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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微娘研好了墨,将心里的打算一挥而就,思及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力,她写得比之前哪一次都详尽。写好后,她拿起那几张纸,将上面的墨迹吹干,突地门边传来了侍女容华的声音:“顾姑娘,殿下有请。”   顾微娘将那几页纸折好放入袖中,道:“叫翠儿来。”   翠儿是她最信任的侍女,在她还是顾府长房的千金时,翠儿就忠心耿耿地跟着她。后来顾府败落,翠儿一路随她到了京城,又跟她进了三皇子府。   容华低眉垂目地道:“翠儿姑娘已经被殿下召去了。”   顾微娘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深想。她死之后,三皇子不至于自降身份去为难一个小婢女,翠儿年纪不小,希望能找到个好人家嫁掉。   如是,她就真的一点牵挂都没了。   一路穿花拂柳,从她呆的芙蓉轩一直到偏院。许是平时少人来,这院子极为冷清,院里的荒草长得极高,散发着几分阴森气息。   她在三皇子府里虽然已经呆了数年,却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走到门前,容华恭敬地道:“禀殿下,顾姑娘来了。”   一个低微的声音道:“进来。”   门开了。   顾微娘走进去,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寒气,似乎能直接冻到骨子里,寒气中还掺杂着一股腥臭味道,让人极不舒服。   她抬起头,入目先看到一双极冷的眸子。那是三皇子的忠实暗卫沈杀,虽然长眉凤目,长着一副好皮囊,但人却极冷情,杀人不眨眼,三皇子暗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多是由他接手。   当然,谋划由她。   从这点来说,两人算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微娘的目光从沈杀脸上移过,对他身边坐着的主子躬身施礼:“见过殿下。”   三皇子微微笑了下:“微娘,不必多礼,坐吧。”   顾微娘勉强压住涌到喉边的咳意,一边算计着还能帮三皇子做些什么,最近的布置有无遗漏,一边坐到了三皇子下首的墩上。   “微娘,这次叫你来,是想叫你看个稀奇的。”三皇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她微微抬起眼睛。   屋中隔着的一张大布帘被沈杀拉开,后面露出被捆绑塞着嘴的翠儿,翠儿眼中满是惊恐焦急,她的身边是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红之色。   微娘进屋时的那股奇怪腥味就来自于这里。   那是血!   血中还倒卧着一堆碎肉,仔细看去,那碎肉之中仍旧微微颤抖,虽然早看不出面目,却勉强能凑成个人形。   竟是个受了极刑仍未咽气的人。   微娘喉间的咳意瞬间化成了呕意,她袖中的右手攥成了拳头,抬头看向三皇子,声音是强撑的平静:“殿下,不知这是何意?”   “这个人啊,他竟然和你手下的侍女翠儿勾搭成JIAN,恰被老牛看到。你也知道,老牛是个擅用刑的,一不小心,这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三皇子微笑道。   翠儿不停地扭动身子,“呜呜”着不知想说什么。   微娘叹息一声:“殿下,放了翠儿吧。”   没想到,三皇子竟然心急到了这种地步,竟然等不及登基就打算对她下手么?翠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只在刚刚才被三皇子叫过来,哪有机会和这堆碎肉通什么JIAN?   他不过想逼她就范罢了。   罢了,只要兄长和翠儿能顺利离开这里,她便将命交给他也没什么。   她不是早做好这种觉悟了么?   静寂之中,她捏住了袖中那封陈情书。   “你倒是个通透的。”三皇子唇边带笑,挥了下手。   沈杀一剑将紧缚翠儿的绳子斩开,翠儿扯下堵嘴的布条,冲了过来。   “姑娘,姑娘,那是大公子,”她指着那堆碎肉,眼中满满地都是悲愤恐惧,声音带着凄楚的尖锐,“姑娘,你快逃,那是大公子啊,大公子被他们,被他们……。”   微娘悚然抬头。   三皇子笑意不变。   微娘的脸白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向那堆碎肉。   “三皇子,翠儿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低声问道,双手不停地颤抖,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扭着。   “听说双生子彼此间心有灵犀,看来并非如此啊。微娘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嫡亲兄长?”三皇子温柔的语调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残忍。   她一下子坐倒在那堆碎肉边。   “为什么?”碎肉之中,顾三思的那双眼睛似乎仍在盯着她,她缓缓伸出手,却落不下去。   愤怒注满了她的全身,她想跳起来,冲向身后端坐着的那个主子,想扑过去撕了他,掐死他。可她强忍着,只继续问道:“为什么这样对我兄长?就算我非死不可,但他和翠儿本应该无碍离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激愤之下,她甚至忘了尊称。   三皇子叹息一声:“微娘,你虽然有大谋略,却终究是个女人,心太软了些。需知斩草要除根,你既然知道你必死无疑,怎么还会认为本宫会放过顾三思?就算本宫不告诉他今日真相,谁敢保证日后他一定不知道?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本宫不相信任何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微娘再压不住喉间咳意,一口鲜血同那股撕心裂肺的咳声一同喷了出来。   她看向沈杀。   还是有武功好啊。   事到如今,她就算再有谋略又如何?   她惨笑起来。   沈杀看到三皇子的示意,提着剑走了过去。   翠儿惊呼一声,扑到了微娘身上:“姑娘小心,快跑!……”话未说完,惊呼声就被明晃晃的长剑切断了。   沈杀的剑,穿透翠儿,穿透微娘,直接将这两人和地上早不成人形的顾三思钉在了一起!   微娘看着翠儿死时尤大睁着的眼睛,心内叹息一声。   “真是……不甘心啊。好恨……若能重来一次,我必要为今日之事报仇雪恨!”神智陷入黑暗之前,她最后一个想法是这个。   “殿下。”沈杀看到微娘袖中滑落一条帕子和几张折叠的纸,捡起来毕恭毕敬地交到三皇子手中。   三皇子打开手中的帕子,看到上面沾着的血迹,不由微蹙下眉头,嫌恶地丢到一旁,转而看起那封信。   慢慢地,他的神情有些怔忡。   他这时候才知道,顾微娘因为长期殚精竭虑,身子早被拖垮,如今竟是弥留之态。若早知如此,他定不会做得如此绝情。而顾微娘甚至在这最后一次陈情中仍耐心地点出他在她死后应该做些什么,如何收买人心。   说起忠心来,至少现在她不下于沈杀。   只可惜她不是男人,他实在没法安心用她。   三皇子叹息一声,将那几张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那纸团颠了几颠,跳进血泊中,很快就浸透了。   “找几个可靠的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别留下痕迹。至于这三个……都烧了吧。”他吩咐道。   “是。”沈杀的声音仍旧冷静。   “另外,把这个消息传到临山寺的圆空那里。他虽然是她的半个师父,但斩草除根这个计划亦是他提出来的,总该让他知道结果。”三皇子又道。   “是。” ☆、初醒转,再为人   神智一直沉在黑暗中,忽地远处似有微光闪耀,顾微娘迷迷糊糊地走过去,走到白光里。   立刻一股舒适的感觉笼住了全身,暖洋洋地,宛如新生。   新生?   她猛地睁开眼睛。   心仍在怦怦跳。   脸上似乎仍能感觉到翠儿胸膛里滴下来的血。   可是入目明明是久违的翠色床幔,高脚大床下,连那两只小巧的绣鞋鞋面上几丛绣上去的青草都显得那么眼熟。   这是……      她的脑中重又响起死前的誓言:若能重活一世,我必倾我全力,拯救来不及拯救的,报复那些必要得到报应的。   她不是……死了么?怎么会再次睁开眼睛?      顾微娘猛地跳下床,赤着脚扑到梳妆台上,一把抓过台上的镜子。   用力太猛,连旁边放着的一小瓶玫瑰胭脂都落到了地上,瓶子摔成几瓣,胭脂洒了一地。   她顾不得这些,只紧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眉眼仍是旧日看惯的,只是眉梢眼角带着青涩,明明是刚长开的样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猛地想起一句诗:“豆蔻梢头二月初。”   她死时已是二十八岁,但镜中的她,不过十四五的样子。      难道冥冥中神听到了她的祈祷,所以让她再重活一次不成?   她握着镜柄的手渐渐用力,手指泛白。   若果真如此,那许下的誓言,她必不会让它落空!      “大姑娘,庄子上新送来了点儿蔬果,奴婢见着新鲜,姑娘最近眼见着胃口不好,不若晚上叫厨房整治几道可口的小菜上来,如何?”一个着鹅黄色裙子的丫环走了进来,垂手道。   顾微娘转头看向她。   哦,是溶月。   溶月和翠儿都是她贴身的丫头。   她本是顾家长房的嫡女,出生没多久父母、外祖父母及祖父就先后病逝,她和兄长顾三思是在祖母的照拂培养下长大的。   可惜后来她祖母亦病逝,顾家二房本已分家出去单过,欺她兄幼妹弱,妄图霸占长房的产业。那时的顾微娘还不曾投入三皇子麾下,虽然人聪慧通透,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加上涉世不深,在与二婶张氏的斗智斗勇中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最后长房的家业被侵吞大半,顾三思也右手伤残,断了科考仕途,她一咬牙变卖了剩下的家底儿,和兄长去了京城,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事情。      当初变卖家产时,连那些个仆人都遣散了,只剩下忠心耿耿的翠儿不肯走,说如果主人家真要放她离开,她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顾微娘念她一片忠心,留下了她。   想到前世的种种,顾微娘心里叹了口气。   前尘往事,就像旧梦一场。   “翠儿呢?叫她来一下。”今生今世,必不会让她再像前世那样死去。   溶月怔了一下:“姑娘想是还没完全睡醒吧?我们府里哪里有叫翠儿的丫头?”   顾微娘的手抖了一下。   “我房中的大丫环都有谁?”   溶月抿嘴笑道:“只有我一个呢。本来老夫人在世时说要姑娘相中了哪个就提上来,但后来老夫人不在,事情一多,姑娘就把这事儿放下了。”      祖母已殁?   顾微娘低头看了看,明明身上穿着普通衫子。   看来已经除服了。   前世里,除服那天刚好是她十六岁的生日。想到镜子里的模样,看来此时她刚满十六岁没多久。   只是,翠儿去了哪里?   为什么重生之后单单少了她?      “姑娘,厨房里已经做了酸梅汤,我去端来?”溶月问道。   顾微娘点点头。   溶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顾微娘继续整理记忆。   前世里,她和二婶一直斗到了二十岁把长房产业全部变卖,之后主仆三人进京,一次她去临山寺进香,邂逅了师父圆空。圆空惊呼她资质出众,传给她《谋术八卷》,并将她引荐给三皇子。自此后她便尊三皇子为主,一心为他办事,直到八年后她死于他手。   圆空本是化外高僧,在世间颇有名望。前世他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弟子,开始她不清楚原因,直到后来有一天,她下棋再次败给他后,圆空拈子微笑道:“只有出师之人,才有资格叫老衲一声‘师父’。你在谋略上胜不得我,如何能做我的弟子?”   那时她才知道,他不认她,只因为在他眼中,她水平不够。   不过圆空一直很照拂她,她自幼丧父,在她心中,渐渐把圆空当成了半师半父的存在。   直到她惨死三皇子别院。      她轻吐一口气。   圆空虽然看似无欲无求,其实一直是三皇子的得力干将。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再加上名气太盛,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因此没有进三皇子府,而是不停地帮他挑选幕僚。   对圆空来说,微娘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是她的半师半父,而她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正因为这样,舍弃起来才会那么容易。   三皇子一直对圆空言听计从,杀死她这件事,必会先通知他,得了他的答复后才采取行动。   甚至,整个计划说不定就是圆空提出来的。   那个已过古稀的老和尚,从没有人能完全看出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就连和他朝夕相处一年半的她也不能。      “姑娘,酸梅汤来了。”溶月道。   微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忽地问道:“大爷在哪里?”   “大爷午睡还没醒。”   “我去看看。”微娘猛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姑娘,还是先喝了酸梅汤再去吧。”溶月见她走得急,只得跟了出来,一边劝道。   微娘笑了笑:“汤可以一会儿喝,我等不及要见兄长呢。”      真的等不及。   前世里,因为她的缘故,兄长身受酷刑,最后和她一同惨死。   这一世,就算让她付出所有,她必会保兄长平安,绝不让他再牵扯到这些危险中去。      若非她技不如人,兄长怎会被张氏等人设计以至右手伤残;若非她一心逞强,兄长又怎会想站在她身边而学了那些偏门奇技,最后落得那种下场?   哥哥,哥哥!   顾微娘紧紧握着手,越走越快,到最后裙角简直要飘起来。   溶月在她身后几乎一路小跑地跟着,微微张嘴喘着气。      真是奇怪。   虽然姑娘和大爷感情一向很好,但明明中午还在一起吃过饭,怎地不过睡个午觉的工夫,姑娘就非要见大爷一面才心安?   翠竹院的丫环们见到顾微娘跑来,都讶异着上来行礼,她一挥手,脚下不停直接冲进了顾三思的房里。   房中很静,同样一张高脚大床,青色幔帐垂着,帐脚处放着一双男子的鞋。   顾微娘停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她的手有点儿抖。      溶月站在门外,想陪主子进来,又觉得大爷睡在里面不妥,犹豫着。   顾微娘轻轻挑开帐子,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张脸和她的一模一样,只是线条略带棱角,透出了几分阳刚。虽是同一张脸,但顾三思称得上俊美,她的却只能说是柔美。   顾三思看着微娘压抑着激动的脸,眨了眨眼睛,笑道:“小妹这时候跑来,可是要查为兄有没有好好休息?”   微娘呼吸了几下,猛地扑到床上,紧紧抱住自家兄长。      真好。   能再活一次真好。   能再抱到兄长真好。   “哥……。”只吐出一个字,她的嗓子就哽住了。   “妹妹,怎么了?”许是微娘的冲力过大,顾三思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反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么大的人了,还跑这里来撒娇?”      泪水不停地从眼中冲出来,微娘哽咽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顾三思开始还哄她,后来见她停不下来,叹息道:“小妹,你是打算用泪水帮哥哥洗衣服不成?”   微娘扑哧一声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看着像是清晨含露的花朵,美丽清新,煞是动人。   “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三思问道。   微娘一边擦泪一边笑道:“没有人,就是做了个恶梦,梦到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心里一急,就……。”   顾三思目光闪了闪,伸手帮她擦干眼泪:“傻丫头,哥就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怎么会见不着?”   微娘用力点头:“嗯。哥说得对。哥会一直陪着我,我们兄妹以后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顾三思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又说傻话。妹妹已经及笄,现在我们又除了服,微娘长得这般漂亮,不知有多少人想和我家结亲呢。日后妹妹嫁了人,我们怎么还会在一起?”   微娘怔了怔,低声道:“我只要哥哥,别的谁也不要。”   “净说傻话。”顾三思叹息。   微娘看着兄长的脸,心中悲喜交加。   哥哥,我不要什么结亲,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不再像前世那般。为了这个,我可以不惜一切。 ☆、及笄帖,清华寺   从翠竹院回来,顾微娘激动的心情略略平复了些。   溶月见酸梅汤里的冰块已经融得差不多了,刚想撤下去重新换过,微娘却伸手端了起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着。   溶月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悄悄退到一边,拿起针线开始绣完成了一半的帕子。   微娘细细琢磨着当前的处境。   看样子,自己确实是重生了,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翠儿却没出现。   这个暂且先放下,以后慢慢寻她就是。当然,就算寻到了,让她再来自己身边伺候未必就是好事。   毕竟,她是为复仇而来。   这样想来,不若就放翠儿一世安稳的好。   她父母早逝,兄妹两人本依靠祖母生活,没想到祖母亦猝然离世,最终扔下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顾家本是江南首富,商户之家,虽然少了坐镇的家主,好在提拔上来的管事俱都是忠心之人,至少数年之内还记得顾家的恩情,因此前世微娘在他们的支持下,倒也能和妄图吞并长房家产的二婶抗衡。   只是这个时候再回想起来,她不禁叹息,毕竟那时她还小,涉世不深,很多事情若放到现在,她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还好,还能重来一次。   老天对她不薄。   一碗酸梅汤喝完,微娘放下碗,开始和溶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几下就把府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顾府和前世没什么区别,只除了没有翠儿。   既然这样,看来二婶张氏收买的那几个下人应该也没变。   上一世,张氏在顾三思和微娘除服没多久,就动用人手设局,一开始微娘没防备,很是吃了几个大亏。   现在嘛……人都是有弱点的,端看她怎么用了。   门外有声音传来,溶月抬头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拿了张帖子走进来。   “姑娘,是二太太那边的三姑娘下的帖子,过些日子三姑娘及笄,请大爷和您过去。”溶月道。   微娘伸出手,指尖稍微碰了下桌上的茶碗,溶月忙走过来,帮她换了盏热茶。   微娘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开。   “三妹妹的及笄礼是谁主持?”微娘问道。   “听说请了本城的守备夫人。”溶月道。   守备夫人姓王,前世确实是由她帮三妹妹顾九歌主持的及笄礼。   “二妹妹会参加吗?”   “二姑娘前几天替二太太在佛堂祷告清心,听说只需要十天,应该赶得及。”溶月道。   顾家二姑娘顾清颜,是二房的庶女,平时话就不多,很是怕事。   “姑娘,奴婢等下去叮嘱一声,叫长贵他们再把马车检查一遍,免得明天去清华寺时出什么岔子。”溶月见微娘没再说话,便道。   微娘一怔,既而想起前世在顾九歌及笄礼前,她确实曾去过清华寺上香。因着仅有那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好。”微娘道。既然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没必要无缘无故就更改。   第二天一大清早,顾三思来接她,二门处她和溶月上了马车,车缓缓向清华寺驶去。   街道两边热闹的喧嚣声不停地传到车厢中,溶月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丫头,眼看微娘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她不由有些心下痒痒,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到车帘处,从那丝缝隙里悄悄向外看。   微娘略皱了下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溶月忙缩回手,对她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奴婢只是想看看外面的热闹,好讲给姑娘听听。”   有什么可讲的?   虽然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但前世她二十岁后便一直和兄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就算后来投到三皇子手下,特殊的身份注定她当不了普通的大家闺秀,这种市井情形她早见惯不惊。   顾家是江南首富,平时生活极尽奢华,就连这辆普通代步的马车都装饰得极其华丽。正位上铺着厚重的熊皮垫子,后面是流云锦缎为面的大靠垫,车位下面是做成暗格的抽屉,伸手打开,里面放着精致器具装着的食水。帘钩一类的东西全都金镶银绕,不仅华贵,形状更透着几分典雅。   微娘的手轻轻在熊皮垫上拂过,想着前世的那些日子,竟然已是隔世,不由心下喟叹。   “外面好看么?”   溶月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微娘是在问她街上的情形,这么说她并没怪罪自己。溶月又惊又喜,忙道:“好看,街上好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好多人在看呢。”说着就开始向微娘绘声绘色地描述。   这样一路有她唧唧喳喳,倒不觉寂寞。顾三思许是听到车内说得欢,走到半路索性下了马,也挤进马车来。   微娘笑道:“怎地不骑你那高头大马了?”   顾三思拂了下头发,道:“外面风大,进来避避风。”   顾三思与微娘是双胞兄妹,年纪一般大。按大澜国的法律,女子十五岁及笄,男子则是十八岁才可行冠礼。因此微娘虽然及笄,但三思却还是个不能嫁娶的少年,上马车倒没什么不妥。   清华寺是本地的大寺庙,平日里香火鼎盛。顾府的马车到这里时,寺门前已经停了十数辆马车,亦有装饰精巧的,却都比不上顾府的豪奢,那些马车夫全都向这里望来。   顾三思挑了车帘下来,又转身将微娘扶下来。微娘虽然戴着白纱帷帽,但身姿窈窕,仍能隐约辨出是个佳人。   微娘上过香,顾三思送了香火钱,额外还在嘱咐小沙弥在大海灯里多添些香油,以保顾家家宅安宁。   微娘看着正殿中的佛像,有些怔忡。   前世里,半师半父的圆空和尚亦这样日日守在佛前。   只可惜他眼中有佛,心却早给了万丈红尘中的三皇子。   分神间,她已随着溶月到了清华寺旁庵里供女客休息的院子,迎客的尼姑将两人迎了进去,又送了素斋上来。   溶月还在想着一路上的热闹,微娘却想歇一会儿,不想拘了她,便放她到房外去。   房门被她轻轻关上,外面的阳光被房门隔断开,屋里似乎被压了一重厚厚的阴影,微娘向桌上的素果子伸出手,梁上却掉下一滴水,正落到她雪白的手背上。   雪样的白衬着血样的红。   红色的水滴?   微娘讶异地抬起头向上看去。   梁上有一个年轻男子支在那里,虽然满面灰尘,但长眉凤目,面容清朗冷峻,透着让人发寒的冰意。   竟是个熟人。   微娘心中一动,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开口道:“下来吧,房中现在只我一个,你既身上有伤,总支在那里也不是个事儿。”   男子见被发现,放开手落了下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几处口子,里面露出伤口,深的地方几可见骨。   “我身上没有伤药,马车上也没有。不过我家中伤药不少,是我兄长平时练骑射时备下的,你若是不怕的话,可随我回去。等你养好了伤,随你去哪里。我刚刚在佛前许愿要日行一善,想不到今日这善竟着落在你身上。”微娘道。   男子抬眼看她,见她一身浅藕荷色的衣衫,巴掌大的小脸儿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竟是极出色的容貌,不由有些怔愣。   微娘见他没有说出那个“不”字,知道他是同意了,便开门走了出去。   溶月忙迎过来:“姑娘不再歇会儿么?”   “叫我兄长来,时辰差不多便回吧。”微娘道。   溶月心下有些遗憾,好不容易来一次,她甚至连这小小的庵院都没逛全就要离开,不过既然主子发话,她只有听从。   顾三思很快过来了,微娘将他拉进屋里。   看到妹妹的房里竟然出现个受伤的男子,他极是意外,微娘几句将话解释清楚,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说服自家兄长,没想到顾三思竟没多问,只叫小厮去马车上拿了一套他打算替换的外衣回来,让男子罩在外面,一行人这才向外走去。   溶月看到厢房里出来的人多了一个,不由张大嘴巴。但她一向机灵,看了一眼顾三思和微娘的脸色,便识相地跟在后面。   回到寺前,三思、微娘、溶月坐马车,那男子则骑着顾三思之前的那匹马。   马车里一片寂静,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微娘闭着眼睛,意识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前世。   她忘不了那当胸一剑,冰冷的刺痛,翠儿的血顺着剑身流下,流到她身上,她的血则流到兄长身上。   沈杀一向是个冷漠的人。   其实,他投到三皇子手下还在她之后,两人之间交集不多,她只知道再难办的事情,只要交给他就没什么大问题。   他是三皇子最忠心的那条狗,忠心到可以用他的命去填三皇子登上皇位的阶梯。   他话极少,微娘与他共事多年,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功夫极高外,别的一无所知。   不过,她总有种感觉,沈杀对三皇子忠心,不为私利,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恩情而已。   既然这样,如果她对他施恩,会不会得到同样忠心的一条狗?   如果一切按前世的轨迹来,此时的沈杀还没开始替三皇子办法,她完全有机会在三皇子前面先收了他。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就算只是前世的事情,她的灵魂仍记得那一剑的冰寒感觉。   若能得到沈杀的忠心,她会耐心地布好局,最后的最后,让他和三皇子同归于尽!   如是,也算是报了她前世的仇罢?   上天让她在这里遇到沈杀,总不会让她再受他一剑! ☆、见沈杀,提秋谚   清晨,阳光刚刚在天际露出第一条线,顾府已经开始井然有序地运转。   溶月指挥几个小丫头将热水送进微娘的房中,服侍她洗漱完,吃过饭后,微娘坐在桌边,随手拿着本书看。   “姑娘,阿沈一大早就去了大爷房里,听说是要答谢大爷的救命之恩呢。”溶月在一边道。   微娘翻书页的手停了。   阿沈是府里对沈杀的称呼。   她怀疑沈杀不是真名,毕竟哪个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以“杀”取字,说不准是三皇子的赐名。那天沈杀只说了姓沈,府里便一直叫他阿沈。   “阿沈养伤这几天,府里好几个小丫头找了借口去看他呢。”溶月抿嘴笑道。阿沈虽然来历不明,但既然被大爷救下,看上去又身无长物,说不准便会留在府里做工,那样出众的长相,就算和大爷比也不相上下,难怪府里的丫头们会动春心。   “大爷怎么说?”微娘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大爷说他伤还没全好,便继续留在府上就是。”溶月道,“大爷就是心善,那天回来居然还让铭寒收拾间屋子给他住哩。”   微娘唇边带上一丝笑意。   不是大爷心善,是她事先嘱咐了兄长,要善待阿沈。不止住处,她甚至还叮嘱兄长送些好的伤药过去。   只不过对于阿沈的来历,就连顾府的下人也不是很清楚,顾三思对外的说辞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碰伤了人,带回来将养。   微娘站起身:“我去兄长那里看看。”   顾三思虽然是她兄长,平时亦和她一条心,在寺里带回沈杀这件事上不曾当面质疑她半句,但私下里还是问过几句的。她那时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兄长虽没再问,但看得出他对沈杀并不是很满意。   沈杀伤得极重,这几天虽然一直在用好药,但也只是能勉强行走而已,不知道兄长会不会借机难为他。   进了翠竹院,听得顾三思房内有声音,溶月上前打开帘子,微娘走了进去。   地下站着的果然是沈杀。   一身粗布衣裳,长发用普通的木簪斜斜挽住,虽然装束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但却仍从内而外透出一种月华般的气质。   沈杀低垂着眼睛,垂手立在那里,没有趁机抬眼多看一下房中进来的主仆二人。   沈三思笑道:“妹妹怎地过来了?”   微娘道:“听说阿沈过来兄长这里,妹妹想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沈杀一怔,道:“多谢姑娘关心,好多了。”声音低沉。   “你那天只说姓沈,府里这些人便都阿沈阿沈的叫你,你名字叫什么?”微娘走到桌边,看到兄长正在写的字帖,笑吟吟地提笔在下面续起来。   “沈杀。”他的声音很平静,静得有一种死亡的味道。   屋里的人全愣住了。   微娘手一顿,那原本圆润的勾划便断开了,看着很是刺眼,她索性放下笔,不再写下去:“沈杀?”   “在下自幼父母双亡,与师父在山中长大。山中野兽甚多,师父常说,狭路相逢的时候,若非它们死,便是我亡。因此替在下取名沈杀。”   微娘唇边浮上一丝笑意。   她原本以为那是三皇子选他成为暗卫之后的赐名,没想到竟是真名。   “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师父竟替你取这个名字,你很幸运,有个好师父。”她喃喃道。   “在下所会的东西,都是师父教的,师父是好师父。”沈杀道。和前世三皇子手下那个暗卫沈杀相比,现在这个明显话多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都是师父教的,所以是好师父么?   她的所学,多是圆空所教。   可最后,她也算是死在圆空手里。圆空……是不是好师父呢?   微娘的眼神有些迷茫。   顾三思显然不喜欢两人交谈的内容,开口道:“你师父呢?”   “死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果然是山野中长大的人,连隐讳一点的说法都不会,听在有心人耳中,难免会觉得他无礼又绝情。   “你伤还没好,先下去养着吧。府里倒是缺护院的,你若无处可去,改日伤好后来和大爷说即可。”微娘淡淡道。   沈杀没说话,转身走了。   顾三思看看溶月,溶月会意,道:“奴婢出去看看阿沈有没有短缺的东西。”说着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兄妹二人。   微娘在另一边的桌上拈起一颗蜜饯,却没放嘴里,只在手中捏着:“哥,你是不是不赞同我留下沈杀?”   虽然顾三思没明言,但她与他是双胞兄妹,他在内心中对沈杀有极强烈的抵触之意,她感觉得到。   顾三思没有说话,就在微娘以为他要沉默到底的时候,他才开口:“这人身上煞气太重,又来历不明,留在府里过于危险。”   “煞气重么?这个我倒不觉得。”微娘道,她确实没感觉到。比起前世那个冷漠冰寒的沈杀,现在这个已经相当柔和了,虽然依旧寡言。   顾三思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   “来历的话,他已经说过了,我看不像假的。那些在人牙子手中买来的下人亦不见得个个身家清白,是什么来路不还是上下嘴唇碰一碰的事儿。”微娘继续道。她知道自己的话很有些强辞夺理,但是沈杀她必须留下,不为别的,只为她的计划。   “妹妹若是觉得妥当,便留下吧。只是平日里让他在外门儿里,我私下里叫人多盯着他就是。”顾三思道。   微娘一笑:“哥哥确定盯着他的人不会被他发现?”   顾三思一顿。   微娘整张脸上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好啦,哥哥,我知你是为府里安危着想。只是你也知道,这么大的府,现在只你我二人,我虽已及笄,你毕竟尚未束冠,多份力量总是好的。”   顾三思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微娘和他又闲话一会儿,这才离开了翠竹院。   一路上见到的下人们都远远地对微娘行礼,她伸手拉了下身上的斗篷,眼睛眯了起来。   沈杀,沈杀。   上一世,你是三皇子的利器,为他扫平皇帝宝座上的种种障碍。   这一世,你就当我顾微娘手中的利器,为我的复仇出一份力罢。   一阵风吹过,她身上的寒意似乎有些加重。自从重生之后,长剑贯身的冰寒之意便似乎刻在了灵魂之中,让她总是有一种濒死的错觉。   这样也好,免得她活得太安逸,忘了还有前世种种血海深仇。   微娘脸上笑意不变,只牙齿慢慢咬紧。   到现在为止,计划施行得算是顺利。虽然为了不让兄长起疑,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但沈杀已经被她找到,并且抢先一步放在府中,有他在,她以后行事当会更方便许多。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当是与二婶的抗衡。守住长房的产业,让兄长一世安乐,她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至于沈杀……她带他回来时,打定主意要让他与三皇子同归于尽,可每次面对顾三思时,她的那份决心总有些动摇。   不为别的,她只怕今世的复仇会连累到兄长,如果真的那样,她宁愿放下仇恨,一个人受折磨。   她脚下越走越快,溶月开始尚能勉强跟上,最后不得不小跑起来,不由开口提醒道:“姑娘,姑娘,慢点儿,小心脚下,慢点儿。”   转弯的时候,一个丫头正迎面过来,看到微娘,她忙惊慌躲闪,猝不及防下竟摔了一跤,手中端着的匣子落到地上。   “瞎了眼么?乱窜什么?”溶月走上前喝道。   那丫头眼圈一红,将匣子捧起来站好,一叠声地认错。   微娘看到她的脸,心下一动,道:“你是秋谚?”   秋谚是府里买来的粗使丫头,前世因为手脚利落,被一路提拔上来,最后成了微娘房里的三等丫环。   只是后来微娘才知道,她这个丫环是被二婶收买了的,很多有关她的消息都经由秋谚的手传到二婶那边。   果然是家贼难防。   秋谚惊讶地看向微娘,她没想到姑娘竟然记得她的名字。   “是,奴婢叫秋谚,现在在花房里做事。”   微娘的俏脸上带着一丝温柔亲切的笑意,看向她手中的匣子:“这是什么?”   “回姑娘,这是花房的刘妈妈要的匣子,花房里面的花枝分了岔子,刘妈妈说要剪些下去才行。”秋谚道。   微娘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眼前细细地看,眼看着上面满是被花枝花刺弄伤的细小伤痕,轻叹道:“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弄伤了真是可惜,我房里的丫头尚不够用,看你是个伶俐的,不若就到我房中吧。”   秋谚猛地抬头,失声叫道:“姑娘?这……奴婢多谢姑娘!”说到后来,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手上的匣子险些又掉下来。   能贴身侍候姑娘,至少也要被提成三等丫环。她现在不过是花房里打下手的粗使,这一下有了极大飞跃,估计府里没哪个人再有她这般好运。   微娘心中冷笑。   二婶的那些棋子,当然还是放在身边才最安心。日后她会通过这些棋子,给二婶时不时送几份大礼过去。 ☆、及笄礼,沈杀伴   顾家二房嫡女顾九歌的及笄礼马上就到了。   微娘这段时间将顾府内的人手做了些微调整,除了将秋谚提前调到自己身边外,其他的亦在局部做了些小小变动。   只是极小的改变,甚至有的改变连当事人本身都没觉察到什么,更遑论外人。   在别人眼中,顾府仍是以前那个规矩周正、一切按照老夫人在时的标准运转的豪商府第。   此时,微娘正坐在房中,拿着绣针绣一只荷包。   荷包上是一朵清丽的莲花,她正在绣最后一瓣。   秋谚悄悄倒了杯清茶,目光在莲花上扫了一眼,含笑道:“姑娘这花绣得真美,看上去像是长出来的。这绣法真真稀奇,以前奴婢竟是没见过的。”   微娘唇角上温婉的笑意多了一分。   她自然不曾见过。   这绣法现在还未兴起,要再过上六年,才会在京中一个绣娘手中出现,之后因着绣法稀奇秀美而名声大噪,响誉京都。   微娘将荷包最后一针绣完,整朵莲花看上去颜色鲜艳欲滴,手指微动,那荷包随之而动,竟映得上面的莲花如真的一般。   就连溶月都凑了过来,啧啧称奇:“姑娘,奴婢都是第一次见呢。这绣法怎地这般少见?”   微娘摆了摆手,对她道:“想知道姑娘我是怎么会的?”   “想。”溶月和秋谚异口同声。   “昨儿夜里,姑娘梦中见到一位极秀美的姑子,那姑子说别人梦中相见都有书相赠,她却是个目不识丁的,只好赠以绣法。说完就把这手艺传了给我。”微娘低声道。   她刚一说完,溶月就捂嘴笑了起来:“姑娘竟然也会拐着弯儿地和奴婢们逗趣不成?张良梦中得天书,姑娘竟然得了天针,看来以后‘天衣无缝’这词当改成‘天衣有缝’才是。”   微娘笑道:“有缝也好,无缝也罢。总之你们安安心心在姑娘这里做事,姑娘自有忘不掉你们的好处。”   溶月不说话,只抿着嘴笑,倒是秋谚抢着道:“姑娘要是真有心,就把这梦里得来的针法教了奴婢罢。”   溶月看了她一眼。   秋谚道:“奴婢得蒙姑娘青眼,一直想为姑娘做点什么。可是秋谚驽钝,姑娘身边的姐姐们个个心灵手巧,奴婢思来想去,若是学了这针法,日后倒也能替姑娘缝缝补补的,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没用。”   微娘抬头,深深地看着她。   秋谚触到她的目光,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起来,手指头微微有点儿发凉。   主子的眼神,怎么看起来那么幽深黝黑呢?好像一口深潭,要把自个儿吸进去一般。   “你到我身边时日还短,不必急于一时,平日里多跟溶月学学,让她提点一下,等过些时日自会上手。”说着,她看秋谚脸上微露失望之色,继续道,“至于这针法,等你在我身边习惯了,我闲时便教了你们,左右你们学了也是光彩在我身上不是?”   这样一说,就连溶月脸上都有了喜意,秋谚更是脆生生地道:“是,姑娘。”   答完,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在微娘脸上走了一圈。   没想到大姑娘是这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秋谚的祖父本是老夫人庄子上的管事,因为一向忠心,很受老夫人重用,连带着她的父亲也被倚重,后来因为二房缺人,二老爷顾长卿出面将她爹要了去。再后来二房分出去单过,当然把她爹带走,她却一直在顾府呆着,直到现在。      按理说她爹和她祖父都是府中老人,她应该至少也是哪位姑娘身边的丫头。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她从进府便是花房里的粗使,不是搬花盆就是分花枝,幸好那天走运碰到了大姑娘,这才有了出头之日。   大姑娘甚至许诺教她针法。   伺候这样的主子,应该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吧?秋谚在心里偷偷地想。   眼看微娘的手向桌上的茶杯伸去,秋谚忙触碰一下,道:“姑娘,有些些儿冷了,吃冷茶不好,容易坏肚子。奴婢帮你换些新茶吧。”说着手脚麻利地另换了杯。   微娘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温不冷不热,刚刚好。   不得不说,秋谚为人伶俐,若不是前世吃里扒外的话,算是个得用的丫头。   可惜了。   “这茶喝着不错。”   当然不错。   顾府的茶叶都是特供的,别说市面上,就是一般的富庶人家也见不到这种茶叶。   微娘前世还是在去京城之前的那段日子才能喝到,后来到了京城,就再喝不到了。   一晃,都是隔世了呢。   时间啊。   微娘慢慢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唇边温婉的笑意一直未曾消散过。   前世的那些事,那些人,她会再一一经历,一一会过。   只是结局,却绝不会再是那个结局。   她回来,是为了让兄长不致再凄凉收场,为了这个,她可以做一切事情。   竭尽所能。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世怕是再见不到翠儿了。   “姑娘,大爷来了。”门外拂尘的声音传进来,接着门帘声响,顾三思跨步走了进来。   “哥哥?”微娘站起身。   溶月和秋谚对他礼了一礼,见他一摆手,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哥哥可有什么事?”   “明儿九歌的及笄礼呢。”顾三思道。   微娘点头:“我知。帖子上月就下来了,”说着她晃了晃刚刚绣好的荷包,“这是我送给三妹妹的及笄礼。”   这一世,只送荷包。   及笄礼,本是要加簪三支。   一支由族中长辈送,一支由族外长者送,第三支则一般由亲近的已行过及笄礼的姐妹玩伴儿送。   前世她送的便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簪子。   那时她尚不懂亲族之间亦能够张开血盆大口吞人,一心以为二叔是个疼人的,二婶是个亲厚的,妹妹们都是贴心的,虽然有些小性子。   后来吃了几次大亏,她才渐渐知道,那些亲厚贴心的都是假象,其实这些至亲之人巴不得活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送个亲手送的别致荷包,已是足够。   顾三思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有些探究地看了看她:“不送簪子?”   微娘心下微微一动。   若非知道兄长一向与她无话不说,她差点以为他存心试探。   果然是心虚生暗鬼,不然怎么会突然疑心自家兄长?   要知道,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是她唯一亲近的人。   自祖母殁后,整个顾家也只剩他与她相依为命。   “不必,”微娘淡淡道,“与九歌一道玩的小姐妹们不少,想来必有很多人送她这个,不缺我一个。”   前世她送顾九歌的簪子固然实心实意,但顾九歌却根本不放在眼里,及笄礼上所用的第三根簪是守备家的姑娘送的。那根簪子并不比微娘送出的名贵,甚至还差了一些,但微娘后来才知道,这个三妹妹讨厌的不是东西,而是送东西的顾家长房嫡女。   顾三思看了微娘一会儿,这才道:“那个沈杀,你真要留下他吗?”   沈杀在顾府呆着已有一段时间,他的伤大致好了,平日里行走如常,最主要的是,他正如之前说好的那样,在顾府里当了护院。   沈杀对自己做的事很用心,尽职尽责,但顾三思就是看他不顺眼,三天两头和微娘提上一提,说些沈杀的小话儿,其实无非是想把他弄走。   “他功夫高,比府里其他的护院都尽心,我看不出来有赶走他的必要。”微娘淡淡道。   当然不能赶走,不然她的计划怎么办?   就算为了兄长放弃复仇,自保的手段仍是必要的。   更何况,她最近的想法一直徘徊在是否复仇这两者之间。   为什么犹豫,倒不是她不想复仇,而是她怕会把兄长扯进来。   “就算这样,但他毕竟……。”   看到自家兄长又要拿沈杀来历不明来说事,微娘摇摇头,道:“哥哥,你我都知道你看他不顺眼肯定不是因为这个,若你说不出来足够的原因,我真的不能将他赶走。”   顾三思瞪大眼睛看了她半天,这才恨恨一咬牙,转身走了。   微娘的眼睛落到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雪白,手指优美。   不过这时候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展着,看他不自觉的样子,仿佛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一般。   微娘的眉头越皱越紧。   既而她甩甩头,将疑心抛开。   再疑心,她也不该怀疑到自家哥哥身上来。   只要知道哥哥是真的关心自己就够了。   溶月和秋谚见大爷走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进来,眼见微娘正斜靠卧在椅上,神思沉沉,眼睛半开半合似要入睡,便将香炉里轻轻加了块安神香。   微娘没动,待溶月拿了件衣服要盖在她身上时,她才突然开口问道:“二妹妹送三妹妹什么?”   溶月答道:“应该只是荷包一类的罢。二姑娘一向安静,簪子一类的东西,就算她年长,怕是也没有送的心思。”   二姑娘顾清颜是庶出,平日里话极少,顾九歌常仗着嫡女身份欺负她,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最多就是躲在房里悄悄掉点儿眼泪罢了。   这次及笄礼,估计不管她送什么,顾九歌都不会看上眼。   这种看不上和对微娘不同。对微娘,顾九哥是又讨厌又恨又怕;但对顾清颜,她则是单纯的不放在眼中,平时无视她、心情不好时找找她的麻烦出气,仅此而已。   主仆三人又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天色将晚,伺候梳洗的丫鬟们走了进来,微娘任她们净了面,擦净手,将发上的珠翠摘下来,又把长发披散开。   溶月扶她躺下,微娘转了个身,刚要闭上眼睛,忽地睁开道:“溶月,替我拿一套衣裙出来,明天去二婶那边用。”   溶月去箱笼里拿出一条凤尾褶裙,又取出件和它相配的儒袄,到床边道:“姑娘,用这套可好?”   微娘看了一眼,道:“不用这套。这套虽然看着大方,颜色也不太惹眼,却毕竟是妹妹的及笄礼,不好太素气。还是选那套粉袄秋香裙的罢,更适合些。”   溶月依言将那套衣服取出来熨好,又准备好和这套衣服相配的首饰,眼看着没什么疏漏之处,这才悄悄回到外间屋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溶月已经指挥丫鬟们进来伺候微娘起床梳洗。   坐在镜前,溶月将她长长的黑发披散梳开,又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发式,将散发了淡淡香气的头发分成几股,又反着绾起来,偏在百花的底下留了一条燕尾,看着在端庄中透了几丝调皮。接着,溶月又在首饰盒中挑了三支簪子,全都镶着硬红宝石,炫迷人眼。插好簪子后,溶月还选支水色极佳的翡翠钗,钗头上嵌着颗雾蒙蒙略显光华的南珠,钗身则绞着几股金丝拉成的绿枝。   全部梳理整齐,微娘站起身来,眼见她儒袄百褶裙外还穿着件浅黄色的褙子,外罩金线银丝绣成的氅衣,举手投足之间环佩叮当作响,真真是姿容稀世,雅致贵气,远远望去便让人觉得如见到仙子一般。   “姑娘真好看。”秋谚赞道。   微娘唇角带笑。   前世,她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戴着这套首饰出现在三妹妹的及笄礼上,那时,她一腔热心而去,没想到等待着她和兄长的竟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大阴谋。   也就是在那一次,兄长右手被废,注定仕途无望,便荒废了学业,终日里只看些奇淫巧技的书,不然也不会学得那妙肖之术,成了三皇子的替身,替他消灾挡煞。   而这回,开头或许相同,接下来的走向,却要由她决定。   “叫沈杀在二门外等我。”微娘道。   溶月没问原因,应了声就退下去。   吃过早饭,坐着饮了杯茶,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微娘和兄长向外走去。   马车正在二门外候着,沈杀斜倚在门边,沉默着。   微娘仔细把府中事尽皆交待一番,这才走出门,却又不肯上车,只抬头对李贵道:“你下来,这次沈杀赶车便可。”   李贵犹豫一下,就听微娘又道:“你婆娘不是快生了?说不得就是今时,你在家多陪陪她,也是你一片心。”   李贵这才知道微娘是为他着想,不由心下一热,道:“多谢大姑娘惦记着。”   微娘摆了摆手,眼看着沈杀接过马鞭,这才在溶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顾三思也上了马车,微娘开口道:“哥哥,三妹妹及笄,其实我去便可。你留下来吧,府里的事儿还要你多照应着,我们两个人都去了,不妥。”   顾三思抬头看了她许久,就在她想再接再厉劝说他时,他忽地温和一笑:“既然在妹妹眼中,我这个兄长这般重要,我自然要听从才是。”说着掀帘下了马车,更无一丝迟疑。   倒是微娘呆了一会儿才吩咐沈杀赶车,她原以为要花大口舌才能说动兄长,甚至还打算若说服不成,就让沈杀出手哩。   没想到他竟然说下就下了。   马车的前后都有顾府的家丁,再加上沈杀坐镇,可以说当真是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微娘坐在马车里,靠在熊皮褥上,随着马车的微微晃动慢慢闭上了眼。   早上起得太早,她有些想瞌睡。   马车跑了一段,停了下来。微娘一惊,眼睛睁开,那点儿睡意完全退了下去。   “什么事?”她问道。   照这时辰看,应该还没到顾家二房的府上。   “姑娘,前面有人。”沈杀的声音传了进来。   微娘皱了下眉头,轻轻将空子掀开一条缝隙看过去,只见前面另有一辆马车正停在路中央,装饰华丽。   “去问下怎么回事。”微娘道。   沈杀跳下马车走了过去,微娘看他和那马车的车夫说了几句,忽地走到那辆马车后面,伸出手推去。   马车缓缓地动了,移到了路边。   沈杀这才回来,跳上马车,抖了下缰绳,继续赶车前进。   微娘看着对方马车夫那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的傻样,问道:“那车怎么了?”   “车轮不转。挡在那里耗时间,我帮了他一把。”沈杀回答。他答得轻松,只是随手一推便能将偌大马车移至路边,这份子力气难免令人啧舌。   一路上再没出什么事,顺利到了二房府上。   府门口已经停了一剩轿子,有丫鬟扶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夫人走下轿来。微娘在帘隙处看不太清她的脸,只隐约看她的身影挺直,从走路姿势看来,是个习惯于上位的太太。   微娘下了马车,领着溶月进了门。迎面走来二婶张氏,梳着高高的发,发上戴着金玉步摇,随着走路微微晃动,她身上穿着天青色的暗花褙子,满面春风。   确实,今天是她亲生女儿的及笄礼,礼成之后,顾九歌便可以谈婚论嫁了。   她当然有高兴的理由。   “微娘来了。”张氏笑道,“好长时间没见过你,最近身子怎么样?”说着走过来,拉起微娘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满脸慈爱的神色。她本是到门口迎客,没想到竟碰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着的顾家长房嫡女。   如果此时的情景被不明内情的人看到,真真要感叹一番这其乐融融的画面。   “二婶,”微娘先打了招呼,这才道,“身子还不错,有二婶照应着,万事不需我操心,都胖了些许。倒是二婶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太劳累才是。”   场面话人人会说,就算以后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这面儿上的事情总是要做到表面光,不然的话就显得太不会做人了。   张氏执着她手,一直不放,嘴里啧啧赞着:“你看这脸儿,你看这身子儿,看这嫩生生的小手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去年微娘也及笄了,只是那时你祖母故去尚未除服,这及笄礼便没大办,微娘不会埋怨二婶只亲着自家女儿,厚此薄彼吧?”   微娘含笑道:“二婶说哪里话来?听了这话,真真是羞煞侄女了。二婶对侄女的心,侄女心里清楚着呢,哪会埋怨什么?”说着抬头看向张氏。   正巧张氏的眼睛也转过来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几息,又都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思哥儿呢?怎地不见他来?”张氏边带微娘往里面走,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兄长前几日吹了风,染了风寒,这几日头疼得厉害,吃了几服药,早上发了些汗,这才好些,正在家里躺着。兄长还托我向二婶告罪,三妹妹的及笄礼他虽然无法参加,不过这礼还是缺不得的。”微娘恭谨地答道。   张氏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都是自家人,什么礼不礼的?微娘说得忒也生份了。”   正说着话,眼见得到了。进了屋中,满屋子的女眷,左边一桌是夫人太太们,右边一桌则专门开给姑娘们。   张氏将微娘安排到了右边桌上,微娘扫了一眼桌上坐着的莺莺燕燕们,有几个有几分眼熟,另外几个则是全然不识。   这倒怪不得她。   前世她只顾着和张氏斗得凶狠,后来又随兄长迁去了京城,那些年龄仿佛的女孩儿们根本没交下谁,印象不深也是正常。   原本这种场合,该有长辈先引着微娘去夫人太太们的桌上认一认人,之后再把她安排到这里。但她父母早亡,张氏又是个黑了心肝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故而直接把她扔过来就不闻不问了。   微娘心中冷笑,却不以为意。   屋中的这些女眷,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最是吃人不吐骨头,不认识也好。况且她来这里,本不是为结识她们而来。   她倒要看看,这次没有她的兄长顾三思在场,无形中便少了一个可以陷害的罪名,顾家二房这帮人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夭蛾子,还打算把什么污水脏水泼到顾家长房这边!   前世的那些事,她顾微娘不介意一点一点地替顾家二房计算清楚。 ☆、守筵席,逛庭园   桌边的各位姑娘们亦都打量着新入席的顾微娘,见她双眸清澈,犹如含着一汪秋水,又如闪着清莹的月光,再衬着发间珠钗,双肩上绣着的一双花上栖息着的蝴蝶,于雍容中含着些妩媚,煞是让人惊艳,不由在心中暗暗较起劲来。   “这位姐姐不知是哪家的?看着似乎有些面生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率先开口,她的模样长得很是不错,皮肤细嫩,瓜子脸,唇红齿白。   微娘微微一笑:“我姓顾,是九歌妹妹的大姐。不知这位妹妹高姓?”   顾九歌在家行三,这是女眷圈中都知道的。微娘这样一说,相当于挑明了她的身份。   小姑娘不被注意地撇了下嘴巴,道:“我爹是这里的守备。”   “原来是守备夫人家的千金,难怪长得这般让人艳羡,果然这通体的气派是一般人都比不上的。”微娘笑道。   桌上的暗流汹涌她不是感觉不到,只不过她现在对这些已经不再关心。那些小孩子家家的东西,她已经不想再陪她们玩下去。   她的眼睛,盯着更重要的地方。   守备家的千金出马之后,接下来这些小姑娘们个个都通报了一下自家,都是平日里与顾九歌玩得比较好的玩伴,身份倒是大抵差不多,基本都是本地富商家的女儿。   顾微娘毫不吝啬,夸耀的话张嘴即来,每人奉送了一顶妥妥的高帽,很快就把这些小姑娘们哄得晕头转向。   说起来,这些人的父母都是人精儿,她们平日里跟着父母在一起,心眼儿当然不少。但她们毕竟年岁尚幼,最大的也只是刚刚及笄,和微娘这种前世就活了将近三十岁又在皇权路上挣扎的老姑娘根本不是一个段数级别,让她忽悠也是理所当然。   姑娘们这边的桌上唧唧喳喳聊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引起了夫人太太们的桌上的注意。   那些人的目光落到微娘身上,一个蔡姓商人的太太好奇地道:“那个姑娘……刚刚竟是没见过,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   她这一单独提起,张氏不好再装傻,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那是我的侄女儿,老太太殁后一直在家中服丧,前段时间刚除服的,在外面走动少了些,难怪老姐姐你不认得。”   蔡太太赞道:“别的不论,单看那相貌,体态,必是个一等一的,这一下子,倒是把我家那两个丫头全比下去了。”   张氏忙道:“蔡姐姐太谦虚了。说起来你养出的那两朵娇花,那才叫可人疼儿哩,听说上门说亲的快把你家门槛踏破了是吧?”   蔡太太面有得色,微笑着不再说话。   倒是守备夫人提了一句:“不知许过人没有?”   张氏脸一抽,道:“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好教夫人得知,这三年尽是服丧之期,走动不遍,我便也没什么机会将她领出来。她父母早亡,这方面倒是疏忽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太太们本有拉纤作媒的心便立刻淡了。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句话“丧母长女难为佳偶”。   张氏心下隐约带着些得意之色,看了微娘一眼,又扫了桌上众太太们一眼,继续道:“我这侄女本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我顾家的二房自有相公顶着,但长房现在无人,我那侄儿尚未束冠,府里一应事务怕是只能让我这侄女处理。我估摸着,她大概是在兄长行了冠礼之后才肯考虑嫁娶一事吧?”   一听她这话,那些太太们彻底绝了攀亲事的心思。   男子一十八岁才行冠礼。   如果她要等那时才肯议亲,那都多大年纪了?   谁家好儿郎等得起?   “可惜了这相貌。”蔡太太啧啧叹道,一脸的惋惜,似乎她真的相中了微娘一般。   张氏打趣她道:“老姐姐,就算我这侄女当下便可议亲,你膝下又无适龄的男子,又有何惋惜的?”   她这话一出,桌上这帮人精立刻听出她对微娘的幸灾乐祸之意,那绝了结亲的念头再狠狠地打上三个疙瘩。   丧母孤女就罢了,等待兄长束冠就罢了,现在旁边还坐镇着一个笑面虎样的张氏,真把顾微娘娶回家,那嫁妆也不知道能剩下几个铜板。   这笔买卖太亏。   太太们的桌上话题已经转了一圈,换了新的。   姑娘们这边的热络却丝毫不减,微娘看着左手边一个长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姑娘,问道:“不知这位妹妹是哪家的?”   那姑娘看着大概十四五岁,但梳的发式明显是及笄过的,当是十五了。她笑道:“我姓贾。”声音特别好听,听起来甜丝丝的。   微娘立刻想起她是谁了。   是当地布商贾家的女儿。   贾家统共便只这一个女儿,平日里极为娇养,微娘记得前世听说这女儿脾气极大,原本张氏曾打算将她说给顾三思,但这位贾姑娘听说顾三思右手残疾之后,大闹了一场,硬是把这亲事闹黄了。   最后微娘和兄长搬离了此地,亦不知道贾姑娘最后机缘如何,是否嫁了个称心的如意郎君。   没想到真人看起来是这么个娇怯怯的女子,看起来极知礼,说话也斯斯文文的。   这边热闹地说了一会儿,有仆妇进来报时辰到了,张氏站起身,其他的太太姑娘们立刻跟着站起来,纷纷向外走去。   等微娘进到大屋中时,所有的人都已到齐,守备夫人正手拿一柄象牙梳,打算帮顾九歌梳几下头发。   微娘看着那熟悉的过场不由有些恍惚。   前世她的及笄礼因着还未除服,再加上张氏有意打压,因此办得极为低调。当时及笄礼上需要的三根簪子,族亲的是二叔顾长卿悄悄派人送来的一支梅花簪,族外长辈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交好的姐妹们更是没有,因此最后除了梅花簪外,第二根用的是兄长送的金簪,第三根是翠儿壮着胆子递上来的一根普通的银簪。   为她梳头的则是翠儿的娘。   恍惚间,及笄礼成,众人都退了出去,到花厅中开始宴席。   张氏是主人,长袖善舞,在太太们间照顾得周到仔细,时时注意顾全每个人的脸面心思。   丫鬟们先鱼贯而入,每人手上端着一个装着清水的盆子,伺候客人们洗了手,另有丫鬟上来替客人们将手擦干,之后热气腾腾的菜才一盘盘地端了起来。   虽然是女眷,却端来了自家酿的青梅酒,里面加了些冰糖,喝起来有些微的辣与涩,还有丝丝甜味,很好喝。   客人们都笑着吃吃喝喝,时不时有人开口说上几句,其他人听了便有眼色地应和着。不管平时相处怎么样,在这种大面儿上毕竟不能完全撕破脸皮,该圆场的还得圆场,该虚伪的则继续虚伪下去。   微娘心中带着防备之意,自然不可能在这里尽兴吃喝,好在她早上在家里用过饭,现在并不觉得腹中饥饿,便只沾了下筷子做个样子,很快就放下了。   宴席没多久便结束了,张氏本着大操大办的原则,宴席之后还请了戏班子来请客人们看戏。   男人们在园子的另一端喝酒作乐,这一边则高高支起了戏台,女眷们按座次坐好,桌边的碟子里都装着时鲜蔬果和小点心,太太们的心思大多在戏里,而年纪尚小的姑娘则没几个能耐心看得下戏的,全都左顾右盼,看上去似乎没意思极了。   微娘倒是歪着头看着戏台,她虽然披着小姑娘的皮子,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重新体验一下过去的生活,别有一番感受。   尤其是张氏那边时不时扫来的眼光。   兄长缺席的情况下,不知道这位面慈心狠的二婶又打算如何设计长房的侄子侄女?   她心中冷笑。   忽地耳中听到张氏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些小辈们未必看得进去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文,这园子前些日子新修了一番,不若让九歌领着她们四处走走看看,也免得她们在这里气闷了。”   她这样一说,姑娘们立刻站了起来,一身大红衣裙、精神气十足的顾九歌走了过来,和这些平素里玩得好的姐妹们嘻笑几句,便领着她们离开了。   张氏见微娘不动,便微侧过身子向她这边道:“微娘,你便去园中玩一玩吧,陪着我们这些老婆子在这里,太拘了你。”   微娘刚要推拒,忽地发觉张氏看自己的眼神闪烁不定,心下微动,便依言站起身,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道:“是,二婶。”站起身带着溶月跟着顾九歌等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顾三思没来,张氏最初的盘算落空,绝对会心有不甘。微娘有沈杀在外面照应,并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意外,她只怕自己不先给张氏点儿甜头,张氏会狗急跳墙,使出什么下三滥的阴狠手段。   微娘毕竟回魂没多长时间,现在长房那边的人手安排远远称不上固若金汤,最开始的这几步她要足够小心谨慎,才能换得日后的高枕无忧。   她一边心内慢慢算计着,一边跟着前面那些姑娘们的背影。顾九歌不喜欢她,不然刚刚招呼姑娘们起身的时候怎么可能会独独漏了她一个。那些姑娘们个个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货色,她没必要巴巴地贴上去自讨没趣。   这和在筵席上时还不一样。那时顾九歌并不在,姑娘们没必要联合起来孤立她。但现在三妹妹来了,只要顾九歌稍微露一下这方面的意思,想来肯替这位好妹妹摇旗呐喊的姑娘应该不在少数。   “姐姐,你及笄之后,来说亲的怕是要踩破你家门槛了。”   随风隐隐传来前面姑娘们的说笑声。   “哎呀,你胡说什么。”这是顾九歌满含娇羞的声音。   “哪有胡说,王家妹妹说的可不是真的?我记得王家妹妹有个哥哥好像和九歌姐姐年龄仿佛,以前还说过非姐姐不娶来着。”另一个女声打趣道。   “你也来捉弄我。那时候大家刚刚几岁啊,都是玩笑话,偏你们记得这么牢!”顾九歌的娇羞换成了娇嗔。   “说起来,我家兄长和九歌妹妹也算相配……。”又有姑娘开口道。   “你家……。”   “我家……。”   微娘听着前面那些人的笑语,眼前慢慢浮现出祖母临死的面容。   谁也没想到,这个儿子儿媳早早亡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坚强的老太太,临死前对她的嘱咐不是叫她如何三从四德,不是叫她订亲嫁人,而是叮嘱她必须守住家业。   属于顾家长房的偌大家业。   或许,那个时候老太太已经看透了二房的意图,却苦于无力支撑下去,只得把希望寄托于这个当时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   只是可惜,前世的她毕竟不是二婶的对手,被二房生生挖去一部分家业后,不得不把全部产业变卖,匆匆去了京城。   现在老天眷顾,能够再来一回,如果她再落得那般凄惨收场的话,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她自己。   微娘深吸一口气,眼见已经走了小半个园子,前面那些姑娘们竟然游兴不减,仍旧兴冲冲地往前走着,她微皱了下眉头,慢慢停下脚,转过身。   “姑娘?”溶月一路上见她一直沉默着,便也不敢擅自开口,如今见她突然转身,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声。   微娘看着她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往回走。自己和她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勉强自己跟了这么久已算是极限,现在还是各走各的更好些。   溶月不再多嘴,安静地跟着她,似乎是她的影子一般。   微娘沿着来路缓缓向回走,走了没多远,忽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和溶月讶然回头,发现竟是席间那位贾姑娘。   此时贾姑娘匆匆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丫鬟和乳娘。   “姑娘可是掉了东西?”微娘见她直直地走向自己,眼见得避不开,只得开口问道。   贾姑娘伸手摸了摸略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脸焦急地道:“我头上本有支绞金桂枝钗,是我祖母送我的,不知姑娘这一路走来可有见到?”   微娘摇摇头,仔细看了看贾姑娘。   她的头上确实少了根钗,记得刚刚出来时还在的,没想到走这一段路的工夫竟然就不在了。   贾姑娘咬着嘴唇,跺了跺脚,眼圈都有些红了。   她身后的丫头忙上来劝慰道:“姑娘,钗虽是掉了,好在总是掉在这园子里,我们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一走,总能找得到,姑娘莫要太心急,奴婢这就帮姑娘找。”说着卷了卷袖子,一副精神气十足的模样开始前前后后地搜索着,那奶娘也陪着。   微娘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贾姑娘的头发,站了一会儿,开口缓缓地道:“不若我也帮贾姑娘找找好了。”   贾姑娘听了她这话,感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有你这句话,我不知多开心。你不知道,那根钗是祖母送我的礼物,我不知有多喜欢它,如今突然不见了,我这心里都不踏实,还望妹妹能帮帮我。”   微娘的唇角翘起,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温婉甜美的笑容:“妹妹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哪当得起妹妹的请求?”说着垂下眼睛,对溶月道,“你和我往来路上去找,你在左边,我在右边,这样找起来把握大些,不管掉在哪边都不至于错漏过去。”   溶月应了,两人分开去找。   看主仆二人离得远了,贾姑娘慢慢挺直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奶娘走过来道:“姑娘,要不要回去?那蠢丫头已经给姑娘骗走啦,我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贾姑娘微笑道:“那怎么行?怎么也得亲眼见到她们确实在帮我认认真真地找才行,不然若是她们偷懒,转头就跑回去歇着怎么办?”   奶娘听她这样说,连声骂自己糊涂,道:“还是姑娘有算计。”   贾姑娘抬起袖子盖住的右手,一支精巧华美的钗正握在手中,她低声道:“今天,非把她累个半死不可。一个顾九歌倒也罢了,哪里跑出来的骚狐狸,竟然还是她姐姐,难不成想帮顾九歌撑腰?今儿我就给她来个下马威。”   微娘在路上缓缓走了一遍,眼看着前面就是戏园子,她与溶月互看一眼,确定双方都没捡到钗,溶月正打算要回去再找一次,却发现自家主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   溶月怔了一下,就听张氏道:“今儿这出戏不错,各位不妨多点几出,若非因为你们,家里最近段时间本是没什么心思点戏的。”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推托不得,只得在盘子端到每人面前时,随意指了几出。   等盘子端到微娘面前时,太太们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回转,不由都笑着指她道:“倒是个安静性子的,就算回来也不吭气,害我们连察觉都不曾察觉到。”   张氏看她一眼,口中含着几分宠溺语气道:“这孩子便是这样,自小安静惯了,老太太那时喜欢拘着她,去哪里都要带上她,一日不见便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因此竟从此得了这么个安静性子,倒是一点都不肖似她的父母了。”   她这样用贤良淑德的口气一说话,饶是微娘前世见多识广,仍旧忍不住肩膀颤抖了一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她总算知道,前世兄长顾三思那惟妙惟肖的模仿技能出自于哪里。看张氏这般模样,和三思兄长那时的能力比怕也是不遑多让。   拿着戏折子挑了两出戏,刚刚放到盘子里,便听到身边有人娇笑道:“顾姐姐答应帮我找钗,没想到便是直接找到这里来。”   顾微娘抬头看去,见到正是贾姑娘,她咬着嘴唇,红着眼圈,一副刚刚被人狠狠欺负过的模样。   “哦?贾家妹妹回来了?”微娘面色不变,仍旧像之前那样热络地招呼着。   “姐姐,你叫我在园中好等。”贾姑娘眨了眨眼睛,娇声道。   微娘皱起眉头:“一路走来,实在找不到,便回来歇歇脚。妹妹竟有时间来此看我,想来那钗必是找到了?”   贾姑娘一顿,既而脸上扯起勉强的笑容,道:“这个嘛……。”   眼见她眼珠子骨碌着,不知道仍在打什么坏主意,微娘略侧过身,在她耳边低低地道:“之前我见妹妹,头发颇有些零乱,尤其是横插发钗处,更是参差不齐。”   贾姑娘打断道:“你说得对,就因为钗丢了,我才会着急,微娘,你帮我好不好?”   微娘眨了眨眼睛,在她耳边继续低声道:“既然妹妹的钗没找回来,那右手臂处藏着的又是何物?难不成妹妹有两支一模一样的钗不成?”   贾姑娘听她这话,下意识地反驳道:“你胡说,我哪有什么一模一样的钗,我的右手臂哪里有东西了?我明明把它放在……。”话说一半发觉到不对,立刻把嘴闭上了。   微娘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贾姑娘开始还气冲冲地瞪着她,但在她的目光中,她最终慢慢低下头,眼珠子叽哩咕噜乱转,却再也不敢硬气了。   微娘对她招招手,拍了拍身边放着的墩子,道:“坐下来看戏吧,这里的戏文很有意思的,明明和以前家里看过的那些是一样的情节内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演得就是不同,硬是觉得好看。”   贾姑娘又想撇嘴,但终究忍住了。   其实不过是换了个表现方式罢了,以前从早晨起床开始演,一直到晚上,平白直叙,这次的则是从中午开始深,回忆早上,再顺道发展一下晚上。   这么一来,就算内容还是老一套,形式上已经换了,自然吸引别人的眼球。   这两人在这边唧唧咕咕地低声说话,那边的几位太太们却又重新看到了戏里,虽然偶尔也开口说上一两句,却几乎全是对戏以及那些戏子的评价,难得有一两句闲聊之语了。 ☆、思前尘,忆陷阱   “贾妹妹。”顾微娘眼看周围的人都在入神看戏,忽地微微偏头,低声对坐在一边的贾姑娘道。   贾姑娘受惊,抬头看向她。   不过随口一句诱供竟然就让这小姑娘有了惊怕的感觉,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而已。微娘想起前世那些对手,突然对贾姑娘有了几丝同情之感。   如果这小姑娘不是和九歌狼狈为JIAN的话,她倒真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   “是我三妹妹叫你这样做的罢?你们在玩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顾微娘语气和缓地道。   贾姑娘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微娘低笑一声,用帕子压住了嘴角,动作又优雅又温婉:“按说你我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故意藏起钗戏耍我呢?我思来想去,大概是你们想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法,所以来捉弄我吧?”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就像真的想知道她们在玩什么一般。   “这个……。”贾姑娘本不是容易被拿捏的性子,但之前被她威胁了一句,现在又听她这样说,反驳不得,不由心里有些为难。   “贾妹妹还想替她们遮掩不成?只是你看她们根本就没来找过你,想来本就没想过你会成功吧?”微娘激了她一句。   贾姑娘果然上当,愤愤地一扭手中的帕子,道:“还不就是王姑娘和九歌姑娘提起的头儿,说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大家看看谁能成功戏耍你一番。每个姐妹都抓了阄,阄上写着戏耍的方式。”   “贾妹妹抓到的是什么?”顾微娘一边仔细听,一边想着前世的事情。   “要我把你引到去花房的那条叉路上。我是好不容易才想了找钗的办法,哪知道你竟然直接回来了。”说到这里,贾姑娘心里还有些不服气。   花房?   微娘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自家兄长可不就是在花房出的那件事?   虽然她因着是姑娘,只能在后院和女眷们在一起,所以对那件事的起因并不清楚,但出事的地点她却记得分明。   这顾家二房上下怕是都逃不了干系。   顾微娘心里冷哼一声。   贾姑娘见她闭上眼睛,似乎失了谈兴,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忙屏气敛神做出全心看戏的模样,心里想着就算这顾家大姑娘再问她什么,她亦不再开口了。   说也奇怪,平日里姐妹们一处相处时,温和的尖酸的孤傲的骄纵的都有,但不论哪个都不似这顾微娘一般,只是温和地看着你就能让你出一身的冷汗,生怕哪句话说错得罪了她。   明明看着只是个娇弱姑娘,若说哪里和她们不同,大概也就是更明艳些而已。可是刚才顾微娘那一身的气度威仪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让自己有喘不过来的感觉。   微娘的心却已经不在这里,神思飘飘忽忽间似又飞回了前世。   恍惚记得那时也是筵席之后,一切明明和现在差不多。   微娘同样跟着九歌等人游了半个园子,因着觉得疲累了,便提前回来,跟太太们一起看戏。   其实那时她和那些小姑娘们一样不怎么看得进去,肯耐心陪着这些太太只不过想多听听她们口中那些夸赞她的话。虽然她知道那些话只是因着张氏的面子说的场面话,但她自幼便失了父母,祖母在世的时候,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教她如何守好家业。   祖母忘了,她做得再好,举止再早熟,毕竟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内心里仍旧渴望父疼母爱,希望得到别人的称赞。   那时,正当这边一片歌舞升平之时,微娘忽地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快得她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翠儿见她脸色不对,忙凑过来低声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微娘紧抓着手里的帕子,好半天才缓过来,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心有些不舒服。已经好了,不必声张。”   翠儿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一个神色有些张皇的仆妇闯了进来,附到张氏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张氏眼神闪烁一下,随即看向微娘。   微娘端正地坐着,乖巧地看着她。   张氏先说了句什么,打发那仆妇下去,接着转头又向戏台上看去,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没一会儿,一个丫头走到微娘身边,低声道:“大姑娘,夫人叫您出去一下。”   顾微娘一怔,抬头看去,见张氏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微娘起身带翠儿走了出去,见到外面站着一脸焦急的顾九歌。   见微娘出来,她迎上来急急地道:“大姐,大哥在前面出事了。”   微娘心中狂跳,忙拉住她的手,问道:“出什么事了?”边说边上下扫了她几眼,只见她去鬓蓬松,娇喘微微,香汗点点,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   九歌一边拉着她往前院的方向走,一边急急地道:“大哥本来一直在前院席上,爹一眼没看到,不知怎地大哥竟就饮了几杯酒,酒意上来,爹便叫岁柏送他去客房休息。今日来的客人多了些,下人们难免忙乱,伺候大哥的小厮一个分神,转头就找不到大哥人了。”   微娘脚下不停,道:“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到人?”   她的身后传来翠儿加重的呼吸声。   九歌忽地有些支吾,道:“就是……就是找到了。可,可是……大哥在花房里。”   二房的花房虽然临近前院,却是处僻静地方,极少人去,微娘轻吐了口气,道:“那还好。难道是大哥醉意上来摧折了花草?”   若果是这样,不过是银钱问题,就算再名贵,她回府后寻些贵重东西作赔礼倒也够了。   “不是花草,是,是烟霞被大哥他……。”九歌吞吞吐吐地道。   微娘如同耳边响了一个炸雷,忍不住停下脚,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翠儿也忍不住发出低低一声惊呼。   顾家二房有一嫡女顾九歌,一嫡子顾四平,另外还有一庶女顾清颜。顾四平比九歌还小了一岁,但因着是独子,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既急躁又火暴。据说他十一二岁时就通了人事,房中光通房就有几个,其中最受宠的一个就是个叫烟霞的。   顾四平不止一次念叨过,等他束冠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烟霞抬举成姨娘。   没想到这心尖尖上的人竟被长房的大哥给摘了。   微娘脚下发软,勉强靠在翠儿身上才支得住,道:“那,那,那平哥儿他怎么说?”   顾九歌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俯下身,沉痛地道:“大姐,我实话实说,你可千万要撑住。”   她看着顾九歌的嘴巴一张一合,从里面吐出来的话明明都能听懂,可是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叫“不该动平哥儿最疼的人”?什么叫“烟霞拿了剪子寻死觅活”?什么叫“平哥儿一怒之下让家丁打了大哥一顿,下手重了点儿,大哥吐了血”?什么叫“失手伤了大哥,右手看着似是折了”?   她的脑子怎么突然转不过来?她的身子怎么这么软,翠儿再用力,她也直往地上滑?   顾九歌说完,看着迷迷瞪瞪的大姐,心下窃喜,拉着她就要往花房跑。   微娘被这么一扯,失去的神智又回来了,她突地挣开了三妹妹的手,勉强从翠儿身上支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九歌惊讶地回头叫道:“大姐。”   翠儿担心地帮她抚着胸口。   微娘吸气吐气,终于把不停翻滚着的烦闷郁气勉强压了下来,这才抬头道:“我们去花房。”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已经从乱无头绪的境况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顾九歌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但随即就在心中冷哼:再冷静又能怎么样?横竖现在大哥的右手已经废了,而且动手的人特意将那手骨打折了几处,就算立即找郎中接回去,日后必是再无法如平常那样运用自如了。   一个有“神童”之称的顾三思,一旦残废,就不信他在仕途上还能有什么希望。   三人行了一段路,眼见前面就是花房,微娘听到花房里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那勉强沉静下来的心又有些乱起来。   忽地一个暴怒的声音传来:“打死你,踢死你,你个王八蛋,给小爷戴绿帽子……!”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尖细,话里内容却让人听得惊心。   微娘心下一沉,那是顾四平的声音。   她再顾不得别的,连忙小跑过去,挤进人圈里,翠儿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一直紧紧跟在她后面。   顾九歌却停下脚。   把这个长房的大姐带到这里,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过她真想亲眼看看那个大姐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顾三思右手残了,长房的前途就算完了,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解气。   微娘挤进去,看到人圈当中躺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年,十五六的年纪,脸上身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右手扭折成了奇怪的角度,正是她的双胞哥哥顾三思。   稍远点儿的地方还坐着一个衣着不整的少女,左边衣袖被撕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应是被什么利器划出来的。   顾三思的身边却站着一个满脸戾气的胖子,嘴里的唾沫随着他说话不停地喷出来,右手的剪刀也不停地上下挥舞,看那架势随时有可能再在顾三思的身上来上几下。   这胖子正是顾四平。   整个花房里的花香混合着酒气,让人闻着颇不舒服。   微娘心中大痛,忙扑过去扶起兄长,低低叫了一声:“大哥。”   顾三思面如死灰,听到她的声音,身子抖了一下,转头看向她,低声道:“妹妹。”   声音喑哑,一点生气都没有。   微娘还没来得及细问经过,她身后一个持重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都围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主家给你们月银是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快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顾家二房的家主顾长卿到了。   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下人们见他出现,忙低头垂目地溜了。   顾长卿看着场中的情景,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眼见顾四平指挥着家丁还要痛殴顾三思,他沉声喝道:“都住手!眼睛里还有没有主子了?四平,你站到一边去!”   那时候出现的二叔,突然就像给了顾微娘主心骨一样儿。   “微娘,可是睡着了?”上首传来张氏的询问声。   她的回忆被打断了。   “并没有。”微娘收拾好思绪,抬头看向张氏,微笑道,“二婶可有什么吩咐?”   张氏揉了揉额角,道:“只是看你妹妹她们这么久还未回来,怕她们耽得太久,累到了她的那些小姐妹们。”   微娘道:“看这时辰,怕是差不多回来了罢?”却不提其他。   张氏见她不主动开口,便又转向戏台上去。   微娘唇边一丝冷笑掠过。   前世,兄长的手就那么断了。可笑她开始还以为真的是自家哥哥酒后乱性,辱了顾四平的心上人儿,因此后来虽然二房侵占大房产业的意图极其明显,她却念着长房最初因着那件事有愧,心软了几分。   导致后来二房的吞并之势顺利得如破竹一般。   直到兄长和她去了京城,在圆空的指点下修习《谋术八卷》,再细思前尘往事,她才慢慢发觉了很多疑点。   只是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亦没什么机会再回老家,自然就少了印证。   “姐姐。”她身边的贾姑娘忽地开口道,声音里还有些怯意。   微娘转头看过去。   “不然……我们去……。”   微娘低笑一声:“贾妹妹好生心善,若真有急事催促三妹妹,自可指了那些丫头们去,何必自己亲身去做这些下人之举?”   被她这样微讽一下,贾姑娘的脸登时涨红得如能滴出血一般。   幸好这时顾九歌已然带了那些姐妹们回来,年轻姑娘们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登时就将看戏的氛围冲淡了不少。   许是因着她们这么一冲,张氏转眼看了一圈,忽地想起来什么,道:“家里倒是有些样式别致些的堆花儿,白放着也是放着,不若拿出来给小姑娘们都分去玩玩罢。”说着摆了摆手。   立刻便有一个大丫头捧上来一个描金掐银的大楠木盒子,盒子里面堆满了各种鲜艳的纱花,果然很是夺人眼球。   盒子依照座次一一捧下去,每位姑娘都伸手拿了两支。待盒子送到微娘面前时,张氏开口道:“微娘,你除服没多久,这几年素得狠了。这绢花不仅样子好看,颜色也好,你不妨多拿几朵。”   王守备夫人笑道:“你这做婶娘的果然有心,就连几朵娟花也心心念念着侄女。”   张氏叹息道:“微娘身世可怜,也只有我这婶娘多疼疼她罢了。”   微娘拿了绢花,溶月忙上来用小盒子装了。   张氏挨个将各家姑娘们都夸了一通,这才转头看向微娘:“思哥儿的身子可有什么大碍?明儿我召白神医进府诊脉,要不要顺便去你那边替思哥儿看看?”   微娘忙起身道:“不必麻烦婶娘,早前儿的药还有些,这几日吃着若是再不见效,再来麻烦婶娘。”   张氏点点头,道:“那便罢了。年轻人不要仗着底子好,便不注意,不然等上了年纪,有得你们后悔的。”   微娘点头称是。   看完戏,张氏将客人们亲自一一送到了垂花门处,眼看着太太们都上了各自的轿子或者马车,这才转身看向微娘。   “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若就在我这里歇一晚罢,我着人去你那边送个信儿,告诉他们你明日再回。”张氏慈眉善目地道。   微娘垂下眼皮,面色平静:“婶娘有心,本不该辞。只是兄长身上实不爽利,微娘在这里歇了,心中亦是挂念。等兄长身子大好了,我会随同兄长一起来向叔父婶娘问安,还要多谢婶娘今日的照顾。”   一身大红衣裙的顾九歌走上来,握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么客气做什么?顾家本就我们两姐妹,再生份下去,我憋屈得慌。”   微娘道:“不是还有二妹妹和平哥儿么。”   顾九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道:“清颜自小就不爱说话,一棒子砸不出几句话出来,和她在一起,闷都闷死了。”   张氏看着这姐妹俩依依惜别的模样,脸上含笑。   眼看着微娘上了马车,顾九歌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咬着牙转身气冲冲地向屋里冲去。   张氏在后面跟着,母女俩在房中坐好,屏退了伺候的下人们,她这才道:“歌儿,娘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怎地还在垂花门就变了脸色?”   顾九歌气哼哼地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放,道:“娘怎么说?娘之前还说保证这次顾微娘那死妮子或者顾三思跑不了,可最后还不是让人全须全尾地出了我顾府?”   张氏看着顾九歌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道:“谁知道思哥儿早不病晚不病,竟这时候起了风寒?我们都设好的局,就连平哥儿那都说通了,哪知道最后正主儿没到。你改整微娘的办法不是不行,但她本就不是到处乱跑的性子,难不成你还真要下黑手绑了她过去?再说就算把微娘扣下,弄出点儿什么事儿,长房那边靠的可是思哥儿,有他在,我们这么做,只会让他们起疑心,对我们没好处。”   说着张氏捶了下腰。   顾九歌忙拿了个坐垫过来,细心地垫到她的身后。   张氏歪到坐垫上,这才又道:“想做大事,得能忍住才成。光套住顾微娘一个不够,必须一次逮俩儿,我们才有胜算。”   顾九歌撇了撇嘴:“我就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事儿本就麻烦,还得瞒着爹,若是等到下次,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张氏歪了一会儿,道:“谁叫你爹姓顾?他的心还是向着大房那边,我们做事难免就束手束脚了些。不过这种机会,以后必然还会有很多,只要那时我们当机立断……。”   顾九歌贴了上去,道:“娘,这是你说的。下次还有这种事儿,得叫上女儿。”   张氏看了九歌半天,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这才笑道:“罢了,既然你有这种心,娘便多教你一些罢。”   顾九歌眼睛一亮,忙抬手给张氏倒了杯热茶,端端正正地坐到她身边。   另一边,微娘到了府里,溶月扶着她下了马车,李贵已经在垂花门那里候着。   沈杀将马车还给他,正要转身,便听微娘道:“阿沈,我兄长有事吩咐你,你去看看。”   沈杀脚下一错,换了方向走去。   溶月心下微气,扶着微娘边向门里走边道:“不过一个武夫,又是大爷和姑娘好心捡回来的,居然这么大的架子,连应都不应一声。”   微娘拍了拍她的手,道:“阿沈性子如此,不必怪他。”   溶月却不停口,道:“也就姑娘好性子,忍着他罢了。要我说,这种人,打上几板子,叫他知了疼,下次他才知道怎么伺候主子。”   微娘微微偏头,问她道:“可是阿沈得罪你了?”   溶月虽然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但一向懂得分寸,很少这样不管不顾地在她耳边吹风。   她问得直接,溶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半晌没说出什么来。   看样子,真是有故事呢。   微娘回了屋,任溶月替她换了一套家常衣裳,这才继续之前的话:“让我猜猜,难不成是哪个丫头看上了阿沈,被你知晓了?”   溶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最后似乎豁出去的样子,道:“是陈妈妈的女儿冬蕊看到了阿沈,心里有些念头,送了荷包过去。阿沈并没拒绝,倒也收了,可却不给人个准话儿,见了面也冷冷的。姑娘,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微娘怔了一下。   原来她眼皮子底下还有这种事发生? ☆、明心事,弃荷包   “这事儿是冬蕊亲口告诉你的?”微娘沉吟了一下,问道。   “那倒不是。是拂尘讲的,拂尘和冬蕊一向亲近,私下里常说些知心话。”溶月道。   她毕竟是主子身边的唯一一个大丫鬟,像冬蕊这种小丫头还没资格到她面前讲什么。   还真是奇了。   没想到前世那个只知道杀人的冷冰冰的男人,竟然也有收下小姑娘荷包的一天。   微娘不得不承认,她其实一直没读懂过这个在前世一板一眼做事的杀神。   “冬蕊因为这事儿,偷偷哭了一次呢。”溶月又道。   “知道了,”微娘道,“小丫头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去问,说不得我这当主子的闲下来会多一句嘴,免得让人以为我顾府的小丫头们好欺负。”   溶月听她说出这话,脸上现出一分喜色,恭恭敬敬地道:“等下奴婢出去和拂尘说了,冬蕊的心当会定下来几分。”   微娘眯了眯眼睛。   有些事,现在也应该要去印证一下了。   “阿沈现在去大爷的院子没有?”她问道。   “应是去了。”溶月答完,想到之前说的话,不由有些惊讶,道,“姑娘现在就要去问?”   “想什么呢?”微娘道,“不过是和哥哥说些心里话罢了。”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   溶月忙帮她打起帘子。   微娘迈步出去,恰看到秋谚匆匆赶来,手里还拿着方帕子。   看到微娘,她的脸上露出笑容:“姑娘,姑娘看奴婢这帕子绣得怎么样?”说着表功一样将帕子直直地伸到微娘的面前。   微娘看了一眼,见上面绣着朵百合花,虽然针法说不上稀奇,但针脚平整匀实,在初学针线的人里也算不错了。   “很好。”她笑道。   秋谚脸上的笑容立刻大了:“太好了。奴婢再多学几种针法,学得好了,就能早早学到姑娘的刺绣法。”   微娘怔了一下,看着她拿帕子的手指上满是刺出的针眼,不由问道:“你这几天学得这样努力,就是为了向我学那种绣法?”   秋谚点头道:“当然。姑娘对奴婢有大恩,奴婢得好好做事才能报答姑娘。奴婢在姑娘院里这段时日仔细看了,溶月姐姐管着姑娘的钗环首饰和书房陪伴,这两样都不是奴婢所能插手的。但是平日里缝缝补补的事情,都是溶月姐姐带着拂尘姐姐她们做,却没个专门的。奴婢想着要是把针法上学好了,日后姑娘也算有个私用绣娘不是?”   微娘注目了她一会儿,眼神有些复杂。   秋谚却没注意,将那帕子仔细叠好,这才重又抬头道:“姑娘,那奴婢回去接着绣了。”说着福了一福,转身跑了。   溶月叹口气道:“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知道的会说她一副热心肠,不知道的指不定就会说她没规矩。”   微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便是再热心肠,这规矩上面还是不能丢的,她是花房上来的,在这方面懂得不如你们多。溶月,你有时间便好好调/教一番罢。”   溶月忙应了。   微娘继续往翠竹院走,心中却总有按不住的疑惑冒头。   虽然她是重生,但前世的那些人的性子不可能变。她刚才仔细看过,秋谚的热情作不得假,看来这小丫头是真的感激她的提拔之恩,一心想帮她做些事。   可前世为什么后来竟变成二婶的内线?   如果说人心都有一个价的话,秋谚的价是什么?   翠竹院里,下人们见到大姑娘来此,纷纷垂手施礼。   小厮青果正守在书房门前,见到锦娘过来,忙迎上来道:“大姑娘,大爷在书房里和阿沈说话呢。”   微娘点点头。   书房里,顾三思正站在书桌后面,纸上写着首词,可惜又是只有前面两句,后面空白了一大片。   地下,沈杀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神色平静,阳光照耀之下生生少了前世几分杀神之气,多了让少女怀春的特别味道。   难怪会让府里的一干小丫头们心动。   只是微娘进来后没来由地便有一种紧张之感。   看来之前两人的谈话颇不愉快。   三思看到微娘进来,笑道:“妹妹来了。”   沈杀只对她施了一礼,没说话。   微娘走到桌边,看了看那首词,抬手拿笔填了下半阙,道:“做事情可不能半途而废呢。”   三思叹息一声,道:“老习惯,改起来总是比较难。”   微娘抬头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对,似乎都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她转过头,看向沈杀,忽地开口笑道:“阿沈,听说你前些日子收了府里丫头的荷包?”   阿沈这才抬眼看她,道:“什么荷包?”   咦,难不成想抵赖?   微娘心思转了一下,道:“府里的小丫头们送过你东西吧?”   沈杀这才点头:“是啊。我以为里面可能会装吃的,结果拿过来一看居然是空的,想还回去又找不着人,只好扔了。”   微娘一怔。   看沈杀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难道他根本不明白她们的用意?   “若是不想要,便不要收了。你这样做,会让她们很难做。”微娘沉吟了一下,才点了一句。   “哦,好。反正拿了也没用。”沈杀明显没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哥,你若无事,便让他走吧,我还有点儿事想同你说。”微娘转头道。   顾三思点点头,对沈杀摆了下手:“退下吧。”   沈杀“哦”了一声,也不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顾三思眉头几乎都要拧在一起:“微娘,你看看他那副样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干嘛非要留他在身边。”   “因为……有用么。”微娘慢慢地道,“哥哥,在寺中碰到沈杀之前,其实你还见过他吧?”说着,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神情。   顾三思神色变幻几下,道:“微娘,你……有些事,说破了,就回不了头。”   “我只想往前走,不想回头,”微娘坚决地道,“我曾经走过一条路,可走到最后才发现那是条死路,既然现在能重新选择,我为什么还要走必死的那条?”   说到“死”字时,顾三思右手一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微娘伸手握住他的右手,慢慢抬起来,道:“哥哥,你故意露这么大的破绽给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明说呢?”   “我,”顾三思深思一口气,“我实在不知道,换一条路,会不会变好。”   “换了,或许还是死,但若不换,必定是死。”微娘道,眼神清明。   “和我说说吧,哥哥。你的右手明明没受伤,却总是显得这般奇怪,甚至连一首词都写不完;九歌的及笄礼,我略一劝你,你立刻就放弃,肯呆在府里;面对沈杀,就算他来历不明,却绝对惹不来你这么大的恶感。哥哥,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说吗?”微娘问道,说到最后时,音调稍微提高了些,显见得有些激动。   “不是存心瞒你,是不敢置信,还很犹豫。”顾三思深吸口气,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开口道,“死而复生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没想过,直到亲身经历,还是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但后来见到你,只那个拥抱,我就知道,妹妹必然也同我一样,是死过一次的人。”   “那时我很想和你相认,”顾三思声音有些低沉,“但我一想到我们的结局,就觉得不寒而栗,我想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可惜我前世太笨,不像你得了圆空传了《谋术八卷》,我想了这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躲开那些事。微娘,为兄是不是很没用?”   “当然不是,我的兄长是世上最厉害的,”微娘紧紧抓着他的手,道,“留沈杀在身边,只是想多一重护身符罢了。他的武功高得连三皇子都必得重用,有他在,我们的安全应是无虞。和二房的争斗,很多事情由他去做,亦会方便很多。我知道你对他的成见是因为前世的当胸一剑,但他既然是三皇子的利器,当然也可以做我们的利器。哥,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顾三思看了微娘很久,这才叹息一声,道:“罢了,总之我妹妹是世上最厉害的,当初连太子都扳得倒,又有什么事能难住?若你有什么想法,和我这做哥哥的说,哥哥再没用,前世里那点儿手段还没忘,多少亦能帮到你些。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被复仇蒙蔽了,上一辈子的事儿毕竟是上辈子,那些皇家的事儿爱怎样怎样,我们别主动去掺合。这一回我们做好祖母嘱咐的事儿,守住我们大房的产业就好。日后,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找一个爱你的夫郎,开开心心过这一世,好吗?”   微娘看了自家兄长半天。   原来,正如她希望兄长能平安喜乐一样,兄长同样这样企盼着她。她的唇角慢慢现出一丝微笑:“哥哥也要帮我找一个体贴你敬爱你的嫂子,如是我才能放心。”   前世,顾三思的身边不是没人,她那个所谓的“嫂子”是三皇子所赐,目的昭然若揭。   “好。”他道。   兄妹相视而笑。   “能再见到哥哥,真好。”微娘由衷地道,“我现在一点遗憾都没有。”   回到自己院里,微娘刚坐下喝了口茶,溶月便进来道:“姑娘,陈妈妈把帐册拿来给姑娘过目。”   “叫她进来吧。”微娘道。   陈妈妈进门后,先给微娘施了礼,这才恭恭敬敬地把帐册双手呈上来。   帐册上面记的是本月上旬的收入以及各项支出。   看帐的事情,前世微娘在祖母在世时就学上了手,但直到祖母病重时才开始管家,开始颇是费了些心力折腾,这一次却驾轻就熟,很快就对照完毕,将帐册合上递给溶月。   “没什么问题,陈妈妈果然是祖母身边的老人,行事一向周到,这几年祖母不在,府里的事让陈妈妈费心了。”微娘道。   “姑娘说哪里话来?老太太对我们陈家有大恩,临走前叮嘱奴婢照顾好姑娘,奴婢这心里可一直都记着。”陈妈妈道。   她倒不擎功,直言不讳是因着老太太的吩咐。   “我知妈妈是念旧的好人。”微娘道,“这内院的帐册,妈妈以后一个月来报一次就好,不必再半月一进了。”   陈妈妈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随即恢复平静,道:“奴婢遵命。”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过得缓慢有序,微娘表面上对府里的事情似乎插手不多,但对外面那些铺面生意却管得极严。   祖母的眼光毕竟不差,那些管事掌柜们几年内对顾府的忠心许是不会变,可时间若是长了,谁又能说得清?   天渐渐冷静了,微娘开始忙着裁料子。   这天,秋谚走进来,看到她手中正在绣的花样,不由眼睛一亮,道:“姑娘在绣什么?”说着仔细盯着她做的东西,“这模样好生古怪。”   微娘将那物事翻过来道:“是给兄长做的。天儿凉了,这个绑在腿上,会暖和很多。等更冷些,”她指着上面的小袋口道,“这里面可以装一些细细的热炭,敷在腿上,极是好用。”   秋谚笑道:“姑娘的想法果然新奇。我爹老寒腿,一到冷时就痛得受不了,我依样儿学了去,帮他做一份,冬天就不怕冷啦。”   溶月笑道:“好个孝顺丫头,刚在姑娘这里学了,转头就去卖好。”   秋谚嘴一鼓,道:“这怎么叫卖好?我多做几个,待做得好了,以后姑娘的份也都交给我就是。”说着目光又落到上面的绣样上,“姑娘,什么时候教我这种绣法?”   “你现在学到哪一步了?”   “散整法。”秋谚老老实实地答道。   “唔,再过段时间,等你开始把散错法也掌握了,我便教你。”微娘道。   “太好了!”秋谚几乎要拍巴掌,但扫了溶月一眼,又把兴奋的情绪压了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跟溶月学规矩,着实吃了番苦头,心里对这位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要比以前敬畏得多。   微娘看着秋谚出去,沉吟了一会儿,对溶月道:“你这段时间注意一下秋谚,看看她和二房那边的人接触多不多。”   溶月道:“姑娘是怕她把心思放到二房那边的爹身上?”   微娘摇摇头:“你看我像那么浅薄的?只是大房毕竟和二房分了家,现在祖母又没了,平日里还是警醒些的好。”   这时候张氏的所有动作还在暗中进行,表面上她仍是那个温和关切的二婶,所以微娘不可能先行撕破脸,把自己变成理亏的一方。   溶月看她又开始做女红,不再开口,自己也不敢打扰,应了一声,就去一边拿起绣了一半的绣品。   屋子里变得极为安静。   忽地帘子一掀,溶月抬头,看到是拂尘伸个头进来使个眼色,她便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走了出去。   “可是有事?”她随着拂尘走远了些,这才开口问道。   “就是前几日我和你提的冬蕊那事。”拂尘脸上带了几分为难。   “这个我和姑娘提了……不过你回去多说说冬蕊,这种事情,怎么好私做主张。听说那荷包是被阿沈扔了。”溶月低声道。   拂尘皱起眉头:“他这人看着通透,怎么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来?若是看不上冬蕊便罢了,明明收了人家的东西,居然还抛了,这算什么事儿?”   溶月道:“听姑娘的意思,他应该是不太懂。看着也是,平时见了姑娘和大爷,居然连行礼都不知道,还指望他能懂女孩子的心事不成?”说着口气里带了几分蔑视的成分。   拂尘叹息一声:“冬蕊真是可怜。”   “也算是吃个教训罢,”溶月道,“别看着个爷们儿皮相好,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若是稳重些,怎么会出这种笑话?你有时间便多说她几句。”   拂尘又和她闲话几句,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溶月眼见她没了影子,转身回了屋子,拿起绣品,却有些心不在焉,下了一针就呆呆坐在那里。   微娘绣得累了,伸手在桌上拿过茶盏,抿了一口,觉得冷了,抬头看到溶月的模样,放下杯子道:“在想什么?”   溶月这才从沉思中醒来,忙过来帮她换了新茶,道:“奴婢在想,冬蕊这小蹄子,看到了阿沈的模样便轻狂起来,实在是思虑不足。”   微娘摇了下头,道:“年纪小小,活泼些倒也正常。那事你同拂尘讲了?”   “讲了,只不知拂尘能不能说得通她。”   “荷包都已经扔了,说不说得通也只得如此,难不成她还抱着什么想法不成?不过就算她不肯罢休,再送什么东西过去,阿沈那边亦是不会再收了。”微娘漫不经心地道。   溶月看着微娘娇美的侧脸,突地开口道:“不知道姑娘日后的姑爷会是什么样子?”   微娘怔了一下:“姑爷?”   好陌生的词。 ☆、平安符,清华寺   在府中过了几日,二房那边竟然遣人送了张帖子过来。   是顾九歌发的,说是夜里睡不安稳,有妈妈说清华寺的平安符极灵验,求一个回来便可。她便发了帖子邀请大姐姐一同去。   这倒是应了这位三妹妹之前那句“常走动”的话。   微娘看了帖子,微皱下眉头。   她敢断定,三妹妹下帖子的目的绝不是上面说的那个。   但要说是其他,她一时又想不出来。   在前世,自顾九歌及笄礼上兄长断手之后,二房和大房之间的来往便少了许多,更别提一同去清华寺了。   “姑娘,要去吗?”溶月问道。   去自然要去,只有同二房稍微走近一点儿,才能在蛛丝马迹中窥到她们打的什么肚皮官司。   不过,先手的准备也要做好。   “我去看看阿沈。”微娘道。   溶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确实,正经的官家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好她家再豪富,再学那些官家做派,毕竟仍旧是商人出身,因此礼节上倒并非真的避讳那么多。   比如说姐妹相邀出游闲逛的次数相对来说就不少。   而据说那些官家姑娘是绝对不会出垂花门找个家中的马车夫说话的。   微娘却自祖母病重后就接手了家中生意,时常驾车外出,和府里的车夫们都比较熟悉。溶月之所以露出这种表情,倒不是觉得自家姑娘举止不妥,纯是对阿沈这个人有意见而已。   “姑娘,您若是用马车,不若去找贵叔。”溶月最后仍是开了口,“贵叔毕竟是家中老人,用惯了的……。”   微娘笑了笑,止了她的话头:“我自然知道贵叔可靠,不过有些事情,他去办不合适。”   溶月又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回她,也只得罢了。   微娘起身,想了想,把身上的荷包取下来,倒出里面的东西,无非是几颗金珠子金瓜子和小锞子,她把这些都推到一边,反捡了点儿散碎银子放进去。   溶月不解其意,瞪大眼睛看着。   微娘笑道:“傻丫头,私下用人,不需要给些打赏么?”说着目光又落到装首饰的匣子上。   溶月忙道:“姑娘,这首饰都是女孩儿家用的东西,您要是拿它打赏那个家伙,太贵重了不说,亦不合适。”   这倒是实话。毕竟是府里姑娘用的东西,万一落到哪个男人手上,再怎么也算是隐患。更不要说顾府豪奢,大姑娘的首饰全是精工细琢、整个江南都称得上独一份的贵重东西。   微娘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忠心。你去看看阿沈在不在,若在,回来告诉我一声。……这事儿你亲自去看,不要假手别人。”   溶月见打消不了她的念头,只得应了一声,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道:“阿沈是在的,而且这个时候各人都忙着,奴婢走的是月亮门的那条小路,这一路上倒是没碰到什么人,”说着又有几分要劝的意思,“姑娘,奴婢觉得……。”   “溶月,其实阿沈倒不是有意拿了冬蕊的荷包不还。我没和你说过,阿沈是个弃婴,自小被爹娘扔了,是他师父捡了他,把他抚养长大。师徒俩一直避世,对这俗世的礼节当然懂得不多,男女间的事更是懵懂。”微娘道。她倒不是替沈杀说好话,不过溶月这丫头一向尽责,不打消她对沈杀的成见,自己的耳根怕是难得清静。   溶月听了她的话,果然同情心大作:“没想到他竟是个可怜人。……难怪他每次见了大爷和姑娘都那么无理,还……也算是情有可原。”   微娘笑了笑,起身向外走。   溶月毕竟还是有几分担心,道:“姑娘,您真的要去找他?”   “李贵婆娘要生了,就算他陪我出去,心里亦是挂念着家里。就算是主子,也总得多体恤些下人,更何况现在府里并不是只他一个车夫。”微娘道。   沿着溶月说的那条月亮门的小路走到二门外,果然这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沈杀虽然有时充作顾府的马车夫,但毕竟是以护院的身份留下,一个人住在外院的一间单独屋子,微娘去时,他正在院中练武,一拳一脚看着慢腾腾地,却很有几分气势。   微娘站在院门边打量着这个前世的凶手,见他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身材修长结实,或许是常年在外奔走的缘故,皮肤呈现蜜色,和顾三思那种精致的俊美比起来,更显出阳刚风流之态。   光从皮相来说,果然是个难得的俊俏人物。   她在心内叹息一声。   沈杀一开始就知道她过来,却没有停下来,把这套慢腾腾的拳打完后,才拿起石桌上的毛巾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边过来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在顾府这段日子,虽然他的举止在别人眼中仍旧粗鲁无礼,起码见到顾府的两位主子时知道称一声“大爷、姑娘”了。   “之前你肯留在府里,是我哥开的口,我倒没细过问,你现在的月银是多少?”微娘照着这一路上打好的腹稿开口道。   前世沈杀之所以对三皇子那般忠心,微娘细细琢磨过,应该仍是那四个字:知遇之恩。   她在他重伤之时救了他,又不过问多余的闲话,若是银钱上对他再放松一点儿,不知道能不能收了这个杀人凶手的心?   收买人心,靠的是手段。手段无非软硬两种,要么示之以威,要么施之以恩。   沈杀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大爷说,护院的月银是固定的,都是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的月钱对下人们来说,已经不算少。就连溶月这种贴身大丫鬟,光论月银的话,也不过一两五钱。只不过像她们这样近身伺候主子的,平日里得的赏赐肯定不会少,相对来说月银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看来顾三思虽然对沈杀横竖看不顺眼,但在这方面倒不曾克扣他。   “你本不是府里的车夫,但这段时间李贵家里事多,我平日里用车大概叫你的时候会多些。我便再提了你的月银,你就担了我出府用车时的车夫兼护卫一职,如何?”微娘问道。   其实现在用不到沈杀,不过对二房那边需要未雨绸缪,总不能临急再来抱佛脚。   沈杀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好。”   微娘没想到他会拒绝,怔了一下,道:“哪里不好?”   难道是嫌银子给的少?还是不想担她的护卫?   沈杀老老实实地道:“我本来就是府里的护卫,姑娘用就用了,用不着再提月银。”   他倒是实诚,不耍滑头。   微娘失笑,道:“一码归一码。当初说了你是府里的护卫,如今要往你肩上加担子,自然要加了相应价码,不然就是顾府欺负人了。”   这个沈杀,细细接触一下,倒是很有点儿意思,和那些争名逐利的人很有些不同。   难道在山里长大的人都是这样子?   沈杀没再说话。   微娘只当他应了,又道:“说实话,那日我去赴三妹妹及笄礼,席间倒是和几个小姐妹闹了几分不愉快。我虽不想放在心上,不过日后见了难保她们不会为难于我,只是言语方面,我只要忍了便好;就怕万一有些鲁莽之事,还需要阿沈你照应才是。”   事情的真相当然不能告诉他,不过可以提前提点他几句,免得他真的一门心思只把自己当成车夫用。   “过几日,三妹妹邀我去清华寺求平安符,你帮我驾车。”微娘又道。   许是想起了清华寺中微娘的援手之恩,沈杀终于出声应了下来。   有了沈杀的许诺,微娘的一些设想便能够顺利实施。这样过得几日,顾九歌终于到了长房这边,微娘和她闲话几句,便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顾九歌看到沈杀时,眼睛亮了几分,坐到马车里后,便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大姐姐,你家这车夫哪里来的?”   微娘笑道:“前些日子兄长在半路救下的,因会些拳脚功夫,就在府中做些杂事。”   顾九歌嘴巴一翘,道:“长得倒是不错,可惜是个粗野下人,白白浪费了那副皮相。”   也难怪她这样说,沈杀赶马车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包着的几个包子,边走边吃,直到两位姑娘都上了马车,他几下把咬成半个的包子塞进嘴里,又把剩下的包好塞进怀里,这才坐上来开始赶马车。   他在府里呆了许多时日,微娘知道他禁不得饿,再说她一向不以常人眼光看他,并不以为意。但对顾九歌来说,他这番举动明显失了礼数。   微娘摇摇头,道:“何必那般在意外表?”   九歌伸手拉了拉脸,有几分俏皮地道:“当然要在意,人活一张脸嘛。”   微娘笑道:“就你促狭。”   两人在马车里说说笑笑,直到外面传来沈杀的声音道:“两位姑娘,到了。”   溶月扶微娘先下来,九歌在后面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杀手里又拿着先前油纸包包着的包子在啃,不由得大蹙眉头,转头在微娘耳边低声道:“大姐姐,这人太丢顾府的脸面了,还是早早辞了罢。”   微娘不以为然地道:“不过直率了点儿,是个性情中人。”   顾九歌见说不动她,嘴巴一撇,心内想着:“长房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规矩的,整个府只能靠一个及笄不满一年的嫡女撑着,早晚败了去。”倒也懒得再说。   沈杀见顾九歌的目光不住看他,想了想,便把手中的包子递过去,道:“姑娘是不是也饿了?吃一个?还热着呢。”   顾九歌脸上立刻显出嫌恶神色,手中的帕子紧紧地捂住鼻子,不耐烦地道:“一边儿去,一股油味儿,难闻死了。”   也不知道那句“难闻”是说的包子还是沈杀。   沈杀眉头一皱,见微娘正看着他,眼中有抱歉之意,这才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顾九歌已经把目光转向寺门,道:“说起来,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及笄礼的事儿,真是好久没来过清华寺了。不知道今日里面的人多不多?”   微娘笑道:“我们这个时辰来,总是已经上不到第一柱香了。还好你是要求平安符,倒不拘这个。”   顾九歌想了想道:“算起来,今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来寺里进香的应该不多吧?……听说前段时间大姐姐来过清华寺?”   微娘面色不变,道:“是啊。那时三妹妹忙,倒也不好去打扰,只得和兄长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里面走,却听身后传来了喧哗之声。   微娘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正扯着沈杀的衣襟不放。   隐约传来那人的吵嚷之声。   “这明明是我家公子停车的地儿,你横着插进来一杠子算怎么回事?有银子了不起吗?眼中看不起人是不是?……。”   沈杀两道剑眉微皱,任他扯着,不动也不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顾九歌奇怪地道,“大姐姐,你家那个不懂规矩的车夫又惹了什么事儿?”   微娘垂下眼帘,道:“阿沈虽然直率了些,却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那边明明没有马车。想是那人倒打一耙而已,不理也罢。”   “这样不好吧?”微娘想息事宁人,九歌却不肯轻轻揭过,“毕竟是在寺门外,落到有心人眼中不好,说不准会说我们顾府仗势欺人。再说那人虽是下人打扮,看举止倒像是个懂礼的。”   微娘心中冷笑。   懂礼?懂礼会扯着人在山门前乱嚷?   正争执的工夫,寺门里匆匆走出一个清俊的公子哥儿,宽衣长袖,走起路来颇有几分风流之态。他急急地走过去道:“流墨,你做什么?快放开,佛祖面前也不守礼么?平日里教你的那些规矩都忘了?”   流墨嘴巴一瘪,道:“公子,不是我不守礼。这处地方明明一向是我们停马车的,没想到刚刚奴才就是手脚慢了点儿,竟然就被这厮给占了。”   好个巧言令色的奴才。   微娘心中冷哼一声。   如果适才她没注意四周,知道那里根本没有任何马车的话,说不定真会被这唱念作佳的小厮骗过去。   微娘本不欲掺合进去,顾九歌却大步走过去,道:“你这奴才说话好生无礼,这地方可是你家花银子买下来的?”说话时下巴高高扬起,一副不屑的架势。   虽然在大姐姐面前不停地说沈杀的坏话,但在外人面前,顾家的声势是最重要的。   沈杀抱臂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场中诸人,一声不吭。   那公子对顾九歌作了个揖,道:“姑娘说得对,是我家奴才的错,我这就令他将车赶至另一边。”   他一脸和气,举止有礼,顾九歌也不好穷追猛打,道:“你这人倒是有礼。”   那公子转头看了马车一眼,脸上忽地出现意外之色,犹豫地问道:“看这马车别致豪贵,难不成……是顾府千金的车驾么?”   顾九歌笑道:“我是顾家二房的,那边是我的大姐姐。”   那公子顺着她的方向看到微娘,脸上现出惊艳的神色,但那神情不过一晃而过,他极有礼地揖了下去,道:“原来真是顾府千金,在下这边有礼了。”   若是前世,或许此时的微娘看不出什么。可现在她冷眼旁观,见那公子一揖到底,也不过侧身点一下头,便不再理睬。   顾九歌眼珠一转,笑道:“不知公子贵姓高名?”   身为在室女,这样直接询问一个男子的姓名本就不妥,场中人却似谁都不曾发觉一般,那男子道:“在下姓陆名活。”   微娘怔了一下。   这一世,她和陆活当然是素昧平生;但前世,两人却不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陆家是诗书大家,前世张氏曾对微娘说,陆家很有和顾家结亲的念头,只是碍于那时顾九歌已经定亲,陆家听闻顾家长房尚有嫡女,便托她来探听。   微娘当时只以为是二婶一番好意,不过她决定要在兄长行了冠礼之后才考虑自身的终身大事,因此虽然听张氏说陆活如何如何一表人才,如何如何盛名在外,仍是拒了她的美意。   按说此事应是没有下文,可不知为什么这事儿竟然传了出去,说顾家长房嫡女瞧不上陆活。   陆家在江南亦颇有名气,这种流言一出来,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那些闺中女儿当着微娘的面儿自然绝口不提,背地里却都嘲笑她不自量力,对陆活示爱不成,这才反污对方。   事情真相如何没人关心,所有人都只会按自己希望的那样去议论。   到最后,陆活亲事如何没人知晓,但微娘的名声却一落千丈,再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了。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能撞到流言的正主。   微娘眼角瞟了他一下,很快移开。 ☆、讨点心,送梨羹   马车这里安顿好,微娘在溶月的掺扶下向清华寺内走去。顾九歌跟着她,低声笑道:“大姐姐,您看那位陆公子如何?听说他和三思哥哥曾被人并称为‘神童’,今天一见,竟然就连长相也不分伯仲,果然人才出众。”   微娘皱了下眉头,淡淡道:“三妹妹,我们都是女孩儿,平日里要谨言慎行,这样随意评点一个陌生男子,未免有轻狂之嫌,传扬出去于声名有碍,妹妹还是小心些好。”   顾九歌听她这样说,撇了下嘴巴,却终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怏怏不乐地跟在一旁。   三人刚上了通往主殿的台阶,迎面竟然走来一位淡蓝衫子的姑娘,容貌固然上乘,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周身那股让人无法忽略的气派,与普通闺阁女子一望便知有天壤之别。   眼见几人要擦肩而过,顾九歌忽地开口笑道:“说起来,那位陆公子不愧是诗书大家的公子,一言一行都极有礼,听说曾经也想亲近三思哥哥,只可惜哥哥一直未曾除服,终是个憾事。”   那姑娘本已要走过去,听了她这话,忽地目光闪烁一下,偏头仔细看了看微娘和顾九歌。   微娘道:“妹妹忘了我适才的话了?”却根本不接她的话茬。   两人眼看要走过去,那姑娘忽地出声道:“两位可是顾府的姑娘?”   顾九歌道:“正是。不知姑娘是……。”   那姑娘笑了笑,道:“我姓陆,如果未曾弄错的话,适才这位妹妹提到的陆公子应是家兄。”   顾九歌脸上现出惊喜神色,道:“原来是陆姑娘。”   陆家有一嫡子一嫡女,嫡子是陆活,嫡女则叫陆文秀,据说也是位腹有诗书的才女。   微娘看着顾九歌脸上兴奋的笑容,许是太激动,竟透出微微的红来,不由心下暗自警醒。   就她来看,前世兄长被陷害,这位三妹妹明显也身涉局中,若说无辜,她是一点儿都不信的。此时顾九歌突然下帖邀她来清华寺,用心本就可疑,难道与陆家的相识也在张氏的策划之中不成?   还是打着想让她拒婚进而败坏的名声的念头么?   微娘心内冷笑。   那《谋术八卷》虽讲的是谋臣策略,但一通则百通,稍微改动一下放到内宅亦好用得很。这一次,她完全可以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   “原来是陆家姐姐,”微娘矜持有礼地道,“倒是巧得很。”   陆文秀眼睛在微娘和九歌脸上各打了一个圈,最后落到微娘面上道:“闻说顾家长房妹妹秀外慧中,想来这位便是了。”   这言外之意便是说九歌长得不如微娘。   微娘唇边噙笑,拉了下顾九歌道:“这位是我二婶子家的嫡亲妹妹。”   “顾家果然专出美人儿,”陆文秀道,“等闲了我们姐妹们要好好亲近亲近。”   顾九歌忙道:“有陆姐姐这话,妹妹可就安心等了。”   陆文秀对两人淡淡点一下头,这才下台阶远去。   顾九歌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不愧是大家女儿,举手投足间的做派都充满了贵气。”   微娘却调转了目光看向寺里。   诚然,和顾家这种豪商相比,陆家人举止很是气派,但微娘前世在三皇子府里呆了数年,就算是府中下人的举止都要比陆文秀高贵得多,她当然不会有特别感觉。   换句话说,若非她自己有意隐瞒,这种做派她完全能做得更好。   顾九歌给寺里添了香油钱,终于换到了一枚已经被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符。她建议微娘也换一枚,微娘摇头道:“不了。前些日子兄长曾带我来过,侍佛心诚即可,不在于次数多少。”   她这样说,顾九歌亦不好再说,转了转眼珠又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摇支签吧!”说着不待微娘反对,上前拿了签筒开始摇。   微娘看着她的动作,略摇了下头,抬头看着香烟袅袅中的宝相庄严。   不是她不敬佛,只是她本来就是从地狱里重新爬回来的人,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心中清清楚楚,何必寄托到一支缥缈不定的签上?   顾九歌解完签后,因着是上上签,拉着微娘高高兴兴出了殿。   没想到此时旁边小院中呼啦啦出来了一群女眷,其中正有刚刚结识的陆文秀,为首的则是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   陆文秀见到二人,交谈几句,又将她们引见给老太太,原来竟是陆文秀的祖母。   陆祖母赞了两人几句,每人给了份见面礼,这才离开。   顾九歌看着很是依依不舍,直到上了马车,靠在锦褥之上,便忍不住开口道:“大姐姐,你看那位陆公子如何?”   微娘蹙了下眉。   和顾家这种豪商人家不一样,陆家在朝中有人为官,背景很深,就算是本地守备大人也要给陆家几分面子。难不成顾九歌在打陆家的主意?只不过一般来说商户人家的地位不高,两家根本门不当户不对。   顾九歌再长袖善舞,地位的差别却是抹不去的。   据说本朝开国皇帝的皇后亦是商家出身,但那毕竟只是个例。   这也是为何前世微娘那句话传出去后损的是她而不是陆活的名声。在世人眼中,陆活肯娶她是她的造化,而她一商户之女,还自幼失怙,竟然敢嫌弃陆活,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她得罪的不是陆活,而是本城整个贵族圈。   虽然她并非真的嫌弃他,只是张氏的刻意扭曲。   或者,顾九歌的目的不过是把前世的事情再重演一次,想让她说出陆活的评语,再传扬出去,使她再次成为本城的笑柄?   可惜,现在的顾微娘绝对不会像前世那样任人摆布了。   “你的护身符放好了吧?毕竟是开过光的,比较难得,千万不能马虎。”微娘岔开话题。   顾九歌“嗯”了一声,将平安符小心地放到荷包里,贴身放好,这才道:“这样行了吧?”   微娘笑了一下。   顾九歌还想把话题扯到陆活身上,微娘却再不给她机会,闭上眼睛装作困乏,她连开两次口都无人理睬,最后只得罢了。   回到顾府,顾九歌因了马车上话不投机,便不多待,直接坐了自家马车回去。   微娘在角门处下了车,刚要进去,忽地顾杀开口道:“姑娘,马车里的吃食还在。”   顾府的马车极为豪奢,每次出行前,都有专门的下人将隔子里装上精致的糕点,以备主子们享用。   微娘道:“拿出来就是。”   “要送到内院吗?”沈杀问。   微娘奇怪地看他一眼:“不必了。”   装进去又拿出来的东西,顾府的主子们向来不会再用。      “那我自己处理了?”沈杀又问,眼神极为认真。   在府里这么长时间,说起话来,还是“我”啊“我”的。   怪不得溶月等丫头们老是觉得他没规矩呢。   “随你吧。”微娘说着走了进去。   溶月在她身边低声道:“一定是那个馋嘴的家伙想偷吃。”虽然因着主子之前说过沈杀的身世而对他的恶感没那么强烈,但溶月对他同样没好感就是了。   微娘笑了笑:“怎么这么说?”   溶月道:“姑娘还不知道呢。这个家伙的食量大得很,每次去厨房拿饭,最大号的碗还要添两次,就这还总是不到饭点儿就饿,听说他的月银都拿去买吃的了。”   是这样吗?   微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除了食量大之外,你可还听说他什么事儿?”   眼看着已经进了内院,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微娘这才开口问道。   “粗鲁,不懂礼……。”溶月扳着手指开始数起来。   微娘失笑,不禁摇摇头。   回了房里,微娘换了身家常衣裳,院里的丫头们从厨房取来了煨得热热的梨子甜羹,溶月在门口接过来,放到桌上,舀了一碗道:“姑娘,喝碗梨羹润润嗓子吧。”   微娘用银匙搅了搅,尝了一下,道:“今儿梨羹是谁做的?”   溶月忙道:“刚听拂尘说,惯常做梨羹的张妈妈告了病,是李妈妈做的。可是不合口味?”   微娘放下银匙,用帕子沾了沾唇角,这才道:“冰糖放得多了,剩下的你们拿去分了吧。”   眼看溶月端了出去,微娘取过做了一半的荷包,只差绣上花样子了。她细细思量着此番绣什么好些,抬头却看到溶月进来,她的心微动一下,问道:“厨房里还有梨羹吗?”   溶月道:“应是还有一些。”   “我兄长那边可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   “那就舀一碗给阿沈吧,他平日里也蛮辛苦的。对了,对厨房就说是大爷赏他的,不要提我。”微娘道。   溶月欲言又止,终是去了,没想到进来时竟然脸上带着淡淡的怒气。   “姑娘,这个人忒煞无礼些!”一见到微娘,她就忍不住开口抱怨。   “怎么?”不过是送碗梨羹,怎么看起来像是有什么不愉快?   “阿沈吃了那梨羹,竟然说是女孩子家家的东西,甜腻腻的不好吃!”姑娘赏下来的东西,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居然还挑三拣四的。   “你亲自去送的?”微娘有些诧异。怎么说也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吩咐厨房的妈妈一声就是了,怎么还自己跑过去了?   溶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怎么好意思说,是听了姑娘说了阿沈的身世,觉得他很可怜,一时同情心作祟才过去的? ☆、遇陆活,点溶月   第二日一大早,微娘特意挑了件浅黄色衫子,配着水绿色掐腰纹边裙,发上简单地别了两支白玉簪,显得既鲜嫩又清新。   倒是溶月站在一边,不停地扫着她的首饰盒子,很为不能把里面那些珠光宝气的钗环给她戴上而有些郁郁不乐。   “溶月,有没有告诉大爷等下我去铺子的事儿?”微娘问道。   今天是她例行查铺的日子。   溶月道:“已经通知翠竹院了,”说着顿了顿,最终仍忍不住开口,“姑娘,奴婢觉得还是换那套金丝裙、戴东珠头面的好。”   每次去城中铺子里巡视时,姑娘都会穿得庄重,这次不知为什么,竟然如此打扮。虽然说以姑娘的长相,这样穿依旧娇俏出众,随便站在哪里都俏生生地让人移不开眼,但若是不穿得嚣张强势些,能压得住那般成精的老油子吗?   微娘看出了溶月的心思,微笑着道:“我们走吧。”   以前她年幼,懂得不多,总觉得衣着华贵了才会让人看重些,但如果没有相应的能力,就算那些人面上恭敬,内心里仍旧会轻视。   两人到了垂花门边,外面沈杀已经套好了车,正站在那儿候着。他这次倒没拿什么食物,只是脸涨得鼓鼓地,嘴巴不停地动着,一望而知正在吃什么东西。   溶月仍旧记恨他昨日的事情,索性不理他,扶着微娘直接上了马车。   倒是微娘回过头来问他:“可有吃饱?”   沈杀怔了一下,似乎没意识到她这话的含意,既而道:“饱了。”   仍是没个称呼。   微娘不以为意,在马车里坐好,溶月拿着垫子垫到她后腰处,都弄好了,这才轻轻敲了下车厢壁,示意赶车。   车微微地动了起来,微娘闭着眼睛,心里飞快地过着各铺送来的帐册。   过了一会儿,溶月的声音响了起来:“姑娘,金玉阁到了。”   金玉阁是顾家在本城的首饰铺子,分为一二三层。一层招待本城的普通客人,都是些常用货色;二层是中上等的饰品,为本城的富户准备;三层则是一个个分开的小隔间,专门招待本城的贵族,首饰也全是精品乃至珍品。最绝的是,三层和二层均各有出入口,就算有女眷亲自来看首饰,也不怕会被一层的那些人冲撞。   沈杀在溶月的示意下,将马车从侧门赶进去。微娘从车中下来,直接从三层的入口走上去。   看到入口处站着的人不是王掌柜,而是“快嘴”李三,微娘的眉头不被注意地微动一下。   李三见到本家马车过来,知道来的便是大姑娘,当下头也不敢抬,低着头解释了一下缘由。   原来今日一大早就有贵客上门,此时王掌柜正在三层陪那位贵客挑首饰,无法分/身下来,只得派他来迎。   微娘扫了一眼另一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觉得有几分眼熟,亦没多想,便上了三层。   倒是溶月多问了几句那贵客的身份,原来是陆府的公子陆活。   三人到了楼上,王掌柜的声音正从一号隔间里传了出来:“陆公子请看,这支富贵牡丹钗虽然只是一支银钗,但做工却极为精巧,那几朵牡丹花并非刻上去的,而是将花瓣一片片压出来再组到一起,就连花蕊都是这样,所以才有栩栩如生的感觉。您吹口气看看,这花瓣花蕊可是会被吹动的。”   隔了一会儿,王掌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再说这钗头上的珍珠,虽说不是特别大,比不上东珠,但胜在光滑圆润,大小相同,一丁点儿的瑕疵都没有。……不瞒您说,当今贵妃娘娘有一支极为喜爱的富贵牡丹金钗,这银钗和那金钗除了材质不同外,做法可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果然巧夺天工。”   听起来有几分耳熟,正是昨日见过一面的陆活。   “当然,还有一样儿小老儿得提前告知陆公子,这钗上的花儿看着娇嫩,实际也确实柔嫩,因此不耐外力,怕挤怕压。想一想,陆公子的红颜知己头上……。”   他话还没说完,陆活便打断了他:“哪有什么红颜知己,王掌柜想得多了。”   王掌柜立刻转了话头。   微娘转头对李三道:“我去那边的隔间,等下陆公子走了,你便去通知王掌柜。”   李三刚刚垂首应了,一号隔间的门竟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青衫俊雅的公子,正是陆活。   陆活在里面挑首饰挑得认真,没想到竟能碰到微娘,不由愣了一下,这才上来一礼道:“原来是顾姑娘。”   微娘外表出众,再加上昨日刚刚见过,回去后那位眼高于顶的妹妹还颇提了几句,因此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   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   “顾姑娘亦是来买首饰吗?”陆活问道。   微娘还了一礼,后退半步,溶月代她答道:“不是,我家姑娘是来巡视铺子的。”   她这样一说,陆活就明白了,略带几分惊异地道:“原来这金玉阁竟是姑娘开的。”   顾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豪商,经营产业众多,光本城就有多家。不过究竟哪些是顾府的产业,这些外人就不是特别清楚了。   微娘转头看到王掌柜手中捧着一个木盒,盒里正装着一支富贵牡丹银钗,便道:“陆公子很喜欢这支钗吗?”   陆活犹豫了一下。   这支钗足够精巧,虽然只是银钗,但那串珍珠价值不菲,再加上做工奇特,的确称得上是珍品。可惜那价格也完全配得上珍品的价格。   他来此是为了给小妹寻件精奇首饰作生辰贺礼,过高的价未免让他望而却步。   但不知为什么,被只见过一面的微娘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看,他就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王掌柜看了陆活一眼,道:“陆公子嫌弃这支钗价高了。”   虽然话是实话,但陆活的脸没来由地红了一下。   微娘垂下眼睛,慢慢地道:“价高了啊……。”   溶月笑道:“价高有价高的道理,像陆姑娘那样的人,也只有这种钗配得起。若是楼下那些,未免低看了陆姑娘。”   溶月这丫头,在她身边几年,虽然忠心比不上翠儿,但胜在嘴巧灵活,又不失稳重,能见缝插针地说一些符合自己身份的话。   翠儿在这一点上就差了些。   陆活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溶月笑道:“难不成陆公子带的银两不够?”这就有些相激的意味了。   “溶月,怎可这般对陆公子说话?”微娘轻斥了她一句,转头对陆活道,“公子勿怪,我这丫头一向被我宠得惯了,说话有些不知轻重,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陆活摇了摇头,目光中不见一丝恼意:“不妨。其实溶月姑娘之前那句话说得没错,这支钗的确很配舍妹,只是……。”   他话未说完,溶月已经加上一句:“陆公子的意思是要买下了?”   “溶月!”微娘看了她一眼,微有责怪之意。   溶月看了看陆活,又看了看微娘,有些委屈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只是这价的确高了些。”陆活虽是诗书之家出身,身上却不见书呆子气,说得很是实在,“若姑娘能在价钱上做些让步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微娘心里飞快地计算一下,这才道:“金玉阁虽是顾府产业,但铺子里的事情向来是王掌柜在管,如果陆公子真的有意,便和王掌柜商议吧。”说着微低下头,进了另一个稍远的隔间里。   “溶月,你适才有些鲁莽了。”微娘淡淡道。   溶月咬了下嘴唇,没说话,只是看脸上神色颇有些不以为意。   微娘坐直了身子,继续道:“我知你的意思,那陆公子出身不错,人又知礼,曾和大爷并称为‘神童’。你人大了,未免想得多些,但这世间很多事情并非一厢情愿。”   溶月抬起头,咬字清楚地道:“姑娘去年便已及笄,可这终身大事却一直没个着落。平日里姑娘除了忙铺子里的事儿外,就很少出府,眼见这陆公子是个好的……。”   微娘见她越说越离谱,声音微微提高:“溶月!”   溶月闭了嘴,只是仍旧一脸不服气。   微娘叹息一声:“我知你是为我好。但祖母过世时,我亲口应她要保住大房的产业,现在我兄长既然还未束冠,我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话说回来,就算有那个念头,你适才的举止话语未免太轻浮随意了些,真正的正人君子只会心中轻鄙。以后万不可再如此。”   溶月沉默良久,才轻轻道:“姑娘未免太辛苦了些。”   辛苦?   她前世撑得心力交瘁时,亦曾有这种感觉。可是后来和兄长去了京城,颠沛流离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顾府的那些日子,是最自由轻松的。   若这点儿苦都吃不了,她拿什么来为兄长换取全新的结局?   “选择了,就不需要后悔,溶月,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其实,现在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订亲,成亲,对大多数女子来说,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罢了。”微娘向后靠去,微微闭上了眼睛。   成婚生子,为夫家开枝散叶,这是一个正常女子该走的路。可是对于重生一回的她来说,经过前世的经历,怎么还可能和那些女子一样?   她不甘心呐。 ☆、近陆府,拒九歌   坐着马车在城里的铺子转了一圈,等回到顾府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微娘刚刚下了马车,候在垂花门那里的丫头拂尘便迎了出来,低头垂目地道:“大姑娘,大爷着人看了几回了,一直念着您呢。”   微娘扶着溶月的手,道:“那便去翠竹院吧,晚饭摆在那里好了。”转头看到赶车的沈杀,她又道,“阿沈今儿很辛苦,你叫厨房多给他添些饭。”   拂尘忙应了。   微娘先回房换了衣服,梳洗了一下,这才去了顾三思所在的翠竹院。   顾三思早听说妹妹回来,见她进来,不由得满面笑容:“今儿累坏了吧?”   微娘微微一笑:“都是做惯的事情,哪里有累?倒是哥哥整日里地读书,还是多注意下身子才是。”   自从兄妹俩说开了前世的事情,现在是日渐亲近。   在翠竹院用过晚饭,微娘打发溶月去找院里的姐妹们闲话,自己则和兄长说些体己话。   正说话间,帘子一掀,却是流苏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面是新沏好的茶。   微娘略略注意地撇她一眼,只见流苏头发一丝不乱,眉毛尖尖,嘴唇润红,显是精心修整过的,不由上了几分心思。   待流苏出去后,她便横了顾三思一眼,笑道:“哥哥,流苏这丫头长大了,心思倒也多起来。”   顾三思微怔一下,道:“我倒没注意那么多。”   微娘心内叹息一声。   兄长果然还如前世一般不在意女色,若非他这种性子,又哪里轮得到三皇子给他指女人?   重来一世,她只希望兄长能给她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嫂子才好。   “唔,今日说来奇怪,陆府的姑娘竟然给你送了帖子来。”顾三思想起一事,便道。   微娘一下子想到白日里买簪子的陆活,道:“可是请我参加她的生辰宴?”   “原来妹妹已经知道了。”顾三思笑道。   “倒是巧了,在金玉阁恰好遇到陆公子而已。”微娘提到陆活时,敏感地发觉自家兄长脸上神色一动,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哥哥觉得陆公子如何?”   “并未见过面,不过听说他的文章是极好的。”顾三思道。   在文才上,原本前世顾三思与陆活齐名,还是顾九歌及笄礼那次出了事,顾三思右手被废,无法再自如运笔,再加上背上了“调/戏弟弟的女人”的黑锅,仕途完全被毁,这才放弃了学业。   若是没有那些事儿,顾三思少年锦绣,定然能够步步高升。   微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现在正穿着淡蓝的衣服,外面则罩着件水青色带暗色花纹的长褂子,衬着容色如玉,十分的倜傥风流,便道:“哥哥若是喜欢,日后有机会,不若和那陆家公子结交一二。”   顾三思摇头道:“这可不易。想那陆家是诗书大家,陆公子就算再虚怀若谷,怎么可能折腰与我结交?”   两人再说一会儿,眼见着天色已晚,微娘这才起身回了自己的院中。   六月十二是陆家文秀姑娘的生辰日。   那天一到,微娘起了个大早,就让溶月替自己梳妆打扮。   之前和兄长提起陆活时,虽然顾三思说些身份有别的话,但那神情语气明显还是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和前世的自己齐名的陆家公子。   微娘因此便更存了些与这位文秀姑娘交好的心思。   “姑娘觉得如何?”溶月替她妆扮好,将镜子举到她面前,笑着问道。   微娘在镜中左右看了看,又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最后在梳妆盒中取出个白玉雕花的莹润镯子套在腕上,这才道:“可以了。”   陆家是本城有名的大家,虽然陆文秀在帖子里说只请了些闺中交好的姐妹,但想也知道那些姐妹必都是有些身份的人物。   顾府虽是江南首富,豪富之家,始终都属于商户,在这些人面前一站,无形中就会低人一等。她既然想和陆家交好,当然不能让人小瞧了她去。   “姑娘真是漂亮,不知今日会不会遇上陆公子。”溶月眼见着小丫头们都退了出去,这才略低了声音道。   微娘皱了下眉头。   自那日她在金玉阁提点过溶月之后,溶月便再不说陆活。许是今日看她兴致正浓,误解了什么,这才壮着胆子又旧话重提。   要说溶月对主子的忠心虽然比不上翠儿,但亦不是那种背主的丫头。只是她在主子耳边三番两次提到陆活,怕是除了替微娘的终身大事着想外,未免还有替自己打算的意思。   她既是微娘身边唯一的一个大丫鬟,将来微娘若是出嫁,她十之八/九是要跟着去的。这种陪嫁丫头放出府的很少,基本都会被未来的姑爷收用,运气好的甚至能成为姨娘。   对她们来说,只有主子嫁得好,自己才有可能过得好。   而陆活有身份有地位,才名在外,长得又不错,能成为这种男子的姨娘,在溶月看来已经算是几世修来的福份。   难怪她总是心心念念着想撺掇微娘对陆活另眼相待。   “溶月,今儿你就在府里吧,让拂尘陪着我去。”微娘看她一眼,淡淡地道。   溶月的脸一下子白了。   “姑娘,我……。”   “就这么办吧。”微娘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   溶月垂下头,很快就退了出去。   珠帘放下后,微娘似乎听到几声隐约的啜泣,却没有理会。   她要做的事情,有些确定了,有一些还没确定。   但不管要走哪条路,要做些什么,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必须要有对她绝对忠心的人。   像溶月这样的,绝对不符合要求。   微娘心下黯然。   自从重生之后,她每晚都会梦到翠儿。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翠儿不但没和她一样重生,甚至前世的翠儿也消失了。   拂尘听溶月说由她陪姑娘去陆府赴宴,心中讶异。进房后,看到微娘正坐在桌边若有所思,便问道:“姑娘,可是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微娘收回思绪,摇摇头,道:“把我备好的礼物带上。”说着向外走去。   还未到垂花门,迎面竟然走来了顾九歌。   “大姐姐今儿打扮得可真是漂亮,这衣服是什么料子?”说着上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子。   “妹妹有事?”微娘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拉出来,问道。   “听说姐姐收到了陆府文秀姑娘的帖子,妹妹一向在府里闷得狠了,想和姐姐讨个方便,一同去开开眼。”顾九歌道,脸上的笑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微娘瞟了她一眼:“没想到妹妹和我分府住的,消息竟也这般灵通。只是既然陆家姐姐没提这一茬,我若私下里带人去,怕是会惹陆家姐姐不高兴。妹妹若是有心,不若自己递了帖子去陆府,说不得陆家姐姐看妹妹机灵,会改变主意。”   顾九歌眼中显出几分不自在,但很快就掩了过去:“妹妹只是想出去逛逛罢了,倒是惹得姐姐说了这一大篇。”   “非是我这做姐姐的固执,既然陆家姐姐的帖子上只说了邀我一个,哪能随便就带别人过去?若真这样做了,难免被人笑我们顾府的姑娘不识礼数。妹妹想去陆府玩,以后总有机会,对不对?”   微娘这样连消带打地一说,原以为顾九歌还会纠缠几句,没想到她竟然放开了手,笑道:“果然还是姐姐想事周全,既这样,我回去便是,倒是姐姐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日后若是有了机会,千万记得妹妹。”   “你我姐妹一体,我不记得你,还会记得谁?”微娘脸上含笑,一直同顾九歌到了垂花门,眼看她上马车离开,这才微皱下眉头。   拂尘诧异地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地好好的突然到这边来,还要和姑娘同去?”   微娘想到清华寺的情景,垂下眼睛淡淡地道:“及笄过的人,想的事情和从前必不一样。”   她一直没想明白顾九歌怎么那天好好地突然跑来找她去寺里上香,明明大房和二房的关系一直紧张,她们姐妹之间更是谈不上什么情深意重。开始她怀疑顾九歌是有意算计她,但顾家二房再有能耐,总不能摆布得了陆府。   现下想来,她更愿相信是这位三妹妹无意中在哪里听说了陆府公子去清华寺的消息,于是拉她做挡箭牌,故意制造了一番“偶遇”。   沈杀赶着车过来,微娘刚要上车,垂花门里传来了顾三思的声音:“妹妹!”   她抬头望去。   “妹妹什么时候回来?”顾三思关切地问道,“还是……别去了吧。”   微娘失笑。   兄长这是爱妹心切,对于微娘此次去陆府的目的,两人颇有点心照不宣。顾府有财势,陆家有清名,若是能走得近一点,对顾府很有好处。   但顾三思毕竟是怕了,生怕前世那些诡谲算计哪一日再落到她的头上,怕她一意孤行,到最后仍落得像前世那样的凄惨下场。   微娘一扬眉,此时正有一道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霎时竟给人一种明丽不敢直视的感觉:“哥哥放心,这一次,我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母女聊,仇人会   顾九歌坐马车回了自己府中,脸上微笑从容,只是那手中的帕子已经被绞拧得不成样子。   张氏正端着一碗杏仁羹慢慢搅着,看到女儿进来,她眉头微微一动,将碗放到桌子上,对屋内伺候着的几个丫鬟道:“你们下去吧。”   顾九歌看她们都出了屋子,这才走上前去,端起张氏面前的杏仁羹狠狠地一口饮尽。   “怎地回来了?难不成那丫头竟转了性子,自己个儿一个人去了陆府,却没带上你?”张氏缓缓问道。   顾九歌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既而看到那帕子已然成了麻花,冷哼一声,随手将帕子甩到桌子上。   张氏眉一扬,道:“难不成我说中了?没想到这丫头守孝时不声不响地,看着绵软,这一除了服,反倒硬气起来。若是放在从前,你若肯这样亲近她,她不知会有多开心。”   张氏说得没错,前世的微娘在体会到二房的险恶用心之前,颇有很长一段时间和这位二房的三妹妹手足情深。   “哼,小气巴拉的!”顾九歌再也忍不住,脸上笑容尽褪,有几分扭曲,“亏我还想着她,去寺里进香都特意叫上她。结果呢,她攀上了陆府这棵大树,就把我丢在一边!什么玩意儿!”   张氏淡淡道:“可不就是个玩意儿?你还真把她当人不成?”她低头打量着手腕上新得的一个祖母绿宝石的镯子,“你气什么?带她进香,不过是把她当陪衬。没想到这小妮子倒真有点儿眼色,就这么让她和陆府搭上线。”   “我明儿就把那些谣言散出去!”顾九歌一脸怨毒。   “不成!”张氏责怪地看她一眼,“你急什么?她和陆府也只是刚开个头儿,以后谁知道会怎样?这闺中小姐妹,看的可是缘份,请了一次后就从此变路人的也不在少数。”   顾九歌眼睛一亮:“娘说得对!我怎地没想到?去了陆府又怎么样,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不过是个笑话。”   张氏母女在那边闲话时,微娘已经坐着自家马车到了陆府。   拂尘掺着她下了马车,立时便有陆府的下人过来,示意陆杀将马车停到旁边固定的位置。那里是专供客人马车停靠的地方,已经贴墙停了一溜或顶着华盖或装饰雅致的车马。   微娘在陆府下人的引领之下,进了大门。   对她来说,陆府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这都是第一次进。   不过,陆府大致情况她没少听人提过,毕竟这里名气太大。   陆府人丁说不上旺盛,算陆老太太在内,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不超过十个。这还是陆老太太看陆老爷子嗣单薄,特意为他纳了两家良妾,又将妾生的子女全上了家谱的结果。总体说来,陆活这一辈儿除了他和陆文秀外,就只剩下陆老爷另外两个名声不显的庶子庶女。   可以说,如果她安心嫁人的话,陆府其实绝对是一个相当好的选择。除却他们在外面的声名不说,单说府里就少了很多其他大户人家常见的明争暗斗。   只是陆府真未必看得上她这个商家女子。   更何况兄长束冠之前,大房的家业得由她撑着,平日里就算再注意,难免有抛头露面的时候。   所以对这一点她并不抱指望,她来这里只是为了交好陆文秀,给陆府留个好印象,为兄长和陆活相交打下基础。   “姑娘,这里和我们府不一样。”拂尘一进来就感觉到了陆府那种肃然的气氛,忍不住连脚步都放得轻起来。   微娘唇边泛上一丝笑意,没有说话。   当然不一样。   如果她是前世来这里,怕也要像拂尘一般感到无措呢。   顾府里的奴仆们再知礼,毕竟只是商户人家,再加上家主早殁,连顾老太太都已经没了几年,那种森然的上下尊卑界限无形中便模糊了许多。   而这里,就连出门迎客的下等仆役们都手脚轻巧,目不斜视,颇有几分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气度。   微娘一路被人引领着到了陆府后院,又有几个面目俊俏的小丫头们迎上来,笑道:“贵客终于到了。”   接着打帘子的打帘子,传话的传话,等微娘进到室内时,屋里那些姑娘们都停下了话头,转头打量着她。   陆文秀走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顾妹妹来了,刚刚还正说到你呢。”说着将她领到一处空着的锦墩边,另有丫鬟过来上茶上点心。   “顾妹妹是第一次来吧?”微娘刚刚坐好,就有人开口问道。   她抬头,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翠绿衫子的姑娘,容长脸,面色白润,一双眼睛未语先笑。   微娘道:“这位姐姐说得不错,确是第一次。”   陆文秀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忘了介绍妹妹给姐妹们认识。”说着将屋中各女一一指给她,一时间她倒也记不住那么多,只知道那容长脸的姑娘叫阮桐,与陆府是沾亲的,算起来还是陆文秀的表妹。   阮桐上下打量了微娘一眼,用帕子掩着唇笑道:“早前儿就听文秀妹妹说顾家妹妹要来,我们还担心会不会来个全身插满金元宝的俗人,现在一见妹妹,这通身的气派竟是个不输人的,倒是我们多虑了。不知顾家妹妹觉得文秀这里如何?可会感觉寒酸?”   微娘心中一动,抬眼看了阮桐一眼,只见对方一脸端庄笑意,似乎并没意识到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   这位阮家姑娘来意不善呐。   “文秀姐姐这里我虽第一次来,仍觉得好漂亮,人也好多。”微娘开口道。第一次来陆府,太锋芒毕露了不好,软绵绵了也不好,她索性只作听不出阮桐话里的含意,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她是客人,凡事自有陆文秀挡着。   陆文秀显然也不想让这次小聚会被搅得不欢而散,略带责怪的目光扫了阮桐一眼,含笑对微娘道:“妹妹这帕子上的花倒真是别致,这绣法我竟不曾见过。”   “我不像各位姐姐们那般有文彩,无事时便琢磨些女红,幸好也有了点儿心得。”微娘的话很有技巧性,帕子上的针法是多年后京城才兴起的,她既不说是自家独创,又不说是得自旁人。   “那日见着妹妹,只觉得这长相灵透得很,今儿再看,果然没看错人。”陆文秀笑道。   旁边又有别的姑娘家上来凑趣儿,一时间屋内笑语晏晏,之前那番小尴尬倒无人提及了。   小宴过后,众女聚在一起开始游戏,填词写字儿。因着微娘之前便声称自己不擅诗书,倒也无人过来为难她,她含笑站了一会儿,突觉小腹有些感觉,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她身边侍立的那位陆家下人极有眼色,立刻站过来,悄悄地带了她出去。   陆府的构造虽然不像顾府那样奢华富丽,但却极其雅致,触目所及之处,不管是一山一石,还是一廊一阁,都让人觉得精巧翻覆得恰到好处。就连解手的地方都是周围种满了鲜花,微娘一路随着那丫鬟分花拂柳而去,只觉和前世在三皇子府上的如厕情形有些相似。   到了地方后,那丫鬟侍立在外面,目不斜视。自有分管此处的小丫头随微娘进去,不多时她整理完毕,洗过手后在那小丫头的服侍下擦干净正,往外走时,忽听外面有轻微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动,有点不妙的感觉,当即加快脚步出去。   那丫鬟正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心中微觉不好,正要开口唤人,忽地耳边一个声音道:“大姑娘莫怕,是我。”   竟然是沈杀。   微娘立刻回头,看向身后跟出来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不知何时竟然也已经倒了下去。   周围再无其他人。   “你怎地会在这里?”微娘问道,随即想起这地方不对,脸上有些发红,心中羞恼,忙向旁边的石子路上走了一段。   沈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什么,随她走过去,道:“本来一直在外面等着大姑娘的,但因为看到了一个熟人,就进来了。”   熟人?微娘皱起了眉头。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沈杀了解其实并不多。前世他是三皇子的利刃,专门帮他在私下里解决一些阴私问题。他那时话极少,从不和人闲聊。就算身为三皇子最器重的幕僚,她也从没有过在公事之外和他闲话几句的殊荣。   而这辈子,她无意中竟在清华寺遇到了他,随即便将他带回顾府。可以说,那时她的决定是瞬间下的,从没细想过他为何出现在那里,带他回来后也从不曾细问过他的来历。   “这是陆府,可不是我们顾府。”微娘的话里有警告之意。   不管沈杀为什么私自进来,她都不允许他因此搞砸了她的计划。   “大姑娘放心,我进来没一个人看见。刚刚我是看到大姑娘在这里,想来打个招呼,这才点倒了那几个丫头。”沈杀回答。   “你所说的熟人是谁?”微娘本想不理他,但一转念,还是把问题问出了口。   “一个女人。”沈杀道。   “后园里面到处都是女人。”微娘不满意地道。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以前见过她的背影,这次好不容易又见到,不能放弃。”   只是一个背影居然就对人家念念不忘,甚至还追到了陆府的后院来……看不出这位冷面暗卫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不过前世没听说过他有喜欢的女子啊。   “你喜欢她?”微娘问。   “她很有可能是杀了我师父的仇人,我必须找到他。”沈杀的回答和她设想的完全不同。   微娘一愣:“你师父?”   “是的。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他被人害死,我身为他唯一的徒儿,必须为他报仇!”沈杀斩钉截铁地道。   一瞬间,微娘突然明白前世沈杀为什么对三皇子那般忠心了。   大概就是三皇子派人查出了凶手,替他报了仇,他才会那么死心踏地,什么丑事脏事恶事都帮三皇子做吧已? ☆、应前事,见新人   “你真的见到那个女人了?”微娘问。   “是背影,不过我能确定是她。”沈杀斩钉截铁地回答。   “能杀了你师父,至少也会有很高的功夫吧?这里是陆府,后院的姑娘们都金娇玉贵的,你认错人的可能更大。”微娘委婉地提醒他。   “不可能。”   微娘见劝不转他,微皱下眉头,道:“不管怎么说,你私入别人家的后院,本就是十分无礼的事情。你且先出去候着,回去后我们细说,如果你有把握的话,我帮你想办法,怎么样?我毕竟是女子,出入陆府后院总比你方便些。”   沈杀犹豫了一下,这才道:“那就先听大姑娘的。”说着施了一礼,两个石子弹出,解了地上两个丫环的睡穴,这才起身消失不见。   微娘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见礼。就算她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带他回府,他都没对她有半分礼貌恭敬存在。   两个丫鬟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晕倒,见微娘正守在一边,脸上略有焦急之色,便不敢多说,一个仍守在这里,另一个带她匆匆向回走去。   两人重上了石子路,那丫鬟的脚步反而慢下来,最后有些迟疑地道:“顾姑娘。”   微娘偏头看她。   “适才……。”丫鬟吞吞吐吐地道。   “刚刚我只是从那里回来,一切都很顺利,我什么都不知道。”微娘识机地道。   丫鬟的脸色明显放松下来。   如果让主人家知道她在客人面前晕倒,是很严重的事情,说不准会立刻被叫家里的娘老子带了回去。   这位顾姑娘看着温柔可亲,果然行事体贴,肯帮她遮掩。   她却不知道此时微娘心里也松了口气。   那丫鬟只以为晕倒是意外,却不知万一此事传出去的话,肯定会被有心人怀疑。   远远地另一个丫鬟走过来,看到两人后立刻走过来:“顾姑娘离开了一段时间还未回去,我家姑娘怕顾姑娘在园子里迷路,派我来接姑娘。”   “松香姐姐果然细心。”微娘身边的这个丫鬟奉承道,明显那个松香在陆姑娘面前更体面一些。   “是园子里景色太美,一不小心就看呆了。”微娘笑道。   松香看了那丫鬟一眼,垂头对微娘道:“顾姑娘随我来吧。”   微娘回了厅里,松香这才转头看向那丫鬟:“压翠,平日里看你是个稳重的,怎地这一次差点出了岔子?”   压翠忙解释道:“是顾姑娘想在园子里多耽一会儿,总不好太深劝。”   松香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想来是她看姑娘们都在填词作对子,自觉水平不够,生怕出丑露乖,这才在园子里呆那么久罢?”   压翠想附和她几句,却想到自己刚刚承了微娘一个人情,回头就说人坏话终究不光彩,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来。   松香叹口气,道:“说起来,这顾姑娘当真是生了副好容貌,真真是世上难寻的。可惜不会投胎,竟落在了商户之家,出身低了,怕是日后也做不得什么好姻缘。”   “出身低一些,不打紧吧?”压翠道。   松香斜她一眼:“你懂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娶正妻,哪个不是看出身看气派?这顾姑娘出身不高,偏偏长了副姨娘样子,气派上撑不起来,还指望什么?除非哪个小门小户的求娶,可顾家的家财摆在那里,又哪里肯了?”说到后来,脸上隐隐带着丝鄙夷的神情。   她们在这里闲话,微娘自是听不到的,她进了厅里,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刚刚和陆文秀说了几句,便听到厅门口传来笑声:“倒是你们这边热闹得紧,留我一个人冷清清的没人理!”   微娘一怔。眼见这厅里各家姑娘们举止斯文有礼,一坐一动均显大家闺秀气派,却是哪位如此与众不同?忍不住抬头向厅口望去。   只见一位身姿婀娜、着浅粉衫子的姑娘用帕子掩嘴吃吃笑着走了进来。   “原来是陆二姑娘啊!”坐在另一侧的阮桐开口道,“姐妹们都在这儿屏息静气的,倒是二妹妹一来就差点儿吓了我们一跳。”   陆二姑娘?   陆家那位姨娘出的庶女?   微娘突然觉得这陆家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单纯。   之前还听说这庶出的陆二姑娘在外面声名不显,定是个内向收敛的女子,没想到此次一见面,竟完全推翻了她的认知。   有意思!   她从桌上的盘子里拿出一个橘子,慢慢剥着。   “哟,瞧表姐这话说的,难不成我来则来了,还得踮着脚尖儿溜进来不成?姐妹们都是一处玩惯的,哪里会因为几句话就吓到。”陆二姑娘不在意地道。   “看二妹妹这话说的,一看就是个不同的。只有一句话你说得不对,今儿这屋里,还真有新面孔,就是不知道二妹妹看不看得出来?”阮桐见她三两下就把火头灭掉,倒也不敢再激,索性转了话题。   “真的?”陆二姑娘眼睛一亮,目光在众女面上一扫,便停在微娘这个方面,“一定是这位妹妹了,长得果然国色天香,我见尤怜,不知道是哪一家的?”   微娘忙放下橘子,站起来道:“小妹姓顾。”   “我知道了!是大房那边的微娘妹妹吧?”陆二姑娘笑道,“我听人说过的,说妹妹一个人撑着一个偌大的府第,居然几年不倒,真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这话似褒似贬,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想,都能想出些不同的意思来。   微娘却好像没听出什么一般,抿嘴一笑便坐下了。   陆二姑娘反而走了过来,对她道:“我就是这般性子,你别见怪。我见你顺眼得很,以后你叫我采薇就是。”   微娘忙叫了一声:“采薇姐姐。”   原来陆家这位庶女字采薇。   含意倒是不错,就是这性子……实在有些让人估不准。   前世里,她与陆家无甚交集,不论陆大姑娘还是陆二姑娘都没什么交往,自然更无什么先例可供参考。   陆采薇进来时,众女已经比过了填词写字儿,她对这些似乎不感兴趣,目光只在尚留在桌案上的纸上溜了一圈,就偏移开来,不在意地道:“大姐姐,我们不如去园子里玩罢。”   陆文秀还未开口,阮桐已经笑道:“那里有什么可玩的?照我看,还不如叫丫头们拿了棋盘来下棋有意思。”   陆采薇嘴一翘,道:“你若是喜欢,自管下你的棋,总会有喜欢逛园子的罢?”   陆文秀见她坚持,便道:“你既这样说,我们便去园里的亭子里坐坐罢。若是有喜欢下棋的,便把棋盘也摆在那里。”   她这样说了,众人纷纷起身,一路笑闹着向园中走去。   许是凑巧,此时跟在微娘身边的丫鬟竟又是那个压翠,她见微娘拣树荫处走,低声提醒道:“顾姑娘,脚下当心。”   微娘略略侧目看她一眼,压翠却似并未说过话一般,目不斜视地跟在她后面。   在园子里游玩一番,彼此搭对下了几盘棋,眼看时辰不早,便有姑娘站起身告辞。陆文秀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高兴起来竟忘记过了这么久。”说着亲自送人出去。   这样一来,已有去意却尚未开口的姑娘们也纷纷表示要离开。   微娘跟着众女,直到上了马车,忽地有下人走到车窗边,低声道:“顾姑娘,我家大姑娘说,和姑娘真是相见恨晚,竟忘了原本备有礼物送给姑娘,还请姑娘移步回去取了礼物再来。”   她不由一怔。   之前告别的时候还不曾说什么相见恨晚,怎地如今马上要走了,就有了这么一出?   什么礼物不能直接送出来?怕只是托辞吧?   她来陆府为的是交好陆家姑娘,但现在不过初见,这明显有蹊跷的事儿她是不会趟进去的。   “烦请转告陆姐姐,听了姐姐的话,微娘心中喜悦。若姐姐喜欢微娘,不妨多去顾府玩耍,微娘必扫榻以待。至于礼物,今日本是姐姐生辰,小妹拙礼已觉羞愧,又怎好厚颜收姐姐的东西?”   听得车窗外应了一声,渐有脚步声去,她这才拍了拍车壁,示意沈杀赶车。   一路无事,待回到顾府后,拂尘扶着微娘下来,两人刚要进垂花门,身后沈杀忽地开口道:“大姑娘。”   微娘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他终究不肯放弃,停下脚转头对他道:“等下你去翠竹院,大爷有事唤你。”   “好的,大姑娘。”   拂尘趁微娘转身没注意的工夫,狠狠白了他一眼,这才起步跟了上去,边小声在她耳边道:“姑娘就是心善,那种无礼粗鲁的家伙理他作甚?”   微娘看她一眼,道:“背后里这般说人坏话,实是不好。”   拂尘脸颊一鼓,道:“这不是坏话,是实话。”   微娘失笑,回房换了家常衣服,这才令溶月跟着,向翠竹院走去。 ☆、谈前情,诉旧事   微娘进了翠竹院,对溶月使了个眼色。   溶月前几日虽因着初见陆活,心里有些活动,言语行动上难免失了些分寸。但之前微娘去陆府带了拂尘而不带她,这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很严厉的敲打。她本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行事原就该端方有气度,不该像那些下等的小丫头们一样沉不住气。   更何况,她心里清楚,微娘这样对她,更是觉得她有了私心,对主子少了几份该有的忠诚。   身为下人,尤其她的卖身契都在微娘手里,生死都在主子一念之间。      所以自从微娘回房之后,她就主动贴了过来,细心地帮着换下出门的衣服。   眼见微娘并没有拒绝她的意思,溶月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等到微娘指了她跟去翠竹院之后,她的心算是彻底放下来。   不管怎么说,主子只是警告她,还没打算真的不用她。   只要她还像以前那样忠心,相信主子会慢慢重新信任她的。   就是可惜了那位陆公子……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再妄想,不然的话,怕是连眼前的体面都要失去。      一路走来,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位置。此时看到微娘眼色,她立刻走上前,打开帘子,伺候主子走进去。接着她细心地关好门,把院子里的下人们全都支了出去,这才站在门外,一声不吭地守着。甚至为了避嫌,她刻意离门稍远了点儿,以免一不小心就听去了主子的什么秘密。   微娘进了书房,见到兄长仍旧坐在案几后面,手里拿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地看着。   沈杀在地下站着,身形挺直如松,沉默地候着。   她心里叹了口气,走到顾三思身边,伸手将他的书拿下来,嗔道:“你这个人啊,真是!平时又不见你喜欢看这类书?装也装不出个样子来!”   顾三思下意识地反驳道:“哪有装不出?你忘了……。”说刚出口,他猛地想起这已经不是前一世,而且屋中除了兄妹俩外还有第三个人在,他便闭上了嘴。   “好好,我的兄长最厉害!”微娘顺着他道,抬手指了下沈杀,“我叫他来的。”      “我知道,所以在这里等你。”顾三思回答。沈杀是男子,不能常进女子呆的后院。而微娘更不好常常跑到下人住的地方找他,传出去还不知会被人怎样嚼舌。因此这段时间每次有事情,她都托辞是兄长有事,让他在顾三思的院子里候着。   可惜顾三思和沈杀的关系一向不好,这还真是上辈子结下来的仇怨。其实说起来,沈杀倒无所谓,他对身边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除了微娘不久前才发现,原来他也有重视的事情。是顾三思一直看他不顺眼,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   微娘在案子后面坐下来,对沈杀道:“你也坐吧。”   沈杀并不客气,左右看了看,最后自己搬来个木墩,坐了上去。   顾三思的脸色更加难看。      微娘悄悄按了下他的手,示意他忍耐,这才道:“阿沈,自从带你回来后,我对你怎么样?”   沈杀回答道:“大姑娘给了我住的地方,还让我吃饱穿暖,对我很好。更重要的是,我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大姑娘却不害怕,更没打算报官抓我,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提过,但都记在心里的。”   微娘点了点头。   和她设想的一样,沈杀的确不是忘恩负义卖身求荣之辈。   看来,前世他对三皇子那样忠心,绝对有别的因素在里面。   比如说……他的师父。      “还有一样事,你漏说了。”微娘道。   沈杀抬起头,有点儿迷惑地看着她。   “我从没问过你的来历。”微娘说。她说的是实话。毕竟对于一般的闺阁女子来说,突然房中出现一个全然陌生、一身杀气的带伤男子,就算胆子再大也得吓一跳,这来历更是得弄得清清楚楚不可。   但她从没问过。   当然,她不问是因为她觉得还没到时候。虽然那时她救了沈杀一命,但如果罗罗嗦嗦地把人家祖上十八代全盘根究底地问出来,那救命之恩肯定会打了折扣。   再说她前世和他是熟人,彼此间的性情多少都有些了解。      “是的。”沈杀回答道。不过他的眼中有点疑惑,似乎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我不问你来历,是觉得你的来历并不简单。你是侠客也好,是大盗也罢,既然暂时在我顾府,那就是我顾府的下人沈杀,不是其他人。日后你想离开这里时,便和我顾府再无一丝一点儿的关系,我不会承认和你见过面,你也要把这一段从你的记忆里面割出去。”微娘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不管这借口是不是合理,她总要为接下来的话做个铺垫。   “可是现在再这样就有了困难。之前我在陆府做客,原本一切好好地,你却突然出现在陆府的后园,那是别人的地盘,更是女子呆的地方,就算你再不识礼,这作为亦不是一句粗鲁就能掩过去的。当时你对我说,和你师父有关。如今我就要细问一下,你师父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微娘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这是她前世的习惯,一旦她决定要对一个人进行心理上的猛烈攻击时,都会先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顾三思听了她的话才明白沈杀到他这里是做什么,他虽然对沈杀有成见,却知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绝对不是那种一见美色就什么都不记得的家伙。   甚至他都怀疑沈杀到底脑子里有没有“美丑”的概念。      “我和大姑娘说了,我在府门那里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很像是我师父死时出现在那里的人,所以我才追了过去。”沈杀的回答和在陆府后园里没什么不同。   微娘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不过她要的远远不止这次。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死之前都有哪些仇家?平时生活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和我说说吧。”她慢慢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杀抬头直直地看着她,似乎想看出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顾三思却完全了解了自家妹子的心思,他不赞同地开口道:“微娘,你……。”   微娘转头,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顾三思败下阵来,叹息道:“妹妹,我说过,我只希望你能喜乐安康一世,别的,我什么也不求。”   “我知道,”微娘对他温柔地一笑,脸上是满满的温情,“我也是这样,只要哥哥能一生一世快乐幸福就好。但是,并不是我们这样想了,别人就会容我们这样。”   “只要我们不去……。”顾三思急急地说了几个字,后半句话却消失在口中。   “我只是以防万一,哥哥。我只是不希望风雨袭来的时候,我们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以前的事情,难道哥哥真的一点儿都没怀疑过?”      顾三思沉默了。   微娘安抚地一笑,转过来看着沈杀:“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和你说,我这么问,完全是想帮你,完全是为你好。如果我要是害你的话,当初在清华寺,我直接叫出声来,让官府的人绑走了你就是。或许把你带回顾府后,随便在食水里下些药,等把你药翻了,我再把你送到官府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杀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我相信大姑娘。而且我觉得大姑娘比我聪明得多,说不定真的能想出什么来。”   微娘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沈杀却又道:“不过,大姑娘说的那两样都难不住我。在清华寺里,如果大姑娘叫出来,我可以先制住大姑娘再离开,虽然我那时候伤重,但要是想走的话,没人能拦得住。平日里的食水,如果里面有什么不妥,我一入口就尝得出来,根本不会吃下去。”      “咳咳咳。”顾三思忍不住捂着嘴咳起来。   他是真的很想笑。   怎么以前竟不知道这个冷面杀神原来是个老实到家的木头墩子?那几句话不当面说出来不行?难道他不觉得这话很有点儿下微娘的脸吗?   微娘悄悄白了他一眼。   这个兄长,不帮她说话就算了,居然还敢笑她。   顾三思一察觉到自家妹子的目光,急忙把喉间的笑意都憋了回去,挺起腰板正襟危坐。      “唔,就算你说的对吧。以前的事情,你不妨挑几样说来听听?”微娘伸手拿过茶盘里的杯子,顾三思忙帮她倒了一杯清茶。   “我师父姓随。”沈杀道。   随?微娘略皱了下眉头。   这个姓并不十分常见,不过她脑中有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了想,没得到答案,她索性先放过,偏头继续往下听。   “据我师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包着我的那块布上绣着一个‘沈’字,所以他就以沈作为我的姓,给我起了名字,叫做沈杀。”   微娘一边细听,一边慢慢眯起了眼睛,脑中以沈杀的讲述作为原型出现了一幅幅图画。 ☆、溯根源,谈条件   其实,沈杀的故事挺简单的,无非是一个弃婴被姓随的男子捡到,男子将他带回自己的住处,抚养他长大,并且把一身武艺传授给他。   沈杀天生单纯,但学武却很有天份,两人情份极深,非比寻常。他以为能一直和师父这样生活下去,直到给师父养老送终,没想到两年前,师父突然死了。   当时他去谷外的城镇上买米买粮,走时还一切正常,回来后就发现住处一片凌乱,他急忙去了师父的房里,竟看到师父倒在血泊之中,而一个身影听到他冲进来的声音后,立刻从窗中逃走。   那身影速度太快,他又急着查看师父的情况。待看到师父已经没了气息后再去追凶手,那人早不见了踪迹。   所有的线索,只有他看过的那个背影。   顾三思听完他的话,脸上微露不屑,正想习惯性地说些打击他的话,转眼却看到微娘正看着自己,眼中现出不赞同的神色,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微娘问道:“你师父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从没带第三个人进过谷吗?”   “不曾有过。”   “那他有没有和你提过其他的什么人?亲人也好朋友也好,你能不能想起来?”   “师父和我一样,是孤儿。他是被他的师父捡回谷中的,一直在谷中长大,平时除了下山买生活用度物品之外,很少离开。除了他的师父之外,我从没听他提过其他人。”   师父的师父?那应该是叫太师父吧?不过沈杀提起来时,就像是在说普通人一样,并且也没用什么尊称,看样子他应该没和这位所谓的太师父相处过。   “你被捡回谷里时,你师父的师父还在么?”   “已经死了很多年。”沈杀道。   果然是这样。   看着沈杀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微娘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沈杀,或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不太喜欢听。但是我不得不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再深,随着岁月流逝,总会变得模糊不表。更何况,你当年只是看了那背影一眼,我想……。”   沈杀一下子站了起来:“就算死,我都忘不了那个背影!”   微娘皱了下眉头,她今天早早起来,去陆府折腾了一番。如果不是想尽早解决掉这件事的话,她此时本该在房中好好歇息才是。   “你敢确定一点儿记错认错的可能性都没有么?”   “确定!”沈杀的口气十分肯定。   “我需要理由。你想让我相信你的话,总该给我确凿的证据。”微娘道。   沈杀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看向她,目光炯炯地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证据?”   微娘怔了一下。   过目不忘?   世上真有这种人么?   她原以为那只是人们的夸张罢了。   她的兄长顾三思和陆活被人并称为“神童”,但这称呼的背后,顾三思为此吃了多少辛苦,她心里清楚得很,想来那陆活应亦是如此。   “你真有这个本事?”顾三思突然插口问道。   “是。”   “那好,你把这本事书看一遍。一刻钟之后,我要求你把看过的那几页背给我听。”顾三思说着将之前自己拿在手中的书扔过去。   沈杀出手接过,翻开,垂目看去。   微娘坐在一边细细观察,发现他看书的速度奇慢,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咀嚼,边看嘴唇还极轻微地动着。   那册书并没有什么生僻字,她曾经看过,一刻钟大概能读上七八页,但沈杀只读完五页。   不过他看完一页之后,就再没回头看过。   顾三思掐着时辰,一刻钟刚到,他就站起身收回了书。   沈杀缓缓开口,将看过的内容说了出来,他的声音不急不徐,带着几分清冽,煞是好听。   微娘一页页看过去,发现果然一字未错。   顾三思轻蔑地道:“死记硬背罢了。你能记得多久?”   “如果以后再看不到这本书,能维持五年左右。如果能在我忘记前有机会看一次,便不会再忘。”沈杀回答,“正因为这样,师父的那些武功绝学在我学过之后就毁去了,他说不希望落在别人手中。”   微娘眼睛一眯:“落在别人手中?”   “是的。”   微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说这种话?什么叫不希望落在别人手中?难道他认为会有人来抢不成?”   沈杀一怔。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大概师父的意思是指,怕哪天丢失?”他试探着说,却自己都觉得不对。   “绝对有问题。好好地,谁想到将来哪一天要丢?话说回来,既然你师父没阻止你日后收徒,这些功夫你日后自然会传给你的徒弟。所以他并不是怕除你之外的人学去,而是怕这些东西落到他不希望出现的人手里。”微娘肯定地道。   她的话听起来极有道理,沈杀沉思了一下,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懊恼,明显是因为自己没能及时领会到师父话中的含意而难过。   “他还说过其他的什么吗?”微娘问。   沈杀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没了。师父平日里话本就不多,有时整月也说不上一句话。若他说过的,我定能想起来。”   顾三思刺了他一句:“想起来有什么用?你又体会不到其中的深意。”言外之意就是沈杀没脑子。   “你师父一直深居简出地,江湖上的名声应该不是很显达,因此觊觎他武学的人,很有可能是他亲近的人。但据你说,你师父和你为伴,从来没出现过第三个人,更没什么亲人,所以这件事可能要着落到你太师父头上去查。”微娘边思索边道。   “和他有什么关系?”沈杀奇怪,问了一句。   “了解你师父的人,却又从未出现在你面前过,想来想去,最有可能是在收养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说,你太师父不止收了你师父一个徒弟,由于种种原因,师兄弟两个相处得不是很融洽。你太师父把某一种绝学传给了你师父,引得那位师兄弟不满,甚至可能对你太师父出手,最后破门而出。你师父或许是由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守在谷内,时时警惕着那位师兄弟的再次出现。”   微娘抬头,看着顾三思和沈杀惊异的目光笑了笑,继续道:“这和做生意是一样的。我顾家的铺子虽多,但我在处理事情时,若做不到一碗水端平,难免就会有掌柜的心中不服,心直口快的许是会当场说出来,而那心中算计多一些的却不开口,只在心里对我有了成见,日后便时不时对我说出的话阳奉阴违一番,更有黑了心的甚至会勾结外鬼来打击我顾府的铺子。”   顾三思不停地点头。若是没有前世的经历,他对自家妹妹的话还会有一丝疑虑。而现在的微娘虽然只有十六岁,他却已经习惯了像前世那样唯她马首是瞻。   “除了徒弟之外,也有可能是你太师父的亲人。但那个可能性不如前一个大。”微娘道。毕竟极少有人会把好东西不留给自己的亲人,反留给外人。更何况如果是亲人的话,离开的就应该是微娘的师父了。   “那背影是个女人。”沈杀想了想,最后仍旧坚持自己的话。   微娘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书桌上,道:“并不矛盾。是你师父的师姐,或者师妹。女人的嫉妒心通常都很重,同在一个师门,你太师父把功夫传给你师父不传她,她不见得会服气。当然,如果真是女子的话,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情伤。”   说不定是她爱慕沈杀的师父,求而不得,或者沈杀的师父对她始乱终弃。可能性太多,但有一点绝不会变,那就是沈杀的师父认识她,两人还曾有过一段时间的牵扯,最后不欢而散。   “以后我要怎么办?”沈杀问。   “你打算怎么办?”微娘反问。   “去陆府打探消息,找出那个女人,抓住她,逼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师父。把她带到师父的坟前,让她对师父赔罪,最后杀了她,让师父在地下安心。”沈杀声音平板地道,似乎只是在诉说一个事实。   微娘皱起眉头:“不行,绝对不行。”   如果任着他的性子胡来的话,或许以他的武功之强,真的能翻出那个女人,但陆府也绝对会被他搅得阖府不宁。到最后他痛快了,陆府却会深查,一路查下来,最后就将发现沈杀本是她府上的马车夫,到最后陆顾二府断绝关系,势同水火,陆府甚至会将顾府大房告上公堂。   以陆家在江南的声势地位,这样做绝对可能。   而微娘的责任就是护住顾府,不管外面如何风雨飘扬,顾府必须屹立不倒。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会容许沈杀给顾府带来灾祸?   “大姑娘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会考虑的。”沈杀很诚恳地道。   微娘想了想:“这样吧,沈杀。我答应帮你把这件事查清,至少帮你查出来陆府后园那个女人的背影是不是你要找的。而你以后任何行事都必须先让我知道,在我的示意下进行,不能给顾府带来任何麻烦,你觉得怎么样?若是同意,我才帮你。” ☆、齐入府,惹猜疑   如果说,前世沈杀对三皇子的忠心来源微娘只是猜测,那么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就能完全确定了。   不论她是在他重伤时救他回来,还是平日里对他的略表关心,都没能换得他的任何动容。   但当那日在翠竹院里她和沈杀约好之后,他便对她言听计从,而言谈举止中也比以前多了很多类似于恭敬的成份。   微娘相信,假以时日,若她真的能将他师父的死亡真相找出来,他对她必会像前世对三皇子一样忠心耿耿。   一想到自己日后也将会拥有一条至死不变的忠狗,微娘心里略微有些得意。   不过当她想到圆空时,那有些浮起来的心情立刻深深地沉了下去。   就算三皇子的爪牙比前世少了一些,但只要有圆空在,三皇子的势力便绝对强大。   微娘将帕子上的最后一朵花瓣绣完,叹了口气。   “姑娘!”溶月挑帘子走了进来。   “什么事?”微娘放下手中的活,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又用帕子沾了沾嘴角。   “李大奶奶来了。”溶月道。   微娘一怔。   李大奶奶?哪个李大奶奶?   溶月见她没有说话,便道:“就是前街那个死掉的李举子家的。李大奶奶。”   微娘这才有了印象。   前街曾住着一个李举人,年少得志,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还娶了一个小家碧玉,颇有些顺水顺风的意思。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小家碧玉过门没几年,李举人得了场急症便没了,甚至没能来得及给李家留下个后。   小家碧玉自此便一直守在李家,别人称为李大奶奶。   这李大奶奶今年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虽是花信之年,却风韵尤存。据说她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走街串户,帮人拉媒作纤。   “她来这里做什么?”微娘皱了下眉头。   “只说是有大好事要说许姑娘听,至于是什么好事却不肯向那几个小丫头们说。”溶月也有些不解。   微娘想了想,站起身,道:“罢了,我们去看看罢。”   两人走出门,出了院子,沿着细长的小路向前走,刚绕过一片竹林,眼见前面就是花厅,却正有个身影站在那里不动。   溶月眼尖,道:“那不是顾三姑娘吗?”   微娘抬眼望去,还真是顾九歌。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后面找她,反站在这里?   微娘心中一动,干脆站在当地不动,只看着顾九歌的背影。   顾九歌似乎在想什么,站了一会儿后,这才转身向外走,没想到刚走几步就看到微娘站在那里,不由怔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走上来前,亲亲热热地道:“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边说边伸手去抓微娘的手。   微娘喉间咳了一声,用手中的帕子掩住唇,顺势躲过了她的手。   “大姐姐可是身子不适?我刚好来看你,听说花厅里有客人,心中好奇,这才绕过来看看。”顾九歌道。   她的话倒也说得通,但微娘并不怎么相信,只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沉沉地让人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顾九歌不意她会躲过自己示好的举动,错愕了一下,又对上她的目光,突然之间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强笑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怎地这么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微娘收回眼神,道:“你可看见花厅里的人了?”   “好像是个女的,却不怎么认得。”顾九歌道。   两姐妹正说话间,一个妇人从花厅里走出来,脸色红润,身材丰腴,走路时腰肢摆动,整个人的风韵如同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咬一口。   溶月附在微娘耳边低声道:“那人就是李大奶奶。”   李大奶奶在花厅里坐得久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渐觉得小腹渐沉,有些内急的感觉,却偏偏一直不见微娘过来。她心中不耐,索性出来,哪知道一出门就看到了姐妹俩。   她微微撇了下嘴,随即脸上挂上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走过来道:“这位就是大姑娘吧?果然长得国色天香,我见尤怜。啧啧,看这身段,这脸盘,真真是天上难找,地上绝无的。”边说边上下打量着她。   “不知李大奶奶有何事?”微娘问道,“没料到有客人来,微娘没有整妆,还望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大姑娘长得这般可人儿,便是不整妆看着也是赏心悦目标的。”李大奶奶笑道。   “李大奶奶谬赞,还是先进去再说吧。”微娘道。   几人进了花厅内坐下,忙有小丫头过来奉茶。   “大姑娘长得这般漂亮,难怪就有我这媒人急忙忙地上门。”李大奶奶乐呵呵地道。   溶月听了她的话,不由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自家姑娘确实已经及笄除服,但自微娘在三姑娘及笄礼上露那一面后,凡听过顾府名声的基本都知道她是要在家里守几年的,怎么现在竟有媒人进来?   微娘眼角余光瞥了顾九歌一眼,见她正低头喝茶,看不清脸上神色。   微娘淡淡一笑,道:“李大奶奶真会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李大奶奶道,“此次我来,只是先探探姑娘的口风,不知道姑娘意思如何?我知道姑娘府上的规矩和一般人家不太一样,按说这种事情是要和长辈谈,但我也就只能和姑娘直接说了。要是姑娘有这心思的话,我便回去把全城的合适子弟册子全都筛一遍,挑上等的给姑娘拿来。”   “不劳李大奶奶费心了。日后如有需要,自会派人请李大奶奶上门,只是现下还是先放一放吧。”微娘道,“大奶奶尝尝这茶,味道还是不错的。”   这便有些送客的意思了。   李大奶奶倒也不觉得恼怒,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顾大姑娘,我是过来人,忍不住便要劝你一句。这女人,还是不要太要强的好,相夫教子才是我们当做的事情,别个,交给男人做就成。姑娘家家的,整日里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容易惹人闲话,再好的姻缘也都跑啦。”   看着她一路出去,溶月有些气愤地道:“姑娘,这李大奶奶说话也太过份了。我们府里的事情,哪轮得到她来指手划脚地?”   “就是!”顾九歌将手中的茶杯略有些重地放到桌几上,抬头道,“大姐姐听了她这番话,难道不生气?”   微娘微微一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三妹妹若是想久待,便和我去后院玩;若是不想待,这便套车回去罢。”说着她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顾九歌看着她的背影,两道细细的眉毛拧成了麻花。大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是真不放在心上还是气傻了?她琢磨了许久,只觉得自从这位堂姐除服之后,好像就有点儿看不透了。   最后她顿了下脚,转身出了顾府。   她还得和娘商量一番才行。   溶月跟在微娘身后,见她脸上的神色极是平静,犹豫了一番才道:“大姑娘,不如我去告诉门房,下次不要让李大奶奶进来?”   “为什么不让她进来?不让她进来的理由是什么?况且,你以为门房能挡得住她么?”微娘问。   “姑娘的意思是……。”溶月有些迷惑。   “你说这李大奶奶以前见过我吗?”微娘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问道。   “没有。”溶月回答得极快。   “那我与三妹妹站在一起时,为什么她一眼就能认出我才是顾府大姑娘?”微娘又问。   溶月一愣。   这个她确实没注意到。   说起来李大奶奶和自家姑娘的确是初见,可是刚刚居然没费力就把三姑娘和大姑娘分开了。   按说两人梳的都是及笄后的发式,年纪相差又不多,第一次见面的人没可能这么准就把人认出来。   “或许……她是猜的?”溶月迟疑道。   “许是吧。但她那表情太肯定了,明显对她的猜测极有把握。”微娘道,“这只能说明,她和三妹妹是认得的。至少她知道三妹妹长什么样子,可刚才两人却摆出一副不相识的模样。溶月,你说这么反常的事情,难道里面不是有什么弯弯绕?”   溶月想了一会儿,仍旧想不到答案。此时两人回了院子,溶月见桌上的茶已经冷了,便替微娘换了杯新茶,又伸手在她肩膀上慢慢捶着,咬唇道:“可奴婢想不出来为什么三姑娘要这样。”   “想不出来,静观其变就是了。”微娘淡淡道,“李大奶奶这次一来就说到我的终身,怕是二房那边要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吧?”   她就知道,张氏不会让她安安静静地守着大房产业的。   果然现在就来了。   溶月问道:“要不要告诉大爷?”   “大爷还未束冠,有什么事也不能完全扛下来,告诉大爷有什么用呢?”   “可大爷毕竟是个男人啊,”溶月忍不住反驳道,“姑娘,您再能干,就像李大奶奶说的,您毕竟是姑娘家,该是男人做的,就交给男人做吧。”   微娘顿了一下,低声道:“交给男人么?” ☆、接帖子,惹算计   “姑娘,陆姑娘着人送帖子来了。”溶月掀帘进来,道。   那天她劝微娘把一些事情试着交给大爷去做,微娘仔细想过,却仍旧放下了这个念头。   的确,前世里,她和顾三思死时都是年近三十,按说兄长和她一起重生,早就能担得起这个府里的事情。   但在前世,兄长早习惯了跟在学了谋术的她后面,一步步跟着她的指示办事。如果她没重生回来,相信有着前世记忆的顾三思绝对会义不容辞地挑起顾府的大梁。可现在她也重生了,尤其她还想还兄长一世安乐,让他能像前世折手之前一样看书写字。   再说,从她自己来说,她亦不习惯再当一个闺房内的小女子了。   虽说日后仍旧免不了成亲嫁人的命运,但至少让她自由这几年。   “帖子拿来我看看。”微娘道。   溶月将帖子送上去,笑道:“姑娘,看陆姑娘这样子,应是个想和姑娘来往的。”说完后生怕微娘误会什么,忙又解释:“奴婢说这话可不是为自己着想,只是看姑娘有个闺中说话的姐妹,奴婢心里高兴。”   微娘微微一笑,道:“就你这张巧嘴儿。”打开帖子看过,不过是说后园中有几树花开了,邀她去赏花游玩一类的话。底下还特意多加了几句姐妹间应更亲热云云。   果然是想和她加深联系。   “帮我挑了衣衫裙袄罢,左右今日无事,我便去玩玩也好。”微娘道。   溶月忙捧过来首饰盒,又挑帘叫了拂尘秋谚几人进来。秋谚这些时日一直狠练绣功,现下绣活已经拿得出手了。   不过微娘有心再察看她一段时间,因此仍旧没重用她。   不多时打扮完毕,微娘站起身来,秋谚忙将青铜镜拿过来打着,让她前后左右地看。她此时身上穿了一件嫩粉色的小儒袄,下面是桃红色的暗花裙,头上是镶着珊瑚东珠的金簪。行步进退间语笑嫣然,耳垂上那一点点俏丽的红色正映着面上红唇,显得十分优雅大方,哪里有半分商家女的庸俗?   秋谚不由低声道:“姑娘真是好看,我再没见过比姑娘还好看的呢。”   拂尘抿嘴笑道:“那是当然,如果真要论长相,怕是姑娘称得上江南第一美女。”说完后忙又掩唇,偷看微娘脸色。不怪她心中忐忑,举凡有这种名声的一般都是青楼楚馆的女子,越高贵的门户,家里姑娘们越藏于深闺之中,哪里会拉出来让人品头论足的?她这话虽是实心实意地称赞,却难免把微娘比得低了。   微娘知她是无心之失,也不怪她,只转头道:“溶月,可叫人备了马车?”   “帮姑娘净面前已经吩咐出去了,现在阿沈应该在二门候着。”溶月道。   微娘搭了溶月的手出去,秋谚跟出来想说什么,跟了几步,见姑娘一直没有回头,只得失望地停下来。   溶月扶她上了马车,这才道:“前几日秋谚总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帮姑娘绣帕子呢。我说,这个得看姑娘的意思。”   微娘点点头。   溶月看了微娘一眼,有些不解。按说微娘既然一下把秋谚从花房提到自己身边,应该是看重她,可是这段时间来各人有各人专管的活计,只有她没被姑娘指派过。   “秋谚经常出府么?”微娘靠在锦垫,微微闭上眼睛,问道。   “不常。”   “哦?她娘老子那边,她也不关心?”微娘坐直身子,看着溶月,目光明亮。   “二房既然已经和我们大房分开,她爹是那边的人,自然不好和我们多有来往。秋谚倒是看过她爹几次,但都是按例去的,并没有私下偷偷过去。”溶月道。   微娘点了点头。   不多一会儿,马车在陆府门前停了下来,溶月扶她下来,在陆府下人的引领下进去。   见到微娘,陆文秀眼中出现一抹惊艳之色,笑道:“妹妹果然每次来都能让我大开眼界,今儿这一身看着与上次比又是不同。”   微娘垂首道:“姐姐谬赞了。说起来,姐姐这通身的气派是微娘一向仰望的。”   两人相视一笑,亲亲热热地走了进去。   走到半路时,一个丫鬟走过来,对两人一礼道:“大姑娘,太太让您过去一趟。”   陆文秀道:“知道什么事吗?”   “是太太听说顾姑娘来了,想见一见。”   陆府的太太姓王。   陆文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娘就是这样,一听说我有哪个新姐妹,就一定要见一面才成。上次你来参加我的生辰宴,之后我在娘面前多了两句嘴,说喜欢和你在一起说话,结果娘就上了心。”   微娘抿嘴笑道:“能得太太关心,是微娘的荣幸。”   两人转了个方向,去了王太太的屋里。   王太太脸若银盆,一脸福相,正坐在榻上,她旁边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妈妈,正帮她捶着背。   