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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几乎愕住,缓了缓神,解释说:“陛下……臣妾是因为……”   “起来吧。”他再度说,声音比方才有力了几分。她心下疑惑更甚,默不作声地又一拜,拎裙起身。   她确实跪得太久了,久到双腿都没了知觉,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但只在起身的一瞬间,积攒了两个时辰的痛苦一下子涌了起来,她只觉双脚猛地被千万根针一刺,头也一沉,身子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撑,却在触地前被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胳膊。   她抬起头,惶恐地望着扶住她的那个人。   .   贺兰子珩也低头看着她,察觉出了她的每一分惊意,也看出她明明已无力自己站稳,手上却仍是挣了又挣。   分明是不肯让他这么扶着。   他便有一只手放开了她,瞥了眼身后的宦官,淡淡道:“扶她去侧殿歇着。”   苏妤已经数不清自己这已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第几次大觉错愕,怔了一怔,垂首道了一声:“谢陛下。”   那正跨进殿门的身影似乎有一滞,才继续进殿去了。   .   在侧殿歇息的苏妤,神色间满是迷茫和不解。自小到大,她总能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虽是连贯不起来,却一个个都在她生活中出现了,无一例外;但也因为过于零散,她无从提前得知任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故而无力避免任何一件事,只能任由着它们一件件发生。   唯独这件……和她梦到的走向完全不同了。皇帝不该是走过来的、不该停下来跟她说话,更不该扶她起来……   可惊惧之余,她心底又有一股分明的喜悦。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离他如此之近,大燕的帝王,她的夫君……   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她就狠然将这种喜悦避开。   她不会忘记,正是因为他,她如今在后宫中的地位那么尴尬。贵嫔,一个对旁人来说决计说不上低的位子,于她而言却是那么不堪,一次次提醒着她曾经受过的侮辱、她的冤屈,以及……她日后会日渐波折的路。   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曾是太子妃,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却不是皇后。   可她现在要思索的并不是皇帝到底怎么想的,而是她即将面对什么。她之所以会在成舒殿前罚跪、且一跪就跪了那么久,是因为她得罪了章悦夫人叶氏。   叶景秋,那本是她随嫁的媵妾,如今却掌着六宫权,位份比她高了三品有余。阖宫嫔妃都要去向这位夫人晨省昏定,自也包括她这个昔日的正妻。   她太知道叶景秋对她有怎样的敌意了。若不是她的外祖父霍宁当年在朝中积攒下的权势尚在、苏家亦是名声显赫的大世家,她大概连现在这个贵嫔的位子也没有、叶景秋也早已登上了后位。但就因为那一拨朝臣的反对,叶景秋至今也只是个妾,而且……也不可能登上后位了,皇帝已决定迎娶左相之女窦绾为后。   虽说不上是拜她所赐,也是拜她母族势力所赐,叶景秋恨不能早一日取其性命。   苏妤惴惴不安地垂首坐着,回忆着晨间的事情。是她在晨省时无意中打碎了蕙息宫里的一个玉瓶,满座寂然间,章悦夫人神情淡漠地告诉她,那是御赐的东西,普天之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便让她去成舒殿前跪着谢罪,等着皇帝发落。   彼时她拿不准皇帝会如何发落她,因为在她印象中,皇帝是最不肯她过得舒坦的人。好在跪了一会儿,她倏然想起昨夜梦中自己在成舒殿前跪晕过去的景象,再细思下去……她觉得那就是今日的结果了吧。   可这个梦却没应验,苏妤不得不担心她在晚些时候是否会面对更严苛的责罚。   是以在那一抹玄色出现在侧殿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地往里躲了一躲才强作镇定地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可。”贺兰子珩一壁走进去一壁免了她的礼,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瞧出她明明已是怕得不行,还偏要强装冷静地坐得端端正正。她淡施粉黛,一张脸清清素素的,长长的羽睫低低垂着,有意识地压制着视线不去看他。   短暂的失措之后,苏妤恢复了再面对这个人时习惯性的平静和冷漠——这显然不是嫔妃在面对皇帝是该有的态度,却是她唯一能有的态度。因为就算她温柔他也照样不会喜欢。她虽无法知道日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仅从梦中零碎的片段,她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厌恶是会越来越多的。   她不是没试过逆来顺受温柔以对,但是没用。所以她现在早已没了笑脸相迎的心思,反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他平日里不会来见她、她当然也不会去碍他的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犯大错,他再厌她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   皇帝默然不语地凝视了苏妤一会儿,开口淡道:“怎么回事,贵嫔,你自己说。”   “臣妾失手打碎了陛下赐给章悦夫人的玉瓶。”她淡淡道。没有什么怯意亦寻不到不恭敬,只是平平静静地说明了事情。   她听到皇帝轻轻地“哦”了一声,又说:“然后呢?”   ……然后?她不禁蹙起眉头,皇帝素来是懒得跟她多说话的。想了一想,她不知该怎么答这话,只好说:“然后……随陛下吧。”   皇帝喝着茶险些呛出来,她显是会错了意。他想问的是然后又发生了什么、章悦夫人是怎么说的,她却理解成了‘然后让朕怎么发落你’?   苏妤犹自低垂着眼帘,只觉一阵安静,她这才抬了抬眸,静静道:“臣妾一个人的错,但求陛下别迁怒于臣妾身边的人。”   话音落后又是一阵安静。她复又垂下眼帘,皇帝觉得她整个人周围都是一股充满疏离之意的寒气。这股寒气让他忍不住地继续打量她,他曾经的正妻。良久之后,他冷声一笑:“朕若非拿折枝问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颤。   折枝,那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陛下……”她思量了一会儿,抬头直视着他,强压着心底的惧意,维持着平稳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这个罪魁祸首在这儿,陛下何苦拿无关之人问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么想护折枝,却宁可用这样的话来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开新坑了呢~~~喜欢亲请戳一下[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本章节]吧……   _(:з」∠)_阿箫的更新量大家懂得……前期要养数据不能更太快甚至要时不时隔日这事儿阿箫也很捉急……   →_→所以请帮阿箫戳一下嘛戳一下嘛……好歹让我能顺畅地日更三千嘛好不好【泪汪汪看】   o(*≧▽≦)ツ另外《晏然传》正文里的番外会继续按日更九千更~~独立番外《当年晏语》会时不时更一更……   ☆、问罪   苏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霁颜宫贞信殿。这是一个挺繁华的住处,却离成舒殿最远。把她安排在这里,意思再明显不过,皇帝不想见到她。   刚到殿门口,她就见到了满脸担忧的折枝。折枝看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娘娘可是回来了……”   折枝说着,又瞅了瞅随在她身后的两名宫娥,小心地道:“两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贵嫔娘娘回来。”其中一人低眉道,说着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显是半刻也不愿多留。谁都知道,整个后宫里,陛下最厌恶的就是这位苏贵嫔,霁颜宫也就成了个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谁也不肯在这里多驻足半刻。   看着两个宫娥远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紧蹙眉头说:“跟红踩白的东西……娘娘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们。”苏妤笑劝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进了殿。费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裤一看,整个膝盖青得发紫,显是淤血淤得厉害。折枝一见眼睛便红了,银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请医女去。”   医女,不是太医。太医们早已不愿管她,唯恐触怒圣颜,只剩几个医女还敢来看看。   她却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这不是寻常的病痛,章悦夫人亲自罚的,你当还有医女敢来么?”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顿回过头来:“那奴婢去求章悦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苏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说怒意,折枝甚至连半分不悦都寻不出,却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压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这么硬气……她是掌着权的,宫里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个头,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苏妤闻言,声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说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这儿,今天也不会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回榻边,轻手轻脚地给她揉膝盖。就算再轻,伤成这样也会觉得疼,苏妤死咬着牙强忍,忍着忍着,竟忍出了一声冷笑。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死熬着作这个贵嫔……宫里再没有哪个嫔妃会被欺负成这般。她的夫君早就厌极了她、恨极了她,觉得她的家族玩弄权术,觉得她蛇蝎心肠……   可她不会自尽,她永远都记得,她曾那么高傲地对他说:“殿下以为这样就能逼死臣妾么?殿下您错了,臣妾会活下去,且定会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两年前,他即将继位的时候。   那时她还有着如今几乎被消磨干净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里,这种傲骨已经消失殆尽了。   .   那一晚,苏妤再度被零散却真实的梦境惊扰。扰得她痛苦不堪却又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她梦到……章悦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皇帝传了她去,自是要兴师问罪。   当着一众宫嫔的面,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悦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着,是章悦夫人身边的掌事宫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脸上。她没能来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个宫女的掌掴……   她终于被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环膝坐着,一直坐到天明。   她没有去晨省,腿上的伤让她不敢小觑。虽然从梦里,她知道这伤必定会留下病根,让她在阴雨天气痛苦不已,但她还是想努力养好,也许能少些痛处呢?   将近午时,那如催命符的声音终于传来。御前来的宦官告诉她:“陛下传您去蕙息宫一趟。”   蕙息宫,那是章悦夫人的住处。   折枝扶着她蹒跚地走向蕙息宫。两处宫殿离得很远,颇是用了些时间,她刚踏入殿门,便听到了章悦夫人的涔涔冷笑:“贵嫔,姗姗来迟啊。”   她循声四下望过去,果然是一众宫嫔皆在了。   皇帝也在。   .   苏妤无声一叹,松开折枝的手走进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宫嫔御都看着她,这个即便当着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悦夫人行礼问安的曾经的正妻。   皇帝也看着她,这个看似谨小慎微却始终有着消磨不去的傲气的自己曾经的正妻。   苏妤低低伏着,半晌,听到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免了。”   她道了声“诺”,起身起得艰难,死命撑着才没让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当众出丑。   .   抬起头,恰好和皇帝视线一对,她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便听得皇帝一声轻笑:“贵嫔,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语。   皇帝续言说:“昨日的事,朕已问过你。你说你是无意的,朕才没有再罚你。”   看来是章悦夫人告诉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苏妤心底冷笑着,连解释也懒得解释。反正他也不会听,多少次都是这样。   左不过就是等他发落。就如之前一样,她沉默不语一会儿,他就有了决断,无一例外都是她的错。   过了片刻,一众宫嫔却见皇帝站起了身,缓步走向她,停下脚步时已离她不足半步。随着他的离近,苏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惧意,却强定着脚不往后退。   皇帝审视着她,淡漠的语声听上去颇是严厉:“你再告诉朕一次,朕要听实话。”   苏妤沉了一瞬,低着头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顺的,口气却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无心的。”   一声轻笑。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蓦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难言的复杂。   过了须臾,苏妤听到他说:“朕不管你有意无意,给章悦夫人谢个罪吧。”   和梦里一样,却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苏妤未及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为自己争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经罚过臣妾了……”   每次都是这样。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梦境、她的家世、她的命运,还有她的倔强……一切都神使鬼差,没有一样由得她选择似的。   又是一声轻笑。   然后,她听到皇帝好像带着点思量的意味淡淡说道:“也是……腿伤是不是还没好?”   苏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这是不怪罪的意思?周遭嫔妃都有些错愕于皇帝今日对苏妤的宽和,隐有一声低低的惊呼。   叶景秋更是觉得意外,她本是等着看苏妤下不来台的,怎么皇帝却……   “……陛下?”一声轻唤,皇帝被叶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觉,略有尴尬地轻咳嗽了一声:“罚三个月俸禄。”   再之后,皇帝再度命众人退下,包括她。没有逼她认罪、没有争执、也没有掌掴……   梦里可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已是第二次。那因为奇准无比而搅扰她多年的梦似乎突然间失了灵,已一连两天出了岔子。   这种感觉堪称奇异。   .   苏妤回到霁颜宫,反正也无事可做,便悠闲地倚在榻上歇着。过了会儿竟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听到折枝的声音,好像在殿外与什么人交谈着,她睁了眼,扬声一问:“折枝,怎么了?”   片刻后,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医来了。说是……说是来为娘娘看伤的。”   苏妤一怔,转瞬间却是不耐的神色:“谁让他来的?章悦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着眉头道:“不知……奴婢问了,他不肯说。”   “那就让他回去。”苏妤生硬道,扬了扬下巴又道,“就说我睡着,只穿着中衣见不得人。”   不知是谁派来的人,她怎么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机要她的命?虽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费心,但她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譬如章悦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医没有同折枝多加争执,一揖告退。但他并不是回太医院、亦没有去蕙息宫,而是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这么快?”   “是……”黎太医犹豫着如实道,“霁颜宫的宫人说贵嫔娘娘睡了……不便见人……”   “知道了。”皇帝松散地应了一声,“你退下吧。”   黎太医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凝神思索着:睡了?不便见人?   他轻声一笑:“徐幽,传苏贵嫔成舒殿伴驾。”   大监徐幽躬身应了句“诺”,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几年了,从潜邸到宫里,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苏氏。怎的从昨天起……突然转了性似的,昨天没借着她打碎玉瓶的事罚她不说,今天又只是叫来问了几句便作罢。如若不是旁的嫔妃显出了无比明显的讶异,他好像连那三个月的俸禄也不想罚。   方才更是奇怪,皇帝传了黎太医去给苏氏看伤,却又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自己的意思。当时徐幽就估摸着苏贵嫔得把人退回来,心里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诉她不要紧,她退回来岂不是触了霉头?可……他认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七点更新喵   喜欢的姑凉请戳一下收藏吧(((o(*?▽?*)o)))   ☆、前尘   黎太医要给苏妤看伤时,苏妤说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霁颜宫时,她确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当然是挡了徐幽进殿的脚步,如实告诉他苏妤正睡着。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劳姑娘叫她起来吧,陛下亲口传的,耽搁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静的语声,只听得折枝浑身一个寒栗。慌忙福身应了句“诺”,进殿去叫苏妤。   苏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难免身子发虚,夜里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着一觉睡到晚上,谁知就这么被人晃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满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头:“怎么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压声说:“徐大人亲自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去一趟……”   苏妤心中一阵紧张。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宦官进殿禀道:“陛下,苏贵嫔到。”   他轻有一笑:“请她进来。”   又过了片刻,听到殿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头,看见苏妤浅颌着首走进殿中,一袭水墨纹的齐胸襦裙清清素素的,发髻也绾得简单极了,除却两只雪花银钗,半点点缀都没有。   哪里像个贵嫔。   “陛下圣安。”苏妤在他案前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从语声到动作都四平八稳。   没有惊慌是他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因伤痛带来的身形不稳却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强了。   他看着如此平静的苏妤,心里一阵刺痛。不能再让她自己起身了,她会死忍着痛一直强撑下去,不让自己看出半分不适。   他对她两年的厌恶,终是让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见她仍是低伏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你……抬起头来。”   苏妤依言抬起头、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苏妤却倏然蹙起眉头,冷视着他递过来的手半晌,自始至终紧紧抿着嘴唇,然后喃喃道了一声“多谢陛下”,却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终没有把手递给他。   殿里一片静默。宫人们屏息偷偷瞧着,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觉在苏贵嫔的沉容肃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详着面前的她,这张曾经很熟悉的面容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而显得有些陌生——不仅是太久没有“好好”看过,昨日之前,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见她了。   只因为他曾经那样的厌恶这张脸。她的苏家不仅权势滔天、屡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蝎心肠。不仅容不下妾室,她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除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恰是先帝驾崩、他准备登基的时候,他本就不想立她为后,但贬妻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决计容不得,那个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时他冷笑着,告诉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几近轻蔑地告诉他,她不会死的,而且一定会活得比他长。   两个人从成婚起就粉饰着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时她才嫁给他七个月。   .   之后他就一直冷着她、不肯见她,甚至从心里希望她早一天死。这个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一条眼线,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让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却始终活着,后来……连他也惊讶于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自己一直在伤一个怎样的人。   照现在算来,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他狩猎时受了伤,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发轻。   他不知怎么离开了成舒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看,自己分明还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死了。   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如地走在他无比熟悉的皇宫里。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悦夫人并没有太多伤心,有条不紊地料理着后事……这好像没什么错,却让他心里有些凉。   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霁颜宫,抬头看了看宫门才想起来,这里还住着他曾经的发妻呢。   他对她那么不好,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他这么想着,提步走了进去。   面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苏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全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似的,几个宫人劝了许久也劝不住,直到她哭得昏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了。这是自他继位到死的几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着比其他嫔妃要沧桑一些,也对,她过得比她们要苦多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着沉。   他居然就这么看她看到了半夜,看着她醒过来。她一步步地走到案边,每一步都有些发木,眸中也毫无神采。他跟着她走过去,看到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很厚的一沓纸。   她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也站在她身后看着。   那是些画作,画得简单随意却很传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话中场景他已不记得,但看着陈设,他知道,那是他们婚后不久,在潜邸的时候。   是他和她仅有的和睦的过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张时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滞。那是一张画得比前几张精巧一些的画,画中的她微微笑着,一袭浅绿的交领襦裙。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轻仰着首看着他。他手中持着一根嫩绿的柳条,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祓禊礼。他也还记得……这是她刚嫁给他那年的上巳节,他执着柳条行祓禊礼祝福她无病无灾,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与厌恶。彼时他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心思。   粉饰太平,世家间最常见的关系。   他现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仅这一件,之前的数张画上记载了那么多他们的曾经,原来那时……她的心都是真的。   虚伪的一直是他,无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蓦地一阵剧痛,这种痛,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他木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继续翻看那些画作,一张又一张从她的指尖拂过、也拂过他的心头。   每一张,都像是一柄利刃。一点点刮去多年来挤压在他心上的对于她与她的家族的厌恶,刮干净了仍没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断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要了那个孩子的命。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对他,还是她作孽在先。   .   苏妤将那一叠画理齐了,放回抽屉里,离座转过身来。他屏了息,有些心惊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他。   她的手轻支着桌角,手指一下下敲着,一缕浅笑有些凄凄的:“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一愕,再度确定了一下,她确实看不见他。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哑声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活得比你长了。”   他看着她走向妆台,从妆奁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时慌了,那柄匕首还是他给她的,他已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恼了她,扔给她这把匕首,他冷冷说:“什么时候想通了给自己个了断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终没有自尽,一直到他死。   苏妤对着镜子将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锋利的寒刃片刻,唇边的一缕轻笑比那寒刃还要寒冷。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匕首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拦她,手臂却一次次从她身上穿过,她无知无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腕上喷出鲜血,穿过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依稀感觉到些许温热……   “阿妤……”那股温热带来一阵虚弱,他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小名,无措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看着她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心里。   他也许仍不爱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么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的无力感……他突然很想弥补她,可他也知道,没有机会了。他就这样眼前一黑,再没有知觉,似乎已经魂飞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来,宦官告诉他……现在是建阳二年七月。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早朝时才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赶回了成舒殿,然后……他看到了已在那里跪了很久的苏妤。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求戳收藏!点[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此章节]都可以喵~~~   关于设定~其实之后会慢慢解释清楚,但现在先大致说一下吧……   其实是双重生~~男主是明明白白地重生到女主被罚跪那天,女主是从小重生且重生的没有那么明白……   所以她一直在做梦……   但是之后么……咳,就先不剧透了……_(:з」∠)_   谢谢烟秾扔的地雷!   谢谢妍子给《晏然传》扔的手榴弹!   谢谢Mint夏给《晏然传》扔的手榴弹!   谢谢晨风如许给《晏然传》扔的手榴弹!   谢谢栗子给《晏然传》扔的五颗手榴弹……呃……   ☆、面对   他们这样相对而立了许久。他看着她,脑海中一幕幕划过前尘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静立,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逐渐沁出几分冷意、几分惧意,却始终没有半点表露。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从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这样掩饰着心绪,小心翼翼,没有一次例外。但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浑身一栗,登显慌张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滞在半空中的手才回过了神,强自平复下了心绪,颌首一欠身,显得无比恭敬:“陛下……”   看着她的神情,贺兰子珩一阵无力,这种无力感堪比上一世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时是在她面前,却已是一缕孤魂无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现在在她的记忆中,尚没有之后许多年的种种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两年他给她的痛苦,已足够多了。   他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传了她来见他。   他压制着心下的慌乱,琢磨了许久才想到了合适的话题,沉然问她:“为什么不让太医给你看伤?”   “太医?”苏妤微愣,方才意识到他说的便是刚才在霁颜宫吃了闭门羹的黎太医,面上的惊异隐隐一现就很快荡然无存,她静默地跪下身子,声无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见么?”贺兰子珩脱口而出,语声未落便猛地闭了口,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实际上是想说“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见,总是治伤要紧”。可这话是犯了什么糊涂?他明明知道章悦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给她请太医也绝不是好心,怎么能怪她不见?   果然看到苏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给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断不会见。”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她抬起头,眸中有毫不做掩饰的冷意,“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记得的……前一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苏妤大抵还是怕他的,见他的时候总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唯独在提到章悦夫人时,她会半点也不惧,总是一副就算他当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绝不示弱的劲。   亏得他没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则……他大约就无缘知道那些、也无法补偿她了。   见他不说话,苏妤几乎就要被心底愈渐分明的恐惧击溃——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如此,图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便后悔不已,可下次照旧忍不住。因为如今的她……除了争一口气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可争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动了一下,神色间有着苏妤从前不曾见过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别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现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几分颓丧和懊恼。微一停顿,侧首吩咐宫人说:“去传御医来成舒殿。”   御医?!   苏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御医和太医不同,御医只负责为帝后看病,无旨绝不为其他宫嫔出诊,再得宠的嫔妃也不行——甚至连掌着凤印的章悦夫人也请不动。   她么……平日里连普通的太医都懒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劳动了御医?   她的惊愕转而变成了一股森意,淡看着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扶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她这样的眸光下却有点犹豫,斟酌着想了一想,哑哑地解释说:“贵嫔你……你别多心……”   “臣妾什么也没说。”苏妤低垂着眼睫道出这么一句,任谁也听得出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虚什么?”   皇帝尴尬地一声咳嗽,环视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着她走,却在看到去处时毫不配合地立时停了脚步。那是一张胡床,到她膝盖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声一笑,胳膊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手,垂首向后推开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着她的神色无奈极了。   苏妤静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会是照顾着她腿上的伤势才不让她正坐,相较于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寻她的错处——虽则觉得皇帝不是这么无耻的人,但做出这样的事还是比让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苏妤颌了颌首:“陛下,臣妾腿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   “你跪了两个时辰!”皇帝有些急,苏妤平静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简直油盐不进。   好在御医及时到殿打破了这僵局,皇帝索性挥了挥手:“扶贵嫔去寝殿躺着。”   苏妤神色不变地低头一福:“臣妾告退。”   .   御医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开好了药,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各样医嘱苏妤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她也想好好把伤养好,一想到梦里阴雨天时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颤。   至于那药……她抬手拦住前来为她上药的医女,淡淡道:“不急,本宫先谢恩去。”   正殿里的贺兰子珩有了准备,看她从寝殿出来便迎了上去,似是随意,却不着痕迹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问了句:“怎么样?”   没给她见礼的机会。   苏妤抿了抿唇说:“没大碍……”   “……”皇帝滞了一瞬,“没了?”   他特地没留下御医问话,就是想亲口问她。谁知她就这么回了一句“没大碍”,就如同他没给她行礼的机会一样,她也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截断了他再问话的机会。   可那好歹是个御医……无论如何,诊断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痒的“没大碍”。   “御医开了药……”苏妤静默地说着,“臣妾会小心。”   “哦……”贺兰子珩逐渐察觉出自己完全应付不来和她的对答,她和其他宫嫔的态度差异实在来得太大——当然,这全是拜他所赐,他这个始作俑者,活该无言以对。而在上一世,虽没有今天这番相见,苏妤对他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他对此只有无尽的厌恶,从里没有无措的感觉,更没想过如何去解决。   活该无言以对!   默了半天,还是苏妤先开了口:“多谢陛下。陛下若没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总觉得该慢慢解释些什么,思忖片刻,缓缓道,“朕今天……不是真让你跟章悦夫人谢罪。”   苏妤有些疑惑,却已是习惯了不同他多言,从容地笑道:“臣妾也没有谢罪。”   章悦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搁到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后倏尔变了态度,未免太过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释这些,到底说不得。现在她对他也许是厌恶、是恐惧、是不信任,跟她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会觉得他疯了。   他沉了一沉,补了一句:“朕只是想给章悦夫人个面子。”   苏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戏谑笑意:“陛下一直很给夫人面子。”   却从来不会给她面子。   皇帝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头彻尾的多说多错,每一句话都是好意,却都在触她的痛处。   他想再解释下去,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再说出来。他已不敢再轻易跟她说什么,两人间的隔阂太深,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错,就如同从前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不对。   .   苏妤终于从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的感觉。折枝上前扶住她,犹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宫人,衔笑摇了摇头。   回到霁颜宫,她才把方才的种种皆同折枝说了。折枝听得合不上嘴,这堪称是她这几年里听说的最离奇的事情。讶然半天,她才愣愣地问苏妤:“陛下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苏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没好心。大抵是父亲在朝上又做了什么吧,我也懒得去问。他如是觉得我能劝住父亲什么便错了,还不如早不接这招,免得到时候办不到,又是怪到我头上来。”   她倚在榻上阖上眼睛。如今的苏家……还能在朝上做些什么呢?官居要职的几个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次再要做什么,估计就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吧……她想着长长一叹,细细思量着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语,又是忍不住地一声冷笑。   要给章悦夫人面子。是啊,叶家那样一直顺着他心思办事的,他当然要给他们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争,她已然输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着替家族背罪的份儿,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豆小六扔的手榴弹!   谢谢“粉红色的……”扔的地雷!   注释:   【关于“胡坐”与“正坐”】椅子神马的都是唐朝以后从西域传来的。在此之前,汉族人的标准坐姿就是文中常提到的“正坐”,即跪坐。坐在胡床上的“胡坐”就是我们现在常用的坐椅子上、腿垂在下面,在那个时候……是被认为不雅的。   ☆、余恨   子时,料理完事情的贺兰子珩回到寝殿。视线落在床头小几的一只瓷瓶上,蹙了蹙眉头,拿起来细一看登时窜了火。叫来宫人,冷然问道:“苏贵嫔的药?怎么没给她?”   那宫娥滞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东西蓦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医女要给贵嫔娘娘上药来着,娘娘说先去谢恩便走了……药就留在了这里。”   所幸是留在了这里,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会知道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吩咐说:“去霁颜宫。”   ……霁颜宫?殿中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愕。从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没踏足过霁颜宫。亦没有其他嫔妃在那里随居,只苏贵嫔一人住在那儿,空顶个一宫主位的贵嫔名号。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霁颜宫去了,在宫门口,皇帝下了步辇,抬手就制止了刚要朗声通传的徐幽。徐幽的声音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进去。   整座霁颜宫都安安静静,比任何一处宫室都要安静太多太多。一路往贞信殿去,他甚至没有见到宫人,直到踏入了贞信殿前的院门,才见一个宫娥出来,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圣安。”   是折枝。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道了一声:“可。”   折枝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发着抖,轻轻道:“陛下……贵嫔娘娘已经……已经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拦在殿门中间,明摆着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进去看看。”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让折枝躲开。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装作听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贵嫔娘娘久未面圣了,今日如有失礼的地方……求陛下别怪罪。”   折枝竭力平静地说着,心知自己这话无异于找死。每每皇帝恼了苏妤的时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牵连,很多时候甚至罚她比罚苏妤还要狠。原因很简单,再怎么说苏妤也是个贵嫔、又和霍老将军沾着亲,皇帝就算再不待见她苏家,也要顾及霍将军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个宫女,正好拿来替她担罪。   “折枝。”她听出皇帝的话语骤然冷如寒冰,浑身一栗,只听皇帝顿了一顿,语中无甚波澜道,“你让开,今日朕保证不伤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辩,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宫人到底不能让她这么拦着了,两个宦官上前便将她架了开来,皇帝面色沉沉地进了殿去。   殿里空空的,也没见别的宫人。皇帝径直进了寝殿,苏妤确是睡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榻边,凝神于她的睡容。其实苏妤也是个美人儿,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间又有几分异族女子特有的妖娆——她是霍将军的外孙女,霍将军的夫人朵颀是靳倾公主。   睡梦中的苏妤蹙了一蹙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看着虽是炎夏仍旧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也蹙了眉头:不热吗?尤其腿上还有伤,不怕捂坏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蹰了半天,好像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还要难以决断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气,挥手轻轻吩咐了随来的宫人一句:“都退下。”   继而又是良久的踟蹰。   “阿妤……”他终于开了口,带着些许心惊,在前生今世加起来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苏妤好像听见了,却没什么意识,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就没了反应。   “阿妤?”他又唤了一声,苦笑着轻轻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锦被。   苏妤的眉头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颤,终于睁了眼。几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时,她就猛地坐了起来,继而便要离榻见礼。   “……”皇帝伸手拦住了她,“躺着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这个忘在了成舒殿。”   苏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视须臾才伸手接过,生硬地道了一句:“谢陛下。”   她并不是把药“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没打算用。她与皇帝间已全然没了信任可言,这些东西,她连碰都不敢碰。   贺兰子珩对此心中有数,只是……眼前这个情景,还是不要戳穿她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搁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轻轻笑说,“这么热的天还盖得这么厚,别捂坏了伤口。”   他满心期待着苏妤的回答,等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毫无温度的一个字:“诺。”   他只好离开。   .   自霁颜宫离开的贺兰子珩懊恼不已。明明是要来补偿她……他觉得他能重获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补偿她,可每每面对她时,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试着想对她好,她也全然不领情。   这样下去,只怕任凭他怎样做,她也不会原谅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无出路的死水。   手无意在袖中一探,方觉腕上少了什么东西。那串时时带着的紫檀珠没了,必是落在霁颜宫了。   贺兰子珩禁不住地哑笑:连老天也对他做的不满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霁颜宫。”他没有多加半句解释地举步折了回去,一众宫人只好不明就里地跟着。   “都在外面候着。”他在宫门口扔下了这句话。方才在贞信殿,他也屏退了宫人;这次,他索性自己进去见她。   踏进贞信殿的大门,却在寝殿外停了脚步,他听到苏妤冷冰冰的话语:“扔出去,他给的东西,我断不会用。”   自是在说那瓶药。   折枝在旁温言劝说:“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害娘娘。”   “还有他做不出的事么?”苏妤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着,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么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么心,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弃妇,谁要他的平白施舍!”   他心里骤然一阵搐痛。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从苏妤口中听到“施舍”这个词。第一句是……“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说得是章悦夫人。   这次是他。   在她眼里他们一样,这也怪不得她,他确实对她太狠。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到后来……她的身体愈发不济,他从来不会主动给她传太医,心里无比平静地等着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来,顽强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两世的画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击着,使他的心速不稳起来,一阵难言的不适。他捂住心口,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响,脑海中不停翻腾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他曾经欠她的、她的一张张画,还有……她死时那一股穿过他灵魂的温热液体。   那是他死后唯一的感受,他以为自己一缕孤魂会对一切事物无知无觉,却唯独感到了那股温热的血液,连带着那刺目的鲜红色泽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灭我苏家么!”里面的话语还在继续,听上去那样凛冽,“亏得他一国之君连这样的伎俩也使得出来,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我傻过、我让他骗过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妤的声音微微有了颤意。那是他对她最好的一阵子,却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那么傻,满心觉得她的夫君对她好极了,却不知他对她只有利用,从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贺兰子珩不敢再听下去,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听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说她当初傻透了,他也觉得他当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个对他满是信任的女子、之后却对她弃如敝履,不仅如此……他还理所当然地觉得,当初她对他也皆是利用。   .   寝殿里的苏妤沉默了一会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现了一抹清浅的微笑:“我不管他这次又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让苏家放下戒备,随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再相信他半句话。”   她说得那么平静,其中的情绪又狠意了然。殿外和贺兰子珩无声地苦笑,手伸向门想要推开,却又缩了回来。   他再度退却了,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自己对苏妤的亏欠,更不知今时今日他该如何弥补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妍子扔的地雷!   谢谢郭中硕鼠扔的地雷!   继续求戳收藏呀求收藏……戳一下那个[收藏此文章]或者[收藏本章节]就好啦   看……看到有菇凉说女主是晏然哥哥的后人、男主是贺兰宏晅的后人我略慌张啊……这个怎么算的?   女主是霍宁和朵颀的外孙女,男主是贺兰宏晅的孙子这个没错……   女主和晏然没有直接关系啊!!!阿眉嫁给了霍宁的儿子阿桓于是阿眉是女主的舅妈……女主的妈是阿桓的妹妹~恩~这么个关系~~【没看过《晏然传》的菇凉不要纠结于这段解释……不影响的……】   ☆、晨省   翌日苏妤照常去蕙息宫晨省。   昨晚皇帝驾临霁颜宫的事不胫而走,阖宫都知道:皇帝去见了苏贵嫔。   苏妤也清楚,这一天的晨省必定会发生什么。   折枝扶着她进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下拜——说是问安,但她从没跟这位掌权的章悦夫人说过一声“安”。   还未抬起头,章悦夫人的声音就清凌凌地传了来,带着些许蔑意慢慢道:“哟,苏贵嫔?本宫还道今日必定见不到你了呢。”   苏妤直起身子,低颌着首微微而笑,温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悦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艳多了,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说:“也没什么,这不是昨天也没见着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没来,那是因为腿上太疼——其实从前她也偶尔会不来见礼,章悦夫人从来都懒得搭理,这回问了,不过是因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霁颜宫。   苏妤轻轻一哂不再答话。曼声细语地问了这么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么?反正横竖也是要受这份罪,她懒得和叶景秋多废话。   果然,她不说话,章悦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转过头和其他宫嫔侃侃而谈,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嫔妃很是默契,都将她视如无物。   类似的事情这两年里她已不是头一回经历了,且通过朦朦胧胧的梦境她知道,日后大概还会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祷皇帝别来。因为她隐约记得,在有一场梦里,也是类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着颇是颜面扫地,后来皇帝来了……淡瞟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在这儿?”   蕙息宫的宫人就很自觉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着跪着。   但愿不是今天,她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再去外面跪着,简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声尖细悠长的“陛下驾到”传来时,苏妤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这么折磨我不成?”   贺兰子珩进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下。老实说,他没预料到这件事——从他两天前重生开始,他就在有意地对苏妤好,所以这两天的事情都是与前世不同的。   .   一众宫嫔齐齐地行礼下拜,曼声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随意回了句“可”,在苏妤身畔停了脚步。他察觉到周遭一阵异样的安寂,好像众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么。   但见皇帝平静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阵沉吟,开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么在这儿?”   苏妤浑身一冷。   梦里的她,大约是不愿答话;现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这话。   总之都是静默,她心里一声认命的哀叹。   一只手从身后伸到她胳膊下面,还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将她扶了起来。   苏妤慌张地侧头看去,定睛之下不觉轻抽了一口冷气才平静了心神,颌首一福道:“谢陛下。”   “你……”贺兰子珩不自然地轻咳,经了之前的两天,他发现自己现在已是只要面对她就会无措、尴尬。   但他总要面对她。上一世他伤了她,这一世总不能再避着她。他沉了一沉,问她:“怎么回事?”   苏妤紧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终看着她,非得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发白的嘴唇一松,轻描淡写道:“夫人忘了让臣妾起身了。”   她觉得,这应该是他最乐意听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息事宁人,让她觉得自己服了软,总好过再闹出什么不快让她当众出丑。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着眼眸,感觉握着她胳膊的手一颤。   皇帝凝视着她,这张在他面前时时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脸,他几乎觉得她是不会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笑着的样子——他忘记过,忘了很久,是通过那些画想起来的。   忘了让她起来?皇帝看向章悦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悦夫人却从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冷厉,冷得让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视线落回苏妤身上,章悦夫人才松了口气,继而听到皇帝对苏妤说:“去坐吧。”   短短三个字,听上去却格外温和。   “诺。”苏妤又一福,皇帝仍未松开的手却让她有些疑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侧过身去,给她让出了回席的道来。   然后,神色自若地扶着她过去了……   一众嫔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   待扶着苏妤坐稳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扫了一眼犹自处于惊愕中全然回不过神的六宫嫔御,语气平平地唤了一声:“夫人。”   章悦夫人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一福说:“臣妾在。”   “苏贵嫔腿上有伤,日后跪礼免了。”   殿里又覆上一层分明地惊愕。   章悦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头打量苏妤,但见她淡淡地坐着,连分毫表情都没有。面前的皇帝……也没什么表情,但刚才那话,是明明白白的决断,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讲,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让苏妤跪,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重说她而已。   个中意思,章悦夫人听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诺,臣妾谨记。”   “你近来累不累?”皇帝忽然问她。   章悦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这两日皇帝的举动都反常了些,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只是突然对苏贵嫔变了态度。目下突然问她累不累,让她不得不多个心。想了一想,不咸不淡地笑答说:“还好,只是……”   “还好?”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轻笑着接了口,与她相对的眼中似是满满的关切,“总之是不轻松了。这样吧,让娴妃给你协理六宫,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协理六宫?!   这下章悦夫人完全惊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么了。对苏贵嫔转了性也就罢了,怎地突然会找个人来同她分权?   在座嫔妃间一阵骚动,大家看见了章悦夫人的惊意,却看不到扭脸看着章悦夫人的皇帝是怎样的神情。她们看不到,章悦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浅带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质疑的冷意。   章悦夫人缓了一缓,才好像刚听懂一般露了微笑,浅浅一颌首,遂向娴妃道:“那就……有劳娴妃妹妹了。”   这边娴妃也有些回不过神,听得章悦夫人说话了,才想起来施力,恭敬道:“臣妾尽力而为。”   众人心里都腹诽着,今日是怎么回事?昨天不过是皇帝对苏贵嫔好了些,今天连六宫局势也变了。   .   这是贺兰子珩辗转反侧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苏妤现在对他是何样的态度,他总是要把前世欠她的还给她。可他现在对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那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厌恶。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让她在后宫过得舒心一些,头一步就是不能再让章悦夫人刁难她。   他知道章悦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论,章悦夫人也没什么别的错,于情于理他不能把她发落了。于是就找个人来分章悦夫人的权吧,章悦夫人会明白他的意思。至于他此时面对章悦夫人时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毕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后章悦夫人那样冷静。   冷静得让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觉得心寒。   .   “阿妤。”皇帝尽力显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霁颜宫走的苏妤,苏妤侧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肃立,规矩得就像一尊美丽的陶俑。   “你霁颜宫的宫人,朕吩咐尚仪局给你补齐了。”他淡笑说。这会儿大约人都该到了吧,总不好让她回去后蓦地见到那么多人吓一跳。   苏妤的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又是一福:“谢陛下。”   “那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若是不愿意用……自己再传太医开新药便是,别耽搁了。”   苏妤目光微凛,瞬间觉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转念一想,他如是昨日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当然也有可能有个例外,便是他有什么算计,故而强压着火对她好。   皇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应了一句“诺”,神情愈发扛不住地不自然起来。滞了半晌,犹犹豫豫道:“阿妤你……其实……不用这么规矩。”   苏妤闻言几乎就要冷笑出声,抬眸看向他,徐徐地问说:“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么敢失了规矩,最近正勤练着,等着来日向皇后娘娘见礼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惊。   苏妤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难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阵心速加剧间哑口无言。他确是忘了,从醒来开始,他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待苏妤好,彻头彻尾忘记了……这一年,于在整个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他大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妍子扔的手榴弹!   谢谢郭中硕鼠扔的地雷!   谢谢“粉红色的黑又硬”(捂脸)扔的地雷!   谢谢菲菲扔的地雷!以及……给《锁香楼》扔的两个地雷!   _(:з」∠)_继续打滚求收藏……   【这里是没正经的自我吐槽】   ——最后两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   苏妤:陛下你难不成忘了你要大婚了?   贺兰子珩:………………次奥我真的忘了!!!   啊对了……本文的宫妃品秩和《宫记·晏然传》是一样的~   ☆、安排   贺兰子珩一时懵住了。重生后的这两天里,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并不用为政务再烦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苏妤相处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将嫁进来的窦绾,那是左相的女儿,按上一世来说,那是他的皇后。   可这一世,他不能娶她为后。他心里清楚,他对苏妤的种种亏欠,都从不许她为后开始。他不能再让这件事发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细一思索又觉不行。这个时候六礼①已经行了二礼,他要迎娶窦绾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个在世家问题上颇为强势的皇帝,但到底不是个为所欲为的皇帝。   “窦绾……”他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出路。案头的折子已尽数看完了——照着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时省力,窦绾的事就不行了……   实在头疼。   “徐幽。”他低沉一唤,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给朕传宫正女官来。”   .   “陛下大安。”宫正司的掌事女官张氏入了殿,恭谨一拜,便见皇帝挥手屏退了一众宫人,似是有什么大事要问,一时难免有些心惊,垂眸不言。   “张氏。”皇帝凝视着她,思量着开了口,“朕记得,你是……齐眉大长公主荐来的人,是不是?”   张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苏家很熟络?”皇帝似有一丝笑意,听得她心中微惊,未及答话便听他又道,“那和苏贵嫔呢?”   张氏一颤。定了定神,徐缓道:“奴婢只在宫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听实话。”皇帝的口气慵懒,却让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一阵冷意。   张氏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从先帝在时就坐到宫正这个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为一直秉公处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心虚——她确是与苏妤私交甚好,不仅是因为齐眉大长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觉得苏妤的处境实在可怜。   她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皇帝却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里,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铁腕扫清了苏家的最后残存的势力之后,要问罪苏妤,头一件要提的就是她当年戕害皇裔。是这个张氏拼死了要护苏妤,甚至全然不理会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苏妤不会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虽是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还是让众人心里添了个疑影。   于是苏妤没死,她却死了。   贺兰子珩相信,这一世,她也会护着苏妤的。   “陛下。”张氏终于重重叩首,口吻坚定,“是奴婢受齐眉大长公主之托暗中照顾苏贵嫔,贵嫔娘娘并不知情。”   果然,面对他的逼问,张氏把苏妤择得干净。   张氏似乎听到皇帝松了口气,未敢抬头,听到他说:“那好,你把当年苏贵嫔戕害皇裔的事给朕重新提起来。”   什么?!   皇帝在她的惊惶中续言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让六宫觉得,这事兴许不是她做的。”   “……诺。”她刚犹豫不决地应了一声,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实实在在地给朕去查,朕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张氏几乎窒息。真相?他为何突然又对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时愣是没敢应声,却听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还她个清白么?这次就循着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够的证据,朕就还她清白。”   君无戏言。   张氏按捺着心惊郑重一拜:“诺,奴婢遵旨。”   还苏妤清白,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时却拿不准如何重提才合适,如今蓦地被苏妤提醒了即将大婚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提起来,一来早晚要做到,二来她的罪名如被认为有了冤情,突然说不想立新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   张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皇帝沉吟须臾,又道:“传沈晔。”   徐幽连忙应了声“诺”。   沈晔是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上一世时,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虑沈晔是否乐意帮苏妤,他只要吩咐沈晔照办便是了。   “陛下。”沈晔入殿后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刚毅。皇帝半句过渡的话语也没有,开口即道:“朕要你办件事。”   “但凭陛下吩咐。”   他习惯于照办皇帝的每一道旨意,这一件却让他惊讶而惶恐,皇帝说:“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礼已过两步,下一步纳吉,朕要无论如何都是‘不吉’。”   沈晔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口气平淡,“去照办。”   “可……”沈晔犹豫道,“那可是……太庙。”   “朕知道。”皇帝的语气仍是毫无波澜,言罢就淡看着他,直到他硬着头皮应了一句:“诺。”   皇帝让“纳吉”时的占卜无论如何都是不吉,说白了,就是要让他在太庙动手脚。   .   苏妤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梦。   梦里她看到……好像是皇帝与窦绾昏礼的那日,章悦夫人在蕙息宫里冷笑着让宫人去请她。却不是去蕙息宫,而是长秋宫。   到了长秋宫椒房殿,宫女躬身请她自行进寝殿,她虽有疑惑却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着一套礼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却再无旁人。不明就里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这本该属于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门口被宫正司的司正荀氏拦住,荀氏向里看了一看,冷冷问她:“贵嫔娘娘在这里干什么?”   然后画面一片混乱,她什么也看不清、亦听不到自己答了什么。再回归清晰的时候,已是荀氏拿着那套礼服出来见她,她这才瞧见礼服上被剪刀剪开的两道口子。   接着,荀氏二话不说就押她去见了皇帝。   最后一个画面,是皇帝一掌掴在她脸上,大骂她:“妒妇!”   苏妤猛然惊醒,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的心惊、她的无助到现在都清晰地感觉得到。   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抚着胸口缓了好久,才扬声唤道:“折枝。”   “娘娘。”一个宫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这才想起来,皇帝给她的霁颜宫补齐了宫人。看似是关照,其实……不如说是监视吧。   她冷声问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宫女恭敬答道,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来,好歹不是安排了人进来又把折枝调走了。挥手让她宫女退下,她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一个画面,冷涔涔地沁出笑来:叶景秋,你嚣张太久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助我一把。   从前的所有梦,近也好、远也罢,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让她看不出个原委,防无可防。换言之,那些梦虽是预示,却除了带给她无尽的恐惧以外别无用处。   今日这个却不同了……时间、事情、结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能有机会避开……   她这样想着,琢磨着该如何做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毕竟前两日的梦都不曾应验,谁知这个准不准?   皇后礼服……   她轻笑着感慨叶景秋真是好心思,仗着皇帝本就厌极了自己,在皇后礼服上动手脚栽赃给她,皇帝自然会重罚她。可……皇后的礼服,就算是宠妃也毁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举,也未必能容叶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并且……从先前梦到的种种,她隐约觉出,在往后的时日里,窦绾和叶景秋十有j□j会联手对付她一个。若能让她们先翻了脸,那是再好不过的。   哪怕她已与后位无缘,不必同时应付两个,日子也总能轻松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这三个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   三日后,在宫正司一连忙了几日、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张氏被敲响了房门。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张氏微怔之后随即心下一喟:从前皇帝很少亲自召见她这个宫正,苏贵嫔那边更是不愿麻烦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让她重查当年之事不说,苏贵嫔居然也前后脚地遣了折枝来。   必定也有事……这夫妻俩想干什么?   .   “进来吧。”听到张氏发话的折枝推了门进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张氏和颜悦色,待她坐定后又嗔笑说,“鲜少见你主动来。”   “是……”折枝讪讪地颌了颌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说,“这次……是苏贵嫔娘娘……有事想劳烦大人……”   张氏微有一凛,轻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必定不会推辞。”   齐眉大长公主托她多帮着苏妤,可苏妤不仅没来找过她,甚至为了不给她惹麻烦时常避而不见。如今会主动开口,可见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说不是难事……”折枝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紧紧封好的信封搁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说是什么事,都写在里面了。”   这么谨慎?张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一定照办。”   苏妤那样地不愿给她惹麻烦,说不是难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礼退下,张氏起身闩上了门,才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纸笺上只有两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菲菲扔的地雷o(*≧▽≦)ツ   谢谢郭中硕鼠扔的地雷!Σ(っ °Д °;)っ刚开坑就被你一连砸了三天雷好激动好惊恐……   谢谢粉红色的黑疯子扔的地雷!Σ( ° △ °|||)︴你的昵称似乎改得正常了些呢……   _(:з」∠)_继续打滚求收藏……   注释   ①【关于昏礼(婚礼)】汉族传统昏礼共有六步,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于是现在的情况是纳采和问名已经finish了……到纳吉了,纳吉说白了就是占卜一下吉不吉,但是还有一层含义就是……纳吉要取回女方的生辰八字,于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这事儿已经敲定了。   ☆、纳吉   后宫突然出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各宫女眷都知道轻重,谁也不敢擅自往外说去。   皇帝与新皇后窦氏的纳吉礼行了,结果是……不吉。   听闻此事的苏妤轻轻一哂:“不吉就不吉呗,过几天还要再占就是了。”   诚然,纳吉礼也确实就这么回事。说是占卜吉与不吉,然则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如若是“吉”便罢,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诚”或是“我斋戒日子没够”这般的理由,改日再占,占出“吉”为止。   苏妤嫁为太子妃时占卜占得顺利,一次便成了。不过这些规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觉不会影响这位新皇后入宫。   可钦天监择了吉日,再占,还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议论就按不住了,吉与不吉,怎么说也是各一半。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难不成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认可?   .   广盛殿里,负责纳吉事宜的礼官已经跪了许久,坐上帝王始终没有发话,似乎此事很是难以决断——倒也确是很难以决断,自本朝建立起,还真没有过因纳吉结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头紧皱着沉吟了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来人。”   那低沉的口吻让礼官浑身一紧,简直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可杀了他……还有一众纳吉执事呢。   “去把这事禀给窦大人,让他定夺。”皇帝无波无澜地说。   礼官见没自己的事了,松了口气,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没听到皇帝在他退下后吩咐的另一句话:“再知会叶家一声。”   宦官领命告退,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缕笑意若有似无。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诸于世,一来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个苏妤、不是让窦家颜面扫地;二来……许多事,做得声势太大反倒叫人怀疑其中隐情。是以他细细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窦绾之时,纳吉的结果确实是屡屡“不吉”,他会如何做。   绝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诉了左相,让他“定夺”。可左相就是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劝他不要理会纳吉结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还是会费尽心思劝他娶的,搞不好会劝他再纳吉一次。眼看着到手的后位要没了,哪家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答应。   就只能利用叶家了。章悦夫人,他知道叶家曾经费了多少力气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经也是有心立她为后的,反倒窦绾才是在朝中反对声实在太大、立不得叶景秋的时候才出现的人选。   若此时再给叶家一线抓住后位的希望,他们必定不会放过。   左相会尽全力去弥补这件事,叶家也会尽全力阻止窦绾登上后位。   之后怎么做,先静观其变。   .   轻一舒气,皇帝起身出了殿。立于殿前的长阶上,他朝四周的宫殿环顾过去。   霁颜宫……再最西的地方,这里看不见。可按理说,苏妤应该住在另一个他在此处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长秋宫。   长秋宫在成舒殿的正后、成舒殿又在广盛殿的正后,是以在广盛殿前,看不到半点长秋宫的棱角。   “传苏贵嫔来。”他说。   身边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给了娴妃协理六宫之权以后,他已有数日没再见过苏妤。不是他泄了气,是怕一时做得太过给苏妤惹得麻烦太多。现在想来,那几日的种种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过那时蓦地重活过来,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苏妤身边的宫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会委屈了她。   .   平静了二十余日的苏妤忽地见宦官来传,一颗心再度悬了起来,理好妆容,随宦官去见。   她到广盛殿的时候,抬眼见皇帝就在长阶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这个想法让她有一瞬的失神,摇了摇头,提裙行了上去。   长阶很高,她始终都是微颌着首看着脚下,依稀能察觉出那直直射向她的两道目光。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阶。苏妤要俯身行大礼,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来。”   他不由分说地转身往里走,她只好任由他拉着走进去。   .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边上停下,她微有一惊。这次皇帝却连问她都没问、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转过身来猛地一推,她后膝刚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着她一声惊呼后即要站起来,平静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眸中微显厉色:“坐着。”   苏妤心中一惧。纵使胡坐不雅,强跟他顶也绝没好果子吃。   如坐针毡。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后也坐下来,苏妤不自觉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时听到皇帝问她:“伤怎么样了?”   苏妤平缓心神:“臣妾无大碍了,多谢陛下。”   皇帝一声轻笑:“无大碍,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些许冷意的口气,让苏妤有些发寒,低垂着首没敢吭声。听得皇帝沉了一沉后说:“朕看看。”   苏妤轻一讶,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盖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这不是商量,她好像没有拒绝的资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让她犹豫不决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着她,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愈发明显,还不自觉地又往侧旁躲了一躲,笑说了句:“你过来。”   “……”苏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到他面前。   她这般谨慎与恐惧交加的神色让他倏尔想起成婚不久的时候,他们尚过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书房里,无意中碰翻了他案头涮笔的瓷杯。污水倾了一桌子,浸过他刚刚写好的奏折。   在他进屋的时候,她惊慌不已地回过头来,也是这样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说:“殿下,对不起……”   那时苏家的势力尚还大着,他和她并未翻脸。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过去抬手在她额上一拍,笑责道:“净找麻烦,亏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折子。”   同样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发生在今天,她却绝不会是无措那么久后道一句“对不起”了,只会是规规矩矩地下拜,然后说:“陛下恕罪。”   他瞧着她的神情,须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许她坐远。   苏妤的内心挣扎无比,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这个远近刚好,贺兰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摆。   明显觉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扫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动,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裤,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还有些微微发青的膝头。   他仔细查看后满意地笑了一笑:“还真是‘无大碍’了。”   “……是。”苏妤应了一声,说着就要起身,他的手却及时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说不用那么多规矩,你说你不敢失了规矩,正准备着向皇后见礼,朕现在告诉你——免了吧,不会有皇后了。”   他等着她的反应,惊愕也好喜悦也罢,不管是怎样的反应他都接受。然后他要告诉她,后位会给她留着——即便知道她一时不会信,他也要先让她知道,之后再慢慢让她相信便是。   却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应,没有任何一种他所设想过的反应。   过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终于见她朱唇微启,缓缓说:“可是因为……纳吉不顺么?”   他思忖一瞬,点头说:“算是吧。”   苏妤又沉默了一阵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写什么。只得自顾自地解释下去:“一连三次纳吉礼,都是不吉。于情于理,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着,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给想给的人。”   “章悦夫人么?”苏妤脱口而出之后噤了声,颌了颌首,笑意有些戚戚的,“其实……陛下何必在意纳吉的结果?那占卜……说到底也不意味着什么。臣妾嫁与陛下的时候,纳吉倒是顺利得很,之后……又如何?”   虽则隐约知道窦绾日后也会对自己多有刁难,但在她心里,窦绾为后还是好过章悦夫人执掌凤印。毕竟,窦绾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个女子,而章悦夫人……那曾经是她的随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与章悦夫人|妻妾调换……她想也不敢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虽是实情却有些逾越了。皇帝犹看着她,听言眉心一跳。   之后……又如何?她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之后的种种,都在那一日之后让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在这一世扭转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郭中硕鼠扔的地雷!Σ(っ °Д °;)っ   谢谢粉红色的黑疯子扔的地雷!Σ( ° △ °|||)   #那些被读者砸蒙的日子#︴   推一下基友的坑   喜欢就跳坑吧!坑品有保证!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布局   “朕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平淡言道,“知道你看不惯章悦夫人。”   苏妤心里惊意更甚了些。一直以来,章悦夫人都是他二人间提不得的话题。平日里是,在她梦里也是。她从前因为对章悦夫人表露不满而挨过罚吃过亏,且从她的梦里,她知道类似的事日后大抵还会有。   可她实在按捺不住对章悦夫人的厌恶。   默了一默,苏妤见皇帝也未再开口,才嗫嚅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轻有一哂。   他依稀记得她曾经多么倔强。这个“曾经”按现在算来不到两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过七八年。他记得那时她是以怎样的傲气对他说“区区一个媵妾,还不配臣妾对她见礼”,可他却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消磨掉了她这股傲气。   继而……让她越来越怕自己,几乎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可言述的恐惧。   “阿妤。”他再度唤出了这个名字,问她,“如若朕不迎娶窦绾、亦不封章悦夫人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愿不愿意做皇后?你会不会原谅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适。   抬眼,他看到苏妤直视着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层冬霜。   她果然还是丝毫不肯接受、也丝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个小字,只让她戒备无比。   .   “陛下,左相大人求见。”宦官入殿禀道。   他暗道了一声好快,便见苏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着。”他也站起了身,却没再碰她,与她保持了一步远的距离说,“晚上朕去霁颜宫用膳。”   “霁颜宫……”她下意识地便要出言拒绝,抬眸与平淡的他视线一对即刻噤了声,化作了一声低低的,“诺。”   这大概是她如今惧怕他的唯一好处了,很多时候她不敢顶他,只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见她如此,皇帝虽总是愧疚颇深,却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顶他、执意不肯多见他,他就当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   “陛下圣安。”左相窦宽进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礼,窦宽今日显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听宫里来的中贵人说……纳吉之事……”   他至此便语滞,皇帝坦坦荡荡地接口说:“是,纳吉结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窦绾为后。”   窦宽心下一沉。这事出得突然,他觉得女儿坐上后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六礼都已开始行了,谁知半截被挡在了纳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态度,希望皇帝看在窦家的份上能给他个余地,谁知刚一见面,皇帝就把话说得这么死,不能封窦绾为后。   “陛下……”窦宽沉吟片刻,肃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时有不准之时,您看……”   “可朕已试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又笑说,“诚然,先前也知她与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这纳吉为何就是占不出个‘吉’来。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为后怕是不妥。不过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这辈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暂未公诸于众,先请左相大人您来商讨一番。”   “……谢陛下。”窦宽道了一声谢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太少见了,一次不吉之后再占,若出了“吉”也就无人再提先前的事,怎么偏生自己的女儿连占了三次都是不吉?踌躇再三,窦宽缓缓道,“若不然……陛下可否过些时日再择个时日……”   皇帝微有一凛:“再占一次?”   窦宽本是这个意思,但见皇帝分明的不满,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会儿,轻笑说:“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须得把话跟大人说明白了,如若还是‘不吉’,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宫了。”   窦宽沉默不言,皇帝端详着他,不急不忙地抛出了自己的意思:“窦大人,朕倒是觉得还是不占为好。万一真还是不吉,朕于情于理不能允她进宫,她摊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强赐给谁,大人说呢?”   端得是为窦绾考虑的口气。这话倒是也没错,一连三次都是不吉,谁也不敢保证第四次就能扭转,窦绾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着……”皇帝微有一叹,“让她先进宫来,封个夫人。等过些时日,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封后。”   “这……”窦宽有些犹豫。册嫔妃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样,倒是能避开“纳吉”,但若论风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应,便还照大人的意思办,再纳一次吉。”皇帝显得很是大度。   窦宽简直觉得,这是这些年来最棘手的事情了。虽说不上是关乎身家性命,却是涉及女儿的终生、窦家的颜面。   皇帝淡看着他,半点不急,给他足够的时间掂量,他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窦宽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罢,第四次纳吉的结果如何他心中有数,到时候窦绾就决计进不了宫了。   窦宽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决定,数度欲言又止。忽听得宦官禀道“陛下,吏部尚书叶阗煦求见”,窦宽背后一阵发冷。   他抬眼觑向皇帝,皇帝平静地问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叶大人商量商量?”   谁都知道叶家也盯着这个后位。   不知为何,窦宽很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皇帝简直是在看笑话。却又觉不会,他窦家不是苏家,没有表露苏璟那样的野心,封窦绾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么会是等着看笑话?   窦宽没开口,皇帝沉了口气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叶大人有什么事。”   窦宽听言踟蹰了一瞬,试探着揖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这纳吉的事……叶家……”   “叶家不知道。”皇帝笑说,窦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得皇帝又道,“不过章悦夫人知道。”   窦宽脑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扬声道:“传叶大人。”   “陛下!”窦宽猛地一喝,见皇帝神色一凌方觉失礼,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听陛下意思。”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传叶大人吧。”   “陛下……”窦宽全没有告退的意思。这时候不能走,既然章悦夫人知道此事,这叶阗煦多半就是冲着这事来的。不吉,算得极充分的理由,让他进了殿,定要极力阻拦窦绾入宫了。   窦宽咬了咬牙,本想着再过几日让朝中同僚多说说话,兴许还有斡旋余地,目下却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搁不得了,重重一叩首,问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窦宽!”皇帝怒然一喝,大显不悦,“君无戏言。朕既然允了,这夫人的位子定然会给你女儿。”   “臣明白……”窦宽再叩首道,“臣并非不信陛下,只是这位叶大人……毕竟章悦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气轻松地答应了,“徐幽,着礼部拟制,册窦氏正一品夫人位。”   “谢陛下。”窦宽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会亏了你女儿。”皇帝和缓道,“除了这后位给不得她,其他比照着皇后来。昏礼该怎么办怎么办,长秋宫也给她住。”   眼下,这于窦宽来说算得意外之喜了。一丝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礼,退出殿去。   成舒殿里,皇帝但笑不语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许了窦绾长秋宫甚至是昏礼,却绝口未提凤印。没有皇后,两个夫人。一个住着长秋宫、一个执掌着凤印,想也知道这两家且得互不相让,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让后位先空着。   .   叶阗煦入殿叩拜,连问安之语都还没来得及说出,皇帝便一壁批着奏章一壁发了话:“朕知道大人为什么来的。纳吉不顺,朕不会册她为后。”   “陛下圣明。”叶阗煦心下一喜,俯身下拜,一字一顿地严肃道,“立后之事不可小觑,陛下理应谨慎。如此不吉的人,自是入不得宫的。”   皇帝轻轻“哦?”了一身,抬眼淡睇着他:“大人觉得她连宫也入不得么?”   叶阗煦心中惑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问,躬身道:“不知陛下觉得……”   “朕倒是觉得不封后便是了,毕竟纳妾选妃本也没有纳吉之事。”皇帝站起身,悠然踱着步子道,“所以朕刚封了她做正一品夫人,先住着长秋宫,过些日子再提册后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int夏的手榴弹o(≧v≦)o~~   谢谢郭中硕鼠的地雷o(*≧▽≦)ツ   _(:з」∠)_解释一下“昏礼”的问题……这个真不是错别字,因为在黄昏行礼,所以本来就是叫“昏礼”,“婚礼”反倒是后来才有的……   因为最近看这方面的书比较多……于是强迫症地习惯于用“昏礼”了……   _(:з」∠)_为了弥补苏妤让两大世家争起来什么的……突然觉得苏妤简直是妖女祸国(虽然这两家本来也不睦吧)   ☆、应付   贺兰子珩踏进霁颜宫时,苏妤便在殿门口施了礼,俯身一拜,道了声:“陛下大安。”   她每每这般行大礼的时候,贺兰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嫔妃平日里见他多半也不过是行个万福了事,偏她十次里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礼。   恭敬无比的大礼,却还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这次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直接弯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苏妤低垂着首,又屈膝一福:“谢陛下。”   他没有松手,拉着她一并入了殿,晚膳已备好了。他落了座,苏妤犹自立在他身侧,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苏妤微有一笑,却是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岂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话没错。她是因为戕害皇裔而不能为后,这样的罪名从六宫嫔御到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她岂是仅仅被贬妻为妾,这两年来,她都还一直背负着罪名。   在外人眼里,皇帝留她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来皇帝对她的厌恶,虽不知近来皇帝是个什么心思,但让她就这么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凝视着她没有半分笑容的面颊须臾,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说的口气。   苏妤轻一抬眼帘,却又很快放下。并没有落座,而是带着按捺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不解肃容静静道:“陛下,臣妾已形同弃妇。”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费心思?   这半句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阿妤。”皇帝微有愠意地一声哑笑,“朕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防心这么重。”抬头对上那双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满是倔强和不信任。   一时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缓缓问她:“你觉得朕想干什么?”   问得苏妤一滞。她虽有她的猜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出来。皇帝站起身,抬手轻捏起她的下巴:“你听着,朕知道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从今往后对你再无利用,再者,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现在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么?”   苏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杂陈的滋味。他说得是,她目下对外面一无所知还是拜他所赐。苏家如何、父亲有什么打算,她几乎半点也打听不到。她就像一只折了翅的莺雀,被他锁在笼子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那他到底是图什么?   对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想?   哑了一哑,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从没有对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说着面上沁出一缕笑意,凄迷中又有几分诡魅。看着她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便见她羽睫微颤,声音冷淡得毫无感情地告诉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对不住陛下才是。”   这话从她口中亲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是他一直以来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当年她明明喊过冤,他却带着苏家的恨和对她的偏见半个字也不肯信她、甚至连听也不愿听。   如今,他愿意信她了,她却再不肯信他,宁可亲口认下当年的罪名。   这听似柔弱却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么一瞬的晃神,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苏妤是不是在他死后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一死了之的苏妤。   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苏妤心下一松,低了低头说:“陛下……用膳吧。”   皇帝简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觉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也得给朕坐下。”   “……”到了这个份儿上,苏妤也难免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油盐不进了,怎么皇帝也油盐不进起来?   迟疑片刻,苏妤终是服了软,垂首朝他一福谢恩,敛身正坐下去。   .   接下来分外安静,谁也没再说话。皇帝不言就罢了,苏妤更是连眼都没怎么抬,第一筷子夹了个藕片到碗里,就再没动别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声地又夹了一片藕片搁到她碗中。   “陛下……”苏妤微有一怔,抬头看过去,皇帝却如全不知情似的继续吃自己的。   苏妤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看了看碗里那片藕片,犹豫了一会儿,乖乖吃了起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不吃不合适,谢恩太矫情。   贝齿浅咬下去,有一声轻轻的脆响。皇帝抬眼觑着她,看她吃得慢条斯理,无声地笑起来——他突然发现,苏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转着吃,把本来铺满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吃。   她的最后一口藕片送进嘴里,那双筷子又往她碗里送了个酥炸金糕。   “……”这气氛太奇怪了,一举一动都让苏妤心惊不已,又不便表露什么。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时候,皇帝一定没在看她。   这样用膳的情况,莫说在二人翻脸后不曾有过,就是在他们处得和睦的时候也没有过。苏妤吃得战战兢兢,皇帝神情愈发平静。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苏妤才松了口气,简直如蒙大赦。垂眸静静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应了声,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许玩味之意,“你呢?吃饱了没?”   “……”苏妤颌首,“是。”   皇帝又问:“吃什么了?”   苏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觉得整顿饭都在心惊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笑意淡了两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说着,没等她回话就站起了身,本犹豫着是不是该谢罪的苏妤也只好跟着站起来,随着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随意道,“歇着吧,吃得那么少,吩咐折枝给你备个宵夜。”   .   蕙息宫,叶景秋听完宫人的回禀猛然起了怒意。近来的种种都让她觉得怒不可遏,一边是纳吉不顺的窦绾照样要进宫,虽不是皇后,却是和她位子齐平的夫人;另一边,皇帝到底为什么突然对那个弃妇好了,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动苏妤了。   目下又听说,皇帝居然到霁颜宫用膳去了,还屏退了所有宫嫔。这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窦绾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动了让那弃妇为后的心思么?即便让她坐后位也轮不到自己?   压制怒气须臾,她凛然问身边的宦官:“父亲怎么说?”   那宦官一揖:“叶大人说让您暂且忍下……窦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后还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窦家的心思了……”   “忍!几年了本宫都在忍!”叶景秋愤然不已地怒道,“当年让本宫给她做媵妾的时候就要本宫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宫却还坐不到那位子上!这也还罢了,眼看着窦氏当不了皇后,本宫还要接着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声劝道,“依臣看,您还是得听叶大人的。不过……大人说让您忍着窦氏,可没说忍着苏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顿,续言道,“就先和窦氏示个好,把那碍眼的先除了再说?”   叶景秋默然点头。其实听闻皇帝要封窦氏为后时,她就有这个想法。不管苏妤是否还值得她费工夫,这个曾经的正妻在宫里总是看着碍眼的。只不过在得知纳吉不顺后,她才又动了兴许自己仍能为后的心思,以致于在听闻窦氏仍要入宫、与自己位份齐平时极其不忿。   但既然父亲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着不能与窦氏为敌的时候先与她一起除了苏氏也好,尤其……现在皇帝对苏氏的态度还莫名其妙地转变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样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较于有个新皇后入宫,旧日的正妻东山再起只会更可怕。   凝神思量着,叶景秋睇视着幽幽烛火浅笑起来:“窦绾,倒是个有福气的,做不得皇后还能住长秋宫、昏礼照办……可见她在陛下心里有些分量。”   那宦官应了一声“是”,叶景秋笑意愈浓了:“本宫倒要看看,如是那弃妇敢对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会让她怎么死。”   长秋宫,椒房殿。她要让那原本该属于苏妤的地方给苏妤最后的一击。   大不敬,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宠妃兴许背得起,但她这个本就犯过戕害皇裔的大罪的弃妇可未必背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郭中硕鼠的地雷Σ(っ °Д °;)っ你真的连砸了我好多好多天……   谢谢“可我还是想德纲”的地雷……姑娘纲丝吧?我也是_(:з」∠)_   ☆、扭转   初秋,锦都终于迎来了那一场盛事。虽然原要成为皇后的窦绾只封了佳瑜夫人,但昏礼仍是照办。宫内宫外一早便忙碌起来,迎亲的仪仗已往窦府去了,傍晚便是册封礼与昏礼。   六宫嫔妃照常去向章悦夫人晨省,回了宫后却不能歇下来,各自盥洗更衣梳妆,等着册封礼后向佳瑜夫人见礼。   皇帝照旧让她住长秋宫,可见还是想让她为后的。   霁颜宫贞信殿,苏妤心中估量着时辰,侧倚在榻上小歇,没有更衣的意思。   一旁的宦官郭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眼见已是巳时,再不起来准备便要晚了,她却仍没有动的意思。   “贵嫔娘娘……”郭合试探着唤了一声,见苏妤看过来,便躬身提醒道,“今日佳瑜夫人进宫……”   “知道。”苏妤应了一声,“不就是见个礼么?不用特意准备什么。”   口吻淡漠,毫无波澜。郭合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这位苏贵嫔必定心中不快。她曾是皇帝的正妻,如今要向别人行大礼。不管那人是皇后还是如她现在一样的妾室,她心里总难免不舒服的。更何况虽不册后,皇帝却仍让她住长秋宫、行同牢合卺礼,可见日后还是要封后。   任谁也能知道目下苏贵嫔得有多难受。   可事实上,苏妤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后位也好、长秋宫也好,虽然本该是她的,但她也清楚自己早已争不过。那些梦不清晰、不完整,却很清楚地让她看到,在日后的数年里,她都住在这贞信殿里,长秋宫椒房殿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是以她今日所关心的,是那场格外清晰的梦。   .   已经巳时三刻,她几乎昏昏入睡了。   珠帘一响,她睁开眼,看见折枝正挑帘进来,朝她浅浅一福:“娘娘安。蕙息宫那边来人说……请娘娘去一趟……”   未理会折枝眉目间的担忧,苏妤起了榻,简单地理了理发髻,随着蕙息宫遣来的人出去。   她坐上步辇,静默不言,淡看着不断从身边经过的一景一物,都与梦里如出一辙,连半点不同之处也寻不到。   她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有些忐忑又带着些许异样的快意。她很庆幸,自己能有那一场梦。   这条路是往长秋宫去的,她心里清楚。而在那场梦里,她也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坐在步辇上望着这条宫道时的疑惑。   因为不明走向,梦里的她即便有那样的疑惑,还是只能一步步走进叶景秋的布置。   那么如果这场梦是准确的,她就一定要避开。   .   步辇在长秋宫门口稳稳停住,她抬眼瞧了一瞧面前巍峨却安静的宫殿,蹙着眉头问宦官:“不是夫人传召么,为何是长秋宫?”   那宦官一揖,恭敬地答说:“这臣就不清楚了,您见了夫人便知。”   一切都和梦里的一样。   她笑了一笑,提步前行。   “苏贵嫔娘娘。”有宫女急唤了一声,苏妤转过头去,微有一疑。那宫女小跑至她面前,盈盈一福笑柄道:“娘娘果真在此处……齐眉大长公主方才去看娘娘,听说娘娘来了长秋宫,便让奴婢找过来了。”   “哦?”苏妤微怔,余光瞥见那带她前来的宦官神色隐有慌乱也只作不觉,向那宫女道,“不巧……章悦夫人传召。你不妨先去回个话,请大长公主先等一等,本宫见完夫人便去问安。”   那宫女笑意不变,又朝她一福,口气却有些为难:“娘娘,不好让大长公主这样候着……不如奴婢去给夫人回个话,您先去见大长公主便是……”   眼瞧着旁边那宦官神色一凛欲出言阻拦,苏妤却先不紧不慢地颌了颌首,浅笑道:“有劳了。”   .   她回到霁颜宫时,齐眉大长公主已在正殿端坐着品着茶等她了。苏妤步履稳稳地行上前去,俯身行了大礼,双手交叠着置在地上,额头亦触了地,口道:“大长公主万福。”   “什么大长公主,叫舅母。”齐眉大长公主显对她的称呼不满,纠正得颇为生硬。苏妤滞了一滞,改口道,“舅母万福。”   齐眉大长公主这才点了头:“来坐。”   苏妤站起身,垂首过去落座。大长公主打量她片刻,淡笑道:“瞧着气色好了些。你今日这是哪出?”   苏妤浅有一笑。她做了那场梦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要宫正张氏和这位舅母做什么,却完全没有解释原因。如今大长公主问起来,她也只笑了笑说:“接下来会如何阿妤也不清楚,舅母等一等便是。”   大长公主听得一笑:“还跟舅母打哑谜?”   时间一点点过着,苏妤和大长公主在殿里吃着茶点闲谈,很是轻松的样子。二人都绝口不提今日的安排,直至郭合匆匆进了殿,跪地一拜说:“禀大长公主,成舒殿来人说……有个宫女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不肯认罪,说自己是……您身边的人。”   苏妤笑觑了大长公主一眼:“嗯……来了。”   大长公主回以一笑:“好啊,倒先把舅母身边的人算计进去了?”   苏妤赔笑解释说:“本没想如此……可她自己提出要进殿去回话,阿妤不好拦着。”   .   遂一起出了殿,一路往成舒殿去。方才在长秋宫发生了什么,苏妤猜得八|九不离十,齐眉大长公主不知情却也半点也不用怕。步辇行至成舒殿前,苏妤抬眼望去面上一冷,心中又止不住地轻笑。   章悦夫人,倒是来得很快。   一并行到殿门口,章悦夫人正好从另一侧也行了过来,见了大长公主面色有些发白,垂首一福:“大长公主万安……”   “夫人。”苏妤低眉欠了欠身。双手仍扶着齐眉大长公主,没有向章悦夫人正经见礼的意思。   叶景秋现在却没有揪苏妤错处的心思,长秋宫方才的事她已然听说了。原是布置好了一切栽赃给苏妤,谁知半道杀出来了个大长公主身边的人。   安排下去的宫正司的人不知情,照原有的安排把人扣住了,直接带来成舒殿问话,她总不能在皇帝跟前咬死了是大长公主嫉妒佳瑜夫人而毁她礼服——同样的理由,在苏妤身上全然行得通,用在大长公主身上绝不可能。   一切都乱套了,见到齐眉大长公主时叶景秋全然乱了阵脚,又不好解释什么。   三人一起进了殿,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姑母。”皇帝朝齐眉大长公主一揖,不自禁地看向她旁边的苏妤。他记得上一世的今天发生了什么,细想起来也觉大抵并不是苏妤,故而做好了安排。谁知今日却与上一世不一样。   上一世是苏妤毁窦绾礼服,这一世是姑母的人毁窦绾的礼服,两世放在一起一想,可见是有人设计在先,却是算计了不同的人进去。   皇帝一时未动声色,只看向跪伏在地的那宫女,冷声道:“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你自己说。”   大长公主也冷着脸看过去:“怎么回事?”   “大长公主……不是奴婢……”那宫女慌乱不已地叩首道,“奴婢只是想着贵嫔娘娘回去见大长公主,便不能见章悦夫人了……就想着先进殿去替贵嫔娘娘回个话。可进了殿……也没见着夫人,正奇怪着,出了门就让宫正司扣下了。说是……说是奴婢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   虽然慌张却说得清楚明白。皇帝皱眉看向大长公主:“她真是姑母身边的人?”   “是。”齐眉大长公主点了点头,“不过本宫断没教她做这样的事。”   “自然……”皇帝哑笑。   “大长公主自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章悦夫人沉容开了口,带着些许沉吟思量,从容道,“不过臣妾听说……这宫女在长秋宫前,和苏贵嫔交谈了几句。且是……瞧着很相熟似的。”   她果然还是会把这事强加到自己头上。苏妤轻一哂,默不作声地俯身拜了下去,才道:“陛下,臣妾和这宫女是见过几面的,故而说一句相熟臣妾也不能否认。但臣妾实在不敢指使大长公主身边的人做这样的事。”   说得坦荡,不是因为她觉得她坦荡皇帝都会信她,她是等着章悦夫人再发话。   “如非受你指使,她又如何会做这样的事?”章悦夫人厉然道。   “可她又如何提前知道今日会去长秋宫替臣妾回话?”苏妤直起身子,侧首看向章悦夫人,凛然之意中沁出些许冷笑来,一字一顿地续道,“臣妾又如何提前知道……夫人您今日会传臣妾去长秋宫?”   在梦里,她也说了后面这句话,却因被皇帝质问着而极显慌张。此时她说得一字不差,却比梦中冷厉许多。皇帝可以如同在梦里一样不听她这句话,却不能不相信接下来的种种。   梦里她因为这件事挨了皇帝的掌掴,今日她要章悦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有宦官在殿门口一拜,殿中几人皆望了过去,那宦官禀道,“宫正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困惑   皇帝隐有一笑:“传。”   宫正张氏入殿行了大礼,皇帝淡然问她何事,张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开口。数日前苏妤差折枝送了张纸笺给她,上面只有两行字:劳宫正昏礼当日带人暗守长秋宫,请舅母长秋宫前差人拦我。   没有说任何原因。张氏大抵明白,苏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牵连到她,故而索性让她不知情。于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个宫正安排些人不难、知会大长公主些事情亦不难。   可在两日之前,皇帝也传了她,告诉她说:“有人要在昏礼时毁佳瑜夫人礼服,可能牵连苏贵嫔。朕安排了顶罪的人,你一早带人去,把人给朕扣住。”   彼时她全然没想到,苏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这二人是如何预料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情,只是当她在把皇帝遣来的宦官扣下后又听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带去宫正司问话的宫女招出毁礼服的事后,禁不住的一懵。   一个是真人证、一个是假人证,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来不及向任何一边回话,听闻成舒殿这边已抓了大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她只好硬着头皮来见了。   张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该带哪个人证来见。踌躇许久,还是觉得该听苏妤的安排,苏妤在后宫孤立无援,大抵是为了自保;可皇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护着苏妤,张氏无论如何也觉得信不得。   张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稳的口吻禀道:“奴婢听闻大长公主身边的人毁了佳瑜夫人的礼服,有一事要禀——今日一早,奴婢经过长秋宫时,见一宫女形迹可疑,便带回宫正司问话。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奴婢觉得兴许与此事有关。”   “宫女?”皇帝一愕,他万分确信自己安排过去的是个宦官。心觉不好,凝睇张氏片刻,带着些许提醒之意又问了一句,“……宫女?”   “是,宫女。”张氏按捺着心惊应道。心想虽是没按皇帝的意思办,这人证却到底是真的。   皇帝觉得进退两难,沉了沉气,只能吩咐道:“带她来。”   两名宦官押着那宫女进了殿,那宫女神色明显慌乱,伏地一拜,道了声“陛下大安”便瑟瑟缩缩的。从服色看,该是正四品的女官,不会是苏妤这个贵嫔身边能有的人。   皇帝微松了口气,声音略显厉然:“那礼服怎么回事?”   端得是已确认是她动的手脚了。那宫女本就心虚,一听这话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吓住想不起再狡辩,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苏妤冷眼看了她须臾,垂眸不言。这个人是让她在这场布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梦里,她并不知是谁会在她到前毁了那礼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个背影。她觉得应该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这场布置,不怕对方反咬一口说自己是她的人。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确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   “贵嫔。”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这才再度看向那宫女,冷声道:“谁支使的你?”   “是……是……”那宫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说,“是娴妃娘娘……”   苏妤心中一沉,同时觉出皇帝扶着她的手一紧。   .   霁颜宫中,苏妤懊恼不已。她太相信那个梦了,并且因为她看到了叶景秋的种种安排,便想当然地觉得如若她能翻盘,担上这个罪名的当然会是叶景秋。   却忘了叶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梦里见不到翻盘后的结果,根本不知道那宫女会招出什么话。没想到,自己倒是顺利脱身了,却平白拖了娴妃下水。   “章悦夫人……”苏妤凝神一喟,还是她大也太自信意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个梦里。   .   成舒殿,贺兰子珩说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会发生什么,知道有人要毁那礼服栽赃苏妤。没有去抓真凶而是安排个假证,为的就是把局势彻底抓在自己手里,以防真抓着的人反咬苏妤一口亦或是嫁祸别人。   可张氏……怎么就出了岔子?!   他会做出这些安排,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无比清楚会发生什么,张氏总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为什么她会抓着了这个真正的人证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宫正司查了那宫女,确实是娴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娴妃协理六宫的权力,他看得出苏妤不甘心,提醒他说是章悦夫人传她去的长秋宫。   但不能就凭章悦夫人传她去了这事治章悦夫人的罪,何况,他还需要叶家牵制着窦家,空着后位。   这感觉实在可恨,防着什么来什么,到头来虽是没再冤枉了苏妤,却牵涉了不该牵涉的人。   .   “亏得你想用这样的法子扳倒章悦夫人。”齐眉大长公主公主听完苏妤的解释,无奈地一叹,“宫里使计,但凡能嫁祸旁人便不会用自己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苏妤苦笑。她当然是知道的,可那个梦实在让她激动极了,只想着赶紧成事,疏忽了太多。她当然不能把做梦的事告诉大长公主,只歉然笑说:“听闻了此事后一时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宫女的底细。”   齐眉大长公主无奈一叹:“幸亏是个高位的女官,若是个小宫女,咬死了是你可怎么好。”   苏妤哑笑着颌首赔罪:“是阿妤大意了。”   .   如上一世一样,这点不快的事全然影响不了昏礼的照常举行。贺兰子珩隐隐记得,那天他怒极之下动手打了苏妤,苏妤便回了宫,没有去拜见窦绾。这也直接引起了窦绾的不满,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苏妤多有刁难。   今天应该不会,苏妤平安无事。并且他差人去霁颜宫问了,片刻后宦官回成舒殿回禀说:“贵嫔娘娘在沐浴更衣,准备着向佳瑜夫人问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辉晟殿去了。   昏礼之称,便是因为在黄昏时行礼。昏礼毕后,众内外命妇才会齐聚长秋宫拜见。而在此前,她们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内命妇在椒房殿中、外命妇在殿外。   苏妤搭着折枝的手上了步辇,与齐眉大长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梦里的时候,因为礼服的事挨了掌掴便没有去见礼。那多少不合礼数,今日并没有发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当她端坐在步辇上,缓缓向长秋宫行去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里的规矩没有宫中严格,更多了些民间昏礼的热闹。她记得那天从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热闹极了,她与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饮了合卺酒,然后接受几位随嫁媵妾的拜见。   如今轮到她去拜见别人了……所幸那人也是个妾室,没有真正成为皇后。   她安慰着自己,一颗心刚刚平复下来,眼前却蓦地窜起了别的景象。就如同做梦一样,清晰却又有些恍然,挥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窦绾在辉晟殿中,一身红黑的礼服,与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①、肉、酱、稷②……他们一起尝过一道道牢食,然后,行合卺礼……   自太阳穴掠起一股剧痛,倏然窜进心底,她猛然捂了额头,痛苦不已。旁边的齐眉大长公主一惊,连忙身手扶住她,语气惊惑:“阿妤?”   “舅母……”苏妤一阵目眩,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眼前的画面却仍在继续。画面中的她,也唤了一声“舅母”,继而便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哭得痛彻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体会那种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齐眉大长公主怀里哭得不管不顾,面颊上依稀有几道清晰的指痕。   那是在……皇帝打了她之后?   “舅母……我心里难受,他怎么能……”她听到自己哭着说出这句话,齐眉大长公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说:“好了好了……你别太难受,陛下也是一时气急。”   “不是的……”她哭得声音发虚,摇着头嘶哑道,“他大婚了……要与别人同牢合卺……他明明娶了我为妻。”   这是顺着梦境发展便会发生的事么?皇帝会打她,她会躲在自己宫里痛哭一场,却不是因为自己受了掌掴之辱,而是因为他要娶别人为妻。   苏妤心中一刺。对……她确实会因此而难受,当初听说皇帝要册窦绾为后的时候她就有无可抑制的委屈和痛苦。但在皇帝改册窦绾做夫人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不复存在了。说到底不过添个妾室而已,根本就无所谓。   那现在这种痛又是怎么来的……明明不该存在,却那么真实地在她心中撞着,让她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如若他娶旁人为妻她会是怎样的痛苦。   分明是并未发生、一时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带来的痛苦,为什么会感觉这么真实……   真实得就像……她似乎曾经经历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郭中硕鼠的地雷~~~   谢谢妍子的地雷~~~   谢谢菲菲的地雷~~~   谢谢粉红色的黑疯子的地雷~~~   爱你们~~么么哒o(*≧▽≦)ツ   注释   ①【祭】同牢礼中的“祭”指的是肝之类的内脏类食物……   ②【稷】这个“稷”指的是米饭……   ☆、晕厥   步辇稳稳落在椒房殿正门前,苏妤缓了一缓,齐眉大长公主犹扶着她,关切道:“阿妤?身子不适么?舅母给你传太医来。”   “不用……”苏妤摇了摇头,深深沉了一口气,搭上折枝的手下了步辇。   .   辉晟殿主殿,一派肃穆,一切皆是按册后之仪而设。正行着同牢礼的二人都很安静,一道道品过漆案上放着的各样牢食后,搁下碗筷仍是静默不语。   宫娥奉上了合卺酒,呈在一切为二的匏瓜中奉与二人。合卺礼所用匏瓜味道微苦,酒从中一过便也染了苦味,夫妻二人各饮一半后交换再饮一半,之后将两半匏瓜合二为一,以红线系住便礼成,意在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匏瓜呈上来,皇帝与佳瑜夫人各自饮下一半,忽听得殿外有动静,似是有人在争吵着什么。   天子大婚,谁敢如此吵闹?   皇帝微蹙了眉头看过去,见一宦官正疾步行来。他心下微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亲自挑给苏妤做掌事宦官的郭合。他吩咐过,如若苏妤有什么事,郭合可直接来禀。但目下毕竟是正行着昏礼,什么样的事能让他此时闯大殿?   “……陛下?”窦绾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轻轻一唤,皇帝未有反应,仍是看着郭合来的方向。   郭合行上御阶,在帘前深深一拜,在这样的气氛中有些犹豫:“陛下……”   皇帝的口吻是如常的淡漠沉着:“怎么了?”   “苏贵嫔娘娘……”郭合气喘吁吁地道,“苏贵嫔娘娘在……在椒房殿门口晕过去了……”   贺兰子珩仍持着那半个匏瓜的手一颤,其中余酒倾洒出来。他垂眸看了眼被酒沾湿的手,毫无迟疑地将匏瓜扔在桌子上,便要起身离座。   “陛下?!”窦绾大惊,未及开口,皇帝已从御阶上走了下去。   .   正观礼的百官,看见的便是皇帝蓦地掀了帘子出来,疾步向殿外行去,衣袍夹风。   众人都齐齐愕住,竟是谁也没来得及问上半句。   郭合追着皇帝一并行出殿外,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贵嫔娘娘已送回霁颜宫了……”   “朕知道。”皇帝脚下未停。   “可是佳瑜夫人……”窦绾得去长秋宫接受内外命妇拜见,按理,皇帝得同去。   “先让内外命妇觐见。”皇帝扔下这句话,坐上步辇,沉冷道,“去霁颜宫。”   .   这是自皇帝继位以来,霁颜宫最忙碌的一次。没有人知道苏妤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然后就发了高烧。齐眉大长公主立时传了太医来,郭合思量半天,觉得这样大的事他若是不及时禀给皇帝,一旦问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是以就在这阖宫上下都忙成一团的时候,皇帝踏进了殿门。   一众宫人齐齐地见了礼,免礼后又继续忙碌起来。皇帝行到榻前向齐眉大长公主一揖:“姑母。”   齐眉大长公主浅蹙着眉头看向他:“陛下不是该行着昏礼么?”   贺兰子珩此时却没心思同她解释自己扔下辉晟殿中众人赶来的事,见躺在榻上的苏妤仍昏迷着,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她:“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齐眉大长公主紧锁着眉摇了摇头,“在去长秋宫的路上突然身子不适,刚下了步辇没走两步就晕了过去。”   眼前的苏妤,毫无生气。让他恍然想到……割破了手腕的她,也是这样苍白的面色,倒在他的眼前,鲜血流了一地。   “阿妤……”他定了神,颤抖着探出手抚上她的额头,确实好烫。昏迷中的苏妤动了一动,眉心微有一跳,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   “舅母,我心里难受……”苏妤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个场景。重复的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意识到她被梦魇住了。   可她就是醒不过来,无力地任由着自己被困在那个梦里,浑身酸痛。   “他怎么能……”她和梦中的自己一起呓语着,来回来去都是这几句话,不受控制,“他大婚了……”   “他明明娶了我为妻……”   昏厥中的苏妤说得激动,齐眉大长公主听得神色慌张,看向皇帝,皇帝却仍面色平静,未显怒意。   “阿妤。”齐眉大长公主坐在她身边温声唤着,不知她能不能听见,只想让她怪别说梦话了,谁知一会儿还会说出什么来。   病成这样再惹恼了皇帝,只能是自讨苦吃。   “阿妤。”梦中的苏妤听到了这声轻唤,继而正安慰着她的大长公主的话语继续了下去,“你想开些……陛下总要册后,窦绾总好过叶景秋,你……”   然后大长公主语中一滞,看向正躬身进殿的一个宦官。她的哭声也陡然顿住,来人她认得,是御前的宦官。   “齐眉大长公主安、苏贵嫔娘娘安。”那宦官重重一拜,沉稳禀道,“陛下旨意,苏贵嫔娘娘既然身子不适,连拜见皇后也去不得,往后就好生在宫中歇息吧。”   苏妤觉得自己的神色茫然极了,看了他一会儿,才从心底慢慢地生出了狠意,切齿道了句:“禁足……”   .   听到这两个字的贺兰子珩身子一震。他记得上一世时,他在这天因为礼服的事失手打了苏妤,听齐眉大长公主身边的宫人禀说“苏贵嫔身子不适”,细问下去,是苏妤自回了霁颜宫后就一直在向齐眉大长公主哭诉。   原因不必细究,总之是迟迟没有起驾去长秋宫见礼的意思。是以他清冷一笑,吩咐宫人说:“去告诉苏贵嫔,既然身子不适到连皇后也拜见不得,好好在霁颜宫歇上一个月就是。”   说白了就是禁足。   .   齐眉大长公主始终惴惴不安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面色忽地一变,连忙劝道:“陛下,阿妤病着说胡话,陛下别计较。”   “阿妤?”皇帝却忽然神色一喜,齐眉大长公主看过去,竟是苏妤醒了过来。   苏妤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尚穿着昏服的皇帝。苏妤冷冷地与他对视了许久,只觉脑中那些画面仍挥之不去。   禁足。她身体不适然后他禁了她的足,即便身体不适是假的,这样的旨意也太让人心寒。   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实,让苏妤明知是梦境却仍难忍恨意。梦里是宦官来传旨,醒来索性是皇帝亲自到了么?   “陛下……”她一声带着讥嘲的冷笑,亲口道出,“臣妾身子不适。”   “……”贺兰子珩不由哑了一瞬,温言道,“朕知道,你好好休息。长秋宫不必去了……”在苏妤的冷眼相看下,他又说,“朕在这陪你。”   苏妤未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一旁的齐眉大长公主却是分明的一愕,怔了一怔,略一踌躇低声道:“陛下今日大婚,长秋宫那边不能不去。不如本宫今晚在这儿守着她,陛下还是去长秋宫为好。”   皇帝侧过头,却见齐眉大长公主眸中也是少见的冷厉,默了一瞬,颌首道:“姑母借一步说话。”   齐眉大长公主同他一起到了侧殿,未留宫人,大长公主问他:“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沉然一笑,却道:“是姑母有话要说。”   齐眉大长公主一阵沉默。   “姑母是怕佳瑜夫人日后怪到她头上?”皇帝打量着她,“如是这样,朕还去长秋宫便是。”   “陛下。”齐眉大长公主长声一叹,“姑母不是怕这个。佳瑜夫人要怪罪,您这会儿来霁颜宫她就已经要怪罪了。”   “是。”皇帝微一颌首,“知道会惹她不快,但阿妤突然出这样的事,朕怎能不来看看?”   上一世没有这件事,苏妤为何突然晕厥他半点也不知,自然放心不下。佳瑜夫人不悦,总也比耽误了苏妤的病要好得多了。   齐眉大长公主听罢沉了一沉,沉容和缓道:“陛下如此是为什么?朝中之事阿妤半点也不清楚,如今的苏家也已是苟延残喘,陛下您可以继续除他们以绝后患,但能不能……放阿妤一马?”   他头一次听姑母说这样的话,上一世从没有过。不过上一世时,大长公主也对苏妤很好,他很多时候也是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才不动苏妤。   贺兰子珩明白,因为从前的种种,如今他的态度忽然转变,不仅是苏妤信不过他,连齐眉大长公主也不信。   他略作斟酌,苦苦一笑,对齐眉大长公主说:“姑母,阿妤疑朕别有用心,姑母也是。你们都想得太多了,倒也无妨,朕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对她好一次。”他一哂,“就当是弥补从前欠她的。”   齐眉大长公主错愕不已地看了他许久,却仍无法从他脸上找到半点说谎的痕迹。滞了一滞,她犹疑不定道:“就算陛下想弥补她,她又怎么会接受,毕竟……”   毕竟他们已闹到了这般田地。   “她会接受的。”皇帝凝眸浅笑着,笃定之意更甚了些,“朕用一辈子让她接受。”   这样的坚定让齐眉大长公主懵住,全然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转了态度。   皇帝却如未见她的不解般,端然向她一揖:“也有劳姑母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_(:з」∠)_【系统提示】玩家[贺兰子珩]邀请玩家[贺兰齐眉]加入队伍……   --------------以上抽风请无视---------------   谢谢粉红色的黑疯子扔的两颗地雷~~~   么么哒o(*≧▽≦)ツ(其实我想说……两颗雷相隔一秒……你是不是手抖多点了一下……)   推基友阿笙的穿越文~~   【文案】   和亲公主?冷宫皇后?商霖穿越之后的身份充满挑战。   后宫危机四伏,她一醒来便身陷绝境、命不久矣。   本以为前途无望,可以洗洗睡了,却惊讶地发现,皇帝……   居然是她的老乡?   ☆、病中   苏妤扶着床栏坐起来,定神许久,脑中的各样画面仍不住地搅扰着她。她觉得无力极了,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双臂环着膝盖缩在床榻的角落,禁不住地发着抖,茫然无助地看着那些一遍遍在眼前晃着的画面。宫人们几次试着来劝她,她都毫无反应,不动也不吭声。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时候,她禁不住地浑身一冷。抬头望过去,空洞的眼眸中惊惧交加。   贺兰子珩在她的视线中脚下一滞,看她仅穿着中衣裙不觉眉头一蹙,信步走过去在榻边停住想给她把锦被盖上,但看了看她这样的坐姿——实在不好盖。   “陛下……”苏妤笑意凄凄地开了口,发哑的嗓音弄得贺兰子珩心里一阵不适。沉了一沉,伸手过去拉她的手,觉出她因出了虚汗而有些滑腻的手微有一搐分明是在躲她,轻一叹温声道:“你病着,躺下休息。”   苏妤的下颌搁在膝盖上,笑意清清浅浅地浮在脸上,望着白色的中裙裙摆轻轻说:“陛下您娶妻了……”   “……”皇帝一哑,心知她是烧糊涂了,在榻边坐下来解释道,“没有,只是封了夫人,朕没册后。”   “哦……”苏妤微微缓过神来,揉了一揉额头,“臣妾如是不能去拜见佳瑜夫人……”   陛下会下旨禁足么?她把这句话噎在了口中。仅仅是一个梦罢了,如此问出来也太奇怪。   “你好好休息便是。”皇帝仍在拽她,手上微用了几分力让她挪动了些许,就势扶着她让她躺了下去,“拜见也不急这一时。”   苏妤的头一阵阵泛着晕,任由他把锦被给她盖好,就又沉沉地睡过去。   如果不是病得身子太虚,她大概是不会这么在自己面前安睡的吧。贺兰子珩凝睇着她,她烧得面上血色难寻,明明已睡得无知无觉,眉心还是紧紧蹙,不知是在想什么。   刚才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怕极了。上一世时,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只觉她是一个根本没有柔弱一面的女子。任何时候见她,她都是冷冷漠漠的,和其他千娇百媚的嫔妃们搁在一起,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也因如此,他对她半点怜惜也没有。   原来……她一直在怕。   .   “子珩。”苏妤的嘴微微翕动,继而眉头蹙得更紧了,贝齿死死咬在下唇上,很快就咬得下唇发了白,还是半点没有松劲。   “阿妤……”皇帝低低一唤,怕她再这么咬下去咬破嘴唇,手抚上她的脸颊想让她松开,见她毫无反应,拇指轻轻在她下颌上抚着,不知她能不能听到而劝得很无奈,“再咬就破了,快松……”   苏妤蓦地一松劲,下唇碰在他的拇指上。   