一句话,林家这样的亲事,错过了,可就再也遇不到这样十全十美的了。”   文德郡主苦笑,道:“可不是这么说,我是既想答应,又觉得惶恐。有这样的婆家,我替净儿欢喜都来不及,但是却又担心自己家不好,连累净儿难以在他们家立足。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免想得多些。”   俞老太太道:“理所应当的。到底答应不答应,你给个准话罢。”   文德郡主已有八分愿意了,忽然想起杨茹,皱眉道:“我相信林大人和林太太的人品,唯独担心的是杨家。杨家那边的姻亲盘根错节,在京城中有权有势,比我那没有兵权的侄子强几倍,若是我们答应了林家提亲,我怕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防不胜防。”   俞老太太神色一凛,随即眉头展开,笑道:“你忘了我不成?我做的保山,除了宫里,谁敢说三道四?他们再大的权势,能比得上太子殿下?连一零儿都不如。咱们家虽然都不是仗势欺人的,但是人家欺负到头上来,咱们也不是软柿子任由他们拿捏。再说了,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得罪了林家他们有什么好处?还是你觉得荣国府不顾女儿家,反顾外人?”   文德郡主一听,也笑了,道:“在外头十几年,我竟忘了昔日,咱们几家跟着太祖开国立功的时候,杨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怪我,清静了十几年,把从前的脾气都磨没了。”   俞老太太道:“你们在外头逍遥自在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们呢!玉儿那小丫头常说要是明儿有机会,也要见识见识江山秀色,光看画上总不如见到天然景色。你们净儿和玉儿那样好,将来又少了姑嫂嫌隙,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了。”   文德郡主一想不错,黛玉和林智自己常见,都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林智年纪小,只在黛玉身上霸道些,其余时候都进退有度,不失大家风范,不用担心他们姑嫂叔叔不和。从林如海夫妇素日的行事,今日的言语,文德郡主就更不忧心女儿在林家的处境了。   她想了想,道:“这门亲事原是我们高攀了,自然是愿意的。”曾明和林如海的交情十分之好,她亦深知,不然曾明不会将他们安置在扬州居住,托林如海照应,若定下此亲,想必曾明亦是愿意的。早在曾明启程之前,就说儿女婚事皆由她做主,他只有一个条件,便是亲家须得门第根基清白正直,首先也要重人品,免得儿女吃苦。   听她松了口,俞老太太大喜,笑道:“好极,明儿我回去向他们家要谢媒钱去!你们答应了,他们立即就请官媒婆上门来提亲。”   文德郡主想起自己家的事情,不觉欲言又止。   俞老太太一眼看到,问道:“还有什么不妥的?你说。”   文德郡主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怕是不能定呢,少不得要往后推迟些时候。”   俞老太太奇道:“这是何故?睿哥儿今年十五岁,为了避免再有人来叨扰,他们才想着今年就定下来,过几年再成亲,也好叫你们女儿多孝顺你们几年。”   文德郡主低声道:“我哥哥才没了,净儿兄妹两个得守五个月的小功。”   俞老太太顿时大惊失色,道:“北静王没了?几时的事儿?我竟然没有一点儿消息。”她现今邸报不大看,故不知,无大事,俞恒亦不同她说,免得偌大年纪还操心。   文德郡主道:“我才得了消息,此时想来溶儿已经扶灵回乡了。我只这么个哥哥,常常三年五载地见不到,没想到今日竟是阴阳相隔。哥哥的丧事我没能赶回京城送他一程,明儿葬入水家祖坟,必然亲自过去,因此一时顾不得净儿的亲事。若是林家觉得不妥,又急着替睿哥儿说亲,便是就此作罢,我也没有怨言。”   俞老太太嗔道:“听你说的,你们循规蹈矩的,林家怎能怨你们?便是急着给睿哥儿说亲也不在一时。我回去问问他们,再打发人告诉你。等到净儿出了小功,咱们再好好定下来。”   文德郡主听了,感激不尽。   俞老太太回去同贾敏一说,贾敏叹息不已,忙来曾家道恼。彼时两家皆有意,本就是极好的交情,相见时虽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过去了。贾敏见曾净出来见客时,衣着素雅,举止娴静,进退之间灵慧天成,心里又添了三分满意。   曾净尚不知两家议亲之事,一如平常地拜见贾敏,又问黛玉,自是不消多记。   除了俞老太太,外人皆不知两家事。   不久,水溶扶着父亲的灵柩抵达扬州,文德郡主痛哭流涕,各家皆过来祭奠,好容易方将北静王安葬,待事情忙完,已是春末夏初时分了。炎夏未过,曾净脱了小功,贾敏迫不及待地请官媒婆上门提亲,又因俞老太太主亲,她又请了刘太太。   贾敏不喜杨茹,倒和刘太太一如既往地交好,也知刘太太亦不满杨家的主意,此时请她,未尝不是告诉她自己已给林睿挑选好了人家。   刘太太顿时了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用心替他们打理。   杨茹住在他们家这么久,她愈加抑郁不已。杨茹年纪轻轻,除了高傲些,本性并不坏,只是被娘家教得行事出格,刘太太实在是看不下去,然而刘太太非她父母,无法管教。刘太太早盼着林睿定亲,然后好送杨茹回京,虽然杨茹的举动不是没有人揣测,但是知道的极少,贾敏不爱与人说,毕竟牵扯到林睿身上,外人知道对林睿不好,所以清楚的只俞老太太和文德郡主,外人猜测到了,也不会多嘴,没有到明面上的事情,背地里嘀咕两句便罢了。   刘太太想着杨茹回到京城,那边没人知道这边的事情,依靠哥哥的权势,杨茹又的确是貌美多才的人物,未必不能替她挑一门好亲,总比倒贴了林家强。   林、曾两家定亲,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悉数纳罕非常。   林家前去曾家提亲时,可巧曾明在外周游一年,思念妻儿,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听说此事,又从妻子嘴里知道林家的许诺,皆合心意,顿时拍手叫好,极口道:“果然是一门好亲,除了他家,别家我哪里放心?”   文德郡主笑道:“前儿俞老夫人还说,幸亏外面不知林家这么许多好处,不然,怕比之前更有许多人家愿意。也是天缘,这份福气落在了咱们女儿身上。”   曾明道:“这是自然,正经疼爱女儿的,谁不愿女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即便是有万两黄金,也不如一个知心知意的女婿。不过,净儿的嫁妆如何了?虽然咱们家不如林家,也不能失了颜面,免得净儿过去没有底气。”   文德郡主笑道:“净儿的嫁妆从小儿开始攒的,攒了十几年,这些年来在外面走动,各处的好东西都采买置办了不少,再加上我嫁妆里的一些东西,老太爷和老太太也留了些好东西,好生打理,到时候添置绫罗绸缎脂粉钗环药材器具,十里红妆也是有的,只是比不得林太太当日出阁时的盛况,但在咱们家已经是极好的了。”   曾明自知家中景况,也是几辈子留下来的家业,很够儿女嫁娶所需。   两家婚事一定,更觉亲密。   曾净常听人说林睿如何,也从黛玉嘴里说过哥哥诗词文章,深为佩服,今时定亲,面对黛玉时,不免有些羞涩。黛玉本就喜欢曾净,现今成了自己的嫂子,心里自然欢喜。曾净素知林如海夫妇和黛玉姐弟的性子,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有福,她本是大家小姐,行事温柔和平,再见黛玉时,不几日便如平常一样了,因未曾成亲,和黛玉仍旧以姐妹相称。   这日黛玉正欲去曾家寻曾净谈论诗词书画,不妨杨茹要回京,刘家姐妹们与之饯别,请了她去,竟也请了曾净过去,两人在刘家相见。   杨茹听闻林睿定了曾净,又羞又臊,眼睛直盯着曾净不放。   时值初冬,曾净披着贾敏才送她的一件大红哆罗呢狐腋斗篷,亭亭玉立于薄雪之中,身姿婀娜,气韵风流,看得杨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来江南一趟,黯然离去,反倒是眼前家世不显的曾净得了好姻缘。   刘芳看出了几分眉目,皱了皱眉,轻叹一声,上前道:“杨姐姐,咱们且去屋里罢。”   杨茹冷笑一声,道:“不必,横竖我也不得你们的意,在一处没多大的趣儿。”   众人闻言,都觉得没有意思,连忙岔开。   如今北静太妃和北静王水溶居住于扬州旧宅之中,便是文德郡主的娘家,曾家不如从前又如何?曾净已是林家长媳,只等过门,眼见黛玉和曾净亲敬异常,她们谁敢得罪?反倒是眼前的杨茹,一回京城,未必再能相见,天高皇帝远的,不怕她能如何。   黛玉低头理了理腰间的宫绦,轻笑道:“和我们一处无趣,杨姐姐回了京城必然有趣,既然如此,那就恭祝杨姐姐一路顺风,等到了京城,好歹报一声平安回来。”   曾净才定亲事,又是杨家最满意的林睿,此时此刻,她不好反驳,感激地看了黛玉一眼。   因为杨茹背负父母之命而来,极力讨好贾敏,自然也包括黛玉,她对黛玉也是极好的,可是她却和曾净最好,现今在自己眼前也护着曾净,忍不住有些委屈,红着眼圈儿道:“我就是个讨人嫌的,想来你们都盼着我走呢!”   黛玉歪头道:“这话从何说起?姐姐行事爽利,我们都明白。”   杨茹神色颓然,道:“罢了,横竖我今天就是想见见曾姑娘罢了。”她之前不是没见过曾净,只是曾净生性雅淡,鲜少留意,这回见了,才算明白林家何以定了曾净,而非自己,论及气度,曾净确是自己所不及。   刘芳等人却都纳罕起来,难道杨茹转了性子不成?若在平常,早闹得不可开交了。   杨茹横了她们一眼,心中冷笑,当真以为她是傻子,看不出众人对自己的喜恶不成?便是开始不知,这几年下来也都明白了,只是她不喜这些人,懒得理会罢了。其实早在来扬州不久,她就知道这桩婚事不成,心里却是不甘心,才至今日。   她就是这么个脾性,不会为了别人处处掩饰本性,林家既不喜她,她回家就是。   自小长于杨家那样的深宅大院,行走于达官显贵之家,哪个傻子能平平安安游刃有余地在其中与人应酬,端的看性子如何罢了。   没了盼头,杨茹不顾冬日冰天雪地,当即启程回京。   黛玉和曾净同车离开刘家之门,望了曾净一眼,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我虽不喜杨家姐姐的性子,但是却盼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曾净笑道:“你们家都是好性儿,若是旁人,早记恨了,说不定还咒她呢。”   黛玉听了,顿时失笑不已,道:“咒她做什么?杨家姐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是所作所为让人厌恶,可是追根究底,她也不是恶人,不过是不知礼,经此一事,但愿她能多看些书,多知些礼,自尊自重些,旁人也能高看她。”   曾净一想不错,大家不喜杨茹,无非就是不喜她为人行事,自己也是新来的,家中权势比杨家不如,未见她们如此相待。   黛玉先送曾净回家,曾净请她进去,文德郡主极爱黛玉伶俐剔透的性子,打发人去跟贾敏说一声,留了黛玉晚饭,次日方送她回去。   两家离得极近,来往方便。   黛玉给贾敏请过安后,去上学,因不见林睿和俞恒,只有林智一人,便问其故。   林智昨晚没有等到黛玉回来,很是生了一场闷气,闻言不肯作答。黛玉也不催他,才坐下来练了几个字,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微微抬头,林智已经站在案边了,忍不住道:“哥哥和俞哥哥都被爹爹叫到书房去了,方先生已经讲完课了,过一时再讲别的。”   黛玉笑道:“我知道了,丑儿好乖巧,早早就来上学了。”   林智愤愤不平地道:“既然知道我很乖巧,姐姐昨儿个就不该撇下我一个人在家。”   黛玉笑着称是。   林智和黛玉极亲,虽说生气,可是不消片刻,自然就不记得了,几句话过,方先生仍旧未至,姐弟二人复又说说笑笑地讨论起功课来。   彼时林如海看完邸报,坐在书房里不语。   林睿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林睿和俞恒年纪大了,林如海常叫他们到跟前,与他们说起朝堂之事,此时亦在,从考中秀才到如今已经一年多了,早该回姑苏继续求学才是,不想近来事务极多,俞恒不忍祖母几次三番地折腾,故要在家请先生上学。林睿敬他之孝心,和林如海说明,索性暂且也不去姑苏,留在家中随方先生学习。   林智年纪小,才开始学四书五经,多是抄写诵读,这些黛玉都能教得他,何况黛玉七岁后,所学不独这些,还得随着贾敏学习管家理事的本事,故姐弟二人虽同林睿俞恒二人一同上学,隔着一道帘子,学的却不同,方先生依旧十分清闲。   林如海道:“是你沈家伯父起复了,仍旧任山东巡抚。”   林睿想到沈雪、沈云二人,包括沈雪之子,不禁喜道:“此乃好事,怎么父亲脸色却不大好呢?算算日子,沈家表伯父早该起复了,怎么今年才上任?”   林如海叹道:“顾明也高升了,这是个小人,你们须得谨记在心。”   林睿曾听林如海说过顾明的为人,闻听此言,皱眉道:“都说什么善恶有报,我看未必。那样的小人,竟然步步高升,实在让人不忿。”   林如海淡淡地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世人安慰自己的话,正经有报应的有几家?何必太过计较?你们年轻,心里记着戒备此人,别叫他算计了去,此已是大善。顾明为官多年,老奸巨猾,当年你琏儿哥哥的舅舅险些就被他治倒了。”   俞恒不知顾明之事,忙看向林睿,目露询问之色。林睿看了林如海一眼,见他点头,方细细说明。俞恒听了,只觉得惊骇非常。   良久,俞恒问林如海道:“难道就挑不出他的罪?”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地位愈高的官员,背后的牵扯愈多,便是圣上处理哪家,都得想好后事。顾明人品不好,官声倒不错,他既然能那样算计别人,自不愿被别人如此算计,心计本事比别人强,处处防范,自己不给人留下把柄,明知他的性子,咱们却拿他毫无办法。这就是人精了,为官做宰的,大多都精明得很。”   似顾明这样的人,何止一个两个?害曾明一世前程的许飞不也如此?   沈雪的年纪比林如海年长许多,早该起复的时候,偏又病了,将养好了方才递了折子,宣康帝看重沈雪,当即批其恢复原职。三品以上的官员,每升一品都极其不容易,三品升二品容易,二品升一品犹如天堑,跨过去了便是位极人臣,跨不过去,只能停留于二品,似沈雪便是如此,汪祯、李赫亦是如此,多少年了,还是二品巡抚。   沈雪做了山东巡抚,倒对曾家有极大的好处。   曾家祖籍山东,乃因许飞在那里做官,曾明恐妻儿受其欺凌,方送至扬州,如今和林家结亲,和沈家也是亲戚了,许飞哪里还敢相欺?只是曾明觉得扬州山温水暖,又有北静太妃和水溶守孝,是文德郡主的娘家人,即使沈雪执掌山东,暂且也没打算回去。   算来,林如海的品级是最高的了,虽是虚衔,却是一品,别看林如海如今只有三品实权,可是一旦回京,必然是一品大员,按前程来说,比汪祯这位表姨丈和沈雪这位表兄都强几倍。而汪祯年将古稀,眼见着也要致仕了,恐仍止步于二品。   林睿和俞恒更加虚心请教林如海,自觉大有长进。   林如海压着林睿和俞恒一年多,风头早过,如今长子又定了友人之女,林家子嗣可期,每日亦是笑意盈盈,又因寄居在大明寺的乔秀出了孝,林如海举荐他去书院读书,乔秀这回倒没有推辞,谢过后,独自前去姑苏。忽一日得知应天府的知府已经换了人,程胜调任回京,由贾雨村接任,林如海顿时便觉得心里不喜,果然和上一世一般,贾雨村还是起复了。   娇杏比上辈子早跟了贾雨村几年,合该她命运两济,进门一年生子,过几年贾雨村正室染病去世,依旧被扶了正。他们夫妇想到甄家和林家的瓜葛,今离姑苏又不算太远,亦常打发人去甄家送礼。甄士隐经过前事,已看破贾雨村凉薄本性,早不愿与之往来,一直淡淡相对。贾雨村自觉攀上了甄家和贾家,又见甄士隐如此,恐其说自己贫贱,渐渐和他疏远了。   这一切林如海知道后,对甄士隐的脾性更添三分敬佩。   除此之外,林如海别无费心处,他想到上辈子黛玉早已进了荣国府,今世安安稳稳在家中上学,不必复前生悲伤,愈加欢喜无限。   黛玉不知就里,她素敬林如海,上完课,学了针线后,先给林如海做了一个荷包。那荷包做得并不精致,针脚亦不绵密,但是林如海却是如获至宝,当即就换下身上的,佩戴在身上,和衣裳十分不符,倒让一家人笑了好几日。黛玉羞得满脸通红,嚷着让林如海摘下来,林如海却不愿意,只说是女儿的孝心,等女儿做了精致的再换下来。   黛玉听了,立刻请教白鹭,第二个荷包果然精巧了许多。   贾敏等人见黛玉接二连三地给林如海做,登时醋了,尤其是林智,每日眼巴巴地看着黛玉给林如海做荷包。黛玉何等聪慧,笑嘻嘻地拿出自己在之后做的针线,给贾敏的也是荷包,和林如海的是一对,给林睿的是一条汗巾子,给林智做了一个香囊。   众人见了,却又心疼地让她不必再做,过于劳神,黛玉笑着应了。   不提林家何等自在,却说杨茹尚未回到京城,京城便已从贾母处得知林睿定亲曾净的消息了,贾母又急又气,杨家更觉得面上无光,等到杨茹回到家,忍不住一阵斥责。   杨茹住在扬州时,时常想念父母,今日进门,不曾叙说寒温,先行训斥,不由得十分委屈,哭道:“指责我有什么用?我难道还能跑到林家跟他们说,让他们别向曾家提亲,而是向我自己一个女孩子提亲不成?我没有父母在那里,谁替我做主?我在扬州那么些时候,被人笑话嘲讽了多少次,若不是因着父母的意思,我早回来了!”   杨母瞪了杨太太一眼,道:“行了,埋怨茹儿有什么用?但凡你们有些本事,早早就定下这门亲事了,何必等到今年便宜了文德郡主家?那曾家哪里比得上咱们?”   杨太太气闷地道:“荣国府的老太太竟不中用,说替咱们说和,也没消息。”   杨母冷笑道:“史太君终究不是林家的老封君,又隔着千里,哪能尽如咱们之意?再说了,那是她亲女儿亲女婿和亲外孙子,行事有所顾忌,我原说了请四皇子妃出面最好,有权势的时候就该用权势,偏你们想着和贾家的交情,这下可好,便宜了曾家。”   四皇子妃是杨太太娘家的侄女,愿意以女许与林家,未尝不是替四皇子拉拢林如海。   四皇子上回在林睿处吃了大亏,有心报复,本也想到了法子,谁知林睿却回南了。思及林如海之势,上面又有宣康帝和太子殿下看着,处处倚重林如海,四皇子终究不敢太过放肆,近年来宣康帝愈加偏心太子,连带九皇子领的差事都比自己强,四皇子心急火燎,听说杨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京,当即露出嫌恶之色。   四皇子妃低低一叹,道:“林家定了曾家,就是文德郡主家。”   四皇子恨恨地道:“这林如海真真是狡猾非常,看来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了。四王八公,北静王为首,我正想着水溶年纪轻,不知事,好拉拢,谁承想北静王爷竟死了,水溶急急忙忙地扶灵回乡,难道连老天都不肯庇佑我不成?”   四皇子不信邪,他觉得自己精明强干,不比太子差,不就是出身不如太子来得名正言顺?可是自己母族比太子强得多,势力也大,凭什么元后做了皇后,自己的母亲却只是贵妃?元后死后,自己母亲犹在,也没有被册封为皇后,反而是现今的皇后掌管中宫,现今连七皇子都拜服在太子殿下麾下了,四皇子更觉急躁,偏偏宣康帝年近花甲,仍是康健如昔。   七皇子受皇后嘱咐,消了争夺之心,朝堂上拉拢朝臣最多的便只剩四皇子一人了,每日受到下面奉承,四皇子总觉得不足,因为他除了叩拜宣康帝外,还得对太子俯首称臣,太子是储君,兄弟亦为臣,唯有自己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方能扬眉吐气。   忽然得知宣康帝意欲出宫南下巡视,四皇子眼前登时一亮。   ☆、第066章:   皇帝南巡是何等大事,一经提起,便是朝野震动,但是对于林如海而言,却是劳民伤财的举动,国库本无银,宣康帝南巡,须得建驻跸之所,苦的只有百姓。   林如海拿着消息,暗暗皱眉不已。太祖皇帝当年六次南巡,甄家接驾四次,贾家和王家各一次,亏空无数,那种场景真真是金山银海,奢华至极,多少百姓为此付出所有,但是他记得上辈子宣康帝并没有南巡,今生如何忽然想起南巡了?   林如海不知道宣康帝南巡还是因为他。   宣康帝看重太子,从来没想过其他皇子继位的可能,如今九皇子对太子忠心耿耿,七皇子渐渐消停,不大管事了,只有一个四皇子依旧不肯放弃,在朝中上蹿下跳,借其母族的势力联络朝臣。宣康帝心里十分不满,闻得四皇子还不曾放弃林如海,林如海就是自己的钱袋子,宣康帝赞其忠心,意欲唤取进京,又恐旁人趁虚而入,在江南生事,忽一日,想到自己年近花甲,自登基后未至江南一次,不觉起了心思,一面巡查民间,一面赏玩江南。   当然,宣康帝喜林如海,特特指定林如海接驾。   太子虽然爱民如子,起先也想革除贱籍,抬高商贾身份,但是他长于皇宫,吃穿都是最好的,连宣康帝都不如他,哪里知晓民生疾苦?即使知道各地天灾人祸,也只是从纸上知道,并未亲眼所见,不知其惨。再者,底下人奉承,都是歌功颂德的,他们就更不知道了。因此太子听说后,也想陪着宣康帝一起,沿途侍奉。   不是太子咒宣康帝,宣康帝毕竟年纪大了,千里迢迢,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子坐镇京城监国,对此鞭长莫及,岂不是后悔莫及?   郭拂仙倒是明白林如海的性子,可惜他无法劝说宣康帝不要南巡。   宣康帝既已决定,礼部当即拟定礼部沿途所到之处,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去消息,令各处官员好生预备迎驾。郭拂仙暗暗叹息,消息先到,各地官员,势必都有所提防,绝不会让宣康帝看到百姓凄惨之状,南巡还有什么意思?   既是南巡,由北至南,北起京都,南至扬州,最终正是林如海所辖之处。   林如海苦笑,宣康帝二月起驾,南巡之意乃是去岁年底提出,彼时正月,宣康帝大概三四五月份抵达扬州,宣康帝总不会一气抵达扬州,还得巡视各处,亦有停留,六七月份抵达江南也是有的,这几个月自己该当如何建造行宫?盐政虽然有银子,可是他不愿用在此处,他们家年年都有进项,大半都贴在百姓身上了,除非倒贴上林家所有家业,否则无法建造。   驻跸之所所用的规制极为严格,大到锦亭画廊,小到桌椅摆设,绮罗彩灯,每一样都有御用的规制,总不能用他们官中的去迎驾,每一样都得花无数银子。   林如海有儿有女,早就为儿女打算好了,他可没想过倾阖家之力去接驾,就是愿意,一时之间也筹措不出那么多银子,他们家现钱不多。再说,林如海现今住在衙门后院,并非自己的宅子,他们家在扬州虽也有几座宅子,却都占地不大,压根不能做接驾之地。扬州本就繁华,林如海也不想太过骚扰百姓,推翻无数房舍,只为建造行宫。   思忖半日,无奈之下,林如海叫来刘瑛等扬州官员,以及自己麾下的盐官,还有各家的盐商,一同商议宣康帝南巡,扬州接驾一事。   礼部奉旨传来的消息指明了扬州迎驾,林如海不能掉以轻心。   闻得宣康帝即将南下,除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外,其他人竟都是欢喜不已,宣康帝过来,作为官员都要面圣,这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以他们许多人的官职等闲哪里见得到龙颜?那些盐商们哪个不想?也都面露喜色,看到林如海的神色,问道:“林大人愁什么?”   林如海微微一叹,将自己所担忧之事说了。   刘瑛眉头一皱,道:“距圣驾抵达之时只有几个月的功夫,说不定还会早到,若要建造行宫怕是时间不足,其他样样都得耗费工夫,大人担忧得有理。”   林如海道:“旧年年底才交了盐税进京,此时也没有银子。”   他说话时,目光掠过众人,此话当然是说给众人听的,盐政怎能没有银子,不过他本就不赞同宣康帝南巡,实不愿银子如此花将出去。他特特叫来这些盐商,未尝不是打着这些盐商家产的主意,相信他们肯定乐意出钱建造行宫。   刘瑛环顾四座,登时会意,道:“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沉默不语,面色忧愁。   吴越心中忽然一动,起身笑道:“江南园林甲天下,咱们扬州不比姑苏逊色,我们家虽然不济,银子却还有几两,也能请得到工匠,另外砖瓦木石都有,原本打算建园子的,先用在行宫上罢,若是齐心合力,三四个月的工夫,足以咱们将行宫建将起来了。”   他看了看其他盐商,问道:“不知几位兄台如何?各家都出一些银子工匠砖瓦木石。”   他们早有此意,上回自己出钱赈灾,得了宣康帝御笔匾额,这一回若是用心,说不定还能见到圣容呢,因此都点头答应,各家皆出,两三个月便能建造好行宫了。   林如海素知他们豪富,海家盐商曾经耗资百万,一个月内建造出一座冠绝天下的园林,在扬州亦是首屈一指,摸了摸长须,道:“各家有心了,只是这选址于何地才好?衙门狭小,后院也不大,不能做驻跸之所。”   刘瑛笑道:“瘦西湖如何?在瘦西湖畔建造行宫,山清水秀,想必圣人极满意。”   林如海却道:“瘦西湖畔哪有那样大的地儿?且都被各家建造园林占据了。”许多盐商都在瘦西湖畔修建别院,悉数精致非常。   吴越想了想,道:“大人莫急,我们的园子多在瘦西湖畔,又是相邻在一处的,那一片山水景色最好,认真建的话,其中能连成一片,不如用我们几家相邻的园林罢,许多都不必费事,只需改建一些规制,更便宜些,也能早些建好。”   这些人当真是个个聪明机变,用他们的园子改建行宫,虽然将来宣康帝住过之后便即封锁,也不再是他们家的,但是传出去,对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大的体面。   林如海自知其理,道:“若是园子征用了,将来可就不是你们的了。”   吴越笑道:“那又如何?能得圣人临幸,便是我们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改建行宫,圣人住过之后,我们谁还敢进去呢?”   商议妥当,凑了上百万的银子,另外砖瓦木石和工匠图样都不必林如海费心,各家盐商都送来了,所需的摆设各家也都拣最好的送来,所需绸缎布匹亦有苏州织造府和江宁织造府送来,扬州离金陵极近,甄家接过驾,也打发老人过来帮衬。各家都用心料理,一应齐备,围上了连成一片的园子,重新丈量了地方,堆山凿池,请了扬州泰半工匠一起动手。   除了他们外,江南一带其他商贾哪有不出钱?金家得林家庇佑,当即送来无数东西和二十万两银子。薛家听闻,焉能落后,薛姨妈虽不好出面,也让管家送了钱过来。   林如海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处理公务,便是巡视工程。他深知帝皇南巡,最苦的是百姓,这回,他没有过于征用百姓,且还吩咐所有官员亲兵不许扰民,宣康帝南巡前,总得先行派大臣率领亲兵将校沿途勘察道路、住所、桥梁等等,常常肆意勒索百姓,往往得不到好处,便以各种名义骚扰百姓。外面的林如海不好管,但是在他所辖之处他管得住。   宣康帝南巡的消息江南百姓没有不知道的,见此,更加觉得林如海爱民如子,感激不已。有一位极老的老人叹道:“想当初太祖皇帝南巡的时候,那是何等场面,为了修路修桥的,连我们家祖坟田地都平了。还是林大人好啊,咱们扬州百姓不吃苦。”   听闻此言,就有人满腹疑窦,笑问道:“太祖皇帝南巡,那时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竟然知道?回銮时都是住在金陵,咱们这里是扬州,您老人家怎么见到那些场面的?”   那老人振振有词地道:“你们知道什么?太祖皇帝南巡的时候,我也是扬州本地的一个小官儿呢,那时二十来岁年纪。太祖皇帝南巡,就是路过扬州然后才去金陵,咱们扬州那时候迎驾在金陵之前呢。那时咱们不懂事,令前来勘察的官老爷们不高兴,便说要修路,又要修桥,平了我们家的祖坟,还占了别人家的田地,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太祖皇帝并未久留,很快就起驾去金陵了,后来祖坟也都修缮了。”   旁人听了,感慨道:“这么说来,咱们林大人真真是为民着想了。”   那老人笑道:“那是当然。我姑妈就是嫁到了金陵,我听她老人家说过几次,太祖皇帝临幸金陵时,家家户户都要穿新衣新鞋,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的官府出钱给置办,所有乞丐流民一概都撵出金陵,都不叫出现呢!咱们林大人为人坦诚,并未如此做,可见是想叫圣人老爷亲眼瞧瞧咱们扬州本色,而不是特特哄人。”   有人问道:“官府那样好?还置办新衣裳新鞋袜?”   那老人冷笑一声,道:“不过都是为了本地官员的面子,好叫太祖皇帝觉得人间处处太平,百姓个个丰衣足食罢了,等圣驾离开,那便又是另一副嘴脸了。”   众人听了,暗暗纳罕。   这老人乃是本地乡绅,太祖皇帝南巡时,他亦在接驾之列,只是他生性耿直,不愿欺君罔上,遂不容于同僚,在太祖皇帝南巡至扬州时,他已被免了职务。今见林如海虽在筹措建造行宫,却没扰百姓半分,心里对林如海自然敬重异常。   俞恒静静听了一回,侧头问林睿道:“果然有此事?”   林睿淡淡地道:“许多事无风不起浪,若是没有影儿的事,自然没人说,既然有人说,想来是真的。”他嘴里如此说,心里却信了,他曾经听林如海讲述从前的事情,比这还凄惨的事多着呢,只是未曾记录于册罢了。   俞恒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林睿听到人赞叹林如海行事本色,心里暗暗得意,但是想到扬州此处虽因林如海之故,百姓平安无事,可是别处呢?有几个官员愿意以本色呈现于宣康帝跟前?   因宣康帝指明让林如海接驾,也就是说等宣康帝到了江南,回銮时,住在扬州,各处的官员大大小小但凡能暂时离开的,都蜂拥而至,和林如海商议,也愿意略尽绵薄之力,许多女眷家属也都往林家拜见贾敏,络绎不绝。   林睿和俞恒两个年纪都不小了,都暂且放下功课,帮衬料理外务。   林如海有心让他们先经历世事,因此去巡查建造行宫时,都带他们过去,旁人见状,知晓林如海的用意,也都十分恭维,尤其俞恒是太子妃的兄弟,比林睿身份更尊贵,没有人阻拦他们跟着林如海一起。   短短时间,两人经林如海熏陶,都觉得宣康帝南巡容易,苦的是百姓。   他们看在眼中的苦,还是因为林如海的缘故,没有吃到多少苦呢。   不几日,林如海得了南巡的名单,此时此刻宣康帝已经启程了,宣康帝磁性带了皇后、皇长孙并几位嫔妃,四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等人随驾,留太子坐镇京城监国,一应事务都由太子做主,若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命人快马加鞭送折子御览。   太子倒想跟着去,可惜宣康帝不放心别人监国,只能留下。宣康帝除了后妃儿子外,孙子一辈只带了皇长孙一人,倒是意外之喜,临行前密密嘱咐了一番。   皇长孙和俞恒年纪相仿,已经颇为懂事了,当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如何不谨慎小心。   南巡队伍启程,扬州忙得热火朝天,片刻不停,黛玉隐隐有几分不悦,林如海从前虽然忙碌,却从来没有忙碌到这等地步,一日睡不到两三个时辰,每天都是寅时离家,将及子时方回,自己几乎连面都见不到,好容易见到一回,却发现短短月余,父亲便瘦了许多,鬓边的白发亦如霜色,看得黛玉心疼不已。   她今年八岁,颇为懂事,学的又不是闺阁书籍,如何不知南巡惹出来的烦恼。   扬州上上下下都忙,何况他们家,一时连学都不上了,林如海身边无人,连方先生都请去了,方先生才学极高,请他去为园林题词等等,林如海和贾敏忙,一忙公务,一接待各家女眷,黛玉只能带着林智随贾敏应酬,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林如海却记得女儿生日,陪她吃了一顿午饭,便又去忙了。   黛玉忍不住抱怨道:“我竟不知道这南巡是为了什么。爹爹说过,各处官员得了消息,未免让圣人训斥,总会先赶尽穷苦百姓,剩下的必定令其衣着鲜亮,夹道跪迎时,一片盛世太平气象,圣上见到这些,不知内里,又能巡查到几分呢?”   饭后又有女眷来拜,贾敏早出去了,家里只剩林睿和林智,听了这话,林睿忙道:“这话咱们私底下说也就是了,不许说出去,免得大不敬。”   黛玉横了他一眼,道:“放心,我如何不知?只是觉得太奢靡了些。”   林睿轻轻一笑,道:“你没亲眼见到正在建的行宫,那才是风流富贵,天底下最好的都在上头了,这一回,没个几百万,怕是建造不起行宫来。”   黛玉蹙眉道:“难道就不能俭省些?非得建个行宫,方显忠心不成?”   林睿走过来,摸了摸她鬓边的玉色珠花,道:“便是俭省,又能俭省几何?宫中所用皆有定例,咱们扬州的官员又不用,一概都得用新的,就得花钱。何况,总不能在咱们小小的衙门迎驾,上头没有说明,咱们就得建造行宫。”   黛玉低声道:“何必呢?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偏还如此。有这么许多银子,还不如赈济各处流离失所的百姓,叫他们有个好日子过,或者送到边疆,让将士吃饱穿暖,更加用心抵御外患,保家卫国,那才是正经用到实处。现在南巡、迎驾都是虚的,只能让百姓更苦。怎么就没人劝谏圣人一声呢?一句南巡,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难怪父亲常常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黛玉今日才算知道了。幸亏父亲并没有因此勒索百姓,都是各家官员盐商大贾凑钱凑东西。   林睿微微苦笑,叹道:“若是能劝,也不致于此了。你想,圣人登基之后,满朝文武都说太平盛世,百姓的日子也的确比从前好过了些,圣人年将花甲,不似太祖皇帝那般共计南巡六次,想必只有一次,大家只有高兴的,更多的官员还想捞银子呢。”   黛玉不语,心里更同情百姓了。   她如此,林睿何尝不是如此?他跟着林如海在外面走动,看到的知道的更多,现今都二月了,行宫得在宣康帝抵达之前建好,几乎都是昼夜不分地赶工。   黛玉帮不到父母什么,便尽量带着弟弟,不给父母添烦恼。   两个月后,圣驾抵达扬州。行宫早已妥当,林如海作为两淮盐运使,品级居扬州之首,早带了官员迎驾,因是四月,正值暮春之际,倒也不十分炎热,只是天公不作美,宣康帝抵达时,乌云阵阵,凉风习习,密雨绵绵,然而官员百姓仍旧是夹道跪迎。   贾敏乃为命妇,虽非其首,但和俞老太太早带着各家命妇去迎皇后嫔妃等,如此一来,林家便只剩林睿和黛玉、林智姐弟了。   黛玉推开窗,望着外面一点雨丝落在芭蕉上,洗去尘埃,更显得翠色、欲滴。黛玉眼里闪过丝丝忧虑,道:“迎驾的时候没有遮风挡雨的地儿,妈妈倒也罢了,是女眷,轻易不露面,便是等着拜见后妃娘娘们也都是行宫外面等候,但是爹爹带着官员和百姓,必定会淋雨。爹爹这几个月来忙得吃睡不好,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说毕,黛玉忙扬声吩咐雪雁道:“去跟厨房说一声,浓浓地熬了姜汤放在灶台上,等老爷太太回来,立即送来喝下,好驱散寒气,另外,再把大夫请来等着,诊过脉才能放心。”   雪雁清脆利落地答应了,然后去吩咐。   她虽没什么本事,做事也不如别人利落,一团孩子气,唯有一手针线还过得去,但是因为她对黛玉忠心耿耿,林如海待她和颜悦色的,因此现今是黛玉身边一等丫鬟了。   林睿见黛玉行事,暗暗点头。   黛玉担心父母,心中颇为烦闷,林智见状,忙说话给她解闷,正说话间,忽然管家媳妇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大爷、姑娘、二爷,老爷打发人传话来,说圣人问起大爷、姑娘和二爷,叫大爷、姑娘和二爷即刻换了衣裳过去见驾!”   三人顿时怔住了,他们都是无职之人,竟然要见他们?林睿和林智还罢了,他们是林如海的儿子,黛玉却是个女孩儿,难道宣康帝也要见她?   黛玉先回过神,问道:“没有听错?怎么还有我呢?外眷无职,岂能面圣?”   管家媳妇道:“姑娘不必疑虑,圣人特特说明了,就是见大爷、姑娘和二爷,并未说不见姑娘,来传话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林睿对黛玉道:“速速换衣裳,这就过去。”   说完,林睿又吩咐管家媳妇道:“外面马车备好,换好衣裳就出去。谁来传话的?叫进来我见见,在廊下,我出去。”   来传话的是鸣琴,笑容满面,道:“圣人还没进行宫呢,才到扬州,老爷带官民迎驾,圣人便问起了大爷和姑娘、二爷,说要见一见,叫去行宫等着。因此,大爷和姑娘、二爷换了衣裳,先去行宫等着。”   林睿沉吟片刻,回屋换衣。   幸而他们虽不必面圣,却早就预备好了衣裳,顷刻间就各自换好了,外面马车都备好了,丫鬟仆妇撑伞扶着上车,外面小厮方至二门抬车厢出去套马,急急忙忙地赶往行宫。   因迎驾之故,又逢下雨之日,街上虽偶有行人,却都不多,行走间都寂静无声。   他们到了行宫,早有太监引他们在一屋等候。   此时此刻宣康帝犹在路上,路旁挤挤挨挨皆是百姓,男女老幼都有,扬州本是风流富贵之地,虽说林如海并未强求他们个个衣着光鲜,但是为了见到圣人,他们不自觉地就打扮得齐整了,拜伏在地,不敢抬头,衣裳被雨丝沾湿了也顾不得。   宣康帝看在眼里,脸上皆是笑容,问过林如海话后,又命人叫几个百姓上前。   林如海恭恭敬敬地退后,但是宣康帝不问别人,先叫林如海上前,足见恩宠,旁人都羡慕不已。林如海若有所觉,并不在意,他多年不见宣康帝了,宣康帝须发皆白,唯有面色十分红润,周围护卫森严之极,而皇长孙、四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等都侍立一旁,只有四皇子对自己似有敌意。林如海暗暗叹息,七皇子都放弃了,四皇子如此,只是自寻死路。   九皇子此行还带了赵安一起,跟在皇后嫔妃等人一处,他看了看林如海,还记得赵安出阁时林睿劳心劳力的情景,望向林如海的目光十分柔和。   宣康帝正问百姓衣食是否丰足、收成如何等,过来的百姓战战兢兢,回答道:“都好得很,自从林大人就任这些年,比从前的日子过得强了几倍。”林如海坦坦荡荡,没有让人教导百姓如何言语,但是他多年的功绩都看在众人眼里,心里如何不感激。   宣康帝听他们对林如海称赞不绝,不由得笑问道:“你们说林大人是个好官?”   回答笑道:“林大人自然是好官,是少有的好官。圣上老爷知人善任,给了咱们这样的好官,不说林大人在任上的功绩,就是修桥铺路、济贫救灾的事儿做的也不是一回两回,得林大人家救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都是圣人老爷的恩典,没有圣人老爷,就没有林大人这样的官,也没有咱们丰衣足食的日子。”   宣康帝龙颜大悦,笑对林如海道:“听听,都说卿家极好呢。”   林如海道:“微臣惭愧,哪有他们说的那样好,唯有庇护百姓之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安居乐业丰衣足食,逢灾遇难的时候死伤少,那才是真正的好官,微臣差远了。”林如海确实羞愧不已,他自觉没有人人口中那么好。   宣康帝笑道:“百姓说卿家好,卿家便是好,何必自谦?”   转头又问上前的几个百姓道:“你们有什么心愿?朕在这里,必定允你们。”   听到宣康帝意欲许他们一个愿望,众人不觉都有些愕然,半日才回过神,有人乍着胆子道:“俺就想要几亩良田,一口瓦屋,俺家的地都是薄田,不如良田肥沃,收成也低,俺有了良田,好好耕种,好叫俺老娘吃上白米白面。”   宣康帝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动容,点头道:“好,朕就让人给你几亩良田,一口瓦屋。如海,你替朕记着,派人去料理,所需银子都从朝廷出。”   林如海瞧着说话的庄稼汉,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一脸淳朴,他不禁暗暗一叹,的确,良田好地都被权势所占,寻常百姓能有几亩中等田就已经极好了,有良田的,也都是一些零星的,听了宣康帝的话,躬身道:“几亩地,一口瓦屋,不过就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微臣便能替陛下解忧,何必动用国库银子?微臣颇有几分家业,此事置办得了。”   宣康帝讶然道:“几十两银子即可?”怎地如此便宜?这句话宣康帝没有出口,心里却在怀疑宫中报价,按照那些价,几亩地一口瓦屋可不是几十两银子就能置办的。   林如海一眼就看出了宣康帝的疑问,他亦对户部采办抬高物价几十倍的举动十分不满,淡淡笑道:“回陛下,一口三间瓦屋十两银子绰绰有余,一亩良田八两银子,五亩也不过四十两,加起来,也就五十两。”   宣康帝若有所思,又问那庄稼汉道:“难道你们白米白面都吃不到?”   庄稼汉听了,挠了挠头,道:“也不是吃不上,偶尔还是能吃到一点子的,只是谁经常吃这些?一家老小几口人,个个都吃的话,吃不起。因此平常都是吃些窝窝头、粗面卷子、糙米饭。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谁吃得那样精细。”   宣康帝问道:“你们现今吃穿物价几何?”   庄稼汉似懂非懂,连忙看向林如海,在这些官员中,他们最相信林如海。不是说刘瑛做官就不好,刘瑛做官多年来,也一直善待百姓,但是终究不如林如海心怀百姓,近年来他们家的进项几乎都贴到了百姓身上,谁不记在心里。   林如海笑道:“圣人问你,平常穿衣买布多少钱,吃食买饭多少钱,譬如白菜、鸡蛋、油盐酱醋茶等等。”   那庄稼汉忙道:“棉布三百文一匹,猪肉三十五文钱一斤,羊肉八十文一斤,红糖一百文一斤,鸡蛋三文钱两个,便宜的时候,一文钱就能买一个鸡蛋了。不过我们可吃不起鸡蛋,平常不买,家里养鸡的话就吃几个,大多数都是攒起来卖掉。”陆陆续续,又说了些其他东西的价格,在宣康帝看来,都是十分便宜的。   宣康帝眼里闪过一丝怒色,旋即平淡如常,问完,又问其他人的心愿,有说想见见金银是什么模样的,宣康帝命林如海记住到时候赏他些金银锞子,也有说想穿绫罗绸缎的,林如海便记在心里好叫人送她两匹绸缎,总而言之,心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最后,却有一个老者道:“只求圣人让林大人在我们这里多做几年官,咱们好多享几年福。”如果林睿和俞恒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说自己家祖坟被平的老人。   宣康帝一一都答应了,方起驾去行宫。   林睿等人早就等在那里了,待宣康帝銮驾到处,忙都跪在旁边,半点不敢乱看,眼见着侍卫护从宫女太监从跟前走过,半日,方有太监来宣,却是林睿曾经认识的大明宫内相卢新,笑嘻嘻地道:“公子姑娘有礼了,老爷宣三位觐见。”   林睿忙带着黛玉和林智进去,殿里寂静非常,只能听到他们请安的声音。   宣康帝此行也带了不少文武群臣跟着,但此时在里面的没有外人,只有几个儿孙,以及林如海,他几年前见过林睿,此时初见黛玉和林智两个,竟都是冰雕玉琢的人物,且进退有度,不觉笑道:“林卿家,这就是你那个生在花朝节的女公子?”   宣康帝面目慈和,语音柔和,但是掩不住话中的威严之气。林如海宠溺女儿的事情十停里有八停人知道,读书识字亦如男儿,宣康帝也听说过几次。   黛玉幼时常随林如海见外男,他们常逗黛玉唱曲作诗,七八岁后才不大见了,听宣康帝问话,倒也没有畏惧,心里只是想着和寻常人一样的语气,没什么不同之处。不过宣康帝并没有问她话,而是问林如海,黛玉自然屏声静气,一言不发。   林如海见宣康帝没有先问林睿和林智,反而问黛玉,心头一凛,不知道宣康帝这是何意,忙躬身道:“回陛下,正是小女。”   宣康帝听了,转头看着站在地下的黛玉,形容举止,与众不同,果然在众人之上,不愧是生在花朝节得灵台相面说来历不凡的女孩子,遂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宣康帝乃是年将花甲一老人,黛玉却是小小女孩,问话不必避讳丝毫,脱口即出。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瞥了诸位皇子皇孙,细声细气地说了年纪名字。   宣康帝笑道:“倒是个好名字,想来是按着兄弟取名的。林卿家,朕看你这个女儿不负花朝节的生日,当真了不得。”   林如海谦逊不已,宣康帝再怎么夸赞黛玉,她也只是个女孩子。   宣康帝又问黛玉读什么书,家常做什么,见她言谈举止不俗,益发喜爱,此时外面通报说各家公子俱到了,原是宣康帝要见的,宣康帝命卢新道:“皇后她们都在后面呢,想来诸命妇俱在,送林姑娘过去,等人散了,好随她母亲一同回去。”   卢新答应一声,领着黛玉往后头去了,宣康帝这边方宣其他公子进来。   宣康帝来了扬州一趟,总不能只见林睿一个,除了俞恒是必见的,还有刘瑛家的公子等等,其中唯有水溶守孝未至,北静太妃亦没来,女眷中以俞老太太和贾敏为首,俞老太太丈夫儿子品级皆高,贾敏也是一品夫人,拜见毕,正坐着说话,忽见卢新引着黛玉过来,旁人犹不曾如何,贾敏和俞老太太却是面色一变,不知黛玉几时过来的。   待卢新说明,黛玉行过礼后,皇后细细打量一回,笑道:“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黛玉无奈,只得依言上前。   皇后拉着她的手,宣康帝今日宣召的女孩子只有黛玉一人,皇后难免上心,笑夸了几句,对贾敏道:“是个好孩子,日后好生教养,说不得是有造化的也未可知。”   贾敏心中叹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并不想女儿做林中之木,只得躬身笑道:“娘娘谬赞了,小女不懂事,也就是多读了两本书,因她父亲兄弟之故,年纪又实在小,才得了圣上宣召罢了。论起来,不及各家千金多矣。”   在座的各家诰命听了,心里顿时舒坦了些,虽然知道林家比他们家强,可是谁也不愿一自己的女儿被比下去,单单只有黛玉被宣康帝宣召。   皇后看着她们,微微一笑,道:“这回要停留好些时候,明儿都把各家千金带来我瞧瞧。”   一干人等听了这话,忙都满口答应,心中暗暗欢喜。   闻听前面宣康帝赐宴,也有赐给命妇的,众人连忙磕头谢恩,黛玉已回到贾敏身边,亦随着行礼,跟在母亲身边,她方略略心安好些,起身时,忽然见到皇后身边一个二十来岁女官打扮的女子盯着自己母女不放,不由得微微蹙眉。   黛玉见那女子宫妆华丽,颜色鲜艳,觉得隐约有一丝儿面善,悄悄扯了扯贾敏的衣袖,贾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一口气,她早见到在皇后跟前侍奉的元春了,不过黛玉不认得。   黛玉见贾敏如此,登时猜测到了几分,想来是二舅舅家进宫做女史的元春了。   正想着,皇后忽然指着元春道:“贾女史,好容易来一趟江南,你去服侍你姑姑罢。”皇后知道林如海的本事,自己儿子不争了,她也想善待贾敏,毕竟她能看得出来,宣康帝和太子都十分看重林如海,说不定将来自己儿子将来在太子眼里还不如林如海。   元春最羡慕这位姑妈和这位表妹,听了这话,忙躬身应是,袅袅婷婷地走过来。   贾敏和黛玉母女坦然受之。   所谓让元春服侍,也不过是在宴上倒酒布菜,无可记述之处。   用过宴,各人告退,皇后命女官、宫女送她们出去,元春送贾敏和黛玉到门口,即将上车了,看着元春一脸欲言又止,贾敏叹息一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你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若是你想出宫,我倒能帮你一把。”   ☆、第067章:   因在宫门口,贾敏的声音极轻,除了黛玉和元春外,别人难以听到。   元春本性聪颖,一听就明白了贾敏的意思,自己想出宫,她必有方法成全,若是其他的,就不要开口恳求了。弱不是父母之意,元春并不想进宫,从此难见父母兄弟音容,孤寂凄冷,哥哥贾珠死了自己也没有再见到他一面,因此听了贾敏的话,元春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不过,这一丝喜色很快就化为虚无,目光暗淡下来。   元春有抱负,可是说实话,她真真不想留在深宫中虚度年华,想到父母送自己进宫的心愿,不由得苦笑。道:“姑妈容禀,我何尝不盼着和父母兄弟共享天伦,齑盐布帛亦是情愿,今处宫闱,却是骨肉天各一方,每每黯然神伤。”   元春情不自禁地看了黛玉一眼,天底下谁又能比得上黛玉受到父母娇宠呢?她在深宫都知道,何况别人。想必,林如海和贾敏是决计不会送她进宫的。   听了这话,黛玉在一旁细细打量元春,倒有些刮目相看。   黛玉听父母说过,贾敏原劝过贾母莫送元春进宫,奈何他们一意孤行,果然,元春至今二十来岁,仍旧在宫中蹉跎,枉自才貌双全,鲜有人及。按时下规矩,没有自家从中周旋的话,元春须得等到三十岁后方能出宫,还得在宫中将近十年。   黛玉心想,听元春的意思,似乎极不愿意留在宫中?   不等她想完,见贾敏脸上浮现一抹欣慰,心想元春倒比兄嫂好些,道:“你有这样的见识,可见不凡。既然你亦想出宫,明儿我向皇后娘娘求求情,早些放你出宫。”   元春今年二十一岁,正当妙龄,出了宫,命运不济的话只能做大户人家的填房,有造化的话还能寻一门好亲。贾敏素知当世男女定亲成婚虽早,却也有一二因家事蹉跎之人,二十来往年纪尚未娶亲的大有人在,以元春的才貌品格,未必不能结亲。   元春心中苦涩愈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怕是不成的。”   说话的时候,元春眼圈微红,几乎落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她在宫中受到的苦楚,她掌管礼仪书写文件等事,比寻常宫女尊贵些,不必夜以继日地做活,但是终究难掩寂寞清冷之状,连生病都不敢,唯恐被人取代了。除此之外,处处谨言慎行,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要想活得自在些,还得打点上上下下所有人,留个好名儿,免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人算计了去。每回和家中通信,除了要银子,只能嘱咐父母好生教导宝玉,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一腔心事无处诉,今见贾敏,确是令她欣喜若狂,这回能随驾南巡,她也是费了许多工夫,兼之皇后想起自己是贾敏的内侄女,名单上才有她。   彼时春雨早收,四周彩灯明亮,如同白昼一般,仍能听到前殿隐隐传来的戏乐之声,想来宣康帝宴诸臣还没散,然而命妇们却相继离开了,只剩贾敏和元春说话。母女二人都未上车,旁人知道皇后让元春送贾敏的用意,无非是让她们姑侄说几句梯己话,也都不催促。因此贾敏听了元春的话,道:“你担心什么?怕家里不允许?”   元春低头不说话,身上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贾敏哪里还能不明白元春的顾虑,暗恼自己母亲兄嫂,不好好地替元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非得送进宫里,谁家能看得起这样行为了?谁不明白他们的主意?贾敏沉吟片刻,道:“我非你父母,的确做不得主,但是你一心想出宫的话,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通信劝说你祖母一些。不过,话说在前头,他们不愿意,你出了宫,必定是要受些委屈的。”   元春听了这一席话,只觉得心里一暖,夜间风雨残留下的寒气悉数被驱离身边,摇头道:“姑妈千万别如此,我出了宫,受委屈是小事,却怕姑妈受责难呢!横竖我就是这么着了,别无所求,今儿见了姑妈,已经是欢喜非常了。”   说完,元春轻叹道:“姑妈能劝说祖母父母亲答应我出宫再替我求情就好了。”   经过贾母和贾政夫妇首肯,她出宫的话,和贾敏都不会受到家中为难,可惜元春心里明白,自己这份心思只能是妄想罢了。   贾敏明白其理,道:“从前你进宫前,我已经劝过你祖母了,当时不肯,此时哪能?”   元春闻言,不由得一阵苦笑。   风起,黛玉身上略觉寒冷,瑟缩了一下,她将贾敏和元春的话都听在耳中,心中暗暗记住了元春进宫非其所愿,而是贾母和贾政夫妇的意思,这样不顾及女儿的终身,恐早已被富贵所惑了罢?黛玉心想,将来若去外祖母家走动,须得谨慎些。   黛玉想起宣康帝头发花白,纵然是真龙天子,也不过是一位老人,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人前仆后继地进宫呢?太子她虽未见到,可是常听俞恒提起,也是温和宽厚品的人物,年纪也有四十岁了,和太子妃情投意合,膝下儿女好几个,难道外祖母家想的并非是当今,而是下一任帝王,即太子?她和俞恒自小一处长大,深知除了俞老太太外,俞恒只有太子妃一个亲姐姐,她可不想元春去了东宫,让自己家在俞家跟前抬不起头来。   黛玉自小见惯了父母的情分,虽知当下姬妾丫头是寻常小事,却不大喜欢她们,似自己父母这般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没有那么多明争暗斗岂不是极好?   黛玉记得自己看资治通鉴时,听父亲说,司马光一生无子,也没有纳妾呢。   司马光这样的品行少有人学,怎么偏偏极多的人效仿苏东坡呢?   寂静了一会子,贾敏道:“天晚了,你妹妹倦得很,我们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明儿还有的热闹呢。”   元春看向黛玉,果然见到她面色疲倦,正强撑着站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元春初见黛玉,见她生得姣花软玉一般,莫说自己未进宫前所见人等,便是宫里亦无人能比其风流,脸上闪过微微笑意,有几分羡慕,赞道:“妹妹真真生得好,非侄女所能及也。”   贾敏平生皆以自己儿女为荣,笑道:“你别太夸赞她了。”   一时上车离开,母女坐定,黛玉迫不及待地问道:“哥哥和弟弟怎么回去?”   贾敏笑道:“有你父亲呢,还怕回不了家?咱们娘儿先回去。”   黛玉放下心来,忽然由窗往外看,见元春依然立在原地,衣袂在风中翻飞,更显得有些凄冷,回身问贾敏道:“元春姐姐似乎没说自己所求何事。”   贾敏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察觉到褂子里面穿的是自己给她新做的夹袄,松了一口气,黛玉身子弱,夏日亦穿夹衣,何况今日一路风雨的,她就怕黛玉这回面圣受了寒,闻言,叹道:“你这表姐倒是个有见识的,只是却不够十足聪明。”   贾敏眼里满是忧虑,元春尚且如此,娘家其他的女孩子将来之东床又如何?   黛玉早已困倦了,睁着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望着母亲,一脸疑惑。今日听元春一言一行,不是寻常浅薄女子,她想出宫亦是极大的气魄,如何母亲却这么说呢?   贾敏摇头一笑,道:“你年纪还小,知道这么许多做什么?”   黛玉依偎在她怀里,央求道:“妈就跟我说罢,我想知道得多些,免得明儿被人哄了。妈不跟我说,等爹爹回家,我问爹爹去。”   贾敏搂着她,仍旧不答,说道:“你就知道找你父亲,仗着你父亲疼你呢!今年他忙得不可开交,竟是别打扰他了。起先忙着筹措银子建造行宫,现今接驾,等到回銮时,少说还得一个多月,怕是连在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黛玉不依,扭股儿糖似的百般撒娇。   贾敏只好道:“你表姐是极聪明的,知道咱们家和你俞哥哥家的交情,所以不敢贸然开口,你外祖母既然想托我替他们说情,你表姐怎能不知道?只是进了宫,名分上都是当今圣上的人,这种心思是万万要不得的,在宫门口,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咱们家权势在江南可谓是首屈一指,甄家当年赫赫扬扬又如何?凡事且看当下。你表姐不想得罪咱们,这话她是决计不能说的,只能告诉咱们她在深宫中凄苦罢了。”   听了元春的无奈,作为嫡亲的姑姑,如何不心疼?和娘家虽有嫌隙,贾敏却不愿殃及晚辈。既心疼了元春出不了宫,少不得帮衬一二,叫她好过些,可是在宫里又如何好过?无非是有个极好的去处,不必蹉跎至三十岁。   贾敏心想,搁在从前,说不得当真帮衬元春了,如今她见了元春,却是打从心里不愿。   看着女儿颊边掠过一丝淡淡红晕,贾敏恍惚间,眼前仿佛见到了女儿苍白瘦弱的模样,对她孤立无援的凄凉悲怆感同身受。忽听耳边黛玉一声叫唤,贾敏登时回过神来,眼底隐隐带着一丝凝思,似乎这还是那日噩梦留下的一些症状,女儿一直好好的在家里,何以她总觉得女儿受了极大的委屈极大的苦楚呢?   那个梦,贾敏记不起来,每回同林如海说时总被他岔开,但是自己疏远娘家哥哥,今又对元春生不起关切的心思,莫非在梦里他们都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家的事情?   世间但凡聪慧之人,遇到一丝疑惑,总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贾敏亦然。   黛玉问道:“妈在想什么?方才我说的话,妈没听到?”   贾敏再次撇开心中所思,问道:“你说了什么?我才想到一件事,竟未听见。”   黛玉不满地道:“妈,下回咱们说话,你可别出神了。我问的是妈妈知道元春姐姐的心思,怎么却不点破呢?我最不喜旁人用这些心思对自家人了。既然是亲戚,什么话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不管是否顺心如意,到底坦荡些才是君子。”   贾敏笑道:“世间哪里那么多的君子?背地里算计人的时候多着呢。元春也算命苦的了,好好的女孩儿家,在深宫中这么多年,没个着落。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姐姐,是我娘家的内侄女,何况她没开口,我便当做不知,抢了先机说话便堵住了她的嘴。何况,我即使明白了,她开口相求了,我先前也说得极清楚,出宫我能帮忙,别的,我不插手。”   眼见着太子妃将来是皇后,又是和自己家交好的俞家长孙女,她怎能不顾及两家的交情,反替元春筹谋?不管高低贵贱,为姬妾为丫头都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她和林如海情深意重二十多年,如何能心无挂碍地举荐姬妾丫头给太子妃?不是活打了自己的脸?   黛玉问道:“我看元春姐姐想出宫倒是实话,竟不能么?”   贾敏道:“她想出宫的确是真心实意,并非虚话,她也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了的,难以出宫和骨肉团聚,因此左右为难。你二舅舅二舅母在你姐姐身上寄予厚望,好容易才送进宫,又被选到皇后娘娘身边,如何愿意她出宫?你珠大哥已经没了,剩下一个宝玉不喜读书,只在内闱厮混,极是顽劣,在他们心里,除了让你姐姐博个富贵,还能如何?”   黛玉嫌恶道:“男儿不争气,靠女儿家做什么?竟要学杨国忠不成?”   贾敏心里亦如此想,可惜娘家总是看不透儿孙才是一门之根基,一味纵容子孙,没有林如海的话,还不知道贾琏如何呢!想来因为贾珠用功太过一病没了,贾母和贾政夫妇也不敢逼迫宝玉太过,导致今年九岁了仍旧不大去上学。   黛玉见状,略一思忖,心里便明白了,暗暗庆幸自家兄弟能撑得起门户。林睿不必说了,早早就中了秀才,做的文章比举人做的不差,若不是年幼,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可惜林如海让他再等三年去考,不然今年乡试上定有林睿之名。林智虽然淘气些,比自己资质略差一分,但是五岁上起始读书,亦已念完四书了,渐渐少了身上的孩子气。   她叹了一口气,道:“元春姐姐倒有些可怜。”   贾敏幽幽地说道:“天底下,有谁不可怜呢?谁都不是事事顺心如意的。父母出身不能自己做主,如何行事却看自己心意,是善是恶,一念之间,自己的命运不能一味责怪他人。”   黛玉闻言,默然不语。   贾敏见她如此,也便不再说话了。   母女二人回到家中,换过衣裳,喝了早就熬好温着的姜汤,驱除身上的寒气,又略进了一碗燕窝汤。行宫中设宴,用的都是淮扬一带的名厨,能给圣人做饭,那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个个施展十八般武艺,然而他们做的菜肴固然好,可是送到席面上时已经凉了,只皇后嫔妃并诸皇子妃们桌上是热的,黛玉和贾敏都不曾吃好。   用完,林如海父子仍未回来,贾敏见黛玉等得焦虑,忍不住劝道:“你父亲和你兄弟还得过一会子回来,你先去歇息,明儿个还有的忙呢。”   黛玉心里挂念着林如海和林睿林智,强睁着眼睛,道:“明儿个哪有我们忙的时候?倒是妈妈,明日必定要去陪皇后娘娘,游玩的时候也得相陪,竟是先去睡的好,我一个女孩儿不做事没有什么要紧,等爹爹和哥哥弟弟回来。”   贾敏道:“咱们娘儿都去歇息,不等他们。”   一语未了,就听说林如海父子回来了,忙迎进来,一面催促下人端上姜汤,又命人送些吃食上来,又问彼此在行宫里经历的事情,忙碌得不堪。林智扯着黛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等黛玉走后在行宫中的见闻,黛玉打起精神细听。   见状,等一双儿子吃完,忙忙地催促他们和黛玉都去歇息,贾敏方对林如海抱怨道:“圣人见睿儿智儿还罢了,怎么也见了玉儿?”   不管怎么说,黛玉是女孩子家,按理,能见皇后,却不能见宣康帝。   林如海已换了衣裳出来,听到贾敏这么说,若无其事地道:“你忘记玉儿抓周时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疼玉儿也不是一年两年,谁不知道?你当圣人对臣下家眷一无所知不成?谁家有儿女,谁家有亲戚,心里都明白,因此玉儿被召见乃是必然。”   贾敏叹道:“就怕玉儿在风头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林如海却笑道:“怕什么?咱们还护不住玉儿?我自有道理。如今得圣人召见,玉儿是头一份,将来玉儿行走在外,谁还敢欺负她?”   贾敏横了他一眼,灯光下,虽已中年,仍旧风韵犹存,道:“老爷就不怕圣人惦记着咱们玉儿的终身?到时候若是圣人起意赐婚,老爷才有后悔的时候呢!当初老爷那般挑剔女婿的想法也都成了流水。”   林如海笑道:“放心罢,没有这样的事儿。”   贾敏听了,却不信。   林如海解释道:“咱们和曾家结亲,圣人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玉儿的婚事,即便圣人插手,也得问问我的意思。圣人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物,结亲也不是结仇,总得两厢情愿才好。再说,咱们玉儿还没有那么大的体面,能让圣人赐婚。皇家虽有和玉儿同龄的皇子皇孙,可是为了太子将来,圣人难道让人有咱们这一门岳家不成?”   贾敏登时放下心来。   林如海轻笑,他这样疼黛玉,打定主意给黛玉挑一门能让她清清静静过日子的亲事,怎能让别人替自己做主?就是宣康帝也不行。   次日,夫妇二人早起,去行宫各自给帝后请安。   他们忙着伴驾,林睿也常被叫去,几家官宦公子都在,黛玉便带着林智在家里,关门闭户,倒也相安无事。但是黛玉终究得过宣康帝的宣召,别人家的女孩子谁有这份体面?故络绎不绝地过来,都问她圣人是何等模样等等。   各家父母都是早出晚归,这些女孩子无人管,愈加自在逍遥。   黛玉终于明白了母亲何以如此担忧自己了,每日的帖子都能收到一摞,林智见状,立时装病卧在床上,嚷着让黛玉照料,藉此推脱。   林智早就大好了,丝毫瞧不出他和黛玉一样先天不足,黛玉不禁啼笑皆非。说来大夫都觉得古怪,一样的症候,林智调养得倒好,黛玉依旧娇弱。他们家都忌讳这些,黛玉近几年好容易养得好些了,他们从来不让黛玉自己托病。   如此一来,姐弟二人方渐渐清闲下来。   黛玉坐在林智房里的紫檀大案边,专心致志地做针线活儿,一晃十几日过去了,再过两日就入夏了,她见林如海的扇套旧了,故做个新的。而在外人嘴里生病的林智却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正躺在榻上翘着腿吃果子,披散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衫。   林智吃完果子,坐起身拿着帕子擦手,道:“姐姐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个扇套儿?”   黛玉抬头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不知道前儿谁拿走了我身上用的一条半新汗巾子,现今又来要扇套儿?当我是给你做活的不成?”   林智嘻嘻一笑,道:“我不就是见汗巾子上绣的花儿奇巧么?好姐姐,赏我一个罢!”   黛玉放下手里的针线,翻动针线筐,挑出一件来扬手掷到林智怀里。林智拿起一看,竟是一个才做好的扇套,湖绿锦底,绣着白莲,精巧非常。林智爱不释手,把玩片刻,跳下罗汉榻,朝黛玉作揖,逗得周围丫鬟们都笑了。   黛玉虽已学了几年针线,平素极少做,除了给家人作几件小东西外,余者从不沾手。   黛玉于深秋至初春之际从不动手,嫌冷,近日天暖,父母兄长都忙,先生也忙,不必上学,她才偶尔放下诗书,做了些针线,但是姐弟二人也没清静了几日,正在房中商讨什么花样奇巧,就听说九皇子妃打发人来请黛玉和林智赏花。   九皇子随驾南巡,九皇子妃亦然,他们夫妇现今以太子马首是瞻,颇有体面,当日在行宫时黛玉没能同九皇子妃说上话,贾敏时时过去,母女二人早见了几回,说了许多梯己话,如今赵安想见弟妹,便打发人来请。   彼时贾敏仍在行宫,独黛玉和林智在家,闻言,忙命请进来。   赵安打发了四个嬷嬷,依次向黛玉姐弟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满脸堆笑,道:“上回初至扬州,虽见过姑娘,却不曾说话,皇子妃心里亦惦记着二公子,可巧行宫中园内花开正好,故命我等来接姑娘公子过去。”   听了这话,黛玉笑道:“姐姐如此盛情,何敢辞之?暂且稍后,容我们换件衣裳。”   四位嬷嬷俱是一笑,恭敬应是。   上回黛玉进宫时,未曾带丫鬟跟随,都是林家的长随小厮并林如海的亲兵在外面跟着的,今日既要过去,少不得带两个丫头。雪雁最是贪玩,闻听消息,忍不住喜笑颜开,跟着姑娘去行宫走一趟,何等体面,回来人人都羡慕她呢。   黛玉见雪雁如此,便挑了雪雁和白鹭跟着自己去,林智身边倒不必。   外面管家媳妇得知九皇子妃来请,早就命人备好了马车与两个丫头乘坐,黛玉自有九皇子妃命人驾来的马车。黛玉吩咐了一回,带着林智并两个丫鬟随嬷嬷过去,她坐在车内,林智却是骑了一匹温驯的小马。   姐弟及至到了行宫门口,早有人引进去,到了九皇子夫妇所居殿阁。   嬷嬷请二人坐下,又有小宫女捧茶上来,尚未吃,便见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女子笑盈盈地过来,黛玉和林智连忙站起,上前见礼,道:“该当我们拜见姐姐,怎劳姐姐亲自过来?”说话间,黛玉留心打量,却见赵安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脸杏眼,明眸皓齿,浑身上下一团和气,只着半新不旧的常服,却愈发有一种雍容气度。   黛玉常听贾敏挂念着赵安,今见她如此,情不自禁地心生亲近。   赵安一把拉着黛玉,不叫她拜,打量黛玉一番,笑道:“怪道义父义母疼得很,我见了也喜欢得很呢!好妹妹,咱们姐弟还讲究什么虚礼?上回在皇后娘娘那里见到你,偏生人来人往的,咱们没能说上一句话,今儿来了,咱们好生聚一聚。”   又拉着林智的手,上下看一回,道:“和睿兄弟一般模样,任谁见了都知道是嫡亲的兄弟,睿兄弟已经中了秀才,智兄弟在家可也读书了?”   林智笑道:“刚念完四书。”   赵安眸光一闪,眉目生动有致,顾盼神飞,夸赞道:“果然是家学渊源,将来又是一个连中三元的才子呢!”她心里感激北静王妃和贾敏,若没有她们,自己又不得娘家看重,焉能有今日,也是有了林如海的势,别的妯娌对她都不敢太过。   姐弟二人都谦逊非常。   赵安道:“咱们是姐弟,虽未见,心里却记挂着,好容易才相会,今儿别太生分了。”   黛玉听了,和林智抿嘴一笑。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走到赵安跟前,躬身笑道:“殿下听说林姑娘和林二爷来了,请二爷过去呢。”   听闻此语,黛玉和林智讶然,赵安却向那小太监问道:“殿下几时回来的?不是和明郡王、七皇子等人陪着圣人游湖去了?”   小太监笑道:“圣人有事情交代殿下,故打发殿下先回来了。”   赵安听说,便命人送林智过去。林智早见过宣康帝,也和九皇子说过话,心里倒无所畏惧,看了黛玉一眼,见她轻轻颔首,方随着赵安派的几个嬷嬷宫女太监过去。行宫守卫森严,赵安行事亦小心,打发七八个人陪着他,不到九皇子跟前不许离开。   黛玉看在眼里,暗觉赵安精细,亦放下心来。   赵安拉着黛玉坐下说话,细问家常琐事,不知不觉说到女儿身上,她进门后至今只生了一女,好在他们年轻,倒不急,道:“才满一岁,因行程太远,不敢带她出京,已托给太子妃照应了,不知道咱们下回几时再见呢,你也见见才好。”   黛玉道:“一南一北的,得等我们回京才能见。”   赵安笑道:“圣人都说了,叫义父依旧管盐政,想来一时半会你们回不得京城,倒是日后定然能回京,义父总有进京述职的时候。”   黛玉点头称是,不过她倒觉得在扬州甚好,平素没少听父母兄长说起京城诸事。   一时又有太监来回说酒席已备,赵安便携着黛玉出了居所,到了园内。彼时四月下旬,百花争艳,次第绽放,浓香清冽,十分好看,倒是桃花已到花期尽时,一阵风吹,顿时落红无数,沾在众人衣襟上,挥之又来。   赵安笑道:“人家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咱们这是桃花雨。从前久居京城,不来江南,不知江南园林景色之美,果然是天下少有。这一路行来,停驻了不少地方,还是以扬州富庶第一,也是义父的功劳。听说,都是本地盐商大贾出力建的行宫?我还听你姐夫说,这里原本是一片园林,年初连成一片,有了今日秀美之色。”   黛玉听了,笑道:“确实都是本地官商出钱出力,并没有动用国库银子。”   赵安道:“怪不得你姐夫说,天下富庶在扬州,当真不错,两三个月就建出了行宫。我记得他们从前出了不少财物粮食赈灾济贫,这会子又这样,圣人都看在眼里。不知道你可听说了,前儿设宴,圣人赏赐了御膳给那几家呢。”   黛玉道:“不止他们得了御膳,我们家还得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匾额呢。”   宣康帝抵达扬州已有半月,自非游玩而来,而是巡查各处,格外优待老人,常叫百姓到跟前询问,倒比在别处知道的多些,前日还去了俞家祖宅,抚慰俞老太太,在其宅游玩时,赐下一块匾额,一副对联,都是御笔。从俞家出来后,宣康帝就去了盐运司,又去林家所居的官邸小坐片刻,林如海极得宣康帝之意,自然少不得宣康帝赐给林家的匾额,只是宣康帝并未宣召,她和林智在屋里未出。除了他们家,别家也有。   赵安道:“你们若不得,谁家该得?”   拉着黛玉坐到花树下,酒水齐备,杯盘罗列,用的仍旧是淮扬名厨,其中倒有一些长安名菜,赵安笑道:“此行跟了好几个御厨,一个跟着我们殿下,我叫他们做了几样京城的佳肴上来,你尝尝可好,若是喜欢,明儿就留一个御厨给你们使唤。”   黛玉犹未答话,忽然有人说宣康帝游湖时遇刺了。   闻听此消息,赵安大惊失色,连忙站起,问道:“出了什么事?圣人可平安?”   无人应答,自是不知。   瞬息之间,行宫内外包括瘦西湖一带全部戒严,赵安顾不得宴请黛玉赏花吃酒,带着到了殿阁,恰巧碰到九皇子打发人送林智过来,吩咐人告诉赵安道:“静等消息,不许随处走动,等圣人平安回来,再打发人送弟妹回去。”   赵安站着听完,忙问九皇子的去处。   那太监却是九皇子的心腹,名唤戴权,躬身道:“殿下已经带人赶往瘦西湖了。”   瘦西湖上的画舫和歌舞女子皆是本地盐商孝顺的,他们平素争相斗富,如今更是不甘示弱,烟花无数,画舫无数,佳肴亦无数,宣康帝巡查完各处,方得空游湖,其中皇子皇孙并官员都陪着,皇后等人倒不在。瘦西湖早在御驾未临之前检查了几次,一个闲杂人等不许出现在瘦西湖畔,谁承想竟有人混在乐户中,意图刺杀。   来的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矫健,幸而宣康帝四周本就守卫森严,来人还没冲到跟前便被就地格杀,血流满地,不料宣康帝身边的太监竟是刺客,趁着众人都留心外面的刺客时,假装捡起刺客的武器呈给宣康帝看,顺势刺向了宣康帝,他离宣康帝极近,宣康帝猝不及防之下,武器已近身前,可巧四皇子在旁边,飞身替宣康帝挡住了,肩胛处受了伤。   赵安听完,微一蹙眉,道:“明郡王爷真真孝顺忠心。我且问你,圣人可平安?”   戴权道:“来人说是平安无事,殿下赶去迎圣人。”   赵安微微放心,面上仍有几分担忧。   黛玉听了,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疑惑来。但凡呈到御前的乐户戏子里里外外都经过检查一遍,他们带的乐器、行头、衣裳鞋袜等等,就算是盐商孝敬的人,也有大臣兵士仔细检查,他们的武器怎么带到画舫上的?还有就是,能被选中到御前唱戏歌舞的人,姓名来历都得查得清清楚楚,没有祖宗父母的皆不能入选,怎么就有了刺客呢?   对于四皇子的事情,她早听林如海说过,宣康帝遇刺,身边哪个不是忠臣孝子?那日她见宣康帝时便发现了,四皇子虽有爵位,但是皇长孙离宣康帝最近,难道皇长孙不如他?   因宣康帝遇刺,整个行宫人心惶惶,坐立不安,里里外外都被重兵把守。   宣康帝龙颜大怒,命人彻查。   原本献媚的一些盐商缙绅都骇然失色,这些人都是他们本地选上来的,遇到这种事,岂不是他们的罪过?个个胆战心惊,皆被带走查问。   扬州上下无不风声鹤唳。   黛玉和林智从行宫中回来,贾敏业已归家,说起此事,都暗暗忧虑。   扬州一带事务都是林如海做主,接驾一事更是林如海的职责,在他任上麾下所辖之地出了这样的事情,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林如海一连三日都没有回来,母子三人都担心非常,吃睡不安。   外面不断地查探刺客来历,宣康帝却在行宫中园里亭内招呼林如海喝酒,悠闲非常,命人将跟前的菜挑了两碗送到林如海身边,道:“难怪人人都说淮扬菜天下一绝,名不虚传,等朕回宫了,这几个现今做菜的厨子随朕进京罢。”   林如海起身谢恩,方又重新坐下,笑道:“陛下看重,是他们的福分,求都求不来。”那些厨子在行宫中十分用心做菜,没有不想得宣康帝重用的,因此林如海方有此语。   宣康帝伸箸挟了菜入口,吃完,问道:“你说,朕该当如何赏赐顾明?”   听他提起顾明,林如海心中一沉,暗暗叹息。这回能洞悉四皇子之意,皆是顾明之功,早些年,他原和四皇子极好,未尝没有想过从龙之功,想来见四皇子近年来越发不如太子殿下了,他立时为自己寻了后路,竟而通风报信,说四皇子意图谋反。   四皇子嫉恨太子深受宣康帝宠爱,但是百善孝为先,他却没有想过对宣康帝下手,只是想取代太子罢了。所以他的原意是让人假装刺杀宣康帝,自己替宣康帝挡开,其中还打算好了一件事,让刺客对宣康帝下手轻,对太子和皇长孙下狠手。这样一来,太子父子死了,自己又救了宣康帝,还怕宣康帝不对他另眼相看?   四皇子的计划十分周密,主要是利用了早年他母亲安插在宣康帝身边的太监,外面的刺客容易防范,离宣康帝最近的贴身太监呢?宣康帝怎么防范得了?   可惜的是,顾明将他的计划都泄露给宣康帝知道了,这也是宣康帝南巡前,令太子坐镇京城的缘故,皇长孙虽伴驾,却命心腹侍卫保护他,这次游湖时,宣康帝又命九皇子送皇长孙回行宫,就是怕皇长孙遭了毒手。   四皇子前些日子在瘦西湖上救驾,人人都看在眼内,宣康帝明知都是四皇子之计,一时却不能动他,一则家丑不可外扬,宣康帝最注重颜面,被儿子如此对待,岂不是笑话皇家父子兄弟相残?二则那计划外人不知道,顾明也没有证据,四皇子完全可以反咬一口,三则世人都知道四皇子替自己抵挡刺客,若是立即处置,不明是非黑白之下,难免有人胡说八道。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依微臣看,竟是别声张的好,顾明旧年才升职,今年忽然又得重赏,身上没有功绩,在陛下才遇刺的时候如此,外人必定十分揣测原因,若是知道了这事倒不好。不如等些日子,陛下另寻个名目赏赐。”   宣康帝点头道:“卿家说得也有道理。”   自己臣子的人品如何,宣康帝心里都明白,不过正直有正直的好处,奸猾也有奸猾的好处,端的看如何用,如何制衡。然而顾明就是个小人,他能背叛四皇子,将来未必不能背叛自己,因此宣康帝心里不大喜他,正打算赏他时要明升实降。   林如海近来伴随宣康帝左右,隐约猜测到了宣康帝的心意,不说宣康帝,就是自己,也会提前防范顾明这样的人物,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再投靠他人,谋害自己。   他主管调查刺客案件,白天明察暗访,晚间都住在行宫,屈指一算,已有三日了,外面大约都问完了,宣康帝笑道:“明日你就来回禀案件,替那些无辜的盐商脱罪,好生送他们回去,他们必然对你感激不已,将来你在这里为官,他们自然更加拥护你了。”   林如海道:“都是陛下的恩典,叫微臣白得他们的好处。”   至于四皇子,林如海压根就不问,他料想宣康帝心中早就有了决断,自己万不能插手。   ☆、第068章:   君臣二人商议得当,次日各自行事。   诸盐商本无辜,林如海第二日假作来回禀已查清,当即便得宣康帝的意思,撤了各地四处查探的兵士,又命林如海前去抚慰吴越等人。因宣康帝遇刺,整个扬州人心惶惶,闻得此消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见到林如海亲自过来,言明与他们无关,吴越等人感激涕零,幸亏遇到的是林如海主管,若是别人,不知道得往他们家里勒索多少银子。他们被羁押的时候,家里没少上下打点,也送了许多银子去林家求情,不过贾敏都没收,反而安慰了他们家眷许多,说清者自清,且等上面查清了再说,不必如此耗费银钱。   林如海道:“圣上知晓各位无辜,已命人赐下御膳御酒给各位压惊。”   吴越等人听了,连忙磕头谢恩。   扬州刘瑛等官员并贾敏等一干命妇也都放下心来,先前几日人人都不敢出门走动,唯恐惹祸上身,宣康帝在他们这里出事,便是没事,也是大错,现今查明白了非本地之过,又额外开恩安抚他们,心头块石登时落地。   那些随着宣康帝南巡的官员见此事了结,虽觉得纳闷,怎么轻轻放下,但是彼时刺客皆死,实在是查不到什么,因此都不在意了。   因四皇子受伤,圣驾到此不过只有半个多月,照料四皇子,故暂不回銮。数日后,四皇子伤势略痊,宣康帝忽然晋其为亲王,封号为义忠,又赏赐无数财物。   刺杀宣康帝的太监早在当时自刎了,其他刺客也没有活口,四皇子当众立功,自觉此计天衣无缝,又见宣康帝对自己和颜悦色,封自己为亲王,顿时大喜过望,除了太子外,诸位皇子本就只有他一人得了郡王的爵位,如今晋升为亲王,愈加风光无限,只是太子未曾随驾,皇长孙当时不在,未能一并解决,颇有几分美中不足。   顾明却暗自惊骇,四皇子做下这等不忠之事,圣上竟然不处置,这是什么意思?他暗暗戒备,行事愈加小心,也不敢在宣康帝出头了。   林如海心里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上辈子太子行事不忠暴露后得到的封号,今生竟落在了四皇子身上。当然了,上辈子四皇子也做了这些事,仅是软禁在明郡王府。其实较之四皇子的手段,太子的手段更狠,真正的谋反,在铁网山上发动,只是被宣康帝镇压了下去,饶是这般,宣康帝还是舍不得杀他,只是幽禁在宫中。   想到这里,林如海微微一叹,宣康帝忌惮底下儿子与朝臣勾结,可到底是慈父,虎毒不食子,儿子做出此等事宣康帝都没有杀了他们,软禁中亦是不缺衣食,不肯让人怠慢。   义忠亲王受伤不轻,将养了一个多月方好,宣康帝知道儿子做的这些事,也没心情再留在江南,于六月中旬起驾回京。   从得知宣康帝意欲南巡,到宣康帝抵达,然后回銮,这半年来扬州真是人人忙得筋疲力尽,等他们走了,还得收拾行宫,安插人手打扫看守,往后,倘或宣康帝等皇家人不至,这耗费一二百万的行宫便闲置在这里了。   又忙了几近半月,林如海终于清闲下来。   七月正值夏日,烈日炎炎,酷热难当,黛玉亲手拿了一块切好的西瓜递到林如海跟前,见林如海穿旧年的衣裳如今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由得十分心疼,道:“爹爹须得好生歇息歇息,忙这么半年,瘦了一圈不止。”   说着,又对贾敏道:“妈不是一大早就叫下面采买了许多新鲜菜蔬瓜果鸡鸭鱼肉么?早些儿叫人坐上来,给爹爹补一补。”她语笑嫣然,说得贾敏瞪了她一眼,林如海在外面忙碌的时候,她怎能不担心,早就安排妥当了,偏这黛玉竟在黛玉跟前说破。   林如海接了西瓜,心里涌现一阵温暖,妻女的关怀,自是让他觉得贴心。   抬眼望着女儿坐回下面椅上,形容袅娜,态度风流,行动处如同弱柳扶风,哪里有在荣国府的半点凄楚,林如海想到自己错过女儿自六七岁到十岁的几年,总是自责不已,今生今世,他的儿女平平安安,黛玉终不必寄人篱下了。   林如海笑道:“你们娘儿俩的心意,我都明白。”   黛玉听了,嘻嘻一笑,贾敏亦觉得心中平安喜乐,果然灵台师父所言不错,自己这一生,真真当得起这四个字了。   贾敏吩咐丫鬟道:“将冰镇的西瓜再切一个,给方先生和智儿送去。”   丫鬟答应一声,去料理了。   今日林睿和俞恒都去曾家请教曾明,不在家。曾明有些年纪了,又犯了旧疾,没再出去,他学问极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家教导曾冼时,林如海索性送林睿和俞恒过去。   宣康帝来扬州时,听说曾明亦在,想起当日曾明的学问,感慨万千,特特宣到跟前相见,还见了曾冼,考校了几句,当即命曾冼参加科举考试,虽不能参加殿试,然而考中举人即可做官,等他考中贡生亦足矣。曾明心想自己家和林家结了亲,总不能娘家无人,也便点头了,他儿子学问不差,只是不在山东住,故没去参加考试而已。   曾冼比林睿大两岁,尚未娶亲,却已定了一门亲事,只等一年后进京迎娶,近几年他和林睿俞恒常相见,志趣相投,如今一处用功,常常联床夜话,高谈阔论,自是欢喜。   至于林智亦不见,乃因他正在上课,而黛玉却是中了暑气,在家休养,不曾去上学。   黛玉长到今年八岁,虚岁却是九岁了,林如海疼她,除了跟贾敏学习管家女工外,仍旧上学读书,只有歇息的那日方跟贾敏学。现今她已经将府试的题目做得令方先生拍案叫绝了,诗词更是极佳,方先生常常叹息她不是个公子。   吃完西瓜,洗了手,贾敏忽然喟叹道:“元丫头终究还是留在宫里了。”   自那日起始,姑侄二人虽在宫中见过,却没有过话,元春亦不提出宫之意,自己不提,料想她不敢提出让自己替她筹谋,倒也聪明。   听妻子提到元春,林如海面色淡淡,没有接口。   虽然上辈子二宝联姻皆是王氏姐妹二人之意,但是林如海忘不了元春待黛玉的态度,先前省亲时,黛玉和宝钗皆是初见,所得赏赐都是一视同仁,然而住进大观园时元春便待他们截然不同了。说来好笑,迎春三姐妹是贾家之主,宝钗是客,身份又不比黛玉三春等,偏被元春点名道姓地令其住进园中,反不提黛玉三春。又有端午节礼时,元春赏赐唯独宝玉宝钗一般无二,亦极丰厚,黛玉三春却都寥寥,仅有两把扇子和两串珠子,别无他物。   林如海还记得自己飘荡于宫闱之时,常见王夫人二六之期进宫给元春请安时,流露出自己的意思,说金玉良缘的好处,将黛玉贬得一无是处。   王夫人当初是怎么说的?林如海隐约记得她对元春道:“宝丫头知书达理,稳重端庄,又能劝谏宝玉读书上进,最是贤惠不过了,哪里是林丫头能比得上的?宝丫头是我嫡亲的外甥女,进了门,自然和我一心,不似林丫头向着老太太。我这么大的年纪,将五十岁了,还在老太太跟前立规矩,难道还要让她们压着我不成?再说了,林家已经无人了,连家业都没了,林丫头能带什么进门帮衬宝玉?反观宝丫头,薛家百万之富,嫁妆自然是极多的。”   林如海冷笑不已,他林家数百万的家资,悉数进了贾家,他们怎么都只字不提呢?想来是花光了自己家的家业,黛玉一无所有了,便对其弃若敝屣。元春和王夫人常相见,又怎会不知省亲别墅从何而来,一个个道貌岸然,让人不屑!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想将其怪在元春身上,毕竟做主亲事的是她亲娘,贾母与之相比,毕竟隔了一层儿,她依从王夫人的意思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当初除了贾母和后来的凤姐一心盼着双玉成亲外,其他人哪个愿意?迎春、惜春一个懦弱,一个冷漠,说不上话。李纨和探春一个是王夫人的长媳,一个是王夫人的庶女,前者在王夫人那里讨生活,后者连亲娘都不认,又怎会违背王夫人的意思。至于邢夫人,薛家打得好主意,让薛蝌娶妻邢岫烟,邢夫人自然也向着薛家了。   望着正端着茶碗侧头听贾敏说话的女儿,林如海满心怜惜,在那样的处境黛玉哪有生路,一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形容得淋漓尽致,让他如何不心痛。   贾敏也没想着让林如海接口,只是说给他听,道:“不是我说,元丫头还是出宫的好,留在宫里有什么好?我知她也想出宫,却是不敢罢了。我是嫡亲的姑妈,不是父母,也不能为她做主,唯愿她有造化,能得平安二字罢了。”   林如海心想,九皇子登基时,皇后将元春赏赐给他,不知太子登基后,是否亦如此?   暗暗皱了皱眉头,林如海对此颇不喜,贾家行事已经十分张扬了,若是出个娘娘,岂不是仍如前世那般作恶无数?   林如海道:“先别管别人,将睿儿成亲的东西预备起来罢。”   贾敏果然被他转移了心思,笑道:“曾丫头比睿儿小三岁,今年才十三岁,就是成亲,至少也得等二三年呢,急什么?聘礼聘金是早就送过去的,只等着将来请期和迎娶,到那时再预备不迟,也都鲜亮些。”   黛玉拍手道:“那可好,咱们家就又多一个作诗管家的人了。等到嫂嫂进门,妈也能清闲些,等着含饴弄孙罢!”   贾敏却道:“哪里就能清闲了?等你和你兄弟都有了着落才行。”她明白曾净心性,将来也要让她管家理事,但是须得等到黛玉和林智嫁娶之后。黛玉和林智年纪比林睿相差八、九岁,若是一时被怠慢了可如何是好?又或者将来黛玉出阁时嫁妆丰厚,令长嫂不满,又待如何?贾敏虽知曾净不致于此,但总得防患于未然。   林如海明白其意,笑了笑,道:“你别太劳累了,那些事,都是我做主呢。咱们年纪都不小了,若想长长久久地厮守,心便放宽些。”   贾敏叹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心里过不去。”   林如海听了,不再强求。   黛玉原先听得不大明白,但她聪颖,又见惯了各家姑嫂争锋手段,曾听刘芳不止一次说过她嫂子至今不管家,乃因其母怕苛待了他们下面的弟妹,再思贾敏言语,顿时了然,不觉笑道:“爹爹说得极是,难道将来嫂嫂管家,做主的就不是爹爹和妈妈了?”   听得贾敏倒好笑起来,道:“才说几句话,你就这样明白了?但愿你这份伶俐别尽用在诗书上,家里也用些,免得被人欺负算计。”   黛玉笑道:“我什么事不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   遇到了再说,她又不是任人欺负的。   贾敏一笑,不在纠缠于此,对林如海笑道:“幸而咱们不在京城,不然,还不知道如何呢,前儿又接到了母亲的书信。想着那日圣驾到时,圣上问百姓有何愿,他们说盼着老爷连任,我心里欢喜不尽,这么一来,咱们家又能在这里住上好几年呢。”   虽然远在江南,不如在天子脚下富贵,但是在这里上面无人,没有人敢给自己气恼受,岂非比京城里自在?再者,她不愿听娘家老母时时刻刻说那些话。   贾敏暗想,老母的意思自己推辞几次老母仍不罢休,不如等黛玉有了人家再进京。   林如海却道:“未必好几年,眼前二三年内必有消息。”上一世宣康帝是明年退位,虽是被九皇子所迫,但现今他却看出了宣康帝因四皇子设计而生的颓废之气,太子极得宣康帝的意思,说不定近几年也会退位静养,到时自己万万不能再独占盐政一职。   贾敏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林如海淡淡一笑,四皇子之事独他和宣康帝,以及顾明知晓,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当然不能透露给妻子知道。   反倒是黛玉忽然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觉得大约因四皇子之故。   宣康帝南巡时,方先生停了课,黛玉不必上学,又不必管家,有许多时间来思索瘦西湖上的一场行刺最终竟是不了了之了,不过行宫里随驾南巡的人在这件事死了好些,行宫里各人身边的都有。她总觉得宣康帝待四皇子态度有些别扭,似乎知道些什么,特特封了他做义忠亲王,到底是赞叹四皇子品行义忠二字呢?还是在说明什么事?再者,她又听林如海说远着义忠亲王王妃一些,她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这些想法她没跟贾敏说过,午后有人来请贾敏,黛玉便问林如海。   林如海一惊,旋即一叹,难怪上一世没有人教导她,她能说出荣国府入不敷出,若不讲究俭省,必致后手不接的话来,果然比世人多了一份玲珑心思。   林如海道:“心里明白就是了,说出来做什么?”   黛玉悚然一惊,立时掩口。   林如海登时笑了起来,到了年底,过完万寿节,看到邸报上说杨昊调任进京,令顾明接任,又有旁人做了九门提督,而非上辈子的杨旭,同时张大虎升到三品将军,执掌京营许多兵士,林如海知道,宣康帝开始动手了。   四皇子做出这等事,宣康帝岂能容忍,故先斩其膀臂。   宣康帝除了提拔四皇子母舅外,又升了四皇子的岳父,即杨太太之兄的职缺,乃是一品大学士,不管怎么说,但凡是和四皇子有关的人悉数高升,一副花团锦簇气象,个个喜笑颜开,京城中登门贺喜者众多,门前络绎不绝。   闻得这些消息,只有林如海知道,这些人麾下的副官都是宣康帝的人,一部分已交给了太子,和四皇子有关的这些人一旦被撤职,下面立即递补上来,丝毫不会影响朝堂。可惜这些人都不知四皇子的所作所为,只道四皇子得宣康帝青睐,兀自欢喜非常。   黛玉也看了邸报,当即了悟,瘦西湖上那一场刺杀果然出在义忠亲王身上。不知道宣康帝怎么忍下来的,那可是他亲生的儿子呢,不但不能处置,还得封赏。   不出黛玉所料,京城中很快又传来其他的消息。   宣康帝是八月回到京城的,太子早得了消息,大吃一惊,竟顾不得公务,亲自迎了数百里地,一见宣康帝,跪倒在地,痛哭不已,问得十分仔细,嘘寒问暖,源自肺腑。   宣康帝见太子如此孝顺,顿时红了眼圈儿,撇开四皇子外,眼前这个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儿子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孝顺,虽然十年前行事不大稳当,可是这么些年来,他早就改过了,一直兢兢业业地替自己办事,从来没有想别的,屈指一算,太子都四十岁了呢。儿子都该娶妻生子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过完万寿节,自己也将花甲了。   经过四皇子的事情,宣康帝伤心不已,入冬后竟觉得右手不大灵活了,批阅奏折十分吃力,无奈之下,都是让太子代替自己批阅。不久,年下宣康帝又着了风寒,将养了大半月才好,想了想,未出正月,便寻了错处,当朝训斥义忠亲王一顿,说他空有义忠之名,不做义忠之事,当即软禁在王府中,此事登时引得朝野震动。   义忠亲王全然没有料到自己欢喜不过短短半年,竟然就因一件小事落得如此境地,他意欲据理力争时,忽闻宣康帝升了顾明的官,极为重用,又见顾明家比别人早一步远离了自己,义忠亲王本非愚蠢之人,略一思忖,顿时失色。   义忠亲王回想自己经历的事情,难道顾明早早就背叛了自己?自己当初谋划此事的时候,唯有顾明一人知道,连自己母舅妻族都没有吐露半个字。   想通后,义忠亲王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宣康帝故意升了顾明的官,没有瞒着义忠亲王。他知道若论聪明机智,义忠亲王并不差,就是行事让自己不喜,可是即使如此,义忠亲王是自己的儿子,区区一个顾明叛了他,焉能继续平安无事。义忠亲王是被软禁了,可是其母族妻族还在,总有顾明难过的时候。   至于朝堂上其他人等,宣康帝不给他们寻根究底的时间,出了正月便即宣旨退位,命太子登基,主持国事,时为同年二月十二日。   旨意传来,天下大惊。但凡是掌管天下大权的皇帝,没有一个人舍得手里的权柄,君不见武则天六十七岁仍旧登基做了女皇帝呢,何况宣康帝今年不过只有六十岁,朝堂上还有许多官员到了八十岁都不肯致仕呢!怎么宣康帝竟心甘情愿地退位?   以后怎么办才好?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他们是听太上皇的话呢?还是听新皇帝的话?   太子也没想到宣康帝会禅位给自己,他原本还想着以宣康帝的身体,自己还得等十年八年,正仔细调理身体,力求活到平安登基的时候,没想到忽然间提前了这么多年。   回思自己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地维护储君之位,太子顿时感慨万千。   宣康帝退位后,搬出了大明宫,住进上阳宫,命太子住进大明宫,又命礼部拟年号,又亲自下旨,封太子妃为皇后,皇长孙为太子,因宣康帝今年退位,太子登基后到明年才能改元,皇后等嫔妃的册封之礼也得等到改元之后。太子忙尊宣康帝为太上皇,尊皇后为皇太后,宣康帝后宫嫔妃皆随入上阳宫。   太子登基为帝后,满朝文武悲喜交集。从前和四皇子七皇子等交好的,现今人人自危,唯恐遭受太子清算,而原本拥护太子的人却是异常欢喜,恨不得大展拳脚。   新帝都看在眼里,他暂且没打算动他们,诸事依旧请问宣康帝再做决定。   宣康帝退位,一是欠安,二是伤心,再者国库空虚,年下几处灾难,一点银子都没有,都是太子和九皇子想方设法解决的,他竟无能为力,便起了休养的心思,如今见新帝这般行事,自己地位丝毫未失,自是龙颜大悦,对新帝更加满意了。   新帝微微一笑,这些年他没学到别的,唯独学会了如何孝敬宣康帝,如何忍耐。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朝堂内外都是宣康帝的人,自己孝敬宣康帝,那些人自然能为自己所用,总比立时更换,引得天下动荡得好。   那些人也聪明,新帝登基本就是名正言顺,他们没什么挑剔之处,再见新帝并没有举措,暗地里十分感激,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此一来,哪能不尽心效忠新帝。   新帝登基后,不等太上皇开口,当即封七皇子为忠顺亲王,封九皇子为孝敬亲王,又命人善待义忠亲王并其家眷,各样衣食赏赐流水一般赐进义忠亲王府,其他的小皇子年纪甚轻,并未封爵,但年满十五岁以上,亦派了差事给他们。   宣康帝最担心的就是新帝登基,处置其他儿子,今见如此,连声说好,夸赞不绝。   一时之间,新帝美名遍布天下,长安城中一派兴荣气象。   俞老太太和俞恒得知消息,忙不迭地收拾行囊,立即进京。他们一个是皇后嫡亲的祖母,一个是皇后嫡亲的兄弟,这等喜事,焉能不进京,何况他们本来就是避开京城诸事,恐替太子惹祸,到了今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黛玉、林智姐弟二人从小便和俞恒一起长大,听说他们回京后,除了将来俞恒参加秋闱外,恐怕不会再回扬州了,不由得十分伤感。   林智虽然不喜俞恒从前常来找姐姐,但是离别时,却极难过。   俞恒微笑着拍了拍林智的肩膀,他居住江南多年,哪里舍得他们?只是他们的确该回京了,自己总不能永远居于江南。俞恒年纪虽轻,却知道自己是皇后唯一的兄弟,自己必须出人头地,方能让皇后有所依靠,毕竟娘家兄弟争气,自己行事谨慎,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新帝后宫势必要进新人,俞恒只有这么一位姐姐,自然要替她争气。   俞家启程回京的时候,林如海等外放官员得了太上皇之意,凡是三品以上皆得进京恭贺新皇登基。俞家老太太听说,便与之商量,意图同行,不过是分船而坐罢了。   林如海又想到自己不久后便会辞去盐政之职,让与新帝的心腹,他心中一动,命林睿随着自己一同回京,等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不必回来,留在京城读书,处理家务,自己儿子在京城,还怕新帝不放心?等到过了今年,自己上书请求调职就是。盐政只有新帝的心腹才能接任,林如海可不打算让新帝忌惮自己,他已吃过苦头了,怎能不记在心里。   林如海想到自己已经四十几岁了,虽没到致仕的地步,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盐政,也该换个职缺行事了,总不能永远留在扬州,他还想给黛玉好好挑一门亲事呢。   林睿听说林如海之意,倒是意外之喜,连忙满口答应了。   俞恒知道林睿也要进京,亦是十分喜悦。   黛玉和林智却是很不欢喜,一家人哪能住在南北两地呢?贾敏亦是担忧,林睿今年十七岁,再过一二年就该娶亲了,在京城可怎么好?   林如海笑道:“曾家公子要考试,曾家也要回山东,到时在京城成亲。”   贾敏听了,只得作罢。   贾敏没想到这才不到一年,宣康帝就退了位,太子登基,林如海进京,她忙着收拾礼物时,为难地道:“老爷进京恭贺,这礼怎么备?五月就是万寿节,这礼是和太上皇的万寿节礼一样呢?还是少几分?”一样不行,少了也不行,万寿节礼皆有定例,万万不能失礼。   林如海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先比着太上皇的万寿节礼进献,毕竟也是当今圣上,等到年下太上皇的万寿节时,再额外添几件东西。再说了,这回进京,不能只孝敬圣上,孝敬太上皇的现今就多几件。”   贾敏依言收拾,叹了一口气,道:“旧年忙了半年,今年老爷又得几个月不回。”   林如海却道:“这样也好,比起从前不知道如何是好来说,当今圣上登基,咱们也好放心好些,只管尽忠职守即可。”   贾敏一想也是,新帝不定,总容易徒惹是非。   新帝二月登基,他们二月底得到消息,立即启程,三月下旬便抵达京城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北静王水溶和北静太妃母子,浩浩荡荡,不消多言。   贾母得知,又惊又喜,自从新帝登基后她便动了许多心思,一面命贾赦和贾政打听林如海父子的动静,一面等着他们登门拜见,又私命王夫人道:“从前银子用了那么许多,再拿钱去替元丫头打点,难道她要留在上阳宫不成?”   谁都知道新帝看重林如海,将来前程只有往上走的,全然不必担心往下流。   王夫人心中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这么些年来,她何曾在贾母跟前露出对贾敏的嫉妒之意羡慕之心?不就是指望贾敏家替元春谋划?听了贾母的话,连忙答应。   贾母叹道:“说来元丫头年纪不小了,若没有人替咱们说话,怕是极难呢!”   王夫人心里一酸,算算年纪,按虚岁的话,元春都二十三岁了,道:“可惜姑太太不在京城里,不然,倒好些,横竖后宫明年是要选新人进宫的,有咱们自己人,总比外人强些。”   贾敏的性子贾母深知,她在林家二十几年,早和娘家有些不同了,又有了自己的儿女,离京十几年,行事颇有林家之风,哪能答应自己家所求的那些事。但是贾母极疼贾敏,看了王夫人一眼,道:“你也别怨敏儿,这些事毕竟不好开口。再说,元丫头回京后不是捎了书信回来,她自己都不好张嘴,何况敏儿,又不在京城。”   见贾敏即使离京十几年,仍被贾母记挂着,王夫人心中一阵叹息,又道:“老太太说得极是。只是咱们有银子,怎么打点宫里呢?元丫头现今在名分上到底是太上皇的人,不得太上皇和皇太后开口,如何过去?”   贾母微一沉吟,道:“托谁说动皇太后才好。”   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老太太心中可有人选?”   贾母淡淡地道:“我多年不管事了,外面都是你打点的,我哪里有什么人选?不过元丫头的年纪实在是不能再蹉跎了,你竟是多费些心思罢。”   王夫人听了,只得答应。   却说林如海一进京城,当即进宫请安,先见宣康帝,后拜新帝。其实上辈子新帝登基时,林如海是没有进宫的,那时他本效忠与宣康帝,难免为新帝所忌,再者九皇子登基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未令各地外放官员进京。   宣康帝退位后没有放下朝事,见到林如海,不觉一笑,道:“此后好生效忠皇帝。”   林如海见他倒比从前豁达了些,忙躬身应是。   宣康帝回想起自己退位后发生的种种,新帝依然孝顺非常,自己威势未减,不由得叹道:“朕并没有看错人,皇帝友爱兄弟,善待老臣,朕心甚慰。皇帝本就格外看重卿家的本事,卿家又是识趣的人,他必然会继续重用卿家。”   林如海忙道:“太上皇和圣上看重微臣,微臣便是肝脑涂地,方能回报其万一。”   宣康帝大笑,道:“虽然皇帝掌管天下,但是下面的事情都得你们用心办事,才能治理好江山社稷。你们一个明君,一个贤臣,令百姓安居乐业,朕便放心了。”   又问道:“朕去岁南巡时,答应那些百姓的心愿,可都料理妥当了?”   宣康帝停留在扬州不过两个月,后面的事情依然是林如海料理,林如海笑道:“早料理妥当了,想要良田瓦屋的都给了,想要金银绸缎的也给了,想要好官治理其县的,查明原先县令贪污受贿,亦已处置了,另外升了原先的县丞,倒是个难得的好官。”   宣康帝摸着花白的长须,不住点头。   宣康帝对林如海满意,而新帝最感激的莫过于林如海,待他给宣康帝请安后,闻得来拜自己,忙宣到跟前,亲自询问任上诸事,林如海细细禀明,问完公务,新帝又笑问其他事,道:“卿家舟车劳顿,多年才进京一趟,居所可收拾好了?”   林如海见新帝虽已中年,但是意气风发,愈加威仪天成,身上也只穿着常服,果然和宣康帝相比,又是另一种形容,答道:“京中老宅常有人修缮,来时亦早送了消息进京,命人收拾好了,因此抵达京城时,便住在老宅中。”   新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林如海又奉上礼物,新帝见了,愈加欢喜,命人送他出宫。   林如海回到家中,闻得贾家几次三番打发人来,顾不得歇息,只得带着林睿投了帖子去贾家,然后登门拜见贾母并两位内兄,自是不必细说。   林如海离开后,新帝出了一会子神,处理完公务,去和皇后一同用膳。   他们夫妇相互扶持着里二十余年,情分非比寻常,至今只皇后一人得封,其余嫔妾尚未册封,皇后才见过俞老太太,见新帝过来,忙上前请安。   新帝笑道:“听林卿家说,俞家老夫人和恒儿都回京了?”   皇后扶着新帝坐下,命人倒茶,方点头道:“老太太今儿才进京,就来请安了。恒儿我却没见,外男无职,焉能进宫。圣上见过林大人了?这么些年,我那老祖母和我那兄弟多亏他们家照应,一路上也得了许多照料,我心里感激得很。”   新帝道:“等到林大人家眷进京,你多赏赐些便是。”   皇后自是答应不提。   新帝初登基,交接之时,事务繁忙,除了皇后宫中,鲜少踏足后宫,皇后自是明白,压住了后宫诸嫔妾,让新帝没有后顾之忧,堪为贤后。后宫嫔妾都未得封,心里难免急躁了些,谁都明白谁越早得到册封,谁的地位越重。   新帝不在意这些,这些年身边除了皇后,也就几个侍妾罢了,似门下孝敬的那些女子早都遣散许多年了,没有留下一个。   这日去给宣康帝请安时,可巧皇太后也在,亦请了安。皇太后看着新帝的模样,暗暗叹息,自己儿子没有做皇帝的命,如今得了忠顺的封号,她如何不明白圣意?早嘱咐忠顺王爷几次了,宁可行事放荡些,别太显露锋芒,也别管朝上正事,免得被新帝忌惮。忠顺王爷见义忠亲王被软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行事渐渐荒唐起来。   看着新帝和宣康帝说话,皇太后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元春一眼,眸光轻轻一闪,听到父子二人说些家常闲话,而非朝事,她便开口道:“皇帝,你看贾女史如何?”   新帝闻声,不觉一怔。他何等聪明,立时便明白皇太后的用意了,仔细打量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二十余岁的年纪,面如满月,眼若清潭,翠羽之眉,白雪之肤,兼之宫妆华丽,气度雍容,确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新帝和皇后虽然夫妻情深,但是说实话,论姿容才气,皇后确实不如元春。新帝如何不认得贾元春是谁,他早查得清清楚楚了,也知道贾家一干女儿都颇不凡。   新帝看了皇太后一眼,这是想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吹枕畔之风善待忠顺亲王?   元春立在旁边,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她想起了王夫人捎带进来的书信,也是皇太后意欲拉拢新帝,身边宫女和女官们都不及自己的才貌,自己才有出头的时候。当她明白皇太后的意思时,掩不住心头狂喜。新帝虽然年纪不轻了,却正当壮年,英明神武,自己有了这样的终身,比出了宫没有着落强上十几倍。因此,元春心中十分愿意。   新帝淡淡一笑,故作不解,道:“不知皇太后此话是何意?”   皇太后见他没有反对,笑道:“你如今忙着朝堂上的事情,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贾女史识文断字,自进宫来,管着后宫礼仪,又常帮我料理些文件东西,最是伶俐不过,不如你带了去使唤,我也尽了心。”皇太后心中一叹,不过元春的年纪确实大了些,比不得年轻娇嫩的,偏生自己身边能用的人不少,论及颜色本事却不如元春出色。   宣康帝听了这一番话,仔细打量元春片刻,不觉想起贾代善的救命之恩,点头对新帝道:“皇太后是一番好意,你就莫要推辞了。”   新帝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正欲开口,忽然听说孝敬亲王求见,宣康帝忙命宣进来。孝敬亲王进来请了安,见皇太后依然问新帝的意思,不由得好奇心起,问明缘由后,顿时一笑,正色对新帝道:“正如父皇说的,确实是皇太后的好心好意。”   ☆、第069章:   上回说到皇太后欲赐女官给新帝,太上皇原厚待老臣,想到元春是贾代善的孙女,又想到林如海是元春的姑父,亦颇为赞同,不止夫妇二人如此,来请安的孝敬亲王也说好,新帝挑眉一笑,对孝敬亲王道:“怎么?你也来劝我?我却觉得不必如此。”   众人闻言一惊,没想到他会直言拒绝。   元春眼底神色一黯,难道自己当真要蹉跎到三十岁才能出宫?到那时自己又有什么前程可言?他们家原本求不到皇后跟前,不过是皇后忽生此心,自己才赶了巧。   皇太后觉得新帝有些不知好歹,自己赏赐女官给他,便是自己亲子忠顺亲王对他的投诚之心效忠之意,他竟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虽然皇太后的确想着元春跟了自己多年,行事极得自己心意,自己给她的恩典不少,好叫她在新帝跟前替自己母子多说些好话。但是更多的是皇太后本不大看得上贾家,从前贾家得罪过自己的儿子,所以想看出的元春的心思后,早早将她打发走。这也是贾家赫赫扬扬百年,不敢求到皇太后跟前的缘故。   太上皇皱眉道:“怎么?你不愿意?是看不中还是别的缘故?”   新帝笑道:“父皇容禀,儿子虽是刚刚登基,但是身边服侍人等都送上来了,并不缺女史使唤,皇后身边亦不缺。何况早已下旨于礼部,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后者今年八月就进宫了。贾女史深得母后喜爱,换了人母后未必用得顺心如意,因此还是让贾女史依旧服侍母后罢。”   新帝心中微嘲,他刚刚登基不过数月,这就开始在自己身边名正言顺安插人了么?他是元后嫡子,与这位继后之间不是没有嫌隙,宁愿用明年选上来的宫人,也不愿用她的。   太上皇素疼新帝,今新帝有格外孝顺,见他不愿,也不强求,何况贾元春并非独一无二,和贾代善相比,到底自己的儿子重要,因此听了这话,便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明年选上来的更好些,贾女史虽是才貌双全,到底年纪大了,未必能服侍你几年。”   太上皇看了看元春,果然略有些不满意,新帝是他最满意的儿子,当然要给新帝最好的,聘选妃嫔都得是年轻娇嫩模样儿。   皇太后听了,脸上略有一丝难堪,元春亦是暗暗难过,羞愧欲死。   新帝听了太上皇的话,心里一阵感动,亦决定即使太上皇退了位,自己也得好生孝顺太上皇,微微一笑,向皇太后道:“虽说长者赐,不敢辞,但身为人子,总得替父母着想,不能因一时享乐,就让母后无人可使。”   皇太后道:“我赐下贾女史,自然是有道理的,身边不缺贾女史一人。”   孝敬亲王敬重新帝和皇后夫妇,又觉得再辞的话,难免令皇太后心生不满,皇太后既为太后,不好罗唣新帝,却可以迁怒于皇后,忽然劝道:“母后既然赐下,陛下受了便是。陛下身边不缺人,不如让贾女史到皇后娘娘身边,贾女史服侍母后这么些年,于许多事知晓得更清楚些,也好服侍娘娘料理些文件东西。”   新帝看着他,见他连使眼色,知他有话要说,不觉心生讶异,但是他素知孝敬亲王是个踏踏实实办差的人,自己也要重用他,遂笑对皇太后道:“既然如此,那便将贾女史送到皇后身边罢,一会子让皇后来向母后谢恩。”   皇太后听了这话,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这才是了,我也是体贴你们的意思。”说完,忙命人给元春收拾东西,打发身边的大宫女送元春过去。   元春暗暗松了一口气,与其留在皇太后身边,终究还是跟着皇后更好。   新帝眼底微沉,冷冷一笑。他本就不打算收了元春,留在皇后身边,不过是为了到时候好打发出去罢了,不过在之前听听孝敬亲王是什么意思才好。   孝敬亲王看在眼里,心想也太急了些,幸亏自己来了。这么些年,他时常随着新帝办事,大概也明白新帝的心意,他才接手户部的差事,实在是缺银子,急得他脑子疼,故来找新帝商议怎么筹钱,听说新帝在这里,也过来了,倒解了围。   彼时皇后宫中来奉承的嫔妾才散了,因不久入夏,皇后正在挑选纱罗,除了给俞老太太和俞恒的外,又特特挑选了几匹颜色鲜亮的香云纱蝉翼纱软烟罗等等,她年纪大了,不好穿,女儿又有定例,留着无用,意欲让俞老太太捎出宫送给黛玉做衣裳。   听了新帝的嘱咐后,皇后感激林家对自己老祖母和兄弟的帮衬,自然愿意多给他们家一些,横竖自己并没有给别人,除了给黛玉的,还有几匹是给贾敏的。皇后的意思是林如海进了京,等林如海回去时带给贾敏母女。   就在这时听说皇太后打发人来,皇后微觉诧异,忙命人请进来。待她听完来意,脸上不动声色,微笑着打量元春,想来因为皇太后送她过来,今日打扮得十分鲜艳,头上插着几枝金珠钗环,脸上也抹了些脂粉,宫中除了嫔妃外,余者宫女皆不能涂脂抹粉,不许多带首饰,除了过年和万寿节外,连鲜亮的衣裳都不能上身,此时可见皇太后的企图。   皇后早先住在东宫,给原先的皇后请安时,见过元春多次,亦知荣国府的为人打算,幸亏贾敏极为明白,不然,倒不好打发。   皇后想到此处,笑道:“既然贾女史是皇太后给我使唤的,翠屏,带贾女史下去安置。”来人不说其来龙去脉,她也猜到了皇太后的想法,料想新帝不要,才送到自己身边,放在自己身边,总不如给了新帝好,怕是退而求其次罢?   翠屏领着元春下去,皇太后的宫女亦告辞,皇后立时命人去打听。她现今是一国之后,儿子已封了太子,即便太上皇和皇太后威势不减当年,到底已经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将来做主的还是新帝和皇后,所以乐得奉承皇后,消息打探得倒也容易。   皇后听完,勾唇一笑。   新帝是名正言顺登基的,自然看不过这些心思手段,他不愿意留下贾元春,可见一斑。   圣上没有这些心思,皇后便放心了,后宫势必要进人,聘选嫔妃的旨意已下,她不能说什么,亦无法反对,自从做了皇后她就明白。但是她却能打理好后宫,守护好儿女,平平安安,学太子行事,总能熬到出头的时候。当然,她也要防备妖妃祸国,若是真有这样的人物出现,凭他们娘儿们如何名正言顺,都抵不过圣上的一道旨意,因此须得小心。不过皇后和圣上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彼此的心性早知,圣上又是想好生治理江山的,眼前暂无此忧。   翠屏安置元春回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笑吟吟地道:“娘娘,贾女史倒大方得很,给我这么一个荷包,沉甸甸的。”说着打开荷包将里面十几个金锞子倒在掌心里,那些金锞子打造得极为精巧,六钱一个,足足有十两重。   皇后看了一眼,想起俞老太太曾说贾家豪富,道:“既给了你,你就收下罢。”   翠屏道:“真是出手阔绰,足足一百两银子呢,我攒四年的月钱也才九十六两,不知道贾女史怎么有这么些钱。”元春的地位虽比她高些,一个月也不过四两银子,一年四十八两,这金锞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宫外带进来的。   翠屏和元春是同年进宫的,当时被选进了东宫,服侍皇后已经八九年了,最是忠心不二,经皇后调、教,哪能看不出元春打的主意,心里自然替皇后不平。   皇后嗔道:“哪里来那么许多话?做你的事去。”心里却决定须得好好清理一番,宫闱向来严谨,禁止私相传授,哪能任由人随意夹带私信私物进出,若是带进了脏东西怎么好?荣国府果然胆大包天,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从宫外带进来的锞子打点自己身边的宫女,不知道到底是无知无畏呢,还是压根儿没把宫里的规矩放在眼里。   翠屏把锞子装进荷包里,笑道:“我才没有多话呢,只是给娘娘提个醒罢了。”   皇后摇了摇头,她见到元春后,虽知其意,面上不显,她到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必为这个争风吃醋,对翠屏并旁边几个宫女太监道:“你们守着本分就是,贾女史乃是皇太后所赐,你们别太不给体面了,好生供着。”   翠屏道:“娘娘身边早有女史了,兢兢业业的不敢懈怠,现今多这么一个,像什么?宫中各人使唤的宫女太监女官儿都是有定例的,难道娘娘要打发一个走不成?”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道:“等陛下回来了,我同陛下商量完再说。”   翠屏等人听了这话,只好作罢。   却说新帝和孝敬亲王兄弟二人从上阳宫告退出来,新帝直接带着孝敬亲王到了大明宫,命人移了一把椅子与他坐,道:“九弟,本来我已经推辞了的,你让我应承乃是何意?”   孝敬亲王笑道:“正有一件事请问陛下呢,说来也巧,与此有关。”   新帝诧异道:“何事?”   孝敬亲王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末了道:“古往今来外戚之祸不小,按着微臣所说的去做,不过就是抬高几家身份罢了,到时陛下的私库不仅能多些银钱,而且那些人家出了娘娘,势必行事再无章法,陛下处置他们,也有了罪名。”   新帝扑哧一笑,望着一脸严肃的孝敬亲王,道:“让我怎么说才好?你这想法,不好。”   孝敬亲王顿时瞪大眼睛,他想了许久的法子,如何不好?   新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说的这些法子固然是有道理,然而终究太想当然了些。你说的这些人家,尤其是贾家,我早听恒儿说过许多回,最是耀武扬威,颇让人看不过去,倘或再出个妃子,行事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俞恒和林睿随着林如海知晓不少民生世事,俞恒进宫后,新帝询问,能说的他都说了,新帝再也不是那位对民间一无所知的皇太子了。   林如海教导儿女,皆令其知道民生疾苦,俞恒说的亦是这些,百姓如何困苦,赋税如何沉重,达官显贵如何欺压良善,甚至门下奴才亦狐假虎威,强抢民女、强占良田、替人打官司、放利钱,比比皆是,实在是不堪入耳。   新帝一直长于宫中,不知此事,如今明白了,焉能纵容那些达官显贵继续祸害民间。   孝敬亲王一愣,只听新帝又道:“以后你这话千万别再提起,说什么封了妃,给了恩典,回家省亲,让他们愈加作恶多端,咱们好有罪名一气儿处置了他们,要知道天下百姓皆我子民,怎能让这些人家有了权势以后,肆无忌惮地欺凌他们?他们自恃家里出了嫔妃,胆气愈壮。我知道你在想那些达官显贵世家多是尸位素餐者,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但是处置他们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们缓缓行之,总有一日能让吏治清明,造福百姓。”   听了这一番话,孝敬亲王不由得若有所思。   新帝笑道:“你让我收下贾女史,不会是想着抬举她罢?”   孝敬亲王道:“宁荣国府赫赫扬扬百余年,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人人皆知,其权势根深蒂固,门下旧部和奉承之人极多,他们想让自己人做什么官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任命各处官员本是该由陛下做主,偏生他们就有本事举荐自己人,安插在大大小小的职位上,鱼肉百姓,自家偏偏无功于国,这样的蠹虫岂能留下?因此我想着,不如先从贾家开始,耗尽了荣国府的家财,四王八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似他们这些人家,何必留下白拿俸禄!”   说到此处,孝敬亲王十分愤怒,几年前应天府接任程胜的官员并不是贾雨村,而是一位极有才干的寒门子弟,不料却被贾雨村借贾家之势顶了下去。孝敬亲王细细查访后方知,不管是京城,还是外面,许多官职都是这些世家说了算,竟占了不下一半,这些人做了官,自然对这些世家感激涕零,以他们马首是瞻,上下官官相护,苦的只有百姓。   孝敬亲王秉性最是刚直不阿,他立志做贤王,办事毫无私心,又曾听郭拂仙说过他自己的遭遇,若不是林如海额外照应,现今早不知道家里如何破败了。他极厌恶这些以权谋私的人物,所以一心想让真正有才干的人取代他们。   新帝明白孝敬亲王深恨世家独占官职无所作为,亦曾向自己进言,多多提拔能做实事为国尽忠的寒门子弟,此心固然是自己所愿,自己还想改制呢,但都不能急,道:“他们这些人家为自己门人谋利,我都清楚,不过急不来,咱们慢慢儿地清理,不必非要想罪名抄家才能办好。你想,咱们缓缓地提拔有用之人,渐渐取代他们,岂不是比大刀阔斧行事的强?”   孝敬亲王不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新帝呵呵一笑,说道:“父皇还在呢,都是老臣,动了他们,岂不是让父皇心寒?用那些罪名抄了他们的家,咱们只能白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儿,何必呢?得不偿失。我已有了主意,多多重用真正有能为且品行良好的官员,无关寒门出身,还是世家出身,只要一心为国为民,这就足够了。至于那些白拿俸禄的人物,到时我自有说法。”   孝敬亲王低头想了想,果然是自己矫枉过正了么?他抬头看向新帝,见他面目威严,比之父皇的仁厚慈和,更有一份杀伐果断的气度,沉声道:“陛下说的是,倒是微臣想岔了,像苏大人、林大人、顾大人这些虽然出身世家,行事却和那些庸才不同,很不该以偏概全。”   新帝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正要重用他们呢。”   孝敬亲王脸上闪过一丝羞愧,道:“不知道陛下拿那个贾女史怎么办?瞧着不是个安分的,别给皇后娘娘添了麻烦才好。我原想着皇太后既然将她给了陛下,哪怕是别人,也一样表明皇太后和七哥的心思,很不该推辞,再者,又恐皇太后寻皇后娘娘的晦气,又想到了我自己的打算,才劝着陛下收下他。”   新帝莞尔一笑,道:“你来,倒替我解围了,不必在意贾女史,回头我跟皇后说一声。”   孝敬亲王想了想,摇头道:“别人还罢了,贾女史出身不俗,贾家有旧部,又有世交,王子腾现今是京营节度使,管着京城的兵力,薛家似乎也是他们家的亲戚,权势有,银钱也有,和甄家来往亲密,若是他们真想做什么,可容易得很,陛下好歹顾忌些。我记得有不少官员都是他们家安插的,都得了他们的意,忽然闹事可就影响朝堂了。”   朝堂上泰半权势都是被世家把持,这也是理所当然,达官显贵之家不缺权势银钱,亦不缺先生教导,子孙为官者众多,反而寒门子弟出身贫困,天生就比世家少了许多门路,而这些世家大半都是联络有亲的,极容易影响朝堂。   就拿杨家来说,杨家和贾家世代交好,贾家是林如海的岳家,又和史家、王家、薛家皆是亲戚,和甄家是世交,杨昊的儿子娶了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南安太妃的侄子叶停娶了王家的女儿,叶停的妹妹嫁到了保龄侯府,留下史湘云一个女儿,杨旭妻子的内侄女是义忠亲王王妃,女儿杨茹去年趁着义忠亲王得势时许给了西宁王府的世子,而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史家又各有亲友世交,七拐八绕,竟都是亲戚。   新帝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心,一个女史罢了。你当差这么些年,觉得贾家可有人才能顶门立户?宁国府不必说了,似贾珍那等为人处世,将来必定自寻死路。至于荣国府,当家作主的却非长房,他们家也只长房嫡子还有些前程,其他人不过混日子罢了,正经寻个罪名容易得很,我早就记下他们家做的那些事了。我想起来了,荣国府是不是有个衔着美玉出生的哥儿?凭那样的好色顽劣之徒,有什么本事动摇朝堂?”   孝敬亲王一想不错,贾家长房虽有一个儿子长进些,可是和二房不和,绝不会替贾元春出头,至于林如海,孝敬亲王压根儿不担心,没有人比林如海更聪明的了。犹豫了片刻,道:“史家也是聪明人,一直远着贾家,薛家子孙无能,已呈败象,唯独王家的王子腾,陛下千万别小看了他,王子腾掌管京城兵力,也是太上皇的心腹呢。”   新帝笑道:“你有什么想法?”   孝敬亲王是极实诚的人物,断然道:“不如升了他的官儿,让他远离京城,京营节度使之职留给陛下信任的人。他不在京城,鞭长莫及,还能做什么?”   新帝抚掌一笑,道:“好,我也有此意,九省统制如何?”   孝敬亲王眉头舒展,笑道:“明升实降,还让人挑不出不是,妙极!这样一来,倒也不必顾忌他们几家什么,今年秋日选了新人进宫,到时打发了贾女史便是,别留在宫里让皇后娘娘费心了。”南巡时他的女儿就是托皇后照顾,心里感念得很。   新帝道:“朕登基之后,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余者皆赦免其罪,朕还想着给后宫一干女史宫娥恩典,不必等到三十岁,除了各人身边的得用之人,其他悉数放归其家,此事在今年八月选上新人之后再宣旨。”   新帝的意思十分明白,到时候把贾元春放出去便是。   新帝没想过用抬举嫔妃的方法处置朝堂上的权势之家,难道抬举了她们,就一定能按着自己的心思解决?他始终记得民间百姓之疾苦,一心想改制,用自己的法子慢慢来,总有一日能达成心愿,何必用那些嫔妃。   孝敬亲王的心思用意极好,就是有些事想得不周全。   新帝从前宠幸门人所献的女子,未尝不是利用她们表明接受门人投诚,如今却觉得有些可笑,真正有本事有能为的人,没必要利用那些女子,倒玷辱了自己。   孝敬亲王了解新帝的心思后,也不再提这些了。   新帝晚间歇息在皇后宫中,听皇后问起如何安置元春后,他想了想,把自己和孝敬亲王的话删删减减,说了些给皇后知道,尤其是对于贾元春的处置。   皇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若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裁掉原先的女史了。”   新帝道:“白养着在宫里几个月,今年八、九月份选上新人进宫,宫里原先的人能打发出去就都打发出去,这件事我已嘱咐九弟了,不叫人知道,你也别声张。不是我说,宫里原先的人,哪有几个清白的?我忌讳得很,倒不如不留。”   皇后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从前宫里的人,哪怕是户部才挑选了送进宫里供咱们使唤的人,我都不如何信任,挑了新人好生调、教,才能忠心。”   三宫六院,里里外外,多少太监宫女,这个嫔妃在那个宫里安插细作,那个宫里在这个嫔妃亦如此作为,各有各的主儿,虽然自己也能收服他们,但是终究不如新的让人放心。女史宫娥有了去处,至于太监,皇后迟疑了一下,问新帝的意思。   新帝道:“外面待选的阉人多不胜数,到时亦更换一批即可,至于原来的,也别都打发出宫了,太监日子不易,留下些老实本分地做粗活,至于那些仗势欺人的,勒索官宦的,或者透露消息的,都打发出去,横竖他们早就攒了不少东西,够一辈子富富贵贵地过日子了。”   皇后温婉一笑,道:“到底是陛下,也记挂着那些小太监的凄苦。”   闻言,新帝叹了一口气,道:“恒儿极好,我还想重用他呢,他今年十六岁了罢?老夫人有什么打算?我想着在跟前给他安插个职位,你看如何?”   皇后忙道:“陛下想重用恒儿,乃是陛下的恩典,老祖母和恒儿求之不得,不过恒儿已经中了秀才,想从科举晋身,眼前倒不急着做官。陛下,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又想名正言顺地撑起门户,竟是容他晚些出仕罢。”   新帝感慨道:“恒儿倒是有志气的,他的才气我也深知,但是下一科秋闱还得三年,三年的工夫,我可等不及了。和恒儿一样的,还有林家的林睿,都是好孩子。”   皇后听他对俞恒如此赞誉,心里欢喜,不过没办法,今年春闱刚过,才点了新科进士,俞恒和林睿必定得等三年,而且未必能一次高中。不是皇后觉得他们才气差,而是科举艰难,似他们这般年轻的极少,何况论及才华,他们还不如林如海。   新帝忽然灵光一闪,道:“我有主意了。”   皇后一听,忙问是何主意。   新帝拍拍她的手,愈加确定了自己的打算,道:“朕今年初登基,明年改元,同年开恩科,让恒儿和林睿一起参加考试。他们两个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七岁,年纪都不小了,也只林卿家太谨慎了些,旧年压着林睿没让他参加。”   听到新帝意欲开恩科,皇后眼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正如她说的,科举艰难,林睿和俞恒未必能一次高中,但是先行参加考试,有些经验也好。   彼时殿试才过不久,许多进士尚未得职缺,忽然听说明年开恩科,落榜之人大喜过望。   林如海被新帝叫进宫中,吩咐让林睿明年参加,不觉失笑。   想一想林睿明年已经十八岁了,让他试试无妨,林如海虽然压着林睿,不让他大出风头,但是心里明白打算赶不上世事变化,若是林睿明年考中,后年娶亲,倒是一件风流美事,只是等自己回南时,林睿便不能留在京城,须得跟自己一起回南了。   两省秀才须得都到金陵参加乡试,林睿和俞恒亦如此。   这么说来,俞恒也得回南。   他们都是刚进京不久,没想到等林如海回南时,都得同行返回。   俞老太太悲喜交集,喜的是孙女封后,新帝眼见着重用孙子,忧的是孙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尚未议亲,林睿可是早早就定了亲,只能二三年后便娶进门。幸而因新帝登基,孙女封后,自家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倒有不少人家暗暗打听俞恒,权势在眼前,又有自己从前说过灵台师父的批语,都愿意和自己家结亲。   俞老太太越发觉得精神不济,不知自己能熬几日,各家来请吃酒时,每回都去,暗中观察各家小姐的品行为人,想着给俞恒早早定下,也好放心。   俞恒本不在意这些,又见俞老太太一日出门后回来,半夜起来几次,立刻劝道:“孙儿尚未功成名就,何必急着说亲?再说了,他们从前都顾忌孙儿天煞孤星之名,今日因姐姐做了皇后就上赶着巴结,也太势利了些。”   俞老太太满脸愁色,道:“你让我如何不急?你都十六岁了。想想睿哥儿,十五岁就定了亲,你只比睿哥儿小一岁,偏没个动静,将来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同你父母交代?”尤其是近来她觉得身上不好,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影响俞恒说亲。   俞恒淡淡地道:“姐姐才做皇后,咱们风头正盛,不如消停些,迟一二年再说。”再等一二年,黛玉十一二岁,也该说亲了罢?   黛玉幼时俞恒不觉得如何,只疼她如妹,今年离别之时,见她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另有一种风流婉转,让人心动,再想她素日所做诗词文章,竟让他至今念念不忘,十分牵挂。他看着黛玉从小小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想藏在家中,让人无法觊觎其容貌才情,难怪林家父子三人都护得很,现在他也有这般心思。   俞老太太不知俞恒的心思,笑道:“哪里还能再等一二年?到时你都多大了?”   俞恒正色道:“两年后孙儿也才十八岁,张将军定亲时可都二十多岁了呢,现今谁不羡慕张将军?功成名就,母慈妻贤,比许多早成亲的人强十倍。”   俞老太太听他提起张大虎,顿时一怔。   张大虎的确是极幸运的人物,娶妻至今,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自己又做了三品将军,满京城里谁人不羡慕?可是她的孙儿,岂能蹉跎如此之久?   俞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我已经暗暗透露出去了。”   俞恒不在意地道:“那又如何?到时祖母只说不妥,推辞了便是。祖母就容孙儿任性一回罢,明年恩科,等孙儿考试回来,若侥幸高中,议亲岂不是更有底气?”   俞老太太叹道:“我就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听了俞老太太黯然的语气,俞恒脸色一变,连忙道:“祖母千万别说这些话,孙儿还想着将来娶妻生子,让祖母抱重孙儿呢。这回南下,孙儿随着林大人一起,祖母就别太劳累了,好生在京城里调养,就等着孙儿传来的好消息罢。”   他和俞老太太相依为命十几年,哪里听得俞老太太如此丧气的话。   回思这些年来,全靠祖母,俞恒心中不觉十分酸楚。   俞老太太笑道:“好,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你放心罢,不看着你成家立业,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好好地养着。听娘娘说,圣上对你极满意,要重用你,偏你走科举,才想起来明年你开恩科,你须得好生攻读诗书,别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俞恒点头称是,心中打算和林如海父子一起回南,苦读一年,参加明年恩科。   但是俞老太太早就透露了些消息出来,许多人家想着俞恒本身才貌双全,年纪轻轻中了秀才,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国舅爷,前程不可限量,自然愿意与之结亲,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女儿,见到俞老太太时,纷纷暗示。   俞老太太最疼俞恒,见俞恒一心苦读,又听他不愿此时定亲,便假作未曾听到,横竖这些人家的小姐她并不中意,倒也有借口不置可否。   可巧迎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窦夫人和贾赦、贾琏商议过了,不送迎春进宫待选,正替她张罗着挑人家,忽一日,被叫到贾母房中,听王夫人说俞家老太太透露要给俞恒说亲的事情,迎春的年纪倒是十分相配。   窦夫人听了,暗暗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道:“二太太不说替探丫头张罗,怎么管到我们迎春身上来了?我和我们老爷早有了主意,很不必二太太费心。”   俞家是什么人家?俞恒又是谁?贾家一心想让宝玉做国舅,窦夫人怎能不知,国舅没做上,倒打起正经国舅爷的主意来。别说迎春身份不足以匹配,便是嫡出的,窦夫人也不愿意让迎春嫁到俞家,替二房打算去。   窦夫人心里明白,王夫人如此言语如此打算,无非是想着他们家和俞家成了亲戚,元春在宫里的前程也就有了着落,实在是可笑之极!   贾母歪在榻上,微微闭眼,两个丫头拿着美人拳敲腿,仿佛没有听到。   王夫人面色一沉,道:“大太太这是什么话?三丫头年纪还小,急什么?我不是见大太太正在替二丫头张罗亲事,才替二丫头打算的么?不管怎么说,俞家哥儿确实是一门好亲,和姑太太家有那样的交情,本身又中了秀才,哪里玷辱了二丫头呢?”   窦夫人摆手道:“快别说这话,是我们迎丫头配不上,也不敢作此妄想!”   陈娇娇在门外听到这些话,皱了皱眉头,这二房真真是疯魔了不成?哪有让迎春嫁给俞恒,然后让俞皇后抬举元春的道理?元春年纪大了,圣上又不是十分好色的,如今还做女史,自然有圣上的用意,何必在这里汲汲营营,算计自家人?   她命人通报后进来,先给贾母请安,又见过窦夫人和王夫人,方对窦夫人道:“我替太太服侍老太太,太太快回去罢,芾哥儿哭着嚷着到处找太太呢。”   窦夫人一听,知道陈娇娇乃是托词,忙向贾母告罪,趁机溜之大吉。   贾母睁开眼看了陈娇娇一眼,微微一叹,大房一家果然和自己离心了不成?时时刻刻针对着二房,本想着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偏他们净生事,倒不如当初娶了凤姐,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正想到此处,忽听说金陵来信给王夫人,王夫人忙回去了。   拆信一看,竟是薛蟠在金陵和人争锋落了下风,生意被侵吞了好些,王夫人忙请凤姐过来商议,凤姐陡然听说此事,并不在意,她和牛耀祖夫妻这么些年,半点儿不敢生事,忙笑说听王夫人的吩咐。王夫人想到应天府的知府乃是自己家举荐的贾雨村,倒放下心来,有贾雨村相助,想必能把被侵吞的生意夺回来,又想到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自家没有亲戚往来,便命人写信让薛姨妈进京。   薛家听闻要聘选嫔妃和公主、郡主的伴读,不等王夫人书信到,便启程了。   ☆、第070章:   薛姨妈带着一双儿女虽称不上昼夜兼程,但是因为得到宫中聘选嫔妃和公主、郡主伴读的消息后便即启程,故而王夫人的书信才离开京城两三天,他们就到京城了,竟错过了。   在他们进京的当日,还未下船,闻得王子腾已奉旨出京巡边,薛蟠最是欢喜,他正怕有个舅舅处处管着自己,不能肆意妄为,如今不在京城,可见如了他的愿,所以兴冲冲地去和薛姨妈商议,要先派人去打扫自己在京城中的旧宅。   薛姨妈本就没打算住进自己家的旧宅子,忙呵斥了他一顿,说出自己的意思,先能着住在王家和贾家,两处房舍都十分便宜,然后再去收拾自己家的宅子。   薛姨妈的本意不为人知,她想着宝钗今年进宫待选,王家和贾家的门第好,若得了他们的打点,比自己家四处奔波强几倍,二则在金陵的生意愈加不好了,倒不如来京城看看,也好有人能管得住薛蟠。王子腾不在,可还有贾政呢,都是有本事的人物。   宝钗年方十二岁,生得姣花一般,亦有男人所不及的气魄,因而十分赞同。   听了这话,薛蟠眉头一皱,不满地反对,王子腾离都家里势必忙乱不能过去,难道要去荣国府?去了一个舅舅,还要多个姨丈来管不成?他虽不大管事,可薛姨妈时常和王夫人通信,也知道贾政是个极清正刚直的人物,恐比王子腾管得还严厉些。   薛姨妈执意去贾家,又有宝钗亦有此意,薛蟠孝顺母亲,疼爱妹妹,只得往荣国府来。   王夫人近来大不顺心,听说窦夫人暗暗给迎春打听人家,丝毫不在意自己提出对家里都有好处的亲事,心里好生不自在,这时听说薛姨妈带着薛蟠和宝钗阖家进京,已经到了门外下车,喜得王夫人心花怒放,忙带李纨、探春等人出了正厅,接薛姨妈等人进来。   姐妹两个暮年相会,自然是悲喜交集。   王夫人拉着薛姨妈的手,抹泪道:“你不知道几日前我得到你们的消息,心里如何担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叫人侵吞了许多生意?”   薛姨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知如何开口。金家虽然在金陵的生意越来越大,但是自家有势,两家依旧是分庭抗礼,年初金陵来了个大货商,想进些南货,要的货物极多,那货商倒是精明得很,货比三家,偏他们家铺子里的伙计以次充好,丢了好大的脸面,声誉毁了许多,金家趁机吞并了他们家的几处生意。薛蟠觉得好没意思,便趁着送宝钗待选一并进京游玩。   薛姨妈暗暗恼恨金家下手不留情,只和自己家一争长短,不就是攀附上了林家,耀武扬威的,在金陵一家独大,也不怕折了福!   王夫人看出薛姨妈不自在,也就不问了,招手叫宝钗到跟前,细细打量,脸上流露出满意之色,夸赞道:“这就是宝丫头罢?咱们远隔千里的,竟没能见上一面,真真生得举世无双,我见了就觉得欢喜。”   一见到宝钗,王夫人心里就暗暗盘算开了。   林家的势力愈大,王夫人就愈加觉得黛玉不能进门,自己和贾敏交好让林家帮衬些说得过去,却不想多个比自己家门第高的媳妇,到那时,自己若是使唤起黛玉来,她娘家父母兄弟还不和自己拼命?到底是宝丫头好,门第虽比自己家门第低些,但是为人处世却得自己心意,又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将来进了门,和自己一条心,绝不会偏向贾母。   王夫人又想到宝钗的金锁,眉开眼笑,越发觉得相配,宝玉天生的通灵宝玉,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天赐良缘,神佛都觉得好。   薛姨妈瞧出几分来,不禁有些犹豫,他们家想送宝钗进宫待选,若能做了公主、郡主的伴读,一辈子的体面都有了,自己固然喜欢宝玉,可是到底自家的前程要紧些。转念一想,前程未卜,且先含糊些罢,若是进了宫倒好,若是不能进去,宝玉自是良配。   薛姨妈谦逊地道:“哪里有姐姐说得这么好?我见姐姐身边的姑娘倒更伶俐些。”薛姨妈说的是探春,削肩细腰,俊眼修眉,亦是少见之人。   王夫人听了,脸色一如平常,笑道:“我看还是宝丫头好,明儿在这里住下,也好教导些姐妹。”她虽不喜赵姨娘母子,可是探春聪明伶俐,比迎春更讨人欢喜,在贾母跟前极有体面,明儿说一门好亲也是帮衬宝玉,她乐得做慈母。   宝钗和探春互相打量,都觉得彼此不错,不由得一笑,上前厮见。   薛姨妈问道:“其他两位姑娘怎么不见?”她常听王夫人说贾家还有三个姑娘,迎春、探春和惜春,可如今只有探春,另外两个不在。   王夫人笑道:“都在老太太房里陪老太太解闷儿呢。”   大房现今愈发行事放肆,旧年贾母说房舍狭小,宝玉不能继续住在碧纱橱里,便将三春挪了出去,窦夫人趁机接了迎春回东院,经常带她出门走动,独惜春无人管,依旧和探春一起,住在自己正房后面的三间小小抱厦中,和李纨住在一处。窦夫人为了给迎春说亲,今日亦不在家中,惜春性子左,故只探春跟着自己出来迎客。   王夫人怕薛姨妈继续追问自己不好回答,引薛姨妈母女去拜见贾母,又命人引薛蟠去拜见贾政,贾琏和自己家不亲,只好吩咐下人请过去。   贾母心中正烦闷,林如海和林睿进京到如今,也有十几日的工夫了,竟只抵达京城时才来了一趟,再没见踪影,又不好派人去请,听说薛家进京,不禁疑惑地问陈娇娇道:“不是前几日才送信出去,怎么这就到了?”   陈娇娇低头一笑,道:“这却不知。”   惜春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同泥塑一般,听了贾母的话,眼皮儿都不抬。至于宝玉,正和湘云坐在贾母身边翻红线顽,闻得客至,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   贾母想了想,命人请进来,薛姨妈和贾敏年纪相仿,虽然都已中年,然而肤色白润,面庞端正,依稀能看出和王夫人有几分相似,较之王夫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慈和之气,不过她是寡妇身份,衣着打扮十分素淡,鬓角插着的一支凤钗也没有流苏。   倒是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儿竟是世所罕见的绝色,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面若银盆,眼似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肌肤胜雪,身材丰腴,另有一种妩媚娇艳,身上穿着玫瑰紫的夹袄,葱黄长裙,更显得沉稳大方。   见王夫人和薛姨妈等进来,宝玉等人都站了起来,见状,顿时呆住了。   旁人正拜见奉上土仪礼物等,姐妹们又相互厮见,唯独宝玉动了痴性,想道:“我原说家里这些姐妹们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了,没想到今日来的姐姐竟是个绝色,再没见过比这位姐姐更好看的人物了。”   想到这里,宝玉不觉又想起贾母口中的林妹妹来,不知和眼前的姐姐相比,那位妹妹又是何等美貌?他一面想,一面上前给薛姨妈母女见礼。   薛姨妈和宝钗常听宝玉名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忙都谦让不已。   史湘云悄然打量宝钗片刻,只觉得心中亲近,上前行礼道:“这位必定是太太常说的宝姐姐罢?我叫湘云,打小儿和二哥哥一处长大。”   贾母在上头笑吟吟地道:“这是我娘家侄孙女,姐妹们亲香些是好事。”   宝钗含笑称是,道:“我见了云妹妹就觉得欢喜呢,不愧是老太太陶冶教育出来的,最是有大家风范。”她对宝玉本无心,见湘云身穿窄身的海棠红衫,更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一看便是最天真坦率不过的人物,再思及她家一门双侯,脸上笑容更盛。   湘云拉着宝钗的手不放,道:“好姐姐,我也欢喜。”   宝玉听了,连忙凑过来,嘘寒问暖,周到之极。   贾母看在眼里,不免问起薛姨妈进京有什么打算,薛姨妈笑道:“听说宫里要聘选嫔妃和公主、郡主的伴读,我们宝丫头正月过了十二岁生日,今年便是十三岁,便想着送她进宫待选,若是能选上,也是她的造化。”   听薛姨妈毫无避讳地开口,薛宝钗顿时羞红了脸。   史湘云等人听了,心中登时为之一宽,连道恭喜,唯独宝玉脸上变色,怒道:“宫里哪里是个好去处了?谁说进宫便是造化?那一年大姐姐进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宝姐姐好好儿的,怎么姨妈舍得送宝姐姐去?去了那样的地步,以后就再也难见面了。”   想起和元春一别多年,宝玉不觉滴下泪来,哽咽难言。   贾母心疼不已,忙招手到跟前,搂在怀里安慰道:“才说一句,前程未知的,你哭什么?叫你姨妈和姐姐怎么看你?快别哭了,仔细你老爷知道,捶你的肉。”   宝玉登时想起元春进宫非元春之意,忙拿帕子拭泪。偏生他自己的帕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好抬起衣袖。湘云见他穿着簇新的银红纱衫,却要用来拭泪,不觉十分可惜,忙递了自己的帕子给他,宝玉接过来,冲她一笑。   王夫人忙岔开,让阖家人都过来厮见,又整治酒席接风洗尘。   酒酣耳热之际,薛蟠已经拜见了贾政,又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赦正念书给贾芾听,也不在意,只叫贾琏出面,贾政则打发人来说请薛姨妈等人住下,他险些将梨香院脱口而出,幸亏想起贾琏夫妇住在梨香院,遂叫王夫人另外打扫一处幽静房舍与他们。   王夫人本就喜欢宝钗,自是答应不提。   贾母听说后,也就打发人来说请薛姨妈住下,彼此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本就打算同居一处的,好让人约束薛蟠些,忙来道谢,又说一应家常使费都自己出,不用府上的。王夫人想到薛家豪富,不难于此,满口答应。   说实话,梨香院离王夫人的正房最近,只隔着夹道,出门便是王夫人的后门,东北上虽也有房舍,到底隔着园子,远了好些,王夫人同陈娇娇商议,觉得陈娇娇住在夹道那处居所更好,不料陈娇娇当即拒绝,道:“梨香院我们住了好些年,离我们老爷太太又近,哪能说搬就搬?再说了,侄儿媳妇两个月没有换洗,更不能搬家了。若是二太太嫌东北上的房舍远,不如府里其他的房舍罢,横竖有好几处呢。”   乍然听说陈娇娇又有了身孕,王夫人大吃一惊,好容易才按捺住心思,目光往她腹部一扫而过,道:“侄媳妇有喜了?怎么没听说呢?”   陈娇娇淡淡一笑,道:“又不是头一回,谁还轻狂地四处张扬不成?”   王夫人听了,只好作罢,打扫了东北上的房舍给薛姨妈居住,虽然离自己正房远,但是那处房舍有一后门通着后街,方便他们一家进出。   于是,薛姨妈和宝钗便住在荣国府了。   陈娇娇传出来有喜,贾赦和窦夫人、迎春、贾琮等都欢喜不已。   贾琏今年参加春闱,不想又落榜了,他已经连续考了几次,虽有外祖父说自己文章火候不到,但是没考上总觉得不自在,有些怀疑别人称赞自己才学好是不是因为自己家和外祖家、姑父家权势大所以哄自己的。   陈娇娇听说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安慰他道:“你忘记了世人说的那些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爷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急什么?我父亲三四十岁才考上呢。”   贾琏听她这么说,又闻她有孕,便将这份烦心抛却,认真苦读起来。   如今林如海依旧在京城里,贾琏索性过去请教,他和林家的情分本就极好,林如海见他长进,也乐得指点,贾琏是林睿嫡亲的表兄,将来在官场上兄弟两个相互扶持,总比孤掌难鸣的强,但愿贾琏不被家人连累。   林如海看着贾琏和林睿在那边谈论文章,林睿又问他春闱时出的题目,不觉想起俞恒隐约透露的消息,说新帝打算八月新人选进宫中后,打发元春出来。   林如海大为惊讶,没想到新帝和九皇子倒是不同的性子。   至于元春,做不成皇妃,想必对她而言反是好事,留在宫里,早晚有一日没了性命,倒不如出了宫,哪怕做大户人家的继室,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没有了皇妃,想必贾家不会再如上辈子那般肆无忌惮了罢?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尽是虚话。没有自己家财支撑,贾赦多年前就还了几十万亏空,虽然做不成皇亲国戚,但是贾家只要不谋反,其命运必定比前世强些。   送走贾琏回来,林睿道:“父亲怎么看?”   林如海闻言,回过神来,笑道:“你现今年纪大了,不必问我怎么看,你先看自己的心意如何。贾家那些事,和咱们家都不相干了,你不必深管。”   林睿点头称是,道:“曾家大爷考中了秀才,父亲看咱们是不是得送份贺礼?”   曾冼旧年回到山东,山东巡抚乃是沈家,又有太上皇交代让曾冼考试,那许飞纵然满心不愿,也不敢如何,曾冼势如破竹,今年高中府试第一名,本想三年后参加秋闱,继而参加春闱,不想新帝明年开恩科,就打算明年参加了。   如今屈指算来,意欲参加恩科的,曾冼、林睿、俞恒都在其内,听贾琏的意思,也要参加恩科,若是他们三个秋闱侥幸高中的话,和贾琏便是同科参加春闱了。   林如海笑道:“他们还在山东没进京呢,倒特特打发人去?”   林睿听了,不由得一笑。   过一时,林睿问道:“咱们可是万寿节后回去?原本还说能在京城里一年,如今瞧着是不成了,倒好,我也舍不得母亲和弟妹,在家苦读一年,正好参加恩科。俞兄弟也是这般的意思,和咱们一起回去。”   林如海点点头,没有说话。   作为俞皇后的亲兄弟,按理,新帝可以格外恩典,不过俞恒很有志气,意欲靠自己的本事出仕,但愿他能一举高中,然后步入仕途。   想到俞恒,林如海就想到了俞恒的两位叔叔,好在都颇有本事,没有惹事,若是他们见新帝封了太子,早早地投奔到太子门下,那才有的瞧呢。自己家的权势到了这样的地步,俞恒又是国舅爷,早就卷了进去,看来自己还得好好教导他们些,切勿贪图从龙之功。   不独林如海如此想,俞老太太亦如此,叫来俞恒的两位叔叔俞秋和俞科,训斥了一顿。   俞秋和俞科虽和俞恒不和,但是早些年对新帝颇为尽力,新帝登基后,感念他们当初相帮,倒也善待他们,各自提拔上来了。他们见自己家出了一位皇后,皇后所生的皇子已封了太子,不由得动了心思,一旦太子将来登基,自家又是绵延百年。   没有人比俞老太太更明白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思,当即就要断了他们的念想儿。   听了俞老太太的话,俞秋和俞科不服,道:“儿子们也是为了皇后娘娘着想,做了皇后难道就是尽头了?做太后那才是福气,才能放心。太子名正言顺,咱们拥护太子继承皇位,也是惠及子孙的一件事。”   俞恒气极而笑,目光冰冷异常。   他经由林如海教导这么些年,早就明白夺嫡之争何等惨烈,也和皇后娘娘彼此商议,效仿新帝,远离朝臣,偏生自己这两位叔叔自己生事。   俞老太太当头啐了一口,道:“你们别在我跟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圣上登基不过几个月,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册封大典都没举行呢,你们就打起这样的主意,趁早给我收了这份心思,免得惹祸上身还不自知!亏得你们两个都是做几十年官儿的人,孙子都上学了,还不如恒儿一个小孩子想得周全。你们个个虽不是位极人臣,也得圣上重用,这般贪心不足还想干什么?可惜太子殿下也快二十岁的人了,用不着你们操心!”   俞秋和俞科登时紫涨了脸,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俞恒跟前被俞老太太训斥如此,难免觉得大失颜面。   俞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道:“我经历了这么些事,什么看不破?圣上就是凭着孝心和无欲无求才有今日,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俞秋和俞科听了,低头不语。   俞恒上前扶着俞老太太,亲手递了茶碗给她,道:“祖母别急,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心里有数,不是任人左右的,太子殿下没有这些心思,二叔和三叔这些打算只能付诸流水了。”   俞老太太叹道:“虽然你们三家早就分了家,但是都是俞家子孙,这么多年了,我不指望你们两个做叔叔的如何帮衬恒儿,但是我不希望你们连累皇后娘娘和恒儿的前程!难听的话我就撂在这里了,你们谁敢再打太子殿下的主意,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   一句话惊得俞秋和俞科连忙跪倒在地,连声道:“儿子不敢。”   俞老太太冷笑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哪里敢做你们的主呢!”   忤逆不孝是极大的罪名儿,有了这个名声,官儿也别想做了,俞秋和俞科两个极厌俞恒的命格,但是对于俞老太太却是十分孝顺,虽然他们做事不如俞和那般沉稳,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们有几次没听俞老太太的话?年年的礼物都是一车一车地送。听了俞老太太的话,俞秋道:“母亲放心,儿子听母亲的话就是。”   俞科见二兄都这么说了,也只能偃旗息鼓,开口附和。   俞老太太望着两个儿子花白的须发,口气也软和下来了些,道:“你们听话就好,我是你们的亲娘,总不会害了你们!你们儿孙满堂,日后教导子孙上进要紧,这些心思就别再提起了。还有,我听说,你们谁家要把内侄女、外甥女许给恒儿?这些心思趁早给我收了!”   近来愿意和他们家结亲的,俞老太太细细查访,顿时气了个倒仰。   俞恒因为皇后的缘故在京城里炙手可热,可是他的命格还是被许多人记在心里,他们一面忌讳天煞孤星的说法,一面却又趋炎附势,那些女孩子嫡出不受宠的有,庶出的也有,俞老太太一个都没有看中,俞恒人品才干双全,可不是任由别人挑三拣四的。   