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重生之皇后升职记   作者:司幽   王都暗流   001、捉奸在床   清秋院。冷宫。   持盈从梦中热醒过来,一睁眼,便是熊熊火海包围了自己,登时就吓呆了。   “怎、怎么回事?”她惊恐地扭头四顾,目光所及之处,窗框、门板、帘帐……能烧的东西都烧了起来,“来人啊!小秋!小秋!”   她呼喊着贴身丫鬟的名字,却得不到答复,只得努力挪动四肢,艰难地爬下床去。   刚小产完的身体虚弱得很,这几天吃的又都是些残羹冷炙,持盈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一路歪歪倒倒地向前,扶着桌子椅子艰难地来到房门口,伸手去拉门。   燃烧着的门板纹丝不动,持盈心一凉,又用力摇了几下,仍然不奏效。   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本就干燥,房中又净是些容易烧起来的木头布料,才一会儿工夫火势就越来越凶猛,持盈果断放弃了门,咬着牙拖过一只绣凳,使出吃奶的力气摔向窗户。   “咣啷!”窗户被砸破了,持盈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踉跄着爬到窗前,向外一看,顿时浑身的血都凉了。   贴身丫鬟小秋被人割断了喉咙,死不瞑目地躺在廊下,身上的衣服已经大半着了起来,火光映着她绝望的表情,犹如噩梦一般不真实。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到底是……   持盈双手捂着嘴,身子摇晃了一下,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为何会变成这样?短短三天内,自己的孩子没了,从母仪天下的皇后变成了冷宫弃妃、罪臣之女,那个男人……那个与自己相敬如宾、恩爱非常的的男人分明说过,长孙家勾结七王爷造反一事虽证据确凿,但顾念夫妻情分,风波过去以后还是会接她回耀华宫,就算做不成皇后,也能做个贵妃,过去的荣宠一样也不会少,但为何……   “唷,娘娘醒了啊?”破窗外传来大太监福德的声音。   持盈浑身一颤,再度爬起来扑向窗边:“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来杀我的?皇上呢?我要见皇上!”   福德拢着手笑道:“娘娘,奴才就站在这儿了,您还见什么皇上啊。”   持盈撑着窗前的案台,摇摇欲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福德道:“娘娘怎么不想一想,要不是皇上开了龙口,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您这儿来杀人放火不是?哎,本想着您喝了药会一直睡过去,也少几分痛苦,您怎么偏偏醒了呢?”   持盈瞪大了眼睛:“皇上让你来杀我?不……不可能,不可能!皇上说了不会杀我的!皇上在哪儿?让我见皇上!”冷不防呛到一口黑烟,咳得眼泪都流出来。   “娘娘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怎会不知道天家无情这个道理?皇上说不杀你,那是说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听的,你能信么?”福德不无惋惜地叹道,“既然娘娘醒了,奴才就再告诉娘娘一事,皇上早就谋划着要把七王爷和长孙大人一并除掉了,您前两天喝的那碗掺了红花的燕窝粥,也是皇上命奴才准备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说过,他说过……   持盈一边摇头否认,一边听到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在呐喊:“怎么不可能?你看到小秋死的时候不就已经想到是他做的了吗?他连自己的亲爹、亲兄弟都能下得去手,你不过是他的一个女人,是他牵制和利用你爹的棋子,如今你爹死了,他还留你干什么?”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持盈发疯了一样怒喊,挣扎着要爬出窗户去,“我要见皇上!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房屋的前梁被烧断,大片屋顶垮塌下来,将她无情地埋没了。   福德在前院里露出了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摇头叹气。   “怎么,你觉得于心不忍?”男人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隐隐的杀气。   福德忙笑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娘娘死到临头还这么倔,真辜负了一代才女之名。”   男人冷笑起来,说:“一代才女?女子无才便是德,福德。”   “奴才在。”   “朕先回去了,你安排人明日来收拾,长孙泰叛变一事对皇后的刺激不小,纵火自焚的手段虽然激烈了一点,但人已经去了,朕也就不再追究了,回头仍然按皇后的礼仪下葬。”   “是。”   好狠……真的好狠……持盈被压在瓦砾之下,皮肉已经被火苗灼烂,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因心中的痛远远胜过了肉体的痛。   自己与他夫妻一场,同床共枕六年,到头来却被弃之如敝履,凄凄凉凉地死在冷宫不说,为了成全他君王仁义之名,还要被扣上纵火自焚的帽子!   “崔任羽……你好狠的心……”弥留之际,持盈躺在不断垮塌的宫殿内喃喃自语,“如果有来生,我定要叫你……生……不如死!”   启圣三年元月二十六,长孙充容殁,启圣帝感念夫妻之情,仍以皇后之礼下葬,谥“端淑懿德皇后”,葬于皇陵。   隆冬寒夜,月尽星稀,清秋院一场大火,结束了长孙持盈年仅二十二岁的生命,将她生前的美名与才情,全数付之一炬。   如有来生,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   “喔喔喔——”   鸡鸣声中,持盈猛地张开了双眼,剧烈地喘息着。   我还活着?这里是……她勉强对准了焦,看到上方的帐子顶上绣满了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等花纹,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正想坐起来,忽然觉得胸口上压着个东西,抬手一摸,却是条男人的胳膊。   持盈一头雾水——自己不是在冷宫里被火烧死了吗?怎么会躺在这里,这里是……   她撩开帐子,只见房中窗明几净,桌上还摆着头天吃剩的酒菜,空气中隐隐有股甜香,淡得几不可闻。   再摸摸肚子,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难道小产、贬谪还有冷宫大火都是南柯一梦,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果是梦,又是从何时开始的?抑或是现在的自己,才是身在梦中?持盈蹙起眉,将那胳膊推开,撑着坐起来。   股间有些腻滑,想必是昨晚翻云覆雨留下的,持盈努力回忆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和崔颉何时来过这么个地方,只得匆匆系好肚兜的系带,弯腰去捡扔在了床脚边的衣裙来穿。   谁知她手指还没碰到自己的衣裙,房门就被轰然撞开,一大群人蜂拥而入,打头的,竟然是自己的老爹长孙泰。   长孙泰一进门来便看到自家女儿衣衫不整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怒喝一声:“畜生!简直不知廉耻!”   持盈被他骂得懵了一下,没接上话来,就见自己娘范氏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我的儿啊,你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呢?你让娘以后可怎么活啊!”   持盈越发摸不着头脑了,疑问道:“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啊?”   “在说什么?你还有脸问?”长孙泰冲上来就是一记耳光,“身为千金小姐,竟然跑到青楼里和男人鬼混,你这是想把我气死吗?”   持盈嘴唇一抖,脑海中仍是混沌一片,却隐约抓住了什么。   就在这时,床板嘎吱一声,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打着呵欠坐了起来。   持盈一回头,霎时间倒抽一口凉气,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怎么会是他?!   持盈做梦也没想到和自己睡在一块儿的人,竟然是两年前就死于白龙岗之役的武王崔绎!   不是她的夫君启圣帝崔颉,而是他的二弟崔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绎打了个嗝,满嘴酒气,睡眼惺忪地问:“什么时候了?”   长孙泰看清是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王、王爷——!”   崔绎浓眉紧皱,眼中如鹰隼般嗜杀的光一闪而过,不快道:“何事惊扰?”   持盈心中犹如五雷轰顶一般,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他不是死了吗?为何会同我睡在一起?难道是我死了,这是死后的世界?可是娘她们身为女眷按律是被充作教坊乐伎,不会死才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姨娘刚才说这里是妓院?为为何会在妓院里?我从来就没有进过妓院啊!   崔绎上身赤裸,袒露着一身结实的肌肉,胡乱【纵横】揉了揉头发,不耐烦地道:“怎么回事,长孙大人?”   长孙泰的表情直是生不如死,捶胸顿足都不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了,但崔绎是王爷,王爷有令,再难以启齿的话,他也得照实说。   “回禀王爷,老臣之女……持盈,昨夜一夜未归,老臣派人四处打听,才知道有人看见她进了这……雕花楼,老臣……实在没想到王爷也在这儿,”长孙泰痛苦万分地攥着自己衣摆,“王爷,王爷若是看上了小女,只需向皇上说一声,老臣又岂敢不从,何必、何必……”   崔绎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持盈却是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信息。   爹既然能说出“王爷若是看上了小女,只需向皇上说一声,老臣又岂敢不从”这种话,就证明自己应该还待字闺中,尚未被选为太子妃,可是在那之前自己曾有过和崔绎一起在妓院被捉现行的事吗?自己怎么完全不记得?   “这是长孙大人的千金?”崔绎沉默了半天,只蹦出这么一句。   长孙泰一把鼻涕一把泪:“是……”   崔绎眉头一展,翻身下床:“既然是长孙大人的千金,本王娶了就是。”捡起地上自己的衣裤三两下穿好,又去了挂在屏风一角的佩剑,一副就要扬长而去的架势。   002、鱼目混珠   长孙泰慌忙挽留:“王爷,这这……太子大婚在即,王爷现在去向皇上提亲,只怕……”   崔绎眉毛抬了抬,无所谓地道:“那就等皇兄大婚以后本王再娶令千金。”   “呃,这……”   “长孙大人莫不是信不过本王?”   长孙泰忙道不敢不敢,崔绎啧了一声,不耐烦地道:“就这么说定了,婚仪之事长孙大人稍后派人去王府与管家商量,本王还要去西校场练兵,失陪了。”仗着无人敢阻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太子大婚在即……持盈坐在床上,已经彻底呆了。   现在是六年前、建元三十九年,太子崔颉选妃前夕?自己……整整做了六年的梦?   还是……   “孽障!”胳膊忽然被用力一拽,持盈惊叫一声,险些扑下床去,长孙泰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我长孙泰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啊?教你读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目无礼法,不知廉耻!我打死你算了!”轮圆了胳膊还要再打。   范氏大哭着跪倒在他脚边:“老爷别打了!别打了!盈儿还小,不懂事,是我没有教好她,您要打就打我吧,打我吧!”   长孙泰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哭,哭有什么用,太子选妃在即,所有官宦之家、名门望族的适龄嫡千金都要进宫候选,我长孙泰身为太子太傅,女儿却在青楼里失了贞操,对方还是武王!这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也就算是丢尽了!”   范氏只顾抱着丈夫的腿大哭,喊着:“别打盈儿,别打她,打我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教好她!”   跟着来看热闹的妾室郭氏在门外讥笑道:“老爷下手可轻着点,咱们长孙家可就一个适龄的嫡千金呢,这万一要是打死了,皇上来要人,咱交不出来,这家丑可就要捅得全天下人人皆知了。”   长孙泰回头怒喝道:“你给我闭嘴!难道我们还能把一个失了贞洁的嫡千金送去做太子妃吗?宫里头那些个嬷嬷会察觉不到?一旦被发现,我们全都是死路一条!现在横竖都是死,不如我先打死这个混账报应儿,以免死后无颜见长孙家的列祖列宗!”   “爹爹,”眼看那巴掌要呼在娘身上,持盈急忙挡住了那呼过来的巴掌,“这是在外头,大吵大闹的只会让更多人看了笑话去,不如咱们回家去说,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如果没有,爹爹再打死女儿不迟。”   