贺兰子珩心中生出一阵奇怪的痛感。抬起手来一看,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红得刺目。   那血珠好像有着散不尽的温度,顺着他的指尖灌入胳膊、刺入心底,直弄得他连呼吸也不稳了。   那是曾经贯穿他魂魄的温度。   他怔怔地凝望了那颗血珠好久。血珠一动不动的,好像已经凝固住了,静静地停在他的指尖,一遍遍地提醒他,他曾经犯过多么可笑的错误。   不自觉地窒息了须臾,直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犹豫细声细气地询问道:“陛下您……受伤了?”   他抽回神思,回头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折枝,轻咳一声道:“没有。”遂站起身往外走去,一壁走着一壁吩咐折枝说,“照顾好贵嫔。有什么事,让郭合去成舒殿禀一声。往后几日让她不必去晨省了,就说是朕说的。”顿了一顿,又觉再补一句,莫要让苏妤误会是禁了足才好,便道,“她若愿意,多出去走走也好,多加件衣服便是。”   听着皇帝一反常态絮絮地吩咐了许多,折枝生生怔了半天才应道:“……诺,奴婢谨记。”   .   长秋宫。   刚接受完内外命妇拜见的窦绾歇了下来,换了身舒适的襦裙,卸下头上簪钗步摇。从镜中瞧见宫娥在她身后一福,禀道:“夫人,窦夫人求见。”   是母亲。窦绾一笑:“快请。”   “佳瑜夫人安。”窦樊氏衔笑一福,窦绾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笑道:“不敢受母亲的礼,母亲快坐。”   二人一并坐下,窦樊氏环视四周,徐徐笑道:“这个时辰,陛下该和你一起在椒房殿的。”   是,不仅是这个时辰。今天他们应该一直在一起,但他在合卺礼还未行完时就离开了,留她一个人去见内外命妇。   窦绾想着,笑意不觉有些发寒:“听说苏贵嫔突然病了。”   “呵……”窦樊氏冷声而笑,闲闲地拨弄着指上丹蔻,话语轻轻幽幽,“早不病晚不病的,非赶在这个时候病。”遂是目光一凛,问她,“问过了么?”   “问过了。”窦绾浅一颌首,“这病倒是不假,当真是发了高烧。说实在的,碰巧在这日子生病倒没什么奇怪,女儿更奇怪陛下的态度。”   宫内宫外不是一直都说,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发妻么?   “陛下的态度没什么奇怪的。”窦樊氏抿着笑意,眸中有几许抹不掉的厉色,“听说了么?从今儿中午,齐眉大长公主就一直陪着那苏贵嫔。”   “是。”窦绾轻锁黛眉,点了点头,“可这又如何……”   “如何?”窦樊氏笑看着女儿,笑意更浓了几分,“这说明……皇家还是有人认她这个天子发妻的;又或者,霍家还是在意这个外孙女的。是哪样也不能小觑,毕竟你还没真正坐到后位上。”   “陛下不会让她做皇后。”窦绾凝神微笑道,“是谁也不会是她,若是肯让她做,又何必让这后位空到现在?”她说着轻垂了羽睫,“女儿倒是更担心那一位。”   “章悦夫人。”窦樊氏一哂,“得了,不管你更担心谁,这二人你都得镇住了。若不然,你早晚得从这长秋宫搬出去。”   “诺,女儿谨记。”窦绾长长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母亲,“那礼服的事……母亲可听说了么?母亲怎么看?”   “是谁的设计都不重要。”窦樊氏淡泊道,“总之这二人都是不服你的,拿捏得住她们,你才坐得稳正妻的位子。不过么……”窦樊氏思索着,话锋一转,“母亲听说,近来陛下待那苏贵嫔确实不同于往日。相较于章悦夫人一直掌着宫权,只怕这东山再起的更难对付。”   窦绾缓缓点了点头:“女儿心中有数。”   .   苏妤的病养了五六日终于大好,只身子还有些发虚。便让郭合去成舒殿回话,禀说高烧已退,可以去长秋宫问安了。   皇帝思忖了片刻:“让她自己拿主意吧。”   苏妤听了郭合的话长舒了口气,准备着明日一早便去长秋宫问安去。心觉有着礼服那事,反正佳瑜夫人断不能和章悦夫人联手了,能少得罪一个便少得罪一个为好。   当日仍是在霁颜宫中安心歇着,这几日皇帝再没亲自来过,倒是日日谴人来送东西。有时是些精巧的首饰,有时是几道清淡的点心,每次送来都附着亲笔写的纸笺一张,每次都是同样的四个字:好好养病。   苏妤每每见了,都对他的态度疑惑不已,对他的态度疑惑不已的却不只是她。   徐幽就曾忍不住问过:“陛下既关心贵嫔娘娘的病,何不去看看?”   皇帝思量了片刻,只说:“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吧。”   他在,她就明显忐忑不安、每一刻都紧张着,哪还能好好养病?   .   午膳时分,成舒殿的宦官又来了。一连几天都是他来送东西,苏妤都和他熟了,一见他进殿便笑道:“又劳何大人走一趟。”   那宦官连忙笑应说:“臣也是奉旨行事。”   便将食盒搁在案上,向她一揖:“臣告退。”   躬身退到殿外,一转身却碰上另一个宦官。两人相互一颌首,各走各的。   何匀多留了个心眼,在殿外驻了足,侧耳听着。他是御前的人,想听两句,这阖宫上下也没人敢拦他。   却听里面那宦官向苏妤见了礼,尖声禀说:“佳瑜夫人传贵嫔娘娘椒房殿侍膳。”   侍膳?   何匀一惊,正巧碰见郭合进来,忙拉了他出去,低声道:“长秋宫来人传贵嫔娘娘侍膳,你务必跟上,我现在去成舒殿禀陛下。”   “侍膳?!”郭合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虽在霁颜宫时日不多,但这位苏贵嫔的脾性他也摸得清楚,心知她从前是陛下的正妻,不愿向妾侍们低头。如今佳瑜夫人传她侍膳,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非得出事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基友的坑   喜欢就跳坑吧!坑品有保证!求戳收藏哦!o(*////▽////*)q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斗法   何匀急匆匆地回了成舒殿,一时却禀不得。几位朝中重臣正在殿里和皇帝议政,他只好在外面等着,说不出的心焦。他和苏妤其实并无甚交集,只是这几日下来觉得这位贵嫔娘娘待人宽和,如今皇帝又肯护着她,故而不愿让她白白吃亏罢了。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几位大臣才从殿里出来,何匀不敢耽搁地进了殿,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皇帝知道这几日都是他往霁颜宫送东西、目下也是刚从霁颜宫出来,微一挑眉,问他:“怎么了?”   “臣方才按陛下的吩咐去霁颜宫送东西,正巧碰见长秋宫的宦官去霁颜宫,说是……传苏贵嫔娘娘长秋宫侍膳。”   “什么?!”皇帝微怔。没想到佳瑜夫人会来这出,这不是明摆着给苏妤好看么?   略作思忖,他沉沉道:“摆驾长秋宫。”   .   苏妤在听了传召后没有太多思索的时间,佳瑜夫人,那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不管她心中服是不服,都要小心谨慎着才是。是以仔仔细细地更衣梳妆,备了轿辇往长秋宫去。   她在椒房殿外驻足一瞬,见殿外候着的宫人超出夫人仪制,大致猜到了今日还有别人受邀前来。不作多问,垂眸进了殿去,便见自己带来的宫人也被挡在了门外。折枝略有不放心地轻唤了一声“娘娘……”,苏妤侧了侧首,浅一笑道:“在外候着吧。”   径自移步进去,微抬了抬眼帘,见殿内菜肴已布好,坐上之人让她心中一紧——佳瑜夫人窦绾自是在的,端坐主位颇是端庄;然在两侧的位子上,左边是娴妃阮月梨,右首则是……章悦夫人叶景秋。   换言之,除却这个佳瑜夫人算是明媒正娶进来、且差一点当了皇后的,余下二人,都是她昔日的随嫁媵妾。   苏妤觉得心里一阵发闷,轻缓了口气,还是敛衣拜了下去,却只是道了一句:“佳瑜夫人大安。”   叶景秋预料到苏妤必定是不愿给自己见礼的,凝睇着佳瑜夫人微有一笑,话则是对苏妤说的:“有日子没见苏贵嫔了。上次一见,还是佳瑜夫人受封之前,在成舒殿里。”   便是出了礼服那事的时候。苏妤心底冷冷一笑,漠然应了一句:“是。”   “本宫也早想见贵嫔一面。”佳瑜夫人同样只是淡看着叶景秋,“不过听闻贵嫔一直病着才不便打扰。”   二人分明是一边压着苏妤一边又互相较着劲,谁也不先开口叫她起身,就看对方有没有胆子不经自己的允许就让她起来。   一旁的娴妃从见到苏妤进殿时就心中一震。她听说佳瑜夫人传了低位的嫔妃来侍膳,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却忍不住猜测佳瑜夫人传的是谁。   竟是苏妤……   两位夫人相互笑睇着对方,娴妃亦是静默了一会儿,长缓了口气,不再理会二人的心思,看向苏妤浅浅一笑,兀自道:“苏贵嫔免礼吧。”   叶景秋和窦绾都神色一凛,同时瞟了娴妃一眼,但见苏妤已安安静静地起了身,总不好让她再跪回去。   侍膳。这不是什么难事,却是苏妤决计不愿做的事。寻常人家,是妾室服侍正妻用膳;而在宫里,皇后亦可传嫔妃服侍用膳——虽则有这规矩在,却鲜少有哪个皇后或是执掌凤印的宫嫔当真这样做,叶景秋也不曾用这样的办法为难过苏妤。   这是窦绾为同时给叶景秋和苏妤立威而想的法子,一面让苏妤知道日后她才是正妻,一面让叶景秋清楚如今住着长秋宫的是她窦绾,叶景秋不敢做的事她也敢做,因为她住长秋宫住得名正言顺。至于邀娴妃前来,她只是想看看这个协理过一阵子六宫、又被疑毁她礼服的阮氏何许人也。   .   静了一静,佳瑜夫人的视线终于瞟了过来,瞥着苏妤微有一笑:“今日就有劳苏贵嫔了。”   苏妤浅抿着笑意,垂眸应了声“诺”。便自如地走上前去,执了碗筷起来。   “夫人……”看苏妤镇静如常,娴妃心中愈发慌了,忐忑不安地看向佳瑜夫人,垂下羽睫温声劝道:“夫人,臣妾宫中随居的两位嫔妃是亲王送进来的人,遵规守矩,夫人如若想让嫔妃侍膳……她们大概更为合适。毕竟苏贵嫔……”   毕竟苏贵嫔曾是当家主母。娴妃的话说了一半哽在了喉中,哑了一哑,改口只说:“毕竟苏贵嫔也是一宫主位。”   “娴妃妹妹这话就错了。”叶景秋犹自笑睇着佳瑜夫人,缓缓道,“她是一宫主位,可本宫执掌着凤印,佳瑜夫人住着长秋宫。指不定日后谁就是皇后,传她来侍个膳又如何?”说着笑意蔑然,“再说,即便谁也不是皇后,本宫与佳瑜夫人也都位居正一品夫人。”   苏妤的面色不自觉地发了冷,不动声色地颌首夹菜。   桂花糯米藕,因为淋了蜂蜜故而一片片粘在一起。苏妤轻轻用筷子把藕片分开,第一片搁到了佳瑜夫人面前的碗里。   叶景秋神色一厉,佳瑜夫人未作理会地执起筷子颌首浅笑。是以第二片藕片搁到叶景秋碗中的时候,苏妤听到她清冷一笑:“贵嫔该知道本宫不爱吃这些甜的东西。”   苏妤的手一顿。夹着藕片的筷子缩了回去,将那藕片搁在了旁边的一只空碟子中。   娴妃黛眉轻挑,淡扫了叶景秋一眼,一壁轻笑着说了一句“臣妾都是头次听说夫人您不爱吃甜的”,一壁就自己伸了筷子出去。筷子还未打开,那藕片已经搁到了她碗里。   娴妃手上一滞,面容有些发僵:“贵嫔……”   “娴妃妹妹何必如此不自在。”叶景秋笑睨着她,又看了看正端起小瓷碗呈汤的苏妤,“是,便如娴妃妹妹所说,她也是一宫主位。但主位和主位不一样,她么……说好听点是个贵嫔,说难听了,不就是个弃妇?戕害皇裔,若不是看在霍老将军的面子上,她岂能活到今日。”   苏妤的双手都是一紧,不自觉地眸色凛然,猛一瞪之下竟惊得叶景秋一噎。随即更起了怒意,轻一击案,低喝道:“你瞪什么!本宫说错了么?”   “章悦夫人。”苏妤搁下碗筷,冷涔涔笑着,一改方才的恭顺之相,“夫人说臣妾戕害皇裔……那是陛下定的罪名臣妾无话可辩。但弃妇二字还不需夫人来说,臣妾毕竟还是一宫主位,陛下还没将臣妾废入冷宫。”   她一席话说得颇有些气势汹汹,弄得叶景秋身子一震,遂是恼意更甚,怒然喝道:“你还敢嘴硬?你在宫里是怎样的地位你心知肚明,如此强词夺理简直可笑!”   她在宫里的地位委实和弃妇差不多,苏妤确实心知肚明,但目下被她当着面讥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淡瞧着她,衔笑道:“臣妾是怎样的地位?臣妾也是陛下亲封的正四品贵嫔。若不然章悦夫人觉得如何呢,请夫人明示!”   叶景秋已经许久不见她如此直言顶撞,一时气结,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缓了又缓,一抬眼又见佳瑜夫人笑看着她,分明是有几分得色。   “来人!”叶景秋一扬音,冷声吩咐道,“苏氏没规矩,给本宫掌嘴。”   “章悦夫人!”娴妃一声断喝喝住了正要上前的宦官,“夫人还是莫要欺人太甚为好,这是佳瑜夫人的长秋宫,夫人在这儿对一宫主位动私刑,传出去是夫人您担待着、还是佳瑜夫人担待着?”语毕,她的视线划向苏妤,幽幽又道,“再者,方才苏贵嫔哪句话说得不在理了?”   叶景秋听着她的话,胸口几经起伏舒缓了气息,遂一轻笑,仿若未闻地只向那两名宦官道:“本宫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谁要掌掴贵嫔?”带着几许愠意的声音冷漠传来,听得几人都有一颤,各自起身见礼。   “陛下大安。”齐齐的一声道安,苏妤照旧拜了下去,眼看着那黑色龙纹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住,口气温和了几分却犹有不悦地问她:“你病好了?”   “是……”她刚应了一声,便被他猛地一把拉起来,慌乱之下视线一触,她忙又低下头去,听得他一声轻笑:“脸色这么差,也敢说病好了?”   他说着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在他的视线中禁不住地一栗:“贵嫔大病初愈,直接差人来成舒殿回的话,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窦绾暗惊,躬身一福,徐徐回道:“陛下误会了。实是贵嫔遣了人来长秋宫禀说病已痊愈、明日便可来长秋宫晨省,臣妾才知晓此事。”   他的视线转回苏妤脸上,苏妤微一颌首:“是。”   皇帝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又睇向叶景秋,口吻淡泊:“朕都没说她是弃妇,轮得到你来说?”   显是已经听了一阵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o(*////▽////*)q卖个萌打个滚儿帮基友求个收藏巴扎黑→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晋位   “臣妾只是……”叶景秋登觉惊慌。她从前虽不曾说得这般露骨过,但不给苏妤面子的时候多了去了,从未被皇帝这般质问。蓦地被他一问,她忐忑之余更感意外,怔了须臾,才道,“臣妾只是觉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轻有一笑,“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近来宫正司说楚修媛当年小产之事只怕另有隐情。”他不紧不慢地徐徐说着,复又看向了苏妤,一颌首沉然道,“大约是朕冤枉了贵嫔。”   什么?!一瞬间,几人都是同样的吃惊,吃惊之后却是不一样的心思。苏妤望着他几乎愕住,她从没想过那桩已成定局的陈年旧事还会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张氏肯为她翻案也就罢了,可他……居然肯相信么?   “至少在宫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听见那般的议论。”皇帝口气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悦夫人心上,看着她面色微有发白,他微一顿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晋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两位夫人应该清楚朕的意思。”   他说得宽和,窦绾和叶景秋却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还未查明,苏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着晋她位份,他的意思她们自然清楚,这是明明白白地要护苏妤一道。是以要紧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后六宫都能看出不一样来。   二人还未回过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苏妤道:“霁颜宫太偏了些,你搬去绮黎宫住吧。离簌渊宫近,你和娴妃走动起来也方便。”   竟还顾及她和谁交好了……   叶景秋怔了又怔,终于回过神来,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为如此不妥。当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后陛下再复她位份不迟;但陛下如此急于晋位……如若并无冤情,岂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后六宫嫔妃皆效仿……”   “夫人担心得太多了。”皇帝缓一笑打断她的话,“若当真无冤情,朕自会决断。至于夫人方才说的‘复她位份’……”他笑睇了苏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会考虑。”   窦绾闻言只觉被人在胸口重重一击般窒了息,恨不能当众给叶景秋一巴掌——复苏妤位份,亏她真敢说这样的话。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复了她的位份,还有她二人什么事?   叶景秋一听亦是后悔不已,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狠一咬牙闭了口,生怕慌乱之下多说多错。   见无人再敢多话,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轻一挑眉看向自他说晋位起就再未吭声的苏妤。苏妤本是惊得回不过神,在他的目光中终于反应过来。虽是太突然,突然到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经了先前的种种,她哪还会去想自己还能晋位?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揣着满心的疑问又觉当着旁人的面半句也说不得,是以除了谢恩似乎也没旁的话可说。刚欲下拜,皇帝却如浑然不觉般自顾自地揽过她就往外走去。   没给她下拜的机会。   跟进来的御前宫人在这般的场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举步跟上。   .   出了椒房殿,贺兰子珩觉出苏妤不自觉地躲了一躲,便松开了她,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各自走着。   苏妤在侧后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觉得疑惑。先前她觉得他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些苏家的事,可连他自己也说,知道她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会赶来长秋宫解围也还罢了,竟还毫无征兆地这样晋了她的位份,还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犹豫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嗯?”他停住脚步回看着她,见她不语,挥手让随在后头的宫人退下,轻问道,“怎么了?”   “陛下为什么……”她哑了一哑,不知怎么问他合适。   皇帝看着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别多心。回去好好歇着,过两天再迁宫就是。”   “……”苏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诺。”   .   她带着无法消释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陆续前来嫔妃的道贺。在近两载的时间里,这是霁颜宫最热闹的一次。她看得出前来道贺的嫔妃们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这个曾经犯下大错、被皇帝厌弃多时甚至是贬妻为妾的嫔妃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势。   或者说……如若阖宫中有一个翻不得身的人便该是她,可她却偏偏翻身了。   从前对她颇是不屑、与她迎面碰上也会假作不见的低位嫔妃终于不得不恭敬地称她一声“婕妤娘娘”,纵有几分不情愿,却是谁也不敢忤逆圣意。   傍晚时分,来道喜的人仍是络绎不绝,折枝见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愈”为由拒了来客。扶着苏妤上榻歇息,苏妤倚在榻上阖目沉思,半晌,复睁了眼,眸中微有凛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苏妤挥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浅蹙着黛眉问她:“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折枝立时蹙了眉头。   是,连她也觉得奇怪极了。她觉得陛下并不是爱心血来潮的人,就算是,也不会对苏妤的看法有所改观。可从苏妤罚跪那天起,他的态度就奇怪极了,后来的种种都让她们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晋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着嗫嚅说,“兴许是因为宫正司查出了什么,陛下当真觉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么?”苏妤冷声一笑,“张姐姐也不是头一回提起那事不对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摇头一叹说:“那就不知了。不过且先不说陛下是个什么心思,娘娘您是怎么想的?”   苏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问她:“我若说我想争宠,你觉得如何?”   “……啊?”折枝惊得合不上嘴,只觉这比皇帝突然晋她位份还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说,“可是……如若陛下当真是另有所图……娘娘您……”   “那就让他有所图去。”苏妤沉下一口气,“我一时想不到他能图什么,但就算真有所图,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再摔一次罢了——我连贬妻为妾的事都经过,再摔一次也惨不过那时了。”她轻抬眼眸凝视着折枝,眼底有着少见的坚定,“所以我近来在想,如若还能再风光一次,为什么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着道,“娘娘会不会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单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如是搭上性命……”   苏妤微有一滞,她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长。一直以来她虽然活得艰难却还是对此颇有信心,因为她从来不去争、不去斗,让他再也找不到她什么错处。   如若她要去争……   她想了一想,缓缓道:“我不会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罢了。你看看如今的后宫,新进宫的佳瑜夫人也还罢了,正经迎娶进来的,就算当真坐上后位我也说不了什么;可叶景秋……”她想着便笑意愈冷,“这两年,她实在嚣张得可以。”   不管她从前争不争,她心里始终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也知道,苏妤这两年活得实在委屈,如今有了机会想要一争也并无不对,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问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点也不信她。”苏妤轻然一笑,“不管他是为什么转了性,若说他是当真为我好,我半个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会心里有数。要争是一回事,断不会就此信了他让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说着笑觑了折枝一眼,“干什么担心这个?你当我傻么,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会信他?”   折枝噤了声,犹豫不决地看着苏妤。只觉她如是当真能扬眉吐气、狠狠地将从前受的委屈还给那些妾室,她也觉得畅快。但又委实怕她得不偿失,毕竟……后宫里的起起伏伏太难预料。   苏妤亦是沉思着,掂量着其中利弊。过了好一阵,终是做了决断,望了一望天色,笑问折枝:“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吧?”   “是。”折枝一颌首,询问道,“娘娘要传膳么?”   “传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长秋宫昏定。”苏妤说着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适了。再者,她也实在想看看,今晚在长秋宫的众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衔着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镜中发髻略有些乱的自己,卸下了珠钗径自梳理着垂下来的长发,闲闲道:“还是让郭合去成舒殿回个话,就说晋了位份不去拜见佳瑜夫人不合适,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请陛下不必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o(*////▽////*)q卖个萌打个滚儿帮基友求个收藏巴扎黑→   很认真地说~她文笔比阿箫好故事比阿箫萌_(:з」∠)_坑品也很有保障的!大家喜欢就戳个收藏吧!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夺画   从佳瑜夫人入宫开始,苏妤就病着,这段时日的晨省昏定她都不曾出现,侍膳是她头一次和佳瑜夫人见面。是以这日昏定时见她入殿,整个椒房殿内都好一阵安静。   苏妤一如既往的从容静默,上前下拜却不言不语。佳瑜夫人亦是神色淡淡的,掩饰着几个时辰前惹来的不快轻道了一声:“可。”   苏妤起了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去落座。   “恭喜婕妤。”说话之人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寒意涔涔。苏妤一哂,回看过去:“多谢。”   那是少数几个今日未到霁颜宫向她道贺的人之一,楚修媛。她当然是不会来道贺的,因为是苏妤害了她的孩子——至少在她眼里,是苏妤害了她的孩子。   “连婕妤也还有晋位的一天,本宫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楚修媛冷睇着她,目光尖锐不已。苏妤微有一喟,平静地回视道:“臣妾知道修媛娘娘一直恨臣妾什么,但那件事,究竟如何……还不一定呢。”   楚修媛眸色清冷地凝视她须臾,一声轻笑之后不再与她多言。   那晚的昏定很平静,闲说了几句之后各自告退。长秋宫外,苏妤刚踏上步辇,便被一忿忿之声猛然喝住:“苏妤!”   她停下脚步,转首望去,从步辇上退了下来,垂眸一福:“修媛娘娘安。”   “你真是好手段。”楚修媛淡瞧着她,含笑的眸光森森凉凉,“被陛下厌恶至此竟还能晋得了位?你如是安安分分地在你霁颜宫过日子,本宫绝不会为难你,如今是你自找麻烦。”   苏妤静静听着,思量半晌,缓缓言道:“修媛娘娘,您该知道臣妾此番晋位便是因为陛下对当年之事尚存疑虑。娘娘您可以记恨,但如真不是臣妾所为,娘娘如何?”   楚修媛短短一滞,再回神时苏妤已径自转身踏上步辇,稳稳地落了座,侧头看向她平静道:“修媛娘娘别忘了,事出之时,臣妾尚是太子妃、是陛下的正妻,臣妾知道当家主母要容得下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去害妾室的孩子。”   那一刹那间,楚修媛望着端坐在步辇之上沉容看着自己的苏妤,几乎出了错觉。似乎眼前之人还是当年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她们这些妾室都只有见礼的份儿。   见楚修媛一时怔住,苏妤也懒得与她再多费口舌,淡声吩咐了回宫。步辇抬起来,走出去数步,楚修媛才拉回了神思,望着苏妤的背影狠然切齿,也往自己宫中去了。   .   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回到宫中苏妤便觉困顿不已。吩咐宫人备水沐浴,长汤中热气氤氲,水面上均匀地漂了一层花瓣。苏妤阖着眼,思量着今天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句话。争宠……这是她此前从没想过的。做正妻时,她觉得她不该争;贬为妾室时,她受尽厌恶争无可争。如今……   背后传来宫娥们一叠声的“陛下圣安”,听得苏妤浑身冒了一阵冷汗,又因想的事太多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僵在水池中纹丝未动。   贺兰子珩犹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身子浸在水池中,只洁白的肩膀露在外面,静静地半点不动,这是……睡着了么?   他忽然犹豫要不要出去。   其实他本也不是有意要来看她沐浴,只是到霁颜宫的时候他满心都在琢磨见了她说些什么合适。听宫娥禀了一句“婕妤娘娘在沐浴”,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神使鬼差似的走过来了。到了门口看见她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宫人方才禀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看她始终不动,莫不是真睡着了?着凉了怎么办?   贺兰子珩不自觉地哑笑一声,提步悄悄走了过去。蹲下身,手刚在她肩头一触,她忽地有了反应,浑身一阵瑟索,继而立刻转过身来面朝着他,身子仍旧浸在水里,被水面上的花瓣遮得严严实实,就露了肩膀出来。   苏妤低了低头:“陛下大安。”   虽是有了争宠的想法,但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面对眼前这个人,她已经冷漠惯了,一时怕是改不过来。不过也罢,如若突然转了性,莫说她自己不习惯,连他也要起疑。   “你……”皇帝的手滞在半截,轻一咳嗽,“朕还以为你睡着了。”   苏妤没有答话,垂眸静静待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警惕。皇帝心中长叹,遂站起了身:“不扰你了,朕去寝殿等你。”   “恭送陛下。”苏妤如旧的口气。   .   她的寝殿……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换句话说,和几年后他死时一样。除却宫人多了些——多了那些他几日前安排进来的宫人以外,就没有什么大差异了。   他环顾四周,心里一股莫名的凄意。他不知道这一世的事他究竟能扭转多少,亦不清楚几年后他是否会如上一世一样死去,只是希望……如若还是那般死去后,他可以再回到这殿里来,却不用再一次看着她绝望地自尽,带着对他无尽的怨与恨自尽。   那些画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画,他死后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张张看完的画。从颜色来看,那都不是新画,该是已经作成许久了。   他的目光定在放着笔墨纸砚的案上,提步走了过去,有几分犹豫却又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   手颤抖着滞住。   那抽屉收拾得干净,除却一沓纸以外再无其他。纸是背面朝上放着的,依稀能看到些许透过来的色彩。他定了定神拿了出来,一张张看着,看着画上的他们,相处和睦……   每翻过一页,那纸张就如同刀子一样在他心上划过一道口子。在先前的很多天里,他都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再活一次来弥补她;如今他突然发现,即便有机会弥补她,再面对这些过往的时候,他也并不比死后看到这些时心里舒服。   只会愈发自责,自己从前错得太离谱、太可怕。   他的手停了下来。又是那张画……三月三上巳节,他为她行祓禊礼的那一张……   “陛下……”带着几分惊意的声音传进来,弄得他同样有了惊意。手里一边慌乱地理好那一叠画,一边回头看过去,尴尬地笑了一声:“婕妤……”   苏妤目光沉下,落在他手里那叠画上的时候,明显更加慌了。她从来没想过让他看到那些东西——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所以就那么收在一个单独的抽屉里,碰都不愿多碰。   一时就这么僵持住了,两人隔了十余步的距离,谁也没再开口。   皇帝踌躇了片刻,看了看手里的话又看了看冷在殿门口的她,竟分明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踱步走过去,思忖片刻没话找话:“……你画的?”   苏妤垂眸未答,看着他手里那厚厚的一叠纸便心跳加了速。思绪越来越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这么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地伸了手去拽那一沓纸,简直就是生抢。   “……”皇帝被她的这般反应搞得有些懵,滞了一瞬松开手,任由她把画拿了回去。   画回到自己手里,苏妤才松了口气,继而惊觉自己片刻前做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   “陛下恕罪……”   面前将画抢回去后明显颜色稍霁的她忽然道了这么一句,皇帝也有点回不过神来。略怔了一瞬说:“朕不是有意翻你东西……”   随在苏妤身后的折枝亦是发了懵,深觉二人说得似乎不是一件事又不便插嘴。苏妤低着头进了殿,小心地将那些画理整齐了收回抽屉中,才转回身垂首道:“陛下别在意……”   “嗯……没事。”皇帝应了,审视着她的站姿。她站在那案前,一只手仍背在后面,似乎是下意识地要护着桌案。   是怕他抢不成?   皇帝走上前去,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驻了足,明明是已有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她却仍旧向后靠了一靠。   他端详着她止步未动地说了一句:“你不用总这么怕。”   苏妤未言,皇帝挑了挑眉,俯身伸手探向那抽屉。   “陛下……”苏妤立即回身去拦,与他的手一触,蓦地滞住。   她的手犹自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的有些颤意,好像想要挪开又怕他动那些画一般。手指一紧一松,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低了低头,口气淡漠不已却又挤出了一丝冷笑说:“陛下,那是臣妾做过的最傻的事情,陛下就别看了。”   他的眉心狠有一跳。苏妤抬眸,见一旁的折枝神色慌乱不已,方觉语中有失。她已不想再同他僵持,只是那画中的每一个场景于她而言都太痛,猛地被提起,她忍不住言辞间的冷意。怔了一怔,苏妤低垂着眼帘按捺住心惊说:“臣妾是说……画得也不好,从前无聊解闷的东西……陛下就……别看了……”   她在补救。贺兰子珩清晰地觉出了其间的情绪变化,之前那句话才是真的,是他负她太多,让她觉得从前的自己傻透了。可话一出口她却又后了悔,急急地解释着生怕惹恼了他。   他一阵心酸,只觉若她日后肯在他面前说真话,不管是多难听的话他也不怪她。   谁让他欠了她那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o(*////▽////*)q谢谢U酱的地雷么么哒!!!【就这样从四千多名挺进了三千……】   ☆、不一   皇帝默了一默,终将搭在抽屉上的手却没有拿回来。苏妤满脸不安地抬眼睨着他,张了张口没敢再说话,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着他开口的样子。   “不动就是了。”他低笑了一声将手抽了回去。环顾了一圈再度不知还能说什么,哑了一哑说,“过几日就要搬到绮黎宫去……”   “是。”苏妤颌首应道。   “如是需要什么,及时告诉朕。”他说罢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着她的回答。苏妤抿唇静了一静,浅浅一福:“诺。”   .   每一次与苏妤的相处,都让贺兰子珩懊恼极了。他发现过了这么多日子,他还是全然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合适。起先觉得能在此时重活一次很是幸运,如今却愈发觉得——这也不失为上苍的一种戏弄。如果再让他早重生两年……不,哪怕只有一年半,都会少发生很多事,他心中都会好过一些。   不过也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上苍。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   苏妤迁宫的时候宫里也算是小小的热闹了一天。因为霁颜宫在西边最偏的地方,绮黎宫则在东边,离成舒殿并不远,也算是在皇宫中间的位置。   苏妤心里明白,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着,怀揣着各样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霁颜宫居住的时候,宫中没有随居宫嫔,绮黎宫亦没有。这让她略微松了一口气,觉得可以少些麻烦、至少图个耳根子清净。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来,折枝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觑了一眼旁边的席子:“坐吧,这一天下来数你最没闲着。”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着腮懒懒道:“娘娘说是要争宠,也不见娘娘主动见陛下去。陛下也是时来时不来,娘娘到底争什么宠了?”   “现在也只能这样。”苏妤轻吹着茶盏中徐徐而上的热气,“他是帝王,想怎么心血来潮都不要紧,但我若突然转了态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浅有一哂,“我也实在不知怎么跟他相处才合适。”   “怎么,从前的太子妃也会不知如何相处?”冷蔑的声音让苏妤眉头一蹙,视线跃过折枝的肩头看过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万安。”   “贺婕妤迁宫之喜。”楚修媛神色清冷地颌了颌首,环视四周后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寒笑涔涔,“婕妤被陛下厌弃了将近两年都能突然复宠晋位,还用担心不知怎么和陛下相处?本宫还等着婕妤荣登后位、执掌凤印呢。”   楚修媛没有免她的礼。苏妤低着首,听言微有一笑,遂径自直起了身子回看着她:“修媛娘娘谬了,臣妾一个婕妤和那后位有什么关系?若这么说……修媛娘娘您更容易为后。”她说着,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楚修媛,含笑一福,“臣妾就先恭祝修媛娘娘一声。”   如此议论后位归属实在是不合规矩的,不过这是在她的绮黎宫,又是对方先提及的此事,苏妤没什么可怕。见楚修媛神色微凛,苏妤目光一转看向随在她身后的两个韵宜宫的随居宫嫔,笑说:“原是阖宫来访?倒是本宫招待不周了。折枝,上茶。”   “修媛娘娘请坐。”垂首一福,心知大晚上不请自来绝无好事,苏妤仍是笑了一笑请楚修媛落座。那二人也各自坐了,茶奉上来,楚修媛浅抿了一口蹙了眉头,倒未多言。一旁的陆润仪一直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她平日里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楚修媛神情如此,当即也抿了口茶,遂是不快地皱了眉头、用帕子掩着嘴仿佛喝了多难喝的东西一般。   苏妤挑了挑眉:“润仪娘子怎么了?”   “这茶……”陆润仪的眉头又皱了一皱,继而强自舒展开,满含歉意般赔笑说,“婕妤娘娘恕罪,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平日里在韵宜宫喝修媛娘娘那儿的茶喝惯了,便觉婕妤娘娘这茶喝得不顺口呢。”   “哦。”苏妤执盏一啜,蕴起笑容问她,“陆润仪这意思……是本宫这儿的茶不如修媛娘娘的好了?”   耳闻她语中变了称呼,从带着两分客气的“润仪娘子”改成了直言的“陆润仪”,陆氏却仍半点不惧。自己宫中的主位在这儿,这才是她要打好交道的人,区区一个曾被贬妻为妾的苏婕妤不值得她讨好。何况,当着楚修媛的面,她还能翻脸不成?   便见陆润仪笑了一笑,话语亦是更加直白了:“婕妤娘娘何必非要这么问呢?臣妾不曾直说便是给娘娘留面子,娘娘您自己也该清楚,从三品的婕妤如何同从二品的修媛娘娘作比?”   言外之意,是说苏妤不知天高地厚了。   苏妤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待她最后一字落了音,手中的瓷盖微带了两分力狠扣在盏口上。瓷器相碰的声音让陆氏微微一惊,只见苏妤犹自低垂着眼帘,沉静的面容上平添两分冷意,缓沉下一口气,方抬眼看向她:“润仪。”   陆氏后脊一冷。   却听苏妤一字字问她说:“本宫方才邀修媛娘娘坐,何曾许你坐了?”   “你……”陆氏面上一白,有些慌地看向楚修媛。楚修媛却未理她,从她听到陆氏品评茶水的时候就暗道不妙——自己品茶后蹙了眉头并非因为这茶不好,而是因为……   “本宫问你话呢。”苏妤的话语狠狠截断了楚修媛的神思。陆氏又滞了一滞,见楚修媛始终未理自己,只好服了软,离座拜道:“娘娘恕罪。”   见陆氏谢罪,另一个未经赐坐便径自坐下的才人谢氏也只得福下身去,语气倒是比陆氏平稳多了:“臣妾失仪,婕妤娘娘恕罪。”   苏妤一时却未在理她们,笑看向楚修媛,从容笑问:“修媛娘娘觉得,这茶如何呢?”   楚修媛被广袖覆着的手紧紧一握。   苏妤又一笑,复看向跪地不敢起的陆氏,微缓了口气:“实话告诉润仪,这茶不是本宫婕妤位份的茶,是陛下赐下来的阳羡茶。每年就这么多,拿来请润仪尝尝润仪还不领情。”她轻声一笑,“俗话说‘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凭你也敢说这茶不好?”   楚修媛心中发闷,只觉被她迎面泼了一盏热茶似的。今日本是想来寻些事给苏妤个下马威,好歹也要让她不痛快——她要让六宫看到,这曾经让她失了孩子的人她容不下,六宫各人该偏向哪一边也该心中有数。   却就因为这么一盏茶,让苏妤倒过来给了她好看。宫里的事素来传得快,苏妤也断不会让自己身边的宫人遮着这事。只怕明日一早,她在绮黎宫吃了哑巴亏这事便要阖宫皆知。   .   淡睨了跪地陆、谢二人一眼,楚修媛心中忽然生了个念头。微微一笑,她自如地向苏妤道:“是本宫没教好规矩,今日在这里惹得婕妤不快,婕妤发落便是,本宫必不多言。”   苏妤羽睫覆下,笑吟吟说:“娘娘宫里的人,臣妾怎么好管?”   她若是管了,日后宫中议论的便是她了。   “嗯……”楚修媛沉吟着微有一叹,随即凝起笑容,淡泊地向二人道,“本宫也不重罚你们,去外头跪半个时辰再回韵宜宫来,这事便算了了。”遂笑问苏妤,“婕妤看呢?”   苏妤颌了颌首,带了些许乏意回说:“娘娘宫里的人,听娘娘吩咐就是。不过也别在臣妾的绮黎宫跪着,外头随便找个地方,臣妾都管不着。”   .   立威的是她,要落个坏名声的是楚修媛。这事按理说是很好,可没过多久,皇帝却亲自来了。   “陛下大安。”苏妤见了礼。皇帝道了声“可”,忖度片刻,告诉她说:“朕让她们两个回去了。”   苏妤的脸色陡然一凌。默然间心中难免冷笑,说到底是楚修媛罚的那二人,他听闻了此事便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原委,   却还是来怪她。   皇帝看她的神色便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让宦官回个话了事而是亲自来了。沉了一沉,他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此事……”他有些无奈,思忖半晌不知如何同她解释,只道,“你罚得没错。”   那是与她说不清的事。他记得,在他死的时候,陆润仪已位居正三品充华,原因是她生下了皇长子。   是建阳二年十月太医禀说她有了三个月身孕,也就是说,现在那孩子大抵已在她腹中了。   虎毒不食子,皇长子聪明伶俐,他总不能让这孩子这么没了。何况即便他不在意这孩子,也断不能不在意陆润仪小产后的后果——虽说是楚修媛下旨罚的,但如果陆氏当真小产,伤及皇裔之事素来严苛,苏妤也决计逃不过干系。是以一听闻此事,他二话不说便吩咐那二人回宫歇息去了,自己来同苏妤解释,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他没有为这事怪她。   苏妤听罢他的话,低低覆下的羽睫中微渗出些许漠然,一抹微笑显得很是刻意,一福身说:“谢陛下不怪罪。”   贺兰子珩听得一阵无力。   凝神看了她眉目间的冷意须臾,心下一苦笑,他自知她此番不过是为了立威,自己如是当真就此护了那二人,宫中便又免不了要议论她不为他所喜。略作斟酌,他扬声叫来了宦官:“徐幽,传旨下去,谢才人、陆润仪禁足一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o(*////▽////*)q谢谢U酱的地雷!!!   o(*≧▽≦)ツ谢谢Mint夏的地雷!!!   (~ ̄▽ ̄)ノ谢谢回忆里的夏沫沫的地雷!!!   \( ̄︶ ̄*\))谢谢粉红色的小王子的地雷!!!   然后……【阿箫深呼吸ing】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07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18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41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5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02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1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25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34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42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50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59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1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3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42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54   猫猫A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3-10-31 07:34:06   猫猫A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3-10-31 07:34:18   猫猫A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3-10-31 07:34:26   猫猫A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3-10-31 07:38:40   猫猫A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3-10-31 07:38:49   谢谢猫猫AN!!!【土豪金猫……】   于是《重生之弃后崛起》的霸王票就这样过五十了……   照例加更吧……   周日加更三千字!嗯!第一更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间~   ☆、背后   苏妤短暂的一惊,抬起头来犹疑不定地望了望他,只觉他这般下旨禁足出乎意料。皇帝一颌首,便往寝殿走了去,一壁走着一壁有些乏意地道:“睡了。”   这些苏妤彻底僵住。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总会有的,尤其是如若她要争宠,侍寝又哪里躲得开?   却没想到这么快。她以为皇帝只是突然转了性,这样的事总要再等一等,她也好有所准备。   滞了一滞,苏妤带着几分慌乱木然地跟了上去,感觉每一步迈出去都没有什么知觉。几步之后,几乎浑身都没了知觉。   心底一声自嘲。这个样子,她到底哪来的决心争宠?   就这么一步步往前走着,魂不守舍。蓦地一抬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正看着她,眸中有些她读不懂的意味。   “陛下……”苏妤惶惑中嗓音有些许哑意,视线乱极了。但见皇帝神色淡淡地打量着她,俄而笑了一声执起她的手,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听他这样说,苏妤只道他是要离开了,刚欲松了口气,却见他还是径自往床榻的方向去了。仍是牵着她的手,她只好木讷地跟着他过去。   不安地躺下,她始终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他,惊惧分明。贺兰子珩站在床边凝视了她一会儿,只作不理地躺了下去。   苏妤往里缩了缩。却见他全没有动她的意思,闭了眼淡道:“睡了。”   苏妤始终睁着眼不敢睡,过了不久困意袭来也生生忍着。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总之时隔近两年、经了那么多的事,她对“侍寝”这个词有说不出的抗拒。   直待他气息平稳,苏妤才缓出口气来。犹豫着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见他确实没有反应,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睡得倒是很快,片刻间已是呼吸均匀,明显睡得熟了。贺兰子珩睁开眼,近近地看着她,见她羽睫低低覆着,睡容沉静。   如此淡泊的睡容,他先前究竟为什么会以为她心思深沉?   俄而见她黛眉浅蹙,似乎有些许烦乱似的,双臂将锦被拢得更紧,弄得锦被上被拽出了一片褶子。   贺兰子珩想起来,上次他来送药时她也睡着,那时暑气尚重,宫中嫔妃多用轻薄凉快的丝被,她亦是这样一床锦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贺兰子珩觉得奇怪却没有扰她。坐起身倚在床栏上思索着近来的事情。   皇长子,那个会叫启瑞的孩子。贺兰子珩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是为了什么,如若能早些时日重生,他或许会选择不让陆润仪有这个孩子;可现在已经有了……他总不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陆润仪……   他凝神看向榻上之人。上一世,她们两个并无交集,如今起了这样的冲突,只怕不可能和睦了。   仅一瞬的迟疑,贺兰子珩心中便有了决断。如若相安无事便罢,如若只能留一个……   他自知该怎么做。   .   昨晚的事情在次日一早传遍了阖宫,总结起来不过两句话:一,昨晚陛下为了苏婕妤禁了两个嫔妃的足;二,陛下昨晚宿在了苏婕妤的绮黎宫。   宫中的风声自此彻底扭转了。先前尚有人觉得皇帝突然对苏婕妤好,大抵是和苏家有些关系;现下如此护着……只怕不是,至少不只是。   然则很快盖过苏妤风头的则是陆润仪了。禁足两天后,韵宜宫的宫人匆匆去禀了成舒殿,道陆润仪有孕。   .   彼时贺兰子珩正在成舒殿里批着折子,这些在上一世曾让他时感劳累的东西如今容易极了,皆照着当年的方式处理便可。是以在看折子时,他总是心情舒畅。   然则听到宫人的禀报后,他执着笔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没有宫人们预料中的喜悦,皇帝的神情似乎很有些发冷。   两个韵宜宫来的宫人都没敢再吭声,静了一静,还是徐幽在旁道:“陛下,润仪娘子有孕了。”一顿又说,“您看是不是……”   是不是先解了禁。哪有怀着孕还禁足的?   “知道了。”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那折子,继而闲闲地吩咐了句,“退下吧。”   没有晋位也不解禁?二人面面相觑一番,但见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行礼告退。   .   看来真是一出好戏,却不知是陆润仪自己的主意还是楚修媛的主意。皇帝一声冷笑,他记得上一世,是在十月的一次宫宴上,陆润仪忽地反胃才传了太医,继而得知她有三个月的身孕。   如今看来,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却未说。瞒了他、也瞒了六宫上下。这本没什么不妥,怀孕之初胎像不稳,知而不报待得胎像稳了再说也是常事,但……   昨日只怕也是故意寻了由头让苏妤动她。   她大抵觉得,一旦那孩子没了,苏妤便再无翻身的机会,楚修媛倚仗着位份和几年来偶有圣宠却不会受太多牵连。   够毒。贺兰子珩微抽了一口冷气,他因为上一世时与那孩子有父子情分故而不可能下手杀他,这做母亲的倒是比他狠得下心。   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陆润仪前两日也许当真还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但身居一宫主位的楚修媛兴许知道。一边弄死陆润仪的孩子一边又算计苏妤?   并不是没有可能。   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沉思着。究竟是如何都并不那么重要,要紧的是,这宫里想算计苏妤的人已太多了。   陆润仪不能晋位。必须让六宫再看明白一次,苏妤已不是昔日的苏妤,他要护她。   “徐幽。”皇帝思量着开了口,“传旨下去,陆润仪要传太医请脉随时都可。其他的,暂不必提。”   “……诺。”徐幽略带疑惑地一揖应下,躬身告退去传旨。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如今,却连他也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   徐幽到韵宜宫向陆氏转达了旨意,陆氏愣了一愣,竟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徐幽滞在那里。听她哭得卖力,徐幽腹诽一句“我又不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吃你这套啊”便朝她揖道:“娘子好生安胎,臣告退。”   退到韵宜宫的宫门外,两个随他一并前来的宦官迎了上来,往里瞧了一瞧,低问他:“大人……哭成这样,是不是回陛下一声?”   “回陛下?”徐幽淡瞥了他一眼,望着前方沉了口气,“谁也不许在御前瞎说话。六宫的事,说不清楚,小心再一不小心把命搭上。”   “诺……”那宦官连忙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地道,“可这位……她怀着皇裔。”   “绮黎宫那位还是从前的太子妃呢。”徐幽神色平淡,“当年能贬妻为妾,谁说现在就不能再扶妾为妻了?都别多话,这边是陆润仪一个,那边可是苏家、霍家再加上大长公主。”   大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御前没人敢不听。徐幽倒不为别的,一来是他审时度势惯了,二来……他也觉得苏妤不是个坏人,这两年确实委屈了些。   事情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苏妤细听着折枝说完成舒殿的旨意,思索须臾道:“去成舒殿。”   这该是她两年来头一回主动去成舒殿求见,弄得贺兰子珩措手不及。   本该是她进殿拜见,跨进殿门却见皇帝已在殿门口等她,怔了一怔她福了个身:“陛下安。”   皇帝微一点头:“进来说。”   她随着他进了殿,宫人奉了茶来,苏妤抿了一口垂首不语,几度欲言又止,眉目间满是犹豫。   “怎么了?”皇帝问她。   “陛下……”苏妤羽睫微抬,眸色清澈地望一望他,“臣妾听说陆润仪有孕了……”   “是。”皇帝应了一声。   “可她还禁着足……”苏妤下唇浅咬,沉吟了片刻说,“其实她昨日……在绮黎宫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打错。皇裔为重,陛下不必……”   “这事你不必管了。”皇帝偏过头来淡看着她,让她一下子哑了声。他们最初出现不睦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她还是太子妃,府中诸事本该是她管,可他却时常冷冷扔下类似的一句话让她不必管。后来进了宫,她便彻底不用再管了。   不过此刻虽是差不多的话语,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口气。   她仍大着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虽是不说话了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这事……”皇帝斟酌了一会儿,坦然告诉她,“跟你没有关系,禁足、不晋位都非因为她昨日在绮黎宫的错处。”   是因为她存心想要算计你。   作者有话要说:  妍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19:56:11   o(*////▽////*)q谢谢妍子~~   u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20:24:42   u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20:34:13   Σ(っ °Д °;)っ两颗什么的……快告诉我你不是手滑按错了……   橘子沙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23:05:03   ?_?冬天爱吃冷饮星人默默看着你的ID……   月满西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1 08:53:21   o(*≧▽≦)ツ谢谢菇凉!!!   郭中硕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1 11:49:14   硕鼠硕鼠,为我买薯!   ☆、孕事   皇帝的话让苏妤惶惑难减。途径韵宜宫,她不自禁地往里看了一看,在轿辇上沉吟须臾,终是什么也未说。   有着身孕晋不得位份还被禁足确实可怜,不过后宫里……她不必在意这些。在她最难的两年里,也不曾有人在意过她。既然人人都是循着皇帝的心思办事,她也如此便是了。   反正她已不是当家主母,干什么那么温良贤淑。   能替陆润仪祈祷一句愿她母子平安,她心地就已算好的了。   .   陆润仪在禁足时心情阴郁自是难免,却也未出什么事,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月,到了解禁的时候。   六宫众人这才得以向她道贺——虽未晋封,有孕却本就是一桩大喜事。   苏妤亦是去了,挑了一对水头好的玉镯为贺,着意避开了吃食。踏进韵宜宫门便觉出了里面的热闹,在文颜苑前停下脚步,向守在门口的宦官淡道了一声:“有劳通禀。”   宦官一揖,忙进去禀了,片刻后出来请她入内。正厅中已坐了数位嫔妃,低位者居多。见她进来齐齐见礼:“婕妤娘娘万安。”   “可。”苏妤轻言了一句,抬眸看向仍躺在榻上兀自低着头沉默、全然当她不在的陆氏,抿唇浅浅一笑,“恭喜润仪娘子。”   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道贺,没有其他意思,听在陆氏耳中却变了味。润仪娘子,她月余前就是“润仪娘子”。按规矩,有了身孕起码位晋一例,现在怎么说也该是个才人了,她却还是润仪。这也罢了,毕竟自己当时有错在先,不晋位便也忍了。可皇帝竟是连禁足也未解,生生关了她一个月。   都是因为苏妤。   陆润仪抬了抬下颌,轻有一声笑:“当不起润仪娘子一声谢。”   旁的嫔妃都不敢说话。月余前的事她们也都清楚,知道这禁足的旨意最终是皇帝下的。但若说和苏妤半点关系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苏妤的视线扫过一众嫔妃,最后落回陆润仪身上。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无礼般笑意更添了几分:“本宫是为润仪娘子腹中皇裔而贺的,当得起当不起娘子都得替皇裔当着。”她说着瞟了眼端着贺礼的宦官,“不知娘子腹中是皇子还是帝姬,别的礼也不好备。这对镯子成色上佳,娘子这做母亲的,便替皇裔代收了吧。”   分明一字字都是提着皇裔、半分没把陆润仪放在眼里,偏还说得温温和和教旁人挑不出错来。陆润仪听得不悦又只能暗骂自己自讨苦吃,面上白了一白,看向她眸色凌厉,笑了一声说:“那就多谢婕妤娘娘。”   搁下贺礼未作多留,苏妤转身便离了文颜苑。其实陆润仪的敌意亦让她有些心惊,多一个敌人终归不是好事。是以她期盼从梦里看到些什么,但一个月了,几乎什么梦都没有做。   踏出文颜苑,身后一阵玉器撞地摔碎的脆响。   .   又过了一个月,陆润仪的身孕有四个月了。太医说她胎像安稳,好好养着必能平安生产。想来这一个月来,陆润仪必定是在翘首盼着晋位旨意的,因为连苏妤都忍不住在盼,可皇帝却始终没下旨。   皇帝仍是隔三岔五便往绮黎宫来一趟,却从不动她,这样她逐渐放了心,倒是不妨碍六宫误以为她当真得“宠”。   她仍是不太知道如何面对皇帝才好,很多时候都是没话找话。不过时日一久,二人到底还是熟络了些。陆润仪的事随着日子长了,让她心中好奇之意更甚,终是忍不住问皇帝:“陆润仪说到底也没多大的错处……陛下何必如此怪她?”   彼时皇帝正喝着一盏清炖排骨汤,闻言平淡地瞟了瞟她,微搁下汤碗吐了四个字出来:“多管闲事。”   “……”苏妤听出他话中的几分促狭,竟是禁不住地嗔了他一眼,显是存着几分赌气和委屈。   贺兰子珩心中微一动。   苏妤也觉出自己的心思与神色,略有一诧登时又慌了起来,急急地望向他刚想解释些什么,他却一笑先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和你没关系了,还非要问?”   “可她毕竟有着身孕……”苏妤低着头话语呢喃,“皇裔为重。”   “但朕有更重要的事。”他面容微沉,说着伸出手指在她鼻子上一刮,“跟你也解释不清,不许问了。”   苏妤在他这个动作下身子一颤,心底也一片波动。他也倏然意识到自己随意之下做了什么,这个动作他只做过一次,也是对她。不过,是在他们成婚当晚。   相对无声少顷,苏妤抬了抬眸:“臣妾……不问了……”   .   翌日,皇帝在下朝后又回了绮黎宫。那时苏妤也刚好从长秋宫晨省回来不久,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了常服,苏妤则坐在妆台前让宫女为她重梳个简单轻便的发髻。   手中一直把玩着一对镯子,抬眼从镜中瞥见他就在她身后,腰带上挂着的玉佩流苏尚未理好。一时想也未想,就随手将那对镯子套在了手腕上,侧过身伸手给他理了一理。   手腕被他一握,对镯按在皮肤上微有凉意。苏妤的手微有一搐,便任由他握着,不言不语。贺兰子珩也不知说什么,扫了眼她腕上的镯子:“成色太差。前些日子不是差人给你送了对好的来?”   苏妤闻言一滞:“那镯子……”   还未说完,便听折枝在旁道:“陛下别提了。润仪娘子有孕,娘娘便把那镯子送了去,结果娘娘前脚出了文颜苑,润仪娘子后脚就把那镯子摔了。”言罢微顿,又带了几分可惜地补了一句,“好好的东西……”   “折枝!”苏妤轻喝了一声,便向皇帝温声笑道,“也不是。臣妾就是听到声音了,没见她摔;再者也未必就是有意摔的,拿起来看的时候失了手也是有的……”   “偏娘娘还这么替润仪娘子说话。”折枝隐有不平,却被苏妤一个眼风扫得噤了声。皇帝一哂,抬手就把那对镯子从苏妤腕上取了下来,笑对折枝说:“别惹婕妤不高兴了。去,找徐幽把剩下两副镯子取来。”   “诺。”折枝一福告退。   那是宜宁献进来的玉,水头太好,总共打了三副镯子。苏妤隐约知道这事,一见那对镯子的时候便知必是其中一副。是以给陆润仪送贺礼的时候,她别的什么也没挑,心想就这副镯子这礼也不薄了。   谁知碰上个不识货的,委实可惜了那好东西。   但陆润仪不识货,她却是识货的。当即笑着劝说:“臣妾要那么多镯子干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有宦官行色慌张地进了殿,定睛看去,那宦官伏地一拜,禀道:“陛下……韵宜宫那边……出事了……”   苏妤一凛:“出什么事了?”   那宦官犹疑不定地未敢开口,皇帝面色一沉:“说。”   “是……是润仪娘子动了胎气。”那宦官一叩首,“说是吃了苏婕妤娘娘送的点心。”   点心?苏妤一愕。   .   御驾到韵宜宫的时候,很多嫔妃都已经在文颜苑中了。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随在皇帝身侧的苏妤,才一并福身见礼。   皇帝在主位上落了座,淡问一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竟不是先问陆氏的胎如何了,而是直接问怎么回事?   众人怔了一怔,还是佳瑜夫人上前福道:“润仪娘子无大碍了。至于这事……”她抬了一抬眼皮,“是苏婕妤送的点心有问题,臣妾已让宫正司将那送点心的宫女扣下了。”   苏妤只觉心中发凉,但看皇帝平静地接了宫人奉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就道“传吧”,也不好说什么。   宦官领命出去带那宫女,楚修媛怒视着苏妤,阴恻恻道:“臣妾是在座嫔妃中头一个小产的,看来却不是最后一个。”   显是说苏妤又故技重施了。   苏妤垂眸未答,却是皇帝淡淡漠漠地道了一句:“陆润仪小产了?朕怎么不知道?”   .   那宫女被带进来,低着头伏地叩拜。皇帝瞥了她一眼便问苏妤:“是你宫里的?”   苏妤如实答说:“臣妾不知。”   皇帝睇了徐幽一眼,徐幽躬身道:“查过了,确是绮黎宫的宫女。”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宫女说:“苏婕妤让你送的点心?”   “不……不是。”那宫女一叩首道,“是折枝姐姐。”   折枝是绮黎宫的掌事宫女,折枝让送的还不就是苏婕妤的意思么?已有在座嫔妃面色一冷,淡看着苏妤颇有等好戏的意思。都道这从前就因戕害皇裔被贬妻为妾的人,如是再犯一次同样的罪定然没命了。   苏妤神色凛然。她知折枝今日从一早开始就在自己身边,几乎寸步未离。直到皇帝让她找徐幽去取镯子她才告了退,那么短的工夫哪有空做这些。   只是口说无凭。   但听得皇帝缓缓道:“这么说,并非苏婕妤亲口吩咐的?”   语惊四座。旁人惊异于皇帝竟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信了苏妤的清白,苏妤则忐忑于皇帝是否要拿折枝问罪。   作者有话要说:  菲菲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1 19:01:50   o(*≧▽≦)ツ谢谢菲菲!!!MUA!!!   明天中午十二点加更哟~~就是之前霸王票破五十时说好的加更~~~菇凉们记得来看~~~   ☆、偏袒   “陛下……”苏妤慌神了片刻便站起了身,行至殿中俯身一拜,“不会是折枝……”   皇帝眉头微挑。章悦夫人淡看着苏妤微有一笑:“本宫也觉得折枝一个宫女,犯不着害陆润仪。至于婕妤么……”她略作思忖添了三分笑意,“怎么如今得见圣颜了,就又故伎重演了?”   苏妤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却没有理她,沉稳地一叩首:“陛下,在陛下让折枝去找徐大人取镯子前,折枝半步未离。至于取那镯子时、宫人来回话前她有没有见过别人,陛下问徐大人便是。”   “半步未离?婕妤这话便不可信了,她是你德容殿的人这些自然全凭你说。”佳瑜夫人口吻淡淡的,端坐着低眉瞧着她,“婕妤说话总要有真凭实据。”   “臣妾拿命保她。”苏妤抬起头,冷涔涔地对上她的双眼,看得佳瑜夫人气息微沉,“如若是她,但求陛下赐臣妾白绫三尺。”   皇帝胸中一闷,娴妃在旁一喟道:“是不是的……先传折枝来问个话不就是了?”   众人看向皇帝。   “不必了。”皇帝沉声道,抬手示意苏妤起身,“你身边的人你最清楚。折枝跟着宦官去成舒殿取东西,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朕便不问了。”   什么?!连娴妃也是一诧,她本就听出皇帝对苏妤的偏袒,心道把折枝叫来问一问,折枝不承认这事大抵也就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皇帝索性连问也不问了。   “成舒殿还有事,朕先走了。”皇帝说着便站起了身,一众嫔妃仍在错愕中未回过神来,木讷地福身恭送。   “来。”经过苏妤身边时他轻一拽她,带着她一并出了殿。   .   皇帝在韵宜宫外停下了脚步,微一偏首,徐幽上前了一步,听到皇帝说:“着宫正司彻查这事,去看看是谁……”   话没说完,被他握在手中的手一搐:“陛下……”   他不满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徐幽道:“去看看是谁要嫁祸婕妤。”   “诺。”徐幽应下。   他上了步辇往成舒殿去,苏妤就告退回了绮黎宫。折枝已回来了,见了她焦急问道:“娘娘……怎么回事?”   “没事。”苏妤应了一句,轻描淡写道,“润仪胎像不稳,我随陛下去看了看。”   “可是奴婢听说……”   听说有人道是苏妤加害陆润仪,折枝明显神色惊疑不定。苏妤摇了摇头:“不管她们怎么说了,已没事了。”   折枝微微缓了口气,仍有些许担忧地又问了一句:“陛下没怪罪娘娘?”   “没有。”苏妤一哂,想着皇帝方才的做法不觉间笑意上了眉梢。他从来没有这么护过她,就算是二人相处得和睦的那七个月也没有过如此分明的偏袒。   回了回神,她问折枝:“那镯子呢?”   “在这儿……”折枝回身去拿桌子上的两只盒子,捧过来给她看,喃喃道,“奴婢觉得……成色都不如先前那对。”   苏妤低眼一看确是差了一些,看来本是挑了最好的那一对来给她,可惜就这么让陆润仪打碎了。   “收妆盒里去吧,好玉得常带着用人气养,放就放坏了。”苏妤淡然吩咐了一句,听得折枝暗喜。上一对镯子,她明知是上好的玉料,还是看也没多看一眼就让人收起来了。如今肯用,便是态度有所好转。是不是真心信了皇帝暂且另说,但凡能多接受一些、与皇帝处得更融洽些,日子总会好很多。   听出折枝应“诺”声中的喜意,苏妤只作不理,径自落了座,沏了茶来细品。时至今日,她仍不知皇帝此番的转变究竟为何,却开始无法控制地逐渐接受这样的相处。这般情境让她细一思索便觉可怕不已——如若他再骗她一次,她要如何是好。   .   当日下午,宫正张氏便到了成舒殿求见。皇帝当即准她进殿了,张氏叩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微凌:“怎么了?”   “当年修媛娘娘小产之事至今都未查出什么……”张氏低低道。皇帝未有责意,时隔两年,本就不是那么好查的。张氏一顿,又续言道,“上午送去宫正司那宫女……也是什么都不肯招。”张氏颇感无奈,“动了刑也没用,她硬是咬死了就是婕妤娘娘指使。您看此事……”   “到此为止。”皇帝一喟。可见这宫女是对幕后那人极忠心的,如是当真扛不住严刑,说不好会随口招一个人拖其下水。真相查不到,又牵连个无罪之人,委实有害无利。   张氏叩首道:“诺。”   皇帝又说:“苏婕妤身边的人是朕赐下去的,能出这么个宫女,可见还是有人存异心。你亲自去尚仪局挑人把苏婕妤的宫人再换一次——换之前问她一声,想留谁就给她留下,免得她多心。”   “……”张氏讶了一讶,叩首再应道,“诺。”想了一想,询问说,“那宫女……”   皇帝短一思量神色森然:“韵宜宫前剥衣杖责五十。”   张氏浑身一哆嗦。   剥衣杖责,还不如杖毙了算了。如此打了又不打死,却是堪堪要受尽侮辱。   皇帝也看出了张氏的心思。是,他从不曾下旨动过这样的刑,可目下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旁人。必须让绮黎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若是再敢存异心,必定没有好下场。   至于为什么在韵宜宫前……   之前的事让他没办法不怀疑这人是受楚修媛或陆润仪的支使。   .   这边张氏接了旨去办,消息很快就传得阖宫皆知。剥衣杖责,宫中一众女眷一想到这四个字就忍不住地寒噤。从来没想到皇帝会亲口下旨动这样的刑,可事情就是堪堪发生了。   那带着哭腔的惨叫声从压抑得低低的到抑不住、再到后来喊得发了哑,最后一杖可算是打完了。   也亏得她在宫正司受过了刑还能活着熬完这些。宦官凑凑合合地给她把衣服穿上拖回绮黎宫复命,途径各处宫室时皆有小宫女瑟瑟缩缩地扒在门边偷瞧着。她们看不下去可以不看,可到了绮黎宫门口,折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出来。   “女官。”两名宦官一拱手道,“人送回来了,如何处置让娘娘决断便是。”   “嗯……”折枝看着他二人应了一声,强自不低头去看那宫女,只蹙了眉头道,“打成这个样子,送回来让娘娘心烦么?随便送到哪做杂役去,绮黎宫也不差她一个。”   “折枝。”一声轻唤,折枝回过头去,两名宦官抬头一看连忙揖道:“婕妤娘娘。”   苏妤淡瞥了几人一眼,黛眉浅蹙道:“扶她进去歇着吧。折枝,去请医女来。”   “诺。”二人一应,便半拖半扶着那宫女进去了。折枝拉住苏妤急问:“娘娘干什么?这人留不得。”   “我知道留不得。”苏妤睇了她一眼,“可你听说过陛下对别人动这样的刑么?剥衣杖责而不杖毙,焉知他不是有意想看我的反应?”看着折枝的神色犹豫,苏妤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是就是想说陛下没必要如此么?可防着些总是没错,再者,她已伤成这样,也做不了什么了,留她一命罢了。”   .   宦官去成舒殿回话时,陆润仪正巧在殿里。她知道自己有着身孕求见,皇帝总不会不见她——皇帝也确实让她进殿了,只是见了礼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她已干坐了一刻的工夫。   听了宦官的回禀,皇帝无甚反应,“嗯”了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陆润仪却是轻声一笑,寒涔涔道:“苏婕妤真是好狠的心。”   皇帝未有理会,她兀自站起身踱着步子笑道:“一个被剥衣杖责过的,必定是生不如死,赐死才是解脱呢。非得这么留她一命,让她吃尽苦头,苏婕妤也太……”   “润仪。”皇帝口气微厉地截断她的话,扫了她一眼未作置评。陆润仪讪讪地闭了口,凑到案边去坐下。如此被皇帝视作无物实在不是滋味,她思量片刻又不依不饶地改口道,“陛下要待苏婕妤好臣妾不敢置喙,不过那犯了重罪的宫女她必要留下,还不能证明就是她所为么?臣妾腹中毕竟……”   一声沉闷的击案声。陆润仪哑了声,忐忑地望着面前帝王。皇帝微偏过首,淡漠道:“她到底位居婕妤,陆氏,你不要仗着有孕就目中无人。”   “陛下……”陆润仪惶然地欲解释。   “陛下不必跟润仪娘子动怒,臣妾便是来同润仪娘子解释此事的。”曼曼语声传进殿中,贺兰子珩抬眼一看,苏妤正在殿门口聘婷而立。一旁的宦官面色有些发白地急禀了一声:“苏……苏婕妤求见。”   皇帝哑音一笑:“看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弥补一下U酱在追《晏然传》时没能看到婉然被剥衣杖责的遗憾……   这个是先前霸王票破五十时说好的加更~~~于是今晚还有一更,不知道能不能七点准时更出……但最晚九点一定会发出来!   再次感谢一下各位菇凉砸雷!*★,°*:.☆\\( ̄▽ ̄)/$:*.°★* 。   _(:з」∠)_←【躺倒任调戏的即视感有木有】   u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0 13:47:11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0 19:18:26   回忆里的夏沫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0 19:22:28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07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18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41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1:5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02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1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25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34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42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50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2:59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1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33   猫猫A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0-31 07: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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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妤笑意微抿,歉然颌首道:“润仪娘子聪颖,什么都瞒不住。本宫确是不知道你在这儿,不过随口一说。宫中嫔妃那么多,本宫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本事去了解每个人在干什么。”   便是说陆润仪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工夫打听的意思了。   陆润仪一阵气结,不觉瞪了她一眼,却见她已自顾自地垂下眼睫给皇帝添茶去了。中袖上襦的袖口外,带了一对色泽极好的圆条玉镯。盈盈润润、棉絮均匀,温温润润地搭在她的纤纤手腕上。添茶间两只镯子相碰轻响她也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衔笑说着:“特意来找润仪娘子是假,却是当真要和润仪娘子解释一声本宫为何没赐那宫女一死。”   陆润仪冷看着她听着,她低眉道:“娘子,你方才说受了那样的辱还不如死了。那话不假,但她只是个宫女不是嫔妃,熬到明年采择家人子时放出宫去,出了着道宫门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所以能活一命总是好的,娘子说呢?”   这话驳的是陆润仪的头一番说法,陆润仪听罢轻一冷笑:“那宫女犯了如此重罪,差点牵连了娘娘,娘娘也能容得下?”   就这么扯到第二种说法上了。苏妤回以一笑:“差点牵连了本宫么?本宫怎么没觉得?”   自始至终,最是手握生死的人没有半句疑她的话,甚至句句都在为她开脱。陆润仪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微一滞又道:“纵未牵连,到底也是个罪人,娘娘如此未免回护太多。”   “润仪。”苏妤眸色微冷,轻抬羽睫间陆润仪感到涔涔寒光袭来。苏妤凝睇她片刻,复又垂下眼帘,“本宫不清楚你起先知不知道那点心是本宫送的,如若你不知道,本宫只好叮嘱你一句有着身孕日后万事加小心,别的宫里送来的吃食还是不要动为好;如若你知道……”苏妤略缓了口气,“润仪娘子,你如是本就知道那是本宫送去的,你可还会吃么?”   陆润仪一时噎住。那点心送去后宫人搁在桌上,她确是不曾多问过。吃了觉出不适,才知那是苏妤送来的。   凝滞须臾,陆润仪想到先前那拜苏妤所赐的一个月禁足……无论如何,都要先报这个仇才好。陆润仪想着一笑:“是,臣妾知道那是娘娘送的点心,却不曾想过娘娘会害臣妾。”   “……”苏妤默了一瞬,几乎就要笑出声来。刚要说话,皇帝却搁笔先开了口道:“没想过她会害你?你和她不是早就不睦么?”   陆润仪想到会被这样问,却没想到是皇帝来问。略一踟蹰犹是答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和婕妤娘娘从未不睦过。她虽是罚过臣妾,却也是臣妾有错在先,不敢记恨。”   她说得平平淡淡,听上去道委实大度。皇帝默了一默,淡泊道:“哦,那婕妤送你的镯子呢?”   镯子?陆润仪微有一愕,急要出言解释,但对上皇帝冷厉的神色,一句“收在库里了”都生生咽了回去。只怕皇帝已知道了实情,说了这样的话便是欺君之罪。   见她不言,皇帝轻一笑:“能当众摔了她贺你有孕的礼,你还敢说从未不睦?她送你个镯子你都不肯留着,送你点心你反倒敢吃?”   皇帝冷睇她,让她不禁觉得,如若不是腹中有着孩子,他必定会治她的罪。   “退下吧。”皇帝继续看着折子,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朕还有事。”   陆润仪无话可说,贝齿一咬不甘地起身行礼:“臣妾告退。”   见她往外走去,苏妤也站起了身,向皇帝一福道:“臣妾告退。”   手腕被他一叩,皇帝头也未抬地道了一声:“坐下。”   苏妤余光瞥见陆润仪身影一顿,浅浅一笑坐了回去,问他说:“陛下有事?”   “一会儿就知道了。”皇帝一笑。   片刻之后,宦官禀道:“陛下,沈大人求见。”   沈大人?苏妤微有一怔,即道:“既有大人求见,臣妾还是先告退了。”   “不必。”皇帝神色平淡,苏妤却不觉凛然。之前的两年里,他从来不许她与朝臣有任何接触——虽则后宫本也难与外朝有甚接触,但对她更是苛刻到连她苏家人也见不得。   如今这位沈大人……   苏妤默了一默:“陛下……”   话未说出口,沈晔已入了殿。苏妤身子一栗垂下首去不去看他。   那一身飞鱼纹的曳撒她是识得的……亲军都尉府!   直接听命于大燕帝王、掌管刑狱且有巡查缉捕之权的亲军都尉府……   他在查苏家——这是苏妤的第一个念头。   身子忍不住寒栗,莫不是真信错了他?他突然待自己的好……只是为了让她在这一天眼睁睁看着苏家又落了什么大罪?   她死死地盯着他,眸中满是不置信与悔恨。   “你说吧。”皇帝一时未察觉到苏妤心底的惊意,靠在靠背上问沈晔。   沈晔的视线却尽数被皇帝身边突然脸色大变的嫔妃所吸引,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只觉这一天奇怪极了,皇帝先是让他去查一个宫女——让他这个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亲自去查一个宫女,然后自己来求见时竟破天荒地见到了个嫔妃——以往皇帝见外臣时从来不会让嫔妃在场。   沈晔沉下气来,向皇帝一揖,禀道:“宫女孙氏,淮昱人。裕启十五年进宫……”   “朕想听的不是这个。”皇帝眉头微挑,直言问他,“谁的人?”   沈晔一滞,照实禀道:“裕启十三年来的锦都,与楚家交往甚密。”   楚家?苏妤这才听明白了一些,讶了讶问皇帝:“陛下,那孙氏是……?”   “你身边那宫女啊。”皇帝睇了她一眼,一副好笑的样子。真是亏得她出了这样的事都没去查那宫女的底细。   苏妤懵了会儿神,继而松下气来。原来不是在查苏家,是在为她查那件事。   沉吟须臾,皇帝的笑容中添了两分凌厉,斟酌着向沈晔道:“你上次说楚家在大修墓地?”   沈晔一颌首:“是。但陛下您不是说……”   说不必管。   “去查,但凡用于修墓的银两有半点来的不正,即刻给朕禀来。”   沈晔一愕,试着问道:“陛下指的‘不正’是……”   “不是俸禄。”皇帝凝笑。   沈晔施礼告退,直至退出殿外仍没想明白皇帝究竟为何这样大动干戈。若说是查贪官污吏倒是无可厚非,但皇帝将这“不正”定为“不是俸禄”——楚家也在朝这么多年,官员之间互送个礼总是难免,这般查下去……   难不成皇帝是真要找着茬把几大世家都拔除出去?   沈晔揣着满腹的疑问又问不得,一声长叹之后依言去办。   .   成舒殿里,苏妤望着皇帝全然不明就里。默了半天,皇帝被她看得不解释不行,放下手里的折子无奈道:“很难懂么?朕突然查楚家,楚家慌乱之下必定心虚,自该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楚大人……”苏妤说到一半住了口,斟酌了一番言辞才又续道,“楚大人在朝中尽忠这么多年,陛下因为这个查他……”   不合适吧。   “所以朕没挑他的大错。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他自会有数。”皇帝风轻云淡的,说着一笑,“朕有分寸,你不必多虑。”   “诺……”苏妤应了一声,有些犹疑地垂首道,“臣妾不该问……”   “你没问……”皇帝理所当然地睨着她笑说,“不是朕主动告诉你的?”   似乎是……   苏妤讪笑着贝齿咬住下唇,面上微微泛起些红晕。皇帝端详她这般神色少顷,缓缓道:“知道你信不过朕,不怪你事事小心。”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宫女……留在你身边总是麻烦。你若不在意,朕赐她一死;你若不忍心,朕就趁早下旨送她出宫去。”   苏妤点了点头,淡淡道:“那就……请陛下送她出宫吧。”   .   苏妤告了退,皇帝倚在靠背上一声冷笑。可大可小的罪名?苏妤许是忘了,那宫女也是他赐下去的人,楚家这是往他御前安插了眼线。   那么……上一世呢?   作者有话要说:  o(*////▽////*)q借机表个白……我觉得爱猜剧情的姑娘都可可爱了→_→   于是每次码字有伏笔有悬念的时候阿箫都在想“咦这里会不会有人猜到”“哎这个会不会有人看出点神马来”……比如……“→_→会不会有人看出这个宫女有别的问题”……【然后阴暗地看着评论坐在电脑前傻乐】←(主要是傻,嗯)   -----------------------   今晚《宫记·晏然传》的独立番外《当年晏语》有更新~~在追的菇凉们可以去看喵~轻松向小文不跟榜不开V大家都懂得_(:з」∠)_   ----------------------------   算是个注释:   关于【亲军都尉府】:亲军都尉府其实是锦衣卫的前身。但作为一篇架空文……请允许我让他权力大过锦衣卫_(:з」∠)_   铛铛铛~~推基友的文啦!!!官人你往这儿看!!!   文案:   杂技团的台柱子少女,却穿越成了随军营妓。   好巧不巧,穿越第一天就被大将军包养。   大将军表示:爱上一匹野马,我家里也有草原。   董小姐,你嫁我可好?   ☆、帮忙   当晚是皇帝头一次召苏婕妤去成舒殿侍寝。虽则前些日子都是他去她的宫里,这次换了地方,他看了看满脸不安的她,倒是照旧没动她。   看她每次都要这样紧张一番,他索性同她直说了:“你不必每次都这么紧张,朕没想强求你。”   所以究竟什么意思……   苏妤放心的同时却疑惑更甚了,时时去见她亦或是召她来,却碰也不碰她一下……他何必?   静默一会儿,皇帝带她一起进了内殿。在案前落了座,皇帝淡笑了一声道:“是不是每次有什么事,朕不解释你就害怕、解释了你又觉奇怪?”   苏妤面有一滞,遂是点了点头。皇帝了然笑道:“朕若说……近来的事情都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朕想从此好好待你,你信多少?”   “陛……”苏妤心有惊意,话未出口便瞥见一正匆匆进殿的宦官。是郭合,她身边的人。显是有事要禀,苏妤正好借此绕过了答话,蹙了眉头问他,“怎么了?”   “陛下大安,婕妤娘娘大安。”郭合一拜,禀道,“方才送那孙氏出宫的人回了话,说是……她没熬住,死在了半路上。”   皇帝冷一笑说:“知会楚家给她收尸,其他皆不必说。”   “陛下。”苏妤垂首间声音有力。略作斟酌,她默然道,“陛下可否……许臣妾给她料理后事?”   皇帝微微一怔,颌了颌首:“可以。但你何必……”   “都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苏妤说了这样一句话,笑容沾染上几许凄意,遂又续道,“旁人看到的只是她的错处,不会有人在意……”羽睫微抬,视线与面前帝王一触。见他眸色沉沉的,虽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快,却仍让苏妤心中微惧。   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旁人看到的却只是她的错处。皇帝自然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随你吧……”皇帝一喟间仍带着些许笑意,却亦是无奈之意。挥手命郭合退下,他长声一叹说:“朕从前待你……朕自觉有愧,你恨不恨朕?”   恨么?大抵是恨吧。苏妤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更不曾细想过。思索须臾,她沉静道:“不恨陛下,臣妾只恨自己没谨记诗书教导。”   “什么?”皇帝微愣。   苏妤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笑意清浅地一字字念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她的声音停住,哑哑地一笑,“臣妾现在说不得那两个字了。”   至亲至疏夫妻,可她已是妾室。   .   看得出皇帝心中不快,苏妤却并不怕。她已隐约觉出皇帝这般对她大约确实是因有愧——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自己生了愧疚,但她知道,他愈是有愧,她的处境便会更好。   那晚苏妤入睡得很快。这样“侍寝”的次数多了,她已不再防他。何况他自己亲口说了不动她,君无戏言,她还是信的。   睡梦中一片朦胧,继而有些嘈杂的声音。她费力地侧耳去听,好像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着,明明喊声很是尖锐,她却就是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终于,她听清了。那话是……楚良娣小产了。   整个梦境倏然清晰。   她置身太子府里,不远处是另一个自己。眼前的情景似乎已和方才小产的事隔了几天,她在他的书房里跪伏于地,对他说:“臣妾没害她。”   那时她是强忍着哭装得镇定的,即便在梦中,她也依稀能感受到那阵酸楚。   画面突然安静,她看到他唇畔翕动,该是说了一句什么,却是没有听到,便见他起身出了书房。   接着场景一转,已是在宫里。这就是今日的事了,楚修媛寒意涔涔地说:“臣妾是在座嫔妃中头一个小产的,看来却不是最后一个。”   这个梦想告诉她什么?她明明在睡梦中,脑海中却清晰地闪过了这个疑问。这么多年,她恶梦不断,这却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相隔几年却连在一起的梦。没由来的一阵恐惧,她在梦中四处闯着,想要醒过来却醒不过来。   “阿妤?”皇帝看着她熟睡中的惊慌,知她是做了恶梦。本不想打扰,可她却越来越慌,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犹豫一瞬,他凑过去伸手环在她身上,继而一使力,将她搂进了怀里。   梦中的苏妤只觉身上一紧,好像被人生生从那梦境中拽了出来似的,一下子醒了。   他察觉出她睁开眼睛,长长的羽睫轻颤着在他颈间一扫。他环住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犹能感觉到她在浑身发抖,久久都没缓过来。   “……做恶梦了?”他温和地问了一句。   苏妤木然地任由他搂着,缩在他怀里,被那阵龙涎香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包裹着,只觉梦中的一切清晰真实得都仿如昨日。   “殿下……臣妾没害楚良娣……”她的思绪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发着抖麻木地道出这句话。皇帝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她,答出的三个字平静有力:“朕知道。”   朕知道。苏妤蓦地回归清醒,身子僵住。安静中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她本身就紧裹着被子,梦中受了惊吓又被他这么一搂,也说不清这汗是吓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   她挣了一挣,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便放开了她。她重新闭上眼,静静琢磨着那场梦。   难不成……陆氏这孩子会保不住?且还会怪罪到她头上?   这好像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释。也许这孩子会让她再历一遍几年前的事?   不寒而栗。   她觉出他的气息很近,时长时短的明显还未睡着,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嗯?”   “臣妾没有害楚修媛……”她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梦醒后怕带来的哽意,又道,“也不会害陆润仪的……”   那无力的口吻,让他连问她梦到了什么也不敢,生怕再伤她一次。   锦被中,她感觉到他的手探了进来,紧握住她的手:“朕知道,朕信你。”   .   纵使他说相信,苏妤却不可能因此就任由那些事情发生。翌日晨省后一回绮黎宫,便吩咐阖宫上下须得格外谨慎,千万惹不得韵宜宫那边。若是陆润仪来求见,也直接推说她身体不适闭门不见。   她不能让陆润仪在她的绮黎宫里出事。   而在她并不了解的前朝,禁军都尉府查出了楚家多年来“受贿”的罪证——其实那些钱物,照常理来讲也算不得什么受贿,不过是同僚间的礼尚往来。只不过改换成这个说法,也并不是行不通。   所有罪证直呈广盛殿,皇帝看后未说什么,只命人誊写后交送兵部尚书楚弼一份。   当日下午,楚弼急入宫求见。一番表忠心证清白的慷慨陈词,外加一番对怒斥禁军都尉府滥用职权的不满,皇帝都安静地听着。待得他说完,皇帝才默然开了口:“传沈晔。”   沈晔犹是一身飞鱼服,入殿后看也未看楚弼一眼,肃然一揖:“陛下安。”   皇帝一笑:“楚大人。”   “……臣在。”楚弼有点心虚,沈晔这个样子,分明是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   “查你楚家受贿的便是沈大人。”皇帝说着瞟了沈晔一眼,又续道,“不过,是朕让他查的。”   “陛……陛下……”楚弼一懵。他以为突然这样查下来,必定是自己无意中开罪了禁军都尉府,谁知竟是皇帝亲旨。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容不得他表露不满,眼见坐上帝王冷睇着他,连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陛下容禀,那些所谓的受贿……不过是臣在朝为官多年,同僚间偶有走动。譬如逢生辰、逢佳节的相贺……”   一番解释虽有些紧张,却也在理。并且皇帝心下也清楚这确实是实情,略有一笑,他道:“朕知道这些。不过,楚大人,你该知道朕为什么查你。”   “陛下……”楚弼身子一栗,叩首道,“臣不知。”   “不知?好,朕让你知道知道。”楚弼低伏着身,耳闻皇帝的声音中隐含笑意,却叫人不寒而栗。一旁的大监徐幽击了击掌,外面的宦官押了三个人进来,楚弼疑惑地抬头一看,立时面无血色。   怎么会……   “楚弼。”皇帝冷睇着他笑意尽无,眸中厉色分明,“看不出啊,人都搁到朕御前来了。”   楚弼全然不知皇帝是何时、因为何事起的疑,不过眼下人赃俱获,也不由他多辩驳了。   这是死罪。   他霎时便后悔极了。他本无恶意,只觉自己在朝中沉浮,能有人在御前帮他听着看着总是好的。既不用他们左右君心、亦不需他们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就这么被查出来了,本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殿中静了许久,贺兰子珩淡看着他涔涔而下的冷汗,忽有一笑:“楚大人不必紧张,不如大人帮朕个忙,这事就算过去了。”   ……什么?楚弼愕住。监视帝王的大罪,能就……这么过去了?这得是多大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o(*////▽////*)q对不起……我实在是忍不住一颗想写皇帝戏弄朝臣的恶趣味的心…………   mirand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2 20:51:12   谢谢姑娘的雷o(*////▽////*)q   朱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3 13:40:00   戳朱鸾_(:з」∠)_肿么感觉好久木有见你冒泡了似的……前两天还琢磨了一下……咦……难道朱鸾弃坑了……   u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3 18:07:25   ┭┮﹏┭┮那个被晋江吞掉的长评是神马是神马我想看……   ☆、理由   略作思量,楚弼觉得,不管这个“忙”有多大,顶多也就是搭上他的命;可皇帝若要治罪,搞不好就是夷三族诛九族……   所以他豁出去了。   深深一叩:“臣万死不辞。”   皇帝对此大是满意,微有一笑:“不用爱卿死。”说着抬手示意他起身,又道,“只要你明天上道折子,说苏婕妤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尚还存疑、让朕晋苏婕妤的位份便是。”   “陛下……”楚弼一凛,刚有推拒之意,便听得皇帝又道:“朕知道修媛是你女儿,所以才要你来做这件事。实话告诉你,当年之事确是疑点尚存,是朕发落得太急。宫正司也正查着,如若无甚变数也还罢了,倘若确非苏婕妤之过……”皇帝噙笑,“朕就算立不得后也得给她夫人的位子,到时候后宫里最不好做人的,是谁?”   自是他的女儿楚修媛。苏婕妤因她的孩子被贬妻为妾,如若最终发现是一桩误会,这两年的委屈就只能找她算。   眼看着楚弼擦了擦额上冷汗,贺兰子珩站起身来,似在斟酌般踱到他面前,很是诚恳道:“所以啊……朕也不想修媛不好过,大人得给朕这个台阶下。大人做了这事,阿妤自会念着大人的好,日后也不会刁难修媛。”   楚弼心底划过一阵错愕。先前的种种惊疑都敌不过从皇帝口中道出来的这声“阿妤”——这说明不止是皇帝想还她清白,更意味着……他们确实比从前亲近了。   楚弼心下好一阵挣扎,狠一咬牙道:“臣领旨。”   “还有。”皇帝欣然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再度把楚弼的一颗心提了起来,躬身静听,皇帝别有它意道,“今天的事……如是传到后宫里……”   “臣不敢。”楚弼沉沉揖道,“臣心里有数,自不会让修媛娘娘知道。”   皇帝心满意足地颌了颌首:“爱卿请回吧。”   楚弼行大礼告退。退出殿外不禁长长一声哀叹,只觉这简直就是他仕途中最黑暗的一天,牢牢地被皇帝抓住了开条件,他还连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   广盛殿里,沈晔回到正殿询问皇帝楚家受贿的事还要不要接着查。皇帝看上去很是舒心地淡笑说:“先搁着吧,日后再说。”   “……诺。”沈晔一揖,再一次对皇帝的所作所为陷入了无休止的纳闷。   他施礼告退后,皇帝叫过了徐幽:“去,把方才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苏婕妤,免得她又瞎琢磨。”   “诺。”徐幽一欠身,随即却有些踌躇。这话怎么说?他总不能说“陛下让臣跟娘娘说说前朝中的事”——苏妤听了非得一百二十个防心。   见他愣着不动,皇帝微一挑眉头:“怎么了?”   “陛下……这话……”徐幽赔笑,“臣不知道怎么跟婕妤娘娘说合适……”   皇帝轻一哂:“就说给她讲个笑话逗她开心。”   .   是以正用着晚膳的苏妤听郭合神色怪异地禀说:“徐大人奉旨来给您……讲个笑话。”   郭合眼看着苏妤和折枝的神色同时变得怪异。   “那……娘娘……”郭合犹豫着问她,“您……见不见?”   苏妤淡淡挑眉:奉旨来的人,岂是她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徐幽进了殿,神情肃穆,苏妤端正身子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郭合与折枝相视一望:这哪是听笑话的样子?   觉出气氛不对,徐幽屏退了其他宫人,轻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神色,终于带着笑绘声绘色地将那事说了。   苏妤越听越是讶然,直待他说完仍是愣了一愣,有些发懵地问他:“楚大人就……答应了?”   “楚大人哪敢不答应!”徐幽笑道,“娘娘便等着领旨晋封吧,臣先恭贺娘娘。”   徐幽告退后,郭合和折枝回到殿里,便看见了目瞪口呆的苏妤。   “……娘娘?”折枝试着唤了一声,见苏妤转过头来,又道,“您……怎么了?”   苏妤蓦回神,觉得自己方才该问徐幽一句:陛下怎么了?   居然如此愚弄朝臣?   心知此事不宜让折枝知道,苏妤只好自己思量了起来。想挑唆楚家折腾她苏家?不像。想引得楚修媛和自己撕破脸?那又何必不许楚弼将此事告诉楚修媛……   思来想去,苏妤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实在心中不安。默了一默,一喟道:“备步辇,本宫去成舒殿一趟。”   虽然她也不知去了又能如何。   .   却是在成舒殿外遇上了陆润仪。   陆润仪草草朝她一福,笑靥娇媚:“大晚上的,婕妤娘娘还往成舒殿跑?”   苏妤觑了她一眼,口气平淡:“润仪娘子才该在自己宫里好好安胎。”   “婕妤娘娘说的是。”陆润仪颌了颌首,又道,“不过陛下传臣妾来见,臣妾不敢抗旨。”   传了她?苏妤微有一滞,心知如若皇帝传了别的嫔妃来,她还是不要打扰为好。陆润仪存的也是这么个心思,想让苏妤就此回去。   成舒殿的宫人却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迎出来的宦官朝她们一揖:“婕妤娘娘安、润仪娘子安,娘娘和娘子可是来见陛下的?陛下还没回成舒殿……还在广盛殿批折子。”   可说是给了陆润仪一巴掌。   苏妤淡瞧了瞧她,抿笑向那宦官道:“多谢大人告知。”   便转身往广盛殿走。成舒殿与广盛殿离得近,连步辇也不必坐。陆润仪银牙一咬也跟了过去,她就不信了,自己有着皇裔,还能输给一个苏妤?   .   到了广盛殿门口,苏妤理也未理紧随在她身后的陆润仪,径自朝守在门口的宦官一欠身道:“大人,有劳通禀。”   那宦官“诺”了一声,进殿去传话。片刻后便返了回来,笑揖道:“娘娘请。”   也不知是他没提陆润仪、还是皇帝没传陆润仪,总之是没陆润仪什么事。但见苏妤莲步轻移进了殿去,陆润仪愈发不服,兀自提步跟了进去。宫人一见这情势只道她是随着苏妤来见的,便也未敢阻拦。   内殿门口,徐幽却挡了出来,虽是挡驾的劲头,仍是毫无疏漏地向二人一揖:“婕妤娘娘安、润仪娘子安。”   “徐大人。”苏妤衔笑一福,朝里一望,看出他的意思,即歉然道,“不知陛下还忙着,可见是不该来的,便先回去了。”   倒是爽快。   “娘娘。”徐幽笑着又一拱手,问她,“娘娘可用膳了?”   苏妤挑眉,心说你方才来讲笑话的时候,不是看见我正用着膳呢么?当下却仍是微微笑着,颌首道:“大人来时正用着……”   “娘娘恕罪。”她话未说完,徐幽便深深地长揖下去,解释道,“臣也是奉旨行事,不知会搅扰娘娘用膳,不过……”徐幽微一停顿,“陛下也正用着膳,娘娘不妨进去同用。”   苏妤滞了一滞想要推却,但看了身旁的陆润仪一眼,施施然一福:“多谢大人。”   便进了殿,陆润仪自然是被徐幽拦在了外面。   .   “来坐。”皇帝在她刚要俯身见礼时便开了口,苏妤不觉一声讪笑前去落座。皇帝端详了她须臾,看得她浑不自在了才道,“果然是知情了也还心里不安?”   “……”苏妤微讶,轻点了点头,“是……”   “呵……”皇帝轻笑了声,一边夹了鱼片搁到她碗里一边道,“别这么多担心,就是想晋你位份又寻不到理由,想法子托人给个理由罢了。”   苏妤低着头静默地把那鱼片吃下去,听他这么说便很想问“干什么平白无故地晋位份”,一抬头,下一个一片却直接送到了她嘴边。   “不许疑神疑鬼了。”皇帝睇着她一声笑,“张嘴。”   “……”苏妤踌躇片刻,朱唇轻启吃了进去。这鱼片做得不错,保留了鱼原有的鲜美,却又并不显得味道单调。很好吃的东西,却生生让她觉得别扭——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但早在两年前她就不再拿他当夫君了。可他偏偏就这么突然地对她好起来,还有些一天好过一天的势头……   熟悉得让她舒心,却又陌生得让她无比恐惧。   说不清的感触。她心中一叹不再多问,自己执了筷子,夹了块豆沙酥来吃。   豆沙酥的薄皮一层层的,馅料细腻但外皮酥而干。苏妤有心事,便吃得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呛了进去,嗓子就一阵阵发起了痒来,想咳嗽又不便咳、不咳又痒得难受。一时忙持起帕子捂了嘴,面色涨得泛红。   “怎么了?”皇帝微有一惊,看见她扔在碟中的半块豆沙酥时便了然了。忍笑去盛汤,宫女连忙要上前接碗却被他挥手挡开。径自盛好汤递到她面前,强板着脸说:“喝口汤。”   苏妤忍了一忍接了汤碗,抿了一口下去便觉得舒服了,转而觉得实在丢人不已。她纵使这两年在宫里过得不好,在家时也还是父母悉心教大的,用膳时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楚大人快被气哭了……   _(:з」∠)_楚大人发表了一条微博:#我的上司是极品#   _(:з」∠)_如齿爱写陛下戏弄朝臣我是不是没救了……   _(:з」∠)_快告诉我我节操尚存!!!   Mint夏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4 20:01:55   o(*////▽////*)q谢谢菇凉么么哒   嗷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5 10:32:57   嗷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5 10:34:19   o(*≧▽≦)ツ两颗!快告诉我你不是点错了!   浅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05 13:28:29   ┭┮﹏┭┮你回来了……   ☆、各方   陆润仪被挡得不甘心,不依不饶地在外等着。听见里面的一阵猛咳清冷一笑,向徐幽道:“徐大人,苏婕妤听着身子不适呢,大人还是让我进去为好。”   “适或不适都有陛下在里头。”徐幽眼也未抬地平淡道,“如若婕妤娘娘当真身子不适,陛下自会为娘娘传太医。”   话语中偏颇分明,直说得陆润仪面色一白,打量他一番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帮衬着这位?不看看现在怀着皇裔的是谁。”   徐幽听言眯起眼淡瞧着她,心说虽然素来“皇裔为重”,但眼前这位未免也把皇裔看得太重,真当有个孩子就一切无忧了?怎么就忘了有孕至今陛下都没晋她位份呢?怎么就忘了即便有了身孕,在点心那事上陛下还是袒护苏婕妤袒护得分明呢?   徐幽沉吟片刻,不咸不淡道:“臣并不帮衬谁,只是循圣意办事。”   .   翌日辰时,广盛殿。兵部尚书楚弼上奏,道当年苏婕妤加害楚修媛一事多有疑点,因此致苏婕妤被废多年来实在良心不安,故而奏请陛下晋苏婕妤位份……   如今的朝堂之上,鲜少有朝臣爱去多管皇帝后宫的事。偶尔有人提一提、找找茬,也不过是为表个忠心;但今日这事……   楚弼一边说着,一边就听旁的同僚倒吸冷气。   满朝文武皆不住瞟着他,心说楚大人您这是……失心疯了?楚修媛可是你亲女儿!   一番话说完,满殿安寂。连皇帝都久未说话,似是也被他惊住了。过了许久,才见那冕前的十二旒一动,皇帝的口吻中似乎带了些许玩味,问他:“哦……既如此,楚大人觉得,晋婕妤什么位份合适?”   “若真非苏婕妤所为……便不该有当初废立一事。”楚弼沉稳说。一众朝臣都是一惊,窦宽和叶阗煦更是一凛,所幸楚弼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只是存疑……便也不好说是否清白。臣请陛下重查此事,未查明前,暂封苏婕妤昭仪位为宜。”   昭仪?九品之首?位比九卿?   泰半朝臣并不很清楚目下后宫局势的变动,只道皇帝还如从前般厌恶苏妤,当下若不是要守着礼数,简直就要忍不住扶了额头擦一把冷汗:楚大人,您今日是怎么魔障了?同时得罪当今天子和自己的女儿去护一个“不好说是否清白”的嫔妃……您是想告老还乡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故而有意触怒陛下吗?   窦宽身边的几人,只觉左相大人的目光冷若寒刃……   “楚大人。”窦宽扫了楚弼一眼,沉然道,“苏氏当年戕害皇裔一事已是满朝皆知,何来存疑之说?”   苏妤的罪名不是早已坐实了么?   楚弼刚一张口,却被皇帝抢了白。皇帝笑说:“哦,窦大人,是宫正司近来在查,朕想着修媛是楚大人的女儿,便跟楚大人提了一句。”   “这……”窦宽懵了一瞬,遂一揖道,“陛下后宫中事,臣等不便置喙。”   听着倒像是替皇帝把楚弼的话挡下了。   “嗯,朕的后宫是不劳各位大人操心。”皇帝笑说了一句,窦宽刚一放心,他便又道,“不过楚大人所言也有理。苏氏……”他沉思着微有一喟,“到底是朕的发妻。不论能否确定是不是冤枉了她,只要不确定是她所为……朕总不好太亏了她。”   皇帝如此说着,仿佛要晋她位份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窦宽思量着,只觉话说至此,想阻住皇帝不给她晋位已不可能,正琢磨着如何讨价还价一番,却听得叶阗煦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想公平出事无碍,封昭仪位却不妥。莫说昭仪,后宫九嫔位比朝中之九卿,岂能让一许有大罪之人做?”   窦宽心下欣慰,叶阗煦这番话莫说拦住了苏妤做昭仪,估计连九嫔也做不到了。下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不如……先册个正三品的位子,再下诏阐明昔年之事,着禁军都尉府与宫正司一并彻查……也算先还苏氏清白。”   如若这不是朝堂之上,窦宽简直想动手打他。正三品无碍,高于婕妤、又非位列九嫔的,也就剩下正三品的充仪、充媛、充容、充华了。但……   下诏阐明当年之事?这是要满朝文武都明明白白知道苏妤可能蒙冤了?窦绾怎么办?叶大人你就算不在乎窦绾……你女儿叶景秋离后位可也只有半步之遥。   竟还要着禁军都尉府一起查!原本两年过去了,这事也就是后宫中的事。如今如若牵涉了禁军都尉府,便是从后宫扯到了朝堂,变数一下子多了多少!   窦宽心中重重叹息,叶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陛下,臣以为……”窦宽才一开口,皇帝却未给他多加阻拦的机会,满意地笑道:“朕觉得可以,便按叶大人的意思办。暂册正三品充仪,着礼部挑个吉日行册礼。”   册礼,按规矩嫔妃晋封都需行册礼。但一则麻烦二则所耗人力物力颇多、加之很多嫔妃晋封是因有孕,故而除却昭仪、妃和夫人外,其他的册封礼基本都能省则省了,时常是下道旨了事。   皇帝说出的“册礼”二字,似是无意,却堪堪在众人心头一敲。   .   皇帝在朝上没提封号的事,可当他亲自拟好了封号差人送去礼部的时候,礼部的一众官员几乎齐齐傻住。   云敏。   按理,只有正一品夫人能用双字封号,不过苏氏本就是皇帝的发妻,所以也没什么大关系。只是这两个字……都是很普通的字,看似没什么不妥,但就这么放在一起,让人禁不住地联想到本朝从前用过的两个封号:云清,敏宸。   云清是仁宗的皇后闵氏做夫人时的封号,也是她后来的谥号;而敏宸……是太皇太后做夫人时的封号。   这两个字同时出现,一众官员不得不去猜测皇帝到底是何用意。难不成……   真是世事难料!   .   后宫中,听罢此事最是吃惊的便是楚修媛了。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什么?父亲请旨……册她做昭仪?”   岂不是堪堪让她压自己一头?若没有左相和吏部尚书拦着,自己日后是不是要向她见礼?   简直人人都疯了,先是皇帝为了个苏妤置陆润仪腹中皇裔于不顾、又是父亲亲自上疏奏请皇帝册苏妤做昭仪……   狠一咬牙:“备轿,本宫要见章悦夫人。”   “娘娘……您还是别去了。”宦官在旁低言劝说着,“楚大人进了这样的言,您想想后宫里最担心的是谁?必是那两位夫人啊……章悦夫人现在只怕正在气头上,您何必去找这个不痛快?”   .   锦都城,禁军都尉府。   宫中有宦官来传话,沈晔知是有事要办,一并落了座,命人奉了茶。   “中贵人①有事请说。”沈晔说着揭开茶盏盖子饮了一口。   “陛下命沈大人协宫正司彻查当年苏氏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   宦官的话音未落,沈晔呛了水。   “……协助宫正司查后宫的事?”沈晔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之人一番,确是一身宦官的装束,沈晔却仍觉得他一定在开玩笑。   这阵子都什么事儿!先是接了急令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彻查一个……宫女;现在又索性把嫔妃的事也推给了他。   陛下您直接把禁军都尉府搬进宫和宫正司放在一起算了!   沈晔一阵腹诽,宦官看出沈晔的神色古怪,长声一叹:“唉……沈大人,您就别不满意了。礼部和后宫现在都已经惊得回不过神了。”喝了口茶抬头觑了觑他,“告退。”   “……中贵人留步!”沈晔叫住了他,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这后宫里的事……我也没法查啊。”   “陛下也知道您没法查。”那宦官转回身道,“瞧着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让满朝都知道这事,所以沈大人您就……往大了查便是。”   沈晔这才猜着了三分,皇帝这是不想立后所以四处找事来拖时间么?   只是……为什么是苏氏?直接让两位夫人争个没完不就行了?   往大了查……   沈晔思索须臾沉声一唤:“来人,去彻查当年太子府中所有侍婢下人。随入宫中的无妨,放回各家的、赐去别府的一律叫回来问话!”   这声势确实够大。   .   绮黎宫德容殿中,折枝为苏妤斟了杯桂花酒来。这酒是中秋时采了新鲜的桂花酿的,目下已经十一月,可以用了。   苏妤啜了一口,味道尚有些淡,便道:“再倒一杯出来留着我喝,剩下的在放一放吧,滋味差些。”   折枝应了一声“诺”便去斟酒,斟完了未及端给她,晚殿门处一看就连忙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朝她一抬手示意免礼,又过去扶苏妤,扫了眼苏妤搁在旁边小几上的酒盅促狭笑说,“自斟自饮,好雅兴。”   “没有……”苏妤看看他又看看折枝,认真道,“折枝‘斟’的,臣妾只管‘饮’。”   “……”皇帝挑眉看着这个从一见自己就害怕到如今敢开上一句玩笑的发妻,心下甚慰,“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想怎么庆生你自己定。”   庆生……两年没正经庆过了。苏妤心中微有一酸,抬头望着他眸光清亮:“陛下,臣妾想见见姑母……可以么?”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任何一个苏家人了。满带心惊地提了这个要求,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生辰   只是要见家人么?皇帝心中微颤,当即点头应允:“可以……其他的呢?”   苏妤面上一喜,衔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了。”   .   次日一早,皇帝就下了旨,召苏妤的的姑母纪苏氏进宫。苏妤的母亲霍念去世得早,她自小跟这位姑母最亲,纪苏氏待她也好。听宫人说她到了,苏妤连忙迎了出去,伸手拦住要俯身见礼的纪苏氏,含泪一福:“姑母万福。”   “阿妤……”纪苏氏亦是双目含泪,端详了她半天才又开口笑道,“现在该叫婕妤娘娘还是充仪娘娘?”   “册礼未行,还是婕妤。”苏妤浅一颌首,“姑母还叫阿妤就是了……”   最近苏家因为苏妤的事很是不宁,连她这个已出嫁多年的人也难免担忧。在过去的两年里,苏妤不为皇帝所喜,一家人顶多是干着急;如今突然而然地晋了位份——且还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晋了两级,苏家喜悦之余更觉心惊,不知皇帝是个什么心思。   莫说苏家,只怕满朝文武、三宫六院都为此奇怪。   纪苏氏握住苏妤的手,焦急问她:“你近来和陛下……”   “姑母里面坐。”苏妤先请纪苏氏入了殿,落座敬茶后笑喟道,“姑母也别问什么。姑母所听说的事就是阿妤所知道的事了,其他的……阿妤也解释不清楚。”   “那陛下怎么就……”纪苏氏愈觉奇怪。苏妤却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就是和突然转了性似的。晋位迁宫不说,还着手重查了楚修媛当年小产之事。”   “你还是多留个心。”纪苏氏欣慰之下仍不免叹息沉重,“毕竟陛下……”   “我知道。”苏妤点头。不愿再继续说这些了,便转而道,“父亲可好?”   纪苏氏凝神思量了片刻,却是摇头:“苏家这个样子,他能好么?当年苏家急转直下,他不甘心。”   苏妤听言皱了眉头,自有担心,却更显得有些许不耐烦:“姑母劝劝父亲,不要再争那些个名利上的东西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了这些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陛下肯待我好,我自会为苏家争一口气;可如是父亲硬要去争……那些事到底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苏妤自然恨皇帝对她苏家太狠、对她太狠;可反过来说,她也清楚,确是父亲野心太大。苏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来的,她的祖父和父亲也确实都是有识之士,当得起那样的荣耀。   但……父亲实在权欲熏心。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父亲从那时起便想拿住根基尚且不稳的太子,也因此才让她嫁给太子为妻。   最后却是父亲败了,苏家便成了今日的样子。父亲担了个虚职干涉不得什么朝政,她……被贬妻为妾。   静默一会儿,苏妤怅然道:“阿妤知道父亲不容易,但父亲也该知道我的难处。这两年我在宫里是怎么过的,阖宫上下人尽皆知,他想打听打听也不难。如若他瞧着陛下待我好了便又要去争那些,阿妤情愿触怒圣颜,死在冷宫里。”   “阿妤……”纪苏氏听得一懵,但见她冷冷淡淡的样子,生生将话忍了回去。   “罢了……朝中的事,咱们不管。”纪苏氏苦笑着又是一叹,凝视着她诚恳劝道,“但你听姑母一句劝,别的可以不争,只是你得有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不求让他争位,只求给你做个伴。”   有个孩子……   苏妤听得面上微红,不太自在道:“这个阿妤知道,不过……”她咬了咬嘴唇,浅蹙的眉头间有些许懊恼,“阿妤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接受陛下。”   “你说什么?”纪苏氏听得一愣,“不接受陛下?什么意思?”   “就是……”苏妤说不出口,脸涨得通红地嗫嚅道,“姑母觉得还能是什么……先前那么多事,我实在……”   “这么说你们……”纪苏氏讶异不已,惊得捂了嘴,“可我来时听宫中宦侍说,陛下近来对你时有召幸,是假的?”   “是真的……”苏妤道,“不过他知我不愿,也不曾逼过我。”   纪苏氏听得更惊:“陛下怎么能……”   怎么能许一个嫔妃如此……不识抬举!   “大概他也没别的办法吧……”苏妤兀自猜测着道,“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   纪苏氏惊疑不定地打量了她半天才确定她没有说笑,稍稍放下心来,仍是多劝了一句:“纵使心结再大,你也还是宫中嫔妃,想清楚才是。”   苏妤点了点头:“诺,阿妤明白。”   .   因为皇帝答应了她这个请求,是以苏妤心满意足之下关于生辰的事再也没有多想。皇帝仍是隔三岔五地来绮黎宫走一趟抑或是召她去一趟,一切如常。   若说“至亲至疏夫妻”,苏妤也说不好现在是亲是疏。总之这些日子下来,二人都开始有意识地回避着从前诸事,就这么维持着和睦,相处时总有一种淡淡的温馨萦绕。   苏妤的生辰在腊月初五。这一年,生辰之日恰逢小寒。这是极冷的一天,殿里点着炭火虽是暖融融的,但望一望被白雪铺天盖地覆着的屋外,还是让人忍不住觉出一阵冷意。   因着雪大,佳瑜夫人知会六宫免了当日的晨省昏定。傍晚,苏妤用完晚膳,立于廊下静静看了一会儿下个不断的大雪。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雪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刚进宫不久吧。那是她过得最苦的日子,当时皇帝对她厌恶到了极致、苏家倒了、齐眉大长公主又去了淮昱王的封地,弄得她全然无所依靠。   那场大雪时,她在霁颜宫里冻得瑟瑟发抖。又不敢焚炭,那炭的烟太大,点上一会儿就是满室的乌烟瘴气……   她想着,狠然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它干什么……   起风了。苏妤拢了一拢斗篷,转身回到殿中,微微一笑说:“折枝,去温些酒来。”   .   皇帝在离德容殿不远的地方已经静立了很久,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如画的美景:夜色中,巍峨沉肃的宫宇只能看到个轮廓,殿中暖暖的烛光照出来,衬得廊下一片柔和。立于廊下的那女子,一袭镶着白狐毛边的玫红长斗篷,被烛火和月光拥着,安然静好。   他就这么看了许久,说不清是为什么不愿打扰这画面,直到她转身进了殿。   他回了回神方有一哂,提步继续往前行去。   .   德容殿里,小炉正烧着,壶中的酒微微腾出热气来,带着些许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苏妤伸手碰了碰盛酒的白瓷壶的盖子,眉眼一弯:“还可以再热一点。”   折枝今日心情也不错,凝视于那烧得泛红的炉子,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却是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接了下一句,一是苏妤无妨,另一个声音却是……   苏妤微有一滞,回身下拜:“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笑而伸手扶她,手一交握,苏妤便觉一凉。抬眼见他一身黑色的狐皮斗篷上依稀白雪片片、亦有融化成水珠的沾在上面,颗颗晶莹。   “陛下……”苏妤犹豫着探出了手去抚他肩上的雪花,低着头道,“这么大的雪,陛下干什么还……”   干什么还来。   话未说完,她的手腕被他有力地握住,一声轻笑:“你生辰。”   “……”苏妤轻一咬唇,挣开他的手,转身倒了杯桂花酒给他,低言道,“陛下暖暖身子……”   皇帝一壁解下斗篷递给宫人一壁接过了她手中酒盏,便觉一阵香气迎面袭来。举杯饮下,他笑赞了一句:“味道不错,你做的?”   “和折枝一起做的。”苏妤颌首莞尔道,“其实……每年中秋都会做。”   他却从来没有喝过。   一时静默,他凝睇着她,随手将酒盏递给折枝:“再倒两杯来。”   “……诺。”折枝一福身,倒了两杯酒奉与二人,默不作声地躬身退下。   这次是苏妤先饮尽了杯中酒,带着些许迷离笑道:“臣妾只是觉得这酒甜甜的合口味,不知陛下也喜欢。若早知道,就该多温一些来。”   温酒入腹,掀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触。一点点从心底涌动起来,撩起她许久不曾有过的渴求。她仰望着他,目光慢慢地划过他眉宇间的一分一毫,那感觉便越来越强烈了。   好奇怪的感觉……   苏妤觉得不舒服,而皇帝的神色亦有些异样。他觉得心速莫名地快了,眼前女子的面容倏尔间变得陌生而熟悉。他不自觉地吻了下去,一触到她额上的肌肤便再也移不开,一分一分地继续吻下去。   她的脸,好烫……   “陛下……”一声软糯的轻唤,皇帝下意识地离开了两寸扫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红上,霎时有了三分的清醒。   难不成……   他按捺着心底的涌动双手猛然握住她的双肩,蓦地将她隔远了些。理智与心底的渴望似乎扭打在一起似的,弄得他一阵气闷。   “来人……!”终于喝了出来,声音竟已沉得有些发哑。折枝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未待她福身见礼,他便喝道,“去端凉水来!”   “……诺!”折枝有一愣,立即去了。   .   他犹自撑着她的肩膀,却不敢再回过头去看她,这般强撑着实在难过不已。苏妤心底的不适愈烈,好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凑近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而她也分明地看出,他的眼底……意乱情迷!   .   折枝带着另一宫娥一同端了凉水进来,皇帝松开苏妤眉头紧蹙地吩咐了一句:“给她洗脸。”自己则快步走了过去,弯下腰撩起凉水就泼在脸上。   一阵清爽,他定了神。那酒有问题……   苏妤亦在折枝的服侍下用凉水静下神来,喘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也立即猜到了是哪里不对,惶然抬头望向他,恰巧被他厉然一扫,冷冽的神色让她一僵。   片刻恍惚,苏妤慌乱不已地跪了下去,语带惊惧:“陛下……臣妾没有……”   ☆、27 了事   皇帝漠然静坐,似乎仍在缓着,少顷他才又抬起头看过去过去。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跪在地上发着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一如几个月前他刚刚回到此时见到的她,那样恐慌。   那药的劲力很大,方才他虽是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目下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沉了沉气,他站起身走向她,在她面前默了一瞬,伸手挑起她的下颌。   苏妤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神思一分分地清明,抬眼对上他的眼睛,紊乱的心跳分明地提醒着她自己有多怕,却又同时生了另一个念头……   他对她好了五个月,若是今日因为此事再度翻脸,她不该是狼狈的。   “陛下。”苏妤低垂下眉眼开了口,是他数日不曾再听过的冷漠口吻,“臣妾绝没有。”   总共七个字。一如从前他待她不好时一样,她只会给他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是或不是、有或没有,其他的解释,她半个字也懒得多说。   因为他不会听、更不会信她。   “起来。”他一声短叹扶起了她,继而便松了手,道了一句,“朕去侧殿歇着。”   方才的事难免尴尬,何况药力颇强,他不愿一会儿再有个什么意外——这些日子下来,他看得出苏妤明摆着不愿意,若是这样“成了事”,只怕从此再也不能挽回她了。   皇帝转身离去。苏妤只觉身上一阵发虚,折枝连忙过来扶住了她。挥手让另一个宫娥退下,苏妤蓦地紧攥了折枝的胳膊,声如冷刃:“折枝,怎么回事?”   “……娘娘?”折枝怔了一怔,眉头浅蹙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酒……”   “那酒方才只有你动过!”苏妤厉色凛然,“旁人自可在事前动手,却又如何知道陛下今日会来、我今日会用那酒!”   只有刚才一直在身边的折枝有机会。   折枝僵住。苏妤凝视着她,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在宫里我只能信你,你怎么能……”   “娘娘,奴婢……”折枝神色张惶,踟蹰一瞬猛地在她面前跪□去,“娘娘恕罪……奴婢也是为娘娘好……”   “你还敢说是为我好!”苏妤气笑,折枝叩首哽咽道:“娘娘,您总这样不是个法子……纪夫人也是想帮您……”   “姑母?!”苏妤大惊,一把拉了她起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纪夫人回去几天后就送了药来……”折枝低着头喃喃解释道,“她说那药效极强,一旦成了,也觉不出别的异样来……可谁知陛下……”   是父亲……   苏妤一瞬间便想明白了。如此急着成事的,只能是她的父亲。父亲曾经一度行事稳重,却在屡屡碰壁后愈发急躁。如今苏家几近倾覆,就如同姑母说得一样……他不甘心!   可是,他又怎么能……   他有没有想过,一旦有半分的纰漏,她就会万劫不复!   且……就这么出了纰漏。   苏妤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冰湖中,冷得彻骨,眸中的神色蓦地被抽空了一般,浑身无力地向后跌了下去。折枝赶忙扶住了她,惊慌不已:“娘娘?”   “折枝。”她凝视着地衣上的花纹静下神,“你记着……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是谁送的药来。”   “可是娘娘……”折枝错愕。如是事成,翌日醒来谁也不会觉得有异,自是不会牵扯上什么人;可目下……皇帝已然觉出了不对,那酒也端了出去,必是要有个说法。若是不把真相道出来,这罪名她岂不是要自己担着?   “没有可是。”苏妤紧紧抿了抿嘴唇,弄得唇瓣一阵发白,“我再惨还能有多惨?他要罚就罚吧,可是苏家……”她侧过头望着折枝,目光空洞,“若是再让他抓住这样的把柄……”   必定在劫难逃。   折枝登时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扶着苏妤到榻边坐下,二人各自静默了许久,思索着出路。须臾,折枝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苏妤,静静跪了下去:“娘娘,您罚奴婢吧。”   苏妤心中烦着,全然没有心思多怪她:“事已至此,罢了。”   折枝却望着她平静道:“娘娘……您在宫里苦了两年,不能再为这事和陛下翻脸……”   “你是说……”苏妤微有一惊,随即摇了头,“不行,就算是你做的,说到底不还是只能是我的意思?又何必。”   “如是说奴婢心中着急,便私自做了这事想助娘娘呢……”折枝思量着道,“陛下会信吧……”   “不行!”苏妤断然摇头,听也不愿多听半句地皱眉道,“怎么能把你推出去……”   那些日子,一直是折枝陪着她。   “娘娘……”折枝狠一咬唇膝行上前,抬头望着她道,“娘娘……您得分得清轻重啊!您想想那两年的日子,谁都能踩您一脚……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陛下肯待您好了,您不能……”   “折枝!”苏妤喝断她的话,凝神思忖着叹道,“不管我如何,这事不能怪到你头上。陛下他……在我眼里本也无关紧要了,他肯待我好我便受着,不好也就罢了。”苏妤微一笑,“他不值得我推你出去受罪。”   折枝微有一愕。她还以为,这些日子下来,苏妤多少是动了心的,怎么竟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陛下他……也许值得我为了自己去一争,却不值得我搭上身边的人去争。”苏妤咬一咬嘴唇,一叹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那苏家呢?”折枝的话让正回身去拽被子的苏妤身形陡然顿住,她重新扭过头来,折枝苦一笑道,“娘娘您知道……这事陛下如若想查,总能查到的。奴婢知道娘娘狠不下心、想护着奴婢,但是……若是没有人把罪名担了让陛下释疑,只怕……”抬眸与苏妤视线一触,折枝噤了声,默了一默,又道,“娘娘三思。”   有那么一闪念,苏妤想走进侧殿告诉皇帝,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意思,跟苏家没有关系、跟折枝也没有关系。可是很快便清醒了,不可能的。她是苏家的人,她担了这罪名,苏家也决计躲不掉的。   见她久久沉默,折枝勉强一哂道:“娘娘,是您罚……还是奴婢自己到宫正司去?”   她就这样被远在宫外的父亲逼到了死角。罚折枝……就算在她最不顺的两年里也没有过。那两年事事要看人脸色,她们始终互相护着。如今境遇好了些,反倒……   苏妤被心中的情绪迫得一笑,直不知自己到底图个什么。   但……折枝的话却是对的,事已至此,只有有人顶了罪名让皇帝释疑,才能到此为止。   “来人。”苏妤颤声一唤,两名宦官很快出现在了殿门口听命。苏妤拢在袖中的手狠掐了胳膊才忍住了心中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拖出去……杖责四十。”.   侧殿里,贺兰子珩神色凝重。他知道必定不是苏妤所为——自己近来见她不少,只是因为她不愿意才不曾动过她,她何须使这样的手段?   但他今日来德容殿颇为突然,没有人提前知道,包括苏妤。是以那酒中的药不可能是在他来前提前下好的。   他进殿时,殿中只有两个人——苏妤和折枝。如若不是苏妤,就只能是折枝了;可折枝对苏妤最是忠心,她做的事,还不只能是循苏妤的意思?   思忖许久,直至思绪被一声声压抑着的低呼打断,他蹙眉叫来了徐幽,徐幽禀道:“婕妤娘娘的旨意……杖责折枝。”   折枝?!   皇帝明显一愣。心知折枝和苏妤是怎样的亲近,略一踌躇,起身回了寝殿去。   苏妤坐在案边望着烛火出神,搁在桌上的手却随着外面传来的叫声一紧、又一紧……   皇帝驻足在门口片刻,她仍旧未有察觉。他一喟,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别打了,去带折枝进来。”   苏妤听到这话才陡然回神,忙不迭地站起身迎了过去。皇帝未待她见礼便直接拉着她进了屋,凝视她少顷,低一笑:“明明不忍心,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陛下……是折枝……”苏妤说得艰难,声音低若蚊蝇,“她知道臣妾一直……所以替臣妾着急……”   皇帝了然地“哦”了一声,浅淡道:“那赐死吧。”   “陛下!”苏妤大惊,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笑眼。皇帝低眉看着她,笑意殷殷道:“你根本就舍不得,也别拿什么赏罚分明的话来搪塞朕。”语中一顿,他又续道,“亦不必为了做个样子给朕看就委屈自己。”   一种被掌握生死的人看穿心思的恐惧涌上心头,苏妤微有一悚,急道:“陛下,臣妾没……”   “行了。”皇帝笑而截断她的话,“没有怪你的意思。方才的事……朕信不是你,”殿门口有响动,皇帝扭头瞥了一眼被扶回来的折枝,转回脸来,便见同样望过去的苏妤眉目间尽是担忧。略有一笑,他道,“徐幽,去传御医来。”   “……谢陛下。”苏妤惊魂未定地端然一福,便听他又道:“不早了,朕还是回成舒殿吧。”   “恭送陛下。”苏妤再一福身,又有些犹豫道,“那事……”   皇帝轻有一笑:“不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V了蹭自己的喜气求作收!!!戳一下嘛戳一下嘛,收了之后阿箫开新坑后台会有提醒哟~~   第二更下午三点半吧喵……今天一共三更~~~   ☆、28 存亡   皇帝离开了德容殿,苏妤赶忙命人扶折枝去侧殿歇着,自己亦随了过去。虽是并未打完,折枝还是伤得不轻。整个人都虚弱了,面色苍白,鬓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苏妤叫人端了清水来,沾湿帕子给她擦汗,却是被她一把攥住:“娘娘……您跟陛下说什么了?”   适才疼痛中忽然被人拦了下来,她听到宦官说“陛下吩咐带她进去”。原以为是还要问罪,进殿不一会儿皇帝却走了,还传了御医。心觉只能是苏妤心软说了实情或是求情了,不禁忐忑不已。   苏妤却是一叹:“我什么都没说……原还是照你的意思说的。”   折枝讶然,挪了挪身子看向她:“那怎么回事?”   “陛下看出我不忍心罚你。”苏妤犹蹙着眉头,唇畔却淡有一笑,“罢了,既然他拦了下来,就过去了,再烦心也没用。”   折枝想了想又道:“那……陛下可还疑娘娘么?”   “他说他信我。”苏妤轻哂道,“看着也像真的。若不然,哪有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折枝犹是不放心,只觉得皇帝的这般宽容也太反常,略一思忖又道:“那娘娘看陛下可有什么不快么?可别是……秋后算账。”   “不像。”苏妤摇头,“方才你也听见了,他说不提了。如若出尔反尔地秋后算账,未免太小人。”.   贺兰子珩斟酌了一路,方在回到成舒殿后吩咐徐幽知会宫正司去查绮黎宫的物品出入记录与掖庭的人员进出记录。然则徐幽领了命,刚要退下去办,皇帝却又改了口:“慢着。”他忖度一番,“去直接取来,朕自己看。”   他相信不是苏妤的意思,但苏妤的那番解释他却不信。折枝行事是有分寸的,不该做如此冲动的事。除非……是受人指使。   有人要害苏妤,这是他心底的猜测。   故而不能让宫正司去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要少一个人知道。   两年下来,苏妤显已是惊弓之鸟,方才又是吓得不轻,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如果当真是折枝……   皇帝叹息沉缓,不知要怎么让苏妤接受.   宫正司很快送了他要的东西来。厚厚的两册放在桌上,他先拿了记录绮黎宫物品出入的那一本。一页页翻下去,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的记录。   那么多多少少和折枝这个掌事女官有关。   再去看另一本。   首先让他注意到的是佳瑜夫人窦绾的母亲窦樊氏近来进宫了两次,继而又看到章悦夫人叶景秋的妹妹来见过长姐一次。其他似乎没什么了,直到折枝的名字出现。   她在宫门处见了纪苏氏差来的人?皇帝摇了摇头,纪苏氏待苏妤素来很好,再者……又哪有做姑姑的给侄女下催情药的?   阖上册子,皇帝思量了一会儿吩咐道:“明日下朝,传沈晔来见。”   倒是要看看,他的后宫里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为了除苏妤连这样的法子也用了。   徐幽静默地应了一声“诺”,垂首沉吟片刻,终是躬身禀道:“陛下恕臣多一句嘴,这事不管是谁做的,陛下您……”   皇帝瞟了他一眼:“怎么?”   “您近来也除了对婕妤娘娘好,召别的嫔妃实在少了些。”徐幽坦然道。   皇帝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却觉并非为此。这些日子来虽是让后宫转了风向,他也掌握着分寸并未宠苏妤太过,怕的就是给她招惹麻烦。   是以他虽是鲜少再召见那些与苏妤不和的嫔妃,但见无权的低位宫嫔并不算少。至于长秋宫和蕙息宫……他亦是长去的,虽则每次都是看折子看到半夜然后倒头就睡,可也不至于逼得两位夫人直接怪到苏妤头上、甚至用上了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重重一叹,皇帝摇了摇头:“明日见了沈晔再说。”.   次日早朝后召见沈晔,摒去旁人,强自平静地和沈晔说这事,分明地看出沈晔眉宇间的两分不自然。   皇帝在后宫被人下了催情药……   沈晔几乎觉得,等查完这事,皇帝必定杀他灭口。   皇帝说完后长舒了口气,沉沉道:“你该有分寸。”   “……是。”沈晔硬着头皮抱拳应下,不知该欣慰一句皇帝对自己信任有加还是该腹诽一句流年不利——虽则禁军都尉府常查一些不可为旁人所知的事,但这些日子,他接到旨意委实一个比一个让他发怵。   窦家和叶家,两个背景雄厚的世家。让他禁军都尉府去查并不难,大世家和皇族素来互相牵制,各自都有把柄握着。何况他也不是查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把这些日子两家进宫的人员和物品查个明白,算得什么难事?   却是毫无结果。   最后,他同样把目光落在了纪苏氏三个字上,同样也是因为折枝。   “去纪府,把那天纪夫人差进宫送东西的那人给我带回来。”直截了当的吩咐。这也算是禁军都尉府的一项便利,去查什么人不用太多周折,直接带来问话谁都不敢拦着。   手下的力士听命却是有些犹豫:“沈大人……那纪苏氏……是苏婕妤的姑母啊……”   沈晔闻言目光一冷:“我只管查是谁往宫里递了东西,不管谁是谁的姑母。”.   听闻姑母急着入宫求见的苏妤心下一凉,猜着大抵是出事了。细一问,竟是禁军都尉府直接查到了家里去。   纪苏氏焦急道:“那人不是纪府的人……是苏府的人!”   完了,竟是和苏家这样直接的关系。禁军都尉府的人不傻,查不到纪家就难免要查苏家。苏妤压制着心惊,笑意凉凉地道:“现在姑母知道怕了?还是父亲他知道怕了?怎么不早想一想……这事一旦出了纰漏就是灭顶之灾。”   那是压抑许久的不快。皇帝待她不好是一回事,家中把她推在前面却不顾她的死活是另一回事。父亲大约还不知道,当皇帝冷涔涔地对她说休想再和苏家有任何联系的时候,她是怎样松了一口气。   那样的日子,太累。   也正因如此,她的生辰时,皇帝问她想要什么,她也只说了要见姑母,没有提父亲半个字。   不是不想念,是想念不起。   但却没有想到,父亲会通过姑母来做这件事。   “什么样的父亲会给女儿用催情药?”苏妤冷笑着直言问纪苏氏,“父亲一意孤行,姑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纪苏氏心焦又无奈,急道:“可你这么跟陛下不亲不近的到底不是个法子,你父亲也是为你好……”   “让我嫁给陛下时你们也说是为我好。”苏妤笑出了声,“可后来呢?父亲一步步逼得陛下容不下苏家,又有哪一步是为我好了?他该知道我在宫里,苏家做了什么错事头一个要被怪罪的就是我。”苏妤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了几乎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每一次……我都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问罪。这次更好了,我境遇刚好一点他就坐不住了……一旦事情查明,日后六宫上下怎么看我?陛下如何还能容得下我?父亲这是逼着我去求陛下赐我白绫三尺!”   苏妤说得激动,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她过得确实不易——其实世家送进宫来的贵女大抵都是这般,总要担着家族的兴衰。   只是,她被逼得太狠。   “阿妤!”纪苏氏只觉自己在干着急,她不知还能用什么话来劝苏妤,也知确是兄长做得过分,可……那毕竟是她的家,总也不能不顾一家生死。   “姑母不必劝了。”苏妤生硬道,轻笑着带着几分气,声音淡了些许,“我有分寸,自会去求陛下,拼死了也要保苏家一命。”她重重缓了口气很是疲惫,“但我若真就这么被赐死了,父亲最好会明白……该收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这么跟陛下争上去,只能是自掘坟墓。”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却听得纪苏氏后脊发冷。   苏妤不愿再多做理睬,头一次这么分明地对自己的家族乃至所有豪门世家生了厌恶。起身离座,她想现在就到成舒殿去求见,趁着皇帝近来待她尚好求他放苏家一马。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被禁军都尉府扣下的人没几个查不清楚的。   只可惜,皇帝刚要为她当年戕害皇裔的事平冤,她却是等不到真相查明了。   诚然,她心下觉得大抵够不上赐死,但……有了这样的事,只怕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只会比从前更差。   真是造化弄人.   踏出殿门,余光瞥见那一抹玄色时苏妤陡然一震,抬头间已面色煞白:“陛……”   嘴猛地被捂住,她被他拽出去按在墙上、又被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半晌。   她看得出皇帝咬牙切齿,却也只能这么看着,惊惶不已地出不得声。   皇帝冷冷地朝殿里瞧了一眼,强拉着她离开。他们在离德容殿较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才松开苏妤,一声怒笑含着讥讽:“苏大人好计谋啊,他若想让朕诛苏家三族,朕成全他。”   ☆、29 做戏   苏妤听得身子一颤,目光与他冷眸一对,不觉间惧意更甚。狠一咬唇便往足下的石子路上跪了下去,口气平静道:“陛下恕罪……父亲是为臣妾着急才失了分寸,陛下如要问罪……拿臣妾问罪便是……”她感受着裙下石子窜上来的丝丝冷意,“求陛下圣断。”   “圣断?”皇帝冷睇着她切齿而笑,“那朕赐你白绫三尺如何?”   苏妤脱口而出:“那陛下便会赦了苏家的罪么?”   皇帝眸色一沉,吐了一个字:“是。”   分明地听出苏妤长松了一口气,面上竟带了两分真心实意的笑容,伏地一拜:“谢陛下。”   “……”贺兰子珩气得发笑,委实是被她拿住了。不论上一世自己如何负了她,这件事上到底还是她父亲的不是,怎么到头来还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地暗瞪她一眼:“谢什么谢,起来。”   “陛下……”苏妤微显错愕地滞了一瞬,他一喟,伸手去扶她:“用不着你顶罪。”   苏妤一听便慌了,不用她“顶罪”,便是要赏罚分明了?本就被他扶着胳膊,慌神之下浑然不觉地就反握了上去,哀求之语刚要出口却冷不丁地被他在额上弹了个响指。   “连求朕赐你三尺白绫的话都说得出来,你倒真豁得出去。”皇帝哑笑连连,“罢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朕不查了便是。”   ……他说什么?!   苏妤惊疑不定地双目圆睁。他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一般轻松,可这轻松却让她紧张不已。这太离奇了,简直没有理由……   见她发愣,皇帝思忖片刻就又抬手弹在她额上。她回过神,便见皇帝的神色倏尔间冷了下去,笑意全无的凝重:“让你姑母告诉你父亲,这事朕知道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你的面子就只够留你一命了。”   他要补偿她,这毋庸置疑。他清楚自己上辈子亏欠她的,却到底不亏欠她苏家——他对苏家做过的一切,他从来不曾后悔过。并且在这一世,如若苏家还不识趣,他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忍一些,但不会太多。   他可以不顾自己地弥补她,但大燕朝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基业,他没有资格把它也赔在这场补偿上。   “臣妾知道。”苏妤应了一句就抿了嘴,低着头好像思量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紧张。这大逆不道的罪,她没想到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揭过去,而就连她也觉得,如若皇帝当真要发落,也实在无可厚非。   哪个皇帝能容忍做臣子的往自己和嫔妃的酒里下催情药?   皇帝睇了睇她的神色:“还不满意?”   “没有……”苏妤连忙摇头。他半点没罚,简直宽容得超乎想象,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默了一默,她有几分惴惴地道:“陛下为什么……”   她语中有一滞,皇帝不解:“什么?”   苏妤垂首斟酌着,俄而缓缓说:“为什么……突然对苏家如此宽容……”   “你还是信不过朕。”皇帝凝视着她,判断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苏妤低着头,也没有反驳,只喃喃说:“臣妾只是觉得奇怪……”   贺兰子珩多多少少清楚,只怕这些日子以来,不论她态度有否转变,对此必定还是心下存疑。因为他对她好得实在太突然,太难让她相信。   真实的原因,到底没法解释。皇帝沉思少顷,睇视着她颌首一哂:“朕希望你活得比朕长。”   那曾是她的不服输,如今却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   苏妤一懵,似乎有一种诡异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着、翻腾着,又好像一刀刀地剜了下去。莫名其妙地,她恍然间觉得腕上一阵刀割似的剧痛。   痛感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她低头仔仔细细看了看手腕,没有受任何的伤。   皇帝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不明就里,蹙眉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苏妤放下衣袖,思忖良久,细语呢喃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一点头:“你说。”   “臣妾想……陛下近来能不能……不见臣妾?”她越说声音越低,顿了一顿,又道,“臣妾想断了父亲的念想。”   她要让父亲知道,只要苏家有半点错处,皇帝便会立时三刻对她厌弃。大概只有这样,父亲日后才会多些顾忌。   至于这“近来”过去后,皇帝是否还会再想起她、她是不是又会回到先前两年的境地,现在顾不上了。   皇帝想了一想:“……不能。”   “……”苏妤抬起头望着他,神色难辨。   皇帝一笑:“你回去明明白白告诉你的姑母朕方才说的,你父亲便会有所顾忌——就算是当真不识趣,朕替你断了他的念想。”   “陛下不可……”苏妤惶然摇头,“陛下就当准臣妾尽孝……”   皇帝微怔。他说替她断了她父亲的念想,她想成了什么?尽孝?这是全然以为他会要她父亲的命了?   忽地不忍心再解释下去——他再怎么解释,她都是一样的忐忑。一声喟叹,大约此时循着她的心思办才是最让她安心的。皇帝缓然点头应允:“朕答应你。”   “谢陛下。”苏妤深深一福,“姑母还在殿里,臣妾告退。”.   按着苏妤的意思,要断了她父亲的那份心,如此便要让她父亲觉得她就此又被冷落了。可后宫人多口杂,贺兰子珩与她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不仅不能去见她,其他的赏赐也一概不能有,必要让后宫上下都觉得她失宠了才行。   苏妤豁得出去,贺兰子珩却豁不出去。重活一世就是为了弥补亏欠,让她再度吃苦算是什么弥补?   这就苦了徐幽。   皇帝要待苏妤好,又非要顺着她的心意不让旁人看出来,就只好暗地里待她好。莫说六宫嫔御,连御前宫人也要瞒着,偶尔往绮黎宫送东西——就全得劳他这个大监亲自跑。   徐幽走着夜路心下长叹:罢了,到底不是寻常嫔妃,为昔日的当家主母奔波,倒是也算不得亏。   至了德容殿门口,今日殿中多出来的那个身影却让他停了脚.   苏妤神色淡淡地端坐着一言不发。虽说来者是客,她却是连盏茶也没让宫人给上。陆润仪清清冷冷一笑:“婕妤娘娘还是老样子,清高得紧。听说陛下二十几日没来了,娘娘倒还坐得住?”说着笑语中添了两分讽意,“眼瞧着到手的充仪位子也要飞了。”   “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一月,如今已经岁末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不劳润仪娘子操心。”说得不咸不淡,没有半分不快,显是懒得和她多争辩。   或者说,明知陆润仪是有心来找茬,她才不会着这个道。   本是早早放了话下去,阖宫宫人谁也不许招惹这位陆润仪,她若来见也要推了不见。这陆润仪却比她想得有胆识,竟就这么半闯着进来了,有着身孕,宫人们也不敢强拦她。   这些时日下来,陆润仪的胎已不小,大腹便便的颇是明显。从前姿色尚好的面容亦因为有着身孕而显得微胖且有些浮肿,照理说是要做母亲的人了,纵使身材走了形也该是有种不一样的美。可苏妤看着她,脑海中来来回回就是那五个字:丑人多作怪。   陆润仪被苏妤不冷不热地一句话堵得静了一会儿,轻轻笑道:“诺,臣妾不替婕妤娘娘操心。臣妾来只是想知会娘娘一声,韵宜宫臣妾住着不顺心,想请旨住到绮黎宫来。”   苏妤微有一凛,冷笑说:“你当陛下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么?”   陆润仪微一抿唇,带着几分委屈的娇怯:“婕妤娘娘觉得,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陛下会不答应么?”   苏妤觑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说话愈发地不留情面:“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也没见陛下晋你位份啊。”   陆润仪的面色不禁一冷,苏妤寒涔涔地笑着又道:“本宫这隔三岔五失宠的劲头……劝润仪娘子别来绮黎宫寻这晦气,在韵宜宫里好好安你的胎,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是正经事。”   “方才娘娘说册封充仪的事不用臣妾操心。”陆润仪盈盈一笑,“臣妾这孩子也不用娘娘操心——至少现在还不用娘娘操心。”   苏妤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娘娘很快就会知道的。”陆润仪笑看着她,“臣妾若拿准了主意想迁宫,总有办法让陛下答应的。为了这孩子,陛下会答应的。”她的眼底蕴着让苏妤感到些许恐惧的自信,语中一顿续道,“为了先前那孩子,修媛娘娘会帮臣妾让陛下答应的。”   苏妤暗抽一口凉气。其实从陆润仪说要搬到她绮黎宫来时,她就知道她安得什么心——大抵还是和楚修媛有关,当年的事,楚修媛根本不可能原谅她。而她一旦搬过来,这孩子有半点的不安稳,头一个脱不了干系的便是自己这个一宫主位。   何况,她目下本就还未能洗净昔日戕害皇裔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第三更啦~~明天的更新会提前一些~大约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之间更吧~   很快就要进入日更六千的节奏……   不过最近几天还是只能日更三千……因为事情比较多~感觉所有事情都堆在一起了【对手指】正好这会儿身份证还丢了要补办……(←这事纯属自己犯二了_(:з」∠)_)   ☆、30 除夕   新年至了,节庆的喜意为仍寒冷的锦都覆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气息。这个新年于苏妤而言和昔年不同,先前的两年愈是过节就愈是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凄凉。没有什么人会来道贺,霁颜宫里亦没有半分年味,彻头彻尾的凄清。   这一年却是大不一样了,绮黎宫早早地就热闹起来,折枝的伤也早已大好,忙里忙外地置办着、帮苏妤应付着各宫来拜年的嫔妃——虽则这些日子苏妤颇有些失宠之势,但先前的种种让六宫上下愈发觉得宫中之事实在说不清楚,还是不要太早下断论为好.   除夕这天,阳光穿过微寒的薄雾映进殿里,苏妤手里正打着一枚平安结。殷红的颜色,图个吉利。这些东西她素来拿手得很,刚嫁入太子府那年,曾闲来无事和府中的一干侍婢比着打这平安结,那么多人,也没有谁能比她打得更快更精巧。   那时连他也赞她:好一双巧手。   收绳完成,她将一缕串了玉珠的穗子栓了上去。那玉珠虽只有拇指大小,却是玉质上佳,晶莹剔透地坠在那一缕红上。   苏妤将平安结最后又整理了一番,遂搁在了旁边的托盘里。盘中已有好几个,款式各异但都做得细致。她唤来折枝抿笑道:“还照往年。娴妃娘娘的你亲自送去,舅母的在她晚上入宫参宴时带给她,姑母和父亲还有阿澈的……”她默了一默,“还是和从前一样吧。”   挂在自己宫中最高的那棵树上,算是祈福了。   “诺。”折枝沉稳一福,想了想犹豫着道,“也没准……纪夫人和苏公子会来宫宴呢?”   纪苏氏也是正经的外命妇,苏澈是苏妤的亲弟弟,入宫参个宫宴合情合理。诚然,从前两年并不曾有过,可如今毕竟不一样。皇帝也曾经叫人来提过,可趁着新年传来一见。   “他们就是来了我也不见。”苏妤淡漠道,“叫郭合去回个话,宫宴我不去了。这么一见,指不定父亲又要动什么心思。”   她实在是怕了。苏家越是不济,父亲就越是急躁。在这样的急躁中他早就失了昔年的老谋深算,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抓把柄,苏家也一天不如一天。   “诺。”折枝又一福身,躬身退去。行出两步却又转回身来,踌躇着喃喃道,“娘娘,这平安结……娘娘没给陛下备一个么?可让郭合送去……”   但见苏妤神色微凌,折枝讪讪地住了口,再度施礼退下.   不是她不想为他祈福,那毕竟曾是她的夫君。但……如今的风光与前两年的凄苦相比,她委实说不准哪个更好。   那两年里,过得虽是委屈,但父亲是没有机会妄想的、苏家是安全的,她在宫里也是不遭人嫉恨的。   可现在……   最初发生改变的时候她确是想争,只想为自己在宫里争一口气,却没想到直接让苏家再度生了野心。   她可以自己去拼,却不敢搭上苏家的存亡.   就这么静默地坐了许久,一语不发,甚至连动都未动。映入殿中的阳光转了方向,变得有些晃眼起来。苏妤伸手遮着往外看去,大概已经快午时了吧。虽是宫宴不去,但还是要到长秋宫去问个安,舅母入宫她也要先去拜个年才是。   起身准备梳妆,一时却暂未叫宫女来。柔荑伸到枕下一摸,摸出了一枚平安结。   与先前那几只用着温润玉珠的不同,这一枚上,是玄色的檀木珠。   望着结上纹路沉了一沉,苏妤缓言道:“愿大燕国泰民安。”   她告诉自己,她是为大燕祈福,不是为他。先前的两年亦是如此.   更衣盥洗,重绾发髻。苏妤望着镜中任由宫人摆弄着的自己一哂。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按品大妆了去向宫中掌权的问安。从前是折枝帮着她一起打理,如今多了这许多宫人服侍,她的心绪却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不过是应付事罢了,应付那些她见也不想见的人。唯一比从前让她舒心些的,大约也就是如今是向佳瑜夫人窦绾问安而非她的媵妾叶景秋了。   坐进煖轿,苏妤沉有一叹:“走吧。”   煖轿便离了地,稳稳地朝长秋宫行去。苏妤心底有暗暗的期许,希望舅母早些进宫来,直接叫人来传她去见,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去向佳瑜夫人问这个安了。   