俞秋夫人想把外甥女许给俞恒,俞科夫人又想把内侄女许给俞恒,这两个女孩子虽然都是嫡出的,却在家里无甚地位,模样儿和才华总有一样不好,恼得俞老太太当即就把来说和的妯娌两个撵了出去。   俞秋和俞科兄弟面上尴尬异常,连忙答应,然后告辞离去。   俞恒送走他们,回来看向俞老太太一头雪白的银丝,安慰道:“我早说了,祖母别急,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孙儿的造化在后头呢。”   俞老太太道:“虽然你说不想在这两年定亲,但是也得替你留心,怎能不急?”   俞恒踌躇了片刻,终是没有出口。   俞老太太抚养俞恒十几年,一眼便瞧了出来,问道:“莫非你心里早有了主意?若有,你跟我说,趁着我还好,替你相看些,也好放心。”   俞恒脸上微微一红,他肤色本不如林睿那般白皙,近乎古铜之色,但是俞老太太离得近,仍旧看了出来,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俞恒心性如大人一般,从十来岁上俞老太太便不大费心了,许多事情都是俞恒自己做主,没想到他现今竟有了人选。   俞恒低声道:“祖母看林家可好?”   俞老太太一时反应不过来,顺口问道:“哪个林家?朝堂上姓林的官员多着呢。”   此话一出口,俞老太太登时醒悟,和他们家亲密的只有林如海家,忙问道:“莫非你说的是玉儿那小丫头?她才多大年纪,你可是已经十六岁了,足足相差了七岁呢!便是咱们能等得,恐怕人家还嫌你年纪大,舍不得女儿呢!”   俞家虽然权势皆具,俞老太太却不敢自视甚高,论权势圣心,谁比得上林如海?而且俞恒上无父母,又没有兄弟,两个叔叔等于没有,林如海怎能看得上?当世说亲,除了讲究门当户对外,首先就是得看父母是否都在,父母双全才是好福气。   俞恒面色更红,不知怎么接口。   俞老太太低头想了想,若说黛玉,她是最喜欢的,当世所见任何女子都不如黛玉,又是林如海当做儿子教养长大的,见识本事并不局限于一府一宅,就是年纪太小了些,林如海一家上下疼得心肝儿肉似的,如何能看得上襁褓之中父母违的俞恒?不过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本比外人亲密些,俞恒又是林如海亲自教导的,比别人更容易让他们满意也未可知。   俞老太太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笑道:“恒儿,你可得想清楚了。那年我替他们家睿哥儿做媒,林太太说了,他们家疼媳妇此后不纳妾,将来给女儿说亲也要讲究这些,挑一门终生不纳妾的人家,好让她日子过得清静些。”   俞恒理直气壮地道:“难道咱们家没有这条规矩?纵然没有,以后也能有。”   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轻声道:“别人家的却哪里比得上林妹妹的见识,若是错过了,孙儿这一辈子都追悔莫及。”   俞老太太听得心酸不已,若是俞恒父母兄长都在,哪里需要在这里犹豫半日?作为皇后的兄弟,俞恒配黛玉不差,她想了想,道:“咱们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比那些不知道的强几倍,只是玉儿太小,还得等一二年。咱们有心思,人家未必愿意。”   俞恒道:“孙儿也想等考完试再说。”   俞老太太惊讶地道:“考完试?那得等二年呢!我不知道是否能熬到那时候。”近来她精力不如从前,所以才急着给俞恒挑选好人家。   俞恒立刻道:“祖母自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俞老太太微微一叹,道:“你别急,且让我想个主意,和林家通通气再说。”   俞恒听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几日后,俞老太太同俞皇后一说,俞皇后赞同道:“我倒觉得是一门好亲,恒儿没有父母兄弟,林家几个孩子常听祖母说极好,他们相互扶持,比旁人强些,而且林姑娘又是祖母知道的,非目光短浅之辈,有了这样的媳妇,还怕教不好子孙?”   俞老太太叹道:“就是年纪相差太大了些。咱们家虽然出了娘娘,说实话,人家林家也不差,玉儿又是那般齐全的,天底下的好人尽着他们挑呢。”   俞皇后安慰道:“祖母别太妄自菲薄了,我看林家是疼女儿的,不让女儿受委屈,必然要挑一门知根知底的,说不定他们也中意咱们恒儿呢,咱们恒儿是林大人亲自教导出来的,比外人强几倍。只是林太太不在京城,祖母怎么和她通气儿?”   俞老太太道:“明年开恩科,恒儿也要跟林大人和林哥儿一起回南,叫他捎信过去。”   俞皇后听了,点头不语。   俞皇后嘱咐道:“不管林大人家是否愿意,咱们不可太过强求。”   俞老太太笑道:“娘娘放心,咱们家得林家照应那么些年,岂是忘恩负义之辈?我是想着恒儿年纪大了,若是能成,固然好,我也放心,若是他们不愿意,我好早早地给恒儿另外挑选人家,免得再迟些就不好了。”   祖孙商议妥当,等到进了六月,林如海启程回南时,俞老太太给俞恒打点行囊,并各样礼物时,早写了书信,令他捎给贾敏。   本来林如海身居要职,过完万寿节就要回去的,不想新帝初登基,又有许多要事须得林如海出主意,若论民生,林如海再清楚不过了,各自赈灾倒是林如海想得更周全,新帝便多留他在京城一个月,直到六月下旬才放他回去。   在京城这些日子里林如海只进京时和离京前去了贾家两次,其他时候皆已忙碌为由婉拒,并未过去,贾母等人虽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林如海走后不久,薛家忙着送宝钗待选,贾母立时命人替他们周旋打点。   对于王夫人的心思,贾母深知,她心中早就取中黛玉和宝玉的婚事,如何能让薛家坏了自己的打算,因此在宝钗待选的事情上十分用心,恨不得她经过重重选拔被选进宫中,到时候就没人来打宝玉的主意了。   贾母瞥了王夫人一眼,目光中掠过一抹嘲讽,薛家能帮衬宝玉什么?说权势富贵,十个薛家比不得一个林家,有林家帮衬,宝玉才能富富贵贵一辈子,薛家只是有钱而已。薛宝钗有王子腾这个舅舅,难道王子腾就不是宝玉的舅舅了?倒不如娶亲林家,那才是最好的。   薛姨妈母女自从到了贾家,薛姨妈陪着贾母说笑解闷,宝钗和姐妹们一处读书,都是十分乐业,今见贾家如此帮衬自己,愈加感激。迎春和宝钗同年,只比宝钗小两个月,因在议亲,不常到贾母跟前来,因此和宝钗交好的也只湘云探春两个罢了。   转眼就到了八月,宝钗早早打扮了进宫去。   这一日贾家上下都等得焦虑,唯有陈娇娇在梨香院养胎,迎春拉着探春、惜春过去,给贾芾和陈娇娇腹内的胎儿做针线。探春本想叫上宝玉和湘云,不料迎春却说叔嫂有别,不能请宝玉,宝玉不去,湘云自然也不去了,留在贾母房中说话。   看到陈娇娇腹大如箩,两颊皆是斑痕,身形丰腴许多,竟比平常丑陋十倍,探春不禁道:“怎么和怀芾哥儿的时候一样呢?莫不是又是个哥儿?”   陈娇娇抿嘴一笑,道:“承你吉言。”   迎春道:“太太说嫂嫂肚子尖尖的,必定要给芾哥儿添个兄弟。”   多子多孙多福气,听了迎春她们姐妹的话,陈娇娇自然欢喜不已,闻得宝钗已进宫,心中微嘲,旨意里早说了,凡世家名宦之女皆亲名达部,这薛家可不在其内,就算被选中了,哪位公主郡主愿意挑选她做伴读?宝钗虽只在贾家住几个月,陈娇娇却已看出其为人了,与其说是想做公主和郡主的伴读,不如说是想效仿元春。   提起元春,陈娇娇又是一阵冷笑。元春到皇后宫中也有些日子了,每逢传信儿回来,皆是十分焦躁,竟是不能近圣上身边半步,急得贾母和王夫人都不知道托谁打点了,偏生宝钗却不知其苦,也想进宫。   迎春等人如何不知,但是宝钗有青云之志,谁都不能阻拦。宝钗才貌俱全,比元春略强,又正值芳龄,虽然出身略不如她,但是未必不能依靠才学中选。   她们在梨香院顽了半日,又吃了午饭,至傍晚方各自回去,不料却得到消息说,宝钗落选了,已被送回家中。她们听了,心中暗暗纳罕,没想到以宝钗的容貌才华,仍旧没有被选中,幸亏自己都没有去,恐怕更加不能被选中了。   宝钗踌躇满志,一心想入宫闱,没想到头一日便落选,又羞又气。好在她本性沉稳,若是别人早装病在家了,她却休整一夜后,第二日神情自若地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   贾母心里略觉遗憾,宝钗落选,岂不是打宝玉的主意了?   下人都知道了宝钗落选了,难免有些闲话,直到两三日后方渐渐停止。   王夫人心疼宝钗,隐隐又有点儿欢喜,金玉良缘可期,她也不想宝钗进宫去和元春争锋,这日她忙去找薛姨妈说话,安慰薛姨妈,长篇大论地说些家务琐事,正说到金玉良缘,周瑞家的来回话,薛姨妈忽然想起一匣宫花来。   宝钗落选,宫花难上头,薛姨妈便命周瑞家的带回去分送陈娇娇并三春等人。   王夫人谦逊了几句,薛姨妈却是若无其事。   姐妹两个正说得热闹,忽然见到周瑞家的慌里慌张地进来,道:“太太,大姑娘回来了。”   王夫人一惊站起,问道:“你说什么?大姑娘好好儿地在宫里,怎么能回家来?”元春好不容易才到皇后娘娘身边,怎能功亏一篑?   周瑞家的脸色惨白,道:“确实是大姑娘回来了。宫里打发人送大姑娘回来呢,还有皇后娘娘赏赐的许多东西,说是宫里今年挑选了许多使唤的宫娥女史,圣上恩典,除了各人得用的,剩余宫娥女史不到年纪的,也都开恩放回家,令其父母自配他人,不必等到三十岁耽误终身。咱们大姑娘在宫里是最有体面的人,是名单上的头一个。”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到这一番话,顿时怔住了。   只听周瑞家的又道:“大姑娘现今在老太太房中呢,送大姑娘回来的太监也在,还没离开。老太太吩咐我来请太太立即过去。”都觉得元春是有大造化大福分的,本来府里都想着元春到了皇后娘娘身边,早晚有一日能被圣上看中,谁承想这才几个月就被撵出宫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两个反应过来,匆匆赶往贾母房中,宝钗在里间听说,也忙跟去了。   ☆、第071章:   王夫人担忧元春,心中不住地思索元春被撵出宫的缘由,又急又躁,贾珠已死,宝玉尚未进学,阖家的前程都寄托在元春身上,只盼着她能一步登天,谁承想竟出宫了。王夫人一路疾行,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顾不得薛姨妈和宝钗母女在侧,片刻后到了贾母院中。   时值八月下旬,距离宝钗落选也只几天而已,虽是秋日,依旧有些炎热,十来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站在廊下,另外还有七八个太监。   王夫人嗔琥珀道:“怎么不请几位公公去喝茶?”   琥珀脸色微白,她服侍贾母多年,知晓家里上上下下都认为元春是有造化的,倩儿还在说宝姑娘没有造化,进宫连初选都没过,而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元春本是皇太后所赐,必然能得新帝青眼,不想今日就活打了嘴巴,忙道:“太太容禀,已经给过茶钱了,他们只等六宫都总管丁奇丁总管说完话就要回去,故在此等候。”   王夫人一怔,没想到竟然是丁奇亲自送元春回来的。   丁奇本就是东宫得用的人,现今总管六宫诸事,极得俞皇后看重。   想到这里,王夫人看了那几位太监一眼,然后命人往里面通报,进了屋,只见厅中摆着无数箱笼等物,贾母坐在上面,元春坐在旁边,虽然妆容依旧华丽,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一丝憔悴,心疼得王夫人不知如何是好。   下面坐着的丁奇正笑吟吟地同贾母道:“贾姑娘既已送回府中,我这就该告辞了,老太君不必再谢,这些都是我们本分的事情。”   贾母强撑着陪笑道:“有劳大总管亲自过来,这些东西是?”   丁奇笑道:“贾姑娘在宫里服侍皇太后多年,又服侍了皇后娘娘几个月,兢兢业业,安分随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东西有皇太后听说贾姑娘出宫赐给贾姑娘的,也有皇后娘娘赏给贾姑娘的,将来给贾姑娘做嫁妆罢。”   听丁奇这么说,元春低头坐在旁边愈加伤感,只不敢流露出丝毫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正在自己满怀期盼的时候,一道恩旨打断了自己的前程。   圣上恩泽,宫娥女史除得用之人,余者不足三十岁者皆放其出宫。   然后,名单下来,她首当其冲,还特地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和和气气地说送自己出宫,不必在宫里蹉跎到三十岁。元春险些喘不过气来,让自己出宫,真的是对自己的恩典吗?明明是皇后娘娘自己私心所致,反倒还落得一个仁慈和善的美名儿。   出宫,于元春而言固然是能见父母音容,可是她背负着一家的荣辱,回到家里,又有什么前程可言呢?恐怕比在宫里还不如。   只听贾母道:“明儿五更天该去给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谢恩才是。”   丁奇摆了摆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道:“不必了,皇后娘娘吩咐了,贾姑娘好容易回家同父母兄弟团聚,老太君费些心思,好好地给贾姑娘张罗亲事罢。贾姑娘如今还没到三十岁,比几年后出宫说亲更好些。这也是圣上的恩典,今年不到年纪的宫娥女史都放出宫了,若是熬到三十岁出宫,早就不知终身如何了。”   丁奇是卢新的干儿子,本来在宣康帝身边当差,十几年前被宣康帝赐到东宫使唤,这些年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干爹的提点,好容易才升到六宫总管,虽不如大明宫掌宫内相马平位高权重,但在宫里谁也不敢小觑了他。   丁奇知道元春身上的事情,暗暗冷笑,打的主意也太直白了些,若不是前些日子她特特求见新帝,也不会在今日就被遣送出宫,才选上来的新人尚未调教好,帝后本想着年底才打发她的,是她自己作的孽。名单上今日被放出去的仅元春一人,也有几个宫娥,其他几位女史虽也要出宫,但是收拾收拾再出来,得一两个月的工夫。   贾母脸上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道:“圣上和皇后娘娘如此体恤,老身晓得了,请大总管放心,咱们总不能辜负了圣上和皇后娘娘的恩典。”   丁奇听了,点头一笑,贾母倒是聪明人,虽然掩饰不住面上的失望之色,但旋即就恢复过来,同自己说话时,半点心思不露。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贾母问道:“敢问大总管一句,今儿出宫的有几位?”   丁奇道:“好些呢,一时数不尽,女史中倒是贾姑娘先得了恩典。”   随着王夫人进来的薛姨妈和宝钗心底微微有些叹息,宝钗落选,但是她年纪轻轻,对终身仍旧有所打算,可惜元春却已经二十几岁了,出了宫,哪里还能寻到好人家?宝钗本来最羡慕元春,此   时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儿,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   丁奇说完,便起身告辞。   贾母忙命王夫人亲送,待他们出去了,方对薛姨妈道:“姨太太怎么有空过来?”   薛姨妈关切地看了元春一眼,道:“听说元丫头回来了,便过来安慰安慰。”   贾母却笑道:“元丫头不必等到三十岁出宫,乃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天大的恩典,哪里需要姨太太来安慰呢?再说了,我们一家团聚也是喜事一桩。元丫头进宫这么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见她平安回来,倒也放心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共享天伦了。”   贾母微微一笑,乃对元春道:“元丫头,你还没见过你薛家的姨妈罢?快过来见见,你姨妈和你弟妹都暂且住在咱们家,日后相处,亲香些。”   当着外人的面儿,元春强忍着不掉泪,闻言站起身,莲步轻移,向薛姨妈行礼。   薛姨妈一把扶住元春,连声道:“都是一家人,快别多礼了。”   元春在宫中多年,服侍皇太后,自己乃是女史,并非宫娥,经历种种,本身积威甚重,颇有威仪,薛姨妈管着薛家上下,却觉自己不如,哪敢受之,忍不住夸赞道:“到底是元丫头,再没有人比得上元丫头了。”   生得再好又有何用?俞皇后才貌不及自己远矣,母仪天下,元春压住心头的失落,淡淡笑道:“姨妈谬赞了,我看薛大妹妹才是好,非我们姐妹所能及。”   宝钗听说,忙上来拜见。   贾母心疼元春,不愿旁人打搅,便露出一丝疲惫,鸳鸯见状,忙道:“老太太乏了?这就歇息罢,横竖大姑娘已经回来了,多少的话儿不能说。”   薛姨妈闻弦歌而知雅意,带着宝钗告退离开。   等到王夫人回来,见到房中已经没人了,唯有元春伏在贾母怀里痛哭不已,急忙上前问道:“薛姨妈和宝丫头呢?才跟我一起过来的。元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被送出宫了?”   元春心里满是苦涩,哭得声噎气堵,一时之间,哪里说得上话来。   贾母心疼地伸手拍着她的肩背,将其搂在怀里,脸上亦是老泪纵横,听了王夫人的话,横了她一眼,责备道:“都这样了,你还问什么?怕元丫头不够伤心?”   王夫人滴泪道:“我何尝不担心元丫头?只是我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春站起身,拿着手帕拭泪,虽哭得厉害,妆容一点未花,倒是衣襟经泪一染,些微湿了许多,哽咽道:“太太快别问了,是我没福,好容易到了皇后娘娘身边,没几个月就被打发出宫来,让老太太、太太担忧了。”   王夫人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大哭,道:“我的儿,不管出了什么事,总要叫我明白!我是做娘的,难道我不担心自己的儿女?”   贾母擦了擦眼泪,道:“太太别哭了,叫元丫头坐着说话。”   王夫人止住泪,送元春到贾母身边,自己在下面坐下,元春方坐下。   元春缓缓地叙说宫中诸事,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别担心了,已经出了宫,那些想头都忘了罢。我算是瞧出来了,圣上和皇后娘娘谨慎得很,不然不会这样里里外外换人。说到这里,我就后悔莫及,倘或此时仍在皇太后身边,原是皇太后得用的,大约不会被放出宫,再思其他也不晚,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贾母叹道:“多说无益,既出了宫,别太伤心了。”   贾母到底疼爱这些孩子些,今见元春如此憔悴,不愿再说她的不是。   想了想,贾母道:“你好生留在家里,明儿叫太太带你出门走动走动,再者,叫太太给你收拾屋子,从前你的那些摆设都找出来重新摆上,宝玉见到你,必然极欢喜。”   提到宝玉,元春略略开颜,道:“宝玉怎么不在家?”   贾宝玉在家并非日日都在贾母房里顽,贾母转头看向鸳鸯,鸳鸯笑道:“老太太忘记了?宝玉和史大姑娘一处顽,现今在史大姑娘房里呢。”   王夫人不悦地道:“就在一个院子里,他姐姐回来了,怎么不知道过来?”   一语未了,便见宝玉和湘云携手进来,后面还有李纨、探春、惜春两个,却不见早已搬到东院居住的迎春踪影,也没见大腹便便的陈娇娇。   忽然见到宝玉,金冠绣服,面如春花,眼若点漆,当真是秀色夺人,元春霍然起身,目光柔和地看向宝玉,道:“这就是宝玉罢?这些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若不是颈中挂着这块通灵宝玉,我都不敢认了。”   宝玉看到元春,惊喜交集,迅速放开湘云的手,跑到跟前,道:“大姐姐回来了?”   元春含泪点了点头,道:“可不是我回来了。”   喜得宝玉眉开眼笑,搂着元春的脖颈不放,道:“大姐姐回来,真真是喜事,怎么也没人跟我说一声?大姐姐,我可想大姐姐了,本来还想着再也见不到大姐姐了,没想到今儿就见到了,像是做梦似的。大姐姐还走吗?”   元春最疼宝玉,知道家里独宝玉十分惦记着自己,泪未尽,眼先笑,道:“不走了,不过我也是刚回来,怎么没见你在老太太院子里?”   宝玉听元春说不走了,愈加喜悦,闻听问话,笑道:“我和云妹妹去找三妹妹和四妹妹了,可巧大嫂子也在,不然,早就知道大姐姐回来了。”   王夫人脸上略略一缓。   湘云歪头打量了元春一番,和探春惜春上前拜见,好容易方都坐下。不等别人先开口,湘云对贾母抱怨道:“老祖宗,今天有人欺负我了呢!”   这些姐妹中除了元春外,贾母最疼湘云,问道:“谁敢欺负你呢?”   湘云道:“还不是周姐姐,欺负我没有父母依靠,把别人挑过剩下不要的才给我两枝,跟打发个丫头似的。”湘云越说越气愤,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她在自己房里和宝玉下棋,为了这个,恼得她不得了,宝玉好说歹说,才哄她回转过来,去探春惜春那里顽。   原来薛姨妈送出十二支宫花,周瑞家的顺路先去了梨香院,给陈娇娇四支,可巧迎春也在,从中拣了两支,剩下的六支她拿出抱厦,探春和惜春同住,亦收了,最后方去湘云房中。湘云一见匣内空空的只剩两支宫花,立时火冒三丈,开口讥嘲了几句。论宾主,以客为尊,她该先挑选宫花,论长幼,她也不该是最后一个,因此周瑞家的此举着实惹恼了她。   贾母皱眉道:“怎么又是周瑞家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说着,看了王夫人一眼。   周瑞夫妇近来没管着府里的大差事,但是周瑞夫妇是王夫人的陪房,许多机密事都知道,王夫人对湘云道:“史大姑娘,周瑞家的行事不妥,明儿我叫她去给你磕头赔罪去。”   湘云笑道:“太太不必如此,我已经不生气了,不过是两支宫花儿,我早赏给丫头们戴了。不过太太也得管教管教周姐姐了,她今儿得罪我无妨,明儿若是得罪别人,那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别人也没有我这样的好性儿。”   王夫人笑赞了一句宽宏大量。   湘云回过头看了满屋的箱笼东西,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元春一直在和宝玉说话,但耳聪目明,将一切都听在耳中,看在眼内,闻言一笑,开口道:“都是宫里来的东西,你们挑些喜欢的拿去。”   王夫人忙道:“这如何能行?原是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赏了给你的。”   元春云淡风轻地道:“既给了我,就由我做主,太太不必如此。三妹妹,四妹妹,云妹妹,还有宝玉,你们都随意选罢,也给薛姨妈家的宝妹妹和大老爷家的二妹妹留几件,虽然咱们用的都不比这些差,到底这是宫里来的,看着体面。”   元春一面说,一面叫鸳鸯打开,果然都是些绸缎首饰脂粉玩意等。   元春走过去随手拿出一个刻丝牡丹的锦匣子,递到史湘云跟前,笑道:“妹妹方才说宫花是别人挑过的,可巧,这是今年新进上的,给妹妹戴罢。”   湘云接在手里打开一看,果然满满一匣的宫花,谢过后,和探春惜春同分。   探春和惜春不敢妄动,抿着嘴笑。   元春见状,长声一叹。   一时窦夫人婆媳母女等人听说了消息,婆媳二人心中暗笑,同时松了一口气,元春在宫里做女史这么些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打点,若真做了嫔妃,二房定然压倒自己家,如今出宫甚好,既少花了许多银子,也免了自家来日之难。窦夫人和陈娇娇可不认为元春一朝封妃,会不抬举他们二房的人。元春虽是贾家的女儿,说到底是二房的。   贾赦知道后,顿时哈哈大笑,窦夫人婆媳想到的,贾赦也能想到。从前贾赦认为元春做了娘娘,势必提拔自己家人,但是这么些年了,两家嫌隙越来越深,他也算看透了,在怎么着,自己家得不到好处,反倒是他们极有可能凭着娘娘抢他们家的爵位。   贾芾不解祖父祖母和母亲姑妈何以如此,但是见到别人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咧嘴,手里揪住贾赦的胡须,疼得贾赦大叫出声,一面叫祖宗,一面哄他松手。   窦夫人见状,嘻嘻一笑,出门去了梨香院,和陈娇娇、迎春二人一起去贾母房中。   见到她们,王夫人面色略沉,以为她们是来笑话元春的。   窦夫人不置可否,看了元春一眼,道:“圣上和娘娘恩典,回来就好,一家团圆。”   事已至此,贾母和元春等人无可抱怨,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元春含笑道:“大太太说得极是,到底是出了宫自在,不必谨小慎微的。”宫里设宴时,元春随着皇太后见过窦夫人,反倒是陈娇娇身无诰命,不曾进过宫,彼此相见,连忙拜见问好,半日方妥。   元春又让窦夫人等挑东西,她们三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闻得是俞皇后赏给元春做嫁妆的,当即推辞,实在推辞不过,便只各自拿了一匹缎子。   元春再看还在和姐妹们一处说话并挑三拣四的贾宝玉一眼,说这匹红缎好,那盒胭脂香,又伸手拈了意欲往口里送,元春喝了一声,伸手打掉,道:“谁纵得你这般毛病?你再不改性子,我日后可就出去不回来了。”   胭脂盒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胭脂膏子,点点殷红,如同深秋的枫叶。   贾宝玉觉得十分可惜,到底是宫里用的胭脂,倒比自己做的还好些,正想尝尝味道,比着这个做呢,偏被元春打掉了。但是他素敬元春,只好收回目光,给姐妹们挑衣料钗环。   贾母都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命人将东西分了分,令其各自回房,当晚留元春在自己房里睡,祖孙两个枕畔说了无数的话,流了无数的眼泪,唯有贾政晚间回来听说元春被打发出宫,不由得长吁短叹,只说命运不济。   府里都知道元春出宫,暗地里没少编派,但王夫人管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说。   第二日一早,贾母尚未梳洗,便叫来王夫人和窦夫人,对窦夫人道:“你们常常出门走动,带元丫头一起过去,元丫头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一辈子待字闺中不成?我老了,不爱出去,你们做娘的和做亲伯母的总得为她打算些。”   丁奇既然说让他们家给元春择亲,他们就不能毫无动作。贾母更心疼元春了,这都二十几岁的年纪了,哪能寻到门当户对又尚未娶亲的女婿?谁家的儿郎在这个年纪没有娶妻生子?只是让元春做填房,她又舍不得,觉得那些人配不上元春。真是两难,贾母说话的时候,满心忧虑,只盼着能给元春说一门好亲。   元春才梳洗完,听了贾母的话,顿时羞红了脸,避到暖阁里去了。到了元春这样的年纪,她也不敢奢望还有什么好亲事,若是不想做填房,凭着自己的年纪,只能孤独终老了。   元春心中酸楚无限,迎春能堂堂正正地做原配正室,自己竟落得如此地步!   窦夫人却是暗暗冷笑,道:“该二太太带着元丫头才是,迎丫头跟着我,我哪里能带姐妹两个一起出去?”元春年纪这么大了,自己带她出门,还不够别人笑话的呢。   贾母道:“太太在外面不如你有体面,因此须得你多多费心,你也是做伯母的,难道不管侄女?再说,长幼有序,元丫头还没定下来,二丫头急什么?二丫头年纪还小,反倒是元丫头二十几岁了,不能再等,你们先替她寻一门好亲再说二丫头的事。”   窦夫人心中不满,即便长幼有序,也轮不到迎春,遂道:“老太太容禀,我近来身体不好,琏儿媳妇年底临盆,哪有心思带元丫头出门见人?何况谁不知道二太太比我还有本事,四王六公,哪一家不是二太太出面料理的?反倒是我,也只认得寥寥几家罢了。”   贾母一想也是,这些年来贾家外面大小事情都是王夫人出面,反是窦夫人不大应酬,再者自己家和王家的门第比窦家强,看来还得王夫人自己带元春出门。   王夫人对自己的女儿自然尽心尽力,没过几天,八月二十八这日,顾家二爷和苏家独女小定,王夫人便带着元春过去,反倒是窦夫人没去。   自从新帝登基后,苏黎在京城中的地位首屈一指,谁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对新帝忠心耿耿?顾家也是得了极大的好处,都管着要职。不过苏黎秉性清高,新帝登基后,询问过他的意思,升其为大学士,单管编书去了。即使如此,仍是极得新帝重用。   顾家早就起来了,顾越现今是户部侍郎,长子顾迅今年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次子亦已二十来岁,早就中了举人,今年春闱落榜,正打算参加恩科。两家都是读书人家,偏都是位高权重,和林如海再交好不过了,顾越的女儿顾逸又是张大虎之妻,儿女双全,可谓是显赫非常,虽是小定,所有人亦是趋之若鹜。   苏家和顾家早在几年前就说定了亲事,但是那时妙玉年纪小,新帝迟迟没有登基,苏黎并不放心,故而才等到今日小定。   见王夫人带元春出门,各家诰命见了,连声称赞,对其来意却是心照不宣。   元春的确是绝代人物,常人万个不及她一个,又在宫里多年,服侍过皇太后和皇后,规矩上挑不出不妥,但是她的年龄实在是大了许多,他们家里都没有未曾成亲的人选,似张大虎那样二十几岁才议亲的,出身寒门,以荣国府的门第哪里能看得上。倒是有几家老夫人想到自家丧妻的儿子,暗地里打听贾家的条件。   王夫人心疼元春,如何肯让女儿嫁给鳏夫,给原配养儿女。她这样挑剔,别人都能看出来,细细一想贾家为人,不觉都作罢了,倒是打听迎春的多,即使窦夫人没带迎春来。   迎春今年虚岁十三,虽说她是庶出的,但是父亲为荣国府的一等将军,哥哥早就有了功名,窦夫人的兄弟家、贾琏的外祖家和陈娇娇的娘家都是书香门第,故旧极多。近些年来贾赦在家带孙子不出去惹事了,外人见了,说起贾赦来都道他浪子回头金不换,世人总是对男人宽容些,只要他们幡然悔悟了,世人便不计前嫌。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贾赦不争气,奈何有个争气的儿子,姑舅岳四家联手扶持,就算他是个庸才,也能做官,何况他还不是庸才,年纪轻轻就是举人了。迎春是贾琏唯一的妹子,纵非同母,却是同父,和他家结亲不怕惹祸上身。何况,贾琏若真是惹出什么祸事来,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那四家总会想方设法救他,不会撒手不管。   而迎春也不是拿不出手的,她常随着窦夫人出门应酬,言谈举止模样品格脾气大家都看在眼里,谁家都不想娶个调三窝四的媳妇。她虽不是爽利人物,但并不懦弱,只是谦让而已,因此意欲向迎春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反而向元春提亲的屈指可数,后者都是丧妻的鳏夫。   元春素日心高气傲,被迎春比下去,不知道心里是何等滋味。   姊妹中贾母和王夫人最疼元春,见状,气得不行,这些人丧妻不说了,根基门第品貌还不如自己家,哪里能愿意?眼见窦夫人天天见官媒,愈加烦恼不已。   她们如此,出来进去脸上难免带出几分来,顿时就有几家人不悦了,又不是正当妙龄的姑娘,已经是老姑娘了,想嫁给什么好人家做原配正室?以贾政从五品的职缺,荣国府又不是他们一房的,看不中他们家,还打算嫁到王府不成?就是王府里,尚未娶亲的年龄太小,年龄相配的早就娶妻生子了,哪里轮得到区区五品官之女。   说起来,元春除了是嫡出一项,其他哪里比得上迎春?父亲官职不如,兄弟功名不如,亲戚家亦不如。因此,更加没人愿意提亲了。   元春跟着王夫人接连出去几次,都是如此,她鉴貌辨色,如何猜测不出他们的心思?想当初自己何等自负,落得如此下场,不由得暗暗垂泪。   贾母和王夫人商议道:“元丫头这样,竟是剜了我的心头肉,咱们多托几家世交老夫人们,替元丫头留意,你给你娘家兄嫂去信,我给敏儿去信。元丫头的命格好,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品格容貌才气都无可挑剔,必然能找到一门极好的姻缘。”   贾母为自己女儿着想,王夫人登时满口答应。   王夫人想了想,道:“凤丫头最爱和人应酬,又是镇国公府的官家奶奶,明儿我就打发人叫她过来,让她也替元丫头打探有什么好人家,不能再带元丫头出门了,让人背地里说三道四,元丫头受了极大的委屈。”   贾母点头道:“凤哥儿的为人我极爱,她和元丫头是嫡亲的表亲,信得过。”   凤姐被王夫人叫来说元春的亲事,顿时愕然不已。这些年来,她被牛耀祖教得十分懂事,虽觉贾母和王夫人要求太高,但念在姑侄一场,仍是答应了。不过他们的要求也太高了些,既要对方根基深厚、门第富贵、品格敦厚、长相俊俏,又要满腹经纶,风度翩翩,不能辱没了元春,成亲与否眼前不甚在意,最好是膝下没有儿女的,免得元春嫁过去后为难。   窦夫人对此一无所觉,和贾琏商议过后,定下了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的长子宋奎。   国子监祭酒乃是四品官员,虽然宋大人并非世家出身,家资却也不薄,祖上原是经商的,几辈子的财富不少。宋大人乃是从科举出身,和林如海还是同科的进士呢,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窦夫人看中他们家风正派,公婆叔姑敦厚,宋太太瞧中迎春性子温柔,不是苛待下面弟妹的人,素日也敬佩窦夫人的为人,两家彼此有意,经人说和,便成了。   按身份,自然是贾赦爵位高,本是勋贵之家,但是按权势,宋大人虽也没权,国子监祭酒却是十分清贵,桃李满天下,贾琏现今就在国子监读书,很得宋大人看重。品级上宋大人不如贾赦,门第亦是,偏偏迎春是庶出的,所以窦夫人没什么挑剔的,两家都不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规矩。她抚养迎春这么多年,不愿迎春嫁到公府侯门,操劳那么许多琐碎之事。   宋家考虑到贾赦一房只贾赦一人没有本事,近来又洗心革面,其他都是好的,至于荣国府贾政一房,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同时,都知道林如海是贾琏迎春嫡亲的姑父,故对迎春十分满意,得窦夫人同意后,立刻上门提亲。   其实在宋家之前,也有好几家的诰命夫人看中了迎春,甚至这几家的门第都在宋家之上,牛太太也想为庶子求娶迎春,不过窦夫人怕迎春过去受委屈,便没答应。   直到迎春次年定亲,元春仍旧没有着落,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林如海等人昼夜兼程赶回江南,不想途中遇到一批因大旱而背井离乡的流民,十分凶悍,他们险些被冲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彼此,又将流民安抚下来,交给当地官员安置,又上折子给新帝,料理完后方重新启程,回到扬州时,已进九月了。   林如海这一去就是半年,贾敏母子三人早就望眼欲穿了,见他们一起回来,十分欢喜。   林如海本来说让林睿和俞恒在京城里读书的,尤其是林睿,免得新帝忌讳林家,依他和俞恒两个的本事,再有他们家的门第,必能进国子监,不曾想邸报上说明年开恩科,黛玉便跟贾敏说他们会回来,果然不出所料,林如海还没回来,书信先至。   叙说离别后两处发生的事情,俞恒忙不迭地奉上祖母的书信。   贾敏常和俞老太太通信,并不在意,也没看出俞恒眼里心里的焦虑之色,反而对他们嘘寒问暖,又问俞恒是先在住在自己家里和林睿一起读书,还是住在俞家老宅,道:“依我看,竟是和你林大哥一起住方便些,相互谈论诗书请教文章,俞家老宅没有长辈,你一个爷们孤零零的如何吃穿住行?我可不放心。”   俞恒往屏风处微微看了一眼,因黛玉虚岁十岁了,除了自家亲戚,早已不见男客,俞恒和她虽是青梅竹马,毕竟非亲,因此也不能相见了。   俞恒笑道:“那就叨扰府上了。”   贾敏听了,嗔道:“说这些做什么?没的太生分了些。你住在这里能吃多少,穿多少?每年你们家给的东西都不少,尤其是给玉儿的。”   俞恒心里感动,立时道:“那我就不说了。这回带了不少东西过来,皇后娘娘说给太太和妹妹做衣裳,本想着夏日能回来的,谁承想入秋了才到,怕是用不上了。”   贾敏凝眸一看,打开的箱子里除了笔墨纸砚新书等,余者俱是纱罗绸缎,不觉抿嘴笑道:“娘娘的恩赏太厚了些,真真是当不起。这些纱罗丝绢都是上用的,搁几年不会霉坏了,何况,今年穿不得,明年做了衣裳穿也是极好的。”   俞恒心里一宽,目光不觉又瞥向书信,盼着贾敏早有回音。   这时,忽然听到屏风后环佩叮咚,俞恒不由得看了过去,影影绰绰看到好些人,那些人影中他一眼就认出了黛玉的身形,半年不见,倒长高了一些。   黛玉扯着手帕子,真真不知道世俗间怎么就那么些规矩,见个人都不成了。   黛玉年纪愈长,愈发觉得规矩太过繁琐,怪道父亲常说做人须得不拘一格,可以知晓规矩,在规矩中活得自在,却不能被世俗规矩所束缚,免得失了本性。   好容易等到接风洗尘时,黛玉和贾敏在里间吃,他们在外间吃喝。安排林睿和俞恒早些去歇息,贾敏拆看俞老太太的书信,黛玉方对林如海道:“爹爹回来了,我有好些不懂的要问爹爹呢。怎么这一回去了半年多才回来?”   林如海笑道:“事情多,一言难尽。”   黛玉最是不愿只知后宅诸事,听了这话,愈加好奇,但是见林如海一脸疲倦,便止住话题,打算过些日子再问,或者问林睿和俞恒也好。   便在此时,贾敏突然脸色一变,父女两个见了,忙问何事。   俞老太太在信中说了许多事,贾敏看了看黛玉,不好当着她的面开口,便道:“玉儿,你父亲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黛玉料想他们有话说,恭恭敬敬地告退。   等她走了,林如海问贾敏道:“有什么事情瞒着玉儿不叫她知道?我看,许多事都不必瞒着她,知道的事情多了,并不局限于一宅一院,日后在处理世事上才能看得更加长远。”   贾敏捏着书信,道:“关于玉儿的终身大事老爷想当着她的面说?”   林如海听了,顿时一愣。他疼爱黛玉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地想让黛玉过得更好些,如同珍宝一般,虽然早就预备好了嫁妆,但是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从贾敏嘴里听到关于黛玉终身的话。   贾敏不等他问,开口道:“俞老夫人在信里说,想和咱们家结亲,给恒儿定下玉儿。”   ☆、第072章:   听贾敏说俞老太太意欲为俞恒求娶黛玉,林如海并不似贾敏那般,他面色不变,亦无恼怒愤慨之色,问道:“信里怎么说?”   贾敏惊奇地道:“老爷不恼?”   林如海莞尔,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玉儿已长成,从七八岁起始便有人同你我提起,咱们皆以年纪太小为由婉拒,明年玉儿十岁,还能没有人来求?何况,咱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就是盼着儿女平安嫁娶么?”   舍不得黛玉,这是必然的,林如海生性冷静,不容易为外物所困扰,他自己重生二十来年,不就是想让黛玉一辈子平安喜乐,自己怎能保护黛玉一辈子?对黛玉而言,寻一门好亲事是极要紧的,毕竟生在娘家不如在夫家长久,择婿也就更要自己谨慎了。虽然林智和贾敏都安然度过死劫,但林如海的死劫亦如此才能放心。   儿女不成家,焉能承继林家百年?   因此林如海乍然听到俞老太太此意,只觉诧异,而非恼怒,倒是有一点得意,各家来求,这就表明黛玉在外人眼中炙手可热,已非上辈子无人求娶的孤女了。   贾敏笑道:“老爷看得到底比我透彻些,我舍不得玉儿,难免有一点子恼意。不过老爷说得极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还有什么不值得欢喜的?只是想到好容易养大了的女儿将来却是别人家的,心里就难受。”   林如海安慰道:“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咱们儿子不也要迎娶别人家的女儿?”   林如海觉得,做人就应该豁达些,太计较这些反倒累了自己。说得贾敏愈发笑了起来,随即叹息一声,说起俞老太太信中的话,道:“俞老夫人在信中跟我说了,他们是极中意玉儿,只怕咱们瞧不上恒儿。咱们知道灵台师父说的那些话,外人还认为恒儿是天煞孤星,年纪相差的又实在是大了些,恒儿家里也没有父母兄弟扶持,俞老夫人心里十分忐忑,又说,倘或咱们不愿意,就早些回信,近来老夫人身体不如从前,怕熬不了几年了。”   林如海听到这里,沉默半日,问道:“你怎么看?”   贾敏想了想,不答反问,道:“说到底,咱们家儿女的婚事,最终都得老爷决定,老爷最疼玉儿,我听老爷的。”   林如海回想俞恒生平,他在自己和林睿跟前长大,品貌才华、为人处世自己都看在眼里,单是这个,确实凌驾于旁人之上,自己素日所见的少年子弟,鲜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禁道:“若说好,恒儿是极好的。”   贾敏心中一动,诧异道:“老爷这是答应了?”   林如海笑道:“你我作为父母,还不都是为儿女着想?撇开恒儿心思不说,玉儿年纪本来极小,我在京城时俞老太太原没想到玉儿身上,才透露几分要给俞恒说亲的意思,就有许多人家趋之若鹜,偏生临来时叫恒儿带书信过来,可见恒儿是有意的。玉儿经我们教养,非凡俗女子,她这等才华,不是知根知底的谁能容得下?”   贾敏道:“老爷此言有理。难道是恒儿提出,然后俞老夫人来信的?”   林如海微微颔首,俞恒年轻,那一点子心思如何瞒得过林如海,而且林如海乃是文人,行事洒脱,倒也不会因此怪责俞恒,自己女儿本就是世所罕见,动人是难免的。   林如海道:“恒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家没有咱们不知道的,同样,咱们家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玉儿是个什么性子,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明白了,既有此意,将来必定不会委屈了玉儿。我所虑的是这个,别人家未必容得玉儿,因此俞家便有了许多好处。”   贾敏蹙眉道:“话虽如此,可是恒儿父母兄弟一概都没有,俞老夫人又是这般的年纪,亦不能操劳,我恐玉儿太过辛苦。”   做父母,总盼着儿女样样都能得好,富贵清闲。   林如海却笑道:“世人讲究父母双全,你竟也俗了?有了父母,咱们玉儿才辛苦呢!上要侍奉公婆叔姑,下要料理事务,谨小慎微,哪里有自己当家作主的自在?纵是辛苦些,但是一切都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比前者强了几倍。”   贾敏望着林如海,道:“这么说,老爷对恒儿竟是极满意?”   林如海道:“结亲本是结两姓之好,俞家有心,想必是觉得咱们家妥当,我说这些,也是觉得恒儿比旁人好些。旁人虽有比恒儿品貌才学都好的,可是毕竟未曾在你我跟前如此日久,哪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到了我如今这样的地位,能给玉儿说亲的人家不过就那么一二等的几家,皇家王府咱们是不愿玉儿嫁过去,一二品官员统共才有几家?”   贾敏叹道:“可不是,在江南虽有人家来说,都是总督巡抚这些人家,在咱们下头的可都不敢呢,觉得配不上玉儿。这几家我都有些不满意,家里事务太繁杂,咱们玉儿嫁妆必定是十里红妆,到那时压倒所有人,必定容易生隙。二十年了,玉儿的嫁妆越积越多,就是皇家嫁公主,也没有这么些。世人讲究嫁妆越多越有底气,若是夫家人多,这份底气反让人说嘴。恒儿家里只他一个独苗儿,玉儿的嫁妆再多,无从比较,便不会有人不满了。”   林如海点头微笑,他本没想着这么早给黛玉定亲,故不在意这些,现今俞家一提,林如海顿时觉得须得考虑周全,不能让黛玉将来受一点委屈。   贾敏忽然道:“若是天底下的人都像老爷这般明理,所有女婿都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闻言,林如海不禁失笑道:“还能如何?非得恼得恨不得揍恒儿一顿?还是叫来对他说咱们对他家的求亲十分不满?竟是快别如此,结亲是喜事,又不是结仇。你忘记汪家姨妈家的姐姐了?不就是因为汪家姨丈为难了女婿几句,才使得汪家姐姐成亲后吃了极多的苦。”   新帝登基后,汪祯亦来朝贺,在京城中和林如海见了一面,说自己至今二品巡抚,恐难再有寸进,反倒是儿子也是二品了,自己年过古稀了,没有精力继续如此,因此便上了折子乞骸骨,新帝当即就准了,另派心腹接任。   汪祯有一女,比林如海年长十岁,姐弟两个并未见过,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贾敏却听林如海说过,和汪太太通信时,知道了汪家这位姑奶奶当年说亲,因汪祯和其兄弟不舍她出阁,为难了女婿一些,当时都没在意,传出去反而还是美名,世人都说汪家姑奶奶这是有父母兄弟撑腰,哪怕出嫁了亦然。不想那女婿自觉在汪家受辱,心怀怨恨,成亲之后,对妻子十分冷淡,其母亦替儿子出气,处处为难汪家姑奶奶,家里姬妾成群,汪家姑奶奶的陪房、丫头们都被找借口打发了,导致汪家姑奶奶在夫家处境艰难。亏得汪家姑奶奶的一个丫头忠心,被打发出去后想法设法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汪家,告知一切。汪家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带人打上了门,有汪家撑腰,那女婿家方不敢太过分了。   贾敏叹道:“怎么不记得?我就没见过那样心胸狭窄的人,汪家舍不得女儿,为难几句怎么了?巴巴儿地娶走人家千娇万宠的闺女,还不能让人家训斥两句?可怜汪家姐姐成亲后就没有享过福,一世无儿无女,又这样郁郁而终。”   汪家姑奶奶有汪家做主,尚且如此,没有娘家做主的女儿家,多少被夫家作践了的,贾敏平常所见所闻,皆是不计其数。   汪家和亲家两家顾忌着颜面,汪家姑奶奶留在了夫家,因她心灰意冷,不肯再和丈夫和好,守着佛堂度日,幸而所用之人都是汪家派去的,年年打发人去探望,那夫家渐败,不敢太欺负了她。汪家姑奶奶也是有心气的,占着正室的位子不肯动,导致其夫庶子庶女成群,唯独没有嫡子继承宗祧,五年前汪家姑奶奶去世后急急忙忙地续弦,至今亦无嫡出。虽然说年五十无子,立庶为长,但只能继承家业,不能承继宗祧,只好从兄弟家中过继嫡子。   若说这家人是谁,和林家无甚瓜葛,却是苏黎家的亲戚,苏夫人娘家的哥哥,乃因此事,苏夫人看不过娘家为人,父母去世后,总不和娘家兄弟往来,好在柳家并未十分没落,不必苏夫人帮衬,反倒因不喜苏黎的性子,鲜少上门走动。   不过,新帝登基后,苏黎乃是功臣之一,柳家倒是派人上门了,不知将来如何。   他们这些人家不过都那么些,寒门出身的难以跻身其中,说来算去,哪怕是敌对的人家,彼此都有些亲戚情分。   林如海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人人品不好,若是好的,哪怕被揍一顿,也不会记恨。恒儿若是这样的人,凭他怎么好,我都不肯应承。我不为难恒儿,乃因我是长辈,太过计较失了身份,再说了,咱们家有睿儿和智儿呢,姐妹被抢了去,还能不恼得去找他烦恼?”   贾敏扑哧一笑,拿着手帕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道:“老爷让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睿儿和智儿两个和恒儿闹,老爷出来做好人,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比你们翁婿更亲近的了!可怜睿儿和智儿还在做梦呢,不知道已经被他们老子算计了。”   林如海轻轻咳嗽一声,正色道:“他们小孩子家爱顽闹些罢了。”   贾敏道:“那我就回信给俞老夫人,说咱们应了。”   贾敏明理,起先因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七岁故没想到俞恒,现今俞家先提出来,贾敏自知俞恒的好处,旁人再比不得了,又道:“咱们忒好说话了,就这样把女儿许了出去,并不似别人家矫情,连推三五次才勉强答应,说来咱们倒亏了。就是什么时候定亲不好说,玉儿还小,明年才十岁,俞老夫人这样大的年纪了,能等几年?”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不止如此,如何提亲,如何定亲,也不好说。”   贾敏道:“老爷知道就好。俞老夫人现今远在京城,总不能特特赶回江南来,咱们虽说过一二年让睿儿在京城娶亲,但现在也不能赶过去,免得让人看轻了玉儿。”   林如海凝思道:“我今年已向圣上请求调职回京,你知道,盐课御史素来都是圣上的心腹,我虽有功于圣上,到底不敢太过高看自己,不如让了清静。圣上忖度再三,答应了我所求,但是还得在任这二年,等后年调我回京。后年,也就是睿儿参加恩科的时候,咱们那时阖家进京,你和睿儿明年秋后进京,然后就在京城办罢,睿儿后年成亲亦好。”   贾敏愁眉道:“老爷跟我说的这些,可不能叫别人知道,老爷今年半年不在任上,仅剩半年,我们还得一年的工夫进京,怎么和俞老夫人说?”   林如海道:“你给俞老夫人回信,告诉老夫人说,明年秋后回京,看老夫人意思如何。”   他们体谅俞老太太想给孙子早点定亲,可是也得想想他们做父母的,总不能让女儿太过委屈了,也不能上赶着进京只为和俞家定亲。黛玉出挑,多少人家都是任由他们挑选的,不独俞恒一个,若不是两家交好,又是看着俞恒长大的,俞恒未必胜得过其他人家。   贾敏一想也是,若是俞家等不得,那就作罢,横竖他们能选的多着呢,又问道:“老爷既然答应俞家,想来咱们两家结亲并没有什么忌讳的?”   嫁给林如海二十几年,贾敏如何不知结亲得看朝堂上的动静,自己并不能做主。   林如海听了,瞬间明白贾敏的意思,淡淡地道:“放心,没什么避讳的,咱们家到了这样的权势地位,儿女哪里能躲得了清静?没有俞家,也有别人家。”   新帝年过四十方登基,太子早已长成,将来夺嫡之时恐又是一场你死我活,俞恒既为皇后兄弟,少不得牵扯其中,即使不和俞家结亲,两家本就交好,林睿和俞恒更是同窗同科,亲如手足,在旁人眼里,自己家早就是太子一派的了。好在俞皇后和太子都效仿新帝当年行为,只要新帝晚年不糊涂,太子登基便是名正言顺。   林如海又道:“此时玉儿亲事不定,将来进京,有你烦恼的时候。进了京,又哪里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恒儿?虽然我从前列出那样许多条件,可是说实话,首先得看女婿人品。”   贾敏顿时想起贾母总是来信,连忙称是。   夫妻二人想着千娇万宠的女儿以后是别人家的,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好睡,次日一早,梳洗完,儿女过来请安,俞恒住在林家,亦如此。   仍旧男女分开用膳,林睿林智兄弟和俞恒皆与林如海同桌。   见到俞恒,林如海想到黛玉,脸色愈加温和,看得俞恒心中忐忑,林睿和林智莫名其妙,不禁反手摸了摸后背,怎么觉得有些冷?   林如海见状,哼了一声,兄弟二人顿时正襟危坐。   不多时,林智探头探脑地看向屏风,想坐到屏风后面去和贾敏黛玉同桌,却因上学以来再不如幼时那般事事依从自己,他现今大了,日渐懂事,倒也不失礼。   黛玉和贾敏在屏风后面坐着,听丫鬟形容外面各人的言谈举止,不禁一笑。   里外都坐定后,因见雪雁带着丫鬟婆子捧着食盒上来,亲手端出几样小菜布在桌上,又端出几碗细粥,笑道:“老爷,这是姑娘亲手做的。”   林如海一怔,道:“家里有使唤的人,怎么让姑娘动手了?”   贾敏听了这话,隔着屏风笑道:“老爷不在家的这半年里,玉儿跟我学做了好几样菜,这算什么?明儿有老爷的口福呢。咱们这样人家虽不必自己动手做饭,但是日常往来,总得知道怎么配菜,一样菜用多少东西做出来,免得日后待客时别人问起,自己却一无所知。玉儿学了这些后,早早就想着做给老爷吃了,老爷昨日到家,今儿还不许她孝敬?”   将来黛玉出阁了,在夫家不必劳作,但偶尔做些菜肴孝顺长辈,自是她的好处。闺阁女儿不该学的,黛玉学了,该学的,贾敏更加教导得用心,务必样样精通。   黛玉聪明灵巧,竟是一学即会,才半年,已经会做好几样了。   贾敏见了,自叹弗如。   提起往事,林智笑嘻嘻地伸了伸舌头,道:“从姐姐开始学做饭,都是我试吃的,一开始可苦了我,姐姐第一回做饭就焦了呢,炒菜也糊了,还有一回盐放多了,咸得发苦,妈说不能因为爹爹管盐政,就把盐不当盐,后来日子久了,姐姐才做得好了些。”   黛玉娇叱道:“你不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林智立刻不敢说话了。   贾敏笑道:“玉儿学做饭,头一件就要学老爷家常调理身子的汤汤水水,有一回炒菜,油星迸溅到手面子上,我心疼得不得了,赶紧擦了药才好些,如今已经平复了,幸而没有留下疤痕。老爷快吃罢,仔细凉了,别辜负玉儿一番孝心。”   林如海闻听黛玉做饭的由来,满脸笑容,道:“那我可得好生尝尝玉儿的手艺。”   林睿和俞恒眼睛都是一亮,看了林智一眼,心想没想到林智竟是第一个品尝的,日后得好生教导他功课,免得事事占先,等林如海端起碗,两人方亦品尝,虽不如家中厨子做得味美,但别有一番新鲜滋味,顿时交口称赞。   听到他们接连夸赞,黛玉心里暗暗得意。   用过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俞恒和林睿出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了林如海一眼,不知道他们看了书信是何意,自己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林如海知道俞恒回头之意,心中轻哼,暗道:“叫你急些才好。”   贾敏想着俞老太太在京城中苦等自己的消息,当即修书一封,打发人送去。想到女儿不日就是别人家的了,贾敏顿时有些伤感,命黛玉不必去上课,跟在自己身边,学些当家主母该学的,毕竟将来嫁到俞家,所有事务都得她自己料理。   黛玉饱读诗书,料理家务,奉行的是无为而治,全然不用自己亲力亲为,家中上下亦是井井有条,反说贾敏行事太过周全,累着自己了。   贾敏不禁好笑起来,见黛玉管家有条理,便由着她了。   黛玉得空读书,十分欢喜。   因早上没去上学,黛玉不好再过去打搅方先生教导林智,思索片刻,没去自己的内书房,而是去了藏书阁。林如海不在家时,黛玉不敢一人去林如海的书房,恐乱了书房里的要紧文件,但是藏书阁却是可以去的。   黛玉自己书房里的书都通读过了,学业亦是游刃有余,所以来找几本没看过的书。   藏书阁每日都有人打扫,里里外外十分干净,今年林如海不在家,她和贾敏一起将书都搬出来晒了,如今紫檀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另外还有几十口箱子亦都装着诗书。黛玉走进去,沿着书架走到里面,细细挑了几部不曾看过的书,命青鹤白鹭等捧着,正要回转时,忽然瞥见最里头的好几个书箱,心中一动。   晒书时,有好些书都未曾经过她手,记得贾敏不让自己看,晒书时不让自己靠近,黛玉此时见到,不觉好奇心起,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丫鬟仆妇,道:“你们先把我挑的书送回去,一会子再过来。我在这里看书,不必有人在跟前打搅。”   林家的藏书阁极其重要,除了林家五口外,只俞恒来过,外面都有人看门,倒也不怕有谁贸然进来,青鹤白鹭等人答应一声,留下雪雁朱雀两个在门外听唤,自己送书回去。   等她们都出去了,黛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箱前,轻轻打开其中一口。   书箱没有锁上,所以黛玉轻易就打开了。   里面满满的皆是书,黛玉猛一看见和自己平常所看的书籍并无不同,但是细细一看,却不是自己素日所见的,伸手翻看,竟都是些古今小说和传奇角本,一箱子都是这些,自己未曾见过的,不禁拿出一册,上面却写着“会真记”三个字。会真记?黛玉忽然想起素日看戏时,似乎便有会真记中的几出。   黛玉何曾看过这些书,顿时如获至宝,悄悄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藏书阁内无人,想了想,扬声嘱咐雪雁和朱雀在门口看着,若有人来叫自己一声,便拿着会真记坐到椅上,展开细看,从头至尾,越看越爱,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看完。   黛玉心中默默记诵,只觉得此书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不禁怔怔出神,这样好看的书,怎么母亲不叫自己看呢?晒书的时候都不许。   黛玉想到这里,思及崔莺莺和张生书中之举动,又笑又叹,笑其相会,叹其离别,放下会真记,又捡起一本武则天外传,涉及古往至今唯一的女皇帝,黛玉顿时来了精神,史书虽好,记录得却未免太简单了些。不想她才看了三五页,就听外面脚步声,紧接着听到雪雁清脆的声音道:“见过老爷,老爷也来看书?姑娘在里面呢!”   林如海诧异道:“玉儿今日没去上学?”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   听了说话声和开门声,黛玉慌里慌张地把会真记和武则天外传放进书箱里合上,随手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拿在手里,然后远离装着会真记等书的箱子,对着已经进来的林如海笑道:“爹爹来了,我正在挑几本书拿回去看。”   藏书阁是他们家人时常出入之地,林如海来看书时,常能碰到黛玉,本不以为意,但今日黛玉声色不比平常,虽然极力掩饰,仍旧能看出一丝痕迹,林如海暗暗皱眉,目光扫过藏书阁,再看黛玉手中的书并非打开,便知黛玉没说实话,忽一眼瞥见里边的几口箱子,林如海发现自己看过去的时候,黛玉顿时十分慌张,心中瞬间明了。   因那些都是贾敏不让自己看到的,黛玉不敢让林如海知道,低头看着地上。   林如海走过去打开书箱,果然看到上面两部书翻看后未曾归置整齐,他拿起一看,看到上面会真记三个字,不由一叹。   林如海恍惚间想起黛玉在荣国府时,与宝玉共读会真记的场景,桃花如雨,落满衣襟,本是二人之事,未曾让别人知道,却哪知同年秋日刘姥姥来谢,贾母设宴,黛玉随口说出其中几句,竟被薛宝钗数落一番,令其跪下!也是因为宝钗私下同她说,并非告知别人,黛玉觉得宝钗为人极好,非素日藏奸之人,便认了薛姨妈为母,认了薛宝钗为姐。   黛玉手足无措,呐呐地道:“爹爹!”   林如海回神,笑道:“你别怕,难道为父还能吃了你不成?”   黛玉见林如海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登时心安,道:“晒书时妈妈都不叫我见到,想来有自己的道理,我就是心里好奇,今日瞧见,便看了两本。”   说完,放下书,央求道:“爹爹别告诉妈妈,不然定要斥责我!”   林如海招手叫她近前,柔声道:“咱们家多少书,哪里是怕你看?只是你年纪小,未曾定性,恐你看了这些书后移了性情,倒不好。”这些书既能流传下来,且广为人知,便有其道理,林如海并不愿将其摒弃在外,年轻时曾和贾敏一起看过。   黛玉不解地问道:“爹爹何以如此言语?我见此书不致于此。”   林如海笑了笑,翻看这口箱子,不见西厢记,而是在另一口箱子里找到,递到黛玉手里,道:“你看的是元稹的莺莺传,且看看王实甫的西厢记。”   黛玉欣然接过,低头看起。   林如海另外又拣了几套文理细密的古今小说出来,打算让黛玉带回去慢慢看,黛玉天性和人不同,林如海亦是风流人物,不愿意一味约束她,更加不会因为她看这些数就打骂,与其打骂一番,倒不如与她说明。至于那些过于粗露的,林家的藏书阁里并没有。   等到黛玉看完,林如海道:“你道这元稹是何人?”   黛玉道:“元稹是唐代诗人,和白居易是好友,听说也是同科及第。”   林如海笑道:“会真记虽辞藻优美,然而亦令人诟病,都说文如其人,难免有些元稹自己的影儿。你看这些书,我不骂你,却是想让你明白,做人当自尊自重,世人本就对女子不公,若学了这崔莺莺,岂不是毁了自己终生?纵然痛骂张生无耻,亦难挽回。”   黛玉想了想,道:“本是同心同意,怎么就变得这样快?”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这些书都是编纂出来哄人的,也只你信呢,正经大户人家哪里有这样轻浮的?这些书是男人写的,自然就轻视女子了,本是自己始乱终弃,偏没有担当,反诬崔莺莺为妖物,可见其为人。再者,崔莺莺亦有不是,若是洁身自好,不受张生挑逗和红娘挑唆,又岂会落得如此?红娘那样的丫头,咱们家里必定是不容的。”   黛玉默默记在心中,笑道:“原是小说戏曲,谁还当真了不成?爹爹说的我都明白呢,发乎于情止乎于理,方是正道。我看这西厢记也好,会真记也罢,妙在其情动人。”   林如海颔首道:“你明白就好,千万别效仿。”   黛玉连忙答应。   林如海又道:“并不是你母亲十分严厉,只是世人都视这些书是淫词艳曲,哪怕其中本有其道理,在世人眼中却是没有的。须知你今年虚岁十岁了,家里正给你议亲,你该懂些事了,即使看过了,也别带出来,免得让人说你的不是。”   黛玉听了这些话,不觉红了脸,道:“爹爹和妈妈不要我了不成?”   林如海笑道:“哪能?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哥哥早早就定了亲,一年半后迎娶,你是个好孩子,难道还耽误不成?我和你妈都已经应了,你心里有数才好。”   黛玉一怔,愈加羞得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林睿定亲,林如海夫妇问过林睿的意思,此时黛玉虽较林睿年幼,聪慧却十分胜过,于是林如海亦不隐瞒她,道:“你看俞家哥哥如何?俞老夫人心里极喜欢你,特特来信给你母亲,想必今日你母亲已经回信了。”   黛玉一惊,旋即低下了头,声若蚊吟,道:“爹爹做主便是。”   是俞恒?本来黛玉只当他是哥哥,可是此时听了林如海的话,黛玉忽然想起往日种种,最疼自己的,除了父母兄弟,便是俞恒对自己最好了。她说想看各地风景,两家不在一出时,他也没忘记,时常画了送给自己看。人不出门,亦看遍风景万千。   黛玉忽然又想起连城来,当日他效仿俞恒,说要写信作画给自己,至今却未见一幅,与他相比,俞恒更显得好了。   黛玉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俞恒对她的好,她怎能不记得。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自然是为父做主。”他行事不拘一格,对待儿女之事上也就豁达了许多,他答应俞家提亲,未尝不是因为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彼此心性深知,若是不知道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知道将来如何相处呢。   林如海将拣出来的几部书递给她,道:“你拿去看,不许叫你兄弟见到,等看完了再送回来。这些虽是野史小说,但也能增广见闻。”   黛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   林如海笑道:“别太得意了,叫你妈见到,才有你的罪过呢!这些书都放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看了自来便是,不过看完了须得跟我细说所感。”他这般疼爱女儿,可不想女儿看了这些移了性情,因此叫她知道这些古今小说传奇野史在此间都不能当真才好。   黛玉道:“爹爹放心罢,那些史记史稿多是后人编写,很有些真假难辨,不如看些野史传奇,虽也是编撰的,也能学到许多东西,免得日后叫人哄了去。”   林如海道:“你能这般想便好,去罢。”   黛玉听完,忙叫雪雁和朱雀抱着书随自己回房,因恐林智看到,遂锁在柜中,等到房中无人了方才从头细玩,偶尔观看小说时,见其男女之情,觓思及林如海说已应了俞家的提亲,黛玉常常面红耳赤,羞见俞恒,且是后话不提。   林如海找到自己欲寻之书,亦未在藏书阁久留。   林如海拿着这些书给林睿和俞恒布置了许多功课,新帝恩科设在明年,却非春日的会试和殿试,而是乡试,参加完恩科乡试,后年才能参加恩科会试和殿试,足见新帝意图重用俞恒和林睿之心,明明白白是想让这兄弟二人考中出仕。   林睿想着明年自己十八岁,后年十九,自然想金榜题名后娶妻进门,而俞恒家中没有父母,亦想早日高中,好叫林如海夫妇对自己更加满意,因此二人都十分用功。   对于祖母给贾敏的书信,至今没有见到动静,俞恒暗暗焦急,他们到底是应了呢,还是驳回了,若是应了,理应跟自己说一声,若是驳回了,也不会这般云淡风轻才是。看着林如海一如平常,俞恒心里嘀咕了不止一两次。   这回未进十月俞老太太便接到了贾敏的回信,展信一看,竟是应了,俞老太太喜出望外,急忙按品级大妆,进宫给俞皇后请安,告知她一声。   俞皇后心知自己兄弟的短处,唯恐林家看不上,今得此消息,自是松了一口气。   可巧新帝才从铁网山狩猎回来,亲自挑了不少好皮子,带人过来,送给俞皇后,见到俞老太太,受了礼,问道:“老夫人今日来,有什么要紧事?我见老夫人和皇后都是满脸笑容,想是有什么喜事?”   俞老太太笑着将自家和林家结亲的事情说了。   新帝笑道:“真真是一门好亲,听太子说过一回,林家的千金十分出色。”那年宣康帝南巡,太子跟随,宣康帝召见黛玉时,太子亦在,自然见过。   俞老太太道:“是林家厚道,不嫌恒儿。”   新帝不以为然地道:“两家门当户对,又都是好孩子,嫌弃什么?若是嫌弃咱们恒儿,我却要说林家浅薄了呢!可说什么时候定亲了?那女孩子年纪还小,我看不如等后年罢,后年恩科,恒儿金榜题名,林如海调职进京,我亲自给指婚。”   俞老太太自知身体欠佳,但听了新帝此言,便知新帝要重用俞恒,心里暗暗感激,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后年,恭敬地道:“谨遵圣意。”   俞皇后脸上闪过一抹笑,新帝重用自己兄弟,对自己而言,自是好事。   俞老太太为了让俞恒放心,回到家中,立即修书,除了感谢贾敏的外,另外就是给俞恒的,并着俞皇后赏赐给贾敏母女的衣料和俞老太太送给黛玉的东西,一起送去扬州。   俞恒接到后,喜得只想大喊大叫,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难怪这两个月来林如海对自己格外严厉,原本他还在想林如海怎么一点儿意思不曾透露,原来要为难自己自己呢!虽说林如海如此举动,但仅限于功课上,俞恒心中十分感激。   在新帝跟前挂了名,林如海少不得告诉林睿一声,林睿又惊又气,惊的是妹妹这样早就定下来,气恼的是自己千防万防,就没防住和自己一起长大上学的俞恒!   林如海说过后,次日便见到俞恒鼻青脸肿,忙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俞恒忙说是自己跌倒了蹭的,没说是林睿和林智联手,自己不敌,所以被揍得如此凄惨。他想自己要娶人家的姐妹,挨大小舅子一顿没什么要紧,和黛玉相比,这算什么?再挨十次自己都不觉得吃亏。   林睿和林智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林如海假作不知,安抚了几句,又亲自让人拿了上好的药给他,看着俞恒满脸感激,不由得咳嗽一声,然后道:“你们平常仔细些,别太淘气了,好生读书,明年睿儿和恒儿秋天还得去金陵考试呢。”   三人躬身应是,除了贾敏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林如海的心思。   ☆、第073章:   此后,林睿和林智兄弟两个每每为难俞恒,皆是林如海出面安抚,嘘寒问暖,慈爱非常,愈加得到俞恒十二万分的感激,哪知一切都在林如海算计之中。又因起先林睿和林智兄弟把俞恒揍得仅是青肿了些,并没有伤筋动骨破皮,贾敏见兄弟两个知道轻重,揍过一回后再没动过手,而是在别处挑剔俞恒,便放下心来,任由他们三个自己折腾。   不过,日子久了,看到林睿和林智如此,俞恒总是坦然受之,从未说过他们的不是,作为岳母的贾敏难免心疼起来,叫来林睿和林智说了一顿。林睿和林智只好答应,暗恨俞恒好心计,至于日后会不会再为难俞恒,那必然不会让父母知道。   黛玉知道后,只说了一句:“竟是别为了这些误了读书。”   随即,便不再多说了。   林睿和林智是嫡亲的兄弟,舍不得自己,俞恒却是定亲的良人,受伤不好,黛玉左右为难,索性两不相帮,假装毫不在意,故曰读书要紧。   距明年乡试不到一年时光了,黛玉固知兄弟们满腹经纶,平常做的文章自己常见,远比今年乡试考卷文章好,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林如海一想也是,索性让他们自去姑苏,书院先生学生极多,又有多年的经验,比自己清闲时才教导他们强十倍去。   林睿和俞恒听了林如海的话,想起自己离开书院多年,甚是思念旧日同窗,便依言拜别林如海和贾敏,择日启程,去了姑苏。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林智。   林智今已经八岁了,本该二年后去求学,然而后年他们阖家进京,不能单留他一人去书院读书。林如海心下甚为可惜,思忖再三,便让林睿和俞恒带林智一起过去,一则是为了让他读书,二则便是见识些人情同窗往来,省得一人在家中,却少了友人。   林智从五岁至今跟了方先生上了几年学,渐知世事,身上孩气渐去,早就想往外面去见识见识了,只是年纪小,被约束在家中上学。今见林如海如此,顿时喜出望外,在临走之前,他却又犹豫起来,舍不得离开黛玉。   林智可谓是跟着黛玉长大的,住在黛玉身边比父母都长久,见他这般,黛玉自是感动不已,好生劝了几句,说在家等他回来,他方依依不舍地跟林睿、俞恒等人去了。   却说林睿兄弟和俞恒出门去姑苏后,外面诸事难以记述。单说黛玉虽未定亲,但两家皆有意,来年进京便定,贾敏原教她收敛素日的性子,但黛玉本性如此,依旧任意纵性,兄弟不在家,略觉寂寞,遂撇开管家理事,径自随着方先生上学,学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方先生在林家多年,年纪愈大,渐觉力不从心,又见自己所教这兄弟姊妹三个皆是有一无二的,尤其是黛玉,自觉心满意足。今看林睿兄弟等都不必自己再教导,只剩黛玉一人,想来再过一二年该定亲了,便向林如海提出辞馆之意。   林如海正想着自家进京后该当如何安置方先生,本打算依旧荐他去姑苏书院,见他以年老辞之,忙请他再教黛玉一年。方先生听说只一年而已,便应了。   因此,现今是方先生在林家最后一年了。   黛玉知晓后,学得愈加用心。   方先生不做官二十余年了,素日精研金石书画,教导四书五经反是小道,见黛玉随自己学习时每每闻一知十、举一反三,聪慧远胜林睿和林智,想到她并非男儿,终究不走科举之路,遂将自己一身所学都传授给她。   黛玉受宠若惊,这些她固然都学过,但只在林如海和贾敏清闲之际方学,又因自己上学,未曾延请教导琴棋书画的先生,得方先生如此看重,黛玉连忙拜谢。   林如海本非俗人,亦不叫女儿堕入凡俗一流,见状,不惊反喜,大为赞同。   贾敏见黛玉功课甚多,往日半日上学,半日跟自己学管家,现今后者都用来上学了,时时不得清闲,她听林如海这么说,亦不好反对,好在黛玉虽小,管家算账针黹女工等都学到手了,便不再十分督促,反令她好生用功。   这日放学回来,黛玉做完功课,百无聊赖之际,拿起针线做了几针,忽见白鹭进来,身后两个婆子,一个捧着一件鹤氅,一个捧着两套冬衣。   黛玉问道:“我的衣裳做好了?老爷太太和大爷二爷、俞大爷那里可都得了?”   白鹭道:“我只管姑娘的,别的不归我管。不过姑娘既然问了,我叫人去问一声就是。”   黛玉听说,莞尔一笑,道:“免了,你自个儿做我的衣裳,熬的日子长些,你都做完了,外面的还能做不好?想来已经打发人送去姑苏了。他们临走前,冬衣都是齐备的,现今做的不过是过年穿,恐怕随着年货一同送去了。”   说着,叫雪雁收了衣裳,随手拿起一根赤金点翠的簪子递给白鹭,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能着过年戴罢。”   白鹭素知黛玉手里散漫,忙谢过,正欲言语,只见贾敏带人进来,黛玉起身迎上去。   贾敏坐在黛玉家常坐的椅子上,接过黛玉亲自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放下,指着丫鬟捧着的锦盒,道:“姑苏送来的,年下戴。”   黛玉问道:“什么好东西,还巴巴儿地从姑苏送来?”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翡翠长簪,并一对翡翠镯子,碧莹莹,水汪汪,清澈非常,一眼即可见到红锦底衬。黛玉酷爱珠玉宝翠远远胜过金银,翡翠虽不如白玉、碧玉之贵,但因其颜色好,通透无暇,故是黛玉心头之物,今见这一对长簪和镯子都是最上等的翡翠所琢,顿时爱不释手。   黛玉把玩了片刻,细细看了一回,毫无瑕疵,长簪对镯皆是并无花色,愈见天然,果然是自己所喜,问道:“谁送的?是哥哥还是智儿?”既从姑苏送来的,想来唯有自家人了。   贾敏笑道:“是恒儿自己挑的石头,剖开即现翡翠,知道你喜欢,请高手名匠雕琢的。”见俞恒如此,贾敏不禁想起自己在家中待嫁时,林如海亦曾送了许多东西,其中也有簪子镯子,自己亦曾回过香囊荷包等。俞恒果然有些林如海的风范,尚未文定便送东西来,且是光明正大地送来。贾敏想到两个孩子是定了的事,接到后,不能怪俞恒,遂拿过来给黛玉。   黛玉听了这话,面上不禁一红。她原想是兄弟记挂着自己,不曾想竟是俞恒。   不过,虽是羞涩,黛玉芳心之中却油然生出一丝窃喜。   黛玉贴身的丫鬟自然都听说了俞恒和黛玉的这件喜事,因都常见俞恒,自替黛玉欢喜非常,总比那些外面的人强,此时闻声见状,不由得抿嘴一笑。雪雁最是淘气不过的了,连忙拿起锦盒中的镯子套在黛玉腕上,簪子亦插在鬓中,朱颜绿鬓,果然好看。   贾敏端详半日,暗叹林家有女初长成,道:“是恒儿的心意,你好生收着罢。”   黛玉见贾敏促狭地看着自己,窃喜之余,不免又责俞恒太过唐突。   等贾敏离开后,黛玉摘下簪镯放回锦盒,命雪雁收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出神。近来她常看些杂书,诸如会真记、牡丹亭等,才子佳人皆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是鸳鸯,或是凤凰,又或者是玉环金佩,鲛绡鸾绦,从而定下终身。今见俞恒忽送长簪对镯,思及两人鸳盟早定,黛玉不觉心动神摇,又喜又叹。   所喜者,乃因两人一处长大,自小亲密,心意性格并无不投之处,许是个知己也未可知。所叹者,两人年纪皆轻,心性未定,虽有两家定亲之约,然而他将来回到京城,见惯了富贵,看到了佳人,是否如张生等人那般撇下鸳盟,另择他人?   黛玉生性喜散不喜聚,看文观书,旁人看最终团圆,她却难免想得悲观些。何况她听林如海教导,那些古今野史里并史上许多文豪多是负心薄幸之人,怎能不为之忧思?   在黛玉看来,唯独如自己父亲这般,才值得托付终身,俞恒能做到吗?虽然父亲为自己择婿时曾说,林家之子不纳妾,林家之婿亦如此,可是俞恒是俞皇后的亲兄弟,家中一根独苗,而自己生来体弱,近年方好,不知能否十分遵守。   想到此间,黛玉不觉泪下,恐人看到,忙用手帕拭了。   雪雁收好锦盒回身,笑道:“姑娘又多心了不是?俞大爷记挂着姑娘是好事,怎么到姑娘这里反担心了呢?依我看,姑娘好好地在家,等俞大爷将来给姑娘挣个一品的凤冠霞帔!”   黛玉啐道:“哪里来的胡话?没有影儿的事,偏你来说。”   雪雁道:“还说我呢,这做斗篷的皮子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赏赐叫俞大爷送来的?这样好的皮子,在咱们江南寻常是买不到的,只北边儿才有罢了,还有这斗篷的面子,也是皇后娘娘给的刻丝。老爷太太说了,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儿,便是定下了。”   黛玉摇头不语,尚未定下的事情,怎能不让人患得患失?   至晚间林如海从贾敏口中得知俞恒所送之物,不禁轻轻哼了一声,道:“倒也用心,只是眼看着考试在即,别太耽误了功课。”   贾敏笑道:“知道了,我回话时就这么说。”   说毕,问道:“老爷看,他们兄弟两个可能考上?虽说他们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可是乡试囊括两省万千学子,若要拔得头筹可不容易。”   林如海道:“放心罢,他们两个的火候早已到了,只需考中举人,后年会试殿试他们必定高中金榜。殿试不必说,圣上亲考。至于会试,他们亦能通过。倒是琏儿,不知是否能够得中,今年在京城我见他的文章,略觉华丽浮躁了些,想是几次落榜所致,非主考所好。”   贾敏忙道:“后年的主考是谁?老爷没提点琏儿几句?”娘家就这么一个能撑得起门第的侄子,贾敏自是希望他早早考中出仕,免得娘家无人,惹人嘲讽。   林如海笑道:“我已提点过了,日后如何,看他的造化罢。主考是谁?我听圣上说了,点的就是苏大人。不过此事十分隐秘,外人不知,你别说给外人听,我连睿儿和恒儿都没告诉,他们文章本事好,不必如此按着主考所好应试。”   贾敏听了,登时放下心来。   苏黎性子冷傲,但有一件便是他从不徇私,不必担心考场上有人营私舞弊。   过完年,贾敏缓缓地收拾东西,家里的东西,林睿娶亲的聘礼,给黛玉攒的嫁妆等等,尤其是他们家这么些年来攒的书籍字画等等,都得带走。如此东西,千头万绪,都需要贾敏亲自料理清楚,除此之外,又打发人先进京修缮收拾旧宅。既已打算回京,想来是要久住了,听林如海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想在京城得了清闲之职,就是不知道长庆帝如何了。   大年初一起始,已改元为长庆。   邸报送到江南林如海手中,便不再称宣康了,而是长庆元年。   因今年是长庆帝登基后的头一年,普天同庆,京城之中亦极是热闹。长庆帝宽厚,底下人等自是笑容满面。过完正月,册立大典在宫中举行,一是俞皇后的册后大典,一是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至于嫔妃等人的册封统统定在十一月,尚有十个月。   俞老太太心中事了,闭门谢客,只在家中静养。她心中最担心的就是俞皇后和俞恒,如今俞皇后已受过册封大典,太子亦然,俞恒的亲事又有了着落,俞老太太自然欢喜不尽。   不过,因为两家亲事并未声张,别人不知俞恒已定亲,瞧着俞皇后和太子如日中天,仍旧有不少人托亲戚故旧从中说和。他们胆敢如此,无非是因为俞恒家中没有父母,自己本身无功于国,又有天煞孤星之名,许多勋贵之家还不愿意将女儿许给俞恒呢。   俞皇后和俞老太太心中感激林家,便是因此。   不管是世人所看,还是俞家自己眼中,俞恒虽是俞皇后的亲兄弟,奈何一身白衣,又没有父母兄弟,匹配不得黛玉,论身份,太子妃并诸皇妃的出身尚不及她。俞皇后当年被选作太子妃时,原靠家世入选,而非俞家靠出了皇后发家,那时俞皇后的身份和如今的黛玉相差不离,并不比黛玉高,反而是林如海更有清名,乃是状元。   因此,外人说和时,俞老太太早说俞恒已经定了,不想别人不信,毕竟俞家没有正经向谁家提亲下聘,俞老太太不耐烦再与之应酬,遂如此托病在家。   黛玉从林如海和贾敏处得知消息,既为俞恒觉得欢喜,又担忧俞老太太的身子。近年来常听说俞老太太不好,她已是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今虽然健朗如初,但老健春寒秋后热,谁知如何?因此,平素黛玉帮衬贾敏打点东西,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每逢贾敏往京城里送礼时,暗暗提点贾敏多送俞老太太些补品药材等等。   黛玉能想到的,贾敏如何不知,何况俞老太太信中本就说明怕自己一时有个好歹,所以才急着为两个孩子定下,不然,定会等到黛玉再大些方定。   如此韶华容易过,转瞬又是一年秋,俞老太太每回来信,都说健朗如初,贾敏等人渐渐放下心来。这年八月下旬,天高云淡,桂子飘香,贾敏早就接连几日坐在家中不出门,等得心焦不已,早就命人打探好几回了,这时候乡试该放榜了。   因方先生已于半月前辞馆离开,黛玉无学可上,亦在屋里看书。   林睿和俞恒在金陵考试的时候,不放心林智一人在书院,遂带他同往,打算考完试然后带他一起回扬州来。他们七月初去了金陵,考试却在八月,因此静等了一月方于八月初九进贡院。此时,正是放榜之时。   雪雁在花园子里捡了许多桂花晾干做成一个枕头,拿进来时,一身香气袭人,见黛玉坐在窗下,红衣旧书,如诗如画,不禁笑道:“姑娘就不担心?”   黛玉放下书,道:“担心什么?中了固然欢喜,不中,过一二年又是秋闱。”   雪雁奇道:“姑娘素日争强好胜的,怎么今儿却不如此了?”   黛玉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白鹭见雪雁放下枕头,扯着她出去,道:“姑娘心里焦虑非常,你来说这话。难道你没瞧见你出门时,姑娘看书看到那里,你回来后还是看到那一页?只是未露出来罢了。”   雪雁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假作平静呢。   黛玉在屋里听到她们说话,并未如何理会,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几枚落叶翻飞,如同风中的蝴蝶,蹁跹之间,灵动非常。   正在这时,雪雁笑容满面地进来,道:“姑娘,报喜的到了。”   黛玉听了这话,忙回过身,问道:“你这小蹄子,既然到了,还不说给我听?难道竟要我三催四请,你才说不成?”说话间,黛玉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雪雁说报喜,不管名次如何,必然是中了,只不知道是林睿中了,还是俞恒中了,或者两人都中了。   雪雁笑嘻嘻地道:“姑娘莫急,先赏了钱,我再说。”   黛玉道:“你们去账房里各自领一吊钱就是。”   雪雁笑道:“谁没见过一吊钱?好姑娘,将你的荷包赏我,我就说。”   黛玉低头一看,是白鹭做的荷包,里面没装金银锞子,只有几块沉速,唯独荷包上的针法与众不同,因白鹭说是家传,不肯外传,雪雁央求了几次不得,便要照着荷包学。黛玉摘下荷包抛过去,道:“给你,该说了罢?”   雪雁攥着荷包,笑道:“回姑娘,大爷中了第三名,俞大爷中了第七名。”   黛玉顿时喜上眉梢,随即嗔道:“我问的是哥哥,你说别人做什么?就你嘴快!哥哥读书这么些年,做的文章连先生都称赞,我瞧着佩服不已,怎么才中了第三名?我还想着哥哥连中三元,再复爹爹当年的风采呢!”   雪雁笑道:“哎哟,我的姑娘,这还差?两省多少学子?总有千百个呢,咱们大爷中了第三名,谁不说是年少有为?偏生姑娘就爱那第一的名儿。”   黛玉道:“谁不想得魁首?我就不喜别人压过我去。”   说完,径自往贾敏房中道喜,沿途之中,下人喜笑颜开,亦向黛玉道贺。   彼时贾敏笑得合不拢嘴,早已赏赐了来报喜的人,又命人带下去吃酒,同时又赏赐府中上下人等,不多时,又要接待前来贺喜的人,黛玉见了,少不得帮贾敏料理,外人见她管事亦是井井有条,不由得交口称赞。   半个月后,好容易忙完,等到林睿兄弟和俞恒等人回来,贾敏便急急打点行囊,择日启程。闻得他们进京,旁人虽不解,却都来相送。   黛玉因见家中只剩林如海一人,临行前忽然反悔,要留在家里陪伴林如海。   自从知道家中打算此时进京后,她便暗暗盘算了。   俞恒听说后,心中大急。虽说两家定亲不必黛玉出面,但是小定之时总要黛玉在家出面,她若不去,两家文定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林如海笑道:“随你母亲一起进京罢,横竖不过几个月,咱们便能相见。”   黛玉听了,仍不舍。   林如海想了想,笑道:“为父素日所好你尽知,不知房舍收拾得如何,你先行一步,按着你的心思替为父收拾,等为父到了,正好入住,岂不好?你留下虽然略解为父寂寞,但是为父每日忙于公务,恐照料你不周,倒不如随你母亲同去。”   黛玉道:“家里没人照料爹爹,女儿又怎能放心?爹爹,我就留下罢,妈和哥哥弟弟先进京城,等哥哥考完试,咱们父女两个也进京了。”   林如海看向贾敏和林睿等,示意他们来解劝黛玉。   黛玉心疼林如海,贾敏何尝不是如此,偏生长子要参加恩科,自己也要料理长子和爱你的亲事,想了想,对林如海道:“俞老夫人信中说,圣人早有交代,想等明年初恒儿考中的时候下旨,到那时再办,倒不急。”   黛玉一听,面露喜色。外面俞恒听了,微微放心,他就怕小定时黛玉不在京城。   林如海苦笑一声,道:“听你的意思说让玉儿在家陪着我,明年进京?”   贾敏道:“玉儿照料老爷我才能放心,让玉儿留下罢,这会子进京,指不定有多少事儿呢,倒不如明年刚进京就定亲,少了许多烦恼。”贾敏想到贾母仍旧没有放弃为两个玉儿联姻的事,偏生和俞家虽已说好,却未定亲,不能在信中跟贾母明说。这回进京,若是黛玉跟着自己一起,少不得带她去荣国府拜见,听说宝玉依旧在内闱厮混,见了倒不好。   贾敏比旁人明白宝玉的性子,但凡见到标致的姐姐妹妹,恨不得都留在家中,好陪伴他一同玩乐,眼看黛玉出挑得远在众人之上,贾敏岂能不担忧。   林如海心念一转,便明其理,又见黛玉神色殷切,顺势答应了黛玉所求。贾敏此时进京,少不得被贾母挽留住在娘家几日,黛玉住在那里,林如海并不放心,等到自己和黛玉进京时,去拜见之时当日回来,也该定亲了,贾家再没借口留黛玉。   黛玉听他答应,登时笑颜如花。   虽说她的亲事极为要紧,但是她更想陪伴老父在家。   贾敏看了林如海一眼,嘱咐黛玉道:“你在家里,看着你父亲些,别叫人生了歪心邪意惹出祸事来。我先带你哥哥弟弟进京,到时咱们在京城团聚。”   黛玉满口答应,笑嘻嘻地道:“妈妈放心。”   旁人见状,都不好反对,唯独林智不肯,也要留下来跟黛玉一起。众人答应黛玉留下已是极为难得了,如何再留他住下,好说歹说,方劝他一起上船离开。   林家在江南十几年,陆陆续续置办了许多东西,但是装行李物件就用了三条大船,贾敏和林睿、林智、俞恒等人带着嬷嬷奶娘丫鬟仆妇乘一艘大船,另外许多护从亲兵则都和行李物件等同船,一为看着东西,二则前后守护他们。   回首望着岸上离得越来越远的林如海父女两个,贾敏母子等人心中无端感到酸楚。尤其是贾敏,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是人不是如今的人,人亦不如今日这般多罢了。   船行半途,消息先送进京城了。   得到贾敏带着孩子进京的消息,贾母喜出望外,她不知黛玉并未跟着贾敏进京,只当除了林如海外,贾敏母子等人都进京了,恨不得他们今日便能抵达京城,母女好相见,但是偏偏得等半个月方能到,只得按捺心中迫切。   和贾敏一别就是十几年,记得贾敏随着林如海南下时,林睿不过才二三岁,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连亲事都定了曾家。想到曾家,贾母白眉微蹙,曾太太虽是出自北静王府的文德郡主,但是曾明的身份也太低了些,白衣无功于国,哪里比得上杨家一门显赫?偏生林家择了曾家,而非杨家。又因自己没有帮到杨家,近来和他们的来往都不如何热络了。   贾母暗暗叹息,她觉得杨家更好,却明白林睿的亲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好暂时搁下,吩咐鸳鸯道:“叫人把姑太太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等姑太太进京了,我得留姑太太一家住些日子。”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多年,执掌贾母房中所有事务,最明白贾母的心思,府中上下人等谁不尊称一句姑娘,闻言一笑,道:“老太太急什么?姑太太还有半个月才能到呢。”   贾母道:“你叫我怎么不急?我们娘儿俩十几年没见了,好容易盼到她进京,难道我还不能留她住几日?我原想着这么大的年纪了,不知道是否还有相见的一日,谁承想他们今年竟进京了,倒是意外之喜。”   鸳鸯笑道:“老太太一腔慈母之心,姑太太知道了,必然感动不已。”   听她这么一说,贾母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为的是我自己的心罢了,她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我重孙子都有六七岁了,作小儿女之态做什么?”   鸳鸯笑着称是。   贾母道:“房舍你亲自看着人收拾,大件儿的家具本就没动过,其余一应摆设都从我梯己里出,库房里的那些,敏儿未必看得上。屋里不必摆放着金玉古董,多多用瓶子插些鲜花儿,再放些瓜果,比熏香强。我记得窗外院子里种着好几株梅花,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冬天,红艳艳的如同胭脂一般,用松绿色的软烟罗糊窗子,里头用那一顶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贾母一行说,鸳鸯一行记,笑道:“那屋子久无人住,空落落的,如今听老太太这么一收拾,顿时又清雅,又好看,姑娘们的房舍都不如老太太收拾得好。”   贾母不以为然地道:“我年轻时爱这些,现今老了,不大弄。姑娘们收拾的房舍也都不俗,略看得过去,尤其是探丫头最出挑,我就不多嘴了,免得她们厌烦。不过,她们都比不得她们姑妈,在闺阁里的时候,她们姑妈最雅致。”   鸳鸯不禁悠然神往,道:“等姑太太到了,也叫我们见识见识才好。”   贾母听了,更是喜悦,道:“有你们见识的时候,这回收拾打扫你尽些心,早早收拾好了有些人气儿,免得他们到了才住进去倒清冷。院子里该使唤的粗使丫鬟和粗使婆子你都挑好了,带上来我见过再打发过去,免得不懂规矩,冲撞了姑太太。”   鸳鸯暗暗咋舌,贾敏还没到京城,贾母便已如此,倘或到了,岂不是更加用心?瞧着贾母的作法,比宝玉都不遑多让了,元春更是远远不及。   鸳鸯不知在宝玉之前,贾母最疼的便是贾敏,那是真真将眼前的子孙挪后,即使这些年来贾敏不听贾母的话,贾母依然记挂着这个女儿,疼得心肝儿肉一般,何况贾敏丈夫儿子都是极争气的人物,叫贾母如何不爱?   贾母虽溺爱宝玉,宝玉不大上进,她并不深管,但若是宝玉愿意去上学,贾母亦是乐见其成。她并不是糊涂不堪的老太太,一味拘束着宝玉,不过是宝玉本性如此,不肯上进,兼之贾珠用功太过早亡,因此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敢逼迫宝玉。元春在家这一二年来,屡次教导宝玉,贾母何尝责怪过元春,不许她如此?   想到书信里说林睿中了举人,乡试第三名,贾母欢喜之余,难免唏嘘不已,宝玉若能在元春教导下如此争气,自己就是合上眼也能见国公爷了。   贾母忽然又道:“鸳鸯,锦被缎褥你叫人赶制新的,从我屋里拿上用的锦缎,棉花须得用今年新的上好的,在姑太太进京前两日都拿出来晒晒再铺设。那时怕要下雪,南方素来比京城暖和,不知道他们大毛衣裳可曾齐备,那年我给了睿哥儿一件天马皮的氅衣,你再去找找,我记得还有几件好大氅,猞猁狲、乌云豹、草上霜、白狐皮的都有,你拿出来,给他们娘儿们家常穿。我知道他们必然不缺这些,但是好皮子难得,我的东西自然留给他们。”   鸳鸯暗暗吃了一惊,贾母说的这几件她都知道,是今年才得的,格外名贵,穿戴出去,满京城里都是头一等的体面,其中有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贾宝玉见了一回,求了几次贾母都没给,瞧来,竟是给黛玉的?贾母说的这四件氅衣,独这件是大红的。   贾母想了想,道:“另外我记得还有几件大红猩猩毡、羽毛缎的斗篷,都是外国进上时带来的,你找出来给四位姑娘送去,这几件你仔细放好了,别叫人看见,说我偏心。”   鸳鸯失笑,还说不偏心呢,好大毛衣裳极难得,偏都给了贾敏母子几个,眼前好几个人都不曾得,哪能让人心平气和?不过贾母说的那几件斗篷都是贡品,送给四位姑娘穿戴起来,必然比盛开的梅花还好看。   鸳鸯道:“四位姑娘都得了,老太太不给宝玉一件?”   贾母笑道:“宝玉前儿才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件,云丫头也得了一件,还要做什么?别太贪心不足了。你再把我那套绿宝石的头面拿出来备着,明儿给林姑娘,绿宝石的头面,配着大红的衣裳,再扎一条青金闪绿的宫绦,何等好看。”   鸳鸯抿嘴道:“听老太太说的,我现今就想见见姑太太和林姑娘了。”   贾母摆摆手,道:“你才说不让我急,你倒急了?你去预备罢,先料理这些,别的一概不必管,你把那几件斗篷先给姑娘们送去,我看着窗外下了一点子雪珠儿。”   鸳鸯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姐妹们得了贾母赏赐的新斗篷,齐来拜谢。独惜春不过九岁,身量略小,斗篷尺寸不合,未如上面三个姐姐一般穿上身到贾母房中。   见到元春披着大红斗篷,捧着一瓶红枫,落落大方,常人难及,贾母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真真是误了她,一年多了,还没说妥,人人都说她挑剔,可是她疼了元春这么些年,怎能让她嫁给那些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老鳏夫?   贾母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宝玉呢?”   元春笑盈盈地将插着红枫叶的花瓶放在案上,道:“我拘着宝玉做文章呢,一会子就过来了,我们过来,先来谢老太太的赏赐。”   贾母点了点头,道:“宝玉年纪小,别太逼急了他,他现今和秦家的哥儿一起上学,可见是知道长进了,我见了心里也欢喜。”那日宝玉在宁国府里见了贾蓉之妻秦可卿的娘家兄弟,竟是喜欢得不得了,回来便要一同去上学。贾母见秦钟生得面目俊俏,羞羞怯怯,大有女儿之态,倒是个知礼懂事的,便允了,还特特送了秦钟一份表礼。   元春随手拨弄了下枫叶,面上笑意不变,道:“老祖宗放心,宝玉只爱四书,我便只教他四书,又想了许多法儿,他倒是很愿意读书。”   元春心中喟叹,暗暗忧心。她回来一年多,家里上下行事都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奢靡太过,子孙不继,偏生谁都不放在心上,她只好一面接手管家,帮衬王夫人,一面教导宝玉,好让他知晓些世事。她本想着宝玉自小跟自己读书识字时,天分颖慧,必然是极喜欢,谁知他竟是不爱读书的,还说读书人是禄蠹,做官的是国贼禄鬼之流,唬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又知贾母和王夫人不敢逼宝玉读书,便许宝玉一套极精致的衣裳鞋袜,果然静得下心来。   迎春早早就定了亲,现今在闺阁中待嫁,元春自己却无着落,不知前景如何,将心思都放在了宝玉身上。元春本性聪明,知宝玉所喜,知宝玉所厌,又以自己离去为由,倒能管束得住宝玉,至于宝玉心中是否喜恶读书,只宝玉自知。   贾母何尝不知元春都是为宝玉好,今得林睿中举的消息,贾母亦盼宝玉如此,听元春这么说,赞许道:“家里统共这些人,宝玉听得进你的话,你在家时,多多教导他些。”   元春连忙称是,贾母不说,她也要教导宝玉上进。   探春听到了这里,笑道:“大姐姐,这枫叶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天,还有枫叶?”   元春素日冷眼旁观,三个妹妹中唯有探春爽利敏锐,精明强干,元春对她亦是另眼相看,并不计较她庶出的身份,闻得她问,道:“山上的枫叶早就凋零殆尽了,我在园子里赏风景时,见到山脚下避风处有一株还正红着,尚未凋零,便折了一枝孝敬老祖宗。家里的花儿朵儿没甚新鲜的了,独这枫叶在这个时候还别致些。”   贾母笑道:“我喜欢得很,果然别具一格。”   正说着,贾政进来,含笑道:“恭喜老太太了,妹妹家的睿哥儿中了举人第三名。”   贾母笑道:“还用你说?我已经从你妹妹的书信里知道了。你妹妹半个月后到京城,除了姑老爷,都进京了,想来明年姑老爷官职有些动静?”   贾政摇头说不知。   贾母见状,叹了一口气,虽然贾政日日上班,到底消息不灵通。不过家中只贾政一人得了实缺,也不能对他太过要求了。   好容易盼到半个月后,至晌午时,果然听说贾敏已经进京了,贾母忙命家人都在家里等着,不许再出去。贾敏今日虽不能来,但是安置好后,必定先至娘家。元春听了,吩咐三春一声,等到贾敏来的那日,不必再去上学。三春都十分敬重她,自是答应不提。   元春又嘱咐宝玉一番,让他别出门。宝玉不解,元春暗暗叹息,却不好明说。贾敏既来,林睿等人自然也来,林睿已经中了举人,何等本事,元春心里盼着宝玉能和林睿交好,故有此意。林家大势已成,非自家所及,元春如何不为之上心。   贾敏等人抵达京城,弃船登岸,俞恒早有人来接他回家,他们母子则回了林家老宅,尚未收拾妥当,贾敏便送了拜帖去贾家,然后带着林睿和林智同去。   贾敏到时,仪门大开,窦夫人和王夫人带着女媳等人等在那里。贾敏下轿时,眼前突然闪过一幅画面,似是黛玉孤身一人进府,从角门而入,格外伶仃,待她想细看时,画面疏忽不见,已有人来扶她,又听窦夫人笑道:“一别多年,姑太太风采依旧。”   贾敏敛下心中惊骇,抿嘴笑道:“大嫂亦然。”说毕,叫林睿兄弟二人上来拜见,窦夫人和王夫人忙命叫起,夸赞不已。   寒暄过后,一并往贾母房中去。   贾母迎面见到贾敏,不由得泪光闪烁,正欲说话,忽见贾敏身后一双少年公子,如同芝兰玉树,独不见黛玉,顾不得说别的,先问道:“我的玉儿呢?怎么不见?”   ☆、第074章:   听到贾母的话,贾敏犹未回答,林智脸上神色顿时一淡。他今年九岁,虚岁已有十岁,业已知道世事,从林睿处知晓贾母曾经为了贾宝玉向贾敏求娶黛玉,俞家求娶黛玉虽令林智十分不悦,然而比之贾敏嘴中顽劣异常的宝玉却胜过十倍,林智焉能容贾家惦记着黛玉。   林智抢先笑道:“莫非外祖母不想见我们?只问姐姐?我可不服。”   贾母一言既出,便知贾敏母子等人进京未如自己所料,闻得林智如此言语,抬眼打量他一阵子,林睿她见过,林智却不曾,今见他不过十岁上下年纪,浓眉俊目,容貌和林睿极为相似,便知是贾敏的次子林智,忙笑道:“这是智儿罢?我还没见过呢,原想着姐弟两个都能见的,谁承想竟不见玉儿,难免好奇些。”   不管如何,贾母是生贾敏且养贾敏的母亲,贾敏心中虽有不悦,却不至于为此恼火,因此顺势点头笑道:“正是我那次子,名唤林智,最是放诞无礼。”   说毕,侧身将林智拉到跟前,道:“智儿,还不赶紧拜见你外祖母。”   旁边丫鬟递上锦垫,待贾敏拜见过,林智方与林睿拜见贾母,因先前已拜见过窦夫人王夫人女媳等人了,此时再不必多礼。   贾母忙命叫起,早有鸳鸯拿出准备好的表礼,金银项圈各两对,尺头四端。   林智瞧了一眼项圈上镶嵌的珍珠宝石,璀璨生辉,心道难怪母亲常说贾家与别家不同,原来豪富在这里。他进贾家这么片刻,已看出贾家连三等丫鬟婆子穿戴都比自家一等的好。林智不断腹诽,面上却是笑嘻嘻地道谢。   谢过,窦夫人方开口请入贾母房中各自落座,由窦夫人和王夫人带着陈娇娇和李纨端茶捧果,看在林智眼中,又是一奇。   林睿在贾家住过,比起林智,早已习以为常,并未露出一丝惊诧。   贾母叫了扶着自己的年轻公子一声,满脸慈爱地道:“宝玉,你心心念着你姑妈,好容易你姑妈来了,怎么还不过去拜见?”因贾敏进京的缘故,家中上下人等都在家里等着,宝玉早听贾母说起姑妈家的表妹,闻言,忙依言上前行礼。   贾敏常听人说起宝玉,此时见了他,不觉细细打量片刻,果然不负其名,确实如同明珠美玉一般,赞道:“怪道母亲疼爱得很,我见了也喜欢呢。”   观其举止,听其言谈,十分不俗,倒不似旁人口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不过即使宝玉和外面传闻不同,没有俞恒,贾敏也不愿意将黛玉许给他,他上面还有一个嫡亲的王夫人呢。何况林睿住在贾家时,宝玉爱吃丫鬟嘴上的胭脂乃是亲眼所见,实非良配。   听贾敏此语,贾母脸上笑容大盛,旋即叹道:“怨不得我疼他,旁人为这个还吃醋呢,实不知我这些儿孙中,唯有宝玉像你父亲。”   贾敏听了,再看宝玉,果然极像,只是贾代善戎马一生,历经风霜,满身爽朗豪气,举手抬足之间如刀似枪,令人胆寒,宝玉却是面白如玉,眼澄秋水,又是一身鲜艳的大红衣裳,不过是个文弱的公子哥儿,比自己小儿子尚且不如。   贾敏经林如海熏陶多年,认为男儿在世,文武双全最好。其实,不必林如海说,当下世人所习君子六艺中亦是包括骑射的,岂能当真手无缚鸡之力。   林智喝了一口茶,笑嘻嘻地开口道:“我没见过外祖父,原来宝玉哥哥竟长得和外祖父极像?如此说来,我见了宝玉哥哥,也如同见到外祖父了。”说话时,林智上下打量着贾宝玉,暗暗比了比,自己一拳头就能把他揍趴下。   闻得贾敏至,贾琏早已过来请安,听了林智这话,低下头强忍住笑。   贾母不觉一笑,向贾敏道:“我看智儿的性子倒不似你和姑老爷,怪叫人喜欢的。”   贾敏本想说林智的性子都是黛玉宠出来的,旋即一想,贾母本就惦记着黛玉,何苦由自己提起,遂笑道:“他年纪小,大家未免都宠爱些,因此他自小到大说话都是这般肆无忌惮,别人都不苛责,母亲别见怪,也别恼了他。”   贾母笑道:“我哪里能恼了自己嫡亲的外孙子?你这话无理。”   说完,叫宝玉上去和林睿林智相互见礼。   林睿是宝玉早就见过的,林智却是初见,但和林睿相见时宝玉年纪尚小,记得不大清楚明白,不过旧年相会已经记得十分清楚了,此时看他们兄弟两个并肩而立,俱是才貌俱全的人物,风流俊俏不下秦钟,英武爽朗不让冯紫英,宝玉顿觉亲切,忙上前攀谈。   林智素日所见不管高低贵贱,皆不如宝玉这般做小伏低,不禁暗暗皱眉。   林睿旧年随林如海进京时,久闻宝玉为人,他虽然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我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等语,但实际上不论男女,皆看外貌标致与否,故明白宝玉今日不过是看自己兄弟貌美,方如此殷切。   宝玉感慨万千,心道自己原来竟是坐井观天,天底下竟然还有这般人物。   瞧着他们兄弟互相厮见,贾母忍不住对贾敏道:“瞧他们几个,竟是嫡亲的兄弟一般。”   贾敏心想论容貌还罢了,若说本性才华,自己的儿子可不能和宝玉一般,淡笑道:“本就是嫡亲的表兄弟,我和二哥又是嫡亲的兄妹,原就有些儿相似。”   提起贾政,贾母不禁叹了一口气,道:“你二哥哥也不容易,如今只剩宝玉这根独苗了。”   李纨手里捧着果子,闻言心中一酸,又觉伤痛,若是贾珠尚在,焉能有人如此说?想到唯一的儿子贾兰,旁人早早就在家里等着贾敏,何尝有人提起贾兰一句半句?林如海势大名盛,她也想让儿子多讨贾敏的欢喜,好提拔贾兰呢。她进门这么些年,别的不知道,贾琏的事情却听说了好几年,许多老人家都说没有贾敏的话,哪有贾琏今日。   贾家这些儿女中,贾敏原先只见过贾珠和贾琏、元春三个,听贾母说起,亦不觉红了眼眶,只好安慰道:“母亲快别伤心了,二哥房中宝玉不俗,想来兰儿亦如此,有他们叔侄两个,好生教导,将来未尝不能光宗耀祖。”   她不愿继续纠结于此,话题一转,问道:“说到这里,兰哥儿怎么不见?还有琏儿家的两个哥儿,我来了,快带出来让我见见。”   贾母忙命人去叫。   贾珠之子贾兰年已七岁,贾琏之子贾芾业已启蒙,摇摇摆摆,憨态可掬,唯独次子贾茂才满一岁,尚不会走路,乃由奶娘抱来。   贾敏见一个夸一个,抱着贾茂在怀内逗他顽耍,一旁早有丫鬟送上表礼来,每人金银项圈一对,尺头四匹,贾宝玉亦是初见,和三个侄儿所得的一般无二,只多了四部新书,一方宝砚。另外还多出两份来,却是给贾环和贾琮的,比宝玉少了一方砚台。又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的表礼,俱是尺头四匹,玉镯一对,另有荷包等物。   因今日只论长幼,不论父辈官职,亦不说嫡庶,故礼物都是一样的。   看到这么些东西,李纨眼波微微一动,待见到王夫人面无表情,忙掩住了,低头走过来,待贾兰谢过后,亦向贾敏道谢,心里感激非常。   李纨守寡至今,不求别的,只求别人不忘记贾兰罢了。   贾敏笑道:“先别急着谢,你和琏儿媳妇我都是初见,也有你们的,只不许嫌简薄。”   一语未了,丫鬟果然送上来,各是锦缎四匹,头面一套,只是李纨的锦缎皆是月白、竹青、藕荷等素淡之色,头面亦是白玉的,而陈娇娇则是大红、松绿、银红等鲜艳之色,头面则是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十分精巧。   陈娇娇笑道:“原来还有我的呢,多谢姑妈惦记着。”   贾敏本和陈太太颇有交情,陈娇娇能嫁给贾琏,其中也有贾敏的功劳,见到她,贾敏自然欢喜,道:“这是见面的表礼,不算在给府上的礼物里,其中还有你们的呢,一样一样都写好了签子,等我走了,你们再分罢。”   贾母却嗔道:“你来了一趟不容易,还送这么些东西作甚?”   贾敏笑道:“母亲时常疼我,难道我不疼着母亲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绫罗绸缎土仪东西,我还怕府上嫌弃呢。”   贾母道:“你给的自然都是极好的,在这里谦逊,别人恐怕就当真了。”   贾敏莞尔一笑,命人将礼物送上来。林家传承至今,家资不薄,然而其家惯常不喜露于众人眼前,家常所用之物除却笔墨纸砚外,皆是半新不旧的,故和贾敏所说一样,都是些绫罗绸缎土仪笔墨新书等物,不似给几个孩子的表礼那般有金银之物。   见到这些东西,众人都不在意,反是李纨和陈娇娇先送儿子们回去,半日方回。   独元春自从见了贾敏后,便坐在下面出神,一二年不见贾敏,竟是没有半点改变,依然雍容华贵,风姿不减。元春不禁后悔起来,当初若是一心一意地求贾敏出面,自己那时出宫,还能说个极好的人家,何至于今日不上不下,尴尬异常。   贾敏瞧出几分来,因长庆帝登基一年多了,不曾听说元春定亲的消息,便不开口,免得伤她体面,同时也不问迎春等人的亲事如何,反倒是贾母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问道:“你们娘儿都来了,怎么不见玉儿?”   贾母到此时方问起黛玉,在贾敏看来已是极难得了,她正欲回答,忽见先前和林睿林智坐在一处说话的宝玉亦眼巴巴地看过来,心中闪过一丝冷意,笑道:“玉儿素来孝顺,不忍留她父亲一人在家,故未随我们进京。”   贾母蹙眉道:“你怎么舍得她一个女孩儿在家?她能做什么?”   一旁的宝玉听了,亦是大失所望。他常听贾母说黛玉,心里时刻想着宝姐姐已是这般妩媚,林妹妹又是何等风流,午夜梦回之际,总觉得自己应该早见到黛玉了,正如去年在宁国府做梦时遇到乳名可卿表字兼美者,风流袅娜,应是黛玉形象。宝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般想,但是就是觉得自己想得不错。   贾敏道:“玉儿年纪大了,该学的早就学得差不多了,现今不过叫她在家练练手。母亲放心罢,我既留玉儿在家,自有我的道理。”   贾母哼了一声,道:“我原还想着玉儿和你们一起来,谁承想竟空欢喜了一场。”   贾敏却是暗暗一叹,贾母固然疼自己,然而总是在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涂,他们家到了这样的地步,等林如海进京便是妥妥当当的一品大员,岂是贾政五品员外郎的嫡次子可以匹配?若说贾宝玉人品本事过得去还罢了,偏生是不好的。   贾敏狠了狠心,她也是做母亲的,怎能不为自己的女儿着想,说道:“等我们老爷进京后,母亲就能见到了,何必急于一时?”   让她如何不急!贾母话到口边,忽然想起房中人多,不是说话的时候,连忙止住,吩咐贾琏道:“带你两个兄弟去拜见大老爷和二老爷去。”   贾琏接连几日没去上学,为的便是等林家,此时自是乐意之极,忙引林睿和林智过去。   林睿和林智起身,看了不动如山的贾宝玉一眼,林智问道:“既去见大舅舅和二舅舅,留外祖母和舅母母亲嫂子姐姐们说话,宝玉哥哥不和我们一起去?我们都去了,屋里只剩宝玉哥哥一个公子哥儿,有什么趣儿?”   贾宝玉对贾政素来畏惧如虎,哪里敢去,只好尴尬一笑。   贾母却想让宝玉和林睿兄弟两个亲密些,道:“宝玉,和你哥哥弟弟一起去,有你哥哥弟弟在,你老爷哪里能对你如何?快去罢,等说完话了,回来和我一起吃饭。”   贾宝玉听了,只得不甘不愿地起身,一步挪不了三寸。   贾母目送他离去,正要对贾敏说什么,忽听丫鬟通报道:“姨太太和宝姑娘过来了。”   贾敏微微一怔。   贾母道:“这是二太太嫡亲的妹子,嫁到了薛家。旧年宝丫头进京待选,因他们家房舍尚未修缮收拾妥当,王大人又升了九省统制,故暂且先住在咱们家。”   贾敏点了点头,听贾母的意思,似乎不大喜欢?旋即她暗暗庆幸,亏得林睿和林智都去拜见贾赦和贾政了,若在,相见岂不失礼?毕竟薛家可不是林家的亲戚。犹未想完,便见薛姨妈携着宝钗进来,贾敏和薛姨妈年纪相若,未出阁时都是见过的,现今各自嫁娶,各有境遇,不独打扮不同,便是容貌举止亦相差千里,瞧着薛姨妈,竟似比贾敏苍老了十多岁。   薛姨妈带着宝钗见过贾母,又来拜见贾敏。   在这里的太太奶奶们,除了贾母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外,再无人的品级能比得上贾敏,单看她鬓边的金凤、襟前的绣纹便能瞧出几分来。   贾敏款款起身,抬手道:“既是二嫂嫂的妹子,也是二哥的亲戚了,快别多礼。”   初见宝钗,贾敏暗自惊骇,怪道薛家想送宝钗进宫,单凭着这份容貌便已在众人之上了,莫说迎探惜三个,便是元春,亦颇有不及,即使是自己的黛玉,容貌也不及宝钗美艳。不过纵是天香国色又如何?世人看的本就不只容貌。   贾敏来时,只预备了贾家人等的礼物,未曾预备宝钗的,这也是因为贾母和爱女通信时不曾提过薛家半分,是以她不知薛姨妈和宝钗住在荣国府。但是跟着贾敏的丫鬟对此驾轻就熟,忙从带来的礼物中打点出一分来,尺头两匹,荷包一对,内里各装金锞子一对。   宝钗忙拜谢,言行举止十分矜持,气度不下元春。   贾敏含笑夸赞了几句,宝钗依然坦然自若。   不知为何,贾敏见到薛家母女,胸中油然生出一点厌恶之色,不知何故,幸而她历经世事,未曾流露于外,只是和她们无话可说,便只坐着喝茶。   薛姨妈等却是奔着贾敏和黛玉来的,想起贾母早在半个月前就记挂着贾敏母子,无时无刻不念叨着黛玉,然而此时却不见,不由得十分诧异。宝钗落选后,薛姨妈只得收起往日青云直上的心思,同王夫人说话时,说起宝钗的金锁,不知怎地,传得下面都知道了,听王夫人说贾母极中意黛玉,心里不免有些彷徨,论身份地位门第,他们家远不及林家多矣。   薛姨妈问道:“常听老太太说起林姑娘,林姑娘可来了?”   贾敏淡淡地道:“蒙薛太太惦记,小女还在扬州,并未进京。”转过头去,只问贾母日常坐卧喜好,吃什么穿什么,或者身体是否健朗等等。   贾母本有话和贾敏说,薛姨妈和薛宝钗在跟前,便不好说了,只得掩住,不知不觉问起林睿的亲事,贾敏道:“早和曾家说好了,明年在京城里办,旧年曾公子中了秀才,今年又中了举人,他们已经打算定居京城了,看曾公子明年前程如何。因聘礼多在定亲前些日子下,然后便是请期、迎亲,所以我们过来,一则看睿儿明年考试如何,二则便是下聘。”   贾母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在京城里长住了?”   贾敏笑道:“总得看我们老爷,若是依旧外放自然还得回去。”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不知不觉,姑老爷外放就是十几年了,也该回京享享福了,叫咱们娘儿好好聚一聚。”   贾敏听了,笑而不语。回京固然好,可是在外面却是威风八面,若不是林如海说自己连任盐政多年,继续下去,恐致长庆帝疑心,她还是愿意留在扬州的,在那里,她的品级最高,何须对人卑躬屈膝。但是回到京城就不同了,不说宫中后妃,便是王妃公主郡主国君等品级多在自己之上,见人须得行礼,哪里有在扬州的清闲自在。   贾母却不这么想,这些儿女中她最疼贾敏,总是盼着贾敏在跟前才好,道:“你们才回京,对京中形势不大了解,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吩咐你侄儿和侄儿媳妇去料理。”   贾敏道:“母亲放心罢,都料理得。旧年我们老爷进京,宅子就修缮好了,今年不过再收拾一回,俱已妥当,只需安插器具即可,等我们见过母亲后回去,想来都已经料理齐全了。再说,琏儿也在读书,明年考试,岂能打搅他?”   贾母忙问道:“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你在闺阁时住的院落,不在家中住几日?”   贾敏笑道:“母亲惦记着我,我心里自然是感动非常,然而家中的事情千头万绪,都得我做主,竟是不能住下的,等诸般事务尘埃落定了,我再来叨扰母亲几日。”   贾母听了,只好作罢。   她心里记挂着两个玉儿的事情,不等用饭,先打发王夫人和窦夫人婆媳等人去备饭,彼时贾琏宝玉带着林睿林智兄弟去逛园子,也是听说薛姨妈母女在故如此。贾母又叫元春带三春下去做功课,薛姨妈和薛宝钗见状,忙告辞,贾母假作挽留了几句,听她们说家中还有事,便命鸳鸯送出去,片刻之间,屋里只剩贾母和贾敏母女两个了。   贾敏长叹一声,知道贾母有话和自己说,果不其然,听贾母重提旧日之话。   贾母道:“不是我疼宝玉,实在是想着亲上加亲的好处。你想着,这大户人家说亲,原是门当户对的,使唤苛待媳妇的婆婆多着呢,我不愿玉儿也和别人一样吃苦受罪,等她到了咱们家,有我护着,谁敢欺负她?你也见了宝玉,人品才貌都是无可挑剔的,他衔着通灵宝玉落草,将来的前程大着呢,不过如今年纪小,性子不定,没有功名罢了。宝玉另有一样好处你不知,最是温和敦厚的人物,别家的公子,谁不是今儿朝东明儿朝西?”   贾敏冷不丁地道:“母亲却没有说宝玉的娘亲呢!二嫂和我素来不和,我怎能放心将玉儿许之?二嫂和我有嫌隙,还能不折磨了玉儿去?”   贾母一愣,随即道:“你竟傻了不成?二太太最是聪明不过的了,有姑老爷这样的身份给玉儿撑腰,她能欺负了玉儿?我也是想到了这个,才敢对你开口。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日,唯愿宝玉平平安安,能说一门好亲罢了。”   贾敏断然道:“母亲恕罪,此事竟是不成的。”   贾敏没有说的是,贾母已经七十好几的岁数了,自己都说自己不知还能活几年,又能护着黛玉多少时候?纵然能护着她一辈子,宝玉不是自己眼中的好女婿,此事便不能成。   贾母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如此?我是你妈,难道我能害了你们不成?两个玉儿成了亲,咱们两家只有更亲厚的。”   贾敏却道:“难道不亲上加亲,两家就是疏远的了?本就是亲戚,何必再如此?不如叫宝玉另娶他人,给府上再添一门亲戚,我们玉儿许给他人,也多一门亲戚,那才是两全其美的。母亲细想想,宝玉又哪里配得上我们玉儿?论出身,国公府虽好,到底袭爵的是琏儿,论品级,我们老爷是一品,二哥不过是从五品,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如何结亲?何况宝玉仅仅是二哥房中的嫡次子,国公府的爵位是琏儿的,二哥房中大半家业都是兰哥儿的,宝玉有什么?唯有一点子财物罢了。母亲竟是疼爱我些,我也是做母亲的,难道不能替玉儿想得更周全些?玉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儿,林家几代单传下来的嫡长女,做皇妃王妃都使得,只是我们不愿意罢了,她不做皇妃王妃,再不济也得做个当家主母,许给宝玉以后能有什么?我们玉儿自小读书识字,样样都是按着当家主母教导的。”   贾敏一番话说将出来,气儿都不喘一声,继续道:“不说根基门第,就拿前程来说,宝玉至今读书不成,又极厌恶读书,不肯上进,连我们智儿都不如,难道竟是让我们玉儿跟着吃苦受罪不成?文不成,武不就,如何保护我们玉儿一辈子平平安安?”   贾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若不是因为贾敏是她嫡亲的女儿,她早翻脸了。她原想着贾敏是宝玉嫡亲的姑妈,不会如外人那般在意门户之见,不曾想,在她心里,宝玉竟是一无是处的。听完贾敏的指责,贾母不乐意地道:“你知道什么?你们也太挑剔了,我早说了,宝玉的前程在后头呢,天底下除了宝玉,谁有这样的造化?”   贾敏在闺阁时娇生惯养,出嫁后林如海百般宠爱,外放时在扬州十年,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巡抚驻扎在姑苏,而非扬州,因此贾敏的品级在扬州最高,爽利的性子一直未改,贾母是她亲娘,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顿时冷笑道:“我劝母亲竟是消停些,别拿着一块玉来说话,说来说去,玉有何坚?玉有何贵?不过是一块石头!这样的事情,别人家恨不得收敛,装作没有,只母亲当着好话儿!从前我不答应母亲,今儿还是不答应。母亲也别恼我,我实话实说,母亲若想给宝玉择一门好亲,竟是好生教导他上进要紧,不说有无功名,至少有些拿得出来的本事,才能让人放下心!”   贾敏生性机变,自己是贾家的女儿,也不能惹恼了贾母,见贾母脸上变色,立时又道:“不说配得过配不过的话,就是配得过,我也不愿意,骨血倒流不是没有忌讳的。何况,我们玉儿已经定了亲,叫我如何答应母亲,一女许两家?”   贾母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玉儿几时定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定亲了,她的宝玉怎么办?   贾敏似乎未看出贾母震惊的神色,起身替贾母端茶,款款地笑道:“因两家只说好,并未提亲文定,故不敢张扬,母亲也不知道。说起来,这家人母亲也是知道的,我们玉儿定的就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兄弟国舅爷,连圣上都知道了,说明年俞国舅考完试,就亲自给我们两家下旨指婚,到那时俞家上门提亲,两家文定。”   这些话,她早就想跟贾母说了,贾母并非糊涂人,自然知晓厉害。   贾敏虽不大喜贾府行事,但对贾母仍旧十分惦记着,她也是做母亲的,若是自己的女儿疏远自己,自己怎能不伤心?推己及人,贾母年纪大了,素来疼自己,她自然也愿意孝顺贾母,不愿贾母太过伤心难过。   因此,黛玉的亲事早些提出来,早让贾母为宝玉另择他人的好。   贾母接了茶碗就放下,道:“我说你怎么不考虑周全些?俞国舅是什么人?那是人人都知道的天煞孤星!你也不怕克着玉儿!他们家哪里就是一门好亲了?非得你们上赶着?京城里多少勋贵之家都不愿意和他们家结亲呢,当初连二丫头,我都觉得委屈了她。你们可倒好,竟给玉儿择了这样的亲事,这是怎么想的?凭着咱们家的富贵,什么样的亲事不成?”   贾母越说越急,竟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她从黛玉一出世便惦记着这桩亲事了,等了十年,哪里想到才和贾敏见面,就等到黛玉定亲的消息,这也太出乎意料了些。尤其是俞恒那样的人物,如何配得上黛玉?   不是贾母自视甚高,实在是京城里都有这样的认知。   贾敏一笑,道:“谁说是我们上赶着了?那是俞家先求了亲的,我们家规矩,再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事儿发生。母亲别急,哪是什么天煞孤星?都是外面以讹传讹的。当年灵台师父给俞国舅批命的时候,我也在跟前,焉能不知?再说了,若说他命硬,怎么就没克着俞老夫人和皇后娘娘呢?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读书人家,不必如此胆战心惊。俞国舅从小在我们跟前长大,模样品行没有不知道的,现今又中了举人,我们老爷喜欢得很,待他和亲儿子并无不同,他们家来提亲,又许诺说终身不二色,为了玉儿,我自然满意。”   说到这里,贾敏看了贾母一眼,又笑道:“当年我们老爷列出来的那些条件并不是空穴来风,早就说了我们家此后儿子不纳妾,女儿不嫁纳妾人。”   听她说俞恒许诺说绝不纳妾的话儿,贾母眉峰一动,半日不曾言语。虽然贾母一心想让两个玉儿结亲,可在她心里,哪家公子不是三房五妾的?她已经给宝玉挑好了将来放在屋里使唤的丫鬟,即最标致伶俐的晴雯。   若是依照贾敏和林如海的说法,想娶黛玉,竟是不能纳妾的,岂不是委屈了宝玉?   念及于此,贾母神情便不似先前那般愤怒了,道:“这话也无理,谁家公子不纳妾?忒不体面了,说出去,倒让外人小瞧。”   贾敏不在意地道:“难道非得姬妾成群才是体面?母亲从前不喜姨娘们,我也不喜,我们尚且如此,何况我的女儿呢?我也不想她在夫家受了委屈。因此,我和老爷对俞国舅都是满意得很,只等着明年放榜之后,两家正经定亲,现今却希望母亲保密一二。”   贾母摆了摆手,颓然道:“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说的?”   贾敏见老母亲如此,心头一软,劝道:“母亲别怪我说话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想自己的儿女好呢?母亲疼我,当年父亲定下我们老爷,不也是如此?父亲和母亲尚且要为我择一位上进有本事的女婿,我们也一样为玉儿操心。我看宝玉天资颖悟,非同一般,好生教养的话,想来能让母亲满意。”反正该说的话贾敏都说出来了,该指责的也都指责过了,此时就不吝啬夸赞宝玉的言语了。贾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贾敏知道怎么说才能让贾母欢喜。   贾母叹道:“我本想着,姑老爷的才情好,有他教导宝玉,必然好得很。谁知,你们竟定了俞国舅。”贾母气不打一处来,除了俞恒的父亲比贾政的品级高,又有个做皇后的姐姐外,追封其父为承恩公,其他的俞恒哪里比得上宝玉?宝玉是国公爷的嫡孙,父母双全,母舅又是封疆大吏,比俞恒强了几倍去。   贾敏听了贾母喋喋不休的抱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她知道,俞老太太当年提亲时亦是十分忐忑,也是因为自知俞恒配不上黛玉的缘故。   用完饭,一干人等坐在贾母房中说话,贾母依旧唉声叹气,想得好好的亲事就这么落到俞家了,真真是他们有福。贾母并不糊涂,两家亲事在圣上跟前挂名,如何还能再说?幸亏之前不曾跟宝玉提起意欲结亲的事,不然就不好了。   众人皆不知贾母为何如此,无从安慰。   贾敏母子并未在贾家久留,不顾贾母挽留,当日便即告辞,回去后,家里果已收拾妥当了。贾敏一面督促林睿读书,一面预备聘礼,又各处拜见,开始走动起来,贾敏本就是长于京城,现今许多闺阁密友依旧在,不几日便如旧日那般亲密,儿子们亦相互结交。   林睿并未一味苦读,他来京城数次,颇交了几个好友,兼有世交故旧家的公子,再有这么些人,很快便如鱼得水,时常谈诗论画,连同曾冼、俞恒、贾琏等人一起。曾家住在山东,离京城近,比他们早到一个月,曾冼也要参加明年的恩科。   只有贾母想到黛玉,整日长吁短叹。   不过即使没有了黛玉,贾母仍旧不愿意让宝钗进门。和贾敏说的话,贾母并没有告诉别人,毕竟贾敏对宝玉的那顿指责,实在是让贾母无地自容,思忖过后,打发人去接史湘云。   史鼐夫人正带着史湘云应酬交际,想着早点儿给史湘云定亲,哪里还能让史湘云继续住在贾家和宝玉厮混?不顾史湘云的期盼,当即拒绝了。史湘云时常思念着贾母等人,见史鼐夫人如此,难免觉得史鼐夫人不疼自己,顿觉委屈。   史鼐夫人早知史湘云的性格,她不在意史湘云是否感激,依然故我地带着史湘云出门,到年下送礼时,方带史湘云去贾家走动。   史湘云到了贾家,真如猛虎投林,欢喜非常。   可巧史鼐夫人来贾家时,王熙凤也在,两家本就是常见的,今日倒也不必十分避开,见过后各自落座,只听王熙凤对贾母和王夫人道:“老太君大喜,我来,是不负众望,这里有一门好亲,极适合府上大姑娘,想必老太君和姑妈极满意。”   元春正在旁边作陪,猛地听到凤姐如此说,顿时羞红了脸,旋即借口离开。   史鼐夫人也曾受贾母所托,替元春说亲,奈何他们家本就远着贾家,又知贾母和王夫人挑剔,哪里敢应承,听凤姐这么说,不禁笑道:“什么亲?叫我也听听。”   凤姐和史鼐夫人极熟,这些年她行事不似闺阁之中,史鼐因看重牛耀祖的本事,史鼐夫人和她亦常来往,故凤姐听她问起,笑道:“自然是好亲了。怪道都说大姑娘有福,原来应在了今日。我说的是郡王府的亲事,看来荣国府里是要出一位王妃了。”      ☆、第075章:   听了凤姐的话,史鼐夫人眉头微微一挑,心中在想元春能嫁进哪家王府。当世共有五家郡王府,东平王府、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北静王府,另有东安王府,则是和东平王府的老王爷是嫡亲的兄弟,除此之外,便没有了郡王府了。   东平王妃和东安王妃尚在,都和贾敏是同辈儿的闺阁密友,东平郡王和东安郡王比贾政还大几岁,如今年已半百了。南安郡王倒是低一辈儿,娶的却是甄应嘉之女,和荣国府是老交情,亦未亡故。北静王府里头水溶才袭爵没几年,年未弱冠,但早在出孝后就成了亲。史鼐夫人猛地想起西宁郡王的王妃才没了半年,莫非竟是他?   想到此处,史鼐夫人看了凤姐一眼,静听贾母询问凤姐是哪家,凤姐笑道:“就是西宁王府,西宁王妃已没了半年,此事老太太和姑妈尽知,如今西宁王爷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正值壮年,本事又是一等一的,和大姑娘岂不是极相配?”   史鼐夫人听了,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凤姐说的当真是西宁王爷。   昔日四王八公十二侯都是一起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但是论及亲密,却是四王八公,世代交好,自家和封了伯的王家则因祖籍皆在金陵,故同列四大家族,他们几家发迹的时候,甄家却还没有起家,故甄家虽接驾四次,却不及他们这几家。   只见贾母犹豫了片刻,道:“西宁王爷虽好,然膝下却是已经有了儿女,女儿倒也罢了,然大公子定的就是杨家的茹姐儿,早就请封了世子,杨家又是极有权势的,元丫头嫁过去有什么好呢?”按贾母所想,即使元春做填房,先前的原配没留下儿子才好,女儿倒无妨,不然,将来元春生了儿子,如何承继宗祧家业?   史鼐夫人暗暗好笑,既想要好门第好模样好品格,又想要无儿无女的,天底下若有这样的好事,如何能轮得到元春?说来说去,不过是五品官儿的嫡长女,顶着荣国公嫡长孙女的名儿罢了,追根究底,就算西宁王爷续弦,比元春品貌出身高的姑娘多着呢,若不是凤姐的婆婆是西宁太妃嫡亲的妹子,谁能想到元春?   凤姐天生的本事,奉承得别人眉开眼笑,如今已生了二子一女,更得牛太太的欢心,因牛耀祖是端得住的人,又从科第出身,早在翰林院当差了,所以婆媳两个素日里亲厚非常。牛太太见凤姐为元春的亲事操心,忽一日想起西宁王爷丧了妻,便从中说和。   西宁太妃和这位妹妹情分本好,在外走动时见过元春,确实是端庄美貌的贤良女子,听说近年来督促幼弟读书,可见是个聪明有见识的,二十四五岁倒不算甚大,想了想,也中意,方命凤姐来问贾家的意思。   凤姐舌灿生花地夸赞了西宁王爷一番,说西宁太妃如何和气,西宁王爷如何有本事,又说一双儿女如何孝顺等等,末了道:“老太太,不是我说嘴,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呢?天上的月亮尚且有盈缺的时候呢!西宁王爷已过而立之年,若是没有儿女,反倒让人笑话了。这门亲事真真是百里挑一,若是老太太和姑妈都觉得不好,我竟是再没法子了。”   凤姐说了一通话,口渴得很,见鸳鸯递茶上来,忙接在手里一气喝完,笑道:“好鸳鸯姐姐,若不是见老太太离不得你,我非要了去不可,这样善解人意。”   因王夫人之故,凤姐自小常在贾家,和贾珍贾珠贾琏等人都是一处顽的,鸳鸯幼时亦常见,因而与凤姐极熟,兼之凤姐出阁又常来贾家走动,所以鸳鸯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并不如何当真,反退到了贾母身边。   贾母听了,笑道:“你若爱她,这就带了去,我舍得。”   凤姐本是醋缸里浸出来的性子,哪里想到自己一句话惹得贾母如此言语,忙笑道:“老太太疼我,我却不敢夺人所好呢!”   贾母亦知凤姐脾性,幸而牛耀祖天生的好性儿,才容得凤姐拈酸吃醋,不曾纳妾,荣国府和镇国府交好,贾母也不想讨人嫌,不过是说笑,遂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放心罢。倒是你方才说的话也在理,只是还得你姑妈姑丈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母和元春隔了一层儿,本就不能一意孤行地做主。   凤姐忙看向在座的王夫人,笑道:“姑妈怎么看?好歹让我回我们太太去,别太耽误了工夫。若是允了,固然好,若是不答应,也好叫我们太太转告姨妈,请姨妈为王爷表兄另择佳人为妻。”凤姐现今夫婿争气,儿女双全,婆媳亲厚,家里上下都是自己掌管,最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对待王夫人也不如从前那般恭敬了。   王夫人心中正想着西宁王府的人事,她常以国公府之名出去走动,自然熟知,正如凤姐说的,除却西宁王爷已有儿女这件事外,别的都无可挑剔。元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做不得皇妃,做王妃也是极体面的,到时看谁还敢笑话他们家。   想到这里,王夫人望着贾母,见贾母正静静地坐在上面,未曾露出丝毫神色,思忖片刻,道:“你略等等,老爷可巧今儿在家,我去问问,回来跟你说。”   凤姐一想也有道理,便应了。   王夫人起身向贾母告退,贾母摆摆手,让她自去,然后和史鼐夫人说话,有凤姐在一旁凑趣,自是其乐融融。   因说起湘云,贾母嗔史鼐夫人道:“知道我想念云丫头,这回带她来,怎么不带衣裳铺盖一起?我好留她住些日子。在这里有姐妹相伴,你还担心什么?这样小的年纪,就带她出门去,不怕她得罪了人去?等大些才好。”   史鼐夫人不置可否,道:“云丫头不小了,虚岁十一,只比探春小几个月罢了,再过一二年该说亲了,这时候不出门学些应酬交际的本事,还等什么时候?”   凤姐正在吃茶,点头赞同道:“史太太说得极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正经学些这样的本事才好,现今外面说亲,哪个不瞧姑娘本身的应酬本事,有多少人脉好友呢?当世都讲究人脉,闺阁女儿们的手帕交,也算在其内,到那时,才能帮扶夫家。”   史鼐夫人听了,不禁有些诧异,看向凤姐道:“怪道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看你现今比从前长进了许多,竟能说出这样的金玉良言来。”   凤姐笑嘻嘻地道:“都是我们大爷教得好。”   凤姐心中暗叹,嫁给牛耀祖几年,才知道该学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如此门第忌讳做什么,那时,她没少为当年只往贾家走动险些误了终身的事情后悔。   史鼐夫人感慨道:“都知道你们大爷的好处,你也是个有福的孩子。”   凤姐笑着点头称是,现今她已经弄得明白了,王夫人让自己嫁给贾琏压根儿没安好心,大房二房的嫌隙,她比别人更明白,若是当初自己嫁给贾琏,两房如何平衡,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做,偏心大房得罪姑妈,偏心二房得罪公婆丈夫,自己竟是两难的。因此每每想到此处,凤姐便觉冷汗淋漓,暗暗庆幸嫁给了牛耀祖,所以待王夫人不若从前。   贾母皱了皱眉,有些可惜凤姐当日没能嫁进自己家门,这样爽利的性子是自己所好,但是对两人的话却不大在意,对史鼐夫人道:“你有心了,但是许多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留云丫头暂且住几日,改日再接她回去。”   史鼐夫人正欲出口反对,忽见湘云从外面跑进来,笑嘻嘻地道:“婶娘,老祖宗这样想念我,婶娘就让我留下住几日罢。”   湘云来到贾家,和宝玉等姐妹相见,如鱼得水,不似在史家还要做针线,累得很,因此私下央求宝玉请贾母替自己说话。宝玉本就和史湘云一处长大,恨不得日日都住在荣国府里,如何不依?因此立时便携着史湘云过来。不想在外面听到贾母和史鼐夫人的话,史湘云恐史鼐夫人再拒绝,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立时便出来说了这话。   史鼐夫人看了看和湘云一起进来的宝玉,眉头一皱,道:“云丫头,你这是做什么?素日教导你的规矩,你都撇开了?哪家小姐像你这般?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   湘云抱着贾母之臂不住摇晃,却不敢在史鼐夫人跟前露出自己想住在荣国府的心思。   贾母反手搂着史湘云,对史鼐夫人笑道:“叫我们一老一小好生亲香几日,过几日你若不得闲来接她,我打发人送她回去。”   史鼐夫人却不愿意,不管怎么说,史湘云已经十岁了,自己正在给她相看人家,哪里还能留在荣国府里和宝玉厮混?再没有人比史鼐夫人更明白宝玉的性子了,纵使有元春看着,可是元春正在说亲,又能看着几年?为了史家女儿的名声体面,她决不能让湘云留在荣国府,遂道:“眼瞅着就过年了,我们侯爷和三弟都在京城,让云丫头在府上过年算什么呢?传出去,倒叫人笑话我们史家满门,我还想着叫云丫头明日去她舅舅家呢。因此,还是让我带云丫头回去,横竖过年吃年酒,都是能相见的,并不急于一时。”   湘云的舅妈是凤姐的姑妈,虽不如王夫人那般亲密,可是在王家女儿中,她嫁的人家仅次于自己三个嫡亲的姑妈,兼之她明白史鼐夫人的忧虑,笑道:“我看老太太就别强人所难了,说来,云妹妹的舅妈还是我的姑妈呢,我也是为了让我姑妈多收些礼!”   贾母见史鼐夫人执意不应,只好暂且作罢,不再挽留湘云留下。   湘云见贾母都不答应自己了,顿时大失所望,但是她原是极聪明的女子,自己在叔叔婶婶跟前过日子,并不敢流露出丝毫来,反倒是宝玉满脸失望,偏生他是个乖巧的孩子,不敢驳斥长辈之言,竟也没有说出一二句央求的话来。   史鼐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牛耀祖倒是好本事,教得凤姐如此懂事,不知自己几时方能拗过史湘云的性子来。   凤姐如何看不出史鼐夫人的想法,仅是一笑。她心里盘算着,王夫人虽然是自己嫡亲的姑妈,但和贾敏不和,必然不会引见自己,反倒是史家两位侯爷和林如海交好多年,又是贾敏嫡亲的表兄弟,贾敏来了京城,势必和史家太太们相见,到时候自己得了机缘,回去牛耀祖必然是极欢喜的,牛耀祖早就说了,最佩服的就是林如海。凤姐想着林如海当年中了状元,在文人里有极高的名气,和他们家交好,对牛耀祖有益无害,故早就想拜见贾敏了。   却说王夫人到了梦坡斋,早有人通报过,清客小厮们尽皆退出,王夫人方扶着金钏的手款款而入。贾政正在看挂于墙上的一幅名家真迹,闻声转头,道:“有什么要紧事,来我这书房说?竟是快些说完,让我们继续赏鉴书画才是。”   王夫人忙将凤姐的来意说了出来,又细细说明西宁王府的厉害。   贾政沉默片刻,道:“你为元春之母,你做主便是。”   王夫人一听,便知贾政心中对西宁王府这门亲事极满意,脸上不觉浮现出一点笑意,道:“既然如此,我就应了。”   贾政点点头,王夫人方告退出去,回到贾母房中同凤姐一说,凤姐拍手道:“既然姑妈和姑丈都答应了,老太太也不反对,我就去回我们太太,过两日请了旨意来赐婚。”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方想起西宁王爷袭爵,婚事都是由上头做主,若是赐婚的话,乃是极大的体面,遂都笑着赞同。   西宁太妃早就同西宁王爷说过此事,西宁王爷早就觊觎着贾代善留下的那么些旧部,可巧都在自己麾下,若是娶了元春,他们还能不服自己?故觉满意,西宁太妃从牛太太那里得了回信儿后,立即进宫请旨。   长庆帝从俞皇后处听说后,冷笑一声,他能猜不出西宁王府的打算?不过贾赦现今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带孙子,早就不和昔日老父旧部来往了,西宁王爷接手,亦动摇不了自己的根基,不妨且依他们,当即便命礼部下旨赐婚。   消息传开,人人都道元春有造化,果然不负正月初一的生日。   荣国府出了一位王妃,虽说是继妃,但以元春的身份能有这样体面尊贵的亲事,足让许多人羡慕不已,兼之贾家的根基尚在,忙都登门道贺。   不说两家如何热闹,如何喜悦,却有一家气愤非常,乃是先西宁王妃的娘家。西宁王妃病逝尚不足一年,西宁王府就大张旗鼓地给西宁王爷续弦,又是请旨,又是提亲,鼓乐滔天,却没有告诉他们续弦何人,让他们如何心平气和地接受?   按理,姑爷续弦,须得经岳家过目且同意,当年贾赦续弦,先前贾家挑的邢家大姑娘,不就是李家不同意,另外择了窦夫人?谁承想西宁王府竟半点没吐露,就先去请了旨。   另有西宁王府的大公子和大姑娘兄妹二人尚守母孝,在家里披麻戴孝,茹素守制,今见府内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地道贺,不见半点清静,也不见因母亲病逝后谁有半点悲哀,心里亦是伤感不已,元春未曾进门,便已怨恨元春十二分了。   贾敏忽闻此事,长叹一声,难道娘家养女儿都想着奇货可居不成?在深宫里的日子不好过,难道王府里的就好过了?哪朝哪代的异姓王不被上头忌惮?元春也是个才貌俱全的好女子,但愿她能平平安安罢。   西宁王妃娘家和儿女想到的事情,贾敏也有所觉,虽然西宁王爷续弦乃是理所当然,但是妻丧,夫守一年,何必这样急不可耐?因而劝了贾母一回。   贾母听了,登时醒悟,忙唤来官媒,往西宁王府说文定、成婚的日子推后些,又对外说想到西宁王妃逝世不足一年,敬重西宁王妃的为人,不敢在一年内办事云云,旁人见他们比西宁王府行事明白些,不由得赞誉一片。   元春得知后,顿时冷汗淋漓,暗恼自己竟没想到西宁王爷丧妻尚未满一年。   贾母对王夫人道:“你们还怨我疼敏儿,若不是她,咱们谁能想到这里来?到时候让元丫头在西宁王府如何立足?如何面对先西宁王妃留下的一双儿女?”   虽说贾敏拒绝了贾母双玉联姻的提议,但是毕竟是嫡亲的骨肉,而且林家现今是蒸蒸日上之势,贾母自忖儿孙不争气,将来贾琏出仕还得靠林如海,焉能与之疏远,因此固然有失望之意,却无怨恨之心,待贾敏一如往常,在王夫人等人跟前亦不忘说贾敏的好处。   王夫人拈着手里的念珠,恭敬地道:“老太太说得是,姑太太的好处,我也记在心里。”   元春神色之间却尽是对贾敏的感激。   贾母趁势说了几句,命人回林家的年礼时,再加厚三分,又叫人将早先预备的几件大毛氅衣送过去给贾敏母子。贾敏来的那日,贾母被贾敏驳斥得无言以对,事后就没想起早先预备的氅衣,到今日方送过去。   贾敏收了礼,接到了大氅,心中微生暖意。   她如今已经能确定自己厌恶贾家的由来,虽然仍旧想不起梦中所见,但每当眼前飘过一些琐碎画面,,慢慢地就拼凑出真相,想来黛玉曾经寄居在荣国府,未曾得到妥善照顾,除了贾母外,旁人定然都欺负过黛玉,因此她打算远着荣国府,只叙母女之情。   年事忙过,已出正月。   贾敏见娘家行事还算颇有章法,暗暗放下心来,径自料理林睿的聘礼。   她来到京城不久,十月下旬就请官媒婆去曾家,两家商议,定下次年二月二十六的日子下聘,林睿今年十八岁,明年十九,不管恩科如何,都已是成亲时候,再不能耽搁了。   曾净比林睿小三岁,明年十六岁,曾明夫妇再如何不舍,也不能久留她在闺阁中。   因曾家并非大富,曾明又不曾做官,这些年游山玩水下来,花销不小,文德郡主便打发媒人来说只能给曾净陪嫁三四万的嫁妆,已是竭尽所能了,她知道林家百年基业,又是长子娶亲,下聘的礼单他们已经见了,极为丰厚,但是世人讲究门当户对的同时,也讲究聘礼和嫁妆相对,他们不愿让外人说自己家卖女儿与人,故而方有此意,请林家略减聘金数目。   为了儿女,文德郡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好在她本是郡主之尊,四五万的嫁妆虽不及林家嫁女所备,但在京城中亦是一二等的,并不会让女儿失了颜面。   贾敏静静听完官媒婆代替文德郡主说的话,她如何不知曾明夫妇的苦心,不必官媒再来回奔波,当即就应了下来,不过她敬重曾家,心疼长子,聘礼还是原先预备的那些聘礼,只有聘金却从十万两减到了五万两银子,这样两家也就差不多了。   贾敏豁达,自己嫁女尚且不舍,曾家亦是如此,他们抚养女儿十几年,即将进自己家门为林家延续香火,因此聘礼预备极多,谢曾明夫妇育得好女,以示敬意。这些聘礼聘金曾明夫妇完全都可以留下来,世人多是这般行事,聘礼聘金原本就是留给女家父母的,但是贾敏料想以他们夫妇的性子,必然都会放进曾净嫁妆里重新带回来。   曾明和文德郡主从官媒婆处拿到贾敏重新拟定的礼单,除却聘礼外,五万两聘金,他们夫妇暗暗点头,如此一来,纵使自家给曾净预备的嫁妆还差些,但也无妨了。   曾净听说后,对贾敏的善解人意又增添了三分感激。   贾敏在打理聘礼的时候,也在清点黛玉的嫁妆,将来在京城定亲、出阁,因此嫁妆都带来了。清点到最后,贾敏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家给黛玉预备这么多的嫁妆,除了祖业外,占了家中的三成多,到时候俞家不得倾全家所有来下聘?   林睿从外面回来,见贾敏愁眉苦脸,忙问其故。   听贾敏说明后,林睿不禁莞尔道:“往日俞老夫人和咱们家这样亲密,还能不知道妹妹的嫁妆有多少?眼下家里只有恒儿一个,就算倾阖家所有,得了妹妹的嫁妆,他们也不会损失丝毫。何况那些聘金聘礼咱们家又不留下来,他们送来多少,到时候咱们还是给妹妹陪嫁过去,母亲何必如此忧愁?虽有一干人等讲究聘礼和嫁妆不相上下,可十之八、九的人都不如何在意,普天之下,嫁妆比聘礼丰厚的多着呢,不过是曾家讲究名声,他们家门第本就不如咱们,再在这上头不讲究,难免让人笑话,才请咱们删减聘礼罢了。”   说完,林睿又续道:“母亲别因俞家只有俞老夫人和俞恒祖孙两个,就小觑了他们家,他们家之所以能出一位皇后,靠的乃是自家争气,几代下来,积攒的家业比咱们家还多,当年分家时,恒儿足足得了一半,只拿二三成出来,就和咱们给妹妹置办的嫁妆的相当了。”   两家说定亲事后,俞家的事情俞恒并未瞒过林睿,也曾说过俞老太太已经在打点聘礼的数目了,据林睿从俞恒口中所知,不下于他们家给黛玉预备的嫁妆。   因此,得知贾敏的担忧时,林睿暗暗好笑,忙说明厉害。   贾敏嗔道:“你知道什么?如此一来,难免惹人眼,说咱们家的女儿也太尊贵了些,竟要夫家拿所有的家业来下聘。若真有人这么说,将来我那些孙女儿如何出阁?”   林睿脸上不禁一红,道:“母亲说到哪里去了?什么孙女儿?儿子还没成亲呢,母亲想得太长远了些。何况,我先前早就说了,世间嫁妆比聘礼丰厚的极多,不独咱们家,谁会在意?只会说咱们家看重妹妹。咱们又不偷不抢,惹眼怕什么?谁家女儿出嫁不是十里红妆?嫁妆原是女孩儿们在夫家的根本,自然是越多越好,别人越羡慕,咱们越有体面。且瞧瞧顾家前儿向苏家下聘的场面就知道了,有苏家妹妹珠玉在前,妹妹算不得太过扎眼。”   贾敏听了他的话,垂头一想,颇有几分道理,当初给黛玉预备嫁妆时,若不是今日曾家请求删减聘礼,她如何能想到俞家下聘的事情来?因此便笑道:“我倒忘了妙儿,妙儿的嫁妆比你妹妹的多一两倍不止呢!”   苏黎夫妇二人年过半百,只有妙玉一个女儿,常说自己百年之后,妙玉若在室,只得一半家业,若是出阁,半点不得,因此索性将七八成的家业清点一番,都给妙玉做嫁妆了,足足有二三百万之巨,但因他们家古玩珍藏和字画孤本居多,到时候又有压箱银子,倒不大显,亦不会引人注目,只是商铺田庄数目极多,难免要招惹人羡慕嫉妒了。   不过苏黎向来我行我素,现今他是长庆帝跟前的心腹重臣,别人即使羡慕,又能如何?苏家也是百年世家,传到苏黎,又是承继两房宗祧,他愿意给妙玉准备这么多嫁妆,谁也挑不出不是来,毕竟苏黎还没死,自己的家业自己做主。   顾家听说后,顾越和顾太太夫妇两个真真是急得头发都白了,就是把他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拿来做聘礼,也无法和苏家相当。最后,顾越亲自做主,除了祭田祖宅外,余者家业一分为二,拿了属于顾适的那一半做聘礼,饶是如此,也远不如苏家给妙玉准备的嫁妆。他们自家事外人不知,何况顾迅和沈氏夫妇二人成婚多年,都是善解人意的人,分产不分家,又不对外宣扬,便没反对,因此下聘时当真是轰动京城。   他们下聘时,正是十月下旬,彼时贾敏和林睿已经进京,都是亲眼见到的。   因顾适的年纪不轻了,因此妙玉和顾适成婚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六,出阁的前一日晒嫁妆,贾敏过去给她添妆,满院满屋满厅皆是满满当当的嫁妆,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虽然贾敏觉得黛玉的嫁妆足够令人惊骇了,但是见到妙玉的嫁妆,觉得仍旧颇有不如。   除了羊酒糖饼等,顾家送的聘礼聘金都放在嫁妆中了,随着妙玉陪嫁到顾家,再加上苏黎夫妇给妙玉预备的嫁妆,几百抬都不止,那边头一抬进了顾家大门,这边的嫁妆还没运出去一半,用十里红妆来形容再贴切不过的了。铺设在顾家,挤得顾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若说先前顾家族中还有人反对当时下聘的数目,见到妙玉的嫁妆,也只有服气二字。   时下讲究嫁妆越多越好,女儿嫁妆丰厚,过去不会受气,能挺直腰杆子在夫家过日子,不花夫家一分一毫,不受夫家怠慢,因此并不限制嫁妆的抬数,即使妙玉的嫁妆远较当年俞皇后出阁时为多,仍旧不算违制,乃因一件家具就是一抬,一箱衣服亦算一抬,妙玉的嫁妆包罗万象,单是起头的瓦片土坯就是几十抬,能不叫人羡慕?   苏家给妙玉的最后一抬嫁妆是苏黎给自己夫妇预备棺材时挑的好板和寿衣,棺材板比薛家当年孝敬长庆帝仍旧存放在店中的樯木亦不遑多让,千金难买。对此,顾家更是对妙玉满意到了十二分。念嫁妆的人嗓子都哑了,连换了三个人,仍未念完。   苏太太丝毫不在意顾家又怎么请人念嫁妆,又怎么铺设嫁妆与人看,横竖眼前嫁妆尚未送完,亲友亦在添妆,她看了看贾敏给妙玉的添妆,绸缎头面字画古玩一应俱全,极为厚重,遂笑对贾敏道:“你也太破费了。”   贾敏不以为意,笑道:“妙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女儿没什么不同,她出门子,我怎能吝啬?给一点子东西算什么?再说了,明儿我嫁女儿,难道你就不给了?我这是特特来讨你们的欢喜,好等我女儿出阁时,你也大方些。”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太太道:“你放心,你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往年通信时,她们姊妹两个的书信比咱们都多些,她出门子时,我也给她预备一份嫁妆。”   贾敏听了这话,忙道:“哪能如此?”   苏太太笑道:“我是黛玉的干妈,当年你给孝敬王妃预备了嫁妆,到我,我怎么就不能给我的干女儿预备嫁妆了?横竖妙儿已经出阁,家里剩下的这些留着,将来都得进国库,倒不如给了女儿做嫁妆,让她添些底气,日后姐妹两个相互扶持,比什么都强。”他们家只剩二成家业,但也有数十万之巨,等自己和苏黎不在了,又没有族人,都得上缴朝廷。   贾敏自然知晓没有儿子承继香火的苦痛,不由得深为叹息,亏得苏黎秉性豁达风流,本心坚定,不然苏太太哪有今日的清净日子可过。   因贾敏说起自己的女儿,又听苏太太说自己的干女儿,旁人好奇非常,难免问起黛玉来,想起苏黎和林如海的官职,心里暗自盘算求娶黛玉后所得的好处,道:“林太太进京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不带女公子出来走动?叫咱们见见才好。”   有人开口先问,再问的人就多了。   贾敏哪能看不出他们的打算,将那日在荣国府回答众人的话重复出来,笑道:“我们老爷调任的旨意初二就由礼部尚书带人送去江南,等我们老爷和新任的盐课御史交接完公务,便带她进京,顶多再过两三个月,你们就能见到我女儿了。”   如贾敏所言,二月初二长乾帝下旨调任林如海进京,派遣了自己的心腹重臣去扬州做盐运使,他看中的便是那位官员和林如海一样的品格,家资饶富,不致为金钱所缚。不过长庆帝知道世间只有一位林如海,所以没打算让那位官员连任。   苏太太亦知缘由,笑问道:“算来,玉儿虚岁十二了罢?”   贾敏点了点头,再过几日就是黛玉的生日了,过完生日,可不就是虚岁十二了,正是该议亲的时候。黛玉周岁时因得太上皇赏赐,后来又得太上皇召见过,长庆帝登基时又是花朝节,谁不清楚黛玉的生日就是二月十二。   立时便有人问道:“可定了人家不曾?”林如海高升在即,本就虚衔一品,回京后少不得就是如此,一二品大员的嫡长女,谁不惦记着?   贾敏笑道:“正在说呢,等我们老爷进京,大约也有眉目了。”   黛玉已经到了年纪,为防旁人和贾母那般开口提亲,贾敏索性趁着今日人多,故意透露出来,众人听了,便知他们家看好了人家,顿时十分失望。   苏太太却是知道林家已经定了俞恒,亦觉得不错,暗暗打算该给黛玉预备什么做嫁妆,不等给妙玉的嫁妆的运完,众人便移步到妙玉房中,妙玉穿着大红衫裙,仪容清丽,仪态万方,虽掩不住眉宇间的傲气,却天然一段芙蓉秀色,让人自然心折。   贾敏拉着妙玉说话,妙玉不禁羞涩起来,慢慢地回答。   妙玉本是她在空门的法名,但是她性格与人不同,自觉妙玉比苏妙、青玉二字更好,又不愿忘记自己曾跟着灵台师父的几年时光,故仍唤妙玉,和黛玉相对。   次日乃是正日,苏家外接官客,内接堂客,热闹不已。   贾敏早早就过来,林睿则去了顾家,顾适迎亲时,他是催妆郎,林智亦在顾家,独贾敏来了苏家。今日来客比昨日多,昨日添妆时来的都是亲友,今日出阁的正日,不独亲友,许多同僚也都来了,谁都知道苏黎和长庆帝在书画上十分契合,不独君臣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史鼐夫人也来了,见到贾敏,自是无限欢喜,凤姐早慕贾敏的本事,忙请史鼐夫人引见她拜会。史鼐夫人心想凤姐颇解世事,不似贾家那般行事无理,自然乐意。   贾敏听过凤姐为人,想起林如海虽然不喜牛继宗,对牛耀祖倒颇多赞誉,见了凤姐,自然也没有冷漠相对,又有叶停的夫人小王氏也到了,相见时,更有许多的话说,其中有凤姐插科打诨,厅中人等都笑得合不拢嘴。   小王氏对贾敏道:“听说今儿霍郡主也要来。”   霍灿的名声并不好,但是时隔将近二十年,许多人对往事已经淡忘了,如今杨家势力虽不如以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城中还是首屈一指。不过霍灿当年行事不妥,至今没有郡主的封号,人称郡主,只因为她是南安王府嫡亲的长女罢了。   贾敏听了这个消息,顿时一怔,皱眉道:“她来做什么?”贾敏一生顺遂,早把当年的事情忘记了,偏生霍灿却不放过,知道自己来苏家,竟也来了。   小王氏脸上闪过一丝嘲讽,说道:“听说你来,她就来了。旧年杨大人进京,霍郡主因产育,故今年方进京,是以你进京几个月了都没见到她。”因叶停的缘故,小王氏对南安王府的事情所知甚多。杨昊既进京,作为嫡三子媳妇的霍灿自然也要进京,不过是耽搁了。   一语未了,便听人说霍郡主到了。   霍灿并非独自前来,杨茹虽在扬州被几家闺秀所排斥,但是回到京城后,却是如鱼得水,霍灿多年不在京城,许多人事不知,杨太太因先前和林家说亲不得,暗记在心,兼之杨茹虽不知往事,却拗不过霍灿,母女二人只得陪霍灿一起过来。年轻人还罢了,在场的年长者但凡知道当年那一段往事的,听到这声通报,不约而同地看向贾敏。   苏太太眉头一皱,她和贾敏交好,不喜霍灿为人,但今日是妙玉大喜的日子,客至,又不好拒之门外,只得前去迎了进来。   见到霍灿本人后,贾敏暗暗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张狂骄纵的霍灿?哪有昔年的半分美貌?虽然她比自己年轻许多岁,但是此时看起来却比自己苍老了许多。而且贾敏并没有错过霍灿眼中闪过的一抹怨毒之色,看来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放下。   ☆、第076章:   看贾敏端坐上面,盛装艳服,朱颜绿鬓,竟没有半点苍老之态,反较同龄之人更显年轻,瞧来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霍灿不由得又羡又妒,恨不得吃了贾敏。   霍灿今年距四十岁尚有几年,按其富贵尊荣,又多年住在四季如春之地,不经历风霜,本应保养得当,风韵犹存才是,偏生她性子暴躁,三天两头地和丈夫吵闹,兼之自恃出身南安王府,上不敬公婆兄嫂,下与叔姑争锋,用心太过,产后又不曾好生保养,渐觉苍老。   前年霍灿的公公杨昊调任进京,恰逢霍灿坐胎,怀相不好,只能留在云南静养。霍灿不愿孤身一人,拘着丈夫陪自己留下,长子长女都随着杨昊的夫人进京。当年霍灿平安生下幺儿,不想产后恶露不断,将养了一年多才渐渐痊愈。她本不是静得下心的人,素厌丈夫,亦不喜儿女,此时没有公婆兄嫂照看孩子,她和丈夫不经心,区区一场风寒便夺走了幺儿之命,饶是霍灿不在意儿女,也忍不住痛哭不已,遂旧疾复发,至今年方进得京城。   