长孙泰被她一说也有些冷静下来,放下了胳膊:“你说得对,家丑不可外扬,你马上穿好衣服,跟我回家!”说着带着小妾郭氏和几个丫鬟小厮退出了门外。   门一关,持盈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一手抚上自己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范氏哽咽着给她披上衣服,道:“我的儿啊,你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啊!”   看着娘通红的眼,又想到梦中自己甚至没能和娘道一声别,持盈就感到鼻腔内一阵发酸,忍不住扑进了范氏的怀中:“娘!”   范氏轻抚着她的后背,哀哀哭道:“我的盈儿啊,你让娘可怎么办是好啊?”   持盈紧紧抱着自己娘亲,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娘,盈儿知道错了,盈儿对不起您。”   范氏难过地道:“傻孩子,是娘不好,娘没有想到你从小都那么乖巧听话,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反抗你爹,是娘不好啊,娘应该早点开导你,不该让你误入歧途,都是娘的错,害了我可怜的儿啊……”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没一会儿,门外长孙泰怒催道:“还磨蹭什么!”   范氏忙抹去眼泪,劝道:“儿啊,一会儿回去你爹骂你,你千万不要和他顶嘴,啊?你爹他虽然有时候很顽固,但他也是爱你的,爹和娘就是拼了命不要也会保护你,让你活下去的!”   “娘,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持盈穿好衣裙,挽袖子抹去了眼泪,努力对娘笑了一笑,“事情或许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或许还有转机。”   范氏正给她盘髻,闻言迟疑道:“儿啊,现在哪还有什么转机,你若是和别的人……最多咱们给人家一点钱,让人家远走高飞,再偷偷把你送走,谎称你暴病死了,过几年事情过去了再寻个藉口把你接回来,也就是了。可……可偏偏是武王殿下,唉……”   持盈反手握住娘的手腕,微笑道:“娘,您别怕,盈儿会有办法的,盈儿一定不会让您和爹爹有事,不管要我做什么,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范氏被她说得又流了不少泪,长孙泰在外面催了又催,持盈才梳妆好出来。   六年如梦,转瞬即逝,镜中的长孙家嫡千金依然是那个姿容靓丽、性情温婉的少女,但脸颊上浮肿的指印却在提醒着她,绝不能再天真烂漫下去了,福德那句话说得好,天家无情,自己在梦中怎么会相信崔颉对自己是真心的呢?自己怎能……怎能向天子求真爱?   既然此刻才是现实,那她便要活得与梦中不同,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一路车马行无话,回到长孙府,持盈由娘亲范氏陪着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重新梳妆好来到劲松堂——供奉长孙家历代先祖灵位与家法的地方。   长孙泰板着脸,手里握着小儿一臂粗的竹条捆,身旁是一脸得意笑容的郭氏。   持盈微微蹙眉,无论是刚才在雕花楼里的冷嘲热讽,还是此刻幸灾乐祸的笑容,郭氏的一举一动总让她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仿佛是一个胜利者在欣赏失败者挣扎痛苦。一个没来由的念头浮上脑海——莫非自己会跑到青楼去,是被她算计了?   郭氏原本出身就不太干净,心计也比谁都多,生了个儿子比自己小半岁,这些年来更是样样都要争抢,眼看持盈要候选太子妃,这要是没选上也就罢了,万一选上,郭氏和儿子哪还有出头之日?   为了不让持盈有机会做太子妃,就把她弄到妓院去失了身、失去参选资格,以她的心性,这种事完全做得出来。   因为选秀期间,如果哪一家无法交出适龄的嫡千金,一家之主是要按欺君之罪处斩的,而如果长孙泰死了,长孙家的家产有一半以上会落入唯一的儿子手中,至于持盈与母亲妹妹,只能分得极少的一部分,要么留在长孙家仰人鼻息,要么被彻底撵出家门。   持盈心想着,又看了一眼郭氏,以及站在娘身边,自己年仅十三的妹妹长孙聆芳,想到了一个主意。   “还不跪下!”长孙泰怒吼一声。   持盈坦然跪下,对列祖列宗的排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昂起头来道:“爹,在您打死我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长孙泰脸色铁青:“你还有何话好说?”   “今日之事,虽非我所愿,但终因我而起,盈儿虽死无憾,但爹娘养育之恩未报,又怎能拖累二老为我丧命,”持盈不敢去看爹的脸色,只能直视着面前无数的灵位,“盈儿有一计,可保全家平安。”   长孙泰一愣:“你有什么计?”   持盈听他还愿意这么问,就知道爹也还没绝望,正在努力想办法,虽然之前打了自己,也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换做任何为人父母者,当时的情形下也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来,因此心中并不怪他,说:“鱼目混珠。”   长孙泰睁大了眼:“鱼目混珠?”   郭氏手攥紧了帕子:“鱼目……混珠?”   “是的,长孙家除了盈儿,还有芳儿妹妹,年龄虽小一些,但只要爹爹虚报一岁,写作十四,一岁之差,谁又能看得出来?”   长孙泰怒喝道:“简直胡说八道!圣旨早就下了,爹填的也是你的名字,哪里是想改就能改的!”   持盈抬起头来,如水的双目与他对视:“爹爹只需要对外声称我患了恶疾,周身溃烂,神志不清,就算将来好了,说不定也会留下满身疤痕,或者烧成傻子,不配做太子妃的候选人,只得另择年纪较小的嫡千金代替。”   范氏焦急地插嘴道:“盈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你怎么能……”“慢,”长孙泰抬手制止了妻子的打岔,“让盈儿把话说完。”   持盈偷瞥了一眼郭氏,见她虽然竭力掩饰,但眉目中仍透出愤怒之色,显然是如意算盘被人砸了,又是焦急,又是无奈,一边绞手帕一边直跺脚。   狠心的女人,为了钱财,连自己丈夫也忍心杀害,我岂会让你得逞!持盈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而女儿犯下大错,自当闭门思过,只要家里人闭紧嘴,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病是没病,待太子选妃结束,女儿再出来见人,”持盈说着,又俯下身去,对着长孙泰磕了一个头,“女儿不孝,闯下滔天大祸,不敢祈求爹爹原谅,爹爹要打,就打吧。”   长孙泰一阵头晕目眩,范氏和郭氏连忙上前左右将他搀扶住:“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长孙泰长出一口气,摆摆手站稳了,道:“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持盈伏地不起:“是。”   “那武王殿下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一个字,拖。”   持盈深吸一口气,感到胸口阵阵疼痛:“拖过太子完婚,武王殿下若是忘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女儿终身不嫁,就在家侍奉爹娘。”   长孙泰叹了又叹,范氏忍不住问:“那要是拖不过呢?”   持盈合上眼:“拖不过,便只能从。”   长孙泰痛苦道:“盈儿,你可知道,若不是孝怜皇后去得早,武王殿下才是皇上的嫡长子,万一聆芳真的成了太子妃,而武王殿下又执意娶你,有你那套浑身留疤的谎言在前,皇上万不会点你做武王妃,到时候你就只能以妾的身份踏进武王府了!”   “女儿知道,”持盈低声说,“只要爹娘安好,盈儿什么都不在乎。”   长孙泰一手捂着眼,挣了挣:“好……好,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挣脱了妻妾的搀扶,高举起手中的家法。   “啪!”   003、嫁做人妾   “吱呀——”   斜倚在床上看书的持盈闻声抬头,见丫鬟小秋引着爹娘进门来,忙放下书卷:“爹,娘。”   长孙泰摆了摆手:“你伤还没好,不必起来了。”持盈方靠了回去,范氏上前来坐在床沿,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我可怜的儿,几日不见越发消瘦了。”   持盈笑着握住娘的手:“盈儿没事,倒是爹和娘这几日一直忙着张罗芳儿妹妹的婚事,累得都憔悴了。”   范氏心中难过,紧握着女儿的手,低头不语。   “盈儿啊,爹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一直没找到机会,”长孙泰在绣凳上坐下,面色踌躇,“今儿正好武王府那边来了人,爹就把话一块儿说了,往后的日子是苦是甜,就只有靠你自己了。”   持盈点点头,清澈的双目注视着爹:“爹爹的教诲,女儿莫敢不从。”   长孙泰叹道:“那日……爹动手打了你,看着你浑身是血,爹心里……爹心里也不好受啊,”说着揉了揉眼角,“在你开口之前,爹也想过你那鱼目混珠之计,但爹不忍心,盈儿,你是爹的好女儿,从小文静懂事,知书达理,爹知道你绝不会做出那种傻事,可是爹没办法,爹保护不了你,一想到我的宝贝女儿要给别人做小,爹这心里……心里……”   持盈宽慰地一笑:“人各有命,爹爹不必太难过了,是盈儿闯祸在先,才让爹爹这么难做,爹爹要是还这么说,盈儿真是无地自容了。”   长孙泰深吸口气,微微颤抖,又道:“太子才刚完婚,武王府那边就派人来商议婚期,看来是拖不过去了,盈儿啊,这话我们只关起门来说,武王殿下脾气暴躁、又好刚愎自用,你嫁过去以后,切不可触他逆鳞,须得事事顺着他的意才好,他若骂了你、打了你,受了委屈,也莫朝外头人说,啊?”   持盈不禁莞尔,点头应承:“知道了,爹,女儿心里有数。婚期定在何时?”   “不急,还有小半个月,”范氏擦了擦鼻下,强作笑颜道,“你嫁过去虽是做妾,但武王殿下未娶正妻,仍是要按照娶妻的礼仪接你过去,只是免了纳采、问名、纳吉等步骤,聘礼三日后送过来,我和你爹商量过了,下个月初六是个吉日,已经让人带话回去,如无意外,就是这天了。”   持盈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距那日在雕花楼里睁眼醒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持盈挨了一通家法,下身鲜血淋淋,只得一直趴在床上休息,期间太子选妃、大婚,她都无缘参加。   谁能想到,原本该在这时候披上嫁衣成为太子妃的人,其实是她呢?   卧床养伤的两个月里,身边陆陆续续发生的一些事让持盈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己不是从噩梦中醒来,更不是死了,而是不知何故,重新回到了自己十六岁这一年。   是老天怜悯自己红颜早夭,给了她重新书写自己人生的机会吗?   如果真是这样,持盈觉得自己倒是得感激郭氏了,如果没有她的暗算,自己一定还会被选为太子妃,之后的命运即使有些微不同,也改变不了太子崔颉是个笑里藏刀的阴险小人这一事实,虽说君王大多无情无义、爱过河拆桥,但像崔颉那样心狠手辣的,她阅遍史书,都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不用和这样一头披着人皮的禽兽同床共枕,真是太好了,持盈发自肺腑地感慨。   只是……但太子妃出在长孙家这一点仍然没有改变,过几年建元帝驾崩,崔颉登基,以他的性子,长孙家灭门的惨剧还会再次上演!一回想起噩耗传来时,自己刚小产完,听到消息当场晕厥过去,再睁眼已是身处冷宫的种种,持盈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身上阵阵发寒。   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件事!为了保护爹娘,也为了替曾经的自己和无辜惨死的孩子报仇,说什么也不能让崔颉坐上皇位!   养伤的这两个月里,持盈想了很多,关于接下来自己要做些什么,怎么做,巨细靡遗地在脑袋里推演过一次又一次,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无论自己将来有怎样的打算,都必须先走好第一步。   那就是抓住武王崔绎这棵救命稻草。   三月初六,吉日良辰,武王府迎亲的队伍来到了长孙府的大门外,鞭炮锣鼓震天响,引得两条街外的人也纷纷赶过来看热闹。   崔绎一身黑色的新袍子,胸前斜绑着一朵绸子大红花,面部表情因睡眠不足而欠奉,骑在爱驹金乌的背上,等得百无聊赖。   崔绎长得和已故孝怜皇后几乎不像,反倒是和建元帝年轻时候像个七八成,眉如折剑,眼似沉星,鼻梁高挺,下巴方正,由于长年在战场上厮杀,英俊中更带有寻常男子不易见的野性帅气,像一匹孤傲的头狼,令不少姑娘看红了脸。   时辰到,长孙府的大门打开,媒人和丫鬟牵着新娘子跨出门槛来,崔绎翻身下马,上前去接。   媒人将持盈的手交到崔绎掌心里,崔绎握住,转身蹲下,将新娘子背了起来,在周围人群一片欢呼声中朝花轿走去。   纳妾到底不比娶妻,迎亲之后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节,持盈只要第二天跟着崔绎进宫去让皇上和皇后看一眼,不犯什么错,整个过程也就结束了。   这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当初嫁进宫做太子妃的时候,提前三天沐浴斋戒,礼服试了几百次,改了又改,婚礼当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先下厨做糕以备稍后呈给公婆享用,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祭天、祭祖,等人被送进洞房时,持盈觉得自己已经饿得两腿发软了。   “叫厨房做点吃的,别饿着了。”将新娘背进洞房后,崔绎交代了一声,就去前院里陪客人喝酒了。   竟然还会担心自己肚子饿,持盈感到一阵暖流从心头流过,觉得崔绎这个人似乎也没有自己所知道的那么糟糕,还挺会关心人的。   哪像某个人,装都没装着问一声饿不饿,还得她红着脸主动要吃的。   房中除了小秋,其他都是王府的丫鬟,知道她是未来的主母,都很殷勤地上来磕头请安,持盈将盖头揭上去,对她们摆摆手:“都起来吧,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妾,身份比你们高不了多少,不必太拘束,姐妹相称就是,往后王爷娶了王妃,那才是主母,咱们还要一起伺候王妃呢。”   丫鬟们都连忙道不敢,小秋撅着嘴,颇有点对自家小姐降低身份与丫鬟们姐妹相称的事不满,道:“我家小姐从来都没什么架子,对我也像对亲妹妹一样。”等于是暗暗提醒她们一句,持盈再和蔼,终归和她们主仆有别,不可轻慢。   紧接着持盈将人分别打发去弄吃的、整理自己带来的衣物首饰等,然后趁人不注意,拉过小秋的手说:“你家小姐今非昔比,不再是太傅的嫡千金,只是王府的一个下人罢了,若不学着低头做人,等将来真正的王妃来了,我就两头不是人了。”   小秋有再多不平,也只能嘀咕一句:“是,小秋知道了。”   崔绎喝到接近亥时才回房来,酒劲上脸,说话也有点大舌头,走路歪三倒四,由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少年将军架着进门来,持盈赶忙上前去搭手:“有劳曹将军了。”   那少年将军是崔绎娘家的远亲,名叫曹迁,从十四岁起就跟着崔绎,牵马提枪,在军中混久了,渐渐也升了官,封了游骑将军,但仍将崔绎视为主子,大小杂事一应包办,后来更成为崔绎麾下第一猛将,战功赫赫,连崔颉也曾动过招降的念头,只不过最后没能顺遂罢了。   持盈对他比对其他人更加尊敬,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一直到白龙岗之役崔绎身死,都不愿意投降的死忠之士之一。   她认识曹迁,曹迁却不认得她,只知道她是主母,见她主动向自己行礼问好,还颇有点手忙脚乱,受宠若惊道:“不敢不敢,都是末将应该做的。”   曹迁将人送回来就走了,崔绎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就要睡着,持盈只得吃力地脱掉他的靴子,将人扳正了放好,再去解他满是酒渍袍子。   “再……再满上!喝!”崔绎醉得稀里糊涂,险些又滚下床去,持盈啼笑皆非地将人按住:“王爷喝醉了,今晚先休息吧,改日再喝。”   崔绎突着一双牛眼,仿佛不认得她是谁,嘴里骂骂咧咧:“娶了个小丫头片子,有……有什么稀罕的!还不是本王挑剩下的……”   持盈隐约嗅到一丝不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爷?”   “你也不过是个妾生的……”崔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才是嫡长子!”   持盈瞬间背上满是冷汗,不等他再说别的,用大红的被子兜头一蒙,再操起一旁的摆设玉如意,干脆利落地一敲,很好,一代英明神武的武王爷在洞房的床上晕了过去。   丫鬟们端着热水回来正看到这一幕,差点吓得坐下去,持盈抹抹额头上的汗,回头说:“你们几个,去一个人把曹将军叫回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马上就有丫鬟奔出去找人,恰好曹迁还在前院里帮着收拾残局,一听持盈有话要问,立刻跑了回来:“夫人有何吩咐?”   “问你个事,今日来吃酒的都是些什么人?”持盈抄着胳膊,神情严肃。   004、为何娶我   “今日来吃酒的都是些什么人?”持盈抄着胳膊,神情严肃。   曹迁一头雾水,不知道她问这个的用意何在,便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和崔绎一起打过仗的几位将军,持盈狐疑道:“都是武将,没有文官?”   曹迁摇头道:“王爷素来不喜欢与文人打交道,加上皇上也不愿意皇子和大臣们私交过密,所以……”   持盈就笑了,当皇帝的当然怕儿子和文臣们勾结到一起去架空自己,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皇子因为自己老爹不喜欢就完全不跟文官们来往,光有兵权没有政治班底可当不了皇帝,崔绎还真是个直脑筋。   “那其他皇子有来吗?”   曹迁迟疑了下,持盈看他的脸色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为何要问这些,就直截了当地说:“太子殿下来过了是不是?说了什么?”   曹迁七尺多高的个子,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太子殿下说……听说王爷纳的小妾,是……太子妃娘家的姐姐……前些日子得了重病,呃……”   持盈深吸一口气,曹迁忙要跪下去,被她阻止了:“本就不是将军的错,将军这么一来反倒折杀妾身了,快快请起。”又问:“太子殿下说完以后,王爷作何反应?”   曹迁想了想,答道:“王爷神色如常。太子殿下虽然来了一趟,但很快就走了,之后王爷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将军们喝酒。”   “那之后王爷喝醉了,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有。”   “确定吗?”   曹迁跟在崔绎身边服侍也有好几年了,因为得了崔绎舅舅钟远山的吩咐,对他喝醉以后一向特别留心,于是很肯定地点点头:“确实没有,夫人担心王爷喝多了,说出对太子殿下不敬的话来?”   持盈点头,眉间满是忧色:“武将大多是直肠子,但也难保不会有一两个去太子耳边多嘴。没说就好,天色不早了,曹将军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曹迁于是告退,持盈又回到房中,见丫鬟们围着崔绎不知如何是好,便好笑地道:“王爷钢筋铁骨,刀剑都不怕,还会怕我这一把玉如意?都去睡,不用伺候了。”丫鬟们方才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持盈将门关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不辨喜怒的声音:“爱妃胆子倒不小。”   持盈笑着耸耸肩,折回床边:“我若不拍那一下,王爷不知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到时候就是掉脑袋的罪,妾身也是为了王爷好。”   崔绎盘腿坐在床上,发丝散乱,身上散发着危险的味道。才这一会儿的功夫,倒像是酒醒了一般,看不出半点喝醉了的样子。   “你可知本王为何要娶你?”   “其实王爷大可不必娶我。”   房中一静,持盈笑着问:“为何?”   其实不用问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爹是东宫僚属,是太傅,自己的妹妹又是当今太子妃,娶了她,可以令长孙泰两头为难,更可令太子崔颉与他二人之间生出罅隙,互不信任。   当初在劲松堂,持盈虽然对父亲说可以拖,但心里却很清楚,不可能拖得过去,自己和崔绎已有肌肤之亲的事实在前,只要他提,父亲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的,自己是一颗破坏长孙家和太子缔盟的绝佳棋子,崔绎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只是娶了她,必然也将面临着被崔颉调侃“捡漏”的难堪,一个是高贵的太子,娶的自然是娇嫩如花嫡千金,另一个只是王爷,所以只配娶个“满身疮疤”的回来做妾。   然而崔绎的回答却令她大跌眼镜。   崔绎目光沉沉,道:“因为那日在雕花楼里,本王承诺过会娶你。”   持盈浑身一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崔绎一脸漠然地问:“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持盈半天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答:“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是还没好全。”许是觉得有些热,崔绎扯了扯领口,白色的单衣下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小片古铜色的胸膛,“早点睡吧。”说完自己往床上一倒,下一秒就传出呼噜噜的鼾声。   持盈又原地愣了半晌,才吹了灯上床去,与他背对背躺下睡觉。   才一闭眼,持盈心里又是一惊,猛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了伤?爹娘应该不会刻意对他提起打过自己的事情才是;或者他指的是自己“重病一场缠身溃烂”的伤?也不对啊,他应该知道那只不过是蒙外人的谎话才对,又何必问呢?   忐忑归忐忑,崔绎已经睡着了,她总不能把人摇醒来问,只得按捺下一肚子的疑问,等天亮以后再说。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崔绎早起去上朝,持盈头晚想得太多没睡好,醒来时候已经过了辰时,刚梳洗穿戴完毕坐下吃早饭,崔绎就下朝回来了,瞥她一眼,入内换常服。   “父皇和皇后要见你,待会儿换身鲜艳点的裙子。”崔绎一边让丫鬟服侍更衣一边说。   持盈搅着碗里的桂花粥说:“我只是个妾,穿得太花哨不会显得很轻浮吗?”   崔绎皱起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妾不妾的,本王只有你一个王妃,别成天把妾字挂在嘴边。”   持盈笑道:“妾大不如妻,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王爷早晚会娶一个名门千金为正妻,到时候我不过是比府上的丫鬟高一点点,不如现在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免得以后失落。”   崔绎面无表情:“长孙太傅的女儿都不算名门千金,那紫章城中就没有名门千金了。”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但持盈仍旧含笑道:“那不一样,我只是个满身疮疤的小姐,将来皇上定会从各家的嫡千金中为王爷选一位样貌品行皆上等的小姐为妻。”   崔绎终于怒了,问:“你非得在过门的第二天就和本王讨论娶妻的事吗?”   持盈也不笑了,认真地道:“我也是为王爷着想。”   崔绎冷冷道:“哦,爱妃真是体贴入微。”   不知怎的,听着他这阴阳怪气的话,持盈竟觉得自己很残忍,好像自己做了伤害他的事一般,胸口堵着一团什么,粥也喝不下去了。   明明确实是为他好不是吗?一个娘死得早,舅舅又不在京城的皇子,没有外戚的庇护,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求妻子娘家的支持,几乎每个皇子都会娶朝中高官的女儿为妻,他崔绎自然就更不会例外了,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岳父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话,那就是打一辈子的仗、最后马革裹尸的命而已。   但这个岳父,注定不会是太子太傅长孙泰。   崔绎换好了常服,一手捋着袖口,见她坐在桌边发呆,又皱起眉头:“还愣着干什么,漱过口准备走了。”   持盈忙放下勺子:“我……我这就去换衣裳!”   “不用换了,”崔绎大步朝门外走去,“反正不过是个妾而已。”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小秋递过漱口水,为难地道:“夫人,这……”   持盈做了个深呼吸,接过杯子漱了口,擦擦嘴角:“那就不换了,小秋跟着,别让王爷等。”   出了王府大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马夫端来足踏,持盈提着裙摆钻进马车,见崔绎面无表情地坐在车厢深处,便识趣地在门边找了一小块地方落座。   “坐那么远,本王会吃人不成?”崔绎不快地问。   持盈笑着拉好车帘,不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光景,说:“王爷心情不好,妾身就不过去给王爷添堵了。”   崔绎眯起眼,阴沉沉地道:“长孙太傅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伶牙俐齿。”   持盈又笑:“王爷过奖了。”   马车碌碌前行,车厢里一时沉默。   崔绎背靠着车厢壁,胳膊抱在胸前,道:“你心里有气。”   持盈莫名其妙:“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崔绎自顾自继续说:“你心里其实并不想嫁给本王,但又不得不嫁,所以和本王置气,昨晚趁本王喝醉了酒,用玉如意敲本王的脑袋,今天又故意和本王对着干,让你换身衣裳也不换,还催着本王娶妻……”   他还没说完,持盈就忍不住笑了:“王爷这是在向妾身撒娇吗?”   崔绎脸一黑,要发怒,持盈赶忙恢复正色,说:“王爷多心了,妾身并没有同王爷置气,能伺候王爷是妾身的福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故意和王爷过不去。”   崔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晚在雕花楼,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持盈一愣,疑问道:“我说了什么?”   崔绎漠然转开头:“到了,下车。”   马车停在了耀华宫外,崔绎先下车,然后伸手给持盈,将她搀下来,持盈落地后想要把手抽出来,崔绎却不让了,仗着自己力气大,死攥着她的手,持盈差点疼得叫出来。   这又耍的什么小孩子脾气呢,持盈觉得好笑,也就由他去,让他牵着自己在一干宫女太监们面前秀恩爱。   