煖轿忽地停住,她听见轿外有宦官对随着她出来的宫娥说:“……传婕妤娘娘去一趟。”   这么巧?   苏妤一笑,扬音问他:“可是大长公主入宫了么?”   外面的人似有一怔,继而回道:“还未……陛下传娘娘去。”   苏妤心中一紧。   她不肯,但既然直接差人来传了,就不是由得她说不去的。煖轿便就此转了向,不敢耽搁地奉旨去了。   落轿,苏妤走下来一瞧,却不是成舒殿,而是晳妍宫.   晳妍宫本也只是后宫中普通的一宫,几十年前起了场大火毁于一旦。重建后就一直空着,齐眉大长公主和其他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入宫时偶尔会在这里住一住。   苏妤不解地皱了眉。先前窦绾礼服一事让她对此难免警惕,旨意与地方不符,谁知会不会又是如法炮制地再栽什么脏给她?   驻了足,她冷冷看着待她前来的那宦官:“大人不是说陛下传召么?”   “是啊……”那宦官理所当然般地躬身道,又伸手向里一引,“娘娘请。”   苏妤怎敢进去,即刻便要转身离开。回身间却听得一唤:“阿妤。”   不觉一悚。   强缓了口气定下心来,转过身恭敬一拜:“陛下大安。”   “可。”皇帝一壁走过来一壁命了免礼,端详她须臾笑道,“怎么了?干什么不肯进去?”   “臣妾……”她哑了一哑,他说:“放心,就为掩人耳目,才挑的晳妍宫。”   这事说来滑稽了些。这是他的后宫,他行事竟还要“掩人耳目”,只因先前答应了她这些日子不见她。   苏妤随着他进了正殿,宫人奉上茶后便退了下去。皇帝一笑,直言道:“知道你不想去长秋宫贺年。”   所以就这么把她挡下来了?苏妤一笑:“谢陛下。”   皇帝又道:“听郭合说宫宴你也不想去了……朕知道你想让你父亲死心,可你册礼在即,不能总这么避着朕。”   苏妤默然。如果可以,她很想直言告诉他,她是否有意避着他倒在其次,但他决计不值得她赔上苏家一家老小。   皇帝对她说:“今晚的宫宴,你还是去吧。至于你弟弟和姑母……你若是有顾虑,不见便是。”他颌首淡笑,“朕替你拦着。”   她仿佛从他温和的话语中觉出了些许小心翼翼。   一瞬的恍惚,苏妤颌首:“诺。”   他却笑而摇头:“不是旨意。跟你打个商量罢了,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实在不愿,朕不强求。”他一顿,“至于你父亲的事,朕自会处理。”   处理?苏妤暗惊:“陛下……”   皇帝一声轻笑:“朕有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皇帝这样的神色,苏妤竟然很是心安。但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轻笑,总是让她忐忑不已。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总之从前是怕他;现在亦不乏让她心惊的事,但怕他却似乎……逐渐地怕不起来了?   居然就这么处得平和了起来,凡事竟还能如此平静地打个商量.   很久没参过宫宴了。那两年里,他不愿见她,她也不愿来碍眼、不愿来自讨苦吃。   辉晟殿前,遥遥望见前面的两个身影很是熟悉,便放缓了脚步,有意不愿与她们碰面。可那二人本说着话,却忽然停了下来,苏妤便也停了脚不再上前。   似乎是起了争执。   离得不远,苏妤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谁先惹得谁不快,总之目下争得厉害。楚修媛说陆润仪恃宠而骄,有了身孕就目中无人了;陆润仪则冷笑着说楚修媛身为一宫主位却无容人之量,从前自己失过孩子竟还容不得旁人有孩子。   二人都带了不少宫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的。   苏妤蹙了眉头,却也就这么冷冷淡淡地听着,不再上前更无意去劝。   陆润仪先前说的话她还记得,她才不想这样惹得一身腥.   那二人仿佛都怒意更甚了,苏妤不愿再多耽搁,便想着绕远些直接进殿去。未走出两步,却听得一声“章悦夫人到”。   争吵声戛然而止,楚修媛与陆润仪狠视对方一眼,转身行礼:“章悦夫人安。”   苏妤亦是一福,却未吭声。章悦夫人从她身边走过去,扫视那二人一番黛眉浅蹙:“怎么回事?老远就听到争执。”   “夫人恕罪。”楚修媛福身,犹有几分不忿地道,“实在是润仪娘子不敬在先。”   陆润仪颇是委屈,咬了咬唇便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夫人替臣妾做主……是修媛娘娘先要伸手推臣妾,臣妾为了腹中孩子才伸手挡了一下……”   这大约是她们背对着苏妤往前走时她不曾看到过的事。眼见章悦夫人在此了,谁对谁错自会有个论断,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苏妤又静默地一福,便要进殿。   陆润仪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足下蓦地顿住:“如若不是婕妤娘娘替臣妾劝着……只怕臣妾已经……”   ……自己什么时候替她劝了?   苏妤侧首淡看着她,眸光微凛:“润仪娘子,话可不能乱说。”   章悦夫人倒没理她,只皱眉看向楚修媛:“你自己说,身为一宫主位这么和随居宫嫔争吵像什么样子。”   语中有几分责怪。楚修媛扫了陆润仪一眼,瞥向苏妤时目光却更冷了两分:“夫人明鉴。苏婕妤当年害过臣妾的孩子,如今又来和陆润仪一起寻臣妾的晦气,臣妾自知位列九嫔不愿多争,可她们那话也太难听。”   楚修媛说得切齿,话里话外竟也是意指苏妤适才帮衬着陆润仪了。苏妤一噎,心知这是一出戏,她们先翻了脸再把自己搅进去,说出的话便比她们交好时更可信。二人身边是有不少宫人瞧着,对方才的种种心知肚明,可有怎会有人敢说?   只是不知恰好此时出现的章悦夫人是真正的“恰好”还是也与她们联了手。   “夫人明鉴……”陆润仪伏地委屈道,“夫人知道,臣妾一向说话直,时时想不到那么多。平日里又与修媛娘娘相熟便少了避讳……谁知修媛娘娘会恼。”她说着一拜,续言说,“有了今日这事,臣妾不敢再住韵宜宫了,求娘娘看在皇裔的份上……为保皇裔平安,准臣妾迁去绮黎宫吧……”   章悦夫人睇向苏妤。   苏妤冷然与她对视着,俄而颌首道:“夫人,臣妾不知方才出了什么事,亦是一言未发,实不知修媛娘娘和润仪娘子为何会觉得臣妾出言相劝。”   章悦夫人瞟了眼她身侧的两名宫娥,其中一人亦是道:“是,夫人,婕妤娘娘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甚至不曾近前……”   “苏婕妤。”恍若未听到那宫女的话,叶景秋满含笑意地踱到她面前,眉眼间全然是赞许,隐有几分体谅地道,“本宫知你避世久了不愿惹这些事,但说到底还是皇裔为重。事已至此,只好委屈婕妤照顾陆润仪一些时日了。”   “夫人。”苏妤欠身浅笑,“臣妾从前避世与否倒是无妨,只是……臣妾实在独居惯了,照顾别人的事委实不在行,如若陆润仪住去了绮黎宫有个什么闪失,臣妾也担待不起。”   “婕妤娘娘……”陆润仪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微微有些浮肿的脸上挂满泪水,“不劳婕妤娘娘多操心什么,臣妾自会小心。只求婕妤娘娘许臣妾迁去……若出了什么岔子,臣妾断不会怪到娘娘身上……臣妾实在不敢再在韵宜宫……”   泪盈于睫,与那天在绮黎宫的咄咄逼人之相判若两人。苏妤冷眼瞧着她,轻一笑道:“娘子这是发什么痴?莫要忘了,本宫可还担着戕害皇裔的罪名呢。”   ☆、31 发落   苏妤只觉得,这陆润仪委实蠢得可以。这计能成与否暂且不提,她还真当章悦夫人和楚修媛在乎她的胎么?   后宫里,别人有了孩子总是挡着自己的道的。兴许楚修媛告诉她只是做场戏把苏妤除掉就好——但那戏一旦开了,就决计不是陆润仪能决定收手的了。只要楚修媛想,就总有法子让那孩子真的失在绮黎宫里,一石二鸟,不是更划算?   苏妤瞧着陆润仪楚楚可怜的样子,半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淡淡地道了一句:“润仪娘子说不怪我说得倒是轻巧……万一你真出了事,倒也轮不到娘子来怪我了,陛下头一个不答应。”遂是缓了口气,“娘子安心养胎吧,本宫也想过安稳日子。”   口气硬得半分不退让,横竖就是不让陆润仪进绮黎宫的门。章悦夫人仍是笑吟吟的一派端庄,温言劝道:“婕妤还是听本宫这句劝吧。婕妤可以为图清净不许陆润仪去,但……一旦有朝一日润仪当真在韵宜宫有个什么不妥,陛下总会知道当初是婕妤未让她迁宫所致,这罪名,婕妤就担得起么?”叶景秋说着踱步到她面前,凑她耳边,每个字都带着一股热气,飘飘扬扬地散开分明是挑衅之意,“太子妃殿下,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跌到贵嫔的位子上的。谢谢你让长秋宫空了这么多年,如若你肯把绮黎宫也空出来,真是好得很。”   “……”苏妤怒睇于她,俄而一声冷笑,“好,我倒看看还能有什么罪名。夫人,当年的事陛下能重查,如今就算再出什么事……陛下许会废了我,但焉知日后没有翻案的一天?夫人,到时候您怎么跟陛下解释?就算不是您栽的赃,您也担不起吧?”   .   “好硬的骨气。”一声朗笑,几人皆有一悚,各自回身行礼。不知是因着过年还是因为心虚,倒都规规矩矩地行大礼下拜了。   皇帝全似无意般一手扶起苏妤,笑怪了一句:“大过年的,随口就是废不废位的,晦不晦气?”   责怪的话语却非责备的语气。犹跪着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几人不觉微抬了头,想看看皇帝是怎样的神色。   苏妤垂首浅一咬唇,喃喃说:“陛下恕罪,臣妾说个理罢了。”   皇帝这才瞥了余人一眼,淡道了一声:“都起来吧。”   “谢陛下。”几人谢了恩起身,皇帝瞅了瞅泪痕满面的陆润仪,一笑问她:“怎么了?佳节哭成这般?”   “臣妾……”陆润仪刚一出言,章悦夫人便接了口:“陛下,陆润仪方才与楚修媛起了些争执。润仪怕日后都处得不睦,唯恐孩子有个什么闪失,便想请旨去绮黎宫住着。”她说着觑了苏妤一眼,又续言道,“臣妾正劝着苏婕妤呢……”   “哦。”皇帝微一点头,又问她,“夫人的意思是准了?”   “是。”章悦夫人沉容一福,落落大方地道,“臣妾觉得还是皇裔为重。婕妤即便平日里不爱见人,也该懂这个道理。”   “是,婕妤是懂道理的。”皇帝说着笑睇上苏妤,见她面色一滞,又道,“若不然,早在陆润仪去绮黎宫挑事的时候她就来禀给朕了。”   几人俱是一愕。   “纵说皇裔为重,婕妤为这孩子,也忍了润仪够多了。”皇帝淡漠地瞧着陆润仪,语气中难辨喜怒,“不过既然你和楚修媛处不来,朕也不强逼你留在韵宜宫。”   陆润仪听得一栗,直觉告诉她绝非好事。看皇帝面色沉沉又不敢开口,只见皇帝沉吟了须臾,才又道:“婕妤迁去了绮黎宫,从前的霁颜宫就空下了吧?”   陆润仪心下惊住。徐幽低应了一句:“是,霁颜宫里现在没别人住着。”   “那就住去霁颜宫吧。”皇帝轻松道,“反正婕妤不爱见人,住去绮黎宫也不能指望着她照顾你,有没有这个主位都差不多。朕多差些宫人去,你好好安胎。”   听似关切,却是不容分说的漠然口吻。陆润仪慌了,先前苏妤在霁颜宫住了两年、失宠了两年;皇帝待她好后,很快就让她迁去了绮黎宫。   霁颜宫这三个字如今在后宫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苏妤冷眼瞧着她,没有分毫说情的意思。她觉得陆润仪腹中有着孩子却不得晋位、甚至遭皇帝厌恶很可怜是一回事,不想给自己平添麻烦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这位润仪娘子也实在是自作自受。   .   楚修媛亦是冷眼旁观着一言不发。她是想和陆润仪联手除了苏妤这个宿敌,但本也没想留下陆润仪的孩子。如今既然动不了苏妤,寻寻陆润仪的晦气也是好的。   再者,退一万步讲,陆润仪也不值得她此时上前说情开罪皇帝。   皇帝却忽地将视线转向了她:“修媛。”   “……陛下。”楚修媛略微僵了一瞬才醒过神,颌首一福,“臣妾在。”   “倒是头一次听说你和随居宫嫔翻脸。”皇帝含笑端详着她,分明有几分玩味之意。楚修媛心中微惊,维持着平静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一时气急……”   “这一宫主位你如是做不好,朕可以换人。”皇帝平静道。   四下一静,连苏妤也被惊住。皇帝待六宫向来都是不错的,除了从前对她苛刻以外,再不曾对谁不好过。纵使赏罚分明,但只要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怎么重罚过谁。   一宫主位换人……   自从五品容华以上为一宫主位,修媛位居从二品,若要降到正六品美人,那是足足七等!   “……陛下恕罪!”楚修媛缓了好一阵终于反应过来,霎时面显惶色,忙不迭地跪倒下拜,身子在夜晚的寒风中有些发颤,“臣妾不敢了……润仪不必迁去霁颜宫,臣妾自会好好照顾她……必保她平安生产……”   “不必了。”皇帝冷声一笑,“润仪还是迁去霁颜宫吧,她安生你也清净。免得争执得大了,闹得别的宫也不得安宁。”   自是指苏妤的绮黎宫了。   楚修媛只觉皇帝的口气冷到彻骨,不敢再言地跪伏在地,听他又道:“传旨下去,楚氏位降充华,禁足两个月以示惩戒。”后一句话更显狠厉,显是对她说的,“朕希望没有下一次。”   楚修媛一惊之下连身形也不稳了,怔了一怔,抬头惶惑道:“陛下……苏婕妤当年害过臣妾的孩子,您怎能为了护她……”   为了护她而降自己的位份。其实降得并不多,不过一级而已。只是正三品的宫嫔中,充华居末位,苏妤过些日子要受封的充仪却是首位。虽是同品,也仍是高了她一头。   “朕早已说过,当年之事未必是婕妤所为。”皇帝沉声道。遂不看她,伸手在苏妤小臂上一握,“进殿吧。”   .   这大概是头一次辞旧迎新的时候闹出降位禁足的事。苏妤被他拽着只好跟着他走,忍不住低声问了句:“陛下怎么知道陆润仪来过绮黎宫……”   皇帝侧头瞟了她一眼:“我听见了。”   听见了?苏妤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她和姑母说话时,出门就碰上了皇帝的事。当下竟忍不住笑了一声,皇帝便又瞟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陛下很喜欢偷听么?这是苏妤心底的想法。斟酌一番,说出来时倒是委婉了几分:“陛下总能听见。”   “……”皇帝自知她指的是什么事,眉头一挑,板着脸道,“这次可不是偷听。”话一出口觉出不对,即刻纠正道,“……上一次也不是偷听,是偶尔撞见;这次是徐幽给你送东西时听见了。”   眼看着苏妤眉眼带笑,好像有着几分促狭的不信,皇帝也未再多言,就这么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行上长阶去。手中握得很紧,竟是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挣开。苏妤倒是一直未挣,只是他不说话她也便不再说话。   一路进了殿中,余下几人也均未敢多言。宦官高声通禀之后,已在殿中的一干内外命妇和宗亲重臣皆自离座行礼。定睛一看,众人却都有一愣。   竟还能看见这二人携手走进来……   细细回想,上一次见到他们携手,还是先帝的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而设的宫宴,太子和太子妃便是这么携手并肩地走进来的……   哦,今日倒是未有“并肩”,苏妤总比他慢了半步,大抵是刻意压着步子的。   已然在九阶之上端坐着的窦绾微有一颤,她清清楚楚地看着,目下苏妤因和皇帝一起走进来,便一起受了众人的礼——虽是实则怪不得她,但……她凭什么?   见皇帝已经一步步行上御阶,窦绾心知无论苏妤在不在,这个礼都必是要行的。只得狠下心,率一众嫔妃行上前去,距那一道珠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帘子掀开,看到苏妤的那一刹间,窦绾仍忍不住眸中凛冽的冷意。   “陛下大安。”窦绾一边说着,一边垂下首去俯身下拜。身后的一众嫔妃亦是一并拜了下去。   皇帝终是感觉到被握手中的手一抽。也知她心思,便松开了。   苏妤在众人见礼间向侧旁退了半步避开,待得她们免礼后方盈盈一福:“佳瑜夫人安。”   ☆、32、惊梦   “婕妤不必多礼。”佳瑜夫人浅淡一笑,遂侧身一引请皇帝入座。皇帝回头睇了苏妤一眼,见她双眸微垂目不斜视,径自去落了座。   苏妤松了口气,亦去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宫宴总是很热闹,一贯的觥筹交错。酒过三巡,皇帝搁下杯子往殿下望去,九阶之上的众人见其神色便安静下来,九阶之下随即也安静下来。   皇帝静了一静,思量着沉稳道:“苏澈来了吗?”   苏妤微惊。他起先答应过她,如若她不愿意便可不见苏澈,他会替她拦着,何以主动问起来?   苏澈到殿中行了大礼,苏妤疑惑地望向御座,正巧皇帝也正看过来,视线一触,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苏妤在四下安寂中离座上前,在他案前不远处福了一福,才去他身边坐了。皇帝一握她的手,复又朗朗道:“苏澈,你姐姐刚晋了位份,头一件事就是给你谋了个官职。”   苏妤怔住,拜伏在地的苏澈也一惊。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苏妤今年十八岁,苏澈才十五岁,一个未及笄的少年,能担得起什么官职?皇帝这么特意提起来,难不成不仅突然而然地宠了苏妤、还要直接宠上天去,甚至把苏家捧起来?   皆安静地听着,心里都明白,如若苏妤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地给这十五岁的弟弟求了什么高职,朝堂上必定又要闹上一番。   苏妤始终紧张地望着皇帝,皇帝却是没有看她。沉默一会儿才再度开了口:“沈大人常说禁军都尉府人手不够,你就先去做个校令。”   没有太多赘述,瞬间却是一阵倒抽冷气之声。官职不高,算起来在七品之下;禁军都尉府……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风光归风光,却因涉及诸多秘事而极其严格,皇帝这是要……   转念一想,众人更是一凛:苏婕妤提的议?   一时间,众人摸不清头脑,竟就无人敢吭声了。除夕的宫宴乍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少顷,却是沈晔上前一揖,口吻冷冽:“陛下,禁军都尉府确是少了些有识之士,但禁军都尉府不养闲人!”   全不留情面,甚至可说是直言抗旨,皇帝面上一冷。沈晔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也大抵猜得到现在九阶之上的皇帝必定有所不快,却是没有退怯的意思——只觉如此下去必定不行,皇帝宠这苏氏太过。旁人兴许还觉不出什么,他禁军都尉府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替苏氏遮盖着那些大罪也还罢了,把她弟弟塞进来……日后还得出怎样的乱子?   苏妤沉吟着,看到皇帝面上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时,却倏尔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视线飘向九阶之下,她定睛看了看一袭飞鱼服的沈晔,一声轻笑:“沈大人,谁说要你禁军都尉府养闲人了?”   这却不是她该说的话。   沈晔微有一凛,遂添了两分蔑意,清冷地还了一句:“朝中之事,何来女人干政?”   语声不大,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各人耳中。苏妤睨了睨皇帝的神色,见他未有愠意,便又续道:“沈大人,苏澈不是‘闲人’,他是苏家人。”顿了一顿,苏妤颌首重重道,“有劳大人。”   泰半朝臣与内外命妇仍是云里雾里,却到底有人明白了。沈晔带着几分惊疑默了良久,终是一揖:“诺。”   苏澈抬头望了一望,未能看到长姐,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存着几分敬意地拱手:“长姐,我自会转告父亲。”.   那晚的宫宴之后,是苏妤第一次和皇帝如此随意地在宫中散步。皇帝的意思,沈晔明白、苏澈明白,她也明白。   在外人眼里,把苏澈搁在禁军都尉府里,相当于人质。如果苏家再有什么异动,苏澈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如若这是皇帝的意思,那么苏澈就是彻头彻尾的人质。   但……偏生是她提的。   皇帝是替她让她父亲明白了,即便她在宫中侍君,也断不希望苏家野心迭起。为了让苏家死心、让父亲不再望想,她可以亲手把弟弟交去做人质。   只为释君之疑.   她始终有意识地和皇帝隔着半步之遥,皇帝也就维持着这段距离不刻意靠近她。漫步许久,皇帝笑喟一句:“做得这么明白,你父亲若还不死心……”   苏妤轻哂,接了一句:“便怨不得陛下了。”   朝中斗争素来都有个成败输赢,皇帝肯一再提点已是给足了面子。如若父亲当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她也就委实再求不得什么。   黑暗中,有可怕的场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她看到父亲死了,就吊死在家中正厅的房梁上……   弟弟也死了……是被腰斩于市!   淋漓的鲜血使她眼前一黑,失去重心般地栽了下去,折枝急忙一扶:“娘娘?”   “阿妤?”贺兰子珩微惊,也急忙搀住她。觉出她微微发着抖,借着宫灯暖黄色的光,他看出她的面色有些异样的白,“怎么了?”   苏妤下意识地撑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缓了缓神,却是摇头道:“没事,大概……喝多了。”   贺兰子珩眉头微挑,心道真是不会说谎,明明低酒未沾……   倒没有揭穿她,只命宫人抬了步辇来,送她去成舒殿.   那一晚,梦魇彻夜。从前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和并未发生过的种种连成一片。苏妤看到她的昏礼、他的无情,看到她在宫里备受冷落……甚至再度看到家人的死。   有些画面来得颇是奇怪,譬如折枝说:“过了今天就是建阳三年了,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   那就该是建阳二年除夕说的话,就是今天。   可今天分明没有那话。   画面中的一切更是不对,她看到自己还置身霁颜宫中,凄清得紧,和先前的两年一样,却与今时今日大不相同。   即便是睡梦中,她还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场梦。   但即使在她醒来后,她也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一切都太真实了,历历在目,甚至比今天真正发生的事还要让她印象深刻。就好像庄生梦蝶,让她辨不清哪一边是梦、哪一边是醒。   “折枝!”一声惊呼,苏妤惊坐起来。茫然地四下望着,心里是很久都没再有过的慌乱。   上一次有这样的慌乱……还是在佳瑜夫人入宫那天、她昏厥的时候。   可此时的她……几乎已想不起佳瑜夫人入宫的事,好像整个人都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满心都是她并不曾经历过的事。   仿佛不受控制地坠入了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越坠越深,逐渐打散她最后的清醒。让她再也无力提醒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因睡不着在正殿批着奏折的贺兰子珩被寝殿传来的这一唤惊住,不觉间与徐幽相视一望,徐幽即刻揖道:“臣去看看。”   “不。”贺兰子珩放下手中的那本册子一叹,“朕自己去。”   入殿,就见苏妤蜷缩在榻上坐着,眼中毫无神采。两个宫女有着几分怯意地在旁劝着她也不理不睬。   皇帝挥手命二人退下,径自坐到了榻边,温言道:“怎么了?折枝现在大概歇下了,朕差人去叫一声?”   明明是温和的口气,却让她觉得字字锥心。一阵瑟索,苏妤张惶地抬起头,满眼疑惑不解:“陛下怎么在……”   皇帝一怔,遂笑而解释道:“朕方才睡不着,去正殿看了看折子……你不舒服?”   看折子?苏妤头中发懵,迷惑地环视四周之后,似是有几分不可置信般地道:“这是……成舒殿?”   皇帝被她飘忽的口气弄得浑身一悚,定睛看了她须臾才确信她确实问了那句话,点头应道:“是……你怎么了?”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苏妤一阵头痛,只依稀记得自己睡了一阵子,一直在做梦,一个又一个的梦。但再往前发生了什么……她似乎记不得了?   “陛下?”她惶惑地望着眼前的帝王,带着犹豫地问说,“是陛下传臣妾来的?”   “……是。”皇帝眉头紧蹙,全然不知她这是怎么了。虽是在途中有过不适,但回到成舒殿时她已无碍,气色也好了很多。他想传御医,是她自己拦了下来,说只是太累了,歇一歇便好。   怎么一觉醒来竟是……   “去传御医来。”皇帝发了话,候在外面的宫人立刻领命而去。苏妤怔了一怔,贝齿一下下在下唇上划着,心中竭力地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怎么惹他不快了。   却是想不起来。她身子蜷得更紧了,好像缩起来就可以避开一切人和事、可以逃开父亲与弟弟的死,她的下巴死死抵在膝上,颤抖着说:“陛下……别杀他们……”   “什么?”皇帝愣住,看着她的惊慌失措,他更加无措,“阿妤?”犹豫须臾,他试着伸出了手,抚上她的额头。   她好像是碰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一般蓦地一躲,慌乱中不知是怎样的一闪念,竟同时伸手一挡,继而便未经思索地咬了下去……   “陛……”徐幽大惊,刚要上前却被皇帝抬手示意止步。   贺兰子珩看着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的她,一边惊惧于她今日是怎么了、一边却又躲也没躲。她很久都没松开,反倒越来越用力。但看着她眸中的空洞,贺兰子珩隐隐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无意识的?   究竟怎么了……   从醒来的那一刻,苏妤就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四周也都空落落的。平日里她喜欢盖着厚厚的被子睡觉,觉得那样才能添一份安全让她安稳入睡。但成舒殿里炉火很旺,虽是严冬也半点不冷,并没有备那样厚的被子……   她只觉毫无所依,心底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只有对眼前之人无尽的恐惧。一口咬下去间,好像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口中的使力舒了出去,是以她浑然未觉间越咬越深。   直到一阵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苏妤心中清明半分,接着察觉出了周遭淡淡的龙涎香与檀木香混合的味道。   她干了什么……   “阿妤?”一声带着些许尝试意味的轻唤彻底扯回了她的神思,口中一松,初一抬头却被猛地撞入一个怀里。那阵温暖中,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撕咬着,她有些发懵地听到他问,“你怎么了?御医一会儿就来……”   紧紧地被他搂着,她在他怀里一壁发着抖一壁死命摇头:“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什么?”他愣了一瞬,看到手上那两排血印时才反应过来,“哦……手……没事,你别在意。”   他一边几近刻意地故作轻松,一边无论她在他怀里怎么挣他就是不放手。过了好一阵子,苏妤才终于平静了些许。贺兰子珩低头看了看她,掩饰着心底的几分惊疑,一声低笑说:“晚上没吃饱?要宵夜不要?”   “陛下恕罪……”醒过神来的苏妤,只觉得片刻前的自己必定是疯了。终于从他怀中脱出来,怔怔地望了一望他手上仍留着血的伤口。没来得及再说话,他便随意地将手一垂,宽大的衣袖覆在手上掩住伤口,全不在意地将她再度揽了过来,笑言一句:“先别睡了,朕陪你待会儿,等着御医来。”   苏妤身子发僵,木然地倚在他肩上,余惊未消。方才的她想不起先前发生了什么,现下清醒过来的她却清醒地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那么失态、那么失常,看上去一定就像……疯了一样。却又觉得好累,累得连担心自己前路的力气都没有.   只短短片刻,贺兰子珩觉得肩上的她气息不复杂乱。试探着动了一动,果然毫无反应。   ……还是睡着了?   他想了一想,没有打扰。如是需要,等御医来了再叫她也不迟。   伸出手看了看,虎口处两排牙印都渗着血,真是咬得够狠。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凝视了须臾,忽地沁出一笑。   若方才这一切都是毫无意识的……   他侧首看了看倚在肩头的她:阿妤,你怨我怨到食肉饮血方解恨么?   ☆、33、心绪   御医来时倒也未叫醒苏妤,搭了脉、问了宫人几句,开了些安神的药,嘱咐苏妤好好休息。彼时皇帝面色如常地听罢了禀报,点头道了一声“知道了”,就让御医退下。   “陛下……”徐幽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皇帝瞟过去,他往皇帝袖口递了个眼色。   皇帝却不再理睬,再度吩咐御医退下。   御医的身影从殿门口消失,徐幽终于开了口:“陛下,您的手……总该让御医看看。”   “看什么看,这点小伤。”皇帝全无所谓的样子,兀自看了看手上的伤口又道,“再说,御医一看,人咬的——朕在自己宫里让人咬了,这算什么事?”   “可是您这伤……”徐幽心里也别扭。想劝着皇帝把伤看看,又怕话说重了、皇帝一气之下发落了苏妤。斟酌须臾,徐幽觉得还是想个折中的法子为妙,一揖道:“那臣去取药和白练来给陛下包上,若不然……早朝时让各位大人见了也不好。”   皇帝遂一点头:“也好。”.   四下安静,皇帝的视线再度凝在那伤口上。一个个小口子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圈,偏生是右手虎口的位置,取物执笔间轻轻一动就扯得一阵疼。虽是不重,但到底时时都在,每时每刻都会让他知道,这儿有个伤。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方才的苏妤。   那已不是她第一次在睡梦中被惊醒。几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都睡得不安稳。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恶梦惊醒。   他不愿让她再多想一次那些恶梦,所以从不曾多问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他也依稀觉出,她会那样的一惊一乍,全是拜他所赐。   大概他于她而言,就如同这道伤口,时时都疼着、时时都让她心惊。   贺兰子珩注目于手上的点点猩红,一夜都没有再睡。一点一点回忆着,自己到底都对她做过什么.   寝殿里的苏妤睡得沉沉,但沉睡的时间并不长。醒来时还不到寅时,身边空着,皇帝不在。   她便一直躺着,觉得头中一阵一阵嗡鸣,继而隐隐约约记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梦与醒时的记忆都愈发清明,清明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从小到大,她的梦总是应验的,只在前些日子有过些许差池。但这次的梦中,这样大的事,大概……是真的吧。   直至到了快上朝的时候,皇帝进来更衣,她在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白练的瞬间蓦地愣住。   不是梦……她当真伤到了他。   皇帝无意中向榻上瞟了一眼,见她睁着眼不禁有些意外,笑道:“怎么醒得这样早?”   但见她目不转睛的神色不大对,皇帝信步走了过去,左手抚上她的额头:“还不舒服?”   苏妤木然摇头,继而魂不守舍地侧过头去,看着他垂在下面的那只手。因被衣袖覆着,她什么都看不到,却仍很清楚是什么样子。   贺兰子珩只觉被她盯得躲不过,一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轻咳了一声,手捂了她的眼睛:“别看了。手没事,一点小伤……是徐幽非要给包上。”   旁边的徐幽一噎,腹诽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隐隐觉得手掌心里有些许湿意,拿开手,见苏妤眼角挂着泪,眸光却冷如冰刃。她静默地坐起身子,目光飘向徐幽。徐幽明白意思,挥手命旁人退下,只自己留在殿中候着。   苏妤颌首间浅有一笑:“多谢徐大人。”   皇帝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明其意。见她垂眸不言,摆了摆手,让徐幽也退下去。   苏妤不作声地起身离榻,短暂的一瞬踟蹰之后便跪了下去。皇帝一愕,未及伸手去扶,她便冷声开了口:“陛下,求您让臣妾死个痛快。”   “你说什么?”皇帝惊住。   苏妤抬了头,寒涔涔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感情可言:“陛下,您近来待臣妾好,还是为了除掉苏家……是不是?纵使臣妾打听不到朝中的事,父亲却能知道臣妾的事,您想让父亲放下戒备……是不是?”她一声冷笑,“那陛下还不如直接杀了臣妾、再杀了苏澈,必定能逼得父亲反目,反正……苏家上下最终也都是一死!”   皇帝听言惊愕不已。上一世,他确实诛了她苏家满门却不曾告诉她。难不成……她一直都有猜测,只是从不曾表露过?   那么在上一世时……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苏妤却不知皇帝的心思,只觉他神色震惊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像不只是被猜出了安排那么简单。   她从来不曾信过他,哪怕她享受着他这些日子的好也不曾信过他。今时今日这番话,在她的疑惑中生出过多遍,只是从未想过要说出。   但……昨晚那场梦……   两段不同的记忆合在一起,已发生的、还未发生过的,都太真切了,一切就如亲眼所见。她从前想过,父亲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争到底;有了上次催情药的事她也知道,父亲已完全是病急了乱投医。   所以总会败的。   她想竭力地去保苏家,却并没有保住的自信。是以那场梦里的一切,她无法不信那是真的。   那她……   她会再受尽宠爱之后再度被他狠狠摔下,就如两年前一样。其实在成婚前,她就隐约从梦里知道,她和她的夫君会有翻脸的一切,却在他对她好时毫无防备、一心一意地信了她。   如今,她不会再错一次了。   一颗心已经被伤过一次,语气再被伤一次,还不如早作了断。   “陛下为除苏家,逆着自己的心思待臣妾这样好,真是忍辱负重。”苏妤毫不掩饰语中轻蔑的讥讽,“其实陛下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呢?如今的苏家哪还值得陛下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为了免去骂名?陛下放心,不会的,史官们自会照着陛下的心思去写史书,陛下想把父亲说成是怎样的奸臣都遂陛下的意。”   诚然,她的父亲本也称不上是个忠臣。   贺兰子珩一语不发地听着她的讥嘲,心下明白她是有意要激怒他。可这样的话,到底是字字句句刺进心里。他以为这些日子下来,她对他的看法怎么说也该有所改观了,却是这样的结果。   深深的挫败感。贺兰子珩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语声有些无力的飘浮:“原来这些日子……你还是都以为朕在利用你?半分信任也不曾有过么?”   “陛下,臣妾何德何能,让陛下为臣妾委屈皇裔?”苏妤衔着几许轻笑对上他的眼睛,“又何德何能,让陛下一而再地忍下那许多大罪?”   催情药的事也好、昨晚她伤了他的事也罢,条条都够她一死。他不追究,让她在松了口气之余更加生疑了。   “苏澈他……”苏妤的笑容中增了些凄意,“陛下本就是真想拿他做人质吧?又何必跟臣妾说是为循臣妾的意思……”   如若不是这样,苏澈为何会在将来被腰斩于市?只能是……禁军都尉府寻了他的错处吧。   “不是!”皇帝终是有些急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若不愿……朕让他走便是。”   “陛下,苏澈才十五岁。”苏妤压抑地笑了出来,极尽痛苦道,“他能犯多大的错?您便是要罚……充军、流放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逼死他……”   她看到弟弟被腰斩于市的那一幕,四溅的鲜血始终映在她的眼前,让她忍不住这些话。皇帝讶异地看着她,她神情中的痛苦就好像苏澈已经被他处死了一样。   可苏澈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陛下……臣妾也是和您喝过合卺酒的人,您怎么能这样一次次地拿臣妾去算计……就因为臣妾姓苏,在陛下眼里就已经罪无可恕了,是不是?”她哑笑着望着他,语气平缓了许多。字字句句锥入他的心头,他却无话解释。   她说得对,上一世时,他那般的厌恶她,说到底不过因为她姓苏。他对苏家的厌恶让他全然忽略了她的处境,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朕当真没想动苏澈……”他艰难地扯动嘴角,“也没想除你苏家。”   那是他上辈子做过的事。这辈子,不敌他要弥补眼前之人重要。   苏妤冷笑不语,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是惊讶于他真是好耐性,自己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竟还忍得住。   伪君子,这三个字在苏妤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中满是厌恶与厌倦之色,黛眉轻挑地道了一句:“那便多谢陛下了。”   她半分也没信。   “阿妤!”皇帝一把拉了她起来,随即回身把她按在榻上坐下,一字一顿诚恳又无奈,“你听着……朕没想动你苏家、更没想利用你。你如是不信……朕向你保证,断不会要你苏家任何一个人的命。”   苏妤却淡泊而笑,睨着他说:“陛下以为臣妾是想求陛下饶了苏家么?并不是。臣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不是当年嫁入太子府时的那个苏妤了,不会再任由着陛下玩弄于股掌、然后再躲起来自己伤心了……与其那般,臣妾宁可现在求个速死。”   类似绝情的话,他曾无意中听到过。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言出来,且说得实在是比当初狠多了。   他一阵自嘲。相对于他的愧悔,她似乎总能说到做到——上一世她说定要活得比他长,她坐到了;后来,她说再也不会相信他半句话……   她也做到了。   相较于他的心焦无力,苏妤端得是神色平静,平静得让他愈加无措。与前些日子知她心中有怨的无所适从不同,此时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过了个除夕而已,她就会再度变得如此……让他觉得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这便是所谓“一报还一报”吧。上一世,她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这一世,他做什么在她眼里也都是错。   “阿妤。”皇帝笑得牵强,“今天是元日大朝会……朕晚不得。你在这等着,朕晚些回来跟你说,可好?”   苏妤轻笑不言,皇帝一喟,径自传了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似是无所谓地走出殿门,却是身上猛地一松,压音叫过徐幽,凛然道:“多安排些人盯着,切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她若想出去走走或是回绮黎宫倒是不必拦着,只是……”   徐幽沉然一揖:“臣明白。”   只是不能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元日大朝会,这是群臣朝贺的日子,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觐见。走在去辉晟殿的路上,贺兰子珩心里却难有半丝半缕的喜悦。未乘步辇,只想自己走走,在寒风中把这一晚突如其来的变化想得明白些。满心都是苏妤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他不知她突然翻脸的原因,却也清楚无论是何原因都是他自作自受。   “来人。”皇帝驻下足,复又思忖片刻,缓缓出言道,“请苏婕妤来。”   宦官一滞,不明其意却只好照做。深深一揖,折回成舒殿去了。   他不放心,苏妤把话说得那般决绝,颇有几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又好像是被梦惊了心绪不稳,总不能让她烦乱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心跳莫名的奇怪,好像一阵快一阵慢似的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有一瞬的惊意——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担心过什么,担心到怎么做都怕出错。上一世,他活了那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绪。这不是简单的怕她死,他甚至都多多少少感觉出是自己紧张得过了头,却又无力抑制这样的紧张。   即便是一门心思要补偿她,这般的紧张也还是来得太强烈、太乱人心智。   一声哑笑。他心道重生之后的日子真是有意思,他看不懂她的心思、她的变化也还罢了,毕竟从前他都不曾试着了解过她。可如今……他竟是连自己的情绪也觉得奇怪起来。   “陛下安。”一声沉静的道安声,贺兰子珩回过头,伸手向她,“跟朕去辉晟殿。”   苏妤身形一颤,即垂首道:“陛下见朝臣,臣妾……”   “朕没跟你商量。”皇帝眉头微挑,兀自握上她的手,不由分说地继续往辉晟殿去了。   ☆、34、朝会   苏妤被他的举动弄得发懵,心知以自己的身份去不得元日大朝会。却是懒得多言,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情绪。一直到了殿门口,皇帝才松开了她的手,淡然吩咐了宫人一句“服侍婕妤去偏殿歇着”就再无别的话了。   ……叫她来只是让她去侧殿待着?苏妤心中奇怪却未发问,一言不发地闷闷一福,随着宫人去了。   .   皇帝步入大殿,众臣道安之声震耳欲聋。苏妤在侧殿听着亦觉有所震撼,又按捺着好奇不往正殿去看。   天知道那天辉晟殿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境。   离侧殿较近的朝臣们隐约看到里面有个宫妃模样的女子,却到底官阶较低不敢多问;而在御阶之下敢于直谏的高官们却离侧殿很远,根本不知里面有后宫嫔妃。   是以朝贺如常进行着,但见皇帝忽地微抬了下颌,目光飘向远方,隐有笑意。   正禀事的大臣见他这般神情隐有一怔,又垂首继续禀着。   贺兰子珩瞧着远处安静出入于侧殿的两名宫娥:这是呈膳呢,看来她是没什么事。   .   侧殿里的苏妤全然回不过神来。让她来辉晟殿侧殿坐着也还罢了,这么如常到像在自己寝殿般一样就呈了早膳是怎么回事……   蹙眉叫住宫娥,冷声问她:“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那宫娥稳稳一福:“奴婢只是奉旨办事,不敢揣测圣意。”   一桌子佳肴摆在面前,苏妤却半口也吃不下去。倒不仅是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更是因昨晚折腾得太累,她只觉疲惫不已,全无胃口。   简单地喝了一小碗白粥就再也吃不下去,苏妤看了看外头的大朝会,觉得让宫人这么走来走去到底不合适,便暂未叫撤膳。   坐在席上静思早上的事,心中愈发的没底。照理她早上的那些话已足够过分了,虽则说前她并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因为她从前也没机会多说话,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皇帝的容忍未免也太多了些。   垂首琢磨着,依稀记起昨晚自己咬他的那一口,确实是在惊恐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咬得口中都有了血腥气。   这都能忍?   思量中,苏妤听到正殿中有一声微惊,有朝臣低沉问说:“陛下……您的手……?”   短短一怔,苏妤移步到了门边,小心地往里看去。   .   贺兰子珩刚执上奏章的手一顿,瞥了眼手上的白练,轻一笑说:“昨晚不小心伤了,楚大人不必在意。”   看出楚弼面色阴沉眼底有疑,皇帝心知他今日必定心情不悦。除夕夜,楚氏被降了位份又禁了足,做父亲的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却未主动去提,兀自看着楚弼呈上来的那道奏折。关于兵部在先前一年各项事务的禀奏罢了,他本也了解得差不多。何况……上辈子也看了一遍了。   草草读完,笑赞了一句不错。却见楚弼和窦宽互递了个眼色,谁也没说话地各自思索了一瞬,又互递了个眼色。   皇帝淡看着,微有一沉,道:“两位大人,有什么要说的,直言便是。”   窦宽一噎。他一早就听说了,除夕夜,皇帝也没宿在长秋宫。如若窦绾是皇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纠劾,可窦绾暂还不是。他不甘心归不甘心,这话说了便是自讨没趣。   想了一想,窦宽避开窦绾不提,只一揖禀道:“陛下,臣听闻陛下除夕召苏婕妤侍驾……”   他尽量斟酌着言辞,每一句话都琢磨得谨慎有加。皇帝却压根没给他多说的机会,微微一凛,冷道:“窦大人,朕后宫的事,不劳大人操心。”   端得是半点面子也不给。诚然,无后时,皇帝召哪个嫔妃不一样?朝臣也确不该多言什么,窦宽默了一默,沉稳续言道:“臣不敢妄议后宫中事,只是……苏氏原为陛下嫡妻,如今为妾便已形同废黜。佳节之时,陛下与一遭废之人……”   “窦大人。”皇帝语声一厉,“妻也好、妾也罢,那是朕后宫的人,不劳大人操心。”   窦宽只觉九阶之上有涔涔寒光投下,又听皇帝续言道:“再者,大人也知苏氏本是朕的嫡妻。先前的事大抵是冤枉了她,委屈了她两年有余,朕和她共度个除夕怎么了?”   “那……”窦宽想了一想,直言问道,“如若昔年之事当真有冤情,陛下可会立苏氏为后?”   元日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议论起后宫的事已是不妥,眼下竟有直接提到了立后,皇帝面色冷然,倒未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轻笑反问:“有何不可?”   “陛下不可……”窦宽蓦地跪倒,伏地一拜,禀报之声有些颤意,“臣不该干涉陛下家事,但……靳倾已然起兵,陛下如若立苏氏为后,岂不……”   “靳倾起兵?”愕然发问的却不是皇帝,而是一旁的大臣。殿中一阵骚动,贺兰子珩神色一凌,听窦宽继续道:“臣本想等年后再提此事……但陛下既已有立后之意,臣便不敢再做耽搁……天下皆知婕妤苏氏乃霍将军之外孙女,霍将军之夫人、苏氏之外祖母朵颀乃靳倾公主。两国交战,陛下岂能立敌国之后为皇后……若立她为后,恐天下不服、前线将士有怨。”   靳倾,已经数十年不曾与大燕动过兵了。大约就是从朵颀公主嫁给霍将军那时便和睦了,霍将军帮朵颀公主的父亲弭平了族内叛乱,从此再无战火。   如今……   倒是也没什么可着急的。兵来将挡,而立苏妤为后的事,他本也知急不得。   朝臣们神色各异,想知皇帝对战事再起的反应,皇帝却未说什么、甚至一时没做什么安排,战事与立后之事都就此搁下不提,继续说别的事情。   除却这个小插曲,元日大朝会进行得也算顺利。隆重庄重,颇显国威。   .   散了朝,苏妤在侧殿里看着皇帝从正门离去却不好跟上去,毕竟还有一殿的朝臣。   莫不是因起了烽烟心中烦乱故而忘了自己还在这里?   她心里有些打鼓,并不是不能自己回宫去,只是她一个嫔妃,让旁人看见从前朝而来总难免麻烦。   便安安静静地回殿等着,待得朝臣们皆散了、正殿中安静无声了,才向外张望了一番,悄悄踏出侧殿的殿门。   和皇帝撞了个照面。   苏妤抬头一望,福□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扶她,一壁往里走着一壁笑侃了一句,“干什么蹑手蹑脚的,跟做贼似的。”   “……”苏妤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脚下一顿也立即停了脚。皇帝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又转头看了看她:“没动么?”   “……”苏妤默了一默,低应道,“用了一些……”   再没别的话。   皇帝倒是没多说什么,命宫人撤了膳,与她一并坐下。闲闲问她:“方才窦宽的话,你听见了?”   苏妤一颌首:“是。”   皇帝觑了她一眼:“你怎么说?”   “臣妾觉得窦大人言之有理。”淡淡漠漠的口气。皇帝又觑了她一眼,一声轻笑:“别有意找不痛快,朕听得出来。”   “不是臣妾有意找不痛快。”苏妤微抬起头,眼底的意味倒是真真切切,“两国交兵,请陛下大局为重。”   “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皇帝一笑,听得宫人通禀,道了一声,“传吧。”   .   这已不是沈晔头一次在见皇帝时碰上这位苏婕妤在侧,神色不动地一揖:“陛下安。”   “坐吧。”皇帝应得随意,待得沈晔落了座后又道,“方才朝上,左相言及靳倾动兵之事……”   “陛下。”沈晔生硬一唤即噤了声,迅速地瞟了苏妤一眼却没有别的进言。其意不言而喻,后宫嫔妃在此,怎好说及朝政?   皇帝亦是瞟了苏妤一眼,却是笑道:“多少也和婕妤有点关系,就不必避着了。沈晔,朕要你即刻带人到边境暗查此事。”   沈晔一怔:“陛下何意?”   皇帝面色沉沉的,思量着如何解释。俄而道:“去便是了。驻边将领及军营一个也不可放过;近来两方的军队调动亦要着意查明。还有……”皇帝忖度了一瞬,缓缓道,“军中所有和窦家、楚家有关之人——亲缘也好、交往密切也罢,挨个查清楚给朕禀来。”   牵涉甚广却并不难。皇帝在各处散下的眼线本就不少,其中许多本就是他禁军都尉府的人,要查与大世家有关之人绝非难事。然则这番布置仍是让沈晔出了一身冷汗,只觉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皇帝犯不着在即将交战之际如此大动干戈。迟疑片刻,沈晔终是拱手道:“陛下,臣斗胆……”   “什么也别问。”皇帝截断他的话,寒意森森,“去查就是。朕还可以告诉你,你必定能查到些事情。另外……”皇帝说着笑睇苏妤,“带苏澈同去,让他做些事,禁军都尉府不养闲人。”   是想向她证明苏澈并不只是人质么?苏妤心下微颤,欠身未言,亦对皇帝的其他布置疑惑不明。   沈晔领命告退,贺兰子珩克制不住地冷笑。靳倾动兵……他在位的期间,靳倾确是对大燕动过兵。   但,并不是建阳三年。   作者有话要说:喻晓悠扔了一个地雷   ☆、35章 布置   看出皇帝眸中的狠戾,苏妤只作未见,素手执了茶盏又执了茶壶,自顾自地倒了杯水抿着,却全然没有给皇帝也倒一杯的意思。   皇帝瞥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也兀自倒了一杯,一边饮着一边道:“昨晚的事,你不肯提朕就不多问。但你总得告诉朕,朕又做错什么了,惹得你这么不高兴?”   苏妤放下茶盏,沉默须臾,一哂间夹杂叹息:“没什么。不过是臣妾无福,担不起陛下厚爱。六宫佳丽这么多,比臣妾聪明的、漂亮的都多得是,陛下也不必对臣妾上心了。”   她只觉得,皇帝去宠谁都好,只是别来招惹她。反正她的父亲和弟弟最后都会是一死、她左不过也是一死,那就死个痛快好了,习惯于被他捧在手心里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皇帝静静看着她,四下也都寂静着。苏妤犹自毫无所谓地品着茶,静等着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皇帝才有一声轻笑,说出的却是:“你便是杀人,也得让人死个明白。”   苏妤微愕,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双眼中虽有无奈,看着她却仍是笑意满满。   当真能不怪罪么?   苏妤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说……”皇帝犹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让朕死个明白。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气,总得给朕个原因。”   并不是过分的要求,苏妤却无话可说。或者说她其实还说不上是生他的气,只是想避开日后的伤心罢了。但总不能告诉他,她一直会做关于今后的梦、并且还准得可以……   沉吟片刻,苏妤抿了抿唇,缓缓言道:“没什么原因,陛下就当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抬了抬眉,“不知趣到陛下做什么臣妾也觉得是陛下的算计,臣妾根本不肯信陛下。”   语中带了些凛冽的讥意,这不是她要他“就当是”,而是彻头彻尾的实情。如今他做的任何事,在她看来就是一场场算计。无论他待她多好,最后的结局都是改不了的。   贺兰子珩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苏妤静默少顷,复又轻言道,“那……臣妾给陛下个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着她的平静,贺兰子珩忽地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出怎样的理由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说。”   “因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信任。”苏妤压制着心底不断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句话比先前那许多故意激怒他的话加起来都大不敬。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当今天子,而她……在说他不值得信任。   贺兰子珩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间隔着白练触痛了伤口,强笑着问她:“为何?”   “陛下还问臣妾为何?”苏妤的轻笑中全是轻蔑,“前两年,臣妾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侮辱,陛下以为是说忘就能忘的么?当年臣妾信极了陛下,是陛下让臣妾失望极了。”   苏妤的笑意始终未减分毫。贺兰子珩听得说不出话,虽则从前也知苏妤心中有怨、亦曾无意中听到过苏妤对他的不信任,但这委实是苏妤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这样凛冽的恨意。   尽管莫名其妙翻脸的是她,到底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顷,贺兰子珩轻轻“哦”了一声,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转了性子……都是假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应该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扬的语调中似乎仍却有疑问,苏妤冷笑点头:“是,那会儿是臣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借着陛下的宠爱一雪前耻罢了。章悦夫人也好、佳瑜夫人也罢,臣妾恨得很。”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还有陛下您。”   继而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凝滞。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她在找死——若是上一世,敢说出这样的话她确是要有麻烦;在这一世,旁人若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必就没有麻烦。   可偏偏是她坐在这一世的他面前,让他半点火也生不出。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开口道。   苏妤一怔,一时只道自己听错了。皇帝却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声音有力了些地又问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飘离之时,他曾惊讶于苏妤的伤心。于情于理,整个后宫最不该伤心的就是她。一个待她一点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对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时她在贵嫔的位子上,在他死后她照样要被尊为太妃。   那于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伤心成那般,甚至随着他去了。   贺兰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却也知道,那份感情总不能是在他死后才突然有的,只能是从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视着她,带着几分思量再度问出这句话,又续了一句,“你会伤心么?”   “我……”苏妤惊住。惊异于皇帝如此的发问,亦有些惊异于自己心中一时对此竟没有答案。   “假若会的话……你现在可否不避着朕?”又是询问的口气,皇帝说着也是无奈,哑一笑道,“朕当真只是……想对你好罢了。”   所以不要避着,他并不知自己这一世能活多久、会不会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弥补。   苏妤一时神色难辨。近来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觉,比如……她性子好的时候,皇帝会比她性子更好;现在更是……她反应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个皇帝好端端地会问嫔妃如若自己死了怎么办?他明明刚即位不久……   .   是以辉晟殿里的交谈说不上不欢而散也实在谈不上愉快,苏妤闷闷地回到自己宫中,过了半个时辰折枝才回来,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这是又怎么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说了……说娘娘您……”   她犹疑不定地望着苏妤,苏妤微凛笑道:“跟你说了?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大约是……想让奴婢劝劝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样子……当真是忧心得很。”   苏妤不语,俄而一叹:“随意吧,你也别劝。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动那争宠的心思——如今我动了心思,父亲也动了心思;可我输得起,苏家输不起。”   回绝得干干脆脆,折枝只好应了声“诺”,躬身退下。   .   元月末,家人子采择日渐临近。大燕朝采选三年一次,这次是建阳年间的头一次,也就是贺兰子珩头一回选妃。   名册与画像呈进成舒殿的时候,皇帝正闷头看着禁军都尉府的密报,徐幽连禀了两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册呈过来”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搁着吧”。   眼见皇帝暂且没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挥手命尚仪局的人退下。皇帝犹自看着那密报思忖着,须臾,提笔圈了几个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调回锦都”。搁下笔,皇帝把那密报交还给来呈折子那人,无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苏澈?倒没注意你在。”   苏澈一阵腹诽,从入殿时就觉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着那密报,神情也逐渐严肃起来,他便也未说什么。   合着自己在旁候了这么半天,皇帝刚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   苏澈肃然一揖:“是。”便准备行礼退下,皇帝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徐幽说了什么,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册子及成箱的画卷蹙了眉头:“那是什么?”   “是今届家人子的名册和画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却仍没有看那些东西的意思,随口便道了一声:“去礼部回个话,不选了。”   ……啊?   满殿的宫人生生一惊,连走到殿门口差一步就出了门的苏澈都愣住。徐幽滞了一滞:“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敌当前,哪有心思选妃。”   这借口找的……   徐幽简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谁也知道靳倾此番动兵虽是战事难免,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大约费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弭平战乱。   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静地禀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战胜,您也还得选……您是不是为了……”目光扫到不远处的苏澈时,徐幽话语顿住,压了压音只道,“为了那位……”   听上去荒谬,一时却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见皇帝一喟,不语。   .   苏澈回过神,继续提步向外走去。徐幽这才劝道:“陛下,您就算心里装着婕妤娘娘,这规矩也破不得。往后不选也就罢了,头一次就不选,您这不是等着朝臣纠劾么……再者……”徐幽语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后宫里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谁,嫔妃少,您顾着那两家的面子就总也少不得去看看两位夫人;嫔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徐幽是苦心劝他,也明白说不选就不选了委实不合适——若是过了这次,下次总还有个“后宫充盈”的说头,如今却连这四个字也说不通。   近来他待苏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说是他确是为了她不想选妃——即便不是,也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栽赃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么议论来。   顾及朝堂也好、顾及苏家也罢,哪怕只是顾及苏妤,现在也不能冒出半点“专宠”的苗头。   历朝历代,热衷于“清君侧”的忠臣总是不少的。   细细思量着,皇帝忽有一笑,闲闲说道:“选便选吧,交给娴妃去办,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扫了那些个名册一眼,续道,“佳瑜夫人前阵子操办新年宫宴劳累得很,让她好生歇着;章悦夫人……”皇帝轻笑,“让她操办阿妤的册封礼去。”   他就不信安排陆润仪到绮黎宫的本意叶景秋不知情。既然她觉得陆润仪出了什么事苏妤头一个脱不了罪,那苏妤的册封礼有什么不妥,自也是她叶景秋的错处。   叶景秋不傻,自会明白皇帝的意思。   徐幽会意一揖应下,皇帝想了想又道:“去叫苏澈回来,朕有话问他。”   ☆、36、名单   皇帝的旨意让娴妃阮月梨很有些忐忑,掌理采择家人子的事?不让两位夫人插手?   倒不是有多难办,只是这样大的事出不得疏漏,她又委实没有经验。   思来想去,娴妃长叹一声,摆驾绮黎宫.   苏妤正细细调制着一盒子唇脂,玫瑰花粉磨得细细的,混合在融开的蜜蜡之中,加以各样花汁,弄得整个德容殿都香气萦绕。郭合禀说“娴妃娘娘驾到”时,苏妤只淡应了一声,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打算见礼。   阮月梨倒是也不在意,进了殿就在她漆案对面的席上落了座,端看着摆弄着各样物件的苏妤半晌,一叹笑道:“姐姐真是好雅兴,采择家人子的事近在眼前,六宫都盯着,偏姐姐还能静下心来做这个。”   “有什么静不下心的。”苏妤眼也没抬一下,指尖碰了碰盒中软膏试着硬度,又拿起了那花汁,笑说,“不是交给了娴妃娘娘您操办么,臣妾在不在意有什么用?再说,就算是交给叶景秋,她挑了谁臣妾也说不得什么不是?”   阮月梨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弄得没话,滞了半天,绕过漆案坐到她身边:“姐姐……”   “还别叫姐姐。”苏妤止了她的话,“从前那两年怎样还怎样,陛下是对我好了那么几天,也说明不了什么。”   一时宠她,本就不意味着她能再坐到那主母的位子上去,当得起一众妾室一声“姐姐”;何况……前些日子还出了那般的事。   苏妤淡淡一笑:“你也知道陛下这些天也没来过了。”   “有所耳闻!”阮月梨一咬牙,随即便皱了眉头,颇是没好气道,“听折枝说了。你说你跟陛下闹什么脾气?你也清楚,六宫嫔妃过得好不好,全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闹脾气?”苏妤轻一笑,“你当我苏妤是那么分不清好赖的人么?失宠了两年,我比谁都清楚失宠的苦……你看这颜色行么?”   “淡了点。”阮月梨觑了眼她递到面前的唇脂,很认真地给了个答案又道,“你知道失宠的苦你还耍性子?”   “不是我耍性子。”苏妤长缓了口气,缓出心中无奈,“你也知道,我总能梦到些东西,应验的居多。”苏妤哑声一笑,“连被废这事都应验了。”   “嗯……”阮月梨一颌首,问她,“所以呢?”   苏妤含笑反问她:“那你猜前两天我梦到什么了?”   “……”阮月梨黛眉轻挑,“梦到你又失宠了?”   那照这么说倒也算又应验了一回。   “什么啊……”苏妤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往那唇脂里添了花粉,“我梦到……苏家倒了,彻底倒了。父亲自尽、苏澈腰斩,全家都被抄了。”她说着一笑,“你说这回……我避得过么?”   阮月梨和苏妤自j□j好,知道她那一场场梦是怎么回事。记得从前她还嘲笑苏妤疑神疑鬼,后来实在被那一次次应验惊得够呛。   避得过么?她哪有信心跟苏妤说“避得过”。   见她不言,苏妤又笑道:“所以啊……我干什么傻乎乎地再由着他宠一次、再让自己心死一次?我就这么贱?”   都是大燕排得上号的贵女,这样的字眼多少难以说出口的,更何况是说自己。苏妤说这话时却有几分切齿,不是反问,她是委实想骂自己一顿。   那日皇帝问她,若是他死了,她会否伤心。她一时并无答案,回到自己宫中后却忍不住细想起此问——倒仍是没有明确答案,却满心都是他待她的好。有最近的,也有两年前的。   苏妤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明明是待她不好的年月加起来更多些。   “姐姐你心里头明明放不下陛下。”阮月梨喃喃道,“从前那两年也未见得就绝情了,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说翻脸就翻脸,就为了一场梦?”   语出即噤声,阮月梨也清楚,苏妤“一场梦”从来并不只是“一场梦”。   “别替我瞎操心了,采选的事怎么了?”苏妤笑睇着她,“且看看有没有臣妾能为娴妃娘娘分忧的地方?”   听苏妤变了口气,阮月梨也拿腔拿调起来。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搁到桌上:“那就有劳婕妤帮本宫看看这事怎么办。”   苏妤抿笑应了句“诺”,拿起那张纸来看。上面除却若干个名字以外再无其他。其中有几个是她认识的,按着年龄来算……   苏妤眉头微蹙:“今届家人子?”   “可不?”阮月梨道,“见都没见,陛下先把这个给我了,说这上面的一个都不许选进来,你说这什么意思?”   “大抵是看了画像不满意呗。”苏妤思索着无所谓道,“殿选本也麻烦得很,他能替你先摘出去一部分人不是很好?”   “才不是呢。”阮月梨嗔了她一眼,“这单子是苏公子写的。”   苏妤一愣:“苏澈?”   “是。”阮月梨颌首,“陛下传我去的时候,苏公子还在成舒殿呢。”   怎么回事?苏妤觉得奇怪,先前听皇帝说差他和沈晔一起去办事,倒没什么不妥。如今如是来回禀什么也没什么稀奇,但怎么会让他写个家人子的单子给娴妃?   但见阮月梨也是满脸疑惑,心知问她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心中矛盾一番,到底是不敢扔下弟弟的安危不管,一叹道:“我见陛下去。”   阮月梨笑逐颜开:“多谢。”   苏妤禁不住地瞪她——怎么看都像是帮陛下设了圈套请她进去.   至了成舒殿,宫人连通禀也没通报句请她进去。苏妤踏入殿门,听得侧殿的笑谈,止步偏头一看……   皇帝在和苏澈把酒言欢。   心中暗惊,苏妤沉着脸迈过侧殿的门槛,俯身一拜:“陛下大安。”   笑声倏然止住。   “免礼吧。”皇帝语气沉沉,听上去并不想见到她。苏妤站起身,说话有些犹豫:“臣妾……”   其实那些话问皇帝也行、问弟弟也行,只是两日同时在这,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婕妤等等。”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的话,遂将另一只手伸向苏澈,“苏公子,先把账算了?”   ……什么?   苏妤目瞪口呆地看着弟弟不情不愿地从怀中取了银票出来,搁到皇帝手上。皇帝竟然还很认真地数了数,继而满意地朝二人一笑:“朕还有事,你们聊。”   他就这么走了…….   苏妤在原地愣了又愣,直到苏澈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长姐?”   “坐下!”苏妤打开他的手,狠狠喝道。苏澈不敢吱声地坐了回去,苏妤气势汹汹地在他面前也坐下,“说!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苏澈有些尴尬道,“我就是……跟陛下打了个赌。他跟我说长姐生气了,但是方才娴妃去见了长姐,长姐必定会来见他;我说不可能,长姐认准的事改不了,谁去劝也没用……”   苏妤听得吃惊,又怒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这个月俸禄就没了啊。”苏澈垂头丧气,苏妤听得满色发白,又道:“不跟你说这个!我是问你,你给娴妃娘娘写的那张单子怎么回事?”   “那个啊……”苏澈朝外指了指,“那个是陛下让我写的……”   “他让你写你就写?”苏妤气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想又噤了声,那位是皇帝,发了话谁敢不听?   默了一默,苏妤改口问他:“陛下让你写什么了?”   “……陛下让我照着锦都的家人子名册把从前和长姐关系不好的都挑出来。”苏澈说着抬眼觑了觑长姐的神色,“你说我敢抗旨么……”   苏妤回思一番,皱了眉头:“所以你就乱写?”   “我没有啊……”苏澈惊讶不已地望着她,“这是成舒殿……长姐别乱说……”   “还没有?那单子上泰半的贵女我听都没听说过。”苏妤瞪着他。   “那……”苏澈哑哑道,“那是陛下加上的……”   苏妤听得惊意更甚:“为何?”   “……我怎么知道。”苏澈道。想了一想,给出的答案和娴妃一样,“许是看了画像觉得不满意,便让娴妃娘娘先给挡下?”   在正殿静听着的皇帝闻言一笑,满意地翻着手里的折子不说话。为什么加上那些名字,苏澈不懂、苏妤不理解,连御前的宫人也觉得奇怪,他心中清楚又没办法说。   上一世时在建阳三年入宫的家人子,懒得搭理苏妤这个长久无宠的昔日主母的居多,但也有好事的、或是急于巴结叶景秋和窦绾的去找过她的茬。   那时他只冷眼看着,不闻不问。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来,他懒得对她的事多费口舌。   这一世么……   自是要把这帮人阻在宫外。保险起见,顺便问了苏澈从前在锦都有哪些贵女和苏妤交恶。   家人子可以选,但就算要选,也得尽量不给苏妤添堵。苏澈的名单、他的名单,再加上娴妃掌理着这事,泰半的“堵”便算是清了.   余光瞥见二人从侧殿退出来,苏澈上前一揖,道了句“臣告退”,皇帝眼也不抬算是允了。苏妤迟疑一番,终是按着规矩上前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却陡然抬了眼,板着脸就回了一句:“不准。”   ☆、37、充仪   苏妤闻言银牙一咬,静立在殿中不动,不知皇帝要说什么。皇帝的视线定在她面上,二人都是半点笑容也没有。须臾,皇帝道:“苏澈在禁军都尉府做得不错。”   “谢陛下。”苏妤垂首一福身,皇帝又道:“过来坐。”   僵持了也有二十几日了——且在苏妤眼里并不是“僵持”,她委实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避开他。可到底是没有拒绝的理由,苏妤悄然无声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隔了半步远的距离,一动不动。   皇帝觑了她一眼,也不开口,继续看手里的折子。   好像没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苏妤抬了抬眼:“陛下……有何事?”   “没事。”皇帝随口答道,又反问她,“你回宫有事?”   “……”苏妤哑音。   又坐了一会儿,皇帝把折子搁下起了身,把手伸向她,笑说:“出去走走。”   倒是没走太远。成舒殿后有一处凉亭,二人便在凉亭里歇下了。元月末犹有些寒意,这日又是阴天,更显得冷飕飕的。宫人奉了温酒来,皇帝信手倒了一杯递给苏妤,苏妤将酒捧在手里取暖却不喝,皇帝抿酒睨了她一眼,笑侃道:“怕朕给你下药么?”   “……”苏妤这才红着脸饮了口酒。皇帝又说:“近几日如是章悦夫人传你去,你便去吧。不必担心什么,是朕把你册封礼的事交给她操办了,不会出什么岔子。”   “诺。”苏妤应了一声。分明地觉出近来的许许多多事情,皇帝都会先跟她打个招呼。不论她对他有怎样的抵触,提前知情了之后到底是安心了不少。   “还有……这次采选完了,你是想接着自己住、还是宫里添几个人陪你?”皇帝询问道。   苏妤心知自己到底还是一宫主位,总独居着不管事也不合规矩。默了一默,抿笑道:“听陛下的。”   .   元月廿四,苏妤受封正三品充仪。在太庙行罢册封礼后,又回到绮黎宫接受一众比自己位低的嫔妃的拜见——其中包括与她同品却位子靠后的充华楚氏。   这几位宫嫔,多是元年受诏入宫的世家女子,唯楚氏和一贵姬丁氏是从太子府随进宫的。   但谁也不曾想过,自己竟还会有再度向苏妤见礼的一天。   苏妤淡看着,这一幕于她而言亦是似曾相识。嫁入太子府的第二天一早,一众媵妾也是这般向她见礼。   只不过那时,为首之人是叶景秋。   叶景秋……苏妤禁不住地轻笑,前几日,叶景秋因为册礼的事时时要找她打个商量,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景秋笑靥之下的不甘,心中难免有几分快意。   .   若说当日皇帝下旨要为苏妤晋位之时引起了一番小小的动荡和议论,如今册礼行罢,这番议论便顺理成章地扩大了。   起因还是那封号:云敏。   关于是否取自“云清”和“敏宸”,因闵氏与晏氏均是长辈,后宫不敢揣测太多,最多不过私下说上一说;然则另一番“闲话”却被摆到了台面上——兴许在皇帝心里,窦绾这个本该为后的佳瑜夫人是不敌发妻苏妤来得重的。   这猜测也算不得无风起浪。谁都还记得,当日皇帝虽是仍与窦绾行了昏礼,但……合卺礼未成。   细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位云敏充仪。是她突然病了,皇帝才离开了辉晟殿。如今又为她加了起码是从一品妃位才能有的双字封号,皇帝的意思让众人愈发看不透。   不过……反正后位也已空悬了两年有余,起先都道叶景秋会是皇后、后来出了个窦绾。帝王的心意本就揣测不得,突然而然地想把苏妤扶上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怪事了。   .   苏妤过得顺,自是免不了有人心中不顺。阖宫都看得出来,苏妤在场的情况下,面有不屑或是不服的大有人在。两位夫人能不见她就不见她、楚充华还禁着足,除却在她晋封当日拜见了一次就再未见过她。唯一一个还敢不恭不敬的,大约就是有着身孕的陆润仪了。   其实陆润仪也非没在苏妤身上吃过亏,她有孕而不得晋位、迁居霁颜宫,多多少少都和苏妤有关系。不过到底是有着身孕的人,凭着这孩子,谁也动她不得,目中无人也在所难免。   到绮黎宫道贺时亦是语中带刺,又话里话外和楚充华套着近乎。苏妤淡淡听着,待她不冷不热的一番话说完,才命了宫人去取东西。   折枝亲自取了个锦盒来搁到苏妤手边的小桌上,苏妤信手打开,取了里面坠子出来。是枚玉佛,雕琢得精致,小小的却很是莹润。苏妤衔笑向陆润仪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玉佛,给润仪娘子图个吉利。”   不咸不淡的口气,寓意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在场几人一看便明白了,那玉佛上的红绳极短,根本不像是给大人戴的,只能是给小孩子。   换言之,苏妤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陆润仪,她希望陆润仪腹中怀的是个帝姬。   谁不知嫔妃多想有个皇子傍身?苏妤刺激,不是明明白白地跟陆润仪翻脸也差不多了。   苏妤把那玉佛搁回盒中,折枝一福,将那玉佛呈到陆润仪面前,道了声:“润仪娘子。”   便是等着陆润仪收下了。   陆氏只觉那玉佛的光泽刺眼极了,佛像上微微的笑意都像是对她的讥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盯了半晌,蓦地一伸手连同盒子一并抄起来。   “有本事你砸。”苏妤生硬的语声让陆润仪一僵,四下也静了。   尚未采选,宫中嫔妃就这么多。如今来给苏妤道贺的是这些、当日去贺陆润仪的也是这些。   都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   微有一顿,苏妤笑睇着她面上生了冷意:“反正,润仪娘子你也不是头一回砸本宫赐的东西了。”   是“赐”不是“送”。陆润仪最好还记得她的位份,在座的一众宫嫔亦是。   滞了一滞,陆润仪几乎觉得手里那盒子烫手。拿着也不是、搁下也不是,旁边坐着的一众嫔妃又明显等着下文,目光全落在她身上。   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苏妤执起茶盏,闲闲地啜了一口,又道:“润仪娘子怎么就这么不识货呢?上次那镯子就是稀世珍宝,娘子说砸便砸了;如今这个,玉质比那镯子还要好些,娘子还要砸?传说妺喜爱撕帛之声,娘子竟独爱摔玉之响么?”苏妤说着,目光在她面上一划,“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般的美貌。”   这话说得简直恶毒。目下的陆氏何止是没有祸国妖妃的美貌,因有着身孕,从身材到容颜都走了形。   偏性子还半点长进都没有。   被苏妤气得语结,陆氏切齿半晌,狠然将手中之物掷在桌上,说话比苏妤还不留情面:“到底是失宠了两年的人!得了块破玉就美得跟什么一样!谁稀罕!”   苏妤等的就是她的不敬。   陆氏在苏妤笑吟吟的视线中简直窒了息,不明白为什么苏妤眼中竟有满意之意。静了一阵子,苏妤思量着缓缓道:“折枝,去宫正司问一声,就说陆润仪对上不敬,但她有着身孕本宫罚不得她,若是拿她霁颜宫的宫人问罪,合不合规矩?”   全殿死寂。只余折枝脚步窸窣,很快消失不见。   不是没人想到苏妤晋位之后会想立威,却没想到她敢拿这唯一有孕的人立威。苏妤虽不是霁颜宫的主位,位份却比陆润仪高了许多。要罚她的宫人还想着问宫正司一声,实在说得上是“善解人意”。   别管这“善解人意”有几分真,目下众人是谁也不好开口拦着了,只等着宫正司回话。   片刻工夫,折枝便回了绮黎宫,向苏妤端然一拜,回道:“奴婢问了宫正女官,女官说合情合理。”   “哦,那很好。”苏妤笑看向陆润仪,陆润仪面容发僵:“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苏妤回以一笑,“吩咐下去,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顿了顿又说,“带宫正司行刑去。霁颜宫本宫也住过两年,好好的宫室为这不识抬举的弄脏了怪不值当。”   她的笑容始终未变,视线亦不离陆润仪分毫。轻轻曼曼地吩咐完了,遂显了些乏意:“娘子是回宫等着呢……还是在本宫的绮黎宫等着?若是在绮黎宫等着,本宫即刻叫医女来服侍娘子,免得出了什么岔子说不清楚。”   半点余地也不留。   二人一时僵持了,苏妤咄咄相逼、陆润仪阵脚大乱。过了许久,才有宫嫔犹豫着怯怯地开了口:“充仪娘娘……润仪娘子毕竟有着身孕……娘娘罚了她阖宫的宫人,娘子回去后无人服侍……皇裔……”   苏妤偏头望过去,恍悟般地朝那人一笑:“多谢才人娘子提醒。”继而便是久久的沉吟,好像是要认真地想个法子。默了一会儿,苏妤旋是一笑,“怎么忘了?润仪娘子在迁去霁颜宫前,是楚充华照顾着。反正楚充华宫里也没旁人有孕,自是还得以润仪娘子的胎为重。何况……充华降了位份之后,宫人还没减呢,韵宜宫里人手大概充裕得很。不如本宫向娴妃娘娘请个旨,让充华差些人去服侍娘子,不就两不耽误了?”   陆润仪听得冷气一抽。苏妤如此安排,她自是难免心虚的——当日她要设计搬去绮黎宫,便是拿准了如若皇裔有了差池,皇帝必定饶不了苏妤。如今却眼见着苏妤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若是楚充华差了人来、她的孩子有了什么闪失……不就是拖了楚充华下水?   苏妤笑睇着她,心知她必难接受,且多少要以为自己在楚充华身边安插了人手才有此举,为的是既能害她的孩子又能栽赃给楚充华。   实非她有意要刁难陆润仪,然则既要立威,总是不安分的人更容易拿捏一些。   “苏氏……你欺人太甚!”陆润仪终是忍无可忍,再度抄起那盛着玉佛的盒子狠掷于地。   她身旁的嫔妃想拦却未能拦住。一阵脆响,苏妤平静地看着那迸了一地的碎玉,眉心微有一蹙。   ☆、38、各路   陆润仪再度摔了苏妤送的东西,苏妤冷声一笑,吩咐先前的霁颜宫阖宫杖责二十再加二十,接着直接下了逐客令。   在场嫔妃那么多,此事自然而然地传开了。先是有人禀到了章悦夫人和佳瑜夫人宫里,两位夫人的回话如出一辙,均是坐视不理。   之后便禀到了娴妃处。阮月梨急急地去找苏妤,眉头紧蹙地问她:“你当真是不怕死!她到底有着身孕,若是气急了,那孩子当真有个什么闪失……”   “她胎像稳得很。”苏妤悠悠道,“敢动旁人不敢动的人才好立这威不是?再者,若她那孩子真没了,陛下赐我三尺白绫倒也痛快。”   立威和寻死,这两个想法可说是截然相反。阮月梨愣了一愣:“你到底怎么想的?”   “要么活得舒心,要么死得痛快。很难懂么?”苏妤悠哉哉的样子和阮月梨的焦灼对比鲜明,莞尔一笑,继续解释道,“反正最终结果我也知道了,横竖都是一死,干什么那么委屈自己?向头两年那样事事当心着?我累!”   心真宽……   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梦见了棺材迟早要在眼前于是索性笑个痛快。   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却是劝无可劝。苏妤的梦太准,她如此是“破罐破摔”也好,是想断气前再活个痛快也罢,都在情理之中。   突然觉得苏妤现在的话简直可称为“遗言”,阮月梨只觉尽量替她完成心愿才好。自是循着苏妤的心思,从楚充华宫里指了若干宫人到霁颜宫去,完事后才差人回了两位夫人,二人也都未说什么.   娴妃差去蕙息宫向章悦夫人禀事的宫人告退后不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落地禀到了成舒殿去。   皇帝听着宦官的禀报,一句岔也没打。直待说完,他才抬了抬眼,问了句:“又摔了?”   ……什么又摔了?   那宦官想了一想,揖道:“是。听说那玉佛摔得粉碎的……”   皇帝嗤声一笑:“摆驾绮黎宫。”.   同样好奇着事态发展的苏妤听到那一声“陛下驾到”时心里有了七八分的猜测,行至殿门口与迎驾,便觉出皇帝入殿时衣袍夹风——或者说是带着怒气。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苏妤沉容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在她面前停了脚步,面色沉的让殿中候着的一众宫人都屏了息。其实早在苏妤发落了陆润仪身边的人时,众人便觉得苏妤胆大得过了头,竟直接拿有孕宫嫔开刀。   诚然,他们自不知道苏妤本就同时存着两种想法,且“死得痛快”还比“活得舒心”的想法来得更强烈些.   他不开口,苏妤也不吭声。贺兰子珩淡看着面前跪得规规矩矩、纹丝不动的苏妤,不知从何处觉出了两分清晰的赌气意味。   他也很想和她赌气,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荡然无存。若论“僵持”的本事,他委实敌不过苏妤。   无声一喟,还是皇帝先开了口,冷冷笑道:“刚封了充仪胆子就大了?你明知陆润仪有着身孕。”   “是,所以臣妾才不曾罚她。”淡淡漠漠的回话。皇帝又一声笑:“那你还有意和她争?若她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那臣妾给那孩子殉葬就是了。”这毫无所谓的口气,清清淡淡却又有着几分她在他面前常有的生硬。   贺兰子珩心觉自己这阵子简直不该由着她赌气。   “还讥刺陆润仪爱听玉碎之声,朕看倒更像是你爱听才总激得她去摔。”   皇帝的声音沉缓却平静,喜怒难辨。苏妤默了一默,叩首道:“陛下说是就是吧。”   “……”皇帝几乎在她面前僵了。终于绷不住,一把扯了她起来,哭笑不得地问她,“你就非得和朕这么顶着?”   苏妤的神色间似乎有一瞬的黯淡,贺兰子珩听到她喃喃说:“不管臣妾顶不顶……陛下要问罪都还是要问的。”   他倏然无言以对。   是,他从前对她如何,根本和她的态度没什么关系。她顶撞也好、服软也罢,他终究没多听过半句。   执着她的手很是琢磨了一会儿如何打破这沉寂,他淡淡道:“不是来问罪的。刚才那些话……”皇帝干咳了一声,“逗你的,别当真。”   苏妤点点头。   “这些事是章悦夫人差人禀给朕的。”他自顾自地解释着,明知她一句也没问。顿了一顿又道,“朕想说……如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   苏妤羽睫微抬,静等后话。   皇帝问她:“你能不能自己差人来禀给朕?”   苏妤的担心又一次多余了,皇帝半点责备也没有。笑谈几句就施施然坐下,怡然自得的样子。   苏妤也随着他坐下,抬眼瞧见折枝满脸担忧。她知折枝安排了人下去,不住地打听霁颜宫的事,生怕陆润仪有个什么闪失。   她却是不担心的,因为她依稀看见陆润仪平平安安地生了一个孩子,继而画面一转,又看到她身着妃位朝服受封。   可见是不可能小产.   长秋宫,除却一正在禀事的宦官,旁边的一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坐于下首之人听罢后,胸口几经起伏才平复下来,犹有几分不信任地问他:“陛下当真半点责怪也没有?”   “是……”那宦官一揖,“除却几句有意地假责,就没再怪云敏充仪什么……”   猛地一击桌案,却在瞥到旁边那人的轻笑时压住了怒火。   佳瑜夫人笑看着章悦夫人的怒不可遏,徐徐道:“我们都轻敌了,是不是?”   章悦夫人银牙紧咬,思来想去还是不肯承认,只狠然道:“不可能的……当年陛下肯为了皇裔废了她,怎么可能容她再伤皇裔一次……”   “那就只能是因为她还没真伤着皇裔了。”佳瑜夫人笑意不减地思量说,“不过这事倒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有怎样的通天本事,从前陛下厌恶她那般,如今竟还能复宠至此,啧啧……”佳瑜夫人摇了摇头,“也是陆氏忒蠢,眼瞧着势头不对还硬要寻晦气,活该连陛下也不拿她当回事。”   章悦夫人重重舒下一口气,只觉自己丢人丢到了长秋宫。   “行了,你也别气。”佳瑜夫人笑睨着她,“后位之争,到底只能是你我一争,轮不到她。”   看着佳瑜夫人的自信满满,章悦夫人很是受挫。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近来虽是仍常到她的蕙息宫去,却是和衣而眠很久了。她一直安慰着自己,如若她是这般的境遇,窦绾必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看窦绾这般的神色……难道不是?   按捺着心中纷杂,叶景秋衔笑抿了口茶,目光微凝:“是,只能是你我一争。”   但在此争前,能除掉的绊脚石还是除了为好.   陆润仪被这一出弄得寝食难安。   没想到苏妤当真敢动她,罚了她阖宫的宫人不说,为了她能“好好安胎”,索性跟大监打了个招呼不让那些宫人回来了。   于情于理,大监也没理由不答应。   是以霁颜宫中竟无一相熟之人,好在楚充华那边调来的人做事也细,也不敢轻视她这胎,一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陆氏却是连安胎药也喝不下去。只觉这日日都要喝的安胎药比往日苦多了,苦到难以下咽。勉强喝了两口就搁到一边,在近前服侍的那宫娥倒是不像从前在身边的人那样苦苦劝她,觑了觑她的神色,轻轻道:“娘子若是实在喝不下去……便莫要勉强了吧,奴婢拿去倒了,晚些让她们煎新的?”   “倒就倒了吧。”陆润仪随口应了,眉心紧皱。她是当真不愿意从前在身边的宫人死了,且不说是不是担心他们的安危——她目下怀着孕,总要为腹中的孩子积德。   一时也有些后悔。她从来不是个聪明人,连她自己也清楚。常常心直口快的,说话做事皆欠考虑。   不同于叶景秋有时还给苏妤留点面子,她从来没把苏妤放在眼里过——不就是个弃妇么?她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从前她位份低、苏妤亦避世,两年下来不曾有过什么交集,看不起也就看不起了。   可气的事,她有孕之时刚好是苏妤转运的时候。按理说嫔妃有孕该是宫里头等的大事,她却就生生让这么个弃妇抢去了风头。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抢风头。   心里自然是恨苏妤恨到咬牙切齿,倒要看看这么个弃妇敢拿她这有孕的嫔妃怎么样,可苏妤还真就动了刑。   确是她太莽撞了。陆氏不甘的一声叹,心里多少有些后怕。苏妤罚了她阖宫的宫人,皇帝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还是她有着身孕,那等这孩子生完了之后呢?苏妤可还会饶她么?   陆润仪想着想着银牙紧咬,踌躇再三,终于一狠心发了话:“备轿,去绮黎宫。”.   贺兰子珩毫不理会苏妤的不安地在德容殿看了一下午折子。苏妤不安归不安,经了上次的事、僵持了二十几日、加之今日这一出……眼见着皇帝半点也不怪她,总也不好再和他僵下去。   是以态度有所缓和。   研墨添茶,这些事苏妤做得也娴熟。贺兰子珩不动声色地瞧着,见她分明面上仍有惴惴,大概一开口就又是尴尬。   于是整整一下午,候在德容殿里的宫人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皇帝在充仪做了什么事之后,很是客气地道上一句“多谢”……   一屋子静默。   然后皇帝传了膳,二人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照样话不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隔阂,同时又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徐幽与折枝对望一眼,均是心中腹诽:这奇怪的气氛.   有急促地脚步声远远地朝这边奔来,徐幽定睛望过去,是个宦官。待得他到了殿门口,徐幽伸手将他拦住,眼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徐幽的问话显得更是慢条斯理:“你不是韵宜宫的人么?”   “是……”那宦官匆匆一躬身,“徐大人安,充华娘娘差臣去了霁颜宫……”   一听这话,折枝立刻挑了眉头,轻一笑道:“霁颜宫的人还敢来?莫不是知道陛下在这儿有心要告一状?别费工夫了,早先那些事,陛下根本不怪充仪娘娘。”   那宦官擦着汗也皱了眉,还没开口却见折枝神色一惊。   疾步而来的二人……是她吩咐去探听消息的人。虽知陆润仪胎像稳固,她还是怕出岔子,如今来得这么急……莫不是……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但见二人在她面前一揖,急道:“折枝姑娘,陆润仪来绮黎宫的路上动了胎气……”   折枝一惊:“什么?”顿了一顿又道,“她来绮黎宫干什么?”   “臣不知……”其中一人缓着气禀道,“只知润仪娘子突然说要来绮黎宫,臣便跟上了,谁知到了半路就……”   折枝还要再问,却听得徐幽重重一叹,向那三人道:“进殿跟陛下回话去!”   ☆、39、早产   圣驾到了绮黎宫时,几是阖宫嫔妃均在了。卧房中传来陆润仪的声声惨叫,让苏妤没由来的心里发紧——当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境,太子府的媵妾们皆尽在场,楚氏叫得声音发哑,接着孩子没了,她也从此受尽厌恶。   恍惚间,苏妤觉出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回神望去,见太医自房中走出来,朝皇帝一揖,神情谨肃道:“陛下……润仪娘子怕是要……早产。”   “早产?”章悦夫人当即眉头紧蹙,朝那太医道,“陆润仪的胎才不到七个月!”   “是。”太医又揖道,“但……目下确是要生了。臣等已问过查过,是受了惊吓,又误食了产妇忌讳的东西……”   佳瑜夫人闻之一凛:“产妇忌讳的东西?什么东西?”   “黑三棱。”太医答了,续又解释道,“此物活血化瘀,但为孕妇所忌,误用多致小产。不过润仪娘子胎像一直稳固,这孩子大抵能保住……”   这番解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众人好奇的均是陆润仪如何会误食了黑三棱。虽则陆润仪有孕不曾晋位、甚至有失宠之势,但宫里上下对这胎到底还是上心的。   一时各自静默,只待皇帝发话。皇帝面色发沉,轻道了一句:“交宫正司查。”   屋内的惨呼不绝于耳,与正厅里的安寂对比鲜明。民间有言道“七活八不活”,是说七月早产的孩子比八月活得更多,但……陆润仪这胎算起来都不足七个月,必定凶险。   贺兰子珩沉默着,思量着近来的种种。上一世,陆氏这孩子生得很是顺利,在盛夏出生,母子平安。那时陆氏也算得宠,都不曾遭过这样的毒手,这一次明显冷落多了,怎的反倒出了这样的事?   会是谁去害她……   苏妤亦沉默着,惨叫声入耳间,额上禁不住地渗了冷汗出来。不该是这样,那梦她也做了不止一次,明明看到她平安生产,怎么会出了岔子……   且不说那黑三棱的事,便是太医那一句“受了惊吓”,自己便已脱不了干系。   一声哑笑,感叹当真是天意弄人。从前,梦境时时精准,她却因为受尽厌恶连翻身的余地也无;如今处境好了、许多梦看得比过去更清楚些,却是如此的不准了。   如是未能母子平安……   苏妤不自觉地偏过头去打量皇帝的神色,与他视线一对便窒了息。说不好自己在怕什么,又不敢躲避他的目光。   但见皇帝微一颌首,睇了眼旁边的席位,示意她过去的意思。苏妤扶了折枝的手站起身,行到他面前一福才落了座,垂眸不言。   陆润仪的喊声盖住了厅中的其他声响,贺兰子珩凑近了些对苏妤轻道:“你先回去歇着?”   苏妤微怔,摇一摇头:“臣妾不累。”   皇帝一哂:“如是累了便回去,不必硬撑着。”说着笑意促狭地睇着她,补了句,“你又不是太医。”   守不守着都一样。   “……诺。”苏妤颌首应下,侧头见一宦官入了殿,一揖道:“陛下,宫正司问出来了。”   好快。   众人均等着结果,皇帝沉了一沉,思量着不耐道:“晚些再说。”   “诺。”宦官一揖退下,苏妤侧首间见折枝神色微显异样,黛眉一蹙,思忖片刻招手让她上前,平淡道:“渴了,去沏茶来。”   茶奉上来,苏妤揭开盖子一瞧,登时面色煞白。   茉莉娥眉。   皇帝觑了她一眼,笑问:“喜欢花茶了?”   “……是。”苏妤低应了一声,抿了口茶,几乎浑身脱力.   卧房里倏然安静,静得众人心中一惧。片刻后,医女匆匆地出了殿,一福身禀道:“润仪娘子生了……”   但未听到哭声。   那医女又道:“是个小皇子。”   却是无人敢说一句“恭喜”,连皇帝也半点笑容都没有。虽是未说皇子夭折、亦未说陆润仪难产而死,但这般的安静,可见是情况不好。   顿了一顿,还是佳瑜夫人问那医女:“润仪娘子怎么样?”   “娘子昏迷着……”那医女低低禀道,“皇子殿下哭不出来,太医说……说能否熬过去,便看这两天……”   鸦雀无声。   良久,皇帝一点头,叹息中尽是疲惫,吩咐太医尽力,又道:“传宫正司的人来。”   终于是要问到黑三棱的事了。   几人一并进了殿,只其中一宫女是被押进来的,皇帝瞧了瞧她:“你不是楚充华身边的掌事宫女么?”   “是……”那宫女一叩首,“但充仪娘娘发落了霁颜宫的人,便让娘娘差人来服侍润仪娘子,娘娘便叫奴婢来……”   一旁的嫔妃闻言,已有人一叹道:“将心比心,充华娘娘自己也是失过孩子的人,怎么还做这样的事。”   那宫女不言,皇帝亦未发话。徐幽在旁道:“陛下,楚充华正在外候着,要不要……”   “不必。”皇帝淡泊道,不打算叫楚充华进来问话。章悦夫人凝睇着那宫女蹙了蹙眉头:“真是楚充华叫你做的?”   “……是。”那宫女叩首间有些许犹豫,继而续道,“充华娘娘和润仪娘子不合已久……”   章悦夫人冷有一笑:“是么?听着倒像是早谋划好的,可楚充华禁足这么久了,若不是云敏充仪今儿个发落了霁颜宫的宫人,她要如何寻这个机会把你塞进来?”   话里话外,意指这宫女是苏妤安排进去的人。一边害了陆润仪、一边又栽赃给楚充华。苏妤淡看着那宫女脸上倏然显露的慌张,心知这根本就是一场排好了的好戏,先供出楚充华不过是为了让这事看上去更真,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冲着自己来的。   “意思是云敏充仪的意思,旨是娴妃的旨……”佳瑜夫人忖度着自言自语,起身向皇帝一福,“关乎皇裔安危,求陛下彻查。”   实是宫中常见的手段了。“彻查”无非是交宫正司严审,审的结果……也无非是她的错或是娴妃的错。   横竖都是要遂幕后之人的意的。苏妤微微一笑:“何必那么麻烦?臣妾在这、娴妃娘娘在这,楚充华在外候着……先对质一番不就是了?进了宫正司,屈打成招总少几分可信。”   这话听似是对佳瑜夫人说的,苏妤的目光却转向了皇帝。皇帝想了一想,点了头:“传吧。”   楚充华入殿见礼,礼罢后起了身,便一耳光劈在那宫女面上,怒不可遏:“本宫待你不薄!谁让你害的本宫!”   “娘娘……”那宫女显得更慌了,不自禁地望向苏妤。这一眼间众人便都看明白了,苏妤心中一笑。   无论是交去宫正司还是当堂问出话来,矛头都会是冲着她的。但一旦送去宫正司,变数难免,还不如就这么问出来,好歹自己在场,多少还能争辩几句。   楚充华顺着那宫女的目光看向苏妤,怔了一怔,遂是怒然道:“苏妤……又是你!”   一阵叹息声,章悦夫人抬眼瞧了一瞧苏妤:“当年就是死罪,陛下没杀你、如今又宠着你……你如此故技重施实在让人心寒。”   倒是已经给苏妤定了罪的意思了。   佳瑜夫人也喟叹道:“本宫听说是绮黎宫的宫人把此事禀给陛下的,细问了几句,充仪你盯着霁颜宫的动向许久了,可见心虚……”   苏妤衔笑听着,待得二人语毕后方抿了口茶,未理二人之言地淡淡问那宫女:“是本宫叫你做的么?本宫要你亲口说出来。”   原本目中之意已让众人都看出是受谁指使,却没想到苏妤还偏要多问一句。那宫女愣了一愣,强定了神后垂首应道:“是……是充仪娘娘让奴婢在润仪娘子的安胎药中加了黑三棱……”   “呵……”苏妤冷声笑道,“你当本宫傻么?要害人便罢,竟会挑一个连动刑都不必,就将本宫供出来的人?”   那宫女一僵,苏妤视线一转,冷睇向章悦夫人,颇有几分厉色:“诚如夫人所言,若非臣妾责罚,她没有机会到霁颜宫去,楚充华事先不知臣妾会有此举;但照这个道理,臣妾怎知润仪娘子今日会在绮黎宫出言顶撞?臣妾和她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来道贺亦在臣妾预料之外。”   苏妤的咄咄逼人让叶景秋一时回不过神来,滞了一滞,皱眉道:“即便如此,润仪受惊还不是你动刑所致?她想赶去绮黎宫,看着亦是要赔不是的意思——如若不然,即便被下了药,直接在宫中医治了,大概也不至于这般……”章悦夫人说着哀叹,“目下母子都是如此……实在可怜。”   “夫人……”眼见在座宫嫔都为陆氏母子二人有些嘘唏,苏妤刚要开口,却被人抢了白:“章悦夫人,这事依朕看一码归一码。”   叶景秋一惊,苏妤亦是一惊。转回头去,见皇帝带着几分思忖之意缓缓道:“戕害宫嫔、皇裔是一回事,充仪正宫规是另一回事。依朕看,充仪罚得没错,润仪要到绮黎宫赔不是是她自己心中有愧,可说是因为充仪罚了她的人在先,却不能算是充仪的错。至于早产……说到底是因为那黑三棱,强怪到她去绮黎宫谢罪耽误了医治上未免牵强。”   乍听之下偏袒分明,细一想又在情在理似乎并非有意偏袒。皇帝扫视一众嫔妃一般,续言道:“所以润仪受惊之事怪不得充仪,黑三棱从何而来慢慢查便是。查明之前,朕不想听到任何无端猜测。”   “那……陛下。”佳瑜夫人思忖着又道,“此事毕竟多多少少已牵涉到云敏充仪。方才一番解释倒非说不通,只是……公平起见,是否禁足为好?”   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并非责罚之意,只是原委未明,先禁足了宫正司才好办事。待得查明了,若当真无关苏妤,于她也无甚不妥。宫中之事也多是如此去办,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时数道目光皆落在了皇帝与苏妤身上,苏妤沉容未言,皇帝睇着苏妤盏中花茶思量着,仿佛此事颇难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防盗章:   其实从上一篇文开始就有放防盗章,也知道会给大家造成不便,所以每次放的字数都很少,替换之后多余的字数算福利也算道歉~并且每次发之前都会说什么点钟放的是防盗章,大家先买也成、替换后再买也成。   于是因此收到个负分觉得挺诧异的……一种赔了点数又折积分的即视感   ☆、40、祸端   不管这下毒之人只是想戕害皇裔还是有意嫁祸苏妤,这人都必须找到。是以禁足苏妤无妨,却又不能让她在被禁足时出了别的岔子、亦或是让人趁此机会把什么本不该有的“证据”铺进绮黎宫去。   少顷,皇帝才略一颌首:“也好,禁足月薇宫吧。”   月薇宫?   诸人轻愕。这样的旨意多少有些奇怪,迁宫不是大事、禁足亦不是大事,可哪有禁足前有意迁宫的?   “娴妃。”皇帝低一唤,娴妃离座福身静听,皇帝道,“充仪这些日子身子多有不适,既在你月薇宫禁足,你就多关照着,别委屈了她。”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叶景秋,又续道,“罪还未定,谁也说不得什么。”   “诺,臣妾谨记。”娴妃福身恭应间喜色难掩,觑了苏妤一眼无半分担忧。皇帝点点头,遂向犹坐在身边的苏妤道:“去月薇宫住一阵子,事情有个论断了再迁回去。”   苏妤浅一颌首:“诺。”   众人告退各自回宫后,绮黎宫的动向更是明显得让人人都看得出皇帝在替苏妤防什么。苏妤前脚刚迁走,御前和宫正司遣来的人便一道守了绮黎宫各处。除却宫中本就有的物什,要多添一件东西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柔云殿里,阮月梨一壁给苏妤斟着茶一壁笑道:“还没听说过后宫这么禁足的呢,陛下如今是当真怕你出事。”   苏妤摇一摇头,抿茶未言。   “今天这事,你就不好好想想?”阮月梨问她。   苏妤一笑:“且由着宫正司先查去,我一味地猜也没什么好处。”   “我说得不是这个。”阮月梨黛眉浅蹙,搁下茶盏凑近了苏妤一些,轻轻道,“你不是说,之前梦到那陆氏胎像安稳、在盛夏之时足月生产么?”   苏妤点头:“是。”应声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面色微微一沉。   便听得娴妃道:“这不是说明那梦不准么?这事是,谁知苏家的事是不是?你大可不必为了个梦和苏家僵着。”   苏妤凝视于盏中片片茶叶一时静默。她并非没有想过此点,只是……不同于梦到陆润仪生子时的模糊片段,苏家的那一切在梦里都呈现得太真实,那些喊声、那些鲜血……都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回到珍远阁时,踏入正厅的瞬间苏妤有短短的一怔,当即行下礼去:“陛下。”   “坐吧。”皇帝睇着她,有几分玩笑之意地道,“看来禁足禁得很合你心意么,刚一回宫就去找娴妃了?”   “……”苏妤默了一瞬,温声应道,“是,去娴妃娘娘那儿品了会儿茶。”她说着回看向他,无甚惧意地问了一句,“陛下说的是禁足月薇宫,不是禁足珍远阁,对吧?”   “是。”皇帝哑笑点头,“月薇宫里随你走动。”.   折枝奉上茶来,是皇帝所喜的君山银针。皇帝抿了一口,苏妤也抿了一口,皇帝问她:“今天这事,你知道多少?”   苏妤一惊。虽觉他疑她也在情理之中,但方才的种种袒护之后,蓦地被这样问话颇感意外。   贺兰子珩端详着她,看出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搁下茶盏复又解释道:“不是怀疑你下的手,朕是看折枝给你上了茶后你面色分明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妤闻言心中一松,亦搁下茶盏,朝他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皇帝眉头微挑。   “是真的。那茶……只是折枝告诉臣妾,有人重演当年太子府中事,臣妾才慌了。”言辞诚恳,神色平静,明显不是说谎。   顿了一顿,苏妤复道:“茉莉娥眉。宫中最喜茉莉的人是楚充华,一双黛眉生得最美的也是她。折枝是打听到有人要以此事嫁祸臣妾,与当年太子府中楚充华小产一事如出一辙,故而上了茉莉娥眉。”苏妤说着颌首苦笑,“本是无意让陛下知道,没想到陛下会问。”   皇帝听罢缓沉了口气,淡看着眼前浅颌着首的苏妤。忽的发现她是有些小聪明的,用茶动这样的心思,倒也亏她想得出来。   颌首不言的苏妤却是与他相反的心思。觉得自己本是怕节外生枝才不让折枝直言、而用了那奉茶的法子,谁知让他看了出来,好就这么毫不委婉地问了她……   简直画蛇添足.   禁足的这些时日也委实顺心。娴妃自是不会委屈了她,又因她禁着足,平日里偶尔登门造访的嫔妃们也都来不得。反正她本也鲜少出门,这一禁足除却让她落得个清净以外似乎并无旁的影响。   娴妃被她斜倚小榻、坐着女红的怡然自得弄得气结,笑斥一句:“没见过禁了足还这么开心的。”   苏妤却瞥了她一眼,闲闲地驳道:“总比那两年好过多了。嗯……若不是担着这一宫主位的位份,能一直赖在娴妃娘娘这月薇宫才好呢。”   “……”   娴妃即刻觉得宫正司查得太慢。   皇长子死在出生后的第三日。   他的生母陆氏尚昏迷着,阖宫,就没有什么人会为他的离世伤心了。   贺兰子珩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伤心多多少少是有的,却又多多少少有些说不清是为谁伤心。不知是伤心这孩子的夭折,还是伤心见不到上一世那孩子了……   这道不清的情绪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成舒殿死寂着,过了很久才听到皇帝说:“皇长子赐名启瑞,厚葬。陆氏位晋一例以示安抚。”   字字艰难。这该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上一世亲近之人还未睁眼便已离世,因为他要补偿苏妤。   难免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又几乎是在同时便狠狠地说服自己,那孩子不过是自己上一世时的孩子。   何况,他上一世已待那孩子好过一次,始终辜负的只有苏妤。   他告诉自己,要补偿她,总会改变些事情的……他早该有这个准备.   殿中的死寂被打破,宦官沉稳地一拜:“陛下,沈大人求见。”   此时已是亥时。   “宣吧。”皇帝一喟,摒开那些个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这一世他还是皇帝,要面对的事还很多。   沈晔稳步入殿,曳撒上有些许雨渍。他听闻皇长子刚刚夭折,想了一想并未多提半句,如常一揖:“陛下圣安。”   “沈晔。”皇帝点了点头,“朕听说了你近日在往锦都赶,不过这么晚了,是什么急事?”   “臣按陛下旨意彻查了军中动向及靳倾近来的动向。”沈晔揖道,“是靳倾右贤王部擅自动兵,非汗王之意。”   皇帝一点头,沈晔续道:“其余的……臣先前亦做过禀报,另有一事……”他语中一顿,“回锦都之时,臣在途中遇一商队往靳倾方向去,为首之人看着有几分眼熟,臣便差人跟上了。”沈晔无声一喟,“后来经查,那人是兵部尚书楚弼之侄楚沿,商队所运均是兵器粮草。”   皇帝微微一凛:“楚弼?”   “是。”沈晔应道,静了静又说,“陛下是不是也觉得……”   皇帝点头:“是。”遂问他,“你把车队扣下了?”   沈晔摇头:“因尚存疑虑未敢擅动,只让人悄悄盯上了。不过第二日时惊动了那边,遣去的其中一人至今重伤未醒。”   这般受伤,不过是叫人去医治便是,从来不必刻意禀报。皇帝听得神色一凝,低问他:“是谁?”   沈晔稳稳地禀出两个字:“苏澈。”   皇帝长沉了口气,长子夭折带来的痛苦上登时又添了一层压抑。简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端端是要让他看明白,重生后的日子也不是他能一手掌控得了的。   “还有谁知道?”皇帝问。   沈晔一抱拳:“再无别人了。”   “那就压住了。”皇帝缓缓道,“尤其不能让苏家知道。”   “诺。”沈晔肃然应了,略一斟酌又道,“陛下,苏澈刚十五岁……”   “知道。”皇帝轻笑,“谁说不救他?朕会差御医去,必要他无恙。”   若不然,苏妤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贺兰子珩深觉这辈子自己真是比上一世优柔寡断多了,实在是越活越不济!   大感懊恼又好像没别的法子,颇是无奈地出了殿门,想四下走走。   宫人们一路跟着,谁都不敢吭声,包括徐幽。都知皇长子夭折,陛下必定心情不好,能不多言就不多言。但徐幽看了看眼前的宫道,这是往……绮黎宫去了?   忖度一番,徐幽暂且没提苏妤迁宫的事,直到皇帝在绮黎宫门口停了脚,显了一瞬的恍然,徐幽才适时禀道:“陛下,充仪娘娘现在在月薇宫。”   皇帝舒了口气,什么也未说,就转身往月薇宫的方向去了。   徐幽看着皇帝的背影不停地揣测着这是心思,突然宠起来也还罢了,失子之时……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位发妻么?.   苏妤禁着足,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会儿会来。   是以皇帝步入珍远阁的时候,苏妤侧倚榻上正睡着,黛眉紧蹙,一贯的梦中不安。   贺兰子珩看看她睡的位置——紧挨着床边,只怕再轻轻一动就要滚到地上。蹙了蹙眉,二话不说就把她往里推。   苏妤眉心又一紧,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立刻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陛下?”   “嗯。”他自顾自地坐下,虽知压制着心中的烦乱,口气中却难免有几分不耐,“你往里点。”   “……”苏妤蹭着挪到里面一些的地方,顺势改成了规矩的正坐姿势,“陛下怎么了?”   “没事。”贺兰子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觑了她一眼又道,“大晚上的,坐这么规矩干什么?朕去盥洗,你睡吧。”   “诺……”苏妤低应间他已起身往侧殿去了。躲去侧殿本就是不想扰她休息,但待他回来时,揭开幔帐一看,正对上她一双明眸。   皇帝挑眉:“还没睡?”   苏妤躺在床榻内侧,缩在被子里看着在自己身边躺下的他,小心地又问了一次:“陛下怎么了?”   他没说话,苏妤静了一静又道:“莫不是陆润仪……”   他仍未有动静,苏妤噤了声,不敢再言地看着他。   “皇长子,没了。”他终于突出了几个字,语声有点发颤,“就在刚才。”   一阵冷意浸透了苏妤全身。她没有忘记,她到底还是因为皇长子的事被禁了足。   皇帝转过头,看着苏妤的面色在樱色锦被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强笑道:“你别怕,不是怪你——若不是你要问,朕都不会今天告诉你。”   他确实没想告诉她皇长子的事。相反,他踌躇了一路是否该告诉她的事,是苏澈的事。   “阿妤。”   苏妤一怔,见他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痛苦和恳切。过了许久,他却只是说:“都会没事,你安心就是。”   这一世,他都要她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月满西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1608:52:33   ☆、41、掌掴   大约是因为太疲惫,这天反倒是他睡得更快些。苏妤有些发懵地望着他,感受着他睡得安稳的气息。这般的场景已是久违——在他们成婚后不久、尚未翻脸却已有不睦的时候,他也常是到了她房里却倒头就睡,一句话都懒得同她多说。   那时她也时时这样凝望着熟睡的他,有满心的话想同他解释,但想了想他醒时眉宇间的厌恶,多少话都咽了回去。   再后来,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安静地往他面前凑了一凑,他也没有反应。苏妤一声长叹,无怪他难受,失子总是个伤心事,何况这已不是第一个。   他安稳地睡着,她静默地看着。当真一如那时,她不敢扰他,却到底不似当年的心绪。   房中的多枝灯仍明亮着,烛火幽幽地在幔帐外晃着,晃得苏妤莫名烦乱。想唤宫人来熄了又不想惊动他,踌躇片刻,轻手轻脚地缩到床尾蹭下了床。   吹熄了多枝灯上大半的红烛,只留了两三盏照明,苏妤照着原路蹭回榻上,刚一躺下,一只手环了过来。   “睡不着?”他闭着眼问她。   “……是。”她低低应道,翻了个身面朝着他,“无意惊扰陛下,但……”   一声嗤笑,他身子一移就势把她拥进了怀里:“解释什么?又没怪你。”   “……”苏妤觉得心速有些快,默了一会儿,才道出了句,“哦……”   但他好像已睡着了。   她也阖上眼,这一次,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的一夜,没有梦到那令她生惧的将来,而是梦到了过去的一些事。   她与他的初见、他们的昏礼,还有婚后那几个月的一桩桩一件件.   那是贺兰子珩醒来后头一次看到仍安睡着的苏妤面上带笑,睡姿也随意,不似平常那般紧紧裹着被子。一时很好奇她梦到了什么,终是没扰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玉臂搭在锦被上,长发随在身后,羽睫轻轻覆着。侧睡的容颜沉静美好,在透过幔帐投进来的几束光线中,美得有点不真切。   并不是倾国之姿,却不一样。   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看来看去,难道只是清素简单?   大概是因为那两年亏待她太多,她懒得应付那些个明枪暗箭,那些明枪暗箭也鲜少冲着她去。是以她总比旁的嫔妃少些心思,最明显的表露,莫过于旁人总能在泰半的时候维持一张笑靥,她么……   他记得她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是那样,现在似乎也在努力去做。不过眉目间的心惊或是不安还是总能明显地看出来,根本就藏不住。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虚伪狠毒……   贺兰子珩苦笑一叹,伸手执起她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搁回被子里盖好,起身准备上朝.   重生以来,朝中之事的变数算是最少的了。唯一一件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大事,就是靳倾近来的起兵。不过那事他暗查着,根本没有搁到台面上说,早朝时也就没什么人提。   又是和上辈子无甚区别的一次早朝,仅有的不同,便是他在下朝之前口气轻松地提了一句:“对靳倾一战,许胜不许败。若有败仗,带兵将领提头来见。”   底下几人略有一惊,刚要开口,皇帝便又道:“别跟朕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区区靳倾右贤王部若都打不过,简直另世人耻笑。”   未提其中细由,却是有意无意地道出他已知起兵的只是右贤王部。   本不该有这一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战,可见是别有它因——虽则他重生后也改变了不少事,但多是在后宫,关乎前朝的本就不多,更不该牵扯靳倾动向。   只能是有人从中作祟。   明面上是楚弼,背地里是是谁暂且不知,多半是窦宽或者叶阗煦。不管是谁,不就是想让他倚重、把自己的女儿扶上后位、顺便再提一提苏妤靳倾血统不得为后的事么?   不吃这套!   所以他并未循着他们的心思表露出对任何一家的倚重,而是先一步开了口,如果敢输,提头来见。   有人进便要有人退,凡事都是这样.   皇长子夭折之事在天明之时传遍六宫,已位晋才人的陆氏,便是在议论初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苏妤听郭合说,陆才人听闻孩子夭折后便大哭起来,劝也劝不住。   “听说嘴里不干不净的,一直说是娘娘的不是。”郭合说。   “由着她说去。”苏妤浅笑着吃着碟子里的玫瑰鲜花饼,蹙了蹙眉又道,“刚早产的人,别给她添堵。陛下跟前也别提什么,她若日后当着面也敢乱讲,这事慢慢算。”   “诺。”郭合一应,又道,“六宫都备了礼去安抚,娘娘您……”   “本宫禁着足呢。”苏妤一笑,“再说,都让她摔了两回东西了,颜面早撕破了,犯不着维持这个。”   郭合又应了一声“诺”,躬身退下。   阮月梨打量着苏妤眉目间的几许愁绪,笑而道:“要做得心硬,又还有不忍心,姐姐你还不如由着自己心软,安慰安慰她也就是了。陛下看了也会喜欢。”   “得了吧,才不上赶着看她去。”苏妤冷有一笑,“也不是为她难受,我是……”   陡然噤声。是为他难受么?   苏妤摇了摇头否掉自己的心思:“就这样吧,我和陆氏也没法维持和睦了,陛下也知道。”.   听说陆氏醒了,皇帝到底是去看了看她。彼时陆氏正呆坐在榻上,双目失神。见皇帝进来,讷讷地望过去,唤了声:“陛下……”   其实就算是上一世,皇帝也说不上喜欢她,不过因为她有皇长子,二人才添了几分情分。偏陆氏是个不知轻重的,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自从有了孩子,行事愈发地跋扈起来,几次三番地找苏妤的麻烦,把“皇裔为重”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目下皇裔没了,她却还没明白过来。只觉这样的大事,皇帝总不能再忍苏妤一次。   皇帝在她榻前驻足了一瞬,目光落在旁边的瓷碗上,随意地问了句:“药没喝?”   “陛下……”陆氏声音哑哑的,伸手拽住皇帝的袖口,哭得泪眼婆娑,“苏妤那个贱|人……”   “才人。”皇帝面色不禁一黯,沉沉道,“不一定是她。不过朕也已下旨禁足去查了,你……”   你不要信口胡说。原是想说这句话,但看看陆氏虚弱成这样,又刚醒过来,话说得太过到底不好。语中微滞,遂改口道:“你好好养身子。”   陆氏就是再傻,也听得出皇帝口吻生硬,关心之语却是说得毫无关心之意。愣了一愣,心中委屈更甚:“陛下还护着她……充华娘娘的孩子在先、臣妾的孩子在后……都是因为她……”   “陆才人。”皇帝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坐下来,缓缓道,“你不要平白怨她。这事宫正司正查着,为的就是找出真凶到底是谁。孩子没了,朕想你应该也想找出真正的下毒之人,而不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人来泄愤吧?”   略微放温和了些的话语,激起了陆氏心底的又一阵不平,愈加委屈道:“怎是随便拉个有旧怨的人来泄愤?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胡搅蛮缠的人么……”   皇帝神色淡淡地没说话,徐幽在旁睨着她腹诽了一句:难道不是?.   那晚,陆氏在皇帝离开后怒然打翻了药碗,心里简直恨透了苏妤。   那晚,六宫都围观了一场好戏……   陆氏简直是豁出去了,不顾自己还在坐月子,带着人就去月薇宫兴师问罪。   自然是让娴妃拦了下来。她身子这么弱,如是进了月薇宫门出了什么差错,这责任谁担着?   “才人娘子身子刚早产过受不得风,备轿送她回去歇着。”听了这道旨,随着陆才人来的宫人应得比娴妃的人还快。他们也实不想淌这浑水,只是看陆氏气势汹汹的,拦也拦不住,又怕她有什么不妥,只好随了来。   二话不说就把陆氏往回请,陆氏却不管不顾地指着娴妃喊道:“娴妃娘娘!臣妾不敢抗娴妃娘娘的旨!但请娴妃娘娘叫苏氏出来!臣妾今晚必要为孩子讨个公道!”   娴妃觉得这人是不折不扣地疯了。失子之痛又如何,区区一个才人闹事闹成这样,找死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云敏充仪歇下了,近来她身子也不好,陛下嘱咐本宫好好照顾着,娘子就算给本宫个面子,先回宫歇着吧。”   如不是瞧着陆氏的样子实在弱不禁风,娴妃才不会这般温言软语。   陆氏却还是一贯的不识抬举,不给面子地驳道:“娘娘别护着她!皇长子夭折她罪责难辞!”   “才人!”娴妃皱了眉头,“宫正司都没说话呢,轮不到才人来定罪。”.   陆氏不依不饶,惊动了各宫。除却几个平日里和她相熟的嫔妃匆匆赶到欲劝,佳瑜夫人和章悦夫人也皆到了。相互望了一望一时却无人上前,眼瞧着陛下已不待见陆氏,倒是乐得看看陆氏找苏妤的麻烦。   整个月薇宫门口,嫔妃和宫人加起来人数也不少,都沉默地看着陆氏一个人折腾。   直到苏妤出现在宫门口.   苏妤穿着一身鹅黄的交领襦裙,披了件淡蓝的大袖衫,发髻绾得随意,显示已准备睡下又起了身。她淡淡打量了陆氏须臾,才轻轻地开了口,带着一抹温和地笑意道:“才人娘子早产,该好好养身子才是,来月薇宫做什么?”   陆氏瞅着苏妤,硬是愣了一瞬,继而便是破口大骂:“毒妇!你还我孩子!”   苏妤犹是淡瞧着她,只觉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几日内这样迅速消瘦的;也难以相信消瘦成这般的人,还有这样的气力去骂。   “陆才人。”苏妤形容未改地又平静道,“皇长子的事,宫正司正查着,本宫也是因此禁的足。如若当真是本宫所为,陛下赐本宫一死本宫无话可说,才人娘子要杀要剐本宫也悉听尊便。不过目下既未定罪,娘子闹到娴妃娘娘的月薇宫来,太无礼了。”   “你还敢教训我!”陆氏怒极,怔了一怔便抢步上去,继而便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众人头一个反应都是苏妤被陆氏打了,定睛一看,却是陆氏捂着脸。   “别这么瞪着本宫,打得就是你。”苏妤冷眼看着离她半步远的陆氏。心虚不是没有,毕竟陆氏现在这不要命的样子,谁也不知她还会做出什么。却是硬扛着半点没显出怯意,犹是冷冷道,“明知本宫禁着足,非要叫本宫出来见,有意抗圣上旨意,罪其一;宫正司尚未定罪,你口口声声说本宫害了你的孩子,栽赃一宫主位,罪其二。这一巴掌你挨得不亏,不服气就接着闹下去,本宫也想看看宫正司会不会因为你闹,就治本宫的罪。”   众人望着立于月薇宫正门中央的苏妤皆有一怔,只觉她声辞淡漠间平添了几许威严,明明只是在斥责陆氏,却是没由来地让在场之人都是一震。   就连叶景秋都被嚇住,在苏妤的神色下被震出了一身冷汗。   “事到如今,才人娘子就识点相吧。”苏妤缓了口气,口吻中多了两分无奈、少了两分生硬,“大闹月薇宫,传去陛下那儿,娘子以为错在谁?”低头看了看脚前门槛,她又衔笑补了一句,“本宫可是半步没出月薇宫。”   作者有话要说:_(:з∠)_地雷过百……   _(:з∠)_惯例额外加更……   _(:з∠)_周五加好了……   _(:з∠)_早七点加更……   _(:з∠)_【最后砸了我三颗雷的某颗豆,你有感觉到我的怨念吗………………】   P.S.关于日更……12月不能日更六千我就提头见各位!【咬牙】这段时间不是有意不加更的……实在事情太多……!   ☆、42、揣测   成舒殿里,听说“云敏充仪把陆才人打了”的皇帝险些握不住手中毛笔。   苏妤那性子,说别人打她还可信点……她把陆氏打了?   生生愣了一会儿,皇帝才想起问来龙去脉。宦官一五一十地禀了,最后道:“两位夫人和娴妃娘娘还有陆才人都在外面候着。”   怎么想都是告苏妤的状来了。   皇帝搁下笔,叉臂思量了一会儿,轻笑道:“充仪禁着足,若不是有人欺过去,她哪有机会动手?”   “是。”宦官配合地应了一声,继续等皇帝的意思。听得出是不想怪苏妤了,但外面那四位,见是不见?   皇帝又想了一想,淡声问他:“是闹到珍远阁去了?”   “并未。”宦官一揖,“是闹到了月薇宫门口。”   “哦。”皇帝蹙了蹙眉,“充仪出宫了?”   “也没有……”宦官一顿道,“娴妃娘娘特意说了,充仪娘娘半步没出月薇宫,是才人娘子要上前理论,充仪娘娘才动了手。”   皇帝遂又“哦”了一声,重新执起笔道:“让她们都回吧,朕晚些时候去问问充仪。”   “诺。”宦官一应,行出殿外对几人说了。陆氏脸上犹挂泪痕,咬了咬唇追问他:“大人,陛下这意思,是罚苏氏不罚?”   “这臣就不知了……”那宦官拱着手,赔笑糊弄着,“臣怎敢揣测圣意?陛下罚不罚,娘子回宫等等便知了。”.   各自回宫不过半刻,诸人就听到了消息:陛下传云敏充仪去成舒殿问话了。   步入成舒殿的苏妤死命忍着心底的不安,如常一拜:“陛下大安。”   瓷盏轻碰的声音。苏妤伏着地静静听着殿中的一响一动,她并不是一时冲动才扬手打了陆氏,自始至终,她都很清楚对方是谁——一个刚失了孩子的女人。   敢动手,是因摸准了皇帝并不喜陆氏,且对她接二连三的目无礼数有些着恼。   即便目下被传来了成舒殿问话,苏妤也并不觉得自己失算了。   或者说,就算是失算了,她也觉得那陆氏就是该打。   瓷盏搁回木案上的声音。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低头瞧了她一会儿,就势蹲了下去,一声轻笑。   “……”苏妤没忍住,抬眼一看,见他这般和自己差不多的高度,索性直起了身子,眼帘一垂,“陛下。”   “朕听说,你把陆氏打了?”皇帝淡淡问她。   “是。”苏妤应得干脆。   “你知不知道你禁着足?”皇帝又问。   “臣妾也没违反陛下旨意。”苏妤平静道,“反是才人娘子明知臣妾禁着足,还非要叫臣妾出去说话。”   皇帝端详着她,分明地觉出此时的苏妤可说是一反常态,没有半点平日里在他面前的小心谨慎,几分傲气倒是明显多了。默了一默,他轻笑道:“你是不是拿准了朕不会怪你?”   算是接受了他宠她么?   苏妤想了想,却是反问他:“陛下觉得是臣妾的错么?”   “不是。”   苏妤美目一转:“所以臣妾为什么要担心陛下怪罪?陛下不是一贯的赏罚分明么?”   这话从苏妤嘴里说出来……   贺兰子珩怎么就觉得自己那么心虚呢?   面色好一番挣扎,他几乎觉得苏妤是在有意呛他,几乎忍不住想问她一句“你真这么想吗?”   苏妤却神色无比真诚,明眸轻抬地凝望着他。只是心思和神情很不相符——她确实是想有意呛他。   “咳……”皇帝干咳了一声,伸手拉她起来,凝睇了她一会儿,没看出她认真中犹有两分惧意的面容之下深藏的戏弄。   苏妤觉得自己今天的胆子实在大了。打陆氏没什么,她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面对皇帝。摸不清自己的心思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转变,是因为昨晚看到他的伤心和在自己面前的小心掩饰,因为昨夜梦境中对于过去美好的回忆、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日积月累?   “坐吧。”皇帝短叹一声让她坐,自己也坐了回去,沉然道,“在这等一等。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宫正司必须今晚给朕个结果。”   苏妤羽睫覆下,垂眸淡道:“折枝,去月薇宫给娴妃娘娘回个话,就说本宫没事,让她不必担心。”   折枝一福退了出去。苏妤静静等着,心下也很好奇宫正司能给出个怎样的结果。其实后宫之事,很多时候是难查出原委的,又或是牵涉甚广、查出了也说不得什么,往往不了了之。   但也知他说一不二,只是……若当真还没查出什么,总不能逼着宫正司给个结果出来.   然则后宫这些事,贺兰子珩心下也是清楚的。那事不论是谁做的,都已是明明白白的栽赃嫁祸。愈是要栽赃旁人,就愈会把自己的错处洗净。   是以给苏妤脱罪不难,想揪出真凶却不是个易事。   说让宫正司今晚必须给个结果也是白说,如若查处了,张氏早已禀了来,哪还需要他去问?   但不管宫正司进展如何,今晚必须有个“结果”,这平白的冤屈,一天也不能让苏妤多担。再拖下去,还不一定又要闹出什么说不准的事.   宫正张氏入殿时显有忐忑,跪地一叩首:“陛下大安、充仪娘娘大安。”   无人说话,明显是等着她的下文。   “陛下……那事……”她不知该怎么说。那事明显是有人刻意而为,且她知道,那人必定在宫中有权有势。也正因如此,宫正司查起来并不容易,就算是奉旨查办,也耐不住人家早一步利用手中权势把证据消个干净。   能做到这一步,可以说两位夫人首当其冲。但总不能只因为这样的猜测就说是两位夫人所为。   “朕知道你没查出来。”皇帝轻笑之音有些发沉,“你可以接着查,慢慢查不必急,但现在,先按朕的意思办。”   “……诺。”张氏叩首,静听旨意。   “你亲自着手安排,用假证也好、查真证也罢,先把充仪的罪名给朕脱干净了。”皇帝淡看着她,“人证物证,你要让阖宫相信,不管这事是谁做的,总之不是充仪做的。”   “……”张氏硬生生哑住,连一声“诺”都应不出来。哪有这么查案的?皇帝亲口下旨让她这个宫正做假证给苏妤脱罪?   苏妤可也是目下嫌疑最大的人。   虽则这话让她很是松了口气,但……公平何在?.   没有理会张氏的惊愕,皇帝慢条斯理地追问她:“做得到么?”   “奴婢……领旨。”张氏带着讶然磕了个头,怔了又怔,终是问道,“奴婢斗胆多言一句……陛下为什么……”   为什么要她做这个假?究竟想不想知道真凶是谁了?   “你觉得是她么?”皇帝反问她。   张氏抬起头,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坐在皇帝身侧的苏妤,诚恳答道:“不是。”   “那不就得了,朕也觉得不是。”皇帝笑得轻松,“朕觉得不是、你这个宫正也觉得不是,想是各有各的道理。所以先给她脱了罪就是了,何必让她白担个罪名?”   如果不是额上渗出的冷汗感触分明,张氏简直要怀疑自己这是不是半夜做梦。   愣了又愣,张氏再度叩首道:“诺。”   “你不必担忧什么。”皇帝一哂,“朕要是拿这事算计她什么,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说了。”   被帝王看穿心思的慌张让张氏登时一惊,皇帝却仍是神色平静,全无怪她揣测圣意的意思,反是解释了一句:“朕不想疑她罢了,你照做就是。”   照做……假证……   张氏狠一咬牙,施礼告退。这个情境,她只能相信皇帝没有要加害苏妤的心,尽快按皇帝说的安排下去,给苏妤把嫌疑洗干净.   苏妤其实也是听得惊讶不已,直待张氏退出殿外,她都没说一个字。   皇帝侧头笑觑她一眼,话语没心没肺:“喏,出结果了。”   ……这算什么结果啊?   苏妤回看着他,强扯了扯嘴角:“多谢陛下。”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皇帝瞥着她,“回宫休息吧,姑母……你舅母因为朕禁你足这事大抵是生气了,说明天要进宫看你。”笔杆在她额上一敲,“有劳行个方便,把话跟姑母说清楚了。”   苏妤眼睛一转,明显觉出皇帝心虚,心中忍不住有窃笑。皇帝看着她的神色,语中微顿即刻又道:“别瞎琢磨,朕是怕她老人家又替你担心。”   “……诺。”苏妤颌首低应,“臣妾告退。”.   回到月薇宫,娴妃正在珍远阁等着她,见她回来大是松了口气。二人携手进去,苏妤方将在成舒殿的事同娴妃说了,略过让张氏作假一事未提。娴妃静静听罢,微锁了眉头道:“所幸没事,姐姐也太冒险了。陆氏毕竟是刚失了孩子的人,如是让陛下觉得姐姐狠心……”   “那就不会是这样传我去成舒殿了。”苏妤颌首一哂,“我去之前,陆氏不是也刚刚去过?若要问罪,当着她的面不是更好,何必先打发她走?”   阮月梨轻叹点头,也知苏妤说得是对的,思忖片刻,缓然道:“有句话,若说了……姐姐别觉得我心狠。”   苏妤挑了挑黛眉:“你说。”   “孩子生下了又没了,这痛,于陆氏而言只怕比小产要来得厉害多了。”阮月梨一字一顿道。这是自然,莫说于陆氏,就是对皇帝来说,一个已生下来的孩子夭折,大约也比嫔妃小产失子要更难过些。   苏妤点头,笑睨着她道:“所以呢?”   “所以就陆氏那一根筋的性子,别管姐姐和陛下怎么解释,她必定半句也听不进去,必定还是恨姐姐的。”阮月梨说着一顿,低了低头又道,“恨之入骨。”   听她始终说得委婉,苏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一笑,终是替她说出了那句她说不出的“心狠”的话:“所以陆氏留不得了。”   阮月梨默然点头。   苏妤轻轻叹息。确实是留不得了,不怕她一根筋听不进话,怕的是她因此被人利用做出什么事来。像之前那样当面硬碰硬也还罢,如是暗地里便要可怕多了,毕竟……这宫里比陆氏心思深且又容不得苏妤的大有人在。   “明天舅母会进宫。”苏妤思量着道,“她素来关心我,看我禁着足又担着罪名……外加这些日子舅舅又去探望外祖父了不在锦都,舅母只怕会寻个由头在宫里住些时日。要做什么也得等她离开了再说。”苏妤说着缓了口气,凝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做那些害人的事。既然难得做一次,不如让陆氏死得划算些。”阮月梨微怔,见苏妤眸色中隐添几许恨意,冷涔涔地沁出来,让人生畏,“把我搁到这位子上无妨,但那一位……这两年过得也太顺心如意了。”   阮月梨一凛:“姐姐你是说……”   苏妤轻笑,手指在茶盏中一点,蘸了水在桌上写字。短短三笔,刚写罢一个草字头①,阮月梨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姐姐……不行,这人姐姐开罪不起……她现在一门心思和佳瑜夫人争着后位,姐姐何必惹她……”   “阿梨。”苏妤淡看向她,笑意显得有些诡意,“就因为她在争后位我才要惹她——我就搭上这条命不要,也不能看着她坐上后位。”   区区一个媵妾,她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那个……草字头是因为……繁体字的“叶”是草字头+世+木。   谢谢豆小六的三颗地雷~~mua!(*╯3╰)   谢谢月满西楼、喻晓悠、Mint夏、妍子、落雪成殇的地雷~~\( ̄︶ ̄*\))   谢谢五百度不带眼镜的手榴弹_(:з∠)_我五百度带隐形眼镜……   谢谢林四的火箭炮么么哒~~~!   ☆、43、算计   翌日上午。   下了朝的贺兰子珩照常回成舒殿,到了殿门口,见一小黄门上前一揖:“陛下……”   神色间略有慌张,贺兰子珩挑了挑眉:“怎么了?”   “齐眉大长公主来了……”宦官禀道。   “……”   他知大长公主今日要进宫,意在看望苏妤。目下直接来了成舒殿,只能有一个原因——兴师问罪!   他曾跟大长公主坦言过要好好待苏妤,现在禁了苏妤的足,想也知道大长公主要不高兴.   入了侧殿,便见齐眉大长公主正悠悠地品着茶,眼也未抬一下。皇帝上前施一长揖:“姑母安。”   齐眉大长公主这才起了身,回了福礼:“陛下。”   贺兰子珩清楚地感觉出——姑母她确实恼了。   从前他待苏妤不好的时候,齐眉大长公主就曾为苏妤说过话、也和他发过火,但到底是多多少少牵涉朝堂的事,几次下来,大长公主也就不再说什么,照旧私底下护着苏妤罢了。   这次不同,这次是他活该,许了诺又禁苏妤的足,不管原因如何,看着端坐在席的大长公主,他自己都心虚。   果然,大长公主也没拐弯抹角,头一句话便是:“和佳瑜夫人行昏礼那天,陛下不是说过要好好待阿妤?”   “……”皇帝苦恼地默了一会儿,大长公主不言不语地等着他回话。少顷,皇帝叫来宫人道,“去请充仪来。”.   在月薇宫亲手做好点心准备招待齐眉大长公主的苏妤一听说大长公主直接去了成舒殿,就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她可是没想抗旨,假若大长公主来了,她必定好好解释,不让大长公主误会皇帝。   是大长公主没给她机会。   是以徐幽亲自到了珍远阁的时候,苏妤忍笑忍得实在痛苦。   听他说明了因由,苏妤将那几碟子点心装进了食盒,也不带别的宫人,便随着徐幽去了。   外面备好了步辇,苏妤看了一看,却道:“步辇免了,本宫走过去便是。”   “……”徐幽很想跟她说一句:陛下着急。   但她明摆着不急.   贺兰子珩在成舒殿里硬着头皮应付这位姑母。这不是他唯一的姑母,却是和他关系最亲的姑母。也因为这个,上辈子他才不曾一怒之下要了苏妤的命。换句话说,他能有这个机会弥补苏妤,多少也和她有关,因此更是敬重有加……   时间过得极缓,皇帝等得焦急。他知道,在苏妤和他的事情上,大长公主对他全无信任,所以他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叫苏妤自己来说。   苏妤怎么还不来…….   等了许久,才听到有人进殿的脚步声,皇帝和齐眉大长公主一并望过去,却是一宫娥入殿禀道:“陛下……才人娘子和……和充仪娘娘吵起来了。”   齐眉大长公主眉头一挑,淡看向皇帝,虽是什么也未说,目中责怪之意却很明白.   皇帝和大长公主一并赶到时,才人陆氏已被徐幽拽住。徐幽是学过些武的,可拽着要和苏妤拼命的陆氏仍有些费力,加之陆氏到底也是个才人,他又不敢伤了她,一时颇是尴尬。   苏妤站在离陆氏五六步远的地方,神色清冷地淡瞧着她,眼中有厌恶也有可怜,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端得是没把陆氏放在眼里的样子。   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各样的点心散落了一地,和碎瓷混在一起,一看便知方才这里起了怎样的争执。   齐眉大长公主眉头锁得愈加紧了,她也知道陆氏失子的事,但看着被徐幽拽着仍对苏妤不依不饶的陆氏,心中的几分怜悯霎时荡然无存。   这么没规矩,就连把她送进宫的那位郡王都该一起罚了.   “陆才人。”怒意隐隐的女声让陆氏浑身一栗,登时无声,转过头去一看,连忙挣开徐幽见礼:“陛下大安、大长公主大安。”   “陛下大安、舅母……”苏妤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齐眉大长公主扶了起来。齐眉大长公主瞧了眼一地的点心,理也未理陆氏地问苏妤:“怎么回事?”   “本是要去给舅母问安的……”苏妤含歉一哂,带着几分调侃之意地觑了陆氏一眼又说,“谁知半路杀出个陆才人。刚生过孩子的人也不知好好养身子,天天乱跑,臣妾真是惹不起。”   这话不错,陆氏也确实太豁得出去了。莫说早产,就是足月生产,坐月子的事上也无人敢怠慢,哪个不是安安心心地在自己宫里养上一个月?   这个陆氏……简直是不要命了。   苏妤说着抬眼朝皇帝望了一望,明眸中笑意浅浅,又接着解释道:“陛下昨天告诉臣妾,说舅母今日要进宫看望。臣妾便从一早就开始准备了,连带着折枝也跟着忙碌……”说着有了几分委屈,“偏陆才人不给这个机会。”   齐眉大长公主从听闻苏妤被禁足起就生出的火突然被压下去了,苏妤这句话听似是告陆才人的状,实际却是让她知道,即便在她禁足的这些时日里,皇帝对她也还是关照的。   大长公主看了看皇帝,又睇向陆才人,不咸不淡地问了她一句:“本宫没得罪过娘子吧?”   “大长公主……”陆氏一惊便跪了下去,后悔不已地颤抖道,“大长公主恕罪……臣妾……臣妾不知那是给大长公主送去的……”   “罢了。”苏妤淡看着她,先大长公主一步开了口,笑吟吟又向大长公主道,“也确是臣妾没告诉她这是给姑母送去的,无怪她不知轻重。”   听着倒还是给陆氏说情了。然则苏妤语声刚落,躬身立在陆氏身侧的徐幽却低低自语了句:“哪是不知轻重,摆明了是大不敬。”   声音不大,站得远了两步的皇帝都听不清,齐眉大长公主却刚好听得清楚。到底也是在宫中长大的人,细一思索便觉其中大约是有旁的安排,听这话也不会是对苏妤不利的,神色平静地顺着那话追问下去:“什么大不敬?大人何出此言?”   “这个……”徐幽思量着瞧了瞧苏妤的神色,欠身道,“充仪娘娘是没说那点心是给大长公主您送去的……可她说了是往成舒殿送的啊!”   换言之,苏妤告诉了陆才人那是给皇帝做的点心,陆才人照摔不误,比摔了给齐眉大长公主的东西罪名更大。   陆氏嚇住,跪伏在地不敢吭声。过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那是往成舒殿送去的,后来大骂本宫惑主又从何说起?”苏妤冷睇着她,一句话就戳破了她的解释。陆氏觉出情形不妙,心中惧意愈甚,苏妤想同说的却并非这个。当下不再执着于陆氏的错处,话锋一转,淡淡笑道,“昨天闹到月薇宫门口也还罢了,本宫知你刚受了失子之痛,激动之下失了规矩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今日怎么就这么巧,能在这儿和娘子‘巧遇’?本宫是受传召前往,难不成娘子竟是真不要命了、还没出月子就非要出来闲逛?”浅有一顿,苏妤审视着她,带着几分琢磨又道,“是当真‘巧遇’、还是娘子你知道本宫要途经此处,有意来等本宫的?”   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也看向陆氏,他也并不觉得陆氏能当真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出来闲逛,继而和苏妤“巧遇”。明明阖宫都知陆氏此番很是伤身,她总不能自己不当回事成这样。   但若说她知道苏妤会来才来此堵她……   苏妤在陆氏身畔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衔着笑说:“谁告诉娘子本宫要来的?”   陆氏未答。   苏妤又道:“是徐大人亲自去月薇宫传的,本宫没敢耽搁半刻就出了门。如是在徐大人来后月薇宫的人听说了此事再去告诉娘子、娘子再赶到此处,大抵是来不及的。莫不是……娘子你竟在御前布下了眼线,陛下差人来传本宫,同时便有人去知会娘子么?”苏妤微微弯下腰,隔着半尺的距离凝视着陆氏憔悴的面容,“才人娘子,监视圣上是多大的罪,你不懂么?”   想也知道陆氏没这个本事。   苏妤明摆着在套她的话。皇帝看着咄咄逼人的苏妤,心有一笑,安静不打岔。   陆氏隐约也觉苏妤在套她的话,但监视帝王的罪名……她到底是担不起。   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牵连旁人。   “臣妾不敢……”陆氏在苏妤的目光下觉得甚有压力,又见皇帝始终不发话,任由着苏妤同她说。若她再不解释,只怕这罪名便要扛定了。遂一叩首,磕磕巴巴地道,“臣妾岂敢做那样的事……莫说陛下,就是充仪娘娘身边……臣妾也不敢安插眼线过去……”抬头觑了一觑苏妤的神色,见她始终盈盈含笑,陆氏定了定神,续道,“是……是章悦夫人差人告诉臣妾……充仪娘娘要去见陛下……臣妾一时心急便……”   章悦夫人。   苏妤很是满意地听到了这四个字,似有惊意地长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好像很是无措般看向大长公主,继而又看向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加更哦!!!   小伙伴们不要忘了我!!!   早七点晚七点不见不散!!!   ☆、44、夺权   气氛全然冷住,陆氏跪伏在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苏妤低头略作思忖,上前一福身,道:“陛下,才人娘子到底刚生完孩子,如今天还凉着……”她顿了一顿,“不如回成舒殿慢慢说?”   慢慢说,才能说得清楚、问个明白。   皇帝微一点头,温声向苏妤道:“回吧。”.   叶景秋不知皇帝为何会突然传自己去成舒殿,只是察觉出来传的宦官神色态度不似往日,似乎添了两分冷意。   心觉不对,又不好过问什么,便备了步辇向成舒殿去了。   入殿见到端坐在皇帝身侧的苏妤的瞬间,叶景秋的脸就无法克制地冷了下去——从前和苏妤有怨不说,自皇帝突然而然地待苏妤好后,就再也没碰过她,她不信这和苏妤无关。   目不斜视地福身见礼,叶景秋感觉到身旁跪着的陆氏气息不安,却仍不知皇帝为何传自己来。   “免了吧。”是齐眉大长公主发了话,微有愠意地看了须臾,才缓然道,“夫人自己说吧,这陆才人,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叶景秋愣了一愣,又一福,朗朗道:“臣妾不知出了何事,请大长公主释疑。”   但见齐眉大长公主神色微凛,轻一笑道:“掌六宫权的嫔妃,竟也能有不知六宫事的时候。”   叶景秋一噎。   她确是不知出了何事,但即便知道,也是不会承认的——这个情形明摆着是兴师问罪,她若是不经思索地便说知情,搞不好会有什么罪名安过来。   却没想到,就算是说不知情,大长公主二话不说也能找出她的不是来。   银牙一咬,叶景秋按捺着不忿跪了下去,道了声:“大长公主恕罪。”   这也不是她头一次在齐眉大长公主跟前服软谢罪了。从前皇帝待苏妤不好时,大长公主就时时护着苏妤、时时找她的不对。不管她在后宫有着怎样的位份,她到底不是皇后、不是那母仪天下的人,见了这身为长辈的大长公主就只有见礼的份。   但今日……倒真是头一次当着皇帝的面向大长公主谢罪。   苏妤淡瞧着她,一言不发。从前舅母找叶景秋麻烦的时候,苏妤总会劝上两句,生怕事后叶景秋会找她报复——诚然,齐眉大长公主总把分寸把握得很好,让叶景秋只能吃哑巴亏,不敢找皇帝告状、也不敢为此刁难苏妤,但彼时命运多舛的苏妤只想图个安生。   如今却是大不同了,今日说到底是苏妤要找她的麻烦,又如何会为她求情?   静默了会儿,大长公主悠悠道:“本宫是来看阿妤的,先到成舒殿见了陛下,陛下就宣阿妤来成舒殿见。见她久久未到,后来才知是在路上和陆才人起了争执。陆才人坐着月子,若不是知道她要来成舒殿,断不会搭上自己的安康出宫的。本宫只问你,陆氏如何知道的陛下宣她?”   叶景秋浑身一栗。   她自然知道这话何意,大长公主是疑她在成舒殿布了人。登觉呼吸艰难,缓了又缓,俯身一拜,道:“大长公主明鉴……臣妾虽是协理六宫,却到底不能盯着各处,又如何清楚陆才人为何知道陛下传了云敏充仪?”   避重就轻地躲过齐眉大长公主真正想问的话不提,语中很有疑惑,似是真的奇怪大长公主为何会这样问她。   苏妤浅浅一笑,视线慢慢扫过陆才人的额头,眉目间多了两分森然之色:“夫人自然不会承认。可惜了,方才臣妾不知情,先问了陆才人一句,陆才人可是答得明明白白。”   苏妤轻轻曼曼的语声简直让叶景秋忍无可忍。快三年了,这是头一次又出现这样的对话——她跪着,苏妤坐在皇帝身侧,不咸不淡地说着,就好像是当年在太子府,她向苏妤问安时的样子。   叶景秋抬起头,没有理会苏妤,只望向皇帝道:“陛下……不知陆才人说了什么?”   皇帝淡看向陆氏:“你自己说。”   “诺……”陆氏咬了咬嘴唇,很是胆怯的样子。叶景秋她得罪不起,不过已到了这个地步,在皇帝面前,她总不能不说。斜觑着叶景秋,陆氏向旁边躲了一躲,才低低道,“是……是章悦夫人差人来告诉臣妾……云敏充仪要去成舒殿见陛下……”   “你说什么?”叶景秋陡然生怒,不可置信地瞪了她须臾,见她再不敢开口,回过头向皇帝一拜,急忙解释道,“陛下明鉴,臣妾绝不曾做过这种事……臣妾虽和云敏充仪不睦已久,但自知执掌凤印,怎敢做出如此令六宫不合之事……再者……再者陆才人刚刚生产,臣妾万不敢为寻私仇妨碍她调养身子……”   苏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道叶景秋确是比自己定力强多了——她也曾可以这样在遇了大事时仍耐住心惊,把道理一句句说个清楚。但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没有人听、没有人在意,她怎么解释都只是她的错,次数多了,再遇到这种事时,她便只有了恐惧。   叶景秋也该尝尝这滋味,有口难辩的滋味。   苏妤抿唇一笑,睇视着叶景秋道:“这就奇了,如若不是夫人,总得还有个人做了这事;如若不是夫人——都知夫人您对陆才人关心有加,陆才人怎会无缘无故诬蔑夫人?”   叶景秋无言辩驳。一直以来,她这个凤印掌得很稳——就算窦绾住了长秋宫,也没能夺走这个凤印。她自认配得上这凤印,因为她一直把六宫管得服服帖帖,恩威并施之下无人敢造次,更不敢害她。   今日……似乎风水突然变了?   究竟有什么安排她不清楚,故而更加无从解释。   静默许久,叶景秋能做的也不过伏地再拜,诚恳道:“虽则云敏充仪所言有理,但……臣妾绝不敢做那样大不敬的事。臣妾相信陆才人并非有意害臣妾,却不知是否另有旁人从中作梗。”有意无意地扫了苏妤一眼,叶景秋续道,“既说是臣妾差去的人,臣妾便将蕙息宫的人都叫来,让陆才人挨个看看,是哪一个去传的话,再延伸不迟。”   也算个法子。一旁的陆才人却慌了神,不是她不敢指认,而是她根本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宫里这么多人,传话的日日都有,谁也没心思逐个去认、去记。   眼见陆氏面色发白,齐眉大长公主蹙眉问她怎么了,陆氏支支吾吾地照实禀了,皇帝哑声一笑,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又是个无头的案子?”   苏妤亦是一笑,不言。   陆氏不必指认那人是谁,只要叶景秋无法证明自己未做这事,便够了。   叶景秋清晰地觉出皇帝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分分地冷了下去。这种罪名,根本无可赦,只要她不能自证清白就无可赦。狠了狠心,叶景秋拜了下去,竭力平静道:“臣妾虽自知未做此事,却也心知有罪。臣妾执掌凤印,出了这样的事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又或是自己宫中的宫人作祟,皆是臣妾之过……”话语停顿中一叩首,续说,“臣妾自请闭门思过,日后定不再出这样的事……”   也算公道,位居正一品、又掌着六宫权的人,碰上这种说不清的罪名,大抵也不过禁足思过了事,再不然就另罚个俸禄。皇帝微作沉吟,俄而缓言道:“闭门思过就不必了……”   苏妤神色微凌。若只是罚俸了事……也太便宜了叶景秋。   却听得皇帝又道:“你蕙息宫的事情也不少,还得你管着。不过六宫便不劳你了,把凤印给朕交回来,这事就罢了。”   话说得轻巧,却在叶景秋心中狠狠一刺。   和上次让娴妃协理六宫、与她分权不同,这次是直截了当地收了她的权,一点余地也没有。她想争辩,却在触及皇帝冷厉的目光时把话狠狠咽了回去——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诉她,这凤印她可以出言相争,那么这眼线的事,他便要慢慢算。   那一瞬她几乎觉得,也许是苏妤算计了她,但皇帝早有心思不让她掌权了,正好借了这个机会罢了。   “陛下……”叶景秋怔了一怔,终归只能咬牙下拜,“臣妾遵旨。”   “嗯。”皇帝一点头,又看向陆才人,冷淡道,“你对充仪不敬,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还是要送来成舒殿的东西。”   “陛下恕罪。”陆氏颤抖着叩首,几乎恨极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这样得罪人的事,这回还得罪了章悦夫人。愈想愈是惊惶不已,陆氏再叩首道,“臣妾失了孩子……一时……”   “朕知道你刚失了孩子。”皇帝冷睇着她,“所以朕也不重罚你。禁足两个月,正好顺便把身子养了,免得四处乱跑,既伤了自己还惹是生非。”   宫中小产、早产和孩子夭折的事不少,但孩子夭折没几天、生母就被禁足的,陆氏大约算得是“史开先例”了。   诚然,自她有孕之始,这也不是头一个“先例”了。先是未晋位、未解禁,再又是被皇帝一天天厌恶、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这都是在从前没有过的事。   阖宫都难免觉得她可怜了,却也知道,实在是她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眼瞧着势头不对还要四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在叶景秋被夺了权的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有菇凉打算给阿箫戳个作收咩?   点一下那个[收藏此作者]就好嘛打滚儿~~~滚来滚去……~(~o ̄▽ ̄)~o……滚来滚去……o~(_△_o~)~   ☆、45、惊闻 ...   一天里发落了两个嫔妃,低位的陆氏且先不提,章悦夫人被削了宫权,总要有人再掌宫权——横竖不能让皇帝料理着政务再来为后宫操心。   目下的后宫和从前不太一样。若在从前,没有皇后、没有掌权嫔妃,总还能有皇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来掌理后宫诸事,可本朝……   皇帝的生母殉了先帝,太皇太后倒是还健在,可也不在锦都宫里——她老人家跟着太上太皇云游去了,两耳不闻后宫事。   是以皇帝能做的,只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一个来执掌凤印。   这事可说是毫无悬念可言,既然夺了章悦夫人的权,便该由佳瑜夫人窦绾来掌凤印。莫说别的,她本就是该做皇后的人,也住着长秋宫,凤印不给她给谁?   当晚下来的旨意却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皇帝命娴妃和佳瑜夫人共理六宫事,不分主次,谁也不掌凤印。   这就奇了,娴妃虽则也是后宫里口碑颇好的人,但若说掌权之事,一时不该轮到她。何况前不久还有一桩事——皇帝本是许她为章悦夫人协理六宫的,不几日却出了错处,又撤了权。   按理皇帝对她该是有所不满的,又或是为了避嫌也不该用她,怎的这次反倒更器重了?   众人一壁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一壁思量着接下来该往哪边靠、盘算着章悦夫人是否还靠得住,很快却又出了另一道石破惊天的消息。   ——据御前的人说,皇帝传了佳瑜夫人和娴妃去、下了旨,接着自然免不了嘱咐二人两句,末了竟是提了一句: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可问充仪几句,她从前把太子府里打理得不错,对这些熟。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后宫上下都哑了声。   一直以来,苏妤曾是正妻这事是谁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轻易提起的,因为皇帝不喜苏妤,也因为得罪不起章悦夫人。   皇帝自己更是不曾提过。人人都知道他曾经多么厌恶苏妤,厌恶到她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错。   如今却突然自己亲口提了,还毫不避讳地说了她从前的太子妃身份,让佳瑜夫人和娴妃多去请教她去……   那二人会不会去并无所谓,要紧的是……莫不是皇帝眼里最会打理六宫的,还是这位从前的正妻?   难不成两年多来大家都搞错了局势?   后宫陷入了一种罕见的沉寂。谁也不敢擅言、不敢擅动,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怕一不小心寻错了靠山,搞不好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种小心翼翼的气氛在各处都能体现出来,晨省时犹为明显。章悦夫人失权,晨省自是改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仍禁着足,免了这一道。娴妃回宫后却告诉她说:“两年多了,也没见过晨省能这么消停。一个个都安静得很,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更是没人敢提章悦夫人一句吧。   苏妤笑了一笑,素手轻碾着眼前碟子里的花瓣,一点点地碾出汁液来,轻轻笑道:“这样挺好。不过也干净不了多久,她们很快就得拿定主意,不知道跟得对不对也得赌一把跟一个。宫里头,墙头草是最容不下的。”   娴妃点头,垂眸看着那碟子里慢慢漾开的花汁,幽幽又道:“新家人子也该入宫了,是消停不了多久了。”   不仅如此,叶景秋也不会这么忍下去。   那天的事,确是她害了叶景秋。手段说不上高明却很管用,利用的不过是陆才人的“蠢”罢了。   临离开月薇宫时,苏妤心思一动,折回了娴妃的住处,笑对她说:“捡日不如撞日,我们做得突然,她更加没有防备。”   她不想惊动齐眉大长公主,但既然想好了要做,总不好错过这个机会。便托娴妃差了个级别高些的女官去传话,说自己是叶景秋身边的人、说苏妤要去成舒殿面圣,再挑唆几句,就凭陆氏那么点心思……太好骗了。   她不会有防心,没有防心也就不会刻意去留心那传话之人长什么样。   是以陆氏不能证明那人就是叶景秋差去的,叶景秋也没本事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晚娴妃悠悠道:“任章悦夫人怎样的谨慎,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那陆氏身上栽跟头,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嘁。”苏妤听言一声不屑的轻笑,“她要拉拢这种蠢人,就该知道兴许有朝一日会出岔子。还真当后宫是她一人说了算了么?这陆氏,便是我不利用,只怕佳瑜夫人也得用。”   那还不如自己出这一口气。   齐眉大长公主果真是要在宫里留些日子的,就住在晳妍宫。苏妤禁着足本不便去见,皇帝闻之却笑道:“想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旁人问起来,说是大长公主传你便是了。”   反正齐眉大长公主也不会不护着她。   又过两天,宫正司对于皇长子早产之事有了结果,从绮黎宫寻出的各样人证、物证足以证苏妤的清白。   苏妤自知那些个证据是怎么来的,还是颇为严肃地领了解禁的旨意,叩首谢恩。   是以也没别的事可作,便几乎日日去拜见齐眉大长公主。倒是不曾傍晚去过,这日傍晚却很是有空,佳瑜夫人传口谕说觉得疲乏,免了当晚的昏定,苏妤用罢晚膳就悠闲地和折枝一并散步去了,走了一会儿,离晳妍宫已不远,索性去看看。   早春,天黑得仍早,晳妍宫里灯火通明。苏妤踏进宫门去,即有宦官要去通禀,被她伸手一拉,笑道:“这么晚了,我也没什么大事,不必通禀了,免得又劳舅母招待。”   说着便径自往正殿去了。天色已逐渐泛黑,看不清周遭,待得走近了,才看出门口候着的那人是御前的宦官何匀,苏妤朝里望了一望,问他:“陛下在?”   何匀一揖:“是,娘娘可是来见大长公主的?臣去通禀。”   既然皇帝在,再不通禀便不合宜了。苏妤点点头,何匀刚要踏进去,苏妤却听得殿里传来齐眉大长公主微有愠怒的一句:“这样的事,陛下怎么能不告诉她!”   直觉告诉她这是和她有关的事情。苏妤一拦何匀,语声冷了些许:“大人且慢。”   侧耳倾听,里面又道:“苏澈才十五岁,他如是有什么闪失,陛下伤的不止是苏家,还有霍老将军!”   苏澈?!苏妤大惊,惊得面色发白。何匀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滞了一滞又忙不迭地道:“臣去通禀……”   “大人!”苏妤将他喝住,何匀不敢再出声。   殿中的谈话还在继续,皇帝似有一叹,道:“朕知道,所以才更不想告诉阿妤。她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何必让她徒增烦扰?”   “那是她亲弟弟!”齐眉大长公主不悦道,“她母亲去世得早,这两年和父亲也多有不合,就这么个弟弟始终还亲近。苏澈的事,陛下不该瞒她。”   “姑母。”皇帝沉了一沉,遂又缓道,“朕也不想瞒她,但毕竟……”他摇了摇头,“苏澈是朕派出去办事的,如今这般……”   “陛下说过要好好待她。”齐眉大长公主锁了眉头,一字一顿地说,“夫妻间不能失了坦诚……”语出一滞,转而又说,“即便她现在已不是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既想好好待她,又怎能瞒着她这样的事?”   