那妈妈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主仆二人看着很是亲密,估计这位妈妈在她面前应该很有体面。   微娘对她见了礼,王太太坐直了身子,看着她的模样,慈祥的笑容好像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一样。   “之前听秀儿说过,我心里还不大信。今儿一看这模样,清心玉映,果然是出众。”说着示意那位妈妈上来给见面礼。   微娘见是串珠子,忙伸手接了,躬身谢过。   有丫鬟过来把锦杌放下,微娘见陆文秀坐了,这才坐下。   微娘本以为王太太说不过几句话就会放两人离开,哪知道王太太一直笑眯眯地和她说话,陆文秀时不时还从中间凑趣夹几句,三人倒也说得其乐融融。最后还是王太太看着时辰久了,才发话让她们走。   这样一来,微娘自然去不得陆文秀的房里,直接要坐马车回去。   陆文秀抱怨道:“还想和你去赏花呢,没想到我娘这般喜欢你,竟然拉着不放。”   微娘笑道:“姐姐若是不嫌我聒噪,过几日我再来也是一样。”   陆文秀欢喜道:“那你过几日一定要来看我,我每日在府里觉得好闷。”   她一直把微娘送到垂花门,眼见微娘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了王太太的院子。   王太太这时已经半躺在榻上,微闭着眼睛养神。陆文秀进了屋子,偎到母亲身边,笑道:“娘,您看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王太太点了点头,道:“长相确实是个不错的。”   “性子也不错呢,上次被表妹那样子说,都没表示什么,我看不过是个绵软性子。”陆文秀道。   王太太睁开了眼睛:“这个倒未必。她不说话可能只是因为她知进退,一个姑娘家能把那么大的顾府支撑到现在,肯定有她的本事。”   “有本事又怎么样?再有本事也是个女人,嫁了人之后不还是得听相公的。上次我特意观察过她,若真嫁到我们府里来,哥哥肯定会压得她死死的。”陆文秀道。   王太太摇头:“你哥哥是个死心眼的,这事儿如果让他知道,怕是不会顺着我们的心意来。”   “那便不让他知道么,”陆文秀道,“上次我们说去清华寺进香,哥哥不是也乖乖跟去了?顾家产业那么大,我们陆府现在正是用钱的当口,如果顾微娘嫁进来,那整个顾府都是我们的。”   她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这事儿不知道你哥想法如何,另外那顾微娘的意思还不知道,我倒是听说,她是要在家里守到顾三思束冠才会嫁人。”王太太道。   “只是那样说,我就不信她真守得到那时候。她和顾三思可是双生兄妹,等她兄长束冠,她早成了老女人,不怕没了姻缘?再说顾长卿那一房私下里打听我们家的事儿,我们去清华寺上香的事儿刚一说出去,那天就碰到了她们几个。我才不信她真的对我们陆家没想法。”陆文秀在桌上拈了颗蜜饯,放在口中慢慢品着。   “希望一切顺利吧。”王太太道。   “肯定顺利。你没看我刚刚叫人把帖子送过去,那顾微娘就巴巴儿地来了?保不准儿就是想着能不能碰到我哥呢。”陆文秀道。   “这事儿……得瞒着阮桐。”王太太想了想,道。阮桐对陆活的心思,陆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以前王太太是不想管,因为觉得阮桐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她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而且阮桐平时很会来事儿,嘴巴又甜,还算是得她的欢心。   只是陆府这几年生计越来越艰难,虽然有响亮的名声在那里顶着,但名声毕竟不能当饭吃,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人想不想做,而是必须去做。   再说陆活看着对阮桐也不是很上心,只要微娘真的好拿捏,肯拿嫁妆出来给陆府应急,王太太倒不介意对她好一点儿。   想着微娘头上那支垂着东珠的金簪,王太太心里定了很多。陆府目前的困境一定会挺过去的,这以后的日子,还是会越来越好的。 ☆、起疑心,定计谋   微娘在垂花门下了马车后,并没回房,直接向翠竹院走去。   这一次的事情,她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别的不说,那王太太明显是特意想看她,而陆文秀虽然早先埋怨了几句,看后来和王太太一唱一和的表现,明显是想把她留在王太太房里。   什么后园赏花一类,不过是个由头。   只是好好地,陆家怎么会来这么一出?   这样一个诗书大家,正常来说怎么也不会看重她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子。就算是女儿家私交,作为长辈顶多当作睁一眼闭一眼地不知道罢了。   貌似亲和的王太太不但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还特意着人准备了见面礼。   那荷包里面的小金锞子虽然她并不放在眼里,但绝对不是什么薄礼。   要说她对陆文秀也并非抱着什么单纯的心思,两人身份差别太大,她所求的不过是交好一点儿,以图让兄长能有机会与陆活相交罢了。   毕竟这一世,顾三思的“神童”之名还在,只要他尽心看书,文才仍可以让人侧目。   她一面盘算一面进了翠竹院,院中的下人们看到她都急忙上来施礼,她只摆摆手,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这个时辰,兄长应该在书房里才对。   到了房门处,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咦?竟然有人来拜访么?   她急忙放松脚步,正想着是该进门还是回去暂避时,门开了。   里面走出位宽服长袖的年轻男子,一身风流体态,面目俊雅,正是陆活。   大概没想到门外有人,陆活略怔了一下,这才施礼道:“原来是顾姑娘,陆某冒昧了。”   微娘还未说话,顾三思的声音在里面传了出来:“妹妹回来了?快进来罢。陆公子说上次在我家的铺子里买的簪子很得陆姑娘喜欢,特意给为兄送了方砚台来以示谢意。”   微娘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原来是这样。陆姑娘喜欢就好,生意上的事,原就是你情我愿,哪里还值得陆公子送谢礼过来?”   陆活后退了几步,让开门口,微娘信步走了进去。   那方硕台正在顾三思手中,通体黝黑透亮,看着便不是凡品。   她唇边笑意更深。   有意思不?陆活买那簪子是花了大价钱的,陆姑娘再喜欢那也是陆活舍得花钱,关她什么事?用这种借口来送东西,骗骗那些十多岁的小姑娘还差不多。若是前世的顾微娘,说不定还真会上当。可惜现在她已经重生,人又警醒得很,周围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在心里思量又思量,他这点儿小动作,真当她会上当?   她这边刚刚去陆府,那边陆活就找上门来。   说没猫腻在里面,谁信?   陆活长揖一礼道:“姑娘过谦了。虽说簪子是我买去的,但若不是见了姑娘,在下还真未必能下得了决心买。”   “哦?这是为何?”微娘略微有点好奇,看了身边的溶月一眼。难不成真是被溶月激的?   “这个……。”陆活突然有点儿迟疑起来。   顾三思笑道:“我与陆兄一见如故,刚刚相谈甚欢。实不相瞒,我这妹子也是个性情中人,陆兄有话不妨直说,不需顾虑什么。”   陆活这才道:“实在是见了顾姑娘之后,脑中猛地想到那句‘人比花娇’,觉得女孩儿便出这花儿一般,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嫁之后,总该有人去护着疼着才是。因此在下才下了决心,买下那根簪。”说着他又对微娘一揖,“在下这话实是肺腑之言,并非有意唐突姑娘,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微娘怔了一下。   她从陆府回来时,已经觉得陆氏母女应是有什么计较。后在兄长书房里遇到陆活,更认为他也是其中一环。但这时看来,他明明是一个温文知礼的佳公子。连说一句赞扬的话都生怕唐突对方的人,会真的有那些龌龊心思么?   她心思一动,道:“陆公子实在多礼。说起来顾家不比陆府是诗书之家,规矩也是差了一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陆活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不论商贾还是诗书,都只是出身。而人品一事,出于性情,与出身无关。我既爱护我的妹妹,视她为娇花,自然不该轻鄙别的女子,要知道人虽有百态,内里终究是相似的。”   这个陆活,说话还真有些意思。看他能说出这种话,要么就真是一个磊落君子;不然的话,就太可怕了,至少在演戏一途上不下于顾三思。   三人又闲话几句,陆活再次起身告辞,顾三思直将他送至马车处,待回来时眉间却有不解之色。   “哥哥在想什么?”微娘笑着问道。   “妹妹看这陆活如何?”顾三思问。   “应是个君子,哥哥不妨与他一交。”微娘道。   顾三思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虽然他谋略不比微娘,但毕竟内里已经活了近三十岁,这种是非判断力还是有的。   “那哥哥还在为难什么?”微娘看他执笔,笑着帮他研磨。   “不是为难,是想不通。刚刚回来时,门房说三妹妹来了,本来要进来寻你,可一听说府里有客人,还是陆家来的,她想了想就离开了。你说,这不是很奇怪么?”   “还有这事?”微娘挑起了眉毛。   顾九歌急匆匆离开大房府上,直接坐马车回家,进了母亲房里。   张氏正歪在软榻上,两个丫鬟跪着帮她捶腿。   看到女儿回来,她摆了下手,屋里的下人们立刻退了出去。   “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寻你大姐姐说话么?”张氏问。   顾九歌坐到母亲脚边,拿起美人捶边帮她轻轻捶着边说:“本来是去了,进门时听说陆家的公子在,我想了想就退了回来。”   张氏怔了怔说:“他怎地会去那里?难道大房真的完全和陆府搭上了线?”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顾九歌心里生气,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都怪娘!上次还说那丫头去了陆府也不一定能得陆文秀欢心,结果两人不但走在一起,连陆活都勾上了。”   张氏“哎哟”一声,嗔道:“你下手轻点!”待顾九歌放缓了动作,她这才重新道,“你就没问问是去干什么的?”   “问了,说是特意去拜访顾三思的!”   “这倒奇怪了。”就算大房那个狐媚丫头再有手段,勾得了陆大姑娘的心,也不太可能左右得了陆活啊。难道这其中还有她想不到的什么事儿?   可惜她手上没什么人手,没法让人去查查那个陆府的底儿。   “娘,你说这怎么办?那陆活都上了顾微娘的门儿了!”顾九歌越想越急。自从清华寺见过面之后,她就留意上了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这段时日来,那感觉不但没有减轻,还越来越沉。幸好母亲知道了她的心事后,并不阻止,反答应帮她。   只是眼看着大房那边就要得手了!   她“呼”地站了起来,道:“不行,我现在就去叫人做那件事儿!我不能让那个丫头抢了头先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站住!”张氏厉声道。   顾九歌不情不愿地停住了,只是嘴撇着,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氏无奈,叹息道:“不是为娘不帮你,只是现在前面的事儿还没安排好,你上下两张嘴一碰说这些那些,有谁会信呢?”   “那娘就去安排嘛!”顾九歌转回来,抓着张氏的手撒娇。   “也是时候了,”张氏想了想,道,“不过这事儿还得改一下。”   “还改?娘后悔了不成?”顾九歌叫道。   张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急什么?陆家这么贴着大房,肯定不简单,我先去你爹那里探问一下陆府的情况再说。你放心,有娘在,什么东西不会帮你争来?用得着你这么急吼吼地?”   顾九歌想了想,放下心来,噙着泪珠笑了。 ☆、贤良貌,挑拨语   顾家二老爷顾长卿在府里是有名的软和性子,平日里几乎都以张氏马首为瞻。张氏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不过在做生意上,他终究是一把好手,所以顾府分家之后,虽然二房的产业比不上大房,但也差不了太多。   顾长卿在铺子里事情多,等回到府里时常常夜已经深了,他会先看看张氏歇了没有,如果灯还亮着,说明张氏有事情要和他说,他直接回主屋。如果主屋的灯灭了,说明张氏已经歇了,他就去旁边姨娘的房里睡。   一直以来这几乎成了惯例。      这一晚,顾二老爷忙完后回了府里,其时夜已经深了。他照例看看主屋,见灯还亮着,迈步走了进去。   屋里,刘妈妈正帮张氏捶着肩,几个小丫头则陪着绣荷包,张氏微闭着眼睛,要睡不睡的样子。   见到二老爷回来,小丫头们都匆忙站起来施礼,收拾好手中的活计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刘妈妈在张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氏睁开眼睛,看到二老爷,忙起身道:“终于忙完了?今儿累吧?晚上吃了没有?厨房里我叫他们留了饭。”   顾二老爷道:“不用,在外面吃过了。”说着坐到了榻上。   张氏亲手端了杯茶过来,道:“平日里忙归忙,自己的身子还是要注意,别太疏忽了。”      二老爷笑了笑:“嗯,我知道。你也一样,我白日里事情多,这宅子里的事情都只能靠你一个人,辛苦你了。”   张氏横他一眼:“你我夫妇同心,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刘妈妈看到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暗暗高兴。说起来自家姑娘就是厉害,自从过了门,就把二老爷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说起来年轻时二老爷也意气风流过,现在还不是居家好男人一个?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二老爷终究是觉得累了,张氏上来帮他脱了外衣,刘妈妈叫小丫头打了洗脚水进来,之后便领着丫头们全退了出去,屋里只留下了夫妻二人。   “今儿都去了哪里?看这脚上都赶得起泡了。”张氏蹲下身子帮他洗脚时,看到他脚底居然有了水泡,不由问道,“等下我帮你都挑开上些药吧?”   二老爷点点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张氏边往他脚上撩水边似不经意地说:“说起来做生意虽然赚得多些,但始终不是正途。我看四平的读书还是要抓起来,大房那边的三思能和陆家公子齐名,四平的底子不差他什么,明儿若是能请个好先生来,当也没什么问题。”      “你看着办吧。”二老爷道。以前儿子请先生的事他也忙乎过,但请来的先生在张氏看来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太严厉了就是品行不够,多看了小丫头们几眼。所以后来他干脆就把这件事交给张氏自己处理,她觉得谁好,他就去请谁过来。   “陆家的公子名声在外,家里人口又简单。说起来诗书之家真是不错,有了声名,平日里开销又不大,少了很多烦心事。”张氏似乎在抱怨。   二老爷睁开眼睛看看她:“哪个告诉你陆家开销不大的?”   张氏起身拿起毛巾帮他擦脚:“我猜的。那种人最重声名,不会像我们这种商户之家营营苟苟的,人情往来会少很多。”      二老爷嘴边现出一丝笑意:“妇人之见。你当不和商户来往就干净了?他陆家有那么大的名气,还不是仗着祖上连续几代入朝为官?这陆活现在名声不错,日后若是想像他祖上那样,现在就得先把路铺出来,你当不是商户就不用人情了?那种人用得更多。”   “这么说,陆家生计挺艰难的吧?没听说他家有什么入项。”   “基本都是靠名下的庄子和祖上的积累。陆活小时还好说,现在渐渐大了,这路要是想铺出去,要使的力可不能小了。人脉归人脉,没银子推着,谁给你办事?不过说起来也算值了,只要能把人推上去,过得几年那些花费会翻着番儿地往里来,算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张氏叫人把水抬了出去,服侍二老爷躺下,这才道:“说起来,大房那边的事儿你真的不打算管?”   二老爷本来都要睡着了,先前那一番话在他看来无非是闲聊,待到这句话入耳,他才终于重新坐起来,睁开眼睛看着她:“什么叫不打算管?”   “你可别多心,我没别的想法。”张氏忙道,“就是看大房那边一个小姑娘撑着,再加一个没束冠的侄子,我看着心里都疼。再说这微娘去年就除了服,难道真不嫁人就等着他哥顶门户?再好的姻缘都顶没了。落到旁人眼里,未免说你这做叔父的薄情了些。”      “这些话,以后都不要再提。”二老爷重新躺下,“娘去世之前都安排得好好的,当时我跪在床头前面答应过娘,除非大房那边有大难,支不住了,我才会出手,不然绝对不能插手过去。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我们商户人家,不贪不占,心里无愧就行了,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做什么。”   张氏目光闪了闪,道:“前几日还有人打听微娘的情况呢,我这做婶娘的不是替她着急么?这女人嫁得好不好关系到后半辈子,你要真是一推三不管,就算有老太太临终的话撑着,我都觉得你这当叔父的太狠心。”   “再过段时日再说吧,看看微娘表现得怎么样。要是她真有什么好姻缘的话,难道我这做叔父的还真不帮她?晚了,都歇了吧。”      张氏熄了灯,自己也上了床,躺下后听着身边二老爷微微平稳的呼吸声,她又开口道:“说起来九歌也及笄了,昨儿还有好几家托人来打听呢。”   “你有没有细打听过,那几家都怎么样?”二老爷问。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是嫡女,多关心些是正常的。   “人品还要细问,但是这门户上实在是差了些。”张氏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二老爷道,“我们是商户,家业又大。要真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差不多也就行了,现在只能细细挑,看上我们的,未必入我们的眼。入我们眼的,未必看得上我们。”      “我前儿倒听说一件稀奇事儿。”   “什么事儿?”   “听说微娘那丫头和陆家关系不错。”张氏微微漏了点儿口风,虽然屋里黑看不清二老爷的表情,却细细听着他的呼吸声。   果然二老爷的呼吸乱了几分:“哪个陆家?”   “还能是哪个陆家?当然是刚刚你说过的那个陆家。”张氏加了一把火。   二老爷呼吸声急了起来:“真的?陆家两个女儿,是庶出那个还是嫡出的?”   张氏心里惊讶起来,平日里顾长卿看着温温吞吞,不显山不露水地,没想到她只稍稍一提,他就知道陆家还有庶出女儿。      “嫡出那个,好像叫文秀吧?”张氏道。   “这是好事啊,难得那陆姑娘竟然肯和微娘交往,这对微娘以后的婚事也有助益。”二老爷道。   张氏皱起眉头。   这个顾长卿,一门心思替大房高兴,他怎么不想想怎么把陆家人拉到二房这边来?怎么不想想问一下自家女儿和陆家有没有交往?   “说起来也巧,是之前九歌去清华寺进香,怕微娘在府里闷坏了,拉着她一起去。结果在寺里偶然就遇上了陆家人,那陆家姑娘后来就给了微娘帖子,请她去生辰宴。”   “没给九歌帖子么?”二老爷问。   “奇怪就是这里,没给。而且今天九歌去大房那边找她玩,听说陆活竟然也在大房那边,吓得九歌连门都没敢进就回来了,你说这……。”      张氏话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凉,原来是二老爷突然坐起来,动作太大,把她的被子也带得掀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带着沉沉的怒意。   张氏索性也坐起来:“我什么意思?我就是说几句闲话给你听,你听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我可有说过大房一句不好?我可有搬弄过是非?我可有说微娘如何如何?你别老是把我当成那种心思恶毒的女人,只要我一提到大房,你就立刻觉得我要把那两个可怜孩子怎么样!”      张氏气焰一盛,二老爷立刻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没坏心。但是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说,这些话落到有心人耳朵里,不定会想成什么样。陆公子在大房又怎么样?大房除了微娘还有三思在,他定是去找三思议论诗文了,毕竟三思和他在文章上都是出名的好。”   这话虽然没完全说中真相,但也差得不远。张氏见挑拨失败,也不再多说,只道:“我又没多说什么,我只是如何听,就如何对你说。你是他们亲叔父,难道我就不是他们的亲婶娘?就你心肠好,我就是个毒的?我只是怕他们行差踏错,好意提醒你罢了。罢罢罢,你既不觉得怎么样,我亦不当这个恶人。”说着拉下被子背对着顾长卿睡了。 ☆、送书信,约私会   第二日,张氏派人将九歌叫来,两人还未说上几句话,刘妈妈已掀帘子进来,道:“太太,老爷派人在外铺送信儿来了。”   张氏怔了一下:“可是说他今晚不回了?”   顾长卿虽然外面生意事忙,但除非远行,不然一年里也难得外宿一回。   “这倒不是,”刘妈妈走近张氏,在她耳边悄声道:“听说叫了大房那边的思哥儿去铺子里,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后来老爷就叫人送信回来了,说叫太太备几样贵重点儿的礼。”   张氏头天晚上刚和他说过大房的事,现下听刘妈妈这样说,估摸着应该是打听陆府的事儿,但就算这样也轮不到备重礼吧?   难道是要巴结什么人?   张氏一边想着,一边对刘妈妈道:“老爷既这样说了,你等下就拿了库房钥匙去挑几样放着,等老爷回来过了目再说。”   刘妈妈应了,挑帘子出去。   九歌这才撇了撇嘴,道:“娘,昨儿和你说的事儿,你想得怎么样了?”   张氏道:“和你爹打听了一回,陆府现在生计应该不像以前,我琢磨着,她们应该会在陆活的婚事上做些文章吧。”   九歌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我不是很有希望?”   张氏看她一眼:“你不要忘了,论家产的话,大房那边可比我们有钱得多。而且微娘现在又是个失怙的,虽说失怙长女不娶,但如果陆家黑了心想要银子,没了爹娘倚仗的她不是个更好的求娶对象?三思虽然文名在外,毕竟是个未束冠的。”   九歌扭了下身子:“娘怎么这么说陆家?好歹那也是个诗书人家,声名在外的,哪会做那种黑心事?”   “这人呐,如果不牵到银子上,看着谁都是个好人。如果扯上银子,谁知道谁是什么样的?”张氏冷笑,“要是陆家真那么干净,祖上有了做官的,怎地家就发得那般快;这一没了当官的撑腰,就彻底没落下来?”   九歌想了想,低声道:“陆家公子是个有风骨的,我不信他是这种人。”   “陆活或许不这样,但他既是读书人,当然更知道以孝为先。他的婚事他做不了主,能做主的是他的爹娘。他爹娘要他娶谁,难道他会不娶?”   九歌恼火起来,站起身道:“娘你就非要把陆公子和大房那个丫头说到一起吗?”   张氏伸手将她揽过来,哄她道:“我的乖乖,你是娘身上掉的肉,娘如何会不疼你?只是娘要你知道,这要是论到婚事上头,你若是不加把劲儿,陆家真要是娶商家女的话,你不会是独一份人选。”   九歌翘嘴道:“前几日我每次说到做那件事,娘都不许。”   “那是因为时机不对,现在差不多了。”张氏道。   九歌眼睛一亮。   “平哥儿那模仿笔迹学得怎么样了?”张氏问。   “很不错了,前几日我去看,平哥儿仿得陆家公子和三思的笔迹都很像,我几乎认不出来。”九歌道。   “微娘的呢?”   “这个多少还差了点儿。微娘毕竟是女孩儿家,平哥儿一个男的,仿她的字做什么?”九歌不解。   张氏唇边泛起笑意:“当然是以防万一。现在这个万一不就来了?我告诉你几句话,你去让平哥儿仿出来。记住,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谁都不成。”   她贴到九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母女俩在房中密谋了半晌,最后九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天陆活正在房中习字,他的贴身书僮执墨帮他将书案上的书整理一下,突地从其中一本书中掉出了一页纸。   执墨捡起来一看,见上面画着一个女子,虽然寥寥数笔,眉目不清,但那股超凡脱俗的韵味却扑面而来,他不由笑道:“公子这是摹的哪家姑娘?真真是美。”   陆活手一颤,写到一半的字当即就歪了。他放下笔,抿着嘴走过来,把执墨手里的那副小画取回来,带着几分恼意道:“不该你问的事儿,别乱问。”   执墨笑道:“难道公子有心上人了不成?”   陆活听到他那句“心上人”,不由心中一动,眼前出现一张花一样娇嫩的脸庞。   “今日你没见过什么画,不要往外声张。”陆活叮嘱道。   私摹别人家的女儿,这要是传了出去,难免会对人家的名声有损,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公子放心,执墨什么时候坏过您的事儿?”   陆活点点头。   “公子,今儿还和顾家大爷论诗吗?”执墨问。   自从上次自家公子亲自去顾府给那位和他齐名的顾三思送了方砚台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迅速拉近,三不五时就在一起聚一聚,谈文论诗。   眼看着公子最近神色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或许这就是那个什么“同道中人”?执墨不懂。   “不了。三思说他今日要闭门读书,我就不去扰他了。”陆活道,“备车去金玉阁吧。”   “公子真是体贴,上次刚刚花大价钱给姑娘买了簪子,今儿又要去么?”   “就你话多,叫人去备车吧。”陆活道。   主仆二人径直到了金玉阁,正下车时,从阁里出来一位伙计打扮的人,走到陆活身边低声问道:“陆公子,我家姑娘派我送封信给你。”   陆活一怔,看着那人手中的信没接:“你家姑娘是谁?”   那人四周看了看,似乎很怕被别人发现:“我家姑娘姓顾。姑娘说,公子今日会来阁里,让我在这候着。”   陆活心下大为惊异,伸手接过信,匆匆扫了一眼,见上面秀气的簪花小楷写着某时某处一约,有事相商。   他再抬头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执墨说他送完信就回了金玉阁。   看来是顾姑娘的伙计没错。   只是她怎知他会来金玉阁?   难道她一直注意着他?甚至和他怀着相同的心思?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陆活的心里热了起来。   怪不得昨日三思说要闭门读书,应该就是暗示自己要来金玉阁吧?   他越想越觉得对头。   微娘将手中的衣服绣好最后一针,剪断线头,站起身抖了抖,偏头打量着。   秋谚凑上来道:“呀,看姑娘这袖口衣摆的暗花,绣得当真是精致。大爷穿着这件儿外衣,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微娘转眼看她:“秋谚,你不是一直想学我那日的针法吗?”   秋谚一脸喜色:“姑娘肯教我了?”   微娘淡淡道:“什么肯不肯的?之前不教你,是因为你绣工不好,就算勉强学了,也不会成样子。这段时日我看你学得勤勉,手上的活儿越加水灵了,到了教你的时候。”   “秋谚多谢姑娘!”说着竟然跪了下去。   “别那么多礼了。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只要你对我忠心,用心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微娘道。   既然她一直表现得中规不矩的,不如这次就先给她点儿活儿,看看她的忠心到底在哪里。   “这件外衣你先送到翠竹院去吧。”微娘说着将衣服递给了秋谚。   秋谚叠好衣服出去,没多久回来了。   “大爷可喜欢?”微娘问。   秋谚道:“姑娘用心做的,大爷定是喜欢,姑娘不必担心。”   微娘眼睛眯了一下:“你没看到大爷?”不然怎么说出这种话?明显是在宽她的心。   “奴婢去了,听大爷院儿里的人说,大爷今日出去了,说是和陆公子有约。”秋谚垂着头规规矩矩地道。   嗯?昨日才刚刚说过要闭门多看些书,怎地今日又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约好的?”微娘问。   “听说本来大爷不想出去,是陆公子特意遣人送来了帖子,大爷才去的。”秋谚回道。   唔,这就难怪了。微娘点点头。   微娘并没多想,做了多时的绣活,眼睛有些累,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便听溶月道:“姑娘,李大奶奶来了。”   微娘没睁眼,只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她是自己来的,还是同三姑娘一起来的?”微娘问。   “自己来的,说是上次和姑娘说的那件事儿,她已经准备好了册子,全都是城里最合适的年轻男子,让姑娘去相看相看。”溶月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微娘一下子睁开眼睛,忍着怒意道:“把她的册子全给我丢出府外去!”   “这不大好吧?”溶月有些犹豫,“毕竟李大奶奶平日里走门串户的,认得的人多。若是得罪了她,背地里不知她会不会嚼什么舌头,败坏姑娘的名声哩。”   “去告诉她,她来喝茶,顾府是欢迎的。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再带着乱七八糟的册子来,休怪我顾府不讲情面。”微娘道。   溶月虽然有点儿小私心,但话并非完全没道理,微娘也是前世在三皇子府上强势惯了,现下毕竟不比那时,很多时候该注意的地方还得注意。   “是,姑娘。”溶月道。   微娘看着她挑帘子出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失神。   前世翠儿那般忠心,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里?少了她的连累,翠儿会不会过得一世平稳?   溶月着人去回李大奶奶,回头看到拂尘提了百合莲子汤进来,便舀了一碗放到桌上。   微娘用白瓷勺搅了搅,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秋谚,大爷可有说何时回府?”   “不曾。”秋谚道。   话音刚落,微娘转头看到拂尘在和溶月说话,问道:“什么事儿?”   溶月道:“是三姑娘坐了车来,想和姑娘去铺子里看胭脂去。”   微娘站起身:“既这样,我去看看罢。李大奶奶可走了?”   “已经走了。”   九歌这次来,是找她买胭脂水粉的。据说二房的水粉铺子里特意从海路的货里新进了几样外国的香粉,不但味道特别,而且涂在脸上尤为细腻,比平日里用的好很多。   “妹妹若是喜欢,叫二叔带回去就是,何必还巴巴跑这一趟?”微娘不以为意地道。   九歌贴上来摇她的手:“哎呀,大姐姐,人家平日里在府里闷得紧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借口出来,大姐姐非要戳穿不成?”   微娘一笑:“偏你喜欢往外跑?”   “话不是这样说,姐姐平日里管着这么多铺子,想出就出,哪里像我,出个门还要找借口。”九歌说着就鼓起嘴,“就这么个机会,你还不陪人家么?” ☆、玉颜轩,金玉阁   微娘想和九歌一同坐自家马车去胭脂铺子,但九歌坚持要坐二房马车过去,说是方便,免得姐姐这边再着人套车。   微娘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姐妹两人边说话边向外走,看起来好不亲热。   走到垂花门处时,沈杀正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用一把小刀削木头。那把小刀在他修长微茧的指尖盘旋,木屑雪花般落下来,立时便吸引了九歌的目光。   “咦,姐姐家这下人好奇怪,哪里来的?”她问道。这个男子,虽然一身仆役装束,但长眉俊目,猿臂蜂腰,却又和陆家公子那种文弱不同,透着一股野性粗犷的美,让人一见就觉得有种危险性,可隐约还会升上来一股刺激感。   大房这边的下人多是祖母在世时的老人,她从不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物。   其实按说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杀,但第一次时沈杀的表现实在不好,让她只把他当成一个没规矩的油腻腻的下人,这次才算是真正看到他的长相。   “哦,是哥哥前些时日收进来的车夫,”微娘也不以为意,道,“当时他病重,哥哥好心给他几两银子治病,他病好后就卖身到府上,说是要做工抵了治病银。”   “倒是个有良心的。”九歌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虽然她更喜欢陆活那种风流俊秀,不过这男子依旧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大姑娘,要用车吗?”沈杀站起身过来问,无意中瞟了九歌一眼。   九歌立刻觉得通体冰凉,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那是怎样的眼神啊,虽然并不凶狠,但她仍旧有一种自己变成了猎物的错觉,似乎下一刻就将被撕碎、鲜血淋漓。   心中因为沈杀的外表而升起的几缕绮念立时被冻得干干净净。   “不用了,这次我坐妹妹的马车出去。”微娘笑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沈杀点头:“好。”说着又坐回原处,继续削木头。   九歌和微娘上了马车,悄声道:“大姐姐,你家那个下人好可怕,叫什么名字?”   “他姓沈,我们都叫他阿沈。是个没父没母的可怜人。”微娘道。   “原来和大姐姐一样。”九歌说完,急忙用帕子掩住嘴,好像十分后悔自己的失言一样。   溶月眉尖微蹙一下。   微娘却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说起来这个堂妹很有意思,明明心里敌视她,却又总是主动贴上来讨好。而在讨好的时候,她还没办法把那些恶意全掩饰住,时不时就泄露一丝出来。   就像刚刚,她分明是在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还拿个下人和她比。   连溶月都听出了她话里不妥,微娘才不信她真是无心之语。   二房那边的马车虽然比不上大房这边,但依旧气派非常。车内的小几上亦放着几小碟子的茶点,九歌亲手倒了杯茶给微娘,道:“姐姐,这是我家新出的蜜橙梅花茶。蜜橙是这几日刚刚做好的蜜饯,梅花则是爹特意叫人从京城那边稍过来的干货,香味特别浓。现下这水温刚刚好,喝了口感是最好的。”   微娘笑了笑,道:“三妹妹太客气了。倒是我们这边出去玩,怎地不见二妹妹同来?”   九歌立刻蹙起眉头,道:“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大姐姐那么惦着她做什么?我平日里看她就来气,同她说话,十句也听不到一句回话,还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活像是我欺负了她一样。索性我就不理她。”   “毕竟是自家姐妹,还是不要太远了。”微娘暗暗叹口气,劝了一句。二房那边如果说有什么好人的话,二叔父顾长卿算一个,而这位庶出的二妹妹清颜倒也算是一个。只可惜这两人性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老好人,耳根子软。二叔父毕竟是男子,又在外打点生意,多了点儿刚气,而这位二妹妹完全就是懦弱,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再加上九歌飞扬跋扈,清颜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九歌多说了几句,许是觉得口渴,倒着茶就喝了起来。   微娘道:“妹妹出来玩,身边竟不带个府里人么?”   九歌不以为意道:“我就是想和大姐姐多呆一会儿罢了,有她们在,碍手碍脚的,多没趣。”   这话听得溶月又不快起来,不过毕竟是在主子面前,她只得垂下头当做没听到。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   九歌当先跳下马车,之后微娘扶着溶月的手下来,见前面正是二叔父家的胭脂铺子,唤做玉颜轩的。铺里的伙计们一眼就看到自家姑娘来,忙出来请九歌和微娘进去。   两人去了后面房间,掌柜的听说九歌的来意后,亲自捧了几样胭脂过来,讨好地笑道:“这便是姑娘想看的那几种胭脂,因着来得不容易,数量不多,只我们这里才有一点儿,别家是绝对没有的。”   九歌脸上现出傲色来,挨个试了试,闻了闻香,道:“铺子里有多少,都收了给我送过去,这几样我都中意,都留了。”说着她转头问微娘,“大姐姐,你喜欢哪一种?我送你。”   微娘摇摇头:“掌柜的已经说过存货不多,我哪里还敢觍颜索要?”   九歌拉着她手摇晃道:“大姐姐说哪里话来?我们姐妹感情这么好,我送姐姐一盒胭脂又怎么了?便是姐姐有什么好东西,我若是索了来,难道姐姐还会不给不成?”   微娘抬眼深深望过去,笑道:“那得看是什么东西,若是姐姐只有独一份儿的,或是重要的不能与人的,姐姐真不会给。”   “哎呀,这胭脂又算是什么重要东西了?”九歌好像完全听不出微娘话里深意。   两人说着话,掌柜的却有几分为难道:“姑娘,前儿平少爷来过,这几盒胭脂里面要留下几盒,他要送人的。如果姑娘都拿了去,这……。”   九歌气乎乎地道:“他一个男人家,要女孩子的东西做什么?……罢了,你看他喜欢哪一样,我留一盒就是。”   “平少爷没说要哪种香味的。”掌柜的回道,“说是今日会来取,看着时辰也快了。”   “罢了,爹娘都宝贝他一个,偏我就是个没人疼的。”九歌嘟囔着,“平哥儿我倒知道,现下就在八宝斋,大姐姐,叫你身边的溶月帮忙把这几盒送到那边,让他挑了一盒去,剩下的我全带回去。”   “这个……。”微娘有几分迟疑。   “嗳呀,叫掌柜的派人送她过去,这里的伙计粗手粗脚的,我不放心,万一洒了我的胭脂怎么办?好姐姐,借你丫头给我用一回么。”九歌道。   “好罢。”微娘说着唤溶月过来,吩咐她一番,她便带着几样胭脂水粉离开了。   九歌又坐一会儿,嚷着头疼,要出去。   微娘看溶月尚未回来,有些迟疑,九歌道:“一个丫头,回来时看不到我们,自然就回府了,难道姐姐还担心她会出什么事不成?”说着又吩咐掌柜的,若是溶月回来,直接告诉她回顾府。   两人重新坐上马车,九歌坐了一会儿,又叫头疼,从小几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香炉来,旁边还有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几块发着淡淡香气的香料。   九歌将香料拿一块放进香炉中点着,盖好,眼看着香气从炉顶的小孔中慢慢散出来,这才道:“我小时受过风,时常头疼。后来爹听说这种香料闻了后能清心醒脑,对治头痛很有效,特意派人花大价钱在别处购得的。”   微娘道:“味道果然不错,二叔对你真是细心。”   “哪里细心了,”九歌翘翘嘴巴,“爹最偏心了,就偏着平哥儿,听说前些日子平哥抱怨教他的先生不好,爹就答应帮他换一个。这都换了多少了?没见一个能管着他的。”   “平哥儿的文章也是可以的,上一次我见到他写的很不错。”微娘道。   九歌笑道:“大姐姐这话说的,好像看过多少书一样。在外面这样说说也就算了,我们自己姐妹,知根知底的,难道大姐姐也端着装着不成?平哥儿的文章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他换先生的次数我倒看在眼里,几个月换一个,嘿嘿,谁都不如他换得勤。”   “许是真不合适呢。”微娘道。九歌自己确实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但她说错了微娘。微娘前世里读书并不算少,尤其是到了三皇子府中之后。   上次在陆府中微娘托辞推了写字续诗,不过是怕露了马脚。毕竟她现在的字体已经和前世十六岁时大大不同。   “大姐姐,你喝茶。”九歌再次把茶斟满放到她面前。   微娘闻了闻茶香。   九歌掩唇笑道:“味道是一等一的好,但这也要喝下去才知道,姐姐只闻那一下,难道就尝到了?”   微娘端起茶盏,刚要放到唇边,忽地马车震动一下,她身子一歪,手中的茶水也倾出去大半。她的耳中传进一个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惊意,但很快就滑过不见。   九歌勉强坐好,气冲冲地敲了敲车壁:“怎么赶车的?”   外面传来车夫歉意的声音:“路不平,姑娘当心着些。”说话间马车又微微晃动一下。   九歌重新将微娘的茶盏倒满:“真是对不起,还好这茶水没洒到姐姐的衣服上。”   微娘将车帘挑起一条缝,看了看外面:“这不像是回府的路呢。”   从胭脂铺子到顾府是平直一条大路,路面哪有这么凹凸不平?   九歌道:“我想去姐姐的金玉阁挑几样首饰,刚刚没说过吗?想是忘记了。”   “二叔的首饰铺子不是在刚刚的玉颜轩旁边吗?”微娘问。   “爹那里的首饰我都看遍了,听说前段时间陆公子在金玉阁给妹妹挑了件合心的,我就想去参看参看。”九歌笑道,“看来在陆公子心里,姐姐的金玉阁要比爹的店面强多了。”   “开门做生意,不是去这家就是那家,看的不过是个眼缘,哪里就说得上谁比谁强了?”微娘说着,端起茶盏,眼角扫了九歌一眼,发现她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   “可有什么不妥?”微娘故意问道。   九歌勉强笑了笑:“姐姐说哪里话?只是想看看姐姐是否喜欢这茶的味道。若是喜欢的话,等下我回了叫丫头们包些给姐姐送过去。” ☆、饮迷茶,睡客房   “妹妹真是太客气了。”微娘说着,将茶盏放回到几上。   九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举动,见她未沾唇便放回,眼中现出一丝失望。   突地马车车厢一震,渐渐停了,外面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声音:“姑娘,平少爷发了脾气,还请姑娘去劝劝。”竟是玉颜轩掌柜的声音。   九歌看了微娘一眼,皱眉道:“平哥儿发脾气,要我去劝什么?”   掌柜的赔笑道:“平少爷听说胭脂只留一盒给他,发了狠,本想和姑娘说道说道,哪知道姑娘已经回转,少爷当下就发了脾气。小的们实在劝不住,还请姑娘去看看吧,平少爷一向听姑娘的,姑娘的话比老爷的话还好使些。”   九歌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我便去一遭罢。”   马车便转了方向。   九歌道:“大姐姐,真是对不住了,本是想去金玉阁转一转的,没想到平哥儿发了性子。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为免冲撞到姐姐,不若我先找处落脚的地儿,让姐姐歇一歇等我回来,如何?”   微娘笑道:“还是三妹妹想得周到些,那便这样罢。”   九歌将茶盏向她面前送了送:“姐姐怎地不喝口茶?难道是觉得不合口味?就当是小妹向你赔礼。你若是连唇都不沾,小妹怕是你还在心里怪着我呢。”   “妹妹说这么重的话,姐姐想不喝都不成了。”微娘意有所指地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九歌的脸上立刻显出欢快的笑容,看得出那笑是直接从心里发出来的。   两人又聊些平日里府中的琐事,马车颠簸几回之后,停住了。   九歌掀车帘向外看了看,道:“前面就是我家的玉颜轩了,我先送姐姐去歇脚儿。”说着下了马车。   微娘也下来,四处看看,见现在正在离玉颜轩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口,巷口处还开着一家酒楼,这家酒楼微娘记得,前面供客人吃饭歇脚用,一楼是大厅,二楼则是单间,后院用作客栈,专供客人留宿的。   九歌带微娘进了酒楼里,和她上了二楼单间,又体贴地帮她叫了茶水,这才一扭腰下楼出去了。   微娘坐在单间里,不过弹指工夫,人影一闪,面前多了个人,正是沈杀。   微娘略微一笑,道:“难得你竟然跟出来了。”   沈杀道:“大姑娘看我那一眼明显是要我尾随在后面看情形的,阿沈吃住在姑娘这里,又和姑娘有约定,当然要时时关注着。我还指望姑娘帮我查出来陆家那个女人的身份呢。”   “之前我在马车里,你跟我说的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看三妹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微娘问道。   “是江湖上的一门功夫,叫做‘传音入密’,可以把想说的话只说给特定的人,别人是听不着的。”沈杀丝毫不隐瞒,“倒是我不明白大姑娘的想法,明明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喝下了那茶。”   “三妹妹既然存心这样做,自然是希望我中计的。我若一口不喝,她难免起疑心,接下来这戏还怎么唱?”微娘一笑,“左右有你在,只要你还想你师傅的事水落石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吃亏。”   今日这事,看来是二房精心布下的一场大戏,既然已经敲锣开场,她哪有不赏脸奉陪的道理?   “刚刚马车上的茶水我提前验看过,里面下了迷药。这迷药单独用是没效果的,而且郎中都查不出来,但如果同时闻了马车里那种清心香,就会被催发出药性来。”沈杀顿了一下又道,“这种迷药在江湖上很少见。”   “为什么?”   “因为用料太贵重,一般的江湖人根本用不起。”沈杀道。   微娘赞赏地看他一眼。   沈杀这个人果然有大用,她算收对了。不管是马车上他传音提醒那句“茶水有问题”,还是此时对她和盘托出的话,都让她觉得十分放心。   “等下三妹妹还会回来,你不要声张,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微娘道。   沈杀点头,手送到她面前,手心里有一颗圆溜溜的黑色药丸。   “这是什么?”微娘问。   “避毒丸。把它放在荷包里,一般的毒药迷药都不会起作用。”沈杀道,“刚刚大姑娘喝了口那茶水,把它挂在身上就不会再觉得头晕了。”   微娘伸手拿过来,依言放在荷包里,道:“前些时日你还不知道姑娘家的荷包做什么用呢,没想到今日便知了。”若他当时知道,便不会惹得阖府上下的小丫头们怨气冲天。   沈杀没说话。   微娘道:“原本依着你的打算,准备怎么做?”   “给大姑娘送避毒丸,之后跟踪顾九歌,她既然下了迷药,肯定还有后手。”   微娘双手拄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倾道:“对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名声,若是名声毁了,千夫所指,后半辈子也便毁了。三妹妹的后手无外乎坏人名节,估计她下一步应该会找哪个男人放在我身边,再找人来‘恰好撞破’吧?”   沈杀浓眉一轩,道:“这也太毒辣了些。”   微娘笑道:“你一个江湖人,打打杀杀惯了,怎地竟见不得这个?”   “那不一样,”沈杀道,“江湖人恩怨分明,讲究直来直去。三姑娘看着那般柔弱的一个女孩子,怎地却有如此毒辣的心思?”   正说话时,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沈杀身形一晃,立刻消失不见。微娘将桌上的茶杯倾倒,里面的茶水一半流到桌面,另一半积在茶盏中,这才伏在桌上作昏迷状。   门轻轻打开,九歌花容半露,看到单间内的情形,不由松了口气,走进来轻轻唤道:“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睡在这里?”边说边推了她几把。   微娘只是不吭声。   九歌道:“你们两个进来吧,事儿成了。”   四平笑嘻嘻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   四平道:“娘总是把这丫头说得罗刹一般,不也照样入了圈套?娘太高看她了。”说着啧啧几声,“倒是可惜了,长得这般俊俏。索性回去我跟娘求个情,等过得几日她名声臭了,干脆我把她纳作小妾好了。”   没想到堂弟对自己竟存着这种腌臜心思,微娘只气得手脚冰凉,若不是怕露出马脚,真想立时就打他几耳光。   四平将微娘抱到后面准备好的客房里,九歌问道:“陆家公子可到了?”   四平冷哼道:“早到了。表面上一副知礼懂礼的模样,一听说是这臭丫头有约,立刻美颠颠去了,平日里装得人五人六的给谁看?”说着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九歌不喜欢听他说陆活的坏话,嗔道:“只是叫你帮个忙,你就这般诋毁人家。那可是你未来的姐夫,你尊重着些儿。”   “人家可不见得能看上你。”四平撇了撇嘴道。   九歌拉下了脸。她知道陆活心里没有自己,只是今日这场事毕,她将是妥妥的陆太太,谁都抢不去她的位置。   “你做好你的事儿就行了,偏话那么多。”   四平也是个霸王性子,见姐姐训斥,撒起泼来:“我好心帮你,反倒听你骂。好心没好报,反正那男人也搬进来了,你自己挪吧。”说着竟真的叫上小厮离开了。      九歌在后面叫他几声,见他不应,又怕声音太大引起其他人注意,只得恨恨地退进房来,看着地上被迷晕的乞丐皱眉。   忽地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沈杀跃进屋内,道:“大姑娘。”   微娘从床上爬起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怎么九歌倒了?”   “我点了她的睡穴,一时半刻她醒不来。大姑娘有什么安排,先布下吧,听他们的意思,和大姑娘想的差不多,等下会有闲人来。”   微娘看了看客房内,轻纱窗边有张小小的梅花几,几上放着一个美人觚,觚里插着几枝鲜花。她躺过的那张床是黑漆描金的,上面垂着绣帘,虽然不见得名贵,却着实雅致,看得出精心布置过。   确实很像一个私会偷情的地方。   不得不说,二房为了陷害她,也算是下足了本钱。   如果她真在这个地方被人发现和陌生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就算身上长了一百张口也说不清。   她看了看二房帮她“准备”的男人,竟是个乞丐。   看来他们是存心要往死里逼她了。这事儿翻腾出来,如果男方是个有头有脸的,还有纳她为妾的可能;但若是个乞丐,下场只有白绫一条了。   “阿沈,你帮我把这两个人全放到床上。”微娘冷笑。   既然她们往死里逼她,那她就让她们尝尝走投无路千夫所指的滋味。   沈杀一手一个将两人都提上床,转头看着微娘,等待她下一个命令。   “他们怎么商量的,你就怎么做吧。”微娘恨得牙痒痒地,从窗口向外看去。   沈杀不吭声,很快将两个人的外衫都剥掉了,又用被子把他们裹在一起。   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沈杀走过来,道:“大姑娘,都好了。”   “带我回去。”微娘道。   沈杀没有犹豫,伸手带起她,起纵之间消失了踪影,房中只剩下“紧密相拥”的床上两人。   “嘭”地一声,门被踹开了。 ☆、传流言,定反击   门被踢开后,几个闲人嚷嚷着冲进来,为首的嘴里还道:“我就不信,这么大的酒楼,竟然所有的房间都满了?这里面明明没有人,为什么不给我们住?”   “就是就是。”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是当他们的目光放到床上时,都不由住了嘴。   沈杀这时正揽着微娘的腰肢伏在对面客房的屋顶上,他虽然是乡野出身,却很细心,把披风解下来铺在上面,这才把微娘放上去。   一时间微娘的鼻间闻到了淡淡的男人气息,只是她全身心盯着对面的客房里那场大戏,根本没时间顾及这些。   “我妹妹大概要睡到什么时候?”微娘问。   “大姑娘想让她什么时候醒,她就能什么时候醒。”沈杀说得简洁,却相当自信。   “那就让她现在醒吧。”微娘道。   沈杀指尖微微一动,一缕劲风弹出。   床上,顾九歌慢慢睁开了眼睛,突然觉得身边不对劲,入目竟然是一个脏兮兮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在自己怀里,同时还闻到一股极难闻的恶臭气味,差点儿让她一下子呕出来。   她猛地把那个男人推下床,坐起来惊恐地看着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睡在之前和弟弟说话的客房里,地下站着几个闲人,都一脸YIN意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   被她推下床的男人明明应该是给顾微娘“消受”的。   躺在床上被几个男人盯着的明明应该是大房的顾微娘!   为什么本来昏迷的顾微娘不见的踪影,她却只穿着小衣躺在这里?   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那几个男人她虽然不认得,但她知道是四平找来的小混混,平日里遛鸡斗狗,调戏妇女,几乎没什么事儿不做。   在她与四平的设计里,就是需要这种人出现,因为就算微娘和乞丐是清白的,被混混们看去了身体,说不得还会侮辱一番,到时顾微娘想不死都不成!   沈杀看了看微娘,低声问:“要不要我去帮帮她?”   微娘森然地看他一眼,眼中冷意吞吐:“帮她?为什么?”   沈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想了一会儿才道:“她是你的……妹妹?”   微娘扯出冷笑,淡淡道:“她不是已经都设计好了?她打算怎样对我,她就会怎样。如果在她的谋划里,没打算让我失身的话,我那个‘好弟弟’自然会适时出现救人。这种事情,轮不到我们多管闲事。”   如果不是多了前世的记忆,如果不是身边多了沈杀,如今身在客房里处于困境中的就会是她。她只不过是把自己的遭遇原样放到了始作俑者身上,没有加多一分,也没有减少一厘,仅此而已。   “查出我兄长在哪里没有?”微娘问。   “大姑娘现在要去吗?”   “带我去吧。”微娘没了看戏的心情。   沈杀揽过她,伸手抓起披风。   一阵风过,对面屋顶上空空无也,谁也不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两个人。   顾九歌这边,骚乱一直没有停下来。那几个混混有人大着胆子上来,朝顾九歌脸上摸去。   顾九歌抓着衣服往身上套,边套边哭骂着。几个混混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话,把她堵到了墙角里。   眼看混混们的手就要摸到她身上,突然客房外面传进来大喝声:“住手!”   是顾四平到了。   混混们虽然不认得九歌,却是识得顾四平的。他们立刻停下来,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四平大踏步走过来,推开几个混混,等看清角落里的女子时,不由愣了一下,出声道:“姐?怎么是你?”   一个混混嘻皮笑脸地道:“什么你姐?顾少爷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和男人乱搞的姐姐?”说着又凑了上去。   当初四平和他们说时,就说过被抓JIAN的那个女子是他的堂姐。因此现在他的一声“姐”出口,混混们还以为他指的是顾微娘。   顾四平一巴掌轮到那个男人脸上:“什么乱搞?你们弄错人了!这是我亲姐!蠢货!”   几个混混愣住了。   哪有人花银子让人来捉亲姐的JIAN的?   难道是这个顾少爷后悔了,以为一句“弄错人”就可以抵赖不付银子?   他们立刻大声吵了起来,四平虽然横蛮,毕竟是个富家少爷,跟这些市井混混们比起来,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很快就恼羞成怒,挥着拳头揍了过去。   混混们也不是吃素的,当下一团人混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顾九歌吓得躲在角落里哀哀直哭,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此时门开着,客栈里住着的人听到这边有吵闹声,全都围过来看热闹,就有那好事的把这些人的喝骂声串在了一起,很快就得出了“自以为是”的真相。   于是没多久,“顾府二房嫡女顾九歌深闺寂寞,和男人们在客店里偷情,结果被亲弟弟发现,大打出手”的流言传得满城都是。   等到张氏那边收到消息,派人来把九歌和四平接回去后,再花钱堵那些人的嘴时,已经晚了。她只能在府里痛骂儿女,却再想不出什么实际办法平息这些流言。   “娘!一定是大房那丫头搞得鬼!”顾九歌哭完了,细细想过,很快发现了不对,“当时她已经被我迷晕了,如果不是她搞鬼,为什么我醒来后没看到她?”   “那个死丫头!”张氏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竟然用这种毒计来害自己的妹妹,她也不怕日后不得好死!”   她却忘了,“这种毒计”本是她们想出来,想拉微娘下水的。   四平也想了起来:“对,肯定是她!那时候我和姐姐说好了让姐去陆公子那边的,不是那丫头搞鬼,姐怎么会晕在客房里?”   顾九歌一下子想起来,猛地站起身:“哎呀!陆公子!”   她们定下的计策是分别用四平仿的微娘和陆活的字条把陆活和三思骗出来,用药迷倒。这一步进行得很顺利,两个人此时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   接着只要趁二老爷回府后,把陆活和九歌放在一张床上,三思和四平的通房烟霞放在一张床上,不但能逼陆活娶了九歌,还能让四平趁机废了三思,最好是断掉他一只手或者脚,让他再也无法入仕!   废掉三思的计策本来在九歌的及笄礼上就打算施行,可惜那时候三思没来,让他逃过了一劫!   三人急匆匆地直奔后面柴房关押两人的地方而去,等到了地方才发现锁已经被扭断,柴房里空无一人。   三人恨得直跺脚,九歌是最委屈的,今日一事,她的名声算是臭到了家,可是却没能赖上心仪的男人,这让她怎么受得了?   “哇”地一声,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四平听得心烦,扯着嗓子吼了她一句。   “太太,老爷回府了。”就在这边一团乱时,下人来报。   且不说二房那边如何乱作一团,微娘先随沈杀回了顾府,接着沈杀又去二房那边把陆活和三思都带了回来。   只是两人现在还都在昏迷之中。   “没被人发现吧?”微娘问。   “没有。”   微娘看着兄长,细眉皱了起来:“我哥哥也是中了迷药?”   “和大姑娘中的迷药相同。”沈杀说。   微娘冷哼一声。   张氏好狠的心!   这一次她的算盘打得好精,称得上是一箭数雕。如果真让她成了,不但能得个好女婿,还能直接把大房的产业收进囊中。   二叔父在经商上是一把好手,但他从不插手大房的生意,这是因为他在老太太床前下跪发过誓,只要没出大乱子,大房生意他绝对不能管。   张氏的计策要是成功了,二叔日后想不管都不成。   微娘把荷包拿出来。   “大姑娘做什么?”沈杀问。   “拿避毒丸救人啊。”   “这药一次只能救一个人。其实他们两个过一会儿自然就会醒,之前我给大姑娘药,是因为姑娘还有事要做,晕不得。”沈杀道。   微娘把药丸放回去,想了想道:“沈杀,你把陆公子送回陆府,记得要悄悄地放到陆公子自己的床上去。”   沈杀一愣:“这是为何?”   “顾府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陆公子若是等下醒来,发现他在顾府,你说我们该怎么向他解释?难道实话实说,二房要害他,我们救了他出来?那你这身高来高去的功夫是不是也要透露给他听?”   她这话一出口,沈杀立刻揪起床上的陆活,转身出门。   果然是行动派的。   微娘一直坐在床边,等兄长清醒。   三思醒过来后,一睁眼睛看到妹妹的脸,不由奇怪地道:“我不是在外面去见陆兄吗?怎么竟然睡在府里?”   微娘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包括客栈里的那场设计。   三思大怒,坐起身道:“二房欺人太甚!这是把我们大房往死路上逼!”   微娘淡淡道:“她们这样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就不信前世她们没这种心思,不然当时哥哥的手是怎么断的?”   三思的目光落到右手上,眼神晦暗不明:“两辈子的仇恨,一次报了吧。”   “当然。她们想怎么对我,她们就会怎么样。”微娘道,“之前我一直没有出手,一是看在二叔的份上,毕竟二叔对我们一直很好;二则是有件事想弄清。不过这事只是我的猜测,连我自己都不敢断定真假。”   “什么事?现在能断定了?”   微娘叹息一声:“还是不能。不过这已经不再妨碍我报复她们。”   “到底是什么事?”   微娘张口欲说,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等有了答案之后,我会告诉哥哥的。”   三思怜惜地抱住她:“妹妹,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担着,你太累了。哥哥虽然没用,但只要你让哥哥去做的,哥哥一定做到。”   微娘微笑道:“哥哥说哪里话来?我的哥哥怎么可能没用?你是神童‘顾三思’,前世是三皇子府上最成功的替身,你可是那个传说中的‘戏王’啊。” ☆、说亲事,探儿女   “娘!”陆文秀迈着小碎步进了母亲的房里,脸上带着笑意,“娘可听说了最近的流言没有?”   王太太正端坐着喝蜂蜜茶,见女儿进来,她将手中的茶盏稳稳地放到手边的几上,不见一滴溅出,又用绢帕沾了沾唇角,这才开口道:“我们家不比普通人家,平日里教你娴静端庄,怎地此时便全忘了?有什么事都要记得个‘静’字,不要让人从你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陆文秀忙站直了身子,敛了笑意,只是那神采仍旧忍不住从眼中透出来。   王太太忍不住微微摇了下头,问道:“到底什么事,竟然让你能高兴成这样?”   “说高兴倒也未必,不过是觉得哥的选择多了点儿。”说着她蹭到母亲膝边,坐到她腿边的脚踏处,道,“是顾家的事儿。”      “哦?”王太太精神一振,道:“是什么事?”   “顾家二房的嫡女,闺名九歌的,听说在客店里和一群男人鬼混,被店里的客人当场撞破,她的兄弟竟然还替她维护,听说那些男人都是她兄弟私下替她找来的……。”说到这里,终究觉得有些话未出阁的女儿难以说出口,停了下来。   但王太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地。听说顾家二房那边这几天府里鸡犬不宁的,我看十之八/九这消息假不了。”陆文秀道。      “就算是真,你喜从何来?”   “娘不是说让哥哥下聘定了顾家微娘吗?看中的不过是她失了倚仗,又有大笔家业。如今连二房都遭了难,那顾九歌的名声臭不可闻,定是没什么人肯要的。不若让哥顺便就收了那妮子为妾,她家的产业虽比不上微娘,终是不少的。”   王太太皱起眉头,不赞同地看着她:“微娘就算是商户之女,身份地位低了些,但胜在有个好名声,长得又不错,我见她几次,人很是知进退,守礼端庄。你兄长娶她进来,虽是为了振兴我陆家,但也算对得起你兄长。那顾九歌是什么人?我陆家诗书之家,清清白白的名声,岂能让那种女人玷污了?此事休要再提!”说到后来,声音里已隐有几分怒气。      陆文秀见识毕竟比不上母亲,迟疑了一会儿,仍旧开口道:“可是娘说过,这女子处于困境中,如果我们趁机伸出手去,她怀了感恩的心思,多是要任我们搓遍揉圆的。”   王太太看着女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那也得分是什么情况。在顾家微娘那边,她长女失怙,名声可是干干净净,而且没有长辈在后面指手划脚,更便于我们使唤。她虽然还有个兄长,那顾三思听着你哥的话,大概和你哥一样也是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不通人情世故,再说还有几年才能束冠。我们早些将微娘娶进来,不愁她不把铺子交给我们打理。这顾家二房,先不说产业便远远及不上大房,顾九歌是个乱来的,她上头可是有父母双亲,下面还有个弟弟,我们就算咬着牙把她接进来,日后也沾不到什么光。那顾长卿可不是傻子。”      陆文秀听母亲把内里细节一点点都分说给她听,这才恍然大悟,道:“是女儿想得岔了。”   王太太面色微寒,道:“顾家九歌既然是个不爱惜名声的,迟早你兄长亦会听说她的事,若我们真作主让她进门,日后你兄长少不得会埋怨我们。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以后休提。倒是微娘那边,你要好好和她交往,最好近几日就找个时间下帖子给她,把她请到府里来,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对你兄长观感如何。这女人活一辈子,图的不就是找个好姻缘?就算她有过兄长束冠前不嫁的誓言,不过是怕寻不到好亲事欲擒故纵罢了。”   陆文秀不停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却又问道:“如果她一直不肯点头怎么办?”   “我找机会把你兄长叫来,和他闲话几句。你兄长一向孝顺,就算他不喜欢那顾家微娘,只要不是太过抵触,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王太太道。      母女俩商议完毕,陆文秀向母亲讨了两件心仪许久的小物件,美滋滋地回了房。   王太太闭着眼睛,将将歇了一会儿,就听下人说大公子进来请安。   她立刻坐好,便见陆活揉着额角进来。   请安一完,王太太立刻招手把他叫过去,拉着他的手上下看了会儿,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没睡醒的样子?”   陆活摇了摇头,道:“自从那天出府,结果莫明其妙回到自己床上,这头就总觉得昏沉沉地。娘,那天你们真的看到我走进府了?”   “看到了,自然看到了。是你当时困迷糊了,说一声‘困’就回房里睡觉,当然不记得有这回事儿。”王太太一脸慈爱的笑容。      陆活信以为真,道:“如果母亲没有其他事,儿子想去书房看几卷书。”   “这事不急,我儿已经足够用功。”王太太拉着他的手不松开,笑眯眯地道,“平日里你就总躲在书房里不出来,现下难道就不能好好陪娘多说几句闲话?”   陆活忙道:“母亲说哪里话来?既然母亲这样说,儿子留下便是。”   王太太满意地点头。陆活从小就孝顺,只要是她说出口的话,他从来没有违逆的时候。      “听说我儿那日去了陆府?还送去一方砚台?”王太太试探地问道。   陆活道:“是啊。以前常听人将儿子与那顾府的三思兄弟相提并论,儿子还不服气。那日一见,聊了些许时候,儿子这才深知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现下儿子只觉得,儿子当真是不配和那顾府三思并列呢。”   “哦?那顾三思果然这般出色?”王太太问。   “称得上惊才绝艳,不仅是文彩,就连说话做事都超过儿子一大截。”一提到陆三思,陆活满脸钦佩之色,不吝把所有溢美之辞都用到他的身上。      “顾三思多大了?”   “刚刚十六岁,”陆活一脸羞惭,“儿子虚长他两岁,却着实不及他。”   “指不定那顾三思也如我儿一般想法,所谓文人相轻,到你们这里却是恰恰相反。”王太太道,她一心想把话题转到自己关心的那上面去,对于儿子的这番感叹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听说那顾府微娘和顾三思是双生兄妹?两人长得可像?”   “一模一样。……不过很奇怪,三思兄弟绝对不会让人错认为女子,而顾姑娘温柔婉约,亦无半分男儿气。两人分明一样的相貌,却又似乎完全不同。”      王太太心中满意地一笑。儿子既然说出这句话,最起码说明他不但与顾三思相交,而且还与顾微娘见过面,对她的印象并不差。   “听说现在顾家大房的生意全都由微娘操控掌管。”王太太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陆活叹息一声,“大户人家女儿,就算是商户,亦知道不该轻易抛头露面的道理,但顾姑娘父母双亡,兄长又未成年,只能由她来操持了。……真真是不容易。”   “听活儿这话,似乎对顾姑娘出面理事并无微词?可是我听市井间的传言说起她可并不怎么好听。”   陆活面上浮现出怒色:“那不是过些无聊小人的无稽之语。顾姑娘虽然不得不掌管家业,却一向洁身自好,那些污蔑她的人定是居心不良。”      他这边还在替微娘打抱不平,却不知道自家母亲心里已经笑翻了天。   太好了!   开始她还想着只要活儿不抵触那顾家微娘,她就替他定下这门亲。如今看来,儿子何止是不抵触?他分明已经属意于这个姑娘。   这样,她也不算是对不起儿子了。      “那姑娘确实不错,瞧着性情难得的好,就连相貌也是上上等。虽然出身低了些,来我们陆府几次,却一丁点儿拘谨都看不出来。活儿觉得什么样的男子配得上她?”   “这个……,”一说到这点上,陆活一反刚刚的快人快语,反而犹豫起来,“这个,至少该是个正人君子,”说到这里,他猛地反应过来,“母亲,我们私下里这样议论人家姑娘,似乎不大好。”   王太太微微一笑:“如果当真只是闲话,自然不好。不过我既然有心帮你定下她,总得先弄清楚你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在你心里,她是否配得上你?”   陆活一怔,既而脸慢慢涨得通红。他虽然心慕微娘,却苦于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他亦深知自己的终身大事掌握在父母手中,因此一直不敢形之于外。   没想到母亲不但说破此事,还表明态度站在他这一边。   这一下可是意外之喜了。      “母亲……。”一向出言流利妙语如珠的他竟结巴起来,“我,这个,那个,真的……。”   王太太一笑:“你怎么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就算放得再深,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疼你,谁会疼你?既然你看上了她,便是她的福气。只要你日后不怪娘帮你定的妻子出身太低,娘便择日找个人上门提亲去。”   “不,不低,怎么会低呢?”陆活激动得在屋内转了一圈,这才想起了什么,“可是,那顾姑娘曾说过,要替兄长守着家业,兄长束冠之前,她不会成亲的。”   “你这孩子,便是这般实在。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放心,如果想这事儿妥妥地成,便和那顾三思打好关系,其他的不用你操心,娘自会帮你办得好好地。”   陆活虽然不认为微娘是欲擒故纵,但王太太的肯定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喜气洋洋地道:“那便多谢母亲了,儿子现在去书房看书。”   说着他转身便走,待走到珠帘处才想起来忘了告退,忙转身施礼,这才美滋滋地去了。 ☆、先试情,再探意   陆家这边商量好之后,陆文秀假借上次未看成花,此次特特邀请微娘妹妹来陆府一玩,下了张帖子给顾家大房。   微娘拿着帖子看了两遍,嘴角含笑。   三思正巧来院子里找妹妹,见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由慢下脚步,打手势让溶月带屋里下人全都退了出去。   “哥哥来了?”微娘抬头看到他,站起身来。   三思走过来,把帖子拿过去看了几眼,转头盯着微娘:“妹妹,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不信你看不出。”   微娘笑道:“就是因为看得出,才会觉得有意思。真真是有意思。”   “难道妹妹亦对陆府公子有些心思?”三思问。   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并不反对。横竖那陆活名声在外,几次接触下来,人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妹妹若是能安心嫁给他,说明已经放开了前世的那些恩怨。   就算三思内心有些不甘心,但只要妹妹能幸福,他就算没白重活一回。   前世,妹妹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为三皇子走上皇位宝座铺垫出一条光明大道,最后却落得三人同死的下场。   说起来,他不是不恨。但如果妹妹能幸福,他宁愿压制住这种恨。   微娘抬头看他一眼:“想不到哥哥竟说出这种话来?”她前世死时已近三十岁,如今眼界见识都不是普通的十六岁姑娘。陆活在其他少女眼中自然颇有魅力,她却着实看不进眼里。   无论心智还是谋略,陆活都远远差她一大截。   “那妹妹拿着帖子不放,不知是何意?”三思问。   “就像前几日和兄长说过的,只是想验证心中一个想法罢了。哥哥放心,只要我应了陆府的约,很多事情就会按照我的猜测浮出来,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到时候,我们只管坐在一旁静静看戏罢了。”微娘笑着,神情却显得很远,似乎根本不在这个地方。   三思心里叹息一声。   妹妹的这个回答,他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失望好。   “让沈杀陪你去吧。”三思最后说,“千万要小心些,二房自上次那件事后,已经真正和我们撕破了脸,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微娘点点头:“我省得。”   到了赴约的日子,微娘果然叫沈杀套车,自己则带了秋谚出去。   秋谚见了陆府的尊卑有序,心中不禁凛然,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被人笑话了去。   微娘倒是坦然得很。秋谚发现,平日里自家姑娘看着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商户姑娘,但一到这种地方,她身上的那种气度自然而然就透了出来,竟不比哪个大家闺秀差。好像那些气度本就一直沉在她的心底,只等合适的机会把它们激发出来一样。   陆文秀见到微娘到来,面上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进了后园,把新开的几株花一一指给她看。   姐妹俩逛过了园子,回到屋里,刚刚喝了几口清茶润喉,就有丫头进来道:“姑娘,太太听说顾姑娘来了,正巧前儿从庄子里新得了新鲜的瓜果,让顾姑娘过去尝尝鲜哩。”   陆文秀听了这话,站起身笑道:“看着我娘宠你竟然多过疼我,我都有些嫉妒了。”   微娘忙起身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来?我今日过来,不过是因着姐姐的帖子罢了。”说着两人亲亲热热地向王太太屋里走去。   王太太此时正坐在软榻上,旁边几上果然堆着许多水果。   陆文秀带着微娘进去,尚未来得及行礼,王太太已经招手道:“快过来,让我瞧瞧。”说着一手拉住一个,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方对微娘笑道:“昨儿文秀还对我说,你这通身的气派不比大家姑娘差,今日看来,她说得果然没错。”   待两人坐到墩上,下人们上来倒了茶水,又将果盘攒了几个过来。   王太太指了指道:“快尝一尝,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胜在新鲜水灵,顾府是大家,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不要笑我鄙陋。”   微娘道:“陆府是有名的诗书大家,若是连这里都鄙陋,日后微娘更无颜上门了。”   陆文秀道:“那可不成。日后你不但要来,还要常来,最好呀,就住在我们陆府里不要回去呢。”说着掩嘴吃吃地笑。   微娘听出她话里含意,微微一笑,却没回话。   王太太看微娘端起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修长白嫩的手凝脂一般,配着白瓷盏,竟一时分不出哪里是手哪里的茶杯,不由心中暗叹。   “对了,前些时日听说顾家二房那边有些事情?”陆文秀开口问道。   微娘放下茶盏,道:“是二叔父那边的事情,许是有什么误会吧?微娘平日里忙着铺子的事情,倒是知道得不多。”   陆文秀故作诧异地道:“是误会吗?可是我听说是二房的九歌姑娘……。”说到这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便轻轻咳了一声。   微娘淡淡一笑:“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样说由得别人。至于我,我只觉得是误会。”   王太太叹息一声,道:“说起来,女孩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事情,若是名声坏了,连亲事也不好找。虽说这话不当在你面前说,但顾府情况特殊,大小事情都只你一个人掌控着。难道你就真的想这样守下去,做个守灶女么?”   微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并非是守灶女,不过是在等哥哥束冠。”   王太太笑了,轻轻摇了下头,道:“说起来,既然你把我当做长辈,我便多说这一句。你哥哥速冠还要几年,几年之后你嫂子进了门,你年纪大了,又有兄嫂在上面,怕是这亲事会有些妨碍。”   微娘只是微笑,并不说话,身姿端庄,举止从容,不见丝毫窘意慌态。   王太太打量了她一眼,心中暗暗赞叹,这才又道:“难道是顾府那些长辈们之前已有定下哪一家?”   微娘摇头:“这倒未曾订过。”   王太太和陆文秀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微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王太太一脸关切的神情,看她几眼,这才继续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倒是听活儿提起过你。”   微娘面上作出怔愣之色,道:“陆公子?”   “是啊。如果不是他主动说起,我倒还不知道,你们是见过面的。”王太太道。   “之前陆姐姐生辰,陆公子说想替姐姐买生辰礼,去了我府下的金玉阁。正巧那一日我去铺子,无意中便撞见了。”微娘一脸老老实实地道。   “原来是这般,那还真是巧。活儿平日里不爱闲逛,偏那日去了,偏你也去,可不就是一种缘分么?”王太太想了想,“不知道活儿给你印象如何?”   这便有些明示的意思。   微娘白玉一般的脸颊飞起两道红云,看着不胜娇羞:“陆公子温雅端华,自然是极好的。”   看样子,这小丫头也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王太太满意地想。   她就说么,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儿子,又有名声在外,哪可能会有姑娘不喜欢的?   这顾微娘商场上手段再怎么厉害,不过就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稍稍给点儿甜头,套问几句,几乎就要被翻个底朝天。   “其实,今儿和你说起这话,可不是白说。我那儿子平日里只知看书,偏不知怎地就对你上了心。我这心里看着心疼他,又怕你坚持守着顾府不肯离开,这才想趁着你来的工夫,和你略微提上一提。如果你要是有心的话,就应一声。倒不必你马上嫁过来,日期上我们好商量,而且你过来之后,想照应顾府一二,我们陆家也不会多管。”王太太笑眯眯地道,一脸的慈善祥和。   微娘忙站起来,垂着头,只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后颈出来:“瞧太太说的。只是微娘身份低微,实在是配不上陆公子。”   王太太点头:“这身份低不低微的事,再也休提。在我们陆府人眼里,只有值不值得交,可没有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说着岔开话题,闲话了一会儿。   陆文秀见母亲有些疲累,便笑说几句,带着微娘告退了。   “我就说母亲喜欢你,原来是应到这上面,想把你娶进来给我做大嫂哩。”路上,陆文秀笑着对微娘道。   “承王太太谬爱,不过顾府那边实在有太多束缚,怕是只能负了太太好心。”微娘道。   “你急什么?母亲刚刚不是说了?不需你马上进我陆府,只要你觉得我兄长人不错,晚些日子也是可以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微娘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告辞。   陆文秀一直将她送到垂花门处,眼看着她上了顾府马车,这才回转。   微娘坐在马车里,悄悄将车窗帘掀开一条缝隙,见街角处有个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不由嘴角含笑。   马车在顾府门口停下,秋谚扶微娘下了马车,微娘刚要进府,忽地沈杀道:“大姑娘。”   微娘回头看他。   “你真要成亲么?”沈杀问。   秋谚面色一变,刚要斥责他,微娘拍拍她的手,制止她,这才道:“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吧。”   沈杀道:“若你成亲是为了我,不值得。”   微娘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意。   她答应帮他查那天进出陆府的那个女人是谁,却一直没给他回音。想来他是以为她查访不出,发了狠,干脆以身作饵嫁进陆府,以查明真相。   难道她看上去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或者说,难道她看着就那么弱,非得牺牲自己才行?   “你想多了,”她笑道,“我做事,一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其他人,根本左右不了我的想法,不管是你,还是别人。若将来有一天我嫁进陆府,那必是因为我觉得陆公子是良人,而不是因为别的。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她整个人都发出一种光彩来。   沈杀微微眯了下眼睛,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意动,偏转了头。 ☆、携三妹,局中局   有关和顾家大房要结亲的事情,虽然那一日微娘到陆府时,并没拒绝。但陆府毕竟自持身份,极有诗书风度,说了日期慢慢商议,接下来的日子便没什么动静。   微娘亦不着急,她已经把该下的饵都撒了出去,只要做一个悠闲的渔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能上钩就是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一晃儿就是小半个月。七月十日那一天,陆府老太太生辰,自然要大办,广撒请帖,顾府大房这边自然也接到了。   收到请帖时,微娘正在三思的翠竹院。结果兄妹两人刚刚看过请帖,拂尘就进来说,二房那边的九歌姑娘来了,带着几个自己做的帕子荷包。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   自从上次那件事,大房这边虽然一声不吭,但张氏已经算是撕破了脸,没想到现在九歌居然还能再上门。   “三妹妹是想你带她去陆府吧?”三思道,“她们居然不怕丢人?今日陆府那边会有很多人,她前些日子出的那件丑事,怕是会有人特意提出来。”   “她既要去,我带她便是。”微娘道,“左右我以前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她是打算去看戏的,却不知道我正要她做这戏中人。”   九歌到了顾府,言语间果然露出想和微娘一同去陆府赴宴的事,微娘满口答应。   两人坐了大房的马车到了顾府,微娘下车,转头看了眼沈杀。   沈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微娘点了下头,这才当先进去。   前院是男人们的所在,下人们引领微娘一直到了后园,一路上都见到下人们来回穿梭如织,宾客们更是流水一般,时不时便有姑娘们迎面碰上,停下闲话几句。   九歌虽然平日里小算计多多,心思又偏阴毒,但毕竟没真正出来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眼见着与自家不同的另一番热闹清贵景色,手指忍不住紧紧绞着帕子,只知道亦步亦趋地跟在微娘后面,生怕哪一步走得错了,引人注意。   几人将将走到姑娘们聚集的水榭处时,微娘抬头忽地看到一个一脸傲色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容貌清秀,正是之前九歌及笄时在筵席上见到的王守备之女王明珠。   说起来,本城上层人家也就那么多,私底下交往纵横,总有些知交是重复的。王守备的女儿在二房那里出现算是抬举了二房,不过来陆府却是正常。   听说王守备在京城中亦有些经营,官道并不浅,不然也不会被这里的人这般推崇。   说起来,以前这位明珠姑娘和九歌的关系很不错,当日九歌的及笄礼,她不但参加过,还出语质问过。若不是微娘前世早经风浪,怕是要被这些小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吃了。   这次九歌亦来了,但她前日刚出了那些事,不知这小明珠可会另眼看她?   微娘边走边思量,九歌这边也并不平静。原本出了那种事,她并不敢再出现在人前,可是前些日子,她派去盯着微娘的人回府说,微娘和陆府越走越近,甚至连亲事都要订了。   九歌这才着急起来,也顾不得脸面,吵着要来陆府。   张氏毕竟比她沉稳许多,知道她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平白惹人耻笑,于是把自己暗里的布置悄悄和她说了。   九歌听后,转忧为喜,美滋滋地拿了几个香囊帕子来向微娘示好。   一时的低头不算什么,但看这次两人谁能笑到最后。   她一边想,一边不经意地扫了前面微娘的身影一眼。   忽地前面一道笑语声传来:“哟,这不是微娘妹妹吗?”   九歌抬头,见竟过来一个容长脸的笑面姑娘,看着甚是陌生。   微娘客气地笑道:“原来是阮姐姐。前几日来时,倒是没有看到姐姐。”   阮桐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道:“这段时日身子有些不适,没怎么出来。听说妹妹的喜事近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九歌心里没来由地一跳,既而有些恼怒。   微娘却波澜不惊:“阮姐姐说玩笑话呢。微娘哪里有什么好事来?姐姐不要听别人乱传才是。”   阮桐用帕子捂着嘴:“是不是乱传,过段日子就知。”   下人引领着几人上了水榭,眼见前面楼阁雅致,花木葱郁。九歌虽过惯了豪奢日子,如今却只觉得家里那些布置摆设和这里一比立刻就俗了,更兼之看到就连陆府的下人们都穿着不俗,气派得很,真恨不得立刻回到府里就把那些碍眼的俗物全丢到外面去。   将几人带到水榭里一间隔开的厅里,这个厅珠帘高高打起,里面用锦屏分隔开,每个隔间里都坐着数个交好的小姑娘。   这种做法的确是好,可以挑着关系好的席位坐,免得那些有私怨的坐在一起,闹将起来,扰了宴席。   引领的丫鬟笑道:“今儿来府里的客人们实在是多,主厅安排了太太夫人们,这边水榭安排的都是姑娘们。顾姑娘先在这里小坐,和姐妹们说说话。等吃了宴席之后,太太还会在后园里办个小聚会,展示些稀奇物件,姑娘们如果感兴趣,到时可以去玩。”   微娘笑了笑,见门边隔断的这一桌上只三两个小姑娘坐着,便走了过去。   九歌紧随其后。   这几个小姑娘和顾家姐妹并不相识,因此彼此间都客气得很,闲话几句之后,九歌眼角向四周扫了扫,可惜锦屏盖得太严,并不能看清其他桌面上都坐了哪些人。   说起来,陆老太太的大寿,宴席不过是个引子。谁都知道,陆老太太最喜欢一些稀奇物事,一旦搜集到了,便会忍不住拿出来供人一起赏玩。年年寿筵如此,已经成了惯例。   倒不知今日会展示什么?   阮桐虽然和微娘半路说了几句话,但并没随她一同进来,反在门口处停住,看着另一边背对着这里的王明珠,面上仍是不变的笑意。   不多时,陆文秀走了进来,今日她明显着意打扮过,头上戴着陆活送她的簪子,耳下垂着的珍珠衬着玉面如芙蓉一般,一身粉红色的裙子,雅致却不张扬,正符合她的性子。   门外三三两两闲逛的姑娘们也全都进来,各自坐在席位上,微娘这一桌上很快就坐满了人。   陆文秀笑道:“今日祖母大寿,难得姐妹们都有心,现下都坐了吧。等下那稀奇物事,姐妹们也千万给个面子,随我去看。”   厅里的小姑娘们都是一脸如沐春风的笑,一时间恭维话不断。   九歌看着似乎想插/进去说几句,但看到微娘只沉默不语,只得闭上了嘴,却心中暗恨这位大姐姐太过木讷,不会来事儿。   哼,母亲还常说大姐姐在生意上有一手,如今看来,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连圆滑话都不会说,还能指望她什么?   不过是个运气好些的臭丫头罢了。   她还在这边恨恨地想着,陆文秀目光一转,却直接走了过来,对微娘笑道:“刚刚我还在前面和母亲说,今儿没见到妹妹,没想到妹妹已经来了,竟是错过了。”   微娘忙站起来,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九歌,却没说什么话。   阮桐突然从后面站出来,看着九歌道:“咦,这位妹妹倒是个面生的,刚刚好像是和微娘妹妹一起来的罢?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叫什么名字?”   阮桐的手段,微娘已经领教过,九歌却不知晓,道:“我是顾家二房的,叫做九歌。”   阮桐笑眯眯地道:“顾九歌?这名字好生耳熟。”   九歌面上显出一丝不自然,道:“是吗?”   “是啊,”阮桐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在哪里听过呢?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唔,是了,前几日好像听几个下人闲话说起的,说现在外面市井中流传最火的就是顾家二房的……。”   陆文秀轻轻咳了一声,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阮桐虽然有些不甘心,仍旧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姐姐也说是市井流言,保不准那就是流言呢。”微娘淡淡笑道。虽然九歌的事情是她一手促成,但如今两人一起出外作客,若是任人辱了三妹妹,她这面上也谈不上体面。   阮桐看她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哟,我这替你不值,可有些人呐,还偏偏是姐妹情深地,却不怕被人在后面使了什么手段。”   她这话一出口,顾九歌面色就变了。   陆文秀忙指挥身边的下人们道:“都呆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把该添的东西都添上,宴席这就开始吧。”说着走到里面的隔间,一桌桌打过招呼,便停到了最里面,再没有出来。   微娘似乎没有注意。   顾九歌脸上的尴尬过去之后,慢慢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   说起来,这个宴席和之后的聚会比起来,虽然只算是个小小的开场。但是陆府的准备却一点纰漏都没有。陆文秀发了话后,丫鬟们捧着镂花盆进来,盆着装着专供洗手的清水,另有人托着托盘,盘里放着拭手的雪白毛巾。   说起来,上次陆文秀生辰宴时并没有这些,果然老太太的寿宴规格要比小姑娘高很多。   或者,该说是府里来的客人比上次的身份重许多?   她一边想,一边在盆里净了手,又伸着白玉般的双手任下人们擦拭干净。   九歌是第一次面对这些,不像微娘那么坦然,不过她毕竟有些小心思,眼角瞟着微娘,有板有眼地照做,竟然并没有出丑露乖,看着就像是经过了许多次的大家闺秀一般。   水榭里一时间净悄悄地,没一位姑娘随意开口说话,就连阮桐都收敛了许多。   净手之后,这批下人退了出去,另一批丫鬟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盘盏杯碟,宴席这才是正式开始。 ☆、暗波涌,星拱月   说起来,陆府办宴席的规格虽然称得上是盛宴,但顾家本就是豪商,在这方面的奢华简直无人能及。光论盘盏杯碟以及蔬果羹汤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陆府的下人们个个举止有礼,进退有度,那气度风华简直比得上大家姑娘,尤其是这宴席上的规矩,一道又一道,不常经过这些的人,怕是一不小心就得出丑露乖。   开始水榭里都用锦屏隔开,自陆文秀进来后,下人们就把锦屏折起来,彼此间都能看得到。   陆文秀虽然已经坐到了最里面的桌子,阮桐却留在了微娘这边的桌上。   微娘手里拿着白瓷勺,搅了搅碗里的羹汤,轻轻尝了一口。   阮桐一直留心看着她,见她举止间并不见露怯,反有一种落落大度的芳华,不由心中诧异。   反观顾九歌,虽然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但眼珠却滴溜溜地左瞥一下,右扫一眼,明显是在观察席上其他姑娘的作派,接着照做。   阮桐冷哼一声:“明明是个粗俗丫头,却学的什么斯文作派?也不怕丢了自家的丑?!”   席上其他小姑娘都抬头互相看看,目光最后落到九歌和微娘身上。   说起来,这次陆府请的客人,大多都是富贵兼具的,光占个富字根本没有进陆府的资格。席前互通姓名之后,也只有顾家这两个女儿在她们中算是另类。   微娘虽然听到了那句话,却根本不动声色,只用包银筷子在面前的菜碟子夹了根青菜,神态于从容中透着雍容,竟比之席上的其他姑娘看着还贵气几分。   倒是九歌脸上火辣辣地,虽然敷着粉,却明显能看出脸颊通红。偏偏阮桐那话虽然尖酸刻薄,却根本没有指名道姓,她便反驳不得,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微娘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银匙,舀了个丸子。   九歌垂着头,沉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过于示弱,性子一上来,索性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盘子中的一小朵花。这盘菜做得很是风雅,整盘都是一朵朵不知道什么东西雕成的鲜花,娇艳欲滴。   这桌上的盘碟,几乎样样盘里都有主菜配菜,一个不小心把配菜夹了,就会惹人嘲笑。   但这满盘子的花,根本没什么配菜。她这样做,总是没差的吧?   此时姑娘们都注意着她,眼见她这举动,不由都愣住了,既而面上露出惊诧或轻视之意。   阮桐用帕子擦了擦唇,轻笑一声:“这顾家大房的姑娘看着还不差,怎地二房就差了这么多?连吃个东西都弄不清哪儿是吃的,哪儿是看的。”   顾九歌脸上更红。她夹那朵花回来后,席上姑娘们的眼色就像里面含着根刺一样,她立刻知道一定是自己做错了。可她弄不明白,不就是朵花吗?不夹回来吃,难道整盘子菜都只能用看的?   阮桐故意拾起面前的筷子,伸到九歌刚刚夹过的那盘菜里,轻轻地点起花蕊,放进自己碗中,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满是讽刺之意。   旁边伺候着的下人正是那日带微娘在园子里走的压翠,虽然不如松香体面,毕竟也是陆府精心调/教出来的,这时忙过来接过一边小丫鬟手中的银箸,给九歌夹了一片薄如纸片般的水晶肘子肉,笑道:“顾姑娘,这一道菜可是陆府里师傅们的绝活呢,虽然看着不起眼,但是入口即化,吃起来分外不一般。不如姑娘尝尝?”   九歌感激地对她一笑,刚要送进口中,阮桐却在一边冷冰冰地道:“东西再好,可也有懂得的人才好。那些不懂的粗俗人,就算吃什么好东西,不过都是猪拱白菜,怕是被糟蹋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指桑骂槐,现在就相当于赤LUO LUO地打脸了。九歌虽然心里发怯,毕竟也是张氏娇宠出来的,不是什么吃素的人,适才她退步忍让,一是因为阮桐算是陆府的人,这里又是陆府的地方,她不好惹出什么事来,另一方面则是阮桐并没指明是她,她不好回话。   当下她抿着唇笑道:“好东西自然要有识货的人才行,说起来我还真不怎么认得这个,主要是平日里都说鲜花养人,所以家里得了张制香的偏方,又用各色鲜花帮我制了盛香丸,吃了那个,是要在荤菜上忌口的。而且给偏方的那郎中说过,这肉吃多了,其他人还好,若是本身看着就不怎么娇弱的,怕是身上会有些不好闻的味道出来。”   说起来,阮桐虽然漂亮,但和其他闺中姑娘们比起来,确实不是娇弱无力那种类型的。九歌这话明显就是对她的一次反击,说她身上有异味。   阮桐立刻变了脸色,只是她毕竟不是陆府的真正主人,刚才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再三,眼看着陆文秀那边射过来的不赞同目光,她只得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九歌原本卯足了劲儿,还想着再和她针锋相对地说上几句,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认了输,九歌心里未免有些不足。   微娘却与九歌的想法不同。   虽然不知道阮桐为什么和九歌过不去,但在众人面前,她被九歌那样讽刺还能忍得住,明显也不是个能轻易对付的主儿。   就算九歌当下占了些上风,日后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压翠眼看着气氛不对,赶紧插了进来,说了几句笑话。周围的姑娘们虽然年纪不大,但大家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亦都跟着说几句玩笑,席间立刻又变得热络起来,就好像适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微娘身边的姑娘看她头上戴的钗子精致,忍不住出声询问,微娘笑着作答,九歌扫了阮桐一眼,见对方已经不注意这边,便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段揭过去之后,筵席再没出什么风波,很顺利就结束了。下人们将筵席撤下去之后,又奉上来香茶,第一巡是漱口的,等姑娘们都用过之后,第二拨丫鬟上来,再奉上来的茶方是吃的。   大家坐着说了会子话,松香进来笑着道:“老太太那边叫过去呢。”   陆文秀急忙站起身,道:“既然那边已经催了,想去看个稀奇的姐妹就跟我过来吧。觉得乏了累了的,尽管在这里休息。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们去做就好。”   众姑娘一一称是,大半站起身跟出去,有少数几个留了下来,慢慢品着香茶。   微娘和九歌都是第一次参加寿筵,又是商户,自然不好托大,全都跟了过去。九歌一路上紧跟着微娘,眼角瞧着阮桐和别的姑娘说话,她急忙低声问道:“大姐姐,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文秀姐姐的表妹,姓阮,闺名唤作阮桐的。”微娘道。   原来只是一个客居在这里的,却偏要摆什么主人的架势。九歌撇了下嘴。   微娘心里却微微一动。   说起来,阮桐一个弱女,既非父母双亡的,却长期居住在陆府,很难说私底下会有什么。   比如说……阮家和陆家可能有过约定,两家结亲一类。   虽说陆活属意于自己,却不代表他不会纳妾。   话说回来,自己第一次出现在陆府时,阮桐也不是很友善。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针对起了九歌,还说什么姐妹情深,当心背后如何如何。   这分明是在提点自己。   难道说她知道什么事?   若真是有约定结亲的话,阮桐针对的应该是自己。   现在变成了九歌……九歌为了参加寿筵,不惜拉下脸来和她示好……   微娘心里计算着,一桩接一桩,面上却声色不露。   “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摆什么架子。”九歌低声咕哝了一句。   微娘淡淡一笑:“她便是这个样子,我与她初见时,她对我亦没说什么好听的。说起来,我们不过是商户,这些真正的诗书之家,见了我们就算面上客气,心里多是瞧不起的。阮姑娘不过是更直率点罢了。”   九歌没说话。   微娘看她一眼,又道:“之前几次你提过想和我到陆府来,我那时没有应你,并非是出于别的原因。只是我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怕你受不住,终是委屈了。”   九歌面上摆出高兴的神色,道:“大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来?你我手足情深,大姐姐一心为我着想,我原是知道的。”心里却不屑地想着:“嘴巴上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怕我来了抢走了你的风头,耽误了你和陆公子结亲?我偏偏不让你如意。等下我非让你们全都出个大丑不可,不但是你,还有那个没眼色的什么阮桐。哼,无缘无故在陆府赖着住了这么久,说对陆公子没什么心思,鬼都不信!”   微娘虽然不知道九歌心里的真实想法,但她对这位堂妹的性子了如指掌,一看她眼珠微动,就知道她定是在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了。   陆府的水榭上下来,绕过园中的一条花径及后面的荷花池,就是一个极大的亭子。此时亭子周围都围着轻纱,各府的夫人太太们在亭里端坐着,微风吹动,轻纱拂起,衬得里面的人宛如仙子一般。   姑娘们进了亭子,各自坐下来。微娘抬起头,这才发现主位上坐着的竟然不是在清华寺见过的那位陆府的老太太,而是一位穿着暗紫花袍的妇人。这妇人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年纪,瞧着有几分眼熟,微娘想了想,才想起来她和那位王守备夫人有几分相似。   陆老太太头上戴着朵红花,正坐在这妇人的右手边,王守备夫人则坐在她的左手边,其他的人依次而坐,看上去竟有几分众星拱月的意思。 ☆、第 29 章   微娘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进了轻纱罩着的亭子里。其他姑娘们亦都是有眼色的,看到了亭中各人面上都带着谨慎恭敬的意思,猜度出主位上坐着的这位妇人应是身份不凡,至少比王守备夫人还要高很多,便都敛了脸上的笑意,一脸端庄,眼观鼻,鼻观心地迈着细碎的小步,坐到了亭子里。   王太太笑眯眯地道:“看这些姑娘们,水灵得都跟朵花似的,今儿啊,我可是饱了眼福了,快坐下,都坐下。”却没有介绍主位上的妇人。   那妇人虽然脸上带着可亲的笑容,却终究于不经意间透出些上位者的冷淡与疏离。   微娘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确定前世里见过的那些权贵们的家眷中确实没有这个人,便放下了心思。   王太太见姑娘们个个敛气凝神,便开口笑道:“你们不用这般紧张。虽然等下会有些公子们过来,但他们毕竟是男客,不会和你们混在一起,只是在那边河里泛舟而已,惊扰不到你们。”   放在一般的商家,虽说男女大防,不过毕竟公子和姑娘们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完全的盲婚哑嫁也不是很好,所以基本都会找借口在聚会上安排到一起,彼此间偷偷瞥上几眼,心中有个数儿。   陆家却极重规矩,与那些商户作派完全不同,就算男客们到了后院,也绝对会和女客们隔开,只能在离亭尚有些距离的河里坐坐画舫饮饮酒。   听了她的话,姑娘们的脸色渐渐有些放松。王太太挥了下手,立刻便有丫鬟们排队上来,每人手中捧着一个匣子,放在亭子中间的大理石桌上。   匣子摆了一圈,盖子都被打开,放在一边。   微娘看了眼其他的姑娘们,只见她们脸上都现出几分好奇之色,就连顾九歌都多了几分激动。   顾府自然不缺银子,但陆府这种人家,讲的是雅致,那种一看就暴发气十足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她转首看了看石桌,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件小小的木屏风,屏风的正面绣着童子祝寿,背面怎么样看不出来。虽然还没来得及细看,但这屏风给人的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大气,精美。   旁边的匣子细长形状,里面装着一个卷轴,不知里面是画还是字。   第三个匣子里装着一个淡黄色的观音像。   最后的匣子装着一柄绢扇。   王太太道:“这四样东西,便是婆母收集来的心爱之物。等下姑娘们赏玩完了,别忘了留下赏鉴的话,让我们也听听,开开眼儿。”   能进陆府且被冠以“宝贝”之名,哪个不是好东西?说是让姑娘们赏鉴,其实不过是想考考她们的眼力罢了。   陆文秀笑道:“我和阮桐妹妹就不参加了,在一边凑个趣,看个热闹就是。姐妹们要加油,若是猜出了哪一个最贵重,祖母还会有赏赐的。”   听了这话,姑娘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能得到陆家老太太送的东西,就算是不起眼的东西,传了出去,名声上也有极大的好处。   “至于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不和你们小姑娘凑这个热闹了,当个评判的就是。”王太太道。   她这话说完,姑娘们就站起了身,排成一排。丫鬟们将盒子里的物事都拿出来,托在手里。那个卷轴由一个丫鬟捧着,另外两个丫鬟拉开,展示在姑娘们面前的是一副青松图。   她们就这样站着,姑娘们鱼贯着走上去,边走边看,看完后再坐回原位。   接着,若有看不清的或者拿不定主意的,还可以单独上去细看。   “妹妹觉得怎么样?”微娘随众人走了一圈,坐回原位,阮桐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问。   微娘怔了一下。   阮桐明明说过不参与,现下却来问她,明显有些示好的意思。   “物件精致大方,画品也甚是不俗,都是精品。”微娘的话很圆滑。   阮桐低声道:“妹妹倒是大度,做事也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可惜了,这么通透的一个姑娘。”   微娘面上神色不变,微微一笑,心下却有些思量。   这阮桐,实在没有向她示好的必要。   其中必有缘故。   其他姑娘有不确定的,陆续走上去细看。微娘却是不想拔这个头筹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静等结果出来。   过了一会儿,姑娘们看得差不多了,但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没人肯先出头说些什么。   这时,水面上飘来一条画舫,画舫里隐约传出公子们的说笑声。   姑娘们本来都全神贯注在展品上,此时突然多少都分了心。   甚至有不少姑娘偷偷侧了眼光,向画舫上瞟去。   这时,那位主座上的妇人把目光转到了姑娘们身上。   她原就是等的这个机会,想看一看各位姑娘的表现。   眼见得十个姑娘有八/九个都看着不像之前那样沉稳,她不由得暗暗摇头。   再怎么说,再是人精,这些小姑娘们毕竟还是太小了,经历的人情世故不多,难免就把情绪泄露一些出来。   倒是那边那位……   她看到微娘时,不由正了下脸色。   这位姑娘倒真真有意思。单论长相,这小姑娘是最出众的,别说是在这里,怕是在京城里也找不到能和她匹敌的。   但让人无法忽视的是这小姑娘身周的那股沉稳气质。   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冷静。   她心中暗暗点头,转头低声问了陆府老太太一句。   陆府老太太其实并不怎么认得下面的姑娘们,幸好王太太离得不远,忙凑过去轻轻回了一句。   她得知了微娘的身份,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   原来她就是陆活相中的那个。   可惜,身份太低了。   就算同是商户人家,这顾家大房可是没有任何依靠的,不像二房……   她正在想着,姑娘们已经开始了对桌上物事的品评。   她一边侧头听着,一边心下暗暗比较。   看得出,这些小姑娘都是家学渊源,起码面对这些奇珍异宝时,不至于露了怯,基本都能说出个道道儿来。   但是,她们的心都不静。   河上的画舫扰了她们的心,让她们时时刻刻把心神分散到那一边,表现最差的甚至说了几句话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眼见大部分姑娘都说得差不多了,只剩陆文秀和阮桐以及顾家两位姐妹。她对王太太使了个眼色。   王太太笑道:“姑娘们说得都很好,不过,微娘,怎地你一直不肯开口?”   微娘笑道:“只是看姐妹们都很热情,微娘自觉不好扰了姐妹们的兴致,索性多坐一儿。”   如果是别的场合,九歌一定会抢着出风头。偏偏这一次是她最不擅长的,她只得闷闷地坐着。   王太太道:“这般客气做什么,快上来说说,让我们也看看你看出了哪些不一般的地方。”   微娘这才走上去,气度芳华,看似随意地在每个丫鬟面前都走了一遍,停了片刻,几句很普通的点评,却偏偏字字深得人心,让人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果然比前面那些凌乱的长篇大论精彩得多。   王太太面露惊讶之色:“我只道微娘精于商道,没想到这眼光却不止于商道,连口才也是一等一地好。”   微娘淡淡一笑。   王太太这话,粗听没问题,但细细思量之下,却很有耐人寻味之处。   按说陆顾两家既然已经有了结亲的意思,她既不知微娘的本事,又何必指明要微娘上来说?   与其说是照拂,还不如说是故意。   再结合阮桐今日的表现,以及九歌突然向大房低头,只为来这陆府一次。   有些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主位上的妇人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不是还有一位么?”   王太太忙道:“那位是顾大姑娘的堂妹,是随顾大姑娘来的,我想着顾家姐妹情深,这有一个说了,应该也能代表两个人吧?”   妇人道:“那便罢了。不过既是头筹,总不好两人齐得。这便在外表上分一分吧。这个微娘确实是好的,长得出色,人也出挑,可惜总是少了点儿庄重,让人觉得有几分轻浮,还是那位顾姑娘拔得头筹吗。”看到其他姑娘眼中出现失望之色,她又道,“至于其他人,自然也是有奖品的。”   姑娘们这才喜形于色。   九歌示威般地看了微娘一眼。   微娘心下淡笑。   已经料到是这般的结果。   有人在中间强行插手,看来陆府和顾府的亲事出现了反复。   不出她所料。   那么,有些人的身份,总是不一般的。   比如说这位主位上的妇人。   再比如说…… ☆、第 30 章   这赏赐一下来,众位姑娘自然心中喜悦,但立时就有人感觉到不对,目光转到顾九歌身上来。   说起来,顾九歌最近名声很不堪,虽然这些姑娘深入内院,却多多少少都听到些有关她的笑话,那些笑话经过了九转十八弯,有些是当日的事情,有些却是子虚乌有,纯是其他人硬栽到她身上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名声终究是坏了。   没想到就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拔得了头筹。   若她真是表现出色倒也罢了。但明明,她对这鉴珍会一言未发,结果表现出色力压群芳的顾微娘没怎么样,她反是捡了个大便宜。   至于这理由,那紫衣妇人说出的话简直就是个大笑话,明耳的一听就知道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可现在这种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而且那些夫人太太们都笑眯眯地,没一个觉得不对,就连顾微娘自己都面色不变。   紫衣妇人看到微娘的表现,暗暗点头。   可惜了,不是她的人,不然的话,就凭这出色的长相,又是泰然自若的气度,怎么也不可能落得这个下场。   等赏赐了众姑娘,她站起身,夫人太太们慌得都站起来陪她。   妇人摇了摇手:“不用拘礼,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随便走走罢了。”   她这样一说,分明就是有体己话要私下里和人讲,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哪儿还有不知道的?那些不是很熟络的纷纷散去,倒是王太太一直跟前跟后,一直陪着她。   微娘看了看九歌得意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三妹妹,还以为志得意满,岂不知这样一来,她把所有的底儿都漏给了自己。   她转过头,正要往外走,忽地就看到画舫那边坐着一个青衣墨发的公子,正看着她这边。看到她也看到他后,他悄悄抬手,将手中的杯子对她扬了一下,一饮而尽。   那个,竟然是陆活。   原来他也来了。   微娘扭转头,不再看。   不管怎么说,陆活是个好的。   可惜她只能负他这份心了。   王太太和王守备夫人陪着紫衣妇人在园中走了一回,王守备夫人开口道:“姐姐,你看这事如何?”   原来那紫衣妇人竟是王守备夫人的姐姐。   紫衣妇人叹了口气:“成与不成,可不都是已经定下来了?对了,刚刚画舫上那青衣的,就是陆公子吧?”   “正是犬子。”王太太赶紧道。   “和九歌看起来并不是不配的。”紫衣妇人道。   王太太面上有些犹豫,道:“那是当然的。只是这个……亲事……。”   “哦?你可是还有什么说的?”紫衣妇人有些不悦。   王太太急忙笑道:“小妇人哪敢有什么说的。只是前段时日,刚刚和顾家大房那边议过亲事,虽然还未定下,但毕竟是有了口头约定,突然之间撕毁,似乎不大好。”   “只是口头约定?”紫衣妇人听到这话,也郑重起来。   “确实,只是口头约定,但是不管怎么说,君子重一诺,这事情活儿也多少知道些儿。突然中间换了人……。”   “若是真定下了,我自不会强迫你。不过既然还未定下的话……,罢了,我也不多说,你自己考虑罢,若坚持选那女孩,我难道还非迫着你改了想法不成?”紫衣妇人道。   王太太在心里计算一下,最终抬头道:“孺人说哪里话来?孺人说得是,其实九歌那孩子和活儿是满相配的,长得好,人也不错。”   紫衣妇人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她这孺人的身份在王府里不算什么高贵主子,但毕竟要比这些妇人们高出不止一大截,想来这些人也不会不给她面子。   话说回来,连她都没想到原来这里还有三皇子派过来的眼线呢。虽然不是三皇子所托,不过既然那张氏主动找上门,亮明了身份,还向她出示了三皇子的玉佩,她就不能不帮上这点儿忙。   虽然她所在的王府不属于任何皇子一派,可圣上身体这些年日渐反复,眼看就要从三位皇子里选出一个合心的。她不介意给其中的一位或者几位卖个好,得个善意。这样日后新皇登基,就算她所在的王府没有拥龙之功,至少也不会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给除了。   能执着三皇子的玉佩行事的,必不是什么轻贱的身份,搞不好就是三皇子的心腹之一。   “对那孩子,也别太苛刻了。”孺人叹了口气,虽然她迫于玉佩压力不得不向张氏示好,但刚刚在亭中观察,那叫微娘的孩子却实在是个可心的,让她不忍心太委屈了她,“罢了,等下她出府之前,你就派人把我身边的物件拿过去一样给她,告诉她,这是我给她的见面礼。”   王太太急忙道:“孺人真真是心善,不但惦着我家的活哥儿,竟然连那丫头的退路也想好了。”   王守备夫人道:“我姐姐向来都是个心善的。”   王太太点头称是。   虽然放弃微娘让她有点儿舍不得,这一来是因为二房产业不如大房多,二来则是微娘给她留下的印象确实不错。但一想到那顾九歌竟然有王府的孺人亲自作媒,这种荣光说起来实在是难得,日后说不准便能扒上王府这条线,最起码不会交恶,她又觉得这件事相当划得来。   几人在这边低低地说话,那边微娘告了退,本想着和其他姑娘一样悄悄离开,没想到陆府的老太太居然出声叫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微娘神色恭谨,道:“实在是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想着去找文秀姐姐说几句话,然后就回去了。”   陆老太太点点头,没再阻拦。   微娘出了亭子,走了一段,正考虑着要不要先回顾府,反正这次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该试探的事情都已经试探出来。突然身后一个丫头急匆匆过来,先对她施了一礼,之后才道:“顾大姑娘,我家太太说请姑娘务必去我家姑娘那里坐坐,等下走时太太还有样东西要送给姑娘。”   微娘稍稍愣了一下。   她现在已经算是圆满大丰收,没想到临走时还能发一笔小财。   那丫头引着她去了陆文秀的房里,陆文秀在宴会前便已经听说了兄长和顾家大房的亲事许是要有些反复,因此在宴上对她才不曾过于亲热。如今微娘既然在她的院子里,她自然不好太过冷淡,但像前些时日那样一直姐妹相称并劝微娘长住自己府里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了,仔细感觉的话,她的态度间还有些许不经意露出的疏离。   微娘心里微笑,面上神色不变,和她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闲话,便见一个穿翠绿衣服的丫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长形的木盒,道:“太太说,这里面的物事虽然珍贵,但送给姑娘毕竟轻了些,还请顾大姑娘不要嫌弃。”   这便是借着送礼对向她退亲做的补偿了。   她若是收下,便是收下了陆府的赔礼,日后与陆活自然不可再有什么纠缠。   她笑道:“太太当真是心细,微娘却之不恭,这便腆颜收下了。”   管她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是白送的,傻子才不要。   姐妹间又说了几回子话,微娘站起身说要走,又要去寻九歌,陆文秀忙道:“适才我娘看到九歌姑娘一个独处,想和她多说几会子话,不然就让九歌妹妹多耽一会儿,到时用我陆府的马车送她回去,微娘说这样可好?”   微娘心中暗笑。这亲事一旦不成,微娘立刻变成了名字,而九歌却变成了九歌妹妹。   亲疏立现。   “既然姐姐这样说了,微娘便先走一步,还劳烦姐姐派人去告诉我那三妹妹一声。”微娘客客气气地道。   陆文秀忙说不敢不敢,一直将她送出了垂花门,眼见她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去。   沈杀赶着马车回到顾府,微娘下了马车,刚要进门,他忽然道:“要我再去陆府一次把二房的接回来么?”   九歌来顾府的次数不多,而且从来没和沈杀说过太多的话,难得他居然记得住她的名字。   “不必了,”微娘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那笑是一直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妹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下自会有陆府人送她回去那边。”   “那就好。”沈杀说着,把马车牵走。他倒不是关心顾九歌,只是怕顾微娘晚些时辰又叫他去接人,他套二遍车太麻烦了。   “对了,等下你去我哥哥那边一次,我哥哥有事情同你讲。”微娘道。   沈杀点了点头。   说是顾大少爷,其实是这位大姑娘,他心里有数。   微娘脸上带笑,直接进了顾三思的院子。   “妹妹看起来心情特别不错。”顾三思笑着说。   “当然,一桩亲事解决了,不但没坏了我的名声,还得了份大礼,”她说着把自陆府得来的那个细长条的木匣放在兄长的书桌上,“最主要的是,我终于确定了想法,知道了我的对手到底是谁。这样好的事情,你说我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呢?” ☆、第 31 章   微娘细细地把她在陆府经历过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接着道:“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顾三思愣了一下,喃喃道:“这,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陆兄他……。”   “还以为他什么?”微娘叹口气,“哥哥,你我现在都多大的人了?你当真以为我会对他动心不成?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我和陆府的亲事,只是想试探些事情罢了。”   “可是,如果试探不成功呢?”顾三思问。   “不成功的话,我便嫁过去好了。左右陆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活是个正人君子,不论他日后纳妾与否,必不会亏待了我。我与他纵然做不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总是可以的。”她笑了笑,“而且那样查起沈杀师父的事情会更方便。”   “若大姑娘嫁陆府是因为我,我宁愿不求大姑娘。”沈杀在门口说道。   原来他已经来了这里,刚刚好听到微娘后面的话。   “只是顺便,难道我日后不嫁人的么?”微娘不在意地道,“说起来,陆府倒不算是什么坏的选择,虽然家境难了点儿,但名声摆在那里,陆活日后前途想来应会不错,这门亲事完全做得。”   顾三思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做得,可惜妹妹的心思完全不在亲事上头。   “试探的结果可以说了么?”他问。   “可以了。”微娘道,“其实前世的事情,我一直心怀疑虑,就算二房再觊觎我大房的财产,毕竟还有二叔在,怎么可能任由她胡作为非下去?再想到后来,张氏无意中露出马脚,让我们发现原来大房生意上的危急完全是二房在捣鬼,从而和二房断了联系,势成水火,之后我们和二叔基本没见过什么面。我怀疑,那时二叔已经被张氏控制起来了。”   顾三思一怔。   微娘看出他眼中疑虑:“我知道你不怎么相信。主要是张氏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平日里生存都要仰仗二叔鼻息,两人又有子女,感情上也没听说有不和睦的地方,怎么好好地就会被她得了手去。这说明她至少手里要有一股自己的势力在。”   “张氏?可能吗?”顾三思喃喃地道。   “这个猜测太匪夷所思,哥哥不相信也是正常。刚想到这方面时,我何尝不是吓了一大跳?就怕冤枉了人,所以我才会以身作饵,看看那张氏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人在。结果,在今天陆府的寿宴上,原本口头约定好的亲事突然就作废了,之后陆府给了我这盒卷轴作补偿。我仔细看过这里面的东西,价值上绝对不是现在的陆府所买得起的,所以我更相信是陆府找借口把那位紫衣妇人的珍贵物品送了过来。婚事作废,和那妇人少不了关系。”微娘道。   “那妇人到底是谁?妹妹可知道?”顾三思问。   “那妇人长相和王守备夫人有几分相似,哥哥对京中各人物了解得比我多,可知道哪家的家眷出于我们这里,并且和守备夫人有些关系的?”微娘问。   顾三思的面色渐渐沉下来:“当今圣上的弟弟,寿王的府里,有一位孺人,是王守备夫人的亲姐姐。”   “这就对了。”微娘道,“我对京中资料不是很熟悉,所以想了很久想不出来,幸好有哥哥在,这一下就全对上了。”   王守备夫人的姐姐仗着王府的势作媒,强行拆了陆府和顾家大房的亲事,改订顾家二房顾九歌。这件事二房必是知情的,不然九歌不会突然向大房低头,并且蹭着大房的马车过去。而阮桐想来多少听到些风声,所以才会对九歌那般不客气,还出言提示自己小心被人暗算。   阮桐这样做,倒不是什么义气,而是她本来就心慕陆活,一知道九歌要嫁给他,她心里泛酸水也很正常。   “至于那位孺人为何会听从张氏的安排,这正说明张氏后面有很强大的靠山,让寿王府都不得不示好的靠山。除了当今圣上,哥哥觉得谁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微娘问。   顾三思想了想:“那就是有希望做未来圣上的人了。”   微娘点点头。   未来圣上,现在至少得是皇子。   圣上现在有三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前世,三思兄妹就是投到了三皇子府上,结果落得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会是哪位皇子?”沈杀走进来问道。他倒是不认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这么把兄妹两人的事大大方方地听去了,还直接加入了讨论里面。   顾三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在前世,三皇子可是沈杀的主子,虽然这一世不再是,但那成见却不容易消除。   “都有可能。”微娘道,“不过,我个人更偏向于三皇子。”   “为什么?”沈杀很有点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因为据我的了解,对于当今圣上的那个位子,三位皇子都有心想得到,但只有三皇子准备得最早,也隐藏得最深,大皇子鲁莽,二皇子好色,各有缺点。凭他们的头脑,很难想到会在江南这种看似无用之处安插一根钉子。”微娘解释。   “安插到这里……确实没什么用。”沈杀想了想,认真地说。   顾三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当然有用,想抢皇位得有人脉,想要人脉得有银子做后盾。想得到银子,江南这种富庶之地可不正好?”   微娘补充:“其实有可能是直接冲着顾家来的。顾家江南第一富户的名称不是白来的,就算放眼整个国家,能与我顾家匹敌的恐怕也并不存在。我记得以前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就连皇宫都比不上我顾家豪富。这种情况下,三皇子动了我顾家的心思,实在是正常。”   只要得到顾家,不但收拢人脉的银钱不愁,就连登基后国库的充盈也不足为虑了。   想想前世二房那般针对大房,所为不过金银,张氏吞食掉大房的产业后,怕是全都一股脑送给了主子。   偏偏兄长和她看不清这些,把豺狼当成是恩人,以报恩之心相待,把顾府剩余的产业也拱手奉了上去。   怪不得三皇子非要杀了他们兄妹,如果真把他们放回到民间,她活不了多少日子倒也罢了,但顾三思早晚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定成心腹大患。   以三皇子的性子,哪会容许一个暗藏着的威胁存在?   “这也太欺负人了!”沈杀气愤地道,“大姑娘,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动头脑我不行,但是那些需要眼力脚力的活儿,我都能干得下来。”   “问题是你值得信任么?”顾三思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沈杀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微娘。   “这件事,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微娘问。   “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大姑娘帮我查师父的死因,这恩情对我沈杀来说,绝对大过天,别说只是跑跑腿盯盯人,就算要我沈杀的命,我也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就是说,只要帮他查出他师父的事情,他就可以把命卖给对方么?   前世的三皇子,还真是运气好得很,竟然能碰到这么一根筋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自己,不由苦笑。   她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她自己不也是这样?如果不是翠儿和兄长死亡,她早做好了只身赴死的准备。   她是另一个把命卖给仇人的蠢蛋。   ……嗯?等下!把命卖给仇人?   她死死盯着沈杀,脑中突然跳出来的想法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杀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不敢打扰她,生怕搅乱了她的思路,袖手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微娘的大脑飞快地转动。   三皇子既然因为顾家的产业能使出这种计策来,那有没有可能对沈杀也是同样的原因?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沈杀的出色,知道他一向尊师重道,于是特意派人杀死了他的师父,只为了把他收揽到自己府上,为己所用。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要真是这样的话,前世的沈杀和前世的她一样,都是自负聪明的蠢蛋。   “妹妹?”顾三思轻轻唤她。   微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这只是她的猜测,她没证据,也不敢打保票一定是真的,虽然依着三皇子的性子,做这种事确实驾轻就熟。   再说,那陆府上女人的背影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陆府和三皇子还有什么关系?   应该不会。   如果陆府和三皇子有关的话,为什么不促成她和陆活的亲事?这样不是更容易把大房的产业收纳过去吗?   或者,那个和三皇子有关的女人,在陆府其实是个说不上话的。   比如说是哪个丫头,或者管事婆子一类的。   三皇子派她们去陆府,大概只是为自己收拢势力。   真的仅仅是这样吗?   微娘再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第 32 章   陆活从没想到,原来已经定下来妥妥的事情居然也有突然转变的一天。   比如说,他的亲事。   那日,母亲明明亲口答应替他作媒,将微娘娶来给他作妻子,甚至还把微娘邀到府里来,商议此事。   后来,她们告诉他说,那微娘并没有很反对,只是有些犹豫大房这边的产业。   一切听起来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只差最后婚期定下来。   结果就在陆老太太生辰这一天,就在他忍不住上了画舫遥遥看了微娘一眼,壮着胆子向她敬了杯酒之后,事情竟然就变了。   开始,是他被母亲叫到屋里去,当时屋里竟然还有一位盛装的陌生姑娘在,他就隐约觉得不对。不管怎么说,陆府在礼节这方面向来看重,怎么会在不知名的女子还在的时候,就把他叫进去?   那姑娘一看他进去,立刻就红了脸,稍稍扭转了身子。   陆活却只是略微皱了下眉头。   很多姑娘见到他,都是这般又羞涩又含情的模样。他却单单喜欢微娘,不管何时相遇,面上绝对落落大方,似乎他与街边的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更不会用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示意他。   他和母亲见了礼,很快就告辞离开。   结果晚上,他还在书房温书时,母亲居然去书房找他。   他立刻知道,母亲一定是有重大的事要和他说。   不然,她不会亲自来书房。   陆府的人都知道,陆家公子在书房中看书的时候,是不允许别人去打扰的。   他问母亲是何事。母亲开始还有些为难,后来就慢慢开了口,说已经给他定了亲,是王守备夫人的姐姐,寿王府的孺人亲自作的媒。   他听后,先是惊讶,后是欣喜。   没想到,他的亲事竟然被重视到这种程度,会有京城的孺人来提亲。   难道是微娘的示意?   想来也是,顾家虽是商户,毕竟在商场上往来这么多年,人脉广些也是正常。微娘能央求到寿王府上,可见对他是极为重视的。   只是有些让他羞愧了,毕竟这种事情该是男方出面才好。   王太太一看陆活又惊又喜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她想了又想,最后一咬牙道:“今日已经去找人相看了日子,过几日大概就能定得下来。那位孺人在城里呆的时日不会长,在她走之前把日子定下来,也算是给她一个交待。”   “此事全凭母亲作主。”陆活毕恭毕敬地道。   “本来娘还担心你会不会不高兴,既然你也觉得不错,我就放心了。我就说,其实九歌那孩子虽然长得不如微娘,但这性子仍旧温顺体贴,今日她见到你时,我看她对你那份情意也是真的,日后你记得要真心待她。”王太太道。   陆活一愣。   什么九歌?   “九歌是谁?”他问。   “你这傻孩子,不就是今天在娘的屋里见到的那位姑娘么?如果不是特意让你见见人,我何必巴巴儿地把你叫过去?”王太太嗔怪地道。   陆活含着笑意的脸渐渐严肃起来:“母亲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王太太心里有点儿发虚,但立刻端起母亲的架子来:“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在说你的亲事咯。说起来,微娘那孩子长得是好的,性子也不错,娘是真喜欢她,之前也替你去提过亲。但那微娘总是不肯松口,正碰上孺人来帮老太太过寿,看到了你,就想起帮九歌提亲的事儿来。说起来九歌也是顾家的人,虽然是二房的,这和微娘比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还有孺人亲自提亲的面子在呢。”   她话未说完,陆活手中的狼豪笔已经掉了下去,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母亲说什么?”他脸色发白,“什么叫定了九歌?九歌是谁?我今天在娘的屋子里,没见过任何女人。母亲说过要替我向微娘求亲的,微娘就是我的娘子,我就等着这婚事定下来,到时候大红的帖子,热热闹闹的亲事,……。”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王太太忙走上前来,用帕子抚着他的胸口,道:“娘确实是答应过你,但那微娘不答应啊。娘也没办法。听娘的话,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微娘对你无意,便娶了九歌罢。”   “微娘同意的。文秀跟我说过,微娘是同意的。”王太太这边拼命遮掩,想把临阵换亲的事情糊弄过去,却不知道陆活早听文秀说过其中细节,哪可能任由她几句假话就能过关。   说起来,如果不是陆文秀提前透露了消息,让他以为和微娘婚事必成,他也不会这么快就一头热地倒进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陆文秀本意是想在兄长面前卖个好,却没想到婚事反复,反害了他。   王太太暗恨文秀多嘴,却又不得不先把这边的陆活安抚好。她待要再说几句话,陆活却猛地一个趔趄,头朝下栽了下去。   这下可把王太太吓坏了,她想过儿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定会难过,却没想到他已经情根深种到这个地步。   她急忙把儿子扶起来,一边一叠声地叫人:“来人,进来,赶紧进来,少爷厥了,赶紧过来伺候!”   几个被支到门外等候的下人听到王太太的叫声,急忙进来,把陆活抬到一边的软榻上,揉胸口的揉胸口,帮他脱鞋的脱鞋,灌水的灌水,折腾了好半天,终于把他救醒转过来。   陆活一睁眼,就看到王太太焦急的脸,脸上满是关心的神色:“活儿,你怎么样?活儿,你可别吓为娘啊。”   他一把抓住王太太捏帕子的手:“母亲,其实你是开玩笑的,我的妻子是微娘,是微娘,是吧?”   一听他这话,王太太的眼泪不由掉了下来。   早知道儿子对微娘这么执着,她也不会在孺人面前一意孤行就定了九歌。那时她是想着,虽然儿子喜欢微娘,但年轻人,谁还没个心动的时候?有了孺人提亲的体面,那点子心动根本算不了什么,忍忍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话还没说几句,儿子刚一听说换亲了,直接就晕了过去。   她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儿子和那微娘没什么私情在,两人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没什么出格的事儿,怎地儿子就陷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她既然已经应承了孺人,又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   真这样做,她可彻底把孺人得罪了。到时孺人在寿王面前吹几句枕头风,这活儿日后的前程怕是要有大大的损伤。   “活儿,不是娘要瞒着你,不是娘存心让你难受。只是这些日子,那微娘虽说没完全拒绝,毕竟没真的定下日子。没定日子,这事儿就不能完全算得数。今儿孺人来了,和娘说了没几句话就提到你的亲事,娘开始也说了你和微娘的事儿来,可是孺人说既然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便是违反了也没什么……。”   “君子重一诺,什么叫违反了也没什么?”陆活反驳道。   “活儿,娘不是说你说的不对。可是你想想,那孺人突然提了这句话,指不定后面有谁的授意,弄不好便是寿王的意思。我们再清贵,总比不得皇亲国戚。所以娘想着,不如便依从了他们,活儿若是真喜欢那微娘,等她守到了顾三思束冠,可以议亲的时候,娘再托人去和她说,让她嫁进我陆府,给活儿作妾。到时活儿多宠她一些便是,想她一个商人之女,年纪又大了,必不会挑拣这些的。”王太太宽他的心。   陆活摇了摇头:“娘,你不懂的。今日你许了换亲,日后我怕她连我的面都不肯再见,更不可能再许嫁进我陆府了。”   顾家微娘,虽然他见过的次数不多,但对她的性子却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换作是其他的闺阁女孩,保不准王太太说的计策是可行的。   可顾微娘是什么人?整个顾家大房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却做得有滋有味,丝毫不见左支右绌。这样一个聪慧姑娘,能指望她甘心作妾吗?   在自家母亲答应孺人换亲的那一刻起,微娘便已经再不可能与陆府结缘。   “活儿……。”看着陆活面色灰败,王太太心中不安,开口叫道,想再和他多说几句。   陆活却摆了摆手,低声道:“母亲,我只问你一句,我与那位什么姑娘的婚事,是不是定下来无法再更改的?”   王太太犹豫一下,最终在儿子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陆活眼中的神采一下子全消失了,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力气,连背都佝偻起来:“我知道了。我没事的,娘。我只是想自己歇一会儿,静一静,您先回去吧。”   “活儿……。”   “我真的没事儿,你们都走吧……,”他猛地抬头,嘶哑着声音道,“就算我求求你们,让我自己一个人呆着,让我静一会儿,成吗?成吗?”说到后来时,眼圈发红,竟然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王太太怔住了。   自从儿子渐渐长大,她已经多少年没看到他的眼泪了?   没想到,今日这事儿,竟然再次让他流了泪。   看来,她的所作所为,是真的伤了儿子的心。 ☆、第 33 章   陆活得知真相后,伤透了心。   微娘却并不晓得这些,她一径和兄长沈杀商量着接下来的事情。   “大爷,姑娘。”门口传来了溶月的声音。   “进来吧。”微娘开口道。   溶月捧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两盘精致的小点心。   “厨房里新做出来的,奴婢看还热着,便端了来,大爷和姑娘趁热尝尝,比冷的好很多。”溶月说着将托盘放到桌上。   微娘垫着帕子伸手拈了一个,咬了一小口,道:“味道果然不错,比上次好了很多。溶月,倒是你有心了。”   溶月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来?伺候得姑娘舒服了,这本就是奴婢的本份。”说着见三思和微娘再没什么话,她便礼了一礼,退了出去。   微娘把那个点心吃完,终究是不觉得腹中饥饿,便放下手,转头看到沈杀,她把点心盘子往他面前略微推了一下。   “你也尝尝。”   沈杀向来不知道客气和尊卑为何物,听微娘这样说,立刻伸手探进点心盘里,抓了一个出来,一下扔进嘴里,嚼了嚼,咽到肚子里。   “太甜腻了。”他皱着眉头说。   顾三思哼了一声。   嫌甜腻,你别吃啊。   其实他也并不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但他就是看沈杀不顺眼,不管沈杀怎么说怎么做,都入不了他的眼。   就算沈杀夸这点心好吃,他也只会在心里骂沈杀是个吃货罢了。   能一笑泯恩仇的,向来不是顾家的传统,更不是他顾三思。   倒是微娘来了兴趣。   “哦?你喜欢什么样的?不如说来听听?”   “大碗的,能顶饿的,能吃饱的。”沈杀道,“这点心甜腻不说,个头也小,一个不够一口的,根本不过瘾。”   “粗俗!”顾三思在心中暗暗鄙视他。   “大碗的?”微娘想了想,“大碗面?”   沈杀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以啊,我在集市上吃过赵记的大碗面,很好吃的。”   顾三思嘴一撇:“赵记的算什么。我妹妹做的那才叫香软顺滑,好吃得不得了。”   沈杀看向微娘:“大姑娘还会做吃的?”   微娘笑了笑,没说话。   顾三思道:“那当然。”   这是他们兄妹两人的秘密。   前世的秘密。   初到京城那几年,她被不肯承认她是徒弟的那个老和尚收到寺里,悉心传授《谋术八卷》,翠儿留在了三皇子府。   山寺清苦,再说一个和尚的寺庙,她一个大姑娘住着,总不是那么回事。因此寺中人帮她在寺庙不远处单独盖了一间草庐居住,那时候特别清苦,就连想喝口水都要自己去担,想烧点柴都要自己去拾。   三思心疼妹妹,把力气活儿全包了,但做饭这种事情,毕竟还要微娘亲自来的。   久而久之,她竟琢磨出了一手好厨艺来。   只是重生之后,她再没进过厨房,更没有下人知道她的厨艺其实比她们都精得多。   微娘看着沈杀的表情。   那个神色……怎么说呢?   说是贪吃,但又不全是贪吃,好像是把吃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所以一听说她擅长这方面,连带着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起来,有些恭敬,有些崇拜,还隐约有些期待。   微娘心中苦笑。   不得不说,沈杀真是一朵好大的奇葩。   她救他的命,他对她不恭敬;她对他示好,他对她不崇拜。反倒是知道她能帮他报师仇之后,他献上了他的恭敬;得知她厨艺高超之后,他又献上了他的崇拜。   这个……能说是个尊师的吃货么?   “在陆府那边你就没吃什么吧?卸了车,还没来得及吃饭就来了这里,先用两盘子点心压一压,等下回去了,我告诉厨房给你做大碗面吃,里面多放些牛肉片。”微娘说。   沈杀的眼睛更亮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两盘点心打扫得干干净净,末了一抹嘴,伸手把旁边那盏茶拿过来,几口喝完,算是吃饱喝足。   顾三思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说话,微娘对他摇了摇头。   他只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杯茶盏,明明是微娘刚刚喝了一口的。   “大姑娘还需要我做什么事吗?”沈杀问。   微娘想了想:“有的。你的功夫很想,我正巧需要这么一个高人,一直帮我盯着二房那边的张氏,看看她到底和什么人私下里接触过。你帮我把她接触过的人都列个名单出来,拿给我看看。还有就是……,”微娘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怀疑她真正想联系的人,白日里未必出现,所以还得辛苦你,夜里也要时时盯着,不能马虎大意。”   “大姑娘放心。”沈杀倒是没有诉苦。对他这种生长于山野的人来说,几日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儿,不过是盯个人而已,闲时完全能够打个盹,比在山里时轻松多了。   “嗯。……另外,如果这件事顺利的话,你师父的死因说不定能一并查出来。”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她考虑一下,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沈杀的眼睛一下亮得像夜里的烟花,璀璨夺目。   微娘咳嗽了一声,道:“那这件儿暂时就先这样吧,今日说得差不多了,我们便做那岸上的渔夫,只要有耐心等下去,鱼儿迟早会咬钩的。”   她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沈杀急忙跟了过去。   他知道顾三思看不上自己,虽然不知缘故,却也没有热脸贴冷PI股的道理。   山野间长大的人,直觉都相当强。   微娘走出门,见溶月去了厨房还没有回来。她跨过门槛,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让人凉爽得想叹一口气。   或许是一件心事放下了,她的心情没来由的轻松起来,行路间急了些,裙摆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淡淡的阳光透过屋檐,直照到她的身上,竟让她似乎也浸出了一些让人无法逼视的金光。   沈杀一步步地跟在她身后走着,两人距离很近,近得他一伸手,似乎就能抓住她,把她控制在掌心里。   可是就这么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却一肩扛起第一富户顾府的大梁来,并且站得越来越稳,甚至还能做到连他也做不到的事情,能帮他查出师父遇害的真相。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明明美丽,却又聪慧通透得让人心疼。   看着娇弱,却又干练果断得让人吃惊。   再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不知怎地,他就信了。   微娘走了一会儿,眼看着已经出了翠竹院,前面是岔路口,一边通往外房,另一边通往她的院子。   她走上岔路,却听到身后脚步声仍旧跟着,不禁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沈杀。   “还有事吗?”她问。   此时,她正好站在路边的一株花树下面。   轻轻的微风拂过,花瓣落了下来,有几瓣正落到她的发上和肩上,她却没觉察似地,只迷惑地看着他,眼神不像平日里那样灵慧,却更让人心疼。   “大姑娘,你真好看。”沈杀道。   微娘愣住了。   她想过沈杀会说什么话,想过很多种,却唯独没想到这种。   不过是句称赞的话,放在别的男子那里,或许是别有用心。但沈杀的表情那么直率,眼神那么坦然,就好像在和她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般。   他是真觉得她好看,然后就真的夸了出来。   就是这么直接简单。   直接简单得让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才是。   沈杀看她没说话,很自然地走上前一步,伸手把她肩上和发上的花瓣都轻轻摘了下来:“看,有落花呢。”   微娘前世经历颇多,而且她长相出众,就算是三皇子府上,亦有一些男子向她表明过心迹,甚至连三皇子本身也暗示过,可以在后宫中为她留一个位置。   但是,那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说这些话,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谋划算计。   像沈杀这种的她根本没经历过,更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脸红她不会,嗔怪太矫情,或许若无其事才是最好的。   “我等下吃了晚饭就去二房那边盯人。”倒是沈杀先开了口。   “哦。”微娘的头脑还有些转不过来,只应了一声。   “不知道需要盯多少日子才能发现她们的破绽,所以可能要有一段时日少见到大姑娘的面儿了。不过我每隔几天就会回来给大姑娘送份名单,大姑娘若是有需要我去办的,不那么急的,可以先攒着,等我回来后一齐告诉我。”沈杀道。   微娘心底有点儿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正要送远行的丈夫出门,丈夫在谆谆叮嘱她这个小媳妇平日里要做什么,要注意哪些,不能做什么。   真是很新奇的感受。   沈杀见微娘一直不怎么说话,以为她有催促他动身的意思,便道:“大姑娘,那我先下去了。我一个时辰以后去那边,你要是临时想起什么事儿,这一个时辰内派人去下人房里告诉我一声就行。”说着转身走了。 ☆、第 34 章   陆活在书房里把自己一关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陆府的人为他操碎了心,甚至就连陆文秀也被王太太念了好几回。   陆文秀心里同样很后悔。   她没想到,当初只是一时口快,想着兄长和微娘的事儿既然订了下来,自然不会更改。陆府诗书之家,一向重许诺。   哪知道板上钉钉的事情也有改的一天?   结果这一改不要紧,把自己的兄长给害了。   陆活,就算王太太不说她也知道,那可是整个陆府的出路和前途。   万一他真的因为这件事一蹶不振,那以后陆府可就完了。   半个月后,陆活从书房里出来了。   他形容憔悴,双目都是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一看到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王太太就觉得心里难受,同时对那顾府大房的微娘心里还有些迁怒的感觉。   好好地,怎么就让活儿迷成这个样子?   这还是没见过几面没说过什么话呢,万一要是成了亲,怕不是以后活儿就得有了老婆忘了娘?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王太太心里又略略觉得让活儿娶顾九歌是对的。   不管顾九歌名声怎么样,毕竟只是一些流言,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当日的情景。再说又是寿王府的孺人亲自做的媒,活儿若是能够攀上寿王府这棵大树的话,日后还怕没有好前程?   这当官一途,才学当然重要,有贵人扶持同样重要。没有贵人相帮,就算有子建之才,最后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想到这里,王太太那颗疼儿子的心就又往顾九歌一边偏了偏。   她是陆活的亲娘,可她也是陆府的大太太。   陆府兴衰,她并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活儿……。”王太太用帕子掩住嘴,声音有些哽咽了。   陆活冲她深施一礼:“母亲大人,这段时日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不孝。如今儿子已经想明白,过几日我们陆府就可以遣媒人去顾府二房求婚,订下婚期。此后一切事情都依母亲就是……只是,在此之前,儿子想去寺庙里走一走,散散心,不知母亲可否应允?”   王太太愣了一下。   她本来是还打算再劝劝儿子的,没想到儿子竟然自己就说想明白了。   是真明白还是缓兵之计?   她仔细打量了儿子一遍,没看出什么来。   应该是真的吧?活儿从小就是君子,从不屑作小人之态的。   她略略放了心。   “去吧。”王太太笑眯眯地说,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眼看着陆活转身离开,她立刻板起了脸,吩咐道:“叫人去叮嘱少爷身边的小厮,一定要盯紧了少爷,不管他去哪里,哪怕就是去更衣,也得寸步不离地守着!”   活儿的人品她当然信得过,但是这做事情不能全靠人品,最主要的还是手段。   陆活却根本没理这些。   他回房之后,先是叫了一大桶热水,好好地清理了一下,又让丫头替他整理一下仪容,一切都收拾好了,眼看着又恢复了往日里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这才起身往外走。   正在交头接耳的几个小厮眼看着自家少爷出来,急忙没事儿一样站好。   陆活在前面走着,那些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连推带挤地选出了两个鼓着嘴跟陆活走了。   王太太那令下得,让人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活计,这些小厮当然谁也不想出头,只想有多远躲多远。   陆活倒也没为难他们,出了陆府之后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并没去寺庙的方向,反而进了酒楼。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一个跟了进去,另一个则赶紧回陆府叫人套马车。   自家少爷说不准就是去借酒浇愁,万一喝多了,再磕着碰着,还是坐马车保险一点儿。   陆活在酒楼里的确要了几个菜,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站起身,慢慢走了出来。   那小厮放了点儿心,急忙跟出来。   陆活一踏出酒楼,就看到街另一边驶过来一辆马车,装饰虽然并不堂皇,却自有几分雅致在里面,正是陆府的出行马车。   马车一停到酒楼前面,车夫立刻跳下来,朝陆活迎了过去。   陆活却好像没看到一样,他的目光直接落到了对面的铺子门口。   许是碰巧,现在对面的铺子门口正好停了顾府大房的马车。陆活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找借口停一下,看看是否是微娘,就从侧边冲过来一个女子。   虽然说是“冲”,但是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女子忙而不乱,那姿态端的是十分曼妙,尤其是那一身粉嫩粉嫩的长裙,将整个少女的玲珑曲线全都勾勒了出来,让人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睛。   那个少女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办,似乎并没注意到酒楼前面站着的陆活和小厮,只是就这么低垂着头,弯曲着粉颈颠着小碎步冲了过来。   这时候刚巧微娘从铺子里出来,目光流转间就看到了对面的陆活以及那姑娘,不由愣了一下。   她身边跟着的溶月更是大吃一惊,低声在顾微娘耳边道:“姑娘,那,那,那不是二房的三姑娘吗?”   顾微娘心思电转,已然猜到顾九歌打的什么主意。她微微垂下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却没有回答。   顾九歌还没冲到陆活身边,小厮和车夫便已经都反应过来,赶紧护到陆活身前,小厮更是扯嗓子叫了一声:“你谁啊?不怕撞到人啊?”   顾九歌好像这才知道前面有人,受了惊吓,不由低低地叫了一声,身子晃了一下,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仰起头看向对面的陆活,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说起来,这美人受惊,不管是亲眼见到,还是入画,绝对都是特别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就连当世的书画大家宁笔翁都独爱画美人儿受惊图。据宁笔翁说,那美人当时的一颦一嗔,一惊一泪,都美不胜收。   宁笔翁说得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但当下这个美人眼看着一头秀发都披垂下来,斜斜地搭在香肩之上,有几绺还从玉面上斜了过去,看着就像是雨后的海棠,让人心生怜惜之意。那钗子微微落出来一截,看着好像和主人一样弱不胜衣,给人一种无比娇弱的感觉。   当下,所有围观着的人都觉得心弦不由一动,同时冒出一个想法:“谁家小娘如此貌美?”   顾九歌当然是美的,不过她努力把这种美展现给陆活看。自知道陆活心慕顾微娘后,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这半月以来,虽然有寿王府的孺人作保,陆府竟然仍旧没有遣媒人上门,想也知道定是陆活放不下大房那个死丫头。   一想到这个,她就恨得差点儿咬碎了满嘴玉牙。   那天在陆府王太太的房里,陆活一定是没看清她的长相。   她就不信,等陆活真的看清楚了她,会还像现在一样无动于衷。   于是她一直派人盯着陆府,待知道今天陆活终于出现后,便心生一计,精心打扮之后立刻乘马车过来,打算设计一出偶遇。   果然,让她得到了这个机会。   她一边卖力地表演着,一边努力展现自己的魅力。   陆活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嘴边就扬起一个笑容,轻声问她:“这位姑娘看着有些眼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我们可是曾经见过?”   顾九歌心中大喜,含羞带怯地说:“小女子是,是,是顾氏……九歌。”边说还边趁机抛了个媚眼过去。   这媚眼可是她在府里练习了半天的。   陆活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大,很响,而且细听起来,里面竟然还带着戏谑了悟以及一丝丝的不屑。   顾微娘心中一动。   她听得那笑声里面殊无欢畅之意,反透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冷落和悲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亲事不谐,虽然是陆府反复在先,但自己也确实有利用之意,对不起这位谦谦公子,不由叹了口气,再没有看戏的心思,垂目上了马车。   陆活看了顾微娘马车前面晃动的帘子一眼,心中又苦又涩,他收了笑声,一字字地说:“顾家九歌是吗?真是可惜,你这次勾搭错人了。说实话,我这人啊,早有喜欢的人了,可我就是不喜欢你!”   寿王府的孺人作媒是吗?陆府需要顾九歌是吗?他需要为家族牺牲是吗?   他可以照做。   但这不代表他就按她们每个人的算盘一步步走下去。   人,他照娶,却别指望他能给她什么好日子过!   想利用他陆活?   那也得看利不利用得起!   顾九歌嘴巴一下子不顾形象地大张起来,一脸错愕之色。   她没想到,一向有君子之称的陆活竟然当众给她这么没脸。   他不是君子吗?他不是已经知道了要和自己结亲吗?她已经说了姓名,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将是他未来的妻!   她兴冲冲而来,没想到主动求到的,居然是一次当众没脸!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滴血的红,一直努力维持着的娇弱形象再也做不下去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用帕子掩着脸,冲出人群跑了出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第 35 章   陆活的这种反应,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微娘虽然心里有些波动,但却明白,经过这么一场,顾九歌就算日后还能进陆府,这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了。   当街勾引男子本已不对,何况那男子本就是要和她订亲之人。   这下子就算当初的流言可以不被陆家看重,这件事他们定不会轻轻放过。   顾微娘唇边带着一丝冷笑。   顾九歌,你千算万算,却终究没算到这一幕吧?   陆活眼看着顾九歌失态而去,心里也不在乎,只踌躇了一下,便大踏步走向对面的马车。   因为沈杀已经被顾微娘派了出去,因此今天的马车夫仍旧是以前顾府的那个。眼见陆活过来,他没反应过来,当然就没意识到该做些什么,只眼睁睁看着陆活走到马车边,对着车厢深施一礼,朗声道:“不知马车里坐着的可是顾府大房的千金?”   顾微娘一愣。   溶月急得抓紧了帕子,压低声音对她说:“姑娘,陆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啊?他,他……。”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只是不停地绞着手指。   虽然溶月以前也肖想过如果姑娘嫁进了陆府会如何如何,但自从受了微娘敲打之后,她便清楚这件事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下人能多嘴的,更何况只要一心跟着姑娘,以后难道还会愁出路不成?   因此早先那个把陆活和姑娘凑成一对的想法已经淡得几近于无了。   没想到陆活竟然在辱了顾九歌之后又来了这么一出。   他到底想看什么?难道还想坏了姑娘的名声不成?   顾家长房就算再风光,其实都是表面,内里要比二房那边艰难得多。二房虽然铺子不如大房多,但毕竟有顾长卿主外,张氏主内,最起码顾九歌就不用背负这“失怙”的恶名。   顾九歌惹那么一场,还有可能找一个好婆家。而顾微娘要是碰到同样的事,怕是下半辈子就只能一个人过了。   溶月还没想完,就听外面陆活又说:“顾府大房千金,当得上一句‘兰质蕙心’,小生陆活,一向与三思兄弟交好,希望能与三思结为异姓兄弟。”   饶是顾微娘两世为人,仍旧琢磨不透陆活说这些话的含意,索性并不出声。   那陆活倒也不再多话,只再对车厢一揖,之后就转身上了陆府马车,干脆利落地离开。   溶月诧异地看着微娘,正想出声,微娘却只看了她一眼,清冷的目光让她闭上了嘴。   车厢微微一动,马车终于开始行进了。   一段时间之后,溶月见到微娘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这才轻轻地道:“刚才那陆公子……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来那么一出。”   微娘淡淡地道:“有什么不知道?一个贬一个褒,他不过是在帮我出气罢了。”   不论是当众驳九歌的面子还是赞扬她,都是在向她表明心迹。   陆活,喜欢她。   她低低叹了一声。   说起来,前世她与陆活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而他甚至是她前世部分麻烦的来源,正因为这样,今世她利用起他来,也算是毫不心软。   可没想到,接触过后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磊落的男子。   却是她小肚鸡肠不择手段了些。   虽然早在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选定了今后要走的路。但看到一个无辜的男子落到这种境地,她还是忍不住有唏嘘之感。   马车回了顾府,微娘扶着溶月的手下了车,刚刚转过身,就听到溶月带着讶异的声音:“陆公子?”   微娘抬头看过去。   垂花门处,站着的正是陆活。   陆活看着马车里下来的微娘,本来想好的很多话突然全挤在了嗓子里,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他一直知道微娘是美的,很美很美,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今生无缘的缘故,他现在的脑中,突然就闪过了一个词:艳绝古今。   微娘如墨般的长发都披泄下来,只在上面简单地用了一根碧玉制成的簪子束起。那长发衬着红而润的唇,竟显出了万种风情。微娘的眸光清透而潋滟,看起来就像是山间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绚目的光彩。   那种美,不但是艳,更让人觉得媚,却在媚中还透着浓浓的纯与真。几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奇怪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吸引力。   明明只是一身简单的淡色衣裙,却举止高雅,显得又高贵又神秘,更加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不对,不管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只是映衬她的美罢了。   如果说之前街上受惊的顾九歌在仰头的一瞬间有让人惊艳的感觉,那此时的微娘就是美得让陆活不敢呼吸,每呼吸一次,肺腑间都有一种隐约的生疼。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灵慧,原本两个人可以携手共度一生。可是,苍天弄人,转眼间,他的妻子就要变成另外一个女人。   陆活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倒是顾微娘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客气地道:“陆公子可是来寻我兄长的?   “我……。”   陆活刚要说出“我不是”,微娘已经再次开口,“如果陆公子来寻家兄,请入内说话便是。”说着便要进到垂花门里。   陆活在后面叫了一声:“微娘!”   顾微娘没有停步。   对陆活,她不是不感激,也不是不感动的。   甚至她想,和这样的陆活在一起生活,她并非不能接受。   但仅此而已。   现在的陆活已经是即将与顾九歌订婚的男人,这件事虽然不是她一手促成,却是陆家上下都乐见其成的。   再好,也不属于她。   “微娘!”   陆活又叫了一声。   微娘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停下来,但听他的声音凄切,终究忍不住转过身:“陆公子不是来找家兄的?”   陆活比半个月前,瘦得多了。   她之前在街上就一眼看了出来。这半个月里,他肯定没少受煎熬。   微娘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她果然是个冷心冷情的。   “微娘,照顾好自己。”陆活嘴唇动了半天,却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微微笑了一下:“陆公子放心,微娘的命就像是路边的野草,就算时时被人践踏,仍旧能在石板缝里冒出头来。别人越见不得我好,我越要活得更好,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人呢?”   “微娘觉得我如何?”陆活问。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微娘道。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就算此生无法与她结成连理,能得到她这么高的评价,他也值了。   “微娘,以后我不能常来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的话,就算是死,我也一定会帮你办成的!”陆活斩钉截铁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做事,实是不易,若是要我帮忙,千万不要犹豫!”   微娘没有说话。   自从知道陆活对她的真心,她已经不想再利用这个男子做任何事。   陆活见她没说话,向前走了一步,道:“微娘,就算……就算是对我那片心的回报。能帮你做点儿事,好歹我还有一份念想!”   微娘神色一动,溶月脸色变了。   陆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打算娇妻美妾全收拢怀中?   还没等她想完,陆活又道:“微娘,就算是,就算是让我活着的念想吧。知道你需要我,好歹我还觉得我是有用的。”   微娘的眼中这才现出几分愕然来。   她从来没想到,感情上受挫,竟然让这位翩翩佳公子有了厌世的想法。   这倒不怪她意外,实在是陆活从小到大称得上一帆风顺,陆府的人从上到下更是恭着敬着他。而他也一直以为,爹娘小妹都是真心爱他疼他的。   直到婚事有变。   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微娘,自然让他痛苦,但更让他失望的是,他从这件事中,感觉到了陆府诸人的态度。   父母不是不爱他,小妹不是不敬他,可这些敬与爱,绝对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多。   就像王太太,爱他当然是因为他是她的亲生儿子,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他肩上担着陆府的担子,他是陆府的希望。   如果陆府的出路在另一个人身上,王太太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疼他宠他。   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一个孺人作媒,就生生换了他的亲事。难道拒绝就那么难吗?   微娘比之九歌,不知道要比那个惺惺作态的女人好多少倍。想到刚刚在街上见到的情景,陆活就想大笑,想痛哭。   母亲啊,那个一直疼爱着他的母亲,仅仅因为对权势的趋附和向往,就给他订下了这么一门亲事。   那顾九歌的名声,就连对外界消息不甚灵光的他都有所耳闻,更别提娘亲和小妹了。   可是她们这个时候却全都撕下了往日里那副温情脉脉的嘴脸,毫不犹豫地给他换了亲!   他这次出书房时,本来还想最后和母亲谈一谈的,谈谈微娘,谈谈九歌,谈谈他的心事,可是在迈到母亲房里、看到母亲表情的一刹那,他就了悟了。   所有的事情,根本不必再谈。   若他坚持娶微娘,或许娘会让步。但那样的话,微娘入陆府后将过什么日子?娘又会怎么对待微娘?   他深爱微娘,怎么忍心让她进来受苦呢? ☆、第 36 章   顾微娘看着陆活充满期待的表情,半晌没有说话。   陆活的目光渐渐失了神采,脸色也有些灰败。   微娘心里虽知道应该早早和他划清界限才是,但想着他在街上的表现,还有他刚刚说过的话,终于忍不住冲动了一回,低声道:“好的。如果以后有什么事陆公子帮得上忙,微娘必会叨扰,只是希望公子不要嫌小女子烦扰才是。”   陆活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好像是夜空中的星星,就连溶月都忍不住为之感叹。   她现在才终于相信,就算自己随了微娘嫁入陆府,这位良人陆公子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的。   他的整颗心,明明都在姑娘身上。   “那,小生便告辞了。”陆活深施一礼,转身离去,再没有回过头。   他的背脊,再一次直直地挺了起来。   只要有微娘的那句话,以后的日子里就算有冰刀霜剑,他也再不惊惧。   “我们进去吧。”微娘轻轻说,转身进了垂花门。   在帮微娘换衣服的时候,溶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那陆公子……。”   “什么陆公子?”微娘一脸迷惑地看着她,“我们刚刚有遇到什么人吗?”   溶月先是讶异地看着微娘,既然隐约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陆活虽然答应在以后对微娘伸出援手,姑娘也答应了,但要不要照做,得看姑娘的意思。   姑娘她果然还是心软的呢,就算只是安慰,看刚刚陆公子那样子,分明心里也是带着苦涩的甜。   “没有!”溶月轻松地说,“我们在铺子里逛了一圈就直接回来了,哪里有见到什么事什么人呢?”   微娘轻轻笑了一声:“是啊,你说得对。”   本来微娘还以为,九歌遇到了那种事,少不得又要在府里窝上几天才能出来见人。   没想到第二天这姐妹俩就又见面了。   当时微娘正在茶庄里听茶庄的伙计介绍各种各样的名茶。   其实这些东西,前世她也接触过。但后院女人们喝的东西终究和三皇子府上的差异太大,比如说现在伙计正在大力吹捧的这种,据说就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玩意儿。当然,味道就是普通的鲜花制花,倒也不见得有多好,可胜在形状奇特,每一颗花都是一朵极小的花苞,一旦用沸水冲进去,那花苞就会缓缓展开,就像是盛开了一样。   那情景,就算只是想一想都觉得稀罕。   只是,珍贵归珍贵,那价钱也太高了些,竟然比新得的雨前龙井茶还要贵。   说是花茶,毕竟只是看的玩意,喝起来不见得好,这价钱就显得太不实在。   是权贵的后院女人们用来显摆身份的东西罢了。   许是正因为销路不好,因此茶庄里进得也不多,整个茶庄也只得这么一罐罢了。   微娘并没想买。   毕竟顾府虽然豪富,但她一向务实,从不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连马车都是因为用着方便才会制成那样,而并非有意显摆阔气。   可是听着那伙计说得新奇,她不由伸出手,想拿出一颗来仔细看看。   结果她的指尖还没碰到那个茶罐,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身影,一下子把微娘撞到了一边,伸手就把那茶罐抓在手里,高声道:“伙计,这个给我包起来,我买了!”   声音傲慢,正是顾九歌。   昨日顾九歌回到府里之后,越想越是恼恨羞愤,心下甚至连陆活都有些怨恨上了。后来她无意中听到下人们说话,才知道原来她走之后还有后续,那陆活竟然当众称赞大房的那个死丫头是“兰质蕙心”!   长得一副狐狸精的勾人样,哪里兰质蕙心了?   顾九歌越想越恼火,把丢脸的恨与对陆活的怨全都转移到了顾微娘身上。   她就不信,她会争不过顾微娘!   一大早,她就打发人来盯着大房这边,只要那死丫头出府,就立刻回来告诉她知道。   就这样,她跟着微娘一路到了茶庄。   微娘在茶庄只是转一转,而九歌却在门外掩着身形,有些紧张地听着。   一听伙计说那花茶只得一罐,她便动了心。   只一罐呢,如果她买了回去,等那些手帕交们都来府上时装作不经意地冲上几杯,让她们都看看茶水中鲜花盛开的模样,定是很有面子。   看到微娘也伸出手之后,她剩下的最后那半丝犹豫也没有了,直接冲进来,把茶罐抢了去。   溶月见自家姑娘被撞,忙伸手扶住,待见到撞人的是顾九歌之后,心里更是不喜。只是她终究是下人,顾微娘和顾九歌关系再不好,都是主子,并没她多嘴插言的份儿,她也只能在心里生暗气。   微娘看着九歌的模样,微皱下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那伙计又说:“两位姑娘,你们别看这茶罐里的花一个圆溜溜的样子,看着好像一点都不起眼儿,其实啊,泡起来可不一般呢。要是不信的话,你们买几粒回去试试就知道了。再说了,这新奇的东西啊,谁不喜欢呢?两位姑娘说是吧?”   他在这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顾九歌面纱后的脸挑衅地看着微娘,下巴扬得高高地道:“把这个给我包好,我要了!”   微娘心里暗暗摇头。   没城府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朵奇葩了。东西再新奇,也不过是个玩意儿,一泡,就没了。哪值得那么多银子?   二房到现在如果不是有二叔撑着,怕是早就被这对母女俩弄得底儿掉了吧?   只是这些细说起来,早不关她的事。二叔倒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但他那个人耳根子太软,被张氏的花言巧语说上几句就失了主意,自己前世就看透了这些,早不指望他,现在就更不可能再有什么幻想。   “二叔再能赚银子,劝三妹妹还是悠着点儿花,体谅一下长辈赚银子的不易才是。”微娘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不见一丝火气。   九歌却认定微娘是没买到鲜花茶在和自己怄气,心里更加得意,道:“这些就不劳姐姐操心了,姐姐还是顾好自己就行了。”   伙计见这两姑娘原来是认识的,之前想的那种“争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不由心下有些失望,只得按照这罐鲜花茶的既定价格收了银子。   微娘摇摇头,转身要走,就听九歌在后面道:“姐姐,这东西呢,是要看缘法的。有些人啊,虽然早早就碰到了一件心仪的东西,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没那个缘法。就算是勉强想收到手里,最后只怕也会落得个竹篮打水。所以要我说,做人还是得务实一些,别太虚了,姐姐您说呢?”   她虽然口口声声说的是东西,但是微娘却知道她指的是陆活。   微娘转过身,面纱后面的眼睛熠熠生辉:“妹妹说得对。这世间,万事都是靠缘法。如果不是你的,就算你先抢到手里,最后也未必真的就是你的。”   顾九歌看着微娘的身影走向大房马车,不由撇了下嘴。   在她看来,那死丫头只是嘴壳硬,其实心里说不定多心疼呢。   好好的婚事没了,现在就连想买罐茶都被她抢走。哈哈,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许是真的乐极生悲,九歌抱着茶罐走过茶庄门口时,不知是脚抬得低了还是没注意,竟然一下子摔倒了,那茶罐从她怀里滚落下来,骨碌碌一直滚到一边,连盖子都摔碎了,直掉到一边的水洼里去,这才停下来。   溶月掀起车帘,静等微娘上车。微娘听到身后响动,转头看到九歌的狼狈相,不由抿唇一笑,道:“三妹妹,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任何东西,都讲究一个‘缘’字。就算你先抢在怀里付了银子又如何?现在看了,还不是鸡飞蛋打?”   说着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只恨得顾九歌坐在地上直捶地。   那茶罐若是摔碎也就罢了,还可以捡干净一些的带回去。可是现在它却进了脏水里,里面的花茶想也知道定是被水淹泡了,这种东西怎么能再入口?   可是,不带回去的话,她又不甘心。   那样就真好像是那死丫头说的那样“无缘无份”了。   她几乎咬碎了满嘴银牙。   你狂,就让你再狂几日。   待过几日真的陆府派人送上庚帖之后,两人合了八字,定下日子,到时有那死丫头哭的时候。   有缘无份?本姑娘这次就让你彻底的有缘无恨!   想到这里,九娘觉得自己是心神气爽,那些以往吃的明亏暗亏也都不再想去计较。   顾九歌的念头很简单,一是弄垮顾府,报复一下那个不知死活的死丫头;二是所有顾微娘的东西,她必定要都抢过来,这念头强得都有点儿要成她的心魔了。   至于第三,当然就是她还喜欢着陆活。   正因为这样,凡想靠近陆活的,必然都将成为她的敌人。   情敌! ☆、第 37 章   微娘从茶庄离开后,直接上了马车。   “溶月,去布庄。”她吩咐道。   溶月忙把姑娘的话说给车夫知道,一声响鞭,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   “姑娘,有时候您就是太忍让三姑娘了。”溶月忍不住说了一声。   虽然她知道自家姑娘的情况和其他府里不同,但眼看着姑娘被这样欺压,她心里总是有一股出不来的气。   微娘淡淡笑了笑。   马车在布庄门前停了下来。   “姑娘,我去通知掌柜的?”溶月问。   微娘摇摇头:“还是先进去看看生意如何再说。”   这个布庄虽然是大房名下的产业,但庄里的伙计能见到主人的机会实在太少,再加上微娘戴着面纱,因此他们也只当她是哪家出来玩的大家闺秀。   微娘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眼看生意不错,运作良好,暗里点点头,这才向铺子后面走去。   后面是一些贵客看贵重料子的地方,布置比前面要精致许多。有下人看到微娘和溶月走过来,刚要上前阻拦,溶月忙站到前面,喝道:“姑娘来庄里巡视,哪个敢生事?”   那些人虽然没见过微娘,但亦知道主家是一位姑娘,又见她气质不俗,虽然罩着面纱,那股神韵却挡也挡不住,便心下信了几分,忙施了一礼后离开。   微娘淡淡点了下头,向后走了一小段,眼见前面一个半开门的房间,里面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一个是布行掌柜尤行的,另一个听起来却是有几分耳熟,一时间却是想不出来是谁。   那种感觉,像是隔着久远的时光,突然再次重逢,慢慢挑起一层轻纱一般。   是谁?   “尤掌柜的,这件事,我一直都在帮你想办法。可是你也知道,这办法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现在上面已经知道了,我就没办法再拖下去,所以您看……。”这声音听起来特别温和忠厚,一副老实巴交的感觉。   说起来,一个人的性格如何,在行为处事上多少能体会到一些,但能表现在声音里的就特别少见。这个声音就是其中的另类,里面的语气充满了诚恳,那诚恳让人一旦感觉到就不忍心怀疑说话者的真心。   “胡老弟,我知道这件事儿让你太为难了。可是你看看,现在我这里面已经是这种情况,虽然表面上生意看着红火,但其实库房里压着好多几个月前的货,府里的姑娘每个月都要查一次帐,我实在是没办法……,胡老弟,你就再帮忙想想办法吧,怎么样?”尤行的话里竟然带着几分哀求的口气。   她堂堂一个布庄老板,竟然用这种口气和别人说话?   而且那个胡老弟……   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明明声音这么熟悉。   想不起来,就不想,直接进去看了就是。   也正好看看让尤掌柜都这么为难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布庄好好地,为什么突然就说什么入不敷出?   微娘挺直身子,走了进去。   尤掌柜的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她本以为让他称为老弟的,估计至少也得三十多岁,没想到进去之后,竟看到房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相憨厚,一脸的忠厚老实。   一看到这个人,微娘心里微微怔了一下。   这个人……   尤行一看是自家主子,急忙过来见礼,接着在中间介绍:“这位是江南丝园的胡公子,我们店里进的布匹有五成是胡公子的丝园供的货。”   微娘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是谁。   难怪她觉得这样熟,原来是生意上的常客。   前世她要应付来自二房的明枪暗箭,左支右绌,很多事情不得不亲自出面,包括采购生丝购进布匹等等,这样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和这个胡心胡公子也算成了熟人。   不过后来两人间的距离便渐渐远了,在微娘想来,估计是她的全副身心都放到了和二房斗法上,对生意不及以前上心,去丝园少了,当然就疏远了他。   没想到重生后能在这里看到他。   胡心是江南胡家的老三,说到这胡家老三,家境原本不好,他早年就死了父亲,虽然家里有五个兄弟,但老大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夭折,老二被拐子拐走了,老四生下来就是痴呆,老五的年纪和他差了有十多岁,这样加加减减下来,整个胡家竟然只得他来顶门柱。   也幸好胡心是个能干的,虽然十来岁时就出来做事,但他肯吃苦,肯做事,又有独到的眼光,因此十三四岁时就已经积累了不少的商场经验,后来更是开始养起了蚕。   他养的那些蚕与普通的品种不太一样,最开始大概是因为没有经验,一批批地死,据说那时候很多人嘲笑他是傻的,有好好的本地蚕不用,非要弄一些容易死的没什么大用的蚕进来,而且上过当还不吸取教训,下次接着死。   这个胡心长相称得上是仪表堂堂,可惜一开始的运气不大好,所以被人嘲笑叫做是“绣花枕头”。再后来,胡心终于培养出了一种很特别的蚕,吐的丝不但比一般的丝坚韧光滑,而且更易上色,光在上色这一环节上就能节省四五道工序。   正因为这样,用这种丝织成的布匹不但比一般的布更耐用,而且价钱反而还便宜一些,刚上市就特别受到欢迎。   胡家的名声也渐渐打了起来。   和顾府的布庄合作,其实就是近几年的事儿。   这个男人看着面相忠厚,但前世的时候微娘和他也只算熟人,称不上是朋友,因此对他的性子还真不是特别了解,只不过后来他名声很盛,她就算在三皇子府也偶尔听过,才会有印象。   如今微娘一见他在,又有了尤行的介绍,她便见了礼,称一声:“胡公子。”   胡心同样和她见礼,双方再次分宾主落座,微娘这才转头看到尤行:“适才听到你说什么入不敷出的?”   尤行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抱怨正好被正主儿听了去,不由心下大为尴尬。但他既然已经成为了掌柜多年,经的磨炼也多,自然知道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便开口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按照姑娘的吩咐,在胡老弟这里进了一批布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料子花色都不错,偏偏就是卖得不够好,到现在本钱还没周转出来。本来以前我们和丝园合作的时候,和他们说好了除了开始的定金之后,只有把剩下的货物卖到五成以上才会把剩余的货银结了。没想到今天胡老弟找上了门,说是他那边周转不开,希望小人能把货款提前结了。”他边说边惴惴地看了微娘一眼。   原来是这样。   微娘眼皮都没抬,纤嫩的手指尖碰着桌上的白瓷茶杯,一下又一下。   茶杯里的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带着淡淡的茶香味道。   前世里,有这一段吗?   她好像有些记不得了呢。   虽然是生意,毕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   “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卖不掉?”微娘问。   丝园现在的名头还没像后来那么响亮,但毕竟也算是打开了场面,她记得前几批布料都卖得不错,怎地会出问题?   “现在积压得多吗?”她又问。   尤行脸上的尴尬更浓了,他羞愧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本来和他没有太大关系,布料的进货以及运输都有其他人负责,就连这笔生意都不是他亲自谈下来的。   他毕竟只是一个坐镇的掌柜。   但是万一主家撑不住,布庄关了门,不但他的生活没了着落,而且去哪里再找到这么宽厚的主家呢?   没错,微娘早在重生之前就已经渐渐开始打理家业,但她施展的那些手段,全都是明显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再加上是女子,起初尚有温柔之心,因此对这些手下总是宽厚有余,果断不足。但对那些手下来说,这种主人肯定是更好伺候的。   尤行倒并非存心想蒙骗什么。毕竟他对大房还是很忠心的,正因为这样,一旦微娘出现,他就立刻大大方方地把胡心介绍了给她,同时还把整件事都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   这件事情的处理他早就想过,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   他总想着,事情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有转机,到时候铺子里的帐平了,主家也不会老盯着他这边的情况。   没想到现在竟然直接被微娘撞上了,他是想瞒也瞒不住。   微娘端起桌上的茶盏,撩起面纱轻轻喝了一口。   面纱掀起来,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和让人心动的红润樱唇。   胡心心中一动。   他早听闻顾府大房之女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可惜平日里总不得见,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次竟然让他无意中遇上了。   “胡公子,我可否能先和我的掌柜说上几句?”微娘笑着说。   胡心站起来,客气几句,便走到隔壁的屋子里去。   微娘看着尤行:“那些料子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为什么会积压?”   丝园的布料,一般来说都是很好卖的,价格低,质量又好,是很多平民百姓的首选。而丝园另外还有一些更加特殊的蚕,吐出的丝织成的布连一般的绫罗都比不成,当然,这些是专门供给权贵们的,普通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尤行苦笑一声:“姑娘,我老尤怎么也是商场上的老人了,这种纰漏我早就想过,也专门派伙计和有经验的布师去验过,根本没有任何毛病。”   没毛病,但就是卖不动。   卖不动,自然就没有银子进。   而现在丝园那边又开始催债了。   微娘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查过这件事。她想了想,便道:“叫人把那料子带过来几份给我。”   尤行急忙应是,出门叫了伙计如此这般地安排一番,这才又回到屋中。   微娘稳稳地坐着,时不时喝上一口香茶。尤行看到她这般镇定,那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了一些。   其实,布行再不赚钱,大房这边产业那么大,拿银子填进去也不是不可能度过这次危机,但是她不愿意。   大房这边,内府和外府的生意是分开单独走帐的。   如果她这次把银子拿出来填到了布行里面,下一次就有可能因为一次掌柜的走眼而把银子拿出来再添到别的地方。   大房的产业那么多,每一样都有专门的掌柜负责。以前老太太在的时候,甚至从这些掌柜的里面还专门挑了一个领头的,这样更便于管理。   但是老太太没了之后,那个大掌柜的就借口说身体不适,辞去了这份工作离开了。   不把生意的问题找出来而只是一味的填银子进去过难关,这些掌柜的肯定会慢慢产生依赖心理,到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在她面前摊开来,让她负责。   她不能开这个头。   很快,面料送过来了,一共有九匹,都是不同的材质样式,摸起来就觉得不一样,看上去织得紧密厚实,花纹美丽。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这绝对不是什么低档次的布料,这起码可以穿在秀才举人身上了。   这么好的布料,却只卖着粗布料的价钱,按理说,就算不被抢夺一空,也定是会销路火爆。   可是它却偏偏无人问津,自从进货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卖出去的总数还不超过十匹。   对于本城最大的布行来说,几个月还卖不到十匹,这绝对是一个相当惨淡的成绩了。   问题出在哪里?   微娘一边想,一边伸手摸。   忽地她觉得手指尖有些刺痛。   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样。   她急忙收回手,放到眼前仔细看着。   并没有伤口,自然也不会出血。   可是那种刺痛的感觉却久久不曾消失。   她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布料的问题,于是重新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   开始抚摸时仍旧没有问题,但反复摸了十几下之后,左手指点也开始刺痛起来。   是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一匹布,布庄的掌柜和伙计基本不会放太多关注在它们身上,每天就算是抱来抱去,也只是挪动几下。   但是顾客们却不一样。   他们买布时经常是要精挑细选,反复比较,摩挲个不停,个别的甚至要磨蹭半个多时辰以上才能确定下来到底需要哪一种。   谁会买一匹有可能刺伤自己的布料?   微娘自信地一笑。   她抬头看向尤行:“这布料,你们从来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吗?”   尤行一怔。他们和丝园合作已经很多次,丝园怎么可能这么短视,会供有问题的布料给他们?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再加上他们也确实在布料上没挑出什么毛病,这才觉得是否是布庄本身的问题。   “姑娘是说……。”尤利虽然心里浮起了希望,但也不敢全信微娘。   毕竟,连专门负责鉴定布料好坏的布师都找不出这布料的毛病。   “尤掌柜,你从来没仔细摸过这批布料吧?你不妨摸来看看?”微娘并不直接说谜底。   尤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一匹布料前,半信半疑地伸手摸了几下。   入手光滑,手感厚实,确实是上好的料子,没什么问题。   他看向微娘。   “你多摸几把。”微娘提示他。   尤行依言又摸了几下,仍旧没什么感觉。   微娘偏头看看他,不说话。   尤行一咬牙,接着摸个不停。   尤行摸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几个手指的指尖都刺痛起来,猝不及防之下,不由“哎呀”一声,收回手仔细看着。   但是根本都没什么伤痕。   他的眼睛亮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微娘笑了点点头。   尤行虽是掌柜的,但本身是个男人,皮肤本就比她粗糙,再加上指腹上有茧子,难怪要摸的时间长些才能够有这种感觉。   找到了原因,尤行大为兴奋,不过他随即就锁了眉头:“怎么会这样?明明刚摸上去时感觉很不错的。”   他想起来当初布料刚在布庄里摆上柜台没多久,确实有很多人喜欢这种又便宜又厚实的布匹,但后来就常有人吵着说他的布料里有针具有小刀,会伤人。这种情况前后大概出现过三四次,因为那些人的指头上全都没有伤痕,所以尤利认定是他们存心讹诈,并没有过多理睬。   微娘也不明白,便道:“这种事情,怕是只有那位胡公子能够解释了。”   尤掌柜急忙叫伙计把胡心请过来。   胡心过来了,看到屋里横七竖八放了几匹明显是出自于自家丝园的布料,并没放在心上,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慢慢地喝着茶水。   尤掌柜的沉了沉性子,这才慢慢道:“胡老弟,这些布匹……。”   胡心看他一眼,脸上明显带了一丝不悦:“这些布匹可有什么问题?”   胡心是绝对不认为布匹是真的有问题,再说布已经进了顾家仓库这么久,就算出问题,也绝对不是他丝园的问题。不然,为什么当初交易时布师都没有验出来毛病,现在反而有了?   尤掌柜一噎,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他这边还真不算是有道理。就算布匹伤人,可是当初谁都没验出来,现在突然就说胡心的布有问题,谁信啊?   微娘见状,放下茶杯,开口道:“胡公子,现在的事情,其实小女子也不好多说。小女子只希望胡公子能够先确定一下,这些是不是你丝园出来的布料?”   胡心并没走到近前,只远远地扫了一眼,便道:“自然是我丝园的,我还不至于眼拙到连自家的东西都认不出来。”   “那就好,”微娘的美目里全是笑意,“那么,小女子斗胆请胡公子伸手摸一摸这些布匹,可好?”   胡心皱眉看着微娘,并不回答。   微娘道:“胡公子放心,我顾府声誉摆在这里,现在小女子就做主说一声,不管这布匹是因何原因积压在我布庄的仓库里,今日都将会提前给胡公子把货银结了,如何?”   胡心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他就担心微娘是存心耍赖。   要说他倒也不怕她们真的会赖掉,反正双方文书都有,到时一纸诉状递到衙门里去,他自然会得到公道。   但那终会坏了双方关系。   生意生意,总是和气才能生财的。   丝园是顾府大房的布料供货大商人,顾府大房又何尝不是丝园的大客户?   他终于站起身,走到布料前,伸手摸了一遍,道:“可是这样?”   微娘点点头,道:“便是这样,还请胡公子多摸一会儿。”   胡心来回摸了几遍,抬头道:“恕胡某无礼,胡某并未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   微娘道:“公子多试一会儿便是,”说着她转头吩咐尤掌柜,“去叫布庄的帐房先生过来,我有话吩咐他。”   叫了帐房,自然是要结银子给自己。   想到这里,胡心心里更定,手便在布料上翻来覆去地摸着。   摸了许久之后,他突然觉得手心手背都刺痛得很,就像有几十根钢针在扎一般,不由“哎哟”一声叫出声来:“你们竟然往我的布料里放针?”   那种刺痛感只让他以为自己是被针扎了。 ☆、第 38 章   胡心嚷了那一声之后,把手收回来就习惯性地放到嘴里吮了一下,之后才放到眼前,细看伤到了哪里。   没有血,没有伤口,什么也没有,但是那种痛感却不消退,一直持续着。   他不由皱起眉头,看向布料,想在里面把针找出来。   但什么也没有。   “胡掌柜,这批布料是你们第一次供到我的布行来吧?”微娘问。   胡心点点头,仍旧看着那布料,不死心地想把针找出来:“是啊,这是我们丝园出的新品种,质量和以前供过来的那些不相上下,但是价钱却更低一些。”   微娘“嗯”了一声:“小女子斗胆问胡掌柜一句,不知道丝园这一批新布料的销量如何?其他进了这些布料的商家卖得可好?”   她这样一问,胡心没回答,但微娘却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解之色,心里便有了底儿。   定是也卖得不好,但这胡心却想不明白原因在哪里。   “刚刚胡掌柜说小女子往布里藏针,可有找到针?指上可有伤口?可有血迹?这便是这批布料卖不出的原因了,如果胡掌柜的不信,尽可以去我店里库房,在所有布上摸一摸,小女子总不可能有那余力给所有的布料都放上针吧?或者胡掌柜也可以问询一下其他商家,应是可以印证小女子的说法。”微娘道。   胡心的眉头皱得紧紧地。   布料刺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其他商户和他说过。但要说是这顾微娘找了借口讹人,却又不像。她刚刚才应过可以把布匹的货银直接结了与他,还满口答应他可以去库房查看。   如果顾微娘说的话是真的,那就难怪最近丝园结银困难了。本来这段时间是布匹的销售高峰,但他去过的各家居然都异口同声地说新布料滞在库房里卖不动,开始他还以为是对方想做什么手脚,现在再看,难道真是自家的原因?   若果是这样,那这一次丝园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的后背一下子汗津津地。   不说银钱,就是名声怕是也要大损。   竟然供应有问题的布料出来!   微娘看着胡心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不多时,门外一个瘦削的身影过来,手里拿着厚厚一本帐册:“小人李三见过主家,见过掌柜的。”   李三便是这处布庄的帐房先生了。   微娘略点一下头,道:“李三,你看一下胡掌柜这次的货银是多少,还余多少未结,便全结给胡掌柜吧。”   李三走进来,也不落座,直接翻开帐册,把微娘刚刚说的几样都一一禀明,还未来得及说别的,便听那胡心道:“等下。今日这事还未弄清,货银先不要结。”   微娘心里微微一笑。   她说结银的时候,那尤行多次给她使过眼色。其实想也知道,这货物积压,而且错又不在自己这边,至少丝园要担个大半,怎么能说结银就结银,而且还是全结?   微娘赌的就是人心。   她前世去京城时,把家中产业全部变卖,后来又随圆空老和尚习《谋术八卷》,对生意上的事情不再上心,饶是如此,也仍隐约听过胡心的名头。那时的顾家,已经早失了江南第一豪商的地位,而胡心则成了后起之秀,在商场上风头之劲,就连三皇子都曾问过她一次,可曾与胡心相识。   据说那胡心不但有手腕,人又极讲信义,因此商场上朋友极多。他并非没遇到过困难,但每每这时候,与他做生意的人都乐于宽限他一二,甚或帮助于他,助他度过难关,这样一来二去,他的名头竟隐有直逼当年顾家之势。   微娘便是在赌,他若真是像前世传言那般,必不肯轻易便拿了货银走人,不然的话,这种人即使挣下万贯家财,必不会有那么多朋友相帮,更不会有那般好名声。   果然她没想错。   “那胡掌柜可有什么想法?”微娘和气地问。   胡心脸现为难之色,之前那说不结银,只是一时冲动,觉得既然错不在对方,自己便不能就这么拿银走了,那未免太不仗义。但若说不带走银子,丝园那边已经运转困难,实在是需要这笔银子救急。   “这个……。”胡心支吾了几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微娘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未拿出个章程来,便道:“小女子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胡心作了一揖,道:“顾小娘子请说。”   微娘道:“今儿这事,想来真相如何,胡掌柜已然心下清楚。