耀华宫是六宫之首,皇后的居所,持盈也曾在这里度过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崔颉会像新婚之夜承诺过的那样,一生一世地爱自己,即使自己六年来没有为皇家添过丁,她仍然相信只要崔颉是爱自己的,皇后的宝座就永远属于她。   可惜崔颉不但不爱她,还要置她于死地。   持盈望着耀华宫金色的牌匾,有那么一刻的分神,但紧接着就被用力一拽,崔绎绷着脸,低声斥道:“发什么愣,快点走。”半是牵半是拖地将人带进了门。   005、入宫请安   耀华宫中,皇后和皇上都在,孝怜皇后死后,崔颉的生母、原敬妃荣氏母凭子贵,在崔颉被册立为太子的同时,荣登皇后宝座。   对于前任留下的儿子——二皇子崔绎,新皇后既没排挤打压,也没表现出特别关爱,就当他和其他皇子一样,面带微笑地接受他们恭恭敬敬地叩拜请安,接受那一声“母后”的称呼。   崔绎松开持盈的手,上前一步,跪下:“儿臣叩见父皇,母后,端妃娘娘。”持盈也跟着跪下:“奴婢持盈,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给端妃娘娘请安。”   崔绎眉头一皱,侧过头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持盈瞥一眼回去——哪里错了,我本来就是妾,是你的丫鬟。   崔绎气愤地扭过头去,不想再搭理她了。   高处宝座上,建元帝却很高兴,摆了一摆手:“都起来吧,任羽娶了太子妃,应融身边也有了人照顾,朕的心事又了了一桩,好,好!”   皇后也笑吟吟地跟着点头:“长孙大人学识渊博,品行高洁,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也是温柔娴淑,知书达理,看着就讨人喜欢。”   持盈欠了欠身:“谢皇后娘娘夸奖。”   建元帝招了招手:“持盈啊,过来,走近点,让朕和皇后仔细瞧瞧。”   持盈走上前去,皇后拉过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微笑点头:“这相貌气质也是一等的好,素雅又不失大气,一点儿不比太子妃差。在王府可还习惯?”   “回皇后娘娘,奴婢既已是王爷的人,王爷在的地方就是奴婢的家,既是在自己的家里,又怎么会不习惯呢?”   这话,却是当年当选太子妃以后,崔颉的贴身嬷嬷特意教她的回答,皇后从她口中听到和太子妃一模一样的回答,欣赏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叹,同是长孙家的姑娘,姐姐到底是姐姐,谈吐从容不迫,一点儿看不出是第一次面圣。   回想起太子妃长孙聆芳大婚第二天来耀华宫奉茶的时候,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模样,皇后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了——怎么自己儿子明明娶的也是个嫡千金,却不如武王捡剩下的这个端庄大气?   幸好长孙聆芳身上干净,勉强算是扳回一城,皇后自我安慰地想。   建元帝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孝怜皇后去得早,应融从小就比较孤僻,脾气也有些暴躁,往后若是欺负了你,你多担待点儿,别同他生气,行吧?”   持盈转过去对他行了一礼:“谢皇上关心,王爷对奴婢很好,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王爷。”   她举止稳重,谈吐得体,令建元帝和皇后都无可挑剔,闲聊了几句后,也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皇后本想留他们吃午饭,建元帝却说不如让他们跟着端妃去她那儿用午饭,以免持盈饭桌上不自在,吃不饱,皇后自无不从的道理,于是端妃便起身告辞,携两个晚辈离开了耀华宫。   端妃叶氏是孝怜皇后的表妹,崔绎幼年丧母,端妃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照顾,崔绎虽然不善表露情感,但对养母的感情很深,后来端妃过世,他在颂雅宫中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是被人抬出去的。   在耀华宫里端妃一直没有说话,当然也没她说话的份,她和崔绎、持盈一样,只是去给皇后请安的而已。   端妃今年四十出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出了耀华宫后,方才拉起崔绎的手,欣慰地感叹了句:“犟了这么多年,你可算愿意成亲了,姐姐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崔绎木着脸不说话,持盈却捕捉到一丝异样——大楚男儿二十未娶,责父母失职,太子崔颉虽然迟迟未选太子妃,但侍妾却是从十六岁起就没断过,他的身份特殊,皇上和皇后力求慎重倒也无可厚非,可崔绎年过二十四,身边连个妾都没有,这可是真奇怪,持盈原本以为是皇后在搞鬼,故意拖着不让他成亲,以免崔绎和妻子娘家势大以后不好处理,却没想到是崔绎自己不愿意成亲,这又是为何?   端妃又来牵持盈的手,将她与崔绎二人的手叠在一块儿,对持盈说:“绎儿脾气太倔,有时候连我这个娘的话也不听,以后不可太惯着他,啊?”   持盈憋着笑,偷偷看崔绎的脸色,已同茄子无异,便说:“是,持盈知道分寸,请娘娘放心。”   三人正要上马车回颂雅宫,就听不远处传来轻快的一声:“给端妃娘娘请安。”   崔绎眉头猛地一皱,眼底寒光乍现,如狼一般狠戾,继而飞快地掩去,仍旧一副面瘫模样,转过身去。   这转瞬即逝的不快并没有逃过持盈的眼,她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事实上到昨晚为止,她都并不知道崔绎和崔颉早在这么多年前就势如水火了,当初还是太子妃的她见过武王几次,崔绎无一例外地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更没有什么好恶区别。   崔颉就更不用说,人前总是谦和有礼,从不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只有被他整过的人才知道他的和善背后包藏着怎样歹毒的心肠。一言以蔽之,就是人面兽心。   崔颉从远处走过来,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帮宫女太监,一看就是来给皇后请安的。   持盈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他朝这边走来。   还是那温柔儒雅的笑容,还是那不紧不慢的步伐,芝兰玉树,俊逸非凡,配上一身太子的袍服,整个人意气风发,如金子一般闪闪发光。   从前的自己痴狂地迷恋过的人,视为生命的全部意义的人,在那场无情的大火中涅槃后再来看,就像修罗地狱中食人血肉的厉鬼一般可怕,虚伪的笑容令人恐惧、憎恨,随着他一步步靠近,袖中紧握的拳头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忽然手背上一热,崔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包覆住,然后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攥在自己手里。   常年握枪的手心里满是茧,火热滚烫,持盈莫名地就安下心来,比起进宫来的时候,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手在沉默中传递的讯息——有我在,没什么可怕的。   崔颉已经走到了面前,看到他们手拉着手,嘴角微微上翘,似乎觉得很难有趣,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太子妃。   长孙聆芳一身靓丽的水红色宫装,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满了金钗步摇,步步生辉,着实是美丽动人。然而她在看到持盈的一刻,表情就僵硬得不像话,连笑也不会笑了,本该向端妃行礼,也是被嬷嬷提醒了几次才慌慌张张开口:“给端、端妃娘娘请安!”   持盈拢手欠了欠身:“给太子、太子妃请安。”   高下立判。   崔颉微笑拱手:“端妃娘娘这也是刚给母后请安出来吧?那我就不耽搁娘娘了,娘娘请。”   端妃默默还了礼,由崔绎和持盈一同搀扶上了马车。   崔颉玩味地打量着持盈,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什么,但没等他想好,崔绎就冷冷地说:“太子殿下请。”   崔颉一笑,说:“持盈姑娘生得‘如花美貌’,二弟艳福不浅啊。”   崔绎面无表情地回道:“殿下过奖。”   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得不了了之,崔颉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只得领着太子妃进耀华宫去请安,临走时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站在崔绎身后的持盈,不知在想什么。对此,持盈唯有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不知道。   在颂雅宫吃过午饭后,武王府的马车又哒哒哒地驶出皇宫禁苑,返回府邸。   崔绎两手放在膝盖上,漠然问:“见到了,觉得如何?”   持盈一头问号:“什么?”   “太子,”崔绎面无表情地用手指在膝盖上叩打,“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嫁给太子,还摔了本王一脸酒吗?”   猛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在雕花楼的时候的事,持盈嘴角抽了抽,从心底里生出一股耻辱感——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嫁给那种人!但话已经说了,覆水难收,只好打哈哈装傻:“啊……是吗?我……我当时一定是喝多了,喝多了难免会说胡话,胡话怎么能当真呢?”   崔绎斜一眼过来:“真的吗?”   持盈连连点头。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得知,但如果让“我的女人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这个疙瘩卡在崔绎心里,那么接下来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一定会被视为别有用心,这绝对不行!   “当然是真的,太子算什么呀,一个只会玩弄心计手段,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狡诈、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而已,哪比得上王爷正直坦荡、英雄气概,我当时绝对是喝多了,才会说出那么蠢的话来。”总而言之先把未来靠山的毛捋顺了,高帽子什么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崔绎“嗯”了一声,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持盈观察了半天,也推断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生气。   就这么忐忑了一路,回到了王府,崔绎将她搀下马车,相携入院门,边说:“既然你并非被逼无奈,往后就要听话,做好你该做的事,本王绝不会辜负你。”   持盈想了想,太子妃自己做过,无非是管理东宫里那些侍妾,监督大家多为皇家开枝散叶,顺带控制好每个月的开支,定期去向皇后请安,都是有固定模式的;王爷小妾可没做过,武王府里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婆婆需要每天请安,那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于是不耻下问:“敢问王爷,妾身该做什么?”   崔绎额头上跳起一根青筋:“这还要本王教你不成?”   持盈万分无辜:“这……妾身第一次嫁人,没有经验……”   崔绎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只得满头黑线地胡乱一挥手:“爱做什么做什么去!本王还要去练兵,捧我铠甲来!”丫鬟们连忙照办。   持盈暗自吐了吐舌头,看来这贤内助之路还是得自己摸瞎探索才行了。   006、路遇良才   一连半个月,崔绎除了下朝后回来吃午饭,戌时回来洗澡睡觉之外,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俩竟再也没有点别的沟通。   小秋对自家小姐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失宠的状况感到十分焦虑,每天早上过来伺候时看到两人衣衫整齐、床铺整洁,都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持盈淡定吃早饭,她就在一旁绞手帕,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   这天早晨崔绎走后,小秋继续绞手帕,欲言又止,持盈终于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小秋,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每天早上你都像孵坏了蛋的老母鸡一样焦躁,到底想说什么,你直说不就完了?”   “哎呀小姐,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呢?”