皇帝面容沉肃,思了一思,缓言道:“待他好些,朕自会告诉阿妤。”   “那他若是死了呢?”齐眉大长公主不留情面道,“如是他就此死了,陛下不让阿妤见他最后一面,阿妤又会如何?”   “姑母……”贺兰子珩刚欲再言,便听得外面一声惊呼:“充仪娘娘!”   一惊间循声望去,立即夺出了门。   何匀和折枝一起扶着苏妤,苏妤却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一味地向下坠着,面色苍白得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阿妤。”皇帝也忙伸手去扶,触及她胳膊时便觉她倏有栗然,双目无神地望一望他,却是仍站不起来。   何匀和折枝各自垂首不敢言,皇帝视线一扫,略作踌躇便弯下腰去,手上一使力将苏妤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殿里走着一边吩咐徐幽道:“去传御医。”   苏妤先前莫名其妙地昏倒过,后来又有过全然没有因由的梦魇,他总担心她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可她平日里又都正常得很。但现在这情形……还是请御医走一趟来得稳妥。   径直去了寝殿,齐眉大长公主也随了进来。皇帝把苏妤搁在榻上,只感她一直在不住地发着抖,贝齿不停地相磕轻响,死死地望着他,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妤……”皇帝想和她解释清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连笑也笑不出分毫。   苏妤觉得不可控制的发抖让她的牙齿嗑得都生了疼,抓着他袖口的手也根本松不开力,死死地攥着,隔着两层衣料,仍能觉得手心被指甲掐得隐隐作痛。   “陛下……”她终于艰难地出了声,每一个字都掀起了一阵心中的慌张,还有那久违的对他的恨意,“苏澈……”   在她最难的日子里,家人的安危可说是她唯一的支柱,现在亦是。况且……她曾很清楚地在梦中看到过他们的死,心知自己根本无力承受至亲的离世。   好不容易……她以为事情可以不一样、以为梦中的那些事是可以避开的,却就这么快地发生了。   “他才十五岁……”每一个字都像是死命逼出来的,冷涔涔地沁出齿间,情绪复杂。   苏妤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知不管是因为何事,他想要苏澈的命都太容易了,无论用明用暗,苏澈……甚至是整个苏家都没有反击的余地。   怔然凝望他许久,苏妤在慌乱中近乎崩溃,梦中的一幕幕再度呈现在眼前,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不屈。   “陛下……您放过他……”   这句话如利剑般直刺入贺兰子珩心中。他知道,如是苏妤得知了此事,必定会担心、会难过;但他没有想到,听说了苏澈出事却又不知细由的苏妤,头一个想到的竟是觉得他要杀苏澈。   她对他的信任还是这么薄弱。但她可以不信他,他却不能因此不跟她解释。前世,他可以随意对任何一个令他不快的嫔妃置之不理,今生也可以,只除了她。   “苏澈没事。”皇帝略勾起一笑,手隔着袖子反握住她死攥着他衣袖的手,循循解释道,“朕没动他,只是前阵子差他去和沈晔一起查些事情——这事你是知道的。后来途中出了些岔子,苏澈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朕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差了御医去医治。”他故作轻松地捏了捏她的手,“会好的。”   苏妤在他的解释中逐渐平静下来,认认真真地端详他许久,寻不到什么说谎或是隐瞒的痕迹。略微放下了心,犹是惊魂未定地又问了一句:“真的?”   “嗯。”看着苏妤的无助,贺兰子珩忽而有一种在哄小孩的错觉。回了回神,俯身吻在她额头上,低低道,“君无戏言,不骗你。”   ☆、46、心宁 ...   贺兰子珩觉得在对待苏妤的态度上,自己上辈子做对了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没有告诉过她苏家的覆灭。   她父亲的死、她弟弟的死……彼时他不曾在意过她的想法,只是因为不想同她多言而未让她知道。如今却知,如若她知道了,必定是承受不了的。   就像此时,苏妤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却是始终不肯睡,一语不发地望着她,好像仍是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释,生怕苏澈有什么不妥。   贺兰子珩坐在她身边,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御医来请了脉,细细地询问过病情,又开好方子、嘱咐宫人去煎药。   “你休息吧。”皇帝握了一握她的手,微一笑道,“如是还不信,明日让你见见他便是。”   这话说得连齐眉大长公主也有一愣。苏澈仍昏迷着,大抵不能让他进宫来,难不成……竟是要准苏妤出宫么?   “陛下……不妥吧。”大长公主喟叹劝道,“天子宫嫔,这般出宫是不是……”   就算皇帝不在意,也要提防有心人拿此说事。   “无碍,让徐幽和宫正随着。”皇帝轻松一笑,睇了苏妤一眼又道,“好好歇着,明早御医来看过、确认无恙了你才能出宫。”   苏妤望着他发懵,心中仍一阵阵发慌、发闷,始终平静不下来。齐眉大长公主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忖度一番,颌首道:“既如此,陛下先陪一陪阿妤便是……本宫就先去歇息了。”   各中意思,皇帝当然明白,一欠身道:“姑母慢走。”   苏妤自也懂得这话,大长公主从前也曾希望她与皇帝能好好相处,只是后来实在强求不得便也放弃了。今日明摆着又是此意,苏妤心下忐忑:“舅母……”   齐眉大长公主却仿若没听见似的半步都未停留,朝皇帝浅浅一福径自回了寝殿。   皇帝回过头瞥了一眼仍自一脸惊意的苏妤,脚下一抬,翻身侧躺在了榻上,以手支颐淡看着她。苏妤果然迅速往里躲了去,以一种很是机警的样子面对他。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皇帝挑眉瞧着她,继而向里凑了一些,苏妤又躲了一躲,皇帝得寸进尺。   “梆”地一声轻响,苏妤的后脑勺轻磕在了床栏上,扭头瞅了一眼,退无可退。   “你躲个什么?朕哪次强要你了?”语声闷闷的,不满分明。确实,她“得宠”的这段日子里,一直有意回避着床笫之事,皇帝竟也一直随着她的性子不逼她。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皇帝,她几乎半个身子都被他圈在怀里——他不迫她便罢,他如是迫她,她连躲的余地都没有。   “安心歇着。”皇帝一壁笑说着,一壁伸手摘下她发髻上的支支珠钗,乌发一缕缕松了下来,直至最后完全散开。   贺兰子珩端详着她,她呼吸间带着微微的香气,若有似无,轻轻浅浅地萦绕着。   这些日子下来,他补偿着苏妤,对苏妤看法的变化也可谓是翻天覆地。只觉自己上一世实在糊涂透了,竟错过这样一个好妻子。除却因她的家族而带来的厌恶之外,他根本就不曾留意过她——从她的容貌到内心,都不曾留意过。   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忽略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她的喜怒哀乐、有她的小聪明,在他肯不怪她的时候,她也会同他开个小玩笑。   怎么就疏忽了呢?他们在婚后就有过那样的相处。就算是他彼时满心的算计,现在细想来也觉惬意。   苏妤被他看得发毛。还说让她好好休息,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安下心来休息。   仍被他逼得死死靠着床栏,半点也动弹不得,终是犹豫着推了一推他:“陛下……”   皇帝很配合地给她腾出了地方。   苏妤松了口气,却见他虽是挪出了地方,目光却没挪动半分,仍是定定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心事。   “陛下?”   语调微扬,带着些许疑惑。皇帝笑了一声,又凝视她片刻,道出了自己目下最分明的心思:“从前,怎么没觉出你这么好?”   苏妤浑身一悚。   “朕觉得自己的一世都傻透了。”他说。   是上一世。贺兰子珩自己心中明白,苏妤却听得讶然,怔了一怔,慢吞吞道:“陛下何必……这样讲,臣妾只是……”   她偷眼瞅了瞅他,复又垂下眼帘道:“臣妾想歇息了。”   “嗯,睡吧。”他微笑,为她盖好了被子,自己却下了榻,往外走着随意说,“不扰你了,明天下了早朝安排你去见苏澈。”   事上最难测的大约就是人心。贺兰子珩只觉他这一世是要用来偿还她的,是以初对她看法改变的时候,他并不曾当回事。   不管怎么说,上一世有那么多年,他半点都不喜欢她,他觉得这一世也就这样了。   变化却是潜移默化。没有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心里多了分量——不仅是亏欠的分量,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一惊一怯,都逐渐地印进了他心里,留下一道道的痕迹,挥之不去。   后宫觉得,苏妤复宠是最不可能的事;贺兰子珩一直以为,自己喜欢上她是最不可能的事。   如今……   头一件事因为他的重生而改变,后一件事……   他这个重生的人都说不清是从何而来的改变。   翌日当真让苏妤去见了苏澈。   苏澈在沈晔府上养伤,虽是仍昏迷着,但苏妤一见,仍是放心了许多。   到底还活着,一呼一吸向她证明了他尚在人世,也终于让她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那些梦到底还只是梦,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过。   在房里静静地待到夕阳西斜,已是不得不回宫的时候。苏妤站起身,突然对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很是眷恋。虽是第一次来、虽是不及皇宫的奢华,却是让她觉得无比轻松。   因为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礼数、没有那么多明争暗斗,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安静地陪伴着家人,从清晨到日落。其间亦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她、告诉她谁传她去见。   堪称是几年来最无虑的一天。   踏出房门,折枝即迎了上来,苏妤一壁向前走着一壁道:“代我好好去谢沈大人,我不便见。”   折枝应了一声“诺”,却转而又道:“徐大人和宫正已专程去道过谢了。”   “他们去道谢了?”苏妤微愣,“陛下的意思?”   “只能是陛下的意思。”折枝答道。苏妤思量着浅一颌首:“那便这样吧,回宫。”   出宫的途中,苏妤一路都在担心苏澈的情况,梦中的场景在眼前中挥之不去,弄得她全然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现下见到了苏澈、亦听御医说明了情况,放下心来,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便心情大好地挑开帘子往外看。   锦都的大街,委实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了。   一个个坊门有序地列着,坊门口有些小商铺。天色已晚,不少商铺都已开始收拾东西,是回家的时候了。   马车经过安业坊的时候,苏妤不禁有些失神。安业坊后便是崇德坊,崇德坊里……有她苏家的宅子。府门朝街道而开,那是正三品以上官员府邸才能有的殊荣,彰显着苏家的显赫。   很想回去看看。   几年没有见过父亲了,哪怕她知道父亲都做过怎样的事情、间接地让皇帝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厌恶——甚至在她复宠的这些日子,他也险些一剂催情药再度断送了她的前程。但那到底是她的父亲,她的至亲。   “娘娘……”折枝犹豫着悄声道,“娘娘如是想回去看看……”她觑了觑外头,是徐幽亲自在驭马,“只要徐大人答应……”   只要徐幽和张氏肯,她大可回去看看。只要他们谁也不提,皇帝不会知道她去了沈府以外的地方、不会知道她见了苏澈以外的人。   苏妤却狠然摇头:“去不得。”   她太清楚,父亲的野心,只要有半点机会,都会再度滋生。   过了含光门,就已进皇城了。驶出一段距离,马车却倏然停住,停得很猛,苏妤身子一晃,扶稳了朝外问道:“徐大人,怎么了?”   徐幽笑答说:“日子太巧,碰上家人子进宫了。”   正说着,已听到外面的见礼之声,是负责带家人子们进宫的宦官在向徐幽见礼。听到那几日赔着笑说请徐幽稍候、待得家人子们的马车走完再过,张氏向外面看了一看,回过头向苏妤道:“是在路口碰上了,看样子那边已过了一半了,咱们等她们的马车走完便是。”   苏妤听言默了一瞬,却生硬道:“不等。已进皇城,她们该知道可能会碰上什么人,如是碰上了宗室亲王的车驾,决计不会许她们先过。”苏妤瞟了一眼窗外,视线停在那一列长长的车队上,“莫说是还没进宫的家人子,便是进了宫,也没有已册封的嫔妃给她们让道的道理。”   张氏轻怔。苏妤这话是对的,却不知该如何同那边的人解释,虽是奉旨出来,她却不敢擅自告诉旁人有天子宫嫔出宫。正犹豫着,却见苏妤已径自取了腰牌递出去,正与徐幽一问一答的几人登时没了声。似乎很是滞了一瞬,才传进来了问安之语:“充仪娘娘大安。”   苏妤将手收了回来,语声曼曼传出:“几位大人,本宫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不过既是要入宫的家人子,自是礼仪尊卑为上。”   谁都没想到会在皇城里、皇宫外碰上个充仪,却也谁都知道,这位充仪是皇帝的发妻,如今也正得着宠。   不敢多言,几人长揖道“诺”,按苏妤的意思去传话了。苏妤看出张氏面上的担忧之色,微微一笑:“张姐姐不必担心。此番出宫未备卤簿,确是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陛下也不曾说过不能让旁人知道,我们循礼做事罢了,没什么错。”   苏妤清楚,这些马车里有不少都是锦都的家人子,少不了有和她相熟的。无论交好还是交恶,一旦中选,日后便要朝夕相处。她被贬妻为妾是人尽皆知的事,万不能一让再让。   那几个宦官大抵不会和家人子们明说这马车里坐的是谁,但总免不了会有家人子使些好处知道实情,必会传开的。   当晚,折枝便入殿禀道:“有几位家人子给娘娘送了礼来。”抬了抬眼皮又轻笑说,“当真是个个机灵,看样子入宫才一两个时辰,就把后宫都打听得清楚了。”   苏妤才要说话,便见折枝衔笑一福:“娘娘别急,都替娘娘推了,一份都没收。”   “这就好。”苏妤抿唇而笑,“绮黎宫上下都叮嘱好了,谁也不许收这些家人子的好处。大选的事娴妃管着,那两位少不得等着抓把柄,不给她找麻烦。”   “奴婢明白。”折枝径自坐下来,从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个橘子在手里剥着,一边思索着一边道,“这是头一次大选,倒没想到陛下这么不上心。听御前的人说,陛下的意思……好像连殿选都懒得露面似的。”   “左不过是朝中事多,陛下顾不上罢了。”苏妤笑而摇了摇头,“再怎么说,殿选的时候他总得自己拿主意去。选嫔妃么,哪有皇帝不露面的?”   ☆、47、采选 ...   殿选,于后宫、于参选的家人子,甚至于整个大燕都不是一桩小事。参选的家人子由大燕各处而来,进宫前已经过层层筛选,能入宫的这些,无论是从容貌还是才德上来说,皆是出挑的。   家人子皆住在后宫之外的毓秀宫,各宫主位可下旨邀她们到自己宫中小坐。是以不少主位都有所动作,看过画像,对于哪个大抵能留下心里都有个数。   苏妤却始终对这个不上心。她心中清楚,对于嫔妃私底下这些事,皇帝并非全然不知。旁人就罢了,她从前历过那样的事,还是洁身自好为上。何况帝王的心思委实也是摸不准的。   贺兰子珩大抵知道她的想法,却笑侃说:“莫不是上次跟人家争了道,如今便不敢见了?”   “怎会?”苏妤美目一扬,“那事又不是臣妾的错,宫中礼数如此,难不成要臣妾这个陛下亲封的充仪给新家人子让道么?”   皇帝衔笑给她夹了一小块排骨,徐徐道:“不用。不是心虚就好,有件事还得你帮个忙。”   “何事?”苏妤口气随意,问了一句便低头去吃那排骨。   “家人子殿选,你和娴妃同去吧。”皇帝说。   “……”苏妤一滞,默了一默搁下筷子,犹疑不定地看向他,“陛下您……”   “朕实在没那个心思。”皇帝歉然颌首,“你们看着办吧。只一条,之前朕和苏澈写给娴妃的单子上的人,一个也不许留下。”   类似的事倒也不是没有过,不算逾矩。皇帝没心思选妃,便让皇后或者掌六宫权的嫔妃代为一选,之后再将名册画像呈上过目便是。故而娴妃去做此事合情合理,可是苏妤……   苏妤思忖片刻,轻点头道:“娴妃娘娘自有分寸的。只是……臣妾去不得,陛下如是不放心,大可让佳瑜夫人同往。”   苏妤是循规蹈矩怕惹是生非,贺兰子珩心下的算盘打得却很清楚。除了那张单子上的人,剩下的若有苏妤看不顺眼的,也绝对不留才好。所以让苏妤去拿主意,若不是碍着规矩,他简直想让苏妤一个人去选。   但见苏妤拒绝得直截了当,甚至连理由都没编上一编,直接会给他一句“臣妾去不得”,皇帝面色黯了一黯,俄而缓缓道:“朕若非要你去呢?”   苏妤不禁一颤。   “陛下……”苏妤咬了咬下唇,思量着循循解释,“采选是大事,自是该由夫人和娴妃娘娘做主。旁的不说,臣妾还负着大罪,那事就算如今陛下信了,旁人也是不信的。”她微抬首看向他,“还请陛下|体谅。”   皇帝思索着她的话,心中有些着恼,苏妤显是软硬不吃。其实他既敢说让她去,就必是有把握挡下闲言碎语。但看苏妤说得诚恳,黛眉轻轻蹙着隐有几分不快,还是……不要逼她为好。   姑且当她的理由说得通。   皇帝觑了她一眼,一笑又道:“若不然这样吧,还是朕亲自去选,你和娴妃、还有两位夫人一并同去。”   “……”苏妤想了想,无奈地应下,“诺。”   后宫到底是皇帝的后宫,采选到底是为皇帝选的。是以殿选那日,四人当然都是小心观察着皇帝的心思。贺兰子珩是确实不上心,一连三批、十五名家人子过去,竟是一个也没留。如是这样下去,她们四人总要替他做主留人才是,总不能折腾一番又一个都不挑。   第四批入殿,却分明地见皇帝目光一动。   “顾氏留下。”家人子行完礼,苏妤与娴妃同时开了口。那姓顾的家人子面上一喜,刚要叩首谢恩,却见皇帝悠然换了个坐姿,以手支颐淡问苏妤:“为何?”   苏妤生生被问住了,思量一瞬,欠身道,“臣妾之前看她画像时便有印象,如今看着,人比画像还要标致几分。”   “呵。”皇帝一声轻笑,很是不给面子,“你当真看过那些画像吗?”   “……”当着嫔妃和家人子的面被这么问话,苏妤大觉窘迫,讪讪地低头不敢再言。皇帝的目光转向那五位家人子,淡泊道:“都退下。”   又是一个也不留。   五人行大礼退出殿外,门口的宦官便准备唱名传接下来的五人入殿。苏妤离座一拜:“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陛下不喜欢。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得皇帝一笑:“起吧,无碍。”   若是苏妤觉得哪个家人子好,他很乐意让她留下给苏妤做个伴。方才那个,却是因为苏妤分明观察着他的神色而留的,可他神色间的变化却非因为看上了那顾氏。   上一世,也是这一日的殿选,他做主把顾氏赐给了一位郡王做王妃。可这顾氏很是不安分,一有机会入宫,便寻着各样的理由要进成舒殿拜见。是什么原因他心里自然清楚,可郡王到底也和他沾着亲,他总不能就这么把人家的王妃发落了。   赐给了郡王都仍妄想入宫为妃的人,若是进了后宫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他方才只是想到了前世之事,苏妤和娴妃却是彻彻底底的误会了。   殿选结束后,御前的宫人们都犯了嘀咕。照理来讲,看着皇帝的态度,日后对哪位新宫嫔该多些关照他们便会心中有分寸。可今日皇帝的态度……   一共只留了八人,三朝加起来没有哪次选得这么少。   且还是同去的四位嫔妃一人挑了两位!   皇帝自始至终除却呛了云敏充仪两句以外,基本就没说话。   回后宫的路上,苏妤难免闷闷。当着那许多人的面被驳斥,多少失了颜面。别人不说,叶景秋可也是在座的,如此一遭,非得在后宫传得人尽皆知。   因此不怪她不高兴,连折枝也说:“陛下这是有心让娘娘下不来台么?殿选便这么驳了起来,日后娘娘在新宫嫔面前怎么当这一宫主位!”   “随便吧。”苏妤不耐地挑眉,“有没有面子,都到底还是一宫主位。”   八位新宫嫔在半个月后受封入宫。册了才人一人、宣仪一人、肃仪一人、瑶章二人,婉华、穆华、闲华各一。均是属八十一御女的位份,其中的闵才人和温宣仪是苏妤做主留下的,便也赐居在她的绮黎宫了。   入宫次日,按理是要去长秋宫拜见,各宫主位也均在列。八人一起行了大礼,佳瑜夫人和娴妃分别告诫了几句,诸人便落座闲谈了。   皇帝是在半刻后到的长秋宫。   礼罢后复又落座,一众新宫嫔皆有些羞赧,皇帝环顾四周后沉吟道:“闵才人是哪位?”   坐在苏妤身侧的才人闵氏一怔,立刻上前下拜:“陛下大安。”   此次册封数她位份最高,又头一个被点出来问话,余人皆静默地看着,只觉这闵氏当真占尽风头。   皇帝凝视她须臾,仿佛要把她看个透彻似的,片刻后睇向苏妤:“好像也没你说得那么好么……”   ……什么?   苏妤愕了一愕,众人亦是愕了一愕,便听得皇帝笑道:“偶然和阿妤聊起今届家人子的事,她一直夸你。”他的目光在苏妤与闵氏间一荡,笑意深了几分,“罢了,她喜欢便是。”   苏妤万分确定,她从来没和皇帝聊过家人子的事。这闵氏是她做主留下的不假,却未着意夸过她。这是觉得殿选那日驳了她的面子,今日来给她找台阶下么……   苏妤微微颌了颌首:“日后同住一宫,才人娘子若是需要些什么,来德容殿知会一声便是。”   “嗯,充仪大方。”皇帝听言随意地一点头,又笑说,“可不许仗着她大方就看上什么要什么。”   几个熟悉皇帝脾性的御前宫人听着……怎么感觉陛下在有心和充仪娘娘套近乎?   这又哪出?   离开长秋宫时,苏妤分明地觉得一众新宫嫔看她的眼神中多了敬畏。在她们眼里,她几句话就让闵氏得了最高的位子,那日殿选时皇帝驳了她留的人又算得什么?   瞥眼乍见侧后方一抹熟悉的玄色,苏妤平稳地回身一福:“陛下安。”   皇帝轻一点头:“嗯,回吧。”   苏妤便转身继续往前走,思量着新宫嫔的事,过了一会儿无意中一瞟——那一抹玄色还在。   “……”这么跟着她是什么意思?!   苏妤再度转过身,垂首默问:“陛下有事?”   “不急,你先想事。”皇帝笑意温和地挑起苏妤一脸窘迫:“臣妾……没想事。”   皇帝“哦”了一声,挥手让旁人退开,继而手在她纤腰上一环,低道:“最近女红做多了吧?”   “……啊?”苏妤一愣,不解。   “心眼比针眼还小。”皇帝低头,额头在她额上一碰,“朕不就是在殿选的时候呛了你两句?不高兴这么多天。”   “没……”苏妤哑然无言。那样大庭广众地被呛,确实是不高兴的,她却没怎么表露过、更没在他面前显露过什么……这怎么看出来的?   “行了,那天是朕的不是。”皇帝轻一笑,“放心吧,过了今日,新宫嫔里断没有敢对你不敬的。”   刚才果然是有意的。苏妤禁不住白了他一眼,皇帝浑然未觉地揽着她继续往前走着,至于他过来时有新宫嫔悄悄注意着、他与苏妤的一举一动亦会被看到的事……他是不会告诉苏妤的。   ☆、48、探病 ...   在苏妤宫中随居的二人都和苏妤很是合得来。虽是和苏妤的位份相距甚远,三人相处倒也随意。   按理新宫嫔入宫后三日便可受诏前往成舒殿侍驾,头一个受诏的就是闵才人。位份最高也最受重视,本该如此。   翌日晨省后回宫,闵氏到德容殿向苏妤问安,苏妤自是备了厚礼相贺,可闵氏的神色总有些别别扭扭。苏妤道她是不好意思也未多问,搁下此事不提。   几日后,皇帝告诉苏妤:“苏澈醒了。”   苏妤自是大喜过望,又踌躇着始终没敢主动提出想见他。皇帝淡看着她,她不提,他就不开口。   就不信她能忍多久,这回非得让她主动提要求不可。   常在成舒殿侍奉着的宫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您这是成心吊充仪娘娘的胃口。   但凡苏妤来、亦或是皇帝去德容殿,必定会那么假作无意地提苏澈几句。每次都弄得苏妤欲言又止,连徐幽都忍不住腹诽:陛下,您这样忒不厚道。   于是折枝头一个忍不住了,四下无人时劝着苏妤说:“娘娘……您还没看出来陛下是有意逗您么?但凡您提一句想见苏公子,他必会答应的。”   孰料苏妤挑了挑眉,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才不求他。”   折枝听着这话,似乎……不是因为从前那般不屈或是胆怯,反倒赌气意味更重了些?   苏妤倒没细究自己心思间的变化,只知自己断不肯向皇帝开口提要求。可又忍不住想知道苏澈现下如何,终于寻了个合适的机会。   还是用膳的时候,两双筷子同时落到一片薄片上,因被菜汁浸过,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两双筷子同时缩了回去,苏妤看了看:“那是什么?”   折枝要答,但瞧了一眼皇帝的眼神,识趣地噤声,皇帝也看了看:“像是山药。”   苏妤托腮细看了会儿摇头:“像笋。”   皇帝挑眉,有点挑衅的意思:“打赌?”   苏妤回看,不惧地回说:“赌就赌。”   “赌什么?”   徐幽和折枝相视一望,皆暗道真是闲的。   苏妤认真地想了想,继而小心地向皇帝道:“如不是山药,臣妾想去看苏澈,可否?”   “可以。”皇帝浅一颌首,凝视着那可能是笋片也可能是山药的东西说,“如不是山药,你就可以去看苏澈;如是……”却是噤声未续言,一顿又道,“吃了再说。”   便不理苏妤的反应,径自夹了一片吃了一口,旋是一笑,睇着苏妤颇有得意。   “……”苏妤见了他的神色,也夹了一片起来送进口中。   是山药。   一声叹息:“输了。陛下要如何?”   “嗯……如是山药,朕就劳烦你去看看苏澈。”皇帝笑意深深地说着。若不是碍着规矩,徐幽简直立时三刻就想扶了额头擦把冷汗。   这算打什么赌?   于是再次安排苏妤出宫,这次倒没让徐幽和宫正张氏跟着,只让普通的宫人随着。此外皇帝义正言辞地叮嘱了苏妤一句:“这次算偷着出宫。嗯……采选刚过,御史们正等着找朕的茬。”   “……诺。”苏妤恭肃应下。   仍是去沈府,仍没去见沈晔。还是那一方小院,苏澈知她要来,早早就起身等着了。   苏妤一进院,便见苏澈一揖:“长姐。”   “阿澈。”登觉欣喜,苏妤无所顾忌地拉着他便进了屋,坐下来看了他许久,笑而道,“瘦了好多,不过无事便好。”   苏澈含歉点头:“让长姐担心了。”默了一默,他试探着又道,“长姐最近……在宫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什么事?”苏妤一疑,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你听说什么了?”   苏澈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轻道:“前几日,陛下亲自来过。”   苏妤微有心惊,苏澈的眉头也浅蹙着,续道:“陛下问我,长姐可有什么旧疾没有……长姐近来身子不适么?”   “并没有。”苏妤认真道,又问他,“陛下为何这样问你?”   “陛下说长姐时常梦魇,每次都很厉害,可御医又诊不出什么来。”苏澈一叹,“听着像是为长姐好的。可我不放心,也确是不知道什么。”   梦魇……   苏妤感到有些心慌,皇帝说她每次梦魇都很厉害是没错的,不仅是梦醒不分,还曾伤到过他。那牙印到现在都还能依稀看到,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提。   默了一会儿,苏澈追问道:“长姐梦到什么了?”顿了顿又说,“陛下说和我有关,后来还让长姐来看过我。”   “也没什么……”苏妤长舒了一口气,凝神道,“是些不吉利的事情,但到底只是梦罢了……”   “可是梦到我被腰斩于市么?”苏澈直言问道。   苏妤陡然懵住,错愕不已地看着弟弟。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这场梦,不该有其他人知道。滞了许久,她才颤抖着问他:“你……你怎么知道?”   “长姐不是头一次做这梦了。”苏澈的面色有些发白,“我从前听父亲说过。说长姐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高烧不退,烧得说胡话,一边哭一边说……梦到我被腰斩。”   有这样的事?   苏妤觉得很是恐惧,她连年噩梦不断,没有哪个比这场梦来得更恐怖。时时想起来都觉得惊惧不已,如今却又乍然听说自己早已做过这场梦。   虽然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她从不曾想过弟弟会被腰斩,这纠缠多年的梦又是怎么来的?   一时有些失神,轻抽了一口冷气。苏澈神色有些凝重地又道:“长姐还记不记得,当年……先帝为陛下择妻的时候,长姐志在必得?”   当然记得,因为那时她梦到了她大婚的景象。从前的许多梦境都一一应验,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场梦也会。   不过从前的梦她都不曾跟别人提起,那次因为太过欣喜,她才将那场梦同苏澈说了。   最后果然是应验。   “长姐……如是这场梦也会应验。”苏澈的话语有些艰难,扯起一缕笑容又道,“会是什么时候?”   “阿澈……”苏妤慌乱地看着他,他笑了一笑又说:“好吧,不管是什么时候。长姐,依苏家的地位,能那样杀我的,就只有……”   只有皇帝,她的夫君。   “他不会……”苏妤语气虚弱,竭力地对苏澈说着,也是在提醒自己,“陛下说过不会动你……”   “长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苏澈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如若我当真那样死了,长姐在宫里还是要好好的,别做傻事。”他无奈一笑,“很多事,长姐在后宫不知道,我从前也不清楚。长姐你知不知道禁军都尉府手里有多少苏家的罪证?陛下现在……怕是忍而不发吧。”苏澈摇了摇头,苦笑又说,“平心而论,有些事……父亲做得太过。”   这个苏妤倒是清楚。她虽不知道父亲从前究竟还做过些什么,但就前阵子暖情药一事而言,父亲实在是一次次地在触皇帝的底线,足以被治死罪的绝不止这一事。   “长姐不要打听家里的事。”苏澈含笑说,“在禁军都尉府听说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只觉长姐知道得越少越好。如若苏家当真一朝落罪,长姐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苏妤听言哑声笑道:“如若苏家有什么闪失,我又怎么可能逃得开呢?你知道了什么还是告诉我为好,不敢说能帮上什么忙,也总得心中有数。”   苏澈沉思着,唇畔微颤,一笑说:“还是算了,心中有数不一定是好事。总归陛下现在待长姐也还好,长姐如是能,就先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家中的事情绝非长姐能左右的。”   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苏妤大抵清楚苏澈指的是什么。只觉苏澈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间透着难掩的绝望。只怕这和他得知她的梦境并无太大关系,父亲做过什么,苏澈一直知道很多,他也许一直都很清楚……苏家的覆灭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这是苏妤第一次听到苏澈如此直言地劝她这个做长姐的不要再操心苏家的事,也是第一次听到苏澈说……许多事是父亲做得太过。   难道真是逃不过的绝境?   苏妤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更衣后匆匆去长秋宫昏定,回到德容殿后便是一语不发地坐着。苏澈想让她为自己的将来求个保证,她也并非没想过。如今却忍不住地去想……能否为家里求个出路?   自不是指加官进爵。   如是可以,她想求皇帝让她父亲辞官养老,但皇帝兴许会同意,父亲却是断不会答应的。   叹息摇头。父亲究竟是做了多少教人忍不得的事,连弟弟都无奈成这般。   这日晚,皇帝再往绮黎宫去的时候,就连御前随行的宫人都以为是要去闵才人的淑哲斋,皇帝却是连个弯都没拐地就径直进了德容殿。   “陛下大安。”苏妤如常一拜,皇帝如常一扶,与她柔荑一触却皱了眉:“手这么凉?”端详她片刻又道,“怎么了?苏澈情况不好?”   “没有……苏澈很好。”苏妤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上,虎口处两排印迹仍很清晰,是她梦魇的“罪证”。   苏妤用手指轻碰了一碰,这细小的动作弄得皇帝一笑:“魂不守舍的,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朕说说。”   “诺。”苏妤沉静一福,随着皇帝一并进了寝殿去。相对而坐,苏妤的视线还是落在他手上的伤痕上移不开。   贺兰子珩被她看得直不自在,轻咳一声用袖口遮了手:“看什么看?早无事了,还怕朕秋后算账么?”   “不是。”苏妤喃喃道,咬了咬牙,慢吞吞地说,“那次……臣妾是被梦魇住了。”   皇帝笑点头:“朕知道。”看了看她战战兢兢地神色又说,“也没怪过你啊。”   苏妤抬起头望向皇帝,目光显得很有些空洞,无甚神采地问他:“陛下……您知道臣妾梦到什么了么?”   皇帝微怔。自是不知道,他连问都没敢问过她,只怕她再想一遍会恐惧更多。加之连御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觉不管她梦到了什么,一时都不要再提为好。   不成想她会自己提起。贺兰子珩静了会儿,才问她:“梦到什么了?”   ☆、49、狭路 ...   “臣妾梦到苏家没了……父亲和弟弟都……”苏妤止了音,低了低头又道,“臣妾就觉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断气……”   这话她是没同皇帝说过,贺兰子珩却也猜到一些。那日她梦魇中慌乱地求他别杀他们、次日亦是问他对她好是不是为了除苏家。轻一点头,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你说过,朕不会动他们。”   “陛下……”苏妤很是踟蹰。那些梦不知能不能同他说,只怕自己说了,他会觉得她是个妖怪,一个能看到还未发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苏妤轻轻道:“陛下……臣妾想为苏家一争。”   “一争?”贺兰子珩听得有些错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苏家,难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战书么。见其眉目间有淡淡的挣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问她,“争什么?”   “臣妾若是想试着让苏家退隐朝堂,陛下可会给臣妾这个机会么?”她企盼地望着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还是……陛下觉得……苏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贺兰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这是苏家在他上一世时的收梢。三族之内,只有在宫中为妃的苏妤活着。   “阿妤你不必……”贺兰子珩有些惊疑地打量着她,“朕说过不会动他们便是不会。”   “臣妾不是信不过陛下。”苏妤怅然喟叹,“可父亲……陛下肯饶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当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还能饶他么?”   这话颇有些尖锐,却也在情在理。总是皇帝,也总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当真是滔天罪行,纵是他想饶,朝臣也未必会许。   “随你吧。”皇帝亦有一叹,遂又笑说,“不过你父亲可不好劝,你如是能劝得他辞官……朕从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慢慢来吧。”苏妤颌首浅笑。她也暂不知能做些什么,只是就算有半分机会也要试一试。默了一默,苏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让苏澈在禁军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轻怔,旋即了然道:“可以。这次的事朕也没想到,改日着人给他寻个闲职便是。”   “臣妾不是担心他再出意外。”苏妤语中微顿,“臣妾是想他离锦都远些、离苏家远些……”   离苏家远些,那么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牵涉便也会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说的,自己在宫里什么都不要打听,苏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着她,须臾方是轻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朕治你后宫干政之罪。罢了,如此倒是方便,寻个机会让沈晔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谢陛下。”苏妤俯身,恭肃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着又凝视她片刻,终是问道:“担心得这么多,只是因为那场梦么?去见了苏澈一面,他跟你说什么了?”   苏妤暗惊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你说了,朕去问过他你有什么旧疾没有?”   “陛下。”苏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听说陛下去过一趟,才非要追问他原因。”   “哦,朕的行踪你这么清楚,派人盯着朕来着?”皇帝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苏妤心中一安,不吭声算是默认。就知他会这么想,总也好过他问罪苏澈。   皇帝瞅着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么心思,总觉近来和苏妤的交谈越发地像一场博弈。互相猜着对方的心思,猜对方会走哪一步。   不过在这样的博弈里,苏妤想赢上一两场实在太难了,因为皇帝鲜少按常理走棋。   一声轻笑:“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苏妤倒是答得老实。低头静思片刻,犹豫着问他,“如是臣妾当真得过什么恶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问,若她真有恶疾,他会不会废了她。毕竟,就算她还是正妻,“有恶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条了,何况现在只是妾室。   话语被咬在口中,无论怎么问都不合宜。少顷,苏妤淡淡续言道:“如是臣妾当真有恶疾,陛下您就当这些话都是臣妾的遗言吧,求陛下给苏家一条生路。”   “嗯……”贺兰子珩想说“你便是有恶疾也并非绝症”,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还要久些,根本不必担心这个时候被什么恶疾取了性命。他去打听,也只是不想她总受梦魇惊扰,想寻个法子能对症下药地医治罢了。   淡笑着看着她,皇帝斟酌着,缓言道:“那些事朕会安排,你别瞎想,几场噩梦罢了,算得什么恶疾?”   很快给苏澈安排了合适的差使,调到北边的映阳去,具体是做什么苏妤不便多问,总之离锦都、离苏家都很远了。   苏妤矛盾许久还是觉得难以割舍,总觉无论如何都该去和苏澈道个别,终于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在沈府门口停了下来。   小院里,苏澈沉然一揖:“多谢长姐。”顿了一顿却是又道,“但长姐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苏妤缓然摇头说,“你必是和我一样,难免觉得陛下如今待我好是别有用心,但我又能怎样?不趁着现在得宠让你走,难道要等日后再失宠时再和陛下提这样的要求么?你安心去映阳,若是苏家当真有什么闪失,你就逃吧。那里离锦都这么远,相隔不远就是靳倾的领地,逃去那边,陛下也奈何不得。”   在锦都,她苏家再怎么争都已是被牢牢禁锢的困兽,还不如另寻出路。   苏澈长长的一声叹息,继而向她道:“长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亲吧。这调令父亲是知道的,长姐入宫后本就只有我在父亲身边,如今我也走了……”   而她也确实许久没有踏入苏府的大门了。   几番忖度,苏妤觉得如是要去见父亲,还是该让人先回宫禀一声,看皇帝准是不准。可此番随她出宫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苏澈想了一想:“我托沈大人走一趟吧。”   是以马车缓缓向苏府的方向去了,沈晔同时出了府入宫回话。此处离苏府不算远,离皇宫却有些距离。得不到皇帝的旨,苏妤就在苏府所在的坊外耐心候着,绝不进去。   “其实陛下也知娘娘自从入宫就不曾回家省亲过了。”折枝说着有几分不满,“再看看那叶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几天?”   这也算是叶景秋独一份的殊荣。倒也不是皇帝主动让她回家省亲,不过每年生辰时她都会请旨回家,皇帝也都准了。   今年亦是如此,两日前出了宫回叶府去,大概还要再过上半个月才会回宫吧。   阖目歇着的苏妤抬眼觑了觑折枝,轻笑道:“干什么这么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让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请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张,你有什么可不高兴?”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叶景秋那副样子就不舒服。怎么忘了,当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么巴结娘娘来着?若不然娘娘能那么抬举她?”   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位子。   苏妤目光微凛,默了一会儿清冷一笑:“过去的事,不提了。”   那时她就想当个好妻子,莫说对叶景秋,对哪个妾室都是不薄的。后来落了罪,除却娴妃阮月梨还肯帮上她一帮,余人皆是对她冷眼相待。   “充仪娘娘。”外面传来了个并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稳稳的不带什么情绪,“陛下准了,如娘娘在苏府留的时间久,明日回宫也可,以免太过劳顿。”   沈晔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苏妤也知道,让他个正经的朝臣给嫔妃传话难免别扭。换句话说,堂堂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干了个宦官的活儿。   倒也亏得苏澈请得动他。   和折枝相视一笑,苏妤曼声道:“知道了,有劳沈大人跑一趟。”   下了马车,见沈晔垂着眼帘,神色异常沉闷地问了一句:“那么……充仪娘娘您今晚回宫么?”   “自当回宫。”苏妤笑答了一句,问他,“怎么了?大人还要去跟陛下回话?”   “不是……”沈晔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说充仪娘娘回宫时天色大概比较晚了,让臣护送。”   “……”苏妤当下觉得,如不是有苏澈和这位沈大人交好,沈晔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一路都在犹豫如何面对父亲为好,踏入府门的瞬间立即拿了主意——不论她心中是向着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人,让父亲觉得她完全是向着夫家的,父亲才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坦坦荡荡地受了阖府的大礼,苏妤让旁人皆退下了,起身向父亲回了一福:“女儿不孝,这么久也不曾回家看过。”   苏璟神色间无甚表露,只端详了女儿许久,短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心下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妤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尤其在那两年里,她都觉得自己蠢透了,干什么要嫁给他?且还在婚后的几个月里真心相许。   一阵子默然,苏妤清浅一笑,颌首道:“父亲不该这样说,陛下待我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来,突然想回来看看才叫人入宫回了话,陛下倒也准了。”   苏璟不言,苏妤沉了一沉,复又道:“是弟弟想让我来看看,他说父亲知道他要去映阳的事。”   却见父亲一愣之后蹙眉道:“你也知道?”苏妤还未言,他又道:“难道是你的意思?”   苏妤凝视着他,轻有一笑:“是。”   “他可是你亲弟弟。”苏璟淡泊说。   苏妤觉得一阵心冷,从父亲的神色间,她只觉得父亲此话似乎并非伤感于苏澈的离开。那股漠然中掺杂了太多本不该有的情绪。   “那又如何?”苏妤平静地笑看着父亲,“从我荐他进禁军都尉府开始,父亲就该知道我也是能狠下心的。他知道苏家那么多事,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宠,父亲觉得我会任由他留在锦都让陛下去查么?两年,我为何受尽陛下厌恶父亲您最清楚,苏家的这些罪,不该再由我来承担。”   句句违心。苏妤深感自己实际上还是很会做戏的,一番话说得好像自己当真是个只求荣华富贵而不顾至亲安危的人。   “父亲您也没资格指责我什么。”苏妤又有一笑,“您对苏澈就没有利用么?就算对他没有,对我呢?又如何?”她在父亲身畔踱着步子,徐徐道出了压抑了两载的委屈,“头两年,我不知朝中的事,父亲您却不是打听不到后宫的情况。我在后宫过得如何,父亲您很清楚,可您做了什么?”她微微而笑,仿佛对父亲只剩了怨恨一般地道,“您变本加厉地和陛下较劲,可考虑过我的死活么?若不是舅母一直护着我,我绝活不到今日!”   “你……”苏璟短暂的语滞后怒意分明,“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父亲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苏家!”   “那就请父亲记得我已是嫁进贺兰家的人了!”苏妤毫不留余地地喝了回去,看到父亲目中乍现的惊怒,语气登时缓了下去,咬了咬牙,又道,“父亲别怪我今时今日对苏澈无情,我不想再过那两年的日子。父亲您知不知道,陛下曾经亲手把一柄匕首扔在我面前,告诉我说若我想通了自尽便是,他一定厚葬我。”苏妤哑笑一声,“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恨苏家?”   头一次回家,便是闹得这样不快。苏妤心觉这“不孝”二字自己是背定了,但若不把父亲的野心堵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   出了苏府,天色已暗,苏妤心中却比天色还暗。一声叹息,上了马车。折枝在里面陪着她,郭合在外随着,沈晔驾着车。马车缓缓驶着,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皇城、再回到皇宫。   一声尖锐的嘶鸣,只觉马车猛地一晃,苏妤惊呼间身子狠狠向后撞去又跌到前面。   正竭力想控制住受惊的马的沈晔后背一受力,差点被她撞下去,侧首间知她也是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一手仍抓着缰绳另一手却护住了她。   苏妤立时一阵挣扎,为了不让她摔下去,沈晔几乎是将她半揽住了。倒还只是手按在她肩头,把握着分寸没让她靠在他怀里。   马逐渐平静下来,不再试着挣脱,旁边亦有人围过来帮沈晔牵住缰绳。几人均是松了口气,沈晔松开苏妤下了马车,缓了口气道:“臣回府去着人换辆车来,免得再出差错。”   苏妤点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如是再来一次……她可不想这么被摔死。   “沈大人留步。”那帮他们牵住马的人却忽然开了口,沈晔疑惑着回过头去,那人却不再说什么,只向远处看去。他们循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煖轿、华盖连成长长一列正向他们走来,苏妤一凛,正探出头来的折枝反应得最快:“娘娘,那是……夫人仪仗。”   叶景秋。苏妤明眸微眯,淡漠地瞧着,心觉这不可能只是一场巧遇。   煖轿在车前数步之外稳稳落下,章悦夫人行下轿来,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一个来回,笑意款款道:“这么晚了,云敏充仪和沈大人好雅兴。”   ☆、50、捉奸   “章悦夫人。”苏妤浅一颌首,全无见礼之意。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实无多这个礼的必要。周围的局势却是比她想得要严重了些,叶景秋带了不少人来,很快就将道路上的旁人皆尽驱走了,只他们在场。   “天子宫嫔,和各外臣卿卿我我的,充仪你胆子委实不小。”叶景秋笑看着她,又看看沈晔,“沈大人,你在锦都名气也不小,想娶个怎样的贵女娶不到,非要动个被废的太子妃?”   “章悦夫人。”沈晔倒是头回遇上这种事,看叶景秋这气势分明是要捉奸的气势,心笑自己堂堂一个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官拜正三品,居然会这么莫名其妙地卷到后宫斗争里去……   传出去,也够文人们好生编个故事了。   回身一揖,沈晔沉稳道:“臣是奉旨行事,夫人莫要污人清白。”   “本宫知道你是奉旨行事。”章悦夫人轻笑,“不过方才大人您和云敏充仪搂搂抱抱的,也不止本宫一个人看见。”   怪不得要这么大庭广众地“捉奸”。如此这般,虽不如“捉奸在床”来得证据确凿,却是闹得更大。说到底丢的是天家的颜面,再莫须有的罪名也能致人死地。   苏妤心下哑笑。被贬妻为妾是因为戕害皇裔,如今难不成竟是因为与朝臣通奸而死?   她这辈子也忒丰富了。惨是惨了些,但估计日后在野史戏文中都少不了她的影子了,非得给写成个蛇蝎心肠、不守妇道的角色不可。   当下无比悲悯地看向沈晔:沈大人,牵连您到野史里同走一遭,实在……情……非……所……愿…….   坊间总能把话传得很快,不一刻,在沈府里收拾行囊准备奉旨去映阳的苏澈便听说自己的长姐和顶头上司在大街上被人捉奸了。   这都什么事?长姐去看了父亲一趟,转眼就和个朝中大员被捉奸了?苏澈来不及多想,匆匆赶了过去。也是习过些武的人,叶府的家丁倒也拦不住他。冲到近前一瞧:长姐和叶景秋,分明都是仪态万千的宫中嫔妃,二人间却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充仪你是自己了断了,还是等着陛下发落?”叶景秋凝睇着她,笑意愈浓。   苏妤实不喜被她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冷然回了一笑:“叶景秋,这就想逼死我?你想让我死想疯了不成?”   “你别觉得这罪名子虚乌有。”叶景秋面不改色,“是,陛下现在是宠你,那又如何?从前他不是也宠过你么,落了那戕害皇裔的罪名之后你是怎样的下 场?今日这事……”叶景秋清凌凌笑道,“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样的事,就算是子虚乌有也不行。本宫知道你素来争一口气,可你就不为你苏家想想?”她凑在 苏妤耳边,眉目间的笑意中渗出狠意,“这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夷三族。又是这下场,苏妤的气息不受控制地有些紊乱了起来,视线缓缓与她对上:“你想怎样?”   “你认个罪,本宫按着宫规办,保证不牵连你苏家,至于你么……”叶景秋思了一瞬,复又道了一次,“按宫规办。”   苏妤自知她指的是什么,只觉叶景秋为了除掉她简直是不择手段了,切齿而笑,不可抑止地表露出了对叶景秋想法的讥意:“你当真是疯了……你就是在宫里再得势,也该知道如今的局势不同于那两年。”   “这我比你清楚。”叶景秋笑看着她说,“我也知道,让你死在这儿陛下大概免不了要恼我。但那又如何?我叶家不是你苏家,陛下可以恼我却不会像废你一样废了我、不会像当初治你苏家一样治我叶家。”   数算起来,除却家族的因素不提,苏妤当年会败得那么惨,总和她不如叶景秋行事狠厉有些关系。叶景秋敢这样在宫外先斩后奏取她性命,她却绝不敢做同样的事。   “来人,杖责二百,打死了本宫担着。”叶景秋吩咐得轻巧,摆明了就是要让人把苏妤打死了算。苏妤身子一震,未及出言,却已被人猛地一拽挡在了背后。   沈晔冷眼看着叶景秋轻有一笑:“杖责二百?我们禁军都尉府审人犯都不敢直接动这么大的刑,夫人何不直接些,直接杖毙了算?”   “沈大人别拿禁军都尉府说事。”叶景秋没心思同沈晔多言,仍看着他身后的苏妤,笑吟吟道,“这是后宫的事,大人别插足为好。”   “夫人现在说不让臣插足了。”沈晔叉臂站着,“捉奸捉双,按夫人这意思臣好歹是个奸夫吧,这事跟臣没关系么?”.   成舒殿里,听说“云敏充仪被章悦夫人在城中被捉奸了”的皇帝愕了半天,略一思量,随口问了句:“奸夫是谁?”   他委实很好奇,就算是叶景秋有心找茬……她上哪给苏妤找个奸夫去?   “是沈大人。”来禀事的侍卫道。   “……谁?!”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侍卫踌躇了许久,才艰难地再度把上司的名字报出来:“是沈大人……沈晔,沈大人……”   “……”皇帝简直无言以对,默了一会儿,“都给朕传进宫来,在场的一个不许少。”.   在宦官匆匆出宫传旨的时候,城中却是已然动了手。苏澈年轻气盛,哪里看得了长姐受这委屈?沈晔和叶景秋争辩的工夫,他这边毫不废话地已然拔了剑。若不是沈晔出手快些,只怕叶景秋已要少个胳膊。   叶景秋也知片刻前是怎样的险情,惊怒交加之下也不愿再多言,只觉速速了事才好。当即怒喝同来的宫人动手,先把苏妤打死了再说。   苏澈年轻气盛不假,沈晔虽是厉了不少事,却也咽不下这口气,平白被人安上这么不堪的罪名算是怎么回事?   一时便争执不休,到底叶景秋那边人多势众一些,咬牙一用强,苏妤已被按在了地上,沈晔和苏澈却无法进前。   沈晔深感自己手下的速度……实在慢了些。再不来人,这位云敏充仪便要命丧黄泉了,他这个指挥使也就当不下去了。   眼睁睁看着竹杖落下,被人死死拦着的苏澈猛喝“住手”也无济于事。苏妤下意识一躲,一杖打在腰上,痛到头晕目眩。   “住手。”又一声断喝,却不是苏澈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尖细,有效地教人立时停了动作。   是宫里的宦官。沈晔长舒了口气,静等下文。   “陛下传诸位往成舒殿回话。”简短的一句,算是阻断了这场闹剧。折枝和郭合忙挣开了押着二人的手,上前扶了苏妤起来。折枝一看,这才一杖而已,就能疼得苏妤面色煞白,可见叶景秋是下了怎样的狠手.   想也知皇帝能差人来拦下,必定已听闻了此事。入殿时几人均是心中惴惴,摸不准皇帝究竟会如何决断。苏妤反倒心中平静了,她知道这事并不可信,然则皇帝如若要保全颜面赐她一死亦在情理之中,是以解不解释都无所谓了,静等结果便是。   几人行礼下拜后,皇帝的目光便锁在了苏妤身上。几人里数她弄得最是狼狈,衣襟上沾了不少尘土,发髻也有些凌乱,面色更是不佳。睇着她眉头微有一蹙:“好好一个充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耳闻皇帝语中隐有责意,折枝赶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娘娘在外从不敢失仪的,实是章悦夫人要杖毙娘娘……”   杖毙?   贺兰子珩神色一凌,方知苏妤如此面色发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向叶景秋,目中有几许森然的狠意,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玩味之意说:“章悦夫人,你竟敢背着朕处死宫嫔。”   “陛下容禀。”章悦夫人犹是神色自若,俯身一拜道,“臣妾岂敢草菅人命,实是亲眼看到沈大人搂着云敏充仪同坐马车,如此秽乱六宫之事岂能容忍?”   “秽乱六宫也用不着你来治罪。”皇帝声音清冷,倚在靠背上冷睇着她,“朕就问你一句,沈晔入宫回话、按朕的旨意送充仪回宫,这些事你在叶府是怎么知道的?竟就安排得这么快,立时三刻便带了人去‘捉奸’?”   章悦夫人滞住,只觉到底是这么大个事,皇帝怎么说也该先了了那事才是,孰料头一句问罪竟是意指她在宫中安插眼线。哑了一哑,叶景秋下拜道:“臣妾 并不知晓,只是恰好在街上撞见便将人拦了下来。原也没想动刑,可苏公子行事也太莽撞,二话不说就刀剑相向了,臣妾才……”   “苏澈跟你刀剑相向,你拿充仪出什么气?”皇帝没心情多听她这番解释,短舒了口气道,“折枝扶充仪去寝殿歇着,传御医来,旁人退下吧。”   “诺。”几人皆沉然一施礼,躬身向外退去。未出殿门,便听得皇帝一唤:“徐幽。”   徐幽上前听命,但见皇帝眸色沉沉的,思量一瞬后缓言道:“传旨下去,叶氏行事跋扈,擅动私刑。着即降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   众人俱是一惊,连正被折枝扶着往寝殿走的苏妤都不禁脚下一顿,与已退至殿门口的叶景秋一并回过头去,均是惊诧不已的神色:“陛下?”   继而便是一片寂静。叶景秋怔了又怔才回过神,上前拜道:“陛下……臣妾也是循宫规办事……”   “哪一条宫规许你擅自杖毙一宫主位了?”皇帝淡看着她,眼中平静如常,“往近了说,她是朕的充仪;往远了说,她是朕三媒六聘迎进太子府的正妃。就算是真要杀她,也轮不着你来动手。”   叶景秋惊在原地,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的偏袒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时甚至觉得苏妤因为曾是正妻,自己便从此比不过她了——这样的心情在此前的两年里从来不曾有过,她一直觉得曾为正妻的苏妤比其他妾室更加不如,近来的事情却是一次次让她乱了分寸。   强压着一腔的惊怒与委屈,叶景秋抬起头还想辩驳,但与皇帝视线相处的瞬间便不得不哑了声,什么也说不得。复又垂首,叶景秋恨得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伏地一叩首:“臣妾告退。”.   三媒六聘迎进太子府的正妃。苏妤微有一颤,难掩讶意,皇帝瞥了她一眼,离座走了过去,微一笑温声道:“进去歇着。”浅颌首,他贴在她耳边衔笑低低将话语送入她耳中,“知道你和沈晔不会,不必担心。苏澈是莽撞了些,也算不得什么错,没打算治他的罪。”   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苏澈无事、亦没牵扯到沈晔,让苏妤彻底放下心来。微送了口气,苏妤垂首一福:“多谢陛下。”.   待得御医从寝殿退出来、施礼告退,皇帝才放下折子往里走去。苏妤趴在榻上,折枝正给她上着药。贺兰子珩瞟了一眼,白皙的腰间一块巴掌大的青紫,远远看着都明显极了。   二人都背对着他,谁也没察觉他进来,便听得折枝道:“伤得不轻,娘娘还是好好歇歇,一会儿让郭合去长秋宫回个话,这一日晨省昏定娘娘不去为好。”   “嗯。”苏妤点头应允,又道,“不去晨省昏定无碍,这药用上两日就不必再用了。”   折枝一愣:“……为何?”   手中的瓷瓶蓦地被抽走,折枝抬头一看,未及出言便被皇帝示意噤声,很是识趣地起身站到一旁,看着从容坐下的皇帝,实在万分想提醒苏妤一声。   苏妤面朝着里面,感受着腰间药粉带来的阵阵清凉,一叹息解释道:“陛下是发落了叶景秋不假,可你当这事传出去好听么?这药味道不轻,闵才人她们来 见礼的时候必定能察觉出来。我这莫名其妙地受了伤,她们少不得要去打听——倒不怕她们打听,我怕叶景秋借此把事情宣扬得到处都是。”   刚被降了位份,再直接去传些流言蜚语叶景秋大概不敢,但若有人打听就不同了,她自会有她的办法既毁了苏妤的名声又让自己脱开干系。   一声笑,苏妤听得那熟悉的声音说:“徐幽,传话下去,充仪回家省亲的路上不慎受伤,太医说伤了筋骨挪动不得,就先在成舒殿养些时日。”   苏妤惊住一瞬,回神后即要起身,这一使力却触动了腰间的伤处,再不敢动弹地僵在了榻上,痛得双眼都要挣出泪来。   “……”贺兰子珩挑眉看着支起了胳膊就再不敢挪动半分的她,等了一会儿看她还是动不得,伸手随意碰了碰她的臂弯,嘲笑说,“你一惊一乍个什么?动 伤口了吧?疼了吧?”说着就去撤她的双手,身下一腾空,苏妤登时浑身紧了起来,自己又使不上力,全身僵得不听使唤,终于被他慢慢“搁”回了榻上平稳趴下。   手向旁边一探,苏妤随手扯了被子盖上,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皇帝默了一瞬伸手掀开:“药还没上完呢,挡什么挡,又不是没看过。”   ☆、51、养伤   叶景秋没想到这一招竟会败得这么彻底,皇帝对于苏妤的罪名问也没问半句,反倒治了她的罪;苏妤亦没有想到,摊上了这么不堪的罪名,皇帝居然能半点不在意,反是去责怪叶景秋。   贺兰子珩心下清楚,这是在上一世时不可能发生的事。   上一世,后宫里没有哪个嫔妃会重要到辱了清誉还必须留下。至于苏妤……更不可能。   如若叶景秋在当时用了这一手,他估计也是同今日一样懒得多问半句的,结果却必定不同,肯定是发落了苏妤了事。   反正他早已厌极了她.   皇帝心中有数,这次的决断,肯定让叶景秋和苏妤都难免惊疑。如同先前的种种一样,在这些事上他的态度和前两年反差太大。他也看得出,很多时候,苏 妤是忍着疑惑不问的。这次他把苏妤扣在了成舒殿,倒是很希望苏妤能问一问——哪怕真实的原因他终究说不得,苏妤肯多问他一些,也算是添了两分信任。   本是看完了折子想着苏妤大概睡了,不想扰她,特意改去了侧殿盥洗,进了寝殿却发现她压根没睡,趴在榻上明眸大睁,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妤满心都是几个时辰前的事。那时她几乎认定了,自己这次算是完了。摊上这种事,再得宠又如何?流言蜚语免不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护她。三宫六院,从来不差她一个。纵使皇帝现在回心转意待她好了,也并不是不能没有她。   这种事,“宁可错杀”才比较正常。   可皇帝偏偏就“不正常”给她看了。一夕间,章悦夫人成了叶妃,从和佳瑜夫人并位到位居娴妃之下,让叶景秋尝到了厉害不说,想来后宫也再没什么人敢就此事多言了。   堂堂正一品夫人都能为此削封号、降位份,旁人哪里吃罪得起。   褫夺封号,这实际上是比降位要狠得多了,于叶景秋而言可说是一种羞辱。   苏妤深感自己愈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当然,也从没觉得自己能摸清皇帝的心思。心下一喟,感叹一句宠辱无常。尝试着翻了个身,侧首却见到了几步以外正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皇帝。   “还不睡。”见她回头看到了自己,贺兰子珩才笑而走了过去,坐在榻边问她,“怎么?罚了叶景秋、没怪你分毫、亦没牵连沈晔苏澈,你还不放心?”   “不是……”苏妤低语呢喃,咬了咬唇,坦言道,“今天臣妾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一声嗤笑。皇帝垂眸思索了一瞬,俄而道:“你当朕真放心你就带那么两个人出宫么?”见她神色微变,又忙解释说,“不是信不过你……总也怕你碰上危 险。一直差人暗中跟着的,今日这事一出,很快就有人禀到宫里来了。”皇帝轻一哂,“不过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朕也知道你不会……做出那种事。”   侧眸见苏妤正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尽是疑惑。   这份信任于她而言来得太怪。   “看什么看?”贺兰子珩一边笑说着,一边伸手捂上了她的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她的这番疑惑般似的敷衍过去了。   他当然信她,上一世时,他待她的不好要比这一世多多了。多了许多事、也多了许多年。   可到最后,阖宫里哭得最凶的还是她。   她又怎么会……红杏出墙.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他觉出手心中她的睫毛轻轻一扫。都是静默了一瞬,苏妤说:“陛下早些歇息……”   “嗯。”到底还是她先开了口,皇帝满意地将手拿了开来,侧身躺下,端详了一会儿问她说:“是不是觉得朕罚叶氏罚得轻了?”   苏妤浅有一怔。劫后余生,她倒是还没来得及去多衡量这个轻重,被他这么一提才思虑起这事儿,忖度一瞬后便摇了头:“没有。”   她答得简练,简练得让皇帝觉得好生敷衍,挑眉又问:“当真?”   “是。”苏妤颌首,“两国交兵之际,叶家动不得。”   达意即止,苏妤没有再多言其他。关乎朝政的事,她终究是不肯多言的,只怕言多必有失。   “两国交兵。”皇帝轻笑发寒,“确是因为这个。但战事结束之后,朕还另有笔账要和叶家算。”   “另有笔账?”苏妤好奇之下脱口而出,待得意识到后即垂眸道,“臣妾不该问。”   “本也是要跟你说。”皇帝无所谓道,“知道这一战是怎么回事么?是楚家和叶家勾结了靳倾右贤王部。动作真是快得可以,朕前脚对你好了几日,他们后 脚便要惹出这样的事来。”苏妤听得心惊,皇帝冷笑涟涟,“是为了叶景秋的后位。犯上作乱,朕得留着她,慢慢跟叶家把这账算清楚了。”睇了苏妤一眼,皇帝又 道,“还有,楚充华当年小产的事,宫正司也正查着叶家。”   诸事相加,他忍不得叶家,却又不得不忍着叶家。   本是生怕苏妤多心,觉得他一心袒护叶景秋,便这样自顾自地解释了下去。苏妤听罢后却是一笑:“陛下既然先说了,臣妾便求陛下件事。”   皇帝颌首:“你说。”   苏妤凝视于他,认真的目光中恨意涔涔:“楚充华昔年小产之事如若真是叶氏所为,求陛下不杀叶氏。”   ……这样的恨意中道出的却是求情之语?皇帝觉得诧异,却听苏妤一顿后又续言道:“可否让她在冷宫‘安度余生’?”   皇帝至此方是了然,深吸了一口气,促狭笑说:“你还真是恨意凛然。”   “臣妾不该很么?”苏妤反问他。提了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怕他觉得她心狠,反正即便在她不得宠时,也不曾在他面前掩饰过对叶景秋的不满。   两年多的恨意积攒下来,苏妤只觉让叶景秋一死了之实在太便宜她了。她曾尝过形同冷宫的滋味,无比期待叶景秋当真到冷宫里度日去。   “陛下可允么?”苏妤追问。   “嗯……”皇帝思量着,答说,“朕允不允无碍,倒时候交你发落可好?”   若真是叶家做的,他必要就势给苏妤后位。后宫如何,让皇后说了算.   接下来几日,贺兰子珩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委实过得“没脸没皮”——明知苏妤对他尚有推拒,总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更自在,他却偏生佯作不知地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事无巨细,恨不得件件问道,连御前的一众宫人都难掩神色间的不自然。   他只觉得……难得把苏妤扣在了成舒殿,不趁她行动不便的时候好生照顾一番,等她伤好了,他岂不是更没机会了?   “捉奸”一事,叶景秋起了个杀鸡儆猴的作用,后宫无人再敢胡言,可苏妤住进成舒殿的事却是让人津津乐道。   住着长秋宫的那一位始终没能执掌凤印,从前的主母又光明正大地住进了皇帝的寝殿,怎么想都觉得这是要一决雌雄。   苏妤倒是不怕这样的议论,若当真有机会和窦绾在后位归属上“一决雌雄”,她必定当仁不让。   是以在皇帝早朝时,佳瑜夫人前来“探望”苏妤的时候,御前的宫人们自是按皇帝的意思把她挡了下来,却是苏妤主动提出要见。   她和佳瑜夫人虽未像和叶景秋那般撕破了脸,无法和睦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二人都没什么粉饰太平的意思,佳瑜夫人一笑:“充仪伤成这个样子,日日在成舒殿里连门都出不得,还能缠着陛下去不得别处,真是好本事。”   伤已半好的苏妤侧倚榻上,睡眼惺忪地瞧着她,笑吟吟道:“夫人这话说得,臣妾哪有本事缠着陛下——如是有,叶妃哪会有几日前被废位的机会?臣妾压根不会让她坐上那个位子。”   “呵,好大的口气。”佳瑜夫人轻笑,“你当真觉得得宠了几天就有什么了不起么?经了从前的种种,你真觉得自己在后宫还能东山再起?”   她话问得直白,苏妤静默一瞬,答得更不委婉:“如不是觉得臣妾能东山再起,叶妃何至于阵脚大乱做出那样的蠢事?夫人您又何至于……免了六宫的晨省特意来看望臣妾一次?”   倒是一语中的。一直以来,窦绾和叶景秋互相呛着,二人争着后位,皆是做出一副不把苏妤放在眼里的样子,可心下又日渐清楚,苏妤委实愈加不可小觑。 她们在假作不在意的同时,又都不肯再添一个争后位的人。想动手除苏妤却死命按捺着,不过想等着对方先出手,若能除苏妤就是便宜了自己,如不能……大概就是 出手之人倒霉,亦是自己占了个便宜,还能摸一摸在皇帝心里苏妤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到底是叶景秋没忍住,明面上苏妤胜了,背地里窦绾也是胜了。眼看着苏妤住进了成舒殿,窦绾深知从此连假作不在意这个对手也要不得,她是彻头彻尾的小觑不得。   这些个弯弯绕绕苏妤未曾参与,却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明知窦绾从入宫那一日起便看自己不顺眼,也就全然省得和她装腔作势。眉眼轻垂,苏妤淡淡笑道:“臣妾能否东山再起暂且不提,夫人您可不能不承认,您今日是来下战书的。”   “非也。”窦绾羽睫低覆,淡淡笑道,“本宫是来提醒充仪,立妃为后是常有的事,却从不曾有过遭废之妻复立为后的,充仪还是莫要自恃过高了。”.   纵是从前两年过的不易,苏妤也不曾受过这样的伤。自佳瑜夫人来看过后,又有嫔妃陆陆续续前来探望,她却再没给过面子,皇帝在时更是全然挡下。一时落得清静,那伤却总也不痊愈,反反复复地颇是惹人心烦。   苏妤愈是养伤,心里就愈是难免躁得慌。多半时间动都动不得,难得好了些,只消得出门散一散步就必是复发,但若全然不动同样于养伤无益,终是懊恼不已地向折枝抱怨起来:“一点小伤罢了,这般的折腾,御医也忒没用。”   折枝闻言无所谓地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娘娘就准备着好好歇上三个月吧。陛下又没赶娘娘走,娘娘急个什么?”   话虽如此,可折枝也知道,就为是在成舒殿养着伤,苏妤才心急。   眼见皇帝一副“慢慢养着便是”的样子,似是想让苏妤多留一阵子才好,二人反倒不好明面上怪御医些什么,思量一番,苏妤咬牙道:“你拿着药去给医女看看,问一问能不能换些‘猛药’来,这么不温不火地调着也太慢。如是陛下问起来,左不过我担着。”   折枝应下便去了,心知纵使苏妤着急,医女也不会胡来。能换药自会给换,若不能换不会冒险去换,没什么可担心的.   回到成舒殿,折枝一把拉过了刚巧往外走的郭合,低语几句,郭合登显惊色:“有这事?快回了陛下去!”   “怎么能……”折枝手中紧握着那瓷瓶,狠然咬唇道,“药一直是我管着,出了这样的事……陛下非拿我问罪了不可……”   “你犯什么糊涂!”郭合低喝,“这么拖下去,娘娘还不定要出什么岔子,伤筋动骨的事,耽搁不得!”   折枝被郭合斥得无话,又不敢先去告诉苏妤,怕她添了烦心事更不能安心养伤。心底更是清楚,这人必须得查出来。   好一番挣扎,折枝终是进了正殿去,皇帝正料理着政事,未注意到折枝和郭合。徐幽却是看到了,又不知二人有何事,三人互相递了半天眼色,皇帝终于抬了头:“什么事?”   折枝与郭合又是相视一望,一并跪了下去,折枝道:“陛下恕罪。充仪娘娘嫌伤情总是反复,说这药不温不火的,便让奴婢悄悄拿了药去问医女,看能不能换些药劲大些的来……”   皇帝闻言不禁眉头一锁:“胡闹,御医说了得慢慢调养,如是心急难免留下病根,让她安心养着,不许心急。”   “是……奴婢说了。”折枝说着一叩首,又道,“可奴婢还是照娘娘的意思去问了一问,结果医女说……医女说……”折枝说得有些心惊,不敢再说下去,郭合难免心急,叩首续言道:“医女说是这药中掺了些许寒凉的药材,才致使伤情反复。”   连徐幽都不由得狠抽了一口冷气。心知容不得苏妤的人不在少数,皇帝已是处处设防,苏妤所用的吃食都要一一查过才能呈上,这药……更是御医亲自写了方子、亲手配好后直接交予了折枝,理应不会出问题。   难不成……   徐幽心生疑惑,皇帝问出的话和他的疑惑如出一辙。   目光一凛,皇帝冷声问折枝:“这药只有你和江御医动过。”   不是不疑那御医,而是相比之下,折枝确实疑点更大些——负责给苏妤看病的那江御医本是个世外高人,因着如今的太医院颇有作为、解了很多疑难杂症造福了百姓①,他才肯“出山”来与太医们为伍。   这么个人,实在不太可能卷入六宫纷争动手害人。   “陛下……奴婢绝没有。”折枝沉然叩首保证,心下安慰自己这样的事不会污到她头上——苏妤那样信她,如是她想害苏妤,何须这么慢的法子?   “阿妤知道这事么?”皇帝问她,折枝摇头:“暂还不知。”   “先不必告诉她。”略舒了口气,皇帝又道,“让御医配新药来。”.   折枝与郭合皆放下了心,恭敬施礼告退。待得二人离了正殿,皇帝方向徐幽道:“吩咐下去,给朕查苏家。”   ……查苏家?   徐幽错愕,滞了一滞犹豫道:“陛下……您是怀疑充仪娘娘……”   怀疑充仪娘娘为了赖在成舒殿固宠故意不把伤养好?   “不是。”皇帝扫了他一眼,信手又翻开本折子,“朕是信不过苏璟。”   上次敢急于求成地下暖情药,焉知这回不会再做出这种事?贺兰子珩多存了个心眼,心道必须吃一堑长一智。不为除苏家,只是担心如是直接大肆查下去最后罪名却落到了苏家身上让苏妤难堪。   ☆、52、戏弄   因着暖情药一事只有皇帝和苏妤知道,并不曾同旁人说过,故而此时说要查苏家,徐幽心中难免替苏妤悬了口气——皇帝虽说是没直接疑苏妤,可如当真是苏家人所为,说到底是为了帮苏妤争宠,苏妤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便想委婉地同苏妤提个醒,是她与否,都先让她知道皇帝要查苏家才是。趁得无人时,徐幽悄悄将此事禀了苏妤,苏妤当即眉头一挑,和徐幽当时的反应差不多:“陛下疑本宫争宠?”一顿又道,“本宫才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   “陛下也未疑娘娘……”徐幽一揖,续言说,“陛下说……是疑您的父亲。”   这话让苏妤一下哑了声。皇帝要疑父亲,倒是很在情理之中。   眼见苏妤的神色变得有些莫名难堪,徐幽知趣地施礼告退:“臣只是知会娘娘一声,臣告退。”   静默而坐。苏妤觉得这究竟该是何样的悲哀——有人给她下了药,她的夫君怀疑的头一个人是她的父亲,而就连她自己也抑制不住这样的想法。   “折枝。”扬音一唤,折枝应声入了殿,垂首一福:“娘娘。”   “去把那药拿来。”苏妤道。折枝便听命去了,片刻后取了那盛着药的瓷瓶来,苏妤瞟了一眼却是道,“不是这个。”   折枝微怔:“娘娘?”   “先前那个。”苏妤睇着她道,“被人掺了东西的。”   “娘娘……”折枝一滞息,“您……您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拿来,我要去见陛下。”苏妤说得口吻生硬,折枝不敢再多问,立即去取了那瓶子药来,交给苏妤后却蓦地跪下道,“求娘娘别为这事去见陛下,陛下着意吩咐过,暂不可跟娘娘提……”   “你本来也没提。”苏妤蹙眉,拿着药瓶撑起身,一喟道,“我心里有数。”   苏妤在成舒殿住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主动到正殿去见过皇帝——或者说她这些日子压根没进过正殿,每日都是安安静静地在寝殿里养伤,偶尔去走走散散心,也断不会是去正殿“散心”。   是以余光扫见正从寝殿缓步行来的苏妤时,贺兰子珩大有一怔,立即起身迎了过去,万不敢给她见礼的机会。笑问说:“有事?”   苏妤点点头,衔笑说:“臣妾伤好得差不多了,也该回绮黎宫去了。”   皇帝眉心一跳。   他知道,这些时日苏妤其实都在成舒殿住得很是不情愿,但因他态度坚决,苏妤便也不曾强拗着他,到底是安安心心留下养伤了。   如今突然提出要回绮黎宫去……   视线在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瓷瓶上时陡有一凛,望向寝殿里语中难掩森意:“折枝!”   “陛下别怪折枝。”苏妤低着头诚恳道,“不是折枝告诉臣妾的。”抬了抬眸又说,“是臣妾方才换药时自己又问了医女。”语中轻顿,苏妤望着他,仿若全不知隐情般地问,“既是有人动手脚,陛下觉得这人是谁?”   皇帝一滞,难免有点心虚。苏妤浑然不觉地自顾自看着手里的药瓶,又道:“臣妾问过医女了,这药只是拖延伤势,旁的坏处半点没有。如是这样,这人要么是想臣妾留在成舒殿不走;要么……就是早算计好了让陛下知道这药有问题,治臣妾惑主的罪。”   苏妤分析得清醒而得当,皇帝一颌首,温言问她:“那你怎么想?”   “嗯……”苏妤认真思量了会儿,道,“如是第二种,一时不知是谁;如是第一种……陛下是不是跟臣妾疑的同一个人?”眉眼带笑,她只作不知他的暗查般问他。皇帝心下稍安,含笑只问她说:“那如是第二种,你疑何人?”   “不知道。”苏妤答得很快,继而歪着头说,“不过臣妾知道怎么把这人引出来。”   瞧着她的样子,皇帝饶有兴致地问她:“如何?”   “嗯……”苏妤沉吟着浅浅笑道,“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是拿准了主意不让臣妾的伤好故而要一直留在成舒殿,待得此事揭出,便是让陛下觉得臣妾有意为 之而治臣妾的罪……但若是臣妾的突然回了绮黎宫而未受陛下责备呢?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不是该是自己安排下的人出了问题故而让臣妾知了情、换了药,伤便好 了?”   似乎很有些道理。皇帝一点头表示赞同,苏妤续说道:“除了折枝和郭合,这些日子在臣妾跟前服侍的人都是陛下御前的人。此事如出了岔子,她无论如何 不会允许存异心的人再在御前做事,总会想法子把这人除掉的。就算是铤而走险也必会如此。”苏妤说着垂眸压声道,“而若没有……这人大抵就只能是折枝或者郭 合了。”   “嗯。”皇帝又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笑睇着她说,“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朕还有第三个想法。”   “觉得确是臣妾自己为之、有意惑主么?”苏妤了然回笑,轻松道,“这倒最是简单,谁都省得查了,废了臣妾便算了事。”笑容敛去两分,她又道,“可陛下会这么想么?”   “……不会。”皇帝老实回答。   就算不知上一世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她不会。从前确是疑她戕害宫嫔,他却很是清楚她在争宠上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最初时能,如今也不可能了,这两年里总是让她的心硬了很多,他相信这些时日她的推拒都是真的,绝非所谓的欲拒还迎。   便循着苏妤的心思许她回绮黎宫住。本觉是为查此事,但看着苏妤告退时难掩的欣喜神色,皇帝怎么都觉得……其实她想找借口离开成舒殿才是真的,什么“查下药之人”那都是说辞……   怒目暗瞪一眼,苏妤未有察觉,照旧退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成舒殿,皇帝便不自觉地扶了额头,轻揉着太阳穴。   “……陛下?”徐幽一见,上前关切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头疼……”皇帝阖目继续揉着太阳穴。   徐幽轻问:“是不是……传御医来?”   “……不用。”皇帝放下手,眺着殿门外的漆黑一声长叹,徐幽听到皇帝念叨了一句,“怎么都觉得刚才被她耍了。”   “……”还是不接话为好.   不论苏妤那一番话到底目的何在,这事到底还是让她说准了。次日晚上,徐幽就亲手拿住了个正打算自尽的宦官,正好还就是前几日服侍着苏妤的人。   二话不说就要送去宫正司,皇帝却仍是不安心地先问了一句:“你和苏家没关系?”   话一出口,贺兰子珩深深觉得,自己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确是和苏家没关系了。人交去了宫正司审,自免不得也让苏妤知个情。彼时恰逢娴妃在绮黎宫小坐,听罢了此事,娴妃看向苏妤轻轻笑道:“这人大概是谁,姐姐心里可有数么?”   “嗯……有。”苏妤莞然笑道,“是佳瑜夫人,但不是佳瑜夫人。”   “……说什么绕口令。”阮月梨白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是佳瑜夫人?”   “多半是。”苏妤轻一耸肩,“但这人断不会把佳瑜夫人供出来,至于要咬谁下水,便算她倒霉了。”苏妤轻哂,徐徐解释道,“我那天和陛下说话的时 候,离寝殿并不远,总有旁人会听到,我也知道他们私底下会说。话一传开,这人必定知道下场是什么。一面是佳瑜夫人盛怒之下兴许迁怒于他的家人;另一面…… 如是查实了,没准也是要诛三族的,还不如在罪名坐实前自我了断来得痛快。”苏妤说及此不禁一笑,“可惜了,到头来还是进了宫正司。”   “你就不怕他两条路都不走,先禀了佳瑜夫人去?这可是个表忠心证清白的好法子。”阮月梨脱口而出,与未毕便明白了。果见苏妤蔑然瞥了她一眼,慵懒 道:“你傻么?你当徐大人傻么?既知有这样的事,他头一件要防着的便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去表忠心……我还能指望着他自尽吗?”   “可惜了……”阮月梨含笑一叹,“知道是佳瑜夫人做的,却又多半牵扯不到她,真是……”   “牵扯不到她但可以牵扯别人不是?”苏妤笑而宽慰她道,“这事横竖不亏。眼下的后宫,佳瑜夫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后位,她要害我不也就是为了这个?但如若一时半会儿害不了我,她总还能借此去动另一块绊脚石。”   阮月梨恍悟之下轻轻“啊”了一声。这么一想自是不亏的,若是说还有一个人既会害苏妤、又能威胁到佳瑜夫人的后位,便只有叶景秋了。   二人忽地都有一笑,苏妤睇着她那一抹诡意,笑说:“现在是不是巴不得那宦官供出来的人是你?”   “可不?”阮月梨清声一笑,“如是真把我供出来,陛下要疑我是不假,可多多少少也得疑到佳瑜夫人头上去,这栽赃栽得也太拙劣。”   “可惜啊……”苏妤无奈一叹,“我看着佳瑜夫人不是叶景秋那样行事急躁的人,估计能拿好分寸,不会这么操之过急,把嫌疑转到自己头上。”   ☆、53、顶罪   越想苏妤是有意寻了借口逃开成舒殿,贺兰子珩就心中就越是阴郁。   她可以不肯留……但她不能拦着他去!   到底伤还未愈,皇帝头一次去恰好赶上了她在换药,胜雪的肌肤上已经瞧不出什么淤青,无暇的一片。他入殿刚瞧了一眼,苏妤便敏捷地伸手拽下了榻上幔帐,彻底跟他隔开。   “……”皇帝看着眼前的幔帐默了一默,自是不留情面地伸手拨开,“你再挡,再挡就还搬回成舒殿去。”   “……”苏妤禁不住地为自己一声叹,扭过头望向他,很是有几分不满,“古有汉成帝偷看美人沐浴也还罢了,好歹也能说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偏爱看臣妾换药算个什么癖好?”   “你就这么自认不是个美人?”皇帝挑眉反驳,细一思索又慢吞吞地驳了自己,“也罢……是美人却绝不是妖妃。”   似乎很是当心,生怕一句话惹得她不快。   苏妤“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折枝为她换完了药退到了一旁,她便起身自行理好了衣裙。皇帝径自在她身边坐了下去,笑意在唇畔一转,便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苏妤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方道:“……怎么了?”   “嗯……”皇帝思索着点头,“胆子大了,敢把朕比汉成帝?”   苏妤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开了个怎样的玩笑,即刻有些紧张,咬了唇蹙着眉后悔地认错:“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淡看着她:“那你什么意思?”   “……”苏妤怯怯地觑着他,但到底没打算真谢罪。默了半晌移开话题,“听闻昨日抓着了个要自尽的宦官,现下如何了?”   “还审着。”皇帝一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宫正司自会料理好。”苏妤轻一点头,皇帝又道,“天慢慢热了,要到梧洵避暑去。”   “……哦。”苏妤难免一瞬的失神。先前的两年,这事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去年天并不热,阖宫都没去避暑;再之前……皇帝自是不会让她随驾的,就算再热她也要在宫里忍着。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各个夏天大概都要这样过了。   今日,皇帝却悠悠地亲口问她:“你想住哪儿?”   漫不经心的神色,却确实是询问的语气。苏妤抿了抿唇,清浅笑道:“臣妾也就是刚入太子府那年去过一次,对哪儿都不熟悉,有劳徐大人安排便是。”.   在前往梧洵行宫的旨意下来之前,下药一事便有了说法。事情闹得不小,一众嫔妃皆聚到了长秋宫去,苏妤也不得不走一趟。   踏进椒房殿,那在宫正司被审得一身血污的宦官嚇得苏妤心中一栗,缓了口气才稳步进了殿,朝佳瑜夫人一福,简短地道了声“夫人”便落了座。   叶妃自是也到了,静默地坐在一边,对旁人皆不理不睬。四下安静,佳瑜夫人淡睨了苏妤一眼,作关切道:“不知充仪的伤如何了?”   “没大碍了。”苏妤低眉微笑,淡泊地回说,“劳陛下照顾了这么多时日,总归是没落下病来。”   “无碍便好。”佳瑜夫人哂道,“你无碍了,本宫才好开口说这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苏妤微微一怔,侧头问她:“不知夫人有何事?”   “陆才人和充仪不睦已久了。”佳瑜夫人微低首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充仪不敬、甚至是闹到月薇宫去,这些事在座的诸位姐妹都知道。”她环顾着殿中 诸人,语中一顿,视线移回了苏妤面上,又道,“不过本宫还是想求充仪饶她一命。到底是刚受了失子之痛的人,难过之下犯下大错也是有的。若是充仪肯网开一 面,便去陛下那儿说说情……赦她一次。”   佳瑜夫人说得温和,言辞间皆是恳求之意,却是和叶景秋半点关系没有。心觉不对,苏妤凝视着她一时未言。佳瑜夫人抬眸看向那宦官间目光微凌:“这是 前些日子在充仪药中做了手脚的宦官,宫正司审出来了,是受陆才人指使的。”微微一喟,佳瑜夫人低头拨弄着镶满珠翠的护甲道,“本宫知道这是大错,也不好强 求充仪,只希望充仪心善。这事……大概也就充仪和陛下开口才能管些用了。”   若不答应便是她心狠了。苏妤心中冷笑,一壁疑惑着佳瑜夫人为何未拖叶景秋下水一壁从容不迫地应付着:“臣妾还奇怪呢,是什么人要下这样的手。陆才人……”思量着一笑,偏头看向远处,“倒看不出才人娘子有这样的本事,能把手伸进陛下的成舒殿去。”   “充仪娘娘……”陆才人从方才听到佳瑜夫人之言时便惊住,此刻苏妤开了口,她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慌忙跪地,惊慌失措地解释,“臣妾冤枉……臣妾 是与娘娘不睦已久……但从不敢害娘娘、更……更加不敢在陛□边安插眼线……”一番解释后,陆才人顿了一顿,有些惶惑地思量了一瞬,又向佳瑜夫人叩首道, “臣妾自知陛下为了充仪娘娘恼了臣妾,又怎敢再惹事端……必是……必是充仪娘娘自己在成舒殿不肯走,出了事便赖到臣妾头上……”   一席话,生生把原本犹豫着是否要为她说两句情的苏妤逼出了一声森笑,苏妤睇了她一眼,冷然道:“才人娘子好一张巧嘴。”   在座宫嫔皆觉得:这陆氏着实是嫌自己命长.   皇帝在一刻之后到了长秋宫,殿中也就僵了这么一刻。这一刻的时间里,任谁都瞧得出,苏妤和佳瑜夫人之间有一场博弈。二人都维持着笑容,跟打太极似的把话头推来推去,柔和的语中时有讥讽,都想逼得对方先失了分寸。   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如今住着长秋宫的人。旁人皆知自己插不得嘴,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言。   就连叶景秋也没有多说半句话。   终是等到皇帝来了。当着皇帝的面,这二人总得各自有个态度。佳瑜夫人面不改色,还是那一番说辞,端庄贤惠地央苏妤饶陆才人这一次,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看向苏妤,等着她拿主意。   不远处跪着的陆才人已经快要哭出来。不论先前有过怎样的不快,在这事上她确是冤枉的。可惜,苏妤原是打算为她说两句话,可在听罢她那番言辞之后……苏妤只觉得,再为她说情,自己从前那两年被人欺负就都是活该。   却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宫中嫔妃便是心思再狠毒,在皇帝面前也总要装个善良大方。她如是开口便要求皇帝严惩陆氏,一来皇帝必有不满,二来日后在后宫的口碑……也就没的可说了.   贺兰子珩打量着苏妤的神色,想从她的一分分神色变化中看明白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一边打量着一边思量着,贺兰子珩纵使一时看不透,也猜出她这个为 难的样子大约是不打算开口给陆氏求情——要做样子有什么可为难的,直说便是了;这般的踌躇,只能是想严惩陆氏又怕自己不高兴。   心有轻笑,皇帝淡漠地回头瞥了陆氏一眼,冷声道:“从前你摔东西、去月薇宫找麻烦也都罢了,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视线在苏妤面上一划,续言道,“传旨下去,才人陆氏废位,打入冷宫。”   死寂。   陆氏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嫔妃,而打入冷宫的原因……是她意欲加害大燕朝头一个被贬妻为妾的嫔妃。   该说一句天道轮回还是该叹一句世事无常?.   没什么人理会陆氏的辩解,亦鲜少有人显露同情之色,这事便这样罢了,嫔妃们皆施礼告退。皇帝看苏妤穿得单薄,笑说了句“就不怕腰上受凉复发?”便吩咐宫人取了件薄斗篷来披在她身上。   而后……就势自然而然地揽着她一并出了殿。   皇帝自行发落了陆氏,让苏妤很是松了口气。离了长秋宫,皇帝却瞥着她道:“看陆才人不顺眼又不肯说,想装大度又觉得违心,是不是?”   “……什么?”苏妤轻怔,满目不解地看着皇帝。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叉臂回看着她,琢磨着道:“是不肯做这个恶人,还是怕朕觉得你心狠?”   “我……”苏妤滞住,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惴惴。   “是怕做恶人的话……朕明白,当年的事冤枉了你,六宫也因为那事都对你存着偏见,算朕欠你的,所以替你把这恶人做了。”皇帝悠哉哉地道,“如是怕 朕觉得你心狠么……”皇帝啧了啧嘴,笑而摆手道,“反正朕这次也看出来你压根没想饶她了,下回也就用不着强装大度,有话直说便是。”   都说伴君如伴虎,尽管眼前之人分明没有责怪之意,被帝王看破掩饰总还是一件让人很是心虚的事。略作踟蹰,苏妤垂首福□去:“臣妾本也不想和陆氏计较,实是她太过分了些……”   “知道。”皇帝了然笑道,伸手一搀,“就算是你想和她计较,也是朕乐意替你当这恶人。”.   并肩走在宫道上,苏妤边是忐忑于这几乎有些黑白不分的偏袒,边是思量这事中的变数。不知是怎样的原因,竟能让佳瑜夫人放下这再给叶景秋一击的机会。   ☆、第54章 梧洵   被废黜后的第六日,苏妤在月薇宫听到冷宫的宫人来知会娴妃说:陆氏疯了。每日都大哭大闹,劝不住哄不住,弄得冷宫里不得安宁。   娴妃便看向苏妤,苏妤不咸不淡道:“既是疯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何必来回话?还顾念着她曾生下皇长子么?”   几人便躬身退下,再没有其他言语。娴妃一笑:“我还以为姐姐会直接取她性命呢。”   “何必?为了这么个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浅啜了口茶,苏妤道,“不过奇怪了,我不明白佳瑜夫人为何是拖她下水。要给叶景秋使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谁知道呢。”娴妃微微一叹,“兴许……佳瑜夫人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叶景秋手里?”   互相牵制?苏妤思量了片刻,只摇首道:“不像。”.   陆氏委实是个不消停的人,便是疯了,也总能在后宫惹出些事端。据说她起先是日日咒骂着,说苏妤害了她的孩子,在两日后便投了井,死在了冷宫里。   宫人们说那井口很小,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人捞出来,都已在水中浸得面目全非了。   折枝说着忍不住地寒栗,最后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死都死不消停。”   苏妤轻笑,不以为意地抿茶淡言:“她嘴是碎,但已被废了又疯了,哪还有什么本事惹事生非?这是宫里头有人成心兴风作浪。”   是有心寻她的晦气.   是以皇帝白日里偶然来看苏妤时,便见她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字字都写得认真急了,面容谨肃,阳光斜洒在她脸上,衬得一片沉静。   他已知她对陆氏怨得很,那日话已说得清楚明白,她这是做什么样子?   若不是做样子……这是平白发什么善心?   站在她身后探手一抽,她笔力倒是不轻,握得稳稳的,半分也没让他抽出来。有些惊意地抬头一看,苏妤将笔稳放在砚台上,垂首福道:“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笑,睇了那桌上纸张一眼,随口问她,“给陆氏抄的?”   “……是。”苏妤默了一默,又说,“算是。”   算是?皇帝不禁一笑:“到底是不是?”   “是怕她来寻仇,想为自己求个心安。”苏妤诚恳道,说着一声叹息。   拿起一叶纸笺看了一看,手指在纸上一弹,皇帝笑道:“又不是你害的她,你这是哪门子心虚?”   “确不是臣妾害的她。”苏妤低头道,“但……她不信啊。活着时既不信,谁知死了会不会信?若当真来找臣妾寻仇,臣妾岂不是冤死了?”沉默一瞬,她续言道,“毕竟有些事解释不清楚,并非自认清白就可以不受牵连。”   就像三年前。楚充华失子的事,她始终都是自认清白的,却始终都只是“自认清白”。   一时难免尴尬,皇帝轻一咳嗽,道:“过几日便该去梧洵了,你的伤……”视线往下一移,他笑说,“路上难免颠簸,让折枝多为你备些药。”   其实那伤已无碍了。苏妤浅笑颌了颌首:“臣妾知道。”.   避暑的旨意下来了,各人去往梧洵后的住处皆尽安排好。苏妤住在婷息轩,风景颇好的一处,其后有小山,离皇帝的正暸殿也不远。   这倒无碍,让后宫颇有微词的是——凤翟殿空了下来。   凤翟殿是皇后的住处,没有皇后是空下来本是应该,但目下长秋宫是佳瑜夫人住着,晨省昏定亦是去向她问安,避暑却着意将凤翟殿空了,可见是皇帝的意思。   加之皇帝三天两头地往绮黎宫跑,众人难免觉得……莫不是日后都要为苏妤空着?   苏妤反倒过得坦荡,反正佳瑜夫人已然和她翻了脸,还怕再不痛快一次么?   更为舒心的是……这次未能随驾的,是叶景秋.   到了梧洵的那日,苏妤还没来得及瞧一瞧这婷息轩究竟是什么样子,徐幽就亲自来了,躬身一揖禀说:“陛下传充仪娘娘去一趟。”   向里望了一望,虽是早已有宫人准备停当,但因有从锦都带来的东西,还是要再收拾一番的,总也难免嘈杂。遂一点头,随着徐幽往正暸殿去,倒是不知刚到行宫,皇帝会有什么事。   入殿见礼,礼至一半便被皇帝伸手扶了起来,笑说:“没外人,坐吧。”   依言坐下,苏妤疑惑地问他:“陛下有事?”   “留你坐会儿。”皇帝平淡道,递了封信给她,“刚送到的,苏澈到映阳了。”   是家书?   苏妤接到手里一看,上面却是写着:陛下亲启。   “这个是……”苏妤惶惑地抬起头,“给陛下的啊……”   “禁军都尉府多是密令,在外时时刻要往朝中回禀,由密使专程送至。”皇帝含笑解释说,“不过朕跟他说了,到了映阳头一封信得跟你这个做长姐的报平安——可你总不能让他写个‘充仪亲启’然后让密使送来吧,多不合适?”   “……”是不太合适。苏妤闻言便放下心来,撕开了信封,信上的开头的称呼果然是:长姐。   一封信读罢,两页纸,从头到尾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说一说他平安到了、映阳的风土人情如何……苏妤读完后便收了起来,嗔笑说:“一句正经事没有,倒是劳得密使跑一趟。”   便将信呈回给皇帝。   皇帝瞥了一眼:“给你的信,自己收着。”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回一封?”   苏妤思量片刻:“也好。”   她在案前坐下,提笔回信。贺兰子珩也闲适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她一笔笔写下去却不凑去看内容。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要让她放下那些戒备和担心。 即便做得刻意了些,但他就是要让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就是半点都不疑她、也不想伤她的家人。所以半分不担心她会通过书信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苏妤当然不会直接信他。   一封信写完,她自然而然地递给了皇帝,倒是没有什么表露,只道了一句:“写完了。”   “嗯。”这回皇帝倒是接了过去,却没有如她预料中那样先看一遍,随手拿过了个信封装起来,封好后又递回给她,“密使就在外面候着,你直接给他便是了。”   ……接过去就是帮她装起来而已么?   苏妤哑了一哑,犹豫着拿了回来,下意识地在手里抻了一抻信封,足下未动。   “怎么了?”皇帝睇着她问。   “陛下……”她看着手里的信封咬了咬唇,半开玩笑说,“陛下就不怕臣妾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么?”   “你说起自己来还真是狠得下心啊。”皇帝淡看着她,板着脸表达出了鄙夷,“上回是直言说自己不是个美人,这回索性把谋反的罪名给自己扣上?”打量她两眼,皇帝又道,“就你身上那点靳倾血统,你想去通敌汗王都信不过你。”   ……这什么跟什么?   苏妤隐隐觉得皇帝好像在有意刺她,语无波澜地成心挑她的不痛快。暗自瞪了一眼,一福身说:“那臣妾去了,臣妾告退。”   听出她语中的赌气意味,贺兰子珩假作未觉,待她离开后方有一抹得色浮于面上:敢找理由逃开成舒殿还说得冠冕堂皇?你当就你会说话?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是跟她置什么气?.   在外恭候的密使头一次遇到出来递信的是个嫔妃。愣了半天,结果信收起来,头也不敢抬的一揖:“臣告退。”   苏妤神态自若地一颌首,待他离开后也移步往自己的婷息轩去了。   “云敏充仪。”曼声轻唤,苏妤回过头去目光发冷。佳瑜夫人瞧了一瞧那正自离开的密使,温和笑道,“怨不得前阵子听说了充仪和禁军都尉府指挥使的一些事……似乎在民间传得厉害,充仪也太不知避嫌。”   “避嫌?”苏妤一笑,“如是臣妾日日和外臣相见,那是臣妾不知避嫌。但臣妾难得回一次家便碰上这样的事——沈大人还是奉得陛下的旨都能被栽赃,这便不是臣妾不知避嫌,是欲加之罪。”   “那就所幸陛下不怪你了。”佳瑜夫人衔起笑意在她面前缓然踱着步子,“真是风水轮流转,听说元年随驾来避暑的时候,没充仪什么事。如今倒是把叶妃留在宫里了……”略有思忖,她又道,“哎?充仪是不是觉得奇怪,本宫为何没借上一次的事除掉叶妃?”   苏妤自是觉得奇怪,但也不曾想到佳瑜夫人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及此事。目光微凛,苏妤静默未言。   佳瑜夫人又笑问:“充仪你是不是还觉得……本宫有什么把柄在叶景秋手里?”微微扬首,佳瑜夫人带着几分蔑然之意淡瞧着她,“收起那些可笑的想法。 本宫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本宫还住着长秋宫,后宫的局势就不会由着你左右。你指望着本宫除掉叶妃不让你碍眼?本宫倒是对目下的三足鼎立之势很是满意!”   苏妤轻一抽气,倏然明白了。佳瑜夫人自是也觉得叶景秋碍眼,但目下自己风生水起,三人互相对抗着谁也不会示弱,一旦少了一角,便是仅剩的两方针锋 相对。成败在此一举的时候,任何一人都会拼尽全力,从三足鼎立变为针尖对麦芒。那么于任何一方而言,都是少了中间的一道屏障、都要危险得多了。   “叶妃觉得本宫夺了她的后位。”佳瑜夫人思索着抿笑,“但在她眼里,最碍眼的到底还是你。本宫乐得看你们斗得两败俱伤。”扬音一笑,佳瑜夫人也未 理会她的反应便径自离去,行出两步却脚下一停,又徐徐说,“哦……还有,你上次说本宫免了六宫晨省去成舒殿见你,是因为本宫觉得你能东山再起。那本宫就明 明白白告诉你,本宫不管你能不能东山再起,这后位你从来都不配去争。能跟本宫一争的,可以是从前执掌凤印多年的叶妃,也可以是目下和本宫平分秋色的娴妃, 却断不会是你这个被贬妻为妾的弃妇,你不配。”回眸一瞥苏妤,佳瑜夫人丢下一句“既是遭了废黜,倒不如和陆氏作伴去”,终是离去。   语中冷涔涔的轻蔑无半分掩饰,即便她因为纳吉时的“不吉”而未一举成皇后、甚至连昏礼也因为苏妤的突然晕厥而被打断,在她眼里,曾被废黜的苏妤从来都不值一提。要和这样一个人去争后位,简直让她觉得屈辱。   淡看着佳瑜夫人窈窕的背影,苏妤心下喟叹间有一个既不服又不甘的想法,这想法在皇帝待她好的这些时日里日渐膨胀,她曾对娴妃说过,却到底是狠狠压制着。   如今,却是顷刻间涌了起来,让她再也拗不过那心思,一声冷笑,虽是喃喃自语却不乏挑衅之意:“配与不配,到底不是你说了算的。”   后位,那个原该属于她的后位,叶景秋到底没能坐上去、佳瑜夫人也暂时没能坐上去。她并不知自己能不能争得到,但她无比清楚地知道……   她想要。   ☆、55、狩猎   皇帝仍是如在宫中一样,隔三岔五总要来看一看苏妤——不管她愿不愿意。过了约莫半个多月,一道急报让阖宫乃至整个大燕都松了口气。   前线大捷。   不管这一仗里面里面有多少猫腻,赢了总比输好。是以将领们还朝之时总还要设宴庆贺的,听说靳倾汗王也遣了使臣来,后又说让王长子也同来。   为此,苏妤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虽是有那么点靳倾的血统,但毕竟生在大燕、长在大燕,骨子里就是个汉人。加之知道靳倾从前的种种所作所为,对曾大肆屠杀大燕子民的靳倾实在难有半点好感.   虽是在梧洵行宫,那场宴会仍办得宏大。传了不少朝臣来,外命妇亦是在列。嫔妃的座次与从前差别很大——之前叶景秋执掌凤印时,常是坐在皇后的位子上,与皇帝并肩,其中是什么意思人人都清楚;如今叶景秋被降为叶妃,留在锦都未来梧洵,那位子却是也没让窦绾去坐。   苏妤仍是坐在依位份该坐的位置上,旁边是娴妃,对面便是楚充华。   几句交谈刚过,宦官禀说靳倾王长子和使臣到了。苏妤望过去,果有几人正进殿,在与嫔妃相隔的那一道珠帘前停下,施了个礼:“陛下。”   礼是靳倾的礼,和大燕的不同,众人瞧着觉得有些怪,但看神色也知颇为恭敬。皇帝颌首,淡声问了一句:“莫卓王子?”   那人欠了欠身:“是。”   相互皆有几句客套,随后落座。苏妤的目光落在莫卓身侧的那名女子身上,看着似是带王子妃一道来了?   待得莫卓落座,使臣奉上了靳倾汗王的书信,又肃然道:“不知哪一位是霍老将军与朵颀公主的外孙女?”   是说苏妤。   数到目光一并投过来,苏妤低垂眼睫未擅自作答,皇帝睇了她一眼笑问那使臣说:“有什么事吗?”   “靳倾子民一直对朵颀公主敬重有加。”使臣躬身道,“臣也相对她的后人表达敬意。”   不少嫔妃闻言露了幸灾乐祸的神色。使臣的一句话,几是将苏妤拉到了众人的对立面。一个大燕嫔妃,被敌国使臣“表达敬意”,纵使算不得她的错,只怕皇帝也难免要迁怒于她。   毕竟,是刚刚起过战事的两国。   冷声一笑,皇帝执起酒樽抿了口酒,喜怒难辨地淡然道:“别套近乎。该知道朵颀公主是为谢大燕助靳倾汗王弭平战乱而嫁给霍老将军的,如是当真对她敬重有加,右贤王就不该对大燕动兵。”   决口不提苏妤。   使臣微微一滞,显得有些窘迫。忙解释道:“这……汗王对此颇为内疚,故让臣来……”   “知道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闲闲道,“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现在煜都住着,如是对他们敬重,去见他们便是。他们的外孙女……”皇帝的目光在一次飘向苏妤,见她仍是平平静静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续道,“朕的嫔妃和那几十年前的事牵扯不上关系。”   使臣的要求就此作罢。开了宴,苏妤觉出皇帝总往这边看,一时难免觉得莫不是真为使臣之言而对自己有所不满了?垂眸不言,少顷,却见徐幽前来道:“充仪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颌首应下,苏妤起身离座,到御座前一福:“陛下。”   “来坐。”皇帝招手让她过去,苏妤坐在皇帝案几侧旁,有些许不安。皇帝端详她的神情须臾,看她淡淡漠漠的,也有些许不安,凑近了她问:“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怪朕不让你见使臣么?你如是想见……”想见就让她见好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在想什么……   苏妤有些错愕,立即道:“不是。臣妾见那使臣干什么?”.   几日后,皇帝忽地告诉她:“要去附近的围场围猎,靳倾王子和使节也去。”一顿,问她,“同去?”   苏妤短一怔之后衔笑说:“臣妾哪会那些……”   “就当是出去走走。”皇帝笑容温和,“看你这些日子在行宫待得无聊。”   ……也好。   是以翌日着了套轻便的襦裙,随驾一道离了行宫。踏上马车时苏妤才知,同去的嫔妃就她一人,从佳瑜夫人到一干新宫嫔都留在了行宫里。   围场离得并不远,因其中就沅山,故称沅山围场。微风掀起车帘,苏妤忍不住探头朝外看去。   好广阔的一片天地,远处是蓝天白云、山峦起伏,近处则是大片的草地树林,依稀能瞧见鹿群在林中持过,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望着车帘外有些失神,皇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了一想,伸手掀开就在她身侧的窗帘,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么看不累么?”   舍近求远……   苏妤免不了悻悻一笑,转过身大大方方地从这边往外看去,下颌搁在窗栏上,深吸了口气道:“真是好地方。”   “你如是喜欢这景致,来年避暑去祁川好了。”皇帝一笑,“行宫是一样的行宫,离了行宫之后风景却比这强多了。”   苏妤笑了一笑,皇帝从她脸上没有看出太多欣喜.   片刻后到了地方,皇帝先下了马车,随后将手递给她,颇是自然地扶着她下了车。这细微的动作他做得并不刻意,苏妤虽有些犹豫到底也没推辞,旁人却是看在眼里。莫卓王子恰巧行来,随口笑问说:“陛下,这位是……”   “这就是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的外孙女。”皇帝答道。莫卓恍悟:“那便是陛下的妻子了?”   一旁的使臣当即惊住,想和王子解释却为时已晚。只恨自己没提前告诉王子一声苏妤被贬妻为妾的事,目下怕是难免要生些不快了。   苏妤听言,心中亦是“咯噔”一声,维持着的笑意未变,思忖着如是显了尴尬该如何应付,却听得皇帝一笑,轻应了声:“是。”   ……是?!.   在使臣松了口气、终于私下告诉莫卓个中隐情之后,莫卓自然而然地觉得皇帝方才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王子妃司齐看了看皇帝与苏妤,却道:“贬妻为妾却又明明待她不差,陛下何必?”   被丈夫一捂嘴,司齐噤了声。   侍卫牵了马来,众人各自挑了,苏妤不懂这些、更不会骑,在众人选马的时候无事可做。发着愣,耳边一股热气,回头见一体型小些的黑马正在一步外的地方眨着眼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回看了一会儿,那马倒是目光温和,苏妤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它,它也不恼,反倒过来拱苏妤。   一股浓郁的草料味道让苏妤锁了眉头,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发笑。司齐走过来清泠笑说:“充仪娘娘和这马这般亲近,可是旧友么?”   苏妤如实摇了摇头,抿笑说:“不是。这围场我头次来。”   司齐了然点头,也伸手摸了摸那马儿又问:“那充仪娘娘会骑马么?”   苏妤又如实道:“不会。”   司齐便是一声叹息:“你们大燕的女子啊……活得忒没意思。听我父亲说,从前嫁过去的祺裕长公主,每日就都是练字绣花,骑射半点不会。”   祺裕长公主和亲……那是差不多和朵颀公主嫁来大燕同时的事了——大约还要早上些许。苏妤听言微有不悦,却是宽和笑道:“各有各的活法,没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就如你们喜欢骑射一般,我们也是真心喜欢女红。”   “能和丈夫纵马驰骋狩猎是件很有趣的事。”司齐自顾自地道,“靳倾的女子都会骑马,狩猎多半也会。”   “果是各有各的活法。”一句笑言。说话的却不是苏妤,而是皇帝。贺兰子珩自己牵着马走过来,笑说,“靳倾以游牧为主,自是人人善骑射。于大燕,骑 射本就不如在靳倾那般重要,何况……”视线似是无意地从苏妤面上划过,眼底笑意深深,“娶妻回家是要好好护着的,风吹日晒岂不可惜?”   “陛下,我知道大燕的规矩多。”司齐抿唇一笑,意指皇帝不过寻了个借口。眉目一瞥苏妤,带了两分挑衅的意味问皇帝,“那如是充仪想学呢?如是充仪和喜欢女红一样喜欢骑马呢?陛下可会让她学么?”   若这不是邻邦王子妃,苏妤真要替她捏把汗了。都说靳倾人豪放,这也太快人快语、口无遮拦。   皇帝沉吟一瞬,倒是未答司齐的话,只问苏妤:“想学么?”   “……”苏妤轻轻一讶,浅笑着摇了摇头,“臣妾怕是这辈子也学不来这些。”   这般作答,照理说便是就势将这事揭过去了。她未说“想学”惹皇帝不快、亦未直言“不想学”让司齐下不来台,这答案该说是合适。   皇帝却是一笑:“如是觉得有意思便试试。”   竟是有几分鼓励的意思。   顿了一顿,他又道:“朕教你。”   皇帝说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那匹马,笑说:“正好,你骑它便是。”   苏妤也回头看了看那匹马,这次却不是敷衍的推拒,黛眉微蹙,说得情真意切:“不敢……”   怎么看都觉得,即便这马小些,骑上去还是很高。   “……”皇帝一阵无话,遂低一哂道,“那……朕先带你骑吧。”.   当着靳倾王子夫妇、靳倾使臣,还有一众朝臣、年轻将领、皇室宗亲的面……皇帝带着苏妤同乘一骑在围场逛了一整天。因怕她吓到故而不敢骑快,狩猎自也不怎么可能了。   就这么慢悠悠逛了一整天。   起初苏妤很是害怕,明明被他护在怀里,双手仍死握着缰绳不放,握得比他还要紧些。后来,林中的各种动物时不时地吸引住苏妤的视线,同时也就忘了紧张,越来越是自如。   这天贺兰子珩淡瞧着在自己怀里不住东张西望的苏妤,心情也很是愉悦。暗道这些日子的努力似乎还有点成效的。   不远处一道白影在林中迅速蹿过,皇帝一凝神,迅速地取弓搭箭。苏妤还没回过神来,耳边便闻得箭羽飞过的轻鸣。   一声凄惨嘶叫,身侧的侍卫立即下了马前去查看,片刻后朗声回道:“陛下,中了。”   “嗯。”皇帝轻有一笑,俯首向苏妤道,“回去做个护手?”   作者有话要说:   阿箫向基友吐槽:大家管章悦夫人叫章鱼、管佳瑜夫人叫甲鱼,我有一种苏妤是海绵宝宝的错觉。   阿笙:所以陛下是派大星?   阿箫沉思:贺兰大星……   ——综上,所以,如果有朝一日苏妤对陛下说“陛下,我们去抓水母玩吧”,大家要理解……这相当于我们说要去抓蝴蝶玩_(:з」∠)_   ——以及,苏妤她爹苏璟难道是蟹老板?#不行了,不能再脑补了#   ☆、56、雪貂   遂一起下了马走过去。苏妤也看到了那一道白影,又听得他说“回去做个护手”,只道是只兔子。到了近前一看,却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雪貂。   那雪貂已断了气,眼睛却还睁着,死死地望着一个方向,明明双目都已失去了光泽,这双眸子却让苏妤觉得心中发悸。   显是不止她一个人觉得这视线不对,贺兰子珩看了一看也蹙了眉头,顺着那方向走出几步,便在不远处找到一个土穴。   俯□子一看,两个小白团卧在里面。   那两个小白团都睡着,相互依偎,莫名的温馨感觉。苏妤看得陡有一滞:“这是……老鼠么?”   “……”皇帝扭过头瞥了她一眼,“所以你觉得那貂死时的眼神是为差一步捕到食而懊恼么?这是小貂。”   刚出生没几日,连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貂,呼呼地睡着,对外面的一切无知无觉。苏妤大着胆子探手摸了一摸,一层毛软软的,其中一只有所察觉,往另一只身下拱了一拱,接着睡。   皇帝看着它们笑叹一声:“一天也没搭弓,一箭射出去就毁了一家子?”看了看苏妤一下下摸在小貂身上的手,又道,“不然抱回去养吧。”   随在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时都屏息了:皇帝刚刚建议充仪把两只貂抱回去养……这可不是兔子,这东西……还是有些野性的。   皇帝说罢径自抱了一只起来,小家伙被惊醒,却因睁不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嗷”地一声轻叫,不住地挣扎。皇帝看了一看,浑身都是白的,只有额上有一块小小黑斑,细看之下……似乎是个鱼型?   “哈……”皇帝忍不住笑出了声,“叫阿鱼吧。”   “……”苏妤情不自禁地抬眼就瞪了过去,瞪得皇帝一噎,讷讷地改口道:“要么叫子鱼?”   先前说“阿鱼”明摆着是有意凑着她的名字,目下这个“子”字……贺兰子珩?   改口就把自己也说进去了……陛下您倒是豁得出去。   苏妤抬了抬眉,仿若不明地只问道:“那另一只呢?”   “子鱼……嗯……”皇帝低头沉吟着,“另一只叫‘子非鱼’吧……”   “……”苏妤侧首认真地问他,“那若日后有了小貂,要叫‘鱼之乐’么?”   “可以!”皇帝郑重点头表示赞同。   苏妤伸手抱了那另一只起来,放在怀里轻抚着,斟酌着和皇帝打了个商量:“‘子非鱼’听着太长了,叫‘非鱼’可好?”   “随你。”皇帝笑道,“反正你抱回去养。”   说得笃定,苏妤心里暗道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要养了…….   二人一并抱着两只小貂回到了原处,侍卫奉了之前射中的那只貂来,苏妤看了一看,又看了看怀里的非鱼,道:“陛下……要不……葬了吧?您说若是这小貂日后看到母亲被做成了护手……”   心情得多复杂。   皇帝点头应允,便吩咐把那大貂下葬。扶着苏妤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后,皇帝将子鱼也交到了她手里:“一起抱着。”   他得驭马.   回到行宫中,折枝一见那两个小白团也是同样的反应:“……老鼠?!”   “……是貂。”皇帝扫了她一眼,揽着苏妤进了屋去,苏妤把它们搁在榻上,它们便又迅速缩成一团,接着睡。   皇帝思量了一番,伸手拎了非鱼起来。   苏妤轻有一怔:“陛下干什么?”   “朕也想养一只。”皇帝淡笑道。遂将它搁在了怀里抚着,因是幼貂,毛还绒绒的。   很快,阖宫都知道了……陛下和云敏充仪弄了个宠物回来。   小貂长得很快,一个月不到就已比之前大了近一倍,可算是不像老鼠了,两只乌黑的眸子总滴溜溜地四下张望。   苏妤多了不少可做的事情,每天逗着子鱼玩,这小玩意颇通人性,很多时候都跟听得懂话似的。   又过些天,苏妤逐渐发现,子鱼时不时地会往外跑。但一来自己总能找回来,二来宫人们也都知道这两只小貂的来历,便也不曾担心她会跑丢。   却没想到子鱼这么一趟趟往外跑这……很快就把行宫摸了个清楚.   那日仍是照常去向佳瑜夫人晨省,一众嫔妃落座闲聊着,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回过头看去,便见一小小的白影迅速蹿进殿来,身后一小宫女紧紧跟着,入殿后却在一众嫔妃的视线中滞住,张惶下拜:“佳瑜夫人安……”   子鱼也停下来,回过头瞧了瞧她,后爪挠了挠下巴,四下张望着,继而视线停在苏妤身上,一下子跳到了她的膝头上。   然后便卧着睡了。   “……”满室寂然,一干嫔妃被弄得有些发懵,少顷,才有嫔妃犹豫着出言缓解这尴尬,“瞧不出……这小东西,倒是聪明……”   遂有人纷纷应和,苏妤不满地觑着那宫女道:“菱角,怎么回事?”   “这……”那小宫女怕极了,瑟瑟缩缩地一拜,喃喃道,“娘娘恕罪,它非要往外跑,奴婢也拦不住,就追了出来,谁知……谁知竟是来了夫人这里。”   苏妤瞧着眼前翻了个身把肚皮朝着她的子鱼,发不出火来。   佳瑜夫人也瞧着子鱼,心中的怒火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个畜生,又随处乱跑,充仪小心它伤了人。”佳瑜夫人口气淡淡地道。   “谢夫人提醒。”苏妤轻抚着子鱼颌了颌首,淡看向佳瑜夫人道,“它近来是淘了些,倒是不曾伤过人。”   她倒是想看看,佳瑜夫人敢不敢说不让她养子鱼。   对视片刻,佳瑜夫人目中冷意愈甚,却到底知道这貂是皇帝亲自取的名字、亲口说让苏妤养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半句不是。目光便移到那名唤菱角的宫娥身上,不快道:“充仪交代的事也做不好,如是不小心伤了人,你担待得起么?”   分明是问罪之意。菱角也知佳瑜夫人和苏妤不合已久,如今让她捉了错处,只怕难免要受罚。急忙一拜,菱角忐忑道:“夫人恕罪……奴婢再不敢了,日后定看好了它……”   “日后定看好了它,这次就先杖责五十吧。”佳瑜夫人清清淡淡地道。   苏妤神色一凛。这丫头也就十二三岁,杖责五十还有命么?不仅如此,谁都看得出,子鱼虽是跑了出来,但没伤到人、亦没惹出半点别的麻烦,佳瑜夫人这一罚,摆明了是要当众给苏妤个好看。   听了命,便有宦官进来带菱角出去,苏妤面上微冷:“慢着。”便将睡得正舒服的子鱼递给了折枝,起身一福道:“夫人,这么点小事何必动这么大的刑?”   “小事?”佳瑜夫人凝睇着她道,“都闹到本宫这儿来了,充仪还能说是小事?”   “不知佳瑜夫人这‘闹’字何解?”苏妤侧首瞟了子鱼一眼,道,“子鱼除了来找臣妾之外,似乎也没惹什么麻烦。”语中微顿,苏妤抬起头淡看着佳瑜夫 人,眸色冷涔涔的很有几分蔑意,“再则这是臣妾宫里的人。如当真是伤了夫人,夫人要杀要剐臣妾半句话也不说;目下既是没有,要治她这失职之过,也该是臣妾 做主才是。”   换言之,纵是佳瑜夫人掌着六宫权,她也到底还是一宫主位,别的不说,自己宫中的宫人总该是由她自己来管。   这大约是苏妤头一回如此明明白白地驳了佳瑜夫人的话,未等对方开口,她便吩咐道:“郭合,押菱角回婷息轩,如何发落等本宫回去再说。”   一时间众人也都看得出,苏妤就是有心不让佳瑜夫人痛快。   “充仪!”怒一击案,佳瑜夫人压制着怒意,语气沉沉道,“充仪休要忘了,本宫到底还掌着六宫之权、到底还是正一品夫人。”   “那菱角犯了怎样的打错,要惊动掌权的夫人来处置?”苏妤不甘示弱地反问她。轻有一笑,苏妤又道,“臣妾知道夫人入宫时日到底短些,许多规矩上的 事拿不好分寸,怕出差错便严责也在情理之中。”忽见苏妤面上浮起一抹温婉笑容,佳瑜夫人心觉不对,刚要出言,却听得她一字字又道,“所以陛下才嘱咐夫人, 如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可和娴妃娘娘商量商量,或是可问臣妾一句……”   摆明了是挑衅。皇帝的那番话在座诸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却是都知趣地不提。如今是头一次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佳瑜夫人面前提起,还就是苏妤这个昔日的太子妃。   “充仪你……”佳瑜夫人怒喝声至一半,却被折枝的一声惊呼打断。苏妤一惊,回头望去,见是折枝怀中的子鱼忽地向门口跑去了。   刚到了殿门口的贺兰子珩眼见一道白影蹿过来,忙又退回了门槛外,生怕踩到它。一定神看看这动作素来迅捷的小貂,便也知道……它怎么可能让他踩到。   子鱼欢快地跳出门槛,绕着皇帝转了一圈,又回到殿中,隔着门槛在他身前停下,歪着小脑袋看着他。   “嗯……子鱼?”微扬的语调让正恭恭敬敬俯身见礼的众人有些无所适从——因为皇帝一边问着一边自若地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子鱼的小脑袋,笑吟吟道,“别找了,非鱼不在。”   ☆、57、闵氏   子鱼发出了如同婴孩般的“呀呀”声,就跑回了苏妤身边,在她脚畔蹭着。皇帝这才站起身子,免了众人的礼,又笑问苏妤:“怎么把它也带来了?”   “它自己跑来的。”苏妤讪讪一哂,视线飘向佳瑜夫人,又道,“倒是没伤到人,却是惹得夫人不快了,正要拿照顾它的宫女问罪呢。”   轻描淡写地告了佳瑜夫人一状。   皇帝便瞥了菱角一眼,却是蹙眉问苏妤:“不是说近些天它时常往外跑么,怎的怪到这宫女身上?”   苏妤一笑:“这便要问夫人了。”   佳瑜夫人就算是和先前的陆氏一样傻,也听得出皇帝话中对苏妤的回护。再不敢说那宫女什么不是,忙不迭地一福身道:“是臣妾不知情,不知它总出来玩 的,只怕它伤了人。”笑容殷殷地看着苏妤脚边的子鱼,佳瑜夫人觉得这一抹白实在是刺眼。移开目光,她又颌首道,“如是如此,倒是怪不得那宫女了。”   便挥了挥手让宦官退下,菱角大松了口气,只觉今日实在是劫后余生,忙不迭地向皇帝一拜:“谢陛下。”   “你也得好生谢过夫人。”苏妤淡言道,“到底是佳瑜夫人不计较。”   菱角便又朝佳瑜夫人一拜:“谢夫人。”   苏妤俯身把子鱼抱了起来,子鱼卧在她怀里望着皇帝,嗡嗡地打着呼噜,很是享受的样子。一旁的闵才人见了,行过来摸了摸子鱼,自顾自地笑道:“是该 谢夫人不计较,不过到底还是陛下说话顶用——方才娘娘怎么解释这小貂没伤人、这宫女罪不至此都不管用,夫人听不进去半句呢。”   苏妤抿唇轻笑,佳瑜夫人倏有一滞。闵才人颌首亦有一笑,一边细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一边续言道:“索性陛下来得及时,若不然这宫女必是活不成了。动辄杖责五十,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受得住?偏充仪娘娘怎么说也说不通,夫人非要罚她不可。”   四下都安寂了。在一干新宫嫔中,这闵氏算是得宠的,又在眼下风头正盛的苏妤宫中随居,在皇帝心里总有些分量。   眼见她也要同佳瑜夫人一争,众人都有些心惊地看着。   皇帝复又瞟了菱角一眼,再看向佳瑜夫人时目光便有些发寒:“杖责五十?”   语调微扬,略显不满。佳瑜夫人连忙一福,道:“臣妾只是怕日后再有不慎、闹出什么大事来……”   “行了。”皇帝稍有不耐之色,微一思索,道,“充仪身边的宫人都是朕御前潜下去的,日后要发落谁,先来回徐幽或是宫正一声。”   旁人……倒是连她身边的宫人也动不得了。   那她自己呢?   苏妤神色未变,仍从容不迫地逗着怀里的子鱼。皇帝语中一停,瞧了她一眼又说:“充仪自己,该如何便如何吧。”   苏妤方一福身:“谢陛下。”.   此事再往深一层想……位居正一品的夫人,在宫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想罚个宫女,后宫里谁敢说个不字?   只能是皇后。   佳瑜夫人动不得她的宫女、要去御前回话,她自己却仍想罚就能罚,这岂不是意味着……   局势当真是变了!.   让苏妤有些意外的,是闵才人竟会出言帮她。虽是同住一宫、相处也和睦,她却没想到闵才人会敢开罪佳瑜夫人。   回婷息轩后不久,折枝便道闵才人前来拜会,苏妤自是请她进来坐了,颌首莞尔道:“今日还多谢才人。”   闵氏欠身浅笑道:“这些日子劳娘娘关照着,该是臣妾谢娘娘才是。”顿了一顿又说,“如今一时不忿开罪了佳瑜夫人,日后便更要靠娘娘护着了。”   苏妤自知其意,点了点头说:“同住一宫,有什么话都好说。才人娘子正值圣宠,只怕本宫日后还要倚仗着娘子呢。”   这就是谦虚之言了,众人都知,目下若说“圣宠”,谁也敌不过她。   闵氏听言却是面色微有一白,似乎有些窘迫。忖度一番,她低声道:“臣妾有些话……不知该不该同娘娘说。”   “什么话?”苏妤一奇,笑道,“你说便是,不必怕什么,即便是惹得本宫不快了,本宫也当没听见就是了。”   “那……”闵氏迟疑着抬眼,折枝会意,朝二人一福,带着一众宫人一并告了退。闵氏默了又默,终于开口道,“娘娘……臣妾问句不该问的……陛下见娘娘时……可正常么?”   “什么?”苏妤一愣,不解地问她,“什么‘正常么’?”   “就是……”闵氏涨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道,“男女之事。”   “你说什么?!”苏妤当即神色一厉,转念一思却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压制着心中的讶异,犹做怒然道,“才人娘子说话该知分寸,身为天子宫嫔,怎么能……”   怎么能把这样的话问出口。   闵氏仍红着脸,黛眉紧紧蹙着,急忙伏地谢罪,一咬牙却又道:“臣妾心知不该问。但臣妾只是奇怪……陛下为何时常传召臣妾、让六宫都觉得臣妾得宠,却又碰也不碰臣妾一下……”   ……啊?!   苏妤几乎要当着她的面傻住。她一直以为,后宫里只有自己这样,因为她历了从前的那些事,总觉得心中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一直有所推拒,皇帝便不曾逼过她。   别的嫔妃断没有理由……没有理由推拒、他也没有理由不要她们。尤其眼前这一位还是今次刚选入宫的,绝不可能和她一样有甚不快的过往,皇帝究竟何意?   难不成当真是……“不正常”?   苏妤认真想了想三年前刚嫁给他的时候……不会啊!   两人都滞住不言。苏妤知闵氏是觉言语有失故而不敢再说,闵氏则以为苏妤是被问得尴尬。静默了好一阵子,苏妤才放下疑惑恢复如常,一叹气道:“这本宫就不知了……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旁的安排,你莫要对旁人多言便是。”   闵氏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臣妾知道……这样的事,岂敢与旁人多说。”.   乍闻的这个消息,让苏妤觉得这比皇帝突然待她好还要奇怪。自然,愈想愈觉得不会是那样的“不正常”——陆氏几个月前还有了身孕呢,兴许对闵氏如此当真是另有安排?   也算“事不关己”,苏妤不再为此多做烦恼,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靳倾王子夫妻与那使臣都仍留在行宫中,时时要去正暸殿拜见,苏妤便能不去就不去。   大概是因为宫宴时的那一番话,苏妤对那使臣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偏生他还总在见了她时谄媚得紧,好像生怕别人不知她是朵颀公主的后人、对靳倾很是重要一般。   苏妤觉得……皇帝还能始终对此无所谓,实在不易。   在皇帝带着非鱼一道来婷息轩时,苏妤终是委婉地同他说起了此事。如是他对此确是有所不满只是不曾表露,她总要试着把这不满解开。   亲手做了冰碗①,苏妤从小厨房出来回到房中,奉到他案前的桌上,似是无意地问了句:“不知靳倾使臣什么时候走?”   “等我们回锦都时。”皇帝一壁用调羹舀着碗里的碎冰一壁道,“怎么了?”   “臣妾觉得……那使臣……”余光一瞥,话锋一转急喝道,“子鱼不许咬非鱼!”   “……”皇帝低哂不言。   “臣妾觉得那使臣有些怪。”苏妤垂首如实道,“具体也说不出哪里怪,只是……”她沉思着道,“大概只是臣妾不曾想到靳倾人竟还对臣妾敬重吧。”   “你是怕朕多心,是不是?”皇帝一点弯都没拐地直言问她。   苏妤默了一瞬,点头道:“是。”   “怕朕因此待你不好?”皇帝又问。   苏妤再度点头。不管怎么说,身为宫嫔者,没有什么比为天子不喜更可怕的事了。那些苦,她太清楚。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觉得手里端着的冰碗太凉便暂且搁了下来。看她满脸不安的样子,他忽地生了些顽意,手向她颈间一探,苏妤凉得立即一缩,横了他一眼道:“陛下干什么……”   “嗤”地一笑,他反问她:“你干什么?有那么点靳倾血统又不是你的错,当年霍老将军娶朵颀公主为妻,那是两国共同定下的大事,你觉得朕会怪到你头上?”   现在知道不会了。   苏妤稍稍放下心来,抬手拿开他仍搁在她颈部的手,抚了抚脖子上那一片发凉的地方,轻轻又道:“纵使陛下不在意……也难保旁人不在意。毕竟两国刚交过兵,臣妾不敢惹上那样的事……”   “不用担心。”皇帝睇着她轻缓一笑,“不是你的错处的事,再不会安到你头上。”   因为从前让她蒙的不白之冤太多了,目下就是多一件,他也不允许。   子鱼和非鱼打得着了急,撕咬成一团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他们强把它们拉开,各自抱在怀里,两个小白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冲着对方叫着,拼命挣扎的样子让人看着又气又笑。   贺兰子珩看着非鱼拼命挥动的两只小爪子,抬手一提后颈将它拎了起来,非鱼顿时使不上力,他点着它粉嫩嫩的鼻头道:“安静点,不许欺负子鱼!”   遂维持着这“拎”的姿势,怡然自得地出了婷息轩。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冰碗】这个冰碗吧……是夏日的一种传统的冷饮……不是冰做的碗……(陛下捧个冰做的碗在手里解热然后化下来的水滴里搭拉流一地的样子简直不能脑补)——   以下是深井冰自毁节操的“翻译”:   闵才人:充仪娘娘,臣妾问您个事儿呗~~   苏妤:你嗦……   闵才人:陛下跟你滚床单的时候,正常不?   苏妤:Σ(っ °Д °;)っ你什么意思……   闵才人:【沉思】我肿么觉得,他不举呢……   苏妤:Σ(っ °Д °;)っ你说什么……   闵才人:啊啊啊我错了……我就是想不明白……   【闵才人离去】   苏妤默默琢磨了一会儿:我仿佛知道了什么……恩!他确实不举!   【陛下:Σ(っ °Д °;)っ我没有……】——   ☆、58、险情   天气日渐转凉,凉风慢慢地起了、枝头的树叶也显了枯黄。秋日渐近,终是要回锦都去了。启程的前一日,宫人们将东西收拾稳妥时,苏妤正躺在榻上,举着子鱼,抚了抚它额上那块黑斑道:“明天就要回宫了,在路上你给我乖乖的,不许到处跑,不然要找不到你了。”   子鱼发出一声轻哼,不知是不是不屑的意思.   这两个多月过得委实顺心,细思原因,多半是因为叶景秋不在。佳瑜夫人虽是也与她为敌,但到底无那许多宿怨。踏上回宫的马车,苏妤怅然一叹,对这行宫很有些舍不得。   是以分外盼望次年的夏天,禁不住地想起皇帝对她说要带她去祁川走走。   路途遥远,仪仗浩浩荡荡地铺开,华盖、幡旗相互交错着,几乎望不到尽头。子鱼跳到苏妤的肩头扒着窗子往外看,苏妤从它滴溜溜的一双黑眼中看到了满目兴奋,一把将它揽下来圈回怀里,笑怪一句:“你小心掉出去。”   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嘶叫,垂眸看去,非鱼在车帘处探了探头。它这一探头不要紧,子鱼却蓦地从苏妤怀里蹬了出去,随着非鱼一并跑了。   苏妤立时慌了,急掀开车帘往外看,两道白影跑得飞快,顺着人流一直往前蹿着,数名宫人见了都试图阻拦,却根本拦不住,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子鱼?!”折枝追出马车,还未迈下去便已看不见两只貂了,焦灼回头问苏妤,“娘娘……这……怎么办?”   这已不是在行宫里,这么大的地方,马车又一直移动着,不知它们能不能找得回来。   苏妤眉头紧锁着,望着窗外竭力寻找着那两个身影,终是无果。鼻子不禁有些发酸,微微一笑,安慰着自己说:“大概过一会儿会回来吧。”   “是不是去回陛下一声?”折枝问她。   苏妤却是断然摇头拒绝。怎能为这点小事去扰皇帝?即便说了,又能如何?总也不能为此让众人都停下,兴师动众地去找两只小貂。既知不可能,便更加不用去禀,禀了又图什么呢?只为让皇帝安慰她两句不成?   皇帝近来是宠她,她却做不出那般恃宠而骄的事。   不住地向外张望着,从清晨到晌午,始终不见回来。那个她起初不肯去想的心绪逐渐浮起……   就这么……没了么?   苏妤一时有些恍惚。这么野的性子,跑到外面必是回不来了,想了想这月余来的相处——甚至不久之前,子鱼还在她怀里打着呼。   却是说跑就跑了。   心中怅然,一边觉得少了个很重要的东西,一边又觉得是它们自己愿意留在梧洵才会逃走……   真是心绪复杂.   傍晚时分,在马车上晃了一天的苏妤已很是困顿,迷迷糊糊地睡了,猛觉面前一阵冷风,睁眼一看,连忙起身见礼:“陛下大安。”   “坐吧。”皇帝说着自顾自地做了下来,苏妤瞧了瞧窗外:“停了?”   “嗯,歇一歇。”皇帝看着睡眼惺忪的苏妤,问她,“子鱼呢?”   苏妤默然,手指绞着衣带,明显有些伤心。   “为什么不去找?”他问她,“也不来告诉朕?”   “陛下……”苏妤垂首静静道,“怎好为此停下。”   “你在意的东西,还是始终不肯跟朕说么?”皇帝目光凛然地问她,神色显有黯淡,“折枝说你闷了快一天了,叫人来知会朕一声,朕可以吩咐去找。”   “陛下不必……”苏妤摇了摇头,“也许是它们自己不想离开梧洵罢了。”   贺兰子珩绷不住了,纵是心中有气也不想再拿她的伤心事这么逗她,手在她额上轻一拍,道:“行了,子鱼在朕车里睡得没心没肺,你跟这伤心什么?快去抱回来。”   “……”苏妤登时切齿,这一日简直白白沉闷。   随着皇帝一起去了他的马车上,一见子鱼,苏妤心情便好了,皇帝却格外沉闷了.   起先是非鱼跑了出去,不一刻的工夫,带了子鱼一起回来。彼时他并未多想,正好路上也无聊,便拿了些牛肉来逗两个小家伙。   没过多久,就听宫人们在传:“陛下和充仪娘娘的貂跑丢了。”   不禁手上一滞,看着面前吃得正欢的两个白团挑了眉头:跑丢了……那这是什么?   很快就把来龙去脉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必定是非鱼带了子鱼来玩苏妤却不知道,他思量着,她那么喜欢这貂,总得来问问他吧?如是直接央他下旨去找,他更高兴。   于是就一边和它们玩着一边等着她来,结果一直等到一碟子牛肉被吃了个干净、子鱼非鱼抱团睡觉去了……也没见她来。   如当真是不伤心也还罢了,他叫了折枝来,佯作不知地问她:“听说充仪的貂跑丢了?”   折枝神色一黯,福身回道:“是,娘娘担心了一天了,都不怎么说话。”   这是宁可自己憋着也不愿同他讲了。贺兰子珩心中发闷,挥手命折枝退下,索性叫众人都停了,掀了帘子就去找苏妤。   本觉得能理直气壮地问她为什么不来和他说,还打算暂不告诉她两只小貂都在他那里、让她再难受两天长长记性才好。可看到她的瞬间,他却是心软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子鱼交回了她手上。子鱼站在她膝头伸着脖子去够她的嘴唇,好像有意要吻她一般,苏妤也很配合,嬉笑着低下头去跟它一碰。   贺兰子珩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不如这貂呢。   也太失败。   看着她一福身抱着子鱼离开,皇帝抱起非鱼,神使鬼差似的念叨了一句:“朕和她……什么时候能跟你们俩似的,就好了。”   非鱼被他架在半空,歪着脑袋瞅着他.   苏妤觉得皇帝说子鱼那句“没心没肺”很是恰当。明明已在他那里吃了一整天,回到她的车里扑向碟子里的鱼片便啃了起来,半点没有理会一旁已为它忧愁了许久的苏妤。   苏妤怒瞪它良久它也浑然不觉,吃了一片又一片。咬向一片新的鱼肉时,苏妤终于一伸手将整个盘子都夺了回来,怒道:“没心没肺的!不给你吃!”   “咯……”子鱼仰头望着她。   “看什么看!就不给你吃!”苏妤赌气道,“再跑就不要你了!”   “咯……”子鱼又叫了一声,接着三两步就蹿到了她的肩上,又攀上了她的胳膊,正好去吃那碟子里的鱼肉。   “……”苏妤觉得,跟这么个东西置气真是自讨苦吃.   “咻”的一声鸣音,有一物猛地刺近来,“铛”地一声j□j苏妤耳边的窗栏上。悚然一惊,连手中的碟子也端不稳,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嘶……”子鱼也立时显得不安起来,上蹿下跳地张望了一番,最后站到了苏妤肩上。   苏妤看了看窗栏上那只箭,短短思忖了一瞬立即吹熄了烛火。   车中登时一暗.   “有刺客!”仪仗中乱了起来,很快又恢复平静,侍卫们训练有素地围起来准备应战。沈晔疾步上了皇帝的御驾,施礼道:“陛下,有刺客,但请陛下勿慌,必不会有事。”   他说得沉稳,皇帝一听却蹙了眉头:“刺客?”   “是,第一箭射进了云敏充仪车中。”沈晔禀道,“想是射偏了。”   苏妤的马车……离他那么远。   就见皇帝思忖片刻,忽地起了身,看也未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要下车。沈晔一惊,连忙侧身拦上去:“陛下,天色已晚,刺客在暗处……”   此时下了车,岂不是白白送上门去?   “沈晔。”皇帝目光一凌,沉声道,“立刻去护充仪,朕这里没事。”   沈晔听得惊疑,只觉皇帝简直是宠那位充仪宠得不要命了,出言急道:“陛下!”   “去!”皇帝喝道,“这是冲着她来的。”   片刻的迟疑,沈晔倏尔恍悟,立即跳下马车照办。皇帝亦是下了马车,步履稳健地走向苏妤那边,神色黯沉得竟使一众宫人都不敢上前阻拦.   “咻。”又一箭,在黑暗中穿了进来,又“铛”地一声刺入马车的木板,四下黑着,苏妤看不出是刺在了哪里。   太奇怪了……一连射偏了两箭?   外面一阵嘈杂,怀里的子鱼又发出不安的“咝咝”声,苏妤小心翼翼地看去,是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个个蓄势待发。   依稀看到沈晔也在,苏妤觉得愈发奇怪了,既有刺客……他该是去护皇帝才对。   车帘忽被掀开,苏妤一愕,仔细分辨着那身形——竟是皇帝进来了。   皇帝四下一看蹙了眉:“你吹熄的灯?”   “是……”苏妤轻声应道。   “哈……”有一声轻笑,皇帝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揽过她道,“聪明。”   吹熄了灯,外面便瞧不见里面的影子,看不出她在哪。这马车里又宽敞,想射中她并非易事。   “陛下……此处危险……”苏妤惊魂未定地劝着,皇帝却仍是自如,一言不发地把她拥在怀里,在黑暗中隐约能觉出她的恐惧。   一个绒球从他的衣襟里探出头来,四处望了一望顺着衣服爬了下来,爬到苏妤腿上,和子鱼缩在一起缓解不安。   就和它们正相拥的主人一样。   长久的静谧之后,终是又有了一丝响动,沈晔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陛下,已差人追去了。”   是刺客放弃了?   ☆、第59章 护送   “陛下?”过了许久,皇帝都未放开她,苏妤终于试着轻唤了一声。   “咯……”两只小貂一齐叫了一声,分别蹿到二人背上,挪动间蹭着他们的脖子,毛茸茸地带来一阵痒意。   “嗯……”黑暗中传来皇帝沉沉的一应,周围一松,终于松开了她。苏妤向旁边挪了一挪,唤折枝进来掌灯。   车中重新亮了起来,皇帝看着苏妤,发髻被他搂得有些乱,一只钗子歪了下来。伸手想为她重新簪好,苏妤一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也立刻抬了手,在髻上一摸,即触到了那只钗子。   遂是比他快了一步,径自重新插好了那只钗子。   各自平静了一会儿,皇帝问她:“方才怎么回事?”   “臣妾在和子鱼玩。”苏妤默默道,“那支箭便射了进来。”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睇着窗栏上的那支箭不语。   “现在一想……应是方才逗子鱼的时候正好偏了下头,若不然……”   若不然,大概就射中了。   在那支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支箭,便是在她吹熄烛火后射进来的那支。皇帝扫了一眼,伸手拉起她:“去朕车里。”   短有一瞬迟疑,苏妤应了声“诺”,便随着他下了车。   晚间已有些微微的凉意,踏下马车间恰有清风拂过,苏妤禁不住地一寒,他的手便揽了过来,一壁护着她一壁道:“折枝,给充仪取件斗篷来。”   “诺。”折枝立即回身去了,拿着斗篷到了苏妤身侧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子鱼还在她肩头站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瞧着她,这要如何给她披斗篷?   觉出折枝的犹豫,皇帝眉头浅蹙,侧首一看随即了然。轻轻一笑,手伸到离苏妤肩头一寸远的地方。   “咯。”子鱼一叫,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肩上。   苏妤披好斗篷抬起头:“陛……”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便“嗤”地笑了。不是她想失仪,实在是面前这景象太好玩:皇帝一身玄色直裾,在夜色中长身而立 明明威严得很。可子鱼和非鱼分别在他两个肩头上,偏还是一样的动作,就那么蹲坐着望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地想笑。   “笑什么笑!”皇帝横了她一眼,低斥一声。苏妤止住了笑,却仍是眉眼弯弯的,如他所做的一般,将手伸到他肩前,子鱼便又跑了回来。在她肩头乖乖趴着,还不忘和他肩上的非鱼打个招呼。   似乎就这样忘了适才的惊险了。一众侍卫默然不语地跟着二人,都禁不住时不时抬眼看看他们肩头的那两个白色的小小身影。   怎么就觉得……这么有趣呢?.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到了二人身前一福,起身后忖度着道,“臣妾听说……方才有刺客,陛下可好?”   “朕没事。”皇帝轻一颌首,答得随意却并不轻松。   佳瑜夫人抬起头,黑暗中也是那两个白团最是显眼,分立在二人肩头,好像在提醒着她什么。   一对雪貂,分属他们。   回了回神,她复又低下首去,浅笑道:“臣妾听闻充仪受了些惊吓,不如让她到臣妾车中歇一歇?想来陛下还要处置此事。”   感到被他握在手中的柔荑微微一搐,他反倒握得更紧了,向佳瑜夫人道:“暂不必了,朕还有话问她。”   便继续朝前走了,佳瑜夫人只好退到一旁让出道来。上了马车,皇帝亲手为苏妤沏了杯茶,噙笑问她:“刚才怕不怕?”   “嗯。”苏妤捧着茶杯点头,微有些闪烁的目光让皇帝看出她有些心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陛下……”苏妤抿了口茶,思量着道,“为什么会有刺客?”   “唔……”皇帝坐下来,支着额头想了想道,“时不时有个想弑君的,也不是什么怪事。”   苏妤便沉默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那些话说出口。   皇帝睇着她,又问道:“怎么了?”   “臣妾在想……”苏妤抿了抿嘴唇,终于道,“那刺客……会不会不是冲着陛下来的?”   皇帝微眯双眼,有几分不解的探究:“何意?”   “陛下的车驾一眼便能看出不说,臣妾与陛下相隔那么远,不该会弄错。”苏妤道,“彼时天色以晚,那第一箭多半是借着烛火瞧着人影射进来的——会是怎样的刺客,能通过影子断出臣妾的位置,却辨不清男女身形差别?”   她羽睫低垂,徐徐解释着,未留意到皇帝目中有些惊讶的赞许。顿了一顿,续言道:“自古敢于弑君者,谁没几分胆识?多半更是抱了必死之心,可这刺客 除却那两箭以外,什么也不曾做。似是只想一箭取了臣妾性命便了事,一箭未成便赌了一把、试了第二箭,仍未成,便作罢了。”   听得皇帝轻轻“嗯”了一声。苏妤又言道:“再者,从陛下车驾到臣妾那里,距离这般的远,第二箭射出之时陛下多半已下车前来,他若当真是为弑君,看不到么?更奇怪的是……自陛下进来之后,就再无事了。”   搁下茶盏,苏妤沉吟片刻,缓言道:“只怕本就是冲着臣妾来的,根本就没想、也不敢伤陛下吧?”   这就是他方才的猜测,所以才立即叫沈晔带人去护苏妤。因不想苏妤担惊受怕,他并不打算把这些猜测告诉苏妤,倒没想到她也想到了。还是在刚受了惊吓后,这么快便想得如此清楚.   “沈晔。”皇帝沉声一唤,听得沈晔在外应道:“臣在。”   “进来。”   沈晔便上了车,肃容一揖:“陛下。”   “朕要你办三件事。”皇帝说着,面上仍有几分斟酌之意。沈晔静等片刻,皇帝方续道,“第一,先不必追了,把人撤回来。知会沿途各州府封路,彻查此事便可。”   “诺。”沈晔颌首。如此确是更合理些,让他的人如此去追也不是个办法。   “第二,撤下来的人尽数派出去。”见沈晔微有一怔,皇帝略一笑道,“你亲自带着,先护充仪回宫。”   “……陛下?!”沈晔和苏妤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皇帝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解释道:“能把充仪在哪辆车上了解得如此清楚,朕担心这人在宫里是安插了人的。如是这般,目下不论如何护着充仪、换到哪一 辆车上,他大抵都能知道。即便是一路留充仪在朕车上,也难保没有一时疏忽的时候。”微微颌首,皇帝笑说,“不知他有没有胆子铤而走险做第二次,但朕不能拿 充仪的命去试他的胆子。所以你先护充仪回宫,走哪条路你自行决定,只要充仪稳妥便可。”   沈晔再次觉得……皇帝宠云敏充仪宠到了不要命的份上;苏妤则觉得……他疯了!   “陛下。”沈晔揣度片刻后抱拳道,“臣护充仪娘娘先行回宫无碍,但万不能带那么多人同去。回锦都还需几日,这一路若再有什么差错……”   万一碰上真弑君的呢?   天子仪仗这样大的阵势,总不可能掩人耳目,每每出行总是最容易下手的时候,皇帝怎能把身边的人都派出去?   “不远了,出不了什么差错。”皇帝轻哂。虽是尚存两分不确信,但他多半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的——上一世的那些年里,从来不曾遇到过有人行刺,包括 出行途中也未曾有过。是以大约就是没有吧,即便那时身边总带着不少人、让人下不了手,但……此番毕竟无旁人知道他把人都差出去了。   所以应该无事。   “就这样吧,护她回去,即刻便走。”复又要端起茶杯再喝一口,一瞥却见非鱼扒在杯子边喝得正痛快,“……”无言了一会儿,侧首向苏妤道,“你去准备吧。也没几日,不必带太多东西了。让折枝照顾着你便是,旁人也不必跟着了。”   看皇帝神色坚决,苏妤心知没有分辨的余地,便起身一福:“诺,臣妾这就去。”   “委屈你了。”皇帝忽地说。苏妤一愣,抬眼看了看他,轻一笑说:“活命要紧不是?”瞟了眼喝够了茶又去和子鱼玩的非鱼,苏妤默了一默,终是道,“臣妾先去给陛下换盏茶来。”   未待他开口,她便去端了那茶盏起来,低眉扫见盏中茶叶的瞬间轻轻一滞:君山银针。   方才没有叫宫人进来,这两盏茶都是他亲手沏的。他这一盏是君山银针无碍,她那一盏却是……   六安瓜片,她最喜欢的茶。   取了新的茶盏,热茶沏好又放到合适的温度,她抿笑端了上去,看了看已经在他榻上缩成一团虽睁着眼却明显犯着困的子鱼和非鱼,笑言道:“子鱼就只好劳陛下照顾两天。”   “放心。”皇帝笑一颌首,“如是敢跑,朕让人封城也把它找出来。”.   苏妤下了车往回走去。天色又暗了些,随侍在车旁的宫人们皆掌起了宫灯,一点点暖黄散落开来,连成长长的一条。放眼望去,整条道路都仿佛用无数光点铺成的。   自己回宫……   这是她头一次碰上这样的事,略有忐忑之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从前的那两年,怨也好,恨也罢,都在她心里有挥之不去的印记——即便是今日,她也从不曾彻底放下过那种怨恨。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彻底放下,只不过为了自己、也为了苏家,于情于理她都不要计较为好。   但就是存着这样的怨恨,方才他在车中护着她时,她心中仍有忍不住的微颤。那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萦绕在她身边,虽是味道并不重,却将她紧紧包裹着,轻缓地安抚着她的一颗心,驱走了黑暗中的万千恐惧。   即便那时她还在担心会不会有第三支箭射进来,刺穿她的身体,或者……让他丧命。   真是人心莫测,连自己的心也难摸清楚。   一声轻喟,苏妤上了马车,向折枝道:“收拾几件轻便的衣服,陛下旨意,让我先回宫去。”.   天子御驾上,灯火仍是亮着。已然下车离开的苏妤没有听到皇帝让沈晔办的第三件事什么:“传急令,把靳倾使节拦下来,请回锦都。”   ☆、第60章 使节   夜色中,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自仪仗中驶出,数人纵马护着。行得颇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苏妤和折枝皆在车中环膝坐着。本以为虚惊一场,这安排却让她们觉得后怕。若不是情势严重,皇帝应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急送一个嫔妃回宫。   “娘娘知道是谁做的么?”折枝偏头问她。苏妤摇头:“不知,我猜大概是哪个大世家吧……想把自家的女儿推上后位,自是觉得我碍眼了。”   之后便又是沉默了。在弥漫的恐惧与停不住的猜测中一直静静坐着,直至深夜都仍睡意全无。   皇帝说让沈晔自行决定走哪条路回去,她连沈晔如何安排的都懒得问。有人想要她的命,不惜用行刺的法子。那么她回宫之后呢?不论这个人是嫔妃还是嫔妃身后的世家,回宫后……都只怕是更险恶吧。   一直到了黎明。   晨曦的微光打入车帘的缝隙,在苏妤脚前不远的地方洒下一片金黄。她揭开帘子看了一看,好像是个小城,远不如锦都繁华,却也不乏热闹。   “充仪娘娘。”沈晔骑在马上向她道,“前面有家客栈,臣从前去过一次。还有至少四天才能到锦都,不妨先去歇一歇,吃些东西?”   是询问之意,苏妤衔笑点了点头:“听大人安排。”.   小小的一座客栈,有些简陋倒还干净。沈晔要了两个隔间,一间自是给苏妤和折枝独用的,其他人皆进了旁边一间,犹留了两人在苏妤的门口守着。   心知不会有什么山珍海味,苏妤倒也不在意,反倒有几分好奇。自幼家中宠着,一直是锦衣玉食;进了宫后,即便是最苦的那两年,衣食上也不曾缺过。   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眼见进店的这一行人除却两名女子外,余人皆是身着宝蓝曳撒。店家不识得禁军都尉府,也看得出来这必是什么大人物。观察一番,瞧出大抵是苏妤身份最尊贵,小二便先来问她想吃什么。   “……”苏妤和折枝互看一眼,谁也不知道该叫点什么合适。   “小二。”沈晔在外面伸手一叩门,小二立刻转回头去,便见沈晔递了银票给他,“速去旁边的砾城,把宜膳居的大厨请来。”   “可是公子……”小二想要拒绝。从此处到砾城,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可被沈晔一横,小二的声音生生被他目中的寒光挡了回去,吞了口口水不敢说话。下意识地打开那银票一看:一万两。   ……这真是只想请大厨回来、而不是要买下那宜膳居的分号么?   又扭过头看看苏妤,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大人物”?.   “大人。”看沈晔这“劳民伤财”的做法,苏妤觉得委实不太合适。颌首一笑,温声道,“不必了,随便吃些就好,还需赶紧回去才是。”   刻意没提“回宫”二字。顿了一顿,苏妤问那小二:“有面么?”   “……有!有!”愣了一愣,小二一听不用再跑那一趟,连连应了,又道,“姑娘稍等。”   ……不用问有什么面么?   苏妤一哑,小二已逃也似的跑去厨房给她点菜了。   看看一身暗金色飞鱼服的沈晔,腰间的刀鞘暗光凛凛,难怪会把小二吓成这样.   两碗面端上来,汤汁是淡淡的褐色,上面飘着淡绿和嫩白交映的葱花,面条细细白白的盘在这汤中。上面卧着一颗鸡蛋,蛋黄似是没全熟,轻轻一晃有微微的抖动。   这么一碗简单的东西……居然看着很有食欲?   执著挑起面条,苏妤吃了一口便笑向仍犹豫着不敢动筷的折枝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折枝也尝了一口,也觉得味道简单却还不错.   两个隔间中间就隔了一道竹帘,虽是看不太清楚,大致的身形动作却也能瞧清。有侍卫望了望正吃着的苏妤和折枝,在沈晔身边低道:“大人……这不行吧?若是回了宫,充仪娘娘跟陛下一说,陛下觉得让她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既是能得宠到差他禁军都尉府护送,那若是在禁军都尉府手上受了委屈……皇帝能不问罪么?   “我要给她请宜膳居的大厨来着,是她自己不肯。”沈晔淡答了一句,又道,“她是苏澈的姐姐,应该不会。”.   那两碗面很多,苏妤和折枝谁也没吃完。搁下筷子,苏妤抬头瞧了眼门口,起身行过去向那二人道:“两位大人先去用膳吧,这里没事。”   二人均有她预料之中的犹豫之色,苏妤一哂,又道:“有劳请沈大人来。”   二人这才离开了,沈晔在片刻后到了她这边来,一拱手道:“充仪娘娘。”   “大人请坐吧。”苏妤莞尔道。沈晔也没多推辞,在她对面坐下,苏妤笑问,“昨日的事,沈大人可知是谁么?”   沈晔摇头:“不知。本是去追那人了,后来也未追到,陛下便将人撤了回来。”   “哦。”苏妤轻一点头,又问,“那……陛下吩咐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沈晔面色一沉。对于皇帝的旨意,他素来有意识地提防别人多问。苏妤却道:“本宫不想知道具体旨意,只想知道,可和此事有关么?还是什么旁的旨意?”   沈晔沉思片刻。请那靳倾使节回来,算有关么?他也摸不清楚,缓言道:“许是有吧……”   看得出是当真拿不准,而非有意敷衍她。苏妤点了点头,又说:“本宫说句不该说的话,只是方才偶然想到的。大人不必当回事,若觉得有可能,日后留个心便是。”   沈晔欠身:“娘娘请说。”   “本宫不知道陛下派苏澈去映j□j体是做什么,但本宫却清楚……禁军都尉府得罪人的地方多了去了。”苏妤说着,睨着他有三分笑意。沈晔一点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   “遭人行刺,自可能是本宫在宫里得罪了人,让旁的世家觉得本宫碍眼了。但大人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苏澈所做的事得罪了人,但禁军都尉府的人不好动,本宫这个随在天子仪仗中的嫔妃更明显些?”苏妤说着目光微凝,淡看着沈晔,想知道他这个指挥使怎么想。   沈晔陡有一滞。这是可能的,禁军都尉府若得罪了人,对方想要寻仇,总是找他们的家人更容易些。相较于他们会武、又为朝廷办事,家人手无寸铁自是更好办。   抬眼犹疑不定地打量苏妤一番,沈晔不明白她一个宫妃怎么会也想到这一层。再者……寻仇寻到宫妃身上,这世家胆子也够大。   神色微动,沈晔忽地想到了些事情,遂有笑意在唇角处一转即逝,他向苏妤拱手道:“多谢娘娘提醒,臣大约知道该如何去查了。”   “什么?”苏妤脱口问了一句。在沈晔笑而不答的神色中明白了这许是他说不得的事,便不再追问,转而欠身道,“那便有劳大人了。”.   沈晔为了安全,选的路绕了个远。是以当皇帝已然回到锦都时,苏妤仍还未到。这让贺兰子珩难免有些担心,好在沈晔每日有信传来说她无事。   进了成舒殿,皇帝问的头一句话便是:“靳倾使节来了吗?”   徐幽忙道:“来了。听说得了旨意,一刻没敢耽搁地就折回锦都谒见了。”   所以到得比他还要早些?   皇帝冷有一笑,狠然道:“直接交禁军都尉府给朕审!”   ……审?!徐幽惊住,滞了半天才问出一句:“陛……陛下,审什么?”   皇帝侧眸睇向他,眸中的森寒让徐幽觉得这是要把自己拖出去凌迟。一声轻笑,他听得皇帝沉缓而森然地道:“告诉禁军都尉府,但凡不伤筋动骨的刑,先给朕动一遍。”   徐幽吓出了一身冷汗。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皇帝如今把来使“请”回锦都,二话不说就要动刑,这算什么事?   愣了半天犹豫着想劝,却被皇帝一声“去!”喝得只能去照办。心里忍不住暗自揣摩着……难不成皇帝这是想打靳倾又没有理由,成心挑事么?.   不同于徐幽的吃惊,靳倾使节那克尔受了大罪。   听闻皇帝急传自己入锦都,只道是有什么大事,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早皇帝一日到了锦都,便静等圣驾归来。   谁知圣驾归来后直接把他押去了禁军都尉府。   二话不说就动了大刑。他从起初的怒喝质问到后来的告饶,禁军都尉府的人愣是一个字都没同他说,好像拿他试刑一般将各样的刑具全试了一遍。   偏还伤不到性命亦不动筋骨,都是皮肉伤。那克尔在剧痛中意识迷蒙,不禁奇怪:大燕朝这是什么办事规矩?   直至夕阳西斜,余晖从窗户散落进来,那克尔心觉自己随时会死在这鬼地方,门终于打开了。   “陛下。”那一众身着曳撒的侍卫立即转身行了大礼,皇帝在那克尔面前停了脚步,眸色淡淡地打量着他。   “大燕的皇帝……”那克尔开口开得艰难,经了这么一番“劫难”,也实在不能要求他有什么好态度了。是以沙哑的话语中多有质问之意,“你怎么能……”   “这是大燕,朕是大燕的皇帝,你问朕‘怎么能’?”皇帝轻笑着看着动弹不得的那克尔,眼中几乎有些杀意。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那克尔疲惫地抬眼看向他,“两国刚刚恢复和平,陛下如此,是想再度兵戈相向吗?”   “朕倒要看看你们汗王还有没有气力再和大燕打上一仗。”皇帝声音冷厉而轻蔑。他记得上一世也和靳倾有过一战,比这一次要惨烈一些。那一次靳倾是倾了全国之力,精锐……是右贤王部。   而前不久那一战,已然磨去了靳倾右贤王部,汗王亦为此对右贤王的擅自动兵大是不满。如此情形,即便要为这使臣再打一仗,大燕也无所惧。   那克尔短暂无话,也知靳倾元气大伤,一时半刻不敢再动大燕。   皇帝负手而立,默了少顷,淡声问他:“说吧,谁让你动的手?”   “什么?”先是一怔,那克尔遂即意识到了皇帝指的是什么,一时心虚,犹是道,“不知陛下指的何事?”   “谁让你杀的充仪?”皇帝的口气仍是淡淡的,形容却霎显冷厉,“胆子不小啊,你一个使臣敢动朕后宫的人?别说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如是充仪死在路上,朕必定送你的头回去见你们汗王。”   那克尔觉得被迎头一击。他怎么会知道……   愣了又愣,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帝王,满是不解地问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   “那箭上的箭羽,是你们靳倾独有的鹰羽。”皇帝露了两分笑意,却是转瞬消失,又道,“说吧,谁支使的你?这些日子你对充仪毕恭毕敬的,可别说是你自己想杀她。”   那日苏妤对他说,觉得靳倾使节有些怪。   他 比她更清楚这一点,却是随意地同她敷衍了两句便过去了。他觉得怪,却不是因为这使节对她太过恭敬,而是他依稀记得在上一世的时候,也是这使节到过大燕,闲 谈时曾无意中表露过对苏妤的蔑意。具体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只记得仿佛是觉得苏妤有着朵颀公主的血统,却被贬妻为妾,丢了靳倾的脸。   那时他不在意苏妤,便也没留意过这种轻蔑。   可这一次,态度的反差实在太大。苏妤觉得别扭,他更加觉得有问题,只是想着到底是他国使节,总不好为了个态度当真问罪,大不了等他回靳倾也就罢了,便不曾多说什么。   看到苏妤车上那两只箭时,他恨不能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不过那时他也只是怀疑和这使节有关,因为在大燕不是没有别的靳倾人,射术颇佳,被雇来行刺不是不可能。所以他吩咐沈晔差人把使节“请”回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好好的“请”——也是最后一次试探。   使节果然比他到锦都更快。   他们本比他早两日离开梧洵行宫返回靳倾,必定比他离锦都要远多了,却仍是早了一日到达,可见这使节必定是有其他事情耽误了行程,故而离锦都较近。   “要你做这事的人,也希望朕再和靳倾打一仗,是不是?”皇帝审视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玩味地又笑说:“只可惜两箭都射偏了不说、更没想到朕会直接抓你来?”   如是苏妤死了……   哪怕他不宠她,看着一个嫔妃在自己眼皮底下被靳倾的箭射死也是一种耻辱,盛怒之下太可能起兵一战以雪此耻了。   哪怕她没死,这明目张胆的挑衅也足以触怒一国之君,这大概也就是对方看两箭不成便不曾再试的原因。   既是动兵,总要有人掌兵权。换句话说……他总要倚仗某个世家。   而那时如若这使臣已返回靳倾,想来也会想办法阻止汗王讲和,竭力促使汗王与靳倾一战。   “为一己之私弃靳倾安危于不顾,你还真是个‘称职’的使臣。”