霍灿未嫁得良人,又屡遭劫难,思及人说林如海如何步步高升,贾敏如何夫贵妻荣,林家如何儿女双全,遂将一腔怨恨都移到了贾敏身上,故初回京都,不及收拾行李物事,闻得苏家嫁女,令杨旭太太和杨茹陪她过来。霍灿初回京城,并没有帖子,不能独自前来。   贾敏神色自若,并不把霍灿的到来放在心上,当年只需自己轻轻几句话,南安王府便迫不及待地送霍灿离京,如今林如海风头正盛,长庆帝登基后闻得霍灿行事肆无忌惮,打死人命,平民、奴婢兼而有之,遂下旨削其郡主之位,自己还怕霍灿什么?即使南安王府仍旧掌管着西海沿子的兵权,但为帝王所忌,眼看着是不长久的。   相比较霍灿而言,贾敏落落大方,坦然而坐,并没有半点追究往事的迹象,亦未流露出对霍灿的不满,众人见了,暗暗赞叹一声,好气度。   然而到如今霍灿仍旧不懂得何谓尊卑,她总是觉得自己是郡主之尊,因此不肯对人低头,见贾敏坐在上头,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款儿,见人来了,也不知道问一声好。”在她眼里,贾敏不过还是当年未有品级的妇人。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目瞪口呆。   大家如今称她一声霍郡主,不过是瞧在南安王府的面子情分上,正经论起来,只能称之为杨三奶奶,在场的公侯应袭诰命人等一多半的品级都在她之上,她竟然用这样的语气来说贾敏?怪道贾敏自顾自地和史鼐夫人、小王氏、凤姐等人说话,正眼都不看霍灿一眼。   其中有见过霍灿的,也有没见过她的,见过的暗暗皱眉,觉得霍灿大失体统,没见过的暗暗称奇,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贾敏听了这话,却是轻轻一笑,面上不喜不怒,向杨旭太太道:“今儿是苏姑娘大喜,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看茹丫头模样儿越发有出息了,倒比先前气度好了几倍,除了茹丫头,你带的这是谁?我竟认不出来了。”   苏太太险些失笑出声,贾敏这句话听着简单,细细一想,却是极厉害。   杨旭太太长居京城,也知道当年的一段往事,看到旁人的脸色,自觉面上无光,叹道:“怨不得林太太认不出,这是我们大老爷家那三侄儿的媳妇,也是南安王爷的同胞妹子,才进京,跟我过来见识见识,沾沾苏家嫁女儿的喜气。”   说着,回身对霍灿道:“郡主快些儿来见见,免得下回见了面不认得。”   霍灿的丈夫杨盛仅是虚职,并没有正经品级,霍灿自然不是诰命,夫妇二人素日倚仗的都是父兄之势,按规矩,向各人行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偏生她自恃尊贵,狠狠地瞪了杨旭太太一眼,满心不愿,若在二十年前,有几个人敢受她的礼?   贾敏摆了摆手,笑道:“罢了,咱们不是不懂事的人,霍郡主那样高贵的人物,咱们可当不起霍郡主的礼,没的折了福寿。”   霍灿气恼地道:“林太太好大的口气,说话何必夹枪带棍?”   贾敏皱了皱眉,若说从前,霍灿聪明有心计,断不会在人前如此,到了现今,历经将近二十年,他反倒不如从前了不成?连场面都顾不得了?   不必贾敏再开口,苏太太上前冷着脸说道:“霍郡主若是今儿来贺喜的,且请入座,若不是,寒舍一片贱地,不敢留霍郡主贵人玉趾。”苏太太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今日是唯一的女儿出嫁之日,本因苏黎做了会试的主考,不在家中,不能亲送女儿出阁,苏太太心里暗觉遗憾非常,当日请期时尚不知他主考,今日霍灿来生事,苏太太岂能容她针对贾敏。   霍灿虽是冲着贾敏来的,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苏太太,只得气呼呼地坐下。   众人见状,不由得摇了摇头,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儿大家风范,远着的好,免得什么时候因她得罪了人,反与自己不利,因此除了和南安王府并杨家有些来往的人以外,其他都不如何理会霍灿,各自找相熟的人说笑。   凤姐看在眼中,亦不亲近霍灿,只朝杨茹招了招手,叫过来说话。   杨茹早已许了亲,定的正是西宁王府的世子,她比西宁王府的世子大几岁,若是元春嫁过去,元春便是她的继婆婆了,反倒低了元春黛玉等人一辈。杨茹素日和凤姐常见,记得这门亲事还是凤姐婆媳二人说合的,兼之牛太太是西宁太妃的妹子,难免有些害臊。   凤姐却是一张巧嘴,几句话过,便令杨茹消了因霍灿带来的影响。   贾敏想到其中缘故,对杨家攀龙附凤之心有些无言以对,霍灿是杨茹的堂嫂,也就是说杨茹和霍煜乃是同辈儿,和西宁王爷、水溶、凤姐夫妇、元春宝玉等亦是如此,当初南安王府老太妃来赔罪,就是和贾母同辈论交,故霍灿比贾敏低一辈儿。如今杨茹却许给西宁王府的世子,平白无故低了一辈儿,到时候论亲怎么论呢?倒是乱将起来了,又不是在皇家。   听杨茹和凤姐对答,言谈举止和以往相比,确实长进了好些,贾敏对她不免有些和颜悦色,不似待霍灿那般,闻杨茹问起黛玉,便笑说:“还没进京呢,且等两三个月罢。”   杨茹有些失望,黛玉模样生得好,才气极佳,就是来了京城,也是头一等的人物。   霍灿百无聊赖,她见贾敏长袖善舞,和人说说笑笑,竟是说不出的自在,心中又恨,她年纪越大,性子越左,这些年没人教导她,因南安王府之故,杨家也不管她,因而她行事竟不如年轻时,忽然计上心来,笑道:“听说林太太家有个女儿?”   贾敏眉头一皱,她问起黛玉又想做什么?自始至终,贾敏就知道霍灿不怀好意。   杨茹问道:“三嫂,你说这些做什么?”   霍灿道:“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问问怎么了?”说着,霍灿心中暗想,怎么想个法儿让自己的儿子娶了贾敏之女方好,自己因贾敏之故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不如在黛玉身上找回来,做了自己的儿媳,还不是由着自己折磨!   霍灿越想越是兴奋,眼里闪过一丝恶毒,不过幸亏她还知道掩饰,没叫人看到。   霍灿既未流露出丝毫,贾敏自然瞧不出来,不知霍灿的打算,不过她知道霍灿不安好心,淡淡地道:“我家有女与否却不必霍郡主费心。”   霍灿想着回家后如何行事,才能叫林家以女许之,她看到贾敏的神色,满是对自己的鄙弃,忽然怒从心起,道:“我劝林太太别太瞧不起人,你害得我吃了无数的苦头,受了无数的罪过,我有今日,都是你的缘故,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   苏太太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霍郡主若是来生事的,还请离开!”   霍灿听她如此言语,顿时冷笑一声,道:“一丘之貉,我也不稀罕多留。”横竖她今日过来,就是想见见贾敏长成何样,没想到她一身风华远胜当年,对于时时刻刻护着贾敏的苏太太也心生怨恨,说完这话,当即拂袖而去,顺手扯了杨茹一把。   杨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用力甩开霍灿,好容易站定,忙向众人赔罪,杨旭太太见状,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   苏太太看着杨旭太太道:“今日是小女喜事,还请杨太太多多包涵。”   杨旭太太苦笑道:“该当我们赔罪才是,我那侄媳妇不懂事,还请各位多担待些。”说毕,亦向贾敏赔罪,忙忙地带霍灿和杨茹离去,免得在这里再得罪了人,不好了结。   她们离开后,众人便叹道:“真真是来恶心人的不成?”言下之意都不喜霍灿为人。   北静太妃今日亦来道贺,自始至终都未言语,此时此刻却对贾敏道:“不必在意她,什么人儿,竟是疯魔了似的,今儿是苏姑娘大喜的日子,咱们正经吃酒看戏要紧。”   听了她的话,贾敏心中突然一怔,瞧霍灿的言行举止,可不是疯魔了一样?贾敏细想霍灿今日的举动,全然不似大家出身,神情散乱,言语癫狂,目光阴毒,毫无顾忌,出格的言语信口拈来,无不流露出和常人不同之处。但霍灿的生死与自己不相干,贾敏想过之后,便不再提起,只同众人入席。   至席终而散,从苏家赴宴回来,贾敏令人看着霍灿的动静,虽不惧她,却恐其再算计自己家,儿女即将成亲定亲,遂小心为上,何况她又特特问起过黛玉,若是在黛玉身上打主意,可就不好了。吩咐完,贾敏便不在意了,一心一意地照料林睿。   林睿替顾适迎亲回来,也不再出门,只在家温习功课。   春闱在即,为二月初九,犹存冬之寒气,且一共三场,每场三天,贾敏担心林睿受不住,带着贴身丫鬟特地用厚实的料子给林睿缝制了三身单衣,又因俞老太太近来小恙,怕她不能周全打点俞恒考试之物,亦给俞恒做了三身,打发人送去。   俞老太太身上不好,早命丫鬟收拾了,但见贾敏如此用心,十分感激,对俞恒叹道:“林家待你,不比儿子差,将来,你亦好生孝顺他们才是。”   俞老太太这一病,愈觉自己有些下世的光景,日后留下俞恒独自一人,虽有叔叔和堂兄弟,却和没有一般,即便是正经的国舅,若仕途上没有人相助,总会艰难些,但愿林家一如既往地照料俞恒,亦扶持着他重现当日老太爷在世时的风光。俞老太太喜爱黛玉,因俞恒之故方提亲,同时未尝不是因为林家父子极为出挑,于俞恒而言,有益无害。   俞恒忙道:“祖母放心,孙儿是女婿,也是半子,理当孝顺岳父岳母。”他自小没有父母,在他心里,林如海和贾敏就如同父母,在江南时,衣食住行待自己无不和林睿一般无二。   俞老太太点点头,道:“快去读书罢,再过两日就该考试了。”   俞恒答应一声,亲往林家致谢,回来后方继续用功。   俞老太太精力不济,依然静养,提亲的礼物和文定之礼她都预备妥当了,聘金聘礼除了些喜饼羊鹅等物,其他的都封存在库中,她知道黛玉的嫁妆极多,预备的聘礼和聘金亦是极多,只是宅子尚未修缮,不知自己是否能熬到他们成亲的时候。   一时丫鬟来回说有人下帖子,俞老太太一看,是先前请人说亲的人家,立时便推了。   却说杨旭太太等人回到家中,霍灿仍旧气愤不已,她已看得明白了,自己在苏家备受冷遇,皆因贾敏之故,想来大家都奉承贾敏,故待自己冷淡。   杨茹抱怨道:“三堂嫂,我劝你竟是清静些,何苦说林太太的不是?现今谁不知道林大人一进京城,势必会高升,三堂哥不过是捐的虚职,如何能和人家相提并论?就是咱们家大伯父和父亲两人联合在一起,也不如林大人在圣上跟前的体面,何况他们家和皇后娘娘的娘家兄弟极好,别人和林家交好都来不及,偏嫂子反倒故意得罪林太太。”   想起霍灿在苏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杨茹神色颇为难看,她原本定了四月的日子出嫁,在这时候若传出什么不好的话,自己将来如何在夫家立足?杨茹不知旧事,但是单从眼前一事来看,霍灿必定会给自己家惹来麻烦。   回京这么些年,前两年杨茹因其堂姐说自己规矩不好,得杨昊太太调、教了一段时候,令她眼界大开,倒比在扬州时懂事了,大概明白了林家的声势,不敢得罪他们。   霍灿面沉如水,不悦地道:“茹儿,你这是对我不满?”   想她当年未出阁时,何等颐指气使,哪里想到今日今时,竟被人如此看轻,连杨茹区区一个女孩儿都小觑自己,令人憎恨。   杨茹脸上闪过一抹讽刺,旋即低下头来,不叫霍灿看到丝毫,免得再生风波。   追根究底,霍灿到底是南安王府的女儿,南安郡王虽然一直远着她,来往并不热络,但是南安太妃却是极疼霍灿这个嫡亲的女儿,怎会让人欺负了霍灿去。这些年杨茹没少听家人说,南安太妃常打发人给霍灿送东西,也是不许杨家怠慢霍灿的意思。   因此杨茹淡淡地道:“我哪敢对郡主不满呢,只是想叫郡主明白些京城的形势,免得得罪了人,连累杨家上下。我妈拗不过郡主的命令,今儿才带郡主一起过去,明儿郡主若想出门,别再打着我们娘儿的主意了,毕竟咱们虽然同姓杨,却不是一家。”   说完,杨茹看都不看霍灿一眼,径自去找大伯母请安说话,留下霍灿气得浑身颤抖。   杨旭太太却畏惧南安王府的权势,又因杨旭几年不曾升迁,权势渐小,遂含笑赔罪道:“茹儿年纪小不懂事,郡主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等我晚上罚她一顿,好叫郡主消消气。”   霍灿怒气冲冲地道:“当不起!”说罢,径自回自己现今的居所了。   杨旭太太站在当地,露出一丝不悦。   杨昊和杨旭乃是嫡亲的堂兄弟,两家的父亲早就分家了,但杨家族人甚多,一直都是聚居一处,故两府相邻,其间有门出入,霍灿今日坐杨旭太太的车去苏家,回来亦是,她无封号品级,杨旭太太到底是二品夫人,因而霍灿须得从杨旭家离开,再往自家。   杨昊太太听杨茹说完在苏家发生的一切,登时火冒三丈。   当年她听说了霍灿在京城的名声后,就不喜霍灿进门,不过是南安王府以势压人,勉强才娶进门,兼之杨昊后来升任云南总督,辖制住了西海沿子那边的粮草,已去了的南安王爷方不好给霍灿撑腰。后来,南安王爷去世,霍煜和霍灿不亲,南安太妃鞭长莫及,霍灿倒也识趣,夹起尾巴做人,老实了几年,没想到一朝进京,竟而旧态复萌,端的叫人恼怒。   依杨昊太太看来,霍灿真是疯魔了一般,在家闹事时就是如此,不管不顾,几乎要吃人一般,但是夹起尾巴做人时看着却也进退有度,叫杨家上下心里暗暗称奇。   听闻霍灿回来后也不向自己请安,反而命人驾车要回娘家诉苦,杨昊太太二话不说,又恐霍灿在苏家问起黛玉意欲生事,立时命人收拾佛堂,在霍灿出门之前,命几个粗壮婆子押霍灿进佛堂清修,对外只说霍灿一心向佛,愿意侍奉佛祖云云,然后又备下重礼去给贾敏赔罪,另外打发长媳去南安王府,跟南安王妃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南安王妃是甄家之女,本和贾家是老亲,嫁到南安王府后,和贾家常来往,其母和贾敏也是多年的交情,又素知霍煜厌恶霍灿的由来,眼见自己的儿女正在说亲,恨不得杨家把霍灿看得牢牢的,哪里会怪罪杨家,反倒是南安太妃心疼女儿,略有不悦。   南安王妃见状,因知南安太妃不是个糊涂人,忙拿着儿女的亲事来说,劝道:“叫姑奶奶清静些也好,免得惹出事来,咱们大家后悔莫及。”   南安太妃蓦地想起那年自己和老太妃向贾敏赔不是的情景,长叹一声,果然不再管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霍灿既嫁到杨家,杨家又不曾十分欺负了她,只是恐她闹事方拘在佛堂里,也在情理之中。正如南安王妃说的,孙儿孙女眼下正在说亲,好容易让人忘记了那些事,断然不能再因霍灿连累了孙子和孙女的前程。   不想,次日进宫请安时,皇太后淡淡地说了一句道:“别叫灿儿出门了,省得叫人厌恶。”   南安太妃想起当年太上皇和皇太后待霍灿何等和蔼可亲,今日却是这般言语,不由得呆若木鸡,半日回不过神来。   俞皇后坐在皇太后的下面,笑吟吟地赞同道:“母后说得极是,我这就打发两个嬷嬷教导杨三奶奶一些规矩,好叫她知晓些世事,纵不出门,该学的也得学了。昨儿得罪林太太,也是林太太宽宏大量才不和她计较,若是别人,还不翻了天去?”   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听了,战战兢兢地应是,口内半点不敢辩驳。   俞皇后看了她们婆媳二人一眼,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道:“眼瞅着恩科开试,大家还是别惹是生非的好,别叫杨三奶奶祸害林家,竟是叫林哥儿清清静静的考试罢。太妃和王妃不知道,我那老祖母为我那不争气的兄弟求娶了林家的大姑娘,正打算恩科后等圣上下旨赐婚呢,若是杨三奶奶不依不饶地生事,到时难免都不好看。”   林家为人厚道,俞皇后和长庆帝并俞老太太祖孙都得了他们的好处,到了这时候,俞皇后岂能不闻不问,有权有势的时候遇到此事,若是一味忍气吞声反倒是下下之策了。俞皇后并不怕别人知道他们两家议亲,故而当面说与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听。   南安太妃婆媳二人暗叫一声侥幸,幸亏知道杨昊太太拘霍灿进佛堂时,他们没替霍灿出面,不然,岂不得罪了皇后?忙唯唯诺诺地称是,又连称不敢。   皇太后听了,却不免有些诧异,道:“几时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说?猛然就说要赐婚?”   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虽在,却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俞皇后笑道:“早就说定了,只是那年我兄弟想从科举出仕,前年去了江南,求学、考试,长庆元年的时候礼部请旨追封我父兄,乃因我兄弟不在京城,圣上便暂时收着,等我兄弟今年考试的结果,然后连同赐婚一并下旨。”   皇太后点头不语,暗叹俞老太太有心计本事,有林家这样的岳家,还怕俞恒没有前程?到时候袭了父兄的爵位,自己又是年少有为,少不得成为长庆帝跟前的红人。   皇太后娘家兄弟也有个小女儿,名唤清然,今年十五岁,生得聪明伶俐异常,只是婚姻上眼高于顶,寻常有功名的学子,或是世家子弟,她嫌嫁过去没有品级,要对别人低头,因此想寻一门嫁过去就是有品级身份的人家,也就是指皇家宗室公侯府邸,偏生又没有年龄相当的,唯有俞恒是俞皇后嫡亲的兄弟,必要承袭父兄的爵位,不是公爵,就是侯爵,皆是超品,皇太后正想着等俞恒杏榜过后,替他们说合,谁料他们竟和林家说好了。   皇太后惋惜不已,早两年因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他们家瞧不上俞恒,而后清然蹉跎了这两年,年岁渐大,眼光又高,倒不如从前那般容易说亲了,原先提亲的几乎都定亲了,皇太后才想起俞恒。听俞皇后如此一说,皇太后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打算不能再提了。   世人本就是跟红顶白,即使贵为皇太后,亦如此。   俞皇后见皇太后如此神色,本不解,随即想起其内侄女清然,便即了然,暗暗冷笑不已,起先嫌弃俞恒,现今却又觉得俞恒恰当,做人,不能太过势利。   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从宫中出来,相视一眼,面上尽是苦笑,当即决定不再管霍灿了。现今得罪了林家,就是得罪了皇后,待她们听说俞皇后果然派遣了两位极厉害的嬷嬷给霍灿时,各自沉默不语。   俞皇后派这么两位嬷嬷过去,就是让她们看着霍灿,虽说霍灿没有本事,妨碍不了林家丝毫,但是留下这样刁钻古怪的人物时时刻刻地奚落人,处处针对林家,着实让人厌恶,而且俞皇后从不小看任何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早些防患于未然的好。   因此事,京城各处都知道了俞家和林家结亲的消息,既惊且叹。   论及根基门第,两家原是相配的,只是林家声势正隆,俞家只俞恒一个,不知前景如何,俞科俞秋两个早已分了家,畏惧俞恒的命格,并不如何来往,因此倒也有些不相配了,没想到林家竟然会答应俞家这门亲事,以爱女许之。这么一来,本来盘算着打听林姑娘行事为人的人家,都只能偃旗息鼓,没听说圣上要为他们赐婚么?   也有一干人感慨林家的为人,竟然不嫌俞恒的不好,怪道俞家只向他们家提亲。   外面的这些风言风语,林睿和俞恒一概不管,在家中用功,到了初九,各自去贡院参加考试。   偏生这日一早竟下起了雪,不到半日,积雪寸许,同时见到有许多学子被抬了出来,贾敏命人在贡院门口看着,知道后,忧心忡忡地道:“这样冷的天,他们都穿着单衣,怎么熬得下去?”当年林如海参加春闱时没有这么冷,出来时还养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呢。   林智裹着斗篷,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端着丫鬟才送上来的热茶,道:“妈放心罢,比起那些文弱学子,哥哥和俞大哥都是学过功夫的人,能熬得住。”   贾敏喝了一口茶,又见小丫鬟掷了几块陈皮进火盆里,满室都是清香,不由得回林智道:“咱们屋里烧着银霜炭,玻璃窗关得严实,底下又烧着炕,这样暖和,你身上尚且裹着披风,他们一身单衣,考场四面冰冰冷冷的,怎么熬得住?况且一熬就是九天。”   林智放下茶碗,道:“妈妈别太担忧了,妈妈怎么不说用最厚实的料子给哥哥和俞大哥做衣裳呢?他们既想从科举出仕,总得吃些苦头,天底下哪有一帆风顺的美事。现今见哥哥吃苦,我只盼着将来我考试时天公作美。”   说着,林智满脸都是笑意。   贾敏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想着自己。今儿下雪,还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时候,等雪停了,哪怕晴天,化雪时更冷,愈加难熬了。”   贾敏担忧林睿和俞恒,早早命人预备好东西,请好大夫,只等他们考完试回来请脉。   林智任由贾敏忙碌,自己却在算着奉旨南下的队伍行程到了何处,又估算着林如海和黛玉几时方能抵达京城,姐弟好相见,一别半年,他颇为想念黛玉。   此时此刻,经过层层检查进入贡院的林睿确实冻得直打哆嗦,好在衣裳料子本是贡品,颇为厚实,倒能挡住一些寒风落雪,他本来精通功夫,片刻后就适应了,只是研墨之时十分容易结冰,只能呵气令其融化,才好写文章。   林睿身子骨壮实尚且觉得寒冷,何况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衣衫更是单薄,不过半日,林睿就见到好几个举子被抬出去了,对面有一个举子被抬出去时,虽已昏迷,面上却是涕泪交集,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毛笔不放。   一举成名天下知,三年一次,取士数百,若不是今年恩科,还得等一二年,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没有一个举子愿意放弃。   林睿摇了摇头,顾不得别人,静心作答。   俞恒亦是如此。   因是春雪,下的时间并不长,当夜便停了,但次日依旧寒冷,熬了九天,饶是林睿和俞恒两人身强体壮,亦是憔悴非常,幸而天气不热,身上并无臭气。他们走出贡院的时候,立时见到有举子迈不动步子,有跌倒在地的,也有当即呕血的,不一而足。   两人比别人先出来一步,尚未开口说话,见贾琏蹒跚着脚步跟在后面出来,蓬头垢面,满眼血丝,看到林睿和俞恒,贾琏有气无力地对林睿道:“好兄弟,快扶我一把!”至于俞恒乃是正经的国舅爷,贾琏可不敢开口。   林睿上前扶着他,笑道:“琏哥哥,你参加几次了,怎么还这般模样?”   贾琏道:“前几回并不如今年这般寒冷,何况,每次从贡院里出来,我都觉得是再世为人。怪道都说科举难,难于上青天,果然如此。你见到了不曾?有人早早就冻得昏迷不醒,还有人呕了血,还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难为他了。”   林睿一笑,一眼瞧见林智站在马车上对自己招手,忙问贾琏道:“家里可来人接了?”   贾琏往外面看了看,瞧见小厮昭儿,遂道:“已经到了。”   凡是家境富贵的,都早早打发了小厮来接,贾琏和俞恒向林睿告别,各自上车离开,林睿走到自家马车前,林智先递出一件灰鼠披风给他,道:“哥哥上车,还带了用小棉被裹着的一罐米汤,还热着呢,哥哥先喝几口暖暖。”   林睿接了披风,道:“曾家的人来了没有?”   林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嘴一笑,指着后面道:“在那里等着呢。”   林睿走过去,得知曾冼尚未出来,等了片刻,直到曾冼从贡院里出来,只是脸色略苍白些,相见过后,道了平安,方各自上车归家。   林智看了林睿一眼,难怪哥哥娶嫂嫂,没被曾冼揍一顿,这份心思用得恰到好处。   林睿坐在车里,喝着林智倒的温热米汤,浑身大畅,见林智如此,道:“你别在心里笑话我,赶明儿你也得经历这一遭儿。”   林智撇撇嘴,问道:“妈在家里等着呢,咱们赶紧回去正经。”   及至到了家中,贾敏急忙迎上来,嘘寒问暖,果然十分关切,因而香汤早已齐备,忙命林睿先诊脉,闻得大夫说无恙,方许他去洗澡更衣。   林睿洗完澡,换了玉色衣裳,等到头发干了,觉得疲倦已极,见过贾敏后,便去安歇。   贾敏心疼儿子,变着花样儿地让人给他补,同时还挑了许多补品送到俞家给俞恒。林睿在家两日,便出门会友去,均默写出当日所答,彼此赏鉴。过了十来日,到了放榜的时候,林睿胸有成竹,倒不如何焦虑,反倒是贾琏心急火燎地叫人去看。   贾琏接连考了几次,皆未得中,导致他和林睿等人同科,难免觉得羞愧。这日贾赦、窦夫人和陈娇娇、迎春等都在东院,见他急得走来走去,都笑了起来。半日,忽然有昭儿来报喜,气喘吁吁地高声道:“二爷中了,二爷中了第七十六名!”   一语未落,喜得贾赦当即跳了起来,问道:“当真中了?”   昭儿在门外道:“中了,老爷,二爷中了。”   贾赦顿时喜气盈腮,翘着嘴角,道:“是喜事,来人,赏昭儿二两银子打酒吃,去跟府里的人说,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再去给老太太报喜,等到二爷中了进士,到时候每人发三个月的月钱!”   贾琏却问道:“林大爷中了不曾?”   昭儿才接了赏银,听贾琏问,忙道:“回二爷,林大爷也中了,中了第二名,俞国舅中了第三名,林大爷的内兄曾大爷中了第九名。外头都说,这一榜少年才子极多呢!”   贾赦听了,对着贾琏吹胡子瞪眼,道:“你比他们都大,却不如他们。”   贾琏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读书得靠天分,我本不如林兄弟,何必和他们相提并论?再说,我考中了贡生,就能参加殿试,十有八、九能中进士,到时候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的读书人了。在我这样的年纪,多少人还在考秀才,我也是年轻有为了。”   一席话说得贾赦忍不住笑起来,众人尽皆莞尔。   当世读书人清贵,虽然贾赦自己不喜读书,但是对读书有天分的人生而敬重,今日儿子中了贡生,眼见进士就在眼前,心里如何不欢喜?正如贾琏说的,他还年轻,他今年不过二十几岁,未满三十,当真称得上是年少有为。   贾母得知贾琏得中,自是十分喜悦,忙命鸳鸯找出好几件东西赏给贾琏。唯有贾政和王夫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贾珠,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元春如何不知父母的心思,素日严加管教宝玉,亦盼着他能和贾琏一般光耀门庭。   宝玉本不舍元春出阁,今见元春时时刻刻逼迫自己读书,厌烦之心大盛,兼之秦可卿出殡时秦钟和智能儿在尼姑庵里厮混,未免失于调养,大病一场,又因智能儿来探望,秦业大怒,痛打了秦钟一顿,随即活活气死,秦钟连伤带病,又急又愧,就此死了,从此没人和宝玉作伴,宝玉哪里还肯读书?疯疯癫癫地指责了元春一顿,径自去顽了。   元春捡起宝玉扔掉的书,长叹一声,只能暂且罢手,同时觉得宝钗不错,乃因宝钗常常劝谏宝玉读书,堪为贤妻,难怪王夫人极中意和尚道士说的金玉良缘,将来自己出阁后,宝玉身边有宝钗时时督促,自己即使不在跟前,也能放心了。   今闻贾琏高中,元春暗暗叹息,若是贾珠在世,必然比贾琏出色,偏生不在了,唯独宝玉知道后,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国贼禄鬼之流,有甚值得庆贺之处?”   贾母本疼宝玉,听他这么说,恐令他不喜,便没让人摆酒唱戏地庆贺。   贾赦听说后,气得站在东院指着西边荣禧堂的方向破口大骂,贾琏忙和陈娇娇来劝。贾赦不管不顾,执意要请人庆贺,家里好容易出了一位读书人,怎能不让人知道,最终被妻儿女媳都劝了一回,方没有一意孤行地设宴请人。   此次会试取中的学子,以俞恒年纪最轻,今年十八岁,先前皇后的话从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口里传出来,众人便知长庆帝何等看重俞恒了。他年纪轻轻靠自己的本事考中贡生,且名列前茅,那么进士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十八岁的进士,天纵之才并非虚话,指不定还能位列一甲呢,长庆帝亲自批阅,如何钦点,都是长庆帝自己做主。   不久,到了林家向曾家下聘的日子,并请期十月初八,十分热闹,因林睿高中,来贺之人极多,贾母久不出门,今日带着阖家老小都过去了,见到林睿,皆是夸赞不绝,待见到林家的聘礼和聘金,不由得有些出神。   贾母倒还罢了,别人见了,只觉得十分诧异,以林家的家业,不致于如此简薄才是,这些聘礼聘金在别人看来自是一等,但对于林家而言,却不过九牛一毛,怎么长子娶媳竟如此小气?待后来他们见了曾净的嫁妆,方知晓来龙去脉,且是后话不提。   与此同时,在相隔千里之外的江南,奉旨南下的官员亦已到了。   林如海知林睿和俞恒文章的火候早到,因此从邸报上看到二人高中的消息时,神色十分淡然,不以为奇。反倒是黛玉格外喜悦,命雪雁打赏了现今还在林家服侍他们父女两个的仆从,给林如海做完一件春衫后,又给林睿做衣裳,打算带回京城给他。   父女两个留在扬州,过了年后,黛玉出挑得越发好了,眉梢眼角隐约有些林如海的谦和恬淡的影子,从容淡定,更显得身形袅娜,态度风流。   林如海于三月初方和新任盐课御史交接完,得到邸报没两日,悉数完毕,父女二人启程进京。家里的许多家具物事都被贾敏先带走了,下剩的不多,十分轻便,一条船足矣。   黛玉头一回出远门,极爱看风景,但见船行过处,绿波如碧,青柳如丝,其间莺声燕语,比起园中花柳之姿,莺燕之影,另有一份灵动。看到心动时,她忍不住提笔挥毫,将其绘在纸上,同俞恒当年所绘的一比,虽是同地同景,却有五分不同。   林如海难得清闲,陪着女儿一同舞文弄墨,大是自在,不知不觉就到了京城。   他们弃船登岸之时,却在殿试之前,林睿和林智兄弟两个亲自带人来接进府中,阖家团聚,自是欢欣非常。贾敏拉着黛玉问自己进京之后江南发生的事情,林如海则考校儿子的功课,又看了林睿的文章,皆忙碌不堪。   黛玉见了自家在京城的宅子,只觉得竟比扬州的齐整十倍,扬州所居毕竟是官邸,并不如何宏伟,占地也不大,而此处却是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齐全,十分幽雅,喜得黛玉忙不迭地叫林智带她去逛。   次日一早,林如海进京面圣,长庆帝升其为吏部尚书,赐假一月在家。先前林如海虚职虽是尚书,却无实权,也非六部之中,故今日方得实权实缺,从三品升至一品,正经掌管吏部,即官员升迁考校等事。   贾敏等人听了,更是喜悦。   等林如海从宫中回来,这日一家人都未出门,皆在园内,林如海和贾敏说些京城中的消息,林睿在旁边听,黛玉则和林智站在花树下捡落花,装进锦囊,忽然贾家递了帖子来,说是元春做东,在园内设宴,请贾母吃酒,又请贾敏等人过去。   林如海皱了皱眉,问道:“都请?还是只请你?”   贾敏放下帖子,道:“除了老爷,请了我和睿儿、玉儿、智儿。我带着玉儿去,睿儿和智儿到底年纪大了,他们家又有别人家的姑娘在,见了倒不好。”   林如海想了想,道:“让智儿也去。”林智最护着黛玉,免得贾宝玉唐突黛玉,黛玉面皮儿薄,不知反驳受了委屈。再者,两家是亲戚,林智不过十岁,兄弟姐妹自能相见,至于非贾家人的宝钗,年纪相差得极大,一心想着金玉良缘,不必如何在意。至于林睿,已定了亲,下了聘,又忙着考试,不去的话乃是师出有名。   贾敏思忖片刻,亦知其理,只得应了。   黛玉到了京城没有贾敏带她出门的话,她不能去给贾母请安,贾敏料想必然是贾母想见黛玉,方让元春设宴,或者也是元春自己的意思也未可知,如今人人都知黛玉定了俞恒,乃是皇后嫡亲的兄弟,他们意欲拉拢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贾敏回了帖子,带着黛玉收拾一番,坐车去了荣国府,林智骑马相随。   宝玉久慕黛玉之名,早换了新衣裳,在贾母房中等候,待见贾敏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少女,形容举止与众不同,胸口如遭锤击,呆在那里半日不动弹了。   黛玉目光一转,将房内之景尽收眼底,见宝玉如此,眸中登时掠过一丝不喜。   因母亲常说宝玉顽劣,又听父兄说起宝玉做的事情,不喜读书倒也罢了,但是常吃丫鬟嘴上的胭脂何等轻浮无礼?便是登徒浪子亦鲜少如此,因此黛玉心中先存了三分厌恶,今日又看到宝玉对着自己怔怔出神,虽是俊秀无匹,却觉厌恶非常。   贾敏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亦是不悦。   在林智心中,黛玉身份极重,哪里容得旁人如此,何况宝玉秉性林智早知,上回和贾敏来荣国府住了几日,他一早来给贾母请安时,便见宝玉猴在鸳鸯身上,要讨鸳鸯嘴上的胭脂吃,被鸳鸯好一阵讽刺,又叫来袭人方罢。因而见了宝玉这般形容,看得黛玉目瞪口呆,神色之间虽不见淫、秽,唯见痴迷,但林智眼中仍旧几乎喷出火来。何况临行之时,母姐换衣之际,林智得了林如海的交代,万万不能让黛玉受了委屈。   窦夫人带着陈娇娇等人亲迎贾敏进来,亦见到了宝玉神色,眉头一皱,暗叫宝玉无礼,平常在家和姐妹亲厚,听他一番言语,也是一项好处,哪里想到竟在黛玉跟前如此唐突。窦夫人隐约想起,听人说,宝玉见到宝钗时亦如此?   不等她继续深思,便听陈娇娇侧身抬手,扶着黛玉,半遮住黛玉身姿,口内笑道:“老祖宗常念叨着妹妹,快进来,老祖宗若是见了,只怕当是天上的仙子来请安呢!”说话间,引着黛玉到了贾母跟前,仍旧站在黛玉身侧,挡住贾宝玉的目光。   不等黛玉拜见,贾母颤巍巍地起身,紧攥着黛玉的手,上下打量,眉眼之间尽是喜爱之色,欢喜地道:“这就是我的外孙女儿?当真叫我爱得什么似的。”   黛玉坦然自若,抿嘴而笑。   待她拜见过贾母时,贾母忙拉着她坐在身侧,又命鸳鸯拿出早就预备好的表礼。虽然双玉婚事不成,略觉遗憾,但是林如海位高权重,将来黛玉嫁给俞恒,和皇后亲密无间,贾母给黛玉的表礼比起林睿林智来,更加丰厚。   黛玉只瞧了一眼,便起身拜谢。   贾母亲自带着她拜见窦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妯娌姊妹们,不顾宝玉记得抓耳挠腮,黛玉一一拜见,至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前厮见,到宝钗时,黛玉却站住了,瞧打扮和四春皆不同,前者乃是官宦家的小姐,衣着打扮自有定例,许多花色皆能用,然宝钗固比寻常人家尊贵,但较之他们却略有不同,黛玉歪头想了想,道:“不知是外祖母府上哪位姐姐?”   黛玉生而高贵,父宠母爱,兄疼弟恭,自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时常应酬交际时相互见礼,也论身份,四春姐妹论父亲实权皆不如自己,但因是母舅家的姊妹,自该厮见,至于宝钗,非亲非故,她又如何能弯下傲骨,看轻了自己,故而方有此问。   贾母闻言一怔,旋即笑道:“我竟忘记了,你不知道,这是你二舅母的外甥女,姓薛,乳名唤作宝钗,已在外祖母家中住了几年。”   黛玉抿嘴笑道:“原来是二舅母的外甥女。”说着,朝宝钗微一颔首。   宝钗极得元春看重,今日设宴,亦请了她和薛姨妈,但因薛姨妈有事,来迟一步,所以宝钗先来了,见黛玉如此,宝钗神色不动,微笑见礼。   贾敏在上面看到黛玉直言不讳,并不对宝钗行礼,和对待四春时迥然不同,而宝钗却不动声色,稳重和平,不以为怒,竟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顿时一惊,她才多大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计,丝毫不因外物悲喜,倘若再过一二年,怕是连自己都比不上她罢?   贾母亦看在眼中,笑指着宝玉道:“这是你二舅舅家的二表兄宝玉,怕你早听过了。”   黛玉脸色微淡,不似对待姊妹们那般欢喜,不急不缓地道:“常听母亲说,二舅舅家的表兄衔着美玉而诞,想来就是这位表兄了。”   宝玉忙道:“什么美玉?不过是快石头罢了。”   说着,跳下来对黛玉作揖,然后对贾母笑道:“老祖宗,这位妹妹我见过。”   贾母素知宝玉的脾性,最是见不得标致的姊妹,自己冷眼看了两年,他却不是天生的好色,在女儿群中真心爱护,单是爱和姊妹们亲近罢了,若是黛玉尚未定亲,自己倒也乐见其成,如今黛玉婚事已定,如何能让宝玉唐突了她?遂斥了一句,道:“你妹妹从未进京,你如何见过?快别在你妹妹跟前胡说,倒让你妹妹看笑话!”   宝玉不理,见贾母携着黛玉落座,自己正欲在黛玉身旁坐下,突然眼前青影一闪,林智已坐在其旁边,挽着黛玉的膀臂,一脸清冷之色。宝玉唬了一跳,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无处可坐,只得站在当下,又细细打量黛玉一番,道:“妹妹适才说我有玉,不知妹妹可有玉?”   黛玉忖度片刻,想来因他自己有玉,故来问我有也无,遂道:“我没有你那个。若说玉,我有许多,白玉、碧玉、青玉、黄玉、红玉、紫玉不一而足,偏生都是经人雕琢过,不及你那玉罕见,天生衔于儿口,因此你那玉岂是人人都有的?”   一语未了,宝玉立时摘下那玉,往地上摔去,正欲骂将起来,林智突然伸手,便将通灵宝玉接在手里,脸色沉沉的,如同风雨欲来。黛玉在他们家娇生惯养,何曾受过委屈,贾宝玉此举,岂不是让贾家都怨恨黛玉?   黛玉自知通灵宝玉之于贾家是何等的宝贝,见宝玉如此动作,不知为何,心中一酸,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而落。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一时竟拭不尽,不消片刻便湿透了手帕,哽咽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表兄便如此行为,是对我不满故意拿着你们家的宝贝出气,还是早觉得那玉不好,趁此机会了结?只是表兄如此,叫我有何颜面面对外祖母和舅母?”   众人见那玉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来,待听到黛玉此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贾母急得不得了,握着黛玉的手,安慰道:“我的玉儿别理你表兄的性子,最是个放诞无礼的,时常拿着那玉来说,并不独对你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林智手里接过通灵宝玉,亲自给宝玉戴上,又听宝玉哭诉说姐妹们都没有玉,不禁道:“你这孽障,还不过来给你妹妹赔礼,瞧你是做什么?吓得你妹妹哭得如此伤心?谁家没有玉,只是大家都不夸张,不愿炫耀罢了,偏你当了真!”   宝玉听了这话,细细一想,果然大有道理,不由得破涕为笑,忙向黛玉赔罪。   黛玉冷着脸说道:“不敢,表兄那玉如此宝贝,竟是远着些的好,免得将来我说话不中听,又惹得表兄如此,白叫我得人怨恨。”   宝玉见她轻嗔薄怒,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忙作揖道:“好妹妹,我再不敢了。”   黛玉理也不理,径自坐回贾母身边。   贾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果然不能带玉儿过来,这宝玉的脾性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竟似六月的天,说哭就哭,喜怒无常,便是七八岁的孩童也比他强,为了黛玉日后,还是远着荣国府罢。   尚未想完,便见宝玉走到黛玉跟前,笑问道:“妹妹读过书没有?”   黛玉堪堪将泪痕拭尽,听了宝玉这话,冷冷地回道:“都多大的年纪了,表兄还问读书不曾?自然是读过的,四书五经,尽皆通读,古今史稿,亦曾看过。”   宝玉见她冷淡,却也不恼,他自知黛玉学名乳名,便直接问表字是那两个字。   黛玉面现薄怒之色,闭口不答。若说无字,她已和俞恒定亲,若说有字,两家却未正式下聘。黛玉心中恼怒非常,有谁家的公子初次见面会问表字?   贾敏和林智脸上尽皆变色,那家的公子这样无礼,见了姑娘问人家是否婚嫁?贾敏张口正欲言语,便听宝玉笑道:“若是妹妹无字,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话音未落,突觉腹中骤痛,登时疼得弯下腰来。   宝玉何曾挨过打,痛得大声呼叫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只见林智不知何时离开座,扑到宝玉跟前就是三拳,皆落于其腹部,拳拳入肉,毫不手软,再看林智,双眉如剑入青鬓,两眸似星挂夜幕,满脸怒火,令人不敢逼视。   ☆、第077章:   众人见林智下手毫不留情,又不知何以如此突然,慌里慌张地上前劝架。   窦夫人和陈娇娇婆媳二人虽不喜二房,但是宝玉却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看到其他人一窝蜂地上前,略略一顿,也跟了上去,免得落后于人,反被贾母所怨。   乍然闻得宝玉问黛玉表字,又理所当然地替黛玉取字,贾敏胸臆之间尽是怒火,正欲动气,见林智如此,又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脸上变色,贾敏心念急转,先压下因宝玉而生的怒火,大声喝道:“智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放开你表兄!”   林智按着贾宝玉不放,他虽在家常和黛玉相伴,但在扬州与人来往时,不是没和人动过手打过架,对此已经是驾轻就熟。他自幼习武,深知骨骼关节,知道如何避开要害,不露痕迹,却能让人痛入骨髓,闻听贾敏此语,不仅不罢手,反而变本加厉。屋里屋外只能听到宝玉凄厉的哭声,廊下的画眉八哥鹦鹉等鸟雀在笼中振翅,扑棱棱地横冲直撞。   窦夫人和陈娇娇暗暗点头,她们婆媳二人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早在宝玉口吐颦颦二字时觉得不妥,林智动手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   见林智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贾敏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自从宝玉降世至今,何曾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贾母当宝贝都来不及,见此,顿时老泪纵横,颤巍巍地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智哥儿,快饶了你哥哥罢!”   王夫人已经没有了贾珠,哪里容得宝玉有什么差池,看到林智下手愈来愈重,她连忙转向贾敏,哭道:“姑太太,快叫智哥儿停手,别打坏了我的宝玉!若是珠儿在,打死一百个一万个宝玉,我也不说什么,偏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孽根祸胎,只求留他一条小命!”   元春探春等人没想到林智一言不合便即大打出手,忙上前搀扶着贾母和王夫人,面上俱是忧虑焦急之色,看向贾敏的目光充满了恳求之意。   一时之间,满屋众人都是如此,独惜春冷冷淡淡地坐回原处,对此十分漠视。   贾敏素知宝玉生得娇嫩,又是贾母的心头肉,见林智依然如故,贾母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加快脚步,上前拉开,呵斥道:“人常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做什么?”贾敏心里半点都没有责怪儿子,任是谁被贾宝玉咒死,心里都不会痛快。   林智觉得宝玉挨自己这么一顿拳头已经够了,顺势被贾敏拉开,梗着脖子道:“人家都咒到我爹娘身上来了,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我父亲母亲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呢,哪有表兄这般放肆,给我姐姐取字的道理?我倒要问一句,表兄是我的爹,还是我娘?就算我爹娘都不在了,还有我姐夫给我姐姐取字呢,什么时候轮到表兄了?”   不等旁人开口,林智向着贾母和王夫人弯腰作揖,道:“忽闻咒父母如斯,我若不理不睬,岂非不孝?恐怕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能跳出来骂我!且请外祖母和二舅母评一评,若有一日也有外人当面与府里姐妹们取字,舅父舅母又当如何?”   宝玉骤然挨打,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蜷缩在地上起不来,贾母等人心疼得不得了,就如同两颗眼珠子掉在地上被人践踏,满心都怨林智,闻听此语,顿时一怔,却是无言以对。   不管男女,成年皆由师长父母赠字,女子十五及笄,即便没有父母取字,亦有其夫婿为之加字,故而未许婚的女子皆称之为待字闺中,无字,亦是尚未议亲的意思。宝玉头一回见到黛玉,摔玉倒还罢了,然先问表字,又为之取字,确实是出格了。尤其林如海掌管天下官员升迁考校等事,拉拢尚且不及,怎能得罪他们家?   贾敏淡淡地转身扶起宝玉,又叫人去请大夫,想了想,叫人拿自己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片刻之间,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等贾母和王夫人反应,又向她们盈盈拜下,神色诚恳,道:“智儿行事无礼,伤了宝玉,我代替智儿给母亲和二嫂赔罪了。”   宝玉痛得站不起来,王夫人哪历肯理会贾敏,搂着宝玉大哭,哭得贾母心烦意乱,元春等都围着王夫人母子,心疼地问长问短。   黛玉早在宝玉给她取字为颦颦时气得狠了,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同时又咳嗽起来,险些喘不过气来,听了贾敏的话,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光,道:“爹娘都被咒死了,妈妈在这里赔什么罪?咱们快快家去,今儿刚过来,一口茶还没吃呢,无缘无故地就被人咒了父母,尊长尚且遭受如此,明儿,岂不是咒得我连兄弟都没了?”   说到这里,黛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更加厉害了,愈加显得弱不胜衣。   黛玉性子刚强,在家时父母兄弟千依百顺,何曾受过气,今见宝玉言语之中颇有咒林如海和贾敏之意,唯有林智十分相护,哪愿让林智备受责备,她向来口舌爽利不让人,焉懂得忍气吞声四字如何书写,况且本是宝玉之过,如何就成了林智的不是?黛玉最敬林如海和贾敏,在她看来,胆敢如此咒她父母,林智只打他一顿已经算是轻的了。   这话却唬得贾母顿时蜡黄了脸色,连忙过来搂着黛玉,道:“我的玉儿快别哭了,你哥哥年轻不知事,他心眼儿实诚,说话口没遮拦,心里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说这样的话,行这样的事,叫我如何心平气和?此事原是我的不是,乃因我而起,智儿不过是护着我,才有今日举动,外祖母和舅母若恼,只管怨我恨我打我骂我,但请别怪智儿。”说着,盈盈拜下。   贾母亲自扶她,道:“小孩子打架罢了,哪里到打骂你的地步了?”   黛玉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贾母,目光清澈如水,道:“智儿打了表兄,外祖母也不怪他?”   贾母叹了一口气,顾不得王夫人眼里闪过的一丝寒意,道:“你兄弟孝顺得很,此事都是你表兄之过,若他明理懂事,何以如此?”   黛玉不禁收了眼泪,微露两点笑靥,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极明白道理。”   说罢,转头对林智道:“弟弟还不过来谢过外祖母和二舅母,外祖母不怪你打表兄的事情呢。只是,虽然表兄说话行事太过出格,但有舅舅舅母教导,没有你出手的理儿,日后再不能如此了,别人可不像外祖母和二舅母这样宽宏大量。”   王夫人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贾母前言已云,自不好反驳。   林智此时出了气,不似先前那般狂怒,听了黛玉的话,立刻过来对着贾母和王夫人行礼,道:“多谢外祖母和二舅母谅解。”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   贾母瞪了她一眼,如此喜怒形于色,难道要让外人知道宝玉无礼不成?不管如何,此事确实是宝玉不对,因此,他们压根儿不能理直气壮地面对林智等。   王夫人瞥见,只能不甘不愿地低下头,不再理会了。   倒是元春素日心疼王夫人,又极宠爱宝玉这个兄弟,但是她也知道其中的厉害,见王夫人说不出软和的话来,只能自己走上前来,朝林智一笑,道:“林兄弟不必如此,说起来,是我们宝玉不对在先,哪敢再记恨呢?”   林智看着她,半日方似笑非笑地道:“大姐姐说得是。”   贾母长叹一声,安抚好姐弟两个,又命人送热水上来让他们洗漱,方去安慰宝玉。   下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送宝玉坐下,闻得他说肚子疼,哭得一张脸儿苍白异常,原本如同涂脂一般的嘴唇也没了颜色,忙揭了衣襟查看,又给他揉,乱得不得了,唯独黛玉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扭头藏于贾敏怀中。   贾敏蹙了蹙眉头,面色极冷。   贾母亲看了宝玉一回,见身上并无青痕,亦无肿迹,微微放下心来,心想林智到底年纪不大,又能有多少力气。当然,也是因为林如海现今执掌天下官吏升迁大权,远非贾赦贾政二人可比,将来贾政贾琏少不得都得请林如海帮扶,故而林智打了宝玉,师出有名,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敢动怒,反倒不断地说宝玉的不是。   等到太医来诊脉,并无妨碍后,林智看着贾敏带着黛玉从碧纱橱后走出来,道:“妈,咱们先回去罢,让宝玉哥哥静养。”   贾母听了,急忙挽留。   至于王夫人母女等人则是依旧围绕着宝玉,并不做声。   贾敏摇了摇头,道:“今儿出了这么些事,想来母亲也没心思吃酒了,我们心里愧疚,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母亲容我放肆一回,让我们回家去罢,留下宝玉好生歇息。宝玉,等我回去必定好好罚你表弟,给你出气。”   宝玉躺在贾母的床上,仍旧觉得肚腹隐隐作痛,哪里肯见林智出现在自己跟前,只是十分不舍黛玉离开,开口道:“姑妈和妹妹好容易来一趟,留下来住几日罢。”   黛玉皱了皱眉,避到贾敏身后。   林智见宝玉眼睛不离黛玉,眸光一闪,冷声道:“要不要我也留下来住几日?”   宝玉最怕林智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儿,恐他留下再如此打自己,因此吓得赶紧摇头,苍白着脸道:“不敢,不敢。”   林智哼了一声,倒也识趣,如若不然,自己一定要再揍他一顿。   最终,贾敏母子三个方由窦夫人婆媳送出二门,在等婆子抬马车过来的时候,窦夫人对贾敏道:“宝玉向来都是这样的性子,若说他心怀恶意,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口无遮拦,总是让人生气。姑太太回去,千万别责备智哥儿,我却觉得智哥儿有孝心,又疼姐姐。”不是谁都林智这样的胆气,敢在贾母跟前对宝玉动手的。   贾敏叹道:“只是我怕要少往府上走动了,毕竟智儿先动了手。”   窦夫人不以为然地道:“动手又如何?难道听宝玉那样咒你们,智哥儿只当没听到不成?若是那样,我反倒看轻了智哥儿,也不配为人子,为人兄弟了。”   窦夫人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片刻,暗自惊叹,难怪未曾和俞家定亲之前贾母时时刻刻记挂着,果然是超凡脱俗,自己素日所见之人无人能比得过她,即使泪痕未干,双目微肿,仍旧让人赞叹不已。窦夫人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连我们预备好给你的表礼都没能拿给你。”说着,命人将表礼送上。   黛玉此时早没了在贾母跟前说话时的锋芒,娴静温雅,忙向窦夫人拜谢。旁边陈娇娇亦有表礼送上,不过是夏日所用的纱罗珠串扇子等物。   经过宝玉今日的言语,陈娇娇心中原本对宝玉的三分好感悉数消失殆尽,不管如何,但凡世家子弟启蒙,先学的就是礼,难道宝玉当真不知道表字的用意?问黛玉表字,太过轻浮,给黛玉取字,更显得其心不好。   陈娇娇听贾敏和窦夫人说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宝玉初见黛玉便有嫁娶之心?记得当初他初见宝钗时虽然亦如此发痴,却没有问宝钗的表字,也没有给她取字的意思。   陈娇娇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见婆子抬着马车过来,只得暂且放下。   等她们婆媳回到贾母房中,只看到薛姨妈听说宝玉挨打,匆匆忙忙地过来探望安慰,嘘寒问暖,竟比王夫人这嫡亲的母亲还要用心,一面和贾母说话,一面叫宝钗道:“咱们家有许多棒疮药,疗伤的药,你去拿来,问过太医后给宝玉用,比在外面买的强。”   宝钗答应一声出去,半日后果然捧着药进来。   王夫人对薛姨妈说道:“让妹妹费心了。”   薛姨妈来时便从旧日宝钗打点交好的丫鬟口中知晓了贾母房中事情的来龙去脉,犹记得贾敏回京登门时自己亦带着宝钗过来打探消息,幸而那时黛玉未至,没想到今日黛玉过来就生了事,道:“这是怎么说?宝哥儿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王夫人和她深有同感,正欲点头,忽见贾母神色,忙掩口不提,只夸赞宝钗体贴。   薛姨妈会意,也便不提了。   却说贾敏坐在回家的车上,见黛玉回望了荣国府一眼,眼泪流了下来,忍不住搂在怀里,柔声道:“快别哭了,哭得我这做娘的心里疼得很。”   黛玉眼泪不止,呜呜咽咽地道:“刚到京城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和弟弟都没了,只剩爹爹一个人在家,梦里却没有哥哥,也没有俞哥哥。还没过热孝,爹爹偏要送我进京,我原不肯,耐不过爹爹恐无人教养于我,执意如此,我只能洒泪告别爹爹。不曾想,到外祖母家的头一日,遇到表兄宝玉,他和今日的举动一般无二,给我取字的时候,竟没一个人觉得不妥,爹爹可还在世呢,紧随其后又摔了玉。在梦里,没有弟弟接玉,那玉便摔到了地上,幸而那玉坚硬异常,纹丝不动,饶是这般,外祖母也拿母亲的在天之灵来哄他。”   听了这番话,贾敏只觉得如坠冰窟,冷得几欲发抖,颤声道:“你还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都欺负你了?”黛玉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依照娘家的势利性子,若只黛玉一人在,可不就是和黛玉说的一样?   黛玉拭泪道:“我只记得那玉落地的时候,人人都只顾着那玉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我,想来他们对我也是怨恨的,不然怎么才见面表兄就摔了玉呢?我本当那梦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去了外祖母家,人和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只是事情有些儿不同,梦里他们只顾着宝玉,对我淡淡的,今儿有弟弟给我出气,却没人敢对咱们娘儿们使脸色。”   贾敏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掩饰住眸中的惊骇,到此时此刻,她已可确定自己当日梦中所见和平素看到的画面,必然是自己家另一样的命运,她虽不知今生自家何以和梦中迥然不同,但是她却对此身怀感激,人之一生,所求的不就是一家人平安喜乐么?   黛玉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我见到的琏二嫂子却不是今日的琏二嫂子呢,梦里也没见到元春大姐姐和薛姑娘,想来是因梦中六七岁年纪进京的缘故?”   贾敏问道:“你还梦见了什么?”   黛玉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只在进京的时候做了这么一个梦,别的都没梦见过。我原本没当做正经事,亦没同爹爹说过。不过,即使只此一梦,又暗合今日之经历,足以让我远着外祖母家的表兄了。”   黛玉忽然心生疑惑,做此梦警示自己已经让人十分诧异了,难道还能梦见其他不成?她望着贾敏,正欲询问,忽听贾敏道:“只是梦罢了,别多想。你看今日经历,哪里和梦里一模一样呢?可见梦不能当真。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理那么些做什么?”   黛玉想了想,大有道理,便点头称是。   依偎在贾敏怀里,过了片刻,黛玉道:“日后我远着外祖母家,妈妈别怪我可好?”   贾敏心想若不是贾母的话,自己也想远着荣国府,何况黛玉,遂道:“就是你不说,我也想让你远着些。你外祖母还罢了,本是我的亲娘,再恼也不是仇人,除了你大舅舅家的,其他人心思都不大正,和他们亲近,没的自找烦恼。尤其是那个宝玉,从前我只道是个淘气些的孩子,面对外人时极懂礼数,怨不得你外祖母疼他,经过今儿的事,竟是万万别见了。”   黛玉道:“我记下了。话说,我见宝玉表兄,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落泪。”   贾敏听了她的话,愈加不喜宝玉了,说道:“你年纪大了,哪里还能有见面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今日还堂而皇之地坐在姐妹中?咱们日后不见他了。我们林家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的,何曾舍得你落泪?反倒在他们家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贾敏忽然又道:“尤其是宁国府,不管有什么喜事,你都不许去。”   黛玉疑惑道:“这是何故?我见弟弟打宝玉时,旁人急得不行,唯有惜春小妹妹毫不在意,反倒是面带讽刺之色。”   贾敏淡淡地道:“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做什么?你惜春小妹妹因宁国府的事情,至今不肯上宁国府一步呢!你小女孩儿家,不必理会这些,听我的话,虽远着荣国府,但因你外祖母尚在,依旧得走动,至于宁国府便罢了。”   黛玉满腹疑团,但见贾敏不愿说,也便不再追问。   自此,一路无言。   彼时林如海正在园子里烹茶垂钓,颇有野趣,想着贾敏母子在贾家如何,又想着黛玉初上贾家,不知遇到何事,忽见他们回来,不觉有几分惊奇,忙问缘故。   贾敏母子等都回到房间,各自梳洗更衣,听说林如海在园子里方过来,闻听林如海询问,林智嘴快,立时便将在荣国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恨恨地道:“听说宝玉表兄最怕二舅舅,该叫二舅舅知道,再训他一顿才是。”   听林智道完在贾家所遇之事,林如海虽然面色如常,心里却掀起了滔天之浪。到今日,他方知黛玉寄居在荣国府中,薛宝钗和贾宝玉唤她颦儿的由来,原来,竟是贾宝玉初次见面所取。今生如此,是否前世亦如此?若说前世,他们初见时自己还没死呢!不过今日黛玉初进荣国府,宝玉又比前世年长几岁,但是却依然如此,可见前世黛玉的遭遇。   林如海细细问了林智一遍,依然和先前是一样的说法,林如海目露赞许,嘴里却道:“日后不可鲁莽造次,幸亏没事,若是伤着他们家的命根子,岂不是你之过错?”   林智笑道:“父亲放心,我还能不知道?只是那话着实让人恼恨,我才忍不住动手。”   为免林智日后好勇斗狠,林如海口内并未如何赞扬他,但在心里却是十分赞同林智的举动,亏得自己先前还觉得宝玉有宝玉的好处,不应以俗人的看法来论他的为人,不曾想,自己竟被他咒死了,暗道:打得好!   林如海看着黛玉面上犹有委屈恼怒之色,招手叫她到跟前,道:“他们家如此行事,咱们不去就是,外人的话,何必当真。”   黛玉道:“那样其心可诛,焉能不在意?”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放心罢,为父还要看着你们平平安安地嫁娶呢,难道一句话就咒死了我们不成?只是宝玉这样的人物,确实少见为妙,虽然是亲戚,也是兄妹,但到底是男女之别,万万不能让外人说嘴。”   说着,林如海叹道:“外面的人,不管真假,对女孩子家终究太也不公了些,于他,不过是风流美事,于你,却是如同要了命一般。”   遥想前世,黛玉何尝不是毁于流言?   黛玉撇撇嘴,她读书甚多,常得林如海教导,贾敏不在扬州时,每逢林如海休沐,她都跟林如海出门游览山水景色,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知道林如海话里的深意,在外面时,她没少见那些不公之事,很有许多男子改过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子失足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发生,黛玉深受震动,也愈加同情世间许多女子的命运。   一时林睿读完书回来,听说后,恨不得再去打宝玉一顿,被父母劝阻方暂且作罢。   林睿心想:宝玉如此行为,叫俞恒知道才好。   若是事涉林睿自己,林智打一顿也就揭过不提了,偏偏宝玉咒的是林如海和贾敏,轻浮的却是黛玉,林睿觉得不给贾宝玉一个教训,反倒是自己无能。   林如海见状,如何不明白,喝道:“殿试在即,睿儿,你消停些,暂且别跟恒儿说。正如你母亲说大舅母的话,宝玉口没遮拦是真,若说心思阴毒故意诅咒我和你母亲却决计不会。虽然说爱憎分明最好,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太过睚眦必报,失了本心。”   林睿听到暂且二字,只得点头道:“父亲放心,我暂且不告诉俞恒便是。”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爹爹说得对,时过境迁,再计较就显得咱们气量狭小了,不管如何,丑儿已经出过气了。”   黛玉嘴里刻薄不让人,心地却十分宽厚。   林睿道:“我知道了。”   用过午饭,一家人说了一会话,打发儿女去午睡,林如海方对贾敏道:“日后去贾家,别带玉儿去,若是来请,亦都推了。”   贾敏道:“我也是这样打算,老爷放心。在回来的车上,我已经和玉儿说了,尤其是宁国府,怪道外面都说那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我哪敢让玉儿过去?只是玉儿问,我又不好说。”   相比荣国府,宁国府的确是污秽不堪。   林如海曾见贾珍孝期之间吃喝嫖赌,聚集了一干世家子弟以骑射为名,行令人不齿之事,上上下下,皆系不堪之人,让人难以入目。林如海偶尔还能听说贾蓉前妻秦可卿和贾珍那一点子不干不净的事儿,至有尤氏姐妹亦曾见过他们在宁国府中和贾珍鬼混。   林如海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贾敏亲自递了一碗茶给他,道:“去年我们来到京城不久,宁国府就办了丧事,死的是珍哥儿的儿媳秦氏,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死反倒是解脱了。他们府里的事情也就瞒着自己府里,外面谁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什么扒灰、养小叔子,愈觉他们无药可救了。”   林如海一听,便知她亦知晓贾珍和秦氏之事了。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宁国府不好,那便敬而远之罢。倒是你说那秦氏命薄,既行无耻之事,何以反令你怜悯?”   贾敏叹道:“若是她心甘情愿自然不必咱们说这话,偏生她并非如此。”说着,将自己从旁人口中所知,秦可卿更衣之时贾珍闯进强行不轨之事说了,后为尤氏觉察,羞愧自缢,又将贾珍和贾蓉父子同时与尤氏姐妹鬼混一事亦说了。言语之间,贾敏掩饰不住的鄙弃。   林如海不知秦可卿其人如何品行,只隐约听过一两句扒灰的事儿,今闻贾敏说,不觉奇道:“那些高门大户哪家没有一点子腌臜事,你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贾敏道:“别人家遮遮掩掩,不叫外人知道,然而贾家的事儿有几件瞒得过外人?不然不会有那些话儿传出来了。说来,这些我还是从苏太太口里知道的呢,跟我说别叫他们宁国府玷辱了咱们家的孩子。敬哥哥一味炼丹修道,珍哥儿肆无忌惮,府里谁不听珍哥儿的?倒有个焦大极忠心,看不过去吵了几句,偏生又被他们作践死了。”   林如海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贾家当年抄家,若说荣国府罪名极多,但是罪魁祸首却是宁国府,先从宁国府起,然后再查荣国府,导致了最终抄家的后果。   贾敏苦笑一声,道:“虽说咱们都说远着荣国府些的好,可是宁国府一比,荣国府倒干净了几倍。不过,有了今日的事情,我瞧着荣国府也不能太过亲近了。老爷不知道,秦氏出殡的时候我也去了,那场面真真壮观,四王八公都去了。老爷可还记得当年薛家孝敬圣上的樯木?原存在他们家店里的,薛家的哥儿竟因珍哥儿说没有好板便将那樯木拿了出来,给秦氏做棺材。他们违制的事情做的不止这一件,我看了都觉得惊心。”   林如海点头不语,他虽未亲见秦氏出殡时的排场,但是后来贾敬骤死、贾母离世,办理丧事时贾家有不少人都说比不上秦氏。林如海却从中看出正昭示了贾家一年不如一年,秦氏出殡,四王八公皆至,贾敬骤死,也有圣人赐银,极尽哀荣,但到了贾母寿终正寝时,却是都没有的,丧事虽不是极之冷清,但不及秦氏排场之一二,可见大不如从前矣。想一想秦氏竟用樯木做棺材,贾家压根儿不在意,权势可见一斑,也能看出贾家是何等的肆无忌惮。   贾敏长叹道:“那样的地方,我是舍不得玉儿沾染半分,因此我嘱咐玉儿不许去。幸而荣国府虽然长幼不分,倒不致于此,不然,我也不敢上门了。”   林如海见她是非分明,顿时大为放心。   比之贾敏,林如海更知贾家行事,这也是为何自己宁可帮衬贾琏一把,却不曾理会宁国府半分的缘故,实在是无从下手,亦不愿为之。今生元春尚未封妃,依林如海看来,恐怕并不会因此而较前世收敛,毕竟两府行事毫无顾忌,只是元春封妃的话更加变本加厉罢了。   经此一事,林家本来远贾家有三分,现今就有了七分。   次日,贾琏忽然登门赔罪,同时还带了一份厚礼,说是给黛玉压惊。   林如海见了一笑,道:“一点子小事,怎让你亲自过来?”   贾琏坐在下面,叹道:“昨日姑妈去的时候可巧侄儿不在家,若在家,不必林二弟动手,侄儿先打宝玉一顿才是。姑丈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实话了,是我们老爷怕姑丈怪我们府上委屈了妹妹,所以叫我过来,并不是府里的意思。”   林如海笑道:“难道是怕我将来在你升迁的时候动手脚?”唯有这个方吓得贾赦如此。   贾琏却道:“侄儿现今还不是进士,为官做宰都是日后的事儿,再说,侄儿问心无愧,姑丈又不是公报私仇的人,我有何担忧?不过是我们老爷杞人忧天。”   贾赦昨日虽在家,但贾敏未留下就回去了,直至窦夫人和陈娇娇回去方知道,当时就气得暴跳如雷,就是他不大懂事,也知道宝玉给黛玉取表字是让人何等恼怒的事儿,这可是咒林如海和贾敏!林如海的掌管吏部,巴结都来不及,贾宝玉倒好,偏得罪他们家,贾赦素日固不厌宝玉,此时也恼了,叫人透露给贾政知道,回来便动了板子。   宝玉昨日已挨了林智一顿打,按理说,贾政再恼,眼前只有这么一个嫡子,也不能动手,但涉及到府里的前程,他却是管不得贾母和王夫人的劝阻,当即打了宝玉二十板子。贾政今日倒想来赔罪,可惜他还要上班。   听贾琏说完,林如海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等到贾琏离开后的两日,贾政休沐,当即就过来,满嘴里宝玉不肖云云。   林如海知晓贾政为人,最是刚直不阿,不然不会重责宝玉,欣然留他吃酒,只说小儿打架,不必在意。贾政听了,方放下心来。   黛玉听说,顿时嗤笑一声。   所有赞誉的话,在她看来,不过都是粉饰太平而已。   雪雁忽然拿着一张粉笺子进来道:“顾家姨奶奶请姑娘明儿去他们家赏花儿,说是他们家牡丹开得好,同时还请了昔日的一些姐妹,好叫姑娘见见。”   雪雁口中的顾家姨奶奶乃是正值新婚燕尔的妙玉。因黛玉认了苏太太做干妈,妙玉便是她的姐姐,故妙玉出阁后,雪雁从这里论称呼,称其为姨奶奶,而非从顾家论说是顾家二奶奶,前者也更亲密些。   黛玉喜笑颜开,接过笺子一看,道:“这就回帖子,我正觉得寂寞呢。”   黛玉初至京城,自知此处达官显贵者居多,自家在扬州是头一等的,但在京城里却不是,比自家门第高贵权势显赫的不知凡几,因而这几日家中忙着打点林睿殿试,贾敏并没有带她出门走动,她也很懂事地没有提起。   黛玉本想着荣国府是嫡亲的外祖母家,有他们家的姐妹引见,不必母亲出面也可,哪里想到在他们家遇到那样的事情,后来又知道他们家除了迎春外,其他姐妹鲜少出门走动,纵是出门,都是管家太太奶奶带着,黛玉便就此作罢了。   妙玉自恃才高,却觉颇不如黛玉,可巧花开锦绣,正是联诗作对的好光景,便回禀了顾太太,在园中设宴请人,皆系世家千金,并为黛玉引见。   黛玉本是第一流的人品,才思敏捷,众人见了,无不喜爱,兼林家和俞家结亲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将来黛玉少说是个侯爷夫人,又是俞皇后的兄弟媳妇,身后父兄有本事,幼弟也十分懂事,哪里敢怠慢于她,因而十分亲近。   因牡丹花开得好,故云牡丹社,妙玉为社主。   顾太太听说后,特地打发送了些细点过来,均作牡丹样式,既雅致,又应景。   黛玉拈起一个面果子,向妙玉笑道:“姐姐好自在,若不是姐姐请我来,家里今日就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呢。”   妙玉笑道:“等五月石榴花开,我再请你来,到时候改成石榴社。”   黛玉笑嘻嘻地道:“石榴花开,果然比今日牡丹花开更好!”   妙玉听了,脸上一红,瞪了她一眼,闻得又有人至,忙迎了进来,与黛玉引见道:“这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儿,名唤清然,她父亲现今是一等侯。”   ☆、第078章:   黛玉却知清然其人,皇太后娘家姓刘,生父封为三等公,因皇太后原是继后,故不如元后之父为一等公。刘公去后,幼子袭爵,乃因诸子中,独幼子是嫡出,刘侯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明辉公主之女,当年在南安太妃跟前揭破霍灿所为,此后便远着南安王府了。   刘夫人年近四十方得清然,故爱如珍宝。刘清然父为皇太后之弟,母为明辉公主之女,虽然明辉公主已逝,但自小娇生惯养,亦是京城中第一流人物。   因此,听妙玉说完,黛玉便上前拜见。   只见清然盈盈而立,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纤秀如同清池春柳,肤色白润仿佛玉碗凝脂,眼若秋水还清,唇似樱颗犹红,一头乌云也似的秀发挽着高髻,鬓边一支凤钗的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更显得高贵端庄。   刘清然不等黛玉拜下,伸手挽起,笑道:“呀!这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呢,天上无,地上亦无。都说自古江南出美人,我今儿才算明白了,如此风流,素面朝天更显脱俗。我听说令堂早就进京了,怎么你却今年才进京?不然咱们早见了,我今日就不必如此吃惊了。”   黛玉笑道:“姐姐过誉了,我却觉得姐姐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呢。”   见清然脸上笑意更盛,黛玉方回答她先前之问,道:“虽不曾早进京与姐姐相见,但今日见到姐姐,亦觉得心里十分亲近,何必计较早晚呢。”   看到清然对黛玉的话似乎十分受用,妙玉开口道:“你们别在我跟前互相夸赞了,你夸我妹妹,不就是让我妹妹夸你生得有一无二?我妹妹自然是最标致的人物,等闲谁比得上?妹妹,日后不必理会清然,她就是个俗人。”   清然瞪了她一眼,反唇相讥:“难道天底下只有你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不成?不就是吃了你一杯茶,没尝出来是雪水,你就说我俗。”   她与妙玉交情极好,故而言语之间毫不避讳,妙玉也不恼。不过妙玉和清然相交多年,知道清然的品行,最是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也知清然择偶之愿,常讽她太过庸俗,只为名利二字,然而庸俗到了极致,清然毫不掩饰的性子反倒入了妙玉的眼。   在妙玉眼中看来,心中品度,和那些一心一意攀龙附凤却又假作清高,作出对富贵不屑一顾的举止比起来,清然无疑可爱到了十二分。   听了清然的话,妙玉道:“雪水何等轻浮,你连这个都尝不出来,可见是俗的,我说错了不成?你原就是个俗人,还怕人说?快过来坐罢,没的你又说我待客不周。除了我妹妹刚进京,其他你们都是认得的,自个儿见礼罢,一会子咱们好作诗,就只等着你了。”   一干人方问好厮见,复又坐回牡丹亭中。   清然年长黛玉好几岁,越看黛玉越爱,忽然想起黛玉和俞恒的亲事,不由得叹息一声,暗暗惋惜,如此出挑的女孩儿,竟便宜了俞恒那个黑鬼!   世人以肤白为貌美,不论男女,清然的姑妈是皇太后,外祖母是公主,自小出入宫廷,自然见过俞恒,年纪渐长,俞恒居住江南久矣,方未曾再见。然而俞恒眉目虽清俊,肤色却颇黑,又不喜涂脂抹粉,非清然所好,故不入眼。何况,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人尽皆知,清然爱惜自身,就算早从妙玉处知道灵台师父批语是真,她也不愿意自己涉险。   经历过霍灿一事后,刘侯和刘夫人教导儿女更为用心,行事从不出格,不过清然本性如此,皇太后又宠她,方致今日未曾许亲。旁人都说清然眼高于顶,不愿对他人折腰,故嫁高门,实在不知当世世家虽多,然纨绔亦多,似林睿、俞恒那般的年轻俊才寥寥无几,偏生林睿早定了亲,怨不得皇太后取中了俞恒。因寻良人并不容易,清然觉得倒不如嫁过去就有了品级,免得丈夫日后庸庸碌碌,自己依旧是一介白身,叫人笑话。   清然素日所见皆为达官显贵,不愿为白身之妇,乃因长姐当年嫁给国公嫡长子,现今已是国公夫人,二姐嫁给侯爷长子,如今亦是侯爷夫人。大姐夫和二姐夫均是平平无奇,没有正经的本事,都是得了祖荫,父死袭爵,不然靠他们,只怕现今还不如年纪轻轻的林睿俞恒等人早早有了功名呢。清然自觉既寻富贵,何必假惺惺地故作清高,因此早早地有了打算。   至于皇太后心中的打算,亦是拉拢长庆帝和俞皇后的意思,然而刘侯和刘夫人却不愿,他们家子女寻常,若入俞家,岂不是又牵扯进夺嫡之争,反累及一家老小,因而都不赞同皇太后,只不知如何拒绝皇太后,可巧在这时,俞皇后说俞恒和黛玉定了亲,刘家便放了心。   故清然见了黛玉,既喜黛玉为人,替自己家解了为难之处,又对她的终身有些惋惜。   黛玉不解清然眸子里随时流露出来的惋惜之色,不由得望向妙玉,妙玉却是知道几分,安抚道:“妹妹不必在意,她这样的俗人,和咱们想的都不同。”   妙玉觉得俞恒和黛玉是天作之合,并不如何在意俞恒名声、模样,旁人说俞恒名声差,模样不好,妙玉认为对黛玉而言更显得清静,若是生得和林睿那般面如玉,眼如星,不知道得惹多少烦恼呢,掷果盈车亦非虚话。其实,比起曾净,该操心的是荣国府长房长媳陈娇娇,贾琏本就生得风流俊俏,早早就有了功名,人又机变无双,没考中贡生前,已经引得许多人觊觎了,不下林如海当年。霍灿之事,妙玉在京城几年,便是听清然说的。   黛玉听了,更加疑惑。   妙玉道:“理她做什么,今儿你们尝尝我的茶,可别学清然,连水都吃不出来。”说着,命人拿来所需器具,亲自烹茶。   众人瞧着妙玉褪去腕镯戒指,烹茶沏茶之际,一举一动如同行云流水,美不胜收,尚未品,已闻香,不禁笑道:“早听说你有梯己茶,只是舍不得给我们吃,想来今日林姑娘来了,所以你拿出来?我们竟是沾了光的。”   妙玉道:“这是我在姑苏蟠香寺出家的那几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统共就得了一鬼脸青,埋在梅花树根底下,上回吃的时候还没化开呢,这是第二回,倒化开了。”   众人品之,果然轻浮无比。   黛玉倒没觉出这茶有什么好处,道:“虽轻浮,然不如山泉之清。无根之水原从天上来,固然好,然山泉接地气而生,天然一段活水,却比存放数年的雨水雪水更胜一筹。若说这吃茶,我就不爱弄得这般繁琐,只要好吃即可,何必在意用的是什么水?先前许多人都说暹逻国进贡的茶不好,我倒觉得合脾胃。”   妙玉一听,道:“原来你也是个俗人。不过你这个俗人,倒和清然不同。”   清然一口喝尽,放下茶碗拉着黛玉的手,嘻嘻一笑,对妙玉道:“可见我们才是亲姐妹呢,不是谁都觉得你这雪水烹茶好。”   妙玉不以为然,道:“你懂什么?你俗到了极致,反显可爱。我这妹妹不同,她是何等清雅人物,素日所好,从不以世人之目光衡量,世人以为好,她却不认为。世人觉得金银贵重,她不觉得如此,世人说翡翠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妹妹觉得合心意,那便比金银好。因此妹妹看人看物,皆是眼缘,哪怕是破草根子,在她眼里也比奇珍异宝来得雅致。”   黛玉有喜有叹,喜的是妙玉虽然清高孤傲,反倒看得更透,竟是个知己,叹的是姐妹两个书信来往,彼此称赞,却未曾相聚一处,直到今日方见。   清然看了看黛玉,果然看到她雪腕上戴着一对翡翠镯子,绿莹莹如同两泓清水,在其容光肤色的映衬之下,平凡无奇的翡翠镯子竟平添了一份灵动之气、清秀之色,若不是妙玉说,她当真以为这镯子是奇玉所琢。大家虽然都不是浓妆艳饰,但是身上皆是三两件新奇别致的金玉珠宝,然与此镯一比,竟都黯然失色。   清然叹道:“人常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如今看来,倒是颠倒过来了。从前我觉得翡翠比不上白玉碧玉紫玉之属,如今看来,翡翠也是极好看的。”   她们聚在一起,除了吟诗作画,也就说些衣饰玩意,听清然这么一说,细细打量黛玉一回,都道:“果然不错呢,都说翡翠比不得白玉碧玉紫玉的贵重,但是从林妹妹佩戴上来看,竟十分别致。明儿我们也叫人用翡翠雕琢些首饰出来。”   因今日黛玉之故,京城中掀起了佩戴翡翠之风气,且是后话不提。   她们既要作诗,须得先吃了酒,今日只是小宴,不过三两桌,纵然推杯换盏,不过都是拣自己爱吃的吃些,并不如何在意口腹之欲。   宴毕,清然腹内已有了稿子,便要开始。妙玉唤来仆从,令人将残羹冷炙收起,换了茶果上来,又设了书案,摆了笔墨丹青,每人跟前皆有,先做牡丹词,再画牡丹图,若有人不喜此道,便挪到旁边吃茶,也是不强求的意思。   相比较旁人绞尽脑汁,清然一挥而就,侧头一看,却见黛玉正倚栏而坐,案上已经放着黛玉做好的了,她拿过来一看,暗暗喝彩。   妙玉早来京城几年,所交好的千金年纪相差无几,因而论年纪,黛玉最小,先前她初到时,有人考校她当面作诗,早已得了,才思极好,没想到再作词时亦如此,不免又赞叹了起来,索性除了作画外,又请来琴箫棋盘,十分热闹。   黛玉见其他人你来我往,各展其才,竟似都不肯落后,花团锦簇,盛世气象,不禁想起贾敏日常所说,但凡姐妹相聚花宴,骨子里都带着世家傲气,鲜少有人不战而降。   清然看到黛玉做完诗词书画后,便借故歇息,立在牡丹花丛中,瞧粉蝶嬉戏,走过来笑道:“你怎么不过去顽?我听妙玉说,你琴艺承于林大人,十分精通,也许能让我知道何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呢!”   黛玉笑道:“我累了呢,看姐姐们斗艺,也觉得好看好听。”   清然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看着亭中亭外莺声燕语,抿嘴笑道:“都是聪明人,彼此知道品貌才行,名声渐起,于将来都有好处。”今日来客之中,都是妙玉闺阁中的姐妹,但是除了黛玉和寥寥两三个人外,其他人都尚未定亲,平常只能在此显露才干,让对方满意,各家的千金回去后,难免同家中父母说起,若是觉得好,再由其母相看,也便结了亲。   黛玉不在意地道:“为名声所累,如此却又是小道了。”   清然道:“人活在世,哪个不是为了别人的眼光名声而活?若是人人都说不好,即便这人是极好的,无可挑剔,但在世人看来,她就是不好的。投其所好,这也是一样本事呢。不想被人看轻,就得自己为自己打算些。”倘或不是为了身份名声,她何苦汲汲营营耽误至今,她所求出阁便有品级,还不是怕外人的眼光?   黛玉微微侧头,想了想,笑道:“姐姐说的,也大有道理呢。”   清然有自己的为人处世,黛玉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求于她,各人所求不同,行事自然也不同,自己看不过的,别人未必觉得不好。   正说着,妙玉走过来,道:“你们说什么梯己话呢?”   清然故意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在说你家的牡丹开得倒晚,这时候我家的牡丹都谢了呢,你这里却是喷芳吐艳,国色天香一片。不知道你们家石榴花期几时?”   妙玉蓦地想起自己说五月设石榴宴时黛玉的话,顿时瞪她一眼,黛玉连忙摆手道:“和我不相干,我可没和刘姐姐说姐姐五月设宴的事儿。想来刘姐姐是看到了牡丹亭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才有此语。”   妙玉看向清然,道:“你又来哄我,我倒要问你,花开花落,花落何处?”   黛玉听她这么问清然,因自己尚未出阁,便不插话。   清然今年十六岁了,知晓妙玉问的是什么意思,她却也不害臊,从来不曾在闺中密友跟前瞒过自己所求,因而落落大方地回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该问我父母才是。别以为你出了阁,就能来笑话我们。”   黛玉抿嘴一笑,却听妙玉道:“你可是比我妹妹大了好几岁,别落在我妹妹后头才是。”   清然反手拉着黛玉,问道:“妹妹,你们家怎么就看中了俞国舅呢?要我说,俞国舅可配不上妹妹。凭妹妹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才气品格,该配观音菩萨跟前的金童才是。”   黛玉红着脸道:“人家叫你一声姐姐,你倒来打趣人家。”   一听清然的说法,黛玉心中不禁好笑起来,清然这是嫌俞恒模样儿生得不好?黛玉不以为然,她并不觉得俞恒如何不好,似宝玉那样,倒是生得面如春花,眼如点漆,可是论人品本事,却又哪里及得上俞恒半分?   至于皇太后意欲为清然择俞恒为婿的心思,除了刘侯家以外,别人都不知道,黛玉更加不晓得他们的打算了,不然见到清然,总会有几分不自在。   妙玉恐黛玉脸皮儿薄,向清然道:“问你呢,说我妹妹作甚。”   清然笑道:“谁叫你们是姐妹呢,你为难我,我自然问你妹妹了。不过,我说的是实话呢,林妹妹这样好,实在是可惜了。”   妙玉啐道:“你觉得不好,别人未必觉得不好,快收了你的话罢!”   清然正欲再说,因亭中有人走来,方掩住话题,携着黛玉同妙玉往牡丹亭中走去,或同旁人论几句诗词,或者拨弄几声琴弦,偶尔又落下几枚棋子,倒也乐业。   黛玉本是过目不忘,早将众人来历身份姓名记在心里,更衣过后,又与众人在园内顽了一回,散之前,黛玉笑道:“明儿我还席请姐姐,同时下帖子给诸位姐姐们,姐姐们可别嫌我,明儿我在家扫榻以待。”   众人都笑应了,又向顾太太辞别方离去。   从顾家回来,家里只有林如海在家,已是会友回来了,黛玉请了安后,换了衣裳出来说话,与林如海说笑一阵,忽然笑说清然嫌弃俞恒长得不好。   林如海笑得前仰后合,居然点头道:“我也觉得恒儿模样差了些。”   其实俞恒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俊美虽不如林睿,却也并不差,只是肤色黑了些,又不喜涂脂抹粉,未免显得刚硬些,幸而林如海看中他的品格才气。   黛玉嗔道:“既然嫌他,怎么父亲反倒应了呢?”   他们父女之间不若别人家即使是嫡亲的父女,平素亦极少说话,黛玉偷看西厢记等杂书时,都是林如海教导她,因而他们略有些肆无忌惮,黛玉也爱将心事告诉林如海,当然了,仅限于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跟贾敏说。   林如海笑道:“虽然恒儿生得比别人黑了些,好在不丑。你不知道现今取士,也好看容貌美丑残疾齐整与否呢。模样儿生得丑陋的、残疾的,都不能参加科举,恐有碍瞻仰。自然,咱们家择婿也要留心于此。”   黛玉叹道:“世人的想法也忒多了些,身体发肤,皆父母授之,谁又能自己做主呢?容貌生得美也好,丑也罢,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左右的。”   林如海赞许道:“你能如此想便好了。”   世人美丑与否,林如海并不放在心上,殊不知有一干人生得极美,心地却如蛇蝎呢,因此不能以外貌取人,平常教导黛玉亦如此说。   等到贾敏等回家,黛玉说起次日还席一事。   贾敏叹道:“这几日忙着你哥哥殿试的事儿,外头的事儿我虽也出去,却暂且不好带你一起,倒忘记了,难为妙玉记挂着你。晚上我和你拟单子,明日在园子里好生整治几桌酒席,等你哥哥考完殿试了,谁家请客时,我再带你过去。”   黛玉关切地道:“明日就是殿试之日,哥哥可都预备妥当了?”   林睿洒脱一笑,神色间没有半点担忧之色,道:“妹妹放心,我早就面过圣,还怕什么?正经该怕的是那些没见过圣颜的贡生。我只一心做文章即可。”   黛玉听了,登时放心。   却说清然从顾家回来,给母亲请安时听母亲问起,她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言谈之间,对黛玉赞誉非常,道:“我今儿去,就是冲着她去的,咱们家虽然不大管事,可是和林家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哥哥将来做官,还得走林大人的门路呢。不愧是状元公的千金,形容举止,和别人比起来,另有一种风流袅娜,也没有妙玉身上的傲气。”   刘夫人道:“他们家一门不凡,此女不凡,亦是理所当然。”   清然忍不住道:“林太太我也见过,和蔼可亲,怎么霍郡主就那样闹事呢?亏得被杨家弹压下去了,若是闹将起来,不免祸及子女。”   刘夫人淡淡地道:“她就是个疯子,和她一般计较作甚?且远着些罢,杨家也远着些。当年她连累得南安王爷险些说不到好亲事,幸亏甄家慕南安王爷之势,方嫁了女儿过去,好容易消停了二十年,偏生她又回了京。”   刘夫人是极精明的人物,他们家作为皇太后的娘家,能在夺嫡之后依然屹立不倒,除了皇太后和七皇子识时务外,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如何能亲近和义忠亲王有关的杨家。   清然谨记在心,复又笑道:“我见了林姑娘,倒觉得十分可惜,俞国舅可配不上呢。”   刘夫人看了她一眼,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难道你父亲哥哥模样儿就生得好了?怕还不如人家恒哥儿呢,就是生得白些。你如今年纪大了,旧年皇太后想让你进宫,我和你父亲都没答允,俞国舅又定了林姑娘,你总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免得皇太后又想别的。”   清然自小拿得住主意,所以许多事反倒是刘侯和刘夫人和她商量着办,她想了想,叹道:“若想寻个好的,哪里那么容易?年轻的时候,看不出将来有什么本事,若是有本事倒好,若是没本事的,岂非一辈子庸庸碌碌?到时候我有什么呢?人常说什么三岁看老,我觉得不然,多少人少年是俊才,弱冠而立后是庸才呢。我还是先前的主意,嫁过去就有正经的品级,若是有本事更进一步固然好,若是没本事,横竖已经有了品级身份,也不怕被人看轻,就老老实实地守着祖荫拿着俸禄过日子,不惹事。”   刘夫人叹道:“你说得倒是容易,可是哪里有那样十全十美的事儿?前儿说了几家,如今虽无品级爵位,但是将来都是继承祖业的嫡长子,你又看不中。”   清然道:“那几家是做什么的?理国公家的,齐国公家的,现今袭爵都是三品将军,再减一等,还有什么?又是不长进的,我哪里看得上?缮国公诰命亡故,一家子守孝呢。不说爵位如何低,且说他们几家行事,我就觉得不喜。”   刘夫人问道:“那西宁王府呢?那一年西宁王妃就看中了你,为西宁王府的世子提亲,你也不应,后来就定了杨家的茹姐儿。”   清然面上闪过一丝嘲讽,道:“从前咱们家远了南安王府,今儿还和西宁王府亲近做什么?和北静王府和东平王府两处交好才是正经,东平王府又不东征西战,早就不理事了,北静王府亦然,不过北静王喜好礼贤下士,方比别家热闹些,可南安王府和西宁王府两处手里都握着兵权,咱们何必上赶着去?纵然好,我也是不愿意的。”   刘夫人和刘侯原没想到这一处,只是任清然自己拿主意,听了这话,道:“你就挑三拣四罢,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耽搁下去,哪有好亲事?我想着,你这样有本事,挑一门差不多的,他若不好,你提点着,偏生你不肯。”   清然默然,心想自己素日所见所知的那些,哪有任自己挑选的?起先该说亲的时候,皇太后想让自己进宫,这样和长庆帝更亲密,只是自家不肯,但是终究耽搁了几年,倒成了自己眼高于顶,若是那时候择亲,未必就不能挑到好的,现今已是长庆二年,耽搁这二三年,哪有称心如意的亲事?俞恒除了长相外,倒是好的,可惜自己不喜。   清然道:“哪有那么容易?世间有几个好男儿能听进妻子的话?恐怕到时候反说我倚仗权势,目中无人呢!母亲别急,我听妙玉说,灵台师父今年要进京呢,找什么贝叶经文,到时候请妙玉帮忙,让灵台师父替我批命,瞧瞧再说。”   刘夫人素信神佛,又见黛玉和俞恒定亲后,并没有半点不好,道:“也只得如此了。”   清然便只坐着吃茶,忽然有人来回说东西已备,清然叫拿到跟前看了看,有药,也有补品,不禁问道:“母亲预备的这是什么?谁家受伤了?”   刘夫人道:“听说荣国府衔玉而生的那位哥儿挨了一顿打,送些东西过去。”   清然道:“咱们家和他们又没有什么交情,送这些做什么?他们家和忠顺王爷不和久矣,一个二房的哥儿罢了,满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比他身份尊贵?”对于天生异象的宝玉,清然素来厌恶得很,等闲不去贾家半步,不过遇到红白大事,倒也随刘夫人去过两次。   刘夫人莞尔道:“谁为他呢?是你父亲觉得他们家贾将军的公子才干精练,眼瞅着就要考中进士了,偏生和你三哥来往亲密,你三嫂现今有孕,我只好亲自做主。”   清然却道:“他们虽未分家,却两房不和,既然三哥和琏二爷有所来往,送礼去二房做什么?我看很不必。还有就是他们家宠那哥儿跟凤凰似的,怎么忽然痛打了一顿?竟舍得?可有消息透露出来?咱们心里明白,免得得罪人。”   刘清然的三哥刘浩然和贾琏交情好,但贾琏却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并未告诉刘浩然宝玉因何挨打,贾家上下在对宝玉的事情上倒是十分严厉,贾母早就敲打了当时在场的人,因此刘夫人亦不知,摇头道:“说来也奇,平常他们家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偏生这件事儿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儿都不知道。”   清然道:“必然是不好的事,不然早就传出来了。”   可巧刘浩然从外面进来,听她们母女说起,笑嘻嘻地道:“我虽然打探不出什么来,承祖不肯说,不过我却听说那日林太太带着儿女进门,饭都不曾吃,就离开了。”   承祖是贾琏的表字,行冠礼那一年由李老大人所赐。   清然哼了一声,道:“听三哥这么说,必然是惹怒了林太太?不然哪有做客不吃饭的?明日林家还席,我且问问林姑娘。若真是贾家的哥儿不懂礼数冲撞林太太了,咱们竟是别送礼为上。和林家相比,贾家除了爵位,还有什么?”   次日,清然询问黛玉,黛玉含笑岔开,并未回答。   以黛玉所看,宝玉行事固然不好,但当日林智已动过手了,贾政后来也打了宝玉二十板子,想来他已有了长进了,若一味纠缠于此,又与人知道,反倒是自家小气了。   因此今日还席时,黛玉并未忘记贾家三个姊妹,亦下了帖子请来。贾宝玉不好,可是姐妹们倒好,至于元春,年长待嫁,自觉比众人大了十来岁,实在不好出面,兼之在家照料宝玉,接了帖子却没来,只命探春和迎春等人一起来。   不料,同行的还有宝钗,却是不请而来。   王夫人虽恨因林家之故害宝玉挨打,但是她却知林家请客来往的人身份,她时常做主荣国府的事情,自然知道结交人脉的要紧,她如今看重宝钗,偏生宝钗进京后,除了王家外,再没去处,王子腾却又奉旨巡边,不在京城。忽闻黛玉来请姐妹,王夫人忙与薛姨妈说了一声,让宝钗跟着一起过来,若能结交一二,与宝玉而言岂非天大的好处?   宝钗面对众人打量,神色自若,说明王夫人怕自己在家寂寞,遂带着迎春等姊妹们一起来,向黛玉笑道:“不请而至,还请妹妹恕罪。”   黛玉道:“你们来,就是给我面子,哪里会怪罪呢?”一时又与三春等人引见。   妙玉性格虽然孤高,但是除非是熟人,且交情极好,否则从不当面与人为难,况且其他人都是大家小姐,喜怒皆是不形于色,纵然觉得宝钗所至不妥,也没有流露出不喜之色,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屑于排挤他人了。   迎春常随着窦夫人和陈娇娇出门,素日结交的正是这些人,李家、窦家和陈家都是读书人,颇遇到几个熟人,相见时,十分欢悦,反倒是探春惜春不大出门,未免拘束了些。不过探春性子爽利,言谈敏捷,不多时,便得众人十分夸赞。   她们赏花吃酒,都是些闺阁琐事,并无可记之处,至傍晚便散。   迎春等人回去给贾母请安时,贾母问起,宝钗便一一作答,将黛玉所请何人,哪家小姐,哪家千金,来历年纪几何都娓娓道来,神色间十分推崇。   贾母长叹一声,打发她们歇息去了。   宝玉挨打后,贾敏虽然打发人送了两回东西,但一直没有登门,贾母心知宝玉太过造次,使得贾敏心中不悦,可是宝玉天生的不凡,贾母还想着让林家帮扶宝玉一把,如何能远着林家?只好等些日子再叫人请贾敏过来。   今日是殿试之日,贾琏天色未亮就进宫去了,晚间方回。因贾琏回来极晚,闻得贾母已经歇息了,到第二日方来回贾母。   贾母满心记挂着宝玉,也没如何在意贾琏,何况她也不懂科举考试之事,听贾琏说完,便只嘱咐他有了好消息再来告诉自己,然后亲去看宝玉的伤势。   那日贾政命人打宝玉时,并未亲自动手,而那些小厮如何不知宝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下手甚轻,因此宝玉的伤势并不重,请了大夫,敷了药,几日也就消了肿,只是肚腹之间还是依稀觉得有些疼痛,此时仍在房中静养。   贾母见他无事,暗暗放了心,到这时,方想起贾琏,打发人留心放榜之事。   贾琏知道后,撇了撇嘴,径自出门会友,找林睿去了。昨日殿试时,他初见长庆帝,提心吊胆地答题,哪里像林睿那样气定神闲,即使长庆帝站在他和俞恒身后,两人也当没有一样,那份定力让贾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般来说,只要在春闱中了贡生,殿试时十之八九都能取中。贾琏想着自己若是考中了,做什么官,都得姑父做主,现今赶紧过去走动,到时候放榜后,好谋个好缺儿。   贾琏的心思除了妻母外,别人都不知道。林如海和林睿是何等精明,哪能不知道贾琏所想,但是贾琏坦坦荡荡,又不曾起歪心邪意,父子两个自然一笑置之。   在贾家上下等候放榜的时候,贾母百无聊赖,只叫孙女在跟前玩乐,忽然听说史鼐夫人应酬交际时,流露出给史湘云择亲的意思。各家有了适龄的儿女,都会在应酬时缓缓说出,示意他人,史湘云只比黛玉探春小几个月,实际上是同年而生,确实到了说亲的年纪。   自从黛玉先定了亲后,贾母立时便放弃,但是她心疼宝玉,只想着给宝玉挑最好的妻室,且是自己人,免得和王夫人一心,因此觉得湘云也好。她和宝玉青梅竹马,自来和自己最亲密,进了门,必然亲自己而远王夫人,在贾家,也只自己是湘云的依靠。想到这里,贾母忙不迭地打发人去请史鼐夫人,意欲替宝玉求娶湘云。   史湘云虽然没有了父母,但是史家一门双侯,在军中颇有权势,又因史鼐的爵位是取代了史湘云父亲的,必然不能苛待史湘云,将来对宝玉的助益亦是极大。而且贾母也知道史鼐兄弟的性子,在嫁妆上也不会亏待了湘云。   无论是哪一样,贾母觉得都比宝钗好,尤其是身份权势地位。   史鼐夫人不知贾母叫自己所谓何来,贾家即将出一位王妃,她心里也颇有几分忌惮,只得暂且推了家中事务,携带湘云往贾家过来。   贾母派人来请史鼐夫人时,特特也要接湘云过去。   湘云早就听说宝玉受伤了,心急火燎地就要去看望,贾母趁机打发了房中姐妹陪她一起去,等到无人了,方同史鼐夫人道:“我听说你正在给云丫头挑人家?我倒是有个想头,你觉得如何?”说着,将宝玉和湘云的亲事说了。   史鼐夫人大吃一惊,道:“老太太说的是云丫头?”   ☆、第079章:   贾母点头笑道:“可不是云丫头。你看,云丫头和宝玉打小儿一处长大,咱们两家也是知根知底的,宝玉和云丫头比起别人来,再投契不过的了。说一句实话,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哪个不是三房五妾的?云丫头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到了那样的人家,还能不吃亏?反倒是咱们家相互知道,又有我护着云丫头,没人敢如此对她。”   贾母喘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不是我说嘴,宝玉生来得人意,我最疼他的了,将来我的梯己都是给宝玉的,她姐姐出阁就是王妃,将来有西宁王府帮扶着,姑妈家又是吏部尚书,比谁家不强?云丫头进了门,只有享福的。”   湘云住在贾家时,一应衣食起居仅在宝玉之后,迎春探春惜春姊妹暂且靠后,此事人人皆知,故而湘云亦极亲近贾母,一年里倒有大半住在荣国府里。   早在一二年前,史鼐夫人就等着湘云到了年纪好说亲,湘云今年十一岁,若是说准了定下,自己夫妇和史鼎夫妇待她才算完事,也对得住她九泉之下的父母。史鼐夫人近日所看的都是根基门第人品无可挑剔的人家,哪里想到贾母居然为宝玉求娶。   按史鼐夫人和史鼐的打算,包括史鼎夫妇都同意了卫将军家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给湘云挑个不好的人家,只有史湘云嫁得好,对自家的名声才好。   何况,史鼐夫人也有儿女,总不能将来儿女嫁娶的人家却在宝玉之下。   史鼐夫人已经挑中了卫将军的儿子卫若兰,年纪比史湘云大两岁,生得才貌双全,卫将军和史鼐交情极好,若不是如此,哪里能轮到父母早逝的史湘云。卫将军家和贾家也颇有来往,与冯紫英、陈也俊、贾宝玉都时常走动,但比起冯紫英、贾宝玉二人风流浪荡的性子来说,陈也俊和卫若兰却是十分有出息的少年,从不似冯紫英等人那样眠花宿柳。   若是史湘雪到了年纪,且是长女,史鼐夫人都想让卫若兰做女婿,偏生史湘云为长,唯有史湘云定了亲,过二年方好给湘雪说亲,可见史鼐夫人对卫若兰如何满意了。   至于贾宝玉,史鼐夫人常见,根基门第模样自然挑不出不好之处,然而只一样就不成了,那便是他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来顽,长到如今十二三岁,才干没有,骑射不精,一味依靠祖荫过活,却又说为官做宰的人是禄蠹,半点不肯上进,将来有什么前程可言?即便史鼐夫人疼史湘云不如嫡亲的女儿,也不愿将史湘云许给这样的人物。   听了贾母的话,史鼐夫人暗暗冷笑,道:“老太太喜欢云丫头,自然是云丫头的福分,只是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二老爷和二太太是何意?”若是贾母能做得了主,薛家母女也不会住在荣国府里不走,金玉良缘又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想到薛家,史鼐夫人微微皱眉,薛家进京二三年了,难道房舍还没修缮收拾好?常住在贾家算什么呢?史鼐夫人还记得湘云说过,是因为他们房子不曾收拾,暂且住在贾家。史鼐夫人暗暗庆幸自己家没有这样的亲戚。   贾母闻言,语重心长地道:“我的话,他们自然是听的。不过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头里我跟薛家的姨太太说有个和尚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不妨等一二年再定。到那时,我一句话下来,还有什么是不成的?”   史鼐夫人一听,便知贾母无法做主,忖度片刻,道:“老太太一心想着我们云丫头,我心里感激得很,只是我毕竟不是云丫头的亲娘,也不如我们老爷和云丫头有血肉之亲,因此这件事儿我是做不得主,得跟我们老爷说一声才好。这样罢,我先回去,跟我们老爷说,若是我们老爷愿意,我自然来回老太太,若是我们老爷不愿意,也请老太太千万别责怪我。”   贾母面色一沉,道:“难道前些日子你带云丫头出去,不是你做主?”   史鼐夫人却是一笑,道:“纵然是我带她出门,也是我和各家太太说,但是那些人家却都是我们老爷和三老爷挑的,女婿也在他们这些人家里选。”   贾母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心知不能强人所难,只得道:“那你早些给我回音。”   想了想,又道:“你别以为我做不了宝玉的主,说到底,这个家还是我做主,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是听我的,你很不必担忧。何况云丫头那样的出身,那样的人品,二老爷和二太太都是知道的,对宝玉极好,比别人家强,如何能不应呢?”   史鼐夫人心里不以为然,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去了。”   唤下人进来,史鼐夫人令人去叫湘云一起回家。   贾母皱了皱眉,道:“云丫头这一二年都不大来,我想念得慌,留下她住些日子罢,再过几个月,元丫头就出阁了,他们姊妹哪里还有这样的清闲?”   史鼐夫人心中暗想,叫湘云住在这里像什么?宝玉可依旧住在贾母的院子里呢,都是这么大的年纪,哪里还能同院而住?虽不同房,可传出去,到底不好,何况自己家还有嫡亲的女儿,万万不能因此坏了名声。   想罢,史鼐夫人依旧和上回那样婉拒。   湘云近年来随着史鼐夫人出门应酬,颇知道些眉眼高低,只要眼前有史家跟过来的丫头仆妇,她从来不抱怨说史家的不是,因此史鼎夫人不知湘云心思,而湘云听了史鼐夫人的话,虽满心不愿,却不敢露出声色来,低头答应了下来。   贾母见湘云都答应了,只得让她跟史鼐夫人回去。   青年姐妹情分好,闻得湘云来了就走,宝钗等姐妹都来相送,宝玉仍旧卧在床上,尚未过来。湘云拉着宝钗的手,恋恋不舍地道:“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姐妹们可别忘记了我,我回去了也记挂着你们呢。”   探春笑道:“放心罢,哪一年的新鲜瓜果点心二哥哥不打发人给你送去?”   一句话说得湘云也笑了,倒减了几分离别之意。   迎春和惜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惜春原是极冷漠无情的人,和谁都不亲近,倒是这两年迎春时常教导她些人事,住在东院时也带她一起,姊妹两个同房同床,情分倒亲密了一些。她见迎春不说话,自然也就不说话了。   而迎春上回从林家回来,便有些恼了府里,那日不请自去的时候,臊得她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黛玉请她们过去相陪,本是好意,毕竟黛玉初进京城,并不认得其他人,她们和黛玉又是中表之亲,黛玉的好处她深知,并未因宝玉之过恼了她们姊妹,哪里想到王夫人竟让宝钗跟着过去,虽然众人因为教养所致,并未对她们如何,但是迎春心里过不去。   迎春冷眼看着宝钗和湘云话别,等她们说完了,径自拉着惜春回去,途中道:“四妹妹,我打算回东院住几日,你同我一起,茂哥儿如今大了些,可爱得很。”   提起贾芾和贾茂,惜春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如同春暖花开,寒冰解冻。在府里,对别人还罢了,惜春唯独愿意亲近贾芾和贾茂,比迎春都觉得亲切,想必乃因这兄弟二人身上那种干净,让惜春十分喜欢。   迎春又问探春道:“三妹妹呢?我住在这里时,咱们姊妹总是同进同出。”   探春笑道:“我就不过去了,二姐姐回家去,共享天伦之乐,我过去岂不是碍眼?我竟是留下来照料二哥哥罢,伤得那样重,也没见好。”   迎春听了,便只带惜春别过贾母,径回东院。   却说史鼐夫人回到家,打发史湘云去歇息,立时坐车去了史鼎府中,找史鼎的夫人说话。因史鼐和史鼎封侯之后,早已各自开府,上面又无公婆,她们妯娌两个均是当家主母,各家不管彼此的事情,反倒少了许多嫌隙,如今亲如一家,经常不必通报便来往。   史鼎夫人正在预备笔墨纸砚作礼,林睿、贾琏等都在会试上榜上有名,进士必然亦有其名,所以史鼎夫人早早预备好礼物,等得到他们中了进士后,好立时打发人送过去,忽然闻得史鼐夫人到,忙起身去迎,尚未出门,便见史鼐夫人到了,遂请进来坐下,见她满脸怒色,顿时关切地问道:“二嫂这是怎么了?谁惹二嫂了?”   史鼐夫人道:“还能是谁?是贾家的老姑太太。”   史鼎夫人不大往贾家走动,听了这话,莞尔道:“和老姑太太置什么气?横竖老姑太太是早就嫁出去五六十年的人了,哪里还能管得了咱们府上?”   史鼐夫人说道:“你可知老姑太太今日叫我去,说了什么?”   史鼎夫人不禁有些好奇,问道:“说了什么值得嫂子这样恼?必然不是好话。”   史鼐夫人道:“说给你知道,你就明白我如何恼了。老姑太太竟想给他们家的宝玉求娶云丫头。你说,我如何能答应?立时就借口说问老爷的意思,先回来了,正经等二老爷和三老爷回来,早些给云丫头定亲要紧,我到时候只回老姑太太一句他们说得晚了,老爷已经定下了,想来老姑太太纵然恼,也没法子。”   听了这些话,史鼎夫人忙又问她和贾母所说的话,听完,登时呆了半晌,道:“宝玉是什么身份?云丫头又是谁?哪里就相配呢?云丫头是咱们史家的大姑娘,纵不如我们家和嫂子家姐儿身份尊贵,这也是因大哥当日未曾袭爵就过世了的缘故,但是咱们抚养了云丫头,就不能委屈了她,亲事亦然。云丫头此时若是定了宝玉,叫咱们的女儿怎么办?难道堂堂侯爷嫡出的千金,也嫁给一些微末小官家不成?老姑太太莫不是糊涂了罢?别说宝玉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就是做得了主,宝玉也配不上云丫头。”   史鼐夫人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老爷尚未回来,只好先找你诉诉苦。”   史鼎夫人笑道:“等老爷们回来,正经说好,早些给云丫头定亲。上回嫂子说的那卫将军的公子卫若兰,我亦觉得极好,比宝玉强十倍去,今年才十三岁,生得那样聪明伶俐不说,品格儿也好,已经要去军里打磨了呢。若是给云丫头定了宝玉,指不定有多少人戳咱们的脊梁骨,咱们也别想再让儿女嫁娶了。”   史鼐夫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点了点头。   见她喝了一口茶,史鼎夫人道:“难道在荣国府没喝茶就回来了?”   史鼐夫人道:“哪里有喝茶的工夫?听老姑太太的话,我恼得很,只是想着老姑太太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发作,说完我就回来了。”   史鼎夫人亲自给她倒茶,连喝了两碗方略好些。   史鼐夫人忽然问道:“他们家宝玉挨打,你可知道为的是什么?”   史鼎夫人笑道:“嫂子尚且不知,我如何得知?听说宝玉挨打,我去看了一遭,送了些上好的棒疮药就回来了,到底为了何故,难得这回他们家嘴巴都闭得紧紧的,竟是半点儿都不晓得。难道嫂子听说了什么?”   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这回挨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宝玉落草,到宝玉抓周,亦或者七八岁传出那些男儿是泥女儿是水的话,满京城的人都瞧着呢,焉能不好奇宝玉为何挨打,只是不知道为何,竟是半点儿都打探不出来。   史鼎夫人因和荣国府不亲近,虽觉奇异,却不似旁人那般意欲寻根究底。在她看来,自己和史鼎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去军中或者打仗时,自己守在家里照料儿女即可,荣国府那些事,和她有什么相干?   史鼐夫人道:“说来,真真叫人不齿,再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平常见了他,觉得礼数周全,大家都格外喜欢,没想到前儿林太太带儿女登门拜见老姑太太,他竟给人家女儿取字!”   史鼎夫人吃惊道:“当真?若真是这样,挨一顿打也不为过。”   史鼐夫人道:“我打听得真真儿的。是谁传出来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府里后街上的婆子吃了酒,糊里糊涂地与人嚼舌根,她原是老姑太太房里管着花草的婆子,可巧那日去送花儿,在窗外听得真切。怪道从那日起,林家的哥儿考完试,特特在家宴请别人吃酒也好,顽耍也罢,请过琏儿,也叫上了兰儿环儿琮儿,就不曾给宝玉下过帖子。”   至于黛玉还席时,请了三春姊妹去作陪,谁不说林家教的好儿女,生来宽宏大量,未曾因宝玉一人而迁怒其他。林睿不请宝玉,或者日后依旧如此,别人都不会说他的不是。   史鼎夫人皱眉道:“我瞧着宝玉不像是这样心思恶毒的孩子。”   史鼐夫人道:“若说为人品行,宝玉是极好的,确实是心地纯良,面对外人时礼数亦极周全妥帖,他模样儿好,叫人爱到了心坎儿里,然而他却是口没遮拦,姑娘家的表字是他能问的能取的?不但轻浮,而且咒人家父母死呢!想来觉得林太太是自家人,所以毫无顾忌。难怪林太太二话不说,立即就带了儿女回去,自此以后,就没登过门。若是我,也这样。”   贾母说宝玉将来有西宁王府帮扶,又有林家扶持,史鼐夫人好笑不已,险些把心里话冲口而出,他做了这样的事,哪怕他起先并非故意,但事已至此,林家是决计不会帮衬他的。林家和宝玉断了情分,哪怕宝玉冻死饿死,他们袖手旁观,别人也挑不出过错。孝字大如天,宝玉这一句话,便等同是断了林家这一门亲戚。   史鼎夫人感慨道:“眼下这些孩子,哪能就这样继续天真烂漫下去呢?难道因为无心为之,哪怕杀人放火,就该被谅解么?二嫂,我看,云丫头你好生教导,在贾家长了这么些年,可别学了宝玉的性子来,免得做了什么错事,一句无心便揭过不提。”   说实话,史鼎夫人心里十分同情这位嫂子,幸亏史鼐当初袭的是保龄侯传下来的爵位,所以史湘云养在保龄侯府,若是养在自己府上,自己不知如何面对她。虽然湘云在史鼐夫人跟前从来都是乖巧懂事,但是史鼎夫人却能看得出来,她心系着荣国府。史湘云从未在他们跟前流露出来对荣国府的不舍,若不是有一回她去贾家,丫鬟同贾家的丫鬟说闲话,她还不知道呢,但凡有史家的人在,史湘云总是对叔叔婶婶十分感激,人走了,就又是另一种形容。   史鼐夫人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咱们不是云丫头的亲爹亲娘,打不是,骂不是,太严苛了不是,太宽松了也不是,你叫我怎么办?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咱们可曾短过云丫头什么?衣饰和雪丫头是一样的,一样请先生读书识字,一样请嬷嬷教导针黹女工,一样带她出门应酬交际,现今又给她说亲,咱们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得个好?”   拍拍她的手,意似安抚,史鼎夫人道:“难为嫂嫂了。”   妯娌两个都想着早些给湘云定亲,商议过后,等史鼐和史鼎回来,各自对丈夫一说,自然是十分同意,尤其不屑贾母的提议。   卫将军本就是贾史王薛四大家的世交,也是心中仰慕史鼐和史鼎的为人本事,并不嫌弃史湘云襁褓之中父母违的出身,按世人所看,史湘云命硬得很,克夫克母,未必比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好,卫将军愿意结亲,可见其为人。   两家本就有意,听史鼐一说,次日便打发官媒婆来提亲,史鼐立时便应了。   湘云正在屋里给宝玉绣扇套,袭人说照料宝玉累得很,手里的活计做不完,湘云去贾家一趟回来,便拿回了这些活计替她做,扎的出奇的花儿,精致异常,便是湘云自己也没穿戴过这样精致的活计,忽见湘雪过来道喜,又有下人过来磕头道喜,她顿时愣住了。   湘雪抿嘴笑道:“姐姐欢喜傻了不成?姐姐虽比林家的姐姐小,定亲却比林姐姐早呢。”   湘云低下头来,并不言语。   因下人也来磕头道喜,翠缕连忙拿荷包赏给她们,心里长长叹息一声。她本是贾母给湘云使唤的丫头,自是湘云跟前心腹第一人,本想着还能回荣国府去,不想湘云竟定了亲,而且那卫将军的公子,她听着也是极好的。   等林睿考完试,贾敏便带黛玉出门,闻得史湘云定的人家,细细一想,竟是处处妥帖,十分相配,可见史鼐夫妇并没有苛待史湘云,亦过来道贺。   黛玉初见湘云、湘雪,忙与之厮见,湘雪久慕黛玉,亲敬异常。   定亲后,史鼐夫人便拘着湘云在家做文定的针线,然后方向贾母赔罪。   听史鼐夫人说史鼎早和卫将军说定了,自己说得却是迟了,故而不能应承自己,贾母登时气得面白气弱,却也知道此事不能强求,更兼亲事已定,即便自己恼怒也无计可施,好在宝玉命格儿好,未必说不到更好的,只得再次作罢。   幸亏贾母向史鼐夫人提亲时,湘云不知,不然,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史鼐夫人尚未告辞,便有人来道喜,道:“老太太大喜,琏二爷中了,中了二甲第一百六十三名,赐进士出身。”   贾母脸上露出一丝儿笑意,忙问道:“二爷竟中了?是一百六十三名?一共多少名?”贾琏高中,对于贾母而言,倒是意外之喜。   来人笑道:“老太太忘记了?一甲三名,二甲一百八十三名,三甲一百七十四人,咱们二爷中了第一百六十三名,虽说名字略靠后了些,可是除了林家大爷寥寥几个,哪有二爷这样年轻俊俏的进士?也是要披红挂彩的呢!”   史鼐夫人忙向贾母道贺,又问道:“你们姑太太家的林大爷可中了?”   来人听史鼐夫人询问,也想讨贾母的欢喜,忙道:“林大爷中了一甲第三名,点了探花郎呢!和林姑娘定亲的俞国舅中了二甲第九名,可惜林大爷的大舅爷不能考进士,所以榜上无名。”   史鼐夫人听了,暗暗惊叹,林睿以十九岁之龄高中探花,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当年林如海是因守孝耽误了,故在二十六岁方参加殿试,点为头名状元。父状元,子探花,将来不知林睿又是何等俊才。   贾母顿时喜笑颜开,忙命人预备离去送去林家给林睿。   史鼐夫人见状,告辞回家,亦将预备好的礼物打发人送往林家,史鼎夫人亦听说了,不枉她早早预备好贺礼,送了贺礼后,又与史鼐夫人联袂登门道贺。   林如海依然休假在家,听闻报喜说林睿中了探花,故作淡定地道:“又不是状元,有什么值得骄傲?都消停些,别心急火燎地放炮仗,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咱们家到了这样的时候,莫要太过招摇了。等睿儿吃过琼林宴回来再说。”   自从林睿参加完殿试,黛玉每日都穿着大红纱衫,系着白绫裙子,好博个彩头,得知林睿高中探花后,喜得黛玉连忙拿出进京后给林睿做的衣裳鞋袜,等他回来送他。   林如海见了,心里一酸,道:“入夏了,我夏天的衣裳还没得呢。”其实林家自有做针线的下人,每逢换季之前,应季的衣裳都得了,林如海疼爱黛玉,每逢黛玉给自己做时,还劝着不让黛玉做,但今日见她给林睿做,难免吃起醋来。   黛玉听完,忙又命丫鬟拿出一个宝蓝绸子包袱,打开,竟是早就替林如海做了一身,不止衣裳鞋袜俱全,连扇套荷包都有,针线着实精致得了不得。   林如海皱眉道:“你几时做的?我竟不知。我早说过,家里有做针线的人,你何苦亲自动手?仔细伤着眼睛。”   黛玉笑道:“做了半年才得,每日只做小半个时辰,爹爹放心。”   林如海道:“日后做些小物件便罢了,别做这些费心神的衣裳,你素日还要读书呢。”   黛玉心里一暖,含笑答应下来。   林如海又嘱咐道:“你除了读书,还得出门,连小物件也别做了,咱们家横竖不缺。你从前给为父做的,都还八成新呢,穿戴出去,谁不羡慕?”   黛玉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也总不能穿旧衣裳。”   林如海心里顿时十分熨帖。   一时外面人齐齐来贺喜,林如海连忙穿戴着黛玉的针线出去迎接,他虽已年将半百,仍旧显得儒雅非凡,竟将才跨马游街回来的林睿都比下去了,更显得风流,他还私下向苏黎炫耀道:“这是我女儿亲手做的,做了半年。”   苏黎瞧着他得意的样子,语气一酸,道:“你这是刺我呢?”   妙玉才气纵横,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精通,唯独对于针黹女工不大上心,即便是做出一个荷包,怕还不如黛玉六七岁时所做,苏黎夫妇心疼女儿,只好说家里针线上的人极多,不必妙玉亲自动手,又陪嫁了两个绣工极好的绣娘,单给妙玉做针线。   打从黛玉会做针线开始,首先便给林如海做,连贾敏都吃醋,这些苏黎夫妇没少听他们夫妇书信中说,因此羡慕得不得了。不过他们疼爱妙玉,倒也不至于对妙玉失望。   林如海笑道:“得了好东西,总得有倾诉之处才是。”   苏黎哼了一声,道:“黛玉那孩子再好,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昨儿我在宫里,还听圣上说今日放榜的时候一并下旨,你就等着给黛玉备嫁罢。”先跟林如海说一声,免得到时他却又舍不得了,露出形迹来。   林如海脸色一沉,犹未说话,便见门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圣旨到了。   林如海瞪了苏黎一眼,忙撤了酒席戏曲,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来下旨的却是礼部侍郎,可见长庆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旨意极长,花团锦簇一番话,最终的意思就是赞林如海长女和一等公俞恒乃是天作之合,故赐婚云云。   林如海心里空空落落的,疼了这么些年的女儿,将来就是别人家的了。听着礼部侍郎念着圣旨,他面色淡然无波,乃因舍不得黛玉,但是看在旁人眼里,便觉得林如海果然非同小可,遇到如此喜事仍旧沉得住气。   他接了圣旨起来,问礼部侍郎道:“俞哥儿封了一等公?”   林如海出了假便是吏部尚书,又深得圣意,礼部侍郎奉承不及,满脸堆笑道:“恭喜林大人了,俞公爷确实是封了一等公,乃是不降等袭自老公爷。俞家老公爷和公追封为一等公,谥号武毅,其长子即俞公爷长兄亦追封为一等公,只是没有谥号,乃因老公爷和大公爷都是未得爵而故,因此俞公爷亦为一等公。同时还吩咐户部拨钱派人扩建俞宅,要造公府呢。”   对林如海他是羡慕得了不得,女儿不过才十一岁,将来嫁过去就是一等公夫人,一等公的夫人乃是超品,上有皇后这样的大姑子,身份只比诸王爷公主略低些罢了。至于俞恒,礼部侍郎啧啧称赞,除了封爵以外,还是进士,谁不说他靠的是本事,而非祖荫和恩宠?   林如海深感意外,本来他想俞恒封侯便已极好了,没想到竟是一等公,长庆帝对这位小舅子倒是信任有加。俞恒又考中了进士,林睿是必进翰林院,俞恒虽只第九名,但是以长庆帝的意思,恐怕也要点为翰林,说不定相比林睿而言,俞恒一日三迁呢。   林如海看了林睿一眼,别看他高中探花,比俞恒强,但是论及圣宠,却远远不如俞恒,若是他所料不错的话,俞恒一年之内,实缺必定能升到四品。为国为民,真正爱民如子的只有圣人,因为天下是他的,而文武百官皆是名利驱使,只有用自己人,圣上才能放心。所以,俞恒注定了前程似锦,必进凌烟阁绝非虚话。   送走礼部侍郎等人,林如海回来复又令人摆酒唱戏,接受大家道喜。   黛玉本随着贾敏接待女眷,她和妙玉并清然等人在自己院落中顽。因见黛玉小小一处居所,粉墙黛瓦,外面小桥流水,桥下还停着乌篷船,里面数楹修舍,千百竿翠竹掩映,匾额上书有凤来仪四字。待进了门,便是曲折游廊,石子漫的路直通台阶上三明两暗五间房舍,小巧玲珑,进了屋,里面一水儿黄花梨木的家具,皆合着地步。众人绕到后院,却是一株梧桐,三间退步,后院墙下开隙,一脉清泉灌入墙中,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根而出。   清然赞道:“好清雅所在,这是谁画的图样?建的房舍?明儿我也修一处。”   黛玉请人进来,笑道:“这是我父亲亲自画的呢,我们还没进京时,我父亲就把图样给我母亲兄弟,等我们来时,已经修建好了。”   若说此处似潇湘馆,其实并不十分相似,比潇湘馆多了几间房舍退步,若说不像,却又处处仿佛,林如海也不知道为何,给黛玉设计房舍时,忽然神来一笔,等回过神来,图样已得,只是不似潇湘馆里那般狭小,也没有梨花和芭蕉,而是一株茂盛的梧桐。   林如海本想作废,黛玉命丧于潇湘馆中,哪里肯给黛玉建一处和潇湘馆相似的房舍?偏生黛玉见到了图样,顿时爱得不得了,定要如此,拗不过她,林如海只得令人按图建造。而有凤来仪四个字却是黛玉自己亲笔所题,并非林如海。   清然笑道:“可见林公疼你。古有神鸟曰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你这里梧桐繁茂,翠竹碧绿,清泉透彻,也只你配住这里。”   遥想黛玉居住其中,翠竹摇曳,清泉叮咚,梧桐清音,如同置身于仙境一般。   黛玉亲自递了茶给她们,用的是宜兴的紫砂茶具,比之瓷器另有一番风味,口内说道:“哪里就如此了?偏你们这么说。不过我就爱住在这里,京城的房舍我都看到了,过于宏伟庄严,不失神都风采,但不若江南的秀美玲珑。”   清然站在窗下透着窗纱往外看,因未免梧桐翠竹皆是绿色,故窗纱都是银红色,如同烟雾一般,可巧窗外架子上的鹦鹉扑棱棱振翅而飞,倒唬了清然一跳。   清然转身道:“夏日住在你这里,必然凉爽非常,冬日,是否太过湿冷了些?”   黛玉道:“江南多水,我本就习惯于湿润之地,倒不妨。”   妙玉也道:“我觉得此处甚好,正适合妹妹。神都虽好,可到底太过干冷了些,这里有清泉翠竹梧桐,好似置身江南一般,你们不适合住,我们却适合。”   妙玉闻香品茗,乃对黛玉道:“你这烹茶的水虽不如雪水轻浮,倒更感清透,可是山泉?”   黛玉道:“我就知道,你一口能吃出来。正是山泉,还是玉泉山上的泉水呢。”玉泉山的水甘冽醇厚,轻美异常,只供皇宫饮用,寻常不得,而且玉泉山又是皇家避暑之地,她现今吃茶的水,都是俞恒取了来,然后打发人送来的。   清然惊讶地道:“原来是玉泉山的水,我竟没吃出来。好妹妹,再给我一碗。”   黛玉抿嘴一笑,尚未动作,便听妙玉道:“没见过你这样糟蹋茶的。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你是品茶呢?还是解渴?”   清然走过来,手搭在她肩上,道:“我说,怎么我喝一杯茶,你也有这许多的话?倘或有一天,你说话说得多了,偏生渴得很,难道你还去品茶不成?到那时,岂不是渴死了?茶既是让人吃的,你管我吃一杯还是两杯三杯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黛玉给她细细倒了一杯,道:“你原是吃玉泉山泉水来的,何必再品?”   她说的是实话,清然出身不凡,出入皇宫,玉泉于她而言,压根儿不是罕见之水。   清然持杯叹道:“妹妹不知,我现今大了,不大进宫,免得冲撞了谁,兼之外祖母又不在了,无法照应我们,纵有皇太后,也在深宫,我们何苦巴巴儿地讨人嫌,天天弄这玉泉来吃?不过,这玉泉山的泉水,除了吃外,还有一样好处,妹妹可知道?”   黛玉笑道:“你放心,等你回去之前,我送你几块儿墨。从前我和家父得了一张古方,做出的墨,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如今用玉泉制墨,更好了。”   清然道:“知我者,果然是妹妹也。咱们竟是结拜做姐妹罢?”   妙玉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我的妹妹,几时成了你的了?你快别作如此姿态。”   清然笑道:“你能认得,我也能认得。”   一语未了,便见丫鬟进来,跑得一身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地道:“外面有礼部侍郎大人来下旨,给姑娘和俞公爷赐婚呢。”   众人听了这话,忙向黛玉道喜。   ☆、第080章:   因俞林两家亲事早定,人尽皆知,今日下旨赐婚过了明路,竟是十分体面,不是谁家女儿都能得到礼部奉旨赐婚,兼林睿高中,俞恒封爵,林如海上任在即,有羡慕的,有惋惜的,也有忙来道贺的,笑声鼎沸,几越庭院。   本来林睿高中,来贺喜的人虽多,却很有一些是林如海的挚交好友,不过是借着名头来林家吃酒,顺便教导教导儿孙效仿林睿才算争气。实在是林如海进京时,带了许多惠泉酒,他们过来一乐,吃他几坛子酒。但是旨意一下,本和林家无甚来往的陆陆续续都来了。   苏黎瞧着穿着一身新衣裳的林如海,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当初给女儿定亲,他虽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到定亲时依旧舍不得,何况林如海和自己一样,都是爱女如命,一时倒不恼他特特穿新衣来炫耀的事情了。   林如海如何不知苏黎心中所想,只能强打精神招呼众人。   待送走府中宾客,贾敏回来便见林如海在房中长吁短叹,不由得莞尔一笑,说道:“老爷先前那样洒脱,今日怎么却做如此姿态?”   林如海听了贾敏的话,顿时收了脸上神色,道:“先前为儿女着想,其前程不过是嫁娶二字,故而不似常人那般忸怩,但想到玉儿这样娇滴滴的闺女,打小儿就孝顺得很,再过几年就是别人家的了,难免觉得不自在。”   贾敏笑道:“难道玉儿出门子了,就不是咱们的女儿了?两家住得近,照样常来孝顺老爷,想来恒儿不会不让她回娘家。睿儿迎娶在即,玉儿亲事已定,咱们一辈子的事情已经完了两件,过几年智儿再定下来,咱们就没什么遗憾了。”   想到小儿子,林如海精神一震,道:“睿儿考中探花,前程不必你我再费心,日后我上朝回来,只管教导智儿,虽说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宗祧,可也不能养成纨绔的性子。他不如睿儿沉得住气,还得压一压。”   林智此时正在林睿房中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哪里知道林如海正打算好好教导他功课。   第二日,贾赦打发贾琏来道喜,其中也是有请教林如海的意思。因林睿已被俞恒请去,故林如海见了贾琏,看他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不禁笑道:“你考中了进士,有什么打算?”   贾琏难掩脸上的喜色,忙躬身道:“侄儿今日过来,一则贺喜,二则就是请姑爹指点。”   林如海道:“现今一甲三名的官职都未下来,我出了假方能上班,现今做不了主,进士百余人,同进士百余人,非一日皆有职缺,有的等候半年尚不得,你任职的文书不知几时能下来,大约能等到我上任之时亲自过问,因此我问你的打算,你不必瞒我。”   贾琏想了想,道:“侄儿想外放出京。”   荣国府在京城里固然有一些体面,世交故旧极多,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皇家王府,自己就算当官,也只是小官,处处对人卑躬屈膝,不知苦熬几年才能升职。不如外放到地方上做个父母官,威风八面,等有了功绩,再有几门亲戚帮衬,谅上峰官员也不敢胡乱拦阻自己的前程,到那时,步步高升,等熬到品级高些进京,便不再是任人驱使的微末小吏了。   林如海听他说完自己的打算,面露赞许,道:“外放出京于你而言最好,你如此想甚好。在京城中,就那么几个缺,多少人觑着,反倒难以大展拳脚。”   贾琏喜道:“姑爹也说好?”   林如海点点头,道:“自然。我且问你,你想外放到何处?江南有膏腴之地,东北是苦寒之地,西北大漠,西南杂居,端的看你吃得了苦,还是只想着享福了。”   贾琏低头不语,半日道:“若以侄儿的心思,自然想去江南鱼米之乡。”   林如海听了,不禁摇了摇头。   贾琏心头一紧,忙站起身,垂着手,道:“还请姑爹指教。”   林如海不急不缓地道:“若是你听我的,别挑膏腴之地,唯有使贫苦之地的百姓丰衣足食,方是你的功绩,何苦到鱼米之乡?令苦地化为富处,显出你的本事,还怕不能得圣上重用?你自小锦衣玉食,家中不缺钱花,不用贪图地方上的几个钱。因此,弃膏腴之地,取贫寒之处,外人也不会说你依靠祖荫谋了好缺,于你名声极好。”   贾琏顿时茅塞顿开,随即又有些踌躇。   林如海再接再厉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府中二房做下许多孽事?”   贾琏心头一凛,点头称是,苦笑道:“可不是,当年老爷太太送到了老祖宗跟前,只因二太太有喜,便揭了过去,竟未有丝毫处置。这些年,侄儿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一日被外人揭破,反累及侄儿一房父母妻儿。”贾琏并没有忘记窦夫人曾说过,在她进门之前,可都是拿着荣国府的帖子在外行事,那时荣国府的帖子指的就是贾赦,而非贾政,将来揭开此事,少不得也要问责贾赦,纵然非他亲自,然治家不严亦是罪过。   林如海淡淡地道:“府中如此行事,避而远之方是上策。你既管不得府中,只能另寻出路。你做官之后,好好经营,一步一步地展露出治国安民的本事,用你的功绩来保将来的平安,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太上皇犹在,圣上心存仁善,是厚道圣人,是非分明,你将功补过,到时再有人替你周旋描补,当可避免一房覆灭之灾。”   贾琏悚然一惊,细细想来,竟是十分有理,长揖道:“谨遵姑父教导。”   林如海叹道:“咱们两家乃是再亲不过的姻亲,如何能冷眼旁观?犹记得从前,我曾经说过替宝玉请名师教导,偏生府上不听,竟致如此地步。”   贾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道:“都是家里那些人不争气,辜负了姑父的一番好意。宝玉那日做的事情,侄儿尽知,不管姑父如何处置他,侄儿都无话说。二房窃据正房多年,实话跟姑父说,侄儿心里怨气也深得很,但是想到姑父的教导,倒未曾恨过珠大哥和宝玉几个,奈何他们不听姑父的教导,落得如此地步,也须怪不得姑父。”   贾琏从窦夫人和陈娇娇口中知道那日的事情后,心里恨不得吃了宝玉,那话是轻易能说的?幸亏林如海和贾敏大度,不然他们将自己拒之门外,自己都无话可说。不过,对于贾政的举动,贾琏倒有几分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能下得去手,打过宝玉后,又特地来给林如海赔罪。如此一来,不管如何,林如海和贾敏都不好和宝玉计较了。   现今,贾琏只愁俞家的动作。   当初黛玉和俞恒并未定亲,可是俞皇后早借着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的嘴流露出意思来,已是挂了名儿的,京城中多少人家不想和林家结亲?皆因此不敢登门。哪里料想宝玉先问其字不得,却又给黛玉取表字,不仅得罪了林家,还有俞家!   那时俞恒和黛玉没定下正经名分,俞恒又在准备殿试,所以未有动作,现今殿试后已经放榜,俞恒又封了一等公,两人的亲事由圣上亲自赐婚,名正言顺,俞家若是不出手,反倒是世人瞧不起俞家了。因此,一想到这里,贾琏就焦虑不已,纵知俞恒为人坦荡,心胸阔朗,但是仍旧担心俞家动手祸及满门,毕竟其中还有俞皇后的话在前。   林如海摇头一笑,宽宏大量地道:“二内兄已经来赔过罪了,我早说不计较了,何况宝玉还小,已挨了打,又被你两个兄弟摒弃在外,我再斤斤计较,我算什么人了?只是,日后但凡红白喜事皆不许宝玉登门,你们也得体谅才是。”   贾琏恭敬地道:“理应如此,姑父不必这么说。如今,侄儿却有些担心俞公爷。”   林如海呵呵一笑,摆手道:“睿儿和恒儿的脾气我都知道,他们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何况宝玉受过教训,再追究,就是他们气量狭小了,反倒让人笑话。你不必担心俞家对府上动手,书香仕宦之家,岂能如此咄咄逼人?”   林如海最明白世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同情怜悯弱者,哪怕弱者并不值得如此,但是世人往往就是这般,哪怕弱者做过十恶不赦的事,最后落得家徒四壁也好,人人喊打也罢,只需在人前痛哭一场,兼被他们所害的人家未曾受到损失,依旧满门荣华富贵,世人便会自然而然地偏向那些作恶的弱者,而非曾经受过伤害的那一方。   林如海原先并不厌恶宝玉。他飘荡那么多年,能看得出来,唯独贾母和宝玉比别人关怀黛玉,虽然祖孙二人行事不妥,黛玉往往反受其害。黛玉在贾家的处境,没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的了,恐怕连黛玉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陷害多次,其中便有宝玉。即使宝玉做过这些事,但是他的确是赤子之心,无心之失,林如海连贾琏尚且能原谅,何况宝玉?所以今世在他们未曾作恶之前,林如海很是宽宏大量地替他们打点,可惜只有贾琏听从。   当然,林如海先前并不知宝玉初见黛玉便咒自己了。现今知道了,再想到黛玉在荣国府受的苦,林如海哪里还会一如既往行事?   贾琏闻言,登时放下心来,既然林如海这么说,那么必然不会殃及满门。撇开此事,贾琏又请教了林如海一些方告辞回去。因林如海的话,贾琏深受触动,便和林如海商议,候缺之际弃掉膏腴,选取贫寒,做出一番功绩来,免得受二房连累。贾琏读书二十来年,瞧得明白,此时贾家行事无人在意,一朝不妥,人人都会落井下石,倒不如先防着。   望着贾琏的背影,林如海叫来小厮,听说林睿去找俞恒了,摇头一叹,负手往园中去。   到了园中,涉水过桥,因见黛玉身穿碧色衫子,正扛着花锄、花帚从山上款款而来,行动间恰似弱柳扶风,林如海见她身后没有锦囊,问道:“你又去收拾落花掩埋了?”   按林如海所想,他不喜看黛玉如此,乃因他总是想起黛玉葬花时所吟的葬花词着实让他伤心难过,但是黛玉性情如此,不忍落花为污水所玷,每逢春末夏初花落之时,都会亲自收拾落花,埋在所点的花冢。林如海见女儿喜欢,也便不劝阻了。   因亲事已定,清然等姊妹取笑了好几回,臊得黛玉不肯出门,故没随着贾敏应酬,反倒常在园中流荡,忽见落花无数,便拾起旧事,重新在山上点了一处花冢,闻得林如海问起,抿嘴笑道:“我见落花许多,想着明儿人来人往的,恐被人践踏了,就收拾了一些。爹爹放心罢,女儿如今顺心如意,哪里会做伤春感秋之句。”   林如海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黛玉放下花锄,拄在手内,笑道:“女儿做事什么时候让爹爹担忧了?趁着爹爹在家,指点女儿一些功课可好?”   林如海欣然笑允。   父女两个径自去了有凤来仪,因此处共有五间房舍,所以单辟出一间做黛玉家常挥毫泼墨之地,里头一应齐全。   林如海才坐下,见黛玉近来诗词已成册,拿在手里赏玩,不想才拿起,却见镇纸之下压着几张纸,因自己动作而露出一角,隐约看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等语,林如海心头大震,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葬花词的开头两句?   他迅速抽出来一看,果然和葬花词一字不差。   黛玉沏茶过来,见到林如海在看自己新得的葬花词,不由得笑道:“这是昨儿忽得一梦,梦中所作,满纸哀戚惨淡,让爹爹见笑了。”   林如海抬头,凝神道:“你做了什么梦?梦见这样的词句?”   黛玉放下茶碗,侧头道:“记不清了,只记得颇有些感同身受,觉得这诗词本就该是女儿所作,偏生又想不起梦中经历何事,便只录了下来,谁知竟叫爹爹看到了。说来,竟是好生奇怪,昨儿那么多的喜事接踵而至,女儿辗转反侧,反倒做了那样的梦。”   林如海道:“这些诗词不要做了,我宁愿都是喜庆之词,也不愿看到这些。”   黛玉笑答,心里却不以为然。花开也好,花开也罢,赏风赏景,岂能都是喜悦满怀?不过看到林如海神色严肃,黛玉便依着林如海回答。   林如海长叹一声,在他心里,上辈子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妻女都有所感?既让自己重生,便是上天怜悯,又何以不放过贾敏和黛玉呢?他至今都没忘记贾敏那年曾经做过的梦,如今黛玉又是,幸亏并不真切,不然,岂不是再痛苦一世?   黛玉安慰道:“不过是小事,爹爹怎么反倒放不开了。”   林如海拍了拍她的手,满脸慈爱,道:“为父哪里是放不开?只是怕你们被梦境所困。”   黛玉问道:“就像是进京时,我做了的梦么?梦里所遇和在外祖母家所见虽有些许相似,却又相差太远,妈妈都不让我多想呢。”   林如海脱口而出道:“几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不解,确实是小事,怎么林如海却作如此神色言语?她先前不知真假,并未当做一回事,故未与林如海说起,后来只跟贾敏说,贾敏让她不许声张,接二连三地遇到些事情,她便忘记了,今见林如海如此,不敢欺瞒,忙告诉了他。   林如海嘴里和贾敏一般不让黛玉声张,心里暗骂老天无眼,又来欺负他之妻女。   不想,此想法一落,忽然外面几声焦雷,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倾盆大雨紧接着落下,打得院中千百竿翠竹在风中摇曳,如碧波,似澄玉。   黛玉往窗外看,见瓦当滴水下雨珠成串,奇道:“好好儿的怎么下雨了?没一点儿征兆,妈妈和哥哥今日可都出门了呢,偏生因早上起来见天气晴好,都没有带伞。”说毕,扬声吩咐丫鬟打发人给贾敏和林睿送雨伞蓑衣并御寒的衣裳,免得回来途中受寒。   林如海瞪着窗外雨幕,暗暗诧异,自己在心中埋怨一句,这就打雷下雨了?   黛玉却不知根由,一眼瞥见壁上所悬的画,笑道:“下雨天,若是穿着斗笠蓑衣在湖边垂钓,必然如画一般呢。”   林如海责备道:“你身子才养好几年,仔细受了寒,又要吃药。”   黛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却说丫鬟打发人给贾敏和林睿等送东西,林睿接到时,依旧在俞家书房中和俞恒说话,闻听黛玉送来的,俞恒忙命叫进来,闻得是衣裳雨伞蓑衣等物,向林睿道:“妹妹果然体贴兄长,雨只下片刻,东西先送来了。”   林睿颇为自得,但想到已经定给俞恒了,脸色顿时沉了沉。   俞恒连忙岔开道:“今日兄长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兄长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   林睿方想起自己来意,点头道:“你如今封了爵,正处于风头浪尖,行事好歹留心些,莫给他人留下把柄。贾宝玉已挨了智儿一顿打,又挨了二舅舅一顿板子,二舅舅亲自登门赔罪时人尽皆知,纵然此事已传出来,但是我们若是咄咄逼人的话,定然有人说咱们的不是。我已请过贾家子弟吃酒,唯独没有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唯独你,千万小心。”   虽然继续追究未免堕了下流,但是若不追究,恐怕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笑话呢。   林睿想了想,道:“贾宝玉那人的性子,我深知,倒也不是恶人,想来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心存恶意,只是无心之失才令人气愤,这才是为难之处。”   俞恒淡淡地道:“我若不出面,不知多少人看轻姐姐和我。”   林睿点了点头,叹息不已。   俞恒问道:“我记得兄长说过,贾宝玉最畏惧的便是贾大人,最不喜读书?”   林睿不答反问道:“你的打算是?”他和俞恒相交十年,比别人更明白俞恒的性子,他虽非有仇必报的性子,但是惹到两家颜面,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俞恒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般。”   林睿摆摆手,笑道:“如此一来,倒显得咱们两家宽宏大量,也不会让人说咱们不饶人。”   早在听说黛玉在荣国府受委屈时,俞恒就有了主意,先前他和黛玉名分未定,所以不曾动作,现今却不必担忧了。等到新科进士职缺下来,状元是从六品修撰,榜眼和身为探花的林睿是正七品编修,俞恒在封爵之外,则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行走于御前,起草诏书等。   俞恒上班头一日,便被长庆帝叫到跟前,他虽为庶吉士,但却是一等公,故今日穿着一等公爵服色,又得长庆帝如此恩宠,不知多少人羡慕。   而林睿和状元、榜眼并其他点进翰林院的进士兢兢业业地请教老翰林们。状元榜眼二人皆是寒门学子,状元年已四十,榜眼亦有三十有五,正值壮年,他们一跃龙门,但毕竟出身寒薄,行事难免束手束脚,反倒是林睿向各人问好后,请教问题,如鱼得水。别人都知林睿的出身,况且翰林院中又有林如海两三个挚友在其内,谁都不敢给他使脸色。林睿却不吃独食,拉着状元探花一起,后者自然感激不尽。   却说俞恒下班时,六部官员相继出来,他忽然走到贾政跟前,含笑道:“久闻政公清正之名,且刚直不阿,今有一事意欲同政公商议,不知可清闲否?”   见状,许多官员都停下了脚步。   本来林家和贾家都压住了那日宝玉的言语,不管如何,涉及到林家千金,总不好宣扬太过,况贾母等人亦不愚蠢,传出去叫人知道对宝玉亦不好,然而贾家的人爱嚼舌头,泄露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都知道了。这些日子以来,林家和俞家一直没有动作,虽有人知晓林家是因贾政早就登门致歉的缘故,但是俞家却不是,心里都在想他们该当如何,没想到俞恒上班头一日,就来找贾政,各人如何不好奇。   作为俞恒的叔叔,俞秋畏惧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但是俞恒和林家千金议亲后,并没有克着她,心里觉得十分纳罕,又见俞恒封了一等公,有心修好,正欲找贾政的烦恼,他也是俞家人,哪里能饶过宝玉,今见俞恒这般,笑道:“有什么事和贾大人说?”   俞恒神情不变,道:“圣上命我拿几部书给政公。”   俞秋听了,大为好奇,忙开口询问,其他人也都侧耳倾听。   俞恒看了众人一眼,看到他们一脸期盼等待自己详说,突然闭上嘴,却不吐露出来了,只看向贾政,道:“政公,事关圣上所赐之书,可否请政公移步?”   贾政见到俞恒过来时,早已心神不定,闻听此语,忙道:“是。”   二人走到略僻静处,仍在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俞恒笑道:“虽然圣上命我拿书给政公,但是却非御制,我只好回家一趟,家中正有这些,政公先回府中等候如何?我少时便至。”   贾政惶恐道:“该当下官去请回圣上所命之书才是。”   看着贾政鬓边的银丝,俞恒眸光闪动,笑容如初,并没有半点凌人的傲气,道:“寒舍正在修缮,十分不便,况政公乃为长者,焉能让政公亲自登门?若是那样,竟是我放肆了,我看就这么定了,按着我先前说的,政公先回家等候。”   贾政只得答应一声,先行回家。   众人隐隐约约听到这里,愈加好奇了。   俞秋的宅邸和俞公府在同一条街上,同路而行,他见众人不曾上轿,抓耳挠腮都想知道俞恒口中的书是何书,便含笑开口询问。   三家虽已分家,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同姓俞,俞恒早已非幼时冷若冰霜的孩童了,待人处事圆滑了几分,听俞秋问,摇头轻笑,说道:“叔叔以为是何书?不过是寻常的书罢了,若是叔叔好奇,明日不妨向政公询问。”   说毕,向众人团团抱拳,骑马离开。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可巧见到林睿悠闲自在地落在后面,连忙有人叫到跟前。听他们说自己和俞恒交好,又是俞恒的大舅子,让自己问个明白,林睿不禁莞尔,道:“圣人之意岂能容小子胡言乱语?正如俞公爷说的,明儿向舅舅打听罢。”   见他如此,众人只得作罢。   却说贾政回到府中,不及去给贾母请安,心中惶恐,在家中坐立不安,反倒是贾母不见贾政,十分纳闷,打发人来叫他。贾政只得过去禀告一二,只说俞恒奉旨送书,而非其他。   贾母闻言,却生了狐疑之心,说道:“好端端的,圣上让他送什么书给你?咱们家富贵如斯,难道还缺了书不成?想要什么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送书,又不是圣上钦赐,能是什么宝贝?又是何意?”   彼时元春待嫁,迎春早带着惜春回了东院,唯独王夫人婆媳和探春宝钗在跟前,王夫人忧心忡忡地道:“老太太,莫不是俞公爷记恨那日的事情?”   宝钗和探春不由自主地看了彼此一眼,也生出此心。宝钗因早先薛姨妈常和王夫人说金锁得有玉的方可正配,心里觉得好没意思,然而她天性孝顺,故常来贾母跟前奉承,而探春则想到自己和黛玉、湘云皆是同年而生,她们两个都有了人家,一个是卫将军的嫡长子,才貌双全,一个是俞皇后的亲兄弟,已封了一等公,唯独自己却没人提起,难免有些黯然。   今听贾政说俞恒将至,宝钗和探春都怕和王夫人说的一样,若是他们斤斤计较,可怎么好?荣国府虽有旧日荣光,可到底比不上深受当今器重的一等公国舅爷。   贾母脸上闪过一丝担忧,随即道:“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厚道人,早先老爷去赔了罪,宝玉也已经受到了教训,上回睿哥儿请表兄弟吃酒,唯独没有请宝玉,如今已经出了气,他们若是再记恨,便是他们的不是了。想来俞公爷确实有书给老爷也未可知。”   贾政微微一叹,只好如此了。   片刻后,听说俞恒到了,唬得贾政连忙迎了出去。   请至前厅,俞恒命身后小厮捧上几部书,道:“政公,当日之事亦有耳闻,然政公刚直,已亲自登门向岳父赔罪,足见政公之为人。今日圣人问起,我亦替政公好言,乃云读书能明理,因此圣上便命我搜罗礼记等书,与其说与政公,不如说给令公子。想来多读书后,令公子假以时日不必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语出惊人,险致两家失和。”   见到那几部书,贾政臊得满脸通红。   虽说不止礼记一部,但是以礼记为首,不就是说宝玉行事无礼?   贾政愈加恼恨宝玉的行事,却不敢露出,连忙躬身对俞恒说道:“多谢俞公爷为下官美言,原是犬子无礼,累及府上和妹妹家。俞公爷放心,下官一定给俞公爷一个交代。”   俞恒摆手道:“不必了。我早说过,政公已责罚过令公子,我今日来,亦不是追究到底,不过是想着府上和岳父家的情分,不忍政公为令公子带累,这才送书过来。若是今日我登门来,政公却责罚令公子,传将出去,岂不是我的不是?说我心狠手辣,没有容人之量?”   贾政满脸冷汗,连道不敢。   俞恒静静看了他片刻,轻笑道:“政公兢兢业业,尽忠保国,圣上十分明白,不必如此不安。我来,亦不是问罪政公。不知令公子可好?我倒想见一见。”   贾政听了,忙命人去叫宝玉过来,全然不顾宝玉的伤势。   宝玉近来大好,每日袭人晴雯等丫鬟相伴,宝钗探春常来探望,既不必上学,也不用再受元春谆谆教导,竟是乐业得如同置身仙境,虽已痊愈,仍旧假作未好,免得见到贾政受其逼迫。如今正摘了一篮子鲜花做胭脂膏子,听说贾政找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宝玉不敢违抗,先打发人去告诉贾母一声,然后方换了衣裳,往荣禧堂前厅去。   看到宝玉仪容俊俏,风姿不凡,一身八成新的衣裳也不显得奢华,一举一动,十分不俗,兼言谈有致,并不似在黛玉跟前那般唐突的无知小儿。俞恒忽然想起林睿评价宝玉的说法,在外人跟前循规蹈矩,人人称赞喜欢,然于自己人跟前,便是十分放诞,肆无忌惮,因此他在自己跟前半点儿不曾失礼,风度翩翩,端的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俞恒的形容非宝玉素日所喜,待知便是他和林妹妹定亲,宝玉心中先添了三分不悦,只是看到贾政对他十分恭敬,不好流露出来,请过安后,站在下面。   俞恒打量片刻,又问了几句话,向贾政笑道:“令公子当真是龙驹凤雏,非我妄语,若是好生教导功课,来日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前程不可限量。今春府上琏二爷高中进士,正在候缺,按令公子之天资,肯下功夫的话,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政听了,却是有些惊喜,连忙道:“犬子粗鄙,不敢当俞公爷之赞。”   俞恒笑而不语,旋即便告辞了,贾政亲自相送出去,吩咐宝玉道:“不许动!”   宝玉脸色登时一变,心里害怕,但是见贾政回来后没有责备自己,而是叫自己明日起始开始早起去家塾中读书,又说等他下班回来亲自过问功课,宝玉暗暗叫苦,他最怕见到贾政,以后日日相见,可怎么好?好似孙悟空头上有了紧箍咒一般。   贾政瞥见礼记等书,暗恨宝玉不知礼,再见宝玉面上似有不乐意之色,不由得大怒,冷笑道:“你竟不愿意?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不肖的孽障?因你哥哥没了,大家都宠着你,你看看都做了什么勾当?竟咒起嫡亲的姑父姑母来!亏得你姑父姑母厚道,并不曾十分追究,不然我有何颜面再见他们?如今再不好好管教你,怕是弑君杀父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宝玉听这话厉害,兼之已经受到责打了,哪里还敢反驳,唯唯诺诺地应是。先前一事宝玉并未放在心上,然挨了打,又常有人在耳畔罗唣,也便知道了其中厉害,心里正后悔,不该如此唐突,令黛玉再不肯上门。   贾政喝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把这些书拿回去通读,明日我便考校你!”   宝玉望了几上的厚厚一摞书籍,不觉为之头痛,但看到贾政如此神色,十分坚定,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命小厮捧着回去,送到房中后,再向贾母问安。   贾母等人听说贾政叫宝玉过去,心中担忧,见宝玉平安回来,细问详情,方放下心。   荣国府的事情原瞒不过外人,再者已有许多人十分好奇俞恒的动作,不过一两日,便已知晓俞恒登门送的竟是礼记等书,而非问责,不由得暗暗叫好!   俞秋对俞科叹道:“恒儿已长成矣,这样的手段,谁能挑出不是?”   俞科亦在打听此事,闻听俞秋言语,低头想了想,满目赞叹,道:“恒儿并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责其失礼,彰显了气量,非睚眦必报的小人,但是送上礼记,又借圣上之势,这便说明贾家行事不妥,贾宝玉放肆。可惜贾家恐怕没人想得到罢?”   俞秋道:“贾家若能想得到这些,贾政早就升迁了,而非员外郎。我料想,只怕贾政还在暗暗庆幸恒儿没有言语和气没有追究宝玉之过呢。”   俞科嘻嘻一笑,对于林如海,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什么样的人物?