小秋见藏掖不住了,只得上前来拉扯她的袖子,“你和王爷成亲也有半个多月了,你们怎么就不那个、那个……”   持盈险些把口里的粥喷了出来:“那个那个,那个什么?我说你这丫头,成天脑袋里就不会想点别的?”   小秋涨红了脸,摇着她的袖摆嘀咕道:“小秋也是替你着急呀,都说女人年华易逝,要留住男人的心不容易,怎能不趁年轻漂亮的时候赶紧多生几个孩子,这样将来就是老了,也有个依靠呀!两个人之间有了孩子,心才会真正连在一起呀!”   持盈啼笑皆非:“你这丫头,想得还真远,你家小姐我今年才十五,要老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吧?而且我就算生了孩子,又能怎样?对他能有多大帮助?等王爷娶了王妃,我还得提心吊胆着别让自己孩子被欺负,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小秋惊异地瞅着她:“小姐……你……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生孩子是为了你自己,又不是为了王爷,不对、也是为了王爷,但主要还是为了你自己——”   “好了好了,我看你自己都没绕清楚,就别把我也绕进去了,”持盈求饶地举手投降,“小秋你要记得,我嫁过来,首先是为了长孙家,为了爹娘平安,不是为了争宠夺荣,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明白?”   小秋困惑地摇头:“不明白。”   持盈叹了口气,手拍了拍她的肩:“长孙家出了个太子妃,又出了个王妃,太子和王爷是两条船上的人,等于说爹现在也是一脚踏两船,弄个不好就会玩完儿,所以我最重要的不是抓住王爷的心,也不是赶紧生孩子,而是要保证爹不会掉到水里去,明白?”   小秋更加困惑了:“不、不明白,可是小姐——”   “不明白就算了,总之,我心里有分寸,你不用替我着急。”持盈重新拿起筷子吃早饭,不再陪小秋纠结这早生孩子的问题。   要想保证父亲长孙泰一脚踏两船不掉进水里去,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证两艘船平稳地共进,而就现状来看,太子那艘船长风破浪行得四平八稳,崔绎这艘船却是摇摇晃晃、随便一个浪头过来就有翻船的可能,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不是什么赶紧生孩子防老,而是努力让崔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让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崔绎的船被太子砸沉了,自己有再多的孩子,最后还不一样抱着沉到江底去啊?   崔颉虽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两面派,但笼络人心的表面功夫确实做得很到位,他尊敬每一个为自己效力的人,不论对方是雄才大略的谋士、武艺高强的将军,还是市井的鸡鸣狗盗之徒,士为知己者死,崔颉的尊敬和出手阔绰,令那些为他做事的人全都愿意竭忠尽智、力拱他上位,最终连他的父皇建元帝也被他玩死了,提前让出了皇位。   俗话说的好,一个篱笆三个桩,崔颉的成功离不开手下那群能人义士的鼎力相助,反观崔绎这边,目前除了一个曹迁,还真就数不出什么靠谱的桩来了,而且这位看不起文人的王爷在朝中还连个喉舌都没有,让她怎能不忧心?   吃过早饭后,持盈打算出门走走,散散心,顺带仔细想想要怎么帮崔绎招兵买马。   明着贴招贤榜那是绝对不行的,这等于是告诉皇帝和太子我们要造反了,那暗地里笼络点过来?别的不说,那些在未来几年内会对局势变化其关键作用的人,她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更别说招徕了。   小秋跟在她身边,东张西望,一会儿说这个簪子花钿漂亮,一会儿说那个缎子布匹好看,满脑子想的都是帮她“重新抓住王爷的心”,对她的好意,持盈实在是不敢领受,只能不时敷衍两句,心思全不在这些穿着打扮的东西上面。   路过景泰街的时候,持盈老远地看到几个家丁将一个书生扮相的男子从大门里推出来,动作粗鲁,那书生扮相的男子被推得咕隆一下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快滚!我们大人才不稀罕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呢!”一名家丁不客气地啐了一口,趾高气昂地转身回去继续守门。   书生扮相的男子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两步,踉跄着站起来,身上的袍子沾满了泥灰,狼狈不堪。他一手扶了扶歪了的头巾,一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气,最后恨恨地揉成了一团,用力摔在地上,拍着身上的泥土走了。   持盈蹙着眉瞧了瞧,总觉得那人长得有点眼熟,可又不大确定,只得吩咐小秋:“去把他扔掉的那团纸捡来我看看。”   小秋依言跑过去将被揉成一团的信封捡回来,持盈将它展平,只见信封上写着致“中书侍郎马平川”,揭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写满字的信笺。   看来是自荐信,持盈草草看了一遍那信笺上的骊文,作得倒也像模像样,只不过还是略显生硬了,似乎并不常写这类歌功颂德的玩意儿。   四五张信笺,翻到最后看到题款,持盈大叫一声:“糟了!”   小秋马上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吗?”   持盈欲哭无泪,把手里的信笺一摊:“不是……我们错过了!坏了坏了,现在去追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上。”说着把信笺信封一股脑儿塞给小秋,拔腿就朝那男子走掉的方向追去。   小秋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了看,信笺末尾题着一个名字——焦城百里赞文誉。   “这是谁?”小秋不认得,然而持盈眼看就要跑远了,她也只得赶紧追上去,“夫人等等我!”   百里赞其人,小秋不认识,持盈却是如雷贯耳,他十五岁经院试考取秀才,一度被期许为三年后头名解元,可谁想他之后足足考了十二年,别说解元,连举人都没中,一怒之下放弃了科举,怀揣梦想来到京城,最后不知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武王崔绎麾下唯一的谋士,崔绎几次从崔颉手下死里逃生,都是托了他奇谋妙计的福。   可惜这样一个奇才,却在崔绎被贬往甘州后,染病抱憾而终,如他不死,白龙岗之役的结局可能又会不同。   这么至关重要的人,持盈怎能放他从眼皮底下溜掉?   百里赞垂头丧气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番求仕受挫,令他看起来落拓不堪,和普通怀才不遇的书生没什么两样。   持盈偷偷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一路观察,小秋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被持盈一把捂着嘴藏到墙角后:“叫唤什么,唯恐不被发现是不是?”   小秋奇道:“夫人不是要追他吗,怎么又怕被他发现?”   持盈白她一眼:“笨丫头,我就这么跑上去,请他到家里做客,人家能不觉得奇怪吗?总得有合适的机会啊,你这么大喊大叫的,别人指不定以为咱们是什么可疑人物呢。”   小秋更加惊讶了:“请他到家里做客?可那天曹将军不是说,王爷从来都不喜欢读书人吗,我们把他请回去了,王爷不高兴怎么办?还是别了。”   持盈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教训道:“王爷高不高兴不是我做事的准则,只要是为了他好,他不高兴的事我也得做,别啰嗦了,一会儿跟丢了可就糟了。”   小秋劝不动主子,只好跟着她一路尾行,横看竖看,前面那书生也没多特别,怎么就博得了夫人的青睐呢?不明白。   别说她不明白,崔绎也不明白。   下朝以后崔绎临时决定不急着骑马回家,而是到街上逛逛,打算买个礼物给“爱妃”,谁知却发现“爱妃”带着丫鬟鬼鬼祟祟地在大街上走,好像在跟踪什么人似的。崔绎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很快就发现了失魂落魄的百里赞,不由满腹狐疑——他们认识?不可能,长孙泰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女儿和年轻男子往来,而且真要认识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跟在后面吗?那就是不认识,可若不认识,又怎么会跟踪人家?   抱着疑问,崔绎打发小厮先回去,自己跟在持盈和小秋身后,他倒要看看这刚过门的小妾偷偷追着个男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百里赞不知道持盈在跟踪自己,持盈同样不知道崔绎在跟踪自己,三人就这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走了一条街之远,最后百里赞进了一家客栈,和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书生打了个招呼,坐在一楼的大堂里喝起了茶。   007、据为己有   百里赞进了客栈大堂,与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书生打了个招呼,然后坐下来一同喝茶。   持盈也带着小秋走进去,找了张空桌坐下,竖起耳朵偷听。   崔绎不能再跟进去,只得在门口假装买包子。   “文誉兄这是……”那书生看上去比百里赞要年轻许多,见他一身灰扑扑,脱口而出。   百里赞叹气坐下:“别提了,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小二端来茶水,百里赞付了茶钱,掂着瘪瘪的钱袋,自嘲地笑道:“看样子我的路是到头了。”   那年轻书生忙道:“先别忙丧气,再试试别的,马大人是中书侍郎,位高权重,看不上咱们这样的穷书生也正常,我听说吏部尚书程扈程大人好诗书,要不明天再去看看?”   持盈伸向茶杯的手一顿:“程扈?”   门外,卖包子的小贩热情地问:“军爷是要包子还是馒头?”   崔绎眼神直往大堂里瞟,心不在焉地回答:“都要。”   百里赞捧着茶杯黯然摇了摇头:“不了,我本就不擅诗文,勉力而为也不过是惹人笑话,还不如老老实实回乡种地,教孩子们念书认字是正经。”   年轻书生又劝道:“天无绝人之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你不是一直希望出仕,将来做一个好官吗?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来老了,一定会后悔的。”   隔壁桌,小秋低声问:“夫人?”   持盈思索着自言自语:“程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扈有个女儿,叫程奉仪。”   小贩手脚麻利地扯了牛皮纸袋开始装:“军爷要什么口味的包子?要不各来两个?”   崔绎随口答:“嗯。”   百里赞苦笑道:“我就是写不出那些华丽的诗赋才一直中不了举人,本以为到京城来自荐,可以不考诗赋,只谈策论,如今看来,却是我太天真了,不能歌功颂德,便算不得好官。”   小贩将两大包馒头包子递过:“军爷您拿好。”   崔绎顺手一接,被那体积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便要将馒头退回去,小贩顿时急了:“哎军爷您不能这样吧,刚才我问您的时候您可是说都要的,我都装好了您又不要了,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大堂里持盈一手拢着嘴,不知说了什么,崔绎虽然努力想听,可小贩在面前呱唧呱唧,吵得根本听不到,一个不耐烦,抱着包子就想走,这下小贩更加不乐意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哎哎你还没给钱呢军爷,想吃霸王餐?我们家祖祖辈辈在这儿卖包子,还从来没人敢吃包子不给钱的!”   崔绎大怒,“猢”地一声露出了獠牙,作势要掀了他的摊子,小贩不愧是三世养成,见势不好马上抽身大叫:“打人啦!军爷打人啦!军爷买包子不给钱啊!没天理啦!”   他们本就身在闹市,小贩这么一吆喝,眨眼的功夫四周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崔绎怀里还抱着一袋包子,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被叽里呱啦的指责声彻底淹没了。   而客栈大堂里的人也都被惊动了,百里赞与友人扭头朝外看,持盈也顺着他们的视线一瞧,瞧见了被团团围住的崔绎,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完蛋了,赶忙冲出门去,拨开人群朝里挤:“请让一下,让一下!”   崔绎近九尺的身材,被一群九到九十九岁不等的男男女女围住,像一只掉进鸡窝的鸭子一般施展不开,转来转去,满头大汗,持盈艰难地挤进来,撞在他怀里。   “出什么事了?”   “你还有脸问!”   崔绎不敢对平民百姓动拳头,于是一腔怒火都朝着持盈盖过去:“要不是因为你,本……我怎么会买那么多包子!”   好在他还知道要脸,没有暴露身份,持盈无辜挨了一头喷,却不能反驳,只得匆匆解开荷包,数出几十文钱,忙不迭地塞给小贩:“误会误会,实在抱歉、抱歉!”小贩接了铜板,勉强露出“放过你们”的表情,把那包馒头塞过来:“下次注意点。”   崔绎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提拳揍这小贩一顿,持盈赶忙将人朝人群外推:“快走吧,有什么回去再说。”   