皇帝冷声笑道,“你可以不说是谁要你做的,朕有时间和这些世家玩玩。”   他不说,也还有个沈晔呢.   踏出禁军都尉府的大门,皇帝长沉了一口气。有宦官上前道:“陛下,充仪娘娘回宫了。”   正好。   皇帝笑了一声:“先把子鱼挠坏了的那件大氅送绮黎宫去。”   子鱼到底是和苏妤更亲近些。这几日虽有非鱼陪着,一直见不到苏妤也暴躁得很,甚至还闹了脾气,对他不理不睬的。他曾很是无奈地半蹲在案前看着连吃东西时都对他很是幽怨的子鱼,一拍它道:“干什么啊?又不是再也不让你见她。”   那时子鱼大约真的是心情差到了极致,不快地叫了一声,伸爪子就挠在了他的广袖上。他抬起袖子看了看:一行抓痕。   ☆、第61章 寻衅   苏妤回到绮黎宫,刚一落脚,便见在御前做事的宦官何匀来了。手中捧着的一件玄色大氅①显是皇帝的,入了殿向她一躬身:“充仪娘娘安。”   “何大人。”苏妤浅浅一笑,看向他手上那件大氅,“怎么了?”   何匀面无表情道:“这是子鱼挠坏的,陛下说给娘娘送来。”   “……”苏妤哑了一会儿问他,“那子鱼呢?”   何匀回道:“在成舒殿。”   .   于是只小歇了片刻,苏妤便换了身衣服,吩咐宫人备上步辇,往成舒殿去了。   皇帝笑吟吟地摸了摸子鱼的头:“阿妤回来了。”   子鱼没理他,抱着长长的尾巴舔着毛,然后又自顾自地去抱起一颗玉珠玩。那颗玉珠是它今日刚从一个宫女那里抢的,本是坠在步摇上,许是晃晃悠悠地太惹眼,子鱼窥视了很久,然后一跃而起就把它够了下来。   吓得那宫女当时便喊了出来,面色发白地愣了半天,才发现一殿的人都看着自己,忙不迭地跪地谢罪。   皇帝扫了志得意满的子鱼一眼,自是不能怪到那宫女头上,又没办法和子鱼计较。   目下见子鱼仍是光顾着玩那珠子不理自己,皇帝就不太高兴了,一探手把那玉珠夺了过来:“不许玩了。”   “……咯。”子鱼小爪子一伸就抢了过来。   皇帝又把它夺了回去:“朕说不许玩了!”   “咯!”子鱼再度把它抢了回来。   .   苏妤在殿门口就撞上了这么一幕。看着跟子鱼赌气的皇帝,她脚下滞了半天,忍不住地想笑。看着热闹顺便偶尔喊两声给子鱼助威的非鱼转过头,一看见苏妤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往她身上一扑:“咯。”   皇帝正同子鱼抢珠子的手蓦地滞住……   “咯。”子鱼最后一次把那珠子抢了过来。抱了一会儿正等着他再抢一次,却见他没有反应,小脑袋一扭,也看到了苏妤。   登时就不要那珠子了,飞奔而去。   贺兰子珩分明地觉得……在子鱼眼里,那珠子比他重要、苏妤比那珠子重要。   一转念也不知自己在斗什么气!   “咳。”轻咳了一声,皇帝站起身走过去。苏妤两个肩头站着两只小貂行不得大礼,便稳稳地一福:“陛下大安。”   两只小貂在起落间有点紧张,待她复又站稳了,便蹿到了地上,一边一个守在她脚边蹲着不动。   皇帝垂眸瞧了那两只小貂一眼,她也瞧了那两只小貂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皇帝挑眉:“又看着朕的笑话了是不是?”   “不是……”苏妤憋笑,强忍了半天,待得忍不住时却是笑得更厉害了,“臣妾想着……非鱼和子鱼打一打也就算了……陛下您……”   您怎么跟非鱼一个毛病?   眼见守在殿门边的宫人都是一副忍笑忍得艰难的神色,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就拖着她进了殿:“几天未见,就敢明目张胆地拿朕说笑了,看着朕被个雪貂欺负你还挺高兴?”   “咯咯。”两只小貂一边叫着一边蹿上案几,偏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好像在说:你说谁欺负谁?   皇帝沉着脸看了它们一会儿,放开苏妤的手,一手一个把它们两个拎了起来。交给徐幽,话却是朝它们说的:“乖,出去玩会儿,不许闹了。”   徐幽听着,有一种陛下在哄小孩的错觉。   .   殿里这才安静了下来,皇帝和苏妤落了座,笑道:“这几日辛苦。”   “还好。”苏妤微一哂,“到底没把命搭上。”   皇帝一笑,对这答案未予置评。从案上的碟子里拿了个橘子出来在手里一边剥着一边道:“刺客到底是得找到。一路上,沈晔可有什么想法么?”   苏妤觉得,沈晔大概是有猜测的,却不曾同她说过,她心知轻重便也不主动问。目下皇帝问起,她斟酌着答说:“臣妾也不清楚,陛下不如直接传沈大人来问问?”   皇帝点头:“自是会的,明日吧。”   今天,得先让他见见关在禁军都尉府的那人。   .   一颗橘子剥完,皇帝将它掰成了两半,一半递给了苏妤,另一半仍拿在自己手里。   苏妤吃了一片,登时觉得牙都软了,心念一转却是笑赞:“好甜!”   “哦……”皇帝一应,也未多疑,直接取了两三片下来一起送入口中。   “……”眉头打了结,目露凶光地瞪着苏妤,又算计他。   苏妤眉眼一弯,歪头望着他笑而不语。神色中没有恐惧,反倒全是幸灾乐祸,很是愉快。   皇帝再度横了她一眼,淡淡问她:“朕那件大氅呢?”   “……”苏妤一噎,扯了扯嘴角,咬牙颌首道,“陛下恕罪。”   皇帝神情严肃:“不恕。”   “……”苏妤不吭声了,手指绞着裙带,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很是晾了她一会儿,皇帝才露出了‘大仇已报’般的满意神色,一笑说:“别回绮黎宫了,今日在成舒殿歇着吧。”   “……诺。”苏妤一欠身,离座往寝殿去了。   .   看来这几日委实颠簸得厉害,不过片刻工夫,他进寝殿一看,苏妤已然睡熟了。洁白的面颊贴在缎枕上,因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黑发轻轻贴着,黑白分明的颜色让他心底有点不自然的悸动。   不能动她。他无比清楚,苏妤肯留在这,就是因为信他不会动她。这是难得的一份信任,他努力了很久才让她放了心,他不能撕了这份信任。   可每每美人在侧……总是难受得很啊!   仰首一声长叹,他摇了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折子去!   .   每当他看折子的时候,非鱼总是很配合。乖乖坐在案几一角动也不动地看着,看累了就蜷起身子睡觉,半点不打扰他。前几日子鱼也是一样,和非鱼一起看着,今日么……苏妤回来了,子鱼耐不住性子,坐了一会儿就跑进寝殿找苏妤去了。   是以半夜三更,熟睡中的子鱼感觉身下一空,被人拎起来丢到了地上,还配以一句:“找非鱼去。”   “咝……”一声不满,子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刚躺下的贺兰子珩,觉得他占了自己的地方,思索了一会儿,就蹿回了榻上,对皇帝不理不睬地就钻进了苏妤的被子里,不一会儿又弹了头出来,在她的臂弯里美美入睡。   “……”贺兰子珩几乎就要忍无可忍了。一只雪貂,在他的榻上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他呢?身边是他的发妻,可他连动都不敢动……   不能功亏一篑!   强自守着最后的理智,贺兰子珩翻过身背对着她,眼不见心不烦。   .   翌日苏妤醒的时候天早已大亮,翻了个身,看见子鱼和非鱼坐在榻边眨着眼睛往这儿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问它们:“怎么了?”   “咯。”子鱼叫了一声。   “咯。”非鱼也叫了一声。   继而两只小貂一齐跑到了寝殿门口去,又一齐跑了回来,好像是想让她看什么。   苏妤疑惑着坐起身,朝殿门处行去。向正殿一望,皇帝不在,却听到正殿外传来争吵声。侧过头循着声望过去,是宫人们拦着一人,那人好像是想进殿来,宫人们却死死拦着半步不肯退。   定睛一看,苏妤黛眉蹙起:叶景秋?   却还有另一人的声音,也熟悉得很……沈晔!   侧耳倾听片刻,苏妤恍悟究竟是怎么回事。急也急不得,慢条斯理地传了宫人进来,服侍她更衣盥洗、梳妆打扮,一切妥当后才提步去了殿门口,曼声问道:“叶妃娘娘,何故在成舒殿前吵闹?”   四平八稳的口气,好像是主人在质问闹事的来客一般。叶景秋正斥着宫人的语声一滞,打量她片刻,冷声笑道:“你还敢留在成舒殿?你知不知道,你秽乱六宫之事已然传遍了六宫?身为天子宫嫔,竟和个外臣一同回宫,你虑及过陛下的颜面么?”   苏妤就纳闷了,这叶景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非得给她安上个通奸的罪名才罢休似的?还回回都是牵扯上沈晔,禁军都尉府她当真得罪的起么?   瞥了面色铁青的沈晔一眼,苏妤淡泊道:“让沈大人送臣妾回宫,是陛下的旨意。”   “是陛下的旨意无妨,但若当真无事,怎会传出那样的话来?所谓无风不起浪,苏氏,你当真不亏心么?”叶景秋说得言辞咄咄。苏妤睇视她少顷,隐隐觉得……叶景秋这是叫人算计了。   她一个根本没能随驾前去避暑的人,如今头一个抓着这话柄来兴师问罪,多半是有人故意将话传了过去要她前来,正好设好了套给她,只要她来了,总会惹得皇帝不悦的。   是有人想除掉叶景秋。苏妤一时心中有些矛盾,她自不愿看叶景秋好过,但……又不知背后那人是谁,兴许也是她不愿帮的人呢?   心下掂量了一会儿,苏妤冷冷一笑,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回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吩咐宫人说:“沈大人大约是有事求见陛下吧?到底是朝中重臣,这么等着也不合适,请大人侧殿稍候。”   吩咐完,她却是没去见沈晔,径自回到寝殿里歇下。   就让叶景秋在外面等着好了,倒看看皇帝还能不能容她如此惹事生非。苏妤方才思索间心中有了数——不管那背后是谁要算计叶景秋,后宫也再没有人比叶景秋欠她的债更多了。   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地帮那人这个忙好了。   浅啜口茶,苏妤唤过了折枝,淡笑道:“你和郭合想办法把这里的事透出去,叶景秋她说了什么,让六宫一起听听。”   “诺。”折枝颌首一欠身,即刻退出去照做。   殿外已然安静了,想是叶景秋想静等着皇帝来处置此事。苏妤站在寝殿门边凝望着外面的叶景秋须臾,轻有一笑,心知她能看见,仍是往侧殿去了。   她有意要栽赃他们,苏妤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让皇帝相信此事。   .   “充仪娘娘。”沈晔起身一揖,苏妤回了个万福:“大人。”   沈晔朝外瞧了瞧,颌首道:“娘娘此时不该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苏妤莞尔道,“她有心闹事,不如给她个面子。”   遂在侧殿另一侧的席上坐了,与沈晔相隔甚远,手上一扯将席前的帘子放了下来,更是把二人完全隔开了。   不过这个时辰……皇帝去哪了?   ☆、第62章 自食   苏妤与沈晔互不说话,皆各自品茶静等。苏妤时不时地睇一眼殿门外,看不到叶景秋,却知道她必定还在等着。   心下情绪难言。   大约不过一年前,叶景秋还是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执掌着凤印,在后宫说一不二。那时她在叶景秋面前,只有吃亏的份儿,一是因为叶景秋的位份高上许多,二是因为……不论出了怎样的事,皇帝从来不会站在她这边。   她也仍还记得,那时的叶景秋行事比如今要谨慎多了,不会做出今日这般方寸大乱的事。   是如何把叶景秋逼到这份上了?   苏妤一时说不清楚。大概有许许多多原因吧……突然入宫、又住进长秋宫的佳瑜夫人;突然博得帝王宠爱的自己……   忽地想起来,好像是在皇帝对她好的头两日,叶景秋传了她去蕙息宫问话,那是皇帝第一次当众袒护她。从那天起叶景秋就显露了错愕与慌张,在往后的时日里,这样的错愕与慌张越来越多,叶景秋的分寸乱到让她觉得吃惊,自己却仍浑然未觉的样子。   分寸愈是乱,局势就愈是掌控不住,叶景秋一次又一次栽了跟头,她心有快意,却没细思过个中原因。   今日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帝王的宠爱,如是像她从前那般根本抓不住、连摸也摸不着也还罢了,左不过过得不易、任人踩踏;更可怕的,是像叶景秋这样,曾经权极一时、宠极一时,然后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最是不睦的人得了宠,自己却是一点点失宠。   这缓慢的失去会把人逼疯的,因为每一分的消失都清楚地感觉得到,便想拼命地去抓住,越想抓住就越是急躁,然后……   苏妤再度透过帘子望向侧殿外。   然后就像叶景秋这样,在急躁地想除掉对手中,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皇帝不会容忍她这样闹到成舒殿的.   贺兰子珩走出禁军都尉府的大门,重重地缓了口气。   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明明这许多时日都相安无事地过下来了,昨天看着躺在身边睡得舒服的苏妤,好像就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似的,倒是一次次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动她,却又怎么睡得着?   终于起了身,更衣盥洗后朝外走去,直接吩咐了宫人一句:“传旨下去,今日免朝。去禁军都尉府。”   此时才刚刚丑时,他觉得自己再在她身边这么睡下去,一会儿兴许就要忍无可忍,于是……便先没事找事了.   一时间禁军都尉府的众人都觉得皇帝真是格外重视此番遇刺的事,竟三更半夜跑来亲审。   “叶家。”看罢那克尔的供状,皇帝已眉头紧锁,搁下供状,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克尔,“是叶家让你做的?”   “是……”那克尔艰难点头。皇帝便轻轻“哦”了一声,再不问话。只是目光中凌厉不减半分地凝睇着他。   刑房中陷入死寂,只余那克尔沉重的呼吸声。他时不时抬眼看看皇帝,又无力地垂下眼皮去。   已经过了很久,皇帝犹看着他,以手支颐,神色偶有一动,好像是看出了什么。又过了很久,皇帝站起身,随手拿起那供状向外走去,进了禁军都尉府的正厅坐下。   他需要点时间,慢慢把这些事想明白。   乍看之下,这供状白纸黑字,一句句供词直指叶家。倒是瞧不出什么错处,只是……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以他很久没有说话,旁人许是不知,他只是在观察着那克尔的神色,半分半毫的变化都不愿放过。   如是一个人心虚,安寂于他而言便会极具震慑。   他很快就从那克尔脸上看到了心虚。目光有些闪烁,又竭力掩饰着,来打量他的神情。   是栽赃?   一声喟叹,皇帝叫了人进来:“速传指挥使来见。”   之后便又是安静。他看着这一纸供状,觉得重活一世也委实不易。先是人人都想寻些错处捅苏妤一刀——好在他一心护着苏妤,没真出过什么事;如今,竟是有人要借着苏妤反捅叶家一刀了。   如是他一门心思地只知宠苏妤、将其他诸事均置于不顾,这供状上的话他很可能连想都不会多想一分便彻彻底底地信了。就如同当年他一门心思地厌弃苏妤时,所有于她无益的话,他都想都不会多想便信了。   这一世不能酿成另一个大错。叶家的罪有多少,他要和他们清算清楚,但不能平白无故地添上一条。   过了许久,天色已然打量,前去请沈晔的人终于来回了话,一揖禀道:“陛下,沈大人已入宫觐见去了。”   原是走岔了……   “知道了。”皇帝站起身往外走去,随手将供状递给那人,“速誊写一份呈进宫中。”   便离开了禁军都尉府.   回到宫中,刚下了步辇,便听宦官匆匆来禀事。大致就是沈晔来求见、叶妃告了苏妤和沈晔一状。   说他们秽乱六宫。   眉头一蹙,贺兰子珩心说同样的罪名叶景秋不是试过一起了么?怎的还上瘾了?   提步往殿门处走去,果是见叶妃在。不仅叶妃在,佳瑜夫人和娴妃也在。三人均有不快之色,见他来了,忙不迭地俯身行大礼。他扫了她们一眼,只问一旁的宫人道:“充仪呢?”   宫人回道:“在侧殿候着。”   “侧殿?”一时觉得有点奇怪,在寝殿里睡得好好的,醒了就算不回绮黎宫,在寝殿歇着也就是了,干什么到侧殿去?   叶妃抬起头,思索了一瞬咬牙道:“陛下,充仪先请了沈大人去侧殿坐,自己又进了侧殿……”   皇帝淡看了叶景秋一眼,语气一厉:“你不是头一次找充仪的麻烦了。朕问你,如是充仪清白,你如何?”   又是明明白白的偏袒。叶景秋微颤,垂首不敢言。   “都免礼吧。”皇帝叹息间有些许不耐和无奈,三人各自起了身,他又道,“进殿来说。”.   站在侧殿门口,他们看到的便是如此一番情景:苏妤和沈晔分坐侧殿两边,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两人都安静得很,连话也未说,各喝各的茶。   苏妤面前还遮着一道帘子。   皇帝侧眸瞟了叶妃一眼,见其面色发白,不作理会地走进侧殿。   见有外臣在场,其余三人倒是没敢再往前走,静默地在侧殿门口等着。   “陛下大安。”沈晔与苏妤离座见礼,皇帝道了声“可”,看了看沈晔,又扭过头看了看苏妤,缓笑问她:“这怎么回事?”   苏妤出言之语却非答话,而是呢喃着问他:“陛下方才……去哪了?”   “朕去禁军都尉府了。”皇帝道。沈晔一听,立刻揖道:“陛下恕罪,臣不知……”   “知道你不知。”皇帝无所谓地笑道,“没提前知会你,差人去传的时候你已入宫了。”   他 再度看向苏妤,苏妤这才回了他刚才的问话:“起来见沈大人在外候着,陛下却不在。臣妾觉得沈大人到底位居三品、又不知陛下何时回来,便请了他到侧殿坐。加 之刚劳大人照顾了一路,臣妾觉得如此不理不问也不合宜,便……”她说着贝齿轻一咬唇,转而道,“谁知叶妃娘娘在后宫里传出那样的话。弄得臣妾走也不是、留 也不是。”   叶景秋闻言滞住,她确实是来找苏妤麻烦的,却没和六宫传什么话。这样的事她还是知道轻重的,皇帝向不向着她她都并无十成的把握,如是就这么再传得人尽皆知……岂不是自寻死路?   却见皇帝转过身来,淡问佳瑜夫人和娴妃说:“叶妃说什么了?”   二人短有一怔,娴妃福身禀道:“叶妃说……说云敏充仪这一路是被沈大人送回宫的。身为天子宫嫔与外臣如此亲近,实在是秽乱六宫。”   听得娴妃说了,皇帝又看向佳瑜夫人,佳瑜夫人也只好应道:“是。”   皇帝的视线最后落到叶景秋身上,语气一沉:“叶妃!”   “陛下……臣妾没有……”听得二人是同样的意思,叶景秋觉得有口难辩,面色惨白地拜了下去,“臣妾绝没有说这样的话……”   “叶妃娘娘还说没有?”苏妤凝眉看着她,“方才在成舒殿门口,娘娘当着臣妾的面都说了,沈大人也听着呢。”   叶景秋一阵窒息。她确是在成舒殿门口说了,却绝没有往六宫去传。   只不过现下从苏妤口中这样说出来,让她半句也解释不得。   “你费尽心思想给充仪安上‘秽乱六宫’的罪名。”皇帝冷睇着她,“你知道这是死罪,这是有意想置她于死地。”   “陛下……臣妾不是……臣妾是为后宫着想……”叶景秋焦灼地解释着,换来皇帝的又一声冷笑:“为后宫着想,有佳瑜夫人和娴妃呢,不需你操心。”   他在“提醒”她,她早已不是宫中的掌权嫔妃了。   “今日这事……”皇帝思量着,口吻更显森冷,“你既要闹得人尽皆知,不给充仪这个面子、也不给朕这个面子,朕便让你人尽皆知。”   都在君侧多年,苏妤和叶景秋均是明白皇帝话说至此大约意味着什么。苏妤冷眼旁观,叶景秋心中一震,滞了一滞,什么也顾不得地膝行上前,满目惊惧地哭求:“陛下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   看出皇帝这是要处置后宫,沈晔自觉多留不妥,沉然一揖:“臣去外面候着。”见皇帝点头,便退出了殿外。   佳瑜夫人与娴妃这才进了侧殿,却都一语不发地静默看着,谁也不为叶妃说半句话。   叶景秋看出皇帝的神情中透着前所未有地冷意,心中惧意更甚,怔怔地转向了苏妤:“充仪……”   苏妤黛眉轻挑,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自入府到现在,这是她头一次见叶景秋如此慌张狼狈。   皇帝侧首扫了苏妤一眼。如是再由着叶景秋求下去,苏妤便是进退两难,扬音传了徐幽进来,淡漠道:“晓谕六宫,叶妃幽禁冷宫。”   十个字,几乎就是叶景秋这一世的归宿了。虽是没废位份、只是“幽禁”,听似尚有余地,衣食也该皆按妃位供给。但进了冷宫的嫔妃,毕竟从来没有能出来的。   ☆、第63章 冷宫   叶妃……似乎已经在六宫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记得被夺权时,曾引得六宫一阵议论。如今被幽禁冷宫、形同废黜,宫中众人却是出奇地冷静。   大概是因为不涉及权力易位,多一号人、少一号人就都没有太大差别了吧。   彼时苏妤与佳瑜夫人、娴妃,均是淡看着,看着叶妃哭得撕心裂肺,只求皇帝宽恕她这一次。直至她被宦官拖走,都没有任何人替她说一句话。同为宫嫔的她们没有,一殿的宫女宦官亦是没有,候在殿外的沈晔更加不会。   如此最是凄惨。犹记当初叶景秋权极一时的风光,人人都追捧着、奉承着,半点也不敢得罪。如今一遭得了这样的旨意,连半个为她求情的人也没有。   .   “罪有应得。”月薇宫中,娴妃清冷一笑,只说了这四个字。   苏妤抿着茶,细细品着笑道:“罪有应得是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太沉不住气。谁都知道,这样的事闹到成舒殿门口去,丢的到底是陛下的脸,偏她还浑不在意。”   娴妃颌首,拿了碟子里煮熟的肉块丢给子鱼,又说:“倒是没想到陛下会如此严惩,直接发落到了冷宫去,只怕一会儿叶大人就要进宫来说情了。”   “用不着‘一会儿’。”苏妤轻笑,“方才我离开成舒殿时,叶大人就已在成舒殿等着求见了。”   娴妃不觉微讶:“呵,好快!”   .   贺兰子珩心下也一直清楚,发落了叶景秋,免不了要应付叶阗煦。   平淡地看着叶阗煦入殿行大礼叩拜,一如既往地口道圣安,皇帝也如常命了免礼。此次落座后,却未等叶阗煦先开口,皇帝便出了言:“如是来为叶妃说情,卿便请回吧。”   声音冷得让叶阗煦一个寒噤。他听闻了事情原委,亦是暗叹一声女儿行事太鲁莽,却没想到皇帝竟会如此动怒。沉默须臾,叶阗煦揖道:“陛下,叶妃也曾掌理六宫,怎会做出如此毫无规矩之事?”   听得出这是一句为叶妃开脱罪责的反问,皇帝却仿若听不出般地冷声笑道:“这就要问她自己了。”   叶阗煦语滞,皇帝端得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如此无言了良久,叶阗煦到底不敢明着触这霉头,思量着还能再说什么。皇帝睇视着他,淡声道:“旨意早已下去了,大人就不必再说什么了。叶妃幽禁在冷宫,但朕不会亏了她,大人若还要求别的……”   眸光冷如寒刃,让叶阗煦哪还敢再求“别的”。   只好施大礼告退,暗地里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一时间唯一能做的事,好像也就是打点打点宫人,多照看着冷宫那边了。   .   苏妤回到绮黎宫时,便听得一众宫人齐齐地向她道了一声“恭喜”。   轻声一笑,也不推辞:“是算个喜事。”   她现下无比地想再见叶景秋一面,在冷宫里见叶景秋一面。却是按捺着心中迫切的期待,好生过了半个月,待得叶景秋的影子当真渐渐从宫中磨没了、殆尽了,才在一个阴雨天,撑着油纸伞漫步往冷宫去。   雨滴落在伞上,借着光线能透过伞面看到那一颗颗水珠,轻轻一转,水珠飞旋出去,溅洒在地。   苏妤轻轻笑着,可见心情愉悦。   冷宫的宫人没料到她的到来,忙不迭地见了礼、又打开宫门,自是清楚她来此是要见谁,恭敬地将她带去叶景秋的住处。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妤四下一看,便觉实在凄清。恰好是秋天,落叶、枯枝散了一地也无人清扫,脚踩上去,漾出一阵破碎的声音。   很像她在不得宠的那两年里在秋冬天时常听到的声音。   一报还一报,还得还真是“对等”。   抬头望了望面前的厢房,倒是比她那两年的境遇还要差些——那时她虽是受尽屈辱,也还住着一处像样的宫殿,纵使无人服侍,总也比叶景秋目下的住处要像样一些。   推开房门间,手掌能清晰地感觉出门板因油漆的剥落而有些不平。   “叶氏。”淡泊出言,苏妤看到本是背对着她站在窗前那人蓦地回过头来,转瞬间便是盛怒之色,夺上前喝道:“你还敢来!”   在两步远的地方,她被苏妤身边的宦官挡住。   “本宫有什么不敢?”苏妤足下未动,维持着微笑淡睨着她,“冷宫罢了,愿意来看看便来看看。”   “你也不怕惹晦气!”叶景秋冷然讥笑,“还是觉得遭了贬妻为妾的事,自己已经够晦气,便也不怕更加晦气了?”   “你不必拿这话激本宫。”苏妤淡笑,定了定神又道,“对你没什么好处。”   “你当真以为你能拿我如何?”叶景秋回以微笑,“我好歹还留着妃位,说起来,还该是你见礼!”   “你不配。”苏妤驳得快而平淡,“从来也不配。你一个昔日的媵妾,让你执掌凤印是陛下抬举你,如今置身冷宫还想本宫给你见礼?”苏妤说着往侧旁夺了两步,端详着叶景秋仍很讲究的装束,缓缓又道,“你也不用试探本宫会不会动你,本宫告诉你,不会。”   行 上前两步,苏妤挥手让拦在叶景秋面前的宦官退下,离她不过半步远的距离,苏妤笑道:“别误会,本宫没那么多善心。留着你,是想等有朝一日本宫洗清当年戕害 皇裔的罪名,再慢慢跟你算账。知道么?陛下亲口答应本宫,如是查出那事当真与你有关,如何惩治你,便是本宫说了算了。”   叶景秋面上的怒意一滞,登时变得有些苍白,转而是分明的惊惧。   苏妤瞟者她,笑吟吟道:“心虚了么?还是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么……别想着还能从这冷宫出去了。你就安安心心地过一段日子,那些账本宫也不急着算。旁的话本宫也就不劝了,看你也不像那为求自己解脱而牵连全家的人。”   嫔妃无旨自戕不得。苏妤清楚这点,叶景秋也清楚。   苏妤乐得看她在这样的境地中咬牙活下去。   .   她走出厢房、又走出那小院的院门,险些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索性双方回神之下都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站稳,苏妤微怔后急忙福□去:“陛下大安。”   “可。”皇帝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皇帝。徐幽是为皇帝撑着伞的,可她依稀从他的衣衫上寻到了些雨渍。略一沉吟,苏妤向旁边退了小半步,让出进院的道来。   皇帝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哑笑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来见叶妃的。”   苏妤有些愕意,皇帝蹙了蹙眉问她:“干什么来见叶妃?”   “臣妾……”苏妤不知该怎么解释。   “朕知道你恨她。”皇帝喟道,“可你要知道她也恨你,如是气急了伤了你呢?”   不禁讶异。所以……他雨中来此,是为了找她的么?   “走吧。”皇帝揽过了她向外走。徐幽为皇帝撑着伞,折枝为苏妤打着伞,是以二人都紧紧跟着。行处十余步,皇帝微侧首,径自取了手中的伞过来,向中间一移,把自己和苏妤都挡在了伞下,省得旁人跟着。   折枝自也知趣地退开。苏妤想了一想,一壁伸手去握住伞把,一壁道:“臣妾来吧。”   皇帝却淡横了她一眼,不给面子地丢下一句:“你太矮了。”   “……”不能不承认,他比她高了将近一头。   一路这么往外走着,苏妤都有些忐忑,加之下着秋雨,手很是冰凉。贺兰子珩随手一攥,皱眉道:“这么冷?”   “陛下……”苏妤抬起头,矛盾了一番问他,“陛下不问问臣妾跟叶妃说了什么么?”   “嗯……差不多知道。”皇帝略一笑,回看着她说,“反正没好话。”   “……”苏妤默了一会儿,在他的轻松口吻中放下了心来,半开玩笑又说,“是,都狠毒极了,陛下嫌不嫌臣妾蛇蝎心肠?”   “就你?蛇蝎心肠?”皇帝斜眼瞥着她,很是不屑道,“去了毒信的蛇、拔了尾巴的蝎子?”   “……”苏妤觉得皇帝的嘴里愈发说不出好话了。偷偷地横了他一眼,自是不让他察觉到。   .   一同回到绮黎宫,子鱼照旧扑上来径直爬进苏妤怀里卧着,仍是对皇帝爱搭不理的样子。回宫后的这半个多月,子鱼都一直这样,弄得苏妤一度好奇皇帝到底怎么得罪它了。   给它顺了顺毛,苏妤笑道:“怎么总这个样子?不就是那三四日没见到我么?便一直跟陛下赌气?”   “嗯……”皇帝默了一默,“可能不是因为那个……”   苏妤一奇,驻足道:“那是为何?”   子鱼在苏妤怀里打了个滚,用肚子朝着她,被她摸着明显一脸享受。   皇帝简直有一种这小玩意在成心气他的错觉,扫了它一眼便不再看它,视线抬起向苏妤道:“因为那天……就是你刚回宫的那天,朕把它从床上丢下去了……”   “……”苏妤哑了哑,“陛下干什么把它丢下去……”   因为那天忍无可忍了又看着你搂着它睡觉心里好生别扭。贺兰子珩在心底念叨了一遍这句话,但未说出口,轻咳了一声道:“让它和非鱼一起睡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叹气】听说昨天栗子的《“宠”妃》和阿笙的《皇上与我共战袍》都断更了   【叹气】战斗种族最近简直是灭族之势   【叹气】于是,身为族长的阿箫……今儿加个更吧……第二更下午三点见,但是第三更可能会略晚一点~   【叹气】【叹气】【叹气】【然后就叹死了】   荔箫,生于帝都,至言情,码字,逢基友若干。癸巳年,基友皆断更,箫叹息不止,卒……【←脑洞忒大   ☆、第64章 环雁   叶景秋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在冷宫等死的。   苏妤对此很清楚。就如同她那两年都咬牙忍下来了、且不肯向叶景秋服软一样,叶景秋那样的性子,只会比她更不肯认输。   心知皇帝顾及前朝的叶家故而不曾废叶景秋的位份。给她留了那从一品的位子在,却不意味着他还会让她出来。   但有这位子在,总是块心病。纵使皇帝不会赦她,也难保叶家不会有什么安排逼皇帝赦她。   朝中的事并非苏妤能左右,她只能想一想后宫中事。   .   已至中秋,往年都要设宫宴,召外命妇入宫一并庆贺,今年皇帝却早早下旨免了宫宴,外人觉得是因叶妃的事皇帝委实怒了,实情却是……   皇帝对苏妤说:“中秋朕带你去个地方。”   .   中秋当晚马车出宫的时候,苏妤眺着天边明月,终于问了皇帝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皇帝一笑,轻阖了眼睛假寐,靠在靠背上不理她。   “……”   马车一直向北驶出,出了皇城、又出了锦都城。再挑开窗帘时已是视野开阔,苍茫黑幕下几乎看不到什么,只有大片大片的草地,偶有几棵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在月色下化作一个个孤寂的黑影。   苏妤心里有点慎得慌,扭过头再度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却仍不理她。   一片小山出现在车前。这地方苏妤儿时倒是来过,那山长得很奇,一座座的连成了一个不小的环形,旁边没有出路。   已经离山很近,马车却仍没有停、亦没有拐弯,苏妤凝神看去,才见那山脚处有一道拱门,朱红的门漆,旁边还有侍卫把手着。   苏妤很是确定儿时来此时绝无这道门。若不然,一时好奇这环形中有什么的她,也就用不着爬上山去了。更为可恨的是,那环形中居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枉她费了那么多力气。   一时惊奇,她反倒不问了,安静地等着看皇帝在里面藏了什么。   驶过那道门又过了数丈远,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皇帝睁开眼睛:“到了。”   便兀自下了车,将手递给苏妤,扶她也下了车。   随驾的宫人们退至一旁,皆不再上前,皇帝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旁边漆黑一片,山无声地耸立着,好像在静默地看着他们。   苏妤有些怕,不停地四下打量着。皇帝倒是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理会她的不安,坚持往里走去。   刹那间豁然开朗。   那原是土地的环形中央竟有一片湖,湖水清澈,正映着天边月色,湖中的玉盘好像比天上那轮更明亮些。   苏妤脚下狠狠顿住。愣了半天,望向四周,旁边也是变了样。不再是那样乏味的土地,而是花草树木交叠,有很多在目下的凉秋仍郁郁葱葱的。   湖的那一边有座水榭,亭中已提前挂好了宫灯照明。苏妤看了看两边,那湖却是修得极宽,几乎紧贴着山环两侧,两边没有地方可以走过去。   但既有人能先去将宫灯点上,就必是有法子过去的。   皇帝一拉她的手,笑说:“来。”   在湖边的一簇假石旁,是一条小舟。   皇帝一步踏上去,苏妤却是犹豫在了岸边。眼见着没别的宫人在旁边,皇帝这是要亲自划船么?   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皇帝也大约猜到苏妤大概在想些什么。不同于别的嫔妃偶尔会没规矩一下以显得和他亲近,苏妤因为那两年的种种,在分寸上守得极谨慎,数月下来好了一些,眼下这事是他太恣意而为,倒不怪她不敢。   “来吧。”皇帝笑着向她伸出手去,“不会有旁人知道,还怕朕害你么?”   苏妤踌躇片刻,终于将手交给他,颤颤巍巍地踏上那小舟,落脚间小舟一晃,弄得正望着水面的她一声惊叫。   “哈……”皇帝一边笑着一边扶着她站稳,又搀着她坐下。自己落座后执起双摆,往对岸划着。   他背对着水榭,苏妤正对着水榭。在离着还有几丈的时候,苏妤终于在黑暗中看清了那水榭,倏然一惊:“这是……”   皇帝听得她的反应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扭过头看了看那水榭,沉然应了句:“是。”   是那座水榭。   苏妤傻愣住,一时摸不清皇帝此举什么意思。   皇帝暂且也未解释,而是待得小舟在岸边停稳了,扶着她上了岸,在那水榭前驻足了一会儿才说:“那年,朕……”   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年中秋,因先帝身子不济,宫中也未设宫宴。而太子府里的他们,彼时已闹得很僵,他倒是乐得不和她同去参这个宴。   闹僵的原因自是因楚氏的那孩子。他认准了是她,她觉得自己冤得很。解释过、央求过、哭过、闹过,都无济于事,他就是认准了是她害了妾室的孩子。   所以在他眼里,她的种种作为都虚伪极了。   是以那年中秋,她怀揣着满满的忐忑,走近他的书房,对他说从府中水榭里看那明月可美了、可否一同去赏月。   她是好意,这是她要共度一辈子的人,她不可能和他僵一辈子。   但他只抬了抬眼,清淡地回了她一句:“不了。”   不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她再说不出话来,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她被晾在书房里,觉得没面子极了。   而后的两年,却一天天证明了……他当年给她的那句“不了”相比之下已是很给面子。   那天她独自到了那水榭里,静静坐到深夜。看着那月亮映在波光粼粼的湖中,感觉月亮好像也正看着她。   好像只有月亮会这么有耐心地陪着她。   “朕不该扔下你一个人。”皇帝说。   其实那晚他出门散过步,途经水榭,看到她的身影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隐约记得那日天有些凉、还有些刮风,她穿得单薄,纤薄的背影让他有一瞬的不忍心。   可那不忍心却敌不过他心中对苏家的恨。   “该陪你赏月的。”皇帝又说。看着有些失神的苏妤,他勉强笑了一笑,“给个机会吧。”   给个机会……赏月?还是给个机会……原谅他那次?   .   和太子府里那座水榭一模一样,苏妤很难寻出什么不同。甚至就连望月的角度也是差不多的,让她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案边的小炉温着酒,已有些淡淡的酒香冒出来,皇帝拎起那瓷壶倒了两杯,遂将一杯递到她手里,笑说:“这酒是朕闲的没事自己酿的,你尝尝。”   “……”苏妤挑了挑眉,暗说陛下您怎么会这么闲。   自是因为很多事情上一世都料理过一遍,如今照猫画虎地再批一遍折子罢了,省下了大把的时间。   浅抿了一口,酒味甘醇,有着丝丝香甜。苏妤莞尔一笑,赞了句:“好喝。”   “嗯,别喝太多便是,后劲可大。”皇帝说着笑道,“昨晚非鱼偷酒喝,睡到今日下午才醒。”   “……”苏妤看了一看杯中酒,然后觑了他一眼,“臣妾的酒量比之雪貂总还要强些。”   .   相视而坐,苏妤问他这地方是何时修的。皇帝一笑:“两个月前。”   也就是在梧洵行宫的时候。   那段时间他越来越清楚了自己的心思。那么多时日的相处,他对她早就不仅仅是想弥补那么简单了。他心底一直有一种“奢求”:如是可以,这一世他想好好和她做夫妻。   有些事情是无意的却又是有意的,比如那一对小貂的名字、比如他带着她骑马。他好像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哄她开心。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关于她的各个细节。   .   那天本就是刚吩咐了几句关于中秋宫宴的事宜,打算请几位许久未见的宗亲入宫故而要早早安排下去。到了婷息轩前,看到正独自赏月的苏妤,他却蓦地想起了曾经的中秋。   那是件小事,却到底是他欠她的。   “徐幽,中秋宫宴免了。”他远远看着她说出了这句话。   徐幽愣了一愣:“那列位宗亲……”   “明年再说吧。”皇帝道,“立刻传锦都的能工巧匠来见朕。”   在之后的时日里,苏妤光顾着照顾子鱼了,他则一边应付着靳倾来的使节、一边和工匠们商量关于眼下这地方的逐个事务。   从选址到每一个细节,他虽是不曾亲自踏足过这里,却是认真看过工匠递上的每一张图样。   之后便有了今天这地方。群山环绕,湖镶嵌在山中。无比静谧,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是他对她的亏欠。   时而难免懊恼,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她拿住了。也罢,这辈子……不就是为这个么?   “扑通”一声。苏妤侧头看去,月色下,一条锦鲤窜起又落下,不觉一笑:“还有鱼啊?”   皇帝无所谓道:“不然多没意思?”   苏妤衔笑,伏在雕栏上,轻吸了一口秋日凉凉的气息,听到皇帝对她说:“起个名字吧。”   “什么?”苏妤微怔。   “给这地方起个名字吧。”   苏妤想了想道:“为什么是臣妾起?”   “嗯……”皇帝沉肃道,“因为朕不会。”   “……”苏妤扯了扯嘴角,道,“一人一个字。”   这回是皇帝一怔:“什么?”   “一人想一个字。”苏妤挑衅地看着他,一副就是不许他偷这个懒的样子。   “……好。”点头应下,便四下看了一看,笑道,“四面环山、山中环水,朕就旬环’字。”   不能告诉她的,是‘环’‘还’同音。还债、还愿、还她一世夫妻和睦。   他挑得倒快。苏妤低头沉吟着,俄而笑道:“雁。正值秋时,大雁南飞之际,应景;‘雁’‘燕’同音,愿大燕昌顺;此处为锦都之北,若将士出征,多需途经此处,两字相结合,犬还燕’之意,愿将士凯旋还朝。”   听上去……倒是比他有水平多了!   皇帝一笑:“环雁池?好。”   苏妤微偏头,望向已看向那一轮明月的他,不知他是否有想到“雁”字的另一重意。一心一意、随阳之鸟……   她已不祈盼那些。但她也还记得,他娶她的时候,亦是按此习俗行的昏礼,以雁为贽。   在宫里必是已提不得这些事,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她还可以悄悄想一想。   作者有话要说: 啊——突然想起之前时不时能看到评论说,女主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原谅男主了。   这里又有类似于“原谅”的心绪出现,于是借这个机会解释一下……   其实即便是在上一世那么多磨难的前提下,女主也还是对男主存着感情的——感情比恨少很多,但总还在。所以她和他僵了那么多年,却在他死后也一死了之。   所以死心是一回事,心里尚有一份感情或者回忆在是另一回事。   这里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无论她现在到底信男主多少、肯原谅男主多少,当年的一些美好始终都还是在心里的。   ☆、第65章 大病   他们在天亮前回到了宫中。径直去了成舒殿,皇帝让苏妤歇下,自己准备去上朝。   非鱼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卧在皇帝榻上,子鱼竟然也在。苏妤不觉蹙了眉头,问宫人说:“子鱼怎么也来了?”   宫人躬身禀道:“陛下离开不久后它便来了。大概是……看娘娘不在宫里,觉得无趣?”   “……”苏妤觉得这两个小东西早晚得成精。   占着皇帝的床榻不说,还都睡在中间。苏妤伸手把它们往里推了推,空出一半的地方,自己才躺了下去。   睡得迷糊间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顺着脚边蹭进被子,一直溜到颈边的被子口,探出头,苏妤面上感觉到一阵轻轻的鼻息.   入宫觐见的齐眉大长公主知道皇帝在上朝,听说苏妤还在寝殿睡着,便信步走了进去。眼前的情境让这位素来端庄的大长公主生生傻住——苏妤侧躺而眠,腰上“挂”着一只在熟睡的雪貂,再细一看,怀里探出头来的那个白团也是一只。   ……这真是皇帝的寝殿么?   “阿妤。”齐眉大长公主含笑推了一推她,苏妤睁开眼,立即坐了起来,看了看天色道:“舅母?这……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大长公主道,“错过晨省了不是?”   确是。不过如今的她,也不怕佳瑜夫人找麻烦了就是。   遂起榻盥洗,齐眉大长公主亲手给她绾了个发髻,镶着石榴石的银簪的最后一颗珠子坠至耳边,红白分明。   “你当真要做那事么?”大长公主看着镜中的她问。   苏妤反问大长公主:“我不该么?”   “没什么不该。”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只是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吧?”   “没什么不值得。”苏妤冷笑,“到了让她吃苦头的时候,我再吃点亏又有什么呢?”   大长公主便不再劝,一点头道:“好。”.   秋冬更迭的时候。苏妤忽地病了,这一场病势当真是“如山倒”。那日正在广盛殿伴驾,本是好好的,时不时地与皇帝闲谈两句,又去逗弄在案上坐着的子鱼和非鱼。   子鱼不知怎地居然爱上了吃葡萄,苏妤便一颗颗地揪给它吃。子鱼眼巴巴地看着苏妤,吃进一颗葡萄,嚼完咽下,“咯”地叫一声,苏妤就再给它一颗。   吃了一会儿,非鱼也过来凑热闹,喂给它它却不肯好好吃,拿在爪子间玩着,一不小心便弄了苏妤一裙子的汁水。   “哎……”苏妤蹙眉瞪了非鱼一眼,便要去更衣。一站起身却猛地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重重地就栽了回去,手下意识地就支住了面前案几。正批着折子的贺兰子珩猝不及防,笔刚好落下,一道红色直接从笔下奏折的这一头画到那一端。   两旁候着的宦官相互看了一看,这“朱批”拿下去非把上本的大臣吓着不可。   “怎么了?”皇帝却是无暇顾及那个,一壁扶住苏妤一壁惊问。苏妤缓了一缓,笑了笑说,“没事……大约是坐得太久了。”   额上却是不断地渗出冷汗来,双手也都是冰凉。皇帝握着她的手一紧,立即道:“传太医来。”   太医片刻后便到了广盛殿,诊过后说是风寒。广盛殿没有寝殿,皇帝便让人扶苏妤回成舒殿歇息。   步下广盛殿前长阶之时,苏妤险些足下一个不稳跌下去.   季节更替的时候偶感风寒不是大事,苏妤这病却迟迟不好。转眼间过了十几日,半点起色都没有。皇帝执意要她留在成舒殿养病,宫人劝也没用。   看得出她确实病得厉害,高烧反复,往往不过多久便烧得嘴唇发白。喝下水,一会儿便又发白……   太医的方子无用,换了御医来,仍是无用。   太医院上下急得焦头烂额。谁都知道这位云敏充仪今非昔比,再这么下去,皇帝非得拿太医院问了罪不可。   可急也没用,方子已换过多次,病就是不好,又能如何?.   这一番病痛让苏妤消瘦了很多。胃口也是越来越差,但因知道皇帝心焦,便是再没有胃口也努力着吃点东西。各样的汤药呈上来,更是半句怨言也没有,端起来便喝,完全没有旁的嫔妃怕苦不肯喝的那一出。   可病就是不见好。   她久病不起,难免传到了宫外。齐眉大长公主又亲自入了宫照顾她,看着她的样子心疼不已,眉头紧锁着向皇帝道:“一点小病罢了,怎地会拖这么久?”   语中有些不信任的意思。皇帝听得出,这是多多少少又疑他待苏妤不好了。   “舅母。”苏妤兀自吹着仍有些烫的汤药,语声虚弱无力,“舅母别怪陛下……陛下每日都叫太医来问,但就是不见起色——大抵也怪不到太医头上,是阿妤自己身子太弱了些。”   齐眉大长公主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沉吟了片刻,看向皇帝:“陛下可否移步?”   皇帝颌首,随着大长公主一并去了正殿。   “若还不好,陛下许是该问问钦天监。”齐眉大长公主这样说道。   皇帝微有一怔,遂点了头:“倒是疏忽了这个,朕明日便传钦天监来问话。”   “嗯。”大长公主一点头,沉吟片刻,仍是有不放下般地问他,“阿妤如此,当真和陛下没关系?”   皇帝不由得一哑:“姑母……朕绝没再亏待过她半分。若真是不肯她好过,便也不会留她在成舒殿养病了。”   齐眉大长公主便往寝殿里望了一望,终是信了皇帝的话。苏妤睡的就是皇帝的床榻,可见皇帝是委实想方便照看着她,并非为了做给外人看的敷衍.   是以翌日便传了钦天监来询问。正使副使一并到了,认真思索许久,皆认真回禀说近日天象无任何异处,充仪的病该是与此无关。   皇帝与齐眉大长公主皆是沉重一叹。   正使与副使一时均不敢言,各自斟酌了须臾,那正使道:“陛下……星象无异处是充仪娘娘命中该无此劫,但所谓事在人为,莫不是……”   正使的话戛然而止,齐眉大长公主闻言一怒,击案道:“你胡言什么!”   “姑母息怒。”皇帝微有凝神,声音仍是沉稳,睇了那正使一眼,问道,“‘莫不是’什么?你有话直说。”   “陛 下恕罪。”那正使跪下一拜,先行谢了罪,才敢道,“臣也只是猜测罢了。循理来说,风寒决计算不得什么大病,宫中又有御医医治,想来不过几日便该痊愈。即便 充仪娘娘身子虚弱也不该拖延至此,故而臣私下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御前行事规矩严格,大抵不会是在药中,但……”正使再度一叩首,语声 更沉下去几分,“魇胜之事,古已有之,还请陛下谨慎。”   魇胜……巫蛊!   咒人久病或是一命呜呼,又或是诅咒有孕嫔妃不能平安产子……宫中类似的手段屡见不鲜。   贺兰子珩倒吸了一口冷气。上一世时,他的后宫倒是没有类似的事情,且他也不怎么信这些邪物。   可这一世……他自己碰上了重生的事,对这些说不清的东西便难免多了两分信。更何况那位是苏妤,无论他肯不肯信,都不能拿她的安危去试真假。   命正副使退下,又屏退了宫人。皇帝与齐眉大长公主均是思虑了许久,皆觉得还是小心为上,便下旨请道人入宫看上一看.   高道在四日后进了宫,彼时苏妤病得更是厉害了,好像什么药都挡不住这病势,甚至能烧得直说胡话。   道人入殿去查看苏妤的情况。只望了一眼就不由得蹙了眉头——高烧不退不要紧,她旁边为什么始终蹲着两只貂?   掩下这般无关痛痒的疑问,道人布阵作法,不过多时,众人便见他面色陡然一白。   “陛下……”道人睁开眼,面露惊惧之色。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只怕……”道人滞了又滞,方一欠身道,“确有魇胜之事……”   语惊四座。宫中之人均清楚巫蛊的轻重,一时间一众宫人都被吓住,回了一回神后齐齐地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强定了神,又问那道人:“可在宫中?”   道人回道:“能伤充仪娘娘至此……必在宫中。”   一众宫人仍是屏着息静听吩咐。皇帝沉默良久之后只吩咐了两个字:“严查。”.   许是因为汉时思皇后①的巫蛊一案太过出名,一闹出这样的事,宫中便是人人自危。一时间反倒安静了,除却皇帝派下来的人声势浩大地搜查各处外,无人再敢生事。   一宫一宫地搜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历代皇后所居的长秋宫和素来同苏妤交好的娴妃所住的月薇宫也不曾疏忽。   短短三日之后,宫正司便搜到了想搜的东西。   在蕙息宫。   如今的冷宫叶妃从前的住处。很多魇胜诅咒过的人偶被搜出来,有新有旧。藏在房间中的、埋在土地里的,几乎多到数不清。   多半……写着苏妤的生辰八字。   而除此之外,亦有余下数个并非诅咒她的。细查下去,是从前陆氏的八字,还有佳瑜夫人的八字。   人偶呈至成舒殿,大长公主惊愕,皇帝震怒。   ☆、第66章 巫蛊   皇宫在夜色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成舒殿里仍是灯火通明着。   在这整整一日里,宫正司接二连三地查出另阖宫震惊的罪证,逐个呈进成舒殿,每一件都让人清楚意识到,这是当真出了大事了。   此时亦是如此。宫正张氏与宫正司的数名宫人仍在侧殿候着、六宫众人都差人小心地四下打听情况,唯一看不出紧张的地方,大约也就是这成舒殿寝殿了。   苏妤仍病着,今日几乎睡了一整天,目下刚醒过来。   “起来吃点东西。”皇帝微笑,遂扶她坐了起来。宫人呈上晚膳,均是着意准备的清淡吃食,搁在小几上,皇帝便端起碗来喂她。   病了这么多日子都是如此,莫说皇帝自己和一众宫人,就连一直存着小心的苏妤都习惯了。   吃下他递过来的一口粥,苏妤望了一望他,问说:“陛下有心事么?”   “……”皇帝有短短的一怔,似是随意地笑说,“没有,怎么这么问?”   苏妤的病容上也露出一缕浅笑,颌首道:“陛下不肯说,臣妾不再问了就是。”   皇帝有点被戳穿的尴尬。他不想让她知道巫蛊一事,是以虽是心烦却在她面前掩饰着,仍是让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也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饿了一天,苏妤的胃口比前几日稍好了些,故而皇帝喂得也颇是愉快,这么一口口喂下去……他的心烦似乎真的少了些?   “咯。”   “咯。”   两声轻叫,子鱼和非鱼一同从殿外跑进来,又跳到苏妤的腿上。接着便看向了榻边案几上的数个碟子,眼巴巴地望着,目不转睛。   “……”皇帝没好气地扫了一眼过去,“去,想都别想,这吃的跟你们没关系。”   “咯……”非鱼冲着他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皇帝一边又扫了它一眼,一边继续喂着苏妤。   苏妤忍不住地一笑,就想那些什么喂给它们吃,扭头看了一看……那几道菜却是委实都忒清淡,合她此时的胃口,却绝对打发不了两只雪貂的馋瘾。   “折枝。”苏妤一唤,向折枝道,“你带它们去吃点东西吧,我这里没什么可喂它们的。”   “诺。”折枝福身,走过要抱两只小貂,小貂却立即蹿到了床榻最里头,一副躲着她的样子。   “怎么了?”苏妤微愣,看看子鱼非鱼又看看折枝。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皇帝见状无奈而笑,“你没注意么?只要你醒着的时候,它们准在。出去都是你睡着不醒的时候。”   所以眼下她醒着,折枝还弄不走它们了……   哑笑一声,苏妤倾身把它们揽了过来,看着缩在她怀里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的子鱼非鱼,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干什么这么黏人?我这病如是好不了了,你们日后怎么办?”   陡有一静。苏妤抬头看见神色微滞的皇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   “陛下……”哑了一哑,苏妤很是后悔。咬了咬嘴唇嗫嚅道,“臣妾不是那个意思,随口一说罢了……”   “没事。”皇帝扯起一笑,继续喂她吃东西。   .   待她用完晚膳,皇帝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儿,才道:“朕还有些事,你先休息。”   “嗯。”苏妤点了点头。躺好,子鱼和非鱼蹲在她两边,一起看着皇帝离开寝殿,接着对望了一眼,又望向苏妤:“咯?”   “……去吧。”苏妤衔笑看着它们道。   便见两道白影蹿出寝殿,紧紧跟着皇帝。   .   宫正司的一众人已在侧殿等了许久,终于听得宦官来传,到正殿下拜,张氏亲手将一只檀木的托盘呈了上去:“陛下。”   那托盘里盛着东西,但用丝帛盖着,皇帝瞟了一眼问她:“这是什么?”   “这……奴婢不敢说。”张氏垂眸道,“请陛下过目。”   皇帝一疑,随手揭开其上盖的丝帛,一个人偶映入眼帘,定睛一瞧不禁勃然大怒。   木盘与地面撞击一响,宫人们扫了眼被皇帝打翻在地的木盘,立即跪地不敢言。   “徐幽。”皇帝道。一字字说得咬牙切齿,如不是知道皇帝是为何发怒,徐幽必要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上前一揖:“臣在。”   “传旨下去,妃叶氏,着废其位,贬为庶人。”言及此,皇帝挥手命宫正司的人退了下去,又道,“命沈晔暗查叶家,着人即刻前往煜都旧宫,问太皇太后安好否。”   最后这个人偶……   皇帝听得张氏说“不敢说”时,一瞬间以为是诅咒自己的。拿来一看,竟是太皇太后晏氏的八字。   其罪当诛,其心可诛。   .   苏妤的病突然转好了。病情再无反复,过了不过五六日便痊愈。病了这么久,虚弱自是难免,但几位御医、太医诊过后,确定其确实无恙了。   贺兰子珩强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了瘦了一大圈的苏妤良久,笑而一叹:“无恙就好。”   苏妤苦笑:“区区风寒闹了这么久,臣妾太没用。”   “怎是你的错……”贺兰子珩又有一喟,终是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同她说了。苏妤听罢惊愕不已,讶住半天,才道:“那……太皇太后……可安么?”   “太皇太后无事。”皇帝淡笑,说着把手递向了她,“出去走走?”   “……好。”苏妤抿笑下了榻。   .   苏妤在几日后搬回了绮黎宫。头一个来造访的是娴妃,娴妃亲手做了几样她爱吃的点心,笑而说道:“怎么说姐姐才好?说是除了叶氏吧……姐姐又不过在成舒殿养着病,两耳不闻窗外事;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姐姐又一举除了叶氏。”   “两耳不闻窗外事间除了个劲敌,不好么?”苏妤清浅一笑,取了块点心出来吃着,又道,“叶氏被废,叶家呢?”   “不知。”娴妃道,“不过这么大的事,陛下表面不怪叶家,背地里只怕也免不了要查的。”   苏妤颌首表示赞同。如是背地里要查,这个时候,禁军都尉府的人大约已经布置下去了。   就凭叶景秋从前那般找过沈晔的麻烦,沈晔不会让叶家好过的。   .   苏妤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在成舒殿伴驾的时候碰上沈晔前来求见,皇帝未叫她避,她便也没有主动去避,有心想听一听沈晔的求见与叶家有关无关。   沈晔片刻后入殿施礼,继而递上了奏章,拱手一句句沉稳道出。是叶阗煦的弟弟圈地之事,皇帝听罢看罢,将奏章一合:“知道了。”   如此这般的求见,在之后的几日里有过数次。弟弟圈地、姊妹大修陵寝、侄子强抢良家女为妾……   种种罪行,有大有小。苏妤认真地听下去,似乎没几件是直接能和叶阗煦扯上关系的。   她明白这个道理,皇帝更加明白。但此事既是有心要治叶家的罪,这便也都是叶阗煦的错了。   “接着查。”皇帝语声冷冷地吩咐沈晔说。   .   偶然和沈晔在成舒殿前碰了个照面,互相见礼,苏妤终是不做掩饰地直言笑说:“沈大人真是睚眦必报。”   “说不上。”沈晔也无甚遮掩,朗笑一声说,“不过她既要给臣扣那么不堪的罪名,如今便怪不得臣不放过叶家了。”   这话倒是不错。当初叶景秋说她“秽乱六宫”,她的生死取之皇帝一念,沈晔亦是。   此时便奢求不得沈晔放过叶家。   “那这些日子便有劳沈大人。”苏妤款款而笑,略一欠身又道,“陛下重视这事,是以再小的错处,沈大人也都照实禀一句为好。”   “自然。”沈晔笑意微冷,声音低下两分又道,“且不说我沈晔找不找叶家的麻烦,这些年叶家也在大燕嚣张得够了。”   要挑叶家的错处,根本不用他去夸大其词——虽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吧,但光是种种骄奢加起来,也够触怒天子的了。   .   再过几日,苏妤终听闻宫外传来消息,叶阗煦的长子叶谈自尽。没有细问叶谈是被禁军都尉府查到了什么错处,要紧的是他死了。   “既是叶阗煦的长子,那便是庶人叶氏的兄长了。”抿唇轻笑,苏妤扶着折枝的手站起了身,“该去见见叶氏了。兄长自尽,总该知会做妹妹的一声,好歹让她哭上一哭。”   备了步辇,稳稳地朝冷宫而去。   已是初冬,天很有些冷了。苏妤端坐在步辇之上,目光微凝,远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冷宫,心底有让她自己都觉得残酷的冷笑。   被废了位份,一切份例都没了。没有炭火、没有过冬的衣物……   倒要看看这个冬天叶景秋怎么过。   她蓦地明白了为什么会用那么多仇家“冤冤相报”。实不是因为谁心狠或是小心眼,而是……当自己受了足够的苦、吃了太多的亏之后,如若有朝一日得以翻身,必会想让对方将这些尽数尝一遍,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这已是她第二次踏足冷宫。叶景秋被废了位份,便不住在从前那个院子里了,而是一处更加破败的小屋。   进屋后,苏妤笑看了她许久,道出一句:“这次……你算是说不得我该向你见礼了。”   “我没有害你!”叶景秋有些声嘶,“我没有诅咒你!”   “当然。”苏妤下颌微抬,淡看着她,面上一缕笑意嘲意分明,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我比你更加清楚,你没有诅咒我。”   ☆、第67章 魇胜   “你……”只短短的一滞,叶景秋便倏然明白了,眉目间登显错愕与愤怒,“你害我……”   “还是你先想害我的。”苏妤淡看着她,“纵使那些人偶并非出自你之手,你敢说你全然不曾想过以魇胜咒我么?”   这一出震惊后宫、并且很可能还会殃及前朝的巫蛊案,却是从两只小貂开始的。   那几日天还不算太冷,两个小家伙时常跑出去玩。苏妤对此颇有些头疼,因为它们出去不要紧,还总往回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藏在绮黎宫各处,收拾起来很有些麻烦。   还有的时候会如同献宝一般,将寻来的东西“奉”给苏妤——当非鱼把一只死去的田鼠叼到苏妤面前的案上时,苏妤吓得打翻了一桌子茶器。直待宫人将那田鼠收拾了去,苏妤仍是抚着胸口缓了半天,才怒斥非鱼道:“狗拿耗子已是多管闲事!你个雪貂凑什么热闹!”   彼时非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的委屈。   又过几日,娴妃正一道在德容殿的后院里同她品茶时,子鱼蹿上了石桌。   苏妤一瞬间觉得……子鱼可别扔个死老鼠在娴妃面前。   好在,子鱼张开嘴,落下来的只是一根一指长的木质管子。那管子上刻着文字和图案,还漆有黑漆,看上去很是精致。苏妤一时好奇拿起来看,拿在手里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了似的——上面的字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看上去又明明是汉字,至少长得很像汉字。   坐在她对面的娴妃却有些惧色,凝视半晌伸出手来:“姐姐,给我看看。”   她把那木管递给娴妃,娴妃亦是思量了很久,俄而道:“姐姐跟我来。”   便随着娴妃去了月薇宫,径直去了书房。娴妃爱读书是在宫里出了名的,不只是女子常爱读的诗词歌赋,还有各样异志她也多爱寻来一看。皇帝对此倒也不管,只要不涉及政事,其他的书都随意便是。   是以娴妃的书房比其他嫔妃的书房要大出一倍还多。只见娴妃屏退一众宫人,自己站在书架前找了又找、寻了又寻,最后抽了个类似羊皮卷的东西出来。兀自展开看了看,微微一笑,递给苏妤:“就是这个。”   苏妤将羊皮卷打开,就看到上面画着一幅图,旁边还有些标注。标注一时没来得及细看,目光就全然被那图样吸引——图上所画的木管,与她手中的一般无二。   扫了两眼旁边的标注,苏妤面上一白:“这是……”   “宫中有人下蛊。”娴妃的声音颤抖中不失笃定,“这该是无意中丢下的,本该是让巫者拿去做蛊的东西。”娴妃的目光停在她手中犹握着的那枚木管上,“既已封了口,里面就该是已装了东西的。”   “什么东西?”苏妤一奇。   “……我怎么知道?”娴妃不满地横了她一眼“不过随意看了两本闲书罢了,你拿我当巫者么?”   便想打开看一看,却被娴妃拦住了,娴妃道:“咱又不知里面有什么,如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怎么办?”   她们谁也不懂这些邪术,还是莫要轻易触及为好。   便把东西交给了娴妃,托她想法子送到宫外打开让人看一看。娴妃也未敢耽搁,次日便差宦官出了宫。那宦官也是知晓规矩的,寻了民间的高人把木管打开,确认无碍后便带回了宫里,自己并未看里面有什么,只知里面有一张纸条。   交回到娴妃手里,娴妃疑惑又有些兴奋地看了看那纸条,满带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登时全身发冷。   那上面写的是苏妤的生辰八字。   “速去请充仪来。”满心的惊惧之下,娴妃抑制不住齿间的颤抖,只说出了这六个字就再说不出话。   那日未敢告诉苏妤的是,这是祁川西边的邪术。因祁川与靳倾相邻,很多巫人将两地邪术相结合,传说阴毒得很。   具体有多阴毒娴妃并不曾见过,但能用处这样的法子,可见这人的心思已是够毒的了。   有时无知便无惧。苏妤并不曾了解过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反倒比娴妃镇定许多。看着那写有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条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宫中素来忌讳这些东西,不管是谁要下蛊,总不能是宫人帮着下,必会寻法子找巫者入宫。咱们小心着,查着这巫者,便知这人是谁了。”   很快便有了线索。叶妃自入冷宫后便身体不适,本是有医女照顾着,却仍不见好,叶家便为她专程请了医女。到底是在朝为官多年的世家,要给女儿看病,皇帝也不好拒绝。   倒并不能说这医女就是那巫者,只是苏妤猜着,觉得什么事也不能这么巧.   这是苏妤头一次求齐眉大长公主帮她办这么大胆的事。   专程差折枝去大长公主府求见,折枝回来后告诉她:“大长公主惊得愣了半天,说晚些时候给娘娘回话。”   她不知大长公主会不会答应。   中秋的次日,大长公主终是给了她答案。除却说了一句为叶景秋遭那样的罪不值得以外,没有别的规劝。   大长公主出了宫,却将一副大寒汤留在了绮黎宫里。那是极寒之物,苏妤喝了便大病一场。   那天跌倒时将皇帝的案几推出半尺远的苏妤,心底暗道一声:“好猛的药!”   是 以那些日子,实际是御医所开的治风寒的药与这大寒汤交替着用着,所以病情反反复复。苏妤心里清楚,她控制着药量,御医便很难诊出原因、也不会随意猜测她擅 自用了别的药;更何况就算是有所怀疑也是不敢说的,那大寒汤的出入若在太医院毫无记载,皇帝头一个要问罪的还是太医院。   也就是在那些时日里,大长公主一边在宫中关心着她的病情,一边暗中安排人将一个个巫蛊的人偶送进了蕙息宫中。有新有旧,有诅咒苏妤的也有诅咒从前的陆氏的,直让人觉得……叶景秋行此道很久了。   这就多亏了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位大长公主的敬重。宫中查得便是再严,齐眉大长公主也成了例外。只要进宫见她的人是守门宦官侍卫见惯了的府中家丁,时常就连问也不会多问一句,遑论搜查。   整个进程比苏妤的设想要慢了些,所以她就只好一直病着,病情反复地越来越厉害,人也愈显虚弱。   莫说皇帝看着心疼,连大长公主这个知情的,都不免私底下劝她:“把那药停了吧。目下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好了,你即便现在病愈,那一位也再脱不了罪。”   苏妤喝着皇帝刚吩咐人送进来的汤摇了摇头:“不。此时病好了,她便是行了巫蛊也不同了,总会有人出来说那巫蛊实际上并不顶用,罪名总会小些。我若是待得那些东西被搜出来才逐渐病愈,陛下才能不顾忌叶家的颜面废了她。”   苏妤说:“斩草须除根。”   大长公主闻言沉思了片刻,睇向她静默道:“叶景秋的‘根’,是叶家。”   苏妤隐隐觉得,大长公主大概是要替她做些什么除掉这‘根’了。可病得实在疲乏,又觉大长公主必会安排、且必定比她的安排还要稳妥许多,便没有过问。   后来她才知道,大长公主是在人偶中添了一个。   那写着太皇太后生辰八字的人偶。   足够了.   “你害我……贱|人!”叶景秋怒不可遏,脱口而出的怒骂,“我会和陛下解释的,他不会一直信你!”   “是,他不会一直信我。”苏妤笑吟吟地瞧着她,眉目间有几许快意,“可目下不信的是你了。你终于尝到这滋味了,是不是?这有苦说不出、摊上死罪也辩不得的滋味!”   从前那几年苏妤便是这样过的。不管大罪小罪,皇帝从来不肯听她的解释,多么无力。   “委屈么?”她睨着叶景秋衔笑问道,“任人宰割的感觉不舒服吧?”   “你……”叶景秋气得语结,滞了良久,切齿道,“我叶家于大燕有功,陛下不会不留情面。”   “是,陛下兴许想留情面。”苏妤淡笑,“可总得先查查这事到底跟你叶家有多大关联不是?”她走近叶景秋,冷意涔涔地又笑道,“你猜猜,负责查这事的,是哪位大人?”   叶景秋的双眸陡然瞪大,心中已猜到了j□j分,终是听到苏妤一字字地说出了那个答案:“是沈大人啊……禁军都尉府的沈晔沈大人,当初被你诬陷与我有私情的沈大人。”   是她自作自受。   “想想吧,你们叶家有多少罪名可以让禁军都尉府拿来做做文章?”苏妤笑意更深了两分,“你何必行事这么急躁呢?魇胜……你该知道一旦事发是多大的罪名。执意要做也就罢了,竟还寻个做事那么不当心的,生怕本宫差不到么?”   嘲讽分明,倒也字字是事实。如若没有无意中丢下那枚木管让子鱼捡到,大约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停顿一会儿,苏妤长沉了口气,敛去笑意,不想同她再多说什么,只淡言道:“此番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兄长叶谈自尽了。”   离开那屋子,终是听到一声大哭,尖锐得仿佛能撕开天际。   ☆、第68章 心迹   苏妤心知叶景秋这次再难有翻身余地了,多半还会搭上整个叶家。   若干罪证被禁军都尉府一一查出来,许是有些太吹毛求疵,倒也确是都是真的。那些错处若是在平时,大概不过斥责两句罢了,如今……就像一块块石头摞起来,便是再小,只要数量足够多,也能生生垒成五指山,生生压死叶家。   当永昭三年的第一场冬雪铺天盖地地铺散开来时,吏部尚书叶阗煦被带入了禁军都尉府候审。   这就和苏妤无甚大关系了。致叶景秋被废黜的是那巫蛊一案,但逐渐压垮叶家的,与那事关系并不大。   德容殿里暖融融的,案上的小小火炉边铺了个小毯子,子鱼躺在上面睡得四仰八叉。苏妤抚了它半天它都不做理会,终引来了苏妤的一声埋怨:“我病着的时候你时时在旁边守着,让我好生感动;如今我病好了想陪你玩,你反倒懒洋洋的不肯理我?”   “呼……”一声沉重的鼻息。子鱼翻了个身趴过来,抬了抬眼睛瞧着她。   “得了得了,别瞪我,你睡吧。”苏妤笑道,子鱼便蜷了蜷身子,心安理得地继续睡它的觉。   .   不一会儿就睡得沉沉的了。苏妤站起身去了小厨房,屏退了候着的宫人们,她看了看各样的食材,思量了一会儿动起手来。   实在是下着大雪无事可做,只好拿还算可以的厨艺给自己解解闷。   其实食材多半都是清洗好的,苏妤简单地又洗了一洗,便动手做了起来。手上还算熟练——这要拜那两年的苦日子所赐,那时因为只有折枝在身侧,许多事都要自己料理着,时常动手做两道小菜,厨艺自是练了出来。   .   贺兰子珩到德容殿时,听宫人说苏妤去了小厨房,不觉起了些好奇之意,也不叫人跟着,径自前去看。   正巧看到苏妤忙得不亦乐乎。各种食材在她手中的刀下很快变成丁、丝、片、块,逐样搁进锅里。   皇帝倚在门边思量着:这是……做汤?   随着炉子的升温,厨房里慢慢热了起来,细密的汗珠从苏妤额上渗出来,她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面上犹带着一缕笑意,手里仍握着菜刀,抬手就用袖子擦了一把。   好嘛……平日里的万千仪态呢?   .   盛了一碗汤出来,苏妤回身将它搁在案上,想着凉上一凉,一会儿尝一尝味道。转回去又接着忙着做下一道菜。   无意间回头一瞥……汤呢?   视线抬起,苏妤就看见皇帝端着汤碗正吹着,讶了一瞬搁下锅铲,恭敬福身:“陛下安。”   “嗯。”皇帝应了一声,继而便喝了一口,仔细品了一品,告诉她说,“咸了。”   “……”苏妤颌首,平静答说,“陛下,那是准备留着煮面的,就是要咸一点。”   “……哦。”皇帝了然一笑搁下汤碗,绕过案台走到她面前,睇了她须臾,缓笑问她,“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亲自下厨了?”   “没事可做。”苏妤温声答道,“一闲下来,就总忍不住乱想。”   近来的事情确实太多。   皇帝点了点头,短暂的一阵沉默后,幽幽道:“叶阗煦入狱了。”   “臣妾知道。”苏妤轻有喟叹。倒不是装的,却也非可怜叶家,只是觉得当真是世事无常。   “罪状很多,但除却巫蛊一事,也没什么真说得上死罪的。”皇帝凝神说着,轻声一笑。复又看向她,“至于巫蛊的事,究竟如何,你比谁心里都清楚。”   陡有一滞。苏妤只觉连心跳都停了,强自定了神才敢抬起头,竭力平静地问他:“陛下何出此言?”   “还不肯说么?”皇帝淡笑未变,仍是看着她,神色间很难看出什么怒意。   他居然知道……   苏妤的神情无可抑制地变得惊诧不已,只觉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有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森然。强沉了口气,心知他会这般说出来,便是至少有了七八分的笃信。后脊一阵寒栗,苏妤蓦地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妾……”   “朕不是来听你认罪的。”皇帝垂眸看着她,“告诉朕,全部始末。”   “陛下……”苏妤张惶地抬起头,一时不知他为何要追根问底。皇帝仍是神色淡淡的,只是定定地瞧着她,等她说话。   贝齿狠咬,苏妤低下头,终是一五一十地将全部事情都道了出来。从发现叶景秋的蛛丝马迹到反手一击、喝大寒汤装病、收买钦天监和道人……   见皇帝如此,她不敢说半句谎话,却是略过大长公主不提。关于娴妃,也只是说了娴妃帮她查书之事。   其他的……娴妃本也没做什么就是了。   待她说完,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没了?”   “……是。”苏妤低低道。   “你知不知道巫蛊是死罪、欺君也是死罪?”皇帝又问。   “知道。”苏妤答得平静。   “如是朕要把巫蛊和欺君的罪都治在你头上呢?”皇帝再度问道。   苏妤一颤,静默须臾,只反问说:“陛下什么时候起的疑?”   “从钦天监劝朕查是否有魇胜开始。”皇帝倒是利落地给了她答案,“加之姑母明明看到你住在成舒殿,仍怀疑你的病是因为朕待你不好所致,未免太假。”   他知道齐眉大长公主……   苏妤慌了,抬起头急求道:“陛下,是臣妾去求的大长公主……”   “朕知道。”皇帝忽地又有一笑,却是续道,“朕也求她来着。”   ……什么?   皇帝睇了她一眼,“地上凉,起来。”   苏妤站起身,头也不敢抬。皇帝随意地倚在身后的柜子上,有些许嘲讽地看着她,含笑道:“光记着齐眉大长公主是你舅母了?那还是朕的姑母呢。”   ……她自是没忘。可即便这样也不应该,大长公主是有分寸的,这样关乎性命的事,如何会一边帮着她、一边转脸便将她供出来?   “别这个表情,是朕问的姑母。”皇帝道,“大概知道如是你搞的鬼,姑母多少是会帮着你的,所以在宫正司开始查之前,先问了姑母一句。”   苏妤讶然,惶惑间有些失措,皇帝兀自继续解释道:“朕知道是叶氏先想动手,也知道你一直恨她,所以……循着你的心思办罢了。”皇帝说着,笑声中有几许自嘲,“朕到底下手比你狠些,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免得叶家反过来找你寻仇。”   所以……   苏妤猛然恍悟:“所以太皇太后……”   她一直有些疑惑,齐眉大长公主把事情牵扯到太皇太后身上,不怕皇帝起疑么?叶氏可是没什么诅咒太皇太后的理由。   “是。”皇帝颌首,“朕安排的。”   怪不得不曾起疑,一切顺利得超出苏妤的预想。   这也就是那人偶只是做做样子,并非寻巫者真下了蛊。若不然传出去,这不孝的名声皇帝便是要背定了。   “你不该这么做。”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皇帝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得苏妤不知该如何回话。   “臣妾恨叶氏。”她说。就算他为此觉得她心狠了,她也不后悔这样除掉叶氏。那份积怨到底太深了。   “恨她也不该那么毁自己的身子。”皇帝淡泊的口吻让苏妤一愣。她还以为多少是要怪她使了阴谋……难道不是?   皇帝叉臂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最后伸出一只手握过了她的手,睇着她的手背轻一笑说:“瘦了这么多,你何必?你如是当真忍不了、非得立时三刻就要朕废了她,倒是和朕直说啊……遭这么大罪,你不嫌亏得慌?”   “我……”苏妤对他的反应很感意外,一时无言以对。她怔了一怔,皇帝又笑道:“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必要活得比朕长,你忘了?这么往死里作践自己。”   当时那话……   苏妤不禁吸了口凉气。好像确实是忘了,那句她曾经对他说过最不留情面的一句话,她已经忘了。   是已逐渐忘了从前的不睦、当真愈渐接受他了么?   说不清楚……   只是,苏妤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这些日子的相处的。   “发什么愣。”皇帝轻哂着一拍她的脑门,“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再不敢了……”低头认错。苏妤有些讪讪的,本是鲜少害人,偶尔出个手大闹一场,还就这么被不留情面地看穿、戳穿。   皇帝居然还拿这事调侃她。   “你这点心思,日后还是少用吧。”皇帝一笑,“要不先把朕那儿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一类的书取来看看?”   “……”苏妤尴尬地干笑一声,又闷闷道,“臣妾知道错了。”   “嗯。”皇帝终于满意地点了头,“日后再想做什么,你直说一声,别拿自己的命搏,行不行?”   “……诺。”颌首福身,起身间扫了眼一旁的炒锅,眼见里面的菜已有些糊。虽是火用得并不大所以糊得不厉害,但仍是吃不得了。   “耽误你下厨了。”皇帝随着她的目光觑了一眼,淡言道。又问,“做的什么?”   “……笋片。”苏妤回答。   她只觉气氛诡异得很,皇帝心下却万分清楚——自己现在就是在没话找话!   没话找话的原因么……是因为真正想说的话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同苏妤说。心下暗骂自己实在磨叽,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生生绕了这么个大弯子,连巫蛊的事都拿出来说了个清楚,说完之后还是不知怎么同她开口说“正事”。   “阿妤……”皇帝犹豫着唤了一声,继而轻咳道,“朕想说……”   苏妤奇道:“什么?”   “朕想说……”皇帝再度开口,思量了一瞬,道,“朕从前跟你说过,待你好,是想弥补从前对你的亏欠。”   “是……”苏妤低应。   “朕现在不想弥补你了。”   “……啊?”苏妤轻怔。   看苏妤一脸讶异中略有不安的神情,皇帝沉了一沉,可算是把那句盘算了很有些时日的话讲了出来:“做我的妻子,可好?”   苏妤怔而未言。   皇帝有些无所适从,兀自又续道:“嗯……不是皇后,是妻子;不对……是想说……不止是皇后。”   ☆、第69章 昭仪   “……陛下?”苏妤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防备。只觉皇帝这话太突兀太莫名,任谁听了也会心惊。   刚发落了叶景秋不久、整个叶家眼看也要牵扯进来……他此时来同她说这样的话。   苏妤没法不又一次觉得,帝王心当真难测。先是莫名其妙地待她好、说想补偿她,如今又希望她真正做他的妻子。   微抬起头,苏妤惶惑不定地望着皇帝。心里很想问他一句:叶氏也曾是陛下看重的人,如今说发落便发落了,自己日后会如何?   却是知道不能问的。   默了一默,苏妤复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去答这话。   隔着她轻覆的眼睫,皇帝细细观察着她眸中的情绪,自己定了定神,沉然道:“阿妤,朕不是一时兴起。”   不是么?   苏妤抬了抬眼。他这般待她好也有一年多了,她也能感觉出来,皇帝确实对她包容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她是嫔妃,侍寝本是份内之事,可就连这事,因她不愿意,皇帝也没逼过她。   仍是如常地宠着她。   他说不是“一时兴起”,苏妤是信的。如是一时兴起,她大约早已再度失宠,不会得宠一年有余。他在游猎时骑马陪她缓缓逛了一天、养雪貂陪她玩、生病的时候把她“扣”在成舒殿照顾她,还有那中秋的水榭、环雁池……   如说是“一时兴起”,这也太大费周章。   但如不是一时兴起,总该有点别的原因。   长久的静默之后,贺兰子珩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答案:“陛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她还是误会了。   有一瞬的懊恼,皇帝微一颌首,却是道了一句:“多谢。”.   在苏妤十九岁生辰前夕,皇帝忽地下旨封她昭仪,位居九嫔之首。   旨意下得突然,莫说上本劝阻,一众朝臣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一下。私底下难免有人怪礼部做事没轻没重:怎的说照办便照办了,知不知道这位云敏充仪身上负着怎样的罪?   礼部众人面对着各方的不满,也甚是难做。   不是他们不想劝皇帝,而是那日到了礼部的是两道旨意。一道是晋封云敏充仪为正二品昭仪的旨,另一道……是皇帝的口谕。   说起来,那道口谕很是“不文雅”,通俗直白却意思明确,众人听罢后面面相觑了须臾,只好照办。   皇帝是这么说的:别那么多废话,不必说什么苏氏做不得九嫔之首的话。不就是册个昭仪么?朕的家事谁也别多管。更别拿她有靳倾血统一事当说辞,对这个不满,当年先帝下旨赐婚的时候怎么没见众卿拦着?现在想起她有靳倾血统了?想拦着找先帝说去。   一席话从来传旨的大监徐幽口中复述出来。徐幽口气沉稳平静,神色却也有些怪。但到底是如实地将一番话说到了,众人听得很明白——谁敢说一个“不”字,就找先帝说理去。   先帝在哪呢?现在大概在奈何桥的另一边……   礼部官员们想了想:还是听皇帝的为好,不废话。   是以礼部上下一时无人敢和外边多嘴了,等到朝臣们听说此事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了定局,礼部和宫中都开始着手准备苏妤册立的事了.   旁人可以缄口不言,苏妤却不能。这“九嫔之首”的位子历来有些特殊,不会轻易册封。目下昭仪之后的八个都空着,就直接把她搁到了这位子上,别人不开口可以,她若也就不吭声地坦然受之,未免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   心知六宫都看着,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必须做到,何况苏妤是委实被这旨意搅得不安。那日皇帝对她说完那番话之后,二人间多少有几分尴尬,是以这几天,皇帝都没主动来见她,她更加不会主动去求见皇帝。   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旨意……   苏妤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成舒殿走一趟了。入殿,如常地行礼下拜,皇帝如常地让她免礼落座。   坐定后,却是皇帝抢先开了口:“一句话,如是来推辞昭仪之位,你还是回吧。”   “……”苏妤被他一句话呛哑了,思了一思还是道,“陛下,这位子……”   皇帝扫了她一眼又道:“要不你跟先帝商量去?”   一旁的徐幽听着都忍不住觉得被呛了。陛下,您总把先帝搬出来说事……不合适吧?   “……”苏妤又哑了一会儿,道,“陛下,不是臣妾有意推辞,可这旨意……朝臣们也会不满吧?”   “朝臣们不满。”皇帝轻笑,遂觑着她道,“你管得着么?”   “……”苏妤觉得自己无法跟皇帝交谈了。   “你就等着册封礼便是,管一管朝服是否合适之类的事还差不多,朝臣们满不满意朕来应付。”皇帝凝笑,看苏妤闷闷地不说话,一思又道,“伸手。”   苏妤轻轻地“啊?”了一声,便不明其意地依言伸出手去。   “两只。”皇帝又道。   “……”苏妤慢慢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   皇帝拎起正在一边吃着东西的非鱼,就搁到了苏妤手上:“不然你管它也成。”   “……”苏妤看着被自己托在手心里满脸无辜和茫然地和自己对望的非鱼,把它搂进了怀里。   皇帝今天是彻头彻尾的油盐不进!.   该说的话皇帝不让她说,苏妤便抱着非鱼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了。皇帝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很是满意,看了会儿折子徐徐道:“礼部挑的吉日还有些时日,不然你先把旨接了,省得等那么久?”   苏妤哑了哑:“不急……”   “不然生辰当日?朕就省得备礼了。”皇帝淡声又问。   苏妤眉头一挑:合着您是为了偷这个懒?   “还提前拿昭仪俸禄不是?”皇帝又道,好言相劝。   苏妤认真地点了头:“陛下真是精打细算。”   皇帝搁下折子,以手支颐:“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便是这样定了.   腊月初五,苏妤心知这一日皇帝要正式下旨晋封,却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心中存着事便难免不安,暗道如是傍晚才来传旨,就又要悬着一颗心等一天了。   皇帝倒是没打算给她这机会。正在长秋宫晨省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圣旨到”灌入椒房殿中。   一众嫔妃俱是有一惊,不知这是什么旨意。   徐幽踏进殿来,站稳了脚步,道:“云敏充仪苏氏接旨。”   皇帝这是……要这样当众让她领旨册封么?   苏妤脱列而出,到徐幽面前稳稳跪下。旁的嫔妃互相看了一看,到底是有圣旨在,也随着她跪了下去。   徐幽慢条斯理地读着,一字字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不过是些晋封时常用的夸赞言辞,最能让众人各怀心思的,说到底还是昭仪这位份。   这边徐幽读着,皇帝慢悠悠地“逛”进了椒房殿。也未打断徐幽,就立在门边静看。   徐幽免不了神色一动,倒也未停,继续如常地读了下去。苏妤瞧见那一抹玄色衣裾更不免轻有一颤,却是守着礼数没敢抬头。   那以“上谕”为始的旨意终以一句“钦此”落了音,苏妤行礼叩拜,曼声道“谢陛下”。徐幽自然而然地退到一旁——既然皇帝在,这礼当然该皇帝来受。   皇帝伸手一扶,随口就道了句:“客气。”   ……客气?!   皇帝在场的宣旨封赏并不少见,倒没听说过谁谢了恩后皇帝说“客气”。   苏妤眼眸轻抬,没话找话地笑言了句:“陛下今日……下朝下得早?”   “嗯。”皇帝一颌首,“今日没什么事。”   一众嫔妃都还跪着,苏妤向侧旁让了半步提醒皇帝,皇帝叫众人起了身,便问佳瑜夫人道:“夫人可还有事么?”   佳瑜夫人微微一怔,低首答说:“无事……”   皇帝又看向娴妃:“那娴妃呢?”   娴妃一福:“臣妾无事。”   两个执掌宫权的嫔妃说了无事,皇帝方是一笑,牵着苏妤的手就往外走。   “陛下您……”苏妤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手上情不自禁地挣了一挣,遂被皇帝笑觑了一眼:“生辰么,庆生去。”   ……不是说提前册封算是庆生、省得备礼了么?   觉得她的手还在挣,皇帝脚下未停地继续往前走着,一壁走一壁说:“不许说不去,朕今天特意免朝来着。你若敢说不去,朕就让文武百官都知道是为你免的朝。”   然后她就要被说妖妃祸国……   苏妤不敢吭气了,乖乖地跟他走.   皇帝回到成舒殿换了身纹饰普通的常服,就带着她再度出了殿门。已有马车在殿门口候着,苏妤一看,偏头问他:“要出宫么?”   “嗯。”皇帝蕴笑一叹,“今年的雪下得实在好,在宫里憋着可惜了,出去看看。”   马车驶出皇宫、出了皇城,驶进了一条小道便停了下来。皇帝一笑,解释说:“大好雪景,不坐车了,下去走走。”   便自行下了马车,苏妤也跟了下去。城里的雪积得很厚,苏妤的脚一踩下去,雪地上便出了两个不浅的坑,雪松松地将她的双脚埋在底下。两旁落进坑的雪花中有些直接掉进了她脚上的翘头履中,丝丝凉意沁来,苏妤轻一吸气:“好凉!”   脸上却是笑意盈盈的。   有点凉不怕,可雪太厚,脚落下去便陷进雪中,j□j再往前走,一步步走得颇是艰难。刚走出两步,皇帝回过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手递了过去。苏妤正专心致志地“走路”,下意识地就握了上去。   小心而缓慢地向前走着,她注意着脚下的路,皇帝却只注意着她。面朝着她、背对着前路,她往前走着他便是稳稳地往后退着,凝睇着她被斗篷镶毛边的帽子包裹的脸颊,觉得她的样子实在好玩。   借着他的力走了老远,一直到了雪不再那么厚的大道上才反应过来。蓦地一松手,却被他反应颇快地同时反捉住。   皇帝看了看前面的走道,噙笑说:“雪厚难走,雪薄不难走却滑。”遂回过头来睇着她,手上一错,将她的手完全握在了掌中,“别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表示表白过程忒丢人了,于是彻底没脸没皮好了   ——《大燕日报》发表社论:爱情中,总要有一方先耍流氓——   ☆、第70章 雪天   “来。”皇帝不再询问她的意思,挽过她的胳膊,小心地继续向前走去。   仍有雪花稀稀疏疏地飘散下来,落在道路原有的积雪上,融为一体。街上比平日里安静多了,这样的天气,大约人么更愿意在家中取暖吧。   城中的一坊、一屋、一树,皆被一片洁白覆盖着,比往日少了两分严肃,却添了不一样的温馨和威严。   偶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穿得厚厚实实的,和同伴们一起叫着喊着、打着雪仗。苏妤有些失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长大的——纵使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会这般在街上玩,可下雪的时候,府中也是由着她嬉戏的。   那时候她和苏澈时常从秋天起便日日期盼一场大雪,然后在第一场雪袭来时,合力堆一个很大的雪人。   直到她出嫁。   她在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嫁入太子府,相安无事地过了七个月,中秋还没来时就已和太子闹僵。那年的冬天,是她头一次觉得……寒冬当真凄凉。   尽管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一声“太子妃殿下”,可那时,她仍是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嫁过。   “怎么了?”皇帝的声音沉沉的,打断了她的神思。苏妤抬起头,望了一望他,衔笑摇首。   “总是有话不肯说。”皇帝低笑,审视着她,笑意不减分毫。   “不 肯说,是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会想听。”苏妤轻轻笑着,颌首道。一架马车从旁边的大道上驶来,行得颇快。皇帝循声瞧了一眼,似是无意地从她身后绕到了道路外 侧,将她挡在里面,才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朕不想听?”他说着一睇她,“朕现在最想听的,就是关于你的每一件事。”   苏妤一哂,半开玩笑说:“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说过想让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说,“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大不敬。”   苏妤终是点了点头,缓缓说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静地听着,听着在那个冬天发生在他府里、他却从来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从前有苏澈、还有其他世家的贵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见不到苏澈,妾室们对她这个遭太子厌恶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 得慢极了,从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强强堆完了个身子。”苏妤含笑回忆着,“冻得双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哭一场。”她是太子妃,总是要当心 着举止。那阵子每天都过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里哭过,躲在被子里,谁劝也劝不住。但又委实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冻得双手疼痛不已的时候可算给了自 己合适的由头。蹲在院子里、蹲在那个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那时臣妾真的想家了,纵使家里规矩也严,严到让臣妾在家时天天想赶紧嫁人。”苏妤喟叹着微有一笑,“可是在家里,父亲就是对臣妾再严,出了事也还是会听臣妾一句解释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时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个大错,直接让陛下……或者直接让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续道,“可是臣妾到底没那个胆子,不敢再做错什么了。”   她笑意凄迷,皇帝问她:“为了苏家?”   “是,为了苏家。”苏妤点头,继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道,“陛下说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苏家当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问得认真,问得皇帝一噎。   这是他不能给她的承诺。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实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苏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许就是祸及朝堂亦或是动摇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苏家无罪”,但这话他却是说不得。   他的补偿,不能搭上祖辈的基业。   “阿 妤,你父亲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叹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从来不是朕一人说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轻许这个诺言。”皇帝缓然道。语中微有停 顿,又道,“但朕可以担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苏家当真罪无可恕,朕也会顾着你的心思尽量为苏家减罪。能流放便不赐死,能以罚钱抵罪便不流放。”他说着,哑 笑有些无奈,“只愿你父亲给朕这个机会。”   苏妤沉默,好像在仔细斟酌他的话,这样的神色让他有些不安。思量着要不要再解释些什么的时候,苏妤却突然抬了头,眉眼浅弯成弧线,一笑说:“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么?”倒说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让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别有用心。”苏妤清凌凌道,“如是骗臣妾的,便在苏家的事上也编一通好听的让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闻言挑了眉头,淡看着她许久不已,见她仍是眉眼弯弯的笑着,才一叹道:“你有的时候还真是很有些小聪明么……”   “这算是好话么?”苏妤问他。   “……”皇帝想了一想,“当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苏妤衔着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呛他的话,已报前几日说起晋封一事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之仇,“问一问天下人,只怕也没几个觉得这是好话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后凡说人有‘小聪明’的,都属真心实意的夸赞。不可用做贬义亦不准用于嘲讽,如何?”   眼见苏妤微颌着首眉目一转,抬眼便道:“陛下颇具‘小聪明’!”   端得是讥嘲,偏生他又刚开了金口,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此时总不能自己改口驳自己的话。   横她一眼,皇帝蓦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苏妤登时脚下不敢挪动了,轻轻一动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环顾一圈,伸手抓了街边一棵小树上的雪来。   “陛下别……”苏妤看他走过来时的神色,立时就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一壁维持着脚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了脚。   “哼……”皇帝一声带笑的轻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门按了过去。   苏妤躲又躲不开,只剩认命的惊叫。   凉死了……   一边擦着脸上半化的雪,一边满是委屈地拉下了脸:“刚说信了陛下……”   擦拭间手中也冷了,苏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颈间。   这回轮到他被凉得一声低呼。   随出来的宫人远远看着:陛下和昭仪娘娘……这是打起来了?   听着倒也不像。   拨开她的手,皇帝对一副幸灾乐祸神色的苏妤怒目而视:“你来劲?”   孰料她竟笑着反问:“如何?”   如何?她寸步难移,他一双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稳。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捡了个雪块在手里掂着,一边掂着一边笑看着她。   “……”苏妤看着那雪块,脸都白了。那雪块大约是半融开又冻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这么砸过来还了得?   “陛……下……”苏妤咬着嘴唇向后蹭了半步。   “嗯?”皇帝仿若无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里继续颠了颠那雪块。   “臣妾错……”一个“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报复就得逞了。倒是没砸她,却是将那冰雪掺杂的一块直接捂到了她脖子里。冻得苏妤忍不住地浑身一缩,便要蹲下躲开。蹲至一半时整个身子倏尔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后仰了过去。皇帝一惊,手里松了那块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块冰却顺着脖子直接滑进了衣服里。   一阵冷意顺着后颈一直溜到腰间,苏妤咬着牙直抽冷气。   “……”皇帝心知发生了什么,登时无措,扶着她的手仍未松开,哑哑道,“阿妤……这个……朕……”   “陛……下……”苏妤贝齿轻颤,瞪着他目光森然。   那块冰有半个巴掌大,如是就这么等着在她衣服里化完了……   皇帝觉得她且得记恨自己一阵子。   如是让远处随着的宫人来帮忙……   皇帝觉得这种窘迫的事让宫人知道,她更得记恨他一阵子。   “别动……”皇帝忍着尴尬和几乎要忍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强把她按住了不让她乱动。看了看她身上厚实的斗篷,觉得……这样细微的动作,外人应是看不到。   后脊不断沁入的凉意让苏妤不敢乱动,直看着他的双手探进斗篷来将她环住,在背后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领上襦,终是抻了出来,斗篷底下传来一声冰块落地的声音。   苏妤长缓一口气。   皇帝的手却就此松开,在苏妤怔然间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撞进了他怀里。   “别动。”皇帝再度说了这句话。但没了那冰块在,她明显不那么听话了,他不得已提了两分声,又道了一次,“别动。”   苏妤仍是挣着。他无所顾忌不要紧——但这可是锦都的大街,多少朝臣的府邸就在附近的坊中,这如是迎面撞上了……   陛下您生怕无人纠劾不成?.   苏妤哪里知道他的心绪。   上一世,她自尽时的画面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那时的歉意、愧悔与懊恼一直延续到现在,且是与日俱增。   从那时起他就每一天都忍不住地在想……   如若他肯对她好一些、哪怕只是多听她一句的解释,会不会就会不一样。   他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委屈然后自尽。   那时他万分地想拦住她落下去的刀刃,搂住她告诉她他的后悔。可是没机会了,他的手臂一次次从她身上划过却半点碰不到她,就算在她倒下后,他也无力再搂住她……   所以这一世,每一次搂住她的时候,他都觉得欣慰而不真切,每一次都不想放开。   “阿妤。”他唤了一声,听到她略有不安的:“嗯?”   “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他说,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似乎带了点惊疑的:“哦……”   “……嗯。”.   大抵是因为下雪、又因为皇帝当日免了朝,他们万分幸运地未在街上见到任何一个朝臣,免去了皇帝次日要好生应付文官一番的麻烦。   是以二人玩得颇为潇洒,不仅将城中雪景看了个遍,还没忘去东市西市走上一遭。   用皇帝的话说,那叫看看民间物价如何。   返回皇宫时已近戌时末刻,正是嫔妃从长秋宫昏定完各自回宫的时候。皇帝和苏妤也没备步辇,仍是携着手悠然在宫道上走着。   偶有嫔妃或宫人经过,黑暗中借着宫灯一看,忙不迭地福身见礼,皇帝时不时应上一句“可”,视线却鲜少从她身上移开。   一路进了成舒殿,各自解下斗篷,宫人即刻奉了热茶来为二人驱寒。皇帝瞟了一眼却笑道:“换温酒来。”   恰又是生辰、恰又是温酒,苏妤不免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件事,登时满脸通红。   ☆、第71章 酒后   美酒佳肴,宫中素来是不缺的。二人本是在宫外用过了晚上,目下便吩咐宫人备了几道合口味的小菜、温上两壶酒,倒也惬意。   苏妤浅啜了一口酒,便知这酒多半是按她的喜好备的,口味偏甜一些,香味也很重。美酒入喉,有一股轻轻的灼热感延伸开来,一直到腹中,暖了全身。   “合口味?”皇帝轻问,苏妤点了点头,遂将一杯都喝了下去,又自顾自地再满了一杯。   一壁吃着一壁聊着,大约是因着白日里连二人间最不愿触及的话题——苏家的事也问过了,皇帝也不曾怪罪,苏妤便是随意了许多。   两个小貂蹿到门口,扒着门槛张望了一番,跑进了殿来。毫无规矩地一跃而起到了桌子上,各自望着自己的主人,明摆着是要东西吃。   “呵……”皇帝的手指在非鱼头上一敲,“是要吃东西还是要喝酒?”引来非鱼一声略有不满的轻哼。   苏妤则抱起了子鱼,搂在怀里,拿了一小块水晶肴肉来喂它。子鱼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叫两声招呼着非鱼过来一起。殿里暖暖的,二人各喂着一个白白的毛球,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与默契萦绕不散。   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多枝灯上的蜡烛偶尔发出哔剥声响,二人仍是各自喂着小貂,静默中均有些心绪复杂。   两年前那个凄清的冬天,她没有想过这一年的冬天会有这样一天;而皇帝……   上一世这一年的这个冬天,他也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已截然不同的方式再过一遍这一天。   均有一抹浅笑浮现,又都各自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对方的神情。   .   皇帝昂首灌了一杯酒下去,酒气冲散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心绪。又拿了一块肉搁在非鱼面前让它自己吃着,皇帝抬头看向苏妤:“阿妤。”   “嗯?”苏妤正喂着子鱼的手停住,回视着他眼中的沉肃,“怎么了?”   “朕一直想问你,从前有那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可还有机会让你原谅么?”   苏妤默然,笑意飘渺地沉吟着,抚摸着膝上的子鱼道:“陛下想听实话?”   皇帝心里微有一紧,遂道:“自然。”   “臣妾不知道。”苏妤说。似是敷衍的答案,却见她神色很是真诚,顿了一顿,又续说,“不过无所谓吧,臣妾到底是宫中嫔妃,愿或不愿,臣妾都得在宫中过一辈子不是?”   一听就是真话,不过也忒直白胆大。皇帝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心知她大抵是有些喝高了,才借着酒劲说出了这样的话。   心中一思,暗道苏妤这酒量也太不济了些……这酒虽不是果酒那般柔和,但也算不得烈。小小的酒中不过一口的量,苏妤只喝了三五杯罢了,便已到了“酒后吐真言”的地步。   正想着,便见苏妤又喝了一杯下去,仰首间透着二分豪气,搁下酒杯又笑道:“再者……便是寻常人家,妻也好、妾也罢,也未见得有几个能和夫家和和睦睦一辈子、半点不快也不生的。”   皇帝听之点头,笑言:“这倒是。”   “所以么……臣妾懒得去细想那些,陛下又何必执着?”苏妤无所谓地说着,皇帝默了一默,又道:“照你这样说,过去了的事,便皆不该执着了?”   “执着有用么?改变得了什么?”苏妤嘴角一扯,发出一声哑笑,“莫说执着过去改变不了什么,便是知晓未来,也未必能改变得了什么。”   她指得自是她的那些梦,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却从来无力改变。这才使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梦应验。   皇帝听来却是另一番意味了。他想,过去了的事,执着许是确实无用、也确不改奢望能改变什么。但上苍既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他又岂能任由这一世如同上一世一样。   温酒入口,皇帝笑而道:“朕不信命。”   “臣妾……信一些吧。”苏妤浅笑。   旁边有许多宫人服侍着,都多多少少听得出,二人均有心事,或说是生生让酒灌出了心事。年头长一点、由太子府随进宫中的宫人更有些心思复杂,便是在府中时,也没见过二人这般把酒言欢。   .   不知喝了多少,苏妤只觉自己已在梦醒间不停往复了,似乎闭上眼便能沉睡过去,睁开眼时却又好像还能再醒上一会儿。   皇帝喝得比她多些,倒仍是比她清醒一些,睇着她面上愈加明显的红晕道:“早点歇着,明日……朕也不能再免朝了。”   “嗯。”苏妤用手轻支着额,点了点头。站起身便觉一阵目眩,折枝刚上前要扶,皇帝却是先一步扶住了她。眼看她这样子大约已难走稳,弯下腰一用力将她横抱了起来。   再低头看卧在他怀里的她,轻阖着眼,好像已经……半睡了?   进了寝殿,皇帝将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觉出醉意愈发重了。仍是有一分难得的清醒,让他提醒了自己一句先去盥洗才是,若不然这般醉着睡下……   指不定要做出什么。   离榻前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他伸手给她把被子掖好。苏妤却忽地翻了个身,朝着他侧躺着,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臂搂在了怀里。   “殿下……”他听到她轻轻一唤,已经很久没听到的称呼让他微一怔,便听她嗫嚅着续说,“让臣妾再睡会儿……再进宫……”   一恍神间便连最后的清醒也被尽数击碎。   这句话,是在他们大婚的翌日清晨时她说的。按规矩,大婚次日他们须得进宫问安,可前一日的昏礼仪程繁复,加之洞房花烛,次日他倒是仍精神颇好,她却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心知天已不早,又实在起不来,便耍赖一般抱住了他的胳膊,央他让她再睡一会儿。   .   皇帝低头看着死死抱着他胳膊的苏妤,羽睫轻轻地覆着,鼻息平稳。莹白的肌肤上微泛的红晕就像颜色恰到好处的胭脂在脸颊上浮着。那压在他胳膊上的玉臂,腕上的镯子还没摘。这一对蚕丝玉的镯子还是他去年给她的,她好像很是喜欢,总能见她带着。   目下……他忽地觉得这一对色泽温润的镯子在她腕上轻轻套着,有一股莫名的旖旎之色。   “阿妤?”他轻唤了一声,苏妤似乎又意识地“嗯”了一声,松开他又平躺过去,再度睡得沉沉。   他终于在醉意中俯□去,轻吻在她额头上。唇畔与她一触便再也离不开,一点一点地移着,移过耳边、滑过颈间,从他内心翻腾出一股接一股的燥热。   伸手扯下幔帐,周围瞬间暗下去几分。苏妤仿佛察觉到什么,睁了睁眼仍是醉意醺醺:“陛下?”   她感觉到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直伸到了她的腰后。手指蹭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有一阵不同寻常的栗然。   苏妤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她想她是睡着的,神思又好像无比清明。   “陛下……”又一声轻唤,苏妤微微锁了眉头,有些许推拒之意。   身体却和语气截然相反。似乎身上的每一处都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在他不断落下的吻中不住地迎合着他。   这一天,她想过的,从他开始待她好的那时起她就想过的。她觉得自己到底是他的嫔妃,势必躲不过这一天。   但每每想起,心底都有忍不住的厌恶。   他已有那么久没碰过她。较之在太子府中的几个妾室,他继位后免不得多了很多嫔妃。想到床笫之欢时,她总不禁会想到……他必定比当初要精进许多,这么多嫔妃,他可以不断的有新欢,也会用各样的法子取悦她们。然后到了那一天时,再这样来与她欢愉。   终是没能避开这一天,可却似乎与她的预想不太一样。似乎……确是比当年娴熟许多,却有着出乎意料的急躁。   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在幔帐中萦绕着,让她有些摸不清他的情绪,只奇怪于在宫中有这许多嫔妃的情况下,他为何还会有这般几乎让她有些怕的急躁。   却又有着两分小心。   苏妤觉得浑身都被酒气与他的气息所包裹着,再没有分毫反抗的力气,任由他摆弄着,感觉到他欺身覆上来,不知自己是想推拒还是想接受。   几分无可奈何又似乎有些喜悦的心绪下,苏妤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大约只是她喝醉后的一场梦。   直到他撞进她的身体。   二人都太久没有欢好,这一下他很用了几分力气,让苏妤禁不住地轻呼了出来,终于不得不让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轻微的疼痛在心底激起一阵说不出的委屈,苏妤狠咬住嘴唇,眼泪仍是顺颊而下。   他仍是紧搂着她,唇边蹭到那一丝咸味,腾了手顺着她的后脊轻抚上去,直到颈边方绕到了前面,轻拭掉她的眼泪,有些意识不清地哄了一声:“别哭……”   右肩却蓦地有一阵剧痛。   贺兰子珩眉头蹙着闷哼了一声,身上动作未停,肩头也任由她咬着,手与唇皆在她肌肤间游走着,在她身上漾起一阵阵酥麻。   舒服却又有些难受。苏妤只觉他动作愈发激烈了些,黛眉皱得更紧,双臂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脊背。恰又有一阵略分明的疼痛被撞出,痛得苏妤浑身一紧,指甲狠狠地刻了进去。   “呵……”一声轻笑。贺兰子珩只觉心中那一团火在她这般的狠掐之下再也压制不住,微抬眼觑了她一眼,在她满眼的惊惧中再度俯了下去。   这一回,带了些成心“给她好看”的报复之意。   苏妤只觉眼前一白又一黑,耳畔响起些许低低的鸣音。心中有些发慌,许久不绝却又可以忍受的痛感让她觉得更加委屈,很想骂出声来,骂他故意欺负她……   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逐渐的,一切心绪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仍清楚地感觉到他环着她、自己也回手仍紧搂着他,便这样一并不管不顾的……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第72章 梦醒   筋疲力尽中,苏妤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睡了过去。只觉的在漫无边际的醉意与乏意中,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坠着,继而一阵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冷不丁地坠入了冰湖。   全身发抖。   在这冰湖里,无尽的记忆犹如湖水般突如其来地灌了进来,让苏妤猝不及防间竭力地想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好冷……她觉得自己在发抖。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雕梁画栋。很是熟悉,一时似乎又难以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霁颜宫?贞信殿!   努力的思索,终是有了答案,却在得到那答案间便陡然瞪大了眼,猛一滞息……   她想起来了。   那天也是这样,好冷。血液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流出,寒冷间,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望着贞信殿的殿顶,直到再也无力睁眼。   眼前只余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迷雾,忽有一阵巨大的吸力,吸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向后跌着,两旁画面飞转,速度快极了。   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然后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看清了那些画面。一时无奈,那是她一世里的一点一滴,多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却不得不去看。   .   一件件事情由近及远的呈现,最初是一句:“贵嫔娘娘,陛下驾崩。”她瞪大了眼睛,看到宫人对“她”说出这句话,然后听到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苏妤只觉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两世的记忆同时翻涌着,一点一滴都好像要在头中炸裂,一阵剧痛。   “陛下,绝不会是苏贵嫔……”   宫正张氏。苏妤感觉周遭一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氏在成舒殿里说出这句话,然后被人带走。她想起来,张氏是因为非要为自己说情而死的……便是那一天么?   “陛下,苏家之事……妥了。”沈晔?苏妤微愣,却不知他这句“妥了”是什么意思。   疑惑间,她好像被丢出了那些飞转的画面。站起身……苏府?   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妤惊诧地回过头,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一团刺目的白色上。她看到父亲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将那白物拿了起来,抛上房梁……   白绫三尺!   在凳子被踢翻的那一瞬,苏妤无可克制地想要大叫出来,却又猛被抽到了另一个地方。   闹市。   起哄的人们吵吵闹闹地围着,在高台前指指点点。她仿佛是腾在半空中,俯身看着。在那高台上是……苏澈!   只那么短短刹那间,利刃落下,生生将苏澈的身子斩为两截。   “苏澈!”这一回,她喊了出来,喊得自己破音。   一下子落了地,她怔怔地望着尚未气绝的苏澈,耳边一阵阵地嗡鸣。   她听到有围观的人唏嘘不已地喟叹,又道了一句:“可惜了,家里落了罪,十七岁的年纪,也逃不过去。”   周遭霎时一黑。   十七岁……苏澈死的时候才十七岁,那么,便是她二十一岁那年。   一阵如刀绞的心痛。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朝中的事,她打听不到半分。虽是清楚父亲的野心,知道皇帝与父亲争了多年了,却从来不知……原来家中早在她二十一岁那年便落了罪,更不知弟弟死得这般凄惨。   “苏澈……”她在黑暗中走得魂不守舍,紧紧抱着臂也减少不了半分心中的恐惧。   痛苦之余,她觉得自己傻透了。   曾与她同牢合卺那个人、她的夫君,后来一天一天地伤她,不肯信她半句话。她心里怨,却是不曾恨过他,甚至……仍是对他充满幻想的。   她告诉自己,即便苏家罪无可赦,他也终是没对苏家赶尽杀绝。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彻底错了。   苏家早已没了。他不仅赶尽杀绝,甚至没有告诉她一声,让她连哭也不能哭上一次……   都说墙倒众人推,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冒着触怒圣颜的风险去替父亲和弟弟收尸吧……   “贺兰子珩……”她第一次如此咬牙切齿地唤出了这个名字,极尽怨恨。   .   身体又倏然被吸了回去,吸回了那飞转的画面中。   苏妤逐渐意识到,这一切画面都是倒着排的,从她死时为始,越往后看到的便越是长久以前的事情。   “陛下……求您饶了折枝……”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停地留下,跪在殿里不住地求他,却又怕扰了他似的,连声音也不敢太大。   那种压抑,只有她自己知道。   “陛下……臣妾只有折枝了,她如是死了……”她没有放弃地继续哭求着,他却只看着手里的折子,头也没有抬一下。   那一天,折枝被生生打死在成舒殿外,而她哭得昏死过去。   画面仍一幕幕转着,皇后礼服的事情、长跪成舒殿前的事情……她这一世同样历过或是不曾历过的种种,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无可阻挡地记起了前一世的年年月月。   终是一片纷杂,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直至最后化作一句无比清晰的“陛下,臣妾没害她的孩子……”   一切戛然而止,停在了她一切不幸的始点。   .   她终于睁开了眼,猛地惊坐起来,定神许久才看见周遭。   是成舒殿的寝殿。   “折枝!”一声急唤,折枝应声进了殿来。听出她声音不对,连忙掀开幔帐坐到榻边:“娘娘怎么了?”   无可言述的欣喜。   她多么怕,一觉醒来,折枝真的已不在。   “折枝,我……”惊魂未定地握住折枝的手,在觉出她手中温暖的同时,苏妤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冷到毫无温度。   “娘娘做恶梦了?”折枝低头看着她的手怔了一怔,望了一望天色,又道,“再睡一睡吧……陛下特意没扰娘娘,说今日晨省也免了便是,一会儿让何匀去成舒殿告假,就说是陛下的意思。”   苏妤却哪有心思听这些……   终于完全分清了梦与醒。她想起了昨日是她的生辰,皇帝带她去了城中看雪,回来后又一起喝得大醉,之后……   每一块骨头都仍疲乏着,她很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   .   那场梦……   不,不该再说那是梦。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在做梦,一个又一个、一场接一场……   去年七月之前,泰半梦境都应了验。她对苏澈偶尔提起过、娴妃阮月梨知道这些事,其余的……再无旁人知道。   因为莫说别人听了会觉得诡异,连她也时时觉得,自己必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才能如此看见未来。   今时今日才知,那一切都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割腕之后她那样不停地看到以前的、更久以前的种种,好像时间一直在逆着走,让她看到了许多曾经发生她却不知道事情。那些事……逐渐让她恨意凛然,恨得浸透了灵魂。   除了恨,还有悔。不悔她嫁他——因为那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却后悔自己一世痴心错付。   那时她告诉自己,如若早知道这些,她一定早早地便恨他入骨,搭上自己也要取其性命。   还有叶景秋、窦绾……那一个个曾想支她于死地的人,如若她早知道苏家已不在,兴许早便不会去忍,拼个鱼死网破反倒轻松一些。   她依稀记起,在那些画面的收梢,她曾牙关紧要,怒斥老天不公,戏弄了她一辈子。嫁错了人无妨,却让她连最后的孝也尽不得。   再之后……   她没想到上苍会让她重活一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又让她在此时此刻倏尔间全都想起,一切彻骨的恨意再度涌上心头、遍布全身。   .   “折枝。”苏妤再度开了口,嗓音发哑,“那些事……你还记得么?”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口气亦带点张惶。折枝一愣:“什么?”   “陛下待我的那些不好……”她抬起头,“你还记得么?”   “自是……自是记得……”折枝奇怪地觑了她一眼,温声劝道,“但也已过去了……陛下自己也知那两年亏待了娘娘,如今不是……”   “别说了。”苏妤生硬地打断了她,半蜷着身子侧躺了回去,紧紧环着自己的腿,淡漠地道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可以这般简简单单的‘过去了’……”   实在太可怕。苏妤久久躺着,仍觉无力接受。竟不是梦而是现实、竟不是过往而是未来……   怎么能够……   那一切痛苦她都经历过,哪怕原本以为是尚未应验的梦境,原来她都已经历过了一回。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世,她在成舒殿前跪到昏死,然后腿上落下了病根……   这一世,她却还在傻傻地庆幸那场梦没有应验。   “折枝,我恨他。”她无力地说,“恨他们。”   折枝错愕:“谁?”   “叶景秋、窦绾,还有……陛下。”   折枝陡然噤了声。她知道,大概是被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句吓坏了。惊住了半天,折枝才怔怔地开了口:“娘娘您……您可别瞎想,叶氏和佳瑜夫人也还罢了,如今叶氏已被废黜,佳瑜夫人到底不得宠,可是陛下……”   “你不必担心。”苏妤抿起一笑,“苏家还在,我不会做傻事。”   折枝犹是有些回不过神,觉得今早她的一言一语都奇怪得很。   “我要和他们把债一笔笔算个清楚。”淡泊的口吻强压住了心中强烈的恨意。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样,至少从一年多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叶景秋被废黜、窦绾没当上皇后……她不知这一世为何会有这样的扭转,但平心而论,这些扭转对她来说到底还是好的。   也想好好地这样过下去,可那些痛……到底太痛。浸在骨髓里,洗也洗不去。   “冤有头债有主,没机会去算的账便罢了,如今既有机会……”   上苍既是给了她这个清算的机会,便不是让她佯作不知、混混沌沌地过下去的。   她也做不到佯作不知。   ☆、第73章 一念   皇帝回到成舒殿时苏妤还未起床,侧躺在榻上,静静的,好像在思索什么。   心知昨晚的种种多少和喝多了酒有关,他尚有两分清醒,她却已毫无意识,决计算不得心甘情愿。便多少有些许忐忑,默了一会儿才终于提步向榻边走去:“阿妤?”   苏妤抬起眼帘,有那么短短一瞬,皇帝几乎窒了息,只觉她目中毫无感情、甚至有些许森冷的恨意;但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她只抬眼看了他那么短短一瞬,便又覆下羽睫,遮掩住一切情绪。   哑了片刻,皇帝在榻边坐下来;又哑了片刻,皇帝轻咳了一声,说:“昨晚朕……喝得多了些。”   “昨晚臣妾也喝多了。”苏妤淡淡道。便坐起身,锦被仍盖在身上,只露出了白皙的双肩。面上蕴着浅淡的红,苏妤道,“臣妾要更衣,陛下可否……”   “……哦。”皇帝一哂,起身往殿外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似乎并未怎么生气。不快大抵是有些的,慢慢哄她便是。   不论怎么说,昨晚她醉得更厉害,没忍住动了她,只能是他的错.   拿了一本折子在手里翻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是心绪不宁。翻了半天,终还是烦躁地搁下,正巧苏妤从寝殿走出来。穿着一身淡蓝的交领襦裙,发髻松松地绾着,还未来得及施粉黛。   仍有些睡眼惺忪,皇帝递出手去,苏妤便行上前来,将手搁在他手心里,屈膝坐下。皇帝看了看她,温和笑问:“饿不饿?传膳吧。”   苏妤摇了摇头:“不饿。”   “咯咯”的两声轻叫,子鱼和非鱼从侧殿蹿出来,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奔过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苏妤怔怔地望过去,只觉隔了一梦而已,连见了这两只小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扫了两只小貂一眼,遂向苏妤道:“先出去走走?回来吃些东西。”   苏妤颌首.   并未走远,二人一并去了成舒殿后,殿后有一凉亭,皇帝时常在此处想些事情。前几日大雪不断,亭顶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看上去和往日大是不同。   宫人置好垫子,二人便一同坐了。皇帝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有些慌意:“气色这么差,一会儿传太医来看看?”   “没事……”苏妤喃喃道,“歇一歇便是了。”   分明觉得她心中有事,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怎么了?有心事?”   苏妤无言。安安静静地看着亭子外地上的积雪许久,方轻轻道:“陛下说不信命……”她抬了抬眼,“那陛下……可信六道轮回么?”   皇帝一思,笑而颌首:“信。”   “臣妾也信。”苏妤抿起浅浅笑意,“不信命、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偿。”   “怎么说起这个?”皇帝觉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惊,因果报偿?她指的是什么?   苏妤轻缓摇头:“没什么,就是醒来后闲来无事,想了想这些年的种种,觉得当真是天意弄人。”   让她活着,却不能知世事;死了,看到诸事;重活一世,忘记诸事而被梦魇所扰;眼见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倏尔间想起前尘诸事。   “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噙笑说着,眼中信心满满,“你也答应了,要再做朕的妻子。”   “是。”苏妤微笑,语中停顿一会儿,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再过几个月,苏澈便十七岁了。到时候……可让他回锦都一趟么?”她依稀记得在她死后,魂魄被生生拽回数年之前,到了苏澈死的那一天。秋叶落了满地,覆出一片的枯黄,大约是在九、十月的时候吧……   心知这一世大约会是不同,苏澈应是不会被腰斩,却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那时见到他才好。   皇帝闻言即点了头,笑道:“自然可以,回头朕安排。”   “多谢陛下。”苏妤莞尔,心绪却愈显复杂.   前朝的事仍未停当。拜叶景秋所赐,沈晔不遗余力地查着叶家,据说已列出了百余条罪状,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纸,呈到御前,皇帝一语不发地一页页看完,下旨秋后问斩。   事情传到后宫,苏妤心中微动。当真是因果报偿,多么巧,秋后问斩。上一世的这个秋后,被问斩的……是她的弟弟苏澈。   “你不止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吧?”苏妤笑睇着来同她说这事的娴妃,娴妃回以一笑,手中闲闲地剥着一颗橘子:“我差人去告诉叶景秋了,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次日再到成舒殿前的时候,远远地一看,苏妤便知娴妃绝不仅仅是将此事“告诉”叶景秋了。而是给多半给她行了个方便,让她得以跑来求情。如是被问起来,自是冷宫的宫人们没看住她。   “落轿吧。”苏妤淡声吩咐了一句,煖轿停下来,她下了轿,搭着折枝的手缓步行去。   在叶景秋身边几步的地方驻足了须臾,苏妤偏过头,叫来在殿门口候着的宦官,宦官一揖:“昭仪娘娘。”   “这怎么回事?”黛眉浅蹙,苏妤觑了叶景秋一眼问那宦官。宦官忙躬身禀道:“她非要见陛下,已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寒冬腊月。   苏妤缓了口气:“陛下怎么说?”   “这……”那宦官抬了抬眼皮复又低下,“陛下政务繁忙,娘娘您知道规矩。”   御前的人根本没往上禀,皇帝压根不知道她在这儿。   苏妤猜是徐幽的意思,微微一笑,再未看叶景秋一眼,便移步往殿里去了。   “苏姐姐……”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是许久没再听过的称呼。苏妤脚下不觉一滞,转回头来,淡看着她不言。   “苏姐姐……我求你……”叶景秋抬起头望向她,满是央求,“求你让陛下再见我一面……我只想为父亲说两句话……”   从没想过叶景秋竟会有这般求她的一天。   一时间,苏妤觉得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现……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现便足矣。那时她还没有想起那些事,说不准便会心软——去替叶景秋说情自不可能,但兴许会求皇帝见她一面,能不能说服皇帝饶她父亲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苏妤瞧着衣衫单薄、大约因受了寒而连发声都艰难的叶景秋,心里没有半丝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这样来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亲,你可会许我给他求情么?”她冷冷问着,话语尖锐,问得叶景秋一滞。   “莫说是说情,如是我身在冷宫,我父亲获罪死了……你可会让我知道么?”她又道。   上一世,其实并未在冷宫里,却也没有任何人让她知道这些事。皇帝大抵是懒得同她说,窦绾和叶景秋估计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娴妃,多半是不忍告诉她……   从娴妃今时今日的举动便能看出来,前一世同样是瞒着她,却是善意的。只是娴妃不知道,人在死后……也许就能看到种种自己并不知的事。往近处看,是让她知情更残忍;而往远了说,却是隐瞒许久、直至死时才充满悔恨更加无情。   叶景秋被苏妤问得无言以对。她知道,如是今日的处境当真换上一换,自己绝不会对苏妤有这样的善心。   而苏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经历过这些。   “苏姐姐何不做个好人呢……”叶景秋思索着,哑哑笑说,“陛下总会从成舒殿出来,总会看到我跪在这里。如是那时陛下知道我曾求过姐姐、姐姐却不闻不问,他便是再厌恶我,也会觉得姐姐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说服苏妤,苏妤听罢黛眉一挑,看着她笑意蔑然:“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算计。”   叶景秋低笑:“实话罢了。”   “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知道我恨极了你。”苏妤冷然道,“我对你不留情面,根本无需对陛下掩饰。”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叶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缓缓道,“所以,苏姐姐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宠、再复位了,不过想为父亲辩解几句,姐姐便当是送个顺水人情,可好?”   苏妤睇视着叶景秋,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亦是有些道理的。帮叶景秋说这句话,许是不会对她有益,但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默然沉吟着,苏妤良久未言。时至今日仍是被叶景秋如此将了一军,让她难免有几分恼意。   平心而论,她乐得让叶景秋体味一番她曾尝过的滋味——不论是在殿外跪到昏死,还是在死后灵魂抽离间目睹亲人的离世,她觉得让叶景秋也尝一尝才叫因果轮回。   可另一方面……她终又不愿变得如叶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讨厌的样子,冷血无情,毫无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两难境地,虽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却久久拿不定主意。   “姐姐如是让我见了陛下,有些话……自是姐姐也会想听的。”叶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来宫中的事那么多,有很多姐姐都摸不清楚吧?不想听个究竟么?”   作者有话要说:嗯啊,上一章算是个大转折,于是看到评论几乎两极分化,觉得很有意思很期待的有,觉得没劲的也有。   虽然前者占大多数……但有一句话还是让阿箫心里挺难受的……呃,故意为了拖文什么的……   连人品都被质疑到了……   所以关于情节不多解释以免剧透,单纯说一句:在开始一个故事之前,我对于整体走向是有思路的。所有的大转折都是原先就想好的,不会刻意为了拖长剧情而加波折。   换句话说就是……骗钱这种事我做不来,和抄袭一样,这是我不会破的底线。纵使一直以来致力于自碎节操,这点节操也还守得住。   ☆、第74章 叶氏   “臣妾来时在外面见到叶氏,听宫人说,她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入殿后,苏妤只淡淡道了这样一句,便执起茶盏品茶不言。让她为叶景秋说情自是违心,不开这个口心中亦有不一样的挣扎。是以未求皇帝见她,只是平静地告知了皇帝此事。见与不见,皇帝自己拿主意便是。   皇帝神色微凝,俄而侧首看向她,问她说:“可知她有什么事么?”   “她说想为叶大人说几句情。”苏妤又是如实答了,不求情也无阻拦。   皇帝蹙了眉头倒是意料之中的——她是如实说无妨,但刚刚下旨发落了的人,由着旁人说情岂不是徒增麻烦?   故而皇帝轻声一喟后,只叫来宦官说:“让叶氏回去。告诉她,朕不会因叶家之事迁怒于她,其他不必说了。”   宦官应声去了,片刻后却折了回来,躬身揖道:“陛下恕罪,那叶氏不肯走,说是……有要事禀,是那次昭仪娘娘遇刺的事。”   皇帝陡有一凛,扫了苏妤一眼,即道:“叫她进来。”   就知那事有问题。   .   叶氏入了殿,颤颤巍巍的已难站稳,瞧得出每步都走得艰难。紧咬着下唇,面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行礼下拜,料到皇帝大约是不会命免礼了,只打算把事情禀完便罢,却听得苏妤淡声道了句:“你坐吧。”   微微诧然,抬头见宫人已置了垫子在她跟前,有些惶惑地望向皇帝,皇帝无甚表情地道:“听昭仪的便是。”   “……谢陛下。”叶景秋稳稳一拜,苏妤禁不住地想笑——便如她当初硬着一口气不肯向叶景秋道安一样,叶景秋亦是至今仍不愿对她拜谢。只不过在她不肯道安的时候,叶景秋偶尔也会计较责难,她却是全然没心思跟她多计较这个了。   “叶氏,你有话便说吧。”开口的仍是苏妤,平平静静地睇着叶景秋,一副不愠不恼的样子。叶景秋看了看她,却思忖着不敢言,颌首说:“请陛下屏退旁人。”   怒火倏然从苏妤心底蹿出,牙关一咬倒是未直接斥她。看向皇帝,皇帝也正好侧过头来看她,一笑向叶景秋道:“如不是昭仪,朕不会见你,你有话直说便是。”   叶景秋面上仍有犹豫之色,苏妤冷声一笑,凝睇着她道:“你说便是,还怕你要说情、本宫说反话拦着不成?如是那般,本宫一开始便劝着陛下不见你岂不更是省事?”语中轻顿,缓缓又续言说,“本宫没你那样小心眼,便是尚在太子府中,你时时挑衅本宫之时,本宫可苛待过你半分么?”   身形一栗,叶景秋的神色黯淡地道了句“昭仪娘娘大方”便不再强求她离开,轻言道:“陛下,那些罪……有的并非父亲所为,只求陛下莫要把那些都怪到父亲头上……”咬了咬嘴唇,叶景秋又道,“叶家没雇人行刺过昭仪娘娘……臣妾问过父亲,纵使旁的事不冤,此事却绝不是他做的。”   听着叶景秋的话,苏妤觉得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的无力口吻,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毫无证据,只盼望着对方能信自己一句。   “是楚家恨极了叶家、楚充华又想除昭仪。”叶景秋垂首缓言,说着浮起一抹苦笑,“禁军都尉府的沈大人……不会当真查不到这些吧?”   言外之意甚是明显,意指沈晔必定查出来了,却因记着旧仇未如实禀奏。   皇帝神色间无甚波澜,苏妤却觉得不解:“你们叶家和楚家不是素来交好么?楚家缘何恨你叶家?”   “这就要拜昭仪娘娘的弟弟所赐了。”叶景秋说着一笑。沙哑不已的声音配着很显飘渺的笑容,很有些凄意,“苏澈跟踪楚弼的侄子受了伤,陛下您便差人办了他侄子……楚家如何能不恨叶家、不恨昭仪?”   这已是数月前的事了。苏澈重伤不醒,皇帝看着苏妤日日担忧是一方面,更觉这楚家也委实太不知天高地厚,竟连禁军都尉府的人也敢出手伤了。便下旨差了人去,楚弼的侄子楚奕立斩。   后来逐渐查出,与靳倾的那一战,是楚家主要与靳倾右贤王勾结,叶家却也出了一份力。这些大世家没有几个不多疑,他准确地查到了楚奕无妨,只怕在楚家眼里,难免要觉得是叶家供出了什么。如是此时再有人挑拨几句,让楚家恨上叶家也不是难事。   “那‘商队’,本确是该叶家差人去的,但因兄长有事,只好让楚奕去。”叶景秋哑音轻笑,“臣妾那时还庆幸兄长逃过了一劫,却到底还是一场空。”   如此说来,楚家将这笔账记在叶家头上的原因倒是更简单了。临时换了人不让自家长子去、之后便恰好出了事,疑到叶家再正常不过。   “昭仪娘娘。”叶景秋睇向她,一抹浅淡的笑意蕴起来,轻轻道,“如今昭仪娘娘知道得宠要担着何样的风险了么?不止是一家生死存亡。”   苏妤一噎。   “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现如今疼昭仪了,但行刺一事不是叶家的罪……陛下怎能为安抚昭仪将此强加到叶家头上?难不成当真要为她连青红皂白也不分了么?遇刺一事,是楚家所为、是因陛下诛杀楚奕而起……归根到底不过她如今得宠罢了,和叶家无半分关系!”   这番话说得颇有些激动,苏妤亦从叶景秋眸中寻出了几分不甘和怨毒。   一声闷响,皇帝的击案声止了叶景秋的话音。凝滞片刻,皇帝的语声倒仍平静如常:“叶景秋,你觉得叶家有冤,朕可以再差人去查,但你不能把这些怪到昭仪头上。”微有一沉,皇帝又道,“即便是只因朕要宠她,也是朕的事,何能怪她?”   “陛下您……”叶景秋神色错愕,没想到皇帝竟是此时还对苏妤的清白维护得如此小心、小心到了连一句话都要彻底替她解释清楚。清冷一笑,叶景秋又道,“叶家不曾行刺过、臣妾也没有下蛊诅咒过昭仪……”   苏妤黛眉轻挑,淡看着她不说话。   “陛下废了臣妾的位份,不就是为这个么?但此事……臣妾委实冤得很。”叶景秋虚弱一笑,自顾自地又说,“是,事到如今臣妾无力自证清白,但……”   “你不必说了。”皇帝忽地截断了她的话,挥手便让宫人们退下,在叶景秋略有不解的目光下告诉她,“朕知道不是你做的。”   “那陛下还……”登时有了委屈之意,叶景秋惊愕地望着皇帝。   “你没有下蛊害她,只是你未来的及,并非你不想出手。”皇帝轻笑,“你敢说你不曾动过这心思么?如若没有动过,子鱼从何处得到的那木管?”   苏妤仍静坐于帝王身侧,笑看着叶景秋的神色间的委屈荡然无存,只余愕然。她自不会想到皇帝早已知道了这所有的事,故而想如此再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如是皇帝不知,这一状大抵是能告成的吧,但此时……   “你不知悔改也还罢了,还要拿这事让朕责罚昭仪么?”皇帝问她。   .   没有差人重查行刺一事,在此事上,贺兰子珩知道叶景秋的话是可信的。便削去了这一条罪名,亦不问斩叶阗煦了,改为赐死,留了全尸。   叶景秋自尽在父亲头七的那一日。   正是腊月里,天气冷得很,这一年雪又下得颇多。苏妤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听得宫人的禀奏轻有一叹,说:“去置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郭合一揖,回说:“臣听说,佳瑜夫人已下旨下葬。”   也罢。   遂回到屋中,侧倚在榻上出神。只觉这一切都太快,她记起了前世的事、心中恨意凛冽,想着要一笔笔地将账算清楚,然后,她最恨的人便这么快就死了……   不知算不算老天有意让她出这一口恶气。   .   恨意凛冽……   苏妤一声哑笑。   那日醒来后,她本是以为,在这样凛冽的恨意中,她最恨的人该是皇帝、日后再无法和皇帝和睦相处了。实际却是不然,她在榻上静静躺着的时候,这种恨好像就已平淡了许多,再度见到皇帝、听着皇帝有些紧张地跟她解释前一晚喝多了的事时……好像愈加恨不起来了。   就像这严冬飘落下来的雪花,在疾风中落下,冷极了。可落在手心里的时候,不过短短一瞬便会融化。   苏妤心底的恨意,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升起,又在皇帝的话语亦或是笑容中融化。   弄得她直恨自己没用。对他不该有这样的心软,如是这般心软,她前一世中受过的种种委屈、承受过的种种痛苦算是什么?   那是十余年的折磨!又在这一世梦魇了她十余年。   “罢了……”一声情绪复杂的叹息,苏妤望着床栏上雕镂出的图案喃喃自语,“慢慢算来便是……”   除了他,她还有许多账要算,和他不必计较这一时。她也清楚,许多时候是是须得借着他的力行事的,这是他的后宫,许多事都取决于他肯偏袒于谁。   又一声叹,苏妤起身去抱起子鱼,看着它在自己怀里很快又蜷起身子继续安睡,抚着它笑得无奈:“偏你能活得没心没肺,闹出天大的事也浑不在意。”   ☆、第75章 着手   “咯。”子鱼翻过身子,把肚皮冲着苏妤让她挠。苏妤一笑,一壁挠着一壁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我现在觉得被搁在了个孤岛上,只有一个小石桥连着岸,可那岸上偏还是最不堪的记忆。如是去了,我怕是要厌恶自己一辈子;可若不去,便是在这孤岛上挣扎一辈子。”   此时对皇帝的心绪大抵如此。明明知道他待她很好,却总有一口咽不下去的气。唯一的好处,是暂且可将此番折磨放上一放,收拾了旁的纷扰事再说。   “咯咯。”两声轻叫,子鱼便一歪脑袋,继而爬了起来。非鱼刚刚越过殿门槛,站起来望了一望它,又轻叫两声,子鱼就从苏妤怀中跑了出去,和非鱼一起玩去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有非鱼踩着雪进来后在门口的地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雪化后的水渍。   苏妤记得,子鱼和非鱼曾经大打过一架,一边打着一边叫着,直至她和皇帝分别把它们强抱起来,才算结束了那一场恶战。虽是听不懂它们说着什么,可看那不要命的劲头也知道,那一架,两个小东西是当真打急了。   可在那之后,照旧该一起吃一起吃、该一起睡一起睡。不仅如此,非鱼还时时来德容殿找子鱼,子鱼偶尔也会到成舒殿去,端得是半点不记仇。   这样的一架如是发生在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要心存芥蒂了。苏妤苦笑一叹,心中委实羡慕它们可以什么都不管、都不顾,更没有所谓的“忠”“孝”扎根在心里,一旦产生冲突便让自己进退两难。   又一声哀叹。   抬眸却见皇帝正好跨进殿来,微微一怔即起身见礼,皇帝看了看她,笑而问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自那日之后,每每面对他时,苏妤总是心绪复杂,不是她不清楚自己在意什么,而是两世的记忆不住地在心底碰撞着,每一段记忆都无比清晰,说不出哪一世的更加深刻。   有的时候,她会恍然间觉得那些痛苦都发生在昨日,平静许久才得以回过神,告诉自己……那其实是上一世的昨日了。   实在混乱,如何能不愁眉苦脸?   微微一笑,苏妤颌首回道:“臣妾方才在想叶氏那日说的。”   皇帝略有一沉:“行刺的事?”   “是。”苏妤点点头,“臣妾没想到楚充华会恨臣妾至此,即便陛下早已明言当年她失子之事疑点尚存……她仍是这般容不下臣妾么?”   “前朝的世家如何做,不一定就是后宫的意思。”皇帝说着一哂,“朕也是后来才懂了这道理,若不然……”   若不然,也不会为了苏家的事,对她存偏见这么久。   苏妤却是摇了摇头,喟叹道:“不是这样。”   皇帝轻怔:“什么?”   “不是这样。行刺的事,楚充华必是事先知情的。许不是她出的主意,她却也是想要臣妾的命的。”苏妤说得笃定,直说的皇帝疑惑,问她如何知道,她默了许久,也只能轻轻回道,“感觉吧。”   自不止是因为感觉。苏妤仍还记得,上一世的时候,楚充华因为失子的事,对她的恨有多深。   起先几年还好,左不过没好脸色看罢了,可后来……皇帝慢慢有了别的孩子,陆氏的皇长子、窦绾的皇次子……另外还有两个帝姬一个皇子,这一世大抵是不会出现了——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是永昭三年入宫的家人子,可这一世时,三人却皆未入宫。   孩子多了,楚氏每日看着旁人有孩子承欢膝下,心中难免恨意愈盛。苏妤亦是清楚,那一次失子之后,楚氏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在上一世时,楚氏后来是对苏妤下过死手的。头一次是碰上徐幽路过,三言两语挡了下来救了她一命;第二次,是宫正张氏气急之下几乎动了手才阻止了楚氏。   可彼时还是苏妤遭尽厌弃的时候,楚氏都尚容不得她。如今……又如何忍得了她日渐得宠、兴许日后还会有个孩子?   “你既是不放心楚氏……”皇帝睇视着她沉吟着,苏妤立即道:“臣妾没别的意思。”   皇帝不禁笑了出来:“这么紧张干什么?朕又没怪你。先坐,朕和你说说那刺客的事。”   “哦……”苏妤轻应了一声,依言坐下。皇帝道:“行刺你的,是靳倾人。便是上次那靳倾使节安排的——你看得还真准,他确是居心不良。其实,没过几日朕就把人拿住了,一直没同你说罢了。那次的行刺,是楚家和叶家想让朕和靳倾再打一仗。”   “为了兵权?”苏妤脱口而出,皇帝轻一点头:“是,为了兵权。”顿了顿又道,“朕是从那箭羽上瞧出是靳倾人做的。”   苏妤便明白了皇帝想同她说什么。如此一来,她死或不死都无大碍,只消得让皇帝误以为靳倾挑衅便是。这倒真不像是楚充华的意思了,如是楚充华有参与其中,取她性命必是首要的。   “陛下把那使节扣下了?”苏妤思了一思,方注意到这点。见皇帝点头,微有愕然,“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哎?你怎么知道朕把他杀了?”皇帝浑不在意地反问的一句话,险些吓傻了苏妤。   眼见苏妤面色发了白,皇帝轻笑道:“尸首都送回靳倾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恰好都在靳倾,在尸首送到之前,朵颀公主便去见了汗王,怒斥汗王用人不善。”   朵颀公主无论如何都算是长辈,汗王只好忍了。   至于朵颀公主为何会知晓此事、又怒气冲冲地去拿汗王“问罪”……   苏妤苦声一笑:“陛下也太大动干戈。”   “还不是怕你出事?”皇帝笑道。   苏妤不禁面色一红,心中便是再有恨,也是难免对这般的安排有所感念的。几乎要气恼上苍让她恢复了记忆,如是没有、如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便能坦坦荡荡地接受这一世的种种不一样.   屈指数算,再过十余日便是永昭四年了。苏妤知道在永昭四年初春……好像是二三月份的时候,窦绾会怀上一个孩子,便是后来的皇次子,贺兰启玢。   上一世的时候,这孩子是嫡子。这一世窦绾没有为后,但窦家自是一直在努力想让她登上后位。如若有了这孩子,她离后位便又近了一步。甚至……窦家大抵会尽力让她在生子前就当上皇后吧,如此一来,那孩子便又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   苏妤对那孩子很有些印象。印象最深之处,莫过于窦绾教得那孩子“爱憎分明”。在那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便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苏妤算是他最看不起的人之一。究其原因,还是那四个字……   贬妻为妾。   很难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够说出“你不过是一个被贬的嫔妃罢了,母后说你上不得大台面”这样的话,彼时苏妤只觉得,一个小小的孩童便存了这样的心思,直让人说不出是可恨还是可怜。   可见窦绾是怎么教的他。   而很多时候,小孩子也是很会欺负人的。尤其纵得太过的时候,即便是尚在“人之初”的年纪,却也未必还能“性本善”。   启玢便告过她的黑状。她到底是长辈,不愿同他计较,窦绾却不会不跟她计较。   不过即便是今日想来,那事与其去怪启玢告了她黑状,倒不如说是窦绾本就有意刁难她,只不过寻了启玢给的这个机会罢了。   她一个入宫多年的嫔妃,好说歹说也还是个出身显赫的贵女,如何会去偷一个小孩子的平安扣?   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   可启玢咬死了、窦绾便理直气壮地差人搜了宫,至于搜出来的那枚据说是启玢所遗失的平安扣……   那本就是她的东西。   众人自是都向着皇次子,让她百口莫辩,继而成了永昭年间头一个被杖责的宫嫔。   杖责二十,听着数不多,却让她足足一个月没能下床。   在窦绾下旨的时候,她不是没解释、更不是没反抗。可却被窦绾一句“如是不服,便到成舒殿让陛下来断”驳得哑口无言。   到了成舒殿,皇帝决计不会是向着她的那一个,岂不是更惨?.   “窦绾……”苏妤静静回思着,冷笑森然。她知道,上一世,窦绾是正妻、她是从前的正妻,如此在宫里搁着,自是碍窦绾的眼的。而这一世……怕是更加碍眼吧。   不只是碍眼,大约还成了窦绾眼中真正的“劲敌”。   这一世的许多事不一样,不知窦绾还会不会此时怀上这孩子。若会,必不能让她生下来。   “折枝。”苏妤扬音一唤叫来折枝,吩咐她说,“你和郭合一起,给本宫寻个信得过、又懂些医术的宫女来,从前在不在绮黎宫做事倒是无妨。”   “诺。”折枝福身一应,刚要退下,苏妤又道:“还有……”   折枝驻下足,却见苏妤半晌无话,久久才又续言说:“抽空去趟成舒殿,备份厚礼给徐大人送去,请他得空时务必来一趟德容殿,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求。”   ☆、第76章 纷争   这可说是苏妤第一回因为宫中斗争的事找徐幽。一番话说罢,徐幽很是怔了一怔,看着面前端坐的苏妤险些反应不过来。   苏妤颌首又笑道:“如此这般的事,大人也是清楚的。宫中人人都在做,莫说是往旁人宫中安插眼线,便是敢往御前安排人监视帝王的,也不是没查到过。本宫诚不想有心害人,但也总要知己知彼,大人如是肯行个方便,便有劳大人了。”   徐幽自是知道宫中这些个伎俩,防不胜防,从前苏妤总是吃亏,与此也是多少有些关系的。   莫说她不想害人,便是想,也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后宫嘛……   徐幽了然地应下,苏妤道了谢,又命人备了礼,便也算了了一桩事。   苏妤是要徐幽帮她把人搁到长秋宫里去。   此事于徐幽而言委实不难。他是大监,这样的事只消得和尚仪局知会一声便是,连细由都不必解释。各宫的宫人都难免时时有更换,尚仪局只要趁此把苏妤送来的人先补到长秋宫就是了。徐幽也不必告诉尚仪局是有人着意安排,只需敷衍几句,让那边觉得不过是他收了那宫女的好处、故而想帮她谋个好差事就是了。   尚仪局自会送他这顺水人情。   徐幽当日就和尚仪局交代妥了事情,自是顺利,他也确实乐得帮苏妤这忙。只是……   徐幽心觉奇怪,自己一直以来对苏妤的帮衬都在暗处。他到底是宫中大监、是皇帝身边的人,总不能明明白白地让人敲出自己有所偏倚。   苏妤是怎么察觉到的?.   于苏妤而言,清楚地知道宫中有哪些人肯帮着自己,大约是目下记起前尘往事唯一的好处了。   其实徐幽身在那个位子上,做起事来小心谨慎。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圆滑、都能说得冠冕堂皇,便是在上一世时也是如此。   可是上一世苏妤不得宠,徐幽偶尔偏帮着她,她便感觉分明。只可惜她不得宠了一辈子,有这样在宫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肯帮着她也做不得什么事。   倒没想到能用在这一世.   在宫内宫外的一阵阵爆竹声中,永昭三年终于彻彻底底地过去了。除夕那天照例有场宫宴,照例会很热闹。苏妤的姑姑和姑父没到,舅舅和舅母倒是都来了。   舅母是大长公主,在宫中地位自不必说。舅舅霍临桓是从前的骠骑将军霍宁的长子,如今虽因霍家退出朝堂而无官职,却到底是担着侯位的人。   苏妤免不了要去向两位长辈见个礼,离宫宴开始大约还要一个时辰,苏妤听闻二人先去了成舒殿拜见,便也先往成舒殿去了。   成舒殿前的宫人笑而一揖,和她拜了个年,拱手道:“大长公主和君侯正在里面面圣,娘娘是此时进去还是稍候?”   苏妤莞尔笑道:“本宫就是来见舅舅、舅母的,有劳大人通禀。”   那宦官却又笑道:“娘娘进去便是了,陛下早已有旨,如是娘娘求见不必通禀。”   苏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有很长一段时日入殿求见不见宫人通禀了。往往都是她道一句“有劳通禀”对方便躬身请她进去,但若不是今日被这宦官明明白白告知,她还真不曾注意到此事。   微一颌首,苏妤命旁人都在外候着,只带着折枝径自入殿去了。   里面正有谈笑,苏妤听到舅舅的一句“陛下恕臣说句实话”不禁驻了足,在这样的开头之后,往往都是大事。   便听得他说:“阿妤到底叫臣一声舅舅,臣是疼她的。从前陛下不喜她,臣自知干涉不得这家事,便也不曾多言过什么。如今陛下肯好好对她,臣心里自是高兴。”   皇帝沉然笑应:“是。”   霍临桓又道:“但臣不得不多问一句,陛下突然对她好,究竟为何?”   皇帝答说:“朕知道从前冤枉了她,想好生弥补她从前亏欠的。”   “那陛下有为何突然觉得从前冤枉了她、突然想弥补她?”霍临桓继续问道,字字尖锐。   苏妤觉得……普天之下敢这么问皇帝话的,大概除了殿里这两位,也就没什么人了。   殿中,皇帝不禁蹙了眉头,这问题说不得实话倒在其次,只是他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姑父对此的不信任。   且还不得不承认这不信任是有道理的。   “陛下一边防着苏家,一边又给阿妤晋位加封、安排苏澈去禁军都尉府,究竟为何?”霍临桓又道。   皇帝沉了一沉,俄而回说:“先前姑母已有过这般的疑虑,朕也已同她解释过。”   “臣知道,实也不是想听陛下再解释一遍的。”霍临桓的口气愈发生硬起来,“实不相瞒,臣此番是从煜都旧宫而来。”   便是先去拜见过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了。   微有一震,皇帝颌首道:“愿闻其详。”   “太上太皇让臣知会陛下一句,提防世家的事,各朝各代的帝王均有为之;但如此对待发妻,贺兰家只有陛下做得出来。”   隐隐心惊逐渐浮上心头。从听到这谈话开始,苏妤就觉出大约是有什么大事。听到了这话更是心中添了几分笃信,太上太皇对皇帝说的这话……多半并不是指责他先前所做的种种,而是……他现在还在做什么?   “陛下,您既加派了人手彻查苏家,在宫中又这般待着阿妤,究竟为什么?”霍临桓再次逼问。   皇帝沉默良久,缓言道:“姑父莫要问了。朕是在彻查苏家,但请姑父相信,朕今时今日做出的安排,都是为了阿妤好。”   “陛下。”齐眉大长公主一声哀叹,“不是本宫要多管陛下的家事或是朝中之事,但本宫必须说一句,便是苏璟的野心再大,阿妤能干涉的到底不多。陛下要和苏家争,便这般把她卷进来……”大长公主缓然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但求陛下顾一顾她到底曾是陛下发妻的情分。要她挣扎在其中,只怕还不如从前待她不好。”   “姑母。”皇帝无奈之下短短一喟,“朕无法逼迫姑父姑母相信这些话,但求二位还肯相信一句‘君无戏言’。即便搁下这个不提,姑母您也是朕的亲姑母,朕有事不必瞒着您。近来的事情……如是朕当真想从中算计苏家什么,早便不用等了。单是巫蛊那一事,便足以让朕赐死阿妤再借机除了苏家。”   但他却顺水推舟,循着苏妤的心思成了事。   大长公主与霍临桓一时都未再言,沉吟忖度着。皇帝亦是默了片刻,一笑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只一句话,朕如今待阿妤的好里,没有算计。不仅如此,就算有朝一日当真会迫不得已拿苏家问罪,朕也会保全她。”.   苏妤终是没有进殿、也没有去向舅舅和舅母拜年。一言不发地在宫道上走着,思量着皇帝方才的解释有几分真假。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直接传了话来,可见他彻查苏家的事必是真的了——他自己亦没有否认。   可他方才的话……听来也是句句可信。   近来他确是一直待她很好,一年多了。不仅是让六宫都看出了她得宠,许多细节上的体贴甚至让她有些惊讶,如是做戏,这戏做得也未免太费神了些。   她时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皇帝待她好到在她面前时都常常小心翼翼的,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生怕她误会。   堂堂一国之君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她虽也疑惑原因、不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值得皇帝“委屈”成这样,却觉得这不会是皇帝的算计。   他那么恨苏家,即便是算计,也不会是做出如此卑微之态的算计。何况相处时常常只有他二人,父亲根本无从知道这些细节,他又怎么可能是为做给父亲看的?   也是在他这种小心翼翼的好中,苏妤愈来愈觉得连恨他都是个难事,哪怕那是上一世积攒下来的怨、又加上了十几年的梦魇折磨。   她真心实意地愿意相信、也觉得应该相信他方才那番话。于情于理,他这番作为都不像是在拿她谋算什么。   但……又为什么恰是此时彻查苏家呢?   且还是特意“加派人手”,那便是查得比从前还要狠了?.   成舒殿里,霍临桓夫妇刚刚告了退,皇帝面色阴沉极了,一殿的宫人都不敢说话,就连徐幽一时也不敢上前劝解。   方才皇帝见齐眉大长公主和霍临桓时屏退了众人,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劝。   悄无声息地认真观察了许久,见皇帝面色平和了两分,徐幽才上前带着笑意、仿若未看出任何不正常般地揖道:“陛下,宫宴的时辰近了,陛下是否更衣?”   皇帝眉眼未抬,轻有一叹,不言。   徐幽知道皇帝这般的神色便是在思索着事情,便也不再言,安静候命。   太上太皇、煜都旧宫……   贺兰子珩被姑父姑母方才那番话弄得很是懊恼,受了质疑的同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自己从前对这位发妻到底是差到了何等份上?如今对她好了,反倒是质疑不断。齐眉大长公主甚至说……如是在用她算计,还不如从前对她不好!   不过此时到底不是为此而内疚或是不忿的时候,如是觉不出其中有些不对,他这么多年的皇帝,都算是白当了。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早就不理朝中、宫中之事已久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是他主动差人禀去,二人才会知晓,偶尔也会给他出出主意。其他的,不闻不问,乐得清闲。   “徐幽。”皇帝终于开了口,口气仍是沉得可怕。徐幽立即躬身倾听,皇帝道,“速传沈晔进宫一趟。”.   沈晔倒是本也在进宫的路上了,新年的宫宴,他这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自要到场。   刚到宫门口,本该是直接往辉晟殿去的,却被宦官急急拦了下来,道:“陛下急传,请沈大人成舒殿觐见。”   心知有事,沈晔自是随着那宦官去了。入了殿礼都没行完,便听到了皇帝的问话:“彻查苏家的事,你都同谁说过?”   沈晔的揖礼行至一半滞住,微怔回道:“除却禁军都尉府中负责查此事的手下,臣再未同旁人说过。”   果然。   皇帝一声冷笑,手指轻一击案下了旨意:“那便去给朕查,这事是如何传到煜都旧宫的、太上太皇为何一清二楚。”   ☆、第77章 新年   沈晔领命告退后,贺兰子珩越想越觉得这事太奇怪了——莫说太上太皇在之前的一年多里从来没过问过他待苏妤好的事、亦或是关于苏家的事,便是在上一世……那也是从不过问、乐得清闲。   突然地这么问起来,必有问题。他自是怀疑有人故意透了风声给太上太皇,但这人是谁、是何意却又全然没有思路。   走了这样的风声,继而姑父姑母来替阿妤说话……难不成这人竟是为了她好的?   难不成是娴妃?阮家?   可也说不通,自己眼下待苏妤如何,娴妃是知道的;但他彻查苏家的事娴妃却不知,如何透这样的风声出去?   愈加觉得太上太皇此番做法的因由必有隐情,但这相矛盾的事让他想不明白。   又不能说是太上太皇突然想对苏妤好了——他重生了,皇祖父也重生了?   