教导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出来?先前贾政赔罪,林家没有追究,已是心胸宽广气量宏大,若是认为他们软弱可欺,偏生随后林睿宴请贾家子弟,唯独没有宝玉,这便是向众人表明林家再无宝玉这个亲戚,日后宝玉行事,不管如何,林家绝不会出手相助。如今俞恒似乎是没有出手,但是细细想来,却比出手了更好,只送书一项,明明他说贾家无礼,外人却只能说他好。   林如海听说,淡淡一笑,就此丢开,他还没上任,不知外面事。唯独林如海清楚,俞恒登门过后,以贾政的性子,宝玉必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外人不知。   宝玉不喜读书,从前上学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诗经都没有念完,后来因秦钟方去上学,为的也不过是风花雪月,等到秦钟挨打,秦可卿病重,便再也不去了。这么些时候不曾上学,功课早就撂下了,四书尚未读完,当初贾政在他和秦钟上学时令他一气读熟,让先生讲通,如今他竟还是大半夹生,贾政检查时,气了个倒仰,亲自拿着戒尺打了手心,又布置功课给他。功课完不成,贾政继续惩罚,常日叠加,宝玉处境艰难,没一日不受罚。   对于宝玉读书,元春最是赞同,反劝阻了贾母和王夫人,阖家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命根子,他若不长进,将来谁肯扶持他出仕?又如何光宗耀祖?因她言之有理,不日又是王妃,贾母和王夫人虽心疼宝玉,但见贾政铁了心,也只好妥协,只贾母再三不许贾政打宝玉。   可是贾政每每见到宝玉功课不足,言语多有无理惊人之处,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反而愈加恼怒,暗暗加重了惩罚,见宝玉意欲请贾母做主时,发狠道:“你若去打搅老太太的清静,明日我就送你去国子监读书!”   在家塾里读书,宝玉尚且能常见父母姊妹,仆从成群,若是去了国子监,那里的人个个满嘴里之乎者也,均是国贼禄鬼之流,竟是熏臭了自己,反不如在家里。宝玉不愿意离家去国子监,他素惧贾政严厉,恐贾母维护自己,自己反而挨打更重,听了贾政的狠话,只能含泪不语。心疼得袭人晴雯等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诉贾母,袭人只能婉转告诉宝钗,宝钗亦担忧贾政责罚太过,反而害了宝玉身体,不好继续用功,措辞一番,说给贾母知道。   贾母听了,不顾贾政在书房教导宝玉,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去,果然看到宝玉正在挨打。因恐打在手心容易看出来,贾政手持戒尺,击于其臀,戒尺实心厚重,痛得宝玉咬着手帕子不敢吭声,面白气弱,竟是比挨二十板子更甚。   贾母隔窗痛骂贾政,然后掀了帘子进去,骂得贾政跪在地上磕头,方带宝玉回来,送回房间静养,再不许送宝玉去上课。   这边事了,东院贾赦那边却又闹出事情来,父子不和。   ☆、第081章:   原来贾琏从林家出来后,在候缺的时候,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林如海的建议极好,因前年就是春闱,有一批进士才得用,尚有许多仍旧滞留京城,苦寻门路,今年的空缺更加少了些,现今只有一甲和二甲二三十名进士的官职已下,他自己的还没有动静。   以贾家的权势,贾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就算朝廷上忘了自己,他依靠家中,随意就能谋个好缺,只是在告知贾赦夫妇自己打算的时候,遇到了难题。   贾琏和陈娇娇夫妻情深,外放的时候带陈娇娇母子一起上任,陈娇娇固也遂意,窦夫人亦觉理所当然,她现今只贾琏一个嫡子,哪能不盼着儿孙满堂?唯有贾赦舍不得孙子随贾琏夫妇上任,尤其是贾芾,因此便争执开了。   贾赦恐自己和贾琏的争吵惊住了孙子,便命人将两个孙子带下去交给陈娇娇,然后嚷道:“你和你媳妇一起去上任,我无话可说,正盼着你们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呢,但是不能把芾哥儿带走。我疼了芾哥儿这么几年,你带了他走,岂不是剜了我的心?”   听了贾赦的话,贾琏有些为难,他相信窦夫人能教养得好儿子,奈何他怕贾赦言传身教,反倒让贾芾学了一身纨绔习气,况且贾芾年纪还小,贾茂更小,他若是外放,一去几年,哪里舍得将儿子放在京城里?不仅他舍不得,就是陈娇娇也不愿意离开儿子,只好看向窦夫人,祈求窦夫人替自己说服贾赦。   窦夫人从容不迫地问贾琏道:“你怎么就想着外放了呢?”   贾琏沉吟片刻,将自己和林如海的话娓娓道来,末了说道:“虽然咱们家依旧兴盛,旁人不敢惹咱们,可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芾哥儿这一代就是第五代了,而东府蓉哥儿年纪只比我小几岁而已,咱们须得有备无患。说句不好听的,二房里做的那些事,因咱们家权势在,没人敢说什么,倘若将来有一天败落了,这些都是罪名,免不得连累咱们,尤其是老爷,兼他们行事那样放肆,儿子怎敢留芾哥儿在京城?”   贾赦心头一凛,脸上变色,显而易见,他也想到了宁国府和王夫人做的那些事。贾赦没本事,但是这些年经妻儿熏陶,也知道一些厉害了。   贾琏见他有些动容,立即打蛇随棍上,道:“老爷疼孙子,儿子心里明白,可是老爷想想,难道咱们一房一辈子龟缩在东院里不成?儿子也想让芾哥儿兄弟出门见识见识呢。说来可笑,偌大的荣国府,房屋几百间,偏生老爷太太却住在马棚子后头,好处咱们没得,若是入了罪,却因老爷是一家之主而首当其冲,岂不冤枉?儿子心里想着,在外面建功立业,若是能得圣上青睐,先将咱们家从中捞出来,免得赔进去。”   贾赦嘟囔道:“你出门就是了,也不必非得带着芾哥儿,你在京城长到如今,谁不说我教子有方?虽然我并没有教你什么,对此心有愧疚,可是还有你姑父呢,未必不会伸手,这样一来,他在京城里学些眉眼高低,不是比在那些穷乡僻壤强?留在京城,才能长见识。”   贾琏扶着额头,无奈地道:“老爷忍心让我们父子相隔千里?”   贾赦哼了哼,道:“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们祖孙天各一方?也太狠心了些。芾哥儿现今在我身边,我何曾委屈过他?”   贾琏默然不语,想来是隔代亲的缘故,贾赦对于自己十分严厉,幼时非打即骂,但是对于贾芾,却是爱如珍宝,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这些年,贾芾每常从贾赦房中出来,总会带许多好东西孝敬自己和陈娇娇,无不是稀世罕见之物,当然他煞有其事地说明了,让陈娇娇给他收好,等他祖父将来老了,用来孝顺祖父。   推己及人,贾琏微微叹息,自己不舍贾芾,贾赦当然也一样。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两难了,他既不想贾赦和贾芾分别,却也不想自己和贾芾分别。   贾芾几乎是在贾赦和窦夫人跟前长大,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窦夫人和贾琏亲密乃因此,自然贾芾亦如此,她也舍不得贾芾随着贾琏夫妇离开,但是她十分明理,知道贾琏和陈娇娇为人父母,不愿儿子远离,免得太过疏远。   窦夫人叹道:“若是咱们一家子都能外出就好了,偏生老爷袭了爵,虽无实权,也得留在京城,无旨不得擅离。”   贾赦眼前一亮,随即暗淡下来,哼道:“好歹有个爵位,将来要传给琏儿,按规矩,我死了,琏儿能袭三等将军呢,况且我也只有这么个爵位才能让我立足京城,没了爵位,我就是一个白身,快别说这些话了,我可没想过辞官。”   贾琏失笑,心想若是一等将军不是爵位,贾赦辞官在家做老太爷反而好些,偏生是个爵位。他明白贾赦迟迟不肯离开荣国府的原因,不管嘴里说得如何豁达,心里却还惦记着荣国府的家业,以及贾母积攒了五六十年的梯己。贾赦时常说,贾母嫁进贾家时,贾家正是极之荣华的时候,又当家作主这么多年,不知道攒了多少好东西,哪能只给宝玉一个。   窦夫人无计可施,索性不管了,道:“这是你们父子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个章程出来罢,芾哥儿留在京城,我欢喜,亦好生教导,若是出京,我也任由你们。”   贾琏望向贾赦,满脸祈求。   贾赦扭过头不理,贾琏模样儿生得再英俊倜傥,也不如大孙子玉雪可爱。   陈娇娇在梨香院里听说他们父子互不相让,搂着儿子的手不禁紧了紧,这一外放,最少一任是三年,而按着贾琏的想法,却想在外面多打拼几任,品级高些再进京,她岂能放心把儿子放在京城,连定亲成亲都见不得?   贾芾依偎在陈娇娇怀里,问道:“爹爹妈妈要出门,祖父舍不得儿子跟着离开?”   陈娇娇一怔,低头看着儿子黑如点漆的眸子,诧异道:“你知道了?”   贾芾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道:“父亲和祖父吵得脸红脖子粗,儿子出来之前就听明白了。不过,儿子也舍不得离开祖父,咱们就不能带祖父一起离开么?到时候咱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就算祖父没有本事教儿子读书,儿子也不怪他。”   陈娇娇听了,扑哧一笑,道:“哪里那么容易一起离开。”   贾赦身上还袭着一等将军的爵位,这就不能出京,除非贾赦自己愿意在这把年纪争气些,谋个和贾琏在一处的缺儿,哪怕是稀松平常不要紧的官职,他们还是能同住一处。想到这里,陈娇娇不由得面露喜色,带着贾芾去东院请安,说了自己的想法。   贾赦和贾琏依旧各执一词,听了陈娇娇的说法,顿时目露精光。   窦夫人抚掌笑道:“这倒是一个好法子,人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爷现今想办实事了,又不是什么劳什子要紧肥缺,自然轻易能弄到一个官职,只要和琏儿在一处,咱们就能一起出京。只是,老爷在京城是一等将军,却没有办过公务,未必能得到品级高的职位。”   贾赦挥挥手,道:“我又不曾办过正经差事,哪有本事接手?还是清闲些,只拿俸禄不管事的好。细想想,媳妇的想法倒也有理,只是咱们就这样离开荣国府,我却不甘。再者,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了,能让我和琏儿一起离开?”   贾琏冷笑道:“我看,怕是巴不得咱们都不在荣国府呢!”   贾赦回思贾母素日所为,无言以对。   贾琏看着贾赦,问道:“不知老爷是什么主意?若是愿意呢,咱们就好生打点门路,若是不愿意离开,只好再商量让芾哥儿离京的事情。”   贾赦犹豫不决,既不舍离开荣国府,又不舍贾芾离京。   见他如此,窦夫人暗暗摇头,说道:“老爷就好生想想,想明白了,有决定了,再跟我们说,横竖琏儿的职缺还没下来,眼看着又到万寿节了,有咱们忙碌的时候。琏儿,你别逼迫你老爷立即下决定,且等等罢。”   贾琏听了,躬身应是。   贾赦忽然道:“咱们走了,迎春怎么办?明年她就是及笄之年了,总不能随着咱们在外面那么些年,耽误了终身。”   难得贾赦想起迎春,窦夫人不以为意地道:“老爷今日和琏儿说这些,不就是舍不得芾哥儿?我虽亦不舍,却还能留下一年半载,等料理完迎丫头的事儿,再去任上和你们团聚不迟。”迎春在她跟前长到如今,花朵儿一般鲜艳,温柔娴静,孝顺非常,亲事都已经定好了,嫁妆亦是从小儿开始攒的,只是大宗儿得等到元春出阁后她才好开口问府里要,只差临门一脚,她岂能不管不顾?送迎春出嫁,她才算放心。   贾赦见她早已考虑得当,便不再问了,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贾芾跑到贾赦跟前,仰头道:“祖父不和我们在一起吗?孙儿舍不得祖父呢。”   贾赦摸了摸他的头顶,心里十分感动,孙子亲近他,他能不欢喜么?只是想到撒手撇开荣国府的家业,贾赦难以割舍下来,大头本来都是他的。留在京城,他还能从总账上支些银子给孙子买东西,若是走了,可真是二房的天下了。   贾琏瞧出几分眉目来,叹道:“儿子早就说,凭着儿子的本事,必定给子孙挣一份家业来,依靠祖荫,算什么本事?”   贾赦不耐烦地道:“你知道什么?当初那些亏空说还就还了,家里有多少好东西,我自己都数不清,你才见到几件?虽然太太和你媳妇都说府里外面架子未倒,内囊却已罄尽,但是好东西还没动,那些东西传给子孙比什么银钱都强!我知道咱们家年年的进项尽够嚼用,甚至绰绰有余,但是比府里那些东西差远了,那些东西,有钱都没处买去。”   说到贾家的祖宗基业,窦夫人和陈娇娇虽然好奇,但是都不好询问,贾琏却不必如此,好奇地问道:“老爷,咱们府里还有多少东西?”他读书好,管理庶务也精,只限于自家,并不曾接触过荣国府的事务,虽进过库房,但钥匙不在手中,许多都不知道。   贾赦想了想,道:“这么多年来,看府里的挥霍,大概银钱没有多少了,不然你们不会说年年入不敷出云云,但是金银铜锡古玩东西都没动过,若要折变,那些东西哪里能用银子衡量的?价值千金的古董不知道有多少呢,老国公爷和国公爷都是在战场上立功的,每逢攻城略地之时,搜刮了许多好东西,都藏在库房里了。”   贾琏听得骇然,笑道:“金银古董也就罢了,若是字画,多多留给子孙些才好。”   贾赦叹道:“一日不分家,那些东西一日就不能动,不过我看得明白,不许动说的也只咱们一房罢了,宝玉那里有好些东西都是从库房里拿出来的。”   在场所有人都知贾母的偏心,也都无可奈何,都只看着贾赦唉声叹气诉说不满。   贾赦说了一阵子,见他们都不理自己,好没意思,无精打采地道:“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去,让我想一想,等我决定了再说。”   听说,贾琏便带着陈娇娇回去,贾芾自然留在贾赦跟前了。   他们一家人吵也好,商量也罢,都在屋里,并无下人服侍,未免走漏消息,因而外面听到贾琏和贾赦争执时都说父子不和,不消片刻,消息就传到贾母耳朵中了。贾母此时正心疼地看视宝玉的伤势,哪里顾得了贾赦父子,只说让他们父子料理便不管了。   贾赦知道后,心中一凉,如同置身冰窟。   窦夫人摇头一叹,带着陈娇娇和迎春、惜春往林家做客去了。她们婆媳两个都是再聪慧不过的人物,自从贾敏进京后,来往十分密切,不若王夫人拿着嫂子的款儿,只有贾敏在宝玉无礼之前来荣国府时,或者出门应酬在别人家方见面。   五月初三乃是万寿节,贾敏重新清点万寿节礼,一一封好,闻得窦夫人等人过来,忙带着黛玉亲迎进来,她们坐着说话时,叫黛玉和迎春惜春往她院里顽。   自从上次一别后,迎春姊妹两个并没有再见过黛玉,此时看到黛玉,见她风姿更胜从前,风流婉转,犹若仙子,不由得暗暗赞叹,提起上回的事情,少不得满脸歉意,宝钗不请自来,确实是失礼了,哪怕黛玉并未流露出一丝不悦。   黛玉心中品度,迎春温柔,惜春娇俏,颇为相投,又想起贾敏曾经说过宁国府的不是,但对惜春却是十分赞誉,听说惜春对宁国府嫌恶非常,理应是知宁国府行事荒唐,不肯叫宁国府带累自己,所以从来不去,因而见了她们,领她们到自己房中,又命人沏茶,道:“迎春姐姐和惜春妹妹只管坐,当自家一般。上回人多,也就没请你们来我这里。”   惜春见有凤来仪收拾得如此雅致,羡慕非常,不免流露出几分来,道:“姐姐这里如同仙境一般,幽静得很,亏得上次没请我们来,不然,岂不是玷辱了这里的清雅?”   黛玉听说,不觉莞尔。   惜春喝了一口茶,只觉得水轻质甘气美,不由得赞道:“好茶!”   黛玉笑道:“你若是喜欢的话,回去时我就送你一些。不过这茶叶我得的不多,送你的有限,莫要嫌弃才好。”这是进上的茶,因俞皇后惦记着她,打发小太监送来的,除了茶叶,还有入夏后才进到宫里的纱罗香露珠簟等物。   惜春却道:“好茶也得好水,我在姐姐吃一回,便是我的造化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到了我们手里,什么好东西能留得住?竟是不必了。”   黛玉想起贾家的风气,不觉叹息,见她执意不要,也便不再多说,笑道:“既然妹妹不要茶,可巧我得了两瓶子香露,有玫瑰的、木樨的、梅花的,送姐姐和妹妹每人两瓶,用白开水和了,香妙非常,比茶还好。虽然清水也好,不过我觉得用白开水更好。”   吃完茶,黛玉听说迎春善弈,惜春善画,忙请她们一起,一面和迎春下棋,落下几枚棋子后,一面去看惜春作画,因见惜春笔下并非山水,亦非草虫,仅是淡淡几笔,窗外竹林便跃然纸上,笔锋灵动,赞道:“惜春妹妹的画儿,比外头那些大家都好呢!”   惜春恍若未闻,直到一笔画完,并未落款便搁下笔,方转脸笑对黛玉道:“姐姐见过几个大家?我不过是随笔涂鸦,哪里能和什么大家相提并论?让姐姐见笑了,我看姐姐这里笔墨颜料一应俱全,忍不住有些技痒。”   黛玉目光落在画上,端祥片刻,道:“妹妹太过谦了,我说好,必然是好的,何况妹妹的年纪还小,有这样的功力,不知道让多少大家羞煞!”   说完,忽然一顿,奇道:“妹妹说我这里笔墨颜料一应俱全,难道妹妹自小学画,却没有齐全的颜料画具不成?”   迎春正在苦思冥想,不知在何处落子方能扭转,她自恃棋艺出众,没想到黛玉小小年纪,亦是胸中有丘壑,而且棋路千变万化,天马行空,一时倒被她难住了,听了黛玉的话,她淡淡一笑,道:“四妹妹那里只有几支笔和四五样颜料罢了。从前我见四妹妹没有,她画的画儿又好,我原说拿我攒的梯己托太太和嫂子置办一份,偏四妹妹说太过惹眼,不肯要。”   黛玉闻言,望向惜春的时候,倍添怜惜。   惜春若无其事地道:“有几支笔几样颜料足矣,何必非得样样齐全?我又不是正经学画的,画的画儿也都是废纸,烧的多着呢。”   黛玉道:“妹妹画得这样好,怎能烧了?明儿送我几幅。”   惜春笑道:“姐姐喜欢,我多多画些送姐姐,不过我并未见过外面的风景,都是按着园子里的景色画的,若是不好,姐姐可别嫌弃。”   黛玉道:“妹妹愿意给我,是我的福气,哪能嫌弃?”   棋局未完,姊妹往园子内逛了一回,因天热,不消片刻,便即娇喘微微,香汗淋漓,黛玉忙请她们去亭中歇脚,打发人送上茶果,望着外面的水,心里更加清亮。   她们在园内顽耍,窦夫人却是有事相求,正跟贾敏开口。   贾敏听完,诧异道:“嫂子托我给惜春说一门亲事?这是为何?”听说宁国府的腌臜事情后,贾敏再没上过宁国府半步,正月里宁国府请吃年酒,贾敏便托病未至,连带林睿和林智都只去坐一会然后回来。不过对于惜春的为人,贾敏却是明白,冷心冷面,最不屑宁国府,也是个古怪性儿,亏得迎春性子好,倒渐渐教导出来了,因此贾敏并不厌恶她。   窦夫人叹道:“说来,惜春是个可怜的孩子,父亲若无,兄嫂亦不在意她,孤零零地带着入画住在府里,一应衣食起居都和探丫头一样,在府里竟是谁都不在意的。我们迎春自有我们东院里照料,不缺东西,她就可怜了些,堂堂宁国府嫡出的大姑娘,落得如此。迎春常带她到东院住,日子长了,我心里也疼她,因此想着她嫁个好人家。姑太太别怨我多事,帮她一把,感激与否我也不在乎,只当是给子孙积德了。”   窦夫人又把贾琏打算外放并和贾赦商量等事说了,笑道:“虽不知老爷如何决定,但是我想老爷舍不得芾哥儿,十之八九会跟着一起出京,我纵然在京城里耽搁些,却只能料理完迎春的终身。等我出了京,惜春的事儿我就鞭长莫及了,思来想去,只能托姑太太费心。话说,就算我们不出京,少不得也得托姑太太替惜春筹谋一二。”   对于贾赦一房意欲离京,贾敏心里明白,也颇赞同,她早从林如海那里听说了,她常常担心荣国府的前程,奈何事已至此,事情早已做下了,无法抹平,自己和王夫人有嫌隙,贾母偏心二房又不听劝,贾敏无可奈何,只能不管。听了窦夫人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贾敏有些动容,道:“嫂子善心,竟是惜春丫头的福分。”   窦夫人道:“只求人生在世,做事无愧于心。我不是大善人,对我好的人我才用心,远着我的,我自然也远着他们。说来,惜春只比玉儿小一岁,耽误不得。”窦夫人乐得把惜春拉拢到自己这一房来,虽不图惜春什么,但是眼看着她被荣国府里耽误,倒有些于心不忍。   贾敏听了,笑道:“嫂子放心,若有极恰当的人家,我就替她打算一回。不过,嫂子可有什么要求?若是依着我的想法,必然是给她挑个读书人家,只是不如宁国府那般富贵。”   窦夫人道:“读书人家最好,宁国府那些人没一个人在意惜春,有姑太太出面,还有不成的?不必十分大富大贵,要紧的是人品。不过惜春是嫡出,又是三等将军的同胞妹子,比迎春还强些,也得门当户对才好。”   贾敏点头道:“且看着罢,惜春年纪还小呢。”   窦夫人深以为然,她原本打算自己在京城时,替惜春相看人家,但是贾琏即将外放出京,一家子人都不在,迎春再出嫁,惜春可谓是孤立无援,总得替她打算些。   一时黛玉带着迎春和惜春回来,姑嫂两个方掩住话题。   晚上,贾敏说给林如海听时,林如海心中一动,想起黛玉荣国府里孤立无援时,只有惜春曾去探望过她两回。他明白惜春其实是冷心无情的性子,探望黛玉未必是和黛玉好,只是因只探春惜春李纨和黛玉住在大观园里,李纨是王夫人的长媳,探春是王夫人的庶女,本就偏向宝钗而轻慢黛玉,所以只有惜春一人和黛玉同病相怜,也是惜春看透了贾家的行事。   正如贾琏打发人送雪雁扶灵回乡一样,惜春和贾琏都是无意之举,若说用心却是称不上。但是林如海却念着他们的这一点善心,听了贾敏的话,沉吟道:“惜春丫头倒是个可怜的孩子,也算是积德了,你就用些心罢。”   贾敏叹道:“宁国府的名声在外面烂透了的,可怜惜春丫头了,幸而她自小长在荣国府,不曾回过宁国府,倒好些。”   林如海仅是一笑,宁国府恶名昭彰,尤其是贾珍,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物,天底下的恶事没有他没做过的,尤其不知羞耻,林如海为人风雅,连登门都懒怠去,哪肯和他们结交,只盼着这些人早些被处置才好。   林如海心无挂碍,贾敏带着黛玉出门时,他送了林智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中除了权贵的子孙外,收下了天底下无数学子,多是有真才实学方能被选入国子监,国子监的祭酒、先生等都是满腹经纶,林智在那里上学,既能结交同窗好友,又能好好读书。   林智早就觉得在家中寂寞了,听说后,自是愿意。   五月初三是万寿节,林如海虽在假中,仍旧按着品级穿戴,进宫朝贺,贾敏亦按着品级大妆,进宫后先拜见皇后,见到贾母等人,只是微微一笑。   俞皇后召见诸王妃公主诰命等,看到贾母,忽然想起旧事,眸光顿时一冷,待她上前跪拜时,神色也便淡淡的,只对贾敏十分亲热。进宫的诸眷属哪有不知道的,觉得理当如此,毕竟当初贾宝玉抹了林家和俞家两家的颜面,亏得俞皇后好性儿,才没和他们认真计较。如此一想,众人愈加觉得俞林两家厚道,有古人之风。   俞皇后从赵安嘴里知道她们的想法后,嗤之以鼻地道:“但凡是大肚能容的就是有古人之风,若是继续追究,便是气量狭小,果然都不曾替受了委屈的人想过。今日我本想问问史太君他孙子是否学好了礼仪规矩,一想今日是万寿节,便作罢了。”   赵安笑道:“世人自然都替自己着想,哪里想过别人?不过娘娘的态度人尽皆知,也算是给林妹妹和俞公爷出气了。”   俞皇后犹觉不解气,无他,俞恒是她嫡亲且是唯一的兄弟,怎能不怒。   贾母何曾不知俞皇后今日举动是因为那日宝玉的言语,可是事情早已过去多时,宝玉挨了几次打,受了许多委屈,还想怎样?宫中赐宴时,许多人避而远之,贾母只觉得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却又不能流露出丝毫。   万寿节何等热闹,宫宴何等精致,贾母皆不萦怀,从宫里出来,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若是在宫里再等些时候,怕是撑不住了。   窦夫人心里明白,素知贾母要强,便不揭破。   万寿节后不久,林如海上任,接手礼部,忙碌半个月,一一考察清楚,又请示过长庆帝,将剩下进士,连同旧年所点尚未得到职缺的进士都安排妥当,除了十几个留在京城外,余者都选入外班,分布大江南北各个县城。   其中,贾琏如愿得到了一个位于西北的七品县令。   他们的行李早就打点好了,只需回贾母一声,接了吏部文书便能启程,贾母本不在意他们一房,鼓励了贾琏几句,便不再过问了。   贾赦思来想去,终究是舍不得贾芾,便跑到林如海跟前,求林如海给自己谋个和贾琏在一处的缺。林如海并未一口答应,他也不想任人唯亲,便去请问长庆帝。   长庆帝听林如海说明来龙去脉,想到贾赦素来一无是处,这么多年半点公务未曾沾手,闻得他竟是不舍孙子才跟了去,倒觉得好笑。荣国府离了贾赦一房,下剩的都没有什么本事,长庆帝不愿那些腌臜事情祸及贾琏这样的人才,若是贾赦一房不在京城,自己将来出手处置他们,太上皇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继承爵位的是贾赦,而非贾政。于是,长庆帝便点在西北点了一个军中的职位。这个职位是虚职,距离贾琏极近,并不管事,即便管,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不了当地的兵权。   贾家本就是行伍出身,贾代善还有不少旧部留下,长庆帝意欲尽数收入心腹之手,可巧镇守西北的将领便是贾代善的旧部,长庆帝将贾赦放在那里,上峰却是长庆帝的心腹,借着贾赦倒容易和那将领有所来往,于国有益无害。   贾赦得到消息后,忙谢主隆恩,欢天喜地地去收拾行李,打算和贾琏一起出京。乃因窦夫人带着迎春留在京城一年半载,提醒贾赦道:“老爷还没回老太太呢。”   贾赦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懊恼。   贾芾听说贾赦一起离开,欢喜地道:“祖父不会离开孙儿罢?”   贾赦笑着点头,为了孙子,他不在乎跋山涉水。   贾芾立即伸手攥着贾赦的手指,道:“祖父去告诉老祖宗,孙儿陪着祖父一起去。”   贾赦听了,心里熨帖,去告诉贾母。   贾母本来想着贾琏一人外放,没想到贾赦竟也要随着去,骤然得知,登时满心不悦,道:“你这么大的年纪了,头发胡子花白,成日家在府里和小老婆喝酒,我也不来管你,你出京做什么?受得了一路颠簸风霜?到了那里,又能做什么?”   王夫人带着元春宝钗探春等都在房中,听到贾赦的意思,心里闪过一抹喜意。   贾赦一房不在荣国府,那便是自己真正的当家作主了。纵使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王夫人管家,心里却并不满足,越发想好的都留给宝玉。   贾赦不在意地摆手道:“我也只是舍不得芾哥儿罢了,正经差事不会办,所以只是个闲职,老太太不必担心!我年纪虽然大了,实则也不过五十多,天天上等补品吃着,还能上马呢。再说了,有琏儿两口子一路照应,出不了事情。”   贾芾攥着贾赦的手,嫩生生地道:“老祖宗,我也舍不得祖父!”   贾母面沉如水,看了贾芾一眼,然后瞅着贾赦道:“你若是舍不得芾哥儿,留芾哥儿在家就是,何必你去?”   贾赦说道:“芾哥儿年纪还小,哪能叫他离开父母?我心里可不舍得芾哥儿受委屈。若是因为跟着我,日后和他父母疏远,我的罪过就大了。老太太放心罢,我素日行事虽然不大妥当,可是吏部文书都下来了,不能违抗。”   贾母听了,沉默片刻,便没再如何反对。   贾赦却是看了贾母一眼,道:“等我和琏儿一道出京了,只剩母亲在家,须得好生保重才是。”离开贾母房中,又嘱咐了贾政一番。   贾政对贾赦的举动感到十分诧异,听了,忙满口答应。   因贾母并未反对,贾赦心知肚明,她本就不在意自己去留,所以并未极力挽留,叹息一声,抱着孙子打发人去收拾东西了。既然打算出京,不知道多少年后才回来,那些要留给孙子的东西还是统统带走的好。   窦夫人并未在意,给迎春攒的东西都已经留下了,另外大头从公中出,不用让贾赦再添东西给她做嫁妆,当然了,若是贾赦愿意,她也求之不得。   因贾琏夫妇等人都出京,他们打算将东西都带走,所以梨香院便空置下来了,王夫人冷眼看着他们收拾,忽然想着梨香院离自己正房最近,便过来同贾母商议,等贾琏夫妇走后,让薛姨妈迁入其中,好来往走动。   薛姨妈和宝钗正陪着贾母说笑,听了这话,薛姨妈忙站起身,道:“这如何使得?我们住得本就清静,梨香院是琏二爷和琏二奶奶的居所,我们岂能住进去?”   王夫人却想让薛姨妈离自己更近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走了,梨香院空着岂不可惜?不知道几年后才回来呢。梨香院清净自在,离我又近,是极好的所在。他们去了,你们住进去,也便宜,别人如何能挑出不是来呢?”   宝钗道:“姨妈好意,我和妈妈心里都明白,不过没有琏二爷和琏二奶奶才走,我们就住进去的道理,说出去,让人笑话。且等等再说罢,我们家那么许多东西,收拾起来费事。”   贾母坐在上头眯着眼睛听完,点头赞道:“还是宝丫头懂礼数。”   王夫人面上一热,不知说什么好。   宝钗见状,忙岔开,又暗示薛姨妈,薛姨妈笑问起元春的嫁妆置办得如何了,又问西宁王府什么时候请期云云,提到元春的终身大事,王夫人果然不在意先前的主意了。   这件事本是在贾母房里说的,并无外人在,但是东院里原有耳目在这里,当日便知道了,气得贾赦破口大骂,他们虽然点了差事,但是还没启程呢,这就惦记着贾琏和陈娇娇住的梨香院了,假以时日,自己不在京城,岂不是东院也被霸占了。   不妨贾芾在跟前,听了个一清二楚,虽然不大明白,却知道有人要住他们家,不几日,他随着贾赦父子祭过宗祠,拜别贾母,忽见宝钗站在一旁,贾芾立即跑到跟前,仰脸道:“薛姑姑,你们什么时候回自己的家?”   因贾赦一房一去不知几时归,族中许多人在,闻听此言,不觉十分诧异。   宝钗亦不知贾芾这话从何说起,呆愣在当地。   贾母眼睛一眯,端起茶碗喝茶不语。   贾芾见宝钗不回答自己的话,满心不悦,撅嘴道:“梨香院是我们家,薛姑姑是不是没有家?所以要住在我们家?”   ☆、第082章:   因外放出京的缘故,贾芾身上穿着外出的衣裳,他原本极像贾琏,浓眉长睫,肤白唇红,粉雕玉琢一般,犹如观音座前的金童,仰脸说起这番话时,愈加显得可爱,但是这话却是有些让人惊心动魄了,尤其是宝钗,面色尴尬无比。   又因贾赦一房来拜别贾母是在贾母房中,所以在场的人皆分内外,听闻贾芾天真无邪的话,虽然心中均觉有理,却顾忌王夫人的权势,不敢流露出来。   陈娇娇微微一笑,瞅着宝钗,等她回答,眼里却闪过一丝冷意。梨香院是她嫁给贾琏的居所,纵使以后几年不住了,可也不是任由非亲非故的薛家搬进来的。说到底,薛家不是贾家的正经亲戚,不过是二房的亲戚。   留心到众人的神色,宝钗登时紫涨了脸,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仅仅过了片刻而已,她便神色如常,落落大方地道:“梨香院自然是芾哥儿的家,我们家也是有家有业的,房子地数不清,如何能住在芾哥儿家里?芾哥儿这话倒叫我好生不解。况且我们原是房舍尚未收拾好,故借住在姨妈家,等房舍修缮好了,自然要回去的。”   说完,宝钗向薛姨妈道:“妈该催催哥哥了,咱们家想推倒原先的旧房子重建房舍园林固然好,但是也该有些个章程,这个耗费时间多,到现今还没个动静。”   薛姨妈忙道:“回去就催你哥哥去,你哥哥只知道吃酒作耍,哪里想得起这个?”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贾母放下茶碗,忽然笑道:“姨太太家要建园子?蟠哥儿年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只管吩咐我们家的下人办去,比起你们带来的四五房家人,虽说没什么本事,倒还机灵,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帮衬料理好了。”   薛姨妈笑道:“那就有劳府上了,我早想着府上帮衬了,只是不好说出口。”   贾母笑道:“都是亲戚,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用几个奴才的事儿。就这样说定了,姨太太回去只管让蟠哥儿来挑人。”   薛姨妈面不改色地笑着应是。   贾赦听到她们竟似想轻轻揭过此事,怒从心起,道:“既然薛家要建园子,想来不必等我们走后住在梨香院了?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烂了肠子的,偏出这个主意,说等琏儿和琏儿媳妇出门后,就把梨香院腾挪出来给薛太太一家人住。”   闻听此言,王夫人低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丝丝寒光。   薛姨妈和宝钗明白王夫人想着两家离得近,好照应,方有此一说,哪里想到竟被贾赦一房知道了,还教导贾芾当众责问,幸亏母女两个机变,当众圆了过来,如今听贾赦这么一说,宝钗忙道:“大老爷息怒,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家也是知礼的,哪能趁着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还没出门就打着梨香院的主意?定是大老爷听错了。”   贾赦看了她一眼,不悦地道:“长辈在这里说话,哪有姑娘插口的道理?”   宝钗面上一红,连忙施了一礼,以示歉意,然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素疼女儿,兼薛蟠胡作非为,十分骄横,反倒是宝钗常帮衬着自己料理家务琐事,薛姨妈更加倚重宝钗了,见状,忙道:“让大老爷见笑了,不过宝丫头并没有说谎,我们没有那样的心思。”   贾赦见她们言语之间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就化解了贾芾无意之语,心中也自佩服不已,道:“没有就好,我就担心我们一家子出门了,前脚还没走,后脚连住处都没了。”   薛姨妈尴尬一笑,道:“大老爷不必担忧此事,料想没人敢住进梨香院去。”   王夫人听了,暗暗叹气,对他们不免生了几分歉疚,暗想即使薛姨妈和宝钗说了重建房舍园林的话,自己也得挽留他们依旧住在府里才是,哪能让他们因贾芾一个黄口小儿的话就搬出去?倒叫人笑话。   贾赦撇了撇嘴,又道:“薛太太须得记着才好,住在别人家里,哪有自家好?也不怕折了福。想来今日有老太太派人相助,薛家不日就能收拾妥当了。”   薛姨妈听这话不像,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只能称是。   贾赦又向贾母道:“眼瞅着一会子就上路了,儿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何尝舍得贾赦远离京城?奈何吏部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不能违背,听他这么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既然要启程了,就不能清清静静的?”   贾赦抿了抿嘴,道:“这一去千百里远,日后通信不便,难见母亲音容,更加难见府里的东西了。我想着我们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从公中出,这一去,单凭几两银子的俸禄够干什么的?还不够给丫鬟们裁衣裳呢,因此临走前提前支几年的用度。老太太别恼,按理说,我袭了父亲祖宗传下来的爵,总不能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花不了罢?”   骤然听贾赦提起这话,贾母长叹一声,道:“理当如此,你们按着往年的花销先支三年。”   贾赦忽然打断贾母的话,问道:“老太太说的花销指的是什么?”   贾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除了月钱月米和四季衣裳、各样嚼用的钱,还有什么?”   贾赦冷笑道:“按着老太太说的这花销三年才有几个钱?太太先不离京城,只我和琏儿和琏儿媳妇并两个孙子,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琏儿和琏儿媳妇统共十两,两个孙子不过四两,每个月三十四两银子,一年四百零八两银子,这够干什么的?四季衣裳和米粮菜蔬又有多少?老太太莫不是忘记了每年的年例、各样额外的花销和打点上下门路的银子罢?还有往年送礼的时候都是官中出,现今没分家,难道也要我们自个儿挣去?”   贾母一怔,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果然还是你周全。你想支多少钱?现今世道不好,收成也不如从前了,府里各样花销都是极大的,你们也别太奢靡了。”   贾赦淡淡地道:“一年一万两,一共三万两,恐怕到时候还不够,得拿我们一家子的梯己拼凑起来呢。另外,我们不在京城了,年例收不到,竟是分几处庄子商铺给我们,直接打发人去管着,每年的粮食牲口直接送到我们那里去,不必府里费心,老太太说可好?”   听贾赦张口就是三万两银子,王夫人不由得抬起头,目露忧色,他们统共带了不到十户下人,三万两吃金喝银都绰绰有余,还要庄子铺子?王夫人管着府里大小事务,知晓每年田庄商铺的进项极多,油水最大,心里如何舍得分给他们?   贾母道:“你这要的也太多了些。又要银子,又要庄田商铺。”   贾赦心中愈发不自在,道:“这也算多?老太太想想每年府里的开销,就知道我要的不多了。我们出门在外,身上总要多带一些银钱,免得该用钱的时候却又捉襟见肘。何况,我们虽不在京城,每年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等等都要进上,我们去的是穷乡僻壤之地,怕是有钱都没地方置办,库房里的东西得挑些带走,不然送不出好礼,岂不是咱们阖家的罪过?”   一听贾赦要带走库房里的东西,贾母立刻就坐不住了,道:“哪里就到了用库房里东西作礼的地步了?哪年送礼不是采买的绸缎金玉点心酒水玩意?”   贾赦不答反问道:“难道每年万寿节礼,咱们家就只送这些?”   一句话说得贾母哑口无言。孝敬圣上的万寿节礼,尤其如今有太上皇和当今两位天子,哪家不攀比?许多珍奇古玩有钱都没处买,皆是出自府中库房,另外再配些时鲜之物。因此贾赦口气虽大,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忙道:“每年预备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都有限,何况咱们家没有分家,送礼从来都是府里一并送进宫中的,不必大老爷费心,千里迢迢地打发人再进宫。”   贾赦斜睨了她一眼,道:“从前是从前,日后是日后,从前我们两家都住在府里,送礼也好,应酬也罢,都是府里出面。可是现今我们出门在外,如何还能按从前的规矩来?若是按着从前的规矩来,我们在任上竟是别想好好做官了。”   说完,不再理会王夫人,贾赦选在今日提起,就是想多多弄些银钱东西。他看向贾珍,道:“珍哥儿,你来说句实话,我说的可在理不在理?”   贾珍素来胡天海地,行事放诞,但是他身为一族之长,时常和宫中的宦官,朝廷上的世交来往,颇懂世事,何况前日贾赦和贾琏特特请他去吃酒,托他从中帮衬一二,他想着贾琏前程似锦,对自己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横竖花用都不是自己宁国府里的,因此听了贾赦问的话,笑道:“在理,如何不在理?大老爷出门,哪一样不要钱?吃穿住行,打点门路,来往赏钱,到了那里,还得收拾房舍,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若是在备礼上不必出钱,只从家里带着古董玩意走,既省了钱,送出去又体面,岂不好?”   说到这里,贾珍又笑道:“大老爷和琏兄弟都不是一等一的官儿,上头的官儿多着呢,不止预备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还有上峰们的三节两寿,略怠慢一点子,难免考绩上就不能如意,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   里里外外的人听了,都笑道:“珍哥儿说得极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太疼了大老爷一场,总要想得周全些,东西银钱宁可多带些,别带得太少,反耽误了正事。”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是怕他们带银钱东西多?只是怕大老爷拿了那钱去做一些倒三不着两的事情,未免玷辱了祖宗。”   其内便有族中的老妯娌笑吟吟地开口道:“何至于此?赦哥儿谋个外放的缺,就是长进了,也是增光添彩的事情,国公爷在九泉之下定然欣慰。何况,赦哥儿跟前还有琏儿呢,前程就在眼前,断不能因为舍不得钱,就耽误了孩子们的要紧事。”   她是贾代善二弟的媳妇,贾代善是长子袭爵,下面尚有兄弟,老国公夫妇仙逝后便分了家,但仍旧都住在宁荣街,只是二老太爷如今早没了,倒留着老太太还在世,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贾赦一房兴旺在即,自然替他说话,何况谁不知道贾母偏心贾政?贾赦这名正言顺的长子倒住在马棚后头,方才听贾芾那孩子说梨香院是他们家,这老太太心里酸楚得不得了,这都到什么地步了?梨香院不过是一处院落罢了,竟成了他们的家!   贾母听了,只得道:“既然如此,且先去账上支银子,再开库房挑些东西带走。不过,千里迢迢的,路上风波迭起,竟是别太多带了,免得让人觊觎。”   贾赦哼了一声,道:“老太太放心。”   贾母又命贾政陪着一起过去,因王夫人管家支用的银两也都是从总账上出,所以她只管着内务,开销多少去往账上支,库房并不是她能管着的,不必她过去。   贾赦想了想,叫上了贾珍和贾琏,带人开库房。   贾珍一人继承了宁国府,宁国府的家业不比荣国府差,而且他们不如荣国府枝繁叶茂,开销少,反倒更富裕些,见到荣国府的库房,倒不如何在意,只笑道:“大老爷和二老爷只管去办正事,我在外头和管家说说话。”   贾赦先去取金银,看了一回,直接命人抬走三口箱子,三四个身强体壮的仆从方抬得起来,乃因其中装的并非银子,而是黄金!一口箱子装着一万两黄金,一共三万两。   贾政险些吓呆了,忙道:“大哥,怎么是三万两黄金?”   贾赦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说的一年一万两,三年三万两,原本说的就是金子,并不是银子,可没有多拿一丝一毫!”   贾政急得满头大汗,忙命人去告知贾母,语重心长地道:“大哥,按着嚼用,三年三万两银子已经绰绰有余了,哪里需要三万两金子,那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我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请老太太做主罢。”   贾赦使了个眼色,贾琏立即带人拦住了报信之人的去路。贾赦负手踱到贾政跟前,低声道:“二老爷叫他们去通风报信坏了我的大事,别怪我揭起旧事来。”   贾政神色一怔,皱眉道:“大哥?”   贾赦冷笑道:“咱们家老太太心疼你,常常粉饰太平,金的银的圆的扁的都想着给你们的宝玉,为了你们,连带我的儿子孙子都跟我受委屈,你也不想想,我才是荣国府的一等将军,若是分家的话,多少东西是我的?别以为住在荣禧堂里,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不知道几年后才能回京,这一回多带几两银子,拿一些东西,你就嫌多了?怎么不想着你女儿在宫里那几年,家里送进去打点的那些金银呢?二太太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们若是阻拦我来拿东西,我不怕鱼死网破,反正我们今儿就出门了。”   贾政面色惨白,瞪大眼睛道:“二太太做了什么事?我这就找她来问话!”他不通世故,不惯俗务,当初贾赦和窦夫人把证据送到贾母跟前,贾母因王夫人有孕,便只训斥了一顿作罢,而后自然没有同贾政说起。自从贾珠亡故后,王夫人只当是报应,遂常常守在佛堂里吃斋念佛,重利盘剥、包揽诉讼等事儿都不敢做了,怕殃及到宝玉身上,贾政就更加不知道了。   贾赦说完这些话,走到贾琏跟前,低声吩咐贾琏道:“除了金子重些,其余的你别拣那些金玉古玩,多拿些字画书籍罢,这些东西轻便好装箱,抬出去也不显眼。”   相比起库房中的金银器皿古董摆设,贾琏自然偏爱字画书籍,何况这些东西传给子孙,比前者体面得多。于是,贾琏撇开装绸缎成衣瓷器家具皮子摆设的库房,直奔装着字画书籍的房间,单拣那些古今名家真迹孤本等挑选,但凡看中的都装进一口樟木箱子里。   贾琏搜刮了库房中四十余卷字画、数十张字帖、数十部书籍孤本宝砚等物,箱子只装了半满,仍余一半地方,记账的管事不懂这些比金银贵重,反而乐见其成。贾琏定了定神,索性将棋谱、琴谱这些都装了进去,犹未满,又挑了四五件小巧的瓷器古玩放进去方好。   贾政被贾赦看住了,哪里知道贾琏挑的是什么,见他只带人抬了一口箱子出来,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贾琏到底比贾赦懂事,挑的东西不多。   想到贾赦命人抬走的三箱黄金,贾政眉头紧皱,暗暗忧心,叹道:“琏儿只挑一口箱子的东西?这如何行?将来既要作万寿节礼,总不能太寒酸了。”他本不理俗务,贾琏如此,遂指着库房中的一座珊瑚盆景儿和一座宝石盆景儿叫贾琏带上。那珊瑚高约三尺,通体朱红,璀璨晶莹,拿了一千两银子都没处买去,另一座宝石盆景儿乃是一株鲜花,赤金绞丝为干、各色宝石为花瓣,精致非常。同时,贾政又指了一座金自鸣钟让贾琏搬走。   贾赦和贾琏如何不明白贾政的想法,相视一笑,他给,自己就要,便命人拿走了。   贾赦张望片刻,忽然瞥见一具古琴,蒙尘久矣,走过去拿在手里,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尘土,道:“这具琴放在这里没人用,我记得从前为了让元丫头学琴,特特开了库房让她进来挑选,她挑走了另两具古琴,都是绝世名琴,这具我就带走了。”   贾政见他拿的只是一具琴,并不在意,当然不会阻拦。贾赦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又去取了几处田庄商铺房舍的地契揣在怀里。他挑的庄子中地亩极多极肥沃,铺子地段亦好,其中夹着一张房契,这些贾政不懂,看他只拿了两处田庄和三处商铺的契约,便不放在心上了。   贾珍在外面见他们统共只抬了四口箱子和两座盆景、一座自鸣钟和一具古琴,暗叹贾赦实在是太过厚道,竟只拿了这么少的东西,想来是怕贾母怪罪罢?他不知道贾赦窥伺库房久矣,今日选来抬金子的壮仆身上都有些功夫,轻而易举就能抬起来,走动还轻便,乃因贾赦他们怕这一去途中生变故,央求林如海寻了这么几个退下来的壮年亲兵。   贾政有苦说不出,意欲告诉贾母一声,但是思及贾赦所说王夫人的把柄,却又不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贾赦父子将金子分装三辆马车,然后和陈娇娇母子等人会和。贾母早听人说一共抬了四口箱子出来,料想东西不多,也便不如何在意,她没有看到贾政的脸色和进库房前有所不同,命贾政带族中子弟送他们至洒泪亭回来。   不想到了洒泪亭,却见林如海带着林睿和林智也来了。林如海看不过贾赦的为人,却颇喜贾琏,因此过来相送。他们不上贾家门,自然来这里。   贾赦欢喜无限,忙命贾琏将今日得的古琴和两本琴谱、棋谱拿给林如海,同时又送了两幅画、三张法帖、一方宝砚和两件古瓷等物,道:“这是我给外甥、外甥女留着打发时间的,不许推辞,明儿我们还得常通书信呢。”   林如海知他们父子颇懂人情世故,便笑着收下,命林睿和林智道谢。   贾赦和贾琏见了,十分欢喜,方洒泪别过众人,启程离开。   陈娇娇母子坐车,贾赦和贾琏二人骑马,贾琏的马落了半身,离开洒泪亭几里,想到自家竟然搬走了三万两金子,贾琏至今犹觉不信,笑道:“等二老爷回去跟老祖宗说,不知道老祖宗该当如何捶胸顿足呢!老爷怎么知道老祖宗能答应咱们拿银钱东西呢?”   贾赦却道:“我早就打算好了,老太太答应了固然好,不答应,我就把二太太做的那些事说将出来,为了宝玉,老太太怎能不答应?想来老太太也是想到了这个,所以咱们说要支银钱东西时并没有反对。”若是自己那样说了贾母还不答应的话,他就先斩后奏,先弄金银东西走。他虽不管事,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当真要做事,那些管事拦不住自己。   贾赦生来糊涂,也知自己做不好官儿,可是听贾琏说将来自家可能败落,他左思右想,实在是舍不得偌大的家业,若是分家的话,自己本来能分到一大半,凭什么二房惹了祸,反倒连该自己得的东西赔进去?因此,他早就打算好了,定要多弄些金银东西走。   字画书籍孤本等都是无价之宝,不可估量,三万两黄金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再加上贾赦拿走的地契和房契,数目也不小了,尤其是他拿走的房契是石头城的祖宅,两处庄子共计占地一百顷,是最大的两处庄子,底下各自管着七八个村庄的地。   贾赦暗暗打算了多时,就等着临走这一日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无非是先在众人跟前堵住贾母不答应的话头,然后含含糊糊地不提是金是银,而后再算计贾政不知事,方能得以功行圆满。贾赦明白贾政的性子,他恐王夫人之事非同小可,心里便先惧了三分,然后挑选其他东西时,尤其是房地契时,哪里的铺子,几亩庄田,他更加不会在意了。贾政长到如今五十岁,半点儿俗务不懂,贾赦却是知道的。   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大笔财物,虽非荣国府泰半家业,但是最值钱的几乎都弄走了,志得意满,但是贾母等人散了,从贾政口中知晓事实后,却是气了个倒仰。   王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老爷说得可是真的?大老爷他们弄走了三万两黄金?”   贾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的罪过!大老爷口口声声说你做的那些旧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恐在人前失了咱们家的体面,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库房里存的那一点子黄金几乎都被大老爷取走了。三十万两,这可是三十万两银子!”   贾政虽不懂世故,却也知道三十万两之巨。   贾母万万没有想到贾赦口中说的三万两,居然是三万两黄金,正如贾政说的,府里就那么些黄金,几乎都被贾赦拿走了,剩下的有限。她望着贾政,怒气冲冲地道:“既然大老爷心思奇诡取了巧儿,你怎么不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我若过去,他必然是无法弄走这么些!我原本只道他拿走几箱子东西罢了,再没想到三个箱子里头装的是黄金!”   贾母没有反对贾赦父子离京,不过因为心疼宝玉,连带善待二房,贾赦一房不在家,两家就不会生嫌隙,没了嫌隙,便不会生事,这样倒清静。因此贾赦开口要支取银子带走,贾母觉得贾赦言之有理,衣食住行打点使费都用银子,三万两银子虽多,但是一家子在外面的开销不小,故贾赦狮子大开口时不曾反对,只是三万两黄金?如何不让她心疼。   贾母言语之时,气得暴跳如雷,充满了对贾赦的恼恨,道:“还没分家,他就取走那么多金子,将来岂不是你们吃亏?二老爷,你难道就不明白?任由他拿走?”   贾政苦笑道:“长兄如父,大哥执意如此,又吓唬我说手里拿捏着二太太的旧事,我能如何反对?况且大哥和琏儿带了不少人过去,我原想打发人来请老太太的示下,结果却被拦住了,只能任由大哥恣意妄为。”   贾母听了,无话可说,对贾赦失望不已。   王夫人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道:“才出城,若是打发人追,想来能追得上。”   贾母斥责道:“哪有大老爷前脚刚出门,咱们后脚就打发人去追的道理?到那时,咱们府上还不被人笑话死?何况,金子落在了大老爷手里,他肯还回来?追根究底,还是老爷胆子小,若是在他们出门前告诉了我,哪能出这些事。”   她们婆媳两个说话,却没一人回答贾政所问的旧事是什么。   贾政叹了一口气,想着若是自己禀告了贾母,贾赦当众说他们房里的事情该当如何?到那时只怕反是自己一房大失颜面,遂安慰道:“母亲快别生气了,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大老爷拿走那些黄金就拿走罢,日后大老爷不在家,又能再花销几个钱?”   王夫人道:“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十万两不知道够府上多少年的嚼用呢!眼瞅着元春就要出阁了,宝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一样不花钱?大老爷和琏儿走了,可东院里还住着大太太和二丫头呢,二丫头也是要出阁的。”   听她提起窦夫人,贾母忙叫人唤来,劈头盖脸一顿斥责询问。   窦夫人早知贾赦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他果然悄悄弄走了那么多钱,会和时得知,她当真吃惊不小,真金白银到手了,对于贾母的指责,她自然是过耳即忘,低眉顺眼地道:“我素来遵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是留在家里的,哪里知道老爷做了什么事?进库房里取钱拿东西都是老太太当着族里老小的面儿答应的。”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流泪道:“你们一个个都坑我呢!东院里都是你管事的,你们老爷有这样的盘算,你能不知道?想来你们早就觊觎着府里的银钱东西了?”   窦夫人抬起头,款款地笑道:“老太太说这话,我竟不知如何回了。我虽管事,却从来不管老爷和琏儿外面的事情,今日开库房拿东西我便不曾跟去,如何得知?按理说,这府里的东西将来多由我们老爷和琏儿芾哥儿继承,不过是提前支取,哪里称得上觊觎?何况,我们老爷和琏儿出门在外,处处都要花钱,怎能和在府里的开销一样呢?”   窦夫人转头看着王夫人,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浓,摊手道:“难道二太太替我们管家,就真的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了?平常宝玉房里用那么些古玩字画摆设,打碎的翡翠碗玛瑙碟水晶盘琉璃盏不知道有多少,难道不是从府中出的?我们老爷今日不过多拿几两银子,为的还是前程,老太太却这样说,二太太,你说我该当如何?”   王夫人道:“不管如何,大老爷不该瞒着老太太如此行事。府里这几年的进项不如从前,大老爷拿走这么些金子,日后府里上下的花费从哪里支?”   窦夫人轻笑道:“二太太这话倒也好笑,我们老爷欺瞒老太太什么了?说拿三万两,便只拿了三万两,并不曾多一两,怎么竟是我们老爷欺瞒了?二太太又说支银子,难道府里年年月月都是只出不进的?哪一年的粮食牲口野味不是庄子送来的?若是经营得当,庄子、商铺和各处房舍的租子,哪一样不是钱,非得动库房里的?再者,就算没有这些,单靠二太太额外一年几千上万两的银子,也足够贴补得了了。”   听窦夫人提起旧事,王夫人脸色一变,连忙看了一眼,见贾政无所觉,方放下心来。   贾母不由得越发伤心起来,怒道:“不必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能如何?老大家的赶紧回去罢,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   窦夫人应是,退了出去。   贾母望着贾政和王夫人,对一脸惭愧的贾政说道:“你先去歇息罢,不用放在心上,咱们家百年基业,并不妨碍府里的开销。”   贾政听了,略略放心。   等贾政离开后,贾母冷着脸对王夫人道:“你去取了账册来,让我看看他们那一箱子里装了什么宝贝,我只道他们拿一点子东西就足够了,再没想到这样贪婪!”   王夫人亲自过去取来账册,上面勾画掉许多字画书籍孤本等,反倒是珍奇摆设只那么三两件,暗暗松了一口气,递到贾母跟前,道:“那一箱子都是些字画,并没有奇珍异宝,我看了,库房里的夜明珠白玉佛紫檀屏风等都没有拿走。”   贾母看完,将账册摔到凉榻上,恨恨地道:“你读书不多,哪里知道那些才是宝贝!你当金银珠宝就是好东西不成?正经的无价之宝是那些字画书籍孤本。因是古时名家所出,连同孤本,再没有第二件了,所以在世上独一无二,上回宝玉要了两幅字画挂在屋里,我都怕他糟蹋了,早知如此,统统收到宝玉房里便没有今日之祸了。”   王夫人听她如此言语,垂头丧气地道:“除非派人去追,否则是拿不回来的。”   贾母自明其理,只能让王夫人勒令管事闭嘴,免得传出去叫人知道他们家两房不和。   却说窦夫人回到东院,见迎春和惜春正在窗下对弈,一个穿白底红花的纱衫,一个着藕荷印纹的罗衣,交相辉映,如同美玉明珠一般无暇,十分赏心悦目。   看到自己进来后她们连忙站起身,窦夫人摆手道:“你们不必顾及我,且顽你们的。现今天热了,过两日我带你们去林家。”   惜春欣然道:“好得很,上回林姐姐说我画的画儿好,这一回在家我用二姐姐的颜料画了好几张,等去的时候的捎给林姐姐。”迎春送她颜料画具不要,便在自己房中预备了,各式画笔颜料一应俱全,说是自己的,实则都是给惜春用的。   窦夫人笑道:“见你们姊妹情分好,我就放心了。”将来迎春出阁,必然还会照应惜春,再有贾敏和黛玉,想来惜春不会落到孤立无援的处境。   迎春吩咐人用凉白开水和了玫瑰清露送上来,窦夫人一品,果然香妙非常。   母女姊妹三个各喝了一碗,顿觉清爽,窦夫人看了看透亮的玻璃瓶,已经去了一半,笑道:“倒是好金贵东西,这么一瓶才有多少?几匙就没了。”   迎春笑道:“不然怎么能进上呢?寻常人家谁见得着。”   迎春不知道他们家若按着元春封妃后的地位,这些玫瑰露葡萄酒茯苓霜都是常见的,虽然各处进贡的时候都打点门路,分送各处官员,奈何其中香露难得,乃是外国进贡而来,他们家没有人在粤海一带单管这些,轻易见不到。今世元春出了宫,自然就无法赐给王夫人了,然后只给宝玉,怡红院大大小小的丫头有福分的话都能尝到几口。   正说着,外面通报说袭人来了。   窦夫人蹙眉道:“她来做什么?”窦夫人见多识广,身边又有积年的老嬷嬷,不似王夫人那般,任由下人欺上瞒下,所以早就看出袭人眉头松散,颈弯奶高,已非清白之身。   迎春摇头不知,命人带进来。   却见袭人请了安,贾母和王夫人都瞒着下面,她不知两房的事,笑道:“天热,宝玉身上的伤没大愈,嫌腌的玫瑰卤子吃絮了,一味说上回在二姑娘房中吃的露极香妙,所以我过来向二姑娘讨一点子回去。老太太知道宝玉受用,也是二姑娘的好处。”   迎春听了,淡淡一笑,道:“来得不巧了,这露我得的不多,现今只剩半瓶了。若要,就拿去罢。”命司棋将半瓶玫瑰清露给她。   袭人见到半瓶玫瑰清露,心中略有不满,陪笑道:“敢问二姑娘一句,这香露从何而来?若是知道了,就不必来叨扰二姑娘,让二姑娘割爱了。”   惜春冷笑一声,道:“知道了从何而来,难道你们还特特去讨要不成?快别丢脸了!”   袭人不免有些尴尬,她秉性纯良,恪尽职守,且素知惜春的性子,倒也不恼,忙笑道:“四姑娘说的是,我想着让宝玉常吃,才有此问,既然不好说,我就不问了。”拜谢过,拿着半瓶玫瑰清露告辞离开。   窦夫人任由她们姊妹两个说话,坐在上面笑而不语。   迎春摇头叹息了片刻,道:“老太太叫太太过去,有什么事?”贾赦做下那些事,窦夫人和贾琏夫妇都知道,却没让迎春知道,但是迎春生性聪颖,当时亦在,瞧出贾赦和贾琏眉梢眼角上喜悦不同往日,后来又见贾母派人来叫窦夫人,声色不如从前,心里难免有些好奇。   窦夫人无意同她们说明,并不细说,道:“哪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八月初八是林姑娘和俞公爷的文定之日,到时候咱们都得过去。”   ☆、第083章:   俞恒和黛玉文定的日子是灵台师父挑的,良辰吉日,天作之合。   灵台师父因长安城中出现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故而进京,暂居在西门外牟尼院,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常来请教。灵台师父秉性怪癖,登门百人不过她只见三五个,偏生她极精演先天神数,反倒更受敬重。   元春是王夫人唯一的女儿,王夫人又是极信神佛的人,也曾拿着元春和西宁王爷的八字请灵台师父挑日子。灵台师父挑的是十月二十,不过西宁王爷将去驻扎平安州,急于娶妻进门,元春的年纪又耽搁不得,最终定在了八月初十,就是在黛玉和俞恒小定的两日后。   听说元春出阁的日子后,贾敏长叹一声,却不再提起。   若按前世来算,灵台师父旧岁冬日圆寂,妙玉今年被贾家接进大观园,然而灵台师父依然健在,妙玉却已出嫁。林如海并不在意元春的亲事,因她并非封妃,大观园也就没有了,更加不会有明年省亲的盛况,因此他将贾赦临走前所赠之物拿出来,分给林睿兄弟和黛玉。   贾赦所送皆是好东西,林睿和林智都让黛玉先挑。   黛玉谦让一回不得,方挑了古琴和琴谱,这张古琴虽非绝世名琴,但音色清亮,亦是难得,且出自大家之手,两本琴谱也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古曲,想来是孤本。   林睿道:“妹妹只挑这两样?我瞧着字画倒好,妹妹拿一幅去。”   黛玉摇了摇头,笑道:“琴和琴谱已足矣,字画我并不缺,我那里有好些呢,难道哥哥和丑儿得了字画,日后不许我赏鉴了不成?这字画总是放在家里的,我什么时候想见了,就去找哥哥和丑儿借来观摩。”   林睿听了,又让林智。   林智瞧了瞧黛玉,想了半日,拿了两张法帖和一方宝砚,笑道:“上回父亲说我的字不如哥哥的,我就拿着字帖儿练字,可巧过几日是国子监中徐先生的寿辰,徐先生酷爱宝砚,这块儿砚台作了寿礼正好。”   林睿见他们姐弟二人挑的东西都不多,不禁笑道:“两本棋谱、两幅字画、一张法帖和两件瓷器、一件玉器,这些竟都便宜我了?”   黛玉和林智齐声笑道:“哥哥为长,理应多得。”   林如海和贾敏在上头见他们兄弟姊妹友爱非常,心中暗暗得意,他们家的孩子果然比别人家的好,瞧其他人家,为了一点子东西,多少都是争得乌眼鸡似的,别说是亲人了,竟是反目的仇人,正如贾赦和贾政兄弟。   贾敏忍不住问道:“大哥哥当真坑了母亲一回,运走了三万两黄金?”   三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而且贾敏知道,这些都是当年老国公和贾代善打仗时所得,平常花用的都是银子、铜钱,鲜少用黄金采买东西,所以贾家存了不少。   林如海轻笑道:“还能是假的?早在几日前大内兄就来找过我一回,细问来日之祸,我原不想多说,但瞧着大内兄近几年并未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琏儿又是长进的,便一一与他说了,也是叫他心里先惧的意思,惧了便不会再惹事。不想大内兄却舍不得府里那些财物,盘算了好几日,终于在离去当日办成了。三万两黄金,两处田庄一百顷,两间商铺,祖宅的房契,外加一些字画孤本古玩,着实是不小的一笔。”   林如海的话刚刚落下,林睿林智和黛玉却都听住了。   贾敏问明缘故,叹道:“怕是母亲心里恨得了不得。早些年大哥哥还了四五十万两的亏空,多是典当所得,倒还无妨,此时入不敷出,却又加上这些,约莫弄走一半了,若不是先前二嫂的把柄在大哥哥房里,母亲必然是不依的。”   林如海淡淡地道:“若是岳母行事公道些,也不致于此。”   贾敏道:“也是,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上下颠倒,乃乱之始也。”她竟不知宝玉有何好处,为了他,贾母几乎是不管不顾的,一味想着宝玉,殊不知溺爱过甚即为害。   黛玉忽然道:“大舅舅做了这些事,大舅母和二姐姐还在家,该当如何是好?”黛玉十分佩服窦夫人,又常来往,自然不愿意她受贾母冷待,而且迎春今年十四岁,明年就及笄了,想来窦夫人是要等迎春出阁后才带着贾琮出京和贾赦等人会和。   贾琮是庶子,才能平庸,好在老实本分,因而虽不如贾琏那般光鲜,却也不似贾环那般形容猥琐,举止荒疏。这些都是从迎春和惜春嘴里听说的。   贾敏摆手道:“放心,你大舅母自有应付的手段。”   不消几日,窦夫人带着迎春和惜春递了帖子过来,相见一问,果然无事。   七月初,正是极热之时,林如海身穿官服,每日一早上朝,觉得十分难熬,这日一早刚到,便见到顾明和贾雨村在那里说话,言语之间十分亲热。林如海进京后就知道贾雨村进京了,便是由王子腾保本奏上升职了的。   论及本性,顾明和贾雨村极为相似,都是忘恩负义之辈,非林如海所喜。   太上皇因顾明出卖了义忠亲王,对他明升实降,顾明心里明白,他当初只是想把自己从义忠亲王那里摘出来,只能如此,否则他就跟着义忠亲王一起覆灭了。经历义忠亲王那件事请后,顾明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公务,竟是任谁都挑不出他的错来,兼之他又有许多的人脉,同窗同年极多,所以他依然在朝堂上如鱼得水。   顾明品级比贾雨村高得多,且在京城经营多年,哪里是刚进京城的贾雨村可比。他一眼看出贾雨村和自己是一样人,见贾雨村上来攀谈,也就和气相对,但是心里却暗暗提防着贾雨村,并不坦诚,免得将来被他出卖。   贾雨村在应天府做官时,替薛家做主,打压金家,很是收拾了不少事情,帮衬薛家忙完,立即写信告诉贾政和王子腾,渐渐得了王子腾的青睐,方有今日。   发现顾明看向林如海,贾雨村忙道:“我在江南时,曾听过林大人的名气。”   顾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比起自己来,贾雨村才知道几分?他当年在京城时,那可是看着林如海步步高升的,直至今日,品级竟在自己之上了。顾明心里又妒又恨,却也有自知之明,林家是俞家的亲家,眼看着长庆帝要重用俞恒,自然恩宠林家,自己不能出手,而且林如海精明狡猾,家中上下,找不出一件罪名。   林如海重生那一年便先料理了林家仆从,二十几年来,每年还派心腹监督查看,林家下人没有一个敢仗势欺人,林家族人不多,皆由书院教导成才,心里感激林如海,行事效仿林如海,做了官,官声都不错,林睿兄弟就更不用提了,从来都没有做过孽。   因这种种,顾明便是想取代林如海也无从下手。   贾雨村奉承顾明,却也不敢得罪林如海,陪笑道:“说来,林大人的岳家荣国府和下官还是同谱呢,因和贾家常来往,所以知道的多些。”   顾明目光一闪,笑道:“荣国府倒是兴荣大家,可惜,长房却不在京城了。”   贾雨村道:“长房虽不在,政老爷却在,最是仿佛祖宗,大有礼贤下士之风范,下官几次三番去荣国府拜见,都是极好的,他们家的哥儿生得也不凡,向来是秉承天地之造化,方有今日之奇诡。若是大人愿意,下官却可引见一二。”   贾雨村进京后,首先就向贾政打听了消息,知道顾明和荣国府素无来往。   顾明想了想,道:“他们家在京城里只比王府低一等罢了,我也常听其名,你若是觉得好,改日休沐,就替我引见,我能帮衬政老爷一把也未可知。”   贾雨村笑着应是,心里却想着替他们引见后自己能得到的好处。   林如海的功夫愈加精深了,隐约听到几句,暗暗不屑,别看贾雨村此时和贾政来往密切,前世亦是如此,为了奉承贾赦,拿了石呆子,将扇子作官价送给贾赦,偏生那石呆子没死,后来亦伸了冤,便成了贾赦一罪。而贾雨村此时却是翻脸不认人,不说是他自作主张,只说是得了贾赦的命令,因此贾赦的罪名又多了一条。   少时,苏黎走过来,见状,道:“一丘之貉罢了,你瞧什么?”苏黎不管朝堂事,看人倒越发清楚明白,本和林如海交好,如何不知顾明为人,今见贾雨村和顾明相谈甚欢,又想起听林如海说过的甄家旧事,知贾雨村本性,心下厌恶非凡。   林如海微微一笑,幸而苏黎虽然孤高,却也知事,声音只他二人听到。他看了苏黎一眼,见他满脸喜色,不若往时那般云淡风轻,不禁问道:“有什么喜事?”   苏黎笑道:“是有喜事,等等再告诉你。”   妙玉昨日查出来有孕,消息送到苏家,苏黎夫妇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晚间商议着让苏太太白天过去看她,又挑了许多保胎的补品药材等等,若不是苏黎今日得上朝,也和苏太太一起过去了。只是妙玉坐胎不过两个月,所以暂不声张。   林如海不知根由,道:“那我就静候了。”   一语未了,看到俞恒进来,苏黎笑道:“俞公爷从庶吉士升为工部营缮郎了?”   林如海点头道:“圣上要重用他,自然要给他实缺。这算什么?不出我所料的话,这营缮郎也是做不长久的,早晚还得往上升迁。”不巧的是,贾政也在工部,依旧是员外郎,而营缮郎,其实就是营缮司郎中,恰是贾政之上峰。   俞恒见到林如海,立即过来问好。   林如海微微颔首,嘱咐道:“等下了朝,等我一起回去。”   俞恒笑应。他和黛玉一个月后便要过小定了,心里期盼不已,常思不知黛玉已长成何等模样气度,若非俞老太太身体欠安,他在床前侍奉,早就几次登门了。饶是这般,俞恒也预备了好些东西,正打算借林睿之手送去。   俞恒封爵,乃是超品,兼他得长庆帝器重,故日日上朝,今升为工部营缮司郎中,少不得去工部一趟,乍然见到他,贾政又羞又愧。   俞恒见过工部上下官员人等,目光并未逗留在贾政身上。事已了,再计较,便不好了。   下班回到家,贾政不觉想起俞恒,暗暗钦羡,立时叫来宝玉训斥了一顿,道:“我见你已大好了,既如此,依旧好生上学读书。”   宝玉顿觉身上处处生疼,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声儿不敢出。   可巧王夫人才拿了元春的嫁妆单子来给贾政看,听闻此语,忙劝道:“宝玉生得单弱,他哥哥已经那样了,老爷还逼迫他什么?上进固然是好,只是别再打他了,到那时,不但我和老太太心疼,就是老爷,难道就不心疼了?”   宝玉也恭恭敬敬地道:“回老爷太太,这几日身上正不好呢。”   贾政听了这话,更是恼怒,冷笑道:“你哪一日是好的?一说读书二字,你便装病,已经几次了?老太太纵容你,我却不能!你瞧瞧别人家,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扬名了,偏你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完,站在我跟前,几乎脏了我的地!你不必再如此,我不来打你,日后你做不好文章,便罚你多抄书,想来老太太知道了,也不会再怪我!”   王夫人听他说不打宝玉,微微放下心来。如今没了贾珠,她也盼着宝玉出息,不然不会看重时常劝谏宝玉读书上进的宝钗,便是元春,也说宝钗能做得贤妻。   想到贾赦家离京那一日害得薛姨妈母女不得不说离开,王夫人一阵愤恨,薛家住在府上又不曾碍他们东院的事儿,何必让贾芾来说那些话,羞得薛姨妈好几日都不肯过来,只说没脸,自己劝了几次,又再三挽留,方略好些。   宝玉却是苦不堪言,但见贾政十分严肃,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贾政喝道:“还不退下去预备笔墨书籍,留在这里作甚?”   宝玉连忙告退,走出房间,金钏儿和绣凤绣鸾等在廊下顽耍,见他神色颓废,金钏儿笑道:“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挨了老爷的训斥?我瞧你竟是老老实实读几本书,将来博个功名富贵,老爷便不来训斥你了。”   说完,又笑说:“我嘴上才擦了香浸胭脂,你可吃不吃?”   绣凤推她一把,道:“你也太轻浮了些,让宝玉快些回去罢,免得老太太担忧。还有袭人,将来是跟宝玉过一辈子的,你这样,不是徒惹忌讳?叫人知道,仔细你的皮!”   宝玉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走了。   却说王夫人等宝玉出去,将嫁妆单子给贾政看,道:“老爷看看,可还要添什么?”   贾政皱眉道:“我不善此道,你做主便是,既是八月,你得仔细料理。元丫头福分大,做了王妃,咱们家万万不可让人挑出不是来,体体面面地送嫁才好。”   王夫人点头道:“老爷放心,我早有打算,元丫头的嫁妆也都齐备了,就在这里。”世家小姐的嫁妆都是从出生后攒起,元春亦然,但只攒了十来年,因送元春进宫,便没再给她预备,谁承想竟出了宫,便从公中库房中挑了许多好东西陪嫁,又有压箱银子五万两。   贾政道:“这便好。”   王夫人犹豫了片刻,道:“那日芾哥儿说话不中听,姨太太要回去,我想着他们房舍没收拾好,蟠儿无人教导恐生事,便又留下来了。”   贾政不以为然,道:“理当如此。”   王夫人放下心来,笑道:“八月初三是老太太的生日,虽不是整寿,但是该预备的也都该预备起来,不能因元丫头出阁就忘记了。八月里好些喜事呢,一桩接着一桩,怕是府里那一点子银钱不够,我想着先将用不着的金银铜锡大家伙当出去,等年下有了进项再赎出来,老爷看如何?这一年不如一年,大老爷又运走那么些,再不如此,一家子都饿死了。”   提起贾赦,贾政立时想到他说的话来,早对王夫人起了疑心,但是细问时,王夫人便哭诉说什么都不曾做,必是贾赦冤枉她云云。贾政道:“府里几时到这样的地步了?竟典当起东西来,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王夫人冷笑道:“我却也不想让人笑话咱们,可是没钱又能如何?前儿给东平王妃预备寿礼,府里一点银子都没有,还是我当了两件陪嫁的首饰才支应过去。”   贾政一听,倒愧疚起来,晚间便在王夫人房里歇息。   王夫人自知贾政因贾赦的话见疑自己,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作罢。她年轻时虽然容貌出挑,可是将五十岁的人了,哪里比得上未满三十的赵姨娘年轻娇俏,因此自从那日起贾政便只歇在赵姨娘房中,今日似乎回转过来了,王夫人却也欢喜。   那宝玉回过贾母,到了自己卧室,见袭人正在灯光下做针线,低头露出雪白一段脖子,更显得柔媚姣俏,不由得心中一动,关切地道:“天晚了,别在灯下做活,仔细伤了眼睛。”一面说,一面上前拿走袭人手里的针线,却是给他做的一个大红肚兜。   袭人抬起头,揉了揉脖颈。   晴雯拔下头上的簪子拨了拨烛花,回手重新插回鬓边,见他们如此,顿时冷笑一生。   宝玉素喜晴雯生得标致,忙笑称姐姐,忽然想起那日吃过的香露来,问袭人道:“好姐姐,那香露可还有?我见晴雯檀云麝月秋纹都喜欢,偏生才尝几口就没有了。若有,就再去要一瓶,大家都尝尝。”   袭人嗔道:“哪里有许多?没见那日就拿了半瓶?还是二姑娘仅剩下的。你若是想吃,去问老太太去,我见瓶子上的鹅黄笺子,想来是进上的东西。”   宝玉颓然一叹,道:“那样好东西,也只配二姐姐吃,既没了,也不必再去说。”   袭人道:“怎么就只记得二姐姐?不记得云妹妹了?屈指算来,史大姑娘好些日子不曾来了,我托她做的扇子套也没了音信。宝玉,明儿跟老太太说一声,去接史大姑娘罢,咱们家不去人,史家也不想着送史大姑娘过来住几日。”   宝玉点头道:“明日就跟老祖宗说去。”   次日一早,听了宝玉的话,贾母想到确实许久未见湘云了,虽然湘云已经定了亲,但是自小长在自己跟前,也是十分想念,便命人去接。不想去的人回来说,史鼐夫人带着湘云去东平王府贺寿了,不在家。   贾母听了,无奈作罢。   东平王府设宴,乃因东平王妃的生日,不止史鼐夫人去了,便是窦夫人和王夫人也去了。各家王府世交应袭和诸诰命等但凡有女儿的都带着女儿过来,窦夫人也带了迎春和惜春过去,独王夫人孑然一身。   众人看在眼里,都知元春年长,在家待嫁,王夫人虽有庶女,却是从来不见,反倒是窦夫人好性儿,常带迎春出来走动。见今日又多了一个姑娘,闻得是寄居在荣国府从未回过宁国府的宁国府大姑娘,心里暗暗点头,也都送了表礼。荣国府虽不大好,但是却比宁国府干净几倍,她们常在外面应酬,都知道,也亏得惜春养在荣国府里。   黛玉随着贾敏过来,见到迎春和惜春,自是欢喜,又见清然等人,愈加欣悦。   东平王妃命十二岁的女儿安和郡主带她们去偏厅顽耍,因都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且都相识,清然拉着黛玉不放,悄声道:“上回你送我的兰香墨我都用完了,明儿再送我些,竟比我用进上的一些墨还好。”   黛玉微笑道:“回去就打发人给姐姐送去。”   清然听了,十分欢喜,因是用玉泉制的,确是上品,清然虽是俗人,却也精通书画,故向黛玉开口,正要再说话,忽然前面刘夫人打发人来叫自己过去,她看到黛玉一脸促狭,不禁拧了拧她的腮,道:“回来找你算账。”   黛玉揉了揉脸,等清然走了,见迎春和惜春带着一个红衫女子过来,细细一看,却是曾在史家见过一面的湘云。   多时不见,只见史湘云和自己年纪相仿,身量却仿佛比自己略高一线,腰间束着一条五彩攒花丝结如意绦,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忙站起身,笑问道:“迎姐姐,惜妹妹,这是哪家的姊妹?越发出落得好了,竟像是没见过似的。”   迎春顿时莞尔,道:“这是保龄侯府史家的姑娘,名唤湘云,想来你曾听过。”   黛玉亦笑了,记起贾敏说过,史鼐长兄早逝,独留一个女儿,比自己略小几个月,尚在襁褓中时其母亦亡,因此由史鼐夫妇抚养长大,自幼多住在荣国府中,同时她也是叶停的外甥女,不过小王氏虽和贾敏交好,却鲜少提起湘云,来往并不如何密切。那日在史家见湘云时,乃是她定亲的时候,故此并未如何亲近。   待湘云行罢礼,黛玉还了礼,道:“早听说妹妹了,当日一见,至今不曾忘记。”   湘云住在荣国府时,何尝没听说过黛玉?也见过,只那时初定亲,无心细看,今见她形容举止竟似不在宝钗之下,宛然如纤柳,似姣花,更有通身的气派,非常人所及,不由得自惭形秽,笑道:“我也常听老祖宗说起姐姐,那时得见,却没有说得几句话,今日反倒是圆了我之心愿。”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半日方想起湘云口中的老祖宗指的是贾母。   各自落座后,黛玉问道:“怎么几次见到史太太,却不见妹妹出门?今日竟是第二回见。今儿湘雪妹妹没来?”说起史湘雪,乃是史鼐丧兄大功后所怀、丧父时所生,本来要堕胎的,史鼐和夫人不舍,便上折子陈情,方留了下来,但是在史鼐孝期所诞,到底不大体面。因着此事,湘雪性子便有些腼腆,轻易不出门,即便出门了,也少去读书人家,免得那些人家瞧她不起。   湘云听她提起湘雪,道:“二妹妹身上不好,恐冲撞着了,便没来。”   黛玉忙道:“竟有此事?怎么不早说,明儿我们去看她。”   林如海和史鼐一文一武,因是亲戚的缘故,又有从前林如海说过的话,所以两家来往亲密,听说湘雪不好,黛玉自然关心非常。   湘云道:“既然姐姐这么说,我回去告诉二妹妹。”   迎春在旁边道:“我和四妹妹也去。”   惜春点了点头,她虽待人极冷,却知好歹,迎春一心一意为她,她心里都明白,也知道迎春想带自己在外面多多走动,她也认得湘雪,湘雪不好,不去看却是自己无情了。   湘云听了,一一应是。   自从和卫将军家定了亲,被拘在家里做活,湘云又要做袭人托的活计,每每做到三更,有苦无处诉,她却也知道自己的亲事极好,所以对此并无抱怨,凭品级的话,迎春嫁的还不如自己呢,探春和惜春更不必说了,卫将军位列三品,卫若兰也是嫡长子。   黛玉见湘云性情爽朗,言语礼数有度,身上穿戴的也都十分体面,心知史鼐夫人并没有苛待她,倒是对史鼐夫人更添了几分敬重。   不止黛玉如此想,其他人亦是如此。   在前厅的诸位王妃夫人谁不是眼明心亮的人物,因此和史鼐夫人相谈甚欢,打听湘雪的年纪,侄女尚且如此进退有度,何况亲生女儿。湘雪年纪却要小两岁,史鼐夫人并不急着给她相看人家,何况史鼐封侯,湘雪便是侯爷之女,又是父母双全,比湘云更容易说亲。虽然按着规矩,湘雪的夫家理应低于湘云,但是先论父职,反倒是湘雪的夫家高于湘云才是。   史鼐夫人自然想给女儿寻一门好亲事,但是思量到湘云的性子,若是湘雪的夫家比湘云的好,指不定如何揣测自己不安好心呢,好的留给女儿,苛刻了侄女,倒不如给湘雪择文臣之家,品级比卫将军低也使得,别人纵然想挑剔,也挑剔不出来。   史鼐夫人将心思暗暗透露出来,其他人心中会意,当即就在想谁家公子相配。湘雪虽说被称为二姑娘,但却是史鼐的嫡长女,人尽皆知。   唯独史湘云认为自己所得理所当然,平素深怨史鼐夫人太过严厉,不以为喜,只不好表白出来,也不敢与人说。宝玉的性子她深知,半点儿不敢说,袭人虽然和她好,却是丫头,唯独宝钗最得自己心意,偏生又离了荣国府,也没有说话的时候。   想起宝玉因黛玉所受的委屈,湘云为他深感不服,向黛玉道:“八月初三是老祖宗的寿辰,姐姐的寿礼可预备好了?等到那日,咱们在老祖宗家里还能相见呢!”   听闻此言,黛玉面色一淡。虽说贾母待自己一如既往,东西给了极多,但是宝玉那日的举动她却没有忘记,她是谅解了宝玉,知道他是无心之失,但是宝玉毕竟是咒了父母,故不愿意再见,免得平白无故再生是非,因此早就打算到时候托病不去,笑道:“寿礼自然是早就备好的,我们女孩儿家能送什么?不过是自己亲手做的针线罢了。”   湘云拍手道:“好得很,我也给老祖宗绣了荷包,到时候我们一起给老祖宗拜寿。”   黛玉不置可否地道:“还有一个月呢,到时再说。”   湘云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姐姐莫不是还记恨二哥哥罢?二哥哥就是那样的性子,打小儿如此,倒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二哥哥言语不当,可是二哥哥已经受了罚,姐姐就原谅二哥哥罢,再闹下去,倒是姐姐的不是了。”   黛玉道:“时过境迁的事情,我早忘记了。妹妹今日何出此言?我竟不懂!”   湘云见她这般,顿时觉得她心胸太也狭小,不如宝钗待人厚道,宝玉本是无心,经他们家渲染,倒成了大过,为了此事,他们家连贾家的门都不进。史湘云亦是聪明女子,如何听不出黛玉话里话外不想去荣国府给贾母拜寿的意思。   迎春眉头一蹙,轻声责备道:“宝玉的事情,云妹妹还是别过问的好。本来就是过去的事情了,妹妹这么一说,又让人想起,何必呢?”   湘云素惧迎春,莫看她平日里温温柔柔,在窦夫人的教导下,胸中自有丘壑,有时候说话可厉害着呢,竟是绵里藏针的性子,因而听了这话,嘟囔一句,道:“二哥哥本无辜,受了那么些罪,我不过是抱打不平罢了,二姐姐作为姐姐,怎么反倒向着别人?”   湘云和宝玉自幼一起长大,情分最深,黛玉却是第二回见,孰轻孰重,在她心里自然分明。湘云虽在家中不曾出去,但是贾家常惦记着自己,打发人送果子点心来,留下说话,因而她对贾家发生的事情都知道。   迎春道:“你这话,我就不解了,若是无辜,焉能受罪?现今说这些有什么趣儿?姑妈家又何曾做了什么?也没动宝玉一根手指头。再说,谁是别人?谁是外人?林妹妹是姑妈嫡亲的女儿,老祖宗嫡亲的外孙女,那便不是别人,也不是外人。”   湘云冷笑道:“莫不是因为他们家帮了姐姐家,姐姐就向着林姐姐?”   迎春听了,登时气得浑身颤抖。   黛玉有些发怔,她没想到湘云竟是这样的脾气,在别人家做客说这些,只因宝玉因自己受过?可是谁家的女儿父母被咒了,依然不计前嫌?何况,她确实没有记恨宝玉,也知此人无心为之,若是记恨了,早命人悄悄痛打一顿了,俞恒送书,也是教其知礼,免得日后再如此,只是宝玉读书不好,被贾政责打罢了。   清然从前厅回来,她不比黛玉进京不久,故而看人最是明白,瞧见史湘云,听了这话,便哼了一声,她消息灵通,自然知晓贾母曾经向史鼐夫人提过亲,史家因此匆匆和卫家定了亲,就是怕坏了史湘云的名声,偏生史湘云却不自知,只当自己是侯府的千金,坦然受之,却不不思回报。忽见一人走过来,清然遂笑道:“史大姑娘,你别尽想着替别人抱打不平,你家小姑子来了,还不快快见过,好亲香亲香。”   史湘云猛地回神,见到卫若梅,登时红了脸面。   卫将军家和史家常来往,又是保龄侯史鼐的下属,眷属相见时,史鼐夫人也带湘云应酬,湘云见过卫将军的夫人,也见过卫若兰的妹子。她原本不觉得如何,此时定了亲,再见卫若梅,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站了起来。   黛玉因和湘云并未一起,刚到京城不过数月,并不知湘云之性,况湘云原先亦知世事,忌惮于林如海的身份和黛玉将来的夫家,不敢得罪黛玉,谁知不然,方才黛玉倒恼了,但是想着湘云自幼没有父母,又是亲戚家的女孩儿,黛玉也不和她一般计较,听清然如此说,起身挽着她道:“姐姐也太促狭了,别把史大妹妹臊得没处躲了。”   又笑向卫若梅道:“卫妹妹,今儿怎么来得这样迟?”   文武殊途,卫若梅本不在黛玉素日结交的手帕交之内,便是迎春也不是,不过迎春和惜春乃是亲戚家的姊妹,却又更亲密一些,因而和卫若梅只是认识,而非熟识。不过东平王妃崇尚节俭,又非整寿,便只设宴两日,故而都来了。   卫若梅和惜春年纪一样大小,人却伶俐非常,笑着与众人见礼,方答道:“路上的马车坏了辕子,这才耽误了,先前已跟家母向王妃赔过罪了。”   黛玉忙道:“可是行时坏了的?别撞着了。”   卫若梅听出她语气里的关怀之意,心里一热,笑道:“姐姐不必担心,虽说辕子是猛然断了的,幸亏车行不快,又有家母替我挡着,故只撞着肘尖了。”   安和郡主已得了消息,命人去取药,走过来对卫若梅道:“想来你们来时,并没有带药,快随我去敷药,叫人把淤青揉散开了,好得快些。”说着,又向众人告罪,方带着卫若梅去更衣退居之所,打理妥当回来。   彼时偏厅中正热闹,问黛玉发髻上插的簪子在哪里做的,只觉得通透无暇,十分美貌。   清然笑道:“你们问她?不如问俞公爷去!”   她们虽然都是闺阁女儿,但是闺阁之中言谈笑语却非十分肃整,时常在长辈不在时打趣彼此,何况十二三岁往上年纪的多已定了亲,便是没定亲的,年纪也不小了,闻得刘清然此语,不禁笑道:“原来如此!”   黛玉不禁飞红了两腮,道:“听她贫嘴烂舌地瞎说,你们竟还当真了!”   说着,又指着刘清然道:“你别来笑我,明儿也有你的呢!”   安和郡主笑道:“清然姐姐又来笑话别人,仔细明儿林妹妹也笑话你。”   卫若梅因先前黛玉的关怀,又见她虽是一品大员之女,言语却温柔,便岔开话题,指着黛玉腰间系着的宫绦,道:“林姐姐这绦子打得好,让我瞧瞧如何打可好?”   黛玉含笑点头,两人便凑到一处说绦子了。   片刻后,听说前面开席了,她们方随着安和郡主起身,宴毕更衣,回来都坐着看戏。与此同时,宴请官客处却也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得不得了。林如海冷眼看着贾政和顾明经由贾雨村引见而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第084章:   顾明和贾雨村都不是良善之人,而贾政又没有识人之能,林如海长叹一声,和他们交好,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贾家落败的话,这二人定会落井下石。   林如海举起酒杯,掩住嘴角一丝讽刺。他不是没想过提醒贾政,但是他知道自己开口的话,必然引起贾政不悦,两家已生嫌隙,虽未流露出来,他却隐约察觉到了几分,只怕自己说的话贾政恐怕不会相信,反说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明出卖义忠亲王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大多都认为顾明有趋利避害的本事,才能在义忠亲王坏事之后平安脱身。不管如何,顾明在朝堂上的名声十分之好。   史鼐亦看到了,皱了皱眉,走过来道:“如海兄,多日不见,无恙否?”   林如海抬头一笑,道:“好得很。”又让座。   史鼐刚坐下,史鼎也到了,和林如海同坐的多是文臣才子,诸如苏黎等,也都问好,虽然文武殊途,但是同朝为官,都是彼此认得的,只是亲密不同罢了。   史鼎爽朗地笑道:“如海兄,多年前你说你懂得相面之术,果然应验了,你进京后,我还请兄吃酒了呢,今日瞧瞧我们的前程如何?”他们家是武将,可是心里敬佩林如海,多年来都不曾疏远过,林如海进京后,来往更亲近了。   林如海莞尔道:“还真当我能神机妙算不成?”   那年不过是因自己知道上辈子的事迹,所以才有那么一说,现在的圣上并非九皇子,行事手段亦大不相同,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命运?史家亏空随着贾赦已还,近年来他们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并未行过不法之事,料想此生定会平安。   史鼎笑道:“我只当兄能神机妙算,这些年,多少事被兄说中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一脸微笑。   史鼐不似史鼎这般直白,举杯问林如海道:“如海兄不必管三弟这些话,他现今得以封侯,已经是祖宗保佑,上天恩赐,还想要什么前程?兢兢业业安安稳稳地为圣上办事,还怕有什么为难?我却有一事想托如海兄。”   林如海微感诧异,忙问何事。   史鼐向远处一个年轻公子招了招手,那公子走过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如墨,眸如星,鬓若刀裁,面若美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轩昂气度,令人心折。林如海登时认了出来,乃是上一辈子史湘云的夫君,有才貌仙郎之称的卫若兰。   待卫若兰行罢礼,林如海抬手虚扶,回头望向史鼐,意似询问。   史鼐笑道:“这是卫将军的长公子若兰,文武双全,他想着效力军前,但是卫将军却想送他去国子监读书,我听说智哥儿也在国子监?”   林如海点头道:“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你问智儿所为何事?”   史鼐道:“我和卫将军商议过了,若兰年纪毕竟还小,且不说军中艰苦,便是从了军,也不敢放他去和敌军拼杀,因此叫他且在家里读书,过个三五年人已长成,又有谋略,到那时再从军岂不好?因此想托你们智哥儿照应些,免得他进去被人欺负。”   林如海笑道:“国子监中虽有权贵子弟,但是卫贤侄亦然,谁敢相欺?不过是智儿早进去一些时日,比卫贤侄略熟惯些罢了。放心,我回去交代智儿一声即可。”   卫若兰听了,连忙拜谢。   史鼐十分欢喜,他和夫人给史湘云定下这门亲事以后,谁不说他们夫妇厚道?纵然家境每况愈下,逐渐节衣缩食,仍旧不敢小觑他们。湘云虽不是亲女,但在跟前长大,史鼐也盼着她将来成亲后夫妇安乐,若想过得好,自然是要夫君长进,史鼐本就喜爱卫若兰,此时得了卫将军所托,更是不遗余力地相助。   近几年颇多世家公子大出风头,尤其是林睿最出挑,思及自己的儿子,卫将军也便严厉了些,吩咐卫若兰好生读书习武,少与冯紫英贾宝玉一干人等花天酒地。   在林如海看来,不止卫将军如此,但凡见识出众的都严加管教子孙,一时之间,在京城中眠花宿柳吃酒赌博的纨绔子弟减了三四成,风气大变,谁都能看出来长庆帝重用年轻人,尤其是俞恒,身边龙禁尉都要逐一重选,没有不想一步登天做天子近臣的。   因皇宫守卫森严,龙禁尉一概都是从达官显贵家选骑射出众忠心耿耿的子弟,既要出身,又要忠心,出身好亲友多,不敢生二心,有忠心便是能为保护圣上送命,尤其是必须武艺精湛,所以似张大虎那般孑然一身考上武状元的寒门子弟几乎是屈指可数。   林如海忽然想起史湘云进门后不久,卫将军战死沙场,也便是死在西海沿子一役中,后来卫若兰也出征西海沿子,自此一去不回。   他看了看卫若兰,言语间谦逊有礼,倒是个少见的好孩子,那一世和宝玉交好的公子哥儿中,以卫若兰陈也俊最是上进,也最是洁身自好,虽然也偶有应酬,却不像柳湘莲冯紫英等经常眠花宿柳,宝玉也是常去的。因此林如海对卫若兰又多了三分亲切。   卫若兰受宠若惊,虽然别人说起自己时称呼一声王孙公子,实际上他有自知之明,本朝重文轻武,若不是边疆未宁,四处战乱,那些文臣早就说他们粗野无礼了,但即使这样,正经和武将之家密切来往的文臣却是不多,更不像林如海这般毫不在意。   想到林如海刚刚说的话,效力军前也好,科甲出身也罢,都是尽忠为国,卫若兰不由自主地敬佩更重,怪道长庆帝重用他为吏部尚书呢。听说林如海上任后,首先便安排了几年来包括今年的所有进士上任,还帮着一些因丁忧回乡几年再回来没有门路求官的官员起复,全然不必那些寒门子弟东奔西走仍然一无所得。   史鼐见了,亦觉妥帖,忽然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睿哥儿和智哥儿?”   林如海道:“智儿上学,哪里能来?睿儿倒是休沐,不巧,亲家老太太身上欠安,我使唤他去请安探望去了。”想到俞老太太的身体不如先前健朗,近来汤药不断,林如海颇为忧心,俞家本就无人了,若是老太太一去,怕就剩下俞恒一人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林如海也不是妙手神医,只能尽力延请名医,给俞老太太修方配药。   史鼐面带关切之色,询问之时,心想该让夫人去探望一回才是。自从两家婚事定下来后,俞老太太几乎是闭门不出,先前进京时也不大爱走动,每年三节两寿都是打发俞恒前去,极少露面,所以听说俞老太太身体欠安,史鼐十分惊讶,自责消息不灵通。   从东平王府出来,回到家中,史鼐当即就交代了史鼐夫人。   史鼐夫人答应了一声,随即道:“老爷看,我该拿云丫头如何?我竟不知云丫头竟是那样直率的人,明知林贾两家略生嫌隙,偏还替宝玉抱打不平,反怨林家心胸狭小。”   幸亏史湘云还明白只能在姐妹跟前说,除了刘清然找黛玉时就近听到外,身旁并无其他人,若是叫卫若梅等人听到了,该当如何?谁都知道本就是宝玉的不是,俞林两家并未追究过甚,不再提起,只是难挡世人流言蜚语,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提,那就一切安好,偏生她却拿这件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来说黛玉。湘云身边大丫鬟翠缕是贾母给的丫鬟,但是另一位丫鬟却是史家的,每次湘云去贾家时也带着,却极少似对待翠缕那般倚重。   史鼐道:“云丫头年纪小,又没有父母,咱们打不得骂不得,不过你却能与她分说厉害和道理,趁着年轻,好生教导,免得有朝一日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妻贤夫祸少,卫若兰极好,总不能嫁个倒三不着两的媳妇,这不是结仇么?   史鼐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就是不知道她能否听得进去。”   说到这里,史鼐夫人皱眉,即使自己与她说贾家种种不合规矩之处,恐怕她会不以为然,反说自己太过为难她罢?   次日一早,史鼐夫人叫来湘云,可巧湘雪也来了,对母亲道:“如今已经七月了,转眼入秋,秋衣的料子几时发放下来?我好带着丫鬟们做两身精致的衣裳,早些做完,便不必再累着自己了,空出时间来读书。”   他们家在还亏空时,府里财物不如从前,人情往来却是一年一二万,实在是支撑不住,便节衣缩食,打发了不少好吃懒做的下人。同时也不用针线上的人,都是娘儿们自己带着贴身丫鬟做,横竖针线上人做的衣裳他们不大穿,一季四套,压根儿不够出门更换的,所以都是她们自己缝衣制鞋,没必要留着这么多用不着的下人。后来史鼐和史鼎打仗,得了不少赏赐东西,但是东西多,金银少,仍然不够用,也便仍旧按着从前的规矩。每年换季前一个月,府里发放时鲜应季的衣料给各房,都由贴身丫鬟做,所以湘雪才有今日之语。   看着女儿,史鼐夫人未露一丝偏爱,道:“已经打发人采买回来了,我还没看呢,你急什么?就是做衣裳,也得用时鲜的料子。秋衣用厚实的料子做衣裳才好,今年我叫人特特采买了二十匹刻丝,再添上绸缎,你们姊妹每人四匹刻丝,四匹绸缎,够做十几套衣裳了。”   湘雪笑道:“到时让我和姐姐挑些好颜色花样。”   史鼐夫人道:“放心,那些娇艳淡雅颜色不都是给你们的?别人又穿不得。你先去上学罢,留你姐姐陪我说几句话儿,叫你们先生先检查你先前的功课。”   湘雪笑着应是,就此告退。   湘云住在荣国府时,也是和三春一起上学读书的,但是没过几年,三春姊妹中除了迎春外,探春惜春便只跟着李纨学习针黹女工诵读诗书,不再去上学,反倒是回到史家后,一直都有先生教导功课,连同三叔家的堂妹一起读书。   听史鼐夫人独留自己,湘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道:“不知婶娘有什么吩咐?”   史鼐夫人指了指下面的椅子叫她坐下,道:“云丫头,今儿呢,我和你说些梯己话。你不必怕,你自小没了娘,都是我教导你的,我更该教你一些世事规矩。”   湘云忙道:“婶娘请说,侄女洗耳恭听。”   史鼐夫人道:“也不说别的,就说说我为何留你在家罢。世上对女孩儿家的规矩多,一举一动,都让人看在眼里,略有一点子差池,不说有多少人嚼舌根,就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也多得是。你已经定了亲,除了跟我出门外,不是不能往亲戚家走动,既是亲戚,走动时兄弟姊妹相见无妨,但是似荣国府那般,却是不能久住的,我也是为你着想。”   湘云眼光一闪,道:“婶娘这话我却不懂,怎么别人家去得,也能住得,偏生荣国府不能?上回我去舅舅家拜见舅舅和舅母,婶娘却还叫我多住几日呢。”   史鼐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娘舅亲,娘舅亲,你已经没了父母,娘舅于你而言便是最亲密的,你舅舅虽然并非位极人臣,但是这么多年来稳稳当当,极有见识,你和舅舅家亲近,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你两位表兄都是尊礼守节的人,素日里另门别院,寻常不住在一起,我怎么能让你疏远你舅舅家呢?反观荣国府,我知道,你自小住在荣国府里几年,兄弟姊妹对你都好,但是你们毕竟大了,宝玉也不是小时候,在他这样的年纪,都该寻摸亲事了,依旧住在老姑太太院落里,你也住进去,这成何体统?叫外人知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在家里外面不知道,但是荣国府里那些人什么消息没有透露出去?自家人知道你们清白,不过是兄妹情分,外人却不会如此想,到时候说话难听着呢。”   湘云轻声抱怨道:“依我说,世人就太糊涂了些,怎么就听着几句闲话生了龌龊之心?本是没有的事儿,经他们一说,便是有的了。”   史鼐夫人点头道:“偏生这样的人多,咱们只能洁身自好些,别给人留下把柄。云儿,我听说,你抱怨林姑娘,说她不该因那日之事记恨荣国府和宝玉?”   湘云心中一沉,神色游移不定。   史鼐夫人见她并不回答,也不追究,只细细与她分说,道:“你看,你昨儿说的话,不独我,别人也听说了几句,传到卫将军家,他们怎么看你?知道的说你只是替两家说和,不知道的说你是非不分。到时候,你进了门,能得什么好?公婆叔姑怎么看你?宝玉行事无心,你我都知道,可是外人哪里知道呢?纵然是无心的,可是这话说得不对,林家哥儿姐儿若是依旧和他亲密友爱,旁人就骂他们不孝了,不孝之名,谁担当得起呢?实话跟你说罢,从前也有过和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母丧,孝期之中,表弟未守功服,竟怀了孩子,为此,表兄弟两个一辈子都不曾来往,旁人也没说那表兄的不是,反说他孝顺。女孩子的表字是父母长辈所赐,不然便是定亲时夫君所赠,这才是正理,明知俞林两家定了亲,宝玉才见就问表字,此为轻浮无状,又取字,岂不是当林大人和林夫人都不在了?怨不得他们不和宝玉来往。”   湘云低头沉思,半日,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是二哥哥的不是,不过二哥哥已经吃了极多的苦头,挨了几次打,再计较,反显得他们不好了,所以我才说一句,原是想和林姐姐一同去给老祖宗拜寿,也是两家尽释前嫌的道理。”   史鼐夫人摇头道:“只怕到那时,有人说他们兄弟姊妹的不是了。这是贾家的事儿,很不该你费心,你既然知道是宝玉之过,便不该开口。我知道你和宝玉从小儿一处长大,亲密友爱较别人不同,宝玉待你比迎探惜三姊妹都好些,你为他说话,我不怨你,这也是你的好处,做人,总要知恩图报,不能忘恩负义。不过,今儿你得明白,贾家行事很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你总不能一心向着他们。”   湘云不解地道:“我不解婶娘这话,老祖宗和宝玉都是极好的,府里除了老太太院里和太太房里,别处的人都坏得很,怎么就不规矩了?”   史鼐夫人道:“你这傻丫头,难道待你好的人,就是好人不成?千万别被一点子小恩小惠收服了去。你是咱们保龄侯府的大姑娘,正经的侯门千金,若是有朝一日,湘雪取代你做了大姑娘,你该当如何想?”   湘云怔了怔,无言以对。   史鼐夫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湘雪若是取代了你,被人称为大姑娘,便是咱们家不懂规矩,不遵长幼。你看荣国府,袭爵的是赦老爷,住在正院里且管家的是政老爷,赦老爷被挤到了马棚子后头,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你说,这可是大家子的规矩?我还听说,荣国府里头都称呼政老爷夫妇为老爷太太,称呼赦老爷夫妇是大老爷大太太?可是如此?”   湘云点点头,心想自己长在荣国府时,一直便是如此,怎么到了史鼐夫人嘴里,却是极不懂规矩的?想到长幼有序,湘云不禁若有所思。   她本是极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一点即通,只是许多时候气愤不过,所以口无遮拦。   史鼐夫人见她听进去了,略感欣慰,道:“说起来,他们家就是长幼不分,赦老爷夫妇住在荣禧堂里才是理所当然,偏生没有。外头忌惮他们府里,嘴里不说,心里何尝不在嘀咕他们家没有规矩?你叫我如何放心你久住?尤其是宝玉常在内闱厮混,而且他们家除了窦夫人外,从来不带姑娘们出门应酬,你看,咱们家可有这样的规矩?你迎春姐姐倒也罢了,惜春妹妹也因你迎春姐姐得以出门,可是探春丫头呢?除了先前王子腾在京城时去王子腾家,何曾露过面?说起来,别人家都不知他们家有这么一位姑娘。你若也是如此,怎么结交闺阁密友?这人脉靠的就是那些各家的手帕交,她们出身是一权势,将来说亲都是门当户对的,又是一门权势,认识的人多了,门路也就多了,帮扶娘家,辅佐夫婿,这才是咱们娘儿们该做的正经事,不能一味留在家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湘云若有所思,这么说来,留自己在史家,反倒是对自己好了?若是住在贾家,出不得门,见不到客,一味吃喝玩乐,半点好处都无?她看了史鼐夫人一眼,难怪常听说谁家的姑娘认识了谁家的千金,谁家姑娘结交的人多,名声好,本事大,便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史鼐夫人说到这里,只觉得口干舌燥,湘云连忙递上茶水,史鼐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儿家,便该有这份眼力。   喝完茶,史鼐夫人道:“这些话你在心里多想想,别告诉了别人,毕竟背后说人,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叫人知道,咱们都没脸面。我只是叫你明白,多多留心自己的名声,你定了亲,一举一动,夫家和外人都看着呢,莫被其他人带累了。”湘云一人的名声便是史家所有女孩儿的名声,万不能叫她玷辱了。   湘云低声应了,面上和心里是如何想的,史鼐夫人并不清楚,又道:“林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哥儿姐儿都有本事,和他们好,也是咱们家的好处,你记得些,咱们家就算是有爵位,可是论起圣心和地位都不如他们家。”   湘云忙道:“婶娘放心,我知道林姐姐身份高贵,哪里敢说林姐姐呢?”有林家的身份权势在,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当面说黛玉的短处。   史鼐夫人想起妯娌说过,湘云为人颇有眼色,并非愣头青,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宽,她不怕湘云心里偏向贾家,也不怕湘云说自己的不是,她就怕湘云逞口舌之利给她自己带来麻烦,殃及全家。好在,湘云虽然口没遮拦,却不致于这般糊涂。   史鼐夫人道:“你明白我就放心了,从前你住在贾家,得了宝玉的旧物,都收拾了送回去,或者也打发人取回你的旧物才好,免得旁人见到,说你们的不好。”   湘云心头一凛,道:“难道连针线字画诗词都不能传递了不成?”   史鼐夫人点头道:“和姊妹们之间相互赠送无碍,表兄妹间切莫如此,笔墨针线都是贴身之物,不能传到闺阁外头去,尤其是针线,不管大小都不能。”若是因此叫人知道了见到了,心思不轨的定然说他们私相授受,到那时有一百张口都说不清。   忽一眼瞥见湘云的金麒麟,史鼐夫人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人尽皆知的金玉良缘,略觉烦闷,但是想到哪家的千金不戴项圈金锁,心想只要不出别事,也便罢了。   史鼐夫人说明厉害,湘云都记在心里,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去上课,心不在焉,等到放学回来,仍旧怔怔出神,陷入沉思,想着史鼐夫人的话。   不可否认,有些话婶娘说了自己才明白,不说自己也知道,只是她如何远离贾家呢?她自小没有父母,贾母最疼爱自己,宝玉最体贴自己,在贾家又有姐妹相伴,她如何能因外人说他们不好自己就远之?自己是什么人了?没的让自己唾弃自己。   翠缕拿着湘云才做完的扇套过来,扇套上绣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卉草虫,却是昭君出塞的美人图,鲜艳妩媚非常,翠缕道:“姑娘给宝玉做的扇套,什么时候打发人送去?上回袭人打发人送果子来,催了几次了。”   湘云拿在手里看了看,随手扔在妆台上,道:“不必送了,下回袭人姐姐再说,就告诉她我现今有许多活计要做,他们屋里巧手人儿多,竟是自己做罢。”   翠缕听了,连忙道:“很该如此,姑娘早该这样说了。宝玉屋里晴雯袭人哪个不是做得一手好针线?尤其是晴雯,老太太都说她的针线好,兼又伶俐标致,才送了给宝玉使唤。袭人是一等丫鬟,做不完的针线让晴雯做便是,都是宝玉的,又不是别人的,晴雯岂能不答应呢?偏生叫姑娘做,我见姑娘费这么心思,心疼得不得了。”   翠缕在史家几年,虽是贾母给湘云的,却觉得史家的规矩更森严些,而且也没怠慢过湘云,反倒是在贾家,说是和宝玉一样,实际上仍旧同探春惜春比肩。   湘云笑道:“你几时抱怨袭人的?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翠缕絮絮叨叨地道:“我抱怨的时候多着呢,姑娘何曾听得进去?姑娘是侯门的千金,替一个丫头做活像什么话?袭人哪里来的脸面,竟使唤起姑娘了,他们家又不是没人。亏得姑娘都是晚上做,若是白天做,叫人知道了,怎么说姑娘呢?”   湘云不禁刮目相看,道:“你这是替我打抱不平?”   翠缕道:“可不是,姑娘日后可得多疼我些,我是一心为姑娘。今儿姑娘做得就对,扇子套儿送咱们家大爷二爷,还能得个好,和大爷二爷亲近了,将来姑娘出阁了,娘家有人给姑娘撑腰,给宝玉有什么好处?只怕还记不住姑娘的好呢!咱们家大爷二爷尚且隔了一房,宝玉那是什么亲戚?更远了两辈子,又不是咱们家的人。”   湘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过就说一句,你却来一核桃车子的话。”   对于翠缕的话,湘云却是半点儿责怪没有。她在史家,贴身丫鬟好坏,无人在乎,不过都是按例分配,不似在贾家里,贴身的丫鬟都有讲究。袭人温柔体贴,周全之极,翠缕明丽爽朗,不拘小节,湘云觉得比湘雪这个姊妹更亲近些。   翠缕喜滋滋地将袭人从前交代湘云做的活计统统收了起来,道:“姑娘年纪大了,可别把自己当丫头一般,这些我叫人退回去,请袭人自己做,或者让晴雯做。”   湘云犹豫了片刻,道:“袭人姐姐怕是会恼了我。”   翠缕圆睁着眼睛,说道:“恼姑娘什么?姑娘每年为宝玉做针线,那样精细,那样别致,费了多少工夫?比做衣裳都费,他们还能抱怨?若是抱怨,也是姑娘错看了她。从前拿着姑娘当丫头使唤时,我心里替姑娘好生不服呢!”   湘云笑道:“宝玉从来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袭人姐姐难免体贴些。”   翠缕哼了一声,说是体贴,还不是看人下菜碟,仗着服侍过湘云两年就恣意妄为地吩咐湘云替她做活,怎么不见她使唤别人呢?   湘云看出翠缕所想,但是她得袭人照料最多,心里十分感激,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就那几个月钱,还不够自己花呢,没什么东西送,你把绛纹石的戒指包上几个,打发人分送给宝姐姐和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再者,也送四个给林姐姐。”   翠缕笑道:“这才像话,我正好叫人把这些活计带回去。”   湘云低头想了想,道:“就说我忙得很,实在是不得清闲做她的针线,且先找两个针线好的丫头做罢,明儿我闲了,再说。”   翠缕笑着应了,正欲去料理,史鼐夫人打发人来叫湘云去挑衣料,拿回来对翠缕道:“又有咱们忙的时候了。”婶娘常常抱怨家中开销大,只能俭省,她也只好亲自动手。   翠缕细细端详着料子,用手摸了摸,都是上用的,穿戴出去必然体面,道:“这有什么?咱们房里人多,许多料子颜色花样繁复,今年这几匹刻丝上都有花样,压根儿不必绣花,只需裁剪缝制,然后在领口袖口的镶滚上绣些精致花样,不费什么功夫,几日就得了。”   湘云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翠缕已收拾好了绛纹石的戒指,第二日方打发人送去。   不说迎春姊妹并宝钗得到后是何等心情,黛玉见了史家打发来的人,却是小厮送来的,并非丫鬟婆子,青鹤封了赏钱吩咐婆子拿给小厮,便将戒指拿给黛玉。   一包四个戒指,黛玉拿了一个戴在手上,端详片刻,道:“这戒指虽不贵重,却好看非常,想来史大妹妹也有赔罪的意思呢,不知是不是回去得了教训,史大妹妹也不容易。不过,是史大妹妹送的,我就不给你们了,不然,太不尊重她了。”   雪雁将剩下的戒指放进妆奁里,笑道:“谁还稀罕一个戒指不成?姑娘忒小瞧我们了。姑娘打算回什么礼?七月是瓜果之节,咱们家要送各家瓜果,也有史家。”   黛玉道:“送瓜果也就在这两日,送瓜果的时候,把我收着的玛瑙串子送她两串,拣好的,别挑我戴过的,再送够做一身衣裳的茜香罗给她,加上瓜果点心,也算过得去了。说起送礼,我叫人送刘姐姐的兰香墨,可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昨儿就送去了,我还回了姑娘一声,姑娘忘记了?”   黛玉道:“瞧我这记性,天热,越发懒得记这些了。”   过了几天,又是林如海休沐的日子,黛玉正欲陪父亲解闷,天气炎热,都不大想出门,林如海亦然。忽见贾敏屋里的丫鬟走过来,后面跟着林智,沉着一张脸,满是不悦。   黛玉见状,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智见到黛玉,立即跑到跟前,道:“我今儿见到了一个人,说认得姐姐。”   黛玉先收了丫鬟送来的东西,然后扶着林智的手往林如海所在走去,笑问道:“认得我的人?和咱们家交好的那些个人,年纪相仿的并未悉数到京,认得的,也有没在国子监读书的,你说的是哪个?我认得的人多着呢。”   林智道:“说和咱们在江南有来往的,离开江南后因相隔甚远,才没了消息。”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起来。除了林如海和刘瑛在江南任职多年外,别的三年一任,有的也是一年一任,还有一年都没做满就升降的,人家极多。   看到黛玉这般形容,林智却笑了,道:“那人叫连城,他们家刚刚进京。”   黛玉脱口而出:“连家的小胖子?我知道是谁了。他们家的确进京了,前儿还来咱们家拜见过呢,我见了连家的姐姐,却没见过连家的小公子。”并非人人都仕途平顺,连巡抚那年进京后不久,就被寻出不是连降了三级,打发到闽南做官去了,好容易方得以进京,如今却只是三品罢了,远远不如林如海。   林智道:“果然是认得的?”   黛玉点点头,她还记得连城说要画山水风景给自己,惜一次未曾收到,只当他忘了,不想前儿连太太来拜见,相见时听说,连城如约画了许多,都收着。   见过林如海,问及连大人,林如海道:“仕途上的那些事儿,就是如此,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想你沈家的大表伯父,今年六十多岁了,还是二品的巡抚。连大人还算好了,连降三级,仍旧能回来,也算是有本事。”   黛玉点头称是,许多人做官都是起起伏伏的,不必单为连大人一叹。   黛玉现今定了亲,虽然感动于连城的挂念,但是对于连城所画的那些风景画却是有些犹豫,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上回连太太还笑说要送来给他,攒了多年,说过是给她的。但是幼时倒也罢了,现今彼此年纪大了,传出去就不好了。   林如海听说后,微微一怔,旋即道:“连家小公子记得旧日之约,是他的好处,恒儿心胸并非如此狭小,他们若送,过了我和你母亲的眼,收下无碍,又不是私相授受,何必担忧太过?咱们家虽在意这些,却也不必迂腐太过。   黛玉松了一口气,眉眼之间染上一丝笑意,她也觉得推辞非自己所好,毕竟是连城的心意,若是因此践踏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连城所画装了一箱子,傍晚时分是由连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也是过了父母之目的意思。   黛玉打开与父母兄弟共赏,按着时间先看幼时的,然后再看近年的,从拙劣的画技,到现今娴熟的笔墨,连贾敏都觉得他用心,即使两家分离多年,仍旧记得旧日事,唯有林智拿起一幅画,点评道:“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眼珠子一转,林智忽然笑了起来。   黛玉抬头看到他满眼狡黠之色,嗔道:“你在想什么?”   林智摇了摇头,道:“不曾想,只是在想,这连公子画的画儿着实好,不比惜春妹妹差呢。而且连城倒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听说为了画画,连功课不顾。”他不会告诉黛玉,正打算以此嘲讽俞恒一番,横竖他们情分亲密,全然不必忌讳。   林智没想到俞恒从林睿口中知道了。   林如海休沐的时候,林睿也休沐,白天会友不在家,晚上却是知晓的,第二日上班时去得早,见到俞恒,便打趣了他几句,道:“幸而你更用心,并没有被比下去。”   俞恒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计较开来,打算见到连城,好好教导教导才好。   不多时,群臣皆至,俞恒便去上朝了。   林如海猜测到了八、九分,权当不知,却没料到经过自己的手,贾政被顾明举荐为正五品官员。相较于前世,贾政在元春没有封妃、王子腾没有回京的情况下,只因和顾明有了交情,或许也因为贾赦外放前算计了他一回,以及俞恒年纪轻轻做了他的上峰,所以贾政起了雄心壮志,以知天命的年纪终于升职,虽然只升了一级,但好歹不是原来的员外郎了。   ☆、第085章:   贾政虽然升职了,依旧在工部任职。他秉性酸腐,又无本事,也不喜同人结交,只在家中和清客吟诗作画赏鉴,这员外郎竟是做了许多年,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他。谁知在他这样的年纪,孙子都上学读书多年了,他竟忽然升官了,工部上下官员心里略一思忖,想到贾政和顾明结交不过几日工夫,便有如此的好处,遂又笑了一回。   由不得他们不笑,当年和贾政同时进工部的八、九品小官儿早就都已经升到三四品了,有的甚至外放出京做了封疆大吏,有的做了贾政的上峰,唯独贾政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才从六品主事升到五品员外郎。   有人想起那年外放的王瑞来,长庆帝登基那一年进京恭贺,已经升到巡抚了,记得他走前说的话,似乎是指自己因贾政之故方如此,从那以后有不少人忌惮荣国府和王家的权势,纵然心里笑话贾政,脸上却不露出一丝一毫,没想到老天竟是眷顾他的,在这个当儿升官。   俞恒听说后,瞧着贾政满脸喜色,对着长庆帝的所在感恩戴德,不觉微微一笑,和众人一起向贾政道贺。顾明举荐贾政时是在前日,同时工部尚书见下面缺了一人,回禀长庆帝后,长庆帝当即便命曾冼接了贾政原先的员外郎之职,上来便是从五品。   因此,贾政升职和曾冼就任的文书是同一天发下来的。   曾冼虽未参加殿试,但是会试的卷子长庆帝已经看过了,确实出彩,而且也从俞恒嘴里知道他很有才华本事,为人方正,何况又是当年宣康帝令其读书科举出来做官的,长庆帝乐得提拔曾冼。曾冼后来居上,相比之下,林睿的品级反而是最低的了。   但是林睿却并不觉得如何懊丧,而且他当时和俞恒一样,进的是翰林院,现今在翰林院当差,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这位年轻翰林。听旁人论起他们的品级时,林睿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因公务繁忙,故打算下班后,和俞恒亲自去曾家向曾冼道贺。   再过几个月就是林睿成亲的日子,如同俞恒经常上自己家门,他也常去曾家。   曾冼本是出身世家,母为郡主,虽然未历殿试,骤然得官五品,却无半分畏怯,穿戴好官服后,坦然自若地受大家打量。旁人见之,心里难免赞叹一番,不愧是得到宣康帝钦点的,并不比林睿俞恒逊色。忽有人想起曾冼乃是林睿的大舅子,登时咋舌不已,这三个年轻人当真了不得,若非忌惮祖父名讳的话,只怕金榜之上也有曾冼的一席之地罢?   想到这里的人连忙上前与之攀谈,赞其年轻有为。   听了年轻有为四字,贾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官服,心头的喜悦忽然消失殆尽。   曾冼虽不知贾政的心思,但是却听过荣国府的名声,也见过贾赦和贾政,于贾赦、贾政二人之事所知甚多。因是林睿的外祖母家,林睿父子之间常说,却鲜少与他人评说荣国府中为人如何,幸而瞒不过曾冼,他既是读书人,极重礼仪,也就瞧不上贾家长幼不分了。   曾冼看了贾政一眼,面白须长,儒雅方正,既为贾宝玉之父,自然不如贾赦那般举止荒疏,也没有林如海身上的洒脱豁达,唯有隐约透露出来的迂腐之气。   俞恒目光如炬,瞧出了几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怨不得贾政如此,好容易升了官,正热闹间,与众人相见,受大家道贺,偏生曾冼不多时便走马上任,其风度仪容远胜贾政,最要紧的是曾冼今年不过二十来岁,便是今年的进士似这般年纪的也不过十来个,必然前程远大,非贾政所及。   也因为这个缘故,和曾冼结交的人比贾政的多几倍。   曾冼却是十分谦逊,过来向贾政请教。他接任贾政的职缺,也是俞恒的次官,要接手贾政原先该做的公务,他才思敏捷,言语和气,又是毕恭毕敬的,贾政面上方现出一丝笑容来,道:“说来,咱们还是亲戚呢。”   曾冼顿了顿,含笑道:“正是,府上和下官外祖母府上数代世交,下官妹婿又是政公嫡亲的外甥,可不就是有了瓜葛。”   贾政笑道:“贤侄刚入朝堂,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我。”   曾冼笑着称是,又去拜见俞恒。   俞恒道:“前儿我就想告诉你了,偏生不得空,竟忘记了,没想到你偏分到了我这里,咱们从前一处读书,一处参加春闱,现今又是同朝共事,巧极!”   曾冼淡淡一笑,道:“古人说,无巧不成书。”   俞恒点头,说道:“下班后,你我和林大哥一同去府上,正经道贺,也向文德郡主和曾先生问好请安,你可不能比我们走得早。”   曾冼笑道:“放心。”   俞恒便叫他做事去了。俞恒自知在此缺上做不长久,长庆帝透露过他的意思,想让自己先去龙禁尉里历练,然后取代龙禁尉统领。他本就是文武双全,才华虽不及林睿,兵法武艺却颇有胜之,长庆帝也放心,当然了,他本是从科举出身,身上恐怕还要兼职。所以俞恒并不如何插手工部事务,只做该做的,然后叫曾冼习学。   俞恒料想,以曾冼的本事虽做不到一日三迁,但是步步高升却是轻而易举。曾家世代才气极好,可惜命运不济,曾先生的祖父偏生给其父取名晋,耽误了子孙科举。   下班后,林睿告知林如海一声,林如海摇了摇头,也替曾明和曾冼感到欢喜,问俞恒道:“你去曾家,打发人告诉老夫人了不曾?”   俞恒忙道:“已经打发人回家了。”   林如海点点头,放他们先走,正欲上轿时,看到贾政走来,林如海停住脚步,拱手问好。贾政见到林如海,面上闪过一丝笑容,亲热地道:“妹婿几时得空,咱们小酌一番?老太太常记挂着妹妹他们娘儿们几个呢。”   林如海道:“若有空,必然叨扰二内兄。今日闻二内兄之喜,还未向二内兄道喜。”   贾政收了脸上的笑容,叹道:“有什么喜?我都这把年纪了,兢兢业业,无功于国,也不在意是否能升,只是没想到经顾大人举荐,忽然有了消息,却是意外之喜。妹婿里想来知道顾大人的,他对妹婿佩服非常。”   林如海提醒道:“顾大人有本事,只是二内兄为官还是谨慎些的好。”他总不能跟贾政说顾明精明狡诈,且薄情寡义,何况还当着许多未离开的官员。   虽然贾政行事不合林如海心意,但是较之顾明、贾雨村那样的人物,贾政却还是十分清白的。贾政只是无能之辈,上不能尽忠保国,中不能结交同僚,下不能约束子孙、手下,他迂腐古板,没有仗势欺人伤天害理已算是极好的了。   贾政并不在意,道:“妹婿放心,我理会得。这么些年了,我一直如此。”   林如海见他没有听出自己话中之意,微微一叹,举手告别。   消息却传得快,林如海刚回到家里就听贾敏问道:“我听说二哥忽然高升了?是顾明举荐的?顾明那样的人物,外人不知,咱们怎能不知?当年险些害了琏儿舅舅,莫不是想来害二哥罢?二哥再不济再无能,也不是由着顾明随意拿捏的。”   黛玉在一旁道:“妈妈不必担心,若是顾大人举荐二舅舅的话,就叫二舅舅小心些。”   婚,两姓之好也。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贾、林两家始终是相互牵扯着的。   贾敏摇头道:“你父亲的性子我能不知?必然是提醒过的,不过你舅舅的性子我也知道,你父亲说得略隐晦些,他便未必听得明白。”   林如海大笑,道:“知我者,夫人也。”   笑完,林如海方开口道:“正如夫人所料,怕是二内兄未听出我话中真意。二内兄行事妥当与否,你我且不说,这件事却是由夫人改日提醒岳母一声儿罢。当年顾明陷害李兄时,可是丝毫没有心慈手软,何况二内兄只和他认识了几天?”   贾敏叹息一声,也只好如此,唯愿贾母听得进去,劝得了贾政。   贾政二十几年来窃据荣禧堂,贾敏有所不满,也曾暗示过贾母长子袭爵理当入住正院,偏生贾母自觉是跟着小儿子一起住,荣禧堂离所住的院落极近,始终不肯让他们换过来。虽然如此,但是贾政并没有害过人,若是被顾明陷害了岂不是十分冤枉?   贾敏淡淡地道:“我忙着准备寿礼和玉儿小定的东西,哪能常回娘家?且修书一封,叫人送过去罢,母亲识字,看信和我告诉她老人家并无不同。”   林如海点头微笑,除非三节两寿,他和贾敏都不打算去贾家了。   听到贾敏说小定二字,黛玉却是脸上一热,低头搓弄着手帕,假装没有听到。   林如海问道:“小定的针线可预备妥当了?衣裳荷包都是要送给他们家的,虽有针线上的人,到底让玉儿亲手做才显得体面。”他们家虽不必女儿精研女工,但是针线做得好,却是一项好处,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家挑别人。   贾敏笑道:“已经做好了,我看过了,一应俱全,都是玉儿亲手做的。恒儿常来咱们家,身量尺寸咱们都知道,必然会让他们家满意得不得了。”   黛玉登时面红耳赤,忙借故下去了。   回到有凤来仪,黛玉伸手摸了摸脸颊,仍觉得十分火烫。   却说俞恒从曾家出来,天色已经大晚,闻得俞老太太尚未歇息,忙去给俞老太太请安。看到爱孙,俞老太太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微笑,道:“今天接到了连家的帖子,明日你姨妈和他们家的尘姐儿过来,可惜不是你休沐的日子,不然你们合该见见。”   提起连家,自然想到了林睿口中的连城,俞恒脸色略沉了沉,旋即道:“并不可惜,上回来拜见时,不是见过了?连城哥儿都见了。”   原来连太太乃是俞恒嫡亲的姨妈,是俞恒之母的同胞妹子,当年俞太太嫁到俞家后,连太太也嫁到了连家,可巧俞、连两家都是扬州人氏,不过俞太太成亲却是在京城,而连太太则是在扬州,因此,亦是相隔千里,连尘则是连城的姐姐。   俞老太太笑道:“也是,你是见过的,明日不见无碍。”   俞恒想起林睿说连城记挂着黛玉,效仿自己画了许多画,所幸他心胸豁达,连城一团孩气未消,亦非讲究儿女私情,因此也不恼怒,只想着正逢炎夏,该送黛玉什么才好。定亲前后,俞恒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必定往林家送一份,林家业已习以为常。   听到俞老太太咳嗽了几声,俞恒连忙过来,扶着她,轻抚其背,神色间十分忧虑。   俞老太太笑道:“别担心,不过是年纪大了,有些小病小痛罢了。”眼见小定的日子就在跟前了,无论如何她都得撑着替俞恒料理完。   躺在床上时日愈久,俞老太太愈加觉得时日无多,只是不过完小定,她是不能放心的。俞恒只有自己这么一位祖母了,自己不给他做主,哪家的长辈愿意出面?俞秋俞科纵使想和俞恒修好,二人的妻子却是不敢和他们家亲近的。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俞恒何以生来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即使灵台师父进京后亲自说不是,也批了良辰吉日,他还是被许多人忌惮着。   俞老太太满目慈爱地看着俞恒,心里却在苦求老天爷多赐自己一些时日,若是刚定下来自己便去了,岂不是又加重了俞恒原先不好的名声?因此俞老太太每日都请太医诊脉开药方,央求他们好歹吊着自己的性命,哪怕能熬到年后也好。   俞恒似有所觉,心里弥漫过一丝苦涩,面上却笑道:“祖母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   俞老太太莞尔一笑,岔开道:“再过些日子就到小定了,衣料和头面都是娘娘赏下来的,倒也不必我十分费心,只是玉儿年纪太小,大定还得等几年。”   俞恒默默点头。   俞老太太心中微叹,若是能在生前向林家下聘倒也好,大半聘礼她都已经预备妥当了,只有些羊酒喜饼等物未曾置办,这些容易得,吩咐下去即可妥当。俞老太太想了想,等小定后请媒人同林家商议,且看他们如何回应罢。   俞恒安慰道:“祖母不必如此,先顾着身体要紧。”   俞老太太笑道:“我身体如何我明白着呢,总要为你打点好才行。”   俞恒虽不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是多年来也未曾学得伶俐口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出自己对俞老太太的感激敬重之情。   见状,俞老太太伸手拍了拍他肩。   晚上服侍俞老太太吃完药歇下,俞恒方回到自己房中,不觉拿起当日和黛玉来往的书信画作诗词,眼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忽然想到连城,笑意一淡,因想起黛玉曾经说过连城拾人牙慧,俞恒心神一松,料想连城虽好,终究不是自己。   与此同时,连城却不禁身上一寒,转而不放在心上,捏着甜点塞往嘴里。   第二天,连太太带着连尘过来,俞老太太笑道:“听说城哥儿去国子监读书了?”   连太太一怔,忙笑道:“老太太如何知道呢?才去了几日。”连城素性跳脱,幼时娇生惯养,这些年来连大人仕途上屡次受挫,近几年方好些,连城倒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因而一回京城,连大人便送他去国子监读书,也拜见过林如海。   连太太说话的时候,心中暗叹,当年自己品级高过贾敏,今日却是屈居其下,果然是夫贵妻荣,这么些年不见,竟是恍如隔世。   俞老太太道:“这京城消息哪里瞒得过人,我人虽不出去,耳目却在外面呢。我还听说城哥儿和林家的智哥儿都在国子监,智哥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他们一处上学亲香,倒是一件美事。”   连太太含笑称是。   俞老太太招手叫连尘坐在床边椅上,对连太太笑道:“我一把老骨头卧病久矣,叫我再看看尘姐儿,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不曾?上回你们来,我竟忘记问了。”   连太太忙笑道:“还没有呢,我们先前在闽南,那里的话儿都听不懂,如何敢在那里择亲,因此竟耽误了她和城哥儿的婚事。这回好容易进京来,便想着过了年后给他们挑选人家,城哥儿还能等一两年,尘姐儿却是等不得了。”   连尘比连城大两岁,今年十六岁,按虚岁算的话,已经十七岁了,亦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听到俞老太太和连太太说到自己的亲事,连尘不由得红了脸,低头不语。   俞老太太道:“可惜我病着,不然定然给尘姐儿和城哥儿做保山。不过,亲家太太在京城里认识的人极多,哪家好哪家不好,哪家是文臣哪家是武将,哪家的亲戚上进哪家的亲戚纨绔,都一清二楚,你不妨托她替你们说媒。”   连太太拍手笑道:“老太太怎么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往日虽有几个姊妹,老的老,去的去,竟有一半儿都不在了,纵然有在的,也不大来往了,反倒是林太太亲密些。前儿我就去她家了,说了这事。我听说,恒儿定的就是他们家的千金?八月小定?”黛玉自小常在连太太跟前顽耍,连太太自然清楚她之为人,曾经她担忧过俞恒的终身,此时却是觉得极其相配,暗暗为俞恒感到欢喜,心想姐姐在九泉之下定然亦是如此。   俞老太太命丫鬟扶了扶身后的靠枕,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到时候你也去。”   连太太忙道:“老太太放心,若是我们能长住京城的话,我不仅要给玉儿添妆,还得来吃恒儿的喜酒,好生热闹一回。”   正说笑间,忽然有人通报说老姑太太带着孙儿孙女过来了,已到门外。   连太太面上笑容一顿,看向俞老太太,只见俞老太太神色一怔,自言自语道:“他们家一走四五十年不曾来往,怎么忽然进京了?”   连太太担心来客给俞恒添烦恼,问道:“不知是府上哪位老姑太太?”   俞老太太淡淡地道:“还能是谁?是我们老太爷的同胞妹子,夫家姓贺,她出阁的时候,只怕你才几岁年纪,何况她出阁后因相隔几千里的路,自从我公公婆婆去世后,再也没有和我们家来往过,你自然不曾听过。不知他们今儿怎么来了。”   也就是说,来的老姑太太是俞老太太的小姑子。姑嫂之间多有嫌隙,何况俞老太太不是任由人欺负的软和性子,贺俞氏和俞老太爷也不是极亲近,她们之间就更疏远了。贺俞氏是在京城出嫁的,夫家当时住在京城,因需娘家做依靠,来往倒也密切,但是在公婆仙逝后,贺家外放出京,两家便断了音信。俞老太爷曾经打发人去看望过,知道她阖家平安,遂不曾再过问,心想她若有事,自然该当告知娘家。   俞老太太想到这些渊源,命人请进来,同时,俞老太太对连太太和连尘说道:“门房说是来了孙儿孙女,不知年纪几何,你们娘儿俩且先避一避。”   连太太和连尘会意,忙随着丫鬟避到碧纱橱后。   片刻后,果然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携带着两男一妇二女进来,一共六人。   只看那位老夫人约莫七十上下的年纪,鬓眉如雪,行走之间,却是精神抖擞,十分健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刚一进门,在碧纱橱后的连太太便觉得冷气逼人。   在老夫人的身后,跟着两位公子,一个二十七八岁,一个十三四岁,浓眉方面,长相约有三分相似,气度却是文雅异常。那妇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细眉细眼,蜂腰削肩,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忧愁,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两位姑娘形容举止大异,年纪都是十三四岁,一个粉面樱唇,美貌异常,一个长眉凤目,娇俏非凡,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六个人风尘仆仆,瞧着有些狼狈,但是衣着华丽,玉带金簪,周身并不曾减少半分气势,想来是刚到京城就登门来拜见,故显得如此。   连太太心中忖度,不知他们来意。   俞老太太亦是不动声色地打量半晌,看向那位老夫人,虽已相隔五十余年,但是眉梢眼角仍有当年的淡淡影子,正是自己的小姑子贺俞氏,她便开口道:“身上不便,不曾亲迎老姑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快请坐下。来人,快快给老姑太太上茶。”   说完,俞老太太看着贺俞氏身后的男女人等,露出一丝疑惑,道:“这几位是?”   贺俞氏缓缓地向俞老太太见礼,然后吩咐身后男女,道:“还不快过来给舅奶奶请安,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既进了京城,就该有些眼力见。”   二男三女听了,忙都过来拜见,举止之间,挑不出错来。   贺俞氏满意地看在眼里,指着二十七八岁的公子对俞老太太道:“这是我的长孙,贺福生。年纪小的那个是我的小孙子,贺禄生。”又指着妇人说是长孙媳妇齐氏,粉面樱唇的是大孙女贺寿儿,长眉凤目的是二孙女贺喜儿。   俞老太太微笑道:“都没见过,今日一见,倒有些老姑太太的风范,好孩子,快快都起来。”说毕,等人看座上茶后,早有丫鬟取了表礼过来,众人拜谢。   贺俞氏坐下,道:“哪里比得上嫂子,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记挂着嫂子呢。”   俞老太太眉头微微一皱,缓缓地道:“此话不然,既是老姑太太的儿孙,自然是像老姑太太。老姑太太什么时候进京的?怎么没先打发人说一声?也好叫人去接,多少行李多少奴才,心里有数,省得老姑太太忙碌。这回进京是打算长住,还是暂住?我好打发人安排。”   听俞老太太一叠声的询问,连太太也有此问。但凡进京的,都先打发人报信,比行程早一日半日,收拾房舍、雇用轿子和拉行李的马车,等登门时也得先投了帖子,免得其主不在家中扑个空等等,自己来俞家探望老夫人,也是先送了帖子,哪里想到作为俞家老姑太太的贺俞氏竟然不声不响地就突然进京了,倒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只听贺俞氏说道:“我们家此行嫌累赘,只带了四五户下人,行李也都拉到了,府上管家料理着呢。我们此来,也是无奈,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我们几个老的老,小的小,这回打算长住京城,替几个孩子谋划一番,到时还请嫂子多帮衬些。”   贺俞氏住在粤海,她夫家祖籍便是粤海的,夫死子丧后,便住在祖籍之地,她在闺阁中时常常和俞老太太不和,因家里还有万贯家财,便不想进京看别人的眼色,遂也安居乐业。十几年前听说俞老太太夫死子丧孙亡,贺俞氏念着老太爷流了泪,同时也听说了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虽知俞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但是亦不曾进京探望。旧年得了消息说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妃册封为皇后,俞皇后生的长子为太子,立即喜不自胜地收拾行李进京。   俞家出了皇后,那便是皇亲国戚,当时,贺俞氏只听说俞恒尚未定亲娶妻,蓦地想起尚未婚嫁的两个孙女,本是自己教导出来的,形容举止有一无二,若是许给俞恒,亲上加亲,倒是一件美事。对于皇后嫡亲的兄弟封公封侯贺俞氏都清楚得很,自然盼着家中出一位公侯夫人。果然,行到途中,便得到俞恒封一等公的消息了。   贺家自从贺俞氏的夫、子亡故后,便没有人做官了,长孙读书至今,举人亦不曾考中,若不是他们家几辈子积蓄的财物,贺俞氏的娘家又是俞家,早就不知道被当地如何欺负了。贺俞氏心想儿孙不争气,不如让两个孙女嫁得高门,好拉扯兄弟一回。其实贺俞氏的本意是,两个孙女都进宫待选,有俞皇后做主,若是都被选上,固然好,若是选上一个,那么另一个就嫁给俞恒,不枉自己千里迢迢地带他们进京。   此时此刻,贺俞氏仍不知俞恒已赐婚之事,他们弃船登岸后,立即就往俞家来了。   俞家此时是一等公府,早已修缮扩建完毕了,浓墨重彩,轩昂壮丽,贺俞氏只觉得比自己父兄在世时更显得威风赫赫,尤其是上面挂着御赐的匾额,其落款便是圣上的手笔,在这一条街上竟是所有宅居不及的,贺俞氏顿时为之心动神摇。   俞老太太不知他们的打算,但是心里却决定不留他们在府中居住,自己苟延残喘,不知还有多少时候,府中只有俞恒一人,偏他们来的人中有两个娇嫩如花的女儿家,若是有嘴碎之人嚼舌根,岂不是坏了俞恒的前程和亲事?   俞老太太当年不喜贺俞氏,并非贺俞氏的性子骄纵,若仅是骄纵,没有心机本事也还罢了,自己权当没有看在眼里,偏生贺俞氏自恃出身高贵,竟想着攀龙附凤,当初就想进进宫待选,老太爷因此不喜,公婆不愿因她耽误了儿孙的前程,匆匆将她嫁给了祖籍远在粤海的贺家,也是世交,那女婿瞧着十分稀罕贺俞氏,公婆才答应的,没几年就外放了。   听贺俞氏说夫君、丈夫已死,俞老太太目光一闪,又不见贺俞氏的儿媳,只见兄弟姊妹几个进来后目不斜视,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丝儿羡慕,她略一思忖,微笑道:“老姑太太为子孙计,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老姑太太可曾派人打扫了旧宅?若不曾,就暂且住在东北角上的房舍中,等我派人帮衬老姑太太修缮打扫好了旧宅,再行迁入如何?”   俞老太太不肯留他们一家住下,但是却也不能不挽留一二,不过她也有应付的方法,他们若是住下了,自己立即就打发人十日内修缮打扫其宅,然后再帮着择吉日迁居。俞老太太暗想,自己就俞恒这么一个孙子,文定在即,万万不能有任何差错。   贺俞氏笑道:“那就叨扰嫂子了,嫂子和恒哥儿祖孙两个住这么大的府邸,咱们来了,也热闹些,给嫂子添些人气。至于旧宅,四五十年没住,只怕早已破败不堪了,且慢慢儿地收拾罢。”横竖自己的孙女不能在俞家待嫁,若是定了亲,总要回自己家的,俞老太太既然愿意替自己收拾,那自己便省心了,贺俞氏微笑,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淡淡地道:“等恒儿娶了亲,我们家总要添丁的。”   贺俞氏一怔,忙问道:“恒儿定了人家?我们却没有听说呢。我想着,等我们进了京,一家人亲香亲香,也替恒儿合计合计,说不定能挑个极好的呢?”   俞老太太瞧着她的神色举止,看出几分急切,目光一转,也见到两个女孩儿眼里流露出一丝愕然,心里寻思半晌,笑道:“不必老姑太太费心了,说来也巧,老姑太太来了京城,正逢我们恒儿文定呢。这是圣上赐的婚,再体面不过的了。”   听了这话,贺俞氏立时不敢言语了。   连太太在碧纱橱后听在耳中,心里十分诧异,俞老太太怎么没有避开自己就开口询问?竟是叫自己都听在耳中了。正在这时,外面管家媳妇来请问老姑太太一家人的房舍,俞老太太道:“暂且安置在东北上的清辉阁,那里临街,开了一门,方便老姑太太家出入。”   管家媳妇心里明白,东北上和正院隔着大花园,离正院最远,答应一声带人去收拾。   俞老太太又对贺俞氏道:“我见老姑太太一路风霜,该当设宴替老姑太太接风洗尘,奈何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起不来,只好怠慢老姑太太了。”   贺俞氏听到俞恒定亲的消息后,顿时大为失落,很快便振作起来,笑眯眯地道:“都是一家人,这里虽然扩建了许多,却仿佛还有些旧日的影子,我熟得很,不必嫂子客气。等我们收拾好了,还请嫂子替我们周旋一二,给娘娘请安才好。”   俞老太太和连太太母女登时目瞪口呆,不过想到贺俞氏的夫君虽然不在了,她却依然是诰命之身,并非白身,若遇宫中庆典,也是能进宫的。   俞老太太笑容一淡,道:“既然如此,老姑太太先去梳洗一番罢,东西都是齐备的。”   贺俞氏点点头,立即就要去梳洗,旁边的丫鬟机变,不必俞老太太开口,忙请他们过去,果然有十来个丫鬟候在门外,未曾进来磕头,此时争相扶着自己的主子,独贺俞氏身边有六个丫鬟服侍,其余不过一人一个大丫鬟。   等他们走远了,连太太忙携连尘出来,道:“老夫人府上有客,我们须得告辞了。”   她们原本递了帖子,回帖说明俞老太太一人在家,家中无客,谁承想忽然就来了这么多人,若都是女眷还好,偏有两个外男,她们母女便不能久留了。   俞老太太叹道:“我不留你们了,还请见谅,我原想着留你们吃饭的呢,见到他们,我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何况你们。尘姐儿尚未定亲,别叫撞见了,倒不好。”语气之中毫不掩饰对于贺俞氏的不喜。四五十年来,先前公婆去世送信他们没有回信,也没有打发人回来奔丧,老太爷祖孙几代没了的时候,也没个音信,如今太子登基了,俞皇后封后了,他们便立即过来,也不说递个消息,为的是什么俞老太太心知肚明。   连太太笑了笑,又安慰几句,方和连尘告辞。   俞老太太想了想,先叫人去打探,听说他们不在,不会撞到连太太母女,方命人送她们离开,又叫人给俞恒递个信儿,叫他心里有个打算。   去的人等在宫外,不妨遇到长庆帝身边的老太监,问了几句,回去无意中说给长庆帝听,长庆帝从未听过俞家还有一位老姑太太在世,此时忽然大张旗鼓地进京,所居何心?忙命人宣俞恒过来,细问贺俞氏一家。   俞恒道:“回陛下,微臣也不知道。”   长庆帝一愣,只听俞恒道:“祖母从不曾提过,娘娘也没说过,每年又没有和这一家来往的记录,所以不知贺家的事情。不过,微臣在族谱上却看到过有位老姑太太,只是多年没有来往,微臣只道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不仅健在,时隔多年又回到了京城。   长庆帝问道:“你说,他们为何突然进京?”   俞恒沉吟片刻,道:“无利不起早,必然是冲着名利二字来的,不然从前怎么没半点音信?微臣恍惚记得老姑太太嫁到了粤海,不知粤海的境况如何。”   长庆帝也想到了这里,普天之下因相隔千里之远,所以许多亲戚间并没有来往,这非奇事,奇就奇在贺俞氏突然带着一家老小进京,若是其他人的话,只要丰衣足食,宁可留在祖籍也不愿背井离乡,他们为的是什么?恐怕不止名利二字。   长庆帝起了疑心,对俞恒道:“你今日早些回去,悄悄打听打听粤海那边的境况。”光从折子里长庆帝很难判断各地是否风调雨顺,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欺上瞒下,贺俞氏带了不少进京,人多口杂,又是长居在粤海的,悄悄打探的话,理应能打探出些什么消息来。   长庆帝爱民如子,偏偏粤海离得太远,许多消息不知,所以想让俞恒借此机打听粤海那边的官民风俗,是否安好等等,自己心里好有个计较。   俞恒无有不应,忙告退出宫。   俞恒还未回到家中,贺俞氏等人已经收拾妥当,吩咐孙儿孙女们先去歇息,贺俞氏自己同俞老太太说话,俞老太太原不曾在意,但是刚听了三五句,便觉得不妙,道:“你说什么?你想让我们家出面替你打点?”   ☆、第086章:   贺俞氏笑容可掬地说道:“我们离京这么多年,也只嫂子府上一门亲戚了,不请嫂子帮衬,难道去求外人不成?寿儿和喜儿素来乖巧伶俐,进了宫,也好做娘娘的膀臂,助娘娘一臂之力。”   俞老太太心里明白贺俞氏一行人突然进京的用意,虽不知他们为的是什么,但凭着她所知的贺俞氏,无利不起早,必然是为了名利,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贺俞氏刚进门,尚未用膳,便开口让自己替她打点贺寿儿和贺喜儿进宫之事。   俞老太太目光凌厉,眼前的贺俞氏果然还是闺阁中的性子,俞老太太冷笑,她孙女儿做皇后,难道她竟是个傻子,巴巴儿地送人进宫给她添堵?贺寿儿和贺喜儿是亲戚又如何?纵然姓俞,俞老太太也不会送她们进宫,遂假作没听懂贺俞氏说让贺寿儿和贺喜儿进宫的意思,笑道:“老姑太太要送两个姑娘去做宫女?这可使不得。不管怎么说,寿儿和喜儿都是老姑太太嫡亲的孙女,如何能给娘娘做端茶递水的丫头呢?”   贺俞氏一愣,险些破口大骂。她的儿孙个个娇生惯养,为了让孙女嫁得高门,也是自小读书识字的,她怎么会让女儿去做宫女伺候皇后娘娘?她本就不喜俞老太太这位长嫂,眼见着俞老太太的孙女做皇后,孙子封公爵,贺俞氏心有不甘。   俞老太太又笑道:“老姑太太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娘娘跟前的女官宫女太监都是定例的,并不缺丫头使唤,很不必再让两个女孩子过去。”   俞皇后虽已年过四十,但是长庆帝忙于国事,又不想让臣民说自己沉湎于酒色,于是选嫔妃之际,连同原先东宫旧人,一共只封了六个嫔妃,极为敬重俞皇后。这样一来,上行下效,文武百官不敢宠妾灭妻,许多官宦之家的原配正妻地位稳当,毕竟前朝就有皇帝宠妃太过,那位宠妃常常赏赐宫女给朝臣,那些朝臣自然宠爱有加,导致下面许多原配正妻不如姬妾体面。知道这一段故事的,都对长庆帝感激涕零,常常建议自家的父亲公公丈夫儿孙们效忠长庆帝,兼长庆帝名正言顺地登基,他们也就更加忠心了。   贺俞氏面色一沉,道:“嫂子知道我的意思,怎么反曲解了呢?”   俞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寒气袭人,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老姑太太两个孙女儿既要进宫,不做宫女做什么?还想做娘娘不成?皇后娘娘是我嫡亲的孙女,我这把老骨头为了娘娘,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到俞老太太虽苍老已极,却浑身的气势,贺俞氏吓出一身冷汗,她忽然想起旧年俞老太太的性子来,从前做媳妇时已是如此,何况现今是家里的老封君。   正在这时,俞恒进来道:“谁惹祖母生气了?孙儿这就替祖母出气。”   贺俞氏连忙站了起来,看到俞恒面色漆黑,心中不禁暗暗打鼓。   俞老太太说明贺俞氏的来历和来意,俞恒目光如电,冷冷地在贺俞氏脸上一掠而过,贺俞氏只觉得面上似有利刃刮过,隐隐生疼,犹未如何,便见俞恒淡淡地施了一礼,随即走到俞老太太床前,替俞老太太扶了扶靠枕。   俞老太太问道:“今日下朝怎么这样早?还不到时候。”   俞恒笑道:“圣上许我半日假,恐外人惊扰了祖母。圣上已经说了,倘或谁惹得祖母生气,让我只管出手,出什么事儿都有圣上做主。”   贺俞氏听了,愈加惊恐。   贺俞氏确是骄横的性子,不过她独自抚养孙儿孙女,也是颇懂得心计手段的,事到如今,不好开口,只能另想它法,何况还不知宫中那一年选人,倒不必和俞公府生了嫌隙。想毕,贺俞氏连忙上前赔礼,又叫自己的丫鬟去叫人来拜见俞恒。   俞恒年纪虽轻,爵位官职却高,贺俞氏颇有自知之明。   俞恒淡淡地道:“让表兄表弟都到书房里来见罢。”说着向俞老太太告辞,去了书房。   贺俞氏叹了一口气,只能如此。贺俞氏本是想着将一个孙女嫁给俞恒的,但是俞恒过于刚硬了些,而且不好拿捏,更不用说他已定了亲,既已定亲,又是赐婚,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退亲,还不如送两个孙女进宫,博一博天大的富贵。   贺俞氏等人住下后,如俞老太太所料,不曾打发人去收拾旧宅,理所当然地居住在俞公府上,然后颐指气使,并未当自己是外人,下面的男女下人无不怨愤。   俞老太太冷笑一声,当即就吩咐管家去料理。   贺家的旧宅四五十年没有住人,但是一直都有看房子的下人,四五十年来,早已儿孙满堂,那些起先看守房舍的下人多已去世,其儿孙仍旧守着。换成其他人家,这些下人早就起了二心,将房子赁给旁人自己收取租子,偏生俞老太爷虽不喜这个妹妹,该照应的都照应着,时常打发人去查看。听说贺家没有拨来修缮房舍的银子,俞老太爷亲自做主让那些下人将后院一带下人群房赁给外人居住,租子给他们自使,平素打扫修缮房舍也由他们来管。   俞老太爷去世后,俞老太太也常打发人去看一回,故而贺家旧宅绝非贺俞氏心中所想的破败不堪,反而十分齐整,略略打扫一番便能入住了。   管家亲看一回,心中估算,吩咐人打扫,回来告诉俞老太太,不到十日即可入住。   俞老太太点了点头,暗暗打算十日后便让贺俞氏搬走。   贺俞氏本打得好主意,长住俞公府,凭借着俞家的权势,好为子孙谋划。不料他们在俞公府住了两日,除了贺俞氏外,贺福生等夫妻兄妹们忽然病了,夜里睡不着,白日不肯吃饭,原本只道初至京城,劳累所致,并未如何在意。他们觉得一家人住在俞公府上,不好张扬太过,遂不声张。谁承想,又过了两天,越发重了,夜里总要起来三四次,甚至贺喜儿满身满脸都起了疙瘩,贺俞氏觉得也有些心悸,慌得她连忙来找俞老太太去请太医。   可巧王太医如平常一样来俞公府为俞老太太诊脉,闻听此事后,望向俞老太太道:“既是府上的贵客病了,下官就去走一趟,也不必再劳烦老太君拿帖子去请太医。”   俞老太太近来有了些起色,精神比往日略强,道:“那就有劳王太医了。”   此话一出口,因今日休沐,俞恒侍奉床前,想起一些心事,对贺俞氏道:“老姑太太且先回房,等王太医替祖母诊好脉息,即刻过去替表兄弟们诊脉。”   贺俞氏看了看王太医,扶着丫鬟转身先回去了。   王太医听了俞恒的话,却是十分诧异,他已经给俞老太太诊好脉,又重新写了药方,正欲告辞时贺俞氏亲自过来,怎么俞恒留下自己却说尚未诊脉?他常在宫中并官宦之家走动,很快就明白俞恒有话交代自己,遂笑道:“俞公爷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俞恒问道:“到底是王太医,竟猜出我有话了。老姑太太家原本住在粤海,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他们那里和京城大为不同,初次进京,得此症状,可是水土不服所致?”   王太医赞道:“俞公爷原来也知道?单听府上老姑太太所说的症候,正是水土不服。”   俞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我有一事还请王太医相助。”   王太医道:“俞公爷请说,若是力所能及,必定不会推辞。”所谓力所能及,便是不阴德,而且不会惹来烦恼。   俞恒素知王太医的心性,这也是为何单请王太医进府给自己祖母诊脉的缘故,他微微一笑,道:“我请王太医去给老姑太太的家兄弟姊妹诊脉时,按症候开方配药,但是老姑太太问起病因时,王太医略含糊些不予说明,可好?”   王太医纳闷道:“这是何故?”   俞恒道:“并没有什么缘故,只是请太医相助。含糊过后,他们若在追问,太医再说是水土不服的症候。”如此,更容易让人疑心病因。   王太医想了想,既不耽误自己诊脉治病,也没让自己哄人,不过是略含糊些,然后再回答,实在是不值一提,道:“既然公爷如此交代,下官听从便是,举手之劳而已。”   俞恒谢过,吩咐屋里伺候的老嬷嬷叫人抬了竹轿,送王太医去清辉阁。清辉阁距离正院极远,兼之天气炎热,王太医已经年过半百了,将及花甲之年,一路走过去未免容易累着,于是俞恒便叫人抬着他过去,也算是自己对王太医的一番心意。   王太医听了,果然感动非常。   等王太医他们离开后,俞恒招手叫来两个婆子和一个小丫头,吩咐了一番,她们听完,不由得看向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道:“恒儿,你这是做什么?”   俞恒若无其事地道:“就是让她们在王太医离开后路过清辉阁,说些天煞孤星的传闻,好叫老姑太太他们知难而退。”黛玉是他心系之人,当初林如海曾经就说过看她府中简单,能让黛玉清闲些,故而他不愿老姑太太久住不走,何况他们还想着进宫打扰自己的姐姐。   俞老太太道:“不行,你还嫌你天煞孤星的名儿不够响亮?”   俞恒却是一笑,坐在床前镂着花卉草虫的鼓凳上,道:“外人言,何必在意?孙儿名声传了这么多年,虽有灵台师父开口,亦难让人相信,既然如此,宁可再响亮些,免得那些人为了名利时常来打扰咱们的清静。再者,孙儿名声在外时,无人登门,此时姐姐封了皇后,他们便来,可见其为人,倒不如一概摒弃在外,免得惹出祸事。”   即使是门风雅正的书香世家,也不是人人都好,总有那么几个为非作歹的,俞家族中如此,俞恒舅舅家亦然,只是不在京城中,尚未登门罢了。