崔绎犹有不甘地被她推出了人群,瞥见百里赞和友人出来看热闹,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   百里赞一脸莫名,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他是谁?   持盈也看见了百里赞,心里哀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埋伏了半天正要出击呢,却被二愣子王爷给搅和了,还给人家留下了坏的第一印象,以后想要招揽百里赞,光是人品这一关就很难过去啊,唉!   “做什么你,快放手!”   被持盈一路推回王府,眼瞧着还要推进门去,崔绎终于彻底怒了:“放肆!”   持盈笑起来:“王爷下了朝不回家也不去军营,专程跑去欺负卖包子的小贩?”   崔绎怒道:“胡说八道,本王还要问你呢!那人是谁?”   持盈故意装傻:“什么那人,哪人?”   崔绎像一头炸毛的狮子般:“别给我装傻充愣!就是那个在大堂里喝茶的小白脸,你跟了他一路,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持盈笑眯眯地看着他,反问:“王爷怎么知道我跟了他一路?”   “……”崔绎语结,暴露了自己也跟了他们一路的事,不由恼羞成怒,“现在是本王在问你话!”   持盈笑够了,也不再逗他,认真地问:“王爷觉得他如何?”   崔绎忿忿道:“哪个旮旯角里钻出来的都不知道,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和我没关系,倒是和王爷有关系,”持盈伸手挽过他的胳膊,朝府内走去,“进去说吧。”   回到屋里,午饭还要等上一会儿,持盈将两大包包子馒头分给丫鬟小厮们吃了,然后打发他们都出去,自己亲手给崔绎端来热茶,道:“百里先生虽然不擅文墨,但颇有奇谋,王爷就不想和他聊聊?”   崔绎接过茶来,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口气仍是凶巴巴:“本王一向最讨厌那些酸唧唧的文人,光会耍嘴皮子,半点真本事没有,有什么可聊的。”   持盈眉毛抬了抬,故意说:“哦,这样吗,我从前倒是常听爹爹提起他,说他秉性忠直,不阿权贵,一腔为国为民的热忱无处抛洒,明珠蒙尘,似乎打算找机会举荐给太子殿下呢。”   一提太子,崔绎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散发出阵阵杀气:“他是太子身边的人?”   “看样子目前还不是,不过如果王爷对他没兴趣,说不定过几天他就会变成太子帐下谋臣了。”持盈从他脸上看出了不服气,便知道自己欲擒故纵的伎俩奏效了,接下来崔绎多半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薅过来放自己身边,就算自己不用,也决不会让太子用。   果然崔绎皱着眉想了一阵,表情舒缓开,说:“先叫人把他带回来。”   持盈又故作惊讶:“咦?王爷不是对他没兴趣吗?带回来做什么,吃白饭?”   崔绎恼怒地一拍桌:“难道武王府还养不起一只白斩鸡不成?”   他这么说持盈就放心了,现阶段没什么能让百里赞发挥才能的事,以崔绎看不起文人的脾气,说不定三天看不到作用,就又要把人叉出去,现在激得他说出“养得起”的话,日后就不怕他反悔撵人。   “那妾身这就叫人去客栈请他。”持盈【纵横】满意地收网,起身去吩咐。   持盈本打算吃过午饭就安排百里赞和崔绎见面,但西营那边有事把崔绎叫走了,端妃也从宫里派人来,请她去坐着说说话,持盈一忙,就把百里赞的事给忘了,足足过了三天,才又在前院遇见了他。   百里赞端着小半碗汤泡饭,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喂猫。   三色花猫不知是从哪儿跑进来的,毛绒绒地一团蹲在他脚边,一边吃他从碗里拣出来的小块鱼肉,一边咪咪叫,百里赞就着咸菜刨两口饭,伸手顺顺毛,午后暖暖的日头晒着这一大一小,表情满足。   持盈却险些把下巴落在地上:“先生!”   百里赞抬头看见她,就算不认识也知道必定是王府下人口中的“夫人”,忙放下碗筷起身行礼:“百里赞见过夫人,多谢夫人收留之恩。”   “快别说什么恩不恩的了,”持盈简直要哭出来了,“先生这些天就吃这个?谁给你安排的饭食,小秋,去把人叫过来,我要罚他们板子!”   百里赞慌忙劝阻:“夫人息怒!文誉举士无门,弹尽粮绝之际承蒙王爷与夫人不弃,已经是感激不尽,哪敢再劳夫人为这点小事动怒。”   持盈欲哭无泪地看着他碗里,连点油星子都没有,说:“都是我不好,这几日太忙,疏忽了,还望先生多包涵。”   百里赞笑容爽朗,没半点矫揉造作的味道,摆摆手道:“哪里哪里,夫人言重了,是我今天没什么胃口才吃得清淡点,前几日都挺好的。”   他越是豁达,持盈就越是觉得惭愧,崔绎身边本来就没什么人,谋士更是独苗一棵,自己急急忙忙把人抢回来,结果还让人吃了几天咸菜,惭愧之极,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先生是王府上宾,王爷今后还要多仰仗先生指点,有什么委屈千万别往肚子里咽,只管来告诉我。”   对于她的这番说辞,百里赞实在是是受宠若惊了,自己一没名气二没背景,怎么就得到了武王如此赏识?当即感激涕零地拱手一鞠到底:“王爷夫人知遇之恩,赞必将肝脑涂地以为报!”   持盈将他扶起:“先生愿意留下来就好,我先给先生提个醒,王爷他……”   “本王如何?”身后刀子一般凉飕飕飘来一句。   崔绎站在院门口,一身朝服未换,抄着胳膊,醋意十足地问。   008、祸不单行   崔绎刚下朝回来,一身朝服未换,抄着胳膊,站在院门口,醋意十足地瞪着这边。   百里赞:“……”想起来了,这就是上次在客栈门口买包子不给钱的那个军爷,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本王如何?”崔绎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百里赞,嘴上问持盈。   “不如何,”持盈本想给百里赞打个预防针,告诉他王爷不喜欢酸文人,请他多包涵,结果没想到崔绎回来得不是时候,心里叫苦,只得把话往委婉了去说,“王爷不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喜欢穷客套,先生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崔绎哼了一声:“现在没空听,先吃饭。”转身就走。   持盈抱歉地低声说:“那个,先生……”   百里赞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我懂的,王爷有空的时候再说吧!”都不用持盈细说,光看崔绎这态度就可以明白,什么王爷今后要多仰仗先生,都是说说而已,在崔绎眼里他连根毛都不是,真正欣赏他的,是持盈。   虽然想不明白这位武王侧妃究竟是通过怎样的途径知道了自己,又是怎样看出了自己的才华,但士为知己者死,尽管崔绎的态度很不屑,百里赞还是决定厚着脸皮留下来观察观察再说,如果崔绎实在容不得自己,再走不迟。   不过就算走,将来有机会也还是要报王妃的知遇之恩。   这天的午饭,崔绎吃得心不在焉,眉头皱得很紧。持盈见状,便问:“王爷有心事?”   崔绎一愣,继而板着脸朝一旁看去:“没有。”持盈不信,还要再问,崔绎一挥筷子:“不关你的事,吃饭。”   他不愿意说,持盈便以为是军营里的事,帮不上忙,也就不问了。   结果吃过了午饭,端妃又派人来请,进宫以后坐下来没聊几句,皇后也来了,两个女人欲言又止半天,持盈马上敏锐地觉察出了她们的心思,问:“皇上想给王爷指婚?”   端妃满脸歉疚,觉得十分难以启齿:“哎……”   皇后笑着说:“皇上一直有心为应融指婚,可王爷总是推三阻四,今儿早朝时候父子俩又为这事争了几句,皇上龙颜不悦,我和叶妹妹思来想去,觉得这话由你来说,或许王爷会听得进去些。”   哦,恶婆婆的考验开始了,持盈面不改色,心里却冷笑起来,这时候自己要是表现得不情不愿,那就是犯了嫉妒的过错,失了妇德,可若是表现得大度开明,又会被怀疑是不是心压根就不在崔绎身上,再加上自己刚把百里赞收留到王府,要是被皇后抓到点把柄,顺藤摸瓜,给自己扣个不贞的帽子,逼着崔绎把自己撵出家门,到时候长孙家就又是太子一条船上的人了。   “持盈,我们并不是有意要在你和绎儿刚成亲没多久的时候提这件事,只是……”端妃把崔绎当自己儿子,崔绎喜欢的,她自然也喜欢,由是更加觉得对不起持盈。   皇后却轻轻一笑,说:“持盈也是大家闺秀,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自然是知道的,妹妹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持盈不懂事了。”   端妃既不想伤害持盈,又不敢反驳皇后,只得艾艾不语。   很好,连后路也一并断了,持盈微笑看着皇后。过去从不知道这位婆婆如此难对付,崔绎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当初的武王妃在她手里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但只要想到自己不用被烧死在冷宫里,又会反过来觉得和这位婆婆明枪暗炮来去,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皇后娘娘,端妃娘娘,二位的意思持盈都明白,”持盈不慌不忙地回答,“持盈残缺之身,承蒙王爷错爱,方能在王爷左右伺候,心中已是感激不尽,皇上要为王爷指婚,是件好事,持盈哪敢有半点不乐意,只是……”   皇后一副温柔体贴的口吻:“只是什么?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持盈起身福了福,低着头道:“只是女子出嫁,便以夫为天,王爷之意,持盈不敢反驳,更无法承诺二位娘娘什么,王爷若是愿意娶妻,持盈定会尽心伺候王妃,若是不愿,持盈也是无能为力。”   皇后优雅地一拂手:“怎么会无能为力呢,本宫看得出应融十分喜欢你,你的话他必会听得进去,况且我们身为女人,就是要努力为皇家开枝散叶,王爷不愿娶妻,你身为侧妃,又怎能不闻不问?”   持盈恭恭敬敬地道:“持盈不敢,皇后娘娘若是希望持盈规劝王爷,持盈自当照办,只是相夫教子乃正妻分内之事,持盈只是妾室,不敢僭越,能劝得动王爷则好,若是劝不动,还望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皇后抿了抿唇,对这结果不太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你尽力而为便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王爷若是执意不肯娶妻,触怒龙颜,本宫和叶妹妹却也难办得很呐。”   持盈不得不再次佩服皇后老辣,整个过程中端妃一句话也没说,末了还是被她绕了进去,持盈纵然能不顾她皇后,却不能眼看着端妃为这件事挨建元帝责罚,无论情愿意否,都必须要把崔绎说服才行。   “持盈一定尽力规劝王爷。”   当晚,崔绎回到家中,已经过了亥时,脸色比中午还要难看,这倒是出乎持盈的预料之外,通常他从军营里回来心情都还不错,难道建元帝逼婚的说客已经追到军营里去了?   持盈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和他谈娶妻的事,门外一亲兵来见,崔绎已脱了盔甲准备就寝,闻声马上又冲出门去,持盈心下诧异,也连忙跟出去。   崔绎问:“怎么样?”   亲兵单膝跪地:“回王爷,大夫看过了,说只是染了风寒,喝了药卧床休息几日就会好。”   崔绎难看的脸色才有所缓和,摆手让他退下。   “发生了何事?谁生病了?”持盈问道。   崔绎转身回房,眉头仍皱得很紧:“仲行下午练骑射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幸亏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及时勒住马头,否则难保不踩断他肋骨。”   持盈有些明白过来:“曹将军带病操练?”   崔绎点了点头,说:“已经病了几天了,这臭小子!”   曹迁跟在崔绎身边有五年了,又是娘家远亲,感情自然要比跟其他人更亲,现在曹迁又是生病又是坠马,崔绎担心得坐立不安,这种时候和他谈成亲的事,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持盈决定还是暂时不提了。   可没想到崔绎回房以后坐在桌边发了一会儿呆,等她卸了妆容散了发髻,丫鬟们也都退出去了,突然又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持盈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就想敷衍过去:“没有啊,没要说什么。”   崔绎扫她一眼,脸上写着“你骗谁”三个字,冷冷道:“现在不说,以后也都不用说了。”   “……”持盈无奈,只得说,“下午皇后和端妃娘娘传我进宫,说起你不愿娶妻的事,让我回来劝劝你。”   果不其然,崔绎的脸色瞬间难看到历史最低程度,一掌拍在桌沿:“她们有完没完!本王要不要娶妻关她们何事?还有你!”   持盈马上表明立场:“我可什么都没打算说,是王爷问我我才回答的。”   崔绎眯起眼,神色不善:“是么,本王可记得你成亲第二天就开始劝本王娶妻了,这回有皇后撑腰,还不变本加厉?”   持盈无奈一笑:“我只是个妾,要贤惠的美名来有何用?”   崔绎愤然一拂袖:“那就闭上你的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持盈道:“知道了。”上前来服侍他宽衣就寝,“只是王爷能否告诉我,为何不愿娶妻?”   崔绎表情麻木:“不为何,不想娶。”   “那王爷当初为何要娶我?”   同样的问题新婚之夜她就问过了,崔绎的回答是“因为本王答应过”,但这样的回答和没有回答是一回事,就算被长孙泰捉奸在床,这种丑事,以他太子太傅的身份也是绝不会往出说的,那么崔绎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用负任何责任。   但他偏偏主动提出要娶持盈,而且在那时,太子妃之名花落谁家还未可知,来自全国各地的名门闺秀何止千人,他也绝不可能准准地押中长孙家,借此牵制太子。   