这事哪有扎堆的!   思来想去,最终也只是无奈一叹。罢了,究竟如何,待得禁军都尉府查了便是,自己这么胡乱猜测,除了劳心伤神也没别的用.   苏妤却是无心多想太上太皇缘何会过问此事,满心都惊疑与皇帝为何又彻查她苏家。她以为如今的苏家早不值得皇帝动什么干戈了——虽则父亲并不死心,也确实还做过些不该做的事,但如此的彻查……总会有点别的隐情。   多半是差禁军都尉府去办的,苏澈就在禁军都尉府,却没听他提过半个字。瞒着她、瞒着苏澈,彻查苏家。苏妤自是忐忑,不知是不是父亲又做了什么.   宫宴的时候仍是一切若常。苏妤掩饰着满心的疑惑和不安,照常见礼、也向舅舅和舅母问了安,却没问半句不该问的。   步上九阶,向皇帝见礼时亦是神色平静,心中那两分因恐惧而生的生疏被她竭力掩饰着。说着新年时以求吉利的贺词,言罢,皇帝微一点头,向她道:“来坐。”   一旁就是佳瑜夫人,苏妤只作不见,毫不推辞地就去了皇帝案边落座。   “又穿得这样少。”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笑斟了杯温酒给她。   苏妤颌首一哂,捧起酒杯来。自不是她不知爱惜身子,去成舒殿问安时天色尚早,比现在要暖和一些,原是打算问完安再回到绮黎宫歇一歇、赴宴之时再加件衣服便是。可听了那一番话,苏家的事让她心生烦乱,总觉得在寒风中才能清醒平静一些,便一直在宫中随意走着,之后就直接到了辉晟殿来。   “本想召苏澈回锦都的,但目下他身上事务正多,脱不开身。”皇帝低言解释道。苏妤微笑:“无碍的,也不差这一个年。只要在他生辰的时候,陛下准他回来便是。”   只觉自己在应付这些事时比从前得心应手了些,担心仍是担心,却不至于整日的魂不守舍了。一场宫宴中都未有半分显露,衔笑敬酒、或是饮下别人敬的酒,一颦一笑都将仪态维持得很好,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宫宴散后,皇帝去了绮黎宫。   除夕夜,若有皇后便是要帝后一起过年,如今虽没有皇后,但是去了从前这位发妻的住处……   苏妤心下暗想,一连两年除夕,皇帝都是与她同过。明日一早,六宫又有的说了。   同乘步辇,苏妤觉得酒劲有些上涌,弄得她头晕。便将胳膊支在扶手上,揉着额头歇息。步辇随着抬轿宦官的步伐有致轻晃,更是加深了这种晕眩,苏妤皱了眉头,觉得连心里也堵得慌。   忽觉有什么东西从后背抚过,苏妤微一皱眉睁开眼,回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睛。刚伸手将她环住的贺兰子珩一笑:“不嫌胳膊硌得慌?”   “……”苏妤搁下支在扶手上的胳膊,任由他揽着,靠近他的怀里。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今晚还喝这么多?”皇帝笑意促狭,苏妤阖目轻道:“难得过年……”   实际她也知道,自己强掩心惊之下,如此这般喝酒难免有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步辇直至德容殿门口才停下,行下步辇,皇帝睇了她一眼问道:“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   皇帝眉宇轻挑,故作严肃道:“若走不动,朕抱你进去?”   不看也知旁边的一众宫人定然又是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神色,苏妤红着脸说不出话。不说话无妨,蓦觉身子陡然腾空,回神后也只剩了怒目而视的份:“臣妾不是说了……还走得动!”   “看你醉醺醺的,怕你摔着。”皇帝说着笑意愈深,“如是在门槛处绊一跤,多丢人,是不是?”   “……”这一刻,就算是有万千心事也只好全然放下,头埋在皇帝怀里避开宫人们的视线。   简直觉得这比在过门槛时摔一跤还要丢人.   那晚自是一夜旖旎。翌日,照例是元日大朝会,苏妤想起去年今日,一场恶梦导致她对皇帝顿时充满恐惧继而说尽了狠话、导致皇帝竟强拽着她一并去了朝会的事……   不禁有些不安。   贺兰子珩醒时见她已醒,四目一对,不过片刻便猜出了她这眼神大概是什么意思,轻一笑说:“醒了?正好,起床,跟朕去辉晟殿。”   “……”苏妤的心陡然悬起来,声音都变得不稳,“陛下……臣妾……”   如是再去,难免被人瞧见;如若被人瞧见,她非得被群臣上本指责干政不可。   便听得皇帝一笑,径自坐起了身,又回过身来低头在她侧脸上轻一吻,笑道:“逗你的,睡吧。”   如蒙大赦。   眺着皇帝离殿的身影,苏妤紧了一紧盖在身上的锦被。深叹一声这就叫时过境迁:去年此时,一场梦弄得她满心恐惧,甚至不愿再见皇帝、宁可回到那失宠的境地;如今,她想起了前世的所有事情,亦是觉得自己目下是更恨皇帝了,却又好像完全生不出如去年那般可怕的恐惧和恨。   烦乱地扯起被子蒙在脸上,恨不得立时三刻大骂自己一顿才好.   又躺了一会儿,隐隐听闻脚步声,继而隔着被子听到折枝略有奇怪的一声轻唤:“娘娘?”   苏妤掀开了被子,缓了口气问她:“什么事?”   折枝一福,先笑吟吟地道了句“娘娘新年安”,才又禀说:“方才走时,徐大人留了话,说是娘娘吩咐的事办妥了,都在椒房殿内殿侍奉着,要打听什么都容易。”   暗道一声好快,苏妤点头问她:“谢了么?”   折枝答说:“自然,郭合亲自备的礼,决计不薄的。”   苏妤复又点头,久悬的一颗心略微放了下来。在窦绾身边搁了自己的人,总是比对她一无所知之时要放心些。哪怕这一世时她并未如上一世一样有孕,但凡二人间敌意尚存,总还是有人盯着为好。   缓然叹息,苏妤传了宫娥进来服侍更衣盥洗。永昭四年,对于知悉上一世诸事的她来说无疑是一场恶梦——上一世,在这一年里,父亲死了、苏澈死了,折枝也死了。   只盼这一世任何一件事都不要发生,平平安安地过去便好.   下朝后径直进了绮黎宫的贺兰子珩,在抬眼望见一棵树时驻了足。那棵树比旁边的都高一些,故而很是显眼。更为显眼的,是在那仍干枯得毫无生气的树杈上,悬挂着一个个平安结,鲜亮的红色,在这冬日的早晨显得夺目极了。   他依稀记得,去年元日,走出绮黎宫时也看到了这些平安结,却不曾多留过心。今年又有,一共三个,去年好像也是三个。不觉好奇其中是否有甚特殊含义,随意叫了个宫女来问,那宫女回道:“是昭仪娘娘亲手做的,吩咐挂在这里,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苏妤正迈出殿门要去向佳瑜夫人问安,一眼瞧见皇帝站在那树下看着枝上的平安结,心中便微有一紧。如常地上前见了礼,道:“陛下安。”   皇帝伸手一扶她,又问她:“朕记得去年也见到这平安结,可有什么寓意么?”   “是。”苏妤浅一颌首,如实答说,“是给家人祈福的。父亲一个、姑母一个、苏澈一个,也给舅舅和舅母做了,昨晚宫宴时当面便给了。”   却是略过给娴妃所做的不提,生怕提及了娴妃,皇帝便会为她有他的没有。   她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到底羞于启齿,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   贺兰子珩倒确是在心中如此问了一句,却化作一声哑笑没有说出来。他好像没什么资格奢求她把自己也归于此列,何必问出来让她难堪?   遂又一笑,便若不在意般地改了话题:“要去给佳瑜夫人问安?”   苏妤微微欠身:“是。”   皇帝便问:“同去?”   苏妤点点头:“好。”.   湖上浮冰逐渐消融,早春的寒意缓缓褪去。转瞬间便已是二月,枝头的桃花含苞待放,一扫数日前的一片枯寂。   一个月了,没再听说家中有什么事,苏妤略放了心。许只是皇帝想查罢了,未必当真查出了什么,是自己担忧太多。   安j□j长秋宫的两个宫女鲜少回来回话,以防遭人起疑。这日晚,秋蝉却踏着夜露匆匆求见。可见是有急事,苏妤当即叫人请她进了殿。   “昭仪娘娘大安……”秋蝉忙一叩首,苏妤从她问安的话语中寻到了些许恐惧的颤意,蹙眉道:“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   “谢娘娘。”秋蝉又一叩首,起身禀道,“奴婢听说……奴婢听说静霜被佳瑜夫人赐死了。”   “什么?”苏妤陡有一惊,“怎么回事?”   眼见秋蝉眼圈一红,忍着没哭出来,欠身道:“奴婢也不知。前天奴婢和她都不当值,佳瑜夫人传了她去问话,可就再没见她回来。今日奴婢终于忍不住私底下问了,说是当日便赐死了……大概……大概是被佳瑜夫人察觉到了什么……”   “那你呢?”苏妤急道,“如是也被察觉了,本宫想法子调你出来。”   犯不着再平白搭上一条命。   “应是没有……”秋蝉镇静摇头,“若不然,前日一并赐死便是了……”她说着银牙一咬,“此番赶来……奴婢还有一事不得不禀娘娘。”   苏妤一怔:“什么?”   秋蝉回道:“佳瑜夫人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没睡过窦绾,没有,嗯,相信我……啊不对,相信他!——   【自我吐槽】   皇帝内心:太上太皇不可能是重生的啊,这事哪有扎堆的啊?!   苏妤:呵呵……   老天爷:呵呵呵呵……   [当然……太上太皇确实不是重生的……]   ☆、第78章 春宫   果然如上一世一样。   预料之中的事罢了,苏妤无甚惊讶,只又问她:“是你瞧出来的,还是她传了太医?可禀给陛下了么?”   “还没有。”秋蝉浅浅一福,面上的不安少了一些,沉静禀说,“是奴婢自己瞧出来的,佳瑜夫人并未请过太医,不过她近来在吃食上也仔细得很,奴婢估摸着……她自己也是知道有孕的,不过为了稳妥,故而暂未禀陛下。”   宫中多是如此。   宫里的孩子,比外头更难生下。嫔妃有孕多半愿意过上三个月,待得胎像稳固了再禀给皇帝,以防遭人暗算太易失子。   听得秋蝉这样说,苏妤心里就有了些分寸。如是没有记错,上一世时,是在将近上巳节的时候,皇帝晓谕六宫,道皇后有孕。   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一个月。   若是不想让这孩子生下来,自是在这一个月里动手最好了。皇帝不知、宫中亦无备案,悄悄地除掉这孩子,神不知鬼不觉。便是佳瑜夫人知道是谁动的手,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何况,她既是压着不说,大抵自己宫中知道的人也少。就算她再小心谨慎,到底不是人人都替她担心着,防范上总要比阖宫皆知之时多些疏漏。   不能再多耽搁,就趁这一个月里,让窦绾这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苏妤想着,眼底划过一抹厉色,淡淡向秋蝉道:“本宫知道了,你小心盯着便是,若是要做什么,本宫自会找人告诉你。”   秋蝉一福,道了声“诺”,苏妤又道:“加着小心,自己保命要紧。如是觉出不对即刻知会本宫,本宫不想你为此搭上性命。”   秋蝉便又一福,眉眼间蕴了些许笑意:“诺,娘娘心善。”   苏妤也清楚,如是旁的主位要做这样的大事,多半不会在意旁人的死活。但是……何必呢?   她到底是活过一世的人,宫里的那些苦几乎尝了个遍。心知一个个都不容易,愈发不愿累及本可避开的人。   轻轻一声叹息,苏妤离座回了寝殿.   进了寝殿,四下环顾一圈没见到子鱼,叫了宫人来问,宫人回道:“方才跟着非鱼一起出去了。”   这两只小貂越来越淘了。听闻上一次非鱼来找了子鱼,然后一起去了成舒殿。碰巧皇帝不在,它们竟一同跳上了桌案,将桌上的奏折信笺翻得一团乱。宫人想要阻拦,却到底不敌它们机灵。   倒是弄得皇帝罚这两个小东西罚不得,罚宫人亦觉得是让苏妤难做,怎么都不合适,最终只能苦笑着不了了之。   同样的事再来一次就不好了。   苏妤命人备了步辇,想把子鱼“拎”回来.   站在殿门口向里一望,倒是静悄悄的,明显没见那两个白影。苏妤一思忖:去别的地方玩了?   贺兰子珩正想着事,坐累了便在殿里踱着步子,抬眼刚好看见她,一笑:“怎么这时候来了?”   “陛下……”苏妤微怔,回过神来一福,“陛下大安。”   “有事进来说。”皇帝笑道。   莲步轻移,苏妤跨过门槛到了他面前,又四处望了一望,颌首莞尔道:“臣妾是来找子鱼的,怕它再给陛下捣乱。既是不在……”说着又一福,“臣妾告退。”   “它在。”皇帝伸手便牵住了她的手,却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两人都滞了一瞬,皇帝一笑又说,“在侧殿。”   “……哦。”苏妤抿笑闻言道,“那臣妾抱它回去。”   遂往侧殿走去。到了殿门口听到些许声音,抬头定睛一看,“啊”地一声便叫了出来,猛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一喊弄得皇帝大惊,一壁疾步走上前去一壁问她:“怎么了?”   到了她面前,她仍是没开口,眉头紧紧锁着,贝齿咬着嘴唇,面上有不自然的红晕。皇帝一边又问了一次“怎么了”一边自然而然地也向侧殿里看去。   登时滞住。   眉头一挑,他将视线移回苏妤面上,一时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忍着尴尬道:“这个……春天……很是正常……”   苏妤的脸反倒更红了。看到子鱼和非鱼时,那种难为情就如同看到了春宫图;结果他走过来也看到了、还来劝她……她的感觉就像是偷看春宫图还被人抓了现行。   真是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皇帝看了她半晌,自己已然完全镇定下来,她却还是面红耳赤,一副羞恼不已的样子。默了一默,皇帝挥手让一众宫人都退下。宫人们行礼间心中都忍不住奇怪,好奇二人到底看到什么了,竟就这么滞在了侧殿门口。   “好了好了……”皇帝一揽苏妤,将她搂进了怀里。一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另一手捂上了她的眼睛,笑而宽慰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全然是哄小孩子的口气。   见苏妤木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便维持着这个姿势,揽着她回到了正殿里,离那侧殿远远的,一边走着还一边笑说:“多大点事,瞧你别扭成这般,世间万物都有这一遭,委实正常得很。”   全不在意的口吻,却有效地让苏妤缓解了些许尴尬,心速也不似方才那般不稳了。   轻轻一挣,苏妤脱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面上两团微红犹在,磕磕巴巴道:“那……那今晚便让子鱼在这吧……臣妾……臣妾告退!”   皇帝微笑点头:“没问题,放心。”   苏妤福身告退,快步出了殿,经过侧殿门口时连头不敢再回一下。   眼睁睁看了回“活春宫”,虽是动物,但她一个世家贵女、宫里正经的嫔妃,这算什么事……   天气仍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晚上。她这么一路回宫,任由冷风拂面,才强自镇定下来。回到宫中,不自觉地一想起方才画面……登时复又面色赤红。   懊恼地扑在榻上,脸蒙在被子里,举动竟有些少有的小孩子气。右手紧握成了拳,不住地在床上捶了又捶,心底还是羞意分明。   “太丢人了!”苏妤终于喊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宫女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敢发问。   僵硬地盥洗更衣,端得是面色铁青,弄得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谁也不知昭仪娘娘这是怎么了。   若说是和陛下生了不愉快以至于心情不好……倒也不像。   不该问的便不问,宫人们眼看着苏妤上了榻,一举一动间都分明夹杂着气恼:一下子拽过被子,免朝里睡,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翌日仍睡得沉,觉得有什么东西小步细碎地在自己肩头上踩着,一猜就是子鱼,睁眼便要怒骂,却让那一双笑眼生生堵回了话。   皇帝正架着子鱼的前肢,是以子鱼的两条小后腿不停地在她身上蹬着,满眼的不高兴。   ……活蹦乱跳的一只小貂,被人这么架着当布偶玩,换谁谁都不高兴!   见她醒了,皇帝竟还很是淡然地捉起子鱼的一只前爪向她挥着手,还如同演双簧般配上了音:“阿妤,我回来了。”   “……”苏妤的神色在他的目光下倏然变得很是复杂。   明知昨晚她看到那一幕后有怎样的反应,这会儿刻意带了子鱼回来,不是有心看她笑话是什么?!   贺兰子珩分明觉出……苏妤的一双美目里,几乎腾起了杀意。   动作滞住,手一松开,子鱼就再不给他机会地逃脱了。从苏妤身上跃过去到了床榻里侧,乖乖蜷起身子,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补觉!   苏妤视线未动,犹自幽幽地盯着他,伸手一拽被子,把自己完全笼在了里面。   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也如此捉弄于人!.   “咳……”被子外传来一声轻咳,皇帝严肃郑重道,“阿妤啊,朕就是把子鱼给你送回来。”   “……”没有应答。   “你接着睡,朕去上朝了。”   “……”还是没有应答。   过了须臾,苏妤听得外面没有半点脚步声,偷偷从被子底下的缝隙向外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抹玄色。   分明是在等她回答。   “……诺。”苏妤终于应了一声。   继而听到一声轻笑,皇帝终于离开了.   掀开被子,苏妤长长地缓了一口气,看了眼已经在自己身畔入睡了的子鱼,毫不留情地扰了它的美梦,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架在自己双手中间,大眼瞪小眼地骂到:“你说你还是个姑娘家么?毫无廉耻之心!恬不知耻!”   “……”子鱼抬了抬头,“咯……”   “居然到成舒殿去做那种事!还……还让人看见!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咯。”   “阿妤啊。”皇帝地声音突然又传了进来。苏妤身子一僵,讷讷地扭过头去,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她。   “陛下……”苏妤强缓了口气续言问道,“有事?”   “朕方才忘了说……”皇帝敛去笑意,面容沉肃得让苏妤以为他是有什么大事忘了说。立时便放下了子鱼,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朕觉得吧……”皇帝沉了一沉,“当时没给它直接起名叫‘阿鱼’实在是对的,不然得多别扭?”   “……”顿又双颊发烫。如若现在手边有个茶盏,苏妤觉得自己会毫不顾忌他的天子身份直接砸过去。   “……咯。”子鱼从苏妤的胳膊底下顶出来,朝着皇帝一声叫,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看着皇帝淡笑一声后施施然离开的背影,苏妤隐隐觉得……这点笑料,保不齐要被他拿来调侃一辈子。   ……一辈子?苏妤陡然怔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三个字,在他二人的关系间想到这三个字。   当真恨不起来了么?不仅恨不起来,还盼着和他过一辈子?不……是“再过一辈子”?   明明已是同过过一辈子了,简直不堪回首,她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到这个地步……   黛眉微蹙,苏妤缓了口气避开心底的这番挣扎。是,这辈子,他到底还是皇帝、她还是他的嫔妃,自是免不了再通过一辈子的。只不过,这辈子,她到底有她自己的算计。   ☆、第79章 上巳   秋蝉在半个月后又向苏妤回了话,道佳瑜夫人确是有孕无疑,已开始悄悄地用安胎药保胎了。   宫中对各种药材都控制得严格,照理只有尚药局能有药材出入,但大世家自有大世家的办法。   另一面说,便是再有“办法”,到底也是偷着弄进来的,总要掩人耳目,万不敢大张旗鼓。   那一边偷偷摸摸的心虚,旁人要下手便容易得很了。只消得知道情况、再在近前布条眼线下去,博得了信任,在药中动些手脚,难被查出。   是有试药的宦官,却主要是试毒。小心地添上两味致小产的寒凉药物,毒不死人,便无声无响。   让佳瑜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苏妤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事,到底是她从来不曾做过的。   秋蝉本就懂些药理,为此又着意多查了书,不几日便写了方子来呈给苏妤看,折枝又与郭合一并细细瞧过。   几人均道稳妥,却不知苏妤已暗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过不了几日就是上巳节了。前一年,因为采择家人子的事为先,这节便未好好过。今年无事,当然要循礼相贺。   祓禊礼与曲水流觞自免不得。在锦都东面有一处皇家园林青园,平日里鲜有皇室宗亲踏足,几乎成了上巳节专用的地方。   苏妤回思着,上一次好好过上巳节,还是她刚嫁给皇帝那年,之后便再没有过了。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个习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节这日,在水边取新鲜柳枝沾水驱邪。   苏妤想着前几年、还有上一世时的那许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点死了,岂会带她去过上巳节、行祓禊为她驱邪?.   关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样事项也已布置妥当。贺兰子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额头,阖目思量着。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巳节”这三个字带给他的头一个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礼或曲水流觞,而是苏妤那张画。   在那一沓画中,也是那一张给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过的唯一一个上巳,之后再没有过。而那一天的种种,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样在意。   着人查了历,今年的上巳与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劳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还是免不了的,安排一众嫔妃先到那青园去消闲便是.   这样的节日不止是皇家会过,民间更加热闹。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儿们多会在这一日行笄礼,之后便可许嫁,是以上巳节亦称“女儿节”。   一列马车行出皇城的大门时,苏妤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天不同寻常的热闹。掀开轿帘,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经一座坊门,见那门口格外热闹些。数位妇人正往里走,在门口相遇时皆驻足相互见礼,想是坊内哪家的女儿今日及笄,邀了亲友来观礼。   苏妤恍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亲也请了不少人来,苏府里热闹极了。不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齐眉大长公主,连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来见证未来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那句“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而是在那观礼的众人里,始终有一双眼睛从来不曾从她身上挪开。没有笑意,严肃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让她有些看不透。   彼时她天真地以为,笄礼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后来……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样的目光,多半是隐忍着心中不忿,眼看着一个自己所忌惮的世家的女儿及笄、并且不日就要嫁给他。   狠狠放下车帘,隔开那满街繁华。苏妤不愿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经历了两回!.   不如琢磨些别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没来。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来为好,寻的由头是身子不适。   苏妤思忖着,秋蝉把药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点,但便是这样算来,佳瑜夫人也连用那药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过几天了。   一抹淡笑浮现,苏妤徐徐呼出一口气,心中很有些畅快.   圣驾在嫔妃们到达青园后一个时辰也到了,齐齐见礼,一片燕语莺声。贺兰子珩步子随意,一抬手道了声“可”。   众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禀说“佳瑜夫人身子不适,便在宫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见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礼,民间行得更轻松些,往往有说有笑。柳枝轻点在额头上,施礼之人时常还笑言两句祝福言辞——当年苏妤在太子府中时,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嫔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礼、行祓禊、谢恩,便了事了。   苏妤隐隐记得儿时曾看过先帝与一众嫔妃行祓禊礼,先帝愣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实在索然无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着佳瑜夫人不在,娴妃是第一个、她这个昭仪便是第二个,眼见娴妃道完了“谢陛下”后恭敬退到一旁,苏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拦住了。   微微一怔,便觉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间,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时点上了她的额头,皇帝噙笑说:“消灾驱邪,阿妤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当着一众嫔妃的面,他这番举动竟弄得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木了半天,忽见他低下头来……   旁边一众侍奉已久、素来沉稳有加的御前宫人生生地吃了一惊:三月三日上巳节,陛下在青园当着一众嫔妃的面,就这么吻了云敏昭仪……   还嫌平日里宠她不够不成?   苏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尴尬地扭过头,便看到候在不远处的下一个人——楚充华。   楚充华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着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轻轻一唤,显有不安与埋怨,苏妤觉得皇帝在给她找麻烦。   皇帝却是一笑,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安心就是。谁敢做什么不该做的,朕要他拿命抵。”末了还没脸没皮地续了一句,“朕的发妻,朕宠的,怎地?”   “……”苏妤低着头掩饰着脸红,一福终道,“臣妾告退。”   不去理会与楚氏擦肩而过时袭来的那阵厉色,苏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听得娴妃低笑说:“今非昔比。”   苏妤暗横了她一眼:“你当我想?”   “干什么不想?挺好。”娴妃压着声悠哉哉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是会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给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让人看着他把你宠上了天,别人反是不敢对你如何了。”说至此,还笑吟吟地扫了她一眼,补充说,“除非活腻了。”   “……”苏妤不再理她,静看着眼前仍在继续的祓禊仪式不语.   祓禊之后便是曲水流觞了。觞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众人候在下游,那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了来喝,亦是驱邪消灾之意,图个好兆头。   头一个觞顺流而下,落在一个去年选入了宫、却久不得宠的瑶章宁氏面前,其实那宁氏姿色不差,是叶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为何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总之连苏妤都觉得……这样的姿色,不得宠实在可惜了。   见她得了头一只觞,旁边众人便起了哄,嬉闹着说她今年必定万事如意,说着各样的吉祥话,又催着她赶紧把酒喝了。   苏妤半蹲在岸边侧头笑看着,觉得这般嬉戏在宫中实在难得,一时自然心情大好。   可见那宁氏酒量不济,仰头饮下,搁下觞时已满面通红,蹙着眉头轻捂着嘴,颇有些为难之色。苏妤看着她这样子,不觉笑出了声。肩头忽地被人一点,苏妤一回头,便见皇帝站在她身后,往水里指了一指。   转过头去,水里一只觞正停在她面前打转。但是……   好大一只觞……   苏妤滞了一滞,伸手取了那觞上来,深觉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来几个时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觉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觞,众人是目光便从宁氏那里移了过来,祝福起哄之声皆比刚才更大——这位云敏昭仪毕竟比那宁氏得宠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气浓烈,苏妤很想回过头去问皇帝一句:“能不喝吗?”   想想也知不合规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济,可否……只喝一半?”   “你说呢?”皇帝挑眉冷声问她,继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许剩。”   “……”苏妤立时悲戚满面,看了看这比宁氏手中大了许多的觞,觉得自己方才委实不该嘲笑她……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又望着酒很是踌躇了一番,终于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几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时就觉出了晕眩,仍强作镇定地将觞交给了一旁的宫人,颌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皇帝很是满意地点了头.   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禀了事,徐幽听罢不禁心中一紧,平复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见。”   苏妤不觉一怔。抬眼便见佳瑜夫人的步辇已至不远处,正搭着宫人的手行下步辇,款款行来。   不知为何,她的到来让一众正谈笑的嫔妃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似乎众人都隐隐察觉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叩拜下去,皇帝一点头,问道:“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不好好歇着。”   “臣妾身子本无大碍,此时……倒是有更要紧的事要禀陛下。”佳瑜夫人缓缓言道,低垂着首,口气生硬。   “何事?”皇帝问她。   佳瑜夫人这才抬起头,目光停在苏妤身上,语声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传入诸人耳中:“臣妾近来身子不适,便请太医开了药调养着。谁知……昭仪竟借此给臣妾下了极寒之药,臣妾已请太医验过,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会永不能生子。”   ☆、第80章 翻盘   听她语中绝口未提有孕一事,苏妤眉头轻轻一蹙,又听得佳瑜夫人续言道:“臣妾入宫也不是一两天了,自问没亏待过谁,不知昭仪为何下此狠手。”   苏妤垂眸未言,皇帝觑了她一眼,又问佳瑜夫人:“当真是永不能有子的药?”   佳瑜夫人垂首:“是,臣妾不敢欺君亦不敢大意,已先请太医验过,陛下如怕有疏漏之处冤枉了昭仪,宣御医再验便是了。”   .   好端端的上巳之日,便是这样不欢而散。回到宫中,苏妤与窦绾皆是去了成舒殿,这样的事,总要查个清楚。   两名御医很快便奉旨前来,验过自长秋宫带来的药后,皆是谨肃禀道确是会致体寒不孕。   物证无差错了,佳瑜夫人便差人带了人证来。在秋蝉被宦官押入成舒殿的那一瞬,苏妤便神色止不住地发冷。   果然是秋蝉反咬她一口,哪怕她自始至终都还顾及着秋蝉的安危。   .   “陛下大安……”秋蝉瑟瑟缩缩地拜了下去,不敢主动说什么,只等着被问话。   徐幽一边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边问她:“佳瑜夫人说是云敏昭仪指使你给她下了那药,可是真的?”   “是……”秋蝉答道,怯生生地望了皇帝一眼,便叩首连连,“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你该知道这是死罪。”佳瑜夫人冷然道。睨着苏妤,眸中笑意寒涔涔的,“说吧,云敏昭仪怎么吩咐你的,一五一十地道出来,本宫求陛下留你个全尸。”   “……诺。”秋蝉重重叩首,遂喃喃地禀道,“那日……郭大人找了奴婢去,说昭仪娘娘有大事要办,奴婢便入殿去见了……娘娘给了奴婢好多银两,说……说会想法子安排奴婢进长秋宫……”她说着又一叩首,续言道,“起初奴婢还奇怪,既是昭仪娘娘要办事,安排奴婢进长秋宫做什么……后来娘娘说,夫人近来身子不适,一直用药调养的,让奴婢在那药上动手脚,说是……用久了,夫人便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沉然未言,佳瑜夫人又径自问道:“她让你做你便做,不怕死么?”   秋蝉又答:“怕……但娘娘说,奴婢已知道了这事,做与不做都是一死……如是按她的意思办了,事成之后……照顾奴婢的家人。”   秋蝉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悔恨之意。佳瑜夫人笑看向苏妤:“不知昭仪为什么要害本宫?”   苏妤羽睫轻覆,淡瞟了秋蝉一眼,闲闲回说:“夫人怎的不问她了?”   佳瑜夫人的目光遂又移回秋蝉身上,也没发问,秋蝉便自觉答道:“昭仪娘娘说……如是夫人有子,必登后位。”   一切都很合理,她与秋蝉的几次交谈大致也确是这样说的。   如是前些天没有心中的那一番挣扎、没见娴妃那一面,一切大概就只能这样顺着佳瑜夫人的意思走下去了。   .   那天秋蝉给她写了方子,谨慎起见,又让折枝与郭合一起对着医书细细查验过,一切妥当。   可以说,杀了佳瑜夫人的这孩子,便只差让她把药喝下去的这一步了,苏妤却有些犹豫。   她要杀人,杀一个孩子,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产生这番犹豫时的头一个反应,是竭力的告诉自己,这孩子若是生下来,自己便有大苦头吃了。   可这念头很快便被万千思绪打乱。心底不住地想着,这一世是不一样的,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的受尽帝王厌恶故而任人踩踏,这一世,她很得宠,那孩子便是生下来也不能对她如何,上一世的种种折磨都不会重现。   而佳瑜夫人也不是皇后了,她会多些谨慎,自不敢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姑且放下,万千思绪在那个深夜里都化成了最后一个无可磨灭的想法——她因为上一世的诸事而恨皇帝,可在上一世里,一切不幸源起于楚氏的孩子。她自问无愧故而委屈、故而不服、故而从不曾低头,可若做了这事……她便再无“无愧”的资格。   宫正司还在查着当年之事,皇帝和张氏都肯信她、想还她清白,她竟要真正地去害一个孩子……   彻夜未眠,这是苏妤头一回如此挣扎于复仇与本善之间,直到天明也没有结果。   好在宫中还有一个可与她分担这些难处的人。   次日便去了月薇宫拜访,她告诉娴妃:“我又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相较于她辗转反侧一夜后的疲惫憔悴,娴妃显得分外兴奋,不禁白了娴妃一眼,苏妤幽幽道:“我梦见佳瑜夫人有了孩子,然后……便做了皇后。”   “……啊?”娴妃一怔。   苏妤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苦笑了一声,又说:“是,那梦清晰得很。我安排了人去害那孩子,但……现在我有些犹豫。”   她希望娴妃能帮她做个决断。如是娴妃觉得那孩子该杀,她便由着秋蝉去;若是娴妃也心软拦她,她便多了一个收手的理由。   娴妃却是望着她愣了半天,俄而讷讷道:“你……你梦见她有孩子、登上后位而已,这便去害她?”   苏妤想了想,自己这番说辞好像是有些荒唐,却又不能告诉娴妃她已然经历过一次所以知道,默了一默,补充道:“那梦里瞧得出时日,便是不久后了。”   “……哦。”娴妃这才恍悟地点了头,思忖片刻又道,“但……姐姐你已有很多梦不准了,对吧?”   “是。”苏妤颌首。未辩解太多,从前确是有很多梦不准,但此事根本不是个梦。   “那我说句话……姐姐别觉得惊讶。”娴妃说着,很有些神秘兮兮地意思。苏妤眉头微挑:“什么?”   “佳瑜夫人此时不可能有孕。”娴妃笃定道。   苏妤大感奇怪:“为何?”   明明已是把一众宫人都支走了,殿中只有她二人,娴妃却仍是绕过了案几,走到她身边附耳低语说:“因为……佳瑜夫人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你说什么?!”苏妤一声惊问,震得娴妃耳鸣了一阵子,横了她一眼,解释道:“民间有些医书,能从些细节之处看出来这些。我从前好奇,观察过一些宫女,j□j不离十的。”   “……”苏妤不知自己彼时是怎样的神色,心中只暗叹道: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佩服佩服!   那么……便是秋蝉骗了她了?   苏妤一阵心寒。与秋蝉相处时日不长,可她事事都是留着余地的,宁可不报这仇也不肯秋蝉搭上命去。   秋蝉倒是比她还要狠一些。   不过万事无绝对,亦有另一种可能……便是佳瑜夫人识破了秋蝉却未动声色,借着秋蝉来骗她。   此事究竟如何,倒是并不难查。   差人暗中打听当时一同派过去的另一个宫女静霜是怎么死的,不几日便有了结果——确是被佳瑜夫人赐死的无误,同时却添了一个细节,那日……佳瑜夫人是传了静霜与秋蝉同去,静霜死了,秋蝉却活得好好的。   不会有什么大偏差了,多半便是静霜宁死不屈、秋蝉却倒戈了。   一声冷笑,苏妤亲自去了宫正司,见张氏。   她要张氏做的事,便是此事上翻盘的一件大事,于张氏而言倒是不难。   “那个叫秋蝉的宫女,有劳张姐姐为她重新拟一份典籍,与本宫半点关系也不许有、和长秋宫明着也不许有关系。”微微一顿,苏妤继道,“但须得有细想之下便能觉出的联系。”   宫女的典籍,记着宫女入宫后的一切事项。从姓甚名谁到家在何处、从位居几品到在哪里供职均记得详细,一切又都归宫正司管着,倒正好让苏妤捡了个便宜。   秋蝉不会知道,在这么短短的几日里,她入宫至今的一切履历……全都变了。   而在这几日里,苏妤亦是每日都在数算,如若当真是照原本的想法行事了,佳瑜夫人用药已用到了第几日、那孩子大约还能活几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数这无意义的东西,似乎是觉得这样,才能让自己那颗险些死于一念之差的良心再活过来些。   三月初一,张氏差人将秋蝉的典籍誊写了一份呈给她,她一页页仔仔细细地看了,没有任何疏漏、找不出任何疑点。   心中微有一笑,彻底放下心来。万事具备,便等着佳瑜夫人告她一状了。   给佳瑜夫人使个绊、又没真扯上个无辜稚子,实在让人心中舒服许多。   .   秋蝉仍不住地说着,阐述着每一个经过。皇帝始终未发话、佳瑜夫人偶尔问上两句、苏妤亦是始终未发话。   一问一答终于结束,秋蝉屡次提到苏妤给了她不少银钱首饰,佳瑜夫人向皇帝一福说:“陛下,这样大的事,也不能冤枉了昭仪,是否先搜这宫女的房?如是当真搜出了这些东西,也算人赃俱获。”   “不必了。”皇帝面色一沉,瞟了苏妤一眼道,“这些东西,相似相同之物甚多,便是搜出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端得还是偏袒。   “陛下。”沉默了这许久,苏妤终于开了口,起身恭谨福道,“臣妾只一句话……”她抬起头,笑看向佳瑜夫人又看向秋蝉,缓缓言道,“这宫女不是臣妾绮黎宫的人,臣妾便是见也不曾见过。”   ☆、第81章 审问   佳瑜夫人听言,眉头微微一挑:“是或不是,可非昭仪你一句话便能推得干净的。”   “宫中礼法森严,这样的事,臣妾自知有据可查,为何说谎?”苏妤说着,听着是回佳瑜夫人的话,目光却仍是看着皇帝。   过了须臾,皇帝冷声一笑:“交宫正司审去。”.   听闻秋蝉被送去了宫正司,折枝难免有些忧心——宫正司那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嘴撬不开?如是秋蝉供出了实情……   将担忧同苏妤说了,苏妤反是轻松笑道:“实情?她今日在殿上说的那些,不就是‘实情’么?”   除了那下药的原因是假,其余基本就是苏妤同她说的了。   “你怕她告诉陛下我本想给佳瑜夫人用致小产的药?佳瑜夫人既未有孕,我平白做这个干什么?这话便是说了,有几分可信?”苏妤笑意愈深,眉眼间毫无忧虑,折枝默了一默,又道:“即便如此……她如是在宫正司中咬死了就是娘娘要害夫人、而不提佳瑜夫人反手算计之事……”   “她自然会咬死了是我。”苏妤轻笑着缓了口气,“听见她在殿上说了什么么?她说我会照顾她的家人——我倒是没说这话,但多半是佳瑜夫人以此相要挟了。关乎一家性命的事,她怎敢倒戈?”   宫女宦官摊上这样的事多是一死,然则自知是死路一条的事当然谁也不愿去做,拿住家人就是最简单有效的要挟。这样的法子,于大世家们——譬如如今的窦家、再譬如从前的叶家、苏家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今天陛下在成舒殿,话中多有向着我的意思。加之如是去查了典籍,她与我、与绮黎宫都无半分交集,反与佳瑜夫人隐有联系,陛下心里本就会有个决断。她愈咬死了是我,陛下就愈会怀疑是那一边的意思。”   所以这事大约也只能不了了之罢了,对佳瑜夫人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害处,却是在皇帝心里胜了一筹。让皇帝心里始终存个疑点,觉得佳瑜夫人从中算计了什么,继而便会疑到整个窦家。窦绾离这后位……便是更远了。   何况她还是完璧。   苏妤想着娴妃的话抿起笑来,心中又不觉添了些不解。从前便听闵氏对她说过,皇帝传她却从不动她,如今这窦绾也……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不管是皇帝来绮黎宫时、还是苏妤去成舒殿时……那些夜晚已让她彻底打消了刚听闻闵氏未当真侍寝时怀疑皇帝哪里“不正常”的想法,便更想不明白皇帝到底为何如此对待后宫了。   因为忌惮窦家?.   对于被送进宫正司的那宫女秋蝉,宫正司上下接了皇帝的口谕:严审。   过了一日,又听大监徐幽来传旨说:“陛下说务必把实话审出来。”   实话?众人不明白皇帝这意有所指的‘实话’意味着什么,唯宫正张氏明白,皇帝大抵是亲自看了秋蝉的典籍,知道她和窦家有些关系,定要她把窦家供出来不可。   秋蝉的嘴巴却很硬,一味地咬死了就是苏妤的指使,佳瑜夫人只是被算计、而非有意算计。   供状呈到皇帝面前,皇帝看了一看,蹙了蹙眉便搁到了旁边。徐幽估量着……这大约是要依惯例不了了之了。   宫闱中事,很多都是一滩浑水。往往两边都是嫔妃、推到台面上的只有像秋蝉这样的一个宫女而已。如此一来,去审背后的嫔妃自不合适,纵使皇帝心里全然知道谁是谁非,但无罪证也发落不得。毕竟,嫔妃背后……还有世家呢。   为这样可大可小的事情撕破脸面到底不合适。   故而在宫中,“大事化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在可以不牵涉世家的情况下绝不牵涉。当然,既是后宫中事,还是多多少少可以被皇帝的心思左右的——便如这事,皇帝若是偏着佳瑜夫人一方,便把这秋蝉的供状公布出去,把苏妤的罪名坐实了;如是偏着苏妤些,就让秋蝉死在宫正司里,让这唯一的一条线断了便再无可查。   至于皇帝心里明白的那些“实话”,如若有朝一日打算彻底办了窦家,便正好抖出来,让窦家罪加一等,为时不晚.   然则贺兰子珩偏头又凝睇那些供状半晌,蓦地抄起来,起身便往外走:“去宫正司。”   宫人们俱有微惊,连忙跟上。   他觉得,这机会不能放过。此事多半是佳瑜夫人存心想害苏妤,既然秋蝉咬死了不说,不了了之自然可以,两边都不伤。   但若能撬开秋蝉的嘴自然更好,拿住了罪证便能要挟住窦家,让他们安份点,别总想着把女儿往后位上推。   那后位,他得竭力留到苏妤能坐上去的那一天.   到了宫正司,正是审讯的空当。秋蝉尚在刑房里,却没有宫正司的宫人在。   这两天实在过得暗无天日,感觉流了很多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气,若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身系一家性命,大概早就把佳瑜夫人供出去了。   她从进宫那一日就知道宫正司是什么样的地方。如今刚刚两天而已,她隐约有些担心,如是再这样下去,宫正司会有些别的法子去查到那些事。   不过那就怪不到她头上了。佳瑜夫人也说过,只要她不供出来,便保她家人平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这声音弄得秋蝉浑身一个激灵,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进来的人却比宫正的亲自到场审问更让她惊惧。   “陛下……”秋蝉瘫软在地上,毫无见礼的力气,只能死死盯着他,不知他会做什么。   如是直接杀了她,反倒轻松。   “这事怎么回事,你自己说吧。”皇帝站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声音沉稳得没有情绪。   “是云敏昭仪让奴婢在佳瑜夫人药里做手脚……”秋蝉刚说了一句,便被皇帝打断了:“朕看过供状。”   那是何意?   刑房本就只有一个小窗,这一间又是背阴的,阴冷之意更甚。贺兰子珩觉得有些不适,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炭盆上,信步走了过去。   秋蝉眼瞧见皇帝亲手拿着里面的烙铁拨弄着炭火,浑身一阵又一阵的发冷,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疼痛。畏不敢言,听得皇帝又道:“朕会亲自来,就不是来听把供状上有的话再说一遍的。”   表面已不再热的炭灰成功地被拨弄到了一边,露出底下烧得正旺的红炭,贺兰子珩悠哉哉地就伸出了双手……烤火。   莫说秋蝉登时松了口气,连徐幽都松了口气——原还以为皇帝这是气急了要亲自动刑。   “你是永昭二年进的宫,家在淮昱。”皇帝闲闲道,“家里七口人,除了父母,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秋蝉在疲惫中懒得开口——这些事,佳瑜夫人也是知道的,且已将她全家都接出了淮昱,皇帝便是知道这些,也不能拿她的家人来威胁她了。   一阵安静之后,皇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却将她这些“美好憧憬”击了个粉碎:“十二日前,窦家安排人将你阖家接出淮昱、去了映阳,八日之前,在映阳的兵部给你兄长安排了差事。”   “陛下……”秋蝉的语中已满是不可掩饰的恐惧,几乎已经能看到全家被杀似的。皇帝恰在此时微偏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在阴暗中被光火映亮的侧脸,看上去厉色更甚:“窦家有窦家的法子,你就当朕的禁军都尉府是摆设么?”   “陛下……是奴婢一个人的罪……”秋蝉压抑地哭了出来,牙关紧咬,声音嘶哑。   “那就告诉朕实话。”皇帝转回身来,复又背过手,“你再废话一句,朕保你三天之内在禁军都尉府的牢里见你全家。”   “是……是佳瑜夫人让奴婢反咬云敏昭仪一口。”秋蝉的眼泪一边往下流着,一边慌不择言地说着,“昭仪娘娘指了两个人去长秋宫,一个是奴婢……另一个叫静霜,那天夫人当着奴婢的面对静霜动了大刑,最后还赐死了……非逼奴婢为她办事不可。”   严审一人让旁人瞧着、逼着旁人扛不住,皇帝不禁腹诽一句:窦氏这审讯的法子是跟刑部学的还是跟禁军都尉府学的?   “后来……后来还拿奴婢全家性命相要挟,奴婢也没办法,便将实情告诉了夫人……”秋蝉继续说道,“夫人便说将计就计……让奴婢回去禀了昭仪,告诉她夫人的确有孕便是、迫她动手……”   她说得很有些混乱,听得皇帝一怔:“将计就计?”想了一想蹙眉又问,“何出此言?昭仪本是想做什么么?”   “是……”秋蝉解释道,“昭仪娘娘安排奴婢和静霜进去……本就是让奴婢小心瞧着,看佳瑜夫人有孕与否……如是有孕,万不能让她生下来……”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隐情让贺兰子珩浑身一震,本是想让秋蝉把窦绾供出来,谁知她倒确实把窦绾供出来了,最后竟还是扯回了苏妤身上。   “佳瑜夫人摸准了自己如是没怀孕,这般跟昭仪说了之后再诬她用的是致体寒不孕的药昭仪便有口难辩……”秋蝉继续说着,皇帝却再没心情去听。只觉心下有些莫名地发空。   虽是窦绾设计骗了她、她也确未给窦绾用那会致不孕的药,但……她本意是要害窦绾的孩子?   ☆、82、相问   拜秋蝉所赐,一行人离开宫正司的时候沉寂极了。皇帝不说话,随行的宫娥宦侍自是更不敢开口。徐幽隐隐觉得这是要出事了,小心地跟着,直至快到了成舒殿门口,终听得皇帝道:“速传云敏昭仪来。”   心有暗惊,徐幽伸手挡住了正要去传的小黄门,亲自去了.   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宫正司中发生的事同苏妤说了,一个字也没敢落下。折枝在旁听得面色苍白,苏妤倒是瞧不出什么大的反应来。   徐幽言罢一喟:“臣听着陛下那意思,本只是想让秋蝉供出窦家,谁知……”   谁知这一环接一环的阴谋,头一环竟还是苏妤。   “现在陛下传娘娘去,娘娘思量思量如何同陛下说才是。”徐幽眉头紧皱着揖道。苏妤这才微微叹息,毫无声响。任由折枝为她理了一理发髻,便起座往成舒殿去了。   未备步辇,她要自己走过去,沿途多些时间想想该如何应对此事.   是以过了两刻的工夫才到成舒殿。抬头望了一望眼前殿门上的鎏金大字,心底有一种久违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从前的几年里总是有,因为她知道,只要皇帝传了她到成舒殿觐见,就决计是没什么好事的。   在皇帝待她好后,她用了很久才彻底消去了心底的这种惧意,如今却又蓦地蹿回了心头,甚至比那时更强烈些。因为从前,她是无愧的、且还有着几分宁死也不向他屈服的傲气;如今……虽是到底没害孩子,但这件事中她确有算计。也许无大过,但总是有心虚。   强自沉下一口气,苏妤举步跨过了门槛。   殿里安安静静的,皇帝正坐在看见手里的一卷书,很是专注的神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入殿。   能清晰地感觉出周遭的宫人都屏了息——她对此很是敏感,因为在那段时日里,每每她到来,宫人们也是这个反应。自是因为知道皇帝恼怒才会如此,都替她、也替自己提心吊胆着。   对一切预示着不祥的征兆恍作不见。在御座前几丈远的地方,苏妤停下了脚,继而交叠了双手,屈膝俯身、稳稳下拜,慢声轻语地道了声:“陛下大安。”   没有回应,仍旧安静极了。   但苏妤低伏在地,没看到在这安静中,皇帝搁下了手中的书,凝睇了她片刻,终还是结束了这安静:“免了。”   “谢陛下。”苏妤起了身,颌首而立,一副静等皇帝问话的样子。   “你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皇帝端详着她沉静的面容,倚在靠背上道。   苏妤浅一颌首:“是。”   “你也知道秋蝉在宫正司招出了什么。”皇帝又道。和上一句一样,并非疑问之意。   苏妤又应道:“是。”   皇帝轻一笑:“你要害佳瑜夫人。”   她说:“她也想害臣妾。”   “但是你先下的手。”皇帝的声音高了两分。   苏妤默然。   两人一时都未再言,殿里静得仿若一切都已停滞。良久,苏妤羽睫微抬,复又俯身、下拜。   “呵……”皇帝轻笑启唇,淡看着她道,“这是什么意思,算认罪了么?”   苏妤直起身子,默了一默,反问他:“臣妾若说此事是臣妾一时糊涂,陛下可信么?”   一时糊涂,这也算是被降罪之时为自己开脱的常用说辞之一了。可苏妤这话却说得很是郑重,似乎并非只是想为自己开脱而已。   皇帝淡淡道:“布下这样大的局,还说是一时糊涂?”   并不相信的口吻。苏妤到了嘴边的解释在听得他这句话后咽了回去,不知还有没有说出的必要,反正他已是不肯信。   她觉得,经了这一世的这些年、还有上一世的那许多年,他的“喜”她未必清楚,他的“怒”,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这两世的经历亦让她知道,但凡他不肯信,再多的解释也是没用的——旁人许非绝对,对她定是如此。   可她也是个不肯屈的性子。一旦开口同他解释了,他不肯信,她往往便想竭力地说服他。可他自是还不会信的,最后吃苦的只能是她。   心中清楚自己这倔强的性子怕是改不掉了,但这两世的委屈加起来,好歹让她知道了,既是白费口舌,那么不说便是.   贺兰子珩看她被自己不悦之下一句冷然地反问顶得再不敢往下说,一时又是恼她又是想听她的解释。沉吟片刻,看她仍不再说,值得强自压下了心底的恼意,没什么好脸色地丢给她一句:“什么‘一时糊涂’?”   “……”短暂一讶,苏妤垂首道,“本确是因与佳瑜夫人不睦、不肯看她有子后登上后位,故而欲除其子。然则后来便后悔了,心觉这事做不得,想拦住秋蝉……可又听说佳瑜夫人并未有孕,便知是被秋蝉反咬一口,索性将计就计下去……”   让此事不了了之,只使得陛下心中对佳瑜夫人存个疑。   这话苏妤未敢说出,皇帝倒也明白个七八分。若非因为他重生了、为给苏妤留着后位而要有意找窦家的把柄,此事大约真会遂她的心思走下去。   没依着棋谱走棋的,是他。   “可信么?”皇帝问话的语气轻佻,“既是不肯看她做皇后,又为什么觉得此事做不得?”   “陛下恕臣妾直言……”苏妤说着,口气不觉硬了两分,“陛下大约清楚……那两年,臣妾是怎么过的。”   皇帝身子一震,遂沉然应道:“朕知道。”   “生不如死。”苏妤蕴起笑容,因隔着些距离,目下天色又晚了,在殿中烛火的映衬下看上去不太真切,“很多时候臣妾都想,还不如死了吧。自尽或是找陛下认了当年的罪、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但最终也没有,因为臣妾没做那样的事,臣妾自认无愧。”   语中轻顿,她抬头看向皇帝,续说:“臣妾不想让自己有愧。”   所以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还是心软了。大概说不上是对那孩子心软了,却是对自己的良心心软了。   “那如是佳瑜夫人当真有孕了呢?”皇帝逼问着。苏妤微怔未言,皇帝又说,“如是……她当真做了皇后呢?”   这问题问得也太直白。他曾许过她后位,如今,却直言问她,如是旁人做了皇后她会如何。   苏妤垂眸静思着,不是在斟酌如何应付他,而是她自己也委实想知道,自己对此会有一个怎样的答案。   失去上一世失去过、这一世又失去过的后位……   且是再次眼看着窦绾坐上后位。   “陛下是明君。”苏妤轻轻说,引来皇帝一声冷笑:“别拣好听的说。”   苏妤抿笑,兀自继续说着:“陛下是明君,册封皇后,必有利弊权衡。但臣妾自认曾与陛下同牢合卺,虽是落罪被废,但不久前陛下亦说当年之事疑点尚存、更亲口许过臣妾后位……”   皇帝轻一蹙眉:“所以呢?”   “所以陛下如是此时册旁人为后,臣妾便会去争。”   一时间,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苏妤口中说出来的。   这直白得毫不掩饰的不忍、不让。   “但臣妾不会去害她的孩子。”苏妤微微笑着,“陛下别不信。不是臣妾心善,是经了这次,臣妾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如此这般,便是做了,大概也易露马脚,岂不是自寻死路?”   倒是想得明白…….   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皇帝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说:“凡事要有个证据,你这般信口说了,朕如是不信你呢?”   “未敢奢求陛下会信。”苏妤颌了颌首,“臣妾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信与不信便是陛下的事了。反正……陛下从前也不是没不信过。”   她在拿从前的事将他!   皇帝看着眼前颇有几分赌气之意的苏妤,心里说不清是气是笑——这样的话,若是搁在上一世,他便是接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但这一世……他努力了那么久,她敢这么没轻没重了自然是好,可他怎么就觉得……自己有点自讨苦吃呢?   闷了半天,皇帝站起身来,到她面前一扶,却是阴着一张脸睇了她半天。   刚进殿的时候,看她明明是害怕,真心实意的害怕。最后怎么就话锋一转将他的军了?   自己哪句话露怯了?   无暇反省,皇帝抬手便一个响指弹在她额上,满带威胁地严肃道:“这次自是半截收了手、后悔了,便这么算了吧,若再有下次……”   “不会了……”苏妤垂首嗫嚅说,“单凭这一次,臣妾便知自己下不了手去。什么也未做成不说,还平白辗转反侧了一夜未眠,得不偿失。”   满意而放心地点了头,贺兰子珩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心底最大的疑问问出来——她为何会此时突然防着佳瑜夫人有孕?   上一世,窦绾便是这时候有孕的。当然,苏妤不愿看她为后,着手设防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未免太巧了些。   斟酌须臾,皇帝很是委婉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佳瑜夫人有孕了?”   “……”苏妤微怔,继而道,“秋蝉说的啊……”   “她说在这之前……你就有意让她小心着佳瑜夫人是否有孕?”皇帝又道。   “是……”苏妤点了点头,低答道,“因为……听闻陛下近来去长秋宫多些。”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贺兰子珩无声地松了口气,搁下了自己可笑的猜疑。   ☆、八十三83、倾茶 倾茶   离开成舒殿,苏妤随意在宫道上漫步着。这样的事……如是要问罪很在情理之中,倒是好在皇帝没怪她。   天色已很晚了,便也没有耽搁太久,直接回绮黎宫用晚膳去。   子鱼非鱼近来越来越喜欢一同在她绮黎宫赖着,用膳时更是肆无忌惮地跳到桌上等着她喂。偶有旁的嫔妃前来拜访,见到这一幕都会愣上一愣,再只作如常地见礼问安。   方才的事让苏妤明显情绪不高,用膳时心不在焉的,还在想着那一问一答。右手执着筷子,筷子底下夹着的一片牛肉已被她在碟子里翻来翻去很久,左手则支着额头,眼睛似乎看着那片牛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总之是闷闷的。   她的注意力并不真在那片牛肉上,两只小貂可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了。见她不吃、也不喂给它们,都急得站了起来,互相望了又望,她还是没有反应,子鱼终于出声提醒她了:“咯……”   “嗯?”苏妤美目微抬,回了回神看过去。子鱼便将前肢也搁回桌子上,向前跑了两步又在她面前站起来。   “你要吃么?”苏妤把那肉片丢在了桌子上,“去吃吧。”   “咯。”子鱼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肉,却没过去吃,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前爪轻捧住苏妤的脸颊,鼻子与她的鼻尖碰了一碰。   凉凉的感觉让苏妤一笑,与近在咫尺的那双漆黑的眼珠一对,道:“我没事。”   听皇帝说,她在巫蛊案那时大病一场的那次,多半时间都昏睡着。两只小貂便时常这样过去碰一碰她,看样子明明着急担忧得很,又不真打扰她,碰一碰便不再闹,只在她榻边转着圈子走来走去。   一副想把她叫起来问一问到底怎么了、又强忍着不问以便她好好休息的样子。   是以在那之后,只要她气色不好,它们便会有这样的反应。苏妤一度很想不明白,明明它们没什么面部表情、眸中甚至连眼白都没有,却能清清楚楚让人感觉到它们的情绪。   “咯……”子鱼又碰了一碰她,苏妤笑说:“干什么啊?快吃东西去,一会儿我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然则事实证明……子鱼非鱼委实对苏妤很“不放心” 。   看她一直闷闷不乐,两只小貂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她似的,看她出了殿门、坐上步辇准备去长秋宫,便向上一蹿,很是自觉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蜷起了身子。   “……”苏妤斜了它们一眼,伸手先抱了子鱼起来,搁回地上,一边说着“你们不能去”一边又回身去抱非鱼,结果还没抱起非鱼,子鱼便又蹿回了原位卧着。   哭笑不得。   好像没什么法子——即便是交给宫人看着,这两个小家伙如是不想老实,待她走后照样会往外跑,这事不是没发生过。   于是便由着它们一起去好了。步辇一路走得平稳,到了长秋宫门口时,苏妤偏头一看,它们似乎已经睡了。   正好……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心中忍不住地暗骂一句:下个步辇罢了,让两只貂逼得跟做贼一样!   所幸是没惊动它们.   每逢宫中出了事,晨省昏定便会显出异常的压抑。此时亦是,下药的事,佳瑜夫人是当着六宫众人的面捅出来的,秋蝉被押入宫正司后,又无什么结果公诸于世,目下自是人人都小心地观察着二人神色,反倒是她二人显得最是如常。   “前几日的事,本宫听闻宫正司查过了,那秋蝉确非绮黎宫的人。”佳瑜夫人款款而笑,曼声道,“倒是本宫误会了昭仪。”   苏妤清冷一笑,颌首回说:“夫人既肯信便好。这样的事,臣妾当年做不出,如今便也做不出。”   “当年”指得自是害楚氏失子一事,可“如今”之事,摆在众人面前的是她想害佳瑜夫人不孕、而非害她腹中之子。这话,便是只有她二人能听得懂了。   皆有一笑。有宫人前来奉茶,苏妤的视线绕过那正将茶盏搁予她手边案几的宫女,目光同娴妃一触又即刻收回。手执起那茶盏,平静地抿了一口,却即刻呛得咳了出来,遂是斥道:“谁沏得茶?这样多的碎沫,亏得还是在长秋宫服侍的!”   “昭仪娘娘恕罪……”那前来奉茶的宫娥面色一白遂即跪了下去,连连谢罪,又解释道,“不是奴婢沏的茶,奴婢不知是怎么回事……”   连佳瑜夫人也蹙起眉头来,见苏妤仍不住地有几声轻咳,似是当真被碎茶叶沫呛了嗓子,心觉是宫人们做事不仔细当众丢了自己的脸。斥了那宫女几句,倒也知道这奉茶的与沏茶的多半不是一个人,便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罚她。转而向苏妤赔了不是,见她衣裙因咳嗽间手上不稳而被茶水染湿,忙吩咐道:“服侍昭仪更衣去,取本宫那身新做的淡青色襦裙给昭仪。”言罢又歉笑着向苏妤道,“是本宫的疏忽,昭仪别怪罪。那襦裙的颜色衬得昭仪,便算是本宫赔不是了。”   倒是做得委实到位。苏妤也不好说什么,轻蹙着眉头向她一福,随着宫女往内殿去了。   宫娥取了衣服来,苏妤瞥了一眼,只淡淡道:“有折枝在就行了,本宫更衣时不喜欢人太多。”   旁人便都依言一福告退。苏妤更了衣,将那湿了的衣裙交予折枝。隔着那有些凌乱的衣物,持着一物的手在底下与折枝一按,低声叮嘱了句:“你小心。”   折枝目不斜视地浅浅一福:“奴婢知道。”   便又回到正殿去,再度同佳瑜夫人见了礼。佳瑜夫人自是心中有气,可到底是在自己宫中出的事,就算是苏妤有心找她麻烦,她也得把意思做到。复又道了歉,一再表示实在是自己招待不周,苏妤莞尔笑道:“夫人执掌着六宫之事,自是劳累得很,自己宫中有些疏漏之处也是有的,夫人不必自责。”   一个赔了不是、一个表示并不在意,此事便算了了,看上去融洽得很。殿中便有行事机敏的宫嫔寻了话与众人说着,解了这尴尬。无人再在意方才那有些不快的小插曲。   “啊——”尖锐的叫声陡然刺进殿中,似乎隔得很有一段距离,却仍清晰入耳。   众人皆是一愣,苏妤陡然眉头紧蹙,向外看去:“折枝?”   好像真的是折枝的声音,苏妤一思量便道:“郭合,你去看看。”   郭合一揖匆忙去了,片刻后回来禀道:“是两只小貂伤了折枝……”顿了顿又说,“臣看了一眼,手上被抓得厉害,娘娘是不是让折枝先回宫去、请医女看看?”   苏妤沉吟片刻,起身向佳瑜夫人福□去:“夫人,折枝是臣妾从家中带进来的婢女,一直陪在臣妾身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夫人可否许她先进殿歇着、传医女来看?”   口气诚恳,明显是怕耽误了折枝的伤。如是平常,佳瑜夫人是可以拒绝的,但方才刚在茶水上出了岔子,现下苏妤亲口提了这样的要求,她怎能不允?   当即点头同意了,又吩咐人去带折枝进来。   折枝一入殿,苏妤一眼便看见几道血痕自她腕上一直延伸贯穿手背,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可怖极了。必定很疼,折枝双眼都含着泪,只是忍着没哭出来。   “快坐。”苏妤上前去扶了一把,眉头紧锁着问她,“怎么弄的?”   伤口两边微微有些肿胀,折枝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道:“奴婢想把娘娘方才换下来的衣裙叠一叠,方便一会儿拿回去,便铺在步辇上叠了。子鱼和非鱼本是睡得好好的……谁知突然发了疯似的就扑了过来,奴婢没来得及躲……”   子鱼和非鱼突然发了疯?   莫说苏妤,在座的谁都知道,那两只小貂虽然淘气,但对人温和极了。折枝本就在绮黎宫中做事,想来与它们更加熟悉才对,它们为何会伤她?   “好好的貂,不会突然伤人。”娴妃的声音四平八稳的,“定是有什么旁的原因。”沉吟须臾,便道,“去把昭仪方才换下来的衣服取进来,再把两只貂也抱进来。”   宫人领命去了,先取了衣服进来,过了许久才将子鱼非鱼抱进来,应是等着它们平静了才敢下手。   “咯……”   “咯……”   各有一声轻叫,子鱼非鱼一起跳到苏妤身边,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发了疯”的样子。   非鱼甚至还跳到了折枝身上,很是亲昵的样子,更没有伤她的意思。   这就怪了。   娴妃看了看被丢在一旁的那堆衣裙,俯□亲手翻了一翻,看不出什么不对。俄而手上一顿,停在了那细长的宫绦上。   方才事情急,更完衣还要再来见礼,宫绦上坠着的几枚香囊、荷包还有玉佩都没有解下来,因都是坠在身前,多多少少都被茶水浸湿了些。   一阵淡香若有似无地飘散着。娴妃不禁屏了息,看了看苏妤身边的两只貂,大约是虑及那两只貂毕竟一只是皇帝的、一只是苏妤的吧,转而吩咐宫人说:“让驯兽司弄只性情温顺的猫带来。”   ☆、第84章 香囊   娴妃吩咐的声音不大,却让众人都不由得一怔:寻只猫来?娴妃看见什么了?   然则出了长秋宫的宫人,除却一人去了驯兽司,另一人则是往成舒殿去了。如何回话,他心中自有分寸.   长秋宫中,医女很快便到了,见了折枝手上的伤口也很有一愣。宫中有宫女宦官受了伤,旁人头一个想到的自是是否受了罚。是以那医女免不了小心地觑了一觑苏妤的神色,苏妤明白其意,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雪貂不小心挠的,还有劳悉心医治,别留了疤。”   那医女这才放心地领了命,颌首一福,道了一声:“诺。”便轻手轻脚地为折枝清理起了伤口。   子鱼和非鱼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它们自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的错事,旁人又碍着皇帝和苏妤的面子,终是不好先拿它们怎么样。   佳瑜夫人始终轻蹙着眉头,看着苏妤的满面担忧,心底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皇帝入殿时,见到的便是一众嫔妃各自静默而坐。偌大的一个椒房殿,除却折枝在被医女触碰伤口时发出了轻轻的吸冷气的声音,就听不到什么了。   在门口滞了一瞬,皇帝的目光定在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上:“阿妤?”   轻声却有焦灼的一唤,让苏妤转过了身去,也让众人都抬头望过去,继而便一并行了稽首大礼:“陛下大安。”   “你伤到哪儿了?”皇帝一扶,轻问道,遂是认真打量她一番,却见她似乎哪里也没伤到,神色亦是如常平静。   “臣妾……臣妾没受伤。”苏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顿了一顿,复解释道,“是折枝受了伤……”   目光遂移向方才去禀事的那名宦官,语中有几分责备之意地道:“谁说本宫受伤了?平白让陛下担心。”   那宦官连忙跪地告罪:“陛下恕罪、昭仪娘娘恕罪。臣一时着急没说清楚……光顾着说雪貂伤了人……”   也就没再责怪他什么,皇帝免了众人的礼,瞟了折枝一眼,随口问道:“伤到哪儿了?”   “奴婢……”折枝低垂着首,手拢在袖中,一时未敢答话。娴妃轻轻一声喟叹,走上前去径自捋起了她的衣袖。几道殷红血痕呈与眼前,皇帝不禁一惊,又听得娴妃唏嘘道:“所幸不是伤了脸、所幸不是伤了昭仪,若不然,只怕……”   便不再说下去,其中轻重众人自然明白。   一时间周遭凝滞,良久之后皇帝叹息沉然:“来人,把那貂送去驯兽司去……”   “陛下。”皇帝的话刚说至一半,便被苏妤愕然打断。回看她一眼,皇帝温声解释道:“若日后伤了你怎么办?送去驯兽司,亦有人会小心照料着,不会委屈了它们。”   这算是极好的结果了。平日里,各宫养的宠物如是伤了人,拖去打死、溺死的居多,今日这尚留了一命,且有皇帝的吩咐在,驯兽司是决计不敢亏了它们什么的。   苏妤咬了咬唇,只喃喃说:“臣妾知道陛下是为臣妾着想,可臣妾只觉得这事……是个意外罢了,子鱼非鱼平日里都和折枝亲得很,玩玩闹闹的虽是有,却从不曾伤过人。”说着语声微哽,又央求说,“陛下也知它们有多离不开人……”   听至此,旁人不敢插话,佳瑜夫人却带着几分厉色道:“昭仪未免也太不懂事。本宫从前便说过,若是伤了人便不好了,如今已然是真伤了人,昭仪如此也太不分轻重。旁的不说,便是宫中的驯兽司里,又有哪个不是过得好好的?昭仪就非要陛下再为你松个口么?”   听似就事论事,细想之下,实是明里暗里责怪苏妤不识抬举。仍是没有旁人敢多言什么,惟娴妃轻笑说:“夫人这话便过了,昭仪平日里和这两只小貂亲近,目下舍不得也是有的。”遂向皇帝一福,又说,“且臣妾听着,方才昭仪有一句话说得更是有理——这两只小貂平日里玩闹归玩闹,从不曾伤过人。便是把手搁到它们面前,它们也不咬、不挠一下,今日这事……臣妾怕有旁因。”   “旁因?”皇帝微有一怔,“娴妃何意?”   娴妃便看向折枝,温柔笑说:“折枝姑娘把方才的始末再说一遍,陛下便知道了。”   莫说皇帝被娴妃这番神秘兮兮搞得愈发不明就里,连折枝也是一副不明其意的样子,只得依言说:“方才昭仪娘娘饮茶时失了衣裙,夫人便吩咐服侍娘娘更衣。奴婢取了那湿了的衣裙出去,想着叠上一叠方便拿回去,便铺在步辇上叠了。子鱼非鱼本在步辇上睡着,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继而就如疯了一般扑了过来,奴婢躲闪不及,便伤了手……”   语至此,皇帝终是听出其中确有蹊跷。才要开口,正巧去驯兽司寻猫的宫人也回来了,手中抱着一只通体洁白的猫。   子鱼和非鱼一见,立刻兴奋起来。跑过去就要和那猫玩,去被皇帝和苏妤不约而同地拎了起来,搂在怀里,苏妤轻喝了子鱼一句:“好好待着。”   皇帝则回身将非鱼交给了徐幽,抬眼看向那猫,听得娴妃问那宦官:“可是本性温和么?”   那宦官回说:“是,臣特意问了,算是目下驯兽司里最温和的一只。”   娴妃点了点头,继而转过身去,走向那堆苏妤方才换下来的衣裙。不仅是湿了,有些地方还被挠出了明显的爪印,可见是穿不得了。却没多理那衣裙,娴妃解下了宫绦上的两枚香囊,宦官见状便放下了那猫。娴妃在那猫跟前小心地伸出手去,使那两枚香囊直垂到它面前。不过片刻,便听得那猫机警地一叫,继而伸爪子便抓向香囊。娴妃向后错着步子、一下下抻着那香囊上的挂绳,猫却不依不饶,一路直追着香囊跑,又抓又咬的,如同拼了命一般。   众人愣住,就算原本听了折枝的话仍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见状也明白了.   见已差不多,宦官便上前将那猫抱开了。一时间那猫仍有些不甘心似的继续挥舞着爪子——若不是驯兽司将猫的指甲都修得伤不了人,这位宦官手上大概也免不了要多几道抓痕了。   娴妃将那香囊拿在手里,笑而端详说:“瞧着确是让动物癫狂的东西了,若是哪天昭仪带着这东西莫名其妙地被伤了,真是冤得很。”说罢转过身子,看向候在一旁的医女,伸手便将那香囊递给了她:“有劳姑娘帮本宫看看,这用的是什么香,怎的有这样的奇效?”   那医女带着几分疑惑之色接过香囊,心中暗觉既能让猫如此发疯,难不成是荆芥①?可又没听说过荆芥对雪貂也有用的……   凑到鼻边一嗅,那医女神色立变。神色错愕地滞了一滞,慌乱地拜了下去,惊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陛下……可否……可否准奴婢将这香囊拆开一验?”   皇帝听言也不禁面色一沉,便点头准了。宫女取了剪刀来,香囊被剪开,那医女将它搁在案上,拨开其中的香料——在那各色的香料中,两颗褐色的小珠很是显眼。   医女认认真真辩了一分,有些惶然地望了一望苏妤、又望了一望皇帝身边的徐幽,后者催促道:“究竟是什么,还不快如实说?”   “……诺。”急忙一应,那医女平复了一番情绪,跪地禀道,“陛下,这是……麝香香饵。”   麝香香饵。   苏妤耳闻周遭骤然间一片猛抽冷气的声音,定了定神,蹙眉道:“既是麝香,为何子鱼非鱼、还有方才那猫都会如此发狂?”   医女一叩首回说:“因麝香取自于麝,属动物香,人不觉得有甚特殊,雪貂、猫等物却自然对此甚为敏感,只道是见了同类一般。故而……方才那猫会有此反应。”   就像林中的各种兽类追逐嬉戏,那样的气味,大抵确是只有它们辨得出来。   苏妤一颌首,遂又继续问道:“即便如此,那这香囊本宫日日带着,算起来已有月余,怎的平日里都无事,偏生今天生了效?”   “娘娘看这香饵……”那医女说着举起双手,手中将那香饵轻轻一搓,掌心里便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痕迹,她续言道,“这麝香罕见,味道浅淡不易察觉。但方才浸湿晕开、味道自然也就重了许多,故而雪貂一闻便知。”顿了一顿,那医女叩首又道,“娘娘恕奴婢多句嘴……这香囊若是娘娘日日带着,还请娘娘速请太医来看看才好。这香味道不重,却是很伤身的。”   其中之意便很明白了。方才众人虽是大抵猜到了其中因果、却又都没有猜中——众人都到是有人用了什么会使雪貂发狂的香害苏妤破相,如此看来,折枝被抓伤不过是“歪打正着”,这人实际上是想使苏妤不能有孕了。   “这香囊……是谁给你的?”皇帝问苏妤。   苏妤的回答,一如她刚发现这香囊玄机的那一日时,娴妃问她香囊来自何处时一样:“臣妾知道这些东西易被动手脚,除却尚服局每月按例送来的,从不敢用旁人所赠。”   ☆、第85章 谋算   头次知道这香囊有异,是娴妃到绮黎宫小坐的时候。那次是真的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沾湿了香囊。一贯温顺、与苏妤尤其亲热的子鱼突然发了疯扑过来,身上的毛都有些竖了起来。   大概还是对苏妤格外亲厚些,倒没怎么伤她太狠,只是隔着衣裙,在腿上划出了一道轻轻的印痕——并不怎么觉得出来,只在那么两三天里,更衣时,那道印痕便清晰可见。   娴妃当即就觉出不对,说这貂不该这么平白发了疯。只不过……那时并未找医女来验,麝香的味道,她二人一闻便也知晓了。   子鱼暂被宫女抱了出去,娴妃看着丢在桌上的那枚香囊,神色大变:“这是存了心不让姐姐有子。”顿了一顿,她和皇帝问出的话如出一辙,“这香囊……是谁给姐姐的?”   苏妤便也是那样答的,除了尚服局按例送的,她从不敢随意去用别人所赠。近来自己又懒得做这些,更不曾吩咐下人做过。   彼时,娴妃听罢一声冷笑:“尚服局?这人的手,伸得够长的。”   自是如此,连苏妤也这样觉得。不同于在赠物中动手脚,要在这些份例中提前布好,可见是在六尚局布下了人。   娴妃替她担心,拿了香囊便要往外走,觉得必要立时三刻禀给皇帝才是,这种事宽恕不得。   “娴妃娘娘息怒。”苏妤眉眼间带着笑意,拿腔拿调地劝她坐了回去,又说,“便是再‘宽恕不得’的大罪,这宫里不了了之的,还少么?”   娴妃没了声,想听听苏妤是个什么意思。   “这香囊里是麝香不假,但我佩戴才不足半个月,时日还不长,不会因此就当真不能有孕;再则我又不是本有身孕被它害得小产……如此,什么事也没出,便是陛下目下宠我要严查,下头的宫人也难免有懈怠。加之那人既在六尚局布了人,必定听了风声便会有所应对,结果会如何,你我都清楚。”   多半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从宫中嫔妃到六尚局,关系之错综她们不是不知道。如若当真出了事,天子震怒之下许是无人再敢作祟;但若没出事,这宫里的人心定是不会齐的。   那么……便出些事才是。   娴妃不知苏妤究竟想做什么,只蹙了眉头道:“就算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穴姐姐也入不得,一辈子的大事……”   “谁说我要天天戴着它、直到陛下知道我无子的原因了?”苏妤轻笑反问。沉思片刻,浅浅笑说,“不如……走个弯路吧。”   那弯路,便是在众人面前出个事,让旁人皆先以为是有人要害她毁容,峰回路转之后再揭出麝香。   苏妤说:“别嫌麻烦,若是有人先为此受了伤,陛下就更会想如若这伤出现在我、或是别的嫔妃身上会如何,继而道出麝香,只会让陛下更看重此事。”   娴妃听言不得不赞同她说的,轻一点头,又问:“可要怎么安排呢?”   苏妤缓了口气,闲闲道:“没什么可刻意安排的,随时准备好便是。子鱼若什么时候想跟着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绝佳的机会。”遂从娴妃手里抽过那香囊,复又道,“这香囊,娴妃娘娘还得先还给臣妾,晾干了还得用呢。”.   于是便将此事知会了折枝,按苏妤的意思,是让折枝寻个可靠的人便是,折枝却断然摇头说:“使不得。娘娘看看秋蝉如何?也是奴婢和郭合一起挑的人,还不是说倒戈便倒戈了?”折枝说得微微一顿,有些犹豫着又道,“还是奴婢来吧。不就是受个伤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妤纵是不愿,也没别的法子。彼时秋蝉虽是还没被押进宫正司、仍是在长秋宫当着这双面的细作,但苏妤也知道,纵使秋蝉的事全然按她的预想完成了,下一回也不知会不会出别的变数。再交给不知根知底的人去做,早晚得露出马脚来。到时候不知皇帝会怎样想,只怕即便她当真只是为了自保,后果也是不会好的。   是以将那香囊交予郭合小心收着,每日都带在身上,什么时候寻了机会要用,拿来用便是。   这一等便是半个月。   今日她因为折枝的事去成舒殿面了圣,心思烦乱之中,倒惹得子鱼非鱼都对她不放心,硬要跟着她。   机会终是来了。   能看得出,在她洒了茶水时,娴妃是仍有些不解的,因为子鱼非鱼并没有在她身边。   她看着折枝手上那几道可怖的伤,心下清楚,折枝不是“未及躲闪”而伤成这样,估计是拿着那香囊有意去逗弄子鱼非鱼了。   然后娴妃会遣人去成舒殿回话,不是有意欺君,却是有意禀得模模糊糊,让皇帝误以为是苏妤受了伤。   皇帝到了场,其他的事情,便可一一揭开了。   苏妤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皇帝看到折枝的伤口后似是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的眼神,他果然是即刻就想到了,如若这样的伤,出现在苏妤手上怎么办。   但这样的心惊,敌不过他得知那竟是麝香时会有的震怒.   “尚服局。”皇帝念了一遍这三个字,森冷的口气让众人不寒而栗。徐幽上前了一步,询问说:“陛下,是否叫尚服来问话?”   “不。”皇帝微一沉,“让宫正彻查尚服局。其余五局如有嫌,宫正司可一并查了。”   好大的阵仗。   众人都惊得不敢说话,苏妤垂首一福,道了一句“谢陛下”,又有些惶恐地问他:“那子鱼和非鱼……”   皇帝的目光落在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子鱼身上,子鱼也正看着他,乖乖的样子,全然是不会无端伤人的。   “你留着吧。”皇帝笑声微哑.   皇帝下了彻查的旨意,众人便从长秋宫告退了。苏妤本欲直接回宫,皇帝经过她身畔时却停了一停,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却又继续往前走去了。   苏妤微怔,吩咐备个小轿先送折枝回宫,让医女继续看伤去,自己则提步追上了皇帝。   说到底还是这其中有她的算计,难免心虚。   “陛下有事?”她在皇帝背后轻问了一声,皇帝停下了脚,转过身睇视她须臾,说:“陪朕走走?”   “诺。”苏妤低头一福,便随着皇帝走了。   似乎走得漫无目的,不过这宫道两人都熟悉得很,太清楚多少步开外是什么。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他们跟前宫人手中的宫灯。走了许久,才听到皇帝开口一唤:“阿妤。”   “嗯?”苏妤抬起头,望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神情的侧脸。   “朕还是给你惹了太多麻烦了。”皇帝说。苏妤大感一怔,遂颌首道,“陛下何出此言?”   贺兰子珩轻叹着摇了摇头:“本是……想弥补从前的亏欠,后来是真心实意想待你好。但结果……还是惹出了这样多的事。”   “麝香。”皇帝一声轻笑,似有自嘲,“朕待你不好,人人欺你;朕待你好,便这样害你……”   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苏妤轻轻一喟,也大概明白他的心思。可后宫历来是这样,不得宠的嫔妃自是任人轻贱,可得了宠,便免不了要面对这些事情。后宫是皇帝的后宫,这些事却多半是皇帝管不了的——嫔妃暗中相害,岂有让皇帝知道的道理?   便是再小心,也是防不胜防。   虽是都懂这道理,贺兰子珩却是分外懊恼——本是想好好的与苏妤一起过这一世,如若因他待她好,反倒让她总在危险之中、甚至有性命之虞……   他自尽谢天下算了.   一时都有些无言,各自想着心事,少顷,皇帝又问她:“这事……你觉得是谁?”   苏妤认真想了一想,只摇头说:“臣妾不知道。不是没有猜测,但人心都会有所偏颇,自是往从前不睦的人身上想得多些。”话语一顿,她反问说,“陛下觉得是谁呢?”   皇帝也想了一想,继而一笑说:“听你这么一说,朕觉得是谁也先不多想为好,且等宫正司查吧。”   苏妤衔笑点了点头:“是,如此胡乱一怀疑,难免心有芥蒂。指不定……又冤枉了谁。”   “……嗯。”自知她此言从何说起,皇帝应得很闷。   身边低矮的树丛里传来一阵响动,并不是被风吹动的,不觉心下微一紧,前面的两名宦官也有所察觉,停了脚步。   贺兰子珩侧过首,亦是仔细听了一听,那响动仍在。伸手一揽,将她让到了宫道另一边,自己也没凑近,只小心地看了过去。   黑暗总是让人更容易恐惧,苏妤觉得连呼吸也不稳了,那响声时有时无,直让人浮想联翩。   “咯。”一个白影出现在他们面前叫了一声的同时,一切恐惧顿时被一扫而空。苏妤瞪了它一眼蹲□:“子鱼,过来!不许装神弄鬼!”   “咯。”却是后从草丛里跑出来的非鱼先一步扑进了她怀里。   于是被非鱼“夺了宠”的子鱼便只有泪汪汪看着苏妤的份,贺兰子珩低头看了看,俯身把它抱进了怀里。不怪苏妤抱了非鱼就不能抱子鱼,这两只小貂委实见长,比当初重了许多。   “咯……”子鱼不甘心,又要人抱着又要去找非鱼玩,伸着爪子就要往苏妤怀里去。   “呵,正好。”皇帝睇了她一眼,笑意殷殷道,“喏,你看,子鱼离不开非鱼,你今晚只好跟朕去成舒殿‘将就’一下了。”   ☆、第86章 楚氏   在皇帝去早朝的时候,成舒殿里总是静静的。苏妤端坐在妆台前,手指轻挑了唇脂来涂。铜镜中的面色泛着微黄,好像是岁月的痕迹一般、又如同梦中的感觉,总让苏妤有些恍神。   未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可以如此自如地在成舒殿中度日了。   说是“度日”,是因为若她不想走,皇帝便会任由着她在这里待上一整天,随她做些什么,从不会有宫人来催促。   而在从前的日子里,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这般留在成舒殿,亦不知旁的嫔妃来此都是如何的。   还是娴妃后来告诉她:旁人一贯都是传去侍寝、醒了后便要盥洗回宫的。   可从皇帝到一众御前宫人,都不曾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   诚然,即便皇帝许她随意留着,她也只在偶有身子不适的时候才会任由自己这样待在成舒殿歇着,如若不然,晨起总还是要先去长秋宫问个安的。   今日,倒是她头一次未觉身体不适也未去问安。   折枝手上伤得重,虽是做不了什么,仍是早早地就到了长秋宫来,能帮她指点宫人几句也是好的。当时苏妤刚醒,漱了口便向折枝道:“今日不去长秋宫了。”   说得折枝一怔。   “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我懒得应付。”苏妤淡笑着说。再者,没准就是佳瑜夫人做的,又何必再多去见她、何必给她节外生枝的机会?   可成舒殿里也无聊,让她寻不到什么事情可做。本是可以逗着子鱼非鱼玩玩,两只小貂昨夜却明显是自己“玩”累了,目下正睡得香甜养精神呢。   苏妤看了一看时辰,对折枝说:“你去请张姐姐来一趟吧。”   .   宫正张氏很快便到了。   可见是昨晚突然接了旨意便忙碌了一夜没合眼,眼圈微微发着乌,看起来颇是疲惫。入殿向苏妤一福,抬眼方见周围再无旁人,遂与折枝一同在苏妤面前落了座,欠身轻问:“娘娘有事?”   “有劳张姐姐跑这一趟。”苏妤浅浅颌首,笑道,“我知道张姐姐目下必是最忙的时候,却还是要叮嘱张姐姐一句。”   张氏微笑:“娘娘请说。”   “这次的事,陛下说要彻查尚服局,连带着若是旁的五尚也有牵扯,便一并查了。我清楚如此必是牵涉甚广,但还有劳张姐姐,在此事上莫存息事宁人的心思,依陛下的意思彻查才是。”   张氏听了微怔,相较于翻来覆去的彻查,很多事上,宫中自是倾向于息事宁人的。不是他们不按旨办事,而是后宫委实盘根错节,大查下去不一定会牵扯出怎样的事来。便如这次查尚服局的事,后面明摆着是有嫔妃指使,却不知是谁。   沉吟许久,张氏一叹,如实道:“奴婢跟娘娘说句实话,这样的事……陛下虽是下旨彻查,却也未必就真想闹得收不住场。再则……后面的人如是个低位不得宠的也就罢了,若是高位嫔妃,大抵也不能如此,娘娘如此执着,岂不是平白树敌么?”   “这‘敌’还需要‘树’么?”苏妤轻有一笑,“她都已下了手了,便是我不再得罪她,她就会放过我么?如此让她躲在暗处做事,我安不了心。”   那人在暗处,她却在明处。连对方是谁知道,莫说“先下手为强”,她便是连设防都难,只能等着对方来算计。   轻轻一哂,苏妤凝睇着张氏的犹豫,又继道:“至于陛下那儿……张姐姐放心便是,陛下敢下这样的旨,就是当真想要彻查,根本不怕得罪人。张姐姐不必为此去‘息事宁人’。”   张氏又思量许久,终是点头应下:“奴婢知道了。只是……娘娘希望查到怎样的地步?”   “自是要找到真凶是何人。”苏妤说着,睨着她的神色一喟,“张姐姐以为我是想栽赃给谁么?不必,姐姐肯尽力去查便是了,若是实在查不出个所以然也就罢了,我万不会做那嫁祸的事铲除异己的。”   张氏遂放了两分心,点头一应,苏妤又道:“不过,姐姐此番既有机会如此彻查六尚局……不如多注意着些,如是有那不能安心做事、反倒心思不正左右逢源的人,还是不要留在宫中为好。”   苏妤的口气颇有些强硬。对此张氏倒是也明白,这样的人趁早清出去比留在宫中强多了。嫔妃要办什么事,免不了要用这些人,是以后宫总也不太平。若是能将这些本就心怀鬼胎的人清走,后宫会清静些不说,对旁人亦是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诺,奴婢照娘娘的意思办便是。”张氏欠身,面有几分笑意地应了下来。苏妤点了点头,她便起身告退了。   折枝询问苏妤是否要传膳,苏妤想了一想说:“带我去趟小厨房好了。”   闲来无事,不如自己下个厨。   .   悠哉哉地用罢了这不知算是早膳还是午膳的膳,苏妤便离开成舒殿了。是以当皇帝下朝回去时她已不在,子鱼和非鱼伸着懒腰、舒展着身子向他走过来,“咯咯”地叫着,意思是要吃东西。   “阿妤没喂你们?”他低着头挑眉问。   一旁的宫人回说:“它们刚醒不久,而且……今儿一早,昭仪娘娘也没什么可喂它们的。”   皇帝闻言,眉头蹙得便深了,回过头问他:“昭仪没用早膳。”   “用了。”那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又说,“不过没传膳,自己去小厨房下了碗面。”   “……下了碗面?”皇帝一奇。   那宦官回说:“是,还给折枝姑娘也做了一碗。”   显是照顾折枝的手受伤了。皇帝不觉一笑,随口又问:“好吃么?”   “……”那宦官便有些无奈,心下暗道了一句“我又没吃着”,却是如实回道,“臣看着……不好吃。”   一碗面配上些许青菜和个鸡蛋,清淡得跟什么似的,能好吃嘛?   皇帝倒是没再细问,落座看折子去了。   .   苏妤回到绮黎宫,没进德容殿便觉出了异样的寂静。抬眼往里一看,随居宫中的闵才人和温宣仪长跪于地,再一看那正坐侧位的人,不免心下一凛。   搭着折枝的手跨过殿门,苏妤曼声轻语中无甚情绪:“好端端的,跪着干什么?起来。”   那二人本是背对着她,闻声不免一怔,相互一望,碍于面前的楚充华,倒是均未敢动。苏妤一笑,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扶了闵氏,温氏这才敢随着起来了。苏妤自始至终没看楚充华一眼,抬手为闵氏理了一理胸前璎珞的流苏,笑言道:“虽是春天了,天也还凉着,这么跪久了如是受了寒,日后总有不舒服的。坐吧。”   宫娥听言忙取了垫子来请二人落座。苏妤亦去主位上坐了,待得香茶奉上来,才笑吟吟地开了口:“楚充华好大的威风,来本宫的德容殿、罚本宫绮黎宫的宫嫔么?”   楚氏有一声轻笑,反问她说:“昭仪娘娘是觉得本宫逾越了么?”   “充华入宫也有年头了,逾不逾越,充华自己心里有数。”语气生硬,听得闵、温二人微微一栗。   楚氏却笑道:“那也是效仿昭仪娘娘这九嫔之首。您位列九嫔罢了,也能说不去问安便不去,臣妾比她二人位份高多了,还罚不得了?”   “问安之事如要问罪,本宫等着佳瑜夫人来问。”苏妤笑看着她,缓言问道,“何劳充华你来多言?”   “昭仪娘娘如今真是硬气了。”楚氏冷笑出声,手抚弄着袖口绣纹又讥嘲道,“不想想那两年活得多不济,如今一朝得宠就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怕日后还有娘娘吃苦的时候。”   “不劳充华提醒。”苏妤报以冷笑,“从前不济也好、如今得宠也罢,本宫还是固执了些,到底比不得充华妹妹心思通透、和楚家一样善于见风使舵。”微沉了口气,添了几许笑意又续言说,“从前叶家和楚家那样交好,充华能作本宫的媵妾嫁入太子府亦是受叶家引荐。如今叶家覆灭不多时,妹妹便攀了窦家这高枝,真不知叶阗煦和叶景秋在天有灵会如何心冷。”   尖酸刻薄,苏妤知道自己眼下的样子就是这四个字,自是有意如此。闵氏和温氏再者剑拔弩张似的气氛中连大气也不敢出,楚氏亦没有回话,过了片刻起身告退,闵氏、温氏便也告退了。   折枝往外瞧了一瞧,不屑地“嗤”了一声,向苏妤道:“娘娘何必跟她废话那么多?不过来找不痛快的罢了。”   “才不只是来找不痛快呢。”苏妤轻有一笑,“叶家倒了,楚家又是在那之前便和叶家反了目,她孤立无援也有一阵子了。今日这麻烦找到绮黎宫来,旁人自是看得到的。”抿唇又一笑,苏妤续言,“这是做做样子,有意跟佳瑜夫人表忠心呢。”   也正因知道楚氏这般打算,苏妤觉得凭窦绾的心思,楚氏身边不可能没有窦绾安排的人在。故而将话说得分外直白露骨,直斥楚氏和整个楚家见风使舵根本信不得。话传到了窦绾耳朵里,纵使仍要用楚氏,楚氏这条路便也不会走得那么顺了。   本是无意和她多计较这些、更没心思在她身上多下工夫。但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当年她失子一事许非苏妤所为、她却仍不依不饶之后,苏妤终是没了耐性。   “她不是非得跟本宫争个输赢么?我倒看看她有多大能耐。”笑声清冷,端得是觉得楚氏可笑。   折枝静默了一会儿,又问苏妤说:“娘娘……那香囊的事,可会是楚氏么?”   苏妤亦有片刻思忖,俄而缓言说:“如若不是佳瑜夫人,便多半是她了。”   虽是不愿这般胡猜,那人却也并不难猜——得宠嫔妃纵常遭嫉恨,但能有本事把手伸进尚服局的到底还是少数。要么在宫中有权有势,要么在宫外又有世家背景——低位的嫔妃,多半是做不到的。   “倒是热闹……”一声轻喟,苏妤眼睫轻覆,噙笑又说,“罢了,咱们别多想什么了,等着张姐姐那边的结果便是。”   折枝一福应了声“诺”,抬眼间余光往殿门口一扫便望了过去。   有个小黄门在殿门口驻了足,向苏妤一揖道:“陛下传昭仪娘娘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略忙,于是虽然是周末,但实在无力加更……   ┭┮﹏┭┮于是这周先这样……下周……我努力……   ☆、第87章 多事   明明刚到绮黎宫歇下不久,便又不得不回到成舒殿去。入了殿,苏妤垂首一福,道了句“陛下安”,便觉肩头一沉,子鱼已经稳稳地攀在了上面。   “……”伸手把子鱼拽下来搂在怀里,苏妤去了皇帝身边落座,轻言问道,“陛下有事找臣妾?”   “嗯。”皇帝将手上的奏折重重一扣,弄得苏妤心下一惊,听得皇帝说,“听说你早上没用膳。”   “……用了。”苏妤道。   “一碗面?”皇帝轻笑,“还是自己下厨做的?”   “嗯……”大致猜到了他接下来可能会说什么,苏妤一壁应着,一壁思索如何推了他的要求才好。   也不知皇帝安得什么心思,但凡听说她自己下了厨,之后就必要再传她来成舒殿再做一次。徐幽对此的解释是“陛下是想传娘娘来,故而寻个由头罢了”。苏妤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皇帝传嫔妃来见,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下个旨便是了,又不是去广盛殿,日常起居的成舒殿有嫔妃来见岂不是正常得很?   贺兰子珩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传嫔妃来见的确不必找什么借口,对谁也不必解释,更不是怕朝臣找麻烦。非得寻个理由出来,是怕苏妤心里不舒服。和旁的嫔妃不一样,苏妤本是有些骨气的,更因为从前的事对他始终有几分怨气在——她不说、他不提,却不意味着他不知道。   是以他不想让苏妤有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错觉,每每让她来成舒殿,总是寻个合适事“央”她去做。譬如做一道菜、沏一盏茶,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到底让苏妤心中平静些。   若只是传来成舒殿“侍驾”,她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的要求她自然也都是照办的,每次都做得认真。这回眉眼间却分明有犹豫,他还没开口提那要求,她便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贺兰子珩心觉好奇,直言问她:“怎么了?很麻烦?若是嫌累,便当朕没问过。”   “倒不是……”苏妤抬了抬眼,一笑坦然说,“麻烦倒不麻烦,不过那面没什么吃头。实话告诉陛下,那面是上次避暑时,沈大人护送臣妾回宫途中,偶尔在一小馆子吃到的。并不难做,吃着便大抵知道其中用了什么,今日突然想起来便试了一试。”   “如是不难,给朕做一碗可好?”皇帝笑问,俄而神色沉了两分,有些不忿道,“听说折枝都吃到了……”   “……”苏妤腹诽一句简直是碰上谁便嫉妒谁似的,从前是子鱼、目下是折枝。   可话说到这份上,她倒是不好再拒绝。总之实话告诉了他,她做出来他不喜欢便不怪她了。   起身一福,苏妤便往小厨房去了。   不管那面好不好吃,端上来后,贺兰子珩可以再让她在成舒殿留一下午了。顺水推舟,心安理得.   她离开后不久,有宦官入殿禀道:“禁军都尉府沈大人求见,正在广盛殿外候着。”   贺兰子珩想了一想,还得等苏妤的面呢,遂一笑道:“传来成舒殿。”   沈晔入殿一揖:“陛下安。”   “坐。”皇帝吩咐得随意,沈晔依言去侧席坐了,禀道:“陛下,臣刚接了煜都那边的急报。”   煜都?   皇帝微一挑眉:“如何?”   沈晔斟酌片刻,欠身沉然道:“臣冒昧问一句,陛下除却让禁军都尉府暗查苏家,可还安排旁人去查了么?”   “旁人?”皇帝一怔,不明其意,“没有,这样的事有你禁军都尉府便够了,何须再派别人?”顿了一顿问他,“怎么了?”   沈晔一缓气,不知是叹息还是松了口气,道:“前去查办此事的官员回话说,似还有人也在查苏家的事。两方不经意间有过些许接触,故而多留了个心。”沉了一沉,沈晔也更加疑惑了,“如若不是陛下的人……还有谁要查苏家?”   皇帝眉头浅蹙,睇着他反问:“你觉得呢?”   沈晔思忖片刻,将头一个猜测脱口而出:“太上太皇?”   贺兰子珩免不了无奈地横他一眼。诚然,此事传出去之初,太上太皇便让霍临桓和齐眉大长公主来给他提了个醒。但那事便分明是有人故意透给了太上太皇,太上太皇才得以知道。   如今若说太上太皇径自也查了起来……   皇帝淡看着沈晔:“你信么?”   “……”沈晔默了一默,也觉得不可能。一来太上太皇早已不理朝政,查苏家无半分用处;二来他即便要查,又怎可能不知会皇帝一声?   静默许久,沈晔刚要再开口,却被皇帝示意噤声.   苏妤正拎裙进来,身后的宫女替她托着那檀木托盘。抬眼向殿里一瞧,苏妤莞尔福了一福:“沈大人。”   “昭仪娘娘。”沈晔回以一揖。苏妤便眉眼不抬地从他身边径直行了过去,到御座前,从那宫娥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了那瓷碗搁在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与沈晔便不再继续说方才的事情了,皇帝随口笑说:“沈晔,昭仪今日做的东西,还和你有些关系。”   “……”沈晔想了一想,也如同毫无其他要事般笑问,“阳春面?”   皇帝笑看向苏妤,苏妤颌首回道:“臣妾……也不知叫什么。”   算上自己晨间做的,她总共也就吃过两回,还没问过叫什么。   “说是回宫的路上吃的。”皇帝向沈晔道,沈晔笑说:“那便是了。”   他来求见,自是有事要禀的。只不过那事见了苏妤便不说为好,可若这么告退……又有点假。   便搜肠刮肚地想再找点什么话说,别让苏妤多心才好。皇帝亦是同样的心思,是以君臣间照旧一问一答,看着很是那么回事。   苏妤则毫不知隐情,唯一的想法是:陛下,您这样当着外臣吃面真是洒脱。   譬如当沈大人禀到映阳一处暗查官员收受贿赂的时候,皇帝正闷头吃着碗里那枚荷包蛋……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两只小貂眼睁睁看着。   亏得知道沈晔是一心只效忠皇帝的,不然苏妤简直要替他担心次日会不会被御史纠劾举止不端的事了。   沈晔也是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说话间时有停顿,抬头看一看皇帝、继而继续禀事——因不知二人是有意没话找话,苏妤只道这是因皇帝吃面所致的。   待得沈晔告退,苏妤终于忍不住到:“陛下……如此……不太妥吧?”   “嗯?”皇帝觑了她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面,瓷匙舀了口汤喝,无所谓道,“没事,沈晔不管纠劾。”   “……”黛眉轻挑,苏妤只觉自古以来皇帝都怕文官们那张嘴,但只怕不少时候……都确实是自找的!   皇帝吃得愉快无妨,这厢子鱼和非鱼却觉得委屈了——早上,苏妤就是这么一碗面了事,弄得它们俩也没肉吃;在成舒殿等着午膳,结果午膳到了……皇帝也这么一碗面了事。   眼见两个小东西烦躁不安地在皇帝桌上走来走去,苏妤一时也没想到原因。过了一会儿,就看非鱼站在砚台前探头看了一看,继而便把一只前爪伸了进去,抬起来看一看——黑了。   便又把另一只前爪也伸了进去。   “非鱼!”苏妤一喝,非鱼偏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咯”地一笑,扭头跑得飞快。   后果便是皇帝案上那整齐摆放的四摞奏折,最上面一本封面上都被踩过了两排脚印。   不仅如此,在一端放着的一本看到一半的奏折并未合上,内页上也是两排脚印,很是清晰地覆过白纸黑字。   “……”贺兰子珩不禁狠然咬牙,决心晚上也不给它们肉吃.   那四本奏折均是出自不同朝臣之手,这一返回去,立时三刻便传得满朝皆知。文武百官都看得出来——陛下没管好宠物。   自是有好事者想就此事上道义正言辞的疏奏,思来想去……这道疏奏实在“义正言辞”不起来。   私底下的议论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不吭声地想了一会儿,差徐幽告诉苏妤。由头和很久以前的一事一样——给苏妤讲个笑话。   正好碰上非鱼和子鱼一起抱着一块肉干吃得正香,一个啃着一头,苏妤听完徐幽的话,从中间一把将那肉干夺了下来。子鱼非鱼看着手上的肉干不翼而飞,很是愣了一愣,回过头讷讷地看着苏妤。   苏妤憋笑斥道:“还吃!惹了多大麻烦!”   按徐幽的话说,满朝文武都在调侃:陛下养的雪貂想帮他批奏章。   “……咯。”子鱼一脸委屈,那眼神似乎在说坏事是非鱼干的、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宫正司按部就班地查着麝香香囊一事,十几日里扣下了十余个尚服局的宫人,其余五局也果然多少有所牵涉。然则六宫嫔御所关心的,到底不是六尚局牵涉多少,而是那背后的嫔妃是谁、又或者世家是哪一个。   苏妤更是如此,宫中势力再盘根错节,也断不会是尚服局里的哪一个平白要害她。   每查出些进展,宫正张氏总会差人来先给她回个话,苏妤细细听着,愈发觉得……离查到那人的一天似乎也不远了。   四月已至,这一年的夏天看起来并不会很热了,一时便无人提起去避暑的事。如此也好,可让宫正司继续安心查下去,免得人员一动便不好办事。   四月中旬,近来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宫正张氏头一次亲自到绮黎宫求见了苏妤。苏妤知她必有大事,屏退了一众宫人,又请她坐。   张氏道:“娘娘,那事查得差不多了。一个尚服局的宫女供出来……背后确是有嫔妃唆使。”   “是谁?”   “是楚充华。”张氏静默道,“但……细查下去,那宫女与苏家亦有些关系。奴婢便不敢再查了,想请娘娘拿个主意。”   和苏家有关?苏妤愕住,全然不知时至今日,苏家竟尚有人安排在宫中。而若不是此番彻查六尚局,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   “娘娘对此可知情么?”张氏问她。   苏妤摇头,心中登时再难平静。因不知这与苏家的“关系”究竟会有多深,她一时不知还要不要再查下去。若当真殃及了苏家……   长缓口气,苏妤轻声道:“容我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姑娘有过“一直困一直困”的经历……阿箫现在就是啊啊啊啊完全没有理由啊!   睡多久都困!醒了还困!给我个枕头躺五分钟就会进入“睡得好香”的状态!!!   ┭┮﹏┭┮盆友说:你有了吧……   有你妹啊!!!本体繁殖么难道!!!   ┭┮﹏┭┮可是这状态已经持续一星期了……我睡神附体么难道……   ┭┮﹏┭┮救命……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有点神经衰弱了……   ☆、第88章 权衡   楚氏,苏家。苏妤不清楚那宫女与苏家的牵涉有多深,想来张氏目下也并不太清楚。然则张氏的谨慎是对,这样不知深浅的一丁点“牵涉”,许多时候就像是一道口子,顺着这口子,便可摸出许多事来。   历朝历代,不知多少人就是在一朝一夕间,毁在了这一点不起眼的“牵涉”上。   张氏在回宫正司后,便差人将关于那点“牵涉”的一叶薄纸呈予苏妤。苏妤接过一看,暗赞张氏当真是谨慎得紧。就那么一句话,估计连直接去查此事的宫人都无所察觉,张氏却敏锐地瞧出了不对。   那句话是……“其母陈氏,淮昱宣水人,弘苑茶坊茶女”。   弘苑茶坊,那是她苏家的产业。偏生就是这家的女儿入了宫、牵涉上了这样的事,虽说亦有巧合的可能,却也未免太巧。   父亲往宫人搁了眼线?却依附于楚家了?   苏妤不得不这样想,也不得不加个小心。可目下除了小心,她还得赶紧有个决断、给张氏回个话才是。是接着查还是不了了之、瞒天过海,目下便在她一念之间。   如是不查了,可见是让楚氏逃过了一劫。若是接着查,不论这宫女从前和苏家有怎样的联系,罪过最大的必定还是楚氏;但……皇帝岂会放过苏家?   苏家做过的错事已经太多了,无力再多担一件。如若皇帝知道这人归根结底是苏家搁尽宫的,免不了要去怀疑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眼线在宫里。   而究竟有没有,她不知道。   苏妤的感觉,便像是面对着一场赌。赢了便少一个劲敌;输了,许就是搭上阖家性命。   她想起上一世的今年秋天,那些她在死后灵魂抽离间才看到的事。   上一世,父亲和苏澈死在了这个秋天。哪一桩罪是让皇帝最终忍不得苏家的原因她不知道,却不得不担心,这一世,会不会是这一桩罪。   似乎已经有日子没有过这样的忧虑和恐惧了。她虽是自认仍对皇帝有恨、每每面对皇帝时总有着许多算计。但事实上……她也知道,即便是这并不真实的相处间,很多时候她都是开心的,开心得真心实意。   “折枝。”苏妤轻唤声中微有颤抖,对折枝说,“去宫正司回个话,为了个楚氏,犯不上搭上苏家。”   心中自有气恼,大动干戈之后,竟是竹篮打水。   转念一想,也不算一无所获吧。好歹是借着宫正司查出了这人是谁,不再她在明、楚氏在暗了,总归是知道了该防着谁,到底多了几分安全。   宫正司总要给这事寻个看似合理的收梢。最后公诸于世的结果,便是那尚服局的宫女是效忠于叶景秋的,因叶景秋的死而对苏妤怀恨在心,故而做出了这样的事。   合情合理,不知细由的人一时也难挑什么错。   张氏带着两位司正一并去成舒殿回话那天,苏妤恰好在殿里。手里削着一枚梨子,假作不在意地听罢了也未开口。皇帝沉了须臾,也未多言。   几人告了退,苏妤和皇帝都静默着,均是有所思量。   “这事……”皇帝先开了口,苏妤不知他想说什么,只全似无意般地接口笑说:“陛下从前还说臣妾太恨叶氏,如今可见她对臣妾的恨也不轻呢。”   皇帝轻声一哂:“是。”   说来叶氏也可怜,风光一时,家里一夕间被禁军都尉府查了个透。所幸皇帝还顾及些往日的情分,才得以按着容华礼葬了。如若不然,当真按着无旨自戕治罪,拖出去随意草葬,怕是连个全尸都难保。   “过些日子要去避暑。”皇帝笑道,“这次远些,要准备什么,你提前嘱咐好宫人。”   “避暑?”苏妤轻怔,“今年并不热……”   “去年不是说好带你去祁川看看?”皇帝淡笑问她,“忘了?”   确实是忘了,她当时就没当回事,以为皇帝不过说说而已。要避暑,总是梧洵更近些、行宫也新一些,祁川虽是风景秀丽,却更费些事,皇家避暑,十次里能去祁川一两次便不错了。   “陛下不必为臣妾……”   “朕也想去看看。”贺兰子珩风轻云淡地截了她的话,端得是一副“谁说是为你去了”的神色。   “……”苏妤就不好再说什么,安心等着旨意下来便是。   .   启程那天,仍是一列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宫、驶出皇城,引得城中百姓涌上街头,山呼万岁。   苏妤在马车里闷闷地不吭声,时不时抬头看皇帝一眼,拘谨得很——临行前,皇帝叫了她过去,继而二话不说就把她“扣”在了自己马车里。   美其名曰:非鱼离不开子鱼,子鱼离不开你,除了让你过来没别的办法。   贺兰子珩吃着栗子,笑看着抱膝而坐、从上车到现在都没吭过气的苏妤,时不时地低头瞧一眼手里正剥着的栗子,剥好后随手递给了她:“别发愣了。”   “……”苏妤喃喃地道了一声“多谢陛下”,伸手接过来,吃了之后继续环膝坐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怎么了?”贺兰子珩“蹭”了过去坐到她身边,“刚出宫就闷闷不乐?”   苏妤想了想,鞋尖碰了一碰趴在她脚边吃着东西的子鱼,低低道:“没什么……只是祁川这地方……”   皇帝不解:“怎么了?”   “听说和靳倾近得很……”苏妤说着抬眼睨了睨他的神色,皇帝一笑:“是。”   她有靳倾血统,不多,但到底也是有。自小在大燕长大,她对靳倾可以说是半分感情也无,可到底时时有人在她身边提着,近年来更是屡次因这血统而遭人议论。是以对于靳倾,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本是没有多想,可是临行前她听说皇帝召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去祁川行宫一见。算起来,那是她的外祖父母,她身上的这点靳倾血统,也就是从朵颀公主而来的。   她与外祖父母并不熟悉,母亲霍念嫁入苏家后,生下了她与苏澈,早早便离世了,她几乎没离开过锦都。外祖父母则是四处游历,活得逍遥,于她而言只是传奇一般的人物。   此番皇帝特意对她说:“朕召了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让你见见。”   可见是好意。前几年里,她见亲人的机会太少了。可她却为此有些惴惴,目下又说起此事,她终于道:“臣妾……不想见外祖父母。”   “为何?”皇帝一怔。   苏妤默了一默,道:“这些年……关于臣妾与靳倾的议论……太多了。”   她要避嫌。不仅是在前阵子她加封之时有人重提了这事,便是当年她被贬妻为妾的时候,此事也是一个强硬的说辞,让一众朝臣都很是赞同皇帝不立她为后——堂堂大燕,岂能立异族后人为后。   “臣妾自小没见过他们,如今见不见这一面……也没什么大碍。”苏妤抿起微笑道,“想来外祖父母如今年纪也大了,陛下何苦劳他们走这一遭?”   “那如是他们想见你呢?”皇帝问她。此事确是朵颀公主先提的,起初他亦有些诧异,因为在前一世的那么多年里,都不曾听过他们提起这样的要求。后来一想倒也明白了,霍老将军已离开朝堂多年、苏妤的母亲霍念有死得早,他们与这外孙女的感情本就算不得深厚;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知他一力打压着苏家,不愿因一己之私来扰他的事——如若霍老将军和朵颀公主出面,在很多人眼里便意味着整个霍家的意思,许多事都会不一样。苏家会有恃无恐,许多人也会看着霍家的眼色去依附。   霍家是顾着大局不理这些事,他却委实对苏妤差到了极致。每每细想这些,贺兰子珩都不知要怎么悔恨才好。只能感念命运给了他这个重走的机会,他待苏妤好了,那二老也可算略放下了心,敢开口提一提要见外孙女的事了。   .   听得他这样问,苏妤自知并不只是问问而已,大约当真是他们先提了此事。斟酌许久,却仍是轻轻道:“那也……不见为好吧。”   “为何?”皇帝微皱了眉头,端详着她的神色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没在担心什么。”苏妤摇了摇头,伸手抚着子鱼毛茸茸的脊背,“可陛下不觉得么?许多时候,明哲保身总是好的。”   “明哲保身?”皇帝掂量着这四字中的含义,遂一笑说,“还不是在担心?”   “……”苏妤一默,“也算是吧……臣妾只是觉得,既不是什么很亲近的人,不见便也就不见了。不见没什么坏处,可如是见了……指不定日后要有怎样的事。”她颌了一颌首,复又续道,“叶家一朝倾覆,从前的许多事都被禁军都尉府翻了出来。可见很多事情,无事时便不是事,一旦出了事,事事都是事……”   “为了苏家。”皇帝深深一叹,看着她笑意有些复杂。   “是,为了苏家。”苏妤点了点头,皇帝又一喟说:“心事真多。罢了,随你吧。”   苏家野心那样的大,她的心事怎能不多。何况心中万分清楚,上一世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承认苏家才是苏妤最大的负担   ——好吧我承认之前说“上辈子皇帝对苏妤不好也不能全怪皇帝,苏家自己也作死”的姑娘们你们是对的   ——那个宫女跟苏家有怎样的瓜葛不要问,问了我也不说,打死我也不招!【面目狰狞】   ☆、第89章 观景   在行宫中安顿下来当晚,皇帝便到了苏妤房里,笑对她说:“朕带你出去走走?”   苏妤以为他指得是要带她在行宫里走走,满口答应后才知道——他是要带她出去走走。   祁川的风光确是不同于锦都或是梧洵的,来的途中她便有所感受。这一处似乎更开阔些,风也比锦都添了些凛意,山川与平原相交,有些肃杀又在片片绿色中衬出舒适。   皇帝竟是连马车也未备,行至行宫外,径自跃上马背,又伸手一拉她。从去年在梧洵和他同乘一骑至今,苏妤也有一年没再骑过马了。一时又有些紧张,皇帝倒仍是一如一年前一般,只是缓缓走着,半点不急。   没有宫人跟着,苏妤倒也不用为此多担心什么——纵使近前无人,也必有人护在暗处。天子出行,自然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色已有些暗了,风暖暖的吹着,撩起苏妤垂在鬓边的碎发,丝丝缕缕地轻拂在贺兰子珩面上,有着淡淡幽香。   向前微倾了身子,贺兰子珩贴在她耳边轻言道:“喜欢这里么?”   苏妤点点头,脸上微微一热,低下头去。   一声轻笑,贺兰子珩将她搂紧了,同时说了句“坐稳”。   策马间,苏妤一声惊叫,从前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目下虽是被他护着,仍是怕极了。强自定神,只觉身子一起一落间,眼前景物走得飞快,什么也看不清,一颗心便愈发怕了,不自觉地抬手紧攥了他的衣襟,半点也不敢松开。   “哈,别怕……”察觉出她的紧张,皇帝低头笑劝了一句,无比轻松地说,“摔不着你。”   这马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城门处的守卫还没来得及看清,二人已驰出了门。又行出好一段,半点也不见慢,弄得苏妤牙关紧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吁”的一呼,皇帝蓦地勒了马,马儿有一声轻轻的嘶叫,稳稳地停住了。苏妤半天没缓过神来,皇帝便任由她惊魂未定地缓着,过了须臾,才在她肩头点了点,又向前指了一指,轻道:“你看。”   苏妤觉得这一路颠过来,神思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木讷地抬起头,身子很有些发僵,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更有些怔了。   近处、他们的脚下是绵绵草原,草长得很高,风一吹便起了波浪,半黑的天色中望过去,不像草原,更似波涛不断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端,是无尽的山川与戈壁。夕阳西斜,看不清楚细节,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沉沉地耸立在这天地之间。戈壁之上,托着那一轮夕阳,很红,红极了,如同一块血玉般搁在天边。余晖淡淡地散落着,在那血玉的边缘处,镶出了一道金色。   苏妤见惯了宫殿的金碧辉煌,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像一幅画,美到不真实。   “漂亮么?”皇帝笑问,苏妤仍有些发木地点头,答说:“美极了……”   “嗯,喜欢就好。”贺兰子珩对她这懵神到缓不过来的反应很是满意。其实他也未来过祁川,眼前美景他也是头一次见——这便要多谢他的祖父了。天下皆知,他的祖父在禅位后带着太皇太后一起,花了数年时间游遍大燕各处,看遍天下奇景。   是以给太上太皇会信解释彻查苏家一事的时候,他这个做孙儿的,没脸没皮地央祖父告知他一些奇景,目的说得更是无比明确:想来阿妤喜欢。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煜都旧宫的一封急信。可见近来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都闲得发慌,竟用半个月的时间给他写了近百页的东西。每一处景观的地点均有不说,还有什么时候去看最好、附近还有什么好地方。   他一边看着,一边暗道……民间那些个文人所书的游记相较之下都可直接弃之了。   然则那些地方遍布大燕各处,太上太皇这已禅位的皇帝可带妻子悠闲地去逛,他这尚且在位的皇帝是决计做不到的。所幸尚有这么一处就在祁川行宫附近,具体的介绍是太上太皇写的,旁边却有一行批注字迹娟秀,显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阿珩切记,逢晴好天气,入夜后星空美极,与戈壁相映,断不可错失!   后有加一句:离此处最近一城门,行百步有一酒馆,酒美菜佳。   彼时,贺兰子珩免不了抬头看看面前堆积成山的奏折,暗叹一句同样是皇帝,这太上太皇忒逍遥……   .   径自下了马,皇帝将手递给了仍在发愣的苏妤,笑言道:“下来走走。”   “哦……”苏妤将手伸过去,被他扶着下了马。本就受了惊吓、一路又颠得厉害,脚一落地,软绵绵的草地更让她全身无力。不由自主地瘫坐了下去,感觉手上先是被皇帝一提,之后,皇帝却再没拉她,任由她坐到了地上。   继而他也坐了下来,默了一会儿,又双手往脑后一搁,便躺了下去。   “……”苏妤微讶,坐着看着他。他抬了抬眼皮,闲闲道:“累了就躺会儿,等天黑。”   ……等天黑?虽不知原因,但看这天色可见还要再等一阵子。在马车中颠簸了大半日本就劳累得紧,又被他骑马“折腾”了这样一段不近的距离,苏妤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似的。听他这么说了,便依言躺了下去,与他隔了一臂远的距离。   贺兰子珩翻了个身,手支着头侧躺着看她。看来她确是不适应这样的颠簸,目下明明已停下来有一会儿了,她的气息仍有些不稳。   看了她半天,见她有些忐忑地回视着他,贺兰子珩忽地笑了。   “……怎么了?”苏妤问。然后听到皇帝平躺回去,笑叹了一句:“命啊……”   想了一想,苏妤不知他这番感慨从何而来,只笑说:“陛下不是说不信命么?”   “是,是不信。”皇帝扭过头,复又看向她,眼底笑意深深地说:“但此‘命’非彼‘命’。”   苏妤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其实他亦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感慨什么。一时只觉重活一世当真奇妙,本只是想补偿她、继而心里当真装了她,再后来……没想到对她好的同时,他也见了这些上辈子从没见过的奇景。   天幕终于全黑,星星点点的亮光逐渐显现。一点点地坠在天边,连成一片璀璨。   能清晰地看见那道银河与两爬的分界,贺兰子珩见苏妤凝视着那道银河看得专注,笑问她说:“看得这么认真,莫不是在找织女?”   “不是。”苏妤一笑道,“臣妾是在好奇,这些个星辰看上去明明都差不多,钦天监是如何从中看出凶吉的。”   不只有凶吉,还有人的命数。如若可以再重活一次、如若老天肯让她带着完整的记忆再重活一次,她一定早早地就去学星象之事,非要把自己和苏家的命运看个明明白白,万不再过这般忐忑的日子。   “那个不准的。”皇帝无所谓到近乎藐视的态度让她一滞,黛眉浅蹙说:“古往今来,这也算是个大学问,陛下怎的觉得不准?”   “唔……学问确是学问。”贺兰子珩仰望着星空有些乏意,打了个哈欠又道,“朕不是说天象之事不准,是说钦天监不准。”遂有一笑,看向她解释道,“净拣好听的说。”   “……”苏妤倒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诚然,钦天监自是喜欢挑好听的说,多有奉承之意,往往禀得不痛不痒。   “原来陛下知道……”苏妤哑笑问他,“那还由着他们如此‘欺君’?”   “这就看怎么说了。那些吉相倒也不是假的,他们只是时常报喜不报忧罢了,有欺瞒无欺骗,朕心里有数便是。”他说着有一声淡笑,“再说……许多时候,钦天监还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以那般较真地查办了未必是好事,再换一批官员上来也未必有甚大改观。故而帝王心中有数便是了,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更要紧的,是在有用之时能拿来用。   苏妤闻之默然,静了许久,才道:“那如是不再有用得上的地方了呢?”   “又是担心谁?”皇帝笑而轻问。   苏妤一滞未言,听得他如同自言自语般道:“如是现在正用着的……便是苏澈了?呵,莫说他忠心,便当真是有异心也还是个没及冠的孩子,朕没必要跟他计较。”   他说得轻松而坦诚,本应是能让苏妤放下心的话,苏妤却止不住地在想,上一世的今年,苏澈亦是个还没及冠的孩子,他还是杀了他。   “嗯……”轻轻地应了一声,苏妤没有再多追问。皇帝坐起身,静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笑说道:“起来,找个地方吃东西去。”   晚膳还未用,太皇太后力荐的那地方自是要去尝一尝才好。苏妤浅笑着将手在他手中一搭,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   仍是他先上了马,继而递了手过来要拉她上去。苏妤的脚踩上镫子,他一使力,却觉她并未借着这力上马,反倒身子蓦地向下一坠,跌回了地上。   “阿妤?!”贺兰子珩大惊,手未松开她便翻身下了马,托出她的身子一看,双眼紧闭着,竟是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为了讨好阿妤都找祖父辈取经了   ——然后阿妤居然晕过去了   ——哦,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帮陛下上头条#   ☆、第90章 梦语   好端端的,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贺兰子珩很有些慌,本是在暗中护着的护卫不得不起个宫人的作用,合力急送苏妤回宫去。   速传了御医来,所幸是无甚大碍,只说是“心脾两虚”,加之连日颠簸以致太过疲惫,故而晕厥。   皇帝长松口气,握着苏妤有些微微发凉的手,直怪自己太心急了,该先让她歇一歇才是。   许是疲惫中本就身子虚些,目下一昏过去便更加虚弱了。入了夜,竟在无知无觉中发起烧来。烧得不高,却一直没醒过来。   牙关紧咬着,连药也难喂进去。纵使御医一再担保“并无大碍,即便不服药也无事”,皇帝仍是难以放心。折枝好不容易把药喂完了,皇帝的面色才缓和了些。   “阿澈……”苏妤一声低低的轻唤,看过去,倒是仍没醒过来。   “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苏妤呢喃道。皇帝微怔,一时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亦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梦里对苏澈说的。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说。   原来还是执着与这个。皇帝喟叹着,终是应了一句:“朕知道。”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猛地窒息。苏妤微有些发白的嘴唇轻启,虚弱无力地道:“我活得比你长了。”   这句话他听到过……是在他死后!他清楚地记得,在苏妤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走向了妆台,从妆奁中取出那把他先前丢给她的匕首,割了腕……   倏尔反应过来,之前的几句话……亦是他死后听她说过的。   “阿妤你……”立时错愕,曾经有过、却又被他自己觉得可笑而搁下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仍昏迷着的苏妤,无法不觉得自己被上苍戏弄得可笑——他以为他重活一世便可以好好弥补她一番,难不成……她和他一样,也重活了一世?   可若是如此……若是她也记得前世,自是该恨她的,那么她一直以来的依顺呢?   都是骗他的?   无尽的惊意与怀疑才心头萦绕着,如同五味瓶被打翻一般,让他心绪难言。   折枝看他滞在那里,也不敢出言打扰,小心地察言观色着。但听得苏妤喉中并不舒服的一声轻哼,贺兰子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拿起了旁边的茶盏,慢慢将茶水喂给她,好像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那些烦乱。   苏妤又睡得安稳了。贺兰子珩静静看着她,心知此时尚不是胡乱猜疑的时候。她病着,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安心养病为上,其余的事……等她醒后有的是时间去想。   .   如她真的和他一样是重活一世的呢……   皇帝走到殿门口,一声长叹。抬头望了一望,今天当真是天气晴好,方才那处的漫天星辰璀璨夺目不说,月色也很是皎洁。却再没了观景的心思,满心都是……若她当真是重活一世了呢?   他要如何继续和她相处……   他要她开心,但不是要她强颜欢笑。如若她记得上一世、如若从前的种种都是假的,活得定然辛苦得很,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告诉她他也是重生的?   这个念头在贺兰子珩心中停留了一刹那之后,他便退却了。   说不得,如若她当真重活了一世,对上一世的他必定存怨。如若不告诉她自己便是那个“他”,她兴许心中还能平静些,觉得只不过是重走了一世遇了不一样的事;若是坦言告诉她,岂不是要她直面上一世负她最多的那人么?   有时候把唯一的一层窗户纸戳破了、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未必是好事。   假作不知、如从前一样?似乎也不是个法子。还是那句话,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她强颜欢笑。   .   一众御前宫人便看着皇帝在殿前一直站着、一直沉默着,直到破晓。苏妤尚未醒过来,但已退了烧,御医又搭过了脉,说是全然无事了。   “陛下大安。”听得问安声,皇帝侧首望过去,是娴妃。轻一点头,听得娴妃又道,“臣妾听说昭仪病了……来看看。”   可见是看出了皇帝面色阴沉,娴妃的话语有些犹豫。皇帝颌首道:“还睡着,你去吧。”   娴妃又一福身,提步进了殿去。贺兰子珩重重一叹,终是也回了殿中。   娴妃看了看苏妤,不由得浅蹙了眉头,低低道:“好好的……怎么……”   便听皇帝说:“是朕的不是。”   娴妃不觉心里一紧,觉得不该说这话,皇帝又道:“明知旅途劳顿,朕该先让她歇歇的。”   说得诚恳,尽是懊恼之意,是当真后悔。   苏妤隐隐约约听到了耳边的交谈,却好像无论如何醒不过来、睁不开眼,觉得浑身都酸痛难忍。也难怪如此,从没骑过马的人,昨天那一番疾驰之后往往都会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被颠得散了,时常要难受上一两天。加之又猛地病了一场,便连睁眼也觉无力。   子鱼从她的被子底下钻出来——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看来已经在里面陪她睡了好一阵子了。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娴妃,子鱼回过身爬到她身上,站在她胸前犹豫了一会儿,拿鼻尖碰了碰她。   凉凉的。   苏妤清楚地知道是谁,只是无力得不愿睁眼。可她不睁眼,子鱼那凉冰冰的鼻尖便一下接一下地碰在她脸上,不仅凉凉的还痒痒的。   又过一会儿,这感觉变成了两个。   ……非鱼也来了。   皇帝和娴妃同时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两个大白团,都在思量此时要不要把它们抱开。   苏妤终于忍不了了,费力地抬起手来,不留情面地把它们拨弄开,一扯被子把自己蒙在了里面。   “……醒了?”皇帝问了一声,口气如常,并未急着问她关于那些让他心惊的梦话的事。   苏妤闻声,又缓了一缓,彻底清醒了过来。又意识到方才的交谈中似乎还有娴妃的声音,揭开被子,强撑着抬了抬眼,还没来得及完全看清面前的二人,子鱼非鱼便又跑上来抢了这视线。   “……”苏妤眼前只有它们,能感受到的气息也只剩了它们的呼吸。   “咝……咝……”子鱼发着微弱的声响,好像关切之语。   眼前蓦地一空,子鱼在不满的“咯咯”声中被强抱开。皇帝把它搁在地上,自己坐到了苏妤面前。非鱼趴在苏妤身上朝地上看了看,自觉跳下去找子鱼了。   好像被雪貂这么一搅更不知该如何开口。皇帝在她榻前坐了许久,才问出一句:“感觉好些?”   “嗯……”苏妤的鼻音仍有些重,皇帝一笑,似是无意般地问她:“昨晚梦到什么了?”   梦到什么了?苏妤想了一想,觉得脑中发懵,似乎确实是做了不少梦,又一个都记不起来。   认真地想了又想,她坦然回道:“不记得了……”又有些了然地问皇帝,“臣妾说梦话了?”   “嗯。”皇帝一点头,遂缓缓道,“你说……你活得比朕长了?”   倏然明朗。苏妤猛一抽气,心知自己是在梦中不受控制地道出了前世,但是就这样说出来……岂不是大不敬?   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皇帝又问:“究竟梦见什么了?”   “臣妾……”苏妤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有口难言。她自知那话从何而来,决计不是诅咒皇帝早死的意思,但就这么让皇帝听了去,不一定要怎样想。   “臣妾不是……”苏妤有些慌,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定了定神只道,“臣妾没有不敬之意……”   “……”眼见皇帝默了一瞬,她才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先道,“朕随口一问,你好好歇着。”   就如同她不怎么解释,他也不知如何发问才好。这么一问便让她生了误会,可若直言问她“你可是重活了一世吗?”——岂不更怪,万一她不是,非得被他这想法吓着。   看得出她仍有心惊,贺兰子珩浅一笑给她宽心说:“朕就是一时好奇,梦话么,说什么都当真不得,不怪你。”   因知道苏妤从前那些奇准无比的梦境,娴妃看出了点端倪,猜想大概是苏妤又做了什么关于日后的梦,不过这一次说出来的梦话有些吓人。   不同于苏妤因为往事而活得战战兢兢,依着娴妃的性子,她总觉很多事情,都还是说了为好。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如是不说,皇帝怕是真要难免去想,苏妤是不是白日里也曾想这些事、夜里才说出这样的梦话来,大概还不如告诉皇帝她是一直被梦魇困扰。   再者,娴妃读闲书读得多,总觉得古往今来,这能知前知后的奇人异士大有人在,西汉时便“前有东方朔,后有主父偃”——苏妤虽不同他二人一般是学了周易才知那些事,而是因着做梦,但……结果也差不多么。   斟酌再三,娴妃觉得自己读的书多、知道的事情广,皇帝横竖不会比自己差了去。一番犹豫之后,她看向苏妤:“姐姐,要不……那些梦……”   跟皇帝直说了算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总比被疑是诅咒帝王来得好些。前者许是失宠,后者搞不好就赐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燕日报》发表社论:知识改变命运,科技成就未来【大雾】   ——《大燕青年报》发表社论: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吐血】   #帮娴妃上头条#   -------------------------------   P.S.【预防针】不要脑补阿妤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这事放现在就仨字:低血糖!   【话说昨天纷纷猜她怀孕的妹纸们泥萌太后妈了!!!这么一路纵马驰骋非小产不可好么!!!泥萌考虑过包子的感受么!!!】   ☆、第91章 半明   “阿梨!”苏妤忍不住一喝,止了娴妃的话。娴妃噤了声,苏妤凝睇着她直摇头,“我没事了。”   那事便莫要提了。   娴妃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可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苏妤的梦一直都在。今日皇帝若真不怪便不提也罢,但若之后再出了类似的岔子,是个人便免不了要多心的。   凭皇帝目下对苏妤的宠爱,便是知她有这种异术也不至于赐死;可如是次数多了,等皇帝本就生了疑,后果如何便更加不好控制。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在这样的时候,其中利弊愈发明显。   思忖良久,娴妃未再看苏妤,端端正正地朝皇帝福□去,轻缓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自会斟酌好言辞,尽力不让皇帝为此对苏妤生厌。可就算皇帝知情后嫌隙难免,这话也非说不可。   “阿梨……”苏妤无可置信地看着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心中自是不肯去想连娴妃也要害她,可那样的事……她为什么要告诉皇帝……   皇帝轻一点头,复又回过身来,请抚了抚苏妤的额头,温言道:“朕去去就回。你好好歇息便是,不必多想什么。”   此时的贺兰子珩觉得,娴妃能告诉他的最差的情况,也就是苏妤确是重活一世了.   皇帝和娴妃离开了寝殿。苏妤躺在榻上,觉得浑身都冷极了。她没想到娴妃会在此时把事情挑出来,更不清楚皇帝听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都对这样的“妖术”很是忌讳,难不成她上一世被误会了一世、这一世还要死在上一世的记忆上?   或者……便是不死,还会遇到什么?   失宠?回到从前的境地去?苏妤出了一身冷汗,若是皇帝因此对她生厌,只会比从前更厌,从前他的态度已让她吃尽了苦头,这一次……   失宠也还罢了,是不是还会牵连到苏家?父亲、苏澈,上一世他们死在了这一年的秋天和她没有关系;这一世,是要因她而死么?   无助感透骨,生生地激出泪来。   “娘娘……”折枝看得微惊,全然不知苏妤是怎么了、更不知娴妃这是要对皇帝说什么,想劝也无从劝起,默了一默,只能说,“娘娘大病初愈……莫要动气为好。”.   贺兰子珩踏进殿门,看到的便是苏妤侧躺在榻上,缩着身子,双臂紧紧拢着被子,可见是心里害怕。眼见折枝在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皇帝挥手命旁人皆退下的同时又对折枝说:“折枝,你也出去。”   “陛下。”折枝回身一福,纵是再不放心苏妤,眼下也只能听旨。   皇帝步履稳稳地走向床榻,苏妤抬了抬眼,目光空洞极了。身上仍是酸痛阵阵,苏妤挣了一挣坐起身来,忍着泪口不择言地解释道:“陛下……不是娴妃娘娘说的那样……”   贺兰子珩在榻前站稳了脚,挑眉问她:“那是怎样?”   “臣妾只是……只是一时梦魇……”苏妤说着下唇紧咬,心中也知这样的解释很是无力。   “嘁”地一声轻笑,皇帝敛身坐了下来,拇指在她脸上一拭泪痕,笑道,“多大点事?你吓成这样、娴妃也说得小心,你自己告诉朕不就得了?”   苏妤微愕,只觉皇帝的反应也忒平静了些,这么容易便接受了这事?   贺兰子珩瞟了眼案几上冒着热气的药碗,随意问她:“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苏妤木讷地回道:“刚才……”   刚才皇帝和娴妃出去的时候,宫女送了药进来,见了她的样子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折枝更是忙不迭地吩咐那人退下,一时也不敢劝她吃药。   “趁热喝吧。”皇帝一笑,端起药碗来,一壁吹着一壁又笑道,“别一惊一乍的。娴妃早知道这事,这些年不也没把你当个怪人看么?怎么到了朕这就不行了?”   听他口气确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苏妤才微微松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他不言。皇帝兀自舀着药吹着,俄而自己用嘴唇碰了一碰尝了一口,随即眉头一皱:“好甜。”   ……好甜?   苏妤一时未能回过神,皇帝看向她认真道:“真的,不信你尝尝。也不知这什么方子,甜成这般。”   皇帝递了药碗过来,苏妤讷讷地伸手接过、又低头讷讷地喝了一口……   登时苦得神思骤然清明!   黛眉蹙了半天才慢慢舒缓开,心中的一切疑虑倒是也随之不见了。皇帝看着她的神情忍笑问说:“你每回发愣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找点什么激你一下才回得过神来?譬如极苦、极辣的东西?”   她才没这毛病……   苏妤闷闷地喝着药,心中是虚惊一场之后的庆幸,任由皇帝如何调侃她也认了。   一碗药喝完,药碗刚搁下,一颗已然去了核的话梅便递到了她嘴边。苏妤微启朱唇含进嘴里,一边品着那甜味,一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皇帝:“陛下当真不在意么?”顿了顿又说,“不怕臣妾是什么妖女祸国?”   “妖女祸国……”皇帝琢磨了一番这四个字,反问她道,“你知道妲己么?”   苏妤点头:“知道,如何?”   “嗯,妖女祸国,好歹得长成她那样吧。”遂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有几分藐视地道,“就你这点姿色,真是‘妖女’也不足以‘祸国’——光和妲己同姓没用。”   “……”不想则罢,这么一想,她还真是跟苏妲己同姓。   看苏妤破涕为笑,皇帝心里也放心了些,但见苏妤眉目一转,低首笑说:“谁说臣妾光和苏妲己同姓了?”   皇帝怔道:“不然呢?”   “妤和妲还同旁呢!”苏妤严肃道。   贺兰子珩抬了抬眉毛,复又拿了颗话梅给她:“妤己姑娘,你再来一颗?”   “……”.   在侧殿时,听娴妃说罢苏妤这些年来梦境的过往之后,贺兰子珩反是松了口气。不管怎样,那些梦就算是老天有心让她看到自己的命数又如何?既不清晰,他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此后不会再应验便是。总归好过和他一样重活一世、带着完完整整的记忆,有着分分明明的爱与恨。   娴妃又说:“姐姐这些年过得不易。明知下一步要碰上什么,却还是得走下去。陛下记得她在炎夏被叶氏罚跪那日么?就连那件事,她也是先在梦里看到了些影子,却还是避不过。”   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贺兰子珩心里有些发闷,他全然不知道,上一世的苏妤是不是也一直有着这样可怕的梦魇。如若是有,那才更可怕,不同于这一次因为他的重生而有了种种的“不应验”,上一世她如若也有这般的梦魇,便是一次次地应验,从生到死。   那是怎样的痛苦。   贺兰子珩犹有惊意地一声叹息:“朕知道了。”俄而又对娴妃说,“多谢。”.   娴妃告诉他的事虽是比他的猜疑要好上许多,贺兰子珩仍是不得不多留份心——不说别的,既是梦魇了这么多年,苏妤信梦必定比信她多。   而从娴妃那里听来种种例子,贺兰子珩知道苏妤梦到的多是原该走的种种、而非他重生后改变的种种。   如此说来……他先前和她担保的不动苏家,她大概也没信多少吧?   无声一叹,贺兰子珩说不清心里是喜多些还是忧多些.   “真不知是喜是忧。”同娴妃一起品着茶的苏妤,毫不注意仪态地环膝坐着喟叹道。   娴妃倒是正坐得规矩,悠悠说:“有什么可忧的?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陛下又没怪你,你也省得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掩饰什么了,省事省心。”   “省事省心。”苏妤轻声一笑,缓而摇头,“在宫里,哪有那么容易省心的?何况……还有苏家,有时候想想都累。”   “那是你想太多了。”娴妃便也不顾仪态了,身子向前一倾,用胳膊支了桌子,双手托腮道,“你忘了你和陛下是夫妻了么?——即便现在不是,他不是在用这份心对你么?夫妻嘛,少点隐瞒就必定比多点隐瞒要好,没有理由。”   苏妤微微蹙眉:“听着倒是个理。”   “本就是理。”娴妃又笑道,“我看这样就挺好,你和陛下好好过你们的,苏家便是再不长眼……”娴妃说着一滞,觑着她的眼色悻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苏家不好……总之便是你父亲再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陛下顾念着夫妻之情也会给苏家留条活路不是?反倒是若总小心谨慎得事事隐瞒,陛下总有厌了的一天,到时候,苏家才真是死路一条呢。”   娴妃总是很懂这些大道理。诚然,她并不知苏妤是重活了一世、如今面对皇帝时的心情也早不是仅有梦魇时那样简单。但即便如此,这些话也还是在理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要倚仗着皇帝在后宫活下去,苏家更要倚仗着皇帝与她的情分求得个活路。   “其实很多时候,你都大可不必担心那么多。”娴妃微笑着直言说了自己的看法,“便是为了苏家,你忧心的也太过头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在不久的将来,娴妃会后悔说了这件事的。   ——这不算剧透,对吧?【挠头】   提前发个公告算是监督自己:不出意外……这周末一定会加更!!!【咬牙】【牙碎了】【要去补牙于是加不了更了……】   ☆、第92章 奇遇   “我知道。”苏妤说着摇了摇头,“可我能怎么办?苏家这个样子,我爹不死心,心急之下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无可赦的事来。”   “巫蛊那事,陛下不也没怪你么?”娴妃轻松笑道,“这事搁在哪一朝、哪一代,不也是无可赦的事?”   “那多少是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苏妤淡淡道,“再说……到底也是叶氏先想懂事,将计就计罢了,我父亲可不一样。”   “那给佳瑜夫人下药的事呢?”娴妃反问,“那可是你先动的手、佳瑜夫人将计就计罢了。结果呢?不还是偏着你些?”   苏妤一时沉默。是了,那事皇帝倒真是偏颇分明。不管怎么说也都是她起了杀心在先才让佳瑜夫人有了之后的种种安排,皇帝倒是也没怪她。   “楚氏的事,你就不该收手。”娴妃冷笑,“不就是个和苏家有点关系的宫女么?瞧把你吓的,要我说,总是除楚氏更要紧些。这后宫里,你挨个数一遍也再找不出个比她更恨你的,偏她还是个冥顽不灵的主,任你怎么解释、任陛下怎么说也还是认定了你害她的孩子。就这么个人,留着她干甚?”   听得她这一通抱怨,苏妤半句也驳不得,只得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是我小心太过还不成?娴妃娘娘就当是姑且留那楚氏一命,等当年之事查清了再和她慢慢算账不迟。”   .   因着得知了苏妤的那些梦魇,贺兰子珩不得不更加当心些,唯恐哪些事不小心和她那些梦碰上了,便又要让她不得安宁。   她担心苏家出事……   皇帝想了一想,映阳离此处也不算远,索性招苏澈回来一趟,见一见苏妤,让她更安心些。   接了急召的苏澈半刻也未敢耽搁,一路疾驰到祁川,还道是有什么要紧事,末了皇帝给了他一句:“你姐姐想你了。”   苏妤住的是后宫,苏澈去见自不合适。可去皇帝的正了殿相见,苏妤又难免有些拘着礼数。皇帝倒是提前安排好了,容苏澈在殿里慢条斯理地品完一盏茶,歇得差不多了,便扭头向徐幽道:“去请昭仪吧。”   不是请来正了殿,是请出行宫。   太皇太后力荐的那家馆子还没来得及去呢。   .   苏妤和苏澈都觉得,马车里的气氛奇怪极了。   尤其是苏澈,一边和苏妤是姐弟,一边和皇帝是君臣,同时姐姐和皇帝还是夫妻——至少曾经是正经的夫妻。   不住地抬头瞟二人一眼,苏澈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   出宫吃顿饭?也不知皇帝这是哪门子心血来潮……   .   于是三人都整整一路没有说一个字,沉闷得让驾着车的徐幽几乎要误以为定是这姐弟俩中的哪一个触怒了圣颜。下了车,几人倒都神色如常。   贺兰子珩抬眼看了看面前这家不大的酒馆,头一个反应便是被太皇太后骗了!   硬着头皮走进去,莫说皇帝愈发觉得自己确是被太皇太后戏弄了,苏妤和苏澈更是奇怪他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   这馆子开得狭长,不过五六丈宽的样子,纵深倒有近二十丈。两边依墙各放着七八张木桌,其他的陈设……   就没什么了。   皇帝已到了强作镇定的份上,心中暗道一句:如若真是被皇祖母戏弄了,此番便当是体察民情了!   店中目下没别的人,三人挑了张靠里的桌子落了座,半天不见有小二来招呼,苏澈四下看了一看,目光投向账台。站起身走过去,只见一老翁正在其后的一藤椅上睡得正香。   看了看老翁觉得扰人清梦不合适,看了看皇帝又觉得不扰这老翁更不合适。   是以很客气地轻敲了敲桌子,唤了一声:“老伯。”   那老翁睁开眼,只那么一瞬间,眸光抖擞得让苏澈一震。转而却又暗了下去,仿如寻常老人般无甚神采,支着拐杖起来问他:“年轻人,吃饭啊?”   “是,老伯。”苏澈一抱拳,也不知该点些什么,便道,“有劳老伯做些可口的来,银钱不缺。”   那老翁咳了两声,遂点头应了,转身往后厨走。   苏澈坐回去等着,又有三人进了店来。一见那三人,他们方觉出这小小一方酒馆必有不同寻常之处——虽是狭小简陋,后进来的这三位客人却也都是衣着不凡,要么玉冠束发、要么长剑在身,多少都是有些身份的。   又等了片刻,饭菜仍没上来,苏澈见门口摆着两只大酒桶、旁边还放着若干酒碗,明显是客人如想喝酒便可取来的意思。就起身去取了来,三支碗盛满酒搁到桌上,酒香扑鼻,苏妤终于忍不住轻声问皇帝:“陛下怎么找的这地方?”   贺兰子珩环视一番,觉得这桌与桌离得太近,说起话来实在不方便,便用手指轻沾了酒在桌上写道:太皇太后荐的。   “……”苏妤和苏澈都一讶,各自饮酒不再言。   旁边一桌客人看了看他们,也自去盛了酒,遂过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相互敬了酒,继续各等各的菜。   又过须臾,终是走来一老妪,端了六碗面来,三碗给他们、三碗给了旁边那桌。那面条看着都不长,还歪歪扭扭的,连面汤也无,苏妤不觉眉头浅蹙,不无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   那老妪回道:“油泼抻面。”   “……”苏澈想了想,“还有别的么?”   那老妪又道:“只有油泼抻面。”   “……”贺兰子珩不得不再度觉得,太皇太后还是在骗他。   .   面一入口,三人却皆不得不承认这面委实做得不一般。劲道不说,味道也十足,辣椒油弄得很香,又不和面本身的淡淡香味相冲突。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一时竟也心中夸赞不已。   旁边那三人吃得比他们要快些,临走前又着意敬了他们一次酒,相互一揖离开。   这酒不烈却香醇,不仅皇帝和苏澈喝着不在话下,便是苏妤这样边吃边喝,不知不觉也饮尽了一碗。苏澈再度去盛了酒来,刚搁在桌上,却有一只小飞虫不偏不倚地直直落进了苏妤的酒碗里。六只小脚不住地划弄着,弄得苏妤还未来得及觉得恶心便被逗得一笑。遂拔了头上的银簪下来,轻轻将簪尖伸进酒中,“救”了那小虫出来。   随手将簪子丢在桌上,苏妤端起碗来要喝。嘴还未碰到碗壁,皇帝无意间一瞥那簪子,陡然抬手掀了她手中的碗。   一声脆响,苏妤惊诧不已地看着地上的碎瓷:“陛……”   已被皇帝举到她眼前的簪子让她立时三刻发不出声来——那簪子伸入酒中的一截已然乌黑,和其他部分质地上佳的雪花银黑白交映。   砒霜。   苏妤与苏澈俱有一惊,皇帝沉声一唤:“来人。”   顷刻间,便有数人拥进这小小的酒馆中。那老翁和老妪慌张地出来查看,立时便被抵在剑下。   皇帝淡看着他们一声玩味的轻笑:“下毒?黑店?”   “这位公子。”那老翁避了避剑刃,说,“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的,这店也开了许多年了,好端端的,下毒做什么?”   那老妪却没好气地说:“须得知道当今天子正在祁川避暑,如此仗势欺人,你们当心!”   在场众人皆觉得莫名一震,觉得这老妇的话语坦荡极了,一时竟都有几分相信当真不是他们下的毒。但皇帝未发话,到底谁也不敢把剑搁下。   店里一时剑拔弩张,又有客人到来,在店门口看了看,立刻识趣地离开了。   皇帝站起了身,背着手看着他们,指了指苏妤,口气温和地道:“这位是我内人,那位她弟弟,若不是你们下毒,总不能是我二人想害她。”   老翁和老妪一时都无言以对,连同苏澈自内的一众禁军都尉府护卫,都静等着皇帝一声令下便取他二人性命,那老妪扫了皇帝一眼,却脱口而出道:“怕是你别的妾室闹的吧?”   ……她说什么?这人疯了么?   皇帝蹙了蹙眉头,笑睇着她说:“何出此言?”   那老翁却也眼前一亮,遂向他道:“你让旁人都退下,我们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都退下?这二人当他们是傻子么?   贺兰子珩按捺着怒意仍是笑说:“都是在下的亲信,不用避着。”   一阵安静之后,便听得那老妪不快道:“当皇帝的,一碗水得端平。后宫里厚此薄彼,总会闹出大事来。”遂觑了苏妤一眼,“这位……是陛下的宠妃吧?”   “……”   谁都无心回答苏妤是不是皇帝的宠妃,众人一时都震惊于这不起眼的老妇人到底从何处看出的皇帝的身份。   贺兰子珩面上一阵发白,终于还是挥手让旁人都退下了。心觉奇怪得很,面色沉沉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朕……”   “陛下那玉佩。”老妪指了指他腰间的白玉佩,“历代天子相传的东西,是不是?”   “……是。”贺兰子珩点头承认。但那玉佩乍看之下实则并不显眼,莫说个外人,便是朝中重臣甚至宫中嫔妃都鲜少有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一时反倒疑云更深了,似不在意地问她:“进过宫?”   那老妪没什么好脸色地瞥了她一眼:“做过宫正!”   登时大悟,也明白了太皇太后为何让他来这地方了,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于是,苏妤与苏澈便眼看着皇帝对眼前这对老夫妇万分尊敬地一揖:“失敬……失敬……”继而又道,“这下毒之人……”   “陛下去查方才那另外三人便是。”老妪喟叹道,“后宫真是半点平静的时候也没有……陛下带着宠妃微服出宫,自是只有宫中之人才容易知道些。是谁指使的他们,陛下抓着审了便知。”   .   既是惊了禁军都尉府,要查那三人再容易不过。不几日便皆收入牢中,沈晔不住祁川,皇帝想着是关乎苏妤的事,便索□由苏澈去审了。   苏澈严审了两天,三人便皆招了供,供出的结果却让他不便再审下去,只得如实去向皇帝禀说:“此事……臣得避嫌。”   皇帝扫了他一眼,笑问道:“是谁?”   苏澈将这两天审出的供词呈给了皇帝,皇帝看罢后沉了口气,将供词搁下,道:“传朕旨意,宣禁军都尉府指挥使速来祁川接手此案。”   ☆、第93章 雾里   出宫去个不起眼的小馆子吃面险些丢了命,苏妤想着便后怕,贺兰子珩更觉懊丧不已——头一回带苏妤去看风景,她晕了;第二次去吃面,差点死了。   沈晔在十几日后到了祁川接手了这桩案子,苏澈便告辞返回映阳了。这事皇帝一直压着不提,除却他们几人外,鲜有人知道什么,后续的事便是连苏妤也不清楚的。此时见沈晔亲自到了,心中方知此事必不简单,心下难安地去问皇帝,皇帝却不肯让她多知道,拐弯抹角地岔开了话题,说到了开酒馆的那对老夫妇。   如此一提,苏妤倒也当真好奇——那老妇进过宫不算稀奇,何以让皇帝都对她见了礼?   她一番追问不要紧,正好合了皇帝的意,温和笑说:“日后常来正了殿,朕给你讲故事,如何?”   当日给她讲了第一回,说那对夫妇的故事传得甚广,民间甚至有文人为他们着了书,名曰《燕东侠》。皇帝讲得声情并茂,苏妤听得出神,正到了要紧的地方,皇帝却不讲了:“朕还有事,明天继续。”   “……”苏妤一时很是气恼,又不好让他误了正事,只好蔫蔫地告退。临走前倒是问了一句:“宫中可有那书么?”   皇帝道:“有啊,锦都和祁川的御书房都有,娴妃那儿也有。”苏妤刚想开口同他借来看,他却已然道,“别要,不给你。”   给了她,她岂不是要天天闷在自己房里看书,还有他什么事?   于是苏妤只好垂头丧气地告退了,眼看天色已晚,便想着次日去找娴妃借书去.   当日晚,正在亭子里纳凉的娴妃忽地等来了旨意。大监徐幽亲自来传的旨,一见那明黄色的丝帛卷轴,娴妃便肃然拜了下去。徐幽打开那卷轴,一声不自在的轻咳,遂如常沉稳念道:“上谕……”   然后又不自在地顿了片刻。   娴妃略觉奇怪地抬了抬头,徐幽怎么都觉得这旨虽是皇帝下的,但他若这般读出来,让旁的宦官宫女听了去,他这大监日后便也毫无威信可言了。   是以挥手让一旁的宫人们都退下,徐幽清了清嗓子才又读道:“上谕……娴妃,那套《燕东侠》万不可借给云敏昭仪,朕有要事,钦此。”   “……”娴妃一时觉得,要么是徐幽假传圣旨了,要么是皇帝失心疯了。   罢了,倒是言简意赅,不就是一套书么?还专程下道手谕,她不借就是了。   镇静从容地叩首下拜:“臣妾遵旨。”   如此,当苏妤翌日晌午来找娴妃借书一阅的时候,娴妃想了一想,继而认真地告诉她:“《燕东侠》?那书我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败兴而归。   如皇帝所愿,之后苏妤便不得不每天找他“听书”去,也算弥补了前两次出宫均出现意外带来的尴尬。一众御前宫人不禁觉得每日总有那么半个时辰,殿里的景象极其奇怪——皇帝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云敏昭仪听得全神贯注、两眼放光,旁边时不常的还蹲着两只小貂一起听,能不能听懂就不知道了。   御前哪个宫人都不聋,皇帝给苏妤讲故事的时候他们不想听见也能听见,是以若是哪一日断在了极吊人胃口的地方,大监徐幽就会面临大家次日都想抢着当值的情况。   徐幽不禁长叹:怎么这两年,皇宫越来越不严肃了……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燕东侠》的故事讲到第八回的那晚,楚氏怒气冲冲地进了苏妤的寝殿。苏妤正品着茶回味着故事、连带着猜测后续剧情,抬眼看了看她,抿笑道:“楚充华?稀客。折枝,上茶。”   “苏氏……”楚氏面色发白,冷涔涔地盯了她许久,俄而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她斥道,“你敢害楚家……”   “害楚家?”苏妤微一愣,继而倒也反应过来她大概是在说什么,“你是说本宫在外被人下毒那事?听说了些,好像是和你楚家有些关系,但那也是你们害本宫才是,何来本宫害楚家?”   “你早就知道……”楚氏怒意不减,行上两步又道,“我听说了……你梦到过,你早就知道这些事,还是由着它发生,你早就想除楚家对不对……你根本容不下本宫!”   楚氏很有些歇斯底里,苏妤听得一愕,并非因为楚氏在这里给她胡安罪状,而是……楚氏怎么会知道那些梦魇的事?   目下,宫里应该只有三人知道那件事,娴妃、皇帝,还有她自己。   “你个妖女!”楚氏怒骂,“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对不对!怨不得陛下突然待你好了、怨不得叶家会被抓了那么多把柄……你早就看得到!你早就有算计!”   “谁告诉你的?”苏妤森冷地逼问她,“谁告诉你这些的?”   “是我恨你……是我要害你!你凭什么拖上楚家!”楚氏喝问。   苏妤平静了两分,心知楚氏现在比她激动得多了,而她和楚氏所关心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如此争下去也难有什么结果,苏妤忖度片刻,顺着她的话道:“我拖上楚家自是因为知道你不可能放过我,我跟你说了我没害你的孩子你又不信。”说着轻轻一笑,“斩草除根么,不连你楚家一起动了我怎么安心?”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容易、这么透彻,楚氏反是惊得向后退了半步,缓了一缓道:“你……”   “是,我早就看得到那些,每一天要发生什么我都看得到。”苏妤一边说得神乎其神,一边觉得真多亏了这些天去听故事,让她如今说起来也能“声情并茂”,“你若心中不快,就去闹得人尽皆知便是了。反正陛下也知道我那些梦,你去传得人尽皆知,六宫上下就更会觉得一切都会按我的梦去走了。”她说着轻松地笑了,“我倒看看你楚家怎么逃过一劫。”   目下要紧的是把楚氏吓住、让她闭嘴,不然她这“妖术”的事传遍了六宫,怕是连皇帝也难给她收场.   楚氏虽是怒不可遏,但见她这般说得不疼不痒、仿若一切皆在一手掌控之中,惧怕之下反是不能再说什么,愤然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苏妤终于出了一身的冷汗,叫来了折枝,将梦魇的始末、以及娴妃同皇帝说了的事皆尽告诉了折枝,最后道:“宫中本不该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事,楚氏却拿着这事来质问我。你小心地去查查,是谁透的风声。”   自不是她自己说的,又觉得皇帝知道轻重,但……更不希望是娴妃.   下毒直接下到了昭仪碗里、还是当着皇帝的面,禁军都尉府上下不敢怠慢,又有沈晔坐着镇,每一个细节都翻来覆去地审。结果倒是真没牵扯上楚家太多,似乎只是楚氏一个人的意思。   这样的结果,却让沈晔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说别的,皇帝突发奇想带昭仪出宫去,可见是不可能提前让六宫都知道的。据说那地方皇帝不曾去过、昭仪也不曾去过,连大监徐幽都说从前听也没听说过。可楚氏就这么快的安排好了人、不着痕迹地把砒霜下到了苏妤碗里……   她一个充华是后宫嫔妃,又不是江湖游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总不能是“夜观天象发现皇帝会带昭仪出游”吧?   难不成……帮着她做这事的不是楚家、却是别的世家?   沈晔一五一十地将此事同皇帝说了,等着皇帝定夺。皇帝也不免皱了眉头,沈晔所疑有理,可正因有理,此事才棘手了——大世家不少,若说争权,估计谁都想争。但总不能随随便便地去查,一来会弄得人心惶惶,二来这也实在太费人力。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一查下去,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个明白。   皇帝便问沈晔:“这些日子审下来,可有牵扯哪家么?”   若是要查,自是该先查有所牵扯的。名正言顺不说,一查一个准的可能也大些。   沈晔默了一默,却沉然应道:“并无。”   “……”更难办了。   皇帝一叹,又说:“那就先查在祁川权势大些的世家。”   沈晔刚应了一声“诺”,转念一想又道:“可是……夏家一则和楚家不睦已久,大抵难以联手;二来,夏家虽是在祁川一地势力大些,却没本事把手伸进宫啊……”   便又均是默然沉吟。   苏妤静静听着,心中也是反反复复地把各大世家都数了个遍。有权有势、又能把手伸进宫的……   蓦地想起楚氏那日的质问,苏妤心念一动,抬了抬下颌轻道:“陛下……臣妾心中有个怀疑,却不知查得查不得。”   皇帝和沈晔俱有一愣,沈晔正查着这案子自是更急一些,忙问道:“谁?”   苏妤心下仍是矛盾着,俄而取了案上的毛笔,蘸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字给皇帝看。   皇帝见字怔然,并未直接告诉沈晔,只问她:“为何?”   “因为……”苏妤颌首淡漠道,“那日她告诉陛下的事,本该只有陛下、她与臣妾知道,楚氏却知了情。”   皇帝长沉了口气,思忖片刻,终将那张纸交给了沈晔:“先查这家。”   沈晔上前接过,低头一看,手上陡然一颤,险些将那张纸撕成了两半。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预告】不要因为娴妃的“倒戈”急着打负┭┮﹏┭┮判个死缓明天再议好不……   ☆、第94章 里外   沈晔握着那张只写着一个字的纸条出了殿,没想到皇帝要查阮家,还是苏妤出的主意——后宫的恩怨纠葛他不清楚,却也多少听说这位云敏昭仪与娴妃最是亲厚,如今这般……   只得叹一声后宫还真是波谲云诡。   