然我布庄收货进来,当日验货无错,如今再翻过头儿来,似也有失厚道。因此这处损失,我布庄自会承担起该承担的那部分,这也是为何小女子同意胡掌柜把所有货银结走的原因。”   胡心听她说得有理,便直起身子,细听下去。   微娘继续道:“我布庄承担了错处,胡掌柜自然也要承担其余之过。现在布料已然是这幅模样,我想胡掌柜最想做的便是找到其中原因,力求下一批布料里面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希望到时胡掌柜的能把第一批抵偿布匹送到我这边,而不要把我顾氏排到其他商家后面。”   布料是好布料,只要去了那些毛病,布庄再加以适当的宣扬,还怕那些人不争破头来买?自然是第一批得到好布料的有利,越排到后面的能分到的肉越少。   胡心想了想,点点头:“小娘子既然高义,理当如此。”   “另外,抵偿的布料除了送回库里换走的这批外,还要多送来两成,也算是胡掌柜对丝园送出这批布料的歉意。”微娘道。   顾氏的布庄是丝园生意的大客户,每次进的布料量都极大。这批布料的两成,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甚至很多商家能吃下的量连这两成都达不到。   就这点来说,微娘的心实在说不上良善。   但生意便是这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更何况,布料有问题,能同意胡心拿回去还结了货银的,除了顾微娘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而丝园此时缺的就是银子。   微娘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回头再朝他要二成布料的利钱,实是不多,还帮他维护的丝园的名声。   因此胡心权衡一会儿之后,便站起身坐揖道:“小娘子如此说,胡某敢不依从?”   微娘笑了笑,对他道:“既便如此,请胡掌柜重新结契书一封罢,也免得日后有甚口舌。”   不多时,契书写完,尤行拿过来给微娘过目。微娘扫了一眼,见没什么遗漏的地方,这才示意尤行画押。   胡心取了银子之后,临离开之际,又对微娘作了一个大揖:“小娘子是爽利之人,援手之恩,胡某记在心里,来日若有能帮之处,胡某定不相负。”   微娘一笑:“胡掌柜客气了,这生意场上,讲究的便是信义,交的便是朋友。丝园一向重视这些,难道小女子还怕胡掌柜的食言不成?”   胡心回到丝园,用这笔银子细心琢磨布料,终于发现原来是在缫丝过程中因为浸泡热水的时间过短,导致丝上存在的一些小小的细茬不曾完全溶到水里,这才导致织成的布料出现刺人现象。   原因找出来,解决便简单了。他果然紧急赶制了一大批布料,全都送到了微娘的布庄里。而微娘也没让他失望,让人在布庄里重点推介他的布料,自此丝园布料的名声终于打响,无数客商都跑到丝园来,希望能与胡掌柜合作。   胡掌柜却始终记着微娘的恩情,毕竟在丝园困难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相信他人品、没有任何抵押就允许他拉走那些有问题的布料还结了银子给他的人。   可以说,没有顾微娘,就没有现在的胡心和丝园。   他一直找机会想偿还这份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微娘从布庄里回来,溶月扶她进了马车,不解地问道:“姑娘,您不怕那个人带了银子跑掉?”   微娘看看她,不欲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她听,只道:“若他跑了,便是我运气不好罢。”   溶月摇摇头,显然对自家姑娘的这个回答并不理解。   在她看来,姑娘明明可以避开这次损失的。   她已经无形中把这批布料定为“损失”了。   半路上路过芙蓉轩,微娘叫李贵停了车,对溶月道:“你去买些点心来。”   溶月不解:“芙蓉轩的点心虽然有名,但我们府里的点心不比芙蓉轩的差。”   确实,顾府做糕点的厨娘很有名,据说祖上曾在皇宫里做过。   微娘道:“不过是想换个口味而已,你去罢。”   溶月下了马车。   微娘靠到车壁上,闭上眼睛。   点心当然不是买来自己用的,只是那沈杀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他是去替她办事的,那么能吃,也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吃好,平时带包点心在身上,万一饿了,也能拿着裹裹腹吧?总比饿着肚子强。 ☆、第 39 章   溶月去买糕点时,还是很从容的,没想到回来时竟然脸色有些发白,拿点心包的手也有些抖。微娘还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已经一迭声地对帘外的李贵道:“走,走,快走!”   竟好似有鬼在追一样。   马车一路回到顾府,溶月随微娘进了垂花门里,一路低垂着头陪微娘进房,及至微娘换了家常衣裳,坐在桌边拿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这才抬眼问她:“溶月,到底何事?”   溶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抖个不停。   微娘用帕子沾了沾唇,缓缓地道:“去芙蓉轩前,尚还是好好地,及至回来后,就惊成了这副模样,生怕被人认出来一样。说吧,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事?你这样不声不响地,就算姑娘我想为你做主,怕也是不成。”   溶月的唇抖了半天,这才勉强成语:“姑……姑娘,奴婢……去,去那芙蓉轩买点心,路上,路上听得,听得人闲聊……。”   微娘听她实在说得费力,便道:“先起来罢,回话先跪一下,我顾府何时有这规矩来?起来吃一盏茶,热热身子再说。可是刚刚那一趟激到了冷风么?”   溶月这才站起身,斜着身子蹭到桌边,自己倒了半杯茶吃了,静下心来,这才道:“姑娘,奴婢适才去芙蓉轩买点心,那轩里人很多,奴婢在那里排着队,就听到有人闲聊,奴婢本不想多听,没想到错耳却听到了顾家大房几个字,便留心听了下去。”   微娘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唇边带着一丝儿笑意,更显得粉面上波澜不惊:“哦?可是又在说我大房的不是?想我未及笄便主持大房生意,外面风传我的名声本就不那么好听,这实惠咱们得了,难道还不许人说说嘴么?”   “不是这样,姑娘,”溶月脸上重又现出了几分激动,“他们,他们全是胡沁,说姑娘,姑娘……。”却说不下去了。   微娘的手在茶盏上划了个圈儿,道:“说我怎地?溶月,你家姑娘自顶起大房这一摊儿来,可曾有过退缩畏人言的时候?你此时这副情态,生生让那些说嘴的人看低了。”   溶月一想,微娘确实从未惧过人言,近来更是威势日盛,哪是一副小儿女之态,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惴惴不安地道:“那些人,那些人说,说,说陆家本已经和姑娘您定下亲事,但后来又事有反复,不为别个,只因为姑娘您,您……。”   微娘淡淡一笑:“只因为我德行有亏?”   溶月一怔:“姑娘,您也听说过这些小人语了?”   微娘道:“你既知是小人语,又理他作甚?”   溶月想了想,道:“姑娘说得对,既是小人语,何必因他们而乱了自家的心?是奴婢想岔了。姑娘,那奴婢去做针线了。”   微娘看她出去,微微眯起了眼睛。   陆府和顾府大房结亲,两方本是悄悄儿地,除了当事人之外,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那陆府原定的是自己,临时却又改了九歌,她们既一向自负诗书人家,想来这心里对大房便有些亏欠之意,更不可能主动将这些事情传扬出去。   不是陆府,不是自己,这事情是由谁传出去的,还用说么?   看来,就算是九歌和陆府结成了亲,那张氏母女也是不打算放过自己的。   她们不把自己的名声从里到外污个黑中黑,绝对不会收手。   女孩儿家,德容言工,德是首位。这张氏母女委实够狠,活像是她上辈子就是她们的仇人一般,下得这等死手。   想到这里,微娘又一愣。   上辈子,她可不就是她们的仇人么?   她将帕子盖在脸上,微微无声地笑了起来。   忽地外面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还有溶月的声音:“少爷,少爷,我刚刚看过大姑娘像是睡着了,您看……。”   帘子一下子被掀开了,微娘拿下帕子转脸看去,正看到三思站在那里,溶月立在他身后,还有些微微的气喘。   “溶月,我和兄长有些话要说,你先下去吧。”微娘吩咐道。   溶月礼了一礼,退了回去。   顾三思走进来,脸上带着些微怒气。   微娘抬手帮他倒了杯热茶:“兄长走得急了,怕是口会渴,来喝些茶润润嗓子吧。”   三思走到桌边,却不拿茶杯,沉着声音道:“微娘,你可听说外间……。”   “说陆家本与我结亲,却又反复,是因为我德行有亏?”微娘接口道。   顾三思一怔:“原来妹妹已知了?”   微娘淡淡一笑:“唔,是知道了。不知道大兄急的什么?”   “那对可恨的黑心肝母女竟然牵扯到你的德行上,这怎生不让人心急?”顾三思道。   “那又如何?”   “……。”   “前世,我与张氏斗,她们什么手段都使过,诋毁不过是其中一种小小手段,何足挂齿?我前世尚经得住,今生又何惧?”   “那怎么能一样?”三思忍不住反驳,“前世妹妹后来心已不在这里,纵然名声有碍,我们了产业之后,进了京城,那些名声实是再伤不到我们。可是现在……。”   “现在有何不同?”微娘抬眼望他。明明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却透着不同的情绪,一惊怒迷茫,一淡然安宁。   顾三思看了微娘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妹妹,难道你……。”   微娘微笑点头:“我从不觉得我要在这里终老一生,正因为这样,张氏欲和我斗,我便和她斗。我斗伤她,斗垮她,斗死她,斗得她再无力与我面前站着,只能趴服在地上舔我的鞋尖,烂泥一样。这样,我便可以进京,继续我要做的事情。”   “妹妹不可!”顾三思大惊。   他一直以为,顾微娘自重生之后,对家里生意兢兢业业,定是放不开这府中之事。没想到她竟然再次说出了进京之事,难道她一直都没有甩掉前世的阴影不成?   他恨恨地一捶桌面:“阴人误我!若非小人,陆兄明明是妹妹良配!”   若微娘真的嫁给了陆活,她就不可能再时时刻刻心念着要报前世的仇了。毕竟,陆府那边还有一大家子需要她操心,她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事而把夫家放到火上烤?   这样妹妹嫁到陆府之后,三两年内,只要她再为陆活添上一男半女地,有了孩子,怕是那仇恨之心就更会淡了吧?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这妹妹胸有丘壑,实为英雄,有陆活织就的温柔乡,当也能平安度过一世。   虽然她有时亦露出放不下前世的口风,而且三思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陆活,但就目前来说,他是她最好的归宿。   没想到平空落下来个孺人指婚,把妹妹和陆活好好的姻缘搅了,现在张氏母女还不罢休,竟再起风波,这下子,微娘那本就没平息的仇恨之火怕是要彻底燃起来了。   “妹妹。”顾三思叫她,希望能改变她的主意。   真和那三皇子对上,他实无胜算。   毕竟,他们于他而言,一在地,一在天,他们不过是蝼蚁样的存在。   前世里,微娘那么厉害,不还是最后落得三人当胸同受一箭,被串成了血蘸的糖葫芦?   “哥哥,你还记得小翠吗?”微娘突然问他。   三思愣了一下。   怎么可能忘呢?那个对妹妹那般忠心的丫头。只可惜,前世今生,穷两世,也只得那丫头一个。   而且这次重生不知怎地,小翠竟未跟着回来。   不仅如此,之前的小翠也消失了。   “我自然不能虚伪地说,我自己的仇恨不算什么。但是,除了我的,还有你的,还有小翠的。就算你说不在乎,也劝我放下,可是,哥哥,小翠的那一份仇恨,谁替她解决?谁有资格替她说句不在乎?是你有,还是我有?前世,小翠落得那般境地,是受你我连累!”微娘清清楚楚地道。   三思沉默半晌方哑着声音道:“为兄知道。”   “我不是不想放下,实在是……放不下啊。”微娘叹息一声,“哥哥,你就算是怨我也罢,怪我也罢,总之我这辈子,如果真的放下这份仇恨,我却不知道我重生回来是为的什么?莫不如奈何桥头给我一碗孟婆汤,让我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转世投胎,那岂不更妙?”   顾三思看着妹妹的神情,知道再劝不得她,只得咬了下牙,伸手放到她的肩上:“妹妹,不管你怎样想怎样做,总归是别忘了哥哥。你我兄妹,总是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前世这样,今生也是这样。”   微娘握住他的手:“哥哥,对不起。本来想着把你摘清出去,让你快快乐乐一辈子,顶好帮我娶个嫂子,再帮我生个大侄子,这样我顾府大房也算有后了。”   “莫这样说,”顾三思坚决地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微娘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忽地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接着屋内响起一个声音:“大姑娘,我回来了!” ☆、第 40 章   微娘一抬头,娇嫩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阿沈,你回来了?”   沈杀先是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揖:“见过大公子,见过大姑娘。”还没等两人说话,他就直起身,大踏步走过来,刚要开口说话,忽地鼻子动了动,道:“有吃的?”   随着他这一句问话,他的腹中也隐约响了一声。   顾三思大为皱眉。   对他这种读书知礼仪的人来说,沈杀的表现实在称得上粗俗。更何况沈杀现在还是他们的下人,如果不是微娘要用到沈杀,他绝对不会容忍这个男人跟在自己身边。   当然,平心而论,若不是有前世的血海深仇,他也不会对沈杀有这么大的成见。   微娘微微一笑,指了下桌上的点心包:“溶月去芙蓉轩买回来的。你最近忙得很,有没有吃好喝好?这点儿点心拿回去填填肚子吧,辛苦你了。”   沈杀也不和她客气,伸手把点心包拿过来,手指一勾一动便断了包外系着的细绳,伸手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风卷残云般消灭几块之后,许是口渴了,他顺手拿起微娘面前的半盏残茶,一口气喝光,尚不觉得解渴,转头看到三思面前还有,同样拿过来一饮而尽。   顾三思的脸都绿了。   这是沈杀第二次喝他妹妹的茶!   沈杀吃了大半,把剩下的点心卷一卷放回怀里,微娘拿起茶壶帮他添了新茶,他又灌了下去,这才觉得舒服了,道:“大姑娘,那件事儿有点眉目了。”   “哦?”顾微娘看向他。   沈杀是个实心眼的人,微娘要他日夜盯着张氏那边,他竟然就真个十二个时辰地盯下去,顶多在张氏母女已然休息时,他才会略略合一下眼睛,但绝对会在两人醒来前睁开眼睛。   微娘想得没错,他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幸好他自幼在山野里长大,又有武功在身,因此倒还熬得住。   “昨天夜里我盯着那里时,有人确实进了那个老女人的房里。那个人身手不错,我不想让他发觉,无法离得太近,不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沈杀说。   “看清脸没有?”微娘问。   “那人蒙着脸,不过身量不高,挺瘦的。他离开的时候,我有偷偷跟着他,不过那人很是狡猾,走到半路时混到几个黑衣人里面再分头离开,我凭着直觉跟了其中一个,结果最后看到竟然是个女人,应该是跟错了。”沈杀脸上有点懊恼的神色。   “没关系。这几天你也累了,先下去换个衣服歇一歇。我估摸着他们联系的次数不会很频繁,有昨天夜里那一次,接下来还要再等等,暂时先不用盯着了。”微娘道。   就算沈杀现在是她的下人,又是一根筋的,但总不好真把这个人当下人使唤。   想收服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收他的心。   沈杀应了一声,看样子是想离开,犹豫了一下却道:“大姑娘,这几天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微娘讶然抬头:“我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不是有人说你坏话吗?”沈杀看着微娘的脸,还加重语气说了一次,“很多人在说。”   微娘失笑:“怎么?”   “是那个老女人搞的鬼,”沈杀紧皱着眉头说。虽然他对世情不太通透,也不是很明白名声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眼看着一个人故意这样说别人的坏话,他从心里感到气愤,“我看到她使银子叫人出去说你的坏话。如果不是大姑娘叫我盯着那边,我怕坏了大姑娘的事,肯定会教训她一顿。”   微娘微笑着摇摇头。   重生一次,挺好的,有兄长在身边,而且竟然还有这么多人真正关心着她。虽然是她有心笼络,但沈杀对她却是真心的。   纵然这种真心有着公平买卖的成分在里面。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多管。用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做。”微娘道,“这几日有劳了,你身边还有傍身的银子吗?我先把这个月的月银提前结给你怎么样?”   沈杀摇头:“不必,我还有。”   微娘点点头:“那就好。你先去换换衣服吧。”   “那我就去歇着了。”沈圣确实觉得有些累,拿出汗巾随便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摸了摸怀里的点心,转身向外走。   “不知道你此时回来,等下我叫小厨房先做点儿肉汤面给你送过去吧。”微娘道。   沈杀点了下头,推门走了出去。   没几下,外面突然传来了溶月的惊呼声:“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溶月愤愤地道:“你太没规矩了,居然擅闯姑娘的屋子?”   微娘忙提高声音道:“溶月,是大公子叫他过来的,你不要为难他,叫他回去吧。”   溶月应了一声,这时沈杀早去得远了。   溶月却走到了门边:“姑娘,可有什么事让奴婢去做的?”   微娘想了想:“你去叫厨房煮一大锅肉汤面,多放些肉片在里面,再准备一大壶凉茶,告诉垂花门外那些人,是他们近日办事得力,大公子赏给他们的。”   只给沈杀一个人吃,就算打着兄长的名头,亦不妥当。   世人不患寡,只患不均。   每人都有份,他们就不会多想什么了。   溶月虽然不知道微娘的目的,却聪明地不曾多问,退了下去。   顾三思不赞同地看着微娘:“妹妹,你太纵容他了,当心他会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微娘笑了一下:“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会这样吗?”   三思沉默。和微娘一样,有前世记忆的他很清楚沈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看这个男人不顺眼罢了。   毕竟自己死在他手上一回。   就算他是听命行事,顾三思还是忍不住迁怒。   “我心里有数。”微娘又道。   三思叹了口气:“算了,总归你也不会听我的。”不然的话,她就该和陆活在一起,平平安安过完这一世才是。   微娘一笑:“哪有?我一向最听兄长的。”   三思揉了揉她的头发,拿起茶壶想给自己倒茶,猛地想起来那茶杯是沈杀用过的,不由得脸上现出厌恶的神色,伸手拿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来,往里面注入新茶。   “那张氏散布流言,这件事,妹妹就打算这么过去了?”   微娘双手拄着脸,发了会儿怔,这才喃喃道:“还是有娘好。你看,那三妹妹前段时间都出了那档子事了,可是就因为有张氏在,现在竟然还能好运地嫁给陆活。就是可惜了陆公子,明明那么出色的一个人物,却不得不和这种女人过一辈子。”   顾九歌是什么样的女人?   在微娘看来,不过是个又蠢又不知天高地厚、没受过生活苦处的小丫头罢了。   顾三思脸色沉郁下来,半晌才道:“妹妹……。”   微娘却抬头冲他一笑:“我没事,哥哥,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罢了。说起来,陆府的事情也不见得少,真嫁过去,我未必就能过得像想象的那么好。哥哥不必想那么多……,”说到这里,她却又沉思起来,“哥,你说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哪个女人?”她的想法跳跃得太快,三思一时间有点儿跟不上,他问,“是沈杀跟丢的那个吗?”   “不是,是杀了沈杀师父的那一个,”微娘道,“一个杀人凶手,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陆府呢?而且那天凡去过陆府的女眷,我后来都有悄悄查过她们的来历和出身,全是那种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正经大家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许是他真的看错了。”三思道。这不是不可能,一个人如果经常惦记着一件事,真的有可能出现错觉。   微娘摇头:“我相信他的目光。所以既然那些客人不是,唯一的一个答案就是那个女人本来就是陆府里的。”   三思失笑:“这更不可能吧?谁不知道陆府是什么样的地位?府里那些人最重规矩,怎么可能任由女子乱跑,还会和凶杀案牵连起来?”   “没查过,不能凭空断定,我只相信证据,”微娘低声道,“按说,既然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个女人的年纪必然不小了,最可能是个嫁过人的。陆府里面成亲嫁过人的,从主母以下……。”   宁杀错,不放过,在没有确实的证据之前,她甚至连王太太的嫌疑都不会轻易排除。   三思见她秀眉微蹙,陷入了苦思,亦不敢打扰她,坐在一边慢慢品茶。   忽地门外传来秋谚的声音:“姑娘,三姑娘过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姑娘。”   三思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微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敢过来找你?不怕被你撕了?”   抢人婚事,毁人名节,不管哪一桩,都足够大房和二房成为死仇了。   微娘一笑:“她当然敢过来。抢婚事也就罢了,你觉得以她的脑子,她会想到我们早知道是她们散布的流言么?” ☆、第 41 章   微娘和三思互相看了一眼,三思道:“妹妹,那为兄先回院子里去吧。”   微娘点点头:“好的。”   三思起身出去,溶月上来将用过的杯子全撤了下去,又帮微娘倒了新茶,微娘轻轻抿了一口,才道:“跟我去看看三妹妹所为何事。”   顾九歌在花厅里久候微娘不至,渐渐失了耐心,索性向外走,没想到刚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急忙又退了回来,坐回到椅子上。   微娘带着溶月走进来,看着顾九歌道:“妹妹可是找我有事?”边说打边抬打量了九歌一眼。   说起来,她的这位三妹妹虽然外表比不上她,但的确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那双眼睛里看人时竟然就已经会带上那种盈盈秋水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就心中一动。当然,这种柔媚的姿态比之微娘前世在三皇子府上见过的那些真正冰肌玉骨的美人儿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九歌胜在年纪亦比那些美人儿们小得多,不足的部分由鲜嫩和刚刚成年时尚有的几份纯真替代,别有一种吸引人的滋味。   微娘面上微笑不变,眼角目光随之向下扫了一眼,见顾九歌今日里穿着的是一件淡绿色的纱衫子,下面则是一条浅黄色的长裙,腰上系着条如意绦儿,更显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那种柔嫩的颜色衬着她这个人,竟生生给她添了几分灵气。   “妹妹这一身儿当真是美,就连姐姐也忍不住要看得呆了。”微娘道。   顾九歌听了她的话,虽然一向厌恶她这个人,仍旧压不住心里的喜气:“姐姐也觉得我身上这一件不错吗?”   微娘一笑:“是啊。而且这款样子据说是京里的贵妇人们才刚刚开始流行的,没想到妹妹就已经穿到了身上,果然消息灵通。”   九歌的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那当然了。不是京里流行的,我还看不上眼呢。”   可惜了,这一身的纱却不是京中刚刚流行起来的那种极品的软烟罗,而是普通的方孔纱,虽然第一眼看去确实带着灵气,再看就会发现那纱实在少了极品软烟罗那种飘逸垂坠的感觉,反给人一种粗糙的伪造之感。   “妹妹今日到这里来,难道便是为的让姐姐看一看这身衣饰?”   “那倒不是,”顾九歌道,“其实是小妹亲事将定,最近需要关在家中准备嫁妆,虽然召了几个绣娘进府,终是不够用。小妹想着姐姐的绣工一向好,不知道得不得闲帮上小妹一帮?”   她这话一说出口,溶月虽然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微娘身后,抓袖子的手却握得紧了。   太欺负人了!抢了姑娘的亲事,居然还好意思上门来让姑娘帮她做嫁妆,把姑娘当成外面那些召之即来的绣娘不成?   微娘一笑:“这个怕是不成了。妹妹也知道我这边事情太多,平日里外面的生意就足够我忙,哪还有闲心去帮忙呢?倒是妹妹如果不嫌弃的话,姐姐府上有几个绣工还不错的丫头,可以暂时调到妹妹那里帮妹妹一段时日。”   就怕你不敢用!微娘在心里暗暗地道。   顾九歌果然推辞:“姐姐没时间就算了,小妹自己慢慢来吧。说起来也是,姐姐每日里这么忙,岂不是连玩乐的工夫都没了?要小妹说,姐姐还不如把那铺子关上几个,就算挣得少了些,好歹自己也能清闲一点儿不是?”   “人闲是非多。有得忙总比闲得惹是生非的好。”微娘不咸不淡地刺了她一句。   顾九歌一撇嘴,站起身:“姐姐没时间就算啦,小妹还要去铺子里找爹爹看有没有合眼的头饰呢,先告辞啦!”说着也不待微娘回答,转身走了。   微娘垂下眼睛,表情平静。   “姑娘,三姑娘这……。”溶月忍不住道。   “那些帐本都送来了吧?我们回去吧,还要看帐。”微娘站起身,回了院子。   顾九歌再嚣张,不过是一个没长脑子的枪头,这次来也不过是炫耀一下婚事罢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伸手抢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微娘看完帐本时天已经黑了,她匆匆吃了几口饭,想了想,抬头问溶月:“阿沈晚饭有吃过么?”   溶月怔了一下:“应该有吧?”   “他这段时间挺辛苦的,你去看一看,如果他还没吃,记得叫厨房给他留一份。”微娘嘱咐。   溶月领命而去。   微娘却没什么胃口,每样略略动了一点儿便放下了筷子。   她慢慢踱到窗边,伸手推开窗,看着外面。   天上,一轮明月。   以前,在三皇子府的时候,她也经常在夜深人静的夜里这样独对一轮明月,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只怕万丈红尘迷了她的眼。   没想到一直到最后,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却是这份冷静让三皇子更加对她不放心,终究下了毒手。   这一次,所有的牌都重新洗过,不知道还能谁输谁赢呢?   她站了一会儿,走出门。旁边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想来秋谚她们应该还在做着针线。微娘谁也没叫,索性一个人向院子外面走去。   出了内院门,再走一段,眼看要到下人房时,不远处却传来了水声。   微娘心中略微奇怪,脚下一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正举着一桶水,从头浇下。   那身影上身赤着,月光落到他的皮肤上,和着水光,竟有几分YOU人的清意。宽肩,细腰,虽然腰下面都掩在衣服里,看不到什么,但光露出来的这些,那线条已是极致的优美,竟让微娘看得愣了一下。   她的脚动了一下,那人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得有几分凌厉之感。   微娘却认出了他,笑了一下:“阿沈?”   沈杀见是微娘,目光柔和了些,“嗯”了一声,从旁边拿起条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道:“大姑娘可是有事?”   微娘虽然重生两世,又因为经历特殊,将这些男女之事看得很淡,但毕竟仍有些不自在。她轻轻咳了一声,道:“只是看你是否醒了。”   沈杀道:“早醒了。只是先前府里的人都挤在这里冲澡,我只能先吃了东西,等他们都回去歇了才能过来。”   他似乎在向微娘解释为何这么晚还在井边,微娘却不在意,道:“你若是……。”话未说完,突然间自己被人夹了起来,眼前一黑,耳边不停地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特别不舒服,有的地方竟然还有浸湿的感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是被沈杀半搂半夹着,对面一个黑衣人还在和他游斗。   微娘不懂功夫,只是在前世看三皇子那样器重他,而且沈杀也确实将很多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再加上他还是杀她的凶手,几重原因加起来,她才决定笼络他。   可是现在她终于有看到沈杀出手的一天了。   速度极快,快得她连他手里拿着的兵器是什么都看不清。   那黑衣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交手没多久就萌生退意,但沈杀不可能任他溜走,起身便追,硬是在一条距顾府极远的小巷道里追上并击毙了他。   微娘捅了捅他的腰:“放我下来吧,我要被你勒断气儿了。”   沈杀依言放下她:“大姑娘别怕。”   微娘脸一黑。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安慰她么?人已经杀了,怕也晚了吧?   “他是谁?”她问。   “看不到脸,不过看这背影……。”他大步走过去,扯掉黑衣人脸上的面巾,那竟然是一个女人。   沈杀眯起了眼睛:“这个人……就是替那个黑衣人遮掩的女人。”   微娘想起沈杀曾说过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是张氏要杀你么?”   微娘想了一会儿,慢慢地道:“应该不会,如果她有本事杀我,早在我还没接掌大府产业的时候,她就能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而且微娘为了查探真相,这段时间做足了弱势,让张氏满心以为已经占了上风。被打压的时候尚且不曾买凶,占上风时反而迫不及待要杀她?   怎么想怎么不通。   一阵风吹来,微娘打了个冷战,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沾湿了不少。   之前沈杀冲澡,上身的水并没擦干净,而且下面的衣服也全是湿的。   她只是沾了点儿水就冷成了这样,那沈杀……   “冷吗?”微娘问。   沈杀摇摇头:“不冷。”   微娘不信,却也没多说,只道:“我们快些回去吧,等下若是溶月她们发现我不在府里,事情就闹大了。”   回去了,沈杀也能换件干爽衣服。   “好。”他回答。   微娘立刻又有了之前那种头重脚轻腾云驾雾的感觉。   沈大侠,知道你会飞,可是你不能换一种带人的方式吗? ☆、第 42 章   沈杀很快就带微娘回到了顾府,他身手敏捷,因此送她回房时,周遭那些下人护院竟没有一个被惊动的。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出去,已经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上下看了一下,闪身进了内室。   溶月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姑娘,可睡了?”   微娘轻咳一声,道:“还没有,你进来吧。”   溶月推开门进来,笑道:“姑娘,之前去过阿沈那里之后,偏巧遇上了思大爷院里的铭寒,说是大爷有话叫我捎给姑娘,奴婢便去了。”   微娘点点头,道:“是什么话?”   溶月伸手奉上来一个小盒子,道:“是这个,大爷叫我送过来的。奴婢并未打开过。”   微娘看着那红漆描花小匣子,心中微微一动,对溶月道:“你先下去吧。”   溶月应了一声,垂手离开。   阿沈听得她脚步声远了,这才出来,却没离开,只定定看着桌上的匣子道:“那是什么东西?”   微娘道:“不过是我兄长送我的一点儿小玩意儿。”说着打开了匣子,里面却是一根金簪,簪头呈花骨朵的形状,看着并不是非常精致,但那样式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她唇边带上一丝笑意,摸了摸那根簪子。   前世三思手伤之后,不能再握笔,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后来微娘与张氏斗得难分难解,他却帮不上什么忙,独处之时,便亲手雕了这样一根簪子送给妹妹。   这簪子看起来不太出奇,但簪身是中空的,里面可以放些细小的物事,比如说一两张银票等等。   微娘笑了笑,摇摇头,随手将簪子插到了发上。   沈杀道:“歪了。”   “嗯?”微娘不解地看向他。   沈杀走过来,伸手把那簪子拿下来,刚要重新替她插上,却突地皱了下长眉,掂了掂,道:“份量不对。”说着将簪子一碰一扭,簪子的花骨朵果然开了。   “看,是空的。”他很恳切地道。   微娘叹息一声。   这个……该怎么形容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沉地,道:“沈杀,我不曾让你碰过我的东西。”   沈杀根本没觉察出来她的不悦:“没事,我只是提醒你。”说着把簪子放到桌上,从窗中跃了出去。   微娘抚额。   或许兄长说得对,她是对沈杀太纵容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盛装的妇人上了顾府的门。   竟又是那位死去李举子家的李大奶奶。   李大奶奶原本身段丰腴,今儿更是着意打扮了一番,身上穿着件粉紫刻暗花的丝袍子,□是一件绿色的缠花长裙,腰间系着条同色丝带,手里则拿着一个团扇,扇面上绣着幅美人图,一脸的春色,满面的喜气。   溶月听了小丫头们的话后,想到之前她惹得自家姑娘不开心,本以为微娘定会直接送了她出府,没想到微娘只是若有所思地笑笑,道:“大热的天儿,既然她这么有心,我总不能让她白跑一趟不是?便去见见罢。”   花厅里,李大奶奶正端坐着喝茶,见微娘进来后,她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笑着迎上来道:“大姑娘,如今这可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微娘只回了个浅浅的笑容,坐下后方道:“今儿过来,可是又有什么事儿?”   李大奶奶抬眼看了她身后站着的溶月一眼,用手捂着嘴巴,笑得花枝乱颤,笑了半天后才嗔怪地道:“瞧大姑娘这话说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没事儿这双JIAN足就不能踏踏贵府的地儿了?”   溶月心里冷哼一声。   顾府和李家住在两条街上,这近邻可近不到哪里去。   微娘一笑:“当然不是。一段时日不见,李家姐姐这气色看着倒是不错的。”   一声“姐姐”说得李大奶奶心情舒畅,她放下茶杯,热心地道:“大姑娘,听说你之前和陆府订了婚事,后来却被退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溶月立刻怒形于色。   所谓打人不打脸,她当着姑娘的面说出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欺负顾府没有长辈坐镇么?   微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哪里有订亲的说法了?不过是陆府的姑娘和我说过几次话,觉得投缘了些,于是邀我去陆府看了几回花,结果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传了出去,传到后来,竟然就变成了我已订亲。”   李大奶奶叹了口气,道:“姑娘这说法倒是也有些意思。前儿我还听说姑娘府上的布庄好像生意不大景气,积压了一大批布料卖不出去。这不,昨儿我回娘家,无意中听我嫂子说,她认得的一位永州来的大布商这几日正在这边呢。要是姑娘生意上真的碰到了为难事,便和我直说,大不了我再跑跑这两条不值钱的腿,在我嫂子面前帮姑娘说道说道,指不定我嫂子托的话就能进那商人的耳里不是?大姑娘年纪轻,这生意上的事正是需要大家帮契的时候,需要我的地方,千万别和姐姐我客气。”   微娘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李大奶奶是孀居之人,却不算什么守规矩的人物。前世里本城就时常传出她的一些流言来,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劳烦李姐姐费心,不过这点子事情,我还是能应付的。”微娘道。   李大奶奶不紧不慢地摇着团扇,悠悠地道:“这个我还是信的,不管怎么说,这顾府家大业大,不可能因为一批布料就周转不开。只是啊,既然妹妹叫我一声姐姐,姐姐我也就托大说你一句,这女人啊,活着还是一张脸。女人靠什么长脸呢?无非就是亲事、夫君以及孩子。做人啊,不能太贪心,该让男人去做去行的事儿,我们女人啊,就尽量少掺合才是,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微娘眼睛一眯。   就算张氏在后面给这女人壮胆,她敢在顾府信口雌黄,胆子也太大了些。   “要我说啊,妹妹,你不若就找个好亲事,嫁个好夫君,让你的夫君帮你帮衬帮衬府里的事儿,也让大爷歇歇,认真准备一下科考。就算日后大爷束冠了,难道妹妹还真的打算让他接手这府里的生意不成?大爷脑子好用,可是要走仕途的,妹妹千万别想岔了。虽然说这人都是有私心的,但妹妹就算一直坐在家里,难道还能把着偌大的家业不放手不成?大爷这只要一束冠,产业不可能不分大半,妹妹你再当牛做马,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微娘的面上还保持着平静,可握杯子的手已经抖了起来,指尖青白。   合她两世,无耻的人见过不少,却还真没见过无耻到这个地步的。   溶月猛地走上前,把李大奶奶杯里的水一下子泼到地上,叉着腰骂道:“个没长眼的东西,跑到我们顾府来嚣张了是吧?我们大姑娘爱做什么做什么,你个不知道哪里穿出来的女人在这里指手划脚的算哪根葱?”   李大奶奶见溶月生气了,唬了一跳,转头看向微娘:“哎呀呀呀呀,我说妹妹,你家这下人欠调、教啊,我们好好的说着话,她上来插的什么嘴?再说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呢,要知道,这忠言总是逆耳的,这顾府说真的沾不上我一分银子的边儿,要不是好心,我还懒得对妹妹你说这些呢。话说回来,女人这一辈子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夫君吗?说起来,现在姐姐这里就有一门好亲事,妹妹你不妨瞧一瞧,这男方呢,长得不错,人也好,理家算帐都拿得起来,妹妹真要是嫁过去,府里生意都有人照应呢。要是妹妹非要挑着门户来,瞧不起这小门小户的,以后后悔可也来不及了,谁说寒门不会出英雄呢?”   微娘“扑哧”一笑:“原来姐姐是来教我怎么当女人呢。”   李大奶奶道:“可不是嘛。这说起来,妹妹也是个苦命人,平时少了提点的人,姐姐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不,实在忍不住,就上门来……。”   微娘一抬眼皮,低声喝道:“把这个JIAN人给我打出去!以后再敢登我的门,见一次打一次!”   李大奶奶一愣,“哎”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脸不平之色:“我说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可别不知好歹啊。姐姐这跟你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话,就算不好听了一些,却始终是逆耳忠言,你却张口就要……。”   微娘对气傻的溶月一使眼色:“没听到我的话吗?还不快叫人赶了出去?”   她话音还没落,门外已经扑进来一个身影,对着李大奶奶又打又骂地:“我让你欺负我们家姑娘,我让你不会说人话,我让你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打死你个小人!……”边说边扯着李大奶奶的头发往外掼,还不停地用脚狠踢她的肚子。   李大奶奶猝不及防,真被她狠打了几下,一时间发也散乱了,头上插着的钗环都掉了下来,身上的衣物也出了几条大口子,团扇掉在地上,扇柄都折了。   这替微娘出气的人却是她房里提上来的秋谚。 ☆、第 43 章   微娘从没想过,秋谚会有这么怒形于色的一天。   当初微娘把她提拔上来,打的无非是将她放到身边就近监视的主意。   甚至微娘还因此故意冷落了一段时间,就为的看清她的为人。虽然后来没找到她的错处,因着前世她的背叛,微娘毕竟心里戒意不减。   没想到秋谚此时竟似真的把微娘当成主子来看一般,只因为李大奶奶说了刻薄话,就冲进来撕打她。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微娘也叫她下去取了几两银子,算是对她的奖赏,但心里却始终不曾平静下来。   微娘一直比照着前世的种种事情来进行今生的安排,却从来没想过,重活这一世,事情的走向也可能有所改变。   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让顾三思躲过了断手之祸,又怎能觉得前世的事情还一定会发生呢?   若果然如此,为何她不认命?   微娘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最后叹息一声。   “姑娘,怎么了?”溶月小心翼翼地问。   微娘随手将一支翡翠栖蝶簪子放到一边:“这簪子不用收了,看着不喜庆,等下秋谚来了赏给她就是。”   溶月心中猛跳了一下。   这根簪子还是以前顾九歌送过来的东西,虽然水头成色都不是顶尖的,但也算是上品,就算放在一般的大富之家,也必是要被那些女眷们视为珍宝的。   没想到秋谚不过是帮姑娘出了个头,就得了这么大的赏赐。   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做出那副气傻的模样,而是照着姑娘的话去做,是不是这根簪子就是自己的?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她悔归悔,却怎么也不可能重新来过了。   微娘斜倚在美人榻上歇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渐沉,正半睡半醒之间时,忽听得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她猛地清醒过来,听出是顾三思的声音,便扬声道:“哥哥,进来罢。”   顾三思本是听说了那李大奶奶的事情,便急匆匆来问究竟,没想到刚到门外便被溶月拦住,言说姑娘已经歇了。   他刚要退回去,就听到了微娘的话。   溶月听到姑娘醒了,忙打开帘子,顾三思走了进来。   “妹妹,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微娘淡淡笑了一下,三言两语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又道:“不过是个不识趣的女人,哥哥不必放在心上,等我收了网,张氏那边没法再蹦达,这个女人也就消停了。”   顾三思磨了磨牙:“竟然敢这样看轻我妹妹,当真不可原谅。”   微娘扑哧一声:“哥哥,莫为这种人分心了。今日的书可读完了?不要误了学业才是。”   顾三思道:“放心吧,已经读过了。”   两人说话间,溶月进来将厨房做好的点心摆进来几盘,顾三思看到有盘酥油卷,拿起来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待溶月出去之后才低声道:“不如妹妹做得好吃。”   微娘笑了,道:“哥哥还是爱吃这个?府里新收进来些新鲜的乳酪,不若今天晚上我便做些酥油卷给哥哥吃,怎么样?”   顾三思眼睛一亮,道:“好啊,说起来,好些年没有尝过妹妹的手艺了。”   “哪有好多年?明明只有三年……。”微娘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是微微一怔,抬头互看一眼,又各自将头若无其事地扭向一边。   微娘擅厨艺,前世亦常做些小点心给兄长吃。这些小点心里面,顾三思最爱吃的便是酥油卷。只是后来微娘被三皇子越来越器重,全身心替他谋划,下厨的心思越来越淡,最后终至于没有。她最后一次下厨到她被三皇子杀死,时间隔了三年。   微娘轻轻叹口气。   原来,时间过去再久,表现上装得再行若无事,伤害毕竟横亘在心里,难以消散。   而她和兄长的这种伤,怕是只有报复了三皇子,才可能真正放得下。   对微娘来说,前世三皇子杀她,她并无恨意,因为那是她预料中的结局。她所不能原谅的是他竟然对她的兄长和侍女下手。   小翠虽然和她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屋里被沉默填充,之后顾三思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故意想打破这片寂静一样,开口道:“酥油卷是很耗时间精力的,妹妹若是累了,不做也罢。”   微娘道:“无事,哪里就娇贵到这种地步了?既是要做,干脆便多做几样吧,哥哥夜读时饿了,吃几块也能填填肚子。”   兄妹两人说说聊聊,很快到了摆晚饭的时间。顾三思索性就在她屋里吃,伸手盛了一碗米饭递给微娘道:“今天收到了陆兄的一封书信。”   微娘顿了一下,接过米饭,没有接口。   顾三思自己念叨了几句,见微娘始终不接话,最后还是问了一句:“妹妹,你和陆兄……。”   微娘这才道:“哥哥,那天我就和你说得很明白了,以后不要再提他。”   顾三思点点头。   他如何不知道妹妹和陆活是没缘份的?真有缘份,就不会在临到订亲的时候被人横插一脚进来了。   只是想归想,他终究是有些不甘心。   别人家的女孩儿,不管妍媸美丑,总能找到可心的夫君。   为何他的妹妹就不行?   “陆公子是个好的。当初若非我有意利用,……说起来,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也应算我一个。”微娘道。   顾三思皱紧了眉头道:“妹妹这是说哪里话来?从来没听说过伤人的有理,被伤的反而要被责怪的。妹妹莫怪,日后为兄定会替你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微娘一笑,垂头往他的碗里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鱼肉丸子,道:“那我就等兄长的好消息了!”   顾三思看到微娘完全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心里虽然因为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而松口气,但想到妹妹的姻缘,眉头不由又有些皱了起来。   若说他还是前世时那个十六岁的模样,自不会想这么多。但此时他光有个十六岁的壳子,内里却已近三十岁,再加上经的事多,心事自然更多。   两人用完膳后,顾三思又和微娘说了会儿话,这才回了自己院子。   微娘站起身,却听到溶月在外面道:“姑娘,布庄来人了。”   她微微一怔,道:“是尤掌柜么?我们去看看吧。”   尤掌柜此次来,除了是送帐本之外,还给微娘带过来一个消息:丝园那边换了一个新的主管生意的掌柜,叫做莫出文。   微娘听了不由笑了一下。   看来丝园那边定是在急着找出那批问题布料的症结所在,连生意这里都不得不换一个人手过来。   “你可有见过他?”微娘问。   “见过,”尤掌柜恭恭敬敬地垂着手道,“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看着一脸精明相,挺能干的。”   微娘点点头。   做生意的,哪有几个不精明能干的?   “今天中午刚刚和他吃过一次饭,初步接触了一下,感觉还不错。”尤掌柜的又说。   “你觉得不错就不错吧,”微娘说,“以后这种小事就不用报过来了。”   尤掌柜的答应了。   两人却不知道,那个叫莫出文的年轻后生中午和尤掌柜的分开之后,就径直去了前街李举人家,从后门溜了进去。   李大奶奶和他好一阵歪缠,干柴烈火,该干的不该干的事情都干了之后,榻上的美人儿一边用帕子扇着风,一边道:“今儿生意怎么样?没被发觉什么吧?”   莫出文毫不在意地道:“谁能发觉我什么?丝园那边都没怀疑过呢,这边一个小丫头还长着火眼金睛不成?”   李大奶奶伸出雪白的臂膀,一边摩挲着他的手臂,又伸脚在他长着腿毛的腿上不停地来回磨着,一边娇声道:“你还是小心着些儿。你可不知道,那黄毛丫头厉害得紧,今儿我去了她府里,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没想到就被打了出来,”说着又拿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肚皮上摸,“你摸摸这里,都肿了,都青了!”   莫出文一边在她的肚皮上摸着,一边笑道:“我来帮你揉揉。”说着手却慢慢换了地方,一只落到了她的胸上,另一个却伸进她的双腿间。   李大奶奶SHEN吟了几声,眼看着CHUN情又起,两人正要提枪再战之时,却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李大奶奶立刻柳眉倒竖。   什么人竟然敢打扰她的好事?   她穿上衣裤,又披了件儿外衣,这才出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谁啊?”   一个压低着的声音传了进来:“莫爷在吧?”   莫出文听出来是自己贴身小厮的声音,赶紧穿好衣服走出去,打开院门和他说了几句,回来跟李大奶奶道:“丝园那边儿有点事情,我要回去看看,先走了。你这边自己小心着些儿,张太太要是来了消息,你就掂量着办,拿不定主意的话就去问我。还有,那小丫头要是真那么厉害,你以后就少撩拨她一些,免得吃现亏。”   李大奶奶听他在关心自己,虽然两人少激战一回合,心中毕竟还是甜的,便笑着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这些事儿我心里都有着数呢。”   莫出文点点头,这才跟小厮走了。   “是哪里来人找我?是丝园还是张太太?”莫出文走出了一段路,这才低着声音问小厮。   之前说的那些丝园来人的话,不过是诳李大奶奶的。不这样说,她不会这么顺当地放人。   “是张太太派的人。”那小厮回答。   “有没有细说是什么事情?”莫出文问。   “这倒没有。”小厮说。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莫出文想了想,问小厮:“之前派你给张太太送信儿,你送过去没有?”   “送过去了。张太太说,莫爷那办法不错,所以她才会找李大奶奶过去提亲。”   莫出文心里冷哼一声。   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给几句好听的就能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就连李大奶奶都是这样,何况那个顾家长房的嫡女?   只是妇人家的脑子终究有限,不然张太太也不会一看了他的信就急吼吼地派人去顾家长房提前,害得李大奶奶被打了出来。   若是依着他的想法,怎么也该设计个两人巧遇的过程,最好是英雄救美一类的,再以此为契机加深印象,等他给那个小丫头片子留下差不多够深的印象了,这才由媒婆出现,效果定比这次要好得多。   可惜被那个蠢女人弄砸了。   莫出文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算计了一会儿,又时不时问上小厮一两句,这样等他把事情考虑得差不多了,两人也到了。   莫出文进去,里面已经有了两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男人。几个人聚头窃窃私语了一阵,一直到了晚上,这才散去。   莫出文出来后,先是叫过小厮,吩咐道:“从今儿起,你就不用跟在我的身边,每天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去盯着顾府长房那边,看看她家的马车什么时候出来。万一出来了,你要赶紧告诉我一声。另外,你还要打听清楚那顾家大姑娘都喜欢什么东西,平时都做哪些事儿,擅长什么,厌恶什么。这些你都要弄得清清楚楚地。”   小厮垂着手应了。   “你腿勤快,脑子转得也快,不然也不可能让你去做这件事。记住啊,万一被顾家发现你在盯她们,你自己先想到要说什么,不能牵连到爷的头上,知道吗?”莫出文叮嘱。   “知道了,莫爷。”小厮道。   “那就好,现在就去吧,眼睛脑子腿都动得快一点儿。”莫出文道。   见他再没有其他的话说,小厮转身离开。   莫出文抱着肩膀,摸着下巴看着小厮的背影。   看来以后不能再和那个张太太说太多事情了,女人多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用得到她时,他就派人知会她一声,平日里还是疏远一些的好。万一被人撞破两人的关系,他纵有张良计也只能束手无策。 ☆、第 44 章   微娘并不知道莫出文的事情,前世里她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因此当尤掌柜提到他时,她也没放在心上。   晚膳过后,微娘在溶月的帮助下换了一件浅色的窄袖长裙,又让她帮自己把长发全都盘了上去,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这才去了厨房,打算做些酥油卷。   溶月虽然跟着微娘去了厨房,但看到里面难免油腻腻的,不由得心下生怯,劝道:“姑娘,我们还是回屋里吧。”   自古君子远庖厨,溶月虽不是什么君子,但至少是微娘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平日里就连来厨房替姑娘取饭都是由那些小丫头们做,哪里轮得到她?   微娘道:“你若是呆不惯这里,便先回吧。”边说边拿出了面粉和乳酪等物,放到一边。   溶月再不喜欢这里,也不敢扔下姑娘独自回去,只得心下老大不乐地帮微娘放好砧板和面板。在她的印象里面,自家姑娘从来没亲自做过什么东西,这一次八成只是心血来潮,只希望姑娘能早点儿回去,别在这里折腾得太晚。   溶月看着微娘和面,转头照着她的话将乳酪和糖混合到一起,慢慢地搅拌着。   “姑娘,这怕是有点儿多了。”溶月看着盆里的馅料道,“现在天儿还是挺热的,做的这些小点心都放不久呢。”   “无妨,多便多做一些,到时我们都尝一尝。”微娘道,手里却不停着,继续将那面团揉得又松又软。   前世里,她在京城无意中吃到酥油卷,便一直琢磨着它的做法,最后终于让她琢磨了出来,而且还做了些改动,使它在味道和口感上更出众。甚至那份她改良过的点心方子卖出了几万两白银的天价。   那银子哪里去了?   她想了又想,才隐约想起来,一次三皇子府上急需军备物资,却没有银钱周转,她便带头捐了几万两银子,助三皇子度过了那次危难。   当时三皇子感动得握着她的手,动情地说:“卿本红颜,更是本宫一切。”   可惜,红颜易逝,刹那芳华。最后也是三皇子亲自下令杀了她这个“一切”,还因了要斩草除根,连顾三思和翠儿都不放过。   一个人的整个世界,只因着时间的变迁,便有可能成为他弃如敝履的存在。   有意思不?   那边溶月拌好了乳酪和糖,微娘将它们放到锅里慢慢地熬煮,直到出现了酥皮,这才把它们捞出来,放凉后和进揉好的面团里。   溶月则将小小的笼屉都搬了出来,将微娘做好的酥油卷一个个仔细地摆进笼屉里。   “两个之间不要挨上,要留些儿空隙。万一碰上了,取出来时,粘连的会把外皮弄破,看起来卖相就会差很多。”微娘嘱咐着。   溶月本来以为自家姑娘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想到她做起来竟然手脚麻利,不由也有点儿心下打鼓:“难不成姑娘真的会做这个什么酥油卷?”   要知道,酥油卷是在京城兴起的小点心,现在江南见得不多,再说那口味上较之京城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更不要说和微娘做出来的比。   大约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笼屉里面透出了浓浓的奶香味道。溶月鼻子动了动,笑道:“姑娘,好香,好好闻。”   微娘道:“再等半刻钟就差不多了。”   溶月道:“也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手艺,闻着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只是闻着罢了,至于味道,还是得拿出来尝尝才知道。”微娘道。虽然她心里有底儿,毕竟已经有一段没时间不曾做过这个,和前世相比,不知道水平下降了没有。   两人又等了半刻,微娘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站起来,对溶月道:“你来帮我把笼屉取下来。”   溶月听闻,立刻走过来,先在笼屉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将最上面的那层小笼屉取了下来,放到微娘面前,将盖子打开。   里面的酥油卷一个个地排在里面,大小适中均匀,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仅是看了便忍不住食指大动。   “闻起来香,看上去也漂亮得紧,比芙蓉轩那边的还要好看。”溶月道。   微娘笑了一下,拿起一双筷子,夹出来一个放到碟子里,推到溶月面前道:“你先尝尝味道怎么样,如果还过得去的话,就给大爷那边送去一盘,让大爷趁热尝尝。”   溶月也不推辞,浅浅地咬了一口,眼睛猛地一亮,赞道:“真好吃!”说着又大大地咬了一口,“奴婢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溶月虽说是个下人,但顾府家大业大,府里的丫头们放出去和一般富裕人家的千金小姐亦差不了多少。再说微娘本就是个讲究吃穿的,平日里用不了吃剩下的随手就赏给身边人,因此溶月对吃这一道上也很有心得。   她既然说了“好吃”,那自然是真的觉得好吃了。   “也不知道姑娘怎么能做得出来这么香的点心。”溶月说着,将剩下的那半个吃了下去。   微娘一笑,道:“还不就是那么做的,刚刚你就站在我身边,我是怎么做的,你不是都有看到么?”   溶月笑道:“奴婢当时就顾着帮手呢,哪里有时间细看哟。”   她说这话算是半真半假。   微娘做点心的时候,她没细看是真的,但却不是因为什么帮手,而是她不觉得自家姑娘能做出什么好东西,这才会事不关己地帮着搭把手。   早知道味道这么好,她说什么也要多瞟几眼才是。   微娘夹起了一个,轻轻咬了一口,立刻一股香气透过口腔一直传到了脑子里。   果然,还是前世的那种味道。   微娘满意地点点头。   几年没做,手艺却并不曾丢下。   “这酥油卷的好处在于,刚做出来时趁热吃香得很,入口即化。等冷了之后,配上一杯热热的浓茶,不但能暖脾胃,而且还很好消化,给大爷夜里看书时肚子饿了充饥最好不过。”   溶月笑道:“那奴婢便把大爷那一份送过去吧,也叫大爷趁热尝尝。”   微娘点点头,亲自将那几屉酥油卷装出了四盘,溶月将它们全都放到掐丝的食盒里面,这才提着慢慢向顾三思所在的翠竹院走了过去。   微娘转身将剩下的三屉取下来,正往盘子里装时,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溶月去而复返,道:“大爷那边怎么说?可喜欢这个味道?”   却听一个清朗的男声诧异地问道:“这个是什么?”   是沈杀。   微娘道:“这是我帮大爷做的点心,叫做酥油卷,你不如也尝尝?”说着顺手将装好的盘子递了过去。   沈杀并不推辞,拿过盘子来,伸手拿了一下放到嘴里,几下咽了下去,接着又扔进嘴里两个。   微娘看他没拿筷子,不由皱了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只垂下眼睛,无意中竟看到他穿着一双新鞋子,鞋帮布料厚实,针脚严密。   沈杀吃完了酥油卷,放下空盘子,一抹嘴道:“大姑娘,上次杀的那个人,并没留下什么线索,那些人不会查到顾府来,你放心就是。”   微娘这才知道,他寻她不过为的是说上这句话安她的心。   看来,沈杀还是把她当做一般的闺阁女子看待了。   若是前世那个十六岁的她,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绝对会真的惶惶不可终日,连做几场恶梦都是轻的。但三皇子府上呆了一遭之后,她已不是那么纯善,至少那些出于她的谋划,被牵连而死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那些人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至少也算是因她而死。   甚至她有好几次直接面对杀人的情景。   “那就好。”微娘只淡淡回了一声。   见她反应平平,沈杀也不多说,转身要走,微娘却道:“你脚上的鞋子是新买的?不像是我们府里每月发放的样式。”   沈杀低头看了一眼,道:“哦,是府里一个小丫头送的。”   微娘一怔:“小丫头?”   “是啊,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的鞋子和那人打斗的时候弄破了,本来还挺苦恼的,结果正好这小丫头送了我一双,我试了一下,不大不小,刚刚好。”沈杀道。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收了她的鞋子?”   “收鞋子一定要知道名字吗?”沈杀不解地看着她。   微娘无力抚额:“收了姑娘家的鞋子荷包或者香巾钗子一类的东西,就算是接受了人家的心意。如果不是对你有意思,哪个丫头会无缘无故送你东西?”   沈杀皱起了长眉:“大姑娘的意思是说,这鞋子和上次那些荷包一样的?”   微娘点点头。   “那就算了。等下我回去还给她罢。”沈杀说着就要脱下来。   微娘忙制止他:“你穿都穿了,还怎么送回去?再说你送回去的时候怎么说?难道要跟人家说,你不要了,还给她?”   沈杀虽然呆了点儿,毕竟不傻,想了想,道:“鞋子我穿着,等我上街问问值多少银子,补银钱给她就是。”   微娘点点头,道:“这样倒使得。以后如果再有姑娘家送你东西,不要乱收。衣服鞋袜一类的,府里都有成例,每月会发放,你这边,到时我嘱咐管事的每月多发你一套就是,也免得你再引起什么误会。”   沈杀皱着眉头道:“好麻烦。”   “衣服鞋袜,平日里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多是为了亲近的人而做。”   沈杀摇着头:“太麻烦了。”说着转身要走。   微娘扫一眼酥油卷,道:“阿沈,你带一盘子走吧。”   沈杀立刻转过身,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大张油纸,拿起一双筷子,在每个盘子里挑最大的酥油卷夹了过来,数目刚好能凑够一盘,这才用油纸包好,放进怀里。   “以后我的衣服鞋袜就是姑娘在管,是吧?”沈杀问了一句。   “嗯,若是临时有什么破损,我也会叫管事的给你发新的。”微娘道。   “那就好。以后我只收姑娘送的。”沈杀说着走了出去。   微娘怔了一下。   她怎么觉得沈杀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呢?   沈杀出了厨房,按了按胸口处热热的酥油卷,走出了顾府。   此时天早已经黑了,路上暗得很。他顺着路慢慢往前走了一段,眼看离顾府越来越远,渐渐看不到门口高高悬挂着的灯笼。   忽地前面传出嘈杂的说话声。   原来是几个醉汉从对面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边走边大声地吹着牛皮。   “那丫头片子算什么,说起来,顾家大房那个才最漂亮呢,听说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觉得身子先酥了半边儿,真真是我见尤怜。”   “张老三,你就在这儿吹吧。难不成你还见过那个顾大姑娘不成?”   张老三猥琐地“嘿嘿”一笑:“见有什么难的?那顾家大房没男人了,全仗着一个刚及笄的小丫头撑着,那小丫头为了铺子,天天在外面跑,想见一面很容易。我跟你们说,昨天晚上我还梦到我跟那个顾大姑娘干那啥来着,哎哟,那个小声儿,那个小脸儿,那个细皮嫩肉,啧啧,现在想想我都迈不开步儿。”   “你不是想得迈不开步,是醉得迈不开了吧?”另一个人哄笑。   “谁醉了?你才醉了!”张老三大声反驳。   沈杀长眉皱了起来。   这几个男人……他见过!   那次顾九歌和顾四平设计想陷害大姑娘,冲进房里的那些闲人就有这几个人在内。   看来他们定是本地的地痞无赖了。   以前师父传他功夫时,反复叮嘱他不许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粗。   可是……地痞不算百姓吧?   沈杀走了过去,直接把这些醉汉扯进了旁边漆黑的小巷子里。   一阵闷钝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来,还夹杂着哼哼唧唧的呼痛和哀嚎的声音,等沈杀从小巷子重新出来之后,身后只余下一地的SHEN吟之声。   他又摸了摸胸口的酥油卷。   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的大姑娘,怎么可以被别的男人随便拿来当谈资呢? ☆、第 45 章   沈杀走出巷子口,抬眼却看到对面正站着一个一身锦衣的俊俏公子,那公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厮和一个护卫。   锦衣公子正看着他微微地笑。   沈杀皱了下眉头,倒并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走过他身边,却听到那公子道:“说打就打,这也忒霸道了些。”   沈杀直觉这公子是在说自己,并不回答,继续向前走。   那护卫走到巷子里,不多时匆匆走出来,在公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公子侧耳听完后,看沈杀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忙快步赶上来,笑眯眯地道:“我叫蕭紫,你叫什么?”并非江南口音,而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沈杀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只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来,拿出一个酥油卷放进嘴里。   味道真好!   虽然不像刚刚那样滚烫,但香味不减。   沈杀一向不爱吃小点心,总觉得那些东西甜腻腻地,是女人和小孩子的最爱。但吃完这酥油卷后,他不得不承认,如果偶尔用它来代替一下大大的肉块,也是不错的。   看着一直尾随在身后的蕭紫,他皱了下眉头,停下脚步:“你有事?还是说你和那些地痞是一伙的?”   他一点都不介意多打三个,真的。   蕭紫连忙摇头,道:“你看我哪里像是个无赖了?”   沈杀果真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道:“哪里都像。”   “……。”   看到沈杀又要走,蕭紫急忙开口:“哎!”   沈杀看到他的目光落到了手里的油纸包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一个出来,放到他手里:“你也馋了?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可惜大姑娘家世豪富,不然出来开个小点心铺子也不错。沈杀遗憾地想。   蕭紫拿着那个酥油卷,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个讨饭的打发,而且对方一脸真诚,没有阿谀也没有不屑。   街边有摊贩支着大锅在做糖炒栗子,几个晚归的人守在那里,手里拿着几个铜板,偶尔有交谈声音夹在夜风中传了过来,入耳尽是好听的江南软语。   蕭紫忽然笑了。   小厮紧张地看着他。   自家主子不是被气傻了吧?   “福圆,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地方小,人也粗鄙,比京城差远了。”那小厮哼着道。   蕭紫摇摇头:“我倒觉得这里很不错,能生在这里,过过普通生活,也是不错的事儿。只可惜出身无法选择。”   福圆睁大眼睛看看蕭紫:“主子怎么说出这种话了?要是让人听到了可不得了。沈师傅,您也来劝劝主子啊。”   沈师傅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说话。   蕭紫跟着沈杀走了一会儿,终是抵御不住那股香气,把酥油卷轻轻咬了一口。   立刻一股奇异的香味从舌尖一直传到全身,他不由眯起了眼睛。   这味道……   “哎哟喂,主子,您怎么能乱吃外面的东西呢?而且这还是那个莽夫给的,不妥不妥。”福圆说着伸手把酥油卷接了过去。   蕭紫不悦地看他一眼,沈杀却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吃就还回来。”说着拿回来塞进嘴里,几下咽了下去。   这么好吃的东西给了他们,不但得不到个“谢”字,居然还要被人怀疑居心,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当然,沈杀绝对不会承认,他把东西给出去就后悔了。   沈师傅走上前,对沈杀抱了下拳,道:“不知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自家主子那种文绉绉的问话,对方大概并不习惯,那便由他按江湖规矩来好了。   沈杀看了他一眼:“我姓沈,你有什么事吗?”   沈师傅笑道:“真是巧,我也姓沈,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   沈杀皱了下眉头:“不管是问路还是讨吃的,最好还是开门见山。这样上来先套近乎,我不喜欢。”说完转身走了。   沈师傅怔住了,蕭紫却抿着嘴笑得全身发抖,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素有威名的沈师傅竟然弄了个灰头土脸。   沈师傅无奈地看了下自家主子。   虽然外间对主子多有误会,但主子实是个好人,就是这性子有时难免恶劣了些,极喜欢看身边亲近之人的笑话。   “主子,属下跟上去看看吧。”沈师傅道。   蕭紫点点头:“好,你若是觉得有必要就去。再有就是,如果可以的话,弄清那酥油卷是谁做的。”   沈师傅愣了下。   京城里什么美味没有?平日里却也不见主子有什么很喜欢的,没想到此时放着正事儿不做,反而先关心起小小的点心师傅来。   “是,主子。等我们回京时,若主子喜欢,带了那个点心师傅回去就是。”沈师傅说。   蕭紫却只是摇摇头,看着沈师傅远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他对于这些口腹之欲从不关心,此时又怎么会因为个厨子耽误大事?只是那味道却让他有几分熟悉的感觉,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母亲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放弃希望,他作为儿子更当成全母亲才是。   “我们先回客栈吧,现在天黑,沈师傅又不在身边,万一出了点儿什么意外就麻烦了。”蕭紫道。   福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街上这小小的插曲没人注意,就连当事者沈杀也没多想什么。   倒是石桥街那边住着的莫出文,此时正板着脸和自己手下新派过来的几个伙计说话。屋里比较黑,虽然同时点着四五支红红的蜡烛,却始终没法照亮全屋。烛火跳跃着,给屋里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一层阴影,更显得这里的气氛特别凝重。   莫出文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而是出身北方。像他这样的身世,再加上年纪,想出头并不容易。亏得他心思灵敏,时时注意着抓住机会往上爬,在丝园中干了四五年,终于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只是,也因了他年纪轻,不是本地人,所以升迁比之其他人更是不易,就算是现在,他平日里做事也要瞻前顾后,左思量右思量,生怕一个疏漏就被其他人抓住把柄用力踩下去。   丝园发展得太快了,内部旧的矛盾还来不及被解决,新的矛盾就又冒了出来。当然,所谓乱世出英雄,在丝园里这句话同样适用。如果他抓住了机会,立一大功,绝对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这个空间不仅仅是在丝园,也是在他更遥远的真正的主人心里。   为了这个目的,莫出文甚至不惜与张氏那个他一向看不起的女人暂时合作。   机会近在眼前,他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每一步,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规划好。   第二天,顾府竟然收到了一份拜帖,是丝园的现任掌柜莫出文送过来的。   微娘皱了下眉头。   虽然大房的产业是她在打理,但她除了每月对铺子的例行巡视之外,就是每月看一次帐本而已。如果随便一个合作伙伴换个掌柜这种完全和她无关的事情都需要她出面的话,她实在看不出自家铺子还有设掌柜的必要。   “姑娘,要见见吗?”溶月问道。   如果她记得不差,前不久自家姑娘和那位丝园的主人还相谈甚欢呢。   “不见,这种小事以后不要拿来烦我。”微娘淡淡地道。   别说是莫出文,就算是胡心,随随便便登顾府大门的话,她也不会出去见的。   秋谚正坐在一边帮微娘绣帕子,听了她这话,便抬头道:“姑娘若是不喜欢那人,奴婢将他打出去!”      微娘失笑,就连溶月都笑出声来:“你这丫头,就知道打打打,上次打那个李大奶奶,打上瘾了是吧?”   秋谚瞪着眼睛道:“姑娘不喜欢的,当然要打。”   微娘心里一动,对溶月道:“我记得库房里有一个摆在床头的双面绣,你去开了库房拿出来,放在这里,你们没事儿多琢磨一下针法,免得学了点儿皮毛就开始托大。”   溶月抿嘴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来?奴婢们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   话虽如此说,却起身找管库房的妈妈去了。   微娘支走了溶月,转头看到继续专心致志绣帕子的秋谚,喝了口茶道:“秋谚,最近你爹有没有找过你?”   秋谚点点头,道:“有啊,奴婢的月例银子要交给老子娘养家哩。”   “你爹有问起过大房的事吗?”微娘问。   前世里,秋谚是个长了反骨的丫头,吃住在大房,却终是和张氏联手坑了她。微娘穿过来没多久,就直接把这个丫头提拔到自己身边,存着就近监视方便利用的意思。   可是秋谚平日里的表现,明明就是一个忠心为主的热心丫头,和前世里那个秋谚差别太大。如果不是心里有把握,就连微娘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秋谚继续点头:“有啊,有时会问问姑娘身子骨怎么样,问问姑娘平日里都做哪些事情。”   这都是很正常的回答,微娘问她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脸,观察着她的表情。   前世里顾三思是有名的戏王,扮什么像什么,完全能够以假乱真,以至于最后几乎成了三皇子专属的替身。他曾经对微娘说过,想成功模仿一个人,光外表像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揣摩对方的内心,把自己当成他,什么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个人,什么时候就成功了。   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人,又怎么会骗不过别人呢?   戏,不过是骗的一种。   顾三思深谙骗人之道,自然也懂得那些骗人者的心理,时常会和顾微娘说这些。   因此在察颜观色这方面,微娘不下于他。   秋谚说的是真话。   她没骗自己。   这也正是这段时间微娘迷惑的地方。   一个背主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自己重生一次就变得忠心了?要说对她好,前世的自己对身边的那些丫头都是真心以待,比现在的她都好得多。   “我记得你以前和溶月她们说过,你的银子要留着攒嫁妆的?”微娘垂下眼睛又抿了口茶,换了话题。   既然正面突破不了,那就迂回地来吧。   秋谚脸一红,喃喃道:“这个……。”却没有否认。   “怎地现在又要交到家里了?”微娘继续问。像溶月她们,月例银子都是自己攥在手心里的。   “奴婢的弟弟病了,一直在看郎中,郎中说这病短日子里好不了,要多吃段时间的汤药。那药里加了几味贵重药材,奴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秋谚低声说。   原来是这样。   那么前世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张氏就借机要挟这对父女替她做事?   张氏的消息还挺灵通的,至少自己前世从来没听秋谚说过家里弟弟生病的事儿。   “已经吃了多久的药?”微娘问。   “有一个多月了,”秋谚道,“开始吃那方子还有效果,可是后来就没什么用了,只得又请了次郎中,把方子改了改,重加了几味药在里面,结果每次抓药花的银子更加多……。”   “方子里都用哪些贵重药材?”   秋谚停下了手里的针,道:“奴婢没看过那方子,只知道有人参在里面,虽然每次只需要切一小片,但架不住天天用,至少一个月就得用掉大半根参呢。”   她叹了口气。   “秋谚,如果一个人对你说,她可以替你治好你弟弟,但需要你帮她做些事情,你会怎么选?”   秋谚怔了一下:“奴婢当然会照着她的话去做,奴婢的老子娘说了,全家人拼死拼活得的银子也支持不了太久,要是能额外再赚些银子,奴婢肯定会做。”   “如果那个人需要你做的事情是打探你家姑娘的消息,让你出卖你家的姑娘呢?”微娘似笑非笑地斜睇着她。   秋谚一哆嗦,脸刷地白了。她丢开针线,跪了下去:“姑娘,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就算是要了奴婢的命,奴婢也绝不会做出那等背主之事!” ☆、第 46 章   秋谚的话很真诚,脸上一点儿掺假的神色都没有,微娘相信她的话是出于真心的。   但并不是每句出于真心的话都会一直有效。   时过境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微娘低声道:“秋谚,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秋谚哆嗦着,不敢起身。她不明白自家姑娘从来温温和和地,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严厉的话来。   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对?   “秋谚,我最讨厌背主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背主,不管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也好,还是身不由己也好,只要她做出背主的事儿,以后就休想我再把她当自己人看。你们都是我房里的人,一向与我亲近,日后不管我去哪里,肯定都会给你们安排得妥妥当当地。但是若不识好歹,也别怪我翻脸无情。”微娘的神情虽然温和,话语却如冰刀霜剑,字字直刺人心。   秋谚重重地把头磕到地上,“咚咚”作响:“姑娘,姑娘,奴婢绝对不是那种人。姑娘把奴婢从花房的粗使丫头直接提到身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更别说还教奴婢做针线,奴婢就是死也报答不了姑娘的恩情,又怎么会有背主的心思?姑娘这样说,奴婢真是,真是……姑娘,姑娘……。”说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是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   微娘已经把前世培养出来的那些威压全放了出来,这种威势也只有真正的上位者才能与从匹敌,像秋谚这种小丫头怎么受得了?一时间心里又惧又怕,腿软得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到了地上。   微娘叹了口气,收回威势,淡淡地道:“秋谚,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所以才会提点你一次。你知道,我是打算把你当心腹丫头看的,自然绝对不允许你背主。我记得库房里有些人参,比外头药铺那些的年头要多些,等下你不妨拿一根回去给你弟弟用。若是其他人问起来,你便说是你前段时间表现得好,姑娘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赏你的罢。”   秋谚本来已经做好了被逐出去的准备,没想到竟然意外听到自家姑娘的这些话,不但打算把她收成心腹,还从府里拿药材给她的弟弟治病。   一时间从大惧转到大喜,她的脸上神情变幻,似哭似笑,最后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记在心里。以后,以后奴婢这条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说往东,奴婢绝对不往西。不管姑娘让奴婢做任何事情,就算是杀人放火,奴婢也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再抬起头时,她的额头已经破了,伤口中鲜血沾着尘土。   微娘点点头,道:“你起来罢。以后你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姑娘我有眼睛,自然看得到。”   秋谚又磕了个头,这才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身子却仍旧有些抖。   “回你的房里上些药,别人若问起来,你可知道怎么说?”   “奴婢是走路不小心碰的。”秋谚回了一句,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微娘看着她的背影,唇边带出一丝笑意。   这一世的秋谚目前来说看着还是好的,若她真的能对自己一直忠心下去,自己总是猜忌着她反倒不好。既然自己连沈杀都能容下,又怎么容不下一个小丫头?   微娘的手指慢慢划着茶碗上的花纹,如果秋谚真是一心护主的,自己绝对能让她有个好去处;但她要还像前世那般,路都是自己选的,到时也怪不得自己心狠了。   至少目前,秋谚还算是没让自己失望。   溶月将那双面绣带到微娘房里,看到她竟然一个人在房中,不由诧道:“姑娘怎地少了人伺候?”之前明明秋谚在房中的。   话音刚落,秋谚已经掀帘进来,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   “你这是……。”溶月吓了一大跳。   秋谚面色平静地道:“刚刚不注意摔了一跤,碰到了头,姑娘让奴婢下去敷药了。”   溶月信以为真,便听微娘道:“你已经带了伤,这几日便在屋里好好休养一下,不用过来了。”   秋谚道:“那奴婢在屋里帮姑娘绣帕子去。”说着带了之前绣了一半的东西,施礼退了下去。   溶月见她离开,这才道:“屋里这么多姐妹,平日里也没见谁摔跤。”言外之意是果然是个粗使丫头升上来的,毛手毛脚。   微娘淡淡一笑。   虽然溶月是她房中唯一的大丫鬟,但论起忠心来,目前的秋谚甚至还胜过溶月。   溶月够细心,办事够周全,可惜总多了份私心在里面。之前陆活那次这样,后来看着是想通了,人的秉性却是很难改的。   她需要一个像前世的翠儿那样对她完全一心一意的丫鬟。   一想到翠儿,微娘的心不由痛了一下。   过了两日,莫出文得到小厮传来的消息,说是顾府大房的马车出来了。   莫出文急匆匆赶过去,见到小厮,问道:“人去了哪里?”   小厮道:“小的看那架势,仍是去的布庄。”   莫出文眯起了眼睛:“布庄?”他来这的一段时间,已经把顾微娘的出行规律摸得差不多,每个月哪几天是去铺子里例行盘查巡视的,哪几天是去别的铺子里看商情的。   今天这日子,应该不是巡视的时候。难道是她的布庄出了什么问题?他可没听说呢。   “我们现在去看看。”莫出文拿定了主意。   小厮一怔:“莫爷,就算现在去铺子里,那顾家大姑娘也不见得会见你啊。”上次莫出文在顾府吃了个闭门羹,他是知道的。   莫出文却不听他的话,只抬步往前走,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不由转头骂道:“作死呢?去给爷找辆马车过来!”   小厮无奈,只得找了辆马车来,两人坐到车上,直接到了顾府大房的布庄。   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莫出文进了布庄,左右看了一圈,只见外面都是些平头百姓在挑布料,并不见哪个像是顾微娘,他皱了下眉头,却也知道以顾微娘的家世身份,不可能站在外面任人打量。   布庄的伙计前不久都见过莫出文,便过来一个同他打招呼:“莫爷怎地来了?可是要找我们掌柜的?”   莫出文含笑道:“只是想看看我这们这一次供给贵庄的布料怎么样。自从上次出了那档子事,我家主人一直心存不安,特意吩咐我注意一下。”   伙计笑道:“莫爷放心,您看这里这些人,七成都是冲着贵处的布料来的。”边说边把他让到了里间,“我去找尤掌柜?”   “尤掌柜的现在忙吗?”莫出文问了一句。   “大姑娘过来了,掌柜的正在陪着。”伙计心无城府地道。   莫出文心中一喜:“那就先不麻烦尤掌柜了,我想去看看库房剩了多少布料,心中也有个数儿,小哥觉得这样可以吗?”边说边往伙计手里塞了一角银子。   那伙计为难了一下。   按说布料买进之后,卖不卖得出去都是布庄自己的事儿。但丝园和布庄的合作方式与别家不同,风险是共同承担的,因此对方提出要看库存也很正常。   只是总得经过尤掌柜同意才行。   “莫爷先坐一会儿,小的去和尤掌柜说一声。”伙计收了银子,腿跑得自然比之前更勤了些。   “我先去库房那边等吧,这次我来得急,时间也有些紧,等下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希望小哥能通融一下。”莫出文站起身说,做出一脸急迫的表情。   伙计犹豫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银子,一咬牙道:“好,那我先带莫爷去库房。”   反正库房有锁,又有人守着,让他在那里等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两人一路向后走,路过一间堂屋,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一个是尤掌柜的声音,另一个娇柔动听中带着几分清冽,却是个少女声音。   莫出文心中一动。   这应该就是那位顾府大姑娘了。   他正琢磨着找个理由进去时,却听那房门开了,尤掌柜从里面出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   尤掌柜顿了一下,脸上带笑道:“这不是莫掌柜吗?怎地在这里?”说着看向伙计,“贵客来了,竟然不赶紧来告诉我一声?”   莫出文赶紧道:“不怪小兄弟,是我急着查看看库房的存货情况,顺路跟过来的,尤掌柜若是想怪,怪我便是。”   尤掌柜笑道:“是我庄里的人懒怠,让莫掌柜见笑了。”   莫出文目不斜视,眼角却看到门里露出一个淡粉色的裙边,那裙边看着竟是京城里有名的极品软烟罗的料子,一般的富裕之家尚且穿不到身上。他心里更确定了几分,故意笑道:“适才听到掌柜的在里面说话,不知道是哪位兄弟?” ☆、第 47 章   莫出文问出这话,尤掌柜还未回答,却听屋内微娘道:“尤掌柜,那阮罗的价钱还有待商榷,暂且先不用考虑了。”   声音轻柔悦耳,说不出的熨贴动听,可和一般人家的女子又有不同,隐约透着些说一不二的气势。   果然不愧是撑起了大房产业的人,光是听声音就能感觉到不一般。   尤掌柜应了一声,莫出文再不能假装听不出屋中人是男是女,便笑道:“可是你们东家?”   莫出文点点头。   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来:“可是姑娘,这些阮罗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溶月,你身上穿的,可不比这阮罗差。”微娘话里听不出丝毫恼意。   倒是莫出文,一想到拥有这等迷人声音的主人该长什么样儿,尚未勾勒出具体形象,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头。   这个声音,可是他日后富贵的来源。   尤掌柜转身将门关得严严的,这让莫出文想找借口拜见一下顾微娘也成了妄想。他心下不由有些失望,眼看尤掌柜过来,刚要开口说话,那屋门竟又“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穿浅绿纱裙的女子出现在门边,鹅蛋脸面,唇边含笑,一双星星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同会说话一样,灵活得紧,细长的手指如削尖的葱根儿一样,脆生生,白嫩嫩,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把。   那女子对着尤掌柜笑道:“尤掌柜,姑娘还有话说呢。”声音清脆,听着正是那个被称为溶月的。   连身边的丫头都长成这样,那当主子的会美成什么样儿?   莫出文想着,心里不由又是一跳。   他一向是个志向坚定的人,清楚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要怎样走。如今竟然连一个女子的容貌都没见到,先就意动了几次,这在他之前还从未有过。   溶月招呼完后,目光一扫,方才看到莫出文看着她的灼灼目光,不由眉头微蹙一下。这个男人是哪里来的?看人的目光直接大胆,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尤掌柜看了莫出文一眼,尚未来得及说话,莫出文已经大步走上去,对着溶月一揖:“屋内可是顾大姑娘?在下莫出文,是丝园那边的人。”   他为了制造所谓的“巧遇”,不知道在心里练习了多少回,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虽说不太适合他贸贸然出头,但过了这个村,怕就找不到这个店了。   溶月怔了一下,心下更不是喜。这个男人不但目光里给人一种侵略性,连动作也无礼得很。自家姑娘要见掌柜,他在这里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   只是这事轮不到她开口,屋内微娘淡淡地道:“原来是莫掌柜,真是巧得很。若有什么事,和尤掌柜的谈就是,不必多礼。”   连让他进屋的招呼都没有。   莫出文眉头不被注意地蹙了一下。   不都说这位顾家大姑娘不注重礼节吗?怎么现在给他的感觉和外间传言不太一样?   他挑唇笑道:“姑娘既是有事和尤掌柜说,在下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总归我这边并没什么急事儿,只是天热口渴,不知道可否讨杯茶来吃吃?”   这话说得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尤掌柜给莫出文身后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这才进了屋子。   那伙计急忙带着莫出文去喝茶,却终究记挂着袖子里得的那角银子,因此并没有带他回转,只安排到了微娘隔壁的屋里。   莫出文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着隔壁的动静,但听到那边门响,估摸着是顾微娘谈完事出来了,他便装着休息好的样子,也从这边走出去,将将和微娘走了个对面。   之前溶月已经让他惊艳了一把,亦曾想过既然能留着这么漂亮的侍女,那主子的长相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可真正见了面,莫出文还是实实在在地看得呆了。   什么芙蓉面,樱桃口,这些溶月身上的美人特质和那位传说中的顾大姑娘相比,竟然硬生生被比到了尘埃里。   这并不是她们身上所穿的软烟罗和阮罗所制造出来的区别,这是两人本身的差距。   微娘看到莫出文,眼睛眯了一下,没说话,只微微侧了身。   尤掌柜忙走上前来为两人做了番介绍。   之前屋内屋外尚还顾着男女之别,此时迎面撞上了,总不好就这么过去。   莫出文这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忙上前见了礼。   微娘只略略点了下头,并未说话,从莫出文身边走了过去。   一阵淡淡的香气传了过来,沁得他整个心神都围着那股香气打转,再难集中注意力。   两人走了一段,溶月回头见再看不到那个男子,这才抱怨道:“丝园新提拔的这个掌柜好没规矩,看人时目光灼灼便似个贼。”   她不过是随口抱怨了一句就过去,微娘却心中警醒。   若微娘还是前世之时,并不会感觉其中有什么不对。但她既是重生过的,在三皇子府上时又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手段,自然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偶然。   说起来,丝园的新掌柜很年轻,能爬上这个位子,能力定是有的。   他为了巩固地位,做事用些手段亦无可厚非。   问题是,不论他用什么手段,都和顾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既然这样,他急功近利地想“偶遇”自己的目的,就特别值得商榷了。   顾家大房仅靠个姑娘家支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即算如此,一般人家也都会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绝对不会自不量力地上门来找不痛快。   这个男人看着年轻,却不是不稳重的人。   “姑娘?”溶月看微娘的脚步慢了下来,迷惑地叫了一声。   微娘转头冲她一笑:“无妨,我们走吧。”   莫出文尚不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微娘面前就已经被她看破了,犹自安排着第二次第三次“偶遇”,虽然这几次偶遇都没让他如愿以偿地引起顾大姑娘的注意,不过他相信早晚会有这样的机会。   想想也是,他自认相貌堂堂,这些年做事又一向顺风顺水,再加上背后那个不可说的极硬的主子或者说是靠山,有点儿自大的想法也是正常。   微娘再美,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可以任意揉捏的漂亮女人,主子给他的任务是财,他却是想财色兼收。   抿了一口茶杯里面还带着余温的茶水,满腹心思的莫出文轻轻地笑了。   二房府里,张氏却几乎要咬碎了满口的牙。   “你说什么?”她低低地问道,“竟然又没见到他?”   她对面站着的仆役打扮的男人垂下头。   “你没有将我的话转给他么?”张氏恨恨地问。   “当然有。”他说。   张氏哼了一声,翻着桌上的帐本,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哗啦哗啦的翻纸声。   “这事是他主动找上来的,刚开个头儿,竟然把我就晾在了这里。难不成他以为凭了他自己就能干妥这些事儿,能反了这天儿?”张氏磨着牙,“那个莫出文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仆役一五一十地将莫出文的事全都说给了她。   “有时间给那个丫头献宠,没时间来我这里?”张氏冷冷地问。   这就是没有主事人在其中的坏处了。或许主子是怕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他们有防备之意,因此这次任务他们彼此间是合作关系。可也因为这样,他们基本上都是各行其事,用得着了,就出面知会一声,一旦用不上,几乎连个面儿都不露。   张氏想了一会儿,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字,又抬起右手,左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在右手中指的绿宝石戒指的戒面上转着,转动几下,那戒指的花瓣竟然全部伸出来,连在一起,扣成了一个精致的图案。   张纸将那戒面在朱砂里沾了一下,按到纸上刚写的那一行字下方,这才把戒面转回原样,将纸折叠起来,交给仆役:“你去把这个纸条带过去,记住,千万要亲手交给他,不能经过第三人的手。”   仆役接过纸,放进怀里,张氏突地又问:“小蛾的死因查出来没有?”   仆役道:“没有。看那伤口,对方定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怕是我们几个联起手来也不大可能是那人的对手。但是我们在城里这么多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张氏皱紧眉头:“会不会是外来的?”   “小蛾对城里地形那么熟悉,真是个外来的,她不会甩不掉,更不会死。”仆役回答。   张氏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出去时注意点儿,别引起府里人的注意。记得我说的,要亲手交给他。”   仆役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张氏看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   当初她接手这个任务时,主子派了十个功夫不错的人帮助她,这些年,她自问做得也算不错,没想到前不久,小蛾竟然死了。   要知道,小蛾虽然是女孩子,但在这十个人里,算是功夫最好的。   到底下手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难不成是察觉了小蛾的身份?   张氏摇了摇头。如果对方真的知道小蛾是谁的手下,更大的可能是不敢下手,更不要说让小蛾死。   仆役出了顾府二房的大门,直接去了莫出文的住处。   不出他意外,莫出文果然仍旧没在。   他问明了莫出文的去向,皱了皱眉头,转身走了。   那个姓莫的家伙,果然又去大房那边的产业。   他们这些人的任务目标只有一个,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用不着非得出现在那个丫头面前。   难道他不怕引起那丫头的警觉?毕竟她可是生意人,年纪再小,能撑着大房的生意,肯定不是普通女人那样好骗。   仆役抿了下唇。若是他因为私人的想法而耽误了主子的事情,到时不要怪自己不客气!   对于这些,莫出文并不知道。   他眼看着顾微娘从金玉阁出来,走向马车,自己急忙走了出去,还边走边向相反的方向侧着头,似乎那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   溶月眼看他直直地走过来,生怕他冲撞了自家姑娘失礼,急忙叫道:“喂!走路居然不看着道的吗?”   莫出文这才转过头来,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主仆二人,接着脸上出现了见到熟人的惊喜,笑道:“原来是顾大姑娘,怎地这么巧?”   当然巧,这十日之内,已经“偶遇”过三回了。   微娘客气点头,绝色面容在面纱中若隐若现:“莫掌柜的,好巧。”   莫出文刚要说什么,那边沈杀已经赶着马车过来,跳下来道:“大姑娘还不上车吗?”   微娘道:“现在就走。”说着扶着溶月的手,上了马车。   沈杀皱着长眉看着站在一边的莫出文,忽地挥了一下长鞭。   鞭子发出一声脆响,吓了正在凝神细看顾微娘背影的莫出文一跳。   “你是哪个?”沈杀问。   “我是丝园的掌柜,和顾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刚刚无意中碰到的。”莫出文笑呵呵地道。身为生意人,一直都信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信条。   沈杀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慢慢地说:“这段日子,每次姑娘出来铺子,几乎都能碰到你。你到底打的什么歪主意?”   莫出文脸色涨红,好像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什么叫打歪主意?还是说这地方是你的,只许你来,不许我走?我一个生意人,多到铺子里看看怎么了?”   说到口才,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杀手的沈杀绝对说不过莫出文,不过他也不必说什么,只冷冷地看了莫出文一眼,就让这个年轻人遍地生寒。   那是一个人该有的眼神吗?那让他想起了以前在北方草原上碰到的一大群狼,冰冷刻骨,不带一丝感情。   “离大姑娘远点儿,否则……。”沈杀没说出否则怎么样,只上了马车,一甩鞭子,驱车离开了这里。 ☆、第 48 章   马车到了顾府大门,微娘在垂花门下了车,刚要迈步进去,忽地听到沈杀在身后道:“大姑娘。”   微娘转头看他。   “那个莫出文不是好人,大姑娘别理他。”沈杀道。   她笑了笑,没说话。   这个沈杀挺有意思,她是凭着前世的识人经验看出莫出文另有所图,这个山野之中长大的人又是靠什么看出来的?   直觉么?   溶月虽然对莫出文印象不好,但她同样不待见沈杀,听他这样说,便道:“是不是好人,你又知道了?”   沈杀认真地道:“他看人的目光不正,心里有鬼。”   微娘道:“嗯,多谢你提醒,我记住了。”   他这才点点头,转身拉着马车走了。   溶月跟在微娘后面,道:“光说别人,难道他就是好人了?”   微娘听她话里有不屑意味,问道:“阿沈又惹到你了?”   “前儿府里都传,说雪雁送了那家伙一双鞋,他还真就收下了。雪雁心里高兴,又给他做了一双,结果刚做到一半,他竟然就巴巴儿地送了银钱过去,说是打听过了,一双鞋刚好这个价钱。难不成雪雁送他鞋,就是贪他的银子不成?”一脸气愤不平的样子。   微娘抿嘴一笑:“哦?不是贪银子,那是贪什么?”   “当然是……。”溶月话说一半,反应过来,看向自家姑娘,“这事儿难道姑娘已经知道了?”   微娘“嗯”了一声:“他连荷包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怎么会知道鞋子呢?”   溶月不甘心地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他撩拨完我们府里的姐妹,之后一脸无辜地甩手走掉?”   “阿沈亦说他是不懂这些,才会收下,我们既告诉他,他自然懂了。阿沈和你们不同,虽然签了契,却是活的,随时可以走人。你私下里也告诉那些小丫头们,不要动不动就弄些有的没的事情出来,真那么想嫁人的话,我这就给她们配了人去,反正过段日子府里也要进一批新人。”   她这话说得有些不容情,溶月虽然有借机在姑娘面前给沈杀上眼药的意思,此时却知道不宜再说,急忙应了,垂头跟了上去。   过了些日子后,到了微娘查帐的日子,府里的帐房先生们早早就候在外间,外面各店的掌柜们坐着马车到了顾府,大门外面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顾三思知道妹妹每到这个时候就忙得不可开交,悄悄地拿着算盘坐在一边,也帮着看帐。   虽然他对于家中产业不似妹妹那般精通,但这种看帐算帐的本事却是不差。   一晃儿天已过午,微娘听着满屋子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太阳穴有些涨痛,她伸手按了按,刚要说话,却听秋谚道:“姑娘,陆公子来了。”   陆活?   微娘怔了一下。   自从两人婚事作罢,他在垂花门和她说过一次话后,已经许久再未看过他。   她本以为此后也便桥归桥,路归路,没想到他竟再次出现。   难道是来找兄长的?   她看了眼忙碌中的顾三思,他显然没听到秋谚的话。   “说了何事么?”她问。   “这个……,”秋谚犹豫一下,“三姑娘也来了。”   九歌?   这丫头来这干什么?   微娘眉头微皱,心思一转,忽地想到一个可能,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顾九歌她……不是一直在盯着陆活的行踪吧?   本以为那日陆活当街辱她之后,她那些小心思多少该歇了些儿,只乖乖呆在府里做个待嫁的娇娘便是。   还真是没想到。   看来,她应是真心喜欢陆活的。   只可惜,她用错了方式,陆活那种恩怨分明的意气书生,一旦对一个人有了印象,就很难再逆转了。   更何况,谁喜欢有一个时刻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妻子?   顾九歌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就像微娘想的那样,陆活现在很不舒服,虽然面上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表情。   他那日和微娘说清之后,本已打算再不见她,这段时日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相思之情终究让他难以放下,他还是带上两本书,托辞有学问想和顾三思讨教,便上了顾府的大门。   刚到门前时,看到那些停着的马车,他不由怔住了。   迎他进来的下人帮他解了惑,原来他正赶上那些掌柜前来报帐。   一直让人盯着他的顾九歌在他一出陆府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匆匆忙忙地换了条艳色的裙子,又打扮一番,便坐车跟了上来。   一路上她生怕跟丢了人,不停地催促着车夫快些赶车。   待知道陆活竟是到了大房这边,她犹豫一下,就下了车,踩着碎步进去。   陆活开始并不知道她已经跟着到了这里,待知道微娘和三思都在忙后,就坐在花厅里等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听着那轻柔的声音应是个女孩子。他以为是微娘来了,心中一动,忙正襟危坐,抬头看去。   入目却是个粉红的身影,衣裙以金丝镶边,举动间晃人的眼睛。她似是未料到花厅中有人,待进来后才“哎哟”一声惊呼。   陆活看到顾九歌,不由愣住了。上次他在街上侮辱她,也是悲愤之下的发泄,过后再想想,难免有些迁怒的意思,心下对九歌微觉得抱歉,但那歉意不过一丝,转瞬即逝。   此时再看到九歌,那时的复杂感觉又升了上来,他忙垂下眼睛,又想起面前这个女子将成为他的妻,而他心慕的微娘却因为她而再不能和他双宿双栖,一时间心中有悲意有怨意,哪还能注意到顾九歌羞红的小脸?   微娘得到消息后就过来了。她虽然对九歌称得上讨厌,可对陆活却因为之前的利用而歉疚,不可能慢怠了他。   进了花厅,几人见过礼之后,微娘先扫了九歌一眼:“妹妹怎地过来了?”   大房和二房暗地里撕破了脸,但有外人在此,面子上的事该做还得做。   只是,她并没错过刚进来时陆活眼里的神情。这个男人和她预料中的一样,顾九歌若真敢进陆府大门,下半辈子怕是不会很好过。   “好久没见到姐姐,妹妹心里很是想念,今日便来看看,倒是忘了是姐姐府里那些掌柜来送帐本的日子,打扰姐姐了。”她说着,小脸蛋儿上满是绯红一片,哪还见之前在茶庄讽刺顾微娘时的恶毒与傲慢?   陆活却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垂着头,微娘每说一句话,不论多轻,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响在脑中如雷鸣一般。   微娘,微娘,微娘,微娘……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微娘和她说了几句话,转头对陆活道:“陆公子,家兄正在帮小女子忙于府中俗务,怕是还要等些时候才能出来和公子叙旧,还望公子能耐心等待,莫要因此觉得我顾府轻慢。”   陆活忙道:“姑娘说哪里话?”   微娘这才对顾九歌说:“妹妹既是来看我的,便和我去后院吧,那里清静些。”   顾九歌虽然有心和陆活多相处一会儿,却找不到借口,磨磨蹭蹭地走到花厅门口,眼看微娘已经走出去一段路,她忽地转身对陆活道:“陆公子!”   陆活抬头看向她,面上满是不解的神色。   顾九歌低声道:“舍弟四平,平日里也很喜欢识文断字,一向仰望陆公子大才,若公子有空,还望能到那边去指点一下舍弟,九歌感激不尽。”   让他去看四平是假,借机私会才是真。   陆活怔了怔,这才道:“顾家请的先生一向是名气极大的,陆某怎敢在他们面前妄自菲薄?姑娘还是不要笑话陆某才是。”   九歌一愣。   她诚心诚意地邀请呢,怎么在他口中一说就成了笑话?   她还要再说什么,眼角扫到微娘已经停下脚步看过来,生怕这位大姐姐起了疑心,急忙微抬裙角匆匆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顾三思走进来,看到陆活,笑道:“陆兄。”   陆活看到他与微娘一模一样却丝毫不显女气的脸,神情变幻,半晌才施礼道:“顾兄弟。”   一路上,微娘和顾九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其实顾九歌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边,早就飞到了花厅那里。既然陆活已经见过,她就想着回去,可是听着微娘的话,她竟然有些觉得说不出口,似乎不管说什么做什么,目的都会很容易暴露一样。   “对了,妹妹既然来了,便回去告诉叔父一声。上个月二房那边从我这里调走了一批布料,当时没给现银,记了张条子。若是二叔父周转得过来,或是使银子或是运料子,好歹先让我这边把帐平了再说。”微娘不疾不徐地道。   顾九歌一下子愣住了。自家那边有时货物缺了,会到大房这边临时调一部分过去,这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两家虽然平日里不甚来往,毕竟都是姓顾,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在她看来,如果自家爹娘不提还布料的事儿,微娘本是应该当个包子不吭声才对。   没想到她就这么大喇喇地说了出来。   微娘见她不说话,就道:“妹妹只是传个话而已,并不用做其他的事情。当然,如果妹妹不知道此事,回去一问叔父和婶娘便知。我这边倒是有一本单独的帐册,就是专门记的妹妹那边的赊帐,也免得下人们不尽心,做事马虎。”   “这个……。”   她本有心否认,但见微娘并未说其他,只要她传个话,她总不能回答一句自己连传话都不会,只能默默地跟着,心里那种想离开大房的想法更强烈了。   如果不是为了等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再和陆活独自相处一下,她用得着在大房这边这么鬼鬼祟祟的吗?   她勉强笑笑:“生意上的事情,我是不大懂的,可等下我回了就告诉爹爹。姐姐放心。”   正因为是你,我才不放心。微娘心里腹诽,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温和。   “陆公子经常来看三思哥哥吗?”顾九歌问,话里带着些试探的成份。   微娘一笑:“怎么可能?”   两人行到后院门口时,顾九歌终究没有进去,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只是上了马车后,车夫催动马车之时,她从帘子处看到陆活刚好从里面出来。   他离开得不像顾九歌那样干脆,站在自家马车外面回看顾府大门,眼神复杂。   顾九歌虽然刚刚及笄,但却不蠢,一看到陆活那目光,她就知道他定是在想微娘,不由得心中立刻生出了浓浓的嫉恨之意。   明明即将成为自己的夫君,却连面儿都不曾在自家那边露一下,反而跑到这里来。   大房的两个孽种,顾三思和顾微娘,都是日后不能放他们活的。   娘那么有本事,定能帮她出这个气。   她在马车里暗恨,微娘却和掌柜的和帐房们对了一天的帐,直到室里掌起了灯,他们才将将对完。   所有数目丝合暗扣,一点儿不差。   微娘满意地点点头,对地上站着的掌柜们道:“辛苦你们了。”   顾三思将最后一颗算盘珠子拨上去,站起身道:“你们先都回去吧。”   掌柜们各自拿好帐册,又将店里最近的情况三两句介绍了一遍,这才转身离开。   顾三思皱着眉头道:“那丫头来我们府里是怎么回事?”   微娘笑了笑,道:“难道你想不出吗?哪里是冲着我们来的,明明是陆公子一到,她就后脚跟了进来。速度这么快,说她平日里没派人跟着陆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烛火不停地跳动,给她脸上铺了一层明暗不定的阴影。   前一世,二房的张氏母女隐在暗中,事先挖了不少陷阱给她;而这一世……   她微微一笑。   想挖陷阱?   她更喜欢反过来让这些人挖完后自己跳进去! ☆、第 49 章   掌柜们都离开了,微娘回了内院,其他的帐册都让掌柜们带了回去,唯独手中还拿着一本小小的册子。   顾三思一直跟在她身后,眼见她坐下喝了半杯茶,润过了嗓子,这才道:“妹妹今儿累坏了。”   微娘抬头对她一笑:“哥哥莫这样说我,难道哥哥不累?”   “我不过是这一天,帮着打打算盘,妹妹却是整日都要为家里的事情操心。”顾三思叹息了一声。   “哥哥莫这样说,”微娘调皮地对他眨了下眼睛,“我日后可还打算借着哥哥的‘神童’名头处事呢,现在不好好拉下关系怎么成?”   顾三思一怔:“借我的什么名头?”   “这个嘛……,”微娘却不再说,只在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转了话头:“说起来,哥哥这一季还没添过夏衣,今儿既然还有时间,哥哥便挑一挑,我帮哥哥做上几身。”   顾三思摇了下头,道:“不必了。我那边还有几件从来没上过身的夏衣呢,都是去年添的,现在再做,不过是浪费。”   微娘笑道:“如何说得上是浪费?哥哥现在是长身子的时候,去年的夏衣就算未穿过,小妹也敢说,现在再试,长短肥瘦上绝对是不合适的,是也不是?”   顾三思没有说话。   前几日铭寒确实拿着那几件夏衣给他试过,分明都短了些。在家里当做家常衣服穿倒也罢了,若是出门见客的话,穿成那样实在不成体统。   微娘见兄长不再说话,便道:“我记得丝园那边新来的一批料子,藏青色和浅紫色的都不错,质地够好,而且很轻薄,又柔软,做成夏衣再好不过。不知道哥哥喜欢哪一种?我等下叫人帮哥哥量了尺寸,一并去做。”   三思道:“妹妹看就是。”   前世在三皇子府上时,虽然微娘时时事事替三皇子的大业着想,但顾三思的生活起居一多半仍由她经手照顾,兄妹间的这种相处模式已经成了惯例。   “那就一样一套吧,别的料子我再去看看。”微娘道。   顾三思见她说到后来,便垂眼去看手中的册子,不由问道:“今日的帐不是都平了?怎地还有这本?”   微娘道:“铺子里的帐确实是平了,这本册子,单独走的二房那边的赊帐,每一笔都记在上面,有他们赊帐掌柜的画押。”   顾三思皱了下眉头。   说起来,二房从大房这边赊帐拉货由来已久。二房那边的生意虽然不错,毕竟比不上大房这边,兄妹俩的父亲是经商的好手,将大房的产业做得越来越大,如果不是他早早逝去,大房的产业怕不是还得翻上几番。   二房有时卖断了货,来不及进新货,便从大房的仓库里往外拉出一些应急,这在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就有过。只不过那时候他们还得也痛快,只要进了新货,立刻就会把这笔帐补上。   后来老太太虽然没了,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却还没弄僵,赊帐拉货的事情一年总有几回,在年底之前总会补上。   “只是现在么,”微娘道,“去年的赊帐基本平了,虽然还有些零头碎脑的,估计也找补不回来。今年这几笔,多是年初赊走的,当时的你我……。”她顿了一下。   当时的顾微娘和顾三思还是前世的那个,虽然和同龄人比已经算是聪慧,却始终比不过二房张氏的老谋深算。   再加上当时二房和大房的关系并未破裂,有当年的成例在,大房还真没借口拒绝二房的赊帐。   可惜,到了现在,这些帐就只能称得上是烂帐了。   想收回来?   怕是比登天还难呢。   顾三思低声道:“你说,这件事,二叔知不知道?”   二房的顾长卿倒是个好的,对自家的侄子侄女也一向有爱护之心,可惜就是耳根子软了些,而且既然是男人,总难免粗心大意。再加上张氏是个阴的,在他面前贤良淑德,玩弄些小手段,他很难发觉。   “知道一部分吧,”微娘说,手指指到几笔数额相当大的帐上,“你看这几笔,画押的和之前的掌柜不是同一个人,我估摸着,应该是张氏的人。这几笔帐,应该是张氏动的手脚。”   顾长卿再懂生意,也防不住张氏和他手底下的掌柜们勾结在一起。到时张氏只要指使某个掌柜说某种货卖断了要进货,拿了银子,转头又从大房这里拉了货,张氏就能白白吞了一大笔银子。   “你说,现在张氏已经生了四平。二叔生意做得再大,也都是留给四平的,她又何必做这种事情呢?”顾三思道。   微娘冷笑一声:“这个你就得问她去了。或许在她心里,二房什么的,不过都是别人,只有攥在自己手里的,才真正是自己的。”   说着她抬起头,叫了个丫头进来:“帮大爷量一下尺寸记下来。”   顾三思忙站起身道:“我还是回自己院子里再量吧,今儿天也不早了,明天我叫铭寒给你送过来。”   微娘点点头,道:“也好。”   她的丫头,毕竟是她的,能少和兄长接触也好,免得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大房这边讨论烂帐的问题,二房那边也没消停。   张氏摸着手上的翡翠镯子,皱着眉头听顾九歌的话。   “那个死丫头说,要和我们算算赊的帐?”张氏的心里咯噔一下。   顾九歌点了点头,两只手不停地拧着帕子。   赊帐这事,其实顾长卿那边今年并没有几笔,而且数目都不大。而张氏这边有几笔大的,这事儿顾长卿不知道,顾九歌却是知道的。   张氏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为了保险起见,屋子里伺候着的丫头们已经早早就让母女俩打发了出去。   “娘,你说这怎么办好?万一让爹知道了……。”   张氏眉头一皱:“不能让他知道!”   如果让顾长卿知道了,他肯定会问她这笔银子的去向。到时候让她怎么说?   顾家二房,说起来好听,也确实是家底丰厚,但是轮到张氏这里,她却是每个月都只能靠月例银子过活。   这种事情,怕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顾九歌有点儿急,她不由埋怨了一句:“都怪娘,要不是娘把那些银子送走,我们也不会……。”   “九歌!”张氏厉声喝了一句。   顾九歌缩了下脖子,虽然脸上还有不平之色,但终究没敢接着说下去。   张氏重新坐下来,眯着眼睛:“那个死丫头说,让你告诉你爹?”   顾九歌点头:“是啊。我看她那样子,定以为是爹借走的。我现在只担心,万一秋后哪时候她碰到了爹,提起这几笔赊帐的事情怎么办?娘要想好办法才是。”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真没想到,大房和二房都已经撕破脸到这种地步了,那死丫头竟然还想着把二房的帐往回收。   难道她就不知道,这早就是笔烂帐了?   当真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罢罢罢,既然那死丫头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顾九歌见张氏一直不说话,不由开口催促道:“娘,这件事你倒是想个办法啊,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告诉爹?”   张氏冷笑一声:“告诉你爹?那也得看看她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顾九歌心中一跳:“娘,你是说……。”   张氏却用帕子抹了下脸,道:“我说了什么?我可什么也没说。”说着转了话头,“你爹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顾九歌摇了下头:“爹没打发人回来说,应该不会很晚吧?”   “你前儿不是说相中了一段料子,想做裙子吗?”张氏道。   顾九歌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心思不再在那些赊帐上转悠:“是啊,娘,你不知道,那极品软烟罗有多漂亮……。”她说着将探听来的那些都细细地说了一通。   软烟罗的裙子,如果她不是看到大房那个死丫头穿,还不知道有这种远远看起来像烟霞,近看更觉得轻盈飘逸的料子。如果用这种料子做成几样时兴的衫子穿到身上,自己可不是会美得像仙女一样?   到时候,她穿到了身上,一定要去陆活面前转一转,肯定会让他看得眼睛都眨不了。   顾九歌越想越美,就见张氏点了点头,道:“唔,京城那边的料子,贵人们很流行的,也难怪你喜欢。既然这样,就叫你爹进一些来,给我们母女俩做点儿裙子罢。”   顾九歌听张氏允了这件事,心中大喜,笑道:“娘,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连京城里面贵人们喜欢什么都知道,娘最好了!”   张氏脸上微微变了一下,却很快恢复原样,道:“谁叫我生了你这个讨债鬼呢?你喜欢,我又有什么办法?”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顾九歌这才起身告辞。   张氏见她离开,起身从床头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系着绳子的哨子,那哨子形状奇特,风一吹,就有些低沉的声音远远散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仆役打扮的男人从窗口翻了进来,随手将哨子收在手里,还给张氏。   “叫我来,可有什么事情?”   张氏将哨子原样放好,这才叹口气道:“有件麻烦事。”   “什么事?”   “之前交给你的那几笔银子,是我从大房那边赊了帐,才挪出来的。”张氏道。   “那又如何?”   张氏见他仍是一脸不明白,便道:“你想不出吗?现在大房那死丫头要平帐,打算把这几笔银子讨回去,或是把货交回去。但银子进的我的手,我家那位根本不知道有这几笔帐,到时候索债索到他的头上,他必会来问我银子的去向,我很难答出来。”   仆役仍旧看着她,不答话。   估摸他还是不明白,张氏这件事儿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张氏牙齿暗咬。果然武夫就是武夫,脑子一点儿都不灵光,如果不是看在他们的身手还有用处的面子上,她早就容不得这些人在了。   “大房那边,拿走的货的数目有点儿大,我就算临时凑些银子,也根本添不上这个数目,再说你也知道,我这边手头上,也根本凑不出什么了。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交给了你,就连那些首饰,”她的目光扫了一眼首饰匣子,“那些也都拿出去换了银子交给了你,我不过是用些能乱真的假货充数。”   “我早把银子送走了,还不了你。”仆役回答。   张氏气得心口疼。   谁说让他还银子了?   她急忙拿过桌子上的茶水,连着喝了几口,觉得胸口没那么憋闷了,这才抚着心口慢慢地说:“我不是说你拿银子,我是说,现在我这边出了点儿麻烦,如果闹出来的话,很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疑心,到时候,就不是你我的问题,怕是我们的主子……。”   她一说到这里,那仆役的脸色顿时变了。   “我去解决!”他道。   “怎么解决?”张氏问。   “你不是说,顾长卿如果知道银子少了,会出事吗?我现在去把顾长卿杀了,一了百了。”仆役道。   张氏差点儿被他气个倒仰。   她是想让他杀人来着,可是根本没想让他杀自家的那位。   平心而论,顾长卿是个不错的男人,给了她足够的尊重,而且对她也很好,平日里不管她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依着她。   她虽然是带着任务来到这里的,却从没想过要因为任务而牺牲自己的婚姻,去当个寡妇。   只是,这话不能和面前这个男人说。   主人那边,倾轧特别厉害,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木了些,谁知道心肝是什么样的?万一是个黑心的,把她的话添油加醋地报上去,她这些年不但白熬了,最后还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你的办法确实不错,不过我有一个更稳妥的。”张氏说。   “什么办法?”   张氏得意地一笑:“如果这个办法能成的话,不但任务我们能完成,而且还能完成得相当不错!如果你想杀人的话,不如换个对象来,怎么样?”   仆役看着她:“什么办法?”   张氏压低声音道:“杀了大房的那个丫头!”   “杀她?”仆役想了想,“不太容易。”   让顾微娘死很容易,但是要是死得不让人起疑心就不容易了。   如果做得不利索,很容易让人猜到这是二房的手笔,到时候二房这边绝对摘不干净。   主人在江南这边培养势力并不容易,前段时间小蛾的死他们已经上报了上去,虽然主人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想也知道,主人的心情肯定不是很好。   张氏低声道:“我知道不容易,不过只要能想个周全的办法来,让别人怀疑不到我们身上,这件事便做得。”   仆役看了她一会儿,道:“那你就想吧,如果想得出来,再叫我。”说着闪身不见。   气得张氏直咬牙。   张氏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眼睛下面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由着丫头们帮她洗手净面,又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发式,用过早餐后,顾长卿一离开府里,她立刻就叫人备马车。   正好顾九歌来找她。   “娘,你去哪里?”顾九歌看到张氏一身打扮,奇怪地问。   张氏道:“你可有事?”   她这话一问,顾九歌当时把之前的询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娘,那个软烟罗的料子,你和爹说了没有?什么时候能进来货?”   “昨儿你爹不在我屋里,有时间我再问吧。”张氏说,“我还要去大房那边,你先回房去。”   听了她这话,顾九歌眼睛一亮:“娘!”   “怎么?”张氏心下有事,被女儿这么缠着,不由有些不耐烦。   “娘去大房那边,那丫头既有这衣服,肯定有这种料子,不如娘去替我打听一下,弄点儿过来怎么样?”顾九歌说。   张氏有些皱眉。   这丫头唯恐天下不乱是怎么着?二房已经欠了大房那边好几笔数额庞大的帐没有平,九歌居然还撺掇着她去大房那边弄布料?   那极品软烟罗,是京中贵人们都觉得精贵的料子,有钱都未必弄得到。   顾九歌见张氏不回答,有些不高兴。她被宠得已经是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得到手,便道:“娘如果拉不下来这个脸,我去和那死丫头说就是!”说着抬脚就要走。   张氏忙叫住她:“站住!”   顾九歌站住了,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张氏叹了口气。   谁叫她生了这么个女儿呢?   儿女儿女,说起来都是来讨债的,算是她前辈子欠他们的罢。   “还是娘去说吧,你就不要再出去走动了,在屋子里多做些活儿,等婚期订下来再弄这些,就算多雇几个人手也根本来不及。”张氏嘱咐道。   顾九歌立刻眉开眼笑,哪里还管张氏后面的话说的是什么,只一味地说“好”。   张氏上了马车,一路去了顾府。   那边微娘正在三思的院子里说话,刚把兄长的尺寸拿过来,就听到丫头们说张氏来了,不由怔了一下。   顾三思也很意外,道:“她来干什么?”   就算当初大房和二房不曾撕破脸,张氏都是很少踏足大房这边的。   微娘略一思忖,唇边带了笑意:“还能是因为什么?昨天我们查了帐,又让某个人回去捎了几句话,那几句话虽然到不了二叔的耳朵里,可其他人的耳朵还是听得到的。”   顾三思一愣:“难道她是来还债的?”   “管她是还什么呢,去看看就知道了。”微娘说着站起身,“哥哥就不必去了,那种人,不值得哥哥走这一趟。”   顾三思见她出了房门,跟在后面叮嘱了一句:“你千万当心些。”   微娘点点头:“哥哥放心,难道你还怕现在的我会被什么人吃了不成?我不吃别人就不错了。”   顾三思没说话。   微娘直接去了花厅,看到张氏正在里面坐着品茶。   见到微娘进来,张氏放下茶杯,用帕子沾了沾唇,这才笑道:“好久没看到大侄女了,快来让婶娘瞧瞧出落成什么样儿的大姑娘了。”   这话如果往好了想,自然算是好话,但如果往歪了想,也便有另一番说法。   微娘不以为意,淡淡地见了礼,坐下后开门见山地道:“不知道婶娘这次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哦,对了,昨儿我曾叫九歌妹妹回去和二叔说了二房那边赊货的事情,难不成婶娘就是为这事儿而来的?”   张氏本打算先东拉西扯一通再说出来意,没想到被微娘直接扯了出来,她不由得哑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开口道:“大侄女这话说的。这算是个什么小事儿呢?也值得我跑这一趟?莫说现在离年末还有小半年,就算真的到了年末,二房这边一旦缺了银子,短时内补不上,难不成大侄女还不会宽限些时日不成?”   微娘轻轻一笑,道:“婶娘不是为这个来的就好。虽说大房和二房都是顾家产业,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但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算得清楚些好。若是二叔来,给我个确切的还货还银日期,再立字据一张,便是拖到年后亦没什么。不然的话,我还真说不定会直接到二叔那里讨要的呢。二婶也知道,我们大房这边支撑不易,全靠我一人忙里忙外的,就算是可怜我罢,总不该再往我这肩上压担子才是。”   她这些话噎得张氏半晌没说出话来。   张氏原打算是用反话正说的方式让微娘让步,哪知道这丫头不但寸步不让,甚至还说出若非顾长卿来,就必会找上门去讨要的话。   这是对长辈应有的态度吗?   张氏却是忘了,是她先对大房下的手,微娘才会这般对她的。 ☆、第 50 章   张氏哑了一会儿,心里只琢磨着大房这丫头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目光就不由得往微娘身上落。   微娘今儿穿一身水红色的暗花纹纱衫,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腰被那么一裹,更加吸引人的眼球。她的身后站着的不是平常伺候着的溶月,而是秋谚。   张氏眼珠一转,道:“微娘,那些货不货的事情都是你叔父在管,你跟着我说,我也不懂那些。婶娘今儿过来,倒还真是有桩事求你哩。”   微娘轻轻抬眼:“哦?何事竟劳动婶娘用得到求字?”   张氏笑道:“还不就是你妹妹的婚事吗?虽然具体日子还没定下来,但总该提早做准备。只是你妹妹的性子你也该知道,平日里虽然乖顺,这女红方面总是差了点儿。婶娘干脆就拉下脸来,往你这里走一走,看有没有可使的针线上的人,借婶娘几个带走。”   “那些不过是小事儿,我府里的人,针线上面出挑儿的倒是有三两个,只是就算全借给婶娘,怕是也不够用。恰好我知道一个绣庄,里面的绣娘们都不错,不若我帮婶娘问问,想来她们总会给我几分面子。”   微娘边说,边扫了张氏一眼,见她还想再说什么,索性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倒是刚刚的事情,婶娘说是小事儿,我倒觉得不太恰当。这几日正是我看帐的日子,看过店铺里的帐本,也单独看了二叔那边拿的货,这上面都一一列了出来。”   她使了个眼色给秋谚,秋谚立刻将那本小册子拿了出来,上前几步放到张氏旁边的小桌子上,还细心地帮张氏翻开。   “这帐本我已经带过来了,婶娘可以仔细看看。”话里有着难以反驳的不容置疑。   张氏怔了一下。   她来这里只是试探下虚实,没想到牛不喝水强按头,这丫头是咬死了非要和她算算帐是吧?   她盯着微娘,好一会儿才道:“微娘,你这样,不太妥当吧?”   微娘一笑:“婶娘觉得我这做法哪里不妥当了?难道是婶娘最近眼睛不大好?那侄女念给婶娘听也是一样,这上面一笔笔一单单地,都有赊帐的掌柜画的押,婶娘也不必担心我们会混赖。”   秋谚果真如言将册子拿了回来,放到微娘手里。   微娘满意地看了秋谚一眼。   这丫头是个直心肠的,自己这段时间冷眼旁观,她一门心思地替主子做事,旁的根本不在意,正因为这样,自己这次才会带她出来见张氏。   如果带着的溶月,溶月定不会这么无顾忌地行事。   毕竟,微娘这举动,就算说不上不敬老,至少也会让张氏心里极不舒坦。   谁喜欢被个晚辈拿着帐册逼债?   “照着以前老太太还在时的规矩,二房那边一旦货不凑手,又来不及进新的,确实可以在我们这边拉一批救急,但是时限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内只要婶娘那边进了新货,必须要带过来,不然的话,就只能按照时下里那些借帐的方式多还利银。那时二叔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每次都有借有还。只是后来老太太不在了,二叔那边借的货便渐渐还得晚了,这两年基本都是年底结帐前一起还的,二婶,我说得没错吧?”微娘微笑着看向张氏,只是那目光却让张氏觉得心里有些发寒。   面前这个丫头,果真是她那个好蒙骗的侄女吗?   虽然看着脸还是那张脸,怎么让她感觉就像是面对一把出鞘的长剑?   这肯定是她的错觉吧?   半晌之后,张氏才硬着头皮说:“大侄女,这话你不必和我说。这些帐,你虽然记在册子上,但什么掌柜借的,什么还不还的,我一概不懂这些,如果你要是想算个清楚明白,还是去找你的二叔吧。”   微娘一笑:“二叔我当然会找,而且绝对要找。只不过,这赊货的掌柜,前后共有好几批,我怎么觉得有的好像和二婶也有些瓜葛呢?”   张氏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抬头恼火地看着微娘:“侄女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讨债不成反把污水往我头上泼不成?什么叫和我有瓜葛?”她腾地站了起来,“你若是欺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们就一起去你二叔那里把话说个明明白白,我向来行得端做得正,可不怕那些黑了心肝说闲话的!”   相比她的恼羞成怒,微娘却轻轻笑了一声:“二婶说哪里话呢?说起来,二婶那边的事情,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大房这边能帮确实应该帮,可是二婶也要知道一件事,我们大房这边同样是生意人,那些店铺对外开着,可都是要做买卖赚钱的,不是为了让别人得空占便宜的。”她说着看向张氏,脸上的笑也收敛了,“本来我想着,大家都是亲戚,不管相处得怎么样,毕竟名字前面都冠着一个顾字,有了困难,临时帮把手,这都是应该的。可是有件事二婶应该知道,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做起来都得有个度,如果仗着身份就干些不应该的事情出来,到最后,吃亏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张氏气得身上直哆嗦,微娘却像没看着一样,将手里的那本小小的帐册合起来,随手交给身后站着的秋谚,又走到张氏身边,中规中矩地道:“婶娘,您这是怎么了?气着了?可注意些身体,这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知道的说您气量小,不知道的还不一定怎么在背地里戳我们大房的脊梁骨呢,我们大房的大爷还未束冠,只能靠我撑着,可受不起那暗地里的三言两语。二婶可千万当心着些,别让我们身上再沾些什么有的没有。来,二婶,还是侄女扶您出去吧,下次再来之前,身子不好记得带着药,不然天气这么热,万一犯了病该怎么办?”说着嘴边含笑扶着张氏走了出去,起初张氏还犟着不动,却抵不住微娘暗里使了劲儿,硬是把她强搀了出去。   直到到了垂花门那里,微娘松开手,张氏才憋着口气道:“大侄女,你这是干什么呢?二婶跟你的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这么急着把人往外架了?你这可不是对长辈的态度啊。”   微娘猛地一抬头,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只是那眼神幽远冰冷,看得张氏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个时候,微娘再不掩饰自己,前世里在三皇子府上培养出来的那种威严全都散发出来,一时间把张氏竟压得再没胆量多说一句话,只觉得心里发虚,连两条腿都像踩在棉花团上。   真是奇怪,这种感觉,只有她以前在面对主子时才有过,怎地现在对着个黄毛丫头也……   微娘看着张氏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离开,这才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真是可笑,她已经把张氏的底牌尽数摸在手里,而张氏却还以为她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妄图像前世那样哄骗她,控制她。   想想前世,在圆空那里学谋略,在三皇子府上见识各种事情,再加上为他登上皇位出谋划策,更别说最后三人同死,让她完全看透了这整个世间,红尘种种,再繁华亦不过如是,根本入不得她的眼,更进不了她的心。   前世留下的心伤越重,也就意味着她现在的心志越强大。现在的微娘,就算对上前世三皇子府上那个自己也绝对胜券在握。   “姑娘。”秋谚一直跟在微娘身后,见她脸上神情幽远,忍不住开口提醒。   这里毕竟是垂花门,站久了不好。   微娘回过神来,对秋谚笑了一下:“秋谚,你,很好。”   秋谚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家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应该是在夸她吧?   “好好做,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微娘说。   秋谚立刻笑了,痛快地应了声“是”。   微娘看着这个小丫头。   之前,她有心抬举溶月,毕竟溶月是她房里唯一的一个大丫鬟。只可惜溶月那点儿小心思总归是没办法完全放下,在她身边当个尽责的丫鬟容易,但若以后跟着她进了京城,面对那种风云诡谲的情况,溶月的忠心完全不够看。   既然这样,还是另换个人吧。   “你去过京城吗?”微娘转过身,边往里走边问。   “没有,听说那里很好玩的。”秋谚一脸向往。   微娘一笑,正要继续说下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大姑娘。”   是沈杀。   微娘眉毛一动。   她的心思刚转到他身上,没想到他就出现了。   “阿沈,大爷找你有点儿事,你不妨去看看。”微娘转过身道。   沈杀却看着微娘,一声不吭。   微娘身上的气势还没有完全散去,这种气势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好像很早前的师父也曾经这样过,虽然次数不多。   微娘看他不回话,眉头稍蹙一下:“阿沈?”   沈杀回过神来:“啊,好的,大姑娘。” ☆、第 51 章   把张氏“请”出了顾府之后,微娘回到自己屋里,坐下喝了半杯茶,又歇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刚要去顾三思的院子里,就见溶月挑了帘子进来,对她道:“姑娘,二房那边的三姑娘过来了。”   顾九歌?   微娘一愣。   接着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刚把当NIANG的赶出府,女儿就上来找场子?   顾九歌蠢到这个地步?还是她当真以为,自己不敢把她怎么样?   “告诉她,哪来的回哪去,我没时间见她。”微娘说着,换了件衣衫,就往顾三思的院子里走。   结果刚走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叫声:“大姐姐,大姐姐。”   正是顾九歌。   微娘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三妹妹?今儿这么得闲?竟然直接闯到后院儿来了?”   顾九歌似乎听不出微娘话里的挖苦之意,只卷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停下来,问了一句:“大姐姐,你好像心情不大好呢。”   微娘唇边现出一丝笑意。   看样子,这丫头并不是来吵架的。   那跑来做什么?还摆出这么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顾九歌见微娘不回答她,面上更加忐忑,咬着嘴唇问:“大姐姐,你是不是也生了我的气,不理我了?”   微娘几乎想大笑出声。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位三堂妹竟然演技也这么好。   她挑了下眉毛,笑着问:“三妹妹这话说的,什么叫我生你的气?”   “我,我,我……我听娘说,你刚刚好像……娘惹你生气了……。”顾九歌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娘眼角却看到顾三思在另一边走了过来,她的声音刚好能让他听到。   她心里暗笑。   这位三堂妹,竟然跟她玩心眼。   只是恐怕顾九歌心思白费了,顾家二房上下什么样儿,顾三思和微娘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干脆走上前一步,拉起了顾九歌的手,轻柔地说:“三妹妹说哪里话呢?老话说得好,这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顾字呢,我和你的关系,哪里是别的人能比得了的?刚刚的事情,我不知道婶娘是怎么和你说的,总之不过是铺子里的些许小事,相信二叔能处理得好,我们姐妹俩何必多想那些闲事呢?你说是不是?”   “微娘说得没错。”顾三思走过来道,“三妹妹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进屋里坐坐,反而站在这里晒太阳?当心等下头晕。”   顾九歌低声道:“没关系的。我是听爹爹说,大姐姐这里本来有软烟罗的料子,爹想帮着讨些过去,没想到娘竟然就惹了大姐姐生气,我怕大姐姐气坏了身子,这才来赔礼道歉的……。”   微娘一顿,抬头看向顾三思。   该说这位三妹妹真是个奇葩吗?   两房的关系都这样了,她竟然还想着来讨软烟罗?   为了块布料,连脸面都舍出去了?   “妹妹说这话就不对了,婶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又是长辈,就算再有过错,我这做小辈的也绝对不会记在心里,三妹妹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妹妹那边,做主的总是二叔,二叔是个明白人,看他的面子,我也不会对婶娘有什么想法的,妹妹尽管放心。至于那料子,等下闲了我就叫人帮妹妹送过去。”   打发了顾九歌离开,微娘随着顾三思回翠竹院。顾三思叹了口气:“九歌她……。”   微娘却岔开了话题:“哥哥,阿沈可是到了你这里?”   顾三思点点头:“确实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见你没过来,便出来迎迎你,没想到竟然见到了她。”   微娘一笑:“刚刚我把婶娘赶出去的事儿,哥哥知道的吧?”   顾三思“嗯”了一声。   “说来真是可笑,明明已经关系僵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那位三妹妹脑子里装的是豆腐还是棉花,竟然就觉得只要她上门,我们这边就还得任她予取予求的,真是让人惯坏了。”微娘话里含着浓浓的讽刺之意。   “你啊,还说别人。阿沈三天两头地到我院子里来,现在府里的人都说,大爷有多看中那个不知礼数的家伙呢。”顾三思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微娘一缩脖子,吐了下舌头:“总不好让他去我的屋子里啊,只要麻烦大哥了。”说着嘻嘻地笑。   这时候在顾三思面前的微娘,哪里还有平时那种端庄沉静的感觉,不过就是一个被兄长宠溺的妹妹罢了。   顾三思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叹息一声。   如果爹娘还在,如果他们不是前世遭遇了那些事情又重生回来,本来微娘应该还是一个被人宠着的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可是世事就是这般无常,这种无忧无虑的笑容,他有多久不曾在她脸上看过了?   微娘随顾三思回了翠竹院,进了书房。   沈杀仍旧站在房里,挺直如出鞘的长剑。   见到微娘进来,他作了个揖:“大姑娘。”   微娘点点头:“阿沈,今儿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麻烦你。”   “大姑娘直说便是。”阿沈道。   “今儿我向二房那边逼了债,如果我料得不差,那张氏为了逃过这一劫,绝对会对我动手的。”微娘道。   顾三思一下子站了起来。   微娘做的所有事情他几乎都知道,包括她赶张氏出府。   只是……微娘会因此有杀人之祸?   “妹妹!”他叫了一声。   微娘对他一笑:“哥哥,你放心,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的计算之中,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可……。”   “难道哥哥还信不过我吗?”   顾三思张口结舌了半天:“我只是……只是不放心妹妹。”   “知道哥哥为我好,只是在这里束手束脚了这么久,难道哥哥不想早日去京城?”   顾三思大惊,接着是些微喜色,之后是迷惑和猜疑:“妹妹,你……。”   “我做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早些去京城那边啊。其实逼债的事情,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也能做,只是那个时候,很多事情还没准备好,我不能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去京城,那样太被动了。”微娘说。   于是,微娘现在的意思就是,她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么?顾三思神色复杂地看着妹妹。   前世在京城呆过之后,虽然下场凄惨,但不得不说,相对来说,顾三思已经不怎么习惯这里的生活。只不过京城那边太容易招祸,所以顾三思并没把这种情绪泄露一点点出来。没想到微娘早就安排好了。   一个忠心的护卫,一个忠心的丫鬟,另外再加上渐渐收手的产业,以及其他微娘暗地里的准备。   那些铺子,虽然看起来和平日里一般无二,但微娘早私下做了安排,随时都可以出手,或者接受她在京城那边的间接指挥。   她这几个月去铺子里巡查,可并不真的像她表现上那样表现出来的轻松。   大房的产业,就算她关了扔了,也绝对不给张氏那边留下一丝儿肉末。   顾三思恍然:“难怪前几日我跟妹妹说府里应该再买些丫头进来,妹妹却没应声。”   如果顾微娘已经打算离开这里,确实不需要再买丫鬟进府了。   微娘一笑。买丫鬟的事根本没必要再做,她既然已经选定了秋谚,就会带着她去京城。至于其他的丫头,她和哥哥商议一下,若真的把产业全部卖掉,那顾府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干脆就全都散了去。   只是她绝对不会再让秋谚落得当初翠儿一个下场。   一想到翠儿,想起当年的惨事,微娘的心突然猛地一阵抽痛。   翠儿,翠儿,回来之后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你,前世的事,你是不是怪我恨我?哪怕我只是想让人给你送些银子,让你现在活得好一点儿,可是就连这点儿愿望我都完成不了。   她转头看向秋谚。   秋谚的脸恍惚间似乎和前世翠儿的脸渐渐融合在一起。   秋谚见微娘目光奇怪地看着她,不由心下有些打鼓,开口问了一句:“姑娘?”   微娘收回心神,道:“秋谚,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带你去京城,你可愿意?”   秋谚犹豫了一下,坚定地回答:“奴婢愿意!”   顾三思倒有些迟疑:“她的老子娘怎么办?总不能一起跟着吧?如果不跟的话……。”   如果不跟,谁知道秋谚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亲人的面?   她愿意吗?   秋谚“扑通”跪在地上:“姑娘把奴婢提到身边来,还对奴婢挖心掏肺地,把绣法全都教给了奴婢,奴婢无以为报,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娘!”   顾三思一皱眉。得,又是一个翠儿。   只是如果他记得不错,这秋谚上辈子是个背主的吧?真的信得过吗?   他看向微娘,微娘只是对他轻轻笑了一下,就转向了沈杀。   事情已经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照着张氏的性子以及她这段时间试探的结果来推算的话,这批人马上就会有新一轮的动作了。 ☆、第 52 章   微娘和兄长说过话,坐在一边,倒了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啜着。   沈杀静了又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姑娘,你要去京城吗?”   微娘点头:“是啊。”   她就知道沈杀会有这一问。   不得不说,有时候她还是挺恶劣的,看着沈杀在那里着急,却故意装作看不到,任由这人在那边为难。   “那,那那,……。”   “那什么?”微娘明知他要问的是什么,却只是反问了一句。   “那……我师父的事……。”沈杀声音低了下去。   他知道既然已经拜托给了顾家的大姑娘,自己就不该怀疑她,可是这段时间他帮她做了不少事,却始终没听到她提起过他师父,现在更是突然说要去京城。   陆家那个女人怎么办?   微娘笑了笑:“阿沈,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的事儿,我自然不会忘记。”   沈杀“哦”了一声,竖着耳朵,却看到大姑娘又开始喝茶,不由心上猫抓般地。   “大姑娘,那个,那个陆府……。”沈杀不得不再问。   微娘喝下半杯茶,觉得嗓子没那么干了,这才放下茶杯,抬头看着他:“之前我与陆活议亲,有两个原因,一个当然是我自己,另一个便是你。你和我的事情,都要借着议亲这件事去做,这也算是一举两得吧?”   沈杀点点头。   他知道大姑娘很厉害。   虽然大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论脑子,这世上怕是还没哪个人能比得过大姑娘去。   至少他没见过。   “我既然答应帮你查你师父的事情,当然要一查到底。那个女人的事情暂且不说,但是这上头的线也一直牵连到了京里。所以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我把那个女人在陆家的身份告诉你,你报仇也好,做什么也罢,都与我,与我顾府大房再无关系。另一个则是你跟我去京城,用我的办法接着查下去,直到查出害你师父死去的幕后黑手为止。但是在此期间,就像之前一样,你仍旧要替我办事,你出力,我出脑子。阿沈,你选哪一样?”微娘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第二种。”沈杀想也没想,直接说。   不是他不想靠着自己的力量查下去,而是事情到了这里,他也隐约感觉到,师父的死并没那么单纯,不然一个诗书大家的女人怎么可能去那种鸟不拉SHI的地方对他师父下手?   他相信他的身手,却急需要一个厉害的脑袋帮忙。   顾家微娘是最好的人选。   微娘松了口气,再次露出了笑容。   她说的都是实话,却仍旧有些担心,生怕沈杀被报仇蒙蔽了双眼,丢开她自己去找凶手。   万一拆伙的话,她去京城很难保证安全,而沈杀的仇也很难报了。   甚至……他会像前世一样被三皇子再次笼络了去。   若事情真发展到了这一步……微娘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她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   毕竟,重活一次,她绝对不允许兄长再落得前世那样的下场。   少了沈杀,就相当于扳去三皇子的一颗利齿。   虽然他的牙齿不少,可最尖利的两颗,前世就是顾微娘和沈杀。   “还有一事,”微娘的手轻轻摸着茶碗的边儿,“刚刚我亦对哥哥说了,这几日,二房那边大概会派人来让我出些‘意外’。”   张氏套用了铺子里那么多银两,一直瞒着顾长卿。她已经对张氏透露打算和二叔交底儿,张氏绝对会狗急跳墙。   说不清银两的去向,又不想影响到目前过着的滋润小日子,那就只能铤而走险,来要她的命了。   沈杀点头:“知道了,大姑娘,我定会护好你的。”   微娘淡淡笑了一下。   虽然沈杀有时候呆了点儿,但确实不失为一柄好用的利刃。   微娘虽然料到张氏那边会对她不利,却根本没想到,来得竟这般快。   今夜守在外屋的是溶月,她进来替微娘认真地掩好被角,又吹熄了灯,这才去了外间。   微娘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听得溶月轻微的喘息声慢慢均匀,她想了想,悄悄下床去笸箩里面把剪刀拿了出来,压在枕头下面,这才重新躺下。   就算有阿沈在暗中护着,但她一向不习惯把宝都押在别人身上,自己做些准备不是坏事。   耳听着外面响起了梆子声,竟然到了三更。微娘渐渐有了睡意,眼皮忍不住往一起粘。正迷迷糊糊时,她忽地全身一个激灵,眼睛猛然大睁。   心头警兆!   这种对危险的直觉性还是前世在三皇子府上养成的。虽然是皇子府,却并不见得安全,那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伎俩谁都曾用过,甚至连微娘都遇到过几次暗杀!   若不是仗着这种对危险的警觉,怕是她等不及三皇子动手就先死在那些刺客手里了。   微娘眯了下眼睛,坐起来,刚要叫溶月,就听到窗棂“吱嘎”一声。   她身子一僵,立刻动都不敢动。   隔着纱帐,她隐约看到窗棂上有个黑影。   细长的条状物分明是钢刀的模样。   那张氏还真是心急,早上刚刚闹僵,夜里就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人。   微娘苦笑一声。   她终究还是高估了张氏的耐性,本想着这两日再去招几个护院的。   外间溶月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那个正在推窗的黑影一下子停住了。   微娘以为溶月醒了,仔细一听,却是她在说梦话。   黑影静了一会儿,微娘隐约听到有兵刃撞击的声音传来。   她精神一振。   定是阿沈!   想来张氏派出来的杀手应该不只一个,阿沈缠住了几个,却多了这个摸到后院来。   就是不知道沈杀什么时候能打发了那几个?   外面,黑影又开始撬窗户。   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微娘心里发毛。   忽地,溶月开口问了一句:“姑娘,是你吗?你醒了?”   溶月最近感觉得到微娘对她若有若无的疏离态度,心思比较重,夜里睡眠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好,不但偶尔说几句梦话,甚至只要有一丁点儿响动,她就会醒过来。   微娘嘴里有些发苦。   她倒宁愿溶月没醒。   如果溶月不醒的话,这杀手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有可能留溶月一条命。   可要是她起身查看的话,杀手绝对不在意顺手多杀一个人。   微娘屏着呼吸,没有回答溶月。   溶月只是睡梦中听到有声音,便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没听到微娘的回答,她便又睡了过去。   微娘松了口气。   不管自己今夜如何,能少死一个人总是好的。   黑影终于把窗子撬开了,他刚要跳进来,忽听身后风声,不由一躲,转头看去,就见月光下,一个持剑的长眉男子正对他怒目而视。   沈杀到了。   微娘听着外面的刀剑撞击声,心放了下来,却听外屋里惊叫一声。   溶月终是醒了。   沈杀和那杀手的打斗离得这么近,她再不醒才是怪事儿。   听着门外有人努力想打开,她不由瑟瑟发抖。   沈杀虽然赶到了后院,拦下了想进到微娘屋子里的人,却终于不能同时缠住四个,有一个趁机撞门。   沈杀眉头一皱,也顾不得担心微娘会见到血,身子一跃,长剑一挥,直接将那个撞门的杀手劈成了两截。   鲜血溅到了门板上。   溶月吓得直接冲进了里屋,微娘这时候撩开帐子,下来拉她,却被她挥开手,直接从窗子处爬了出去,尖叫着往外跑。   微娘看着被甩开的手,有些发愣。   片刻之后,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坐回到帐子里,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了剪刀。   外面的惊呼声不断响起,显然这边的打斗已经惊动了后院的丫鬟仆妇们,她们乱成一团。   微娘正紧握着剪刀柄时,忽听到窗口传来一个声音:“姑娘,姑娘,你在不在里面?”   竟然是秋谚。   微娘忙开口应了一声:“我在。”   秋谚听到她的回答,这才跳了进来,将窗子死死地关上,冲到床边拉着微娘往下扯:“姑娘,快下来!”   微娘顺着她的力气下来,被她几把塞到了床底下:“姑娘,你就在这里别动,千万别出声!”说着自己坐到床上面,把被子围到身上。   她这是……微娘有些发怔。   “姑娘,你千万别出声啊。我看到阿沈在外面呢,”不管怎么说,秋谚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声音有些发抖,却自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在里面,“阿沈和那些人在打,一定会赢的,姑娘别害怕。万一要是有人进来,看到我在这里,肯定会把我当成姑娘,只要姑娘不出声,就能躲过去的。”   微娘的心有些发堵。   她再次想到了翠儿。   前世,翠儿就是这么护着她的。   这一世,翠儿没出现,护着她的换成了秋谚。   外面,不断有哀号声响起来,还夹杂着下人们的惊呼。   可是微娘一直乱跳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手也不再抖。   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   “秋谚。”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秋谚却“嘘”了一声:“姑娘,别说话!”   或许是老天有眼,那些杀手终究没能再闯到屋子里来,沈杀杀死了几个,剩下的见势不妙,打了个唿哨就跑了。   沈杀抬腿踢破窗子,跳了进来,伸手撩开帐子,秋谚叫了一声,一头冲他撞了过去。   他一把抓住,皱着眉头看着她:“大姑娘呢?”   秋谚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还在拳打脚踢,倒是微娘听到他的声音,主动从床下面爬了出来:“阿沈,我在这里。”   “大姑娘,我去追那些人,争取能抓到个活口。你找个安全些的地方躲起来。这些杀手进府之后直接奔你的屋子来的,对府里地形很了解。”说着把张牙舞爪的秋谚丢给微娘,转身跳了出去。   微娘生怕伤了秋谚,急忙把手上的剪刀丢了,手忙脚乱地接住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柔声说:“秋谚,秋谚,是我,我是姑娘啊。别怕,别怕。”   秋谚被她安抚着,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被微娘抱着,她急忙挣开,跪到地上:“奴婢该死。”   微娘百感交集,扶起她,低声说:“以后,你不是奴婢,你是我的妹妹。秋谚妹妹。”   秋谚一愣,脸上神情复杂,刚要开口,微娘又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去大爷的院子躲一躲,你帮我拿件外衣。”   秋谚急忙取出件衣衫,帮微娘穿好,主仆两人这才悄悄离了屋子,向翠竹院走去。   门外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差点儿让秋谚吐出来。   微娘倒还好些,毕竟她前世不是没见过血的,只是脸色发白,脚下却还平稳得很。   两人走出不远一段路,迎面撞到了提着灯笼手拿家伙什的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顾三思。   见到微娘,他急忙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妹妹,你没事吧?”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微娘道:“没事。哥哥,我们去你院子里再细说吧。”   顾三思四处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握着微娘的手急匆匆回去了。   微娘把当时的情景和兄长说了一遍,顾三思听到紧急之处,抓着衣襟的手都变得青白。   倒是微娘看他这样,故意停了话头,转头拉过秋谚,对他道:“说起来,这次还是多亏了秋谚呢,你不知道她当时多厉害,从窗户里跳进来,一把把我塞到床下面去,自己坐到床上冒充自家姑娘……。”   顾三思怔怔地听着,忽地站起身,对着秋谚作了个大揖。   秋谚吓了一跳,倒退好几步,慌张地说:“大爷,大爷,您这是,您这是,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   顾三思抬起头,认真地对她道:“秋谚,这次多亏了你,日后,你便是我顾三思的义妹!” ☆、第 53 章   “姑娘,姑娘,太太昨儿还说呢,如果这次还不成,就改去请新开医馆的那家郎中试一试。没想到姑娘今儿一早竟然真的退了热,当真是菩萨保佑。之前太太听说了,直说新来的那家邻居果然懂得多,尤其是那位兄长,看着就是个知情达理的,听说啊,那人在江南还有神童之称呢。这几日当真是急坏了太太和老太太,刚刚我过来时听太太说,那家新搬来的,兄长不但长得好,家境也不错,奴婢看着,说不定是有心撮合给姑娘吧?”红袖替自家姑娘梳好了头,拿一朵珠花帮她戴在头上,嘴里却一直不停地闲着,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着。   听她说话的那位姑娘却一直没吭声,只在红袖说到那句“撮合”时,手才突然抖了起来。   撮合?   要给她订亲?   就是说,之前那门亲事做废是真的了?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真的不要她了?   真是这样?   “姑娘?姑娘?”红袖发现姑娘脸儿不对,心不由得马上提了起来。   自家姑娘不是又想不开要自尽吧?   说起来,她真不明白,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自家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地,竟然就一门心思认准了他。磨着家里好不容易和他订了亲,结果刚订完亲,那个男人就消失了,给她们这边的说法是出外做生意。   漏洞那么大的借口,也只有自家姑娘这痴情性子的会深信不移。   半年前,那男子好不容易托人捎了封信回来,姑娘还以为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没想到那竟是一封要解除婚约的书信,男子同时还请托族里人帮他办退婚的事。   姑娘当时就撞了柱子。   还好只是昏了过去,将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只是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却难医,姑娘自己想不开,郁郁寡欢,渐渐身染重疾,这几日更是时常昏睡。   开始太太和老太太没怎么在意,直到姑娘连睡两日叫都叫不醒后,她们才慌了,将京城里面稍有些名气的郎中都请了过来,却全都束手无策。   正巧邻居新搬来的那家妹妹自称秋谚的前来拜访,送了些果品点心,待知道她家姑娘染病之后,倒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之后那家兄长竟然亲自登门,自称曾见过此种病症,恰巧知道药方。太太和老太太虽然心中焦急,毕竟不怎么相信他,私下里叫人看了方子,却没看出什么不妥,便叫人照方煎药,没想到一碗药灌下去,第二天姑娘便醒了。   喜得太太和老太太直念佛,将那家新来的邻居看成了福星。   “怎么?”那姑娘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面前妆台上的一根簪子拿起来递给她,“替我把这个簪上吧。”   红袖依言做了,始终担心着自家姑娘的身体,壮着胆子摸了下姑娘的额头,见并没有发热,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我记得隔壁那个府邸挺大的吧?”姑娘突然问道,“卖了半年多都没卖出去,空了这么久,居然真有人买下来了?”   红袖笑道:“是啊,所以说新搬来这家的家境定也是不错的。听说是姓顾呢,说是商户,不过我看那家公子书读得多,太太说将来定是个要走仕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奴婢还听说,那家没有长辈在府里,只是兄妹两人,兄长叫顾三思,就是他替姑娘开的药方子,果真灵验得很哩。那个妹妹叫顾秋谚,看着挺温顺的,为人不错,长得也不错,但是要和她的兄长比就差太多了。”红袖一想到顾三思进府时,府里那帮小丫头们竟然全都看呆了眼,不由笑了一声。   “对了,刚刚奴婢过来时,还听到太太说,等姑娘身子再好一些,就领姑娘去顾府门上当面道谢呢。”红袖说。   那姑娘却没在意,只突然问了一句:“红袖,我沉睡的这些日子,莫哥哥来信没有?”   红袖一怔,摇了摇头道:“没有。”   看着自家姑娘眼里失去了神采,她不由有些气不平地道:“姑娘,那莫出文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在外面做生意,谁知道是真做还是假做?姑娘这一番心思系在他身上,当真是白费了,还不如……。”   她话没说完,就看到自家姑娘冷冷地看着她,只得咽下了到嘴边的抱怨的话,心里却依旧不平。   她们这边议论着顾府,顾府那边同样议论着她们。   顾三思看着微娘,有些不赞同地问:“妹妹,这样好吗?难道你真的不让外间知道你的存在?”   微娘轻轻笑了一声:“哥哥,这世间对女子本就不公平。就算他们知道了我顾微娘,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何况,我也不是真的就不走动了,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一旦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扮了男装,以哥哥的名头出现就是。”   顾三思道:“话是这般说,可是妹妹,这男女之别并不是穿件衣服就能改变的。我怕……。”   微娘却自信地一笑:“哥哥有什么可怕的?哥哥是有名的戏王,日后穿了女装,以我的身份出现,便是我顾微娘。我只需先从哥哥这里习得男子的一些习惯,着男装自然便会扮得像男人了。难道哥哥不觉得,我着男装在外面行走更方便些吗?”   顾三思见她主意已决,只得作罢。   “倒是秋谚,我真真没想到,来的当日竟然就知道带着东西去拜访那些街坊邻居。”微娘赞赏地看她一眼,“若是没带你来,我还真不知道这些。”   秋谚脸上一红,带着几分扭捏地道:“这都是以前在家时,爹娘教奴婢的。”   顾三思一挑眉,看着她:“秋谚,当日你救了微娘的命,我就说过,你是我顾三思的义妹,以后说话绝对不能再奴婢奴婢的。”   秋谚忙站了起来,带着几分无措地道:“奴婢知错。”   微娘扑哧笑了出来,接着看向无可奈何的兄长:“哥哥,秋谚长久养成的习惯,一时间怕是很难改过口来,”说着她又转向秋谚,脸上神情变得严肃,“可是秋谚,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你一个不经意,口中说出‘奴婢’这个称呼,就会让人怀疑你的身份,从而怀疑我们整个顾家?到时候,说不定会给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她的话让秋谚的脸变得惨白,她急忙道:“奴……是,是我的错。对不起!”   虽然那个“我”字说得很没底气,但终究是及时改了过来。   微娘满意地点点头,对她道:“秋谚,你记住,以后一要说话时,就先想想我兄长,想想我们,想一想你的哪句话是不是可能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什么灾祸,知道吗?”   秋谚点了点头。她很想跪下去,很想请罪,可这段时日和微娘朝夕相处,她已经从微娘的嘴里知道自己要做的改变有多大。   她答应了自家姑娘,就必须做到。   她的膝盖,不可以再弯下去,就算对着的是大爷和姑娘,也不行。   因为,他们现在是她的兄长和姐姐。   “妹妹,你觉得你那方子真的有效么?”顾三思转头问。   微娘点点头:“我听了秋谚的描述,觉得那位方家姑娘不像是染病,却实在像是中毒。哥哥记不记得……。”她刚要说下去,突然停了口,下意识地看了秋谚一眼,道,“对了,阿沈怎么还没回来,妹妹不如去看看。”   秋谚站起身,推门出去。   阿沈此时的身份是顾府的远方表亲。   顾三思看着微娘:“要把秋谚支开?”   微娘点点头。   诚然,秋谚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很多事情,可同样有很多事情她并不知道,比如说,关于两人重生的事情。   这件事,是两人共同的秘密,绝对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谁都不行。   那天夜里,沈杀打退了那群杀手,还依着他们跑的方向追了过去,半路上抓到了两个活口,却还没来得及问讯,他们就自杀了。   沈杀一咬牙,索性追去了顾府二房那边。   反正张氏已经和顾微娘撕破了脸,现在甚至连杀手都派了出来,这就说明她已经不打算对着大房这边掩藏身份了,他追过去也没什么不对。   他的想法,微娘并不觉得有错。只是等他到时,才发现二房那边竟然已经燃起了雄雄大火。   沈杀冒着烈火冲进去,一路上看到不少二房的下人尸横当场。显然这些人是先被人杀死,接着那些人就纵火想湮灭证据。   沈杀看过,张氏和顾四平等人都在里面,唯独少了顾长卿和顾九歌。   也有可能是他没来得及细查,因为周围的人发现顾府失火,半夜爬起来拿着水桶跑来救火,他为了不被人发现,匆匆看过一遍之后就离开了。   后来微娘才知道,顾长卿的确没死。   那天夜里他凑巧外面铺子上有事脱不开身,等忙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就和衣在铺子后面对付了一宿。没想到天刚蒙蒙亮,铺子里的伙计就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告诉他,说府里失火了,所有人都被烧死了。   顾长卿脑子“轰”地一声,急忙坐着马车往回赶,等他赶到府里时,面对的只是一堆残垣断瓦以及几十具被烧得焦黑根本辨别不出来的尸体。   他一下子昏死过去。   微娘听沈杀说了二房的事情后,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她一直以为,那些杀手是听张氏号令的。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算是怎么回事?弑主吗?   还是说,她的推断有误,其实杀手和张氏只是互相合作,并没有谁听谁的意思?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张氏等人突然被杀吧?   定是那些杀手发现沈杀功夫出众,而且还紧紧咬着他们不放。他们生怕张氏会透露出什么不该透露的信息,于是索性杀人灭口,还为了掩人耳目,一把火把二房夷为平地,让人以为是二房那边走了水导致的。   “姑娘,还要查下去吗?”沈杀看着微娘的目光有些懊恼。   “不了。”微娘回答。她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挫败的感觉。虽然张氏的死在她意料之外,但就算张氏没死,被她们抓住又能怎么样?   她可不觉得张氏这滚刀肉会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话说回来,真要把张氏抓住,她可就捅了个大马蜂窝。就算张氏死咬着不松嘴,难道张氏背后的主子不会猜疑自己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到时那位主子从京城再派些人手过来,沈杀就算再厉害,终究只是一个人,到时候自己和兄长只怕小命不保。   幸好沈杀没抓到她们。   微娘心里暗自庆幸。   “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去京城。”微娘说。   顾长卿并不知道大房和张氏之间的恩怨,微娘对这位二叔的观感也不错。虽然他耳根子软了些,但做生意算是把好手,再加上心地厚道,对大房这边从来没起过什么坏心,所以微娘之前的想法是把顾府卖掉,在城里的生意都关了。可是现在二房那边被烧得什么都不剩,总不能让这位二叔父天天住到铺子里去。   微娘索性把大房的地方留给了顾长卿。她了解顾长卿的性子,生怕他会觉得自己拖累大房,于是找了个借口,说是兄妹几人要上京游玩一段时日,希望二叔能帮忙照看一下长房这边。   这样一来,顾长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了。   只是看到顾长卿仅仅几日鬓边就出现的白发,她仍不由心下暗叹。   在这世上,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除了兄长之外,现在就只有这位二叔父了。   前世,二叔父是被张氏害死的。这一世,张氏死到了二叔父前面,至少顾长卿能得个善终吧?   微娘想。 ☆、第 54 章   顾三思等人来到京城,除了秋谚、铭寒和沈杀之外,其他的下人都留在了府里,甚至连溶月都没有带。   因为顾三思对顾长卿说的是去京城游玩,因此顾长卿对他们带这么少的下人上路倒没有太起疑心,只说了句“路上未必太平,还是多带些人的好”。   顾三思笑笑,没有多说,而顾长卿大半心思还都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之中,并没怎么在意。   正因为这样,到了京城之后,买下府邸,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招人。   秋谚和官牙打了招呼,过不几日,牙婆子就带了一大堆的人上了门,有男有女,男的可做小厮护院,多是精壮的。女孩儿们十来个人,小的不过看起来不过QI八岁,大的十六七的也有。   那姓李的牙婆还笑着说:“公子这边招人,那些管事婆子多少也需要些,不过老身最近手头上人不多,这几日必定帮公子好好留意着,有了好的就先帮公子留下。”   这顾家不缺银子,而且一下子就要这么一大批的人,是个大主顾,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当然,带来的人肯定要经过主人家挑选,并不是送来了就绝对会收下,这个是常理。   真正的顾三思此时正在后面看书,现在的“顾三思”则是穿了男装的微娘所扮。微娘这几日正和兄长学习如何扮男人,虽然离出师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至少不会让人第一眼就觉得脂粉气,顶多在举止投足间还有些违和感。   微娘让牙婆子将女孩儿们都送到偏院供秋谚挑选,自己精选了些护院,至于小厮,她并没有太中意的。一是确实没入她的眼,而且兄长身边还有铭寒使唤,并不是很急。   挑完人后,给了银子,微娘无事,便去了秋谚那里。   秋谚正在为难。   微娘进来时,就看到院子当中站了一排,身上的衣衫看着都普通得很,多数身上还带着些补丁,不过好在还算是比较干净,看得出来是拾掇过的。这些女孩个个低垂着头,只是微娘进来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抬头扫了“他”一眼,接着眼睛一亮,狠狠地看了他两眼,这才重新垂下头。   微娘觉得那个目光真的很有意思,绝对称得上是“狠狠地”。   “妹妹,可有中意的?”她走到秋谚身边,低声问道。学习男子举止的同时,她还和兄长学扮男人说话。据兄长说,这种本事有个名字,叫做“口技”,虽然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奇技淫巧,但实则有大用处。   秋谚正挑得头疼,她虽然知道如何和邻居相处,在操家理事这方面却不是很擅长,毕竟她之前学的都是如何做好一个婢女该做的事,而不是做个当家太太。一下子就让她出来挑人,未免太让她为难了些。   微娘亦知道这一点,却不明说,只眼睛扫了一圈,对这些女孩儿的外貌都有了个粗浅的印象。刚要收回目光时,冷不防另一个女子也抬起了脸,和她对视了一眼。   这女子并非刚刚那个“狠狠”看她的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眼竟然和主人对上,怔了一下,立刻垂下脸,但是神情从容,一点儿不见惊慌失措。   微娘摸了摸下巴。   这个女子好像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呢,长得不错,身量也很好,虽然青色的布裙已经洗得发白了,裙摆那种易磨损的地方还有几处小小的补丁,却丝毫不见狼狈。   让她莫名地就有一种好感。   微娘把李牙婆叫过来,分别问了问这些女孩的情况,对她们的事儿心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又找了几个第一印象很不错的说了几句话,接着把初步选中的这些女孩全都叫上前来,对秋谚道:“妹妹,你觉得哪个更好些?你喜欢的,就留在你身边。”   这几个女孩里面,就包括那个和她对视了一眼的,却少了“狠狠”看她的那个。   “都好。”秋谚道,想了想却又低声问,“那个,表姐那边不选一个么?”   秋谚口中的“表姐”,其实就是微娘。   顾微娘虽然决定用顾三思的名头出游,但毕竟顾府多了位姑娘出来,这是瞒不过人的,因此索性对外说是顾家的另一位远房表亲,因为长期身子不好,吹不得风,单独住着一间院子,同时严禁其他人进去。   微娘摇摇头。   一旦有了服侍的人,那人就会发现,这位远亲和顾三思的长相一模一样,难免会起疑心。   就算用侍女伺候,也要用心腹,不会泄露消息的。原来她打算用的是秋谚,但秋谚在那夜以命相护,她没办法再把这丫头当下人看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去选一个吧。”微娘说。   买人是长期活儿,尤其顾府缺了这么多的人手,得慢慢挑选,不可能一下子就配齐了。   秋谚知道微娘是有意磨练自己,不管怎么说,既然以后她顶着“大爷的妹妹”的名头,就必须得有个样子才行,不能让人说顾家的姑娘拿不出手。   她走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边,学着微娘刚刚的样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人家话,我叫四平。”那小姑娘说。   秋谚一愣,连微娘也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下。   四平?   这个名字让两个人下意识地想到了二房的顾四平。   虽然只是名字相同。   这个小姑娘看着长得倒挺敦实的,圆圆的小脸蛋儿,虽然还没及笄,不过口齿确实很伶俐,如果不是名字有点儿让人不舒服,其实还算可以。   秋谚想了想:“如果我让你呆在我身边,但是我要给你改名字,你愿意吗?”   “能让主人家赐名字,是我的福气。”小姑娘说。   很多被牙婆卖到各府中的丫头小厮,都会被主人改个顺口的吉利名字,因此秋谚的话对这些女孩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处。   秋谚笑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跟在我身边?为什么呢?”   能做贴身的丫鬟,终究好出头一些,这些事情谁都知道。但是秋谚故意这么问,就是看看这个小丫头有没有什么急智。   能跟着她的丫头,当然要得力,够忠心。忠心这一点可以慢慢培养,可如果挑选过来的只是个一根筋的,不够灵活,就只能换人。   当然,太过灵活也不成。   四平看着秋谚,又看看微娘,这才说:“跟在姑娘身边,不怕人欺负,而且姑娘长得好看。”   秋谚一愣。   四平这话是实话,能跟在姑娘身边的,确实不会被人欺负。可是……长得好看?   她下意识地看向微娘:“你不觉得大爷比我好看吗?”   四平点点头,又摇摇头:“大爷不好看,大爷英俊!”   这话说得很像是拍马屁,偏偏这丫头还一脸诚恳的表情,让人很是无语。   秋谚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笑一声,倒是微娘开了口:“你读过书?”   一般的女孩子,看哪个男的长得好,多是用“好看”形容,能用“英俊”这么文绉绉的词,还是个十二三的小丫头,挺不容易了。   四平点点头:“以前小时候读过,我爹是秀才,教过我们。后来爹没了,娘没办法,怕把我们饿死,只能把我送出来伺候人。”   秋谚鼻子一酸。   四平这话,她是很有体会的。   虽然她爹也在二房那边做事,家里不算过不下去,可跟她一同伺候人的姐妹,像四平这种情况的其实很多。   说起来,二房出事那晚她爹侥幸跟在顾长卿身边去巡查铺子,因此留了条性命在,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四平看了看秋谚,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有点儿难过,却下意识地安慰道:“姑娘,你别担心,虽然大爷看起来很英俊,但您只要再长长,就会更好看的。”   原来她还以为秋谚是为自己长得不如微娘而伤心。   两人的话,微娘全听在耳里,只觉得这个小丫头说聪明不是顶聪明,但说傻倒也不傻,正是个堪用的,见秋谚回过头看自己,知道她也相中了这丫头,就对她点点头。   秋谚见得了微娘的肯定,脸上立刻有了光彩,连之前那片刻的难过也淡了很多。   微娘转头问李牙婆:“这些女孩儿,打算签活契呢还是签死契?”   李牙婆摸着袖子里的银子,一脸讨好的笑容:“大爷,这些孩子有签活契的,也有要签死契的,具体还要看大爷相中了哪一个才成。”   她算是看出来了,虽然挑丫鬟应该是后宅的事情,但是在顾府这边,许是因着没有长辈在,那个叫秋谚的姑娘又太软活了些,因此拍板还得看这位顾爷。   “你把能签死契的都指出来给我看看吧。”微娘说,并不告诉她自己相中了谁。   李牙婆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顾爷是不好糊弄的,这样做无非就是怕她趁机抬高价码。不过说起来,只要自己伺候好了他,顾家大爷还是一个很阔绰的主儿,刚刚那笔银子收得她现在心花都在开。   当下她便收起了那些平日里的小心思,老老实实地指着四平道:“大爷,这个小丫头是个签死契的,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她一气儿指出来了五六个,有小的,也有大一些的,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那个和微娘对视一眼的女子。   接着她又把这几个签死契的丫头的情况又比较详细地介绍了一遍,说到四平时,和四平刚刚说的差不多,而指到那个女子时,牙婆的话让微娘很是意外。   “这位姐儿叫秀儿,本来是织造局那边的绣娘,大爷和姑娘信得着我,我也不诳两位,她是在局子里犯了事儿,那边不再用她,这才把她送到我这边来的。”李牙婆全都实话实说。   织造局?   微娘心里突然打了个突。   当年她在三皇子身边时,就是力荐三皇子把织造局的几个织造都拉拢了过来。   她也是在皇子府里呆久了才知道,织造局说起来表面上只做些针织之事,实际上局里的织造们全都有给陛下进密折的权力。   而前世,织造被三皇子拉过来之后,确实没少给其余的几个皇子上眼药。   当然,这个女子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毕竟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绣娘而已。   微娘也只是因着织造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前世的事。   微娘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呢?”她问话的对象却不是牙婆,而是那个叫秀儿的姑娘。   她倒要看看,这个女子是否坦然,还是要胡乱推托一番。   其实被排挤出来的,说不定只是上面压榨勾心斗角的结果,倒未必真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如果这女子因此而记恨在心,大说特说主家的不是,自己就绝对不会选她。   “是我当时接的绣活太多,弄错了图样,这才出了事儿。”秀儿平静地说。   “你今年多大?”微娘问。   “十七岁了。”秀儿回答。   比自己还要大一岁。   “你在织造局里,只管刺绣吗?”   “没有,我七岁就进了里面,开始只是做些杂事,后来因为针线出色,又受了段时间的调JIAO,这才成了绣娘,被卖出来之前,还跟在主家身边帮忙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秀儿说。   唔,听起来确实不错。   不卑不亢,不说主家坏处,面对自己的错处也极坦然,是个不错的女子。   “那就这几个吧。”微娘当场拍板,买下的丫鬟除了四平和秀儿之外,还有几个能签死契的女孩。   李牙婆美滋滋地拿了银两,领着没被选中的人走了。   微娘对秋谚道:“你自己的丫头,要叫什么名字,你自己改吧。”   秋谚看看四平,犹豫了一下:“你长得脸蛋圆圆的,看着很有福气,就叫福圆吧。”   福圆赶紧弯腰谢过。   微娘把剩下的几个也都改了名字,还指出平日里她们要做的事。倒是轮到秀儿时,微娘想了想:“你既然做得一手好绣活,以后便叫锦绣吧。”   却没说要她去哪里做事。 ☆、第 55 章   “妹妹,那些下人都花了多少银子?”顾三思问。   “福圆她们几个身价不高,每人只有二两,但是锦绣就多了些,要了二十五两,这还是看在我们买的人较多,李牙婆主动压低了五两银子。”微娘道。   顾三思皱了下眉头:“不是说……。”   微娘知道他的意思,立刻道:“她是织造局里出来的人,而且我细问过,她不仅绣工好,管理上也懂得不少,我琢磨着,以前京城这边多是二叔的产业,我们只有两个铺子。但是二叔家现在那样,他已经没什么心思管这边的事了,我们不妨借机发展一下,免得别人钻了空子。留下锦绣,对我们的生意绝对有好处。虽然李牙婆说她是个犯了事才出来的,但哥你又不是不知道,织造局这种地方,不但油水丰厚,而且地位也特殊,关系复杂,谁都不见得无辜。我特意问过她,见她对出来的原因并不遮掩,表情也很坦荡,我估摸着,十之BA九是被人陷害排挤或是上面的勾心斗角连累到了她。这种事情都说不准。”   顾三思知她看人极准,便道:“你既这样说了,随你就是。”   “倒是有件事儿,有点儿奇怪。”微娘说。   “什么事?”   “我听那李牙婆说,这锦绣倒还真是个不愁出路的,听说前几日亦有人打听过她,只不过因为我们这边要买的人比较多,她就先带来我们这边瞧瞧。我猜就算我不买下她,她定也会寻到个主家的。”   “凡事都讲究个缘字,这很正常。”顾三思道。   微娘唇边却泛起笑容:“哥哥可知打听锦绣的人是谁?”   顾三思见她这样问,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她:“难道……是熟人?”   “是啊。哥哥可还记得那丝园新换的掌柜莫出文?”   顾三思虽然不怎么接触家里的生意,但偶尔也会听微娘说上几句,的确听过一两次这个名字。   “本来那李牙婆是打算和我卖个好,这才说给我听,说是一个姓莫的年轻人向她打听找人,我起先并没想到莫出文,只以为是锦绣的亲朋故友一类,便多口问了几句。倒是李牙婆似乎生怕我误会,急忙解释,这才把莫出文的名字透了出来。说他自称也做丝绸的生意,找了锦绣去不过是为着生意罢了。”微娘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   “丝园不是在……。”   “哥哥也觉得不对了?就算丝园发展得再快,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到了京城来,而且还是那边一个新上位不久的掌柜出头。不过这事我会留意的,哥哥不用担心。如果和我们无关,我也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别人的事。”   顾三思想了想:“那个福圆在秋谚身边,稳妥么?”   “我看着人是不错的,让秋谚好好TIAO教一下,应该会很合用。倒是锦绣,不如先放哥哥这里?”   顾三思一愣:“我这里?”   顾府大房这边虽然是商户,但是因为三思在读书上早早就显出了天份,因此顾府的老爷子老太太一直很注意这方面的事情,虽然也拨了几个丫鬟伺候着,却都不用她们贴身伺候,只做些缝补之事。顾三思前世就不怎么看重女色,重生后更是表现得冷淡,这次上京翠竹院里的丫鬟一个都没带。   “是啊,放在哥哥这里,我用起来方便些。再说哥哥总不好真的一个丫头都不在身边,平日里的浆洗缝补总得有人做吧?要是哥哥不喜欢,不用她贴身就是,就像以前的那些丫头一样。”微娘说。   顾三思这才点了头,却自顾自说了一句:“能干的丫头不是没有,可也没这么贵的。她一个人的银子顶得上三四个的了。”   微娘知道他心里终是不太舒服,抿嘴笑了一下。   两人说了会儿话,期间秋谚领着福圆来给大爷见礼,微娘避进了内室,等两人离开后才出来,正要接着之前的话题说,就听到铭寒进来说:“隔壁杨家的太太领着姑娘来了,说是感谢大爷和姑娘上次的援手救命之恩,还带了些果品来。”   两人对视一眼,他口中的姑娘指的肯定是秋谚。   “哥哥和秋谚去见吧,”微娘道,“我在这里歇一会儿。”   顾三思宠溺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起身出去了。      微娘歇了个午觉,起来后刚好碰到顾三思回来。她想了想,换了男装,去了书房里,就叫锦绣来一次。   不过半盏茶的时辰,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竹帘被掀了起来,一个浅黄色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锦绣。   此时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和李牙婆来时穿的那套旧裙,微娘买她们下来后,第一件事是改名安排去处,第二件事就是叫她们每人领两套衣衫去换了。   锦绣此时身上穿的就是其中一套,虽然不是特意合着她的身形做的,但是大小刚刚好,那件藉荷色的比甲更显得腰肢纤细,让人眼前一亮。   锦绣进来后就立在当地,对微娘福了福身子:“大爷叫我?”   微娘点点头:“你可认得字么?”   “识得几个,吟诗作对绝对不成,但帮着主事处理些杂务还是勉强够用的。”锦绣垂着头回道。   “在织造局里学的?”   “是。”   被主事提拔到身边,还教她识字,看来这个锦绣是比较受重视的。   “那个管事对你确实不错,之前李牙婆对我说,虽然你被主家送到了她那里,但是管事却特特派人叮嘱她,叫她帮你挑个靠谱的好下家。正因为这样,她听说我们这边只是兄妹俩相依为命,想着对下人当会宽泛些,这才带你来碰碰运气。”微娘说。   锦绣并不说话,面上平静,也看不出什么。   “其实我这里虽然确实缺人手,不过你本来学的就不是伺候人的事情,年纪又大了,有了主意,不好TIAO教,当真让你在这里端茶送水的,怕是会委屈了你。”   锦绣的眉头这才略微皱了一下。原本顾府这边是要买些婢女,她也是被卖进来当奴婢的,可是听着这位大爷的意思,似乎对她另有安排。可要是说他别有用心的话,他目光清明,又不像是那等好色胡来的。   “不知道大爷想说什么?”锦绣问。   微娘笑了笑:“从进到书房里到现在,你还从来没自称过一声‘奴婢’呢。锦绣,你有一身的好绣工,之前在织造局里又多少有些地位,现在突然只做个小小的婢女,你并不愿意吧?我不和你兜圈子,既然我把你买了进来,你又签的是死契,自然只能在我家里做事。只是我实在有些可惜你,看着你也并不是很甘心,不如我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去处,让你做以前的事情,如何?”   饶是锦绣表情一直平淡如水,这时也不禁流露出浓浓的诧异来:“大爷,你……。”   “当然,我只是个小小的商户,没那个本事把你重新送回织造局里去。但是我可以帮你提供一个差不多的环境,虽然不像织造局那样有官方背景,至少能让你再一显身手。我打算在京城开一个织染铺子,把你送过去,先做段时间的绣娘,看看你的绣工及其他能力,如果真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会考虑让你做个副管事,如何?”   锦绣先是震惊,后是深思,再是犹豫,最后回复平静,似乎先前的那些情绪变动只是微娘的错觉。   微娘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生怕我是个新手,打不开生意场上的事情,你放心,我兄妹二人自幼失怙,房里产业一直是我在打量,只不过以前未曾来过京城,所以这边生意只有几家铺子,略少了些。还好我叔父在这里的产业较多,多少有些照应。再说,就算真的开不起来,损失的是我,你也没损失什么,不是么?顶多铺子做不下去,我再将你调回到府里来,重新做你的丫鬟。我只是看你不甘心,帮你想个出路,你回去后可以仔细想想,去不去都由你。”   锦绣默然站了半天,这才对她施了一礼,出了书房。   微娘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觉得口有些渴了,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让她回过神来。   书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秋谚?”微娘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有一会儿了,姐姐想事情出神,没察觉到我进来很正常。”她没带福圆,因此也不用刻意叫哥哥。   微娘一笑:“怎地认出我不是哥哥了?”   “姐姐现在扮男人自然很像,声音亦像个男人,但和大爷的仍旧不是很相似,听得出来的。”秋谚回答。   微娘点点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有了顾三思的指点,学男声确实容易了很多,但要想和某个指定的目标相像,她还差得很远。? ☆、第 56 章   邻居杨家的姑娘环儿虽然身体好转,但并没有完全痊愈,秋谚几天过去一次看看,下次再去就会拿个新方子。   因着顾家兄妹俩对杨家有恩,再加上杨环儿觉得秋谚的性子很合自己的脾气,不像其他闺阁姑娘们那样拿捏拿调,虚得厉害,因此一来二去地,竟和秋谚成了闺中姐妹。   倒是顾三思和微娘,一直都在忙。顾三思平时若无事,基本就在后面书房密室中看书,而微娘则着男装在外面行走,忙着开新铺子的事。“他”长相俊美脱俗,为人利落,手段老练,很快就在京城商圈中有了些名气。   微娘之所以肯花高价买下锦绣,最主要的还是为的她的出身。   毕竟是织造局的人,虽然犯了事被送了出来,但看里面那些管事对她的态度,微娘若是想和织造局有什么关系的话,锦绣倒是一条路。   织造局虽然是官方设署,但每年都有很多包给其他铺子的活计。   微娘相中的就是这个。   和这些能和官方搭上线的好处相比,买下锦绣所花的几十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她这边在忙,秋谚却又去了杨家。   杨环儿正在后院赏花,听说秋谚妹妹来了,急忙亲自迎了进来,脸上的笑容一看就是发自内心。   两人赏了会儿花,说了会子闲话,秋谚转头看到杨环儿手中拿着的帕子绣工精美,便开口赞了几句。   没想到杨环儿面容有些似悲似喜,而红袖却一脸郁闷的模样。   秋谚心中奇怪,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去,杨环儿却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妹妹,你既然与我一见如故,姐姐这等事也不瞒你,反正外间人早知此事,单避着你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就将自己曾与莫姓男子结亲,最后反被无故退婚的事情说了一遍。   秋谚当即大怒。   秋谚本身年纪已经不算小,若非被顾家兄妹认为义妹的话,顶多过一两年就得考虑被放出去的事情。而杨环儿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些,若不是被订下来的亲事拖着,这时候应该已经成了亲,说不得孩子都有了。   结果好好的女孩儿就被拖累到现在。先不说无故退亲,对杨环儿名声有损。就算是杨家重新帮她议亲,又要打听底细又要挑挑选选,两三年能订下来还算是快的,等成亲时,环儿姐姐已经是位老姑娘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杨环儿苦笑一声:“我不是没想过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可他常年在其他地方做生意,连人都见不到一回,想问都找不到人。总之……是我命苦。”   说着悲中从中,眼圈也红了。   秋谚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本就不是擅长口舌之人,勉强安慰了几句,倒是杨环儿自己省悟过来,用帕子沾了沾眼睛道:“妹妹别怪我,是你刚刚提到这帕子,让我触物生情罢了。”说着将帕子递给红袖,“替我放到箱子底下,不要再拿出来了。”   看她的意思,这帕子当是那个姓莫的男子送的。   秋谚又坐一会儿,这才回去。进了后院的门,便看到微娘一身男装,走了过来。   “大爷。”福圆上去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道。   微娘点点头,看着秋谚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妹妹,怎么了?”   秋谚摇摇头,和微娘边走边将杨环儿的遭遇说了,既而道:“怎地这世间还有这么坏的人?”   微娘一怔,问道:“妹妹,你说那姓莫的男人叫什么?”   “莫出文。”   微娘眯起了眼睛。   难道真是无巧不成书?   还是仅仅是名字相同的两个人?   看着秋谚心情不好,她略略宽慰了几句,沉思着向书房走去。   刚要伸手掀开竹帘,里面却有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替她掀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到沈杀正看着她。   微娘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这段时间顾氏兄妹刚刚到了京城,立足未稳,还没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因此算是沈杀最清闲的时候了。   “大姑娘,我有事找你。”沈杀道。   “什么事?”可能是练武人特有的直觉,微娘自认现在扮起顾三思来已经算是驾轻就熟,只要不开口说话,外人很难分清两人。可是沈杀每次都是看一眼就能分出彼此,从未错过。   “我想让你买下一个人。”   微娘一愣。   买人?买什么人?   “是我江湖上的一个朋友。”沈杀说。   “男的?”   “女的。”   女侠么?   女子走江湖的虽然不像男子那样多,但并不是没有。甚至前世三皇子府上也有两名女性暗卫,她们的力气虽然不如男暗卫大,不过看起来灵活性要强一些,最重要的是,有些时候,一些不适合男子出现的任务,用她们则没问题。   