旁人看重亲友人脉,俱是连络有亲,俞恒却觉得有不如无,虽然少了助力,却是更清静。   俞老太太低头思索片刻,觉得有理,自己在时,乃是长辈,无人敢对俞恒指手画脚,倘若自己去了,他们小夫妻两个毕竟是晚辈,不好打发,遂点头道:“就依你罢。我早有了法子打发他们走,却不如这个法子。只是又加重了你的名声,让我心疼。”   当下,俞恒吩咐的两个婆子和丫鬟出去了。   清辉阁中,王太医依照俞恒的嘱咐,诊脉后,果然都是水土不服,不过症候不一,遂分别给众人开了治疗水土不服的方子,却并未言及病因,贺俞氏立即开口询问。   王太医听了,当即含糊其辞,目光躲闪,咳嗽了一声,道:“并无大碍,老太太放心。”   他越是如此姿态言语,贺俞氏越是怀疑,厉声道:“还请太医言明,到底是什么病症?这样厉害?几个孩子都不好。”   王太医暗想俞恒了得,连贺俞氏等人会追问的事情都想到了,遂道:“并不是大症候,只是水土不服罢了,将养几日即可。”   贺俞氏犹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不信,再三追问,王太医仍是说水土不服。   贺俞氏自小读书识字,也知道水土不服的症状,但是他们一路上走了数千里的路程,途中也曾住在别处,何曾水土不服过?何况王太医又躲躲闪闪,只怕有什么厉害的症状也未可知,因实在问不出来,唯有放王太医回去。   俞公府请太医院的太医来,从来都不必给诊金,按年节送礼,贺俞氏亦知,故无表示。   虽然得了药方,贺俞氏却不敢让人煎药,想了想,起身往俞老太太房里让她再请个医术精湛的太医来,这个太医实在是信不得。她穿过花园,沿途遇到不少丫鬟仆妇,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贺俞氏心头得意,路过水亭时,忽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说什么贺家,她立刻站住脚细听。   因离得远,听不清,贺俞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近水亭,只听其内有个小丫头脆生生地道:“乔妈妈,王太医能给老姑太太家的公子小姐治好么?我不大相信呢,谁不知道咱们公爷的名声,哪里像他们这样居然敢住下来。”   接着,贺俞氏又听一个婆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仔细拔了你的舌头!咱们公爷好容易才有今日的前程,哪能任由你们说三道四?快快住嘴。”   小丫头嘟囔一句,贺俞氏并未听清,却听又有一个婆子道:“老姐姐别恼,咱们公爷那样的名声,她一个小丫头难免好奇些。也真真是巧,老姑太太才住进来几日便得了病,怪道是老太爷的嫡亲妹子呢,比二老爷三老爷胆气壮,二老爷和三老爷哭着求着搬走呢。”   听到这里,贺俞氏无有不知的了。   俞恒的名声贺俞氏早就听说了,本和兄长并非十分亲密,听说兄长过世后,又是几年以后,当然知道俞恒命硬,祖孙四代接二连三地没了,难道竟是他克着自己的儿孙了?   贺俞氏悚然一惊,正欲再听,却听亭中人道:“咱们快推开窗户瞧瞧,别叫人听到了,回头老太太和公爷知道,不撵我们出去才怪!”   贺俞氏再也听不下去了,但躲闪不及,遂加重脚步,故作镇定地吩咐身后的心腹丫鬟道:“来回走了几趟,实在是累得慌,不知亭中可有人,咱们歇歇脚。”丫鬟答应一声,扶着贺俞氏进了亭子,见到里头两个婆子一个丫鬟,正惊慌失措地站着。   贺俞氏和蔼可亲地道:“不必慌张,刚刚你们在说什么?”   三人均矢口否认道:“不曾说,想是老姑太太听错了?”   贺俞氏笑了笑,她既已听到了,也就不再追问,自己问她们说的是什么,就是说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果然三人如逢大赦,连忙告辞。   人离开后,贺俞氏脸色一沉,低声吩咐丫鬟去打听。她羡慕俞家的权势,但是她也不愿自家人遭殃,若当真是俞恒所克,她决不能住在这里,横竖就算住在自己家,有什么事情一样来找俞家帮衬,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内侄呢,都做了大官。   不管怎么打听,俞恒的名声本就是人尽皆知,又见儿孙们病势沉重,贺俞氏立即要搬家,遂向俞老太太辞别。   俞老太太听说他们因疑心并未用王太医的药,反而悄悄请了大夫来看,所开药方自然不及王太医的精妙,故而未有起色,不禁冷冷一笑,假作挽留,道:“老姑太太府上自然是能住人的,但再过几日回去,更加齐整些。”   贺俞氏听了,原来自己家的旧宅能居住,这就更好了,不必住在驿站里,免得名声不好,俞恒的命这么硬,她宁可住在驿站里或者客栈里,也不敢住在俞公府了,因此连忙摆手道:“不必了,嫂子欠安,我们心里愧疚,不敢再叨扰,还是回自己家罢,日后再来给嫂子请安问好。那些孩子们也都有些不好,在自己家静养更好些。   俞老太太顺水推舟不再挽留,命管家送他们离去。   这几日俞恒又见过贺福生兄弟两次,从他们嘴里俞恒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他们来人颇多,住在俞公府,自己派去的小厮也知道了一些。   原来他们家并不仅仅是利欲熏心,而是粤海一带海啸不断,百姓背井离乡,他们家损失惨重,又被几起难民冲进家中抢夺走了不少财物米粮,伤了不少人,同时又有倭寇不断骚扰,他们不敢再住下去,恐和本地县令一般被难民、倭寇斩首,遂在得到长庆帝登基的消息后卖掉田庄,急急忙忙地进京,以求庇佑。   而这些消息,长庆帝却不曾得到。一直以来,许多地方的折子都是歌功颂德,说本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除非有极大的灾情,否则很少上奏,以免误了前程。粤海一带的官员上奏时,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但就是太好了,让长庆帝生了疑心。就算是天下太平,也不可能处处繁华,连饿死的百姓都没有,就是天子脚下,还有许多乞丐呢。   俞恒忙将消息告知长庆帝,长庆帝顿时龙颜大怒,却因消息来源于贺家,并无证据,便想着该让何人做钦差前去查探。   看他面露沉吟之色,俞恒道:“总得陛下最信任的人方好。这些消息都是微臣从贺家嘴里得知,外人并不晓得,若是派遣别人,难免走漏了风声,竟是先派往他处,等到中途再转道粤海才好。微臣觉得,既然粤海能瞒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消息送进京城,必然京城中也有和粤海一带官员交好的人,陛下圣明,粤海一带的官员不可能人人都想瞒天过海。”   长庆帝冷冷地道:“各处官员遮天蔽日者多,说什么天高皇帝远,他们在那里,竟是土皇帝一般,料想粤海也是如此。”   俞恒默然不语,那些年他和林睿去了不少地方,如何不知这些。   长庆帝心头掠过朝臣名字,最终定在林如海身上,虽然林如海不若苏黎那般,但是他一直尽忠于宣康帝,自己登基后,他也尽忠于自己,且为人既有官场老臣的圆滑世故,又有文人的风骨本色,从不贪污受贿。   林如海接到长庆帝的圣旨,令自己出京巡边,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宫里太监又宣召自己进宫面圣,林如海忙收拾了进宫,见俞恒立在长庆帝身边,有些诧异,待听到俞恒细说分明,顿时恍然大悟。   长庆帝的意思是让他奉旨巡边,途中折道粤海,或是明察,或是暗访,先打听清楚那里的境况,然后再设法赈灾、对敌。既是海啸,必然糟蹋生民,又有倭寇,想来更是危机重重。粤海一带没有官员上报灾情军情,必然是镇守粤海的官员也有了私心。   林如海想到镇守粤海的官员似乎姓邬,上辈子进京时,贾母大寿还送了极重的寿礼。   林如海道:“若是军中将领不堪重用,微臣该当如何?微臣是文人,读书做文章替百姓排忧解难都做得,却偏偏做不得将领,不知如何行军打仗呢。竟是由陛下做主,派一位将军和微臣同往,途中既能相互照应,到那里也能接手军务。”   长庆帝沉吟道:“你觉得何人恰当?”   林如海忙道:“微臣不知,还请陛下亲选。”   长庆帝最终挑中了张大虎,他是林如海抚养长大的,出身贫寒,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他吃得了苦,而且一门心思尽忠为国,途中林如海转道,他只会用心保护,而不会生出不和之心。而且顾越曾在粤海为官多年,人虽不在了,却有些根基,张大虎娶妻顾逸,从顾逸口中也能知道一些官员好坏,行事便宜些。林如海听了,也觉得张大虎极好。   于是,长庆帝当即下旨召了张大虎进宫,令其随同林如海巡边。   张大虎知晓此行危险,自然满口答应。   长庆帝对林如海道:“你们巡边,途中直奔粤海,若是粤海一切安好,朕求之不得,索性你们回京时,再查访别处,若有不好的,不必传信回京,当可先斩后奏,料理当地事务。”   林如海躬身应是,张大虎亦然。   因粤海一带的事情已是火烧眉毛了,丝毫耽误不得,林如海和张大虎出宫后,各自收拾行囊,打算次日将公务移交下官,后日出京。   闻得林如海奉旨巡边,贾敏一呆,道:“再过几日就进八月了呢。”   林如海望向黛玉,神色柔和,道:“玉儿小定的事情只能由夫人做主料理了,我固然想着那日在家,但是国事大于天,玉儿,就委屈你了。还有睿儿,睿儿成亲的时候我也不在家中,都得让夫人费心。”   黛玉道:“爹爹已经说了,国事大于天,既是国事,自然不必顾及家事。爹爹只管安心出京,女儿不是不懂事的人,再没有因为爹爹忙于公务就觉得自己受委屈的道理。天底下多少人成亲定亲的时候,父亲都不在跟前呢,又不止我和哥哥。哥哥你说对不对?”   林睿在一旁听完,挑了挑眉头,摊手道:“话都让妹妹说尽了,我能说什么?”   见儿女如此体贴,林如海心里欢喜不已。   因此事要紧,林如海并未如同往常一样告知妻女,只有林睿身为长子,又做了官,所以知道一些,林如海朝他使了个眼色,往书房里走去。   林睿听了林如海的交代,道:“父亲放心,儿子晓得,一定多派些人巡视,不叫那些人狗急跳墙,拿咱们家出气。”粤海一带能把消息瞒到如此地步,京城必然有人在,林如海奉旨巡边能瞒得过一时,却瞒不了一世,终究还会被他们知晓的,到那时,林睿便该小心了。   林如海回思上辈子所见,和邬将军交好的,除了荣国府,还有那几家。   因许多事和上辈子有所不同,林如海并不事事和前尘往事一一对应,有些事依旧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有些事当时却也没有如何在意。他想了半日,仍无所得,对林睿道:“府中加派人手,另外你和恒儿也留些心,莫叫我们的行踪落入他们眼中,继而给粤海一带的官员通风报信,到那时,悔之晚矣。”   粤海一带的官员不曾上报朝廷,未必是有反心,只是恐怕上头苛责罢了。   林睿点头道:“父亲放心,等父亲出门后,料理完眼前几宗喜事,我便劝母亲和妹妹关门闭户,托病在家,免得应酬途中生事。”   林如海摆摆手,道:“在家里太寂寞了些,不必如此。只需在你母亲妹妹出门前后,多派些护院随从保护,处处谨慎一些即可。天子脚下,多少官员处处巡查,哪能让那些人轻易得手。再说,为父出京,圣上必然也会照应咱们家中。”   林睿想了想,道:“还是父亲说得有理。新任兵马司指挥使是儿子结交的好友,到时候请他多派些人手巡视这边,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长安城的格局乃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他们家就是住在皇宫西面,距离皇宫极近,附近街巷多是达官显贵之家,寻常百姓鲜少住在这里,平常官兵经常巡视,林睿请人多巡视几次,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林如海摸了摸长须,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第三日,林如海和张大虎离京,张大虎早就从顾逸处知道一些粤海的官员了,颇有几家曾经得过顾越的恩典,此时出京要紧,便没再问顾逸,所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了。他和林如海一说,自是十分喜悦。其他人不知此行底细,只道他们确实是奉旨巡边,十分羡慕他们得长庆帝的重用和信任,竟是纷纷来送他们出城。   林如海和张大虎都是习武之人,所带的亲兵随从个个都有一身武艺,离京一日后,立即抛却马车,骑马而行,将许多执事都收了起来。   黛玉心里惦记着林如海,望着窗外竹林怔怔不语。   雪雁走过来道:“秋天的衣裳已经得了,姑娘和往常一样,都是夹衣,尤其是姑娘小定那日的衣裳,白鹭姐姐亲自动手做的呢,精致得了不得。”   黛玉不回头,托腮看着窗外,逗弄鹦鹉念诗。   雪雁知道她在算林如海的行程,劝道:“老爷是做大事的,又带了许多人,姑娘放心罢。”   黛玉听了,见房中无人,大小丫头们都去园子里顽了,这也是她吩咐的,虽将进八月,依旧炎热,索性不叫她们打扰自己的清静,道:“你知道我担心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虽然猜不出来林如海去了何处,但是林如海一走,府中立时戒严,他们家的护院多是习武多年,外人不知,她哪能看不出来,听回家探亲的小丫头说,附近巡查的官兵也多了不少。种种见闻导致黛玉立时明白林如海此行不简单,幸而她十分懂事,并未说出来。   只盼着林如海一路平平安安,平安去,平安回。   雪雁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有一样我知道,那便是姑娘小定时必定十分热闹。”   正如雪雁所说,林如海刚刚奉旨巡边,俞恒又封了公爵,两家赫赫扬扬,都是长庆帝心腹重臣,身为一品大员的嫡长女,又是圣旨赐婚,和他们家交好的世交应袭都来了,没有来往的羡慕其势,亦都到了。   贾敏早就将文定的一切预备妥当了,纵然八月事多而忙碌,也不曾影响半分,等人到时,处处张灯结彩,花开锦绣,屏开鸾凤,热闹非凡。   因是夏末秋初,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倒是清爽时候。   贾敏一早起来就打扮得焕然一新,眉梢眼角皆是融融喜色,因东平王妃、北静太妃等都到了,贾敏满个亲自迎进来,刚刚坐下,尚未来得及寒暄,又听说贾母带着窦夫人和王夫人并迎春姊妹一起来了,贾敏忙向东平王妃和北静太妃告罪一声,迎了进来。   见到东平王妃和北静王妃,贾母等人忙上前请安。   北静太妃笑道:“老太君快别多礼,今儿是玉儿的喜事,咱们两家又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很不必如此。”北静太妃说话间,忽然想起贾母初三过寿时,贾敏虽去了,子女却没有去,林睿借口上班,林智借口上学,而黛玉却是被自己接走了。   于是,北静太妃道:“上回老太君过寿,我原想亲自过去道贺,谁承想身上不好,又想着江南的景儿,就接了玉儿过去陪我解闷,如今一想,竟是对不住老太君了。”   贾母忙道:“当不起,当不起。太妃看重玉儿,是玉儿的福气,若是能解太妃的烦闷,便是她的好处,焉能怪她呢?”贾母嘴里如此言语,心里却是苦涩不堪,她知晓因宝玉之故,黛玉又将定亲,所以不来府上,也是为了避免和宝玉再见的意思。贾母当时失落了片刻,但想到宝玉的脾性,唯恐他念着黛玉,黛玉不来,倒也是好事,遂心平气和起来。   北静太妃见她面色未露丝毫不悦,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君善解人意,我虽未能去给老太君拜寿,但是明日府上大姑娘出阁,我必定要给她添妆的。”   贾母听了,忙笑着道谢。   贾母过寿、黛玉小定、元春出阁,竟是连在了一起,贾敏心中叹息,见王夫人坦然坐着,虽依然如木头人一般,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气,想来是因元春之故甚感荣光罢?可是,用女孩儿家得来的荣光,又能到几时呢?   贾敏不及言语,就听人说俞老太太来了。   俞老太太将养至今,自觉好了些,但是一病多时,喜气亦难掩病态,穿着暗红色提花褙子,拄着一根沉香拐,亲自替俞恒做主。俞皇后担忧祖母,文定之礼都是俞皇后亲自赐下来的,她虽未见过黛玉,却时有耳闻,因此满意非常,正想着见见她呢。   俞老太太本就是看着黛玉长大的,素知黛玉为人品行,来到林家后,与各人见过礼,满嘴里都都是夸赞黛玉的话。俞恒之父俞和追封一等公,既为其母,俞老太太也是一等公太夫人,只需拜见诸位王妃公主罢了,东平王妃和北静王妃来了,永昌公主和南安太妃、西宁太妃等都到了。只因俞恒封爵后她病了,一直不曾出门,故有不少人已是多时未见。   连太太也来了,笑道:“玉儿的好处,还用老太君夸?人人都知道呢。”   俞老太太转头看到她,笑道:“日后就是你外甥媳妇了,记得多疼着些。”   贾敏听俞老太太对黛玉赞誉极重,满意非常,心里也觉得欢喜,俞老太太越是满意黛玉,流露出黛玉处处妥帖,色、色齐全,将来黛玉进门后地位愈加稳重,不但族中不会小觑她,就是将来在外人跟前,也不会说她半句不是。   俞老太太瞧着屋里的热闹,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自己,喜的是自己去后,俞恒得此贤妻,也算是有人相伴,不会寂寞了。   略坐片刻,便到了吉时,贾敏忙命人请黛玉出来。   黛玉今日穿了一件大红遍地织金的对襟褙子,底下衬着粉底红花的裙子,更觉得鲜艳妩媚,她本就生得袅娜风流,此时既有弱柳之姿,又有姣花之貌,行礼拜见时,进退有度,众人只觉得似有天仙在眼前行动,不觉都看呆了。   凤姐轻舒了一口气,笑吟吟地开口道:“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美貌的人物?虽已见了几次,却觉得比上回见时更显得出挑了。”   她一开口,别人亦非草木之人,也都赞不绝口。   听了他们的称赞,俞老太太和贾敏都觉得十分体面,俞老太太命人送上四个描金画凤的掐丝锦盒,正是俞皇后赐下来的东西,金项圈、金戒指、金镯子等头面首饰一应俱全,又有衣裳衣料等物,光彩夺目,令人看花了眼。   来人自是有见识的,一眼就认出是宫中之物,暗暗念佛不绝。   俞老太太拿出一支赤金累丝的凤头钗,钗头镶嵌着一颗明珠,她亲手插在黛玉鬓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对羊脂白玉龙凤镯,道:“这是咱们家祖传的宝贝,今儿我就给你了。”   黛玉红着脸拜谢,收下后,贾敏命人回礼,才算礼毕。      ☆、第087章:   俞老太太给黛玉的镯子虽是羊脂白玉,却不是成色最好的,也不是十分罕见,但是作为俞家的传家之宝,非寻常无暇之玉可比。至于那凤头钗,众人都看得出来,长庆元年的贡品里有明珠四粒,两颗太上皇用了,下剩两颗却被长庆帝送给了皇后,今日有一颗镶嵌在俞林两家小定的钗头上,可见皇后必定又赐给了俞家,打造出这一支凤头钗。   连太太细细打量完毕,同贾敏笑道:“娘娘真真看重玉儿,放定的东西都是娘娘所赐。俞家自然不差这些东西,可娘娘赐下来的,却是极大的体面。”   明珠出现在钗头,连太太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她进宫朝贺时,宴毕见过俞皇后身穿常服的模样,鬓边插着一支凤头钗,钗头上镶嵌的正是另一颗明珠,莹然生光,不过今日的凤头钗虽然十分精致,规制却比俞皇后的略次二等。   即使比俞皇后的次二等,较一品夫人却为高,彰显黛玉身份。   在连太太说话之前,在场早有人察觉到俞家小定送上来的东西十分不凡了,并且认出了钗头明珠,此时听了连太太的话,在场之人脸色顿了顿,心里更加慎重几分,黛玉尚未进门,已得俞老太太和俞皇后如此看重,将来就不必细说了。   抬头再看黛玉时,风流婉转,更增丽色,竟是压倒众人,她们既非草木,自知何谓钟灵毓秀,因而见黛玉如此姿容,都随着连太太的话题,复又称赞一回。   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不想女儿得到夫家长者看重,小定时郑重,又得了俞老太太言之不尽的赞誉,将来黛玉出阁后进入俞家门便不会受到任何责难,否则在场之人都会笑话俞家,贾敏固然得意,但是并不是所有达官显贵之家嫁女时都能有今日的体面,她亦不愿黛玉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嘴里谦逊非常,笑吟吟地道:“娘娘看重小女,是小女的福分,我们一家心里都感激得很。日后,小女定当谨守教诲,秉承礼义,做好为人媳、为人妻的本分。”   俞老太太接口道:“令千金知书达理,才貌德慧兼备,乃是我俞家有幸,得此佳妇。”   听见俞老太太此语,竟是抬高黛玉,且自贬身价,众人又是一怔,旋即有些动容,本已觉得俞家看重黛玉,此时竟似又胜三分。   苏夫人见俞家如此,盘算着给黛玉预备什么嫁妆才好。   妙玉已出了阁,又有了身孕,她和苏黎今生再无所求,将来自己和苏黎死了,除了自己的嫁妆外,苏家的东西妙玉得不到一文半个,除非是临死前给妙玉。但是世事无常,谁又知道自己的死期呢?他们家得林家许多照应,若无林如海,也无苏黎。黛玉也是自己的女儿,将来她和妙玉姊妹两个相互帮扶,给黛玉预备一份厚厚的嫁妆,比什么都强。不过黛玉本是娇生惯养,不缺这些,林家势盛苏家,自己此举是锦上添花,倒也算不得什么好处。   俞老太太洞悉世情,明白众人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自己对黛玉赞誉太过,日后不好使唤媳妇。她暗暗好笑,黛玉本是她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事深知,确实当得起自己如此,将来自己不在了,俞家只剩她和俞恒二人,此时不为他们打算好,更待何时?   贤妻旺家百年,没有谁比俞老太太更明白这个道理。   俞家长房一脉仅有俞恒一人,俞老太太少不得细细为他打算。   因俞老太太亲手将玉镯和凤钗给黛玉戴上,故黛玉回到房中时,众姐妹皆卡口不断打趣她,其中尤以清然为最。听她笑声最响,黛玉面红耳赤地道:“旁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偏你贫嘴烂舌地取笑人,仔细等到那一日你大喜了,我也如此。”   俞林两家定亲,皇太后一番心思付诸流水,刘家又不愿意送清然进宫,她只好以自己年老为由,不再管清然的婚事,言道等刘家和男家议亲,两家有意,跟她说一声好与清然赐婚。虽说刘家行事不大得皇太后之意,但清然终究是在皇太后跟前长大的嫡亲侄女,也想她有个好终身。刘夫人忧心爱女婚事,遂已托了贾敏在勋贵中留意。   清然素来肆无忌惮,毫不在意黛玉说的话,若是旁人在这个年纪尚未说亲得黛玉如此言语只怕早就恼了,她嘻嘻一笑,挽着黛玉道:“到时候再说罢!”   紧接着,清然又叹道:“可惜今儿妙玉竟没来,不知道她在家里如何心急火燎呢!”   妙玉坐胎三月后,方不再瞒着众人,各家都得了消息,但也因她有喜,近来她虽如往常一样赴宴请客,却不能去参加各家的红白喜事,免得冲撞着了,故黛玉今日过定她没有随着顾太太和沈氏婆媳过来,清然颇觉遗憾。   黛玉莞尔一笑,想了想,虽然每月总有几天去找妙玉,此时依旧觉得十分思念,若说意气相投,自己这些姊妹中仍以妙玉、曾净、清然三人为最,遂道:“过几日咱们去找她,八月桂子飘香,蟹子也肥,叫她做东请咱们吃酒,让她一人垂涎三尺。”   清然笑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妙玉吃不得酒和蟹,可不是都便宜你了?”   黛玉捂着脸道:“哪里便宜了我?还有你呢!”   清然和妙玉好,但凡是妙玉设宴,必定去的,听了这话,道:“我瞧,咱们竟是别打搅她了,明儿我设螃蟹宴,请你喝桂花酿,赏菊花景,你可不许不去。”   随即,她又在黛玉耳畔低低笑道:“还请了净儿呢,你们姑嫂两个有些日子没见了罢?”   文德郡主今天来了,但因两家定亲,曾净不好登门,叫人笑话,故和妙玉一样未至。   黛玉抿嘴笑道:“急什么?不到两个月嫂嫂就进门了,有见的时候呢。眼瞅着就快进十月了,此时想必忙得很,咱们别叫她了。”黛玉心思细致,又体贴曾净,曾冼刚出仕,曾家正是忙碌的时候,不能因玩乐耽误了正事。   清然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一语未了,忽听连尘笑道:“林妹妹,你挂的这画儿着实好,谁画的?瞧着不像妹妹的手笔,略显稚嫩了几分。”   原来,黛玉和清然说话的时候,连尘正在看墙上挂的字画。   黛玉闻言,走过去一看,见她说的是惜春的画作,心中不觉一动,笑道:“这是我表妹画的。你说这画稚嫩,却因我表妹比我还小一岁,自然不如大人画得好。”   连尘听了,却有些诧异,道:“是你妹妹画的?哪位妹妹?竟有这样的本事。”   黛玉想起窦夫人曾托贾敏给惜春找个人家,正是该让她多认得几个人,忙朝正坐在旁边不大和人说话的惜春招手,道:“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过来说话,那些字画有甚可看之处?”她想单叫了惜春,未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如叫迎春和探春一起,何况探春比惜春还大一岁,和自己年龄相当,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   黛玉冷眼看来,兼听贾敏等语,贾家男子除贾琏上进外,余者昏庸无能,花天酒地,唯知安享富贵尊荣,都不如几个姊妹,因此也盼着姊妹们有个好的终身。   探春却比迎春、惜春二人更加聪颖敏捷,虽是庶出,但出自荣国府,又是贾敏的娘家侄女儿,眼下元春即将做了王妃,寻常人等不敢小觑了她,兼她洞彻人心,言语伶俐,在前厅时就有不少人看中,打算私下问贾敏,现今在姐妹丛中亦是长袖善舞,人人赞许。   迎春等人都听到了黛玉的话,别人倒也罢了,迎春却知窦夫人的意思,忙携惜春过来。   黛玉拉着惜春的手,对连尘笑道:“就是我这位妹妹画的。姐姐别看她年纪小,画的画儿却比我强,我爱她画的这一幅画,淡淡几笔就将意境勾勒出来了。”   四春虽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然而皆有一技之长,且高于众人之上,素为黛玉所佩服,因而言谈之间十分推崇,并未极力贬低其人。   惜春擅长丹青,府里却没人在意,颜料画具不多,亦未得众人称赞过一句半句,今听黛玉如此赞誉,不禁有些羞涩,细声细气地道:“林姐姐画的才好呢,我比不得林姐姐,不过是我专精此道,林姐姐就说我画的好,实则远远不如。”   她说的是实话,黛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自己不精,但是样样都比只精一道的好,迎春下棋屡战屡败,探春书法风骨颇有不及,惜春觉得就是自己的画也不如黛玉的好。   连尘见她生得娇俏,说话也灵透,不禁生出几分喜爱之意,又侧头打量了迎春探春一回,皆不俗,她年纪比迎春还要大几岁,不禁笑道:“怪道人人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到你们家了,果然个个都好,又不骄不躁。”   连太太要给连城说亲,虽然连大人近些年起起伏伏,但在京城中也是中等人家,今已是三品,何况又是俞家的亲戚,连尘在京城中见的人多了,也暗中为之留心。不过,连尘却没有看中惜春,毕竟宁荣二府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也恐生事。   惜春听了连尘的话,连称不敢。   连尘拉着她问长问短,听她说在学西洋画,笑道:“你也学西洋画?”   惜春微微一怔,不解也字何解,答道:“林姐姐送了我一套画西洋画的画具,我又看了几幅西洋画,觉得西洋画虽无咱们的意境,却比咱们的画更显得逼真,所以闲暇之时就学了起来,我才疏学浅,现今只学了个皮毛。”   连尘笑道:“等你学好了,明儿给我画一幅,我好生谢你。”   惜春见有人喜欢自己画的画儿,很是欢喜,笑着答应了。   连尘和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怠慢迎春、探春两个,迎春所嫁的宋家和连家也有一点子瓜葛,至于探春模样标致言谈爽利,是连尘素日所喜之人,故而她们相谈甚欢,只可惜探春偏生是个庶出的,贾政官职又不高,连尘难免惋惜不已。   黛玉见她们有说有笑,暗暗佩服探春的本事,忙去招呼别人去了。   清然看在眼里,抿嘴一笑,不得不说,纵使人人都说各家的千金如何俊俏,如何有才华,如何有本事,但细细论将起来,贾家几个女儿都是拔尖儿的,比大半人家的千金小姐都出色,就是清然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如迎探惜等人。   贾家若是有心,几个女孩儿都能嫁得不错,然而除了窦夫人为迎春打算,以及荣国府重视元春外,贾母并王夫人尤氏等从未想过探春惜春二人。   与此同时,前厅也有人开口问王夫人关于探春的年纪并婚配与否,反倒没有人问起惜春。相较迎春和惜春而言,探春确实最是出挑,难得的是其神采,令人观之忘俗,其言语之间颇有见识,能做得当家主母,鲜少有人比得上。   王夫人对探春的婚事向来不甚在意,甚至是从未想起来过,如今只忙着元春的亲事,等忙完了,便操心宝玉的金玉良缘,哪里记得探春,因此听了这话,踌躇片刻,看了贾母一眼,笑回答道:“年纪还小呢,她哥哥还没定,打算等两年再说。”   众人听了这话,便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了。   贾母皱了皱眉头,对王夫人有些儿不悦,探春是贾母跟前除了元春外最出挑的孙女儿,才思敏捷,又懂得眉眼高低,贾母素来疼爱,说一门好亲对贾政和宝玉有益无害,她怎么就说过几年再说呢?叹了一口气,贾母也知道王夫人的心思,自己与她隔了一层,不好深管。   不止贾母如此,贾敏亦如此想。   贾敏待探春不及迎春,乃是因顾忌着贾政和王夫人,不过平素迎春和惜春有的,她也有一份,本想着她和黛玉同年,今日有人看中她,王夫人顺水推舟,也是一件美事。娘家不妥,可几个孩子倒好,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哪里料到王夫人竟对人如此言语,她说等两年再说,别人目前就不好再提亲事了,就是贾敏自己也不能多管闲事。   可惜了探春,贾敏暗叹,她素日冷眼旁观,贾家的女孩儿中,论及见识本事,反倒是探春拔尖,元春尚且不及,偏没有遇到窦夫人这样的嫡母,只能耽误了。贾敏心里同情,但自己是原配嫡妻,也知道王夫人的心思,故而不再理会。   既然王夫人不愿意,便有人问惜春,贾家之势尚在,惜春形容举止虽略小一岁,却也不俗,何况她是宁国府嫡女,身份较探春为高。   尤氏忙开口笑道:“我们家四姑娘今年虚岁十一了,只比林姑娘小一岁,没有定亲,比三丫头倒好些,上面没有该成亲的兄长。”来林家的多是达官显贵之家,若有人看中了惜春,他们愿意早些给惜春定亲。尤氏出身不好,却更加精明,明白惜春定亲的好处。   众人会意,各自思忖。宁国府名声不好,可是谁家没有几件藏着掖着的事情?面儿上不叫人宣扬就是。再说了,惜春并不是住在宁国府里,而是在荣国府,倒也清白。   尤氏见到众人神色,心中暗暗欢喜,窦夫人也觉得欣慰。窦夫人怜悯惜春,今日的话题还是窦夫人先开口说的。独王夫人面色如常,神情自若,似乎并不在意,殊不知她心中却与此大为不同,几乎是翻江倒海一般。   两家小定贾母等人从头至尾皆看在眼里,感概万千,嘴里都说黛玉有福,只有王夫人一人心如火烧,又羡又妒。今日满朝文武五品以上的官家女眷竟到了七七八八,没有到的几家皆因不能来,那四家的太妃、王妃都到了不说,就是和贾家、林家素无往来的忠顺王妃也来了,元春过大定的时候决计没有今日林家这样的热闹和体面。由此可见林家在京城中的地位,怕是除了皇家和王府,他们就是头一等的了,论及权势,恐怕王府都不如他们。   想到元春出阁后便是金尊玉贵的王妃,比黛玉的身份高贵,而西宁王府又是四王中有实权的,掌管着平安州一带兵权公务,王夫人方略安慰了好些。   杨茹今日陪着西宁太妃过来,瞧着贾家的做派冷冷一笑。   西宁太妃年纪大了,她四月进门后不久就接手管家,小半年下来,不但自己在西宁王府站稳了脚跟,而且大权在握,元春进门又能如何?何况,西宁太妃和西宁王世子已经对她说过了,等到元春进门后,就随着西宁王爷一同去平安州,自己却是和西宁王世子一同留在京城,所以在她刚进门就让她管家,而非元春。   王夫人却不知道这段缘故,对杨茹十分和蔼,两家本就有旧,兼之当年林杨两家未曾做亲,贾母心里有愧,也拉着杨茹说话,但想到杨茹进门后的事情,又觉叹息。   旁人看到了,都是一笑,然后和旁人说话,对她们恍若未闻未见。杨茹进门便即管家的消息人尽皆知,身后又有杨家权势,偏生元春是继母婆婆,将来不知道谁能执掌王府,也不知道元春进门后,年轻婆媳之间是否生出嫌隙。   贾敏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事情,送走所有来客后,方松了一口气。   黛玉亦送走了诸位姊妹,换了衣裳过来,见状,上前笑道:“我给妈捶捶肩背。”说着上了榻,自己亲手给她揉捏肩背,又叫小丫鬟拿着美人拳给贾敏捶腿,在屋里的丫鬟婆子都笑说姑娘孝顺,喜得贾敏乐不可支。   贾敏见她发上的凤钗和腕上的镯子都不在了,问道:“都收起来了?”   黛玉羞涩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自己跪坐在贾敏身后,她看不见自己点头,忙开口回答道:“妈妈放心,我都仔细收起来了。”   贾敏反手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生收着。”   黛玉满口答应,想起俞老太太今日精神不好,看起来越发苍老憔悴,道:“老太太的身子不大好,今儿拄着拐杖也走不稳呢,咱们家拣些上等的药材送过去可好?”俞老太太待黛玉一向极好,黛玉心里敬重,只盼老太太好生调养。   贾敏道:“明儿就打发人送去。”   一时贾敏打发丫头出去,说起王夫人对探春的打算,又提起连太太所托,叹道:“你这几个姐妹倒都是好的,有不少人跟我打听呢,可惜你二舅母的话撂下了,别人不好再提亲。”   窦夫人托她,连太太也托给她,倒让她哭笑不得了。她在京城几年,认识的人固然极多,可是成亲后日子过得不顺心的见到的也多,故而都没有一口应承,免得反落不是。   黛玉定了亲,许多家务琐事贾敏都不瞒着她,听完,黛玉道:“我看妈竟是别太操心的好,妈又不是官媒婆,若是他们瞧中了谁请妈说和倒也罢了,偏让妈做媒,给他们掌眼挑人家,像什么?若是好的话倒也罢了,若是将来结亲后略有不如意的事儿发生,指不定如何说妈不好呢!连太太常日出来走动,又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姨妈,哪里就不知道谁家的小姐好?妈说几家合适的让他们自己挑,岂不是好?至于三妹妹的亲事,只怕就算是好的,三妹妹心里感激,他们府上其他人却觉得理所当然,若是不好的呢?”   说到惜春,黛玉迟疑了一下,道:“四妹妹的哥哥嫂嫂都不管她,好不好也都不在意,妈若是替她说亲,只怕他们巴不得,这倒是可行的。”   黛玉不曾住在贾家,按理说,和三春姐妹情分平平。偏生窦夫人和林家素来交好,贾琏和陈娇娇夫妇二人又是因林家方结为姻缘,有了今日的前程,迎春又早已改了性子,故而黛玉和迎春惜春二人的情分竟比前世更亲密好些。若按性情,她倒是最敬佩探春,确实不让男儿,不过因王夫人之故,反不如迎春和惜春了。   贾敏听黛玉分析得有理有据,感到十分满意,嘴里却笑道:“我一句话倒惹得你说这么许多。罢了,我知道其中的厉害,该如何做我心里明白,我和你的说法一样呢。我本就没有打算事事操心,我只操心你们兄弟姊妹的终身。”   黛玉一想也是,贾敏的精明非自己所及,对此她便不放在心上了。   大哥哥成婚在即,弟弟也有十岁了,成亲的事情、说亲的事情,哪一样都得贾敏自己出面,没有为了别人的事情忽略了自家的道理。   贾敏也是此意,故只答应了窦夫人之求,于刘家、连家等都未有所保证。   过一时,贾敏的丫鬟来回说东西预备好了,请贾敏过目。黛玉看是两个掐丝锦盒,里头放着两套头面,一套赤金累丝攒珍珠,一套是红玛瑙头面,都是上乘之物,和黛玉素日所得的不差什么,不由得问道:“这是给谁的?”   贾敏道:“明日给元春添妆,再添四匹锦缎。”   黛玉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道:“记得妙玉姐姐出阁的时候,妈添妆极厚,现今只给元春姐姐两套头面四匹锦缎,是不是太简薄了些?叫人知道,说妈的不是。”   贾敏不以为然地道:“咱们家和苏家是什么情分?虽说两家并非亲眷,可情分何等深厚?你赵家大姐姐出阁时作为义母,我预备了一份嫁妆,你干妈也给你预备起来了,妙玉出阁咱们自然该多给些,没有只接受他们的,咱们却小气的道理。给其他人家添妆时,你见我何曾给得出格了?都是头面绸缎几样,多了反失礼。”   黛玉笑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外祖母府上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见妈送的这些东西,不如给妙玉姐姐的,恐他们说三道四,怨妈吝啬。”她虽不曾再去过荣国府,但对荣国府诸事时有耳闻,瞧得比旁人更清楚。   贾敏心里一暖,道:“你才多大,就这样操心,放心罢,我心里有数。”   她们母女二人说起此事时,连太太和连尘母女从林家回来,也在商讨连城的婚事。   连尘今日见到了不少千金小姐,虽说泰半都定了亲,可是没定亲的也有不少,且都十分不错,开口道:“今儿去林家的千金我都见了,母亲觉得如何?母亲有愿意的,就请林太太从中说和,若对方愿意,咱们好登门求亲。”   他们来京城日子不长,兼从前坏过一次事,认得的人家虽多,交心的却少。   连太太摇了摇头,道:“咱们进京才多少时间?并不知根知底,等等再说罢。”说话的时候,连太太叹了一口气,连城是公子哥儿,耽误两年无碍,她最担心的反而是连尘,今日带着连尘过去赴宴,也有几家人问起,只是自己心里又觉得不妥,并未答应。   连尘笑道:“妈既不急,就等我认识的人多了再说。”   连太太颔首道:“只能如此了。不过还是托林太太多多留心些,她比咱们知道的多,就算不替你和城哥儿做保山,她觉得好的人家必定是极好的。”   林家夫妇二人目光敏锐,看人极准,又都是实心人,不似旁人说亲做媒,总是只说好的,瞒下不好的。前儿有人给连尘说亲,夸得天花乱坠,她几乎都有所动摇了,后来知晓那家公子早已摆酒唱戏纳了两房妾,恨得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这样人家原是三妻四妾,算不得什么出格二,但是那家工资在婚前就名正言顺的纳妾,却是给正室没脸,所以连太太十分生气。   连尘脸上一红,道:“在说城哥儿呢,怎么说起我来了。”   连太太道:“你比城哥儿大两岁,耽误不得。”   连尘低头不语,只顾着把玩腕上的镯子。   连城放学回来看到,不知母姊在想什么,笑嘻嘻地道:“妈和姐姐今日去林家,不知林妹妹可好?可恨咱们都大了,不好相见,林妹妹的名声不好了,竟是我的大错。”   连太太嗔道:“还叫什么妹妹?明儿进了门,就是你姨妈家的嫂子了。”   连城听了,顿时跌足长叹,道:“我怎么竟忘记了这个?林妹妹比我还小呢,从前我都当她是我妹妹的,以后偏要改称嫂子称呼,竟是便宜她了!今日见到林妹妹的兄弟,倒是一表人才,模样儿生得和林妹妹极像呢。”   连城视黛玉如妹,虽然一别多年,情分却未减半分。   闻得他提起林智,连太太道:“林姑娘才气极好,难道智哥儿亦然?”   连城顺口道:“听林兄弟说,远不及林妹妹。不过我看着,林兄弟的才华却较我为高,他可比我小好几岁呢,做的文章先生赞不绝口。”连城初进国子监,认得的人虽有几个,却不多,很是得了林智一番相助,两人年纪差好几岁,倒成了好友。   连太太喜上眉梢,道:“你们多多亲近些才好,林家弟兄两个都是有出息的人物。”   观一族之长久,端的看子孙是否长进,哪怕出身贫寒,但是子孙有才能,便能延绵百年富贵。连太太最佩服的便是林家,哪里像自己家,长子平庸,次子纨绔,竟是屡教不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仍不见效验。好在他们虽然庸庸碌碌,却有几分眼色,不敢做祸及家族的事情,为今之计,只能盼着幼子和孙儿们长进,担起连家门楣。   连太太给爱女幼子说亲,也是想有一门助力。   连城却是不在意地道:“放心,不必担心我学两个哥哥。我新近在学西洋画,林兄弟说认得一个外国人,单画西洋画,画的人物器具,栩栩如生,和咱们的画法大不相同,改日我去讨教讨教,回来画给母亲姐姐看。”   连太太忙道:“虽说丹青极好,可也别误了读书。”   连城擅长丹青,读书却亦不成,怨不得连太太忧心。   连城眼里闪过一抹愁绪,他知道母亲所忧,然而自己的确不是读书的胚子,便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仍旧不及林智过目不忘的本事,锦绣文章信手拈来,不见半分俗气,只是这些想法不好跟母亲说,便道:“知道了。我去换衣裳,一会子再过来陪母亲和姐姐说话。”   连太太点点头,目送他回房,忧心忡忡地同连尘说道:“你弟弟酷爱书画,却不大爱读书,这可怎么好?瞅着再过几年也未必能考取功名。”   连尘素疼幼弟,劝解道:“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不管三弟如何出众,最终总不能继承了家业。大哥至今没有功名,三弟若有了,大哥该如何想?大嫂和二嫂又是那样的人物,指不定如何酸言酸语呢!且顺着三弟精研丹青的意思罢,过些年他年纪大了,自然知晓出将入相的好处了。便是三弟依旧不喜欢读书,但是他在丹青一道上极有天赋,胜常人百倍,未必不是一段前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弟别看年纪小,也是个聪明的。”   出将入相固然是好,然而没有本事的话,即便出仕,也未必长久。连尘私下早同连城说过,知连城心事,只是父母所愿,他们都不好反驳。   连太太长叹一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你大哥二哥都没有本事,我自然盼着城儿长进,若是做了官儿,也好扶持着两个哥哥和几个侄子,免得将来我和你父亲不在了,家里没有做官的,偌大的家业任人宰割。”   连尘道:“与其如此,不如好生教养几个侄子。”   父母不在了,兄弟自然要分家,分了家,就只为自己打算了,谁管谁筋疼?依她看来,连城这样倒好,他从小到大就不懂得和人斗心眼子,做了官不被人吃了才怪,倒不如娶一房淡泊名利的妻室,挥毫弄墨,比事事帮衬着两个哥哥强。连尘知道父母都想着长子长孙继承宗祧,也想着兄弟相互扶持,所以她心里的这些想法万万不敢透露出来。   和两个哥哥比起来,连尘和连城情分最好,不愿两个只知享受荣华富贵却一无是处的哥哥连累了连城。连城虽然读书不成,但是心地良善,比两个哥哥强了几倍。   她不肯透露心思,连太太自然不会知道,眼下只顾着儿女亲事。她早就打算好了,带着连尘多多地出门应酬,总会有机缘的。他们家和荣国府原没什么瓜葛,但是和林家交好,所以元春出阁的前一日她也带着连尘过去了。   贾敏见了她们母女两个,忙又与她引见昨日未曾见到的几家人。今日一早贾敏打发人给俞老太太送了东西后方来荣国府,只比连太太母女早一步。贾母过寿时黛玉没过来,今日亦不愿意,倒不是记恨宝玉,只是觉得自己她将将小定,一时不好出门,免得碰到宝玉。   贾敏不愿意黛玉登贾家的门,也是这个意思。   贾母不见黛玉,难免有些失望,看到宝玉亦如此,突然一凛,反而庆幸黛玉不来了。黛玉的姿容风度举世无双,宝玉只见一面便念念不忘,若是再见,岂不是惹出事来?他们家可不能和俞家相比。贾母知道宝玉的脾性儿,他不是似贾赦那般好色之人,但他行事坐卧不知避讳,落在闲人眼里便成了罪了,倒不如防患于未然,过些日子就好了。   贾母历经世事,原是极精明的人物,只因素日疼爱宝玉过甚,行事一叶障目,往往失了清明,但在宝玉身上,她却是再敏锐不过了。   所以,贾母只问了黛玉几句,却没再提让黛玉常来的事儿。   如此一来,府中上下因元春出阁热热闹闹的,唯独宝玉闷闷不乐,偏生不好到堂客中去,又不喜见官客,只得在贾母院中大花厅和姐妹们凑趣看戏。   元春出阁的一应事务都是王夫人亲手料理,她管家多年,极有威慑,李纨是寡妇,今日不出面,窦夫人不插手,王夫人颇觉力不从心,便请了凤姐过来帮衬。凤姐是王夫人嫡亲的内侄女,觉得自己不该过来,几次三番地推拒,最终因贾母开口方过来一趟,但她聪明机变,又是外人,并不如何颐指气使,都按着王夫人的吩咐行事。   自从贾赦从库房中弄走一大笔财物后,荣国府很有一点捉襟见肘的味道,金银渐少,好在库存的东西颇多,而且十分珍贵,深受各个当铺的喜爱,尤其恒舒典是薛家的产业,极大地方便了王夫人变卖金银古董,换取金银用在荣国府的开销上,并给元春置办嫁妆,不然,光靠库房里的存银,压根儿无法办得如此体面。   王夫人疼惜女儿,竭尽所能地预备嫁妆,铺设在院中,几乎耀花了人眼,田庄商铺、珠宝玉翠、绫罗绸缎、古玩字画、胭脂水粉等等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   旁人见了,赞叹之余,都说除了妙玉,京城中少有人及。   唯有贾敏对此不置可否。   初见元春的嫁妆,贾敏便能料到两家必生嫌隙。早些年贾家一心想让元春在宫里博富贵,银钱都送进宫里打点,没有给元春攒嫁妆,如今出宫后说亲,行事颇为仓促,都是从公中出的,并非二房的梯己,将来迎春出阁,势必也要如此。到那时,答应了的话,怕王夫人舍不得,不答应的话,窦夫人不愿意,少不得贾家的家底又要薄一些了。   今日如此奢靡,来日可还有银钱办事?贾赦拿走的那些钱,她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近半的财物都被带走,居然还有余力置办如斯嫁妆,可见他们都是故意哭穷的。   有人看完所有,粗粗估算了一回,压箱银子没见到,不知几何,单是这些嫁妆,竟是不下四五万两银子,想必压箱银子也是这个数,凭着贾政一年百八十两的俸禄,哪里能置办得起这些东西?怪道他们两家不分家呢。   也有人心中十分嘲讽,贾家在京城里如今算是个笑话儿了,他们家只出个王妃,又不是贵妃,背地里议论者众多,大约也明白了贾赦突然离京的无奈。只是,他们背地里暗暗称奇,贾家当真有钱得很啊,去了百万,还能这般富贵。   更有一干人对此十分羡慕,满目都是珠光宝气,忍不住开口赞叹道:“到底是府上才有这样的富贵,京城里有多少能比得上这份体面?”   怪道人人都说荣国府富贵无匹,果然名不虚传。   贾母最喜这份体面,谦逊道:“不过是略看得过去罢了。”给元春置办嫁妆的时候,因贾母疼爱元春,拿了不少梯己添进去,那些都是好东西,自然让人赞叹不已。   孙辈中贾母最疼宝玉,元春次之,余者皆不在意。   不但荣国府中人人明白,就是外面的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那人笑道:“这么些还只略看得过去?老太君谦逊太过了,咱们都羡慕不已呢!今年大姑娘出阁了,明儿二姑娘出阁,又是一场热闹,想必场面不相上下呢!”她说话虽是羡慕非常,神色之间却不曾流露出丝毫,言语之间亦是如此,可见只是奉承而已。   贾敏听着声音耳熟,细细一看,不是别人,竟是曾经见过的邢夫人,只是几年不见,越发得发福了,因此相见时并未认出来。贾敏面露一丝诧异之色,看其打扮气度,较往年更胜一筹,想来是高升了。   邢夫人的丈夫如今确实已经升为正五品的官儿了,她随之进京,昨日才抵达京城,不然黛玉昨日小定,她也会去道贺。邢夫人精明,他们家在京城毫无根基,少不得受人欺侮,若是攀附了高门大户,但凡对自己家略有照应,便能在京城站稳。邢夫人左思右想,除了认得贾敏外,也就是荣国府了,当年自己险些嫁进荣国府了呢,故今日亲来道贺。   初见元春的嫁妆,邢夫人确是羡慕,然而不过片刻她就心平气和了,她有自知之明,嫁给现在的丈夫是福,进了贾家她可压不住王夫人那样神色木讷心里有成算的人物。   听了邢夫人的话,窦夫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插口道:“可不是!我原本想着迎丫头出阁,二三万两银子就足够了,不想二太太满心疼大姑娘,又是当家主母,管着府里大小的事务,置办了这样的嫁妆,我们的迎丫头也不能差了,明儿迎丫头出阁,也得劳烦二太太按着大姑娘的例预备,到时候还有你羡慕的时候。”   贾母不肯分家,府里都由着二房做主,这回元春的嫁妆都是从公中所出,王夫人攒的那些嫁妆只占了不到二成,与其等到元春出阁后自己开口,倒不如今日当众言语。迎春和元春的身份孰高孰低,众人心中明了,作为大房长女,总不能比元春的嫁妆少。   迎春的出身和元春的出身,差的可不止一截,未来又有做官的兄长做依靠。   窦夫人早知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有些事儿藏着掖着的话,自己家只能吃亏,今日开口,众人皆知,到那时她们便得想方设法地料理。   邢夫人见窦夫人神色从容,气度雍容,自己也听说了一些贾家的事情,佩服不已,笑道:“府上爱惜女儿,所以如此大方,老太君慈眉善目,世人都说是最最慈悲的老人家了,素日又疼孙子孙女,想来不会亏待了二姑娘。”   贾母和王夫人面色一变,冷冷地看着窦夫人,窦夫人只当没有看到。   等明年迎春出阁后,她就启程去和贾赦祖孙三代团聚,京城中的事情再也见不到了,临走前替迎春多谋些好处,不枉她在自己跟前这些年。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贾敏微微一叹,有些无奈,两个哥哥家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是她也知道过不在窦夫人,贾母偏心她看在眼里呢,道:“谁家不疼女儿呢?嫁妆多,底气足,母亲和二嫂都是慈善宽厚的人,行事向来不偏不倚,元丫头有的,迎丫头自然也有。”   迎春岂能和生在大年初一的元春相提并论!王夫人气怒交集,险些脱口而出。   听了贾敏的话,贾母的神色也是微微一变。   窦夫人立刻接口道:“姑太太说得极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公道得很,反倒是我多心了。老太太,二太太,我在这里赔罪了,都别怪我才是。”   贾母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邢夫人目光一闪,察觉到了其中的暗流汹涌,想起素日听闻关于荣国府的见闻,不由得再次庆幸不已,若是自己嫁到贾家,面对王夫人这样厉害的妯娌,自己出身不如她,不知道是何等境况。她走到贾敏等人跟前见礼,笑道:“听说林姑娘大喜了,偏生我们昨儿个才到京城,竟错过了,扼腕不已。今日见到林太太,也该道一声喜。”   贾敏起身还礼让座,道:“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邢夫人又道:“我那侄女儿岫烟心里记挂着太太和顾二奶奶,这回我们进京,她托我带了些东西,有太太的,也有顾二奶奶的,还有灵台师父的,明儿打发人送过去。”借机和这几家交好,于她丈夫的前程好处多着呢。   贾敏记得邢岫烟,倒是个好孩子,点头笑道:“难为邢大姑娘惦记着我们。”   时隔多年,邢夫人又形容大改,窦夫人已不记得邢夫人了,趁着更衣之时问贾敏,贾敏并没有瞒着她,她想了想,笑道:“早听说过她了,瞧着她的模样,如今过得倒也好。”   窦夫人有一种感觉,离开荣国府,过得更好,当初的邢夫人如此,凤姐亦如此。   想当初,若没有贾敏插手,邢夫人和凤姐可就真的是妯娌了。   贾敏道:“各人都有各人的机缘。”邢夫人进了荣国府未必是福,她虽精明,却不如窦夫人有魄力,而且出身实在是太低,又的确有些吝啬的性子,压根儿弹压不住富贵双全的王夫人,大房一脉势必积弱不堪,其后果可想而知。   窦夫人一笑,心中了然。   外面来说西宁王府的人来了,姑嫂二人方都出去,看人抬嫁妆。   十里红妆,风光无限,观礼之人和路边百姓见了,都赞叹不绝,道:“也只他们家这样热闹了,别人家再不能的。今日嫁出去一个,明儿再嫁一个女儿,怕也是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富贵,真真是让咱们都长了见识。”   也有人笑说:“到底不如苏大人嫁女,陪送合家几辈子财物,那才是震撼人心呢!赶明儿,比这好的不是没有,就拿林大人来说,谁不知道那也是顶顶疼女儿,场面哪能小了。”   又有人道:“想必咱们能见得着,不过有苏大人家珠玉在前,林家再舍得也得留给儿子。”   如此言语,不一而足。   若是林如海在这里,必定莞尔一笑,早在给黛玉预备嫁妆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出嫁的场面,他们家和苏家财力虽然不相上下,可到底苏家仅有妙玉一个女儿,自己却有三个儿女,家产三分,再多都不会出格,有苏家在前面惹人眼呢。   元春出阁后,尚未回门,窦夫人便要求王夫人按着从公中为元春出的例取东西,好给迎春做嫁妆,迎春来年十五岁,自己攒的那些嫁妆远远不足。   王夫人听了,又气又恨,忙来请贾母做主。   给自己儿女的东西,王夫人素来大方,但是对于外人,自然便不是了。   黛玉、湘云皆已定亲,林家也好,史家也罢,都没有适龄的女儿了,虽有湘雪,奈何史家和贾母不亲,王夫人纵知贾母对宝钗不满,但没了人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和贾母便没有了分歧,素日反倒恭敬起来,横竖贾母最疼的始终是宝玉。   似今日这样的事情,一则王夫人便为了表示自己对贾母的敬重,请示贾母,二则王夫人做惯了幕后的人,从不做出头的椽子。   面对贾母和王夫人同样的不悦,窦夫人振振有词地道:“不管怎么说,迎丫头的出身不比西宁王妃低,我们老爷的品级犹在二老爷之上呢,就算迎春是个庶出的,她也不比西宁王妃差。二太太舍得给西宁王妃预备那么些嫁妆,怎么到我们迎丫头身上就舍不得了?府里可还没分家呢,老太太和二太太一碗水端平了才好。”   富贵之家结亲,嫁妆和聘礼都是相差无几的,毕竟讲究门当户对,嫁妆聘礼亦然,前者胜过后者的不是没有,西宁王府的聘礼便是远远不如元春的嫁妆之多。当然,指的是压箱银子,明面上的嫁妆和聘礼聘金差不多,不然的话,西宁王府脸上不好看。   宋大人门第不如荣国府,家资亦不如,即使倾阖家之力,聘礼和聘金恐也不如西宁王府,但是窦夫人已有打算,迎春嫁妆丰厚,过去的话,底气十足,也就没人在意她是庶出了。   嫡庶分明,窦夫人总有想得长远些。   贾母闻言,怒道:“你们还想怎样?大老爷拿走了三万两黄金你们还不足?给迎春预备嫁妆绰绰有余了,府里那几个钱,你们竟不放过?”贾母十分明白,经过此劫,库房里实在是没有多少钱了,她还想留给宝玉,如何能任由大房挥霍?   窦夫人淡淡一笑,不急不缓地道:“老爷拿走的是在任上打点花费的,当时老太太答应了,怎么却又说让迎春的嫁妆从里头出?老太太想一想,老爷琏儿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哪一样不需要打点花费?府里的东西有多少,我不知道,老太太想来清楚得很,难道只给二老爷家,不许我们用不成?莫说老爷不在京城,就是在京城里,我替迎春要府里预备嫁妆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西宁王妃晒嫁妆的时候人人都看在眼里,迎丫头出阁若是寒酸太过,外人岂不是说咱们府中两家不和?到时候府里又有什么体面呢?”   贾母面色一沉,道:“迎丫头如何能和西宁王妃比?西宁王妃嫁过去就是王妃,故而嫁妆丰厚了些,迎丫头过去连品级都没有。”   窦夫人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嫁妆丰厚与否是娘家给的,和未来夫家有什么相干?夫贵妻荣,品级是出嫁后的事儿,嫁妆是出阁前父母的心意,谁不知道嫁妆越多越好?西宁王妃现今的身份比我们高些,可论及出身,却还不如迎丫头呢!”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元春和迎春的身份之别,半点不肯让步。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她素来笨嘴拙舌,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窦夫人摆了摆手,道:“老爷和琏儿虽然不在,我们娘儿俩却不是任人欺侮的。二太太按着西宁王妃的嫁妆置办,我和迎丫头心里感激,若不然,我倒要出门问一问旁人,到底是府里不知礼呢,还是我强人所难。”   窦夫人在闺阁时就不大在意名声,何况今日。她能如此,贾母和王夫人却不能不在意,毕竟元春刚出嫁,宝玉尚未说亲,名声若不好了,对姐弟二人都不好。   贾母无可奈何,只能妥协,让王夫人依言置办。   王夫人焦虑异常,等到窦夫人离开,心急火燎地道:“老太太,府里都被他们掏空了一半儿了,哪有那么许多东西?二丫头嫁的又不是高门大户。”   一想到迎春要比着元春的嫁妆,王夫人就觉得不平。   在她心里,元春的福气大,宝玉的福气更大,谁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贾母看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你想让大太太出去说咱们家阖家不睦?到时候老爷和宝玉有什么体面?大太太要的东西,你从库中挑,除了我和你给王妃私自添的那些,剩下的那些不是古玩绸缎家具玩意儿,就是头面首饰,库房里也有不少,不必再打新的。”   若是以前,贾母不至于如此,现今她恼了窦夫人,也恼了迎春。   贾母向来唯我独尊,自认是家里的宝塔尖儿,无人敢违背,从前窦夫人和她没有利益分歧,对她又恭敬,兼之为了压制王夫人,她便对窦夫人极好,后来贾琏年纪渐长,宝玉又已长成,两房各为自己打算,大大损伤了宝玉的利益,贾母便冷淡起窦夫人了。   王夫人迟疑道:“还有压箱银子呢!”   给元春的压箱银子她足足预备五万两,也就是从库房中拿了五千两黄金,无法,库房中的现银不多了。可以说,这五千两黄金是库房中最后一笔了,剩下的银子不过二三万两,要不是她自己有梯己,贾母也有,日后都留给宝玉,她才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余钱。   至于府中的花销王夫人半点不担心,节俭些,进项能支撑一半,余下一半自有各处的孝敬,贾政现在升官了,朝中上下有不少投到荣国府门下求庇佑呢!   贾母道:“王妃的压箱银子是你给的,将来二丫头出阁,自然也该大太太给。”老太太也是无奈之举,贾赦一房不贴心,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弄走那么多钱,以后平分给贾政时岂不是白白少了三十万两?所以贾母不大在意迎春的嫁妆厚薄了。   王夫人心神一松,笑着应是。   窦夫人却不是任由人糊弄的,元春的嫁妆单子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贾家,窦夫人执意要比着单子置办,亲自挑选东西,所挑的都是好东西,气得贾母和王夫人又是一阵心痛。库房中的银子不足以作压箱银子,她便挑东西折变,倒也弄了四五万两。   这时,窦夫人忍不住惊叹荣国府发家的豪富,价值千金的宝物数不胜数,很多都是前朝皇宫和达官显贵家中的东西,她曾在一些书籍野史上看到过原先的主人是谁。   经她这般,库房愈加空荡,竟是十去七八了。   然而,王夫人比自己更明白荣国府的账务情况,却依然和往日一般,毫无俭省之意。   不等婆媳二人知道如何气恼,西宁王府忽然传来消息说,元春随着西宁王爷驻扎平安州,不日启程。婆媳二人哪里舍得元春远离京城,但是元春新婚燕尔,总不能和西宁王爷分居两地,便宜了西宁王爷的姬妾,只得含泪送她远行。   ☆、第088章:      除了荣国府的依依不舍,元春的远行在京城里激不起半点浪花,很快就平息下去了,没人忌惮没有声威的贾家,也没有人去注意元春这样一位继王妃。   在已经远离京城的林如海看来,没有皇妃之尊,对于元春而言,未必不是福气。   四王八公虽然余威尚在,却大半与拔了牙的老虎等同,朝中内外不少官员能达到这般地步,心机手段都有,对此可谓是一目了然。长庆帝不像前世继位的九皇子那般天威外露,但在他循序渐进的手段下,朝中各处紧要职位多被心腹取代,纵未取代,亦已握实权。   西宁王爷这次启程去平安州,实不知平安州已悄然更替了几位出身寒微、来历不显、心机极深、职位不高却管事极多极杂的官员,正伺机而动,争取数年内取代西宁王爷掌管平安州。便是没有那份本事搅动平安州的风云变幻,也能时刻留意着平安州的动向,免得有朝一日,平安州异动,自己在长安城中却一无所知。   听长庆帝说明缘故,俞皇后立即赏了一些应节的节礼给贾母和窦夫人。俞皇后意在窦夫人,但是贾母身为长者,方沾了大房的光,得到赏赐。   俞皇后对贾琏一房亦是相当的满意,若说林家有一处不好,便是没有修得一门好亲戚,尤其是荣国府这般亲密却行事糊涂的岳家。好在荣国府出了贾琏这样一个人才,借由祖荫,深受长庆帝重用,虽然太子不会拉拢他,但是有林家,荣国府绝不会投向别的皇子门下。   长庆帝如此顺利地安插心腹进入平安州,正是多亏了贾琏。   平安州有当年荣国公和贾代善的旧部,大多还记着荣国府的香火情分,虽然贾赦十分不争气,很久就不大来往,恐招惹上面忌讳,但贾琏实在是出挑极了,人又机灵,他想安排人去平安州,自然是容易得很,长庆帝的这些心腹,正是借由贾琏之手进去的。   贾琏刚刚出仕,并未经历朝堂风云,没有这份心机眼力,全是林如海提点。   他算是林如海看着长大的,和上辈子的贾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林如海自然不愿他落得抄家入狱斩首之下场,故而如此。   所以,贾琏抵达目的地后,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所管县城的气候和贫瘠。   陈娇娇夫唱妇随,毫无怨言,反倒是贾赦在京城中尊荣富贵了大半辈子,面对狭小的县衙和粗糙的饮食,面上明显露出嫌弃之色。不过,看在两个孙子的面上,他嘟囔几句,无奈地自认倒霉,决心花自己的钱购置华美房舍居住。   贾琏连忙阻止。开玩笑,他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前程,正要一心一意地治理公务,并为百姓谋福,决不能铺张浪费,怎能让贾赦破坏了这样的好局面?他若是锦衣玉食,处处奢靡,岂不是明白地告诉世人百姓吃苦,自己享受了?即使自己并没有贪污受贿。因此,好说歹说,才让贾赦收回前言,并按贾琏的提醒,送了平安信入京。   这一切,贾母半点不知。   贾母只当长庆帝继位后,不曾撇开荣国府这样的功臣,也不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况,所以才对他们有赏赐,虽然王夫人未得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但贾母觉得这样更好压制王夫人,好叫她没有能力和自己争锋,做主宝玉的事情,因此便没放在心上。   独闻得贾琏平安,贾敏隐约猜测到一些,放下心来,不久,却被眼前之事所困扰。   在她的面前,正摆放着林家门下当铺里送来的奇珍异宝。有宝石盆景,也有水晶如意,还有字画书籍,瓷器古玩,尤其是其中的白玉八骏马,精雕细刻,极是神骏,赫然是她年幼时贾代善给她的玩物,有一匹玉马的马尾缺了一块,乃是她当时淘气所致。   抚摸着玉马,贾敏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   这些,曾经都是荣国府的东西,现在,却在她这里,因为何故,可想而知。   黛玉从刘清泉家赴宴回来,脸色红扑扑地进屋,见到地上琳琅满目,多是罕见之物,不由得惊异道:“明儿大哥哥成亲,自有嫂嫂的嫁妆送过来铺设在新房中,妈弄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我瞧着大半都是旧的。”   说着,黛玉随手拿起了贾敏跟前残缺的玉马。   林睿成亲的日子定在十月,距今不过月余,林如海虽不在家,事务却十分繁杂,外忙应酬,内置新房,一应所需之物皆需采买,整个林家忙到了十二分,尤其是贾敏更不得闲,因此黛玉见到这些东西,第一个想法便是给林睿收拾新房用的。   闻得黛玉询问,贾敏眼中溢出一点泪光,轻叹道:“这哪里是咱们家的东西?你细看看,你跟着我进了库房好几次,何曾见过这些?”   黛玉闻言,端详片刻,果然皆未见过,诧异道:“不是咱们的?难道是采买的?可是,既云采买,如何偏买这些历经岁月又似为人用过的东西?书籍字画古玩瓷器倒罢了,我瞧着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倒是这些俗物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匹马玉质虽好,雕工亦佳,像是有些年头了,且有些破损,寓意不好。   黛玉又看了其他的东西,虽说少见,却非独一无二,一时之间,自己家压根用不着。   贾敏拿回玉马,抚摸了好一会,方道:“当年追随太祖行军打仗,推翻前朝时,宁荣二公所得甚多,传下百年基业,堪称豪富,不然,就凭这二十年来荣国府出的多进的少,岂能依然锦衣玉食无所顾忌?可是,终究是露出败象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竟然折变了银两,供其挥霍。怪不得你父亲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果然应了这句话。”   黛玉大吃一惊,竟然是荣国府的东西?荣国府赫赫扬扬,谁不说一声富贵?每年贾母单给她的东西都价值千金,现在,已经到了典卖东西过活的地步了吗?   黛玉疑惑地问道:“既是外祖母府上折变的东西,如何却在母亲这里?”   贾敏苦笑道:“我原不知道。咱们家在京城里颇有几家铺子,既有书肆,也有当铺,原说给你做陪嫁的,能得些好字画古玩。有一回我说管事的来回话,说得了几件好瓷器,拿来我一看,登时认了出来,便命人将这些死当的东西都送了过来。”   黛玉了然于心,不过,怎么那么巧就到了林家门下的当铺里?而不是薛家的?谁不知王夫人和嫡亲的妹子薛姨妈极亲密,有意凑成金玉良缘。   有林如海和贾敏亲自教导,黛玉再也不是那个不知当票子、当铺是何物的小女子。   他们家门下当铺得的东西,活当还罢了,但凡是死当,若有落魄之家典当祖上的字画书籍等物,多入黛玉囊中,故此对当铺十分熟悉。   只是,荣国府竟落魄到了靠典当度日的地步?想到贾母每每送来之物,黛玉难以置信。   听黛玉问出自己的疑问,贾敏叹道:“荣国府以十里红妆嫁了元春,你大舅母又要了迎春的嫁妆,所需花费,不下十数万两,自从你大舅舅拿走三万两黄金,府里哪有那么多现钱?薛家固然豪富,可几年下来,生意渐渐消耗,已非往日,如何吃得下这许多东西?你大舅母和薛家又无交情,自然典当的时候不会去薛家的铺子。”   黛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她虽不曾再去荣国府,与薛宝钗也不熟,可是常见迎春,自然知晓薛家的一些情况。   黛玉忽然道:“外祖母难道竟一点儿不知?常听妈妈说,外祖母虽偏心二舅舅过甚,也是见识过风浪的人物,对妈妈和我们都是极好的,我心里也记着,子孙如此,难道一点儿都不管?但凡管教几句,也不致于此。”   一家之主固然名正言顺,可是百善孝为先,身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贾母的品级又高,见识也博,有心管教的话,绝对不会弄到典当东西筹措银钱的地步。   林如海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可不是虚妄。   贾敏却道:“皆因这心偏了,行事也就不周全了,难以服众。我何尝不知道你外祖母对我们的好处?不管外面如何说荣国府的不是,如何说你外祖母偏心,可到底是我的亲娘,我怎能远着她老人家?我如今远着的是荣国府,而不是你链二哥哥一家和你外祖母。我也劝过你外祖母,可惜你外祖母性子左,总认为宝玉有天大的造化,只一味享乐,不管府中杂事。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纵然历经风雨,却晚年耽于享乐,哪怕外面洪水滔天。”   贾敏暗自苦笑,身为人、妻、人母,她理当先管林家,但是身为人女,终究不忍亲娘落得凄惨下场。可惜,她纵有心,却难扭转贾母之性。   贾母活到如今年将八十,只因偏心二字,蒙蔽了眼目心神。   话到此处,贾敏拉着黛玉的手,细细地教导道:“你已经定了亲事,将来是当家主母,有些事有些话我不瞒你,你须得记住,贤妻良母方能教导子孙万代,虽然人生偏心,五指各有长短,可是偏心要有分寸,万万不能误了祖宗基业。”   黛玉敛容称是,随即脸色微微一红。   想到俞恒,她心里油然生出一丝甜蜜,只盼着能效仿父母,不叫此生有憾。   贾敏道:“到了你外祖母府上这样的地步,你要明白怎样才能力挽狂澜,或是勤俭节约,或是教导子孙,而不是沉溺于祖宗留下的荣光,一味讲究排场,不肯面对现实。世上没有长长久久的富贵,时时刻刻记住防患于未然,才是作为当家主母的本事。”   黛玉笑道:“妈妈放心,我都明白呢!”   贾敏心底却闪过一丝苦涩,明白容易,可想要做到,何其艰难!人这一辈子,随着年纪渐长,增长的不仅仅是智慧、见识,还有因为年迈而糊涂的心思。   黛玉鉴貌辨色,倒也明白贾敏心中所想,说实话,她对贾母没什么恶感,毕竟是嫡亲的外祖母。可是听闻贾母的行事,说她糊涂罢,她也精明得很,不然没有今日宝塔尖儿的身份地位,余威犹在,替宝玉的打算更是非常周到,远在王夫人之上,说她精明罢,偏在大舅舅家和二舅舅家的正事上不分长幼,乱了家风,不肯接受贾琏胜过宝玉的事实。   如果,如果贾母明白贾琏才是一家子的希望,纵然不全力扶持大房,也该对他们一视同仁,管束好二房,荣国府必然不会有日暮西山之势。   黛玉看得很明白,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早已形同陌路,贾赦一房的远离京城,未尝不是避祸之举。她通晓世故,没少听说荣国府的所作所为,颇有几件罪大恶极之事,将来必定殃及满门,想必爹爹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劝贾琏外放。   黛玉暗自警醒,从贾敏话中得知贾母中年时候何等精明果断,如今却糊涂至此,难道是因为上了年纪,就恣意妄为了?自己可不能如此,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   贾敏听了她的想法,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半日,贾敏方止住笑声,咳嗽了两声方道:“我原想以此教导你知道荣国府就是前车之鉴,不曾想,你倒想得长远。”   黛玉不觉脸红耳赤,顿足道:“妈,你再说,我就恼了!原是你说的,又怪我。”   贾敏忙安抚于她,道:“好,我不说了,你记在心里就是。你说的这些,正是我将来也要教导你的。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咱们虽没抵达最高处,可是看你外祖母作为贾家年纪最高身份最长的老太君,难免事事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不在意其中的厉害,咱们就要引以为鉴。”   也许,这就是贾敏的心态一直没有变化的原因?黛玉有些促狭地想。   她在外面见的人多了,家里又经常送礼收礼,所以她知道诸位王妃诰命夫人的年纪生日,竟是贾敏最显得年轻,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年纪。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些梯己话,除了贾敏教导黛玉,还有黛玉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以及又认识了什么姊妹,做了什么诗词,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乃道:“这些东西都留下么?我瞧着除了些字画书籍,别的也没什么值得收藏。”   黛玉酷爱字画书籍等物胜过珠宝玩器,贾敏早就知道,并未因她这话而恼,只笑道:“都是先人之物,不管值不值得,且先留着罢,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儿。况且,咱们家这么些年的进项越来越多,也不难于此。”   说着,又道:“你看中了什么,且先挑两件,剩下的给你兄弟。”   黛玉听了,好笑道:“女儿竟似为了东西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她确实极爱收藏字画,且爱书成痴,当即不客气地挑走了其中的这些,摩挲半晌,仔细地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又将画换掉自己房中原先的,好时时观摩。   林智放学回来,给贾敏请过安,便去找黛玉,厅中却不见黛玉踪影,听说在书房,忙移了脚步,摆手叫丫鬟噤声,只见黛玉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松松地挽着家常髻,正伏案写字,静谧如画,不禁凑过去问道:“姐姐在写什么?仔细低得脖子疼。”   乍然听他开口,黛玉心神一颤,笔下一顿,登时污了纸张,忍不住埋怨道:“你无声无息地过来做什么?也不叫人通报,倒唬了我一跳!”   林智笑嘻嘻地连忙告罪,又问先前的问题。   黛玉换了一张纸,以镇纸压住,没好气地道:“还能干什么?正在抄书呢。今儿得了一部书,竟是没见过的,对你们在外面上学的也有好处,故此抄下来,送你和哥哥每人一部,改日再送苏姐姐一部,也好见识些。”   天下之大,果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书。   黛玉自觉藏书甚众,几达万卷,在诸位大家闺秀中名列第一,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收藏的书,在天下书籍中只占据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在荣国府当真是暴殄天物了,竟然毫不可惜地折变出去。   黛玉摇头叹息,她恨不得家中金银尽换书籍,他们倒好,竟颠倒了过来。   她想起父母提起过,曾经爹爹在落魄的朱家买了许多字画书籍古物,也是因落魄所致,悉数变卖成钱,如今荣国府竟也步了朱家的后尘。   林智听了,连忙拿在手里细看,果然不曾见过,遂细细读了下去,暗暗叫绝,不禁道:“好姐姐,抄完了先送我一部,给哥哥的晚些无妨,哥哥已经做官了,我正在读书呢!苏姐姐又有了孩子,也不忙着先看书。”   黛玉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笑应了。   其实不用林智开口,她也打算先送给林智,毕竟家里只他一人还在上学,比林睿用的时候多,而林睿已当了差,虽有用处,却不及林智。   林智顿时喜得合不拢嘴,忽然,他说道:“到底是我的姐姐,有了好东西从不昧下。外面的人大多敝帚自珍,真正的孤本好书都不曾流传开来,恨不得只有自己拥有,可怜天下贫寒学子,本就难买书籍,更无法见识真正的好书,如此,其智如何能开?其见识如何能博?”   黛玉心中一动,奇道:“竟有这等事?”   林智点点头,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在自家书肆中新交到的朋友柳玉荷,说给黛玉道:“他比我大两岁,学问却不如我,不过因为我自小由父母兄姐陶冶教育,天生就有先生书籍,不必费心外物,所以如此。他家一贫如洗,原是世家子弟,说来,还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呢,可惜已经落魄了,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常去咱家书肆里抄书,所以认得了。”   林智想到柳玉荷在书肆中抄书的痴狂,道:“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家的书,竟有一多半儿都不曾流通于民间,多被世家收藏于家中,他们想看都没有门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后,借了不少书给柳玉荷,他都仔仔细细地抄了下来,且对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为柳玉荷知道上进,而且非常爱惜字纸,林智去过他家里,听他母亲说,怕浪费纸墨,每次抄书,柳玉荷都非常用心,从不曾错过一个字。   林智原不肯信,后来亲自看柳玉荷抄书,一万余字果然一字不错,方信了。   柳玉荷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们俩虽然一个出身清贵,一个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后者不自卑,倒成了极好的朋友。   黛玉听完来龙去脉,不禁沉吟起来。   林智说得口干舌燥,正好见丫鬟端茶上来,忙忙接在手里一气喝完,又道了谢,回头见黛玉若有所思,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黛玉抬眼笑道:“你说,横竖我左右无事,清闲得很,若是我把咱们家那些外面少见的孤本抄写一份,放在书肆里供民间读书人抄阅,你看如何?听你的话,我颇觉惭愧,咱们不过倚仗祖荫,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资本,一味珍藏密敛,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贵在于天下仅此一部,不然,怎么说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实处,留在林家又有什么好处?只有林家数人通读,未免太也小气。倘或和贾家一样,后世子孙无能,岂不是失传了?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烽火乱世,多少文化断了传承,追根究底,都是因为拥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结局的不好,今日见到荣国府典当出去的东西,黛玉感慨万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现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孙,百年之后呢?谁能说,林家就能长长久久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况林家。   这些孤本流传出去,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灭,传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听了,又惊又喜,失声道:“姐姐竟舍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难道我就是那最小气的人?有什么舍不得?况也不是将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写一份罢了!”   林智连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体贴的,不然哪有这份胸怀,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这么许多。只是,姐姐自来爱惜笔墨,如何能传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没有抄书的时间,岂不是累着姐姐了?”   黛玉横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说,若无外人传阅,漱玉词如何传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词中备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不知不读书,不明理,如何晓得德之涵义?我抄的书,又不会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谁抄的书?我再仿照你的笔迹,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说完,她又道:“至于你说累着我,你和哥哥一个上学,一个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么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顽耍,空闲的时候多着呢,哪里会累着。再说,抄书又不急于一时,我慢慢地抄写就是。”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须得持之以恒,黛玉本就没打算一时之间就抄写千万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笔迹,岂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学读书,结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们认了出来,还当我大方体贴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该当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说,咱们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么劳什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写姐姐的,不妨起个别名,正经像个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的好处,在清流中名声也好。”   黛玉像林如海,有林家遗风,本就是一派文人做派,绝非不好名的人,她争强好胜,自恃奇才,每与人联诗作词,大多都高于众人之上。她好名,乃是才名,出自本心,坦然而对,不似薛宝钗分明也好名,偏作山中高士,倒有一点虚伪的味道了。所谓山中高士,绝非隐士,而是等着山外有人闻名识之而青睐,并且三顾茅庐来请。   所以,黛玉听了林智的提议,脸上喜动颜色,跃跃欲试。   林睿下班回来后听说此事,并未阻止,他自觉妹妹才高八斗,远胜于自己,自然不想她始终和寻常闺秀一般被约束于绣楼之中,所以建议道:“不仅如此,妹妹也可以做些诗词文章,只需不露闺名,不叫人知道是你写的,也可令民间传阅,免得湮灭于世间。”   黛玉惊喜道:“哥哥不怕外面说我不遵守规矩?”   相较于抄写书籍传阅于人,她对林睿的说法更为动心。   她自小启蒙,尤擅诗词文章,林如海常说自己年轻时亦有所不及,黛玉其实很希望别人能看到自己的诗词文章,继而称赞、诵读。   林睿哈哈一笑,顺了顺她两颊垂下来的小辫子,道:“理会外人的闲话作甚?只要咱们不说,外人怎么知道?再说,若是没有传阅出去,古往今来的那些诗词佳作如何传世?咱们须得取个别号,那才是真正的诗翁呢!”   黛玉听了,喜不自胜。   经由林如海熏陶,和林睿一样,林智一向认为黛玉的倾世才华不该埋没,自然没有反对,摇头晃脑地道:“取个什么别号?须得清新雅致些才好。”   黛玉望向林睿,道:“哥哥给我取一个。”   林睿忽然想起黛玉三岁那年来了个癞头和尚,嘴里念叨过什么绛珠,灵台师父也说过什么绛珠,他那时早已明白世事,虽然林如海不曾说过自己的怀疑,林睿却有所觉,便开口道:“若说别号,莫若绛珠二字如何?”   绛珠?黛玉心头一震,只觉得魂魄有所触动。   她念了两遍,笑道:“这个别号我极喜欢,就叫绛珠。”   林智拍手笑道:“好极!果然新雅!不过,绛珠居士未免太俗,雷同青莲居士、易安居士,不如就叫绛珠仙子,姐姐天纵奇才,又有仙人之姿,可不就是世外仙姝吗?”   黛玉听了,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绛珠仙子?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我是女子了?世上男儿,多不肯云自己逊于女子,若知诗词文章出自女子之手,不知道该当用什么污言秽语加以抨击呢!再说,居士虽俗,却大俗如大雅,便因世人都叫居士,才好与世俗同流。我活在世上,又不是超脱尘世,何必叫什么仙子,那才是俗气透顶。”   林睿点头道:“正是,妹妹说的极是,绛珠居士甚好。”   黛玉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叫什么绛珠居士,绛珠二字便是极恰的美号了。”   她本性刚强,下了决定后,十分用心,林睿和林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纵遵守世俗规矩,却在其中更按心意而行事,所以先帮黛玉挑了几部外面绝对没有字数算不得太多容易抄写完成的绝世孤本出来。   黛玉每抄完一册,林睿和林智便亲自送到自家书肆里,供人抄阅,不收分文。   这样无声无息地送过去,外人不知,哪里会来抄写?但是耐不住林睿和林智兄弟两个的人脉,一个有同窗、同科、同僚,一个有无数同窗好友,两兄弟漫不经心地说这里出现一孤本,十分罕见,立刻就爱书成痴的文人跑过来一看究竟。   既云孤本,当然没人认得真假,于是就有人请了在国子监教书的当代大儒亲看,待他确定内容是真的,竞相传阅抄写。   任由外面抄阅之前,林睿嘱咐掌柜的开口道:“此乃绛珠居士手稿,只供在书肆雅间抄阅,不会外卖,亦不外借,书肆虽不收分文,但却不允任何人损伤手稿,误了他人抄阅,故而抄阅之时,皆有伙计监察。”   世人敬惜字纸,更珍重书籍,有书籍令其传抄已是十分感恩戴德,其有不应之理?   因此,抄本出现书肆之时,书肆立刻激增了无数读书人,皆预备笔墨纸砚,等候抄写,更有几家书香门第的文人慕名而至,书香世家也没有这样的孤本啊,当然要抄写一份。   短短时间里,手抄孤本供人传抄的绛珠居士,在文人中的地位节节攀高。   原本没人在意绛珠其人,耐不住这位绛珠居士十分大方,不似旁人那般敝帚自珍,也不是只抄写一部孤本传出来,而是源源不绝地抄写送来,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名臣大儒如获至宝,每每绛珠新的手稿送到,必定闻风而至,几乎打破了头。   一个月后,黛玉趁机录了一册自己的诗词。   其名曰葬花,乃因她将自己梦中所做的葬花词列在其中,另有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等。这些诗词吟从梦中而来,且十分忧伤无助,她因自己父母双全,兄弟皆有,与人设诗社时不做此等凄冷之语,故而除了林如海,外人皆不知这些是她所做。   绛珠居士本已在文人中有了些名气,再看其作,清丽、脱俗,布局精巧别致,非常人所及,无数文人拍案叫绝,竞相传阅,一时之间,长安城中洛阳纸贵。   黛玉兴奋非常,她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爱好。   不同于哥哥弟弟做学问后可以为官做宰,原来,她也可以在世上文人中占有一席之地。   每次听林睿和林智说外面称赞绛珠居士之才,看过葬花词后,许多人过目成诵,泪流三千尺,私下都在猜测绛珠居士来历身份,有人说男,有人说女,也有人说是文坛巨儒,议论不一而足,黛玉总是眉开眼笑,胸臆之间满是得意。   贾敏忙于林睿的婚事,不曾留心此事,全然不知自己儿女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等她在别家赴宴,听说葬花词后,偶闻几句佳词,登时吓了一跳。   别人不知道,她常常出入黛玉书房,难道还能不知黛玉曾经做过的一些笔墨?   那些孤本,她也在自己家见过,除了自己家,谁还能有第二部?   望着和诸位千金小姐们说说笑笑的黛玉,贾敏心里又气又急,若不是在别人家作客,她早就质问黛玉了。贾敏见识虽高于众人之上,到底是女子,又没有像黛玉那般深受林如海当做男儿教养,觉得此事太过出格,不成体统。   黛玉敏感非常,察觉到贾敏隐隐的怒气,就知贾敏猜到了,她暗暗吐了吐舌头,想起今日林睿休沐,连忙打发雪雁悄悄回去告诉林睿,千万在贾敏生气的时候替自己辩解。她和这家千金颇有交情,说有一件要紧东西忘记了,叫雪雁去取,很容易就和驾车的婆子出去了。   林睿听说时,正和俞恒一处喝酒。   林家的书肆突然出现绛珠手稿诗词,皆是孤本,俞恒如何不心生疑惑?那些孤本他都在林家看过,亲自去了书肆一趟,看毕,一字不差。而且黛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使用的是颜体,不似平常所擅长之字迹,俞恒依旧认了出来,故来寻林睿一问。   林睿莞尔一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斜眼看了看他,道:“难道你欲反对?”   俞恒闻言,心里登时明白了八九分。   他心悦黛玉,先是其才,然后是其心思品行,最后方是其貌,自然不在意黛玉才华胜过男儿,何况绛珠不曾泄露身份来历,亦不会惹来是非。   黛玉极聪明,所用笔迹诗词皆非外人所见,也只俞恒由林如海教导多时,比别人清楚。   就是亲密如妙玉和曾净、刘清泉等,亦不曾见过这些。   俞恒不自禁地隐隐感到十分骄傲,道:“虽说我不愿意压抑玉儿天生的才气,但是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小心谨慎些才好,莫叫外人知道。须知世上人心难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有嫉妒玉儿者,必定流言蜚语猛如虎,处处诋毁玉儿。”   林睿听了,对他更满意了,他家就黛玉这么一个姑娘,当然不愿意她未来的夫婿是个迂腐板正没有半点回旋的夫子。   林睿想了想,将雪雁来意说明,雪雁如今聪明得很,说话亦十分模糊,只说黛玉怕贾敏恼怒云云,林睿却明白其中的意思,对俞恒道:“家慈必定知道了,妹妹怕家慈生气,叫我替她说些好话,你有什么主意。”   俞恒问道:“岳母在旁人府上不好发作,想必得回到家解决,几时回来?”   林睿亦不知晓,忙问雪雁。   雪雁笑嘻嘻地道:“今儿是喜事,得午后才散席呢。”   林睿点了点头,问俞恒如何。   俞恒道:“只管交给我罢,你不用担心。”当即告辞。   俞恒却没有说明该当如何解决,林睿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素知俞恒性子,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好询问,只得送他离开。   用罢午饭,林睿左右无事,正在心中筹措言语,好替黛玉缓解贾敏之怒,忽听人通报说,六宫都总管丁奇带着一众小太监,骑马过来。他连忙迎了出去,方引进来,便听丁奇说奉俞皇后懿旨,接黛玉入宫觐见。   林睿一怔,忙命人去接黛玉回来。   俞恒说的法子,就是请俞皇后给黛玉撑腰,免得贾敏责怪她么?林睿想到。   黛玉正担心贾敏恼了自己,很有些坐卧不宁,贾敏脸上亦无好声色,闻听此信,忙向主人告罪,未等席散便携黛玉回家,让黛玉更换衣裳,坐了一顶小轿进宫。   黛玉进京数年,这是头一回拜见俞皇后。      ☆、第089章:   皇宫深深,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殿阁屋宇,俞皇后既为皇后,自然住在中宫,其恢弘华丽,莫可逼视。小轿穿过层层守卫,走过高墙长道,方停在中宫宫门外面,此处已无侍卫出没,唯有太监和宫娥彩嫔侍立,丁奇方命停轿,进去通报。   早几年南巡时,黛玉便被太上皇和皇太后召见过,又常伴孝敬王妃,那时候她年纪极小,行止进退已然十分有度,如今大了几岁,行礼拜见,越发落落大方。   不过,黛玉想到自己已与俞恒定亲,立下两家之好,今日初见年长俞恒许多岁的俞皇后,腮上微红,神情羞涩,心底免不得暗自忖度俞皇后宣召自己的用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极为小心谨慎,恐惹俞皇后不满。   长庆帝因自己是中宫所出,登基立后封妃之际,下了一道圣旨,乃云除皇后可接受公主王妃诰命之大礼叩拜外,余者嫔妃皆不能受之,哪怕已位列四妃之位。本朝皇后之下,便是贵、淑、德、贤四妃,历代以来,每逢三节两寿并册封典礼都有接受公主王妃诰命参拜的资格,哪里想到长庆帝居然会下这样的旨意,后宫已得封的德妃、贤妃纵不满,亦无可奈何。   太上皇本就对俞皇后非常满意,闻听此事,唯有赞同,并不反对。   皇太后心里倒有几分酸意,想当初自己身为皇后时,四妃皆可受公主王妃诰命的参拜,自己皇后之名,实则只比她们强在名分和俸禄上罢了。俞皇后做了皇后,竟能高高凌驾于后宫之上,如何不让她羡慕?可是想到自己不是长庆帝的生母,不敢对俞皇后怎样。   其时重嫡而轻庶,皇后贤德、太子英明,皆无可挑剔,除后宫椒房之眷属外,朝中内外的官员多以中宫、太子为正统,长庆帝如此举动,他们不必争从龙之功,反倒觉得少了许多纷争,得了无数清净,自然口呼万岁,直言其德。   黛玉身为林如海之嫡长女,深受贾敏的教导,又已定了亲,和文武百官诸多正妻嫡女一样万分拥护长庆帝此旨,心里也十分尊敬俞皇后。   都说上行下效,长庆帝和俞皇后夫妻恩爱,就是下面所有女子的福音。   长安城中曾有官员宠妾灭妻,纵妻族仍有人在,依然任由那姬妾取而代之,主持中馈,行妻责来往于各府,又百般折磨其妻,令其生不如死,不到中年已如老妪。妻族胆小怕事,且势不如人,不敢替女儿撑腰,只当不见。旁人虽怒,乃因那官员位高权重,又与太上皇有姨表兄弟,竟然无人敢插手其中。直到长庆帝登基,俞皇后怜悯其妻,长庆帝面对心腹微一露意,立刻有人弹劾那官员,治了那官员以妾为妻之罪,解救其妻于水火之中。事后,俞皇后多次召见那位夫人,又赐了一位嬷嬷相伴左右,方使其家不敢再欺辱于她。   太上皇对此一直视若无睹,也有人说长庆帝和俞皇后多管闲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长庆帝和俞皇后居然插手那官员家事,实在不妥,况那官员生平未作大奸大恶之事,不应因这般小事受杖责之辱。黛玉却觉得事事因小而见大,长庆帝和俞皇后如此,更让人敬重,那妻子也是长庆帝的子民,难道不该受到朝廷律例的保护?   和那些替那官员鸣不平的一部分人们不同,所有正妻及嫡女等都赞同此举,人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男人心才变化多端,她们都是正妻,将来嫡女也都是嫁作正妻,谁不希望将来丈夫宠妾灭妻时有圣人夫妻替自己做主?讨回公道?   所以,极多的人拥护长庆帝和俞皇后,纷纷效仿,好得长庆帝另眼相看,那些原本宠妾灭妻的人也怕自己落得和那官员一样下场,不敢再以妾为妻。   此时此刻,俞皇后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久闻其名的林氏黛玉,果然如姣花软玉一般,清逸超凡,莫说人间少有,便是天上仙子,恐也不及其气度之万一,怪道祖母常说,得此佳妇,乃是俞家与俞恒之福。   得一贤妻良母,其族可再续三代兴荣,反之,必败无疑。   俞皇后自小由俞老太太亲自教导,和俞老太太一样,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自己两个叔叔虽然因俞恒之故略觉疏远,可是皆因俞老太太亲聘其妻,不曾出败家的媳妇,至今家业十分兴盛。不过,她心里却是十分惭愧,觉得自己未能看透贤妻良母之责,从前竟未曾劝长庆帝收敛锋芒,多亏苏黎得林如海指点,方劝长庆帝得此机缘。   俞皇后不知道上一世长庆帝被废,后来又成义忠亲王,其子也曾与新帝不和,闹出许多事来,唯有她这位太子妃一直都深受太上皇和新帝的喜爱和敬重,皆因她品性贤良,心思敦厚,亡故后也是以太子妃之礼而葬。   此事仅林如海知晓,旁人便是想破脑袋亦不得而知。   如今世事同上一辈子全然不同,林如海也不会再拿前世的记忆来行今生之事。   待黛玉以国礼参拜,俞皇后忙命搀起,又命送到自己跟前,伸手拉着她,细细地又打量一回,含笑道:“我早就想见见你了,偏生我在宫里不得出去,你在宫外又不跟贾夫人进来,竟不得见,今儿才算见到了,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   黛玉本就具有稀世俊美,绝代姿容,此等赞叹之语早就不知道听到多少了,但是俞皇后是俞恒的长姐,听到她的话,自然霞飞双颊,谦逊不已。   旁边的女官思及俞皇后虽然常常赏赐东西给黛玉,今日却是初见,应备表礼,见俞皇后柔婉相待,便知其心,忙在俞皇后召见内外命妇女眷给各家小姐的表礼上又加厚了一倍送上,却是宫绸二匹、宫缎二匹、金项圈一对、玉环一对。   俞皇后微微蹙眉,黛玉乃是她的弟媳,又非旁人,此礼岂不简薄?   很快,她的眉头展开,如新生柳叶,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赏人罢。有一件东西极配你,我原说留给你,改日叫人送去,你来了,这就给你,倒不必过他人之手了。”   说毕,命人取来一对紫玉镯,亲自托着黛玉的手腕给她戴上。   黛玉乃是江南水乡人物,天生的钟灵毓秀,在俞皇后及其众人眼中,衣袖滑落,露出的这一段皓腕如玉之润、似绸之柔、若水之透,衬得玉镯莹然生光,剔透无暇,竟不是玉烘托了人,而是人给予玉一份迫人的灵气。   俞皇后赞叹道:“怪道你乳名叫黛玉,果然是玉一样的人物,这玉也只配你戴,别人都没有这份灵气。今儿既来了,就留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咱们好生亲近些。”   黛玉见俞皇后和自己母亲年纪相差无几,圆脸杏眸,虽是雍容华贵,浑身上下却透着一团和气,并不显得高高在上,让人不敢逼视,不觉拘谨微减。待得听闻俞皇后此语,黛玉忙笑回道:“娘娘厚爱,本不应辞,然数日后便是长兄大婚之日,实不能久居宫中。”   她和曾净交情极好,早就盼着迎长嫂进门,自然不能在大哥成婚的当日自己却不在场。   俞皇后想了想,笑道:“嗳哟,我竟忘记了,小林卿家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不等黛玉开口说话,她又接着道:“无妨,距离你哥哥成亲还有几日呢,你且在宫里住下,你哥哥大婚前两日我再打发人送你回去,也赏些东西贺你哥哥大婚之喜。”   见黛玉有些犹豫,俞皇后又笑道:“我听恒儿说你因父母之故,极喜爱读书,天底下若说藏书,再没有比宫中更多的了,那些朝中官员编纂的书籍,外面等闲见不得,你难道不想瞧瞧?恒儿从前抄的那些书,不过万中一二。”   黛玉听到这里,眼睛瞬间亮如天上星辰。   想到贾敏之怒,恐无林如海在跟前自己受责,说不定还会被贾敏禁足,不允许自己再进藏书阁,而俞皇后口中的那些书实在诱人,黛玉立刻答应下来。   虽然抄书之举在当世十分出格,大家闺秀不需要才名,而是贤名,但黛玉自恃才高八斗,自小没少随着林如海出门斗诗联对,与人一争长短,实在不想放弃绛珠这个别号及其行事,只好先躲过娘亲的怒气再说。若是在宫里几日,多记下几部书籍传阅民间,那就更妙了。   俞皇后见状,不觉莞尔。   她到了这个年纪,闲暇时经常手不释卷,本人也是博览群书,少有人及,况且她秉承父母之教,认为读书可开智、明理、做人,不会把目光胸怀局限于一方天地,所以并不觉得黛玉喜欢读书是一件坏事,事实上她很赞同女孩子读书识字。   做皇后这么几年,她见过的官家女眷无数,读过很多书的和没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不仅气度不同,就是见识和胸怀也差之千里,前者心有所忌行事谨慎,后者往往横行无忌却不知已犯国法,言语也较为粗野无礼。虽然说读过书的人也做过不法之事,没读过书的人也有循规蹈矩者,但大部分的女眷就像自己先前所说的那样。   当然了,不管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俞皇后最喜欢的还是心思纯正之人,心正、身正、行事正,远比读书与否更为重要。若是读书的人用书上的本事行恶,反倒不如不读书。   俞皇后第一眼看到黛玉,就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而且为人端正。   见黛玉愿意在宫中小住几日,俞皇后当即打发宫娥太监告知贾敏,并取回黛玉的衣裳。   虽然贵为皇后,其实俞皇后的日子过得颇为寂寞,等闲难见宫外之人,也不能出宫,她又不愿意和那些嫔妃谈天论地,所以今有黛玉相伴,实是乐事一件。   对于黛玉进宫一事贾敏并不担忧,她是俞皇后嫡亲的弟媳,将来俞恒夫妇是俞皇后母子等人的依靠,不管怎么说,有俞家才有俞皇后,俞家势盛,俞皇后母子才无人敢欺,能帮衬太子在朝堂上立足行事,俞皇后自然不会为难黛玉,唯独令她恼火的便是黛玉借绛珠之名在外行事,闻得皇后留宿,她便知黛玉怕自己责难,故而答应。   打点完黛玉的衣裳妆奁等物,在其内又备下打赏的荷包等物,她在宫中少不得要行此事,贾敏亲自检查完,方交到过来的宫娥手中,并派管家媳妇送出。   林睿等报信取衣裳的宫娥太监离开,咳嗽两声,见贾敏看过来,连忙冲她笑了笑。   林睿有些心虚,黛玉做这些事情可都是自己和弟弟撺掇的。   贾敏哼了一声,不满地道:“玉儿虽常出门走动,却不去市井,如何知道外面缺书?那些子以绛珠为名的书是怎么一回事?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不劝劝?”   黛玉现在的身份非比寻常,她订了亲,而且又是俞皇后的娘家人,女孩子的才名常为人所忌惮,她偏生弄出这件事来,若是叫俞家知道了,岂不说她教导无方?   便是他们不在意这些,可是好好一个女孩儿家学那些文人雅士,一旦泄露出去叫人知道,十张嘴都说不清。文人相轻,贾敏比谁都明白那些文人雅士的脾性,他们可以容忍任何一个男人的才华凌驾在他们之上,唯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才华败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人心不古,既然不甘,便会生事,不知道编出多少污言秽语来攻击其人,令其身败名裂。   林睿站起身,亲自端了一碗茶奉给贾敏,待她呷了一口,方笑道:“母亲担心什么?这些事虽不合世人看法,到底不是大事。”   贾敏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担心娓娓道来。   林睿听完,却笑道:“难道咱们这两家还护不住妹妹?纵使外面狂风暴雨,咱们家依然能保住妹妹。父亲常说妹妹天资过人,远胜我和弟弟,若不是女儿身拘束了她的出路,将来的成就必定在我和弟弟之上。既然父亲都不拘束妹妹,咱们何必学俗人一样?”   看到贾敏面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又笑了笑,道:“妹妹此举到底功在民间,不知多少文人感激在心。俞公爷是知道的,亦不在意。就是父亲在,必然也是极赞同。”没有谁比林如海更疼爱黛玉,更由着黛玉的本性了。   贾敏大惊失色,失声道:“恒儿已经知道了?”会不会对此不满?   林睿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咱们家许多事他都知道,又看着妹妹长大,妹妹换一种字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住他。他都不在意,母亲何必忧心?除他之外,母亲大可不必担忧妹妹的字迹叫人认出来,妹妹的本事母亲还能不知道?父亲和我、弟弟的字迹妹妹都仿得一模一样,她又擅长多种书法,随意一种换了字迹,便是最交好的几家小姐也认不出来。”   他又说了许多好话宽慰贾敏,可巧林智放学回来,听说贾敏之忧,忙插科打诨,只说黛玉之功与友人之赞,他天生一副好口舌,说得天花乱坠,好容易才劝得贾敏怒火暂熄,次日又有事可忙,林睿成婚在即,贾敏便无法顾及绛珠之事了。   却说俞皇后安排黛玉住下后,果然取了许多书籍与她。   俞皇后位列中宫,平时十分繁忙,统领诸妃、诸子女给太上皇、皇太后请安,接受嫔妃、子弟请安,还要料理宫中事务,并不是清闲得百无聊赖,所以看到那些书,黛玉如获至宝,除给俞皇后请安、闲聊之外,鲜少踏出房门,都在房中读书。   俞皇后虽然不能做主取看宫中所有藏书,但她能做主的那一部分对黛玉而言也是非常之多。黛玉有过目不忘之才,又一心想多记几本书,日后传阅于人,所以读得极为用心。   倒是俞皇后恐她伤了眼睛,叫自己的女儿元馨公主带她去御花园中赏景。   公主都是在出嫁之前才有封号,但是元馨公主是嫡出,生得冰雪聪明,又是长庆帝才发觉自己处境不妙有所改进后所生,心里极爱之,早在登基那一年,册封皇后和太子后,就正式册封她为公主,亲取元馨的封号,位同亲王。   黛玉见元馨公主年纪虽小,身量未足,却气度高贵,行事严谨,心底不觉一赞,到底是俞皇后教导出来的,处处流露出皇家气派,让人不敢小觑。   最让黛玉觉得亲切的是元馨公主长得和俞恒隐隐有几分相似,不过眉目口鼻却柔和得多,而且肤光胜雪,不愧是舅舅和外甥女,天生的血缘之亲。她身上穿了一件大红缂丝的衣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愈发显得小人儿粉妆玉琢,娇俏可喜。   黛玉行过礼,元馨公主连忙亲手扶起她,然后煞有其事地道:“咱们一家人,可千万别多礼,不然,叫小舅舅知道了,一定不给我带宫外的东西了。”   听了这话,黛玉顿时面红耳赤,轻道:“我给公主行礼,与他何干。”   元馨公主瞅着她,眼睛眨了眨,如春波荡漾,笑嘻嘻地道:“难道你不是我的小舅妈?小舅舅和小舅妈自然就有相干了。”   别看元馨公主年纪不大,可她生长在皇宫之中,每日都有阴谋诡计熏陶,绝非天真无知之人,她早就听说过黛玉的名声,父亲位高权重,长兄年少有为,今见她清丽超群,如画中仙子一般,将来又是自己嫡亲的舅母,心里自然甚是亲近。   御花园虽在宫中,平时却只有宫中椒房行走其中,毕竟长庆帝公务繁忙,午前召见群臣,太子并诸位皇子除了给太上皇、皇太后和俞皇后请安外,亦不能频繁出入后宫。   此时正是晨后,所以黛玉不必担心碰见外男,守卫的太监就另当别论了。   黛玉同元馨公主沿路缓行,途中遇到不少嫔妃宫娥,都得给元馨公主行礼,黛玉也不必屈身拜见。有前言在先,嫔妃不能接受公主命妇女眷等叩拜,而元馨公主更加不必给嫔妃见礼。长庆帝当初立下此规矩时说得明白,哪家哥儿姐儿得给姬妾行礼?所以就是庶出的皇子皇女,只能认皇后为母,便是生母也不必叩拜。   长庆帝未能同生母共享天伦,登基后追封其尊,仍觉其生前之苦,她每日都得面对下面虎视眈眈的嫔妃却不能表露不满,他自己生来又要面对诸位兄弟的算计,追根究底,那些嫔妃皇子都觉得自己也能为后、为帝。这份想法随着岁月并未流逝,反而愈加浓重,所以长庆帝接二连三地推崇正宫嫡子的地位,不允许再发生自己登基之前的种种夺嫡之战。   这一道旨意下来后,前朝后宫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些嫔妃进宫,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都想着成功生子,然后借由儿子争夺皇位,有朝一日母仪天下?可是长庆帝居然立下这样的规矩,让她们有了儿子都不能以母亲自居,心里如何不怒?如何不伤悲?于是,椒房眷属托人上书谏言者甚多。   长庆帝是何等人物,哪能让人左右自己的意志,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和后宫椒房有关的官员,才让各处不满平息下来,不得不接受这道旨意。   长庆帝有一份雄心,自觉不及秦皇汉武,但是他却想立下正统之道,流芳百世。   很多人说后宫连着前朝,长庆帝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前朝就是前朝,后宫是自己的内宅,根本不用朝臣插手。当时闹得很厉害,长庆帝只说了一句话,“既然诸位卿家插手朕之后宫,是否朕也能左右尔等之内宅?不管娶妻,还是纳妾,朕都能做主?诸位卿家见了父辈之姬妾也得下拜行礼,自称为子?”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他们自恃一家之主,谁都不想旁人来插手自己的妻妾儿女之事,也不想子甘下贱地对长辈之小妾行礼。   德妃在御花园中游玩,迎头碰见元馨公主和黛玉,立刻就想扭身离开,但是想到长庆帝对元馨公主的宠爱,只得掩下满心的不愿,僵硬着身子给元馨公主行礼。幸亏后宫中嫔妃也有等级,身为四妃之一的她只需万福为礼,不必跪地磕头。纵然如此,她也是很不甘心。   元馨公主眼波闪了闪,含笑虚扶,道:“请起,德妃不必多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还等她行过礼后才说这话?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了,身份仅仅在皇后之下,没想到居然受到这般待遇。德妃不满地想道。   初为太子之妾时,德妃心里非常欢喜且得意洋洋,国之储君,待成圣人,她便不再是任人欺侮的姬妾之流,而是高高在上的嫔妃,受世人叩拜,并能光宗耀祖,说不定还能倚仗儿子博一个皇太后之位。不曾想,长庆帝登基后尊奉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皇后,而不是他们,数道圣旨紧接其后,令她们反倒没有了昔日的风光。   德妃心里深恨,尤其恨俞皇后,哪怕这些是长庆帝的本意根本与她无关。凭什么她能母仪天下,自己却落得和寻常人家的姬妾一般无二?本来都说就是天家的妾身份亦高于公主王妃诰命等,岂料这些尊荣都没有了,连面对儿子也不能以母亲自居。   最让德妃忿恨的是,居然连官宦人家的女儿也不必对自己行大礼,长庆帝当真把俞皇后放到了极高的尊贵之位!   纵然满腹不悦,德妃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只能满脸堆笑,柔声细语地道:“圣人立下的规矩在,哪能对公主失礼呢?公主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游玩?竟不必上学不成?”皇子皆在上书房读书,公主也有先生教导功课,无时无刻都在忙碌。   黛玉身子一颤,只觉得有一股阴冷之气袭来,全然没有在俞皇后跟前的温煦安然。她凝神看了德妃一眼,顿时看出她是皮笑肉不笑,十分虚伪。   元馨公主微微一笑,道:“多谢德妃惦记,我已请过假了。”   德妃听了,目光微微一动,如秋波流转,落在黛玉身上,猛然吃了一惊:天底下竟有如此人物?丰神如仙子,若叫她久住宫中,哪里还有三千粉黛的立足之地?她本就是以色侍人,且不认得黛玉,见了黛玉之容貌气度,油然生出一丝忌惮。   压住心中澎湃之意,德妃含笑道:“不知这是哪家的千金?莫不就是因此令公主请假?我瞧着,竟比咱们宫里的人都比下去了。”   听了这句话,黛玉眸光一沉,怒意渐生。   元馨公主淡淡地道:“德妃说的是什么话?林姑娘好好儿的,不过是母后想见林姑娘,特特召唤进宫小住,德妃拿林姑娘比咱们宫里做什么?传出去,成什么了?岂不是叫外面的人说咱们宫里的人心思太多了些?”   闻得是姓林,德妃蓦地想到俞恒之妻似乎便是姓林,年纪与面前的少女仿佛,都是十二三岁年纪,心中登时为之一宽,虽觉元馨公主的话极不入耳,面上却现出三分笑意来,倒比先前多了几分真诚,忙笑着开口道:“是我的不是了,原来是林姑娘。林姑娘几时进宫的?咱们竟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也该见一见。”   说着,褪下腕上一对赤金累丝镶红宝的镯子命宫女递给黛玉,笑道:“初次相会,仓促之间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太上皇昔年所赐,权当初见之礼。”   镯子上面的红宝石攒成海棠花式样,通红如血,十分璀璨,一看就知非寻常之物,况且又有太上皇御赐之名。但是黛玉从心里不想接受,她既亲近俞皇后,自然不喜嫔妃姬妾之流。她看了元馨公主一眼,待见元馨公主颔首,方道谢接过,转手叫贴身服侍的宫娥收下。   德妃在她接镯子的时候,一眼瞥见她腕上的紫玉镯,回到自己的宫殿之后,遣退跟前大半非心腹的宫娥太监,然后大发脾气。   她身边的心腹宫女香织不解,一面安慰她消气,一面询问究竟。   德妃怒气冲冲地道:“你没见到那林姑娘手上戴着的紫玉镯?天底下紫玉罕见,多进贡圣上,我生平最喜紫色,求了圣上好几回都不得,没想到竟然在她手上!”   香织忙道:“娘娘息怒,圣上不给娘娘,必然有圣上的用意。”   德妃闻听此言,愈加恼怒,没好气地道:“什么用意?圣上赏赐东西都有礼部记录,便是赏赐,也鲜少有这等闺阁之物。我还能不知道,必然又是给了皇后娘娘,然后皇后娘娘赏给自己的弟媳妇!真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凡是好东西,都想着给她娘家未进门的弟媳妇,明珠是这样,紫玉还是这样,也不想想等闲人如何佩戴得起宫中之物?”   香织暗暗叹气,劝道:“娘娘快别这么说,仔细叫人听到了,倒成了咱们的不是。”她是德妃在闺阁时的贴身大丫鬟,故而敢直言相对。   德妃不悦地道:“怕什么?还有太上皇呢!”   说起出身,她和太子还有些亲缘,理应比皇后更为亲近。她是太上皇中表兄弟最宠爱的女儿,就是先前那位宠妾灭妻的官员之女,不过她非嫡妻原配所出,而是宠妾亲生,故而极为看重身外之物,在宫中因太上皇甚重中表兄弟,故而她亦我行我素。   太上皇在有何用?比得上当今圣人的寿算吗?不管如何,太上皇已经上了年纪,而圣人正当壮年,太上皇总有离去的时候,到那时,秋后算账好多着呢!   香织想到这一点,连忙劝解德妃,细细与他剖明其中的厉害。   德妃越听越觉得气闷,林如海势盛,深受太上皇和长庆帝两代帝王信任,就是自己父亲也非常忌惮,她得罪不起俞皇后,同样也得罪不起林慧。次日又听说皇太后闻得黛玉进宫了,宣召到跟前相见,连太上皇都见了,颇有赞誉,还赏赐了好些书籍东西,并在她出宫前御笔题字赐给林睿,如此一来,德妃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太上皇赐的字是“天作之合”,加盖了太上皇的印玺,非常之珍贵,贾敏立刻命人刻在匾额上,赶在大婚前一日悬挂正堂,一时竟忘记绛珠之事了。   黛玉不及分送自己在宫中所得之物,便忙着帮贾敏料理事务,巴不得贾敏想不起来。挂上太上皇御笔匾额的第二日就是催妆的日子,整个林家张灯结彩,热闹不已,林睿和八个催妆的少年俊才,在鼓乐吹打之间带回了曾家给曾净的嫁妆。   曾净的嫁妆虽然样样齐全,家具安安稳稳地摆在新房中,但晒嫁妆之时,许多人都云别说远不如妙玉出嫁的盛况,就是元春的嫁妆她也有所不及。   林家今日贺客甚多,林如海不在府中,林睿又是新人,林智少不得忙碌些。   到了正日,他在迎接官客的时候,见宝玉下了马,抬脚欲进二门,随贾母、窦王夫人等入内堂,忙一把拉住,掩住眼底的淡淡冷意,笑吟吟地道:“今儿来了许多相好的各家公子,贾二哥哥既然到了,咱们赶紧过去与他们一会,免得被罚了酒!”   自从贾家发生那件事之后,黛玉从不进荣国府之门,但是两家毕竟是姻亲,今是林睿大喜之日,断然没有把贾宝玉拒之门外的道理,何况世人健忘,当初之事已结,若自己再计前嫌,便是小气了。所以林智把贾宝玉拉到前厅,送至与贾家有些交情的人家席面上,上面坐着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其中冯紫英和贾宝玉极好,卫若兰又已与史湘云订了亲,都不是外人,个个与宝玉极熟。   宝玉很少出门,原因是他不喜那些须眉浊物满口之乎者也、功名利禄,但身为大家子弟,他有不少交好之人,所以见到熟人,他便不觉得厌恶了。   彼此问好坐下后,相谈甚欢。   林智见状,微微一笑,告罪一声,又去迎接他人。   冯紫英最喜同贾宝玉一处吃喝顽耍,他又是洒脱不羁的性子,乃笑道:“宝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过几日我设宴,你可千万要赏脸。”   宝玉因想着林睿娶亲,世上有少五个清净洁白女儿了,兼不得随贾母入内,所以无精打采,闻言道:“有什么好乐子?我在家里忙得很,一时竟不得空。不过,若是有什么好去处好东西,我倒是可以随着世兄前去见一见。”   冯紫英笑道:“二郎串得好戏,改日我请他去,你难道不去?”   柳湘莲原是宝玉的至交,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且舞刀弄枪,极有侠义之心,素日就是宝玉所喜,与秦钟也是好友,如今秦钟已逝,宝玉自然想见柳湘莲,忙笑应了。   卫若兰却是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的神色。   陈也俊忙拉着卫若兰询问功课之事,方未叫冯紫英和宝玉瞧出什么来。   忽然,冯紫英推了卫若兰一把,笑道:“你定了宝兄的表妹为妻,和宝兄将来是实打实的亲戚了,怎么他来了,你却不说话?以往你可不曾如此。”   宝玉顿时想到史湘云的亲事,贾家和卫家本就是世交,两家子弟常见,知卫若兰之才貌秉性,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他忙笑对卫若兰,道:“世兄如今在做什么?听说世兄不打算继续苦读,而是要去疆场?”   卫若兰的年纪比宝玉还大一些,他淡淡一笑,道:“我于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况且祖上本就是行伍出身,明年便满十五岁了,所以打算去北疆投军。”   一听从军二字,宝玉立刻皱紧了眉头,道:“我最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仔细敌军没杀到,反倒伤了自己的筋骨。咱们年纪还小,在京城里清清静静地读书岂不甚好?世兄何必去北疆受那般风霜之苦?我记得原先说让世兄先读几年书再说从军之事。”   卫若兰摇了摇头,不赞同地道:“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贪生怕死?况且与读书相比,我更喜戎马生涯,所以等不到三五年后了”   陈也俊素知卫若兰的性子,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连忙岔开,道:“外面该拜天地了,咱们快去瞧瞧热闹,回来吃酒。”   方就此掩住,未生他事。   林睿意气风发,与曾净行毕大礼,里面便开席了,里里外外皆是欢声笑语,独卫若兰满怀心事,吃毕酒席便匆匆回到家中,给祖母和父母请过安后,便径自回房,叫来自己打发出去的小厮丰年,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丰年回想自己打听到的那些消息,虽非不堪,却也绝不好听,不由得看了卫若兰一眼,心里微生同情,忙道:“回大爷,小的已经打听清楚了。”   卫若兰见他面色踌躇,便知有些话十分机密,不能让旁人听到,忙命其他人都退出去,远远地离开,又亲自开了门窗,处处阔朗,让人不容易偷听,方回头对丰年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只是不想做个万事不知的瞎子聋子。”   丰年叹息一声,低声道:“太太给大爷定的那位史家姑娘,早些年有克父克母之名,有好些年都是住在荣国府的。正经论起来,史大姑娘虽然是保龄侯府的嫡长女,其实身份远远不如二姑娘三姑娘等人,后者才是正经侯爷的千金。”   听到克父克母四字,卫若兰已然拢住了眉头,待听到丰年后面的话,他便道:“这些我明白,却不如何在意,只问她的秉性如何?”   原来史家和卫家联姻的事儿他半点做不得主,起先议亲时他没有任何消息,又常听史鼐夫妇的名声,倒也满意,定亲后也曾得史鼐十分青睐,又托了林智在学中照应,但是他却想知道对方的秉性,问林智而不得,所以便打发心腹小厮前去打探,已经有好些时候了,今日才算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些事,不料丰年神色凝重,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第090章:   见丰年如斯,卫若兰一颗心直往下沉。   卫家的太太其实并非卫若兰亲母,而是继母,卫若兰的亲母早在卫若兰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如今这位嫡母在他母丧后一年进门,膝下已有一子一女,皆生得冰雪聪明,伶俐异常,深得卫将军喜爱,昔年常与黛玉等人相会的卫若梅便是卫若兰继母所生的妹子。   虽是同父异母所生,但是卫若兰才貌双全,卫若梅温柔娴静,兄妹二人自小的情分倒不错。然而,既非亲母,继母的行事多为隔靴搔痒,兼卫若兰之父不仅是史鼐之下属,还是握有实权的将军,身上又有祖上世袭的爵位,在朝中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的王孙之家,纵无祖上风光,亦不容小觑。卫若兰和弟弟卫若菊同为嫡子,继母心下自有自己的思虑。   卫家的爵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虽不如位高权重之重臣,可对于尚未入仕且不知何时方能功成名就的卫家子孙而言却是极贵极要紧的出头之法,毕竟似林睿、曾冼这般早有官职在身的少年英才是极少的。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此言,非虚。   若出仕,有文武二道,从军须得受沙场风侵刀斩之痛,科举也要经历十年寒窗之苦,前者有马革裹尸之忧,后者有多年不第之虑,哪里比得上祖宗传下来的爵位?不用费尽心机便能披紫蟒、围玉带,呼奴唤婢,为一家之主。   这也是很多袭爵之人的得意之处。   所以,卫太太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卫将军的爵位。   她的打算固然极好,然这件事牵扯极大,卫太太不愿自己的贤名蒙尘,当然不会把心思表白出来,可是卫若兰何等聪颖,颇知世事,哪能不知卫太太的盘算。   关于和史家的亲事,卫若兰明白卫将军的用心,因为史鼐是他的上峰,多有照应,日后也会照应自己的前程,但他却不信任卫太太。这件婚事是卫太太先提起,然后在卫将军跟前百般称赞,说了无数的好处,卫将军思及史鼐夫妇的门第权势,方应承了。   长安城中手握重权能和史家相提并论的人家不少,能照应自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和卫家比史家更亲厚的也大有人在,甚至更在史家之上,卫太太为什么独独挑选史家丧父丧母的大姑娘史湘云?当真没有原因?   心中存了这么一份疑虑,卫若兰等不及成亲后了解史湘云,急急忙忙打发人去打探。   他如今命人打探,并无反悔之意,只是想多多了解史湘云的人品性格,作日后打算。   他不在意史湘云父母早丧,有命硬之名,也不在意她不是侯爷之女,更不在意她有没有十里红妆的风光,他唯一在意的就是人品德行,妻贤夫祸少,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外放心打拼自己的前程,所以他叫丰年打探的时候,着重于此。   不过,卫若兰年纪轻轻,人脉不广,又没有人为他操持,虽有几个至交好友,却多为纨绔,兼打听千金小姐的消息终究不雅,他不好向贾宝玉冯紫英等人开口细问,也不好细问林智,故此自定亲后到今日,丰年方来回禀,想来是打听得差不多了。   今见丰年神色不好,想来消息不如人意,卫若兰怎能不为之担忧?   听他问话,丰年很有些心疼自己的主子。   他是卫若兰的奶兄,比卫若兰大了三个月,其母又是卫若兰生母陪嫁的心腹丫鬟,后来做了管事媳妇,而他则从小做卫若兰的小厮,所以丰年较之旁人更为关心卫若兰。   到底是没有亲娘为他打算,竟选那样的姑娘,要是卫若兰被史湘云克着了怎么办?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之家虽不至于闲言碎语,可是谁家说亲都会避开没有父母的男女,史湘云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父母双全的男女命好,才算是好亲。   据他所知,许多达官显贵之家给儿子说亲的名单上都没有史湘云。   就像俞恒俞公爷,何等尊贵的国舅爷,人又生得文武双全,深得圣宠,但因有了天煞孤星的命格,父母俱亡,好人家不愿背负卖女求荣的名声,怕克着女儿,势利人家过于追名逐利,俞家又看不中,所以他蹉跎到了十七八岁尚未定亲,若不是林家心善,林大人不计较那些命格之事,他根本娶不到林姑娘那样四角俱全的千金小姐。   史湘云的命格和俞恒的命格不相上下,事实上她还不如俞恒有灵台师父的批语和国舅爷的身份呢,娶这样的媳妇,又是那样的秉性,显然是太太不安好心!   卫若兰听他翻来覆去念叨着史湘云的命格,言语之间充满担忧,不禁啐了他一口,笑道:“你这小厮,竟不曾听清我说的话?命格之事本就是虚无缥缈,所谓命硬,都是天灾人祸所致,世人不说主持公道,反倒信以为真,推波助澜,可见此心不正。你细瞧瞧,俞公爷乃由老太太抚育长大,何曾克着老太太了?史大姑娘又何曾克着保龄候爷了?”   丰年叹了一口气,能得卫若兰这番言语,史湘云当真有幸。   他说道:“大爷这般想,可见大爷的性情为人如光风霁月,可是小人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大爷竟是细想想罢。”   卫若兰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你只管说我叫你打听的事情。”   丰年立刻挺直腰杆,正色道:“大爷既然这么说,小的也就不多说史大姑娘的命格了,只这打听史大姑娘的人品性情,小的觉得不大妥当呢!”   卫若兰听了,忙问何故。   丰年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保龄候夫人出身名门,对子女的教养极好,世人皆知,史大姑娘虽是侄女,可也和嫡亲的女儿一般教导,据小的打听说,史大姑娘不仅打小儿就读书识字,写得好诗词,且做得一手好针线,年纪大了些,保龄候夫人又常带她出门走动,与人结交,和南安太妃是极熟的,可见保龄候夫人的用心。”   听到这里,卫若兰疑惑道:“这不是极好么?你如何说不妥当呢?读书识字,当明理懂事,针黹女工又符合德容言功之功,与人结交更是人脉广阔。这是世间女儿该学的,但凡有点见识的人家皆是如此,哪里不妥当?”   丰年连忙道:“大爷且听我说完。”   卫若兰知道自己心急了,不觉脸上微热,好容易方平息,然后示意他继续,自己则故作冷静地站起身,负手而行,立在窗下,望着窗外景色。   只听背后丰年缓缓地道:“小的觉得不妥之处在于史大姑娘自小在荣国府里长大,若不是订了亲,一年里倒有二百天住在荣国府。荣国府的风气如何,不必小的说,想来大爷也知道。史大姑娘小时候与宝二爷坐卧不忌倒也罢了,谁家的亲戚姊妹兄弟之间没有小时候的情分?年纪小,也不忌讳。偏这史大姑娘长到如今十来岁的年纪,仍旧常与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来往,言语极亲密,宝二爷的荷包扇套鞋袜绦子等活计多出自史大姑娘的手,为了做得出奇别致,史大姑娘常常忙活到三更半夜呢!”   卫若兰顿时脸色大变,背对着丰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怔忡不定的神色。   男女七岁不同席,幼时无碍,过了十岁和表兄的屋里人来往是什么意思?嫡亲的兄妹之间妹妹给哥哥做针线也不妨事,似史湘云这般远的表妹做针线像什么?难道贾宝玉房里一二十个丫头找不到一个能做针线的?谁不知贾宝玉平素佩戴的针线皆精巧绝伦。卫若兰和贾宝玉冯紫英等人熟,自然知道宝玉屋里有个花气袭人的宝贝,已非丫鬟,而是屋里人。   外面薛蟠冯紫英之流都知道了花袭人的身份,里头如何一丝不知?据跟着宝玉的小厮说,他们府里的人除了老太太、太太不知,其余人等都知道,只是没过明路罢了。   许是其中有什么缘故?   卫若兰心性旷达,虽然聪颖却不愿恶意揣测他人,尤其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故惊异过后,便开口仔细询问此事。   待听说史湘云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袭人原是她的贴身丫头,行事妥帖,恪守职责,后来由贾母给了宝玉,卫若兰不禁有些好笑,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史湘云自幼没有父母,史鼐夫妇教养虽好,终究不如嫡亲的,袭人既对她用心,她心中感动,自然以极大的善意回应,想必因此才和袭人的情分深厚于众人,并不在意袭人的身份。   卫若兰自己没有生母照应,父亲又管不得内宅,当然明白史湘云心中的这份渴求。   丰年恐卫若兰生恼,坏了身子,自悔说得过于急躁,忙上前两步走到他旁边,见他神色和缓,方放下心来,道:“大爷莫急,听说自从定亲后,保龄候夫人拘着史大姑娘在家绣嫁妆,便不曾再给宝二爷做针线了,人也不曾再去荣国府和宝二爷顽耍言笑。”   卫若兰松了一口气,史湘云毕竟还年轻,若已改过,往日便可揭过不提了。他最怕的就是史湘云没有定亲的觉悟,仍然混闹于荣国府之中。   宁国府腌臜无比,荣国府虽好些,也出了贾琏这么个人才,然风气却也不佳。   想了想,他问道:“史大姑娘的性子如何?”   大家闺秀该学的她都会,此时独缺人品性格,他可不想娶一个出身教养良好却性格骄纵妄为的妻子,有些人的性子就是如此,纵有一等一的教养,仍改不了骄纵的性子。不过,连一旧婢史湘云尚且十分善待,可见心地非恶。   丰年犹豫了片刻,据他打听来看,都说史大姑娘心胸宽广,气度英豪,从不为一点小事生气,常常善待奴婢,最好抱打不平,光风霁月可耀玉堂。可是,他也打听到了,史大姑娘举止豪放,言语之间肆意妄为,十分心直口快。他不知道这样的性子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所谓心直口快,便是有口无心,生长于侯门之家,出入达官显贵之家,日后当家主事,这般性格并不妥当,可若不是真的有口无心,这份心计就更叫人心惊了。   这些话丰年不知如何跟卫若兰说,若隐瞒固然不好,若实话说又叫卫若兰徒生烦闷,忖度再三,他还是相信卫若兰的能为,细细地告知了他。   他没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史湘云长相并非绝色。   荣国府那一干下人嘴上都没有把门的,什么事情都往外说,谁家小姐长得标致他们都知道,荣国府里现今住着的几个姑娘,都是世所罕见的绝色,唯独史湘云相貌上大不如人。不过,贤妻美妾,此非其短。史湘云外貌虽非绝色,仍是钟灵毓秀一般的女子。   卫若兰心里有了大概的印象,他虽十分好武,却不是无才,读书之人难免有些浪漫心思,得知史湘云这般消息,心底勾画的轮廓远不如自己所想那般完美无瑕,不觉有些失落,但他终究非常坦荡,又经林如海熏陶,常省己身,自觉并非十分完美的人物,何必对史湘云过于苛责,何况史湘云年纪小小的,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   于是,他转过身来,淡淡地道:“咱们这样人家里,尤其是没有父母庇护的人,哪有天真烂漫的人?若她当真如此,我反倒有些失望,觉得她不能胜任主母之职了。只要人心品德不坏,外憨内精倒也不错,至少懂得防他人之恶,守己心之善,不会被欺负了去。我已知道了这些事,你且继续打听着,横竖我不会叫自己吃亏便是。”   如果史湘云没有心计手段的话,那么她将很难在复杂的卫家生存。以卫家这样的情况以及继母的虎视眈眈,他绝不需要一个天真烂漫容易被人蛊惑的当家主母。所以卫若兰乐于史湘云有心计,他很确定,史湘云不会叫自己失望。   丰年听卫若兰这般说明,想了想,不错,有心计也不是一件坏事儿,免得自己被人算计,只要不去害人,即使狡猾如狐,也仍有如玉之德。依他打听到的消息看来,史湘云于人情世故上有些本事,并非真的不懂。   平心而论,撇开些微瑕疵不说,卫若兰对史湘云感到颇为满意,出身教养俱全,人脉心计也有,色、色齐全,只盼着她能一如既往地保持这份本心。   丰年很明白卫若兰的心思,然而他却不太满意,心里很忌惮史湘云的命硬之名,若是卫若兰成婚后出了什么事故,卫太太明显会把一切罪名推到史湘云头上,用她的命硬来说卫若兰的命运,很有可能利用命硬这件事来害卫若兰。   卫若兰和丰年主仆两个暗地里打探史湘云的事情,心里各有想法,保龄候府中史湘云也暗暗吩咐翠缕撺掇周奶娘打发奶兄查访卫若兰的底细。   史湘云并非不懂世故,她知道自己毕竟不是保龄候夫人嫡亲的女儿,没有父母兄弟依靠,父亲的梯己和母亲的嫁妆都不如何丰厚,过了多年亦毁损大半,如何不担心自己的亲事?她也怕史鼐夫妇给自己说的人家不好,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绝不能敷衍了之。   初定亲时她知道卫若兰的根基门第富贵和人品相貌,可是那些都是从史鼐夫人口中听说的,不能作准,所以她才暗派奶娘打探。待听到卫若兰现今在国子监读书,且生得才貌双全,如仙似玉,十分出色,比宝玉都胜一筹,性格亦是极好,将来又能袭爵,是许多人眼里的金龟婿,史湘云登时放下心来,眉眼之间染上三分喜色。   虽然她在荣国府时,暗地里抱怨自己在保龄侯府做不得主,也常常以没有父母的平民丫头自诩,实际上她对这件婚事是非常满意而且为之骄傲的。   翠缕素知史湘云的心思,笑道:“姑娘放心了罢?外头都说姑爷的好呢!姑爷和林家的二爷情分非常,林大人也曾教导过姑爷,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家那样清正人家都交好的能不好么?将来姑爷袭了官儿,姑娘过去就是诰命夫人。”   史湘云不觉红了脸,啐道:“你这小蹄子说什么话?仔细我打你,莫不是你想女婿了?”   翠缕捂着脸,笑嘻嘻地道:“我在说姑娘呢,姑娘说我做什么?叫人听了,说我轻狂。我跟了姑娘那么些年,一心为姑娘,日后还要服侍姑娘呢!”   史湘云闻言,越发觉得脸热了。   翠缕生来天真烂漫,常和史湘云言语不忌,见史湘云如斯,不禁暗暗笑了一会,又说道:“细想近日诸位姑娘们的亲事,除了林姑娘和大姑奶奶外,旁人都不如姑娘呢。三姑娘和四姑娘不必说了,还没影儿,宝姑娘亦如此,二姑娘虽定了亲,却还不知何时何日才能给姑娘挣诰命,哪里比得上姑娘,姑爷天生就有祖上的爵位等着。”   史湘云听了,心中得意渐消,反生了几分烦闷。   青年姊妹之间常起争强好胜之心,史湘云自小长于荣国府中,知道自己的身份最高,是正经的侯府嫡长女,也因此,她在姊妹间十分自在,也不怕得罪人,毕竟没有人能比得上自己的身份,何况自己的两个叔叔都封了侯,在勋贵之家中也算是二等的,远比荣国府里贾赦的爵位高,贾珍贾政等人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且胜过迎春等姐妹十倍,这也是她平素给诸位姊妹送礼说话时得意的根由,偏生有一个林黛玉,不论出身根基门第富贵人物都胜过自己,不仅有父母兄弟俱全,而且定了亲事,过去就是一等公夫人,自己竟被比下去了。   史鼐夫妇和史鼎夫妇和林家极好,来往十分频繁,两位婶娘也经常带自己和妹妹们去林家走动,所以她很关注林家。林睿成亲的时候她也去了,看到成亲前一日的十里红妆,固不如妙玉之多,却比元春胜上三分,乃因林家的聘礼皆已陪嫁回来了,其中头几抬更是皇太后并当今皇后所赐,接着是北静王府添妆,体面大方非常,史湘云不免又添了些抑郁不乐。她知道,没有父母照顾的自己顶多有一万两的陪嫁就算不错了。   翠缕情知湘云所忧,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暗暗安慰,岔开道:“眼瞅着入冬了,姑爷送了几张好皮子来,太太叫人送来了,我瞧足够做两身衣裳,给姑娘做件皮袄可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不是瞎说的,林姑娘每年都能收到俞公爷送的东西,今年也不例外,许是受此熏陶,卫若兰竟也把秋狩时打的几张好皮子打发人送了过来,以孝敬史鼐夫人的名号,实际上都知道是送史湘云的。   湘云面颊飞上霞彩,极轻极微地点了点头,随后道:“留些皮子给我,我亲自给老祖宗做件观音兜,打发人送去。”   翠缕点头称是,自去料理。她本是贾母之婢,自然愿意湘云孝敬贾母。   京城中眼明心亮的人极多,早有几家发现了卫若兰的举动,在长安城中,许多王孙公子的动静都在人眼里,压根瞒不过人。得知这件事后,除卫太太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之外,余者俱是会心一笑,并不予以苛责。   大户人家的主母们平时总是千方百计地打听京城各家各户的各种消息,不管是正经消息,还是各家下人的闲言碎语,好从中截取自己所需要的,莫小看这些手段,她们得到的消息往往十分要紧,朝中内外很多官员都因此而得许多利。   同样身为女子,皆生存于一方后宅,极多的当家主母闻得卫若兰此举,再想卫家的情况,心念一转,很快就明白了卫太太的心思。   她们嘴里不对外说,对内,大多数却会仔仔细细地说给自己的女媳等人。   譬如此时,贾敏正教导黛玉,曾净亦在一旁倾听。   因林智之故,黛玉自然知道卫若兰其人。林智和她情分最好,那真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对来,林智有许多话不说给父母长兄听,却会告知姐姐,一是黛玉嘴严,从不泄露一丝半分,二则黛玉极为聪慧,常常帮他出谋划策,解决了许多自己束手无策的事情。   黛玉低头想了想,道:“如此看来,许多人家对卫太太的心思都心知肚明?”   贾敏微微颔首,道:“这件事瞒不过京城那些聪明人,而聪明的人虽然不多,没有多到满城皆是,但也不少,据我所知的就有十来个人。”   曾净笑道:“太太说得极是呢,早先两家刚定亲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瞧出门道了。我妈说,亏得史大姑娘模样儿品格好,虽然卫太太有心思,也叫人暗地里诟病,倒没做出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若兰哥儿和史大姑娘自个儿长进,未必不能博一个富贵长久。”   黛玉闻言一怔,怎么文德郡主也十分关注?曾净也叫卫若兰为兰哥儿?正寻思间,只见贾敏抚掌一笑,点头道:“郡主是该留心,也该费心些,到底是亲戚的情分。”   黛玉蹙着两弯罥烟眉,睁着一双含露目,颇为不解地道:“怎么,是嫂嫂的亲戚?”   曾净点了点头,回答道:“已仙逝的先卫太太是我妈嫡亲的两姨妹子。算来,兰哥儿亦是我的表弟,只是先卫太太没了,娘家又已家道中落,卫家罕提此事,外面知道的人渐渐少了,便是知道的也觉得这亲戚远了些,故不多说。”   贾敏面露赞许之色,忙将京城各家之间的瓜葛细细说与姑嫂二人明白。   贾敏自小长于京城,尔后居于江南,当家做主二十来年,心腹众多,消息之灵通,罕有人比,她说的,有曾净和黛玉知道的,也有她们不知道的。   曾净已进门,黛玉已定亲,这些都需要她们用心学习。   饶是姑嫂二人十分聪颖伶俐,仍旧花费了数月之久,直至年底方明白朝中内外各家各户之间的各种瓜葛,亲戚、同科、同窗、同乡等等,都是情分,目前有所来往的不必说了,就是哪怕相隔十万八千里,但凡有点子关系的贾敏都如数家珍,足足让二人记录了好几册子,然后随着贾敏料理自家年事年礼,忙得不可开交。   转眼到了新春,今年因林如海不在家,外面一应事务皆由林睿做主,纵有新妇进门,贾敏仍有几分失落,难免不如往日那般热闹。   这日因贾敏出门吃年酒去了,黛玉忽然拿着册子过来,对曾净道:“给史卫两家做媒的竟不是别人,而是卫太太嫡亲的妹子。嫂嫂,我发现了一件奇事,你可察觉了?”   曾净自进门以来,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姑嫂亲密,日子那叫一个顺心如意,平时除了和丈夫吟诗作画以外,便是同小姑烹茶赏花,情分愈加深厚,颇有一日千里之势,闻得黛玉之言,放下手里的账本,笑道:“什么奇事,说来我听听。”   因林如海陶冶的缘故,贾敏越发不爱弄权了,家中大小琐事多已在这数月内交给了曾净,自己只掌管库房的总钥匙,然后唯知养生调理,这也是因为爱女尚未出阁,幼子尚未娶亲,两件大事都得自己做主才能放心,否则早就把总钥匙交给长媳了。幸而林家里里外外有条不紊,下人们各司其职,账面上十分清明,曾净倒不如何忙碌。   黛玉将册子递给她看,道:“嫂嫂你看,卫太太姊妹四个,倒有三个嫁到公侯之家做填房,那一个不算填房还是因为其夫原先定亲的小姐未进门而早亡,故算原配。”   曾净一愣,脸上浮现一抹诧异,道:“竟有这事?我倒没留心。”她仔细一看黛玉所列的人家,果然如黛玉所说,卫太太是卫将军的填房,其二姐是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的填房,其妹是治国公马魁之孙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的填房,其长姐是锦乡侯的夫人,生有一子名曰韩奇,和宁荣二府颇有来往,先前秦可卿出殡时,几家都去送殡了。   看毕,并想通其中的瓜葛,曾净道:“到底是妹妹聪明,我竟未曾察觉。”   黛玉笑道:“我也是理明白了这些人名儿与各家的瓜葛才发现此事,嫂嫂忙碌家事,如何得空来看这些?不过我觉得甚是奇怪,如何他们家的女儿都定这样的人家呢?我发现如今卫太太的娘家侄女嫁的也是鳏夫。”   曾净微一凝思,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冷笑一声,面露鄙弃之色,道:“妹妹可曾看出了什么?”她倒是看出了几分门道,可是她和贾敏有志一同地把自己所知尽数教给黛玉,故不先说自己的看法,反而向黛玉询问。   黛玉伸出纤指点了点册子上卫太太姊妹几个的夫家爵位,又指了指卫太太娘家人的门第官职,道:“想必是因此罢?”   这一句话言简意赅到了极致,曾净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由得赞赏一声,点头微笑道:“妹妹说得不错,自古以来,两族联姻皆是结两姓之好,亦可说是各取所需,故曰门当户对,虽有不讲究的,也是极少。以卫太太娘家人的地位而言,在朝中最高只四五品官儿,压根儿无法和公侯之家缔结良缘,可他们又都有攀龙附凤之心,便另辟奇径,以填房之身而进门。公侯之家的填房身份大多比原配夫人低好些,他们家的门第足够了,这么一来,他们家就有许多公侯之家的姻亲了,着实是有大大的好处。”   黛玉叹道:“这是何苦来哉?一辈子的事儿竟称斤论两。”   曾净轻轻一笑,道:“偏生许多人看不透,非要去做什么劳什子填房继母。依我看,这世间最做不得的便是继母,待前妻之子女严厉,时时教育,人曰其刻薄,若待之温柔,事事宽和,却又有人云是捧杀,不管如何作为,旁人都会说是别有用心。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得当,偏人生在世,往往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能没有私心呢?所以,这世间不管是续弦还是后娘,不好的也罢了,便是有心地良善的,名声也不好。”   对此,黛玉深以为然。   姑嫂二人不知道的是,今生因为林如海重生,许多事情都有所改变,不仅是苏黎和甄士隐、贾赦父子等人,还有史鼐的夫人,命运业已有所更改。   在前世,史鼐的夫人在黛玉进荣国府之前便去世了,身为嫡亲侄女的史湘云回家送丧守孝,以至于贾母在这段时间里把珍珠给了宝玉,更名为袭人,然后黛玉进了荣国府,与宝玉同息同止,取代了湘云在贾母和宝玉心中的地位。   这也是湘云处处针对黛玉的原因。   而史鼐续娶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卫太太嫡亲的妹子,嫁给马魁做填房的那位,卫若兰和史湘云的亲事就是她和卫太太决定的。   事后刘清然听说这件事以后,大喊侥幸。   黛玉心中不觉十分纳罕,忙询问根底。   刘清然行事素来肆无忌惮,况和黛玉极好,遂满不在乎地道:“我的事也不必瞒你,便是我不说,以你们的本事,也能知道些蛛丝马迹。”   说完,她便说给黛玉知道。   原来年底的时候,有人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世袭的一等侯,今年二十三岁,生得文武全才,原已成了亲,膝下有一双儿女,偏生妻子没了,故欲寻妻室,早已说明过门就给请封诰命,一等侯的夫人乃是超品。   黛玉忙道:“你云侥幸,想来是拒绝了?”   清然笑嘻嘻地将手搭在她肩上,道:“所以说咱们才是亲姊妹呢,许多想法都是不谋而合。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些,年纪相仿的多已成亲或者定亲了,因而我妈心内焦虑得很,对这门亲事倒是有一些儿动心,我便跟她说,待前妻生的儿女过严,必定有人说我狠毒,不是自己的儿女不疼,若是待他们太好,事事任由他们自己肆意妄为,不加以教导,必定有人说我故意捧杀,我便是一心一意为他们着想,刚柔并济,别人也不信我有这份好心,还会说我不怀好意,所以这后娘难做得很。”   黛玉连忙念了一声佛,道:“姐姐说得是。”   所以,刘清然当时就拒绝了,因此这个年都不曾好过,无他,刘夫人为清然婚事所困,难免有些抑郁,请人吃年酒并去别人家吃年酒的时候,刘夫人暗地里托了好些交好的人家替清然说亲,其中又以贾敏为最。   今日林家请吃年酒,贾敏请了许多相好的人家,十分热闹,清然随着刘夫人来得最早,刘夫人和贾敏在厅内说话,清然则和黛玉在偏厅里嬉笑。   得知清然的困窘之境,黛玉登时莞尔一笑,非常没有同情心,恼得清然伸手捶她。   正嬉闹间,外面通报说各家小姐都随着夫人太太们到大门外了,清然方一本正经地坐回原处,黛玉忙整了整衣衫,出去陪母嫂相迎。   她们姊妹之间以此为笑谈,本未放在心上,不过黛玉倒是为清然着急,她心机既细,眼光又高,见识高人一等,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天底下谁人可配?岂料不过几日便听说刘夫人给刘清然定了一门亲事,乃是东平王府的世子穆朴。   穆朴原本定了亲,不料还未成亲,其岳父家就因贪污受贿高达百万两白银,致使龙颜大怒,岳父父子判了斩立决,其他妻女皆判流放,他和未婚妻尚未成亲,亦不能免罪。   这门亲事本是太上皇所赐,可没有因此就免了其罪,因为她未出阁,就是在室女。   东平王妃和贾敏那都是极好的手帕交,穆朴和林睿交情甚好,母子二人人品相当刚正,并没有因为对方坏事就悔亲,可是那位小姐是罪籍,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亲,哪怕有圣旨在手,无奈之下,此事便耽搁下来了。只东平王爷有几分不乐意,但拗不过妻儿,唯有费了些心思打点,意图平安送至流放之地,又派了几个人打算沿途保护,定居流放处,免受欺侮。   东平王府的所作所为很得人称赞,他们并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出自本心,即使如此一来,穆朴的亲事将令他们十分为难。   一切都已打点好了,谁承想那位小姐在流放前一日忽然悄悄自缢了,留下一幅血书,曰感激东平王府如此相待,未以其罪而退亲,然而自己不愿以罪人之身蹉跎穆朴之良缘,又云蒲柳弱质难敌流放之风雨,于是追随父母兄长于九泉之下。   她母亲虽判了流放,但在其父兄处决之后便猝死狱中了。   东平王府这一番行事,不仅没让穆朴受人诟病,反倒令他成了各家主母千金眼里的香饽饽,毕竟他在未婚妻落难之际没有将之抛弃,而是为其打点,比那些在妻族出事就要休妻的男人强了不止十倍百倍。   穆朴足足为未婚妻守了一年,直至旧年秋季东平王妃方为他物色妻室。   这件亲事乃是北静太妃做的保山,两家彼此都熟识,原本不曾想到这两位小儿女,今听她提起,暗地里考校之后,各觉妥当,立时一拍即合,元宵刚过,东平王妃便进宫请旨于皇太后、皇后,然后由长庆帝赐婚。   黛玉暗暗为清然欢喜,她和清然亲如姊妹,而穆朴待她如同亲妹,自己从小到大不知得了穆朴多少好吃的好玩的物事,人品亦是十分之好,他们定了亲,那可真是一件喜事。      ☆、第091章:   因穆朴和清然的年纪都不小了,两家父母都急着婚嫁之事,故日子订得甚近,小定于二月初六,大定于二十二,因二者的聘礼嫁妆并大小定礼等物早已齐备,倒也不显仓促。   黛玉暗暗忖度,觉得以东平王爷夫妇和刘家夫妇二人的性子,只怕穆朴和清然成婚的日子订得不会太晚,必在今年无疑,自己和清然姊妹一场,于她添妆之前理应尽心,想到清然素喜奇巧朴拙之物,遂命丫鬟取来自己房中的账册,从中挑拣。   她是未嫁之女,给闺阁密友预备添妆之礼,都是在添妆之前私下送去。   她想到姊妹中大多数手里都不宽裕,除从母亲手里得些贴补外,余者四季衣裳首饰都是公中按四季所作,平时只能领取几两银子的月钱,毕竟就算是亲生母亲,能贴补的也十分有限,鲜少动辄百两以上,比不得自己有父母娇养溺爱,还未出生就有父亲准备的许多田庄商铺进益归自己处置,因而自己所赠不能太过出格,便只挑了看似寻常实则奇巧之物。   堪堪挑完,黛玉忽然想起迎春的好日子亦定在今年,且在清然之前,乃因迎春诸礼已然行毕,正请了阳春三月之时,忙又给迎春选了一份,只一副玉棋,别无他物,然棋坛与棋子同色同质,黑的是蓝田墨玉,白的是和田白玉,皆是上品,极是温润晶莹,又有一副棋盘,虽非玉质,却也是黛玉所喜的黄花梨木所制,十分精巧。   元春出阁时她并未过去,可私下也送了一张出自当世名家之手的琴。   荣国府行事浪荡,偏这几个姊妹都是极好的,名字皆有春字倒也罢了,爱好却也十分相似,竟恰恰符合琴棋书画,每人独精一样,从贴身丫鬟的名字上可见一斑。   黛玉固然和迎春最好,可是几番相处下来,探春之敏和惜春之冷亦是她所喜,思及二妹父亲兄弟都不如何长进,探春有生母亲弟之鄙贱,惜春有生父长兄之祸乱,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怜惜,每请迎春,必有探春和惜春。   琴棋书画已送出其二,此后更不必小气,到时候送探春一副颜真卿的真迹,送惜春一幅她最喜欢的古时名家画作,亦是自己之心。   她虽远着外祖母家,也不登门,可那是因为避见宝玉,再如何宽厚的人,都不能忘却昔日无视父母之事,若是宝玉不在贾母跟前厮混,她随贾敏走动一二也不妨事,她毕竟是荣国府嫡亲的外孙女呢。所以说,对于荣国府心里终究有骨肉之情,那里是贾敏的生养之地,母女二人当真和贾家疏远之极,反倒是无情之人了。   黛玉年纪愈长,经事愈多,心胸越发豁达了。   挑选添妆之物时,黛玉发现账面上有一对桃花冻浮雕玉兰花的花插,命人去耳房找出来看了看,但见那花插式样小巧玲珑,色泽晶莹粉润,极是可爱,不觉想到元馨公主素喜冻石,偶然谈及长庆帝赐给她的桃花冻小香炉被自己失手打碎了,十分痛心,她命雪雁将之取出,道:“明日我进宫,提醒我带去送给元馨公主。”   她与元馨公主的情分越发好了,元馨公主年纪虽较她为小,可平素言谈投机,竟不逊于自己和清然妙玉等人,故她看到花插,先想到了元馨公主。   雪雁闻听此言,忙笑道:“既要送给公主殿下,须得找上好的盒子装上才是。我记得姑娘房中有一个乌木匣子,上面镂刻着百花争艳的花样,再精巧不过了,再于里面垫以大红色的刻丝,放上花插必定好看得很。”   黛玉不以为然地道:“何必如此?我送的是花插,又不是盒子,难不成竟要弄一个买椟还珠的椟不成?太也无趣了,也叫人笑话。”   雪雁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般好看的花插,总要配个好看的盒子来装,才显得体面。”   黛玉莞尔一笑,说道:“纵然如此,也不必刻意地用乌木匣子和大红刻丝。我瞧着原先放置花插的掐丝锦盒就已极好,里头也是垫以上好丝绢,不必再另外费心。寻常人欲穿刻丝而不得,你却用来铺衬一件死物,竟是太作践东西了。”   话音掷地有声,甫一落下,便听曾净抚掌笑赞道:“妹妹此言甚是,咱们家虽不缺这些东西,但也不能挥霍无度。”   黛玉抬头一看,见曾净带着两个丫头款款走进院中,身后还有一个丫头端着紫藤食盒,她今日于大红袄外罩了一件桃红刻丝百子的对襟褂子,底衬松花弹墨棉绫百褶裙,越发显得身姿袅娜,风致嫣然,不由得迎上去笑道:“嫂嫂来了,快进来瞧瞧我给清然姐姐挑的东西。”   曾净进屋看了一回,又看了给迎春的玉棋,点头道:“都极合适,我瞧着好。”   黛玉听了,嘴角立刻掠过一丝笑意。   曾净微微一笑,命丫头将食盒打开,将其中之物送上来,却是两样细点,一色定窑白瓷小碟,摆在案上。   黛玉一看,道:“这是翠云轩的点心,嫂嫂何时打发人去买的?”   曾净笑道:“哪里是我打发人去买的?是你哥哥今儿出门会友,买了打发小厮送回来,我已孝敬了母亲一份,这是给妹妹的,妹妹且尝尝。”   