一面嚷着不愿娶妻,一面又主动纳了个妾……难道他仅仅是为了不被皇上和皇后逼着成亲,才随便找了个姑娘上床,想再拖个一年半载?   那拖这一年半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你这么执着于本王娶你的原因,又是为何?”崔绎一把捉住她替自己除去外袍的手,顺势一带,将人压倒在床上,“你心里还是不愿意嫁给本王,是吧?”   成亲以来,二人一直同床共枕,然而也就止于此了,要说崔绎有什么隐疾,持盈觉得也不像,那他到底为什么对成亲、行房的事这么抵触?   崔绎将她的手提到头顶按着,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你讨厌本王,所以急着想给本王找个正妻,是吗?”   持盈简直无言以对了,反问:“王爷对自己就一点信心也没有吗?”   崔绎木着脸看她,持盈也木着脸看回去,过得片刻,屈起一膝去蹭他大腿内侧,崔绎的脸色立时就变了,抓着她手腕的力气也加大了不少。   009、理由真好   年轻人,你还是太嫩了啊,持盈肚子里窃笑,手不能动,就继续用腿去挑逗他,看他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觉得格外有趣。   和常年赖着不成亲的崔绎相反,当年持盈嫁进东宫,可是被嬷嬷们足足调教了一整年,从一开始羞涩得脸都要烧起来,到后来彻底淡定了,学会了配合、迎合,更领悟了挑逗的奥秘,具备了在后宫站稳脚跟的重要能力。   但,又有什么用呢,崔颉打从已开始就计划好了不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一来可以避免将来斩草除根时遇到阻碍,二来,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太子妃情深不改,实在是一张绝佳的人情牌,以崔颉的头脑,断不会放过这样树立自己形象的机会。   崔绎盯着她:“看不出,爱妃经验丰富啊。”   持盈微笑:“多亏了王爷藏在书房里的几本春【纵横】宫图。”   崔绎的表情顿时狰狞起来,自己藏得那么隐秘竟然还……“你竟敢翻本王的东西!”   “妾身不敢,王爷藏得不是地方,管家带人捉耗子的时候发现的,全都咬坏了,妾身心想白扔了也是浪费,就随便看了下。”   “……”   “王爷?”   崔绎狠狠地磨了几下后槽牙,将人往床内侧一推:“少罗嗦,睡觉!”   哎?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摁倒在床上的是他,然后翻个身就睡觉的也是他,堂堂一个王爷,跟自己小妾玩矜持?   想了想,持盈对着崔绎的背影说:“王爷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崔绎瞬间如被火燎了尾巴的猫般跳起来,一把将她摁在身下,动手撕扯起两人的衣服来。   持盈一咂嘴——这还差不多。   一番云雨过后,崔绎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见持盈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又不爽起来:“怎么?”   持盈摇摇头,伸指抹去他额边一颗汗珠。   “本王之所以娶你……”   持盈马上竖起耳朵。   “……是因为你睡觉不占床。”   “啊……?”   崔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故意装作无所谓地翻身一躺:“就是这样。”   持盈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敢情这武王殿下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成习惯了,不愿意跟人同床共枕所以才拒不娶妻的?而之所以愿意娶自己,则是因为检验过了自己的睡品,觉得放心的缘故?   这都什么跟什么!   果然不能把他想得太复杂,什么拆散长孙家和太子的联盟,什么不想被逼婚才随便娶一个,以崔绎的脑袋,估计根本想不到这么深的一层,过去崔颉评价弟弟为“勇悍有余,思虑甚缺”,说直白一点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持盈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在故意贬低崔绎,但如今看来……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幸好发现得早,看来下一步的计划,也要适当做调整了。   第二天是休沐,崔绎去军营探望曹迁,持盈趁机把百里赞叫到院子里来商量。   “王爷不愿娶妻?”百里赞怀里抱着昨天的那只猫,与她一同坐在亭中,“按说落于下风的皇子会更迫切地需要一位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岳丈,再不济,也得攀一户富商或名门,方才能有实力与储君相抗衡,王爷不愿娶妻实在是有点……”   持盈一手支额:“我也是这么想,但王爷不愿娶妻,也不愿透露为何不娶妻,这样下去不行。”   百里赞嘴角带笑看着她:“夫人盼着王爷有一番大作为?”   持盈也不瞒他,点了点头:“太子非善类,王爷若安于现状,后果不堪设想,但若放手一搏,未尝不会有转机。”   百里赞捋着猫毛,悠悠道:“王爷连皇上的话都不听,更加不会听从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指点,夫人是否已有打算?”   “打算倒也算不上,只是有个想法。”   持盈喝了口茶,将自己的想法对他简单说了,百里赞边听便点头,听完细细想了一阵,谨慎地问:“夫人何以看中程家的千金,夫人未出阁时曾与程小姐认识?”   自然是不认识的,持盈总不能告诉他是为了不让你百里赞日后病死在甘州,只能含糊地将原因带过,说:“程尚书供职吏部,为人正直,又好诗书,在朝在野都可算颇有声望,亡妻是曾是药王康造的亲传弟子,坊间至今仍流传着程夫人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美谈,从这两方面来看,程小姐都是王爷的良配,王爷若娶了她,以程家的影响力,将来必定大有裨益。”   百里赞听完,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问道:“夫人这么一心一意为王爷谋划,就不怕将来王爷真娶了程小姐,将夫人冷落到一边吗?”   持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做个失宠的皇妃,怎么也比和王爷抱着一起死要来得好吧?若是连命都没有了,男人又要来何用?”   百里赞又是一笑,沉吟片刻,说:“若这是夫人的真心话,赞有一计。”   “哦?”持盈眼一亮,心想自己果然找对人了,“先生有何良策?”   百里赞神秘兮兮地笑笑,招招手,持盈附耳过去,百里赞低语几句,持盈半信半疑:“这样能行吗?”百里赞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事在人为。”   他这么说了,持盈也只有相信他,二人分头去布置。   晚饭前崔绎回到家中,大概是曹迁的病有所好转,令他心情不错,坐下喝了两口茶,就吩咐门外的小厮:“去把前些日子夫人请回来的那人叫过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持盈插嘴道:“先生下午找我告假,说是出门去会朋友,要晚点回来。”   “会朋友?会什么朋友?”崔绎一手按着颈后转了转头,颇不舒服,“给本王揉揉肩。”   “就是上回在客栈里和他一起喝茶的那个,吏部程尚书的门生翟让,王爷不是也见过吗?”持盈依命上前给他捶肩。   崔绎眯着眼想了想,已经不记得那日见到的人长什么样了,也就信以为真,不再多问。   隔了几天百里赞到主院来汇报进展,一切顺利。   “真的见到了?”持盈略感惊讶,“不会被他瞧出什么破绽来吧?”   百里赞信心满满:“子成本就颇有文采,正投了程大人的意,不但收为门生,听说他盘缠用尽,更留他在府中暂住,来年殿试结束后再将他举荐给皇上。子成答应为王爷去试探一下程大人和程小姐的意,接下来就要看夫人的了,王爷何时愿意见我?”   持盈被他说得安下心来,便道:“王爷前几日提过一次,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说你不在府里,他之后就没再提,今日下朝后我问问吧。”   当天吃过午饭后,持盈假装不经意提到百里赞,问崔绎能不能在府里养猫,崔绎随口答应了,接着说:“对了,叫他吃过饭以后来见,本王考考他。”   持盈大跌眼镜:“考考他?”   崔绎端着汤碗,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光:“既然是谋士,就该做点谋士该做的事,否则岂不是白养他了。”   不多时百里赞到门外求见,崔绎将人放了进来,也不看座,就让他站在门口,颇为傲慢地说:“听说先生擅奇谋妙计,本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百里赞恭敬地一拱手:“不敢,王爷请讲。”   崔绎歪靠在将军塌上,从一旁的落地花瓶中抽出一卷画轴,不紧不慢道:“前几日吏部尚书程扈差人到军营里寻本王,碰巧本王有事抽不开身,来人留下了一卷画轴,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过后也再没有找过本王,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持盈和百里赞同时一惊——程扈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王爷可否借画卷一观?”   崔绎随手递给身旁的持盈,持盈又转递给百里赞。   百里赞在案上展开画轴,只见上面画着一只斑额大虫,已经奄奄一息,身旁一只豺狗正在咬吃它的皮肉。作画之人画技高超,虎与犬身上的毛发分毫毕现,鲜血淋淋的伤口更是栩栩如生,看得人心惊胆寒。   持盈伸头看了一眼,立刻想到了那句谚语——虎落平川被犬欺,难道程扈是在暗示崔绎就是画中的虎?   “回王爷,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幅画中的虎,指的应该是王爷。”百里赞和持盈想到一块儿去了,接过来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回答。   崔绎眉毛都不动一下,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只面无表情地问:“本王问的不是这个。”   百里赞道:“程大人以丹青提醒王爷,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王爷是孝怜皇后之子,无可置喙的嫡长子,本该是人中龙凤,只是时运不济,才会被人欺侮,王爷若安于现状,下场便会如画中之虎,空有利齿悍爪,最后却会被野狗蚕食殆尽。”   崔绎眯起了眼,半晌不说话。   百里赞又道:“程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给王爷送来此物,以在下之见,程大人或许想与王爷结秦晋之好。”   崔绎重复道:“秦晋之好?”   百里赞点点头,说:“是,程大人应该是想将女儿嫁给王爷,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崔绎毫不迟疑地道:“不娶,你替本王把画轴退回去。”   “这……”百里赞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顿了顿,才又说,“王爷,程大人只赠画卷不留书便是不想将话说得太白,王爷若不愿意娶,不作回应便是,退回去未免太过强硬,会令程大人下不了台的。”   崔绎却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下得了台:“本王叫你去退就是给他们面子,你不是和程扈的门生走得很近吗?让他把这画轴拿回去,外人谁也不会知道,有什么下不了台的。”   百里赞笑起来:“王爷,这和有没有外人知道并无关系,程大人嫁女儿只是一种方式,向王爷示忠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王爷就算不娶程家的千金,也没有把程大人往门外推的道理,若是把画轴退了回去,等于是泼了程大人一盆冷水,程家在王爷这儿碰了壁,势必会转头去为其他皇子效力,若是不巧被太子殿下招揽了去……”   崔绎眉头猛地一皱,低头思索起来。   “若王爷觉得程大人投靠太子殿下也无妨,那我明天就去见子成,将画轴奉还。”   “等等!”   010、程扈之邀   百里赞知道捏住了他的软肋,于是再添一把火:“若王爷觉得程大人投靠太子殿下也无妨,那我明天就去见子成,将画轴奉还。”   “等等!”   崔绎苦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本王再考虑考虑。”   百里赞笑道:“王爷考虑了这么多天,程大人该着急了吧?王爷今天想起见我,是不是下朝以后程大人又找过王爷了?”   崔绎抬头,两眼鹰一般锐利,直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百里赞笑笑说:“推测而已。”   持盈不失时机地从旁捧场:“先生神机妙算,令人佩服。”百里赞谦虚地拱手道谢。   崔绎木着脸想了一阵,说:“程扈请本王三日后去他府中做客,说是……”   “得了稀世神兵,想请王爷品鉴品鉴?”百里赞接过话头。   崔绎眯着眼点点头:“不错,先生果然厉害。”直到这时方才收起了那股轻蔑的气劲,人也坐直了些:“依先生之意,本王是去还是不去?”   百里赞果断地道:“去,品鉴是假,献宝才是真,王爷若不去,与那稀世神兵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持盈道:“可王爷不愿意娶程家的小姐,又怎么好拿了人画轴又拿人兵器?”   