只是,沈杀推举过来的话,她必须要好好想想。   毕竟她这里并不是三皇子府,轻易不能沾惹江湖人,容沈杀在这里,起始不过是因着她自己心里那份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再让别的江湖人进府,一不小心被卷进什么江湖仇杀中,她未免太得不偿失。   沈杀本身具有野兽般的直觉,虽然微娘脸上没露出什么表情,但他却预感她有可能拒绝,便道:“大姑娘,你不是缺一个贴身伺候的人么?不如让她来伺候你,我能保证,她的口和我的一样严。”   微娘挑了下眉头。   让个女侠来伺候她?   她有命享受么?   沈杀见她不动心,又说:“她身家清白,功夫和我比差了些,医术很厉害,还会辨毒,跟在大姑娘身边好处很大。”   听起来确实不错。   “她功夫和你比差多少?”   “差了些”只是个笼统的说法,一招都过不了也叫差一些,连续交手三五百回合也可以称做差一些。虽然知道沈杀直率,不可能和她玩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但微娘习惯事前把所有情况都弄得清楚明白。   “如果她不用毒的话,能在我的手上走超过一百招。如果她用毒,可以支持三百招以上。”沈杀说。   看来也是个难得的高手,沈杀有多厉害,她前世就知道。   “她一个江湖人,居然肯到我顾府做下人?”微娘问。   虽然能看到的好处确实让她很动心,但一想到这个女人可能带来的麻烦,她不得不慎重。   沈杀这才知道,原来微娘不同意,不过是怕她给顾府带来麻烦。   “她虽然是江湖人,不过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更没有什么仇怨。”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微娘心一动,立刻开口质问:“也是有求于我的,对不对?”   沈杀见被他看破,这才带着一分窘迫喃喃地道:“是她见到我追查师父的死因,知道了你的存在,所以才想让大姑娘帮忙的。她说,只要大姑娘能帮她,她也可以把命卖给大姑娘。”   微娘抚额。   她只是想报仇……现在确切地说,应该是想自保而已,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她要成强盗头子了?   “大姑娘?”沈杀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微娘见他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突然问了一句:“你喜欢她?”   “啊?”沈杀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立刻往后蹦了一大段,“大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微娘不过是试探,见他反应这么强烈,便知没什么私情在里面。   “她和你什么关系?”   “她的情况和我差不多,也是被一位高人收养的孤儿,几年前那位高人失踪,她一直在找师傅的下落,却连点儿头绪都没有。”   “她听你说了几句,竟然就知道我能做到?”   “本来还有点儿犹豫的,前几日见到了大姑娘,就决定了。”沈杀道。   “她见过我?”微娘意外地道。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不知道?   “就是前几日大姑娘买下人,她也混在那些人里面进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姑娘没挑中她。”沈杀道。   微娘眯着眼睛将那日的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   “阿沈,你确定她确实不会给我,给顾府带来任何麻烦吗?”微娘问。   沈杀听她这句话,就知道她已经松动了,立刻大力点头:“真的不会,大姑娘。”   “那你找个时日,把她带来让我看看吧。”   沈杀道:“她现在就在府外等着呢,我现在就去叫她。”说着一溜烟地往外走,生怕微娘会反悔一样。   微娘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这个男人看着忠厚,小心思还是有的,先是叫人在外面候着,接着就进来说服自己,他就真的有把握自己一定会答应他?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笑了。   罢了,不管怎么说,阿沈自跟在她身边后,一直很为她着想,再说如果这个女人真的像阿沈说的那么厉害,她还赚到了呢。   只是,话虽这样说,真见到那个女子时,微娘还是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就是那日狠狠看她的那一个。   而且自从进了书房的门后,仍旧一直“狠狠地”看着她。   那种目光,很奇怪,真的是“狠狠地”,也真是的“看”,不带丝毫恶意。   给微娘一种感觉,好像这个女子非得“大饱眼福”了不可。 ☆、第 57 章   倒是那个女子先开了口:“大爷长得果然俊俏!”   微娘还未说话,沈杀已经一脸不悦地道:“铃姑,这是大姑娘,不是大爷。大爷在后面。”   铃姑笑吟吟地道:“可我就喜欢管大姑娘叫大爷。”一边说,还一边接着用力打量她。   微娘突然觉得沈杀的话很不靠谱,他真的和这个女子没私情?   铃姑长得其实不错,十六七岁,修长身量,削肩细腰,虽然脸庞微黑了些,却不掩俏丽。就是那看人的目光……实在让微娘无语。   “你多大?”她问。   “二十。”铃姑脆生生地说。   微娘一愣。   看起来不像啊。   铃姑笑道:“我只是长着娃娃脸,看着小罢了。如果不是托这张脸的福,那天也不可能跟着牙婆进到府里看到大爷。”   微娘皱了一下眉头:“大姑娘。”   铃姑瞪着她。   她不为所动。   最后铃姑泄了气:“罢了罢了,大姑娘就大姑娘罢。”   “你进到府里要做什么,阿沈都和你说过么?”微娘问。   “他说你能帮我,但是如果我想让你帮忙,就必须听你的话,不然他就把我丢出去,不许我再进来。”铃姑气哼哼地说。   微娘看了沈杀一眼。   沈杀面无表情。   微娘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基本能确定这个姑娘为人直率,确实不是那种藏着阴私的,心底很是满意,终于点头让她留了下来。   铃姑却又有些犹豫:“大姑娘,我真的要签死契吗?”   “不,”微娘知道此时和铃姑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她用铃姑隐藏遮掩身份,铃姑需要用她的脑子,一旦铃姑的事情解决,就会离开,“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对外说是签过死契就是。但是你只需要做顾家一位远房表姐的贴身侍女,直到那位表姐染病身亡,你就可以自由离开了。”   “表姐”染病身亡,也就意味着顾微娘大仇已报,可以以真正的身份出现了。   让一个江湖人和她签死契?就算铃姑肯,微娘的也是不肯的。   自此,微娘最后一重身份的稳妥性也终于得到了保证。   再无后顾之忧,她就着男装开始在外面一心忙于铺子,布庄很快就开了起来,另外还一条龙开起了织染坊和绣庄。至于进货,则是从丝园那里,不如微娘所料,丝园那边在京城的掌柜根本不是莫出文。   而莫出文这段时日也确实在京城出现了。   是有什么事情吧?   对一般人来说,开铺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资金问题。不管是合适的开铺地点,还是相中的掌柜以及货源等等,无一不是和银子挂钩。   而微娘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她的铺子开得很顺利,基本没遇到什么阻碍。   铺子开起来后,微娘让锦绣做那些绣娘的领头者。新招来的绣娘们并不知道锦绣的底细,只是见她是随微娘进来的,便误以为她跟主家或许有一两分亲戚关系,倒也没什么人敢在她面前出头起刺。   锦绣做得顺心,自然对微娘起了知遇之恩,有了回报的意思。于是她告诉微娘,今年织造局那边确实有外包的活计,她出来前听那些主事闲聊时说过,大概是打算将斜纹纱包出去。这斜纹纱并不是普通的纱料,虽然比不上软烟罗那样明贵,却依旧价格不菲。正因为这样,织造局那边的要求特别高,一般没有什么实力的小商家连望一望的胆量都没有。虽然有几户大商家在织造局那边走动,但没到最后,很难定下来。   当然,对微娘来说,和那些大商户相比,她既有好处亦有坏处,好处是锦绣和主事们都相熟,而且听这丫头的口气和他们相处得不错,应该能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帮她求个人情一类。但坏处则是,微娘的铺子毕竟是新开起来的,虽然当初招人的时候收的都是熟手,还严格考核过,那些绣工操作以及其他方面有明显问题的都直接退了,名气终究是差了很多。   好在微娘不是刚接触生意的新手,再加上顾家在进货这一块上根本不愁什么,所以具体的难题并不多,只需要看锦绣在那些主事们眼里占多大份量以及微娘用什么手段了。   想到这个,微娘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那个莫出文突然出现在京城,难道也是和这件事有关系?   只是……丝园那里离京城这么远,想打动织造局并不容易吧?   她一边想一边往府外走,在垂花门处看到沈杀,他开口问了一句:“要出去?”   因着不是私下里,所以沈杀省去了“大姑娘”三个字。   微娘点点头。   “我陪你。”沈杀道。   微娘一怔,既而反应过来自己是男装,就算身边跟着男子也没什么。再说有沈杀在,好歹她的安全更能保证,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过有三皇子在的地方,还是小心些为上。   “好。”微娘道。   两人走了一段,沈杀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去铺子里吗?”   微娘道:“随便走走。”转头忽地看到杨家门口停了辆马车,门里走出来一位姑娘,穿一件淡绿色的纱衣,旁边还跟着个丫鬟,正是杨环儿和红袖。   杨环儿走到马车边,车夫急忙将车上垫脚的小凳帮她拿下来,她踩着刚要上车,无意间竟看到了微娘和沈杀。这两人她都见过,知道是顾府那边的大爷以及他的远房表兄,便对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红袖也看到了两人,她扶着杨环儿上车之后,坐在一边,听着马车动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道:“顾家那位大爷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杨环儿点点头:“是啊。而且他那位表兄也相当出众,两人不相上下。”   红袖眼珠一转:“姑娘觉得哪个好些?奴婢倒觉得顾家大爷更好点儿,学问高,谈吐文雅,为人彬彬有礼,看起来就温和宽厚。至于他身边那个据说姓沈的,虽然长得不错,可是腰里带着柄剑,一看就是个武夫,没来由先就带了几分粗鲁气。”   杨环儿摇摇头:“各有各的好,顾公子当然文雅,沈公子同样英气,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红袖嘀咕了一句:“既然这么好,怎地就不见姑娘上心呢?”   杨环儿先是一怔,既而神情严肃起来,冷冷地看了红袖一眼。   红袖知道自家姑娘恼了,急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她倒是好心,并不是真的存心帮着杨环儿和哪个男子私相授受,若杨环儿真要这样做了,她怕是拦都拦不及。她只是知道杨环儿仍旧没忘记那个姓莫的男人,替自家姑娘不平,总觉得如果杨环儿眼中能看得进其他男子,自然就不会再记挂莫出文了。   微娘在京城中各大铺子里转了转,看了几家,还在其中一家买了几块布料,这才慢慢向外走。   留沈杀在后面付银子拿东西。   她刚出来时,正巧一个气质端华的男子迎面走来,看到微娘时,不由“噫”了一声,多看了她几眼。   这时刚好沈杀过来,道:“买得了,我们回去吧。”   男子身后的小厮见到沈杀,不由道:“公子,这不就是那个……。”   沈杀扫了他们一眼,眯了下眼睛:“萧紫?”   正是之前他给过一个酥油卷的那个锦衣公子。   今天萧紫身后仍旧跟着那天的小厮以及姓沈的护卫。   “沈少侠,我们又见面了。”沈师傅对沈杀一抱拳。   微娘转头看了沈杀一眼。   她怎么不知道沈杀认识了这么出众的一个人?   难道是他以前的朋友?   沈杀知道微娘的想法,道:“只是以前碰到过,没想到他们也到了京城。”   那小厮道:“什么叫到了京城,我们本来就是京城人氏好吗?你……。”   沈杀一挑眉,看着小厮:“你叫福圆是吧?”   小厮挽了挽袖子,接着一仰脖子,满脸得意之色:“对啊!难怪你还记得小爷的名字。”   自从第一面见到沈杀,他就看这个男人不顺眼了。   微娘一怔,虽然一向沉稳,仍旧忍不住唇边泛起笑意。   该说是秋谚新收那丫头的名字天生和别人犯冲吗?先是和四平一个名字,后来秋谚替她改了名,结果这名字又和面前这小厮一样……   不知道小丫头知道了这事儿会有什么反应。   萧紫斥了福圆一声:“不得无理!”接着对微娘和沈杀道,“想不到在这里巧遇,二位若是无事,不如由萧某作东,请二位去酒楼喝杯水酒如何?”   沈杀摇摇头:“我们还有事,去不了。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就现在说,如果没有的话,就别耽误我们办事。”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福圆当即变了脸色,就连沈师傅都握紧了拳头,但萧紫只是颇有兴味地挑了下眉毛:“确实有话。”   “什么话?”   “那天沈公子送了我一个点心,很是好吃,让我一直念念不忘。可惜我找遍了整个城,都没能找到相同口味的,不知道沈公子是在哪里买的?能否告知一二?”萧紫道,脸上的表情很诚恳。   沈杀道:“不是买的。”   “那……难道是别人送的?”   “对。”   “不知道这点心出自何人之手?”萧紫问。   沈杀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自从进了京城,大姑娘一直忙着铺子的事情,根本没什么闲暇时间做点心,他也有一段时间没尝过了。   他都没能再吃到的东西,怎么可以让这个只说过一次话的男人吃?   “知道。”沈杀说。   “那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萧紫眼睛有些发亮,这更让沈杀没来由地看他不顺眼起来。   “不告诉你。”   “……。”   看着沈杀说完就走,萧紫一脸无语凝噎。   他只是问个人而已,用得着这么防着他吗?   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个普通人,确实不用防。难道说,他查的这个人本身也知道自己身份有问题,所以才不肯让外人轻易知道?   这么说的话,他的查访方向很有可能是对的!   萧紫用扇柄敲了下手心,也不再进铺子,直接跟了出去。   福圆和沈师傅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一眼,福圆问:“沈师傅,公子不是说要进去逛逛吗?怎地走了?”   “肯定是追那个姓沈的去了。”沈师傅说。   “你们姓沈的就是麻烦!”福圆抱怨了一句,抬脚跟了过去。   “……。”沈师傅觉得很委屈,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只是恰巧和那个男人一个姓而已。 ☆、第 58 章   萧紫跑到外面时,沈杀已经带微娘离开了,他只能跺了下脚,眉头紧皱地等福圆和沈师傅上来。   沈杀看看微娘若有所思的脸:“在想什么?”   微娘看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位萧公子的?”   “前几个月吧。”沈杀道,“当时我们还没到京城来。有什么问题吗?”   “觉得有点儿眼熟。”微娘道,“算了,先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了顾府,微娘直接去书房里找到正在读书的顾三思:“哥哥。”   顾三思看到她的脸色,放下手里的书卷:“妹妹有什么事?”   “我今儿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却不敢确定。”微娘道。   顾三思眉一挑。   能让微娘这么在意的,难道是前世的熟人?   可是她说不敢确定……   “妹妹不妨说一说他长什么样。”顾三思边说边铺开纸,拿起毛笔在一边已经研好的墨里蘸了蘸。   微娘说得很详细,顾三思在纸上龙飞凤舞,等微娘的话停了,他也停住了手:“妹妹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微娘上去看了看:“鼻子大概更高一些,眼窝深一点儿,脸没这么圆润,尖瘦一点儿,有点儿类似于瓜子脸……。”   她一边说,顾三思一边标记,全部标记完后,又换了张新纸,一气呵成:“可是这个?”   微娘一拍手:“就是他!”   现在如果萧紫在书房中,也肯定会奇怪,这纸上栩栩如生地,分明是另一个萧紫。   听音画人,这本是前世顾三思的专长。只不过,那时连三皇子都不知道,他竟然有这种本事。不然的话,对于牺牲顾三思,可能他还要多考虑一段时日。   若真的那样,微娘很有可能先撑不住而死,三皇子也不必再担心什么,前世这些人的走向很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结局。   可惜,这世间总是没有如果的。   顾三思看着纸上的人,面色微微有点儿变了。   “哥哥?”   “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个人应该……是……太子身边的侍卫。”   微娘一怔:“太子?”   前世时,太子将在几年后因谋逆罪伏诛,死时大呼“儿臣冤枉”,据说声声泣血。   不过,她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过。   她再能干,毕竟是个女人,虽以谋士之身在三皇子府上做幕僚,却极少公开露面,三皇子更防着两个兄长知道她的存在。   她垂头看了看手心。   顾三思轻轻地道:“妹妹,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说,太子是不是冤枉的?”   妹妹和三皇子的谋划,他从不参与。只是偶尔需要用到他的地方,他才会出现,却并不打听前因后果。   “不冤枉。”微娘说。   怎么可能会冤枉呢?   龙袍确实是在他的府上翻出来的,那些兵刃刀戈也确实出自于他的命令,最主要的是,他确实联络了朝廷上的一些官员,打算时辰一到就一呼百应,登上那个位子。   只不过,别人不知道,太子的那个“时辰一到”,其实指的是当时的皇帝驾崩之后。   她故意让三皇子显示出能力,让太子感觉到威胁;三皇子更依着她的谋略,派出死士在太子身边做事,让太子时不时听到些九成真一成假的传言,误以为皇帝对他失了宠信,改立三皇子。   太子越焦躁不安,越不冷静,就越是出错,终于真的失却了圣心,被废去太子之位。   可惜时日没多久,皇帝似乎反悔了,竟然再次重立太子。   可是一废一立之间,太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平和。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太子的位子并不稳当,三弟随时有可能取他代之。   于是那个死士趁机进言,让他做龙袍制刀戈,更联系官员。陛□子日渐衰弱,他必须有所防备,万一陛下归天,三皇子发难,他不能束手待毙。   太子听了,也照做了。   最后,那个死士击登天鼓,揭发太子之罪,为表自己的忠心,还当廷撞死。   皇帝大惊,派人去太子府上搜查,果然所有的罪证都在,太子以谋逆罪被赐死。   微娘低低地说:“如果没有龙袍和那份与大臣相勾结的名单,太子自然是被冤枉的。可是这些都存在,你说,他会清白吗?”   龙袍不是她做的,名单不是她写的,太子既然已经做了这些,当然就要承担罪责。   “我只是……我只是提醒三皇子派个人时不时在他耳边吹吹风罢了。”   “微娘,其实我一直在想。前世,三皇子欠了我们很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不是也欠了太子和二皇子很多呢?”顾三思问。   微娘看向他:“欠他们?”   “如果不是我们,他们不会死,至少不会死那么快那么惨吧?”顾三思说。   微娘淡淡一笑:“有圆空在,哥哥还觉得他们不会输么?我不做,你不做,别人也会做。只不过前世我们选择站在三皇子那边罢了。”   “所以,其实三皇子也不欠我们的,我们也只是他们众多谋士中的两个,你做他的幕僚,我当他的替身。就算我们不做,同样有别人做,不是吗?”顾三思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微娘一怔,抬头看向顾三思:“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妹妹,如果你真的要向三皇子寻前世的仇,未免太不值得。前世事,前世毕。再说,就算你真的这样做了,我同样觉得,太子和二皇子向我们寻仇也光明正大,算不得冤枉我们。”顾三思道。   “哥哥在替他们说话?”   “不,我在替你,替我自己说话。怎么样对我们,就怎么样对别人,前世的仇恨如果今世还能算,就不能忘了太子和二皇子他们的。”   微娘怔了一会儿,这才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其实哥哥是想让我放下前世,对吗?”   顾三思见心思被她撞破,叹息了一声:“妹妹,你一向聪明,我只是希望,你这辈子不要再和前世纠缠。以前我亦这样劝过你几次,可反被你劝说了。但是,你知不知道,每次一想到你做的这些,我……。”   “哥哥,你别担心。其实你说的话,我也想过。如果前世的仇真的算仇,那么如果哪一天我死在太子或者二皇子手里,我也不会抱怨。”   “妹妹……。”   “而且,我不是放不下仇恨的人。前世我因为你和小翠的死而痛苦,如果你们都能放下,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妹妹。”   “哥哥,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吗?仇恨我可以放下,但是现在我所做的这些,只是自保。”微娘道。   “自保?什么意思?”   “哥哥该不会以为,我们不计较,就能这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了吧?”微娘嘴边现出讽刺的笑容,“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还为此犹豫过。但后来我才觉察不对,很多蛛丝马迹显示,前世的那些事情,其实早就有京城里的人在其中插手过。”   顾三思震惊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这样,顾九歌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脸面让守备夫人出面,让寿王府的孺人为她提亲?如果不是这样,沈杀的师傅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当时的女人出现在陆府?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张氏有那么大的胆子要吞并我大房,而且手上要什么人有什么人?最重要的是,我向张氏逼债,她为何敢反过来杀我?她的银子呢?银子去了哪里?我甚至还大致看过二叔的铺子情况,虽然帐本不可能看到,但是就他铺子的现状来说,二叔的产业就算比不上我大房,亦差不了太多。可事实是,连张氏的那些首饰都用的是前街银楼打造的黑心仿品,真品呢?我不信二叔送她时就是假的!”微娘道。   “那些仿品做得几可乱真,说不定二叔他当时受了骗……。”顾三思知道自己这说法不成立,因此少了很多底气。   微娘冷笑:“哥哥,说起来,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我们自己经营的产业就有首饰铺子,铺子里会有前街的假货?就算张氏自己在外面别人的铺子偶尔买到一两样假的,用得着个个都假?我每次见到她时,她的首饰我尽都看过,开始尚有几样真的,可是没多久,连那几样真的也都成了假的。虽然仿品一般人认不出来,却瞒不过我的眼。这些疑点看起来没个头绪,但其实只要有一个假设是真的,那这些就都说得通了。”   微娘看了顾三思一眼:“如果,张氏其实是三皇子派到江南的一枚棋子,如果,陆家那女人其实是三皇子的另一枚棋子,如果,除此之外,三皇子还派了一批杀手协助她们。”   顾三思脸色很难看:“之前妹妹曾说,你和陆活的亲事是你用来试探的一步棋,难道就是试探这个?可三皇子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听到陆活的名字,微娘顿了一下:“是的,就是这样。三皇子这样做很简单,他是为了银钱。我们顾家家大业大,但是一向不喜张扬,更不会逆着朝廷做事,自然不会惹怒上面的人,碍不着皇室的眼。但是三皇子要夺皇位,银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他手中银钱有限,只能私下里想办法。我们顾家,怕是早被他盯上了。哥哥,你真的相信父亲母亲祖父祖母是病故?至少我自知道三皇子早向我们伸出手后,我对此是抱有怀疑的。让我们年少失怙,再让张氏慢慢把大房的产业夺过去双手奉给他,三皇子当真是好算计,这可比让我们直接死了强多了。”微娘冷笑道。   “微娘,这只是你的推测……。”顾三思喃喃说。   “可是前世我所有的推测都实现了,不是吗?这次也不会出错的。哥哥,你虽然没被圆空收为门下,但你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不是我纠缠着前世不放,是三皇子他不可能放过我们。你看,张氏不过是三皇子埋在江南的钉子之一,她死了,还是被自己人杀的,我估计三皇子现在忙着内斗,怕是短时间内不会把注意力放到这上面来。但是过了这段日子,你敢保证三皇子腾出手来,不会收拾我们?别说我们就在京城,就算我们躲到天边,也躲不过他派来的杀手。”微娘说。   “这些……妹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因为哥哥也从来没有这么坚决地让我放弃过。”微娘回答。   顾三思叹了口气:“躲不过的吗?”   “不可能躲过的,哥哥。”   “那妹妹打算怎么办?”   “前世开始是我看不明白,后来又无暇想那么多。事实上,如果不是三皇子最后那么绝情,我本来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可是重生这一遭,回过头来想想,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当初的局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我,沈杀,或许还有别的人,我们这些人都是三皇子刻意笼络过去的,以恩情为诱饵。三皇子说帮我们报了仇,他杀的那几个人,就算真的是凶手,当初也是奉了他的命令去做的。现在我想做的,只有自保。趁着他还没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我们先帮自己扯一个护身符。”   “护身符?”   “是啊。不知道哥哥觉得,是太子好些,还是二皇子更合适些?”   “……。”   “如果是太子的话,现在正有个契机。虽然不知道那个萧紫为什么看上去像对沈杀很感兴趣,说不定能从他这里打开个缺口,让他把我们举荐给太子。”   “妹妹,你真的还要搅到皇族争斗里么?”   “哥哥,不是我要搅,是我们只能用这个办法来自保。不是我们不仁,是他不义。难道你还想沦为三皇子的棋子,让他过河拆桥?他是皇子,又有圆空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皇位大概还是他来坐,今后这将是他的天下,我们躲不过去的。”   “他的天下?”   “是的,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还没登上这皇位之前,先投靠另一个势力,翻了他的未来天下,乱了他的命数,变了他的天!”微娘看着垂眼看着尖尖的十指,“前世圆空从来不承认我是他的弟子,他说,只有我胜了他,才算出师,才有资格唤他一声师父。现在我倒要看看,我和他,到底谁胜谁败!”   顾三思看着微娘坚毅的脸,慢慢握住了她的手。   微娘本打算再遇到萧紫后,就拉近和他的关系,借他的路接近太子。   没想到没等她安排好,老天已经给了她另一次机会。   相欢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下两层富者入,中两层贵者入,上两层则富贵兼具者入。   除了这六层之外,还有最顶端的一层。这一层能进入的人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非泼天权势不可能入内。   微娘此时就和沈杀在相欢楼的第二层。   两人坐在最边上的单间里,窗子临街,从这里可以把街上的情景一览无遗。   “大姑娘在看什么?”沈杀见她一直往街上瞟,开口问道。   微娘笑了笑:“看看那位萧公子有没有可能在这附近出现。”   沈杀摇摇头:“京城这么大,偶遇一次已属难得。”   微娘的手托着腮,歪头看他:“沈杀,你说实话。如果害了你师傅的幕后黑手是皇室里的人,你怕不怕?还要不要做下去?”   沈杀看着她的目光冰冷如铁,森寒如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微娘一笑:“那就好。我昨天跟我兄长把我们一直以来的事情总结了一下,我现在告诉你,那个害了你师父性命的人极有可能是……。”   说到这里,突然街上喧哗起来。   微娘转头向外看去,就见一辆马车正在街上狂奔,行人无不躲闪,偶有躲不及的被甩到了马蹄下。车厢装饰华丽,看得出里面的主人应当有一定身份。   她眼角一扫,看到车厢上的暗记,不由眯了下眼睛。   “是她么?”   “谁?你说的是谁?”沈杀问。   “她是太子宾客窦老先生的女儿,窦琳。”微娘说。   “我是说,害死我师父的,是谁?”沈杀急问。   下面街道上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眼看伤在马蹄下的无辜百姓越来越多,微娘眉头一皱,道:“阿沈,你能不能先止住那辆马车?你师父的事情,我们回去再细说。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沈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纵身从窗口跃下,姿态优美,如一只扑击中的巨隼。   微娘从楼梯处下去,结了帐,这才匆匆向街上走着。   前世她不止一次听过窦琳的名字,她的父亲窦先德是太子宾客,可想而知是太子一派的人物。窦先德为人刚正,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特意被皇上选为太子宾客。太子宾客共有三人,有两人是太子自己选的,只有他是陛下赐的,可见他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   当年太子事败,泣血而死,窦先德本来有皇上特下的圣旨,免他死罪。可他自言愧对圣恩,无面目再见陛下与太子,撞柱而亡。   项羽和“亚父”范增还能生嫌隙,但太子和窦先德当年任凭三皇子如何派人去离间,却始终没能挑拨得了两人的关系。   就从这点上看,微娘也很是佩服他。   只可惜,在教女这方面差了点儿。   难道是因为女儿由母亲教导的关系?   不知道窦琳的娘长什么样儿。   微娘一边追思前世的事,一边到了街上。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了,沈杀的做法干脆利落,直接一剑削掉了两匹马的马头。   一个面色苍白、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正娇弱无力地倚在沈杀身上,楚楚动人地哆嗦着。   沈杀一脸冷峻,微娘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不出现,他就会把这位美人从身上揪起来直接扔出去了。   啧,确实阿沈长得出众,而且身上还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野性的感觉。可是难道这位窦大姑娘不怕他手上还在滴血的长剑吗?   微娘缓缓走过去,笑着和沈杀打招呼:“表兄,酒楼上你丢下我不管,直接跳下来。原来是在这里英雄救美呢。”   沈杀犹如看到救星一般,直接把窦琳推到她怀里:“你来。她说她姓窦。”说着长剑入鞘。   微娘一笑,伸手扶住窦琳:“这位姑娘,可是吓着了?在下姓顾,救了你的这位是我的表兄,姓沈。”   窦琳咬着嘴唇,对她和沈杀款款一拜:“多谢沈公子和顾公子救命大恩。”   “窦姑娘出来,没带着丫鬟吗?”微娘问。   窦琳扫了车厢一眼:“晕在里面了。”   “那个……不知道窦姑娘家居何处?不如随小生在这里歇歇脚,让我表兄给府上送信来接可好?”微娘问。   窦琳偷偷看了沈杀两眼,还没说话,已经有人赶过来,围住了几人。   为首的一人上来施礼道:“小人来迟,让姑娘受惊了。”   窦琳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起来吧。那两匹马突然发了狂,幸好这位沈公子……和顾公子仗义出手救了我。”   那人对着微娘和沈杀又是一礼:“在下窦佑,多谢两位大恩。还请两位和在下一起回去,家主必有重谢。”   微娘看着窦琳时不时扫向沈杀的目光,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窦佑派手下又找了辆马车过来,请窦琳重新上车,还把那个昏死的侍女也弄了上去。一路上,有被马车撞伤的,窦佑都让手下人直接送到医馆里,言说诊金挂在窦府帐上。   微娘暗自点头。   这样看来,窦先德的府中风气倒是不错的。   两人被窦佑带到了花厅里,窦佑和他们客气两句,就转身复命去了。不多时,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进来,帮他们上茶。   微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顾公子和沈公子,奴婢叫做桃奴儿。”小丫鬟脆生生地说。   “桃奴儿,你家姑娘怎么样了?”   “姑娘还好,有太医来诊过脉,说是受了惊吓,吃几服药静养一下就好。姑娘特意嘱咐奴婢,让奴婢和两位公子说清楚,以免两位公子担心。”   微娘一怔,转头看了沈杀一眼。   真没看出来,这个不知道女孩子心事的男人还挺招桃花的。   之前在顾府上就左一个荷包右一双鞋子收得不亦乐乎,现在到了京城,竟然还有太子宾客的女儿暗送秋波。   话说她现在也是男装吧?在兄长的特训下起码看起来也不“娘”吧?外表看上去也算俊美风流吧?可怎么窦琳就没看上她?   微娘唇边泛起笑意。   倒是沈杀毫无察觉,拿起面前的茶杯就开始喝,刚刚那一通忙活,他还真是渴了。   “不知道两位公子可是京城人氏?”桃奴儿问。   “不是。”微娘知道沈杀不可能回答她,便直接回道,“我们是新近才搬过来的。以前一直听说京城好玩的多,好吃的多,人也漂亮,所以总想来见识一下。”   桃奴儿捂嘴笑了一下:“两位公子可见识到了?”   这话就有点儿不好回答了,微娘索性转了话题:“今天的事我们兄弟俩只是凑巧碰到而已,些许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倒是刚刚才知道,原来这里竟然是窦大人的府上,以前我们兄弟还未进京时,就听闻窦大人为人最是刚正不阿,是我们兄弟俩最最景仰的人物。”   “哦?小兄弟竟然也听过窦某人的名字?”一个满面威严之色的白须老人走了进来。 ☆、第 59 章   微娘和沈杀进了书房,沈杀看到她唇角带笑,似乎下一刻钟就会像之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孩子欢唱歌谣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阿沈,怎么了?”微娘注意到他的表情,便问了一句。   沈杀摇摇头,没说话。   “今日这事儿还多亏了你。”微娘笑弯了眼睛道。   她正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接近太子或二皇子,毕竟要赶在三皇子察觉她们到京城之前就要先找到靠山。没想到就有了今天这椿巧事,还真算是瞌睡碰到了枕头。   如果让沈杀和萧紫搭讪,以沈杀的性子和他以前对萧紫爱理不理的表现,不管这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多少有些刻意的成份,虽然不至于让萧紫背后的人因此有什么不满,但对微娘来说,这终究不算是完美。   而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沈杀看着微娘,眨了眨眼睛:“大姑娘是说,我帮了你的大忙。”   “是啊。”微娘用力点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多亏了你。”   “那我可以要赏的吧?”他问。   微娘一怔,笑了起来:“你是想要银子吗?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的,我肯定不会拒绝。”   沈杀道:“想吃大姑娘做的面,”说着他揉了揉肚子,“有点儿饿了,之前在酒楼上没吃到什么东西,后来那姓窦的老头儿留我们那么久,天都黑成这样才放我们回来,又没说请我们吃饭,忒小气了。”   微娘本来微笑的表情僵住了。   沈杀见她这样,喃喃地道:“是不是有点儿麻烦?麻烦就算了,我去外面吃也一样。就是以前吃大姑娘做的东西,挺好吃的。……已经好久没吃过了。”   他的话没来由地让微娘想起他之前提过的身世,不由心中有些发酸,她急忙道:“阿沈,你说哪里话呢?我怎么可能会觉得麻烦?你既然觉得好吃,我现在就去做。”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厨娘们已经散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其实顾府的格局很大,很不错,各院子也都有预设的小厨房,但因为微娘初到京城不久,顾府的下人还没招全,暂时还不可能把这些小厨房一一利用起来,只能先统一在大厨房处开伙。   微娘舀了几碗面,对沈杀道:“既然没有人在,只好麻烦沈大侠帮我生火添柴了。”   沈杀倒不计较,果真去堆柴的地方抱了木柴过来,熟练地生起了火。   微娘在灶上看了看,见居然还有一锅炖得稀烂的牛肉汤,抚掌笑道:“今儿我们做牛肉面,阿沈你觉得怎么样?”   沈杀这时已经把火点着,正把木柴往里扔着,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给他本就出众的脸上更是带上了一层神秘感觉,让人想起大草原上的那些野性动物。   “好啊,大姑娘做什么都好吃。”沈杀抬头对她认真地道。   一种完完全全毫无防备的信任口气。   微娘正在和面的手一顿。   信任?   她垂下眼睛。   不论是收留他的初衷,还是毫无留情地利用他的做法,她……值得他的信任么?   她的胸口像是又有了冰寒的长剑透体的感觉。   就算知道当初的事情是无奈,她与他都是三皇子刻意施恩拉拢的人,沈杀也不过是奉命办事。   只是,那件事,难道真的这么轻易就能揭过去?   错在三皇子,可沈杀却是三皇子手中那柄杀人的刀。   她磕了两个鸡蛋在面里,和好之后,开始摔打。   沈杀在那边把灶火烧旺,揭锅开始烧热水。   听到这边嘭嘭的摔面声,他转头问:“大姑娘,这是干什么?”   微娘把所有的思绪全锁回去,脸上风清云淡,丝毫不露痕迹:“这样做,面才会筋道,煮出来的面条才会更弹,更好吃。”   沈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还以为有肉块在里面就好吃。”   微娘一下子笑出声来,刚刚阴霾的心情好了不少:“哪那么轻易,肉也是分上中下三等的。今日太晚了,只能用剩下的肉汤。哪日我得闲时,亲自熬一锅肉汤给你尝,那才叫真正的好喝呢。”   沈杀认真地道:“好的。我记下来了,大姑娘不许赖帐。”   微娘抿唇一笑,接着摔面。   沈杀看了一会儿:“大姑娘,手疼吗?不然我帮你?”   他看着似乎有点儿粗枝大叶,又很贪吃,却总能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   微娘道:“不用了,你看好灶火就成,等下把牛肉汤那边的火也升起来,把汤热一下。”   沈杀“嗳”了一声,继续为吃饭大业努力。   微娘摔打得差不多了,用擀面杖开始擀面,边擀边向上面洒些粗面,以免粘连。   牛肉汤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沈杀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你先喝碗肉汤垫垫肚子。”微娘知道他禁不得饿,提醒他道,边说边用手腕蹭了下鼻子。   沈杀起身拿起一个大碗,用勺子在汤里挑大块的肉盛出来,连带着肉汤。盛了满满一碗后,他拿双筷子稀哩呼噜地吃了下去,速度之快,就像是直接倒进去的一样。   外面有风声,他走到门口对外面看了一眼,转头道:“大姑娘,起风了,看样子今天应该会下雨。”   “变天了。”微娘道。   沈杀歪头看了看她,突然走过来,朝她脸上伸出手。   微娘眉头一皱。   沈杀不是顾三思,这动作太亲密了些。   “脸上有面。”他说,顺手抹了下来,突然又皱了下眉头,“黑了。”还边说边看看自己的手。   微娘无语。   他的意思是说,他看到自己脸上有面,就好心过来帮忙擦一下,结果忘了他刚刚填过柴,手上有黑灰,反而把她的脸越弄越花?   沈杀仔细看了看:“烛光不亮,黑得不显眼。”   “……。”沈大侠,你的安慰太不高明了。   微娘久不做面条,等把一大块面都擀成粗细均匀的面条之后,不但手腕酸痛,连腰都有些直不起来,不由伸手捶了两下。   还好沈杀这时候没有再好心过来帮忙。   “大姑娘,水开了。”他提醒。   微娘把面条下到锅里,慢慢煮着。   “大姑娘好像不喜欢那个窦家姑娘。”沈杀看着灶下跳跃着的火苗,突然说。   微娘转头看看他。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的,连窦琳都没感觉到异样,不是吗?   “怎么这么说?”她问。   “说不出来,只是种感觉。”   微娘确定,沈杀这种天生的直觉准确得可怕。   她不再说话,把煮好的面条捞出来,放到大碗里,上面再浇上牛肉汤,配上一双筷子,放到沈杀面前:“尝尝怎么样?”   沈杀看着她的笑脸,虽然烛光昏暗,却不会错认热气氤氲中她的笑容,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宽容,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大姑娘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全都很好吃。”沈杀说。   微娘一怔:“你还没吃,就这样说,莫不是哄了我开心的?”   “我是说真的。就算以前大姑娘做的那些点心,虽说个头太小了,吃起来不过瘾,但也是很好吃的,我很喜欢。”沈杀说。   神色无比认真。   好像每次他对待吃的都会摆出这么认真的态度。微娘隐隐约约地想着。   她知道他饭量大,平时按顿吃饭基本一个人都要吃掉三个人的份量,而且自己还会用银子去买别的吃食填肚子。这次两人错过了晚饭,她特意多和了些面,用平时装汤的大碗帮他盛面,那只大碗几乎称得上是个小盆子。   饶是这样,沈杀几乎很快就吃完了,抬头往锅里看。   微娘这时候刚把锅里的面条全捞出来,见他这样,就拿过他的碗又帮他盛了一大碗,照样浇上几大勺带着肉块的肉汤。   再看装面的盆子,如今只剩下了飘在清汤里的数根,恰巧装满一小碗。   “哟,你们在这里吃好东西?”一个很古怪的声音突然外面飘进来,听不出是男是女。   微娘眼睛一眯,转头看去,却见到门窗处都没有人影。   沈杀随手将面板上的一个东西弹了出去,她看得清楚,却是她一块极小的面疙瘩。   铃姑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沈杀!我只是逗逗你们,你竟然就用暗器伤我?”   沈杀把嘴里鼓鼓的面条咽下,这才道:“不是暗器,是面疙瘩。你开这种玩笑,对大姑娘的名声不好。”   虽然这个男人看上去什么都不懂,但确实很在意她的名声。   很小心也很体贴。   铃姑一撇嘴:“大姑娘现在是男装吧?再说你一个木头棒子,懂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居然对我出手,太可恨了!”   沈杀把碗里的面条都吃光,道:“你再这样,我还打你。”   “你!”铃姑刚想说什么,鼻子动了动,“哎呀好香,是什么东西?牛肉汤?不对,晚上的牛肉汤我喝过了,没这么香。这是什么?面条?”她边说边自觉自动地舀了勺牛肉汤上面,眉开眼笑地道,“太好了,虽然本姑娘晚上饱了,非常不介意来一次夜宵。”   沈杀一掌将她逼出厨房:“那是大姑娘的晚饭,不许你动。”   铃姑气得火冒三丈,双手叉腰站在外面:“沈杀你个王八蛋!”   沈杀根本不受她影响,等微娘吃完了,这才对她说:“你送大姑娘回去吧。”   “凭啥……。”铃姑刚说两个字,猛地想起自己已经是微娘的贴身丫鬟,这才不甘不愿地道,“好吧。”   微娘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沈杀道:“大姑娘!”   她回头,不解地看他。   “大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得闲了炖牛肉汤?”   得,他还记挂着这一出呢。   真是……该怎么形容他呢?   她嘴边带笑,道:“最近应该会有闲时。”   沈杀眼睛一亮:“我知道了。”   微娘回了自己住的偏僻院子,坐在梳妆台前卸妆,铃姑则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她没良心,做了夜宵居然不带自己那份。   微娘卸完妆,看她还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无奈地道:“不然,下次做牛肉汤带你一份?”   铃姑立刻收起了那副小媳妇的哀怨模样,笑嘻嘻地道:“大姑娘说话要算话哟。”   她无语抚额。   难道说江湖上的人都是一群吃货?还是说功夫越高的人越喜欢吃?   她到底都是招了什么样的人放在身边了? ☆、第 60 章   第二日,微娘破例没有出门,而是呆在自己的偏僻院落中安心地做自己的“久病表姐”。   顾三思却仔细打扮一番,身着深蓝衣服,稳重而不张扬,领着铭寒出门了。   他这一出门,到了近傍晚时分才回来,当下衣服也没换,直接去了微娘院中。   “妹妹。”见微娘身边只有铃姑一个人,他道。   微娘正在临摹他的字迹,听得他的声音,仍旧稳稳地写了最后一笔,这才放下笔,抬头看了过去:“如何?”   顾三思一笑:“既然妹妹昨日已经做得差不多,今日为兄自然只要依着往下做就是。”   前一日,微娘与太子宾客窦先德见了面,以后辈之礼相见,之后谈吐间表达了对窦大人的仰慕之情。她既然知道窦先德的性格,自然知道如何表现才能引起窦先德的注意。   窦先德果然与她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只是天色已晚,两人谈到后来,微娘起身告辞,却故意透露了自己目前的住处。   果然今日顾三思出门没多久就遇到了窦先德派来相邀的人。   若只论文彩谈吐,顾三思比之微娘不知高明了多少。他前世又是出名的戏王,前一日已经从妹妹那里得知了需要注意的几点。因此这一日的表现竟比昨日微娘更加出色,且完全没让对方起什么疑心。   “虽然窦大人没承诺什么,不过我看他的样子,估计怕过不得几日就会将我引荐给太子吧?”顾三思道。   微娘点点头:“据我这几日得来的消息,太子身边虽然人不少,但得力的并不多,有哥哥今日的表现,窦先德定会另眼相待。”   听了她的话,顾三思轻轻叹了口气:“那窦先德也算得上是当世大儒了,我与他谈论整日,若非有前世的底子,这段时日又努力研读,怕是还真没办法应对他的查考。”   微娘抚掌笑道:“窦先德是什么人物?只要能勉强能应对他的,怕就是出色人物了。今日我虽没见当时情景,却想像得到哥哥侃侃而谈的样子,他必亦会对兄长的文采惊艳。”   顾三思看着她笑眯的眼睛,低声道:“引荐给太子之前,他定将我顾家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内地里的污脏怕是察觉不到,但大面上我们倒都过得去。这样一来,我们也算是有了个靠山,等三皇子反应过来再想抓我们的什么错处,也得掂量一下了。”   微娘松了口气。   兄妹俩商议得没错,窦先德确实派了得力的人去江南,查了查顾三思的底。只是顾家大房一向低调,再加上查访的人不可能面面俱全地查,因此返给窦先德的消息上写的与顾三思说的倒是差不多,无非是商贾之家,父母早亡,家有一幼妹尚未定亲。多的一句便是“此女曾传欲与江南神童陆活定亲,后转订顾家二房之嫡女”。因着这句话,又提了提二房那边的情况,无非是突遇大火,除顾三思叔父顾长卿外再无生还亲人。   而顾三思在江南的盛名上面也有提及。   这样一来,窦先德再无犹疑,很快就在太子面前提了顾三思的名字。   太子一向对窦先德敬重,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刻板僵硬的文人,却也知道自己若想顺利登上皇位,非这些人不可。再加上窦先德的话极有份量,因此他确实上了心。   “本宫传了那顾三思来见见?”   “不若殿下亲自去见更显诚意。”窦先德提议。   太子一愣。   窦先德对顾三思满口推崇,这让太子觉得能够尽快召见已经能显出恩荣,没想到这位太子宾客竟然帮他想了这么个主意。   一想到要亲自去见一位脸上木僵僵、一举一止都像是木头、谈吐更是酸唧唧的年轻“窦先德”,太子就觉得心上有些不舒服。   他尊重窦先德是一回事,再找第二个窦先德回来供着就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窦先德见太子不语,催促道。   “本宫近日事多,若想效仿前人三顾茅庐,过几日可否?”太子问。   窦先德微叹一声,不再说话。   太子这边把事情放下了,顾府却有些不安起来。   “妹妹,你说怎么还没动静呢?”顾三思问微娘。   一晃已经过了近半个月,除了第二日窦先德派人叫过他一次后,到现在竟然全无声息。   难道是他们估计错了,其实太子那边对他们毫无兴趣?   微娘想了想:“或许只是他们不想让我们自恃甚高?所以想晾晾我们罢?这样也好,铺子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脱不开手,我先前还想着把溶月培养一下,不过看她是个禁不住事的,只得罢了。这段时日我一直在TIAO教秋谚,她在这方面却终究没有大天份。前几日二叔来了封信,说想把京城这边的铺子收了,只专心那边,我顺势捎了信回去,想二叔把铺子连里面的人都盘了给我,回信却还没有到。”   顾三思眉头皱了起来:“这样拖来拖去,我怕三皇子察觉了什么,我们现在就在京城,他要是想对付我们,随便一个借口都能把我们捏死。”   微娘抿了抿嘴唇:“哥哥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几日我叫沈杀一直注意着,倒是听说太子殿下出过一回宫,本以为会顺便召见我们,哪知道却没了下文。”   “不然我再去拜见窦大人?”   微娘摇摇头:“不,这样就太刻意了。”   顾三思想了想:“那么……一次偶遇怎么样?”   “偶遇?”   “妹妹,过两日就是百花节呢。”   微娘一怔。   百花节算是京城特有中的节日,这一天因为百花盛开,青年男女们都会出来游玩。而文人墨客们也会齐聚这一天,开个诗会文会之类的,各写几篇诗作文章。   本来这算是民间的节日,后来先帝偶然在百花节时微服出游,撞进了文人们的百花会里,并借此结识了当时文会上夺得头名和第二名的两个学子。那两个学子果然出众,后来竟然在殿试中分别中了状元和榜眼。先帝大为高兴,大笔一挥,竟把这百花节作为半官方性的节日了,而这一天文人们的文会也常有朝廷官员们着便服隐了身份进来参与。   “妹妹对这些并不是很关心,我倒知道太子被废之前,时常在百花节时微服溜出来,借着结交文人的名头四处游玩。”顾三思道。   微娘的眼睛闪了闪。   “若是妹妹不感兴趣,不然我去试试?”   “不,哥哥,还是我来吧。”微娘抬头看着顾三思,“初次见太子,兹事体大,我亲自来。”   前世,太子没被废掉时,是三皇子最大的敌人。当时她为了扳倒他,仔细研究过这个人,花了不少心力。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太子的怕就是她了。只有她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能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欢心,让他另眼相待。   有句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通常就是你的敌人。   微娘打算百花节中“偶遇”太子,但节前一日,她与沈杀上街时,竟遇到了萧紫。   萧紫看到沈杀,眼睛一亮:“沈公子?”   沈杀看看萧紫:“萧公子有事?”   萧紫哈哈一笑:“连日遇上,当真有缘,不若为兄做东,请沈兄弟去酒楼一起吃次酒如何?”   微娘无语,不过遇到两三回而已,竟然就成有缘了,还上赶着非要请人吃饭。   难道他就这么想知道糕点是谁做的?   沈杀看了微娘一眼。   萧紫忙道:“这位……。”他明显忘了对方的名字。   微娘道:“在下姓顾,顾三思。”   “三思兄弟一起来。”说着竟走过来伸手要握住她的手。   沈杀微微上前一步,做不经意状,却正好挡在两人中间:“我们有这么熟?”   “喝次酒就熟了。”萧紫顺便挽上了他的肩膀,揽着就走。   沈杀给了微娘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两人跟了上去。   圆喜在后面嘟着嘴,沈师傅摇了摇头。   萧紫叫的是个单间,叫了酒菜之后,他亲自给沈杀和微娘都满上酒:“沈兄弟,顾兄弟,我先干为净。”   微娘看着酒杯有些皱眉头。   她极少沾酒,酒量不高。别说男子喝的酒,就算是闺阁女子们喝的酒,她都碰得不多。   沈杀拿过她面前的酒杯:“我表弟最近身体不适,郎中给他开了药后,叮嘱要忌酒,他喝不得。”   萧紫本想再劝,看沈杀眉头微皱,不像是说假话,便任由他将那杯酒喝了。   两人喝了几杯酒,萧紫忽地来了兴致:“沈兄弟,不知你身手如何?不如我们比上一比?”   沈杀一怔,还未说话,他已经探手过去,袭向沈杀。   沈杀向后一躲,终究地方太小,被他扯去腰上的玉环。   萧紫哈哈笑道:“沈兄弟,若是不想把这玉环送给我,就自己来拿吧。”说着翻窗跃了出去。   沈杀转头看微娘一眼,飞身追去。   微娘怔了一下。   不过是个玉环,她以为沈杀不会在意。   但话说回来,萧紫既然有求于他们,自然不会让微娘出事,何况隔壁还有沈师傅和福圆候着。   还没等微娘想完,单间的帘子已经被掀开,一个笑声传了进来:“小紫,听说你在这和人喝酒?”   微娘转头,就看到一个华服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凤目狭长,眼角微挑,唇边尚含着笑意,举止间透着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这是……太子?   前世微娘和太子曾远远见过一面,因此当下一见就认了出来。   只是难道这是太子和萧紫设好的局?   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太子见到里面只有微娘,也很惊讶:“你是……。”   微娘站起来,客气地道:“这位兄台是来找萧紫萧公子的吗?真是不巧,他刚刚和我表兄出去了。”既然太子没表明身份,她自然不能先露出认得他的表情。   太子看了看她,想了想,转头又看了看。   “你是谁?”他问,没进来,倒也没出去。   微娘眼尖地看到他身后露出了一角衣服,应该是跟着的侍卫吧?   “在下顾三思。”   太子一怔:“顾三思?”   这个名字,这几天他常常听到窦先德提起来,想忘都忘不了。窦先德越提,他就越把顾三思想像成一个年轻版的窦先德,一个老古板。   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是这般丰姿俊爽、让人惊艳的人物。   太子甚至一瞬间忘了自身安危,直接走进来:“你便是顾三思?”   微娘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迷惑之色:“正是。不知阁下是……。”   太子笑道:“巧得很,我也是萧紫的表兄。”   看来,这个太子暂时还不打算表露身份。   难道是存着考较她一番的心思?   微娘一笑:“不知公子尊敬大名?”   “我姓黄。”   “黄公子。”微娘神色不动。   当今皇姓乃是姚姓,哪里来的黄?怕应该是“皇”才对吧?皇家之皇。   太子坐下来,和微娘谈了几句,渐渐转到读的书上面。说起来,他还是怕微娘只长得好,却还像窦先德那样死板。   微娘眨了眨眼睛,应对起来。她当然知道太子不喜欢酸溜溜的,便刻意表现得风趣温和,谈吐幽默,太子果然大喜。   等到问及平日里常看的书上面时,微娘除了列举几样读书人常看的,就连《周易》等方面的书也都说了出来。   “你喜欢《周易》?”太子问,这个倒是让他大大地吃惊了。   时下的读书人,为了科考仕途,多是看的《大学》《中庸》一类,精研《周易》的确实不多。   微娘笑了笑:“不过是兴之所在罢了。虽然也偶有心得,却不敢在他人面前卖弄,只是平日里兄弟间玩乐时偶尔搏人一笑而已。”   太子兴致勃勃地道:“无妨。不如你替我看看,我面相如何?”   微娘自然信口就可说出一些“额头饱满、天方地圆、面相大富大贵”一类的话,但她却故意皱了一下眉头:“黄公子恕罪,凭面相断运势只是寻常相士所为,在下所侧重的那些实在志不在此。”   “哦?不在此?那在什么地方?”太子问。   微娘尚未说话,窗子里已经翻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玉环:“我回来了。”   正是沈杀。   太子身后的侍卫一下护在太子身前。 ☆、第 61 章   沈杀翻进来,看到太子和他身前的侍卫,不由一怔,手也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   这时萧紫也进来,一见到太子,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太子先开口问道:“表弟,怎地你在这里宴客也不和表兄说一声?”   萧紫是个通透的,听了他这话忙道:“是几个颇有缘的朋友。”说着将沈杀和微娘全都介绍给太子,还着重强调了沈杀的好身手。   萧紫一向自负武功,但刚刚和沈杀在外面交手几回合,竟然落了下风。他感觉得到沈杀是手下留情,不然几招之内,他怕就得筋断骨折。   沈杀的功夫,和他们所学的并不一样,快,准,狠,干脆利落,一点花架子都没有,相当实用。万一哪个人不幸成了他的敌人,下场绝对不会好过。   太子却对沈杀不大感兴趣。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酸溜溜的文人,却更不在意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像萧紫这些,因为出身的关系,除了功夫外,还都读过些书。而外面那些江湖人物,怕是能认出自己名字的都不多。   就算沈杀武功再好,难道他府里的侍卫还少了么?   太子虽然学过骑射,但那些并不是真正的武功,在他看来,侍卫们和沈杀所会的差不多都是一路。   萧紫看到太子的目光时不时落到微娘身上,心里多少也有了点儿底,他抱歉地看了沈杀一眼。   武人们喜好以武会友,萧紫虽然不是那些江湖人,但和沈杀这一场较量下来,对他钦佩得很,难免有了将他荐给太子的心思。   哪想到太子却不在意。   沈杀同样不在意。   他坐回到微娘身边,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刚刚折腾那一趟,还真是有点儿饿了。   多了几个人在,太子想问的话就没问出口,几人略动了几筷子,微娘眼见沈杀吃饱喝足,便起身告辞。   萧紫一待两人离开后,立刻单膝跪地:“属下见过太子。”   太子忙把萧紫扶起来:“表弟,你又来了,不是说过,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吗?更何况这是在外面。”   太子既然这样说了,萧紫也便顺势站起来,两人重新坐下,言谈之中难免再次提到微娘和沈杀,只是萧紫依旧想把沈杀推介上来,太子却只是问他知不知道那位“顾三思”竟然有《周易》卜算之能。   “臣和那顾公子只是第二次见面,并不知晓这个。”萧紫说。   太子有点儿失望。   之前窦先德大力举荐,他以为这顾三思是个古板的,今日一见,没想到竟然这样有趣。   百花节到了,微娘带着沈杀去了京城最大的寺院,清凉寺。   不为别的,只为这里是历来都是百花节上所有文会里面最盛大的地方。   只不过她没往那些酸溜溜的文人里钻,而是直接去了后院。   后面有单设的供女子休息的院子以及供男子休息的院子,微娘现在扮的是顾三思,自然去了男院。此时来寺里的多是为文会而来,院子中倒是没什么人在,寺中备了素斋,不一会儿小沙弥送了过来。   微娘尝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沈杀吃得多些,却仍比平时来得少:“不如大姑娘做得好吃。”他说。   看样子,吃惯了好的,连沈杀都开始挑剔起来。   素斋吃过后,两人进了屋子,微娘刚刚端起茶盏,就听到外面脚步声,却是个小沙弥进来,双手合十道:“施主,有客。说是姓萧。”   沈杀看了微娘一眼。   自称姓萧,又指明来找他们,看来便是萧紫了。   沈杀道:“我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萧紫已经走了进来,笑道:“不敢劳烦沈兄弟,萧某自己进来就是。”   今日萧紫穿的是轻纱外衣,里面配着月白色的长袍,腰间坠着荷包香囊,看起来相当文雅:“刚刚听说后院来了两个客人,只是顺口问了句,没想到竟然就是沈兄弟和顾兄弟,我还当真是来对了。”   微娘往他身后看了看,这次没带那个和福圆丫头重名的福圆小厮么?   沈杀却往后退了一步:“莫再找借口和我动手。”   萧紫笑道:“沈兄弟这么看中身上的饰物,难不成是哪位红颜知己送的?”   沈杀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一见面就动手,这样不好。”   三人重新坐下,小沙弥端了新茶过来后就告了退。   微娘看着茶碗里飘着的几片数得清的叶子,轻轻吹了一下,道:“萧公子今日一个人出游?也是来参加文会的?”   萧紫道:“我对那个不感兴趣,其实我是来找沈兄弟的。”   估计还是点心的事情吧?   想到这里,连微娘自己都有些好奇起来。不过是口味独特一点的点心罢了,至于这个大男人这般记挂吗?   萧紫说了几句,见沈杀并不开口,他眼珠一转,道:“我刚刚从院子的另一侧过来,看到寺里那边竟然种了很多花树呢,两位兄弟不去看看吗?”   微娘一怔。   院子另一侧?难道是女客休息的院子?   萧紫笑道:“顾兄弟想到哪里去了?是女院相对的地方,女客们休息的地方我哪敢去,万一冲撞着哪家女眷,就是罪过。”   看来他虽然是个自来熟,但行事还是比较有分寸的。   “两位兄弟既然对文会不感兴趣,不然我们去赏花如何?”萧紫问。   微娘没说话。   她想起当初陆大姑娘邀请她去陆府时,常常用的借口就是赏花。   其实赏来赏去不过几棵花树,有甚好赏的?   话说回来,现在陆活不知道怎么样了。当初她来京城时比较匆忙,只来得及派人给他捎去一封书信,说一说自己的打算。   陆活的回信更是简单,只是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字:诺。陆。   诺,承诺的诺,一诺千金的诺。   陆活是以这种方式来向她表示,不管她身在哪里,他当初的承诺一直都不会变。   想到陆活,微娘不由叹了口气,道:“既然萧公子觉得那里景色不错,我们便去看看吧。”   三人走到萧紫说的地方,果然见到一丛茂密的小树林,树上都开了花,远远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微娘看着树上的鲜花,沈杀也忍不住看了几眼,忽地萧紫在一边向微娘伸出手来:“拿不到他的,难道还拿不到你的吗?”   看他出手的方向,是冲着微娘腰间的荷包来的。   沈杀出手拦住。   这两人又是一番打斗。   微娘摇摇头,慢慢走到一边,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拳脚无眼,虽说这两人顶多算是切磋,但为免意外,她还是避开些的好。   正想着,再绕过两丛花树,忽地林间站着一个紫衣男子,正背对她而立。   微娘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退出,就见那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她,正是太子。   她心中一动,立刻知道,其实太子是故意来这里见她的。   萧紫什么的,怕也是太子特意让他引走沈杀的吧?   “这般巧,竟然又见到了黄公子。”微娘淡淡一笑,打了招呼。   “是啊,真的好巧。”太子说着,见旁边有块巨石,光滑平整。他站得久了,正想坐一坐,便走了过去。   “昨日顾兄弟说的那话,可还不曾说完。”太子坐到上面,一撩下摆道。   微娘脸上现出不解:“何话?”   “顾兄弟不是说精研《周易》么?”   微娘脸现笑意:“原来黄公子说的是这个。精研哪里称得上,只是略感兴趣,胡乱翻看一二罢了。”   “可顾兄弟又说不擅面相?”   “不是擅或不擅,小可只是翻来玩玩,偶尔兄弟姐妹间相聚说些逗聚之语罢了,哪里值得当真?”微娘道。   太子见她这样推托,不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他原是觉得这顾三思是个有趣的,现在再接触一下,却又觉得这人少了些担当。      微娘见他不再提《周易》之事,便岔开话题说了些闲话,倒也说得融洽。   太子感觉得到微娘确实胸中有丘壑,不是那等读死书的文人,便琢磨着找时机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带回太子府去。   正动念时,刚巧窦先德过来,见到太子在,急忙施礼。   原来他也是微服来这里看文会,却没看到什么可心的人物,就在后院中走动一下,没想到竟遇见太子。   这下太子的身份顺理成章被戳穿,微娘重新见过太子,太子亦顺水推舟,在窦先德提到顾三思的文采时,就直接提出带人回府。   微娘当然不会推辞。   她这段时间做了这么多,只为了能给自己和顾家找一顶保护伞。   太子此时已经在外面立府,微娘和沈杀都是第一次来到太子府上。微娘倒没什么,虽然前世没来过,毕竟在三皇子那边呆过很久,多少适应了些,沈杀却觉得有些震撼。   不论是王城的城墙还是城河,不管是外门外的龙壁还是仅仅下面的台基,都让沈杀多看了几眼。   几人过了东宫的大殿和正堂,一直到了一处三进院子的后面,这里面有正房,也有左右厢房,另外还有净房和小厮下人们的住处。   “我的那些幕僚们平日里不回去时,多是住在这里。”太子道。   不知是否应和了他的话,话音刚落东面的左厢房门便开了,一个穿着淡青衣绸衣、脸上有两撇胡须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人见到太子,急忙上来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点点头:“起来吧。我今儿带了个人回来,你们互相见见,也算认识一下。”   那人应了一声,和微娘互通过姓名,自称姓吕,叫吕方,是太子的幕僚之一。   微娘眯了下眼睛。   吕方这个名字她前世就听说过,其实并不是有多少大才,能进太子府当幕僚,多少还是靠着些裙带关系。   说起来,吕方在幕僚里面已经算是比较有份量的人物,眼见和微娘通了名字之后,微娘的脸上竟然没有出现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由得有些不快。   不过他心里有分寸,知道就算是再不满,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出来,便只温和地道:“顾兄弟,既然我们以后同为太子出力,便不能藏私。我们同僚间必要相处得当,万一为兄有何言语失仪的地方,顾老弟直接提醒便是。当然,为兄亦会如此,若有得罪顾兄弟的地方,还望顾兄弟能够恕罪。”   他这话乍听没什么,但越品就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总有种倨傲在里面。只是微娘却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只是微笑着,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吕方见状,知道微娘是个识趣的,倒也没继续敲打她,却听侧里有一个声音插JIN来道:“老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家一个新进来的,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呢,你就先来得罪了不成?”   西厢房一扇门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桃花眼男子走出来,向太子见了礼,接着就看着吕方撇嘴。   微娘心中微感诧异。   没想到这些幕僚当着太子的面也不隐藏彼此间的矛盾。   尤其后出来的这个男子,正常来说,不是应该先与太子见礼,再和她互通姓名么?   没想到他人还在房里,就先出声讥讽,等出来后除了见礼外,什么也没做过。   吕方的脸也有些难看,倒是太子似乎不以为意,萧紫对微娘和沈杀低声道:“这人叫刘华,虽然人傲气了些,但是很有真才实学的。”   刘华?   那个太子手下除了窦先德之外最有份量的幕僚?   本以为是个怎生了不得的人物,前世她亦在刘华手中吃过几回暗亏,后来将《谋略八卷》运用纯熟后才终于翻了身。   现在看来,竟是个这般其貌不扬的人。   虽然刘华没说什么,但他既然不主动见礼,显然是觉得微娘不过是个凑数的,不想与之相交。   倒是先前那个吕方又开口道:“今日只有我和刘华在这边,不过这两排厢房已经都有了人,只除了西边最里面那间,你们两个若是不嫌弃,可以住在那里,完全住得下两个人。”   微娘只笑了笑,肚里却狂冒冷汗。   让她和沈杀住一块?还是算了。   萧紫将没来的那些幕僚的名字一一说了一遍,这些名字微娘前世大部分都听过,现在再与印象中的印证一下,倒没有多少错漏。   太子只说了几句,便离开了,临去时嘱咐微娘若有其他事,可自行离府,不必再禀过他。   他一走,吕方立刻就翻了脸,鼻孔朝天对刘华哼了一声,一摔手进了自己的厢房。   刘华撇了下嘴,转头对微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三思。”   他的目光又落到沈杀身上。   “沈杀。”   “一个娇滴滴,一个名字就带个傻字。”刘华说着,压低了声音,“提醒你们几句,那吕方是有名的媚上欺下,我们都叫他吕草包。你们要不想被他算计,离他远点儿。”   吕方的房门一下子开了:“姓刘的,你说谁是草包?”   刘华冷笑一声:“谁接话茬谁就是。”   “我再草包,也比你个死孔雀强,每天鼻孔对着天,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如果不是太子给你脸,你跪地上舔靴子都没人看得起你。”吕方跳着脚骂。   刘华道:“我就仗着太子了,你能怎么着?”说着又对微娘道,“其他人倒没什么了,只是有个叫王鹤鸣的,是有名的笑面虎,不过他这人倒不怎么坏,只要你别得罪他,他一般不会难为你。”   这个刘华看起来虽然傲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至少还会出语提点微娘一下。   “对了,你是什么来头,不如说说?”刘华问。   微娘有心同他们打好关系,便简要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无非是家住江南,属商户人家,近日才来到京城等等。   “江南?难怪你说话的口音有点儿奇怪,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和我们京城口音不大一样。”刘华说。   微娘没说话。   京城话她说得很溜,不过对于一个从没到过京城的江南姑娘来说,突然说一口麻利的京城话毕竟太不正常,凡事总有个变化的过程。   “对了,顾三思,这名字我好像听过。”刘华忽然又道,他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有‘神童’之称?你们那里还有个不错的后生姓陆?”   微娘一怔。   兄长的大名已经传到这里了?   还是说窦先德之前的调查这些人都听过?   “神童只是谬赞。在下那边确实有一个来往过的朋友,姓陆,叫陆活。”微娘道。   “对,就是他,”刘华点头,“陆家那边挺出名的。”   微娘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何含意,没有接下去。   “顾家?商户人家?”刘华突然又问。   “是的。”微娘坦然道。   “顾家……顾远河是你什么人?”   微娘一怔。   顾远河?   她的父亲?   刘华认得?   “那是家父。”微娘回答。   “顾远河,好大的家业。”刘华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转身进了屋里。   微娘心中一凛。   顾家的名字竟然已经传到这里了吗?连太子府上的幕僚都听说过?   还是说……太子府也对顾家有想法?   应该不会吧?   不然他们也不会任由三皇子一直对顾家出手,不是吗?   她心下建设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太监过来,笑着问:“顾公子,沈公子,奴婢现在把屋子的锁打开,你们进去看看吧。”说着从腰间拿出钥匙,将适才吕方提到的那间厢房打开。   微娘虽没打算立刻搬进来,仍旧忍不住心中好奇,便走了进去。   这小太监自称叫做高明,先领着两人在屋内转了一圈,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才退了出去,退之前还说自己就在附近,若两人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即可。   虽然这里只是间厢房,但毕竟还是太子府的产业,所以不但大,采光也不错,屋内对着门放置着一架四折的屏风,临窗那边有桌有椅,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白玉瓷的美人觚,觚里插着鲜花,看得出并没有因为无人住而疏于打扫。   另一边则是一张床榻,榻前有几,靠墙还有几张椅子,此外还有盆架有床有衣架书桌等等,样式虽然简单,不过却不失精致。   沈杀站到书桌边,看着上面的笔架,又拿起镇纸研究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看着微娘:“这里挺好的。”   确实不错,整洁大方。   她的手轻轻地在书架上划过。   前世三皇子那里,她的住处要比这里华贵得多,而且身边光伺候的使女就不少,除了一直跟着她的翠儿外,三皇子还单独配给她几个婢子和侍卫。   可以说,以幕僚的规格来看,她的待遇绝对是最好的。而她偏偏还是个女子,这难免让其他人很不服气,最初也确实有人挑衅。   直到后来她展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让人见识到了她的冷酷。   这次她突然出现在太子府,虽然有窦先德的举荐,但她感觉得到吕方和刘华心里对她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其他人想来也是如此。   日后怕是更会有倾轧和打压。   难道她要再像前世一样来一次痛快的反击,确立自己的地位么?   微娘在厢房里呆了不过一刻钟就走了出来,跟沈杀回了顾府。   第二日一早,太子府就送来帖子,言说是几位幕僚都在,要给她办一次接风宴,也算是大家都认识一下。   这种事情她自然无法推辞。   而且想在太子心中加重份量,她必须要有所表现,日后怕是要有一部分时间住在太子府里才行。   微娘边想边挑了几本书放到包裹里面,准备带到那边去。   等两人到了太子府,到了后面院子,将书放好,昨日那个叫高明的小太监就来了,说如今刘华等几位先生都在前面明德堂相候。   微娘和沈杀跟着高明过去,到了堂屋那边进去。   眼见堂屋这边更为宽敞,并且并没有隔断,屋内除了昨日见到的刘华以及吕方外,另有三个男子在,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须发皆白,还有一个骨瘦如柴。   几人相互见礼,得知那个无须的叫王鹤鸣,年纪大的叫王少年,骨瘦如柴的则是袁方刚。   因着昨日刘华那句“王鹤鸣是笑面虎”,微娘便特地多看了他几眼,果然见他天生一副笑面,唇上笑纹很深,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微笑一般。   不过既然有“笑面虎”的称呼,显然是个不可轻视的。   一时间互相见过,王鹤鸣笑道:“从今日起,我们便要一同替太子殿下办事了,还望大家能互相关照才是。”   这话说出,连刘华都在点头,只有吕方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在吕方心里,自己和这些幕僚是不同的,他好歹和太子殿下有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不然也不会坐到这里来。既然是亲戚,就是这里的半个主子,自然就与这些幕僚奴才们不一样。   微娘虽然看着低眉垂眼,但一瞥间已经把众人的神色全都看在眼中。她见今日吕方服饰甚是华丽,又听他哼这一声,便知他自是瞧不起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的,倒也不以为意。   众人互相见过之后,按说要排座次。不过刘华等人都是先来的,只有微娘和沈杀后到,屋中下首多余的两张椅子自然属于这两人,倒也省去一些麻烦。   一时间饭菜上齐,众人拿起筷子开始吃喝。   席间难免提到些各自看过的书,大概擅长些什么,彼此间算是粗粗留了个印象,倒是王鹤鸣,谈及自己的爱好时,特特提出给众人弹支曲子,还未等人有反应,就起身去另一边抱了琴过来,铮铮地抚弄起来。   他的琴艺倒说不上差,不过也算不上特别好,只是互相都要留几分颜面好相见,因此一曲过后,就连吕方都勉为其难地拍了几巴掌,算是称赞。   王鹤鸣笑眯眯地说:“过几日就是太子殿下生辰,我还打算在殿下的生辰宴上为太子弹奏一曲呢。”   他这话并没什么人当真。   太子生辰宴,自有人为他准备,就算有人献歌献舞,也绝对轮不到王鹤鸣上去。   他们在这里互相熟悉,太子那边向皇后请过安后,又坐着闲话几句,太子便起身告辞了。   皇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   她身边的嬷嬷走上前,笑道:“娘娘怎地好像不开心?”   皇后叹了口气:“瑾儿越来越大了,现在又入主东宫,刚听他说昨日还将窦先德举荐的一个文人带回了府里,可是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嬷嬷笑道:“娘娘这是担心呢,奴婢觉着,等订下了哪家的姑娘,娘娘这心自然就落下来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皇后眉头皱得更深。   “前几日拿来的那些画册,我看哪个都觉得不怎么中意。”   “娘娘心疼殿下,多挑挑也是应该的。只是奴婢觉着,这选太子妃,除了样貌之外,品行也当重要。就算真的不中意也不要紧,再叫人多送些画册来就是。”那嬷嬷道,边说边上前,轻轻帮皇后捶着肩,“倒是前几日,奴婢听萧紫萧护卫说,吕家那边还在打听着选太子妃的事儿。”   皇后冷笑一声:“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赏他们口吃的已经算是恩德,现在竟然把主意打到太子头上来了?既然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到时也别怪我不讲什么情面了。” ☆、第 62 章   微娘那边顺利找到了背靠的大树,秋谚在家里学着理家管事看帐,甚是忙碌。这一天,她忽地听几个新买进来的小丫头闲话,说杨环儿去姐妹家散心时,竟然意外落水,感染了风寒,这几日正卧床不起。   她随微娘等人迁入京城,本来认得的人就不多,唯杨环儿因住与顾府同在一条街上,再加上彼此年岁相仿,脾气也相投,这才多走动几次,感情甚好。现在一听说杨环儿染恙,她急忙准备了几样闺阁小女儿的礼物,前去探望。   杨环儿此时正躺在病床上,秋谚进了她的屋子,见她正支起上半身向这边看,忙走过去笑道:“你急得什么?这几日我家里事多些,没能来看你,没想到就听说你出了这档子事。”说着伸手扶她躺下,还将她的枕头弄得平整些。   杨环儿见秋谚语笑嫣然,眉档眼角间有掩饰不住的关心之色,心中一暖,低声道:“只是不小心落水罢了。”   这时红袖搬了锦墩过来,秋谚坐到床边,略皱眉看着她,道:“怎地这般不小心?好好地也能落水?”   杨环儿嘴唇略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   倒是红袖高高嘟起了嘴巴,显然对自家姑娘的不语很有意见。   秋谚从前便是下人,惯见人眼色的,一见这情景,便心知有异。   杨环儿抬头道:“红袖,怎地来了客人,你却不想着上茶?太失礼了。”   红袖不甘不愿地出去了。   秋谚见屋中只有她和杨环儿两人,便握住床上人的手,另只手却去摸对方的额头,再试了试自己的,低声道:“刚刚进来时还听红袖说已经退烧了,怎地现在摸起来竟似比我的还热些?”   杨环儿勉强笑道:“确实退烧了,大概是妹妹从外面进来,吹惯了风,自然会比我的凉。”   秋谚点点头:“应是如此。只是你我姐妹情深,有什么话还不能和我说么?好好地,怎么便会落水?以你的性子,说是自己乱跑失足,我是不信的。”   杨环儿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秋谚等了一会儿,眼中现出失望着之色:“是我问得多了,看来姐姐是有难言之隐,我不问就是。”   杨环儿见她这样说,怕是心里起了芥蒂,忙按住她要抽回去的手,急急地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我只是……只是……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这时帘子一动,红袖端着热茶走进来。听到杨环儿的话,她愤愤地说:“姑娘就是好心,哪里是不知从何说起,是顾着那几个人的颜面而已。只是姑娘你把她们当成亲戚,她们可未必领你的情,不然怎地出手这般狠毒?若不是奴婢们发现得早,姑娘你……。”   杨环儿猛地咳嗽起来,红袖忙收了话,上来扶她。   秋谚这时再察觉不到其中异样就是傻子了,她帮着红袖将杨环儿扶起来,将靠枕放到她身后。   杨环儿呆了一会儿,忽地抓住秋谚的手,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原来,杨家本身虽然说不上显贵,但是杨环儿的三姨母却嫁给了京城一户家底丰厚的刘姓人家的嫡次子。这刘姓人家颇会钻营,自家家大业大,又瞅准了机会让嫡长子将襄阳伯府的嫡三女迎进了门,算是生生攀了一门亲事,从此后自觉身价水涨船高,也开始学着京中富贵人家做些清雅之事。   刘家尚有两个女儿养在家里,稍大的叫刘冰,稍小些的叫刘凝,都比杨环儿小了几岁。前几日杨环儿就是去刘家玩耍,当时正巧襄阳伯的小儿子在刘家玩,这刘氏姐妹竟然撺掇他将杨环儿生生推下了河。   听得秋谚眉头一皱。   按理说来,襄阳伯既然有封号,嫁娶自然都应是有身份的对象。可听杨环儿的意思,这刘家不过是户有钱的白丁。堂堂襄阳伯的嫡女嫁给这种人家……   秋谚突地问了一句:“你三姐的嫁妆应该很丰厚吧?”   杨环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怎地知道?”   刘家三姐嫁到襄阳伯府已经是前两年的事,十里红妆,曾成为京城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之一。只是那时顾家尚未到京城来,想不到也知道这事。   秋谚笑了笑,没说话。   这段时日微娘一直对她亲自指点,她看人看事亦不像从前那样浅薄。这襄阳伯府竟然自掉身价给自家嫡子娶白丁之女为正妻,若非被抓到了把柄,就只能是贪图对方的钱财。   看来,襄阳伯府定是开始走下坡路,不得不靠子女的亲事赚上一把了。   只是这刘冰刘凝亦不是什么好人,听杨环儿话里的意思,刘家和杨家关系应该还可以,平日里走动也算不少。能撺掇着襄阳伯家的人推自家姐妹下水,就算不是亲姐妹,也当得上一声心肠狠毒。   这种事情,难怪红袖愤愤不平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地外面传来吵闹声,杨环儿皱着眉头问红袖:“什么人在院子里吵?”   红袖道:“奴婢去看看。”说着出了屋子。   本以为她出去后吵闹就会停下来,没想到声音反而越来越大,而且听起来也越来越近。离得近了,竟然听出里面还有男子的声音。   秋谚一怔,和杨环儿对视一眼。   杨环儿刚要叫人,忽地门帘一动,红袖有些慌乱地进来,道:“姑娘,襄阳伯家那位小公子来了,说是来赔礼道歉的,非要见姑娘一面,还说……如果姑娘不见他,就是在装病。”   秋谚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红袖。   那位推人的小公子多大了?就这么硬闯一位姑娘的香闺?还说什么不见就是装病?   这也太横蛮了吧?   这到底是来赔礼的还是来挑事的?   杨环儿还未说话,帘子外的人已经闯了进来。   秋谚抬头看去,见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公子,身着锦衣,一身富贵之气,看人时都是抬着下巴往下看的。   杨环儿起也不是,躺也不是,一时间羞得脸上通上,整个身子都气得哆嗦起来。   那人却只盯着秋谚问道:“你是哪个?在这里干什么?”   秋谚垂下眼皮,淡淡地道:“这话好像应该是我问小公子才对。这里是女子落足的地方,不知道小公子闯到这里做什么?”说着故意上下打量了他几遍,“难不成不是公子,是女子?若真这样,倒是我多嘴了。”   “你!”那小公子怒道,“我是襄阳伯的小儿子,你见了我敢这么说话?”   秋谚嗤笑一声:“真是奇怪,第一次听说有男子闯到女子的地方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话里淡淡的讥讽意味谁都听得出来,小公子哼一声,对杨环儿道:“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给你送个礼物,算是赔礼。你要是识相的,就赶紧爬起来,别装病了。你再装,本少爷也看不上你。”   话里的意思竟是把杨环儿这场病看成了女子惯用的邀宠手段。   他说完转身出去,门帘一动,外面站着的一个小厮把手里一个红色的东西扔了进来。   那东西一落到地上就立刻翻身跃起,退到角落里,伏□子,露着尖牙。   秋谚一见,不由惊叫一声。   这竟然是一只全身皮毛火红的狐狸。   红袖忙护住杨环儿,外面守着的丫环婆子们全都进了来,生怕那狐狸伤到了自家姑娘。   福圆本来在外面和这些丫环们闲话,后来见到一个横蛮的小公子往屋里闯,觉得不对劲儿,可是里面没传出话,谁也不敢进。等看到这些丫环们都进了去,她立刻跟进去,站到秋谚身前。   狐狸见到屋中人多,火红的毛都乍了起来,嘴巴咧开,露出尖尖的牙齿,背微微弓着,大有只要有人敢过去,它就拼命的架势。   屋中人毕竟全是女子,谁也不敢上前。杨环儿叫道:“去叫老爷过来!”   立刻有丫头掀了帘子往前院跑。   福圆胆子大些,扯着几个丫头颤巍巍往那边走。   火狐狸慢慢沿着墙根移动,不多时移到了门边,福圆一跺脚,它立刻蹿到了外面,福圆和丫头立刻呯呯嘭嘭地把门窗关得严严地,免得它再冲进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人声,杨环儿听到是父亲的声音,喜极而泣。   杨老爷见到院中一只火狐狸,吓了一跳,忙叫小厮将它抓住。   没想到火狐狸灵活得很,左突右窜,不多时竟然跳上了高高的院墙,还抓伤了几个下人。   “老爷,这里危险,您还是去别处等吧。”一个管事的劝道。   “杨老爷,不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公子问道,这人长眉俊目,竟是着了男装的微娘。   屋中女子都在听着外面的声音,秋谚一听到微娘在,心中一喜,有那口齿伶俐的丫头就把襄阳伯侯家的小公子以赔礼为名闯进来捣乱的事情说了。   微娘眉头微微一皱:襄阳伯?   那火狐狸这时候正在墙头上不安地四处看着,等目光落到微娘脸上时,它顿了一下,突然“嗷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院子中的人都吓了一跳。   微娘心中一动。   走投无路时的叫声而已,她竟然从中听出了诸多委屈不舍狂喜欣悦之意。   是她的错觉吗? ☆、第 63 章   杨老爷惦记着屋内的女儿,先进去看了才放下心。   微娘此时过来是为了接秋谚回去,没想到和杨老爷刚刚说了几句,后院就跑来了一个丫头,断断续续地说着后面的事情,虽不至于口齿不清,终究有些颠三倒四。还好杨老爷听出是女儿那边出了什么乱子,立刻就过去,微娘因为要接秋谚,便跟在后面。   几个小厮慢慢朝高墙围过去,张手张脚地,那火狐狸见逃出无望,竟然奋不顾身,拼力一跃。下人们都吓了一跳,不由嚷叫出声,却见那畜生跳的方向竟是杨老爷。   这下他们更是惊骇,忙扑过来救主人,生怕被它抓伤咬伤。   微娘却分明看到它是冲着自己过来的,虽然前面杨老爷有几分慌乱,她下意识地觉得它不会伤了自己,只微微偏了下头。   火狐狸从杨老爷的脚边掠过,停到微娘面前,两只前爪伏着,头埋在地下,“呜呜呜”地不停低叫着,那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在哭泣。   杨老爷已然跳开,指挥几个下人过来。虽然这畜生看着野性难驯,毕竟是襄阳伯的儿子送来的赔礼,不好一棒打死,只能拼着受伤也要把它捉住。   火狐狸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刻转过身,张牙舞爪地对着来抓它的人,很有些豁出去的凶狠,下人们不由心下打鼓,脚下便慢了。   它后退几步,贴靠在微娘腿边,又“呜呜”叫了几声,还在她腿上蹭了几下。   杨老爷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喝住了下人。   火狐狸见下人们停住,竟然用力一跳,巴进了微娘怀里,仰头做乖巧状。   院子里的人都怔住了。   微娘看着杨老爷,眨了眨眼睛,饶是她一向智计,此时也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老爷迷惑道:“公子和它……。”难道有一面之缘?   不然怎么它对别人凶相百出,对这位顾公子却温和顺从?如果送它来的人不是襄阳伯那个被惯坏的小儿子,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顾府养熟的宠物了。   微娘干笑两声:“杨老爷还是先让人把笼子拿过来吧。”   毕竟是畜生,不适合在外面放养。   火狐狸竟似听得懂人话一般,立刻在她怀里扭动起来,“呜呜呜”不停地狺叫着。   微娘在它颈后摸了几下,它方才平静了些。   过不多时,一个下人拿来了笼子,微娘将它放到笼子里。   周围人见事情平息,这才松了口气。   秋谚趁机起身告辞。   微娘带她出院的当儿,那暂时被放在院角的火狐狸见自己被撇下,急了起来,在笼子里拼命撞着,还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   秋谚觉得它可怜,低声对微娘道:“不然,我们将它要过来吧?”   微娘摇摇头:“不妥。它是襄阳伯家送来的赔礼,不管是恶作剧也好还是故意让人下不来台也罢,终究是别人家的礼物。哪有我们明知这样还特特去讨要的?”   秋谚频频回头,喃喃道:“可……它实在可怜了些。”   之前院子里的一幕她没看到,并不知道这火狐狸是被微娘送进笼子的,不然只怕更加惊奇。   微娘径自走到院口,却听屋门开了,原来是杨环儿听那狐狸叫得实在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在红袖的扶持下走了出来。   火狐狸见微娘坚不回头,不再撞笼,只趴在里面哭着。   突然一个守笼子的丫头惊叫起来。   原来那火狐狸竟然流出了红色的眼泪。   只听说过杜鹃泣血,难道火狐狸也会流血泪么?   杨环儿原本三两分的不忍登时升为八分,再加上她之前吃了这畜生一吓,心下并不喜欢,忍不住叫道:“秋谚妹妹。”   秋谚转身问道:“环儿姐姐可是还有事情?”   杨环儿看着落下滴滴鲜血的火狐狸,之前它在笼中那一番冲撞,身上撞出了不少伤口,原本油亮顺滑的皮毛也蓬乱着,看起来更是可怜。   “刚刚我听人说,这狐狸是令兄收服的。如果妹妹及令兄喜欢,我就将它转送给你们如何?”   杨老爷在一边听了,并没多话。在他看来,自家女儿虽称不上大家闺秀,但毕竟也是娇养长大,突然弄只野性未驯的畜生养着,实在不成体统。若是顾家人能带走,他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个……。”秋谚虽然有心应下,却终究不敢轻易做主,只能转头看着微娘。   微娘看着火狐狸的血泪,没来由地竟想起了前世当胸一剑上滴落的血珠,坚硬的心肠终究有些转化,对秋谚微微点了下头。   秋谚脸现喜色,立刻笑道:“既然姐姐有此心,小妹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皆大欢喜,只是福圆心中有些忐忑,接过狐狸笼子后一直提着心,生怕这畜生从里面跳出来伤着自家姑娘。   一行人回了顾府,福圆想将笼子交给二门的下人,让他们照管,没想到狐狸竟然又不依不饶地在笼子里闹腾起来。最后还是微娘看着不成样子,道:“拿来给我吧。”   她尚有疑惑未解,也想看看自己对这狐狸到底有什么影响,为何它看到自己便有诸多奇异表现。   秋谚带福圆回了自己的院子,微娘想了想,提着笼子去了书房。   顾三思刚刚看完书,正在写字,听到门响,抬头看到微娘手中的笼子,不由一怔,道:“妹妹从哪里弄来的这物事?”   那火狐狸看到顾三思,先是静了一下,接着两只前爪伏下,头微微低着,表现得甚是顺从。   微娘见它表现,随手拍了下笼子道:“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认得我兄长?”   她并没指望火狐狸有什么回应,没想到它竟然轻轻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肯定。   顾三思和微娘互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色。   他大踏步走过去,蹲在笼子前面,问道:“小狐狸,我问你,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吗?如果能听懂,就点点头。”   火狐狸看了看微娘,又看看他,在两人的目光中果然缓缓点了下三角形的小脑袋。   微娘的第一感觉是:“见鬼了!”   这年头,连狐狸都能听懂人话了?   难不成这不是狐狸,而是狐狸精?   顾三思又问:“那么,你认得我和我妹妹?”   火狐狸再次点点头。   微娘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她觉得自己和兄长能重生已经算是相当难以理解的事情,没想到现在又有了一只能精的狐狸贴上来。   顾三思道:“等下我写几个字,你既然认得我们,便拼出我们的名字,做得到吗?”   显然,兄长大人比她的接受程度要高得多。   小狐狸点头。   顾三思果然起身走到书桌后面,拿起用过废掉的纸张,裁成数份,每个上面都写个字,接着放到笼门前,将笼门打开。   火狐狸左右看看,慢慢走出来,从那堆纸里用爪子和嘴巴扯出了写有“微”字和“思”字的两张,分别推到两人面前,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微娘无语,她考虑自己是该跳起来大喝一声“呔,何方妖孽!”还是直接把它丢到西山寺那个老和尚那边好些?   不知道那个传了她《谋术八卷》的老和尚会不会降妖?   她这个念头刚起,书房门竟又响了一声,沈杀从外面走了进来。   原本温顺的小狐狸突然尖锐高亢地叫了一声,接着从地上弹跳而起,凌空向沈杀扑了过去。   一瞬间,它的身影竟和前世的翠儿有些重合。   微娘呆愣住了。   它那叫声分明是告诉她快逃。   ……翠儿?   沈杀刚走进来就感觉面前一道劲风,接着通红的东西袭了过来,他想也没想,长剑出鞘挥了过去。   微娘忙叫了一声:“阿沈,别伤它。”   沈杀的长剑生生转了个方向,果然避开了火狐狸,但它的利爪便不可避免地撕开了他的衣袖,留下几道血痕。   火狐狸落到地上,一个利落的转身,再次弓起后腿要跳起来。   微娘道:“翠儿,回来!”   火狐狸身子一震,转头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地。   静了半晌,它冲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委屈。接着,它慢慢走过来,两只前爪按着微娘的脚,身子一抖一抖地,就像一个人在抱着她腿大哭一样。   顾三思讶道:“它真是翠儿?”   前世三人同死,结果只有他和妹妹重生,他本以为大概再也见不到翠儿这个忠仆了,没想到竟然以这种形式再见面。   而且,看样子这翠儿亦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不然不会见到他们时这般激动,又突然对沈杀发动攻击。   微娘俯身抱起它,见它仍旧不停地抽噎着,不由伸手抚了抚它头顶的毛,喃喃道:“莫哭了,不管怎样,我们毕竟还是团圆了。”   重生后怎么也打听不到翠儿的消息,她甚至一度想今生不可能再见面了,正因为这样,微娘才执意报仇,就算她和兄长因重生而放开前世的仇恨,但翠儿那份,她却一定要替她讨个公道回来。   至于后来发现三皇子竟然早对顾家出手,她由报仇变为不得不自保反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想到此刻再遇到翠儿,一时间她竟有种此生无憾的感觉。   沈杀看看地上的笼子,看看顾三思,看看微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微娘面前,将右手臂抬起来横在她眼前:“大姑娘,袖子破了。”   微娘说过,他的一应衣物都由府里按例供应。府里一向是按季做衣服,他又时常在外面奔走,衣物破损得比别人快很多。这一身已经是他唯一一件没破的,没想到因为微娘一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原本一直顺从趴在微娘怀里的翠儿突然一个转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发出低低的声音威胁着。   沈杀歪头看了看它,突然伸出两根指头,揪着它后脖颈上的毛将它提起来,放到眼前看着。   他自幼长在山野中,和山间那些动物沟通得很好,就算是第一次见面的畜生,对他也不会有什么敌意,没想到这小家伙小归小,竟敢偷袭它。   翠儿发现自己被提着,越发怒了,对着沈杀张牙舞爪,可惜爪子太短,再用力也够不着面前的仇敌。   “太小了。”沈杀看了一会儿,下了结论。去掉那个蓬松松毛茸茸的大尾巴后,整个身子大概只有他的巴掌大小。这种小东西,再厉害也有限。   他随手把翠儿丢回到微娘怀里。   翠儿刚要站起来报仇,突然发现尾巴一紧,竟然被那个生死仇敌抓着尾巴倒提起来。   沈杀在它后面扫了一眼,重新递给微娘:“是母的。”   顾三思:“……。”   微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眼睁睁看着翠儿连眼睛都红了,大有和沈杀拼命的架势,忙搂住它,低声道:“翠儿,安静些,等下我带你回房,和你讲从前的事……我既然知道你是翠儿,你便该知道我和兄长同你一样的。”   同你一样,是重生的。   翠儿一顿,果然安静了些,只是那眼睛仍旧是红的。   “大姑娘,我的衣服……。”沈杀提醒。   微娘道:“我等下叫人帮你量下尺寸,再帮你做几套。只是做成衣需要时间,这套等下你送到我房里,我先帮你补补吧。”   沈杀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微娘和顾三思又谈了会儿,这才起身,抱着翠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铃姑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她进来,笑吟吟地上来道:“咦?哪里弄来的好漂亮一只狐狸!”说着伸手提着翠儿后脖颈的皮毛,将它提了起来。   相比沈杀,翠儿这次倒没炸毛,微娘生怕她仍像沈杀那样看公母,忙抱回来,笑了笑道:“是啊,杨家送的母狐狸,是不是很漂亮?”   铃姑点点头:“是的。要不要我弄个笼子?狐狸会弄得满地屎尿,很难闻的。”   翠儿又炸毛了。   微娘心中叹息。   翠儿的八字和这对江湖人天生不对付啊,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打击了它无数次。   “不必了,我慢慢教它就是。”微娘笑了笑,“以后你练剑的时候当心些,莫伤了它。”   “知道了。”铃姑显然很喜欢它,在它头上又揉了几把,这才回去继续练剑。   微娘松了口气,抱着它回到房间,将它放到床上。   花了一个多时辰将重生后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包括如何认得沈杀,以及为何从江南到了京城,还有现在的情况。翠儿开始眼还是红的,渐渐地注意力被转移了,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暴怒。   等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之后,微娘突然想起一件事:“翠儿,既然你重生回来,就算是生到狐狸身上,我便还叫你翠儿吧。只是……你吃什么?”   狐狸应该是吃生肉的吧?可是翠儿它……前世毕竟是人,接受得了吃生肉吗?   但若照人的食谱喂它,它的肠胃是否受得了?   翠儿看出她的犹疑,低低叫了一声。   刚重生之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畜生,翠儿一度相当混乱疯狂,如果不是“找到姑娘”这个信念支持着它,恐怕它根本活不下来。   而现在,别说生肉,觅食最艰难的时候,它甚至连老鼠和草根都咽到肚子里过。   一人一狐正相处融洽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了铃姑的声音:“大姑娘,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铃姑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套男人衣服:“大姑娘,这是沈杀刚刚送来的。”   听到沈杀两个字,翠儿耳朵微微一动,毛炸起一半,又慢慢落了下去。   微娘已经和它说过有关沈杀的事情,严格说起来,这一世它和他并没什么仇怨,杀它的是前一世的他。而据姑娘说,前一世沈杀也不过是三皇子手中那把杀人的刀,起杀心的直接凶手是前世即将登上皇位成为皇帝的那个人。   但就算这样,它毕竟仍旧没办法看沈杀顺眼。   耳听到微娘笑道:“先放那边吧,等下我将损坏的地方缝补好就是了。”   铃姑依言放下,转身出去。她是江湖儿女,身手虽然不错,但是于女红上头就一窍不通,如今也是拿府里的成例。   微娘从笸箩里拿出针线,一边将沈杀的衣物补好,一边和翠儿絮絮地说着话。翠儿是狐狸,顶多应和她一两声,不能和她交谈。说着说着,等她补好后一转头,看到翠儿已经盘着自己的大尾巴睡着了。   她轻轻摇摇头,摸了摸翠儿的头,将针线放回笸箩里,又把补好的衣物放到桌案上,起身走了出去。   她刚从门边消失,翠儿立刻睁开了眼睛。   它看着屋中无人,立刻跳下床,跃上了桌案,露出尖牙利爪要撕烂沈杀的衣衫。只是它刚要下爪,突然看到了微娘刚刚补好的地方,不由停了下来。   撕破了,无非是让姑娘劳累再补一补,根本碍不到那个该千刀杀的臭男人。再说,这屋中只有它在,姑娘那么聪明,回来后看到衣物破了,肯定会想到是它做的。   它悻悻地转过身,刚要跃下去,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它眼睛一亮,立刻跳到沈杀的衣服上面,先拉开上面那层,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小泡尿,这才重新盖回去。做得看着和之前差不多了,它终于跳回床上,重新盘着大尾巴睡了起来。   在梦里,它正捞着一个面目冷峻、手持长剑的男人痛扁,扁得它神清气爽。 ☆、第 64 章   翌日,微娘早早起身,吃过早饭后,出府打算去看看铺子的情况。   她着的男装,本打算随沈杀一同出去便可,没想到翠儿见她起身,就“噌”地一下蹿了过来。她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阿沈见状,便道:“既是如此,大姑娘带着它便是了。”   若是说情的人换一个,翠儿都会领他的情。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死仇沈杀,它不但没有感激之色,还刷地竖起了全身的毛,一副要攻击的架势。   微娘只得将它抱起来,温声道:“带你去不是不可,但是你得保证,到了街上要听我的话,不能由着性子来,知道吗?”   翠儿转头看着她,点了点尖尖的三角脑袋。   沈杀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畜生竟然能听懂大姑娘的话?”   翠儿的毛又炸了,微娘看她那姿势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你才畜生,你全家都畜生。”   算了,这么“通人性”的小家伙,真留在府里,被哪个下人发现了,没事也要生出事来。虽然她昨天发现它在阿沈的衣服里干的“好事”,训诫了它一个晚上,它当时也蔫蔫的仿佛吃了教训,但现在再看,根本就和昨天没什么分明。   微娘抱着火狐狸,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二门处车夫问主家要不要坐车,微娘摇了摇头。   “只在左近走走,并不需要。”她说。   现在她做的很多事情都相当私密,接触到的人越少越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两人走到一半时,天竟然下起了雨。   沈杀左右看看,见路边一处酒楼下面正是避雨的好去处,急忙带着微娘跑了过去。   两人站了一会儿,眼见着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竟似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好不容易得个闲时,竟然下起了雨。当真是不顺利,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里好好歇着。倒是你,跟我空跑了这么一趟。”微娘轻轻抬着着,用袖子护住怀里的翠儿,转头对沈杀笑着说。   沈杀摇摇头:“雨来得这么急,想来并不会持续很久,应当不会耽误事情。”因为两人是在外面,他便省了“大姑娘”的称呼。   微娘听了他的话,抿嘴一笑:“你那身衣衫洗了还没有干,这一身却又淋湿了,说到底,算我对不起你,回去了叫他们多做几身赔给你好了。”   翠儿呲牙。   沈杀认真地点点头:“大姑娘说怎样,那便怎样好了。”   他一向听话,认定了“除了大姑娘给的东西外,其他人的都不能拿”之后,拿微娘的东西便不手软,给什么要什么,觉得少了还会多拿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雨幕里面突然又跑过来一个人,那人两下看看,也跑到酒楼下面,不停地抖着衣上的雨水,边抖边转头看了看这边。   忽地他脸上现出一丝惊讶:“这不是顾公子吗?”   微娘本来并没有注意他,听到他的话,不由转过来仔细看了看他,意外地笑道:“原来是刘兄。”   这人正是太子幕僚之一的刘华。   那个被吕方称为“死孔雀”的傲气男人。   只是现在孔雀淋了水,头发全贴到了脸上,看起来一片狼狈,就算真是孔雀也骄傲不起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刘华发现雨水抖不干净后,不再做无用功,只随意抹了一把脸,问她。   微娘道:“原本想去铺子上看看的,没想到中途落了雨,只能避在这里。刘兄这是要去哪里?”   刘华的目光正落到她怀里的翠儿身上,不由一怔,失声道:“狐狸?”忍不住伸手去抱,便错过了她的这番问话。   微娘装扮得再像男人,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可能让他近了身,索性把翠儿送了过去,笑道:“是别人送的。”   刘华仔细打量过翠儿,这才将它送还回来,嘴里啧啧叹道:“这种通体不见一根杂毛的火狐狸当真是少见,可惜太小了一点,如果像普通狐狸那么大的话,估计那人也不会轻易送给你了。”   整张的狐狸皮毛本就是珍贵的物事,他这样说倒也不错。   倒是翠儿身子僵了一下,显然明白他的话里含意。   微娘笑了笑:“还以为这场雨将刘兄的性子冲掉了些,没想到还是这样率直。”   刘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三思这话忒也客气,怕是你想说的并非率直,而是傲气吧?”   若非骄傲,也不会被人称为孔雀了。   两人说话间,果然雨势小了很多。   微娘转头对沈杀笑道:“你的话果然不错,看样子说不定等下会停。”   刘华好似这才看到沈杀一般,道:“你又是和这个傻子在一起?”   微娘道:“他是我的表兄,叫沈杀。”   “听着像是‘真傻’。”刘华道。   他这话与其说是揶揄,不如说是挖苦,没想到竟然取悦了一直敌视沈杀的翠儿,它冲着沈杀叫了一声,听着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   刘华看着稀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以他的性子,若是好友手中有他相中的,必会出言讨要;当然,若他手里有对方相中的,同样会直接赠予。只可惜他的好友并不多,恰恰不包括微娘,便开不得这口了。   “三思铺子进项如何?”他看着渐小的雨势,突然问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微娘道:“初到京城,刚刚开始,不过试水而已,具体如何还要看以后。”   刘华“嗯”了一声,就在微娘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却又突兀地说了一句:“过得几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三思可准备了什么礼物不曾?”   怪不得问她铺子的进项,估计是在关心她是不是有余力给太子送礼吧?   这人虽然看着高傲,有时说话也挺毒,不过内心倒是不错。   微娘笑了笑:“不知刘兄打算送什么呢?”   刘华嗤笑一声,道:“说句老实话,若是只想往名贵的上面想,太子殿下出身尊贵,想要什么没有?哪轮得到我们献殷勤。我们这些人能力有限,送的只要能显出自己的心意就是,价值倒在其次。”   这是在指点微娘如何送礼吧?   只是却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微娘笑道:“刘兄指点得是。”   既然对方不想说,她不问就是。   所谓交浅言深,最容易引起对方反感。   两人说话的当儿,雨里传来的马车声,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几人眼中。   那车夫见到酒楼下的几人,脸上一喜,忙把车赶过来停了,下来向刘华施礼道:“爷,找您好久了,快上车吧。”   刘华对微娘和沈杀点了下头,抬步上了马车,坐进车厢里,却又立刻掀起帘子道:“三思,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微娘笑了笑道:“只是适才淋到些雨,没什么,等下回去喝碗姜汤就是。”   刘华点点头,也不说用车送两人一程,车夫很快就赶着马车离开了。   微娘转头看到沈杀一直盯着马车的方向,不由逗他道:“怎么,那么想坐马车?还是怀念以前那辆了?”   沈杀之前在顾府就是替微娘赶车的,只是到了京城之后,为了掩人耳目,这才对外假称是她的表哥。   沈杀摇摇头,道:“那个人看着很古怪。”   微娘笑道:“之前我们见面时,他便是如此,习惯就好了。”   明明好心提点微娘给太子殿下送贺礼的事,转头却只顾着自己离开,连客气一声也没有,难怪沈杀会这样说。   刘华的马车离开不久,雨便渐渐停了。   微娘和沈杀走出来,继续向织染铺子里走。   织染铺子这边是新开张,虽然有锦绣操持着,依旧显得有些乱。   两人进门时,正碰上锦绣叫人将之前因下雨而挪到屋中避雨的棚架染缸往外搬:“你们两个,过来搬这个,你,去搬那个……小心点儿,这一缸东西你们知道值多少银子吗?卖了你们也不够赔的!”颇有几分管事的架势。   微娘不由唇边带上了一丝笑意。   当初她并没看错人。这个锦绣,开始还束手束脚地,现在不也像模像样了?更不要说隔壁那些绣娘也都对锦绣言听计从地。   没错,隔壁就是她的绣庄。   当初原本只是买下了一个地方,但没多久隔壁也开始售出,锦绣离得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告诉了微娘。   微娘本就琢磨着多盘几个铺子,仔细看过这家铺子,因着地方偏僻,周围住户又少,并不适合开布庄一类的铺子,但是正因为这样,再加上院子足够大,特别适合做织染铺子。   她当即拍板,和原来的主家商谈好了价格,便把地方盘了下来。   因着一切都刚起步,她自己还要顾着找棵好乘凉的大树,一时间人手凑不齐,便由锦绣暂时总管着这两处相邻的院子。   现在看来,她识人的目光还是不错的。   锦绣那边正忙着,一抬头看到微娘,忙迎上来道:“公子来了?”   微娘对她点点头:“怎么样?还习惯吗?”   仔细看看,锦绣的下巴比之前尖了许多,但双目有神,很有精神。看得出,她这段时日应是受了不少累,却甘之如饴。   果然,锦绣笑着道:“开始还有些忙不过来的感觉,后来摸索出了点儿心得,再说公子又招到这么多人,除了刺绣外,我基本只是动动口就成,倒没什么不习惯的。”   微娘点点头,笑道:“习惯就好。”   两人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微娘又指出了几处不太妥当的地方,锦绣都一一应了,末了看到四周除沈杀外,其余人都在远处忙着,听不到这里的话,这才压低声音道:“公子,您让我留心的那件事有着落了。”   微娘心中一喜,脸上却不露什么,只道:“一路走过来,还淋了些雨,锦绣冲杯热热的茶给我们兄弟俩吧。”   锦绣应着,将两人迎进屋里,冲了热茶放到桌上,见微娘一点点轻啜着茶水,她便轻声道:“我去打听过了,今年织造局那边确实有一批外包的活,而且就是在最近。”   微娘的手轻轻一动,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放到桌上,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这动作做得斯文秀气,却又绝对不带一丝女气。   锦绣的目光不由落到她白润如玉的手上,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道:“那批外包的活开始外面传言是斜纹纱,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斜纹纱相对来说也算是较好的纱料了,一般来说织造局不会把这种活计包给其他的商家。结果等我去探问过具体情况,才知道果然外面传闻是错的,织造局打算外包的并不是斜纹纱,而是粗纹纱。”   微娘点了点头。   粗纹纱和斜纹纱虽然名字上只差了一个字,但价值上却差得远了。   只不过……   微娘抬起头,看着锦绣:“并非我信不过你,不过你要知道,这粗纹纱是最普通不过的料子,你确定上面要的确实是这个吗?”   “确定,”锦绣道,“粗纹纱虽然普通,但是却可以经过二次加工,织造局那边经常做这种事情,将粗纹纱低价买进,经过几道工序后加工成沅纱,价格上一下子就能翻几十倍,不管是卖还是提供给其他的侯门大家,都是绝对的赚。”说到这里,她又有些赧颜,“只不过,粗纹纱变成沅纱,这个我并不太清楚,如果公子也想这么做,怕是难得很。至少我还从没听过外面的人谁能做到,之前发明了这个办法的人很快就被提进织造局里做事,一直吃着皇粮,这个办法根本没有外传过。”   微娘笑道:“世上银子那么多,总不能让我们一家独赚了去,你说是不是?能打听清楚这个,你就已经立了大功,别的我不多求。”   锦绣悄悄松了口气。   她还真有些担心主家一听说粗纹纱能变成沅纱,会催着她去问这个。   莫说她现在已经不在织造局里做事,就算她还在,那种隐秘的办法难道是她这种身份的人能打听出来的?   微娘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想得到外包的活,必须要得到上面的批文。   让锦绣走老路子,不是不可能,不过始终差了点儿。   毕竟与她交好的只是织造局的管事之一,而批文这种事儿,一个小小的管事很难使得上什么力。   “公子,批文的事儿我也和管事提过了,他答应帮我试试看,不过不敢给什么保证。”锦绣站在一边道。   微娘点点头。   这个结果她已经想到了。   不过该说锦绣办事周全吗?自己尚未吩咐,她竟然已经提前想到了。   她“嗯”了一声:“这事如果成了,你的功劳自然最大,就算不成,之前你的努力我也都记着。”   说着她站起身,沈杀跟着她站起来。   锦绣在后面道:“公子,要不要我帮您叫辆马车过来?”   微娘摇摇头:“不了,刚刚下过雨,走一走心情舒畅。”说着摆了摆手,走了出去。   两人回到顾府后,微娘到书房和兄长通了下气,又告诉秋谚莫忘记让府里替沈杀多做几套成衣,这才回了后面的住处。   铃姑依旧在练剑,看到翠儿,上来揪了下它的尾巴,成功地炸起了它满身的毛。   因为按惯例明日要去太子府中,微娘早早就睡下了,第二日吃过早饭,她吩咐车夫套好马车,和沈杀两个坐了上去。   一路颠覆,等下车时,正巧遇到窦先德,微娘赶紧上前见了礼,又让对方先行,自己则恭敬地跟在后面。   两人到了安排好的院子时,王鹤鸣正在里面踱步,一向笑眯眯的脸有些严肃。不过看到微娘和沈杀,他立刻又脸上带笑走了过来。   双方一番寒暄,微娘刚要进去,突然旁边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来:“王鹤鸣,你别绕了,绕得我眼晕。”   声音很耳熟,微娘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这人便是吕方。   王鹤鸣笑眯眯地道:“我在院子里踱,你又看不到我,怎么可能眼晕?”   吕方怒道:“大爷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怎么地?”   “当然不怎么地,可是我就是要继续踱下去,你又能怎么地?”王鹤鸣虽然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   看样子,太子的这些幕僚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   还是说,太子更乐于见到这样?   “你再说一句试试?”吕方很明显生气了,接着他的屋里传来“咣”地一下,似乎是把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王鹤鸣刚要回话,梅杰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看起来火气都这么大?”   王鹤鸣道:“还能怎么了?遇到难题了呗。之前太子殿子来,还没说几句话,就被皇后娘娘召了去。等殿下回来,就一直阴着脸。”   “王兄不知道是什么事么?”微娘问。   “殿下没说,不过我们倒是猜得到。”王鹤鸣道。   “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王鹤鸣还未回答,吕方已经气呼呼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大声道:“还能是什么事?无非就是……。”   他话尚未说完,王鹤鸣已经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才道:“老吕,你自己找死别拉着我们。“   吕方察觉到失言,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   “走吧,进老吕的屋子,我们细说。”王鹤鸣道。   吕方虽然刚刚和他吵过,却只冷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几个人走了进去,王鹤鸣见沈杀站着,指了下微娘身边的墩子道:“你坐那里,”说着对微娘道,“据说,是今年织造局外包的事情。你大概不知道,织造局每年都会有一些外包的活儿,这些原本是由原来的王织造负责的。但是今年王织造因为某些事情触怒了圣上,圣上一怒之下撸了他的官,织造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位置一空,外包的事当然也比往年缓了许多。其实大家都知道,外包这个事情,有实力的就那么些,基本上全在那里摆着。到时候无非是这几家谁孝敬得好,入了织造的眼,织造就把活儿外包给谁。但现在织造没了,底下谁也不敢说到底谁能决定这个事儿。”   微娘想了想:“难道皇后娘娘叫殿下去,就是为了让他管这事?”   吕方道:“是希望殿下能推荐一份名单上去,这事儿最后毕竟还得有人管,不过不管到时谁插手,做决定的肯定不会是后宫。皇后娘娘突然要这么份名单,我们估摸着,大概是陛下想看吧?”   他这话刚说出口,王鹤鸣便反驳道:“陛下想看,只要织造府往年的备选名单就是,何必还多此一举?”   吕方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娘娘好端端地突然管起这件事来?”   两人都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一时间争执不下,不同的是吕方急得脸红脖子粗,王鹤鸣却始终面带微笑。   微娘却不再关心这个,她原本还想着锦绣走织造局的路子得批条怕是没什么把握,没想到现在竟然听到这么一条消息。   不管皇后娘娘为什么找太子说这么件事,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如果她不赶紧抓住,她也就不是顾微娘了。   她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道殿下现在何处?”   吕方道:“和窦大人在书房里。”   她点点头,尚未说话,突然外面传来了尖尖细细的声音:“顾三思可在?”   一听就是太监的声音。   微娘一愣,忙站起来道:“我在。”   “奉殿下口谕,着顾三思去书房。”那太监道。   微娘小声对沈杀道:“你回房等我。”说着对王鹤鸣和吕方点头示意,转身走了出去。   沈杀听话地跟出了吕方的房间,回到两人共有的屋子里。   微娘跟着那太监到了书房,太监转身对她道:“还请在这里稍候片刻,咱家先去禀了殿下。”   微娘道:“麻烦公公了。”站在原地。   太监进了书房,没多久出来道:“顾公子,殿下叫您进去。”   前面还直呼名字来着,这么会儿功夫就成了“顾公子”。   微娘也不细想,进了书房。   书房里太子正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杯茶,热气氤氲中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窦先德坐在下面,看到微娘来了,他呵呵笑道:“小兄弟,老夫等你多时了。”   微娘先对太子见了礼,一边的侍者依太子吩咐端来了墩子,放在窦先德下首。   微娘斜了半个身子坐着。   两人并不卖关子,窦先德很快就把事情和她说了一遍。   和吕方王鹤鸣说得大同小异,同样是织造局今年外包的事情。   只不过当初这两人说皇后娘娘只是要份名单,窦先德说的却是那边要接下外包者的具体名字。   太子苦笑了一下:“批文都已经写好,只差上面填个名字。可你说现在这种情况,填谁的名字好?我根本不认得谁。父皇母后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想让我和那些商户打交道。”   窦先德听他这样说,忙用力咳了一声。   可能太子忘了,他却知道,面前这个神童就是商户出身。   太子这话未免有些伤心心。   微娘却不在意,笑了笑道:“原来殿下和窦先生是在忧心这件事。”   太子阴郁地看了她一眼,窦先德却眼睛一亮:“你可是有了什么办法?”   微娘道:“窦先生忘了在下是干什么的?”   窦先德一愣:“你是说……你能接这种活?可你以前不是说你初到京城,没什么铺子吗?”   微娘道:“确实,不过刚好就有这种织染铺子,而这织染铺子刚好能做粗纹纱。”   窦先德眼睛更亮了,转头看着太子。   太子的脸色好了很多,却依旧有些迟疑,看着微娘:“三思,你这话可当真?”   微娘笑道:“小人有多大胆子,敢哄瞒殿下呢?这织染铺子刚好是前不久开的,我昨天还去看过,前几批粗纹纱的样品出来后,看着好得很,现在他们正大量做呢。”   太子抚掌道:“那敢情好,三思这下解决了本宫大忙!……不过,你是怎么想到开织染铺子的?”   微娘微笑道:“殿下忘了小人曾说过善卜的话吗?”   太子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 65 章   织造局外包的问题解决了,太子当然高兴,更高兴的则是微娘。   她还在发愁批文的事情,没想到转头就掉了个这么大的馅饼给她。   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真的信了她那句话,太子竟然就着《周易》的事问了她好些问题,说到后来,窦先德频频咳嗽,太子不得不遗憾地停了下来。   “今天本宫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三思就先回去吧。批文的事儿过几天就会下,这几天内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太子吩咐道。   微娘忙起身应了,慢慢退了出去。   结果刚刚走出去没几步,迎面竟然碰到了刘华。   刘华看到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怎地在这里?太子殿下也召了你?”   一个“也”字,很明显就暴露出他来这里的原因。   微娘笑了笑道:“是啊。刘兄什么时候进宫的?之前在院子里并没有见到。”   刘华没回答,反问道:“你那天抱着的那个小狐狸呢?没跟你一起来?”   微娘道:“刘兄说笑了,那种东西怎好带到宫里来?自然放在家里了。”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几句,微娘便听身后传来问话:“什么狐狸?三思,你养了狐狸?”   竟然是太子。   微娘忙转身和刘华一同施礼。   太子只略微摆了下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随即问道:“什么样的狐狸?”   “回殿下,不过是只别人送的小狐狸罢了。”微娘道。   她并没有细说,主要还是怕太子起了兴趣。   万一他要是说一句:“你拿来给我看看。”   那时怎么办?   更糟糕的是,万一他看了不还怎么办?   到时翠儿还不得闹翻天?   以翠儿的性子,可不是那种任人欺负不还手的,到时候要是在太子身上挠几道,谁的日子都别想再好过。   窦先德从太子身后转出来,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太子被他瞪视得无法,只得道:“你们先下去吧。”   刘华本是被太子召来,结果刚见了一面就被打发走了,不由有些奇怪,不过他并没多问,施礼后就退了出去。   窦先德见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这才开口道:“殿下刚刚的言谈实在不妥。先是和顾三思谈论那些卜算之事,后来竟然谈及他所养的宠物。要知道万事之始都败于……。”他的一番长篇大论让太子苦了脸。   另一边,微娘脚步轻快地回了院子,进屋看到沈杀正在打坐,便坐在一边不打扰他。   过不多时,沈杀慢慢睁开眼睛,从榻上下来,道:“看你面色不错,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微娘叹了口气道:“我自问也算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可怎地每次遇到你,你都会看破?难道是我练得还不到家?”   沈杀摇头道:“只是感觉。”   又是感觉。   记得当初每次遇到什么事时,回头问他,他都会说是感觉。   现在竟然又是这样,这不由让微娘有种挫败感。   如果感觉真的厉害,还要头脑和推理干什么?   两人出了宫,微娘和他坐在马车里,将之前的事情都小声跟他说了一遍,最后眉眼带笑地问:“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瞌睡遇上了枕头?我正愁着织染铺子那边的事儿,结果现在就掉下个批文来,还是直接掉到我手上的。”   沈杀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今天的事情都解决了吧?”   微娘点头:“是啊。”   “我饿了。”沈杀道。   “……。”   看看时辰,确实接近晌午了,难道他会说饿。   问题是,她知道,只要他说出这句话,十之八九是希望她能亲自下厨。   “你想吃什么?”她问。   “上次答应过我,要给我熬牛肉汤喝的。”沈杀道。   微娘一拍脑门。   罢了,反正现在也有空闲,干脆就圆了这个愿吧。   “我们先去买材料。”她笑着道,掀开帘子吩咐车夫,“转个头,先去集市那边,之后再回府。”   两人去了集市,微娘精挑细选了一块黄牛肉,又买了一段牛腿骨和一点牛下水,都交给沈杀,这才回了顾府。   和上次厨房没人不同,现在厨子们都在。微娘吩咐下人们把牛肉和牛骨头下水送到厨房,把牛肉用清水浸泡,内脏清洗干净即可,其他的不要动。   待吃过午饭后厨子们都离开了,她这才去了厨房。   没想到沈杀竟然已经守在那里。   微娘眉毛一挑:“你怎地来得这么快?还怕我食言不成?”   沈杀看看她:“为了等大姑娘的牛肉汤,我中午少吃了一碗饭。”   “……。”   微娘指挥道:“把那块牛骨头剁开,尤其是骨头,多剁几截,这样里面的骨髓容易化到汤里,更香,也更有味道。”   沈杀并不多话,支起案把,把腿骨放上去,嘭嘭嘭嘭便开始剁起来。   微娘则把大锅里放上清水,里面放了厨房里原本就备着的淮芋粉以及干章百页等物,又加了各种香料,看那边沈杀已经将牛骨剁开,便叫他放到大锅里。   灶下的火还没熄,沈杀做完微娘指派的事情后,很自觉地蹲到灶前,往里面加木头。   “先加细小的,等火旺了再加大的,不然容易将火压灭。”微娘在一边叮嘱。   火很快就着起来了,慢慢地,锅中的水里有细小的气泡升上来。   微娘则在一边又拿出来十数种或草或籽状的东西,选好份量,清洗过后将它们全放到了锅里。   “那些是什么?”沈杀看着好奇,忍不住问道。   “是药材,可以滋补身体。”微娘边回答边将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却只放到一边,并不放到锅里,却把下水放了进去便盖上了锅。   “等汤熬好了你尝尝,鲜得很,”微娘笑着道,“而且这汤加了药材,喝多些也不会上火,不会口干。若是肚子饿时,加些粉丝在里面同煮,那是真真正正的美味哩。江南那边湿气重,容易犯腿病,以前听人说过,常喝这种汤的人得腿病的很少。”   沈杀往灶下不停地添柴,不多时锅便开了,水气缭绕。   微娘忙揭开锅,用勺子在里面搅了一会称,这才把牛肉片小心地放到里面,重新盖上,对他道:“用不到这么大的火了,将柴撤出来一些,汤开了之后需要改成文火慢慢地熬才成,不然还没等汤达到想要的味道已经干了。”   沈杀依言撤火。   微娘见时辰还早,想了想,拿过面盆开始和面。   “这个是要做什么?”沈杀问。   “你刚不是说没吃饱么?我烙几张饼给你。面饼泡牛肉汤,好吃得紧。”微娘一边说着,一边舀了几碗白面在盆里,又加了两碗清水进去,开始不停地搅拌。   沈杀见她加进去的两碗清水,第一碗是热水,第二碗是温水,便道:“用冷水不成么?”   微娘摇头笑道:“不成的。烙饼的面一定要软,用冷水和出来的面团会变硬,到时面饼的口感会变得很差。”边说边将面倒到面板上,慢慢揉成了面团。   “大姑娘,牛肉汤要熬多久?”沈杀问。   “尽量熬久一点,至少也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等得及,用文火熬一夜的都有。”微娘温言道。   沈杀一听说要熬那么久,吓了一跳:“熬一夜?”   “我们不必那么久。”微娘边说边将揉好的面团放在一边,将面盆反扣过来盖好,轻轻捶了捶腰,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   灶下的火明灭跳跃,在沈杀的脸上映照着。微娘歪头看着他的脸,突然道:“阿沈,你说,如果我帮你报了你师傅的仇,你要怎么报答我?”   沈杀想了想:“我听你的话。”   “你现在就很听我的话啊,”微娘突然起了点儿顽皮心思,问道,“我是说以后。我帮你报了仇,你欠了我这么大的人情,难不成打算甩甩手就走人?那可太不够意思了。”   沈杀果然认真地想了好久,就在微娘充满希望地盯着他时,他转头道:“大姑娘让我好好想想。”   微娘笑道:“有什么好想的?虽然我帮你报了仇,但你也帮了我不少忙啊,我们这是互利,哪有谁欠谁的。我刚刚不过是和你开玩笑,难为你还想得那么久,那么专注。”   沈杀却摇头道:“大姑娘,话不是这么说的。虽然我帮了你的忙,可那点忙跟我的杀师之仇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你供我吃,供我住,却从来没朝我要过银子,之前还开月银给我,现在我也领着府里的月例,这些事情你虽没提过,我实在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微娘无奈地摇摇头:“是不是你们江湖人都是你这种性子的?凡事非要弄个清楚明白才成?” ☆、第 66 章   沈杀道:“师父说过,能不欠人情,就不要欠。有时候,你吃了别人一口热饭,可能就要你用命去还。”   微娘一怔,最初她收留他的目的,确实是他的命。虽说随时两人相处时间渐长,经历事情渐多,害他命的心思已经渐渐淡了,但前世留下来的芥蒂却仍在。   她回了回神,笑道:“那你还敢和我合作,你不怕我害你的命么?”   沈杀坚定地道:“为了替师父报仇,便是被大姑娘害了命,我也不在乎。”   微娘侧过身去,继续做饼。   这么赤诚的心,现在似乎很少见了。   “……而且,我相信大姑娘不会害我的。”身后传来沈杀低低的声音。   微娘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强笑道:“那可说不定,人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我便是最阴险的那一个。”   “不会的,”沈杀道,“大姑娘虽然心里有很多秘密,但举止有度,人又善良聪明,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害人。如果大姑娘决定杀谁,必是那人不对。”   微娘没说话,只用力揉着面团。   善良?   好像沈杀是唯一一个这样形容过她的。   一向只信直觉的沈杀,直觉也并不怎么好使嘛。   微娘烙完饼,沈杀闻着饼的香气,肚子忽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她忍不住抿着唇笑了一下。   本来有些凝重的气氛因着她的笑容刹时便轻松起来。   “你去洗洗手,先吃吧。灶下是文火,不用时时盯着,偶尔丢块木头进去就行。”微娘道。   沈杀立刻站起身,将手洗干净,拿起烙饼大嚼起来。   “你在这里看着火,不要让它熄了。我先回去了。”微娘看着他的吃相,本来有些低落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大姑娘不吃吗?”沈杀一边嚼一边问,腮帮子一动一动地。   “不了,我不饿。”她转身走出了厨房。   刚刚烙饼,油烟味儿在衣服上粘了不少,看来除了换衣服,她还要好好清洗一下。   回到房里,铃姑刚好练剑回来,先是鼻子动了动,立刻凑到微娘身上闻了几下:“大姑娘去过哪里?”   千金小姐的身上哪可能有这种油烟味?   难道她又去做好吃的了?   一想起上次吃的那碗美味,铃姑“咕咚”咽了口大大的口水。   “厨房里的牛肉汤还没有熬好,需要等等。铃姑,你先帮我打洗澡水,再拿套干净衣服。”微娘吩咐道。   “好的,姑娘。”铃姑美滋滋地去了。   认真洗了澡,拿起新衣服时,微娘不由愣了一下。   铃姑帮她拿的居然是从前在江南带过来的女装?   因为女扮男装,微娘现在在府里基本都是男装示人,顾府做成衣时,给顾三思做的都是一式两套。   一套是顾三思的,一套是微娘的。   这铃姑,也不知道在哪个箱底里翻出来的。算了,还是先换上吧。   微娘想着,穿上了女装。   铃姑推门进来,看着女装的微娘,抚掌笑道:“果然大姑娘穿上女装最漂亮了。”   微娘笑了笑,道:“不过还是男装行事方便些,下次记得不要拿错了。”   铃姑虽然心下不以为意,嘴里却老老实实地应道:“好的,姑娘。”   第二日,微娘起来,见铃姑果然已经依她的话将男装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只是那套女装却还未收回去。   她摇摇头。   毕竟是个江湖女子,并非做惯了下人的,行事的周全性还差了很多,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她一边想,一边穿上男装,净了脸,吃过早饭,和兄长打了招呼,就和沈杀出了门。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临至街道转角,突地对面转过来一人,面对面向微娘冲了过来,等他发现要撞上时,再要闪开已经来不及。   沈杀沉着伸出右手,挡在微娘前方,格开了那人。   那人“唉哟”一声,倒退了两步,不停地揉着胸口。   微娘皱了皱眉,还未说话,那人已经望了过来,嘴里嚷着:“你这人走路不……。”话未说完,突然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失声道,“顾姑……顾……顾公子?”   微娘一怔,凝神看了看他。   却是桑园的掌柜莫出文!   莫出文又惊又喜,走过来连连作揖。   微娘却皱着眉头道:“你是哪个?怎地我没见过你?”   她现在着的是男装,用的是顾三思的身份。顾微娘总理府中生意,识得莫出文,顾三思却是不认得他的。   莫出文笑道:“顾公子当然不认得小人,小人是桑园的掌柜,以前和顾大姑娘有过生意来往的,和顾大姑娘是熟人。如果不是顾公子和令妹长得一模一样,在下也是认不出公子的。”说着他话音一转,“倒是顾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在下后来一直没见过令妹,不知令妹可一起跟着来了?”   他这话问得中规中矩,微娘却心生警惕。   大房在江南那边的生意,她事先关了一部分,余下的一部分包括布庄在内则转给了二叔父顾长卿帮忙打理。   顾长卿虽然耳根子软了些,但做生意却不差。再说大房生意他刚刚接手,就算想换生意伙伴也不可能是这时候。   桑园那边生意不受影响,莫出文又何必打听得这么细致。   话说回来,桑园那边的掌柜竟然这么闲,可以时常来京城吗?记得之前她买锦绣时就听说莫出文在这里,他这是回去又来了,还是一直没回去?   “原来是莫掌柜的。家里的生意都是舍妹在打理,在下从不接手,从没见过莫掌柜的,莫怪莫怪。莫掌柜这是来京城散心吗?”   莫出文笑笑:“奉了家主的令,来京城办些事情。”   家主?   是说胡心么?   “若是事情已经办完了,莫掌柜的什么时候有空闲,就来我府上,我做东请客。”微娘笑笑说。   这种随口邀请的话,谁也不会认真,没想到莫出文居然立刻打蛇随棍上,问道:“不知道顾公子现在府居何处?”   微娘心中诧异,说了住址,两人又寒暄几句,莫出文告辞而去。   沈杀看着他的背影,出声道:“以后尽量少和他接触,他目光闪躲,心术不正,绝非好人。”   微娘笑笑:“他只是顾家生意上的伙伴,只要他在生意上能做到诚实守信,其他方面,我们是管不得的。”   沈杀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前行,俱都沉默。   沈杀平日话便不多,但微娘却心中有事。她不停地在心里思量着方才的事情,总觉得莫出文的出现有些诡异之处。   到底哪里诡异,她又说不出来。   毕竟前世对这个人她并没怎么接触过。   两人又过两个路口,忽地身后传来马蹄声,接着一个女声叫道:“嗳,你们站住!”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没称谓,自然不会有人理会,微娘和沈杀更是头都没回。   哪知道马蹄声越来越近,接着一匹骏马拦在两人路上。马上坐着个姑娘,一身大红骑装,手里扬着根马鞭,第一眼看上去只觉得英气勃勃,但是再看一眼,就会发现她的眉梢眼角都有一种化不开的蛮横之感。   竟然是窦琳。   微娘微微皱眉。   窦琳的性子,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不过,自己和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更何况上次两人还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怎地跑到大街上来找麻烦?   窦琳两道细细尖尖的柳眉高高扬着,杏眼里满是怒气。   微娘当然不知道,窦琳这怒气完全是因为她引起的。   自从微娘那日救了窦琳之后,窦先德和她交谈一番,就对这个“顾三思”刮目相看,更不要论第二日真正的顾三思进府,两人更是相谈甚欢。   之后微娘成了太子的幕僚,窦先德嘴上不说,暗地里观察,对她是越看越欢喜,渐渐就有了把独女嫁给这个后生的念头。   他既有了这个念头,自然会和妻子王太太商量。王太太听了,见他将“顾三思”夸得千好万好,免不了就要细问问。不过窦先德却又不耐烦了,觉得王太太是妇人之见,所问无非是现在是否在朝廷任职,家中几亩良田,长相如何之类。   因此他只粗略说了一句“琳儿也见过他的”便离开了。   王太太听了他的话,立刻去了女儿房里,问有关“顾三思”的事情。   窦琳一直念着微娘的援手之恩,再加上对沈杀有好感,王太太最开始并没提窦先德的打算,这种种事情结合到一起,她便在母亲面前把微娘一顿好夸。   王太太听得眉开眼笑,喜孜孜地去了。窦琳过后想想,这才发觉不对劲,打发心腹丫头桃奴儿去私下打听,结果竟然让她听说了父母想让她嫁给顾三思! ☆、第 67 章   窦琳是什么人?   如果说,京城中的官家小姐都称得上大家闺秀,那她就绝对是个例外。她三岁就敢爬屋顶,九岁时就叫人把几个不肯和她一起爬树还拦着她的丫鬟绑起来抽了个半死,要不是王太太及时赶到,说不准就得闹出几条人命来。十多岁时,在不戴帷帽在街上骑马横行,看到哪家的公子都品评一番,搞得稍有点儿出身的年轻男子都绕着她走。   后来窦先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狠狠地斥骂了她一顿,还把她禁足半年,再放出来后,她终于知道了点厉害,不像以前那样连爹娘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她街照上,马照骑,只不过以前一个月大概要上街二十五六天,现在改为了十多天。   一听说父母要把她许给顾三思,她当即在府里大闹了一番。开始窦先德并不在家,没人能镇住她,颇是让她闹了些时候。等窦先德回去了,一听闻此事,立刻训斥了她一顿。在他看来,自家女儿缺乏家教,真要是提了亲,挑剔的人根本轮不到窦琳,得看顾三思肯不肯!   窦琳一向心高气傲,一听窦先德话里的意思,哪里受得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太子幕僚,连个正经的朝廷官职都没有,竟然敢嫌弃她?只是窦先德积威太深,她不敢回嘴,只能咬着牙垂头听着,心中暗恨。   等窦先德离开后,她转头就叫了桃奴儿给相好的小厮送了口信儿,让那小厮打听一下顾三思到底住在哪里。   她看上的是那个姓沈的公子,可不是顾三思那个小白脸儿!   这样一待数日,等小厮打听了消息回来,由桃奴儿传话给窦琳,窦琳这才有机会找个窦先德不在的时候骑马溜了出来。   虽然窦琳时常在京城纵马,但走的不过是相熟的那几条大街。还好微娘住的地方是富人区,她一路打听过来,倒没被什么人冲撞。没想到一转头的工夫,她竟然看到左手边的道路上走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沈公子。   沈公子旁边……不正是那个可恶的顾三思吗?   一时间心中喜怒相交,她也顾不得别的,喊了一声就纵马追过来。   微娘上前一步,作了个揖:“原来是窦姑娘,姑娘这是上街游玩吗?”   这种单人单骑出来的事情,换个大家闺秀都做不出来,但对窦琳来说却是家常便饭。   沈杀没说话,站在原地看看窦琳,又看看微娘。   他觉得马上这姑娘的眼神实在太不对劲了点。   哪里不对劲,他说不太出来,只是她看自己时像一团火,看着顾大姑娘时却像一块冰。   大家都只不过是曾有一面之缘,她怎么区别对待得这么厉害?   当初见面的时候,她明明看上去柔弱得紧,不像今天这么蛮横。   现在这个架势,更像是来找麻烦触人霉头的。   窦琳冷哼一声,下巴高高扬起,对沈杀道:“嗳,你娶亲了没有?”   好吧,想想一个大姑娘骑着马,扬着鞭,问一个年轻男人是不是成亲了……这场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沈杀皱了下眉头:“这和姑娘有什么关系?”   窦琳一撇嘴:“我问你,你就回答。你成亲了没有?”   沈杀看了看微娘。   街上的行人见这边有热闹看,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窦琳着了恼,马鞭一甩:“看什么看?找死啊你们?”   围观百姓们看出窦琳不是个好惹的,又都纷纷散了。   窦琳转头看向微娘:“听说你要娶我?”   微娘一愣。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莫说她是个女子,就算是以男装示人,可她前世就知道窦琳的性子,又哪可能去主动招惹这个母夜叉?   她赔笑道:“窦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窦琳一咬嘴唇,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马鞭,照着微娘的脸上抽去:“还敢跟本姑娘打马虎眼?我告诉你,做梦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么德性,你配得上我吗?”   那一鞭带着风声,不但速度快,力度也大,微娘再有智计,毕竟是普通人,根本躲不开。   眼看就要挨打时,她眼前身影一晃,沈杀挡在前面,伸手扯住了鞭尾。   “窦姑娘,见面就甩人鞭子,这举动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沈杀皱着眉头问。   先不说他们两人于窦琳有救命之恩,就算前情尽忘,窦琳也不该随便抽人。   说她被娇惯过份是轻的,刁蛮任性到这种程度,难道真是那个据说德高望重的窦先德的女儿?怎么老子和女儿的性子差了这么多?   大家闺秀不都该是温柔腼腆的吗?   窦琳用力抽了几下,没抽回鞭子,心下怒气越发大了起来,之前对沈杀的好感也消了许多:“你管我?关你什么事?松开!再不松开,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抽?”   微娘叹了口气。   窦大姑娘,你这么霸道,你爹娘知道吗?   或许过几日真该去找人算一算了,怎地好好在路上走着,麻烦也能自己找上门来?   “窦姑娘,昨日小生刚刚见过尊上,相谈甚欢。今日姑娘拦着小生的去路,不知道可是有什么误会?是否需要小生解释一番?”微娘道。   言外之意就是,我和你老子是经常见面的,如果你不想被你老子抽,就赶紧把路让开。   窦琳经常被窦先德禁足是她前世就知道的事情。   窦琳一怔,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的确,这顾三思和爹经常见面,爹回府后也曾提过,万一今天她真的伤了他,回府后爹肯定饶不了她。   再说,刚刚看这两人的样子,说不定那婚事只是爹一个人的打算,这两人根本还不知道。   窦琳不甘不愿地催马让开了路,却终究有些气不平,忍不住开口问道:“嗳,我问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微娘松了口气,道:“小生想去选买些东西。”   过几日就是太子寿辰,纵然他们这些幕僚没有上席的份儿,可是身为太子的属下,心意毕竟是不可少的。   这要送的东西,不一定很贵,但必须精巧,能表示出心意才好。   毕竟,天下都是皇家的,东西再贵,难道还怕皇宫里找不出来吗?   再说树大招风,现在顾家好不容易淡出了三皇子的视线,万一再惹了太子的注意,她这可真要主动送羊入虎口了。   窦琳在心中一核计,反正现在无事可做,又不甘心白白放过这两人,干脆去给他们添些赌也不错,于是催马跟在身后。   微娘听到身后马蹄声,转身问道:“窦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窦琳哼了一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难不成这路由你买了下来,只能你走,不能我走:”   眼看她发了横蛮脾气,微娘自然不会去惹她,只说了几句“不敢”就继续转身走了。   她爱跟着,就跟着去吧。   两人走了一段,中间进过几家店,却终究没碰到什么心仪的东西。窦琳开始还跟着她们进去,见她们只是扫几眼便出来,后来索性不下马,就在外面等着。   微娘见路边不少人匆匆往一个方向走,还不时交谈着什么,不由有些奇怪,拦住其中一人问道:“这位小哥儿,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笑道:“今日花市开了,你不知道吗?不快去买几盆花回来?”   京城中的大富大贵之家,都喜欢养花。   微娘心中一动,转头对沈杀道:“我们也去看看。”   如果能选中几盆别致点儿的花草送过去,倒也不错。   她觉得这个主意好,沈杀当然不会反对,只在后面一径跟着。   窦琳渐渐品出了微娘的意思,看样子这家伙是想给什么人选礼物。可是自己怎么可能会让这个臭男人如意呢?她非要跟下去不可,这男人要买什么,她就抢先提价买下来,气死他!   一行人沿着路一直走,走到了花市上。   花市上人来人往,不管是路边摆放着的鲜花还是路上走的行人都特别多,拥挤得很。   窦琳却没下马,高高在上地骑着,如果有哪个人不小心挡了她的路,她一鞭子就抽下去。被抽的人想发火,转头看到她的样子,知道是个有来头的,倒也忍下去了。   “看不出你这么喜欢花。”沈杀见微娘看得认真,忍不住说了一句。对他来说,花虽然漂亮,可是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浪费得紧,还不如一碗大大拓牛肉面更能引起他的注意力。   再看看这些看花的人,尤其是那些谈价钱的,很多人都是服饰华丽,表情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倨傲,一脸挑剔的样子,看得出是出生在富贵窝里的。   他该说这些人果然是吃饱撑的吗?   倒是那些卖花的,穿着都不是很好,看起来朴朴素素,有个别的甚至衣服上还打着补丁,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干惯粗活的。 ☆、第 68 章   当然,要说花市上全都是买花卖花的倒也不对,还有一少部分人是专门来看热闹的。大概这些人也很喜欢花,却碍于家境没法像那些富贵人家一样为哪一盆看中的花一掷千金,就只能在没被卖出去之前来过过眼瘾,看看热闹。   一旦有哪盆他们喜欢的花被人买走,他们的眼中就出现了遗憾和羡慕,遗憾怕是再也看不到这盆花,羡慕那些能买走它的人。   微娘从第一盆开始,一家家地看过去,有时看到好的,就多看几眼,问问价钱。   窦琳看出她是真想挑一盆走,想破坏的心思更强了。花市上人多,马并不好走,她索性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跟在微娘和沈杀后面一点点走过去。   这时候她才有点儿后悔不该一个人出来,如果能带个下人,哪怕是桃奴儿呢,好歹能帮她牵牵马缰绳,现在却只能自己干这活了。   微娘顾不上身后的窦琳,心思全放在了花上面,之前遇到莫出文时心中那种有些古怪的感觉更是暂时扔到了一边。   花市上的花很多,像牡丹芍药山茶等等,数不胜数,而每种花都有很多品种,光牡丹一样就分魏紫、姚黄、火炼金丹、合欢娇、紫云仙、蓝田玉、二乔等数百种,有的金贵些,有的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值钱。当然,并不是每个品种在花市都能买到,很多时候这里出现的还都是比较普通的品种,那些比较珍稀的物种只能说是可遇不可求。   微娘在花市上大致扫了一圈,心里基本有了点儿底。大多数花农拿出来卖的花,不管是牡丹还是山茶,品种上都比较常见,价格也不算贵。偶尔遇到一两株稍微好点儿的,价格都贵得离谱。   沈杀一直看着微娘的表情,见她比较留意其中一家的两株茶花,便道:“不然我们买下这两盆,怎么样?”   卖这株茶花的花农倒不像其他卖主那么寒酸,白胖脸,很有点肥头大耳的感觉。   一般来说,这种人并不是真正的花农。他们平时做的事便是去乡下山间,在相熟的花农那里用合适的价格买下鲜花,运到京城之后再经过一番加工装饰,最后卖以高价。   一看沈杀说出这话,胖胖的卖家立刻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他道:“这位爷,您相中这两盆‘十八学士’可真是您有眼光。您看看,这‘十八学士’可是茶花中最名贵的品种,看这花瓣,看这花的大小,而且一株上有多种颜色,看起来漂亮得紧。今儿您来得早,要是再晚来点儿,说不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把它搬走了。怎么样,爷,要不要买下?”   十八学士吗?   微娘凑上去看了看。   确实像卖家所言,一株花上有多种颜色的花,别致得很。   而且,茶花里的品种,“十八学士”确实是比较名贵的,如果真的能以合适的价格买下,送到太子府里做生辰贺礼,倒不失为一件比较雅致的礼物。更值得一提的是,京城中讲究送礼送双数,如果只有一盆“十八学士”的话,她可能还要发愁到哪里再买下一盆。   这里却刚巧就是两盆。   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   沈杀仔细看了几眼:“你说这花是‘十八学士’?”   “对啊。公子,您也不想想,除了‘十八学士’,还哪个品种能一株上开出这么多种不同颜色的花啊,肯定是‘十八学士’没错,咱是老实人,不可能哄你。再说了,年年花市我都来,真蒙了你,我以后还咋做生意?”   话说得倒蛮实在。   微娘微微笑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个笑容。   她其实并不怎么懂花,虽然在书上读过牡丹等花的品种名称,但那都是纸上谈兵,没见过多少实例。只不过她察颜观色,卖家是真有心哄骗她,还是拿着真货色和她说话,那眼神底气是不同的,她自信看得出来。   虽然她看不出花,却看得出人。   微娘直起身,问卖家:“这两株茶花开价多少?”   “本来是一株十万钱的,如果公子真心想要,还一要就是两盆,就再低一点儿,九万九一盆,公子觉得如何?”卖家问。   说起来,京城的物价要比别处贵很多。比如说米价,江南那边的米只需二百钱一斗,极好的米大概有二百多至三百钱,而京城这边普通的米就要三百钱左右,上好的米五百钱也卖得到。现在的斗由朝廷统一规定了大小,并不分大小斗。一斗米大概十五斤左右,这样算起来,三百钱一斗的米,大概能买六百六十斗,也就是九千九百斤。   两盆花,需要近万斤粮食来换!   微娘眯起了眼睛。   在花市上这一路行来,那些普通品种的花也就算了,几千甚至上万钱的都有。但是九万九很明显已经是很突出的价了。   她看看周围的人,并没什么人有意外的表情。   很明显,在他们看来,名贵的花卖出这个价钱很正常。   就像沈杀说过的,不能吃不能喝……突然之间她的脑中出现了四个字:劳民伤财。   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很多东西看着不能吃穿,却偏偏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有了它们,才显得高贵高雅,不然的话,就算你银子再多,也只是别人眼中的暴发户,泥腿子。   要买么?   微娘刚有些犹豫,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十万钱一盆,一共两盆!你这两盆‘十八学士’,本姑娘买了!”   却是窦琳。   微娘一怔。   她想得到窦琳一路跟过来,定是憋足了劲想给她使坏,可是就像窦琳说了,这路又不是她家的,谁都能走,她管不着。   看着窦琳一脸挑衅的模样看着她,微娘忍不住好心提醒了一句:“窦姑娘,这两盆花并不便宜,姑娘要是想买,是不是最好先跟窦大人或者夫人商量一下?”   窦琳却以为她是生怕自己抢了她看中的东西,下巴扬得更高:“不用!本姑娘有的是银子,喜欢就要买!我说这卖花的,这两盆花你先拾掇好了,姑娘再逛逛。等下你跟着我,把这花送到我家去。”   微娘看着窦琳的表情,刚要再劝,不防旁边沈杀拉了拉她的袖子:“刚刚我看到别家的花还有几盆不错的,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她与沈杀目光对视,突然心中一动。   沈杀明显是有话要说。   她点了点头,笑道:“好。”   两人走到一边,窦琳正忙着监督卖家如何包装,一时半会儿跟不过来,但只要这头忙完了,她肯定还会像之前一样跟着两人的。   微娘和沈杀走到稍远处,眼见这里说话,窦琳绝对听不到,她便假做看花,轻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沈杀道:“我看你面前这株茶花不错。”   微娘一怔。   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已经帮她选好了花。   “你懂花?”她问。   “以前跟师父在山间,山野中的花师父都教过我如何辨认。等那些花认全了,师父又教我花的品种。别的不敢说,师父院子里的茶花是非常多的。”   茶花?   据说这世上以茶花出名的地方是大理……   微娘忍不住看他一眼,沈杀却没注意,继续道:“这株茶花叫做‘红妆素裹’,虽不像‘十八学士’那般名贵,却也不错了。”   沈杀一向不爱说话,既然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想来必是心中有把握。   微娘点点头,问卖家道:“这茶花怎么卖?”   卖家见这两人在一边嘀嘀咕咕了半天才来问价,知道他们有心想买,道:“一万钱,不二价。”   一万钱已经不算便宜,但是和刚刚那十万钱一盆比,毕竟低了很多,再加上沈杀也说这花不错,微娘便道:“那你将这花装好,我给你个地址,你将花送回去,对那府上说,是府里大公子要的。”   卖家一见生意做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连连点头,招呼旁边的小伙计帮着把花捆到了车上,按着微娘给的地址送了过去。   这时刚好窦琳过来,一见这样,气得直跺脚。   毕竟她买的是将近二十万钱的名贵花,一是怕还没送到府里就被弄折了,二也是价钱太贵,府里人不知道来龙去脉之前只怕不敢收,所以她只能让卖家跟着自己走。   没想到就这么会儿工夫,居然就让这两个人买了盆花回去。   不过还好,那盆茶花看着花色不如自己的多,既然敢让小伙计送去,想来也不会有自己的这般名贵。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继续跟着。   有她在,微娘和沈杀买花自然不会很顺利,不过后来还是让微娘买到一盆‘满月’,虽然不是极品,也是上品,终究算差强人意。   买完花后,微娘这才发现已经过午,她的肚子有些“咕咕”叫,沈杀明显也饿了,道:“我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好。”   窦琳见没热闹可跟了,自己肚子也饿,再加上‘十八学士’的卖家不停地催促她,生怕她半途反悔不买,她只得上了马,对前面走着的两人扬了扬马鞭:“以后再敢惹本姑娘,当心吃本姑娘的鞭子!” ☆、第 69 章   两人一同往回走,微娘想起之前的情形,问沈杀道:“你的手没事吧?”   窦琳鞭打她时,是沈杀挡在她前面抓住了鞭尾。那一鞭带着风声,那么大的力道,他的手不可能没伤到。   沈杀眨着眼睛看看她,目光中充满了迷惑。   他身上穿着的是府中按例做的成衣,虽然并不寒酸,但也奢华不到哪里去,但饶是这样,也挡不住他的勃勃英姿。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更在无意中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   只是,平时多是冷硬的表情配上现在这种目光,沈杀现在看着竟然生动了许多,衬得他脸部线条都柔和了起来。   微娘不由抿嘴一笑:“把你的手伸出来看看。”   沈杀虽然不解,仍旧依着她的话伸出双手。   一双大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掌和指腹处都有薄薄的茧子,却没什么伤痕,连点儿白印都没有。   “窦姑娘没伤到你?”微娘忍不住将他的手扯过来反复看了几回,确实没有伤。   沈杀这才明白她的话中含意,摇头道:“凭她还伤不到我。若你不喜欢她,我去把她杀了。”   微娘一滞。   前世的沈杀确实冷血,可是这一世相遇之后,他给她的感觉除了功夫一样很高外,就只有爱吃这一条。   她甚至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怎么她在三皇子府上时从没发现沈杀是个吃货?   当然,前世她和沈杀接触不多就是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人命在他眼中不算什么。   “怎么可能因为几句口角就要害人性命?”微娘摇头道,“看她一上来就说什么亲事,我估计大概是窦老先生打算牵红线吧?没想到却惹恼了这位姑奶奶。”   两人一路行,一路说,很快回了顾府。   秋谚迎出来,道:“之前有人送了两盆花来,说是大公子订下的。”   可是她知道真正的顾三思一直在府里,从没出去过。所以这事儿大概只有微娘知道了。   果然微娘点了点头:“是我订的,可有放好?”   秋谚松了口气,笑道:“已经着人放好了。之前我们买下这府第时,刚好有间小小的花房,之前一直空着,刚刚就叫人搬到了那里去。”   微娘道:“你办事,我放心得紧。”   秋谚听了她的夸奖,脸上飞起了一道红云。   微娘见沈杀一直跟着自己,便对秋谚道:“我去书房,你叫人把午饭送到那里去吧,阿沈的记得要用大碗。”   秋谚点头道:“自然不会忘了表哥胃口有多大。”说着领着福圆走了。   微娘进了书房,道:“今日事情有些多,怕是没什么空闲帮你弄吃的。”   沈杀倒也不失望,在后面道:“那两盆茶花是假的。”   微娘脚下一停,转头看着沈杀。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买了假花,但不论“红妆素裹”还是“满月”,看起来都和书上说的别无二致,更何况阿沈如果真的懂花,怎么可能任由她买了假的?   除非他……说的不是她?   那就是窦琳了。   “那两盆‘十八学士’?”她不确定地问。   沈杀认真地点点头:“那两盆不叫‘十八学士’,叫‘落地秀才’。”   这名字听着就不雅致。   “可我看那卖花的人挺有底气的,而且那茶花看起来的确很漂亮。”微娘道。   看来,沈杀的本意并不是“假花”,而是以次充好。   “花么,哪有不漂亮的?不都说各花入各眼么?‘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顶尖极品,名字的由来是它在花期可以在一株上同时开出十八朵纯色的花,同时开,同时谢。更难得的是这十八朵花的大小虽然一样,但颜色和形状都绝对不一样,任在哪里都不可能找出拥有这么多妙处的花来。”   饶是微娘并不怎么对花感兴趣,听了沈杀的话仍是抚掌笑道:“听你说得这么神奇,难不成真的有这种花存在?”   “师父的院子里面便有‘十八学士’,我不可能错认的。当初师父还曾说过,‘十八学士的长处便在于名符其实,可笑那‘落地秀才’也想一鸣惊人,却是贪多嚼不烂,纵然用了浑身的解数也只能开出十七朵大小不一、颜色斑杂的花来,做人做到它这种地步,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微娘一怔,道:“这话是你师父说的?”   之前沈杀还说花都是漂亮的,可后面这一大段话听上去尖酸刻薄,根本不像是他能说出口的。   沈杀果然点点头:“是啊,师父说的。窦姑娘买的那两盆茶花,虽然看着花色多,但只要仔细数数,就会发现只有十七朵,而且那颜色都是不纯的,红花中带着紫纹,黄花中渗着红丝,连大小都不一样,确是‘落地秀才’没错。”   “你既然知道,怎地当时没提醒她?”微娘好奇地问。   沈杀道:“她对大姑娘不敬,我为什么要提醒她?”   “……。”   微娘终于发现,其实沈杀话虽然不多,却蔫坏蔫坏的。   近二十万钱买了两盆“落地秀才”回去,万一被窦先德知道了真相,不得把窦琳禁足到出嫁?   “‘落地秀才’能值多少钱?”她问。   沈杀想了一会儿:“普通品级的茶花,我刚刚在花市上看过,大概值一两千钱。那‘落地秀才’几百钱值不了,再加上这名字太触人霉头,分明是让人屡考不中、科科落地的意思,应该白送都不会有人肯要的。”   “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反留到现在才说?”微娘问他。   沈杀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怕那时候说给大姑娘听,大姑娘会告诉她。我不喜欢那个窦姑娘,蛮横得紧。她若冒犯我倒罢了,大不了一剑过去,甚么怨愤都没了。但她开罪大姑娘,大姑娘偏偏又不准我插手,既然这样,我便不多嘴便是。”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多嘴,就不多嘴,哪怕你花了近二十万钱买了两盆“落地秀才”回去,我也绝不多嘴。   微娘还想再说什么,门被敲响了,福圆带着几个丫鬟将她们的午饭送了进来。   虽然已经过了饭时,但秋谚细心,见微娘和沈杀一直没回来,生怕她们饿着,嘱咐厨房一直放在火上温着,因此现在还是热的。   沈杀一见到香气喷喷的饭菜,眼睛立刻就亮了。微娘虽然不至于像他那样,肚子毕竟也空着,等丫鬟们退下去,两人便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不多时吃完,福圆带人将饭撤了下去,微娘忽地想起一件事来,问沈杀道:“阿沈,你既然对茶花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可会养花?”   沈杀点点头:“师父院里的花都是我照管的。茶花娇弱得很,不但怕寒,光太强或太弱也都会伤到它,另外对浇水和施肥也都有要求。”   微娘笑道:“那就太好了,不若请你帮我照管几日,待太子生辰之时,我便送将过去,你觉得如何?”   沈杀道:“不过小事,也值得大姑娘说个‘请’字么?”   微娘了却了一桩心事,心情甚好,晚上铃姑帮她换了衣服,她掀被上床,却看到床脚处蜷着小小的一团。   铃姑看到她的目光落处,笑道:“这小东西倒挺乖的。以前我师父抓过一只狐狸,结果那狐狸拉了一院的屎尿,又臭又骚。这小家伙看身量大概连一岁都没有,没想到每次方便都要找个偏僻的地方,在松软的土上拉了,之后还要用土埋起来。这么爱干净的狐狸,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微娘伸手将翠儿抱过来,翠儿在她进来时已经醒了,这时候被她抱在怀里,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在她怀里动了动小脑袋,继续睡。   铃姑又道:“今儿厨房买了几只鸡回来,它就站在一边看着。我想着狐狸闻着鸡味就发疯,赶紧想抱它回来,没想到它蹿上了墙头,站在那里仍是只看着,动也不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见了鸡还不出爪的狐狸。”   微娘笑了笑,道:“她与普通狐狸不同,与我一见如故。”   “如”字发音极轻,如果不是铃姑耳力好,几乎就听不清。   铃姑“啧啧”道:“不但这样,这小畜生竟然也跟人似的,每到晚上就要先洗个澡才行。前几日我看它一头跳进浴桶里,生怕它淹死,赶紧把它揪出来。”   微娘道:“去找个浅些的盆,别用浴桶,免得哪日不留意,真的把它淹到了。”   狐狸会不会凫水她不知道,但翠儿前世绝对不会游水。铃姑那一下如果不是手疾眼快,怕是真会把这小家伙淹着。   自从知道小狐狸是翠儿重生,惊喜之后,微娘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兄长都重生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可是翠儿却偏偏成了一只小狐狸? ☆、第 70 章   买到了茶花,微娘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现在她刚刚进入太子府,还未站稳脚跟,没得到太子的信任,因此不适合大出风头。那几个幕僚她这几次暗暗观察,虽然性格各异,但除了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吕方差些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比较有能力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太子府中这么多年,早形成了一种彼此间的制衡关系。她贸贸然进来,如果突然大出风头,一下子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制衡,怕是这些人会联起手来对付她。   凡事还是慢慢来的好。   当年在三皇子府,虽然她有圆空老和尚做靠山,但一下子空降到那里,还是引起了一番震动。尤其三皇子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的充分信任,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颇成了众矢之的。   同样的经历,她不想再有第二回。   花房那里,沈杀选出了两个帮他打理花房的名叫春生、夏生的小厮做帮手,这两个小厮不过十三四岁,在家里都做过地里的农活,在之前的主人家也曾帮忙侍弄过鲜花。微娘为了让他们尽心干活,当面应承将他们的月银多加了一倍,这让那两个小厮感激不已,连连磕头。   下午微娘抽空去看过,后面居然还有一小块菜地,虽然很小,但沈杀显然对这个很感兴趣,道:“这个我找时间翻一翻,种上点儿时令菜,每天领了春生夏生浇浇水,捉捉虫。”   微娘笑道:“你若是喜欢,便由你。”   两人正说话时,秋谚也到了,听了他们的话,便道:“这敢情好,日后我们也能吃得上表哥亲手种的菜了。”   说着掩唇吃吃地笑。   经过微娘的精心TIAO教,她现在已经很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派头,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人看穿底细。   不过秋谚心里知道自己的身份,虽说现在是顾府名正言顺的姑娘,但这是大爷和姑娘看在她用心伺候还救过姑娘一命的份儿上,因此她绝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变得飘飘然,对沈杀这种半路进府的人叫起“表哥”来也一点儿为难都没有。   大姑娘做的事她不清楚,也不多问,她相信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算是帮大姑娘解决了后顾之忧。   这样,大姑娘就能放开手做想做的事了。   几个人在花房前站着,又说了很久的话,气氛温暖融洽,春生夏生因着秋谚在场,不得不远远地避开,但心里却因为府里主子们的好说话而庆幸不已。   京城里凡是有点儿名气有点儿家底的府里,哪个不是妻妾一堆?哪个不是各打各的算盘?甚至就连亲兄弟姐妹间都能斗得死去活来。他们不是第一次出来当下人,前后经了三四家主子,只有顾府的主子彼此间一点儿芥蒂都没有。   微娘打趣道:“等这菜地种出黄瓜来,我给你们做凉面。煮出来的面条配上阿沈亲手种的碧绿的黄瓜,再加上阿谚生的豆芽菜,白绿黄三种颜色,配起来相当好看。”   阿沈悠然神往道:“一定特别好吃。”   秋谚见到他那种似乎已经吃到嘴里的样子,忍不住又笑起来。   阿沈的吃货之名在府里的主子间已经不是秘密了。   好吃,又不挑食,不管是什么东西,至少都能吃上三大碗。如果是微娘亲手做的,让他敞开肚皮吃的话,四五碗都有可能。   阿沈专用的碗,可是最大号的海碗,不是主子们惯用的那种白瓷小碗。这种海碗的三大碗,足够主子们吃上几天了。   三人说到兴头上,沈杀索性挽了挽袖子,直接到菜地拔起草来。   秋谚咯咯笑道:“看来表哥真的很爱吃面条。”   这时,便有丫鬟过来,说是杨府的姑娘过来玩耍,秋谚听了,急忙带着福圆出去迎,把她领进了自己的院子里,说了很长时间的悄悄话。   微娘站在菜地边,看着沈杀弯腰拔草的模样,虽然是和其他做农活的人一样的动作,她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卑微,反而隐隐有种说不出的蓄势欲发的感觉在里面。   她没来由地想到沈杀说他师父院中种满了“十八学士”的话。   一直以来,她一直和他合作,为了各自的目的。她是为自保及复仇,沈杀是为了查明师父的死因,同时也是为复仇。   可是他的身份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么?   顾府是因为过于豪富的家底被三皇子盯上了,那沈杀和他的师父又是因为什么?仅仅是因为高来高去的功夫?   她有些恍惚。   沈杀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头看到微娘正看着他,便对她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微娘不觉回了他一个笑容。   沈杀道:“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说着继续弯下腰干活。   他只是无心之语,听在微娘耳中,却不觉很是怔愣。   一直这样?是一直在顾府住下去,还是一直种菜地?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把这话说出了口。   虽然是很低的喃喃自语,沈杀却仍旧听到了,手下不停,口中回道:“当然是我们这样一直在一起啊,难道你不觉得开心吗?”   微娘的心没来由地多跳了一下。   她没说话。   晚上,微娘特意嘱咐厨房多加了两个菜,让人送到了沈杀那边。到沐浴时,又吩咐厨房那边多备些热水,给沈杀也送一桶过去。   沈杀一直保持着当初在江南那边的习惯,喜欢用井里新打上来的冷水洗澡。但北方毕竟不比江南,就算是夏天,气温仍旧比前方低。而且听沈杀曾无意中说过,他在冬天也常用冰水洗澡。如果他一直这么不注意爱惜自己的身体,到老了怕是会百病缠身。   洗完澡,微娘换了干净衣服,抱着同样洗过澡、毛发已经全干的翠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铃姑说话,话语间偶尔会貌似无意地问一句沈杀的情况。   铃姑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后,开始打呵欠。她们练武人起得早,讲究晨起练功,白天同样要练,相对来说消耗体力比较大,因此不但吃得多,睡得也早些。   微娘见状,便笑着让她去休息。   铃姑是江湖儿女,不会那么多的虚套,转身就去了外间。   微娘坐在床上,看着翠儿亮晶晶的眼睛。   可能今天做成的事情比较多,让她有些兴奋,已经是亥时,她却感觉不到睡意。   “你也睡不着吗?”她笑着对翠儿低声道。   翠儿动了下小耳朵,悄无声息地跳下床,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狐狸大多是夜行动物,翠儿也不例外,白天常常看到它睡大觉,晚上别人都躺下了,它却会悄悄爬起来出去。   可能一般的狐狸是为了出去抓老鼠一类的填肚子。不过微娘府里有专人为翠儿准备吃的,它倒不至于像那些野狐狸一样饥不择食,夜里出去多是想放松一下,毕竟睡了大半个白天。   风轻轻地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小虫的鸣叫声,断断续续地。   微娘听着听着,渐渐有了睡意,眼睛也朦胧起来。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这时候的夜,尤其静。   突然,手臂上传来刺痛,让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竟然是翠儿在咬她。   翠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跑了回来,身上又是泥土又是树叶,看上去狼狈了许多。   见微娘醒了,它松了口气,随即在地上又是蹦又是跳。   微娘不解其意,却知道它大半夜把自己弄醒绝不是为了调皮。更何况,刚刚翠儿咬那一口,现在她还觉得火辣辣的,它一向不是那么没轻没重的家伙。   “怎么了?”她轻声问了一句,起身坐起来,披上外衣。   翠儿见微娘理解不了它的意思,苦于不会说话,在地上静了一会儿,突然跳到桌上的烛台边,一爪把烛台推到地上,又将它滚到帐子边,用爪子做引燃状,抬头看着自家姑娘。   微娘心里一突。   点火?   府里的下人们不可能捣鬼,虽然那些下人们多是新招进府里的,但秋谚依着以前顾府的惯例来做,大门二门以及各院子的角门等处,哪个时辰由哪个人值夜是固定的。这样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完全可以责任到人,谁都不可能明知是这样还故意犯错。   那么,就只可能是府外来的了。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脑中闪过的竟是白天在街上遇到的莫从文。   那种见到他之后就产生的不安现在再次升了上来,而且比之前更为强烈。   她叫了两声“铃姑”,却根本没听到回应,便匆匆穿上外衣,到了外间一看,铃姑的床空着。   铃姑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别处院子里有火光闪现,伴着隐约的惊叫声和“走水”声。   看来,这个夜是注定不能平静了。 ☆、第 71 章   微娘出来后,发现着火的院子有好几处,不但有秋谚的院子,还有几处闲置的院子。府里的人这时候已经全被惊动了,跑动声喊叫声远远就能听得到。   她有点儿恍惚。   之前在江南顾府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情景。   那时候是张氏知道事情行将败露,于是狗急跳墙,派了人前来刺杀她。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有沈杀在,还有秋谚这个一心护主的,反叫沈杀摸了回去,导致对方不得不杀了张氏灭口,还一把火把二房烧成了白地。   如果不是二叔父夜里宿在铺子那边,只怕也难逃噩运。   看来,自己和夜袭的事情还真是有缘。   微娘并不惊怕,只是苦笑。翠儿却急得不行,一直用嘴咬着她的裤脚,用力向外扯着。   明明自己这边还算安静,翠儿为何急成这样?   她心中微微一动,顺着它的力道向前走着。   一人一狐很快出了院子,现在府里的人多是在失火的那几处院落,显得这里冷清清地。   微娘为了避人耳目,本来住的就是府里比较偏远的地方,再托辞身染沉疴,需要静养,因此那些新入府的下人们竟然没人见过这位“表姐”主子的真面目。   现在自然也没人想得到来她这里探探,看看。   从微娘的院子想走到前面,得先经过一大片梅林。两人走到梅林前的小路,翠儿忽地小耳朵一动,一咬微娘的裤脚,把她朝林中扯去。   府里这场火起得蹊跷,铃姑又不知去向,微娘凡事喜欢往最坏处打算,一路上小心又小心,见到翠儿的异状,她想也不想,立刻躲进了林子里。   不多时,几道黑影从林前小路上掠过,手中的钢刀映着月光,瘆得她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黑衣黑裤,还蒙着面,果然有人趁乱摸进了府里。   是谁急着置她于死地?   虽然她和太子府中的那些幕僚们目前处于竞争排位的状态,但那只是私底下的争斗,他们不可能不智到这种程度,同室操戈。   若这事放到她在江南的时候,还可说是张氏所为。如今张氏亦身死,还有谁能和她过不去?   思来想去,有这个想法同时也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三皇子。   算算时间,大概他也应该从张氏猝然身死的一团乱中摆脱出来了。   但是,他能这么快就知道她在京城么?   除非是有人告密。   她再次想到了莫出文。   他不顾丝园的生意,一直逗留在京城,到底为了什么?   三皇子能在陆府安插人手,能在顾家二房安插人身,那么,有没有可能给丝园也安插人手?   前世,胡心的生意做那么大,会不会有三皇子的影子在其中?   只是一瞬间,她的脑中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眼见那些黑衣人过去,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却不敢从隐身的地方出来。   谁也不知道到府里来的人究竟有多少。   到处乱走的话,万一再撞上他们怎么办?   隐约地传来了金铁交加的声音。   如果不是府里的护院,就是沈杀铃姑和人动起了手。   果然进府的并非只有刚刚那一拨人。   她正想着,就听到附近传来一声惊叫。   竟是秋谚的声音!   她不是住在主院么?怎么到了这里?   微娘再顾不得别的,急忙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那边,秋谚正拉着顾三思的手,拼命地跑,后面追杀的黑衣人被护院们拼死拖着。   不得不说,微娘这次买进府里的下人虽然在规矩上还需要多多TIAO教,但人品上基本没什么可指摘之处。甚至就连护院都知道对主子们以死相护,而不是见势不妙撒腿就跑,留下主子挡刀。   “哥哥,你快跑!”秋谚虽然是个女子,毕竟是粗使丫头提拔上来的,以前经常做些农活,不但身体底子好,一跑起来竟连顾三思都跟不上。   顾三思听到后面惨叫声声,知道那些护院挡不了多久,索性心一横,用力推了秋谚一把:“你去报信儿!”   给谁报?当然是给微娘报。他估计自己再跑下去也只有拖累秋谚,不如让她一个人跑更快些。   秋谚明白他话里含意,却不肯扔下他,一边带着他跑一边道:“哥哥说什么话呢?你我二人当然是你更重要些。若今日哥哥能留得性命,日后逢年过节的给我烧些纸钱,别让我当个孤魂野鬼也就是了。”说着脚下一个踉跄。   天太黑,她又心慌,一个没留神,竟然踩到了突起的石头上,扭伤了脚。   顾三思刚要过来拉她,秋谚却死命地推:“快去报信儿!”   正拉扯间,沈杀和铃姑到了,两人见对方人多,一时顾不上别的,一人一个,抓起顾三思和秋谚正要离开,微娘却从另一边冲了过来。   这时黑衣人们已经陆续摆脱了护院,向这边围着。为首的离他们不过十几米远,夜色中目力竟然比常人高得多,眼见微娘和顾三思,不由愣愣地停了下来,失声道:“你们两个……。”   一模一样的脸?   微娘心里“咯噔”一下。   在江南,外面的人都知道顾家长房有兄妹二人,兄长擅读书,妹妹打理家里生意。   有张氏给三皇子做内应,三皇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对兄妹是龙凤胎,甚至知道他们有一样的长相。但是他的那些手下却未必知道得这么清楚。   正因为这样,到了京城之后,她才托辞“染病”,以“表姐”的身份隐在后院,沈杀则成了顾家两位主子的“表哥”。   就算三皇子日后查到了顾家长房兄妹已经到了京城,派人监视,他的那些手下们却未必像三皇子那样对顾家内幕了如指掌,监视的很有可能是秋谚,并且把秋谚的行踪当成微娘的上报。   到时候,顾三思和微娘中的一个就可以用金蝉脱壳之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莫出文真是三皇子那边的人,今夜这些黑衣人便只能是三皇子派来的。杀死顾家长房兄妹之后,再派个女人到顾长卿那边做继室再简单不过,到时候顾家所有的产业都会像前世一样成为三皇子的囊中之物。   万一被这些杀手发现了顾三思和微娘的秘密,微娘之前做的一番布置就全成了无用功。   微娘心中焦急,对沈杀道:“不能放他们离开!”说完这句话,自己绕到了顾三思身后,利用他挡住自己的脸。   沈杀虽然不知道微娘心里的弯弯绕,却不妨碍他听微娘的命令。人命对他来说本就不是那么重要,之前若不是和顾家大姑娘有约定,也不会处处被她牵制。如今她既然流露出了杀人的意思,他当然要彻底执行。   铃姑身形一动,要跟上去帮忙。   沈杀斥道:“你添什么乱?!护好大姑娘!”   练武人的耳力远比一般人强得多,铃姑早早就发现有人放火,还趁乱潜进了府。江湖人的性子作祟,她拿着剑就冲了出去,完全忘了在内屋里睡着的微娘。   及至她见到了沈杀,沈杀看到她单身一人,喝问了一声:“大姑娘呢?”   她这才想起来,杀得性起,竟然把微娘一个人扔在偏院里了。   沈杀恨恨地跺脚,一边和黑衣人交手,一边往偏院那边撤,没想到半路上不但救下了顾三思和秋谚,连微娘也冲了过来。   一见大姑娘无恙,沈杀这才放心,再也不肯让铃姑离开微娘左右。   铃姑知道自己理亏,不敢和他硬犟,只得讪讪地退回到微娘身边。   秋谚看到她剑尖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地落下,不由骇了一跳,忙站到顾三思的另一边。   翠儿对着铃姑张牙舞爪地,显然对这个一遇到热闹就把自家姑娘忘到九霄云外的护卫相当不满意。   微娘同样不满。这些黑衣人动手之前估计已经探明了顾府里面姑娘的住处,这才对秋谚的院子下了手。没想到秋谚不是普通的闺阁千金,跑起来相当快,还有余力拉着顾三思一起跑。   若非这样,黑衣人一上来就冲着微娘的院子来,铃姑不在,怕是微娘早就人头落地了。   只是现在不是训人的时候,她只低声问了一句:“你去哪了?”   铃姑喃喃道:“听到有动静,就出去看看。没想到有虫子摸到了府里来,顺手解决了几个。”   微娘叹息一声。   铃姑心里不安,忙道:“大姑娘,你放心,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微娘打断她道:“这些回头再说吧。……你看那些人身手怎么样?阿沈一个人对他们,打得过吗?”   铃姑松了口气,知道大姑娘虽然对自己不满,但终究不会撵了自己出府,忙笑道:“大姑娘放心,这些人身手虽然好,但看起来一板一眼地,是那种在军队里进行的统一训练,在战场上威力当然大。不过这次他们人不多,又没个阵势阵法地,阿沈一个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微娘点点头:“那你就注意些,万一有谁想逃,阿沈又没能及时挡下,你要把他们立刻格杀当场。万一有人走了,别怪我事后算帐。”   “好!”铃姑大声回答。 ☆、第 72 章   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各处府中都先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只有顾府这边,没像往常那样轻松。   杀手们点火只是为了引起府中骚乱,趁机杀人,因此只点了秋谚以及两处空院,火势不是特别大,下人们开始不知道府里进了人,一股脑地忙着救火,倒把火扑灭了。   却也被杀手们趁乱砍倒杀死不少。   再加上那些护院,虽然英勇作战,架不住对方人太多,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也多是重伤。   下人们虽然经前后几批买进府里,只能说得上勉强够用,这次不管小厮还是丫鬟,都有折损,还有些受了伤的在一边瑟瑟发抖。   那些杀手倒是一个都没能跑掉,可惜一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就全都服毒自尽,根本没给微娘这边的人留下审问的机会。   微娘一直和顾三思在一起,府中出现这么大的变故,她不能躲着不出头。但如今她顶着和兄长一样的脸,被不明真相的下人们看到,她之前的一番布置就要全白费了。   还是铃姑有办法,从袖子中掏出一个人皮面具,戴在微娘脸上,瞬间就把她变成了一个脸上带着病容、二十左右岁的秀丽女子。虽然时间紧促,来不及做仔细修整,但将微娘的头发放一些下来,挡住面具边缘,不细看的话倒也露不出什么破绽。   正是应了那个“身染重病在府中静养的表姐”身份。   顾三思看着府里死伤的人以及打斗留下的败落景象,沉着脸,吩咐铭寒将死伤者的名单统计过来,他特别指明,死掉的下人们往他的家中送三百两银子,重伤的发二百两,府中负责找郎中医治抓药。至于那些没什么伤的,毕竟也受了惊,每人发五十两的压惊银。   虽然事出突然,就算活着的人也受了不少的惊吓,不过听了主家的话,这些下人们都放下心。   要知道,各府里不是没死过下人,一直以来,不管是病死的,还是犯了错被活活打死的,甚至像顾府这种被强人盯上惹了无妄之灾的都听说过,那些人的家里顶多也只得二三十两的烧埋银子罢了。进顾府的这些时日,他们早发现只要自己做好份内的事情,主家便是宽厚的,却也没想到竟然宽厚到这种程度,一时间那些受惊的真巴不得自己身上也挨上几下子。   安排好那些下人,顾三思刚要打发他们下去,沈杀突然在一边开口道:“把那些强盗的尸体都拖到一处吧。”   对着府中这些下人,主子们统一口径,都说是突然有强人来犯。   下人们想着主家必定会报官,把尸体拖在一起应是为了官衙里的人查验方便,倒也没谁反对。一时间身上有伤的回房去养伤,没伤的都掩着鼻子去拖尸首,铭寒跟着他们统计哪些是府里的人,哪些是夜里闯进来的强盗。   微娘看看秋谚身边站着的福圆,对兄长道:“我们去那边商量一下报官的事情吧。”   顾三思点点头,跟了过去。   沈杀想了想,也跟过去,却把铃姑留在秋谚身边,只说是为了保护府中姑娘的安全。   “妹妹打算怎么办?”三人走到稍远处的亭中,顾三思问道。   府中出了事,报官是一定的,但看微娘的样子,应该还有打算。   微娘道:“哥哥猜得到是谁下的手么?”   顾三思眼睛闪了闪。   他虽然不像妹妹那样足智多谋,毕竟不是个笨的:“从大局上来看,除了三皇子,怕是没有别的人了吧?”   微娘点点头。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三皇子能这么快知道我们的住处?”顾三思说。   微娘将之前在街上遇到莫出文的事讲了一遍,还说了自己的猜测。   顾三思一惊,冷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三皇子先后往江南派出了这么多的眼线,怕是所图不小。”   “他的所图,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么?”微娘看了他一眼。   顾三思叹息道:“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前世他还以为三皇子是在微娘入府后才开始盯上皇位的。   微娘道:“前几年,他设罗网为自己寻找人手;后几年,他用那些人手为爪牙,为自己扫平登上那个位子的障碍。”   顾三思忍不住看了沈杀一眼。   不论是顾氏兄妹,还是沈杀,前世都是三皇子罗网中的一枚棋子。   可笑那时几人不明真相,竟然还对仇人感激涕零。   “我们现在还不能报官。”微娘轻轻地说。   顾三思一怔。   府里出了人命,不报官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人穿着夜行衣,但是就像阿沈说的,进退有度,是上过战场的人。他们定会以为这次不过是小任务,掉以轻心,不少人身上应该都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我们就这么报了官,让官府发现了他们的来头,你觉得官府是会站我们这一边还是站在三皇子那边?”   顾三思沉默了一会儿,眼看那边尸体已经堆放完,秋谚吩咐下人们都退了下去,他大步走过去,扯开一个尸体上的夜行人,没找到什么;再扯开另一个人的衣服,掉下了一个小小的腰牌。   他拿着腰牌看了半天,慢慢走回来,交给微娘。   妹妹说得没错,官府的人看到这腰牌,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三皇子的人。   微娘看着腰牌,目光闪烁了半天。   顾府被袭,虽然确实损失惨重,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加重她在太子心目中地位的机会。   微娘抬头看着沈杀:“阿沈,我们去见太子!”   沈杀虽然不太明白这两人说什么,却只点点头,道:“好。”   在他看来,他不明白没关系,只要大姑娘就行了。大姑娘天姿聪颖,他要做的便是成为大姑娘的手和脚,帮她、也帮自己达到目的。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太子,但是这一次显然和前几次并不相同。   微娘低垂着眼睛,跟着小内侍走在通往东宫的路上。   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沉重肃穆得多。   沈杀没见过这种表情的微娘,还以为她心中忐忑,见两边没人,前面领路的小内侍又离得稍远一点儿,他便悄悄握了一下微娘的手,低声说:“没事的,放心好了。”   一句和废话差不多的安慰话。   微娘愣了一下。   沈杀只是握了她一下便松开,但那种微带薄茧的触感和温暖似乎还留在她的手上。   除了兄长,还没哪个男人敢上来握她的手。   她瞥了他一眼。   却见沈杀眼中满是关心担心的神色。   她的心突然就放了下去,长长吐了口气。   他以为她在害怕,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鼓励她,安慰她,仅此而已。   她对他展颜笑了一下,笑容稍纵即逝,她轻轻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她确实不害怕。摆出那副表情,是给别人看的。   没想到竟然会让沈杀这个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男人担忧。   沈杀听到她这样说,点了点头,但是眼中的关心和担心却始终没有散去,或许在他看来,微娘那句话不过是逞强罢了。   微娘的脚下却轻松起来,心里也感觉到几分温暖。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跟着小内侍慢慢走到了东宫。   虽然是太子幕僚,但除了紧急的时候,并非每天都要宿在宫里,平时只有一两个按班留守的,其他的只要奉诏进府即可。   微娘是最后进到这个圈子里的,很明显不会很受重视,其他的幕僚也会有意无意打压她一些。   当然,能在府里做事的都是人精,谁也不会把这种手段用到表面上来,惹太子不快。   像这种太子未诏见还入宫的情况,自然就是自身有事了。   此时太子宾客窦先德正和太子在书房中说话,听到内侍的禀报,太子顿了一下,刚要说什么,窦先德却突然道:“殿下,那顾三思无诏入宫,想来是有事想对太子说。”   太子沉吟一下,对内侍道:“叫他进来吧。”   微娘和沈杀进了书房,垂下眼睑恭敬地给太子行礼。   太子待两人礼全了,这才笑道:“起来吧,不必这么客气。”说着吩咐小内侍给两人端锦凳过来。   两人却又和窦先德寒暄几句,这才斜着身子坐下来。   窦先德一直很喜欢微娘,不然也不会打算把女儿嫁给她。这时候见两人坐定,便笑眯眯地道:“今日不是三思当值的日子吧?”有心将两人入宫的目的直接引起来。   微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隐瞒,便原原本本将昨夜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还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站起身双手奉上。   太子和窦先德听着微娘的话,脸上神色渐由轻松转为沉重,最后太子脸上阴沉沉地,仿似要下雨一般。   窦先德看了太子一眼,这才起身将那锦囊拿过来,入手便感觉到有几分沉重。   里面装着的是那些杀手的腰牌。 ☆、第 73 章   太子看到锦囊中的腰牌之后,半晌无语。   他当然看得出这腰牌代表什么,但是,他手下新收的这个幕僚,为何会被三皇弟如此忌惮,甚至不避讳被父皇知道,冲到府里去追杀?   窦先德讶异过后,很快想到这其中必有隐情,眼见太子陷入沉思,他心下暗急,生怕太子想到岔路上去,索性开口问道:“顾三思,这腰牌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与那三皇子有旧不成?”   说是有旧,还不如说是有仇。   上辈子就结下来的仇恨。   当然,微娘知道窦先德明是喝斥自己,暗里却在提点自己快些把中间的细节讲清楚。她低垂着头,先将自己的出身讲了一遍。   无非是出身豪富,亲人早亡,只有一个二叔能遥相呼应。   当然,此时她是顾三思,只能站在顾三思的立场上说话,那些原本是她在操作的生意,也被她说成是由“顾三思”授意,“顾微娘”出头挑大梁。   父母早亡,兄妹俩只能相依为命,这种事情,任是谁听了,都会忍不住升起几分同情之心。   微娘适时地将沈杀引了进来,却隐去了他负伤被顾府收留那一段,只说是远房表亲,自幼得明师指点,有一身好功夫。只是同样父母双亡,便投到了顾氏兄妹这里。   沈杀的身份,她只大略提了一下,接着便重点提到二婶张氏莫名其妙的针对以及最后落得个火烧二房的下场。   尤其是张氏那些看着精巧实则不值一文的首饰。   接着,就是顾家兄妹心灰意冷之下,卖了部分产业进京,却偶遇太子殿下。   太子仔细地听着,一直没有开口。   窦先德眼见微娘说完了,皱着眉头问:“这么说,到你府上杀人的那些人,其实还不知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人?”   微娘垂下眼睑,恭敬地道:“属下是这样想的。”   窦先德点点头。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三皇子觊觎顾家产业,发现顾氏兄妹在京城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下了手。如果他知道顾三思现在已经在太子府中做事,必不会采取这么扎眼的手段。   万一闹到陛下那里,这可是太愚蠢的一步,毕竟皇子们私下里过过招可以,这种光明正大打打杀杀的招式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   太子终于开了口,轻轻地道:“你刚刚口口声声说是我三皇弟谋夺你的家财?”口气中带着轻蔑。   微娘赶紧站起身,垂头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一遍,任何猜测都不敢有。如果殿下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太子没有说话。   他能把顾三思召到府里当幕僚,自然是已经查了个底儿朝天。像那些顾家大房和二房之间的针对以及二房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他都听过,只是知道得并不详细。   很多事情,少了那些细枝末节,便少了证据,查出来的结果,看着不过是张氏贪婪想占有大房产业罢了。如今再听微娘这样一说,幕后的凶手竟然直指那位一向温文尔雅的三皇子。   只是,三皇弟没事儿夺人家产业做什么?   窦先德却先一步想到了,倒吸一口凉气,转头对太子低声耳语几句。   太子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微娘的话,他或许还有几分怀疑。但是如果同样的话从窦先德嘴里说出来,他却只有深信不疑。   窦先德说,三皇子如果未来只想做个安稳王爷,自然不必做这些手脚;但他要是有所图谋,银子是必不可少的。   银子哪里来?靠三皇弟本身那点儿份例自然远远不够,所以他只能……   太子心底最后一丝怀疑在目光落到桌上的腰牌上时打消了。   这种特制的腰牌,以顾三思新进幕僚的身份,弄到一个都不可能,更别说用锦囊一下子装这么多块进来。   自从坐到太子的位子上,他就知道,那两个弟弟内心必不是心服口服的。   可是他没想到,三皇弟竟然这么大胆,父皇身体还在壮年,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一切了。   “顾三思,这么说,……那个人对你下手,单单是因为你的产业了?”太子问了一句。   “属下倒是觉得,就算属下此时已经不名一文,三皇子仍旧不会手下留情。”微娘回答。   太子微微动容。   身为上位者,是不会在意蝼蚁生死的。   能让三皇弟心心念念除掉的人物,必有他的不凡之处。   “坐下吧,”太子对微娘点了点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宫外,那时再平和不过。现在也不必拘谨,像以前一样就是。”   微娘谦逊地道了谢,仍旧斜着身子坐下,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第一次见面,她就不觉得太子平和。   再说,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了,前世的三皇子最开始从圆空那里把她迎进府中时,同样礼贤下士,那时候谁能想到他竟然对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兄长和近身侍女下毒手?   太子把目光投到了沈杀身上。   他之前就听萧紫说过,这个沈杀身手很不错。   只是宫里身手不错的侍卫多了,他听了并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竟以一己之力让三皇子的人全军覆没。   虽然微娘提到了府里有护院,太子却觉得普通护院不过是身体比别人强壮些而已,根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你师父是谁?”