黛玉听了这话,促狭一笑,道:“原来是哥哥买的。翠云轩的点心向来难得,何况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四样点心每样一日不过卖一百份罢了,哥哥给嫂嫂买的,嫂嫂只管自己吃便是,何必再分给妈妈和我?”再说,林睿也不会不给妈妈和自己买点心。   一语未了,果然有贾敏打发丫鬟送林睿买的点心过来。   原来那翠云轩大师傅做的点心十分出奇,黛玉极爱吃,偏生那点心每样每日只卖一百份,每家每人只许买一份,还不许买两样,就算大户人家想多打发几家下人去买也不行,即便翠云轩规矩如此苛刻,每日仍然供不应求。林睿自己只能买一份罢了,这几份点心都是他拉着几位友人一起去买,然后从他们手里买来,送至家中。   林睿极似林如海,人在外面,心里却记得曾净,故买了点心送她,讨其欢心,不过,他又十分敬重母亲,溺爱妹妹,自然也不会忘了贾敏和黛玉,兼之他常常听友人抱怨各家的婆媳嫌隙,哪里忍心让贾敏对曾净不满?所以先打发小厮送到贾敏房中两份,一份是贾敏的,一份是黛玉的,给曾净的一份则是另外打发小厮送去,表明心意。   虽然如此,曾净依旧将自己所得的分了三分,送给贾敏和黛玉,每一份都不多。   贾敏得到孝敬时,还未把林睿送的点心给黛玉送去,心里自然更喜欢了曾净几分,东西事小,她看重的是心意,尤其是自己媳妇的这份心意。   曾净拧了拧她的腮,道:“哪怕是金银做的点心,我也不能独享。”   姑嫂两个笑闹了一回,方净手吃点心,黛玉命丫鬟贾敏送来的点心也摆了上来,吃完漱口净手,下剩的一点子散给丫鬟,姑嫂对坐,看到曾净突然叹了一口气,脸上似有几分忧色,黛玉好奇问道:“嫂嫂可有什么事儿?且说与我听听,说不定能替嫂嫂解忧呢。”   曾净叹道:“这事儿也只能说与妹妹听。”   黛玉越发好奇了。   曾净瞅了房中丫鬟一眼,黛玉会意,命她们都在外面听唤,曾净方压低声音道:“妹妹知道卫家的兰哥儿是我表兄弟,我十分留意卫家和史家的消息,倒不是监视,只是想着我这兄弟命苦,少不得留心些,免得叫人作践了去。”   黛玉点头道:“理应如此,嫂嫂此举并无不妥,难不成是他们两家哪一家不妥当?”   曾净脸上的担忧之色越发浓郁,叹道:“倒也没有,只是听说史大姑娘去了荣国府,你说这已是定亲的女孩子了,不在家专心绣嫁妆,跑去荣国府作甚?我不是说定亲的女孩子不能去亲戚家走动,只是你也知道荣国府别的不怕,唯独怕那一个宝二爷在内里厮混,她又不是当日即回,而是住几日,倒连累了清白体面,到那时,谁家能得好呢?”   黛玉蹙了蹙眉,道:“不是说保龄侯夫人早就吩咐史大妹妹在家绣嫁妆了?原也说明了其中的要紧,怎么还得空去外祖母家住几日?”   曾净摇头道:“保龄侯夫人毕竟不是亲娘,若是史大姑娘执意如此,哪里管得来?”   确实,和史家相比,湘云显然更亲近疼爱自己的贾家。   姑嫂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叹息,甚为忧心。   室内静默了片刻,都无话可说,正在这时,却见雪雁跑过来笑嘻嘻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作践东西了,那块大红刻丝的料子我瞧了,竟真真是好料子,怪道都是进上的呢,今儿我用心给姑娘做一件褂子,姑娘进宫好穿。”   曾净和黛玉闻言大笑,倒将先前所忧抛却了。   若是别人听了黛玉原先的话,只当黛玉训斥自己,满怀愧悔,又觉得脸上不好看,偏生雪雁却不如此,她天真烂漫,听黛玉的话之后,仔细想了想,果然是自己太作践东西了,此时又看了大红刻丝的料子,更觉得后悔了,方有此言此举。   黛玉却笑道:“你只管顽去,做什么衣裳?年前我做了那么许多衣裳还没穿一遍,何必再做?再说了,正月里忌讳针线,你们也忌讳些。”   曾净点头称是,向雪雁笑道:“正是呢,咱们家开春穿的衣裳早就在残冬里做好了的,你巴巴儿地做什么?倒叫你们姑娘担忧你。你说的那料子我想起来了,你们姑娘有一套这样料子做的,明儿穿进宫便是。”   雪雁一想不错,便跑出去与人顽耍去了。   次日早起,黛玉便穿了一件大红刻丝的对襟褂子进宫,正是曾净所说的那件。   行礼拜见后,坐下还没说两句,她见俞皇后和元馨公主脸上颇有几分忧色,见到自己所赠之花插也并未如何在意,心下纳罕,也知母女二人必定心里有事,待出了俞皇后的宫殿,忙拉着元馨公主询问究竟。   若是旁人,必然不敢开口询问,毕竟是宫里的事情,哪能随便开口,然而她和元馨公主极好,许多事情并不似旁人那般避讳。   元馨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母后担忧国事呢,我也很想替父皇分忧。元宵才过,年酒还没散,山东南边儿就传来消息说下了一场碗大的冰雹,足足下了半刻钟,压塌了不少房舍和庄稼,百姓和牲畜死伤无数,父皇正愁此事,母后焉能不急?”   黛玉一怔,脸上登时浮现一抹诧异之色,道:“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们家的消息也算十分之灵通了,可是却不曾听说这件事,山东南边儿还有他们家的田庄呢,想来灾情是今儿才送到宫里的,不然外面不会没有丝毫风声。   念及于此,黛玉担忧之心陡然而起,问道:“公主打算如何替圣上和皇后娘娘分忧呢?”   元馨公主愁眉苦脸地道:“我也没有法子呢。”   她拉着黛玉到自己的住处,遣下宫娥,急切地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母后常说你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竟是教教我罢。”   黛玉忙笑道:“公主太过誉了,我哪里有娘娘说得那样聪明?不过,公主既然问我,我也就不推辞了。敢问公主,公主想帮圣上何事呢?可是想帮圣上筹措赈灾的银子?”她心思机敏,又常听林如海说起朝中内外诸事,如何不知每逢天灾人祸朝廷必缺银两赈灾,因此初闻元馨公主开口说起此消息便知长庆帝所忧。   元馨公主却是眼睛一亮,赞叹道:“怪道母后说你聪明,果然如此。”   言毕,她悄悄地道:“我常听父皇和母后说,因各处天灾人祸,朝廷每每赈灾,导致国库年年入不敷出,每逢祸事,总是十分辛苦。也就是说父皇极缺银子赈灾,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跟别人说,只好心里暗暗着急。”虽然说后宫不可涉政,但是后宫毕竟隶属皇家,和前朝有着扯不开的联系,所以皇家公主对朝中之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听闻元馨公主说长庆帝缺银子,缺银子却也好办,黛玉想到自己的梯己,心念一转,就已有了主意,嘴里却对元馨公主道:“若说主意,倒也有一个,只不知公主舍得不舍得。”   元馨公主道:“我之一切都是父母所赐,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且说。”   黛玉笑道:“因父母溺爱的缘故,我自小到大每年都能得些梯己银子,虽不过家中进项的牛毛之微,但积沙成塔,至今也有不少。”   她说得十分隐晦,然元馨公主十分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尤其是她在说到积沙成塔的时候语气极重,登时眼睛一亮,忙道:“我也有不少梯己银子呢,册封之前我每年都有月钱,兼之册封之后每年有一千两银子的俸银,平时父皇和母后也会赏我许多,年前年后也有压岁钱,我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多从宫中出,自己花费极少,倒是攒下了一些,约有上万两。我立刻就把这笔银子献给父皇,以尽绵薄之力,这笔银子对于赈灾粮款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不过却是我的心意。”   黛玉见元馨公主并没有十分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从小就听说林如海从盐商手中筹措建立行宫的银两,虽然事情不同,但是方法都可以一样使用,林如海可以用此名义,自己却不能,为免皇家忌讳。   想到素日父亲所教,黛玉不禁想起父亲离京已久,消息不通,不知身体如何了。   心头思念闪过,黛玉重新按捺下去,先顾眼下,有了元馨公主先出银那就另当别论了,遂笑道:“公主如此深明大义,甘为百姓捐献俸禄所得,身为臣下之女,怎能不效仿公主之大义?因此,我也愿意拿出八千两银子随公主捐献于民。”   她手里拥有的金银可比元馨公主多得多,不过却不能越过她,所以便开口出八千两。事实上八千两已是极多了,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也才一百八十两。和别人家不同,谁都知道他们林家几辈子的家业,不会怀疑她父兄的为官之道,反而是自己拿得少了才惹人怀疑。   元馨公主闻言,顿时一愣,怔怔地看着黛玉。   她可是听说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未出阁之前没有嫁妆打理,手里只有几两月钱和脂粉钱,很少有大笔银子可供应自己挥霍,八成都是婚后有了嫁妆铺子田庄才能自己做主,就是刘清然那样受宠,打扮得那样光鲜,实际上手里也是没钱的。黛玉竟然出了八千两,难怪人人都说林如海和贾敏出了名的溺爱女儿。   黛玉神色十分平静,缓缓地道:“世间看风使舵者众多,我亦如此,此举惠在百姓,公主先行之,我已愿随同,世人焉能不从之?”   元馨公主此时方明白黛玉话中积沙成塔的深意,她知道京城中比林家有钱的官宦之家大有人在,只不过没有人像林如海和贾敏那样溺爱黛玉而已,所以千金小姐不如黛玉有钱,可是能当家作主的一向都不是千金小姐,而是一家之主与当家主母!   她自己出钱,便有黛玉从之,其他的千金小姐呢?势必不会袖手旁观罢?若是母后也出钱尽心,后宫嫔妃和朝中命妇肯定也会效仿。她当然也想到了太子,可是却明白不能让太子出钱,母后很早就教导他们,固然要得民心,可不能比父皇更得民心。   想到这里,元馨公主心里亮堂了许多,道:“既然如此,我便下帖子请各家千金小姐过来,想必能筹措不少银两。”   黛玉忙劝道:“公主何须如此?此举未免让人觉得公主以势压人。公主请了这些人来,说起此事,谁还能不给不成?可捐献了这笔钱,心里难免就不舒坦。”   元馨公主有些无措,虚心地道:“那该如何?”   黛玉笑道:“若依我的主意,公主只管将自己的钱孝敬给圣上,今儿我回去就把银子送来,公主只管收了。明日有人请我赏花,我见了她们,话中透露一二,只怕她们争相给公主送银子呢,谁若不给,倒叫人笑话,岂不比公主宣召众人商议出钱来得更加体面?”   元馨公主眼光闪了闪,如同初春刚解冻的泉水,清澈明亮,拍手笑道:“这话说得极是,我开口命众人出钱,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也显现不出她们的深明大义,外人说起来,都会说还得我提议,大家才想起此事,难免有些不好听。你这主意倒是两全其美,既不必我以势压人,她们也都能落得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名声。”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意欲喝茶,说了这么许多话,委实有些口渴得很了。   元馨公主素知黛玉体质娇弱,恐茶凉于其不好,忙伸手阻止,命宫娥重新沏茶上来,待黛玉解了渴,却又听黛玉言道:“公主可愿再听我一言?”   元馨公主忙道:“且说来听听。”   黛玉缓缓地道:“虽说山东南边儿下了冰雹受了灾,实际上并不算十分危急,一则庄稼收成之日乃是五月,受灾的庄稼仍是幼苗,彼时正月未尽,其存粮未尽,他们此时需要的不是粮食,而是药材和砖瓦木材,前者用以治伤,后者用来构建房舍。公主拿出来的这笔钱不如购置这些东西送去赈灾,此时此刻,岂不比银钱粮食来得实用?”   元馨公主诧异道:“这番受灾,竟是不缺粮食?你怎么知道他们庄稼还是幼苗呢?”   黛玉笑道:“这有何难?幼时家严便教导过这些农事,也曾亲自去过田庄见识,如何不知百姓之辛劳,庄稼耕种收获之期?”   元馨公主大感好奇,拉着她询问各处农事,果然听她每每都能娓娓道来,思量少时,她连忙拉着黛玉去俞皇后宫中,将这件事细细禀明。   俞皇后和长庆帝二十多年的夫妻,正替长庆帝发愁国库无钱,听完元馨公主和黛玉的主意,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好处?深知这笔银子筹措上来后,用来赈灾后还绰绰有余,而且她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受灾之人暂时不缺粮食,想来长庆帝所忧是别处灾情,不由得赞许地看了黛玉一眼,抚掌笑道:“竟是极好的主意,只是玉儿你不与你娘商议商议?”   八千两可不是小数目,身为皇后,除了各样年例,她一年的俸禄也只一千六百两。当然,她并不依靠这一千两的俸禄,她当初嫁给长庆帝,自有陪嫁的田庄商铺,每年都有进项。   黛玉笑道:“这是我自己的梯己,我的钱如何花费,父母都不插手。”   俞皇后点头不语,心里更多了几分喜爱,道:“你有这份心,我心里极欢喜,你小小年纪就这等见识,莫说元馨,就是我亦未曾想到。”   从黛玉出的主意来看,林如海和贾敏不曾将她当做闺阁女儿那般教养,反倒和儿子一样,目光放在了民生百姓,自己和元馨绞尽脑汁都不曾想到妥善的法儿相助长庆帝,偏她听说后立刻就有了主意,自己母女必定名利双收。   她们母女是女流之辈,行事不必像太子那般忌讳,但是她们母女做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惠及太子。   黛玉和她们又不是外人,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这样的女子,真是恒儿之幸。   黛玉想了想,忽然又道:“不知娘娘的田庄和商铺可缺人使唤不缺?”   俞皇后不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黛玉道:“我们家原有一门极远的亲戚,几近半百年数没有来往了,有一年遭了大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我们家,我们家帮衬了一些。”   说着,便将当年宋婆的事情以及自家如何赈灾,又如何将几亩地托给宋婆女婿料理等事一一说给俞皇后听,末了道:“我倒觉得此举甚是不错,既没有让百姓不劳而获,也令他们有了渡过难关之资,遇到这般灾情大可如此行事。据我所知,今年并不仅公主所说的山东南边冰雹之灾,各处亦有天灾,不知是否有许多灾民流离失所,若是他们已然背井离乡,或者受灾之处离娘娘田庄不远,娘娘大可命庄头收容他们做活,他们既有了活计,也有了容身之地,果腹之食,蔽体之衣,或者还有工钱些许,更不会引起民乱,岂不是四角俱全?不说别处,先说山东南边,此时他们不缺粮食,可是五月收成之时无粮可收,必定十分难过,此时赈灾收容他们,到时候纵然颗粒无收,他们做了活计,手里有钱有粮,也能平安度日。”   俞皇后听了,不禁露出沉吟之色。   黛玉又笑道:“其实受灾之地何止娘娘的田庄呢?如今各处的良田多为权贵所有,而权贵多居于京城,只需一点子慈善之心,便能令百姓获益良多,亦能解圣人怜民之忧。”   毕竟事关朝廷,她便点到为止,俞皇后眼里却是精光闪烁。   以往灾民都是等着朝廷发下去的赈灾粮款,有时还抱怨朝廷来得太晚。黛玉今日所说的法子当真是安置灾民的良策,正如黛玉所说,良田皆在权贵之手,数目极多,完全可以收容灾民。而且天底下何止田庄需要佃农做活?各家商铺需要伙计,朝廷开矿、修建城池、水利、皇陵也需要劳力,且所需不少,如此安置流民,何止是四角俱全?简直是十全十美。   其实朝廷每年赈灾都让长庆帝十分不满,一是各地官员贪污腐败,往往赈灾粮款到灾民手里的少则十之一二,多则也不过十之五六,历年以来几乎没有十成十分发下去的。长庆帝对此愁白了头发,所以晚间从俞皇后口中知晓黛玉所出之计并见到元馨公主所献银两时,登时满脸喜色,赞叹不已。   长庆帝并没有因为黛玉是小小女子就漠视她的法子,甚至仔细思索了许久,觉得她的法子比每年派人赈灾更容易安置灾民,不管是以粮换田,还是以工赈灾。   正如黛玉所说,长庆帝固然担忧山东冰雹之灾,但是更担心别处,那才是万分危急。   若由俞皇后和元馨公主筹措大笔银两,当真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俞皇后见长庆帝如此神态,先放下心来。   而元馨公主送来的银两不止自己的一万两,还有黛玉午后出宫后命人送进宫的八千两银子,另外还有山东南边两处田庄的存粮,共计三千石,正好可以等到五月以田换粮,或者开春收容他们做活,然后发放粮食令其平安度日。   经由此事,俞皇后也送上了两万两银子,以尽其心,以及自己田庄的粮食和药铺的药材,刚刚大婚不久的太子妃率先相随,只比俞皇后少了一万两银子,粮食和药材也有,但是婆媳二人都不知道自己所献粮食药材的数目,忙忙又命人统计,好早日送去。   做此事时,俞皇后早打发人跟俞老太太说了一声。   俞老太太得知后,当机立断,取出一万五千两银子进宫,同时也有自家田庄商铺的粮食和药材,俞科夫妇和俞秋夫妇得知后,俞科的夫人和俞秋的夫人也各自进献了一万两,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她们岂能放过,她们手里不缺钱,若能用钱换得长庆帝和俞皇后的青睐,何乐而不为?再说,他们是俞皇后的娘家,无论如何都以俞皇后马首是瞻。   长庆帝大加赞赏,立刻就赏赐了好几件东西给她们,尤其是黛玉的,长庆帝特地打发贴身太监亲自送到林家,倒没指定黛玉在府中跪接,因为他从元馨公主嘴里知道黛玉今日出门赴宴筹谋此事去了,所以称赞贾敏教女有方云云,又赏赐了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   贾敏和曾净昨日已知黛玉之计,各自准备了一些梯己银子,林家比俞家更不缺钱,贾敏拿出了一万两,曾净则是八千两,由贾敏接赏后进宫谢恩时献上。   彼时黛玉正在好友家赴宴,长庆帝赏赐的消息传过来,众人难免开口询问,待听得黛玉跟随元馨公主献银数千两方得此殊荣,又听黛玉说俞皇后也尽了心,母嫂也要尽心,怕是已经进宫了,不觉心思各异,早早就散席回家。   正如黛玉所言,世间见风使舵者甚多,谁不想在当今并皇后公主跟前博得体面?仅当日就有不少王妃诰命等纷纷进宫请安,进献银粮等物。   诸位未曾出阁的千金身无诰命,不能进宫,也都来找黛玉,请她代进银两。其中不少闺阁千金只拿自己累年所存的梯己银子,更多的却是得父母之命从自家公中取银子,名义上却说是自己的梯己,此时此刻,谁都怕自己拿得少显得寒酸失了体面。   短短三日,俞皇后共筹措白银一百七十万余万两,粮食药材若干,其中还有在贾敏等王妃诰命进宫之前诸位后宫嫔妃所献,从黛玉手中交到元馨公主处的银两也有三十余万两。   大约是忍受不了女流之辈出头,博得圣人称赞不已,百姓感激涕零,所以不知是哪个臣子上书捐献银两若干,然后满朝文武一窝蜂地上书,竟也筹措了二百余万两,其中大半都是王府仕宦之家,根基富贵,出手亦十分大方。   长庆帝见了,暗叹这些臣子比自己还有钱,怪不得黛玉会出这样的主意,想必她不提文武百官之献,是料到了他们绝对不肯屈居女流之后。   至于其后二策,相信许多达官显贵也是乐意的,因为他们田庄商铺极多,正需要人手,而灾民的田价工钱给得比平日便宜几倍,他们依然十分愿意。   早在黛玉出谋划策的第二日,长庆帝就叫了林睿进宫,命他将黛玉所出的以田换粮以及以工赈灾两条良策详细写成折子送上,然后当朝批了,又特地下旨,命群臣定下规定,逢天灾之地,以田换粮,每亩良田不得低于六石粮食,薄田不得低于三石,以工赈灾,每个壮丁每日不得低于五十钱,其时将派钦差亲自监察巡视。   长庆帝对这件事十分看重,这道旨意也是思量到各方的利益才定下来的,既能让百姓平安度过灾年,又能让权贵得利,免得后者因利益太小而不愿奉行。   这道旨意并各样规定、以及文武百官并诸王妃诰命千金的贡献之事皆发于邸报之上,令快马送往各处,令世人皆知。长庆帝虽已登基数年,心腹也有不少,但是真正让他放心绝不会贪污受贿的臣子却是不多,就是心腹也有不少贪官污吏,因此山东南边派了林睿,别处派了苏黎、顾越等人,数日后将筹措的钱粮药材送往受灾之地。   林睿和曾净新婚不过数月便要分离,心下难免有些不舍。   贾敏在林如海离京时亦是如此,自然不会责备曾净,反打发她回房,珍惜离别前的几日时光,同时给林睿打点行囊等,多多预备些药材等要紧之物,以备不测。   送走林睿后,贾敏想起女媳二人都进献了八千两,黛玉倒还罢了,她尚未出阁,用钱之处甚少,且手里向来有钱,自从她定亲后,当年林如海说给黛玉做嫁妆的许多田庄商铺都给了黛玉打点,进账都给了她,而曾净却是媳妇,虽有嫁妆,却远不如黛玉,进项别说比黛玉了,就是比自己也逊色不少,因此忙命人翻箱倒柜,找出好些头面珍藏分送二人,有点翠嵌宝石的,也有攒珠累丝,也有玛瑙的,也有美玉的,琳琅满目,令人目眩神夺。   贾敏身为国公之女,身份仅次于公主郡主,在家时娇生惯养,出阁后夫妻恩爱,顺顺当当地到了如今四十余岁,且两家都极富贵,手里的东西无一不是上上之物,甚至还有几件是黛玉幼时见过几回要而不得的。   姑嫂二人齐来道谢,曾净笑道:“偏了母亲的好东西,只是心里倒觉得太贵重了,这样精巧的东西,母亲该留给妹妹才是,我并不缺这些。”   贾敏拉着二人安置于左右,笑着拍了拍曾净的手,道:“给你就拿着,哪里就贵重了?那些首饰轻巧了些,你们年轻的小媳妇小姑娘戴着才显得好看,我便是放着也是压塌了箱子底儿,不见天日,倒不如给你们,那才是物尽其用。再说,给她还早着呢。这一回因你妹妹的主意,平白没了八千两,我都替你心疼。”   曾净忙道:“母亲千万别这么说,哪里就是因妹妹才平白没了的?我却极佩服妹妹呢,妹妹是有大善心的,才有那样的主意,解了圣人之忧。那银子送出去,救几个百姓,比白放着强,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正说着,忽听人通报说文德郡主来了。   闻听此言,母女婆媳俱是诧异无比,也没见递帖子,怎么这样突然就来了?不及细想,也不及换衣,忙都迎到二门,只见文德郡主满脸忧色,不是平常声色。   接了文德郡主进来,尚未落座,文德郡主先向贾敏告了一声罪,道:“若不是这件事要紧,我也不会突然登门,真真是失礼之极,万望恕罪。”   贾敏忙扶着她坐下,笑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快别如此说。”心里到底觉得有些纳闷,毕竟她和文德郡主是多年的交情,以文德郡主的性子,哪怕是天崩地裂,她也不会花容失色,何以今日却突然而至?   文德郡主唉声叹气地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贾敏忙道:“请说。”   文德郡主看了一眼房中丫鬟,贾敏忙命出去,跟前只留曾净和黛玉,她们姑嫂一个是文德郡主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成婚,一个定亲,许多秘闻并不用瞒着她们,因此文德郡主直截了当地道:“我来是请你去史家一趟,卫家的兰哥儿要退婚。”   一语未了,贾敏母女婆媳尽皆变色。   好容易回过神来,贾敏便问道:“怎么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要退婚?”   黛玉和曾净面面相觑,蓦地想起那日说的话,难道因为史湘云去了贾家居住,所以卫若兰要退婚?可是从前史湘云住在贾家,卫若兰并未因此看轻她,甚至还很善解人意,体贴怜惜史湘云父母双亡的身世,怎么如今却想退婚?   文德郡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段话来,令贾敏三人顿时目瞪口呆,欲知文德郡主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92章:      原来虽有保龄侯夫人谆谆教导,然没过多久,因在史家做活累,又寂寞,史湘云便旧态复萌,心中仍惦记着贾家胜过史家,惦记贾母和宝玉赛过史鼐夫妇和史鼎夫妇。元宵刚过,她禀明保龄侯夫人,去了贾家,保龄侯夫人念着她毕竟在贾家住了多年,念旧总比忘恩负义强,所以没有阻止,再者,毕竟贾母是自己丈夫嫡亲的姑母,两家不走动反叫人看不过去。   虽然史湘云时时刻刻想着贾家一干人等,可谁都没放在心上,贾家对她再如何溺爱,终究比不得本族本家对她的教导,能为她做主的也只有史家,能做她依靠的也只有史家,相信哪个女儿都不能背弃自己家反奉承别人家去。   临去之前,史湘云原说住两日就回来,仍住在贾母上房暖阁中,这也罢了,谁承想她在贾家住下的次日一早,尚未起床,同居贾母上房的宝玉便直闯其内,不仅看到了她那两弯雪白的膀子,还亲手给她盖了被,又用她洗过脸的残水洗脸,更甚者还央求史湘云亲自给他梳头,倒惹袭人生了一场气,宝玉背地里哄了半日方才回转。   黛玉和曾净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贾宝玉行事竟这般出格。   同为女子,兼之她们听得很明白,史湘云睡觉未醒时宝玉进屋,这件事的错不在史湘云,她正熟睡,哪能知道宝玉竟会如此荒唐?洗脸梳头也都不是史湘云主动为之,甚至还拒绝过,而是住在贾家,无法拒绝罢了。   文德郡主说得十分详细,几乎让人如临其境。   黛玉算了算日子,今日不过二十,湘云才到贾家几天,就惹出这样的事情来?不知为何,听闻保龄侯夫人说起此事,她总觉得心中酸楚无限。   曾净只道黛玉被文德郡主的一番话吓住了,毕竟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评价,故伸手拍了拍黛玉的手臂,目露关切之色,待见黛玉轻轻摇头,知晓黛玉未受惊吓,方放下心来,侧耳倾听文德郡主和贾敏说话。   只见贾敏拍案怒道:“岂有此理!真是荒唐至极!莫说她是已经定了亲的女孩子,便不曾定亲,按年纪也有十二岁了,如何能容忍十二三岁的公子闯入闺房之中?她身边的嬷嬷丫头都是怎么伺候的?也没拦着?这样的下人很该都发卖出去,留着不能替主子排危解难,竟不如不要!还有那宝玉越发不像话了,今年十三岁了,竟连这一点子避讳都不知道?他一个公子哥儿命好,消息走漏叫人知道了,不过说一声风流,可这女孩子竟是死一百次也叫人看轻!”语气虽然十分惊怒,她却仍旧压低了声音,独眼前三人听得到。   用残水洗脸、央求史湘云梳头,这些虽有过,尚且算不得大过,唯独这身子被看了去,实在是太过荒唐,一旦传出,史湘云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难怪卫若兰竟不曾禀明父母就央求文德郡主请自己从中说事,意欲退婚,若自己给儿子定亲的是如此女孩儿,必定退亲无疑。   贾敏气得浑身颤抖,她一直都知道宝玉性子有些荒唐,但并无极恶之心,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儿,较许多纨绔反倒显得好些,在外头他从不曾斗鸡走马惹是生非。往日连林如海都说宝玉实乃钟灵毓秀之人,若是好生教导,未尝不能凌驾许多人之上。所以贾母溺爱过甚,她也知道年老长者疼孙子就是唯孙子是命,屡劝不得,也就歇了心思,倒没有十分厌恶宝玉。哪里想到就是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才惹出让人诟病的事儿来。   就是因为冷眼看过几年,太明白宝玉的性子,所以她知道宝玉并无委琐之心,他只是习以为常地在姊妹间厮混,却不曾想到有些举动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十恶不赦了。宝玉的荒唐,并不是其心荒唐,乃因从来没有人教导他男女之别。世人往往想得多了,没有事也都成了有事,何况又是这样严重的男女之事。   文德郡主见她如此,心中登时一宽。   她知道贾敏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件事只需她公平公正地行事,毕竟过不在卫若兰。   文德郡主叹道:“从前咱们都是说过梯己话儿的,常说史大姑娘虽没了父母,人品模样倒是好的,保龄侯夫人该教的都教了,并不比父母双全的千金逊色,兰哥儿那孩子更不曾在意史大姑娘命硬的传言,也未曾嫌弃史大姑娘将来没有丰厚的嫁妆,甚至兰哥儿还处处替史大姑娘开脱她住在荣国府等事,只是这事儿终究是无法忍受的。”   文德郡主心里有些可惜,实际上她挺喜欢湘云毫不做作的性子,原也想着如此心胸宽宏阔朗的女孩子,许能和卫若兰相携白首,以慰先卫太太在天之灵,谁知定亲后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使明知湘云无辜,却也无法原谅。   她当然知道世人对女子十分苛刻,也十分同情湘云所遇之事,只是她无法左右卫若兰的心意,更不能以同情女子为名强令卫若兰忍气吞声。   贾敏怔怔出了半日神,问道:“郡主与我说句实话,这样机密的闺阁之事,兰哥儿如何知道的,偏又央你找我来说?”史湘云毕竟是她嫡亲表弟的女儿,哪能丝毫不在意?这件事非同小可,她不得不谨慎。   曾净和黛玉也都面露好奇之色,心里却同时想着得千万得防着自己家的消息如此泄露。   文德郡主看了她们一眼,踌躇了片刻,轻声一叹,道:“往日咱们都知道,兰哥儿私底下曾打探史大姑娘的事儿。”   贾敏点点头,这事许多人都知道,大多一笑置之,认为很正常。事实上许多人家订了亲,不管男女,都会私底下打听对方的才貌品格,免得没有一点儿了解,做父母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让他们在打听的时候互相明白对方的性子,成婚后好相处。   文德郡主见她们都想起来了,续道:“兰哥儿打听到史大姑娘之事后,心里十分满意,并不在意世人对史大姑娘不好的那些话,不是我说,兰哥儿真真是个好孩子,若是别人,哪能真的不嫌弃命格一说呢?兰哥儿原想着继续了解史大姑娘的性子,毕竟他们年纪小,离成婚还早着呢,兼他又想从军离京,便安插了一个小丫头在史家。说来也巧,年前保龄侯夫人让史大姑娘挑几个小丫头在房里,也是预备陪嫁丫头的意思,兰哥儿安插的那个小丫头被挑了上去,她性子伶俐,倒得了史大姑娘的青睐,这回去贾家也带了去。”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才发生几天的事儿卫若兰就知道了,原来史湘云身边有他安插的丫头,想来那小丫头也是替主子抱打不平,遂悄悄传递了消息出去。   她们都知道,卫若兰身边服侍的人虽少,却个个忠心,都是他生母留下来的。   贾敏拧了拧眉头,提出自己的疑惑道:“既然兰哥儿安排的小丫头在史大姑娘身边,怎么也不拦着?若是拦着,就没这么许多是非了。”   文德郡主语气顿了一顿,道:“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你,兰哥儿安插这个小丫头的初衷,不仅有我先前说的这些,还有是不放心史大姑娘的意思。”   说到这里,她便看到贾敏凤眼圆睁,柳眉倒竖,忙道:“你别恼兰哥儿胡闹,实在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贾敏神色和缓了些许,道:“那我倒要听听有什么苦衷。”   若是别人她早就拍案而起了,然而卫若兰的为人品格她常听林如海和林智说起,又是文德郡主的亲戚,少不得宽容了几分。   事关荣国府,文德郡主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当着贾敏的面儿,叫她如何说卫若兰担心史湘云和贾家走得近,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又叫她如何说卫若兰十分不放心贾家的风气,所以才想叫人看着,好提前得知?   荣国府的风气再如何不好,那也是贾敏的娘家,林睿的外祖母家。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并不止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还有林家必定会被连累了名声。   黛玉冰雪伶俐,一眼就看出了文德郡主的为难之处,微一思忖,忙亲手递了一杯茶给贾敏,道:“妈喝杯茶,听郡主慢慢说来可好?卫公子先前不曾对史大妹妹有半分不满,想来安插丫头也是一片好心好意,并非特地监察。”   曾净听了,对替自己娘亲解围的黛玉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诚如文德郡主之忧,不管自己和黛玉背地里如何说荣国府的不是,都不能当着贾敏的面儿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那是贾敏的娘家。若是有人跟自己说自己的娘家不好,自己必定恼怒非常,再不肯原谅的。   黛玉这么一打岔,贾敏心气略平,微微思量片刻,也就明白了文德郡主在自己跟前难以开口的话,不禁暗暗苦笑。是啊,卫若兰还能担忧什么?不就是史湘云和贾家太亲密了些?怕她被挑唆坏了?自己不止一回听人说宁国府里只门口两只石狮子干净,和宁国府相邻的荣国府虽好些,却也十分惹人诟病,没少说他们家的奴才仗势欺人。   贾敏不止一次庆幸元春未曾封妃就被打发出了宫,如今只出一位王妃便已如此,若是出了一位皇妃,岂不是更加嚣张跋扈无恶不作?   望着文德郡主,贾敏叹道:“不必说了,我已尽知。”   文德郡主苦笑道:“难为你这般体谅。”   贾敏问道:“这件事儿什么人知道?”   文德郡主忙答道:“除了咱们娘儿们,就只卫若兰和贴身小厮丰年知道,别的在没有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荣国府,想来是瞒不过荣国府那些人精。”   贾敏抿嘴不语。   这件事怕是很难压住,荣国府里那些下人嘴上都没个把门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丫头也拿主子的私事说嘴,何况在贾母上房当差的丫头仆妇不下百十?一传十十传百,面儿上不说这些,背地里怕是早就说了不知多少回。   只听文德郡主又道:“这件事便是卫太太也不知道。兰哥儿不曾对别人说,先来告诉了我,央求了我半日。兰哥儿说,他并不想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他知道史大姑娘无辜,可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难以心平气和地迎娶史大姑娘进门,只想好聚好散。他不信卫太太的为人,说若是卫太太晓得了,定会闹得人尽皆知,最后未必肯给他做主退婚,反而极力让他依然履行婚约,所以只想先告知保龄侯夫人一声,然后请卫将军和保龄侯做主,徐徐图之,过些日子退婚,只说是他的不是,配不得史大姑娘,也愿意做这背信弃义之人。”   贾敏闻言,面上现出一分赞赏。   确实,卫若兰若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完全可以将此事宣扬出去,然后提出退婚,如此一来,于他没有半点妨碍,旁人只会说史湘云的不是。想来他是考虑到了史家,也并不想让史湘云落得千夫所指,所以才想悄悄解决。   此事传出,受到责难的何止是史湘云?还有史家两座侯府以及上下女眷人等。   再者,史湘云在荣国府出了事,难道没人想到贾家的不是?只会说贾家内闱混乱,男女坐卧不忌,她那几个侄女的名声也没了。   若是两家谈好此事,一个有愧,一个体谅,过些日子再寻个恰当的名义退亲,请个和尚道士来说二人婚姻不合云云,双方的名声都未必有损,过个一年半载,世人都不记得此事了,二人依然能顺顺利利地谈婚论嫁。   因而贾敏说道:“兰哥儿是个好孩子,他这样,我心里很承情。”   文德郡主松了一口气,不过她放心太早了,紧接着就听贾敏为难地道:“只是这事叫我如何管呢?我去史家跟史夫人开口,反倒得罪了这桩婚事的保山和红媒。”   一语至此,贾敏蓦地想起这件婚事是卫太太姊妹撮合的,忙歉然地看了文德郡主一眼,道:“是我的不是了,若叫保山知道,也就是卫太太知晓了,怪道郡主来找我。我和史家倒是亲厚,开口也容易,然这件事我却不能十成十地保证解决。郡主也知道,史家对这件婚事满意得不得了,错过这件婚事,史大姑娘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怕也影响下面姊妹们的婚事。只怕他们会找了兰哥儿去说是他们的不是,仍旧不肯退亲。”   贾敏算不上洞彻人心,可依照常理,她却能猜测得到保龄侯夫人等人的心思。尤其是卫将军是史鼐的下属,事关前程,他如何能得罪上峰?   文德郡主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听你说,十有八、九他们不愿退亲?”她万万没想到贾敏说史家不会退亲。   贾敏缓缓地点了点头。   文德郡主眉头紧紧皱起,她相信贾敏的猜测,没有比林如海夫妇更正直更是非分明的人物了,他们善于揣测人心,往往十次里八次都能猜中。史鼐夫妇和史鼎夫妇为人虽不差,却并不是林如海和贾敏那样能秉公处事的人。   事关卫若兰的终身大事,曾净心下十分焦急,几乎都想开口请问贾敏有没有什么好法子了,不想被黛玉抢了先,开口道:“这件事妈看如何是好呢?”   贾敏叹息一声,道:“不说能不能解决,先跟保龄侯夫人说一声罢。”   文德郡主点头道:“正是,先将史大姑娘从荣国府接回家。”   史湘云继续在贾家住,不知道得变成什么样。文德郡主现今对贾宝玉和史湘云都十分不满,既恨宝玉之无知,又怒史湘云明明已经订了亲却还不知道避讳。看看黛玉,自从知晓宝玉在贾家从来都是在姊妹中厮混,便再也没有登门,因为什么?史湘云竟一点不知?   她不是说表兄妹之间不能相见,彼此亲戚来往见面说话丝毫无碍,可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并随意进出女儿闺阁,那就让人无法苟同了。   她现在最希望史家善解人意些,将这件婚事退了。   等文德郡主告辞后,贾敏想了想,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道:“往保龄侯府送一张拜帖,问一问保龄侯夫人几时得空,就说我有要紧事与她商量。”   丫鬟答应一声,出去吩咐。   因未出正月,保龄侯夫人清闲在家,正吩咐府中女眷出了正月再动针,又吩咐了几样活计,闻得贾敏递了帖子来,不觉纳罕非常,忙接了进来,细细思索片刻,当即就回了。林家蒸蒸日上,与他们家本就是亲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怠慢了。   贾敏见保龄侯夫人今日得空,用过午饭后便亲自登门拜访,临行前命曾净回娘家陪文德郡主解解闷儿,过几日再回来。   现今林睿不在家,让曾净和父母长兄住几日亦是贾敏体贴。   没有公婆允许,身为儿媳便不能回娘家,得贾敏如此相待,曾净自是大喜过望,拜谢毕,送贾敏出门后,方回来向黛玉道别,又命人收拾东西。   黛玉见曾净只收拾行囊,忙吩咐道:“嫂嫂回娘家一趟哪能空着手去?将那才得的老山参拿两支给嫂嫂带上,上等的燕窝拿两盒出来,还有才得的上用绸缎拣四匹给郡主裁衣裳,也是嫂嫂的一番孝心。”又命预备了各样点心酒水等物。   曾净急忙阻止道:“妹妹竟要把东西都让我搬走不成?我回娘家已是母亲十分体恤了,再拿这么些东西,我成什么了?”   黛玉吩咐人收拾妥当送上车,方回身拉着曾净的手,笑道:“嫂嫂快别这样说,谁家女儿回娘家不拿些东西孝敬父母?本来女孩儿家出阁就是侍奉公婆相公,未能承欢于父母膝下,若再空着手回去像什么?嫂嫂回去好生安慰郡主,别急坏了身子,卫公子和史大妹妹这事儿且等两家父母如何说法罢。”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只叫曾净听到。   曾净点点头,上车离去。   黛玉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往房中走去,因见路边花木之间依稀残留些许雪迹,因年节喜气未散,倒也不显得萧瑟冷清,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坐在窗下伏案抄了一会子书,总觉得静不下心,黛玉当即搁了笔,望着窗外廊下的鹦鹉怔怔出神,今日文德郡主所言之事,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丝丝酸楚混杂着缕缕哀伤缠绕于心间,化成难以言喻的委屈,几乎渗透进了骨子里。   何以如此呢?她明明不曾经历过。   父亲若在家中,定会有所了悟,也不知道父亲现今在外面如何了。   黛玉思绪戛然而止,开口命雪雁将自己给林如海做的针线找出来,皆是林如海离京后做的,有扇套,有香袋,有荷包,还有系玉的穗子,绣的腰带,还有四套四季衣裳,均扎的出奇的花儿,绣工更是精巧绝伦。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暗暗叹息。   父亲最喜欢她做的活计,现在他离京千里,不知是否受了风霜之欺。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又何止百个三秋?   青鹤忽然走进来,道:“姑娘,俞老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黛玉忙命雪雁将针线收起,一面命人将来人请进花厅,一面唤人进来服侍自己更换见客的衣裳,收拾得当,方款款出去。   却见俞老太太打发了两个干净细巧的仆妇过来,给黛玉请过安后,笑道:“前儿亲家太太和姑娘打发人送过去的点心我们老太太觉得好,很是受用,特地打发我们来道谢,另有两样东西与姑娘品尝赏玩。”   二人都是俞老太太得用的,往林家送礼多是她们过来。   黛玉本已落座,闻言起身拜谢毕归座,微笑道:“老太太用得好便好,可巧家里才做了些,一会子再捎回去孝敬老太太。”   二人忙道谢不尽。   黛玉留她们吃了茶,又封了赏,方命人送出,在她们吃茶的时候,已命将点心装好,并亲自写了这份点心的方子。   那二人见了,愈加感激。   在大户人家里,各样点心、膳食、丸药方子均是秘方,愈是根基深厚的人家秘方愈多,许多闺阁女儿出阁时便有这样的方子陪嫁,平常很少示人。而黛玉因俞老太太爱吃这样的点心便立刻写了一方送上,可谓是大方已极。   这一回黛玉的主意令俞皇后一派得了极大的好处,朝内朝外乃至于都外四方无不称颂皇后和公主的大义,太子虽未有所举动,在天下人心里的地位与日俱增,其母其妻其妹如此,何况文武兼备的太子本人?   太子的地位稳固,俞家才能放心。   俞老太太早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每每揽镜自照时,常能发觉自己脸上的灰败之气,但是每每想到长庆帝登基不过数年,正是重用俞恒的时候,哪怕自己死后俞恒只需守孝一年,她也愿耽误俞恒这大好的一年,因此竟生生地吊住了气,万事不管,只在家中静养,常常打发人往林家送东西,来往十分频繁,也交代了下人尊敬黛玉。   二人离去后,青鹤奉黛玉之命清点俞家所送之物,几样瓜果点心倒罢了,唯独一个小小的掐丝锦盒十分醒目,忙亲手捧到黛玉跟前。   黛玉手里拿着礼单正看着,见状打开锦盒,却是一对碧玉圆环,素手拈起,便见圆环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她眼光一掠而过,便觉耳际炙热,忙将圆环放回原处,合上锦盒,吩咐道:“收在梳妆台的妆奁里,明儿出门好戴。”   青鹤立时便知这玉镯是俞恒所赠,抿嘴一笑,遵命而为。   黛玉想到同为未婚夫妻,自己和俞恒虽不能常相见,情思却相合而愈重,而史湘云和卫若兰却因宝玉的举动而导致嫌隙陡生,也不知道这件事如何了结。   卫若兰待史湘云真真是好,她从湘雪嘴里听说好几回,史家经常收到卫若兰亲手打的皮子,亲手买的点心、瓜果等物。文德郡主今儿来同贾敏说话时并未提起往日卫若兰如何对待史湘云之事,若是说了,只怕贾敏更加可惜史湘云的这桩婚事。   至晚间,闻听贾敏回来,黛玉迎进房中,但见贾敏面上似有怒色,不由得心中一跳,知道贾敏此去定不如意。   果然,贾敏坐下喝了一口茶,将丫鬟都打发出去,气呼呼地开口道:“人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原想史家两位太太是深明大义的人,谁知竟不出我所料,只愿意打发人去接史大姑娘回来,却不理卫公子的请求。”   黛玉亲手与她揉了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柔声道:“妈不是早就猜到了?何必恼呢?”   经她揉捏一番,贾敏怒气稍减,道:“我自然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要退亲理当是两家父母亲自经由媒人来说,只是文德郡主和卫公子给了他们家这样大的脸面,就算他们不想退亲,也该与卫公子有个说法,谁知竟没有。”   凡事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谁家做父母做长辈的愿意自己的晚辈娶一个早在外男跟前袒露肌肤的女子?卫若兰未曾张扬反请自己和文德郡主从中说明,已给了史家极大的脸面,若是自尊自重之家,理当立刻有个章程,哪里像保龄侯夫人,话里话外倒怨贾家居多,满口只说一定好生教导史湘云,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对卫若兰退亲一事恍若未闻。   黛玉不禁笑道:“想来妈是气恼保龄侯夫人怨外祖母家?”   贾敏摇了摇头,道:“你外祖母家的宝玉一直都是这样行事,屡劝不得,所以我不曾带你过去,唯恐冲撞了。这些史家又不是不知道,既知道,却仍任由史大姑娘过去做客,也不安排几个明理懂事的奶娘嬷嬷丫头跟随,怎能一味怨恨你外祖母家?宝玉固然有不是,可史家也有不是,偏生一味怨恨别人,却不愿自省其身。”   黛玉默然无语,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怎能由自家称心如意?   史家不愿退亲她们早已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保龄侯夫人竟会顾左右而言他,难道能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湘雪妹妹说亲在即,想必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不想横生枝节。”   听她提醒,贾敏倒是想起来了,史家正和甄家议亲,说的是甄应嘉的嫡次子,两家十分合意,其中又有南安王妃的踪迹,虽未定亲,却已是人尽皆知,也选定了大小定的日子,若是史卫两家退亲之事传出,势必对此有所影响。   不出所料,这件婚事最终没有退成。   第二天贾敏去曾家跟文德郡主说明自己无功而返,同时听说史家已把湘云从贾家接了回去,然后史鼐特地请了卫将军过去,史鼐夫人也亲自去卫家拜访卫太太,不知夫妇二人与卫家夫妇说了什么,自始至终不曾听到退亲的动静。   文德郡主很是不满,这样的事情史家怎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居然越过自己就和卫将军夫妇自顾自地商议婚事,顺便抹平此事,仍旧令婚事如约履行,如何对得起无辜之极的卫若兰?当即就打发人去叫了卫若兰过来问个究竟。   卫若兰神色憔悴,怒容满面,见到文德郡主,立刻掉下泪来。   文德郡主心疼不已,忙伸手拉到跟前安抚,道:“好孩子快别哭,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给我听,我就不信,我连你都护不住!”   卫若兰满腹心酸正无处可诉,闻听此言,不禁呜咽一声,正欲诉说委屈,忽听人说保龄侯夫人来拜,不由得将话头收住。   文德郡主冷笑一声,道:“不见!难道我还面对面地问问他们如何委屈我这外甥不成?”   当初是念着史家和林家的亲密,她才登门请贾敏去他们家说明,不过是给史家一份体面,免得因这件事几家大失体统,谁承想人家现今一门双侯有权有势了,竟不接自己的好意,反而自顾自地和卫将军夫妇了结此事,自己何必见她?   卫若兰眼里亦闪过一丝恨意。   文德郡主看着他道:“想必他们商议了什么你都知道?”   卫若兰点点头,脸上冷色更重。   原来史鼐夫妇知道了史湘云在贾家的遭遇之后,十分恼火,可是涉及到他们家的颜面,以及湘云下面湘雪等人的婚事,无论如何都要息事宁人,不能解除婚约,所以等贾敏走后,急急忙忙打发人去接了史湘云回来,训斥过后,商议着去跟卫将军夫妇请罪。他们夫妇都是历经世事之人,面对卫将军和卫太太一味说自己教导不当,名声受贾家影响,十分委屈了卫若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特来请罪云云。   卫若兰原想着维持两家的体面,不曾与卫将军和卫太太说明此事,史鼐夫妇和他们说时,并没有清楚明白地告诉,只说史湘云在贾家住了几日,未免受到几分连累,他们本是卫将军夫妇的上峰,如此和颜悦色,卫将军夫妇自然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卫将军长年累月出征沙场,兼之本就粗心大意,见史鼐如此,只当是贾家不好,史鼐怕自己因史湘云住在贾家而责难,便没放在心上。而卫太太则不同,她巴不得史湘云的名声教养不好,日后成婚后连累卫若兰,所以信誓旦旦地对史鼐夫妇许诺绝不会退亲。   最重要的是,史鼐是卫将军的上峰,管着卫将军的前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史鼐夫妇一片为女儿打算之心可昭日月,令人感慨万千,只是这份心意用别人的不幸换来,却是让人不知说他们如何是好了。   文德郡主怒从心起,问道:“你就没有跟你父亲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卫若兰冷笑道:“我被父亲斥责了一番呢!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只说我胡作非为,怎能因史大姑娘住在贾家几日就说她行为不检,私自托姨妈和林太太去史家说退亲的事儿,竟也不禀明父母!既已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文德郡主怒极反笑,点头道:“好,好,这史家果然是好手段!”   卫若兰已是灰心丧气,颓丧地道:“事已至此,反连累了姨妈和林太太,怕他们也都记恨上了,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实在是太没有本事了些,只想着自己问心无愧,却不曾算出人心。   文德郡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如何能怪你呢?别人遇到你这样的事儿,哪里还能如此宽宏大量,想着悄悄解决?偏他们只想着自己,却来委屈你。好孩子,你别太责难自己,我自不必说,林太太那里有我呢。”   卫若兰道:“还是要亲自登门谢罪才是。”   文德郡主越发爱他的品格,道:“不说这些了,我问你,你原打算从军,可想去哪里了?如今闹成了这样,有史家势力的军中你是去不成了,自然也包括你父亲那里。”   卫若兰脸色十分难看,低声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想去粤海。”   初听粤海二字,文德郡主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林如海和张大虎如今可都在粤海,根据林如海几次送进京城的折子来看,粤海甚乱,常受海啸倭寇之扰,民不聊生,故此二人一文一武,忙得不可开交。   文德郡主细细想了一番,赞道:“倒是个好去处。林大人和张将军都在粤海,我请林太太修书一封,你带过去,他们也好照应些。更何况你和智哥儿是同窗之交,你又曾得林大人指点过,比去别处强几倍。那里如今是乱了些,可有林大人和张将军镇守,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只有一件,你父亲可同意你去?”   卫若兰咬牙道:“父亲不同意,他只想让我老实读书,我打算悄悄儿走。”   文德郡主听说,知道他对卫将军冷了心。   这些年卫将军待卫若兰极好,并没有因为他丧了母就一味偏心继室所出的儿女,只是在这件婚事上不能替卫若兰做主,只知指责卫若兰举动不当,如何让卫若兰气平?   文德郡主见卫若兰心意已决,不放心他独自带着小厮上路,遂修书去北静王府要了几个从军中出来的侍卫,又请贾敏修书给林如海,连带黛玉给林如海做的衣裳配饰收拾出来,与自己所备盘缠一并交给侍卫,命他们在城外百里处等卫若兰出京后一起南下。   卫若兰甚至不敢与同窗辞别,只托林智替自己告罪,便趁着夜色离家出城,一行人驰行百里便换了水路,转道海陆,直往粤海而去。   一路风雨,自是不消多记。   待林如海百忙之中见到卫若兰,登时吃惊不已,忙先拆看贾敏的书信,其中将卫若兰前来的来龙去脉尽已说明,不由得叹息不已。   他在荣国府飘荡多年,当日情景历历在目,宝玉闯入的岂止是湘云的闺房?明明是自己女儿的闺房,唐突的不止湘云,还有自己的黛玉。那时他痛骂宝玉却不能有所为,今已重生多年,一时倒不曾想到此处,难怪上辈子卫若兰从军后,一去不回头。想必上辈子卫若兰也曾要退亲罢?退亲不得,无奈迎娶,只能远走边疆,只是上辈子没有自己妻子涉足其中。   他打量了卫若兰一眼,见他满身风霜之色,和京城中风度翩然秀色夺人的少年迥然不同,忍不住目露赞许,道:“你先下去收拾,歇息一日,明日送你去大虎军中。只是,我虽举荐你去,却不能与众不同,你仍要从下面的兵卒做起,才是公道。”   卫若兰大喜,俯首称是,又连忙道谢。   林如海又笑道:“现今这里组建了水师,意欲抵御倭寇,你进去好生练武,来日奋勇杀敌,便是对我最好的谢礼了。”      ☆、第093章:   等卫若兰离去后,林如海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急忙打开家人托他们捎来的东西,其中最令林如海看重的是黛玉的一叠厚厚书信。   离京至今,虽有多本奏折进京,但因千里迢迢,路途不便,虽有家书来往却是不多,他也不好托官差频繁送信,所以即使林如海看过邸报,对京城诸多消息都十分清楚,仍旧想念家中妻儿,唯恐他们在京城中因自己不在家遇到了什么难事。   黛玉写与他的家书并非单纸一封,而是厚厚一叠。   原来黛玉思念父亲,每日都将家中琐事并京城大事记录于信中,甚至还有自己在林如海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顽了、得了什么新奇物事,都有所记录,记得多了,自然成册。   林如海思念女儿的程度和女儿思念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又笑又叹,看一张笑一张,等他看完,已是深夜了,幸亏他明日休沐,兼粤海一带的事务大多已尘埃落定,不然单为了看女儿的书信,必定会耽误公务。   林如海看到最后一张关于史卫两家的婚事之论,黛玉和贾敏一样,只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并未详述贾宝玉独闯史湘云闺阁窥见其体之事,只是林如海前世亲眼所见,故此母女二人一说史湘云因残水洗脸梳头等事受宝玉牵累以至于名声不雅,他屈指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便猜测到了详细情况,更为前世的女儿心疼。   前世史湘云有史家做主,尚且落得白首双星之下场,卫若兰也是独守边疆,自己那无依无靠的女儿却受尽了流言蜚语,艰难求生不得。   此事的罪魁祸首只有一个,那就是天真烂漫到近乎无知的贾宝玉!   从曾家出来,贾敏亲自去了贾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母,只略了卫若兰安插丫头一事,在贾母跟前疾言厉色地指责了宝玉一顿,又怨贾母没能好好教导孙子,竟致行事荒唐,任是谁都看不过眼,多亏卫若兰心地良善敦厚,未曾置贾史两家于死地,虽对史家生怒,但念及史湘云是个女孩儿家,两家女儿十分无辜,仍叫人压下了当初的消息。   再者,卫若兰虽恨父亲不分黑白,但是终究不愿他在史鼐跟前难做人。   贾敏从曾家回来去贾家是事发的次日,她和贾母陈述厉害的时候,贾母当机立断,已是料理了。当初知道的只有贾母、史湘云房中的上等丫鬟嬷嬷以及袭人,史湘云房中的自不必说,贾母房中的也知道厉害,事关宝玉,袭人自然更不会嚼舌,所以当时消息还没传出门。   贾敏原是一番良苦用心,毕竟那是她的娘家,和自己家有着解不开割不断的瓜葛,林家如今在京城中风头日盛,林如海父子均受长庆帝重用,不管贾家发生何事,世人均会说起林家如何,他们正等着挑林家的不是呢。世上有些小人总是如此,哪怕这些事和自己家没有相干,他们也能传出闲话来,平白泼上一头污水,何况两家又是极近的姻亲。   所以,这件事发生后,贾敏再生气都不能不管,自己若不管,事情宣扬出去,连累的不仅是贾家的女儿,还有她这个出嫁的女儿,以及自己的儿女,林睿虽已成亲,黛玉也定了亲,林智还没有说亲,到那时一干心胸狭小嫉妒别人风光的小人谁不在背地里讥笑?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因是贾母嫡亲之女,母女之间说话不必似旁人那般藏掖,贾敏言语之间便毫不遮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半点软和都没有,可惜的是,既是逆耳,难免有些不中听,更加深了和王夫人的嫌隙,连贾母都不大喜欢。诸儿女中贾母纵疼女儿,可和嫡亲的孙子相比便要靠后,谁都比不得宝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更加容不得别人说他的不是。   贾母说道:“从前宝玉就喜在女孩儿中间厮混,我只当他是有了男女之心,心里唬了一跳,怕他果然如他老子说的那样,谁知冷眼看了几年,竟不是,倒像是个丫头托生。他原没什么坏心,不过是关怀姊妹的无意之举,只是这世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心里想得太腌臜了才来说他的不是,你这做姑妈何必如此苛责?”   贾敏气极,道:“无意之举?母亲难道不知女孩儿们在世本就艰难,多少回都是被别人的无意之举毁了声名体面?府里还剩两个丫头尚未定亲,母亲好歹顾念着她们些儿,也替我这出嫁了的女儿想一想,难道就因母亲溺爱一个宝玉,万事随他,竟不管我们的生死了?”   听她说得严重,贾母白眉微蹙,道:“如何就到论起生死的地步了?”   看到贾敏脸上怒气愈重,贾母叹了一口气,摆手道:“罢了,罢了,明儿我亲自出手严管下人,不叫把府里的事情传出去,他们姊妹顽闹,我也劝宝玉留心些。”她快将八十了,已经将行就木,生平唯喜孙儿孙女一处顽闹,才觉得有繁荣喜乐之景,况且贾敏所忧她都不如何在意,人生在世,唯心而已,何必为了外人的腌臜心思就拘束了宝玉天生的灵性?   闻听如此轻拿轻放的言语,贾敏一颗心都凉透了。   她当然知道宝玉确实天资颖悟,可是再好的璞玉,若无后天雕琢,也难绽放风华。不然,人生在世,何以又要读书识字,又要学习琴棋书画,又要明白礼义廉耻?   经此一事,贾敏也恼了。   她想着若是自己的黛玉因娘家中落、或者兄弟无能就远着娘家,不再有所来往,自己一定伤心难过,所以即使贾家诸般不妥,然每每看到贾母白发苍苍的模样,她不觉十分费心,亦经常良言相劝,不愿做凉薄之人,惹人闲言碎语,谁知每回都不欢而散。   故此,她在信中对林如海抱怨道:“我不管了,任由他们胡闹罢,每年走动几回,送些年礼人情就完了,日后老爷别说我凉薄,外面怎么说我也不在意了。横竖琏儿年轻上进,大嫂和琏儿媳妇明理懂事,大哥哥又被管着,剩下这些人做的那些事虽是罪过,却也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娘家长房一脉已经后继有人,我还费心做什么?”   林如海看毕,深为一叹。   世上许多事往往难如人意,对于这件事来说,贾敏管,贾家和史家嫌她多管闲事;不管,贾家和史家还有话说,必定说贾敏凉薄,娘家和亲戚家的遇到难事半点不沾手,叫外人知道,对贾敏不利,自然也对林家不利。   有些人私心甚重,万事以己为先,丝毫想不到别人的为难之处。   贾敏在这件事情中的动作,林如海一点儿都不怪她,反而赞赏有加,理解她为娘家操劳的心思,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也是为妻母、为女儿、为亲戚该做的,心正,意正,绝不会昧了良心,一味偏向娘家。纵使贾敏最终没有如愿让贾家和宝玉改过,但她该尽的职责和本分她已经尽到了,无愧于心,这就足够了,贾家如何,史家如何,和她都再没有相干了。   对于卫若兰和史湘云的这件婚事没有解除,完全在林如海意料之中,其中各人都有私心,虽然面上都不好看,却又都没有达到十恶不赦的地步。   卫太太还罢了,本非亲母,自然不管。卫将军不知其故,又恐得罪上峰,细究也是无罪,想必卫若兰只恨其偏听偏信,不来寻求自己的意愿,所以愤而从军。至于史家夫妇,当初他们给史湘云挑选卫若兰为婿,更多的是为了表白自己对史湘云的看重,让世人知道他们没有苛待亡兄的遗腹之女,如今又哪里会因此事破坏自己嫡亲女儿的亲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生在世,越是经历世事的人越是割舍不下私心。   也因此,对于卫若兰而言,恨,似乎太重,不恨,却又无理。   到底说明史湘云不是史鼐夫妇嫡亲的女儿,不然的话,嫡亲女儿受此欺辱,他们能不找贾母讨个公道?又岂会丝毫不在意卫若兰的意愿而执意不退婚?夫君知晓自己肌肤裸露于外男的旧事,如何心平气和地携手余生?想必他们并不如何在意史湘云婚后过得好不好。   倒是卫若兰这孩子,不管前世今生都可惜了。   林如海难免流露出一丝怜惜,心想既然他到了这里,自己很该多加照应。   至于史鼐之女和甄应嘉之子的婚事,林如海皱了皱眉头,史家兄弟的事迹虽已有所改变,似乎这件婚事并未改变,早先在京城时他也忘记了。   不过,今生和前世已大有不同,想必如贾敏所说,贾家不会落得抄家的下场。   一是荣国府没了赫赫扬扬的贵妃娘娘,行事不敢再如前世那样肆无忌惮,宁国府亦然,二则败家的媳妇王熙凤已另嫁他人,贾琏也不是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的轻薄浪子,贾赦有继室严管,又顾念孙儿,已经远离京城并没有做下那些为非作歹之事,如此一来,上一世的许多罪名都没有了,只剩王夫人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一事,或者还有将来藏匿甄家财物、王家财物等罪,这些会让除大房外的荣国府一蹶不振,但达不到所有人等抄家发卖的地步。   依林如海看来,按如此罪状,荣国府最终的下场必定是贾政免职、入狱,斩首与否还不好说,端的看用贾政的帖子做了多少不法之事。王夫人是逃脱不了的,上一世的罪名今生都有,又因大房的缘故,荣国府不会阖府抄没,最多抄没二房所有财物,发卖下人。贾母年迈,上一世抄家时她已仙逝了,倒也免了牢狱之灾灭族之痛。   如今荣国府从根子里有所变动,竟也影响至全府了。   荣国府最终是否被抄家灭族林如海并不在意,他的仇恨已在前世了结,今生不会心胸狭小到期盼荣国府大厦倾倒,但他深信,贾家落罪时一定是无辜者无碍,有罪者得报。   如此也好,若是贾家阖府抄没,自己家不管必定惹人诟病,若是深管,怕又要什么都管,以他们的性子怕连嫁娶之事都想依靠自己家,偶有一点子不尽心之处又要被他们家那些贪心不足的往外说他们的不是,倒于名声不好。   至于史家下场会如何,林如海很难确定,虽然史家已经归还了国库中的欠银,史鼐和史鼎的为人处世也和上一世有所不同,但是史家的一些所作所为终究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也许其罪会因亏空一事减轻,但是否达到抄家的地步,自己不知。   甄家行事仍和前世一样,嚣张跋扈,无恶不作,深为长庆帝所恨,必定是一个抄家灭族的结果。湘雪那小丫头自己见过,倒是个极好极伶俐的孩子,不过算算日期,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甄家抄家的时候,湘雪都未嫁过去,前世虽避开了,却因史家获罪之故被发卖为奴,今生是否能避开此劫,端的要看史家最终下场如何。   粤海事务繁忙,林如海想到此处便即丢开,横竖他不能万事都管不是?他还想着粤海早日恢复安宁,自己早日进京与妻儿团聚呢!   次日早起,林如海叫来卫若兰一起用了饭,然后送他去张大虎那里。   张大虎见林如海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瞧着皆是出自黛玉手中,嘴角含笑,手摸三缕长须,虽已中年,依旧面如冠玉,风采出众,不由得满口称好,极夸针线活儿好,夸得林如海顿时眉开眼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知道你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张大虎嘿嘿一笑,目光望向卫若兰,道:“这位是卫将军的公子罢?”   他与卫若兰虽不熟稔,却也曾有几面之缘,知道他是史家的女婿,林智的同窗,不知怎么忽然跑到粤海来了,一身风霜赫赫在目,尚未消减半分。   张大虎暗暗称奇,卫家在军中颇有地位,他何以却到了这里?   林如海叫卫若兰上前拜见,笑道:“正是他。他一心从军,又不想依赖父荫,便到了这里。你带了他去,只管如寻常兵卒一般相待,不过他虽年幼,却有一身好武艺,较之别的兵卒强几倍,你千万别错过了这样的人才。”   张大虎闻言,笑道:“您说好,必定是极好的。”   林如海摇头一笑,道:“话虽如此,你也该试一试心里有数才好。”   张大虎点点头,他武艺高强,且拿捏得当,试探卫若兰的功夫乃是轻而易举,发现卫若兰因年幼力小,所以不及自己,不过在同辈中却是数一数二的。赞叹几句,张大虎当即便将卫若兰带去水师中,先叫心腹带他受训。   卫若兰本就聪颖,且文武全才,他拼杀之际,并不是一味横冲直撞,不过数月便以少胜多,立了一次功劳,斩杀倭寇十余人,只伤了左臂,深得张大虎看重。   林如海时时留心,见此,也就放心了。   卫若兰的确是个人才,无论身处何处,凭他的本事,终会出人头地。   卫若兰人在粤海,并没断了和京城的联络,当他听说史湘云因嫌在家做活累极,依然往贾家走动居住,仍旧替宝玉打结子做鞋袜直至深更半夜,并暗托宝玉时常提醒贾母去接自己过去时,心里还是有些怒意,可是不久又听说中秋之际史湘云抱怨其婶娘苛待她,并用薛家小姐的钱做东办螃蟹宴时,心里已是半点波澜难起了。   对史家和史湘云也好,贾家和贾宝玉也罢,他早已仁至义尽。   若是事情初起时,史家与自己家心平气和地解除婚约,然后严加管教史湘云,过个几年人人都淡忘了,各自嫁娶,绝对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偏生史鼐夫妇待史湘云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再好也如继母对自己,隔靴搔痒,纵容她和贾家亲近。   阴暗些想的话,是不是史家故意如此,史湘云亲近贾家,学了贾家一身习气,外面人说起她时,只会说是贾家带坏了她,而与史家无关?   卫若兰心中嘲讽不已,此事一出,怕是京城中人人都知晓史鼐夫妇并没有善待亡兄唯一的女儿了罢?怕也在背地里笑话他们养了一只白眼狼儿,不知他们是否后悔不曾用心管教侄女?听听,嫡亲的侄女连做东的钱都没有,只能用别人的钱和螃蟹。   除了落得一身臭名,哪里有半点好处?   史鼐夫妇没有半点好处,史湘云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只让人知道她因没有父母的缘故,是个精穷的,唯独那位用心置办螃蟹宴的薛小姐名利双收。   名是家资富贵之名,利是行事妥帖之利。   桩桩件件的事情一一发生,史鼐夫妇如何不怒?最难忍受的就是他们教养史湘云多年,她竟然向别人抱怨说他们苛待她。史鼐夫人再也忍受不得了,故在十月史鼐迁了外省大员时,贾母欲留湘云,他们顺水推舟地答应。最终阖府离京,只有史湘云一人住到了荣国府。只是这回湘云并不是住在贾母的暖阁中,而是厢房中,正与宝玉居住之所相对。   林如海就是这个时候回到京城的。   卫若兰抵达粤海不及半载,粤海便已诸事妥当,不再是旧年满目疮痍之景,所以林如海上了折子后,长庆帝就命他回京,七月底启程,十月初平安抵达京城,面圣过后,又赐假一月,方返回家中与妻儿团聚。   贾敏自是激动非常,较之她矜持得住,黛玉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喜悦之情,早早等在了二门,翘首以望,贾敏和林睿夫妇、林智随后方至。   因林如海回京,林智早请了假。   林如海先向贾敏作揖,慰她在自己离京之际料理家务并人情来往等,又欣慰地赞了长子幼子并儿媳几句,最后方拉着黛玉仔细打量,见她眉宇间稚气渐消,愈加风流袅娜,心里更喜,笑道:“我的玉儿越发高了,模样儿也越发出息了。”   黛玉嘴角边梨涡乍现,撒娇道:“爹爹离京那么久,我自然长大了。”   林如海点头笑道:“对,对,我的玉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忙忙地迎林如海进去。   入室落座,别的不论,贾敏先道:“睿儿成亲时老爷出了京,媳妇茶还没喝,好容易回京了,先喝媳妇茶,别的容后再说。”   林如海点头称是。   林睿先林如海一步,于九月底赈灾完毕返回京城,诸事妥当,甚得君民之心,长庆帝赏了几件东西,又赐假半月歇息,他方能同弟妹迎父,见到林如海平安,喜不自胜,闻得贾敏此言,忙先携曾净磕头敬茶。   林如海大笑接过,呷了一口茶,欣慰地道:“好,好,佳儿佳妇。睿儿媳妇,我只盼着你们夫妻二人你谦我让,携手共度,日后我林家开枝散叶。”   曾净面上一红,眸光流转,尽是羞涩。   林睿笑嘻嘻地替曾净接过林如海给的大红绣花荷包,道:“父亲放心。”   夫妻二人在室内侍立片刻,因想到林如海离京久矣,和贾敏夫妻团聚后必定有许多话说,便朝黛玉使了个眼色,四人皆借口下去了。   林如海一笑,道:“如何?我就说咱们家的孩子最是善解人意。”   贾敏横了他一眼,芳姿如初。   林如海见状,心弦一动,一时之间,相视无言。   贾敏轻轻咳嗽了一声,掩住脸上红意,道:“老爷且先更衣梳洗,这一年多来,京城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与老爷说说,也好有个主意。”   事毕,林如海擎杯吃茶,听贾敏细说。   待他听到史鼐夫妇人虽离京了,臭名却未消减,当即了然。上一世史鼐夫妇的名声便是因史湘云的缘故坏了的,他当时在荣国府中,比别人知晓得更细致。   史湘云并非见人就抱怨的人,她对贾母、对宝玉都没有说过自己的辛苦,只说请宝玉时常惦记着去接她,但因和宝钗亲厚,私底下向她诉苦。偏生宝钗极看重袭人,听说袭人让史湘云给宝玉做鞋,怕史湘云受累,连忙劝阻,自己替宝玉做了,也是体贴史湘云的意思。只是这袭人知道了这件事,此后说起活计,就不再找史湘云做了,房中好姊妹觉得纳闷,一问,就实话实说,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底下就有不少人知道了,渐渐传了出去。   史湘云身边只有翠缕是贾母给她的丫头,其他奶娘丫头都是史家的,知道了史湘云抱怨史鼐夫人的机密,回府后如何不告密?因此史鼐夫妇就知道了。   至于螃蟹宴,史湘云大概没想到自己接受宝钗的好意,成全了的并不是自己做东请客的礼数,而是宝钗自己,既彰显了她家有钱,有体现了她的体贴细致,也没有想到外人会因这么一件小事就说史家的那么多闲话来。   这件事的流言蜚语,恐怕深闺之中的史湘云依然不知道,也不知道史鼐夫妇对自己已是冷了心,若是知道,哪里还能一如既往地和宝钗亲厚非常?   就是贾家也不知道,外面知道的都记在心里,谁会当面说将出来。   如今史湘云住在贾母上房,最喜欢去的是梨香院。   没有元春省亲的大观园,荣国府没有采买戏子道姑,薛家便仍住在梨香院中,未迁他居,宝钗也没了蘅芜苑,史湘云自然不能和她住在一起,若不是梨香院中住着薛家唯一的男丁薛蟠,只怕湘云业已搬到梨香院与宝钗同住了。   没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湘云对宝钗的喜爱和敬重了。   迎春早已体体面面地出阁了,窦夫人待她回门后不久,就带着贾琮整装去和贾赦贾琏等人相聚。如今贾家只剩探春惜春两个姊妹,史湘云性情开朗好顽,平素和宝玉吃酒赏花,再和宝钗细说姊妹情,不觉寂寞,唯觉乐业。   不想,贾家忽然来了几个绝色的姐妹,史湘云越发欢喜了。   其中有李纨婶娘带来的两个妹子,一个名唤李纹,一个名唤李绮,俱是水葱儿似的人物,更兼薛宝钗那位因许给梅翰林之子为婚随兄进京发嫁的堂妹宝琴如同盛世明珠一般,才进贾家,便将众人都比下去了,贾母爱得什么似的,忙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留在房中住下,然后又命李纨留其婶娘堂妹一起住下。   宝玉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夸赞这个妹妹,又要夸赞那个妹妹,一张嘴忙得不得了。   一干姊妹个个读书识字,非轻薄脂粉,常凑在一处吟诗作画,描龙绣凤,每每穿着大红衣裳站在雪里,竟比盛开的红梅还要鲜艳妩媚。   黛玉收到惜春的书信,向贾敏笑道:“惜春妹妹说,薛家的琴姑娘才进府里没两日,外祖母就问生辰八字,意欲为二表哥求配。妈看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金玉良缘的话儿传了这么些年,明知琴姑娘已经说了亲,进京发嫁,却又在薛太太跟前说这话。”   因林如海回京后拜帖甚多,出门会友了,故而贾敏闷闷地坐在炕上,膝上放了一个小小巧巧的掐丝珐琅手炉,听了这话,不以为意地道:“你外祖母原就对金玉良缘不满,此举是告诉薛家,宁可求娶薛家区区一个商贾之女,也不想金玉成婚。论身份,薛家的琴姑娘不过是寻常商贾之女,远较皇商之女为低。”她相信黛玉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黛玉叹道:“可惜了。”   贾敏诧异地道:“可惜什么?”   黛玉笑道:“可惜了薛家宝姑娘那样的人品才貌。我见过她几回,倒真真是个出挑人儿,容貌既极出众,才气又极高,行事展样大方,也颇有见识,就是我自己也自叹弗如,偏他们家认定了二表哥,带了个金锁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贾敏淡淡地道:“不管他们。”   有所欲便有所为,有所为便有因果,最终好歹终究要自己承受。   黛玉点头,又道:“惜春妹妹说那位琴姑娘把宝姑娘也比下去了,不知道是何等模样何等才气,若是成了婚,少不得能见上一见。”梅翰林和林睿是同僚,共事了不少时日,同是读书人家,平常也走动几次,他们今年打点了一个外放的职缺,已经离京了。   说到这里,黛玉忽然又起疑惑,道:“奇哉怪也。梅翰林家外放出京,怎么薛家竟不知情?偏在这时候进京发嫁?又住在外祖母家,难道梅家没和他们通信?金陵距离京城并不比离梅翰林的外放之地远,亦可在那里成婚。再者琴姑娘的年纪比我还小几个月,如何就能成婚了?我竟想不明白他们这是意欲何为。”   贾敏眉头一皱,也有些纳闷。   正在这时,却听林如海道:“这有什么不解的?不过是想悔婚罢了。”   母女闻言不觉大奇,站起身迎林如海进来,贾敏亲手解了林如海的斗篷递给丫鬟拿下去掸了雪挂在架上晾着,黛玉则将自己的手炉奉给林如海。   林如海扶妻落座,又命黛玉坐到跟前,方道:“你难道不曾看出眉目来?”   黛玉道:“倒是瞧出了几分古怪,只是爹爹说悔婚二字,是梅家想悔婚,还是薛家?”   林如海含笑道:“你说呢?”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薛家进京是为发嫁,想来是不会悔婚的,何况他们家是商,梅家是官,他们若悔婚,牵扯可就大了。如此说来,是梅家?莫不是他们家如今是官宦之家,梅翰林又进了翰林院,觉得自家清贵,所以就嫌梅家的门楣了?”   话到此处,黛玉蓦地想起一件小小的消息来,不是别个,正是事关梅家,似乎有一门显贵看中了梅翰林之子,意欲结成秦晋之好,她当时不知梅翰林之子已定了亲,便没放在心上,毕竟各人婚事各家做主,与自己没有相干,谁承想和梅翰林之子定亲的那个女孩子竟是薛家的小姐,如今又住到了荣国府。   黛玉忙说给林如海和贾敏听,贾敏若有所思,林如海却是目露赞许。   贾敏叹道:“薛家带着妹妹住到荣国府,未尝没有依靠贾王两家势力弹压梅家履行婚约的意思。我那娘家的势力虽不如从前,但是琏儿的前程却如锦绣,又有王家、史家、陈家和咱们家这些姻亲,还能压不住小小一个梅翰林?”   黛玉却道:“人心已不在,强求有何意趣?梅家心有不甘,将来谈何善待?”   林如海抚掌称赞,脸上笑容甚深,道:“自尊自重,理当如此,若不自重,旁人怎会重之?但是,儿女之事非同小可,退了亲后说亲也容易,可是再寻个不相上下的却是极难,如梅薛两家之亲,梅家必定会以薛家不是而退亲,世人只会说薛家姑娘的不是,毕竟两家门楣不相对,世人看轻商贾之家,只会觉得薛家高攀而不得才被退亲,所以薛家不想退婚。”   贾敏和黛玉脸上俱有厌恶之色,贾敏道:“亏得他们离了京,不然来咱们走动,我定不给他们脸面!当初谁不知道梅家只是寻常的耕读之家,因梅翰林读书,越发穷了下去,是薛家二老爷赞其志气,资助梅翰林上进,周济衣食盘缠,谁知梅翰林是做了官儿了,却也忘了从前薛家的恩义。现今薛家二老爷没了,他们就想着退亲另娶了。”   黛玉点头同意道:“正是,爹爹管着吏部,考评天下官员功绩,哪能让这样忘恩负义的人继续为官?别作践了百姓。”   林如海叹道:“梅翰林于此处虽不好,职上倒还尽心。世上许多人如斯,品德有缺,偏有本事为官,叫人在公务上挑不出错。你们娘儿俩忘记了顾明不成?那样的人品咱们都深知,连太上皇和圣人都知晓,可如今呢?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官儿?”   母女两个听了,不觉长叹。   确实,品行有亏却依旧做官的人有不少呢。   林如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笑道:“别想这些事儿了,人生在世,哪有多少如意的事情?你们也算是经历世事了,这有什么稀奇?日后比这更离奇的还有呢。且来看看南边来的信,有一件喜事好叫你们知道。”   贾敏先拿过来看,黛玉眼波流动,急切地问道:“是什么喜事?”   不等看完,贾敏已是满脸喜色,笑道:“你英莲姐姐许人了,日子定在明年四月。”   黛玉想了想,忙问是哪家。   林如海接口道:“是乔秀。”   黛玉立时想起这位自家远亲,虽然他们住在京城,但是每年都有四季衣裳等物打发进京送粮食的庄头捎带回去给乔秀,也时有书信来往,乔秀十分争气,早早地就中了秀才,不过乡试却落榜了,如今正一面苦读,一面与人启蒙,赚些笔墨钱,并不一味依靠林家,别看他年轻,已经在书院附近自己挣了一处小小的院落。   贾敏笑道:“是一门好亲。甄家只有英莲一个女孩儿,秀哥儿家中又无父母亲人,两个孩子都是极孝顺极灵秀的,成婚后少不得和甄家父母住在一处,时常照应些。”   林如海和甄士隐平辈论交,乔秀却低了几辈,但是甄士隐是洒脱风流之人,况且两家又不是正经亲戚,所以并不在意此事。   林如海点头道:“你没看后面的?秀哥儿已经说了,即便英莲出嫁为他家妇,但他二人必定奉养两位老人直至百年。你收拾些成亲所需的东西,再备一份贺仪,命二管家和送年货进京的人一起回南,等料理完二人的婚事再回来。”   贾敏嗔道:“还用你说?”   黛玉在一旁嘻嘻一笑,道:“论理,我和哥哥弟弟都是长辈,哥哥又已经娶了嫂嫂,理当另外备一份礼,我和弟弟不拘如何,只送一份心意就完了。倒是英莲姐姐,我得挑选些实用又精巧的东西送她。”   说毕,别过父母,欢欢喜喜地回房去了。   林如海含笑看着女儿的背影,一脸宠溺之色。   待房中只剩夫妻二人,又遣了丫头下去,林如海方对贾敏道:“有一事,你须心里有数。”   贾敏见他神色凝重,忙敛容道:“老爷且说。”   林如海低声道:“我瞧连家的事情怕是不妥了。今儿我在外面遇到了几个友人,他们悄悄跟我说,有好几个御史弹劾连大人,有几条罪名我竟是不知的,却又罪证确凿,圣上龙颜大怒,怕是他们家要坏事了。”   贾敏一愣,脱口道:“怎么会?”   连家和他们家相交甚深,和俞家又是亲戚,平素为人处世都极好,怎么忽然就坏了事?当初连太太还请她替儿女做媒,自己因未瞧到恰当的人选,便未做保,不过他们家的家世在京城里不低,极多的人给他们说媒,如今连尘已经嫁了人,她年纪大,说的正是旧年曾向清然家提亲的那位一等侯爷,连城也已经订了亲,女方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女。   林如海叹道:“咱们两家许多年都不曾联络过,起先连大人是我的上峰,他们的事情我有许多不知,这一年多来我也不在京城,谁能想到他们家做下了那么些罪名?”   贾敏道:“不知可是重罪?”   林如海摇头道:“罪不至死,但封其家业却是肯定的。”   又叮嘱道:“连大人为人精明,我怕他们家已经知道前景不妙了,若是送了财物过来,你不许瞒着我藏匿下来,这可是大罪!”   贾敏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家本就处于风头浪尖,若做出此事,真真是自寻死路。   正如林如海所言,二更时分连家就打发了婆子来,运来十来个箱子,恳求贾敏替他们暂时保管,等他们用时来取,贾敏当即拒绝了,温言道:“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我们家老爷才进京,突生了心思要买房置地,府里正忙着收拾,自己家的账务都算不清,如何敢收下你们的东西?怕弄混了。且带回去罢,以咱们两家交情,明儿你们用钱时,我们自当鼎力相助。”   ☆、第094章:   贾敏没有收下连家托管的财物,并不代表别人没有,连家的借口光明正大,说是他们家即将回乡,途中携带不便,故将些许财物寄存于此。   这种事情很常见,世上许多达官显贵在离京、离乡之际都会因为携带不便将大笔财物寄存在世交故旧家中,两家签下会票即可,他日若是在京城或是家乡处添置田庄商铺买人,只需管事的人带着会票来支钱就可以了,比千里迢迢地带着来得便宜。   如此作为是为了防备途中的匪患流民,毕竟财物占据极多箱笼,容易惹人觊觎。   更甚者,还有以防万一的,若是有朝一日家道中落,还可以用这笔银子东山再起。   贾家就有五万两银子寄存在甄家,甄家也有比这一笔数目只高不低的银两寄存在荣国府,史鼐夫妇离京时也有一笔银子寄存在南安王府,几乎是达官显贵家的常态了。   史家当初倒想寄存在林家,可惜因卫若兰之事驳了贾敏的颜面,遂未求助。   连家从前也是有钱寄存别处的,贾敏虽不知底细,却可以肯定,颇有几家,他们离开江南时曾寄存在自己家两万两银子,后来回京任职,连尘出阁,连城定亲,都需要银子,便又取了去。只是这一回大约知道前景不好了,他们有些病急乱投医。   贾敏不赞同连家此举,他们这么做除了给自己家平白再添罪名外,没有任何好处。   虽说这等事情十分机密,但因掌管京城巡夜事宜的官兵均隶属俞恒,所以连家的动静没有瞒过他。朝廷本有夜禁之令,不过对于许多达官显贵而言却有如同无,这样的人家家大业大,事情亦多,轻易便能找出一条符合夜间出行的借口,有些巡夜的官兵也很给面子。连家尚未事发,又和俞家有亲,那些官兵很自然地放行了,方能使得他家半夜三更地行事。   连大人虽被弹劾,长庆帝却还没有批阅,连大人尚未获罪,风光犹存,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家见机不妙,竟会提前转移家中财物。   此时被托管出去的这批财物,细究起来,是否为犯官之财,端的看上面如何追究,上面若有心放过,接管的人可以推说不知他家有罪,连家早有借口,是因返乡而寄存,若是细究起来,也能定罪。而按照常理,从长庆帝批阅弹劾连大人的折子,到派官员审查,乃至于最后定罪,都需要不短的时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上辈子贾家收下甄家送来的那批财物,以及后来收下史家那批财物,都在甄家、史家抄家之后,所以毫无疑问就成了荣国府的一项罪名,没有缓和的余地。   连家的财物和那批财物,有些细微的不同。   即使如此,一直很注重林家的林如海也不愿保管,如今可有许多人家盯着他们家呢,谁让他一直以来都是唯嫡系为正统,早就让德妃一派的人心生不满呢?弹劾连大人的那个御史,就和德妃娘家有一点子瓜葛,偏连大人家和俞家又是亲戚,因此出手。大约他们觉得料理了连家,亦算斩了俞家一条膀臂。   不过,连大人也不算无妄之灾,他若一身清正,别人又怎么会查出罪状来?   长庆帝如今春秋正盛,德妃却似乎有些不安分了。   德妃是长庆帝后宫中少有的儿女双全之人,在东宫时就诞育了一个儿子,兼她娘家又和太上皇有那样的瓜葛,如何不自视甚高?只是原先的一儿一女都没养住,均尚未足月就没了,其中儿子是落草当天夭折的,今年才又平安生了一位皇子,是为十皇子。   这位十皇子如今平安长到了六个月,生得壮健活泼,甚得太上皇的欢心。   林如海暗暗冷笑,太子英明神武,太子妃业已有孕,俞皇后地位稳固,后宫无人敢生是非,长庆帝又是十分遵从正统的人,如何会看重这么一个不知道能否长成的庶子?   太上皇喜爱小孙子,不过是上了年纪,喜爱膝下儿孙满堂的情景,留小孙子住在上阳宫,乃因其他孙儿都到了上学的年纪,所有心里最看重长庆帝,以及太子。太上皇退位几年以来,从来不像上辈子那样处处插手朝政令新帝举步维艰,新旧朝臣相互牵制,争吵不休,所以林如海十分确定十皇子不可能取代太子。   和上蹦下跳的德妃相比,贤妃就聪明得多,安分守己地教养十岁的五皇子,平时教导得十分用心,然而五皇子明明聪颖异常,在外人眼里却是平庸至极。   也因此,俞皇后不在意德妃的种种举动,反而暗地里小心贤妃。   后宫中没有哪个女人不想登上最终的太后之位,不然也不会进宫了。   一个本性极聪颖的皇子偏偏伪装成平庸之人,为的是什么?极有可能是想在自己无权无势的时候不惹人注意,不惹人注意了,自然也就不会被人防备。而世上凡事都是枪打出头鸟,若太子有朝一日英明过甚,惹得长庆帝忌讳,那么平庸的皇子就有出头之日了。出头之后他就可以慢慢地绽放才华,自然而然地就会受到长庆帝看重了。想当初太子险些就落得如此结局,幸而得了林如海和苏黎的提点才一一改过,平安登基。   因黛玉常常出入皇宫,林如海对这些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为了女儿,他一定会辅佐太子安安稳稳地登基。   只有太子登基,俞家才会安然无恙,俞恒不是弄权之人,为官少有私心,很让为君者放心,再有黛玉的聪明灵透,必然会平安一生。若是庶皇子登基,那么最想解决的就是俞家,没有哪个以妃嫔之子登基的皇帝会任由嫡母娘家存在。   林如海发现,自己离京不过一年有余而已,大约是操劳国事的缘故,比自己年纪还小几岁的长庆帝竟已鬓染白霜,显得比自己苍老了数岁。   连家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毫无征兆,令都中所有人等均是骇然于心,谁能料到原本气势正盛的人家忽然败落,不由得谨慎了起来,他们俱是达官显贵之家,家大业大,族中难免良莠不齐,谁都不能保证自家没有一点违法之事,若是被揪住不放,怕也和连家一样的下场了。凡是为官做宰之人,此事根由多看得明白,于是更加厌恶德妃一派了。   想必连德妃一干人等也没想到,他们只想着斩断俞皇后的一份助力,搜集了连大人那些罪证出来,却被朝中许多官员给记恨了去。   除了俞皇后母子、林如海和俞恒翁婿以外,没有人发现这件事背地里有贤妃娘家的推波助澜。他们的动作很谨慎,若不是俞皇后早就留心贤妃的一举一动,根本无法察觉。   无论贤妃如何工于心计,其城府始终比不得母仪天下的俞皇后,故此俞皇后对她心怀防备,她却丝毫不知,仍是一副在宫中谨小慎微,处处奉承,以俞皇后马首是瞻的模样,殊不知她的算计早已被俞皇后看得一清二楚。   等到林如海假尽上朝之际,此事已然尘埃落定。   约莫是明白连大人被弹劾的缘故,加上连大人的罪过并不算甚重,大多是被儿子下人平素仗势欺人连累,最主要的一项罪名是于任上受贿万余两,以及次子用他的名帖包揽了几桩人命官司,还有两房儿媳用两个儿子的名帖行重利盘剥之事,获利数万,最终查封其家业,判了五年流放,其妻削去诰命,儿媳收监,下人等均变卖入官。   连家的两个儿子原是平庸、纨绔之辈,花钱捐了虚职,如今自然被免了职务,又因自己包揽诉讼,妻子重利盘剥,也曾用他们的帖子与人打过官司,故各判了三年监禁。   其实连家两个儿子虽然没有本事,却不曾闯过祸,只是包揽诉讼这种事情很常见,哪家哪户都做过,因为打官司没有人相助的话,就算是无辜,也未必能脱身。连家次子就是替这样的人出头,颇因此举救了几家险些被主审官强逼到倾家荡产的无辜之人。唯有连家长子最令人可惜,他平庸无能,素来老老实实,竟被妻子连累至此。   无罪留在连太太身边的只有连城一子,以及孙儿孙女,连城甚至学都不能去上了。   林如海并未出手,然与友人相聚时,淡淡地流露出一丝担忧,那位友人正是管理连大人此案的主官,精明狡猾,又如何不知林如海的用意?因此原本连大人要被流放到西海沿子,最终被发配到了粤海。途中押解的官差林如海打点了一番,私下又塞了不少银两给连大人,亲自送出神京。粤海有张大虎照应,比别处强几倍。   而贾敏一如前言,收拾了自己陪嫁的一所三进宅子与连太太一家人居住,准备了衣食之物,又在连家下人发卖的时候,买了原先连太太的几家心腹下人,送给他们使唤。   也因此,连家等人未因林家拒绝寄存之物而心生嫌隙。   连太太本就是明理爽利之人,起先是急糊涂了,匆忙四处托管财物,待得事后便反应过来,此事已是罪上加罪,不由得后悔莫及。幸而他们家原先的借口使得接管财物的人家未曾受损,不然她都不知如何赔罪了。饶是如此,终究还是影响了一些彼此的情分。   连太太苦笑,当初真不该如此行事。   如今的结果让连太太十分知足,虽然家境败落了,好歹一家人性命无碍,自己家还有那么几门不曾疏离的亲戚,都能帮衬着些儿,叫他们父子日子好过些,只恨两个儿子不争气,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好在自己家乡还有祖宅和祭田。当初她听贾敏说起林如海每年给族中置办祭田,留了一条后路,自己思来想去,也跟着置办了一些,谁知竟成救命之物了。   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连家出事后,许多人家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纷纷撇清了干系,仍有来往的,除了林家,也就俞老太太和连尘并连尘的几个手帕交了,连两个儿媳的娘家都不来走动了。   连尘聪明本分,早在成亲后不久就当着族中老人们立誓不让自己日后的亲生儿子与长兄争夺爵位,她素日也善待前头原配的一双儿女,事关二人的学业等都是同长辈商议过后才插手,所以深得婆母丈夫看重,并未因连家败落就对她冷淡。连家坏事后,她夫家不仅帮着打点上下,其婆母更令她送了不少东西给连太太,以济其难。   如此一来,连尘如何不感激涕零?   待她急急忙忙到母弟内侄所居之所送上东西,说了婆母丈夫的意思,连太太当即淌眼抹泪地道:“从前都怕你委屈,林太太他们不赞同这桩婚事,怕你过去难为,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极好的人家,我也放心了。”   连尘眼里噙着一汪清泪,哽咽道:“她们担忧自有道理,母亲不必如此说。我在府里好得很,两个孩子也极尊敬我,只是母亲受苦了。”   连太太叹道:“不曾吃苦,你莫担忧。”   说着,又将林家、俞家并刘家几家帮衬的经过说了,脸上俱是感激之意,道:“他们都是厚道人家,并没有因为咱们家败了就远着咱们,平素衣食居所他们用极了心思。还有荣国府里叫惜春的那位四姑娘,倒是个好孩子,听说咱们出了事,她那样不能做主的孩子,特特命丫头拿了好些东西托林姑娘送到咱们家。我细看了,都是吉祥如意的金银锞子和金簪玉环腕镯戒指等物,包了好大一包,想来是她长年累月攒出来的。”   荣国府的几位姑娘连尘都喜欢,最喜欢探春之性,亦喜惜春之冷,许是因为自己的弟弟也爱作画,看到惜春时便想起连城作画的情景,所以当初和惜春十分亲厚,在林家相识后,彼此送了好些东西,都是笔墨颜料画板等物。   连尘闻听这段故事,不觉一怔,道:“我原想她是个冷心绝情的人,对人都不大亲热,盖因那宁国府里不像话,她自己无依无靠所致,谁承想她竟这般有情有义。”   贾家的几位姑娘是什么处境连尘比谁都清楚,除了元春有王夫人做主,迎春有幸遇到了窦夫人,剩下两位姑娘几乎都是无人管的。探春嫡母面儿上虽好,实际上探春手里什么都没有,一年到头攒不到十几吊钱,惜春的父亲兄嫂就更不管她了,将她扔在宁国府里那么些年,竟像是宁国府里没有这么个小姐一样,也不知道她送的这些东西是如何俭省出来的。   连尘却不知惜春确实穷得很,并不比探春阔绰,但是窦夫人离京时,私下送了她一笔不少的财物,毕竟惜春随着迎春在自己跟前承欢了数年,心里也很疼她,又有一笔财物给了贾敏,将来好给惜春做嫁妆,加上惜春也有不少四季衣裳首饰,所以才有东西送到连家。又因现今是李纨和探春管家,宝钗监察,故她动作又便宜了些,方能送出来。   惜春性情极其冷漠,交好的姊妹寥寥无几,除了迎春和探春外,不在意宁国府风气愿意和她好的只有黛玉和连尘,连家落难,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与此相比,镇国公府和连城定亲的那家人就显得凉薄了。   与连城定亲的那位小姐名唤丽君,是牛继宗嫡亲的侄女,牛耀祖的堂妹,因牛家尚未分家,故按牛耀祖亲妹牛素君的排行,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女,人称二姑娘。   牛继宗和其弟嫌弃连家获罪,当即便要退亲,牛耀祖却不同意,他甚是敬佩林如海的为人,自己一向效仿于他,为人正直上进,如何能做背信弃义之人?是以据理力争,苦口婆心地道:“难道父亲和叔叔忘记了连家姑奶奶府上?咱们家是一等伯,人家却是一等侯!自己的亲兄弟被退了亲,将来如何同咱们家交好?”   牛耀祖难从信义上着手,只能与他们分析其中的利害,又着重提了林家和俞家。   牛继宗大手一摆,道:“怕什么?咱们四王八公联络有亲,那是上百年的老交情了,就算是一等侯,在朝廷里的地位也不及我这一等伯!”   牛耀祖无法扭转父叔的意思,只得悄悄地叫王熙凤亲自过去,先提前向连太太赔罪。   牛继宗兄弟的本意是叫媒婆直接去退亲,讨回庚帖,另外把聘礼都收拾出来了退给连家,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如此也算是帮了连家一把,他们家已是家徒四壁,这份聘礼退了回去,他们手里有了这么大的一笔银子,立时便复了几分元气。”   牛耀祖得知后,顿时哑口无言,一时竟对父叔无计可施。   虽然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父亲和叔叔的为人并不如何好,凡事只想着利益二字,可是连家刚刚出事,他们就立刻落井下石,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退了亲,难道堂妹的名声就好了么?一样声名败坏,连累府上清名。   如果这门亲事不退,连家有镇国公府这门姻亲,在京城中也好,返回家乡也罢,任是官员也都不敢欺负他们家,毕竟镇国公府在京城里赫赫有名,其世交故旧遍布朝野,想替连家出气非常容易。谁知,自己的父叔竟要退亲,岂不是把连家逼向绝路?   凤姐口舌伶俐,向连太太十分赔罪,又说了难处,道:“我们大爷不想退亲,他常说,人生在世,都有起起落落的时候,谁能说府上老爷将来不能起复呢?连三爷是那样品貌出挑的人物,前程可期,我们大爷喜欢得很。可是我们大爷毕竟是晚辈,无法左右老爷和二老爷的意愿,故先打发我来向太太赔罪,也是想让太太心里有数。”   说毕,她又歉然一笑,道:“今儿来,是悄悄来的,我们家老爷们都不知道。依我们大爷的意思,是怕老爷派人来得突然,惊扰了太太。”   闻得镇国公府动了退亲的意思,连太太心头一凉。   虽然她隐隐有些预料,可是没想到居然来得如此之急。   很快,连太太脸上的神情就恢复了从前,苦笑道:“怨不得府上。谁家不疼女儿呢?都想女儿嫁得好,不想女儿吃苦受罪,我明白府上二位老爷的爱女之心。我这小儿子,因他父兄连累,日后哪里还有什么前程?便是想科举出身也不能了,没的连累了牛小姐的终身,退了倒好,彼此清静,退了亲,我们正打算回家乡去等他老子回来。”   凤姐听了,陡然生出几分敬佩来。   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连太太居然还是这般豁达,竟也没怨恨他们镇国公府。凤姐想,若是自己的儿子因这样的事情被退亲,她一定会亲自登门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既然嫌弃他们家败落,那就都坏了名声好了,自己闹过,看看退亲之后,小姐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一时之间,凤姐原先预备的许多话都不用说出口了。   连太太看到她脸上的惊异之色,不觉好笑,旋即长叹道:“倒不是我想得开,只是想好聚好散罢了。”自己家失势,镇国公府风头正盛,何必得罪了他们家,叫自己家雪上加霜?   她眼前只有连城这么一个儿子,哪能再有不测?   牛继宗的性子,她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说了不少,最是睚眦必报。原想着这样的人物极其护着家人,也能帮衬连城的前程,故此精挑细选下来,最终不顾贾敏劝阻,定了这门亲事,谁知竟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如了镇国公府的意,年轻有为的牛耀祖心中有愧,势必不会对连城将来的前程袖手旁观,而牛继宗兄弟也不会再用权势逼着他们退亲,也算是两全其美。   从前不觉得,现今才知道一朝败落,事事只能忍气吞声。   连太太觉得连城被镇国公府退亲,不仅镇国公府落下凉薄无信之名,就是连城的名声也不会好,谁家儿子被女家退亲名声能好?遂婉转道:“牛大奶奶回去跟府上说,明儿我亲自请媒人送庚帖回去,不必府上亲自来了,免得对牛二小姐名声不好。”   连家去镇国公府退亲,只说家中败落至极,怕耽误了牛丽君,别人知道后会说他们家有情义,体贴女家,丝毫不会影响连城的名声。同时,也免得由镇国公府退亲,牛丽君名声有损,亲事不顺时,镇国公府来寻他们的晦气,把牛丽君婚事不顺的怒火撒在他们家头上。   也算是结个善缘罢,他们家风雨飘摇,再经不起任何波折了。   连太太心里如同吞了黄连,苦涩难言。   凤姐顿时震惊了。   她心思伶俐,不过略略一动,就明白了连太太的顾虑,无奈一笑,只能如实告知丈夫。   连城非常同意连太太的打算,与其娶一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妻子,进门后高高在上,倒不如解除婚约,寻一位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家败落如此,将来仍然愿意嫁给自己的,想必会是人品极好又不嫌贫爱富的女孩子。   所以,连城当即就催着连太太打发人将当初的媒人招来。   牛继宗兄弟从凤姐处得知连家的说法后,反而欢喜起来,这件事能解决他们家日后不好的名声,当然巴不得由连家退亲,又赞连家善解人意,当即就答应了。很快,连太太打发的媒人就来了,送回庚帖,取回聘礼,两家的婚事就此一拍两散。   事毕,连太太便带着家中人等回乡了。   她走得虽十分仓促,仍然按照礼数辞别了交好的人家,吃罢践行酒方上路。   黛玉自来视连城如兄长,他们家遇到这样的难事,连城的婚事又如此结局,心下难免有些伤感,就是林家阖府连年都不曾好过,直到开春闻得连尘有喜,方渐渐回转过来。   逗弄着妙玉的女儿顾幂,黛玉道:“顾姐姐去粤海了,想来姐姐十分寂寞?”   张大虎既已长驻于粤海,张母自然想让儿媳带着孙儿孙女和他相聚,所以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就收拾东西南下了。   张大虎不在京城的时候,张母常命顾逸回娘家走动,分外贴心,在京城中人人称道,妙玉虽是孤高自诩的性子,可对她看重的人却是十分亲热,顾逸便是其中之一,她自己也时常去张家,所以顾逸离京,先觉不舍的是妙玉。   妙玉道:“成日被幂儿闹得头痛,哪里有空去想这些。”   当年妙玉怀孕生了这个女儿,只怀胎八月,名字是周岁后顾越亲自起的,都说七活八不活,怕她体弱养不住,所以家里都叫她小名平安。顾幂因家里照顾得仔细,虽还娇弱,却不妨事,打小儿就生得粉妆玉琢,会走动时就开始撒娇,会说话时就开始甜言蜜语,哪怕吐字不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仍然哄得家里上上下下眉开眼笑,都稀罕极了。   黛玉抱着顾幂,抓着她的小手,笑嘻嘻地道:“幂儿做了什么事情让你妈头痛了?”   顾幂不过一岁半,如何听得懂黛玉问话?她见黛玉满脸笑容,十分可亲,只当黛玉同她顽,咧嘴露出米粒儿似的白牙,然后往黛玉脸上凑,涂了黛玉一脸口水,然后坐在黛玉怀里,又自顾自地要褪下手腕上细细巧巧的银镯子。   妙玉忙递了手帕给黛玉擦拭,道:“我和我们爷都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偏就她见谁都亲热?天生的会讨人喜欢。”   又见顾幂因褪不下银镯子急得涨红了脸,张嘴欲哭,忙替她摘下来。   黛玉奇道:“她这是做什么?”   一语未了,手心里便多了一物,正是顾幂褪下的镯子。   疑惑间,见到顾幂眼睛盯着自己腕上的七色宝石赤金累丝镯不放,然后仰脸望着自己。黛玉既觉惊奇,又觉好笑,遂褪下来给她顽,问妙玉道:“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性子?上回我见她还不曾如此。小小年纪,难道就懂得丢砖而引玉了?”   妙玉无奈地道:“还是过年的时候,她拿自己身上的小东西讨人喜欢,大家得了她的东西,少不得回一两件给她,每回自然都比她送出去的东西名贵,一来二去,后来她想要我的东西,就知道拿自己的东西来讨我欢心了。这些东西我那里不说有上百箱,几十箱总是有的,我才和我们爷说,明儿把东西都找出来与她顽,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东西,咱们家的女孩儿个个娇生惯养,可不能见了别人的东西好就想要,眼皮子忒浅了。”   黛玉失笑道:“她还小呢,只觉得好看好顽,哪里晓得贵贱与否?等大些就懂事了。再说,她也知道拿自己的东西送人,有来有往,可见并不贪心。”   一席话说得妙玉也笑了。   好容易歇住,妙玉问道:“明儿牟尼院有师父讲经,你去不去?”   牟尼院位于西门外,曾是灵台师父挂单之所,如今灵台师父已经圆寂,妙玉因从前出家几年的缘故,倒是经常去牟尼院里上香吃斋。   黛玉摇头道:“我们家最不信这个,我竟不去了,我懒怠听她们说些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故事,真真是千篇一律。明儿我爹爹休沐,已经答应我带我去城外小庙里游玩了,我们在南边相识的一位老和尚在那里挂单,他就不爱说那些,所以找他去。”   妙玉道:“难道和尚不说因果?我却不信。再说,寺庙和庵堂有何不同?”   黛玉嘻嘻一笑,伸手摆了摆,道:“不同,大有不同。了尘和尚挂单的就是个极小的寺庙,只一个老和尚守着,没有香火。”   妙玉闻言,更觉奇怪,疑惑道:“哪有没有香火的寺庙?”   黛玉道:“怎么没有?老和尚守着的小庙就没有香火,清静得很。世人求神拜佛,不过就是为名利二字,殊不知佛若有灵,何以又需凡人塑金身奉沉香方得体面?因此老和尚做了住持以后,常常劝谏香客,跟他们说求神不如求己,求名利卜吉凶都是无用,就算是求了,佛祖也不显灵,一来二去,渐渐没人去了。了尘老和尚却说这才是出家人的境界,因而来了京城就跑去那里挂单,两个老和尚相对念经,自个儿种菜吃饭呢!”   妙玉听了,顿时肃然起敬。   她也曾是佛门弟子,如果不知所谓因果皆是世人求个心安理得罢了,求神拜佛确实都是为了名利二字,既存名利之心,自然也就玷辱了佛门的清静。   因此,妙玉笑道:“听你这么说,改日很该去拜一拜。”   才说着,曾净走进来道:“妹妹这里可有蔷薇硝?我早起时脸上竟有些痒,是犯了杏斑癣,偏生我配的那些硝被个小丫头打翻了一地,点滴无存。”   黛玉忙命雪雁包了一大包,笑道:“嫂嫂打发个小丫头来拿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   曾净笑着接过顾幂,逗她顽笑两句,道:“我来请你们去母亲那里坐一坐,陪母亲说话解闷儿。母亲才从外面回来,回来听说了几个消息,心里正不自在呢。”   闻言,黛玉和妙玉忙带顾幂去了贾敏房中。   贾敏见到她们,果然喜笑颜开,抱着顾幂不松手。曾净和林睿成婚已有一年多了,可是膝下却未有信,她因想到自己当年也是成婚多年才生下林睿,心里并不着急,反而背地里安慰曾净,但是话虽如此,她终究想早日抱孙子,所以极喜欢顾幂这样的哥儿姐儿。   和妙玉坐下后,黛玉开口道:“嫂嫂担忧妈心情不好,为的是什么?”   贾敏摇了摇头,她已懒怠管娘家那些笑话,自然不会说给女儿和妙玉听,只是见顾幂困倦,轻轻拍着她令其安然入睡,方道:“你兄弟如今竟成香饽饽了,我正愁他的亲事呢。”   曾净暗暗诧异,方才贾敏是听到荣国府的消息而恼,怎么现今却是林智的婚事?林智年已十二,从十岁上就有不少人想和林家结亲了,均由贾敏借口一切由林如海做主,都未应承,如今忽说此语,莫不是又有人看中他了?   林智是嫡次子,不用承继宗祧祖业,但是林家家业富贵,除祖业外,兄弟平分每人都能得百万之巨,他本身读书又好,性格也开朗率真,父亲位高,母亲慈和,长兄上进,长嫂厚道,唯一的姐姐亦是少见的好性子,就算不是嫡长子,也都是人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哪个不想抢先给自家女儿定下?所以近来请贾敏吃酒的帖子比往年多了一倍有余。   她们都比林智年长,忙都笑问道:“莫不是又有人给智哥儿说亲了?”   贾敏眉眼之间掠过一丝凌厉,嘴角噙着些许冷笑,道:“可不是,你们可知道今儿谁来跟我说的,说的又是哪一家?”   众人摇头,她们今日都不曾出去,便是消息亦未传来,如何知晓?   贾敏冷笑道:“今儿遇到了保宁侯的夫人,想替他们亲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说亲呢!”   保宁侯夫人替他们亲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说亲?黛玉先反应过来了,微微蹙眉道:“探春妹妹的亲事怎么绕了这么远?请了和咱们家不相干的人来说?二舅母待三妹妹从来不曾如此用心,我倒觉得奇了。”   保宁侯之子娶了王子腾之女,他们的亲家就是王子腾,而王子腾家有三位姑太太,大姑太太年纪最长,业已不在人世,黛玉从未见过,膝下也没有和林智年纪相仿的女儿,三姑太太就是薛姨妈,宝钗比自己还大两岁,正想着金玉良缘,剩下就只有二姑太太了,也就是自己嫡亲的舅母王夫人,元春早已出阁,跟前就只有一个探春。   保宁侯、王子腾,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呢,莫不是想连成一势,力压林家?   旧年母亲才和王夫人又加深了恩怨,怎么他们竟动了这份心思?黛玉心中一动,道:“不会是为了银子罢?咱们家给哥哥弟弟的聘礼都有四五万两,我听说那府里现今处处捉襟见肘,就是探春妹妹管家后成日里想着俭省,革除了许多宿弊,也不过一年俭省几百两银子。”   按俗例,聘礼聘金都是男家给女家父母的,以谢养女多年嫁到自己家的恩德,女家收下十分常见,不算失礼,不过有些人家疼爱女儿,会把聘礼聘金都放在女儿嫁妆里。   贾敏见顾幂睡熟了,命人抱进里间安置,方摆手道:“你不必理会他们家,我当即就拒绝了,他们以为我为了娘家连儿子的终身都不顾了不成?真是可笑!我的智儿再不济,我也不能如此作践他,何况我的智儿还是个好孩子。”   无独有偶,林如海也面临着相同的情景。   此时已经下朝,偏有人拦住了林如海,是窦夫人之父窦大仁,满口对林智十分赏识,认为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前程不可限量,想替自己家的亲戚做媒,与林家结亲,又说那位小姐年方十一岁,生得冰雪伶俐,美貌异常。   林如海自来对朝中官员各家之间的瓜葛清清楚楚,闻他开口,心念一转就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家,乃是窦太太娘家兄弟的小孙女,名叫许芯儿。   说起许芯儿定然有许多人不知她是谁,但是许芯儿有一个姐姐,叫许蔓儿,当初极想说给林睿的,可惜窦夫人压根不理,林家更不曾看中,甚至他们连提亲的机会都没有,后来许蔓儿和牛素君一样,均已另嫁他人。许家如今倒是在朝中崭露头角,成了新荣之家,乃因他们家有一门极贵的亲戚,不是别个,正是贤妃。   许蔓儿和许芯儿的娘亲,是贤妃一母同胞的长姐。   贤妃的娘家和许家一样根基不深,在京城中极不起眼,不然窦太太怎会做填房,不过因为长庆帝登基,贤妃有了身份,他们家才逐渐水涨船高。   相比林家而言,许家想送许芯儿进宫,配给年纪相仿的五皇子,奈何贤妃看不中,她想等五皇子年纪大几岁后,最好七八年后,自己母子地位稳固,给五皇子寻一门助力大的妻室,所以暗中提点许太太,说林家是一门好亲,极相配。   ☆、第095章:   书接上文,闻听窦大仁之语,林如海目光一沉,想到贤妃心中的谋算,很快就明白她的用意了。和自己家结亲,是向俞皇后表白忠心,亦是投诚之意罢?说不定还想经由嫁到林家的许芯儿给林智吹枕头风,然后让自己家慢慢投向五皇子。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谁能说林家日后不会改变心意?   嫁出去的女儿和开枝散叶的儿子孰轻孰重,在世人心中一目了然。   世人多知自己出了名的宠爱女儿,可显然总有那么几个人不相信,毕竟男女之轻重,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早已令所有人习以为常。   无论林如海心中想到了多少,面上始终如同静水无波。   窦大仁见他半日不语,不禁心焦,怕误了妻子的嘱咐,忙笑道:“如海意下如何?”他是贾赦的岳父,林如海是贾赦的妹婿,论起来,自己家和林家也算是亲戚,他觉得自己亲自和林如海开口,林如海一定不会推辞。   窦大仁很自得地等着林如海一口答应,自己好回去交代。   林如海眼睛微微一眯,嘴角浮现一丝笑痕,无人发现其中的点点冷意,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声音仍然温润有礼,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只听他说道:“窦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几时却多了一门官媒的差事?”   和自己期待的结果完全不同,窦大仁立时愕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林如海抚了抚衣袖,道:“犬子的亲事鄙夫妇早有打算,还请窦大人转告许家,为千金另择佳婿。告辞。”   窦大仁神情极是尴尬,正想说是贤妃娘娘之意,林如海早已走远了。   贾敏从林如海口中听说后,指了指黛玉,说道:“今儿妙玉走后不久,元馨公主就打发小太监给玉儿送东西,亦曾说起此事。”   林如海丝毫不觉诧异,问黛玉道:“贤妃在皇后娘娘跟前怎么说的?”   黛玉惊奇地挑了挑罥烟眉,她还没说,爹爹就知道了?遂笑道:“爹爹既然知道贤妃一定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话,难道还猜不出来说了什么话?”   林睿下班后,贾敏就打发他回自己的院子了,因贾敏素喜同林如海和孩子们一起用饭,而林如海却不好同儿媳同桌,所以曾净进门后,贾敏就让他们小夫妻在自己院中单独用饭,彼此都清静自在。因此,如今房里只有林智和黛玉在跟前承欢。   才放学回来就听到母姐说自己的亲事,林智难免有些羞涩,坐在下面一言不发。   林如海接过黛玉亲自捧上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梅花小几上,道:“贤妃既然做出一副以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的态度,这桩婚事自然不会私下提起。依我猜测,贤妃一定在皇后娘娘跟前说,智儿和许家小姐年纪相仿,人才相配,又说想沾沾皇后娘娘的福气,或者说她心里敬重皇后娘娘,极想和皇后娘娘的娘家做亲戚云云。”   黛玉拍手笑道:“到底是爹爹,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贤妃在俞皇后跟前极赞林家的家风,林智的才华品行,满含羡慕地对俞皇后道:“真真是个好人家,因此我心里才有了这个想头,我姐姐家的那个孩子虽不是极好的,却也乖巧伶俐,娴雅端庄,若能结成亲家,妾喜不自胜,也能沾皇后娘娘一点子福气。”   和林家定亲的俞家是俞皇后的娘家,许芯儿若嫁到林家,可不就是同俞家、俞皇后成了亲戚,既成了亲戚,自己在宫中亦能得俞皇后的额外照应,在自己母子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这简直是天大的好处!   得到后宫之主青睐的嫔妃和被皇后厌恶的嫔妃,地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前者可以凭此多见圣人几面,多博几回恩宠,后者能见到圣人就不错了。   她不是蠢笨无能的德妃,现今太子风头正盛,偏想和俞皇后一争长短,岂非自寻死路?   十岁的皇子都不算长成,她尚且小心翼翼,何况半岁?   她只盼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子躲在俞皇后和太子的风光之下求得庇佑,十年后成人再露锋芒。十年可以改变许多事,长庆帝现今信任太子,十年后年逾五十,猜疑之心渐起,未必还能一如既往地信任太子,不担心太子威名日盛权势愈高就不错了。就算同样是太子身份,可长庆帝和太上皇终究是不同的两位圣人,未必能做一样的决定。   俞皇后冷眼看着脸上瞧不出半点算计的贤妃,若不是先前谨慎,一直记着后妃之间没有姐妹亲情,恐怕早就被她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给骗了去。   曾经在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以为贤妃进门后经常到自己房中请安、服侍,寸步不离,是她遵守本分,后来才晓得她完全是因为长庆帝经常到自己房里的缘故。如此一来,她见到长庆帝的次数自然比不来请安、伺候的德妃之流多得多,承宠的次数多了,怀孕的机会也增加了许多,果然平安生下了一子两女,不过两个女儿都夭折了。   如今长庆帝登基,即使事务繁忙,一个月里仍有二十来天到自己宫中,贤妃依然如旧,自己不再是年轻不知算计的太子妃,每回都在她请安后打发她回去。   俞皇后脸上露出雍容华贵又温柔和悦的笑意,让人看到了都会认为她对贤妃和颜悦色之极,轻轻开口道:“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想结亲,也得请冰人上门。我娘家虽有幸和林家结了姻亲,我既非智哥儿之长辈,又非冰人,如何能做主此事?”   贤妃顿时无言以对,旋即心底生出一丝不满。   所谓金口玉言,不就是圣人和皇后?不然他们怎么给人赐婚呢?更多的赐婚压根就没经过其父母的同意,那时候怎么不想着自己不是父母长辈,不是冰人了?   纵然如此,她却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很快,就满脸堆笑地恭维道:“谁不知道娘娘一句话,抵得过别人十句话百句话?林大人和贾夫人敬重娘娘,得了娘娘的玉言,定会放在心上。我也没有别的请求,只想娘娘替芯儿那丫头说几句好话儿,等林大人和贾夫人给二公子说亲的时候想到芯儿丫头就是了。”   俞皇后不应反问道:“莫不是想叫我以势压人?”   贤妃一愣,没想到俞皇后此言如此锋利,不由得强笑道:“何至于此?娘娘开口,是体恤的意思,如何就成了以势压人。”   俞皇后淡淡地道:“林家虽未给智哥儿议亲,可是林大人和贾夫人素来心里有数,想来早有自己的打算,你请我来说,岂不是告诉他们说我看中了许家小姐为林家之媳?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源自我口,他们便以为这是我的意思,若他们觉得亲事不相配,遵从的话未免作践了智哥儿,不遵从就显得对我不敬,倒成了官司。这还不算以势压人?”   最要紧的是这么一来,于公于私,她也算得罪了深得长庆帝看重的林家,哪怕俞恒已和黛玉定亲,仍然会让林家心生嫌隙。   嫌隙一生,风波便起。   即使自己贵为皇后,可是在朝堂上无法左右臣子,也怕得罪重臣,以免影响太子的地位,前朝不是没有诰命夫人不把后妃放在眼里的事迹发生。   贤妃心思缜密,一番算计七拐八绕,果然不容小觑。   俞皇后越发对贤妃上心了,决心事后细细与儿女媳妇说明厉害,好对她有所防备,免得他们因为年轻,被贤妃的柔顺面孔蒙蔽,被算计时措手不及,难以应对。   贤妃心中微微一惊,不曾想俞皇后竟会如此敏锐,竟将后果想得这般仔细,一点儿都不敢得罪林家。她还不知道俞皇后对自己已经生了许多防备,只当俞皇后过于聪明,不得不干笑道:“娘娘说笑了,本是一件好事,何至于到了娘娘说的这种地步。”   俞皇后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倦容,道:“此事理应由林大人和贾夫人做主,哪有我们插手臣子家务的道理?”   听到这里,贤妃确定俞皇后不肯开口,只得怏怏而归。   元馨公主一直都在俞皇后宫里,虽未在跟前,可在后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就经过俞皇后同意,借送东西之机告知黛玉,好叫他们有所防备。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许家竟如此之急,当天就请了窦大仁跟林如海提起。   随后,贾敏也说起保宁侯夫人说媒的经过。   林如海倒是一怔,犹记得保宁侯之子和王子腾之女是于明年完婚,如何今年就已经办过了?是了,前世元春封妃,王子腾亦是位高权重,而今生虽说如今仍是九省都检点,可权势却不如上辈子,因而更加急于联姻成势。   同时有所改变的还有贾政,他虽因顾明之故升了一级,但是并没有继续往上高升,前世他于去年得了外任,今生却没有,仍在原职。   甄应嘉已经进京,其女眷差不多也该进京了。   看来,长庆帝和前世的新帝一样,都无法容忍甄家继续为非作歹了。   林如海眼中精光一闪,难怪长庆帝今日叫自己过去,说要派林睿南下辅佐太子坐镇南京。没了甄家,江南正是趁虚而入的时候,长庆帝打算让太子亲去,更能将甄家势力连根拔起,并压住其他意欲取而代之的权贵世家。   正想到此处,忽听贾敏嘴里忍不住抱怨道:“真真如我所言,咱们智儿竟成香饽饽了。若想消停,还是早些定亲才是。”   林如海的思绪戛然而止。   林智脸红如火,突然忸怩起来。   林如海并未留意,对同样没有看到的贾敏道:“不必。咱们从前怎么打算,日后还是一样打算,等智儿年纪再大几岁说亲不迟,如今竟是好生读书要紧,他文章已有了火候,这一二年就回乡考试,免得因这事移了性情。”   贾敏一惊,问道:“叫智儿回乡考试?”   他们祖籍姑苏,林智自然是要回家乡考取秀才的功名,将来乡试也要回金陵参加,当初贾珠贾琏亦是如此,不过他们两次均是回金陵原籍。   林如海望着听到自己话后露出兴奋之色的小儿子,微笑点头。   贾敏想了想,道:“他如今才多大?叫我哪里放心?就算再过几年,叫智儿一个人返乡我也不放心。”   林智自幼读书,也是满腔雄心,恨不得立时考取到功名,告诉别人自己并不比兄姊差,闻听贾敏不舍之语,忙道:“哥哥当年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孩儿也想效仿呢。我如今已经大了,身边又有好些小厮长随,母亲不必担心。”   贾敏却道:“如何放心?从前你哥哥考试的时候咱们举家皆在江南,纵有路途,也不似如今这般有千里之遥。别说你这么个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小厮的小孩儿家了,就是你父亲,走这么远的行程,身边不带几十个亲兵随从我都不放心。依我看,且等等罢,瞧着哪家举家南下时,托他们携你一同上路,也好照应些。”相比长子自小在外求学,终究是小儿子跟在身边长久,贾敏总觉得小儿子行事不如长子稳重。   见林智神情微微有些失落,林如海笑道:“别听你娘的,我已有了打算,圣人打算让你哥哥去金陵,你们正好一同南下。”   众人闻言俱是怔然,贾敏急忙道:“几时的事儿?我怎么没听睿儿说起?”   林如海笑道:“圣人只对我说了一句,还没拟旨,睿儿如何知道?”   饭后林睿夫妇相携来定父母,曾净陪着贾敏说话,林睿则在书房服侍林如海,得知后,忙向林如海道:“圣人竟有此意?我倒不想去有膏腴之地一说的金陵,想如琏表哥一样去个穷县做官,亲自管理农事民生,让一县百姓安居乐业,由贫穷而至丰衣足食。”   林如海倒有几分动容,随即温言道:“哪里不能为官?为民做主未必非要分贫富之地。当初我劝琏儿如此,为的是他们家已有中落之势,父叔皆无守业之能,唯有如此,他家方能稳稳地守住家业。咱们家如今是圣人身边的近臣,按圣人之意行走方是正道。愈是风流富贵之地,愈是贪污之风大起,百姓一样吃苦受罪,你此去若能抑制此风,令朝廷增收,百姓受益,家国受益,待你身处高位,亦能行走民间,更加能为民做主。”   林睿心中一动,又听说太子亦去,悄声道:“莫不是圣人想动江南一带的官场了?”   他由林如海亲自教导,敏锐之处远胜别人,回思曾净说起甄家进京,待其女眷抵达,少不得也会到自家走动,大约便明白了长庆帝派自己去金陵的用意。甄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已盘结百年,一直都在江南为官,今年突然被召唤进京,他难免有此猜测。   倒不是他揣测圣意,而是一直都听太子抱怨朝廷之力使不到金陵,在金陵竟是甄家和贾史王薛等家族的天下,他们一句话比圣旨还灵,杀人放火俱能脱罪,许多官员的升降都是由他们做主,而非朝廷的考评升降,去年升了大司马的贾雨村就是借着他们这几家的势升上来的。每年各地官员进贡,进京时都要走他们的门路,进宫的贡品数目不如落在他们手里的一半,桩桩件件,都是恶迹。这些人家是护官符上有名的,如此行为,圣人焉能容忍。   林如海目露赞许,嘴里却道:“一切要看圣人的旨意。”   甄家比前世进京提前了一些时候,想必甄家女眷亦是如此,听说近日将至。   依他看,甄家的抄家怕要比上辈子提前了。前世新帝不大得太上皇之心,朝中新旧之争十分惨烈,这些人家的没落都是在太上皇驾崩之后,而今生长庆帝行事,太上皇半点都不插手,虽仍顾念老臣,可也明白他们做事太过出格,所以长庆帝如今就能动手。   林睿听了,若有所思。   林如海却是一笑,打发他回去,道:“明儿我带你妹妹出门,别打搅我歇息。”   林睿一笑而去。   次日早起,林如海梳洗后,从园中撷了一枝鲜花进房,与贾敏簪在鬓边,羞得贾敏面如红霞,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奔五十的人了,这样花红柳绿的打扮,竟像妖精了。”   林如海道:“天底下哪有这样年轻的妖精?上年纪的人添一点艳色,才显得没有暮气。”   旁边丫鬟抿嘴一笑,恭维道:“太太,老爷说得极是呢,太太这样好看得很。太太常常出门,仔细瞧瞧问问,和太太同龄的太太们谁有太太显得年轻?谁见了太太不说太太像三十来岁的人?记得前儿顾太太还请教太太是怎么保养的呢。”   贾敏失笑,随即又有几分自得。的确呢,她和王夫人年纪不过相差两岁,在外头赴宴碰见了,简直就是两个辈分的人,压根不似差不多年纪的姑嫂。   这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个丫鬟,笑嘻嘻地道:“老爷,太太,二爷来请安呢。”   贾敏愕然道:“智儿早就来请过安上学去了,哪里又来一个二爷?”林智上学的时辰极早,他起来的时候贾敏尚在熟睡,所以都是在房外请过安就走了,今日林如海和林睿虽是休沐,林智学里却未放假,故贾敏方有此语。   小丫鬟忍住笑道:“真真是二爷,太太怎么连咱们家的二爷都不记得了?”   贾敏大奇,道:“既如此,请进来我瞧瞧,弄个明白。”   小丫鬟连忙打起帘栊,一个极清秀的年轻公子走进来,打扮倒是林智的模样,只是比林智瘦了好些,身材俊俏,人物风流,进来后弯腰作揖,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贾敏听着声音,倒有几分耳熟。   人还未进屋时,林如海便听出了脚步声,不由得失口而笑,只见贾敏细细打量了一回,半日方认出来,笑道:“玉儿,你这是什么做派?好好儿地扮个男人做什么?”   原来这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黛玉。也不知道她怎么打扮的,肤色微暗,双眉亦粗,五官虽是十分清秀,却和女儿妆时大为不同,头上束着林智的玉冠,穿着改过的锦袍玉带,也是林智不曾穿的衣服,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黛玉有些遗憾手中无扇,未能现少年风流,笑道:“女儿许久不曾如此打扮了,素日里想念得很,今儿跟爹爹出门,扮成个小子模样儿,岂不便宜?”   贾敏道:“混说!这副做派才叫人笑话呢,快去换回来。”   黛玉听了,忙恳切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莞尔一笑,对贾敏道:“玉儿既已打扮好了,就这么着罢,此时虽是春日,犹有余寒,仔细换来换去冻坏了她。况且我今儿去会了尘,又不是旁人,出行回城也都避着外人,玉儿坐在车里,不怕被人看到。”   贾敏道:“老爷这般溺着她,叫外人知道了,能有什么好话?”   林如海笑道:“事事都按世人的说法而活,这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趣?有些事在意别人的看法,有些事却很不必。我记得夫人年幼之时,亦曾常扮男儿彩衣娱亲,怎么今儿轮到我女儿竟是胡闹了?”说到最后,林如海忍不住提起贾敏的旧事。   黛玉眼睛一亮,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   贾敏被父女二人说得扑哧一笑,道:“你们父女两个竟是连成一气,我说不过你们。”   黛玉闻言,连忙跑到贾敏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笑问道:“妈,真像爹爹说的,妈也曾扮过男装?我怎么不知道呢?”   贾敏横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说着,不禁幽幽一叹。   黛玉不解,看向林如海祈求说明。   林如海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娘在闺阁时,你外祖父最疼,说你娘比你两个舅舅强十倍,也比他们淘气。你外祖父本是行伍出身,很是放纵你娘的性子,你娘幼时爱穿兄长的衣服,也曾习过骑射,都是你外祖父亲手教导的。”   贾敏接着道:“我还得过一匹名驹,是一匹照夜玉狮子。”   黛玉听得悠然神往,道:“爹爹疼我比外祖父疼妈妈还甚,怎么没想起来送我一匹神骏的马呢?常听哥哥弟弟练习骑射,心里羡慕得很。”从前不觉得,现今才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处世艰难得多,时时处处受到拘束,许多事情男人做得,女子便做不得,若做了,便是出格,定会惹人笑话,又被说不守贞静之道。   贾敏嗔道:“行了,你还想无法无天不成?”   黛玉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不想她随着林如海出城后,林如海对她许诺道:“明儿爹爹给你寻一匹温驯的马来,咱们悄悄的,不叫你娘知道。”   黛玉听了,顿时欢喜。   于是,父女两个欢欢喜喜地去庙里找老和尚,然后又欢欢喜喜地回来,林如海瞧着天色还早,便出门相马去了。   真正的好马不在马市,皆在达官显贵之家,林家也有好些骏马,不过都已成年,雄壮非常,未免不配黛玉之玲珑,原先产下两匹小马,偏又死了。幸而林如海至交遍布朝野,听说他想买马,许多人都愿意送他,不过他先去的却是苏黎家。   去年赈灾后,苏黎一直清闲在家,正逗弄外孙女顽耍,闻听林如海来,自然欢喜。   林如海对苏黎说,要寻一匹温顺小巧的名驹,借口是女儿忽发奇想,想画马了。   苏黎素知他爱女之心,况且自己也极喜黛玉,可惜的是他们家虽有小马,林如海偏又觉得不好看,挑三拣四,至晚间时,仍未如意。   反倒是俞恒一直留心林家,闻听此事,次日就送了两匹极俊的名驹过来。一匹浑身雪白,没有半根杂毛,正是贾敏口中曾说过的照夜玉狮子,一匹通体通红,犹如火炭,却是赤兔,均是才离了母马的小马,想是早就驯服了,倒还温顺。   黛玉见状,欢喜非常,与林如海偷偷吩咐马夫好生养着,不许走漏风声说是自己的。   那马夫明白林如海对黛玉的疼爱,自是满口应承。   此后,林如海常牵马去后院教黛玉,那里有他们父子的练武之处,占地极大,人也极少。玉生得娇弱,拉不起弓,自然不会学狩猎之技,不过倒是学会骑马了,每回扮作少年,都能坐于马背上在后院小跑一阵,以尽其兴,且是后话不提。   贾敏带着曾净悄悄地收拾行李,对此半点不知。   贾敏一向信任林如海,既然林如海说林睿会外放金陵,必然十有八、九成真,唯恐到了眼前匆忙,遂先收拾起来,林智也要南下考试,笔墨行李亦需齐备,繁琐难以尽述。她并不是严苛的婆婆,也不会一味要媳妇在跟前伺候,所以打算让曾净跟着一起去,好照料林睿起居饮食,额外照应林智,自己在京城也能放心。   曾净自是十分感激,不几日旨意就下来了,如林如海所言,太子监国南京,林睿相随。   林睿新得的职务是金陵顺天府的同知,连升数级。   一时之间,不少人上门道贺。   好容易应酬完了,已将至启程之时,贾敏忙打发曾净回娘家告别。这一去不知至少三年,还不知几时得以回京,总要她跟自己的父母兄长好生聚一聚,叫她在娘家住两日,直至启程前一日再回来。又打发林智去学里请假,辞别同窗,忙乱到了十二分。   贾母却叫了贾敏回去,劈头就问道:“睿儿媳妇进门也有一年半了,怎么还没动静?”   贾敏一愣,好笑道:“母亲急什么?他们才多大年纪?进门一年多没有消息的又不是只有他们。别说他们了,就是母亲和我,哪个不是二十几岁才得了头胎?那时,父亲和老爷何曾说过母亲和我,如今怎么倒苛责起睿儿媳妇了?”   贾母皱眉道:“你难道没个打算?”   贾敏心头一凛,忙道:“母亲你可别说给睿儿放人的话,我们家早就说过了,不纳妾。”   贾母嗔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哪里就去碍他们的眼了?从前你哥哥房里除了先服侍的两个丫头,待他们成亲后我何曾管过他们屋里事?那几个姨娘我如今也没给过正眼。他们我都不管,哪里就管到你们家睿哥儿了?”   贾母虽上了年纪,将有八旬了,可心思却还没糊涂。她年轻时吃过亏,极厌恶姬妾之流,好在她是个有本事的人,除了自己亲生的,膝下只剩三个庶女,都已经没了。所以,对于儿子她从不曾像婆婆那样给他们放人,贾赦自己贪杯好色一屋子小老婆,都不是她给的,贾政屋里周姨娘和赵姨娘也不是她给的,如今也不会插手外孙之事。   贾敏放下心来,神情一松,笑道:“既然如此,母亲说这个做什么?”   贾母道:“提醒你一句,外头好些人家都盯着睿哥儿呢,你们谨慎些,别着了道儿。前儿甄家太太来拜,言谈里提起你们家,满口称赞,又说他们家老爷的姨娘有一个侄女模样儿生得十分标致,想与睿儿做二房。”   贾敏登时大怒,道:“他们倒是好算计,竟想让睿儿夫妻离心不成?怪道昨儿送了拜帖。”   贾母道:“你女婿年轻的时候,这样的算计不知凡几,你又有什么恼的?世人不过都是这样,自己觉得纳妾体面,也想送妾给人。”当初贾代善身边的姬妾,有好些都是如此。   贾敏默然,望着贾母鬓边的白发,心里不由一酸。   与从前相比,老母亲白发日益增多,精神也不如从前健旺了。虽说娘家行事处处惹人诟病,虽说老母亲溺爱子孙过甚,只知一味享乐,不思后事,也不肯听从自己的劝谏,可是终究是自己亲生的娘,遇到对自己家不利的事情她会提醒自己。   次日贾敏在家收拾东西,甄夫人来自家拜访,还带了甄宝玉一起。   如贾母所言,这个甄宝玉果然和贾宝玉生得一般无异,言行举止亦是一模一样,若不是当初二人诞生之地一南一北,贾敏真以为是双生兄弟了。   虽对此事略觉惊奇,但贾敏因甄夫人的心思,心里便有些淡淡的,只脸上不曾表白出来,等到甄夫人提起送妾一事,当即一口拒绝,似笑非笑地看了甄夫人一眼。   甄夫人心里一阵抑郁,他们家在长庆帝跟前的体面终究不如在太上皇跟前,若不是林如海父子都是长庆帝的心腹,知晓许多别人不知的机密,他们家那样第一等的人家,何必巴巴儿地上门来?林如海油盐不进,不曾想贾敏这个婆婆竟也十分护着媳妇,简直是让人吃惊不已。她真没见过这样疼惜媳妇的婆婆,自古以来,哪对婆媳之间没有几分嫌隙?   事后贾敏跟林如海林睿父子说起,对林睿道:“在京城我能看着些,去了南边,你行事就得谨慎些,这些本就怀着叵测心计的女子,没有一个真心为你,就是想跟你,也都是为了富贵二字,真正自尊自重的女子怎会委身做妾?怎么不对穷人委身呢?所以你务必精明些,也不能瞧着哪个女子可怜就留下了,如此做,便是辜负了你媳妇。”   林睿连声称是。   曾净从娘家回来,贾敏又对她说明白,嘱咐道:“你们去了南边,你别因外人的看法就做那些劳什子贤惠之事,咱们家既已说了不纳妾,便不会纳妾。如若有些人看不得你过得好,想兼那媒婆之职,你只管打回去!”   曾净感激道:“母亲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母亲为我们费心。”   在娘家时,父母和兄嫂都极赞林家为人,这些年林家的举动他们都看在眼里。母嫂还问她贾敏有没有怪她迟迟未能生子一事,她如实告知,家人更说林家的好话了,若是他们知道贾敏今日的嘱咐,只怕更会说自己有福气罢?   贾敏又道:“智儿跟你们一路同行,于你我极放心,只怕智儿性子不稳,你仔细替我看着他,别叫混账丫头勾引坏了,也防着外人挑唆他去不干净的地方。”   曾净一一应是。   临行前,贾敏少不得密密嘱咐林智,又叫来小厮敲打一番。   长子夫妻并幼子离家后,贾敏未免抑郁了几日,觉得家里忽然寥落了几分,不过也有好处,那些原本看中林智的人家一时倒不好提了,只等着林智考取功名的消息,直到自己为惜春看中的一家人登门造访,贾敏方来了兴致。   先前窦夫人离京之前再次请她多照应惜春,虽然惜春年纪比林智小些,可是女孩子早些定下倒好,尤其是宁国府那样的风气,她看中了几家,虽不是一二等人家,倒都厚道,公子与惜春颇为相配,只是还没露意,欠安多日的老太妃忽然薨了。   贾敏少不得要进宫哭灵,再者,朝廷又禁嫁娶之事,惜春之事一时不能提了。   老太妃停灵于大内偏宫二十一日,然后葬于孝慈县,贾敏这一去,便是来回一个月。   如今曾净不在,黛玉忙忙碌碌,待贾敏送葬离京,家中就只剩自己。虽觉寂寞,可是也不能请客吃酒,黛玉便命人将马牵到花园子里,挥毫作画。爹爹已经说自己要画马了,总要画出几张来,免得叫人看出不妥。   没过几日便是四月二十六,乃是宝玉的生日,还有宝琴,亦是同日,他们倒是下了帖子来,然黛玉只命人备了礼物,人却没去,此已是常事了。   当她听说宝玉生日热闹得过分,又弄了夜宴,姊妹长嫂皆在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不料,贾家席面未散,突然传来消息说贾敬没了。   贾敬乃是贾敏堂兄,又是惜春之父,皆由已报了产育未曾哭灵送葬的贾珍之妻尤氏料理,黛玉忙打点奠仪吊唁等事,先打发管家过去,事后林如海下班之后,亲自走了一趟,见了贾敬之容,只觉可笑,又见其场面远不及秦可卿之丧,更是嘲讽。   因贾珍父子等护送贾母未回,贾敬又只停灵,林如海便不曾多留,一如既往地上班。   待得贾母、贾敏等人回来,贾敬送完殡,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贾敏哭了一场,又叹息惜春命苦,先是国孝,又逢父丧,少不得三年之内不能再提婚事了,自己瞧的那几家竟是与她有缘无分,只得掩住不提。   林如海并不如何在意此事,唯尽心于国事,这日进宫,忽听长庆帝说起国库空虚一事。因这几年年年天灾人祸,国库里能用的银两竟不过数百万,而税收益发少了,甚至难以支撑边疆军用,平安州和西海沿子两处要钱无数,粤海又有水师在建,如何能短了那里的银子?单是这几处军饷,便要至少两千万两银子。   长庆帝道:“国库空虚,许多官员却是富饶已极,朕并不是无情之人,也不是惦记着他们的家业,只是贪污成风,如何抑制?又如何能令国库增益?太子在江南仅有数月,虽已掌控其势,却并未有成效。”   林如海沉吟片刻,轻声道:“圣人可曾留心过税收一事?”   长庆帝忙道:“从何而言?”   林如海正色道:“圣人不曾留心,微臣却一直在意。天下地亩多被权贵所占,竟至一半不止,既是权贵,便不用交税,更有拥有举人功名者,亦无需交税,便有那一干人等皆将地亩托名于此,以避其税。当朝每年税收不过七千万两,便因此故。不说他人,就说微臣自家,因每年置地,至今已有良田千顷,每年进益约莫数万两之巨,从不曾交税半分。”   他虽非户部官员,可却看得明白,亦为此忧心,长此以往,百官日富,家国日贫,何以赈灾,又何以供兵?无钱赈灾,民乱,无钱供兵,国危。   长庆帝闻言骇然,惊道:“只庄稼一项,卿家竟有如此进项?”   长庆帝有自己的私库,也有皇庄,可是他从未想过林如海家竟也有这么多的地,每年有几万两的进益。怪不得林家从不贪腐,无须交税,尽得其益,足以花销矣。林如海不说,他也知道,林家还有商铺房舍呢,均有进项。      ☆、第096章:   林如海耐心地与长庆帝说明道:“微臣家中田亩分布各地,未必尽是丰收,若逢天灾之年,皆是免租于佃户,又额外分发粮食渡过难关,即使如此,每年仍有数万,若风调雨顺,一年多则可收五六万两。”   他家收租算是很少的了,许多达官显贵之家若有这么多田地,一年少说收租十万。   相比商铺房舍等,林如海更喜添置田庄,一则他酷好读书,不愿与民争利,哪怕开铺子的皆是下人,二则良田既多,所需佃户亦多,他本比其他官绅厚道,素来善待佃户,收租较低,如此便可令许多佃户丰衣足食,不必受饥饿之苦。   因林家从不必交税,林如海未免心有愧疚,既愧于民,亦愧于国,所以妻女献银一事他非但不恼,反而赞许,自己私下亦献出不少银两赈灾。   长庆帝听了林如海的话,愈加惊奇。   每回户部催还国库欠银时,他常听官员哭诉其穷,本来只道果然极穷,一品官不过一百八十两银子的俸禄,定然过得艰难,便是过得好的也是依赖祖荫。可是,经过旧年献银一事后,他就明白了,那些哭穷的仕宦之家没一个穷,若是真穷,哪里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万儿八千的银子?又如何养活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   他问过林睿才知道,就是所谓的穷官儿,只要有了功名,就有许多额外的收益,冰炭敬不说,三节两寿不说,但凡考中进士的官儿,每年都有书院送来的束脩,少则数百两,多则数千两,因为他们考中进士时,便在许多书院挂名儿了。别看林睿年纪轻轻,也有很多书院邀他。这些是不贪污受贿的,官员中贪污受贿的每年进项就更多了。   可恨的是,当年从国库借出去至今未还的银两足足有二三千万两之巨!   他知道林如海家的地虽多,却不是最多的,当然,亦不算少,他们家每年都买地,非强权霸占而来。不过,他们家收租较少,自己一直都知道,这般便有如此进益,那么其他人家呢?不管他们拥有田地多寡,如果交税,国库该有多少进项?一万万两怕都不止罢?   长庆帝合上眼睛,片刻后睁开,长叹一声,道:“怕是为难。”   林如海沉默不语。   是的,非常为难。   这个道理不仅长庆帝明白,林如海也清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句话之所以被奉为至理名言,乃因读书人的身份凌驾于一切,百姓徭役赋税皆不能免却,有功名的读书人却能。考中秀才不必服役,同时还有钱米可领,考中举人不必纳税,亦可为官,多少人读书都是为了名利二字。   而世家子弟自出生便不用服役交税,亦凌驾于百姓之上。   林如海此言传出去,足为天下人之敌。   长庆帝缓缓地道:“去年七千万税收收上来的数目不足四千万,农税仅两千万,各地常有拖欠,今尚未还清,朝廷上下支出银两却已逾五千万。朕得知消息说,百姓皆已上缴,罕有欠税,不过是各地官员中饱私囊,上报云是未缴,将罪过推到百姓头上罢了。旧年虽有文武百官并诸王妃诰命纷纷献银赈灾,朕心甚慰,然人心难测,许多官员出银愈多,愈是巧立名目,从下面搜刮脂膏,层层往下,所苦者唯百姓矣,因此朕不忍再行之。仅是此事便已如此,何况皆纳税之说?到那时,非但卿家,便是朕,怕也敌不过他们齐心合力的反对。”   林如海苦笑,为君者所费心之处远比为臣之人。其实长庆帝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欲要改变现状,以君臣二人之力亦不过蚍蜉撼树。   长庆帝忽然又道:“徐徐图之,或有成效。”   待有一日权利尽在他手,群臣谁敢反驳?如今朝堂已稳,心腹重臣业已有不少本事,完全可以接手各处的兵权和势力,不致生乱,动摇国本。他所看中的这些人,皆是忠君无私之人,惟己命是从,不拘他们将来是否后继有人,是否子孙无能,自己只看眼前。   林如海点头道:“陛下说得极是。若是显贵仕宦并有功名的读书人对此不满,亦可稍减其税,以表明与百姓不同。百姓十五税一,官绅可以三十税一,仍然高人一等。”   长庆帝叹道:“偏偏是这些官绅进益远胜百姓。”   林如海微笑道:“和百姓只种地相比,官绅之家的进益出处极多,除地税外,尚有房舍、商铺、山林并生意等,包括俸禄等等,三十税一,也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其实后者的收入是百姓的几倍,即使三十税一,也比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税银多。   长庆帝若有所思,半日方问道:“卿家若以此交税,每年数目几何?”   林如海默默计算了一回,恭敬答道:“微臣家中良田共计千顷,即五万亩,零头也有些,臣已不清楚了,按风调雨顺时的年景,五万亩每亩地两季年收三四石,每石八钱至一两银,三十税一,农税当有五六千两,此在收成之时而非收租之时所算。微臣家中商铺若干、房舍若干、山林亦有,其数目微臣并不甚清楚,然观进项,三十税一,每年也有五六千两。”   长庆帝算了一下,惊讶道:“如此一算,卿家每年进项竟达十余万?”据他所知,比林如海家底厚实的人家收入似乎没有这么多。   林如海连忙摇头道:“回陛下,哪有如此之多?这些年微臣家进益最多的一年,不过八万两,平常只有五六万。”   长庆帝疑惑道:“这是何故?”   林如海笑道:“陛下有所不知。”   长庆帝摆手道:“朕既不知,卿就一一说来。”   林如海只得细细说给他听,道:“良田和山林丰收后,须得分与耕种租赁的佃农、猎户,多则分与七成,少则五六成,平常都是分给他们五六成。商铺房舍等的进项,也要分给掌柜伙计等人,即月钱和红利,每年还要支出修缮商铺房舍的银子。所以,微臣家难入十余万,上万两的税银是在没有支出的时候算的。”   长庆帝忽道:“那也不对!”   林如海一怔,问道:“不知陛下所言,微臣错在何处?”   长庆帝摆摆手,说道:“说的不是卿家。朕也曾派人打探过一些仕宦之家每年年底的收成,他们的进项似乎十分有趣,良田商铺房舍多于你的,进项未必如你,少于你的,进项却比你多,这是何故?”   林如海当即了然,笑道:“陛下且听我细细道来。家底比臣厚实的人家,之所以进项不如臣,那就只有一个缘故,即底下庄头掌柜谎报收成,有些庄头极奸猾,又因掌管的庄子极多,明明风调雨顺,却谎报主家有几处庄子遇了灾荒,主家若厚道,少不得免了租子,如此一来,自然少于臣了。商铺房舍租赁也好,做生意也罢,既是他们管理,做假账亦是寻常。微臣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微臣家中的账目十分明白,每年微臣都会派心腹巡查各地的收支景况,免得下人谎报收支,中饱私囊。”   长庆帝问道:“那家底薄于卿家,又为何进项多?”   林如海叹息一声,道:“苛于民罢了。臣家田地赁于佃农,分与他们五成,他们便已感恩戴德,何况六成乎?微臣年轻时只知收租,不知佃农困苦,那时皆是分与他们三四成,待得亲见后,感慨他们过得艰难,方改成五五分,或是四六分,分与他们五六成,多则七成。然而却有些人收租,少则六成,多则七成,即使风不调雨不顺,有的亦按往年收租,极是苛刻,也有租少便责罚于佃农,故而地少于臣,进却多于臣。”   对于此事,他并不是扬自己而抑他人,而是实话实说。   再说,他确实想改变佃农之苦。   林如海深明长庆帝之心,和太上皇宽厚不同,他确实想了解并改变百姓之疾苦,长庆帝召自己来问话时,一定要据实以告,因为他往往都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了。   这也是长庆帝特别信任林如海的缘故。   为官做宰久矣,很少有人会像林如海这般坦率诚实了,又愿意说起百姓的艰难。   长庆帝自言自语道:“听卿一席话,朕忽然想起,朕的皇庄是否也有此等之处?”身处皇位,他日日为银钱发愁,生平最恨贪官污吏,若是皇庄的庄头也和林如海所说的那样谎报灾情,着实该杀,自己该打发心腹去巡查一番才是。   林如海可不敢对长庆帝皇庄之事开口,遂不接长庆帝的话,而是开口道:“还有一干管事人等,在主家所命佃租之上对佃农再加一成乃至数成,主家既不知,佃农亦当是主家苛刻,于是主家的名声便被败坏得所剩无几,而这多出来的佃租则落入了那些管事之手。”   长庆帝叹道:“今日方知,处处皆有藏掖。”   林如海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一桩一件皆是事关民生江山,如何晓得这等小事。”   长庆帝却道:“亦不算小事也。世间诸事,皆是由小见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并非虚妄。仅只农税一项,若能改进,得益的何止家国?国库得益,便有钱发俸、赈灾、修陵、供应边疆兵士所需,皆从此来。”   林如海恭敬道:“陛下圣明,所言极是。”   长庆帝道:“这些咱们君臣虽已有数,可却是长远之事,不能解眼前之急,户部问朕要钱,兵部也问朕要钱,竟当朕是钱匣子了。”   听了这话,林如海唯有默然,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办法解决此事。长庆帝不想再收百官进献,怕他们转身就从百姓身上找回,最后苦的是百姓,可是国库里没钱,那些欠了银子的又不想还,等等,欠银!   林如海清楚得很,那些所谓欠银的官员家里都有钱得很,许多借钱的人也是随波逐流,只是觉得许多人没还,所以也不肯还。   想到这里,林如海问道:“不知孝敬王爷有何见解?”   冷眼看朝野,最想追回欠银的人非掌管户部的孝敬王爷莫属。   长庆帝眼睛一亮,忽然笑道:“昨儿九弟给朕出了一个主意,卿道是何主意?”   林如海想了想上辈子新帝的手段,雷厉风行,遂微笑道:“臣想,孝敬王爷的主意必然是:凡为非作歹罪不可恕之家,抄其家,以充国库,斩其首,用以儆猴。这罪不可恕之家不仅罪状无数,而且亦是有亏空一罪在身的。”如此,才好追回剩下的欠银。   长庆帝奇道:“卿如何猜得?”   林如海道:“孝敬王爷为人刚正,一心忠君爱民,这番心思不难猜也。”上辈子他的为君之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今生他又是自家义女的丈夫,两家常有来往,每每言谈举止之间皆流露出对贪腐官员的怒意,早想立威了。   长庆帝抚掌大笑。   笑完,长庆帝吩咐马平去宣孝敬亲王进宫。   听到长庆帝和林如海都赞同自己的主意,孝敬亲王大喜,道:“早该如此了。先杀一只鸡,欠银的那些官员还不踊跃归还?也就够近来的支出了。再细细查访,将那些盘根错节十恶不赦的世家一一连根拔起,不知道能得多少银两充入国库!”   长庆帝莞尔道:“你如何知晓抄家能得极多银两?先前太上皇在位时,也曾抄没过百年世家,最后数目并不见多。”   孝敬亲王眼睛一瞪,道:“那是父皇没想到派去的人中饱私囊!陛下有所不知,这抄家可是肥差,抄家的时候,那些主事的做事的谁不伸手捞些好东西?明明其家存有百万之巨,他们贪去一半儿,还皆大欢喜呢!”   长庆帝素喜这位弟弟,闻言不解,道:“何以皆大欢喜?”   孝敬亲王道:“陛下是上天之子,哪里晓得下面为臣之道?那些去抄家后贪污的人得了好处,而被抄家的人因银子少了,罪名减轻,岂不是皆大欢喜?即使明知抄家的人贪污了自己的银子,他们也不会说他们家曾经贪污了多少银子,那样罪过更重了。所以,陛下明儿若是抄没罪臣之家,千万记得交给臣弟,臣弟可没有那些私心!”   长庆帝知道孝敬亲王为人最是刚直不阿,闻言笑道:“好,甄家就交给你了。”   孝敬亲王一惊,旋即大喜,道:“陛下打算动甄家了?我只道陛下还要等等,多网罗些甄家的罪证,最后给予重击呢!”   长庆帝淡淡地道:“此时罪证已经足够甄家定罪抄家,何必再等?多等一日,他们便多一日耀武扬威,所苦者仍是无辜之人,朕心何忍?不如如今先抄了家,收了监,再慢慢详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想必到那时有许多官员都愿意举证甄家之罪,也可以令官员任由百姓诉说甄家所作之孽,免了咱们劳心劳力。”   这家的罪状尚未齐全已令长庆帝龙颜大怒,那可真是怵目惊心,哪里还能容忍?他从不曾想到,甄家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莫不是妄图代天子择官不成?连家有罪,亦曾抄家,然其罪不至死,而甄家之罪,阖府男丁斩首女眷入官为奴皆不为过。   所以,长庆帝立刻就要处理甄家。   林如海暗暗敬佩,不愧是太上皇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比上辈子的新帝手段更高一筹,为民之心亦盛,若是前世的新帝,一定会等到世家作孽到了极致,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动手。   孝敬亲王略现惭愧,道:“终究还是陛下想得周全。”   他看了看长庆帝,又看了看林如海,本来有点担心消息走漏,可是想到林如海素来嘴严,行事又正,即使和甄家有所往来,却不会因为两家有旧就私下报信,遂放下心来。至于甄家落败后林如海是否会像对连家那样打点,那是他为人之道,谁都不能多管。   长庆帝坐在上面,如何不明白眼前所看到的?他笑了笑,道:“明日就安排窦晨弹劾甄家罢,兵贵神速,免得给他们发觉之机。”   孝敬亲王和林如海躬身应是。   窦晨是窦夫人的幼弟,因窦夫人嫁给贾赦后,自己读书又很争气,他是由窦夫人亲自教养的,凡事看得明白,早年和林如海极好,后来因他为人清正,做事并无私心,渐渐为长庆帝倚重,已升到都御史之职了。   长庆帝又对林如海道:“卿家拟旨,甄家之罪尘埃落定后,命恒儿亲自带兵发往金陵,着太子亲自查封甄家祖宅等家产,清点后带回京城。”甄家虽阖府进京,可根在金陵,老太太亦在,大半财物皆在祖宅,只有派太子亲自处理,他才能放心。   林如海当即答应了。   长庆帝又道:“等等,甄家获罪,势必牵连者众,罪至抄家的不止甄家,京城中由朕做主,九弟料理,江南一带命太子亲自查证,做主处理,有先斩后奏之权。”他在京城,对金陵鞭长莫及,为防夜长梦多,还是让太子处理才好。   太子是长庆帝的嫡长子,素来都是由他亲自教导,命太子在南京监国,就是为了让他熟悉御人之道,为君之道,又不会影响京城势力以及自己的威望。   林如海满口称是。   事情已定,长庆帝方说些好事,对林如海道:“卿那个叫贾琏的外甥,倒是有本事,这几年将那穷困之县打理得蒸蒸日上,不少百姓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林如海一愣,随即面现喜色,道:“都是陛下教诲得好。”   贾琏好言谈机变,最是伶俐,上辈子不曾读几本书,料理庶务井井有条,今生读书识字,满腹经纶,做起这些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所以林如海丝毫不担心他。   和上辈子薄情寡义相比,贾琏现今知恩图报,许多世家子弟争相效仿。这几年他不在京城,每年却没断了送给自家的礼,三节两寿一回不缺,林睿成亲的时候更送了一份大礼,自己回京后便听贾敏说起了。   长庆帝摇头道:“也是他自己长进,方有今日。如今仕宦之家许多官员子弟靠着祖荫尸位素餐,朕心甚烦,若是人人都似卿家睿儿和贾琏,朕何必发愁?国有何愁不兴?偏生多不争气,唯知享乐。朕原想调任贾琏回京掌管长安县,谁承想那里百姓叩首求情,竟不愿放他离开,朕思忖后,便升了他两级,叫他继续在那里为民做主。”   