苏妤仍是每日到正了殿听故事去,贺兰子珩在此事上“阴险”得很,每天给她讲的内容多则一回少则只有半回,讲得倒是生动形象,却耐不住几乎次次都卡在关键的位置上。弄得苏妤天天都恨得牙痒痒,心中忍不住骂皇帝忒不厚道,可又实在想知道下文,次日也只好乖乖再去。   然则时日久了,苏妤心中憋着一口气,总要出一出才好。是以在皇帝晚上传她去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臣妾今日信期,不方便。”   理由正当。   可过了五天、十天、半个月……苏妤还是这话,贺兰子珩便忍不得了,阴恻恻地瞪着她道:“阿妤,你这信期半个月了。”   苏妤自知这谎话早晚得被戳破——且是眼巴巴地等着皇帝戳破。目下既是说了,她反是一笑:“那陛下先把那故事再给臣妾讲讲呗?”   “……”皇帝拗不过她,败下阵来,耐着性子拉着她坐下,继续讲那《燕东侠》的故事。   那晚当值的一众御前宫人都觉得心情甚佳,因为皇帝一口气给云敏昭仪讲了整整三个章回,且停下的部分也没有那么吊人胃口。   众人暗自舒口气,均觉得今晚可以安稳睡觉了,不会被那听到一半的故事折磨得死去活来。   贺兰子珩看苏妤听得心满意足,伸手揽向她的纤腰,孰料苏妤的手在他胳膊上一握,颌首道:“臣妾今日当真信期。”   “你……”皇帝切齿道,“半个月了!”   “嗯,半个月前是假的。”苏妤笑吟吟点头,“陛下不信可以去查起居注。”   ……哪来的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的胆子。   .   自从出了砒霜一事,苏妤就没再去给佳瑜夫人问过安——不是她有意不去,是皇帝主动拦下了,理由自是“下毒一事还未查明,昭仪小心为好”。   彼时苏妤美目流转,不解道:“这事可真不像和佳瑜夫人有关系。”   “嗯。”皇帝点了点头,“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去问安,不是么?”   ……借口?   .   那事似乎再没引起什么别的影响,只是苏妤已有些日子没再去找过娴妃,娴妃似是察觉了什么,也没来主动找过她。   二人偶然在宫道上碰个面,也都是互一福身客气几句了事,再没有旁的什么话。   娴妃到底也是宫中有权有势的嫔妃,苏妤不见她,自有人要上赶着见她。   月上柳梢,偌大的院子里静静的,只余不时响起一声的蝉鸣在夜空中回荡。已经入夜,娴妃倒仍在正殿里坐着,而未去寝殿休息,似乎是在等什么。   过了须臾,有宫女轻轻叩响了紧闭的殿门:“娘娘,来了。”   阮月梨默了一默,方道:“请吧。”   殿门打开,一女子入了殿。这个时辰了,穿戴到仍整齐,入殿后恭恭敬敬朝娴妃一拜,口道:“娴妃娘娘大安。”   “免了。”娴妃道,那人起身间她轻轻一叹,才又说,“坐吧。”继而吩咐宫女,“给充华上好茶。”   楚氏衔笑落座了,二人相互无言许久,直到宫女奉了茶来、又退了出去,楚氏才清凌凌笑道:“娴妃娘娘这么晚找臣妾来,想是想好了?”   娴妃静了一会儿,口气生硬:“本宫不知道。”   “不知道?”楚氏嫣然笑道,“不知自己的心思么?”   娴妃不语。   楚氏面露了然之色,品了一口盏中香茶,又轻轻言说:“娘娘该瞧得清楚事。这些年,娘娘是怎么待那苏氏的?陛下不喜她的那些日子,后宫里人人都避着她,也就娘娘还待她好。如今得宠了,反过来就让禁军都尉府查苏家,娘娘您自己说,她可顾及情分么?”   娴妃听而不答,楚氏顿了一顿,又道:“哪个世家落到禁军都尉府里不得查出点事来?娘娘您的阮家,就当真那么干净?是,阮大人清廉,大抵寻不到什么真真正正的死罪。但娘娘您也该清楚,好多事,是不是死罪,是凭陛下一念。如今陛下可着劲地宠那苏氏,恨不能把她捧到天上去,她不喜欢的人,在陛下那儿还能落着好么?”   娴妃凝神,一时犹未答话,一直是楚氏絮絮说着。她一边说着,倒也一直观察着娴妃的神色,见娴妃如此,可见心中有所动摇,颌首又莞尔续说:“娘娘爱读书,大概比臣妾更清楚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败在那些个小事上。便是远的不说,近的……叶家,这例还不够明白么?想当初叶家在朝中呼风唤雨、叶景秋在后宫执掌凤印,还不是死在一夕之间,若不是陛下还念着一些叶家往日的功勋,叶景秋怕是连葬也葬不得。”   楚氏说着抬了抬眸,面上浮起些许凛然笑意:“娘娘,您的阮家……若论功勋,怕是还远不及叶家吧?”   一语中的。娴妃蹙了蹙眉头,开口有些艰难:“你不必说了。”楚氏住了口,等着娴妃的话。娴妃啜了口茶平复了一番心绪,向她道,“本宫会这个时候找你来,便已是想明白了。本宫自认这些年待苏氏不薄——不止是不薄,本宫和充华透句底,这些年便是陛下再不喜她,本宫也是心中尊她为主母的。如今,是她不仁在先,本宫不能搭上阮家。”   楚氏面露欣然,赞了一句:“就知娘娘是明白人。娘娘的阮家、臣妾的楚家,岂有败在她手上的道理?且不说她苏家苟延残喘,便是她,也不过是个贬妻为妾的罢了,哪能由着她这么折腾?”   这番话说得轻蔑分明,娴妃不喜这样露骨的说法,缓缓点头,只应了一声:“是。”   楚氏觉出她的不快,一时有些讪讪。哑了哑声,复又笑道:“禁军都尉府查得紧,我们也再耽搁不得,早早收拾了她才好,以除后患。”   此番娴妃更是只点了头,连一个字也没有应。但有她点头便足矣,楚氏志得意满地起身,深深一福道了告退。   .   送了楚氏离开,娴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方回了殿,轻笑着说:“真瞧不出,楚充华竟还能言会道。”   “她哪有那样的本事?”娴妃森笑,“她若有本事算计这些,早在昭仪失宠那两年,她就报了失子之仇了,何至于等到此时?”   那宫女略一思索便知其意,点头道:“也对,那……”   “可见后面是有人教着她的。”娴妃说着又一声嗤笑,“这人倒也会找人用,用她除苏氏再好不过,本就恨之入骨。”   “也不知她究竟想干什么。”那宫女含笑说,娴妃淡淡道:“且先由着她安排去,不急于这一时。”   “那昭仪娘娘那边……”那宫女说到一半压低了声。   娴妃想了一想,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一笔便交给她,道:“想个法子递过去,别让人起了疑。”   “诺。”那宫女一福,将那张纸折成了小小的一块,藏在袖中便告了退。   .   长久以来,晨省昏定似乎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尺度。如今没病没灾又不用晨省昏定,苏妤反倒过得有些乱。眼看已近子时却还是半点不困,很有耐心地陪子鱼玩着。   也不知子鱼近来哪学的这玩法,时不常地叼个玉珠之类的东西交给她——一看就是又拆了哪个宫女的首饰。交给她之后,便要她扔,然后它很是愉快地跑回去捡回来,她再扔、它再捡……   周而复始,往往能玩上一个时辰不嫌累。   那些珠子大多不大,最大的一颗也不过拇指大小,容易丢不说,只怕还容易被子鱼吃下去。是以过了两三天,苏妤觉得让子鱼天天这么去拆宫女的首饰不是个事,又怕它误食丧命,索性缝了个布的给它。   它玩起来就更开心了……   一来二去已玩了很久,子鱼的呼吸声都有些粗了,还是没玩够的样子。苏妤把它举起来笑道:“乖,不玩了,睡觉吧。”   “……咯。”子鱼的小粉鼻头搐了一搐,意思是不情愿。   “听话。”苏妤把它放回地上,自己则站起身,准备传宫人来服侍盥洗。   “咯……”子鱼却扭过头,朝她轻叫了一声,回过头望了望门口,又轻叫一声。   “折枝。”苏妤见状一唤,“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且子鱼这反应,估计还不是熟人。   远远听到折枝应了,好一阵子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入了殿来,蹙着眉头看着手里那张纸道:“是娴妃娘娘送来的,不过……不过就一划,一个朝j□j斜的拱形……”   ……朝j□j斜的拱形?苏妤一听,也不明白娴妃到底什么意思了。面脸疑惑地走过去探头一看,即是一边笑着一边夺过了那张纸,嗔怪道:“笨!看反了!”   看反了?折枝发懵地看过去,见苏妤将那张纸转了过来,折枝扔不明白什么意思——那上面只是一撇而已。   ☆、第95章 两面   苏妤看着那一撇,无比轻松地舒了口气,瞧了瞧地上抬眼望着她的子鱼,手里抖了抖那张纸,眉眼带笑道:“别看了,不是吃的。”   “……咯。”子鱼委屈地离开了。   折枝一头雾水,倒是也没问什么,心知如若是该跟她说的事,苏妤自然会同她说。苏妤不说,她也就自觉不问。   .   七夕渐渐近了,宫中年轻的宫娥们总是很喜欢这节日。但凡待人宽和些的嫔妃,这一日总会许她们过得轻松些,在院子里三五成群地拜织女、乞巧,也是其乐融融。   可虽说是“渐渐近了”,也还有半个多月才到,晨起,折枝抬眼一扫正在廊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便没了好脸色。踏出门去喝道:“干什么呢?做事还有没有点规矩?这是你们闲聊的地方?”   二人连忙回过身来一福,又跪地谢罪道:“女官恕罪……”   苏妤也随着出了门,看了眼二人拢在袖中的手,衣袖处褶皱奇怪,可见是藏着东西。淡淡一笑,苏妤随口问她们:“手里藏着什么呢?拿来本宫看看。”   “娘娘……”两个小宫女犹豫着相互一望,各自伸出手来,手里原是个针垫,上面整整齐齐插着一排针,均是针眼朝上。有一根线穿了四五根针过去,又还有七八根没穿。   苏妤拿在手里看了看,一笑后便递了回去,打趣道:“还有这么多天才七夕,这便练着乞巧了?小心到了那天累得眼神不济,什么也看不清楚。”遂一顿又笑说,“起来吧。”   “谢娘娘。”二人清清脆脆地道了声谢站起身来,笑回说,“本也不想这么提前练着,不过七夕那天纤素姐姐要来,穿针的工夫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先练一练,便是输定了。”   本是随口的说笑,苏妤却陡然神色一变,明显得那二人都分明瞧出不对,立时噤声不敢开口。苏妤静了好一阵,方冷然道:“如是再和月薇宫走得这样近,就别再在本宫身边做事了。”   二人谁也不知苏妤这是哪来的火气,只剩下伏地谢罪的份,苏妤转身便走,端得是气得不轻的样子。折枝回身看了一眼,低头又斥了二人一句:“不长眼!不知娘娘近来和娴妃不睦么!”便连忙追苏妤去了。   .   苏妤待宫人素来和善,鲜见她跟谁动怒。这次却不仅是怒了,回了殿摔了茶盏不说,竟还下旨那二人每人杖责二十。折枝千劝万劝也没用,片刻之后,告饶声、惨呼声几乎惊了整个祁川行宫。   自然,过不了太久,苏妤动怒的原因亦会传遍行宫,阖宫都会知道,娴妃和云敏昭仪已是水火不容之势。   入了夜,折枝打着灯笼引着路,与苏妤一起到了寝殿的后面。后院有不少房间,均是宫人所住。   叩了叩门,也没等有人来开,折枝便径自推开了门,又退至一旁请苏妤进去。   “昭仪娘娘。”正伏在榻上的两人抬了抬头,面色有些发白,精神倒也还好。   苏妤颌首一笑:“受苦了。”   说着搁下了手里拎着的食盒,端了两碗药出来搁在榻边的矮几上,温声道:“趁热喝。”   “娘娘……”二人均有一愣。她们都知原本的计划是打完了不许用药,透出风去方能让众人知道苏妤因着砒霜的事与娴妃不睦到了怎样的境地。目下这药……   “别耽搁了伤。”苏妤低眉道,“这种伤可大可小,别落下病来。本宫用不着你们搭上命做戏。”   也没敢多留,苏妤待她二人喝完了药,便收了药碗走了。至于为何最终还是变了主意,自是因这“杖责二十”可苦头她吃过。上一世窦绾便是下旨打完了了事,完全没有请太医来给她治伤。倒是没留下什么大毛病,但时时腰疼终归也不舒服。   这两个宫女比她年纪要小多了,只怕更容易落下毛病来,岂不耽误她们出宫后嫁人了?   .   七夕那日,祁川行宫闹出了大事。   原是各宫都小聚着庆贺佳节,苏妤所住的宜云阁里,却有个宫女吃了小半块点心后便中了毒昏迷过去。所幸尚有得救,太医看过后连忙开了方子。   一个宫女的死活倒不至于惊动行宫,但那点心本是为苏妤做的,苏妤因着天热不愿吃甜腻的东西才赏了下去,便出了这样的事。   换言之,这关乎苏妤的死活。   而这已是她月余来第二次“躲过一劫”,头一次是在宫外的酒馆中被人下了砒霜,这一次是什么毒则还不清楚。   一时弄得阵势不小,各宫嫔妃无一例外地全到了宜云阁以表关心,宫正司扣下了各样人证物证。不仅如此,皇帝甚至直接传了禁军都尉府的人来,如若与那头一次的事有关,便一并查了。   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宜云阁里的气氛沉肃极了,很有点“三堂会审”的意思。   因是眼见了那宫女中毒后的样子,苏妤后怕之下手心里全是冷汗,不住地发着抖。皇帝握着她的手眉头紧蹙,待得宫正张氏问了折枝几句、问出了那点心是谁做的之后,直接带了人进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还未被问话便已面色惨白如纸,可见是有所心虚。   殿中一片死寂,皇帝冷睇她须臾,俄而问道:“谁让你下的毒?”   那宫女发着抖回道:“奴婢没有……”   “都有人中毒了还说没有?”苏妤刚要开口,楚充华却抢了她的白,轻笑一声又道,“送宫正司去。”   苏妤听言扫了她一眼,却冷涔涔道:“何必再劳宫正司?直接送禁军都尉府去。”   言外之意,是疑这事与楚家或是与娴妃有关。   那宫女听得浑身一栗,伏地不敢言。苏妤缓了一缓,遂淡淡又问:“到底受何人支使,你在这说了,本宫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忽闻脚步急促,娴妃疾步进了殿,瞟了那宫女一眼却未停步,径直走到苏妤跟前道:“昭仪,不是本宫要害你。”   众人皆惊,奇怪这是哪一出,不明白娴妃为什么入殿便是这话,焦灼到甚至没顾上向皇帝见礼?   苏妤亦是面露不解,疑惑至极地看向她:“娴妃娘娘?”   娴妃缓了缓神,方退开了两步拜了下去,禀道:“陛下,这宫女是去年采择家人子时,阮家献进宫的。但她做出此事,绝非受臣妾指使。”说着睇了眼那宫女,眸光森冷难掩,“臣妾没见过她。”   这话说着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效果,苏妤一时未有什么反应,皇帝便先吩咐了去查这宫女还在何处做过事。   查出的结果,却是她在到苏妤身边之前,曾侍奉过娴妃。   一时更无人敢说话,众人面面相觑着,等着皇帝发落。当初叶景秋也几乎是一夕间便败得彻底,看样子,这回娴妃会败得更彻底。   四下静默中,忽听苏妤开了口,神色有些恍惚,声音倒是有力:“娴妃不会害臣妾……”   这话显是对皇帝说的,皇帝看向她,她又道了一遍:“娴妃娘娘不会害臣妾。”   一众嫔妃都看向她,等着她后续的解释。苏妤想了一想,站起身到娴妃身边也拜了下去,继而道:“臣妾信娴妃娘娘断不会做此事。陛下可记得臣妾因着砒霜一事求陛下彻查阮家么?那便是因臣妾心中有疑、娴妃娘娘为让臣妾释疑才提了这要求。娘娘说清白与否,一查便知。”苏妤说着露了笑意,一拜又道,“都说世家总有不可告人之事,娴妃娘娘连禁军都尉府去查都不怕,如何会做这样的事情?清者自清,做到娴妃娘娘这个份上便也足矣了。”苏妤说着抬了抬头,看向了皇帝身边的沈晔,问他查了这许多日子,可查出阮家有什么不对之处没有。   沈晔一揖,沉稳谨肃地答说:“并无。阮家不仅和砒霜之事并无牵扯,甚至连小错也难查到。”沈晔言罢苦笑了一声,“若不是当真清白,臣只好赞一句阮家藏得太深、让我禁军都尉府无计可施。”   最后一句让殿中有了些笑声,气氛轻松了几分,佳瑜夫人蹙眉道:“都说你和娴妃不睦,如今这出,昭仪到底何意?”   “和娴妃不睦?”苏妤面露讶色,“夫人何出此言?臣妾还道六宫皆知……臣妾与娴妃娘娘是最合得来的。”   话说至此,楚充华终是按捺不住,急道:“胡说!前些日子你明明因着娴妃杖责了两个宫女……”   “那是因为她们语中对娴妃不敬啊。”苏妤说得理所当然,“臣妾正宫规罢了,怎的无端传出与娴妃不敬的话来?”   几番对答,听得阖宫云里雾里——对于苏妤责罚宫人那件事,人人听到的传言都是一样的。但见她此时满脸的茫然,难不成真是道听途说之下众人都被骗了?   “你和娴妃……没有生出不快?”连皇帝也觉得疑惑。   苏妤万分肯定地答道:“并没有……”转念一想又道,“如若非要说有,便也只是臣妾想跟她借的书她不肯借了……可这点事,何至于让她起杀心?”   ☆、第96章 明暗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那日她和皇帝提起彻查阮家的时候,对娴妃确是存了疑,思来想去都觉得若是娴妃没有将那事说出去,楚氏根本没有理由知道。   是以她想让皇帝查阮家是真的,且根本不是适才所说的“娴妃娘娘为了让臣妾释疑才提了这要求”。   本是想着查一查便是,跟谁也不说。若查出是娴妃,皇帝自由决断;若不是,她也就放了心,省得疑神疑鬼。   接下来的事却出乎她所料。不过两天,娴妃便亲自登门找到了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晌之后,问了一句:“你怀疑我?”   “……什么?”苏妤一时当真是愣住了。照理说,禁军都尉府办事谨慎,万不会走漏了风声。那日她也怕御前会不会有人出去乱说,故而特地多了个防心,写了个字给皇帝看、皇帝转手便交给了沈晔,根本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可目下……娴妃不仅是知道了禁军都尉府在暗查阮家,还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苏妤出的主意,实在反常。   相视无言片刻,娴妃带着几分赌气之意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真不知你怎么想的……罢了罢了,查就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如同儿时闺蜜间吵架的言辞,反倒说得苏妤很是不好意思,沉吟片刻,方将自己为何生疑说给她听,末了亦是直言道:“那事除了你知、我知,便只有陛下知。自不是我告诉楚氏的,我若说是陛下,你信么?”   皇帝当然也没有理由,唯一的疑点就只能在娴妃身上。   娴妃也没反驳,不得不承认苏妤的怀疑到底是有道理的,默了片刻,缓缓道:“那就由着禁军都尉府查吧,结果如何,你等着看便是。”   看得出娴妃不高兴,说了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殿。这一遭弄得苏妤心中烦了起来,这些年,到底还是娴妃同她最好,平白失去了这挚友心中有愧;可若就此不查……亦是心中难安。   到头来,苏妤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找了机会在沈晔从正了殿告退时拦住了他,对他说:“阮家的事,有劳沈大人……”   沈晔立时眉头一挑,还道是要做栽赃陷害之类的事,苏妤却说:“如是查出了结果,烦请大人先知会本宫一声,再往陛下那儿禀。”   这倒是不费事。   要说这阮家在朝为官多年,干净成这样也委实不易。沈晔查得过程中就已惊得够呛——莫说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跟阮家没关系,这阮大人的俸禄有泰半都拿去接济了穷人。不仅如此,看着履历,沈晔看得出这阮大人在朝为官最初的那些年混得不济明显是被同僚排挤的,追其原因,是他太不愿意和同僚同流合污。   这么个在官场上都混得清白的人,反倒给后宫嫔妃下毒?   说不过去。   查完了此事的沈晔长松了口气,看来原本预料的腥风血雨是来不了了。写好了折子准备次日呈到御前,更差人立时三刻就把始末告知了苏妤。   当晚,沈晔却收到娴妃的信,信中要求他将此事暂且压下,过些日子再禀。   沈晔是忠于皇帝的,让他作假他断不会。但这种无伤大雅的“暂且压下”,做也就做了。何况那砒霜的事还未完全查明,阮家这一道不过其中一小小查去,禀不禀这一句都没什么大碍。   凝睇那信良久,沈晔烧了信纸,只将信封收进了抽屉里.   让他把此事“暂且压下”的决定,却是苏妤和娴妃一同做的。那日苏妤放心之余,自是要厚着脸和娴妃赔不是去,娴妃可不好哄,任她在旁边说得口干舌燥,愣是一个字都没还她。   苏妤简直要哭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一番,起身去了娴妃的小厨房。   于是下午的时候,她又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娴妃一壁悠哉哉地吃着点心,一壁神色平淡地听着她赔不是。眼看着夕阳西斜,娴妃垂眸起了身,睇了她半天,道:“正好陛下这些日子也不让姐姐去晨省昏定。我这儿有新进的六安瓜片,姐姐尝尝吧,我得先给佳瑜夫人问安去。”   口气随意,倒是消了气的样子。   见她离开,苏妤想了想,觉出她大抵还是有什么话要说才故意提了品茶之事留她,便不急不躁地留下等她,娴妃回来后果然道:“我想了想,让沈大人把这事搁一搁可好?”   苏妤微讶,娴妃轻声一叹,解释道:“不管楚氏是如何知道的那事,如今她既是知道了,对你便一定是不利的。你不除她,她早晚把那事挑出来,这些个‘邪术’,陛下可以不在意,但满朝文武能不在意么?到时候你找谁算账去?”   这话说得不错。苏妤以楚家安危唬住了楚氏一时,却唬不住她一世。假若哪一天那些梦魇被揭出来,只怕皇帝不杀苏妤就平不了民愤。   “就此除了她吧。”娴妃叹道,“不然提心吊胆的。”   如何除却要有个法子,苏妤看着娴妃的样子,心知她估计都琢磨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娴妃遂白了她一眼,继而道:“她现在必是急着除你的。为了楚家,她也不敢耽搁太久,必定见缝插针。可因为砒霜的事,她又已在风头浪尖上,必不敢亲自动手。”   苏妤听言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说若是现在有个人跟你反了目,她不是正好拿来用么?”娴妃道。   苏妤便了然地笑了。乱了阵脚的人最易被戳到软肋,楚充华现在为了护楚家,显然没有太多时间去选帮手。   是以她们暗地里把“禁军都尉府在查阮家”的消息散了出去,加上一句“是云敏昭仪出的主意”,便足以让楚氏来娴妃这里挑拨离间了。   娴妃在宫中有权有势、阮家又是大世家,楚氏只道是上天赐了个帮手给她,哪知道从她去试着说服娴妃那日起,就全着了二人的道。   她来费了力说服,娴妃也算心里真有了底,知道自己和苏妤那日的猜测并无错。当下写了东西让人送去,告诉苏妤:八字有一撇了。   那么她们自会来写那一捺.   “佳瑜夫人是个晓得轻重的,必不会为她办这事,却免不了要给她出谋划策,好歹面子上要过得去。”那天,和娴妃“密谋”时,苏妤淡笑道。   果不其然,楚氏造访时的那一番话,一听就不是她自己能想得出来的。彼时娴妃只是静静听着,揣度着若是自己当真心有动摇该有怎样的反应、该说怎样的话,假戏真做,做得十分到位。   同时心里更加明白,不论楚氏要做什么,必定会把自己推在前头。她虽是想除苏妤,但自己这个娴妃……在她眼里肯定也是不存在最好。   拿准的,也就是这一点。   眼见楚氏给她带来的那宫女虽然目下是在苏妤身边服侍着,却是采择家人子时阮家送进宫的,娴妃心中冷笑,楚氏这是想把这脏水全泼在她身上。   这主意八成还是佳瑜夫人出的。   却不言不语,没揭穿她半分半毫。楚氏想怎样做,她便怎样做。另一边更与苏妤一同做着戏,让阖宫都以为她们当真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表面上,楚氏让她帮忙的事并不多,不过是借她这掌权宫嫔行了个方便,想法子弄了药进来;暗地里……   苏妤把楚氏查了个底掉,非常清楚她给那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女改了典籍,做出了她从前在娴妃身边做事的假相。   到时候毒死了苏妤、所有矛头都指向娴妃,加之禁军都尉府本就查着阮家,即便楚氏此前也被查着……大概也能把罪名脱去大半。   只不过,这改换宫女典籍的事……   “她当就她会改?”苏妤一声不屑的轻笑,“我用过的招了。”   可见楚氏在宫正司也是有人脉的,不然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是以听得苏妤这样说,折枝还以为苏妤这是要借宫正的手再把典籍改回去,苏妤倒是没这么做.   是以目下,一切事情都照着二人的意愿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众人都以为她们反目的时候苏妤宫里出了事、娴妃看似心虚地出来解释,然后……当着阖宫的面,苏妤竟万分诚恳地在替娴妃说话。   苏妤方才的那一番解释最多能让众人消三分的疑,静了一静,便有人犹豫着斟酌道:“若是如昭仪娘娘所言,听着倒真不像娴妃娘娘做的了。臣妾等亦是知道娴妃娘娘的为人,只是……只是这宫女,可是确为阮家送进来的人、又恰好在娴妃娘娘宫中服侍过,如此这般……”那人说着,声音有些低了下去,到底是呢喃着把话说完了,“若说和娴妃娘娘没关系……此事未免也太巧了。”   何况娴妃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心虚得在掩饰什么。   苏妤低着头,眉头浅蹙,好像在仔仔细细地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抬头看向徐幽,问他:“徐大人,这宫女的典籍可否让本宫一阅?”   徐幽见皇帝点了头,便将那本册子交给了苏妤。苏妤翻了一翻,俄而一讶道:“你是两个月前才到本宫这里服侍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加更~于是第二更是下午三点~下午三点~午三点~三点~点……   ☆、第97章 欺人   “……是。”那宫女应道,疑惑不明地看着她。苏妤浅笑着“哦”了一声,阖上册子缓缓伸手递给她,笑意微凝说:“那为何这上面写着,你是去年腊月从月薇宫调到的绮黎宫?”   那宫女闻言大惊,哑了半天慌乱地掩饰道:“奴婢……奴婢记错了……”   “记错了?”苏妤面色一冷,“两个月前天气已渐热,你竟能和寒冬腊月记错?这般的记性,真亏得楚充华敢用你!”   最后一句显是嘲讽之语,楚充华神色一滞,强自镇定着辩道:“这事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昭仪娘娘应是也看见了,娴妃娘娘从入殿便紧张得很,昭仪娘娘便是不疑她,也不该疑到臣妾头上!”   众人便又看向娴妃,是的,引得众人生疑的并非那宫女是阮家送来的或是在月薇宫中服侍过,而是娴妃从入殿之始便紧张得一反常态,似乎刻意掩饰着什么。   苏妤与皇帝也同时看向娴妃,等着她解释方才的失态。   娴妃跪了这许久未言,神色倒已恢复平静,微微一笑,先颌首向苏妤道了句:“昭仪肯信本宫便好。”遂颌首一拜,朗声向皇帝道,“陛下,臣妾与昭仪素来交好,在昭仪……不受陛下喜欢的那些时日里亦是暗中助着她些,故而月薇宫上下都对昭仪的事十分上心。约莫半月以前,有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见昭仪身边一宫女和楚充华那边走得近。臣妾想着昭仪和充华素来不和,便留了个心,叫人加小心盯着;又因昭仪刚在外历了些险事,臣妾怕这事再让她无端心烦便未告诉她。”娴妃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了楚充华一眼,继而又道,“不日前,臣妾才知这宫女竟是阮家去年送进宫的,让人再去查典籍,宫正司却屡次推脱着不许查。宫正女官近来又是格外的忙,直至今日臣妾才得以见了女官一面,查了典籍,才见这宫女不知何时竟在月薇宫服侍过了。”   娴妃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慌不忙的口气沉沉稳稳,寻不出半点说谎的迹象。语中一顿,娴妃复又抿起些许笑意,续言道:“这边正和宫正女官细查着其中是否有不对之处,便听得宫人来禀说昭仪这里出事了。先差了人来打听,谁知竟正好和这宫女有关。臣妾心知典籍上所载是这宫女为阮家送入宫中、又在月薇宫侍奉过,自担心昭仪误会,故而心急了些。”   娴妃说至此,苏妤抬眼看向郭合,郭合忙揖道:“是,方才娴妃娘娘身边是有人来打听过……正乱着,臣便未来得及禀给娘娘。”   皇帝则扫了宫正张氏一眼,这才注意到她适才是同娴妃一起进来的。   如此看来,娴妃所言倒是不假。   “都起来。”皇帝似是仍思量着始末,先叫二人起了。苏妤和娴妃相互一扶,继而才搭了宫女的手各自起来。退到一旁,二人皆不动声色地瞧了楚氏一眼,见她沉静的面容细看之下有些发白,各自淡笑不语。   .   “把楚氏宫里的人扣下。”皇帝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发了话。在座嫔妃中心思机敏的一听这话便变了神色,皇帝鲜少直呼嫔妃闺名,多是唤位份。如今一句听似无意却生分极了的“楚氏”,简直让人觉得这是废位赐死的前兆了。   “这宫女……”皇帝说罢又睇了那宫女须臾,方道,“别交宫正司了。沈晔,你禁军都尉府一并查了吧。”   .   好像一切都顺利成章,直待众人散后各自回想起来,才不禁有几分讶然:本是都以为娴妃今日要获罪了,怎的矛头在几句对答间便转了向,齐齐地指向了楚氏。   宜云阁里安静下来,苏妤留了娴妃小坐,贺兰子珩见状很是沉闷了一会儿,见苏妤还是没有让娴妃离开的意思,他就只好识趣地离开了。   “楚氏还以为她能一石二鸟。”娴妃轻轻笑着摇头道,“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苏妤则是带着笑意叹息怅然 ,亦是摇着头说:“憋屈啊憋屈。本是想等着当年之事真相大白的时候看楚氏如何反应,如今……怕是她等不到那天了。”   娴妃笑而未言,苏妤淡瞟了她一眼又道:“你还没告诉我,沈大人暗查阮家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娴妃挑了挑眉,“你当阮家傻么?禁军都尉府查过来了我们能不知道?”   “我指的不是这个。”苏妤轻蹙了眉头,“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主意?”   “嗤……”娴妃一笑,却是悠悠地回了她一句,“别问。”   目下这事倒是无关紧要了,管她怎么知道的,总之禁军都尉府也查清楚了,她确无心害苏妤便是。苏妤默了一默,又道:“那楚氏到底怎么知道的梦魇之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娴妃不悦道,“你疑我的时候问我、知道不是我的时候还问我,你讲理么?”   “……”苏妤哑哑一笑,“我……随口问问,娴妃娘娘息怒!”   “嗯……”娴妃颜色稍霁,蹙眉思忖了片刻,缓缓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什么刻意的设计,宫里素来人多口杂,我和陛下说的那天虽是遣退了旁人,倒也不一定就无人大着胆子偷听。所谓隔墙有耳么……”   防不胜防,也就见惯不怪了。   娴妃望了望窗外的朦胧月色,笑叹道:“今日七夕,再过月余就是中秋了……这秋天,不好过。”   “所以说是‘多事之秋’。”苏妤轻笑着耸了下肩头。本也差不多该回锦都了,出了这样的事更是要回去后才更好查,如此一来,更显得这秋天的皇宫不会平静。   .   从上次的砒霜到今次七夕的下毒,要紧的人证都在禁军都尉府手里,宫正司落得个清闲。张氏难得歇上一歇,苏妤便将她请到了宜云阁中小坐,又亲手做了几道精致茶点,算是道谢。   张氏也不见外,喝了口茶叹道:“后宫要斗也就罢了,如今还个个都拿宫正司办事了?”   苏妤在先、楚充华在后,都借着宫正司做了个假,改换了宫女典籍,想瞒天过海。苏妤听了张氏这番抱怨悻悻一笑:“姐姐别埋怨……只怕历来后宫也都是如此,但凡势力纷杂,掌着戒令刑责的宫正司想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昭仪娘娘倒是理直气壮啊!”张氏笑道,抿了口茶问她,“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她看了一眼苏妤,苏妤一怔:“怎么了?”   张氏摇了摇头,只道:“不好查呢。”   .   一行人回宫之时,与来时的情势大相庭径——来祁川时楚氏虽已不得宠、从前已降过位份,但到底还位居充华,有宫人小心服侍着;如今却正被查着,背着毒害九嫔之首的嫌疑,一路上都不得自由,走到哪都有人看着。   苏妤因和她位份差得不多,马车也离得近,不愿见她便索性不下车了,在车里逗着子鱼乐得清闲。   她有意避着楚氏不下车,贺兰子珩却在去找她时和楚充华“撞”了个照面。看着楚氏稳稳下拜的样子,皇帝心里清楚这是有意要见他的。   足下一顿,心觉无话可说,提步要走,却听得楚氏踟蹰着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本没停脚,楚氏倒也不顾,声音大了两分,径自说道:“臣妾就一句话……那苏氏当真就那么好么,好到值得陛下不顾当年之罪,好到可以除掉叶家、如今又轮到楚家?”   贺兰子珩猛地滞住。楚氏这般语声朗朗的言辞,不少人都听得见。他如由着她这般说而不解释,旁人的恨也好、怨也好,便只会加到苏妤头上。   回过身,皇帝瞟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值得多少你不必管,你只要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便是。”   楚家也好、叶家也罢,当中虽有他对苏妤的偏袒,却也实是他们动手在先。皇帝这话说得算是很明白了,楚氏没起身也没回头,只是轻笑了一声,又道:“陛下,她一个弃妇……”   “楚浣!”皇帝狠然一喝。苏妤的马车就在几步之外,楚氏说的这些,她都听得到。   弃妇。这是每每有人提起时,苏妤都会心中刺痛、贺兰子珩都会心虚不已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在他们相处融洽的这些日子里,不会有人轻易去揭,心底却也知道这两个字始终都在,她被贬妻为妾的耻辱始终都在。   楚氏浅浅一笑,倒没再继续说“弃妇”之事,转而幽幽道:“臣妾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臣妾就是看不得她好、就是想让她给臣妾当年那孩子偿命。可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楚氏微偏过首,淡淡又说,“先帝病重那两年,苏家做过什么,陛下忘了么?若不是先帝器重陛下、始终不肯改立储君,她可还会是陛下的妻子?如今……陛下反倒觉得对不起发妻了?”   夏末已不再炎热的风轻轻吹着,吹得苏妤本怒意渐生的心中微起了惊恐,她听到楚氏在外一字字继续说着、说着那些足以让皇帝与她再生隔阂的话:“苏家如此,陛下还当他家的女儿会真心待陛下么?又何必……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第二更~这是第二更~第三更今晚十点~今晚十点~~【大喇叭】   ☆、98   “呵……”苏妤气得一声冷笑,起身便要下车,折枝忙是一拦:“娘娘……您还是别去的好。”   苏妤笑意更添了两分,咬牙道:“凭什么光由着她说了?”   从前皇帝厌她、不肯信她,故而她无话可说、说也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单凭着旁人去说,她凭什么吃这哑巴亏?   下了车,车旁的宫人见了她俱有一惊,倒是谁也没上前拦她。苏妤行到皇帝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驻了足,盈盈一福,道了句“陛下安”。   见皇帝微侧过首来,苏妤方又行上前去。立于皇帝身侧淡看了犹背对着二人、长跪不起的楚氏片刻,启唇一笑:“楚充华如今真是愈发糊涂了。充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便好,本宫与陛下如何,什么时候轮到充华来置喙?若说当年,陛下是太子、本宫是太子妃,充华你不过一媵妾;便是如今,本宫位列九嫔之首,充华位份低本宫足有一嫔,也配得议论本宫的事么?”   贺兰子珩斜睨着苏妤的神色,分明觉出她一张脸冷如覆霜,是当真因楚氏那话而不快了。   楚氏没想到苏妤竟当真有胆子下来在皇帝面前同她这样争个明白,只觉被她这生硬的口吻逼得心中一阵发慌,一缓神后又强撑着驳道:“昭仪娘娘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左不过是心虚了吧?陛下待娘娘好,娘娘您却从来不曾真心待过陛下,对不对?”   没有听到回应。楚氏一笑,又道:“您不过是和您的苏家一样,一贯善于见风使舵,但凡能得到的好处便丝毫不会放过。真心?您当真知道这二字怎么写么?”   最后一句已是实实在在的讥刺了,苏妤却终是有些心虚难免——这些日子,她与皇帝相处和睦不假,她颇是喜欢这样的相处也不假;但她也说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真心”二字,毕竟是存着上一世积攒下来的恨意,虽是能不提便不提、能不想便不想,可她偶尔心中也会问自己:这样的恨,当真还有能消逝的一天么?   而若不能消逝,可还能有爱么?   沉而未答,却听得皇帝轻轻一笑:“她有真心与否,朕比你清楚。在两次下毒之事查清楚之前,充华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苏妤的真心……至少他自以为是清楚的。上一世他看着她在他死后殉了,那样的痛苦绝不会是假的。   哪怕苏家让她嫁给自己的初衷确是另有所图、哪怕假若先帝另立旁人为储她可能就真的会嫁与旁人为妻……   但她那份心,决计是真的。   “扶充华上车。”皇帝淡声吩咐了旁边的宫人一句,便不想再继续这样的争执了。一手执起苏妤的手,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也上了车——却是没去她的马车上,而是直接往御驾走了。   .   “别多心。”马车上,皇帝随口道。苏妤一怔后笑说:“不是该臣妾说这话才对么?”   皇帝便又说:“朕没你那么容易多心。”   还有三四日才能到锦都,而在这三四日里,苏妤便这么被皇帝“扣”在他的车上了。   .   禁军都尉府已提前带着人证物证回了锦都,沈晔雷厉风行地将相关人员查了个遍,待得皇帝回到宫中的时候,除却楚弼这个兵部尚书沈晔没敢擅动,余人的供词都差不多了。事情已算得很清楚,就是楚氏指使,另有些许意欲巴结讨好楚家的人从旁协助。   审到了这个份上,虽是楚弼还未认罪,但若皇帝想直接发落,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供词呈上去,贺兰子珩没有什么惊讶,这结果算是意料之中,抬眼便下了旨:“楚弼革职查办。”   沈晔领旨告退,皇帝又唤来了徐幽,淡言道:“传旨下去,充华楚浣意欲毒害昭仪,着废充华位,赐死。依贵姬礼葬。”   “诺。”徐幽一应,即带了两名宦官同去传旨。到了韵宜宫门口时,却恰巧碰上苏妤和娴妃。   “娴妃娘娘大安、昭仪娘娘大安。”徐幽长揖道,二人轻一颌首:“徐大人。”   苏妤看了看他手中的明黄色丝帛卷轴,不禁神色微有凝滞:“什么旨意?”   徐幽欠身禀道:“废位,赐死。”   好快。   二人相视一望,娴妃衔笑问徐幽:“大人可否稍候?本宫与昭仪恰有些话想问充华,如是这旨下了……”   楚氏一死了之,怕是问不出来了。   .   见徐幽点头应允,二人便先一步进了殿。   楚氏被严加看管着,殿中的宫人见了她们都默不作声地行了一礼,娴妃挥手命他们出去,又径自移步阖了门,苏妤已施施然落了座。   “这刚回宫,昭仪不到陛下那儿邀宠去,倒本宫这韵宜宫寻什么晦气?”楚氏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地抿了口茶,话语冷冷。   “你也知道你这里晦气?”苏妤含笑反问。遂环顾了周遭,又笑道,“好好的韵宜宫、好好的一宫主位你不好好守着,非做这罪无可赦的事,才是自找晦气。”   “还用不着你来教训人。”楚氏冷笑,“我说过了,我就是看不得你好。没能要你的命是我失算,我却不后悔。”   “你可以不后悔。”苏妤笑吟吟地睇着她,“却是白白拖累了楚家。”眼见她面色一白,复又说道,“听闻陛下刚下了旨,楚大人被革职查办了。归根结底还不就是因为你干的这些事?子女再不孝,也就是做到你这份上了吧?”   “你倒是孝。”楚氏懒得多应付她这番讥刺,只冷声说,“我倒看你能护苏家到什么时候。”   苏妤笑喟一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本宫有话问你。当日娴妃和陛下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她问得直接,楚氏神色一凛,打量了她半晌才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凭我能让你体面地再活些年。”苏妤一笑,“我可以去求陛下留你个位份,只要你不再生事,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便好。”   “就如同你从前?”楚氏讥笑,“你该清楚没有圣宠就不可能在宫里活得‘体面’。”   苏妤自是清楚,也大抵料到楚氏会这样说。清凌凌的一声笑,娴妃摇着头接口道:“你犯什么傻?昭仪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这些事,罪全在你。你虽是动用了楚家的人脉,楚大人却并不知多少。如若陛下连你也不发落,楚家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大事。”娴妃缓了口气,凝睇着她又道,“这算是给你楚家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若不然,这样的事就算陛下要连坐你全家,满朝文武也说不得什么。”   威逼利诱,苏妤和娴妃都不信她能不接受这样的交换。用一个于她而言已无关痛痒的实情换全家平安,多划算的事。   .   “我不会告诉你。”静默了许久之后,楚氏终是做了决断。微颤地语声道出了她的挣扎,顿了一顿,又断然续言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就继续不安下去好了。”   “你……”娴妃一愕,俄而恼怒道,“你为了算计她,连楚家也不顾了么?”   “她杀了我的孩子。”楚氏死死盯着苏妤道,“你知道看着那已成型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是什么感觉么?”   楚氏说着,嗓音嘶哑地干笑:“那么小……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一点气息都没有,浑身是血……”   “我没有害你的孩子!”苏妤一如既往地驳道,只觉这楚氏简直顽固不化,说了多少次了,就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我随你怎样说……”楚氏森冷笑道,“你毁了我的一辈子……这一世,再没有什么比那孩子更要紧的了,包括楚家……”她缓缓阖上眼帘,唇齿间又迸出一声冷笑,“陛下也好、楚家也好……没有人再在乎那孩子了,但我不能不在乎……”   然后她续道:“苏妤,那两年没能要你的命,是我疏忽。”   如此彻骨的恨意,较之当年半分未减。当年刚失子的楚氏也是这样发白的神色,眉眼间的恨让她再无愧再无辜也浑身发冷。如此这般,看来真是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了。   可如今毕竟与当年不同,当年太子的皇帝坐在楚氏榻边,半句不肯听苏妤的辩解;如今,毕竟是苏妤得宠了。   “你既不给本宫这面子,就不能怪本宫了。”淡漠而笑,苏妤的视线向殿门处瞟了一眼又随即转了回来,“徐大人就在外面,是来传旨的,废位,赐死。”   “你当本宫怕死么?”   “我知道你不怕。”苏妤了然抿笑,“不过既然如此,本宫便去求陛下留你一命,让你在冷宫里住着便是了。你若有胆子自尽,本宫必定费尽口舌也要让陛下因此再治楚家的罪——楚家便是没那孩子重要,你也不必如此拖全家下水吧?”   “你……”楚氏杏目圆瞪,苏妤轻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兀自继续道:“你就好好在冷宫等着,等着当年的事查明便是。”顿了一顿,苏妤带着三分真心实意的好奇问她,“本宫真想知道,如若最后当真查明并非本宫害的你的孩子,你如何?”   短短的一瞬思量,楚氏冷涔涔笑答:“如若当真冤枉了你,我向你叩头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注:快要……虐男主了……不忍心的菇凉……请酌情……   ☆、99   苏妤拿了徐幽手里的圣旨回成舒殿、央皇帝暂饶楚氏一命的时候,贺兰子珩犹疑不定地看了她半天,暗说发善心也没有这样发的,那楚氏分明是不取她性命不罢休。   苏妤对上皇帝的神情眉眼带笑:“她恨臣妾,不过是为昔年之事,臣妾便想等那事查清了,人证物证皆拿给她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原来是在争这口气。   “嘁。”皇帝淡扫着她轻笑了一声,取了她双手托着的那明黄的丝帛卷轴来搁在了桌上,又想徐幽道,“去传旨,楚氏废充华位,打入冷宫。”   当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改了口。徐幽赶忙一揖,复又传旨去了。   .   秋风温温和和地拂过锦都,在梢头枝叶上拂出片片金黄,皇帝含歉告诉苏妤:“差不多该召苏澈回来了,只是他手头正有事查着,再耽搁几日。”   苏妤抿唇莞尔:“没事的……臣妾也不过想帮他庆个生罢了,前些日子刚在祁川见过,现在不回来便不回来吧……”   一切平静,苏妤久悬了的那颗心放了下来,今年秋天,苏澈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遭那腰斩的事。   .   从八月伊始至中秋已过,皇帝已一连召了云敏昭仪近二十日。苏妤起初有些忐忑,倒是始终没开口劝皇帝见一见旁的妃嫔。从前她是太子妃时在这样的事上处理得很是贤惠温和,如今……这贤惠之名谁爱担谁担去,她又不是皇后,皇帝要宠她,她便乐得做这宠冠六宫的宠妃。   晨起用罢了早膳,折枝给她沏上了漱口的香茶,笑言间不无几分担忧地道:“娘娘盛宠如此,传出宫去,朝臣们又有得不乐意了。”   苏妤轻吹着茶气,听言一笑:“乐意不乐意,我都已经在这九品之首的位子上了。如今再想说废我,他们就费工夫去吧。”   如此又过了三四日,皇帝仍是到了晚上就召她去,最近的两日却是没有碰她。这日皇帝搂过她的时候,她一握皇帝揽在她腰上的手:“陛下……”   皇帝遂了然笑说:“知道你这几日信期,睡吧。”   倒是连日子都记住了。   苏妤却摇了摇头咬了唇说:“陛下可否……传御医来一趟?”   “怎么了?”皇帝疑惑地看着明明气色不错的她,仍是难免担忧地蹙了眉头,问她,“身体不适?”   “也不是……”苏妤低着头喃喃道,“信期……没来。”   她的信期一向极准,从没出过岔子。是以前两日未来心中便生了疑,当即传了医女来,那医女把了半天脉却也没个肯定的说法,只说“可能是有了”。   今日已是第三日,仍是半点迹象也无,便同皇帝说了,皇帝听罢讶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你……你是说……”   苏妤抬眼间,恰对上他的满眼喜色,登时面上一红,垂首如实回道:“不知道……叫医女来问了问,医女也没个准话。”又抬了抬羽睫说,“所以才想求陛下传御医来瞧瞧……”   她说得平静,皇帝反倒平静不下来。御医当然是传了,且是把四位御医皆传来了。四人入宫间皆觉心惊,太医院总共设御医四人,这四人可说是整个太医院、乃至整个大燕中医术最好的,平日里不管怎样的病,传一人去便也够了,这是头一次四个人一起奉旨入宫。   难不成……皇帝突然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心中各自猜测着,谁也不敢问上一问。入了成舒殿,见皇帝二话不说便让给云敏昭仪请脉、而这位云敏昭仪也是气色甚好……四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心里有了个大概。   各自请了脉,本已是心中都有了定数,保险起见仍是讨论了几句,方一并拜道:“恭喜陛下、恭喜昭仪娘娘。”   确是有孕了。   虽是心中本已有数,听得御医这样说,苏妤还是难掩喜悦,而贺兰子珩几乎觉得……这辈子值了!   .   是夜,贺兰子珩拥着苏妤却久久没有睡意,见他不睡,苏妤也睡不着,抬眼望着他唤了声:“陛下?”   “嗯?”贺兰子珩低眉看她,遂在她额上一吻,轻言道,“还不睡?你现在可得好生歇着。”   苏妤则说:“陛下明日还有早朝……”   “知道。”皇帝低笑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朕就是在想明日早朝的事。明日早朝时将此事告知文武百官,封你妃位;过四五个月胎像稳了便册后,谁也别拦着。”   苏妤听得心里一紧。她敢告诉皇帝,就没想像旁人那般先瞒下来、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安胎。她要的就是人尽皆知,如此虽是想下手的人多了,但阖宫上下也谨慎许多,要得手也未必容易。   可是……   “陛下不必急着册后。”苏妤乏然喟叹。心知自己的三次晋位都隐了不少议论,封得越高,这议论就越激烈。只怕明日提了封妃,便又要有朝臣谏言阻拦,若再急于册后……太难。   “这孩子必须是嫡子。”皇帝的手抚上她仍扁平的小腹,语声沉稳而坚定,细寻之下却含着两分歉然,“他本也该是嫡子。”   若是当初没有废她,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她是皇后、这孩子自是嫡子。可就为他废了她,如今才会有这许多麻烦,这是他自找的麻烦,该是由他去解决妥当,而非有她担着。   苏妤静默良久,俄而眉目轻垂说:“是男是女还不知呢,若……”   “若是女儿,也得是嫡长女。”皇帝不由她多说便接了话,复又吻了她,“你安心睡吧,不用你操心。”   .   他自不会直接在朝上提册后之事,既是要等胎稳了再册,便等到胎稳了再说——若不然,必定与朝臣们争得不可开交,如若逼急了哪一个,只怕最后受罪的还是苏妤。   今日便只提封妃不说册后,一步一步来,走稳了便是。   议完了政事,皇帝缓了口气,悠闲地用手支了额头,平淡道出:“昨晚急传了御医,云敏昭仪苏氏有孕了。”   殿中一片骚动,过了一阵子才有朝臣揖道:“恭喜陛下……”   皇帝又说:“嫔妃有孕依例晋位,朕本来自己做主便是。不过也知道诸位对昭仪偏见不浅,特来打个商量。”   说得轻巧随意却客气,谁都听见了那句“偏见不浅”,自都清楚皇帝这话什么意思——她都有孕了,就该晋位,谁拦着,就是因为偏见。   默了半天四下无声,还是左相窦宽先开了口,一揖道:“不知陛下……想晋苏氏何位?”   本是不用商量的事情非来“打个商量”,怎么听都觉得话里有话,难不成是想直接册后了?   窦宽问出这话后,殿中好一阵沉默。众人都觉得在这样的沉默之后,皇帝的答案大抵就是:“册后吧”。然后就免不了一番争执,一时甚至已有人忍不住在猜,女儿位居夫人的窦宽,会不会当堂以死相要阻拦此事。   可在这长久的静默之后,皇帝却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她现在是昭仪嘛,册妃位便是。”   ……如此而已?   又是好一阵安静。   贺兰子珩十分清楚这安静是为何,必是因为他的答案与众人的猜测背道而驰了。好笑地看了一种朝臣半晌,他才似是不解、不耐地又开了口:“众卿什么意思?”   众人不免看向窦宽。窦宽却也是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册妃位?”   “……”皇帝无言了一瞬,继而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不然左相觉得如何合适?”   还能怎样合适,当然是这样最合适。都知道皇帝有册苏氏为后的心思,此番苏氏有孕,众人皆以为必是要借此册后了,顶不济了也得册个夫人,和佳瑜夫人窦绾并驾齐驱去。   如此看来……这云敏昭仪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尔尔嘛!   窦宽心中大慰,躬身一揖,很是配合:“苏氏本居昭仪位,有孕封妃,合情合理。不过……封号可还要令拟?”   皇帝道:“不必了。”   窦宽又问:“那便直接着礼部筹备册礼?”   皇帝挑了挑眉,又道:“也不必了,她得安胎。”   甚好甚好。窦宽全然放了心,相信了皇帝没动什么“歪心思”,想了一想,又说:“陛下尚无子嗣,苏氏有孕是大事,可要重修一番寝宫?”   贺兰子珩暗中咬了牙,心道你这试探起来还真是没完,硬要试出自己对苏妤是怎样的心思是不是?   轻有一笑,皇帝道:“左相大人糊涂了。苏氏有孕,如若大修寝宫,她如何安胎?住到哪里去安胎?”微一停顿,皇帝口吻中添了两分狠意,“你女儿的长秋宫么?”   分明是不耐他这一番试探了。   窦宽听出皇帝的不快,肃然一揖,道了声“陛下恕罪”,不再多言。   此事便这样定了,册封旨意下到了礼部,又晓谕了六宫,苏妤顺顺利利地到了妃位。   唯一不同寻常的细节,大抵只有礼部官员中心思比较缜密的才能注意到了。那道圣旨上每一个字都是皇帝亲笔所书,苍劲有力的笔画间,欣喜之意依稀可寻。   ☆、100   在这同一个深秋里,楚氏先前所住的韵宜宫一片萧索,绮黎宫却喜气洋溢。苏妤在吃食上自是小心起来,却是难免犯馋。总会突然想吃些平日里并不算爱吃的东西,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原因。   “这孩子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嘴馋的。”偶尔和皇帝说起这情况,苏妤一脸悲戚,“从没这么爱吃点心过……今天早上突然想吃玫瑰酥,结果竟一口气吃了四个……”   “……”贺兰子珩无言地盯了她片刻,继而一叹道,“吃吧,几个玫瑰酥朕还供得起。”   就当是两个人一起吃了。   .   自有孕以来,苏妤最不快的事,莫过于子鱼被带走了。有孕时确是不养为宜,皇帝便把子鱼也抱去了成舒殿,和非鱼一起养着。在苏妤来成舒殿的时候,就让宫人把子鱼非鱼一同抱走,说什么也不让她见,生怕她不小心伤了。   可从有了这两只小貂开始,苏妤就几乎没和子鱼离开过,心里自然是想的。是以往往去成熟殿时,十句话里总有七八句是问子鱼好不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弄得贺兰子珩大呼嫉妒。   “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问子鱼吃得好不好!”皇帝狠瞪着她道,“朕能亏了它么?”   “那……”苏妤低着头,满脸不情愿地咬着嘴唇,“陛下让臣妾见见呗……”   “不行!”断然拒绝。半晌无声,贺兰子珩偏头看苏妤一脸的委屈,到底是心软了,“今天……多给你讲一章回《燕东侠》可好?”   “……”苏妤认真思量了一会儿,狮子大开口般地伸出了手,“五回!”   “……”皇帝淡看着她,嘴角搐了一搐,轻抬下颌跟她讨价还价:“一回半。”   太抠门了……   苏妤可怜兮兮:“四回……”   皇帝眉头轻挑:“两回半。”   “最少三回!”苏妤喊道,话音未落就听皇帝急忙开口接着和她侃价:“三回半!”   “……”鸦雀无声。   贺兰子珩懊恼地扶了额头,暗骂自己刚才一定是哪里不对,把自己绕进去了。   苏妤憋笑憋了半天,终于笑了出来,笑得很是小人得志:“成交!”   是以当日下午,苏妤纤瘦剥鲜橙,吃得开心听得愉快。且大抵是因为怕她“孕中多思”,皇帝没敢断在太吊她胃口的地方。   故事讲完,贺兰子珩不吭声地从她手里抢了片橙子来吃,瞧着她这一副心情舒畅的样子道:“高兴了?”   “嗯!”苏妤欣笑点头。   皇帝在她额上弹了个响指:“高兴了就回去歇着,朕还有事。”   “诺!”苏妤应得干脆,依言起身往殿外走了。   .   九月末,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沈晔与宫正司宫正张氏一并求见,入殿后,张氏先禀了事,皇帝的神色沉得可怖。   张氏退下后,沈晔看着皇帝的这般神色,半天没敢开头。张氏方才所言之事与云敏妃有关,他这件事亦是。   皇帝似是唤了许久,才开口问了话:“何事?”   “陛下。”沈晔一揖,将折子递了上去。并非沈晔的笔迹,是煜都送来的,贺兰子珩微有两分疑惑,打开折子看至一半陡然面色发了白,惊问沈晔:“怎么回事?”   “臣不知……”沈晔如实道。   “你的人,你还敢说不知?”皇帝沉声喝道,沈晔滞了一瞬,跪地拱手道:“陛下容禀……臣觉得,那兴许并非禁军都尉府的人。”   他这话说得奇怪,奏折上明明写了是禁军都尉府的人做的,他为何会说不是?皇帝看了他须臾,冷声说:“你把话说清楚。”   沈晔却是一阵子静默,少顷才又道:“臣不在煜都,也不知其中细由,只是心中存疑,此事……出得太蹊跷。”   皇帝细一思量,也想起了些许旧事:“因为从前也有旁人查苏家?”   “是。”沈晔应道。   那是在皇帝数月前下旨彻查苏家时发现的。苏家本在煜都,后来才迁到锦都,他们自是要去煜都查上一查。可在彻查的过程中,隐约察觉另有一拨人与他们一样在暗查。因接的是密令,沈晔不好和那一方挑明此事,于是便问过皇帝是否另差了人前去,皇帝明言没有。   沈晔当时甚至疑到了太上太皇头上,可细一想也知不会。另有人查无妨,到底没碍到他们的事,便也没再多管。   如今,却到底是出大事了。   .   贺兰子珩心知此事不仅是“蹊跷”,出在这个节骨眼上,简直棘手极了。苏妤有着身孕,必不能惊了她,现在怎样的大事也大不过她的胎去,他知道轻重。   “还有旁人知道么?”皇帝问道。   沈晔禀说:“除了禁军都尉府的人,无人知道了。”   “那就暂且搁下。”皇帝道。顿了一顿,又说,“云敏妃有着身孕,此事先压着,待她生完孩子再查。”   “诺。”沈晔一揖,知是人之常情。何况皇帝膝下尚无子嗣,目下当然是让云敏妃安心养胎更要紧些。   沈晔告退出殿,贺兰子珩不觉紧攥了拳头,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这样的事……现在必不能让苏妤知道。他甚至觉得,能永远不让苏妤知道才更好。   真不知日后要如何告诉她。   .   因着皇帝格外重视她这胎,绮黎宫上下也就都分外小心谨慎,半点不敢让她出岔子。御医说胎像稳固,多走动走动也好,苏妤也乐得四处走走,可每每出门,都免不了有一大帮人跟着,反觉心烦。   仍时常去娴妃处小坐,天渐渐冷了,嫔妃们也素来喜欢聚在一起说说话。娴妃执掌了六宫之权,她宫里本就是个颇受瞩目的地方,又因苏妤有孕,她造访月薇宫时便更有诸多嫔妃前来道贺或是一表关切。既是巴结了苏妤和娴妃,又不违抗皇帝“不得去绮黎宫搅扰”的旨,两全其美。   苏妤倒是没想到佳瑜夫人也会上赶着来见她一面,宫人来通禀时,苏妤与娴妃相视一望,皆知不见也不合适,娴妃便到:“请吧。”   一众低位嫔妃上前去见礼,她二人倒是皆坐着未动,待得佳瑜夫人走到近前时才作势欠了欠身:“夫人安。”   “云敏妃。”佳瑜夫人清浅一笑便落了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真是有日子不见云敏妃了。云敏妃有着身孕不便晨省昏定便罢,本宫想去绮黎宫看看云敏妃,可陛下又有旨意不许任何人搅扰,这见一面可真难。”   佳瑜夫人说着,始终温和带笑,仿佛素来与苏妤相处和睦,故而数日不见便当真想念一般。苏妤听罢,回笑道:“夫人见谅。臣妾也觉陛下谨慎太过,弄得无人赶来绮黎宫,臣妾想找人说说话还要躲到娴妃妹妹的月薇宫来。”   自晋了妃位,她便和娴妃位子齐平了,加之封号上多一字、年龄又略长于娴妃,终于又可当众这般姐妹相称。   对此,娴妃最是松了口气,直叹前几年一听苏妤叫她“娴妃娘娘”,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云敏妃就别怪陛下谨慎了,陛下还不是为你好?”佳瑜夫人抿笑,“如今是循例晋了妃位,若是当真能平安生下个一儿半女,本宫还等着和你同做夫人呢。”   “‘当真能’?”娴妃恰到好处地捉了这三个字,当着一众嫔妃的面轻笑问她,“怎么,佳瑜夫人盼着云敏妃不能平安生子么?”   宫中之嫔妃真正相处和睦的本就不多,但至少也都粉饰着太平。这般当众不给情面地捅破窗户纸的实在少见,娴妃与佳瑜夫人又都是掌权宫嫔,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一出,便是满殿寂然。   佳瑜夫人神色微凛,抚弄着护甲上的花纹轻轻笑道:“怎会?陛下盼着皇子许久了,本宫亦是。”   “如此,臣妾便安心了。”苏妤浅笑颌首,“夫人方才说想去绮黎宫却碍着圣旨不敢去,那臣妾便去禀了陛下,这胎,还有劳夫人多照顾着。”   这是她与娴妃早已虑及的事。目下当初与她针锋相对的叶景秋死了、最恨她的楚浣废了,若还有非除她这孩子不可的人,便只能是窦绾。失子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从寻常吃食到安胎药、甚至是熏香,都是可动手脚的东西,窦绾在宫中的势力又从来不小,要防到面面俱到,太难、太累。   还不如就索性把自己塞给窦绾,窦绾奉旨照顾她的胎,若是有什么闪失,总是要受些牵连的。这就和陆氏有孕之时打的算盘一样,虽则简单,但多少能引得对方忌惮。   同为后宫嫔妃,这些个伎俩佳瑜夫人倒也清楚,淡扫了她二人一眼,冷涔涔笑说:“云敏妃既信得过本宫,如此自然好,本宫定当尽全力护云敏妃这孩子平安生下来。”语中一顿,她瞧了瞧苏妤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又道,“云敏妃安胎要紧,就不必去成舒殿走一遭了,本宫自己去找陛下请旨便是。”   是要在皇帝面前一争贤名。这倒无妨,由着她去便是。   苏妤莞然而笑,恭顺地朝佳瑜夫人颌了颌首,曼声言道:“如此,臣妾便先多谢夫人了。”   佳瑜夫人应下此事便起座离开去成舒殿请旨了,在座有嫔妃忍不住低语着,皆想知道……云敏妃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101   佳瑜夫人当真在一丝不苟地照顾苏妤的胎。   几乎日日都到绮黎宫,恨不得事事问道,几乎比苏妤自己还要当心些。   晚上她离去后,折枝忍不住地窃笑:“估计阖宫也就娘娘还能让佳瑜夫人如此,瞧她在别处威风的样子,到底还是敌不过皇裔的分量。”   “你当我是为了找她麻烦么?”苏妤轻摇着头道,“数算起来,宫里头我最不想见的人便算她一个,不过是想她没机会对这孩子下手罢了。”说着清冷一笑,“她照顾得是到位,可你没看见她那眼神么?若不是碍着这孩子,只怕她能活吃了我。”   “后宫里母凭子贵的,娘娘还指望旁人当真喜欢这孩子么?在乎她那眼神干什么,总归要好好把这孩子生下来。”折枝欠身缓缓道,“有了这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帝姬,娘娘总是多个依靠。”   苏妤静听着她的话,俄而轻一点头:“是。”   看得出皇帝有多盼着这孩子。不同于陆氏有孕时他近乎冷漠的不闻不问,自打苏妤有了身孕,皇帝就如同恨不能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一般。   而这孩子……苏妤也是盼着的。   她一直很喜欢孩子,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上一世时,却到底和孩子无缘了,他不喜欢她,她就没机会有孩子。宫中有子女在侧的嫔妃都不少,却也都避着她,她连见一见旁人的孩子的机会都少。   她仍隐约记得,上一世,宫中有个贵姬狄氏,生了长帝姬。长帝姬四五岁时有一次由乳母带着出来玩,无意中到了她的霁颜宫,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乳母也容易相处,那天苏妤陪着长帝姬玩了一下午,只觉得是难得的开心。   直至狄氏亲自寻了来,因着位份比她这苏贵嫔低上半品,到底说不得她什么,却是当着她的面斥了乳母,自还是不给她面子。   后来,她也曾听过有碎嘴的宫女对此事有刻薄的议论:“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在霁颜宫便够晦气的了,还要拖累着长帝姬一起晦气。”   那时她连争也争不得一句,如今,却是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想要个女儿。”苏妤的笑容有些飘渺,喃喃自语着,折枝微一怔,低言道:“娘娘别说这样的话,毕竟还是皇子分量重些。”   “是。”苏妤轻轻点头说,“但皇子太累了,日后还要争那许多事。若是生个帝姬,我定然让她开开心心长大,嫁个好夫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何况天家帝姬,到底不会如她一样被贬妻为妾。   余光瞥见寝殿门口的珠帘晃动,是宫女挑开帘子,皇帝正走进来。苏妤知趣地没有起身见礼,犹坐在榻上一颌首:“陛下大安。”   她只穿着一袭寝衣,淡淡的水蓝色。发髻上珠钗也卸尽了,长发随意披散着,柔柔弱弱的样子。   皇帝站在榻边两步远的位子含笑端详着她,片刻后,挥手示意折枝退下。折枝低头一福,不作声地退出殿去.   “还不睡?”皇帝一笑。   苏妤低头应了句:“不困。”   神色淡淡的,眉眼间有些许黯然。贺兰子珩清楚是怎么回事,兀自在她身边坐下,又道:“生气了?”   “没有……”   确是不至于到“生气”的份上,心中却也有些不舒服。好几日了,皇帝没来过绮黎宫,她偶尔去过成舒殿一次,却也意外的被宫人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忙着”。   心知皇帝偶尔总会有格外繁忙的时候,说不上计较,可几日来的不相见和前些日子的体贴总是差得多了些,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她哪里知道,贺兰子珩实是被近来的两件大事搅得不知该如何见她。   一同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苏妤方站起了身,说:“臣妾叫人来服侍陛下盥洗。”   皇帝没有说话,任由她叫来了宫人。   收拾停当,她已在榻上安歇下来,贺兰子珩掀开幔帐躺在她身边,又端详了她一会儿,淡笑道:“这几日……还好?”   “挺好的……”苏妤点点头,“佳瑜夫人照顾着,比臣妾还要上心。御医也一直说胎像稳固,陛下不必操心。”   “嗯。”皇帝一点头,又说,“姑母听说了这事,说要来照顾你。”顿了顿又说,“还有你姑母也说要来照顾你……”   都是正经的外命妇,苏妤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照顾?也知皇帝大抵是想问她更想见哪一个,思量片刻,静静答说:“循理……不该劳动大长公主为此操心,可臣妾的姑母……”苏妤摇了摇头,有了先前暖情药那事,莫说皇帝心中有结,她心里也别扭,更不想父亲再做什么,便道,“便还是只能劳烦大长公主了……”   贺兰子珩心下暗松了口气,笑而应下:“好,朕明日去给姑母回话。你也不必觉得是麻烦她,姑母一向疼你,你能把这孩子平安生下来便是。”   苏妤复又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又“嗯”了一声,凑近了一些。苏妤不禁往后躲了一躲,皇帝一挑眉更逼近了她,一边搂过她一边道:“躲什么躲?朕知道轻重,为了孩子,忍着!”   口气怜惜又无奈,苏妤听得一笑,遂又道:“臣妾还得求陛下个事。”   “你说。”贺兰子珩下颌抵在她额上,轻吻着她的秀发,笑意深深。   “待得这孩子生下来……臣妾想回家省亲,可以么?”   分明地觉出皇帝搂着她的手狠有一颤,苏妤一怔,虽知皇帝未必会答应,却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默了一默,苏妤嗫嚅道:“毕竟……臣妾的父亲,是这孩子的外祖父啊……”   她这要求并不过分,贺兰子珩也清楚。不管他和苏家水火不容到了怎样的地步,让外祖父见见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   无声叹息,贺兰子珩把她紧搂在怀里,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不那么敷衍:“自当如此……你先好好安胎便是,还有七八个月呢,朕来安排。”   “多谢陛下。”苏妤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欣喜,弄得他愈发半点高兴不起来.   除却佳瑜夫人日日来照顾着,随居绮黎宫的才人闵氏和宣仪温氏也常来陪她说话解闷。闵氏比温氏话多一些,是以交谈之时,温氏常是静静听着,苏妤刻意问道她了,才能听她回几句话。倒总是答得老老实实,没什么搪塞或是奉承言辞。   如此倒也好,可见这温氏没什么城府,她安胎便又多了一分安心。   转眼已近十一月,宫中愈发的冷了,暖炉早已用起来,各样的冬装也陆陆续续从尚服局送到了各宫。苏妤屈指数算,却反是为孩子做起了夏装。这孩子大概会在次年的五六月份出生,正是炎热的时候。   她做这些做得很细致,每每飞针走线时,心情也总是很好,时常能听见她低低地哼着轻快的曲子,折枝却总管着她不许她多做,生怕她劳心伤神。   倒也都知道这安胎的日子无聊得紧,打听到温氏的针线功夫素来不错,折枝与郭合便替苏妤做了主,更时常邀其到德容殿小坐。多是晚上的时候,佳瑜夫人已回了长秋宫、苏妤自己闲着没事,温氏来了,常常三两句交谈过后便很有眼力见地抢了她手中的针线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替她做着这些事。   这天温氏却沉闷得过头了,一言不发地缝着手里的东西,虽是一言不发,却又时不时觑一觑苏妤的神色,眼底有好奇也有些遮掩,仿佛是有不愿让她看出来的心事。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苏妤便察觉出了不对,微蹙了眉头,犹带着笑意问她:“怎么了?有事?”   温氏摇了摇头,继续一言不发地缝那件小衣服。   “究竟怎么了?”苏妤看着她的样子不觉一笑,追问道,“有话你直说便是,同住一宫本就该互相有个照应,你何必吞吞吐吐的?”   “娘娘……”温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神色有些闪烁,“您说……若是宫嫔有子,那是这孩子要紧些,还是家中父母更加要紧些?”   苏妤想了一想,不明就里道:“本是并不矛盾的事,何故拿来比较?可若非要我说……到底百善孝为先,还是父母要紧些。”顿了一顿,愈是不明地又问她,“怎么?你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不是……”温氏死死的低着头,踌躇了好一阵子,将膝上缝了一半的衣服放到了一旁,起身离榻,端正谨肃地拜了下去,还未开口,人已有些发抖,语声不稳地道:“娘娘……臣妾不知这些话该不该同娘娘讲,可自听说这事起,这些话便憋在臣妾心里。每每见到娘娘,臣妾都觉得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该隐瞒娘娘,可……可又觉得若是不说,日后娘娘必有憾恨……”   “你说什么?”苏妤听得心中有些发慌。   温氏重重一叩首:“臣妾听说……臣妾听说……”支支吾吾半天,温氏既想告诉她那些事情又惊惧不已,最终也只一咬牙道,“臣妾不敢胡言……娘娘去问问家中之事,便是了……”   ☆、102   温氏言罢后就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战战兢兢地叩首告退。这番话让苏妤已搁置许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心头,家中之事……父亲?苏澈?   自有孕以来她便格外嗜睡,这一夜却清醒极了,辗转反侧,终于捱到了天明。急传了郭合来,让他即刻出宫一趟,去打听苏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齐眉大长公主恰在这日进了宫,入了德容殿,一见苏妤的面色便惊了一跳,当下便窜了火:皇帝说她这些时日胎像稳固、心情甚悦……便是这个样子?   “舅母安。”苏妤蹲身一福。齐眉大长公主眉头紧蹙地瞧了她许久,又环视殿中,细看了不少细节之处,才微微放下心来,觉得应该不是皇帝又薄待了她。   “怎么气色这么差?”大长公主的黛眉舒缓开些许,扶着她去落了座。苏妤抿唇微一笑,说:“昨晚没睡好,就没什么精神……”抬了抬眼,对上大长公主存疑的神色,苏妤淡笑道,“舅母别担心,这些时日都不曾这样过,这是头一回……”   她说得诚恳,大长公主终是点了点头,问她:“传御医来看过了么?”   苏妤摇头:“没有那么严重……歇一歇便是了。我这胎,陛下劳四位御医一同照料着,直弄得我安不下心来。”   “你怀的是皇裔!”大长公主的口气重了两分,分明有不满之意,遂扬音唤了折枝进来,“去成舒殿回个话,云敏妃身子不适,让陛下速传御医来。”   由不得她拒绝.   倒是佳瑜夫人先来了,向齐眉大长公主盈盈一拜,款款笑道:“大长公主万安。臣妾听说了大长公主今日要进宫,特着人备了大长公主喜欢的吃食,大长公主若不嫌弃,今晚可到长秋宫用膳。”   “有劳夫人了。”齐眉大长公主神色淡淡的。窦绾与苏妤的不合,便是不去刻意打听也能猜得个大概,她也知苏妤着意要窦绾照顾她的胎是为提防什么,觑了犹跪伏在地的佳瑜夫人一眼,轻言道,“长秋宫,本宫就不去了。本宫进宫是为了照顾云敏妃的胎。”   拒绝得生硬而干脆。佳瑜夫人微怔,遂又一拜,讪笑着起了身。一如前些日子般的嘘寒问暖,她也瞧出苏妤气色不对,亦是即刻便吩咐去请御医来,听得宫人道已去请了才缓和了神色。   苏妤仍是忧心忡忡,满心都在猜测郭合会打听到怎样的事回来。想着温氏的神色与言辞,总觉必不是小事。   难不成是苏澈又出了什么岔子?他在禁军都尉府,凶险之事难免,从前亦受过重伤。   就这么胡乱猜测着,心底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慌,齐眉大长公主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缓了缓神色,应道:“怎么了?”   “在想什么?”大长公主看着她的样子愈发地不放心。苏妤抬眼看了看佳瑜夫人,垂眸答道:“臣妾在想……舅母今晚还是去长秋宫用膳吧。臣妾有着身孕,吃食上忌讳多些,怕舅母吃着不顺口。”   齐眉大长公主刚要出言,觉得她的手隔着被子轻在自己腕上一捏。看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意央着她去。因着佳瑜夫人在,她也不好当面多问什么,目光在二人间一荡,便点头应下了:“也好。那本宫用完膳便回来。”   “好。”苏妤抿唇莞尔,抬眉间一瞥佳瑜夫人,似见她有不同寻常的笑意在唇角转瞬即逝,浅有一怔,也只好假作未见.   她就是想把齐眉大长公主支开,才好细问一问郭合,究竟出了什么事。   傍晚时分,皇帝却进了德容殿,明明是冬天,额上却有些许细汗,一见她便急道:“怎么了?朕听御医回了话,说你的胎不太稳……”她还未及回话,皇帝一顿便又解释道,“朕早想过来,可今日确是有事缠身……”   “臣妾没事。”苏妤低着头道,“有身孕的人,偶尔睡得不好罢了。御医开了药,已服过了。”   那药是有作用的,她的面色较之一早时已好了不少,皇帝微松了口气,又问她:“姑母呢?”   “去长秋宫用膳了。”苏妤说着,回过头看了看那一桌为她备的膳,却没有如常邀皇帝入席,反是嗫嚅着说,“陛下,臣妾……”迅速想了一番理由,遂又续道,“臣妾今天身子不适,吃不下东西,想早点歇着……”   不吃东西怎么行?这是贺兰子珩闻言的第一个念头。但看了看她的神色,怕是强迫着她吃也不好。苏妤又说下午时勉强吃了些,如此倒也还可以了。轻一点头,他道:“那就早些歇着。”   便揽了她要入寝宫休息,反被苏妤一推:“陛下今晚别睡德容殿了……”   “……怎么了?”皇帝不禁微怔。自苏妤有孕以来,虽是动不得她,他仍是十日里总有七八日要和她同眠,从没见她说过什么。   苏妤浅浅一笑,只说:“臣妾身子不方便……陛下在旁待着,心总有些提着……生怕……”   苏妤抬了抬眼皮遂又垂下,泛红的脸颊让他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把持不住!   皇帝一声尴尬的轻咳,听得苏妤又续道:“平日里倒是无碍,今儿不是……本就没歇好么?”   自是该让她睡得安稳。贺兰子珩笑而颌首,轻言道:“知道了,朕回成舒殿去,你好好休息。”.   过了一刻,郭合回了绮黎宫,面色沉沉的又有些不安,入殿便命一干宫人皆尽退下,苏妤与折枝相视一望,心中均是一惊。心惊之下已觉身子有些不稳,苏妤的手轻搭在案,微使了力扶着,平静问他:“如何?”   “娘娘……”郭合神色犹豫,心下清楚这事不让她知道为好。但她既是刻意让他去打听,多半已是听说了些风声,又如何瞒得住?   伏地下拜,郭合狠一咬牙,道:“娘娘节哀……苏大人,去了……”   父亲!   折枝分明地听到郭合话音落下间,苏妤陡然抽了一口冷气,身子向前一倾,折枝连忙上前扶了她。便觉她的手狠然在自己腕上一攥,牙关紧咬着又问:“怎么回事……”   “这……”郭合连头也不敢抬,心虚无比地如实禀道,“坊间传言……苏大人去了煜都,被……被禁军都尉府……当街诛杀……”   当街诛杀……   苏妤只觉顷刻间连头都要被撕裂开,一阵说不出的剧痛袭来,又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让她连气都喘不出。   禁军都尉府……   那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原来,他到底还是容不下苏家,和上一世没有太多变化,是她奢求的太多。   他一直在骗她……   倏然间想起,在她同他说,待得孩子生下来时想让父亲一见,他揽着她的手陡有一紧。那时她只道是他对苏家尚存芥蒂,故而有所不满,却没想到……   “当街诛杀……”苏妤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森然的冷笑。这些日子,她都那么信他,相信他就算只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一时半刻也不会动苏家。   原来他根本就忍不了,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也忍不了。   “……娘娘。”折枝怯怯地唤了一声,轻劝道,“娘娘节哀……顺变,莫要动了胎气……”   “那我弟弟呢……”苏妤抬起头,神情有些涣散,“苏澈呢?”   郭合忙道:“没听说公子的事,应是无恙。”   微一松气。苏妤扶着折枝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觉眼前都是父亲死在街头的样子,与灵魂飘散时看到他自缢的景象相重合,不停的在眼前晃动着.   皇帝刚回到成舒殿,有宦官匆匆来禀事,徐幽自是做主拦下了。但看了看是绮黎宫的人,皱眉道:“陛下在看折子,什么事?”   “大人……”那宦官想是一路急赶而来,气息很是急促,揖道,“云敏妃娘娘动了胎气……晕过去了。”   “什么?”没待他继续说,徐幽便惊得喝了出来,往里瞧了一眼,压低声又问,“传御医了吗?”   “已请了……也去长秋宫急禀了齐眉大长公主。”那宦官回了话,又焦急道,“陛下这边……”   “你回去伺候着,陛下这边我去说。”徐幽亦失了镇静,丢给他一句话便回了殿.   一路上,贺兰子珩觉得一颗心都要撞出来。为了那孩子,更为了苏妤。   进了绮黎宫,宫人进进出出的,都很是忙碌的样子。踏进殿门,齐眉大长公主和佳瑜夫人都已在了,正在一旁服侍着的几个宫女,见皇帝面色沉沉,相视一望便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阿妤……”贺兰子珩疾步上前,到了榻前见苏妤醒着,心下陡有一松。   苏妤的手凉极了,贺兰子珩紧紧一握,对上她虚弱无光的双眸:“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   怎么就动了胎气?   苍白的面容上,一双黛眉陡然一搐,苏妤抚在小腹上的手一紧,被那突然袭来的疼痛激得几乎要哭出来。   孩子……   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知道,自己听闻噩耗时虽是竭力控制着,那种悲痛却根本抑制不住。   又一阵剧痛,贺兰子珩觉得被他握在手中的手忽地反握了他,指上用了十分的力气扣了进去。   “御医!”一声疾呼,刚刚将苏妤安顿下来、目下正叮嘱着宫女如何煎药的御医匆忙进了殿。一见苏妤的面色便知不好,却又觉得奇怪不已——云敏妃自有孕以来,胎像一直是稳的,怎的今日突然动了胎气,还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苏妤一声不吭,静静地感受着那一阵阵的疼痛,看着宫人们的焦灼忙碌。贺兰子珩心焦却又什么也做不得,只得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手背都快被掐破了也随她的意。   这是一种诡异的安静,从深夜到黎明。苏妤在昏与醒间往复多次,倒是昏睡时没有恶梦、醒来时似乎也无力乱想什么。   她终于完全睡了过去,不再挣扎着醒过来,鼻息平稳。贺兰子珩松开她的手,给她盖好了被子,只觉方才她虽是没吭一声,却必定痛得很,睡着了也好。   看了看手上几个青紫中透了血点的掐痕,再看看收拾着床褥衣物的宫人,他觉得心里空得可怕。   孩子没了……   突然就没了,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昨日还好好的,苏妤还给他看她给孩子提前缝制的小衫。   “阿妤……”他手有些颤抖地抚上苏妤的额头,她仍睡得沉沉的,面上寻不出什么痛苦,更不会感觉到他现在是怎样的心绪。   上一世,后宫佳丽三千,有过不同的宠妃,但他心里从来没真正有过谁。也正因如此,他的那些孩子……皇子在他眼里便只是皇子,帝姬便只是帝姬。   而听闻苏妤有孕时,他的那种欣喜是不一样的。他在全然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盼这个孩子,他和苏妤的孩子。   企盼之下,甚至常会莫名其妙地就出了神,明明还有正事要做,却会忍不住地开始想,若是   个男孩该叫什么名字、如是女孩又该叫什么名字……   可如今,这孩子却突然没了。   ☆、103   云敏妃小产,这消息从宫中传到宫外。禁军都尉府中,沈晔听闻此事不禁一愣,沉思片刻下了调令:“速差人去映阳,把苏澈替下来。”   苏家近来的事太多了,必须让苏澈回来一趟才是。   .   苏妤醒来时,正该是早朝的时候,皇帝却仍在榻前。苏妤怔了一怔,嗓音有些沙哑:“孩子……”   她隐约知道那孩子保不住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阿妤。”贺兰子珩俯身揽住她,默了一默,仍是不忍将那话直言说出口,“孩子……还会有的。”   耳边一声陡然掀起的痛哭震得他浑身一阵麻木,搂着她的手愈发紧了,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管用。   “阿妤你身子还虚着……”终是劝了一句,却很是无力。苏妤好似有流不完的眼泪一般,也说不清是为父亲还是为那孩子。   身子被他搂着,她便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又半分力气也没有。心下仍存理智地安慰着自己,这个时候哭不得,父亲已死了,如若自己再这般哭出个好歹来……苏澈怎么办?   被搂在怀中的苏妤渐渐安静了,皇帝低头看了看她,见她死咬着嘴唇,一副强忍着不许自己继续哭下去的样子。   他也在忍着。虽是不像她在承受着失子之痛的同时还担着丧父之痛,但失去这孩子,他心里不比她好过。可目下她哭成这般,他总不能和她一起哭。   贺兰子珩轻轻放下她,让她躺好,看她失神的样子几乎怀疑她还能不能听进去话,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孩子的事……你不要多想了,好好歇着……别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好像突然变得很不会说话,觉得自己没有哪句话说得有用。皇帝闭了口,静默不再言。   .   “陛下……”苏妤凝望着他,轻轻唤道。然后她说,“臣妾的父亲……臣妾听说他去了煜都……”   不知为何,她忽然希望他能亲口告诉她,告诉她父亲被当街诛杀的事。让她知道全部始末,让她知道父亲到底又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让皇帝非杀他不可……   只要他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便能接受。   “煜都?”皇帝心中一紧,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一时在想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应该不会,那件事只有禁军都尉府知道,宫中又戒备森严,他已明言告诉了沈晔不可让旁人知道,后宫如何会听说?   有些心虚,皇帝按捺着这番猜测又问了一句:“之后呢?”   “……臣妾想见他。”苏妤平静地问他,“陛下召他回来可好?”   贺兰子珩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自己进退两难。苏妤才刚小产,万不能再告诉她苏璟已死的消息;可若不说,他要如何拒绝她这请求?   沉吟良久,皇帝沉沉地回道:“好,你先好好调养着,待出了月子,朕召你父亲回来。”   未留意苏妤眼底划过的一缕冷意,只听得她回道:“谢陛下。”   .   这一番折腾,苏妤连日来瘦了不少,但所幸调养得宜,倒是不至于落下什么病来。皇帝仍是日日前来看望她,只觉她情绪不高,倒也无甚别的不对之处。   为了给她分心、不让她再想失子之事,皇帝让人将子鱼送回了绮黎宫。子鱼好像感觉到些事似的,比从前乖了许多,不拆宫女的钗子捡珠子玩了、也鲜少跟着非鱼出去捣乱,除了吃和睡,其他时间基本都是不作声地靠在苏妤身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好似盼着她和自己说说话一般。   “来。”苏妤半躺着,架着它的前肢将它抱起来搁在自己胸前,子鱼伸着脑袋碰了碰她的鼻子,苏妤浅有一笑:“担心我么?”   “……咯。”子鱼又碰了一碰她,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脸颊上蹭着,似在有意地逗她开心。   “陛下曾说他不信命……”苏妤自顾自道,“现在我却信了,有些命数……就是逃不过吧。”   父亲还是死了,死在这个秋天。较之上一世,只是换了个死法。   “也是我傻,都听到舅舅、舅母说了,他在彻查苏家,竟还信他会放过父亲。”苏妤一手抚着子鱼道,“可笑么?丧父之痛,我居然就这么承受了两次。”   若是一开始便没有信他,心里便有个数,听闻此事的时候,她大概也就不会痛苦至此了。   “咝……”子鱼发出了有些不安的声响,在她胸前转了个圈,盘起身子趴了下去,两只眼睛仍盯着她。   .   新年又快到了。皇帝每一日都来,却没有任何一日告诉她苏家的任何事,每次都如同全然无事般同她说笑着,想哄她开心。   苏妤常常目不转睛地睇着他,竟有些好奇他为何能掩饰得这样好。让禁军都尉府大张旗鼓地将她父亲当街诛杀,在后宫,却还能神色如常地同她笑谈。这是怎样的“君心难测”,又是怎样的虚伪……   还有苏澈……   原是答应了她秋时调苏澈回来,以便让她为苏澈庆生。后来他说苏澈手头有事,要推一推——这倒无妨,那时她一切顺心,又刚刚在祁川见过苏澈一面,觉得不会有事,便欣然答应了;可现下,她失了孩子,二人又都失了父亲,他还是半句未提让苏澈回锦都的事……   他是不是又在瞒她什么?   她难免在想,苏澈会不会也遭了什么不测。可父亲错处不少,苏澈的忠心皇帝却是知道的,应该不至于……   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惊疑里,却不敢直言问他。若说了这番疑惑,自也要说父亲的死,但那事他是刻意瞒着她,她不该去打听,又如何能问出来?   .   “过几天就是除夕了。”皇帝说着有些歉意,“这宫宴免不得,不仅是宫中嫔妃,外命妇也要来参宴,还会有多位重臣。你……还得好好养身子。”   实难开口。她还没出月子,贺兰子珩委实想陪着她过这个年,可那宫宴不办不行,只能留她一个人在绮黎宫了。   “宫宴散后,朕便来看你。”皇帝颌首道。   苏妤倚在榻上点了点头,抿笑说:“臣妾没事,陛下安心参宴便是。”   “哦,这个……”皇帝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苏澈的信。”   信封仍是未拆开,苏妤带着几分惊喜打开,取出信纸,一字字读下去。一共三页,字字都是苏澈的亲笔,他没事……   这信显是在途中很走了些时日,回的还是她上次告诉苏澈她有孕的那一封,苏澈对这个长姐总是关心的,一个未成婚的男子,也不知在哪打听了这么多孕中需注意的事宜,絮絮地写了许多。   苏妤看着,想哭又想笑,最后却是没哭出来也没笑出来,只是平静地读完了。   “这苏澈……”衔笑一叹,苏妤缓缓摇头道,似无甚心事般道,“急着当舅舅了,臣妾是不是该劝他自己赶紧在映阳寻个好姑娘、待得及冠之后赶紧成婚?”   “……”贺兰子珩不由得心里一沉,大抵猜到了苏澈在信里都写了什么。本是无大碍,可现下提这个,可见是揭了苏妤的伤心事。   苏妤倒仍是笑意轻轻的,仿佛并不很在意这些,只是接到了弟弟来信很高兴。她将信重新折好,装进了信封,问皇帝说:“信使可还在么?”   皇帝一点头:“在,这信刚送到。”   “那臣妾给他回一封吧……”苏妤坐起身,下了榻,兀自走到案边。皇帝没有跟着她,她给苏澈回信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多给她一份信任,她便能多一分心安。   在案前静坐了许久,苏妤矛盾已久,不知该如何回他这信。相信皇帝并未看过这信,可既然还敢这样无所顾忌地交给她,可见是清楚苏澈也还不知父亲已死的消息。   望着眼前画着红格子的宣纸,苏妤的神色间渗出几分森然的恨意,恨意的明显使得她不敢抬头,只觉一抬头便会被皇帝察觉。   贺兰子珩远远瞧着她,看她这信回得犹豫,倒是在情理之中。几次提了笔又放下,不知是不是在斟酌言辞,想委婉地告诉苏澈自己小产的事。   终于落了笔,却好像没写几个字便又搁下了。继而便取了信封出来,在信封上又写了几个字,就把信装了进去,认真地封好了口。   .   苏妤离座将回信交到皇帝手里,皇帝扫了一眼,信封上是和从前一样的四个字:苏澈亲启。   “看你就写了几个字?”皇帝笑问。   苏妤点点头:“是。现在连写几个字都觉得累,意思到了便得了,想让他得空时回来一趟……臣妾想见见他。”   皇帝遂是笑道:“倒是省得朕再下旨让他回来了。”   又闲说几句,皇帝便将信收起来,离开了德容殿。苏妤躺回榻上,凝视着锦被出了神。   那信应该即刻就会被交给信使,然后送去映阳、交到苏澈手里。皇帝传过去的信素来比那边送来的信要走得快些,苏澈应该不几日便能收到了。   这确实是她回给苏澈的最短的一封信,短到只有六个字:去靳倾,别回来。   ☆、104   苏澈的来信让苏妤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翌日,她吩咐折枝去请了娴妃来绮黎宫。想来又是因皇帝下旨不让人扰她,她与娴妃也有许多时日没见面了。   二人本就没什么说不得的话,此番一见面,苏妤的话问得直接了当:“后宫里出什么事了么?”   这么多天了,皇帝在她绮黎宫里什么也没说过,好像她小产全然在情理之中一样。可她明明从前胎像那么稳,皇帝不可能半分疑也没生过。   起码也是该下旨查了。   “陛下赐死了温氏。”娴妃颌首坦言道。   “温氏?”苏妤眉心一跳。头一个念头便是……莫不是皇帝知道她打听了那些事?   “是。”娴妃点头道,遂问她“在你小产前一日,她是不是来德容殿见过你?”   “是来过。”苏妤的眉头蹙得紧了些,维持着镇静道,“怎么了?”   “那天她来见你的时候,香囊中搁了分量极重的麝香,才害得你动了胎气。”娴妃一声轻笑,看向她短叹道,“你也太大意了……竟熬了一夜么?”   居然……   微有些意外。她哪里知道那时的不适和心慌竟有旁的原因,还道只是因为听闻苏家出了事故而难以安睡。心中还一直责怪自己心事太重,明明父亲的事也有些预料,还就那么悲痛得连孩子也没保住。   照娴妃这样说,温氏捅出来的那些事倒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了。   .   “那你听说了什么别的事情么?”苏妤又问娴妃。   娴妃愣了一愣:“什么事?”   “苏家的事。”苏妤抬眼道,“你听说了苏家什么事么?”   “苏家?”娴妃不解之意更甚,想了又想,摇头道,“没有……姐姐指什么?”   “呵……”苏妤一声森笑,“果然。”   明明是皇帝有意瞒她的事,后宫里根本不该有人知道。连娴妃这个位高权重的都毫不知情,那温氏竟知道了,根本就不正常。   苏妤将始末一一同娴妃说了,娴妃听罢后怔了又怔:“你是说……温氏她……”   苏妤长沉了一口气:“我原是奇怪,我动胎气那天,只有折枝和郭合在房里,陛下无论如何也该查查他二人。可现下,没疑折枝不说,郭合也安然无恙,原来是查到温氏的麝香去了……瞒天过海,也不知道是谁的高招。”   听出她话里有话,娴妃微微凝神:“不是温氏的意思?”细细一想,自己便又道,“是了,她没那样的本事。”   不是没那样的本事弄麝香,却是没那样的本事去打听皇帝要刻意瞒着苏妤的事。可见是有人借着温氏的口说了这话,要的就是让苏妤这孩子死得无声无息。   如此想来,也未必就是温氏的本意,搞不好她也只是中间遭了暗算的一环,对方不过想借她一用罢了,否则,她大抵不会傻到搭上自己的命来害苏妤。   “大世家。”苏妤冷冷笑着,“窦家。”   娴妃沉默未言。虽只是凭空猜测,但也实在想不到旁人了。苏妤的猜测有道理,娴妃想着另一事,又不免叹道:“却没想到陛下非杀你父亲不可……”   “却没想到陛下会这样杀了他。”苏妤苦苦一笑,抬眸间有几分厉色,“且先不说这个……这次我不想再便宜了窦家。”   害了她的孩子,拿个温氏来顶罪便想了事?   “你要如何……”娴妃面显担忧之色,“你刚刚失了孩子,可不能冲动行事啊……”   苏妤沉吟着。佳瑜夫人做的许多事,脱不开窦家相助;她却无外力可借,从前是不敢借,现在已借不得。   思量片刻,苏妤问她:“温氏那香囊……毁了?”   娴妃点头道:“自然,不然还留着?”   “那你见过么?”苏妤又问。   娴妃摇头说没有,蓦地神色一滞,猜测到了几分:“你是想……”   苏妤淡笑着看着她:“行不通么?”   “行得通……”娴妃缓缓点头,遂一笑说,“找宫正去。”   .   旁人会没见过或是不曾留意那香囊,负责查这事的宫正司却不会不知道。听闻苏妤要知道那香囊的样子,宫正张氏便亲手画了图出来,又在旁标注了颜色及用料。   只是宫中常见的香囊,尚服局常做的东西,玉色的四合云纹上绣着一个“福”字,下面缀着白玉珠和淡蓝的流苏。   因知道苏妤想做什么,娴妃来把那图样交给她的同时便拿了四合云纹的布料和玉珠还有流苏来,苏妤将图纸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叫来了折枝:“这几天什么都别做了,连夜给我赶这香囊出来,越多越好。留着口别收,晚些再往里放东西。”   折枝看着那图便知道不难,点头应下,问她:“什么时候要?”   苏妤笑意微凝:“除夕之前。”   .   苏妤说“越多越好”,折枝哪里知道多少合适。又知苏妤大概有要事要做,不敢让旁人来做,熬到双眼乌青,终于在除夕前两日缝了五十个出来给她。   屏退旁人,折枝将用布兜装了的香囊倒在苏妤榻上,堆成了一堆。   “咯……”子鱼上床便要够那香囊玩,苏妤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它,朝折枝一笑说:“够了够了……你快去歇着,剩下的事,我请娴妃来做。”   是以那天绮黎宫大门紧闭,皇帝到了门口一看,便听得宦官禀道:“娘娘说不想见人……”抬了抬眼,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包括……陛下……”   “……”贺兰子珩无言了一阵。想起昨晚苏妤央他再多讲一章回的故事,他成心气她便死活不讲……还真生气了?   一声叹气,皇帝转身离开,只吩咐了那宦官一句:“告诉她,晚上若还不见人,以后就都没得听了。”   .   当晚,苏妤乖乖地开了宫门,那故事委实被皇帝弄得颇吊胃口,让她以后都没得听了她是断断受不了的。   倚在榻上,苏妤静听着皇帝讲着,握了拳的手慢慢探到枕下,松开,又抽了出来。   一夜好眠,次日清晨,苏妤却醒得比皇帝要早一些。阖目假寐,直至寅时的时候,终听得身边有了动静。是皇帝要起身准备去上朝了。   贺兰子珩起身盥洗更衣后,拿起那枚自己睡前总会随手搁在枕边的玉佩。原已转过头去,却又见到了什么,重新回过头来。   枕边露出了一缕流苏,还有一个玉色的小角。好像是香囊的一角,看着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奇地伸手去拿,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没有惊动苏妤。待得那东西拿出,却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香囊……是那温氏的。他清楚地记得,因为便是这香囊取了苏妤腹中孩子的命。当时他就觉得这玉色刺目极了,狠狠刺进他的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香囊却意外的轻,且是扁扁的,好像并没有装什么香料,更不会有麝香。他带着几分心惊将香囊翻了过来,背后透着些许红色,就那么一丁点,像是一点血迹。   再仔细去看,有一个角开了线,似乎是原本缝好了又被撕扯开来。贺兰子珩回头看了苏妤一眼,见她还睡着,挥手命旁的宫人皆退下了,鼓起了勇气将那个口子撕得更大,里面确实没有任何香料,只有一张薄纸。   那薄纸对折着,字是写在里面的,只透出些许看不清的痕迹。皇帝将纸打开,上面只有一个字……   冤   狠然倒抽一口冷气。那微微发黑的红色,分明就是血写出来的。   .   “来人。”皇帝压着声喝道,徐幽连忙带了人进来,只听皇帝道,“速请高僧超度温氏。”   几人均是一怔,皇帝睇了他们一眼,将那香囊与纸条递给了徐幽。   徐幽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去照办。   贺兰子珩再度转过身,看向苏妤,心里的恐惧逐渐化成无尽的担忧。   冤。是温氏在鸣冤么?找他,还是找苏妤?   他觉得自该是找他的,因为赐死的旨意是他所下,苏妤连半句话也不曾多说过。   但却是为苏妤赐死的她……   .   已醒过来多时的苏妤,感觉到皇帝在吩咐了宫人之后,回身走到了榻边,俯身吻了她后安静离开。如常去上朝了,苏妤睁开眼,轻轻一唤:“折枝。”   “娘娘……”折枝入了殿,有些忐忑地问她,“陛下……看到了么?”   “看到了。”苏妤点头。   折枝又道:“那……陛下信了么?”   苏妤一笑,拿了的桃木手钏托在手里:“你看这个。”   桃木是辟邪之物。这手钏,传言说是皇帝儿时曾在宫道上见过些东西,先帝为了保他无恙,便差人求了这手钏来。   这么多年了,皇帝是不是为了辟邪倒不一定,总之是戴惯了,从来没离手过。   今日就这样留在了她枕边,可见多多少少是信了。   “存个疑就够了。”苏妤衔起一笑,“他疑温氏为何鸣冤了,这事才更好被揭出来重查不是?”   这一步是娴妃所不知的。苏妤思来想去,总觉得此番做法比直接算计去长秋宫更有用一些。是皇帝下的旨,总是让他亲眼见了才多几分可信。   ☆、105   依着苏妤与娴妃商定的,这些个香囊,会陆陆续续出现在长秋宫各处。佳瑜夫人收买温氏也好,或者仅是利用也罢,那些事情绝不会是她一人做的,必有宫女知情。有人知情便会有人心虚,神鬼之说有素来令人忌惮,总能使一些人露出马脚来。   她提前一步让皇帝见了那香囊,娴妃却在当日下午去了绮黎宫,面色不善地往她面前一坐,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苏妤黛眉浅蹙。娴妃扫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有安排没告诉我。”   “……”苏妤一默,应了声,“是。”   “你算计陛下!”听她承认,娴妃怒然而喝,“你到底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赐死温氏的旨意是陛下亲口下的,阖宫都知道,你成心让陛下下不来台么?!”   苏妤未语,面色冷冷的。娴妃静了一静又道:“就算是陛下处死了你父亲,可你父亲做过什么你很清楚。让长秋宫生事,已足以迫使陛下重查你小产一事,你干什么要把计动到他身上?”   苏妤仍未说话,娴妃忍不下去了。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苏妤的所作所为让她愈发不明白了。阖宫都看得出,皇帝对苏妤用了怎样的心思,苏妤承着失子之痛她明白,却没想到明明可以直接揭出长秋宫,她却还要成心让皇帝也不好过。   “你知不知道这事一旦被查出来,你是多大的罪!”娴妃冷睇着她切齿道,“就算你不怕死,苏澈呢?”   “苏澈去靳倾了。”苏妤答得平静,“他不会回来了。”   “你……”娴妃气结。看得出苏妤这是支走了苏澈,给自己图了个心安。   “你到底想如何?” 娴妃挑眉直言问她,“巫蛊的事、避子汤的事……你不能指望陛下忍你一次又一次。你想找佳瑜夫人寻仇我可以帮你,可你不能……”   门外的脚步声让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一并偏头望过去,听得宦官语声传来:“云敏妃娘娘,陛下吩咐,苏公子回了锦都,今晚可留在绮黎宫用膳,娘娘提前备着吧。”   “你说什么?!”连娴妃都不由得大惊,怔怔地望向苏妤——不是刚说苏澈去靳倾了么?   .   离宫的苏澈,心中五味杂陈。皇帝本有意留他在宫中见一见长姐,可有了那些事……他思来想去,那些事还是尽快说清为好。   半个多月前,他接了沈晔的急令,命他速回锦都,原因有二:一是他父亲去世了;二是他长姐小产了。   于情于理,他总得回家一趟。   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在梧洵歇下了脚,却被急赶而来的信使拦了去路。信使交了封信给他,说是皇帝亲笔,本该送去映阳,半途听闻调令,又只好追了过来。   他拆开信,分明是长姐的笔迹,只有六个字:去靳倾,别回来。   出了什么事?   苏澈心下暗惊,便放慢了脚步,又刻意打听着,方听闻父亲竟是被当街诛杀的,且“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禁军都尉府。   难不成沈晔调他回去只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赶尽杀绝么?   苏澈恐惧不已,一时也想许是真该走为上,去靳倾,或者去更远的地方,总不能坐以待毙。   但……他若走了,长姐呢?   如若真是为了“赶尽杀绝”,他这一跑,岂不是把长姐往死路上逼?   一夜的辗转反侧,天明时,他却还是上了马,照旧返回锦都。   不知皇帝为什么杀父亲,但长姐是后宫嫔妃,不应牵连到她。他这个做儿子的要被连坐,倒是没什么可说。   .   从踏入锦都城的那一刻起,苏澈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刚刚走出坊门的百姓们便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铁青着脸疾驰在大道上,一路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依稀能看出曳撒上的纹样,是禁军都尉府的人。路人纷纷避让,苏澈一路直入皇城。   一直很平静,没有任何人前来拦他,更没有人要取他性命。直到他入了宫,皇帝刚好下朝,朝服都未来得及换,正从宫娥手里接了茶水来解渴,见了他一笑,随口吩咐免礼,又让人赐坐上茶,自己则回了寝殿去了。   苏澈坐了片刻,方见皇帝换了身常服出来,再度端端正正地行礼下拜。   “免了。”皇帝笑道,“够快的。”   “是……”想着父亲的死,苏澈难免声音有点发沉。皇帝看了看他,“沈晔跟你说了?”   苏澈又应道:“是。”   贺兰子珩端详着他,心知有自己的旨在,沈晔不会告诉他苏璟怎么死的。轻一笑又问:“你自己沿途也没少打听?”   “陛下……”苏澈神色一慌,皇帝睇了他须臾,肃容说:“朕不管你听说了什么,告诉你,这事跟禁军都尉府、跟朕一点关系都没有。朕要杀你父亲,要么赐死要么问斩,用不着这样的手段。”   “陛下恕罪。”苏澈忙跪了下去,惶然一拜,刚要解释上几句,皇帝已然道:“行了,晚上去绮黎宫用膳吧。”顿了一顿又嘱咐道,“别跟你长姐说这事。”   苏澈微怔。他在禁军都尉府做事不是一两天了,不管要查的人是谁,蛛丝马迹的线索从来不能轻视。他就不信那封信跟这事无关,若不是怕他回来同样惨遭杀戮,长姐怎么会让他跑?可皇帝……觉得长姐还不知情么?   思索须臾,苏澈犹豫着问了皇帝一句:“长姐……还不知道?”   皇帝瞟了他一眼:“你长姐刚失了孩子,朕能让她知道么?”   “可……”苏澈闻言,反倒心底越发不安了。这事忒蹊跷,两方的反应截然相反,必有那一环对不上。踌躇良久,苏澈又一拜道:“臣有一事禀。”   “你说。”皇帝道。   苏澈伏地又说:“陛下恕臣无罪。”   贺兰子珩瞧了他一眼,“恕你无罪。”   苏澈又道:“陛下恕长姐无罪。”   “……”贺兰子珩心中生疑了,不知是怎样的事情——按说苏澈今日才回锦都,怎的就有了和苏妤有关的事?一阵子沉默,皇帝淡然道:“有事就说,别卖关子。”   没有责备之意,却容不得他再多半句废话。   “陛下……”苏澈不敢说,谁知道他二人之前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若他这样说了,皇帝当真一句话发落了苏妤可怎么办?   “恕你长姐无罪!”皇帝没好气道,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事让苏澈怕成这样。   苏澈一叩首,道了声“谢陛下”,缓缓从怀里取了封信出来,呈上。   贺兰子珩将信封接到手里,瞟了一眼便道:“这不是你长姐前些日子写给你的?”   “……”苏澈有些吃惊,“是……陛下看过?”   “没看过,你长姐给你写的信朕都没看过。”遂将封口处撑开,取出那信之前仍不忘对他说一句,“这是你让朕看的……”   “嗯。”苏澈连忙点头。看着皇帝带了几分不明之意取了那信纸出来,打开一看,神色立变。   “啪”的一声,信纸被拍在案上,苏澈屏息不敢吭声。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怎么回事?”   苏澈一揖,能给皇帝的答案却只能是:“臣……不知。”   .   虽不知苏澈为何还是回来了,苏妤仍是命人备好了一桌子饭菜。晚膳时分,却迟迟不见苏澈到来。心下不住猜测着,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娴妃一直陪着她,在旁看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嘲讽道:“心虚了?”   “……”苏妤暗横她一眼。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外面一声嘹亮的“陛下驾到”。   与娴妃相视一望,二人皆起身到殿门口迎驾。   “陛下大安。”齐齐下拜,苏妤未见苏澈的身影,心下担忧更甚了。皇帝也一反常态地在她们面前停了一停,才道:“娴妃回宫去。”   “……诺。”听出皇帝的口气不对,娴妃心中一紧,看了苏妤一眼却多言不得,躬身退去。   .   贺兰子珩自然是生气的。一直以来,他不看苏妤与苏澈间的书信往来,是想她心安,也是相信她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她却是利用了这份信任,在他眼皮子底下让苏澈走。   一个熟悉的信封被掷在苏妤面前,苏妤一怔,即有一阵窒息:“陛下……”   “你自己说。”皇帝看着她,目光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森然,“‘去靳倾,别回来’——你安的什么心?”   苏妤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皇帝淡看了她半晌,冷笑又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起码在写这信就知道了是不是?亏得你在朕面前装这么多天,刚小产完的人,你也不嫌累!”   好像已有许久没在苏妤面前说过狠话,贺兰子珩这次是委实着恼,明知她现在十有八|九担心着苏澈是否无恙,却连跟她多解释半句的心都没有。   “你是不是拿准了朕不会动你?”皇帝说着,口气狠厉,“苏澈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若逃去了靳倾,是多大的罪?”   从这封信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没的辩了。跪坐在地,一声不吭地听皇帝说着,答不出话来。   “哑巴了?”皇帝冷然轻笑,“现在知道怕了,你让苏澈跑的时候怎么半点不怕?”   “陛下要臣妾怎么办……”苏妤强撑起笑容,“那是臣妾的弟弟……让臣妾看着他死么?”   皇帝目光微凌:“朕没想杀他。”   “可父亲已经死了……”苏妤颤抖道。   皇帝重重沉下一口气,心知有些话纵使狠了些,也还是先说明了为好。苏妤一直为苏家战战兢兢的,他也一直顾着她这些想法,目下的这意外却足以让他们撕破脸,若不是苏澈大着胆子如实说了,日后难免收不了场。   “苏妤。”皇帝冷睇着她,口气毫无缓和地一字字道,“第一,朕没杀你父亲,是谁假借禁军都尉府的名号做的,朕也想知道;第二,朕从前对你有亏欠,对苏家却没有。你念着你的家人是人之常情,但你最好有点分寸。”   ☆、106   苏妤惊得倏然抬起头:“陛下您没……”   “朕没杀你父亲!”皇帝怒然,“你既是早就知道,你问过朕么?哪怕你是伤心,你在朕面前提过一句么?”   从来没有。一直瞻前顾后地不敢多言,想让苏澈避开,想自己去找佳瑜夫人寻仇,却从来没想过要直言问上皇帝一句。   “朕是有两年待你不好,可算起来,待你好也有两年了。”皇帝一声自嘲般的轻笑,“朕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一点也不值得信任?”   贺兰子珩有些承不住。这不是头一次发觉苏妤不信他了,但从前……毕竟是他的转变太突然,如今他觉得他们已相处得那么融洽,苏妤都已有过身孕了,原来竟还是不肯多信他半分。   “连苏澈都知道先问朕一句出了什么事!”皇帝道,“你就非得擅自做主?你早一天告诉朕你知道你父亲的事,即便真是朕杀了他,你觉得朕能把你如何?杀你灭口不成?”   哑口无言。这样的扭转全然出乎苏妤的预料,皇帝的盛怒让她很有些惧,更加不敢开口。   贺兰子珩看着她的神情,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心中亦平静了些。各自静默了一会儿,他带着两分余怒往内殿走去,丢给她一句:“进来。”   苏妤一怔,忙不迭地站起了身,随他进去。   心知她跟在身后,贺兰子珩入殿后蓦地转回身来,弄得苏妤一惊,也连忙停了脚。抬头看了看他,复又低下头去。   “有话就说!”皇帝现在是看着她这有话不敢说的样子就生气,“再有话不说地自己瞎琢磨,就别怪朕不给你留情面。”   “陛下……苏澈……”苏妤不安道。   “苏澈没事。”皇帝冷声回道。缓了口气,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你告诉朕,朕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信不过到如此份上的错事?”   思来想去,他都觉得在先前的两年里,尚无什么事会到这个份上。便是贬妻为妾让她始终心有隔阂,也不该是在这么久的相处后还有这样的不信任。   “你坐。”皇帝扫了眼面前不远处的案几,苏妤行过去坐下,他也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舒了口气道,“今天把话都说明白了,你想问什么随便问。”   .   苏妤沉吟片刻,轻轻开了口:“擅作主张是臣妾的不是,但父亲的事……臣妾是不敢问,陛下您却是有意瞒着臣妾的。”羽睫轻覆,复又道,“若不是知道陛下您有意不肯让臣妾知道,臣妾便不会绕个弯子再去打听……”   贺兰子珩微有一哑,遂道:“朕那是怕你动了胎气。”   “可陛下您不说,正好让人拿来算计了不是?”苏妤一哂,“正好您瞒着、打听来的事又都说是禁军都尉府做的……如是陛下碰上这样的事,陛下信哪一边?”   这回轮到了皇帝沉默未答,苏妤笑了一笑,又说:“禁军都尉府本就是只听您的旨意,在打听到了这样的事后,臣妾怎么敢问陛下……又怎么问陛下?”   “是,臣妾知道陛下您不欠苏家的……可那是臣妾的家人啊,臣妾怎么可能任由着他们死了、自己什么也不做?”苏妤低着头,缓缓说着自己的心思,“臣妾知道陛下待臣妾好,臣妾也想信陛下。可宫里势力这么错综,朝中更是,陛下您总有您的权衡。您要顾全您的大局,臣妾只想保住苏家……臣妾又如何知道,在您的‘大局’里,哪句话是容得臣妾问的、哪句是不容臣妾问的?您怪臣妾不说,可臣妾却怕言多必失……”   贺兰子珩无声地打量着她,试着体会她这番挣扎的心思。想想也知道,这么活着必定是累。朝中的大世家不少、有女儿在宫中为妃的也不少,历朝历代都是。如是旁人也还罢了,偏是她苏家……根本无法与之和解的一家。他打压着苏家,苏家拼命想要东山再起,被夹在中间撕扯着的便只有她这个苏家的女儿。贺兰子珩也清楚,不管苏璟在那两年里有没有管过苏妤的死活,苏妤这性子都是绝不可能丢下家人不顾的,她顾忌得太多,又无外力可借,就自始至终都一个人硬拼着,只想让父亲和弟弟安稳地活下去。   苏璟却还是死了,姑且还可以认为是死在禁军都尉府手里的。   贺兰子珩懊恼一叹,心念一转,问道:“你是如何想到去打听这事的?”   “是温氏……”苏妤颌首如实道,“那晚温氏告诉臣妾,臣妾家里出事了。臣妾当然要去弄个明白……后来想想,怕是有人有意要臣妾听说这些罢了。”   果然是彻彻底底地成了旁人的话柄,还不如他早些告诉她。贺兰子珩思量着,叫来了徐幽:“传沈晔和苏澈,来绮黎宫。”   “陛下……”苏妤一愕,“这是后宫……”   皇帝斜了她一眼:“这不是为了让你知根知底么?你没出月子又不能出门。”   “……”苏妤默了。   .   正在祠中给父亲上香的苏澈听了皇帝的急召,又听说是去长姐的绮黎宫,一时心焦不已,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匆匆随来传的宦官进宫,在宫门口恰巧遇到沈晔。   “沈大人……”苏澈一揖,见沈晔的神色有点奇怪,怔了一怔。   沈晔拽过他,咬牙低语了一句:“在禁军都尉府这么多年,头一回进后宫议事!”   “……”苏澈心说了一句“我也是”。这一路走得都很别扭,夜晚的皇宫静静的,两名宦官为他们掌着宫灯,沿路有宫女经过,退到一旁福身让道,然后便会传来他们隐约能听见的窃窃私语。   .   德容殿里,贺兰子珩还在和苏妤交着心。终于直言问她“活得这么矛盾,你就不想个别的出路?”   苏妤一懵,遂哑笑说:“别的出路?若要寻出路,左不过是两边要放下一边,要么是苏家、要么是陛下,陛下觉得……臣妾能放下哪一边?”   似乎也确是。   贺兰子珩听罢思量着,忽地笑了。苏妤望着他愣了愣,听得皇帝说:“不错么……到底不是把朕搁下了。”   “……”面上微红,苏妤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又让他有了调侃的机会。   又各自默了会儿,皇帝斟酌的道:“你苏家的事……朕也跟你交个底吧。”   “……嗯?”苏妤轻怔。这是二人间有意避着的话题,如今他倒是主动提了。   “从头开始说……”皇帝回思着笑了一笑,那些事于他而言实不止过了四五年,而是上辈子的事了,“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你父亲想推朕的三弟做太子。后来此事未成,原因有二,一是先帝不肯,因三弟是庶子;二是……朕娶了你。”   皇帝说着觑了她一眼,蕴笑说:“当时朕是真不乐意娶你,你苏家权势滔天,朕娶你做太子妃,等于又捧了你苏家一把,日后指不准要怎么被你爹捏在手里;可若朕不娶,三弟必然上赶着娶你,到时候太子之位会不会易主,朕就不知了。”   苏妤面色讪讪。听人当面说着自己从前是如何如一夺位筹码一般被争来争去总是不舒服的事。昔年她还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贵女,对这些的唯一接触,便是有一日圣旨到了,封她做了太子妃,她根本不知从那时起,这背后便是波涛汹涌。   “后来……你父亲为了握权,结党营私,还暗杀重臣。”皇帝如今提起这事,轻笑中仍难掩冷意,“那会儿先帝病重,朕还是太子。先帝选了四个辅政大臣,一个月内就死了两个——你父亲这不止是暗杀,这是挑衅。”顿了一顿,皇帝凝视向她,又道,“过了没多久,就出了楚氏失子的事——如今说来,朕承认确是朕当时对你存着偏见没有好好去查,但就当真能全然怪在朕的头上么?你苏家当时权势滔天,朕便是对你毫无偏见……让你做皇后也未必是对的。”   所以那事出得刚刚好,他因为偏见没有好好去查,也根本就不想查。   “朕继位之后,撤换的第一个人就是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皇帝平淡道,“把人都搁到这个位子上了,你父亲本事当真不小。”   苏妤听得心惊,这些事是她从来不知的,两边都在刻意瞒着她。   “那阵子朝中动荡极了,人人都看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朕也不知道。好在沈晔也是有本事的,把禁军都尉府自上而下彻底换了个遍,才有了今天。”皇帝说着不觉轻笑,“所以你知道刚说让你弟弟进禁军都尉府的时候,沈晔为什么那么不乐意了?他是实打实地和你苏家斗过。”   那时,沈晔甚至神色阴郁地问过他:“陛下,臣最近……没犯什么错吧?”   简直觉得皇帝在成心找他麻烦。   “后来手里有了禁军都尉府,才压住了你苏家,还是借着楚氏失子的幌子,一路查出之前的暗杀,才贬了你父亲。算是‘擒贼先擒王’吧,再之后,苏家的势力也就慢慢瓦解了。”   苏妤颌了颌首,余光瞥见郭合外殿外一揖,侧首望去,郭合禀说:“陛下,沈大人、苏大人到。”   ☆、107   皇帝点头:“传吧。”   二人入殿时便见皇帝与苏妤起身离座,遂一揖,其道了一声:“陛下安。”   大约是因苏妤是苏澈的长姐、于沈晔而言却还是个外人,四人中,沈晔显得尤其不自在。   皇帝想了想,扫了一眼那半点没动的晚膳,笑而吩咐重新传膳来,又对沈晔与苏澈道:“估计正好扰了二位用晚膳,边吃边说。”   “……”这次轮到了三个人都很不自在。   苏妤的视线在几人间一荡,福身说:“陛下议事便是,臣妾回寝殿歇着……”   苏澈还罢了,沈晔到底是外臣,怎么说都不合适。眼看着苏澈和沈晔都显得别扭极了,明显就是因为有她这宫嫔在。   贺兰子珩却一握她的手,淡言了句:“你的绮黎宫,你躲到哪儿去?”   只好依言一并落座。   宫人重新布了菜来,一席变三席,皇帝与苏妤同坐一席,苏澈和沈晔则分坐两旁。苏澈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苏妤和皇帝,看得皇帝一笑:“没事,刚跟你长姐说了些旧事,不必担心她。”   “诺……”苏澈一应,低头吃了口东西。   “沈晔。”皇帝唤了一声,沈晔抬了抬头,倒是没什么刻意的听命的举动,仍是稳稳坐着,听得皇帝问道,“苏璟的死,你查出什么来没有?”   沈晔听言便是懊恼一叹:“没有。苏家早年得罪的人不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只怕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没有理会苏妤的神色,沈晔继续说道,“臣已查过当年命丧苏璟之手的那两位大人家中,又查了前阵子因云敏妃娘娘而遭彻查的楚家,没什么进展。”   “查窦家。”皇帝听罢,噙笑回了他三个字。莫说沈晔,连苏澈也陡然一愣:“窦家?”   皇帝点了点头,向苏澈道:“你姐姐小产,麝香是一个因由,还有个助力,是有人让她知道了你父亲的死。朕有意瞒着的事,就这么从外头传到了内廷,意味着什么,你们两个人应该都知道。”   沈晔与苏澈视线一触,倏然明白。本不该让后宫知道的事却传进了后宫,这凶手大抵和后宫中传此信的人有关。窦家,目下从后宫到前朝权势最大的世家,太有能力去安排这种事了。   沈晔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明白,直言问道:“窦家没必要……要害皇裔,麝香足矣,若不然还可以用旁的药——这些事宫正司比臣清楚。臣是想说,就为害个没出生的孩子,何苦买凶杀人、还闹到煜都街头?兜着么个大圈子,左相大人最近太清闲了?”   一时皇帝也想不明白了。这法子确实太大动干戈,就算是拿准了苏妤一直放不下苏家,比这容易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何况那麝香的香囊已经顺顺利利让她见了,想再多下一剂药是什么难事?   .   “为了离间……”良久的寂静之后,苏澈说了个猜测。虽是猜测,他却说得铿锵有力,看了看沈晔,续道,“苏家是我长姐的软肋,拿苏家离间长姐与陛下,是最易成的。”   换言之,是为了后位。   后一句苏澈倒是没直说,沈晔却有几分不信,质疑道:“便是你父亲没了,云敏妃娘娘当真会为此不肯见陛下、甚至不要后位么?”   倒是没不肯见陛下,但……苏澈无奈一笑:“沈大人那是不知道,长姐想让臣叛逃来着。”   “……”沈晔讶然看向苏妤,皇帝轻笑着也看向苏妤。苏妤死死低着头,俄而闷闷道:“避不面君倒不至于……然则大人想一想,如若本宫当真一直误会是陛下当街诛杀了父亲,平日相处间,何能没有隔阂、没有表露?日子长久了……”   日子长久了,皇帝总能觉察得出来这样的疏远。二人本又确是一个不肯主动说、一个不敢主动问,若不是让苏澈叛逃的事把皇帝的话激了出来,他们估计就要一直蒙在鼓里,为这事计较一辈子,其实都冤得很。   “窦家……”沈晔斟酌着,想着自己对窦家的种种了解,旋是又蹙眉道,“左相做事,素来是谨慎的,也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便是为了把女儿推上后位,何至于用这么……急躁的手段?当街诛杀、直接挑拨陛下和云敏妃娘娘,他对佳瑜夫人封后的事未免也太没把握……”顿了一顿,沈晔起身一揖,“陛下恕臣冒昧,陛下您……待佳瑜夫人……很不好么?”   若不是一碗水端得太不平,何至于?   “咳……”一声尴尬地干咳,皇帝不自然地扫了沈晔一眼,不知怎么跟他说这个实情。苏妤都听得奇怪了,想了想说:“并没有。陛下待六宫……都挺好的。”   “……是。”皇帝应得很敷衍。他总不能告诉沈晔,自己当时迎娶佳瑜夫人进宫只是因为六礼已经过了两步、退婚不得,实际过了这么些时日都没有过敦伦之好。   传出去不是成了个大笑话……   心知这事足够逼得窦家不按常理办事,索性不同沈晔多做解释,只道:“旁的原因朕隐约知道些。你和苏澈先去查着,十之八|九就是窦家。”   若不是,便是还有另一方势力从后宫到前朝都在、他们却都疏忽了。   “诺。”二人欠身应下。苏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边喝着一边琢磨着。这事当然要好好去查,眼下他却更是关心长姐与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放心不下,又不好去问。   抬眼间,正见皇帝执著给苏妤夹了菜搁进她面前的碟子里,苏妤微微一笑,这样的相处看上去正常极了。   .   娴妃次日一早就去了绮黎宫,连长秋宫的晨省都没去。一见苏妤便急问:“如何?昨晚被陛下的脸色吓坏了……听闻后来还传了沈大人和苏公子?”   “是。”苏妤点了点头,“也没什么。陛下和我说了好多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娴妃微讶,遂打量着她的神色道,“那你现在如何?”   苏妤手里正打着一只平安结,听言手中一滞,想了想轻轻道:“我能如何?好好作我的嫔妃便是了……从前只觉陛下对苏家打压太过,其实其中的好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呵……”略有疲乏地一笑,苏妤又说,“哦……我父亲的死和陛下应是也没什么关系。”   恹恹的神色,分明是晚上没有睡好。   昨晚听说的事,太多了,让她一时甚至难以接受。晚上躺在皇帝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的睡容好久。这个人……   她因为苏家的事怨了他那么多年,在他真心实意待她好的时候都难以信他。如今却突然听闻了这么多条大罪,还有父亲的真实死因。   苏妤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又暗自庆幸这层窗户纸到底是戳破了。   她小心地往他身边凑了一凑,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确定他睡得安稳,便从枕下摸了那桃木手钏出来,想搁到他枕边去,明日他一并拿走便是。   那件事里,虽是迫他重查温氏为主,却也有她因为父亲的死对他存怨的算计。今日方知这般算计不该有,趁早作罢为宜。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搭过手来捉了她的手腕,迷迷糊糊地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陛下……”苏妤手里犹握着那手钏,带着几分怯意说,“这手钏……陛下拿回去吧……”   “什么?”贺兰子珩睁开眼,看了看她紧握在手的东西。   “温氏没有鸣冤……没有闹鬼。”苏妤低言道,“是臣妾做的……臣妾知道有隐情,想这样把窦家牵出来……”   她默了一默,皇帝凝视着她问:“说得这么明白,不怕朕怪你了?”   “是臣妾的不是……”苏妤听得出皇帝没有怪她的意思,这话倒也真心实意。娴妃都看不下去这样的算计了,便是皇帝当真不悦了,也是她自己的错。   皇帝一笑,拿了那手钏过来,搁到一旁复又转回身来,揽着她道:“罢了,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不好过。那事……也怨朕没主动告诉你,才成了旁人的计。”   “臣妾想回家看看……”苏妤说。皇帝轻怔,她又道,“回去给父亲磕个头、上柱香,以后苏家如何,臣妾便不多想了……苏澈能安心做事便做、如是也要如父亲那般权欲熏心……谁也帮不了他。”   这是……想开了么?皇帝有些错愕,没想到在听罢那些话后,苏妤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陛下不必这么惊讶……”苏妤苦苦一哂,“陛下说得是,这么活着太累。臣妾一直哪一边也不愿放下,因为觉得苏家罪不至此,总想着许还有出路……如今父亲去了,臣妾放得下放不下都已如此,苏澈……如今看事情比臣妾还要明白些。”   在皇帝仍有讶异的目光下,苏妤也有些心虚:“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   目下娴妃的神色,比皇帝还要讶异些:“你……你就这么都说了?”   苏妤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嗯。”   “……”所谓“豁然开朗”……就是这意思?   ☆、108   除夕夜,辉晟殿照旧一场宫宴,苏妤则在德容殿中安心坐月子。红色的线绳在手中翻来覆去,打成精巧的平安结。   今年,自然而然地少了一个——父亲去了。   仍是叫人将舅舅与舅母的送去了辉晟殿、苏澈和姑母的挂去树上,余下的那一枚,也还是自己悄悄收着,思来想去要不要给他。   已有太多的麻烦是因为二人皆不肯说而出的,自那晚之后,苏妤觉得纵使他是皇帝、她怕言多必失,可这么加着隐瞒也实不是法子。   打从心底想慢慢地将事情告诉他。如是他当真全都不在意,日后她也可大松口气,也许有朝一日连自己重获一世的事都可告诉他。   .   齐眉大长公主在宫宴散之前就来了她绮黎宫探望,入殿便见苏妤随意地躺在榻上,凝视着手里的平安结正发呆。信步走过去,大长公主猛地伸手一夺,见手里的东西突然没了,苏妤才反应过来。   “舅母……”有些讪讪地要起身见礼,大长公主无所谓地一拦她,手中把玩着那枚平安结在她榻边坐下,淡笑道:“年年除夕如此,你不给他,打来有什么用?”   苏妤颌首不言,大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又说:“陛下把这阵子的事都跟我说了。”   苏妤咬了咬唇,轻言道:“舅母……我想放下苏家。”   “我知道。”齐眉大长公主点点头,长缓了口气道,“苏家这些年让你挣扎太多,放下也好。”凝睇她的神色半晌,又道,“你是不是还是在和陛下的相处上……有些犹豫?”   “是。”苏妤点头认了,讷讷道,“我知道陛下待我好,也想信他,可……从前的事太多了。从最初开始想,婚后的那阵子他待我同样极好,后来也是说翻脸便翻脸……想着这个我便觉得自己赌不起再试一次。”   就如同一朝被蛇咬便会十年怕井绳,都说君心难测,不知有几个敢把心交付给皇帝的。   齐眉大长公主沉吟着,觉得她这种胆怯也在情理之中。思量片刻,缓言道:“这话……早两个月我都不能拿来劝你。如今和你们刚成婚时到底不一样了,你父亲去了,你和陛下这死结,没了。”   .   宫宴散时已很晚,贺兰子珩仍是去了绮黎宫。和先前两年一样,入了宫门便见枝头平安结,在宫灯幽暗的映照下,能看出比之前少了一个。抬头瞧了瞧就不再多说什么,提步往德容殿去。   “陛下大安。”苏妤端端一福,觉得皇帝伸过来扶她的手凉凉的,便道:“折枝,快上热茶来。”   皇帝听得一声嗤笑,浑不在意地进了殿去,四下看了看回过头来问她:“姑母呢?”   “……走了。”苏妤回道,“说舅舅还等着她一同回去,便没多留。”   皇帝“哦”了一声,接过折枝递上的茶啜了一口。苏妤走过去,踌躇着要如何开口,便闷闷地站在皇帝身侧。   贺兰子珩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不知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端着茶盏的手滞住,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陛下……”苏妤鼓足了勇气才发出点声响,“外面那平安结……”   “嗯……”皇帝不由得朝殿外看了一眼,遂道,“朕看见了。”   想起方才见着少了一个,以为她要说什么关于她父亲的事,一时觉得很是紧张。   “臣妾……”苏妤不知该怎么说了。脸上微微发了热,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半天。最终一叹放弃,什么都没说,从袖中取了那最后一枚平安结出来,递到他面前。   “你……”贺兰子珩陡有一愕,看着那平安结眼眸一亮,很是怔了一怔才拿过来,赞了句,“很漂亮。”   “陛下喜欢就好……”苏妤心情平缓了些,微微一笑。   皇帝低头把那平安结坠在了绦上,苏妤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整理着,皇帝笑说:“去年见了时就想问你,有朕的没有……今年可算是有了。”   正理着流苏穗子的手一滞,听得苏妤低低说:“其实……年年都有。”   “……”又是件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的事,所幸只是件小事。   .   二人一起进了寝殿,皇帝扫了眼床榻,轻一笑便猛将她抱了起来,至了榻边才把她搁下。   “陛下……”苏妤惊慌不已,连忙躲去了里面。皇帝睨着她笑道:“知道你还没出月子,安心躺着,说说话,可好?”遂自顾自地也躺下了,又说,“就怕失手伤了你,朕今晚可是一口酒都没敢喝。”   苏妤放了心,慢慢凑到他身边,皇帝凝视着她,微笑道:“嗯……刚才是朕央姑母来跟你说说的。”   “……猜到了。”苏妤一颌首,觉得皇帝这般神情,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同她说。   “早在佳瑜夫人进宫的时候,朕便跟姑母明言过要好好待你……她估计也没信多少。”皇帝哑笑着顿了一顿,续道,“那天跟你说起苏家的事,其实还有件事……朕一时没敢说。”   “什么?”苏妤黛眉浅蹙,显得有些许不安。   皇帝的手指自她眉间划过,笑言道:“朕先把话说清楚了,今天告诉你了这事可不是要找苏家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苏家的事朕断不会怪到你身上去。”   “陛下请说……”苏妤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皇帝微斟酌了一番言辞,避开了她的视线,枕着手望着床梁道:“当年楚氏失子的事……宫正司其实早查出来了。”   苏妤心下一紧。心知皇帝有意给她洗清这罪名,如今查出来了却不说,不知结果是什么。   “确是和你无关。”皇帝说着笑得无奈,“却是你苏家做的。”   猛抽一口凉气。苏妤怔了许久,仍有些不可置信:“父亲……”   皇帝沉然点头:“是。”   .   顷刻间,便无可抑制地哭了出来,哭得皇帝手足无措。将她搂进怀里,哭笑不得地劝着她说:“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了……不用哭这么厉害吧?你父亲做得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   那满心的委屈根本止不住。皇帝不知道,在她最难的那两年里,最初还能见到她的姑母纪苏氏的。她不止一次地和纪苏氏哭诉过,她没有害那孩子,皇帝却无论如何不肯信她。   纪苏氏待她一直很好,她相信这些话姑母是和父亲说过的,父亲却没解释过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实际上是苏家做的。就让她这么活在无尽的委屈和不甘中,两年有余,若是皇帝没有突然转了性,她便要那样过一辈子——且她也凿凿实实地那样过了一辈子,直到自尽。   是以此时,觉得那两年过得可悲可笑。因为不知实情,她满心期盼着,也许总有一日,事情还会水落石出,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殊不知待得“水落石出”,竟是这样的答案。还不如早早让她知道实情,她便不会再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期待,即便是心灰意冷,活得也比那时自在些。   她那两年多的执著与不甘算是什么?   父亲……早就彻头彻尾拿她当个弃子看了么?   .   贺兰子珩无法体会她这心绪,只怕她如此不管不顾地哭会哭坏了身子。温声劝了半天,苏妤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坐起身子缓了一缓,信手擦了把眼泪,干笑了一声说:“盼了这许久……原还是本就该背着的罪名。”   彼时她是太子妃,她的家族害了妾室的孩子,这便是她脱不了的罪,无可厚非。   “阿妤……你不必这么想。”皇帝犹自倚着,默了一默,道“一直没让宫正司说,就是因为此事一旦说了,在旁人眼里,你便决计脱不开干系。但旁人怎么看是一回事,朕知道此事加到你头上太冤。”沉沉一叹,皇帝又续道,“所以这事……你知道、朕知道,便罢了。朕不怪你就是。”   “怪不得楚氏恨了臣妾那么多年……”苏妤哑哑地说,“臣妾还觉得是她冥顽不灵,任臣妾、任陛下怎么解释都没用。这般看来……她倒是对的。”   “来。”皇帝揽过她,又徐徐笑说,“事情分开说。楚氏那般记恨你或可不论对错,但她在想下毒害你到底是她的不是。你如是为此反觉对她有愧,便没有必要了。”   “嗯……”苏妤点了点头,伏在皇帝心口上,心思复杂已极。   “这事,朕也会把实情告诉苏澈,你们心中都有个数,省得再胡乱去猜。”皇帝一笑又说,“朕让苏澈在锦都多留了些时日,你回去省亲时也好有个人陪着。”   一瞬间简直不想回去给父亲上这柱香了。因父亲的野心,她受尽厌恶苦了两年有余,父亲却对此毫不做解释,明明知道她心中过得多么挣扎煎熬却半句实情也不透给她。   低头看着她面色黯淡,贺兰子珩将她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而道:“别琢磨着不回去。”   苏妤一愣。   “你父亲有罪归有罪,要治罪是朕这皇帝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只是为谢他养育之恩,你也得去这一趟。”   ☆、109   苏妤在正月初二时踏入了苏府的大门。   说来也巧,本不是刻意挑了这日子,出了宫门才想起来,民间若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多也是在正月初二这天。   只是她父母皆已不在,这番回家,只是为了给父亲上香。   步入正厅,苏妤长沉下一口气——依稀记得,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在这里。那时叶景秋还活着,离开苏府时就找了她和沈晔的麻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并没有很久,又似乎恍如隔世。   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觉出父亲的野心比她想得还要可怕,字里行间皆是对“苏家”这两个字的关心,对她与苏澈的情况反是淡漠。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乎的就已完完全全是所谓的“苏家”、是权力、是虚名,而不是他们这一双儿女了。   那次,苏妤和父亲不欢而散。   .   又是一声叹息。苏澈一直在旁静默着不言,终于走上前来,劝慰道:“长姐节哀,父亲……”   “阿澈。”苏妤打断了他的话,平平静静地道出六个字来,“父亲死有余辜。”   “长姐?!”苏澈错愕不已地看着她,神色虽是平静的,语声却分明有着微微的颤抖。苏妤亦看向她,告诉他说:“父亲走了、我是嫁出去的人,苏家只剩下你了。你记着,日后万不可和父亲一般,争权争到对旁事皆不管不顾。人活一世,权到底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此连亲人都搭上,不值得。”   “……诺。”苏澈思索着苏妤的话,并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番告诫,心下却明白这番话决计是对的。   “父亲这辈子都是为了苏家。”苏妤说着,有一声听上去很刻薄的冷笑,“什么是‘苏家’?不是这宅子,不是门上那块牌匾,我们做后人的才是‘苏家’。可他为了个虚名,连我们也可以搭上。”   苏澈默然。时至今日,许多事他知道得并不如苏妤清楚,但这些感受他亦是有的。在前几年里,父亲早已不是他们儿时记忆中的样子,所以他曾劝过苏妤,不要被苏家牵绊太多。   只是那时,他没有勇气告诉苏妤——为了父亲,不值得。   .   那天苏妤在祠堂中为父母上了香。有满心的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再次叩了头,说了一句:“母亲,我从此会活得随心。”   她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五岁。五岁时,母亲霍念生了苏澈后,撒手人寰。   许多道理,母亲曾经早早地就教过她,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唯有一句还记得清楚:“人这一辈子,无论是穷是富、是男是女,终归是为自己活着的,活得随心,别委屈了自己。”   据说母亲一辈子就活得随心,去过自己想去的地方、嫁过自己想嫁的人……现在想来也幸运无比,在父亲被权欲迷眼之前母亲便走了,之后苏家的许多劫难她皆不知。   而这一句话,苏妤却仅仅是记得,从来做不到。她甚至不明白,母亲怎么能做得到。母亲从霍家到苏家,也是一生都在大世家中度过的。那样错综的势力,母亲如何能“活得随心”。   如今才知,不过就是一念之差罢了。不试着去握紧什么,自己便轻松了。   因为该握不住的,早晚也是握不住,何苦强求那一时。   .   皇帝知她自小产后又有诸事搅扰,难免心情烦闷,故许她随意在苏府多住些时日,不必急着回宫。   转眼就已是元宵,那天苏澈说:“长姐,晚上我去西市灯会。”   好像只是跟她打个招呼,全然没有问她是否同去的意思。苏妤心思一动,苏澈一个即将及冠的男子,平白对灯会有了兴趣?当下也没多问,应了声:“哦,去吧。”   其实皇帝在她出宫前特意叮嘱了,如是愿意,就随便出去走走,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备仪仗,随性即可——反正只要她出了府门,暗中自有他的人护着她。   苏妤却怕节外生枝,宁可不出府门。   苏澈在中午就离了府,苏妤更加无事可做,褪衣上榻好生睡了个午觉。   睡意迷蒙间,听到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又觉困顿不已,全然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好似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心想反正都是府里的人,要不然就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宫人,犹是懒得搭理。   .   贺兰子珩在榻前笑看了她半天,继而低头瞧了瞧,顺手解了绦上她为他打的那枚平安结,因结下系着流苏,刚好拿来一用。拎起来将穗子垂到她颈上一晃,苏妤半睡半醒中觉得一阵痒,禁不住地笑醒了,坐起来一讶:“陛下?”   “元宵佳节,你就在府里闷头睡觉?”皇帝睇着她一脸不满,“你这‘省亲’合着就是换个地方接着坐月子?”   “……”苏妤讪讪地取过衣裙换上,沉闷道,“不然呢……”   “晚上朕带你看灯去?”皇帝噙笑提了个议,“听说元宵的时候西市总很有意思。”   ……西市。   苏妤美目一转,思量着道:“东市吧……”   皇帝面露不解,蹙眉道:“据说西市更漂亮些?”   “嗯,是,但是……”苏妤默了默,如实把早上苏澈的话同皇帝说了,又道,“陛下您说……如若苏澈当真是去会哪家的姑娘,见了咱们岂不……”   岂不坏了好事?   皇帝恍然大悟,颌首一笑说:“行,东市就东市吧。”   .   苏妤进来愈发觉得苏澈对很多事看得很透,实在聪明。今日这一番,却证明了……再聪明的人,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这厢她正和皇帝随处走着看着,迎面走来的一双人让她脚下一滞。苏澈脚下也一滞,当即就要带着旁边的姑娘转身离开,回家再和苏妤解释去,皇帝却也看了过来。   这怎么回事……   贺兰子珩压声问了苏妤一句:“这是东市对吧……咱没走错……”   “……没错。”苏妤也觉得奇怪了,怎么这有意避着还能撞个正着?   苏澈硬着头皮走过来,刚要见礼,皇帝显得随意实则刻意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搭,笑道:“苏公子,多日不见。”   “……”姐弟俩都明白皇帝什么意思,苏澈却一时还是有点懵,虽是没再向皇帝见礼,还是向苏妤一颌首:“长姐。”   旁边那姑娘听得登时脸上一白,望了望苏妤,又看向苏澈:“苏公子……你长姐不是……”   不是后宫嫔妃么?   苏澈回过神来,恨不能当街抽自己一巴掌。果不其然,那姑娘回了回神便是一凛,讶然看向皇帝:“那这是……”   心知瞒不过,贺兰子珩平淡地一搂苏妤:“带内子出来走走,二位别在意。”   “……”那姑娘生生惊得明知眼前之人是谁也没行下礼去,便见皇帝仍搂着苏妤,沉下脸朝苏澈道:“过来。”   三人避开了那位吓得够呛的姑娘,贺兰子珩无奈地咬牙向苏澈道:“你怎么这么实在?”   “臣只是……没反应过来。”苏澈闷声答道。   “……你在东市干什么?”苏妤不快道。   “昨日听陛下说了今天若无事便待长姐出来走走……心说西市更热闹些,若再告诉长姐我也去西市,长姐必定会寻去,刚好避开……”   谁知道,二人就是为了避他,却正好在东市撞了个照面。   苏澈后悔不已,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贺兰子珩却无心理会他这情窦初开被人撞个正着的羞赧,阴沉着脸道:“你记着,若是有旁的朝臣知道了朕和你姐姐逛市的事,你和那姑娘这辈子别想留在锦都了。”   “……”苏澈心下一惊,沉然应道,“诺……”   .   皇帝的这番紧张让苏妤察觉出了些不对,待得苏澈与那姑娘离开,便直言问道:“怎么了?陛下这般谨慎,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不是查上窦家了么。”皇帝冷笑,“也不是好惹的,背地里跟禁军都尉府较劲,自也免不了四处找朕的错处。”   说着又忍不住道了一句不满:“当皇帝就这点不好——按说天下都是朕的,朕带你来逛个灯会还得避着人。”说着也没待苏妤再开口,视线落在旁边一小铺上,转而笑问,“吃元宵么?”   “……吃。”   元宵五个一碗,白白圆圆的小团呈进青瓷的小碗里,旁边置着几张木桌。二人一并坐了,苏妤舀着元宵吹着热气,笑吟吟道:“今年回家便犯了懒,往年在宫里臣妾都自己做着吃。”   “手艺不少。”皇帝笑道,咬了一口汤匙里的那枚元宵便蹙了眉头,苏妤见状一笑:“花生?”   “……是。”   贺兰子珩独不爱吃花生馅的元宵,苏妤刚入府不久时见过一次便留了心,倒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直记到现在。   偶尔有这种情愫表露的时候,心下总难免觉得羞怯难堪,闷头把元宵搁进嘴里,贝齿一咬,牙间硌出的一阵剧痛疼得浑身一木,登时两眼含泪。   贺兰子珩本是翻弄着下一颗元宵,暗说可别又是个花生的,余光瞥见苏妤神色不对——下颌微抬,双唇紧抿,泪盈于睫。   很是一愣:“怎么了?!”   苏妤缓了缓口中的痛感,低头抬袖一挡,吐了个东西出来。   衣袖拿开,是枚铜钱。上书有“永昭通宝”,还是太上太皇在位时造的钱币。   便听得旁边的摊主道了一声恭喜,告诉二人这是好兆头,这一年必定事事顺心如意,且把两碗元宵钱免了。   “一点也不像好兆头……”苏妤泪眼婆娑地揉着仍有酸痛的脸颊,贺兰子珩则一本正经道:“是好兆头,当即省了两碗元宵钱。”   “……”苏妤闷头小心翼翼地去吃下一个。   贺兰子珩凝睇那枚铜钱须臾,心中喟叹一声,如真是好兆头,便佑今年莫要再生什么事端。纷杂万事,都顺顺利利地处理了才好。   永昭通宝……   贺兰子珩不自禁地想起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的相处,不觉一笑,如是预示着相处和睦,也好,也好。   ☆、110   这晚逛完了灯会,苏妤自然而然地和皇帝一道回宫了。贺兰子珩没给她回绮黎宫的机会,从进宫门开始,便手也没松地就把她带去了成舒殿。   “……咯。”两只吃肉吃得正开心的小貂朝殿门口一望,扔下肉片就跑了过来,围着苏妤看了一圈,子鱼站起身子要她抱,非鱼则是毫不客气地攀上了皇帝的衣摆。   二人分别抱了两只小貂起来,皇帝笑说:“子鱼近来脾气太差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你有孕时没让它在身边、出了月子又回家去了,头几天简直是要拆了你绮黎宫的气势。”   “……”苏妤手指在子鱼鼻头上一点,“干什么这么折腾?我又不是不回来!”   “咯。”子鱼伸脖子碰了碰她的脸颊,继而攀到了她的肩头,从后头绕了半圈,尾巴由搭在肩这一边、头却到了另一边。   ……好像条貂皮围巾。   苏妤看着它扯了扯嘴角:“你是活的……”   就这么任由子鱼“挂”在脖子上,二人一同落座去了。宫女奉来热茶,皇帝品着茶摸了摸苏妤脖子上的子鱼,笑道:“挺好,以后就这么挂着它吧,省得它到处惹事。”   苏妤斜觑了他一眼,饮茶不语。细细想来,总觉方才苏澈身边那姑娘有些眼熟,可又万分确定从前并不曾见过——且是在两世里都不曾见过。   .   那晚床笫之上,苏妤险些被皇帝吓着。行事之急躁让她没办法不躲,却又躲不开,简直是要被逼得哭出来。   “陛下……”苏妤欲伸手推他,被他生生将刚触到胸前的手一把拽开,狠然道了一句:“别动!从你有孕到小产到坐月子……多久了?”   ……什么意思?   没召过别的嫔妃么……   细一琢磨,苏妤便当真哭了——加起来近四个多月,如今全宣泄到她身上……   几乎怀疑今晚过后自己会不会再重活一次。   .   翌日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苏妤伸手一探,身边果是没人了。想坐起身,便觉周身一阵酸痛难忍,强撑着起来,抚了抚额头问刚进殿来准备服侍她更衣的宫娥:“陛下呢?”   “陛下上朝去了。”那宫娥回道,又很机灵地先行答了她的下一个问题,“现在刚卯时,陛下吩咐若是娘娘困乏便多歇一歇。”   苏妤委实很想栽回去再睡上几个时辰,想了一想,还是起了身,脊背便自下而上一阵酥麻。不由自主地背过手去揉了一揉,径自穿好中衣裙,才由着宫人服侍她盥洗。   瞧了眼折枝挑来的襦裙,淡淡的杏黄,苏妤轻道:“太清素了,去换一身来。”   “娘娘?”折枝微怔,苏妤从镜中瞧着她道:“从我有孕至今,有些日子没去晨省昏定了。如今月子坐完了、省亲也省完了,再不去见见佳瑜夫人便太过火。”   昨晚皇帝说窦家在找麻烦——可为了后位而起的事,与其说是找他的麻烦倒不如说是找她的麻烦。她若任由着这麻烦起来,岂不是给皇帝添乱么?   .   步辇自成舒殿而起,径直往长秋宫去了。这是她头一回以从一品妃的身份去见佳瑜夫人,殿中的座次又要有些变动了,如今她的位子比娴妃还要高些,仅居佳瑜夫人之下。   按捺着身上的不适,步态缓缓地进了殿去。她到得已算最晚,旁的嫔妃均已落了座,且大约都没预料到她今日会来。入殿间,便觉殿中倏尔一静,苏妤步子也没停一下,仍是搭着折枝的手往里走着,两旁的嫔妃依次见下礼去,直到她在佳瑜夫人面前一福、道了声“夫人安”后,阖殿又是一阵寂静。   “云敏妃。”佳瑜夫人淡看着她,无甚特别的神色,颌了颌首轻言了句,“有日子没见了,坐吧。”   苏妤又浅浅一福,转身去落了座。宫娥照例来奉茶,她接过后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听得佳瑜夫人道:“云敏妃回家省亲,昨日却跟着陛下一同回来了。都知道云敏妃你如今得宠,但凡事也该有些分寸,旁的不说,陛下带你去看灯会你也不知劝着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可担待得起么?”   一番话说下来,佳瑜夫人始终微带笑意,淡看着她,神色缓和却没给她半句插话的机会,是成心在一众嫔妃面前问她的罪。   苏妤持起茶盏的手也没停下,一时并未急着答话,反是揭开茶盖细细品茶,听得娴妃道:“佳瑜夫人这话便有失公平了。云敏妃是得宠,但到底也是个嫔妃,陛下要她做的事,夫人您要她抗旨么?”   娴妃说着睇了苏妤一眼,又问佳瑜夫人道:“又或者,同样的事情若是搁在夫人身上,夫人可有胆子拒绝么?”   娴妃和佳瑜夫人同掌宫权了多少时日,二人便不睦了多少时日,这样的针锋相对在长秋宫中并不少见。一如从前般,一众嫔妃都缄默不言,静看着她二人的暗争,又时不时地睨一睨苏妤的神色,不约而同的都在好奇,苏妤得宠至此,佳瑜夫人敢不敢用这样的错处给她个下马威。   “娴妃。”佳瑜夫人敛去笑意,瞟者娴妃生硬道,“本宫问她话呢,娴妃你急什么?”   娴妃更是懒得多给她面子,冷声一笑:“同是奉旨掌宫权的,夫人问得、本宫却答不得?”   “娴妃妹妹。”苏妤品茶品得够了,轻唤了一声打断了这番争执,抬了抬眼,又颌首搁下茶盏,俄而噙笑看向佳瑜夫人,轻缓道,“夫人要问话,臣妾自是该照实答了。不过答此问之前,臣妾须得先问夫人一句,才好答。”   佳瑜夫人黛眉微挑,与她对视着如常道:“云敏妃有话直说便是。”   “臣妾回家省亲,是六宫皆知的事情。”苏妤抿唇而笑,看向娴妃,问她说,“陛下昨晚出宫的事,娴妃妹妹知道么?”   娴妃一怔,倒确是光急着驳佳瑜夫人了,全然没留意这一茬。   目光在娴妃的神色间停留一瞬,苏妤复又向佳瑜夫人道:“陛下平日里国事繁忙,出宫不过为了图个消遣、亦可与民同乐一番。未避事端,有意瞒着六宫,带臣妾同去更是因途经苏府突发奇想,夫人您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一词一句慢条斯理地传入诸人耳中,佳瑜夫人听得一滞,苏妤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又道,“便是在臣妾回宫的时候,陛下都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此事过去便过去了,不必外传引得闲言碎语。夫人您究竟从何处听到的此事?您是在监视臣妾、还是在监视陛下?”   死寂。   苏妤这番质问,佳瑜夫人若是承认下来,便够赐死个几回的了。是以她自是不会如此承认的,当即面显薄怒,斥道:“云敏妃,你休要仗着自己得宠便诬蔑本宫!”   她驳得有些发急,苏妤亦是提了两分声,生硬道:“还请夫人释惑。”   长秋宫里的气氛僵住了,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笑意清浅。二人都是高位宫嫔,且都有个更特殊的身份——一个是原要册后的左相嫡长女,一个是陛下从前的发妻。二人从前不是没起过言语上的冲突,这一次,却好像格外严重了些。   诚然,任谁也都知道,她二人谁也不会为此去成舒殿告上一状,目下的问题只在于这僵局要如何收场。   “都退下。”佳瑜夫人狠然切齿。旁的嫔妃们忙不迭地起身施万福,皆是一声也不敢吭。待得她们退得差不多了,娴妃亦起身一福,淡道了一句:“本宫在外等着云敏妃,夫人自重。”   .   “你想如何?”佳瑜夫人冷声问她,苏妤凝神一笑:“夫人您先找的茬,反问臣妾想如何?”   “你挑唆着陛下查窦家!”佳瑜夫人的怒气难以抑制。禁军都尉府近来的动作她并非不知,鲜有几个世家不怕这样的彻查。   “夫人您觉得陛下是任人挑唆的人么?”苏妤回看着她笑意愈甚,“敢作禁军都尉府的假,你当陛下会任你窦家造这个谣来挑拨?”   “你……”佳瑜夫人面上陡然显现错愕,“你竟知道……”   “你拿准了苏家是我的软肋是不是?”苏妤冷冷而笑,“你拿准了父亲若死在陛下手里我便会和陛下翻脸、拿准了我不敢去问陛下。”   窦绾看着她的毫无慌张的神色讶然不已,觉得这一整套计虽本就是一套险棋,出岔子却不该出在这一步。宫中嫔妃没有几个会傻到对皇帝全心托付,终是有所保留的,从前和皇帝那般不睦的苏妤照理更是。她怎么可能有胆子去问……   皇帝按理更不会去上赶着解释。   这虽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是一层根本就不该被戳破的窗户纸。   “夫人何必惊愕至此?”苏妤衔笑欣赏着她的神色,“陛下在位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夫人您是左相大人的女儿,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从来不是任世家拿捏的人。苏家不行、窦家……也不行。”   静默须臾,二人皆长沉下一口气,窦绾有些微颤的羽睫间仍有难掩的恐惧。苏妤清浅一笑,起身朝她一福:“臣妾告退。”   ☆、111   许是因为被禁军都尉府查得心虚,窦家在朝堂之上反倒安静了些。难得一连五六日不见窦宽主动禀事,贺兰子珩的心情莫名的好。   今日窦宽却又开口了,好生编了一番说辞,最后道出的却是苏家昔年戕害皇裔的事。贺兰子珩面色一沉,想起在苏璟死前,沈晔便曾说过另有一拨人在查苏家。虽是已疑到了窦家头上,却没想到窦宽会就这么跟他挑明了。   ——如若不是他窦家查的苏家,这着宫正司去查的事他们便不该知道。   承认了此点,便等同于让他知道,杀了苏璟的、害苏妤小产的人,亦是他窦家。   这是挑衅。   倒也算不得出乎意料,混到这个份上的大世家,一旦遇到可能使家族一夜倾塌的大事,没有哪个会坐以待毙。类似的事从前亦不是没发生过,左不过两边相互较量着,直到某一方赢了,或是在互相拿捏中打成一种平衡。   .   贺兰子珩听罢左相的话,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安静无声的殿中重臣,随意道:“朕直到是苏璟做的。但苏璟已死,此事只能作罢,左相总不能让他起死回生再来治罪。”   就知皇帝会如此避重就轻。窦宽一揖道:“陛下,云敏妃是苏璟之女、苏璟此举亦是为她而行。故而苏璟虽死,陛下如何能不追究云敏妃?若如此姑息,日后后宫难以安宁。”   “朕后宫的事,不劳左相多言。”皇帝轻有一笑,又续说,“朕知道左相是顾及皇裔安危。不过此事已过去许久,且云敏妃并不知情由,治她的罪也不公。”   他要压下不提的事,窦宽非要拿到台面上来说。看来这劲是较定了,贺兰子珩心里拿准了主意,旁的事皆可商量,要治苏妤的罪,不行。   “彼时云敏妃已在太子府中,若说她不知情由,实难令人信服。”窦宽口气也硬了两分,皇帝不觉冷笑出来:“窦大人,朕敬你为相多年,凡事愿意请教一声。如今大人便非要管朕后宫之事不可了么?”   “臣不敢。”窦宽又一揖,言辞间却毫不示弱,“但事关皇裔,陛下既说与云敏妃无关,有何为证?”   殿里鸦雀无声。后宫的事被这样摊开了拿到朝上说本就让众人插不上话,如今看左相如此明目张胆地跟皇帝要“证据”,旁人更是不敢说话。   贺兰子珩冷睇他须臾,平缓笑说:“此事朕本懒得管,左相你非要提出来,便该是你将疑点、证词一并呈上才是。”皇帝语中一顿,口气厉了些许,“你非说此事定和云敏妃有关,有何为证?”   窦宽一僵,皇帝没容他开口便又道:“众位都听着,大燕诸事,多劳各文官武将一同操持,若论官员任命、调遣,均可提议。但后宫是朕的后宫,苏璟的女儿苏妤——如今的云敏妃,是朕的发妻。关于她的事,只是朕与她的事,便是有旁人要插嘴也只能是贺兰一族中人、朕的长辈。其余的人……”短短一停,皇帝的语气中覆了两分微怒的蔑意,“先看看自己的分内之职是什么。”   .   生生说得一时无人再敢多言。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纵有些许不服、觉得册后之事到底兹事体大也不敢直言顶撞。   下了朝,贺兰子珩未坐步辇,径自往成舒殿走了。宫人们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好像已许久没有过如此的压抑沉闷,众人心知今日得加着小心,半点错处都错不得。若不然,平日里算不得什么的事,今日搞不好也能丢了性命。   成舒殿总还是有嫔妃来求见的——纵使贺兰子珩自重生之后真正“召幸”过的便只有苏妤一人,但后宫到底还在,他越是不去,旁人便越要主动来。其中有些他可直接回了,有些偶尔还是得见上一见,这一碗水总要看上去平一些。   这天来求见的宫嫔自是因徐幽的吩咐给挡在了门外,门口的宦官一揖,压声说:“陛下今日早朝时发了火。”   来人便也知道分寸,本就不被皇帝喜欢更不敢触这霉头,一欠身告退。   是以成舒殿里安安静静的,一安静就安静了一整天。   .   午膳时,皇帝没提传膳的事,徐幽试着上前问了一句,没有反应。到了晚膳仍是如此,徐幽便觉得找个能劝的人来了。左思右想,差了人去绮黎宫,请苏妤。   去绮黎宫的宦官刚走,禁军都尉府的人便来了。肃然一揖,禀了事。是关于窦家的事,过去一年有余了,估计就是在彻查的过程中查了出来,便如实禀皇帝一句。   此事说来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窦宽的一个外甥夏典,是太常寺的官员,太常寺掌的是宗庙礼仪,这夏典却在先帝忌日时与乐伎玩乐。   如是搁在平常,碰上对先帝不敬的事,皇帝自也难免恼怒,今日却显得格外不快了。冷声一笑,道了句:“传旨下去,游街示众,刺配三千里。”   他倒要看看,是窦宽更能找他的不痛快,还是他更能找窦宽的不是。自己的外甥闹出这种事,倒看他还有没有胆子多管天子后宫。   .   听了宦官所言的苏妤,当即到厨房备了几道小菜,一想昨晚的事,又着意做了些元宵。装在食盒里,往成舒殿去了。   明知皇帝心情不悦,也还是不明着问为好,入殿见了礼,如常落座,一壁揭开食盒将菜肴搁在桌上一壁笑言道:“闲来无事做了几道菜,便拿来请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徐幽算是请对了人,贺兰子珩便是心情再不悦也不会把火发到她头上。轻声一笑,依言执了筷子吃了两口,却还是没什么心思多说话,静了一静才不愿让她察觉出不对地随口问她:“睡得好么?”   “……”昨晚折腾得厉害,苏妤身上到现在还有所不适。他这随口一问问得她忍不住美目一横,觑了旁边一眼,低低埋怨说,“一点也不好……陛下再这样,臣妾可要躲着成舒殿走了。”   “……”贺兰子珩筷子一滞,继而忽地就笑了出来。倏然想起来即便是没话找话,今日也不该说这话——昨晚确实是他太过火,弄得苏妤实在受不住,后来当真哭了出来。   “陛下还笑……”苏妤狠一咬唇,死死低着头,脸上不住地发烫,“早上去晨省的时候走路都觉得累,还偏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贺兰子珩一副憋笑的神色,目不斜视地拿了那碗元宵到面前。吹着热气时都几次忍不住又要笑出来,直弄得苏妤一瞪再瞪,最后索性怒道:“陛下慢慢用,臣妾找喂子鱼非鱼去。”   刚一起身,贺兰子珩抬手就把她拽了回来,想了一想,敛了笑正色道:“有人央你来劝朕的吧?你这会儿走了,这事算完成了么?”   “……”苏妤讶然一默,遂讪讪道,“陛下您挺清楚啊……”   贺兰子珩轻笑一声:“又不是头一天当皇帝了。”淡扫了徐幽一眼,徐幽一副赔笑的神色算是承认了这事。皇帝复又看向苏妤,问她:“听说你今早去长秋宫晨省了,佳瑜夫人为难你没有?”   “没有。”苏妤否认得很快,转而又踟蹰着道,“不过……阿梨和佳瑜夫人……是愈发的合不来了。”   听出她称呼中的刻意偏颇,贺兰子珩知她是有话说,又怕说了之后他怪到娴妃头上,淡声一笑,道:“怎么个合不来?”   “性子不合呗。”苏妤轻描淡写道。顿了一顿,又说,“臣妾自知不该管这些事,不过陛下还是容臣妾多句嘴——后宫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佳瑜夫人和娴妃同掌宫权,陛下您觉得是让二人分了权了,可宫中反倒没了说一不二的人。确是没有哪一方能做大,但谁也不会服了谁,六宫嫔妃在旁瞧着看着,又都得挑一方依附。如此一来,生生将后宫割成了两方,平日里的争权夺利少得了么?”   苏妤这话说得不错,但一直以来,如若宫中无后,这就算是个最好的法子了。毕竟皇帝不打算让她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为后,当然是让两边抗衡为好。   然则听得她这么说,贺兰子珩倒想知道她是什么想法。笑意在唇畔一转,温声道:“你说怎么办?”   “倒不如以簌渊宫、绮黎宫为界,东边各宫佳瑜夫人管着,西边各宫娴妃管着。仍是分掌宫权,却又谁都不干涉谁。哪边出了事哪边担着,省得平白明争暗斗。”   乍一听也算个法子,贺兰子珩却凝笑摇了头:“你这不过是让众人重新依附一番罢了,若说从前是割成了两方,这回岂不割得更明显?”   “那陛下觉得,势力是挑明了搁在台面上让人心安、还是私底下让谁都看不清楚好?”苏妤的语气微凛,一字一字说得极是认真。贺兰子珩一怔,抬眼看向她,她也正凝睇着他。   相视须臾,皇帝一笑:“你想说的不止是这个吧。”   苏妤颌首未言。   皇帝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朕这般私底下暗查着窦家,还不如拿到台面上、让文武百官都看清楚朕的心思?”   苏妤抿唇而笑,犹是未言。皇帝清然而笑:“巧了,方才刚把他的外甥游街刺配。”   苏妤闻言一怔:“游街刺配?”   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挑眉笑说:“不谋而合,不是很好?”   “……”苏妤一讶。贺兰子珩心情大好地送了颗元宵到嘴里,刚一咬破,尝到那馅料时便蹙了眉头:“阿妤……”   “嗯?”苏妤笑吟吟地偏头看着他。   眼见着皇帝拿着筷子将碗中剩下几颗元宵一一戳破,馅料流了出来,无一例外全是花生馅。   长抽口气,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这是想让朕再照着昨晚的法子收拾你一次?”   “……”才不是,明摆着是打击报复。   “正好,天色已晚,不许走了。”皇帝一壁切着齿一壁笑着,苏妤暗呼不好,忙一欠身道:“臣妾还得去长秋宫昏定……”   “徐幽,按云敏妃方才说的拟道旨来。”