太子问。   当初查顾氏兄妹的底儿时,情报上提过沈杀这个人,只说是被兄妹俩上香途中带回府里,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顾府。   如果像微娘说的,他是顾氏兄妹的远亲,倒也说得通。   沈杀忙站起身,将当初对微娘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同时还特意提到了师父的惨死,以及微娘对他的承诺。   当然,沈杀并不是真的石头,现在面对太子,在沈杀嘴里,那个给他承诺的人就变成了顾三思。   “如果不是表亲,对表弟有信心,我不会这么轻易就留在顾府。”沈杀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四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子的脸色慢慢好转,最后挥挥手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说着端起桌上的茶。   这就是让两人退下的意思了。   微娘一怔,既而施礼,和沈杀一路走了出去。   之前带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内侍就站在书房前面的台阶上,见两人出来,忙走过来,将两人领出宫去。   两人一路出了宫,沈杀见左右没人,这才低声说了一句:“就这么完了?”   微娘失笑道:“那你还想怎地?”   沈杀咕哝着:“好歹府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太子身为国之储君,总该帮我们评评这理,再说我们也算是太子府里的人……。”   微娘摇摇头,道:“正因为我们是太子的人,他才不得不从长计议。话说回来,那几个腰牌既然太子留下了,必然会派人警告三皇子的。三皇子之前对我们下手,不过是以为我们只是避祸京城,他却没想到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到了太子这棵大树。想来他的脸色到时必然会很精彩。”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没想到……。”   沈杀本来还竖着耳朵听,却只听到这几个字便没了下文,不由催促道:“没想到什么?”   微娘道:“我没想到太子竟然就这么放我们出来了,”说着她自嘲地笑笑,“我以为,顾家偌大产业,能让三皇子动心,必然也会让太子动心。这次我自曝底细,言明顾家的财富之巨甚至让三皇子多次下了黑手,本做好了让太子剥层皮下来的准备,没想到他提都没提。”   沈杀长眉一动:“谁敢动手,我先剥了他的皮!”   微娘心中有股暖流,虽然沈杀有时领会不了她话里含意,但对她的关心却不是假的。   “不是说太子真会剥了我的皮,而是说,以为他多少也会透露点儿染指顾府产业的意思。”她解释了一句。   沈杀眨了眨眼睛,看着她。   微娘边往前走,边低声道:“所以我这次已经做好了交一部分产业上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太子提都没提。我开始还奇怪,后来反应过来,同样的财富,三皇子敛了当然有大用处,但是太子如果拿了,不但没有好处,将来一旦事发,还会成为祸根。他已经是储君,安安份份当好自己的储君就是。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哪用得着还花大力气去争去抢?是我想得左了。”   沈杀看着微娘的侧脸。   别家的千金,都呆在闺阁中等着父母长辈安排待嫁就是,她却为了自己和整个顾家,不得不走另一条根本没人走过的路。   他的心中渐渐有一种别样滋味涌上来,后来知道,那叫做怜惜。 ☆、第 74 章   微娘和沈杀回到府里,不多时,就有公差上门,绷着脸将顾府死伤的人数一一记录在案,又将那些“强人”的尸首全部运走。   微娘一直站着,客客气气地从头陪到尾,临到公差要出门时,她笑着走上前,和公差寒暄几句辛苦,顺便将袖中的一个荷包塞了过去。   那公差在手中掂了掂,发觉份量不轻,脸上的寒意消退了不少,对微娘点了点头,低声道:“顾公子,我这也是例行公事,还望你不要多想。”   微娘忙道:“官差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日后还要在你们的庇护下吃饭呢。”   这马PI拍得那公差心里舒服,脸上神色更加和缓。   这次他本是接了上头的命令过来的,知道案子有背景,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油水可拿,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想到这家的主事者这么上道儿,竟然给他一笔不小的孝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识相,他当然也不可能再拿腔拿调。   “官差大哥高姓大名?”   “姓邢,你叫我邢都头就行。”   “原来是邢大哥,以后还望邢大哥能多多关照。”微娘笑道。   邢都头点了点头,小声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上头都有定数,你不用紧张。”   却是他看微娘年纪太小,还未束冠,这家里又没个成年人出来主事,索性提点她几句。   微娘千恩万谢地应了。   眼看邢都头走了,微娘这才慢慢地回到房里。   铃姑垂着头,给她端了一杯茶。   沈杀已经将她狠狠地训了一通儿。   身为大姑娘的贴身护卫,却根本没有一点儿警醒的意识,脱不了那身江湖人的习气,一听到有架打就兴奋地蹿了出去,把大姑娘的安危完全丢到了脑后。   如果不是知道她的本性,沈杀会直接废了她的功夫,把她赶出顾府去。   铃姑开始还不服气,虽然心里知道自己错了,却觉得大姑娘毕竟没出什么事儿,根本不值得沈杀这么凶巴巴地。   但后来她就发现不对。   沈杀那模样,不像是护主子,倒像是护犊子。   她记得以前在大草原上遇到过两只饿狼,那两只狼想袭击她,反被她杀了母狼,公狼受了重伤后落荒而逃,她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狼窝里。   狼窝里面除了那只重伤的公狼之外,还有几只刚出生不长时间的幼狼。   当时那个公狼的表现和现在的沈杀很像。   难道说这个冰块一样的男人把大姑娘当成自己女儿了不成?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全身起鸡皮疙瘩,什么话也不敢说出口了。   微娘倒没那么多想头。   虽然她前世和沈杀接触不多,但沈杀对三皇子的忠心不容置疑。不管三皇子给他派下什么任务,哪怕是必死的任务,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完成。   相对来说,他现在只是做一个尽责的护卫,比前世轻松多了。   和秋谚商量了一下府里需要尽快充实人手的事,秋谚很快就离开了。微娘拿起铃姑端上来的茶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凉,不由皱了下眉头,放在桌上。   铃姑身手虽然好,但是在伺候人这方面差了许多,她亲手泡出来的茶……不是一般的难喝。   倒是桌上那盘子红彤彤水灵灵的樱桃不错,微娘伸手拿起一个,放到嘴里咬破,立刻一股甜蜜味道在口中散开来。   她把核吐到一边,拿起第二个,却听到门帘响了一声,转头看去,进来的是沈杀。   微娘翻起一个茶碗,倒满,推到他的面前,道:“若是渴了,就先喝一碗。我叫人重新去泡一壶,这个有点儿凉了。”   沈杀没那么多讲究,拿起来一饮而尽,道:“不必那么麻烦。我只是来确认一下,府里的护卫死了几个,重伤了几个,今天晚上的值夜怎么办?不然,我去守着吧。”   在他看来,三皇子一击没有得手,很有可能再来。   最讨厌的就是太子,大姑娘是他的人,没想到他只是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回来,也不说帮大姑娘出头撑腰。   微娘笑盈盈地道:“莫急,今天晚上的事我已经叫秋谚安排下去了。你放心吧,这段时日三皇子不会再派人过来了。太子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却知道那句话的份量。所谓君无戏言,太子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君王,又怎么可能空言搪塞?你好好睡着便是,昨天夜里你也受累了。”   沈杀见她不放在心上,不好多说,心里却暗暗决定今夜一定要悄悄护在微娘院子周围,必不会再叫那些宵小趁乱惊扰了大姑娘。   微娘却因着这件事想到之前在宫里的事,如果不是窦先德有意出言引她的话头,她说不定还要多耽搁很多时间,更不会被太子重视到那个程度。   说起来,窦先德在太子面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帮她。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之前窦琳买回去的那两盆以次充好的茶花。   当时她是不知道,沈杀虽然知道,却存心让窦琳摔个跟头。   可是回过头再想想,窦琳既然已经买了回去,木已成舟,以窦先德的为人,他不认也得认,必会乖乖地把那两盆茶花的钱按数付了。   若是窦府把这两盆花只养在暖房里自己观赏倒也罢了,就怕窦先德一时起意,想把它们作为生辰贺礼献给太子殿下。   那可要闹出大笑话了。   万一被有心人鼓动,让太子以为窦先德故意用次花冒充名品奉上……这可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问题!   再小的事情,只要和皇家的脸面扯上关系,那都不是小事儿!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坐不住了。   恨不得立刻到窦府去看看。   只是顾府刚刚受过冲击,府中事情实在太多,微娘竟一时分不得身,直到两天后才勉强抽了个空闲,和沈杀去了窦府。   一路上,她一直想着用什么借口引到那两盆茶花上,不管哪种方式好像都显得过于刻意。   结果到了窦府时,窦先德竟然正在暖房里。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微娘立刻跟着带路的小厮去了暖房。   窦先德正拿着手中的泥铲给面前的花松土,见微娘进来了,他在旁边盆子的清水里洗净了手,又从小厮手中拿过干净毛巾擦了擦,这才走过来笑道:“三思,怎么有空儿到老夫这里来?”   微娘笑了笑,道:“前几日的事情,还没有谢过窦大人。”   窦先德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我虽然老了,倒还有一双利眼,看人基本不会出错。你这人虽然肚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不过难得看人时坦率直白,不是那种邪恶JIAN佞之徒,不然老夫也不会向太子推荐你了。你既然是老夫推荐上去的,老夫自然要照拂一二。”   接着他又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非是希望微娘能多用点儿心思在东宫,全心全力帮助太子殿下。   微娘亦应景地拱手,应承下来。   两人闲谈几句,窦先德见她的目光总是落到花房中的那几盆花上,不由摸着白须笑道:“三思也同我那小女一样喜欢花草?”   微娘虽然不知道窦琳的爱好,但从她的脾性上来看,喜欢花草的可能性很小,窦先德这么说,大概还是不死心,想将女儿和她凑在一起。莫说她是女子,不可能真的和女子成亲,就算她真是顾三思,也绝不会把窦琳这种女人娶进门。   只是这种话却不能当着窦先德的面说。   “还好还好,前几日我在花市上买了两盆茶花回来,因着难得一些,算是上品,正打算将它作为贺礼送给太子殿下。”微娘道。   窦先德一愣,道:“这么巧?”   微娘故作不知,道:“什么巧?窦大人何出此言?”   窦先德道:“我也正想着把新买回来的那两盆‘十八学士’献给殿下。”   微娘抚掌笑道:“没想到我竟和窦大人想到一处去了。我那两盆茶花,一本‘满月’,一本‘红妆素裹’,本以为算是不错了,窦大人这里竟有‘十八学士’?”   窦先德捋着胡须,脸上微有得色,道:“是小女前几日在花市上偶然得到的。”   果然不出微娘所料,那窦琳并不敢跟窦先德说实话,说明是跟微娘斗气买的,只能说是偶然得到。   如果窦先德知道内情,必不会当着微娘的面这样显摆。   “我这表兄,爱花如痴,对茶花颇有些心得。我的‘满月’和‘红妆素裹’都因着他的关系才买下来。既然窦大人这里有‘十八学士’,不知能否让我们一饱眼福?”微娘笑问。   窦先德一摆手,指着阳光最充沛的一处道:“你们看,那不就是?”   微娘依言走过去,绕开高低错落的几盆,果然见到那日花市上卖出的“落地秀才”正在阳光中摇摆。   虽然心中已经知道它们并非“十八学士”,微娘却仍旧摆出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啧啧赞叹。   倒是沈杀在一边不言不语,双手抱臂,微微露出不屑模样。   窦先德听了微娘的话,得意得很,转头看到沈杀的模样,不由一怔,心下不快,开口问道:“沈杀,看你的模样,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第 75 章   依着沈杀的性子,是纯心想让窦琳吃个大亏的。   所以当初他眼看着窦琳买下假的“十八学士”,却绝对没有出言阻止。   他觉得良心上完全没有过意不去的感觉。又不是他逼着窦琳买的,也不是他设下的圈套让她钻,完全是窦琳自己非要横插一杠子买下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要说他做了什么,他唯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罢了。   谁也没规定他必须要时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就像现在窦先德问他,他同样觉得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只是大姑娘这次拉着他来,他再愚钝,也明白她并不和窦府交恶。   她甚至有意无意地悄悄向他透露了一下万一窦先德把那两盆茶花献上去会有什么后果。   或许能蒙骗得了一时,但这世上精研茶花的并非沈样一人,早晚窦先德会因了这个而获罪,到时候流放还是小事,说不得会因为冒犯皇家尊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皇家的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不在意窦家人是死是活,不过他在意大姑娘。   既然大姑娘希望他能解释一下,他就干脆说明白好了。   想到这里,沈杀干脆地将“十八学士”的鉴别方法讲了一遍,比那天和微娘说的还要细致,别说站在他面前的是窦先德,就算是个几岁孩童,也完全能听明白。   窦先德按照他的办法仔细观察了那两盆茶花,脸色沉沉地似要下雨一般。   照沈杀的说法,这两盆茶花不但不是“十八学士”,还是那种令人觉得十分晦气的“落地秀才”。如果这两盆花送给普通人也就罢了,真相大白后最坏的下场不过是两家人交恶。可是“祝福”当今太子、国之储君“落地”的话……   后果可想而知。   一时间窦先德后背上冷汗全都冒了出来。   那种从刀尖边缘走过的恐怖感觉让他连白白付出了近二十万钱都没心思去追究了。   窦琳那个无知女儿!差点做了一件连累全家的愚蠢事情!   窦先德毕竟世事经得多了,从这件事上一转过弯来,先是想着此次欠了顾三思一个大大的人情,第二个念头就是……顾三思此来,必是跟茶花有关系,说不定当初女儿就是因为这两盆花跟他结了梁子。   虽然微娘努力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自然,但窦先德在太子府中呆了这么多年,能成为太子宾客,自然是个人精,从后往前一推想,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对的地方。   也幸亏面前这个后生是他向太子举荐过的,如果不是这样,换一个人,说不定就因为痛恨自己的女儿的做法而袖手旁观这场弥天大祸的发生了。   窦先德越想越气愤,吩咐身边的人道:“去把琳儿叫过来。”   窦琳很快就来了,见到花房里还站着微娘和沈杀,她的脸上不由显出一丝错愕。   虽然她自己不在意世俗规矩,可她爹却是最在意这些的,很少让她在府里见外男。如今突然把她叫过来……她心里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   难道是前几日抢花的事情泄露了?   一想到这里,窦琳恶狠狠地瞪了微娘一眼。   不过两盆花而已,这个男人就这么记仇,居然还巴巴地跑到府里和爹爹告她的状,她决定记恨他一辈子!想让她答应嫁给他?做梦去吧。   只是,接下来窦先德说的那番话让她傻了眼。   她买的竟然不是“十八学士”,而是“落地秀才”?   怎么可能?这茶花看着这么漂亮,而且当初那卖主也说得振振有辞地,怎么可能是假的?   对了,一定是顾三思这个臭小子!他看到相中的茶花被她抢去,心中不服,这才故意找了个理由来,就是想让她被爹爹训斥一通。   窦琳越想越不服气,开口嚷了起来:“凭什么?凭什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爹!他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你对我不满,想让你责罚我!他是在挑拨!”   “胡闹!”窦先德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三思和你无怨无仇的,挑拨你干什么?”   “谁说无怨无仇?他记恨我那天抢了他的茶花买,这才跟你告状的!爹,那天这小子也相中了这两盆花,如果是假的,他会相中吗?再说了,就算真是假的,他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都过了这么久才来说?”窦琳不但没有收敛,声音反而越来越大。   窦先德一股郁气直冲上头顶,微娘走上前两步,双手作揖道:“窦姑娘,之所以那天没有当场告诉你,是因为在下对茶花其实并不精通,这些‘十八学士’的鉴定方法,都是在下的表兄后来告诉在下的。表兄当时只是有些怀疑,不敢确定,想再细看看那两盆花,没想到姑娘就先出手买了下来。后来表兄越想越不妥当,在这几天里查了好几本古籍,基本能确定那两盆‘十八学士’并非是真品,又听在下妄自揣测说窦大人有可能将那两盆茶花献给太子殿下,这才催着在下赶过来向窦大人报备一声。”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窦琳却一个字也不信,只望着她喘粗气,眼睛中的目光好像要把她活活吞下去一样。   “你不就是想娶我吗?”窦琳嚷着,“你死了这条心吧!为了娶我,什么手段都使了出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茶花是假的,你这些话本姑娘一点儿都不信!哪来的滚回哪里去!……。”   她还想再说什么,窦先德已经气得脸皮发紫,挥手让旁边的人将窦琳拉了下去,又叫人嘱咐妻子,将窦琳关在自己的房中一个月,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如果一个月之后还拒不认错,就继续关下去!   处理完这些,他望着微娘歉意地道:“三思,小女实在是顽劣,委屈你了。”   微娘却不以为意。前世的窦琳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很清楚,更何况窦琳还误以为自己处心积虑想傍上窦府这棵大树,偏偏这个被人宠坏的千金看上的是沈杀,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不妨事,不妨事,”微娘笑道,“窦姑娘这也是……直率了些。”她顿了一下,才勉强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词去形容窦琳的性格。   窦先德叹了口气,道:“是老夫平日太忙了,对她疏于管教,这才让她越大越不懂事了,无法无天起来。”   两人说着话,窦先德道:“我们也不能一直站着,先去花厅那边吧。”   虽然顾三思和沈杀在他看来都是后生,但毕竟两人刚刚帮他避过一场大祸,因此他不但没端什么架子,语气还比平时更柔和一些。   几人一起说话,后院里王太太已经听过下人们传的口信儿,知道自己那个愚蠢女儿定是又惹了什么事,就打听了一下,没想到下人们竟然告诉她,前几日买进府里的那两盆茶花据说不是真品。   王太太吓出了一身冷汗。   窦琳骄纵,不知轻重,她却不是这样。能坐稳窦府大太太的位置,她自有眼光和手段。   那两盆茶花要做什么用,窦先德不止一次和她提过。本来她也觉得,用两盆极品茶花做贺礼,既不显得张扬,又绝对不寒酸,简直太好不过。   没想到那竟是“落地秀才”!   就算自家夫君再受殿下宠信尊重,一旦这种预示太子即将“落地”的事情曝出来,窦府也绝对没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她急忙换了身衣服,扶着大丫鬟的手去了花厅。   窦先德正在和微娘说话,听到妻子来了,不由颇觉意外。   微娘和沈杀刚刚站起身,就看到王太太满脸是笑地走进来道:“妾身听闻大人有贵客,正巧府里做了几样拿手的点心果子,就奉来让贵客尝一尝。”   微娘心里明白,定是刚刚的事情让太太知道了,于是她亲自来用这种方式替窦琳赔罪。   其实她根本没把窦琳的无礼放在心上。   虽然同是女人,但是两人的定位不同,窦琳再鲁莽,早晚还是要嫁人,注定了只能成为后宅中的一个女人;而她……脚下这条路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说不定嫁人生子这种事情就会和她的上辈子一样无缘。   “夫人客气了,实在是在下和表兄冒昧来此,还望夫人恕罪。”微娘文绉绉地道。   “说什么冒昧,你们两个英雄少年,又前后对窦府有几次恩情,算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呢。”王太太笑着说。   所谓的前后几次恩情,大概指的是之前沈杀于受惊的马车上救下窦琳以及这次假茶花的事情吧?   几人又客气了几句,王太太毕竟是女眷,很快就退了下去。   沈杀却对她叫人端进来的几盘点心起了好奇心,每样都尝了几个。   微娘见窦先德微有苦恼之意,心下一转,便知道原由,她笑道:“窦大人不必烦恼,在下家中还有两盆茶花,虽然不像‘十八学士’那样名贵,倒也算是上品,不如就叫人搬来这里如何?”   窦先德不由一怔。   他确实因为时日近了,除却那两盆假“十八学士”,再没准备什么凑手的礼物,如今想起来不觉头疼,没想到微娘竟然玲珑剔透至此,不但看出了他的心事,更大方地表示可以将自己的礼物转送给他。 ☆、第 76 章   窦先德虽然器重顾三思,但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轻率地把近二十万钱换来的茶花轻易毁去。他先是从宫中请了专门侍弄花草的花匠过来,让他们看一看这两盆茶花的真伪。   花匠们并不是精通百花,可刚好其中有一个偏爱茶花,平时对这方面琢磨得深入些,他仔细看过之后,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两盆茶花,确实是落地秀才。   顾三思的话是真的。   他替窦府避开了一场灭门大祸。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窦先德却仍旧觉得后背隐有汗意。   太险了!   他当即命人将那两盆茶花毁了。   花匠还没出府,就有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人送了两盆茶花过来,送花的人递上来的帖子署着顾三思的名字。   窦先德急忙出去,却是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一见到窦先德出来,就立刻躬身施礼,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再看他们旁边车上那两盆茶花,乍一看,都是白色的大花,细看却有细微的差别。   那酷爱茶花的花匠看到这两盆茶花,不由眼睛一亮,凑上前细细地看着,不时地微微点头。   “大人您看,”那花匠忍不住道,“这一盆便是‘满月’,虽然这满月粗看是大白花,可您看到没有,这花瓣上却有些黑色的斑点?”   窦先德看了看,果然如他所说。只是那黑斑并不显眼,不细看的话看不太出来。   “这黑斑,就是月宫中的桂树了。只有满月的时候,我们看月亮,才能隐约看到点儿月宫的形貌,比如说这月桂树。这茶花大而圆,饱满如中秋之月,花瓣上又映着桂枝的影子,因此才有‘满月’之名,”他说着,又对第二盆茶花开始讲解,“至于这一盆,如果小人看得不错,应该是叫做‘红妆素裹’的。”   这两盆茶花的名字,窦先德早先在微娘那里便听说了,只弄不清哪盆对应哪个名字,如今见这花匠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对茶花所知甚多,心里多少放下了心。   有三思和宫里的花匠在,想来这次的茶花总不至于再出什么事罢?   “您再看这一盆,虽然同样是大白花,可是同样并不是纯白,而是在白中透着些红斑,这就像是一个美人儿刚刚涂好了胭脂,看上去别有一种风情,因此才起名叫做‘红妆素裹’。”花匠道。   窦先德满意地点头,送走花匠后,便吩咐下人们将那两盆茶花好好地送到花房里去。   他则转头到了后院,去了正房。   王太太正在美人榻上斜倚着,见他进来,忙起身坐正。   他摆了摆手,王太太便对正在捶腿的小丫鬟道:“去,给老爷倒杯茶润润嗓子。”   小丫鬟应声出去了。   窦先德坐到榻上,王太太见他脸色轻松,笑道:“今日老爷可是有什么好事要说?”   窦先德道:“送给太子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王太太一怔。   府中虽然也有些积蓄,但说到奇珍异宝却根本没有。就算把她当年的嫁妆拿出来,同样摸不出什么适合给太子当贺礼的宝贝。   同时,这礼物还要名贵,又不能打眼,想想就让人头疼。   自从知道那两盆“十八学士”是“落地秀才”之后,窦先德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她知道他并不全是因为那花出去的二十万钱,主要还在于要送的礼物没有着落。   没想到今日竟然解决了。   “老爷当真是厉害,转头就备好了。”王太太笑道,“不知道老爷这次备的是什么?”   窦先德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茶花呗。幸好三思不但心地善良,为人也坦率,回去之后就让人把他买下的那两盆茶花送了来,不然现在我还在挠头呢。”   王太太怔了一下。   照她看来,自己那鲁莽的女儿应该是把顾家的后生得罪得狠了,当众骂出那么难听的话。这事儿换到她身上,如果她不是窦琳的亲娘,心里绝对会起了大疙瘩,就算因为身份关系没法报复回来,也不会再帮着出什么主意。   没想到那小后生不但出主意了,甚至重新送了两盆茶花过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两盆茶花不会又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吧?   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的担心说出了口。   窦先德看了她一眼,虽然自家这个太太在管理后院上确实有一手,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是女人,她在眼光上很明显差了不止一筹。   如果真的有心陷害为难,当初顾三思袖手旁观就是了,又何必特意上窦府相告?   “放心吧,刚刚宫里的花匠特意看过,说那两盆都是上品的茶花,一盆叫做‘满月’,一盆叫做‘红妆素裹’,虽然在品质上比不得十八学士,却同样是难得的好花。”窦先德宽她的心。   王太太这才放下心,拿着帕子的手抚了抚胸口,道:“妾身只是太担心这事了。”   担心上次的事再发生。   “没事,说起来顾三思还是我举荐上去的。他一直念着这件事,不然也不会出力替我解围了。”窦先德叹了口气。   小丫鬟进来,将热茶倒进了他身边桌上的杯子里。   王太太想着微娘的容貌,低声道:“说起来,那顾三思的长相倒是个难得的精致。”   “何止精致,难得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窦先德说着摇摇头,“也不知道我们养的那个好女儿怎地就这个性子,看不上他也倒罢了,偏偏行事没个轻重,竟然还去为难他。”   “是妾身宠她太过了。”王太太道。   “若非顾三思心底坦荡荡,又看在我的面儿上,恐怕现在我们那个好女儿已经被他折腾得有苦说不出了。”窦先德一反从前只要妻子一请罪就立刻松口的态度,继续道,“你有空闲就去告诫她一下,不要不知好歹,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得罪的。凭顾三思的能力,虽然现在只是太子府里一个小小的幕僚,但以后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王太太一顿。   自家的丈夫自家了解。   她嫁给窦先德这么多年,他在她面前不是没有夸过什么人,可绝对没有评价这么高过。顾三思在他眼里竟似个好无缺点的一样。   她虽然同样感激于顾三思的援手,却依旧出于爱女之心忍不住出言回护了窦琳一下:“我看,也不一定就像老爷说的那么严重吧?就算日后太子登上大宝,难道他就会封侯拜相了不成?他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在殿下心里的地位去。”   窦先德立刻严厉地咳了一声,见她住了口,这才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如果只是个幕僚,自然不会高升到哪里去。你又怎知道他日后……。”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屋里,终究没有说下去,只吩咐道,“你只要看住琳儿就行了,别再让她给我惹出什么事来!平白就败了那么多钱出去!”说着一甩袖子就离开了。   微娘这边倒是没什么,虽然她命人把茶花送出去,但这府中之事本就是她在做主,并没有谁敢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只有顾三思问了一声:“妹妹把要送礼的茶花送了人,太子殿下的生辰只剩两天了,妹妹打算送什么礼物过去呢?”   微娘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身份已经在太子那里揭开,既然家底豪富,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哪怕只是在库里挑几样名贵的东西送过去,太子知道了也不会挑剔什么。”   顾三思见她这样说,必然是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不再问。   太子生辰那日,送礼之人云集,有些没有资格进府里道贺的,便托门房将礼物转交进去。至于像微娘这样的,虽然身份称不上显赫,却是太子的属下,自然被门房迎了进去,却不能在主殿呆着,只能和其他几个幕僚一同在后院里吃小席。   因着只有刘华几人在,彼此间都算是自己人,称得上是知根知底,倒也不用防范多多。吕方是最先喝醉的,接着是刘华,倒是王鹤鸣,一直笑眯眯地,无愧于他的“笑面虎”称号,一时间倒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醉了。   微娘虽然是女子,却是天生的海量,满桌子的人都趴的趴,倒的倒,她却还颇清醒地看着对面的王鹤鸣,琢磨着他是真醉假醉。   沈杀一入席就埋头大吃,这些幕僚一向把他当成是顺便的添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举杯的时候吕方倒还想着叫他一声,其他几个人都是提杯示意一下,便把杯子放到唇边喝下,根本不给沈杀反应的时间。   沈杀也不在意,可惜好景不长,他不过刚添了个半饱,外面就冲进来个醉醺醺的身影。仔细一看,却是萧紫。   萧紫看到屋子里的景象,不由有些怔愣,紧接着拍了吕方一下,原本趴在桌子上的吕方被他这一掌一下子拍到了桌子下面。   他跺了下脚,又去拉刘华,刘华晃了两下,也坐到了地上。   “王先生,王先生?”这次萧紫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并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小心地用手掌在王鹤鸣眼前晃了晃。   王鹤鸣“嘻嘻”笑了两声,头“咚”地一声砸到了面前的碗里。   得,这位也醉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看向微娘和沈杀。   沈杀根本没注意他,只顾着大吃大喝,倒是微娘偏了下头,笑道:“萧护卫有事吗?”   萧紫见只有这两个是清醒的,虽然觉得不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牙一咬,道:“还请顾先生和沈公子跟我去一下。”   “去哪里?”微娘问道。   就算萧紫是熟人,可是不问明白目的地,她仍旧不会轻易出去的。   太子府说白了,就是传说中的东宫。这是宫里的地界儿,一步行差踏错,搞不好明天出去的就只能是具尸体。   “太子那边需要先生去看一看。”萧紫含糊地说。   微娘却在看到萧紫脸上有些为难的表情时,隐约明白了什么。   说起来,这虽然是太子的地盘,平日里其他几位皇子也不见得和殿下相处得多好,但借着他生辰的时机借酒装疯倒不是不可以的。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就算想翻脸都不能。   难道他堂堂国之储君,连这点儿雅量都没有,还要和醉汉计较吗?   那萧紫进来就揪吕方,估计是因着他和太子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的缘故。虽然这点子关系在宫中贵人们看来并不算什么,却成了吕方能够倚仗的最大优势。   可惜他现在醉了。   不但他醉了,连刘华和王鹤鸣都醉了。   一瞬间,微娘突然有些怀疑。   难道这几个人是真的醉了吗?还是在装醉?   不过,事情已经容不得她多想。既然萧紫求到了她的头上,她又是场中“唯二”清醒中的一个,那就只能跟着走一趟了。 ☆、第 77 章   微娘站起身,看着萧紫急切的模样,转头看了下沈杀。   沈杀本来是觉得事不关己的,可一看微娘站了起来,他不可能不跟着,便也站起来。见微娘望过来时,他对她笑了一下。   微娘一边向外走,一边装作无意地道:“殿下那边应该正热闹着,我现在突然出现,合适吗?”   萧紫看她一眼,道:“他们几个都醉着,也只能是你了。”   果然是个武人,不会说话之极。   微娘心里腹诽了一句。   萧紫却犹豫了一下,转头问微娘:“我听说……令妹极会做点心?”   微娘一怔。   听说?她听谁说的?   谁告诉他秋谚会做点心了?   秋谚以前是伺候人的没错,但不是厨娘,估计会做饭就不错了,上哪里“极会做点心”去?   随即她反应过来,萧紫指的……其实应该是自己吧?   只不过他不知道顾府的详细情况,以为顾三思的“令妹”必是秋谚,却没想到那是个认的干妹妹。   “唔,还好。怎么,萧护卫对吃食一道很有研究?”说着她笑看沈杀一眼,那意思很清楚,阁下有空在这方面可以和沈杀切磋一下。   萧紫摇摇头,低声道:“我只是听说,令妹对于酥油卷的做法更是独特。”   微娘皱起眉头。   她擅长的可不止酥油卷一样。   但萧紫却单单把这项提出来……难道酥油卷本身有什么不妥?   她把酥油卷的来源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没发现不对的地方,便“呵呵”笑了两声:“萧护卫有话便直说罢。”   萧紫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半晌才道:“顾先生,有空闲时能不能出来一道饮杯酒?”   微娘看了看周围,笑道:“萧护卫有约,敢不听从?”   看样子,萧紫是觉得这里面说话不方便,想改日找个方便的地方再提。   萧紫见微娘答应下来,不由深深吐了口气,放下心来。   对面匆匆走过来一个小侍者,萧紫喝了一声:“你是哪个?”   小侍者见到萧紫,急忙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道:“萧大人,殿下请顾先生先去偏殿后面稍候。”   萧紫愣了一下,回头看看微娘,面上出现犹豫之色。   他来后面本来是想请吕方出头,没想到不但吕方,连另两个资历较老的幕僚都醉得一塌糊涂,无奈之下才找来微娘这个新入府没多久的。本来他就想着微娘面生,在那些宾客面前未必会有什么面子,肯找她来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硬着头皮把她推上去。   没想到现在殿下竟然单独召见微娘,而且还是去的偏殿。   难道太子殿下已经从那些宾客的包围中脱身出来不成?   想到这里,他不禁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太子殿下毕竟是未来的国之储君,看来那些人再没眼色,也是不敢当面为难的。   微娘一副没所谓的态度,看着萧紫。   虽然萧紫没有具体说酒宴上的情况,但能让他这么急匆匆来,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出太子当时的情形应该是不怎么妙的。   这种时候,按理说她不该出头得罪人。   可谁叫就剩她和沈杀了呢?   萧紫最终还是转身对微娘道:“那顾先生就先去偏殿吧,我还是再去那边看看。”   太子不在场,如果没个镇场子的人,说不定会被那几个无法无天的皇子把大殿都掀了。   虽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护卫,但毕竟和太子也算沾着亲,带着故,就算不像幕僚们那样长脑子吧,好歹算是小半个主人。   接着他叮嘱那小内侍:“好好地带路,把顾先生送过去,半路上如果有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那小内侍应了。   微娘看着萧紫急匆匆从另一条路走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和沈杀跟着小内侍向前走去。   “不知公公高姓大名?”微娘问道。   “不敢,不敢,”那小内侍一边说话一边赶路,“小的叫庆喜。”   太监就是太监,就算是皇帝和太子面前比较得脸的太监能被外臣们捧着恭维,可像庆喜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就只能缩着脖子做人,见了有点儿品级的都得自称一句“小的”。   “原来是庆喜公公。”微娘笑着道。   “不敢,不敢。”庆喜诚惶诚恐地道。   “庆喜公公看着眼生啊,平时不在殿□边服侍吧?”微娘突然问道。   庆喜脚下微顿,接着赶得更急了:“是不在殿□边服侍。如果不是今日宫中太忙,传话这种事情怕还轮不到我呢。”   他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微娘点了点头,却侧过脸对沈杀使了个眼色。   说来奇怪,沈杀平时不是个多有脑子的人,但微娘这一个可能让人产生多种联想的眼神却让他准确无误地理解了:“刚刚吃得多,有点儿内急,这附近可有更衣的地方?”   庆喜给他指了方向,沈杀立刻千恩万谢地去了。   庆喜并不在意沈杀的离开,他接到的命令是将顾三思带过去,里面并不包括其他人。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偏殿走。   萧紫回到主殿里,却发现太子竟然已经回来了,之前围着他的那些人依旧围着他。   萧紫不由愣了一下。   太子的脚程这么快?那顾三思呢?被太子派去了哪里?   他四处扫了一圈,没看到微娘的身影,便借着席间侍者们的身影阻挡慢慢走近了太子殿下。   刚巧这时新一轮的敬酒已经结束,大家归座谈笑吃菜,萧紫悄悄走过去,代着替太子倒酒的机会低声说:“殿下,您回来了?”   太子一愣,看他一眼,脸上神色不变,却借由拿筷子的动作挡住了嘴唇,匆匆低语了一句:“什么回来了?”   萧紫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心中一股不安升了起来。   那个看起来面生的小侍者口口声声说殿下是在偏殿召见顾三思,当时他以为“殿下”说的必然就是“太子殿下”,却忘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同样可以被称为“殿下”。   只是,现在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在主殿里,根本没有离开。   到底是谁把微娘召了去?是谁想见到这个新进的太子幕僚呢?   萧紫虽然觉得不妥,这时酒却已经斟满了,再留在太子身边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只能放下酒壶站到后面,想着什么时候找机会再细说这件事。   只是,他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接近太子的机会没找到,倒是一个侍者走进来,匆匆对他道:“萧大人,外面有一位自称是沈杀沈大人的想找您出去说话。”   萧紫一听,赶紧悄悄后退几步,借着帷幕的遮掩退了出去。   场中诸人没有谁发现他的离开,气氛还是那般热烈。   殿外,沈杀正站在栏杆处,此时黄昏已过,玉兔东升,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了一抹光亮,让他的另一侧脸隐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明晦不定的感觉。   萧紫走过去,见左右无人,这才悄声问道:“到底是哪位殿下召见你们?三位殿下现在都在殿里呢。”   难道是公主殿下?可公主殿下没道理见这些外臣啊。   沈杀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半路上借着要解手过来的。”   萧紫厌恶地看他一眼:“那你还不快去解决一下?”解手解到主殿来了,而且说得那么口无遮拦地。   “我是顺道看了一下布置而已。我看到除了常见的那些护卫之外,还有一帮子人躲在暗处,里面颇有几个高手,看着面生得很,我想问一下这是不是太子府的布置。”沈杀问。   萧紫哽了一下。   太子府里的布置能随便告诉别人吗?难道是觉得想行刺太子殿下的刺客太少了不成?   沈杀见他没说话,等了一下,索性拿起石子,在地上比比划划地说了几来,哪里有侍卫,哪里有流动哨,他发现的那一帮子人又躲在哪里。   萧紫虽然没告诉他太子府的布置,却很留心他的话,见他指出的那些人的躲藏地点,不由愣了一下。   虽然沈杀说的只是普通的明哨以及个别暗哨,但那一帮子人……确实不是暗哨所在。   如果不是太子临时布置了其他人手,那就只能是东宫混进了其他人。   事实上,东宫这边的暗卫布防完全是由萧紫控制的,太子绝无可能突然调换更改。   沈杀看着萧紫大变的脸色,长眉一挑。   他就知道,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大姑娘那个眼色,是让他暗中摸摸四周的情况,他借口离开,仗着超强的记忆力,躲在东宫中他所知道的那些明卫暗卫,结果发现有一帮完全不曾见过的人隐在黑暗里,好像在等着什么。   他们躲藏的地方,正是大姑娘要去的偏殿附近。   当然,他不怕那些人会对大姑娘不利。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东宫,今天是太子的生辰,那些人就算疯了也不会干出这些诛九族的事情。   只是,如果不是为了杀人,为什么又要藏在那里?   他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却发现宫里他认得的人除了那几个幕僚以及老头儿顾先德之外,就只剩下萧紫了。   所以他当机立断,跑到主殿来找人。   萧紫神色严峻起来,看着沈杀道:“你可敢担保你说的是实话?”   沈杀道:“我用我的命去担保。”   萧紫点点头。他倒不是怀疑沈杀,事实上他觉得沈杀很对他的脾气,那样问只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些罢了。   “那几个高手功夫确实不错,我又要躲明哨暗哨,差点儿就被他们发现。”沈杀加了一句。   面前这个男人的功夫有多高,萧紫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连他都差点儿被发现,只能说这些进到东宫里的人确实是高手中的高手。   只不知道他们的图谋是什么?   刺杀太子?   那为何去了偏殿?还把顾先生也骗了去?   “那你想我怎么做?”萧紫想得头有些疼,索性把这个难题扔回给沈杀那边。   “报告给太子,立刻关闭宫门搜查,搞清那帮人的真面目。”沈杀道。   “不行!”萧紫立刻反对。   那帮人的存在只是沈杀说的,他并没亲眼所见,更不知道谁是他们背后的主子。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可万一这些人真的是太子临时心血来潮调派过去的呢?他来这么一出,岂不是让太子不快?   话说回来,今天来的宾客这么多,就算出一点点儿事,也都算是掉了太子殿下的体面。   他不由来回走了几步,想来想去,却仍拿不定主意。   沈杀心里惦记着微娘,见他不肯出头,脸色一沉,转身就要走。   “等下!你去哪里?”萧紫急忙问。   “你既然不肯出手,那我自己去做。”沈杀道。   萧紫忙拦住他:“不许去!”许是看到沈杀脸色不好看,他放缓了口气,劝道,“现在我们还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去了怎么说?万一那些人是……,”他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措词,继续道,“万一是殿下的护卫,你这么一嚷嚷出来,倒让别人看我们这边的笑话不是?”   在萧紫心里,一切以太子殿下为重。可沈杀刚好和他相反,除了大姑娘,他谁也不认,所以萧紫这话根本说服不了他。   “你不去,我去!”沈杀冷冷地道,“谁敢拦我,我杀谁!”   萧紫眼睛一眯:“你威胁我?”   有个词叫“文人相轻”,或许文人们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出众独特,与众不同。武人们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毛病,但同样有自己的底线,比如说,不能被挑衅。   在他们看来,被挑衅就等于被对方看不起。   被看不起就一定要洗刷这种耻辱。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突然沈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一个高挑身材走了过来,一身文士衫,脸上笑眯眯地。   却是王鹤鸣。   王鹤鸣见到这两人,不由大为意外,出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沈杀对王鹤鸣接触不多,站在一边不吭声。   萧紫却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也来不及想为什么之前这笑面虎醉得那么厉害,居然这么快就醒了酒,当即过去,一五一十把刚刚的事情讲了一遍。   王鹤鸣表情仍是笑眯眯地,可是眼中却透出深思的模样。   沈杀看他那样子,虽然依旧不放心微娘,却想到王鹤鸣毕竟是太子府里的谋士,脑子应该好用,不妨多留下来听听他怎么说。   王鹤鸣来回踱了两圈,最后停下来,摸着下巴喃喃地道:“这种布置……,如果我是那个做出布置的人,目的会是什么呢?”   萧紫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王鹤鸣猛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人:“这么布置,当然是为了害人用的。至于是害谁……殿下今日生辰,来往人多口杂,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点儿什么意外,因此要用的方法必然是直截了当,不可能叫了无关的人去。”   这么说的话,叫了微娘去,就只能是为了害微娘了!   “可是……,”王鹤鸣又皱起了眉头,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害的偏偏是顾三思呢?”   一个刚刚进府的小谋士,连头角都没崭露出来,到底是入了谁的眼,让人这么迫不及待想害他?   就算是刘华或者他王鹤鸣,甚至是吕方,都比这顾三思重要一点儿吧?   若说是为了害太子,这实在说不通。不管话本戏文里怎么写,起码在东宫里行刺可比让圣上讨厌太子的难度大得多。   真想杀了太子,还不如在这次太子生辰宴上随便搞出点儿什么事来,把太子府里的人牵进去,这样更可能让陛下对太子生厌恶之心。   就算顺着这个思路想,找顾三思其实只为了随便陷害一个东宫的人让太子落面子,那就更说不通了。   幕僚们都在偏院那边喝酒,如果只要是东宫的人就行,随便一个侍卫,就算是萧紫都比顾三思来得方便。   现在的死结就在于:为什么被叫到偏殿的是顾三思?为什么舍近求远地去找顾三思?   还是说,他的推断是错的,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陷害?   沈杀听了他的话,却完全明白了。   王鹤鸣不知道大姑娘和其他皇子的纠葛,他一直跟在她身边,却是知道的。   三皇子对顾家下黑手,大姑娘的反击让张氏自取灭亡,甚至前些日子顾府突遭变故,死了不少人……   是三皇子!   绝对是三皇子!   三皇子不甘心让顾家就这么被太子笼络了去,趁着太子的生辰宴再次下黑手。这次他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如果事情成了,不但大姑娘可能会出事,连太子都脱不了干系!   当然,三皇子未必知道此时的“顾三思”其实是顾微娘,但顾府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已经成了他要下手的目标。   害了大姑娘,顺便把太子拉下马。而太子一出事,顾府唯一的庇佑就失去了,到时候顾家的家财还不是三皇子想怎样就怎样?   果然够阴损!   想到这里,沈杀再也呆不住了,“噌”地一下越过萧紫身边,就往偏殿的方向奔过去。   萧紫一把没拉住他,生怕他乱来,闹出什么笑话,当下也顾不得王鹤鸣,拱了拱手就奔着沈杀追去。   说起来,沈杀功夫比萧紫高着一大截,他又是后出力的,正常情况下根本追不上沈杀。不过这毕竟是在宫里,沈杀不能全力奔跑,因此没多久就被他赶了上来。 ☆、第 78 章   沈杀急急地在前面赶,萧紫则全力在后面追,很快就追上了他。   “沈兄!”他一边喘气一边道。   沈杀的唇紧紧地抿着,一声不哼。   萧紫看得直叹气。   你说,光看皮相,沈杀长得已经算是美男子中的美男子了,可为什么脾气就这么拧呢?非要和人对着干?难道自己还能吃了他不成?   “沈兄,你这么冲过去不是办法,”他道,“我们总该想个对策过来,两个拳头总比一个拳头有力。你刚刚也说过,那里面有好几个高手,难道你觉得这样冲过去,就能把顾先生……带出来不成?再说那边什么形势我们还不知道。”   沈杀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幽黑的眸子看得他心下一跳。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你会帮我吗?”他问。   看样子,如果自己说得不如他的意,他定会一意孤行了。   萧紫叹了口气。别说沈杀,就算自己也不能让顾三思死。别的不说,那酥油卷的秘密还要从他这里下手才行。   “今日来为殿下庆祝的,除了几位皇子和臣工之外,几位公主殿下也来了。”萧紫说。   沈杀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那种“这关我什么事儿”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或许,是哪位公主殿下心血来潮,想见顾先生一面,他现在未必就一定是危险的。倒是你,这样贸贸然闯过去,就算顾先生本来是安全的,也被你拖累了。”萧紫说。   “女眷们都在哪里招待?”他问。   “在福临阁。”萧紫回答。   沈杀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福临阁在后面的另一处院子,离这边远得很,若真像萧紫说的那样,直接把微娘召到福临阁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来到偏院?   他虽然对世事所知不多,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萧紫分明是想糊弄他。   萧紫见他不上当,急得直跺脚,最后一咬牙道:“罢了,既然沈兄要过去,我随你一起去吧。不过我们不能这么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跟我过来。”说着纵身跃上屋顶。   沈杀点点头,也跃了上去。   早该这样了么。   两人在屋顶上一通闪挪腾跃,避开那些暗卫,到了偏殿对面的顶上,伏□看着偏殿。   偏殿的窗子上有灯光映出来,显然里面有人。   两人刚刚趴好,就听到殿门响了一声,接着一个纤长的身影走出来,四下看看,这才向外走去。   殿前的灯笼光正好照在那人脸上,容貌秀丽,十七八岁年纪,竟是个妙龄女子。   萧紫不由轻轻“噫”了一声。   沈杀看他一眼:“你认得这个女人?”   萧紫低声道:“她是善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叫晴雪。”   沈杀不由皱了下眉头。   善阳公主的侍女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真让萧紫说对了,是哪位公主想见大姑娘?   萧紫道:“晴雪和晴雨两个侍女从来不会同时离开善阳公主身边,如果公主真的在殿里,现在她身边应该还有晴雨在。”   对公主身边都有谁陪着,沈杀并不关心。   他想了想,微微起身,看清四下无人,起身跃到偏殿顶上。   萧紫伸出手去,却没能抓住他,咬了咬牙,也跟着跃了过去。   这种私窥皇家公主的事情,万一被人看到,就是犯了欺君大罪,就算他是太子的亲戚,到时也免不了赐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萧紫不由在心中暗怪沈杀太过冲动。   沈杀在殿顶四处听了听,最后选中一处地方,回头对萧紫说了一句:“你帮我望风。”就开始扒殿顶的瓦。   萧紫憋屈地四下看着,想他堂堂太子身边最受器重的侍卫,什么时候竟然和个贼似的,偷窥公主天颜?   沈杀这家伙果然是个愣头青!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   沈杀却不知道萧紫心里的想法,他轻手轻脚地把瓦扒开,眼睛凑上去往里看。   偏殿也不小,但他扒之前选好了位置,现在露出的这个洞刚好能看到偏殿里的情形。   此时偏殿里的床帐已经放了下来,隐约能看到里面香被隆起,似乎睡了个人。帐外守着一个和晴雪差不多年岁的女子,虽然同样是侍女打扮,却长得极为漂亮。此时她正借着灯光在安静地打着络子,一边打一边注意着帐子里的情况,一副随时等待传召的样子。   沈杀拍了□边的萧紫。   萧紫凑到洞口处往里看了看,对他肯定地点点头:“那个就是晴雨姑娘,看来帐子里的必是公主殿下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等下有侍卫过来,看到我们两个,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就伸手去拉他。   沈杀却错开了他的手,沉声道:“我要下去看看。”   萧紫一怔,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情,在他耳边急匆匆地道:“你疯了!这样瞟一眼已经是大罪,你竟然还想下去看,惊动了公主大驾,到时候你会被诛九族,老天都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还有几丝怒气。   沈杀摇头,道:“我不是信不过你,但是我师父说过,任何事情,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都不可以完全相信。”   “你脑子有病!”萧紫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你回去吧,”沈杀突然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还替我把风,接下来的事情,我一个人做,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是我担着,不会连累你的。”   “你!”萧紫气得站起身,恨恨地想离开,可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回来了。   沈杀吃惊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萧紫脸色有些红,气愤地道:“真不知道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连偷窥凤颜的事情都干了出来!”说着将揭开的那片瓦捏碎了一小点下来,跃到殿顶边缘,手指轻弹,那碎片就飞速弹了出去,撞到了下面的殿门上。   晴雨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络子,开口问道:“谁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她。   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向外看了几眼。   殿外静悄悄地,除了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什么。殿顶下面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轻微地摇晃着,照着下面的地面有些惨红。   晴雨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她想赶紧把殿门关上,手却不听使唤似地,僵硬地支在那里。   慢慢地,她伸出脚,走到殿外,四处走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看来,大概是她听岔了。   等下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惊世骇俗,难怪她会紧张到这个地步,连耳朵都出现了幻听。   晴雨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一边慢慢走回到殿里,反手紧紧地关上殿门。   她的左手还紧紧地抓着那半个没打好的络子,眼睛却下意识地望向垂下的帐子,目光有些复杂。   今天晚上过后,不知道她和晴雪到底会落得什么下场?   是毁灭,还是……   可不管怎样,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步,再后悔已经没什么用了。   她一咬牙,轻轻地迈步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好,垂下头继续打络子。   沈杀和萧紫却已经利用晴雨出来再进去的这段时间到殿内查了一遍。   “你看,我说了帐子里确实是善阳公主吧?你偏不信。”萧紫低声道,“现在你看也看过了,赶紧把瓦片放回到原处,我们回去吧。不过是虚惊一场。”   沈杀的长眉始终没有松开,喃喃地道:“你说,既然是公主在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陌生的高手出现?”   “这还用说吗?肯定是公主的护卫呗。”萧紫不以为然。   “公主的护卫为什么鬼鬼祟祟的?难道陛下这么大方,给每位公主都配了很多暗卫不成?”沈杀反问。   萧紫一怔。   沈杀问的句句在理,就算那些人是公主的护卫,也不应该在暗处躲着。   再说,不管是天家还是民间,自古以来都是重男轻女,皇子们都配备了数量不等的暗卫,但是所有的公主只是调拨了一些普通的宫廷护卫进行拱卫而已。   两人正在僵持,忽地下面又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晴雪回来了。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见晴雪进来,晴雨放下手中的络子,迎了上去,一边帮她把食盒里的吃食放到桌上,一边轻声问道:“姐姐去讨东西时,没引起别人的疑心吧?”   晴雪颇有几分得意地笑了笑,道:“我只说是公主要用些吃的,谁敢质疑?只怪自己手脚不够快哩。”   “姐姐一直这么厉害。”晴雨恭维她。   两人虽然都被公主器重,但是晴雪自入宫后就被拨到善阳公主身边,算是和她一起长大,情份自不是晴雨这个半路进来的侍女所能比的。   晴雨倒也聪明,晓得自己比不得晴雪,平日里不但对她多有忍让,还时不时说些好话捧着她,因此两人的关系还算融洽。   “我走了之后,公主有没有醒?”晴雪边问边走到床帐边,撩起来看了看,见善阳公主仍旧安静地睡着,便放下心来,将床帐又重新整理好。   “还不就一直那样。”晴雨道。   她的话音刚落,突然身后劈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接着狂风大作,蜡烛灭了,殿内一片漆黑。   晴雨和晴雪一时没有防备,不由齐齐尖叫起来。 ☆、第 79 章   狂风过后,一阵低低细细的呜咽声响起来。   晴雪和晴雨都吓得面色仓惶,哆哆嗦嗦地抱在了一起。   晴雪壮着胆子叫了一声:“谁?是谁?”   没有人回答。   仔细听听,那呜咽声不过是风吹过树梢发出来的。   晴雪颤巍巍地偏过头,看到窗户已经大开,能看到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稍远一点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黑漆漆的夜里,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   “晴雪姐姐……。”晴雨咬着嘴唇低声叫着。   晴雪虽然同样害怕,却知道这时候不能怂了,不然以后都没法在晴雨面前挺直腰板。三皇子温文尔雅,让宫中多少少女怀春?如果她不替三皇子多做些什么,根本没办法在那些女人里脱颖而出。   她道:“别叫了,当心等下把人招了来,到时候坏了那位的布置,你我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   晴雨点点头,眼睛里却还是充满了惊恐。   “这窗户……窗户怎么会开的?”她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大概是上一班的内侍粗心,没关好吧。”晴雪用这话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你在这里呆着,我去看看窗子。”   晴雨一把抓住她,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肉里:“姐姐,还是……还是我陪着姐姐一起去看看吧。”   晴雪皱了下眉头,用力把她的手指掰开:“你守着公主。”说着慢慢挪动双腿,向窗边走去。   窗外突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木呆呆地根本不像人,更像是个僵尸,倒吊在殿边。   晴雪心底强压下去的恐怖一下子涨到了头顶,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一声,倒了下去。   沈杀赶紧跳进屋里,伸手将帐子撩起来,里面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正紧闭双眼躺着,这便是之前萧紫说过的善阳公主了。   他对着善阳公主一指,萧紫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上来,伸臂将公主隔着被子抱出来,转过身正要离开,公主却睁开了眼睛。   萧紫的手脚一下子僵硬了。   公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迟疑了一下,说了声:“萧公子?”   萧紫干笑两声:“那个……公主……,您……。”话未说完,外面隐约传来了声音。   他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许多,说了一句:“公主,得罪了。”抱着公主跳出了窗外。   至于那两个宫女,就扔给沈杀吧。   萧紫穿过两个殿顶,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突然听到怀里的善阳公主轻轻地道:“往右走,去听涛阁,那里是太子哥哥的静室,没有别人敢不告自闯。”   萧紫忙根据她的话蹿了出去。   沈杀将两个侍女放到床上,跳出窗户,将窗户原样关好,这才重新跃到殿顶,仔细观看着下面的动静。   一个小内侍领着微娘缓缓走了过来。   他再想带微娘走,却感觉到周遭有轻微的响动,却是那些隐在偏殿附近的暗卫们也悄悄地移了过来。   这时候不比刚才,一举一动都很有可能被人发现。   他只得伏在殿顶,借着上挑的殿檐阴影隐藏自己。   就算沈杀对世事所知不多,这时也隐约看出三皇子到底布了什么局给大姑娘。   估计就是想让她犯“大不敬”之罪,在民间,这种类似于仙人跳的事情并不少见。   虽然他因为来不及运走那两个宫女,把她们放回床上,但对宫人不敬同样会得罪皇家,就算落不到满门抄斩的地步,以后的功名怕是别想了。   好歹毒的手段。   只是善阳公主好歹也是三皇子的妹妹,为了钱财把妹妹都搭了进去,值得吗?   其实,沈杀的猜测并非全对。三皇子的确是利用善阳公主做了局,但这个局不需要把微娘和公主弄到一张床上,只要微娘进去时善阳公主能“及时”醒来并发出尖叫就可以了。   这个办法既不会伤到善阳公主的名声,又会把微娘拉下马,顺便黑了太子一把。   当然,如果事情发展不如意,到最后真的不得不做成“仙人跳”,他也不在乎。   为了皇位,他什么都可以利用。   沈杀眼看着微娘越走越近,不由得心中大急,却见两人停在了殿门前,那小内侍笑眯眯地道:“顾先生,殿下就在这里面,您请进去吧,不要让殿下久等。”   微娘看了他一眼,客气地道:“多谢庆喜公公一路照拂。”   庆喜笑道:“顾先生说哪里话来?您是殿下面前的得力之人,日后小的还得靠先生照拂呢。”   不得不说,太监们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不管地位高低,心肠如何,至少嘴巴都很会说话。   微娘点点头,走上台阶,到了殿门前。   沈杀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四周黑暗里还有暗卫的存在,刚要跃下去带走微娘,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动不了了。   完全不听使唤!   那模样,和中了麻药差不多。   沈杀心里不由一沉。难道还是被发现了不成?   自己脱不了身是小事,可是大姑娘……   虽说大姑娘是女人,就算真的爬上了殿里的床也必不会出什么香艳之事。但女扮男装进入太子府同样是对皇家的欺瞒。总之两桩罪过,大姑娘只要进了这个殿门,就必然要担下一桩来。   他张嘴就想喊,身后却袭来一缕指风,他的哑穴也被封住了。   沈杀拼命催动内力,想动想喊,可惜几乎把全身经脉都冲断,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娘推开大殿的门,一步步地走进殿里,走进三皇子布下的圈套。   一瞬间,他有种冲动,只要这件事后他还活着,必要把三皇子千刀万剐!   他的耳后有人轻轻吹了口气,一个声音飘进了他的耳中:“你很急吧?”声音不像男子的粗豪,却也没有女子的娇柔,听不出来是男是女。   他没说话。事实上,他也说不了话。   那庆喜在微娘走进殿里之后,就立刻弓着身子悄悄离开了这里。说来也巧,正有一个宫女提着一个小食盒走过来,一边轻声叫着“晴雪姑娘”一边推开了殿门。   突然,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你……你是谁?来人呐……”   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她的声音刚落,院子周围立刻落下几条黑影,全都是侍卫打扮,为首的一个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殿门,几个人有的跟着冲进去,有的却退到院子四周,将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守得严严实实,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沈杀闭上了眼睛。   大姑娘,你放心,就算废了这条命,我也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院门又进了几个人,借着灯光看去,竟然是太子殿下,他身边站着二皇子,后面则跟着窦先德及其他几个官员,三皇子却不见踪影。   “什么事?谁在喊什么?”太子殿下的声音少了平时的温和,听起来有几分严厉。   他带来的护卫进了殿里,很快就揪出了一个女子。   正是之前送食盒的那个。   “殿下,属下进去,看到这个女子正坐在地上,似是受了惊吓。至于殿里……。”那护卫顿了一下,向前几步,走到太子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太子一怔,先是扫了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一眼,接着快步走进了殿里。   虽然不知道太子怎么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但就算大姑娘是他的人,在这种事情面前,只怕他也没办法徇私。   可恨的三皇子!   若今日大姑娘有什么损伤,他必要这个阴毒的家伙下地狱!   他正在心里想着,耳边那个声音却又轻轻地道:“嗳,这‘一息香’虽然见效快,但时间短,还不到一刻钟,你现在已经能动了。看来回去之后我得再好好琢磨琢磨,尽量延长它的药效。”   沈杀一怔。   这声音……分明是铃姑!   他猛地转过头去,见月光下铃姑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道。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明知道大姑娘身陷险境,为何还要困住我?   铃姑对他点了下下巴:“喂,大姑娘正等我们去接应呢,你要是再不快点儿跟我走,等下大姑娘说不定会被那些侍卫发现。”   大姑娘不是在殿里么?   铃姑似乎看出沈杀的想法,又道:“大姑娘从殿门进去,立刻从后窗跳出来了。让下面那些人狗咬狗去吧。”   话还没说完,沈杀已经支起了身子,开始手脚还有些不灵便,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抬头扫了眼殿里,里面虽然人影绰绰,却并没有微娘的身影。   倒是太子殿下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像刚才那般严厉,却有几分惊愕之意:“三弟,你这是……你……,”说着叹了口气,似乎很有几分痛心疾首,“就算你这般喜欢这两个女子,也不必急到这个程度吧?好歹……好歹和善阳妹妹打个招呼!” ☆、第 80 章   沈杀跟着铃姑从殿顶跃出了几重殿下,眼看着渐离开那边喧扰人声,铃姑忽地纵身而下,下面阴影处,一个细长的身形隐在那里。   仔细看看,正是微娘。   直到此时,沈杀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微娘看了看两人,低声道:“跟我去前面吧。”   沈杀自无异议,铃姑却心有不满,嘟着嘴道:“我们刚刚过来那里好热闹,再去悄悄瞟一眼好不好?”   沈杀眉头不由一皱。这个铃姑,虽说进了顾府,前些日子又被他狠狠训斥一顿,但这好玩闹的性子却怎么也改不了。   他正打算说服她时,耳边却传来微娘的回答:“铃姑想去看热闹?”   “想。”铃姑拼命点头。   “可是被人看到了你,你要怎么介绍自己呢?难道还是要冒充宫中哪个侍女不成?现在东宫事发,各处明哨暗哨绝对会查得很严,不会再那么轻易放人过去的。”微娘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其中的内容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铃姑垮下了脸。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沈杀去看看,回去再向你转述。”微娘道。   铃姑眼睛一亮,立刻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行,这样太容易被发觉了。”沈杀立刻反对。   微娘对他眨了下眼睛:“我自有不被发觉的办法,你跟我走就是了。”说着当先行动。   沈杀怔了下,铃姑在后面推他:“快去快去,回来了讲给我听。”   他无奈,只得回头嘱咐:“赶紧出宫去,别给我们惹麻烦,不然回去的话,什么也别想听。”   “知道了,知道了,真罗嗦!”铃姑不满。   沈杀还以为微娘有什么妙计,没想到她领着自己大摇大摆地重新走近了那处偏殿。   此时偏殿内外都有侍卫严密把守着,沈杀不由手中沁出冷汗。他想问问微娘,苦于周围眼睛耳朵太多,那些话不好问出口。   “谁在那里?”一个头领模样的侍卫问道,沈杀认出他正是之前守住院子的黑影之一。   微娘镇定地走上前去。   那侍卫看清微娘的脸,怔了一下,道:“原来是顾先生。”声音里多了几分客气之意。   微娘轻轻抬了下形状优美的下巴,朝偏殿的方向示意:“里面怎么样了?”   侍卫踌躇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罢了,我不为难你,放我们去看看吧。”微娘笑眯眯地道。   侍卫松了口气,急忙让开了道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去,临近殿门口时,却听到太子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进来:“不知道晴雪和晴雨怎么说?”   晴雪和晴雨?   那两个宫女醒来了?   沈杀之前用白里衣蒙脸,吓晕了这两个女子,又把她们挪到了床上。虽知道她们不可能认出他来,他却仍旧加快了脚步跟在微娘后面进了偏殿。   偏殿里这时候已经亮起了灯光,比之前要亮得很多。不过由于是烛光,再亮也比不得阳光,床前站着太子殿下,看着气定神闲,床边坐着三皇子,身上的外衣一看就是匆忙套上去的。   之前见过的两个宫女都瑟缩在床里,脸色惨白如纸,抓被子的手都有些抖。   从地上的衣服来看,这两个宫女就算身上穿了衣服,至少也是衣冠不整。   三皇子的脸色晦暗不定,目光深处透着几分阴鸷。   微娘走过去,悄悄站到太子身后,一声不吭。   沈家这才明白她所谓的“想办法看热闹”是什么意思。   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做为谋士出现,确实不算什么。   太子殿下看三皇子一直不肯站起来,淡淡地道:“三皇弟,你跟我出来吧,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至于这两个,”他的目光在晴雨和晴雪身上打了个转儿,虽然看起来温和无压力,却生生让这两个女子打了个寒颤,“先把衣服穿好,老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看着就不成体统。”说着转身向外走。   他这么一动,就把身后的微娘露了出来。   本来微娘进殿并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时三皇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眼中的阴鸷变成了一片欲噬人的阴影。   沈杀眉头一皱,上前半步,状似无意地挡在她身前。   三皇子怔了一下,注意地看了他几眼。   突然晴雨扑下床,去拉太子的衣服下摆:“殿下,殿下,奴婢什么也没有做过,真的没有做过。奴婢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公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殿里的灯灭了,奴婢看到了一个白脸的鬼,就吓得晕了过去。等奴婢再醒来,就看到殿下站在床边了。殿下,奴婢真的什么也没有干过,奴婢是清白的,真的是清白的,奴婢的忠心天地可鉴呐!”   微娘不禁以袖掩面,不忍直视。   这晴雨脑子是坏掉的吗?   现在屋里还有男人在,她衣衫不整就冲下床,就算真是清白的,难道以后还能呆在宫里了不成?   当然,就算她不冲下来,今夜过后,怕是宫里也没晴雨这号人了吧?   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求太子殿下又有什么用?   这两个宫女既然是三皇子布下的眼线,还不如咬牙一力承担下来,过后三皇子说不定会看在她们忠心的份儿上,给她们一条活路。   ……当然,就她前世的经验来看,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   连那么得力的手下都要“狡兔死,走狗烹”,何况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棋子呢?   “殿下,求求您,求求您给奴婢一个清白……。”晴雨还在那边苦苦哀求着。   三皇子看着太子平静无波的脸,披上外衣,站起身道:“善阳妹妹呢?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是她的奴婢,是死是活,得看她的意思。”   太子回头看了看窦先德。   窦先德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太子点点头,道:“已经派人去叫妹妹了。三皇弟,还是随我去前面吧。”说着便有侍卫走上前来,带着几分粗鲁将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拉到了一边。   太子头也没回,带着手下走了出去。   几个人去了清静些的偏殿西厢坐定,三皇子看着微娘,忽然道:“皇兄手下这人看着眼生,不知是什么人?”   太子看了微娘一眼,道:“哦,是窦先生向我推荐的幕僚,姓顾,刚刚入府没有多久,三皇弟不识得也是正常。”   三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顾先生,幸会,幸会。”   微娘还了一礼,镇定地道:“三殿下此言,小人实是惶恐之至。”   嘴里说着惶恐,脸上却一派平静。   “顾先生是京城人氏?”三皇子问。   “不,小人家在江南,自幼父母双亡,在祖母的照拂下长大。前几年祖母染重病故去,小人遂关了家中的店子,来了京城。幸得窦先生青眼,这才有幸成为殿下的幕僚。”   太子看三皇子对微娘多有注意,不由微微蹙眉。   如果不是之前受窦先德提点,他还真不会发现三皇弟对这位顾姓幕僚居然有极大兴趣。   看来,之前顾三思送来的那些腰牌,确实是出自三皇弟之手了。   他仔细看了微娘几眼。   修长的身量,一双长眉尽显英气,鼻梁高挺,嘴唇柔嫩,全身上下竟无一样不足之处。不管哪一处,单取出来看,赏心悦目;合在一起,更是让人见之难忘。   这么一个男子,为何会让三皇弟如此看重?   想到这里,他的心下微有不悦,开口对微娘道:“窦先生,你先带这些人下去吧,我要仔细和三殿下商议一下今日之事。”   窦先德知道这种有关皇家的事情,自己不能涉及太深。事实上,如果不是一开始微娘就向他示了警,又派人和他联系,他本不会知道三皇子竟然这么大胆,敢借太子殿下生辰之意明目张胆地在东宫做手脚。   如今太子殿下说出了这话,他哪可能会不遵从,当即便施礼退了下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了太子和三皇子两人。   所有的侍卫都守在门外。   三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微娘的背影,见她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双拳微微收紧。   今天晚上的事情,到现在为止,已经完全失败了。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竟然不知道到底失败在哪里。   明明是推算好的事情,并无一丝遗漏,为何到最后踩在陷阱里的是他本人?   那个顾三思到底是怎么脱的身?他又是怎么发现了自己的布置?   最重要的是,他如何知道晴雨晴雪等人是自己的人?   难道说……自己这边出了内JIAN?   三皇子不停地在心内思量着,西厢之内死一样的寂静。   窦先德领着微娘等人退出来,悄悄回到了前面。   因着几位殿下的离席,前面的席面已经散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和太子殿下或者三皇子殿下有些关系的官员还借故停在那里。   看到窦先德回来,他们眼中流露出失望,但谁都没说什么。待窦先德说些太子殿下有些疲劳,已然先行安歇之后,这些人都心领神会地纷纷告辞离开了。 ☆、第 81 章   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如何交涉,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别说微娘,就算窦先德,以太子对他的尊重之意,都不可能在一边旁听。   前面的宴席匆匆散了之后,微娘和沈杀随即告辞,窦先德却叫了她一声:“三思。”   微娘见除了沈杀外,身边再无旁人,便转头看着他。   窦先德思虑良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路上小心些。”   微娘笑了笑:“多谢窦先生美意。”   虽然三皇子布置失败,反被东宫这边将了一军,但他反应再快,也不可能人还在太子府这边就能对微娘下黑手。   再说,他刚丢了丑,太子的幕僚就出了事,傻子都能看出这其中有问题。   太容易授人以柄的事情,披着温文尔雅外衣的三皇子是绝对不会做的。   微娘和沈杀上了马车,一路无语,只听到车轮的辚辚之声。   马车终于到了顾府,两人下了马车,刚走到后院,就看到黑影一闪,接着一个小巧的身子跃到微娘怀里。   正是被留在府里的翠儿。   大概是不满于一整天都被强行扣在府里,翠儿在她的怀里又蹦又跳,似乎是在控诉着什么。   微娘摸了摸它的皮毛,轻声道:“你若是觉得憋闷,便出去玩吧。”   听了她这话,翠儿却不听从,愤愤地盘起自己的大尾巴,在她怀里窝出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铃姑走了过来:“那个……。”   沈杀立刻道:“等下再说。”   虽然是夜里,下人们大多已经歇下了,但毕竟“隔墙有耳”的事情防不胜防,还是谨慎些好。   铃姑只得强行按捺住好奇心,闭上了嘴巴。   三人一狐一直进到了微娘现在住的院子里,这里是顾府最偏僻的地方,不但环境清幽,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更不要说这种时候。   铃姑点燃蜡烛,用灯罩罩上,转头看着微娘和沈杀。   “快跟我说说,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她急迫地问。   微娘坐到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翠儿的毛。   翠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沈杀见铃姑一直望着自己,便道:“太子和三皇子关在一个屋子里说话,我们都被赶了出来。”   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后续是什么。   铃姑有些失望,但马上又振奋精神问道:“那之前呢?之前你们总听到了什么吧?”   “之前就是那两个宫女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不过我看三皇子那样子,根本不在乎她们的死活。”沈杀说。   铃姑把目光转向微娘。   沈杀这三言两语根本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我倒是想问你,你是怎么在东宫的?”沈杀反问了一句。   铃姑一笑:“大姑娘叫我去的啊。”   沈杀一怔。   微娘自进东宫后一直和他在一起,哪里有什么空闲吩咐人叫铃姑进来?   再说,就算她有空闲,也要守宫门的肯放铃姑进宫才是。   微娘解释了一句:“前几日三皇子对顾府下手,我们收集了那么多腰牌,我想着大概能用得上,所以留下了一面。”   太子的生辰宴,东宫自然防守严密。但三皇子的人既然能混到东宫里去,想来三皇子必然还有其他后手。   微娘不怕三皇子有后手,她就怕他没后手。   只要三皇子的人能进东宫,铃姑带着腰牌就肯定能顶着三皇子的名义进去。   反正就算出了事,也是三皇子顶缸,铃姑做起这件事来毫无压力可言。   “那……三皇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沈言走到桌边,一边发问,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微娘温言道:“你若是渴了,便叫人去提壶热的。喝冷茶对身子不好。”   沈杀摇头道:“没事,我习惯了。现在这个时辰,不好折腾别人。”   其实,最主要的是,他觉得现在这几个人正在谈的事情,不适合让别人听到。   “那时候,我去前面找萧紫,又看到王鹤鸣出来,几个人分析来分析去,除了觉得你可能会出事之外,什么都分析不出来。”沈杀说,“倒是我发现了一些应该属于三皇子的暗卫,……可是那些暗卫后来怎么又站在太子这边了?”   微娘道:“那日我们顾府遇袭,死伤那么多人,我虽然通过太子殿下给三皇子施了些威,但心里知道他不可能放弃顾家偌大的家业,所以和窦先生商议出了这个办法。”   沈杀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这么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是大姑娘和那个窦老头儿联手布的局?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三皇子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三皇子到底什么时候会冲着我下手,不过算起来,太子殿下的生辰宴算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东宫这边出了什么问题,尤其是太子殿下的人出了什么问题,不但出事的人有罪过,连带着太子都有可能会让陛下生出些厌弃之心。”微娘缓缓地道,声音温和,不疾不徐。   铃姑点了点头:“大姑娘也是那天之后给了我腰牌,告诉我随时听她吩咐的。”   “说起来,窦先生确实有知微见著之能,我找机会和他谈了一回话,在他认同了我的想法之后,就和我一样,认为三皇子动手的最大时机就是太子的生辰宴。三皇子带到东宫的暗卫,我们虽然确实没有察觉,但自看到铃姑成功混进来之后,我就知道他一定多带了很多人。”微娘道。   沈杀认真地听着,目光却落到微娘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微微颤抖,一时间给他的感觉竟像是当初在山野间见到的那些漂亮蝴蝶的蝶翼一样。   真好看……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通过善阳公主下手是我所没料到的,那时候给你示意,也是希望你能快些给太子殿下报信,起码让他知道三皇子马上就动手了。”微娘笑了笑,“不过让我意外的是,铃姑竟然把三皇子用药迷晕了带过来,这可真是我的意外之喜。”   听了她的夸奖,铃姑不甘心地撇了下嘴,低声咕哝了一句:“还不就是因为那次扔下大姑娘去打架,过后被沈杀修理得好惨。之后我也明白了,任何欺负大姑娘的人都是我的仇人。看到那个三皇子对大姑娘出坏主意,我当然要教训教训他。说来也巧,他竟然去了净房,服侍的人都在外面守着。我看机会难得,干脆就下了药,这才把他带出来。他晕的时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后来,脸上不禁露出一分得意洋洋的神色来。   沈杀这才知道为什么床上的人后来变成了三皇子。   想来他把晴雪和晴雨放到床上时,听到的并不是太监和微娘的声音,而是铃姑带三皇子过来时发出的响动。   难怪他上了殿顶之后才发现庆喜带着微娘刚进院子。   微娘笑道:“铃姑错有错招,却在我和窦先生的布局里又加了更巧妙的一枚棋子。本来我们是打算让那个庆喜小公公惊了公主凤驾的,不过这个布置并不是十分周全。不管怎么说,庆喜就算是三皇子的人,毕竟是个太监,顶多只是‘惊’了凤驾,而不是‘辱’了凤驾。而且,不管怎么说,善阳公主本身是无辜的,三皇子可以不顾手足之情把她拉进来,我却实在不想毁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声。”   “所以说,我这一下正是这次谋划的点睛之笔。”铃姑开始自夸。   沈杀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大半。   不但知道三皇子为何在床上,也知道了为什么窦先德和太子能那么快就赶到偏殿去。这明明就是事先商量好的。   微娘看了铃姑一眼,笑道:“这次确实是多亏了铃姑,当然,阿沈你也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你提前去了偏殿那边,又把晴雨和晴雪控制住,就凭窦先生布置好的那几个侍卫,还真不一定能成事。”   侍卫毕竟是宫里的人,很多时候做事都束手束脚。   翠儿本来一直在微娘怀里懒洋洋地睡觉,听到这里,却突然发出一声狺叫,全身火红的毛都炸了起来。   前世,三皇子就是害死它和微娘兄妹的仇人,没想到这一世,重生过来之后,三皇子竟然还不放过他们。   它想到前世被长剑串成一串的三个人,想到被一点点割掉全身的肉的顾三思,想到身子破败仍替三皇子谋划最后反被杀死的微娘。   如果姑娘不是重生后多了心眼,这一次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毕竟,那可是在宫里。   在里面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铃姑看了翠儿一眼,惊奇地道:“这小东西倒好像能听懂我们的话一样,看它现在这样子,分明是发了火,动了怒。”   沈杀却没对它多在意,只继续道:“原来后来在那院子里的侍卫是太子殿下的人。”   微娘安抚地摸着翠儿的毛,嘴里应着:“是啊。”   “怪不得我之前探到的那批暗卫里面明明不乏高手,等在院子里看到的护卫却个个身手平平,我当时还以为三皇子又要出什么阴招了。……原来根本不是同一批人。” ☆、第 82 章   “三皇子信心满满想借机打击一下东宫这边的势力,没想到最后反被雁啄了眼,现在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铃姑嘴角含笑地道,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微娘却没那么大的反应,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翠儿,目光有些幽远,似乎在看它,又似乎在透过它和重重的时光看着其他的什么。   虽然早知道和三皇子会有真正对立的那么一天,可是当这个时候终于来临时,她依旧还是有些紧张。   不是恐惧和骇怕的紧张,而是隐约带着些兴奋的紧张。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当然,三皇子是皇室中人,身份高贵,私下诸多布置,又有手腕,甚至在他身后,还有那个圆空老和尚在指点。   两个人,或者说两个阵营间的斗争,短时间内是根本解决不了的。   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现在,她早做好了长期的心理准备。   “铃姑,现在你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就早些去歇了吧。时辰不早了,你不用在这里候着等我。”微娘温言说。   铃姑脆脆地应了一声,临到要出门时,转头看到沈杀一动不动,不由奇怪地道:“你怎么不走?”   沈杀道:“我还有事要和大姑娘商议。”   铃姑耳朵一动,笑道:“是什么事?我也留下来听听,怎么样?”   微娘神色不动,稳稳地道:“不过是些善后的事情,日后见到东宫的人该怎么样说,怎么样应对。这种事情,铃姑你短时间内还用不着和东宫的人面对,应该不会感兴趣吧?”   铃姑果然不感兴趣,挥了挥手,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就先去休息啦,大姑娘,等下你若是有事,叫我一声就是。我就歇在邻屋的外间。”   微娘点点头,铃姑也没再看沈杀一点,转头就走了。   “阿沈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微娘见把铃姑支走了,这才转头回他。   沈杀抓了抓头发,抬头问道:“明天要和东宫的人怎么说?”   这本是微娘用来推托铃姑的说辞,没想到他还真的会问出口。   她失笑道:“不用怎么说,不知道内情的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和我们有关,知道内情的也不会再抓着这件事不放。倒是太子殿下那里,我想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定是会对我另眼相待了。”   说着她抬头看了沈杀一眼:“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手脚那么快,把公主送走了。”   沈杀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送走的,是萧紫带走的。”   微娘的脸有些古怪。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沈杀,既然三皇子针对她做了这个局,那就肯定会做全套。她想像得出来,善阳公主绝对是倒在帐子中昏睡的,十之八九那外衣大概也没穿在身上。   一个没穿外衣只着了中衣的公主被个侍卫弄走……   “萧紫对你还真是不错。”微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挤出这么一句。   “我也没想到。本来我打算自己去,他非要跟上来。倒是后来我让他把公主带走,公主却突然醒了。”沈杀补充道。   微娘眉头一跳,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起了点涟漪:“善阳公主醒了?”   “那她……竟然没有大喊大叫?”她有些不可思议。   是公主反应慢,还是沈杀反应快,让公主没法出声?   只是,在公主醒来时做这种手脚,除非事后杀人灭口,不然那位公主性子再好,也绝对不会善罢干休的吧?   微娘有些头疼。   她可不想无意中再给自己树个敌人。   “那倒没有,很配合地让萧护卫带走了。”沈杀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强调道,“真的很配合。”   配合……   还真是相当诡异的反应。   不过,再尊贵,也只是个女子罢了,顶多能给她添些小乱子,在大事上却起不到什么影响作用的。大不了,以后多防着些就是。   微娘这样想着,就把这件事暂时放到了一边。   她们在这边商议了许久,东宫那边某个偏殿里的灯光也一直没有熄。   谁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和三皇子在一起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天色将明时,三皇子才从里面走出来。大概一夜没睡的关系,他的头发有些乱,脸色发白,眼底下有两块很明显的青色,走路的姿势也有些飘。   太子殿下亲自将他送出来,还关心地嘱咐了一句:“三皇弟,千万小心脚下,莫要摔了。”   窦先德因为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微娘走了之后,他就随便找了间侍从呆的小屋,在里面窝了半宿。睡过去之前,他还特意吩咐那些内侍,万一太子殿下出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叫醒他。   三皇子脸色阴沉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贴身太监明德殷勤地上来替他换了已经有了皱褶的衣物,刚要服侍他歇下去,就听到他吩咐道:“昨天晚上出去的那些侍卫呢?”   明德看出主子心情不好,忙小心翼翼地回道:“他们后半夜回来了,奴婢怕殿下随时有话问他们,就安排他们在客房睡下了。”   三皇子冷笑一声:“他们倒是睡得舒服!”   明德心里一跳,不敢接话。   他自小入宫,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黑暗的宫闱生活,早把他打磨成了人精中的人精,不然他也不会被派到三皇子身边来贴身服侍。   什么时候应该凑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他看得出来。   看三皇子那模样,分明是想把这些个侍卫全都五花大绑全家抄斩的意思。   他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殿下,不然先用些东西再歇歇?”   绝口不提把侍卫叫过来的事情。   开玩笑。那些侍卫和宫中或者朝中都有些或远或近的隐约关系,偶尔出意外死一两个倒说得过去,毕竟这些人全是拿朝廷俸禄办事。   可一下子处死一大批……   再昏头的人也干不出这事儿来!   三皇子是被气急了,明德这么一打岔,他不由滞了一下,胸中的明火就有几分转成了暗火。   “不吃了。”他皱着眉头道。   明德很有眼力劲地把他服侍着躺下了。   三皇子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明明这次机会就连圆空大师都说难得,为什么最后却反倒落得了这个结果?   善阳妹妹哪里去了?晴雪和晴雨怎么会躺到床上?太子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计划的?   难道是有人背叛了他?   叛徒是谁?   出了这种事情,晴雪和晴雨绝对已经暴露了。如果他坚持,倒不是不可能把这两个宫女带回来,可是没那个必要。   带回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两个弃子。   再说,要是平时,要来也就是了,惊动不了谁,但放在昨天那个场合,他要是真的张嘴要了,那就相当于承认这次布局是他做的。   明知道这两个棋子留在那里绝对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三皇子却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把她们放弃了。   他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谋略却不高,思来想去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头绪,干脆坐起来,叫了一声:“来人!”   一直候在外面的明德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弓着腰进来,谄媚地笑道:“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三皇子对他招了招手,道:“叫人去把西山寺的圆空大师请来。”   明德不敢耽误,弯着身子倒退了出去。   等圆空见到三皇子时,他依旧是之前那副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如果不是眼中还透着精光,圆空几乎不敢认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就是平日里那个温和从容的三皇子!   圆空对他施了礼,三皇子摆摆手,低声道:“我们之间还这么多礼做什么,现在其他的人都被我遣了出去,你坐就是了。”   在圆空面前,他既没有用高高在上的自称,甚至提起圆空时,还用了“你”。   圆空依言坐到靠墙的墩子上,却不急着说话,只细细地打量了三皇子一会儿,这才开口:“殿下召老僧来,不知是……。”   三皇子叹了口气,道:“我失败了。”   圆空白眉跳动了一下。   虽然三皇子并没说到底是什么失败了,但他却已经听出了言中的未尽之意。   最近三皇子紧锣密鼓策划着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件事。   他没说话。   三皇子继续道:“我明明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到,还特意加派了好几个难得的高手进去,甚至打好了‘不成功也必定要用蛮力要了那人性命’的打算。开始时看着一切都在按照我的安排进行,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全变了,我一睁眼,就在床上。我指派到善阳妹妹身边的两个女人竟然躺在我的床上。太子出来指责我,那姓窦的老头儿也一脸瞧不起人的模样。”   圆空虽然没打断他的话,却一直皱着眉头,侧着耳朵。   那模样不像是在倾听,更像是把三皇子的话全都揉碎了,塞到脑子里慢慢地品。 ☆、第 83 章   “殿下,东宫那边……看样子是有高人呐。”圆空仔细听完三皇子的话,思虑了半天,这才缓缓张口说道。   三皇子紧皱着眉头:“会有什么高人?他那边的情况,我摸得门儿清,不过几个幕僚,虽然算是有才,终归有限。那个姓窦的老头儿倒是有点儿急智,可惜年纪大了,时不时就犯个糊涂,不足为患。除此之外,还哪里有什么高人?”   圆空低声道:“殿下您想想,您醒来后发现那两个宫女在您的床上,接着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另外一个闯进来的宫女叫破了行迹。就算这后来的宫女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是无意的,但是太子那些人也到得未免太快了吧?这说明至少他们是有备而来。”   “可是那个破了这个局的人到底是谁?”三皇子不解。   圆空想了一会儿,道:“如果老衲料得不错的话,应该是顾三思了。”   三皇子张大了嘴巴。   圆空道:“您看,顾三思到了京城没多长时间,竟然就找到了太子做靠山,这本来就已经不寻常。偏偏这件事还发生在顾三思入东宫之后,说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老衲是绝不会信的。说起来,东宫那边已经好久没人能这么漂亮地破解老衲设下的局了。”   说着,他低垂着头,耷拉着的眼皮下却闪烁着灼灼的目光。   “顾三思……,他一个还没有束冠的人,有这个本事?”三皇子并不相信。   “老衲也不希望是他,不然的话,我们相当于凭空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当初只是知道他有‘神童’之称,若那时知他有这种才能,老衲必会设局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才可。”圆空道。   三皇子不以为意:“这次不过是大师不小心,我们在明,他在暗罢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本事。”   话里的狠厉让人不寒而栗。   圆空不赞同的摇摇头:“殿下,现在我们刚刚吃了个闷亏,不适合太快对那些人下手,不然的话,很容易被人猜忌到我们身上。”   三皇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虽然心有不甘,还是缓缓把火压了下去。   圆空慢慢地道:“为今之计,只有看看那顾三思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实学了,老衲会找机会试探一下的。”   “如果……如果他还有些本事呢?”三皇子虽然不服气,却还是习惯性地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圆空自得地笑了笑:“老衲前些日子听几位来访的朋友说过,好像最近边境那里不怎么太平,很需要一些足智多谋的人前去助阵。”   两个人的目光接到了一起,三皇子若有所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办法真是不错。”   在京城,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人联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而在军中,出意外的时候就太多了,谁知道战场上砍向自己的那把刀到底是来自对面还是身后?   不过,笑了一会儿,三皇子却想到了什么:“难道边境真的要打起来了?”   圆空摇摇头:“没办法,我们中原这边一向是礼仪教化之地,可是边境那边的游民部落太多,茹毛饮血,野性十足,对他们来说,什么廉耻都比不上吃饱穿暖重要。所以这些年来,大战之后签订和约,十数年后和约被毁,重新开始战争,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循环。中原边境距离上次战争已经过了四十多年,边境那边也该乱一阵子了。”   三皇子冷哼一声:“JIAN民!”   圆空看看他,没有说话。   其实圆空对三皇子并不是很满意,这个人志向是有的,可惜目光却看不长远,为人也狭隘了些,如果当初不是“那个人”拜托他,他是绝对不会插手到皇位争斗中来的。   一想到“那个人”,圆空不觉有些恍惚。   “大师?大师?”三皇子见他走神,出语叫道。   圆空急忙收摄心神,低声道:“殿下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你到现在还不肯出头帮我吗?”他的眼中有殷切,有渴望。   圆空在他的期待中摇了摇头:“殿下,当初我就说过,我只负责帮您TIAO教出几个可用的人才,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大底线,这种争斗,我是绝对不会直接陷进来的。”   三皇子很失望。   圆空有多大的才能,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知道圆空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光凭他前后数次拒绝自己,三皇子就早把他挫骨扬灰了。   凡有大才能者,无法为我所用,不能被我掌控,那就要全部除去。   “可是你找了这么久,却根本没给送进来什么人。”三皇子的口气有些抱怨。   “天下虽大,智者难求。更何况,这个智者还要对殿下忠心耿耿,通人心,善权柄,知进退,有大勇气。这种人,更是可遇不可求。”圆空的口气有些萧索,“老衲无能,虽然努力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适合殿下的人。”   这句话是实心实意地。   不管怎么说,他手中那《谋术八卷》总该有个传人,就算不为三皇子着想,他也要为自己打算。可惜找了这么久,初见时印象不错的并不是没有,但仔细观察之后,他就总是会发现对方这里那里有着不足,甚至是致命的缺陷。   难道,注定他要把这套凝注了他全部心血的东西带到坟墓里去吗?   圆空轻轻地叹了口气。   三皇子的脸有些阴鹜,他原本就一夜未睡,这时候看起来更是显得憔悴不堪。   “照你这么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他问。   圆空微微笑了笑:“怎么可能会算了?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您若真的想坐上那个位子,首先要学会的一条就是……耐心。学会耐心地等待,等到机会到来,再突然出手,一击毙命!”   生辰宴过后,幕僚们守在东宫的顺序就有所改变。原本微娘顶多半月轮到一回,这些日子却时常被太子召进府中。   慢慢地,就连王鹤鸣这个对当天晚上的事情隐约有些推测的人脸上都不大好看起来。   就算再倚重一个人,用得着……天天见吗?   而且,竟然还时时将她召到书房里去说话。   太子的书房是防备很森严的地方,除了窦先德和贴身伺候的人外,这些幕僚都是无召不得入内,如今微娘几乎天天守在书房里,她又是个后来的,也难怪这些人心里不平了。   他们不高兴,微娘也不见得就高兴。   她确实是想让太子对自己高看一眼,可她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的脑子好像和一般人不大一样。   至少在微娘看来,太子殿下表达对一个人看重的方式就是……让她跟着自己帮忙干活。   比如说现在,窦先德正和太子殿下谈事,而她却不得不苦命地站在一边帮忙磨墨。   这种事情,明明那些小内侍完全能干吧?   微娘虽然心里不乐意,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垂下头,把那块墨条当成了太子殿下,反复不停地磨着。   太子偏头看到有几滴墨水溅出来,便提醒道:“三思,用力有些大了。”   微娘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继续磨。   太子只是无意间的言语,陡然见到微娘的笑容,不由愣了一下。   当初太子见到微娘时,就知道面前“这个男子”皮相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世上难寻。不过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多想。后来微娘进了东宫,他也只是把她扔进幕僚那边,由得她和他们慢慢打交道。   那些幕僚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私底下谁也不服谁。有的自恃能力强,有的则觉得自家是太子的亲戚,好歹算得上“皇亲”,还有的则认为自家进东宫最早、资格最老。像微娘这样的,既没什么裙带关系,又是个新进府的,会让那帮子人瞧得起才怪。   不过,太子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谁都是慢慢熬过来的,凭什么顾三思就不能熬?就算是窦先德推荐上来的,自己在把他带进府之前还曾经见过面,交谈过,却也并没打算因为这个就为他破例。   如果连和其他幕僚交好的能力都没有,东宫也就没必要留下这种人了。   因此把人放到东宫之后,他并没怎么在意过顾三思。直到前段时间顾三思无召入府,把三皇弟的侍卫腰牌交了上来,他才隐约觉得,这个小家伙还挺有意思的。   能力确实有,更难得的则是她当时不卑不亢不慌不乱的表情。   没想到,是他小看她了,她不但有能力,而且智计还超出了他的期许程度。   生辰宴那天的事情,要不是她事先有所警觉,并且和窦先德通了气儿,怕是到最后踩到陷阱里的就是他了。   微娘磨好墨,将笔和砚都放到方便拿取的地方,无意中一抬头,竟与太子的目光遇上了。 ☆、第 84 章   太子的目光很直接,也很明亮。   微娘虽然一副玲珑心肝,心思九转十八弯,但毕竟内心里仍旧是个女子,表面上镇定如初,其实心底颇觉几分无措。   她微微垂下眼皮,继续磨墨,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太子看着微娘,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此时这个磨墨的男子看着和之前并无区别,他却觉得,这个人在害羞。   说不出缘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害羞?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和窦先德说话。   微娘瞥到他不再注意自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墨磨好时,窦先德已经先行告退。   太子走到桌边,拿起笔,刚要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些什么,突然开口道:“三思,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微娘怔了一下。   太子抬头看看他:“上次我去母后那里,母后透露出父皇有想给我指亲的意思。”   微娘的眉头稍稍皱了起来。   结亲吗?   朝中大臣虽多,大致能分为四派,其中三派分别是支持三位皇子的,最后一派则是干脆不牵扯到皇位争斗中来,不管谁能坐到皇位上,他都能跪下山呼万岁无压力。   而这些大臣私下里又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得多。   如果太子娶亲的话,自然是娶自己阵营中的女子最好,这样才能保证阵营如铁桶一块。   若实在不行,娶中立派系官员之女也无妨,这种做法的好处是,极有可能借着联姻再次增加自己的实力。   只是,不知道陛下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会甘心坐视太子一家独大吗?   太子与皇帝的关系,自古以来就很微妙。   坐上皇位的人,一直都忌惮着会不会哪一天被人推下皇位。   哪怕那个推自己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所以,从古至今,为防后继无人,太子这个位子不能不坐人,但也不能太过份,不能威胁到自己的权力。   毕竟,太子只是太子,再是国之储君,也只能是未来的皇帝,不是现在的。   按照前世的情况来看,当今陛下还有十多年好活,现在称得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自然更不愿意看到太子有多强势。   但是,他也未必肯看着太子被打击得太过。   如果给太子娶了对立阵营的大臣之女,导致太子势微,甚至被二皇子和三皇子盖过风头,这也是皇帝所不愿看到的。   “陛下有说是哪一家的女子吗?”微娘思虑再三,问道。   “还没有订下来,我想大概是会让内务府出一份名单,再将这份名单交由母后那里,让母后斟酌着办吧。”太子道。   “如果殿下心中有适合人选的话,不妨先和皇后娘娘通通气。”微娘说。   太子摇摇头:“要是让父皇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会迁怒母后。”   微娘笑了笑:“殿下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平日里给娘娘请安是常事,偶尔话话家常也在情理之中,陛下怎么会生气,又如何会迁怒呢?”   太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暗示之意,笑了:“你果然有办法。不过让你失望了,本宫心里还真没什么人选。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来说说,看这太子妃的位子给哪家更好一些?”   自古权势之位,只看利益,难见真情。   微娘笑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的终身大事,哪里有属下置喙的余地?……不过非要属下说的话,属下觉得,清流那边不大合适。”   太子愣了下。   清流一派的大臣,多是中立阵营。对这些人来说,忠的是皇位,而不是某一个人。   如果他能够娶一个清流之女,进而把清流拉到自己这边来,不是对皇位之争更有利么?为什么顾三思反而说不合适?   “说来听听?”   微娘道:“陛下共有三位皇子,除您之外,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其中二皇子名声欠佳,三皇子倒一直有雅名在外,颇受人欢迎。可是不管是已成为储君的您,还是稍逊些的二皇子,亦或是三皇子,都很少得清流的青眼。殿下没想想这其中的缘故?”   太子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拿着毛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了起来。   太子的字很不错,虽然称不上银勾铁划,笔走龙蛇,但胜在沉稳大气,间架间隐约透着种气势,让人看了就觉得舒服。   “继续说。”他道。   “属下觉得,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所谓‘清流’,根本就不是什么工具。他们只是国家的柱石,是陛下留给下一位能坐上皇位的人的。”微娘说。   太子笔一顿,抬头看着她:“本宫就是太子。”   “属下说的并不是储君,而是下一个能坐上皇位的皇子。”微娘郑重地说。   太子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这样说,无非是指他虽然现在是太子,将来能不能登上皇位还在两可之间。   虽然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但就这样被人赤LUO裸地指出来,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转过头再想想,太子倒觉得,刚刚那些话确实有些道理。   每个登上皇位的人,都会有离开这个位子的一天。   所以每一任皇帝都要早做打算,选出下一个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但是,竞争归竞争,却不能因为皇位之争而把整个国家都拖进去。   每位皇子身边都有他们得力的人,一旦有皇子夺位成功,他身边的人便有从龙之功。   不过有从龙之功的人未必就适合站到朝廷之上,所以大臣们必须有一些人要一直顶着江山,直到下一位皇帝成长起来。   清流,就是陛下留给下一任皇帝的力量。   太子看着一边侍立的微娘,不由微微有些恍惚。   一朝天子一朝臣。争位失败的皇子,他们身边的大臣将不再有出头之日。像吕先,本来就和太子的亲族有那么一点儿关系。而王鹤鸣等人,则把宝押到了他身上。   可是面前这个身量修长的男人,又是如何认定自己的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几次相见?   “三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殿下有何吩咐?”微娘垂下头应着。   “你有什么心愿吗?”   微娘一怔。   怎么好端端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上面来?   她的心愿?她的心愿就是把三皇子挫骨扬灰,为父母亲人以及前世的自己报仇!   但这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好在太子也没指望听她的回答,他继续道:“二皇弟先不说了,就说三皇弟,我生辰那日,你也看到了是什么情况。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将来我护你不住,你会不会后悔?”   原来是说这个!   太子是想问,如果他没成为皇帝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不过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先不说太子如何说出这种丧气话,难道他身边的每个人,他都曾担心过未来的下场吗?   微娘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道:“属下既然是殿下的人,自当为殿下尽力。”   太子低低地反复念了几遍:“我的人啊?”   不知怎么地,看起来似乎心情有些好转。   他对微娘挥了挥手:“三思,你过来。”   微娘走上前去。   “来帮本宫把剩下的写完。”太子说着,将右手中的紫豪白玉递了过去。   他写了一半的是前朝一个姓宋的诗人做的一首词,这首词微娘听哥哥讲解过,当下便站了上去。   只是落笔之前,她踌躇了一下:“殿下,属下所习的字体与您不同……。”   太子道:“你只续上就是,不必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微娘应了声“是”,将剩下的半阙补了上去。她原本写的是是簪花小楷,但自重生之后,就开始学着写顾三思的笔体,如今已经很有几分相似,尤其不显得女气。   太子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运笔,突然开口道:“你这里如果这样运笔会更好一些。”边说边伸出手臂,绕过她身后,握着她右手写了下去。   手掌相握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   微娘是绝对地没有想到,而太子则是意外。   他没想到,微娘的手竟然这么细,这么嫩,而且握上去才发现,微娘的手还很小,比他的小了不少。   微娘和顾三思虽然是双胞胎,但毕竟是女子,和兄长还是有一些差别的,比如说手的大小。   太子忍不住说了一声:“三思,你的手好小。”   微娘的身子因着他这一句,一下子僵硬起来。   太子却并没有发觉,只是顺着她的手把那个字改了,之后笑道:“你看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更好些?”   微娘勉强笑道:“殿下所书,自然要比属下的好上许多。”   “不能这么说,”太子道,“旁的不说,就是大殿之上,那些大臣之中,字比本宫好的就有很多。”   微娘却连恭维的心思都没了,太子握着她手的时候她表现得很是镇定,如今太子放开了她,她的手心里便缓慢地渗出了汗水,慢慢地竟似连毛笔都握不住了。 ☆、第 85 章   在京城里,最热闹的大街要数平安大街,平安大街旁边有一条胡同,叫做剪子胡同。这条胡同很出名,传说是因为当年出了一个打剪刀很厉害的姓李的男人。那个男人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只是他能做出世上最精巧锋锐的剪刀,所以人们都叫他李剪子。   只是这些都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的剪子胡同不再像刚得名时那样,满街满巷的剪子,而是换成了各种小吃摊子。这些摊子挨挨挤挤地,一家接着一家,彼此间界限很不分明。条件好一些的铺子,还有几张桌子椅子支在那里,条件不那么好的小摊,则只是有个卖吃食的地方。   在这个巷子里,有一家叫做张记面铺的摊子最出名。这家面铺什么面食都做得出来,不管是包子饺子,还是云吞面条。不过最出名的还是水晶馅饼。   他家的水晶馅饼,皮薄得很,透过薄薄的皮儿几乎能看到里面的馅是什么。别家的馅饼如果薄到这种程度,烙的时候绝对会破。可是他家的馅饼却不会,就这一点儿就让其他做馅饼的摊子拍马不及。而且张记面铺的汤也很鲜美,尤其是其中一种鱼虾汤,据说是按照南方某地的做法改良来的,鱼肉虾肉入口即化,汤汁鲜美,让人食之难忘。   就算是朝中大臣,都有很多人喜欢特意绕到这里吃完早点再匆匆赶去上朝。   不过,一身普通人衣服的三皇子来到这条巷子里可绝对不是为了吃张记面铺的馅饼和鱼虾汤的。   他身边带着几个同样穿着轻便衣服的侍卫,那些侍卫虽然是普通百姓的打扮,身上也没带着显眼的刀剑之类,但分别布在他前后左右十步之内,将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之处都堵死了。   一个戴草帽的百姓走过来,在三皇子耳边低声道:“三爷,那个人就在里面呢,刚刚小的看到了。”   三皇子点了点头,迈步朝里面走。   张记面铺的生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早已经过了吃餐饭的时辰,里面却依旧是座无虚席。   此时太阳早已经落山,各家铺子里都亮着烛火。虽然烛光昏黄,但扑面而来的嘈杂的说话声音,其中还夹杂着面铺特有的热腾腾的空气和香味,让三皇子在一瞬间有一种看不清里面每个人面孔的错觉。   但很快他就看到了顾三思。   不是他对顾三思的印象多深,而是顾三思在这个环境里呆着,颇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刚要走过去,一个肩上搭着条毛巾的小二笑容满面地过来,点头哈腰地道:“这位爷,您里面请,请问有几位?小的看能不能给您挪个座出来?”   三皇子微微皱了下眉头。   私下出宫的事情,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位皇子都曾经做过。但是他出来可不是为了这张嘴,再说外面的东西,安全都没有保障,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他看到顾三思没注意到自己,就对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那几个侍卫挡着他。这时正巧有一桌人吃完了结帐,他顺势坐了过去。   这个座位偏角落,附近还有一个木柱子能起到遮掩作用,刚刚好让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到顾三思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桌子上每人面前都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虾汤,中央还放了一大盘子的肉馅饼。   那些侍卫倒不像三皇子这么草木皆兵,每人拿了一张大嚼起来。   三皇子则连面前那碗汤都没动。   他这次出来,倒不是真的打算对顾三思下黑手。虽然圆空提醒他要注意这个男人,可他还真没太把顾三思放在心上。   一个小小的幕僚而已,如果真的看不顺眼,想个办法弄死就是。   虽然现在时机不对,不得不忍一忍,但只要过了这段时日,弄死顾三思比弄死的臭虫麻烦不了多少。   就算太子府暂时能护住顾三思,难道还能护一辈子不成?   总不可能每天十二个时辰的贴身保护。   他是出来散心的。   太子府下手居然没成功,他颇有点儿郁闷。   虽然这些天几位皇子暂时都偃旗息鼓,可私下里的准备却一点儿都没少做。   三皇子得不到圆空的承诺,又找不到圆空属意的未来传人,面对二皇子和太子,他总有点儿无处下嘴的感觉。   该怎么咬死他们呢?   正在考虑时,他就看到了顾三思。   这可真是太巧了。   三皇子虽然住在京城里,但平日不怎么出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没想到还撞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不知不觉地,他就跟在顾三思后面过来了。   只是直到坐到这里时,他也没考虑好要不要趁机给顾三思打一闷棍?   虽然圆空告诫过他短时间内不要轻举妄动,但随便出宫走走也能碰到顾三思,这是不是意味着老天都在帮着他?   他正在心内天人交战时,隔壁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我说,你的事儿到底定没定下来?”   “你那么急干什么?”   “这哪是我急啊,我是怕你没底儿,拿话诓我。我可告诉你,如果你只是嘴上说得漂亮,我是不会应你的。”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那不一定。你要真有心的话,就先跟我说说,你是个什么打算?”   “还能什么打算?我打算把我堂妹说给他。”   “你堂妹?我记得你堂妹可是两不相帮的啊,你就这么把堂妹说给他了,不怕他最后把你堂妹拉过去?”   “这你就不懂了,这才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我堂妹好歹跟我一个姓儿,他就算敢娶,也不敢信她,这辈子正室的位子都是我堂妹的,他天天回到家里都得难受。可要是他不娶,可就得罪我叔父了,难免落上一个‘目中无人’的名声。当初说得好好地,要从我们这族里选个女子出来,我们这一支,我堂妹可是最出挑的,这他都看不上,你觉得以后我们这一族里还会有人待见他不?”   “还是你这个办法妙啊!”   “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心狠,谁叫他得罪了我呢?当初竟然还好死不死地立了那么一个誓言,我这也只是用他自己的话去玩死他自己,到时候谁会怪到我头上?只会怪他不识好歹,嘿嘿,嘿嘿。”   虽然隔壁的交谈内容因为没听到头尾的关系,不太明白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只是中间这一段,就让三皇子知道这必是针对什么人设计的一个局。   本来这事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可那些话的内容却让他的心轻轻一动。   打顾三思闷棍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一个办法,先不说父皇有没有派人盯着他,这些侍卫里有没有父皇或者其他两位兄长的眼线,单就圆空老和尚那天说的话来看,就是绝不可行的。   这种情况下,还不如他刚刚因着那番对话而灵机一动想出的办法更妙。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交谈的那两个人。   不过是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看起来都是做惯了农活的,不但皮肤因为长期曝晒显得又黑又粗糙,就连那双手都长满了茧子,脚下穿着沾满泥土的鞋子。   那双鞋子是当下农人们常穿的干活鞋,耐磨耐穿,就是样式特别难看。   谁能想得到,就是这两个不起眼儿的人,竟然能激起他的灵感来?   他又看了看这两人的桌上。   桌上只不过是一壶最便宜的劣酒,再加一盘子油炸花生米和一小碟咸菜,另外每人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里面汤多面少。   三皇子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发现顾三思已经结帐走出了面铺。   “三爷,要不要再跟过去?”一个侍卫问。   三皇子摇摇头,站起身,先前问话那个侍卫立刻殷勤地去付帐,他则慢慢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心里有底儿的关系,他现在再不像之前那样浮躁,变得沉稳了不少。   “三爷,我们现在去哪?”   “快落钥了吧?我们回去。”三皇子手一挥。   这些侍卫悄悄松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敢懈怠地跟着三皇子回了宫。   怎么能不松口气呢?这些皇子一心血来潮,就带他们出去,也不想想这万一要是出了点儿什么意外,就算主子没伤着,他们这些当侍卫的也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三皇子回去了,躺在自己的床上,美滋滋地想着刚刚的那个念头。   有的时候,人还真是不能太逼自己了,转个弯儿,往另一个方向看看,说不定就会有柳暗花明的感觉。   就像他现在一样。   说起来,上次太子过完生辰之后,三皇子还特意找了个空闲去见过善阳公主几次。   善阳公主身边的那两个侍女雨晴和雪晴已经换掉了,这两个侍女原本是在公主面前最得力的,不然三皇子也不会花大力气买通她们。   如果那次的计谋能成功的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三皇子还真有心打算照应她们一二。但那时那种情况,再加上局被破的懊恼,让他什么心思都没了,雨晴和雪晴的下场可想而知。   按理说,善阳公主就算不明白这个局的来龙去脉,可身边的两个侍女突然就被换走,她多少会有些疑虑。可惜三皇子去了几次,在这个妹妹的脸上却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   这算什么?   是真的没起什么疑心,还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在压在了心底?   如果是前者的话,太不可能,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哪有单纯到这个地步的?不然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可如果是后者的话……能让他都看不出端倪来,那这个妹妹的城府也太深了些!   这一点,同样不太可能。   思来想去,对善阳公主,他倒有些拿不准了。   倒是这个妹妹,每次见到他都笑盈盈地,感觉反而比以前还要热情许多。   ……分不清是敌是友的话,还是让她早早地做些贡献出来就退场吧。   三皇子静静地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三皇子清晨起来,一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衣服,一边琢磨着今天要做的事情。等从头到尾想一遍,发现并没有什么破绽之后,他这才净了面,坐到桌边吃早点。   须臾饭毕,三皇子慢慢踱到书房,对守在那里的一个小内侍道:“传本宫的话,昨晚睡眠不好,让圆空来陪本宫说说话,宽宽心。”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下去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圆空出现在书房里。   “大师请坐,”三皇子指着下首一个墩子,笑眯眯地道,“关于那个顾三思的事情,这段时日我想了很久。”   圆空一怔。   他以为经过那日一番说话,三皇子多少能敛住些情绪,至少会再过些日子才会考虑找太子那边的人的麻烦。   没想到他今天找自己来就是为的这事儿。   这种主子……真的适合捧上皇位吗?   正想着,耳中却听三皇子又道:“我觉得,给他指一门好亲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圆空抬头看向三皇子。   指亲?   难道三皇子是那日被顾三思气得太厉害,糊涂了?   “殿下……。”他开口道。   三皇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大师,你说,我要是把我那个妹妹指给他,他会怎么样?”   皇宫中的公主和前朝几位比,不多,但至少也有四五位。因此三皇子陡然一说妹妹,圆空并没有想到善阳公主的头上。   “那日太子生辰上的事情,虽然被顾三思破了我布的局。但是他害我妹妹失去了雨晴和雪晴两位侍女,肯定会对善阳妹妹心生忌惮,这个时候我要是把善阳妹妹嫁给他,你说……他是会猜忌善阳妹妹而有家归不得呢?还是干脆拒了婚而得罪整个皇家呢?”三皇子唇边含笑地问道。   圆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他的第一反应是,三皇子是异想天开。   别的不说,难道那善阳公主是三皇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的?自古以来,哪位尚了公主的驸马不是被选了又选,相看了又相看的?   “尚主……只怕那顾三思还不够格。而且殿下不怕顾三思会因为尚主而得了更大的势力吗?”圆空考虑了一会儿,这才斟酌着用词慢慢地问道。 ☆、第 86 章   “这件事,只怕并不容易。”圆空道。   他虽然胸中有谋略,但早年便决定不插手凡俗事务,再加上皇家之事牵扯太多,牵连太广,一个不小心陷进去,最后只怕想再囫囵着爬出来都难。   只是就算这样,他也知道,公主的婚事,并不是皇子就能决定的。别说皇子,就连太子都没有决定权。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君,也只有这个君才有资格摆弄所有人的亲事。   三皇子微微笑了笑:“大师,您别问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善阳妹妹嫁给顾三思,您只说我这个办法,可不可行?”   圆空没有说话。   办法不是不好,但是在操作上基本成功率为零,那怎么能说得上可行。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只问了一句:“不知道殿下可有什么办法让善阳公主愿意下嫁吗?”   三皇子自得地笑了笑:“嫁给谁不嫁给谁,向来不是由公主本身说了算。”   可也不是由皇子说了算。圆空在心里暗暗想。   “如果那顾三思真的能尚主的话,他对公主有心结,自然会心生防备,想来至少几年之内是不会有什么缓和余地的。”圆空道。   公主嫁人之后,不可能还住在宫里,但也不可能住到男方家里,而是在宫外另开一个公主府。嫁人的公主平时住在公主府里,想与丈夫见面时才会叫人召见,或者自己去丈夫府中。   平日里就算称不上是各过各的,也差不了多少。这种情况下,两个人还想化解心结,确实相当有难度。   “只是,殿下怎么能保证善阳公主会下嫁顾三思呢?换句话说,就算顾三思真的想尚主,宫里的公主有好几位,适龄的至少有三个,未必就一定是善阳公主。”圆空提醒他。   “这个大师就不用多想了,”三皇子指了指脑子,“您负责帮我把把大方向,其他的,自然由我自己来做。”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圆空和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见他到最后也没给自己兜个实底儿出来,心里倒也不意外。那些皇家的腌臜事情,如果不是不得已,他还真不想沾。   一看到三皇子端了茶,他立刻起身告辞了。   三皇子想了很久,坐到桌边,提笔写了一份奏折。   包括他在内的三位皇子的字都不错,当初是下了狠功夫练过的。此时他笔走龙蛇,将心中的想法一挥而就,写完后回头再看看,仔细思虑了一下,将其中几处做了些小改动,又重新誊写了一份,吹干墨迹,这才不慌不忙地折好,带在身上。   这些时日,父皇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说来也是那些臣工无能,好好的太平盛世,非要搅和些事情出来。就算平时对边疆地方的那些开市之举,开了也就开了,何必非要取消?   这下好了,市还没定下来要不要真的取消,边疆那边的游民部落不知怎么地得到了消息,抢先闹了起来。   边境上原本就不安稳,那些人一闹,看着就更笈笈可危了。   那些几百里加急的军情,每隔个十天半月左右就送进来一封,内容写的什么不得而知,但看父皇的表情,却是越来越不好看,脾气也越来越急躁。   这种时候,最忌盲动。   这件事,三位皇子都看得很清楚,所以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基本上都在朝堂上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免得碍了陛下的眼,成了他的出气筒。   可是,光缩着是不行的。   万一让父皇觉得这三个儿子都是没事的时候抢着上来做戏,有事了就都躲得远远地,到时候肯定会吃排揎。   如果他找准时机表现一下的话,说不定……   他摸了摸袖子中的奏章,慢慢向上书房走去。   善阳公主自从少了雨晴和雪晴之后,身边两个最得重的宫女没了,便从旧有的人手里又提拔了两个叫月晴和圆晴的上来。   这两个宫女,月晴身材窈窕、面目清秀,圆晴则相对话少一些,说话时声音微微拉长,听着很是温柔。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的忠心虽然有待观察,但是绝对识时务,不管她平日里做什么,她们都会像没看到一样,还会在其他人面前替她隐瞒。   放在以前,善阳公主并不在意这种小动作,不过现在她有了不可说的秘密,这种品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此时她午睡刚醒,圆晴进来帮她梳了头,匀了面,状似无意地道:“主子,奴婢听说陛下似乎要为您指婚了。”   善阳公主正拿着白玉梳子端详,听了她的话,不由手一顿,抬眼看向镜中的人。   圆晴却好像没发现她在打量自己,继续道:“奴婢的姐姐在皇后娘娘那边当差,奴婢也是昨日姐姐来探看奴婢时,两人闲话了一会儿才听说的。”   善阳公主握着白玉梳的手开始用力。   像圆晴这种宫女,她并不陌生。现在在皇宫里,她虽然不是最大的那个,但毕竟是这些人的主子,这些人既然给她当差,肯定就想努力谋求一个好出路。以前她的身边有雨晴和雪晴挡着,很多人就算想得到她的青眼都很难,但现在雨晴和雪晴已经没了,两个位子一下子空了出来,她的宫里似乎人人都有受到重用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肯定会有很多人跳出来向她表忠心,帮她做事,打探消息。   圆晴给她透露这个消息,无非是想加深她心中的份量罢了。   “消息确实吗?”善阳公主开口问道,声音倒是平静得很,如果不是握着梳子的手都已经泛白的话,圆晴差点儿就以为主子对自己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感兴趣就好,感兴趣就说明主子有可能用得着自己,自己就有可能出头。   圆晴轻轻吐了口气,道:“十之QI八吧。”   陛下既然已经和皇后娘娘开口商议,这事情大概就会订下来了。   善阳公主垂下眼皮。   圆晴见她没斥责自己,大着胆子继续道:“奴婢听说,是三殿下去陪陛下说话解闷时,顺口提起了宫里待嫁的……。”   善阳公主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提到宫里待嫁的公主该订下婚事了,所以拿这个做谈资,顺便表现一下他的兄妹情深,看他有多看顾手足,是吗?”   声音冰冷,含着浓浓的讽刺。   圆晴没敢接话。   向主子透露消息没关系,但是背地里非议主子,哪怕被议论的主子不是她伺候的这个,也是个极大的忌讳。   “你先下去吧。”善阳公主道,“有事我会叫你进来的。”   圆晴应了一声,退出屋子。   善阳公主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抓起桌上的梳妆盒子就要往地上摔,举到一半时想起了什么,硬是慢慢压住了火气,将手中的盒子重新放到台面上。   放到以前,她还什么也不确定的时候,三皇兄这种做法,她说不定还由衷地感激。   可是现在,她只是觉得愤怒。   皇子之间的争斗,凭什么要拿她来做人情?   只是,反抗又能怎么样?   善阳公主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不错,她是公主,金枝玉叶,比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金贵得多。   但那又如何?   圆晴既然敢向她透话,说明这消息不但假不了,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定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能尚主的那个男人是谁,她至少能确定,绝对不是她属意的那个。   一想到这里,她就坐不住了。   只是年幼时的惊鸿一瞥,她就把那个人的身影放在了心上。后来阴差阳错,那个人还帮过她一回,虽然他早不记得,她却一直记着。   直到在太子哥哥那里,她在宴席中途觉得头有些沉,于是在后面的屋子里休息,不知怎地睡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身处其他地方,而且还被个男人抱着。   换了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女子,当时只怕都会大叫出声。   可她只是觉得心安,毕竟那时的情景,她在梦里悄悄想过多少回,以为今生都不会变成真的。   没想到,老天居然听到了她的祷告!   她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并不简单,但她并不追查,只是任由那个男人抱着她离开,甚至还在中途指点他该到哪里去。   之后两人一番谈话,善阳公主得知他竟然和太子哥哥有点儿关系,不由心下窃喜。   这种身份的话,已经可以尚主了。   就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于是善阳公主再次祷告,如果能让她嫁给所爱的男人,她愿意从此只做他一个普通的妻子,替他洗手做羹汤,而不是以公主的身份高高在上。   可是这次,好像上天没听到她的话。   她猛地站了起来。   不行!   她必须去太子哥哥那里走一趟。   太子哥哥一向爱护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被人设计进去的。   她眯了眯眼睛。   再说,上次那个局,仔细一想就是针对太子哥哥的,就算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怎么也得出手捞她一把。   善阳公主去东宫去得急,得知太子哥哥在书房之后,也不管其他,直接冲了进去。   书房里,太子正和微娘说话,见妹妹直愣愣地进来,不由心里有些不快,但仍站起身,笑着过来扶她的手,道:“妹妹怎么来了?”   声音和煦,听不出一丝火气。   倒是微娘,因为避之不及,只得整个人跪伏到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善阳公主来不及计较他书房里还有什么人,毕竟能进到太子书房的,都是他的心腹。   她急匆匆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最近有关我的什么事?”   她这么一问,太子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   和善阳公主的一知半解不同,太子对这件事相当清楚。   奏折是三皇弟上的,其中提及几位公主都到了适嫁之龄,恳请陛下多思虑一下她们的亲事。   正如三皇子想的那样,皇上最近这段时间被边境上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看谁都不顺眼,就连宫妃都被他找借口处置了好几个。   三皇子刚刚进来时,他同样没打算给这个儿子好脸色。但是看了他的奏折,听了他的话,皇上就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知道皇上心情不好还敢来触霉头,甚至是替几个妹妹求情,这样的儿子就算是没眼色,至少心性是个好的。   心地纯良总比心思险恶强得多。   想到这里,皇上的气就顺了不少,三皇子自然而然地达到了目的。   皇上把他留下说话,闲聊间还就几个公主的婚事随意提了几句,本来只是找话题,没想到三皇子还真的提了几个合适的名字。   这几个人皇上也常常听过,不但外表出众,而且要么才华横溢,要么武艺过人,都算是有一技之长,出身也不错,全是勋贵之后,简直是为尚主的位子量身打造出来的。   当然,如果这个时候三皇子提出来把善阳公主嫁给顾三思,皇上肯定不会同意。顾三思就算才华再高,毕竟出身摆在那里,现在也不过是个东宫幕僚,连个正式受封的朝廷官职都没有,只能算是太子的私人手下。   这种人怎么尚得了主?   他不提这个,只转过话头提起来当日太子生辰宴的事情。   说起来,皇上虽然把大皇子提拔成了太子,但并不是完全相信这个儿子的,东宫那边也插了不少人手进去。生辰宴上搞出的事情,当时就被太子压了下去,又因为善阳公主不在当场,并没有受到牵连,于名声无损,可皇上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   于是趁着气氛好,他就提了一句。   三皇子只是笑,不说话,看着像是个不想惹祸上身的。皇上虽然失望,终究不能硬逼着他说什么,待要放下这一段时,三皇子却突然来了一句:“听说那时善阳妹妹身子不适,在后面躺了段时间。大概是把病气过给了两个侍女,虽然妹妹这时候没什么事,那两个宫女倒都被送出去了。”   这话听起来平常,可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总有些不太寻常的含意。   皇上一品,再品,品来品去,就怀疑是不是善阳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闹出了什么事。   可是这事儿毕竟关系着皇家的体面,他怀疑归怀疑,既不能大张旗鼓地把人找进来问,甚至让人在私下悄悄查探也不行。   怎么查?难道要让他对那些心腹暗卫说:“我怀疑我女儿和别人有什么不清白,你们去帮我看看?”   暗卫就算带个“暗”字,毕竟也是人,是他的奴才,这事查到最后如果没什么事,说不定他们会在心里笑他疑心生暗鬼;而要是查出来确有其事,他的脸在这些暗卫面前也被丢光了。   总之他里外不是人。   皇上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三皇子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成功地在他心里种了一棵无法拔除的刺儿。   于是,他决定,第一个就把善阳公主嫁出去。   早点儿嫁出去,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虽然还代表着皇室的体面,自有教养嬷嬷替他管束着,也不必像现在一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可是,这个能接手的下家在哪里呢? ☆、第 87 章   不得不说,三皇子的这一步棋走得很妙。   既把善阳公主兜了进去,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像没事人儿一样,甚至还在皇上心里留下了“心地仁厚”的印象。   皇上忧心边关的事情,难免心浮气躁,看到折子就想发火。这时候有其他的事情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他难免会跟着走,很快就又见了三皇子几次。   两人商讨的还是几位公主的婚嫁问题。   在此期间,皇上甚至还悄悄试探了一下三皇子,想弄清那天太子寿辰时善阳公主到底做了些什么。   可是这个三儿子虽然看起来很呆(不然也不会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敢贸贸然进折子),但爱护手足的情意显然很深,不管他怎么试探,就是试探不出来。   越试探不出来,皇上就越断定这里面有事儿,不然以三皇子那么纯良的性子,怎么会不替善阳公主说好话?   没人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他只能自己琢磨,越琢磨就把事情琢磨得越坏,把事情琢磨得越坏他的心情就越不好,就越愤怒,最后甚至想着说不定善阳公主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儿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才是。   可是什么办法是既能教训了善阳公主又不伤皇家脸面的呢?   无非是在她的婚事上做手脚了。   于是皇帝把目光重新投到了边境上。   每次那些游牧民族来犯,皇家都要花大力气、大笔银子去征战,最后再签定协议。   其实除了打仗之外,前朝倒还有一种做法可以效仿。   那就是和亲。   把皇室的公主嫁给游牧民族的首领,以换得边境几十年的安定。   放在平时,这个办法他想都不会想。打就打,谁怕谁?这边死人,难道游牧民族那里就不会死人吗?这边花银子,只怕那边花的银子更多!   可善阳公主现在在皇上心里已经变成了黑的,那嫁给谁都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了。   三皇子没想到皇上会有这个念头,不过他毕竟是个能微察圣意的,一发现有这个走向后,不由吓了一跳。   他是打算设计顾三思,可不想白白搭了一个妹妹进去却还没捞到任何好处。   于是三皇子立刻对这个办法加以驳斥。反正皇上和他说时,只说是某个臣工的想法,他就算驳了,也算不得驳了父皇的脸面。   皇上只是一时想左了,愤恨得巴不得把善阳公主打发得越远越好。现在三皇子一驳斥,他反倒觉得确实是自己的想法有些问题。先不说边境上的那些人肯不肯以和亲方式解决问题,单就善阳公主来说,她到底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其实根本做不得准。   如果只是以臆测来定她的罪,那她也太冤了些。   可是就这样轻轻放过她的话,皇上又不甘心。   总之在他心里,就算善阳公主没出什么大事,肯定也是越过了女子贞良的那条线,必须要受到一定的惩罚。   和亲不可以的话,那么……可以考虑帮她找一个配不上她身份的驸马,以此来做为对她的警告。   这个念头,是在三皇子的诱导下产生的。   当然,三皇子的方式比较巧妙,让皇上以为是自己想出的主意。   至于这个配不上公主的驸马到底是谁,皇上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就算配不上,可公主毕竟是他的女儿,太委屈了也不行,所以文才武功,至少要有一项是出众的。外表也要过得去,不然的话会成为皇家的笑柄。   那么,只能在出身一项上考虑了。   找一家绝非勋贵之后的男子,让她嫁过去。   皇上拿定了主意。   他把考察未来善阳公主驸马的事情交给了三皇子去办。   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倒是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三皇子收到了差事,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皇后娘娘。   娘娘宫里的眼线也不少,渐渐地,事情就传了出去。   善阳公主听说个一鳞半爪的也不稀奇了。   善阳公主坐在太子的书房里面,抱怨了一通,太子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是左手垂了下去,对地上依旧趴着的微娘悄悄晃了晃,示意她起来退出去。   微娘慢慢向后退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这才悄悄站起身,刚要往外走,善阳公主却一眼看到了她,伸手指道:“太子哥哥,那个是什么人?”   太子道:“这是我府里的幕僚。我们兄妹说话,就不要让他在这里旁听了。”   微娘心里松了口气,刚要告退,却听善阳公主说:“你就是幕僚?不都说幕僚很聪明的吗?你年纪这么小,也当得起太子哥哥的幕僚?”   微娘脚下一顿,垂着头,没有答话。   就面相而言,她现在的身体不过十多岁,连男子的束冠年纪也没到,难怪善阳公主嫌她小了。   只是……聪明与否,与年纪阅历虽然有关系,却并不是绝对的。   “我和太子哥哥在这里说话,你就在那边听着吧。”善阳公主又说。   微娘一怔,微微抬头看向太子。   太子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想一出是一出,说好听点儿是直率,说得不好听些,实在是城府差了一些,不然那天也不会被萧紫抱着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当时太子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回头和萧紫说说话,自己再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想来是这个妹妹看上了萧紫。   萧紫虽然是侍卫,但和太子更多的是兄弟情。如果他能尚主的话,对太子来说并不算是坏事,不过是身边少了个侍卫而已。   只是,如果萧紫心里没有公主的话,太子也不想勉强他。   感情确实是慢慢培养的,但是培养来培养去培养成一对怨偶的也不是没有。   不管是什么事情,还是要心甘情愿更好些。   所以虽然察觉到了善阳妹妹的心事,太子却并没有对萧紫捅破。   再加上,萧紫本身还有事情要做。   说起来,这家伙对顾三思好像还有几分看顾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太子也不忙着叫微娘出去了。   微娘只得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善阳公主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在太子这里磨了半天,见太子始终不松口,也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她又碍于脸面不能直说,只得气恼地转过头对微娘道:“你过来!”   微娘略微上前半步,躬身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善阳公主道:“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凉拌。微娘心里暗暗道。   “小人听不太懂公主殿下的意思。”她开始装糊涂。   善阳公主翘着嘴巴看向太子:“太子哥哥,你手下的人欺负我,你也不说管管他!”   这话说得太子和微娘同时抖了一抖。   “欺负”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的啊。   太子看着微娘一向不形于色的脸上竟似有几分尴尬,不由以手掩口,轻轻咳了下,敛去唇边泛起来的笑意,这才缓缓地道:“三思,你不妨便说说你的看法吧。你放心,就算你说得不对,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   微娘又施一礼,应了声:“是。”   善阳看着微娘站在角落里,一身文士青衣,身材挺立如竹,声音温和清缓,举手投足中颇带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意味,不由略略有些失神。   太子哥哥……什么时候招揽了一个这么出众的人在身边?   微娘却没在意善阳公主的眼光。自从投到太子这边,她就已经和太子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太子好,她就好,太子不好,她就绝对好不了。   三皇子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上的利剑,如果没有太子这棵大树替她遮挡,那利剑会立刻让她身首异处,让她再次落得上一世的下场。   就算冲着这个,她也绝对不会不尽心尽力。   太子说让她说一说对这件事的看法,那她就把她所思所想所猜的全都说出来,或许有些地方会换用一些比较婉转的措辞,以免让人听起来有“大不敬”的怀疑,但隐瞒却绝对是没有的。   她这边从头说到尾,话音落后,却没听到上面两位主子的回应,只能继续站着。   太子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善阳公主。开始他让微娘说说这件事时,并没想过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更深层的事情,只打算让她把公主快些哄走,两人好继续之前的话题。   没想到微娘不但说了,而且还说出了很多未竟之语,让他这个太子都失了神。   上位者一旦发现一个可造之才,都会以“璞玉”来形容,意思是雕琢一段时间后,就会大放异彩。   可是现在下面站着的这个男人……就算不经过雕琢,那色彩已经让人无法忽视。   他突然想起刚刚见到顾三思时,这个人笑吟吟地对他说,他通晓卜算之术。   顾三思那么痛快就投到他这边来,想来是早有番算计的,不然也不会通过窦先德打通关节了。   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注意束缚自己,生怕自己的所长和皇家的需要不符,被闲置被冷落,无法出人头地。   顾三思却不是这样,他好像更在意自己活得是不是自在。   想到这里,太子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三思,你的卜算之术还在钻研吗?”   问话一出口,善阳公主的脸顿时黑了。   什么意思?这种事情难道比她的未来幸福还重要吗?竟然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第 88 章   听了太子的问话,微娘怔了一下。   她当初说自己通卜算之术,不过是句托辞,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放在了心上,还在这种时候问出来。   这个场合……不适合说这种话吧?   就算她不抬头,都能想像得到现在的善阳公主脸色一定相当不好看。   “属下……。”微娘正琢磨着是该说“钻研”还是“放下”的好,太子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还没放下的话,就帮公主算算,看看她的姻缘落在何方?”太子又道。   这话一说出来,换成是善阳公主和微娘的脸有些黑了。   用卜算来确定自己妹妹的姻缘?   太子殿下,您的脑子还好吗?   谁是靠这个来订亲的?   可是太子殿下既然已经说了,微娘就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她应了声“是”,一边在脑子里回想着前世善阳公主的事情,一边等公主落座后伸手。   公主是未嫁之身,就算贸然闯进了太子的书房里,那凤颜也不是她能瞻仰的,能给她只手让她观观手相算是不错了。   微娘快速搜索了一下记忆,没想起来善阳公主的事。   她粗粗估计了一下,应该是当初善阳公主早早就嫁了人,那时的她还在江南忙着跟二房那边的张氏斗法护家产,自然没时间理会这些事情。   等她二十来岁时变卖家产上京之后,善阳公主早就出嫁了,嫁人之后大概也比较消停,并没什么值得人关注的地方。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如果善阳公主下嫁的人在京城里,她在三皇子府那么多年,至少该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头。   但她就是一次也没听过。   这只能说明,善阳公主前世嫁得很远。   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突然被远嫁,人生地不熟地,其实挺可怜。   别人都说,站在什么位置,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句话微娘一直很赞成。   可是如果把这句话套在公主们的头上,好像就有点儿变了味。   最起码,微娘知道,公主们虽然是金枝玉叶,说起来锦衣玉食,好像多了不起,其实她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别说平日里在宫中就规矩多多,平时一举一动都有专门的人盯着,就连吃什么不吃什么都很难有自己的自由。   她们就像是用线提着的木偶,每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有人替她们规划好,她们甚至可以不用长脑子,只要有耳朵听话就行。   这一世,她提前到了京城,又投到了太子门下,和三皇子成了对立之人。看太子的样子,对善阳公主这个妹妹还是很疼宠的,有他罩着,不知道她能不能避免远嫁的结局?   善阳公主坐在桌子后面,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看到微娘没上前,她不由催促道:“嗳,你到底过不过来?”   微娘几步蹭了过去:“公主殿下,那小人就失礼了。”   善阳公主道:“别弄这些虚的糊弄我,你就赶紧看吧。”   微娘不由抬头扫了太子一眼。   我这卜算之术可不是等闲就能出口的,毕竟祸从口出。等下给公主看手相时,到底要说到什么程度?   或许说,你这个太子打算护着善阳公主到什么程度?   太子虽然不明白微娘怎么一下子变得扭扭捏捏磨磨蹭蹭起来,但只以为她是第一次见到宫里的公主,心里紧张,便道:“三思,莫多想,你只当这是在帮本宫看手相就是。”   把善阳公主当成太子殿下?   这意思就是让她实话实说吧?   看来,太子确实是想一直护着善阳公主。   有了这个底,微娘镇定多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就着善阳公主的手相就开始大侃特侃起来什么“骨肉匀亭,一看就是富贵之相”等等,不要银子的好话拼命往公主的头上扔。   管她怎么样呢,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多说好话肯定没错。   公主开始还听得稀奇,到后面就困得直打呵欠。微娘的这些话,她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就算微娘不说,以她这公主之尊,当然是富贵之相。   说了等于没说。   还以为这人小小年纪就能在太子哥哥手下做事,会是个得力的,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善阳公主很失望。   这种失望之色在她的脸上显了出来。   微娘自然看到了,不过她也没办法。   谁知道公主会嫁给谁啊?她现在信口雌黄没关系,万一以后善阳公主嫁人了,回过头来想起她现在的说辞,再来找她算帐怎么办?   她正思忖着,就听到书房门口有内侍细细的声音传来:“殿下,萧护卫求见。”   那声音很独特,她立刻听出来,是太子的贴身太监同福。   太子看了善阳公主一眼,犹豫一下,这才道:“叫他进来吧。”   他身为兄长,虽然不会强行把这两个人捏到一起,但如果萧紫真对善阳妹妹起了心思,他也绝对不会阻拦的。   毕竟,一个是他的同胞妹妹,一个是他的兄弟,两个要真是能在一起的话,他乐见其成。   同福说那话时,微娘正在看善阳公主的手。   善阳公主的手很纤瘦,很小,也很细腻。   当同福的话传到书房三人的耳朵里时,善阳公主本来微微有些弯着的手突然就紧绷了一下,虽然速度很快,微娘却看得清清楚楚。   对于一个能随意就闯进自己兄长书房的公主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来访,绝对不会给她造成什么震动。   除非……那个侍卫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   萧紫……   微娘想起太子生辰宴上的事情,当时的事情有很多是铃姑帮她办的。由于时间太紧,来不及细说,所以沈杀当时算是孤军奋战,幸好铃姑援手得及时,沈杀最终全身而退。   后来沈杀说,之所以他到那么顺利找到偏殿,还多亏了萧紫帮他的忙,甚至后来还帮他把公主带走。   等等!   把公主带走?   堂堂公主,是能说带走就带走的?   她可以喊,可以叫。就算当时沈杀和萧紫点了她的穴道,但只要没害了她的性命,过后她照样能一状告到皇上那里,整得沈杀和萧紫下半辈子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善阳公主却一直静静地,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善阳公主的心里,萧紫的份量早就大过了皇家的体面?   善阳公主她……喜欢萧紫?   她正在想,就听到萧紫进来问安的声音。她装作还在看手相,仔细盯着公主的手,果然看到公主胳膊一直僵硬地放在桌子上,动都没有动过。   公主的手掌心里甚至看起来好像有些汗意。   看来,她的推断没错!   公主在紧张,她真的对萧紫有想法。   看到善阳公主在这里,萧紫也十分意外。他对公主见过礼后,就到一边和太子悄悄说了几句话。   太子想了一会儿,回答了几句。   虽然两个人特意走到角落里,离她们有点儿远,萧紫甚至对这边连个眼神都欠奉,微娘却依旧觉得善阳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僵硬,再这么呆下去,怕是公主都要变成望郎石了。   萧紫和太子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这才告退。   太子站在窗边想了片刻,慢慢踱了过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再轻松,而是变得若有所思。   “善阳妹妹,现在本宫这里有些急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吧,再下次过来,怎么样?”太子一边想着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善阳公主不高兴了。   她是来找太子哥哥拿主意的,结果主意没拿到,甚至连正题还没有切进去,他就要赶自己走了。   虽然她和太子同住在宫里,但她的宫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院子,太子住的地方却是东宫。   别说她不怎么受宠,就算她是公主里面最受宠爱的,公主和皇子相比,哪个更重要些不言而喻。   她根本不可能有事没事就跑到这里来找太子哥哥说闲话。   现在就这么被赶回去,她实在是不甘心。   但是主人下了逐客令,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善阳公主嘟着嘴站了起来,想找借口多呆一会儿,却实在找不到,只得一点点往外蹭。   经过微娘身边时,突然听到这个小幕僚低声道:“公主殿下,不管您属意哪一个,您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善阳公主怔了一下。虽然她承认在这个皇宫里面,不管是跟别人比脑子还是比心眼,别说跟太子殿下比,就算跟其他的几位公主比,她也差了一截,不然也不会后宫里明明有那么多宫女,他却偏偏设局陷害她。   这就是宫里的生存规则,这就是她没有很快地找到靠山、找准位置的惩罚。   当时如果不是萧护卫见机得快,直接把她带走离开了那里,后面事情到底怎么发展还真说不准。   善阳公主看着微娘笃定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等她反应过来微娘大概是什么意思时,她已经走到门口。   同福是知道公主殿下会来到这里的,所以看到她并不意外,只是行了个礼,就看着善阳公主匆匆地走远了。   那速度快得简直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 ☆、第 89 章   微娘离开太子书房的时候,萧紫也借机告退,两人一同向外走。   在微娘的印象里,或许是身为武人的关系,萧紫更喜欢和沈杀在一起,同她的几次基本都是有话要说。   她这次也以为和以前一样,原本打算到了宫门处就分开,没想到刚转身,萧紫就叫住了她:“顾先生。”   她有些诧异:“萧护卫可还有事?”   萧紫脸上有几分尴尬:“是有件事想向顾先生讨教,在下做东,请顾先生去喝一杯如何?”   微娘摸摸头。   其实她是该拒绝的。   不过看萧紫这样子,应该是真有事儿。   就这么拒绝的话,好像也太不给对方面子了。   “萧护卫说哪里话来?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微娘笑笑说。   大不了到时候找个借口,不喝酒只吃菜就是。   萧紫一看到微娘应了,心中大喜,也顾不得别的,拉着她就去了现在京城里面最好的一家素菜馆子,这家馆子位于东大街,叫做八珍楼。   那八珍楼的掌柜的明显认得萧紫,一见他进门,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地问:“萧爷,您今儿过来,还是要老房间吗?”   萧紫点了点头:“那一间空着吧?领我们过去,再叫个伙计过来伺候就成,别的不用你多管。”   那掌柜忙不迭地道:“空着,空着!自从萧爷过来,用过那房间,小的恨不得把它空起来供着,专门招待萧爷用,哪还会让别人使用?”   这话就是专门恭维人的了。除非是圣上亲来,不然谁用的房间会让掌柜的宁愿不做生意空起来?   但是别的不说,这话里面透出的拍马屁的意思确实拍得让人舒服。   掌柜的亲自把两人领到了二楼最靠左手边的一个单间里。   这个单间比较宽敞,不像其他地方的单间一样,放一张桌子,里面围坐一圈人就几乎伸展不开。而且窗户那一面靠着大街,街上人来人往地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称得上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不想知道外面的情景,只当做风景来赏也是蛮好的。   两人刚刚落座,一个肩上搭着雪白毛巾的伙计就走进来,点头哈腰地请两位爷点菜。   萧紫把菜单交给了微娘:“顾先生,今儿我做东,您是客,您先来点。”   微娘也不客气,拿过菜单扫了一眼,点了两样,一荤一素,既不奢爹,也不含酸。   萧紫待她点完后,这才把菜谱拿过来补点了两个菜,同样一荤一素,同时还点了一壶酒。   “梨花白,怎么样?”点酒的时候,萧紫也不忘询问一下微娘的意思,殷勤的态度简直做到了家。   “我酒量不好,萧护卫喜欢喝什么酒,自己点就是,不用顾及我,我只负责吃饭吃菜。”微娘轻轻笑了一下道。   萧紫确实很少见到她喝酒的样子,心下很快就信了,也没多推让,就打发伙计下去:“暂时就这几样吧,要是等下想起什么,再叫你来点。”   微娘却没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萧紫今天不当值,并没穿侍卫服饰,外面只罩了件蓝色的细布袍子,看起来面容俊美,身材挺拔如玉树临风。看看他的外表,再考虑一下他的出身,微娘觉得,其实萧紫尚主很合适。   酒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萧紫要给微娘倒酒,见她拒绝得坚决,亦不再多劝,只慢慢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   微娘看他自出宫门后眉头就有些锁着,想来确实是有什么烦心事找她吧?   可是能是什么事呢?   若是公事,太子不可能一点儿都不透露给她。看来,还是为私事了。   不期然地,微娘的脑子就转到了当初他追着沈杀问做酥油卷的人是谁的情景。   微娘知道,那时沈杀并没有告诉萧紫真相,估计后来也没告诉。沈杀那个人,虽然平时看着性棰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任何事情在他心里都有数儿。   他虽然对世事经得少些,了解得也就少些。   但他从来都不缺脑子。   微娘拒酒坚决,萧紫将倒好的温茶推到她面前,接着起身道:“顾先生,在下这次能同您一席喝酒,简直是三生有幸。在下先敬您一杯。”   微娘笑眯眯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在他杯子边缘的下方轻轻碰了一下:“客气。”   萧紫一仰头就把那杯酒全喝到了肚子里,微娘则只抿了一口茶。   不是她不给面子,而是这饭前喝茶,实在不利于幼时祖母教她的“惜福养生”的教条。   两人吃喝了一会儿,微娘见他老不说话,心里也不急,反正求着办事的不是她。   她这算是……看戏不怕台高?   微娘唇边泄出一丝笑容。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坏了。   萧紫果然忍不住,几杯酒下肚之后,就开始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外倾倒,开始还算是比较有条理,可是越到后来,他越忍不住,拉着微娘的手开始说车轱辘话,一遍一遍地,也不怕别人闲他腻疼。   微娘耐着性子听着他颠三倒四还时不时把题跑到天边,除了吃饭喝茶之外,几乎就不怎么出声。   那几个幕僚对她的排挤,他不是没看在眼里,但是严格说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他的朋友,他帮一帮算是道义,就算一点儿都不帮也叫做情理。   侍卫和幕僚虽然都是在太子府上做事的人,却分属两个互不干涉的系统,萧紫这个护卫确实没那个权力对幕僚指手划脚地。   微娘自然不可能因为他袖手旁观就对他有什么成见。   不过……看样子这萧紫醉得还不够厉害?不然怎么无关的话说了一大堆,找她来的目的却一句不透?   微娘想着,伸手帮萧紫满了杯酒。   “顾先生,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萧紫问。   “还有舍妹。”微娘笑了笑,答。   “家里有人,真好。”萧紫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其实我跟宫里也有点儿关系。”   微娘眨眨眼,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萧紫和太子沾了点儿亲。   萧紫却凑过来,低声说:“宫里的德妃娘娘,是我们萧家的嫡女,说起来,我得管她叫一声三姑姑。”   微娘一怔。   她知道萧紫和太子的娘家人有点牵扯,却不知道原来他本身的家族里就出了位宠妃。   德妃,虽然论地位比不过皇后娘娘,位份上却也是宫中的四大妃之一。   还没等她说什么“圣恩隆宠”一类的套话,萧紫却拍了拍她的胳膊:“我说,你家那个酥油卷到底是在哪儿学的?不能告诉我吗?”   这话题跳得太快,饶是微娘是个人精,也不由有些反应不过来。   皇宫和酥油卷有什么关系?   萧紫这般看重这个配方,难道说配方有什么问题?   这个酥油卷本来在她前世时,是过几年才会出现的一种小点心。微娘学会了这种点心的做法之后,又自己进行了一些改良,让它的形状和口感吃起来更好。   难道说,是那家点心铺子的师傅有问题?   不知道现在那家店主是不是已经开了铺子?   她并不推托,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萧护卫,不过一道小小的点心,你竟然对它这么上心,从江南一直追到京城,我能问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萧紫苦笑了一声。   怎么回事?   无非是他三姑姑的事情罢了。   可是这种事情实在不好往外说,现在三姑姑在宫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在那个位子上,不知道多少女人想把她拉下来。   绝对不能行差踏错。   更何况,这事儿还牵扯到了三姑姑的秘密,那可是整个家族都在勉力遮掩的。   别说他只是喝个半醉,就算他烂醉如泥,这种事情也绝不会从他的嘴里传出来。   “不过一道点心方子,顾先生难道还舍不得割爱说出来由吗?又不是我们知道了哪里做的,你们府里就做不出这个味了。”萧紫避重就轻地说。   微娘失笑。   这个萧紫,自己揣着一肚子鬼心眼儿来找她,不给她交个实底,现在反倒怪她不仗义起来。   胡搅蛮缠说的是这个意思不?   门被轻轻敲响。   却是剩下的最后一道菜被伙计送了进来。   萧紫看着伙计走出去,拉好门,转头继续充满希望地看着微娘。   微娘拿起筷子,在菜盘中慢悠悠地挑起一根脆生生的瓜丝,轻轻地道:“那道点心啊,是我们睡了一觉之后,醒来了,就会了。”   萧紫一愣,既而反应过来微娘是在调侃他,不由有些生气。   微娘却放下筷子,正色看着他。   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能忽悠我,为什么我不能调侃你?   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不厚道在先才会这样。   可是那件事,实在是不能说。   萧紫想了半天,这才一咬牙,拱手道:“顾先生,你是自己人,我也不和你绕圈子,这件事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件大事。还望先生不要在心里怪我不据实相告,在下这里给先生先赔个不是。”   说着他站了起来,看那架势竟然是要跪下去。   微娘骇了一跳,急忙把他扶住。 ☆、第 90 章   微娘最终并没有难为萧紫。   关于前世的点心方子,虽然她不可能说出真相,但却托辞府里曾经收过一个来自京城的点心师傅,从那点心师傅手里学到的。据说那人是从京城的一个点心铺子里出来的。   至于哪一家,她却是不太清楚。   萧紫听完后不但没有微娘想像中的失望,反而兴奋起来,不停地拿着酒壶要灌她的酒。   微娘无法,正好那时沈杀来了,她索性把萧紫丢给他,自己一个人出了酒楼。   外面,顾府的马车正停在那里。微娘站在门口等沈杀,回想起刚刚的谈话,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其实萧紫对点心方子的来源这件事,根本不知道何处下手。虽然她这次没给他确实的消息,最起码给他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那就是京城。   也难怪他兴奋了。   京城可是萧紫的地界,堂堂一个太子府的侍卫,又和宫里的贵人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想来,想查个人算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只是可惜了。   估计这一次萧紫是不可能查出什么来的。   那个掌柜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开点心铺子?   微娘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到沈杀扶着萧紫出来。那萧紫到酒楼外面一吹冷风,满肚子的酒全都涌上来,赶紧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大吐特吐起来。   微娘皱了下眉头,径自上了车。   萧紫吐完之后,清醒了一些,沈杀要送他回去,他摆了摆手道:“我自己回去便是,又不是找不到回府的路。你们也回吧,莫管我。”说着摇摇晃晃地走了。   沈杀转头上了马车,对车里说了一句:“马车要动了。”说着喝了一声,赶着马慢慢向前走。   他生怕马车跑得太快,让微娘不舒服,车速比平时慢了足有一半。   等两人到了府里之后,微娘下了车,沈杀在后面把马车交到府里的车夫手里,举步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书房走去。   此时三皇子也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上的几页纸,沉思不语。   那几页纸上,细细密密地写满了顾家兄妹的事情,但是墨迹早已不新鲜,一看就知是很早前写就的。   这几页纸是当初他在江南设下的耳目帮他传递回来的消息。   当今圣上的儿子不多,只有三个。而在这三位皇子里面,三皇子算是最早慧最有心机的一个。他早早就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并且一直在积极地为这个做着准备。   想登上那个位子,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这三方面,除了天时之外,地利和人和都需要用心去经营。   想经营,就要有银子。   想登上那个位子,就需要大笔的银子。   和两位兄长相比,他的长处在于起步点比他们早得多。短处则在于,他是最小的那个皇子,而大皇兄则早早就被确立为太子。   如果他要成为皇帝,要击败的不止是太子,还有二皇兄。   不然的话,只怕这皇位还是轮不到他的头上。   身处深宫,做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需要银子。   可是,要到哪里去弄银子?   这个时候,顾家就进了他的眼。   谁叫他家据说是“天下第一富”呢?   富了这么多代,积累的家业一定不少吧?只怕够他登上好几次皇帝宝座了。他把他们这些黑心商人的银子拿过来收为己用,算是帮他们消化掉一部分不义之财,他们不但不该怪他,说不定还要感谢他对他们的帮助呢。   三皇子一边这样想,一边往顾府派钉子。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顾府虽然是商人,祖上几代都没出过做官的人,但人却相当精明,个顶个的人精,难怪会敛到那么多的银子。他派去的那些人,也算是出类拔萃了,却不知怎地,总是被大房那边的人识破,不是被冷落就是被赶出府,到最后根本没有一个能打探到实用的情报。   倒是他接手的势力里面,有几个早年间就被派出去的暗桩很是得力,其中一个女子甚至成功嫁到了二房,成了二房顾长卿的正室夫人。   于是,这个二房的夫人张氏便成了他敛财的主要工具之一。   只是二房的财富终究不比大房那么多,再加上顾长卿既然在,张氏便没有光明正大插手生意的道理,能献上来的银子有限。   这一切都逼得他不得不更想办法。   接下来,微娘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先后离世,而且原因看着都稀松平常,根本不引人注目。   在三皇子看来,能做到这一步,顾家的财产就已经变成他的囊中之物了。   只要假以时日,让张氏挑着大房这边更加七零八落就成。   这么一想,三皇子就把目光放到了另一处,也是登上那个位子所需要的第二个必要条件。   那就是暗卫。   他身边有父皇派给他的一个暗卫,这是他的保护符,关键时刻能替他死一次的。可是对他的野心来说,这个暗卫并不合适。暗卫是父皇的人,不可能站在他这边,他为了皇位而做的一切努力,不可能让父皇派的暗卫去做。   他决定培植自己的势力。   可是,势力哪是那么容易培植的?莫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就算真的站到外面跟别人说:“我打算当皇帝,你们来帮助我吧。”只怕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些人把他当成疯子看。   所以,机会只能自己制造。   他开始对江湖人物一个个排查,在熟知江湖各事的圆空的帮助下,排除了一大批不适合笼络的人,剩下来的几个,就是他要重点拉过来的对象了。   可是,事情从这里开始,好像就不太顺利起来。   先是他盯上的那几个江湖人物,虽然大多数都确实被他设计投奔到他这边来,圆空重点关注的几个却都不见踪影,最后还误杀了一个。   到这地步时,他甚至有一度怀疑圆空这老和尚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不然怎么做事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当然,他可以随意换下任何人,唯独圆空是例外的那个,这就注定了他不得不继续忍受这个老和尚。   顾府那边也不像想像的顺利。   原以为顾家长房那边的支柱都被砍倒了,整个长房的倒塌只是早晚的事情。没想到这时候长房那个刚及笄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竟然将将把长房的生意给撑了起来。   虽然张氏在其中多次使坏,让长房的生意受到很大影响,甚至一度看着摇摇欲坠,但最后还是给她平安度过了。   张氏给他的情报里面,这些写得清清楚楚。   不过三皇子是不那么相信的。在他看来,这里面只怕有很大一部分是张氏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故意夸大了那个小丫头的本事。   试想想,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及笄了突然就这么厉害?里面只怕还有那个她的同岁的兄长的功劳。只是大概她的兄长还没有束冠,生怕说话没有什么威信,这才假托让她出来管理生意吧?   三皇子是这么推断的。   甚至他还想过,要不要让顾三思也一并消失。   虽然顾府大房那边好不容易插进去的几个钉子已经为了执行弄死顾家长房长辈的任务而全都折损了,不过只要做得到,哪怕折了张氏都没关系。   没想到,张氏几次出手都落了空。   张氏虽然替三皇子做事,但严格说来并不完全算是他的人,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全盘信任。所以张氏落空的那几次打算,在三皇子看来,也只是为了邀功而自己演的戏码。   一个小丫头,就算再加上一个还没束冠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哥哥吧,这会有多厉害?张氏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会斗不过他们?   张氏也不能留太久了,一个对他生了异心的属下,他还真不打算用下去。   也是该敲山震虎的时候,不然的话,其他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怠慢他呢。   三皇子的目光落到了早先张氏送来的情报上,恰好看到了里面的一句话:顾家长房兄妹乃双生,容貌极为肖似。   他想起在东宫那边时看到的顾三思的模样。   不得不说,就算是见惯了宫中各类男女美人的他,第一眼也曾被顾三思的长相惊艳过。   真的太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出众,出色,却又绝对不会让人误认为是女人。   他的心不由轻轻动了一下。   不知道那顾家长房的女儿长成什么样?   他在心里想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来。以顾三思的外表,就算把他换上女装,那也还是看得出来是男人的。   或者,那顾姓女子也是个长得像男人的?   有时间不若去看一看。   这时候三皇子还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思路已经跑得离正题很远很远了。   天马行空地想像了一会儿顾女的容貌,他又想到当初长房的几位长辈全死之后,微娘出来顶着生意。   一个小姑娘出来抛头露面,可想而知会受到什么压力。   那边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就连张氏的情报上都能感觉得到。   只不过,张氏是幸灾乐祸的。   张氏甚至还在纸上推断,说不定顾女会招婿入赘。   毕竟,想保住顾家长房的家产,这一步看起来是最好的。   张氏做出这种推断之后,对三皇子提出建议,希望他能派几个人去江南,万一顾女招赘,她就可以设计让自己的人被选中,这样日后顾家的家产名正言顺地会跟三皇子一个姓。   可惜一切准备都做好之后,迟迟没听到顾女要招赘的消息。   倒是后来,据说陆家那个独子好像看上了这个女子,甚至两家一度打算联姻。   张氏当然不可能坐等这种事情成功,她急急地向三皇子传递消息,诉说两家若联姻成功的坏处。   那时三皇子看完她的情报后,冷冷地笑着。   她不知道,三皇子派了专门监视她的人在她身边,甚至在陆府也打进去了可靠的钉子。她的这份所谓的情报,其实早被对她虎视眈眈的那些“同行”们掀了个底儿朝天。   她的“同行”们甚至对三皇子说,张氏似乎有把自己女儿嫁给陆家独子的打算。   利用他这个三皇子拉虎皮扯大鼓为自己谋实惠吗?   他故意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等着看事情的发展,结果真如其他人报上来的那样,张氏果然把自己的女儿塞到了陆顾两人的婚事之间,借着他的名头求寿王府的孺人做媒,硬生生拆散了陆顾婚姻。   寿王虽然也是三皇子想拉拢的对象之一,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而且他府上的孺人在外面作威作福虚张声势也就罢了,在他这里根本连根毛都算不上,因此他不但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光荣的地方,反而还因为被张氏利用了自己而恼火。   张氏为什么请得动那个孺人?不就是打着自己的名义吗?   到最后,张氏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得着不说,还被自己人下手杀了。   他那时接到情报,忙着处理这些事情,倒是有点儿忽略了顾府大房那边。等他醒过神来,再去让人查时,才知道顾家兄妹已经不知所踪。   这不由得让他恨断了牙齿。   有一阵儿,他甚至想过,如果把顾长卿杀了,会不会让顾氏兄妹立刻在江南现身?毕竟顾家的生意还是需要顾家人去打点的,二房的人死绝了,这些生意除了大房硕果仅存的两兄妹之外,已经没有别人有资格接手。   不过,没等他下定决心,他埋在桑园的钉子竟然给他传回了消息,说是顾氏兄妹在京城现身。   当然,确切的说法是顾三思。   顾三思是和妹妹一起走的,他既然在京城,他妹妹当然一定在。   那时三皇子觉得老天都在帮他,顾家兄妹不往远了逃,居然还愚蠢地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想不杀了他们都不行!   于是他派出了杀手。   没想到杀手全军覆没,还让太子抓住了他的把柄,给他好一通警告。虽然他给自己辩护了半天,但是这种事情,谁也不可能完全相信对方。   顾家兄妹来京城没多久,竟然就攀上了太子!   三皇子悄悄在心里记了一笔。   日后,一定要让太子和顾家兄妹死在一起。      只是那顾家女年纪明显一年比一年大,难道她真的还不打算嫁人吗?   三皇子想到这里,刚要抬头叫圆空,猛地想起来圆空早回了他的西山寺,自己这宫里不可能随便留宿外人,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微娘这边还不知道她已经被人惦记着,和沈杀回去之后就直接进了书房。   这个书房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当初买下来后没多长时间,就让顾三思和微娘发现书房居然有夹层,更好可以处理一些需要悄悄做的隐蔽事情。   兄妹俩聊了一会儿,话题同样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微娘的婚事问题上。   “妹妹有什么打算吗?”顾三思问,“我是指,以后我们都有闲暇的情况下。”   微娘很认真地想了想:“什么打算啊?”   “就是……嫁人的事。”顾三思见这个妹妹不开窍,干脆直说。   微娘扑哧一笑:“哥哥您别逗我了。”   “我这怎么是逗你?”顾三思的脸很严肃,“我是身为兄长在很郑重地和你说话。”   微娘看出他的郑重其事,还是把笑收了回去:“哥,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我不嫁人。”   “不嫁人怎么成?”顾三思叹了口气,“小妹,你还是怪我了,怪我没有让你像其他的闺阁女子一样活得舒舒服服吗?”   微娘一笑:“怎么可能?哥哥不要非把我和那些狭隘女子放在一起比较,我就是不想嫁人而已。”   “不嫁人不可能!”顾三思寸步不让。虽然他也有些迷惑,以妹妹的名声,再嫁人都未必能嫁到什么高门大户家去。   可是,他的妹妹满腹经纶,高门大户有什么用?   微娘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兄长不会同意的。   既然这样,就用备用的那一个打算好了。   “如果哥实在不同意我不嫁人的话,那我就坐地招赘好了。”微娘不在意地说。   顾三思的嘴巴越张越大,到最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结结巴巴地道:“妹妹,你,你,你,你真的,真的做了这个决定?”   微娘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可是,招赘,这个……很难招到好人哇。”顾三思顾虑重重地说。   也难怪他脸色绷得这么难看,事实上,从前世到今生,他所知道的招赘的女人不是没有,甚至不止一两个,只是和所有女子的总数比起来,那毕竟还是相当少的。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招赘招赘,能招来的,无非都是家里比较穷还比较清白的那种。   要真的这种人性子也就罢了,说不定真的能跟自己的妻子过到一块儿去。可是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不得不说,大多数还是由于好吃懒做或者身上有什么根本让人忽视不了也绝对会嫌弃的毛病,这才会娶不到媳妇,再加上身上的傲骨没有被抽去,导致根本不肯向别人低头弯腰。   “哥,你别这个表情,其实我觉得招赘挺好的,”微娘开始安慰他哥,“你想啊,我们自小相依为命,不管哥怎么想,反正我不想和哥分开。如果我招了赘,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家,到时候我还和哥住一起,还天天听哥的训斥。我是一天不听心慌慌。”说着还故意像讲了一个多优秀多可乐的故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顾三思摇头,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妹妹,委屈你了。”   妹妹不容易他知道,她这些年做的,包括前世后来那十多年,她都是逼着自己要挑起顾家长房这个家。   可是,那个时候,微娘该怎么办呢?   微娘摆摆手:“委屈啥?”   她转头看到角落里站着的沈杀,身材笔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时候,全身的气息依旧冷冽得像是刀锋一样,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寒意。   “嗳,沈杀,你站那干什么?快过来。”微娘道。   沈杀却没听她的话走过来,只是微微上前了一句,轻轻问了一句:“大姑娘,你是不是真的要成亲了?是不是真的要招赘?”   微娘笑了笑:“连你也好奇起来了?”   沈杀定定地看着微娘。   在他眼中,这是大姑娘,是一个眨眨眼睛都有无数主意的女子,她聪慧而美丽,让他一直仰着头望她。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也要不得不对世俗低头么?   她真的要招赘?   难道她觉得,招赘进来的男人配得上她?   沈杀心里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微娘转头又和兄长说话,说来说去,顾三思只是不赞成她招赘的事情。   在他看来,妹妹好好地嫁出去,比招赘什么来得都强。   顾家长房的担子,不能一直只压在妹妹的肩上,那对她太不公平了。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微娘笑道:“哥哥你这么当真干什么?反正也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成不成真还两说呢。就算我现在真的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世事难料,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这样一说,顾三思就知道,妹妹的心思是不可能轻易劝转的了。   他最后也只得说了一句:“不管怎么样,若是日后你真的对我提出招赘这件事情,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你的。你为了顾家已经委屈了这么久,我不能让你搭上一辈子。”   微娘站起身,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回房休息一会儿。”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沈杀止步在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突然问了一句:“大姑娘,你真的决定要招赘么?” ☆、第 91 章   微娘转身看着沈杀。   “大姑娘,您真的决定这么做么?”沈杀又问了一句。   微娘笑了笑:“怎么,阿沈有什么话说吗?”   沈杀仔仔细细地看着微娘的脸。大姑娘是极美的,他一直都知道,而这时,两人离得不远,微娘因为着男装,是素颜,只在个别地方做了些微修饰,看起来更有一种纤毫毕现的美。   他轻轻偏开了目光:“不是有什么话说,只是不太敢相信罢了。”   微娘却并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你不觉得这样不错吗?顾府大房人渐凋零,到现在只余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说真的,府里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如果我再嫁出去,只怕哥哥更孤单了。招婿其实很不错,府里人不但没有变少,反而还多了一口人呢。”   他说得轻松,沈杀却依旧不赞同。他于世事知道得的确不多,可也知道微娘只是在挑好的方面说。别的不说,就说当今这个世道,但凡是有点儿本事的,谁甘心给别人做上门女婿?   而大姑娘在他眼中,那不止像天上的明月,根本就是谁都配不上的。   微娘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什么,便道:“阿沈,你可是还有话说?”   沈杀叹了口气:“大姑娘,其实,说来说去,你还是为的顾府吧?你……你就没为你自己想过吗?”   微娘淡淡道:“阿沈,你忘了,我本来就姓顾,替顾府打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说得坚强,沈杀却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柔软。   一时间,他觉得他看到大姑娘身上所有人都未曾看过的柔弱与为难。   她荏弱的身子就像一株初春的小树,轻轻一压可能就会压断,可是,就是这单薄的身子,就是这瘦弱的双肩,却生生担起了整个顾府的生计。   不知不觉中,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姑娘,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帮你撑着这担子,不会让你担不动。”   微娘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怎么明白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好像……是在可怜她?   