林如海听了,很为贾琏欢喜。   得到长庆帝看重,即使将来贾家事败,绝不会牵连到贾琏身上。   次日,窦晨一道奏折,震惊朝野,其中罪证都是长庆帝派人查得的,罪证确凿,因此折子上后,长庆帝龙颜大怒,即批停职查办!不同于连家从被弹劾到查办以及最后罪名确定后方抄家,长庆帝当即就吩咐孝敬亲王带兵查封甄家,不允许其家眷私逃。   孝敬亲王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当朝就奉旨收押甄应嘉,亲自领兵前往甄家。   甄家不愧是百年世家,收买的宫中内监不知凡几,饶是长庆帝和孝敬亲王行动如此迅速,他们家还是先得到了一丝风声,迅速地将一些财物转移至世交家中。   如孝敬亲王所言,抄家是肥差,贤妃的娘家并不如何富裕,倒想插手其中,德妃的娘家也想多弄些银两好供德妃在宫中打点,两家暗地里费了好些力气打点,结果都被孝敬亲王打了回去。他是长庆帝亲弟,比忠顺亲王得用,本就是为了长庆帝才亲自出马,如何能让这些人插手弄走即将充入国库的银子?长庆帝也由他,并不理会二妃娘家的动作。   贾敏赴宴之际,得听甄家抄家的信儿,暗暗吃惊。   因这件事的发生,便是赴宴的诸诰命千金们也都无心宴乐,当即各自回家。   见林如海尚未归家,贾敏便是想问个仔细也不得。独黛玉比她更明白朝中诸事,亦知甄家曾经做过的恶事,安慰贾敏道:“妈妈不必担忧,圣人英明神武,绝不会冤枉他人,既下此旨,必定是甄家做了极多恶事。”   贾敏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之兆,叹道:“世事无常,当真如此。”   甄贾两家交好百年,情分极厚,难说不会受到牵连。随后,贾敏又暗暗庆幸此事非林如海所管,不然贾家势必为甄家求情,甄家也要上门来罗唣。虽然她担忧娘家,可却明白那两家的为人处世,生怕他们把林如海牵扯进去。   长庆帝知人善任,同时也体恤下臣,他知晓林如海岳家和甄家亲厚,所以此事并未交给他,也是免得那些人找上林家的意思。   长庆帝觉得,即使他知道林如海绝不会以公谋私,可是毕竟惹人烦闷不是?   林如海如何不明白?自是感激不已。   虽然世上并不是事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往往作恶者依然风光无限,可是他仍然觉得人生在世,有因有果,所以有些事他会插手,譬如苏黎甄士隐郭拂仙等,有些事却不愿提醒,譬如甄家,以及将来甄家事败,贾家藏匿其财。林家和贾家的恩怨是在上辈子了结了,可他始终记着黛玉在贾家所受的欺辱,所以不会提醒贾家千万别收甄家之财。   依贾家贪心不足的性子,就算他提醒了,他们会不收么?   不会。   贾家一直都很缺钱使,前儿他还在自己家当铺里见到贾家典当的金银铜锡大家伙,还有几个点翠嵌宝石镶珍珠的金项圈、金步摇等物,不过是他们没有供应元春在宫里的使费,不用任由太监需索无度,加上又没有建造省亲别墅,所以才支撑到如今罢了。   当然,上辈子建造省亲别墅的银子都是自己留给黛玉的,他们家并没有花自己的。   贾家到了捉襟见肘的窘境,甚至连贾母生日的银子以及中秋的使费都凑不出来,还是偷当了贾母之物方得的,明年又是贾母的八旬之寿,为了阖府的体面,势必要大办,急需一笔财物来支撑以后的日用排场,所以当甄家婆子慌里慌张运来三四十箱东西时,王夫人二话不说,当即就收了下来,竟是先收其财,而非先担忧其罪。   在王夫人心里,他们这几家都是权势滔天,如今王子腾已是九省检点,位高权重,又有史家在军中的威望,薛家的财富,皆是仕宦名家,哪怕有人告他们谋反都不怕。再不济,还有圣人的心腹林如海呢,是贾家嫡亲的女婿。   因而,王夫人认为甄家出事只是一时的,绝对会因太上皇的宽厚而无罪。至于日后甄家无罪时,自家是否要归还财物,王夫人并不担心,因为甄家还收着他们家五万两银子。   又因贾母年纪大了,恐受惊吓,王夫人吩咐下人不许惊动了她,又命李纨探春等人在贾母跟前凑趣时,瞒着甄家抄家的消息。李纨和探春自是明白,亦惟命是从,府里许多事情都瞒着贾母不叫贾母知道,就是怕贾母年老费心。   探春忧心忡忡地道:“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李纨对此向来不甚关心,淡淡地道:“太太都不担心,妹妹担心什么?”   如何能不担心?探春之机敏非常人所及,眼看着自家日益寥落,她忧心不已,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建功立业,担起祖宗基业。别人只道甄家抄家波及不到自家,可她却明白,自家和甄家有着牵扯不断的瓜葛,说不定明儿也落得跟甄家似的。   这些想法一直在探春心里,令她一颗心如油煎似的,却不能说给别人听,不然,定会斥自己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别人想着富贵,唯探春看到危机。   自己的大哥哥早逝,大姐姐远嫁,唯有贾琏最是出众,偏生大房又和自己一房起了嫌隙,竟阖府离京,数年不回,除了每年的三节两寿,竟无丝毫音信。两房交恶,是乱家的根本,若能亲密友爱,共度难关,该有多好?想必就是国公爷也乐意看到。   探春神情低落地道:“府里越发不如从前了。”   李纨笑道:“你竟也痴了,大老爷一家不在府里,二丫头又出阁了,现今四丫头守孝,不大爱出门,人少了,你自然觉得不如从前了。”李纨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妥来,她和贾兰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每月不过就是二十两银子,年年又有一点年例,多了没有,少了也不会短了他们母子的。   探春叹了一口气,道:“是呢,我好些日子没见四妹妹了。”   说到这里,探春突然想起一事,正欲言语,忽见针线房送了衣裳过来,一共四套,均是花红柳绿,忙扭头问李纨道:“过几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接着是中秋,给四妹妹做的衣裳大嫂子可吩咐针线房留心用素色了?从前我们都是一样的钗环袄裙,如今她身上有热孝,针线房可别像往日一样做了送去,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李纨脸上立时变色,半日方道:“我这几日照顾兰儿,并未吩咐,只道妹妹已经说过了。”   说毕,姑嫂二人忙问送衣裳的丫头。   那丫头也是一愣,随即嗫嚅道:“和往常一样,四姑娘的衣服和三姑娘都是一样的,并不曾听到吩咐。”   也就是说,并没有给惜春做素色衣服。   闻言,探春登时气极,道:“平素你们做事倒是伶俐得很,怎么该伶俐的时候却又不伶俐了?快回针线房瞧瞧,给四妹妹的衣服送去了不曾,若是没有,就赶紧收起来,另外拿素色的料子再给四妹妹连夜赶制几套出来!”   小丫头听了,慌慌张张地回去,须臾后回转,道:“已经送去了。”惜春和探春一直都是住在李纨后面的三间抱厦厅,近得很,送东西时自然都是一起。   李纨和探春只得亲自去惜春房里,见入画站在廊下喂鸟,忙悄声询问。   见到针线房送来的锦衣华服,不仅惜春恼了,入画也觉生气,就算她们不是这府里的人,可是在这府里多年,总也得尊敬惜春罢?谁知竟不丝毫没放在心里。幸亏前儿黛玉想着换季了,特特打发人送了几匹素色无华的料子给她们做衣裳。   不管心里如何不喜,入画面上却是笑意盈盈,道:“我们姑娘才念了一日经,此时已经歇下了,又不是奶奶和姑娘的罪过,奶奶和姑娘不必向姑娘赔不是,我们姑娘穿着孝服呢,不用新衣服,今儿做的衣裳姑娘都赏给外面丫头穿了。”   李纨和探春皆知惜春的孤僻的性子,听入画如此言语,知晓她恼了,偏生是府里想得不周,她们又不能说是惜春的不是,只得怏怏回转。   入画送她们出去回房,见惜春正在窗下作画,便将此事回禀。   惜春神色淡淡,不作回应。   入画叹了一口气,仔细打理送给黛玉的回礼,只盼着林家姑太太念着大太太的托付,等到惜春出了孝,给她寻一个好终身,远远离了这里。   不提黛玉收到回礼是何态度,且说这甄家之事令满朝文武争相举证,一日之间便得了不下百余罪名,另有孝敬亲王独立公堂,令百姓前来伸冤,竟有不少,每逢诉说冤屈,围观之百姓无不痛骂甄家作孽。   一时之间,对甄家民怨四起,闻得圣人严办,又高呼圣明。   这件事足足费了三个月才尘埃落定,彼时雪花已落,所有家眷皆已押解进京,甄家所有罪名尽皆定下。   因甄应嘉并族中作恶之男丁悉数问斩,女眷或是流放,或是充入官府为奴,家人尽皆变卖,整个京城为了此事都风声鹤唳,太上皇得知后心有不忍,长庆帝立刻将罪证送到他跟前,又把抄家所得的清单请他御览。   待得看到清单上抄出白银四百余万两,黄金二十余万两,又有价值千万之巨的古玩字画房舍地亩等等,太上皇登时骇然不已,吃惊道:“竟有这么多?”   长庆帝答道:“不仅如此,其家丁处亦抄没金银财物百万之巨,另有甄家老夫人的梯己没收后发还一万两和一处十三间的宅子,以作养老之资,其家中守节之寡妇亦发回了一些财物,这些都不在抄家的清单上。”他本来想着,甄家老夫人年老,又和宫里有瓜葛,不没收她的梯己,以示皇恩,后来听孝敬亲王说老夫人的梯己不下百万,就是那个寡妇奶奶也有十万之巨,他便知其中有许多民脂民膏,立时没收了。   太上皇想起自己退位后留给长庆帝的国库里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不由得痛骂道:“甄家真真是辜负了朕,罪该万死!我记得他们家亏空有三四百万两罢?朕当年想着他们家接驾四次,花费无数,特特任他们几次盐课、织造之职,谁承想他们比朕还有钱!”   太上皇在位时,也曾命户部催还欠银,谁知他们一个个都对自己哭穷,更甚者还要卖房子卖地,太上皇仁厚,只当他们日子都不好过,便没有再提,又因甄家接驾花销多,还特特想方设法地重用他们,谁知他们都是有钱的。   太上皇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立刻下旨斥责甄应嘉等人,又命长庆帝严查,因甄家落败的官宦世家不知凡几,最后一合计,抄家所得的财物竟也有千万之巨!   长庆帝愈觉恼怒,如若雷霆,尽皆罢官斩首,慌得朝中百官忙忙将借银还回户部。甄家的罪名有极要紧的一项罪名就是亏空,他们哪里还敢不还?不然,自己家落个亏空的罪名儿,后悔都来不及了。   一切皆如所料,国库瞬间就多了数千万两银子。   孝敬亲王只管甄家这一桩案子,余者都交给了林如海,所以他一面带人登记造册收回欠银,一面又将抄来的东西想方设法折成银两,充入国库。   甄家用过的那些旧衣服旧东西,他可不想塞进国库里白占地方又不能用到实处。   朝廷需要的是银子,不是古玩字画这些东西。   孝敬亲王算账十分精明,从前抄家时得的东西都以极便宜的价格被各家得了去,如今他作官价一律是市价的八成,也得让买家占些便宜才是。   他知道林如海家根基富贵,每年都会置办良田房舍等等,也曾从破败世家买过许多书籍字画,遂在将那东西折变之前,请林如海先挑,道:“我记得妹妹酷爱字画书籍,这甄家的子孙虽然读书无能,好东西却不少,其他几家也有不少。”   林如海听了,也不推辞,当即挑拣了不少古玩字画孤本等,黛玉过年就十四岁了,再一年及笄,很该多预备些陪嫁,又买下了四个和自己家田庄相连的庄子。   这一回,林如海一共花了五万两。   林如海都给黛玉,黛玉如何肯独享?忙忙地分出许多来给哥嫂兄弟。   直至忙完年事,进了二月,所抄没的东西才料理完毕,孝敬亲王前来回禀,长庆帝对此毫不在意,比起别人,林如海反倒都是按着市价买下这些东西,也算是为国尽心,他和颜悦色地道:“九弟做得极好,朕心甚慰。”   孝敬亲王冷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问道:“那些藏匿甄家财物的人家什么时候料理?”   甄家不独把财物积存贾家,还有别的几家,他都记着呢。   长庆帝已无心姑息,缓缓地道:“你先查这几家的罪证,待查完了,亦按着甄家一样料理,横竖他们都不无辜。”   孝敬亲王称是,犹豫了一下,问道:“不跟林大人说一声?”   长庆帝笑道:“不必,他心里有数。”   孝敬亲王想了想,便不在意,径自去查以贾家为首的这些人家之罪证。      ☆、第097章:   拿到查来的消息,孝敬亲王顿时大吃一惊。   不说罪证足够贾珍一干人死无葬身之地,且说当孝敬亲王查到宁国府在国孝家孝期间吃喝嫖赌,立时大怒。当今以孝治国,此时老太妃薨逝不及一年,贾敬去世不过半年,贾珍等人竟假借练习骑射之名实则与世家子弟聚在一处厮混,让孝敬亲王如何不怒?   除此之外,宁国府中竟现不少逾制之物。   更让孝敬亲王觉得大开眼界的是,父子两个居然和尤氏的两个继母妹子鬼混在一处,并在外置办居所供其居住。尤其是那个叫尤二姐的,本已有了婚约,只因那家家道中落,便不愿嫁过去,时常和贾珍父子厮混,然后在贾敬丧后不久就和贾珍拜了天地,与他做了二房,现今住在宁荣国府后面的小花枝巷子里,贾蓉也时常过去和两个姨娘吃酒,贾珍竟不以为意。也因宁国府的威势,尤老娘花了二十两银子强逼原先的女婿张华写了退婚书。   他不知道国孝家孝停妻再娶的人本应是贾琏,乃因贾琏已经从正途出身,并未和贾珍一处胡闹,亦不认得尤二姐其人。而贾珍则因舍不得尤二姐美貌,又兼尤二姐是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女子,不管是贾珍,还是贾琏,只要能娶她便是终身了。   和上辈子贾琏一样,贾珍向尤老娘母女许诺,等尤氏死了就接尤二姐进门做正室,母女自是遂意,欢欢喜喜地拜了堂。当时,尤氏一人料理贾敬丧事,累得很了,出完殡病了一场,贾珍方有此语。如今尤氏早已痊愈,母女知自己被贾珍哄了,只是她们素日皆靠贾珍供养,不敢怨恨于他。便是贾珍时常和尤三姐亲嘴摸脸,尤二姐也不敢吭声。   尤氏对此一清二楚,奈她素惧贾珍,膝下又无子女,竟是假作不知。   消息说,那尤二姐五年前看中了一个叫柳湘莲的落魄世家子弟,如今到了婚嫁的年纪,一心改过地想等他回来,向贾珍并尤二姐立誓道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再不济就截发做姑子。可见苍天也庇佑于她,柳湘莲去年九月回京了,果然贾珍就向和他同行并为他所救的薛蟠提出此事,只说是自己的小姨子,乃是生平罕见的绝色。不料那柳湘莲素厌宁国府的风气,也知贾珍曾和妻妹鬼混,当即一口拒绝了,哪怕他如今已和薛蟠结拜成了兄弟,仍不给贾珍面子。尤三姐又气又羞,知他嫌自己不干净,遂用一根白绫自缢死了。   孝敬亲王不禁暗暗好笑,若是五年前看中柳湘莲时便洁身自好,未必不能结成良缘,毕竟柳湘莲也是个浪荡子弟,一贫如洗。偏生她在这五年中嫖了姐夫,又嫖了外甥,吃穿用度不顺心就绞衣服掀桌子,为了尤二姐又骂尤氏,还吵着闹着要去宁国府会一会她,好让自己姐姐进门,直至如今年纪大了,倒想改过自新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若说是被贾珍所逼,非她所愿,倒也让人怜悯,可是嫌贫爱富总不是被逼的罢?尤氏能嫁给贾珍为续弦,娘家也有些根基,足够衣食,寡母俏女娘儿三个何必明知贾珍好色成性,偏要投奔他去?不过贪图富贵二字罢了。   接着,孝敬亲王又查到了贾珍与已逝儿媳秦氏偷情之事,说是偷情,倒不如说是贾珍强逼,而那秦氏便是因不堪受辱而自缢身亡。   不敬、不孝、内乱,此十恶不赦之三罪也。   孝敬亲王气道:“怪道都说他家不干净,真真是玷辱了本王的眼睛!严办,必须严办!”   别人家皆是家丑不可外扬,宁国府却是毫无顾忌,他们家逗蜂轩里人来人往,妓子娈童,哪有不往外说的?因而谁家都知道宁国府的风气,鲜少有清白正经人家与他们走动,偏生他们还不自知,仍然沉浸在祖宗的荣光中。   荣国府略好些,所谓略好,也仅是相对宁国府而言,荣国府做下的违法之事并不比宁国府少,只是更隐秘些。大约因为唯一一个好色贪杯又下流的大老爷贾赦远离京城,剩下贾政迂腐方正,又有贾母坐镇,所以不曾出现这些肮脏下流之事,偶有几件也都在下人中,不过因宝玉的无知无礼,常在一处与他厮混的姊妹们名声并不好。   不能让他们继续为非作歹了,多留他们一日,他们得作践多少无辜之人?孝敬亲王立即加快了速度。不想在这时,突然传来坐镇平安州的西宁王府生了谋逆之心,不仅暗地里和贾家的一些旧部联络,还悄悄招兵买马,就算他们不是为了谋反,但是未经圣意,私自联络其他将士,又招兵买马,绝对是犯了谋逆大罪。   和西宁王府有所往来的贾家旧部是宁国府的,乃因荣国公贾代善的那些旧部早就因贾赦父子效忠长庆帝了,自然不会和其他人有所瓜葛。   不仅如此,西宁王府和王子腾走得也是极近。   王子腾是西宁王妃贾元春嫡亲的舅父,行事自然而然地就偏向西宁王府。   长庆帝龙颜大怒,忙命孝敬亲王放下手头的公务,和郭拂仙借着巡边的名头,亲往平安州查证,西宁王府在平安州盘结百年,其势极大,但是这些年长庆帝并未疏忽平安州,那里荣国公贾代善的旧部都已经由自己的心腹接手,完全能和西宁王爷抗衡而不致扰民生乱。   犯了谋逆之罪,宁荣二府最终的结果已是铁板钉钉。   仔细回想上辈子平安州西宁王府的动静,林如海叹了一口气,很快就明白孝敬亲王和郭拂仙奉旨巡边的真正用意。   记得上辈子平安州的动静被发觉是在两三年后,而非如今。大概因为长庆帝比前世新帝更有本事,又早已收服贾代善的旧部,所以提前发现了。如此也好,上辈子因发现得晚了些,平安州大乱,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百姓吃了不少苦头,今生倒能避免了。擒贼先擒王,只要孝敬亲王查明实证,先抓西宁王爷,一切都容易了结。   郭拂仙足智多谋,有他给孝敬亲王出谋划策,定能平安抵达平安州,也会有更恰当的借口,不会被西宁王爷发觉来意,徒生忌惮。   罪魁祸首终在宁,谋逆可是十恶不赦之首。   虽然知道长庆帝英明神武,而且赏罚分明,这件事绝不会牵扯到自己家,甚至也不会牵连贾琏父子,但是林如海还是有些烦闷,此事一出,林家亦是首当其冲地受到哪些对自家不满之人的抨击,即使不会受损,也不会影响到自己家的名声,到底不雅。   小厮忽然进来道:“老爷,柳玉荷柳公子送了拜帖,求见老爷。”   柳玉荷?那不是林智的同窗?家虽贫,人却有志气,又极爱惜字纸,后来在自己家的书肆做些抄写活儿,贴补寡母度日,林如海一直都很喜欢他。   闻得他郑重奉上拜帖,林如海亦依礼而待,亲笔写了回帖。   收到回帖后,知晓林如海今日得空,午后柳玉荷便登门了,因他有事相求,脸上不免带了一点儿羞涩,半日都张不开口。   林如海笑道:“你和智儿一处读书,亦是我的子侄,不是外人,有话直说罢。”   柳玉荷心里一暖,他最敬林如海便是因此,他从不曾倚仗出身富贵,身处高位就看不起穷困之人,亦资助了许多贫困学子读书,所以听了林如海的话,他踌躇了片刻,道:“学生想走大人的门路,给堂兄寻个差事。”   林如海一愣,问道:“你堂兄是哪位?”   至于柳玉荷为何来求自己,而不是恳请理国公府出手,自己却知道一些,他虽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但也和荣国府里贾芸一般,日子过得甚是艰难,甚至不如府里体面的下人。   柳玉荷忙答道:“学生堂兄名唤柳湘莲。”   林如海脱口而出道:“柳湘莲是你堂兄?哦,是了,你们同为理国公府旁支子弟,不曾想他竟是你堂兄。我恍惚听说他前几年因事外出,去年九月才进京?”   柳玉荷没想到林如海居然连柳湘莲这么一个小人物的事情都如此清楚,怪不得他能做到如今的官位,深受圣人信任,遂道:“大人说得不错,那年他因打了荣国府一位姓薛的亲戚,怕被他们寻仇,所以出京避祸去了。那位薛大爷也因挨打不好留在京城,出门做生意,今年遇到盗匪,被学生这位堂兄救了,两位结为兄弟,一同回京。”   一段故事说完了,柳玉荷才想起荣国府是林如海的岳家,不由得涨红了脸,毕竟柳湘莲打的是荣国府的亲戚,即使后来又救了他。   林如海莞尔一笑,道:“你不必如此,你这位堂兄是个有侠义之心的孩子,想必打人也必有缘故。”柳湘莲的事情他清楚得很,被薛蟠调戏方揍了他一顿,后来见薛蟠落难,却又不计前嫌地出手,可见本心之正。   听到他不怪罪,柳玉荷登时松了一口气,羞赧地道:“学生这位堂兄素来洒脱不羁,浪荡惯了,家慈和姑母都管不得他。近来宁国府珍大爷的小姨子因堂兄拒婚自缢死了,宁国府闹着要拿学生这位堂兄,偏这位堂兄又有些痴处,认为尤姑娘是刚烈之人,后悔莫及,这几个月竟像是看破红尘的模样儿。家慈和姑母都不放心,学生心想,这位堂兄武艺超群,与其出世做和尚道士,倒不如寻个差事,有了正事做,便不会再想这些念头了。”   林如海回思柳湘莲上辈子的遭遇,尤二姐死后他随着跛足道人斩断了三千烦恼丝,自此飘然不知所踪,他对于那劳什子跛足道人癞头和尚素有不满,便笑道:“这有何难?只是寻一件差事容易,却不知你这位堂兄可愿意?”   柳湘莲武功超群,确有大用。   闻听林如海答应,柳玉荷大喜过望,忙道:“堂兄不曾反对,只是他不喜读书,唯知耍刀弄枪,斯文差事怕是做不来。”   林如海想了想,然后道:“俞公爷奉旨组建一支侍卫,不同于往年世家子弟充任的龙禁尉,此以武艺为准,超群者更受倚重,当然,也要出身清白。你这位堂兄出身来历明明白白,人也有侠义之心,待我修书一封,叫他过去参加考校,若是他考不过,却不能怨我。”   就算是给柳湘莲寻差事,他也不能违背良心,以公谋私。   林如海早已不在意曾经和贾家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但是对于有些本事的人,哪怕不认识,他也并不会吝啬相助。   柳玉荷心里对林如海愈加敬重,恭敬地道:“理应如此,若是堂兄考不过,那就是他没有能耐,如何能怨大人?”   林如海一笑,当即修书一封,交给柳玉荷。   俞恒虽然很给岳父面子,却也没有直接收下柳湘莲,而是当众亲自考校。   不几日,柳玉荷带着柳湘莲前来拜谢。原来凭着一身武功,柳湘莲竟已被俞恒取中了。参加考校之人足足有二千之数,最终只取中三百名,现今都归俞恒掌管,数日后便要送进大营里和将士一同受训,并学习诸多战术等等。   长庆帝对身边的龙禁尉不放心,其中良莠不齐,多是世家子弟出身,大多都是挂着虚名,他们是花钱买来的名额,经常不进宫轮班,即使当差,自己对他们的骑射功夫也不放心,所以吩咐俞恒组建一支令自己放心的侍卫,假以时日,将会完全取代龙禁尉。龙禁尉一直都是七日一班,有些世家子弟倚仗权势,往往挂了虚名,却不用当差,也就是说花钱疏通其中的门路,轮班的始终是别人,而非自己。   龙禁尉乃是从五品,莫小看这从五品不高,可是却是在御前当差,经常在当今跟前露脸,乃是极大的体面差事,如若得到圣上青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所以,很多不愿以科举晋身的世家子弟都喜欢当龙禁尉,也曾有不少重臣都是从龙禁尉出身。   三个月后,长庆帝把原先的龙禁尉统统送到上阳宫当差,太上皇不在位不当权,令这些龙禁尉护卫便已足够,而自己不同,自己现今做的许多事都牵扯到世家的性命,必须小心谨慎。因此,长庆帝的身边换上了新的侍卫。   这支由俞恒亲自训练出来的侍卫,由长庆帝亲自赐名为护龙卫,亦是从五品,渐渐有许多世家子弟想谋得其缺,可惜的是没有任何门路。因护龙卫都是由俞恒掌管,有不少人求到了林如海跟前,毕竟俞恒是林如海的女婿,偏生林如海近因天气炎热,竟中了暑气,接着又引发了旧年在粤海尚未大愈的旧伤,他们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开口提起此事。   林如海这一病,贾敏吓得魂飞魄散,一汤一药皆亲自看过才送到林如海跟前。   林家数代以来不仅子嗣单薄,而且子孙寿算都不长久,活到年过五十的寥寥无几,林如海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虽然看着壮健,可是毕竟已将半百,贾敏如何不担忧?   黛玉更是亲自侍汤奉药,外面的许多帖子都推了。   见黛玉泪眼盈盈的模样儿,林如海安慰道:“莫担忧,为父好得很,将养几日就好了,为父要亲自看着玉儿出阁,哪里舍得抛下你们娘儿们?”   贾敏顿时白了脸儿,打断道:“休说这些话!”   林如海见自己这一病吓着妻女,也便住了口,生怕吓着她们。   林如海因此病汹汹,长庆帝特地准了一个月的假,此时半歪在罗汉榻上,身上穿着藏青纱衫,散着裤腿,身上盖着一幅纱衾,他斜倚着玉枕,发未束冠,更显得面如玉白,气短神虚,看得贾敏和黛玉心疼不已。   黛玉埋怨道:“爹爹在南边受了伤却不跟我们说,难道不知我们事后得知,只会更加心疼爹爹?”说着眼泪滚滚而下,似断了线的珠子,唯余颊边水痕。   若不是这回宫里的太医来诊断,说是暑气一击,旧伤复萌,她们还不知道呢!   林如海拍着女儿的手背,笑道:“原是小伤,早已好了,恐你们担忧,便没说过。”   他和张大虎奉旨巡边,抵达粤海时,便已为有心人留意了,他们阳奉阴违,自己和张大虎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将粤海之权掌在手中,难免得罪了地头蛇,遇到数次惊险,亏得二人都有一身武艺,又有亲兵无数,方能化险为夷。接二连三几次遇险,总不能没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以身上难免有些伤痕。后来和京城中家书往来,他恐怕妻儿忧心,便不曾提起,回京时又特地敲打了身边的亲兵长随小厮等人。   贾敏不悦地道:“哪里是小伤?我瞧了,竟有好几处极长的刀疤呢!怪道你回来后,我总觉得有几分奇怪。”她本想说怪道林如海回京后,更衣时皆不许下人伺候,自己以为是他上了年纪,原来是怕自己知道他身上留下的疤痕,但因黛玉在跟前,遂闭上了嘴。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娘儿俩说得我头都痛了。”   一听说他头痛,母女二人连忙扶他躺下,又要找太医。   林如海合上眼睛,手从纱衾中伸出来朝二人摆了摆,道:“太医才走,我这是才吃了药,所以昏昏沉沉的,叫我歇一会儿,不必请太医。”   贾敏和黛玉听了,未免惊扰林如海,守了片刻,方携手出了卧室。   母女二人都不敢离开林如海,于是贾敏坐在外间看账册,黛玉则坐在下面看书,时不时地侧耳倾听里间的动静。   一时有丫鬟通报说俞老太太打发人送东西来,母女二人忙命请进。   来的仍是从前送东西的那两位仆妇,先笑嘻嘻地请了安,又关切地询问林如海病情,最后方送上礼单,皆是上等药材并补品等,有人参、鹿茸,也有燕窝、灵芝、雪莲等,竟是满满一单子,数目着实不少。   贾敏唬了一跳,忙道:“太贵重了,留着给老夫人用,何必送来?”   来人笑道:“老太太说了,亲家太太千万别推辞,若推辞,倒生分了。这些东西,我们家里有好些呢,二老爷三老爷一箱一箱地送,流水儿似的,老太太一个人,如何用得了?咱们也不是别人家,非得珍藏密敛。”   俞秋俞科兄弟二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俞老太太长寿安宁,因为老太太若没了,俞恒守孝一年即可,他虽是长房嫡孙,却非长孙,再者,他又深受长庆帝重用,很快就能起复。而他们兄弟不同,必须丁忧三年,兼他们在长庆帝跟前的体面不如俞恒,如何不担心?三年的时间太久,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也足以让许多官员取代他们。所以,他们现今花钱如流水,皆是购买上等药材补品等,送到俞公府。   俞老太太早就不管两个儿子的私心了,只为了俞恒方苦苦求生,她要等到亲眼看着俞恒成家,才好下去告知丈夫儿女儿媳,叫他们放心。   贾敏心里明白,谁家都有一点子糟心事儿,她却不好安慰,唯有道谢。   等俞家来的人走了,忽然又有丫鬟走进来,悄声道:“太太,姑娘,荣国府老太太打发人来请太太去一趟,瞧着倒像是有要紧事。”   自从甄家被抄没家私以后,荣国府益发寥落了,王夫人虽想瞒着贾母,可毕竟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贾母终究还是知道了,心里不自在了好些日子,不过她并不知道王夫人收下甄家财物的事情。察觉到府里的败象,贾母虽仍只顾眼前,但叫贾敏回娘家的次数却频繁了许多。贾敏年轻时丧父,如今只剩老母,对别人她尚且怜老惜贫,何况亲娘?因此都不婉拒。   林家没有婆婆,她回娘家便宜了许多,每次只需跟林如海说一声便可。林如海知她一番孝心,只要不答应荣国府的无理要求,并不曾阻止。   贾敏皱了皱眉,道:“又叫我回去做什么?”   说着,长叹一声。   黛玉善解人意地道:“再过些日子,就是外祖母的八旬之寿了,素日里不出门,想来在家寂寞得很,近来走动的人也不多,妈去瞧瞧罢,我在家看着爹爹。”   贾敏犹豫了片刻,进里间看了林如海一回,方换了衣裳坐车去荣国府。   将将走进荣国府里,贾敏就发觉比上回更显寂寥了,虽是夏日炎炎,花木葱郁,然看在眼中,总有露出一丝败象。   鸳鸯才撷了些鲜花回来插瓶,身后由小丫头捧着,见贾敏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至,竟似神妃仙子一般,立刻满脸堆笑,一面命小丫头进去告诉贾母,一面亲手给贾敏打帘子,道:“姑太太来了,老太太昨儿今儿都念叨着呢。”   贾敏知贾母最信任这个大丫鬟,便问道:“老太太近来可好?精神可好?胃口可好?用饭都用了什么?用得香不香?”   虽然贾敏说话常和贾母有分歧,很少答应贾母的要求,可是鸳鸯冷眼看来,唯独这位姑太太真心孝顺贾母,不似贾赦那般走了就没消息,也不似贾政除了请安便不过来,眼前王夫人也因在府里只手遮天,渐次不把贾母的话放在心里了,因此她笑答道:“回姑太太,老太太近来还好,精神健旺,胃口亦好,今儿一早用了一碗红稻米粥,两块春卷,香得很。”   贾母虽已八旬,却依旧耳聪目明,早在里头听到了,道:“你有问她的时候,不如来问我。我好得很,就是想你了,想叫你来说说话儿。”   贾敏仔细看了看,果然如她们所言,心先放下,请安入座。   贾母问道:“听说你老爷病了,好些了不曾?我如今年纪大了,越发讨人嫌,在家里跟个聋子似的,今儿才知道你们老爷病了几日。”   贾敏忙道:“母亲莫担忧,已经好些了,我来时,才歇下,玉儿在家看着呢。”难怪这几日林如海卧病,别家都纷纷登门探望,贾家也送了一份礼,却很简薄,唯独自己老母亲没有动静,不像往日,早送自己的梯己东西了。   贾母戴上眼镜,见贾敏面色红润,眉宇间虽有担忧,却不甚严重,便知她所言非虚,不禁念了一句佛,道:“那就好。”   一时鸳鸯沏茶送上,贾敏方问道:“母亲找我可有要事?”   贾母沉默了片刻,摆手叫丫鬟都下去,跟前只留了鸳鸯一人,对鸳鸯道:“你去将我昨儿亲自收拾出来的东西拿过来。”   鸳鸯答应一声,果然取了两个尺许见方的匣子。   那匣子皆是乌木所制,式样寻常,也有些老旧,瞧着极不起眼。   贾母示意鸳鸯打开给贾敏看,只觉得一阵珠光宝气扑面而至,十分璀璨,仔细一看,却是大块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美玉、玛瑙、金刚钻等等,皆是罕见之物,两个匣子均是如此,贾敏惊道:“母亲这是何意?”   贾母命鸳鸯合上匣子,叹道:“这些东西再不给你,明儿也没了。我想着玉儿明年及笄,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着出阁,你拿去给她打些精巧的头面。”   贾敏忙道:“玉儿的嫁妆皆已齐备,这样的头面有好些,哪能要母亲的?”贾敏细想了想,自从过年以后,贾母对他们家越发大方了,上回黛玉过生日,她就打发人送了三幅字画,一幅是吴道子的,一幅是阎立本的,还有一幅是顾恺之的。   贾母摆摆手,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虽是我女儿,我也不好说家里发生的那些子事,免得叫人说我老背晦。你只管拿着,我自己的梯己,我难道还不能做主?”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叫二嫂子知道,到底不像。”   听她提起王夫人,贾母心里掠过一丝对王夫人的不满,转瞬即逝,道:“不叫她知道便是。你放心,此事除了你我和鸳鸯,便没别人知道了。一会子人问,就说是我从前收藏的一些人参,拿去给姑老爷补身子。再说,给你又如何?这三节两寿的,我闺女那一回送的不是厚礼?满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若是不满,也太贪心不足了。”   贾敏听出她对王夫人的不满,不觉一怔,虽说贾母一直不大喜欢王夫人的性子,可前些年元春出阁时,因窦夫人之举,也和缓了些,如何又有分歧了?回想起贾母方才的话,再想到自己当铺收到的东西,贾敏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鸳鸯柔声道:“老太太别气恼在心,不然,姑太太岂不担忧?”   听了这话,贾母面上气愤方平,对她道:“你去把那四只白玉镯子拿给姑太太,我的东西,自然由我做主。”   贾敏闻言,连忙推辞。   她虽不知贾母为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得了两匣珠宝,哪能再收东西?   贾母的这两对镯子她自小就见过,史家老侯爷打仗时从前朝皇宫里得的,乃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所制,晶莹粉嫩,宛如羊脂,没有一点儿瑕疵,最难得的是这四只镯子出自当时一位名匠之手,花纹镂刻得极为精致,几乎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不同。当初曾有人出五千两银子意欲从贾母手里买下,贾母都没有答应。   贾母不悦地道:“我给你的东西,你推辞做什么?拿着。如今睿儿已经娶了亲,再过几年,智儿也该娶亲了,你给儿媳妇一人一对,不偏不倚。”   贾敏无奈,只得收下。   贾母回嗔作喜,然后道:“还有一事跟你说一声,保宁侯夫人替三丫头说你们家智哥儿,这件事我今儿才知道,我本没打算让你们家聘三丫头,我也知道你们看不中。我今儿告诉你,是不想咱们娘儿俩生了嫌隙。”   贾敏笑道:“我当时就知道不是母亲的主意。”   贾母略略放心,随即叹道:“明儿宝玉定亲,在我生日的前头几天。”   贾敏奇道:“宝玉几时定的亲?我竟没有听到丝毫风声。”就算贾家现在不如从前了,可是嫡孙定亲,也不会悄无声息。   贾母神色淡淡地道:“说的是薛姨太太的女儿,叫宝钗的那个丫头,你见过。从他们住在咱们家,就有金锁配玉的说法,前儿元丫头来了信,说这门亲事极好,你二哥哥和你二嫂子都十分满意,我毕竟隔了一层,也就由着他们做主了。”   贾母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叫人听着心酸。   她疼了宝玉十几年,满心想为宝玉谋个好前程,谁知儿媳妇为了娶一位自己满意又有血缘之亲的儿媳,竟不领情。疼了那么些年的孙女,到底还是偏向自己的亲娘。   贾敏却有几分了然。   不说宝钗是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女,进门后和她一条心,就是薛家的家业,怕也是王夫人所惦记的,荣国府的窘境自己看在眼里。元春虽非皇妃,可远在平安州,西宁王爷行的又不是善事,自然花费极多,所以赞同这门亲事。   安慰了贾母半日,至晚间,贾敏方告辞回去,那两只匣子依贾母所言,对外说是药材。因知贾母房里的人参都已经腐朽了,故无人放在心上。   鸳鸯服侍贾母歇下,同床陪侍,当她以为贾母熟睡的时候,却听贾母轻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诧异,那些东西我原说给宝玉的,如今却给了玉儿?”   鸳鸯想了想,道:“是有些不解。”   贾母叹道:“咱们府里是什么情景你都知道,竟穷到当东西的地步了。若不是瞧着实在可怜,我如何由着你偷那几箱子东西出去给二太太典当?我是年纪大了,可我不糊涂,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只是从前觉得轮不到咱们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和孙子孙女有一日乐一日,谁承想甄家竟一败涂地,咱们家也不知道将来如何。琏儿家和宝玉家又有嫌隙,将来未必肯伸手,倒不如现在结个善缘。”   鸳鸯一愣,回思近来的桩桩件件,一时无言。   只听贾母又道:“虽然我知道咱们家若是出了事,敏儿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是到底那是我的女儿,如何能叫她破费太过,惹姑老爷不喜?你把那些没有标记的小巧罕见之物多多找出来一些,我陆陆续续再送到她手里。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鸳鸯,明儿我就悄悄打发人消了你的奴籍,也给你买一处小宅子,离府远远儿的,再置办几亩地,你的东西悄悄送出府去,我也拿些东西你收着,若是没出事最好,那些就给你做嫁妆,明堂正道地做对正头夫妻,别再回府做奴才了,若是出了事,你也能逃过一劫。”   鸳鸯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得老太太如此看重?”   贾母苦笑道:“我不盼别的,只盼着将来家里落了难,我又不在了,有人帮宝玉一把,免得他吃苦受罪。前儿听说甄家的宝玉现今竟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想一想他和宝玉生得模样儿一模一样,我怎能不担忧?”   鸳鸯听了,愈加动容。   而林如海见到贾敏拿回来的东西,略一思忖,也猜出了贾母的用意,不禁一叹。   细究起来,贾母为人处世十分明白,自有一番经历世事的智慧和精明,只是年纪大了,只知道享乐,未免纵容了子孙,以至于今日竟无人能担起门楣。   其实贾母就算不给东西,以后贾家落难,自家还是免不了出手打点安置,谁让她是贾家的女婿,贾敏是贾家的姑太太呢?他们不帮忙,那就等着受世人奚落罢了,世人总是最怜惜倒霉之人。不过贾母给了东西,倒又显出几分明白来。   这些话林如海并未说给贾敏听,自己总不能告诉他说贾家要被抄了。   倒是贾母寿辰将至,七月上旬就要开始送礼了,林如海吩咐贾敏备礼时,加厚了几分。   贾敏嗔道:“母亲给了我那些东西,就算老爷不说,我也要多送些寿礼。”   一语未了,听人通报说:“外面来了一位张秀才给老爷太太请安,说是从江南来的,大爷二爷托他送信给老爷太太,说咱们二爷已经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呢!”   林如海和贾敏俱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忙问道:“快请到书房。”   林如海虽病,却没有到无法动弹的地步,况且太医也说松松筋骨比躺着强,平时也在家里走动走动,所以他换了衣裳去书房,见到那位被请进来的张秀才,登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登门请安的张秀才竟然是张二牛!   当年宋婆来林家求助,林如海并未见过她的外孙女婿张二牛,后来张二牛管着零星的几亩地,送租金来林家时倒是见过几面。后来进了京,因离得远,不曾再见过。林如海手里不缺每年那几十两银子,就命他在村里修了一座私塾,请了先生教导村中孩童读书认字,也是功德。   林如海惊喜道:“二牛,你居然考中了秀才?可喜可贺!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我竟不知,若是知晓,当举荐你去个好书院才是。”   张二牛年纪不小了,闻言嘿嘿一笑,道:“谁也没想到我还有做秀才老爷的这一日,考中秀才的时候,城里的贵人都往我们家送礼。当初得大人相助,家里渐渐好了,我打小儿就喜爱读书,只因家贫方不曾读,心里却羡慕,外祖母知道后就叫我花钱和孩子一起读书,原本为的不是考试,只想着认得几个字,出门不会叫人哄了,又能认账本契约等等。后来村里的孩子跟着先生读书认字,我时常请教,一面耕作,一面读书,去年先生举荐我去试试我就去了,谁承想居然考中了。”   林如海赞道:“好,好得很。读书一事,不在年纪大小,只要有上进之心,便是耄耋之年,亦可求学。今年是秋闱之年,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张二牛忙道:“先生说我火候不到,苦读几年再参加乡试。我来京城,是因为今年遇到了一个回乡考试一病而亡的学子,他临终前托我送他的尸骨回京,可巧听说二公子考中了秀才,也见过二公子,又受二公子之托,替二公子向大人报喜。”      ☆、第098章:   林如海听了,既为那位学子叹息,又为儿子欢喜。   林智性子跳脱,聪敏却不让林睿、黛玉,这一回南下竟中头名案首,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饶是林如海年将半百,行事深沉,也忍不住喜形于色。   人生在世,最喜欢之事莫过于儿女争气。   林如海忙问道:“你来了这里,那位学子的灵柩呢?”   张二牛敛容,肃然道:“我才进京城就听说大人身上不好,心里担忧得很,可这灵柩如何能进大人家门,怕晦气冲撞了大人。因此存在寺庙里,我又住在寺庙两日,听和尚诵经,去净晦气方来拜见大人。倒是二公子的喜事,耽误了两日,愧对大人。”   林如海道:“你也太谨慎了,我不过中了暑气,哪里就冲撞了?你该当将灵柩寄存后便即过来才是。至于智儿的消息,你不必如此,他已考中,我们知晓也不急于一时。”   张二牛听了,憨厚一笑。   林如海问起那位学子的名字门第,道:“你说与我听,待我递了帖子,好送回其家。”张二牛在京城中毫无根基,他若亲自登门送灵柩,恐怕会被他们打出去,认为他不怀好意,诅咒其人,所以林如海特地开口询问。   张二牛正觉得人生地不熟,怕找不到那人的家门,闻听林如海问,连忙开口道:“这个我记得,那人说他姓叶,叫叶枫,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枫,他有个很有名的族兄,叫叶停,现今官至三品,和南安王府、保龄侯府、王家都是亲戚。这是叶枫叶秀才临终前告诉我的,说只要说是那个叶家,立刻就能打探到。”   林如海霍然站起,道:“你说什么?病死的那位学子是叶枫?”   张二牛见林如海的惊容,倒是一呆,随即怔怔点头,道:“就是叫叶枫,大人认得他?”   听他如此确定,林如海颓然坐回原处,脸上带了一点难过,叹道:“怎么不认得?”   那边贾敏已收到了张二牛送的拜礼并林睿兄弟的书信和江南的一些土仪等物,和后者相比,张二牛所送极薄,不过是些朴而不拙直而不俗的小玩意儿,可是张二牛却十分坦然地列了礼单,贾敏也不嫌弃,反而很是赞赏,一面看,一面命人收拾客院,好与他居住。   林如海在书房里见张二牛,早有小厮认出来,递了消息进内院。   得知是宋婆的外孙女婿,再想当年宋婆一家的狼狈,贾敏和黛玉尽皆诧异,又觉欢喜,尤其是黛玉,当初因宋婆之事,她从林如海那里知道了许多民生艰难,如何不刻骨铭心?   正说笑间,骤然听说张二牛所送之灵柩是叶枫的,贾敏蓦地流下泪来。   张二牛口中说的这位学子叶枫,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不想三十岁时回乡考试,乡试未考,业已病故。他在京城中也颇有才气,亦是世家子弟,却是叶停五服内的族弟,早已娶妻生子。叶停之妻小王氏进门不久,叶枫方降世,因此叶枫可谓是小王氏亲眼看着长大的,自来疼爱如子,叶枫小时便是同叶停的两个儿子一处读书,亲密友爱比别个不同。   小王氏性情执拗,眼里容不得沙子,和叶停的情分并不甚佳,对族人平平,不过,她觉得好的人百般好,觉得不好绝不再看第二眼,整个叶家里,能得她另眼相待的只有叶枫母子,可惜叶枫的父母前几年又陆续没了。   叶枫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小王氏掌管叶家,见他确实不愿为官做宰,不曾强逼于他。在叶家,敬重小王氏的远比叶停多,族人听了,也便不提。偏生他有一位贤妻,最喜入青云,想叫叶枫挣个诰命给她,遂时时督促叶枫上进,每见叶枫不愿,就淌眼抹泪带着孩子回娘家,闹得不像样,背地里又说小王氏的不是,说她自己现今是诰命夫人了,却不想别人建功立业,叶枫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南下。   小王氏现今一双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儿媳皆是贤惠明理的女子,婆媳甚是相投。虽然两个儿子才能平平,但也依靠祖荫谋了个差事,本本分分做了几年,大儿子已经升到了五品,小儿子升到了六品。小王氏觉得如此正好,在京城中,官小位卑对上头心有所惧,便不敢生事,不生事便无罪过,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叶枫南下后,小王氏最是关切,正掐着日子算乡试将至,府中忽然接到林家的帖子,说是有一故人受叶枫临终所托送其尸骨回家,不由得呆若木鸡,半日回不过神来。   可巧大儿媳沈氏和小儿媳李氏都在跟前,推了一把不见动静,忙命婆子掐了人中,好半日方回过来,小王氏痛哭道:“枫儿今年才三十岁,正值壮年,临走前还说要替我画下江南风景,好好儿的怎么就病死在南边了?”   沈氏也滴下泪来,劝道:“母亲快别伤心,先问个明白才好。枫叔叔南下,身边跟了七八个小厮长随,怎么没一个回来报信儿,反倒是林大人的故人送来?”   小王氏立刻镇静下来,道:“不错,不错,枫儿身边跟了八个人,都是他媳妇敲打过的,怎能一个都没回来?备车,叫人备车,赶紧递帖子去林家,我去找林太太问个明白。咱们家虽不是一二等的人家,可身边总不能没有人跟着。”   沈氏一面料理,一面又问小王氏道:“要不要告诉枫婶娘一声?”   小王氏闻言冷笑,道:“跟她说什么?若不是她,枫儿现今还好好地在家里修花观竹呢!若是枫儿愿意建功立业也罢了,偏枫儿不愿,即使如此,枫儿也不是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一幅画能卖上百金呢,她利欲熏心,只想着什么做诰命夫人,把枫儿逼得什么似的。”说着说着,小王氏忍不住泪流满面。   沈氏和李氏相视一眼,均是叹息。   沈氏又劝道:“林家送了帖子,又是故人登门,母亲去只能见林太太,想要问个究竟,还是得老爷去才行,面对面地问清楚。”   小王氏对叶停一直淡淡的,听了这话,方打发小厮去告诉他。   叶停现今年纪大了,身体也并不太好,倒少了许多年轻时对林如海的厌恶之心,闻听叶枫之死,也觉震惊无比,忙更换衣物,同小王氏齐去。   林如海夫妇亲自接进府中,分内外相陪。   小王氏一见贾敏就流下泪来,哽咽道:“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好好的人去了,我正算着他考试的日子,谁知却盼来了死讯。”   贾敏亦含泪解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命罢了!”当她得知关于叶枫之死的前因后果,心里伤心之余,暗暗庆幸没有让林智自己南下考试,而是随着太子、林睿,身边随从众多,又离金陵甚近,有林睿照应。   在外面书房中,叶停开口就问缘故,林如海明白他的焦急之情,忙命张二牛与他细说。   张二牛悄悄打量了叶停一会子,容貌五官倒与叶枫有一点子相似,不过威仪更盛,他不知自己的举动完全落在了叶停眼里,开口道:“叶秀才说,五年前他送了一幅画给叶大人,不知道谜底叶大人可猜出来了?”   叶停一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他送的画暗藏哑谜?”   张二牛老老实实地道:“叶秀才说,这幅画的事情只有他和叶大人两个人知道,绝不会有第三个。他怕叶家不信我送回的是他,所以叫我见了叶大人问一问。”   叶停忍不住老泪纵横,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件事也只有我和他知道。他还交代你什么了?”听到这里,他已经可以确定张二牛送来的尸骨确实是叶枫,因为这件事正如张二牛所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二牛又道:“他说,如果叶大人没猜出来,就把卷轴拆开,谜底刻在了轴上。”   叶停闻言,忙命下人回去取画,借林如海的书房将其拆开,果然见到紫檀轴上刻着谜底,还刻着叶枫对叶停的嬉笑讽刺之语,甚是不羁,皆出自叶枫亲笔。叶枫博学多才,不仅工书画,而且善于金石雕刻裱糊字画等等。   叶停失声痛哭,林如海等人好半日方解劝住。   叶停拭泪问张二牛道:“你且将我这兄弟临死前的情状一一说与我听。”   拆开卷轴时,张二牛也亲自看了谜底,和叶枫交代的一般无异,兼还有林如海为证,他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荷包陈旧,颇有磨损,上面的花样绣线都断裂好些,然而叶停一见,不免泪痕加重,道:“这是贱内早年亲手做与他的。”   林如海听了,心下凄然。   张二牛抽掉荷包的系子,倒出一个小小布卷,展开却是一幅明显从衣料上撕下来的丝绢,上面泪痕斑斑,墨迹斑斑,潦草地写了两行字。   张二牛递给叶停看,道:“这是叶秀才临终前拼命写下来的。”   又道:“我见到叶秀才时,他被丢弃在山坳里,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只余中衣。我们家原有林大人和林太太从前送的人参,吊住了叶秀才一口气,我才知道叶秀才到江南后患了重病,看了好几个大夫都不中用,叫准备后事,跟着他的小厮长随不敢承担,怕回去被罚,就合计卷走了叶秀才的盘缠东西,又将叶秀才丢弃在山坳里,对外人只说带叶秀才回乡治病。他们卷走的不仅是盘缠和东西,还有叶秀才的户籍、路引、书籍、印章等物。”   叶停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恨意丛生。   他颤抖着手接过丝绢,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奴才弃主,病已无力回天,盼回神都”。字迹是叶枫的字迹,写到最后,已是十分潦草,仿佛手腕无力所致。   丝绢上用的墨十分寻常,想来是张二牛家的,他家的笔墨自然都不是上好的,然而这块丝绢却是进上之物,京城中拥有此物者都是有数的,叶停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得了好几匹,然后由小王氏送了两匹给叶枫做衣裳。   叶停夫妇二人亲自去寺庙带回了叶枫的灵柩,家里沈氏和李氏早已撤下红绿之物。   小王氏一向把叶枫当第三个儿子,今闻其逝,伤心得几乎昏厥过去,待得往各处报丧时,叶枫之妻已经得了消息带着一儿一女哭着过来。   小王氏见到她,顿时怒从心起,当着前来哭灵的族人之面,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道:“若说枫儿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你催着他上进倒也罢了,偏生他是有本事的,多少人许诺千百金欲换其画?你还不知足,总想着什么诰命夫人,逼得枫儿南下考试,如今你称心了,你如意了,只可怜枫儿正值壮年,性命就丢在了南边儿!”   得到噩耗,枫妻早已悔极,白着脸由小王氏数落,泪水滚滚而下,煞是凄凉。   小王氏见两个孩子年纪幼小,吓得瑟瑟发抖,这是叶枫的血脉,心里到底有些怜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非得逼得他退无可退,你才甘心?”   枫妻听了,哭得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   因叶家报丧,又缉拿弃主的逃奴,京城中人难免都知道了些,不免有人感叹道:“不知那叶枫之妻可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意?”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人只是没有夫婿陪着赏春便已后悔,而枫妻却是丧夫守寡,更是命运凄惨。   贾敏和小王氏交情甚好,见她如此伤心,少不得日日过来解劝,又因见史湘云不曾过来一回,想到史湘云在荣国府中的种种事迹,贾敏不免觉得她有些凉薄,怪道卫若兰一意孤行地要退婚,退婚不得,远走他乡。   听林如海的意思,除非卫家出事,否则卫若兰怕是不会进京了。   贾敏暗暗叹息,卫若兰此人当真极好,人品才貌俱不必说了,她亲眼所见,亦有所感,心里很念他当日的情分。他在粤海才多久?已经升到了从六品,从六品固然微不足道,可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到粤海从军也不过一年。   她私下里曾听不少诰命夫人半含酸地说史湘云有福,京城里为官做宰者众多,世家子弟亦多,可是正经知道上进的不过就那么些,偏史湘云占了一个,让人如何心服?   对于此事,小王氏从不在意,史湘云和她不亲近,她才不管史湘云的事情。莫说她只是舅妈,就是嫡亲的舅舅,也没见史湘云亲近。所以听贾敏说史湘云没有过来,她只是淡淡一笑,道:“理她做什么?平素没见走动,今日枫儿的丧事,也不必她来走一趟。”   贾敏唯余叹息。   自从甄家出事后,史家也有些意兴阑珊,湘雪不曾出阁,逃过一劫,然婚事不曾再提起。当年她说的那位甄应嘉的嫡次子,就是甄宝玉。甄宝玉乞讨为生,并未见史家出手,史鼐迁了外省大员,史鼎却在京城,可是不见丝毫动静,反倒是贾母怜惜他和贾宝玉生得品貌一样,兼之贾家和甄家到底是多年的老亲,私下给了一笔银子,资助他返乡与老祖母团聚。   甄家人等被押解进京治罪时,老夫人和那位寡妇媳妇不在其列,大约也是想到她上了年纪,怕途中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留在了金陵。   小王氏因问道:“听说你们家智哥儿中了秀才,怎么还没回京?”   当年林睿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参加乡试却等了几年,想必林智亦然。   贾敏道:“他哥哥现今在金陵当差,没个三五年怕不能调任,我哪里放心叫他一个人回京?再者,张秀才说,金陵一位极有名的大儒看中了智儿,嚷着要收为关门弟子,智儿便来信问我们的意思。我们老爷甚为欢喜,说那位大儒他也十分钦佩,于是就说,横竖他哥哥在金陵,有他嫂子照应他,且住在那里,随先生读书,暂且不必回京。”   她心里其实盼着林智回京,但是经过叶枫的事情,不敢让林智一人带着小厮回京,因而张二牛在林家住了几日,告辞时,就托他带信给林睿和林智兄弟。   小王氏问了那位大儒的名讳,欣喜道:“我在这里都听说那位大儒的名声呢,听说上回春闱时,那位大儒门下的学生竟有十几人及第,最出色的高中榜眼,这还不是正经的入室弟子呢!智哥儿既为先生收为入室弟子,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贾敏叹道:“我也不求他什么前程似锦,只想随他心意。他爱科举出仕就考取功名,若不喜欢,便由他自己,只要他不惹祸,能养得起妻儿便是。”   叶枫的事情让她也害怕了,就怕因自己想让儿子上进,导致儿子落得和他一样。   小王氏听到这里,不觉滴泪道:“若是枫儿媳妇当初能看得透,何至于此?你不知道,枫儿虽不喜科举,才气却着实好,他的一幅字画不知道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原想横竖我们家家资厚实,出一位书画名家亦是极好,偏他媳妇不满,反说是我挑唆的,真真冤枉!如今,若非瞧在枫儿那一双儿女,我如何容得下她!”   贾敏安慰道:“逝者已矣,你节哀罢!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是不说,心里又觉得过不去。只盼着世人能警醒些,别再生出一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京城里已经有很多人家暗自警醒了,原先十分逼迫儿子苦读的,现今不敢再如此强逼,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骨肉,若是因此而亡,后悔都来不及。不过这些人家并不是一味如此,他们若是见儿子不争气,只是贪玩,仍然令其读书,若是另有喜好,已经有了本事养家,唯独不喜科举,方不再逼其读书。   就是荣国府里,贾政被吓了一跳,一时不再督促宝玉和贾环、贾兰等读书了。   宝玉本就畏惧贾政,闻得此消息,首先念了一句佛。贾环本就不喜读书,也无人管他,依然故我。倒是贾兰仍旧在李纨的督促下,用功苦读,每日往学堂里请教功课。   既不用读书,宝玉便兴冲冲地扔下书籍,径自在府中花园里游荡,忽一日听说父母已经和薛姨妈商议定了自己和宝钗的婚事,不觉一怔,随即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竟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对着窗外各色鸟雀不语。   袭人等皆知他的呆性,并不在意,反而十分贺喜。   听说金玉缘定,别人还罢了,唯独袭人喜不自胜,她早就和宝钗亲密非常了,她的见识言语连宝钗都十分赞叹,况且她已从王夫人处领了二两银子一吊钱,虽未过明路,可也经过了王夫人的同意,将来宝钗进门,自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荣国府一面给宝玉置办聘礼聘金等物,多出自贾母和王夫人的梯己,盖因府里库房中着实没有体面东西了,一面打发官媒向薛家执雁提亲。   这时候,叶家正在办丧事。   小王氏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的族妹,不管从前有多少嫌隙,心里如何深恨王子腾,然因惧王子腾之势,面儿上该有的走动从来没断过,今逢此事,小王氏立刻借口不去,怕冲撞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心里有些不悦,可也怕被叶家冲撞,不再理会。   倒是贾敏早得了信儿,是自己嫡亲的内侄定亲,少不得走一趟。   对于金玉良缘,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就彼此有意,和贾母争了这些年,总算称心如意了,一个是王夫人唯一的嫡子,一个是薛姨妈心头的爱女,两家一个有权,一个有钱,竟是一拍即合,办得十分热闹,意欲去一去府里近来的晦气。   薛家一家仍住在梨香院,未曾迁到自己家在京城中的旧房子,多年以来并未如当初所言慢慢收拾,所以如今便想搬回去一时也不能搬走,毕竟东西多,事情又繁琐,因此两家放定是从荣国府正门出,然后绕到后面,从梨香院在后街开的门进。他们都怕夜长梦多,不仅大小定的时日甚急,就是成婚的日子也急,今年就要过门。   宝钗今年十七岁,生得妩媚风流,虽不如宝玉之意,但和他人相比,却也是十分出挑,又是自小相处了几年,宝玉并无反对之意。   唯独史湘云有些闷闷不乐。   她现今住在贾母院中,有宝琴偶尔相伴,她原本想着宝钗和她最是亲厚,谁承想她竟撇下自己,不再往贾母这里来了,心里如何气平?   宝琴有时住在梨香院,有时住在贾母房中,她心思敏捷,人又伶俐,极得贾母之心,但是和宝钗却是淡淡的,并不如旁人认为的那般亲密,皆因那年贾母给她一件凫靥裘所引起的。后来又听说宝钗曾当着姊妹面直提哥哥的名字,心里便觉得不喜。因此宝琴住在贾母房中的时候多些,可是就算姊妹情分不好,也都是薛家人,听到史湘云抱怨,不由得嗤笑一声,道:“姐姐既要待嫁,如何能过来?过来岂不失礼?”   湘云一怔,无言以对。   宝琴道:“过几日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云姐姐的寿礼可预备妥当了?”   姑娘们手里都没钱,平素的寿礼无非就是针线,湘云这回给贾母预备的亦是两色针线,她极擅此道,遂道:“我的预备好了,妹妹呢?”   宝琴自然也准备好了,她家虽非皇商,可是自己哥哥争气,现今又定了亲,说的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邢岫烟,有邢夫人家照应,他们家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现今已经胜过渐亦消耗入不敷出的大房了,只是除了自己和哥哥,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谁也不曾料到,薛蝌和邢岫烟的姻缘竟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没有薛姨妈从中使力,仍然定了下来,成婚的日子就是明年。   事到如今,薛姨妈不免有些焦急,宝钗并薛蝌兄妹的年纪都比薛蟠小,然婚事已定,可是长幼有序,薛蟠还没动静,宝钗率先出阁,岂不是叫人笑话?因此除了给贾母预备寿礼,平时忙里忙外,请了许多媒人,只为薛蟠挑选媳妇。   宝琴因自己哥哥在外面走动,消息灵通,问史湘云道:“姐姐的舅舅家的一位舅舅没了,姐姐怎么不去道恼?”   湘云一愣,方想起叶家。   说实话,她对亲叔叔亲婶婶都不如何亲厚,何况早年远在江南后来又不大走动来往的舅舅家?在别人跟前,她从来不曾提过自己舅舅家。今日听宝琴提起,湘云面色有些儿不好看,淡淡地道:“我又没有亲娘亲嫂子带着,如何登门?”   按当世俗礼,除非闺阁密友之间相互下帖子请客,是小儿女之情,否则寻常女孩儿家没有家中长者带领,不能随意登门。   这就是探春惜春等人从不曾出门做客的缘故。   贾母不出门,王夫人从来不带她们,下剩贾赦一房不在府中,自然没有出门的机会。   宝琴叹道:“话虽如此,可那是姐姐嫡亲的舅舅,亲密些对姐姐也好。”   她若有这么一门亲戚,何必随着哥哥依附贾家,只为了不让梅家退亲?偏生她爹是寻常商贾,她娘亦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家中有钱无势。   她觉得史湘云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亲叔叔亲婶婶她不思依靠,亲舅舅亲舅妈不想亲近,只在这府里长住,到底有什么意思?贾母虽然疼她,可毕竟是老姑太太了,隔了好几层。难道将来她出阁了,贾家能做她的靠山不成?再怎么着,贾家终究算不上名正言顺。   荣国府内里愈是寥落,王夫人愈是有心办得热闹,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荣宁二府齐开筵席,贾母毕竟是八旬之寿,旁人疏远也不在一时,兼是老亲,皆来了。   贾家于七月二十八日单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单请阁下督府督镇及诰命,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以及远近亲友并堂客们,然贾敏是贾母嫡亲的闺女,也是荣国府唯一在世的姑太太,故每日都到。   头一日到的都与贾敏熟识,有极交好的,也有曾生嫌隙的,但是林如海现今非比寻常,谁家都对贾敏笑颜以对,入席时,十分谦让,   林智进学一事众已皆知,席间不免细问。   贾敏十分谦逊,只说在江南求学,暂且不回京。   南安太妃心里想着自己的小孙女,年纪和林智相仿,因开口笑道:“你们家智哥儿我见过几回,模样儿长得越发好了,不知定亲了不曾?”   贾敏犹未回答,便听北静王妃道:“太妃问这个,莫不是想结亲?”他们王府和林家极为交好,又是亲戚,自然要向着林家,故而她含笑挑明南安太妃的心思,她已说得这般明白,南安太妃总不能在席间说起此事罢?女家上赶着男家,终究不好看。   南安太妃淡淡一笑,道:“我才问一句,你倒是说得更多些。”   当初因为霍灿,南安王府的名声一落千丈,好容易过了二十多年,她行事如何能不谨慎?为了孙女,她也不能再提。   想到这里,南安太妃向贾母问起宝玉,待听说宝玉跪经去了,赞一句孝顺,又问小姐。   贾母忖度片刻,打发丫头叫宝琴、湘云和探春同来。   宝钗和宝玉已经定亲,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了她来,不过王夫人素疼宝钗,想到今日在座都是王公贵族,忙添了一句道:“也请宝姑娘来。”   贾敏摇头一叹,没有插口。   贾母心里有几分不悦,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四位姊妹年纪不大,皆生得不凡,众人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一概交口称赞,唯湘云曾经随着史鼐夫人出门走动,与南安太妃极熟,又有亲戚情分,说笑之间十分自在,剩下宝钗、探春和宝琴都含笑不语,端庄矜持。   各人都有表礼相赠,不必细说。   吃了茶,又往花园里略略逛了一回子,南安太妃便说身上不快,先告辞了,送出去后,又过一回,北静王妃也走了。最后,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敏却是最后离开的,因对贾母道:“惜春那孩子今儿怎么不曾出来?”   贾母恍惚了一下,道:“他老子才没了一年,正在房里守孝念经呢。”   因窦夫人和迎春的教导,惜春并不喜诵经念佛,不过是不愿出门,方借口在屋里,贾敏猜测出几分,正色道:“既然惜春有如此孝心,莫若让她去庵堂里住些日子罢,西门外的牟尼院,住持与我们家极熟,那里既清静,又干净,想必惜春喜欢。”   贾母一怔,踌躇道:“这要看四丫头的意思。”   说毕,打发人去叫惜春。   贾母寿辰将至,惜春方脱了缟素,略换了一件颜色衣裳,藕荷纱衫配着白绫裙子,更显得娇俏柔弱,问明缘故,道:“老太太不必推辞,我愿意去。”府里已经是不堪入目,倒不如离了这里,去个自在的地方,既然贾敏开口提起,一定有她的主意,不会害自己。窦夫人离京前告诉她,唯一能信的就是林家,其余皆不必信。   贾母皱眉道:“这如何能行?叫外人知道,以为咱们家苛待孩子。”   贾敏笑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今儿宝玉还给老太太跪经呢,四丫头去,别人只有说四丫头孝顺的。外人若问,就说四丫头因身上有孝,难尽孝心,故去庵堂小住,为亡父诵经念佛,外面知道了,只说四丫头是孝女。”   贾母听了,只得答应。   贾敏唯恐夜长梦多,次日来坐席离开时就带了惜春回去,送至牟尼院。期间皆已收拾打点妥当,惜春进去便独居一院,十分清静。   待贾母寿宴毕,满京城里皆已听说惜春孝女之名。   黛玉叹了一口气,对林如海道:“只盼着有了这个孝顺的名声,能让四妹妹逃过一劫。”对于宁国府的那些罪状,贾敏一无所知,黛玉却知道,她心怜惜春无辜,遂想了这个主意,和林如海商议后,托贾敏送惜春进了庵堂。   当今以仁孝治国,惜春既有孝女之名,又住在庵堂诵经念佛,十分清苦,待宁国府抄家之际她仍在庵堂,十有八、九会被网开一面。   凝视女儿眉梢眼角的丝丝愁绪,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发梢,柔声道:“世间之事自有因果循环,宁国府之罪已是铁板钉钉,没有回转的余地,荣国府虽被牵连,未必能殃及性命,到时咱们家上下打点一番,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黛玉一想也是,虽然和贾家是亲戚,可贾家有很多事她都看不过眼。   她扯着林如海的衣袖,仰脸仔细看林如海的气色,发现比昨日又好了些,心里微微有些欢喜,林如海这一病着实厉害,虽有一个月的假,竟还未痊愈,果然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后来又告了假,至今日犹未上班。   此时,平安州传来消息,皆已掌握,亦将罪魁祸首擒拿。   长庆帝立刻派兵遣将,即刻包围西宁王府,此事交给了俞恒,又分一路,先将和平安州一直有所来往的王家拿下,然后又派忠顺亲王和刑部官员王瑞查抄宁荣二府。   罪证确凿,长庆帝的动作极快,不给党从反应的余地。   一时间,京城中靠近西宁王府并宁荣二府的商铺悉数关闭,不敢开张,路上来来去去全是将士和刑部的官兵。   贾敏这日早起便觉心慌意乱,见林如海和黛玉静静用饭,神色如常,方觉得平稳了些,不想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关于宁国府参与道平安州西宁王爷谋逆一事,罪至抄家的消息,并连累到了荣国府,不禁滴下泪来。   林如海安慰道:“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了,且等着罢。”   贾敏方拭了泪,哽咽道:“只是心痛老母亲才过了八旬之寿,就遇到这样的事儿。”   黛玉亦忙柔声劝解。   林如海吩咐下人紧闭府门,道:“今日不见客,谁来都不见。”贾家是他的岳家,虽然长庆帝对他信任有加,可他总要有所表白,也要有所防备,免得被人趁虚而入。   一时去打探消息的未留头小厮进来道:“老爷,太太,姑娘,被抄的不光有西宁王府,还有王家、宁国府、荣国府和薛家,听说这几家也就荣国府和薛家罪过轻些,其余皆重,另外还有十来家官宦的府邸也被抄了,都已经官至一二三品呢!”   贾敏心中一沉,她虽然对贾家落败一事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措手不及。   黛玉忙问道:“荣国府老太太怎么样了?”   贾敏听她提起贾母,也忙细问。   小厮忙道:“所有将士官兵个个如狼似虎,也不敢详加打听,不过忠顺亲王身边的长史官给我透了消息,说因刑部大牢关不了那么些人,所以除了罪魁祸首和男丁之外,余者家眷都锁在府里一个院落里,宁荣国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便是如此。又因老太太上了年纪,令其独居上房,额外留两个丫头在身边服侍,倒还平安。寡妇奶奶的院落也没封锁,但是东西都已经查封了,若是发放回去还得等上头的旨意。”   忠顺亲王也想立功给长庆帝看,所以抄家之时,未曾贪墨,皆一一封存。   贾敏闻得贾母平安,暗暗松了一口气,荣国府也就贾母一人为她所惦念着了。   只听小厮又道:“荣国府里也放出去几个人,先是薛家二房的琴姑娘以及丫鬟,被她嫂子的娘家邢家接走了,薛家二房与此事无关,薛家二爷也不在京城,故如此,然东西没让带走,要细细查访。还有一个史家姑娘,她不是贾家的人,也被放出去了。”      ☆、第099章:   闻听贾家被抄,史湘云被赶出去,贾敏母女均是一怔。   林如海倒是不甚在意,他本就不大喜欢史湘云,不仅是因黛玉,还有卫若兰,再者也明白这是规矩,不是本家的人,且与案件无关,在查抄之时都要赶出去。   史鼐不在京城,史鼎却在,两座侯府远近闻名,史湘云被赶出荣国府,自有去处,无论如何史家都不会不管史湘云。所以,贾敏和黛玉听小厮说过之后,想到此节,便不再在意,只问道:“住在牟尼院的贾四姑娘怎么样了?”   距离贾母过寿才过去多久,贾家就出了事,也不知道惜春能否避过。   小厮想了想,道:“太太和姑娘问的是宁国府小姐?这位小姐无事。因她孝名远播,兼如今住在庵堂为亡父诵经念佛,所以额外赦免。”   贾敏和黛玉心神一松,尤其是黛玉,不枉她费了一番心思。   林如海淡淡一笑,他没有说是因为忠顺王爷瞧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没有为难惜春,虽说有孝女之名大约能避开此劫,可遇到不讲情面的,仍会将其入罪。他没有插手宁荣二府的事情,可是别人却会念着他是荣国府的女婿,较之别家,相对和气了几分。   于是,林如海对贾敏道:“一会子你就打发人去牟尼院给惜丫头送些东西过去,将府里的事情告诉她些,免得她担忧。”   黛玉插口道:“爹爹,此事不宜妈妈出面,不如我去一趟。”   林如海想了想,道:“也好,让你妈在家收拾些衣裳吃食,荣国府既被查封,你外祖母她们被拘在院中,那些看守的兵士绝不会供应衣食,便是供应,也不过和牢狱之中一样。咱们打点一下,才是正经。”   黛玉满口称是,贾敏亦是心中感动。   小厮静静听了一会,觉得贾家比别家体面好些,若不是有林家,他们比现今的遭遇还得凄惨几分,忽又想起一人来,道:“还有一个人也被放出去了,是老太太身边叫鸳鸯的姑娘,按名册拿人时,她不在其中,原来前些日子就被老太太放了籍,另置房舍地亩,只是她舍不得老太太,仍在老太太身边服侍。这一回抄家时,老太太说她不是家里的人,官差一查果然,将她赶出去,她哭着不肯,要留下陪老太太,被老太太呵斥了一番,方含泪离去。”   鸳鸯素对贾母忠心,今生没有贾赦威逼,她也没有立下不嫁的誓言,想来和上辈子随贾母之死而自缢相比,今有贾母的恩德,她能有一个好结局。   林如海心头默默掠过上辈子各人的命运,微微颔首。   贾敏心中一动,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贾母接连不断地送东西给他们,算算时间,鸳鸯也是那时候放出去的,莫不是贾母已经有了不祥之兆,所以如此?仔细想想,那些东西极其贵重,粗略算来,价值好几万两银子。   贾敏心中一酸,曾几何时,嫡亲的母女之间有话也不能明说,非得迂回而行。   黛玉问道:“听你这么说,府里倒还平安?”   小厮想了想,道:“算不上平安,也只老太太和寡妇奶奶平安,剩下的不好说,下人不必说了,都锁在一处,将来要发卖的,其他太太奶奶姑娘们大概要发卖的,这沾上了谋逆二字,无论如何都不能赦免。还有一件事好叫老爷太太和姑娘知道,抄家的时候,从那府里管家太太房里抄出了好些甄家的东西,还有好几箱子的借据,都是重利盘剥的证据!还有一件事也巧,因王家先一步抄家,比荣国府里略早些,王家又有人手,送了好几十口箱子到荣国府,二太太收下时,还没来得及放回库房,官兵就到了荣国府,当场拿住,故此亦算一项罪名。不算这些收下来的犯官之物,独二太太房里抄出五六十万的家私,虽未登记,然光看到的金银一项就有三十余万两白银,听说,整个荣国府都没抄出什么钱来,只有些东西。”   贾敏一听,咬牙切齿地道:“难道她就不知道那是重罪?如此胆大包天!”语毕,她想起王夫人先已收了甄家之物,至于王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暗恨作罢。   黛玉起身奉茶与她,轻声道:“那府里做下的重罪,何止这么一项呢?从前我在外面与人顽,也听过二舅母包揽诉讼的消息,害死了几条无辜的性命,只是畏惧王家的权势,不敢如何罢了。这几宗罪过凑在一处,想来二舅母的刑罚最重。”   贾敏哽咽一声,仰面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平素无恶不作,略劝一句就觉得我心怀不轨,如今遭受了报应,我能说什么?叫他们自己承担罢!总不能因他们是我的亲戚,就说不该治他们的罪过!”   话虽如此,可是事到眼前,总觉得心如刀割。   骨肉至亲,如何能说抛开就抛开?   小厮瞅瞅几位主子,犹豫了片刻,似有话说,林如海开口询问,他方迟疑道:“还打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平安州那边的,西宁王爷被锁拿之时,王妃提前发动了,谁知竟生不下来,最终一尸两命。原本按着规矩对谋逆者家人理应一张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但因孝敬亲王和咱们家的情分,叫人预备了一副薄棺,草草安葬在平安州了。”   贾敏眼泪纷纷落下,片刻间就将手帕浸透。   她和元春并不如何亲近,然当年也曾好心相劝,只是她富贵之心太盛,终究嫁到了西宁王府为妃,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竟如同深秋的一枝花儿,凋零得奇快。   一个个心比天高,却哪知平安是福。   倘或元春和迎春一样嫁个寻常读书人家,如今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何至于此?   林如海暗暗叹息,道:“如今是福不是祸,总比他们再作恶几年,罪过更重的时候好,说不定到那时竟有灭族的罪过呢!再说,还有琏儿一家,好歹他们不曾被此事牵连。”长庆帝之所以早早料理,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他本以为贾家未必能罪至抄家,谁知竟是谋逆,这就罪无可恕了。   没有元春封妃的尊荣,宁国府行事依然胆大包天。   贾敏忙又问道:“荣国府里已出阁的二姑奶奶可曾被连累到了?”和元春相比,迎春与她更近,虽知宋家是厚道人家,可仍十分担忧。   小厮答道:“不曾。圣人开恩,只拿了各府嫡系子孙,出嫁之女和旁支子弟除非参与其中,否则都没有治罪。荣国府的二姑奶奶平安无事,宋家亦未因此而恼。倒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家亦被查抄,原来许多事赖家也搀和在其中了,其中宁国府的管家赖升也是他们家的兄弟,赖尚荣常到珍大爷处,所以私下做了好些事。”   贾敏听了,心先微微放下,却不在意赖家之事,据她所知,赖家做了宁荣二府的管家,早已有数十万的家业,能从何处来?还不是宁荣二府,故此并不怜悯。   林如海又细细问了小厮一些外面的消息,赏了几两银子和几盘果子给他,叫他再去继续打听,道:“别家暂且不理,只管先打听荣国府的,你仔细打听他们家还有什么罪过,早些回来告诉我们,有你的好处。”   这小厮年纪小,出来进去并不惹眼,兼之性子十分伶俐,打听消息的本事在林家属于一流,所以林如海才派他出去。   听了林如海的话,他笑嘻嘻地应了,又谢了赏,方出去。   贾敏目中含泪,道:“祖宗好容易传下来的的基业,竟就这么毁了。想当初,两家何等富贵,如今都如过眼云烟。这也罢了,罪有应得,怨得了谁?只可惜了无辜之人。”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虽是无辜,却也并不无辜。”   黛玉点头同意,说道:“就好比爹爹常说的,生于富贵之家,本就已享受了家族供应的一切锦衣玉食,既然这些锦衣玉食是民脂民膏,那么无论是谁都不无辜。富贵既享,焉能在获罪之时以无辜二字来逃脱其罪?就像咱们家,此时我因父母兄弟得以生来享福,玉粒金莼,那么无论何事,理应一同承担,绝不推辞。”   贾敏倒是头一回听到这话,出了一回神,叹道:“你们父女两个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伤心又是一回事。这人生在世,若是对世事冷眼旁观,倒显得无情了。”   说完,又道:“听听,整个荣国府的家私都比不得二太太一人!钱从何处来?不过是管家时中饱私囊,在外又行贪婪之道方得,怕是平素典当母亲的东西,没少昧下。幸好当初大哥哥离京时,因和母亲并二哥哥一房不睦,拿走了好些东西,不然白便宜了他们!明明府里该由琏儿继承的,偏因别人作践,该他的如今都没了。圣人查封荣国府,不曾牵连远在外任的大哥哥一家,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黛玉莞尔,道:“钱是小事,只要琏哥哥有本事,什么家业挣不回来?如今还是平安二字要紧。今日听小厮说的话母亲也该放心了,荣国府虽出事,到底没有殃及性命,且先歇歇,明儿还有好些事情要料理呢。”   贾敏听她一说,方觉浑身酸痛,遂去歇息,黛玉亦收拾东西,去了牟尼院一趟。   牟尼院早得了消息,难免就对惜春生出一分怠慢之心,不曾想,尚未行动,便见黛玉亲至,思及林家之势,她们倒不敢再有这份心思了。   黛玉来看惜春,便是向众人表明惜春尚有林家庇佑。   黛玉在惜春所居的禅房中细细说明,末了道:“妹妹别怕,你且在这里住下,我不来看妹妹时,也会托妙玉姐姐来,不会有人打扰了妹妹。”   惜春神色淡淡,除了在黛玉提起贾母时流露出一丝关切,对于宁国府发生的事情她一概无动于衷,煞是冷漠绝情,道:“从前我就没当自己是宁国府的人,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能让他们带累了?如今他们得了报应,正是佛祖说的因果循环,我也没有二话。姐姐放心,我在这里好着呢,便是长住下去不离庵堂我也愿意。”   此时此刻,惜春方明白当初贾敏让自己住到庵堂的用意,想必那时他们家就知道宁国府不好了,怕自己被牵连入罪,故有此等主意。   惜春心里满是感激,随即又生出一分忧虑,她因林家而逃过一难,府里剩下的其他人是否会憎恨林家?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府里那些人的心思了,他们若是知晓自己平安无事,定会觉得如果林家提前跟他们说一声,或者帮他们一把,他们也能逃过这一劫。   惜春此番心思果然成真,不仅湘云,连探春也对林家生出一分不满,且是后话不提。   这一日,林家不平静,外面亦纷扰,京城中的气氛十分压抑,许多百姓大气都不敢喘。   却说小厮到晚间没打探到什么要紧消息,今日抄了好些人家,其家私登记造册不是一时之间能完成的,故接连几个月朝廷分外忙碌,闻得林如海之病好了八、九分,长庆帝急召进宫议事。林如海仍管着吏部,这一回许多官员获罪,自然要他亲自考评其他官员,取代空缺的职位。一时之间,所有官员都不得清闲,因西宁王爷尚未押解进京,最终定罪的旨意没下来,小厮一直一无所得,只在外面游荡,继续打听。   和别人家的胆战心惊不同,林家接到了许多帖子,门庭热闹,人流如潮。无他,现在空缺的职位都要经由林如海考评方能填补,大多都是一二三品,让人如何不为之心动?故此都往林家拜见。既登门拜见,便有许多拜礼,一件比一件贵重。   因先料理西宁王府,关于宁荣国府的旨意迟迟未下,贾母等人仍被拘于荣国府中,贾敏担忧贾母,无心操持,黛玉做主命人一一登记造册,换了银钱,然后以林如海的名义买下许多军营所需之物,打发人送到兵部,指明给京营的将士。   黛玉心思细致,她送的这些,不是容易被贪墨的银子,而是东西,又是极寻常极便宜的东西,旁人留着也无用。不过,也因东西太过寻常,用那些拜礼换的钱倒是买了许多,数目极大,单是林家下人忙碌好几日才送完。   如今掌管京营的不是别个,正是俞恒。   俞恒年纪虽轻,人却老练沉稳,兼他只听长庆帝之命行事,不过数年,已然升至九门提督,手握京都启闭、宫禁安危,端的位高权重。   其实因国库有了进项,拨到京营的银子足够一年所用,但是银子毕竟比不得东西,朝廷预备得也不周全,闻得林家又送了东西过来,其中有大营急需的炭和药。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正是极寒冷的时候,京营中炭火不足,底下许多兵士冻得夜不安眠,也有不少兵士生了冻疮,偏治疗冻疮的药数目极少,所以林家送的东西立刻解了燃眉之急。   林如海如今忙于政务,贾敏为荣国府上下打点,俞恒不必思索便知是黛玉所为。   想到已经定亲数年的未婚妻,聪明伶俐处时有耳闻,再想起幼时的清秀脱俗,俞恒嘴角微翘,眼里闪过一缕柔情。   俞恒麾下早就跟了他几年的将士笑道:“公爷的岳父大人又送东西来,咱们可有福了。”   从前国库空虚,致使他们这些从军的处处捉襟见肘,不仅吃穿不好,还时常缺东西,若不是林如海几次三番地资助,怕他们根本熬不过去。尤其是冬日,没有棉衣可穿,没有炭火可烧的日子现在提起来都叫人害怕。   俞恒笑道:“既知道东西送来,还不打发人去取。”   众人一哄而散,如往年一样,仍是棉衣、木炭和冻疮药几样,皆是冬日得用的,其中棉衣数量少些,乃因今年朝廷送来了一批棉衣,他们不缺,也便没有领棉衣,留给没有棉衣的兵士。取完分发的东西,他们过来对俞恒道:“公爷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定都过去好好热闹一番,等迎亲的时候公爷可别忘了咱们,咱们都过去,场面恢弘,那才体面。”   俞恒素知他们嬉皮笑脸诙谐惯了的,轻笑一声,笑骂道:“急什么?你们想陪我去迎亲,也得等着。”不管怎么说,黛玉明年二月才及笄。依林如海溺爱女儿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再留黛玉两年,毕竟未出阁时在家娇养,出嫁后便没有这份自在了。   众人笑道:“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急,是为公爷。公爷今年二十多岁了,若是别人,儿女都有好几个了。林姑娘明年及笄,公爷回去快催老夫人替公爷请期才是。”   俞恒心里也盼着早日成婚,这日去宫里办事,顺道给老太太请安时,提起此事。   这一年多来,俞恒忙得连休沐的日子都没有,更别提在家里住了,每回给老夫人请安都是来去匆匆,老夫人知他身负要事,心里十分体谅,见他如此,不觉一笑,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贾家的事情尚未了结,如何能提?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眼前的一时半会。我早就有了主意,你只管等着成婚罢。”   俞恒脸上微微一热,道:“孙儿明白,不过是底下将士的玩笑。”   俞老太太闻言,不觉莞尔。   如果不是贾家出了事,此时她预备的那些聘礼聘金早就送到了林家,也请官媒请期了,过大礼、请期、成亲,用一年的功夫来行这些礼,既不显得仓促,也不显得缓慢,谁知贾家偏出了事,眼下若提,倒有些不好,容易惹人嚼舌。   想罢,俞老太太对俞恒道:“昨儿林家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其中有几样补品和吃食,你回营的时候带一些,自己吃不完,分下面一些,也是你的好处。”   俞恒忙道:“留给祖母吃罢,祖母好生静养才是,别为我费心。”   俞老太太倚着靠枕,叫他到床前,伸手拍了他一下,道:“你是我孙子,我不为你费心为谁费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补品多得库房里都堆不下,你两个叔叔见天儿地往这里送。我一个老婆子,纵是大肚子弥勒也吃不完。”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讽刺,别看她年纪大了,可心里并不糊涂,两个儿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明白得很,不就是怕自己死吗?   俞恒目光微微一沉,自然也想到了两个叔叔的举动。当初他们天天请太医来给祖母诊脉,他见祖母每回诊脉都得换衣裳,多则一天三四遭,怕祖母劳累着了,发了一顿火才制止两个叔叔的行为,改为请不当值的太医在家中坐镇,若是老夫人觉得身上不好再来诊视。   其实调理这么些年,俞老太太虽觉得自己因年老而精力不济,可神气却好了些,又听从林如海的建议,时常在花园子里走动走动,活动筋骨,气血倒比先前足了,不似前两年瞧着就是一副命不久长的模样。   俞老太太对两个儿子有些心寒,但她却不愿孙子与他们不和,毕竟都是一家人,将来自己去了,只剩孙子一人,没有人扶持自己不放心,因此见到俞恒这般神色,立刻岔开,夸赞起黛玉来,道:“昨儿送的东西里有一件大氅,我瞧着是玉儿亲手做的,我在家不出门,竟是穿不着,白放着可惜了,你拿去穿罢。”   俞恒眼睛一亮,神情愉悦,笑着答应了。   俞老太太命人将大氅拿过来,紫貂为里,石青为面,上面是刻丝图案,一共八团,男女皆宜。刻丝图案本就织进经纬之中,自然不是出自黛玉,但是里面的针脚绵密细巧,边缘密密地滚着玄色狐狸皮风毛,却显然是黛玉的手笔。   俞恒将其披在身上,更显得英武俊挺。   俞老太太端详了好一会,笑道:“这大氅还是你穿着好看。我倒盼着你早些成婚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比什么都强。”   俞恒道:“等贾家的事情了结再说罢。”   俞老太太何尝不知?她自己也是这样打算,瞧长庆帝的意思,怕是要等到年底了。   处理这些犯官时,长庆帝分了轻重缓急,率先处理的是西宁王府,然后是其党从,其中包括王家和宁国府,接着是那些被抄没的官宦之家,荣国府和薛家算是罪过最轻的,前者多为宁国府牵连,后又有其罪,后者则是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满心都是金玉良缘,所以薛姨妈送了一笔十万两的银子给元春,别的倒没搀和,也不知谋逆,故而最后处理。   如今王家和宁国府的事才尘埃落定,正在处理党从的官宦之家。   因主审官极是严苛,查得极严,不知怎地牵扯到史鼐和史鼎了,是其中一个官宦开口说明的,贾家的事情还没完,史家也跟着出事了,果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不过牵连到史家的一些罪过不重,却也不轻,七八日查下来,长庆帝即批史鼐和史鼎革职,各自罚银二十万两,了却罪名,家眷下人都没事。史鼐仍在外任,甚至没有调取进京就直接派人去处置了。   赫赫扬扬的史家就这么败落了。   自此,当年曾经名震天下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烟消云散。   史鼎夫人本就不喜史湘云,如今上缴了罚银,家里所剩无几,越发觉得史湘云的命不好,贾家出事后她被赶出来回到自己家才多久,自己家就出事了?可巧史鼎要回金陵,那里还有一些基业,好好经营,未必没有起复的一日。于是,史鼎夫人借口史湘云年纪大了,须得等卫若兰回京完婚,便将她和她父母留下来的梯己嫁妆一并送到叶停家。   史鼎不大理会内宅之事,原本不同意把史湘云送到叶家,但是闻得夫人说法,想到史湘云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思忖再三,方允了。   史鼎夫人倒是想把史湘云送到贾家了事,谁不知道史湘云和贾家最亲密?偏生贾家仍封着,不得其门而入,而林家比他们家更远了一层,史湘云嫡亲的舅舅尚在,没有将她托给林家的道理,因此只有叶停一家名正言顺。   叶停是史湘云的亲舅舅,亲舅舅总不能不管外甥女罢?   史鼎夫人亲自送史湘云过去,意欲亲自把史湘云所有的梯己嫁妆单子交给叶停的夫人小王氏,自己一家尽快上路,谁承想小王氏得知来意以后,一口拒绝。   小王氏素知湘云的一些事,不愿意她住到自己家,连累自己儿孙媳妇的名声,遂冷笑道对史鼎夫人道:“史大姑娘的两个亲叔叔尚在,哪里有做舅舅舅妈做主的道理?就是到外面拉一个过路的人来问问,也没有说你们是对的!不管怎么说,府上两位老爷是史大姑娘的亲叔叔,不管是按律例,还是按人伦,都该你们管她!你们既要回金陵,带她一起回去又何妨?横竖卫公子不在京城,等他什么时候回京,你们什么时候再送史大姑娘回京发嫁便是。”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史湘云从贾家被赶出来,又被史家送出去,心里早已百感交集,痛苦不堪,闻得叶家也不愿收留自己,不由得低头落泪。她自小到大,心胸阔朗,万事随心,从不在外人跟前掉泪,可是到眼前的地步,她却是着实忍不住了。   史鼎夫人被小王氏说得无言以对,半日方陪笑道:“实在不是我们不想带她回去,只是我们家现在只剩几个主子,下人走的走,散的散,身边也没有贴心人服侍,恐云丫头一路上跟着我们吃苦受罪,从我们这里破落门户出嫁也显得不好看,方托府上怜悯一二。云丫头毕竟是府上嫡亲的外甥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嫁得体面,也是府上的好处不是?”   小王氏冷冷地看着她,摇头不允。   史湘云胸臆之间满是怒意,正欲开口,却被史鼎夫人打断,道:“太太总要问问叶大人的意思不是?叶大人从前极疼云丫头,知道我们家的遭遇,想必很愿意收留云丫头。”   小王氏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道:“莫不是拿我们老爷来弹压我?”   史鼎原来的品级远在叶停之上,史鼎夫人亦然,她素来颐指气使惯了,能让她低头的人除了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外,也就贾敏、苏太太等寥寥几个人,见小王氏油盐不进,不觉也恼了,幸而她想到自家已经败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住气,道:“并不敢拿叶大人弹压太太,只想叶大人终究是一家之主。”   小王氏哼了一声,道:“就算如此,没有我的同意,谁敢收拾房舍?史太太且回去罢,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倒不如回去设法安置史大姑娘。”   史鼎夫人看了史湘云一眼,拂袖离去。   回到家中,史鼎夫人不好对史湘云撒气,便指桑骂槐对着史鼎说了一通,史鼎见史湘云双目含泪,煞是可怜,挥手打发她下去歇息,方头痛地对夫人道:“罢了,他们既不愿收留云丫头,咱们还能强逼不成?”   史鼎夫人赌气道:“横竖咱们回去不能带云丫头,你想法儿罢!”   史鼎叹了一口气,他虽然和长兄不如次兄亲,但是人死为大,史湘云到底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本就不赞同夫人的主意,然而如今见夫人恼怒如斯,不觉对湘云生了三分不喜。若不是湘云这几年弄出那么些事,桩桩件件都令人心冷,次兄夫妇何以不管她?现今连亲舅舅亲舅妈都不愿意收留她,可见也是不喜她的为人。   沉吟片刻,史鼎道:“咱们家若要回南,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先打发几家下人回金陵打扫修缮宅子,咱们在京城里再留几个月,晚些回去,等咱们走的时候,大约贾家的判决也该下来了。不说别人,姑母定会被赦免,到时候送她去姑母身边罢。”   史鼎夫人想了想,觉得有理。   却说史湘云回到房间,回思今日的遭遇,不由得大放悲声。   她身边的翠缕本就是贾母给她的丫头,是家生女儿,没有身契,只有奴籍,仍在贾家,贾家出事时,她没能出来,剩下的几个丫头都不贴心,兼史家出事,人心惶惶,又知史鼎夫人不喜她,竟也不上前安慰,由着她哭泣不止。   哭了半日,史湘云红肿着眼睛,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越发思念在贾母身边的好处,不知道贾家的事情如何了结,贾母几时能再接自己回去。   直到冬底,关于处置荣国府的旨意才下来。   林家的小厮打探到消息,立刻去禀报贾敏和黛玉。   林如海此时还在上朝,就算已经知道了消息,也不能立刻赶回家来。   为了贾家,贾敏这些日子十分操劳,眼圈儿都黑了好些,以脂粉遮掩,闻说荣国府的处置下来了,忙道:“快说。”   小厮道:“相比宁国府而言,荣国府的罪状轻些,不过比史家重了许多。家私悉数抄没充公,除老太太和寡妇奶奶外,余者不管男女皆入官奴,与下人们一并发卖。不过,二老爷和二太太都不轻,二老爷判了流放十五年,二太太是明年秋后问斩,暂且收押在刑部,在斩首之前,每月枷号示众十日,任人唾弃。皆因二太太的罪过太重,其中出了好几条人命,包揽诉讼时也曾用过二老爷的帖子颠倒黑白,有失公道,所以二老爷也有罪。”   当初宁国府最后判了嫡系子孙十五岁以上男丁斩立决,十五岁以下男丁和女眷们全部都是流放三千里,下人一概登记造册,作价发卖。   贾敏再恨宁国府,少不得也打点一番。   自从贾家出事,真真是墙倒众人推,富贵的时候人人奉承,落魄的时候人人疏离,竟没有一个故人对宁国府伸手相助,其心冷漠,可见一斑。只有贾敏派人打点了狱中,叫贾珍父子临死前清静些,又悄悄送了发配的尤氏婆媳等人一笔银子,也打点了押送的官差。   惜春对宁国府虽然绝情,人也没离开牟尼院,可是私下却打发丫头送了二百两银子给尤氏和贾蓉之妻,这是她当初离开荣国府身上所有的积蓄。   闻得贾政的判决,贾敏面色惨白,随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未曾伤及性命,已然大善。你这个舅舅做事酸腐,就算因和你大舅舅的缘故人品上有点儿瑕疵,可坏事正经没沾过,偏生没有娶一门贤妻,反被带累。”   小厮听到贾敏这番话,低头看地,假作不曾入耳。   黛玉忙开口问道:“外面可说无罪的老太太和寡妇奶奶何时放出来?”   贾敏立刻盯着小厮,只听他说道:“旨意今儿才下来,明儿才官卖那些主子下人,想来官卖完了,官差撤离荣国府,老太太和寡妇奶奶便能放出了。”   贾敏听了,连忙打发人去守着。   荣国府一干人等官卖的时候,别人都知是林如海的岳家,虽然想买人,却都谦让林家先买,所以林如海做主,贾敏打发人只买下了贾兰、宝玉、探春、贾环和周赵两位姨娘,并被牵连的几门嫡系子孙,都是贾敏几个叔叔家的,还有贾母的几个丫头仆从。   至于薛家也是抄没家私,主子下人一起发卖,被得到消息赶回来的薛蝌接走了。   又有长庆帝恩旨,府邸应由一等将军贾赦承继,不属贾政一房,故不入官,赐还于功绩卓著的贾琏,敕造匾额已摘,改为贾宅。所以,被贾敏买下来的这些人重新回到了荣国府原来的住所,只是里面除了贾母和李纨的居所,都已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贾敏带着衣物吃食抵达的时候,贾母正与众人抱头痛哭,李纨亦搂着贾兰不放。他们分别数月,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瞧着十分可怜。   见到贾敏,众人自是感激,再三道谢。   贾敏怅然道:“虽然已经赎了你们出来,也不必你们做小伏低地伺候别人,只是官奴的身份怕是消不了,以后的日子总得你们自己有所打算。”不管谁买下了他们,他们永远都会是官奴的身份,除非有朝一日能得到特赦。   李纨想起自己多年来督促贾兰读书,只求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不枉自己苦苦守了这么些年,谁知如今都成虚妄,闻听贾敏此语,顿时泪流满面。   几个月不见,贾母头发白了好些,神情苍老,她搂着宝玉对贾敏道:“这几个月全靠你给他们张罗,做到你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除了你和二丫头,别人家谁帮衬过?剩下的事儿除非别人倚仗权势欺负了他们,否则你别管了,他们都有手有脚,哪能养不活自己?圣上恩德,我的梯己赐还了不少,虽然抄了家,但是这么几个人嚼用也少,很够过日子了。”   除了宝玉浑浑噩噩,余者面上都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来,显然不赞同贾母的话。他们落到这样的境况,正该贾敏帮忙的时候,怎能说不让她出手?   贾敏见状,只觉得心冷。她之所以事事关心,为的不过是贾母,不愿贾母在晚年的时候面对家破人亡,哪里是为他们?自己终究是出阁的姑太太,难道还要对他们管吃管喝管一辈子的前程他们才满意不成?如今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觉得不够,未免太不知足了。   她只救贾母并宝玉贾兰等人,别人也挑不出错,不过是怕外人生事,有损林如海的清名,兼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未嫁娶,才将那些本就不甚亲近的嫡系子孙都买了下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贾敏道:“你送了这些东西,再者我也有钱,还剩几家下人服侍,日后衣食不愁,你不用过来了,等到春天玉儿就及笄了,你好生操持她的嫁妆罢。”   她不想贾敏再因为那些人和自己家离心,远香近臭,倒不如叫她少来,免得被烦扰。将来自己不在了,贾赦必定不管宝玉,还是要靠贾敏这位姑妈照应,并不是说要让贾敏把宝玉当亲儿子照料,只想宝玉遇到难事,贾敏能出手帮一把。   贾母粗略估算了一下,发还给自己的梯己财物还有约莫两三万两,留在鸳鸯那里的也有三万,这几个月鸳鸯为自己着实费心。等自己死了,分给贾环探春和鸳鸯一些嫁娶之资,余下的都给宝玉。尤其是放在鸳鸯处的那些,自己不叫别人知道,死之前都留给宝玉。有了这些钱,等到宝玉和宝钗成了亲,以宝钗的精明,虽没有了荣华富贵,但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思量已定,贾母给那些老妯娌家每家二百两银子,打发他们另寻出路,眼前就只剩李纨母子、宝玉、探春和贾环,并周赵姨娘和几个下人,余者再无他人。   贾母本就是有魄力的精明人,很快就将家里整治得井井有条。   府中不过几十个人,兼府邸是赐还贾琏的,贾母命人在外面买了几处不大的宅子,暂且慢慢收拾着,等自己死了好给宝玉等人居住,如若不然,他们定会被贾赦赶出去。然后,又命人将府中各处都锁了,只收拾自己的上院出来,自己带着宝玉住在上房,探春住在西厢,赵姨娘和贾环住在后院,李纨带着贾兰住在东跨院,西跨院留着给宝玉娶亲之用。   因王夫人判了秋后问斩,也就是明年秋后,恐宝玉守孝,耽搁三年,贾母便做主打发人去薛家问明薛姨妈的意思,赶在二月将二人的婚事办了。   闻得此消息,林如海不觉叹息,金玉良缘终成,不过那位夏家小姐倒是不用嫁给薛蟠,然后闹得天翻地覆了。听说夏家小姐嫁了一位往宫里供应蔬菜瓜果的皇商,因那人家门风清白,没有姬妾在前,夏金桂性子虽妒,却不似在薛家那样闹事,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和定亲的热闹相比,成亲时显得十分冷清,来人并不多,除了贾敏停留的时间长些,史鼎夫人亦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离去的时候把史湘云留了下来。      ☆、第100章:   贾家之事尘埃落定,林如海仿佛放下了一段心事,他现在依然忙碌不已,朝廷并没有因为西宁王府一干人的衰败而清闲,反而有许多事务分派下来,尤其事关平安州。平安州既然全在长庆帝掌握之中,总要派人驻守。   平安州当初由西宁王府镇守,经营百年,兵力强盛,就是因为那是一道关卡,位于西北,与北疆、西域相连,往北可去草原,往西可行西域,可以用茶叶、绸缎、瓷器换取北疆的骏马、牛羊、皮毛、黄金、药材,也可以换取西域的宝石、香料等等,利润极大,即使朝廷不允许私下互市,然天高皇帝远,西宁王府却常常与北疆、西域私下交易,所以长庆帝才会在西宁王府略露野心却没有防备之际悍然出手。   西宁王府的势力被连根拔起,现今都是孝敬亲王接管,接管之后,他立刻发现其中互市的好处,   仔细查访数日后,连忙禀明长庆帝。   用一两极寻常堪称下等的茶叶,或者一件极粗糙的瓷器、一匹极普通极便宜的绸布,就能从北疆换到一匹骏马、一斤黄金甚至更多的好东西,也能从西域换取一块宝石乃至几块宝石、大包名贵香料等,简直是没有本钱的买卖。   从前这些都掌握在西宁王府手中,仅限于和西宁王府有来往的人家知晓,别人一概不知,朝廷虽知道一些,但总认为利润不大,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虽然因为抄没了许多官员的家私,国库得益几千万两,一时半会不缺银子使,但是仔细算下来,这些银子只能供应朝廷一年的开销罢了,往后各样天灾人祸哪样不要钱?加上欠税导致国库税收不足,最终仍是缺钱的局面。   长庆帝得到孝敬亲王的折子,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利润?有心在平安州开通互市,在平安州设立监官,管理通商一事,不再像以往那样,北疆人和西域人都是偷偷和西宁王府交易。   长庆帝的打算是开通互市,准商贾与北疆、西域以物易物,因为彼时商贾之税远胜农税,乃是十税其二,于税收大有益处,二则长庆帝也打算让自己的心腹皇商从中得利。他的心腹皇商不同于往宫里供应各样花木蔬果香料布匹的皇商,而是专门为长庆帝打理生意的人,用的是长庆帝私库里的银子,得利全归长庆帝所有。   以往国库里缺钱的时候,朝廷急需,长庆帝自己从私库里贴补了不少银子。   于是,林如海就为了互市一事忙碌。   他现在已不是吏部尚书,开春便已升为相国了,总管六部诸事,深受长庆帝倚重。   林如海又进言与长庆帝道:“除茶叶、瓷器和丝绸外,莫若再添些奇巧精致之玩物,价格既贵,又得其所喜,且也能消磨其志,于我朝有极大的好处,亦可少动干戈,便是开战,我朝兵士勇武依旧,他们却已堕入奢靡,胜负了然矣。”   长庆帝抚掌大笑,十分赞同。和处处循规蹈矩的酸腐不同,长庆帝最喜林如海便在于此,他总有奇巧之心,往往比从正道行事更容易达到目的。   过了半日,长庆帝正色道:“朕打算派恒儿坐镇平安州,你看如何?”   林如海闻言,顿时一怔。   长庆帝重用俞恒他自然明白得很,俞恒不仅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长庆帝和俞皇后夫妇也把他当儿子一般看待。长庆帝登基后,为免太子异心,有些事他不愿交给太子,但毕竟和俞皇后情分深厚,素来又疼太子,所以就将这些重任交给了俞恒。   俞恒文武兼备,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平安州又是要塞,长庆帝不想派诸王公过去坐镇,怕助长其势,所以想到了他。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上下罢免许多官员,权柄皆在长庆帝手中,呈现一片清明,不似先前许多权势都在那些处置的官员手中,京都启闭、宫禁等没有俞恒亲自掌管,自己压根不放心,但如今诸事已经落定,自己的其他心腹将领亦能胜任。   林如海迟疑了片刻,道:“老夫人已逾米寿,俞公爷怕是不愿远行。”   听他一提,长庆帝也想到了。   俞恒是俞老太太一手抚养长大,自小孝顺非常,如何愿意远离老祖母?这一去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回来的,至少也得三年五载。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尚未年迈的父母已经如此,何况俞老太太已经九十多岁了,俞恒更不敢离开。   长庆帝眉头微皱,想到俞恒之孝,道:“此言甚是有理,恒儿必不肯的。”   说罢,道:“暂且先叫九弟管着平安州,令郭卿家回京,我另有要事交给他。”平安州已经平安无事,可还有西海沿子呢,那是南安王府的势力所在。   林如海应是,遂命翰林院庶吉士拟旨,发往平安州。   相比祖上的英武谋算,现任的南安王爷霍煜竟不得其一半,人品虽不差,本事却平平无奇,这些年坐镇西海沿子,明明兵力甚多,远超诸海岛小国,却总是败多胜少,长庆帝心里极是不满,若不是他牢牢守住了西海沿子,早寻了不是召唤他回京。   之前朝野中老臣势力遍布,几欲架空朝堂,买官卖官之风甚重,长庆帝发了狠,遂先料理他们,如今将他们的势力都清理八、九分了,便想收回西海沿子的兵权。   相比西宁王爷有谋反之心,南安王府平素倒还算老实,只是老实无用,长庆帝需要骁勇善战的将才,需要将才坐镇西海沿子,不仅要防御边境小国时不时地入侵,还要打得他们俯首称臣,这样才能还西海沿子的百姓一个安稳太平。   长庆帝觉得,以霍煜的本事,有一朝一日兵败的话,朝廷有何颜面?百姓又如何安宁?   林如海明白长庆帝所忧,对此长庆帝另派将才镇守西海沿子的打算十分赞同。霍煜之所以能坐镇西海沿子,不过是依赖祖荫,实际上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麾下兵士也较为软弱,上辈子不就是在后年年初兵败被俘,不得不和亲赎回,而和亲的对象就是探春,南安王府舍不得自家的女儿和亲,便选了出身不高才思敏捷容貌标致且十七岁尚未定亲的探春。   如若西海沿子换了精明强干的将领统率,严加训练兵士,说不定能免了后年的兵败之辱,百姓得益何止一星半点。   君臣二人心中有了成算,都想着如何收回兵权。   谁知,南安王爷霍煜的折子忽然在此时送达京城,竟是请辞镇守西海沿子。莫说朝廷内外官员,便是长庆帝和林如海亦感讶然。他们正在想方设法地收回西海沿子之权,霍煜就送了折子来,怎会如此之巧?   长庆帝命人查探西海沿子送来的消息,他登基后,在西海沿子安插了不少细作,其中有一位进了南安王府,深得霍煜倚重,每年都有消息传来。   看毕消息,君臣二人方知端的。   原来霍煜见西宁王府获罪,其权尽归长庆帝,不觉暗自心惊。他对行军打仗并不精通,但对人心却甚是了解,想到四王八公之中,东平王府和北静王府皆因手里没有兵权,体面胜过他人,西宁王府败落后,就剩自己这么一位拥有兵权的异姓王了,如果自己不识时务,说不定下一个败落的就是自己王府。横竖他自己没有本事,每回对战敌国总觉得力不从心,若是能抽身而退,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于是和长史官并幕僚等商议后,上了这道折子。   霍煜最倚重的那位幕僚正是长庆帝的人,见霍煜有放弃西海沿子兵权的意思,自然十分赞同,与他仔细剖析其中的厉害,这才让折子如此迅速地送到京城。   长庆帝立刻批了折子,派心腹将才去西海沿子与霍煜交接,并令其回京受赏。   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回了西海沿子的兵权,而且还不会妨碍名声,长庆帝心里自是欢喜不已,重重赏赐了南安王府一番,打发内相亲送到南安王府。   林如海也替长庆帝欢喜,更替西海沿子的百姓欢喜,前去替换南安郡王的这位将领十分骁勇善战,想必能免后年的兵败之灾。百忙之中,他也没有忘记女儿的生日。这是她十五岁的整生日,也是及笄之年,因此每日下班回家都会仔细询问贾敏关于及笄之礼的事宜。   想到上辈子宝钗十五岁时尚能摆酒唱戏,自己女儿及笄之时却是冷冷清清,无人在意,虽有荣国府逐渐寥落的缘故,可到底是他们辜负了自己的托付,对黛玉不上心。上辈子黛玉没有体面的及笄礼,这辈子他定要办得热热闹闹。   见林如海从自己梯己里拿出一千两银子给黛玉置办及笄礼,贾敏登时哭笑不得。   对于贾家落难,虽然林如海并未吝啬,叫她从公中拿钱打点,但是贾敏终究觉得为娘家打点,不能从林家出,所以用的都是自己体己银子,林林总总算将下来,约莫花费了三四万两银子,林如海百般劝说不得,只得由她。   因此,今至黛玉生日,林如海无论如何都不愿让贾敏再掏梯己银子。   贾敏道:“老爷何至于此?就算我因娘家的事情花了些银子,可是这二三十年下来,我的梯己有进无出,给玉儿置办嫁妆都使得了。”   林如海微微一笑,更显得气度闲雅雍容,道:“这是我做父亲的一点子心意。”   贾敏倒觉好笑,道:“别人家都疼儿子多些,偏老爷迥然不同,疼女儿进了骨头里。睿儿在你回京后办冠礼时,也没见老爷这样。”   林如海笑道:“儿子穷养,女儿娇养,家家皆如此,何况我哉?”   一句话说得贾敏无言以对。   过一时,贾敏方叹道:“别的倒罢了,只是睿儿那样疼妹妹,智儿也极敬姐姐,偏生玉儿及笄时,他们都不在京城,不知道心里如何懊恼呢。”   虽说为官读书,都是前程,但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却又觉得十分思念。   算着黛玉的生日,远在江南的林睿和林智确实十分抑郁,尤其是林智,在老师齐先生跟前吵闹着要回京。为了参加黛玉的及笄之礼,他引经论典,据理力争,扰得齐先生白日耳边不断声,夜间睡不稳,又听他夸赞自己的姐姐博学多才,有天人之姿,齐先生顿生好奇之心,终于答应了林智的请求,借口游学,带了门下数位弟子进京。   真正算得上齐先生入室弟子的只有四个学生,最小的便是林智,上面两个年纪比林如海只小了几岁,可惜都已经没了,一个死于四十岁,一个死于前年,只有三十九岁。另外一个年纪倒轻,也是林家极熟悉的人,却是妙玉之夫顾适。   除此之外,齐先生就没有学生了,其他弟子不过在他的书院里读书,以外门弟子自居罢了。齐先生本不打算再收弟子,偏生去年有一日他出门游玩,偶遇到灵动跳脱的林智,试探几句,见他虽考功名,却非奔着名利二字,行事为人极有章法,也不迂腐古板,时有佳句令人惊艳,故动了心思,然后才知道他在姑苏高中案首。   齐先生年纪大了,难免喜欢热闹,极爱林智的性子,也不拘着他,所以林智要回京参加姐姐的及笄礼,他倒觉得本性自然流露,姐弟情深,兼顾适来信说欲在京城开一家书院,专门用心教导世家子弟,免得多成纨绔无能之辈,想请先生指点。   几下凑在一处,齐先生就乘船进京了。   他门下的外门弟子也有许多江南一带的世家子弟,跟随的便有四个,船只行李并一应土仪自是齐备,林睿也准备了许多东西,又有书信和礼物叫林智带回京。   因而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在黛玉生日前几日平安抵达京都。   林如海和贾敏早得了消息,因知齐先生旧宅尚未收拾,忙在自家收拾出几处院落来,待他进京时,可巧林如海休沐,往年又和齐先生有旧,亲自迎进家中。   相互厮见毕,吃完接风酒,齐先生打发那些弟子下去歇息,问林如海道:“咱们是老相识了,我又收了你儿子为徒,不算外人,久闻女公子之名,我倒是很想一见。当年你在江南时,疼爱女儿之事可是人尽皆知。”齐先生年逾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不必避讳和未出阁的小女孩儿见面了,不过妇人他是不见的,贾敏他便没见。   林如海听了,便知是从林智口中得知,他知两个儿子素来以黛玉的才气为荣,自己也如此,所以面对师尊,林智定会炫耀出口。   瞪了林智一眼,林如海吩咐丫鬟去请黛玉过来拜见。   黛玉和兄长弟弟一别一年有余近二载,心里十分想念,自从闻得林智回京,只为了自己的生日,她比谁都欢喜,早就盼着相见了,谁知他的先生也来了,先生又带了其他的弟子过来,府里纷纷扰扰,竟不得见,着实气闷。   正在这时,丫鬟来请她过去拜见齐先生,忙换了见客的衣裳,依言过去。   林智陪侍在齐先生跟前,既见齐先生,必然能见林智。   齐先生此时和林如海相谈甚欢,虽然他和林如海一个在江南,一个在长安,年纪又相差二十来年,但是当年他们却是脾气相投,很有些交情,只是林如海为官到了扬州,走动不多,如今一别多年再相见,自然有着说不完的闲话,讲不完的往事。   听丫鬟通报说黛玉过来了,齐先生方住了嘴,叫林智拿了自己的眼镜过来,待帘栊卷起,一道人影飘然而进,举目望去,不觉暗自心惊。   若说美貌,黛玉的容貌绝不是最标致的,然这份气度却令齐先生大开眼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齐先生从前读庄子时,总觉得世间无此神人,今见黛玉,方知形容她再贴切不过了。   世间万人,无人有此风流。   黛玉盈盈拜见,齐先生忙命快起,又见她目光水润,暗含灵慧,进退举止之间没有半点俗气,不禁连声夸赞,对林如海笑道:“我今儿才算明白了,你何以出了名地疼爱女儿,若我有女如斯,怕也要捧在手心里。”   林如海莞尔一笑,颇为自得。   因要见黛玉,齐先生身边就只有林智一人,随身的小厮等都随着那些弟子去打理自己的住处了,所以齐先生对林智说道:“还不快把我给你姐姐预备的表礼拿出来。”   林智见到黛玉的时候,早就欢喜得了不得,正发怔间闻得此语,连忙跳起身,取出四部书来,墨迹犹新,道:“姐姐,老师小气得不得了,他的许多好书都不让外人看,我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师同意,又请老师亲自执笔抄了几部书,都是咱们家没有的。”既是孤本,又是齐先生亲笔,对他们而言,比世上任何金银珠宝都贵重得多。   黛玉听了,十分欢喜,忙向齐先生拜谢。   齐先生见她如此,目光格外柔和,思及林智所说她的才气品格,不免开口细细考校了几句,听她一一作答,口齿清楚,才思敏捷,其聪慧处不让睿、智,不由得对林如海脱口说道:“见到这孩子,我竟后悔了。”   林如海笑道:“后悔也不成,外人都知子彦兄你收犬子为关门弟子了。”   他看得出来,黛玉的灵性让他动了心思。   齐先生连声叹息,可惜不断。   住在林家的这几日里,除了见过来拜见的顾适一回,齐先生素日都呆在院落中,常叫黛玉和林智为伴,每回给林智出题,叫黛玉同做,皆在林智之上,更觉得可惜,道:“若是男儿,何愁不能给林家再挣一个状元回来?偏生是个女孩儿,纵有才华也得遮掩。”   说毕,齐先生又叹道:“只因这闺阁二字,埋没了多少道韫易安?”   此言一出,不仅林智,还有林如海亦是心有同感。   对此,黛玉倒是不以为意。   在她心中,外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闺阁中的姊妹,亦多有讲究以针黹女工为要,不喜传出才名,但对她而言,父母和兄弟不曾如此,已叫她胜过他人百倍了。   故此,她已知足。   齐先生也只是感叹而已,他年纪大了,言语不如年轻时那般迂腐分明,然而若与世人的见解作对,却又没有本事,反连累其清名,便笑道:“我见了玉儿的文章,风流别致,毫无堆砌,倒想起前几年十分有名的绛珠居士来,宛然是一样的口气。”   林如海和林智暗惊于齐先生的敏锐,黛玉不觉红了脸。   齐先生见状,讶然道:“莫不是我说对了?那绛珠居士便是玉儿?”先前他只觉得像,此时见黛玉的神色,不觉确定了八、九分,顿时震惊了,几年前黛玉才几岁年纪?竟做出那样灵秀的文章诗词来。绛珠居士不拘一格,流传出来的既有诗词,也有文章,偶尔还夹着一两幅工笔,更有数篇源自秋闱、春闱的试题,其作甚至胜过传出来的状元之作。   林如海面色平静,林智神情得意,独黛玉带着三分羞愧,道:“那时候争强好胜,素日自负奇才,堪压倒世人,遂卖弄了一番,博得虚名。如今年纪大了,倒觉得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心性太过浅薄无知,于是便收了心思,不曾再流出去一篇文章诗词。”   听了这番话,齐先生却笑道:“谁没个好名的时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多少人读书都是存着这个心思?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争强好胜,恨不得文采之名遍布天下,上了知天命的年纪才渐渐息了名利之心,一心教导学生读书。我只没想到人人称道的绛珠居士,竟是闺阁中的小小女子,出名的时候不过十来岁,实在是让世间男儿羞愧至极。我先前还说怎么这一二年竟没有新作出来了,原来是你不曾再用心于此。”   说着,又怨林智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我还拿绛珠居士的文章说你,你竟瞒得我好苦,一丝儿风声都没漏出来。”   林智眼里滑过一丝笑意,嘴里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哪敢说呢?当初因为这事是我撺掇了姐姐,家慈痛罚了我半年的月钱,若不是我要上学读书,怕是禁足都有的。这两年好容易平息了,姐姐也不大爱弄这些了,我怎么开口跟老师炫耀说绛珠居士是我姐姐?”   往事不堪回首,林智心里叹息道。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林如海故作严厉地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母亲罚了你,你姐姐私下贴补了不少笔墨之资给你。”   林智笑嘻嘻地道:“姐姐素来疼我。”   见林如海颇为不满,林智连忙接着道:“不过姐姐最孝敬父亲,昨儿我见到姐姐给父亲做的好扇套,等春末夏至便能做完了,精致得了不得,我好容易才回京,开口问姐姐要,姐姐都不肯给我,只说以后再给我做。”   闻言,林如海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露出满意之色。   却在此时听齐先生道:“绛珠居士的诗词文章,我最喜一句话,即‘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当真别致非常。不过,也有几篇诗词太过凄冷了些,诸如葬花词、桃花行、秋风秋雨夕等,哪里是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能写出来的?”   林如海心中触动,蓦地想起了上辈子女儿身处的绝境。   他在看到那些诗词时,亦曾问过黛玉,知她从梦中而得,便知她大约和贾敏一样梦到了前世,只因醒来多已忘却,自己方未与其解说明白。   林如海开口道:“小女天生奇才,也未可知。”   齐先生摇头否定,道:“字里行间,皆是走投无路之感,未曾经历过,何以让人观看过后如同身临其境?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天生奇才,也未可知。”大约就是因此,才没有人怀疑到绛珠居士是黛玉,毕竟她从小金尊玉贵,人尽皆知,从不曾经历过诗词中所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   林如海不欲多说,恐泄露天机,遂岔开道:“今年春闱先生有多少学生参加?”   齐先生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我那书院里一年总有几十个学生进京参加春闱,金榜题名的我都记不清是哪些人,哪里记得有多少学生参加考试?他们现今正在贡院里考试呢,他们身边的管事倒是来给我请安了,我嫌闹得慌,让他们少来。”   春闱一共三场,每场三天,头一天起于二月初九,今已初十,后日是黛玉的生日,亦是第二场开始。   因春闱一事,京都中读书人甚众,热络非凡。   不过,林如海和贾敏忙着黛玉的及笄礼,并不理会这些,也是因为今年林家旁支中并没有子弟进京赶考,落了个清闲。   黛玉也因生日将至,不大出门了。   次日晌午,齐先生带林智出门拜会在京城中的好友,她在房中做针线,听人通报说贾敏来了,忙放下针线,起身迎进。   贾敏进屋时一看,只见黛玉穿着家常衣裳,黑漆漆的头发用两根头绳随便挽着,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花翠,然而她身材已经长成,如同风摆纤柳,水映姣花,既有清艳妩媚之姿,又有风流袅娜之态,端的出众非常。   黛玉一面请贾敏入座,一面叫人沏茶,亲捧与贾敏,含笑道:“妈为了我的事忙得不得了,有心为妈分忧又不知从何做起,只好亲自端茶敬母。”   贾敏接了茶盏,笑道:“怪道人人都疼你,听你这张嘴里说的话,我再忙都觉得舒坦。”   说完,叫黛玉坐在身边,放下茶盏,又细细打量一回,道:“你早已许嫁,明日行了笄礼,便是大人了,也到了可以成婚之时。”   黛玉听到这里,不觉红了脸,亦想到了俞恒。   虽然已经数年不见,然俞恒年长她数岁,最后一面时,俞恒已是大人,不知这么几年过去了,模样儿是否如旧?   女儿还未出嫁,但见她娇羞之态,十分客人,贾敏心里万分不舍,道:“今儿过来好叫你知道,清早俞家打发媒人来了,与我商议,想在你行过笄礼后就选个好日子过大礼,然后请期,成婚。我想着也该如此了,这三礼总要预备一年半载,再晚一年,怕是到时显得仓促。”   黛玉低头搓弄手帕,声若蚊吟,道:“一切都由爹爹和妈妈做主。”   贾敏扑哧一笑,说道:“你父亲才不舍呢!不过这事我还没同他说,怕是他想晚两年送你出阁。咱们这些人家定亲虽早成婚却晚的大有人在,毕竟在闺阁中自在从容,万事随心,出了嫁便没有这份清闲了。”   黛玉抿唇不语,虽未出嫁,心里却已生出一丝难舍之情。   贾敏忽然敛了笑容,叹道:“我又如何舍得呢?只是你知道俞老太太的年纪,老人家这些年挣扎着,就是想亲眼看着你们俩拜堂成亲,喝这杯孙媳妇敬的茶,所以心里急得很。咱们虽然舍不得,但也得顾念着老人之心。恒儿这些年的作为我都看在眼里,不说他步步高升的事情,就是为人,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不知道多少人嫉妒咱们家呢!”   黛玉仍旧垂首不语,但回想这几年俞恒的举动,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丝自得。   贾敏知道她女孩儿家脸皮儿嫩,不好跟自己说什么,她过来也是跟黛玉说一声,晚间亦与林如海说明。   林如海长叹一声,说道:“回话给俞老太太,请他们在玉儿及笄后选个好日子罢。”   纵不舍女儿,终究还要送她出门,自己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能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只有俞恒一人。自己重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黛玉平安长大,安心嫁人。   贾敏点了点头,打算后日回给俞家知道。   第二日是黛玉的生日,他们家忙碌了这么些时候,为的就是这一日。   林如海五十岁的年纪就升到了百官之首,不知多少人羡慕,又不知多少人登门造访,欲借其势,今逢黛玉及笄,都觉机遇难得,早在二月初就预备好礼物了。小孩子的生日从来都不大办,然十五岁是整生日,鲜少有不办的,所以观礼者众多。   一时之间,林如海家门庭热络,远非贾母大寿的场面可比。   不过,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许多诰命夫人都带了自家未曾议亲的女儿前来,论其年纪,或与黛玉相仿,或比黛玉小一两岁,皆生得玲珑清秀。   黛玉安坐东房,听几个姊妹提起此事,莞尔一笑。   她今日身着采衣,素面朝天,更显得秀色绝伦,这一笑,惊呆了众人。   成婚后和穆朴夫妻和乐的刘清然惊叹过后,又赞叹了几句,方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笑嘻嘻地与众人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智哥儿身上矣。”   林智回京的消息瞒不过众人,兼齐先生常带他出门走动,知道的人更多了。他小小年纪已经中了秀才,其父封相,其兄前程似锦,其姐将嫁国舅,他自己既争气,模样儿生得又好,谁家不惦记着?没听说连宫里的贤妃都惦记着想把外甥女许给他。   黛玉轻笑,道:“姐姐说不像是来观礼的,倒像是来做媒的不是?”   清然大笑出声,道:“可不是!”   妙玉听了,秀眉微蹙,不悦地道:“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她们如此过来终究是什么意思?也太流露痕迹了。”   她们姊妹几个能看出来的,贾敏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每常走动时,各家主母皆带女儿出门见识,今日带了许多女孩儿来,亦不为过,虽说确实有些过于痕迹外露。因而贾敏面上带笑,仿佛不知她们的用意,和气地招待众人。   因林家故交亲友不少,德才兼备者多,今日所请的正宾、赞者、赞礼、摈者、执事等个个非富即贵,她们纵有心思,也不敢出口玩笑,只是推她们去陪黛玉。   比起薛宝钗十五岁生日时在荣国府只是摆酒唱戏地热闹,未曾及笄取字行礼,黛玉的笄礼十分繁琐而细致,皆按古礼而行,丝毫不逊林睿之冠礼,待得礼毕,已是半日之后了。   宝钗看毕,心里十分酸涩,又觉得羡慕。   如今二人的身份天差地远,她又秉性端庄厚道,倒无嫉妒之意。   她想到自己在荣国府做生意的场面,与其说是做生日,不如说是贾母挑明自己的年纪,意欲让母亲为自己找人家,而她和母亲只当不明白,在荣国府里折腾了这么些年,虽然最终成就了金玉良缘,终究家业败落,再无前程。   薛家已败,哥哥无能,好在素日他虽嚣张跋扈,却不曾伤人性命,经历这么些事情,他见现今已收了心,老老实实地跟着薛蝌做生意,有柳湘莲额外的照应,倒还平安。他们家已经一无所有,而宝玉还有贾母的梯己,又有贾母的许诺,薛姨妈方含泪送她上轿,嫁给了如今还浑浑噩噩未曾从荣华富贵中抽身而出的宝玉。   也许,这就是命罢?金玉良缘的命!   什么金玉良缘?若是金玉良缘,岂会落得如此?一金一玉,和尚道士的话自己的父母信了,为了这个筹谋多年,谁知到头来是一场空。   看到探春和湘云时,宝钗又觉得心里安慰了好些,她们的将来还不知在何处呢!探春品貌俱全,只可惜有了现今的身份,莫说达官显贵之家,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未必嫁得,贾母带她出来,想为她打算,可惜只能枉费心思。至于湘云,明知史家败落,湘云寄居,今年也将十五,卫家迟迟没有消息,卫若兰远在粤海,似无回京之意。   因都看着黛玉行礼,不曾留心宝钗的神色,亦不知她的心思,独贾母以手帕拭了拭眼角的一丝泪光,心里叹息不已。   贾家落败,然毕竟是林家的岳家,所以林如海贾敏都请了贾母来。旁人背地里笑话贾家,面儿上却顾及林家的颜面,又见贾母八十余岁的年纪,头发眉毛花白,身上早没了昔日的凤冠霞帔,心里不觉生了三分怜悯,言语之间倒也彬彬有礼。   南安王府和贾家有积年的交情,见状,南安太妃叹了一口气,和和气气地和贾母说话,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好?若有为难之处,只管打发人告诉我去。”   她有心把孙女嫁给林智,自然要交好贾敏的娘家,也是一份善缘。   贾母淡淡一笑,她形容苍老,然神态平静,叫人看了肃然起敬,道:“有我这女儿照应着,一切都好。虽说家业败落了,可人少了,是非也少了,倒觉得清静些。我如今不求别的,只求这些孩子们平平安安,也就是了。”   善待贾母的人有,不喜的亦大有人在,此言一出,便有笑问道:“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老太太长子的踪影?”   世人都知贾赦被贾政占了正院,两家不和,故远走他乡。   闻听这话,许多目光都看向贾母,等她回答。   贾母心里虽是羞怒异常,面上却不显,正欲回答,忽听贾敏笑道:“多谢许太太费心留意此事,不过我这位哥哥已经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了,想来他抵达京城时,许太太必定得到消息。京城出事时,消息传到我哥哥那里,一来一去,他又要请假得了准许才能离开,故此今尚未到。原本我们早得了消息说正月必能进京的,谁知如今还没到,心里正担忧呢。”   一语未了,便听丫鬟进来笑道:“太太,大舅老爷回到家中不见老太太,听说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便亲自过来接老太太回家,如今老爷已请入书房说话。”   早在许太太说话之前贾赦就到了,只是府里多是女眷在场,他自然不能亲至。   ☆、第101章:   书接上回,听到丫鬟之语,厅中便闻得一阵轻笑。   南安太妃道:“好丫头,消息送来得恰到好处。”   然后,她含笑向许太太道:“听到了不曾?贾将军已经到了京城,自是为了贾老太太来的。咱们都知道,离京城远的,一时半会都得不到消息,故而闭塞些。算算时间,贾将军一得消息就启程,正该这时候抵达,并不晚。”   他们四王八公是老情分,纵是荣国府败落了,也非这些暴发新荣之家可以随意讽刺,何况还有贾琏在呢,其岳家现今正有蒸蒸日上之势。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可是想到他们家没败落前和自己家都是一样的富贵繁荣,败落了却落得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凄然之感,少不得照应些,省得叫人说他们这些人家都是冷心无情的。   况南安太妃有心将孙女许与林智时,亦曾听说贤妃和许家的打算,今日相待,自然不给半点儿颜面,也是讨好皇后一脉的意思。   比先前,林智的身份又高了一层,相国次子,谁不想结这门亲?   早在丫鬟开口时,许太太便红了脸,只觉臊得慌,再听南安太妃此语,更是如坐针毡。   贾敏微微一笑,吩咐丫鬟道:“舅老爷一路风尘,想来抵达京城后未及打理,叫厨房里送一桌席面到书房,且作洗尘之宴,今儿舅老爷接了老太太家去,咱们家也热闹完了,明儿再下帖子请舅老爷好生吃一顿酒。”就此岔开。   不管昔年贾赦和贾政有多少嫌隙,总归是贾家子弟,他的到来,也让贾敏心中块石落下,虽说贾赦半点本事都无,但贾家有一家之主坐镇,旁人不敢相欺。   丫鬟答应一声,自去吩咐。   南安太妃转头向贾母道:“先前老太太一人带着孩子住,任是谁都不大放心,如今贾将军回来了,贾将军又极有孝心,府里有了主心骨,想来日子渐渐就好了。”何况贾赦虽然无能,却有一个极精明极能干又深得长庆帝重用的儿子。   贾母唯唯称是,暗暗苦笑。   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的嫌隙已经二三十年了,以贾赦的心胸,得知贾政一房败落如斯,只会小人得志似的欢喜,哪会有半点担忧,日后又岂会对剩下的几个孩子用心?他这一回来,为的是自己,并不是二房,不过是不想落下不孝之名罢了。   正如贾母所言,贾赦此时对林如海道:“若不是为子孙计,我如何会走这一趟?”   别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扬,然而贾赦糊涂惯了,过了这些年也没比从前明白几分,再说林如海是他嫡亲的妹婿,听到耳中也不会传扬出去。   林如海微笑道:“内兄如今不该为子孙打算么?”   贾赦想到贾芾贾茂两个孙儿,又有陈娇娇随贾琏赴任后生下的一子一女,不觉笑容满面,对林如海的话十分赞同,道:“可不是,我不就是为了孙子才来的?我先前并不愿意回京的,那一房坏了事我只有欢喜,岂会担忧?原本该我的家业被他们这样败坏殆尽,我心里恨得了不得呢!偏生太太他们都说我不能不管老太太,也不能不管他们,不管老太太是为不孝,不管他们是为不悌,于子孙名声不好,遂催着我来了。”   悌,弟顺兄也,然心在弟旁,亦友爱兄弟姊妹也。   贾赦半点不在意悌之真意,奈何妻子读书明理,儿子科举出身,极重孝悌之道,想到自己若不去,别人说自己不孝不悌,未免累及子孙,只好来了。虽然如此,可每想到祖宗传给自己的基业就这么没了,心里依然愤恨难休。   林如海笑道:“内兄该来的,再不来,名声就坏了,前儿也有人问内兄怎地没有半点消息。我当时说内兄已在途中,只不知行程如何。我原是实话实话,偏生有人不信,只道我是搪塞他们。可见他们都觉得内兄定会不至,亦实为不孝。况泰水大人毕竟八十多岁了,内兄不管,当真是千夫所指。虽说从前有些不睦,可追根究底,也有内兄为人处世在里头。如今内兄子孙满堂,又皆争气,二内兄家却如花木凋零于秋后,内兄也该了却先前之气了。”   贾赦嘿嘿一笑,面上果然浮现几分得意之情。   不错,他子孙有为,贾政一家都获了罪,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转到了他们大房。   如果没有那么些往事,贾赦说不定一点儿都不恨贾政,偏生有那么些事情出来,自己就是有一番孝悌之心,在想到那些事情时也都没了。   从前祖父、父亲在时,极疼贾政,他们征战时不在府中,回来时皆考校贾政读书,将他安置在荣禧堂正院居住,只说自己淘气,每每非打即骂,从不曾想过学堂里的风气如何能教好自己?当时相比贾政的老实,自己确实淘气些,可是自己不过七八岁年纪,淘气又有什么不对?他那时候年纪还小呢,贾琏自小淘气,如今不是比老实的贾珠更有前程?后来自己喜欢金石书画一道,他们只说自己玩物丧志,愈发不喜了。   他年轻的时候一味怨恨父母,不懂其中的道理,如今倒明白了一些,可惜已经晚了。   亏得有祖母护着,贾赦方平安长大至娶妻生子,却也搬进了东院再不曾挪动过。然贾赦的祖母毕竟上了年纪,又是寒门出身,没有多少见识,哪能教得好贾赦?也因其祖父、父亲都不管贾赦,贾赦方一事无成。袭爵时,贾赦虽已三十来岁,却文武皆不成,数次未曾考过,后来圣人想到贾代善的功绩,方勉强封了他一等将军。爵位从国公一降至一等将军,当时住在荣禧堂尚未搬离的贾母也恼了,等到守完孝搬走时,却不曾提起将荣禧堂给贾赦。   越是如此,贾赦越是无法无天地胡闹,直到娶亲窦夫人,才渐渐改了些。然而,这些往事桩桩件件凑在一处,贾赦早对贾政没有丝毫善心了,对贾母倒还有几分孝顺。   贾赦叹道:“在外面带着孙子们顽,三个孙子性格迥异,芾哥儿还好些,下面两个一个比一个淘气,最小的莽哥儿天生一副贪财的性子,只有他得别人东西的,自己的东西总是舍不得给别人,哪怕是一块点心吃不完了还得藏起来。每见琏儿和琏儿媳妇总是仔细教导这几个孩子,并未因他们的性格而有所偏心,我才知道,这才是正经做父母该做的。不过,我虽有怨念,可想到老太太八十多岁的年纪,就算没有他们的话,我怕是忍耐不了几日还是要来。”   若不是这份心,当初他怎会容忍贾政窃据荣禧堂?早闹得天翻地覆了。还不是因为贾母偏疼小儿子,常说叫小儿子跟着她住,便是在大户人家母亲随小儿子住也是正理,而她居住的院落正紧靠着荣禧堂的正院。   相比贾母的偏心,贾赦其实更恨贾政。   贾母的偏心源自贾政争气,而自己无能,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唯独贾政一副读书人的清高做派,结果没有半点读书人该明白的礼数。贾政当真不知道他自己住在荣禧堂名不正言不顺?他知道,他比谁都明白,不过他有了贾母跟小儿子居住的借口,即使外人弹劾他,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说非自己的本意,而是遵从母亲之愿,所有罪过推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件事不曾发生,贾赦自己也是以恶意揣测其心,故不能作准。然,若是发生于抄家之前,弹劾他于朝堂之上,恐怕他定有这么一个借口。   林如海擎着茶碗,静静听完,含笑道:“内兄原说正月抵达,怎么此时方至?可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故?他们娘儿们都担忧得很。”   贾赦脸上一红,带着几分羞愧,道:“你也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身子骨儿不如你那般健朗,这一回急着赶路时,途中遇到大风雪,淋了个透,故病了几日,又被大雪阻了路,没法递信,好容易养好,急急忙忙地赶路,谁知还是晚了。”   林如海倒是十分谅解,又露出几分担忧,细细询问几番,得知已经大愈,方放下心,笑道:“不晚,今儿来,正好接了老太太回去。”贾赦来的真真是巧,满朝文武百官之家眷泰半皆在自己家中观礼,既知贾赦的到来,自然也就明白了贾赦的孝心所在。   贾赦无利不起早,他进京,多是奔着名声来的。   贾赦眼睛一瞪,道:“怎么不晚?我那太太和琏儿夫妻托我带了好些东西给外甥女,贺其及笄,偏生你们笄礼行完了我才到,还不知道回去如何交代呢。”   林如海听说,顿时莞尔不已。   相比窦夫人、贾琏和陈娇娇因喜黛玉而为之,贾赦却是想到黛玉将来是国舅夫人,太子嫡亲的舅母,等到太子登基,是否能富贵百年自己不知,至少还能富贵三代,于自己的孙子也大有好处,所以他自己很是预备了几件好东西给黛玉。   当他想到贾母带着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齐至,微微皱眉,便将东西交给林如海,嘱咐道:“千万记得给大姑娘,我就不亲自当面给了。”   对于二房一干人,贾赦虽不喜,可是对宝玉探春贾环几个嫡亲的侄子侄女还有一点疼爱之心,毕竟宝玉长得得人意儿,天生又有一块通灵宝玉,所以他也备了几件东西,不过和给黛玉的相比却是天壤之别,所以他不能叫他们看见,免得他们怨恨黛玉。   林如海微一凝思,便明其理,好笑应承。   贾赦留到人散时,给贾母请过安,又受了晚辈的礼,方亲自接贾母回贾宅。   他进京后先回了家中,已见到撤去敕造荣国府匾额后挂上贾宅的府邸,心里不是没有伤感。虽说妻儿都说自己家仍称荣国府未免逾制,然而毕竟是御笔亲题,是先帝命人建造的府邸,绝不能随意改换门面,所以一直挂着荣国府。   及至到贾母房中落座,不等贾赦开口,贾母道:“你放心,宝玉已经成了亲,等外面的宅子收拾妥当了,就叫他们从这里搬出去。”   贾赦一怔,随即暗恼,起身道:“儿子几时说要赶宝玉他们出去了?母亲如此,岂不是叫外人知道后笑话我这个做大伯父的不慈,赶回京城来单单是为了赶走侄儿侄女?”若是贾政在的话,他大约会如此打算,偏生贾政不在,只有几个侄子侄女,贾赦再糊涂,也不会任由他们几个自生自灭。虽然荣国府败落了,可是他们住在这里,终究还能托庇于自己和贾琏。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子孙着想,名声略遭一点作践可就好不了。   闻听此言,贾母微微一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知贾赦一直在背地里说自己偏心,只是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媳,她那时在府中兢兢业业,自然偏爱老实本分的儿子,且又是小儿子,不想倒得了贾赦的怨恨,所以她早有提防,谁知他居然说不会赶宝玉等人离开?   和住在外面相比,贾母当然知道宝玉留住在府里的好处。于是,她略显急促地问道:“你允许宝玉仍旧住在现今已经属于琏儿的宅子里?”   看到她的模样,听到她的语气,贾赦眼里闪过一道讽刺,心里如何不明白贾母的心思?但是他垂首立在下面,旁人自然看不到丝毫,因此,他淡淡地道:“自然。不说别的,单说兰儿母子,珠儿十来年前就没了,兰儿年纪小,珠儿媳妇守着他过活不容易,如何能另立门户?便是想另立门户,也得等兰儿大了有了本事再说。环儿只比兰儿大两岁,今年还不到十四岁,文不成武不就,也是不能立起门户。宝玉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六岁,偏生他这些年来一事无成,在外面住着谁能放心?”   一席话说得底下人等感动不已,尤其是李纨母子和赵姨娘、贾环,他们谁都不愿意离开府邸,毕竟有人庇佑和没人庇佑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提到贾兰母子和贾环时,贾母的神色略有些淡,提到宝玉,她眼中一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感慨道:“我如何不知外面的艰难?只是你们两房虽未分家,可他们父亲毕竟判了流放,哪里还能住在这里?恐连累了你们,所以才买了几处宅子,打算分与他们。”   闻言,贾赦嘴角微微一撇,瞅着形容略瘦的宝玉,面上似笑而非笑。   贾赦私下已经询问过林如海了,贾母一共买了三处房舍,明面上都是三进的院落,实际上有好坏大小之分。放在宝玉名下的院落最是精致恢弘,一共三十二间半,建成不过数年,家具齐全,又有一处小花园子,红梅翠竹,颇有江南小筑的雅致气象,且离林家极近,左邻右舍多住显贵,那里常有官兵巡逻,十分安宁。给贾环和贾兰的房舍却是寻常,不说一共只有十六七间房舍,而且坐落在西城偏南的地方,这两处房舍虽不至于靠近南城,但和贾母给贾宝玉预备的居所相比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长安城有一句话世人皆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东城所居多为富商,西城所居多是显贵,当然也不是一言概之,其中也有许多百姓,南城穷几乎都是寻常百姓,北城贱而从事下九流的人极多,平素也有些混乱不堪。   当年的荣国府和现今的林家,都是坐落在西城,极近皇宫。   贾赦心想,和贾兰贾环相比,贾母最疼宝玉,定是贾母打算留下极多的梯己悄悄给宝玉,不想叫贾兰和贾环他们知晓,所以才将他们安置得彼此距离远些,到那时,就算宝玉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贾兰贾环他们离得远,很难得到消息。   贾母从前偏心,如今仍然偏心,贾赦一是对侄儿侄孙不忍,二是心里着实气不过,她越是不想让贾兰贾环知晓她留给宝玉的东西,自己越是想让他们住在一处。   于是,贾赦笑道:“从前富贵的时候没有分家,此时二房贫贱了却要分家,让外人说我无情不成?宅邸极大,院落又多,我瞧他们现在住着甚好,不必搬家了。我虽十分无能,可琏儿却很长进,纵然不在京城,他有那么些同年同窗,也能托人照料他们几分。”   说完,对贾兰母子和贾环道:“你们只管安心住下,有我呢,不必担忧日后之事。”   李纨激动不已,忙命贾兰磕头,贾环亦跟着行礼,脸上俱是敬色。   贾赦见状,倒生出几分怜悯,抬手叫起,道:“听说家里遭了难,我这回来,太太和琏儿媳妇她们预备了许多东西,都是你们现今得用的,一会子打发人送到你们各自房里。其中预备了许多书籍,有琏儿用过的,也有没用过的,虽说几个孩子不能从科举出身了,可是读书明理,他们读的书多了,有了本事,再有琏儿和姑太太家照应,将来未必没有机遇。”   虽说极恨贾政,可面对年纪轻轻的侄儿侄孙,贾赦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别人犹未如何,李纨却是大喜过望,身形微颤,难以自已。有了贾赦这句话,将来贾兰年纪大了,文武兼备,完全能从军立功,消去官奴之身份指日可待,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贾赦目露一丝赞许,为母则强,李纨倒是个极好的。   不过,他转眼见到贾母并湘云眼里都流露出一丝异样,前者是淡淡的不喜,后者是浓浓的愤恨,不觉心中纳罕。   偏在这时,宝玉蓦地大哭出声,撕心裂肺似的,叫人闻而落泪。   不料,贾母和宝钗却是神色一动,略见喜色。   原来当初贾家坏事,女眷皆锁于宅邸中,不似男丁皆入牢狱。牢狱中既脏且乱,是非极多,宝玉自小娇生惯养,何尝经历过这些?当日便是面无人色,在狱中浑浑噩噩多时不见好转,多亏贾兰照应着,才没被别人欺负了去,兼牢狱中以酸齑为食,破毡为衣,通灵宝玉又被搜了去,因而极是难过,最后竟被吓得神魂似无。   后来出了狱,通灵宝玉因是宝玉的命根子,贾敏亦知,托了人才将通灵宝玉送回贾母处,与宝玉戴上。即使如此,宝玉仍未曾回过神来,灵秀不及当年。   今见贾赦,且贾赦待他素来慈爱有加,不似贾政非打即骂,宝玉只觉得恍如隔世。   贾母搂着宝玉,激动得老泪纵横,道:“哭出来好,哭出来好。原存了许多郁气在心里头,又离了命根子几个月,方神思不属,我见你无知无觉,心里十分担忧,今儿这一哭,郁气发出来,仔细将养着,也便好了。”   宝钗亦含泪而立,神色间极是欢喜。   宝玉哭了半日,抽抽噎噎地道:“老爷和太太如何了?”   众人神色均是一变,独贾母长叹一声,道:“你老爷已经流放,现在途中,怕还没到地方呢。你太太判了秋后问斩,你是知道的,距今只有半年了。”   宝玉心头一痛,一口血喷将出来。   见状,众人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拥了上来,贾母忙叫人去请大夫,贾赦却是蹲下身仔细瞧了瞧地上的血迹,抬头道:“无妨,是淤血。我在外面常听人说,淤血吐将出来,反倒好了。老太太若不放心,请大夫来一诊便知。”   贾母自然不放心,请了大夫来,果然与贾赦所言一般无异。   因宝玉之事闹到二更方散,人人精疲力尽,各自回去安歇后,贾赦欲知府中细事,遂叫来仍在贾母身边当差的下人前来问话。   他叫来的是金文翔,即鸳鸯的亲哥哥。   鸳鸯早得贾母的恩典出了籍,后来贾家败落,她用心打点,也用自己的梯己钱赎了哥嫂侄儿出来,她父母都已经没了,只有兄长一家。她忠心耿耿,虽已脱籍,仍回贾母身边服侍,其哥嫂也跟着回来了,他哥哥管着外面的小厮,嫂子管着浆洗的活儿。   金文翔和鸳鸯大不相同,贾家败落后,贾赦一房独秀于林,他自然十分奉承,闻得贾赦询问,便急急忙忙地道:“莫怪老太太不喜,此事说来话长。”   贾赦皱眉道:“既是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   金文翔见他面色严厉,忙道:“家里坏了事后,独老太太和珠大奶奶免于收监,后来朝廷恩典,将其财物登记发还。老太太的梯己不必说了,听说没收了大半,只返还了一些衣料家具财物,其中还涉及到了一些往事方如此,不知数目几何,大头的田庄商铺都未曾发还,也奇了。不过珠大奶奶的私房却都还给她了,连同嫁妆一起,不说有几万,少说有一两万之数,庄子商铺什么的一应俱在,连陪房下人都还在呢。”   贾赦听到这里,道:“这是好事,珠儿媳妇有田庄商铺,便有进益,如何老太太反不喜?”   他听林如海说过,贾母之所以和甄家老夫人一样只得些许财物,乃因曾经也做过一些不法之事,若非瞧着二人均已八十有余,怕也要治罪,哪里还会赦免,又未曾昭明其罪。   金文翔笑道:“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喜的。现今家中开销都是出自老太太,珠大奶奶守着兰哥儿过活,只说她的东西都给兰哥儿留着,手里吝啬得紧,一个子儿也不愿出,还说将来田庄有了进益,粮食牲畜她供应府里日常吃用,余者就免了,所以老太太恼了。”   贾赦恍然大悟,怪道贾母从前极喜欢李纨清净守节,如今却淡淡的,原来如此。他心中突然一动,旁人觉得李纨的举动未免有些无情,他却暗暗称赞。   依贾赦看来,贾兰是个有志气知道上进的,将来打点使费娶妻生子哪一样不花钱?李纨守了这么些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能不为她儿子日后做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宝玉往日全赖祖荫,如今又靠贾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会做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听说如今家里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了,他仍有些浑噩,但读书写字时非上等笔墨不用,非上等纸砚不用。外面不能再穿上用官用的绫罗,里面却依然和往日无异,皆是贾母私房贴补。   后面这些是他在找金文翔问话前,贴身小厮打探出来的消息,得知时自己还讽刺了几句。贾家只剩几家下人,除了李纨的陪房外,只有林之孝家、鹦哥一家和鸳鸯家,并几个素日和鸳鸯交好且被她赎回的丫头,别的就没有了,打听消息自然极是容易。   贾赦冷笑不已,依宝玉不事生产的性子,贾母有多少梯己供他挥霍?要知道,现在宝玉宝钗身份皆低,无法置办田庄房舍商铺等有进项的家业,有出无进,焉能长久?   就是宝钗有些嫁妆,比贾母的梯己尚且远远不及,日后也无法供应宝玉。   宝钗的这些嫁妆和曾经薛家未败落时薛姨妈给她预备的嫁妆相比很菲薄,却是薛蝌和宝琴兄妹竭尽所能置办的。薛家皇商被革,诸房皆散,许多生意都被别家侵吞,薛蝌人在京都,金陵的生意亏损大半,京都的生意也不好做,更兼外放进京的梅家突然趾高气扬地上门退婚,雪上加霜,所以他们给宝钗置办一份嫁妆,已经极为厚道了。   宝钗的嫁妆较之贾母的梯己远远不如,只有几千两银子,多是些头面铺盖家具,而且她素来盼着夫贵妻荣,而非以自己的嫁妆供应丈夫挥霍度日,任由丈夫不思进取。所以宝钗思来想去,欲找宝玉商议关于往后的打算。   不想才进院子,便听房内传来一阵笑声,细听,竟是宝玉和湘云、袭人。   宝钗面色顿时一冷,在院中服侍的丫鬟除了袭人外,只有麝月、秋纹二人。袭人素来和鸳鸯交好,故鸳鸯赎了她出来,而麝月秋纹又是她陶冶教育的,一向以她马首是瞻,所以她求鸳鸯也赎了二人,因此二人对她感恩戴德。   今见宝钗扶着被薛蝌赎出来的莺儿、文杏二人进来,麝月忙悄悄给秋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去通报,然后自己先迎上来,脆生生地道:“奶奶回来了,二爷在和史大姑娘说话。”   宝钗蓦地看向她,静静地端祥了片刻,抬脚进屋。   她一进屋,笑声登止。   宝钗不动声色地瞧了室内一眼,只见湘云同袭人坐在鼓凳上,伴着斜倚榻上歇息的宝玉说笑,二人手里各自拿着针线,花红柳绿地绣了些新鲜花样,不过宝玉目光清明,神色宁静,举止之间秀色夺人,一如往日那般对待姐妹们,并无狎昵。   宝钗神色端庄,笑道:“宝玉,你们在说什么?”   袭人放下手里的针线,连忙起身请安,独湘云款款起身,上前挽其手,笑盈盈地道:“宝姐姐你来评评理,咱们家败落了,偏四妹妹独善其身,若无私心,岂会如此?偏二哥哥不信。”   宝钗却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而且宝钗觉得方才他们是在说笑,笑声十分自在且欢然,绝非脸红耳赤的争论,再说拿惜春来说事做什么?怨林家出手救了惜春而对其他人置若罔闻?还是怨恨惜春这么些日子不来探望?对于这些,宝钗没有半点怨恨,她知林家对他们已经是十分尽心,绝不会因为林家只救了一个惜春就恨他们。   所以,宝钗淡淡一笑,道:“四妹妹无事,乃因其孝心所致,何来私心?若有私心,也不会将她所有的积蓄都给东府里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做盘缠了。”   宝玉抚掌赞道:“姐姐说得极是,本就是男人牵累了女儿,何必怪起女儿来?”   说完,问宝钗道:“姐姐有什么事?怎么没在老祖宗房里陪着老祖宗?”   宝钗笑道:“大老爷回到府里几日,对咱们已经有了安排,叫我来请二爷过去听听,若是二爷肯做事,大老爷必有安排。”   听说,众人方一起到贾母房中。   不过,宝玉虽已恢复了些神智,却总躲在房中不出来,不愿意出门走动,贾母护着他,舍不得他吃苦,贾赦劝解不得后,只给贾兰和贾环安排了一份抄写的活儿。   贾兰和贾环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也想有个差事好得些进益,央求贾赦如此。贾兰觉得可以默默记诵书籍,熟能生巧,于功课大有裨益,贾环说自己从前抄写经书习惯了,字迹十分端正清晰,速度也较他人为快,所以二人都觉得这件差事很好,且也不累不脏。   贾赦把他们安排在窦夫人的陪嫁书肆里,暗地里托掌柜的额外照应些。   之所以如此,乃因贾家败落后,阖府抄没,除了贾赦和贾琏离开京城时带走的那些,其他的都没了,那几个悄悄带走的田庄地契过到了贾琏名下,而他自己几乎一无所有。   