皇帝的笑言让苏妤浑身一栗,听得他转而又说,“行了,现在你绮黎宫归娴妃管着了,娴妃才不会跟你计较这些礼数。”   ☆、112   这道突然从成舒殿传下来的旨意引得六宫哗然,当然,过不多时,众人便会知道皇帝下这道旨意的时候云敏妃就在成舒殿。   是以翌日近巳时的时候,苏妤才去了月薇宫。娴妃放下了手里的书睨了她一眼:“你是来晨省的、还是来谢罪的?”   “来听你道谢的。”苏妤理所当然地落了座,“日后你也省得日日对着佳瑜夫人了,不好么?”   “罢了……大恩不言谢还不成?”娴妃轻轻一笑,大方地摆手说,“正巧今日中午我有客人,免不了设个小宴,留下来一起用,就当是道谢了。”   “有你这么道谢的么?”苏妤面显不满,“合着我还是个捎带的?忒不会说话!”   娴妃听得黛眉一挑,搁下书看着她,正色道:“娘娘恕罪。臣妾是说,今天中午设宴答谢娘娘,顺带给个客人接风,如何?”   苏妤遂衔笑颌了首:“甚善。”   .   没有多问她那客人是谁,若不是宫中嫔妃,想来便是她家中女眷进宫来拜见,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了。二人便布了棋局,悠悠哉哉地下了一盘棋,下到一半娴妃便笑了:“有日子没下次,此番你的路数倒是清楚明白多了。”   苏妤笑而一叹:“是。从前犹犹豫豫的,对谁也不好。”   “可你如今用这样的强硬法子把后宫一分为二,会不会太清楚得’‘矫枉过正’了?”   苏妤摇了摇头,笑意不减:“我本也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说出来不过是想问陛下的意思罢了。结果陛下也正是此意,在我说这话之前,他已然和窦家挑明了。”   娴妃神色微紧,沉吟了许久才道:“陛下总在和世家争,苏家、叶家、楚家、窦家……”   “但凡有大权在握的世家在,哪个皇帝也免不了这一遭的。”苏妤道。娴妃点点头,又说:“我知道。可哪一次都难免凶险,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江山都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易主。   “有些事总是必不过的。”苏妤看向她,面显两分疑惑,“怎地突然有这样的担心?你听说什么了?”   娴妃踌躇片刻,俄而缓笑摇头道:“没有。只是近来事情太多,我总难免多担心些。”   边下边聊,不知不觉间就已是晌午。宫娥挑开帘子,朝二人一福,又向娴妃禀说:“娘娘,堂小姐来了。”   “快请。”娴妃颌首微笑。宫娥回身请那人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该是头一回进宫,入殿间有些许紧张之意,连头也没敢抬地往前行了几步便拜了下去:“娴妃娘娘大安。”   “免了。”娴妃一笑,因始终看着她,没留意到旁边的苏妤已讶色满面。   那姑娘站起身来,方抬了抬头,与苏妤目光一触便也是同样讶然的神色:“您……”   娴妃这才觉出苏妤的不对,回过头来疑惑不已:“你们……见过?”   她这个作堂姐的都是头一次见!   又看了看面前堂妹的惊色,如此这般多少有些失仪,轻咳了一声道:“这位是云敏妃。”   眼见她又要拜下去,苏妤忙伸手一拦:“免了,坐吧。”   这便是灯会上与苏澈一起的那姑娘,怨不得瞧着眼熟,原是眉目间与娴妃有三分像,苏妤一时没往这处想罢了。这姑娘名唤月栀,一直住在映阳。娴妃说她亲生父母走得早,是由族中别的长辈带大的,前些日子寻了门亲事,可那一边的父亲也恰好这时候去世了、那人便赶回了锦都。长辈们一时都拿不了主意,索性让她到锦都来,让这在宫里的堂姐给做主。   “闹了半天,合着你的如意郎君是云敏妃的亲弟弟啊。”娴妃笑睨着她,“本宫和云敏妃打小一起长大的,这事却还真不好替你开口,你自己说吧。”   月栀双颊通红,低着头转向苏妤讷讷道:“娘娘……臣女和苏澈……”   “行了,别说了。”苏妤也被这番缘分弄得哭笑不得,向娴妃道,“那晚不止我见过她,连陛下也见过。本就想着苏澈喜欢便是,如今又是你妹妹……我还能说不答应么?可父亲刚去,总得等苏澈守完了孝。”   守孝之事,宫中三月、民间三年。听着时日不短,可屈指算来,月栀如今十五,三年后十八,也算不得太晚。   如此甚好。娴妃缓了口气,笑向月栀道:“找陛下请旨去吧,留你先在宫里做个女官随侍着,也省得你再回映阳一趟了。待得出嫁的时候,嫁妆堂姐给你置办了。”   本就交好多年的二人见弟弟妹妹结了亲,自是格外亲昵,明明都和月栀不熟却因为这一道缘分谁也不想亏待了她。听得娴妃这样说,苏妤也道:“是,就留在宫里,你堂姐人极好的,不会亏了你。”   月栀刚要点头应下,娴妃却道:“谁说我要留她在月薇宫了?眼瞧着是定下来的事,她要嫁过去的。要留在宫里随侍,也是去你绮黎宫,日后她便是叫我堂姐,也还得叫你一声长姐呢。”   苏妤懒得同她多争这个,没好脸地白了她一眼:“嘁,去绮黎宫就去绮黎宫,你可小心我在这三年里教得她日后再不肯认你这堂姐了。”   .   一番说笑后,三人一同用了膳,便备了步辇同往成舒殿请旨去了。皇帝见了月栀时同样是讶异不已:“这不是……”   看向苏妤的神色又颇有深意:刚碰上她和你弟弟在一起几日,你就把人家弄进宫来了?   苏妤与娴妃一并解释了,皇帝才恍然大悟,心底也不禁叹了一声好缘分。当即便准了,告诉苏妤说:“人留下就是了,要给什么位份你自己定。”   三人躬身一福,心满意足地告退。   未至门口,有宦官入殿禀说:“禁军都尉府沈大人、苏大人求见。”   苏妤和娴妃自是神色如常,月栀的脸却即刻红了,低下头随着二人继续出殿。如此低着头,本就是为了避着苏澈,可在余光瞥见他进殿时,却又忍不住看过去,看得苏澈一愣。   苏妤的目光在苏澈与月栀间一划,含笑说:“长姐先替你照顾着她了,你别误了正事。”   “……诺。”苏澈一揖。沈晔看上去却格外沉闷,没有如常地见礼,只向二人一颌首,便又举步进殿去了。   .   皇帝听着二人禀完了事,又是关于窦家的,却又不是大事。清冷一笑,终于道出了自己近日的疑惑:“沈晔,朕让你查苏璟的死因连带着彻查窦家,你查出不少事来,那苏璟的死呢?假冒你禁军都尉府的人,你当真查不出来?”   “陛下恕罪。”沈晔肃然一拱手,“查……倒也查出来了,只是臣始终觉得此事不对,故而未敢轻易禀报。”   贺兰子珩疑惑更甚,凝神问道:“查着什么人了?何处不对?”   沈晔一喟,直了直身子道:“抓了七八个人,是窦宽庶三子府中的人。和当日的人数大抵对得上,他们也皆承认是受这庶子指使去杀的苏璟,因为这庶子不受宠,知道父亲与苏璟有私仇,便想杀了苏璟邀功去。”   理由算是说得过去,皇帝一点头,沈晔又道:“但臣先前看过苏璟的尸体,身中二十一刀,除却最后一刀直刺心脏致命以外,余下的二十刀中有十七刀皆从要害侧旁而过,离得最远的也不过一寸距离。”   皇帝闻言明白了些,神色更显凝重,沈晔一顿续道:“如此这般,决计不是刀刀刺偏,而是有意为之,这是为了当街把事情闹大,亦有炫耀之意。”   是了,要一刀取人性命不难,要刀刀自要害侧旁划过而不取人性命则要难的多了。   皇帝缓了口气:“你继续说。”   “那些人,虽有理由、亦有证词,却没有这般本事。臣查过了,都是窦府里普通的家丁,如是区区一世家府上的家丁都人人皆是如此高手,皇宫戒备就要自叹不如了……”沈晔笑意轻覆,顿了顿又道,“所以……大抵是窦家有意推了这庶子出来顶罪,如是查到此为止作罢,陛下治罪与否,于窦家都无大碍了。”   治罪与否都无大碍?皇帝斟酌着他这句话,冷然道:“何意?纵是庶子所为,朕照样可以治他窦家死罪。”   “是。”沈晔应道,“但若仅查到此为止,陛下如只治这庶子的罪不牵连窦家,他们便逃过一劫;如是索性连坐全家,只怕局势难料。”   ……局势难料?皇帝猜到些许,心有暗惊,沈晔闭口不言,苏澈续道:“陛下记得谨行卫么?”   印证了他的猜测。   谨行卫,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太上太皇在位时就已不复存在。但在更早以前,这三个字委实可怕。彼时大燕朝最大的世家是姜家,从前朝到后宫都敬姜家三分。这谨行卫便是姜家所建,暗杀异己乃至弑君之事都敢做。彼时还没有禁军都尉府,这谨行卫便相当于姜家的禁军都尉府。然则较之禁军都尉府而言,世家拥有的这种势力更为恐怖——说到底,禁军都尉府为朝廷所有,是搁在明处的;这些势力却可在暗处,常常存在多年都无人察觉。   如当真是如此,这事便险多了。   ☆、113   因着沈晔的猜测,皇帝一时不敢擅动窦家,总还是先把底细摸清楚了为好。是以一切调查均是放缓了,从前朝到后宫都平静了些,不知情的人不会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经了苏璟的事,贺兰子珩与苏妤都明白,二人间还是莫要有事相互隐瞒为好,是以对窦家的这番怀疑,皇帝也皆尽告诉了苏妤。亦直言让她知道,这番放缓了彻查,立后之事便也免不了要搁一搁。   苏妤听罢微蹙了眉头,倒不是急着后位,而是担心苏澈的安危。那是她唯一的弟弟,卷进这样的事来如是有什么不测……   然则家事比不上国事,无声一喟,到底什么也没说。贺兰子珩凝睇着她一笑,缓缓道:“不必担心苏澈,他出不了事。”   微微放心间,听到耳侧一声缓气比她的反应还要明显,侧首一看,旋即笑向皇帝道:“不是臣妾担心,苏澈的未婚妻在这儿呢。”   月栀同样担心着苏澈,而苏妤却还要为她多操一份心。那日听得娴妃要将她留在宫里,苏妤心中便有两分犹豫——不是她不喜月栀,而是宫中这般尔虞我诈,留她在宫中未必安全。   故而事后也同娴妃说过,认为此事欠妥。娴妃却是一叹说:“我也知道宫里头不容易,可也没别的法子。她生身父母去得早,让旁的长辈带着,寄人篱下也有许多不易。听说这两年住在一位叔叔家里,婶婶待她也不好,我母亲去见过一面,这才劝我说此番不如把她留在宫里。”   原是各有各的不易,谁也没比谁考虑得周全了去。   .   月栀在绮黎宫中是女史的身份,说是宫女,却是谁都知道她日后是苏妤的弟媳。她倒也知礼数,未有恃宠而骄的势头,凡事都乐意学着,在宫里过得也算得宜。   用膳时,苏妤总爱带着月栀一并坐下用,反正日后都是一家子,如今也犯不着把主仆分得那么清楚。月栀起初拘谨得很,但凡和苏妤一同用膳的时候总是连筷子也不敢动,偶有一次碰上皇帝进来,登时连面色都白了。二人倒都混不在意,贺兰子珩笑觑了她一眼说:“日后嫁了苏澈,算起来你还得叫朕一声姐夫,总这个样子,逢年过节都不敢召你进宫了。”   .   “娘娘。”晌午时,月栀喜滋滋地挑了帘子进来,一定神才见苏妤正阖目睡着,当即噤了声。苏妤睁了睁眼,笑问了句:“怎么了?”   “娘娘您看。”月栀跪坐到榻边,将手里的一只锦盒捧给她看,锦盒里盛着两只红珊瑚手钏,极好的成色。苏妤微微一怔:“哪来的?”   “苏公子送来的。”月栀提起苏澈就难免脸红,低低道,“说让奴婢转交给娘娘。”   苏妤将那两只手钏拿起来看了看,目光又落在月栀腕上的一串南红上。月栀皮肤很白,带这些红色的明艳的珠宝总能衬得很好。当即心下一笑,暗说苏澈也挺大一个人了,送未婚妻点东西还拐弯抹角。一时恨不得就假作不知地照单收了,让苏澈吃个哑巴亏,最终却还是一笑:“不是给本宫的,是给你的,你收着便是了。”   月栀明目大睁,有些许讶色,苏妤嗔道:“干什么这个样子?你日后是要嫁给他的,还在乎这点东西么?”便径自给她套在了腕上,端详片刻真心赞道,“很漂亮,收着吧。记得让折枝给你记个档,免得惹麻烦。”   月栀左看右看那手钏,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样子,笑应了一声“诺”,便没有再加推辞。   .   很多时候,苏妤会看着月栀出神。知道她对三年后的婚事满心期许,故而面上总微微笑着,这种幸福的神色苏妤也曾有过,也是待嫁的时候,对于夫君、对于婚后都是盼望。   “看月栀这个样子,臣妾都恨不得不管守孝的事,让她早点嫁了才好。”苏妤这般笑对皇帝说,“想见而不能见最是痛苦,日日这么盼着,总是不容易的。”   这话于她是肺腑之言,当真只是为月栀想的,话出了口见皇帝微滞的神色,才蓦地和他想起了同样的事——那两年里,她便也是日日盼着他能转个心思,总是不容易的。   怔神间相视一笑,谁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又都很明白。皇帝静了一静,遂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是不容易,便让他们多见一见吧。今晚朕带你出宫走走,带上月栀一起。”   是以月黑风高中,马车驶出了皇宫,一直驶向城外。在那小山连成的环形前停下,另一辆马车已早早停在那里了,皇帝下了车一看,便笑对苏妤道:“看见没?苏澈比咱们心急多了。”   这地方苏澈不知道,很是奇怪皇帝为什么把他传到此处。独自到了之后看着面前这奇怪的山愣了半天,眼见底下有道门,还有重兵把守着、看装束似乎还是他禁军都尉府的人……苏澈猜了半天也没猜到里面是什么,心说难不成皇帝这是在大修陵寝了?   苏妤一声轻咳,仍在猜个不停的苏澈回过头来,忙是一揖:“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那扇门打了开来,皇帝走进去道,“花好月圆,随便走走,不必拘礼。”   揽着苏妤有意走得很快,给了苏澈和月栀足够的时间说一说话。   .   “陛下还真费心思……”苏妤不住地想回头去看二人又死命忍着,“臣妾替苏澈多谢陛下成全。”   “不谢。”皇帝环着她的纤腰一笑,“找苏澈来还有别的事。”   “……”怪不得有这闲情逸致,原来还是公务缠身。   四人一起渡舟到了对岸水榭,落了座,有宫娥奉了酒上来便转身退下了。皇帝径自先倒了一杯,品着酒问苏澈:“这地方怎么样?”   苏澈颌首如实道:“精致独特雅致又安静,好地方。”   “嗯。”皇帝一笑,又问他,“从外面看呢?”   ……像陵寝。   苏澈当然不能这么说,沉吟片刻,委婉道:“从外面……全然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也算是个实在的答案。   皇帝点了点头,遂敛了笑意,缓缓道:“从明日开始,此处会‘大兴土木’,你敢不敢监工?”   “……啊?”苏澈惊得出了声,不知皇帝何意。皇帝沉然解释道:“为你姐姐大修陵寝。”   “……什么?!”苏妤愕住。大修陵寝?且先不说她觉得没必要,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找骂么?   “给你大修陵寝。”皇帝笑睇着苏妤又说了一次,遂顿了一顿,续道,“当然……环雁池是不会拆的,放出话去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罢了。”   “这……”苏妤讶得说不出话,连月栀也知这会引起怎样的议论,怔怔道,“陛下如此……娘娘岂不是要被重臣纠劾?”   “要的就是她被重臣纠劾。”皇帝轻一笑,看向苏澈,“你和沈晔有那样的推测,对窦家的动作就不得不慢下来。可朕慢下来,窦宽便会抓准了这机会推她女儿上位——诚然,朕不可能答应,但朕怕的,是他觉得朕不让窦绾为后,完全是因为你姐姐的缘故。”   眼见三人犹是一脸疑惑不解,皇帝又继道:“如是他这般想,朕越是不答应,窦家就越容不得你姐姐,除非……”   微缓了语气,苏澈倏尔目光一亮,了然道:“除非让他觉得我姐姐不可能为后、陛下立不立窦绾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厢苏妤和月栀还懵着,皇帝已赞许一笑:“聪明。”   大修陵寝,一则放出风声去,这陵是为“云敏妃”而修,陵中碑文皆已开凿,日后大抵不会改——便是按着妃位而书的,何来立后?二则,即便是为“云敏妃”而修,如此大张旗鼓的做法必定引起百官不满,定然纷纷弹劾、甚至闹出“清君侧”之言,皇帝只消得把握住分寸,既不真清了这个“君侧”,又明里暗里让旁人知道他只是拿苏妤当宠妃看、而不可能立她为后,这事便妥了。   待得日后除了窦家这个祸根,将环雁池的真实情况让众人一看,苏妤这惑主之罪自是消了,两全其美。   “来。”皇帝斟了杯酒推给苏澈,“你好好给朕当这监工,怎么显得嚣张怎么来。日后必定免不了招骂,这杯酒算朕先给你陪个不是了。”   “……”一杯酒就算收买了?苏澈闷闷地喝下去,抬眼却见一旁的月栀托腮看着她,面上笑意满满。   “这么高兴?”苏澈略有几分不快地瞪了月栀一眼,月栀笑道:“自然高兴。苏公子在此给陵寝监工,虽是招骂,却比禁军都尉府旁的差使安全多了不是?妾不怕骂名,只盼得来日安安稳稳嫁了便好。”   这番话当着皇帝、当着苏妤说得明明白白,弄得苏澈一时尴尬不已。看着眼前这未婚夫妻情投意合,苏妤轻轻一哂,看向皇帝,眉眼带笑:“那臣妾是该谢陛下想了这么个法子护臣妾性命呢、还是该怪陛下又要让臣妾好生招一顿骂名?”   “嗯……”皇帝抬起头,无甚神色地慢吞吞道,“都不用,你今晚留成舒殿就成。”   “……”   ☆、114   皇帝这番安排让苏妤隐隐觉得来日必定免不了一场恶战、亦或是一场豪赌。胜则平安无事,输则尸骨无存。   这些只是她自己的感觉,皇帝到底未同她明说。那是他要自己应付的事,不想她为此徒增烦扰。知道他这个心思,苏妤便也不问,主动到成舒殿求见的日子却愈发多了,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惧,总要见到皇帝才觉安稳些。   自知成舒殿中总有朝臣前来议事,苏妤泰半时间都是歇在寝殿里的。同两只小貂玩着,或是做一做女红、寻一本书来读,倒也过得闲适。   待得无外人之时,则备上两道茶点,到正殿去静静待着,也不打扰皇帝处理他的事情。在旁研墨沏茶,让原本沉肃的大殿里覆了一层别样的暖意。   月栀也乐得这样同她一起留在成舒殿里,因为苏澈有什么事,总是会直接禀来成舒殿的。如此一来,二人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即便不见面,能及时听说他现在如何于月栀而言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对此,苏妤心中难免谨慎,觉得月栀到底是宫中女官,宫里这么多人盯着,如是被捉了话柄又是麻烦,皇帝却全无所谓,反劝苏妤说:“宫里都知道她日后是要嫁了苏澈的,你就由着他们去吧。总不能这三年留下来弄得生疏了,到时候成了婚才有麻烦。”   也是道理……   在宫里出了什么问题,她与皇帝心中有数护月栀一道便是,如若当真生疏了,婚后的日子可就不好办了。   于是很多时候,如若碰上苏澈觐见,多就成了苏妤仍在寝殿里歇着,月栀自己出去见一见。   .   这日沈晔和苏澈同来禀事,苏妤恰在正殿伴驾,又同二人都熟便没有避开。仍是在说父亲的死因,先前抓的那几个家丁死活都不改口,咬定了就是自己受那庶子指使做的。沈晔对比了那七八人的供词,十分吻合,吻合得就像……商量好了一样。   如此严密的遮掩愈加印证了他们先前的猜测,窦家的势力怕是不那么简单。   “臣试着查过,想找到背地里的问题,一点都查不到。”沈晔沉重一叹,叹息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一时未就此多言,转而问苏澈:“环雁池那边怎么样?”   “一切皆按陛下的安排办的。”苏澈颌首,“近日偶有人来打听,均是百姓模样,其中怕是不乏各位大人差去的人。便都按陛下的吩咐,说是给长姐修的陵寝,一切能看出是妃位仪制的东西,都搁在池外显眼处,不难看见。”   “很好。”皇帝又一点头,“近来朕想了一想,还有一事,二位给出个主意。”   两人微微躬身静听,皇帝道:“朕做这番假,是为了把阿妤从中摘出去,当然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佳瑜夫人后位。但窦家如若真至此地步,只怕在朝中的势力也超乎你我所知,若是如此,这后位空着、又让文武百官觉得阿妤坐不上去,窦家定要煽动众人上本荐佳瑜夫人上位。群臣上本之事素来可大可小,如若当真太大,朕未必能一直顶得住。”   二人对此俱是了然,沉了一沉,沈晔道:“不知陛下何意?”   “二位可能想一想,还有何人能再在其中搅一把浑水、将这事再拖上一拖?”皇帝一喟,“如今论及后位,朝中重臣想到的不是佳瑜夫人就是阿妤,顶多再加个娴妃。思绪分明的事,要出结果太容易。”   沈晔眉心一跳,又静默须臾,缓缓道:“所以陛下想再找可信又有些分量的人,提些旁的宫嫔出来,彻底把立后之事挑起来大议一番,一时便不急于收场了?”   “是。”皇帝点头,又无奈道,“左思右想……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人了。”   确是难以想到。朝中高官不少,可其中泰半自家有女儿在后宫为妃,如若借他们的手闹起来,假戏最后难免真做。一旦觉得有点希望推自家女儿为后,只怕谁都会争上一把。到时候不过为拖延时间而做的安排成了满朝文武的针锋相对,他简直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昏君了。   可若不借朝臣……还有谁能来搅这浑水?   一时俱是无话,各自琢磨着自己所了解的势力,想从中挑出一个合适的来帮这忙。   久久无果,忽而听得徐幽试着一唤:“陛下……”   几人沉思中回神两分,一并望过去。徐幽躬身一揖,斟酌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妥否。”   皇帝一怔,遂道:“妥与不妥,都先说来听听。”   徐幽又深深一揖,平缓地说了一句话:“陛下,朝臣一时想不出,可您还有宗亲呢。您的叔伯、您的姑姑们,必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立时便均面有喜色。怎的就把这一方不小的势力忘了?宗亲对朝臣,刚好合适。   说起来,目下的宗亲们较之从前特殊些。因着太上太皇后来专宠太皇太后一人,六子四女中,有两子两女是太皇太后亲生,另外四子中,亦有两子因生母早逝过继给了太皇太后。   数算起来,除了当初的皇三子因为某些旧怨一直记恨太皇太后、在次子元沂——也就是先帝继位后甚至意图谋反而被赐死,太上太皇的这其余五子四女,都处得甚为融洽,全无权势相争之事。   一直以来,贺兰子珩只觉家中如此和睦实在甚好,倒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用场——叔伯间无权势相争,却不是无权势,正好拿来和外面的权势一争。   .   当下拿了主意,亲笔写好信函,邀了一众长辈到锦都,又特意拜托了一直身在锦都的齐眉大长公主,待得众人来时先替他款待一番,把事情说清楚了。   几封信写妥,先交予沈晔与苏澈看了,觉得无甚错处便差人急送去各封地。这许多宗亲同时来锦都,沿途总还要布置一番,莫要出了什么险事才好。此事自还是交给禁军都尉府,安排停当后几日均松了口气,沈晔、苏澈一揖告退。   .   告退之语未落,有宦官进来一揖:“佳瑜夫人有急事求见。”   正巧又有嫔妃前来,皇帝一点头示意二人退下便是。然则未等他们出门,佳瑜夫人便已进了殿,淡扫了苏澈一眼,轻笑道:“苏公子也在?正好。”   正好?   苏澈不解地蹙了眉头,知与自己有关便停了脚。苏妤亦皱起眉头,朝殿门处看了看,随着佳瑜夫人一同进来的还有娴妃。   出了什么事?   她细细端详着娴妃的神色,娴妃却始终没有抬眼看她,羽睫低低覆着,心绪皆覆在底下。   “怎么了?”皇帝同有两分疑色,更多的却是不耐,瞟了苏澈一眼,向佳瑜夫人道,“苏澈还有事要办。”   意在不让佳瑜夫人多做耽搁。佳瑜夫人又行上前两步,屈膝一福,冷肃道:“陛下您宠云敏妃,连带着器重苏公子。可如今,他们连宫规也不顾了。”   不知佳瑜夫人又是要找什么茬,苏妤面上一冷:“夫人何出此言?”   佳瑜夫人轻声一笑,目光却落在苏妤神色的月栀身上。衔笑移步过去,月栀下意识地想避又不敢,直待她笑吟吟地行到她面前,持起她的手腕,凝视着腕上两只殷红的手钏一笑:“阮姑娘,这珊瑚手钏,是苏公子送你的,是不是?”   “……是。”有档可查的事情,月栀犯不着说谎也说不得谎,点头承认。佳瑜夫人又一轻笑,清朗道,“进了宫的人,和外臣私相授受。”遂转向苏澈,冷涔涔说,“苏公子,你不知道规矩,你长姐还不知道么?”   找这麻烦?苏妤几是连话也懒得多说,淡淡回道:“他们是未婚夫妻,这事陛下知道。”   心道窦家当真是被逼急了不成?找麻烦找到这个份上。   佳瑜夫人笑而未言,皇帝也点头道:“是,朕知道这些事。月栀留在宫里就是为了三年后嫁给他,送些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夫人不必小题大做。”   “臣妾自不会小题大做。”佳瑜夫人面不改色,浅有一哂,“阮姑娘和苏公子的事人人皆知,苏公子寻着好物件送给心上人没什么可说的。但……苏公子你给娴妃也备上一份,就说不过去了吧?”   这话说得苏妤心里陡有一震,不知这是哪出。佳瑜夫人踱到娴妃神色,执了她的手起来,揭开袖口,腕上两只手钏,与月栀手上的如出一辙。   佳瑜夫人在众人的沉默中旋起一笑,悠悠向皇帝道:“阮姑娘那手钏成色好,臣妾偶尔一看就记住了,日前看到娴妃竟忽然也戴了个同样的便留了心。觉得娴妃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可谨慎起见还是差人去月薇宫查了,果然是没有这手钏的任何记录。”佳瑜夫人说着语中一停,复又睇了眼娴妃腕上的手钏,“后来再查宫门出入时的典籍,见苏公子当日入宫时是拿了四个手钏进宫。正好,阮姑娘两个,娴妃两个。”   不理会众人的惊疑,佳瑜夫人看向苏澈,话语无比嘲讽:“一边和阮姑娘订了亲,一边还要和人家的堂姐献个殷勤?苏公子,很是风流么。”   ☆、115   一时殿中各人神色皆不同,苏妤只觉心惊不已——可怕的不是佳瑜夫人的“找茬”,而是娴妃的缄默不言。   摊上这样的事,莫说是冤枉的,就算确有其事也总要为自己辩驳几句,毕竟关乎性命。娴妃却自进殿起一言未发,任由佳瑜夫人说着,冷漠的脸上寻不到任何神色,就如同默认一般。   虽是觉得苏澈与娴妃有私情这事听上去太不可信,可既有典籍记载,皇帝总免不了看向苏澈,这莫名其妙带进了宫又没给月栀的两个手钏是怎么回事,他得有个解释才是。   苏妤也看向苏澈,等着他给个合理的说法。   “陛下……”苏澈刚一开口,忽地心中一震,仿若蓦地想起了什么要事般面上一白,当即把话噎了回去。沉默了很久,才又缓缓道,“臣与娴妃娘娘并不熟悉,更不曾送过她手钏。”   他这般说,苏妤是信的,月栀也是信的。可方才神色中的变化却让二人在相信中又有些许疑惑,总觉另有隐情。   “臣妾私下查过,这东西,确是禁军都尉府的人随苏公子一同进宫时送进后宫交给月薇宫的宦官的。”佳瑜夫人在娴妃身边踱着步子,受之轻挑上那两只手钏。她带着修长的护甲,指上使了几分力向上一勾,串珠的线绳撑不住力倏然断裂。   一阵珠石散落的声音来得猛烈,一颗颗殷红的珊瑚珠迸了一地,敲出一下接一下的响声。   “你……”娴妃竟有片刻的失神,眼中惊怒交杂,俄而看向佳瑜夫人,心底的怒火几乎要让她忍不住动手,却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手在袖中狠狠一掐,仍是不语。   “陛下……”月栀回了回神,瞧了一眼自己腕上那两串手钏,按着惊意至殿中跪下,强作平静道,“这是苏公子送给奴婢的东西,当时一共四串,奴婢觉得太多了,便送给了堂姐一对……”月栀说着抬眼看向苏澈,只盼他帮自己把这谎圆了。   苏澈还没来得及开口,佳瑜夫人却一声冷笑,怒不可遏地一掌掴在她脸上:“成舒殿里由得你胡说?若是你赠与娴妃,为何刚才不说?苏公子也不曾说;若是你赠与娴妃,便是月薇宫中无记载,云敏妃的绮黎宫里也总该有可查!”   一席话直接将月栀的辩解尽数戳穿。没料到她会如此动手,月栀捂着脸惊得说不出话,苏澈回过神后即是忍无可忍,夺上前就要找佳瑜夫人算账,却被沈晔陡然抬手挡了下来。   .   “陛下。”沈晔终是一揖,面上颇显黯淡,“这手钏,和娴妃娘娘无关、和苏澈也无关,更不曾到过阮姑娘手上。”   殿中沉寂,沈晔抬了抬头,又道:“是臣带进宫的。”   佳瑜夫人显是一怔,沈晔看向她,神色平淡道:“佳瑜夫人既查过典籍,便该知道,那日是臣与苏澈一同进的宫。这四只手钏分别装在两只盒中,臣与他便各拿了一个。”   “他的,是给阮姑娘的;臣的……”沈晔语中一顿,压制着心底地挣扎,如常道,“是给……云敏妃的,至于如何到了娴妃娘娘手里,臣不知道。”   “什么?!”低有惊呼的是皇帝。万没想到沈晔给他的是这么个答案,给苏妤的?这怎么回事?   “臣曾护送娘娘回宫,对娘娘心生倾慕。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云敏妃娘娘对此亦不知情。”沈晔犹说得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下换了苏妤面露震惊。佳瑜夫人同是觉得有些意外,却很合她的心思,本是想着先除了娴妃再说,如今若能直接把罪名安到苏妤头上,不急着除娴妃便也罢了。   “沈大人这话说不过去。”佳瑜夫人冷而笑道,“这手钏云敏妃都收了,大人如何说她对大人的用心不知情?何况……”扫了一眼犹跪在地不敢吭声的月栀,佳瑜夫人续言说,“苏公子的这对是送给未婚妻的,便算是个定情之物;大人你同时送给云敏妃一对,云敏妃会不知何意?”   眼见皇帝的面色在佳瑜夫人的话语中一分分冷了下去,苏澈的一颗心都替苏妤提了起来,刚要替长姐辩几句,一声“陛下”刚唤出来,却见皇帝一抬手,神色淡漠道:“旁人都退下。”   四处的宫人均不作声地一施礼,安安静静地退出殿外。皇帝又道:“佳瑜夫人也回宫去。”   口气有些狠厉,佳瑜夫人虽想再多说两句,但见他这神色也觉事情多半是成了。依言一福,也退出殿去。   偌大的成舒殿,转眼间只剩了六个人。皇帝瞧了眼月栀,吩咐说:“苏澈,你带月栀出去,让徐幽请医女来。”   苏澈想要多留,被苏妤厉然一横,只得应了声“诺”,上前扶了月栀起来,一并退出成舒殿。   .   四个人各自静默着,谁也没开口。苏妤对此事全然不明,若当真被问起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死咬着不认,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娴妃仍是从进殿时便维持着的沉容静立,目光停在面前不远处地上的一颗红珠上,心中思绪万千。   “真是给云敏妃的?”皇帝又问了沈晔一遍,沈晔一揖:“是。”   皇帝便看向了苏妤:“若真是,那也就真该如佳瑜夫人方才所说,你不可能不知道。”   “陛下……”苏妤一慌,刚要说话,皇帝旋即一笑:“但看你的样子,是真不知道。”   “……”苏妤被弄得一惊一乍,听他这样说,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是,臣妾不知道。”   “沈晔。”皇帝带着几分思量之意长沉了一口气,凝睇着他,又瞥了娴妃一眼,“你这些年在禁军都尉府,怎么审讯学得透彻,想来问话时怎么隐瞒能瞒过人,也学得不错。”   眼瞧娴妃羽睫一颤,沈晔便是掩饰得再好也白搭了。皇帝又一笑,续道:“你是明知道朕不会怪到阿妤头上,想自己将这错担下来,把想护的人摘个干净?”   猛然一惊,沈晔双手一紧,仍是硬扛着不曾显露:“陛下多虑了,臣说的……是实话。”   “实话?”皇帝一声轻笑,站起身踱过去,在离娴妃不过两三步的地方停了脚,打量她半晌,笑意淡然地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问话中的这种笃信,将娴妃心底最后的支撑蓦然击碎。脚下一软,娴妃身子不稳地跪了下去,定了定神,颤颤巍巍道:“陛下……臣妾和沈大人并不熟悉……”   “不熟悉他能这么护你?甚至不惜拖上无辜之人?”皇帝反问道。娴妃无话可说。   “陛下,臣……”沈晔刚又出言,眼前忽地剑影一晃,抵在娴妃颈前的剑尖将沈晔的话狠狠卡在喉中。   “陛下!”苏妤一声惊呼,忙不迭地起了身,疾步过去握了皇帝的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胳膊在颤,“事情尚未查明,陛下您不能……”   娴妃面色煞白,凝视寒刃片刻,却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向后避了一避,继而俯身拜了下去:“陛下恕罪。但臣妾和沈大人……除却这手钏之外,再无其他,更没有旁的不该有的事。便是此事,也都是臣妾一人之过,和阮家无半分瓜葛。陛下要杀便杀,但求陛下赏罚分明,莫要牵累臣妾家中。”   竟是……承认了?   苏妤惊诧到了极致。娴妃与叶景秋、与楚氏一样,是她的随嫁媵妾。当年还有其他三位,六人一并嫁入太子府中。那时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都刚及笄不久,从太子府到宫里,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竟从来不知……娴妃心里一直装着别人。   “陛下。”沈晔已被这情势逼得面色铁青,双目紧盯那剑尖不敢移开,生怕下一刻,眼前之人变没了性命,“娴妃久在禁宫……要送她什么东西也是臣定要为之、非她有意索取,陛下何必治她的罪……”   “沈晔。”皇帝轻笑出声,口吻似很随意道,“这事,莫说要她的命,便是要她三族连坐,你觉得过分么?”   沈晔被噎得无话可辩,一时几是在思量,要不要先夺了皇帝的剑再说。纵使皇帝定要杀他最后到底还是一死,好歹也得争上一争。   突见皇帝腕上一动,苏妤一声惊叫,沈晔刚要伸手去拦,却是扑了个空——那剑不是朝着娴妃去的。皇帝随手把剑扔到了一旁,目光在沈晔与娴妃间一荡,仍是面色不善:“不错,当年叶氏找阿妤的麻烦,捉奸是假的;如今,你们倒让佳瑜夫人找了个真的出来?”   沈晔大松口气,不管结果如何,皇帝把剑扔下,好歹不能立时三刻取娴妃性命了。静下心来,伏地沉然一拜:“臣送这手钏,未曾告诉娴妃娘娘是何人所赠,娘娘才会收下。故此……”   “圆不过去就别圆了。”皇帝清冷笑道,“前后的话都对不上,你这编谎的本事还不如月栀。”   “……”   “用人之际,朕不跟你计较这个。”皇帝说着,伸出手去,竟是扶了娴妃一把,转而又向沈晔道,“把该办的事给朕办妥了,若不然,朕不提这事,可不保来日佳瑜夫人会不会提这事。”   眼看余下三人均有诧异,贺兰子珩心下自嘲一笑:这要不是重活一世心里只有阿妤,非拿你们问了罪不可。   ☆、116   沈晔与娴妃的事让苏妤战战兢兢好几日,贺兰子珩看在眼里,却知道这种事劝也没用——确实,如若不是他重活了一世,是断断不会容宫妃如此的。故而除却慢慢让苏妤相信他确不在意以外,也没什么旁的法子。   而娴妃自己则连怕都懒得怕,如若皇帝要秋后算账,那么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想开了好好活着。   是以该急的人不急、不该急的人反倒寝食难安。   佳瑜夫人对此更是摸不清情况,那日皇帝屏退了众人,她只道苏妤和娴妃二人中起码得发落了一个,到头来竟是哪个都没事?不仅如此,娴妃还照常掌着她的宫权、苏妤亦是照常日日去成舒殿拜见,沈晔更是照常当着他的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就连那日被自己掌掴了的月栀,在事情过去后也全然跟没事人一样,对此事绝口不提。   然则无暇多琢磨这些怪相,一件大事便吸引了宫中众人:众宗亲一道入宫觐见了。   莫说建阳年间未有过这样的事,便是先帝在时……这一众兄弟姐妹也没到得这样齐全过。   .   三月初二,玉璧大长公主抵达锦都府邸;   三月初六,璒丹王贺兰元汌及其胞妹敬悦大长公主进入锦都;   三月十一,淄沛王贺兰元洵携贡品入宫;   三月十六,映阳王贺兰元汋拜见齐眉大长公主……   众人都知道这些个动向,屈指数算暗叹一声此番真是来得齐全,三日之后才发现还不止如此:三月十九,淮昱王贺兰元汲及永定大长公主车驾入城。   在太上太皇的这一众子女、当今圣上的这一众叔伯中,贺兰元汲是年纪最长的,永定大长公主年龄稍小却也是长女,素来颇受敬重,此番连这二人也来了,弄得朝中重臣心中的疑惑又添了两分,思来想去也想不起近来究竟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是以三月二十一日晚,一驾马车悄悄出了宫、去了齐眉大长公主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是皇帝要去和长辈们“密谋”如何搅一场浑水。   .   算上前世,一共当了十几年皇帝的贺兰子珩鲜少这么见礼,对着面前的一众长辈依次长揖后落座,分明觉出在座各人看他的神色都有些怪异。也难怪,齐眉大长公主同他们解释了他的大致想法,旁人难免觉得……一个皇帝这么折腾,实在……   只能叹一个“怪”字!   “徐幽。”贺兰子珩轻咳一声唤了人来,徐幽会意,击掌传入数名宫娥,依次将名册交予在座宗亲。当即便有人翻开看是何物,淮昱王眉头一皱:“陛下,这是……宫妃玉牒?”   “是。”贺兰子珩一点头,“有劳各位叔伯先了解宫中嫔妃一番,再挑合适的搁到这件事上。”   虽就是做个戏,也不能做得太假。这些藩王和大长公主们多对他的后宫一无所知,让他们提议立谁为后,也总不能随便提个末等采女上来吧?   .   一众宗亲都觉得如临大敌。   皇帝临回宫前撂下了话,二十五日召群臣共议此事——也就是四天后。   “阿姐……”玉璧大长公主扶了额头,看着眼前的名册一声叹息,“这都什么事儿?拖着不立后,让咱们来搅这浑水。几日之内咱们都离了封地,传到父皇那去,明年我可是不敢去煜都了。”   “嗯……”齐眉大长公主犹是认真读着名册,一边翻来覆去琢磨着一边向她道,“知足吧,这事不帮陛下半妥了,你以后还敢来锦都么?”   “……”又一声重重叹息,一同认命地继续读下去。   .   是以三月二十五日那天,大燕朝开始了堪称有史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场“廷议”。   为表郑重,皇帝甚至没用广盛殿,而是着意用了节日时宫宴才用的辉晟殿。   众人到了场,皇帝与宗亲坐于九阶之上,群臣均在殿下。   贺兰子珩以手支颐,静了半天才带着几分慵意开了口:“后宫无主。立后之事,众卿争了许久了。正巧这次各藩王、大长公主一道入了宫,索性一起议一议,好歹议出个结果来。众卿省心,朕也免得头疼。”   一旁的侧殿里,苏妤侧耳静听,偌大的正殿中只有皇帝一人的声音,故而听得极是真切,弄得苏妤禁不住地一笑——口气淡淡,好像真是“碰”上了长辈们一同入锦都才借着这个机会共议此事,而非有所预谋。   “这事在本宫看来就没什么可议的。”先开口的是齐眉大长公主,因她一直待苏妤好,故而也没什么可刻意装的,这日也没改口,“不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云敏妃是先帝给陛下定下的发妻,要立后当然是她。”   虽是没改口,却是起了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这话一出,朝臣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敬悦大长公主便一脸不满了:“这话不对,什么先帝给定下的?她苏家犯下那许多大罪,如何还能让她为后?要本宫说,左相大人的女儿佳瑜夫人窦氏为后,才是无可厚非。”   这厢朝臣中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连连点头,窦宽甚至立时就想道声谢,可随即又听年纪最长的淮昱王发了话:“佳瑜夫人为后,也不妥。”   殿里一静。   “苏家为何犯下那许多大罪?位高权重所致。窦大人已居相位,再让其女为一国之母,亦可说是权势滔天了。”淮昱王的话语掷地有声,弄得文武百官不敢吭声。   侧坐在旁的永定大长公主便也沉沉道:“是。回想本朝,不说苏家如何。就是从前……太上太皇在位时的姜家如何?算起来不也是一回事?”   三言两语否了两位最有望登鼎后位的宫嫔,又说得各有各的道理,殿里便静了片刻。俄而又闻声道:“这二人不行便只有娴妃了。阮大人一世清廉,本王在映阳都有所耳闻。”   皇帝很配合地点头笑应了句:“六叔说的是。”   “不可。”倒没如料听见旁的宗亲反驳,众人目光一停,落在殿下一人身上。沈晔抱拳道,“不过数月之前,陛下曾下令彻查阮家。如是当真无错,何故被查?”   ……如此牵强的理由能说得理直气壮、且听得很是那么回事,沈晔你也算有本事。皇帝心中腹诽,口中仍是淡淡地帮着搅这浑水:“嗯,也对……”   如此这般,苏妤在侧殿听着,虽是宗亲、朝臣争得不可开交,皇帝从头至尾说过的话也不过是:“说的是”、“也对”、“言之有理”、“如此当真不妥”……   她在侧殿听着已是一副忍笑都要忍不住的神情,也不知皇帝怎么能维持得如此冷静。   其实贺兰子珩也快要扛不住了。若当真是在争执,他就算这般应了也没什么,可心底又分明知道这是自己一手缔造的闹剧,整个过程中都莫名地有一种在对戏词的错觉。   待听得玉璧大长公主提了“楚氏”二字之后,终是忍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遭了废黜的人都提出来,姑母,您以后还想入锦都么?   .   这场争执自然无果。争到后来,众人都口干舌燥,皇帝很是“体恤”地吩咐宫人上茶。看得出来,朝臣们那是争得真认真,其中激烈堪比当年先帝在位,廷议该尊老庄还是该尊孔孟之时。   当然……也只是朝臣们争得认真。宗亲们的“认真”,那是不遗余力地把这事推得激烈却出不来结果。   从辰时争到傍晚,其间宫中还未众人备了一顿午膳。但待得夕阳西斜之时,出宫的重臣们心里琢磨着回味着,均是暗道:明明是为了议出个结果而争了一天,怎么这一天过去……局势反倒显得更不明了呢?   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暗暗告诉自己,立后也是个大事,听一听各方意见也是对的,看来还真是不该急于一时。   .   “咯。”皇帝踏入侧殿时,非鱼便一下子窜了过去,扒在他的衣襟上,鼻头和他的鼻头一触,一种“许久不见,大为想念”的意思。   贺兰子珩下意识地目光一落,盯在它淡粉色的小鼻头上差点对眼。略一缓神,抬手把它从前襟上“摘”了下来。侧首看向苏妤,苏妤一手“端”着子鱼,另一手稳稳地持着茶杯,正喝着茶。   “……”贺兰子珩信步走过去,坐下来歇了口气,问她,“怎么这个样子?”   “殿里争得太热闹。”苏妤搁下茶杯,遂即将子鱼也搁下,“它们非想过去看看,拦不住……”   贺兰子珩闻言不禁“哧”地笑出声,摸了摸子鱼的额头,子鱼翻过身来,方见它前肢下的一圈毛都被苏妤“端”得塌了下去,可见维持方才的姿势已有一阵子了。   “委屈了……”皇帝挠着子鱼的肚子笑道,“晚上多喂你两片肉。”   “咯。”子鱼心满意足。   两道略有幽怨的视线投来,皇帝抬首迎上她的目光,面对她满眼的期待想了一想,便温和地告诉她:“你么……也委屈了,晚上留成舒殿吧。”   “……”苏妤美目一横,“陛下,您没别的词可说了么?”   “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便正色改了口,“那朕今晚去绮黎宫吧。”   ☆、117   “事情不该是这样。”窦樊氏黛眉紧蹙,面上半分半毫的笑意也寻不到。佳瑜夫人亦是沉着脸,颌首道,“女儿知道。”   近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太蹊跷。皇帝专宠苏妤故而有所偏袒也就罢了,娴妃的事情也弄得不明不白便过去了。而后一众宗亲毫无征兆地便进了宫,与满朝文武一同议起了册后之事。   而自此之后,后位的归属便也前所未有的不明朗了。从先前的最多三人相争,到如今宫中二十七世妇以上的嫔妃皆被提了一提,不少人觉出其中必定有异,然则无证据亦不知原因,谁也不敢妄议什么。   “这后位,陛下只怕还是中意苏氏吧,”窦樊氏冷然一笑。佳瑜夫人怔了一怔,遂摇头道:“不会……母亲也知他近来正为苏氏大修陵寝,皆是按从一品妃位仪制来的。如若有意册她为后,大可以缓一缓,待得册封之后按皇后之仪来修……”   “不管这些了。”窦樊氏口吻中发了狠,“陛下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对世家,他能忍便是忍了,不能忍时往往一朝间便连根拔起。先前的苏家、叶家、楚家都是,咱们窦家不能当下一个。目下禁军都尉府已经查上窦家了,只是因为有所顾忌才不敢妄动,这样拖下去,窦家只能等死。”   “那怎么办……”窦绾有些发急,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瞧着我坐不到后位上去。”   窦樊氏长长沉下一口气,陷入静默。窦绾亦是默了一默,忽而问道:“母亲,我本是该做皇后的,为什么突然变了卦?”   窦绾始终记得,在她嫁人前不久,父亲有一日突然入宫觐见,回来时面色阴沉得可怕。她小心翼翼地问了许久,最后换来父亲的一叹,告诉她说,一时做不了皇后了,要等一等。   到了眼前的后位便就这么飞了,她等着后位,窦家也等着,一等就等到了今日。   “从没听说天家有订了婚约还变卦的事。”窦绾静静道,“何况长秋宫让我住着、宫权让我掌着,连昏礼都是照办,变卦究竟为何?”   窦樊氏闻言便是后悔不已——当时,便是这三个条件唬住了窦家,让窦家上下都觉得皇帝委实还是有意让窦绾为后的,搁到夫人的位子上不过权衡之计。   “是因为纳吉不吉。”窦樊氏道。   “什么?”窦绾愕住,“不吉?”   “是。”窦樊氏点头,“且是纳了不止一次,始终都是不吉。当时陛下和你父亲说,如此这般是断不能封后的,不如先封夫人,改日直接由夫人晋到皇后,不需再纳吉一次,便也算个法子。”无可抑制的清冷一笑,窦樊氏语带讥嘲,“如今想来……只怕让你先做夫人不是什么权衡之计,那番纳吉才根本就是权衡之计。”   “母亲……你是说……”窦绾不敢相信,“陛下敢在宗庙中动手脚?”   窦樊氏笑意未减,神色一厉:“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什么不敢?那苏氏是先帝许给他的,他若如此做是为了苏氏,你当贺兰家的列祖列宗还会怪他不成?”   窦绾哑言,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她入宫之前明明听说,皇帝最不喜的就是这苏氏,怎的偏偏就这么巧、就在那时转了性,不仅开始待苏氏好起来了,甚至还直接为了她在纳吉上动手脚?   “不会的……”窦绾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苏氏既无倾国之姿,也无惊世才学……怎的会突然让陛下如此……”   “现在早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了。”窦樊氏的口气硬了起来,“窦家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上次同你说的事,你父亲开始着手准备了,不会拖太久。”微微一沉,窦樊氏又道,“不能比陛下的步子慢。”   .   傍晚,苏妤搁下毛笔欣然而笑,看了看眼前墨迹未干的画作,久久移不开眼。   那画上,依稀可辨是成舒殿的景象。皇帝端坐在案前批着折子,她坐在一旁衔笑研着墨,案上还站着两只小貂,一只好像正伸着脖子看皇帝在写什么,另一只则趴在她手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这画画得简单,殿中陈设皆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人物神态却传神得紧。苏妤将画晾在桌上,径自去了院中,这日天气甚好,微风不急不躁地拂着,很是舒适。   “娘娘。”不过多时,折枝寻了来,见她回头,又一福道,“齐眉大长公主和玉璧大长公主进宫了,目下正在成舒殿,说是想见娘娘。陛下差了人来问娘娘,若是娘娘得空便去一趟。”   苏妤轻一点头:“备步辇吧。”   本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即便是有,这两位长辈召见,她也得去。   齐眉大长公主是她的舅母,玉璧大长公主却不是,未免在称呼上听着差距太多,苏妤索性不刻意去叫谁,俯身一拜:“大长公主安。”   “来坐吧。”齐眉大长公主一如既往的亲昵,苏妤微微一笑,拎裙起身,过去在皇帝身边坐了。齐眉大长公主端详她与皇帝半天,方展露笑意:“如今是当真无甚隔阂了?”   苏妤含笑颌首:“是。”   “原是以为,父皇和母后便够能折腾了,陛下真是青出于蓝……”玉璧大长公主笑觑着二人,啜了口茶又道,“陛下您把我们都召了来,煜都那边都听说了。长兄长姐今日刚接了父皇的信,估计又少不得不快。”   太上太皇听说了自是不会高兴了——好端端的,各地藩王扔下封地不管,到锦都掺合皇帝册后的事,细一打听还是皇帝有意而为之的,这算什么事?   “太皇太后说想见你。”齐眉大长公主笑睇向苏妤,苏妤心中一颤,大长公主莞尔又道,“你也是该见见。你与陛下成婚的时候,二老四处云游着行踪不定,后来没过不久陛下就登了基,就这么一直也没见过你。如今要再次成了孙媳妇……总得去见见当奶奶的。”   苏妤面上微红,侧首看向皇帝,皇帝沉吟片刻浅淡一笑:“去吧,去见见。他二老懒得离开煜都,朕也不好离开锦都,你便替朕去看看。正好你们苏家原也是在煜都的,还算是你的故乡呢。”   “……诺。”苏妤颌首应下,心绪忽地有些复杂。玉璧大长公主循循笑道:“本宫后天离开锦都,也想去看看父皇母后。阿妤你不如同本宫一起去,路上也互相有个照应。”   连并不熟悉的玉璧大长公主也索性叫她“阿妤”了,可见是宗亲皆已承认了她这天子发妻。   皇帝听言应道:“如此自然好,就有劳姑母。”   玉璧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又说:“不如让阿妤这两日去本宫府上住?免得到时候又要差人来宫里去一趟,耽误了时间。”   “也好。”皇帝当即答应了,转而向苏妤道,“安心去就是,朕帮你照顾着子鱼。”   口气勉强,想也知道一连数日不见苏妤,子鱼便要拆房子了。   .   当晚一同用了膳,玉璧大长公主便带着苏妤回府了,齐眉大长公主则留在了宫中。   夜色下,二人带着一众宫人远去的背影颇是明显。贺兰子珩遥遥望着,心中五味杂陈。   “既然舍不得,大可不必这般安排。”齐眉大长公主站在皇帝身边一声喟叹,皇帝神色沉沉地犹遥望着,许久后才道:“就为舍不得,才必须有此安排。朕不想待得真出了意外之时……让她和朕一起担着。”   “那陛下想没想过,如若她来日在煜都听闻陛下在锦都出了事,如何受得住?”齐眉大长公主羽睫覆下,轻声叹息后又道,“夫妻便是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支开她,与她而言未必好。”   “但今日的凶险,是朕从前一步步自己铺下来的,彼时已让她受过了委屈,如今再让她一同担着这些……”贺兰子珩摇了摇头,“犯不上。”   心知再劝无用,此安排亦不算不妥,齐眉大长公主不再多劝。玉璧大长公主与苏妤的身影已瞧不见,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该离宫了。   细细想来,齐眉大长公主犹是有些不解于皇帝对苏妤的这番呵护。在她看来都觉得护得太过,简直应了那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突然安排苏妤去“拜见”太皇太后,不过是因那日廷议散后,一众宗亲坐下又谈了谈此事,一贯谨慎的永定大长公主说了一句:“窦家也不是傻子,即便陛下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意味着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此事若不能尽快定音,宫里头麻烦最大的,不是陛下,是阿妤。”   而就在此后不久,禁军都尉府亦打听到些风声:窦家最近动向有异。   虽仅仅是些“风声”,查不着任何证据,甚至连具体何处“有异”一时都难以弄清,贺兰子珩还是不得不多加小心。   暗杀的事从前不是没有过,甚至在苏妤身上都有过。他已除过不少世家,没有哪一次是不凶险的,只是外人鲜少知情而已。   这次的窦家……似乎会格外凶险。   “姑母带阿妤去煜都吧。”斟酌了许久之后,他向玉璧大长公主提了这要求,“寻个合适的理由。待得窦家的事办妥了,朕接她回来。”   ☆、118   一路上,苏妤的心绪没由来的不安,左思右想,也只好把这种不安归咎于要去见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上。看玉璧大长公主神色恹恹地坐着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苏妤终是开了口,“大长公主……”   “嗯,”玉璧大长公主抬眼睨了睨了,旋即笑了,打趣说,“一路上都是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了,”   “不知道……”苏妤摇了摇头,说了句,“就是心里不安稳。”   她是如实说了,听得玉璧大长公主心中一阵发紧,免不了觉得心虚。静了静神,如常问她:“是因为要见二老么?”   “……是吧。”苏妤略一点头,“从来也没见过……”   “一回生二回熟。”玉璧大长公主淡淡笑道,“再说,他们也懒得多管这些事,你不必担心什么。”   “毕竟臣妾和陛下从前……”苏妤说着噤了声,轻有一叹。毕竟从前有过那许多不睦,苏家更是罪行累累。   “从前怎么了?”玉璧大长公主轻笑着顶了她的话,“太皇太后从前还弑过君呢。”   “……”苏妤一讶,忽然觉得从前的事好像都小菜一碟了。   .   数日后到了煜都,没有在别处多做耽搁、玉璧大长公主亦没有先去她的府邸,而是直接带着苏妤到了旧宫。   煜都旧宫始建于大晋朝。大燕建立后,因原也定都煜都,便未重建皇宫,只是有所修整、又改了若干宫室的名字;而后迁都锦都的时候,才有了现在的皇宫,煜都的这一座大多时候便搁置了下来,偶作避暑用,有时亦供太妃们颐养天年。   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住进旧宫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也是时在时不在。故而苏妤这当今天子的宠妃的到来,弄得旧宫上下颇是忙碌了一阵。   .   三大殿在迁都锦都后,与锦都皇宫的三大殿改了一样的名字。苏妤听得宫人禀说“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正在成舒殿等娘娘”的时候,生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足下走得稳稳的,仪态间丝毫没有懈怠,玉璧大长公主反是比她随意多了,没进殿门就笑而轻唤了一声“母后”。   二人先后拎裙进殿,苏妤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太上太皇万安、太皇太后万安。”   这厢二位长辈还未及回话,玉璧大长公主就随意地回了她一句:“免了,来坐吧。旧宫没这么多规矩。”   随着大长公主一同去落了座,太皇太后淡觑了女儿一眼,不满道:“当孙媳妇的来给奶奶磕个头,要你免礼?”   “……”玉璧大长公主衔笑啜了口茶,搁下茶盏对苏妤道,“来,阿妤,再问个安。”   苏妤听言便要起身,被太皇太后笑而一拦:“行了行了,就你这姑姑是个顶没规矩的,罢了。”   这一番调侃倒弄得苏妤心中的紧张少了大半,宫人奉了些点心来,吃着聊着,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其间说起朝臣总时不时地提起她那些许靳倾血统、作为不得立后的一大说辞,太上太皇不屑笑说:“朵颀嫁给霍宁那是我的主意,现在知道找麻烦了,那霍宁还带着朵颀在靳倾逍遥呢,怎的不说拉回来砍了?”   许多事就是这样,本是细一想便觉荒谬不已的理由,可拿到朝堂上便多了几分庄重,总要好生说道说道。   最后太皇太后说:“你就在煜都安心住上些日子,就当是陪陪我们。来日,这里也还有你想见的人。”   “……诺。”苏妤其实很想赶紧回锦都去,可听太皇太后这不由分说的口气,总不能不识这抬举。   .   锦都皇宫一派沉肃。从宫中到满朝百姓,都依稀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禁军都尉府的人已经匆匆往返多次了,每天都有人在大道上纵马疾驰而过,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折子狠掷在案上,皇帝切齿一笑,冷声道:“传佳瑜夫人。”   .   在见到亲自来传旨的徐幽时,佳瑜夫人就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宫中见风使舵的事素来多,皇帝心思如何,多能从这些宫人脸上窥见一些。徐幽倒还是神色如常的,只是长揖间那一句慢条斯理的“陛下请夫人去一趟”让她听出了些许不对。   难不成……   狠然沉下一口气,暗道一声“不会的”,便从容不迫地吩咐人备步辇,往成舒殿去。   如若真是那件事……   要怪,便只能怪她自己擅做主张了。   .   步辇在成舒殿前数步远的地方落下时,佳瑜夫人便清晰地察觉到眼前这座巍峨宫殿沉肃得不同寻常。   殿前候着的宫人都无甚神色,一声不吭的静立着,这样的情景往往意味着殿中是圣颜大怒。   深深缓气,窦绾莲步轻移,到了门槛前也没有刻意的停留,稳稳地拎裙入殿。   “陛下大安。”不由自主地俯身下拜。拜到一半心觉失策——平日里面圣,多只是万福了事,如今二话不说就拜了下去,可见心虚。   “佳瑜夫人。”皇帝耐人寻味的口吻在她心底一刺,伏地不起,俄而听得皇帝悠悠道,“抬起头来,这人你认不认得?”   疑惑着抬起头,面前之人却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准确地说,那已是一具尸体,一身黑衣躺在地上。虽是没有触及,也知这尸体现在必已冰冷得毫无温度。   “臣妾……不认得。”字字说得艰难,倒是否认得坚定。   “认不认得可由不得你这样说。”皇帝清冷一笑,“你们窦家挺有本事啊,训出的刺客该是落入敌手便自尽、以防让对方审出些什么吧?”   佳瑜夫人无声以对。皇帝又一笑:“当朕的禁军都尉府那么没用么?落到禁军都尉府里,还能由着他自尽?”   那这是……   佳瑜夫人蓦地慌了。这是……审完了才死的?   宫里的人最怕的是宫正司,因为宫正司的严刑,所以很多宫人因罪进了宫正司便会自尽了事;可禁军都尉府……自也是只能审活人的,但活人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便有足够的法子让人在开口之前连死都死不了。   他招出了什么……   佳瑜夫人的呼吸已无论如何平和不下来,被九五之尊这般问话倒是扛得住,可眼前就这么放着一具死尸……   每多看一眼,心中强撑着的镇定便少一分。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鬼敲门的。   “陛下……”佳瑜夫人强自抬起眼,不许自己再多去看那尸体一下,“臣妾不知道……”   “好,那朕来说。”皇帝平缓道,“这人在梧洵与锦都的交界处被沈晔按下了,因为行刺云敏妃。进了禁军都尉府,没熬过一晚上就招了,说是接了宫里的密令。”长一舒气,皇帝冷睇着她,又道,“你窦家的人,接宫中密令。不是你佳瑜夫人的令还能是谁的!”   佳瑜夫人心下一震,沉默一瞬,只作不明地关心道:“行刺?那云敏妃……”   “窦绾。”皇帝已无心跟她这般废话下去了,一声低喝,旋又有了几许笑意,“你窦家这点心思,你当朕不知道?就是怕你们动她,才把她送去了煜都旧宫。然既是要让她走这一趟,朕自然会给她安排妥当了。”   倒抽一口冷气。佳瑜夫人几乎要猜到始末了,不仅搭上个刺客的命、还害得她全然暴露,并且云敏妃大约是毫发无伤,因为……   “盯得挺紧么。从马车离了皇宫那一刻起,十五个人一同盯着。出了锦都后,每天两次有人入宫跟你回话。”皇帝面有笑意,眼底却冷冽极了,“费这么大工夫取云敏妃性命,朕还真小瞧了你。早知如此,就该多差些人,好歹跟你的人认认真真厮杀一番,也算不辜负你这番布置。”   佳瑜夫人觉得在皇帝的话语中,身上的力气都被一分分地抽了去,继而便是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神色黯然地抬了眼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听得皇帝又道:“实话告诉你,早在云敏妃车驾离宫前两日,她便随着玉璧大长公主出城往锦都去了。走的路亦不是梧洵那一条。”   “陛下您……”犹有一懵。照此说来,她所费力打听到的全部事情,都不过是皇帝循着她的意安排下去的。她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可在路中取了苏妤的性命,却不知皇帝从头至尾都冷眼旁观着,甚至在她下手之前便算准了她要在其中动手脚,而从她的人开始监视苏妤车驾的那一刻起……禁军都尉府便也盯上了她的人。   “在这人动手那天,云敏妃大约已经在煜都旧宫里,和皇祖父皇祖母品茶聊天了。”皇帝神色淡泊地又补了一句。瞧着蓦地瘫软在地、再也支撑不住的佳瑜夫人,离座起了身,吩咐宫人把那具尸体抬出殿去。   长长缓了口气,贺兰子珩虽是怒于这样的事端,亦不得不庆幸还好苏妤没事。   窦家……   他复又睇了窦绾一眼,冷笑中森意分明:“你就庆幸你这番打听到的都是假的吧,若是行刺云敏妃再误伤大长公主,朕倒是省了事了。”   .   在沈晔回话之前,他一直都心绪不宁。如若苏妤当真这般死在路上,他大约会不计后果地和窦家争个你死我活。   ☆、119   宫人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紧张了。   这是只有当宫中有不同寻常的变动时才有的气氛,别样的压抑。压抑得仿佛天都是灰暗的,且在沉沉地往下压着,压得每一个人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搭上自己的性命。   细细想来……上一次有这样的压抑,还是先帝驾崩时。国丧期自是人人大恸,加之新帝继位之始的一系列举措,弄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宫中人人自危。   彼时这种气氛分外明显的便是霁颜宫了。那里有个被废黜的太子妃苏氏,皇帝最是厌恶的人。有些年老的宫人知道,二人偶尔碰了面,无论苏氏是怎样的态度、无论是冷着脸还是竭尽全力的迎合……都没有用,皇帝都不会听她多说半句话,亦不会对她多说半句话。   这般的情境出现在曾经的夫妻间,可说是可怕得很。若是民间的人家,与夫家不睦、娘家又有如此势力,是决计不会让女儿受这份委屈的。   可惜了,在宫里——偶尔会有人在经过霁颜宫时这样叹一声,望一望眼前凄清的宫门,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今时今日,同样的压抑再度出现,如同当年一样让无关之人都觉得心惊。只是,这一次不是霁颜宫、亦不是苏氏后来住的绮黎宫,而是……   长秋宫。   .   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天,佳瑜夫人窦氏忽被大监徐幽传去了成舒殿,并没有过太久,成舒殿便有了旨意下来。   佳瑜夫人窦氏废夫人位,褫夺封号,位降容华,幽禁长秋宫。   仅是这一道旨意,已足以在那一瞬间,惊得阖宫宫人说不出话。   佳瑜夫人窦氏,那是皇帝按皇后之仪迎进宫的窦家贵女,左相嫡出的女儿。从入宫起便住着长秋宫、掌着六宫之权,可以说,除却一个后位没有给她,其他皇后该有的,她都有了。   怎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容华,那是从五品的位份,二十七世妇中最末的位子。若不是有了不得的错处,正一品的夫人断不会直接降至此位——而若真是有了不得的错处,皇帝把她搁在这个位子上,便大抵只是先让众人心里有个准备再加严惩了。   .   宫中的事传得素来快,有意瞒着的事未必瞒得住,明面上的事更是顷刻间便能阖宫皆知。   窦氏被降位时的诸多细节很快传了开来——皇帝当时没留人在成舒殿,但听退出来的御前宫人说,在传窦氏进殿之前,禁军都尉府有两位大人进殿求见。   禁军都尉府……   难不成……竟不止是窦氏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了窦家?   人人都在猜测,却又无人敢擅言自己的猜测。朝中亦很快有了反应,在窦氏被废的次日,左相窦宽便称病未上朝。   这在旁人眼里,最易读出的是两种意味:一部分人认为,左相是爱女心切,女儿遭了这样的事,难免急火攻心,忽地病了也在情理之中;然则另有人觉得,此举是窦宽刻意为之,明摆着是为了对皇帝表示不满。他在朝为相多年,当年帮皇帝除苏家祸患很有他一份功劳,如若朝中突然没了他窦家……   谁也不敢说会如何。   事情是在朝上当众禀了皇帝的,众朝臣都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不知他是否会前去探望、又或是不做理睬?   .   长久的静默,终见那十二旒一晃,皇帝的声音沉缓地传入了众人耳中:“速命御医前去医治。”   就这一句话而已。没说要亲自去看,可是特地为左相传了御医。旁人摸不清皇帝到底什么意思,只在这决断出口间,寻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   长夜难眠,贺兰子珩翻来覆去地琢磨近来的事。宫中朝野,虽是各人都有所察觉,可表面上到底还是平静的。他这个皇帝心底却万分明白,情势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复杂。窦家到底有多少罪名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禁军都尉府得赶紧摸清窦家的底,如此他才能知道,如若自己当真一举灭了这头号的大世家,究竟会有多大危险。   一声悠长的叹息。贺兰子珩瞟了眼身边——没有召幸宫嫔,床榻空着一半。在枕头上却卧着两个小白团,相互依偎着,已经睡得很香了。   伸手抚了一抚,两个小白团连眼睛都懒得睁,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用头拱了拱他的手,好像在有意表示自己还是挺在意他的,只是实在困得没力气多搭理。   一声哑笑,贺兰子珩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刚刚和太子妃出现不睦的时候,苏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很努力地表示一种在意。现在想想,她一个在大世家里被宠大的贵女,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到那个份上也不容易,那时他却完全无心给她好脸色。有时他会为了政事熬到很晚还不能就寝,好几次,她踏着月色走进他的书房,犹犹豫豫地劝他早点休息,又或是奉一盏安神的茶来。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心情不好时甚至会将她骂走。他不知道那些日子,苏妤的心中是何样的滋味,只是到了今天……他在政事上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许多时候很想身边能有她说一说话,却觉没资格让她与他共担这份危险了。   彼时本该郎情妾意、共梳繁杂事,无奈他一意孤行、伤尽发妻心;是以如今满心亏欠,只觉昔年所负太多,如何能再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该陪他应付这些?   “唉……”一声长叹后旋是苦笑连连,手上一下下轻抚着两只再度睡得安稳的小貂,暗自骂了一句,“贺兰子珩,你活该……真是因果报应!”   .   就这么思绪无比清醒地捱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了不过半个时辰,宫人便进来掌了灯,轻唤了一声:“陛下,该上朝了。”   睁开眼,倒也没怎么觉得困。起身盥洗、更衣,继而一如既往地从宫娥手中接了一碟子肉片过来。   “来,子鱼。”衔笑微微垂下手,子鱼抬眼望了望他,纵身一跃就叼走了那肉片,抱着吃得开心。   “非鱼。”同样的动作到了非鱼面前,非鱼也抬眼望了望他,继而白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皇帝暗自切齿。就奇了怪了,子鱼是苏妤养着的,非鱼才是他养大的,却格外不肯给他面子。   每天早上和这两个小东西斗气的时候,都会在这短暂的时间中心情甚好、一扫阴霾。   一碟子肉喂完,皇帝逐渐敛去笑意,沉下一口气,准备去应付正事。   “陛下安。”出了殿门,即有宦官上前一揖,“窦夫人求见……丑时末刻便等在宫门外,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面色一黯,皇帝足下未停地继续行向步辇,略作思忖后回给那宦官一句:“若是来见她女儿的,便让她见;若是想来找朕给她女儿说情,就不必进宫了。”   “诺。”宦官不敢多言地一揖,照皇帝的吩咐传话去了。   .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窦绾捂着脸颊惊甚于怒。从小到大,没挨过这样的打。这是头一次,还是出自亲生母亲之手。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窦樊氏厉声怒喝。   “母亲……”窦绾犹是怔了一怔,泪盈于睫,终是拜了下去,“母亲恕罪……我……”   “翅膀硬了?敢背着我们动用家里的势力!”窦樊氏怒极,连气息也不稳了,指着她质问道,“暗杀云敏妃?对你有什么好处!就算她死了……陛下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就算她死了、就算那刺客没被活捉,你以为到时候陛下不会疑到窦家头上?!”   “陛下是皇帝……”窦绾低伏在地,强自维持着镇定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多疼云敏妃……他总需要个皇子啊!如今云敏妃在,便是独宠六宫;可若她不在了……陛下总得有旁的嫔妃……到时候我……”   “她若不在了,陛下头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窦樊氏看着面前的女儿简直气得切齿,“陛下已查窦家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禁军都尉府有多大的势力?还敢惹上他们!”   “母亲……我……”窦绾神色有些恍惚,滞了良久,终是在母亲面前说出了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从眼中到语中都是无尽的恐惧,“母亲,我只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守寡!”   陡然一愕。窦樊氏全然滞住,看了她许久,问她:“你心里……当真有陛下?”   窦绾被问得微懵,思索片刻倒是有了答案,如实道:“没有。”   只是对“守寡”有没由来的恐惧。   窦樊氏冷睇她须臾,长沉下一口气,循循道:“母亲知道,但凡是女人,谁不想和夫家好好过日子。可你别忘了你姓窦,你父亲以你为傲,你必须坐到后位上去。即便活着不能当皇后,死后的谥号也必须是皇后。”   所以她必须是太后。   “我知道了。”窦绾的神色恢复如常,从容不迫中,那一缕哑笑难以寻到,“便请母亲好生照顾那几位孕妇……”   ☆、120   “子珩……”苏妤蓦地惊坐起来,睁眼间,眼前的一切景象倏然消失。   是场恶梦,却又是这场恶梦……   惊出的冷汗让她浑身湿腻难受,心中的惊恐却又让她无暇多理会这场恶梦。   已不是第一次做这场梦了。从五六日前开始,每天都是这场梦,无比清晰地一次次重复着,让她夜夜难以安眠。   这样的情况已很久没再有过——或者说,在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就再也没有过。梦魇,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已摆脱了,却又这么袭来了。   这场梦很是奇怪,看上去是上一世时皇帝死时的情景——她还记得,在她的上一世,皇帝在一场围猎中跌下了马,受了重伤、继而不治身亡。如同她并不曾目睹过父亲与弟弟的死一样,这也是她不曾看到过的事,如今却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每一个景象都很清楚,她能看到每一个细节……   太可怕了。上一世得知皇帝驾崩后悲痛欲绝的她和这一世历经诸事的她都没有想到……那件事,竟有这样的隐情。   她清楚地看到皇帝纵马在山间疾驰,有旁人随着,皇帝却是在第一个的。在道路两旁有些巨石,巨石后藏着人,手中各拿着绳子的一头。   在马匹到跟前的瞬间,那跟绳子被抻直了,皇帝的马便陡然被绊倒,重重跌了过去。   马匹嘶鸣。   而几乎是在同时,在离石头很近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箭“嗖”地射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射断了那跟绳子,两旁的人便立刻将绳子收了起来,没有绊倒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任何人。   她隐约看到……那些人也是侍从、甚至是臣子装束,其中几个她曾见过,是正经随着皇帝一同去围猎的,却下了这样的毒手……   而事成之后,他们也在慌乱中混入了人群,与众人一起忙碌着,送皇帝回行宫,传御医……   太可怕了……   因着从前的种种梦境让她一度以为是预知未来,这梦也让她自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惧,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这些梦早已不准了,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   可那恐惧就是半点也减缓不了,仍一遍遍在眼前重复着,似乎是在叫嚣着,大燕的九五之尊、她的夫君……命不多时了。   “折枝!”一身忍无可忍的高唤,珠帘一阵响动后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是月栀。   “娘娘?”月栀走到她榻前打量了她一番,她面色苍白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子时……”月栀回道,又看了看她,关切道,“娘娘做恶梦了?”   “我是问你年月……”苏妤心下空落落地问她,“什么年月了?”   月栀被她吓了一跳,很是定了定神才回说:“建阳五年……六月。”   建阳五年。苏妤微微安下心来,再次向自己强调那确实只是一场梦。即便不是,也起码要再过五年才会发生。   “陛下呢?”她又问。   “陛下?”月栀怔怔地回道,“娘娘您在煜都……陛下前几日刚启程去了梧洵。”   “哦……”苏妤再度松了口气。确实是和那时都不一样的,她确实不是霁颜宫里那个见不到夫君面的弃妇了。   “奴婢给娘娘沏杯安神的茶来?”月栀询问道。苏妤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去休息吧,本宫躺一躺便好了。”   “诺……”月栀乖巧地一福身,又不放心地说,“奴婢就在侧殿歇着,娘娘有事叫奴婢一声便是。”   .   躺回榻上,苏妤过了许久才平复下心神来,万分不愿再多想此事。一直以来,梦魇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对此避之不及。   阖目静歇,不知不觉间又沉沉睡去。   眼前阳光刺目,她眯着眼,费力地去看眼前情景。   是围场……   登时心中一阵慌意,很是明白这又是那场梦,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一般,挣也挣不开。   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是很多匹马共同驰来的声音。苏妤惶惑地回过头,不远处的路两侧,便是那两堆巨石。   又是一次重演。因为已不是头一次梦到这些事,她知道要发生什么,想冲上去拦住,双脚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挪也挪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在自己面前重重跌下、甚至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断绳子……   “啊……”一声低呼,再度惊醒。   还是方才的样子,雕花的床榻、灯火幽暗的寝殿、烟雾淡淡的熏香……   煜都旧宫。   总觉得哪里不对……   再难平复的心绪让她竭力回想着,试图找出那“不对”的地方以让自己心安。   究竟何处不对……   苏妤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任由梦中的一切再度浮现眼前。   帝王、骏马、陷阱……一模一样的一切中,一抹鲜红让她登时窒息。   那是一抹很正的红色,系在皇帝腰间,上面还有一颗檀木珠……   这东西她在熟悉不过,是她年初时给皇帝打的平安结。但这不可能是上一世也有的东西……上一世她没有这个机会。   “不……”苏妤不可置信地惊住,不敢多想这意味着什么。那若不是上一世的事情……便是这一世了?皇帝戴着她为他打的平安结出了事……   是什么时候?那枚平安结看着还很新,不像佩戴已久的样子……   苏妤狠抽了一口冷气,梧洵……梧洵也是有围场的,皇帝还带她去过。   猛然掀开被子起身离榻,匆忙地穿好衣裙,出殿间步履乱得连她自己都知道实在有失仪态。   月栀正在榻上歇着,听见脚步声睁眼一看,连忙起身跟上她,急问道:“这个时辰……娘娘去哪儿?”   “去见太上太皇。”苏妤道。   “……太上太皇必定还歇着啊。”月栀惊道。   苏妤回头看了她一眼,沉下了口气又说:“知道,我在外面候着。待他们起了,我必须立刻去见。”   这事……虽只是个梦,但万一是真的,便一刻也耽搁不得。   .   月栀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按理说等她嫁了,便要叫苏妤一声长姐,这些日子苏妤也一直待她不错,她从没见过苏妤这个样子。   面色有些微微泛白,又沉重不已地紧绷着,眉宇间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到了成舒殿外,值夜的宫人都被苏妤弄得一怔,忙请她去侧殿坐着,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说有急事要等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醒了急禀,也只有由着她等。   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苏妤觉得,这两个时辰太漫长了,比当年在锦都的成舒殿前跪了两个时辰还要难熬些。   终于听到寝殿的殿门打开的声音,宫娥出来一福,说:“太皇太后请娘娘进去。”   轻舒口气,苏妤蕴起一抹笑容,移步进了殿,如常地一福:“太上太皇万安、太皇太后万安。”   “坐吧。”太上太皇轻蹙着眉头睇着她,“听宫女说你半夜就来候着了,有什么事?”   “臣妾……想去梧洵一趟。”苏妤道。二人一听,还道她是久不见皇帝,思念得不行了。可他们也知道皇帝把她送过来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是万不能让她回去的。   “去梧洵?”太皇太后轻一皱眉,面显不快,“就这么不耐得在煜都多留些时日?”   “太皇太后……”苏妤却稳稳地又拜了下去,认真得让她一怔,“不是臣妾不愿多留,只是……”苏妤顿了一顿,看了看眼前的二老,想同他们说尽实情,可他们到底年纪大了,不知受不受得住那样的“奇闻”,遂又一拜,口道,“求太皇太后应允……臣妾连日来梦魇不断,只觉有不妥之事。加之来煜都前又听闻窦家不安分,唯恐……”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太皇太后厉声道,“窦家安不安分,都有陛下在,你能做什么?老老实实在煜都待着,哪也不许去!”   “太皇太后……”苏妤口吻中已尽是央求,斟酌着透了两分底,“太皇太后有所不知……臣妾自幼会做些怪梦,应验之时……甚多。”   一时便安寂了。她若只是做了个梦便强要去梧洵,就是无理取闹;可若有之前的种种应验在先,便不一样了——诚然,二老首先想到的仍是她是不是为了见皇帝在这胡编理由,可看她的神色又委实不像。   过了须臾,太皇太后审视着她道:“当真?”   “是……”苏妤紧咬着唇,有些哽咽,“臣妾自记事起,便被梦魇所扰。嫁与陛下、失宠……这些臣妾都是知道的。虽则不准之时也有,可……可关乎陛下的事,臣妾不敢赌……”   太皇太后只觉一辈子没碰上过这样的事——皇帝告诉她护好苏妤,不愿让她和他共经那些险事;如今苏妤告诉她,她梦见皇帝遭遇了不测,且还很有应验的可能。   “阿妤……”太皇太后刚又一开口,却被太上太皇抬手制止了。太上太皇端详苏妤良久,俄而缓言道:“阿妤,你说的这些……坦白说,太荒谬。”   苏妤心中一急,又要争辩:“太上太皇……”   “但人活一世,让自己日后后悔的机会太多。若觉可以避免,倒不妨尽力一争。”太上太皇笑了一笑,续道,“你是真怕他遭遇不测也好、还是为见他一面编的说辞也罢……既已如此等了一夜,便去吧。”   苏妤眼眸一亮,当即下拜,道了声“谢太上太皇”,便退出了成舒殿,收拾行装去了。   .   苏妤心里想得明白,如若皇帝当真要去围猎,她说什么也得把这些事说清楚,就算是自此以后被皇帝看做了个妖怪也得拦住他。   马车已在宫门口候着了,苏妤一路默然地走过去,踏上马车,吩咐了句“走吧”,驾车的宦官一挥马鞭,车便行了起来。   “娘娘留步……”颇有些气喘吁吁的语声传来,刚驶起来的马车复又停下,苏妤揭开帘子看过去,有位年长的宦官在车外一揖。   “郑大人?”苏妤颌了颌首,那宦官捧了只盒子给她:“太上太皇说……虽是不怎么信娘娘那番话,但万一是真的,这个娘娘兴许用的着……”   苏妤疑惑着接过盒子,托在手中打开,不禁一惊……   是太上太皇宝印。   ☆、121   一路上,苏妤都托着那枚宝印思索着。这场梦,她说不准有多大可能会应验,自是希望不能应验。但现在不是祈求什么的时候,如若当真是一众预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防止此事的发生。   在皇帝的马被绊倒的同时用一支箭精准地割断绳子,这显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不会出半点岔子。   她接下来要走的路,也不能出半点岔子。   .   “郭合。”揭开帘子,苏妤叫了坐在车前的郭合进来,取了纸张印泥,一枚印重重地盖下去,她将纸交到郭合手里,“你即刻回锦都去,请沈大人和本宫的弟弟到梧洵。”   “诺。”郭合没有多问,领命便下车了。在煜都,宫中之人想调一匹马来用并不难,看得出苏妤眉目间的严肃,不敢耽搁半刻。   “娘娘……究竟出了什么事?”涉及了苏澈,月栀愈加担心起来,问了一句,苏妤却无心回答。继续思索着梦里的种种,想找到些蛛丝马迹。   弑君?这样的事,如果和上一世时的手段全然一样,大抵便是同一拨人做的。思来想去,上一世时会是谁下了这个手……   窦家!   蓦地有了思路,不是因为“偏见”,是因为上一世时窦绾是皇后、育有皇次子,如若皇帝未立储便突然去了,嫡子的身份加上窦家的相助,登基的自然是这皇次子。   可这一世……窦绾没有孩子啊……   苏妤卡在了这个坎上,不明白如若窦绾没有孩子,窦家此举有什么意义。看得出,窦家没有明着造反的胆子,只敢弄个傀儡皇帝上去、让窦家接着把持朝政。如若明着造反,旁的朝臣暂且不提,一众藩王是决计不干的。   彼时若兵戈相向,窦家胜算不大。上一世时是如此,这一世更是。   .   沈晔和苏澈见了太上太皇亲印,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梧洵。在离梧洵最近的那个驿站被月栀拦了下来,月栀颌首一福:“两位大人,云敏妃娘娘有请。”   “长姐?”一愕。   进了驿站,苏妤将事情全盘托出了——虽是未提重活一世,却包括这些年来的梦魇。无暇顾及沈晔日后会拿她当怎样的怪人看,现在解决这桩大事才是要紧的。   听罢了苏妤这些年的经历和近日的这一场梦,二人都很是愕了一愕,苏妤问沈晔:“窦家可有和哪个藩王特别交好、可能推其上位么?”   窦绾若是无子,这就该是仅剩的选择了吧。   沈晔认真思索了许久,却是摇头:“没有。藩王们都忠心得很,委实没有哪一个有谋反的动向。”   一时皆是沉默,过了少顷,苏澈忽一击案:“若是窦家彻底作假呢?”   “……什么?”苏妤微怔,苏澈道:“勾结藩王造反,即便天下仍姓贺兰,窦家的野心也公诸于世了。但若仍是奉了个‘皇子’上位呢?窦家只消得把持住朝中议论几个月,待得这‘皇子’生下来,继位继得名正言顺,议论定消大半。余下的,力度不够,何能敌得过窦家的权势?”   苏澈虽是没有明说,苏妤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事说起来也不难,凭窦家的势力和胆子能做到。不过就是“借”个孕妇来悄悄养着,待得皇帝死了,假造窦绾有孕的典籍。只要做得严密,旁人不会随便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皇裔。虽不像上一世时的皇次子那般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这孩子却就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了,要继位,只能是他。   “太险了吧……”苏妤蹙着眉摇了摇头,“这事万一不成,窦家九族都保不住。”   “云敏妃娘娘。”沈晔神情谨肃地道,“现在不同于往日。若在从前,窦家大抵不会出此下策,故而一直在等佳瑜夫人为后;但现在,陛下彻查着窦家,此举若败,窦家上下自是难逃一死,但若不如此,迟早也是一死。”   困兽之斗。   苏妤轻吸了一口气,沈晔扬音叫了人进来:“速去锦都查各药房、医馆,看窦家最近可有请大夫去看孕妇或是买保胎之药。”   入内听命的几人应了声“诺”,便转身去了。   .   “这样的大事,窦宽就算不亲自坐镇,窦家也必有人在梧洵。”事情太大,苏妤反倒冷静了,斟酌着又道,“擒贼先擒王,这人得找到。”   “是。”沈晔点头表示赞同,“臣即刻差人去办。但梧洵不小,怎么也需要些时间。”   苏妤颌首,又道:“如今窦家究竟有怎样的势力,谁也不知道。假若他们察觉出了变数,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来。”   “长姐是指……”苏澈眉心一跳,看向沈晔,沈晔亦是神色一紧。苏妤指的是兵变,虽则窦家明面上不握兵权,但实际上有没有私自屯兵就说不清了。这里不是锦都,行宫的防备没有那么严密、梧洵夫君也没有那么多驻军,假若窦家真来硬的,后果难言。   沉气静思,苏妤片刻后抬了眼睫,取出那枚印交给沈晔:“沈大人,离梧洵最近的藩王,是哪一位?”   沈晔想了一想,回道:“同绱王贺兰元洵。”   “那就有劳大人差人将这印送去,劳他调兵来,护梧洵。”苏妤一字一顿地说着,说得沈晔有些心惊,只觉她一个嫔妃,下这样令未免胆子太大。   “娘娘……”沈晔怔了一怔,犹豫着不敢接那枚印,“调兵之事,如若没有圣旨,即便有这印在,藩王只怕也不敢。”   “我知道。”苏妤神色平静,“但现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也刚到这驿站,都没来得及去打听陛下究竟还在行宫中还是已去了围场。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窦家为了活命尚且敢走这条险路,难道我们为了一句‘藩王只怕不敢’便把自己孤身搁在这险情上么?”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沈晔沉吟一瞬,终是伸手接了那印。刚拿在手里,却被苏澈转手夺了过去,紧皱眉头道:“长姐不可……这些到底只是一场梦,会不会出事还不一定,长姐如此便擅动了兵了,如若最后虚惊一场,长姐怎么和陛下解释?到时候便不是窦家要篡权,而是长姐你要造反了。”   “阿澈。”苏妤的黛眉轻轻一挑,仍带着浅淡笑意,“我知道后果。但一来,这印是太上太皇给我的,可见太上太皇也不敢轻视了此事;二来……即便当真失了算,陛下要怪罪,也是我自己担着,旁人自都是不敢违太上太皇亲印所下的旨,摊不上什么干系。”   苏妤的话平平淡淡的,沈晔与苏澈都看得出,她确是知道后果的,只是没有旁的办法,只好赌一把,怎样的后果都只能接受。   “有劳二位安排。”苏妤欠欠身,“安排好了,二位便直接去围场吧……本宫到行宫去。若陛下未去围场,本宫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必定拦住他;如若他已去了,便只好靠二位救驾。”   .   当夜,梧洵的急令到了同绱。贺兰元洵本是睡着,听有梧洵的人来求见,因知圣驾现在梧洵,倏尔便清醒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来人见了礼,如实道:“云敏妃娘娘与沈大人疑窦家造反,请殿下派兵守梧洵。”   一阵寂静,贺兰元洵一时没说话,旁边的谋士便有所不快道:“疯了不成?要调兵,好歹也得有陛下手谕,凭个嫔妃的意思算怎么回事?”   “殿下。”那人呈上了那只木盒,搁在桌上,看得贺兰元洵陡有一震。谋士扫了一眼,也知盒中是何物,犹是道:“殿下不可妄动,这事出得蹊跷,殿下也刚从锦都回来,不曾听到过半点窦家谋反的风声;何况这云敏妃是苏家人,苏家……”   苏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善茬。   没有理会谋士,贺兰元洵将那枚印拿出来,放在手里掂量着。又想了想先前皇帝为让苏妤为后所做的安排,问那禁军都尉府的人说:“云敏妃不是去了煜都么?什么时候到的梧洵?”   “这就不知了……”那人揖道,“沈大人忽接了令,说传他们速去梧洵一见,也是因着这太上太皇的印,他们便去了,但只见到了云敏妃。”   一个妇道人家,她胆子可以啊。   贺兰元洵轻笑了一声,又说:“那云敏妃为何觉得窦家会造反?”   那人再一揖,又如实道:“因为一场梦。”   “……一场梦?”这结果出乎所料。也太儿戏了,可眼前之人说得又认真。   “是。听闻云敏妃常年梦魇,多有应验,陛下也是知道的。”那人微一顿,续言说,“此番是云敏妃与沈大人一起安排的,云敏妃说如若殿下未见圣旨不肯派兵也在情理之中,她不过一试罢了。如若这梦不准,罪责也是她一人担着,只求殿下信她无反心。”   贺兰元洵神色难辨。去锦都帮皇帝做那场戏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只觉得这云敏妃是妖妃祸国,竟弄得帝王为她做这种事;后来在锦都听皇帝说了种种过往,也承认实则怪不得云敏妃;如今……   妖妃与否且不说,这云敏妃长了几个胆子?   “你先回吧,本王想想。”这是贺兰元洵最后能给的答案,实在得很——这么大的事,总得容人好生考虑吧?   那人却谨肃又道:“殿下,沈大人吩咐了,成与不成,请殿下务必给个准话。如若殿下不肯,他们就要另寻它路。”   “呵……”贺兰元洵简直噎住,视线凝在那枚印上许久,又问了一句,“这印……太上太皇给她的?”   那人禀道:“是。”   “嗯……”在他的沉思中,周遭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听得他复开口说,“来人,命梁将军速带兵去护梧洵;传急信给六弟,让他去锦都,护皇宫;再差信使去各处封地,如若陛下近日遭不测,合力除窦家。”   前来传信的人见此事算办妥了,松了口气,贺兰元洵将印装回盒中,站起身亲手交还到他手里,又道:“回去告诉云敏妃和沈晔,此事本王信了。但若让本王瞧出什么不对,本王必定先杀他们再自尽谢罪。”   ☆、122   赶到行宫,听说的消息果然是皇帝已不在行宫中,昨晚动身去围场了。   晚了一步。   苏妤眉头紧蹙,安慰自己不必过急,苏澈和沈晔已赶了去。便先去见了娴妃,将事情先同她说了,又问她佳瑜夫人现在如何、是否有孕。   “倒是没有身孕。”娴妃亦是神情谨肃起来,一叹道,“前些日子,姐姐去煜都的时候,佳瑜夫人派人行刺未成,被禁军都尉府抓住了。陛下便废了她的夫人位,降为容华。此番来避暑也没带她,还幽禁在长秋宫。”   怪不得窦家如此放手一搏,原是连窦绾也被废了。   “我要去找陛下。”苏妤一壁离座一壁道,“如若这许多阻拦都没能挡着窦家成事……阿梨你记着,窦家要扶上位的孩子必不是陛下的孩子,你是从一品妃,全力拦着;再不然,即刻去煜都,求太上太皇出来主事。”   便是把皇位传给哪个藩王都好,总好过让天下改了姓。   听苏妤这般说,娴妃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伸手一拉她,惊疑道:“若陛下出了事……你想如何?”   “阿梨……”苏妤静默须臾,说了一番娴妃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我是活过一世的人。上一世,最悔莫过于痴心错付;这一世……事到如今,我最恨的是自己当时一意孤行失了那孩子。”   若不然,那孩子现在应是已出生了,皇帝必会按着原本的想法力排众议在孩子出现前予她后位。如此这般,窦家再着急也没用,她的孩子,唯一的嫡子,窦家钻不得空子。   “若陛下没能逃过这一劫,天下便是没落到窦家手里,给了藩王也是落入旁支……总有我的不是。”羽睫微抬,苏妤清冷一笑,“我又凭什么再独活?”   “姐姐你……”娴妃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想劝几句又无从劝起。苏妤反握住她的手,莞尔又道:“便是不说这些空话,如今陛下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楚的。从前,世上有两个人在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一是我父亲、二是陛下——便是在他待我不好的那些时日,我也是怕他却难以恨他;如今父亲已去,就只有他了,他逃不过这一劫我必随他去,至于苏澈……”苏妤哑声一笑,“好歹还有月栀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承认自己的心思,承认即便在那受尽折磨的两年里,她也恨不了他。那时她也偶有这种感觉,却每次一想就又狠狠让自己忘掉,觉得如此这般的执念实在对不起自己。   再后来,前世的记忆、关于苏家的误会,让她觉得她该恨,但是那么难……   “所以就这样吧,我逆不了自己的心思。”苏妤耸了耸肩,口气轻快起来,“我宁可死前后悔自己走这一遭,也不想老来后悔自己没去搏过。”   .   她手中持着的绢帛上盖着太上太皇的印,行宫中无人敢拦她,只能任由着她出入。   出了行宫,苏妤上了马车刚要吩咐郭合启程,月栀便追了出来,在车前一拜:“娘娘,带奴婢同去吧……”   “别胡闹。”苏妤蹙眉低一喝,“本宫是去办正事,不一定会出怎样的岔子,你在行宫好好陪娴妃。”   “长姐!”月栀喊了出来,喊得苏妤一哑,“月栀知道长姐是为了陛下走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围场,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长姐让我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么?”   “你……”忽然无言再拦她,明明两颗心都是一样的,她凭什么再拦她。   “上车来,别耽搁。”苏妤没好脸色地答应了。月栀面露喜色,立即起身上了车。马鞭一挥,车缓缓驶起来,快而平稳地奔驰在街上。   行宫离围场并不远,最多傍晚便能到了。苏妤不住地向外看着,梧洵仍一切如常,街上很热闹,没有任何不对之处,可见皇帝必定还未出事,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平静。   眼下她只希望,待得自己赶到围场时,听到的不是噩耗。   “娘娘……”月栀犹豫着伸手握住她的手,苏妤旋起笑容,是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   马车很快驶出了城,城外人少了,便驰得更快。倏尔听闻外面传来嘶鸣,一声熟悉的“姐姐”让苏妤立刻掀开帘子,外面纵马与马车并驶之人让她立刻愣住。   娴妃。   “你来干什么?”苏妤问她。   娴妃朗声一笑:“我想了想,阻拦窦家的事,我一宫中嫔妃能做什么?已写信给了父亲,让他心中有数便是,比我有用!”   “我没问你做了什么安排,我问你来干什么!”苏妤又道。娴妃明知她这一行是存了必死的心,何必跟来?   “姐姐,就许你快意恩仇,不许我随性走一趟?”娴妃笑着眺向远方,缓缓道,“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在和陛下订了亲后才认识沈大人。若不然,谁要做这娴妃!此番窦家是冲着陛下去的不假,但若当真成了,沈晔这个忠臣决计难逃一死,我还不如也随着他去了!”   ……着了什么魔。   狠瞪她一眼,苏妤放下帘子,心说眼前这一双堂姐妹真是一家人。   .   这日的围场风和日丽,和上一次皇帝带苏妤同来时的天气差不多。望了望蓝天白云,贺兰子珩瞥了眼被宫人抱在怀里的两只貂,暗道一声:你们倒是有机会回“老家”看看了,可惜阿妤没同来。   这样的围猎总会有,梧洵的这个围场是最好的一个,想着上一世死在这事上,贺兰子珩难免心里有些发怵。转念一想,那怎么说也是五年后的事了,总不能一直记挂着,这几年还得好好活呢。   围场很大,一路纵马射猎,收获颇丰,却是收获越“丰”就越忍不住地想苏妤——上一次带她一起来时,他什么也没猎到,最后射了一箭射死了一只貂,便是子鱼和非鱼的母亲,从此,他们多了两个宠物。   在旁人眼里,那是最不精彩的一次围猎。天子不搭弓,旁人也都慢慢地随着。但那却是他最喜欢的一次围猎,并且他知道,苏妤也是喜欢的。   先料理了那些琐事,然后安安稳稳地接她回来。贺兰子珩心里头想得明白,现在的这番思念也就忍了。   已经一天了,数不清猎得了多少东西,倒也未觉疲乏。是以有人来禀说“前方不远有鹿群经过”时,从皇帝到一众随行的宗亲贵族都很显兴奋。   策马驰骋,每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想多猎两只回去,难得出来一趟总要玩得畅快。   贺兰子珩心中有一阵莫名的悸动,是突然涌起的不安,觉得好像会出些事。然则这几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每每出现,他都暗骂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怎的胆小成这样,明知那事不会出在今年,还瞎担心个什么劲。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那鹿群,淡棕色的一片,穿梭在林中。奔跑着跳跃着,数不清有多少。   还是离得太远,箭飞不了这么远。众人仍是一同疾驰着,已有人取了箭准备搭弓。   .   “陛下当心!”远远的传来一声高呼,贺兰子珩一惊,未及回神,便见远处那纵马而来的人俯身掷了镖出来,镖从他身边飞过钉在树上,众人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对面的二人便当即搭了箭,一刻也没耽搁地向一旁的巨石后射去。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让众人都勒了马,张惶不定地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   二人下了马,沈晔在经过那被镖割断的绳子前驻足一瞬,低眼间沁出冷笑,道了句“神鬼之事,真是不得不信”又继续向前行去。   “陛下大安。”沈晔拜了下去。皇帝冷声问他:“怎么回事?”   苏澈“拎”着一个只被射伤了腿的人扔在皇帝面前,清冷笑道:“堂堂窦家四公子,随驾前来不好好围猎,躲在石头后面干什么?”   贺兰子珩蓦地明白了什么,心惊中冷气狠抽:难不成前世……   “今晚还在围场扎寨。”皇帝睇着那人语气森然,“沈晔,你连夜审。”   没有听到回应。皇帝疑惑地看向沈晔,沈晔的目光却从他肩头划过,直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不言。   这神色让贺兰子珩觉出不对,动也不敢动半分。沈晔在凭着经验赌,此番窦家是本着弑君的目的来的,这一计未成,那么难保身后那原是该一箭射断绳子的人不会放箭弑君。   等了又等,却是并没有。沈晔轻一松气,俄而移回视线,揖道:“诺。”   .   待得苏妤一行赶到围场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围场旁的一顶顶帐篷。三人均是提着一口气,移步过去,其中似乎有些格外的混乱,隐约能听见宫人叫嚷着什么。   出事了……   苏妤觉得手脚发麻,好似顷刻间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寻找着那不同于其他的大帐、皇帝的大帐。脚下有些踉跄,紧握的手中尽是冷汗,那顶帐篷终于出现在眼前,苏妤却蓦地滞了脚。   帐外没有宫人,一个也没有。难不成真是已遭了不测,是以众人都在里面忙碌着?   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十余步的距离也走了好久。手指在触及帐帘间的那一瞬却又有了力气,陡然掀开:“陛下!”   里面确有不少人,被她一惊都猛地回过头来。   “阿妤?”她看到那原本立于案前、背对着她的熟悉身影转过头来,眼中有疑惑也有惊喜,“你怎么来了?”   “陛下……”大喜过望之余,苏妤僵在了原地。又看了看一旁的苏澈和沈晔,连日来的紧张倏然间消失不见。再一抬步便没了力气,险些跌下去。   皇帝急忙上前一步扶稳了她,端详了她许久,笑了出来:“风尘仆仆,干什么这么着急?”   只觉苏妤抓在他腕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还越抓越紧。   这温度太久没有触及了,苏妤不想放开。当着外人的面,贺兰子珩倒也没有去挣,一声低低的轻咳,旁人随即会了意,默不作声地行礼退出帐外。   连日来的担心在帐中只余他二人时顷刻爆发。这一路上,苏妤竭力冷静着、控制着情绪,压抑得太累太苦。如今见到他没事,这些情绪反倒压抑不住了,忍了一忍,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贺兰子珩搂住她,她抬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而低语了一句:“吓死我了……”   她哭得呜呜咽咽,贺兰子珩一时没听出她在说什么。怔了一怔,问了句:“什么?”   “我说‘吓死我了’……”苏妤抬了些音又道。身上全然没有力气,索性不管不顾地完全倚在他身上。低有一声嗤笑,皇帝的话语带着些许热气在她耳边萦绕着:“还知道害怕?听沈晔说,你都找五叔借兵去了。”   带着几分宠溺的调侃让苏妤双颊微红,站稳了脚从他怀里脱了出来,他伸手在她的泪痕上一刮,噙笑说:“不听话,让你在煜都好好待着你非要过来,不怕死么?”   ☆、123   “怕……”苏妤嗫嚅着道了一个字,引来皇帝的又一声笑,“去内帐歇歇吧。”   “嗯。”苏妤一颌首,移步往内帐去了。皇帝自然而然跟着她一同进去,苏妤想到方才是在议事,便驻足劝了一句,“臣妾自己歇一歇就好,陛下……”   话语未毕,被他猛地一推,猝不及防地跌在了榻上。贺兰子珩轻快笑道,“睡吧,朕陪着你。那些事……不急。”   .   于是她阖目安睡着,他侧躺着看着她。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有六宫嫔御却始终未召一人,如今突然又见了面,知她这几日劳累得紧,他只觉能这么看着她安睡也好。   其他的,来日方长嘛……   苏妤确是一连数日未能好好睡一觉了,不仅因途中颠簸,更是心中难安。终于一切妥当,放下心来,在这熟悉而久违的龙涎香萦绕下睡得分外安稳。什么梦都没有做,沉睡中好像一直知道他始终在身边,时不时下意识地往他跟前蹭一蹭;也知道那两个小东西在中途跳上了床,刚趴到她身上便被他拎了开来。   再睁眼时帐内已掌了灯,皇帝还在她身旁,不知何时寻了本书来看。见她醒来,把书一搁:“起来吃些东西?”   “嗯……”苏妤迷迷糊糊地一边应了一声,一边不管不顾地翻了个身拱到他怀里。   “哈。”皇帝低头看着她笑了出来,“投怀送抱的……”   下半句大概会是什么苏妤很是清楚,倏尔抱着被子就滚到了榻里面去,离他远远的,费力地道了一句:“臣妾真的没力气,陛下……”   陛下您忍忍。   “知道。”贺兰子珩笑觑着她,离榻起身又将手递给她,“那也一会儿再睡,先来用膳。”   苏妤浑身无力地硬撑着爬起来,低头看了看因太疲乏不曾更衣而被“滚”得尽是褶子的襦裙,扬音叫月栀取新衣服来。   没有反应。   皇帝瞟了她一眼道:“别指望月栀了,听说和苏澈出去散步,到现在也没见影子。”   “……”是了,不仅她有劫后余生之感,月栀也是,怎能这时扰他们?低头思量着轻笑,忽地又有一惊,“娴妃……”   “娴妃在旁边的帐里。”皇帝淡言道,看了看她的神色又说,“担心什么?娴妃有分寸,不会跟月栀似的这么出去闲逛的。”   “……哦。”苏妤扯了扯嘴角,暗说陛下您倒也大方,娴妃好歹也是嫔妃,您这般浑不在意的当真不要紧么?   .   晚膳比在宫中时简单许多,倒也多了一样宫中很少会吃的东西——烤肉。   这“肉”自是皇帝今日猎得的,宫人已收拾干净,本是在外架了火、烤完了送入帐内,皇帝想了想却道:“不必了,拿进来自己烤。”   “……”徐幽默了一默,只得腹诽一句陛下心真宽,刚经了行刺的事,兴致分毫不减么。   遂又在外帐里重搭了篝火、支了架子,一只鹿腿架在上面烤着。最外一层烤得差不多了时候,皇帝取了刀来,切下一片,听得旁边一声“咯”,侧头扫了一眼,将那片肉一分为二,先给它们。   有这样的“盛宴”,最开心的自是两只小貂了,围在旁边站着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切下来一片,它们就“咯”一声。如此吃了五六片,苏妤终是忍不住了,眼看着又一片肉切下来,她冷冷盯着两只小貂:“咯……”   “……”贺兰子珩手上立时就僵住了,抬头愕然地看向她一会儿,当即继续把那片肉切下来,送到她嘴边,“乖,不着急。”   心满意足地吃下去,还不忘带着两分得意地横那两只小貂一眼,弄得皇帝终是大笑出来,指着她道:“你哪儿这么大醋味?”   苏妤全无所谓,抬眸看了看他,悠悠地夹了口菜吃:“陛下当年怎么吃子鱼的醋的来着?”   “……”皇帝噎了,半天没说话,继而又切了片肉喂她,“你还是安心吃吧……”   安心吃,别揭短。   是以这顿饭,贺兰子珩吃得很是满足——待得用完了,仔细一琢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吃几口,一直在不停地“投喂”这“三条鱼”。   一同歇了一歇,苏妤犹豫着问他:“陛下今晚……可还有事么?”   贺兰子珩轻一怔。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也有事——行刺的事总是要处理的,不过也不急这一时。遂反问她:“你有事?”   “臣妾有话想跟陛下说……”苏妤喃喃道,“可能……一句两句还说不清……”   “嗯……朕没什么事,你说。”贺兰子珩一笑,看着她忽有点没由来的紧张。   “陛下您知道臣妾怎么知道的行刺这事么?”苏妤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贺兰子珩神色微凝道:“沈晔说你是做梦……”   难道不是?   “是……”苏妤点点头,又说,“陛下您知道的,臣妾自小梦魇不断……可陛下您知道臣妾为什么一直梦魇么……”   皇帝看着她平静之下难掩不安的面容,一时没有问话,只等她自己说。苏妤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地在胸中狠狠撞击着,沉了口气,声音已低如蚊蝇:“因为臣妾活过一次……”   重活至今,再没有比这更令贺兰子珩震惊的消息。他滞了半天说不出话,分明地觉出自己现在的神色必定复杂不已。   过了少顷,苏妤便如料听到皇帝满是诧异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臣妾活过一次……”苏妤平复了些心绪,鼓足了勇气竭力平淡道,“所以臣妾知道这些事情。从小是一场场的梦魇,臣妾以为是预示;后来,那年生辰和陛下……之后,臣妾便都想起来了。陛下许是不信,但这是真的……臣妾前世还是苏妤、也嫁给了陛下,死后‘转世’却没有投给旁人,而是自己又活了一遍……”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苏妤说得愈发紧张激动起来,狠然一咬下唇,继续道:“所以从前……臣妾总也信不过陛下、总担心父亲和弟弟会死,因为在上一世时,父亲和弟弟死在去年秋天……臣妾之前的十七年和上一世历过的事情都是一样的,这一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一样的……”   她说不下去了,皇帝始终没回她一个字,更没用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话。这让她心里很是没底,头也不敢抬地猜测着皇帝现下是怎样的神情。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或是觉得她是个怪物。   一时心中有些绝望,声音哑哑地又说了一句:“本是一直不敢告诉陛下……可陛下若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臣妾不能瞒着。如若陛下忍不得这样的事……”   忍不得就随他了,不让她做这皇后、或是废了她便是。她只觉这是她这一生里最大的秘密,可以瞒着所有人,却不能瞒着眼前之人。他若容得下此事便容得下,若因此觉得她是个怪物……她倒是宁可不做他的妻子。   总好过二人过得如胶似漆,有朝一日他却突然听闻了此事再废了她。   贺兰子珩很是平复了一番被她一席话扰乱的心神,静默了许久,问她:“那……上一世……你是怎么死的?”   苏妤微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还是如实答了:“陛下围猎重伤大去,臣妾就殉了。”   真的是。   简直觉得后脊一凉,突然觉得此生如此奇异。贺兰子珩静了一静,沉稳道:“但……那事是在建阳十年,对不对?”   “陛下?!”苏妤陡然抬起头,望向他惊慌失措。皇帝的笑意有些苦涩,接着她方才的话缓缓道:“朕重伤离世……你不知道朕当时去了霁颜宫,看到你哭得昏天黑地、看到你的那些画,最后看到你割了腕……呵……”皇帝低哑一笑,继道,“朕只觉得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那么无力过,觉得眼前的事那么讽刺。你拿着朕先前给你的匕首割了腕,朕连拦也拦不住。直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听你解释一句,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唇角微挑,皇帝平静道,“然后……朕也转世又成了自己。”   苏妤愕了又愕,这种心惊比她方才全盘托出时还要猛烈。滞了许久仍是说不出话,皇帝自顾自地回忆着又说:“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是建阳二年七月。周围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包括每一个人、每一句话。朕迷迷糊糊地去上朝,就连朝臣禀的每一件事都一样……朕当时就在想,你在哪?应该也和上一世一样,被朕冷落在霁颜宫里……”   贺兰子珩有些心虚,不敢和她的视线相触,一时目光便有些涣散:“后来朕突然想起来,上一世好像就是在那一日……你被章悦夫人罚跪在成舒殿前,一直到晕过去。”   所以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不该停下来问她话的人问了她话、不该扶她起来的人扶了她。然后,她的命数一朝间就不一样了,彼时她还没有恢复上一世的记忆,皇帝对她近乎刻意的偏袒让她心惊不已,甚至觉得皇帝是不是又要对苏家做些什么。   后来,叶家倒了、楚家倒了,虽也是本有大罪而罪有应得,却也都和她有些关系。   只是从头开始重生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竟是因为皇帝半路重生。   .   皇帝又一声苦笑,终是迎上了她错愕的目光,一字字道:“偶尔想想,朕心里也觉得遗憾……那些亏欠的事,到底不能跟上一世的你说抱歉了,只能重活一世、弥补给这一世的你,现在看来……”皇帝顿了一顿,“你若也有前世的记忆,如今能不跟朕计较过去那些事,大抵也因为觉得朕不是上一世的那个人了吧?现在既是同一个人……阿妤,你恨我么?”   问得毫不委婉甚至有些逼人,实则他心底忐忑极了。上一世让苏妤受了多少委屈他很清楚,现下让苏妤知道了他原原本本就是那曾待她坏到了极致的那人……不知苏妤会不会再也无法原谅他。   ☆、124   恨么,苏妤一时被他问得有些发懵。   久久无言,贺兰子珩心中的慌意愈见分明,一时竟有些后悔,自己许不该跟她说得这样明白。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拿他当一个不一样的人也许更好。   “如果臣妾出生时就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也许就会选择不嫁给陛下。”   良久之后,苏妤缓缓言说。   贺兰子珩心里陡然一紧。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中吧……上一世他伤了她那么多年,假若她早就知道,必定不愿再历一次。   “但……时至今日,臣妾也不后悔嫁给陛下就是了。”苏妤嗫嚅着轻轻道。抬了抬眼眸,面上绽出些许笑意,遂又言道,“之前不知陛下就是前一世的陛下时,臣妾也试着恨过,恨不起来。这次,就不试了吧。既然都仍是从前的人,臣妾就当‘将来’的真的是‘将来’,就当将来的事都没发生过。”   就当自己不曾经历过。   “……当真?”贺兰子珩有些意外,苏妤衔笑回看着他说:“若不然呢?陛下您知不知道……计较那些事情累得很。”   她说得神情认真,好似当真只是为了不那样劳累才懒得计较。贺兰子珩不禁一笑,放下心来,喜悦中又有些无措。低头捂着脸半天没有动静,弄得苏妤犹豫着要不要问他怎么了。   贺兰子珩忽地抬起头,又是笑着又是咬着牙,道了句:“吓死我了……”   “……”苏妤怔怔地看了看他,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敛了笑又道:“陛下至于么?臣妾知道自己从前小心眼了些,以后……不会了。”   “来。”皇帝站起身,将手递给她,“出去走走。”   .   刚经了行刺的事,整个围场都被盯得严实,此时反是最安全的时候。二人随意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走着,苏妤抬起头望了望星空:“好多。”   皇帝正想着心事,忽听她说话,一边抬头一边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苏妤挑眉,侧目一觑他:“还能是什么?月亮么?”   孰知皇帝很是配合,正色望天须臾,严肃地道了一句:“明月满天,美哉,美哉!”   “……”苏妤不禁想象了一下“明月满天”的样子,怎么想都毫无美感。   “……对了!”贺兰子珩忽地想起一事,“你来了便急着让你歇着,有个贵客还没来得及让你见。”   “贵客?”苏妤一怔,“什么贵客?”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带你去见吧。”皇帝神秘兮兮地笑说,“人家可是奉了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的命,千里迢迢赶来,背地里把打算放暗箭的给拿下了,愣是谁都没察觉。”   苏妤便想起梦中见到有人射箭射断了绳子,如此说来确是有人持箭躲在暗处,却不知是谁暗地里把这人解决了?   走着走着,皇帝陡然脚下一顿,苏妤也随之停下,在夜幕中不禁紧张起来。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却犹看着前方,定了定神,笑了起来:“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听着有些苍老却力气很足:“大晚上的,陛下说谁是鬼?”   “……失言了。”哑音一笑,皇帝拉着苏妤的手走上前去。苏妤听那声音明明觉得近在眼前,却是走了十数步才见到那人,看清了面容便生生愣住:“这是……”   皇帝手上一握,笑意款款地向她介绍说:“这就是昔年的燕东第一侠。”   便是祁川面馆的那老翁。   “晏晏晏……晏大侠。”苏妤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这反应让晏宇凌有点发愣,继而便见她脱开皇帝的手,兴奋不已地上前握了他的手道,“晏大侠……快说说……您和宫正女官的私情被太上太皇发现了之后怎么着了……”   “……”晏宇凌神色没办法不异样,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心说正经的世家贵女、好端端的天子宫嫔,怎的一见面就挖人的陈年旧事?   “咳……”皇帝尴尬地轻咳一声,觉得真是自作孽。他在苏妤去煜都行宫前,将故事卡在了个关键的地方,死活不肯再给她讲。谁知道苏妤被吊胃口吊得受不了了,如今见了主人公,二话不说就冲上去问。忙是一揖,向晏宇凌道了句,“大侠别见怪。”又一把拉过苏妤,低言道,“娘子别丢人,为夫晚上回去给你讲故事……你放过晏大侠……”   “……哦。”苏妤闷闷地应了一声,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回回都断在要紧的地方,陛下您太缺德了。”   明摆着是当着外人的面非得刺他,又非是一脸委屈,搞得面前的大侠听了都面露不满地瞪他:“陛下,欺负谁也不能欺负自家妻妾。”   “我没……”皇帝心中喊冤,目光一瞥苏妤,便见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附和道:“就是,欺负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这一唱一和让贺兰子珩不觉间咬牙切齿,暗说“大侠您是奉了太皇太后密旨来帮着苏妤欺负朕的吧?”   .   都说江湖游侠行踪不定,这曾担过“第一侠”之名的退隐大侠也忒不定。围场目下戒备森严,沈晔信誓旦旦地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次日一早,燕东第一侠就打了他的脸。   皇帝淡笑着问沈晔:“晏大侠比苍蝇大多了吧?”   “……”沈晔觉得丢人极了。看向一旁被废了十指的刺客,又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绢帛。   绢帛上寥寥数字,分明是血写的:这小子想跑,老夫替你们料理了。走了,不必多送。   清清楚楚地证明了,在他的严加戒备之下,晏宇凌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开了围场。   “……陛下恕罪。”沈晔硬着头皮道。   皇帝伸过手来:“拿来。”   “……什么?”沈晔一愣,遂意识到皇帝是说那绢帛。连忙交了回去,便见皇帝一边小心地收起,一边道:“还得留着给阿妤讲故事呢。”   又添一章回。   .   众人在两日后离开围场返回梧洵。人证物证俱在,就等圣驾回锦都时办了窦家。   远远的,皇帝便见这戒备当真森严,遂笑侃了苏妤一句:“你看你弄得五叔多紧张?”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么。”苏妤闲闲地抚着子鱼,一副全无所谓的神色。   回到行宫,方知贺兰元洵派来的梁将军帮着禁军都尉府的人一并抓住了窦家派在此地掌控大局的人——窦宽的堂弟窦宆,皇帝听罢禀报后一笑:“人证又多一个。押着吧,别让他死了。”   一时仿佛所有的事都解决了,皇帝没事,梧洵也一切安好。苏妤放了心,皇帝却仍要比她多个心思——她还是想得少了些,不曾多想过,既然能让梧洵出这样的事,现在的锦都会是怎样。   那儿有皇宫、有文武百官,如若窦家拿住了锦都,虽不过是个垂死挣扎、出不了太大乱子,总也是个麻烦。   倒是昨日就差了人回去打探,只是打探的人到现在还没赶回来。皇帝沉了口气,静等。   .   是夜,皇帝拥着苏妤睡得安稳,两只小貂互相倚着也睡得舒服。   一骑快马疾驰入城,又径直驰入了行宫,入了宫都未见放缓,直至正暸殿前才勒马停下。   “锦都急报。”马上之人翻身下马便奔入殿中,没有宫人敢阻拦,徐幽更是忙不迭地进了寝殿去禀。   “陛下,锦都急报。”贺兰子珩一听这六个字便立时清醒,匆匆穿了衣服,掀开幔帐下榻,一见那人就急问道:“如何?”   “禀陛下,窦家未有异动。”那人一抱拳禀道,皇帝刚一松气,他便又说,“不过……璒丹王带兵入锦都了。”   “六叔?”皇帝猛抽了口气。此时乍闻亲王带兵前去,他自是紧张。区区一窦家无妨,但若和宗亲联手,这事就不好办了。   “是。”那人又一揖,俄而取了个信封出来,恭敬呈上,“臣见了璒丹王,他让臣将此信交给陛下。”   皇帝接过信来扫了一眼,上面是无甚特殊的四个字:陛下亲启。   看着这么平常的一封信……倒是不像战书。   .   沉着气拆开,皇帝取了里面的信纸出来,一字字苍劲有力,端得是璒丹王贺兰元汋亲笔。   言辞么……倒是不甚正经。   “忽接五哥急信,道梧洵有异。细一打听,竟是云敏妃持太上太皇宝印找他借兵守梧洵……陛下,您夫人胆子太大了,仗着太上太皇敢指点叔叔辈了?听六叔的,这事不行啊……您得管管,日后她就算当了皇后也得随陛下您叫本王一声‘六叔’不是?没她这么办事的!”   好生不满。可见是不止不满苏妤这么贸然“借兵”,更是对他前阵子召了各亲王去在朝臣面前做戏的报复。   “罢了,话不多说。知窦家野心,奉五哥之命替陛下守着锦都了,暂未擅动窦家,静等陛下发落。”   “呵……”皇帝看罢就笑了出来,家人间的这般玩笑最是有意思,什么样的险事也不值一提了。   “陛下,这事……”来传信的人仍等着回话,皇帝收了信一摆手道:“没事了。”   心情畅快。   信步回了寝殿,侧躺下看看仍睡得沉沉的苏妤,皇帝轻轻一笑:“你还真是帮了好大的忙啊!”   ☆、125   锦都城里,街头坊间涌起了一阵紧张。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都私底下议论着,不知出了什么事,不知天下是否要易主。   探听情况的小厮一路疾奔入了窦府,进了正厅,忙不迭地向面前之人一拜,禀说,“大人,打听到了。昨夜那般动静……是璒丹王连夜带兵入了城。”   “什么,,”窦宽一惊。藩王带兵入城,也是想造反么,怎的就这么巧,   “入宫了,”窦宽急问。那小厮一揖,回说:“没有。只带人围了皇城和皇宫。但……璒丹王本人连皇城都没踏进一步。也不许旁人进出了,尤其宫里,宦官出来采买都有人盯着。”   这贺兰元汋……他安得什么心?   窦宽一时摸不着头脑。   过了两日,倒是梧洵传回了消息:皇帝起驾回锦都了。   .   窦宽慌了神。三日前突然和在梧洵的堂弟断了联系,也不知事情成没成。不过他心里头觉得,做了那许多准备,此事应是不会有岔子。   如今还是没联系到,却听闻了皇帝回宫的消息。   急忙入宫,想和女儿打个商量。可这位位列三公的左相,头一回被挡在了皇城门口,守城士兵是璒丹王的人,说什么也不让他进。   “我是当朝左相,女儿在宫里,就是陛下也没说过不让见。”窦宽按捺着心虚,尽量硬气地和守城士兵理论。   遂是被横了一眼,那人回道:“我们是璒丹王封地上的人,不是宫中禁卫。又未听到这样的圣旨,便只奉璒丹王之命行事。”   “你们要造反吗!”窦宽气急之下喊了出来,遂即听闻阵阵朗笑传来。贺兰元汋踱着步子走出皇城大门,在离窦宽几丈远的地方驻下足,笑睇着他,缓缓道:“这话从窦大人口中问出来,当真有意思。”   窦宽神色一慌,一时没接上话。贺兰元汋敛了笑意,沉容又道:“从先帝到当今圣上,都倚重窦家。大人不感念君恩便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还有脸进宫、还有脸说自己的女儿是天子宫嫔?”   贺兰元汋的声音清清朗朗。皇城外便是锦都的大街,来往百姓颇多,这番话引得不少人停下脚步来,想听听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说,贵族争权之事都离寻常人家颇远,有幸亲耳一闻也很难得。   “想抢贺兰家的天下。”贺兰元汋一声轻笑,略一沉吟又改了口,“哦……大人您还不是‘抢’,是‘窃’。您这算盘打得也太好,是不是忘了,太上太皇还在煜都呢?”   本是无心这般质问窦宽,从来锦都起,贺兰元汋就连见都懒得见他。谁知他上赶着要进宫,贺兰元汋这皇帝的亲叔叔、太上太皇的亲子,见了这等奸臣自然满心不快,一时甚至懊恼前日给皇帝差来的人递了信说没动窦家,若不然,当场取这老贼性命。   窦宽心里彻底乱了。且不说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在这事上,他是首先低估了皇族的和睦。这根本不是史书上见惯了的明争暗斗,这一家子……简直齐力对外。   .   各地宗亲都是接了同绱王贺兰元洵的急信,说皇帝可能要出事。一时做不得什么,到底都做了差不多的决定:先到锦都去——如若皇帝无事便罢,如若真有不测,难免一时大乱,总不能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们走得急,皇帝的御驾加上一众随行宫人、嫔妃,总是比不上他们来得快。是以在离锦都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贺兰子珩接了急报:“陛下,各位藩王……还有几位大长公主,都入锦都了。”   “呵……”皇帝扶额苦笑,觑了苏妤一眼。苏妤假作跟她无关般地望向窗外,轻哼着小曲,意思是她什么都没听到。   来禀事的人有些不安,这阵势怎么看怎么像联手造反,皇帝却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挥手让他退下。也没下旨多等一等,照旧回锦都。   ……陛下急着送死么?   存着这样的忐忑,一行人都沉闷得紧,这种沉闷在进入锦都城的瞬间就让众多百姓有所察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觉得气氛不对。   仍是纷纷下拜、山呼万岁,心里则在暗想……是不是该收拾细软准备逃命了?   .   御驾入了皇城、入了宫,却始终安静,好像并无什么变动。   皇帝踏入成舒殿的一刹那,脚下就顿住了。很有一滞,见在座各人都离了座,大松了口气后向他一揖:“陛下。”   “……”   合着宗亲们不止是都进了锦都,还都来成舒殿候着了。   忙请众人落座,自去内殿更了衣又回到正殿来,一句句将来龙去脉讲清了,众宗亲才全然放下了心。   “这事吧……”皇帝轻握着苏妤的手,歉然哑笑,又向宗亲们道,“擅求调兵是她的不是,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此番若不是她走这一趟,朕大抵是没命了。所以……各位叔伯别见怪。”   是先替苏妤说了句情。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旁人还说得了什么?玉璧大长公主抿了口茶,浅笑道:“入宫的时候就听长姐说了,云敏妃平日里看着谨慎的样子,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罢了,好歹是为陛下好,又是持着太上太皇的印办事,我们若是强求陛下治她的罪,到父皇那儿反倒不好交代。”   贺兰元汋本守着皇城,未和旁的宗亲一道入宫,听闻皇帝回宫了才赶来。入了成舒殿,还没来得及向皇帝见礼,便听苏妤轻唤了一声:“六叔。”   贺兰元汋一愣,刚看过去,苏妤就行上了前,端端在他面前一拜:“殿下……是阿妤行事莽撞了,没有不敬殿下的意思,殿下别怪罪。”   “……”贺兰元汋冷着脸抬眼,即是看向了皇帝。分明是皇帝把那封写得大是随意的信给苏妤看了,如今苏妤才在一众宗亲面前如此“报复”。暗一咬牙,心道一句“你们还真是夫妻齐心”,遂又横了苏妤一眼,淡淡吐了三个字出来:“叫六叔。”   “……”苏妤转头看向皇帝,见皇帝笑而一点头,复又回过头来道了一句,“六叔恕罪……”   “嗯。”贺兰元汋这才点了头,仍是板着脸道了一句,“免了。”   .   当日,皇帝下旨罢免窦宽左相位、废容华窦绾为庶人,命映阳王贺兰元汌、同绱王贺兰元汋连同禁军都尉府亲自带人抄了窦家。   除了各样可作为罪证的书信、兵器,别院里的景象让三人一并愣了。   入宫回话时,贺兰元汌人未至声先达:“这窦家够可以的,别院里安置了十二个孕妇。”   入殿一瞧,窦绾正在殿中,便噤了声,自去侧旁落座。   窦绾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想也知道是来给家里说情的。   “父亲为相多年,今日如此……是陛下逼的。”窦绾语声颤抖不已。不是没想过这事会败,却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   “若不是陛下在纳吉上动了手脚让我当不了皇后……窦家怎会如此?”   皇帝轻笑未言,苏妤微微笑着,语调有些鬼魅:“窦绾,你知道么?便是陛下让你当皇后、待你很好、让你有亲生儿子……你窦家也会这样做的。”   便如上一世。   “要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窦绾喝道,扫了苏妤一眼,又软下声道,“陛下,就和臣妾从前害过云敏妃一样……父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陛下没有那般四处去找窦家的罪名,断不会的……”   “你父亲早就觉得朕该让你当皇后。”皇帝终是冷笑道,“所以朕改了主意,他便容不得。纳吉之事可说是朕的不是,但你窦家想把你推上这后位,实在是算计得够深。”   语中微顿,皇帝续言道:“苏璟急于成事,想在朕和阿妤的酒里下药。是谁暗中换了药让朕有所察觉,你应该清楚。”   窦绾登时懵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   “变着法地挑拨朕和阿妤,你们窦家用足了手段。”深深缓气,皇帝将几封信丢在她面前,“禁军都尉府最新查到的东西,你自己看看。”   那是关于当年楚氏失子之事的书信。   “别说是因为朕在纳吉上动了手脚你们才忍不得,在阿妤还是朕的正妻的时候,你们不是就已谋算着这位子了么?害了楚氏的孩子推到她身上、待得朕重新彻查了又全盘赖给苏璟,生生瞒得宫正司什么都查不出来,你们窦家当真好大的本事啊。”   皇帝一句句说出昔年之事,窦绾的面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而于此,苏妤比窦绾讶意更甚:“陛下……”   皇帝握紧了她的手,对窦绾的话语未停:“借着朕当年对苏家的防心,你们布的这局可真不小。”   瞒过宫正司、瞒过了禁军都尉府、瞒过了文武百官,瞒了他上一世一辈子。   窦绾的目光划过眼前的一个个信封,信封上是不同的笔迹,有一封最是熟悉,娟秀中带着点稚嫩,是出自她之手。   “你和窦家……都说不上冤吧?”皇帝轻笑,“同是世家野心,阿妤冤在她不知情,你却是始终知情的。”   ☆、126   窦绾再也无话可说,直至皇帝命人带她走,她都没再说出一个字。   那几封信仍被留在地上,苏妤的视线停留在那有些发旧的信封上,少顷,回过头去,“陛下,臣妾要做一件事。”   皇帝一愣,“什么,”   苏妤颌首略一笑,“一件很小心眼的事。”   .   找楚氏。   她知道楚氏现在已经身在冷宫,其实同不同她说这些都已然无所谓。但上一世的那么多年、这一世的那两年,苏妤的吃的苦到底决于此事,楚氏亦是因此对她多有刁难。   是以一路走着,苏妤坐在步辇上心绪万千。一面觉得真是好大一个局,竟是在窦绾嫁给皇帝之前就铺下了;一面又觉得实在天意弄人,上一世全然无人发觉此事,即便是这一世,此事也险些怪到她苏家头上。   在往冷宫的宫道上,不止她一个人。窦氏被宫人押着就在前面。苏妤抬眼瞧着那个无力的背影,心知窦绾的命也不长了。   .   说来也有趣,冷宫,这宫中最可怕的地方,上一世受尽皇帝厌恶的她到底是没来过,这一世却因为旁人来了好多次。   推开门,楚氏正在院子里晾着衣服,听到门响后脊微有一悚,遂转过身来。旋即眉头紧蹙,满是不快:“你来干什么?”   苏妤面无波澜地提步进去,幽幽道:“来看你给我叩首谢罪。”   “你……”楚氏一愕,自然知道苏妤指的是什么。   “喏。”苏妤将那几封信交给了她,“自己看吧。”   她来的路上并未拆过这信,因为到底关乎朝堂之事,她这个后宫嫔妃还是不看为好。却是认真问了皇帝一句能不能给楚氏看,皇帝点头答应了,她才带着信来。   看她迟疑着未伸手接,苏妤垂眸睇了眼那信,解释道:“禁军都尉府查出来的,关于你的孩子。”   楚氏终于伸了手,颤抖不已地接过,一封接一封地读下去,苏妤淡看着她神色中愈加明显的不可置信。   有一封信的出现,让楚氏手上一滞,看了那信封上的字似有一惊,盯了许久,才缓缓拿出了里面的信。   .   陡然间一声恸哭。楚氏支撑不住,足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哭得神情涣散。   “你……”苏妤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些怪,这不仅是知道真凶的震惊,倒像是发自肺腑的悲痛——可那孩子已失了多年,无论今日真凶换做了谁,这般悲痛都太夸张了。踌躇片刻,苏妤还是蹲身扶住了她,多年的隔阂让她劝慰的话语难免有些不自然:“别哭了……窦家不止是害了你,也害了我。”   楚氏仍是只顾着哭没有理她,好像要把攒了多年的泪水一并哭出来一样。苏妤一边扶着一边劝着,余光一瞥她手上仍捏着的那张信纸,信下的落款让她一懵。   楚弼……   那是楚浣的父亲。   .   那是这几年来苏妤唯一一次和楚浣好好说话。冷宫小院破败不堪的院子里,二人坐在案前,苏妤吩咐宫人上了香茶来。楚浣捧着茶杯,在香气氤氲中沉默了许久,才有一声哑笑:“没想到……”   “是,没想到。”这是苏妤现在唯一能说的话,也是她心中仅有的感触。   都没想到,就算在得知此事是窦家所为时,她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道。   窦家可以为了窦绾的后位机关算尽,但……楚弼是楚浣的亲生父亲啊!   信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前一封,是窦宽写给楚弼的,请楚弼帮他除苏妤这个绊脚石,借着楚浣的孩子让宗亲和百官都容不得她。   而楚弼……答应了。   “为了兵部尚书的位子……他怎么能!”话一出口,楚浣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那是他的亲外孙啊……虎毒都不食子……”   虎毒都不食子,苏妤闻言便沁出了一声苦笑。默了一默,无力道:“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们这些世家贵女……到底是什么?”   楚浣抬起头,听她又说:“若说家中待我们不好,从小到大,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大的;可若说家中待我们好……”苏妤眼角一湿,忍了忍续道,“他们又可以为了权在我们身上用尽手段、在我们失宠之后不闻不问。”   她经历过、楚浣也经历过,只怕泰半的宫嫔都经历过。   回想起来,那两年也好、上一世的那么多年也好,她并不是不知父亲已放弃了她——每每她在宫里吃了苦,不管是皇帝罚了她还是旁人罚了她,头一个来关心她的绝不是父亲,多半是齐眉大长公主。   可人大概就是这样吧,越是在一个无可依靠的处境里,便越幻想着有个依靠。那时她在宫中受尽帝王厌弃已无所依,自然只能想着家里;加之儿时的那么多年,父亲一直待她好极了,那些幸福,到底也是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就算至今也不可否认。   但是那些执念,到了今日放下之后去细想,就觉得傻透了。   “苏家、叶家、楚家、窦家。”苏妤一一数过去,一声自嘲的轻笑,“咱们谁也别记恨谁了,本是不由着咱们的事,这么恨下去,恨到下辈子么?”   六道轮回,现在她很信了。   “是啊……”楚浣苦笑着一声叹息,俄而抬起头,凝睇了她许久,轻言道,“苏家、叶家、楚家、窦家……我们是被家中推在前面的人,但你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嗯……不能这么说吧。”苏妤莞尔一笑,“说我幸运,倒不如说我在嫁给陛下时候跟你们心思不一样……比你们更傻一些。你们早就想着算计,我那会儿,就想当个好妻子,过得最难的时候也总相信他会知道这份心的。”   楚浣听言颌首浅笑:“如今可算知道了。”   “是,可算知道了。”苏妤点头。   虽然……晚了一世。   .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知不觉中到了傍晚。眺了眺西斜的夕阳,苏妤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嗯。”楚浣轻轻应了一声,起身垂首一福,“姐姐慢走。”   然后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她要接着做她的宠妃、以后大约会是皇后,楚浣则要继续住她的冷宫。就像皇帝说的,不管当年之事如何,楚浣后来到底是在他们的一次次解释下仍半句不愿多听、一刻不肯多等,下了毒手来害她。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她可以不计较从前,却不会大度到去和皇帝求情。   “姐姐。”临出门前一声犹豫的轻唤,苏妤滞住脚,回过头去。楚浣微微沉了口气,遂屈膝跪了下去,右手搭在左手上,置地,额头亦随之置了地。   一个端端的稽首大礼。   “那些年……对不起。”苏妤听到了楚浣的道歉,声音很低,但听得出真诚。   差点忘了,她原本来此就是为了受这一拜。可知道了其中转折,目下看她这般拜下去,苏妤心中反有些不舒服。   “起来吧,没事。”最终只是扔下这么一句话,苏妤提步出了远门。   .   抬起头,皇帝就在院门外,见了她一笑。苏妤亦有一笑,倏尔想起当年叶景秋被废的时候,她第一次来冷宫,那次是成心来找茬的,话语说得恶毒不已。出门迎面碰上皇帝时,她止不住地心虚,生怕皇帝听见了那些话后再次对她生厌。   那次他告诉她,是怕叶景秋激动之下对她做出什么来。   .   这次同样。她在冷宫太久了,他不放心。   “没事?”皇帝问了一句,苏妤点点头。皇帝看了看她略有些红的眼眶,“哭过?”   “也没有……”苏妤道,低下头轻握了他的手,他偏头睇了她一眼,便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怎么了?”   “没想到楚弼居然也……”苏妤说着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只感慨一声,“真累。”   真累。这不会是仅因为此事而生的感慨,是这些年都很累。贺兰子珩揽着她沉默着,苏妤抬眼看了看他,猜到了几分心思——好像每当她有这样的感慨的时候,他都会沉默或是神色复杂。   想了一想,苏妤道:“陛下不必总为往事自责。”   “……嗯?”眼中有被看穿心事的慌乱,苏妤一笑又说:“这么乱的事情,世家联手设的局,那么多人都没查出来,不怨陛下不知实情;再说……苏家也确实大罪不少,陛下从前不喜臣妾,是在情理之中的……”   语中微顿,苏妤眼睫低垂,缓缓又补了一句:“臣妾也没恨过陛下。”   贺兰子珩无声微笑,长缓了一口气说:“就为你没恨过,朕才更觉得对不住你。”   苏妤却耸了耸肩膀:“日后对得住就是了么,往事不提;说起来……臣妾也有对不住陛下的地方。”   那孩子,她可以努力不去想、他也一直安慰她,但她到底心里难过。若不是当时心事太重,窦家、楚家许就不会借此生事,还差点查不出那麝香、做得天衣无缝。   她第一个孩子的离世,是她这一世里最大的错误。   “这个孩子……臣妾必定让他安稳生下来。”苏妤喃喃道。   皇帝听得一怔:“你说什么?!”   ☆、127   “有了……”苏妤低低答了一声,脸上泛起红晕,好像在说什么很难为情的事一般。   .   当晚,两道旨意同时下到了礼部。第一道是册云敏妃为正一品夫人的,第二道,是命礼部择个吉日,行册后大典。   这道旨意下得突然,却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对——真正不愿苏妤为后的人均已不在。叶、窦两家俱是倒了,旁人本也知争不过,苏妤又有了身孕,这后位只能是她的。   .   子鱼理所当然地又被“抢”走了。为此苏妤大是不快,但心知皇帝也是为了她好,只得作罢。   皇帝怕她孕中多思,吩咐月栀和折枝每日在旁伴着,二人自是要找趣事和她说来解闷,可日子长了……哪有那么多趣事?很快就成了没话找话,是以苏妤睇着二人尴尬的神色嗤地一笑:“没话说就歇着吧,哪有那么多思。”又像月栀道,“这些日子苏澈忙着,待得窦家的事妥了,你大可到苏府见见他去,天天在宫里这样陪着我也是无聊。”   月栀红着脸应了。而在四日后,倒是苏澈先进了宫来看苏妤。   .   “长姐。”苏澈端然一揖,苏妤端详着他,明显能看出几分疲乏。窦宽到底官拜左相,必定牵涉甚多,不想也知这些日子禁军都尉府必定忙得很。   “快坐。”苏妤微笑道,又让月栀一并坐了、命宫人沏茶来,“正想着这些日子不扰你为好,怎的还是来了?”   “长姐有孕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苏澈轻挑眉头不满分明,“要不是陛下说起来,长姐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嘁,反正早晚会知道。”苏妤对他的不满浑不在意,“再晚也晚不过十个月,你急什么,好好办你的事便是了。”   苏澈听着来气,又懒得跟她多争,喝了口茶道:“窦家的事差不多了,我方才刚把罪状整理好呈了过去,大概不日内就会有结果。”苏澈说着,顿了一顿,复又开口道,“窦宽已经死了。”   “什么?”苏妤轻轻一怔。   苏澈一喟,答了她两个字:“自尽。”   .   和上一次一样,苏妤的胎像算是不错。御医便也不强求她总在屋里歇着,反而建议她多走动走动,只要当心着些便是。   皇帝每日必来绮黎宫,总是一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苏妤心里却知道目下正是忙的时候,能去成舒殿便主动去了,省得他多走一趟。   御前上下对她这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正经做皇后的人自然恭敬有加,总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再请她进去。这一日,苏妤却被拦了下来。   “窦氏在里面。”徐幽亲自迎出来道。语中一顿,又说,“但陛下不在。沈大人和几位重臣急着求见,陛下便去广盛殿议事了,她就一直跪在这儿,非得见到陛下不可。”   苏妤往里一瞧,便看到了那个跪得笔挺的身影,一蹙眉道:“她来干什么?”   “自是为窦宽求情的。”徐幽揖道。   苏妤一凛:“她还不知道?”   “没人告诉她。”徐幽垂眸说,“御前么……夫人您也知道规矩,臣等也不敢随口说。”   窦家的事太大了,人人都格外谨慎。   “本宫知道了。”苏妤微一颌首,提步便进了殿。徐幽一见,知她这是有话要同窦绾说,也不拦着,只小心地护在身边,以防不测。   .   长跪不起的窦绾听得脚步声,侧了侧首,便看到了那正缓步行来的身影,清冷一笑:“云敏夫人。”   苏妤亦是一笑,颌首说:“佳瑜夫人。”   窦绾对她这般称呼未多做理会,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在这儿。云敏夫人你有着身孕又正值盛宠,总犯不上和我一样这么等着。”   “是,我不必等。”苏妤点头承认。如若她愿意,此时去广盛殿求见,皇帝也必会见她。   冷睇了窦绾须臾,苏妤终是道出了那句话:“你父亲已死了。”   窦绾的身形陡然一颤,她又说:“你也不必等了。”   “你……”窦绾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亲死了,他自尽了。”   苏妤一边说着,一边在一旁落了座,浅笑着请徐幽带旁的宫人暂且离开,徐幽有些犹豫,苏妤便又转向窦绾道:“你记着,今时今日,你最好冷静点。若不然,本宫让你父亲连全尸也留不得,你信不信?”   窦绾喉中发出的声音一哽,默然点头应了,苏妤再度看向徐幽,徐幽这才放心地带人离开了。   .   “我知道,你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冤、觉得窦家冤,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是陛下逼的,若是陛下待窦家好,你们便不会如此,是不是?”苏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   窦绾冷淡一笑:“难道不是么?我父亲身居相位,若不是陛下迫得太紧,他何至于造反。”   “那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样。”苏妤抿唇而笑,“你相信轮回么?”   窦绾微愣,不知她为何问到这个,苏妤也未等她回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信。我不止信,我还经历过。你知道么?我活过一次,头十七年和这一世一样,嫁给了陛下、被认为害了楚氏的孩子继而受尽厌恶,最后死在了宫里。”   窦绾听着,头一个反应是苏妤疯了。抬眼却见她神色静静的,一字字都说得平缓认真,就沉默不言地听她继续说下去:“知道我为什么死在宫里了么?因为陛下死了!”   苏妤回想着前世的事,笑意清浅:“死因……是围猎时跌下了马——现在你该明白了?哦,上一世里你还不是佳瑜夫人,是正经的皇后,还育有皇次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按理说,这孩子本就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你们窦家还不是为了‘万全’,取了陛下的命?”   看得出窦绾复杂神色中的震惊,苏妤知道,让她相信这些太难了。继而笑意又深了几分,不疾不徐道:“那年我为什么在你身边安插宫人、防着你有孕?因为在上一世,你就是那时候有的孕。”   她又说:“所以……算起来,你于我还有弑夫之仇呢。”   即便上一世时皇帝待她并不好。   .   话不说假、亦不说全。苏妤只是很想知道,窦绾是不是还有心一争——如若没有,她倒是乐得求皇帝饶窦绾一命,毕竟那些事情窦绾这辈子并没有做,与其这时候杀了她,不如让她在冷宫活着,权当为腹中孩子积德了。   因果报偿,苏妤无法不信;为了孩子,无法不小心翼翼。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跪着,静等着皇帝回来。贺兰子珩进殿时,这场面弄得他很是一愣,瞧了眼苏妤又瞧了眼窦绾,后者便拜了下去,语声冷冷地道了句:“陛下安。”   苏妤则是微微一笑,唤人进来奉茶。   皇帝落了座,接过茶来喝了一口,遂问苏妤:“怎么了?”   “喏,问她。”苏妤睇了窦绾一眼。   窦绾再次下拜,却说:“臣妾有事禀……求陛下屏退旁人。”   知道自己就是这“旁人”,苏妤很配合地立即要起身离开,感觉皇帝的手在她手上一按,遂颌首笑道:“没事……臣妾去外面走走。”   大抵猜到了窦绾要说什么。   闲闲地在成舒殿后的凉亭落了座,苏妤等着御前的宫人来回话。不一刻,即有宫人赶来,擦着冷汗说:“那窦氏……”   “怎么了?”苏妤羽睫一抬,淡笑着问。   “那窦氏怕是疯了……”何匀连头也不敢抬地道,“她跟陛下说……说夫人您是妖女祸国,说是什么转世的怨灵……”   果然。   苏妤一哂,追问道:“然后呢?”   “臣看着……怎的陛下跟信了似的,脸阴沉得不信。”何匀瞧着很是紧张,苏妤却心下了然:他当然信了,本来就是真的……   “哦。”苏妤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自己不死心,就不怪本宫容不得她了。”轻轻一笑,她告诉何匀,“你去禀陛下,就说那些话是本宫告诉她的,为的便是看她是想明白了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何匀有些为难,心说“夫人您这不是把臣卖了么?”   “笨。”苏妤笑嗔道,“就和陛下说,本宫猜得到她会说什么,叫你禀一声罢了。”   “……诺。”何匀一拍额头应了下来,立刻转身去了。   .   听了何匀在耳畔的低语,贺兰子珩倏尔松了口气——本是满心忐忑,不知窦绾从哪儿听的这些话,如若传出去决计对苏妤没好处。   原是她自己说的。   挥手命何匀退下,皇帝睇了窦绾半晌,悠悠道:“你说的这些……朕知道。”   ……什么?   窦绾惊住。   “若说她活了两世,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这一世不一样么?”皇帝神色无波无澜,“因为朕也重活了一世。上一世错怪了她,这一世,就是来补偿她的。”   窦绾一时简直觉得每个人都疯了……   “上一世……朕待你、待叶景秋都不错,最后居然死在你窦家手里。”皇帝说着怒而哑笑,“朕死时看你半点难过都没有,一时还只是‘略有失望’,重生后碰上迎娶你的事,还怕若是强退了婚会逼死你。”   .   他们的这些话,不知窦绾到最后信了多少。不过不管如何,她都在翌日下午被赐死了。   据去传旨的宦官说,她没说什么,便平静地赴了死。   彼时苏妤正在成舒殿里,不言不语地剥着手里的花生。直到来禀事的宦官退下,她才轻蹙着眉头道出了心底的疑惑:“昨日看窦绾的神色,仿佛当真惊异于臣妾说的那些事……是不是这一世真的一切都不一样、她也许当真做不出那样的事?”   沉吟许久,皇帝说了自己的想法,亦解了她心中的些许愧疚:“重生的只有你我,不是窦家、不是她。如此的惊异,大约只是因为事情还未走到那一步,又还差许多年,她并不知日后的野心会到何等地步吧。”   野心,总是一点点生出来的。从前的苏家是,“后来”的窦家也是。   “别想这些了,安心等着册封吧。”皇帝噙笑,“礼部呈上了日子,下个月月初。”   ☆、128尾声   九月初,天已初凉,阵阵秋风中,整个锦都沸腾着。   册后大典,皇帝继位至今的第一次册后大典。   坊间街头都议论着、交谈着,人们都在说“好一番折腾,最后当了皇后的还是这位发妻”,人们都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果然还是旁人比不上的”。   皇宫里,一切册礼所用之物均已准备停当,苏妤穿上那一袭朝服,望着镜中的自己,久久回不过神。   朝服,她曾经穿过太子妃朝服,却从来没机会穿皇后的。还以为永远都没机会了——上一世也确实是到死都没机会。   浅浅一笑,眉目间隐有几分疲惫,到底还是幸福多些。手抚上系得松松的腰带,暗说一声这孩子来得真急,没等她登上后位便来了,她便只能带他一同走过这些仪程。   .   “夫人,大殿那边已备好了,请夫人移驾。”郭合在外禀道。苏妤点了点头,搭上折枝的手,移步出殿。   步辇就在绮黎宫外等着,仍是夫人仪制,但待得册礼过后便要换了。   苏妤回眸看了一看绮黎宫……   册礼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   至了辉晟殿外的长阶下,便依稀听闻雅乐阵阵传来,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那片多半时候空着的广场上,如今站满了文武百官,颌首肃立,等着她受完册封、从殿中出来时行大礼。   一步步行上长阶,只觉这一路真是很长,长得就像两世的路。心中心绪纷杂着,默默回想起上一世时,逢年过节总是遥望着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这里的宫宴,她来不得。   如今,却要在这里受封为后、母仪天下。   榻上最后一阶台阶,苏妤听得殿门口候着的宦官朗声通禀:“云敏夫人到——”   殿中是朝中重臣和宗亲,人也不少,同样安静无声。   苏妤抬眸望去,看到九阶之上的贺兰子珩。隔得甚远,前头又有珠帘挡着、天子冠冕上还有十二旒,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又好像隐约能察觉出点笑意。   苏妤垂下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向前行去,走上九阶、步入珠帘,轻一敛裙,便要依礼下拜。   “免了……”皇帝忙一扶她,声音轻得很。   “陛下?”苏妤神色微滞,遂向皇帝递了个眼色,意指下头那么多人看着,还是按着规矩唯宜。   皇帝却是一笑,低声说了一句:“朕在底下试过了,根本看不清上面。”   “……”苏妤哑了声。心说那总也不能一直站着,一会儿册礼中,该跪的时候还是得跪,若不然底下总有看见的时候。   “看。”皇帝执着她的手一扫旁边,苏妤便傻了:这垫子也设得忒厚。   皇帝说:“这样省力些。”   .   是以整个仪程下来,虽是繁复冗长,苏妤倒也真没怎么觉得累。提裙起身,与皇帝挽了手走下九阶,接受一众重臣、宗亲的叩拜。   贺兰子珩紧握着她,感觉到她在众人的道安声中有些微微的瑟缩之意,偏头瞅了瞅她,低笑道:“不自在?”   “……没有。”苏妤低一哂,随着他跨过了大殿门槛。   “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外面霎时便是震耳欲聋的问安声,苏妤毫无防备、适才同他说话又走了神,这回是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   稳步而行,自当中的大道上走过,贺兰子珩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看出她精致妆容之下的几分倦意,便问她:“要不改日再见内外命妇?”   册封皇后之后,内外命妇都要觐见,本就人多,加上一番客套道贺,常常要用上很久。漫说苏妤有着身孕不能劳累,便是没有身孕,他也不想她受这么大罪。   “没关系……”苏妤垂首笑道,想了一想,又说,“要不然……内命妇改日再见,反正嫔妃嘛,总能见到;外命妇专程而来,还是莫要回了好。”   “也好。”皇帝点头应了,遂叫来徐幽去传旨,让一众嫔妃都各自回宫,不必再在长秋宫候着了。   .   众外命妇倒也识趣,知道皇后有着身孕不宜多留,道了贺、行了礼便告退,没有哪一个多做耽搁。   长秋宫安静下来,苏妤走入寝殿环顾良久,回想着一件件事情,觉得恍如隔世——很多事,也确实是“隔世”了。   “皇后娘娘。”月栀入殿一福,欠身禀道,“陛下说让娘娘先歇着,今日晚些时候再来。”   “怎么了?”苏妤轻一蹙眉,问她原因。   “说是在成舒殿设了宴,不少宗亲在呢。”月栀垂首道,“陛下本是想问娘娘去不去,后来觉着娘娘今日定是累了,就直接让奴婢来回话了。”   苏妤“嗤”地一笑,遂莞尔道:“哪有那么累?待我更了衣去看看,宗亲可怠慢不得。”   这么大的事,想也知道免不了敬酒,她不想让皇帝喝得太多。   .   一声“皇后娘娘驾到”,殿中陡然静了,众人都望过来,继而相互一看,一并起身见礼:“皇后娘娘大安。”   四下一看,眼见泰半是长辈,苏妤面上一红,行上前去如常见礼:“陛下大安。”   “快坐。”皇帝到。随着她落座,一众宗亲遂也坐了,皇帝轻问她:“干什么非得过来?还不好好歇着。”   苏妤美目一转,觑着他便道了一句:“知道陛下晚上要来长秋宫,自要来劝陛下别喝太多,若不然……”羽睫一覆,很是委婉地续了一句,“臣妾现在可有着身子。”   “……”贺兰子珩默了。她这担心也在情理之中,自打重生以后,他就只有苏妤,好几次吓坏了她,偶尔“小别”之后更是“胜新婚”——如今她有着孕,他高兴之余一想这十个月的日子……   心里也真苦。   还是不要多喝的好,万一喝多了失了清醒,非得出事不可。   .   “你回去歇着吧,朕不多喝就是。”皇帝笑道,“若不然,礼数多到底累。”   苏妤一时没意识到他这句“礼数多”指的是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外便扬起了一叠声的通禀:“太上太皇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这礼还真免不得了。   想是二人来得突然,除却皇帝知道以外,一众宗亲都面露讶色。好生静了一阵,才齐齐地迎到殿门口去,等着见礼。   “皇祖父大安、皇祖母大安。”帝后二人问安问得挺齐,太皇太后随手一扶苏妤:“免了。”   请二老去了上座,贺兰子珩叔伯辈的宗亲神色便有些尴尬,静了须臾,齐眉大长公主上前道:“父……父皇,您怎么来了?”   “就许你们各自扔下封地来庆贺、不许我们来瞧瞧?”太上太皇瞥了女儿一眼,又看向苏妤,再看看旁的儿女,“都坐吧,皇后有着孕,你们做长辈的都站着,让她怎么办?”   遂又各自落座了,苏妤被这阵势弄得很有些紧张,暗暗一拽皇帝的衣袖:“陛下,这……”   皇帝反是淡睨了她一眼:“你怕个什么?在煜都住了那么些日子,早就不生疏了吧?”   好像也是……   .   这次的宫宴难得的轻松,都是一家人,又本来就和睦得紧,没有那些明争暗斗之事。故而礼数也不拘着,想说什么便说,偶有一两句说得过分了的话也无人在意。   二老自是要在宫中住上些时日了,皇帝便让人送苏妤先回长秋宫歇息,自己陪着太上太皇与太皇太后回去再来找她。苏妤本想同去一表孝心,但被皇帝狠狠一横……   罢了,有着身孕,来日方长。   “皇祖父啊……”皇帝亲自扶着太上太皇,瞟了眼随得远远的一众宫人,悄声问道,“这阿妤有着身孕,有什么要当心的?”   “……”太上太皇还没开口,太皇太后就回了他一句,“这你得问御医。”   “孙儿说的不是这个……”皇帝悻悻笑道,“这个……比如在心事上,有什么要当心的?御医就说不能让她孕中多思,可就算是讲笑话也不能讲十个月不是?”   “……嗯。”太上太皇认真思量了一番,斟酌道,“这个女人有孕的时候,得好生吃着补着……”   皇帝郑重点头:“嗯。”   “补了,就容易胖……”太上太皇道,“胖了,她就不乐意再补了。所以你得多哄着,别让她照个镜子都想打人。”   “……”皇帝微有一讶,“不至于吧?”   “嘁。”太上太皇一声轻笑,觑着太皇太后道,“问你皇祖母。”   ……原来是有前车之鉴!   .   是以在往后的时日里,苏妤在长秋宫中想照个镜子都难得很,早起梳妆,愣是成了折枝在身后梳着、月栀在前头帮忙看着:“第二根钗子再高点、第四根钗子往前点……”   她还浑然不知原因,问她们也问不出,只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奇怪了。   所谓防不胜防,贺兰子珩不让她照镜子,她反倒“多思”了。   走进成舒殿时忧心忡忡的,满脸忐忑地问皇帝:“陛下,臣妾脸上……长什么了么?”   “……没有啊。”贺兰子珩一奇,左看右看确定一切正常,又问她,“怎么了?”   “……那陛下干什么不让臣妾照镜子?”苏妤蔫蔫道,“整个长秋宫一面镜子都找不到,陛下您别说不是您吩咐的。”   “……”贺兰子珩哑了,略作思忖,老老实实把太上太皇的“经验”告诉了她。   “哧。”苏妤一笑,对此大表不屑,“哪至于严重到把镜子都撤了不让用?臣妾心中有分寸的,再怎么说也是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为上。”   “嗯……”皇帝轻轻应了一声,不再继续说这个,苏妤便道:“臣妾求陛下个事。”   “除了镜子。”皇帝很坚定。   “……嗯,不是镜子。”苏妤说着,附到皇帝耳边,低低道了一句,皇帝一讶:“啊?”   “不好么?”苏妤歪着头道,“反正陛下您跟她也……何苦耽误了她?”   “倒不是不好。”皇帝斟酌着,觑了她一眼说,“不过……你们提前商量好了吧?沈晔今天早上提了辞官的事,你现在就来跟朕说让朕放了娴妃?”   苏妤托腮,胳膊肘支在案上问他:“陛下您就说答不答应吧。”   “唉……”皇帝重重一叹,“行吧……”   .   永昭五年六月,皇后苏氏诞皇长子启玢。百日那天,皇帝本是有意大办,苏妤却觉自家人小聚一番便是。   是以家宴散后,二人回到长秋宫,苏妤大是兴奋地端坐到榻上:“陛下,快,终章!”   这《燕东侠》的故事,可算是要讲完了。   看着她这副等不及的样子,贺兰子珩不禁一笑,坐下来揽住她道:“别急,还有个东西。”   遂叫来徐幽,徐幽拖着一只一尺长的匣子入了殿,恭恭敬敬地交给皇帝后,又躬身退去。   “这是……”苏妤看着那匣子,霎觉失神。   匣子已显得有些陈旧了,皇帝静默地把它打开,里面只躺着一支簪花、一张纸笺。   这簪花……   看着倒是很新,泛着微微的光泽,却是许久未见了。苏妤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它究竟是在那盒中待了几年、还是已待了一世。   于归①。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是在他们定亲后给她的。便是盛在这匣子里、与这张纸笺一起送到了苏府。   簪花的模样精巧得很,花瓣是翠色的、旁边的叶子反是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却毫不奇怪,恬静至极。花蕊皆是珍珠所制,下头缀着三条流苏链子,亦是珍珠穿成,颗颗圆润饱满。彼时苏妤把它托在手里看了许久,倒也不是没见过更好的东西,只是从心底觉得……   这一件不一样。   还有那张纸笺。   上面一字字苍劲有力地写着那首《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其下另书一行小字:此簪名唤“于归”,偶在映阳寻得,赠卿为妆。   那时她想得那么好,觉得自己有个好夫君,便是奉旨去映阳办事也想着她。   这只簪子她出嫁时也带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始终都是她所希望的。   后来……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将她心底的幻想逐一击碎。直至他继位,告诉她说:“你别想做皇后了。”   第一次体会到心灰意冷的感觉。离开太子府入宫那天,她便把这簪子埋在了院中的树下。既然一切都是谎言,不如此生不再见。   “对不起。”皇帝轻笑苦涩,“那天你埋这簪子,有人看到了,便找朕告了状,说你偷着藏了东西。”   后面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正防着苏家,自是要谨慎地把这东西取出来看看。   但是,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它留了下来,保存得好好的,他明知自己厌极了她。   “这簪子……其实是个难得的巧匠做的。”皇帝缓言说,“据说她做的东西,千金难买,她却喜欢随意赠予有缘人。朕去时,她就差人把这簪子送上了门。后来……”皇帝的话语有些艰难了起来,长沉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活一世,倒是把它拿出来看过数次。想着那匠人爱寻‘有缘人’相赠,总在想是不是真的缘分天定……”   觉出自己说得有些乱,皇帝沉了一沉,正色道:“彼时朕送你这个,确实是……嗯……没安什么好心,这次可半点没别的心思。”   只盼她能全然放下从前的事。缘分,总有续上的时候。   苏妤听得神色复杂,良久,看向不远处放着的摇篮,启玢睡得正香。   “孩子都有了……”她喃喃道,“陛下何必再提这个……”   “说了总比不说好。”皇帝一笑,“最要不得的不就是藏着掖着?”   “……”苏妤有点莫名的慌,没事找事地喝了扒在摇篮边看启玢睡觉的子鱼非鱼,继而再度对上皇帝的目光,又没了话。   “哑巴了?”皇帝淡笑。   “……”苏妤被他逼得没辙,一把抄过那簪花道,“知道了……缘分天定,我才不会跟天意拧着。”遂感受着簪杆的微微凉意,叹了句,“于归……”   嫁个好夫君,儿时便有的期盼。   贺兰子珩搂过她,就势躺了下去,握住她执着那簪子的手,也端详着那簪子,笑说了句:“是‘妤归’。”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于归】这只簪子是读者菇凉“夜雨霖铃”做的,寄给了阿箫,说送给阿妤……   于是觉得一定要写到文里来~然后就写进来啦!   -----------------------------------------------------   完结了心情真复杂……再次感谢一路支持过来的菇凉们o(*////▽////*)q   从明天开始番外日更三千(第一个番外应该是子鱼非鱼),另外~往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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