没等她想明白,沈杀已经转身走了。   微娘进了屋子之后,就把适才和兄长沈杀说过的入赘一事抛到了脑后。她要想的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几乎没什么能一直牵动她的心神。   屋子里的桌子上放着几本帐册,这是她在京城的几家铺子的帐册。   她草草地洗过脸,将脸上的几处掩饰全都洗掉,这才打开仔细看了一会儿,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等把帐算完后,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铃姑端着一碗酸梅汤进来,入目就看到微娘正坐在桌边,右手灵活地在算盘上来回拨动。她虽然仍旧一身男装,但脸面却素净雪嫩,长长乌亮的头发披在后面,更衬得整个人容光胜雪,冷艳照人。   饶是铃姑一直贴身照顾微娘,此时依旧不由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走过来将酸梅汤放到桌上。   “大姑娘,先喝了润润嗓子吧。”她说。   微娘点点头,却没碰那碗,只是将手中的帐册合起来,又随手从右手边的小梳妆匣里的夹层拿出一本更小的册子来。   “大姑娘,这是什么?”她问。   “帐册。”微娘答得简洁。   “……。”铃姑知道是帐册,她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同样是帐册,这一本却做得这么小,还单独放在了梳妆匣里。   不过,现在她是贴身保护大姑娘的下人,很多事情大姑娘大概并不希望让她知道,所以她也不再多问了。   微娘却摸着那册子的书脊发了会儿呆。   这本帐册和那几本铺子的不同,是关于接了织造局的生意的事儿。因着和官家打交道,帐面必须清清楚楚,所以微娘做得详细,也放得细心。   重活一回,目前来说,她不但保住了大房的产业,而且还扭转了前世的命运。   但这些都是暂时的,三皇子还在,他想得到顾家财富的心一直没变,眼睛也一直在暗中盯着她们,这让她一点儿都不能松懈,生怕什么时候一失神,就被吞得连骨头都没剩下。   这次接织造局的生意,并不是意味着顾家就变成了皇商。皇商的身份没这么容易到手,现在她在京城的那些铺子只是暂时接了织造局的外包生意,仅此而已。   “实力和底气毕竟还是不够。”微娘在心里叹了口气。   太子虽然经过前段时间的事,对她已经比以前多了很多信任,但他毕竟不是商场中人,偶尔利用织造局的生意打压一下三皇子还可以,却不可能一直关照顾府的生意。   这种事情,还得靠她自己。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二叔父那边已经来了信儿,明确同意将二房在京城的所有铺子都转让给她接手,过段时间顾长卿大概会亲自来京城和她办手续,目前则由她全权管理。   看样子,二房被烧那件事让二叔父很有点儿一蹶不振的架势,不然以二叔父的手腕和头脑,不可能把好好的铺子说转手就转手。   二叔父甚至在信里说,如果不是她恰好提出来这事儿,他本打算是直接关掉的。   果然,大概半个月后,微娘刚刚看完秋谚给府里的人发放完月银,回到屋子里,刚刚坐下,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到铃姑进来道:“大姑娘,有人要见你。”   微娘怔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应是来找顾三思的。   毕竟这段时间她一直女扮男装在外面行走,就算找她也只以为是找顾三思。   没想到铃姑居然摇了摇头,道:“那人指明要见顾府的大姑娘,门房还以为那人要见的是秋谚呢,要进去给她报信,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这才主动把事情担了过来,来和大姑娘说。大姑娘,你要不要见见?”   微娘下意识地看了铃姑一眼。   说起来,铃姑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功夫不错,而且防身的手段很多。但是她对那些弯弯绕的东西并不是很在行,尤其不擅长阴谋诡计。   如果能让她这种人都觉得不太对的话,那来找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人?   “那人说没说来做什么的?”微娘问了一句。   “问了,那个人说,她是专门来见大姑娘的,还说,大姑娘不是要收二房在京城的铺子吗?她就是来办这事的,要把该盖的印章都盖了,该按的手印也全按了。”   这话听着倒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老是觉得,自从铃姑说那个人不太对劲后,她就觉得来的人大概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最主要的是,这种铺子交接的事情,不是该二叔父亲自来办吗?   主子的印章不可能随便交给什么人去办,文书上要按的手印更得是本人的。   难道是刺客?   这个不大可能。不管怎么说,太子已经是她明面上的大树,那些人就算真的想对她动手,也总该投鼠忌器。   呸呸呸,哪个是鼠?就算她是鼠,也得做个吃人鼠。谁想害她,先被她咬下一块肉来再说。   话说回来,刺客也用不着找这么蹩脚的理由啊。   “他说没说他的名字?”微娘问,心里却不大抱希望,毕竟世上人这么多,就算来人报出了名字,她也未必能认识。   “她说她叫顾九歌。”铃姑说。   微娘身子一歪,差点儿坐到地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顾九歌。”铃姑重复道,“她说,她是特意来见大姑娘的,是她爹爹让她来的。”   微娘的第一反应是:顾九歌没死?   可是当初那场大火,不是说除了二叔和他的一个贴身家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死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那场大火她没亲眼所见,据说里面的人有很多都烧焦了,尸首不全,面目无法辨认,查人的时候少查了一个大概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如果顾长卿第二天没从铺子里出来,谁也不会知道顾长卿没死在二房府里。   这人既然敢上门,自然不怕被识破。   这么说来,这位顾九歌妹妹还真有可能是那位不止一次陷害她的好妹妹。   微娘冷哼了一声:“叫她进来吧。”   如果真的是顾九歌的话,叫秋谚去见人就不合适了。毕竟顾九歌也曾到过大房这边数次,对她身边的那些伺候小丫头大多认得,尤其是像秋谚这种一门心思讨好主子、对别人却看都不看一眼的下人。   像秋谚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忠心。   而且,她还不太拿得准顾九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如果真是从二叔父那里来,特意为了转手这铺子的倒也罢了,但是万一是别人听到了风声,想诓她骗她呢?   微娘最奇怪的是,如果九歌还活着,从家破到微娘离开江南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到底藏身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理由必须藏起来?   不过,既然要见顾九歌,她现在的一身男装就不合适了。   微娘起身从箱子里找出女子服饰换上,又坐在梳妆镜前挽了个家常发型,随意插了几根钗子,看起来自有几分慵懒之色。   等她忙完这些,又把屋内所有与男子有关的东西全部收拾好之后,刚刚坐下,就看到铃姑领进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脸面娇俏,唇不施粉黛自朱,不是顾九歌是哪个?   微娘面上现出惊喜神色,起身迎了上去,笑道:“妹妹,刚刚下人们来跟我说,有个自称顾九歌的姑娘来我门上,我还不相信来着,没想到还真是妹妹。”   顾九歌看着微娘,盈盈下拜:“小妹见过姐姐。”   姿势曼妙,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微娘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什么,只笑盈盈地过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看妹妹一段时间没见,反倒和姐姐生疏了。”   顾九歌的那个礼让人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似乎从骨子里透着对她的尊重,可问题就在这里。   顾九歌何曾对她这么爱敬来着?   以前的顾九歌虽然有小心思,但就像个炮仗,只要她轻轻一撩拨,就能立刻爆炸。   此时的顾九歌却像是田野中的小溪,兴许水并不是很深,表面却不再清冽,微娘扫一眼已经看不出什么底了。   当然,若微娘有心,还是会探出来的。这段时间顾九歌就算再蜕变,除非骨子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然的话没可能一下子就从鲁莽冲动变得胸有城府。   只是,张氏的尸体是不容错认的,这个人确实已经死了。少了张氏的指点和教导,顾九歌从哪里学得了这些心机?   再看她行的那个礼,姿态优美不容错认,只有宫里出身的人才做得出来。民间女子就算再注意行止,也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那分明是在有心人的精心TIAO教下才能学会的。   这个有心人,还要和宫里有联系,会是谁?   只要在心里轻轻一轮,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   张氏本来就是三皇子的人,她的死也是三皇子在后面的授意。现在顾九歌死而复生,又突然出现在她的府上,背后的指使者是谁,还用多想吗?   顾九歌不知道只是见面的一个宫礼就已经让微娘看出了她身上的很多秘密,她微微垂着头,坐到左手边的一个椅子上。这种垂头方式也是她这些日子狠练的一个内容,这样垂下去之后,正好将她柔美雪白的脖颈露出一个相当美丽的弧度,而且把她侧脸的优势也全显示了出来,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娇羞之态,绝对能打动男人的心。   只可惜,微娘不是男人,注定她这个头白低了。   “九歌妹妹,自那夜……之后,我们姐妹就再没见过面了,我还道这一世都见不到妹妹了,没想到妹妹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二叔父看到妹妹,定是欣慰得很吧?”微娘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顾九歌心里冷哼,面上却同样做出悲喜交集的神情,一边用帕子掩着脸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那日府里突然起了火,我睡得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来后才发现竟然在另外一个地方,身边还有两个我的贴身丫头。我问了她们才知道,原来她们警醒,发现府里失火之后就立刻把我从房中救了出来。火势太大,府里已经无处容身,她们只能带我出府。又怕被周围的人看到我的相貌,坏了规矩,一路带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最后竟然迷了路。等天亮之后,我和她们两个本想坐马车回去,没想到那马车夫见到我们三个单身女子,竟然起了坏心,想把我们卖到别处去。我们一路逃走无门,还好后来他失了戒心,被我们逃脱,只是可怜我那两个丫头为了让我离开,想拖住那个马车夫,就这么被害了。”   她说到这里,扫了微娘一眼,见这个姐姐脸上现出了紧张关切之色,不由得心中暗自得意。   都说这大姐姐聪明,现在看来,也根本聪明不到哪里去嘛,几句话就把她哄得团团转了。只要以情动人,勾起了大姐姐的同情之心,接下来的事情只怕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她在主人面前立了大功,还怕主人不会赏她?   顾九歌没来由地想起了主人的相貌,不由得心怦怦跳了几下。   主人是个贵人,虽然他从没说过他的身份,但从他举止的高贵和一身的气势上,她就感觉得到,主人肯定是个高高在上的人。   说不定是朝中哪个高官。   只要她差事办得好,说不定主人就会发现她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主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妻室呢。   顾九歌心里越想越美,脸上的悲意却更盛了:“我一路辗转,吃了很多苦头,总算是回了家。可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家已经散了,大姐姐和大哥也来了京城。父亲看到我,抱着我哭,说他只有我了,以后只怕我也要走姐姐这条路,学姐姐一样撑起家中的门户来,毕竟我弟弟他,他,他已经……。”说到这里,她把帕子整个盖到脸上,大放悲声。   顾九歌虽然活着,但是顾四平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微娘想到这点,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银钱之争,上位人的心念一转,手一翻,就搅得几家鸡犬不宁,几家家破人亡。   顾九歌哭了一会儿,在微娘的安慰下渐渐止了悲声,又轻轻地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帮父亲打理家中的生意,也终于感觉到了当初大姐姐的不容易。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老是给姐姐添乱,幸得姐姐大度,不和我一般见识,小妹在这里也赔个礼。”   说着她站起来,又福了一福。   微娘忙扶她起来,道:“你我姐妹,怎么会计较这么多,再说妹妹那时也是率直,我又怎么会怪妹妹?   这个顾九歌,还真是长进了。   看那谎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眼睛都不眨。   只可惜她虽然确实比以前进步了不少,却终究不是天生七窍玲珑心的女子,话中的漏洞太多,让微娘不忍直视。   微娘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九歌妹妹此时话里话外,竟然连名声都不顾了。   虽然她的名声以前在江南就已经不怎么样,做的那些事更是容易让人留下话柄,但至少这种自泼脏水的事情,她还是不会做的。   这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竟让她牺牲到了这种程度?   要知道,这女子被人起了坏心,把人劫到别处,就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绝对会有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传出来。   这自污的做法,其实是相当于慢慢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当真是再愚蠢不过!   越长进,越愚蠢!   微娘陪着也掉了一会儿眼泪,演了一会儿姐妹情深,这才把话题慢慢转到正事上来。   “妹妹今日长路来此,实是辛苦。”她道。   顾九歌拭了拭泪:“不过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再辛苦也是应该的。现在家中这种情形,我不出头,难道还要像以前一样不懂事吗?想想以前的事情,小妹实是汗颜。”   “那么,今日妹妹来这里,是为了二房那边的铺子了?”微娘直言问道。   顾九歌点点头:“是啊。我家中的铺子,爹爹本来不想开了,家中出了这种事情,爹爹也有了闲下来的心思,不想再那么奔波,所以委托我过来和大姐姐交涉一下,把铺子都转到大姐姐手里。现在家中那边里里外外只靠我一个人,还望姐姐能够催着那些下人们动手快一些,我能够早日和姐姐办完这些文书,也能早日回去。姐姐不知,现在家中只我一个人撑着,独留老父一人在家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顾九歌的话说得极为动听。   微娘笑道:“妹妹说这话就外道了,姐姐也巴不得快些上手呢。”   这话一说完,她就发现在九歌暗暗松了口气。   她心中不由一动。   不管怎么说,顾九歌这次来到她这里,绝对是来意不善,就铺子一事来说,这个妹妹不给她捣乱已经算是好的,怎么可能会促成此事?   顾九歌在拨着什么算盘? ☆、第 92 章   微娘起了戒心,自然不可能顺了顾九歌的心意走,因此听了她的话之后,只是说些“妹妹远道而来实是辛苦”一类的套话,对于有用的话却实不肯多说半句。   顾九歌坐着喝了几盏茶,茶水喝得多了,难免有些坐不住,她正暗自心急,恼怒着姐姐不肯给她句实话时,却听微娘问道:“妹妹此次来京,身边可带了足够的人手?”   她忙笑道:“那是当然。我一个女子,此前又经过那样一椿事情,心里实是怕了,爹爹也生怕我再出什么意外,这次不但让我带足了家人,还特意托付了一家镖局送我过来。”   微娘知道她满嘴胡说,却不点破,只轻轻点点头,道:“妹妹既然这样,那我便放心很多。”   顾九歌赔笑道:“不知姐姐什么时候能够和我交接完毕?”   微娘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盘中的一块点心拿出来,用帕子托着,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口,又喝了口茶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这种事情,妹妹急也急不来的,铺子交接原本就慢,先前的那些帐目还要一笔笔计算核对清楚,哪会那么快就完成?”   她只是普通的几个动作,顾九歌却不由看入了神。   如果顾九歌没有受过严格的宫礼训练,姐姐的举止再有度,她亦是看不出来的。但这些时日她被那些嬷嬷们调JIAO得可以说是再没有额外的空闲去考虑别的,现在连嬷嬷们都说她有所成,她就难免把自己的举止和别人的做些比较,每次比较完都会觉得自己的苦没有白受。   可是现在和微娘一比,她才突然明白什么叫做“画皮难画骨”。   微娘的动作,由她来做,同样能做得优美优雅,但却生生少了几分贵气。   可以这么说,一样的举止,她和微娘,就是奴才和主子的区别。   怎么会这样?   她吃了这么多的苦,为的就是得主子的欢心,再立些大功,看着长房的这兄妹俩在她面前匍匐痛哭。   但现在顾九歌突然有一种感觉,在她自己选定的路上,她越走,离她的目标就越远。   她还没想完,微娘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地道:“怎么,妹妹来京之前,二叔父竟然没有和妹妹说清楚么?二叔父早年在京城这边开的铺子不少,虽然人不在这里,但颇有几个能干的掌柜坐镇,生意并不算小。现在要移到我手中,自然就要细细核算,这陈年的册子清点起来,只怕半年的时间都不太够呢。”   顾九歌脱口而出:“要这么久的时间?”一脸掩也掩不住的惊色,很显然她早前并不知道。   微娘笑了笑:“那当然,现在是铺子移交,并非是关了重开,区别太大了。”   她说完,看着这个妹妹一脸的懊恼之色,轻轻垂下眼皮,拿起面前的茶碗又慢慢啜了一口。   还说什么掌家管理铺子?   现在她一试就试出了漏洞。   找借口都不会找个像样的,破绽那么大,让她想忽略都不成。   顾九歌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既然这样的话,那明儿有时间大姐姐跟我去爹的铺子里转转吧,我也好看看爹的铺子什么样。今日我一到京城就来找大姐姐了,都没时间去看铺子哩。”   微娘淡淡道:“你一来就知道我的住处,也算有心了。”   不大不小的讽刺让九歌的脸红了一下,道:“人家是听爹爹说的嘛,出来之前生怕找不到,还特意让爹重复了好多次。”   “所以说妹妹是有心人么。”微娘说。   顾九歌怀疑她在讽刺自己,但是不管打量她的神色,还是听她的语气,都正常得很,根本发现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后便在心里暗笑自己多疑。   “对了,爹的铺子里的东西,那些大姐姐用不到的,我拿走就是,免得放在里面碍大姐姐的眼。”顾九歌加了一句。   微娘眼皮微微一抬。   用不到的?   同样的铺子,她只是接手,换个东家而已,有什么可用不到的?   还是说,这次顾九歌来找她,目的就在于这个?   那些铺子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顾九歌出头?   她试探地问道:“这次我接手二叔父的铺子,并不打算做什么改变,铺子里原先有什么,就用什么,我想怕是很难有转手不用的物事。”   顾九歌脸色微变,冷哼一声:“这么说,大姐姐只是打算将帐册整理一下,就打算耗了我们二房半年多的时间?”   微娘笑了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查帐本就很慢,正常府里只半月到一个月的帐,至少就要几个人对半天左右,何况现在是积年的铺子里的帐册?”   顾九歌猛地站起来,似乎要说什么,忽地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大姑娘,你在里面吗?”   却是沈杀。   微娘一抬眉,道:“是阿沈吗?进来吧。”   沈杀走了进来,看了眼九歌,不由怔了一下。当初在江南的时候,顾九歌常来大房这边找大姑娘的麻烦,他看到过她好几回。   “阿沈,可有什么事吗?”微娘问。   沈杀道:“是公子问昨儿喝的那种甜汤,今日有没有做?”   昨儿哪有喝过什么甜汤?   更何况顾三思根本不喜欢喝甜汤!   微娘脸色不变,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有的,难得哥哥喜欢喝,你便去告诉哥哥,今儿让他尽兴地喝。”   沈杀应了一声,退下去。   他进来之前,顾九歌和微娘间的气氛有些僵,尤其是九歌,几乎就要压抑不住脾气。可是自他进来后,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现在看到他走了出去,方才道:“这个人看起来好生眼熟,以前我似是见过?”   微娘笑了笑,浑不在意地道:“不过是兄长新近提拔到身边的一个小厮,确实是从江南那边带过来的,做事也算勤恳,难得妹妹还记着他。”   她这样一说,顾九歌便不再注意他,转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但因着沈杀这样一搅,那种一触即发的情势倒是松懈了不少,道:“不管怎么说,毕竟铺子我还没见过,姐姐若有意,我们一同去看看如何?”   微娘笑道:“我这边事情还多着,这几日内怕是都没什么时间去看铺子。如果妹妹真的想看,不若自己找空闲先去看看?”   “姐姐在忙什么?”顾九歌探听,“以前在家的时候,铺子的事情就是姐姐唯一要忙的事情,现在看来,难道姐姐又找到了其他的事做?”   “哪有什么事,”微娘笑了笑,“不过是在这边左近新交了几个手帕交,前些日子约好了这几日要一同赏花,日子都定了下来,实在不好失约。不然妹妹陪我们一同去如何?”   顾九歌撇了撇嘴:“我倒没姐姐那种闲情雅致,坐了那么久的马车,我骨头都快颠散了,先去住处松散一下,再去铺子里面看看。至于姐姐那些手帕交,我又不认得,还是姐姐自己去吧,我就不去碍人眼了。”说着她话头一转,“既然姐姐不能陪我去店里,那派个得力的人陪我一起去吧,这铺子里的事情,一直都是爹委派的掌柜们把握着,我虽然对家里生意也有接手,和这些人精子比起来怕是始终差了点儿,到时只怕会被他们联合起来糊弄也说不定。有姐姐的人照看着,我心里多少有些底儿。”   这话说得确实在理,可惜从她的嘴里一说出来,微娘便一个字儿都不信。   “妹妹一向玲珑剔透,既然在家管了二叔父的生意,想来做得便是不差,怎么可能会被人糊弄呢?再说那些掌柜再精也不过是下面的人,真要是做得过份了,妹妹叫人大板子打他们便是,哪有那么多话和他们说?”   她这本是推托的话,没想到顾九歌竟然满脸赞同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爹一直说,那些掌柜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能宽厚些就宽厚些。嘁,一个个都是被养肥的蛀虫,真不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怕他们连北都找不着!”   微娘的手慢慢摸着碗上的花纹,轻轻道:“妹妹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想来不用姐姐多说什么了。倒是妹妹新到京城,住在我府上可好?”   “那倒不必了,”顾九歌一口就拒绝了,“我到这之前,爹爹就先派了人过来打前站,帮我包了间院子下来,那里环境很不错,平时也少人来往,我就直接去那边就是。”   顾长卿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可是在平时哪里会是这种注意琐碎事情的人?   顾九歌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开始微娘还真的以为她或许是从江南来的,但几句话接触下来之后,她就在心里断定,顾九歌绝对从很早开始就在京城中了。   或许,自二房那边家败,她就被三皇子带过来了吧?   就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三皇子的真正身份?   以她前世对三皇子那个人的经验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小。   三皇子是那种拼命将人利用到最大化,同时将对自身的损伤性减至最低的人。   万一让顾九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先不说会不会让她生出些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说有可能让她成为有心人的突破口,以后从她这里走漏些什么消息,就绝对会让三皇子对她三缄其口了。   顾九歌说着站起了身,往外走了几步。   微娘跟在她身后,送她出去。   她却又停下来,转过身道:“大姐姐真的不打算派人跟我过去吗?”   微娘摇摇头:“妹妹,不是我不想派,只是你觉得我有那种得力的人吗?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家里的铺子就是我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但凡有几个你口中的‘得力之人’,我也不用身为一个女子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是?”   顾九歌听她说得有理,面上露出失望之色,道:“那倒是我为难姐姐了。待我休息几日,恢复了精神,再来找姐姐核对帐册。”   微娘笑道:“好啊,那姐姐便洒水扫榻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微娘直将她送到垂花门边,这才停住脚步,眼看她上了马车,车轮缓缓动了,顾九歌如花的小脸从窗里探出来,对她摆摆手:“姐姐回去罢。”   微娘微微一笑,转过身回了院子。   刚刚还空空的院子,现在沈杀又在踱方步了。   “进来吧。”微娘道。   沈杀并不客气,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她来有什么事?”   微娘叹了口气:“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二叔父那边当初府里遇火,除了他之外没人活下来,我原以为这个妹妹也早被一把火烧没了,没想到今日能再见到她。”   沈杀眉头一动:“三皇子带走了她?”   当初微娘的事情很多都是自己思虑自己设计,往往是事情发生之后才会挑拣一些和兄长及他说一说。但自到京城之后,尤其微娘开始以顾三思的身份在外面行走,她似乎也慢慢学着向这两个和她关系最为亲近的男人表达自己的想法以及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分析。   因此当初江南那边的事情,沈杀或许是一知半解,现在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微娘一这样说,他立刻想到,定是幕后那只黑手在其中搅动。   说白了,就是三皇子在搞事。   “那她这次来是为的什么?”沈杀又问。   “她没说。不过,我想无外乎是冲着我二叔父那些铺子来的吧?”微娘喃喃道,“自古财帛动人心,大概是三皇子从哪里听说了我二叔父的铺子要来转手,所以派她来向我打听消息。”   二房那边,这些年已经经由张氏的手被三皇子挖走了不少财产。   没想到现在二房几近家破人亡,三皇子却仍旧不肯罢手,继续通过顾九歌控制着。   “她……可知道三皇子……他……害了她的家人?”沈杀张口结舌地问,还没等微娘回答,他就自己给了答案,“想来是不知的,不然也不会帮仇人做事。只是……这也太蠢了。”   “她一直都说不上聪明。”微娘轻轻地道。   如果这个妹妹能一直好好地,不被张氏带歪,她的麻烦会少很多。   “对了,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微娘问。   沈杀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匣子,送给她:“这个给你。”   微娘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盖子之前,先问了一句:“里面是什么?”   沈杀唇边带了丝笑:“你猜。”   “……。”   连沈杀这样的男人也学会卖关子了吗?   她的第一反应是银票,第二个想法是古书。   照这个匣子的体积来看,里面的东西不可能很大,托在手里又轻得很,除了纸张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是什么。   沈杀摇摇头:“不如打开看看?”   微娘的心里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至于哪里古怪却又说不清,只下意识地觉得真照他说的那样打开匣子似乎有些不妥。   但在沈杀充满期待的目光里,她终究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伸手轻轻打开了匣子盖。   “……。”   匣子里面,只是几片树叶。   普普通通的树叶。   沈杀是在戏弄她吗?   微娘迷惑地看着他。   “我听说寿王府上有一位叫安霜的剑客,剑法很高,有‘第一剑客’的称号,所以一直想去见识一下。”他的脸上竟然有些发红。   微娘不是江湖人,但她知道他口中的“见识”至少不是只用眼睛看看就算了。   照沈杀的表现看,难道他是……输了?   可是,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沈杀功夫更高的人吗?   虽然她确实听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但在她前世时,沈杀是三皇子手下暗卫中武功最好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得三皇子的器重。   而三皇子的暗卫,里面都是他网罗的最出色的人物。   “我和安霜见面之后,彼此切磋了一下,确实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沈杀说到这里,却停住了。   微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就完了?   那树叶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我和安霜比试之后,安霜领我去见他平时练武的地方,我见那里的树挺稀奇的,觉得大姑娘大概没见到这些,未免遗憾,就偷偷地摘了几片下来。”沈杀的脸上红晕在加深。   微娘差点儿破功。   她设想了那么多的可能,其实根本都不对。难道原因只是沈杀以为她没见过这种树,所以才带回来的?   她不由有些想笑,但是一想到沈杀当时一边跟安霜逛园子,一边鬼鬼祟祟地趁着对方不注意,手就飞快地在树上往下揪树叶,她于发笑之中又有些感动。   除了兄长,谁还会在见到有趣的好玩的东西时,第一反应先想到她呢?   “你喜欢吗?”沈杀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喜欢。”不带一丝犹疑的回答。 ☆、第 93 章   “殿下,顾先生来了。”太子正坐在书房中,拿着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门外守着的内侍已经隔着门报了一声。   太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掩了书卷,沉思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到桌上下至一半的棋局前,手在光滑圆润的棋子上考虑了很久,这才淡淡地开口道:“叫他进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那内侍便掀开了帘子,微娘跟在内侍后面,进了书房里,抬头就看到太子执棋子抬头对她笑了笑,道:“你来了,过来和本宫下盘棋怎么样?”   太子容貌生得不错,虽然眉毛和其他男子比细淡了些,但凤目狭长,反显得多了几分斯文秀气。   这时候虽然已经过了夏季,但毕竟还不是深秋的时候,萧瑟的秋风还没有起来。微娘进门时,却已经感觉到书房中生过火盆,满屋子的热气,再加上角落里面的熏香炉里熏了些香,那种闷热就更觉得明显。   按理说,太子的身体一直不错,不是这么畏寒的人。   微娘一边思忖着,一边若有所思地飞快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   看起来脸色还不错,内里穿着皇家特有的重锦的深衣,在深衣的外面,套着一件浅黄色的外衣,长长的衣袖边缘和肩部,都装饰性地围着一圈动物的皮毛,看着又华丽又贵气。   只是这种衣服明显是冷天气才会穿的。   太子他这样……难道是在装病?   微娘施了礼,太子挥手叫她起来,道:“快过来,陪本宫下这盘棋。”   微娘前世这个时候尚不擅棋艺,完全是后来跟圆空老和尚习《谋术八卷》时被他强逼着学了,下棋水平称得上一日千里,这时候和太子对弈完全得心应手。不过她仍旧笑着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好雅兴。”   太子看她身后一眼,道:“平时你身边不是一直跟着那个叫什么沈什么的?怎么今日他竟然没来?”   微娘道:“殿下无召,阿沈不敢擅来。若殿下有话对他说,属下现在就去叫他。”   太子摇摇头,道:“他一个武夫,我无事叫他做什么?”说着笑了笑,“你不知那日我看到三皇弟知道了织造府把外包的活计交给了你时,他的脸色有多精彩。当时我看着当真是解气极了,”说着又对那一直沉默立在一边的内侍道,“怎地这般没眼色?还不给顾先生搬座上茶?”   那小内侍急忙去了。   太子却又不再说话,只执着棋对着残局不语。   微娘悄悄立在一边,看着面前的大红色条案,案上面的角落处立着一个小小的青铜的小炉。太子坐在暗金色的坐垫上,长袖华服,颜色如玉,这样只略略看过去,当真称得上是让人心动意驰。   下意识地,她竟然在心里暗暗拿太子和阿沈做起了比较。   太子长得固然出色,但一多半还是出于气势,他毕竟是龙子凤孙,举止间自有气度在那里。不像是沈杀,仅仅光看外表,已然让怀春少女移不开目光。   而且,太子看着无害,其实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能在深宫中平安长大,还坐上了东宫的位子,哪能真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人?唔,当然,她家的阿沈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但她还是看阿沈更顺眼些。   微娘正在心里不停地比较着,太子似乎有所察觉,突地偏头看了过来。   微娘再想移开目光已经来不及,只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本宫今天有些不舒服。”太子突然道。   “呃?”微娘有些没反应过来。太子这话好没来由,好吧,在她刚进来时已经察觉到了太子的异状,只是这事不是一个幕僚该关心的事情吧?   “殿下不舒服,应该叫太医来请请脉。”她迟疑了一下,说了句中规中矩的话。   太子摇摇头:“不是这个,是我心里不舒服。”   “……。”   太子好像也并不想听她说什么,只喃喃地道:“我的太子妃人选好像是要定下来了,今日我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娘娘给我看了三个女子的画像,如果不出所料,大概妃位就会在这三个人中间选出来。”   “恭喜殿下。”微娘垂头说。   太子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微娘。   原本他的亲事人选早就由内务府开始着手了,这其中的一步步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最后选定了三位姑娘他早在去坤宁宫前也知道了。   这些都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他从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当从母后手里接过那三幅画像打开时,他的心却突然不舒服起来,很烦躁。   他对那三位长相各有千秋的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怪这个太胖,就是说那个眼睛太大,少了神韵,第三个姑娘则瘦得像竹子,怕是生育上会有妨碍。   其实用普通人的眼光看,那三个姑娘根本没太大的毛病,不然也不会被内务府大着胆子送到皇后娘娘面前。那个被他说太胖的侍郎千金虽然确实丰满了点儿,也只是相对那两位姑娘而言,竹子姑娘则窈窕纤细,一望而知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没想到,这些别人眼中的优点在太子嘴里全成了无法弥补的缺陷。   皇后娘娘意外地挑了下眉毛,仔仔细细地看了太子一会儿,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皇儿,是你的心乱了。”   太子无言以对。   他的心那时候确实是不静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看画像之前明明还好好地,在此之前也想过最好能娶到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一起好好地过一辈子,可是等画像真放在眼前了,他才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画像上的姑娘不够好,而是无论画像里面的人是谁,好像他都不满意。   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没有多说,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太子自回来后就一直呆坐在书房里,还发了一通无明火,嫌书房里太冷太空,不但让人生了火盆,还给他穿上了初冬才会穿的袍子。   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地,似乎落不到实处。   那本书,他拿在那里那么久,却连一页也没翻过去,甚至在放下时才发现,他把书拿倒了。   直到内侍说顾先生来了时,他的心才突然跳了一下,一直懒洋洋的状态似乎也有了生气。   这时候,他再细看微娘,虽然她的面相是男人脸,但却是极难得的英俊。他骤然间就有了一个想法:如果那个画卷里的人是顾先生……   这个念头一升上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想?   太子轻轻咳了一声:“你来看这棋局。”   微娘缓步上前一步,落在他身后半步左右,看着棋局道:“看起来白棋占尽了优势。”   太子一笑,一直浮躁的心静了很多,他道:“是啊,而且乍一看,白棋对黑子,完全称得上是摧棋拉朽了。你说,这黑棋的机会还有吗?”   他说着,将手里的黑子在微娘面前晃了一下,这才作势欲放到棋盘上的一个位置:“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说,我现在放在这里的话,这个黑子倒是能和前面那一片遥相呼应,彼此间互为犄角,倒是让白棋没办法再下手。不过,也仅此而已,想要反扑白棋,绝无可能。”   微娘在他一开始解说时,就听出他根本不是在说棋,索性任由他说下去。   “顾先生,你有更好的棋路吗?”太子问道,虽然微娘没有跟他并肩而站,但他却隐约闻到了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味道,那味道让他已经静下来很多的心又慢慢地开始跳起来,这次好像和之前那种浮躁又不太一样,就像有根羽毛,一点点轻轻地搔着他的心。   “这个……。”微娘想了下,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太子已经截道:“既然是下棋,你这么站在后面,我们怎么能下得好?”   微娘听他说得在理,道:“那属下冒犯了,”又上前半步,站在桌边,继续道,“其实,可以下在这里,”她的纤纤玉指指着另一个地方,“下在这里的话,不但可以和前面的棋局呼应,还可以直接吃掉白方的几个子,给自己争取到更大的机会。”   太子看着她的手指,和棋盘上的黑子互相衬着,黑白分明,让他心里那种麻痒的感觉越来越重。   “当然,还有第三种选择,”微娘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继续道,“还可以下在这个地方。当然,如果下在这里,形同于珍珑,先堵死了自己的一大片子,看着好像是愚不可及,但是只要能忍痛割掉这些,”她玉葱般的手指将被堵死的黑子全都拿了出来,整个被围得满满的棋盘上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又何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微娘的手。   小小的手,雪白水嫩,摸起来不知道感觉怎么样?   突然,门轻轻响了一下,却是内侍送了茶进来。微娘说了这些话,口确实觉得有些干了,便拿起还冒着氤氲雾气的香茶,轻轻啜了几口。   太子以棋局喻形势,其实说的是他和几位皇子当下的形势。   三皇子早掌控了先机,不但有圆空老和尚坐镇相帮,又有大量的财力人力,太子虽然是国之储君,但为了安当今陛下的心,甚至连私底下的小动作都不能有,不然就随时可能会被扣一个“意图谋反”的大帽子。   这样说起来,太子除了有这么一个位子,有皇后娘娘帮着他之外,其他地方都相当被动。   不过,只要他小心经营,胜算还是相当大的。   当然,微娘自己也有财力,只要她想,就能让太子殿下在这方面胜过三皇子。只是她还没想好,为了自保而把整个顾家拉上太子殿下这辆战车,是否值得。   经历了前世三皇子那般凉薄无情的作法,现在的她除了兄长和沈杀这两个男性之外,实是已不敢轻信其他男人。   更何况,太子同样是皇室中人。   可能是书房中的空气太过闷热,微娘觉得头有些晕,她听着角落处小火炉里面那些银丝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小的毕毕剥剥的声音,不由有些恍惚。   忽地她听到身边的太子道:“去将沈杀叫来。”   微娘一愣,乱七八糟的想法登时没了,她忙道:“殿下,沈杀实是不懂棋局。”   说得有些急了,她将黑子放进棋盒中,竟然撞到了案角之上。   尖锐的疼痛从她的腰上传了过来,微娘忍不住低低地哼了一声,伸手支在案子上。   太子离她甚近,已经伸手揽住了她,关心地道:“你怎么了?”   太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经由宫女们熏香处理过的,他现在这样一贴上来,淡淡的熏香味道就冲进了微娘的鼻孔,反让她的头晕更重了些。   她伸手一撑,想从太子怀中站出来:“没什么,大概是屋中太闷热了,一时有些气闷。”   太子却没放开她,只道:“倒是我考虑得少了,那时只觉得自己冷,倒没想到你受不受得了。这时候我也觉得又闷又热。”   微娘挣扎不出,只得道:“殿下,属下已经无碍。”   太子却好像并未听出她话里含意,只道:“屏风后面有我临时休憩的小榻,我送你过去躺一躺吧。”   微娘大惊,刚要拒绝,门帘一开,沈杀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沈杀虽然没有随微娘进来见太子,但一直守在外面等着,一听到内侍说太子召他,他就直接进来了。   看到屋内的情形,他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目光有些沉。   太子见他进来,只得松手。   微娘勉强站稳,长眉微微皱着。其实只是普通的撞一下,倒未必会这么疼,只是那一下刚好就撞在她腰上的那块骨头上,让她不仅觉得生疼,而且还有些麻麻的感觉,不然也不会一时半会儿地从太子怀里挣不出来。   幸好她现在是着男装,不然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不得以为她蓄意GOU引太子?   沈杀虽然看上去不悦,但仍旧先对太子见了礼,这才看向微娘:“怎么了?”   微娘在太子面前,总不好直接伸手去揉被撞的地方,只得忍着,道:“刚刚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上。”说着再看案上的棋局,发现经过刚刚这么一团忙乱,那棋局早乱了。   沈杀刚要说话,太子已经吩咐门口守着的内侍去将上好的红花油拿一瓶过来。   微娘忙道:“殿下不必费心了,只是小小撞了一下而已。”   太子却道:“哪里是小小?看你这模样,分明是撞得不轻。再说这事也怪我,用红花油就当我赔罪了,却是你不要嫌赔礼太轻。”说着去将书房的窗户开了几扇。   立刻一阵清风吹了进来,登时就将书房内那种闷热的感觉吹散了不少。太子许是真觉得闷热了,待那内侍将红花油拿进来放到案上后,就叫他去屏风后帮自己把袍子换下来。   微娘因着刚刚那一小段插曲,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见太子去了屏风后面,索性就先告辞了。   太子先是迟疑了一阵,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也只是道:“顾先生棋艺不错,下次我们再切磋一下,这次先生就在家中好好将养几日吧。”   微娘和沈杀退了出去。   太子任内侍换好衣服,却没出去,只是看着屏风愣愣出神。   刚刚抱着微娘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然怦怦地连跳了好几下。   那是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双手,那手上似乎还有扶着顾先生的腰时那种纤软香绵的感觉。   良久,他叹息了一声。 ☆、第 94 章   沈杀和微娘回到顾府,沈杀直接跟她去了后院,看到铃姑仍在院子里练剑,他直接招呼道:“你过来帮大姑娘看看腰。”   铃姑收了剑,擦了擦脸上的薄汗,不解地问:“怎么了?”   微娘道:“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   铃姑随手将那瓶红花油拿了过来,刚要跟微娘进去,却被沈杀把红花油收了过去。   她迷惑地转头看着他:“你干什么?撞伤了要抹药的。”   沈杀道:“府里有好药,我去取,你等着。”说着拿着红花油出了院子。   铃姑总觉得今天的沈杀好像和平时有点儿不太一样,虽然同样的面无表情,却给她一种黑着脸的感觉。   难道是在外面受了什么气?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以沈杀的脾气和功夫,还有谁敢给他气受?不怕被他活剥了?   沈杀把那瓶红花油随手给了府里几个做粗活的小厮,又拿了瓶上好的碧玉膏,这才重新回到了微娘的院子里。   此时铃姑已经看过了微娘的伤处,不由地啧啧道:“大姑娘,你这伤到底是撞到了哪里?怎么撞得这么重?”   雪白的肌肤上面,衬着一大片乌压压的黑青,看着触目惊心。   其实,这主要还是微娘的肌肤太嫩了,吹弹得破,稍微受点儿伤就会显得相当严重。   如果当时换了撞上去的人是铃姑,根本什么事都不会有。   微娘自己低头看了一眼,道:“没什么,估计几天就能好,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自小她就一直是这样,哪里不小心磕到碰到的话,很容易就会有瘀伤。   铃姑看完后,帮她拉好了衣摆,就听到门外沈杀的声音道:“大姑娘,药拿过来了。”   铃姑道:“我去取。”说着也不等微娘回答,就把碧玉膏拿了进来。   帮微娘涂抹完之后,铃姑问:“大姑娘要不要歇歇?”   微娘摇摇头:“不了,我还不觉得累。”   她的话音刚落,沈杀便走了进来。   他进来之后,目光先在微娘身上打了个转,又在她的腰间注视了片刻,这才道:“姑娘想下棋吗?”   微娘一怔。   沈杀在顾府这么长时间,她从来没看到过他下棋,也没听他说过,自然就以为他是不会的。   之前对太子殿下说的那话,倒不是有意在诳殿下。   没想到阿沈竟然是会的?   而且,看到她和太子殿下下棋,他就也提出要和她下,他这是……棋瘾犯了不成?   “我倒没想过,你还学过这个。”微娘笑道。   “跟师父学的,只是打发时间罢了。”沈杀道,脸上却不见什么表情,让微娘平白觉得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赌气一样。   可是,赌什么气?   谁惹到他了?   “好啊,那我们来下下棋吧。”微娘说。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铃姑有些不同意:“大姑娘,你的腰刚刚撞伤了。”   微娘笑道:“没事,只是一点儿小事,碍不到什么。再说下棋是坐着的,累不到。”   她这样说,铃姑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棋盘拿过来,放到两人之间,又把两个装棋子的盒子分别摆到两人面前。   微娘扫了沈杀一眼,发现他的面色竟然好了很多。   嗯?   两人一开始下棋,微娘就立刻发现,沈杀的棋艺绝对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   他的棋艺,或许还比不上她的缜密,却更加凌厉。一般来说,像他这种棋路的人,都会比较浮躁,容易显露出缺点来,沈杀却明显不缺少耐心,不但凌厉地攻击,也会耐心地布势,完全属于有勇有谋的那种。   微娘在太子书房里看的不过是半局残棋,而且太子完全是在以棋局比拟局势。现在沈杀和她下了一局完整的棋,棋局刚开始没多久,黑白棋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胶着在一起了,互相紧密地咬合着,厮杀得难解难分。   微娘不由得大皱眉头。   不是她输不起,而是她不习惯。   当初圆空那个老和尚教她棋艺时,曾经和她说过围棋的起源,她清楚地记得,他对她说,围棋其实是君子的心头之好,不为别的,只因为双方对弈时,那种纠缠厮杀的情况并不多见,更多的则是点到即止,就像是君子之风。   可是现在,这两人下的棋,说得难听一些,不但不像君子,更像是两个泼妇在撕破脸面互相扯皮。   就算死,也要咬掉你一块肉下来。   这根本不合圆空的指点。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看不惯沈杀的棋路。当初在三皇子府上时,她闲暇之时也曾和府中的几个幕僚对弈过,那些幕僚多是像圆空老和尚说的那样走君子之风,但也有个别的会尽出些阴招损招,让人防不胜防。   和他们比起来,沈杀光明正大得多。   只是,他现在的这种狠劲儿,好像完全是冲着她来的。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他啊。   还是说,其实他早就不满于她,只是碍于她一直在帮着他报仇,所以不得不暂时隐忍于她?   她倒是从来不知道,她是一个这么难相处的人。   阿沈见她突然不落子,不由抬起头,看着她。   微娘轻轻笑了笑,道:“阿沈,你的棋路还挺有意思的。”   阿沈没吭声。   “你这棋艺,真是和你师父学的?”微娘有心放松一下屋里的气氛,笑道。   “是的,当初入门是师父带的,不过后来师父看我入了门,就没再管我,后来的多是我自己琢磨的。”沈杀道。   自学成才吗?   这也算是难得了,虽然棋路偏颇了些,让人觉得太有进攻性了。   “大姑娘可是觉得我下得不好?”他问。   微娘摇摇头:“那倒不是。恰恰相反,是你下得太好了,让我太过吃惊。而且你这种棋路,说实在话,我还真没见过几回。”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竟然会觉得好像被虎狼一直虎视眈眈着,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变成了碎片。”   最后,她用八个字来形容了一下自己此时的处境: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不是指棋艺,而是指气势。   沈杀在下棋的同时展示出的那种气势,如果她不是有前世的经历,内心足够强大,只怕还真撑不下来。   “大姑娘若是撑不住,就认输吧。”沈杀很认真地道。   微娘笑了笑。   她做事一向认真,从不会轻易认输。   沈杀的棋子对她如附骨之蛆,她却不打算和他在一时一处斤斤计较,索性放弃一角,不再注意,转而攻向另一处。   这一处却不是她随意选的,而是直指沈杀的阵势中心,又和她自己先前布下的那些势互相呼应,一时间就像是密密织就的一张无形的大网,眼看着就要将沈杀手中的这只气势逼人的猛兽逼到网中,走投无路。   沈杀也不示弱,手中的棋子频繁落下,猛兽露出了寒光闪闪的尖牙和利齿,想要将这细密的罗网撕个粉碎。   一时间,硝烟再起,杀气让铃姑这个不懂下棋的局外人都有些紧张起来,索性借口帮两人准备茶点,躲了出去。   她从来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娇弱的大姑娘竟然有这么凌厉逼人的时候。   两人这样对弈了一会儿之后,微娘终是吃了沈杀两粒棋子,正往棋盘外捡子时,沈杀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进书房时,大姑娘那时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微娘这时心思全在棋盘上,随口问。   “我看到太子抱着大姑娘。”沈杀道。   微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沈杀这话直白得让她有些无法回答,她轻轻咳了一声,这才道:“你乱讲什么?我是男装,太子只是看我要摔倒了,好心伸手扶我一下罢了。”   “我虽然没进到书房里,却仍旧听得到里面的声音。大姑娘叫他放开了,他不放。”沈杀一反平日里的沉默,咄咄逼人地问。   微娘有些狼狈,半晌才道:“他只是怕我站不稳。”   沈杀见她不肯说,又下了几个棋子,这才突然道:“皇室之中一向有好男风的习惯。”   微娘手里的棋子啪啦一下子掉回到了盒子里。   沈杀却好像没发现自己这话对微娘的冲击,继续道:“或许也不能说是好男风,只是不止是皇室,就连大臣之中,也有一些喜欢豢养男宠。”   微娘的脸沉了下来:“沈杀,你的话过份了。”   就算他是好心提醒,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有些话,不该入她的耳。   “我只是好心提醒大姑娘,别因为自己是男装,就对太子失了提防之心。大姑娘现在扮男装固然和公子相像,但并非全无破绽。”沈杀道。   微娘手一顿:“比如?”   “比如……你的手。”他说着,将自己的手慢慢伸出去,放到微娘的手旁边。   他的手是武人特有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腹掌间都带着薄茧。   微娘的手则雪白细嫩,虽然手指同样很长,但整体来说却细细小小地,和沈杀的一比较更是如此。   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本就不同。   微娘没有说话。   “大姑娘当小心才是,万一让太子发觉了你的女子身份,麻烦更大。”他道。   “我知道,若是事发,欺君之罪是免不了的。”微娘轻轻地道。   沈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欺君之罪他不怕,大不了他抛下一切,先刺杀了害死他师父的罪魁祸首,再带着大姑娘远走高飞。   可是,他怕太子一旦知道微娘是女的,会用这个做把柄,威逼她做一些她不情愿做的事情。   大姑娘再厉害,毕竟只是个及笄了将近两年的小姑娘。   男人的龌龊心思,她不懂。   微娘见他一直垂着头,不吭声,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有些烦躁,索性伸手将桌面上的棋盘拂乱,道:“不下了。”   说着站起了身。   沈杀随着她站起来,道:“大姑娘,我是一直希望能好好的。”   微娘心中有郁气,明知他是好心,却忍不住仍是冷笑了一声,道:“你当然盼望我能好好地,我若是不好好地,谁来帮你报仇?”   沈杀摇摇头,道:“若只是为了报仇,我还不至于这样。”   “说得你多好心一样。”微娘赌气道。   说来也怪,微娘自重生后,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就算在沈杀面前,也从来没有失了仪态。   偏偏这次,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忍不住想挑沈杀的刺,想激怒他,想把他气走。   或者说……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他到底……能对她宽容到什么程度?   沈杀低笑了一下:“我?我倒并不是怎么好心。大姑娘若是不好好地,我还到哪里去吃那些别处吃不到的好吃的东西?”   他这话明显含着玩笑意味,微娘却一下子就想到之前他那些个吃货行径,本来满腹的怨气不由一下子就散了,道:“什么好吃的东西是别处吃不到的?”   沈杀道:“大姑娘亲手做出的东西,自然就是别处吃不到的。”   这话一问一答,粗听没什么,但细听来,却总有几分不同的意味在里面。   铃姑这时候刚好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茶水点心:“点心来了。”   两人一怔,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托盘,都笑了。   偏铃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怎么就变得这么好笑。   微娘一边将棋子捡回到棋盒里,一边道:“不下了,不下了。”   沈杀去洗干净双手,从托盘里拿出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道:“糖放得太多了,甜腻腻地。”   原本他对吃食是不挑剔的,但自吃过微娘做的东西之后,似乎就渐渐变得口刁起来,其他人做的东西,吃在他的嘴里,总是能找出不足之处来,不是这里不行,就是那里味道不对。   说来说去,不过是做的人不对罢了。   沈杀吃了一块点心下肚,见微娘也捡完了棋子,想了想,还是提醒她道:“大姑娘,刚刚我对你说的事,你别不当回事儿。”   “什么事?你们说什么事?”铃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见有事自己居然不知道,急忙开口问道。   微娘扫了她一眼,一脸无辜地笑道:“哪里有什么事,你别听阿沈在那里瞎说。其实是他肚子里的馋虫又在犯了,想让我给他做东西吃,又怕我不答应,所以到处绕着圈子说呢。”   她这样一说,铃姑在两人面上看不出端倪,有些信以为真,想了想道:“大姑娘若是真要做好吃的,别忘了算上我一份。”   沈杀看了微娘一眼,显然对她糊弄铃姑的话很不满意,道:“大姑娘,你的腰真的没事儿吗?我闻着那碧玉膏的味道很重,估计没少搽罢?”   无非是拐着弯说她伤重。这伤是怎么来的,当时是个什么情景,沈杀又在借机提醒她了。   “我知道了。”她知道他是好心,再说不管怎么说,太子殿下当时的反应确实不太对头,看来以后她真的得防着这位殿下些才行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   如果她能掌控一切的话,她也不想节外生枝,问题是现在两人都得依附于太子殿下才能顺利展开一系列计划,就算她一直远着太子,又能离多远?   太子殿下真要发一句话下来,难道她还能不过去不成?   她垂下了眼皮。   话说回来,现在正值多事之秋,虽然和三皇子那边的第一轮交手是这边胜出,但后面的招数还多得很。   别的不说,就顾九歌那儿就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她还真不能说甩手就甩手。 ☆、第 95 章   过了几日,微娘去染坊看帐,帐本看完,堪堪过了小半日。她轻轻呼了口气,刚拿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却听到外面急急的脚步声传来,接着门帘一掀,锦绣进来了。   “东家,前些日子那批织造局外包的活儿已经交上去了!”锦绣一进来就道,脸上颇有些兴奋的神色,和她刚被买进来时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情形很是不一样。   微娘淡淡笑了笑:“是啊,有赖于你们上下一心,那批活计完成得不错,织造局的人给我透了信儿,说对这批活很满意。”   “东家,既然这样,我们要不要再弄些外包的活?”锦绣很显然是被那份大利所动,巴不得以后次次都能收到这种活计。   微娘轻笑着摇了摇头:“还不行啊,你的东家刚刚到京城没多久,这铺子开起来已是不易,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更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可是不管怎么说,目前这局势还不够大,这次虽然得了一次赞语,却不可能次次都有这样的好事儿。”   能捡这次大漏,完全是太子在其中出力的结果。但是太子不可能次次在这方面打压三皇子,他也没必要这么特意关照微娘。   话说回来,就算他肯这样做,微娘还不敢受呢。所谓无事献殷勤,是绝对没什么好事儿的。   锦绣听她这样说,脸上现出失望之色。   “不过这次我们在织造局那边得了个好,以后拉关系也好拉一些。”微娘笑了笑,“凡事慢慢来,一步一步计划好,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锦绣听了她的话,脸色总算好转,赞同地点头:“东家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织造局对我们铺子的印象总是好了些,就算短期内再接不到这种活儿,但是只要我们把名声打出去,早晚他们会再想起我们。踏踏实实做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机会就到了。”说着她停了一下,大喘了几口气,却是刚刚走路时赶得太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进来后急着和微娘说话,竟连气都来不及喘匀。   微娘托着下巴,想了想,突然问道:“这些日子,有没有其他的什么新的商家和我们来谈事?”   锦绣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是有一家,我以为是新的,不过后来听其他人说,其实这家从前就和东家合作过,是叫桑园的。”   微娘手一顿,抬头问道:“哦?来的掌柜是谁?你可知道?”   “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了,脸圆圆的,笑模笑样,有点儿像弥勒佛。”锦绣说,“他说他姓王。”   唔,既不是胡心本人,也不是莫从文。   看来,这是真的要和她谈生意了。   两人正说着话,帘子又被掀开,却是铃姑端着红豆汤走了进来。   锦绣见微娘再没什么话,悄悄退了出去。   微娘沉吟了一会儿,对铃姑道:“桑园前段时间新过来的那个王掌柜,你去查一下他的背景,另外再探听一下之前桑园那个莫从文的下落。”   所谓鱼有鱼道,虾有虾道,这种打听消息的事情,让铃姑这种江湖人做起来,称得上驾轻就熟。   铃姑咧嘴笑了一下:“放心,几天的工夫,我连这两个家伙一晚上起几次夜都打听得出来。”   “……。”好吧,江湖人就是这种不拘小节的性子,她早该适应了。微娘不停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   “你说话注意点儿。”一个清朗略带几分磁性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沈杀掀帘走进来,“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姑娘家家的,说话这么粗俗,也不看看是在谁面前?”   铃姑一笑:“没事儿,我本来就是走江湖惯的,才学不来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做派!总之我完活儿就成了,你管我怎么说话呢。”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沈杀看着她的模样,摇摇头,转头对微娘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大姑娘莫跟她一般见识。”   微娘笑了笑:“没事儿,铃姑虽然说话不羁了些,但性子还是蛮直率的,我很喜欢。”   “还有,这种外包的活儿,下次如果不是太子亲自提了,大姑娘就别接手了吧。”沈杀说。   微娘一怔,抬头看着他。   沈杀加了一句:“尽量离太子远着点儿,别惹麻烦上身。”   东宫。   太子坐在书房里,看着案子上的书卷,可是半晌却没翻动一页。   许久之后,他突然拉开左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卷画来。   画上是一个长袖善舞的美人儿,眉目生动,引人遐想。   如果此时微娘在的话,就会发现,这美人面目和她……或者说,和顾三思有几分相像。   太子怔怔看了一会儿,手慢慢摸上了美人儿的脸。   门扇轻轻响了一下,吕方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   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太子的举动,只轻声道:“殿下,喝了这碗汤药,就先休息一下养养神吧,您要是太劳神,又会动了老病根。”   说着,他将手中的汤药碗放到桌案上。   东宫中的幕僚,原本就各有所长。像吕方,外界都传言他是靠着裙带关系才能进来的,他也承认自己确实智计不高,实在愧对智囊一词。   可是,他赖以生存的原本也不是头脑,而是医术。   谁都不知道,他的医术连太医院里的那些太医们都比不上,这些年来,太子殿下一直靠着他的医术,才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那些所谓的下毒谋杀一类的宫中常见伎俩,太子并不是没有遇上过,也并不是运气就比别人好能躲过去,不过是因着有他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吕郎中罢了。   天色渐渐黑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顾府中的一切也隐在了黑暗中,人声寂静,正是好眠的时刻,只有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还闪着些微灯光。   微娘此时正一脸沉思地站在桌案后面,手里还抱着翠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身上水滑油亮的火红皮毛。   沈杀按惯例在府中巡视了一圈,待要回自己的院子时,犹豫了一下,脚下换了个方向,到了微娘的房前,果然看到她还没睡。   微娘想事想得入神,竟然没发现沈杀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   柔和的烛光照在微娘的侧脸上,让她的脸比平时少了几分尖锐,多了些柔和,更显得娴静完美,让人多了几分想亲近的YU望。   沈杀的眼神微微一动,轻轻走进去,一直走到微娘的身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铃姑也没陪着你?”   微娘正在神游,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不由猛地惊醒。可能是屋内光线太过昏暗,一时间竟让她有些错觉,似乎自己正只身呆在空旷的原野上,一头猛兽对她虎视眈眈。   沈杀的目光,比平时亮了很多。   翠儿忽地低叫一声,向前一纵身,跳到桌案上。   微娘生怕它又去攻击沈杀,急忙伸手去拦,哪知道翠儿只是一转身,下了桌案,懒洋洋跳到一边的榻上。倒是微娘手忙脚乱中竟然打翻了之前用过的那方砚台,里面的墨汁一下子全洒了出来,有一半倾在桌案上,另一半则溅到了她的衣袖上和手上。   微娘“哎呀”一声,刚刚直起身,却不防沈杀在一边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抓到了她的手。   她如遭电击,一下子呆住了。   这个时节,已经入了秋,不像夏日那边炎热,再加上又是夜里,虽然还没到生火盆的时候,可是屋里的温度还是有些凉的。   微娘在地上出神半天,虽然一直抱着翠儿,手也难免有些凉,这时候突然被沈杀的手握住,只觉得一股暖意从他的手上直透了过来,饶是她前世活了三十来年,此时仍旧有些呆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沈杀正看着她,眉梢眼角凝聚了满屋子的沉默,让人觉得沉沉地,偏偏那目光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更显得眉目生动,俊朗出众。   “阿沈。”微娘稍稍皱了下眉头,轻轻唤了一句。   不管沈杀为何做出这种举动,但对他来说,毕竟是有些越矩了。   她用力抽了一下手,沈杀却没放开,反而握得紧了一些,那手上传过来的温度似乎比之前还要高。   “阿沈!”她略略提高了些声音。   翠儿在床上看着这一幕,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杀侧了下头,声音低沉地道:“手有些凉,大姑娘若是觉得冷,还是生个火盆好些。”说着掀起自己衣袍的前襟,细心地将她手上的墨汁擦了下去。   烛光之下,沈杀的每个动作都很慢,很用心,仿佛正在干着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微娘的身子有些僵硬,好像地面上的寒气从她的脚底一直渗到了身体里。   只有被沈杀握住的那只手变得越来越热。   沈杀将她手上的墨汁擦掉之后,又仔细看了下,似乎有些不满意,道:“大姑娘还是去洗一洗罢,这样终归是擦不干净。”说着也不管自己被染上了墨的衣摆,转身打了盆温水过来,还细心地带了一条毛巾。   微娘本有千言万语想斥责他,怪他太鲁莽了些,但看着他这样细致入微,终究说不出那些话,只将那双玉般莹润的手浸到水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个干净,又用毛巾拭干。   相对于微娘的窘然,沈杀倒坦然得很,将桌面上的墨迹都清理干净,这才道:“大姑娘,别太劳神了,事情太多,一天不可能做得完,每天做一些也就是了。”   微娘原本有些怨责,在对上他清亮的目光后,便消散了,只应道:“我知道了。你怎地过来了?”   “原本是要歇了,在府里走了一圈,看到你这里还有亮光,便过来看看。”沈杀道。   自从顾府出了事之后,沈杀就一直坚持在睡前查看一下府里的情况。   想到这里,微娘心中微微一动。   不管怎么样,沈杀确实是一个相当可靠的人,一直都让她很放心。   至于刚刚的举动,也只可能是关心则乱吧?毕竟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就连她自问这么冷情的人也不可能对阿沈再像之前那样无动于衷,何况是他呢?   “大姑娘是在想染坊那边的事情?”沈杀问了一句。   白日里,微娘处理最多的就是那边的帐本。   “没有,只是在想以后应该怎么办。”微娘回答,转头看到他的衣服,又道,“你这袍子脏了,还是换下来送到洗衣房那里吧,让那些人帮你洗干净。”说到这里,她略微皱了下眉头。   沈杀的衣物一直穿得比较费,可能是因为习武的关系,普通人能穿上一年的衣服,到他身上三两个月就会被磨破。   虽然她已经吩咐府里每次加倍帮他做衣服,但现在入了秋,一切衣服都是新做的。就像沈杀身上这件夹袍,是前几日才送来的,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上身。   没想到就这么被弄脏了。   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替换的衣物了。   想到这里,微娘摇了下头,转过身,从身后榻边的小几上拿起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用钥匙打开。   匣子里下面是几本帐册,上面则有些散碎的银两。   微娘将那银子拿出来,掂了掂,估计怎么也有十多两重,便递向沈杀:“阿沈,这些银子你先拿着罢,若是少了换洗的衣服,自己去外面买几件合身合心的。”   沈杀倒没说别的,伸手将银子取了去,揣起来之后,才突然说了一句:“大姑娘以前说要帮我做衣服的。”   “……。”她有说过这话吗?   这衣服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给别人的,除了至亲父母兄弟之外,满打满算,也只有夫婿才能穿得上一个女子亲手做的衣服。   这种事情,她会这么轻易许给别人?   沈杀见她不吭声,便道:“大姑娘,地上凉,你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劳神的事情,以后不要想太多,耗心血,对身体不好。”   微娘仍旧没说话,眼看着沈杀慢慢向外走。   虽然他没再说什么,但微娘就是觉得,他现在应该是有些失望的。   可是,为什么失望呢?   难道是因为她不给他做衣服?   她确实没答应过他这种事情啊。   “对了,大姑娘,年底的时候,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沈杀临出去前,想起了什么,转头说了一句。   微娘一怔,有心想问一句,又怕他这种江湖人,不能随意露了行踪,便道:“我知道了,你走之前,提前几日同我说,我将你这些日子的银子一并交了给你,”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又道,“最好那时能给我一个回来的日子,不管怎么说,府里的事情,少了你,我还要安排其他人做才行。”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沈杀却站住脚,转过身子,直直地看着她:“大姑娘,你怎地不问我去哪里,做什么?你不怕我走了之后就不回来了?”   他的话说得直接,微娘待要说些什么,目光却与他的对在一起,只觉得他的眸子如同往日那般清澈见底,里面不含一分杂质,可是好像里面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单纯而又复杂。   饶是微娘一向心思玲珑,此时却仍不由有些迷惑,呆呆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如他所说那样问出口。   虽然她确实想知道沈杀到底想去哪里,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她又有一种感觉,似乎真要按照他的话问出了口,两人之间说不定就会有些改变。   她害怕那种未知的改变。   一时间,她竟然又有了之前那种错觉,自己似乎成了原野里面被野兽盯上的猎物。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僵持着,待微娘最后终于在沈杀期待的目光中动了动嘴唇,要说什么话时,忽地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姑娘,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伴着话音,铃姑的身影在门边出现了。   看到屋里除了微娘之外,还有沈杀,铃姑怔了一下,目光在两人间来回看了几遍,问道:“大姑娘,你还没忙完吗?要不要我再去热些红豆汤来喝?”   微娘松了口气,忙对她道:“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说话罢,当心外面有穿堂风。”   铃姑嘻嘻一笑,掀帘子进来,道:“还好我睡前过来看看,不然大姑娘不知道又要熬到什么时辰才能睡了。”说着表功似地抽了抽鼻子。   这么一抽鼻子,她就闻到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怪味,像是墨汁,接着,她又见到沈杀的衣摆上竟然也有墨迹,不由眨了眨眼睛。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也有了舞文弄墨的爱好?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屋角落的一盆水上。   她记得之前她离开屋子时,屋里还没有这盆水的。水色有些发黑,明显有墨渍融在里面。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沈杀见铃姑进来,不再多呆,举步走了出去。他回到自己房里,将夹袍换下来,放到一边,换了件薄些的衣服。   转过身,看到袍摆上的墨痕,他不由又想到微娘的那双手。   柔软娇嫩,雪白香滑,只是太冷了些,他本来想给她捂暖一点儿的。江湖人杂,来去匆匆,他所能给她做的,怕是也只有这点了。 ☆、第 96 章   第二日,东宫那边没来消息,微娘换了男装,依旧和沈杀在各铺子间来回巡视一番。   等到终于把所有的铺子全都查完之后,已是太阳偏西。此时马车正行进到城西的一处闹市上,微娘稳稳地坐在车里,右手轻轻拄在腮边,眼睛半眯半睁,颇有些像是假寐的猫儿,凭空便多了几分慵懒的风情。   沈杀斜靠在另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她。忽地他鼻子微微一动,道:“好香的味道。”   是很香,那种甜甜的糖炒栗子,本来是南方常见的零嘴儿,因着这里的京城,时常倒也会看到有人贩卖。   微娘看到他的表情,不由一笑。   沈杀再是成名的大侠,终究还是吃货的本质。   她轻声道:“你去买一些过来吧。”   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中午只是草草吃过一些,现在腹中也有些空了。   沈杀听了她的话,立刻叫车夫停了下来,他自己掀开帘子跳下车,微娘含笑看着他,帘子合上的瞬间,她目光所及处,忽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微娘一怔,急忙将车帘又挑开一线,向外望去。   只见旁边侧街的地方,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合体的衣服,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也是不错的布料。   那人正是莫出文。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前一日刚刚叫铃姑注意这个人,没想到今日就碰到了他。   他竟然还在京城?   桑园那边不用他么?还是说,他现在靠山已定,完全用不着再用桑园遮掩身份?   微娘沉吟一下。亦或是,桑园已落到三皇子手中?   所有的事情,都有无限多种可能,光靠猜测是无法确定的。   微娘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忽地帘子又动了一下,却是沈杀正捧着一包糖炒栗子走了上来。   看到微娘的模样,沈杀怔了一下,随手放下帘子,问道:“怎么了?”   微娘示意他从帘缝中看:“你看,那个人……。”   沈杀眉头一皱:“那人不是叫做莫出文的吗?”   他原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和莫出文又不止见过一次面,因此虽然只是扫了一眼,却立刻认了出来。   之前听大姑娘说话的意思,这莫出文虽然是桑园的掌柜,却是三皇子手底下的人。   顾府被贼人纵火,就是他通风报信的缘故。   “昨日叫铃姑去打探,也不知道她打探得怎么样了。”微娘喃喃地道。   “大姑娘放心,铃姑虽然功夫差了些,但打探消息这方面还是不差的。她师父在江湖里人缘好,很多人都会给她面子。”沈杀道,忍不住又偏头看了看她。   微娘此时虽然着的是男装,还刻意把面部线条弄得有棱角了些,但是透过这些,他似乎又看到那张清丽的容颜。   同那张脸一同浮现的,还有一双带着凉意的纤纤玉手。   “如果大姑娘着急的话,我也可以去帮忙打探。”沈杀又加了一句。   微娘摇摇头:“不,没那么急。”   她这样说了,沈杀便也不再坚持。事实上,比起打探消息,他更喜欢这样守在微娘身边,就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能多看两眼,他就觉得挺不错的。   不过,看到微娘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中终究有些不舒服。前些日子他曾听铃姑说过,像大姑娘这种智计百出的女子,平日里动脑太多,损耗心神,多半会有碍寿元。   说白了,就是短命。   “不然,还是我把他抓来,打一顿,到时候大姑娘想知道什么,我担保他会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沈杀道,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心疼。   “不必,”微娘立刻拒绝了他的提议,“他是三皇子那边的人,既然三皇子这么放心地用他,说明他的嘴还是很紧的。再说,一旦动了他,就算再隐密,也会惊动三皇子,到时候反而不妙。”   沈杀见她这样做,自己终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垂下头,把纸包里的栗子拿出来,细细地剥去了外壳,递给微娘:“大姑娘,吃个栗子吧。”   微娘顿了一下。   她虽然是商户之女,但毕竟家境不错,平时的吃用都有专人服侍,像这种栗子一类的小吃,向来是下人们剥好了让她享用的。   但是,沈杀从来没给她剥过。   沈杀的手就那样平平地伸着,糯香的栗子肉在他的手心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微娘的目光充满期待。   微娘垂下眼睛。   这段时间,沈杀有些奇怪,导致她自己似乎都变得奇怪起来。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她习惯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了自己控制的感觉。   她轻咳一声,刚要说些什么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忽地车厢忽地一动,猝不及防之下,她没能坐稳,竟一头扎了下去。   她暗道一声“糟糕”,却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等到一切都静止,她睁开眼睛,才发现沈杀的脸和她相距甚近,近得两人的呼吸都感觉得到。   沈杀的手正揽着她的身子,她现在相当于半倚半靠在他的怀里。   微娘脸一红,刚要挣出来,沈杀已经扶正了她的身子,自己端正地坐好,这才说了一句:“车夫开始赶车了,大姑娘当心些。”   之前他手里那颗剥好的栗子因着这一幕,已经被他捏成了泥。   沈杀索性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嚼了几下就咽下去。   微娘用帕子掩着嘴轻咳了一声,感觉自己脸上的神色正常了,这才道:“刚刚多亏了你,不然只怕我会出个大丑,多谢你了。”   沈杀正在剥下一颗栗子,听到她这话,便抬头笑着问了一句:“那有什么谢礼吗?”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沈杀是个不谙事世的好孩子,可是这道谢就要收谢礼的风气是在哪听来的?   微娘想了想,还没想好说什么,沈杀又道:“大姑娘,我的夹袍还没好。”   他指的是染了墨的那件。   微娘不由有些歉意。虽然她给了他银子,让他自己去买合心的,但这一整天她都拉着他在铺子里转来转去,他哪还有时间去买衣服?   “不然,等下我叫人去告诉锦绣,先帮你缝制几件夹袍出来吧。”她道。   沈杀摇了摇头:“现缝制也需要时间的,我这几日看到大姑娘正在做的那件淡青色的差不多完成了,不然把那件给了我吧。”   “……。”微娘最近确实在做夹袍,不过那是给顾三思做的,虽说沈杀和顾三思个头相仿,身材相差不多,那袍子给他穿也不见得不合身,可这衣服怎么能随便给亲人之外的男人做?   “那件是我兄长的。”微娘道,语气柔软,里面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YOU哄的口气。   “大公子的衣服很多,晚穿几天无妨。我要是不穿,就冻着了。”沈杀呵呵一笑,道。   说话间,沈杀已经把另一颗栗子剥好了,仍旧递给微娘:“大姑娘,这个你吃。”   微娘无语。她确信,如果真把这栗子吃下去,只怕她是无法克化的。   “阿沈,你自己吃吧,我不是很饿。”她道。   沈杀倒没再坚持,手缩了回去,再次送进自己嘴里。   微娘轻轻吁了口气,如果他坚持给她的话,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马车到了府里,微娘跳下马车,急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杀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只觉得曼妙中透着几分冷清。   榻上的针线篮子里,一件即将完工的青色男子夹袍塞在那里。微娘下意识地朝它伸出手,忽地想起马车上沈杀的那句话。   她的手又缩了回去。   晚饭后,微娘去看兄长。顾三思这段时日一直守着书本,见她进来,不由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妹妹回来了?”   微娘道:“哥哥在看什么书?”   “妹妹前些日子写的那些《谋术八卷》,”顾三思笑道,“说起来,虽然开始看着有些繁难,但是这样看下来,倒多多少少也有了些收获。”   微娘点点头。   谋术和其他的东西不同,需要人自己去琢磨领会,能领会多少,就是多少,别人很难帮得上忙。   这也是前世圆空老和尚为什么对继承者那么挑剔的原因。   资质不好的人是无法完全领会他的《谋术八卷》的全部精要的。   兄妹俩说了几句闲话,顾三思忽地问道:“不知妹妹给我做的衣服如何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微娘一怔,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慌,下意识地道:“这段日子事情多了些,每日缝不了几针,只刚开了个头儿。”   顾三思道:“既这样,妹妹自己注意些身体,那衣服若是没空闲,日后慢慢做便是。”   微娘唯唯应下,又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去。   榻上的那件即将完工的夹袍依旧摆着。   入夜,微娘站在廊柱下面,看着满院清辉如水,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前世她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最后重生了,才发现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她竟是在替仇人做事而不自知。刚活过来那会儿,她自负有前世的记忆,又有圆空老和尚的倾囊相授,必能报得了仇。可是后来越深入查下去,才越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直到现在,她到了京城,深陷到了皇家的牵扯之中,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不但得防着三皇子,还得防着太子。   她靠着柱子,想了许久,最后回过神,才发觉胳膊及肩上有些凉意。她伸手搓了搓,刚要转身回屋,忽地看到院门台阶处站着一个黑影。   披散的长发随着轻风微微摆动,那双眸子比这满院的清辉更加耀目,修长的身体和劲瘦的腰肢都蕴含着随时都可能喷发而出的力量。   一时间,微娘有种错觉,似乎天上的银月及微凉的清风都成了他的陪衬和背景。   可惜这种让人仰望的感觉没能保持多久,一阵细微的声音传来,却是沈杀正在剥着栗子壳。   “大姑娘,你吃不吃?”沈杀伸出手,手上是剥好的栗子。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他这样问这样做了。   几个被剥空的栗子壳随着他的动作咕噜噜地从台阶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微娘的脚边。   “又是刚巡完府里?”微娘没有伸手,只轻声问了一句。   沈杀笑了笑:“是啊,原本想回去练套剑法就休息的,可是想到白天时你的样子,心里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过来看看。”   ……她的样子?她的样子有什么不妥吗?   微娘还没将疑问问出口,沈杀已经把栗子塞进了自己嘴里:“说起来,这栗子的味道蛮不错的,那家卖栗子的不错,下次还去他家买。又甜又糯,和以前在江南那边吃到的比起来不差什么。”   微娘想叹气,终究没叹出来,只说了一句:“夜已经挺深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我这边没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我。”   沈杀低着头,将自己之前剥空落到脚边的栗子壳一个个用脚尖踩碎,半晌才低沉地“嗯”了一声。   “等下铃姑会来关院门,你回去吧。”微娘最后说了一句,转身回了屋里。   沈杀等她关好门,这才轻轻抬起头。   其实,什么都是借口,他并不是想和她谈栗子,也并不是真的觉得她白日哪里有不妥,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多看她几眼,仅此而已。   过了几日,铃姑打探的消息终于有了进展,她回到院子里,看到抱着翠儿的微娘正站在花丛中,便匆匆赶了过去,笑着道:“大姑娘!”   微娘偏头看看她:“怎地赶了一头的汗?快去梳洗一下。”   铃姑却不在意这些,只扯出袖子里的汗巾随意地擦了一下头脸,又把它塞回去,这才道:“大姑娘,你问的那个王掌柜,和那个什么姓莫的,都有回音了。”   “哦?是怎么个说法?”微娘问。   翠儿在她怀里拱了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打瞌睡。   “那个王掌柜是前些日子到京城里的,原本就是桑园那个姓胡的东家用惯的人。听说那个什么桑园打算往北方发展,京城这边肯定是第一个要下手的地方,这才派那个王掌柜过来。”铃姑道。   微娘眯着眼睛想了很久。   照铃姑话里的意思来看,那三皇子现在应该是还没吃下桑园。不管是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做,还是他暂时还没这个能力,总之既然桑园那边没有太多变故的话,她和桑园的生意短时间内还可以继续下去。   “至于那个莫出文,我也打听明白了。他这次回京城,据说是要娶亲的。说起来有意思,他也是桑园那边的人。就因着要娶亲,打算把桑园那边的事儿辞了。不过胡老板他们还挺看重他的,特意给了他些日子,叫他回来娶娘子,听说还封了个很大的红包。”铃姑道。   娶亲?   微娘猛地想起来,之前影影绰绰地听秋谚说过,隔壁杨老爷家的环儿姑娘就是和这个莫出文订的亲事。   不过莫出文不是已经悔婚了?   如果他真要娶杨环儿,没理由秋谚不知道。现在秋谚和杨环儿可是闺中姐妹。   “那莫出文要娶的姑娘是哪一家的,你可打听到了?”微娘问。   铃姑笑道:“打听到了。听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   远房表妹?   若是没有实际的利益关系,莫出文怎么可能会弃杨环儿而娶其他的女子?   微娘心下微有些不安,问道:“他那表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境怎么样?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事?”   铃姑一怔。   之前微娘让她打听王掌柜和莫出文的事情,她尽心尽力去办,事无巨细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那个什么远房表妹,她却实在没有多在意了。   难道大姑娘的意思是只要和这两人有关的所有人,都需要仔细打探吗?   “这个……我明天再去问。”铃姑道。   微娘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她刚刚那些问话,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一开始她只提了两人的名字,并没说过连莫出文的娶亲对象也要盘查。   “不必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微娘道。   她虽然这样说,却没想到,只过得一日,那个她“随便问问”的对象就上门来了。   开始当铃姑说顾九歌到访时,微娘还没意识到她和自己要问的事有什么关系,直到顾九歌姿态万方地坐下,又满脸娇羞地递给她一张帖子,她才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那帖子,分明是喜帖。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微娘猛地站了起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她和自己不对付,但微娘从没想过在婚事上和她过不去。   可是,二叔不在京城,顾九歌这堂妹就自己把自己嫁了?   她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顾九歌笑着道:“姐姐,妹妹即将出嫁啊,难道姐姐不为妹妹欢喜?”   微娘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二叔知道这事吗?”   “看姐姐说的,如果爹爹不知道,我又哪里敢嫁?爹爹现在正在来的路上呢,怕是不多久就能见到姐姐了。原本这帖子该是由爹爹送过来,但是姐姐你也知道我的情况,爹爹此时不在京里,就只能我自己来了。”顾九歌道。 ☆、第 97 章   顾九歌见微娘半晌不作声,脸上神色也不似往常那般淡淡地,心下不得得意非常,用帕子掩着嘴娇笑道:“哎呀,姐姐,按说,这话不该我说。不过,说起来,我和姐姐也真是挺奇怪的,原本在江南的时候,是姐姐长我一岁,且还先着我传出了亲事的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陆家长辈忽地就相中了妹妹我,结果转头就向我爹娘提了亲。那时候乍一听到和陆公子定亲的消息,我还不敢相信呢,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   她一提到这茬,微娘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疼。她不是为着那桩亲事被搅散了,只是那个姓陆名活的男子,原本便是一个极好的人,不论哪个女子嫁给了他,相信都会有幸福的日子。当初,虽然她一心想着复仇,可是同样觉得,如果能嫁给陆活,她也是会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   只可惜,暗中盯着她的那些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顺遂地走下去。于是,亲事被人当场换掉,陆活红线那一头的姑娘虽然仍旧姓顾,却已不再是她顾微娘!   “你和陆公子的亲事怎么办?”微娘声音低沉地问。   她突然有些心疼那个男子。   他对她那么好,可是她对他却从来都是满心算计。   原以为顾九歌就算不懂事了些,毕竟对陆活也曾痴恋过,如果两人的亲事真能成,说不准同样能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   没想到顾九歌这么快就换了成亲的人选。   陆活怎么办?   顾九歌笑道:“姐姐,你真是CAO不完的心。我和陆公子的亲事,原本也只是传出些风声,怎么可能做得了准呢?”   微娘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顾九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几乎满城的人都知道了顾家二房嫡女要和陆府公子订亲,结果现在她竟然说了一句“做不了准”?   她把陆活当成了什么人?   陆九歌被她的目光看得满身不舒服,强自笑道:“再说,我顾府出了那么多事情,陆家的人一直都以为我死了,怎么可能还会考虑让我嫁进陆府的事情?”   微娘一字字地道:“你不是已经回过江南了?你不是已经见过二叔了?既然你没有死,陆府的人怎么可能会得不到消息?当初订好的亲事又怎么可能会说做废就做废?”   顾九歌被她逼问得有些狼狈,慌乱了一瞬,索性把帕子一放,沉着脸撒起泼来:“大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起来,我和那陆活的亲事不成,名声受损的是我自己,如果他们同意,难道我还会主动放弃这门亲事不成?你这么急巴巴地来质问我,到底是为了我着想,还是自己放不下那陆活?如果你真的心疼他,怕他娶不到老婆,你自己去嫁给他罢!一个当街侮辱过我的男人,还以为我真的舍不得不成?”   微娘气得笑出了声,冷哼道:“既然妹妹这样说了,那我现在便修书一封到陆府去,问问那陆家的人可真的放弃了这门亲事,如何?妹妹,不用我说,你也当知道,一女不嫁二夫,这事万一牵扯出去,损的可不是你一人的名声,整个顾府都不要做人了!”   顾九歌见微娘发怒,周身气势凌人,不知怎地原本腹中万千狡辩之语,最后竟然都说不出来,只喃喃地道:“大姐姐若是不信,自去问罢了。”   她虽然心下忐忑,但仗着京城距离江南遥远,就这么派人回去,一来一回,也要数月的时间,等那陆家得到了消息,她这边早就嫁为了他人之妇。   况且,话说回来,她现在要嫁的男子可是富贵之人,虽然长相比那陆活差了一些,却有权有势。她确然痴恋过陆活,但那不过是因着陆活长相出众,又有才名在外,她琢磨着陆活早晚会取得功名,到时候说不得她也会因此得个诰命一类的。   既然有了更加便捷的途径,她怎么可能还会多看陆活一眼?   她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当初陆活在街道上那样说她,她一直记恨着,如今有了高枝可攀,正合她意。   再说,新郎君对她有情有意,可不是陆活那个徒有外表的花架子可比的。   顾九歌越想越美,连对面微娘难看的脸色她也看不到了。   微娘眼看顾九歌这种表现,眉尖不由皱了起来。   她素知这个妹妹是没什么良心的,却没想到她竟然没良心到了这个地步。   二房那边,二叔父顾长卿一直都忙于铺子里的生意,家中的子女教诲多是交给了张氏。到底那张氏是怎么教养的,顾四平也罢了,连顾九歌都这么的狼心狗肺?   随意践踏别人的情意,视他人的名声于无物,甚至于连家中亲人都漠不关心。   二房的事情,微娘隐约能推测出来当初是怎么回事,虽然其中还有点儿疑点,但大体是不差的。顾九歌虽然少了她这份智计,可既然知道已经家破人亡,只有老父尚存,又如何忍心流连在外?   她说她早送信回家,微娘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若微娘料得不差,这个堂妹定是已经落到了三皇子手中。就算她想不到家破真相,难道就从来不曾怀疑过三皇子的居心?他又如何能恰好将她从火场中救出?   说来说去,不过是名利动人心,她不愿意去想罢了。   想到这里,微娘突然有些心灰。   她不是顾九歌,她只是顾微娘。顾九歌要走什么路,她这个堂姐可以建议,可以提醒,却实在没有干涉的权力。   只是看着堂妹现在的样子,怕是根本就听不进她的建议和提醒罢?   就算二叔父真的能如期到来,就算她把一切内情都讲给二叔父听,只怕他也拉不回顾九歌了。   这个妹妹,从来和她们就不是一路人。   她的心里,在震怒之后,升起了淡淡的悲哀和无力感。   微娘和九歌言谈不欢,莫出文却畅快了很多。当初他奉了上面的令,去江南那边卧底,从桑园最低等的做起,一直做到了现在掌柜的位置。   他的能力不仅受到了胡心的赏识,也得到了现在的主子三皇子的肯定。三皇子这才将他召到京城中,打算安排他的将来。   将来做什么,莫出文并不知道。但他听人说过,凡是得到了三皇子赏识的奴才,都会被送到一位高人那里,若是有机缘,说不准会得到那位高人的点拨。若是机缘大了,被收到门下也不无可能。   只可惜话是这样说,却从来没听说那位高人到底收了谁当弟子。   至于那位高人是谁,知道的似乎也不多。   一想到自己得到了出头的机会,莫出文就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三皇子竟然让他向顾九歌面授机宜。   他一向是个奴才命,不管是在桑园还是三皇子面前,都是要伏低做小的。不得不说,当看到顾九歌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把他当成了富贵人去恭维时,他是浑身舒爽的。   顾九歌甚至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就希望能得到他的轻怜蜜爱。   这样的顾九歌让他有几分陌生,也有几分心动。更重要的是,透过顾九歌,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子,另一个更加夺目的顾姓女子。   他不是没打过那个女子的主意,可惜心思动了没多久后,他就知道,那女子大概不是他能轻易碰触得到的。   至少以他当时的身份和地位,主子不可能在顾家家破人亡之后,把那个女子赏给他。   他不得不暂时熄了这个念头。   可是在他面前刻意逢迎的顾九歌让他的那股邪火再次升了起来。   若是能够面见那位高人,若是能够得那位高人传授,若是能成为三皇子的心腹,是不是他就有了更多得到那个女子的筹码?   当三皇子状似无意地说,可以将顾九歌赏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谢了恩。   原本他对桑园那边说的借口就是要回来娶亲,有了顾九歌在,也算是应了他当时的话。   九月二十三日,是莫出文找人算出的好日子。不出微娘所料,顾长卿果然没有“及时”赶到京城里来。其实微娘并不希望他来,京城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顾家二房经历上一次事件,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妻与子俱殁。若二叔父贸贸然地过来,只怕会直接折在京城里面。   这次,顾九歌怕是没派人通知顾长卿,或者说,二房那边现在都不曾有人知道,二房的嫡女根本没死。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这说明,二房那边的产业不怎么被三皇子看在眼里了。   想想也是,张氏嫁到二房多年,二房的产业再丰厚,只怕也被挖走了泰半。现在她现身京城,就在三皇子的鼻子底下,三皇子没道理放着她这金山不挖,却还只对早不如前的二房下手。   就算要下手,也要等到把大房的财产全部吞没之后。   微娘那日自与顾九歌不欢而散后,这位堂妹在婚前再也没有上门。   不过不管怎么说,微娘的贺礼总该是要送的。   微娘按照京城的习惯采办了贺礼,说不上多丰厚,但也并不单薄,中规中矩得毫不起眼。   “这就是咱们大房给她的新婚贺礼了。”微娘看着正在往红纸上写“百年好合”一类吉祥话的兄长笑眯眯地说。   顾三思写完最后一张红纸,这才放下笔,抬头看着她:“妹妹,你打算叫谁去喝喜酒?”   微娘道:“喝喜酒就不必了吧?顾家兄妹在京城相依为命,这种人多杂乱的场合,总不好叫一个弱女子出场。至于兄长嘛……不但要苦读,还要照应着铺子中的生意,委实是没办法抽开身。再说连至亲都未到场,我们又何必非要露面,贺礼送过去也就是了。”   她边说边将顾三思写好的红纸一张张吹干,这才小心地将贺礼一样样都包好:“至于送贺礼的人,倒也不用多想,随便派个下人带着兄长的帖子过去就是了。”   顾三思摇了摇头,道:“你这借口寻得倒蛮好,不过铺子里的事情,向来都是你在管。前几日沈杀对我说,你这样太过劳累了些,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不若日后这铺子中的事情我分管一些……。”   他话未说完,微娘已经摇起了头:“不妥。哥哥,阿沈的话,你也听得的?”   顾三思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他说女子用心思太多,损耗心神,伤了元气,长此以往,实是不妥。”   原本前世的事情他都记得,亦知道微娘后来重病缠身,但他毕竟只是个读书人,从没想过妹妹原本好好地,怎地后来就渐渐病重起来。待沈杀提醒过,他才恍惚觉得,大约是与妹妹前世绞尽脑汁与人斗智斗计有关。   既然知道这样,他怎么可能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再走上前世的老路?   “我已经让铭寒关照过厨房那边,多往后院做些滋补的汤水。到时候妹妹要记得多喝一些,不要推托才好。”说着顾三思看了看微娘尖削的小脸,“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怕是真的受不了呢。我虽然平日里书看得多了些,匀些时间帮你看看帐总还是可以的。”   微娘叫秋谚把贺礼都带出去,叫人送到九歌那边,这才慢慢走到桌案边。   桌案很大,一半放着顾三思的书本,另一半则放着些帐册算盘一类的东西。   微娘细长葱白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熟练地动了几下,这才抬起头看着兄长:“哥哥,那《谋术八卷》可曾看完?”   顾三思一怔,摇了摇头。   “我学那《谋术八卷》时,可曾分心到别的事上?”微娘又问。   顾三思再次摇头。   “我不知道以哥哥的悟性,到底能领悟多少。但是哥哥的头脑一向比我好得多,心思通透远非我能及的,若哥哥能专心到这上面,所得必会比小妹多得多。”微娘轻轻地吁了一口,“我顶着哥哥的身份在外面行走,不知道还能走多久,我只盼着哥哥能早日将那几本书融会贯通,将我肩上的担子顶下来,到时候我也能够安安心心地躲在兄长身后,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   顾三思怔怔地看了妹妹一会儿,叹息道:“只是太苦了你。”   微娘淡淡笑道:“怎么会?报得了仇,我便还了身份给哥哥,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到时候不知道会多滋润呢。”   顾三思的手落到那些帐册之上,半天道:“妹妹,你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就连报仇之后的路都替我铺垫好了。我倒情愿你多几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好歹也替你自己多想想。”   “你我兄妹,替哥哥想,不就是替我自己打算么?”微娘脸上难得现出了带着几分俏皮的笑意,道。   莫出文的宅邸之中,喜炮震天响。   来来往往的客人穿梭如织,莫出文身着大红喜服,从一桌敬到另一桌,到最后,不但脸笑得僵了,连酒都不知道灌下去了到底有多少杯。   他的酒量一向不错,此刻却仍旧觉得头有些发晕,尤其是肚子发胀,那些喝下去的酒水似乎都打算用另一种形式从他的身体里出来。   他勉强按捺了一会儿,内急的感觉却更加明显,只得将杯子交给身边的几个家伙,叫他们帮着自己招待一下客人,接着就悄悄从正堂退了出去,跑向净房。   这时候已经拜完了堂,喜帕也早掀了下去。莫出文一边在净房里放水,一边想起刚刚掀起喜帕时,露出的那张如花小脸儿。   当时那张脸上现出含羞带怯的神情,周围的人都交口称赞新娘子好漂亮。莫出文却有些愣神,下意识地就把那张小脸儿想像成了另外一个带着骄傲与英气的清媚女子。   如果今天和他拜堂的是她该有多好?   从净房出来后,他在丫鬟端过来的水盆里洗净了手,擦干,刚要转身,眼角余光却无意中见到伺候他的丫鬟的脸,不由怔了一下。   那姑娘的眉眼,竟然和那顾微娘有几分相像。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他伸出手,轻轻抬起了那丫鬟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哆嗦了起来,抖着声音道:“爷,奴,奴,奴婢叫春花。”   春花?名字听着可不怎么样。   比微娘差远了。   “爷给你换个名字,叫微儿,你说可好?”不知道是不是借着酒意,莫出文的手在她的脸上来回抚摸着。   春花想哭又不敢哭,她今年已经十七岁,再当大半年的差就能够放出去了。她的老子娘早给她在外面找好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男方她也见过,长得浓眉大眼,干活是一把好手,又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坏毛病,是个正经过日子的。   可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看着主子爷的样子,说不得就会趁着酒意对她干点儿什么,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但若是不应,主子爷能放过她吗?   一想到这里,她满脸是泪。   莫出文看到她梨花带雨的脸,心里那股邪火没来由地就熄了大半。   眉眼再像又能怎么样?   终究不是她。   他从没看过她流泪的样子,他看到的她,一向是聪明的,伶俐的,带着几分骄傲,却从不会对人低下她的头。   他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放开手,转身向新房走去。   夜深了,该洞房了。   春花看着他的背影,身子瑟瑟发抖,尚且没能从逃过一劫中反应过来。   莫出文走到半路时,正好看到府里的管家正在清点贺礼。   “今天的都在这里?”他随意问了一句。   “回主子,都在这里呢。”   “把礼单子给我看看。”他说。   管家把礼单递过去,他的目光在上面随意扫了几下,突然就在其中一处停住了。   顾府送来的贺礼。   “东西在哪?”他指着那行字问道。   管家急忙把一个写着种种吉祥话的红纸包裹的盒子拿了过来:“主子,是这个。”   莫出文拿过来,几把扯掉了红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双面绣法的屏风,虽然针法看着有些出奇,但是因为屏风不大,只是个摆件,倒也不是特别贵重。   他的手抚摸着那个屏风,就像是在摩挲心爱女人的脸。 ☆、第 98 章   顾九歌成亲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于一个女子来说,成亲确实是大事。但是微娘和张氏母女的关系和立场,说是敌人也不为过。顾长卿是个好人,微娘一直尊重他,心甘情愿叫他一声二叔,但这不代表她就会看在二叔父的面上原谅顾九歌的一切。   无条件的原谅,无非是纵容恶人更深地伤害自己,仅此而已。   而在重生的那一刻起,微娘就已经对天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人伤到她兄妹分毫。   也因着这样,微娘于事后猜到顾九歌应该并没有让顾长卿知道她尚还活着的消息,却也没有去通风报信的打算。   多了顾长卿在里面,微娘反而不好向顾九歌下手。   现在的顾九歌,已经完全站在了三皇子的那一边。她想对抗三皇子,就不可能再顾及与顾九歌的那点儿感情。   何况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和顾九歌也实在没有太多感情。   倒是沈杀突然有一天问她:“大姑娘,她既然没有回过二房,那当初又来口口声声说是要和你交接那些铺子?”   微娘淡淡笑了一下:“三皇子一直想染指顾家的产业,二房所剩虽然不是很多,但能顺路拿过去,总比不拿的强。更何况,她手中既然没有真正的印章,到时做的一切文书自然就是假的,在二叔父来之前,她完全可以指使人将我告上衙门,便说我是贪图他人财产。就算有太子护着,只怕也要摔一个不小的跟头。”   沈杀眯起了眼睛:“原来她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微娘道:“估计还不止罢。虽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但总归八JIU不离十的。”   两人说这话时,正坐在以前二房在京城的铺子里,等待那些掌柜们的到来。   这已经是两人第二次到这里来,十日前秋谚的爹受顾长卿的令到了京城之后,她们便来过一次。   顾长卿在江南照顾着众多铺子,分不开身,派了其他人过来,正是秋谚的爹。   秋谚爹对顾长卿一向忠心,之前在他手下虽不是最受重用的那个,可也颇受信任。当初那一把火烧死了二房不少下人,秋谚的爹在那场事故后被显了出来,顾长卿着意教了他几个字儿,倒也比之前更合用些。   再加上秋谚和微娘的关系,此次派他过来,倒也合理。   只是那时各掌柜们你推脱我,我推脱你,互相扯皮,于实际上丝毫没有进展。   秋谚爹知道他们不过是想给新东家一个下马威,正所谓奴大欺主。但他不过是顾长卿手下的一个得力管事,铺子们马上就要转给微娘,他不适合再在此时出头,因此只能看着微娘行事。   没想到微娘不躁不怒,喝了一盏茶后起身离开了。   她这个举动大出他的意料,倒是那些掌柜们脸上都透出了得意的神色。   微娘回去后就叫阿沈去查了那些掌柜的底细,他们在京城都盘踞良久,识得的人不少,倒也很好查,阿沈很快就带了她需要的东西回来。   这些掌柜的以首饰铺子的王掌柜为首,行事多看王掌柜脸色。这次的事情,也是王掌柜在后面出的主意,让他们互相推诿。他们久居京城,当初就连老东家顾九卿也只是每年派人来查一次帐,收一次银子,现在突然换了新东家,虽然据说是老东家的子侄,但看着斯斯文文地,说是读书人更恰当一些,他们正想趁机拿捏她一下。   这种事情,查出来容易,想解决却有些难度。   主要是这些掌柜的同气连枝,只弄掉枝枝末末的一两个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同时惩处的话,到时他们真的抱起团来和新东家对抗,为难的还是微娘。   毕竟铺子里的那些管事伙计们,都是这些掌柜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多站在他们这一边。   微娘空有一个新东家的名头,却根本没什么实权。   “大姑娘,不然我将他们绑起来,打一顿,管教他们服服帖帖的。”沈杀看着查出来的那些事情,皱着眉头说。   微娘摇了摇头。   真要照着阿沈这样说的做,只怕她还没收服人心,先把人都得罪了。   这些掌柜的真要破罐子破摔,最后吃亏的还是她。   毕竟,铺子是她的。   “那怎么办?”   微娘一笑,纤细的手指落到了王掌柜的名字上:“有句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   既然这些掌柜们是由王掌柜在后面撺掇,只要她把王掌柜收服了,其他人自然会归顺过来。   大家都只是想混碗饭吃,谁也不想真把饭碗砸碎了。   阿沈眉头一皱:“那王掌柜就是个泼皮无赖,脸皮特别厚,大姑娘想收他只怕不容易。”   “我何必收他?”微娘笑道,“对什么人,就用什么手段。对君子,我当然要待之以君子之道。对小人,我就得用小人的办法。”她的手指在纸上敲了几下,“你不是说王掌柜有一个寡妇相好吗?”   阿沈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姑娘是说……。”   “他有家有室的,家里那只还是个母老虎,自己生不了还一直管着他,让他不得纳妾,不得已只好跟这寡妇在私下里鬼混。你说,我要是当场抓到了他的把柄,他会不会听话些?”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但沈杀却犹豫不决。   在他看来,大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又是金珍玉贵的,就算是穿男装在外面行走,又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抛头露面?   可要是微娘不露面,就算当场抓到王掌柜和人私通,效果也要打些折扣。王掌柜必然会意识到,就算新东家有千般手段,毕竟还只是个顾虑多多的文弱之人。   微娘看出了沈杀的顾虑。   “你放心吧,这事儿必然要我出面。我既使出了这种手段,难道还怕看不成?”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微娘预料一般,没过两日,王掌柜再和那妖妖娆娆的小寡妇混到一处,两人正光着身子在床上肉搏时,沈杀带人闯了进去,直接捉JIAN在床。   微娘虽然没进屋里,却一直站在房门外和王掌柜讨价还价。此时他和小情人光光溜溜地,底气被抽得一点儿不剩,不得不含恨点头,在微娘带来的契书上按了手印。   微娘和沈杀离开之后,王掌柜松了口气,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手段在其他掌柜面前为自己遮掩,顺道再栽新东家一赃时,屋门却被踹开,他家那只母老虎带人冲了进来,一时间,屋子里再次鸡飞狗跳,狮吼之声在大街上都听得到。   彼时阿沈和微娘都坐在马车里,阿沈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吼声,有些不解地道:“大姑娘,有必要让他的妻子过来吗?”   微娘淡淡一笑:“我二叔这个东家对这些掌柜的约束不大,让他们的心年复一年地大了起来,甚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一次虽然姓王的吃了亏,不得不低头在契书上画押,但心里必是不服的,定是想着该如何扳回这一局。我叫人通知他家的河东狮,也只是绊住他,让他没办法再多顾及这些事情。时间不用太长,只要在下次的会上他来不及布置捣乱,那就足够了。”   说着,她微微垂下眼睛。   这些掌柜的,虽然心大了些,可不得不说,本事还是有的。她会慢慢考察,合用的,就收过来慢慢用。不合用的,待有了合适的人选之后,便撤换掉。   但在撤换之前,她还要用着他们。   对于微娘和沈杀两人的这一番折腾布置,秋谚的爹是不知道的。自他来后,就住进了顾府里,见到自家女儿竟然也一副姑娘派头,父女俩抱头大哭,哭过之后,秋谚爹说了说家里的近况,无非是在老爷的照顾之下,一切都好云云。接着又絮絮说着顾家对自己家的各种恩情,让秋谚不要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要做好该做的本份一类的话。   还好他说这些话之前,秋谚已经提前将下人们都支了出去,就连福圆都没在跟前,不然真要叫有心人听去的话,定会起了疑心。   紧接着,秋谚就安排自家老爹的住处,对外则说是顾府的远房亲眷长辈来办事,借住几天,拨调了几个下人过去伺候。   秋谚爹亦乖觉得很,知道自家女儿既然已经被大爷和大姑娘收为义妹,自然不是当年那个任他呵斥的小丫头,倒也不摆谱,再加上秋谚又私下嘱咐了几句,因此两人间瞒得滴水不漏,连贴身伺候的下人都没看出来异样。   这样一住几日,直到微娘派人来通知他说,可以进行铺子间的交接了。   上次那些掌柜们的推脱他是看在眼里的,本以为这次还要经过一番扯皮,甚至还要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之后,才发现那些掌柜们已经收起了当初的轻慢之色,一个个笑脸相迎,简直比门口那些伙计们还要殷勤。   等到微娘拿出契书时,他用带来的印信按了下去,那些掌柜的亦无二话。   一切都顺利得让他觉得不太真实。   那些掌柜们则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多抬头看看上座的新掌柜。   原以为只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极好拿捏的。没想到几日前那书生旁边的男人一一找到了他们,将他们这些年来的那些阴私全都抖了出来,铁证如山,让他们想抵赖都抵赖不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再敢挺着脖子硬犟,那可真是嫌命长了。   谁还能不老老实实地?   至于王掌柜,家里后院失火,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没时间再搞别的鬼。他过来时,虽然里面穿着高领的衣服,但是这些掌柜们个个都是人精,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到他脖子处隐约露出来的血痕。   那明明是女人指甲抓出来的。   再联想到他家中那只凶恶的母老虎以及这几日私下里的传闻,谁还敢再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这个新东家,太狠了!   狠得让他们再不敢有二心。   微娘收回了铺子,秋谚爹在京城中又盘桓了两日,便告辞回去了。   他还要向顾长卿复信。   秋谚留不住他,只得亲自送他出了城,回来后很是萎靡了几日。   微娘见她如此,劝慰道:“你若真是挂念他,便回江南那边去呆些时日罢。只是这路途遥远,来京的时候你就病了一次,回去时还要当心才是。京城里面铺子刚刚收回来,事情太多,我实是没办法和你一同回去的。”   她这话说出来,本以为秋谚会高兴应承,没想到她犹豫了一下,便坚决地道:“姐姐在哪里,我自然便要守在哪里,哪有一个人溜回去的道理?”   大姑娘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她虽然从没听说过,但心里也知道定是极重要的,不然的话,好好的商家,怎地别人家都平安无事,偏只她们接二连三地遭火遭贼?就算她替大姑娘做不了别的事情,这顾家女的名头,她是要做足的。   若是她回了江南,一旦大姑娘需要恢复女装行走,该如何对外说话?有些事情,她不问,不代表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待微娘再劝几句,她便只是摇头,连话也不肯说了。   见她如此,微娘只得做罢。   倒是沈杀,在这件事中,一直替微娘跑前跑后,却从来没有多问过半个字。   微娘忍不住问了他一句:“阿沈,你觉得我这事,是不是做得有失厚道?”   沈杀抬起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威胁众掌柜的那件事。   “大姑娘,你太心软了。”最后,他说了这么一句。   微娘一怔。   利用别人的阴私把柄去进行威胁,同时还留下了铁证以备后用,这还叫心软?   “按照我们江湖人的规矩,若是他们敢起了异心,直接杀了就是,哪用得着还费这么多心思在他们身上。”沈杀直接道。   “……。”好吧,微娘不得不承认,她可能问错了人。   沈杀就算和她呆的时间久了,但毕竟骨子里还是江湖人,人命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至于这些小小手段,就更不值一提了。   不过,他这话是不是也反映出,其实她的做法不够光明磊落?   想到这个可能,微娘突然有点儿沮丧。   “阿沈,我这人,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的。你因着你师父的事情,现在不得不与我合作,很多事情我差遣你去做,你做得一向很好,但心里却未必是赞成的。这个我知道,也都记得。若是你实在受不了我的手段,不必迁就我,直说就是,我必不会勉强你的。”微娘轻轻地道。   江湖人的事,她不懂,或许在这些人眼中,非黑即白。   而她的眼中,却没有纯黑纯白,总是各种各样的灰色。这是他和她两个人最根本的不同。   沈杀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大姑娘,我不赞同你的手段,不是因为它拿不上台面,而是因为他们不值得你在他们身上耗心神。”   微娘怔住了。   沈杀走上前一步,低下头,黝黑的眸子里发出的光似乎要将她吸进去一样。   “大姑娘,”他轻轻地道,“在我眼里,在我心里,谁都没有你重要,谁都不值得你去费心。”   微娘的心突然跳错了一拍。   沈杀的话语神情,让她觉得有些无措。   他这是……   微娘轻轻低下头,咳了一声,道:“我,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办。”   落荒而逃。   沈杀站在原地没动,只那目光一直落到她略微慌乱的身影上。   微娘刚刚走出去没几步,迎面遇上了铃姑。   “大姑娘,出事了。”铃姑道。   微娘脚下停了:“什么事?”   “大姑娘这几日让我一直盯着那王掌柜,他这几日一直缩在家里,昨晚上灌多了几口酒,竟然壮着胆子和他家那只母老虎对骂了几句。那母老虎认定王掌柜敢这样对他,定是受了那小寡妇的撺掇,今天一大早就带了人去小寡妇家里,把她打了一顿,没想到竟失手把人打死了,吃上了官司。”铃姑道。   微娘一怔。   王掌柜本就是她要替换下去的人选,这人积威已久,私心甚重,对铺子里的各种油水实在是没少捞,在各掌柜们中又是个领头的,不适合再用下去。   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新掌柜人选,也只能先用他顶着。   估计他心里亦知道这一点,烦闷之下,借酒浇愁。   没想到这一浇就浇出了人命。 ☆、第 99 章   王掌柜的事情虽然出乎微娘的意料之外,但她本就打算徐徐图之,换下王掌柜。如今他既然人命官司缠身,自然不适合再担当掌柜,现在换下他也算是师出有名。   只是微娘一时半会儿间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干脆就在自己原本在京城的铺子里调了一个姓肖的管事过来。那肖管事能力很强,又有手段,只是他头上的掌柜更强,便只能在管事这个位置上呆着。现在有了微娘的提拔,他一时间又惊又喜,对份内事上心得很,铺面的情景蒸蒸日上,竟比王掌柜在时还好上一两分。   倒是铃姑,因着过惯了直来直往的江湖生活,对生意场上这些弯弯绕的事情很是看不惯,因此微娘每次出去看铺子时,她都在门外候着,无召绝不进入。   这一日,微娘在府里正合算着帐本,忽听铃姑进来道:“大姑娘,门外来了个叫莫出文的,说是桑园那边的生意事要和大姑娘商量。”   微娘怔了一下。   莫出文和九歌成亲之后,两人再没在她面前出现过。甚至微娘一度以为三皇子会将莫出文再次派到江南去,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京城里。   而且,听他这话里的意思,难道胡心把桑园在京城的生意交给莫出文打理了?原来的掌柜呢?   莫出文是知道她的女儿身份的,这时候她自然不好再以男装示人,索性便换了女装,去了顾三思的书房里。   铃姑性子直爽,一打眼看到莫出文眼珠子灵活地乱转,心下便极是不喜,把他引到书房之后,一出来正碰到了沈杀,便悄悄地对他道:“那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仔细盯着点儿。”   沈杀长眉皱了一下,看看她:“他可是和你说过什么?”   “我引他这一路,老是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大姑娘的事情。姑娘家的事情,他问那么仔细做什么?也不看看他这德性,难不成还对大姑娘有什么企图不成?我去端茶,等下大姑娘来了,你千万注意些,别让大姑娘吃了亏。”铃姑说着便走了。   沈杀果然依她的话,乖乖地站在了檐下面。那边微娘出来,一身素淡的衣衫,一抬眼就看到了静伫在那里的沈杀。   微娘对他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掀开门帘便走了进去。   莫出文听到声音,立刻站了起来,抬眼看过去。   阳光从微娘的身后照过来,看着竟给她纤细的身影镀了层光影一般,给她带了几分超凡脱俗的味道。只是他目光一转,竟然看到微娘身后露出了沈杀的半个身影,不由愣了一下。   他早忘了这个在江南见过一面的下人,只以为沈杀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厮。只是小厮竟然能守在这里,未免太不顾身份了。   但是再想想,微娘一介女儿身,在江南时也曾在外抛头露面。所谓商家,在规矩上总是比真正的大家闺秀差了很多。这样一想,他心里那几分异样的感觉便消去了。   微娘进门后,随手松了帘子,她身上的阳光散去,少了那几分圣洁味道,倒更能让莫出文看得清楚。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浅黄色的裙子,笼住雪嫩手臂的是京城眼下时应的琵琶袖,却少了那些繁复不堪的花纹,只在衣襟和袖口的地方点缀了两支浅绿色的竹叶。脸上虽然脂粉未施,却雪肤玉肌,顾盼生姿,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他突然就想起了新婚之夜上收到的顾府贺礼。   如果当时在他身XIA的顾氏女子是眼前这个姑娘……   他只觉得喉头发紧。   微娘对他点点头,这才缓缓开口道:“莫掌柜的,府里事情繁杂,现下才得了些空儿,倒是劳你久候了。”声音清冽如山间清泉,仿佛一直流淌到了他的心里。   莫出文忙笑道:“顾姑娘说得这是什么话?与其说有劳在下,倒不如说是在下来得太突然了。”   他既说出了这话,微娘便顺势做出迷惑神情:“刚刚我听说,莫掌柜此次来,实是因着桑园的事情?如果小女子记得不错,桑园在京城的生意,本来另有掌柜的在打点吧?”   莫出文道:“确实。只是因着这次在下已经成亲,东家念着在下来回奔波不易,再加上原来的掌柜本就是江南人,久离故土,亦颇为思念家乡,因此东家索性就让在下跟着原来的掌柜学了些日子,等所有的生意都上了手之后,就调回了那个掌柜。现在桑园在京城的生意都是由在下接手的。”   他这话刚刚说完,帘子再次动了一下,却是沈杀进来,将手中托盘上的茶盏都放到桌上。   这一切做完之后,沈杀并没有出去,只是站到了微娘后面。   莫出文看到这一切,不由脸色微微动了一下。   “顾姑娘可是少了贴身服侍的丫头?在下倒是识得几个,不但为人稳重,做事得体,而且颇识得几个字,就算顾姑娘想用她们整理些文墨方面的事情……。”   微娘微微抬了一下手,见莫出文识相地住了口,这才淡淡地拒绝道:“让莫掌柜的费心了。只是顾府这边几个合用的丫头还是找得出来的。倒是莫掌柜的这次亲自过来,恐怕不仅仅是为的知会一声桑园那边换了在京的掌柜吧?”   莫出文微微一笑,道:“说来也巧,我近几日和拙荆闲聊时,才知道拙荆竟然是江南顾家二房的嫡女,是顾姑娘的堂妹。这几日拙荆身体欠佳,在下就先来走动走动。毕竟,顾姑娘也是拙荆在京城这边唯一的亲戚了,日后还需要顾姑娘多照应照应。”   微娘拿起桌上的茶盏,打开盖子轻轻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这才淡淡地道:“此事也是妹妹前些日子过来时,我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妹妹成亲当日,我才送了份贺礼过去。”   莫出文道:“那份贺礼当真精致,在下看到后,爱不释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顾姑娘送过去的。那时在下觉得,顾姑娘当真是兰质蕙心,送礼都送到了人的心坎里。”   微娘垂下眼皮,伸手轻轻摸着茶盏的盖子。   这莫出文还真是有意思。   说起来,他虽然称得上面目端方,但不论是长相还是出身,都不是什么出众显赫之人。如果只讲容貌,以顾九歌的样子,配他绝对是绰绰有余的。没想到他竟然丝毫不满足,反而还借着顾九歌的关系,亲自登门来套近乎。   照微娘之前的推断,他对于九歌既然并非有什么真感情,不过是出于利用的心理,那刚刚说出口的相互照应一类的话,亦不过是信口胡言而已。   所谓无利不起早,能让莫出文亲自出手,只怕所图非小。   不知道这一次三皇子又打着什么算盘?   她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只笑道:“莫掌柜的既然喜欢,那是最好不过了。”   莫出文一脸不赞同地道:“顾姑娘,既然你我已是亲戚,又何必掌柜来掌柜去地这般生份?不若直接叫我出文如何?”   微娘手指微微一动,用的力大些,碰到了茶盏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如果她真的照他说的来,只怕下一步他就要说要以闺名相称于她了。   一想到她的名字从面前这个男人嘴里出现,她就从心里觉得有些发腻。   微娘并非真的是前世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不然听了莫出文这些体贴的话,只怕会心生感动。而现在,这个男人千方百计地想和她拉近距离,这不能不让她多想想。   尤其知道他身后还站着三皇子的情况下。   “刚刚听你说妹妹近日身子不太好,可是受了风着了凉?”微娘转了话头。   莫出文见她不接前话,心下不由有些失望,打起了精神道:“可不就是着了凉?现下已不是夏天,她却还贪爱那些轻薄的衣衫,我平日里出门忙生意,实在没办法时时照应着。今日厚颜登了顾府的门,也是希望顾姑娘能替在下多照顾照顾这个不甚听话的妹妹。”   微娘轻轻点了点头,却不多话。   莫出文偷眼看了看她的脸色,突然长叹一声,道:“说起来,我亦是这几日和拙荆聊天,才知道原来江南顾家的二房当日竟是出了那样的意外。”   微娘应和道:“是啊,不过还好二叔无事,当日的事经了官府,想来竟会还给二叔一个公道的。”   莫出文心下撇嘴,想着微娘就算再能干,亦不过一介女流,不然如何还会指望着官府能给什么公道?   说到这里,她只觉得风冷了些,不由摸了摸身上,这才回头对沈杀道:“你去告诉铃姑,将我那件银色缎面儿的立领披风拿过来。”   沈杀应了一声,这才抬脚走了出去。   莫出文出神地看着沈杀的背影,等他完全出去了,帘子隔断了视线,这才转头对微娘道:“顾姑娘,大家都是亲戚,我就不说客气话了。虽说我们都是商户,平日里的规矩比之大户少了不少,但是这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比如说,像这身边几尺之内,多了个年轻的男下人伺候着,传了出去,只怕会对姑娘的名声有碍。”   微娘脸现黯然,轻轻道:“家中父母逝去的早,万事都压在我们兄妹的肩上,实在是觉得压力颇大。当下我们兄妹也只是勉力支撑,只要能把顾府的家业保住,像名声一类的,终归是顾不得太多了。”   莫出文见她这样,心中微动,当下就忍不住想站起身,好生安慰一通。没想到他刚刚走过去,手还没落到微娘肩上,沈杀已经再次掀帘进来,手中拿着件厚重的披风,道:“大姑娘,半路上正巧碰到了铃姑来送披风,我便顺手拿过来了。另外,刚刚听人说,外面铺子里有事,需要人去看看。”   微娘点点头,将披风接过来披上,接着看着莫出文歉意地道:“莫掌柜……。”   莫出文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日后姑娘若有空闲,便去在下家里转转,和拙荆多说说话,拙荆想来会很开心。”   微娘笑着应了。   沈杀见他走了出去,这才对微娘道:“大姑娘,我听铃姑说,你昨儿夜里受了些风,有些咳了?可有喝些枇杷露没有?”   微娘摇摇头,道:“无碍的,早晨厨房那边煎了碗汤过来,喝下后已经好了很多。等下出去了又有暖炉护着,不会有事。”   沈杀皱了下眉头,上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反手摸了自己的,有些凝重地道:“竟有些发热呢。不然今儿就在府里歇了吧。”刚刚说的那些什么铺子里有事,不过是托辞,但微娘今日要出门做些布置却是真的。   微娘摇摇头,起身回屋换了身男装,这才出来对沈杀道:“我们走吧。”   沈杀知道她性子极拗,又看她穿得不少,目光却仍是在她极细的腰肢上多停留片刻,才道:“等下若是不舒服,千万要说出来。”   微娘只觉得额头上似乎仍留着他手掌上的热度,侧头避开他目光,道:“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刚刚走到垂花门的地方,迎面就吹过来一股冷风。微娘受这一激,压不住喉间的咳意,忍不住伸手掩住了口,咳了几声。   沈杀不赞同地看着她,刚要再说什么,微娘已经抢先道:“别再说那些让我回去休息的话。这里没有别人,我不怕对你说,今日的布置对我来说,极是重要,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果少了今日的布置,只怕就会功亏一篑。若果如此,我们之前不就白做了那么久的功?”   沈杀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她:“大姑娘说的话都是对的,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姑娘的身子。”   他的话让微娘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但她很快把那种感觉压下去,道:“放心吧,我自己会注意的。今日的布置做完之后,我一定依你的话在府里好好休息几天,这样总该可以吧?”   沈杀无奈地摇头,不再说话。   顾府的马车被赶了过来,沈杀和微娘都走过去,微娘刚要上车,忽然觉得脸上落了些凉凉的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她伸手抹了下,将指尖拿到眼前看了看,见竟是一滴水。她抬头看看天,这才发现早晨起来时就阴沉沉的天,此时竟然开始下起了小雪。   雪不大,毕竟只是北方的初冬时节,雪花飘飘洒洒地下来,偶尔会飘落一两朵到她的脸颊上,细小的雪羽很快就化掉了,只余小小的一滴,像是泪一般。   沈杀看着她的脸,在这场初雪中更显出了几分不正常的潮红,目光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担忧。   马车一路行驶,微娘渐渐觉得眼皮发沉,正在半梦半醒中时,突然觉得口中似乎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接着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舌尖一直透到了脑中、心里。   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看了过去。   沈杀低声道:“这是师父当初给我的雪颜丹,虽然不能包治百病,但对你的身体有很大好处。吃了它,你今天不至于支撑不住。”   雪颜丹?   虽然沈杀努力说得风轻云淡,但既然是他师父交给他的东西,平日里又不曾见他拿出来用过,显然便是珍贵至极了。   没想到竟然用到了她的身上。   “你那里也没几粒吧?”微娘问了一句。   沈杀显然会错了意,怔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道:“这是全部了,里面还余两粒。当初师父说过,就算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伤势病情沉重的时候吃了,至少能吊住几日性命。师父前半生都用来寻找调配雪颜丹的材料,也不过得了五颗,当日师父用掉了两颗,余了三颗给我。”   “这么贵重的药,竟然说给我用就给我用了,真真是浪费,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痛。”微娘嗔怪地说了一句,却没伸手接他的瓶子。   “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沈杀说。以前这类的话他也说过不少,但那时都会尊称她一声“大姑娘”,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反而让人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意味在里面。   微娘正要再说什么,马车突然一震,缓缓停了下来。   她敲了敲车壁:“怎么回事?”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到熙味轩了。”   熙味轩是京城知名的一个糕饼铺子,也是两人此次的目的地。   沈杀先掀开帘子跳了下去,随即转过身,扶着微娘的手让她下来。   初雪还没有停,微娘深深吸了口气。大概是适才服了那雪颜丹的缘故,她只觉得现在的头脑无比清醒,对于接下来要做的每件事都充满了信心。   她大步走进了熙味轩中,熙味轩的掌柜迎出来,笑道:“顾公子,您总算过来了。前些日子您点名要的那种山茶花馅的甜饼,我们已经试制了出来,您试试看,和您的要求是不是一样?”   微娘点点头,掌柜立刻将两人迎到了后面,吩咐人将新制出来的那种糕饼端过来。   甜饼很快就到了,看上去几块小小的,做成了花瓣形状,离得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这种香气不同于普通的食物甜香,更类似于花香。   微娘拾起糕点旁边放着的干净筷子,夹起一块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立刻一股甜香的味道充满了口腔。   那掌柜眼巴巴地看着微娘,这时便忍不住道:“顾公子,您觉得这种糕点怎么样?可达到了您的要求?”   微娘低头看看那半块甜饼,见里面露出了几瓣泡制过的山茶花瓣,满意地点点头,道:“清香适口,油而不腻,于清甜中带着浓郁的山茶花的香气,很不错,让人吃一口便有接着吃下去的YU望。”   掌柜的见她这样说,不由松了口气,道:“既然顾公子这样说,那我便可以将它放到熙味轩中出售了。”   当初这位顾公子主动找上了熙味轩,说是家中有几种世面上业已失传的糕点方子,想出售给熙味轩。掌柜的虽然半信半疑,但看他一表人才,谈吐有礼,再加上身上穿的衣物料子一望而知价值不菲,应该不会故意诳他,这才应了下来。不过他亦留了个心眼,只给了份订金,说好等到糕点试制成功后,才会将剩下的银子奉上。   这段时日,熙味轩试制的糕点,除了山茶花甜饼之外,其他的都已成功做出,而且一摆出去就引起了买家的兴趣,甚至很多贵人们也喜欢吃,派下人来排着队候着糕点出炉。   这就让熙味轩的掌柜对这几种方子的信心大增,没想到山茶花甜饼做了几次后,却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过于甜腻,就是山茶花失去了清香。   因为这一张方子,掌柜的几乎要把头发都急白了。   幸好新请来的那位糕点师傅有几把刷子,竟然真的把这糕点制出来了。一看到微娘点头,掌柜的立刻就决定,回去就给那位新师傅加月银,免得别家竞争对手把他拉走。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把这种山茶花糕点摆出去才行。   微娘抬起头,问道:“掌柜的,当初我们说好的……。”   掌柜急忙道:“公子放心,等下公子离开时就可以把余下的银两带走。”   微娘道:“除了这个,我还曾和掌柜说过,将方子公开的问题。”   掌柜脸色变了一下,这才道:“这个嘛……,公开是一定会公开的,不过如果真的没人能做出来,这也就不怪我们了。”   微娘笑了笑,道:“这是当然,难道掌柜的还怕我后悔不成?”   掌柜暗地里松了口气。   反正他只是答应公开方子,却没说过不把方子减几味材料。到时候就算那些竞争对手们得到了方子又怎么样?反正最后还是只有他的熙味轩能做出最正宗味道的糕点出来! ☆、第 100 章   微娘离开了熙味轩,重新上了马车。   沈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那个掌柜将这方子公开?”   微娘轻轻笑道:“萧紫不是一直盯着顾府么?现在那方子夹在其他的点心方子里,就让他慢慢去盯着熙味轩吧。熙味轩公布的方子定然是缺了几样重要原料的,到时候萧紫没办法照着方子做出来,一时半会儿都会琢磨方子,不会再顾着盯我了。”   沈杀有些迷惑,问道:“只是因为萧紫?”   微娘身子微微后仰,放松地靠在了马车壁上。马车内壁被一层厚厚的软皮毛围着,靠上去不但不觉得硌,还会觉得松软舒适。   “当然不是。”事情办完了大半,她全身心都松懈下来,这才觉得有些疲累,“萧紫只是个顺带。其实,我是打算另一件事情的。”   “什么事?”   微娘抿嘴一笑:“那些人,眼睛一直盯着我,算计着我,我就算还不能狠狠地反击回去,也总该先收他们几分利息才是。不然的话,我不就成了吃哑巴亏了?”   看着沈杀还是不明白的眼神,她道:“前几日,铃姑告诉我说,莫出文这个人对山茶花粉过敏。”   沈杀眉头动了一下,好像清楚了什么,又好像仍旧不清楚。   “我那个妹妹,我最是了解她不过。现在既然嫁给了莫出文,又一心以为他是一位难得的贵人,当然要挖空心思地巴结他。只是对莫出文来说,京城的物事,就没有太多他不熟悉的。倒是九歌,到京城没多久,了解得不多。不论是吃的玩的用的,莫不如此。因此,对九歌来说,讨好莫出文实在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突然听说,京城某铺子突然出现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新品,你说,她会不会立刻冲过去买下来,再去莫出文那里献宝?”微娘淡淡地道。   “或许会,但是……也说不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熙味轩。你这样做,运气的成份占了很大一部分。”沈杀道。      “所以当初我给熙味轩的掌柜那几张糕点单子时,一旦他把新品放出去,我就叫铃姑盯着那边的情况,直到听说九歌果然来了那里买糕点,而且买的确实全是新制的糕点时,我才来了这么一回。”微娘道。   “万一她知道是你给的方子……。”沈杀道。   微娘摇头:“不会的。做生意,最怕的就是被竞争对手知道了自己的底细。熙味轩的掌柜就算把方子透出去,也只会减几味料,更不会说出这方子的来源。我估摸着,他应该会跟人说,这些方子是他祖传的,只不过之前时机未到,所以不曾拿出来罢了。”   “就算莫出文真的吃了山茶花的甜饼,受了些教训,也不过几日就又生龙活虎了。实在达不到惩诫的目的。”沈杀依旧不是很赞同。   微娘神秘地笑了一下:“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还要做下一步。”   “下一步?我们不回府吗?”   “当然不。”微娘道,“顾九歌嫁给莫出文之后,听说已经和窦琳成了无话不谈的手帕交。”   “窦琳?”沈杀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庞,他摇摇头道,“窦琳的父亲是太子一党,顾九歌接近她应该是莫出文的授意吧?是想打探些什么?”   “不管她想打探些什么,都和我们无关。不过我们倒可以利用这两人的关系做个跳板,达成我们自己的目的。你还记得我送到窦府上的那两盆山茶花吗?”   “那两盆山茶花不是被窦先德送到了太子府上?”   “是啊。精品的十八学士实在难得,而普通的不足色的十八学士还不如极品满月。我买下的那两盆茶花刚好都是极品,就算在皇宫之中也能占得一席之地。”微娘道。   车轮的辚辚之声将她的声音完全掩盖过去,微娘并不担心此时她和沈杀的谈话会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并没有丝毫隐瞒。   “和太子相比,皇宫之中最爱山茶花的反而是皇上。太子殿下得了这两盆山茶花之后,虽然我打听不到后续,但想来十之八九应该是送给陛下尽孝了。现在宫外盛传,陛下新宠了一位美人,那位美人恰巧亦极爱茶花,因此陛下唤她‘茶妃’,还曾亲口赞她有‘茶花之体貌品格’。”   “陛下会将那两盆山茶赐给茶妃?”   “这个我不敢说。不过既然茶花成了茶妃的象征,三皇子的母亲宜妃娘娘可不是什么容人的品性,自然会恨山茶得紧。再加上那两盆山茶是娘娘的眼中钉太子殿下所献,这恨上加恨,万一让宜妃娘娘得到了那两盆山茶花,必会毁之而后快。”微娘笑道。   沈杀摇摇头。   微娘虽然对他解释得仔细,但他仍旧不明白微娘打算做什么。   在他看来,大姑娘做的事情很简单,无非是给出了几张糕点方子,外加送了两盆山茶花出去。而且那山茶花还是她原本打算献给太子殿下的,虽然后来运到了窦府,却终是被窦先德献了上去,也算是殊途同归。   送几份礼也有这么深的算计吗?   微娘亦不再说话,修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这是她考虑事情时常见的小动作。   突然车身一震,再次停了下来。   沈杀眉头一皱,按时辰算,现在应该还没到顾府。   还没等微娘问出来,车夫便道:“大爷,有人来找您,拦住了马车。”   沈杀刚要说话,微娘突然伸出手,压住了他。   他只觉得一只略带着凉意的柔荑触着他略有些粗糙的大手,不由怔了一下,到口的质问便咽了回去。   微娘在他耳边低声道:“现下还能当众拦下我们这辆马车的,除了东宫的那位,不做他想。”   顾家毕竟豪富,这辆马车不是江南的那辆,却也极尽富奢,再加上有着太子府属下特有的暗记,普通人绝对不敢轻易招惹。   就算三皇子那边,想动一动也要掂量一下再说。   只有太子殿下这个主子能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微娘下了马车,果然见到是太子府中常见到的那个小内侍。见到微娘,他的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尖着嗓子道:“奴婢去了先生府上,却没见到先生。因为殿下召得急,奴婢只得一路打听了过来,还好见到了先生。现在先生就随奴婢去见殿下吧。”   微娘点头笑道:“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着走上前一步,极快地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到了他的手里。   那内侍一入手就感觉到份量不轻,不由脸色更加缓和。以前微娘每次给的打赏,都极丰厚。这一次亦是如此,也不枉他奔来跑去的辛苦了。   微娘重新上了马车,马车转了个方向,向太子府的方向驶了过去。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两人下了车,在小内侍的引领下穿过宫门,向东宫走去。   待到书房外面,候在那里的另外一个内侍却拦下了沈杀,道:“沈护卫,殿下只唤了顾先生一个人,您还是先去后面客房里候着传唤更好一些。”   沈杀脸有些不好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担忧地看了微娘一眼,道:“你多多注意一些。”虽然有心将剩余的雪颜丹交给她,又知道她不可能会要,只得转身离开。   微娘站着看他走远,这才转过身。虽然之前有雪颜丹的作用,让她好受了不少,但今日天气着实寒冷,她既然做男装打扮,便要顺着兄长的习惯行事。顾三思一向没有带手炉的习惯,她当然不可能画蛇添足地拿一个出来,虽则衣物穿得不少,但在外面呆得时间长了,却依旧觉得寒气一阵阵地往身体里钻。   眼下雪倒是比之前更小了些,但气温却没有变高。   小内侍看了看微娘的脸色,引着她进了书房。   书房里倒是很温暖,不但生了火龙,而且还放着好几个大火盆。太子正端坐在书案后面,中衣外面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绸袄,正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一阵暖气袭开,和那股几乎将她冻僵的冷气相遇,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小内侍悄悄地退了出去。   太子虽然没有抬头,却知道微娘已经进来了,他停了笔,抬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外面可是很冷?”   微娘道:“谢殿下关心,还好。”   太子放下笔,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温暖的感觉立刻从他的手上传过来。   微娘赶紧后退一步,将手抽了出来,头低低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子却没答话,只叹息了一声:“怎地不多穿些?便是带个手炉也好过这般。”说着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拉到了左近的一个火盆边,道,“便在这里烤烤罢。”   微娘确实觉得有些冷得狠了,再加上身子不适,头似乎越来越沉,到现在为止,都只是在勉力支撑。如今热热的火盆烤着,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放松了不少。   火盆边有一个矮墩,太子直接把她压坐到墩上,这才松开手,道:“你便在这里烤着,有什么话我们呆会儿再说。”   话里带着不容置疑。   微娘实在没力气再争辩什么,索性真的坐了下去。   渐渐地,眼皮越来越沉了。   太子慢慢地走到窗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微娘。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微娘完美的侧脸。一连几日没见到微娘所郁积着的不耐,此时仿佛全都消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刚刚那种柔腻的感觉,似乎还在手上围绕着,不肯散去。   若说以前还不知道对顾三思到底是什么感觉,这几日的焦躁不安便让他慢慢清楚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对他是什么观感?   不管是什么感觉,既然他看上了,便只能打上他的标签。   反正,顾三思在外人眼里已经是太子府的人了。   他不过是把和这个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一点儿。虽然这个人在别人眼中确实是个男人,可一想到那纤细的腰肢以及小小的手掌,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太子想到这里,握了握拳,缓缓向微娘走了过去。   微娘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发觉有些异样。她立刻睁开眼睛,却看到太子殿下正站在对面,和她隔着火盆两两相望。   他眼中透出来的意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她在三皇子府上时,三皇子有段时间看着她的目光也曾是这样,只是不曾有太子殿下的浓郁罢了。   可是前世她毕竟是女儿身,此时她站在太子殿下面前,却是着了男装的。   看样子,果然是如沈杀所说,太子殿下怕是有断袖之癖。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舒服。”太子问道。   微娘苦笑了一声,道:“昨日里没有注意,着了凉。本以为吃了一副汤药就好,没想到现下反而加重了。”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紧要的吩咐?”   太子摇摇头,道:“没什么事儿,只是几日没见到你,就想着叫你进宫来,和你说说话,解解闷,却不知道你竟然是病了。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   不会什么,他没说全,只抬头对外面守着的小内侍道:“去太医院把给本宫看病的张太医请过来。”   微娘一怔,急忙推辞道:“殿下,不必了。属下不过是偶感风寒,回去再吃上几服药便能好了,实在不必劳动太医。”   太子本想再说什么,想了想却又改变主意,道:“也罢,那你便早些回去吧,自己当心着些。……此次你可是和你那个表哥来的?”   微娘道:“回殿下,是的。”   “叫他好生护着你。”   微娘慢慢退到门边,刚要出去,太子又道:“明日早些过来。”   她心下一沉,脸上神色却不改变,只道:“是,殿下。”   回去的马车上,沈杀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说话,微娘也无心说什么。马车到了顾府,微娘在沈杀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立刻去了顾三思的书房。   “哥哥!”她低声道。   顾三思的身影在书架后面显现出来:“妹妹,铃姑说你在发烧,怎地不回去休息?”   微娘来不及解释,只匆匆将东宫书房中的情景说了一遍。   顾三思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吩咐了,明白便不能不过去……明日你在家里,我去!”   微娘一顿,抬头看着兄长。   顾三思却不再犹豫,道:“明日我去就是!”   “可是……可是太子殿下他……。”微娘犹豫地道。若太子殿下真的是断袖,那明天去的就算是顾三思,也难保太子殿下就会放过兄长。   到时候她岂不是害了哥哥?   顾三思摇摇头,道:“妹妹,你的想法是根据沈杀的话得来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殿下根本不是断袖呢?”   “不是?”微娘惊讶地反问了出来,“如果不是,怎会……。”   “我只是感觉。太子殿下是身居高位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断袖,今天不可能真的这么轻易放过你。我想,明天他叫你去东宫,所为的无非就是一件事,那就是想彻底确认一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顾三思道。   “但我的扮相明明很成功,现在就算铃姑都很难分得出你我了。”微娘忍不住反驳。   “就外表来说,你做得的确很好。可是妹妹你也应该知道,你和我之间还有很大不同的。”说到这里,顾三思走到微娘身边,拉起她的右手,又把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   微娘的手很漂亮,很秀气,骨肉匀婷。而顾三思的手也生得很好,手指修长白皙。   两人手的形状很相像,唯一不同的就是大小。   顾三思的手比微娘的要大一圈。   在男子里,顾三思的手其实算是比较小的那类,但饶是这样,依旧看得出来那明显是男子的手,比普通女子的要大。   “能够改变的地方,你做得都已经相当好,就连我这个哥哥都说不出什么。但是有些地方,是妹妹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顾三思道。   微娘皱起了秀气的眉。   她想起来,当初太子殿下确实看过她的手。   就在今日,他亦曾握过。   难道他真的发现了她的女儿身。   “我想,殿下应该只是怀疑,而无法确定。正因为这样,他今日才会那么轻易将你放出宫来。如果明日再去的话,应该就是正式的试探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他做出准备。因此,明日我去的话,更好些。”顾三思说。   微娘想了想,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妥!哥哥的猜想不过是猜想,万一不是这样,岂不是害了哥哥?再说,殿下若真的从手形大小看出了不同,明日哥哥去了,殿下难道不会发现哥哥的手变大了?到时你我脱不了干系!不若我进宫去,随机应变就是。”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僵持之际,忽地门板响了一声。   两人立刻停了嘴,微娘问道:“是谁?”   外面有寒铭守着,不相干的人根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到书房来。   沈杀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微娘松了口气,顾三思道:“进来吧。”   沈杀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带上。   “有什么事吗?”顾三思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沈杀走上前几步,道:“因为担心大姑娘和公子说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到,我在外面巡视了一圈,听到了你们的话。我这里有一种药粉,具有暂时缩骨的功效,倒是能帮助公子将手缩小一些。当然,药粉的药效有限,只能支持十二个时辰,若公子留宿在宫里的话,双手恢复原状时就要当心不要被人注意到才是。”   他虽然没有什么劝说,但已经通过这番话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同样千万让顾三思顶替微娘进宫。   微娘眉头大皱,制止道:“阿沈!”   顾三思却急急地打断了她,道:“将药粉拿出来我看看。”   沈杀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道:“便是这个。这药粉是当初我从一个惯盗的手中得到的,那惯盗本是一位武林神医的弟子,只是因为品行不良,被那位神医逐出了师门。他索性自己配制出了药物,以弥补无法练习‘缩骨功’的缺憾,行些鸡鸣狗盗之事。因着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上除我之外,再无人知道有这药粉的存在,更不知道它的功效。”   顾三思原本对沈杀一直观感不佳,但此时他的所作所为算是解了顾氏兄妹的急,保住了微娘的清白,这不由让顾三思对他印象转好了些,只是前世的遭遇毕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便只是点了下头,没说出什么感谢的话。   沈杀将药粉交出来,又细细说了用法,却没退出去,反而和顾三思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了第二日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的办法。   微娘越听越是不对,开口打断道:“哥哥!我不同意!你从没进过宫,更不曾见过殿下!万一这事露出什么马脚,却是我害了哥哥!”   顾三思道:“有沈杀在,而且你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会露出什么破绽来?总之我是兄长,一切都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现在就叫沈杀把你关到房里去,等我从宫中回来再把你放出来。”   微娘咬着嘴唇看向沈杀,见他果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此时是无法再和兄长争下去了,只得将宫中的情形一一详细说了出来,力求明日能让兄长安全过关。 ☆、第 101 章   第二日,太子殿下早早地就派了小内侍过来召顾三思入府。   顾三思头一日已经和微娘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商讨过,再无半点遗漏。因为微娘感染风寒,他甚至半夜穿着单衣去外面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头脑昏沉,这才回去灌了一碗汤药,睡了过去。   因此小内侍见到的顾三思比着头一日风寒反而又重了一些。   沈杀陪着顾三思到了东宫,同上一次一样,照旧有内侍将沈杀带到了后面客房里。顾三思进了书房,见过太子之后,太子便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三思,你来看看本宫的这幅画怎么样?”   顾三思走过去,见是一副富贵牡丹图,墨迹尚未全干,出自何人之手不说自明。   他说了些恭维的好话,太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捧本宫了,本宫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   顾三思讪讪一笑,刚要说些自己本就不擅书画一类的谦词,却觉得鼻子发痒,便急忙用手帕掩住,侧着头勉力压抑着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太子眉头一皱,道:“本宫倒是忘了,你还病着。”说着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怎地好像比昨日还热了许多?”   顾三思道:“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药一直在吃,不过病总是要一点一点地去。”   “这怎么成?!”太子一皱眉头,道,“说起来,昨儿张太医来给本宫请脉时,本宫倒是听他提起过,说身上不舒服不爽利时,泡一个药澡是最好的。本宫本来想着今天便去池子里泡一泡的,既然你也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便和本宫一起去吧。”   顾三思提着的心在听到他这句话时终于放了下来,脸上却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属下不过蝼蚁,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属下怎么能……。”   “哎呀,你怎么又酸起来了!”太子好像很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本宫说让你去,你就去!别那么多废话,不然信不信本宫治你一个抗旨不遵?”   顾三思不敢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没放松下来。   “现在你就跟本宫过去吧。”太子说着,出了书房。   顾三思微弓着身子跟在后面,最前面则是一个引路的小太监。   一行三人到了专供太子洗澡的白玉池那边,池子里的水散发着热气,还夹杂着说不清的药香味道。   太子状似无意地扫了小太监一眼,突然一挥手道:“别跟着本宫了,如果没有本宫的传唤,谁也不要进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太子偏头看了看顾三思,忽然道:“三思,过来帮本宫宽衣吧。”   顾三思缓步走了过去,不见一丝滞涩地伸出手,将太子的外衣中衣都解了下来。虽然他动作优美,太子却似乎遇到了什么不解的难题,眉头反而越皱越紧,最后简直是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顾三思将解下来的衣物都放在池边,见太子仍旧没有动静,便半是迟疑半是迷惑地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太子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同盯着一个猎物般。   “三思,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带你来这里?”他突然问道。   顾三思想了想,道:“这池子里的水气里有草药味,刚刚殿下不是说要带属下泡个药澡吗?”说到这里,他仿似恍然大悟,道,“不过属下一介JIAN躯,当然不可能真的和殿下同在这白玉池中,属下还是先行告退,候在外边就是。”   他刚要转过身,忽地手上传来一股大力,拉得他整个人都倒了下来,直接掉进了池子里。   太子也进了池中,看着手忙脚乱才站起来的顾三思,一步步走过去,沉着声音道:“顾三思,你还要和本宫装下去吗?”   顾三思抹了一把脸上滴落的水珠,不解地问道:“殿下,装什么?”   太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道:“顾三思,莫非你真的以为,本宫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堂堂男人,会长这么秀气小巧的一双手吗?”   顾三思怔了一下,才喃喃地道:“原来殿下早就发现了,属下确实手要比平常男人小一些,因此属下平日里并不喜欢把手暴露在人前。”   他的解释看在太子眼里,不过是无措之下的掩饰。顾三思虽然因着之前太子的举动,断定这位殿下确实没有龙阳之好,但终究戏要做足,不可能半途而废,因此一字字一句句,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按之前想好的来。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这位殿下对自己竟然这么自信,竟然不等他脱了衣服,就直接把他掀到了水里。   “是吗?”太子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明显并不信。   顾三思好像还在掂量着怎么说,太子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他刚要退后几步,却听到布帛裂开的声音,竟然是太子伸手将他的外衣撕了下来。   顾三思大惊,叫了一声:“殿下!“   太子却只是笑道:“既然已经进来了,当然要好好地泡个澡,三思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可要怎么泡?”说着手下不停,几件下去,顾三思上身已然光LUO,下面也只剩了一条下裳。   目光落到顾三思的胸膛上时,太子不由怔住了。   在他想来,顾三思若是男扮女装,胸口必然会缠着布条。因此他那几下看着猴急,却其实很有分寸,没想到露出来的不是缠着布条的胸口,而是男性的胸膛。   不是小胸,而是男人的胸。   怎么会这样?   一时之间,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三思僵了一会儿,却好像慢慢放松下来,微笑着说:“殿下说得是,既然已经来了,属下便陪殿下好好泡泡吧。不过一套衣物,想来殿下不会舍不得再赐属下一套的。”   太子挥了挥手,道:“那是自然。等下泡完了,本宫会叫人拿一套过来给你的。说来也是怪你,如果不是你推托个没完,本宫又怎么会亲自动手?”却轻轻巧巧地就把这件事的由头怪到了顾三思的头上。   顾三思却不在意。之前太子的表现已经让他基本能确定殿下是喜欢女人的,刚刚殿下那震惊到无法置信的脸色以及僵硬的音调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就算现在太子让他脱光了,他也不会再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某方面的危险。   当然,如果太子不那样说,他不会笨到去挑衅太子的底线,万一让太子真的恼羞成怒打算尝尝男人的滋味,他岂不是引火烧身?   余下的时间里,太子便一直老老实实地躺在白玉池里面的斜阶上泡着,顶多偶尔叫他过来帮助按摩一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谈的无非是宫里宫外的诸多事情。关于这些事,微娘前一晚已经全都告诉了他,而他自读了微娘亲手默出的《谋术八卷》之后,虽然还没有完全领悟,毕竟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应付太子已是绰绰有余。   两人泡完之后,太子果然叫内侍重新给顾三思拿了一套新衣过来。顾三思虽然下裳没有被撕坏,但毕竟浸了水,没法再穿,索性便内外都换了全新的。等他换好后一抬头,才发现太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看来,太子虽然已经确定了他是男儿身,却终究有些不甘心,依旧盼着渺茫的希望看他,只可惜这点儿希望也随着他换衣服的举动彻底破灭了。   看到内侍拿来的另一套衣物,顾三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替太子穿上,殿下已经叉开手站到内侍身前,内侍轻车熟路地很快就替太子殿下穿戴好。   “三思现在觉得如何?”太子穿好衣服,随口问了一句。   顾三思笑道:“虽说病去如抽丝,但是刚刚泡过之后,果然还是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太子点了点头,道:“你若是喜欢的话,日后不妨常来泡泡。”   顾三思一怔,既而反应过来,虽然太子已经证实了他是男儿身,但却不妨碍太子关心下属的举动,这却是绝对与男女之情无关了。   “殿下厚爱,属下心领了。属下这次泡过一次之后,已然觉得大好,估计回去再吃了两服汤药,也就差不多了。劳殿下费心。”顾三思恭恭敬敬地道。   不管怎么说,太子对自己人还是很好的,至少比前世时那个卸磨杀驴的三皇子要好太多太多。当初如果不是妹妹和他掉进了三皇子设下的圈套里,也不会一心辅佐三皇子,手段频施,以至于害死了太子殿下。   幸好,不管怎么说,老天让他和妹妹重活了一回,给了他们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第 102 章   一晃儿在白玉池“验身”的事情已过半月,太子此后再见到微娘时,终究不再时常做出那种暧昧的神情和举止,微娘放下了心。   她是她店里掌柜们的东家,而对她来说,太子也是她的东家。她想借着太子的势力保全自己,自然不希望再横生什么枝节。   更何况,以她的商户女身份,就算能入皇家,也必是以极低贱的身份。她前世运筹帷幄半生,早不习惯那种在后院和众多女人们勾心斗角的生活。   她更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   这一日,微娘在太子府书房中告退时,太子突然抬头看她:“三思,过几日是我二弟的生辰,你可备了什么礼物?不要失礼。”   虽然太子府上的人身上都妥妥地打着太子一党的标签,但不管怎么说,争储的事情既然还没放在明面上,大面儿上的事情就必须做到最好才行。   毕竟彼此还没真正撕破脸。   当然,太子问这话的意思倒并非是关心微娘的礼物,她这段时间私下里的布置并没有埋着太子。   微娘微微笑道:“殿下放心,一切都在属下计划之中进行。”   太子叹息了一声,道:“我只可惜与你相见恨晚。算起来,你是我府中最后进来的一个幕僚,可是最得力的也只得你一个。”   微娘道:“太子谬赞,属下愧不敢当。说到本事,府中各位先生都各有所擅,属下不过是脑子灵光了一些。”   太子以幕僚的名义召集到府中那些人,本就有着不同的目的。若非有些独特的本事,太子府的大门并不是那么轻易进来的。   说到底,真正以谋略见长、当得起“幕僚”这个称呼的,竟只有微娘一个。   “三思,你会一直陪着本宫吗?”太子有些恍惚地看着她。   虽然确定了顾三思确实是男儿身,但太子这一生中第一次动的情愫毕竟不是能那么轻易消除的,能控制到现在这个地步,不影响他对大局的判断已经很不容易。   微娘略略低下头,避过太子有些异样的眼神,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殿下需要属下,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有些萎蘼地道:“罢了,你下去吧。”   微娘深施一礼,倒退着身子出了书房,在内侍的引领下出了宫门,上了候在外面的自家马车。   车行至一半时,略微停了一下,她轻轻挑起了车帘,入目就看到沈杀宽厚的肩背。   他一身车夫打扮,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就算仔细去瞧,也很难再瞧出之前的半分英俊模样。   感觉到微娘的举动,他转头笑了一下:“一切都很顺利,大姑娘放心。”声音极低。   微娘偏了下头,正看到对面布庄里秋谚和好姐妹杨环儿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地,杨环儿再不似当初那一脸多愁的模样。   微娘淡淡一笑,放下了车帘。   今天,这里还将上演一场好戏。   她这么长时间的布局,终于又可以再小小地摘下一枚果子了。   杨环儿走到一半时,伸手摸了摸头发,怔了一下,和秋谚说了句什么,便返身回了店里。   秋谚站在门口等她时,突然一匹马飞驰过来,马上一个一身大红骑装的女子一扯马缰,正停在布庄门口。那女子跳下马,将马缰绳丢给迎过来的小二,手执马鞭朝布庄里走去。   走到一半时,她“噫”了一声,停下脚,看着秋谚:“你这丫头看着倒有几分面善。”   秋谚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恭顺地道:“小女子新来京城还不到一年,若姑娘是久居京城之人,是识错了人也说不定。”   女子挑了下眉,道:“新来京城的?你叫什么?”   秋谚面现为难之色,姑娘家的闺名总不好轻易透露给别人知道,就算对面的是女子也一样。她随手用右手中拿着的一柄纱扇遮住了半张脸,道:“小女子在此等人,确实未见过姑娘。”   女子看着秋谚手中的纱扇,眼睛一亮,道:“你这扇子里哪来的?”说着抢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了扇柄。   微娘正端坐在马车中,忽地有低低细细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姑娘,你怎知道窦琳必会对那扇子上心?”   原来那大红骑装的女子便是窦琳。   微娘轻轻一笑,低声回答道:“我前段时间先是故意使人在她耳边说些王大家当年的名气,使她知道王大家用过的器物,便是旧了,亦是极难得的清贵高雅之物。窦琳此人虽然一直不学无术,却偏偏生怕人觉得她是个草包,一旦知道了这事,王大家的东西她便是割了头也定要买下来的。只可惜王大家的东西实是好物,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也只得了把团扇。这种时令,拿着扇子出来有些牵强,不然这计策便是十成十的没有破绽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就算是这把团扇,亦是她仗着前世的记忆,知道在京城那家熙味轩的掌柜存着,这才软磨硬泡,使出种种手段,才能把它从原来主人的手里买下来。   只是就算她付了万两黄金,那掌柜依旧一脸肉疼的表情,显见如果不是先欠了微娘那个大人情,就算微娘再提高价码,他亦不会脱手。   要知道,王大家是前朝出名的雅致人物,活着时便极受世人追捧。他殁了这么多年,那些他用过的东西更是只有少,没得多,若非特殊境况,根本不会有人售出。   而有关王大家的事情,虽然她确实使人在窦琳耳边说过,却只是推波助澜,真正敬佩王大家其人的,反而是窦琳的父亲窦先德。他一向钦佩王大家,甚至多次在他人面前对王大家推崇有加。这种情况下,他的女儿搜罗王大家的东西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致让人生疑。   微娘和沈杀细细分说,那边窦琳提出相买不成,原本有些恼火,依着从前的性子,说不得马鞭就要抽上秋谚的身。只是这些日子窦先德将她拘得极紧,生怕她再惹事生非,倒也让她乖觉了些,脸上虽带着些恼色,却只一味好语相求,又将价码一提再提。   秋谚开始只是摇头,后来眼角扫到另一边街角过来了另一辆富丽的马车,这才终于一咬牙,点了头。   窦琳喜笑颜开,她这次只是出来散心,身上自不可能带多少银子,更不够买下团扇。只是万一放秋谚离开,她又怕这丫头半路跑掉,索性上前一把握住秋谚的手,一脸亲热地叫她随自己回府去取银子。   秋谚见那马车在布庄停下来,便也点头笑笑。   若是让不明真相的人见了,说不定便会以为这两个姑娘相熟已久。   马车帘打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走下马车,虽然年岁看着与窦琳和秋谚差不多,但看她梳着的发式,却应已嫁为他人妇。   这年轻妇人正是顾九歌。   莫出文当初假冒贵人身份,让顾九歌上了当。因着她那段时日生母新丧,又亲眼见到那么多死人,心情难免激荡。而莫出文生怕露出什么马脚,只偶尔见她一次,倒没让她看出什么不妥来。   现在两人成了亲,莫出文再端着架子,毕竟不是天生的戏子,这模仿的手段和顾三思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顾九歌身为他的枕边人,很多事情便很容易看出破绽来。一开始她还能欺骗自己说,不过是她在乱想。但时间久了,破绽越来越多,她便再不能骗过自己。再加上莫出文得了她的身子后,心里惦着另一个身影,对她日益冷淡懈怠,懒得再装出什么模样。他本是个商人,商人习气渐渐显露。顾九歌家里亦是豪商,对他的这些举止自然不会陌生,轻易便看出了他的底细。   只是顾九歌毕竟经了这么多事,不再像以前那个万事不懂的莽撞丫头。莫出文虽然不是什么贵人,她却觉察出他身后必有什么人支撑着,就像当初的张氏一样。   只要莫出文干得好,早晚会出头。   既然她的身子已经被他得去了,就只能一心为他考虑。   只可惜莫出文不是那种生XING细腻的男子,凡事并不与她相商,每日匆匆来匆匆去,最近更是只在睡觉前才能见到。   顾九歌觉得,他大概是在外面有了女人。   她偷偷塞了银子给莫出文身边的小厮,询问他莫出文最近的动向,得到的答案让她气得肝疼。那小厮说,莫爷最近时常去找一个女子,因为听说那女子的一个好姐妹有莫爷喜欢的扇子。   小厮还“无意”中透露说,听说那女子以前和莫爷有过婚约,后来因为莫爷去江南行商,归期不定,那家才取消了婚约。只是那女子却对莫爷痴心一片,虽然没了婚约,却依旧矢志不嫁,这才让莫爷感念至今。   顾九歌并没想过小厮会骗她。毕竟在她看来,小厮是莫府的奴仆,就算被她使银子收买了,可她是顾府的主母,严格说来,小厮的举止不算背主。   于是她从腕上撸了个绞丝的金镯子下来,赏给小厮,叫他时不时地把莫爷的事情和她说说,让她听个新鲜。   今天早上,她一听小厮说莫爷要来这个布庄见那个女子,立刻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便匆匆赶了出来。   果然,让她堵住了这两个女人。   在江南时,顾九歌并不是没见过秋谚。但那时秋谚不过是一个花房里的微末丫头,根本不值得她瞟上一眼,更别提记在脑子里。后来秋谚虽然被微娘提拔到了身边,但在外人看来,微娘唯一重用的依旧是溶月,再加上秋谚一门心思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想学会微娘独特的绣法,因此顾九歌竟不知道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原本是她视若仇敌的长房那边的下人。   她不识得秋谚,秋谚却是认得她的。只是秋谚这些日子里当家主事,掌管着顾府里的计算往来,气质手段早不是当初那个唯唯喏喏的小丫鬟,自信不会让她看出什么破绽,脸上竟没什么惊慌之色,依旧一脸笑意地看着窦琳。   顾九歌走到两人身边时,窦琳已然和秋谚成了交心好友一般,拉着她的手就要和自己回窦府。   顾九歌看着窦琳娇艳的脸庞,想起那小厮的话,心下一股妒火不由升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在这里装得人模狗样,私下里却跑去GOU引别人的相公,算是个什么东西?明明是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却穿了身骑装,也不怕人笑话。”   若说她的前半句话,窦琳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后半句话她却听清了。整个京城敢穿着骑装骑马上街的姑娘也只有她一个,窦琳亦向来以此为傲,现在被一个不知名的妇人说了,她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是这妇人还面生得很!   窦琳虽然鲁莽了些,却毕竟还没蠢到家,不然也不会横行京城这么多年依旧好端端地。京中权贵的女眷,她基本都有见过,而那些权贵之家的女子出行,坐的马车都会有些独特的暗记。现在顾九歌虽然穿得华丽,却面生得很,那马车看起来不错,光秃秃地少了暗记,说明这妇人并不是那些大有来头的女人。   一个没靠山没荫庇的女子,竟然敢当众指责她?   窦琳一转身,将秋谚护在身后,右手中的马鞭一扬,指着顾九歌就骂了起来。   说到骂人,顾九歌还真不是窦琳的对手。窦琳从小就喜欢往男孩儿堆里扎,学了不少不堪入耳的话。虽然后来被窦先德约束住了,平日里也很少再敢说出那些下流话,但当下老爹不在,又是别人先惹了她,她要是不骂个够本回来,就不是她窦琳了。   顾九歌在江南时,一向被张氏护着,向来骄横惯了,把她几乎宠上了天。现在和窦琳对骂了几句,就张口结舌地败下阵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这个骑装女子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听都没听过的成串的话就砸到了她头上。   这个布庄本就处在闹市,周围的人见有热闹瞧,都围了上来,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地。秋谚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没在她身上,又看到另一边杨环儿已经走出来,便趁乱悄悄地过去,拉着杨环儿上了杨府的马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窦琳正骂得酣畅淋漓,哪注意到秋谚的离开?   沈杀看着那边的热闹情景,低声道:“大姑娘,你算得倒准,这两人果然骂起来了。”   微娘闭着眼睛,手轻轻地揉着额角,道:“她们的性子,都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只要有个由头就会掐起来。更何况对我那个堂妹来说,没了娘,又主动把我二叔给抛弃了,现在莫出文已经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当然要死死地巴着他才行。万一让她知道莫出文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她一定不会放过对方的。”   沈杀道:“虽然说起来容易,但秋谚要和杨姑娘出来,中间还要杨姑娘不起疑心地离开,又要在两人吵起来之后回来,这些事虽说并不难办,想要滴水不漏却不容易。”   微娘轻声道:“不过是人XING罢了。秋谚忠心,布庄掌柜贪财。杨环儿宝贝她那支钗,发现不见了自然会回去找。布庄掌柜不想归还,定要和她扯皮,一来一回便会多了许多工夫。若非知道顾九歌和窦琳都被引到了这布庄附近,我亦不会叫人示意秋谚带杨姑娘离开。”   所以,很多看起来凑巧的事情,其实都不过是有心的安排。   沈杀听着马车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想到这些日子微娘为了太子图谋,整日里奔波,不由心下有些心疼。   他转过身,挑开车帘,见微娘眼睛微闭,已经陷入了浅眠,忍不住便进了马车里,伸出手帮她在两边额头处揉捏。   他的手一放上去,微娘立时察觉,睁开了眼睛。   沈杀目光炯炯地和她对视,不躲闪,亦无丝毫羞涩之意。   倒是微娘有些不习惯,先掉转开了眼光,看向别处,道:“你进来做什么?当心外面有人看到。”   沈杀道:“那些人都看人吵架去了,没人注意到我。大姑娘,自从我遇到你,你一直都活得这么累,太辛苦了。”   微娘苦笑一声,挡下了沈杀的手,向旁边坐了坐,道:“我这么努力挣扎,不过是为了生存罢了。”   不挣扎,便只能像前世一样,被三皇子一步步设计陷害,最后不但家破人亡,甚至还把仇人当做恩人供养起来。   多大的讽刺?   沈杀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其实,大姑娘,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是很明白。”   微娘偏头看看他:“什么事?”   “照你的推断,我师父和铃姑的师父都是三皇子派人害死的。用的什么手段,因为什么内情,这些尚且不说,单就时间上来推断,三皇子确实有这个可能。”   微娘眯起了眼睛:“不是可能,是肯定。”   “大姑娘别误会,我不是质疑你的推论。我是在用时间证明你的想法的正确性。”沈杀道。   微娘抿着嘴角看他。   “三皇子身边有能人,盯上了我的师父和铃姑的师父。可我不明白的是,大姑娘你的事情,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三皇子做的呢?”   微娘将沈杀带在身边时,开始还对他有些提防,但后来随着两人了解的加深,那层隔膜已经越来越薄,越来越淡。到现在为止,除了重生本身这件事之外,微娘对他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在平时交谈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来微娘的意图。   “你是在质疑我的正确性吗?”微娘轻轻地问。   马车的帘子挡着,大部分阳光都被挡在外面。马车里面,只能隐约看清微娘的脸,但那双熠熠发光的眸子却让人无法忽视。沈杀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和师父在山谷中居住时遇到过的一只小兽,虽然看起来弱小,却同样有这么一双眸子,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更能从中感觉到一丝危险。   “不是质疑,”沈杀很认真地道,“我是在帮大姑娘做时间上的推断。照大姑娘的说法来看,三皇子早就对顾家的产业起了觊觎之心,甚至在多年前就下了手,害死了大姑娘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不止这些,”微娘声音虽然不高,话里的坚定性却不容置疑,“他还往二房那边安插了钉子,张氏的身份和下场,你一直都清楚。现在的顾九歌也算是他的一步棋,虽然这个棋看起来并不怎么样,但如果拿出去唬唬别人,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尤其是万一我二叔有个什么‘意外’的话,顾九歌现在可是唯一能以正当身份接手二房产业的人。当然,他不急着动手,一是怕顾九歌起疑心,最主要的,则还是想先从大房这边下手。所以,只要我们离二叔远一些,努力活得好好地,二叔就会很安全。”   沈杀却没受她话的影响,道:“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如果说张氏是三皇子布下的一盘棋,那就是说,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这么布置了。”   微娘点点头:“没错。”   “我只想问大姑娘一句。三皇子今年多大?十几年前安插张氏进顾家时,他又是多大?大姑娘真的认为三皇子天赋异禀,能那么小就有这么深的心机,有这么多为他效命的死忠人手,一直为他忠心耿耿地做了这么多年?”   他这话一说出口,微娘怔住了。   她凭着前世的记忆和圆空老和尚的传授,精准地找出了仇人所在,却从没想过沈杀刚刚提出的这个问题。   难道说,她找错仇人了?她自重生之后的这些布置,全都是错的?   她张了张嘴巴,刚要说什么,街上的喧哗声音猛地大了起来,有人惊叫有人吵嚷,汇成了一大片江河之声,把她要说的话全都淹死在了里面。 ☆、第 103 章   街上一下子变得特别乱,惊呼声跑动声,把其他的声音全压了下去。人仰马嘶,就连微娘这边的马车都开始晃动起来。   微娘嘴唇轻轻一动,沈杀已经掀了车帘出去,从帘缝里飘进来一句话:“我去稳住马车,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没等沈杀进来,只轻轻将窗帘挑开一线缝隙,悄悄往街面上看去。   街面上的人面带惊惶,围成了一个圆,却又无限地向后退却,最边上的人群甚至退到了微娘这边,也难怪会惊动马车。   她耳尖地隐约听到了一句低语:“杀人了。”不由心中一动。   杀人?   谁杀了谁?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心中一沉。   突地马车一震,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慢慢脱离了这条街,在其他街道的集市上走了几圈,耽搁良久,这才驶回了顾府。   微娘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一回到房里,伸手接住急跳上来的翠儿,转头问沈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一路上沈杀没和她说什么,但是看他带她急匆匆脱离那边,又绕了大圈子回来,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   沈杀低声道:“顾九歌杀了窦琳!”   微娘心一抖,抬头看着他,脸色苍白如纸:“你说什么?”   “顾九歌杀了窦琳。”沈杀又说了一遍,“两个人争执到后来,窦琳仗着自己是窦府千金,拿马鞭抽顾九歌。顾九歌认定她是莫出文的情FU,当然受不了这份气。正巧街面上有巡逻的兵士过去,分开了她们。窦琳却不依不饶地,隔了段距离还拿着鞭子继续抽,顾九歌顺手抽出了兵士的腰刀,冲过去捅了窦琳。”   “捅到哪里?死了没有?”微娘的嘴唇都哆嗦起来。虽然她确实有利用这两个女子的心思,但却从没想过要窦琳死。   “我赶马车时看了一眼,刀子插在腹部,插得很深。至于会不会死,得看她的运气。刚刚我回来时,叫铃姑出去打探情况了,估计很快就会有回音。”沈杀据实道。   微娘慢慢滑坐到墩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如果她死了,就是我害死的。”她喃喃道。   翠儿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几下,狺叫了几声,却丝毫没引起她的注意。   沈杀站在一边,乌黑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大姑娘,你可是后悔了?”   微娘抬头看向他:“后悔?”   “是啊。后悔报仇,或者说,后悔反击了。大姑娘,你聪明绝顶,世所难寻,正因为这样,我和铃姑都跟在你身边,希望能以我们的本事,结合你的头脑,达到我们各自的目的。但就算你再聪明,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可能都会在你计划的时候出现什么变故,就像今天这样。明明你把一切都设计得很好,不过你也没想到,顾九歌能对窦琳出手。这种情况以后说不定还会时时出现,如果你受不了……。”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的言外之意微娘却明白得很。   如果你受不了,莫不如放下一切仇恨,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吗?   现在这种情势,就算她什么都不做,难道三皇子就能放过她?就算三皇子放过了她,难道她甘心爹娘和祖父祖母早早亡故?甘心顾家的大房二房在前世今生都曾受过他的无情摆布,甚至日后还有可能摆布下去?   说起来,在这件事上,如果窦琳死了,那是她顾微娘欠她一条命,她会一直记得这件事。但让她就此放弃报仇,……她做不到!   微娘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道:“不,我没后悔。别说窦琳现在只是生死未卜,就算她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停手。她死了,我欠她,我认了。就算日后夜夜厉鬼缠身,我也绝对不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情。”   沈杀走了过去,抬起右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目光清澈纯粹:“大姑娘……。”   翠儿突然一爪子挠了过去。   沈杀反应奇快,将手缩了回去。   翠儿目光炯炯盯视着他,那模样看起来像是……防贼。   沈杀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大姑娘,我们之前在马车里的话还没说完。我总觉得,以三皇子的年纪和智计,若是现下做了这么多,不足为奇,但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就过于牵强了。”   微娘抚着翠儿的皮毛,最终平复了心中翻滚的情绪,最后才道:“你说得对,之前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但是我仍旧认为,那些事情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大姑娘的意思是……。”   微娘慢慢梳理着想法,边思索边道:“顾家家大业大,能对顾家毫无忌惮地伸手,除了皇室之人不作他想。三位皇子里面,先是太子,我们这些日子多有接触,他贵为东宫,天下迟早都是他的,他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何况,若他真的做了,他日传到陛下耳中,怕是实力未至,先遭了猜疑。”   沈杀点点头,补充了一句:“太子的心性也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一个知道对手下人多有照拂的男人,或许未必是什么好人,但至少坏得有格调,不会做出那种阴损事情。   坏人,也是分很多种的。   “二皇子早有好色名声在外,据说不止男子还是女子,只要长得入了他的眼,都难逃他的掌握。我记得当朝大学士还曾做诗一首,讽刺二皇子的‘荤素不忌’呢。”微娘道。   沈杀赞同。二皇子的这个毛病并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整个朝中的人都知道。不过二皇子一向讲究个你情我愿,很少拿势力压人,因此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也很少弄出什么让皇家下不了台的大事件出来。只是不管怎么样,他的名声摆在那里,就算皇帝有意于他,只怕最后也要三思才行。   二皇子若本身对皇位有意,至少会爱惜羽毛,不至于好色得这么毫无顾忌。   太子和二皇子都排除在外的话,剩下的也只有三皇子了。   何况,以三皇子的性情智计,再加上圆空老和尚的辅佐,说他对皇位没想法,鬼都不信。   唯一的难题是:年纪实在是对不上。   微娘的手轻轻敲击几下桌面:“还有一种可能。三皇子的背后其实还有别人。”   沈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看着她明丽的脸。   微娘道:“如果真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十几年前,三皇子还小,这些事情其实是其他人负责的。及至后来,三皇子渐渐大了,这才把所有的事情接过手去,继续之前的事情。”   “可是,这种做法,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谁能这么心甘情愿地替他付出呢?”沈杀继续抛出疑问。   微娘笑了笑。   能心甘情愿替他付出的人,其实不少,前世的沈杀和顾微娘都是这样的笨蛋。   至于这一世,至少三皇子的娘和圆空老和尚都算这一类人。   三皇子的娘……微娘突然发现,就算在前世,她都没注意过三皇子的娘是什么人。   按理说,能成为皇子的娘,自然也是宫妃中的一个,不过,皇后娘娘只生过太子,二皇子能胡闹到这个地步多少也仗着他的母妃是宫中四妃之一。三皇子的娘却不是贤良淑德四妃中的任何一人。   微娘眯起了眼睛。   看来,她遗漏的问题似乎不少呢。   三皇子在前世都没对她透露过他的娘的身份,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位神秘宫妃有些不可说的地方?   除了他的亲娘,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长辈会这么对三皇子无限付出。   “大姑娘,今日的事情,会让太子殿下和三皇子之间的争斗趋于明朗吗?”沈杀问。   微娘点点头:“莫出文是三皇子的暗棋。据我这些时日的观察,圆空老和尚进宫的次数并不多,但是两人间的联系一定不会少。能禁得起两人这般信任在中间牵线联系的人,就算有几个,亦不会多。太子殿下这段日子对三皇子防备不多,手下又无得力幕僚进言。顾九歌近日在京城中实在张扬,窦琳出了事,窦先德必会警觉,派人彻查。我着人布好了种种蛛丝马迹,只要窦先德不半途放弃,最后必然会顺着莫出文查到三皇子与圆空的身上。太子殿下从来都不怕别人耍心计,他只怕别人耍了心计,自己却未曾察觉出来。三皇子这事一出,他当比之前留心许多。”   沈杀叹息一声:“你布局了这么久,太过辛苦。”   微娘摸了摸翠儿,低声道:“只要能报得了仇,辛苦一点儿算什么?阿沈,我倒是想息事宁人,可是有阖府血仇在先,他现在又步步紧逼,你觉得,我能息得了这事,宁得了这人吗?”   “若是觉得苦,大姑娘千万不要自己撑着。别忘了,还有我和铃姑在你身边。在动脑子这方面,我们比不上别人,但是有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吩咐一声,必定会做得妥妥当当地。”沈杀道,声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微娘抬头笑笑:“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沈。”   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正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我才知道这份信任有多来之不易。   “不过,还有件事,”微娘的声音沉了下来,“本来我想着,窦琳和顾九歌大闹一场,或许还会上手,这样窦琳气不过,定会把事情告诉窦先德。事涉王大家,窦先德不会置若罔闻,再加上我刻意布置下的种种线索,他的追察便被我引到三皇子那边去。可是现在窦琳出了事,不管是死是活,窦先德定然受不了独女出此状况。顾九歌惹了大MA烦,莫出文和她是新婚夫妇,脱不了干系。三皇子为了脱身,只怕到最后会舍弃他们两个。”   “大姑娘是怕三皇子杀人灭口?”沈杀问。   “不,”微娘摇摇头,“事情已然至此,杀人灭口徒留人口实。三皇子不是那么蠢笨的人,不会做这么容易留下把柄的事情。只是他必然不甘心就这么被人废去一指,再加上之前张氏的事情,有圆空帮他出谋划策,我想他定会把矛头指到我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大姑娘的布局天衣无缝,他便是想找什么借口也找不出来。”   “这方面找不出来,不代表他不能利用别的地方报复。”微娘叹了口气,“看着吧,我估计,很快三皇子针对我的报复就会来了。太子殿下固然会护着我,但若三皇子从朝廷大义出发,先站到道德的至高点上,殿下怕也是无可奈何。“ ☆、第 104 章   边塞苦寒之地,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荒草枯黄,白霜满天,连人呵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跟在骑在高头大马的领军后面,小步向前跑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混和在了一起,不时响起了低低的咒骂之声。   “罗嗦什么?赶紧跟上!”那领军对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贴身跟着的小头领手里拿着鞭子冲到队伍里,劈头盖脑地轮了几鞭子,把那些叫苦连天的抱怨全都打回了肚子里去。   前面的牢骚声被止住了,后面离得远的部分却不见什么效果。   “呸!什么东西!”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兵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骂道,“就知道拿我们撒气,真那么厉害,怎么不敢惹后面车里的那些贵人啊?”   这支军队的中间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虽然没什么装饰,但是用料讲究,木质优良,明显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马车的车帘用的是厚厚的棉被,将外面的寒风和雪花很有效地挡了下来。   马车的两边同样跟着两个骑着马的年轻人,这两人身上的甲胄和普通士兵不一样,看得出身份并不一般。   他们听到了士兵们的抱怨,却好像没听到一般,挺直着身子在马背上坐得极稳。   这两个年轻军官,一个细眉长目,面目白净,看着很是斯文;另一个则浓眉大眼,眼神灵活,显得活泼很多,再他细看看,就能看出她面目线条柔和,竟然是个女子。两人的马每当速度稍快一些,越过马车时,就会下意识地互视一眼,接着又同时轻轻勒一下马缰,让马跑得慢下来。   两人长得虽然并不相像,但是每次不经意看到马车时,眉宇间却都会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很显然,他们对马车里的人物并没什么太大好感,甚至缺乏一定的尊重。   这也难怪。   现在边塞这边战事吃紧,战报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了朝廷上。当今圣上左右权衡了这么多年,此时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认真打一场。他们原以为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自告奋勇要出来历练一番,尤其是左参领金丹凤,她是开朝以来朝廷上唯一一个能上战场的女将,也是此次的军中右参领王大平的未过门的妻子。   没想到最后绕来绕去,他家主子给他们的任务居然是“保护”马车里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上战场。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施展些手段,拖一拖后腿。   反正几乎谁都知道,他们两个都是三皇子一系的人,让他们能实心实地地帮着马车里那个太子方面的人御敌,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觉得憋闷。   在金丹凤看来,世上之人非勇武不能称之为“人”,尤其是男人,更要孔武有力才行。像马车另一边的王大平,当初要不是两人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她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在她看来,王大平的长相未免太过秀气。   但后来有一次她和王大平切磋了功夫,知道王大平的身手其实不下于她后,她在心里对这门亲事倒也没那么抵触了。   可惜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秀气男人都像王大平一样能干。   比如说马车里那个据说是姓顾的,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就算长得再好,也只能说是乡花枕头,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金丹凤觉得,若三皇子真看这姓顾的不顺眼,直接把他喀嚓掉就算了,何必多此一举把他送上战场?   战场上刀枪无眼,哪是他这种文弱书生该来的地方?   拖后腿还差不多!   想到这里,金丹凤冷哼一声。   但愿姓顾的别浑到犯到她手里,不然她不介意早早送他一程!   马车里,微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她把所有能穿的棉衣全都翻出来穿上,依旧觉得不够暖和。   沈杀坐在她身边,看看她的模样,低声道:“我帮你点个火炉?”   微娘摇摇头,苦笑一声:“知道边塞这边定是冷的,却没想到冷到这个地步,京城那边和这里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阳春三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紧了怀里的翠儿。   当初三皇子在她手里摔了个大跟头,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恨上了她。本来他未必能找得出微娘的所在,可是圆空前世能当得了微娘的师父,自然不会是普通人,之前仅仅通过三皇子只言片语的叙述就对微娘上了心,这回更是推断出她必定和此事脱不了干系,甚至莫出文和顾九歌的事情就是她一手策划的!   三皇子听进了圆空的话。他刚刚吃了个大亏,正急着要找出来报复的对象,此时一听圆空说十之八九就是东宫那边新进的幕僚在搞鬼,他不恨得牙痒痒才怪。   正值边塞战乱纷起,朝廷用人之际,每隔些日子就会有战报抵达入京,内容不外乎几样,要么是报捷报忧的,要么就是要银子要人要粮的。   此时战事胶着,正值派人去边塞增援的紧要时候。圆空暗搓搓地向三皇子进言,要他向圣上推荐自己这边的人马。   对武将来说,累积战功是晋升最快的方式,没有之一。不只三皇子,就连太子也想着要趁此时候推几个心腹上台。没想到三皇子在圆空的帮助下,阴招连使,东宫那一系的武将纷纷落马,反被这几年名声渐起的金丹凤和王大平占了先机。   武将既然有了,太子殿下再想强行插手已不太可能,最多只能安插些文官过去。   一般的文官派不上用场,那些人在朝廷上有本事,不见得面对边塞外面那些彪悍的游牧民族也同样有本事。而真正在这方面有余力且能自保的,在太子看来,只有窦先德。   窦先德早些年上过战场,以随军参机的身份,时不时向主将出个主意一类,不然也不会引起太子殿下的注意。只是他现在年纪大了,很难再禁得起这种长途奔波,再加上窦琳出了事,虽然现下已经清醒过来,但依旧卧床,生命垂危,一个处置不当怕就得阴阳两隔,这种情势下,太子实在不可能把派他出征的话说出口。   窦先德虽然去不了,他却向太子推荐了另外的人。   顾三思。   窦先德和顾三思的关系一直很好,之前微娘未进东宫时,他就向太子推荐过她。及至微娘成了太子的幕僚,窦先德又对她多有照拂,平时常和她聊些天文地理,古今之事,意外地发现微娘竟然对行军布阵方面颇有心得。   当下,他便禀着为殿下分忧解难的想法,将微娘推了出去。   太子得知此事后,又惊又喜,犹豫过后,便将微娘召进宫中,询问她的想法。   微娘自然应承。   在她看来,这事在东宫这边虽然算是顺理成章,其实是三皇子那边谋划好的。他们那边将紧要武将的位置全部占上,只余了一个文官之位,太子为了能掌控边境战事,定然不甘心一个人手都派不出去,这样就只能让微娘出头。   这是三皇子那边的阳谋。   所谓阳谋,就是你明知道对方的谋划,却仍不得不沿着他们的设计行事。   三皇子那边划出了道儿,微娘只能接招。如果这次她躲了,下一次针对她的谋划只怕会更加凶险。   边境虽苦,毕竟三皇子同样离得远,要说太子的回护有所削弱,三皇子的势力同样如此。   幸好,金丹凤虽然是个女人,行事却颇有章法,不至于为了不同阵营而无缘无故地在自己背后下刀子,不然的话,微娘还真不放心走这一趟。   只是就算算好了所有的事,最后微娘还是带上了沈杀。   顾三思倒是想跟着她,被她拒绝了。   他是顾家长房唯一的根苗,她不会让他出任何事儿。   倒是翠儿,无论微娘怎么劝,都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府里,非要跟她走这一遭。最后微娘没办法,还是把它带了出来。   反正翠儿通人性,又是狐狸,平日里应该不会太惹人眼,危难时刻说不定还会有些用处。   马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微娘看了看沈杀,抬手将车窗上挡着的棉布帘掀开了一丝缝隙,立刻冰寒的风从缝里钻进来,让马车里的温度更低。   她凑到缝隙处往外看了一眼,见此时已经到了一处小村落。这村落应该是刚刚遭到洗劫,不见人声,残垣断瓦,好几处的屋子还冒着燃烧后的浓浓的黑烟,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   领军勒停了马,金丹凤皱了下眉头,下马到附近察探了一下,王大平不放心她,也跟了上去。   “看样子,劫了这里的应该就是那些游牧民族,”金丹凤转头道,“看看这些痕迹,怕是还不到一个时辰呢。”   王大平咝了一下,道:“不到一个时辰?如果他们还没完全撤走,或者在这附近留着伏击我们,那不是很危险?”   金丹凤道:“按理说,他们应该是抢了就走,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伏击吧?”   她和王大平虽然都是武将,也不缺头脑,但毕竟都是第一次到战场上来,尤其是从没和这些边塞上的敌人打过交道,突然知道和他们或许离得很近,竟然一时间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不约而同地走到前面去,想听听领军的看法。   此时那领军听了前面探马的回报,转头看到金丹凤,忙道:“金参领,王参领,探马说,前面有四五个受伤的村民。”   他的话还没说完,微娘和沈杀也走了过来。   金丹凤看到这两个人,面色一沉。   在她眼里,沈杀虽然长得不错,又有功夫,但是好男人应该建功立业,这个男人却甘心呆在另一个没什么大作为的男子身边,明显是脑袋有问题,这让她同样看不上他。   微娘却顾不上金丹凤的想法,她跟着这几个人见到了受伤的村民。那几个人衣着破烂,身上一道道伤痕,伤得都很重。其中一个甚至被砍断了胳膊,隐约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   她不由觉得身上更加冷了。   对于死人和血,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至少在江南和刚到京城的时候,顾府大房这边几次“闹贼”,每次都弄出了人命。   可是现在看到这些村民的狼狈样子,她仍旧不由觉得心有些嘭嘭跳。   或许人在特定的环境里时,那种平日里并不觉得特别难以接受的事物会更加挑战人的底线。   沈杀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不着痕迹地握了握她的手。   一握即松,似乎只是单纯想给她一点儿力量。   领军弯腰问了这些村民们一些话,得知了游牧骑者离开的方向,不由转头看了看金丹凤和王大平及微娘等人。   他虽然是这支队伍里的最高长官,但是他心里清楚,对于毫无背景的他来说,三皇子一派的两位参领以及太子一派的微娘,不管哪个的话都比他的有用得多。   他的任务只是安全护送这几位爷和姑奶奶到边城和那边驻守的军队会合,送到后就算是大功靠成。在这一路上,他可不想出任何纰漏。追杀游牧骑者也好,帮村民们报仇也罢,都不是他能干得了的事儿。这几位主儿肯安心去边城就算了,就算不肯,他也绝对不会多嘴说什么。   他早看出来了,两位参领和马车里坐着的两位,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不管他们怎么争,怎么斗,都是他们的事。他只当没看到,没听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追上去!”金丹凤得知那些游牧骑者人数并不多,有些动心了。   她和王大平来边城是为了积累战功的,如果能把这些劫掠村子的家伙全都杀了,回报到朝廷上,绝对是大功一件,也算是替三皇子长了脸。   对于她的想法,王大平却有不同意见。   在王大平看来,游牧骑者的数目在村民嘴里虽然不多,但常年的马上生活,又早习惯了边塞这边的苦寒天气,战斗力定然不容小觑。而他们这支军队,虽然看着人数不少,平日里却都养尊处优惯了的,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真要对上了,就算胜,只怕也会有不小的损伤。   而他和金丹凤,是军队的左右参领。要是把士兵都拼不了,他们要去参领谁?   王大平的反对让金丹凤很不高兴,虽然王大平的身手不弱,让她承认了和他的婚约,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会对他千依百顺。   事实上,王大平的功夫和她算是半斤八两,还没强到能压服她的地步。   当下她不顾王大平的反对,问明白附近的地形之后,就命令军队向那些骑者们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沈杀看着乱哄哄发布命令的这些人,低声问微娘:“你怎么看?”   微娘没说话,在金丹凤鄙夷的目光里转身回了马车,将冻得有些僵的双手藏在翠儿长长的皮毛里,这才无可无不可地道:“我怎么看很重要吗?这支军队不会听我的。”   “你觉得他们能追上那些人吗?”沈杀问。   微娘笑了笑:“希望追不上吧。如果真的追上了,一定会是一场恶战。”   “怎么?那些村民不是说过,对方人并不多吗?”   “是啊,你也听到了,他们人不多。问题是,他们如果人少,机动性绝对会很好,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才让边境的军队拿他们没办法。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我们这种又靠着双腿跑又要护着马车的军队追上?如果真的追上了,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有我们这支军队的存在,他们是故意停下来等我们的。”微娘道。   沈杀眯了眯眼睛。   他觉得微娘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那个小丫头会吃大亏。”他接了这么一句,“不过我这一路上一直在观察她们,她的身手还不错,只要不是自己找死,一个人冲到对方那里去,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微娘笑了笑:“三皇子那边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的。”   她们在马车里谈论外面的事,金丹凤已经开始发布命令,让探子继续出去打探,后面的队伍则变了队形,又布好了警戒线,加快了速度按照村民们说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个小村子很快就被扔到了身后,一行人追到一半,忽地侧面追过来一个骑兵,眉目俊秀,赶上了这些人。领军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是边城驻军派来接应的。   “这里离边境太近,时常有塞外牧者们结队扰民,黄将军怕诸位不熟路途,特意让卑职来带各位大人过去。”   金丹凤上下打量了他半天,问道:“黄将军就派了你一个人出来?”   “回左参领的话,一共十二骑,每天同时出发,分不同的方向出来寻找,卑职运气好,这才能迎到大人们。”那骑兵道,唇角抿紧如一条线般,身后还披着条浅灰色的披风。   “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告诉你的黄将军,就说本参领先帮手剿杀一些,之后再回去拜会他。”金丹凤笑道。   王大平拧起了眉头。   这人看着并非普通士兵,金丹凤这话实在很容易得罪人。 ☆、第 105 章   “我叫王大平,任参领一职。你叫什么名字?所任何职?”王大平上下打量了骑兵一眼,问道。   “回王参领的话,卑职名司徒睛,是军中的次参领。”骑兵道。   次参领,职位仅在主将和左右参领之下,已经算是不小的官了。   尤其司徒睛的名字,让王大平眼睛跳了一下:“你是黄将军的什么人?”   “回王参领,黄将军是卑职的舅父。”司徒睛道。   王大平点点头。   边塞军队这边的主要将领,三皇子那边都有记录,这司徒睛也在上面,难怪他会有印象。   金丹凤一扬马鞭:“司徒睛,你回去告诉黄将军,就说本参领剿灭了这一小股流匪之后,立刻就会去会合。”   司徒睛眉头不被注意地微皱了一下。   北方游牧民族的彪悍和凶残,没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根本就想像不出来。尤其这次黄将军接到京都的消息,得知会派参领和军师过来,可是从不知道,参领中居然还会有一个女人。   如果有真本事,女人倒也没什么。那些游牧民族里面,不也照样有膀大腰圆的女人骑着马前来掳掠么?可是就怕女人自视甚高还乱指挥,到时候还不够添乱的。   他的目光看向王大平。   王大平的表情明显是不赞同金丹凤,但让司徒睛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开口反对她。   看来就气势而来,这位男参领压不过女参领。   “金参领,这里是边塞地带,时常会有小股游牧骑者扰民,防不胜防。而且他们手段众多,阴险毒辣,卑职以为,两位参领还是随同卑职一起回边城共商大计的好。”司徒睛坚持道。   金丹凤用眼角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扫了司徒睛几遍,这才一撇嘴。就官职来说,司徒睛不比她高,但她不是笨蛋,司徒睛是黄将军的外甥,又在边塞呆了几年,在军中的威望可不是她这个刚刚被派过来的女参领比得上的。   她用马鞭顶了顶头上的铁盔,冷笑了一声,道:“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比个娘儿的胆子还小。”   这话说得殊不客气,司徒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难看。   “你若是怕死,就在这里等着吧,姑奶奶自己带人过去,等杀了那帮小兔崽子,姑奶奶再来带你回边城。”金丹凤一挥手,“都跟我走!”说着率先催马走了过去。   王大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她的背影,对着司徒睛叹息了一声,丢了个抱歉的眼神,还是跟了上去。   司徒睛眼睁睁看着军队走到自己身边,待到那辆马车过来时,车窗的帘子突然掀开,露出了一张丰姿俊爽的脸。   那人似乎没想到见到司徒睛,愣了一下,对他点头示意,很快又把帘子合上了。   司徒睛本身就算是美男子,虽然在边塞风餐露宿,比不得京城中人的精致,但另有一种粗犷的气势,而且军队中亦有不少皮相好的男人,但他仍是初次见到长得这么美的人。   是美人,却绝不会让人错认成女子。   这人是谁?   他心下转了几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马车中坐着的当就是朝中派来的那位姓顾的军师大人。   适才的惊鸿一瞥,顾军师的那双灿若晨星的眸子似乎一直望到了他的心底去。   眼看着马车辚辚地过去,他下意识地双腿一夹马腹,随着马车跟上去。   金丹凤带着军队一路疾行,巴不得一下子就追上那些游牧骑者。领军虽然心里不甘愿,暗地里叫苦连天,却怎么都不敢说出来。这一路上,他早看出来这位姑奶奶是个火爆脾气,不好相与。再说,他的任务是送他们到了边城就可以回返,没必要因着这点子事就得罪了三皇子的人。他只盼着那些游牧骑者们全都跑得远远地,一根毛也没留下,这样这几位爷爷和姑奶奶就能老老实实地去边城,他也能早些交差了。   只可惜老天没听到他的祈祷,很快前面的探马就回报说,发现了那些屠村的游牧骑者们的踪迹。   金丹凤眯起了眼睛。   微娘正坐在马车里,突地车厢一震,她一头栽了下去。   沈杀手疾眼快,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   微娘只觉得一股浓重的男子气息把自己围住,不由怔了一下,抬眼却正望到沈杀的眼眸深处。   沈杀却将她扶稳坐好,就端端正正地退坐到一边,低声嘱咐了一声:“当心些。”   微娘轻轻咳了一声,抚了抚显得有些慌乱的翠儿,道:“好像车子突然加速了。”   沈杀道:“应当是他们发现了那些游牧者的踪迹吧?”   微娘低声道:“若果是这样,那就糟了。”   不怕找不到人,就怕找得到人。   他们肯被找到,定是做过了万足的准备。   微娘皓齿轻咬,沈杀道:“放心,我自会护着你周全。”   几个游牧者而已,他尚还不放在心上。   沈杀话音刚落,外面鼓噪声大起,还有马嘶声,人的惊呼惨叫声,兵器交击的声音。   马车反而停了下来。   沈杀抽出长剑,坐到微娘身边,警惕着外面的人声。   翠儿第一次没有排斥他的靠近。   过不多时,忽地响起了破空之声,车厢外面不时地有箭矢射上去,饶是马车木料厚实,在车厢里有几处依旧隐约看得到森寒的箭尖。   忽地马车帘动了一下,一支长箭竟然射穿了厚厚的布帘,直直地射进了马车之中。   沈杀长剑闪过,长箭被斩成两段,落了下去。   布帘被撕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起了裂口处的棉絮。   突然,外面有一道长长的惨嘶,接着,一声惊呼传进来:“是尤章王!小心!”   微娘心中一沉。   虽然她从未到过边塞,但东宫那边对边塞的消息是不缺的。边塞的游牧民族有几十个,这些民族个个悍勇好斗,几乎每个部落都和守军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战争。   而在所有的部落里,尤章是最强大的一个。这个部落里有最勇敢的战士,最健壮的战马,最聪慧的巫师,以及最伟大的王。   尤章王。   有关尤章王的传说很多,那些传说甚至传到了京城里,达到了让小儿止啼的效果。据说他长得像山岳那么高大,皮肤黝黑,脖颈上戴着用人的头骨串成的项链。他每顿都要吃用人的心肝做成的肉羹,而且那人的心肝必须是从活人的身上现取现做。他吃心肝的时候,被吃的人甚至还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吃下去。   没想到,这次她们竟然碰到了尤章王。   这运气也太背了点儿。   微娘苦笑一声。   “有我在,不用怕。”沈杀几乎是在她耳边道。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顶忽地飞上了半空,沈杀一下子将她压到锦座上,纷纷扬扬的碎木头断木棍落下来,没头没脑地砸了他一身。   沈杀一抬头,看到是一个使狼牙棒的人,皮肤黑黑的,虽然天寒地冻,他却光着上身,一边的耳垂上挂了一长串的铁环。   这人身量极高极壮,立在那里就像是半座小山,几乎和骑在马上的士兵们一样高,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沉重的狼牙棒在他手中舞动,虎虎生风。   他这一狼牙棒原本是对着马车边的司徒睛砸过去的,没想到被司徒睛闪了过去。司徒睛从小就学习刀弓骑术,深知自己在力道上远远及不上他,只能左躲右闪。   眼看着他又一棒砸了过来,司徒睛不敢硬拼,催马后退,那狼牙棒虽然砸了个空,却直奔着马车中刚刚站起来的两个人落了下去。   司徒睛心中一抖,不由失声叫道:“小心!”   沈杀刚刚扶起微娘,就听到身后风声,他晓得厉害,伸手抱起微娘,双足在车上一点,飞身跃过,闪过了那一棒,接着双足连点,竟然在半空中就硬生生转了方向,从漫天飞过的乱箭空隙中钻了过去,毫发无伤地落到了另一边。   翠儿虽然不懂功夫,现在毕竟是个兽类,身形感觉都比做人时灵活了许多,当下几个跳跃,就脱离了战场,来到微娘身边。   那巨人左突右突,逼得司徒睛不住倒退,又顺势杀了十几个士兵。金丹凤砍翻了一个游牧骑者之后,见到巨人的形状,催马便冲了过来,和司徒睛两人合斗这个黑巨人。   只是黑巨人的力量实在太大,就算两人合起来,依旧近不得他的人,被他逼得束手束脚,简直险之又险。   微娘皱着眉头看着场中的情形。   就人数来说,自己这边的军队要远多于那些游牧骑者,但是这些士兵很多都没上过战场,再加上突逢强敌,竟然常常三五个也打不过对方一个。   再加上游牧骑者们擅射,有十数个站在远处,单以弓箭指着场中,时不时便射翻一个,让人防不胜防。   沈杀虽然功夫出众,但在这种大混斗的场面,也只能保得了自己和微娘的安全,对战局却很难起到什么大的影响。   “大姑娘,我护着你先离开这里去边城吧。”沈杀道。   别人的性命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尤其金丹凤和王大平分属两个阵营,便是战死在这里,沈杀也一点都不关心。   微娘摇了摇头:“不。”   初到边塞,不管初衷如何,这是她遭遇游牧部落的第一战。   如果这一战输了,边城的那些将士们对她这个即将到来的军师定会少了很多应有的尊重之意。   她不在意三皇子那边的人的掣肘,但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在边塞度过,军中将士的看法对她来说很重要。   这场仗,要么不打,如果打,必须赢。 ☆、第 106 章   沈杀看出了她的想法:“对方的准备太充分,我们这边的士兵又大多没上过战场,不成的。”   微娘苦笑一声。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更何况,这些士兵都是金丹凤和王大平带来的,这两人和她的龃龉,只要长着两只眼睛的就能看出来。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听她的调度才怪。   《谋术八卷》,其中一卷就是《战之卷》,只是前世她一直窝在三皇子府中做幕僚,根本没什么机会上战场,关于这《战之卷》自然用不到。   现在看着眼前的局势,她心中瞬息间就闪过数种办法,可惜每种都不合用。   看来,在军中,最重要的就是军权。   有了军权,才会成为军心所向,才会让士兵们言听计从。   她现在不过是一个挂名的军师罢了,一点儿威望都没有,凭什么让人相信,听她的调度?   “我护着你去边城吧。”沈杀又说了一遍。   微娘摇摇头:“就算指挥不了他们,我也不能抛下他们。”危急关头抛下士兵独自逃生,这种事情真要发生的话,她以后也别打算在军队中建立威望了。   不能走,难道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沈杀的两道长眉皱了起来。   微娘却不再和他说话,只仔细地观察着战场。   那些惨叫声和哭喊声,一开始确实让她不习惯,可她一旦冷静下来,这些声音便仿似都不存在了。   那个黑巨人,刚刚听那个司徒睛喊着什么尤章王,不过她细看看,却总觉得好像差了点儿什么。   的确,这个黑巨人果然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不管是外表还是武器,都绝对能达到让小儿止哭的效果。   可是,一个最强大部落的王,会是一个这么奋不顾身到有些发蠢的男人吗?   有时候,主将身先士卒确实能激发起手下的士气。问题是,现在对方属于伏击的一方,她们才是被伏击的一方。   这种情况下,主将还有冒险的必要吗?   更何况,此时的主将是他们的王,难道他不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会对战场乃至他的整个部落产生动荡?   微娘越想越不对,目光放远,看向后面那排手执弓弩进行射击的骑者们。   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服饰,远远地离开战场,目光平稳,出手狠准。   微娘的嘴角抽动一下。   尤章部落是边塞部落中最强大的一个,但这不意味着尤章里所有的射手都是神射手。   除非……他们经过特殊的训练。   普通的士卒会受到严格的特别训练吗?   这就像是京城之中,军队里的士兵和皇宫中的护卫,那身手水平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   另外,再看看战场上和她们的士兵混战的骑者,身上穿的衣服五花八门,绝对不像那些射手们基本都着统一的装束。   微娘正在沉思,那个黑巨人已经一狼牙棒朝金丹凤砸了下去,旁边的一个士兵发现不好,冲过来撞开了她,自己却被砸得高高地飞起来,“啪”地一声落到了微娘脚边,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微娘看到那士兵手中紧紧抓着的长弓,心中一动,伸手拿了过来。   沈杀不解地看着微娘的举动:“这是做什么?”   微娘问道:“你弓术如何?”   沈杀点点头:“和师父学过。”   但凡沈杀学过的东西,都必是高手中的高手,既然他说学过弓术,那估计百步穿杨不成问题。   “帮我射杀一个人。”微娘抬起手,将长弓替了过去。   沈杀没有多问,弯腰从死去的士兵身上箭囊里抽出几支长箭。   微娘微微眯着眼睛,看向那些射手。   这个,不是;这个,不像,这个……   一般来说,身为王者,都会被拱卫在中间。但中间那个没什么气势,倒是他左手边的第四个,就算只是立在马上,也隐约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就是那个,”微娘玉葱般的手指抬起来,直直地指过去,“射得到他吗?正在拉开弓瞄准的那一个,身上穿半截的袄子,头上戴一个抹额的。”   沈杀依言拉开弓,一股凌厉的气势随着这个很普通的举动散发开去。   他的弓弦上,竟然搭着四支箭,四支长箭分指四个不同的方向。   长箭射出,三个射手立刻从马上倒了下去,倒是那个被微娘指着的男人察觉到不对,向后一仰,躺到了马背上,那支长箭贴着他的面门过去,劲风带断了几根头发。   男人坐起来,目光看向微娘这边,一时间微娘竟有种自己是只被鹰隼盯上的兔子的感觉。   沈杀再次搭箭上弦,仍旧是四支长箭,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四支箭全都直直地指向那个男人。   那男人手一动,拉开长弓,远远望去,赫然也是四箭同弦!   两人遥遥对峙,虽然中间隔着一个广阔的战场,微娘却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两个男人,就连她自己都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突然,一声长长的嗥叫响了起来,原本占了上风的骑者们听到声音之后,纷纷打马后退,将受伤战死的同伴们一同带着,最后簇拥着最后面的射手风一般地离开了。   从头到尾,沈杀拉开的长弓都没有再动一下。   等那些人都没了踪影,他才缓缓放下弓箭,眼中有着沉思。   金丹凤此时长发散乱,头盔也歪了,身上的甲胄有两道裂痕,不过看起来倒没伤到皮肉筋骨。   王大平气喘吁吁地过来:“丹凤,你没事吧?”   金丹凤白了他一眼:“叫我金参领!”   司徒睛却忍不住看向了战场外站着的微娘和沈杀。   他没想到马车里除了军师之外,竟然还有一个身负武功的男子。   不过想想也是,堂堂的军师大人,怎么也不可能只身陷入险地,有个把护卫很正常。就这点来说,她身边只有沈杀,还算是少了。   金丹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微娘和沈杀,不由撇着嘴冷哼一声,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司徒睛听到她的话,不由皱了下眉头。   其实他很不喜欢这两个新来的参领,虽然金参领人长得的确很漂亮,功夫也不错,但如果不是她一味坚持要追击游牧骑者的话,这些士兵根本不用身涉险地,遭逢的人生第一仗就要面对这个边塞上最强悍的部落。   以弱击强,谁都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他们现在还好好地站着,只能说是运气使然。   这场战斗如果再继续半个时辰,不,哪怕只有两三刻钟,估计自己这边就要再多死一半左右的人。   身为参领,只知道逞勇好强,却丝毫不为麾下的士兵性命考虑,就算得胜,也算不得一个好的参领。   司徒睛心下叹息一声。   他的舅舅一向执行“宽治”之策,在军中威望颇高。如果此次派来的几位参领能和他舅舅拧成一股绳的话,边城安全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现在看看,此事颇难。   一边是两位新来的参领,一边则是军师大人,就第一印象来说,他对顾军师的印象更好一些。就是不知道,这位军师会不会像新参领一样独断专行?   司徒睛忍不住看了正在沈杀的帮助下走过来的微娘一眼。   微娘坐着的马车已经毁了,就连拉车的马也被那黑壮汉一棒打死,总不能让堂堂军师走着去边城,但金参领就仿似没看到一般,连句话都没有。   司徒睛伸手从一个骑马的士兵那里要了匹马,沈杀带着微娘上了马。   这不由让司徒睛又多看了两眼。   他初步确定,顾军师和金参领大概不是一路人。不过连骑马都要人带着,这位军师也未免太弱了点儿。   到现在为止,司徒睛对朝廷派来的三人全都失去了希望,只盼着他们能不拖后腿就可以了。   微娘不知道司徒睛在想什么。她在江南时出行都是坐马车,就算到了京城,以男装示人,来来去去依旧是马车。   对她来说,不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骑马都还是第一次。   原本以为有沈杀带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没多长时间,她就觉得两条腿的内侧开始隐隐作痛,到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连臀部都似乎被磨出了血泡。   战马每跑动一下,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微娘脸有些白,咬住了嘴唇。   沈杀坐在她身后,按说看不到她的脸色。可是她的嘴唇刚刚咬住,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索性双臂一用力,将她横抱在了马上。   微娘吓了一跳,眼看周围士兵都瞪着这里,不由挣了一下,低声道:“你干什么?”   沈杀直率地道:“你没骑过马,很容易磨伤。这样坐着会好些。”   他的解释很有用,可是周围那些看过来的目光里虽然变成了几分了然,更多的却是鄙视。   军师就算文弱,也没看过谁是连马都不能骑的。   这来的到底是军师还是大爷?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受的? ☆、第 107 章   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司徒睛知道人有走倒运的说法,却从来没想到运气能倒到这种地步。   在刚刚经历过尤章部落的战斗之后,一行人正往边城而去。结果仅仅走出十几里路,探马再次来报,前方发现了游牧部落的踪迹。   这消息一传过来,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身为边塞部落,就算人数不多,但战斗力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刚刚的尤章部落已经让他们损失了两三成左右的人马,再来一次,只怕到时谁活着谁死了就只能靠天命了。   怎么办?   司徒睛看了看前面的两位参领。   金丹凤漂亮的大眼睛一眯,刚要下令迎敌,王大平赶紧扯了她一把,重重地咳嗽一声。   金丹凤一瞪眼睛,问他道:“你干什么?”   王大平眼睛左右扫了几下,低声道:“你看看其他人。”   金丹凤依言看过去,这才发现手下这些士兵眼里盛满了震惊和恐惧。   “没用的东西!”她恨恨地骂道。   司徒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作为没经历过战斗的新兵,尤其一上来就和尤章部落经历了那一场恶战,现在对游牧骑者们抱有一种畏惧心理很正常。   可是金参领不但不体谅他们的恐惧,反而还一副瞧不起的模样。   这样的参领,真的带得好兵吗?   金丹凤刚要说话,王大平顾不得她生气,索性大声道:“顾军师,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金丹凤话头被他抢了过去,不由大怒。不过她毕竟是王大平一伙的,又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给他留几分颜面,因此只是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没再说什么。   微娘这时候正靠在沈杀怀里。边塞本就是苦寒之地,平日里就比京城冷了不止几分,再加上此时已是初冬,草黄霜白,劲风的凌厉程度堪比刀剑。   沈杀担心她的小身板受不得这等苦楚,虽知道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依旧用身上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头。   听到王大平的话,她转过头看看他,道:“行军打仗的事,这一路上不都是领军和两位参领在做主么?”   不轻不重的话让王大平噎了一下。   按理说,虽然参领确实有领军的权力,但行军布阵,本来他们就要听一听军师的意见。可惜这一路之上,金丹凤与王大平都把这位顾军师当成了摆设,根本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这也算是他们挤兑微娘的一种方式,让手下的士兵们都瞧一瞧谁才是真正有本事有势力的那一个,不要站错了队。   没想到微娘这一路上都不声不响地,好像任由他们揉捏,最后反在这里将他们一军。   王大平咳了下才道:“顾军师,我军连续两次遭遇边塞部落,如果再打下去,只怕到边城时会……。”   微娘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王参领,其实你想说的是,如果再打下去,只怕我们到不到得了边城还是未知之数吧?”   王大平深吸了口气:“顾军师,这是你第一次对军情发表看法,难道你自认是绣花枕头,其实没什么办法?”   微娘笑笑,道:“办法?当然有。”   “什么办法?”   微娘看了王大平半天,这才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军队:“肚子都饿了吧?刚刚大家在战斗中的表现都很好,顾某甚是敬佩。不过,天大地大,肚子最大。现在我下令,原地休息,埋锅造饭!”   这话一出口,士兵们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两位参领。   金丹凤和王大平的脸色都变得相当难看。   他们千里迢迢地带着军队从京城赶到边塞,若是多次遭遇游牧民族,折损太多,不止士气会受到严厉打击,他们的面子上也会很难看。   正因为意识到可能接下去的路上会多次遇到边塞部落的人,王大平才当机立断,向微娘问策。   没想到微娘给出的唯一一个答案竟然是做饭。   “姓顾的,你……。”   金丹凤话未说完,微娘已经懒洋洋地道:“两位参领,我们上一次吃饭是多长时间的事儿了?”   王大平一愣,想了想,又看了看天色,这才道:“三个多时辰吧。”   “这一路急行,又打了一场恶仗,士兵们的肚子早就空了。难道你是打算让他们就这么迎敌?敌人士气正旺,我军却疲惫得很,不若原地休整,恢复些力气,反能多几分胜算,不知王参领以为如何?”微娘问。   当然不好!   王大平的话差点儿冲口而出。   只是理智制止了他。   平心而论,就算是平时,三个多时辰未进食已经很久了,何况是现在。如果让士兵们听到他反对,只怕会认为他这个参领也是个不体恤士兵的。   最可恨的就是这个顾军师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向他问计,却偏偏弄着乱七八糟似是而非的答案出来捣乱!   王大平恨恨地哼了一声,一挥手,示意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息。   立刻便有伙头兵开始埋头造饭,过不多时,便有热气和饭香飘了起来。   虽然大敌当前,人人都有些神思不属。但当饭的香气送到鼻子里时,几乎所有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个个都拿起食具抢着装了锅里的食物,蹲到一边大口吃了起来。   一阵风过,士兵们低低的谈话声不时传到微娘的耳朵里。   “嘿嘿,香吧?饿死我了!”   “咦?我这碗里居然有一块肉干!真是好运气!”   “你NIANG的居然走了狗SHI运,我的碗里怎么就没有?”   当然,也有还对探马送回来的消息忧心的:“等下还要打一仗,怎么办?”   但这种担忧立刻就被其他人的话给冲淡了。   “还能怎么办?跟着打呗!”   “可是刚刚打那一仗……。”   “刚刚那个你没听说吗?那个是尤章部落,是最厉害的。这一次的可不一样,难不成我们还会怕他?再说,上了战场哪有不死人的。怕死,你干嘛来当兵?”说这话的是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一脸粗黑的皮肤,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让同为男人的看了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还不是家里粮不够吃,活不下去了,老娘就把我送过来了。”前一个人抱怨着。   “所以啊,来了这里,就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营生,别指望着有什么奇迹。不过我跟你说,我以前听我当兵的表哥说过这里面的窍门,你要是做到这几样,活下来的可能性大好多。”粗黑汉子道。   “还有这办法?快说说,快说说是什么。”一时间,呼拉一下子,粗黑汉子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的人。   “我跟你们说……。”   微娘手里拿着一碗和士兵们一样的糊糊汤,抬头看了人圈一眼,嘴角含笑,低声对坐在她身边同样喝着糊糊汤的沈杀道:“铃姑看样子还不错。”   沈杀不在意地道:“她那人到哪里都会混得不错,大姑娘不用担心她。”   微娘嘴角的笑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沈杀一眼。   或许他自己没察觉,但是之前只要是在人前,就算没人听到,他也绝对不会说出“大姑娘”三个字。   虽然此时他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微娘就是觉得,他现在有些神思不属。   确切地说,自从尤章那一仗之后,沈杀就是这种状态了。   在尤章的黑巨人手下把她救下来时,他斗意满满,直到后来他一弦四箭,三箭射中了骑者,其中一箭走空后,他和尤章射手同样取箭上弦。   同样的一弦四箭。   从那之后,沈杀就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微娘不是江湖人,对功夫一类的了解不多。不过至少她知道,一弦一箭时,能够射中远处的目标,已经算是很不容易。如果能够箭箭命中,那就可以称之为神箭手了。   别说四箭,就是一弦双箭,她都没听说过。   像沈杀这样的,应该算是绝技了吧?   尤其他曾说过,他的弓术从他的师父那里习得。   也就是说,这种一弦四箭的射法应该是他师父的独门秘技。   可是,为什么尤章部落的那个射手也会?   她曾经问过沈杀师门的来历,不过看沈杀的样子,他也说不清楚太多。只说过他们曾住山野之间,很少见外人一类的。   如今看来,难道他的师父和尤章部落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沈杀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向心思单纯的他也忍不住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   微娘深吸一口气,一口将碗中的糊糊全都倒进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   说实在的,这糊糊的味道虽然闻起来诱人,吃到口中后,那味道实在是让她觉得让人难以下咽。   或许那些食不果腹的士兵们不觉得怎么样,但微娘就算自幼失怙,亦从小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然对各方面的事情都耗损了不少心神,衣食住行这些方面却向来都称得上是人上人。   饶是沈杀,到了顾府之后被微娘养刁了胃口,吃到糊糊时也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看看那边易过容变成了粗黑汉子的铃姑,却是演什么像什么,大碗吞咽,高声谈笑,完全看不出是个姑娘家。   不枉顾三思在这方面指点了她一二。   想到兄长,微娘眯了下眼睛。   沈杀将自己和微娘的空碗送过去,回来时正看到她这表情,低声问道:“可是挂念大公子那边?”   微娘是以兄长的名义到边塞来,京城中自然不可能再出现顾三思。因此微娘随军走了之后,顾三思便也暗地里悄悄跟了过来,只是他易了容,又跟在了有可靠镖局护着的商队里,相对来说危险性反比这边低很多。   至少那些边塞上的游牧骑者们从来不打劫商队。   “还好。”她勉强笑了一下,心里却不停地想着,沈杀的师父到底和尤章部落有没有关系呢? ☆、第 108 章   士兵们吃过了冒着热气的糊糊,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闲聊。   微娘轻轻闭着眼睛。   “你好像并不担心接下来的战斗。”沈杀说。   微娘笑了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觉得我们一定会胜吗?”   微娘睁开眼睛,认真地看向他:“不知道。”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是,就算失败了又怎么样呢?士兵们的肚子都饿了,饿了就要吃饭。眼看着就要再打一次仗,没理由开打之前还让他们饿着肚子。他们不是我的人,平时不受我管束,这种时候更不会和我一条心。我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军师,有名头没有实权,能做的除了让他们在临死前吃上一顿饱饭之外,什么也没有。”   沈杀叹了口气。   一路上两位参领的态度,他看在眼中。   就算他当初和师父居于山野之中,以至于对人心了解不多。但和微娘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目前的情势,说白了,不过是三皇子和东宫那边的倾轧的继续而已。   他还想再说什么时,传来了马蹄声。   是探马回来了。   探马跳下马,对两位参领道:“敌人过来了!”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拿出了兵器。   金丹凤和王大平收拢好队伍,摆出了迎敌的阵型。   没多久,远处的高坡上出现了一排黑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多,并且不停地向他们这边移动着。   目力好的甚至能隐约看出他们身上的短羊皮袄和颇具边塞风格的细长辫子。   “过来了!”有士兵失声叫道。   这话本身像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一般,很快就让其他的人都感觉到了深藏在其中的恐惧。虽然一部分士兵已经在铃姑那里“学习”到了战场上的“保命大法”,但若是能好好地到边城,谁也不希望无缘无故再来这么一场。   只是,参领就在前面,心里再怕,他们也不能后退。   这些士兵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眼看着对面的敌人在高坡上列好了队。   之前的尤章部落虽然厉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骑马,至少还有一小部分是依靠双腿来去。事实上,所谓游牧民族,因为长期缺吃少穿,能够让大部分勇士骑上战马,就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举措了。   就算尤章这种最强大的部落,依然有骑不上马的现象。   可有一个部族例外。   那就是五伦部落。   五伦部落是真正的马背部落,据说每个孩子都是在马背上出生的。这个部落里面,不仅仅勇士有马,就连妇女和小孩也几乎都人手一匹。   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战术就是“马背突击”。      看到高坡上骑手们摆出的架势,并且在首领的指挥下飞快地向坡下的军队冲下来的时候,司徒睛就在心里暗暗叫苦,大声提醒道:“大家小心了,这是五伦部落!”   可惜,他的话白说了。包括微娘在内的其他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到边塞来,像微娘及金丹凤等几人还有机会在东宫和三皇子那里得到一些边塞的情报,而下面的这些士兵则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更何况他们多是新兵。   看着对面呼啸而来的骑兵们,这些人的腿都哆嗦起来,手里的武器几乎拿不稳。   要不是金丹凤和王大平这一路上都以颇严的军法管理他们,只怕这时就会出现不少逃兵了。   现在虽然没有逃兵,可军队的士气却在甫一交锋时就被严重打压了下去。   大部分的士兵心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斗志都没了。   如果说,第一次和尤章部落相遇时让他们体会到了战斗的残酷,亲眼看到了死人,知道了受伤是什么滋味;那这次和五伦部落就等同于直接看到了阎罗驾临。   打,毫无斗志可言;逃,却又无处可逃。   面对对方隆隆的马蹄声响,一时间竟让他们起了种在劫难逃的感觉。   司徒睛脸色大变,大声道:“别站到一起,快散开!五伦部落最擅长的就是马背冲击和长弓远射!”   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是最了解边塞情况的一个。可惜,由于他也是刚刚到这里,对军队同样没有什么威慑力。因此听到了他的话的士兵们竟然没有意识到他话里的含意,仍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山坡上的骑者们冲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接着拿□上背着的长弓,弯弓搭箭,箭尖略微上挑,最后在一句奇怪的发音中齐齐松开了弓弦。   长箭雨点般从半空中飞过,斜斜地向山坡下的士兵们射去。   和尤章部落的那些神射手们相比,这些人的弓术明显差了不止一截。但功力上的不足,完全可以用数量补足。当漫天遍野都飞着黑压压的长箭时,已经完全不用考虑弓术的高低了。   微娘相信,如果他们的箭支数目足够,几轮过去,只怕自己这边已经不会再有几个能站起来的人。   她正想着,沈杀已经拉着她躲到一处突起的石头后面。那石头正好能挡住两个人的身形,把来自半空的箭支全都挡了回去。   其他的士兵们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一时间中箭的纷纷跌倒,惨叫SHEN吟声响个不停。   铃姑仗着身手灵活,身体左扭右钻,躲开了箭支,正转头要看看微娘的情况时,却发现之前听自己胡扯并且还主动帮自己盛糊糊的那个小兵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半空,一副完全被吓傻的样子。   她立刻冲了出去,把那个小兵扯了过去,两个人借着几具尸体挡着,趴在后面。   铃姑扯着嗓门骂道:“你NIANG的是不是活腻了?看到箭来了也不知道躲躲?站在那里当箭靶子吗?你还想学诸葛孔明的计策来一出草船借箭是怎么着?”   说话间,不时有箭矢落到两人身边,深深地扎进了被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那小兵却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只嘴里喃喃地咕哝着什么。   铃姑侧着耳朵仔细听,这才听清他的话:“大牛哥!大牛哥!”   “找死啊你?找什么大牛哥?”铃姑忍不住恨恨地说。   小兵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道:“大牛哥死了,”他直直地伸出手臂,指向不远处一个倒卧着的身影,“那是王大伯唯一的儿子,老来得子。可惜王大伯家里穷,养不起,想着吃军粮至少能饱肚子,就把大牛哥送进了军队里,当了兵。哪知道,朝廷突然要打仗,还恰巧就派了我们这一支出来。现在大牛哥死了,不知道王大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后悔当初送大牛哥当兵?可是就算他不送,一家人也早晚要饿死的……。”   小兵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在战场上,只伸着胳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   铃姑看着他痴痴呆呆的样子,一巴掌扇了过去。   那小兵一愣,下意识地叫道:“你打我干什么?”   铃姑扯着他的耳朵,让他四处看:“看到没有?你身边有多少死人?这可不止是你的大牛哥,还有别人的大牛哥,二牛哥,三牛哥!他们同样有父母,有亲人,甚至有孩子。他们一刻钟之前还和我们笑嘻嘻地说话,抢一碗糊糊喝,可现在他们都躺到了这里,再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能说一句话。这就是战争!你以为战争是什么?是你拿着一样兵器随随便便走一圈就可以吗?只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在这里,你能做的只有两样,要么就冲上去替他们报仇,要么就夹紧你的尾巴,老老实实地缩在这里装你的卵蛋,向老天祈祷你能活下来,留一条命回到老家。哪怕到时候瞎了瘸了,总比你死了要强!”   小兵愣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铃姑说的是什么。   微娘一直被沈杀护着,倒是连点儿油皮都没蹭到。她看着铃姑的表现,不由有些意外。   虽然铃姑在她身边时表现得很大大咧咧,但她始终以为这个江湖女子早见惯了生死,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兵发呆就让铃姑受不了。   沈杀用剑鞘将飞过来的一支长箭拨歪,让它落到了一尺外的地面上,这才道:“他们会一直缠着我们吗?”   微娘还未回答,旁边插JIN了一个声音:“除非有什么变数,不然一定会的。”   说话的是司徒睛。   司徒睛原本对这次来的军队上下人等全都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在他看来,参领鲁莽无情,士兵手无缚鸡之力,连上战场的经验都没有,全都是嫩鸡。而随军配备的军师竟然是一个娇滴滴得连马都不会骑的小白脸儿男人,虽然长得确实是少见的好,可是打仗靠的是脑子,又不是脸蛋。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派了这么一个人过来。   最主要的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军师和两位参领根本都不对付!   这是嫌他的舅舅黄将军还不够忙,因此特意派了这批人来给他们帮倒忙的吗?   有意见归有意见,他没傻到当这些人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   尤章部落那么强大,一场遭遇战过后,已经让新来的士兵损失了不少,他在这个时候说,不是在给自己拉仇恨吗?   只是尤章部落之后,碰到的居然是五伦部落。   一时间,空中飞过来的长箭就像是漫天飞蝗,让他接得极辛苦,一边磕飞不停飞至的箭支,一边左躲右闪。   这一躲闪,就闪到了沈杀和微娘这边。   此时已经倒下了上百的士兵,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鲜血把脚下的土地都染红了,活着的人也各有各的狼狈。   就连金丹凤和王大平都是一样。   没想到这位军师在护卫的保护下,竟然仍如平时一样斯文淡雅,甚至连头发丝儿都没有乱一根。   “顾军师,不想想办法吗?”司徒睛喊道。由于需要分神对付空中的飞箭,他连瞟都没瞟沈杀和微娘一眼。   “对方不停止射箭,你让我想什么办法?”微娘无奈地反问了一句。   军师之所以能成为军师,不仅仅在于头脑聪明,更在于地位的超然。只有主帅给军师最大的尊重,军师献上的计策才更有可能被最大程度地使用,从而达到最好的效果。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她有办法,就算她肯说,难道金丹凤和王大平会听吗?   虽然司徒睛是武职,本身在军队的权力和威望比她要大一些。可他是边城的武官,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要接手由两名参领带队的一群士兵,处境和她比也好不了多少了。   就目前来说,两人算是大哥和二哥的关系,谁也不比谁强。   幸好,大概五六轮射箭之后,五伦部落的首领就发出了“停止射击”的命令。马背上所有的射手们都将长弓收了起来,在接下来听到的“进击”声音里面继续催马向坡下冲来。   这时候,士兵们的士气已经完全垮了,甚至有个别士兵再也顾不得金王两位参领就在军队里面,转过身就想往后跑。   所谓士气大抵如此。就算所有人都怕得要死,但只要没有人做出逃跑的动作,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就还有得期待,至少还能坚持下去一段时间。   可若有人先带头跑了,这种现象就会立刻传染给其他的人,到时候临阵脱逃的士兵就会越来越收拾,一发不可收拾,正是所谓的兵败如山倒。   想到这里,微娘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那边金丹凤手中寒光吞吐几下,立刻几具身体的头颅飞上了半空中,被最后射来的几支长箭串成了刺猬。   “我看谁敢后退?擅自逃离战场者军法处置!”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时候士兵们才反应过来,战场上是不能随便逃走的,不然就算当时逃得了性命,过后也一定会被上面的人找补回来,甚至直接来上一刀。   可是,不逃就能活下来吗?   不少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冒上一句话:“谁来救救我?谁能让我活下去?”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想活下去的,就拿起刀冲过去,和他们拼了。五伦部落的人再厉害,人却比我们少多了。只有打败他们,杀死他们,我们才能活下去,而且做为功臣回到边城,受到嘉奖!”   这声音不高,却妙在说得正是军心浮动的时候。当下士兵们心神一定,便有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说话的竟是之前一直被他们瞧不起的那位娇娇弱弱、风一吹都倒的顾三思顾军师。   微娘拍了拍沈杀的肩,沈杀拿起长弓,抽出一支长箭,搭弦瞄准。   “嗖”地一声,长箭射了出去,对面一个马上的勇者立刻应声倒地。   原来,对方那些人看着骁勇,亦不是不可战胜的?   士兵们的心定了不少。   再仔细想想,军师的话说得极有道理。既然逃是逃不了的,那就只能打了。   拼死一试,或许还能活下去。   士兵们握紧了武器的柄。   铃姑趁机高声道:“那些家伙骑马的,扎他们的马腿,他们一定会摔下来,趁机杀了他们!”   这是个不错的好主意,更何况她喊完之后,带头冲了上去。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不怕没人做,只怕没人带头做。铃姑一冲,后面立刻有士兵跟了上去。   铃姑的身手虽然比不上沈杀,但比这些士兵以及对面的部落勇士们强得多了,冲上去之后挥起大刀,对着疾奔的马腿狠狠地砍了上去。   马哀嘶一声,立刻倒了下去,上面坐着的勇者虽然勉力拉紧缰绳,却根本没什么用。紧接着刀光一闪,铃姑已经送了这个人上西天。   沈杀一箭射死了骑手之后,并没闲着,而是再次弯弓射箭,随着他箭支的不停射出,对面马背上的勇士也一个个地掉下来。   两人的卓越表现让士兵们的心极大程度地安定下来,尤其当他们几个人一起努力终于杀死对方一个敌人,发现原来部落中的勇士并非不可战胜之后,被打压过甚的士气渐渐地有了抬头的趋向。   微娘感激地看了沈杀一眼,低声道:“可以了,阿沈,谢谢你。”   一弦四箭地与尤章部落的骑者对峙之后,沈杀的话就少了起来,正因为他的这种反常表现,让微发对他的师父身世有了或多或少的疑心。   但不管怎么样,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阿沈是不是会对她不利。   在她看来,阿沈就是阿沈。就像这次,她不是看不出来,在事情明朗之前,沈杀其实并不是很想再用弓术。   但因为有她的话,沈杀还是拉开了弓,尽管用的不是一弦四箭的技法。   应该说,沈杀对顾微娘,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过。   哪怕再难做到的事情。   想到这里,微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刚重生时因为死在他手中而时时泛起的胸前冰寒的感觉,在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淡了下去。   同样是棋子,在前世,两个人谁都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现在想想,又何来怪不怪之说呢? ☆、第 109 章   和五伦部落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还不如和尤章部落激战的时间长。   这当然和五伦部落的实力不如尤章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五伦主要擅长以声势慑人。最初他们的战术的确很成功,不论是马背突袭还是长弓远射都给微娘这边的士兵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可随着沈杀的出手,再加上铃姑的身先士卒,尤其是当士兵们数个一起杀死了对方的勇士之后,赫然发现原来这些看起来气势夺人的勇者们并不是不能杀死的,这就让他们的士气随着时间而慢慢开始恢复。   五伦部落的勇士们数量比不上尤章,身手同样比不上,一发现对手处于恢复阶段之后,立刻唿哨一声,飞快地打马离开了。   尤章部落的人离开时,尚还记得把部落里其他受伤的乃至死掉的人带回去,而五伦的却都是各逃各的。   金丹凤在这场战斗里面被一个五伦部落的骑者砍伤了面颊,脸上一道伤口,虽然看着不深,毕竟是在脸上,估计会留疤。   她却并不在乎这些,只伸手擦了把脸上淌下来的鲜血,就仰起头看着微娘:“多亏了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跟微娘说话,并且话里不见丝毫恶意。   微娘突然有种感觉,彼此间再有恶感的人,一起经过生死之后,那种感觉也会慢慢地转变。   她笑了笑:“我毕竟是军师,必须做我能做到的。”   金丹凤眼睛暗了一下。   她知道微娘说的是真话,问题是,其他的军师能做到的事情,都不止口头上打气。   到了微娘这里,却完全反过来了。   原因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铃姑在这一战里面表现颇好,全身上下满是淋漓鲜血,但那血却没有一点儿是她自己的,都是沾染上的敌人的血。   她转头看到这边金丹凤和微娘正说着什么,虽然离得稍远,有些听不清,却生怕微娘吃了亏,便大声叫道:“顾军师,真是奇怪了,你以前和这些边塞恶鬼们打过仗吗?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不怕的样子?”   微娘对她笑了笑,也提高声音道:“怕自然还是有点儿怕的,不过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们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就不会不可战胜。”   铃姑嘻嘻笑道:“看他们长得奇形怪状的那样子,难道你就没迟疑过吗?”   微娘眯了下眼睛,声音比之前更高了些:“不管他们到底是人是鬼,长得有多奇怪,对上他们,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死。要是怕了他们,刀提不起来,挥不出去,死的就一定是我们。这种情况下,应该选哪一个,还用说吗?”   一个兵士正擦着武器上的血,听了两个人的话,不由开口说了句:“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真的有点儿怕啊,现在我的腿还哆嗦呢。”   铃姑一撇嘴,一巴掌拍到这兵士的肩膀上:“哆嗦什么啊?就像我们军师说的,他们长得再奇怪,也不是三头六臂吧?再说了,我们就把他们当成鬼,当成虎豹豺狼。指望他们对我们留情不大可能,那就干脆杀了他们,我们自己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地之间!”   那兵士看她一眼,不服气地道:“听你说这话,好像你当兵当了多少年,杀过多少人似的。”   整个军队里的兵,几乎都是新兵,至少是都没怎么上过战场接触过这种惨烈的兵士。   铃姑一笑,道:“你忘啦?我虽然没当过兵,可我表哥当过啊。之前我不是还教你们战场上的保命大法来着?怎么样,我表哥说的那方法有用不?”   一个附近听过她胡诌的大胡子士兵不好意思地说:“嘿嘿,你说的那些,当时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可是一打起来,心里又紧张又害怕,一不小心就把你说的方法全忘了,只知道不停地拿刀举起来,砍下去,再举起来,再砍下去。”说到这里,他看看手上的武器,一脸心疼地说,“哎呀,刚刚砍人砍得太厉害,这刃都卷起来了。”   话题到现在为止,就有点儿歪了。四周的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哪里打造的兵器最好用,砍人时怎么做才能尽量保证武器不受损等等。   微娘却看到之前铃姑揪起来的那个小兵正一个人抱着腿坐在一边,不停地低低念叨着什么。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小兵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没认出她是谁,嘴里继续叨咕着。   “你叫什么名字?”微娘问他。   “俺叫姓石,叫石头。”   “你在念什么呢?”   “这次我们村里一共出来了十二个人,之前和尤章那边打,死了十个,只剩下了我和大牛哥。没想到,再打一场,连大牛哥都没了,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石头说,“我实在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里,连个全尸都没有,到时候我爹娘连我的脸都看不着了。”   微娘注视了他半天,轻轻抬起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最早得知自己以军师的身份被派到边塞来参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时,她也有过愤懑和失望。可是现在看看石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一般来说,除非全军覆没,或者她自己抽风了找死,不然作为一个军队的军师,想战死还是有些困难的。   可是像石头这样的,光是想活下去有时候都成了奢望。   她的嘴张了半天,这才费力地道:“你放心吧。”   石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微娘叹了口气,继续道:“等到了边城,那里城墙高筑,边塞部落里的人再强悍,也不敢直接攻城,不然那就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进了城里,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石头点点头,就在微娘以为他已经被安抚住时,他又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   回京吗?   这个得看上位者的心思了吧?   如果他们想不起来边塞还有这么一支军队的话,只怕让他们守在这里几十年也是有可能的。   “放心吧,朝廷不会忘记我们的。不管怎么说,就算他们不想召我们回去,可是呆了几年,我们年纪大了,拿不动武器,谁也不会留一批老掉牙的硬守在这里不是?”微娘道。   石头点点头。   微娘和他说了几句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很好忽悠的军汉子,和军里的大多数其他人都差不多。   石头现在是第一次杀人,杀完之后必然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现在的他需要的并不是她的什么实际行动,只要她能用话慢慢地安抚他,他的情绪是会被调整好的。   当然,前提是不要再碰到这种莫明其妙就来一仗的情况。   想到这里,她站起了身。   王大平在另一边走过来,颇有几分心疼地看着金丹凤的脸,最后从袖子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就往她脸上搽。   微娘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那是条汗巾子。   金丹凤却根本就不领他的情,脸微微一歪就躲开了王大平的示好。   “丹凤,你脸上的血需要擦一下,上点儿药,不然很有可能会留疤的。”他说。   金凡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留疤就留疤呗,那又怎么了?难道你还会因为我脸上有道疤就不要我?”   她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但毕竟也不是闺阁女子们好挂在嘴上的话。   当下,四周听到的人似乎全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儿,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找战利品的找战利品,相对来说身体稍微弱一点儿的则全都坐到在上,呼哧呼哧不停地喘着气。   王大平眉头稍皱了一下,道:“我只是关心你。”   金丹凤不在意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我现在更关心接下来的事儿。”说着,她走到微娘面前,认真地问道,“顾军师,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没觉得怎么样,王大平却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金丹凤和王大平都是三皇子一派的人,绝无反水的可能。顾三思则是东宫那边派出来的,彼此立场不同,派系不同,又是视对方如敌人,自然不可能真的抛弃前嫌精诚合作。   这一点他们知道,顾三思知道,甚至所有的士兵都知道。   顾三思在这一路上也确实被他们冷落了个够儿,以至于现在她在军中一点儿威信都没有。   可是让王大平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两场遭遇战之后,金丹凤竟然就改了自己之前待人的态度,不但主动向顾军师开口,还有继续问策的趋势。   “丹凤,你受了伤,还是快过来上点儿药吧。”王大平道。   他知道,很多龌龊事儿,背地里干是一回事儿,拿到桌面上摊开说又是另一回事儿。他们已经把顾军师挤兑成这样,现在眼看着要到边城了,未来的妻子反而变了。   难道她也让边塞的部落吓傻了不成? ☆、第 110 章   微娘叹了口气。   这两个参领,只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才想得到她。而且就算问策,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完全相信的表情。   “我想,这种时候,问对这里相熟的人更好些吧?”微娘转头看了司徒睛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   她没有多想,继续道:“连续遇到两个部落,这不太寻常,照着我们原定的路线,已经不够稳妥,还不知道有多少部落在等着我们。”   金丹凤想了想,看向王大平。   王大平眉头皱了半天,终究想着这是在外人面前,很多话还是私下里和金丹凤说的好。他点点头道:“不若我们就这样办吧。”   金丹凤抬头道:“司徒睛是吧?你可知道有没有能快些到边城的近路?”   司徒睛“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在微娘脸上盘旋了几圈,这才收回来道:“我来的那条路,一路上都没有碰到游牧部落的人,相对来说安全很多。”   金丹凤闻言低头和王大平低声商量了半天,这才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司徒睛道:“好的。”   金丹凤见众人都歇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挥手,示意士兵们列队前行。   沈杀和之前一样,伸手带着微娘上了马,让她侧坐在自己怀里。   司徒睛眼睛眯了一下,转过头去,再不看向二人。   由这位次参领带路,效率确实比之前高了不少。虽然路上依旧碰上了两次小股骑者,但只是小部落中的勇者,不过十几二十人,几下就被军队冲散了,和之前尤章及五伦的阵势压根没法儿比。   等他们终于到了边城,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着实走得太艰苦了。地方苦寒也就罢了,时不时遇上的那些部落实在让他们头痛,搞不好就要把小命丢下。   黄将军亲自出城迎接了一行人。他早早就接到了朝廷的邸报,知道会有两位参领和一位军师到来,早早就为三人准备好了下塌的地方。   晚上接风洗尘之后,沈杀护着微娘回了住处。   黄将军看着几个人的背影,半晌沉默不语。   司徒睛走上来,轻声道:“舅舅。”   黄将军转头看了这个外甥一眼,问道:“睛儿,你看这几人如何?”   司徒睛想了想,道:“那两个参领的身手不错,顾军师看着是个能听得进去他人言语的。”   身手不错的人不少,可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参领的位置。   自家外甥只提身手,不提别的,明显对这两个参领观感不佳。   “无妨,朝廷派他们来,也只是辅佐我罢了,没有夺权的意思。”黄将军道。   司徒睛冷笑一声:“我看他们不一定会这么想。”   黄将军若有所思地抚着胡须。   第二天,黄将军正在帐中看刚刚收到的情报,突然外甥走了进来,道:“舅舅。”   黄将军抬头看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情报,只随手指了下对面的座位:“睛儿来了,你坐吧。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司徒睛道:“舅舅,已经入冬了,现在参领和军师也都到了,可是军备还不齐全,怎么办?尤其是粮草,如果不能尽早送达的话,再过段时间,天寒地冻,路都封了,只怕我们连这个冬都过不了。还有,刚刚我在军营里走了一圈,很多士兵手里的武器都有了损伤,有的很难再将就用下去,但库房里的备用武器根本不够发。”   黄将军放下情报,道:“再等等吧,现在不是还没封路吗?朝廷不会坐视我们挨饿的。至于武器,现在我们至少能做到人少一把,总比几年前三两个人合用一个武器强得多。慢慢来,早晚会好的。”   司徒睛皱着眉头:“还有件事儿,舅舅,现在朝廷来的人,那个顾军师倒也罢了,毕竟我们城里没有军师,养着他一个倒也养得起。可是那两个参领怎么办?既然是参领,总不好不让他们带兵。可是我们的兵都是一起经历了多少回生死之战的,我看他们那模样,要真放到他们手底下,说不得明天就得把士兵们全赶上战场送死。我可不放心他们!”他直截了当地道。   黄将军想了想:“这事倒没什么,虽然他们是参领,但我们这边的人员都已经满了,总不能他们一来,就让别人挪位子吧?不用给他们派兵。”   “可要这样干了,舅舅不是摆明了得罪他们吗?他们后面站着的可是三皇子啊。”司徒睛提醒道。   “睛儿,你忘了参领也有不带兵的一种吗?”黄将军眼里闪着老JIAN巨滑的光芒。   司徒睛想了想,恍然大悟。   军队里的编制,原本都是本朝经历了一系列改制形成的。参领一职,一般来说是将军的辅助,算得上是将军的左膀右臂。但还有一种参领全称叫征监参领,这种的却只有自己的几个护卫,主要作用则是监视监察军队里的所有人,以防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情况发生。   正因为这样,征监参领大多由文职人员担任。   像金丹凤和王大平这样的武将原本是不适合这个位子的。   但就像黄将军说的那样,每个人的军中职务都是积累军功慢慢爬上来的,总不能他们两个人一来,就让别人给他们腾地方。   司徒睛笑了笑,对舅舅竖起了大拇指。   这么一来,就算是在兵权上把金丹凤和王大平完全架空了,但又不用担心会得罪他们背后的人。毕竟,在上位者的眼里,征监参谋这个位子的重要性甚至远远高出一般的参领。   金丹凤虽然鲁莽了点儿,但王大平可不傻,司徒睛一把这事告诉他们,他立刻就知道黄将军心里的打算。   看到司徒睛转身要出营帐,他急忙道:“司徒参领请留步。”   司徒睛后退一步,客气地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次参领,不敢担参领的称呼。”   王大平笑眯眯地道:“是这样,既然黄将军信任我们两个,让我们做征监参领。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都是刚到这里的人,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对军里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熟悉。所以我想,不知道黄将军能不能把军名册交给我们看一看?”   司徒睛脸色变了一下。   他就知道,这两个人不会乖乖地听话。   虽然王大平说得在理,但驻守在边城的大军有十几万,那军名册连一个屋子都堆不下。这两个人要是想看,只怕得看到猴年马月去。   王大平察颜观色,知道司徒睛的想法,立刻道:“不过,虽说我们有心想看军名册,但我们这里加上护卫也只有五六个人,根本没有时间一点儿一点地细查。”   司徒睛脸色放缓了一些。   “还请司徒参领问问黄将军,我们只看在军中有官职的那一部分,不知道可方便?”王大平又问。   他这样一说,司徒睛再不赞同,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只得道:“王参领说哪里话来,在下定会把话向黄将军带到。”   “那就有劳司徒老弟了。”王大平拱了拱手,将司徒睛送出了帐外。   等他重新回到帐里时,金丹凤正气鼓鼓地坐着。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征监参领了?”她道,“也不看看你来干什么的。那姓黄的老儿明显就是怕我们夺了他的权,分了他的功!”   王大平却不怒不气,笑眯眯地道:“凤儿,你担心什么?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什么过墙梯?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干就是过墙梯了?”金丹凤不服气地说。   王大平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傻妮子,你忘了,既然我们是征监参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就算黄将军本人只怕也得让我们几分,这让我们的权力其实比以前还大了些呢。”   “我没看出来!”金丹凤翻了个大白眼给他。   武人不当武官,偏偏当那什么劳什子的征监参领,这要传扬出去,以后他们回到京城,只怕都没脸见人。   “嘿嘿,你瞧好就行了。”王大平不再细说,只扔下这么一句。   司徒睛回去向黄将军说了王大平的话,黄将军想了想,皱起了眉头。   “舅舅?”   黄将军摇摇头:“这王参领心思倒是不少,只盼着他能用到正地方吧,不然的话会给我们添很多麻烦。算了,就把军名册送过去吧,挑几个体壮的士兵抬过去。”   “舅舅!”司徒睛不赞同地道。   “睛儿,别冲动。我们架空他们没关系,只要面上过得去,谁也说不出我们一个不是来。可是既然让他们做征监参领,就得赋予他们相应的权力。现在他们动用手里的权力要求查军名册,我要是再拒绝,理亏的就是我们了。”黄将军叹口气,“反正军名册上的军官那么多,难道他看一眼就能知道哪些是我们的心腹不成?” ☆、第 111 章   营帐里,王大平正在生闷气。   朝廷派他和金丹凤到边塞来,给的是参领一职,地位仅次于黄将军。   可是没想到,黄将军一句话,就把他们的职位明升暗降了。虽然同样是参领,但身为征监参领,却根本没有领兵的权力,顶多身边只能带几个保护的护卫。   这不是糊弄人玩吗?   说什么军中没有空余的位子,让他们先在这个位子上呆着。没有参领,连次参领也没有?他的外甥领兵打仗那么光明正大,凭什么到他们这里就变了?   不把三皇子放在眼里不成?   王大平这时候已经开始想怎么给三皇子上密折靠黄将军的歪状了。   金丹凤却没搭理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几个士兵搬过来的那堆军中官长的军名册。   “你看那个有什么用?难道看就能看出来一堆士兵不成?”王大平一看到她认真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出言刺道。   金丹凤放下手中的名册,抬起头,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派我们到这里来的用意?”   王大平见帐中没有其他闲人,帐门外也空荡荡地,便直言道:“还能是什么用意,派我们到这里攒军功呗。可是现在那个姓黄的老匹夫架空了我们,让我们怎么办?怎么攒军功?现在上战场只怕都困难了。我估计之前我们和尤章五伦打的那两仗就是我们在边塞能打到的仅有的两仗。”他气愤愤地道。   金丹凤淡淡地笑了笑:“你看看,你就是沉不住气。亏得这一路上我一直提点着你,让你不要去撩拨那个姓顾的军师,不然的话,你肯定要吃大亏。”   “不过一个娘们儿唧唧的家伙,能让我吃什么亏?”王大平道,“不过是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想得太多罢了。倒是你,不让我去惹他,你却一直出头针对他干什么?”   金丹凤道:“当然是想让他以为我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了。到时候真要有什么事儿,我们暗里做起来也方便些。虽说这办法只是以防万一,但总归是有备无患的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王大平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是刚到这里,边塞的军队我们并不熟悉,黄将军一直驻守这里,不说上下一心,也差不到哪儿去。说得不好听些,这边的军队,算得上是铁板一块,我们两个突然被朝廷派到这里来,想站住脚,很难。就算黄将军给了我们军职,让我们领兵,我们能不能带好还是两说。”   “嘁,危言耸听,怎么可能带不好?”王大平恨恨地说。   金丹凤不和他争一时短长,继续说:“你看,黄将军驻守边塞这么多年,边塞上虽然战事不断,但是倒没什么大的纷争,算得上是有功劳的。但是黄将军眼里一向只有陛下,却从来不把三殿下放在眼里。三殿下先后几次派人来向他示好,却都被他无视,装糊涂掩了过去。这次三殿下向陛下替我们争取到了来这里的机会,除了让我们攒战功之外,更是希望我们能借机瓦解这里的局面,让殿下的人渗透进来更方便一些,不然让我们两个来就是,何必还带着那些人马?”   “这个好说,随时弄点儿手脚,栽些罪名,不怕他们不入套。”王大平说。   金丹凤摇头:“真要把黄将军弄垮了,边塞谁守?是你还是我?”她挥手打断了王大平一脸不服气要开口的话,继续道,“不是说我们带不了兵,但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根本不熟悉,现在还不是弄掉他们的好时机。”   “那怎么办?说弄掉他们的是你,说不弄掉的也是你。”   “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几件事,一是先摸清军队里的情况,尤其哪些是黄将军的嫡系,哪些是他的心腹,哪些是他的死忠。二是我们要尽快弄清边塞的局势,不管是我们这边的,还是游牧部落那边的,越详细越好。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注意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一下。   王大平果然中计:“什么事?你快说啊。”   “就是预防着军队里面,尤其是军名册上的这些官长,”她挥了挥手里的军名册,“会和那些游牧部落里的人眉来眼去,互通什么消息。”   王大平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是说,军队里面有那些人的内JIAN?”   “只是预防,军队里的事情,就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那些想两面讨好的家伙绝对不能让他们在军队里面出现。所以,我们要抓那些敢弄些小手段暧昧不清的家伙,更要在这个过程中防止真正想投到部落那边去的人,或者说是内应。而以我们现在的身份,征监参领,做这种事情再合适不过。这段时间就让黄将军尽情地乐吧,我估摸着,过些日子,他就会连想哭都哭不出来了。”金丹凤说。   王大平一拍巴掌:“妙啊。这个办法果然厉害,这下子,我看那姓黄的老匹夫还怎么睡得着觉?还有那个叫司徒睛的小白脸,还有那个姓顾的娘唧唧的家伙。我非把他们全弄到牢里面去不可。”   金丹凤拍了他一下:“你轻点儿,当心让别人听到。还有,师出无名的可不行,我们就算要找他们的麻烦,必须得有确实的证据。你可别忘了,这里是边塞,可不是在京城。虽然有三皇子替我们撑腰,但边塞离京城那么远,黄将军又时常对三殿下阳奉阴违地,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善茬,一个不小心,只怕吃亏的会是我们。”   “放心吧,”王大平嘿嘿笑道,“有你这些话,我就踏实多了。以后我要注意的人大概也就是这么两类,一类是和那些部落私下联系的,还有一类就是对三殿下不忠心的!”   金丹凤点点头:“你看,这些军名册,除了官长的名字和职位之外,甚至连这些人什么时候入的伍,大概经过什么比较大的战役都记了下来。这样有个好处,就是便于我们查找。一般来说,从这些地方,基本就能初步确定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值不值得信任一类的。”   王大平点了点头。   金丹凤和他说了这么多,他的心气渐渐消了,也学着她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拿了一卷军名册过来,翻开仔细琢磨着。   微娘那边却没她们这里这般气氛僵硬。   已经是冬天,边塞又一向是苦塞之地,黄将军派人送她回帐子时,特意嘱咐士兵先在营帐中升起了火。   微娘畏寒,坐到火边,白玉般的小手拢着火,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沈杀抱着剑坐到另一边,虽然营帐内算不上暖和,他却好像并没觉得寒冷。   微娘别别扭扭地烤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头对他道:“阿沈,你也来烤烤火吧,那边坐着会冷的。”   沈杀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之前他在马上抱着微娘一路行进,又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住她,虽然她心里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但终究是个姑娘家,尴尬是难免的。   在外人面前时,她强忍着没让人觉出什么异样来,回到帐里,她便寒着脸,不肯开口。   她不开口,沈杀也不开口。   两人静坐到现在,最后还是微娘熬不住这种沉默了。   “对了,你听说没有?金参领和王参领都成了征监参领。你知道征监参领是做什么的吗?基本上没有什么领兵权。黄将军这样做,明显是把他们两个排到军权之外了。”微娘说。   沈杀站起身,慢慢走过来,坐到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   微娘道:“不过,我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不会就这么轻易吃下这个哑巴亏,应该还会有后招的。后招倒没什么,反正他们再怎么掐,都是冲着黄将军去。我就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时候万一波及到了我,我在军中可是没什么威信地位的,只是挂了个军师的牌子而已。”   她叹了口气。   沈杀道:“不怕。”   “呃?”   他黑亮的眸子一直盯到她的心里去:“有我在你身边,护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谁想找你的麻烦,你都不用怕。”   微娘一怔。   如果说以前在京都及在来边塞的路上时,沈杀偶尔对她做的一些略有些过格的举动还能让她以“保护她”为借口外,现在的情形就不能不让她多想了。   只是她还没说出什么,营帐外已经传来了走动声。   她转头向外望去。   只是厚厚的皮毛挡着营帐入口,她什么也看不到。   沈杀起身出了帐门,半晌回来,道:“是那边叫人,好像说是要查一遍这些人的军功以及其他的一些情况。”   有后面这句解释,前面的“那边”就算不说,微娘也知道是指的谁了。   黄将军和司徒睛没那么闲,会把一堆已经升了官的军人们集合到一起查这个查那个。   唯一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而且还是在权力范围之内允许的,也只有黄丹凤和王大平了。   没想到这两人的反应这么快,黄将军刚刚架空了他们,他们的反击就到了。   “这日子,以后只怕不会再有什么太平日子。”微娘叹息了一声。   大约半个多时辰以后,脚步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冲着回去的方向。   微娘走到帐口边,轻轻将挡风的毛皮挑起一条小缝,立刻刺骨的寒风就刮了进来,冲到她的脸上,就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   她眯着眼睛向外看去。   那些回来的官长们看上去状态很不好,一个个苍白着脸,虽然是冬天,他们中的不少人竟然还不停地在擦冷汗。   到底金丹凤和他们说了什么,竟然让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杀人时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的人出现这种反常的情况?   官长们都走了过去,没人发现在旁边的帐子里,一双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们。   “他奶奶的!这是个什么事儿!”最末尾的一个看起来有些吊二郎当的官长突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咒骂了一句。   前面的那个官职看起来比他要高的军官立刻回头低声斥道:“胡老二,你乱说什么呢?以为这里是你的地盘?有什么气,都回你的地盘上撒去。这里眼多嘴杂,你不要命了?”   被叫成胡老二的家伙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没戴头盔,只提在手里,头上则系着一截长长的布条。   虽然胡老二每逢被人问起长布带的来历时,都会先胡扯烂绉一些让人忍不住喷笑的理由。不过有一点不变的是,他头上的那根布条确实没换过。   胡老二虽然一脸流里流气的模样,但是明显很听那个斥责他的军官的话,他捧着张笑脸说:“王定谋,不是我胡老二乱说,实在是这事儿让人生气。你说我们在边境这里吃风吃露水,常常连肚子都吃不饱,就这还替他们看着大门呢。结果现在人家噔一下就换了两个参领过来,说是照顾,其实是怎么回事,谁心里都明白。就说刚刚问我们的那些话,那叫人话吗?我们把脑袋别到腰上给她们干活,结果在她们眼里面心里头,我们就是那养不熟的白眼狼,天天净想着怎么通敌叛国不成?这也太过份了!”   “老实走你的吧,就数你话多!”王定谋呸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转过身走了,再不肯多和他说一个字。 ☆、第 112 章   猎猎寒风。   简陋的操练场上,一群士兵正三三两两地围在那里,天南海北地吹着,不时发出大笑声。   这些士兵大多数穿着整齐的盔甲,有的拄着长枪,有的长枪放在一边,还有的虽然手里没有枪,但腰间却挎着柄刀。   在这里人里,最显眼的是被十多个士兵围起来的那一个。从服色看,他在军中的职位应该比这些士兵高一些,起码是个百长。军队里面的军制,十人分为一组,由一个人统领,这个人被称为十长。每十组又合成一个队,由更高级别的官长统领,被称为百长。   百长之上,是千长。   千长之上,就是次参领了。   从十长到次参领,升迁基本是由军功累积出来的。当然,也有部分人的升迁之路不是按这个路子。比如说哪个百长千长在平时的战斗中表现突出,智谋出众,也有可能被升到辅军的位置上。辅军不归次参领或参领管辖,顶头的上级有两个,一个是黄将军,另一个,就是军师。   辅军,全名就是辅军师。   不过,从开国到现在,能成为辅军师的少而又少。一方面,这当然是因为从军的基本都是粗汉,就算个别的脑子灵活一点儿,但做到胸有丘壑指点江山的毕竟没有,因此多是走的十百千长到次参领的路。另一方面,则是辅军师虽然有可能成为军师,但军中的军师,一般来说都是由朝廷委派或者将军推荐,从辅军师升上来的几乎没有。   这次边塞军队中的军师在不久前染了风寒,刚刚过世。朝廷虽然很快就派了微娘过来,黄将军接到军令后,却只给司徒睛和一些心腹看过,普通的士兵并不清楚。   正因为这样,对军师位子动心眼的不少。   尤其是那些自认为有些实力的。   现在这个姓石的百长就是其中一个。   “百长,听说这次又来了些新瓜!”一个满脸谄媚笑容的圆脸士兵对他说。   新瓜,是军队中流行的说法,指的就是新加入军队的人。   石百长伸手挠了挠脑袋,眯起了细细的眼睛:“这还用你说吗?那两个征监参领来了,难道还能光着过来?多少也要带点儿兵意思一下啊。”他看上去三十来岁,人黑黑地,皮肤很粗糙,人倒是长得不丑,可惜全身上下一股流里流气的感觉,就算身在军营里,也没能把他这种痞子气息冲淡了。   “光了?可不敢这么说,”另一个士兵插嘴说,“百长,那参领里头好像有个女的,我昨天听另一个队里的兄弟说,那女的长得蛮标致的。”说着猥琐地“嘿嘿”笑了起来。   “听说?”百长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少扯!你没看过参领,难道别队的就有那福气能看到参领长什么样?”   “本来是看不着的,可是我听他说,那两个征监参领这几天老是找那几个千长过去问这个问那个的,有的千长大人回去就跟他们手底下的兄弟说女参领长得多带劲儿!”他一边说,一边笑。   百长摸了摸下巴,小眼睛里露出深思的表情:“找千长问问题?”   “是啊是啊,”第三个士兵说,“我也听说了,听说那些问题都厉害得紧,千长们出来时,有的连脚都软了。”   石百长看了他一会儿,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嘿嘿,脚软了,那可不一定是问问题问的哟。”   其他的士兵听了他的话,都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二毛,你不是说有新瓜进来吗?咱们这里有没有插几个?老子的手下兄弟前几次和那些头上长鸡毛的野蛮人对着干,折了不少,这次说什么也得进几十个进来才行,不然老子挂个百长的名头,怕是只能当个十长了!”石百长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   “听说司徒参领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大概快了吧?”   几个人正说着,就见对面一个熟面孔领着十几个士兵走过来。   “老刘,你干什么去?”石百长一见就嚷嚷起来。   那个熟面孔走过来,先往石百长肩膀上捶了一拳,这才笑呵呵地道:“司徒参领把这些新瓜分到你们这儿了,我听人说你在这里,就带他们来露个脸,看你怎么安排。”   石百长刚刚还叫着要人,现在却端起了架子,站起身正了正歪歪扭扭的带子,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歪,这才挺起胸膛走了过去。   “都站好了!”他叫了一声。   刚刚还围着他闲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都一溜烟跑了过去,各自找好位置站着,把老刘带来的兵穿插在了中间。   石百长在他们面前挨个走了一遍,期间看到有一个新来的士兵大概是没休息好,正打着哈欠,便一巴掌抽了过去:“老子面前打什么呵欠?”   那士兵知道他是自己现在的官长,赶紧规规矩矩地站好。   石百长见他识趣,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走。   另一边,刚刚还围着石百长闲聊的几个亲信把长枪的枪尖朝下,都拄在地上,那个圆脸的甚至把全身的重量都支到了长枪上,身子一晃一晃地,头却歪着,目光一直随着石百长来回转,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所有新被插JIN队伍里的士兵,在刚进来的时候,肯定都会被其他的士兵欺侮一通。用这些老兵的话来说,这叫“打掉他们身上的傲气,让他们懂得尊重别人,尊重老人”。这种风气,就算在黄将军率领的边塞军队里同样存在。黄将军虽然宽以治人,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下面,对这些风气,他虽然有所耳闻,却没什么有效的办法扭转。   “你,腿站直点儿!”随着石百长的这声斥骂,他一脚踢了出去,那个士兵倒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赶紧走回到原地,垂着头不敢吭声。   “好了好了,都听好了,”石百长看着面前这些士兵,大声说,“你们这些从京城里过来的新瓜,在京都那边吃香的喝辣的,可是别以为到了边塞,爷还会管你们那套。现在你们都是爷的手下,平时该干什么干什么,该怎么干怎么干。听爷的,当然有你的好日子过。可是要是不听爷的话,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就别怪爷对你不客气。还有,边塞这边,因为老是跟游牧那帮子野蛮人打,平时也琢磨出了不少自己独有的办法,这些跟京都里的军队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我就跟你们说说,都有哪些不同。”   他的嗓子并不好,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公鸭,不但难听,还带着点儿声嘶力竭的沙哑,让人听了很是不舒服。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声音顺着风传出去很远。最后他搔了搔头,感觉好像还有不少东西没说出来,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咳嗽一声,掩饰性地说:“好了,说太多,不练你们也不懂,现在咱们就来练练,看看都是怎么回事!”说着就发出了指令。   这些从京都来的士兵都是初来乍到,对石百长都不熟悉。再加上他掺七掺八地说了一大堆,一时间也听不出来到底哪些是很重要的,哪些是了解点儿就成,难免有些人记了这个丢了那个,做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出了差错。   石百长一咧嘴,上去对着那些新瓜就是几脚:“哪个地方钻出来的木头!到我这里来给你爷添堵的是不是?刚才爷说了几百遍了,是记不住还是压根没用心记?”说着又是几脚,把那几个士兵踹得满头满脸都是土,却又不敢反抗。   毕竟,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只是普通士兵,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他们的直接官长。   其中一个士兵身材矮小,很是瘦弱,石百长心下有气,专门多踢了他几脚,那个士兵似乎被踢得狠了,一时间竟然挣扎不起来。   石百长恶狠狠地又是几脚:“装死是吧?老子让你装,老子让你装,老子让你直接装到死!”   那士兵蜷着身子,不敢反抗,不敢挣扎,只护着头和肚子。   新进来的士兵都同情地看着他,早早就围在操练场上聊天的那些本来的士兵们则都是一脸的漠不关心,圆脸士兵的脖子抻得更长了。   百长教训新瓜的场景啊,可不常见。不是石百长脾气好,而是朝廷一般三两年才派过来一批军队,这情景也就三两年才能见一回。   一个满脸麻子长得极丑的士兵走过来,扶起了那个被踢的士兵,转头对石百长说:“百长,他只是个孩子,你用得着这么踢他吗?”声音喑哑,正是易过容的铃姑。   她跟着微娘混在队伍里过来,原本以为会有机会被派到微娘身边,没想到微娘根本没向上面提这事儿,而她也只能和其他那些京城里一同过来的士兵老老实实地被分到各个百人队里面。   虽然她还是第一次在军队里混,但江湖上弱肉强食的事情不少,像石百长这样的,她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看看那个被打的士兵,看起来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和微娘差不多的年岁,连身量都和微娘差不多。   同样的身材在微娘那里是苗条,但放在男士兵的身上,就只能说是瘦弱了。   江湖义气,侠字当头,她忍不住就出头管了一把闲事。   石百长见有人竟然敢出来反驳他,脸色一变,伸手不停地捅着铃姑的肩膀:“你个丑八怪,算什么东西?也敢管石爷我的闲事儿?我在教他你知道不知道?孩子?进了石爷的队伍,就是石爷手底下的兵,什么孩子?真要是孩子,就别当兵,滚回京教接着吃他娘亲的奶去!”   这话说得特别不客气,还有些下流,以圆脸士兵为首的那伙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铃姑的眉毛稍稍皱了起来,盯着石百长不说话。   石百长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也在惧怕自己,心中不由增加了几分得意,更加大声地斥骂起来,手底下戳得也越来越用力:“别人都不说话,就你小子在这里装什么大头蒜!就你了不起,就你敢说话,是吧?还敢来教训你石爷我,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在石爷面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铃姑心底郁积着怒气,但想到微娘和顾三思的嘱咐,以及自己来京城之前和他们再三做的保证,只得把那些气都憋了回去,只抬头看着石百长。   “哟?你小子,长得不怎么样,胆子可还挺肥是吧?敢用这眼神瞅你石爷?我让你瞅,我让你瞅,我让你瞅!”他一边说,一边抬脚去踹。   铃姑在他的脚沾上自己衣服的瞬间,向后退了几步,看在别人的眼里,就好像她是被踹退的一样。   石百长只觉得没踢到什么实物,可是抬头看看铃姑,确实踉跄了几步,他晃了下头,又踢了一脚:“让你小子装大头蒜!”   铃姑再次卸力退了一步。   圆脸士兵笑哈哈地看着,脑袋搭到前面一个弟兄的肩上,一边拍着他胳膊一边在他耳朵边说:“哈哈,你看看那个麻子脸,一脸傻样儿,真傻,傻透了,哈哈哈!”   石百长踢了几脚,看铃姑一直退到他踢不到的地方,用手一点:“你过来!”   铃姑依言走上去几步。   “我让你管闲事儿,我让你充大头蒜,我让你拿眼睛盯着我!”他踢了几脚之后,总觉得没用上力,索性从旁边的士兵手里把长枪抢过来,对着铃姑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官长管教士兵是应该的,可要是发展到了动用武器的话,万一传上去,对将来的升迁可能就会有些妨碍。   圆脸士兵和他身边那拨人发现事情不太妙,赶紧冲了过去,有的扶住石百长,有的把他手里的长枪拿下来,还有的对着铃姑比比划划着:“你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这样子,看把我们百长气的,怎么就气成了这个样子,啊?懂不懂规矩啊,懂不懂啊?不懂不会学啊?乱出什么头啊?就显你能啊?”   圆脸士兵不停地伸手在石百长胸口顺着气。   铃姑在操练场上被为难的时候,微娘正在黄将军的大帐里。   “你真的要去军队那边看看?”黄将军不可思议地问。   微娘点了点头:“是的。我想看看我们军队的士兵现状是什么样的。黄将军,想做到百战百胜,必须知己知彼。我从京城到了这里已经有了数日,游牧部落那边的情况,虽然还称不上是了如指掌,可一路上的几次遭遇,再加上我翻了帐里上一位军师留下来的记录,多少有了些了解。可是我对我们自己的军队,却实在没什么了解。”   黄将军挥了挥手,笑道:“这个有什么可了解的?无非都是那样子,别人拿的武器,我们也拿着,别人做的训练,我们也做着。不过,再强大,也只是士兵,想从里面找出几个适合拔上来的好苗子,还得精挑细选才是。”   他误会了微娘的意思,还以为她急着想选心腹。对他来说,微娘这个军师是辅助他的,虽然背后站着东宫,但他对夺嫡的事情并不关心,不管龙座着坐着的到底是哪位,他只要守好他的大门,不让这些游牧部落的勇者们从他这里冲到中原去,那他就算胜了。   而微娘培养心腹,大概也是想和那两位京城里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参领对抗。这种想法或许是好的,可惜却不实用。不管怎么说,军队里的士兵就是士兵,整体看起来,都不会太差,但是太出众的也没有。   要是微娘真像他想的那样打算,只怕最后收获的只有失望。   他对微娘说不上什么好感,可也不像对金丹凤和王大平那样全心提防,因此最后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微娘知道他误会了,并没解释,只淡淡地道:“黄将军,我既然被朝廷授予军师之位,不管我后面站着的是什么人,我都有做好自己份内事情的责任。现在我是边塞军的军师,边塞上的战事随时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连我军自己的实力都不了解,你觉得,你需要这样一个军师吗?”   黄将军见她一心要去,也不再阻拦,道:“既然顾军师执意如此,那便请吧。”   他的话音刚落,大帐的帘子一动,司徒睛走了进来。   看到微娘在这里,他怔了一下,这才对黄将军道:“舅舅,石百长那里有些热闹。”   边塞兵欺负新来的士兵的情况,黄将军了解得不多,但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甚至那个石百长就是他手底下的人。   石百长虽然看着流里流气,不像什么好东西,但是和游牧勇者们战斗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孬种过,不然也不会靠着军功一路累积到百长。他在战场上不惜命,肯勇干,甚至在一次司徒睛遇险时还奋不顾身地救了他一回,这让司徒睛一直对他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   现在知道石百长那边有热闹可看,他便想知会黄将军一声,自己去看看,没想到微娘也在这里,更没想到微娘顺势提出几个人一起去石百长那边。 ☆、第 113 章   黄将军等几人离操练场还很远的时候,就听到前面传来喧哗的声音。   那些士兵都围成一圈,圈里不时传来呼喝声叫好声和怒骂声。   黄将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虽然他对部下一向宽厚,但前面这些士兵明显有乱了军纪的嫌疑。若是平时的话,他倒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微娘这个新任军师在这里,放纵不管的话明显会失了他的脸面。而且他还没摸清她的底,万一她也是替东宫那边的人监视他的话,难保不会私底下一个密信传回去告他的状。   司徒睛一看黄将军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大对。他急忙几步走了过去,大声问道:“这都是在干什么呢?上官来了也不知道列队么?”   那些围着的士兵听到他的话,回头看到往这边走的几个人,赶紧你拉我我扯你地排开站好,露出了当中围着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司徒睛偏巧都认得,其中几个拉扯着人的有救过他命的石百长,还有几个平时常和他一起厮混的士兵。   而被拉扯的那个人,长得极丑,一脸麻子,正是这次新补充进来的京城士兵中的一个。   石百长看到司徒睛,还不服气,拉着铃姑的手并没放松,嘴巴动了几下貌似想告状。   倒是他身边站着的圆脸士兵眼尖,看到了黄将军等人,赶紧扯开他的手,帮他整了整盔甲,挤眉弄眼地示意让他赶紧站好。   这么一来,石百长知道事情不对头,目光一扫,也就瞧见了黄将军以及跟着他的微娘。   司徒睛见石百长还愣着,不由心下发急。如果放在平时,只有他舅舅过来,倒也好说。可这次还有微娘在,谁知道她会不会借机立立官威?   “进队里,老实站着!”司徒睛低声提醒道。   石百长这时也反应过来,急忙跑到队伍边儿上自己的位置旁边,手执兵器站好。   铃姑转头看到微娘,面上没什么表情,也站了回去。   刚刚这个石百长一心找铃姑的麻烦,见她打不还手,竟然起了坏心,借口说见识一下京城士兵们的身手,要和她比试比试。   开始说好是一对一,没想到石百长见自己这边上去的人胜不了,便示意手底下其他的人一拥而上,抓着铃姑任由那个人打。   军队里这些手段,铃姑在江湖上见过类似的。若她是个男的,忍一忍便过去了。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让这些男人七手八脚地抓着,她再不羁也起了怒火,刚决定宰了他们,黄将军等人就过来了。   从某个意义上说,微娘这几人的到来,算是救了这几个家伙一条命。   虽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铃姑入列时,从石百长面前走过,这一小撮人还不甘心,暗地里伸手抬脚想弄她个跟头。不过铃姑有了防范心,不可能再被他们暗算到,一闪身便走了过去。   她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夜里出来把这几人的头都割了去。   黄将军扫了微娘一眼,见她面上平静,没什么表示,也揣测不出她的想法,干脆几步走了过去,点了点头道:“唔,看来你们没有偷懒,没有训练的时候,还知道自己私下里CAO练一番,这样很不错,很好。”   微娘远远看着,就知道是那些老兵们在整铃姑,不过以铃姑的身手,她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儿。再听听黄将军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想在她面前把事端平息下去。   他粉饰太平,她便假意不知,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军中情况复杂,又有王大平和金丹凤在暗中虎视眈眈,在完全摸清之前,她最好还是先别给自己竖敌太多。   当然,铃姑的气,她肯定会找机会帮忙出。   黄将军见微娘一声不吭,以为将她糊弄了过去,心中稍安,便继续道:“这一次,圣上隆恩浩荡,不仅派来了两位参领及大批的军士兄弟帮我们戍守边城,还特意派了这位顾军师过来。顾军师有意抽调一批护卫军,各位要努力表现才是。”   他这话一说出来,石百长等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微娘露面之前,石百长一直以为辅军及军师的位子十之□□会落到他的手里。他虽然说不上满腹经纶,但在军中那些大老粗面前,至少也是识得些字的,平时被这些士兵捧着对待,又因为救过司徒睛被他看重,早有些飘飘然了。   而就他本人来说,虽然大计谋没有,平时整人阴人的小勾当倒知道不少,在战场上偶尔也会用些小手段,本想着自己这些能力早被司徒睛看在眼里,肯定会跟黄将军提,自己早晚会被提拔到军师的位置上。   哪知道晴天一声霹雳,现在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连只鸡都提不起来的白嫩书生过来,就把他的梦给敲碎了。   听着耳边军队里传来的稀稀落落的几声“军师大人”,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面上的神色更是变了又变。   不过他毕竟在军队里混了这么多年,城府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抬头看到司徒睛正盯着他,心里不由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黄将军把这位顾军师带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护卫军,明显是想在他们这里选人。   虽然他不服气这位军师,但总不能和黄将军及司徒大人对着干。   再说,如果想把娇滴滴的顾军师整回去,离得越近才越好下手不是?   他一立眼睛,转头看着身后的士兵:“都干什么呢?喊齐点儿!”   他旁边的人一看他的脸色,立刻跟着他的指挥,齐声喊了起来:“军师大人!”声音比刚才整齐不少,也大了很多。   黄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司徒睛也给他投去了一个满意的眼色。   不管怎么说,在察颜观色这方面,石百长一向做得很好,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丢过他们的面子。   黄将军咳嗽一声,拍了拍司徒睛:“睛儿,你给他们说说!”   司徒睛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道:“是,将军!”   接着转头对面前的士兵道:“顾军师是新从京城过来的,一向很得上面看重。你们这帮家伙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只佩服有本事的人,这点我是知道的。不过顾军师的军队在来边城的路上,先后碰到过几次游牧部落的人,不仅仅是五伦部落,还有尤章部落!以后你们把平时那套对新兵的办法收起来,都老老实实地!”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京城军和部落军的几次会战,他们早就听说了,而且还知道折损了不少人手,更是被某些有心人宣扬成了大败而逃。   当下石百长慢悠悠地转过脸,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目光看着操练场边上泛黄的枯草。   圆脸士兵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在齿缝中间轻飘飘出来一句:“还不是败了?就这还来敢来给我们当军师,别到时候上了战场先吓尿了裤子!”   声音低得只有附近站着的几个自己人听到。   黄将军见司徒睛退回来,便对微娘道:“顾军师,您要不要说几句?”   微娘看他这意思,大概是想把面前这支小队抽调成自己的护军队。   离远处看着,她就能看出来,这批士兵身上,确实有着几分悍勇之气,绝对是属于身经数战的人物。而那些脸上还有着几分迷茫的应该是新补充进来的京城军。   看来黄将军在她的护卫军身上倒确实没少下心思。   更重要的是,铃姑竟然也在这里面,不得不说,还真是巧。   如果真的选定这支队伍的话,她倒不用再另想办法把铃姑抽过来了,毕竟那样有些显眼。   只是,现在人心明显不站在她这边。   就算她能说出朵花来,这些多次在生死场上爬出来的汉子们就能听她的吗?   她笑了笑,道:“好!”   石百长等人都斜着眼睛看她,等着听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微娘走上前一步,静静地站着。   士兵们看着她,眼见她严肃的神色,不由得把身形站得更加笔直。   尤其是那些新补进来的京城士兵,别的不说,至少他们知道,如果能成为军师的护卫军,至少上战场的机率低一些,死亡的可能当然也会大大减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这些士兵们等得有些不耐烦,心底慢慢升起狐疑时,微娘终于开口了。   她笑眯眯地道:“午饭时间到了吧?都去吃吧。”   这话一说出来,黄将军和司徒睛不由对视一眼。   微娘对他们点点头:“我们回去?”   眼看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黄将军不自在地道:“好,顾军师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便回吧。”   另一边,圆脸士兵等几人围着石百长,眼见黄将军等人离开了,便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圆脸士兵扭着脸道:“百长,说起来,司徒大人这事儿做得不对啊!明明兄弟心里都知道,这次军师的位子十之□□就是百长您的了,可怎么平空就‘啪’地掉下来一个什么姓顾的?”   石百长一撇嘴,冷笑道:“怕什么?你没听将军说吗?这是朝廷派过来的!放心吧,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没什么本事儿的,等过些日子干上几仗,咱们放几个部落的人进来吓吓他,保准他立马PI滚尿流地滚回京城去!”   圆脸士兵立刻堆笑道:“百长,还是您有办法!”   “行了,就先让他在这里蹦跶几日好了,我们吃饭去!”石百长对着微娘的背影磨了磨牙。小样儿,以为仗着朝廷撑腰,老子就拿你没办法了?   “走走走!” ☆、第 114 章   “真要用这一队吗?”铃姑问微娘。   原本那一日之后,铃姑想着把石百长等人的脑袋悄悄地“拿”下来,没想到微娘竟然早知道她的打算,让沈杀把她叫了过去,阻止的她的想法。   不过,想法虽然阻止了,铃姑却由衷地担心起微娘来。   在石百长手下呆这几日,她感觉得到,这一队里的老兵基本都围在石百长那边,和他站在一条线上。而石百长据说救过司徒睛,平时打仗也算悍勇,因此很有点儿威望。   如果真要把这样一支队伍调过来,紧要关头,万一石百长出点儿什么妖蛾子,那些老兵全听他的,微娘的安危便值得思索了。   微娘笑笑:“无妨。你说,就算不用他们这一支,其实其他的队里也都有类似于石百长这样的人物,抽谁都一样。”   “可……。”铃姑还想再说什么。   “不用担心,铃姑,难道我还会真指望他们保我的命不成?”她说着,看了身边站着的沈杀一眼。   沈杀正认真地看着她,目光明亮而专注。   铃姑看到这两人现在的模样,不由一捂眼睛:“KAO!闪瞎我的狗眼了!”   大姑娘的心七窍玲珑,弯弯绕特别多,怎么想的她是不知道,但至少她看得出来,沈杀绝对是对大姑娘动心了。   没想到这冷冰冰的杀神也有心动的一天。   冷眼旁观,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文是文到了极致,武也武到了顶峰,一个柔弱,一个刚强,一个肚肠弯弯,一个奉行直道,明明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人物,却偏偏有种无法言说的融洽和谐之感。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结束后,几个人还活着,说不定两人真会有好结果?   铃姑模模糊糊地想着。   就是不知道大姑娘是真喜欢沈杀,还是只想着利用他的武功?   毕竟,她认识的文人,就没几个好的。   “对了,铃姑,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做。”微娘的话打断了她的遐想。   “军师大人请说。”   “我兄长已经随商队到了边城,把落脚的地方通知了我们。不过我和阿沈平素都有人盯着,略有点儿动静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若有空闲可以多在城内走走,找机会把这封信送过去。”她说着,从面前的桌案上拿起一封写好的书信,“我和兄长这些日子的联系,就靠你了。”   “军师大人放心,我必会把这事儿做得妥妥地。”铃姑把信拿过来,揣到怀里,看看再没什么吩咐,施了礼就走出去。   训练场上,从京城来的士兵都被组织在一起,由各自的官长进行训练。   石百长由于没能如愿成为军师,所有的精气神似乎一下子都被抽没了。他有气无力地来回走着,时不时指点一下新兵们动作不到位的地方。受他的影响,被训练的士兵们也都蔫蔫地,和分到其他部分的新兵形成鲜明的对比。   另一处,金丹凤和王大平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训练场上的士兵们。   “丹凤,想看就过去看,站在这里干什么?”王大平不解地问。   金丹凤淡淡一笑:“站在这儿,我们才知道那些士兵都是什么样儿啊。你就看那个,”她伸手指着明显打不起精神的石百户,“你别看他不起眼,其实啊,心里不定在想着什么呢。你信不信,要是我们一出现,他巴不得一棍子打翻你。”   王大平见她拿自己和一个小小的百长比,不由得有些恼火:“打翻我?他也得有那个能耐不是?”   “有没有那个能耐我不知道,不过有那个心就够了。”金丹凤火上浇油地说。   “我还不信了!”说起来,王大平并不是个全无城府的莽汉,但他是真喜欢金丹凤,被心爱的女人这么说,他哪还受得了,当下一挺身就从隐秘地方走出来,直冲着石百长过去。   金丹凤嘴角噙笑看着他。   她就是要撩拨他一下,借他的手试试石百长那拨子人的底细。这些日子,她已经了解到,石百长和司徒晴的关系不一般。如果想打压司徒晴,进而对黄将军施压,面对面地来是最不智的行为,毕竟黄将军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是她们这种刚刚到这里毫无根基的人能比的。   莫不如另辟蹊径,想一些其他办法更好些。   王大平快走到石百长身边时,石百长才发现这个人。他嘴角一撇,一脸不屑地转进去,装作没看到。   “你,手抬高点儿!你,说了多少遍了,记不住是怎么着?腿再往前跨一点儿,腰要直,要沉稳,不能乱动!你……。”   王大平见石百长不理他,心中暗气顿生。   “光这么练怎么成?空搭搭地只有架子,没有点儿精气神,上战场等着被人拿枪串串儿吗?”王大平提高了嗓门,“你们都站好了,围着训练场跑,跑到我说停了为止,掉队跟不上的等着挨鞭子吧!”   士兵们训练时身上都穿着盔甲,虽说跟官长的盔甲比起来没那么沉,但毕竟加起来也有十多斤,顶着这么套东西跑,明显是在折磨人。   石百长皱着眉头,有心不应,但王大平再怎么不被他待见,毕竟是他的官长,下的命令不能不听。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手下的士兵,最终把王大平的命令传达下去。   新兵和老兵们混站到一起,绕着训练场开始跑。这情景比较独特,其他队的士兵一边训练,一边偷眼看热闹。   等王大平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终于叫“停”的时候,这些士兵们已经累得呼呼喘气,要不是在官长面前,只怕就得直接软到地上哭爹喊娘了。   要巧不巧的是,这时候微娘正带着沈杀也到了训练场上。身为军师,来看看即将成为自己亲卫的士兵很正常。   黄将军和司徒睛得到了手下的报信,也急匆匆赶过来。   王大平看着石百长累得像条吐舌头的狗,脸上带着讥笑,转头看着微娘挖苦道:“顾军师,这就是你的亲卫吗?跑几步就直喘气,跟个娘儿们似的,不知道你怎么选的这些人?”   微娘和石百长他们,对王大平来说都是看不顺眼的对头,有机会打击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放过。   黄将军走过来,对王大平点点头:“王参领,这个和顾军师没关系。亲卫的选择是我和司徒晴决定的,由于长期驻守边城,手下士兵折损很多,新加入的士兵从前疏于训练,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过再厉害的士兵,也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这需要时间。”   王大平赶紧对黄将军见过礼,这才转头对石百长道:“既然将军这么说了,我就再来看看你们的身手吧。你们就把我当成那些游牧部落的人,我们对打一下看看如何?”   石百长眯起了眼睛。   他再不堪,也是司徒睛一系的人。被人这么瞧不起,他丢面子是小事,司徒睛的脸被踩到地上妥妥地,这绝对让他咽不下这口气。   “好!”他大声回答。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只是说对打,又没说一对一。或许王参领身手不错,可是一个人打不过,自己这边多上几个就是。   王大平心里暗笑,脸上不动声色,慢慢走了过去。   石百长在新兵里左看右看,都没看中合眼的,索性把自己手下的那些老兵全点了出来:“你们,在一边准备着。”   王大平看出了石百长的打算,不客气地讥笑道:“还准备什么?不如就一起上吧?别说就这么几个,就算全都加上,又能怎么样?狮子勇猛,一只就够了。一群癞皮狗就算有百八十条,除了叫得欢,还能成什么事儿?”   这话一说出来,连司徒睛的脸都变黑了。   石百长是他的人,如果石百长是癞皮狗,那他是什么?   王大平这是明晃晃地在打他和黄将军的脸。   石百长怒了,一挥手,果然让手下这些老兵们全都扑上去,一心要给王大平点儿颜色看看。   只可惜他虽然有心,情况却不会因为他的怒火有所好转。那些老兵们挨挨挤挤地冲出去,王大平一个横扫腿,就绊倒了五六个,手中的棍子再一抬一推,又倒下六七个。还有几个冲上前时撞到了一起,还没照面就先摔了个大跟头。   一时间,SHEN吟哎哟声不绝,连周围正在训练的士兵们都停了下来,脑袋齐刷刷地转向这边,全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手里的兵器都是拿着玩的?还是用来砍自己的?就你们这样的,就算上了战场,也是给敌人送脑袋让别人邀战功的下场!”王大平不客气地说。   石百长抬起头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手里的长枪死死抓着,一抬手就要偷袭,没想到王大平早防着他,脚一抬将他踢了出去。   训练场上一片寂静,就连叫疼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王大平抬头看着面前的这些士兵:“还有不服的没有?谁还想上来挨揍的?”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简直伤了所有士兵的耳朵。   监察参领,虽然同样是参领,却多是由文官担任。现在一个监察参领居然大模大样地站在这里,向他们挑衅,几乎是把训练场上所有人的脸面都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石百长胳膊一支,就要站起来拼命,他手下那些老兵见势不好,急忙拉扯住他:“百长,百长,可别冲动啊,不能再上了!”   再上,还是挨揍。这些老兵虽然平日里媚上压下,但对时势却看得很清楚。这王参领就是来给他们好看的,再加上他还是官长,就算打了他们也是白打,当着面他们还得递个“好”字上去。   王大平笑着看向微娘:“顾军师,你的亲卫要都是这样的,你的性命堪忧啊。” ☆、第 115 章   微娘并不在意王大平微带着挑拨的挖苦之语,女子和男人在意的东西本就不同,再说她现在心性远非前世可比,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小人物的话而跳脚。   故而她只是脸带微笑,不发一言。   倒是她身边的沈杀走上前两步,冷冰冰地看着他。   沈杀这个人,王大平对他多少有些印象。当初一同赶来边城时,沈杀一直陪在顾军师的身边,中间遭遇到游牧部落之后,他还及时护住军师,不让顾军师受到伤害。   但也仅此而已。   他显露的功夫并不多,也看不出来太多深浅。   不过既然能得到顾军师的信任,份量多少应该还是有的。   一想到这里,王大平不但没有退缩,心里反而扬起了战意。   他这次出现,就是为了打压除金丹凤之外的所有人的脸面的。不管是黄将军也好,司徒睛也罢,还是这个和他们从来都不在同一个阵营中的军师。   “怎么?顾军师,好像你的护卫对我的话不太服气啊。”王大平轻笑着说。   微娘看了看沈杀:“他虽是我的护卫,我却一向把他当兄弟看的。你刚刚那样说话,确实失礼了些,难免他会生气。情有可原。”   一句“情有可原”,便轻飘飘地把所有责任都卸掉了。   就算他不是军中人物,就算他对王大平动手称得上以下犯上,但那又如何?   是王大平对她不敬在先,一切,情有可原。   王大平咧嘴一笑。   果然是个爱卖弄嘴皮子的文人,不过这军师若是把他当成了那等好揉搓的莽夫,却是差了。   他上下看着沈杀:“不然我们较量较量?”   沈杀正有此意。   微娘知他是为自己出头,心中感念,同时也想借此打压下王大平的气焰,毕竟他为难的是自己将来的亲卫,真让他得逞,自己的脸面亦不好看。   她点了点头,转头嘱咐沈杀道:“点到即可,别太任性。”   别任性的意思就是,要收敛住杀意,不能在这里闹出人命。   就算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就算他们面和心不和,但毕竟都是朝廷的人,一旦内斗起来,只有让游牧部落们看热门的份儿。   她不可能让情况恶化到那种程度。   沈杀和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很多事情早不就多说,只需一句话,几个字,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明白。   他点点头:“是。”   缓缓走了出去。   他并没用腰间的长剑,反手从旁边士兵的手中接过了一根长棍。   剑有气,枪有刃,以他的习惯来看,一旦出手,只怕非死即伤。   王大平紧握着手中的棍子,斜睨着他。   沈杀冷静地回看过去,眼中无悲无喜无惊无怒。   两人对峙片刻,训练场上一片宁静,那些原本仍在训练的兵士们都悄悄地停下来,一点点地朝这边凑着。   参领和军师的护卫要打起来了,到底谁能赢。   对他们这些士兵来说,不管是王大平还是沈杀,和他们的交集都不多,因此他们对结果并不是很关心。   无非是想看个热闹。   倒是石百长手下的这些人,都紧紧地抿着嘴唇,巴不得沈杀一出手就给王大平个好看。   他们当真是恨死了这位监察参领。   王大平嘴角含笑,慢慢抬起空闲的一只手,小手指微动,朝沈杀勾了勾。   那意思是:小样儿,过来呀。   分明是不屑的意思。   面对这样轻慢的监察参领,虽然是他们的官长,士兵们依旧忍不住了。石百长大喊一声:“干死他!”   至于是谁干死谁,他倒没明说。   但他手下那些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地附和起来:“干死他!干死他!干死他!”   在这样的声威时,王大平面色不变,只是紧紧盯着沈杀。   这个男人,他必须打败。   这样,这次出现在训练场的目的,他就算是成功达到了。   当然,也有个别的士兵不大相信沈杀这种看着就没在边城历练过的男人会打得过王大平,有这种想法的人多是从京城里过来的,对王大平的名声和身手多少有些了解。   如果王大平是废物,三皇子不可能派他过来。   “毕竟之前一下子打倒他们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败下来?”一个京城士兵低声说。   石百长听到了他的话,恶狠狠地瞪过去。   那个士兵倒不在意。   石百长虽然是长官,毕竟不是他这队的,他才不在乎呢。   两人都慢慢伸出长棍,试探性地搭在了一起。   很没有危险性的样子。   慢腾腾的模样几乎让人想睡觉。   围观的人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之间两人就动了。   一个翩若惊鸿,一个矫若腾龙。这边探出一棍,那边立刻仰躲回击,两人你来我往,翻翻滚滚,兜兜转转,倒把训练场上的尘土激起来不少,那棍子带着呼呼风声,又透着无限凶横之意,直逼得围观的士兵们不住地往后退。   其实若是论起真正的功夫,王大平不可能及得上沈杀。但王大平本身是武将出身,现在是两人考较印证战场上的功夫,虽然KUA下都没骑着战马,闪展腾挪毕竟远非一边的江湖功夫可比,再加上微娘事前提点过沈杀,要他不许杀人,甚至不能轻易动了对方,这才让他收了很多辣手回来,显得王大平和他势均力敌。   两人斗了一会儿,忽地各使长棍狠狠地向对方砸去。   长棍在半空中交击,用力太大,在撞击之处尽皆断了。   每人手中都只拿着一小截木棍。   沈杀顿了一下,倒是王大平杀得性起,索性回手在身后士兵的手中又抢过一把兵器,却是柄长枪。他枪尖一点,闪出万千寒星,向沈杀笼罩过来。   沈杀本以为兵器既毁,罢手就是。哪知道对方不依不饶,他亦不是肯吃亏之人,闪身躲过后,不知谁恰巧递来样东西,他随手接了,就重新回了战团之中。   微娘站在一边却看得清楚,那主动把兵器递上来的士兵,正是易过容的铃姑。   铃姑本来就是微娘的人,对王大平不可能有好印象。再加上他刚一出现就勒令石百长这些人绕着训练场跑,铃姑虽然功夫不错,现在冒充的是普通士兵,当然不可能提着真气跑,只能老老实实地一步步跑下去,当真是受了一把累,跑完之后,简直撑不住身上的盔甲。   再看到有人要教训王大平,尤其那人竟然还是沈杀后,她几乎要乐歪了嘴巴。   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她就不是铃姑了。   “军师大人加油,护卫大人加油!”她把兵器递上去之后,先喊了一声。   没什么人敢附和她。   毕竟,在心里偷偷骂王参领和当面作对是两回事儿。   一旦真要跟着她喊出声,日后保不齐就得被这位王参领抓小辫子。   就算黄将军已经决定把他们调往顾军师身边,但这位军师看着细细弱弱的,谁知道性子如何,能不能护住他们?   万一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吃亏的不还是这些士兵吗?   铃姑倒不管这些,就算没人跟着她喊,她依旧是喊了一遍又一遍。   喊到后来时,竟然真的有人出声附和她了。   出声的人是石百长。   以石百长的性子,其实在军中圆滑得很,就算时常干些欺压新兵充大爷的事儿,阴损招儿也有些,但毕竟更多的是眼力劲儿,一般来说主动出头得罪官长的事情绝对不会傻乎乎地挑头去干。   就算要干,也得偷偷地来,让官长们抓不到小辫子才行。   可是今天的王大平确实惹恼了他。   石百长油滑,看着像是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那种。但其实他有自己的罩门,他的罩门就是司徒睛和黄将军。   他对司徒睛和黄将军是打心眼儿里的佩服,凡是有背地里说他们坏话的人,被他听到了,肯定会大巴掌抽过去,大棍子敲下去。   敢诋毁官长,找死吗?也不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话说回来,司徒大人和黄将军那是什么人?碎嘴子的家伙连他们的名字都不配提!   可以说,司徒睛和黄将军是石百长的禁区,或者说是逆鳞。平日里怎么开玩笑都没关系,百无禁忌,唯独一涉及到这两个人,他绝对会翻脸。   而王大平这次做的事情恰好就是要给司徒睛和黄将军好看,黄将军自恃身份,不一定会同王大平一般见识。石百长就不同了,黄将军不在意的人,他不能不在意。   凡是敢给黄将军和司徒大人抹黑、冒犯他们的人,必须要得到惩罚。   因为这个,他甚至可以暂时和看不顺眼的那个小白脸顾军师以及他身边的护卫合作。   一看石百长跟着喊了,他手下的那些老兵们立刻也都喊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也不整齐,在这片寂静的训练场上,毕竟仍是相当显眼。   比试中的两人却没受他们的影响,这两个人已经把所有的精神全都融进了这场比试当中。 ☆、第 116 章(已补全)   这场王大平挑起来的争斗,以他被沈杀手中的长棍挑了个跟头,摔倒在地上告终。   其时他已经挑起了沈杀的火气,虽然倒在地上,沈杀却仍旧举起手中长棍,下一刻就将横扫过去。若是击得实了,他定是天灵碎裂,回天乏术。   黄将军看着忧心,想阻止却来不及。   微娘却早看出沈杀动了杀意,在王大平刚倒在地上时就出声说了一句:“阿沈,回来了。”   饶是她出声早,沈杀手中的木棍依旧距离王大平的头不过几寸,他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木棍上带着的煞意。   生生将他激出了一身的冷汗。   沈杀硬生生收住势头,转头看了微娘一眼,利落地将长棍扔回给铃姑,转身走回到微娘身后。   从头到尾,他一语未发。   微娘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若是在京城,她倒是可以亲手做些食物赔罪,沈杀必不会再怪罪她。   但现在地属边城,就算她有那个心,也绝对是做不得了。   黄将军左右看看,打着圆场说:“沈护卫果然功夫高强,不过王参领气度更好,真正做到了点到即止。若是在战场上,相信王参领也是有自己的绝招可用的。”   王大平慢慢站起身,转身看了一圈看热闹的士兵。   那些士兵目光与他相对之后,都立刻调转头假装卖力地训练起来。   开玩笑,不管这参领和军师的护卫间是怎么回事,总之不关他们的事。   王参领最后指了指沈杀:“果然是个对手。不过,就像黄将军说的,到底谁更厉害,得在战场上看了才知道。现在这么你来我往地,太伸展不开。”   说完,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出了训练场。   微娘看着他的背影,和黄将军及司徒睛客气地泛泛说了几句,也要离开。   司徒睛却开口道:“顾军师,您手下这位护卫功夫当真不错,不知道师从哪位名家?”   微娘眯了下眼睛,道:“我对武艺一窍不通,司徒大人这话却是问错了人。如果大人想知道,不若直接问沈护卫如何?”   司徒睛转向沈杀,却是另说了一番话:“沈护卫,若是哪一日有闲,不若我们也来较量较量,如何?”   他这倒不是为难沈杀,只是边城这边多为普通士兵,高手实在太少。黄将军本身算一个,可惜以他将军之尊,指点司徒睛倒可以,但绝不可能时时陪着他喂招。   这就让司徒睛总有几分缺少对手的遗憾。   如今眼见沈杀功夫不错,他便起了心思。尤其是黄将军曾经提点过他,顾军师这一支的人,立场与目的如何,还要慢慢观察。若果对边城无害,便招揽了或者共同合作亦无妨。   而王大平及金丹凤却是绝对要远离的人物。   正因了黄将军的话,司徒睛才起了这种心思。   沈杀却只站在微娘身后,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黄将军也好司徒睛也罢,甚至刚刚被他打败过的王大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他眼中能看到的只有微娘,只要她一句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王大平这一次打脸,虽然没打成,但是黄将军却从中深切地感觉到边城军队急需提高身手的急迫性。   没几天,他就把包括石百长在内的士兵们召集起来,分派给他们一项任务,那就是每天上午穿着盔甲带着武器绕训练场跑圈。   这一下石百长他们可炸锅了。   不是吗?穿戴着盔甲绕圈跑,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他们又不是专门和黄将军做对,只要不穿盔甲,怎么跑都没关系。   可惜这次黄将军铁了心,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不松口,总之就是一句话:“要么跑,要么就像前几天一样被个监察参领打到爬都爬不起来。”   他这话一说出来,再油滑的士兵也老实了。   不是他们听话,而是怕万一黄将军真的把王大平找过来。本来这几日王大平一见到他们这些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要是真让他给自己这些人喂招做训练,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黄将军的话很果断,石百长却依旧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在他看来,别人跑不跑都和他没关系。不过依着他和司徒睛的关系,平日里连黄将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只要他不跑,别人跑多少圈都不关他的事儿。   可惜他想得倒是好,黄将军第一个就把他点出了队,让他绕着训练场。   虽然是东西,毕竟身上穿得又厚又重,没跑多一会儿,石百长就累得呼哧呼哧地,嗓子里像是有十几个人在拉风箱,那声音听得人瘆得慌。   石百长私下里找过司徒睛,多少有点儿仗着两人间的关系想免了这些训练的意思,可惜司徒大人虽然和他关系不错,却更以黄将军的意愿为重。   “我舅舅让你们这样做,当是为了你们好。难道那天你被王参领那样对待,心里就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么?”司徒睛说。   石百长一愣。   他当然有想法,甚至可以说是恨得不得了。但恨归恨,让他下大力气去死命做那些训练,他依旧是不愿意的。   他宁愿平日里想些阴招损招,给王大平制造些麻烦。   司徒睛看出了他的想法,脸一板:“多余的话就别说了,你要还把我当成是自己人,就照我舅舅的话去做。不然的话,就当我再不认得你这个人!”   石百长一看司徒睛话说到这种地步,要是再纠缠下去,说不定就要翻脸了,只得悻悻地离开,心下却把这笔帐算到了王大平头上,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而石百长手下的那群老兵,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见他已然乖乖地接受训练,自己当然更没什么出格的想法。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揭过去了,至少表面上谁也没有再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曾经在训练场上,王参领以一人之力打败十数个士兵,却又败于顾军师身边的那个冷冰冰的护卫之手。   铃姑却不遗余力地执行着微娘的命令。她每每在空闲时间去城里走动,采买些小玩意儿回来,十次里仅有一两次是去见顾三思的,其余数次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天,她在城内行走,不知不觉中到了一处比较破落的街道,道路两边不但有穿着破旧的小孩子在玩耍,亦有不少蓬头垢面拿着泥碗的乞丐在行乞。   她行了一段,却发现前面不少人围成一个圈,便走过去瞟了一眼。   却是个老太太躺在那里,头发苍白散乱,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围观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指点议论着,却没哪个人上去帮忙搭手。   铃姑眉头皱了一下,走上前去,刚要伸手搭脉,一个站在旁边的百姓好心劝告她:“军爷,这种事情还是少管罢,当心她是故意晕了诈你的,到时你说不得就得掏些钱财出来与她,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原来在边城,专有那么一伙泼皮无赖,平日里不事生计,却偏偏以讹诈为生,年轻力壮的靠着力气威胁别人,年纪大些的便多用这种招数行骗。   铃姑摇头道:“看她嘴唇青紫,脉息微弱,应是急病所致,并非真是假装。”   未曾想这话一说出来,围观的百姓齐刷刷向后退了几大步。   边城这个地方,天寒地冻,缺衣少药,普通百姓得了病,少数有银两的倒请得起郎中,其余的多是挺一挺。若是病不重,挺得过去就算命大,若是挺不过去,就只能自认倒霉。   而边城的郎中们医术也多不高明,很多甚至还比不上军中的军医,不过三脚猫的水准,看看普通的小病症还好,一旦遇到来势汹汹的急病或疑难杂症,便只能束手无策了。   正因着这样,边城里的人多是像此时的百姓一样,一听说谁生了病,首先便要远离,再论其他。   铃姑到边城亦有一些时日,自然知道这并非是人心凉薄所致,实是无可奈何之举。她倒不怪这些人,只弯腰抱起那老太太,问道:“可有谁知道她家住何处?”   围观百姓俱都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人无意中看到,惊呼了一声:“这不是二丫的娘吗?怎地在这里?”   铃姑等了许久,总算盼到一个识得的,急忙问那路人道:“不知那二丫家住在何处?这老太太得了急症,得回去好生调理才是。”   路人点点头,带着铃姑左弯右绕地去了二丫家。   幸好铃姑现在虽然是丑汉模样,这老太太毕竟亦是上了年岁的人,又是普通贫寒百姓,倒无所谓京城人家里那些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的一套。   几人到了一处破落院子,路人对铃姑道:“这便是她家。”接着上前喊了一声,“二丫,在家吗?你娘又犯病了!”   听这话的意思,二丫娘倒不是第一回这种模样。   话音刚落,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立时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一脸焦急的神情:“我娘在哪里?”接着目光落到铃姑怀里的老太太身上,“娘,娘,你怎么了?快醒醒!”   铃姑见找到了正主,便把老太太送到屋中火炕之上,二丫急忙抱来一床被子,把老太太盖好,又去炕下角落里翻一个黑乎乎的药罐子。   只是尽管翻了个底朝天,那罐子里依旧是一粒药丸也倒不出来了。   直把二丫急得跺脚。   “我这里有些散碎银子,你去给老太太抓几副药来吧。”铃姑见她这样,心有不忍,便把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递过去。   此时那路人已然走了,二丫原本还在犹豫,最后目光落到老太太青白的脸上,一咬牙,伸手接过去就冲出了门外。   还好铃姑送来的及时,二丫又很快拿回了药,给老太太灌下去后,没多久,人就醒过来了。   二丫欣喜若狂,和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这才想起来铃姑。她四周看看,却再没看到那丑汉的身影,心里奇怪,走出门才看到门前的木柴已经被劈好放得整整齐齐,恩人正往她院中的水缸中倒水。   原来铃姑看到她家徒四壁,被子也只有一床,除了老妇少女之外更是没有劳力,不由起了恻隐之心,索性好人做到底,帮她干些体力活。 ☆、第 117 章   二丫走上前,鼓起勇气想说银子的事,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没想到只刚开了个头,铃姑就一挥手,道:“那点子银子值得什么?难道还比人命值钱不成?莫再这样说,我们到边城来,不就是为了保卫边城百姓安危么?若是看到人病倒在路边都不扶,那还叫什么士兵?”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一时间二丫几乎忘记了她粗陋的外表,几以为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上天派下来的好人。   “那恩人留下名字总可以吧?”二丫问。   铃姑想了想,觉得这倒没什么:“我姓李,李铃。”   “原来是铃大哥……。”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院外来了几个着厚袄的汉子,虽然穿着在京城实在称不上名贵,但边城一向苦寒,这种打扮已然算是上等人家出身了。   “二丫,怎么样,有没有考虑好?跟爷在一起,保你不会吃苦!”为首的那个一脸YIN意的年轻人大笑着道。   铃姑一愣。   她救人回来并没仔细看过二丫的长相,此时下意识看去,就见二丫虽然同边城的普通百姓一样皮肤粗糙,青黄脸色,但其实眉眼细长,嘴唇嫣红,颇有几分姿色。这种容色的女子若是放到京城中好好将养一下,再换上一身好衣裙,好好打扮一下,倒也称得上是动人的女子。   二丫一见这几个人过来,脸上出现几分惊慌之意,立刻去院边拿了把大扫帚紧紧抓着:“你们死了这条心罢!若是敢进我家的院子,信不信我一下打死了你们。”   几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起来。为首的年轻人道:“二丫,你三番两次不理爷我的好意,却原来是看上了这么个下作的玩意儿么?”他说着,手抬起来,虚指向铃姑,“不是爷我说你,你看看爷,怎么也算是一表人才吧?这身上穿的,在这边城里不说数一数二,可也是多少人及不上的。你要是从了爷,从此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苦哈哈在这里陪着你那快死的老娘熬日子强?更别说还看上这种男人,要长相没长相,要银子没银子,不过是个小兵,凭什么和爷我比?”   铃姑虽然是一身士兵装束,但久在边城里居住的人早对军队中各种等级的人身着的服饰有粗浅了解,就算分不清将军大人和参领大人的衣着区别,至少知道什么样的是军队中的官长,什么样的是普通士兵。   铃姑还没觉得怎么样,二丫已然先怒了,尖声叫了一句:“不许你们侮辱我的恩人!”拿着大扫帚就冲了上去,扑打几个人。   那几条汉子看着也会些粗浅身手,左躲右闪的样子,分明没把这二丫放在心上,随随便便就躲了过去,为首那人还边躲边笑道:“二丫,二丫,莫恼,美人儿,千万莫恼。现在就跟爷回去罢,爷给你买花戴,给你杀鸡吃,可好?”边说边伸出手摸向二丫的脸蛋儿。   只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抓住了。   他抬眼看去,就看到之前还在院子里的那个丑陋男人竟然已经出了来,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冷哼一声:“识相的就快滚!你可知道我和石百长是亲戚,敢惹我,当心你的小命!”   石百长?   铃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正想找那家伙的麻烦却又苦于微娘的命令不能轻举妄动呢。现在有这个人在,多少能让她出一出心中的恶气,很好,很好。   一刻钟之后,几个汉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头上帽子掉的掉,歪的歪,身上的皮衣也多处破损。   二丫眼睛亮亮地看着铃姑:“你真厉害!”   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士兵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一个人就把那几个人全打跑了。   那几个人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全都学过功夫,为首的恶少叫杨成,仗着在军里有关系,在这一带一向是横着走,几乎没人敢管。   “李大哥,你管了这事,不怕给自己惹麻烦吗?”二丫很快就想到了以后的事情。   毕竟,恶少杨成和石百长的关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少人都看到过石百长到他家里去,杨成跑前跑后地伺候着,据说和他好像是什么表兄弟。   铃姑冷笑一声:“这种渣滓,就算宰了,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江湖人,平时说话并不在意。若是放在这事之前,二丫听到他这话,可能还会多少觉得这男人未免有些冷血,现在却只觉得他做这事完全是为自己,一颗心扑通通地跳了起来。   她觉得,那杨成的话,并不全是假的,至少她可能真的看上了面前的这位李大哥。   “李大哥,进来喝点儿水吧。”二丫道。   铃姑摇摇头:“我出来得久了,要回军营了。你也回去,好好照顾你娘才是。”说着转身要走。   二丫有些急,急忙道:“李大哥,那你总该告诉我,日后若是想找你,该怎么做吧?”   铃姑不解地看回去:“找我?找我做什么?”   二丫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想到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那个……银子总该还你啊。”   铃姑笑着摇摇头:“刚刚都说过不用了,你NIANG的身体不太好,你最近要多照顾她一些。那些银子,就当我送你的,不用你还,也算是我对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吧。”   “那怎么成?”二丫道,“我们非亲非故的,刚刚实在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用了您的银子。可是绝对没有拿了不还的道理,李大哥觉得这没什么,可是我们家就从没做过这种事情。”   铃姑看了看二丫,又看看破败的院子。   都说人穷志不短,看来这还是个挺有风骨的家。   她随口说了自己的地方,却从没想过会真的接到二丫还回来的银两。在她看来,这母女俩能有个容身的地方已然算是不错了,别说那老太太,就连二丫自己也是一副时常挨饿的病弱模样,怎么可能会真有余银还给她?   只是不说出来的话,怕是二丫不会心安,索性就依了她的意,让她也慢慢有个念想罢。   她是这样想法,却没想到那边二丫已经是满心欢喜。   二丫固然从没想过要把铃姑的银子据为己有,一旦有了必定会还,但更重要的,她不过是想日后找到这位李铃“大哥”方便些罢了。   别的不说,至少她缝补浆洗都会,军中都是汉子,她若有闲,去帮着李大哥整理一下,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铃姑回了军营之后,没两日就有人来叫她,说是军营门口一个姑娘家口口声声要找她。   铃姑心中奇怪,出去了才看到是二丫。二丫手里拿着些缝好的厚袜子,虽然料子粗糙,一看就是用剩下的布匹的边角料缝制而成,但胜在厚实,而且看着二丫熬红的眼睛和眼底青黑的眼圈,铃姑就说不出责怪的话了。   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就没人这么关心她过。   虽说到了顾府,微娘对她一向厚待,但平日里领的都是顾府的成例,那些衣物鞋袜月银都是按例来的,根本没可能有谁会专门亲手替她缝什么东西。   铃姑伸手接过去,低声道:“怎么这么麻烦?不怕累坏么?”   二丫原本还担心李大哥会不收,见她拿过去了,这才满心欢喜起来,道:“不过几样小东西,哪里就累坏了?李大哥,我听人说,你们军里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的。大男人怎么可能洗干净那些东西,不若你把衣物拿来,我帮你洗,洗完后再给你送回来。”   铃姑连忙推辞:“这怎么成?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她确实不喜欢洗衣物,但不管怎么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推给一个不过第二次见面的小姑娘去做的道理。   当初她帮那一下手,不过是出于难得一见的好心,可从来没想过要据此得到什么回报。   “不过几件衣服,怎么就不成了?平时我帮娘洗衣服,自己的也洗,帮李大哥洗不过是顺手捎带的事情,李大哥快去把衣服拿过来吧,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说着她把两只手笼起来,放到嘴边呵了呵。   “这个肯定不行。我本来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帮你把你娘送回去,又给了点儿碎银子,哪就能让你帮我做这个那个的?”铃姑说。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二丫眼前一亮:“是啊!李大哥,之前我跟你说过,要把银子还给你,可是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银子一时半会儿根本凑不出来。不若我就帮你洗衣服抵了可好?这样我们家不算白拿了你的银子,娘知道了也不会怪我。”   铃姑还要推辞,二丫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李大哥这般和我见外,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穷,不配给你洗衣服?”   话说到这个地步,铃姑就再也推辞不了了。   最后的最后,还是二丫拿着铃姑的几件脏衣服,欢欢喜喜地离开。 ☆、第 118 章(有新)   “这是铃姑刚刚传进来的。”沈杀在微娘面前的桌案上铺开一张纸。   纸上的笔迹遒劲有力,正是顾三思所书。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闭上眼睛深思起来。   沈悄悄将纸条拿走,丢进地上的火盆里。   纸条很快烧起来,变成了灰烬,再也看不出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我哥说,过几日是边城的‘打食日’,你可听说过?”半晌,微娘才出声问道。   沈杀摇头:“不曾听过。”   微娘站起身:“看来,这事儿还得问过铃姑才能清楚些。”   铃姑自从来到边城,一直在下等士兵的群里混着,虽说活得艰苦了些,但消息最灵通的也是他们,今日城里张家丢了几只鸡,明日某兵士偷着去城里的JI院被打了五棍,PI股都开花了等等,五花八门。   “我去问。”沈杀很快就道。   他挑帘走了进去,外面刮着的冷风在营帐的帘子里透进来,还卷着几朵大片的雪花。   原来下雪了?   微娘站起身,走到门边,挑起帐帘向外看去。   外面一片白茫茫,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停地落下来。沈杀的背影没在风雪里,不多时就被吞噬了。   微娘放下帘子,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呵。   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的手就几乎要冻得僵硬起来。   没来边城前,她所到过的最冷的地方就是京城。京城地处北方,无论冬夏都要比江南冷上许多。   没想到边城竟然会冷成这样。   这绝对能冻死人的。   沈杀很快就打听完消息回来了,大片的雪花挂在他的眉梢眼角,只是一遇到营帐中的温暖,立刻就化成了水滴,顺着脸颊淌下来。   微娘递了条毛巾过去:“先把雪擦干了再说话。”   沈杀伸手去接,不知怎地竟然握住了她的手。他怔了一下,抬眼望了过去。   微娘也正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手。   沈杀的手紧了紧,她没能抽动。   “大姑娘。”沈杀开口道。   “嗯。”微娘应了一声。   沈杀上前两步,面对面和她站着,认真地道:“大姑娘,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   微娘歪头看看他:“不妨说来听听?”   “等你的事情和我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可好?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沈杀问道。   他这是……向她表白心迹么?   微娘垂下眼睛,看着毛巾遮盖下他握着的手:“铃姑也不带吗?”   “铃姑是江湖人,她此次跟在我们身边,不过因着她有所求。待此间事了,她再无挂碍,自然不可能再甘心守在我们身边。”沈杀道。   “就算这样,我不可能答应你。”   沈杀眼中跳跃着的火苗渐渐黯淡下去,他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   难道,是他哪里不够好?   还是,大姑娘根本就不喜欢他?   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你所说,铃姑早晚会离开,但我和兄长,我们兄妹从来都没分开过,从前如此,以后亦如此。”微娘道。   前世,就算最后,两人也是死在了一起。   她从不曾想过,这一世会有和兄长分开的一天。   当然,兄长迟早会娶妻,但她不认为,兄长就会因此和她生份了。   毕竟,两人是两世的兄妹情,比之一般的情意要更深上许多。   “他会成亲的。”沈杀果然道。   “那又如何?我顾府家大业大,难道还养不起我一个闲人?难道他会因为成了亲就和我分心?”微娘笑眯眯地回答。   别的男人或许真有这种可能,顾三思绝对不会。   她有绝对的把握。   “那么,大姑娘觉得,如果我们两个人里面,再加上您的兄长,甚至可能还会有他的妻子,这样您就会同意么?”   微娘想了想:“大概是吧。”   “可是大姑娘有没有想过,顾公子是不是愿意过这种青山绿水的隐居日子?”沈杀再问。   微娘一怔。   许是从前世开始,她就强势惯了,习惯性地任何事情都做最后的决定,而很少会考虑到兄长会怎么样。   她以为,她能选择的,肯定都是最好最妥当的办法,兄长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呢?   但放到这件事上,微娘突然发现,她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她确实不知道,顾三思日后会做些什么。   若他只是一介书生,府里的生计他难以管到,又没办法一展报负,估计会郁闷死。   正因为这样,她才将前世从圆空老和尚那里学到的《谋术八卷》默了一遍给他,开始是想让他在府里解解闷。没想到顾三思竟然看上了瘾,早也看,晚也看,一天到晚手不离书,口里一直念念有辞,搞得有段时间府里的奴仆们还以为当家老爷是不是得了疯病,一见到男装的微娘就躲得远远地,生怕她冲过来揍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奴才,被主子安排是应该的。好心的主子自然会帮他们找个好的归宿,至于那些一般般的,甚至不怎么好的主子,光是磋磨手下这些人还来不及,哪里有可能给他们找个什么归宿?运气最差的,只怕城外的乱坟岗才是埋骨地。   沈杀见她不再说话,继续道:“大姑娘,公子毕竟是个男人,不可能一直呆在你的身边不出头的,那样对他不好,对你也不好。所以,可能你不爱听,我还是建议您早日和他拉开些距离,不要等事到临头了才做决定。”   平心而论,这点微娘并非不知道。   只是她依旧没说什么。   沈杀有些失望。   微娘道:“你容我想一想。”   虽然不是他期待的答案,毕竟口气有所松动,他的眼睛又亮了。   “其实,以公子的才智,便是站在朝堂上也没什么。”沈杀道。   朝堂上?   微娘下意识地想起了太子殿下。   若她真的要和沈杀离开,不好好布置一番的话,只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铃姑可有说什么?”微娘转移了话题。   沈杀很失望,他放开微娘的手,将毛巾放回了原处:“是的。”   原来,这“打食日”其实是边城特有的某种情况。   边城地处高寒之处,整个夏天也不过是凉爽些罢了,这种情况下,适合生长的庄稼实是不多。   边城外的某处山里,有食鼠的踪迹。   所谓食鼠,长相和耗子有点儿相像,但食鼠本身个头更大,并且性格暴烈难驯,每家如果养了食鼠,最后多会出什么事儿。   但食鼠肉味鲜美,一旦落到边城的百姓手里,必定会被杀死剥皮,成为一顿难得的美味。   每到打食日的时候,边城的百姓都会成群结队地带着各种各样的趁手工具,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往目的地赶路。   食鼠的居住地里,它们的数量特别多,那些十四五岁尚未及冠的少年则成了抓捕食鼠的主力。   事实上,不止是边城百姓,就连游牧民族们都特别喜欢食鼠。   每到打食日的时候,也是游牧部落和边城百姓唯一相处良好的日子。两伙人互不理睬,只顾着自己去猎食食鼠。   边城的守军为了保护百性的安全,会额外派一支队伍出去,起巡逻和威慑的作用。   这就是顾三思递纸条过来的目的。   他不相信边城的那些士兵能看得住边城百姓。   以微娘的智慧,当有更好的办法才是。   不得不说,他现在已然和军师越来越像了。   “这食鼠到底是什么东西?”微娘深思着说。   “是百姓们过冬储存的粮食中的一种,和牛羊一样是肉类。”沈杀解释。   在微娘看来,他的解释和没说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食鼠比普通的老鼠个头大很多,甚至比普通的猫还要大些,如果不是它们和老鼠一样有尖嘴长尾巴,估计也不会被叫做鼠。食鼠的颜色多为鲜红,没成长的幼鼠是黄色,幼鼠和成鼠的体型相差不太多,但肉味更鲜美。所以只要被抓住,不管是成鼠还是幼鼠,都不会再被放走。”沈杀这次解释得比较详细。   微娘点点头:“就是说,过几日,百姓和士兵们就都会出城?”   “是的。”   她皱起了细细的眉毛:“万一有游牧部落的探子趁机混到城里来怎么办?黄将军他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杀说,“毕竟比起那几个探子,满城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不让他们出去打食,只怕死得更快。而且食鼠是冬天里边城这边唯一还活得肥硕的畜生,虽说性子暴烈了些,行动却很迟缓,只要注意点儿,很容易抓到。最重要的是,它们身上的皮毛特别暖和,很多百姓抓了它们之后,不但吃肉,还会把皮剥下来做皮衣。有了它们的皮子,除非是最冷的那几日,否则平时甚至不必日日生火,能节省下来不少柴火。” ☆、第 119 章   微娘眯起了眼睛。   “大姑娘好像有什么考量?”沈杀问了一句。   微娘抬头朝他笑笑,如初阳映雪,明艳非常:“是啊,既然他们能派人混来我们这边,我们为什么不能派人去他们那里?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做这事再好不过。”   沈杀却被她那一笑晃了神,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到了打食日那一天,果然边城开放城门,百姓们你扶我,我拉你,三三两两结队向山里走去,每个人都带了足够的干粮。   微娘站在城墙上,跟黄将军一起向外看去。远处影影绰绰地有黑影在动,应该是游牧的各部落派了人过去。   黄将军身边没跟着司徒睛。   这次是司徒睛带队出城护卫百姓,过得几日才能和百姓们一起回城。   他带领的士兵刚巧就是石百长那一队。依黄将军的意思,前些日子石百长他们刚刚在王大平手下出过丑,暴露出了战力不高等很多问题,放这样的士兵当微娘的亲卫,就算她不说什么,他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总不能跟微娘说,他手下的士兵多是这种水平。   所以这次他干脆让司徒睛带他们出去历练一下。虽说打食日是游牧部落和边城这边关系最好的时候,但大的争斗没有,私下里小摩擦还是很多的。让石百长他们多磨练一下,省得老想着看人下菜碟,用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手段。   不过,石百长手下也不是每个士兵都去了,有两个士兵生了急病,连拉带吐,倒在床上起不来,只能静养。   这两个士兵中有一个是真病,另一个却是装病的铃姑。   微娘在打食日之前给了她新任务,就是让她去保护顾三思。顾三思对游牧部落那边来说是新面孔,又是跟着来边城的游商队伍来的,身份上能很好地掩饰过去。   现在朝廷和游牧部落的关系相当紧张,能唯一在两者之间来去还不会被为难的,也只有互通有无的商人了。   这个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他们现在做什么能是完全没有危险的呢?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再说铃姑已经恢复了女装,扮作顾三思的妻子跟在他身边,有她在,顾三思的安全性大大提高。   只可惜,可能真的是运气欠佳。打食日刚刚开始不过两三日,算起来刚够那些百姓到深山里的时候,就传回来有游牧部落袭击边城百姓、司徒睛率士兵反击结果整支队伍都下落不明的消息。   顾三思所在的商队是缀着百姓们的尾巴走的,出事时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和百姓们分开。   这个消息一传回边城,引起一片哗然。   消息刚传开时,大家还抱着边城军队有可能反败为胜的希望,可是战报一封封传来,连续三封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对此失望了。   黄将军眉心紧锁,坐在大帐中一声不吭。一晃儿打食日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放在往常,百姓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城里已经开始准备迎接他们的事宜,现在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黄将军的面前摆着一副地图,赫然正是打食日百姓们所要去的深山里的布局。从地图上看,山里道路七扭八拐,就算带着地图也很容易迷路,更别说这图只是草率画成,其中难免有疏漏和错处。   微娘也在帐中,她坐在一边,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沉默不语。   游牧部落中竟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前从没这样过。虽说兄长那边有铃姑护着,未必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没有亲眼所见的话,毕竟还是没办法真正放心。   “黄将军,不知道山里情况怎么样?”微娘没有看到战报,只是大略听说了几句,难免知道得不够清楚。   黄将军叹了口气:“这次那些游牧部落的人有备而来,虽然少了尤章和五伦,却很有几个有实力的联合在了一起,又事出突然,睛儿他们仓促之下,吃了大亏。据发回来的战报上说,睛儿他手下的士兵伤亡很多,有的小队甚至过了半数,以前这种情况只在两军真正对阵时才会出现。”   “那么,他们现在还守在一起吗?”微娘一语中的。   黄将军摇头:“难就难在这里。因为太突然了,睛儿他们又要保护边城百姓,一下子就被那些部落们冲散开,分成了几支小股队伍,不然也不会伤亡得这么厉害。”   游牧部落的勇者虽然厉害,但多表现在单打独斗上,如果把他们全都整合起来两军对垒的话,还真不太比得过朝廷的军队,不然边城也不会这么多年还被牢牢地握在朝廷手中。   “这就不妙了。”微娘喃喃道。   若是还聚在一起,就算是损失多一点,在指挥上还是能做到令行禁止。可如果被分开,你做你的,我说我的,便容易被敌方钻空子。   黄将军又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我所收到的战报,先前连续传来三份,头一天睛儿传来两次,第二天传来一次,而从第三次战报到现在的这么长时间内,已有数日,我却再没收到一点儿音讯。”   换句话说,就是司徒睛已然和边城这边失去了联系,生死不知!   微娘一下子站了起来。   虽然她的忧心多来自于兄长,但将心比心,完全能理解黄将军现在的心情。更何况,司徒睛本身就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武将,万一真的折损了,对边城来说也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将军有没有派人去寻?”她问。   沈杀一声不吭,只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后背。司徒睛怎样他并不关心,他只看微娘。   “自然是有的。”黄将军用手揉着眉心,“自从意识到失去睛儿的消息后,我就先后派了几拨人出去,沿着往常打食日进深山的路线一路探察过去,但是根本就没什么用。我给他的任务原本是保护边城的百姓,但目前这种情况,只怕能保护住自己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万一睛儿看不出这点儿,还一味逞强去搜寻那些百姓,我怕他……。”说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   的确是这样。   司徒睛本为保护百姓而去,可如果自己的命都没了,要拿什么去保护别人?   两人正在为边城外深山中的事情忧心,突地帐门口传来一个士兵的禀报声:“将军大人,黄参领求见。”   黄将军看了微娘一眼,有些意外。   他让王大平和金丹凤当监察参领的用意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正因为这样,金丹凤从来都没主动来过他的大帐,尽量避开他这个镇守边城的将军。   现在她怎么突然来到这里?难不成也是因为担忧司徒睛他们?还是……   两人心中都隐约升起一股不太妙的感觉,只有沈杀表情不变。   “只有她一人吗?”微娘问道。   “回大人,是的。”   微娘看着黄将军摇了摇头。   不管她是因为什么来的,绝对不是因为关心前线的士兵和百姓,不然王大平不可能不跟着她。   “让她进来吧。”黄将军道。   两人继续讨论深山的情况,帐帘一掀,金丹凤已经穿着一身铠甲走了进来。似乎外面的冰寒之气都被她带进来,微娘低头将手中的热茶握紧。   金丹凤和黄将军见过礼后,面带微笑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黄将军,司徒副参领已经和边城失去联系近半个月,身为朝廷任命的参领,又蒙黄将军委派为监察参领,下官实副有观察每个将领的职责。现在下官想来向黄将军了解一下司徒副参领的情况,并且会将这些情况如实写到下官呈给朝廷的奏表之中。”   虽然她口口声声自称“下官”,却身形笔直,容色高傲,一点儿卑顺之意都没有。   黄将军怔了一下。   果然如顾军师说的那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没想到你一个女子,耳目竟然也很灵通。”黄将军笑着说。   金丹凤脸上笑容不变,眼角扫都不扫微娘一眼:“没办法,这实在是属于下官份内之事,若下官不做,才叫失职,还望黄将军能够谅解。不知道黄将军现在可有司徒副参领的消息?”   黄将军板起了脸,面上笑容不见:“还没有。”他连语调都冷了下去。   司徒睛是他胞妹的独子,从小就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让他在一个外人面前确认他的情况,实是残忍了些。   金丹凤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很多,她考虑了一下,慢慢道:“好的,我会如实把黄将军的回答写到送回京城的呈报之中。”   黄将军心中暗气渐生,脸上却又浮起一丝笑:“金参领,这种事情在战场上极为常见,我们通常只会将战后结果上报,至于中间到底经历过什么,都会等到尘埃落定后才会进行总结。不过如果金参领你执意这么做的话,也是你的事,不必拿到我面前来说。”   言外之意是你金丹凤实在没必要此时就拿一个小小的副参领的失踪当引子,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报上去。   再往深里想想,黄将军还隐约在挖苦金丹凤拿着鸡毛当令箭。   金丹凤听出了他的话意,心中也生了怒气。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锐利,笑容里渗了几分冷意,看着竟如同帐外的冰霜一般:“黄将军,不知道你有没有先把司徒副参领的家人监看起来?” ☆、第 120 章   黄将军听到金丹凤的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他紧抿着嘴角,冷冷地看向她:“金参领,不知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丹凤却丝毫不惧,依旧一脸微笑:“黄将军,实在是抱歉。自我来了边城之后,您就安排我做这监察参领一职。既然我身在其位,就不得不做应做之事。很多事情不在乎天理人情,而是必须去做。还请黄将军能够体谅下官,现在下官只是想依例了解一下,司徒睛的家人都在何处?他们可都在应在之地?”   黄将军目光看着桌子上铺着的地图,连个眼角都懒得给她:“金参领,有话不妨直说,这样兜来兜去的有意思吗?”   “那我就直说了,”金丹凤的下巴高高扬起,一字字地道:“根据现在的战报以及各方面的情况,司徒睛的军队已经失去音讯半月有余。身为一个监察参领,下官不得不考虑到,司徒睛是否有被敌人全军俘虏的情况。”   黄将军的脸黑了。   在此时生死不明的时候,她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如果黄将军不是主将,而只是司徒睛的舅舅,这时候掐死她的心都有。   金丹凤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继续在这把火上添着柴:“甚至,说不定会有投靠敌人的可能!”   这一句话就如同是一滴冷水溅到滚油里,黄将军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他猛地一击面前的桌案,整张案几竟然被他这一掌生生震成两截,木屑横飞,有几片直冲着微娘过来。   沈杀猛地一伸手臂,拦腰将微娘抱起护住,向后转身带着她后退一段距离,那些木屑都落到了他的背上。   微娘听着那沉闷的声音,不禁感觉身上的肉在替他疼。   “金丹凤!”黄将军怒喝道,“说话要有真凭实据,不要靠着你的臆想就去推测别人的行动。司徒睛是我的侄儿,在边城守关多年,就算所有人投了游牧部落,那里面也绝对不可能包括他!”   金丹凤却根本没受黄将军那一掌之力的影响,背脊挺得笔直,似乎还要再说什么。   “金参领,就算你是监察参领,说出的话也必须有证据辅佐,不然的话,有个词叫做‘信口雌黄’,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微娘在一边开了口。   实际上微娘并不太想掺进黄将军和金丹凤的浑水里,这两方,一方明显没怎么信任她,另一方则和她完全是敌对立场。两方相斗,她只抽身事外就是。   只是今天金丹凤能找借口查司徒睛,明天说不定就能查到她顾微娘的头上。更不要说铃姑不过一介小卒,又是女扮男装,现在能顺利混在军队里,不过是因着很少有人会把目光落到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兵身上。   万一哪天被金丹凤盯上,那绝对是个甩不脱的大MA烦。   而现在下落不明的不止司徒睛一个,还有她的嫡亲兄长。就算知道顾三思不大可能出事儿,她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这世上不是还有个词叫做“万一”么?   她原本是想着和黄将军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想办法和司徒睛联系上,这样至少能知道顾三思到底是在出事之前离开,还是被这场突袭卷了进去。   结果被金丹凤横插一杠子给搅黄了。   再加上沈杀为护她生受了那些木屑,若他不是有功夫护体,只怕会受内伤。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让微娘看金丹凤越加不顺眼。   金丹凤却并不把微娘放在眼里,一直盯着黄将军道:“黄将军,我所说的一切,不过都是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不得不问。既然黄将军始终没有司徒睛的消息,希望能够放权给下官,下官自愿领一队人马出城进行搜寻,若能找到司徒睛当然好,就算找不到,也必会给黄将军带回些切实的消息才是。”   言外之意就是黄将军之外派的那些探子不过都是庸手,根本不可能成事。   黄将军目光注视着断裂的桌案,半天才冷冰冰地道:“好,很好!金参领,既然你主动要求去做这事,我必定会如你所愿,让你找下去,查下去。如果司徒睛真的投了敌人,就算你当场格杀了他,带人头回来,我都没二话。你说要控制他的家人,我黄某身为他的舅舅,必将第一个束手伏诛。但是,若是证明了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的话……。”   他没往下说,只是以一声冷哼结尾。   话说到这里,已是完全撕破脸了,黄将军转头道:“我还要和顾军师谈论事情,如果金参领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出去吧。”   金丹凤目光在黄将军脸上扫了一圈,又转头瞥了一眼微娘,嘴角浮现出一丝含意不明的笑意,转身离开。   帐中一片死样的沉寂。   沈杀欲言又止。   其实他很不明白,以微娘的能力,这次完全有可能将金丹凤打压得死死地,为什么非要看着她这样得意,上蹿下跳?   微娘看到沈杀的表情,笑了笑,低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忍让她?”   沈杀点头。   “很简单啊,”她解释道,“金丹凤年轻气盛,尤其这一路擢升,几乎没什么阻碍,又有王大平那样的才俊成为她的未婚夫,她心气不高就怪了。这种人的性子若是不磨一磨的话,日后更会拖我们的后腿。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守在边城里,对城外的消息一无所思,她主动提出出城搜寻司徒大人的下落,对我们只有好处。你相信司徒大人会投敌吗?”   沈杀摇头。   司徒睛当初和游牧部落对抗时的情景似乎再一次在他面前浮现。   虽然心术方面比不上微娘,但他有野兽般的直觉,对于善恶的体验判断相当准确。金丹凤想以“投敌”的罪名拿下司徒睛,不过是白日做梦。   微娘笑道:“既然你都不相信,那我们就更不用担心了。若金丹凤真能找到司徒大人,将他带回城,也算解了我们目前的困境吧。”   不管是不是敌人,总之能利用的时候就要进行最大化的利用。边城的军队由司徒睛带出去一部分,虽然还不至于说是伤筋动骨,但现在游牧部落突然发难,总要有驻守的士兵来防止他们对边城进行突袭。所以那些搜寻之事,只能偶尔为之。   金丹凤自以为得计,将一切事都掌握在手里,其实不过是顺着微娘的谋划在向前走。   两人说这番话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黄将军和他们在同一帐中,耳力又好,怎么可能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微娘也确实没有避着他的意思,让黄将军知道她的打算,更有利于让他往自己这边靠拢,不是吗?   金丹凤现在看着蹦跶得厉害,真到了最后,还说不定是在替谁做嫁衣。   “顾军师,不知道你觉得跟金参领一起出城的将领派谁好些?”黄将军开口问道。   金丹凤毕竟是三皇子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样一直驻守边城,早晚还要回去。说白些,这次她只是来积累战功的。   身为边城的驻守将军,他不能让金凤丹出什么差错,不然三皇子的面上必不好看。   现在朝廷上虽然看着风平浪静,但早闻当今圣上身体似有不妥,那些夺位之事就算还没扯到明面上,私底下肯定少不了。除非他一下子在战场上捐躯,否则不能开罪任何皇子。   秋后算帐的意思就是他要是没眼力得罪了将来的新皇,到时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这点他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调兵遣将的事情完全是黄将军自己的考量,他这样突兀地问出来,无非是在向微娘示好。   毕竟,将军向军师问计是很正常的事情。   微娘笑了笑:“我来边城日子不久,对各将领的性子不是十分了解,因此实在无法给出很合适的建议。还望黄将军恕罪。”   黄将军的意思,她领会到了,接不接受的另说,但至少此时不能一下拒绝,不然两个人的面子都过不去。   就算接受了,她也不可能掂不清自己的身份。   黄将军示好,她却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重要人物,上去指手划脚一番。   不然的话,这是妥妥地越权。在边城还好说,万一哪天回京了,这事儿再被翻出来,倒霉的还是她顾家兄妹。   另一边,顾三思所在的商队还在深山里转悠。   原本这支商队的路线有一部分和去猎食鼠的百姓们重合,想借着他们顺一段路,再在半路上分开,去往要去的地方。   没想到游牧部落的勇者们突然出现,一顿冲撞,大肆砍杀。   虽然将士们纷纷拿起兵器反击,但事出突然,再加上将士中夹杂着太多的普通老百姓,每一声哭声哀嚎都干扰着士兵们的心神。   而那些勇者们似乎也在事前约好了,只要碰到手脚利落点儿的兵士,就立刻照着百姓下手,兵士们被迫去保护百姓时,十之□□会被他们砍倒。   顾三思的商队忙乱之下,被百姓和士兵们裹挟着进了深山里。等他们摆脱了那些勇者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根本找不到熟悉的路了。 ☆、第121章 深山里,金丹凤正带着数个士兵沿着路向前走。 她的手里拿着一份地图,是离开边城之前从黄将军那里拓印的。不过这地图明显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要不是还带着一位从边城找出来的向导,她和王大平两人早就会在这里迷路了。 这一路上,前些日子进行过的激战痕迹还在,甚至死去的人都没来得及掩埋。金丹凤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可看到他们死后连埋骨的地方都没有,雪花飘落下来,将尸体变成了一堆堆僵硬的雪景,她的心里突然感觉有点儿不是滋味。 “丹凤,怎么了?”王大平看她脸色不对,以为她冷,就上来问了一下。 金丹凤急忙整理好脸色,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看到这么多死人。” 而且从服饰上看,死去的大多是边城士兵。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们接到的战报上说司徒睛他们的人死得差不多七七八八了吧?”王大平不以为然地说。 其实司徒睛递到边城的战报并没说得那么惨,只是王大平巴不得他们全军覆没才好。 至于这场搜寻,是金丹凤一力要求来的。不然以他的性子,天寒地冻的,出城干什么?就让司徒睛他们在外面呆着算了,就算不死在游牧部落的勇者手里,也冻死他们。 可惜他和金丹凤虽然品级相同,但她习惯了事事做主,他也只得跟出来看看情况。 一晃这几个人已经在深山里转悠了四五天,除了死人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巴烈,你过来。”王大平对向导招招手。 叫巴烈的向导立刻过来,点头哈腰地问:“官长,有什么吩咐。”天气太冷,他嘴里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 “你没带我们来错路吧?怎么这一路上都看不着人?”他问。 巴烈立刻叫屈:“官长,我怎么可能带错路。虽然没看到活人,可是你们也看到死人了不是?要是他们没从这里经过,死人是从哪里来的?” 王大平却不听他的解释,打断道:“我不管你这些,总之你三日之内必须给我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这话简直是不讲理。巴烈怎么可能会知道司徒睛他们藏在哪里?运气好的话,三日内可能会碰到人,运气不好的话,一月内都找不到。 金丹凤亦觉得王大平的话没有道理,不过她并没出声。 王大平一向与她是同一个立场,两人私下里可以偶尔有些分歧,但在外人面前必须一致,不给别人以可趁之机。 说起来,巴烈的运气还算不错。两天后的中午,这些人总算听到从林外隐约传来了激斗的声音。 会是司徒睛他们吗? 还是其他失散的士兵? 从传过来的声音看,人数应该不在少数。 几个人立刻打起精神,悄悄向林边凑了过去。 倒是巴颜,但目的差不多完成了,刚要退出去,却被王大平一把抓住衣领,扯着他一同向前:“那么急干什么?就算找到了人,你不还是要把我们带出这深山?” 几个人悄悄摸近林边,林外是个斜坡,坡下则是片开阔的深谷。 兵器声惨呼声打斗声就是从谷底传来。在林边听时,更显得清楚。 王大平凝神看了看谷底的情景,摇摇头说:“这些士兵完了。” 谷底下激斗的两方是之前派出去保护百姓的部分边城士兵以及游牧部落的勇者。那些士兵在人数上明显低于勇者,身手又比不过,这一小撮力量被吃掉是早晚的事情。 金丹凤眉头一皱:“我们得把他们救出来!” 王大平差点儿跳起来,低声急吼道:“你疯了?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再看看我们,除了你和我,身后算上向导也不超过十个人。十来个人对上那么多勇者,你是不是活腻了?” 金丹凤却不理他,在战场中扫了一圈,忽地脸色一变,指着东北角处的一块地方道:“你看!” 王大平看了过去。 那里,正飘着一杆旗。 “是司徒睛?”王大平犹疑地说了一句。 不怪他这样,司徒睛已经失去联系多日,虽然他之前威胁过向导,却也并不认为自己便有那般好运气,边城派了多少探子出来找寻都找不到,偏他们出来一找就到。 “应该没错。你再看看这些勇者,个个身手不错,明显在他们的部落里都是受过训练的。也难怪他们紧紧咬着不放了,他们应当也知道司徒睛就在这里。” “我们怎么做?”王大平低声问,边问边扫了身后一眼。 那些士兵和向导都离两人有段距离,他们相谈的声音又不大,应该不会被有心人听去。 “把司徒睛救出来。”金丹凤斩钉截铁地说,她的目的没变,只是人名变得更具体了些。 “丹 凤,别任性。他救不救得出来又怎么样?我们就在这等着,等那些勇者杀光了这些人,自然会离开。到时候我们再去把司徒睛的人头割下来,带回边城去,跟那个姓 黄的家伙说,他侄子通敌,已经被我们处理掉。木已成舟,姓黄的定然也拿我们没办法。和我们玩心计,他还不够资格!”王大平冷哼一声。当初金丹凤说出黄将军 同意他们出城搜索司徒睛后,他的心里就一直转悠着这个主意。 管你通没通敌,先杀了再说! 金丹凤颇为不赞 同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是司徒睛还是边城,都是朝廷的军队,每死一个人,就相当于朝廷多了一点损失。怎地你现在还守着那老古板的教条?司徒睛确实我看他同 样不顺眼,如果他有什么事儿犯到我手里,我甚至不介意给他点儿苦头吃吃,让他临场多些经验。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估摸着,要是能把他救下来的 话,他应该对我们感激多多。” 微娘对她的推断不差,其实如果司徒睛并没有真的投降游牧部落的话,她肯定不会真的捏造个假消息报上来。 王大平叹了口气:“你总是有理。” 金 丹凤抿嘴一笑:“那也是仗着你喜欢我啊,不然我做什么大冷天的不好好做事,却带着这几个人出来任务寻人?再说了,”她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姓黄的老 匹夫不吃硬的,又很有点儿心计,一上来就把我们设了两个闲职。他却不知道,监察参领这位子有多好,我若是不奉献出浑身的解数,又哪能叫得上报答呢?再说, 本来应该只有我们两个来,结果临出发时横生枝节,居然又挤进来个顾三思。那男的据说还没行冠礼,却已让我们暗地里吃了几个亏。这种男人不赶紧处理掉,难道 等着让他缓口气来,再一点点收拾我们吗?” 王大平冷哼一声:“那个男人比狐狸还要狡猾,我一直想寻他个错处,直接将他拿了。谁曾想他竟然防得滴水不漏,我连个钉子也塞不进去,这倒变得不好办了。” 金丹凤一边盯着谷中的战局,一边回道:“那男人能坐到军师的位子上,心眼儿必是多得很。你想在这方面和他斗,定是不成。我倒想着,若不是他身边那个护卫功夫太高的话,原可以悄悄拿了他的命去,再嫁祸给游牧部落。” 王大平想了想,摇头:“不行,这样风险太大。别的不说,那姓沈的护卫的确功夫太高了,上次我和他斗过,根本不是对手。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没使出十成的力气,估计也就是*成。” 其实王大平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高了,沈杀和他对战那次,一直束手束脚地,又有微娘在一边盯着,不好下杀手,因此只使出了四五成的功夫而已。 “怕什么,我们和游牧部落的战争还有得打,说不得那姓顾的男人也要出城迎战,到时候两军混战的时候,谁还有工夫一直紧盯着他不放?我们只要看准个时机,趁机将他……。”金丹凤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抹喉的动作。 两人相视而笑。 “你再看那边!”金丹凤忽地转了话题,招呼王大平。 王大平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目光左右搜寻了一下,这才看到一个身着服饰明显比其他勇者华贵得多的部落中人。 那人悍勇异常,每次挥动手中的武器,总要收割掉一个甚至几个边城士兵的性名。 鲜红的血喷洒在地上,映着白色的雪花,显得格外让人悲哀。 “那个人……。”王大平还没说完,就见到金丹凤已然将后背上的长弓取下来,从腰间的箭筒里抽了支长箭出来,搭到弓上,冷森森雪亮亮的箭尖直指那个华贵勇者。 “那个人,必是部落那边领头的,若我能将他射死,游牧部落必定会撤退,到时我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司徒睛面前了。”金丹凤说。 王大平深以为然,紧紧盯着她执箭的手,看她慢慢描准。 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作 者有话要说:孩子生病了,发高烧。其实昨天晚上就有点儿蔫,我却没怎么在意,结果今天早晨起来就直接烧了起来,吃药再加退热帖,一直不好使。晚上又去买了 退热帖和小安瑞克,现在好多了。刚刚给他吃了消炎药和散热的药,希望能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若是生病了,真是连码字的心思都没有,今天这章码起来时感觉不 像平时那么全神贯注,老是觉得乱乱的。 ☆、第122章 战场上的形势愈加惨烈,现在的边城士兵几乎每眨一下眼睛就会倒下一两个,虽然也有游牧部落的勇者同样被砍倒,但那数目几乎可以小到不值一提。 金丹凤慢慢将弓弦拉紧,松手。 那长箭带着风声射了出去。 彼时华贵服饰的勇者刚好将兵器插JIN一个士兵的后心,尚未来得及□□,心中突然警兆大起。 他猛地撒手后腿,金丹凤的箭便偏了,直接射到了他的右臂上。金丹凤箭法不错,强弓弓力又强,竟然直接将他的胳膊射穿,浅浅地冲进了左肋里。 他左近的几个勇者看到,惊讶地大叫了几声,那语言很艰涩,金丹凤听不懂,估计着可能是“保护首领”一类的话。 她撇嘴笑了笑。 她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能对边城将士动心思,对上勇者们当然更加阴狠。长箭的箭尖上有毒,虽然毒性不致命,但只要动得多了,便会慢慢顺着血液进到体内,十二个时辰内不及时救治的话,就等着这辈子当个瘫子吧。 中箭的勇者确实勇悍得很,一把将长箭拔了出来,箭尖上甚至倒挂着几条肉。 涌出来的血变成了淡淡的黑色。 其他勇者们又是一阵不明其意的呼叫,估计是在吵着“箭尖有毒”什么的。 有人七手八脚地把华服勇者往安全的地方带,也有人抬起头向她这地方看过来。 王大平赶紧把站着不动的金丹凤往后拉:“丹凤,我们快走。等下他们回过神来,看到我们这里人不多,指不定就会过来抓我们。” 金丹凤见射中了那个领头的,倒也不再强撑,顺着他的力道向后跑去。 在她想来,既然首领中毒,一般人都是要赶紧把首领护送回去解毒。凶手能抓到自然好,但战场这么乱,两方又离得这么远,一时抓不到亦不会强求,只是这梁子定会接下,日后她在边城中当心些,别在战场上常常露面就是。 反正她一个监察参领,不会被推到对敌的最前方去。 不止是她,连王大平也是这般想的,因此她射箭的时候,王大平并没有太反对。 不得不说,这两人的想法并没错。只是这一次,她们的运气不太好。 中箭的那个男人叫呼鲁图,本是五伦部落的二王子。之前五伦部落和尤章部落都没有参与那些联合部落对边城将士的突袭,并非他们不想参加,但边城将士的战力如何,他们心知肚明。而且之前金丹凤等人去边城时和他们发生的几次会战确实让他们有些忌惮。 可后来司徒睛一败涂地,连军队都冲散了,边城那边派出的探子又很不得法,这就让他们渐渐放下了戒心,也打算插JIN来分一杯羹了。 五伦部落这边派的就是二王子呼鲁图。 呼鲁图是五伦部落中最有名的勇士,虽然比不上尤章王,但若说尤章王的勇猛地部落中排得上第一的话,他稳稳地能占住第二的位置。 只是五伦本身实力不足,这难免就让他有点儿孤木难支的感觉。 这次能碰到司徒睛,绝对是呼鲁图运气好。他亦没想到,别的部落搜索了这么多天都没碰到的目标人物,竟然一下子让他撞到个顶头碰。 遇到了,就绝对不能松手,得死死咬住才行。呼鲁图带来的勇者本就比司徒睛身边的边城兵士多,再加上吃得好穿得暖,再看司徒睛这边,在深山里困了这么久,又经历了多次恶战,要不是偶尔还能抓到点儿食鼠填填肚子,带来的干粮根本不够支撑下去的。 这么一来,一方兵强马壮,另一方筋疲力尽,到底谁能胜也就不言而喻了。 司徒睛甚至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困住我没关系,战斗到死亦无妨,想活捉我?那是做梦!我司徒家的人,就没有活着当俘虏的! 他的这个想法,别说勇者们,就连边城的兵士们都不太清楚,不过这并不妨碍那些亲兵死命护着他,生怕他受一点儿伤害。 只是战场毕竟是残酷的,并非你有心就可以扭转战局。眼看着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去,血喷薄一地,司徒睛的眼睛红了。 他轮着手中早已卷刃的钢刀,不停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就在他觉得两眼发黑,耳边轰鸣,马上就撑不下去的时候,突然敌人的数量变少了。 他奋力砍翻面前的敌人,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竟然已经撤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马上就要把胜利的果实摘到手里的时候,谁会甘心就这么离开? 他生怕是诈,强撑着站着,尽管双腿已经抖得如风中的落叶一样,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 五伦部落没再回头。 他们似乎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 司徒睛松了口气,身形晃了两晃,他身边的亲卫赶紧扶住了他。 “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吗?为什么他们退走了?”司徒睛低声问他们,眼睛却一直盯着劫后余生的士兵们。 他们一知道自己安全了,不用再死时,有的一PI股坐在雪地上爬不起来,有的则扑进雪堆里嚎啕大哭,一些受了重伤却一时未死的士兵们在地上倒着,SHEN吟着,他身边那些伤得不重的兵士伸手想帮忙,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 倒是一个不远处的士兵道:“回大人,我看到在谷上方有人射了箭下来,伤到了那个二王子,五伦部落这才撤走的。” 他边说边按着自己的左肩,那里本来应该长着胳膊的地方已经齐根断了,血水把盔甲染得通红。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比掉了脑袋要好很多。原本他是活不了的,对方那一刀就冲着他的脑袋砍过来,没想到他脚一滑,倒了下去,脑袋歪打正着地躲过了这一刀,只掉了个胳膊做交换。 也就是那一摔,他正好看到了金丹凤出箭射中呼图鲁的一幕,他是边城老兵,听得懂一些游牧部落们的语言,甚至隐约听到他们惊呼什么“受伤、中毒”一类的词。 想来那一箭必是重创了呼图鲁吧? 司徒睛暗道“侥幸”,遂吩咐手下士兵:“这里刚刚发生过争斗,就算五伦部落不回来,也难保会撞到其他的部落。