林家也有书肆,且十分有名,贾赦却不愿再让林家费心。对于林家如何为自己家奔走打点相助等事,林如海一字未提,贾敏亦不曾细说,贾赦心里不糊涂,看都能看得出来林家对自己家仁至义尽,如何再让自家那些人让林家帮他们谋算一辈子的前程?   贾赦郑重其事地交代贾兰并贾环道:“咱家失了势,照料你们几个仍是绰绰有余,我已上了折子,请求调任京都,留在家中侍奉老母,你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管来找我。然,姑老爷姑太太素日忙得不可开交,尔等不可轻易打扰。若无事生非叫我知道,必不轻饶。”   比起不通世故的贾政,贾赦极明白人心。远着,轻易不登门,乃知本分,林家见了,对他们定会照料些,反之,只会心生厌烦,渐行渐远。   贾兰贾环等恭敬答应。   看着宝玉和湘云一左一右地伴随在贾母身边,宝钗心里发苦,不知如何劝他上进,然而她毕竟心思细致,情知此事唯有徐徐图之,急不来,遂装作不曾看到,只在第二日在贾母跟前说起日常嚼用很该将就俭省,落败至今,也不该有许多人服侍,遂想放几个丫头出去。   宝玉身边最得意的丫鬟即袭人、晴雯二人,贾母最喜晴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偏生王夫人更重袭人,而袭人又私下投诚了王夫人。按贾母的原意,本就不想让袭人继续服侍宝玉的,谁知鸳鸯和她好,竟赎了回来,而晴雯则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所以贾母听了宝钗的这番话,立时便做主放了袭人、秋纹,只留了麝月,又将自己身边的鹦哥给了宝玉。   袭人本不愿离去,奈何宝玉素敬贾母,未曾开口求情,只得哭哭啼啼地跟着来接她的兄长花自芳回家,手里一无所有,唯有临行前贾母赏的二十两银子。   对此,贾赦一笑置之,买两个绝色的丫鬟放在屋里,然后等待自己的折子上达天听。   在贾琏所任之地,贾赦原本就是谋了个闲职,半点公务不必做,他也做不得,偶尔才去点卯,人人都知他的无能,既无公务,自然不用和人交接,故而折子送到长庆帝跟前,长庆帝立即准奏,令其留居京城。   此事传出,世人都道他孝顺老母,友爱兄弟。   长庆帝倒觉好笑,贾赦为人糊里糊涂,到老依然一味吃酒享乐,才进京就买丫鬟,哪有这般好?不管外人如何说,其实很有些人心里明白贾赦是为了子孙做的面子情儿。   笑完,放下朝事,长庆帝对俞恒道:“听说已定了大定的日子?”   俞恒面色平静,眼里带着浅浅的喜悦,点头道:“已商定了二十六日。”   黛玉行过笄礼的第二日,俞老太太就打发媒人登门,得其答允后,请钦天监算了好日子,正是二十六日,此时正忙着将早已预备妥当的许多聘礼一一搬出检查,又添了许多当初恐其不耐久放今时却不可或缺的应用之物。   长庆帝问道:“几时成亲?”   俞恒也盼着早日成亲,然则此事急不来,故道:“暂且不知,待大定后方请媒人请期。”   长庆帝听了,点头不语。   两家大定时极是热闹,俞老太太做主,几乎是倾阖家之力,往林家下聘,绫罗绸缎、头面衣裳皮子等皆以数百计,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美酒茶饼等等不可胜数,粗粗瞧来,虽无百万之数,数十万却是显而易见。   俞家如此看重黛玉,贾敏自然欢喜,从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   但凡女眷见之,无不钦羡。   回了礼,忙完,贾敏方看着人收拾聘礼,不能久放的果糖糕饼等物拣出来,其余的聘礼聘金皆并入给黛玉安放嫁妆的库房中,大定已放,请期将至,离成亲亦不远矣。   黛玉的嫁妆诸如房舍、田产、商铺、家具、摆设、衣裳、首饰、布匹、皮毛、药材、古玩字画等等皆已齐备,除药材和字画书籍外,余者色、色鲜艳,处处夺目,只缺些脂粉头油香皂等物,到跟前置办亦不为迟。   其中林如海给黛玉置办了两套家具,一套全是紫檀,厚重大气,适合北方恢弘之府邸,一套皆为黄花梨木,精致玲珑,适合江南秀巧之小筑,都是请江南的高手名匠细细雕刻打磨所制。紫檀拔步床和黄花梨木拔步床更是让人拍案叫绝,乃因江南一带陪嫁女儿做床时,耗费三年方得,人称千工拔步床,而林如海更为用心,竟足足耗费了十年。   不独如此,到了如今,林如海对于给黛玉寻的寿材板儿仍然耿耿于怀,觉得不够好,因此,仍在四处搜寻更好的木头。   贾敏只觉得好笑,正要等他下朝后劝他不必如此,忽然听说卫家已和贾母商议卫若兰与史湘云的婚事,不觉一怔。卫若兰此时尚在粤海,未有回京之意,两个孩子如何成婚?再者,卫若兰对史湘云已绝了心思,为了逃避这件婚事远走粤海,他能愿意成亲?史家不在京城,湘云并嫁妆皆在贾家,由贾母做主贾敏倒不觉为奇。   因怜惜卫若兰,贾敏少不得打发人去打听,不料人还未去,黛玉先至。   黛玉道:“妈不必派人去,我已经得了消息。”   贾敏闻言,忙问端的。   黛玉面上微现嘲讽,道:“清然姐姐给我的消息,说是卫太太亲自打发媒人登门和外祖母商议这件婚事,说是想定在史大妹妹及笄之日成亲。”   贾敏皱眉道:“兰哥儿不在,怎能拜堂成亲?”   话语未完,便听说文德郡主来了,忙迎进房内,尚未落座,便听文德郡主怒气冲冲地道:“敏儿,你来说,这是什么事?那卫家,竟真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不成?让兰哥儿的兄弟代为迎亲,亏他们张得开嘴!”   黛玉因先知道了,面色平静,独贾敏愕然道:“什么?让兰哥儿的兄弟代为迎亲?”   文德郡主怒道:“可不是!”   说罢,遂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史家败落后,卫太太不怒反喜,深知只要不悔婚的话,卫若兰势必为史湘云和妻族拖累。史家坏事后,卫将军被连累连降数级,心里难免有些怨恨,又知卫若兰在粤海十分争气,便想退婚另娶,卫太太好不容易才给卫若兰说了这么一门亲事,岂能允许?故她深劝卫将军道:“别人家逢亲家落难,无不落井下石,老爷先前还说他们无情,今日轮到咱们,怎么就要退亲了?叫世人知晓,必定说老爷的不是。老爷降了职,再行背信弃义之事,怕在上面的心里愈发不好了,倒不如咱们仍按约定娶媳妇进门,老爷的名声也好听。”   卫将军想到卫若兰的秉性,又想到史湘云确实非佳儿之佳妇,不觉踌躇,卫太太鉴貌辨色,忙道:“听说史家虽败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尚有些旧部,若为老爷所用,还怕将来不能高升?咱们到这时候仍对史大姑娘不离不弃,想必她两个叔叔心里十分感激。”   不等卫将军说话,卫太太又舌灿生花地道:“不说别的,这件婚事毕竟是南安太妃做保山,南安王府如今虽没了兵权,旧部亦存,权势依旧。”   卫将军悚然一惊,卫太太的一番话终于占了上风,抛开对卫若兰的愧疚,遂点头说道:“不退婚也使得,只是成婚大可不必如此焦急罢?兰儿远在粤海,他不肯进京,如何拜堂?我几次三番写信令其回京,终不得回音。”   见他应允,卫太太心里欢喜不已,她恐夜长梦多,忙道:“史大姑娘再住在贾家几年,有什么好处?史家不带她回南,咱们又不上门议亲,怕世人都说咱们无情,故意如此。依我看,不如让若菊代为迎亲。哥哥不在,或是哥哥重病,做兄弟的迎娶嫂子进门,代替哥哥拜堂成亲,并非没有旧例,只等兰哥儿将来回京圆房便是。”   于是,卫太太就打发媒人和贾母商议亲事。   听了卫太太的说法,贾母本不同意,恐湘云受委屈,然宝钗却说湘云年纪已大,又非探春本姓贾,能长住贾家,倒不如早些出嫁,讨好婆婆,自有将来的好处。   宝钗容不下袭人,自然也容不下常和宝玉说笑且咬舌头说话的史湘云。   卫若兰离京前留下几个心腹在卫家,得知此消息后,为主子暗感不平,忙告知文德郡主,遂有文德郡主找贾敏抱怨的一席话。   ☆、第102章:      若无卫太太的私心,或者女孩子不是史湘云,而是另外一位贞静明理的女子,亦或者史湘云并未遭遇那些事,卫将军此举确实有情有义,纵使女家破败,仍算得是一门良缘,文德郡主绝不会有所反对,想来卫若兰亦如此。然而有了卫太太掩饰不住的私心,再者湘云又出了那些事,夫妇二人仍然不肯退亲反而结姻,便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贾敏叹气,安抚文德郡主道:“叫我说什么好?细究起来,史家这丫头是我嫡亲表兄弟的女儿,按常理,我盼着她能有一个良缘,一个依靠,也怕她因史家出事就没了终身。偏生那些事做出来,叫我也瞠目结舌,没脸求情说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话是我们老爷常说的,我深以为然,兰哥儿那孩子的好处我尽知,我自己尚且不愿娶这样的媳妇进门,怎会强求兰哥儿娶她?只是,郡主,咱们一不是父母,二不能做主,纵使气怒,又能奈何?”   不错,纵使气怒,又能奈何?   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才是文德郡主对此无能为力的根由。   苦笑一声,文德郡主使劲压住嘴里的涩味,低声道:“我如何不知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若这件婚事果然如期而办,就可怜了兰哥儿那孩子。”   除非他们以势压人,令卫家夫妇为之忌惮,并解除婚约,然而他们这几家一向谨慎小心,以势压人非他们所愿。传出去,不仅坏了几家的名声,也有损几家孩子的前程。可是,卫若兰自小就没有母亲,长大后又遭此事,文德郡主焉能不管不问?   对此,贾敏也是无计可施。她心里明白,除了以势压人,否则很难解决这件事,想到此处,她的目光中满是对卫若兰的怜意,又有一丝因贾家而生的愧疚。   黛玉安静地坐在贾敏和文德郡主的下面,眉尖微蹙,唇齿间溢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平心而论,出了这些事情,解除婚约对二人都好,因为一旦成婚,史湘云的将来必定凄惨无比。史家族中已然败落,叔叔婶娘皆对她大失所望,远在金陵弃她于不顾,若再有婆母居心叵测,丈夫满腔厌恶,谁人替她做主出头?她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若是退亲,卫若兰心中怨憎稍解,可以另娶名门闺秀,他本性良善,不会对湘云落井下石,外面的人不知湘云曾经在贾家发生过的一些失德之事,凭着史家留下并由贾母封存的嫁妆,她依然可以寻一门人品厚道的人家,即使比卫家门楣为低,用心经营,未必不能博得一个天长地久。和探春不同,史家获了罪,却非犯官罪奴,史湘云的婚事亦大有所为。   同是女儿身,又是姐妹,虽说与湘云的情分不如湘雪,但黛玉不忍她落得凄惨下场,说到底,卫若兰之所以不喜湘云,多是因宝玉而起。   湘云身世凄凉,人却爽朗活泼,并不自怨自艾,黛玉常思非自己所及,故此甚喜其性,不过湘云的许多做法她并不苟同,因而情分淡淡。黛玉从得知的消息中,隐隐约约觉察出湘云似乎极为贪恋贾母的宠爱和宝玉的牵挂,到了如今的地步,依然不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一念到此,黛玉有些明白宝钗为何建议贾母将史湘云嫁出去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宝钗若当真大度,怎会先打发了与她最为交好的花袭人。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对此心无芥蒂,容忍青梅作伴,容忍最了解丈夫的丫鬟存在。黛玉自小在父母的教导下,性格心思与当世遵从女四书之规的女子大相径庭,对宝钗的举动倒很赞同,只是觉得有些讽刺,毕竟宝钗早有贤德端庄的名声,又和湘云袭人十分交好,此时行事未免表里不一,既没有做到真贤惠,也没有做到真性情。   过了良久,贾敏忽然打破了寂静,看着文德郡主道:“说到底,过在我娘家,我不能不管。这样罢,距云丫头及笄尚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到金陵,劝一劝两位表弟和表弟媳妇,待我说明其中的厉害,看他们如何回应。这件事咱们插手不得,可史家却能做主。若史家有意退亲,卫家聪明的话就该知道如何作为。”   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极致了,若是史家一意孤行,或者卫家不愿退亲,她也束手无策。她觉得,即使史家愿意,但以卫太太的性子,定会执意于婚约。   说到底,这件婚事她还是拿不准最终的结果。   文德郡主迟疑了片刻,叹道:“我怕史家不肯。当初咱们那样为他们着想,他们仍然不肯退亲,如今他们家落败,焉能同意?史家主动退亲,虽然有人说他们有自知之明一类的言语,却也会有人说史大姑娘到底不是他们的嫡亲女儿,说退亲就退亲。”   后者极有可能发生,以史鼐夫妇和史鼎夫妇的性子,定不想做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情来。   贾敏淡淡一笑,说道:“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好名声不成?雪丫头和甄家的婚事因甄家败落险些不了了之,若非后来南安王爷回京,圣人厚赐,又有南安王妃做主,怕就要退亲了,可到底露了痕迹。只可怜雪丫头是个好孩子,进门后怕要吃些苦头。甄家老太太的精明众所周知,她又极疼幼孙,知晓史家曾有悔意后,如何心平气和地对待雪丫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甄家还未曾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又有南安王府依靠。   说到这里,贾敏叹了一口气,续道:“从前我们老爷就说过,人生在世,凡事定要讲究信义,然,在讲究信义的同时,也不能太过迂腐,不能明知前途晦暗执意前行,只要无愧于心即可。若我是雪丫头的父母,定不会和甄家定亲,即使定亲了,甄家事败也不会悔婚。莫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实则是婚事犹有可行之处,甄家当初获罪时,甄家二爷年幼,并未作恶只被发卖,然有其祖母并南安王妃求情,倒是赦其官奴之身,已为庶民,雪丫头带着十里红妆出阁,又有父母兄弟依靠,甄家只会把新进门的媳妇当祖宗似的供着,定不会让她吃苦受罪,岂不是比嫁入三妻四妾的高门大户强得多?悔婚还落得一个凉薄的名声,有何好处?纵使甄家二爷仍是官奴之身,良贱不通婚,史家也不必用悔婚来解决。”   当初她和林如海就不赞同史家和甄家结亲,乃因后者已经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地步,俗话说盛极必衰,何况甄家又做了许多不法之事,史家与之联姻必令上心忌惮,奈何史鼐夫妇对甄家及其甄宝玉极其满意,并不听劝。   文德郡主道:“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玉儿,你舍得她嫁入已经破败的人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因此,她颇为理解史鼐夫妇悔婚的用意,但极厌恶他们不把卫若兰当一回事。史鼐夫妇只对嫡亲的女儿用心,对史湘云便不曾如此,虽说史湘云有过,可史家夫妇就没有过?明知嫁入卫家前途坎坷,依然同意婚事,可见并不在意湘云之命运。   黛玉忽道:“若我是雪妹妹,定会阻止父母悔婚,做人当如穆家哥哥,无法成婚,也不过是清守一世罢了。虽然咱们都不看中甄家与甄家二爷,但是史家既然当初与甄家定亲,必定是极中意其家其人,岂能因甄家败落就反悔?富贵贫寒皆是人为,富贵未必舒心,贫寒未必难耐,凡事有舍有得,总不能事事好处俱全,坏处半点不沾。”   文德郡主说贾敏站着说话不腰疼,颇有说笑之意,她知道贾敏说的是实话,同样,黛玉说的也是实话。倘或有朝一日和后宫相连的俞家、俞恒落得如此,她必定相随,最终一死,也比苟活于世清净洁白。不过,此言不吉,她自然不会当着文德郡主和贾敏的面前说出口。   文德郡主一愣,贾敏却是一笑,这才是林家的风骨。   贾敏自小长于荣国府,尚且不曾学得兄长姊妹一身习气,黛玉生于清静的林家,父母兄弟皆清白无暇,她的为人品格又岂会让林家蒙羞。   送文德郡主离去后,贾敏和林如海说起此事。   林如海轻轻一笑,似有不赞同之意,转脸看着黛玉道:“玉儿可有好计?”   黛玉熟知史卫两家夫妇的秉性,当着贾敏的面不曾说自己觉得母亲此举怕是不成,那信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史家自顾不暇,绝不会退掉早已有定论的婚约,再给史湘云说一门亲事;卫太太有诸多姊妹依靠,更不允许旁人破坏自己的妙计。   闻听林如海此语,黛玉不假思索地道:“事尚未定,釜底抽薪为上策。”   以势压人确是不好,若那人罪无可恕呢?以势除之,却是为国为民。卫太太的娘家善于钻营,女儿皆嫁高门,行事渐渐嚣张跋扈,已经有许多劣迹,比之宁荣二府不遑多让。   林如海见贾敏面色一怔,遂含笑道:“不怕别人说你私心甚重?”   黛玉眼神清透,神色狡黠,道:“世上谁人无私心?我们家愿为卫家公子一事出谋划策,只因他是嫂嫂的表弟,弟弟的同窗,若不是,便只冷眼旁观置之不理了,谁还管他。再说,我们又不曾倚仗权势压着史家和卫家必须退亲,也不曾为卫家公子主持公道,不过是爹爹身为相国,理应为君分忧,肃清朝之禄蠹罢了。”   贾敏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到底名声不雅。”   黛玉道:“若事事皆顾忌外人的褒贬,人生于世又有何意趣?”   林如海笑道:“玉儿所言不错,咱们很不必在意。”   说到此处,他忙又对贾敏道:“夫人莫担忧,在此之前,圣人已有心肃清朝堂,业已有了决断,很快便有旨意下来,压根不用咱们出手,岂会让人说闲话?不过是我觉得玉儿的釜底抽薪之策远胜夫人书信相劝。何况,在卫公子的婚事上咱们不曾在外面说过只言片语,和文德郡主私下说的话,郡主又不会外传,即便出了事,也想不到咱们家。”   早在知晓长庆帝心思并明白来龙去脉的时候林如海就想到了这一节,谁承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卫家突然想让卫若菊代替卫若兰迎娶史湘云。想到此,林如海道:“不必送信去史家了,此举徒留证物,不仅史家知道咱们插手此事,外人怕也会知道,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贾敏本来听了林如海的话,登时大为放心,待听林如海说不用去信,不觉踌躇道:“忽然不再修书给史家的事儿我怎么跟文德郡主交代?”   林如海笑道:“旨意明儿就下来了,事关重大,郡主得到消息,你再去告诉说尚未写信一事,郡主还有什么不明白?”   贾敏想了想,点头应承。   林如海和黛玉父女相视一笑,等贾敏出去后,黛玉立刻低声问林如海道:“爹爹如此肯定此事解决之法,怕是卫家也有不妥罢?我听说史家坏事后,卫将军和史家旧部走得很近。莫不是朝中又生风波?”   长庆帝好不容易才将各处的兵权收入掌中,派心腹坐镇,且有意让有些地方的将帅统领三年一换,便是不想让他们和部下兵士情分日深,徒生变故,就是意欲令俞恒远赴平安州,也只三年而已,未有两任之意,自然也不会允许卫将军这样的旧将与史家的旧部联络。卫将军此举,怕是触动了长庆帝的逆鳞。不过,长庆帝宽厚仁德,仅凭此并不会让他严办于卫将军,莫不是还有别的缘故?事关重大,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林如海说出事关重大的话?   林如海淡淡一笑,满脸慈爱,柔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将来你出阁了,平素也要清楚朝廷的动向,既要把自己当作局中人,也要把自己当作局外人,身在局中可设身处地地思索,身在局外是旁观者清,两厢用心,才会看得更加清楚明白,如此才能冷静自若地引领族中盛衰。和咱家不同,俞家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子殿下的母族,从一开始就和皇家有着牵扯不断的瓜葛,更该谨慎小心。”   黛玉站起身,垂手称是。   林如海令她坐下,方接黛玉先前的问题,轻声道:“各家联络有亲,若是治家不严,往往难以独善其身。本来卫家不在其内,偏生从卫家姻亲的事情里牵扯出卫家来,和史家差不多,很有几件证据确凿的罪名,罪不至死,却必定革职,恐也要罚些银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卫将军避过了战死沙场的下场,却没有躲过牵连之罪。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果然家家户户皆盛极而衰不成?前世的甄家如此,贾家如此,自己家更是止步于黛玉。   黛玉怔然,随即道:“可是牵连甚广?不知是否会让郡主担忧。”   文德郡主极怜惜卫若兰,倘或卫若兰因卫家而出事,文德郡主必定极为难过。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纵有所牵连,也不若先前甄、贾两家一事牵连者众,对卫公子倒无甚大碍。”意欲详细再述,忽听有人通报北静王来拜,只得掩住话题,命黛玉回房,然后更换见客的衣裳,接进书房。   北静王此行不为别的,乃是为文德郡主并卫若兰一事打探消息而来,不同于文德郡主夫妇不在朝中,曾冼官职又小,北静王到底门路多些,窥见了些先机。   林如海未曾透露,只说道:“且等明天。”   北静王会意,又说了几句话,放心地告辞回府,倒没有告知文德郡主。   次日,数道旨意颁下,多位官员丢官弃职,卫将军赫然在列。   起因是和宁荣二府颇有交情的锦乡候,他虽才干平平,但天生命好,袭了祖上传下来的官儿,又谋了一个极要紧的缺儿,在兵部当差,主管兵籍、军械等事多年,不想近来长庆帝忽生奇想,悄悄亲自检看此次运往各地边境的军械、军衣等物,却在无意中发现其中多是以次充好,龙颜大怒,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即刻命人详查。   林如海这才知道,上辈子西海沿子兵败,其中即使有南安王爷指挥不力的缘故,恐怕也有锦乡候在军械军衣中谋利的原因,军械不好,碰外敌之刃立时折断,何以杀敌?别处的军械军衣等多是好坏参半,独西海沿子的全部都不好。   林如海心中暗惊,随即一身冷汗,前世直至南安郡王兵败被俘,探春和亲迎回,此事竟依然未曾被查出来,可见这些人的势力达到了何种地步,在此事上只手遮天亦不为过。   此时此刻,比起别人之愤慨,林如海却是庆幸不已。   事关江山社稷,长庆帝如何不为之震怒?待得查出锦乡候当差的这些年里,掌管此事的许多官员沆瀣一气,又有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和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等姻亲从中相助,几乎年年皆如此,只为饱其私囊,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官员多被锦乡候设计,或是惨死,或是革职、流放,命运最好的竟是外放偏僻之地!   西海沿子的东西之所以最差,却是因为锦乡候府和南安王府多年世交,锦乡候祖上曾于南安王府有救命之恩,即使被南安王爷发现军械不佳,也得顾念交情,不了了之。何况他们心思缜密,不仅疏通了押运的官员,而且不好的军械军衣都是给各地下面的兵卒,且军械也好,军衣也罢,皆是金玉其外,若不仔细查看的话,谁能发现败絮其中?   长庆帝生平最恨并非贪污受贿,而是因贪污受贿置江山百姓于不顾,查清后,即批革职收押,昭明于朝堂后,立刻判了七位罪魁祸首斩立决之刑。锦乡候、戚建辉、马尚和卫太太的娘家兄长皆在其中,其家俱是抄没,家眷入官,下人发卖。   卫将军和这几家是多年的姻亲,来往极为亲密,这几家行事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他?他焉能不知其中的真相?当初他们也曾试图拉卫将军一起参与,被他严词拒绝,卫将军苦劝他们几回不得,便当做不知。如今长庆帝严查,他知情不报亦令长庆帝震怒,兼卫家也有几宗事儿牵扯其中,遂革其职,罚其银,连祖宗传下来的爵位一并没了。   同时,长庆帝借着此事,革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之职,令先前的心腹替补上来,很快就掌控住了局势,并未因接连罢职抄家斩首而引起混乱。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已是月余之后了。   这段日子里林如海忙得脚不沾地,整个兵部亦如此,牵扯到边境,急急忙忙地征集铁匠和裁缝,夜以继日地赶工,企图早日给各处更换军械和军衣等物,好在才抄了那几家,银两足以支撑此次更换,只是未免忙碌些。   长庆帝对此非常重视,不仅京城忙碌,还下旨发到边疆各处,令其谨慎防备外敌,亦在当地召集铁匠和裁缝,由朝廷拨款赶制军械和军衣等。他恐外敌得知消息,攻边疆之不备,若军械不敌,势必大败,故此催促得很急。   贾敏和黛玉见状,得林如海允许后,忙命府中针线上的下人帮忙赶制军衣,衣料棉花皆是朝廷所出,只是不受工钱罢了,又因不求工艺精美,缝制甚快。   别家听说后,纷纷效仿,大大减轻了朝廷的负担,也减少了所需的时间。   独卫家自顾不暇,为了凑上三十万两银子的罚银,险些连田地都折变了,捉襟见肘之际,卫太太哪有心思操办卫若兰和史湘云的婚事?况且,家里的爵位已经没了,卫将军又罢了职,她何必再针对现今仍在军中为官的卫若兰?幸而吉日初议,尚未说定,亦未请期,便不曾再提起。文德郡主暂且放下心来,对于贾敏未曾去信的歉意,一笑置之。   贾母心疼湘云,卫家失势,不再提婚事,她也担忧湘云此时进门后吃苦头,乐得装作不知道,顺水推舟地不曾催促卫家拟定婚期。   却说贾敏虽未写信给史家,却收拾了许多东西和人参等药材补品,命人送给林睿夫妇。林智因俞家和林家已经过了大礼,料想黛玉出阁之日不远,便不曾回南,撺掇着齐先生亦留在京城,独林睿夫妇离家甚远,贾敏思念非常,少不得将好东西尽数送去,恐其吃苦受罪,况且曾净尚未有孕,她心里亦颇为焦急,只盼着他们夫妇好好调理,早生贵子。   贾敏不放心几个下人携带东西上路,可巧京城中有一家官宦丁忧回乡,遂托其一路同船而行。世人往往都是锦上添花者多,林如海贵为一国之相,那人家正愁三年后恐无职缺可谋,自然乐意同林家结个善缘,路上对林家几个下人照应颇多,且是后话不提。   诸事完毕,林如海得假三日,又因寻到了满意的寿材板儿,命人放入嫁妆中,突然想到太上皇上辈子驾崩的日子,忙对贾敏道:“瞧瞧八月或者十月有没有好日子,等俞家请期时好定下来。”吉日佳期多选双月双日,六月太热,林如海不忍黛玉受罪,故此略过。   贾敏纳闷道:“怎么这样急?我还想着定在明年二月或者四月呢,春日成亲岂不更好?”   林如海不好说太上皇命不久矣,圣体欠安便已不好大办喜事了,驾崩后朝廷更是下了旨意,官宦之家禁止嫁娶宴乐一年,百姓三个月,而俞老太太的年纪着实大了,一年能生出多少变故他都拿不准,因此淡淡地道:“玉儿已及笄,俞家焉能等到明年?”   如今长庆帝和太上皇父子情深,又没有上一世的诸般争斗,彼此圣体俱好,太上皇素日侍花弄草,逍遥自在,少有上一世的许多病,但是总要以防万一。   不过,想到自己钟爱的女儿即将嫁作他人妇,林如海总觉得心里十分酸楚。   林如海和贾敏有意,俞老太太和俞恒祖孙二人自是欣喜若狂,忙遣官媒上门,最终经由钦天监卜算,拟定了八月十八为婚期。   婚期一定,黛玉不再出门走动了,在家待嫁。   她的嫁妆早已齐备,嫁衣业已在大定后按着她的尺寸和将来的品级绣制完成,乃由十数名宫中的绣娘精心数月而得,只有最后收针是黛玉所为。除此之外,凤冠的用料更是林如海亲自挑选最上等的金玉宝石,珠围翠绕,华美异常。   苏太太端祥片刻,满意地道:“极好,极精巧,这才配我们玉儿穿。”   她说话的时候,贾敏正在看苏太太给黛玉的嫁妆清单,因她是黛玉的干娘,早有心给黛玉添妆,但她不愿在添妆那日以豪富示人,故此先行送来。   只见上面列道:三进院二所,良田二十顷,商铺二间;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山水花鸟人物十二扇屏风一架,百花争艳紫檀架十二扇玻璃屏风一座,炕屏一对,挂屏一对,西洋金自鸣钟两座,珊瑚宝树一对,腊油冻佛手一对,田黄冻香橼一对,子孙万代羊脂玉如意一对,百子千孙绿檀木如意一对,宜子宜孙水晶如意一对,官窑粉彩镂空岁寒三友转心瓶一对,官窑雨过天青联珠瓶一对,水晶浮雕竹林七贤花插一对;琉璃盏一对,汝窑美人瓶一对,成化斗彩鸡缸杯一对,古画两幅,名家法帖两张,孤本两套;诸般古籍、新书的刻本、手抄本两箱;龙凤呈祥白玉佩一对,鸳鸯比翼碧玉佩一对,并蒂花开青玉环一对,南珠二挂、太湖珠二挂,蜜蜡珠二挂,玛瑙二串,各式头面二十副,其余各式珠宝钗环二十对;四季衣裳八十套,各色上用的云锦、蜀锦、缂丝、茧绸、江绸、春绸、绉绸、潞绸、宁绸、瓯绸、彩缎、洋缎、妆缎、蟒缎、倭缎、金花缎、香云纱、石榴绫、蝉翼纱、软烟罗、毛青布、雀金呢、哆罗呢并练绡绮纨等每样皆八匹,皮毛、梳篦、脂粉若干。   除了屏风、字画、书籍和脂粉等物外,其余各物无一不是成双成对,寓意美好,绫罗绸缎上的花样亦多是葫芦、葡萄、石榴、并蒂莲、连理枝等。   贾敏看毕,忙道:“太多了,明儿添妆时你随意给她几件就够了,这些东西留给妙儿罢。”   苏太太不在意地道:“我们两个到了这把年纪,膝下又没有个男嗣,将来这些东西不是落在族中旁支手里,就是充入国库,与其如此,还不如给两个女儿。能给妙儿的东西在她出阁时都给她做嫁妆了,我们又留了日后兼身后所需,剩下的给玉儿。玉儿也是我的女儿,我给女儿备嫁妆是理所应当之事,你难道不许不成?我给玉儿的,又不是给你的。”   不等贾敏开口,苏太太又道:“我给这些东西是我们老爷决定的,妙儿也知道,且十分赞同,你再推辞,我可就恼了。”   闻听此语,贾敏只得打住话题,暗暗下定决心细细交代两个儿子和女儿,日后苏黎夫妇不在时,他们一定要对妙玉更好些,亦做其依靠,免受夫家苛待。和黛玉不同,一旦苏黎夫妇身故,妙玉娘家便没有人了,没有娘家依靠,顾家虽不在意,却很容易让外人看轻。   苏太太面上露出满意之色,问道:“全福太太请的是谁?”   女儿出嫁,须有全福太太照料诸如梳头扫轿扫床一类的事项,祈求新人成婚后吉祥如意,像全福太太一样有福气,所以请全福太太的时候,女家十分慎重。   贾敏笑道:“原本想请迅哥儿媳妇做全福太太,她父母高寿、公婆在堂、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兄弟姊妹和妯娌姑嫂之间又极和睦,最有福气不过了,谁知忠顺王妃闻得玉儿八月出阁,毛遂自荐,皇后娘娘也说忠顺王妃更好些,我们便请了忠顺王妃做全福太太。”   其实按贾敏的心意,她更看重顾迅之妻沈氏,一则她和自己家有亲,二则她和顾迅夫妻情深,并无姬妾。忠顺王妃虽也是父母健在、公婆在堂、儿女双全,于兄弟姊妹和妯娌姑嫂之间情分亦好,但忠顺王爷终究是皇太后亲生的儿子,身边姬妾不止三三两两,庶子庶女也颇有几个,又常与戏子厮混,哪里比得上顾迅洁身自好。   苏太太疑惑道:“既如此,怎么你却应了?按你以前的性子,别说皇后娘娘开口,就是圣人开口,你也未必委屈玉儿。”她也觉得妙玉的长嫂沈氏比忠顺王妃更合适。   因房内的丫鬟皆离得颇远,贾敏掩口轻笑,笑完,方悄悄道:“我原想推辞的,偏巧在忠顺王妃开口的前一晚得了顾家送来的消息,说迅哥儿媳妇有喜了。算算日子,玉儿成婚时她的月份大了,不能出门走动,且因有孕亦不好再做全福太太,连喜酒都吃不成。我们一时找不到比忠顺王妃更好的全福人了,遂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苏太太闻言,扑哧一笑,指着她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方止住笑意,道:“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如此爽快!”   贾敏微微一笑,颇为自得。   苏太太告辞以后,贾敏将嫁妆单子递给黛玉看,又对她和林智说了自己的打算。林睿不在家中,黛玉和林智自是满口答应,均说定会照应妙玉。   黛玉笑道:“不必妈说,我和妙姐姐极好的,旁人欺负了姐姐,我能不替她出头?没有由着外人欺负咱们家人的道理,倒不是为了那些东西才这样。”她平素管家理事,虽未达到清高文人口不言财的地步,但因出身富贵,梯己嫁妆俱极丰厚,故而淡泊于此。想当初,孝敬王妃和妙玉出阁时,贾敏亦曾与之许多嫁妆。   贾敏笑道:“极是,却是我糊涂了。”   黛玉挽着贾敏的臂膊,撒娇道:“哪能呢,妈原先就曾嘱咐过我们多照应姐姐,不过今儿叫我们在往日的情分上再用心一些罢了。”   贾敏听了,顿时莞尔。   第二日一早,贾敏将苏太太预备的嫁妆放在自家给黛玉的嫁妆中,堪堪忙完,忽有贾母打发人来请,贾敏问明缘故,便带着下人前去。   黛玉不解,细问方知贾母叫母亲过去是为了探春的婚事。   南安王妃做媒,说的是南安王爷麾下的一名亲兵,名唤詹翔。探春不是良民之身,这位詹翔亦不是,他原是世家子弟,因家中坏事,被发配到了西海沿子。边疆各处的兵士中都有罪人出身的,立下赫赫战功后不仅可以脱离罪籍,且亦有位高权重者,詹翔便因此凭着一身武艺在西海沿子从了军。他文武兼备,从军时年仅十五,如今二十岁,颇立下了几件功劳,很得南安郡王看重,虽不足以立时脱籍,但假以时日,南安郡王为之论功请赏,势必如愿。   詹翔因自己的身份,官家小姐他不敢痴心妄想,平民之家的小家碧玉亦难以匹配,而同样入罪的一些官家女眷多因无人照应,不仅落魄,且清白难存,故詹翔虽已有了些前程,且将来可期,却依然不好说亲。   南安王妃偶然听见霍煜叹息,不知怎地,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探春。   甄家、贾家多年的老亲,败落后都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自己兄弟甄宝玉出事时,连自己的婆婆南安太妃因龙颜大怒不曾出手,又对外说自己重病一时不得出府,致使他出狱后以乞讨为生,备受欺凌,如宝似玉的清秀人物成为京城中的笑谈,亏得贾母给了一笔银子,又打点送其回乡,现今和老祖母相依为命。   投桃报李,南安王妃心中感激贾母,自然想到了贾母跟前还有一位孙女待字闺中,又因身份不好说亲,询问过詹翔的意思后,亲自做媒。以南安王府的势力,即使不论功绩,也能轻易使詹翔脱籍,出嫁随夫,到时自有探春的好处。   为了让甄宝玉日后无忧,免却罪身,南安王妃当初就是求霍煜为甄宝玉打点,霍煜厚道,长庆帝额外恩典,很快便叫她遂意了。   再说,南安王妃心里亦极钟意林智为婿,贾敏既是贾家的女儿,自己善待贾母并其孙女,贾敏能记在心里?而且经由贾母从中说和,岂不是比南安太妃当众询问林智定亲与否更加体面?贾敏也不好十分拒绝母命。   探春原是公府千金,虽是庶女,但容貌标致,才思敏捷,性情果断,平常应酬时亦曾亲见,南安王妃细细告知詹翔,兼宁荣二府虽已没落,却还有贾赦一房风光正盛,又有嫡亲的姑丈贵为相国,若不是官奴之身,怕早有不少人家求娶了。   詹翔思索过后,对此自是乐意。南安郡王如今已不掌兵权,自己如欲脱籍,尚不知如何立功,也不知几时得以如愿,官家小姐和小家碧玉自己都不能娶之,寻常官奴身份的女子他又看不中,此时的探春却极合适,她是官奴身份,与自己正配,且她出身公府,容貌才情俱全,将来脱籍后自己为官,也不必担心她面对诸多诰命千金束手束脚,竟是两全其美。   贾母细问过詹翔的情况后,心下十分满意,对贾敏感慨道:“怪道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当初资助了甄家的宝玉,如今竟成全了三丫头。”   孙女中除了元春外,贾母素日最喜探春之伶俐,如今宝玉已经娶亲,惜春又住在牟尼院不愿回府,她放不下心的也就只有探春的终身了,偏生身份使然,一直不好说亲,此时有了这样的婚事,岂有不乐意之理?   只是王夫人判了秋后问斩,定亲成亲的日子甚急,在八月前成亲。贾母年纪老迈,宝玉又不能经事,宝钗虽然精明强干,终究不好出面,因此想让贾敏帮衬料理。   贾敏叹了一口气,尚未答应,便得贾赦开口不必她费心,自己已有了决断。   若是窦夫人心心念念的惜春,贾赦必定欢欢喜喜地准备丰厚嫁妆送其出门,对于探春他不厌恶,也不会十分用心,也不会自己出钱给她做嫁妆,但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出面却是理所当然,因而从贾母手里拿了三千两银子,置办了一份嫁妆。   对探春而言,三千两的嫁妆已是极为丰厚,家具摆设、衣裳布匹、头面首饰一应俱全。      ☆、第103章:      嫁于南安王府麾下詹翔,七月成亲,未来可期,总比其他人强得多。   探春心中没有不乐意,反而很欢喜,暗暗感激贾母和南安王妃的用心,因为当初宁荣二府风光正好的时候,别家太太不是没有询问过自己,也不是没有官媒婆登门,都被王夫人推辞了,此时若是王夫人在,怕这桩婚事亦是不成。   相比人称小冻猫子的贾环,探春自小深得王夫人看重,想到王夫人时日无多,落得秋后问斩之下场,即将出阁的喜气中难掩一份凄凉,怅然非常。   尽管成亲的日子甚急,但是贾赦历经世事,又通庶务,兼来客甚少,十桌都不满,倒是料理得井井有条,外面他做主,里面诸多琐事都交给了宝钗,遇到不懂之处请教贾母,总之没烦扰贾敏半分,直至探春出阁为詹家妇,外人愣是没瞧出半分仓促来。   林如海公务繁忙,并没有亲去,不过,他没有想到探春不必去和亲之后,婚事依然落在了南安王府,凭她的机敏本事,定能博得一个天长地久。   细细想来,比之前世,荣国府的提前抄家令诸人的下场好了几倍。   首先是贾琏、宝玉。   贾宅安然无恙,贾琏和前世判若两人,妻儿俱全,前程似锦。   贾赦虽仍好色如命,却因妻、子之劝,又为子孙计,行事谨慎,没有做下因元春封妃后的种种劣迹,即使哪些事是贾雨村所为,而非他自己之命。   宝玉现今依靠贾母的梯己度日,依然丰衣足食,俏婢环绕,不曾入狱年余,未曾在出狱后以打更为生,也不曾落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凄凉处境,想必没有达到贫困难耐凄凉的地步,一时半会不会抛却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出家做和尚。   贾政判了流放,多因妻罪,总强过前世斩首示众的下场。   其次是宝钗。   英莲平安,薛蟠虽骄纵如旧,却未曾打死人命,不是所有被拐子拐卖的女孩子都像英莲一样生得标致不俗,引得薛蟠垂涎,宁可打死人也要强抢回家。如此一来,薛家虽败,薛姨妈和薛蟠却在薛蝌的帮助下,平安无事,贾家落败后宝钗出嫁又有一份不菲的嫁妆,身后有薛蝌等人的照应,薛蟠现今也有所长进,不若前世那样没有娘家依靠。   倒是宝琴被梅翰林家退了亲后,随兄嫂回南,得金陵巨富金凤为幼子求娶为妻,两家已经订了亲。金凤就是当初欲投林如海门下被拒的巨商,后来弟弟金凰娶了贾敏的贴身丫鬟晴空,得林家几分庇佑,如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是江南一带的首富。林如海为人谨慎,一直留心,发觉金家虽是商贾,行事却颇厚道,未曾做出为富不仁之事,反倒各地百姓尤其是江南一带每逢天灾人祸时,金家多有钱粮济之,故这些年来,林如海一直对他们有所照应。   接着是迎春、探春和惜春。   迎春不必说,没嫁给忘恩负义的中山狼,而是宋家公子,夫妻恩爱,现今已生一子,又有精明强干的兄长做依靠,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探春不曾远嫁和亲,也有了归宿,和远嫁和亲到人生地不熟的蛮夷之地相比,只要詹翔如愿脱籍,探春现今的归宿强了好些。   惜春不曾出家,今已出孝,在贾敏和窦夫人的用心下,日后自有她的去处。。林如海听贾敏话里话外提过几次,连尘感念惜春当日雪中送炭之举,常去牟尼院看她,若不是惜春仍在孝期,怕要请媒人提亲了,即使如此,她仍流露出为娘家兄弟连城求娶之意。   最后是李纨、凤姐、巧姐等人。   李纨和巧姐不必说了,前者和前世的命运相差无几,后者不存在,也没有了沦落花街柳巷得刘姥姥援手赎身并嫁与板儿为妻的故事。   而凤姐嫁给牛耀祖后,儿女双全,亦是幸事。虽然王家之事牵扯到了镇国公府,和王子腾素有瓜葛的牛继宗被夺去了爵位和职务,并罚银数十万,然未曾波及子孙。牛耀祖为人谦逊好学,今从科举出身,已中了举人,前程可期,也不曾因王家之事怨恨凤姐。他心里明白自己家落罪,和凤姐无关,是自己父亲所为,也是罪有应得,兼夫妻多年,情分甚深,倒是待凤姐更好了些。凤姐从前倚仗娘家权势,纵有牛耀祖的劝导,行事仍然难免有几分嚣张,现今娘家败落,颇是胆战心惊,哪里还敢跋扈?   妙玉和黛玉是自己家的姑娘,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终身,她们的一生必将平安顺遂,和贾家没有相干,林如海万万不愿再让她们姊妹皆凄惨而死,也无需和前世相比。   林如海唇角微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更多的是对前世的释然。   贾敏进来时见到他的神情,心头怒火稍敛。   林如海和她夫妻多年,朝夕相处,焉能瞧不出异样,细想近日并无烦心之事,难道是在外面受了气?可是自己到了这样的地位,谁敢惹妻子不悦?不禁开口问道:“夫人不是去岳母家送三丫头出阁,怎么反带着怒色回来?”   闻得他询问,又听出其中的关切之意,贾敏立刻抱怨道:“我不恼才怪呢!睿儿成亲几年,尚未有子,咱们做爹娘的都没有说什么,外人反倒比咱们还急,说话的语气好似吃了酸葡萄,一窝蜂似的把女儿、侄女、外甥女等往我跟前送,想给睿儿做二房。”   妾,立女也。   大户人家大多没脸送女儿侄女外甥女去给人做妾,谁肯自降身份跟奴才做亲戚呢?妾可不就是奴才。可是今在贾家赴宴的许多人等却非高门大户,自是不在意这一点,且都想和相府沾上瓜葛,相府大爷的妾,也比寻常人家的妻体面,因此,话里话外无不夸赞自己家的女儿、侄女、外甥女等温柔贤惠好生养,恼得贾敏若不看在娘家的颜面上,早就拂袖而去了。   贾敏愤愤不平地道:“她们如此也还罢了,偏生还有几家颇有品级的太太竟跟我说,他们家二房的妹妹、侄女出身清白,人品不差,心中仰慕老爷,很是愿意替我分忧。”   说到这里,贾敏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贾敏生平最恨各家主母开口送他人姬妾,难道就不怕别人送妾与他们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想想作为嫡妻,谁愿意有姬妾碍眼。好在贾敏平素相交的达官显贵讲究颜面,多不会如此作为,只一些底蕴不足的暴发新荣之家方如此。   和贾敏开口的几家大户俱是长庆帝近来提拔上来的人家,从前很少有机会在贾敏跟前露脸,今日便七拐八绕地借着贾家办喜事出现在贾敏面前。   那些人意欲送妾给林睿贾敏虽恼,却远远比不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和林如海二三十年的夫妻了,中间虽也有旁人的觊觎,但是林如海性情坚定,无不严词拒绝,她心里欢喜,亦十分放心,谁承想人到中年,竟又有人企图破坏自己夫妻的情分。   林如海虽已半百,却儒雅依旧,风采不减,其气势更非年轻俊秀子弟所能及,何况他贵为相国,是文武百官之首,深得长庆帝器重,让人如何不倾心?   贾敏抚摸依旧漆黑的鬓角,她一生顺遂,模样儿看起来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了十多岁,甚至堪比三十岁的妇人,每回出门必定有许多诰命夫人询问养生之道,然而她终究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哪里比得上十六七岁形容娇嫩的女孩儿?   她相信林如海,但是她不相信别人,她知道,那些人既有了心思,那么必有算计。   林如海听完来龙去脉,不觉十分好笑,但看到贾敏眼里的委屈,心中一动,忙柔声安抚道:“夫人放心,咱们多年的夫妻,再不会生出波折来,我岂会任由他人算计?不过,夫人今日跟我说这些,却能让我防患于未然,免得被算计了还不知道。”   贾敏面色微红,嘟囔道:“我就是担忧老爷英明一世,到了晚年被人算计了去。”   话虽如此,林如海的话却让她如同喝了蜜糖一般,甜到了心坎儿里。   林如海一笑,见她羞臊,忙岔开道:“夫人莫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忙活玉儿下个月出阁的喜事才是正经。”   贾敏道:“说起这个,我更生气。”说着,满面怒色,似有眉竖眼圆之状,可见气狠了。   不等林如海询问,她便道:“除了将主意打到老爷和睿儿身上的,还有打到玉儿和恒儿身上的。有户人家的太太听说玉儿下月出阁,竟要送几个丫头给玉儿使唤,那几个丫头她今儿带在身边了,个个打扮得花红柳绿,举止轻浮无比,当我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恼极了,我断然拒绝,我们家又不是没有给玉儿的陪嫁丫头,偏去收那些来历不明的。”   对于黛玉的陪嫁丫鬟和陪房,贾敏挑选得十分仔细。   十二个陪嫁丫鬟有的模样齐整,有的容色平平,皆老实厚道且忠心耿耿又有一技之长,她们除了自幼从外面买来在府里没有丝毫根基的以外,其中也有几个家生女儿,但是家生女儿的父母家人却不会陪嫁到俞家,仍旧留在林家。   至于十户陪房,连同妻子儿女共计七十二人,都是林如海亲自挑选出来的,心性、本事无可挑剔,现今大部分管着黛玉嫁妆中的田庄商铺等差事,陪嫁过去,亦不用更换。   林如海面色严峻,眸中厉色浮现,如刀锋之利,问道:“是哪一家?”关于自己和林睿,林如海认为只要自己父子性情刚毅,不为外物所惑,兼有心防备,不必担忧被人算计,即使算计之事宣扬开来,于名声上也无妨碍,但是牵扯到黛玉身上,那就不同了。   黛玉是女孩子,岂能尚未出阁,便由人如此算计。   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话虽糙,理却不糙。   从前俞恒天煞孤星之名人尽皆知时,谁家都不肯与之亲密,更别提结亲了,现今他位高权重,俞家再不曾有人出事,甚至老夫人九旬高寿,立刻就有人盯上他,哪有这样的好事?   贾敏哼了一声,道:“大司马贾雨村家的。”   仗着贾雨村现今的品级,曾经的甄家丫鬟如今的贾家夫人娇杏,现在有了身份,竟再也没有了昔日下贱时候的谨小慎微。   贾雨村?林如海很久不曾想起贾雨村这个人了,就是上朝时碰面,亦是淡淡的。没想到自己不去料理他,他竟招惹上自己家,打起黛玉的主意,简直是自寻死路!   林如海之所以杀气腾腾,乃是有缘故的。   此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生平最好落井下石。他之起复,源自甄家,而后又攀上了王子腾和贾政,可以说是靠王子腾做到了大司马,结果甄家、贾家和王家出事时,他立刻气愤填膺地罗列了这几家好几条罪状,甚至无中生有,又对长庆帝痛哭流涕,不说自己贪赃枉法,只云为这几家权势所逼,纵知其罪,也不敢弹劾,今逢圣人英明,故证其罪。   长庆帝深知其性,并不如何重用他,手里已有了他的许多罪证,本欲一并清出朝堂,而后想到令窦晨弹劾自己不满意之人,未免给窦晨惹来许多是非,怕在朝廷上举步维艰,且贾雨村近来也不敢再做恶事,便暗示他依着自己的旨意弹劾朝中的一些官员。   贾雨村不知其中的缘由,只当自己受到了长庆帝的重用,被长庆帝倚为心腹,顿时喜得屁滚尿流,上蹿下跳地针对朝廷各位官员。贾雨村口角锋芒,人又精明,专挑别人的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也能找出来写在进上的折子中,哪怕不是长庆帝意欲料理的官员,他都因记恨而弹劾。一时之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兢兢业业地当差,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贪污受贿为非作歹,唯恐被贾雨村拿到把柄,令自己成了被长庆帝批命查办的官员之一。   也是因此,贾雨村成了许多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知是顺风顺水惯了,还是自视甚高,贾雨村自恃受长庆帝的信任,按长庆帝的心意行事,并不将这些人的恨意放在心上,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贾雨村连苏黎、顾越、郭拂仙这些重臣都敢于弹劾,他们治家极严,却不大管内院的事务,且家大业大,难免有所疏漏,多少都查出几个害群之马来,无非是下人倚仗权势欺男霸女等等,虽未伤及人命,终究名声不雅,官声有碍。   唯一让贾雨村束手无策的,就是林如海。   一则林如海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查访,严厉处理了家中的一干贪奴刁奴,风气为之一清,然后他派不同的心腹巡查下面掌管田庄商铺并家中使唤的族人奴仆,以及已经为官的儿子和族中子弟,但凡有行事不当者,皆亲自出面料理,罪重送官,罪轻则发卖,二三十年下来,年年如此,无人再敢知法犯法,给主家惹祸。何况林如海位极人臣,如天之庇佑,他们都很明白,谁也不愿意失去这一株好乘凉的大树。   二则林如海为人虽然圆滑世故,同样却又风骨凛然,他为官二十余年,不贪污,不受贿,也没有倚仗权势为害乡里。若说他清高,三节两寿他坦然受之;若说他三节两寿收下重礼,冰炭敬也都极厚,可是他家有一本账册,平常的绸缎点心酒水一类的节礼倒还罢了,有来有往,他家也得回礼,家家如此,然其他贵重礼物或是登记在册,拿同样的银两出来赈灾济民,或是将礼物折变,购置炭火衣物药材送至军营。尤其是寿礼中遇到特别喜欢或者值得收藏的东西,他们家会留下,然后拿出其价值的两倍银子做善事。   很多送礼的人对此诟病,认为林如海不在意自己送的礼物,不尊重自己的心意,收了礼却换成银子扬了他们家的名气,然而长庆帝却对他赞誉有加,不得很多人心并引起不少官员不满的臣子他用着放心,太过完美无瑕,岂不是比他这位做帝王的更得民心?   林如海看的透人心,也明白君心,他从为官开始就留下了一抹不会影响前程也不会影响家业的瑕疵,譬如因为收礼,他得罪了不少送礼的人,譬如他只一妻而无妾,令很多三妻四妾的官员文人不以为然,也因拒绝这些人送的姬妾丫头戏子而得罪了不少人,认为他假清高。除了几位亲友至交,林如海没有和所有官员都交好,甚至有不少想法和作为特立独行,和许多官员相左,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没有多少交情。   他成为相国,固然是因为他的精明能干,可是也因为他的这些瑕疵,令长庆帝放心。再者,他虽有几个门生,却很少,而且官职都不如何起眼,除了林睿外,族中最出色的子弟勤勤恳恳,官职最高者不过从五品,不似别人到了他这样的地位,桃李满天下,门生遍朝堂,往往位高权重者多,几乎有遮天蔽日之势。   所以,贾雨村费尽了心机,查不出林如海半点不妥,他不觉有些气馁,同时又觉愤恨,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林如海从出生到出仕,乃至于如今位极人臣,自始至终一帆风顺,几乎没有半点波折,凭的是什么?不就是他有一个极好的出身,起步高于自己,如若自己有这样的出身,前程未必逊色于他,也不会留下曾被革职的瑕玷。他羡慕林如海的出身,却也嫉妒林如海凭此而得的成就,羡慕嫉妒之下,越发不想林如海继续风光,故有今日之事的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趁着贾敏去贾家赴宴,娇杏能碰到面,自己准备了好几个丫头,二房的侄女送给林睿做妾,另一位姬妾的妹子送给林如海做妾,跟贾敏说的那几个丫鬟送给林黛玉为婢,若是能攀上俞恒,生下一儿半女,不仅有自己的好处,也打击了林如海的体面。   对此,贾雨村满怀信心。林家没有姬妾,后宅清静,然就是如此,才令黛玉不懂妻妾争锋之道,出阁后纵使有着嫡妻的名分,未必斗得过自己精心调教出来的几个俏丫鬟。他想得很周全,天底下没有不好色的男人,正经千金小姐个个自持端庄,木头似的,有何床帏之趣?哪里比得上姬妾妖娆妩媚。自己能将娇杏扶正,何以见得俞恒不能?   贾雨村明白俞恒在长庆帝心中的地位,将来势必权倾朝野,为了攀上俞恒,他甚至为自己的次子求娶了俞恒的表妹贺喜儿为妻。   贺家早就败落了,家业渐消,除了老夫人精明强干外,孙儿皆不成器,唯知吃喝嫖赌罢了,所幸有俞家管着,不敢惹祸。当年他们从粤海避难京都,起先京城中不知,后来林如海和张大虎去了粤海,渐渐大家都知道了,虽有愿意和俞家连亲意欲求娶,但是皆是官职微小之人,不然便是达官显贵为自家庶子求亲,偏生贺老太太心比天高,不肯应允,直到贾雨村这位大司马为子求亲,其官极高,其势亦大,贺家方才称心,两家已经办过喜事了。   林家和俞家结亲,和贺家却无瓜葛,且贾敏不喜贾雨村家和贺家的为人处事,所以两家儿女成亲之时,她不曾道贺,也不曾提起过。   可是俞家和贺家的来往十分疏离,并不亲密,成亲后,贾雨村仍旧不得以亲戚的身份登俞家之门,似是当年贺家人在俞家被克患病一事所致。贾雨村并不信这些,虽和俞家牵扯到了一点亲戚,他还是不满意,娶俞恒的远房表妹为媳,终究比不得俞恒本人。   贾雨村倒是想将娇杏生的一个女儿送与俞恒为二房,偏生这个女儿容貌肖似娇杏,虽是眉目清明,仪容不俗,却无甚美貌动人之处,才气亦是平平,而林如海的女儿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有咏絮之才,几乎人尽皆知,如何与之相争?   于是,贾雨村特地买了几个风流妩媚的江南姑苏女子,充为养女,请名师教以琴棋书画,歌韵舞艺,并诸般勾心斗角的手段。   娇杏对贾敏说的几个丫头,其实便是贾雨村的养女,不过对外的说法不同而已。   娇杏本是个丫头出身,无甚见识,不过是运气好,先给贾雨村做了几年二房,生了两个儿子,然后等贾雨村的正室夫人死后,被贾雨村扶正,全了当年的回首之情。这些年来她在家中颐指气使惯了,又因贾雨村位高权重,很多人不敢小觑于她,致使娇杏说话行事无所畏惧。和他们家相交的多是暴发新荣之家,但凡根基略深厚些的,多不大与之来往,也是因此导致低于贾雨村品级的官宦女眷们处处奉承她,往往顺从她的意思行事,才有这般结果。   娇杏飘飘然地前去贾家,早将当年贾家获罪时贾雨村落井下石的所作所为抛到了九霄云外。若是其他人早就没脸去了,偏她不是,她觉得贾家已经落难,又是官奴出嫁,自己亲自前去便是给了他们极大的体面,谅他们不敢不受。她自觉以自己的体面,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提出这些好意,贾敏总要给几分面子,谁知贾敏不仅当面拒绝,还夹枪带棒地数落了自己一番,心中如何不气,如何不怒?回来就学给了贾雨村听。   贾雨村听完后,立刻火冒三丈,拍案而起。   他已经不是当年托人往林家谋求西席一差而不得的落魄人了,他现在官居大司马,位列三司之一,纵尊崇不如前朝,可身份不比相国逊色多少,他们家居然如此不给颜面!   林家越是如此,贾雨村越是不能容忍。   次日一下朝,他微笑拦住了俞恒,“俞公爷,请留步。”   贾雨村生得直鼻权腮,面阔口方,瞧在别人眼里,显得十分雄壮,而且一派正气。如果俞恒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怕也会被其皮囊所惑,当他是正人君子了。   想到昨日林智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消息,俞恒目光深沉。他自小就疼黛玉,黛玉长大后自己虽不能见,却常听长姐和外甥女说起,又常常细读黛玉的诗词文章,遥想其为人,心中越发爱重,好不容易才等到和黛玉成亲的日子,也未曾因命格、年龄为林家所不喜,更不曾受到丝毫刁难,贾雨村居然生出这些对黛玉不利的心思,实在可恶!   俞恒神情冷淡地道:“贾大司马有事?”   贾雨村素知俞恒性情不若旁人柔和,心下自是不怕,腆着脸凑上前,堆笑道:“公爷成亲在即,不知房中服侍公爷和夫人的丫鬟可有了?这服侍公爷和夫人的丫鬟定要精挑细选才是。若是没有,下官倒有几个极伶俐乖巧的养女,心中仰慕公爷,愿与公爷为奴为婢。”林家不是不给自己面子吗?自己直接从俞恒处入手,待俞恒收下了,看他们如何反对!   俞恒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冷声道:“莫非我俞家和林家穷得连使唤的下人都没有,非要贾大司马相赠?我看,还是贾大司马留着自己使唤罢!”说罢,拂袖而去。   俞恒是俞皇后嫡亲的兄弟,名正言顺的国舅爷,他完全不必在意贾雨村的反应如何。   贾雨村瞠目结舌,面对旁人望过来的讥嘲目光,顿时涨红了脸,又气又恨。   可巧忠顺王爷路过,站住脚听到了几句,遂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道:“贾大司马,我们俞公爷一向洁身自好,可没有那些腌臜心思,成婚在即,贾大司马如此,岂非不识时务?或者,贾大司马压根儿不曾将林俞两府放在眼里?依本王看,府上的养女,竟是贾大司马自己留在房中使唤罢,想来没有会挑贾大司马的不是,贾大司马也能得趣!毕竟贾大司马不在意礼数,贱妾都能扶正,何况养女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   但凡规矩严谨的公卿之家,即使再胡闹,都不会以妾为妻,妻亡后,亦不会扶正妾室,而是另娶填房,唯有贾雨村这样根基浅薄的暴发之家才会在妻子死后,扶正妾室,竟和一干明媒正娶的诰命夫人同列,谁家不厌恶非常?除了有求贾雨村的,谁都不愿与之相交。   妾室扶正虽非罪过,但是终究不体面。   何况,所谓的养女,谁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和养女厮混的官员不知凡几,与其说是养女,不如说是家养的妓子,不过养女的说法体面些,纵如此,糟烂其中,不仅自己收用,而且还能用来送人。忠顺王爷如此言语,就是因为府上就收了不少官员的养女。   太上皇到了晚年,诸事顺心,不对朝廷之事指手画脚,却起了含饴弄孙的心思,当年在位时不曾表白出对其他儿子的慈爱,此时反倒用了心,尤其喜爱忠顺王爷,常叫到宫中作伴,因此贾雨村敢得罪朝中所有官员,唯独不敢得罪忠顺王爷,闻言,唯有诺诺。   忠顺王爷暗暗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别看他贵为亲王,可是他手里不掌权柄,唯知享乐,对于林如海和俞恒这翁婿二人,他都只有交好的道理,不敢轻易得罪,因为他知道在长庆帝心里,自己即使是嫡亲的兄弟,也比不上这两位肱骨之臣,偏这个贾雨村竟因嫉恨而欲生事。他也不想想,林如海此人最看重谁?不是妻子,也不是儿子,而是这个从出生就娇生惯养的女儿。   抬脚往车轿处走去,忠顺王爷打算回去挑几件好东西,等到黛玉出阁时,令王妃与她添妆,总不能比别人家显得简薄不是!   却说俞恒虽有权势,但是很注重分寸,除了亲友岳家外,极少和群臣结交,也不大来往,平素红白喜事多不亲去,可以说,他在朝堂中的友人,比林如海和林睿还少几倍,甚至和两位叔叔都不亲。盖因此故,更受长庆帝倚重。   长庆帝当他如同儿子一般,对他的看重甚至胜过太子,得知此信,便将他叫到跟前,问道:“听说贾雨村那厮生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欲送美婢与你?”   长庆帝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贾雨村的厌恶。他本来想着有这么一个人代替窦晨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不介意贾雨村在朝中的种种行为,毕竟他弹劾群臣后,令群臣不敢懈怠,不敢生事,也是一桩好事,而且治罪与否都要由自己批阅后,自己不准其奏,便对群臣无碍。可是,他不能容忍这人如此险恶地算计到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和小舅子身上。   俞恒点头道:“原来陛下已经知道了。”   他沉默寡言惯了,对此事却很上心,他不愿黛玉因此事烦恼,虽然自己没有接受贾雨村赠婢的心思,但是让黛玉知道后心里定然不舒坦,他如何舍得?于是他直言对长庆帝道:“贾雨村此人,陛下还留着么?本来我觉得顾明这样的人物已是十分凉薄了,不敢与之相交,不曾想贾雨村更胜一筹,比之顾明,更加不知羞耻!”   有治国的才干,偏偏没有为民的刚正,倒有几分暗合贾宝玉曾说的国贼禄鬼之流。   长庆帝闻言莞尔,温言道:“再过些日子你就要成亲了,不必为这些事费心,朕自有处置。近来你将手里的事务和副官交接一下,进了八月朕放你两个月的假。”   俞恒连忙谢恩。   随后,长庆帝又命马平从自己私库中取出一对各重九十九两的龙凤呈祥赤金如意,两幅名家真迹的字画,一套五彩组合的陈设花瓶,一套春夏秋冬四季的乌木笔筒,一块双龙抱珠的澄泥砚,并各色彩缎宫绸二十匹,亲自送往林家,给黛玉添妆。   谢恩后,林如海听说长庆帝已见过俞恒,面上便现出三分笑意。   消息往往传得飞快,何况贾雨村和俞恒说话时正值下朝之际,许多官员皆在,更传得人尽皆知。满朝文武除了顾明等寥寥数人外,谁不厌恶贾雨村?得知贾雨村得罪了林如海和俞恒,心里暗暗称快,只盼林如海和俞恒出手料理这个奸猾小人。   不想林如海虽怒,但是很沉得住气,半点动作都没有,没有像别人想的那样出手。   旁人纳闷之际,林如海已是胸有成竹。   曾经因知晓贾雨村贫贱之事然后被贾雨村寻个不是打发了的那个门子现今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月余后便可抵达京城。   门子一至,贾雨村必将难保。   因英莲平安无事,那个门子未曾给贾雨村出谋划策胡乱判决冯渊被打死一案,但是他熟知贾雨村的旧事,人又机变,靠着护官符走到了贾雨村跟前,本想博个富贵,谁承想贾雨村恐他说出自己贫贱的过往,反倒将其发配。   这么一来,纵无英莲,那个门子亦和前世命运相同。   门子凭着本事,竟在流放之地攀上了一门权贵,不仅脱了籍,还做了一个掌管流放之人的小差役。这位权贵偏和京城中的一位官宦有亲,闻得贾雨村弹劾了自家亲戚,顿时想起昔日门子的来历,立刻就修书一封进京,得到允许后,令门子进京指证贾雨村。   诬陷良民,徇私枉法,这一桩罪名儿贾雨村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先让贾雨村有个罪名儿,其他的罪证才好牵扯出来。   贾雨村得罪的人极多,竟然令朝堂中本来针锋相对的官员都有志一同地携手对付他,各自搜集其罪证,做官做人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他的不幸。   林如海并未插手,也阻止俞恒涉入,因为大婚之日已到跟前,万万不能坏了喜气。   为了婚事,两家连中秋佳节都不曾好过。   早在一个月前,两家的喜帖就送往各处相交的人家了,以两家的权势,到了成亲的前一日,贺客之多,难以尽述。不说俞家如何,单说林家,前来给黛玉添妆的各家女眷更是坐满了林家的正厅、花厅和偏厅,珠围翠绕,耀眼非常。   窦夫人、陈娇娇并曾净等人不及来京,亦早就打发人进京,于这一日送上极为厚重的添妆礼,头面首饰、绸缎布匹、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不仅如此,已诞下皇孙的太子妃也打发人送了添妆礼。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贾母,她带着宝钗湘云过来给黛玉添妆,送了一副累丝点翠嵌宝石镶珍珠的赤金头面,一副孔雀开屏的金镶绿宝衔珠钗,一副十六扇的慧纹璎珞,以及一对赤金累丝枝干翡翠叶宝石瓣珍珠蕊的牡丹花盆景儿,却见这花盆由墨烟冻石雕刻而成,呈蕉叶状,十分精巧,蕉叶盆内堆以金沙,端的瑰丽璀璨,宝光四射。   众人见状,皆称赞不绝,心里十分感慨,贾家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落魄如斯,居然还能拿出如此珍贵的宝物,便是那两套头面首饰,比进上之物都不差什么,何况璎珞和盆景,愈加珍贵了,堪称无价。   不过,看到林家晒出的嫁妆,众人觉得贾母所赠不算什么了,因为林家给黛玉的嫁妆实在太多了,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数十年来,只有妙玉出阁时方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些嫁妆数目导致的结果是,林家的下人不够用,抬嫁妆的人远远不足!   两个月前,点清嫁妆的抬数之后,又把各色珍奇小巧之物诸如珍珠宝石头面首饰等往大箱子里压了压,塞得满满当当,贾敏方往孝敬王府、忠顺王府、东平王府、北静王府和曾家、苏家、顾家等八、九个府里各借仆役一百名,人手勉强足够。至今日,所有抬嫁妆的仆役俱换新衣,一水儿的红衣,喜气洋洋,瞧着十分精神。   刘清然在房中陪伴黛玉,取笑道:“哎哟哟,真真我今儿开了眼界了,早就知道你是个有钱的主儿,却不曾想竟这般有钱,明儿我若穷了,上你家门打抽丰,你可得施舍些,不要多的,只一件宝贝就够我丰衣足食了。”   黛玉今日穿着大红刻丝百子的对襟褂子,端坐在床上,双颊飞晕,几乎与衣衫同色,更增芙蓉秀色,啐道:“你何必打趣人,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到那样的地步。”   惜春细声细气地附和道:“林姐姐说得极是,刘姐姐何必咒自己?”   迎春静坐一旁,抿嘴微笑。   惜春住在牟尼院甚是清静自在,贾赦几次打发人去接她,她都不曾回去,然黛玉大喜,贾敏去接她时,她思忖再三,便前来相伴。不仅如此,她还脱掉在牟尼院的素装,穿了一件颜色衣裳,越发显得粉面樱唇,娇俏出众。   清然笑道:“到底你们是姐妹,我说不过你们!不过,惜妹妹,我几时吃你的喜酒呢?”   说着,她侧头打量惜春,暗暗赞同连尘的眼光,人虽冷漠,却是至情,与连城性情志趣十分相配,嫁娶之后亦不会为人耻笑,且连太太心里也十分愿意,实是良缘。   惜春脸上一红,拿着手帕握着脸,不再言语。   众人皆是善意一笑,黛玉恐她羞臊,起身走人,忙岔开道:“可惜妙姐姐竟不能来,我倒想她得很。”   清然听了这话,呵呵笑道:“真真是巧得很,再没有这样巧的了。上回你哥哥娶亲,妙玉有了身孕不得来赴宴,如今你出阁,她偏又查出有喜来,给你添的妆只能托她婆婆捎来,莫不是明儿你兄弟成亲,妙玉还不能来罢?”   黛玉道:“一次两次已经极巧了,哪有三次皆巧的道理?”   她说这话时脱口而出,本不曾放在心上,万万没有料到后来林智娶亲时,妙玉再次查出有孕,未能前来,一时被京城之人引为佳话,且是后话不提。   清然道:“那可未必。”   一语未落,外面便有丫鬟传话道:“姑爷家来催妆了。”      ☆、第104章:   闻得俞家来人,房中陪伴黛玉的姊妹们均是一笑,皆望向黛玉,羞得黛玉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亏得贾敏和忠顺王妃等人带着添妆的各家女眷进来,方止住了。来给黛玉添妆者极多,黛玉房中坐不开,故皆坐于厅中,闻得催妆,也只来了几个极亲厚的。   忠顺王妃瞅着黛玉笑赞了几句,道:“我只当天仙下凡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玉儿。”   众人都笑了起来,尤以清然的笑声最响。   刘夫人无奈地看了清然一眼,对东平王妃报以歉意,她这个女儿实在是随性惯了,很有些不拘小节的洒脱不羁,幸而东平王妃厚道,若是别人家的婆婆早说她不贞静了。   东平王妃倒很喜欢清然的性子,却是一笑。   又有丫鬟来报说催妆的人已进了门,贾敏忙催忠顺王妃,忠顺王妃笑道:“你这做娘的急什么?明日有你哭的时候!就是他们人到了跟前,也得给我等着!”说着,慢条斯理地将凤冠霞帔放入箱中,然后在上面压了一对六十六两重的金元宝。   林家给黛玉的嫁妆中金银一项俱为压箱钱,然数目太大,不好放入箱中,便放了两个金元宝,既体面,又轻巧。再者,嫁妆送至俞家时铺晒前须得由俞家主妇亲自开箱,开箱时必须放入比压箱钱数目多一些的钱,方是风俗正理,林家不可能让俞家在下聘过后再花费几十万两银子,或者几万两黄金,所以上下皆赞同放两个金元宝做压箱钱。   忠顺王妃赞道:“到底是你们,竟体贴得很。”说罢,合上箱子,与外面盛放嫁妆和添妆的箱匣等一并锁上,好送出去。   俞恒一身新服,骑着高头大马,宛若天将下凡,身后跟着的八个俊美异常的世家子弟应是从军中出来的,个个背挺腰直,满身英武之气,叫人见之忘俗。   因来催妆的少年须得尚未成亲,故立刻就有几家不认得他们的太太私下打探这八个少年说亲了不曾,欲以女许之。能陪着俞恒前来催妆的少年,必定和俞恒极熟,既是极熟,想必自有瓜葛,如此,还能没有如花似锦的前程?   贾敏忙得脚不沾地,哪里会回答她们这些问题,便是别人有知道的,只顾着看林家已经锁上的箱匣和无法放入箱匣中的璀璨宝物诸如珊瑚树、宝石盆景等,也不会接口这些。   林睿不在家,黛玉之兄弟唯有林智一人,她的嫁妆便由林智带人亲自送往俞家。   鼓乐奏起,嫁妆出门。   上千挑夫一色红衫,行动矫健,抬起嫁妆皆举止一致,更兼家具箱笼等物皆是朱漆描金,流光溢彩,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相比别家每抬嫁妆之间间隔极远的十里红妆,林家的嫁妆间隔却是极近,几乎是后面一抬紧随前面一抬,宛若红龙一般蜿蜒,绵延不绝,即使如此,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俞家大门,林家这边才送出不到一半的嫁妆。   两家高门结亲,乃是极大的喜事,路边围观者众,都指指点点,叹为观止。   有人惊叹道:“这才是正经的十里红妆,江南一带的风俗,嫁女儿就是嫁山嫁水嫁黄金,瞧瞧,可不是应有尽有?别说那些房舍田庄和商铺了,就是这里头的一座山头,把姑娘出阁后吃的野味、饮的泉水、穿的丝罗、烧的柴炭等等全部都囊括在内了。”   有人羡慕道:“到底是大家嫁女,真真让我大开眼界。虽说未必比得上那年苏大人嫁女送出的家底,可瞧着更用心些。瞧那头一抬的嫁妆,竟是御赐的如意,接着还是御赐的好东西,何等体面!不止如此,看看紧随其后的瓦片泥坯,一抬都抬不完,甚至压弯了扁担,那得陪嫁多少间房舍多少亩良田,才有这么多的瓦片泥坯?”   也有人嫉妒道:“真真不知道林相是怎么想的,这女儿家再好,能比得上儿子要紧?好东西该多多留给儿子才是,毕竟传宗接代的是儿子。林相有两个儿子呢,偏拿出这么许多东西陪嫁女儿到外人家去,难道不怕两个儿子心里生恨?”   又有人疑惑道:“嫁女儿便舍得如此手笔,留给儿子的更多,那么林家得有多少钱?人说林相清廉,我瞧不见得,盐政可是肥差,林相从前做了许多年呢!”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鸦雀无声。   须臾后,众人哗然一片,纷纷指责道:“嘴里混吣什么?你是哪家的人?瞧你的打扮,是哪家的小厮罢?胆敢在这里挑事儿!也不想想,谁不知道林家百年世家,根基原就富贵无匹,年年又有进益,家中人丁又少,累积下来的财物你能算清有多少么?居然在这里大放厥词!连圣上老人家都说了,天底下唯有林相、苏大人、俞公爷等寥寥几人绝不会中饱私囊,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这几家皆是祖传的大富,用不着自绝前途!”   长庆帝登基后,海晏河清,颇有盛世太平的气象,风调雨顺时,百姓安居乐业,遇到天灾时,长庆帝总会派遣绝不会中饱私囊的官员去赈灾,还会派遣心腹监督,钱粮实打实地到了百姓手中,故百姓十分拥戴,对他的话信而不疑。   再说,林家上上下下没有做过一点恶事,反而乐善好施,年年拿出许多钱孝敬长庆帝用来修桥铺路济贫。他们家的田庄遭灾时,当年不仅不收租子,还会发下口粮并种子安抚佃户,只需在来年风调雨顺时逐步还上即可,这也是因为不想叫佃户不劳而获的意思。桩桩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会受那小厮挑唆,认为林相贪污受贿?   林智耳聪目明,骑在马背上听得那人挑唆之语,扭头看了一眼,认出说话的人是贾雨村家的下人,嘴角登时掠过一丝冷笑。贾雨村近来上蹿下跳,一举一动人尽皆知,他虽在读书中仍旧清清楚楚,暗中认全了贾雨村家常打发出来做事的下人。   柳玉荷见状,忙道:“好兄弟,今儿是你姐姐的好日子,莫与这些不相干的人一般见识。”   林智将那小厮的面貌记在心中,打个手势吩咐隐在百姓中防备别人生事的下人去料理,方转头对柳玉荷道:“我知道,放心罢。等过了我姐姐的好日子,我再跟他们算账!”   柳玉荷闻言,放下心来。   及至到了俞家,嫁妆仍未尽至,然俞家早就预备好了席面,酒肉罗列,十分丰盛,请林智等人坐下,陪客亦都是俞家的出色子弟,又是敬酒,又是送上红封,美言说尽,好容易才从处处刁难他们的林智手里拿到嫁妆中箱匣的钥匙,急急命人送到里面交给俞老太太。   与此同时,念嫁妆清单的大管家嗓子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实在念不下去了,二管家迅速接上,清单犹未念完,半数嫁妆犹在路上未曾抵达,直至席尽,换了三管家接替,最后一抬寿材板儿和寿衣方进了门。   俞老太太拿着钥匙,亲自开了装有凤冠霞帔并压箱钱的箱子,放进一对各重八十八两的金元宝做开箱钱。早在成亲之前,两家都已商议妥当,元宝亦是预备好的。接下来其他的箱匣等物都由俞秋俞科的夫人并儿媳等一一打开,珠光宝气,溢满目光所到之处。   新妇的嫁妆须得摆在新房中晒与亲友观看,无数妆奁挤满了新房和院子,放不下的箱笼便送至耳房中。亏得俞恒住在正院,里外十分阔朗,不然,怕也装不下这许多东西。摆在正面新房中的家具是紫檀的,那套黄花梨木的暂且送至后院,晒过后收入高楼,与黄花梨木家具一起的还有许多新房中摆不下的陈设器皿盆景屏风等物。   看着琳琅满目的嫁妆,这娶进来的何止是个金娃娃,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众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酸言酸语的,因俞老太太忙碌非常,并不理会。   因有人细细看毕,含笑对俞秋的夫人道:“今儿才算见识到了,怕府上其他所有人的嫁妆凑在一处,也不及这份嫁妆罢?粗略一算,竟有百万之数!”百万,除了苏家绝了户,所有财物都给妙玉做嫁妆,其他谁家会给女儿百万陪嫁?   俞秋夫人的心里也是羡慕非常,早知林如海疼爱女儿,不曾想居然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家所有财物比之也有所不及,但是这些心思却不能跟外人道,因而笑道:“何止百万呢?我这位侄媳妇最有福气,和娘家兄弟一样,除了祖业由长兄承继外,余下的林家家业三人平分,这就已经有百万了。更别说苏大人家给她预备了不下数十万的嫁妆,还有我们家送去的聘礼,并早在二十多年前林相查抄下人财物所得也都给她做了嫁妆。”   林如海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给女儿攒嫁妆,当年从下人处得的财物,至今日翻了一倍不止,细细算来,这些凑在一起,黛玉的嫁妆比兄弟将来从林家分得的家业还多些。   众人闻言惊叹,皆道:“林相竟有这样的气魄,女儿和男子一样分得家业!”   俞秋夫人却是淡淡一笑,心想和林家来往亲密的人才知道,她也是听人说的,林如海对两个儿子可远远比不上对女儿的娇宠,曾有许多人说,宁可投胎做林如海的女儿,也不想做王公贵族的儿子,由此可见一斑。   也有人半含酸地道:“如此看来,国舅爷竟娶了一位财神!”   俞老太太已收好了嫁妆清单,闻听此言,一手扶着沉香拐,一手轻摆,道:“我们家求的是人,嫁妆则是其次。若不是孙媳妇这个人物儿,有再多的陪嫁我也看不中。”   众人听了,不以为然,认为她是人财俱得才说这样的话。   俞老太太心里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想法?但她到了这把年纪,娶孙媳进门,诸事如意,也不愿与她们分辨。   眼瞅着到了黄昏时分,彩霞业已飞满天际,林智方回家中,回禀父母,尤其是送嫁途中有人挑唆百姓一事细细告知了林如海,林如海听完,默然半晌,道:“你不必管,贾雨村家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圣人自有决断。”   林智道:“话虽如此,但是看着他们上蹿下跳,实在可恶。世上又有一干人,最见不得别人好,倘或受了他们挑唆,每每生事,岂不是对父亲不好?”   林如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笑道:“只要不牵扯到你姐姐身上,如此倒是更好。”   林智一愣,随即有些明白了。   人人都说林如海的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有一二不满者,只要防备得当,便不会有损自家丝毫,反而更受长庆帝重用。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心想对小儿子也可以放心了。   彼时林家的酒席也已经散了,下人们正井然有序地收拾,好容易妥当,贾敏回到房中忙忙卸妆宽衣,只觉得浑身酸痛,汗湿里衣,虽是秋日,仍觉身热,也不知道黛玉明儿凤冠霞帔穿戴一身,能不能受得住。   林如海听了她的担忧,淡然一笑,安慰道:“玉儿生得娇弱,纵已和常人无异,但夏天多数时候都是穿夹衣,何况如今已经入秋?”   贾敏一想不错,人常说,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说的就是黛玉了。   晚间安歇时,贾敏困倦已极,早就合目安睡,不想至三更时分觉得口渴,似睡非睡之间,听得枕畔一阵长吁短叹,细听竟是林如海辗转反侧难以安睡,不觉睁开眼睛,道:“老爷早些睡罢,明儿有的忙呢。”说着,起身叫外面上夜的丫鬟送茶进来。   吃毕茶,林如海越发睡不着了,叹道:“想到明日,心里只不舍得。”   贾敏只觉好笑,随即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低声道:“老爷不舍,难道我就舍得不成?咱们家娇生惯养的女儿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出了阁,哪里比得上在自己家的自在?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留她在家里做个老姑娘。”   林如海拉着她的手,长叹一声,夫妻二人对坐无言。   半日,林如海往窗外看了一眼,因玻璃窗开着,月盘晶莹,星子璀璨,一片光华透过纱窗流泻入室,方开口道:“睡罢,瞧今夜的星月光辉,明日是个好天。”   次日,果然天高云淡,晴好无雨,   八月里桂子飘香,寓意更佳。   林如海和贾敏一早起来,皆换新衣,不多时,贺客其至,贾敏先去了黛玉房中,眼见黛玉一袭红衣,端坐于床,昨日留在府中的惜春等未出阁的女孩儿皆在周围陪伴,各是一身新衣,佩戴着新首饰,打扮得十分鲜亮。   瞧见黛玉的那一刹那,贾敏眼圈儿一红,几乎就要流下泪来,慌忙拿着手帕压住眼角,强笑道:“惜丫头,你们姊妹好好陪着玉儿,我去外面招呼客人了。”   惜春站起身,垂手应是,道:“姑妈放心。”   贾敏走后,惜春方坐回去。   一时宝钗等人都随着贾母到了,惜春出门迎了一回,然后年轻的媳妇和女孩儿都在房中陪伴黛玉解闷儿,宝钗和探春也都在,她们坐在末座,抬头往上看时,见黛玉正和清然说到热闹处,虽未上妆,却风流婉转,妩媚鲜艳,心下俱是羡慕。   清然道:“算算吉时,该到了罢?”   连尘拉着惜春说话,闻言,扭头笑道:“就是来了,也得好些时候才能进门。智哥儿自小就疼林妹妹,能不好生刁难他们一番?我可是听说了,为了今日,智哥儿请了好些同窗过来出谋划策,想出了许多刁钻古怪的法儿。”   清然抿嘴一笑,道:“该!”   不消片刻,果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细乐之声,清然忙打发丫头出去打探,回来说俞家的迎亲队已经到了,不过都被挡在门外,不得进来。   林智带人关了大门,插上门栓,又叫几个同窗死死顶着,免得被撞开,竟是半点不肯让步,催妆曲中,急得八名世家子弟在门外又是作揖,又是将开门的红封从门缝里投进,高声道:“舅爷,快些开门罢,莫误了吉时!”   林智一手拿着核桃大的金表,一手叉腰,道:“放心,我瞧着呢。再说,轻易就给你们开门,未免显得我太不济事了,也显不出我们家姑奶奶的尊贵来。”   俞恒听了这话,沉声道:“弟欲如何?”   林智想了想,道:“我姐姐有咏絮之才,不妨先作诗一首,我若满意,大门自开。”   俞恒本来就是文武兼备,作诗难不倒他,何况他早有预备,做了许多诗词在腹内,就等今日,故听林智之言,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皆是颂扬黛玉之才貌德慧,布局精巧,词句不俗,却又掩不住一丝雍容大气。   林智一听,暗叫不妙,居然没有难倒他,立刻有以金桂为题,再叫赋诗一首。   俞恒当初预备的诗词中包括了金秋季节所有花卉草木,自是信手拈来。   林智十分不服,谜题绝对,一一都被俞恒化解。   传到里面,人人皆赞。   黛玉不觉莞尔一笑,直到吉时将至,林智实在没有为难俞恒的法儿了,又恐耽误了吉时,方不甘不愿地开了门,接了催妆礼,连同俞恒的催妆诗一并送进里面。   催妆礼就是昨日放在嫁妆中送去俞家的凤冠霞帔,今日同镜匣脂粉等一并由俞恒送来,然后由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妆,梳妆时,念念有词,皆是祝福。在梳妆的时候,外面又催了几次,做了许多诗送来,忠顺王妃方为黛玉穿上凤冠霞帔。   早在忠顺王妃给黛玉梳头的时候,贾敏就已经泪如雨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黛玉如何忍得住?亦是珠泪滚滚。   忠顺王妃忙劝道:“仔细花了妆,大喜之日,快别哭了。”   众人都上前解劝,好容易方止住,又重新上了妆,方盖上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含泪拜别父母后,林智背着黛玉送上花轿。   花轿十分精巧,朱红缎子的轿衣上金银焕彩,珠绣辉煌,跟随而来的拆轿师傅亲自拆卸,好令新妇妥帖出入,待帘子放下,轿夫们含笑望着林智,都不肯抬轿,直到林智拿出一包或是笔锭如意、或是状元及第、或是并蒂花开的金锞子散给他们,又有一大包金锞子给了途中更换抬轿的轿夫们,他们方笑嘻嘻地道谢,随着鼓乐之声抬起了喜轿。   不知何时,林如海已经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遥望远去的花轿。   黛玉的归宿,便是俞恒了。   自己重生以来,最大的心愿,也在于此。   但是,并不止步于此。   从今往后,他还要时时留心女儿出阁后的日子好坏与否,他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他无法因她出嫁就觉得心满意足。   他林如海的女儿,一定要比任何人都过得美满。   贾敏在里头知道林如海不舍,微微一叹,命人劝他回来,复又招呼客人。   三日后回门,林家又是一番热闹。   林如海早等在家中了,家中红灯绿缎仍未撤下,里里外外喜庆热闹,林智亲自迎出大门,接了进来,独黛玉的车进了二门,卸掉驾车的马和轴承,由婆子将车厢抬进内仪门,方由丫鬟打起帘子,正好林智和俞恒业已到了跟前。   俞恒上前两步,扶着黛玉下车。   他今日穿着石榴红的衣裳,黛玉却是大红榴开百子的刻丝衣裳,到了贾敏和林如海跟前,夫妻并肩而立,天生的一对璧人。   姐姐既出阁,便是俞家人了,林智对俞恒难免带着三分不喜,待二人拜过父母,送上回门礼,林如海命他和俞恒随自己去书房,林智只得答应,不料他却落后一步,悄悄拉着黛玉道:“好姐姐,我有许多话说,千万等我回来。”   黛玉微笑点头,林智方放心地去书房。   贾敏招手叫黛玉到身边,仔细打量,见她容光焕发,气度出众,更有一种妩媚风流的态度叫人倾心,心中一宽,又见她梳着八宝如意髻,绾着丹凤朝阳挂珠钗,皆轻巧细致,不似在家时的姑娘打扮,不觉又是一酸,细声询问婚后诸事,听得已拜了宗祠,入了族谱,俞老太太待她甚是体恤,叔叔婶婶皆已分家,吃住不在一处,甚是清闲自在。   贾敏道:“别人家娶亲,多看父母双全,当初挑了恒儿,也是瞧他们家人口简单的意思,如此甚好,你既已成亲,日后就好生孝顺老夫人罢。”   黛玉伏在母亲怀中,撒娇道:“虽只三日,我却觉得恍如隔世,明儿我常回来看爹娘。”   贾敏抚摸着她的鬓角,柔声道:“出嫁了的女儿哪能隔三差五就回娘家?如此反倒叫人笑话,说你在夫家不妥,才想回娘家。咱们家上面没人管着,你父亲待我又好,我才能经常去你外祖母家走动,你如今有老祖母服侍,却不可如此。”   黛玉摇头笑道:“祖母和大哥都说让我想爹娘时就回来探望呢。”   贾敏闻言,喜不自胜,随即道:“这是老夫人和恒儿疼你,可是你却不能视为理所当然。”   黛玉只得点头称是。   却说书房中说起门子已抵达京城,林如海忙对俞恒道:“你千万别插手此事,这件事不用咱们出手,贾雨村也没有好下场。插了手,反倒别人说咱们公报私仇。”   俞恒如今娶了如意娇妻,正是心满意足时候,自然不会让这些事情来打扰自己夫妇,便道:“岳父放心,圣上也不许小婿插手。贾雨村得罪了那么些人,想料理他的官员不知凡几,压根不用脏了咱们的手。”   林如海微笑道:“你明白就好。”   林智见他们翁婿说事,借故出去,实则去寻黛玉说话。   林如海和俞恒心里明白,并不点破,反倒说起了朝中别事。   林如海道:“早些时候我曾有主意与陛下,即官绅纳税一事,陛下十分赞同,经过这些时日,条例渐渐完善,只未发出。待得天下皆知时,我必为众矢之的,怕也要牵连到你,睿儿跟随太子我不担忧,你须得谨慎小心,好生保护玉儿,莫叫他人有可趁之机。”   俞恒早听说过这事,忙道:“岳父和岳母并舅兄舅弟也要小心才是,这道旨意发出,有些不愿交税的达官显贵恐怕拿岳父出气,少不得有铤而走险之举。”   林如海叹道:“我已有所安排,只不放心玉儿。”   他常常回家倒好,偏生俞恒的差事使他并不能日日归家。   俞恒笑道:“岳父不必担忧,小婿府上的护卫多是从军中退下来的,个个骁勇善战,二管家和三管家更是我当年收用的高手,他们不愿为官,才做了管家,有他们在,无贼敢闯府中。再说,待得旨意发出时,小婿再求陛下庇佑,定能保玉儿周全。”   林如海听了,点头不语。   用过宴,林如海又见了黛玉,说了一会子话,方放二人回家。   不想他们翁婿见面时防备日后之难,长庆帝却已经有了主意,他单独召见贾雨村,温言抚慰,说他信任贾雨村,叫贾雨村不要在意朝中百官的敌意,自己还有重用他的时候。然而,在贾雨村喜得飘飘然之际,忽然长叹一声,似有难处。   贾雨村正觉得自己比林如海更受重用,不然怎会被唤进宫中,得圣人亲自开口,闻听此叹,忙道:“微臣虽无能,却愿为陛下分忧。”   若不是知道贾雨村的为人,单看其相貌气度,当真以为是忠心耿耿的良臣了。长庆帝垂下目光,只觉得他面目可憎,压住心底的厌恶,道:“虽说这两年抄没了许多犯官的家产,国库丰盈了一些,但渐亦消耗,税收不足,朕心甚烦。反倒是诸官绅之家,良田商铺极多,进益极多,若是他们和百姓一样纳税,国库岂非大有进项,可惜了。”   贾雨村眼前登时一亮,他生平最恨何人?就是那些根基深厚的达官显贵之家,如若推行官绅纳税之策,他们不知得损失多少进益,见到他们倒霉,自己便觉喜悦无限。何况,这是长庆帝的意思,自己先行奉之,长庆帝岂能不护着自己?   想到此处,贾雨村自告奋勇地说,明日要当朝上奏,为长庆帝解忧。   长庆帝面生喜色,立刻命人拿来拟定好的条例与他看,并非全部,而是一些皮毛,又赐下彩缎金银等物与他,意似赞许。   为此,门子一事长庆帝命人暂且压住,只等贾雨村上奏。   贾雨村果然不负众望,奋笔疾挥,酣畅淋漓地写了一道折子,第二日清晨,当朝上奏,他本来就是口角锋芒的人物,诉说百姓疾苦国库空虚时那叫一个正气凛然,指责诸官绅自私自利时更是口若悬河,叫人无从反对。   林如海眉峰一挑,目光看向长庆帝,他竟用贾雨村来做推行官绅纳税的靶子?   除了长庆帝和俞恒外,没有人知道这个主意是林如海出的。   待得贾雨村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官员反对,道:“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岂能将权贵和读书人与百姓相提并论?”   贾雨村义正言辞地道:“话不能这么说,佛家都说众生平等呢!我等为官,不就是为国为民?如今国库空虚,税收不足,此时有抄家所得方有俸禄发下,倘或有朝一日国库入不敷出,存银殆尽,朝廷发不出俸禄来,我等贫寒官员靠什么度日?此时推行官绅纳税,未必就不是高于百姓,而且有功名的读书人仍有钱米可领,亦可免却徭役,有何不满?”   众人气极。   林如海听到此处,忽然明白长庆帝的用意了,他当初建议的是三十税一,仍比百姓税收为高,可是贾雨村竟没有提到这一点,莫不是长庆帝没有跟他说明?   此时,朝中已经吵作一团。   苏黎等和林如海交好的官员见林如海不开口,也都默不作声。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这个主意肯定不是贾雨村想出来的,看他的张扬跋扈,说不定是按长庆帝之意,既然如此,他们何必搀和?虽然纳税令他们十分心疼,可是林如海都没反对,他们何必反对?   忽然有人发现林如海的沉默,开口道:“林相怎么看?”   林如海并未开口,只看向长庆帝,等到长庆帝允许,方微笑开口道:“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我若同意,未免不明各位官绅之苦,我若不同意,却又有愧于家国百姓。”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紧皱眉头。   长庆帝坐在上面看下面争吵,道:“既如此,林卿家就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罢!”   众人不觉都看向林如海,只见他沉吟片刻,似在思索,半日方道:“和百姓一样十五税一,未免有些不妥,官绅本就高于百姓,岂能相同而论?莫若三十税一,既仍然高于百姓,以表明官绅的身份,又能为国尽心,岂不两妙?”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仍让不少官员不满,他们一直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能和百姓一起纳税?那岂不是自降身份?然看到贾雨村皱眉之状,似对林如海不满,他们却又觉得林如海说的策略比贾雨村强得多,如果他们反对贾雨村,赞同林如海,岂不是打了贾雨村的脸?让贾雨村不高兴,他们心里就高兴了。因此,脸上都露出凝思之态。   苏黎万事都以林如海马首是瞻,此时俞恒不在,他立刻接口道:“林相此言甚是,不管是田庄还是商铺,我愿三十税一,于家国略尽绵薄之力。”   长庆帝喜道:“苏卿家果然是忠臣、贤臣!”   听到这句赞语,原本不同意的一些官员也只好高呼同意,不同意恐怕就不是忠臣、贤臣了。于是,他们极赞林如海之策,万分赞同,反将贾雨村撇到了旁边。看到贾雨村面色铁青,眼里似喷怒焰,本来不情愿的官员心里顿时舒坦了。   官绅纳税的条例早就拟好了,当朝颁布。   众臣闻之,方知长庆帝早有此意,就算再有不满,也不能表白出来,只得将一腔恨意移到了贾雨村身上。尤其是天底下官绅无数,八成都不愿意纳税,就算朝中官员同意了,他们也很不高兴,遂想方设法地针对贾雨村,扰得贾雨村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除了百姓外,官绅纳税的条例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天下官绅拥护,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只有三成官绅如数纳税,余下七成诉苦欠收,不肯交税。   长庆帝发了狠,派遣心腹官员亲自查账,狠狠发落了二三十个谎报的官绅,方令其他人等人人自危,老老实实地交了税。当然,发落的这些官绅,也都是曾经为非作歹的,未曾作恶却又谎报的官绅,罚交两倍税银。   如此一来,这些人愈加深恨始作俑者贾雨村,哪怕他们都明白是长庆帝的意思,可是他们不敢对长庆帝不满,所以将贾雨村的罪状齐齐送上。   由门子一案起始,牵连甚众。   因为罪证确凿,不可宽恕,于是长庆帝即批革职,判处流放之刑,其家抄没,家眷入官。其实以贾雨村的罪状斩首亦不为过,可是那些官员都对贾雨村恨之入骨,哪会让他轻易死去?倒不如流放到苦寒之地,受尽苦楚,所以有些罪状并未送上。   贾雨村流放的时候,是第二年的冬日,飞絮如棉,寒风彻骨,他穿着囚衣,扛着枷锁,分外单薄,而押送他的官差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的门子。   门子抱着手炉,坐在小轿中,冷眼看着帘外的贾雨村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在雪地上。   林如海叹息,当年的故事源自贾雨村,亦终结于贾雨村。   自己的一番重生,有的人命运改变了,有的人依然和上辈子无异。   贾雨村事件结束后不久,贾母突然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于次年二月仙逝,为了宝玉,她比上辈子多活了将近两年。   丧事毕,贾赦与丁忧回京的贾琏扶灵回乡,将宝玉湘云并惜春等都带回金陵定居。王夫人已死,宝玉和宝钗也得回乡守孝,不过因为贾母方滞留京都,二则惜春的亲事已经商议定了,且连家在江南,等出了孝期好出嫁,有窦夫人和陈娇娇做主,自然不会叫她寒酸出阁。至于湘云,抵达金陵后,贾赦便将史湘云连同其嫁妆送回了史家。就是贾母健在,史湘云也该由史家照料,没有让他们这门表亲照料的道理,何况贾母已经不在了。   林家好容易才从贾母仙逝的伤感中回过神,俞老太太忽然无疾而终,又是一番忙乱。   俞老太太仙逝,俞恒和两个叔叔皆报了丁忧,后者很有些不舍。其中俞恒虽是长房独孙,但实际上他并不是长孙,上面还有一位长兄,那才是需要守孝三年的承重孙,不过他是长房独孙,承继宗祠以及长房香火,仍旧上旨守孝三年,并带着黛玉扶灵回南。   如今朝堂安稳,边境暂无战火,长庆帝便允了俞恒的旨意,又道:“三年后回来,朕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在这三年里,可不能懈怠了骑射文艺。”   俞恒满口应承,拜别出京。   送走他们后,林如海不免十分寂寥,闷闷不乐了好些天,这日正瞅着黛玉的小像以解思女之苦,忽然见到贾敏兴冲冲地走来,喜气洋洋地道:“老爷,睿儿来信说,睿儿媳妇有喜了,咱们就要有孙子了!我盼了好几年,终于盼到孙子了。”   林如海莞尔,侧头道:“也许是个孙女儿呢!”   林睿于他是意外之喜,他恍然发觉,意外之喜的长子居然也要做父亲了。   贾敏嗔道:“大年下快别说这些话!就算是孙女,先开花后结果,总有我抱上孙子的一日!现今睿儿我不愁了,玉儿我也不愁,只剩智儿了,老爷有什么打算?上回见到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她们还是惦记着智儿呢。”   林如海微笑道:“姨丈家的小孙女莹莹甚好,夫人觉得如何?”   他的姨丈汪祯早已过世多年,表兄中年方中进士,在翰林院当差,二三十年下来,已升到了从四品,但因他才干平平,少有建树,在京城中颇不起眼,其他兄弟也没有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他们家已落为三等人家了。   林如海说的汪莹莹是这位表兄年将半百才得的小女儿,今年十五岁,因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其父又未续弦,自小抚养在老祖母跟前,生得伶俐标致,爽朗活泼,那年黛玉出阁时她随着祖母前来道喜,亲戚间厮见时,林智一眼就看中了,私下说与黛玉知道,黛玉又同林如海说明,父女二人仔细打听过,皆极满意。   贾敏想了想,喜道:“倒是一门好亲,咱们家到了这样的地位,很不必再和高门大户结亲,所以纵使南安郡王府的郡主好得不得了,我都没有答应。”她对这些门道十分清楚,既然林如海提出对汪莹莹满意,想必汪莹莹极好,她自然不反对。   林如海拉着她的手,笑道:“等忙完智儿的亲事,咱们就清闲了。”   贾敏颔首赞同,然后反手握着林如海,抬头看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恍如当年新婚时,映着纱窗,人如玉,景如画。      ☆、第105章:番外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能不忆江南?   惜春祖籍金陵,但生平从未踏足江南,亦不知书上所说江南美景如何之美。   她曾在黛玉的画笔下见过江南的风景人文,可惜纸上所见,岂有置身其中来得让人震撼?青梅如画,碧柳如丝,果然让人如临仙境。   扶灵回乡的贾家一干人,抵达江南时,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不过,他们并没有心思欣赏美景,而是先将送回故乡的棺木一一入土为安。连登门拜见并上香送葬的林睿等人都不曾好生招待,贾琏连声赔罪。   贾代善、贾母、贾赦前妻李氏、贾敬、贾敬夫人、贾珠、贾蓉、秦可卿等,皆在其中。   当初在长安城中送殡时,因长安城距离金陵数千里之遥,故皆寄存在铁槛寺,直至今日扶灵回乡,方全部送回金陵原籍。   贾代善早已入土,贾母自是随之,后者随着前者,吉穴早有,一切顺理成章。   贾敬既逝,那么就该为他点上好风水之穴,然后贾敬夫人随之。   彼时讲究葬入祖坟,尤其是仕宦大家,然,葬入祖坟,皆是女妇随夫,若夫君未死,棺木便得寄存在寺庙,等到夫君死后,其夫君择穴,方能与之同葬一穴,入土为安,若是夫君先死,自然先入土,倒是不必寄存于寺庙。   故,贾母不必说,贾敬夫妇和贾蓉夫妇亦很快便即安葬,贾珠也已点了一处入土,独贾赦健在,贾政流放未死,李夫人和王夫人的棺木便在当地择了一所寺庙寄存。   人死为大,贾赦和二房虽有嫌隙,此时却未以王夫人有罪,断其安葬祖坟。   宝玉对此懵懵懂懂,宝钗心知肚明,感激不尽。   若族中老人提出,有大罪者不得入祖坟,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贾赦并没有这么做,依然允许贾珍王夫人等进入祖坟,实是天大的恩情。   诸事完毕,送走林睿等人,宝钗忙叫宝玉给贾赦磕头道谢。   贾赦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道:“人都不在了,何必对旧事念念不忘?世上本就讲究人死为大,我虽为人有些糊涂,却不会糊涂在此。圣人隆恩,咱们家的旧宅子未曾入关,你们琏哥哥和琏嫂子早就打发人提前来收拾妥当了,跟在京城府里一般,各自安住罢。”   宝钗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极口道谢,满脸都是敬重之色。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夫妇回到金陵后,没有地方可去。贾母当初给宝玉置办的田庄也好,房舍也罢,因为当初想着得林家照应,故皆在京城,不在金陵,而且以当初的景况,贾母一位老人亦难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买房置地。现今贾赦对他们已有了安置,宝钗怎能不为之感激?   李纨母子并赵姨娘母子亦是感激涕零。他们两个孩子皆比宝玉年幼,虽各自有差事足以养得活自己,却无力抵挡其他人家的欺侮,有了贾琏庇佑,那便不同了。   贾赦话题一转,道:“不过,大房二房早已各自生活,我养你们倒无二话可说,只我自己无能,全靠琏儿奉养,咱们家已是这样了,日常衣食没有再由他供养的道理。因此,家里的祭田我做主,分给你们每人一些,各自过活罢,莫从公中出了。”   赵姨娘心里不满,却见贾兰忙道:“大老爷说得极是,我们都已年过十五,不必再依靠大老爷过活了。只是还请大老爷替我们寻些差事才好。”   又见贾环也出口赞同,他私下得了贾赦一些东西,又分了贾母的二三千梯己,足够生活,赵姨娘只得不甘不愿地同意。对于她是否心甘情愿,上至贾赦,下到兰环,皆不在意,毕竟她只是个姨娘,又不是正经主子。   李纨点头赞同,她的嫁妆和梯己都在,当初婚嫁之时,田庄多在金陵一带,京城地不多,且多为权贵所有,他们李家并无,所以此时不必奉养任何人,很够他们母子过活,再加上祭田的收入,大约还能攒下不少钱,给贾兰做日后打点、娶亲之用。   贾赦一摆手,道:“放心,等你们出了孝,我自会按着你们的心意给你们找差事,现今守孝,就在家中读书罢,横竖暂且不缺你们赚的那几个钱使。”贾母仙逝,宝玉、贾兰和贾环守孝皆不多,一年足矣,然王夫人丧命,宝玉和承重孙贾兰须得守孝三年,贾环虽是庶子,却也是王夫人的儿子,也得三年,所以找活一事至少得二年后了。   众人躬身应是,无有不妥。   贾琏和窦夫人婆媳二人相视一笑,贾赦没有因贾政一房而记恨,着实不错。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贾赦虽然糊里糊涂,说起场面话、做起场面事从来都不含糊,只是他为人昏聩,贪杯好色,便是曾有好处,也都在这些坏处下黯然无光了。   于是,各自安居下来。   贾珍已死,贾蓉无后,且宁国府罪在谋反,故贾赦抵达金陵后,族老便商议定了,请贾琏做族长,料理族中大小事务。   如今的贾家,只有贾琏一脉风光正好,族中谁都不是傻子。   背靠大树好乘凉,人人皆知。   贾琏本欲推辞,但想到族中境况,便答应了下来,意欲趁着在家乡丁忧的几年里,狠狠整顿族中一番,莫等到自己将来再进一步时,他们在后面倚仗权势,横行乡里,到那时,自己的好处,立刻就没了。没有人比他明白了,长庆帝最恨的便是这种人。   贾赦贾琏整顿族中时,窦夫人婆媳闭门谢客之余,慢慢收拾给惜春的嫁妆。当初窦夫人交给贾敏的那些财物,贾敏和黛玉各自添了不少梯己在内,又给他们带回来了。   惜春将在江南出阁,那些东西自是不能再留在京城。   宁国府早就没有人了,窦夫人便将惜春养在跟前,细心教导女儿之事。   贾母等安葬时,连太太命连城送自己从扬州赴金陵,见到惜春时,极口夸赞。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倒还是让女儿如了意。不过,瞧着儿子的神情,似乎对此也很满意。惜春虽已没有了嫡亲的娘家撑腰,但林家这一门亲戚足以抵消了,何况还有贾琏一门。将来自己不在了,儿子纵是白身,有这么些亲戚,那些纨绔子弟轻易不敢欺辱。   连太太想得比别人多,所以对这门亲事十分热情。   世人谁无私心?大多数的婚姻都是结两姓之好,其中本就存在利益关系,所以窦夫人并不在意,她觉得如此甚好,连家更不敢欺负惜春。   惜春并非贾母嫡亲的孙女,按规矩,不过五个月的孝,但她觉得自己从小抚养于贾母跟前,和嫡亲孙女无异,且自己没有父母兄嫂,婚事由贾赦和窦夫人料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二老孝期让二老为自己操持大办,让人嚼舌,故坦言等二老出孝。   她本就有孝女一名,大家细听根由,岂有不允?连太太虽急着娶媳妇,但更注重名声,因此两家私下议定,出孝行礼。   所谓守孝三年,其实就是二十七个月,除去他们在京城出殡并南下的时间,两年的光阴很快一晃而过。   热热闹闹地出了孝后,连家立刻请了媒人上门。   在这两年里,贾家闭门谢客,并没有抵达其他人家想借着贾家攀附林家,林睿今已升为金陵知府,常与贾琏来往,曾净常接惜春过去,情分极密,因此不少人冷眼看了二年,都相中了惜春,连太太如何不急?   三媒六聘,诸般礼过,只待迎亲。   成亲的前一晚,惜春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对着窗外月色怔怔出神。   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许多事和今生不同,梦中的她,冷漠孤僻,无情无义,她以为自己可以在佛门求一个清净洁白之身,故此出家为尼,却没有料到空门不空,净地不净,连她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愿望都不予成全,不得不以死求清白。   这是前尘?还是黄粱一梦?   梦里没有窦夫人,没有陈娇娇,没有林姑妈,没有林姑爹,没有林家的表哥表弟,只有孤零零的林姐姐,而林姐姐最终的结局竟是一死!   梦里的贾赦醉生梦死,梦里的贾琏风流浪荡,梦里的大姐姐如愿做了皇妃,却死在宫闱之争,梦里的二姐姐嫁给了中山狼,最终命丧,梦里的三姐姐远嫁和亲,不知生死,梦里的圣人居然是现今的孝敬王爷,梦里的一切都和现在不同,还多了一位琏二奶奶,现今的牛耀祖之妻王熙凤,她在梦中竟是琏哥哥的妻子,实在是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这到底说明什么?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不,不,不,一切都是从林姑丈开始改变的,是林姑丈得到了上天的警示?还是林姑丈曾经梦见过一切?佛家说,有因有果,佛家说,有大善人得上天警示,避过劫难,是不是林姑丈也是如此?因为林姐姐虽是她们姊妹中结局最干净,却也是命运最悲惨的人。   也许罢,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得清楚。   惜春满怀感激,虽然贾家最终仍然败落了,但还有贾琏一支支撑门户,自己这些姐妹们大多平安幸福,这都是林姑丈带来的,理应感激,理应感激涕零。   这件事惜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本来,她对这件婚事并没有多少期待,但经历此梦,登时满怀感激。   天明时分,惜春怀着满腹的憧憬梳妆打扮,上了连家迎亲的花轿。梦中的她,已在佛门吃了苦,如今的她,只求一个平安喜乐。   喜烛下,人影成双,各自安然。   成婚不久,连城出门回来,看到惜春正在花阴下挥毫作画,但见妻子一袭红衣,身形曼妙,神态静婉,鬓角花落,一缕青丝随风舞动,举手投足之间竟没有半分俗气,鲜艳的红压不住她浑身的清丽,美得如同天人。   连城走过去,只见妻子笔下荷叶如盘,菡萏初绽,不由自主地接过她手里的画笔,在上面添了一支并蒂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第106章:番外二   探春的一生,称得上是波澜起伏。   她出身公府之家,虽是庶出,却也娇生惯养,远胜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   她常常对府中的景况忧心不已,暗恨自己不是男人,不能出门建功立业,无法担起振兴家业的职责,为此,午夜梦回不知道叹息多少次。   她极尊重嫡母,远着生母和同母弟弟,一是因为她的婚姻大事都拿捏在王夫人手里,她的母亲本来就只有王夫人一人,二是她极厌恶赵姨娘的鄙贱,贾环的狠毒,从他因嫉恨宝玉就将烛台倒向宝玉的脸就可以看出本性了,何况他后来又在贾政跟前进谗言,污蔑金钏儿之死乃是因宝玉强逼不成,令自小金尊玉贵的宝玉挨了一顿打,好几个月不得起身。   探春自卑于出身,却又自傲于才情于心志,她和宝玉兄妹情深,费尽心思给他做鞋,又和宝钗亲密友爱,终于博得了王夫人的看重,不再顾及她是赵姨娘生的,并将管家理事这等要紧大事交给她和李纨料理。   那时,她雄心勃勃,意图做出一番大事。谁知,不够几件事就磨灭了她的壮志雄心。   王夫人命她和李纨管家,却又命宝钗监察,她心里明白王夫人对自己和李纨的不放心,以及对宝钗的喜爱和信任。事实证明,不管自己出的除宿弊之策如何好,最终的好名声皆落在了宝钗身上。三四次过后,她就没了心思,行事谨慎起来,万事不敢做主。   她以为,王夫人这般信任她,定会给她一个终身,谁知,自己出去赴宴,得到许多人的夸赞,也有许多人家的询问,王夫人都以自己年幼为由婉拒了。   二姐姐早早就订了亲,林姐姐只比自己大不到一个月,业已有了那样富贵双全的人家,就是史湘云没有父母,可史家两位侯爷和两位侯爷夫人也都替她选好了才貌兼备的世家子弟为婿,为什么只有自己如无根的浮萍,没有着落?   渐渐的,她也对王夫人冷了心,即使面上一如既往的恭敬柔顺。   可是,来不及了。   一场风波,波及到了荣国府,波及到了他们所有人。   宁国府没有了,荣国府也没有了,只剩贾赦一房屹立,隔房的大伯父,如何会对他们用心呢?何况,他们都已经成了罪人之身,除了惜春。   落难之际,她面上平静,心里却是恨极了。   为什么?同样都是贾家的女儿,同样都是贾敏的娘家侄女,为什么惜春能避开这场大劫,自己却要受罪?他们知道前景不好,救下了惜春,为什么不多一点慈悲,也救自己脱离苦海?明明自己才是贾敏嫡亲的内侄女,而惜春远了好几层啊?   纵使她知道惜春恰逢丧父,有借口脱身,可她心里总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她是公府之家千金时,尚且没有终身,落魄为罪人之女,她还能憧憬未来吗?   失魂落魄,心如死灰。   这是落难后的她。   大约是看在林家的面上,她们这些女眷都锁在后院里,又有姑妈的打点,没有遭受牢狱之灾,见到宝玉时,她暗暗庆幸,进了牢狱,哪个女眷还有清白?都说牢狱里乱得很,对那些女眷,尤其是年轻貌美者,没有清白依然的。   就算如此,自己也没有将来了,没有谁会娶官奴之身的女子。   在她打算出家,清守一世的时候,祖母的偶然之举,竟然成全了她!   祖母资助了甄宝玉一笔财物,送其返乡,南安王妃很念旧情,特地过来说亲,说给南安王爷麾下的一名亲兵,一位落难的世家子弟,不像百姓之粗俗,没有下人之鄙贱,和自己一样的身份,谁都不用瞧不起谁,而那位亲兵很有可能脱籍为官。   太好了,真是天降甘霖啊!   南安王府的奴才都比寻常官宦尊贵,何况亲兵?必定是有前程的。   探春悄悄打听,听说他文武兼备,听说他人才俊美,听说他很有志气,听说他很有本事,听说他很得南安王爷的看重。   脸红如火,心潮似浪。   探春对此很满意,又有些患得患失,唯恐自己福薄,得不到这样的好事,直到两家订了亲,她才算真正放心。   定亲、娶亲皆急,她就这样嫁给了詹翔。   初见他时,含羞带怯,心里对他也是十分满意,俊美不让宝玉,才干不让贾琏,除了身份以外,比迎春的夫君宋公子强了百倍不止。   宋公子虽也才貌双全,读书有成,但在整个京城里实在是太过寻常了,半点都不出挑。迎春又过于温柔顺从,不曾劝过宋公子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出将入相,反而只照料宋公子的生活起居,以及教养一儿一女。   探春心里欢喜,用心经营自己的日子。   她才自精明志自高,聪明机敏,不让黛玉,她还拥有美丽的容貌,很快就和詹翔如胶似漆,恩爱无比,彼此交心,越发过得好了。   没过多久,南安王妃如约帮他们脱了籍。   她和詹翔不再是官奴之身了!   虽然詹翔并没有得到一官半职,但是他们身上没有了罪人的烙印,他依然是南安王爷的亲兵,假以时日,必定步步高升。   这时,她突然听说惜春已和连城议了亲。   对惜春,她是心有嫉妒的。   同样是贾家的女儿,只因迎春怜悯她,连带窦夫人都疼她,后来又托付给贾敏,她明明处处不如自己,偏偏命比自己好,一家子落难,独她脱身。现在,连她的亲事,都有贾敏和窦夫人处处用心,挑的人家虽不是上好的,却不会因她娘家怠慢于她。   惜春何德何能?她何德何能?什么都不必付出,却可以得到平安?   身份的落差,早已使昔年的姊妹情分渐亦消耗。   若不是为了自己和詹翔的前程,她不会每逢三节两寿,必至林家。贾家已败,自己当年亲近王夫人,和窦夫人陈娇娇婆媳并无来往,自己得不到多少照应,只能求于林家。自己也是林黛玉的表妹,是贾敏嫡亲的内侄女,不是吗?   惜春在江南出阁的时候,詹翔在京城谋得了一个七品的武职。   官身!   她和詹翔已经是官身了,以詹翔的本事,自己的精明,还怕没有前程吗?   南安王妃待她极好,凡事都会替她做主,自是念着当年贾母对甄宝玉的一番情分,如今贾母仙逝,便将这份情分转移到她身上了。她本就是口角伶俐心思机敏的人物,说话做事素来爽利,反倒得了南安王妃的心意,十分倚重。   而惜春和连城,依然以白身居住于江南连城的原籍,共同奉养连城的父母,连太太本就和他们住在一起,连老爷已从外放之地回来了,一家团聚。   宋公子意图从科举出身,以他的才气,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怕是难以如愿。   他们再好,如今比不上自己。   从同僚家赴宴回来,探春志得意满。   谁都知道她有一位叫贾琏的堂兄,有一位叫林如海的姑丈,有一位叫林黛玉的表姐,即使她的过往曾有瑕玷,也没有人敢小瞧于她,唯有奉承,希望她在以上人等的跟前美言几句。一时之间,她仿佛回到了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受到外面许多官宦人家的夸赞。   探春的日子越过越好,詹翔的前程越来越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贾家败落时,她随着贾母等被锁在后院,即使有林家打点,仍吃了些苦头,现今还未有子。不过她早就托贾敏请太医看过了,只需悉心调理几年,便能生儿育女。   何况,林黛玉比自己早出阁,至今也没有半点消息,她都不急,自己急什么?   詹翔很尊重她,妻贤夫祸少,对詹翔而言,她就是一位贤妻,何况这位贤妻和那么多高官显贵之家有所来往,助益极大,詹翔怎敢慢待?   可惜,虽然如此,詹翔房里还有两个姬妾。   其中有一个姬妾曾是詹家败落前詹翔的贴身丫鬟,当时年纪小,形容未足,被发卖后几年,又被詹翔赎了回来,因有从前的情分,詹翔待她甚好。另一个是探春怕那姬妾一家独大,遂将自己的贴身丫鬟侍书开了脸,与詹翔做了妾。   侍书当年同鸳鸯等人颇好,故被鸳鸯买了回来,依旧服侍探春。   探春心不在后院,且因贾家之风气,对此并不在意,姬妾,玩物尔,惹得自己不高兴发卖了便是,有什么好计较的?何况那个姬妾容貌娇俏,被发卖后难保干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探春二十五岁时,终于平安生下一子,浓眉大眼,酷似詹翔。   此时詹翔在战场上拼杀了几次,已经升到五品了,还给她请封了诰命,凤冠霞帔加身,又喜得贵子,双喜临门,人生无憾。   人到中年,诰命又升,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姊妹中过得最好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消息。   一个是宋公子高中榜眼,喜入翰林,前程可期,一个是连城在江南名声大噪,以布衣百姓之身,成为画坛大家,一字千金,一画难求,甚至得了新帝的召见,他却自惭不如其妻,一时之间,夫妻二人的名声如日中天,门庭络绎不绝。   宋公子大器晚成,却和妻子迎春伉俪相得,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始终未曾纳妾。连城虽无功名,却成大家,和妻子惜春夫唱妇随,超越许多官宦,被传为佳话。   探春早已如愿,却觉得略有不足,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功成名就,锦衣玉食,如何比得上夫妻恩爱,白首偕老?   不,她是贾探春,她从来都比迎春和惜春强百倍,她们想要的,一直都不是自己想要,现在的凤冠霞帔,现在的功成名就,才是她的心之所在。   她的人生,没有遗憾!      ☆、第107章:番外三      贾琏出孝后,进京复职,贾赦却留在了金陵。   当初因贾家出事,贾赦回京后料理完毕,便先买两个绝色的丫鬟一处喝酒厮混,毫无顾忌,此时见江南山清水秀出美人,美人无不是肌肤如玉、面容如花,娇怯怯,水灵灵,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如何耐得住性子?   何况贾赦当差也不过地白领钱粮,如今长庆帝很是料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贾赦自知也在其列,索性不要身上的官衔,上书让给贾琏。   按例,贾琏不通考核,大约能袭一个和贾珍差不多的爵位,若是凭他的本事,说不定能不降等地袭贾赦一等将军。不过,贾琏从科举出身,于祖上旧爵并不稀罕,又见朝中那些世勋之家皆没有好下场,自家早无了旧部,遂上书推辞,仍做自己的知府去了。   这次回京复职,又有此事,长庆帝很欣慰地升他为四品。   纵使贾琏确实才干精明,但升职之快,亦是罕见。虽有人心中妒忌,但想到贾琏推掉了祖上仅剩的爵位,长庆帝有心弥补,也便不再开口了。   窦夫人本就和贾赦没什么情分,贾赦不肯离开,她却收拾行囊,随着儿子儿媳一块赴任,含饴弄孙,岂不比在金陵好得多?贾赦最是舍不得孙子,如何愿意?据理力争了几回,最终留下了长孙贾芾,也是因为贾琏意欲令其在林家所设书院读书的缘故。   林如海当初是为了族中子弟,设以书院,过了这么些年,早已名闻天下,求学者络绎不绝,贾琏曾在其中学过几年,自知其中风气,且江南为天下人文之地,才子多不胜数,几乎每回占去春闱大半名额,贾芾在这里读书,比在偏远之地强得多。贾芾年纪不算小了,业生得聪明伶俐,心性稳重,又有林睿在金陵照应,贾琏一切放心。   这些年太子依然坐镇南京,太子妃也来了,独皇长孙留在皇后身边抚养。夫妻二人极敬重俞皇后,深知俞皇后的见识非他们所及,故亦愿意。   林睿一直留在金陵,他之升职,也在金陵,倒是和太子越发好了。   宝钗心有所盼,她提议宝玉也去书院求学,就算因为宝玉的身份不能再从科举出身,但是贾母不在了,自己是妇道人家,终究不能全靠自己,以后还是要靠宝玉的,他才气本就胜过常人,好好上几年学,以后教导学生收取束脩,也是一项进益。   孝期过后,贾兰贾环皆已有了着落。   贾兰年纪渐长,李纨忧心其亲事,但因身份使然,自己的节妇名声并不能改变贾兰因贾家之罪而得的身份,贾兰孝顺母亲,提起探春现在的身份,意欲从军,博一个出身。李纨如何舍得?奈何贾兰心思已定,只得含泪应允。   贾赦对儿子不大慈爱,对这些侄子侄孙一向极好,当初就曾有许诺,闻听其意,立即修书一封,给当年贾家的旧部,现今在平安州的一些人送去,托他们给贾兰谋了个文职。贾兰读书既好,骑射亦佳,这些年一直没落下,贾赦都看在眼里,亦写在信中,很快就有了消息送来,贾赦立刻命几个长随下人送贾兰去平安州。   至于贾环,他读书虽也有些本事,却知难有进益,难有出身,不知怎地,竟对生意起了兴致。他本来就会察言观色,当年王夫人房中两个贴身大丫鬟彩云彩霞对她一往情深,常偷王夫人的东西给他和赵姨娘,就能看出他的本事了。   贾赦生平最恨贾母偏心,导致自己偏安一隅,所以颇为欣赏同样得不到贾母喜爱的贾环,拿出自己的梯己给他做本钱,加上贾环自己分得的梯己,不过几个月他就赚了一倍多利润,于是就叫他做生意了。   李纨和赵姨娘都觉得有了盼头,上面又无王夫人之压,每日喜笑颜开。   宝钗见状,如何不为自己担忧?如何能不盼着宝玉长进?她细细与宝玉分说明白,极力建议他能学有所成。偏生宝玉脾气执拗,每逢宝钗提起此事,性子上来,甩手就走,气得宝钗面白气急,在丫鬟跟前大失颜面。   宝玉当初因云雨一事,待袭人与众不同,素日格外倚重于她,当年想同生共死的人,袭人便在其中。谁知自从宝钗进门后,袭人便先被打发出去,仅剩麝月。麝月本就是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有袭人之稳重和平,却没有其短,有晴雯之心灵手巧,亦无其短。宝玉每同宝钗不睦,便往麝月房中去。他生得人物俊秀,举止出众,满腔温柔,独无纨绔子弟之脑满肠肥,朝夕相处那么些年,麝月焉能不心为之动,情为之生?只不过当初房中有袭人稳重在前,晴雯灵巧在后,对待他人虎视眈眈,她两者皆不出挑,不敢出头,自然凡事以袭人马首是瞻。现今宝玉身边只有她一个旧人了,莺儿又是宝钗的陪嫁丫鬟,她自是愿意服侍宝玉。   一来二去,宝钗不得不为麝月开了脸儿,放在房中,暗恨自己去了袭人,却留了麝月。麝月当年能避开袭人和晴雯的锋芒,留到最后,未必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贾家门楣已塌,宝玉风雅如旧。   莺儿忍不住抱怨道:“奶奶,竟是管管二爷罢。虽说二爷心地良善,宛如赤子,也不爱名利,才气并未消磨半分,但也得吃穿过活不是?如今咱们家都这样了,他还要用上等的徽墨在端砚中用泉水研开才肯用,那笔须得是湖笔,纸须得是宣纸,读书时要点香,坐卧时要点香,每日用的香,都够咱们半个月的开销了,还不算好茶好饭好酒好衣服好鞋袜。依二爷这么过日子,依老太太留下的梯己能维持几年?去年的收成,压根就不够二爷的用度。”   宝钗叹息一声,充满了凄凉和心酸,道:“我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你也知道,我不知道劝过多少回,他始终改不了这公府少爷的性子。我原想着咱们家虽败,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不用他耕种做买卖,只要他好生读书,将来谋个出路,不至于坐吃山空。你看到他的反应了?甩手就往麝月房里去,半点脸面都不曾给我。”   她接着又道:“这些年,我也知道宝玉不爱官场禄蠹的性子,咱们家在这上面没有盼头,我也不求他给我挣什么凤冠霞帔、夫贵妻荣,只想让他上几年学,将来开家私塾,教导学生启蒙读书,哪里不好呢?他嫌为官做宰的人是禄蠹,是国贼禄鬼之流,那孩子可都不是罢?个个天真纯朴,他又是真有才气的,偏他不肯为之,想是吃不了这份苦。”   正说着,忽有丫鬟跑过来道:“二奶奶,二奶奶,史大姑娘来了。”   宝钗眉头一皱,道:“怎么又来了?”   和湘云的情分,早在湘云一次又一次的举动中消磨殆尽,何况宝玉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偏生湘云每回来,必跟宝玉哭诉在史家受到的不公,使得宝玉怒发冲冠。当然,宝玉性子使然,无论怎样恼怒,都不会替湘云去史家理论,宝钗方才放心好些。   来人道:“这下子怕是住下不走了。”   宝钗和莺儿大吃一惊,都觉得不妙,忙问道:“怎么回事?大老爷当初送了她回去,宝玉竟不听大老爷的决定,接了她回来不成?”   来人道:“不是呢,是史大姑娘自己来的,哭哭啼啼,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且连箱笼等物都拉来了。史大姑娘这样堵在门口,哪能不开门?若是拒之门外,反倒让人笑话咱们家了。可巧宝二爷带着麝月姐姐在前面顽耍碰见了,二话不说,接了进来,安置在咱们旁边没有人住的跨院里,大老爷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往各处报信去了。”   宝钗气极,带着莺儿就去跨院,果见其中一片忙乱,几个婆子正在收拾,宝玉则拉着湘云站在花树下说话,湘云一脸泪痕,宝玉一脸心疼。   宝钗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怒,面上一片柔和,走过去道:“云妹妹这是怎么了?哭得这样厉害?可是受了委屈?还是想念老太太了?别担忧,一会子请大老爷出面,请史家两位老爷接妹妹回去时给妹妹做主。”   一语未了,宝玉怒道:“回去干什么?以后云妹妹就住在咱们家!我原先说史家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为人不差,谁知竟这样无情!”   宝钗一愣,开口问随湘云来的下人。   原来朝廷起复旧员,史鼐和史鼎花了极大的银钱和心血,意欲谋个职缺,打点进京。他们当年虽获了罪,终究没有判刑,只是罚了银子,如今事过境迁,朝廷又有邸报下来,自然是动了心思,不想在金陵继续蹉跎下来,故有此事。他们年纪虽然都不小了,可离致仕还远呢,再者,也都想为子孙儿女谋个好前程。   史鼐夫妇想得最周全,他们家已经这样了,当因他们一念之差,湘雪嫁进甄家后,虽说甄宝玉待她不差,然在老夫人跟前的日子却不好过,若是他们重新为官,甄家心里忌惮,也希望自己拉扯甄宝玉的前程,自然会善待湘雪。   因湘云的举动实在是伤了他们的心,此次进京湘云不在其列,湘云便恼了,来找宝玉。   宝钗垂眸,心里冷冷一笑,若是她,也不会带湘云进京。   湘云看似胸怀坦荡,性格宽宏,实则不然,不过是借心直口快为借口,行讥讽他人为事实。她这样的性格,若是讽刺得别人恼了,反倒是别人的不是,而非她之过错。谁让她心直口快呢?和她计较,便是别人小气刻薄了。   湘云有那么好的一门亲事,她自己不珍惜,处处和宝玉厮混,不把亲事放在心上,难道她不知男女之别?自己因两家母亲早有约定,又尚未定亲,方经常同宝玉顽耍。卫若兰起先对她的好,自己都羡慕呢!若是她尚未定亲,或者家中已无依靠,在贾家身不由己倒也罢了。偏生她已定了亲,又有叔叔婶婶家的妹妹。既已定亲,便该避讳,免得坏了自己的清白;既有妹妹,便该留心名声,莫牵连了别人。   因宝玉自己不争气,宝钗逐渐心灰意冷,也懒得管他们了,就当湘云和袭人麝月一样,横竖于自己丝毫无碍。若有什么丑事,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和自己无关。   贾赦虽然对宝玉很失望,但是也知道宝玉念旧情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强几倍,何况宝玉一辈子就这么着了,没有本事上进,只能依赖贾母留下的梯己,既然如此,就做个无能子弟罢!他们这样的身份,也不会引起别人特意针对。   宝钗不管,贾赦不问,于是湘云就在贾家住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宝玉已娶了妻,湘云也已定了亲,虽然卫家迟迟不提迎亲的事。他们毕竟是世家子弟,侯门千金,再如何胡闹,也不会做出让彼此没脸的事情。   宝钗守着自己的嫁妆,把持着贾母临终前交给她的梯己,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并用心调理身体,争取早已怀胎生子。丈夫已经不中用了,到老来只能依靠儿子,她自然想先生个儿子,以后也不用再管宝玉了。   先前他们守孝,如今已出了孝,没多久,宝钗便如愿以偿了,顿时喜极而泣。   不料,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她身上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不知道吃了多少药,请了多少大夫都不曾治好,直到那一日,遇到了癞头和尚,给了一张海上方儿,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好容易才配出一副冷香丸来,倒是犯病时吃了便好。只是他们家败落时,冷香丸已所剩不多,至今虽有方子,却无药引,也没有那么多的心力金钱配药,犯病的次数渐多,且她体态丰腴,不利生产。   宝钗听稳婆说,自己怀胎的胎相不好,怕要难产,请了大夫也说不好,不知自己有多少心思,此时尽皆灰了。然为母则强,宝钗把所有嫁妆梯己托薛蝌尽皆变卖,所得银两一分两份,悉数附在信中,托薛蟠分别送给窦夫人、陈娇娇婆媳和贾敏、黛玉母女。   宝钗知道宝玉无能,只求窦夫人和贾敏看在这时贾家子孙的份上,别让自己的孩子走了歪路,让他平安长大,别像宝玉那样连自己都养不活。此时,除了这两位老夫人婆媳母女以外,她不知道还有谁能让自己信任。人至晚年,总会心肠软些,何况窦夫人是贾家的太夫人,贾敏是嫡亲的老姑太太,有他们照应,自己的孩子终会平安长大。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了,只求自己的孩子平安。   自己母亲年迈,薛蟠虽已改过自新,却无本事,又有那样的身份,如今全凭薛蝌照应,哪能再照料自己的孩子?且他们不是贾家的人,未必名正言顺。   薛蝌倒是厚道,偏生他是自己隔房的堂弟。   宝琴嫁了江南的首富金家,平素小心谨慎尚且不及,自己怎能再打扰于她?   果不其然,一个风雪之夜,宝钗哭喊了一日一夜,没有熬过去,她挣扎着看了襁褓中的儿子一眼,似乎想铭刻在心,不消片刻,阖目而逝。   宝玉平时对宝钗格外不耐烦,此时佳人已逝,哀痛之下,大哭不已。   贾赦上了年纪,极为心软,见新生的孩子眉清目秀,身兼宝玉、宝钗二人之所长,不觉有些喜欢,以后给自己小孙子做个膀臂也好,又知宝玉自己还是个孩子,遂养在身边,取名为贾萱,令其念其母恩,又吩咐几个本分的奶娘嬷嬷照料。   倒是莺儿念着宝钗素日待她的情分,嫁给府里一个小厮后,守在贾萱身边服侍。   贾萱五岁时,贾赦一病而逝。   和贾琏一家回乡的窦夫人便将贾萱接在跟前养活,就是贾赦仍在,她也不放心贾赦教导,贾赦那样的性子,不带着孩子胡作非为已经是极好了,哪里会教导孩子走正道?   三年后,贾琏复职,遂将贾萱带走了。   此时,贾兰已经脱了籍,官职已至七品,接了李纨去自己任职之地。   贾环不落其后,早就赚钱买了一处大宅子和好些仆役丫鬟,接了赵姨娘和周姨娘去享福。周姨娘没有儿子,在荣国府时不敢露出对贾环的喜欢,也不敢提点赵姨娘,这些年她对贾环却很用心。她原是贾家的大丫鬟为妾,不似赵姨娘从粗使丫鬟出身,待贾环的用心处非赵姨娘所及,贾环心里承情,遂一同接走奉养。   却说宝玉没了宝钗的管束,越发恣意而为,同时,却也渐渐捉襟见肘。贾赦早就说了,各家都有祭田收租,皆各自过活,宝玉对此一窍不通,宝钗又为了自己孩子,将贾母留给宝玉的东西并自己的嫁妆都折变了,如今家中各人都有着落,也都搬走,宝玉自然过得不好了。   湘云十分心疼,拿出不少当年史家给她预备的嫁妆折变了,供应宝玉。   他们碍于湘云有婚约在身,并不敢逾矩,虽无夫妻之名,男女之情,年深日久,倒是成了知己,常常一同读书为乐,吟诗为趣。   只是,终究敌不过岁月消磨,敌不过日渐困窘的生活。   这日早起,湘云折了红梅意欲同宝玉共赏,忽然见麝月慌慌张张地出来,哭道:“云姑娘,二爷不见了!”   湘云吃惊道:“好好儿的,怎么会不见了?咱们这深宅大院的,难道出门没个小厮跟着?守门开门的婆子门子不知道?快叫人去问问。”   一问才知道宝玉寅初时分出门,不许叫人跟着。   麝月含泪道:“昨儿二爷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尘缘已尽的话儿,莫不是当年的一语成谶?”宝玉跟袭人说要去做和尚的话,麝月曾经听在耳中。   府中已无其主,湘云忙命人打探。   不久,下人来说早起时,市井上有人看到宝玉随着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飘然远去了。因宝玉的名声天下皆知,他模样儿生得好,脖子上又挂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故那人看到后就记在了心里,又说有不少人看到。   出家了?跟着和尚道士走了?   得到消息的史湘云,手里的红梅坠落在地,宛若鲜血点点,衬着白雪格外明丽。      ☆、第108章:番外完      俞老太太仙逝,其丧事并入土时,皆热闹至极。办理丧事时,京城文武百官悉数来奠,回乡入土时,江南百官见太子从金陵亲至,亦皆前来。   好容易忙完,送走太子,俞恒和黛玉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们年纪虽轻,却是长房,诸般事务自然要他们拍板决定,俞秋并俞科夫妇仅能辅助。   见他们将诸般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一目了然,皆无半点差错,俞秋不禁对夫人叹息道:“怪道母亲在世时,那样推崇林家,为了让恒儿娶林家的千金,足足到二十多岁才得以成亲。这恒儿媳妇年纪轻轻,手腕却是让人不敢小觑。”   俞秋夫人道:“老爷常在外面,如何知道里头的事儿?依我看,咱们家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不足恒儿媳妇一个!那份聪明,那份果断,真真儿叫人赞叹,我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恒儿媳妇进门不到一个月,就把公府里里外外收拾得服服帖帖,虽说有老太太的意思,但恒儿媳妇若没有这份本事,哪能压得住那么些老家人?偏生被她收拾了,心里还很服气。凡事,恒儿媳妇并不是亲力亲为,都交给下面料理,我本来想着那些下人哪能不管呢?不管的话,他们还不蹬鼻子上脸?谁知,竟和我想的大相径庭,不仅他们没生事,反倒清静了许多,各司其职,没闹过半点儿让恒儿媳妇费心的事儿。”   说到这里,俞秋夫人一脸羡慕,怎么俞恒就那么有福气,娶到这样的媳妇?自己几个儿媳都不及其一二,反倒各有心思,经常生事。想必老太太就是见识到了黛玉的本事,才如此费心求娶罢?老太太准备的那些聘礼,实在是叫她和俞科的夫人又妒又羡,当初老太太给他们两家下聘,加起来都不如给林家聘礼的十之一二,当然,林家的嫁妆比他们多二三十倍。   如今看来,就是天之骄女,怕都比不得黛玉自在。公主的嫁妆都有旧例,而且由礼部拟定,然后上书,国库哪有许多银子供其花费?宫里可不止一个公主。   俞秋听完,若有所思。他为官这些年,经历的事,看到的事,不知道有多少,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俞恒由老太太抚养,竟有这样的前程和姻缘,一副红红火火的样子。反观自己家,夫妇二人看人终不如俞老太太,几个儿媳各有缺点,都让他们难以满意。家有贤妻,家有贤妻可延三代,偏生没有一个能支撑家业足以担当主母之职的儿媳。   俞秋道:“好生对待恒儿媳妇罢!咱们都上了年纪,这回丁忧回京,还不知道能落到什么职位。再过几年,差不多该我和三弟致仕的时候了。咱们两家的子孙若说纨绔,倒也称不上,可若说才干,均远不如恒儿,太过平凡,你看老大,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到如今还在四品上,怕难进三品了,将来子孙终究还是要靠恒儿这一房。”   因俞恒是长房幼子,和长兄长姐的年龄相差极大,反倒和俞秋长孙的年纪相仿,可见俞秋还能有多少春秋?他都快到古稀之年了。俞秋颇有自知之明,就是没有丁忧,他为官也没有几年了。俞科纵比自己小些,也小不了几岁。   俞秋夫人叹气,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但是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年纪,却要讨好不到二十岁的黛玉,心里总觉得不大如意。不过,她虽是婶娘,黛玉却是超品的一等公夫人,品级仅次于诸公主王妃,且又是国舅夫人,经常出入皇宫,在长庆帝并俞皇后、太子妃、元馨公主跟前都有极大的体面,远非自己所及。   想到这里,俞秋夫人心气渐平,忽然想起一事,道:“说来,倒真有一件事得跟恒儿媳妇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她手忙脚乱,如了那些人的意。”   俞秋闻言,忙问何事。   俞秋夫人道:“前儿送葬时,族里的老夫人们同我说话,听他们的意思,他们皆在五服内,似乎是想过继个孩子给怀哥儿。”   怀哥儿就是俞恒的长兄,英年早逝,一家丧命,不知多少人为之嗟叹。   俞家也是勋贵世家十一,家中族人颇有几房,不逊贾家二公,人既多,是非自然也多。当年说俞恒天煞孤星命格的,没少了那些人,俞老太太在扬州老家时,他们都不曾来往。这些年来,他们见俞恒位高权重,深得长庆帝宠信,他才多大?实权已凌驾一品之上,谁不想攀附?偏生俞恒性子冷清,与族中不大亲近,又因先前他的命格,族中另选了族长,因而难以搭话。就在送葬俞老太太时,族中突然想到俞恒长兄无嗣,立刻就动了心思。   俞恒长兄的嗣子,那就是俞恒的亲侄子,俞家长房一脉的长房长孙之长子,论及身份,在族中甚至高过俞恒这位幼孙。作为叔叔,俞恒还不得好生拉扯亲侄子一把?以他的权势,轻轻拉扯一把,也强过他们自己去拼杀。   俞秋勃然大怒,道:“异想天开!我们长房一脉几时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过继?亏他们张得开嘴!别说现今没有说到过继这件事,就是过继,咱们家和三弟家哪个孩子不能过继,比他们还亲呢!恒儿才娶亲,将来他的儿子能不过继给他哥哥一个?哪里用得着他们来费这份心!我看,他们是想着恒儿的家业罢?一旦给怀哥儿过继了嗣子,那么按律例,这个嗣子就能执掌长房之祖业,并分到大半家业,剩下的才能给恒儿。说不定,他们还打着爵位的主意,一旦怀哥儿有嗣,必有一干御史上蹿下跳,上书令恒儿的爵位日后传给这位嗣子。”   长庆帝给予俞家的爵位,理应是给俞皇后和俞恒的父亲俞和,俞和已逝,理应其长子袭爵,如今因长子俞怀早逝,方给了唯一的儿子俞恒。但如果俞怀有子,爵位压根儿就不该俞恒袭的,所以俞秋一听夫人的话,立刻想明白了那些族人的算计。   俞秋气极而笑,多少年都没来往的族人,此时跳出来想摘取所有的好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就是他,都没想过把自己的孙子过继给俞怀,哪怕他知道俞怀嗣子有可能袭俞恒身上的爵位。他和俞科私下早就说过,他们和大房虽近,但俞怀是俞恒的长兄,日后是否过继香火,都由俞恒做主,因为此时俞恒将将成亲,尚未有子,难说日后有子不会过继给大兄。就算俞恒想给长兄从别房过继嗣子,嗣子的人选也该有俞恒自己做主,而不是他们。   俞恒长兄已逝,他才是整个俞家宗族真正的一家之主,哪怕族中的族长另有其人,也不能命令俞恒,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俞恒才是俞家长房一脉的长房嫡孙,族长理应是他,而非别人。不过是俞恒在京城中事务繁忙,懒怠理会族中那些琐事罢了。如今这些人居心叵测,以俞恒的性子,岂能容忍,怕是要夺回族长一位,重新整顿宗族了。   俞秋夫人讶然道:“原来他们想过继,还想着爵位?我只道他们是见恒儿有本事了,想来分一点子好处,谁知他们想要的更多。咱们都不敢妄想的美事儿,他们好大的志气啊,倒比咱们还强。不行,我得去跟恒儿媳妇说一声,免得事到临头,她和恒儿来不及应对。”说毕,得俞秋同意,她急急忙忙地坐车去俞恒家。   三房早已分家,回到扬州老家后,亦是各自分居,所幸彼此距离不远,在一条街上,坐上马车,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太子回金陵后,命林睿再留三日,兄妹小聚,黛玉才送长兄到客院歇下,闻听俞秋夫人前来,忙带人迎进厅中。   俞秋夫人举目望去,只见黛玉浑身缟素,无花无饰,身条儿倒比成亲时又长高了些,身形袅娜,态度风流,越发有一种广寒仙子下凡尘之感。   黛玉命人沏茶,含笑问道:“婶娘心急火燎地过来,可有要事吩咐?”   俞秋夫人登时回神,急急忙忙地道:“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让你知道。”她知黛玉治家严谨,跟前侍立皆是心腹,且族中的狼子野心也没有必要瞒着众人,故将族人的主意、自己和俞秋的揣测细细与黛玉说个明白。   黛玉静静听完,并不见丝毫忧虑,半日方缓缓开口,道:“承蒙叔叔婶娘惦记,回头叫恒哥哥带我亲自登门向叔叔婶娘道谢。我说呢,怎么这回安葬祖母时,她们许多人都在我跟前极力奉承,亲热得不可思议,我只说是因恒哥哥的身份使然,她们心里忌惮,故不敢怠慢于我,原来他们已经打了给大哥哥过继的主意。”   黛玉前面的一句话说得俞秋夫人心里十分舒坦,她见黛玉聪慧如斯,微微放心,道:“你放心,你叔叔说了,这件事由不得他们做主。不过,他们已经打了主意,你们得有个章程才是,万万不可被他们左右了去。”   黛玉微笑道:“婶娘放心。我和恒哥哥早已打算好了,不必他们多事。”   俞秋夫人闻言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有了什么主意?可能跟我说说?我好回去告诉你叔叔,叫他放心。”   黛玉道:“此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就是此时不说,将来叔叔婶娘必也能知道。我和恒哥哥商议,将来如若有子,长子过继给大哥哥为嗣,承继大哥哥的香火,恒哥哥身上的爵位亦传回大哥哥一脉。只是我们如今尚无消息,自是不好说起此事。”   黛玉对世俗不大在意,俞家长房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就算长子过继给俞怀为嗣,仍在他们跟前抚养,由他们做主娶妻生子,故成亲之后不久,她就先提了出来。因林如海的陶冶,又见苏家和甄家只有一女,对身后没有香火一点都不在意,十分豁达,所以黛玉少不得也随了他们。不过,她不在意俗礼,别人未必,人生在世,皆盼香火承继,方有此举。   俞老太太其实也希望俞恒以后有第二个儿子时,可以过继给俞怀,不过她不敢提出,恐伤了两个孩子的心,谁知他们竟自己提了出来,且许诺以长子过继,长孙一脉有后,没有无人供奉香火之忧,心事了却,含笑而终。   俞秋夫人一呆,脱口道:“别人家过继子嗣,都是以次子过继,如何你们以长子过继?”就不怕只生一个儿子?世人皆盼多子多孙,俞秋夫人这句话便没出口。   黛玉笑道:“长幼有序,既是大哥哥一脉,岂能以次子过继?若不给大哥哥过继嗣子,将来恒哥哥的爵位便由长子承继,若是过继了次子,同时继承了爵位,岂非对长子不公?故有此决定。况且我们在祖母跟前有话在先,待得生下次子后,才会以长子过继。”   俞秋夫人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你们思量极是。”   又道:“你们既有了这样的主意,想必那些人无话可说。不过他们在这里根深蒂固,颇有几分威势,又是族中老人,你们须得好生料理,莫伤了你们自己的名声。”   黛玉称是。   俞秋夫人离去后,黛玉回到房中,与俞恒说明俞秋夫人的来意。   俞恒早就在官场军营历练出来了,颇具威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拉着黛玉的手,柔声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好生在家歇息,不必理会。”   黛玉身娇体弱,忙了这些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没有十天八天,难以缓过神来,听闻俞恒此言,她便点头答应。这些事情都是由族中男人们做主,就算要过继也是问俞恒,不会跑到自己跟前胡言乱语。   俞恒手段干脆利落,带人明察暗访,族中诸事了然于心,对其所做之恶事愤怒异常。不消两日,俞恒就接了族长一位,并且大力整顿宗族,该送官的送官,该杀的杀,该蠲免族中供养的一概蠲免,该抄家的抄家,铁面无私,绝无转圜的余地。同时,祭田等重新分配,不会让族长一脉独占大半,而是留下三成,余者按其劳作分发于旁支。又设立私塾,重聘大儒,令族中旁支子弟并贫寒子弟皆来上学,束脩并笔墨之资皆由族长名下祭田的收入供应。   至于那些想过继子嗣给俞怀的族人皆在被料理的族人之中,此时此刻,哪里还敢再提过继二字?恨不得立刻送走俞恒这个煞神。偏偏俞家宗族的宗祠、族谱皆在俞家,俞恒又成了族长,且在家守孝,三年之内不离扬州,他们只能偃旗息鼓,老实下来。   见俞恒此怒,如同雷霆,自此族中对黛玉唯有奉承,谁都不敢怀有二心。   三日里林睿冷眼旁观,放心离去。   俞恒料理此事时,并没有说出自己夫妇早已对长兄一脉的打算,这件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好,让两位叔叔家不必担心,余者人等都无关紧要。   因此,虽说守孝的日子清苦,黛玉的日子却是十分自在。   他们皆不必出门应酬,家中也是闭门谢客,平常在家或是吟诗作画,或是抚琴鼓瑟,或是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在这期间,京城中传来林智定亲的消息。   黛玉对俞恒笑道:“依我看,智儿成亲的日子必定在我们回京之后。”   俞恒伸手将她鬓边无意中散落的青丝绾到耳后,道:“如此甚好,咱们好生替舅弟预备几件大礼。”没有人比俞恒明白林智对长姐的敬爱之心了。他们姐弟两个年纪只差一岁,自小长在一处,不似林睿毕竟年长黛玉八岁,黛玉出生时,他已上学,难有闲暇在家,故姐弟二人的情分虽和林睿一般无二,二人之间却更亲密。   黛玉想了想,道:“你说的对,日子还长,竟是好生挑选才是。”   说着,她又微笑道:“算算日子,嫂嫂临盆之期在八、九月间,先前我已预备了好些补品东西让哥哥捎给嫂嫂,现下也该将侄儿出生后的诸般礼物预备妥当。”   俞恒理好她鬓角的发丝,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与之插在发上。   二人在家守制读书,闲暇时,亦练习金石雕刻之道,二人幼时亦曾学过。如今俞恒特地延请了玉雕匠中的名师,他武艺高强,腕力极强,人又聪明,很快就能独自雕刻玉石了,黛玉守孝期间佩戴的钗环佩饰颇有几件出自他手。   黛玉命雪雁取来一面小巧的西洋镜,对镜一看,但见这玉簪为上等的羊脂玉,色泽晶莹,光芒温润,簪头雕作并蒂莲,含苞待放,衬着墨也似的秀发,更显得洁白异常,竟真如一枝白莲点缀其上。   黛玉心里欢喜,仰脸对俞恒一笑,道:“我喜欢得很。恒哥哥什么时候再给我刻一块印章可好?咱们挥毫作画时,独你有,我却没有。”其实她有好几块印章,都是林如海给她刻的,鸡血石、田黄石、寿山石、青田石,可做印章的四大名石一应俱全。   俞恒眉宇间染上点点笑意,他当然知道黛玉不仅印章多,连刻印章的好石料也有许多,别人一块都难得,她却足足有一箱子,都是最上等的名石,但是黛玉说这话,是想要自己亲手雕刻的印章,其中的意义大为不同。   俞恒知黛玉最喜红色,遂选了一块满红而通灵的鸡血石,细细雕刻。   这种鸡血石是昌化石中的极品,通体一色,殷红如血,内外毫无二致,鲜艳异常,又称大红袍,雕刻出来的印章更是光彩夺目。   俞恒的雕工当然不是最好的,甚至较之林如海颇有不及,然黛玉却是爱不释手,印在画上,四个古雅的篆字映入眼帘:“林下天佑”。   天佑是黛玉和俞恒定亲后,俞恒取的小字。   除了家人外,无人知其小字。   俞恒对黛玉道:“绛珠二字虽雅,却觉不祥。绛,红也,珠,泪也,红色之珠,岂非血泪?平素你掉一滴眼泪我尚不舍,何况血泪乎?咱们的画只有咱们自己和家人同赏,就用天佑二字罢,你说可好?”   黛玉抿嘴一笑,唇畔两点梨涡乍现,眼里都是浓浓的笑意,欢快地道:“好啊,林下天佑,甚好,甚好。”说着,从案上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给俞恒。   俞恒打开一瞧,里面却是一枚印章,也是一枚黛玉酷爱的大红袍,上面也刻着四个古雅的篆字:“俞郎固之”。   固之是俞恒的字,他弱冠时,长庆帝亲赐。   黛玉腕力柔弱,她的书法虽是极好,雕刻出来的字迹却非上佳,颇显柔弱之致。   俞恒握在手心里,笑道:“我们竟是心有灵犀,都选了大红袍。以后我们在家读书作画时,都用这一对印章可好?”作闺阁之乐,不流传于外。   黛玉大为赞同。   闺阁之乐也,不为外人道也。   自此以后,但凡二人在家中之书画,皆以这两枚印章落款,从无缺失。   展眼间到了九月,金陵送来消息,林睿喜得贵子,生于八月二十八日的子时三刻。   黛玉喜之不尽,忙将早已预备妥当的各色礼物命人送去。她和俞恒守孝,平素从不出门,亦不赴宴游乐,曾净生子,是为喜事,更不会亲自去了。   这件喜事传进京城,贾敏欣喜若狂,曾净进门好几年没有消息,不知道多少人背后说她,现今她也有孙子了,险些收拾行囊迁居金陵,照料儿媳孙子,并定亲后不久回南的林智,幸被林如海劝住了,不得已,唯有打点礼物,又派了两个细致妥当的嬷嬷前去金陵。   林睿得子的消息是林智亲自送到黛玉处的,暂且在俞家住下,与姐姐小聚,年底时听说贾敏的举动,顿时拍案大笑。   黛玉嗔道:“你再笑,明儿回京我学给妈听,叫她打你!”   林智连忙告饶。   俞恒拿着林智需要的书籍过来,问明白后,也是一笑。   笑完,林智突然正色道:“姐姐,姐夫,我打算考完举人后就不往上考了。”   夫妇二人闻言,顿时一愣。   黛玉回思近来之事,已有了几分明白,不觉忧心道:“可是因为我们?”   俞家是外戚,俞恒未丁忧前,手握重权,自己父亲又是相国,哥哥前程似锦,细细想来,朝中文臣之首、武将之权,竟皆在他们家。若他们家不是外戚倒也罢了,偏生是外戚,又有太子这位嫡亲的外甥,若林智也步步高升,不仅让长庆帝不放心,也难免惹人话柄。   俞恒亦明白其中的道理,忙道:“舅弟何至于此?”   林智摆了摆手,道:“我可不是为了姐姐和姐夫。前儿先生同我说,我细想了一遍,爹爹贵为相国,哥哥不得不远离京城为官,无非就是怕人说咱们家父子都在京城任职,竟是结党营私。我若考取进士,必定也要进翰林院历练几年,那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起步之处,到那时,更有人说我们父子全为翰林,其中定有藏掖。这种说法本是无稽之谈,奈何嫉妒他人者多,不得不防。所以我想逍遥自在几年,暂且止步于秋闱。”   一抹怒色跳上黛玉眉梢,道:“这人的心也太腌臜了些,咱们家凭着本事,他们偏生出一些这些话来!智儿,你实话跟我说,不止为了这个罢?你怎么不说,爹爹贵为相国,哥哥在太子殿下麾下为官,日渐亲密,你再为官,未免太过显眼?”   林智一笑,并不承认。   俞恒叹息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俞家。”   林智连忙摇手道:“姐夫快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倒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胸怀?说来说去,是为我们林家才是。我出京前,爹爹跟我说,盛极而衰,细看京城诸世家,无不如此,仿佛天道循环一般,真真让我怵目惊心。我们家此时已经盛极,必须有所决策,方免衰落。爹爹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年上花甲便会上书乞骸骨,到那时我不足三十岁,功课越发好了,再考取进士为官不迟。到那时,哥哥的前程也会更进一步,且不会引得旁人忌惮。”   一门父子三进士,父亲是状元,哥哥是探花,以自己的才华,一直以来都由名师教导,说不定命好的话也能进三甲,这样太让人忌惮了。   黛玉沉默片刻,道:“既是爹爹的主意,你就听从罢!爹爹说的必定不错。我冷眼看了几年,果然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咱们林家确实是收敛锋芒的时候了,唯有如此,或许前程不会登峰造极,但却能长盛不衰。”   说着,她又对俞恒道:“咱们俞家也该有所决断了。细细想来,咱们家确实气盛权大,就算咱们忠心于陛下,可太子是咱们嫡亲的外甥,咱们对他也无二心。”   俞恒面色凝重,沉声道:“放心,容我想想。”   这一想,就到了三年后出孝的日子。   因此时正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各处战事不大,并不会影响江山社稷,俞恒自认自己也是可有可无,遂扎扎实实守孝三年整,二月出孝。   俞秋和俞科见状,为免别人说闲话,也得随之。   这一日俞家里里外外极为热闹,祭过坟,换下孝服,又宴请宾客,方算出孝。   因来客甚多,黛玉只同嫁作连家妇的惜春说了几句话,便去招呼旁人。黛玉是林家唯一的姑奶奶,金家岂能不来?晴空早就带着儿媳并长兄家的媳妇宝琴从金陵抵达扬州,登门道贺。宝琴生得美貌多才,为人伶俐,心底也厚道,阖府都喜欢她,兼她同黛玉的表妹连家三奶奶曾有数年同住同玩之情,金凤便命她跟晴空过来。   贺客虽多,黛玉却未曾怠慢一人,令众人宾至如归。   忙完,黛玉又和惜春宝琴小聚几日,便收拾行囊,同俞恒回京,早在守孝二十七个月时长庆帝就有旨意来催他们进京了。   抵达京城后,又与各家相见、小聚,林智婚礼才完,便即离别。   乃因长庆帝下了旨意,命俞恒镇守平安州,换孝敬亲王回京。长庆帝用别人不放心,这些年都是孝敬亲王守在平安州,一年才得回京一次。   至于回京的俞秋和俞科等,因年纪大了,长庆帝虽有职位给他们,却都是清贵的闲职。   俞恒未有异议,遂带黛玉出京,远赴平安州。   若是别家的女眷定有极大一部分都舍不得京城的繁华,平安州虽是关卡,又有互市已开,但毕竟邻近西域北疆之地,颇是苦寒,哪有人愿意前去,一住数年?然黛玉不愿离开俞恒,自是相随。远离京城后,平安州以俞恒为首,天高皇帝远,清闲自在,也不必因自家是外戚和太子一脉来往而忧心,比在京城为倾轧所扰强得多。   在这里,他们的事务少了许多,也少了许多算计,更因此处天高气朗,地域广阔,百姓大多性子爽朗,夫妇二人心胸为之开,忧思为之减,不到半年,黛玉就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平安生下一子。   于她而言,心安,是归处。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