谷底争斗对我们来说实在没什么地形上的优势,能动的都起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到安全一点的地方再进行修整。” 那些士兵们听到了他的话,都强撑着起来,纷纷行动起来。 有那腿上受伤甚至断掉的士兵,便有其他人帮着搀扶,一行人跌跌撞撞向谷外走去。 这些人走了一段路,总算出了谷,只是那些士兵们的体力也到了头,不时有士兵走着走着一头跌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司徒睛看得心中悲凉。他在边城数年,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可是这种惨烈争斗,却还是第一次。 那更像是一种单方面的屠杀。 边城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再强撑着走一段,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一个亲卫忍不住开口道:“司徒大人,再不能走下去了,不然弟兄们没倒在五伦部落手里,怕是要全都折在这里。” 身为亲卫,他们都是用命在保护着司徒睛,刚刚的战斗中亦折损了不少。若不是一直咬牙坚持着,说不定他们也会和那些倒下去的士兵落得一个下场。 司徒睛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怎会不知道这些人全都已经走不动了? 可是现在他们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刚巧在谷口的位置。万一再遇到哪一支游牧部落的话,到时候连跑都没地方跑。 “我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高坡,很适合休息。而且爬上那里的话,我们的视野也会开阔很多,万一有敌人来了,不至于被摸到眼前才发现。到了那里我们就停下来。”司徒睛说。 凡事就怕没盼头。既然司徒睛已经说了,这些士兵便立刻鼓起了劲儿,就算已经走不动的也咬牙爬了起来。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掉队就意味着死。 反正司徒大人已经说过了,不远处就可以休息,再撑撑吧。 等他们到了司徒睛说过的地方后,全都横七竖八倒了下来,几乎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司徒睛的目光在这些士兵们的身上脸上扫过,心里充满了悲哀。 这些人,跟他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精神百倍的,没想到刚过这么些日子,就缺胳膊少腿,甚至很大一部分已经永远地埋在了深山里,再也走不出去了。 该死的游牧部落! 他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地面。 “大人,吃点儿东西吧。”一个亲卫缓过一口气来,撑着打开随身带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干粮,递给他。 司徒睛摇摇头:“等下歇一会儿,我们去猎食鼠吃鼠肉,这干粮还是留到找不到食鼠时再吃。” 亲卫听了他的话,便将干粮又放回去。 等士兵们终于恢复了些体力,便开始各忙各的,有的准备吃食,有的给自己上药。至于那些伤得重的,一时间没有军医在,就只能强撑着看天命了。 当这些人把捉到的食鼠放到火上烤得香喷喷时,突然坡边负责警戒的一个士兵转头道:“坡下来人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拿起了地上的兵器。 作者有话要说: 唔,对了,再提前预告一下,金丹凤和王大平要倒霉了。一般来说,爱玩弄阴谋诡计的人,都会把自己玩死。(什么,有亲说主角也是这种的?难道亲不知道主角自带主角光环吗?嘿嘿) ☆、第123章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坡下来的人不是敌人,而且只有一个。 竟然是王大平。 只是王大平现在已然没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气,他脸色苍白,一脸的惊惶失措,边跑边不停地往后看着,看那模样,似乎后面有鬼在追他一样。 坡上突然出现的人影让他大惊失色,等看清竟然是司徒睛等人后,他一PI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这种时候,王大平不可能一个人进深山,身边定有人陪同。司徒睛想起之前亲卫说过坡上有人射中了呼图鲁,这才导致对方退兵。 难道出手的是王大平?如此说来,不管曾经如何,现下他对他们还有救命之恩。 司徒睛走过去,以副参领的身份向王大平见了礼,还没开口询问出了什么事,王大平已然喘着粗气拉住了他的手。 司徒睛不由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开口问道:“王参领,金参领没和你一起吗?怎地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在边城里,谁都知道金参领和王参领是一起的,没道理现在只出现了一个。 王 大平平了下气息,这才摇着头说:“我,我,我和金参领她走散了。我们本来是打算到山里来找你们,已经找了好几日,都没什么讯息。结果刚刚我们被向导带到那 边,”他伸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的林边高坡,那里正是之前金丹凤射箭的位置,“金参领看到你们被困,就出手相救。结果那些游牧部落的家伙不知怎地就全盯住了我 们不放,中途我和他们全都失散了,迷了方向,跑到这里来。” 司徒睛一下子站起来。 照王大平话里的意思,金丹凤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现在金丹凤失踪,并且很有可能遇到危险,他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就算两人分属不同的阵营,但司徒睛向来恩怨分明。金丹凤能放下成见救他,他就绝对不会不管对方的死活。 “你们在哪里失散的?”他问王大平。 王大平指着来的方向:“那边,一直跑过去,能看到一块大石头,绕过大石头不远,就是我们跑散的地方。” 司徒睛紧了紧手里的长枪,转头对几个亲卫道:“你们受伤的在这里休整,没伤的跟我去找人。” 现在正值非常时期,他不可能把全部队伍都拉过去,那样目标太大,只带几个身手不错忠心又能保证的,这样不但速度快,一旦遇到什么危险,脱身也容易。 其他的普通士兵也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司徒大人,我们一起去吧,人多了会更安全点儿。” 司徒睛摇摇头:“不行,你们身上都有伤,刚才那场激战让你们都累垮了,还没怎么休息过来,我带亲卫过去就可以。而且王参领在这里,也需要人保护。你们全跟我走了,受伤的兄弟怎么办?” 他这话一说,士兵们便不吭声了。 司徒睛拍了拍身边那个肩膀受伤的亲卫:“三山,这里的士兵暂时归你调度,你们都呆在原地不动,如果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撤退时记得做下暗号。石百长,你战场经验多,协助一下三山,有什么事情要提醒他。” 三山立刻答应,石百长也点了头。 虽然王大平在官职上来说比司徒睛还要高,但是监察参领并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因此就算司徒睛离开了,也不可能让他指挥。 话说回来,司徒睛内心里并不信任王大平。他的兄弟,还是交到可靠的人手里为好。 司徒睛带着几个人,起身向王大平来的方向奔去。 现在深山里到处都是积雪,虽然仍有新雪不停地下着,但短时间内倒不会把痕迹全都掩盖住,因此司徒睛很快就沿着足迹找到了王大平说的那块巨大的石头。 这时,一个叫白浪的亲卫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真是奇怪,不是说金参领和王参领是已经订婚的人吗?怎么这时候还扔下金参领跑了?” 另一边叫黑石的道:“你怎地知道是王参领扔下人跑了?王参领不是说跑散了吗?” 白浪一撇嘴:“跑散?你信不信这两人肯定是一起跑的?” 这倒是真的,就算王大平和金参凤到深山里找人,也不可能傻乎乎地只有两个人来,一定会带着一支队伍。 以黄将军的谨慎,不可能直接将队伍交到这两人手中,定是另外还委派了一个对军队有直接指挥权的人跟着。 只是王大平和金丹凤人虽然不怎么样,功夫却不是一般的好,遇敌的时候,就算真的被冲散了,以这两人的头脑,亦会合在一起跑。 毕竟,两人是未婚夫妻不说,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安全逃出机率大得多。 可是王大平对他们说,两人跑散了。 金丹凤的脚力不可能跟不上王大平,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受伤了,被当成了拖累扔下。 只是……司徒睛皱了下眉头。 平时看王大平对金丹凤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怎地到这个时候,他就抛下了未婚妻子? 这也太…… 他边想边向前疾走,后面的亲卫全都紧紧跟着。 几个人正走着,忽地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声音。 说那声音奇怪,是因为它是从人的喉咙里出来的,但绝对不可能在平时状态下发出。那声音像是极痛苦,又像是极愉悦,混杂着太多的情绪,听起来反倒有几分瘆人。 司徒睛愣了一下,侧头转过去。 倒是几个亲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看到司徒睛打算过去,白浪支支吾吾地道:“司徒大人。” 司徒睛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 “那声音……。”白浪道。 “声音怎么了?”他问。听声音,他们几个应该距离对方不是很远,因此几个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动对方。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两种人,要么是失散的其他兄弟,要么就是游牧部落的勇者。 至于那些百姓,司徒睛早在之前就把他们安顿在了隐蔽之处,叮嘱他们藏好,待一切平定下来之后他自会去接他们出来。 见白浪等几人吞吞吐吐地不说完,司徒睛亦没那个耐心等,直接抬脚继续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移了过去。 几个亲卫见状只得互看一眼,垂头跟上。 没走多远,司徒睛隐身在一棵树后,眯着眼睛看向林间的一片空地。 他觉得自己的血瞬间被抽空了。 一个女子被捆绑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一个勇者正光LUO着XIA身,伏在她的身上拱着。 其他的几个勇者则一副餍足的表情,坐在一旁看着,有的连裤子都没拉起来,那东西甚至大喇喇地垂在外面。 那女子身上的衣物都被扯开丢到了一边,白生生的肌肤在堆满积雪的地上,更显出了一种无力和脆弱。 司徒睛的手抖了起来。 那个人事不省的女子,正是他曾经看得极不顺眼的金丹凤。 王大平为了逃命,将她丢下,却被几个游牧部落的勇者用这种方式WU辱。 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抓着长枪就冲了出去。 那些勇者们的注意力还放在金丹凤身上,有的时不时伸手出去摸摸抓抓。 这中原的女人就是好,不但长得漂亮,皮肤摸起来也滑滑嫩嫩地,不像是部落里的那些女人,不管长相如何,多是凶悍得很,而且很多人的皮肤和男人一样粗。 有人甚至起了把金丹凤带回去长期享受的念头。 只可惜这念头刚刚起来没多久,他就觉得后心一凉,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才看到前胸透出了半截染血的枪尖。 他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待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要害中枪时,那枪尖已经抽了回去,他的整个身体随着这个动作倒在了地上。 胸口流出的鲜血和那个中原女子两腿间的血一样红。 其他勇者一怔之下,刚要起身,那些亲卫们已经跟着冲过来,一刀一个,将包括刚刚从金丹凤身上撤离的那个勇者全都砍翻在地。 司徒睛皱着眉头看向金丹凤。刚刚她身上的那个男人挡着,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儿,这时候走近了才看到她全身上下有不少血,左腿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估计就是腿受了伤,动不了,这才被王大平抛下的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些亲卫们倒是自觉得很,杀了游牧部落的勇者们之后,已经齐刷刷地转过身去,不向这里投过来一眼。 司徒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帮金丹凤穿上。 衣服大多已被撕破,尤其是里面穿着的小裳,完全成了碎片。就算他帮她穿上,有的地方还是露出了白嫩的PI肉。 他脱下铠甲,将里面的外裳脱下来,盖到金丹凤身上。 虽然那外裳上也沾着从盔甲渗进去的血,好歹算是件完好的衣物。 等他重新穿好铠甲之后,地上的金丹凤终于微微动一下,醒了过来。 作 者有话要说:唔,这章算是虐了金丹凤吧。其实也不算虐,以金丹凤的性格,碰到这种事情在某笔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司徒睛是个恩怨分明的好人,曾经有冲突, 心里讨厌金丹凤,但从王大平嘴里知道受了她的救命之恩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要来救人,这也是为了报恩,或者说是不欠人情。毕竟他是黄将军一边的人,白白受了 人家那么大的恩情不还的话,以后很有可能会被挟持。 ☆、第124章 金丹凤虽然人醒过来了,可是双目放空,表情呆滞,犹如木头一般在地上躺着,哪里还像是平时那个高傲又刻薄的金参领? 司徒睛本是想着救下她后,尽快带她回去,但看她现在这副模样,活生生像个行尸走肉,哪还有半分活气在?倒好像他救下的是个死人一般。 他心下叹了口气。再怎么样,毕竟是个女孩子,突然遇到这种事情,没寻死觅活已经算好的,直接拿把刀子抹了脖子的也不在少数。 他好不容易把人救下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 他蹲□,小声开口道:“金参领,我们回去吧。事情都已经过去,现在你安全了,”说着,他指了指地上横陈的尸首,“你看,他们都死了。” 可是金丹凤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依旧木呆呆地躺在那里。 看着她了无生趣的样子,司徒睛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少见地升起了一种叫作“怜悯”的情绪。 在边城生活这么多年,战场上的残酷经历得多了,他几乎已经忘了上一次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金参领,我们走吧。”他说着,伸出手,想把金丹凤扶起来。 他的手碰到金丹凤身体的一刹那,她抖了一下,接着越来抖得越厉害,脸上的空白也渐渐转成了惊惶和茫然。 看着她下一刻似乎就要尖叫出声,司徒睛不得不把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道:“金参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害过你的人全都死掉,没有一个还活着。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去,回边城,好不好?”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温柔下来,掺杂着对她因同情而起的疼惜。 金丹凤在他怀里,许是他的怀抱够温暖,许是他的声音够轻柔,她的颤抖慢慢平静下来,却依旧一动不动。 这里毕竟仍是险地,其他的部落勇者随时可能出现,司徒睛见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叹了口气,另一只手伸过去想将她横抱起来。 哪知道刚碰到她的腿,她就惊醒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司徒睛猝不及防,被他推到了一边。 金丹凤一脸惊惶表情,转头看到雪地上他的长枪,伸手就抢了过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往外冲去。 她的左腿已经断了,按说不可能正常行走。但这种时候,竟硬生生让她闯出了一段距离。 “金参领!”司徒睛大急。他是来救人的,可金丹凤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要是由着她乱闯,指不定会把他及他的亲卫全陷到危险中去。 金丹凤却没冲出多远,她只冲到那些尸首们旁边,就半坐半跪了下去,那受伤的腿被压住了,她却好像根本没觉得疼,只用力举起长枪,枪尖向下拼命扎去。 随着她的动作,鲜血不停地崩溅出来,不时落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原本司徒睛已经将自己的外套借给了她,上面不过几处血迹。这下一来,她就直如刚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阎罗,满身满脸的鲜血,让人一看就心生惧意。 那些亲卫们一早就背过身去,不看这边,此时听得动静不对,有几个便转过头看过来,立刻就瞪圆了眼睛,睁大了嘴巴。 这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金参领看上去怎么像是……疯了? 司徒睛在她抢枪时还怕她是想用自己的兵器寻死,刚要制止,却发现她是用它来泄愤,当下心中定了几分,便一语不发地任由她发泄。 他 其实平时很少和女孩子接触,边城这边女子本就不多,再加上他一心扑到公务上,根本没考虑过个人的事情。没有心仪的女孩子,更不曾娶亲,亦不曾踏足过JI 院,这导致他到现在竟然还是童男之身,不然也不会在黑石等人听出了勇者们的SHEN吟之声时还没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眼看着金丹凤已经将那些尸体戳得千疮百孔,几乎要变成一摊肉泥了,她却依旧没有收手的趋势,仍是不停地扎着。 她不是真的受刺激过大,疯了吧? 金丹凤渐渐戳得手足发软,不得不停下来,就在司徒睛等人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后,她竟然喘着粗气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司徒睛受不了了,扑过去抢过长枪,喝一声:“够了!” 金丹凤长枪被他抓住,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便抬起头,向他看去。 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痛苦,没有伤心,没有仇恨,只是黑黝黝地眼珠深井一般地看着他,里面好像充满了死气,直要拉着和她对视的人一同死去。 饶是司徒睛从小胆子就大,这时仍旧忍不住咽了下唾沫,放柔声音唤了一声:“金参领。” 金丹凤嘴唇动了动:“干什么?” 连声音都和她现在的人一样,充满了死气。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但脸上肌肉却僵硬着,让人看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到头顶。 “金参领,已经够了,这里随时会有敌人来,我们先离开吧。”司徒睛好言好语地劝道。 金丹凤嘴唇又微微动一下,这次她只说了一个字:“滚!” 声音里没有掺杂很强的情绪,但正因为这样,配上她的表情动作,反而更让人觉得心惊。 司徒睛见不是办法,只得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试图将自己的长枪抢回来:“金参领,你先放手!” 可惜金丹凤从来便不是爱听从他人的人,现在更是这样,两只手只死死地抓着,他抢了几回都没抢回去。 金丹凤对着他掀起嘴唇,露出了森森的白牙,那一瞬竟似变成了山林间的野兽:“滚开!” 只是她毕竟早已经脱了力,和司徒睛撕扯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被他抢回了长枪扔到一边。 她一巴掌扇到了司徒睛脸上。 司徒睛愣住了。 说从小到大没挨过打,那绝对不是实话。事实上练功夫的,哪有没挨过打的?但是被一个女人扇耳光,这的的确确还是第一回。 金丹凤趁他发愣,又要去抢长枪,司徒睛索性扣住她双手,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大喝了一声:“你是不是疯了?” 这一声似震回了她的神智,金丹凤抬头看着他,眼珠动了动,总算有了点儿活人气息。 虽然只是一点儿。 “你别管我,都离我远远地,我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地过来!”她一字字地说。 司徒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如果不是她品级比他高,如果不是她刚刚遭遇过非人的事情,情有可原,他非打她一顿不可。 现在这里是险地,随时可能有敌人过来,他带着亲卫过来救她,结果她不但不配合,竟然还在这里胡闹。 真要是被其他的游牧部落堵在这里,大家一起死的可能性都很大。 心里万千念头转着,最后司徒睛还是压下了所有情绪,叹气说:“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金丹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你如果能活着回到边城,就告诉黄将军,说我在寻找你们的途中,遭遇到游牧部落,已经战死了。叫黄将军呈给朝廷的战报上也这样写。你要记住,我是战死的,我是战死的军人!” 她的话说得颇为悲凉,与其说是在交待后事,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相信战死这件事。 她再刚强,毕竟是个女人。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会受不了吧? 司 徒睛原本百般不耐,在听到她这话时,竟然消去了很多。他伸手抱住还不肯老实的金丹凤,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金参领,金丹凤,现在是我司徒睛带你走, 带你回边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都是好好地。你只是为了救我司徒睛和手下失散,被那些游牧部落的勇者们打伤,其余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刚刚你昏过去 了,你睡着了,所有可怕的事情其实都是你做的一个噩梦,现在你醒过来,就没事了。跟我回去,回去找那些士兵,我们一起回边城,离开这里。你放心,这次游牧 部落的勇者们突袭我们,早晚会付出代价,我舅舅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噩梦,就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知道吗?那不值得。” 金丹凤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伸出手,沾满了鲜血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她咯咯地笑起来:“噩梦?” “对,噩梦。金丹凤,你累了,困了,再睡一觉吧。睡醒了,我们就到边城了。”说着,他的手在她后颈处一切。 金丹凤头一歪,晕了过去。 司徒睛抱着她的身子站起身。 亲卫们这才走过来,有的捡起他的长枪,有的迟疑片刻问道:“司徒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却没一个人肯主动伸出手把金丹凤接过去的。 司徒睛见这帮亲卫们这般不仗义,不由气得翻了个白眼,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趁着其他人没找到这里来,我们赶紧顺着原路回去!” “是!”亲卫们应道。 只是仍旧没人伸手将这昏迷的女参领从自家大人手中接走。 ☆、第125章 司徒睛带金丹凤回去的路上,先后碰到过几小股勇者,人数不多,每股只有十来个人左右。 亲卫们没等司徒睛发话就冲了上去,快准狠地举起手中的武器向对方攻击。 但总有几个勇者看着司徒睛怀抱女人就把他当成了软本柿子,寻机偷袭他。 司徒睛虽然抱着金丹凤,手里长枪用得不像平时那样灵便,不过以他的身手,就算身手只有平时的一两成,对付这些比乌合之众强不了多少的家伙也绰绰有余了。 金丹凤开始还昏着,后来便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时,正巧司徒睛手中的长枪扎进了一个勇者的胸口,鲜红的血一下子激溅到她的脸上。 她木呆呆地,似乎傻了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那双眼睛暗沉沉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在和司徒睛等人失去联系近一个月后,边城终于收到了司徒睛回城的讯息。 黄将军大喜过望,微娘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人回来了就好。 此外她还有件事比较开心,那就是据传回来的消息,顾三思与铃姑不但平安,并且已经安全混进了尤章部落。 司徒睛回来后将百姓藏身的地方告诉了黄将军,黄将军立马派军队去迎接,总算将他们接了回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百姓都回来了。当初游牧部落的勇者们袭击来得太过突然,仓促之下,百姓们亦折了不少。这次百姓回城之后,不少人家都挂起了白幡,哭声四起。 唯 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边城百姓在躲藏的时候发现附近有一个巨大的食鼠窝,里面的食鼠成千上万。他们一开始为如何抓住它们费了不少心思,毕竟食鼠肉虽然好吃,性 子却是出了名的残暴。后来有人提议往鼠洞里熏烟,食鼠的洞都不深,烟很容易进去。这办法不错,食鼠相当怕烟,纷纷被熏倒,让百姓们抓得极为顺手。 甚至自此以后,烟熏食鼠就成了边城百姓们冬天猎肉的重要手段。 食鼠带回来之后,全部要上交。黄将军派了几个识字的下属并微娘一起,每人带支小队,将这些食鼠点数完毕,竟然足有一万两千多只。 这下足够边城百姓们过冬了。 接着黄将军发出告示,让百姓们分东南西北四个区按照民册上的人头数去城中指定的几个点儿取食鼠。按惯例,这些食鼠一半归公,一半则重新发放给百姓。 另外,城中亦有规定,一旦出现伤亡,伤者可多得一半的食鼠,亡者家庭则得多得一倍的食鼠。 平时这个规定和摆设差不多,因为以前从没出现过类似这次的意外,基本都是多少人出城便多少人回来,偶尔缺损的几个,多是身体太弱或者穿得过少,饿死或冻死的。 分鼠就不用微娘直接参与了,饶是这样,整整五六天的点数也让她熬得两眼发光,狠狠睡了两天才缓过来。 沈杀看她明显瘦下去的小脸,两腮边一点儿肉都不见,心疼得不行。 “我去给你弄点儿肉食吧,整日吃这个怎么成?”他看着碗里的野菜粥皱眉。 天寒地冻,这点儿野菜干还是秋天时在城郊挖了晒干制成的,不然现在只怕连野菜干都吃不上。 微娘赶紧摆手,几下喝干了碗里的粥,这才站起身:“千万别,难不成让我去吃老鼠?” 伙房里这几天的伙食确实改善了不少,别的不说,至少能闻到了肉香,而且粥和菜里也略微能见到几条肉丝,运气好的甚至能得到蚕豆大小、尚未熬化的一小块肉块。 只是微娘从来都不吃那个,她特意派人嘱咐了伙房,单独给她做素菜。其他军士们还以为她是以身作责,与兵士同苦,哪里知道她是根本不想碰老鼠肉。 虽说食鼠不是真正的老鼠,可是一看到那差不太多的长相,她就想作呕。 有时候夜里实在冻得睡不着了,她就睁着眼睛看着帐顶,想想她顾微娘接手号称“天下第一富”的顾府,却不得不在边城挨饿受冻,被人瞧不起,甚至还有丢了性命的危险,这都是拜三皇子所赐,那心里翻滚着的情绪就慢慢沉淀下来。 只要让她熬过这一切,早晚,三皇子会变成她网中的那一尾小鱼,任由她揉搓。 为了这个目的,吃点儿苦头算什么? 她看着自己手背上已经出现的冻疮想。 沈杀两道长眉皱了起来,不赞同地看着她:“便是鼠肉又能怎样?” 微娘脸上现出嫌弃的表情:“不怎样,只是不吃罢了。” 语气坚决毫无更改余地。 “你这样,会生病的。”沈杀道。 “病也不吃。”微娘犟着。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第二天就真的躺了下来。 黄将军听闻这个讯息后,亲自到微娘的大帐里探望她,还提出让军医来看看军师,却被相视一眼之后的两人拒绝了。 微娘扮男装再像,毕竟还是女儿身。 男女的脉相是不可能混的,如果真让军医来诊脉,怕是一搭手就会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到时候微娘的所有布置和心血都会付诸东流。 “不必了,”她微笑道,“军中军士那么多病的,军医平日里早忙不过来。我这护卫不但身手好,在诊病这方面亦所知颇深,有他在就好。” 沈杀迎着黄将军的目光点点头。 黄将军果然信了,道:“既然这样,那我便不叫他们来了,”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他们的水平,看看小打小闹的毛病还成。病得狠的病得重的,他们亦是瞧不大准。” 说白了,就是医术不精罢。 他坐了又说了一会儿话,谈了谈这次边城遭受到的损失,又提了提需要将军队里的各队重新打乱编组。 这些原本就是他的事情,微娘并没什么异议。黄将军见她面露困乏之后,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了。 沈杀将黄将军送出去,转身看到微娘用手揉搓着白生生的脸颊,左手背上的那块冻疮看起来特别显眼。 他皱了下眉头,走过去坐到床边,抓住她的左手:“别乱动,当心这里沾到脸上。” 他指着那块冻疮。 微娘果然不敢再动了。 不管怎么说,冻疮真要是转到脸上的话,她就不用见人了。万一再留个疤之类的……想想就可怕,和吃鼠肉一样可怕。 沈杀再次替她诊了脉,道:“是你身子太虚,又总是吃素食,再加上这里天寒地冻的,一不小心着了寒气,就变成现在这样。病倒是不算严重,只是诱因太多,治起来麻烦。” 微娘道:“无妨,看现在这情况,战事短时期内不可能起,我可以慢慢调养。其实现在病算好的,总比将来打起来了我却倒下强得多。” 沈杀不赞同地看着她:“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说着右手放到她的额头上,“还是在发热,我刚刚吩咐过伙房那边,让他们送中饭过来时带一碗热热的肉汤。” 微娘的嘴角紧紧地抿起来,不悦地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吃老鼠肉吗?” 看着难得任性一次的微娘,沈杀有些头疼:“你若是不这样坚持,身体便不会像现在一样。” “那也不吃!”微娘说着,转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却是生气了。 两人这样僵持了两天,每次那肉汤都是热热地送进去,再冰凉地端出来,沈杀开始只是黑脸,到最后亦动了火气。 “起来喝汤。”两天后的中午,两人面对那碗肉汤再次对峙起来。 “不!”微娘拒绝得很彻底。她有点儿头疼,也有点儿怀念,当初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阿沈,怎么到了边城之后看着越来越不乖了呢?竟然还敢管起她的衣食了。 好吧,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可是,她就是不吃老鼠肉。 上辈子加这辈子,她还没碰过这东西呢。 沈杀端着肉汤抬眼看她。 她动也不动。 天气太冷,热汤很快就会转冷。眼看着汤上的热气越来越少,微娘却还是一副“任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模样,他眼中的怒气渐渐加深。 “你真不自己喝?”他最后问了一句。 “不喝,别说自己喝了,就算你捏着鼻子灌,我也绝对不喝。”微娘道。 沈杀果然走上前一步,就在微娘以为他真的要灌自己,全身防备之时,却惊愕地看到他一仰脖子,将碗中那半热不热的肉汤全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嘁,早该这样了。 微娘的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里,沈杀已经俯□,将头侧过来,接着他的嘴凑到了她的嘴上,热热的肉汤全都被他的舌头送了进来。 她的脑子“嗡”地一下,霎时变成一片空白。 阿沈这是……在干什么? 他,他他他……他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不成?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杀的大手已经放到了她的脖子上,很熟练地在某部位推拿几下,那口肉汤便全进了微娘的肚子里。 热热的汤,带着肉香,味道其实相当不错。 只是,如果想到那肉是什么肉,平时的微娘肯定会一下子全吐出来。 可是现在的微娘只是呆愣愣地坐着,直盯盯地看着沈杀。 他刚才,亲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听了两节英语课,结果第二节课听完之后,口语老师拉着我不停地说,直说到了十一点多。等某笔终于从铺天盖地的英语里解放出来后,头痛欲裂,头脑模糊极不清醒,根本不可能再码字,只得草草收拾一下就休息了。 昨天口语老师问某笔拿什么练听力,是手机还是IPAD还是MP3一类的,我告诉他用的是录音机,放磁带和光盘听的那种。结果……越想越觉得是被他嘲笑了啊。亲们难道不是用磁带练听力吗?我一直都是这种方式啊。 这一章,总算把小微娘的初吻送出去了,这可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的初吻呢。 ☆、第126章 军师和他的护卫最近好像有点儿怪。 这是石百长等人共同的感觉。 自从回到边城后没多久,经历了突袭并活下来的石百长等兵士就被正式调到微娘的身边,成为她的亲卫。 以前军师大人和护卫的相处他们了解得不多,但哪怕只是偶尔见到一眼,也会觉得这两人出乎意料地和谐。 这次么……倒也说不上哪里和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那个护卫还是话少,军师大人依旧有什么事都吩咐他去做。 可石百长还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头。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听手下那些兄弟也在悄悄议论,这才恍觉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微娘倒不在意石百长他们想什么。 她和沈杀之间确实变成了除非公事否则绝不会交谈的关系。当然,阿沈的话本就不多,主动说话时更少,一般都是她先开口。 而现在,是她单方面在和沈杀冷战。 原因很简单,不过就是前些日子那个让她猝不及防的吻。 被喂了肉汤还是小事儿,虽然那是老鼠肉。可是让她气愤的是,阿沈怎么能对她那样? 虽然她一向自诩冷静,那时候却还是差点儿红了眼。 阿沈却还是平平静静地,似乎根本没觉察到她的怒气,最后微娘摔了汤碗,让他滚出去。 沈杀只是安静地看了她一眼,果然走了出去,守在门口。 第二日,他又端来一碗肉汤,并且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那架势大有“你若不喝,我便依旧照前一日那样喂你”的意思,微娘无法,只得忍着恶心一点点喝了下去。 喝归喝,她心里不可能不怨。 从重生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根据她的规划进行,没有一丝差错。换句话说,她已经习惯了将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习惯了在心理上高高在上。 可现在竟然被人逼着喝老鼠肉汤。 这叫她怎么接受得了?怎么甘心接受这种落差?更别提那可是她的初吻。 而那次之后,阿沈没向她道歉不说,竟然还敢用这种态度威胁她! 自此,微娘对他便成了现在这种状态。 不过,两人冷战归冷战,微娘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却是事实,渐渐地终于能起床了。 她穿得厚厚的在军营里走动,不时有穿着铁甲的军士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看去,见前面站着黄将军和司徒睛,两人正不知说些什么。 她走了过去。 黄将军看到她过来,笑道:“顾军师,看到你身体大好,真是太好了。” 微娘笑笑,道:“多谢黄将军关心。” 司徒睛也笑了:“顾军师,病这一次清减了不少,以后还要多多保护好自己才是。” 微娘也还他一笑:“多谢司徒大人关心。前些日子就听人说,司徒大人顺利将百姓带回了边城,这可是大功一件。” 提到这事,司徒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叹了口气,道:“什么功?这次出城,百姓们损失不少,我身为护卫队的官长,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微娘道:“司徒大人不要过于苛责自己,游牧部落们反复无常,定有天收。谁也没料到他们这次会来这一手。” 三个人站在那里说着,沈杀一脸冷静地跟在她身后,不见异样。 不远处,一个娇俏的身影慢慢走过来,走得近了,竟然是自回城后微娘就一直没见过面的金丹凤。 以 往金丹凤在军营里出现,必定穿着参领的服饰,一脸高傲。而现在,她竟然穿着一件翠绿的女襦袄,整张小脸看上去白嫩嫩的,比平时多了很多女子的妩媚,仔细看 看,她的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支女子的玉簪。这让走过她身边的兵士们都忍不住转头多看几眼,甚至有人因此跌了跟头。 但金丹凤却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慢悠悠地走过来,步履从容,亦不见从前的自信强韧。 微娘的心里不由得冒出个大大的疑问。 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金丹凤突然变成这样,是要闹哪一出? 她还没想明白,金丹凤已经走到三人身边,脚下仍旧没停,但脸亦没板起来,很平和地道:“黄将军,顾军师。” 黄将军显然也察觉了她的异常,一直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半晌回过神来,却发现微娘也正眯着眼睛看着她。 他看向司徒睛:“睛儿。” “舅舅。” “这金参领是和你一起回城的?” “是啊。”司徒睛道。 黄将军深深地吸了口气,喃喃地道:“金参领回城之后,很不对头啊。难不成是出边城之后,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别说什么知礼守礼,以前的她从来都是一脸的高高在上,哪怕边城的人包括他黄某人放在眼里? 但是回来之后,她不但表情变了,穿着变了,甚至碰上之后,还会很客气地见礼,打招呼。 这哪是从前那个金丹凤干过的事儿? “不止这些,”微娘在一边开口道,“刚刚她虽然同我们打招呼,可眼睛里就像没看到我们这几个人一样。不是以前那样看不起我们的不屑,而是目光迷茫,好像整个人整颗心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她做为一个女子,形容起来显然更精准一些。 黄将军频频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司 徒睛顿了一下,这才笑着看向自家舅舅:“没什么事儿,就是在山里的时候,我刚碰到她时,她从头到尾地盘问我,好像生怕我是投敌的JIAN细。我和弟兄们在 山里呆了那么多天,流血流汗,结果被她这么对待,难免心情不好,就和她大吵了一架。可能就是这个吧,让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刚刚她和你们见礼,不就没理我 吗?一副根本没见到我的样子。” 黄将军信以为真,道:“我就说嘛,怎么她对你老是爱理不理的。话说回来,她毕竟是出城找你们的,而且从品级上来说,她确实比你高,又是个女人。你以后尽量压着些火气,别那么容易发火,让着她点儿。”说着他看了微娘一眼。 有还没成为自己心腹的顾军师在这儿,他不可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司徒睛勉强笑道:“是,舅舅,我知道了。” 微娘笑了笑,善意地提醒道:“她背后有人,司徒大人还是别太冲动的好。” 像黄将军这种人,完全是以本身的战功积累上来,但是朝中却没什么太深厚的背景,不然也不会一直驻守边城回不了京城。如果司徒睛跟金丹凤真的闹翻了,最后吃亏的只怕还是黄将军。 不过微娘有点儿奇怪,这种事没谁藏着掖着,立场问题一开始就已经被放到明面上来了。以前司徒睛还知道忍让,怎么金丹凤主动进山找他,他反而压制不住了? 司徒睛目光下垂,看着地面道:“是,军师大人。其实金参领人还是挺好的,虽然可能因为是女人,心眼儿小了点儿,其他的倒没什么太大的毛病。” 微娘眯了眯眼睛。 司徒睛今天的话……很不对啊。 以前金丹凤没少调查过他及他手下的那些心腹,他不是应该最讨厌金丹凤和王大平这种人的吗? 怎地突然就帮她说好话找理由了? 另一边,顾三思混进了尤章部落之后,随商队一起暂时歇下了脚。 顾三思和铃姑名为夫妻,便同住一个帐篷之中。 只不过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无奈之举,倒没什么人真的当真。顾三思自落脚之后便一直按着微娘的吩咐忙着布置,铃姑则每天出去打探消息。 这一日,她回到帐篷里时,面上神情不再像往日那般轻快,反而布满了愁云。 “怎么了?”顾三思看着她问了一句,同时提起桌案上的毛病,打算将这些日子内探听到的有关尤章的各种讯息都写上去,传回到边城之中。 “没什么。”铃姑勉强笑了一下,将今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了顾三思。 顾三思仔细考虑一下,力求用最简单的话将这些讯息都概括进去,再写到一张极小的绢布上。 在游牧部落里面,纸是非常少见的东西,基本没什么人使用。顾三思他们是以布商的身份过来的,绢布一类再常见不过,用绢布传信,倒不会引起太多的人注意。 铃姑坐在一边,看着顾三思写字。顾三思长得和微娘极像,动作潇洒,顾盼神飞,她却似乎没看到一样,神思渐渐转到了别处。 顾三思写完后,将绢布塞进一个小小的竹筒里封好,刚要交给铃姑让她传递出去,就看到她正盯着自己发呆。 他不由笑了笑,道:“铃姑,在想什么?” 他长什么样儿自己知道,虽然在男子中算极好的,但铃姑这个人并非那种一见美色就走不动路的浅薄女子,再说她双目放空,目光茫然,明显是在想事情。 铃姑被他惊醒,倒也不曾隐瞒,道:“我刚刚出去时,听人说这次其他部落联合进来突袭边城出来的百姓和护卫队,杀死了不少人。我在想那些被杀死的百姓真可怜,不过出城找些口粮减少全家,结果竟然遇到了灭顶之灾。” ☆、第127章 顾三思手顿了一下。 前世,他本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若非遭张氏暗算,亦不会走上另外一条路。重生之后,他有了重新续读的机会,却再不像前世那样意气,对世事凉薄早心知肚明。 他看着修长的双手,淡淡地道:“生在边城,生死本就由天。其实这世上诸人全都如此,生或者死,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那上位者呢?上位者的生死由谁来定?”铃姑追问。 顾三思笑了笑:“更高的上位者。” 铃姑没再说话,那眼神却分明在问:“更高的上位者又由谁来定?” “由他的更高一层,最高者,如……,”他双手抱拳向京城方向虚虚一揖,“则由天定罢。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然也可说成是咎由自取,说来说去,所有这一切,还不都被归于天道?” 铃姑听得似懂非懂,顾三思不再解释,只催促道:“将消息传递出去时要小心,不要被人看到,别让尤章的人起了疑心。” 铃姑点点头,转身离开。 游牧部落的主帐里,尤章王正坐在王位上,一语不发。 旁边一个壮如黑塔的男人静静地候着。 “塔尔,你说,那些短视的家伙是不是该受些教训?”半晌,尤章王才说出这么一句。 塔尔恭敬地道:“王说该受教训,就该受。” “还不是时候啊。”尤章王紧紧地攥着拳头道,“现在还用得到他们。等我踏平中原之后,再和他们算帐。竟然不知会我一声就联合起来出兵,当我尤章王是死的?若能把司徒睛当场弄死倒也罢了,偏偏让他毫发无伤地回去,反让边城加重了戒心,毁了我好好的一盘棋。”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 “不过,那个新来的军师好像还有几把刷子,”他喃喃地道,“上次我那样安排,多少人以为你就是我,没想到竟然被那个军师看破。若不是我们还留有后手,凭着那个人的身手,怕是就要把我留下了。那人的箭法……。”说到这里,他的脸沉了下来。 那人的箭法,明明和他如出一辙! 他和尤章部落,到底是什么关系? 本来他想把这事的来龙去脉都探听出来,也确实往城里派了些探子。没想到那几个部落一联手,这么一搅,反倒把他的部署全都打乱了。现在边城里戒备森严,等闲人不能外出,那些进去做生意的游牧部落的人更是被牢牢监视着,根本没办法轻易把消息递出来。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恨地在王座扶手上拍了一巴掌。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听说呼图鲁本来是能留下司徒睛的,却被横插JIN来的家伙搅黄了,还受了伤。”塔尔道。他能知道的消息,尤章王肯定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说得好听,给自己的受伤找个好借口罢了。”尤章王冷笑,他才不相信传出来的战报呢。 说到箭术超群,那个姓顾的军师身边的护卫确实算一个,其他的倒没有太特别的,能伤着呼图鲁? 他却忘了,两军对阵,尤其是混战之际,很难照顾到全局,金丹凤本身箭术就不错,又是袭击,能射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尤章王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看来,除了和他手法如出一辙的人外,其他人就算百步穿杨,亦不算本事。 “听说那箭上有毒?” “是的,所以呼图鲁追赶了一段就被强行送了回去,不过他手下还是有一部分勇士追了过去,只是据说折损了一些,还是没能抓到人。”塔尔说。 金丹凤被辱,那些施暴的勇士们已经全都被司徒睛杀死,后找到的勇士们只能看到尸体,基本不会太清楚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况且,谁能想到来救助的人里面,竟然还会有女人? 那些施暴者也不过是临时发现之后才起意WU辱,没想到却被折回来救人的司徒睛收割了性命。 尤章王吩咐道:“告诉城里的探子,必须把那个护卫的来历弄清楚,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尽快传回来,知道吗?” 当年尤章权力更替时,其他部落借机搅军水,导致形势越来越差,最终兄弟阋墙,他的父亲老尤章王成功上位,并翻脸不认人,将支持他的其他部落都驱逐得远远地。而落败的那几个兄弟,多被老尤章王杀掉,只有一个最小的叔叔逃掉。 说起来,尤章王其实和他的叔叔关系不错,感情甚至胜过老尤章王。当初他的骑射还是叔叔亲手教出来的,可以说是半师半子。可惜就算这样也没逃过权力更替的漩涡,不得不带着几个死忠勇士远走他乡,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护卫,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小,难道是叔叔的儿子不成? 他低头看了看双手。 尤章王和老尤章王感情一般,对老尤章王的另外几个儿子尤其相处恶劣,当初他接掌尤章王的位置时,虽说并非血雨腥风,但也绝对不是风平浪静。 现在他那几个所谓兄弟,要么被他死死打压,要么坟头上的草也差不多有半人高了。 只是一想到小叔叔,他的心情还是忍不住有种难言的感觉。 其实那护卫虽然用箭射他,毕竟被他躲了过去。再说两军阵上,他又不是自己身份,更说不定叔叔连他的身世都未曾告诉他,这样的话,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尤章王想。 这次出城,司徒睛虽然没受什么大伤,但腿脚都冻伤了,每天晚上都要抹一抹军医们留下的药膏。只是药膏见效不快,边城的物资又很匮乏,别说是他,就连黄将军脚上早年都有冻伤的时候。 这天他从舅舅帐子里回来,迎面碰上沈杀,他客气地点点头:“沈护卫去哪里?” 自从边城回来之后,几人间的关系已经缓和很多,用舅舅的话说,就是军师这一拨人拉拢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沈杀停下来,看看他,突然道:“军师说,司徒大人每天可以试试用热水泡脚。” 司徒睛愣了一下,眼睁睁看沈杀说完就离开了。 顾军师这是……在关心自己? 他回帐之后,不多时石百长竟然挑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司徒参领。” 司徒睛抬头看他一眼:“坐吧,什么事?” 石百长把手里拿着的一小包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是军师大人要我送过来的。” “什么东西?” “一堆瓶啦罐的,”石百长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对了,军师说了,这些东西是他用过的,治冻伤可好使啦,比军医开的那些子药膏强得多。” 司徒睛眉头皱了一下。 他冻伤还是这次出边城的缘故,只是回来后除了召几个军医看过之外,并没大肆宣扬过,顾军师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他一直派人盯着这边? 他把疑问问出了口。 石 百长脸上有点儿尴尬,道:“就是早上我和几个兄弟闲聊,说司徒大人这次太辛苦了,腿脚都冻伤了,正巧军师路过,听了那么一耳朵,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当时 想,司徒大人的事,肯定不能瞒着啊,这都是长脸的事儿,要不是和兵士同吃同住,把御寒的衣物都给了兵士,自己哪会冻伤。……就多说了几句。” 司徒睛摇摇头,将小包里的瓶瓶罐罐打开。 里面有粉末有膏,贴心的是竟然每一瓶旁边都贴着一个小小的纸片,上面用小字标明哪一瓶是做什么的。 字迹虽小,但是极有笔锋,刚劲有力,看得司徒睛竟然有些呆了。 “司徒参领?司徒大人?”石百长看司徒睛不动,不由出言提醒。 司徒睛咳了一声,道:“你们军师还挺有心的。” 石 百长笑嘻嘻地道:“是啊,参领你看,我身上的衣服,”他边说边把盔甲带子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中衣,却不是普通的军中制衣,而是相当厚实的棉中衣,“这就是 军师大人给我。他说我们每天在她帐外站着,天寒地冻的,太辛苦了,就把他的一些衣物拿出来送给我们。还跟我们说,不要嫌弃呢。” 显然,这位曾经对顾军师很抵触的百长,和军师相处下来之后,已经对他成见全消了。 “其他兄弟也有?” “都有,都有。有的兄弟是棉靴,有的是棉袜,有的是棉护手,还有的是棉中衣棉护膝什么的。顾军师说,他从京城来时,没想到边城会这么恶劣,并没备得多少,因此只能是有什么送什么。不过这东西是真暖和,不愧是军师用过的。”说着啧啧赞叹。 司徒睛笑了笑。 如果东西是成套的,他还会起疑心。现在听石百长这么说,看来就算是顾军师有意收买人心,也绝对不是在京城时就有了准备。看来,他还得特意上门表表谢意才是。 ☆、第128章 白日里,大家都很忙。 因此司徒睛去向微娘道谢时,已是晚上。 其时微娘正用热水泡脚,热水里放了药末,散发着浓重的药香气息。 听到外面有人报司徒参领来访时,她倒没多想,随口道:“叫他进来吧。” 帐帘一掀,一身棉袍的司徒睛走了进来。 “顾军师。”他道。 微娘对他点点头:“司徒大人,恕我现在不能起身了。阿沈,去帮司徒大人端杯热茶,暖暖身子。” 司徒睛忙道:“不必了,我刚刚在帐中喝过。”说着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沈杀站在微娘身边,动也没动。 “司徒大人此时过来,可是有事?”微娘问道。 司徒睛笑笑:“是过来谢军师赠药之恩的。” 此时帐内点着蜡烛,烛光晕黄,让军师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线条硬朗,反而多了几分柔和的意味。 司徒睛不由多看了几眼。 军师他长得真是好看。 微娘笑道:“司徒大人忒也多礼。你为边城为朝廷付出良多,我只是送几瓶药膏过去又值得什么?反要劳参领亲自过来道谢。”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一时间帐内气氛其乐融融。 此时微娘泡脚时间已到,沈杀走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拿着一块白布轻柔地将微娘脚上沾着的水珠一点点拭去。虽然烛火昏暗,却依旧让人觉得那两只脚纤巧白嫩,直如瓷器一般让人看得没法移了目光。 司徒睛突然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由沉默下来。 军师的脚……也真好看。 沈杀帮微娘拭干脚,涂上药膏,包裹好,这才拿起一边备好的干净棉袜,小心地套在她的脚上。 整个动作轻柔却不生疏,明显是做习惯的。 要是……要是这时候帮军师擦脚的是自己……,司徒睛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大张着嘴,一脸错愕神色。 这时微娘正好抬起头,对他笑道:“司徒参领,若药膏不够用的话,尽可以再来我这里取。只是自己临时调配的药膏,并不值得什么。” 司徒睛看着她笑靥如花,白润如玉的脸庞上那双灵动的眼睛一时间竟似在勾魂摄魄一般,原本只是在心中的那股蠢动竟突然好似一下窜到了下面,整个小腹都火热起来。 他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道:“那个……军师,我……本将……参领……啊,想起来还有点儿事要去做……那个,将军吩咐的……先走了,告辞!”说着也顾不得失礼,没等微娘回答就急匆匆地冲出了大帐。 微娘惊讶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解地看向沈杀:“他这是怎么了?” 沈杀亦不明白,道:“许是突然想起来有事罢。” 微娘摇摇头:“真是辛苦。” “别理会别人,你该休息了。”沈杀道。 微娘每日入睡时间是他严格控制的,绝对不许破坏。开始微娘还抗议过,可惜对冷面沈大公子来说,抗议实属无效,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沈压“镇压”的方式很简单,微娘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板着一张脸虎视眈眈着对方。就算微娘再想无视他,这么大一个人在面前,总不可能真的看不到,最后也只能屈服了。 司徒睛回到营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随着寒气的进入,身体里那股火不但没熄,反而更旺了。 他的眼前不时闪现着顾军师那双雪白柔嫩的脚,还有纤瘦的脚踝,再往上,甚至还微微露着一点点小腿…… 他猛地躺到床上,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帘外传来了黄将军的声音:“睛儿,睛儿,睡了没有?” 司徒睛将蒙脸的被子拿下来,坐起身有气无力地道:“还没有。” 黄将军走进来,看了看司徒睛的模样,道:“还没歇着?” “刚刚去顾军师那里走了一趟,”他指了指桌上的药膏,“去谢他赠药之情。” 黄 将军点点头,道:“不错,平时多走动走动。”说着叹了口气,“想起之前,你娘把你全权交给了我,还说连你的婚事也都一并让我做了主。可惜舅舅镇守边城这么 多年,一直没能回到京城里,边城困苦,倒是把你也连累了。若是在京城,像你这么大的年纪,许多连孩儿都有了。” 司徒睛忙道:“舅舅说哪里话?这么多年来,舅舅对我的养育之恩,睛儿没齿难忘。更别提舅舅还悉心指点睛儿的功夫,这些情份,便是亲父子也很难比得上。” 黄将军膝下无子,确实是把他当成了自己儿子在养,这一点司徒睛清楚得很,心里也很感激。 黄将军叹了口气,道:“总归是我耽误了你。”如果他会些巴结上司的手段,就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了。 当下他絮絮又说了很多,末了嘱咐司徒睛必须每日按时换药,这才起身离开。 司徒睛重新躺下,瞪着眼睛看着帐顶,不知不觉中竟然睡了过去。 梦里,他自己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在噼啪作响的鞭炮声不停地向周围的亲戚作揖,他的身后,一顶大红花轿跟着他,抬轿的轿夫个个身强力壮。 拜了天地之后,两人入了洞房,喜娘看着傻乐的他,提醒他该掀盖头了。 司徒睛看着纤细的新娘腰身,心里美滋滋地,刚要掀开盖头,突然舅舅走过来大声问他:“睛儿,你的新娘子是哪家的?” 司徒睛笑眯眯地道:“姓顾啊,顾家的。” 周围有人起哄:“快掀开来,给我们看看!” 他依言掀开,盖头下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看着不胜娇羞。 众人大笑,他生怕惊着娇娘,把他们全赶了出去。 再回转身看时,美娇娘已然自己脱下了鞋子,露出白嫩嫩一双天足,抬头看着他,目光流转。 司徒睛着迷地走过去,摸着她的脚:“娘子……。” 美娇娘任他抚摸,半晌在他耳边轻轻地问道:“相公,你看我这双脚,可好看?” 声音虽然并不粗砺,却分明是个男子声音。 他一惊,猛地醒了过来,只觉得身下湿了一片,心跳如鼓擂。 那美娇娘的脸,分明是顾军师的模样。 他站起身,冲帐外喊道:“抬热水来!” 此时距他睡着不过小半个时辰,伙房那边尚未熄火,亲卫们很快就把热水抬过来。司徒睛几下脱了身上的衣服,进了桶中,把头深深地埋到了水面以下。 做春梦竟然梦到了男人头上,他也实在是太有出息了! 这个晚上,不止是司徒睛一个人没休息好,同样还有人睁着眼睛到天明。 比如说金丹凤。 再比如说王大平。 自从那天金丹凤被救回来后,她就一直没理睬过他。王大平亲眼见到她窝在司徒睛怀里,本来想鼓起勇气质问几句,履行一下未婚夫的责任,但看到司徒睛和金丹凤两人冰寒的眼神,他原本心中就有鬼,那勇气便全散了。 直到回了边城,金丹凤都不曾再理过他。 这些日子,金丹凤因着腿伤,一直在营帐中休养。幸好伤势不重,没多久便出来走动了。只可惜她现在跟以前相比简直换了个人,见谁和谁打招呼,就算是最低下的兵士仆役也一样,可就是不理他。 看到他跟没见着他这个人似的。 一日两日王大平还能忍,次数一多他就忍不了了,总想着和金丹凤说说。 就算不能再恢复以往的关系,起码也缓和一点儿,别像现在似的,一看到他就拉长脸。 金丹凤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在心里猜想过,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事儿,就连跟司徒睛救人的那些亲卫们都没露半点儿口风,让他也实在有点儿拿不准。 按理说,要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些大嘴巴兵不会不急着往外说。 “丹凤,在不在?”一大早,他就收拾整齐,匆匆往金丹凤营帐这边来。 金丹凤此时正在帐中,坐在床上发呆。 她对王大平原本说不上有多爱,只是两家订了亲,她也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看了。再加上王大平一直对她言听计从,让她觉得以后日子这样过下去也算不错。 没想到只有在危险的时候,才能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 她怎么都没想到,那天和王大平一起逃跑时,她不小心伤了腿,他就能狠心把她扔给那些部落的勇士受辱,自己逃掉。 他不是常常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心吗?原来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心都是可以丢掉的。 那些甜言蜜语现在想起来,尤其让人觉得讽刺。 倒是曾经作为死对头的司徒睛,竟然天神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将她从那些野兽般的男人身下救了出来,带着她一路厮杀。 勇士们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让她当时隐约有种快感,也带着几分安全感。 看,她并不是真的没人护着的,在死亡面前,照样有男人抱着她,哪怕满身是血,也会护她周全。 那个曾经一直都让她用鼻孔和下巴去看的男人。 司徒睛。 ☆、第129章 听到王大平的声音,金丹凤勉强压抑住心底涌上的反胃厌恶之感,平了平情绪,这才努力淡然地道:“进来吧。” 帐帘被撩开,王大平一身盔甲,走了进来。 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映得他的身形仍如平日一样高大伟岸,让人一看就觉得极有安全的感觉。 安全么? 金丹凤唇角现出一丝讽刺。 王大平看到佳人正坐在帐中,纵然看他进来都没挪动半分,手轻轻抖一下,那帐帘便放下去了。 阳光被隔绝在外。 那种瞬间的高大感立刻消失不见。 王大平向前走了几步,想到从前金丹凤对他巧笑倩兮的模样,咬了下嘴唇,轻声道:“丹凤,你……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说出口,金丹凤胸中的那些厌恶全都转化成了怒火。 她撇了撇嘴,想着自己失SHEN一事毕竟知道的并不多,虽然多都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却早被司徒睛下了封口令,不许乱传,心中多少平静了点儿。 只是对王大平,她的痛恨更多。 一个处在对立位置上的副参领还知道事事为她着想,可是这个未婚夫呢? 她冷冰冰地道:“你这时候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王大平见她开口,借机又往上走了几步,却将她脸上的不屑看得更加清楚,不由心里刺痛了一下。 他是真的爱着金丹凤,那天抛下她亦是迫不得已,危急之下的反应,跑出去一段后他甚至还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十个耳光,痛骂了自己一顿。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没胆量转回头去再找她。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游牧部落里的勇士们吓破了他的胆子。 后来他几乎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之下,竟然误打误撞地碰到了司徒睛。 想到司徒睛,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当初两人同来边城时,金丹凤对包括司徒睛在内的人的态度跟他完全一致。但这些日子,金丹凤对黄将军笑对司徒睛笑对顾三思笑对士卒马夫笑,就是不对他笑。 难道她是打算和他拆伙? 不就是……不就是犯了一次错吗?至于一下子把他全否定掉?难道她忘了以前他是怎么对她好的? 想到这里,王大平心中浓浓的不甘就升了上来,他又凑上去几步,直站到金丹凤身边。 这还是回到边城以后两人第一次离这么近。 “丹凤,有件事,我想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下。”他低声下气地说。 金丹凤看也不看他。 “就是……就是,就是那天我一个人先跑掉的事儿。”他说。 金丹凤猛地抬头看过来,那目光犹如要活活把他吞下去一样,带着刻骨的恨意。 王大平不由打了个寒战,更觉得自己有必要要和她分说清楚:“丹凤,你要知道,我那天不是有意把你扔下来的。可是你也知道,你受了伤,我如果还带着你,只会加重你腿上的伤势,也说不定两人都跑不掉。” 金丹凤怒极反笑:“所以你就扔下了我,独自逃了?” “谁 说我是逃了?”王大平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儿跳起来,“我那是看到形势不对劲,只能先留下你,自己出去找救兵!你也知道那些人有多不要命,我们两 个人根本打不过,要么就一同死,要么就搬救兵回来,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活下来。你看,现在我们不就都好好地站在这了吗?” 他无耻的话让金丹凤差点儿将早晨吃的那点东西都吐出去,她合上眼睛,看也不看他,冷冰冰地道:“你出去!” 王 大平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发急。此时金丹凤尚能听进去他的话,再拖些日子,指不定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了。虽然三皇子派他们来时,都委以参领之职,但殿下话里话 外的意思,却是让他多听金丹凤的。毕竟在朝堂上,金家势力要比王家强大,再说金丹凤除了是女子之外,没一处不比他强。 他牙一咬, 提高声音道:“丹凤,你莫不识好人心!那天我丢下你是不对,但你亦要看明情况,我刚刚便说过,两人全留,两人同死。我出去找救兵转回头救你是最好的办法。 倒是那日的情形,你怪我不如去怪司徒睛他们。我最先看到的是那个姓石的,我让他点兵士去救你,他竟然假装没听到我的话。 说到这 里,他见金丹凤一动不动,便继续道:“我们自来了边城,就被架空了兵权,就算是个参领,也根本带不了兵。那姓石的不理我,我只好去见司徒睛。没想到司徒睛 那小子平时看着人模狗样地,关键时刻根本就是个怂蛋,说什么也不肯去救你,也不调兵给我。我没了办法,只好用监察参领的职位压他,问他说信不信回到边城后 就治他一个对官长见死不救的大罪,到时候军法处置,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见我这样说了,实在没办法,这才随便点了几个亲卫去救你!亏你现在还把他们 当好人,你知道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金丹凤心里狂怒。 事情到了现在,王大平竟然还把她当傻子一样的愚弄!难道他真的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金丹凤,给她几句好话她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吗? 王 大平见她一动不动,以为自己说的那番话起了效用,便平静了一下,做出苦口婆心的表情道:“丹凤,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不理我,却对你的仇人笑脸相迎,我这心 里有多难过。我不是一个爱表功的人,那日的事情我本不想再提。可是你却……,丹凤,你知不知道,如果那日不是我的话,你真的就回不来了……。” 他自认说得情真意切,丝丝入扣,金丹凤却再也按捺不住火气,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咬着牙低喝道:“王!大!平!你给我滚出去!” 王 大平见金丹凤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所料,不由顿住了,半晌才又再接再厉地道:“丹凤,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丹凤,那日的事真不 是我的错,……我知道了,一定是司徒睛那小子接到你以后跟你说了我的坏话对不对?你可真糊涂啊,你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对头吗?你指望他能说我什么好话?还有 那个顾三思,要知道三皇子派我们来,本就是要死盯着他的,你竟然还对他笑?你真以为那个小白脸会有什么好心思对你吗?你……。” “滚出去!” “丹凤,你不信我的话?我真的是去找救兵的,那天……。” “滚!” “丹……。” 一个茶杯迎面掷了过来,王大平一偏头,茶杯贴着他的脸过去,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想而知茶杯的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转头还想再缠着金丹凤,可惜这时佳人目眦欲裂,全身上下都似在喷着火,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出了大帐,只留下帐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金丹凤一路走,一路伤心。 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突然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明明她是金家最有出息的人,虽然是女儿身,但文才武功,无一不精,连金家老太爷都屡屡称赞,三皇子更是对她青眼有加。 甚至这次到边城来,三皇子还指定要她统领,王大平为辅。 对了!王大平! 都怪他,都是他,如果不是他扔下自己,自己就不会被辱,不会出那种事,不会差点儿丧命,更不会到现在都还抬不起头! 可是……怪他又怎么样? 他是她的未婚夫,现在她已经失了身子,就算和他决裂,日后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但嫁给他就可以了吗?王大平此时明显还没完全猜到事实,可等到洞房花烛夜时他定会发现她不是CHU子之身,到时一切都被拆穿,她和金家的脸面将全被踩到脚下。 再说,三皇子殿下还会用一个失贞的女人吗? “金参领!”一个兵士见到她,急忙停步行礼。 金丹凤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有事?” 那兵士是司徒睛身边的亲卫,他走上来,将手里一个干荷叶包着的物事递过去,笑道:“金参领,这是我家司徒大人特意让小的送来的荷叶鸡。” 荷叶鸡吗? 如今是冬天,平日里肉都难以见到,多少军士百姓都只能靠鼠肉为食,鸡有多难得可想而知。没想到司徒睛竟然把鸡做好了给她送过来。 她双手抱肩,冷冷地看着。 这算什么?可怜她?同情她?还是嘲笑她? 亲卫看着她的架势,不由有点结巴,喃喃地道:“金参领,这荷叶鸡是司徒大人亲手烤的。荷叶是他从百姓那边买过来的,他说,这味道肯定比不上京城里的美食,可边城太清苦了,实在没办法,您千万要包涵。” 这亲卫是那天跟司徒睛一起去救过金丹凤的人,自然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多少对她有些同情心。不然照着金丹凤以前那种目中无人还处处找人麻烦的模样,哪会有人跟她说什么劝慰的话? 金丹凤的目光落到了荷叶鸡上。 其实烤得很不错,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又包着荷叶,依然能闻到里面鸡的香气。 很YOU人。 金丹凤突然冷笑一声,道:“你们司徒参领很喜欢送人东西不成?” 亲卫一愣。 她继续道:“不然巴巴地烤了东西送过来是什么意思?向我示好吗?” 她 的言外之意是司徒睛有和好之意,但亲卫显然误会了“示好”的含意,他吭吭哧哧地道:“那个,金参领,我……我也不知道司徒大人的想法。不过……不过你放 心,我们司徒大人绝对没成过亲的,连女人的小手都没碰过!更没和哪个女人有过什么牵扯。司徒大人是黄将军一手带大的,一直在军中效命,平日里除了公务,就 没想过别的事情……。” 说来说去,竟似像开始推销自家副参领了。 金丹凤不由愕然。 这亲卫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不太对?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想说你家司徒大人很喜欢我咯?”嘴角却带着一丝讽刺。 亲卫额上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司徒睛喜不喜欢金丹凤,他哪里知道? 只是,再看看手中的荷叶包鸡,他又有些拿不定。本来军中困苦,尤其是在冬天,弄到只鸡不容易,结果大人烤完后还叫他给金参领送来,自己一口没动。 以前大人根本没这样对过哪个女子。 这样说来……说喜欢应该没错吧? 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金丹凤嘴角的讽刺凝固了。 她没看花眼吧?这亲卫真的说司徒睛喜欢自己了? 不是可怜?不是同情? 也对,如果不是喜欢的话,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带几个亲卫就杀回去,把她从那些禽兽手里救下来? 想起那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金丹凤的心没来由地多跳了几下。 那日他抱着她,一路杀出去,敌人鲜红的血溅在他身上,溅在她脸上。 那情景她怎么也忘不了。 鬼使神差般地,她伸手拿过那包荷叶鸡,对亲卫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别的事得另说。” 亲卫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总归差事算是办完了,再说就算他不懂,把这话原样转给自家大人还是办得到的,大人当然能明白。 金丹凤拿着荷叶鸡,一边走,一边想,脚步渐渐变得轻快,脸上多日来压抑堆积着的沉郁也消散了很多。 其实,嫁给司徒睛并不是个很坏的选择。起码他绝对会对她好,这从他肯舍命救她出去就知道了。再说他知道她遭遇过的所有事情却还不避着她,就说明他不在意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日后就算两人成亲了,他亦不会拿着这点到处宣扬,只会让他的手下人把嘴闭得更严实。 别人不知道那日的事情,她的仕途就会稳,三皇子不会轻待她,她仍是金家那个最有出息的人。 只有两点需要考虑,一个是如何让金家舍王大平转而接受朝中没什么根基和背景的司徒睛,另一个么,就是她得想办法说服司徒睛把那日救过她的亲卫全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才是。 这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第130章 王大平向金丹凤解释不成,两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冷淡。 现在金丹凤已经不见他的面,每次他再去她的营帐时,外面守卫的士兵都会将他拦住,说是金参领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可是他分明看到有司徒睛的亲卫进去过,那些士兵却像没见到一样。 就是说,金丹凤不见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王大平又怒又妒,差点儿气炸了肺,他气恨恨地转身离开,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司徒睛,一个小小的副参领,朝中又没什么根基,没想到竟然敢抢他的女人! 他非得让这个家伙尝尝苦头不可,顺道也让金丹凤看看,到底她看上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放弃自己,是金丹凤最大的错! 他安插在各队伍中的那些眼线们这时便起了作用,一个命令下去,眼线们很快就将司徒睛本人的各种情报送到他的案头上。 可惜看着很清白,根本没有什么能泼污水的地方。 他摸了摸下巴。 没关系,再清白,他也可以让这个人不清白。再说了,司徒睛身边那么多视如兄弟的亲卫,他可不信每个人都真的忠心耿耿,没有向上爬的野心。 可惜让他意外的是,纵然他使出百般拉拢的手段,却果然没有一个如他所愿倒向他这一边的。 如果做得更明显些,只怕人还没拉过来,先要被司徒睛黄将军等人发觉了。 看来,到了得用些非常手段的时候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的一份讯息上。上面写着司徒睛一个叫“绿水”的亲卫,写得很详细,包括睡觉时起夜几次。 这个亲卫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血气方刚,曾经因为看上城里某个女子想强娶回来,结果被人家一状告到军营里,不但佳人没到手,反而还挨了军棍,在床上将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他阴沉沉地笑了。 好色是吗? 这世上最好操控的人,就是有弱点的人。 绿水一向深得司徒睛信赖,虽然不像白浪那样对自家大人形影不离,但亦是几个得力的亲卫中的一个。 当年他刚成为大人的亲卫时,年少轻狂,以为身份不同往日,做什么都有自家大人罩着,因此很是胡作非为了一段时间。 后来他看中了一个漂亮的小娘,虽然对方几次哀告说已有婚约,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放下聘银,便说要娶。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他还三不五时地上门滋扰一番,有几次酒醉了还非要拉着那漂亮小娘动手动脑,其父上来讨饶,却被他打破了头。 结果这小娘刚巧有个长年在外的游商兄弟回来,听说这事后,看到老父头上的伤,一怒之下就告到了军营里。 军营里的人本来不敢收,谁不知道绿水是司徒睛身边的亲卫? 没想到司徒睛刚好路过,听说此事后,亲自把告状的人请进了军营里,查明此事真相之后,当着原告的面将绿水打了军棍。 一时间司徒睛美名四起。 而绿水吃这一顿打,终于明白自己再与往日不同,毕竟还只是一个副参领的亲卫,生死仍握在别人手中,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不该再嚣张度日。 从此后绿水便如变了个人一般,再不做那等惹人嫌厌的事情,偶尔好色的毛病犯了,也多是拿着饷银跑到城里随便哪家JI院,塞些银子找个漂亮姑娘发泄一下。 虽说JI院里的姑娘终究不如那些良家女子让他觉得有滋味,总算聊胜于无。 这一日,绿水不当值,便在城中闲逛。正在集市上东瞧西看时,忽地左肩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眉毛一皱,当下看了过去。 没想到撞他的竟然是一个明目皓齿的年轻女子,纤细的腰身,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撞了人,自己反先慌了手脚,伸一双纤纤素手在他被撞的地方揉几下,无措地道:“军,军,军爷,小女子实是没看到,还望,还望军师恕罪则个。” 那声音娇柔婉转,直如夜莺轻啼,听在绿水耳中,直化作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不停地搔啊搔着。 当下那一大堆愤怒斥责的话便全咽了回去。 他换上一脸笑意,道:“小娘子说哪里话来?是我没注意,撞到了你,小娘子没事吧?”说着看似关心的样子,却顺手将那姑娘在他身上轻揉的小手抓在了掌心,只觉得入手滑腻非常,心中那原本不过一两分的YU望登时便涨成了四五分。 姑娘见被他抓了手,不由涨红了粉脸,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这里,急忙把手慌慌地收回去。 绿水却哪容得她这般轻易便走,只手上用力不肯放,嘴里却还道:“小娘子,不知你住哪里?可需要相送一程?” 姑娘咬了下嘴唇,娇羞地道:“哪里敢劳动军爷?小女子家离此处不远,这便回了,还望军爷通融一二,放手才是。” 绿水恋恋不舍地握了半天,眼见不放不成,这才松开手,有心想追上去,却又想起之前挨过的军棍,只得把那色心收了,站在原地看着那姑娘的丽影一点点离开。 那姑娘倒好似和他心意相通一般,走了一段,竟然回过头来,待见到他正凝望着她,不由脸上更红,低垂了头,却又不远离,只在对面的缨络摊子上一下下地扯着细密的穗子。 以 前那些女子,风尘之中的虽然对他笑脸相迎,却全都是看在他腰间的银子面上,再漂亮亦少了很多味道。而那些良家女子,却又十之□□看不上他,亦或早早就定下 了亲事,极少抛头露面的。偶尔碰到一二个有那么几分姿色的,偏生从不对他假以辞色。这样下来,就算他有天大的色胆,也只能早早歇了。 没想到这个无意间撞到的姑娘,光长相就可说是绿水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份,看她那反应,又不似个对他全然无情的。 不然她只悄离开就是,又何必在那边的摊子处频频回头? 一意识到这个,绿水就只觉得心里那股被骚得痒痒的感觉越来越是浓重,到最后简直要冲到脑子中来。偏生这时那姑娘再次垂头看过来,目光流转间,直似有个小手要将他抓到她身边去。 姑娘终于放下被她揪扯得不成样子的缨络,转头走了,绿水不知不觉地跟在后面。 那姑娘走了一段之后,似乎终于发现被人跟着,当下脚步有些慌乱,走得更加急了。 绿水便加快脚步,眼看她直穿街绕巷,不多时走进了一个破败的草屋中去。 若她直接进了,绿水自然回转,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没想到那姑娘进屋之前,先是回头看了看,见到绿水竟跟到这里,她却也不意外,还对他笑了笑。 看到她的笑,绿水的脑袋轰一下就炸了。 她对他笑! 这是不是说其实她同样很喜欢他? 既然喜欢他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把她讨回去做老婆?不管怎么说,看这姑娘的长相,比他前几年要强娶的那漂亮小娘还要美上几分。能天天守着她过日子,他亦肯收心了。 绿水正在心里胡思乱想之际,那姑娘竟然再次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盆子,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物事。见到绿水还未离开,她冲他笑笑,用手指了指屋子里,又做了个口型。 绿水仔细辨认,那几个字依稀是:“晚上过来。” 晚上? 没想到,姑娘不但对他有意,还把一切都想好了。 绿水色令智昏,当下想不到别的,只美颠颠地离开了。 姑娘见他消失,这才收了笑容,进到屋里,对床上坐着的人道:“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那呆瓜看着应该上了钩,什么时候给我银子?” 床上的男人冷冷地道:“话是你说的,我却没看到。那人若晚上不来,我岂不是白白给你使了银子?等晚上我见到这些再说!另外,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再说一遍。” 姑娘道:“奴家是王大人失散多年的远房妹妹圆儿,因着王大人来边城,偶然遇到,前几日才敢相认。王大人对奴家上下照顾有加,把奴家当成了亲妹妹一样看待。” 床上的男人点头道:“不错,记住你自己的身世。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是这次商队里运过来的新雏儿。若是演得好,我护你一辈子。若是弄砸了我的事儿,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说到后来时,他的眼中竟然冒出些许恶毒的光芒。 姑娘心中一跳,忙道:“王大人真会说笑话。圆儿不过一风尘女子,能得您青眼,已是圆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全力相报还来不及,怎么会弄砸大人的事情呢?” 男人点头,道:“你知道便好。夜里若是他过来,拿话逼住了他,自然有你的好处。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姑娘忙赔着笑脸送他出屋。 踏出门那一刻,阳光正照在男人的脸上,他颇不习惯地用手挡了一下,长袖遮掩,隐约看出他的相貌竟然是王大平。 入夜,绿水果然来了。他虽心中猫抓猫挠般地难受,毕竟并未完全丢了警醒之心,先是在草屋外等了许久,却未见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不由在心里暗笑,那姑娘不过是看中了他是人中龙凤,这才起意相邀。她却疑神疑鬼,难不成是临阵便怂了? 想到这里,绿水便推开栅栏门,走了进去。 直到门前时,他伸手便要去开房门,哪知道房门并没有闩,一推便开。 屋里,入目便是一张大桌。那桌上正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白日见到的那女子正伏在桌上睡觉,她的手中还抓着件补丁撂补丁的外衣,桌上则放着一个针线筐。看样子,她是边做活边等他,没想到他来得晚了,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 想到这个可能后,绿水再不担心是不是其中有诈,只觉得这姑娘这般诚心对他,倒也难得,便悄悄关上房门,借着烛火之光一步步向伏在桌上睡着的姑娘走过去。 那姑娘睡得很沉,甚至就在绿水的手刚刚搭上她纤弱的肩膀时,她依旧还伏在那里睡着。 直到绿水脑中的理智完全被色字淹没,双手下滑到了她的腰间,甚至要进到衣内时,她才猛地惊醒,杏目圆睁地回望过来。 绿水对她笑了笑,却没收回手,哪知道那姑娘竟然大叫了一声:“啊——!救命啊,有毛贼!” ☆、第131章 绿水见她喊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别喊,是我!” 那女子叫不出声来,只“呜呜”个不停。 绿水道:“你若不喊,我便放了你,你点个头。” 女子果然依言点了。 绿水松开手,道:“怎地此时认不出我来?” 那女子却瑟缩着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你出去,快出去!” 绿水只觉得她身体上的暗香一阵阵地钻入鼻孔里,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哪里还肯细听她嘴里说的什么,只喃喃地道:“好妹妹,香妹妹,让哥哥摸摸,让哥哥闻闻。” 说着不停地在她身上乱嗅乱摸起来。 那女子伸手推了几下,却哪推得动绿水?倒把他更是弄得心里直如有把火在烧,直接把她推倒到墙边的床上,整个人都压了下去。 女子惊叫一声,不停地挣扎着。 绿水很快扯开了女子的衫裙,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就在他LUO着上身,和裤子斗争时,忽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贴到了他的后心处,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满身的YU火都一下子降了下来。 那分明是把武器。 有人制住了他! 绿水的动作一下子停了,那女子见他不动,立刻从他身下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躲到那人身后,嘤嘤哭道:“哥哥。” 却原来不过是这小娘子的兄长。 绿水心中大定。 不过一普通百姓,怕得什么? 他转过身来,刚要说话,嘴巴张开,却很久都没合上。 用匕首顶着他的,哪里是什么百姓,分明是那位监察参领王大平! 他原本是很不屑这个新来的参领,可是此时把柄握在人家手上,不得不干笑着叫了一声:“王,王参领。” 王参领却不说话,匕首上透过来的寒气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绿水想起他素来和自家大人不对付,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虽说监察参领基本没权力管束他这种事情,但只要王大平对军营里放个风出去,第一个办了他的只怕就是他家大人。 前些年那打在身上的军棍滋味,到现在他一想起还觉得遍体生寒。 王大平冷笑道:“怎地?我倒不知道,何时司徒大人身边的护卫,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妹妹的头上!” 绿水哪知道这女子会和参领扯上关系?不然就算他再色迷心窍,亦不会一头撞进来。 他赔笑道:“王参领,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这女子是你的妹妹。刚刚的事情,一切都是误会,真的,只是误会。” “误会?”王大平撇嘴,“难道是我眼力不行,看错了方才的事情,其实你没把我的妹妹拉上床,没打算非礼她?” 几句话说得绿水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 再顾不得什么,双膝一软,就跪到地上,拉着王大平的衣角苦苦哀求:“王参领,王大人,我真不知道这小娘子会是你的妹妹,不然就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可 能生出这种心来。你放过我,王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我改,我一定改,以后我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你信我,信我这一次!” 王大平看着绿水的模样,几乎要把他错看成是司徒睛。想着司徒睛若是哪一日便这样跪着求他,那该是有多好,到时他定把金丹凤叫过来,让她好好看看清楚,让她知道一下,只有自己才是最顶天立地的男人。 “你知道错了?”王大平冷笑一声,“可惜啊,晚了!”他用手指了指一边站着的女子,“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知道她到底是谁?” 绿水这时哪里还敢抬头再看佳人一眼,只是不断地低头求饶。 “她 是我的远房表妹圆儿,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寻亲的,我好不容易找到处合适的地方把她安顿到这里,就是看着这里清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扰纠缠于她。结果 呢?竟然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这么大剌剌闯上门来?”说到这里,他似气急了,抬脚就将绿水踢了个跟头,“你敢WU辱官长亲眷,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过?” 绿水哪知道自己随便看中的一个女子会是王大平的表妹?当下更是苦苦哀求,把头都磕破了。 王大平冷冷地道:“你犯了大罪,等着在三军面前被斩首罢。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这个司徒睛身边的亲卫,竟然对官长的亲眷起了心思,连你家大人都因你抬不起头来!” 绿水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直浸得身上的裤子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双手紧紧抓着王大平手里的匕首,顾不得双手被锋刃割伤,一脸决绝地道:“王参领,王大人!我求你,我求你放小人一马。只要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这话一说出来,王大平便知道今天晚上布的局完全成功了。 他的嘴角现出了阴森的笑意。 “什么都听我的?” 绿水一见似乎有转机,急忙重复道:“什么都听参领大人的!”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参领大人放心,以后绿水就是参领大人的一条狗,参领大人让绿水去哪里,绿水就去哪里!参领大人让绿水干什么,绿水就干什么!” 王大平突然弯下腰,在他耳边阴沉沉地道:“说得真好听,可惜本参领不信!” 绿水急道:“大人,小人真的是一片诚心投奔您的!日后一定唯参领大人马首是瞻,小人可以发毒誓的!”说着就举起了右手。 王大平本没想着逼他发誓,不过既然这个护卫这么上道,他也没有拦着不让发的道理。听到绿水发过誓,他才低声道:“那如果,我让你做的事是杀掉你家司徒大人呢?你到底做是不做?” 一听他这话,绿水一下愣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司徒大人功夫比小人高得多,就算小人照做,也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王大平见他并没说什么兄弟情深一类的话,只在担心自己打不过司徒睛,心知这护卫定是真的被他拿住了小辫子,心下不由有些得意。 “你放心,我不可能真的让你去杀司徒睛的。”他道,“我现在不过是想让你做点儿你能做到又不伤害到你性命的事情。” 绿水原本是真的害怕他让自己去杀司徒睛。他没说谎,在功夫上他确实打不过司徒睛,更别说司徒睛身边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忠心耿耿的护卫。而且,他也确实下不去手。不管怎么说,两人毕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感情还是有的。 一听王大平不过是和自己开个玩笑,或者说是个试探,他松了口气,想再表表忠心,却不敢像之前那样大包大揽,只道:“王大人有令,小人无所不从。” “好,我不让你杀司徒睛,不过,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司徒睛,把他每天的一举一动都传给我,不管是什么事儿,哪怕是他哪天多说了几句话,或者多看了什么人一眼,我都要你认认真真地写到纸上,给我拿过来!” 他这话一说出口,绿水的脸立刻苦了,道:“王大人,小人其实……不认得什么字,这传信儿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换一种?” 既然是当卧底,肯定不可能让自己迅速暴露。他不识字,又不喜作画,就算探听到了什么信息,只怕也不能很及时地传出来。 “废物!”他不由骂了一句。只是不管怎么说,就算让绿水现在开始学习认字,也晚了。他只能恶狠狠地骂一声,接着道,“那就亲自到本参领面前,把所有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对本参领说,这样本参领才会考虑放你一条狗命!” 绿水哪还顾及得了他对自己的辱骂,只顾着点头,生怕点得慢了,这位王参领又改变主意,把他的事儿捅出去。 司徒睛本身虽然极重情义,不然当年也不会将他力保下来。可是凡事有其一没有其二,今晚他做的事情可谓是相当背主,那司徒睛前些年打过他军棍,现在未必还肯用打军棍来收拢安抚城中老百姓的心。 “对了,”王大平左想右想,最后还是加了一句:“你要盯着的人,不止是司徒睛,还有金丹凤,懂吗?” 绿水不由愣了一下。 这两人不是一对未婚夫妻吗?怎地现在还要他就近监视着? “记着,不是监视别的,就是看看金丹凤私下里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还有,监视时要隐蔽,要离得越远越好,那金丹凤的功夫受过朝中数位将军的点拨,功夫很是难得,若是一个大意,便说不定要被她发觉。” 绿水紧紧把嘴巴闭上了。 看这两人,虽然已经订了婚,但明显早是貌合神离。之前倒还说得上是夫唱妇随,怎地没过去多少日子,两人就开始生份起来了? 还有,他怎么一定要和自家大人过不去? 虽然心中揣有这种狐疑,他终究没说什么。 ☆、第132章 微娘对司徒睛那些护卫的情况自然一无所知。事实上,她现在关注的重点正放在铃姑传回来的讯息上。 “按说上次那些游牧部落的人让边城吃了个大亏,就算不趁热打铁,也绝对不会就这么沉寂下去。可是奇怪的是,最近他们竟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司徒睛此时正坐在微娘的大帐中,面前放着一碗氤氲的清茶。 谁都知道顾军师这里有好茶,不过司徒睛来此可不是为了喝这杯茶,他的目光落到对面微娘那双白嫩的小手上。 虽然前些日子受冻,曾经长过冻疮,但此时已经好转大半,看不太出来了。 这样一双手,本该是让人怜惜的,却偏偏同它的主人一起被扔到边城来,受这般苦楚。 司徒睛心里升起疼惜的情绪。 微娘却没在意这些,她眯了眯眼睛,很快将游牧部落的现状及铃姑的传讯结合到一起,大致形成了一个脉络。 “无妨,”她淡淡道,“当初那几个部落联合起来对边城出兵,却不曾知会尤章部落,虽然确实让我们边城损失了不少人手,却终究没能达到他们的目的,现在他们应该同样很头疼,没留下司徒大人,又没法面对来自尤章的怒火。” 这几个部落联合,可想而知必是城中的细作传出的情报,让他们冒着触怒尤章的危险,想生擒或者杀死司徒睛。 对他们来说,吞下边城的两大障碍,一个是黄将军,另一个便是司徒睛。 只要能打破其中一个,就等于成功了一半,再吞并边城指日可待。 至于为什么不通知尤章,原因很简单,尤章现在已经是所有部落中最强大的一个,再让他参与到这次战争中,可想而知占主导地位的必然会是尤章,事成之后只怕其他的部落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 没想到司徒睛这般勇猛,不但支撑了下来,还顺利回到边城,没能让他们得逞。 这下子,算是鸡飞蛋打了。 司徒睛顺着微娘纤细的手指看上去,直看到她的手腕,再下去,就隐没到厚厚的衣袖中,露不出一丝。 他不由有些遗憾,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天军师的雪嫩双足,如果当时替军师擦脚的是自己…… “司徒大人?司徒大人?”微娘再和他说几句,却见他只是魂游天外,不由出声叫道。 司徒睛一下子醒过神来,见对面军师那双微挑的凤目正看着自己,头微微倾过来,从他这里甚至能看到军师细腻的脖颈,不由咽了口唾沫。 “司徒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微娘再玲珑心思,又哪里想到面前这位副参领神思不属的根源正是自己。 只是最近司徒睛在她面前走神的次数明显增多呢。 司徒睛见被她抓包,知道她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倒也不像之前那般难为情,只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军师觉得,这些贼子最近可会袭扰边城?” 微娘摇摇头:“应该不会。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尤章那边必会要他们一个交待,这一关过不了,他们不可能再结成什么联盟。另外,如果过了尤章那关,尤章王会顺理成章地把主导权拿回去,以后所有的事情基本要听尤章指挥,尤章王没那么笨。” 说到这里,她不由又想起了兄长顾三思在传回来的情报中对尤章王的评价。 什么“矫若银蛇,动如脱兔”,还说什么以尤章王的眼光谋略,绝对对中原有染指之心,只怕全面开战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契机只在于一个,就是边城。 若边城破,则尤章王必会挥大军直指中原。 这些微娘心里多少有些数,只是奇怪的是,兄长的情报中含糊其辞地似乎还有另一层含意,却又不明说,她参详许久,依旧猜测不出来。 到底兄长想说未说的那些是什么? 一双大手搭到微娘的肩上,帮她轻轻按摩着。 “很久了,要不要休息片刻?”沈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 司徒睛看着微娘肩上那双手,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微娘拍了拍他的手:“还不累,军情要紧,你若是累了就先去歇一下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 “我不累。”沈杀只简单地说了这三个字,就闭上了嘴,只一双手还在不停地替她按摩着。 “那军师觉得,那些游牧部落们最近不会有什么异动?”司徒睛问。 微 娘笑笑:“只是暂时。如果主导权回到尤章王手里,他迟早还会有什么动作的。而那些违背他的部落,虽说会受惩罚,但和边城的几场战斗在即,暂时记下来日后一 起算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司徒大人可以吩咐那些探子多警醒一些,数日内那边必有变动。还有,其实我觉得,趁着他们现在心不齐的时候,如果司徒大人有多余的 人手,可以派小股兵士去袭扰离城近的几个小部落,让他们知道一下,边城毕竟不是那么好啃的骨头,也能壮壮兵士们的士气。” 这一次司徒睛虽然带兵回到边城,但损伤惨重,军队的士兵也大受打击,急需要几次胜仗来壮壮声威。 说到这里,微娘想想,觉得在调兵方面,和黄将军面对面商议反更稳妥些,便站起身来。 司徒睛不知何意,只跟在她身后向外走去。 微娘掀开帐帘出去,却没想到帐门口正站着一个人,她差点儿一头撞上去。 幸好沈杀突地插了进来,揽着她横移几步,站到一边。 微娘转头,这才看到站在那里的竟是金丹凤。 金丹凤看也不看微娘,只盯着司徒睛。 司徒睛当即觉得头疼起来。 微娘看看这两人,只觉两人间气氛古怪,她无心深究,便道:“金参领,若不是有事找我,我先去黄将军那里。” 金丹凤理也不理她,微娘带着沈杀离开。 远处,阴暗中站着的绿水将这两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怎么?司徒睛又去了顾军师那里?”王大平看着地下站着的绿水,反问了一句。 绿水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他 来通报消息不是第一次了,开头还有些为难,说不出口。但次数多了,他倒也豁了出去,反正不管怎么说,调戏官长亲眷是死罪。在边城这些年,战场不是没上过, 生与死他看得多了。但死也分很多种,在战争中死去,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可如果背负着这种名声被处死,他着实不甘心。 他承认他好色,可驻守边城这么多年,大家都是男人,好色又怎么了?怪只怪他运气不好,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娇花般的妹妹,却偏偏是王参领的远房表妹。 罢了,说不定他表现得好,王参领肯将表妹许配给他呢。这样一来,他不但有了娇妻,还和王参领攀上了关系,指不定将来王参领回京城时,会顺便把他也带回去。 到时候还怕不吃香的喝辣的? 一想到这里,那对司徒睛的歉疚之心就越来越淡了。 王大平皱起了眉头:“司徒睛怎么老往顾三思那里跑?他们都谈什么?” 以前黄将军和司徒睛明显防着顾三思和他们,但现在顾三思反倒和边城一系走得近了。 一个娘们唧唧的男人,哪里值得他们看重了? “大人和军师在帐中谈,小人实在没法贴近了去听,就算那些亲卫兄弟都被小人支走,可军师身边那个护卫的功夫比小人高得多,小人只怕还没走近就会被他发现。”绿水道。 王大平瞪他一眼:“废物!” 绿水额上有冷汗渗出。 王参领不会因为这个就把他的事儿说出去吧? 幸好,王大平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你说,金参领后来也去了军师那里?” “是的,不过她刚到那里,顾军师就出来了。军师后来去见黄将军,金参领什么也没说,倒一直和司徒大人站着,我看那样子,她应该是去找司徒大人的。”绿水小心翼翼地说。 王大平怒哼一声,心里骂了一句:“JIAN人!” 自己的未婚夫不理,反而去见别的野男人,不是JIAN人是什么? 只是这话是不能在绿水面前说出来的。 “他们说什么了?” “这个……我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绿水回答。 王大平猛地站起来。 绿水心一跳,急忙道:“不过后来军师去见黄将军的事,我听其他兄弟说过,说是军师建议黄将军多派人注意游牧部落那边的情况,我估摸着,之前军师和司徒大人说的应该也是这方面。” 他虽然人不聪明,慌乱之下说出的话倒猜得*不离十。 王大平眯起了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你这次,实在是让我不满意。”良久,他才道。 绿水扑通跪了下来,哀求道:“王大人,小人实在是尽了力的啊,只是小人地位太低,没办法近前去听,这却是没办法的事,还望王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王大平轻蔑地看着他,淡淡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暂时先放你一马,让你做件事,算是将功折罪。” 绿水忙道:“大人要小人做什么?” 王大平道:“什么时候你看那姓顾的不在帐里,就悄悄地潜进他的帐子里去,把姓顾的平时看的书、写的东西什么的拿一份出来,给我看看。” 不管怎么说,王大平毕竟是三皇子的人,就算妒火攻心,也没忘了正事儿。 此番的事,如果能将黄将军一脉以及顾三思全都陷进去最好,就算不能,至少也要将顾三思这眼中钉拔了再说! 绿水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顾三思身边那个姓沈的护卫,身手实在是太高,有他在,自己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悄悄进去还不被人发觉。 王大平一看他那窝囊样儿就来气,恨恨地道:“你不会趁那姓沈的不在时再进吗?” 虽说顾三思大帐周围有兵士守着,但那些兵士以石百长为首,悍勇是有了,身手却不够,所有的护卫里,也就一个沈杀难搞。 只要把沈杀避过去了,此事基本无难度。 绿水知道王大平说得在理。 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司徒睛的人。司徒睛最近常往军师那里跑,明显两人走得比以前近得多。让绿水对军师出手,多少也有点儿背叛司徒睛的意思。绿水心里虽说愧疚之意少了,情份毕竟还在。 王大平见他这样,冷笑一声:“成,你不肯去,我不为难你,等下我就写封信,告诉你的司徒大人,你前些日子的某个夜晚,离开了军营是去做什么,我看看你护着的司徒大人会不会把这事儿压下来当没事一样?” 他说完这话,就走到书桌边,拿起毛笔做势要写。 绿水一见这样,当时骇得胆都飞了,急忙扑过去死死抓着王大平执笔的右手,哀告道:“大人,大人,小人去,小人去还不成吗?您别写啊,千万别写,您要是写了,小人的命可就没了。” 王 大平见他屈服,也不废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说起来,这几天我还去见过我那表妹。本来我表妹一心巴不得你死,不过我替你说了几句好话,又劝 了她几句,她的心思倒也慢慢回转过来了。如果你忠心对我,事情办得好,我把表妹许配给你也不是不可能啊。到时候你们就成了亲戚,难道还不互相照应?” 这话说得绿水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那娇花一样水灵灵的表妹? 王大平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下冷笑,脸一板,道:“拿到我要的东西,注意后面没人盯着再送到我这里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什么破绽。” 看着绿水走出去了,王大平这才扔下手中的毛笔,冷冷地自语道:“司徒睛,顾三思,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按说,王大平让绿水盯着微娘和司徒睛这事儿做得确实不着痕迹,谁也没想到司徒睛身边的亲卫里会有反水的人。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绿水根本不识字。 他让绿水去拿微娘看的书,写的字,绿水就算能潜到她的帐里,也只能是随便拿几本凑数了。 ☆、第133章 顾三思一直被带到尤章王面前时,还有些不解。 他自问自己一向掩饰得很好,并没有哪里露出什么破绽。更何况,前世的“戏王”,岂是那么轻易能让人找到漏洞的? 可是尤章王竟然不知何时便盯上了他,虽然他前几次顺利送出了情报,这些日子却被软禁了起来。 直到今日,尤章王决定见他。 开始,顾三思想过是不是尤章王在试探他,于是,他按照一个普通商人突然遭遇这种事情时的反应来面对尤章王。 可惜尤章王并不上当。 顾三思心往下沉的同时,终于断定尤章王确实已经看出他是边城那边派来的人。 只是,一想到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他终究是不甘心。 尤章王慢慢走到他面前。 近处来看,尤章王其实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五官深刻,身上带着中原人所没有的那种野性。 “你叫什么名字?”出乎顾三思意料,尤章王竟然会说中原话,虽然语调有些生硬。 “小人确实是商人。”顾三思道。他这不算说谎,毕竟,他顾家,是豪商之家。 尤章王笑了,他慢慢伸手,在顾三思耳边摸了几下,突然用力伸手一撕! 一张人皮面具就这样被生生揭了下来。 顾三思大骇,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尤章王太可怕了,竟然连他戴着人皮面具都知道? 尤章王仔细端详了他半天,慢慢道:“你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顾三思的心沉了下去。 他自到这边,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尤章王哪里可能看过他的真容? 若他说眼熟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双生妹妹微娘。 果然,尤章王沉思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我记得,当初截杀中原派往边城的军队时,有一个男人,身手很不错,他护着另一个男人,”他慢慢看向顾三思,“那人就是你?” 顾三思闭上了嘴。 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当时微娘和沈杀随王大平等人去边城,并没有掩藏身份,稍用点儿心就能打听出来那是京城派去的顾军师。 尤章王却又沉思一会儿,道:“不对,那个人一直在边城里,我的人在监视他,前几日还送了消息出来给我。” 边城里有部落的内JIAN,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尤章王笑着看向顾三思:“到底你是假军师,还是城里的那个是假军师?” 长得一模一样,很明显会有一个假的。 “边城里那个戴着你的面具?”他摇摇头,“没这个必要,真军师冒险,假军师反而留下去,再说你又不会什么功夫,你那个妻子,虽然功夫不错,终归还是差一些。” 顾三思听他提到铃姑,不由心中一急。 他和铃姑相处这些日子,虽然是假夫妻,但彼此间了解比以前多了很多,他确实比较欣赏铃姑的明快爽直的性子,如果就这么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了她,他必会抱憾终生。 他叹了口气:“你们别为难她。” 尤章王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要为难,得看你的态度。如果你油盐不进的话,我手下的那些人只怕会不高兴,我也没办法。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顾三思依言坐下,半晌才反问一句:“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尤章王笑了,侧坐在主座上,气势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有所减弱:“我们尤章部落的人,每次进了新人,都会相当注意。虽然确实常有商人进来,但一般都是熟脸商人,那些生面孔尤其是要关注的对象。你这张脸,没人见过。”他说着,右手点了点被随意扔到桌上的面具。 顾三思内心叫苦。 他哪知道尤章部落竟然管得这般严格? 本以为随着商队渗入是最好的办法,哪知道反是这个举动暴露了他。早知道当初就让铃姑留下两个相熟的商人,自己戴上面具冒充他们就是。 “还 有,”尤章王虽然气势逼人,但和顾三思说话时,竟是意外地和气,耐心相当足,“你那位妻子,一看就是CHU子之身,”他摆摆手,制止了顾三思想问的话,继 续道,“这个你或许看不出来,但我们草原上的人,一眼就瞧得出,她不但没被男人碰过,而且功夫很不错,看平时举止间露出来的气息,应该是武林里的人物吧? 我和中原武林人士有过接触,和其中一些还算是至交好友。” 顾三思垂下眼睛。 这个他确实没想到。 谁知道破绽竟然存在于铃姑身上? “如果你真是规规矩矩的商人,会娶个舞刀弄枪的女人当老婆吗?还能夜夜和她同房却忍着不碰她?这等事情,随便放在脑子里想想都知道有问题吧?”尤章王道。 顾三思看着桌案上的手,不吭声。 “既 然你的疑问没有了,那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吧,”尤章王道,“刚刚我说过,你这张脸,我以前见过,而且就是边城里那位姓顾的军师。按说这世界上长得一模一样的 人很少有,要么是易容的,要么十之*会是同胞兄弟。我想,尊驾应该也是姓顾吧?不知道是边城顾军师的兄长还是兄弟呢?” 顾三思面上神色平静,一动不动,只是心里却卷起了惊涛骇浪。 不得不说,他,或者说,他们全都小看了这位尤章王。 一直以为游牧部落不过是一些未开化的人聚集在一起,或许天生蛮力,却终究在头脑上欠缺了一些。可是这尤章王不但把部落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仅凭着一张脸就能猜测出他和微娘的关系。 当然,唯一猜错的一点就是,边城里的军师,不是男人,是女人。 只是,尤章王到底是有了十足把握,还是仅仅在诈他呢? 顾三思不语。 尤章王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便又道:“你不用紧张,我既然这么久都没有动过你,自然有我自己的考量。你那个妻子,其实并非你真正的妻子罢?” 顾三思道:“她只是我临时雇来的一个江湖女子。” 希望尤章王没有看出铃姑和他的关系,就算不放她,至少不要难为她。 尤章王却不上当,笑眯眯地道:“你这男子倒是重情义,和那女子一般。那女子生怕我难为了你,只说一切是她的主张,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我放了你呢。” 顾三思一怔。 按理说,到边城这事儿其实是他和微娘之间的算计,和铃姑关系不大。别说替他开脱,就算铃姑在被发现当日弃他而去,他都不会怪怼她。 没想到她不但一直陪他到现在,还努力向尤章王替他开脱。 他值得她这样做吗? 顾三思有些迷惑。 前世今生,除了妹妹之外,他所遇到的人,多是用心险恶,或者算计多多,何曾有什么人能在危难之间还替他着想?为他脱身? 尤章王看着有些走神的顾三思,道:“这世上,碰到一个真心为你的女子不容易。如果你尚无家室,这女子倒实是你的良配,你不要负她才是。” 说到后来,竟有些感同身受的唏嘘。 顾三思忙收敛心神。 说到底,两人现在是敌人,实在不适合当下这种气氛。 倒是这尤章王,给他的感觉实在是怪怪地。按理说,既然确定他是边城派过来的探子,不是应该立刻把他五花大绑,酷刑伺候吗? 怎地反倒像是老友谈心一样? “若你真的这样想,那能不能放了铃姑?”顾三思试探着问。 尤章王看着他,笑着问了一句:“如果我放了铃姑,你能不能替我拿下边城?” 顾三思立刻闭上了嘴。 果然,他是不该寄希望于面前的男人的。 “边 城的军师,叫做顾三思。当初我得知京城派来了军师后,就叫人查过顾三思的底儿。这个顾三思,说来有意思,是突然就被太子举荐的,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知 道,原来他曾经是太子手下的人。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顾三思还有什么同胞兄弟,不知道是那个太子有意瞒着,还是你们连你们的主子都瞒住了?”尤章王说到 这里,紧紧盯着顾三思的眼睛。 顾三思皱了下眉头。 他很不喜欢“主子”这个词。 前世他和微娘奉三皇子为主,把自己当成了三皇子的狗,兢兢业业为他,结果如何?这一世,虽然他们被迫站到太子阵营,却再没有前世那种感恩涕零的心绪。 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现在你们京城那边儿,水很深呐。三个皇子斗得不可开交,你打我,我压你,倒是那皇帝座上的男人,看戏看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他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打成这样,是不是开心得很?”尤章王的口气里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 顾三思皱眉道:“圣上的心情,便如当初尤章王的心情。” 现在的尤章王,还没有儿女成群环膝,因此所谓的“当初尤章王的心情”,指的是上一任尤章王。 当时为了抢夺尤章王之位,确实整个尤章部落乃至其他的游牧部落都受到了波及。 尤章王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三思却不在意。 他冒着危险到这里,本就有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虽说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他能做的,除了伺机脱身之外,就是想办法试探出更多的情报,以及……紧紧闭上自己的嘴,不让边城的事从自己嘴里流出去。 尤章王脸色难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反而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顾三思的身边,那个叫沈杀的,是你什么人?” 顾三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尤章王嘴里那个“顾三思”,指的其实是微娘。 只是,微娘的一个护卫,也值得尤章王这般重视,竟然还亲自询问? “如果我不回答你的话,你是不是会让我尝尝你尤章部落各种刑罚的滋味?”顾三思反问。 尤章王摇摇头:“不瞒你说,我原本是打算带着我的人民,去中原转一转的。” 顾三思的心沉了下去。 尤章王在他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是不是意味着他将会成为一个死人? 他看向顾三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中原吗?” 顾三思冷笑:“我中原地博物美,你这小小边塞部落,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当然意图染指了。” 尤章王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人过上好日子,这种想法就算放到哪里,都不能说是错了。你说得对,我的确有这种意思,但是……这不是最主要的。” “哦?那不知道在大王的心中,什么才是最主要的?”顾三思反问一句。 尤章王看着帐外的白雪,半晌才悠悠地道:“这个还不能告诉你。就像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和顾三思的关系一样。” 顾三思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顾三思在心里接了一句。 至于边城那个顾三思,原本是顾微娘。 “不过,有件事我不介意告诉你。”尤章王又道,“我原本是打算整合了其他部落的勇士,半月之内进攻边城的。” 顾三思一怔。 进攻边城? 怎么可能? 各部落不是因为前段时间隔离尤章单独行动的事还被尤章所厌弃吗?怎么突然之间就要统一在一起?这实在太突然了! 接着,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道……所谓的不团结,其实是尤章王故意做给外人,或者说是做给他这种探子来看的不成? 微娘那边一直以他的情报为准,如果真是他想的这样,那边城被攻必是猝不及防,到时说不定会吃大亏! 就算微娘素有急智,但是她一个弱女子,边城的兵士又不多,很大一部分还是从京城新过来的没什么经验的新兵,能做的毕竟有限,偏偏各将领之间不和。到时就算边城不破,只怕也会吃很大的亏。 这个尤章王……难道从最开始就谋算着这个不成?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这个尤章王,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尤 章王看着他,低声道:“我这次下的决心,很大。我已经不耐烦再和中原那帮朝廷周旋了,干脆这次就倾全部落之力,要么一举攻下中原,要么,就这么死去。有一 件事,我想顾先生你大概清楚,以前你们朝廷之所以一直觉得我们不成气候,不是我们不够勇武,仅仅是因为我们太不团结。而如果我们结成了铁板一块,不知道中 原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难啃呢?” 顾三思想反驳几句,只是看着尤章王野心勃勃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现在圣上龙体渐弱,各皇子间勾心斗角,大臣们忙着站队,排除异己,根本没有多少人能真正把目光放到边城这边来。 偏偏还有如三皇子这般成事不足的,派了几个将领过来掣肘。 如果尤章王这时候真的能将边塞的部落全都集合到自己的羽下,就算最终不会挺进中原,肯定也会给朝廷带来不小的打击。 对尤章部落来说,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顾三思苦笑一声。 就算自己学了《谋术八卷》又如何?面对当下这个困局,还不是束手无策。 罢罢罢,当初,还真是自视太高了。 到底,如何才能从这局中脱身才好? ☆、第134章 顾三思一直在心里苦思对策,却听尤章王在他耳边低声道:“还不告诉我你和顾三思的关系吗?” 声音之近,简直是贴在他耳上说话。 顾三思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尤章王。 尤章王却不在意,只道:“不若这样,你写一封信,我派人给顾三思送过去,如何?” 顾三思一怔,既而想到,尤章王此举,只怕是打算用自己来威胁微娘。 不过,他也正要想趁这个机会向微娘报讯的。 “可以。不过,边城那边戒备森严,最好还是让铃姑走一趟。”顾三思道。 他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过尤章王会同意。 “好。”尤章王毫不犹豫地道,这反而让顾三思愣住了。 “铃姑是个女子,我本就没打算为难她。再说我看来看去,你对她不像有什么私情的样子,我扣住她,也没什么大作用,不如干脆就让她跑腿好了。”尤章王道。 顾三思看着尤章王,心里慢慢升起两个字:阳谋。 是的,阳谋。 尤章王明明白白地把他的心思坦承到自己面前,自己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碍于形势,不得不照着他的办法去办。 这就是彻彻底底地阳谋。 对尤章王来说,铃姑确实没什么用,难怪肯把她放回去。 只要有顾三思在就成了。 顾三思坐到案边,将自己的情况写到了即将送给微娘的信中,同时还把各部落的情况用隐晦的话说了一遍。这封信让尤章王或者其他部落的勇者看看,很难看出什么问题,但以微娘的聪慧,会立刻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尤章王一直耐心地等他写着,眼看马上结尾了,这才碰碰他,道:“有件事你写进去,就是我希望能见见顾三思。” 顾三思的笔顿住了,他抬头看过去。 尤章王却不以为意,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写的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进军中原的话,我相信你肯定用你自己的办法写进去了。写就写了,我无所谓,不过我很希望能和那个朝廷派过来的顾军师见一面。” “这个只怕很难,毕竟大王和军师是敌人。”顾三思找了个借口。 尤章王丝毫不在意,道:“这个就看你家军师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在乎你,自然会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见面。” 这话里便是有几分拿他性命威胁的意思了。 顾三思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把这话加了进去。 反正,不管怎么说,微娘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她本不是甘心受人胁迫的人,就算一时妥协,将来必会十倍百倍地找回场子的。 铃姑这几日都未见到顾三思,心里急得不行。微娘将她派到顾三思身边来,本是为的保护他的安危,没想到两人突然就被尤章王的手下看守起来。 其实以她的身手,就算逃不出这里,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只是她顾及顾三思,自己一旦拼命,不论生死,顾三思必受她的连累。想来想去,最终她束手就擒。 被关押这几日,尤章部落倒是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但却不给她走出帐篷,更不许她见什么人。一想到顾三思不知生死,她就急得要冒火,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 终于,这一日有几个勇士过来,把她从被关的帐篷里带出来,弯七拐八地走了好久,把她带进了一个比别的帐篷都宽敞得多也好得多的大帐篷里。 在里面,她看到了顾三思。 顾三思看起来气色不错,正在将几张写满字的纸封起来,看着应该没受过什么折磨。 铃姑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接下来顾三思嘱咐她的话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他让她回边城送信。 回边城? 那他怎么办? 当初大姑娘给她的吩咐是让她护住顾三思! 只是,看顾三思的表情,再听听他对自己说的话,铃姑就知道,这封信绝对不简单,必须要送出去。 而顾三思,除了她谁也不信。 到底是该继续守着大姑娘的吩咐,护着顾三思,还是该听从顾三思的话,带信给大姑娘? 铃姑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还是顾三思的话占了上风,她拿起那封信放在怀里,尤章王叫了几个勇士进来,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铃姑在这边几日,多少学会了一些部落里的话,听着是叫那些勇士护送她到边城附近的意思。 铃姑虽然心里舍不得,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那些勇士走了。 边城这边,虽然微娘数日没收到顾三思的情报,却只以为是讯息流通不畅所致,并未多想别的。 倒是司徒睛,来她这里研商军情的次数越来越多。最近更是她刚刚吃过早饭,便能听到外面亲卫队的兵士报告说司徒大人来访。 微娘只以为是司徒睛挂心边城,倒没多想别的。 而沈杀虽然隐约感觉到司徒睛有时看大姑娘的眼神不太对劲,可毕竟现在微娘扮的是顾三思,那司徒睛再怎么也不会对一个男子有感觉,这样想来,沈杀便不大将他放在心上了。 唯有一个人,随着司徒睛来的次数越多,而起了疑心。 那便是金丹凤。 那日金丹凤听司徒睛的亲卫说他喜欢上了自己,开始尚有些疑虑,后来又觉这亦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倒也在心里开始盘算起日后和司徒睛的事来。 而司徒睛其实不过是觉得她一个挺骄傲的女孩子,突然遭遇那种事情,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带她回来后便多叫亲卫注意于她,又时不时送些东西过去。 等见她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便不再把她放在心上了。 金丹凤却不知道他的想法,只在心里把他和王大平比较了多次,越比较越觉得嫁给司徒睛对自己更有利,便一门心思地考虑着如何向家中长辈开口,舍王大平而就司徒睛。 等她考虑得差不多,也渐次往京城府里送了几封试探性的信之后,这才发现司徒睛似乎不像以前那样体贴对她了。 金丹凤不由得大为吃惊。 按理说,现在司徒睛不过是刚刚通过护卫向她表白而已,正是对她感情浓酣之时,怎么看着反而像是要缩回去了? 这可不成! 她为了司徒睛,已经和王大平闹翻了。现在如果司徒睛再反悔不要她,她岂不是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 只是金丹凤经了那么多事,亦不再像之前那样凡事冲动,不长脑子,虽然心里暗暗焦急,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观察。 这就让她发现司徒睛与微娘走得日渐近了。 原本两个男人在一起谈论军情,这很正常,金丹凤开始并没往别的地方想。 可后来,有一次她找借口去微娘帐中时,正巧看到司徒睛正着迷地看着微娘的身影。 当时她心里就“咯噔”一下。 司徒睛的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 想当年,她和王大平无意间初见时,王大平被她的容貌所迷,那段时间就常用这种眼神看她。 难道说,司徒睛对军师…… 可他们是两个男人呀! 金丹凤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当场发作,只暗暗记在了心里,并且每次再听说司徒睛过来时,都会尽量找个合理的借口跟过来。 竟然又让她撞到好多回! 这下,金丹凤心里翻江倒海起来。 如果微娘是个女人,也就算了。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司徒睛竟然被个男人迷上了!还是在对自己表白之后迷上的! 这不就是在说,她金丹凤连个男人也不如吗?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可是当初京城里有关二皇子的传言,可就是有说他粗鲁好色,并且男女不忌的。 这种宫闱丑事往往越掩盖,就流传得越广。 不光二皇子,据说个别官员的府上,也会豢养一二娈童。 可不管怎么说,那些都不是司徒睛! 现在司徒睛被个男人迷上了,这怎么成? 金丹凤不由在心里暗恨起来。 这种恨意,比之当初她对微娘来得更深更刻骨。 她决定收买司徒睛身边的护卫,时刻监视着他,将他的每一个讯息都传到她这来。 好巧不巧地,她选中的护卫竟然也是绿水。 当王大平得知金丹凤要绿水监视司徒睛时,不由心中冷笑。 这个JIAN女人! 放着正牌的未婚夫不管,却去花银子看别的野男人! 这些日子他尚有正事要做,暂时管不了金丹凤那么多。等将来回到了京城,他将金丹凤迎娶过门之后,必会让她知道一下什么叫做夫为妻纲! 铃姑将那封信送过来时,正是金丹凤对微娘的恨意达到顶点的时刻。 金丹凤觉得,她再不采取点儿什么行动来发泄一下,那满腔满心的恨只怕要把她自己的身体都炸裂开。 只是,她没有任何借口,总不能就这么直接冲到微娘的大帐中,把军师打一顿吧? 她再妒火中烧,毕竟没完全失去理智,知道真要这样做了,到时任何人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听到绿水来报,说有人找微娘时,金丹凤的直觉发挥作用,她觉得这是一个抓住微娘小辫子的好机会。 于是,她急匆匆地去了微娘的大帐。 微娘对她的突然出现很奇怪,金丹凤来不及和她见礼,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帐中各处。 可惜帐子里除了微娘和那个一向同她形影不离的沈护卫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人。 不是说有人来找吗? 金丹凤不甘心,看了一遍又一遍,对微娘的问话充耳不闻。 可惜,所有的地方都看遍了,连只耗子毛都没找到,更别提大活人了。 ☆、第135章 王大平已经和金丹凤离了心,自然不可能再事事依靠着她,更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万事和她商量着来。 事实上,就算他再喜欢她,男尊女卑的思想毕竟仍然存在,三皇子吩咐他随时听从金丹凤的指挥,这多少让他有些不服气。 金丹凤和他一条心的时候,这点不服气还能压下去。一旦金丹凤的心不在他身上,他的不服气就火烧火燎地高涨起来。 这种情绪让他做出了私下里写密信送给三皇子的举动。 三皇子虽然派金丹凤和王大平去了边城,却并非最信任他们两个。事实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除了圆空老和尚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之前派出金丹凤和王大平,他多少还在心里存疑,生怕这两个人真的夫妇同心。待看到王大平的密信,他就放下心来。 如果不是对金丹凤有了防备,他怎么可能越过她派人送密信给自己? 知道这两人不是同心同德,他就放心了。 因此在察觉到这对未婚男女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后,三皇子的第一反应不是苦恼,而是松了口气。 他很快就做出了指示。 放着王大平和金丹凤是为了牵制顾三思用的,既然王大平在密信中狠狠地告了顾三思一状,还声称证据确凿,他肯定要给自己的手下撑腰。 想到王大平随着密信呈上来的那些“证据”,他摸着下巴微笑起来。 有它们在,就算将来太子殿下向他发难,他也有了开脱的手段。想到这里,他身下不由热了起来,起身进了密室中。 密室里,墙上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被铁链拴在床边,身上衣衫破烂,眉目却是说不出地好看,细看去,和微娘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看到三皇子进来,那少年面露恐惧之色,“啊啊”叫了几声,缩着身子拼命向床脚躲去。 三皇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喜欢这少年的类型,确切地说,是他相当中意顾三思。只可惜当日在东宫一见,顾三思却一心站在太子那边,对他连个眼神也欠奉。 而他的一番布局,竟然又被那个男人毁了,让三皇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暂时不能拿顾三思泄火,就拿了和他长相相似的少年做替身罢。 自然,他并不知道,所谓的顾三思,其实是女儿身的微娘。 三皇子微笑着从墙上拿下鞭子,一步步走到少年面前,慢慢托起他的下巴。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哀求之意。 三皇子的暴戾,他在被抓来的第一天就体会到了。 他原本只是城郊某富户之子,虽是庶出,却也衣食无忧。没想到某日被掳了来,一句话都没问过就被割了舌头,割断了手筋脚筋,导致现在只能在地上用四肢匍匐爬行。 “你很怕我?”三皇子笑眯眯地问。 其实,好男色的根本不是他的皇兄,而是他自己。 只是他做得隐蔽,这事除了他身边的几个帮他掳人的死士之外,根本没人知道。甚至,他还把这盆脏水泼到了他皇兄的头上。 皇家秘辛,要的不是亲眼所见,只要隐约有流言传出去,自然就会有人巴不得当真。 而若流言时间太久,只怕假的也会成真的。 三皇子满意地站起身,猛地高抬起右手,狠狠一鞭子抽到少年的身上。 少年身子一僵,既而一声低哑的嘶吼发了出来。 他不敢挣扎,更不敢打滚,每次他这么做了,三皇子只会越来越兴奋,越打越狠。 当初他被掳来时,刚巧看到一具尸体被两个黑衣人从这间密室里抬出去。 那尸体面色发青,身上伤痕累累,明明是被凌虐而死。 而那长相,和自己很是相像。 那时,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施暴的男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只是他知道他面对的这一切,绝对不是他能抗衡的。 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忍受。 不管是这个男人的暴虐,还是他之后的……强BAO。 双腿被无情打开,身体后面传来的撕裂的痛苦让他的双眼血红,一根马鞭被胡乱塞到他的口中,捣得他的嘴里满是血腥味道。 只是,这些……他早就预料到了。 对他来说,难以忍受的并非这些,而是之后的事情。 果然,一声低吼之后,热流进了他的身体里,接着,三皇子穿好衣服站起来,手里玩弄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少年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的胸前背后,每次欢AI过后,都要被三皇子生生割下几片肉来。 甚至他怀疑,如果不是三皇子对他还有性QU,说不定会一下下活剐了他。 三皇子拿着小刀,在他的脸蛋上拍了拍,啧啧几声,喃喃道:“三个多月了,怎地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呢?” 三皇子并没说明要找什么人,少年却猛地以头磕地,一下一下地磕出了血。 若是找到了新人,面前这个男人定会要了他的命! 虽然这些日子他犹如身在地狱,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他不想死! 三皇子却没再理他,只站起身,毫不怜惜地一脚将他踢到一边,道:“找到中意的之前,还是先用你凑合着吧。” 他是皇子,仍不能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尤其是在他对那张宝座还有所图的情况下。 当年他的母亲用诺言和性命帮他铺好了前路,网罗了异人,他就得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直到日后真的坐到那张椅子上,成为万人之上,真命天子。 在此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必须忍耐。 只可惜,那个顾三思不在他的手里。三皇子想到那张让人心动不已的脸,只觉得刚刚发泄完的火又在体内升了上来。 如果……如果那顾三思是他的手下,他绝对不会像太子那像暴殄天物,他会把顾三思物尽其用。待利用完顾三思的所有价值之后,再把他弄到床上,好好玩NONG一番,最后,将这个人的血肉,一块块,一片片地亲手割下来。 那么细腻的皮肤,那么柔嫩的骨肉,一下下割的时候,定会让他兴奋异常! 不行!不能再想了!越想,他就觉得自己的下SHEN越是高涨。 在他从密室出来,并且关好密室的门之后,一个低低细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三殿下,圆空大师已经到了。” 哦?那老家伙来了? 三皇子整了整衣服,这才慢慢踱出去。 他信任圆空,不是因为所谓的“士为知己,惺惺相惜”一类的废话,仅仅是因为,这个男人,是他母亲替他选中的人。 他的母亲,容貌出众,手段高超,不但迷住了当今圣上,还在圣上毫无察觉之际,靠着出身和谋略网罗了一批甘心为她做事的人。 圆空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当然,也是最忠心的一个。 他母亲已经过世几年,这几年里,那些替他做事的人并非完全像以前一样,亦有人渐渐生出贰心来,或者开始为自己打算。 只有圆空,依旧一如当初。 或者该说,这个老和尚虽说六根并不清净,却难得是个长情的人物,对他母亲的那种YU念,倒没有随着他母妃的逝去而消失。 这种感觉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或者侮辱。 但是三皇子却不在乎。 反正,在登上那个位子之前,他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至于他成为皇帝之后,还需不需要这些知道他底细的人,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殿下。”看到三皇子出来,圆空老和尚便站起来。 “大师突然来此,有何见教?”三皇子问道。 “老衲听说边城有消息来,特来与殿下相商。”圆空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若是换了一个人说这句话,难免会被三皇子猜忌,会以为自己的举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圆空却并没有这种顾忌。 三皇子笑了笑:“怎么?大师是怕我心慈手软不成?” 圆空眉毛动了一下:“殿下的意思……。” “你想得没错,我叫王大平便宜行事,但凡有把握,就把那顾三思抓起来。” 圆空迟疑道:“万一东宫得到消息……。” 三皇子随手将密信和证据都扔了过去:“得到消息又如何?我有证据在手,还怕他不成?” 三皇子的指示自有专人送到王大平的手上,虽然不会经过驿站,但并不比那些快马慢多少。 收到密令时,王大平已经妒火高涨,就差把金丹凤的后背盯出两个窟窿了。 一旦有了三皇子撑腰,他再不迟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士兵把微娘看管起来。 当然,微娘现在是边城的军师,就算王大平是参领,亦没这个权力。黄将军接到讯息后,匆匆过来阻拦,司徒睛更是一反平日里的温厚模样,差点儿直接暴起伤人。 不过,当王大平亮出三皇子的信物之后,这些人就算再不平,也只能在心里腹诽了。 毕竟,皇家尊严高于一切。 按理说,就算有三皇子信物,但有沈杀护着,微娘必不会那么轻易就被算计到。 可惜微娘当日里收到了兄长的信之后,为救兄长,便写了回信交由铃姑带回去。 铃姑放下顾三思在游牧部落那边,本已心中颇有亏欠不安之意,得知还能回去,立刻带了信离开。 让她没想到的是,尤章王没过几日便竟然再次派她过来送信,一来二去地,她竟成了微娘与尤章王私下联系的信使。 而尤章王开始和微娘联系时,尚是顾三思执笔,他一声不吭。后来他竟也授意顾三思替自己写信,俨然把这位江南才子当成了自己的书写先生。 两人的对话,先是从当前的局势聊起,慢慢聊开去,之后竟然扯到了沈杀身上。 话题与最初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微娘都没想到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尤章王却觉得理所当然一般,甚至最后只提沈杀,不提其他。 到这时候,微娘再看不出来他对沈杀的浓厚兴趣,那就绝对是瞎子了。 尤章王也很干脆,最后对微娘说,他想见沈杀一面。 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见沈杀一次。 看到他这个要求,微娘皱起眉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沈杀对她的心思,她心知肚明。就算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接受,都绝对没有把他往火坑里推的意思。从江南到京城再到边城,沈杀一直在用命照拂着她,就算他前世曾欠她一条命,这么长的时间里,也早还清了。 不管她和他有没有可能,再苦再难,她也不可能把他交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算是把三皇子的性子彻底交待了一下。其实前世,微娘替三皇子做的事情并不能完全说不亏心的,比如说三皇子的暴戾与好男风,她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而把三皇子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转嫁到其他皇子以及太子身上,也是微娘的策略。可惜她以为三皇子对她以国士之礼待之,才一心回报他,却从没想过,三皇子对她,向来都是利用,对她的兄长,更是抱着一份难言的心思。若非有微娘的谋略做依靠,顾三思甚至在刚入三皇子府时,只怕就得落个和本章的少年一样的下场。 而等到微娘再无利用价值的时候,惨死也就是她们前世唯一的下场了。 ☆、第136章 微娘对尤章王的请求不理不睬,尤章王却不动声色,只是加紧了与其他部落之间的紧密联系,开始了对边城的层层围困。 说起来,从前游牧部落对边城一直攻而不决,归根究底还是他们毕竟是各部落的联合,虽说是碍于尤章王的势力,不得不听命于他,但私下里毕竟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互相掣肘的情况并不少见,再加上中原不可能坐视边城成为危城而不理,最终每次交锋也就成了失败的一方。 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尤章王毕竟是下定了决心要挺进中原,再加上各部落刚刚都还因为之前围剿司徒睛的事情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心里正虚着,生怕他秋后算帐。他的手上拿捏着各部落的把柄,再驱使他们,效果自然好了许多。 边城的兵士由于多年来和游牧部落们相争,已经损失了很多,虽然有京城那边的兵士做为补充,却在人数上以及经验上都远远不足,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亦不为过。 事实上,如果不是黄将军指挥有方,再加上微娘从旁协助,很是出了一些让人刮目相看的计策,现在边城在不在还是一说。 对于这一切,边城百姓们是不清楚的。对他们来说,黄将军已经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只要有黄将军在,他们就不会担心边城有什么危险。 微娘却不会像这些百姓一样高枕无忧。她从之前尤章王的几封密信中,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决心。这个鹰隼一样的男人,若不是有着什么顾虑的话,只怕出手比现在还狠,到时候,兵权不在她的手上,黄将军虽然对她比从前信任了很多,终究还没完全把她当做自己人,种种原因加起来,边城必破无疑! 尤章王这是在威胁她! 或者说,他是在威胁沈杀! 只是,不过一个男人而已,尤章王用得上拿整个部落或者说是整个中原来赌吗? 难道说,只要让他见到了沈杀,他就能放弃进军中原的打算? 对于这个可能性,微娘抱有极大的怀疑。 只是,不管她怀不怀疑,当下的问题不能不解决。 沈杀看出了她的犹豫,帮她洗完脚之后,抬头对她道:“明天我出去一下。” 出去哪里,他没有明说,也不用明说,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不行!”微娘想也没想,立刻就拒绝了。 沈杀站起身,看向她:“只能这样做,你也不想看到边城被攻破吧?那尤章王现在对我是势在必得,我不能不去。” “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放你去,”微娘将脚踩进鞋子里,也顾不得地上凉,就这么站了起来,“你想想,你到底身价几何,才能够在他心里能和整个中原相抗衡?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其中定然有我们想不到的关节处,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沈杀黝黑的眼睛闪了闪,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微娘一窐。 沈杀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事实上,从那天沈杀用嘴喂过她药之后,两人很是冷战了一段时间,最后虽然没谁主动低头,但倒也慢慢说起话来,只是再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 两人间一直像隔着点儿什么东西一样,谁也不主动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而现在沈杀的表现,虽然没有什么实际举动,却依旧让微娘觉得和那天晚上差不多。 他似乎,是想要她的一个态度,或者说是一个回答。 只是她大仇未报,自己的将来到底在哪里还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给他什么确定的答复? 沈杀不是不好,只是她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想这些。 更何况,现在兄长还在尤章王的手里。 她总不能在亲人安危不明的情况下,光顾着自己的事。 沈杀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他认真地道:“如果你允许我去的话,我会尽量保公子的安全的。” 微娘没有说话。 沈杀的身手,她不担心。穷她两世,沈杀亦是她碰到过的功夫最高的人。 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天下无敌。 更何况面对的是游牧部落那些稀奇古怪的家伙。 顾三思是她的亲兄长,她不可能放着他不管。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将来她为了救兄长出来,亦会牺牲掉沈杀。 只是那绝不会是现在。 毕竟,谁也没办法保证,沈杀只要去了,顾三思就能安全归来。 “那个尤章王,或许跟我师父有什么牵连。”沈杀见她一直不肯松口,最后只得说了这么一句。 微娘眼睛一眯。 她虽然聪明,却终究是个不懂功夫的女子,对于尤章王和沈杀在箭术上的相同之处,她根本毫无察觉。 “我这次去,并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把我的身世查清楚。”沈杀道。 微娘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骗人。” “……。” “你说那尤章王身手和你师父像,就算他和你师父有什么关系吧,可是这又关你什么事?你是你师父捡回去的,连你师父都不清楚你的身世,更何况尤章王呢?”微娘很快就找出了沈杀言辞中的漏洞。 沈杀这样说,无非是不想她太为难而已。 可是失去了沈杀,她真的会为难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沈杀在知道不可能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将来送信的铃姑易容成他的样子留在她身边,自己则悄悄出了边城。 虽然铃姑的易容术很不错,但微娘和沈杀相处久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甚至只要一眼,就能凭感觉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沈杀。 铃姑自问并没露出什么破绽,微娘却直接问了出来:“沈杀呢?” 待知道他的去向之后,微娘沉默下来。 在铃姑眼中,大姑娘除了话比平时少点儿,偶尔还会发发呆之外,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只有微娘自己知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种心一下子就被提起来,在半空中毫无实地的悬空,就算在前世,她都没有感受过。 没想到,沈杀竟然说抛下就抛下了她。 当初不是他说过,要一直不离不弃的么? 想到这里,微娘不由愣了一下。 不离不弃? 当初沈杀确实说过这句话,她也确实当真了,可是那时的不离不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感情因素在里面。 现在再提起来,却颇有种小女儿的怨怼了。 难道沈杀不知道,他这样离开之后,她心里会十分挂念吗? 就算她平时努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可是,相处了这么久,难道她还能把他当成无关紧要的一个路人去看待? 尤其一想到沈杀此去可能遇到的危险,她就平静不下来。 “铃姑,你去把沈杀带回来。”微娘道。 铃姑立刻拒绝:“大姑娘,冷面沈杀决定的事情,你或许还能改变一二,我却是实在没有能力去改变的。如果我现在追他去,就算追上了,只怕还没等我开口要他回来,他就会因为我擅自离开你身边而直接对我拔剑相向,你信不信?” ……她信。 两辈子加起来,除了兄长,也就只有沈杀一个人把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了。 只是,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沈杀去送死。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对铃姑说出什么布置,王大平就带人冲了进来。 他是来抓微娘的。 看着王大平手上的三皇子信物,微娘很平静地站起来,阻止想出手的铃姑,跟着他离开。 三皇子手上的信物,前世曾经是给她的,没想到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用来抓捕她,这算不算是天意? 既然有三皇子的信物在,就说明这次抓捕是出于三皇子授意,就算三皇子事后能洗清他自己,现在她却绝对不能反抗。 不然的话,那就相当于她在挑战皇家威严,说得严重些,她想造反。 真到那个地步,王大平甚至可以命令兵士当场将她和铃姑格杀。 铃姑见她制止,只得委委屈屈地放下手中的长剑,跟在她身后,一起被关进了黑牢之中。 一路之上,亦曾碰到黄将军,甚至还有匆忙赶来的司徒睛。 只可惜这两人虽然替她开脱,却终究没办法违逆三皇子信物,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铃姑被带走。 “王参领,你这样做,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现在边城危急,你不想着如何御敌,竟然还把顾军师抓起来?万一边城有个闪失,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黄将军对着王大平的背影道。 王大平一声不吭,只朝后挥了挥手。 对他来说,边城破不破没关系,游牧部落进不进中原没关系,反正他和金丹凤到这里来,并不真的是驻守边城的。 只要他表现得好,完全有可能把金丹凤挤到一边去,自己担当起三皇子的重任。 就算边城破了又如何? 抓住了顾三思的小辫子,把这个占了军师之位的男人押送回京城,有证据在手,他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边城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推到顾三思和黄将军的头上,就说他们指挥不力,谋略不高,以至于被那些游牧部落有了可乘之机,这才导致城破。 这样一来,再由三皇子在中间搅一搅,就不信这顾三思还能保住狗命! 而只要顾三思死了,他的官途就能一路畅通了。如果司徒睛和黄将军能死在边城就更妙了,到时候看金丹凤那个JIAN女人还会不会一心惦着想找野男人? 就算他们不死也没关系,只要他成了三皇子心腹,还怕这两个男人会翻身吗? 不过两条守边城的狗而已。 眼看着微娘被带着,司徒睛却无法阻止,一腔怒火不知道该冲谁发泄,只得愤恨地回了大帐之中,就连黄将军在后面叫他也没听到。 黄将军叹了口气,转头却看到金丹凤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里。 他想冲上去质问,只是终究不是毛头小伙子,思虑再三,还是离开了。 金丹凤只是听到这边喧哗才过来看看的,没想到刚到这里,就看到司徒睛和黄将军先后离开。她想了想,就去了司徒睛的营帐。 大帐里,司徒睛正黑着脸坐着,看到她进来,他恨恨地道:“你来干什么?这下你高兴了?” 金丹凤一愣。 虽然之前司徒睛对她从关心到冷淡,但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却从来没有过。 她开口问道:“什么意思?我高兴什么了?” “朝廷派你们过来,我只知道是为了驻守边城的,就算将来要回到京城,但现在你们是边城的将士,就不能把心思多放在这里一些吗?游牧部落们已经集结在一起,时时刻刻对我们施压,就连顾军师也日夜苦思解救边城的办法。可是你们这两个朝廷派来的人可好,不帮着分担压力不说,还趁机把顾军师抓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巴不得边城早些破了?” 司徒睛的口气十分恶劣,金丹凤却顾不得计较这些,她在意的是司徒睛话里的内容:“你说什么?顾三思被抓了?” “你装什么装?不就是你们一伙人干的吗?还在这里装?以前你们斗来斗去,那是你们的事,我以为你们至少知道轻重,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想到之前看到的微娘那雪白细腻的双足,不由心下更是烦闷,起身走了出去,只剩下帐帘在不停地来回摆动。 ☆、第137章 微娘坐在角落里,看着地上吱吱叫着来回跑动的老鼠,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眼睛还会偶尔眨动一下,简直会让人怀疑她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一晃,从边城被押解回京城之后,竟过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三皇子曾见过她一面。那个前世总是温文尔雅地看着她,只在她死去时才露出獠牙的男人,大概是现在敌对立场的关系,竟然毫不掩饰眼中的恶意。 微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人,事实上,有了前世的经历,她自问一般的大风大浪已完全经受得住。 可看到三皇子的眼神之后,她的心生生哆嗦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YU望里透着血腥,让人隐约觉得自己站在绝望深渊边缘。 看样子,三皇子似乎还想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只是他的手刚刚伸出一半,就有人来报,说是圆空大师有急事前来。 三皇子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唯独不能把圆空放到一边。他只得收回手,惋惜地看了微娘一眼,挥手让人带她下去。 微娘出去时,正碰到圆空拾级而入。 看到她时,他脸上现出了震惊的神情,好像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人或东西。 倒是微娘,依旧一脸平静。 对她来说,圆空曾是她的师,是她心目中最尊敬不过的人。可是这一切,已经随着前世的所有死去了。 现在的圆空不过是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一个立场敌对的最大敌手。 原本三皇子是打算将微娘送到偏殿慢慢折磨,但或许是圆空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说了什么,微娘在偏殿不过呆了半个多时辰,就被人直接押进了大牢里。 进了大牢之后,她再没见过三皇子。 这让她隐约松了口气。 她忘不了重见面时三皇子脸上的恶意满满,能够不和他相见,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这时微娘才发现,原来她远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坚强。 按理说,她被带回京城,这件事就算能瞒过任何人的眼睛,绝对瞒不过太子的,毕竟她一直属于东宫那边的人。 可是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感觉到太子有什么大动作。 甚至不曾派人来见见她。 她现在是在刑部的大牢里,虽说上面有严令,寻常人等无法相见,可以太子殿下的身份,如果真要见她,绝对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微娘甚至想好了万一见到太子的人,如果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隐密地传递过去。 可她一直都没见过。 微娘仔细想了几日,渐渐明白了。 太子殿下……大概是出于利益考虑,打算放弃她了吧? 不管怎么说,虽然她手里并非完全没有底牌,可是太子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就算她被关在这里,千里之外依旧有才智已经完全不下于她的顾三思等人替她奔走。 不了解,自然就不想惹麻烦。 想到这个,微娘的心里有些凉意。 皇家自古无亲情,这点她是知道的。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轻易就成了太子眼中的弃子。 这个男人,未免太凉薄了些。 兄长虽然被扣在尤章王那里,但是沈杀和铃姑都在那边,边城的黄将军与司徒睛等虽说没完全和她同心,毕竟也勉强算是迈过来一只脚,只要假以时日,她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不测。 倒是三皇子,突然这般火急火燎地对她下手,而太子那边又如此痛快地弃了她这个卒子,想来必是京城有了什么大动作吧? 可惜她身在囹圄,不清楚到底京城的风云起了什么变化。 倒是……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边角落的半湿的草垫之处。 那里,原本有一个黝深的洞口通向地底,只是被挡住了,以免被狱卒们发现。 那个洞是翠儿打出来的。 说到翠儿,她总觉得有些捉摸不明的地方。 她从边城被押到京城,一路上翠儿借助山石草木隐着身形,一直跟了回来。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她的女儿身是极容易暴露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天意,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此顾三思非彼顾三思。 是她太幸运,还是暗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势力在动作? 尤其是她回到京城被三皇子下到刑部大牢之后,囚犯都会验明正身,是男是女绝对不会被隐藏着发现不了。 她原本还想着万一被发现的话,也只能走下策徐徐图之。 没想到她就这么轻易过了关,被押了进来。 开始她还以为是太子殿下从中使了力,让她少受了苦头。可是后来她就察觉不对劲儿,首先是太子殿下看样子已经决定放弃她,其次就是,太子殿下本身亦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又怎么会关照人看顾她? 难道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地方不成? 只是那个不明势力一直没主动和她接触,一切都还只是她的推测。 大牢里面环境很不好,用来垫着的草褥全是潮湿的,被子散发着恶臭的气息。微娘所在的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可是两边的牢房却都关着三四个人。大牢里老鼠蟑螂横行,时常睡到一半就会被跳蚤咬醒。 微娘刚进来时,还颇不习惯。想她生活一向豪奢,就算后来去了边城,吃了些苦头,毕竟依旧是衣食无缺的。可是到了这里,却整个颠了个个儿。 开头的几日,她时常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没几日,她就完全消瘦下去,巴掌大的脸上,那双眼睛倒是显得更大了,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闪着让人动心的神采。 这时候,她最想念的人,除了顾三思之外,竟然是沈杀! 她甚至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待此间事了之后,只要她还留得一口气在,必将会与沈杀一起,随他去哪里都行。 此生,再不负卿。 若非有翠儿及时从地下打了条洞进来,只怕微娘连开头的几日都熬不下去了。 翠儿不会说话,但只要它进来,就有办法把外面的信息传进来。 它带进来的第一个纸条竟然是陆活的。 微娘这时才知道,她离开京城这段时间,陆活竟然已经走通了成王爷那边的路子,经由他举荐,成了京官中的一员。 虽然位置不高,但只要身后有背景,自然不愁将来的升迁问题。 微娘看了看陆活送进来的纸条,目光闪了闪,把纸条放进嘴里,嚼完之后咽了下去。 翠儿看着四周的环境,眼中满是哀伤,犹豫良久才从洞口中跳进去离开。 第二天,陆活就来了。 看着牢门外站着的那个将头昂得高高的俊俏男子,微娘突然觉得有些恍神。 她从没想过,陆活也有这么气势逼人的一天。 当陪着他的狱卒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之后,陆活这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松开,心疼地看着微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就算隔了这么久,就算一直不曾联系,就算她还有个双胞兄长,面前这个男人依旧一眼就认得出来,她是顾微娘,不是顾三思。 微娘心下感喟,笑了笑道:“我没事,多谢你来看我。” “怎么可能没事?”陆活紧紧抓住她放在木栏上的手,急声道。 之前那种趾高气扬的架势一丝一毫都不存在。 这个时候,他似乎依旧是江南那个痴恋着顾家长女的陆府公子。 微娘垂下眼,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幸好这几日,左右两边囚牢中的犯人都已经被提了出去,这里已然空了。不然让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实是不妥。 “你怎么进来的?”微娘轻声问。 陆活头一日让翠儿递进来的纸条上只写了他会找机会来看她,别的却什么也没提。 微娘亦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买通了狱卒,再加上我身后站着的人,刑部的人也不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陆活道。 微娘略皱了下眉头。 陆活投靠成王爷是她没想到的事情,成王爷虽然在京城里看着不偏不倚,但是她曾有耳闻,说这位王爷私下里和三皇子有牵连。 难道说陆活也投靠了三皇子? 倒不是说微娘不相信陆活,只是她想到前世三皇子的手段,再想想陆活此时的举止,若他是为了陆家这个大家族,她尚无话可说。可如果他只是为了进来看看她,想救她出去的话,那他这一步却的的确确是无用功。 三皇子他,不可能因为任何人就做出什么让步。 这是她从前世到现在,慢慢悟出的道理。 就因为这个,她才会在重生之后,采取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做法。 靠不得,避不开,那便只有迎头痛击。 唯此而已。 可是,这是她和三皇子之间的恩怨,她不想把别人牵扯进来。 尤其是陆活。 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就算陆活买通了狱卒,毕竟也不可能在刑部大牢里大摇大摆地来去,因此陆活抓紧时间把京城的事情跟她说了一些。 让微娘震惊的消息有好几个。 第一个就是,当今圣上身患重疾,每日都有数名太医留守,虽然没人敢明说什么,但私下里却有流言悄悄出现,说是圣上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个则是,游牧部落攻破边城,挥师中原。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提起一件事,那便是三皇子礼贤下士,开始驽信佛法,请了一位叫圆空的和尚到府里,常常听佛经到深夜。 这几个消息都让她意外,尤其是第三个。 每个消息都与她前世所经历过的不同。 当然,自从她重生到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与前世不一样。比如说顾三思没有再断手,比如说大房的产业没有再被二房吞并,而她和兄长也站到了东宫这边,并没像前世一样成为三皇子狡兔死之后被烹的那条走狗。 可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事情其实都是她自己自行做出的改变,就算与前世不同,也只是因为她,或许会在某时起到什么影响,却始终无法对朝廷大局有决定性作用。 这时陆活却告诉她,圣上重病,圆空进了三皇子府,而游牧部落也打破了边城。 这些事情,没一件和她有直接关系,也没一件和前世有重合之处。 依照前世的发展趋势看,圣上重病并非这个时候,圆空始终在他的那个破寺庙里呆着,直到她死,游牧部落也没能折腾起什么大风浪,边城始终固若金汤。 陆活看着微娘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还以为吓坏了这个心上人,刚要细声安慰她几句,却突见她抬起头,急促地道:“陆活,别再趟这个浑水了,离开这里,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已经陷了进来,能不能拔出去还不知道。不管陆家怎么样,陆活却是个好的,也是这世上在她重生之后第一个对她表示出善意的男子,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被京城的漩涡卷进去,尸骨无存。 听到她的话,陆活的目光闪了闪,微微笑道:“微娘,你放心,我必会活得好好地,还会把你救出去,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我从来都没忘过。能有这么一个替你出力的机会,我觉得很开心。” 微娘的心沉了下去。 陆活并非不知道他身处的险境,只是,只要能救她出去,他甘之如饴,就算身死亦不会在乎。 哪怕她干脆地拒绝过他,并且直到现在也不会给他任何希望。 “对了,还有件事,前日,有个叫司徒睛的男人来找过我。”陆活道。 微娘一怔。 司徒睛? 他不是应该在边城吗?就算边城破了,他也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在京城吧? 除非他数日之前就动身赶往这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找陆活干什么? 这两个男人明明彼此不相识吧? 微娘还没理出头绪,陆活已经轻轻笑道:“微娘,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白白受苦的。那些害过你的人,我都会帮你找出来,替你报仇,你只在这里安心等着就好。” 微娘还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另一边已经传来了之前那个狱卒小心翼翼的声音:“陆大人,陆大人,差不多了,再呆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的。” 陆活不舍地握了下微娘的手,低声道:“放心吧,等着我来带你出去。” 说着转身离开。 微娘纵然心中有万般疑问,终不可能当着那狱卒的面问出口,只得全都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陆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虽然陆活来看过她,但微娘的处境却并没有什么好转,依旧是那个潮湿冰冷的囚室,依旧是散发着湿腐气息的稻草,依旧是老鼠和跳蚤成群。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两边的囚室一直都没再关进什么人来,这个角落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而翠儿也因着这个,可以时不时出现在这里,悄悄陪着她。 有好几回,她是怀抱着翠儿,感受着久违的暖意睡着的。 等被狱卒的声音惊醒之后,怀里的翠儿则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晃儿又过了十多日,这一天,微娘正坐在囚室中,忽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听起来并不止一个人。 她抬起头,就看到之前那个狱卒带着一个太监走了过来。 那太监竟是三皇子身边的一个。 狱卒点头哈腰地将囚室门打开,太监看了看微娘,似乎确定了这人没被掉包,这才点点头,道:“把他带出来跟咱家走吧。” 微娘并没多嘴问要去哪里,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 按理说,能从这里走出去,除了被释放之外,大概也就是砍头了。 可是照陆活的说法,圣上既然病重,几位皇子只怕正斗得是,谁还有时间来关注她?被释放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而要是砍头的话,就不可能派自己身边的太监出来了。 因此微娘心里很平静。 那太监似乎受不了大牢里的气味,一直伸手掩着鼻子,两人走出了重重关卡,微娘最后走出大门之后,蓦然进了一团温暖的阳光里,眼睛竟然一时间受不了这种刺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眼泪都差点儿流出来。 那太监似乎很瞧不起微娘这样,冷哼一声道:“还不快和咱家走?也不知道你这小子哪里让殿下看上了眼,这种时候还惦记着要把你接出去。” 殿下一共有三个,可是能让这太监来接的,也只有三皇子了。 微娘没有吭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直到见到一列等候着的人,那太监进了前面的绿绸轿子,她则坐进了后面那个锦帘的小轿子。 轿子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微娘这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状地靠在轿壁上,心里却在不停地计算着。 就算她是东宫的人,但是按理说她现在明显是太子殿下的弃子,就算曾经因为家财的缘故引起过三皇子的注意,可是现在京城里的明争暗斗这么激烈,那位三殿下又哪里会有这个闲暇去想起她? 难道是三殿下有什么疑问? 还是说圆空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可圆空就算再厉害,毕竟也只是人,不是神,更不可能算出她是重生这件事,自然就不知道她和他曾有的关系。 既然这样,他叫她来干什么? 微娘想起自己这次进刑部大牢,就是圆空在三皇子面前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难道这位高僧某日午夜梦回,想起了前世的事情,于是决定把她这个前世的徒弟斩草除根? 微娘的唇边现出一丝苦笑。 就算她再聪明过人,可是手边的线索这么少,她实在想不出来。 当然,这不怪她。 三皇子其实一直没有忘了她,只是就像微娘之前想的,京城的斗争太厉害,他不可能不全心对付,再加上圆空在旁辅佐监督,他就算念着微娘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前几日,他去密室泄火时,一时之间下手重了点儿,那个清秀的少年终于还是被他折磨死了。 在三皇子看来,不过一介平民,若非那张脸长得能入他的眼,甚至连让他低头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死了也就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新的玩具还没有找到,少年一死,他就少了泄YU的对象。 虽然他密令那些护卫替他物色新人,但要长得合乎他的要求,还得是附近居住的人,又不能引起什么风波,林林总总的条件加起来,符合的实在太少了。 因此他的密室自从那少年的尸体被抬出去后,竟然一直空置着。 他已经和成王爷联了手,又有圆空辅助,再加上手上的那些人脉,自觉几位皇兄必不是他的对手,皇帝宝座指日可待,便提前做起了当皇帝的美梦。 可惜美梦终究是美梦,那宝座一日没坐上去,他便一日不是皇帝。三皇子渐渐等得心焦起来,又缺了泄火的人,心中着实气闷。 这样憋了几日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也顾不得曾经答应过圆空老和尚什么话,直接让自己身边的太监拎着自己的牌子去领人。 一想到顾三思这些日子在牢中定是吃足了苦头,见到他后指不定会怎么跪求他手下留情,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说不愿再回大牢,三皇子就觉得自己小腹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 到时候,还怕顾三思不乖乖地自己上床侍寝吗? 想到顾三思的脸,身子,尤其是那双长长的腿,三皇子就觉得按捺不住,频频向外张望,总觉得今日那个懂他心思的太监实在慢了许多。 等听到了熟悉的足音之后,三皇子这才慢慢在椅子中坐稳,等回报声响起后,才慢腾腾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话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那个太监并没有进来,进来的只有微娘一个人。 太监并没有直接带微娘来见人,毕竟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牢,身上脏得很,而且穿着囚服,也不适合。他先领微娘去了后殿的池子里清洗干净,又让她换了衣服,这才慢悠悠地带她过来。 开始,微娘还担心身份会被人戳穿,可是那太监却并没留任何宫女或者其他太监在这里,只自己出去拿了套接下来要换的衣服,并且很快就回来了。 在这期间,根本没人赶闯到这池子来。 而那个太监,似乎也完全没注意到只将头露出水面的微娘有什么不同,将手中拿来的衣物放到池边,就转过身守在了门外。 微娘开始还感觉这太监或许有什么问题,到这里就完全确定了。 只是,到底她的身份问题被哪个势力知晓了? 带着这个疑问,微娘被三皇子推进了密室之中。 密室中有着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味,再加上床边的铁链,墙上架上放着的各种奇形怪状或认得或不认得的工具,以及铁链上及各种东西上沾着的深褐色的东西,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 她前世,从不知道三皇子有这样一个密室。 三皇子把她弄到这儿来,到底想做什么? 她还没想完,三皇子已经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轻声笑道:“本宫这里如何?” 声音温柔中带着点儿说不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微娘眨眨眼睛,装傻:“什么如何?” 三皇子伸手将她扯到床边,在她还没反映过来时,就将那条铁链的末端紧紧地整到了她的手腕上。 “啧啧,你的手腕比清儿的还细。”他道。 微娘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清儿是谁?” 三皇子抬头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丝让人汗毛都竖起来的笑:“清儿是上一个被关到这里的人,我很喜欢他的。可惜他身体不好,没挺过几个月就没了,前几日刚刚被人从这里抬出去。你不知道他长得和你有多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说到这里,他的手着迷似地抚上了微娘的眼。 微娘心中警铃大作。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这次回到京城之后一直觉得三皇子看她的目光不太对劲儿了。 前世的时候,当初三皇子提到二皇子好色一事时,也是用的这种目光和类似的口气。 当时她还以为不过是因为栽赃,三皇子才会有些异样,而她也确实这样把污水扣到了二皇子头上。 可是如今看来,有这种变TAI嗜好的,分明是三皇子! 三皇子他……看上了她?不对,应该说,是他看上了顾三思!怪不得前世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放她的兄长走,最后还那样虐杀了他! 既然兄长已经是他的猎物,他怎么可能放她的兄长离开? 她和她的兄长,都这么傻,一直与虎谋皮,却终究被虎吞了下去,尸骨无存! 想到前世的事情,又想通了其中关节,微娘心中恨意激荡,眼中却目光流转,不露一丝异样。她淡淡笑道:“三殿下这里倒是好享受,只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在牢中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吃没得吃,睡没得睡,熬成了当下这副鬼模样,难得殿下竟然还有兴致?” 她这话一说出来,原本等着看她惊慌失措的三皇子不由一怔,既然发觉她确实比前段时日清减了许多,明显曾在牢中吃过不少苦头。饶是他心性扭曲,依旧也不由有些心疼。 在他看来,他自己怎么折腾都可以,可是别人要是动一动,他可是会心疼的。 “到了本宫这里,你还担心这些不成?”三皇子笑道,转头出去吩咐人整治一桌酒菜过来。 微娘则目光闪烁,仔细看着密室中的布置及墙上的各种物品。 ☆、第138章 微娘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尸体。 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华贵的匕首,匕首的柄上镶嵌着数颗宝石,鲜血沿着匕首尖一滴滴落了下来。 之前在酒席上和她谈笑宴宴的三皇子此时正伏尸在她面前。 微娘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却非常稳,慢慢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铃姑配制的药,凭她一个在牢中呆了段时间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杀得了三皇子。 幸亏当日铃姑配了麻药,顺手给了她几颗,而她又交给了翠儿保管。 这次在牢中,见过陆活后,微娘一直觉得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便又从翠儿那里将麻药要了回来。 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声。 只是三皇子不愧是皇家子弟,或许皇室里的人对于避毒抗毒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照铃姑的说法,这麻药只要一颗就能麻翻两三个壮年男子,可是微娘生怕药量不够,放了两颗在酒里面,三皇子喝完后竟然还有力气起身冲向她。 而微娘被铁链锁着,避无可避,只有抵抗。 三皇子虽然手脚不似之前那般灵活,依旧将她压在了身下,双手扼住她的喉咙。 幸而她在胡乱挣扎之时,抽出了三皇子腰间的匕首,随手挥动之下就刺进了他的腹部。 三皇子脸上带着惊意,慢慢倒了下去。 微娘坐起来,大口喘着气,生怕三皇子未死,又当胸刺了他一下,眼见他没了气息,这才顺着床头滑坐到地上。 两世的仇,竟然这么轻易就报了? 当初她心心念念着报仇,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已经不再存着脱身的指望。她已是东宫那边的弃子,现在又背负了杀死三皇子的罪名,太子殿下必然不可能再用她,最有可能的就是把她当成杀死手足的凶手,当众斩首,以堵天下幽幽众口,同时为他自己搏一个兄弟情深的名声。 不过,说不定不等殿下知晓,这三皇子府里的士兵就会将她当场格杀吧? 微娘并不害怕,心里只有解脱。 终于结束了。 手刃仇人,也不枉她重生一回。 虽然兄长情势不明,但以他的智慧,必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况且有沈杀和铃姑在那边,将他平安救出来的可能性很大。 希望兄长以后能娶一个贤惠的嫂嫂,为顾家开枝散叶。 还有沈杀,真是可惜了。本来她回到京城之后的这段时日刚刚想通,如果能脱身离开的话,必然会回应他的那一段真情。 前世今世,两辈子加起来,她都不曾品味过情爱的滋味。没想到这次刚刚动了点儿心,就要命归黄泉了。 就是不知道沈杀会怎么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三皇子伏诛,她也算替他报了仇,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希望能多记住她一段时间,不然,她顾微娘也太亏了。 曾几何时,顾微娘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哎,真是亏大了。”微娘喃喃自语着,脸上却慢慢升起一丝笑意。 解脱了,真好。 从重生起就背着的重担,不对,应该说是从前世就一直背着的重担,现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放下来了。 趁着那些人还没发现三皇子死在这里,微娘一点点想着以前的事,想着挂念着的那些人,从顾三思开始,甚至连铃姑和陆活都有。 至于翠儿,她倒是不怎么担心。 翠儿虽然是火狐狸,可是却机灵得很,而且表面上也和她没有太大的牵连,除非它自己忍不住,不然只要它想逃,基本不会有谁抓得住它。 再说,大牢那边她能挖洞进去,太子府这边,它又怎么挖得进来? 不必担心。 刚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地动山摇的几声,虽然这里的密室,依然觉得地面在颤动,周围的东西都抖了几抖。 怎么回事? 微娘一把推开三皇子的尸体,站了起来。 隐约地,有喊杀声传来。 奇怪,这可是宫里,谁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可惜铁链不长,她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到就停下来,只能狐疑地看着门口。 忽地,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她立刻举起匕首刺了过去。 “当”地一声,匕首被击落在地,她则落进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 “沈杀?”她迟疑地喊了一声。 这个男人不是应该在边城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杀紧紧地抱着她,挥剑斩断她手上的铁链,带着她冲出了密室。 外面,一群蒙面人正和三皇子府里的侍卫激斗,沈杀带人出来,迎面碰到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刚刚出手,沈杀已经闪过两人,急匆匆跳出战圈,沿着殿顶向外而去。 看着竟似对宫中极熟的样子。 微娘虽然满腹疑团,却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她本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此时一旦获救,数日以来心中的担心忧惧全都爆发出来,沈杀似乎知道她心意一般,伸手拂过她的睡穴,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 等微娘再醒来时,入目竟然是顾三思的脸,旁边还有沈杀和铃姑。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翠儿正盘着身子,在她身边睡得香。 这些日子,她也累坏了。 “哥。”她轻轻叫了一声。 顾三思疼惜地看着她,半晌,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微娘,你喜欢沈杀吗?” 微娘愣了一下。 这种情况下,她有很多事情要问,有很多事情要说,可是从来没想到,兄长会突然问这么一句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出来。 她的不回答在顾三思眼中便成了默认,他转头看向沈杀:“你来吧,好好待我妹妹,不然我饶不了你。” 微娘察觉不好,张嘴刚要说话,沈杀伸手在她身上拂过,她再次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她正坐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沈杀坐在她身边,翠儿则盘在另一边,探着三角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先吃些东西吧。”沈杀将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微娘在他的帮助下坐起来,一声不吭地把东西吃了。 很多事情,她隐约有些猜测。不管猜得对不对,都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追问。 再说,她深信兄长和沈杀不会害她。 沈杀见她吃完,惴惴地看着她:“那个,大姑娘,你可以问了。” 看来他知道微娘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微娘想了想,道:“我们脱离危险了?” 沈杀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吧。”微娘揉了揉脑袋,道。这些日子用脑太多,再加上在牢里呆了那么久,身子有了损伤,虽然睡了这么久,却依然觉得疲乏得很。 沈杀见她似乎没有生气,便将事情一点点都说了出来。 原来微娘对三皇子下手的时候,正是沈杀等人在顾三思的布置下潜进宫中之时。由于有人引路,这些人走得很顺利。及至沈杀在一个太监口中得知三皇子此时正和顾三思在密室之后,立刻冲过去救人,恰巧看到已经杀死了三皇子的微娘。 他按照顾三思的吩咐,把微娘从宫中带了出来,一直带到顾三思身边。而顾三思和他有个约定,那就是在微娘醒来后,会问问微娘对他的印象,以决定微娘的去留。 如果微娘对沈杀一点儿意思也没有,顾三思会带着微娘继续过之前那种两人共用一个身份的日子,但是那时用顾三思这个身份的将是顾三思本人,微娘则只能深深地隐藏起来。 如果微娘对沈杀有情,顾三思就允许他将微娘带走,两人远走高飞,过他们想过的日子去。 正因为这样,顾三思才在微娘醒来之时,问出那么一个问题,而微娘的沉默和脸上微微的红晕显然让顾三思意识到了什么,这才让沈杀带自己的妹妹离开。 听了他的话,微娘很长时间没有吭声。 三皇子府哪是那么好进的?就算顾三思将《谋术八卷》全部融会贯通,毕竟一点儿人力积累都没有。他能布置人潜到三皇子那边,只能找人合作。 而这个可以合作的人,最可能的就是太子。 只是,如果太子殿下知道顾三思和顾微娘两人做过的事情,会大度到不怪罪她们吗?太子是未来的君王,他们两人共用一个身份,又多次通过了太子殿下的试探,其实已经算是犯了欺君之罪。 难怪兄长会急着将她送走。 他是怕太子在她身上做文章吧? “我们合作的人不是太子。”许是看出微娘想的什么,沈杀解释了一句。 微娘一怔。 不是太子?那还有谁有这般实力在宫中翻云覆雨? 沈杀道:“我并不识得那人,但是那人是萧紫带过来的。虽然萧紫确实和太子走得有点儿近,不过后来我听大公子说过,他们并不是东宫那边的人,而是和暗里三皇子势力相斗的那一伙。” 暗里的三皇子势力? “那三皇子暗里的势力是怎么回事?”微娘问道。 “三皇子的母妃是前朝的血脉,本朝建立之后,将前朝皇族斩杀殆尽,却漏了一个怀了孕的宫女。那些人将宫女救了下来,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这样代代相传,便是前朝血脉。三皇子的母妃进宫是那些人的设计,本想让她伺机刺杀陛下。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刺杀之事尚未成行,她竟然已经有了身孕。于是她便宣称,可以让自己的孩子登上皇位,这样本朝的江山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前朝江山。那些人被她说服了,成为她暗中调动的势力。后来她死了,她的儿子,也就是三皇子,就成了这些人的主子。”沈杀道。 微娘点点头。 这确实能解释为什么当年三皇子幼小却依旧在江南及其他地方布下那么严密的局,还能对她顾家下手。 因为他们的主子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 张氏对付顾家长房应该是三皇子设计的,但是她嫁进顾家二房却应该是三皇子母妃的授意。不然的话,三皇子若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厉害的头脑,必不会这般轻易就死在她的手上。 “那萧紫他们?” “萧紫他们本身属于另一个暗中的势力,这个势力隶属于朝廷,却只有每代的皇帝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的任务就是肃清前朝遗留下来的势力,因为从太祖皇帝起,就一直认为民间必然还有一部分前朝血脉存在。正因为这样,他才暗暗发展了这么一些人,专为这个目的而生。”沈杀道。 太子虽然是未来之君,却终究还不是皇帝,因为他和萧紫交好,却并不知晓萧紫的真正身份。 “萧紫直接听命于德妃娘娘,德妃娘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这个势力中的人,可惜被三皇子的母妃察觉,灭了满门。德妃娘娘和萧紫一直暗中追查这件事,大姑娘记不记得萧紫有段时间总是缠着我们问点心的配方?那是因为那点心的做法原本是德妃娘娘远房亲人家传的食谱,找到那配方的持有者,就能找到当年血案的幸存者,就能找到线索。” 原本是让人惊悚的宫廷秘闻,可是微娘听着,却平静得很,似乎听得不过是寻常事情。 待沈杀说完之后,她才突然问道:“既然我哥哥和萧紫他们合作,又知道了他们这么多的秘密,又怎么可能脱得了身?” “大公子不可能脱身的,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当初在找萧紫他们合作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萧紫其实早知道大姑娘和大公子两人用同一个身份的秘密,不过他从来没说出去过,更没告诉过太子殿下,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向大公子和大姑娘表示诚意。另外,大姑娘从边城回到京城后来又入了大狱,也是由萧紫的人一直暗中照应着,这才将大姑娘的身份顺利隐瞒了过去。”沈杀道。 难怪,她一直觉得奇怪,果然是有人在暗中注意着她。 其实,人人都不傻,都在心中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你们是怎么从边城那边回来的?”微娘再次问道。 见到兄长,她就知道这些人安全了,只是事后总免不了问一问当时的情景。 毕竟她被带离边城押回京城时,兄长他们还在游牧部落那边。 说到这里,沈杀突然沉默了一下。 “怎么了?”微娘问。 “哦,没什么。那尤章王一直想看看我,查验我的身份。后来我去看他时,从他那里见到了和师父那里一样的信物,知道师父必然和他有关系。他问我的事情,我说我是个孤儿,师父捡的,还把师父捡到我时的信物给他看。尤章王看完后说,那几样东西,都是尤章部落王族的东西,当初师父走时带走的。换句话说,师父骗了我,其实他应该是我的父亲。” 微娘愣了一下。 她可没想到沈杀的身世还有这般曲折的地方。 只是,明明是父子,为什么非要硬说不认识呢? 或许,沈杀的师父当年也有自己的考量或者说是难言之隐吧? “认出了这些,尤章王把我当成了他的兄弟,等我带着大公子回到边城之后,知道了你被送往京城的消息。于是尤章王和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假意攻破边城,给中原施加压力,同时我们这些人悄悄潜回京城,查探你的消息。” “尤章王这么听你的话?”微娘很是意外。 沈杀脸上出现尴尬的神情:“我跟他说,你是我的妻子。而在尤章部落,妻子只能娶一个,就算先相公离世,相公也不能再娶。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所以……。” 所以,尤章王疼自己的这个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兄弟,当然舍不得让他“守寡”,再加上他也确实有踏足中原的野心,这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 “黄将军他们呢?” “黄将军他们本来也是萧紫那边的人,有了萧紫的命令,自然会配合我们从事。”沈杀道。 难怪一切都是这么顺利。 就是不知道德妃娘娘她们是早就发现了三皇子的身份,还是这次顺藤摸瓜才得到的消息? “大公子和萧紫他们合作的条件就是放大姑娘离开,不让大姑娘掺合到这里面来。”沈杀道。 “萧紫他们竟然同意?”微娘皱起眉头,不是她不相信沈杀,而是她明白,萧紫他们既然手中有绝对的权力,就没可能会对一个毫无根基的男人妥协。 “大公子同意加入他们,他们的势力这些年和三皇子的势力斗争,损伤很大,尤其缺少大公子这样的人才。” 他们急于吸纳顾三思,再加上在他们看来,微娘再聪明再厉害,不过是个女人,是女人就有弱点,不值得像对顾三思一样,两者取其一,当然要选她的兄长。 “不对!”微娘猛地坐起来,“你们动作这么大,陛下不会发觉吗?” 就算皇帝知道萧紫这些人的存在,不代表他会允许他们向他的儿子下手。就算三皇子有一半前朝的血脉,毕竟还有一半是他的。更何况,皇帝他们之前可未必知道三皇子是前朝遗脉。 “陛下很久以前就中了三皇子下的毒,那毒是慢性毒,会潜伏很久才发作,潜伏的时候根本查不出什么,一旦发作就很难解毒。陛下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地,连奏章一类都是由成王爷和德妃娘娘再加上太子殿下共同协理,哪里还会管得了三皇子这边的事情?” 微娘默然。 三皇子向皇帝下手,当然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打算毒死皇帝自己登上宝座,没想到反而是这一举动让他丧失了最后活命的机会。 当然,其实皇帝好好地也未必有用,因为杀了三皇子的不是太子不是德妃娘娘,而是她顾微娘。 而照沈杀话里的意思看,陆活投靠的成王爷表面上与三皇子联合,其实暗里却是太子那一边的人。 连合作对象都分不清立场,难怪三皇子会一输到底。 “我哥他……。” “大姑娘放心,大公子暗里是萧紫他们的人,明面上又一直是太子殿下看重的谋士,这次立得大功,必会成为朝堂之上第一人。”沈杀道。 无双国士? “更何况,大公子的为人……看得出来,其实他一直想走这条路。”他又补充了一句。 是啊,站在朝堂之上写意风流的原本就应该是顾三思,只是前世顾微娘习得了《谋术八卷》,他只能以戏王的身份成为三皇子的替身。 对于这一点,微娘不是看不出顾三思的遗憾。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京城之后,微娘默出《谋术八卷》交给顾三思的原因。 “可惜没来得及问清楚三皇子为何朝你师父……你父亲下手。”微娘道。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大公子说,三皇子既然有那种背景,手伸得不短,自然也要往游牧部落那里晃一晃。只怕他是查到了我师父的真实身份,有了笼络之意,又一时没有把握,索性下了杀手,再对我有所图。”沈杀道。 微娘点点头。 “铃姑怕大公子一个人支撑不来,主动要求留下来了。不过我看她那样子,似是对大公子动了情的。还有,我们离开时,听大公子说,陛下的毒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只怕这几日就会归天。另外二皇子也中了三皇子的毒,虽然不重,却终归要静养一段时日。萧紫能瞒得了太子一时,瞒不了一世,现下我们离开正是时候,不然等太子殿下腾出手来,得知你的身份,你就无法再走脱了。” 说这话时,他的话里却有几分不在意。 在他看来,怎么可能走不脱?虽然太子殿下是未来君主,可是他现在身后也站着尤章部落,太子如果想留人,就得考虑一下会不会再启战事。 毕竟,尤章王答应不踏足中原,完全是看在沈杀的面子上。若沈杀有了什么万一,他尤章王可巴不得长鞭一挥,箭指中原的。 “我们要去哪里?去边城吗?”她问。 “不,去我们之前说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起隐居。”沈杀的声音充满了柔情。 微娘伸出手,将翠儿抱在怀里,带着笑意倚在沈杀的肩上。 这一世,在大牢里时原以为已经山穷水尽,没想到此时竟然柳暗花明。既然命运没有抛弃她,那她就必然要好好地活下去。 马车外,草长莺飞,春意正浓。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是本文最后一章了,算是把前面所有的伏笔都交待了一番。 本来想上个月结文的,而且也确实坚持了一段时间,但后来每次坐下时,腰都会隐隐作痛,再发展下来,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痛,不敢弯。后来检查说是腰间盘突出,只是还不算特别严重,让我每天尽量别坐着,多站起身走走,或者躺着。 所以这段时间一直站着或者躺着,偶尔想码字,母亲看到了就说:“你又坐下了?医生说什么了?” 这两章是昨天晚上趁母亲睡着之后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码出来的,结得有点儿仓促,但也只能这样了。本文结文之后,我会一边治疗锻炼一边攒攒文,攒下个文的稿子,等病没什么问题了也攒够了稿子,才会发新文。 这篇也就这样了,感谢一直以来陪着我的亲们,就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能有勇气一直坚持下来。爱你们!祝各位亲工作顺利,学业进步,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