百里赞狡猾一笑:“王爷不愿意娶,可以做媒让身边的亲信娶,将来王爷荣登大宝,程小姐虽然做不得皇后,却也能晋升一品诰命夫人,对于程家而言,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持盈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他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在百里赞看来,若是崔绎执意不肯娶程家的小姐,退一步,也要将程扈绑在武王府的船上,做媒让手下亲信娶程家千金,既能白赚人家的神兵利器,又能笼络下属,还与程家成功结盟,是再好没有的了。   “嗯,说的有理,”崔绎一手支颐,缓缓点头,“那本王就去见识见识那星渊剑。”   百里赞双手交还玉佩:“既然王爷决意与程家结盟,那这画轴还是留着罢。”将画轴交给持盈,继而告退。   一转眼就到了程扈设宴的日子,持盈本还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让百里赞跟着去,没想到崔绎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有些话本王不方便说,你说。”崔绎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去上朝。   百里赞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拱手答应:“是。”   趁崔绎不注意的时候,持盈低声提醒百里赞:“下朝后太子通常会去皇后处请安,你只要等在明堂外,下朝后自然会与他碰面。”   百里赞点了头,又忍不住问:“上次就想问了,夫人何以对太子的行踪如此了解?莫非夫人在东宫安插了眼线?”   持盈也不解释,随他误会:“你说是就是吧,成败在此一举,拜托先生了。”   正好曹迁卧病在床,无人牵马,百里赞便以马倌的身份跟着崔绎进宫,朝会时就候在明堂外。   崔绎的爱马金乌通体枣红,唯独鬃毛褐黄,乃是塞外良驹汗血马,数年前由西羌进贡给建元帝,恰值崔绎击退鸣凤关外北狄部落有功,建元帝就将宝马赏赐给了二儿子,以嘉奖他的功绩。汗血宝马在关外草原上都不多见,更不要说在京城里,看到金乌,就等于是看到了崔绎,百里赞牵着金乌的缰绳往诸皇子的马车队伍里一站,身份不言而喻。   崔绎排行第二,金乌与太子的马车并肩停靠,陪同崔颉来上朝的太子舍人过去从未见过他,不免有些诧异,武王的马夫怎么换成个文弱书生了,那姓曹的小将去了何处?于是故作不经意地百里赞搭话:“这位小哥好面生,怎么称呼?”   百里赞拱手还礼:“草民百里赞,新投王爷不久,曹将军身体抱恙,故代为为王爷牵马,这还是第一次进宫,如有失当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太子舍人又道:“看你像是个读书人,怎么也做这等粗活?”   百里赞回答:“略识得几个字而已。”   太子舍人正要再问什么,金乌噫吁吁一声,打个响鼻,低头拱了拱百里赞,百里赞只得弯腰从马槽里拾几根草喂给它,金乌这才不满意地踱了两步,慢吞吞地吃起来。   “……”那一刻,坐在车辕上的太子舍人忽然感到了来自汗血马的敌意,那湿漉漉的眼中飘出轻蔑的光,仿佛在说:“他是伺候我的,没事别缠着他废话。”   于是太子舍人只能感叹着物似其主,乖乖闭上了嘴。   等到退朝的鼓声响起,群臣走出明堂,太子舍人第一个驱车上前迎接,崔颉一身龙纹朝服,端的是俊朗无俦,舍人对他附耳低语几句,崔颉抬眼朝牵着金乌的百里赞看去。   百里赞恭敬地将马牵到随后出来的崔绎身边。   崔绎正和程扈一路说着什么,见他过来,就道:“先不急着回府,去程大人府上坐坐,你把金乌牵回去,告诉王妃本王中午不回去用饭,叫她自己吃。”   程扈抚须笑道:“不劳烦小兄弟跑腿,老臣叫人去王府送信便是。”   崔绎也不拒绝,程扈就打发自己的家仆去武王府传话,然后请崔绎走在前,一同朝尚书府走去。   到了尚书府,自有马夫将金乌牵去马厩休息,金乌哼哼唧唧不想和百里赞分开,被崔绎冷冷一眼扫过来,忙缩了缩脖子,垂头丧气地被牵走了。   崔绎道:“府上下人在何处用饭,文誉跟着去。”   过去跟在崔绎身边牵马的都是曹迁,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官,却是崔绎最信任的人,如今换成了百里赞,程扈虽然不认得他,但仍能嗅得出其中的味道——这文质彬彬的小年轻八成也是崔绎心腹,自然是不能让他和自己府上的下人一处吃,于是说:“下人的院子太远,就让这位小兄弟在堂下单摆一桌罢,这样王爷有什么吩咐,传唤起来也方便点。”   “唔,也好。”崔绎迈步进门。   百里赞暗自咂舌,看样子王爷也没有王妃说的那么愚钝,至少这以退为进的手段就耍得不错。   殊不知崔绎并不是耍手段,而是忽然又改变主意了,自己不想娶程家千金,也不想坑了唯一的亲信曹迁,才千方百计想把百里赞支开,免得他一会儿乱说话帮倒忙。   程扈是四十年前先帝在位时的榜眼,已经侍奉了两代皇帝,年近花甲,饱读诗书又写得一手好字,丹青之术也是美名远播,堪称一代文豪,对这样的人,崔绎一向是不感冒的,加上程扈说话惯用成语谚语歇后语,听得他一知半解,对老人的印象越发的糟糕了,要不是还有点敬老尊贤的念头,连这顿饭也不想来吃。   程府下人抬来一张矮几,百里赞就坐在门口,里面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又有小酒一壶,酱菜两碟,十分开胃,倒是他落脚武王府以来吃得最满意的一餐饭了。   程扈也不劝酒,只称赞道:“我大楚以武定江山,居霞关一役王爷以一敌百,勇悍非凡,颇有太祖遗风,实乃大楚之幸也。”   崔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喝了三杯,又吃了些菜,表情一直心不在焉。   程扈道:“老臣斗胆问一句,王爷为何不愿娶妻?”   门外的百里赞陡然一惊——程扈竟然这么直白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和之前赠画提醒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怎么回事?   崔绎晃着手里的酒杯,漠然道:“壮志未酬,何以成家。”   程扈笑起来,又问:“那不知王爷志在何方?”   崔绎斜他一眼,不爽地反问:“程大人问本王志在何方,又有何用意?”   程扈仍然不紧不慢地抚着花白的胡须,说:“大丈夫当成家立业,王爷在军中素有战神之称,想必也心怀与太祖一样的志向,想要收复元、庆二州,将北狄人彻底撵出中原,但从太祖到太宗再到先帝惠宗皇帝,三代帝王频繁用兵,非但不能驱逐北狄,反而使中原各州百姓不堪赋税之压,直到当今圣上继位,方才转变策略,休养生息。”   崔绎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酒,淅淅的水声在堂中十分清晰。   “王爷志向远大,想要完成太祖遗愿,但天子以民为本,若穷兵黩武,必将导致民不聊生,届时太祖征战一生打下的江山也将不保,”程扈不管他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说下去,“皇上拒绝了王爷再度发兵的请求,也是为苍生社稷着想啊!”   堂下的百里赞险些一口酒喷了出去——原来程扈不是要嫁女儿,而是替建元帝劝服儿子来了,自己和持盈先入为主,都误会了。   谁知就在他自嘲判断失当的时候,崔绎一语惊人:“程大人不必兜圈子了,有话就直说。本王听说程大人家有一女……”   百里赞几乎要跳起来冲进去捂崔绎的嘴,却听程扈呵呵大笑:“王爷真是消息灵通!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了,那么届时请务必来喝一杯喜酒!”   崔绎:“……”   百里赞一手遮着脸,表情惨不忍睹。   程扈见崔绎一副僵硬的表情,敛了笑意,奇怪地问:“王爷怎么了?”   “……啊?没事!本王只是、嗯,只是吃太快梗到了。”崔绎脑袋里乱成一团,口不择言。   程扈困惑地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又笑着说:“拙荆只给老臣留下这么一个女儿,老臣也曾想将奉仪一辈子留在身边,但孩子长大了,终究是要成亲的,子成是个实诚孩子,可靠,等将来我走了,奉仪跟着他,也算有个依靠。”   崔绎内心有如十万座火山一起喷发的愤怒——百里赞!本王要割你舌头下酒!   同时又像有十万支焰火一起绽放——太好了,不用娶程扈那不知多少岁的老姑娘为妻了!   011、远亲上门   吃过午饭,持盈在家做女红,顺便替百里赞照看他那只花母猫。   花母猫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只,最近都和百里赞一个碗里吃饭,倒是长胖了不少,线球儿一样团在持盈脚边,懒洋洋地晒太阳。   持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桃酥,因为它背上黄色的毛占了大半,中间又小撮小撮抽出些黑毛,就像背了一块撒了黑芝麻的合桃酥一样,百里赞起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爆笑,笑过以后又连连夸这名字起得惟妙惟肖。   小桃酥亲人,除了崔绎它见谁都要凑过去蹭两下,尤其喜欢跟着持盈,对她有种莫名的亲昵,持盈也很喜欢小桃酥,做一会儿针线,就把它抱到膝上逗弄一会儿,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今天也不例外,程府的下人来报信,说王爷去府上做客了,持盈就一个人吃了饭,端着针线篓出来做女红。   仲春的暖阳晒得她昏昏欲睡,持盈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正要起来活动一下,管家出现在院门外。   “夫人,外边儿有两个自称是王爷娘家亲戚的人求见。”管家拱手说道。   持盈吃了一惊:“娘家的亲戚?男的女的?问过他们姓什么了吗?”   管家老实回答:“问了,一男一女,男的叫谢永,女的是他妹妹,叫谢玉婵。”   已故的孝怜皇后姓钟,端妃是她小姑的女儿,姓叶,这姓谢的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持盈着实困惑了一下,心说自己果然对崔绎娘家那边的事了解太少,这会儿人都找上门来了,却无法判断是不是真的。   “我出去看看吧。”   持盈抬腿要走,小桃酥却咪的一声,扑上来抱着她的腿,持盈无奈,只得将它抱上,一起出去见那自称是崔绎娘舅家亲戚的谢永兄妹。   武王府是六进的院落,持盈才走到中庭,就老远地听到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在喊叫——   “哎你们怎么回事啊,说进去通报,怎么这么久都出不来,就让我们在这儿干站着,你们也太不懂待客之道了吧?等应融哥哥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那音色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少女,持盈觉得这谢玉婵约摸也就和自己一般大,或许还小些,可这胆儿却是大得惊人,竟敢对崔绎以字相称!   想着,持盈越发加快了脚步,来到大门前。   三个门房小厮正面有苦相地招呼着门外的一男一女,持盈一眼看过去,那高声叫唤的姑娘人虽瘦小,气势却凶悍得很,两手插着腰,肆无忌惮地教训着武王府的下人:“你们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我和我哥可是千里迢迢从宣州过来投奔应融哥哥,要是让他知道你们对我们不敬,哼,绝对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位姑娘何必动气呢?”持盈含笑上前劝道,“王爷不在府上,下头人自然更要小心谨慎,也不是他们的错吧?”   谢玉婵却把杏眼一瞪,朝她看来:“不是他们的错难道是我们的错?我和我哥在这儿站了大半天了,连口水也没得喝,还要被你们倒打一耙,说是我们的错不成?”   持盈有些无奈,这小姐脾气大的,真不知家里是如何管教她的。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崔绎娘家的亲戚,自己就不能失礼,于是持盈仍旧保持微笑,躬了躬腰:“请姑娘和令兄进来说话,在大门口吵吵嚷嚷的,让人听到了也不好。”   谢玉婵哼一声,趾高气昂地进门来,目光仍在她身上打转:“刚才管家说去禀报主人,不会就是你吧?你是应融哥哥的王妃?”   “不,我是……”“看你也不像。”   谢玉婵轻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我看你充其量也就是个抱猫的丫鬟罢了,应融哥哥的娘是皇后,要娶也一定会娶既温柔又漂亮的大家闺秀,就像我这样的。”   持盈嘴角微微抽搐,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管家怒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我们家夫人!”   谢玉婵非但没有被吓到,眼神反而更不屑了:“原来是个妾啊,哼哼,那和抱猫的丫鬟也没什么差别,要是以为上了应融哥哥的床就可以做这武王府的女主人,我看你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管家大怒:“你说什么!”几个门房小厮也面有怒意,纷纷捋袖子,摩拳擦掌,要将面前这口出狂言的丫头叉出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一旁一直没出声的青年见势头不对,连忙站出来平息事端,“玉婵年纪小,口没遮拦,嫂子千万别见怪!”   “哥!”谢玉婵气得一跺脚,“你干嘛对一群下人点头哈腰的!”   谢永瞪她一眼:“什么下人,叫嫂子!”但看得出来,做哥哥的不过是外强中干,教训妹妹的气势也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谢玉婵哪里会怕他,本就尖的嗓子越发响亮:“嫂子?我呸!一个抱猫的丫鬟,也配让我叫嫂子?”   “什么抱猫的丫鬟?”   争执不下的这当口,哒哒的马蹄声停在了武王府大门外,崔绎骑在金乌背上,一脸不快地皱眉看着拥挤在门口的一群人。   持盈大大松了口气——做得了主的人可算回来了,忙朝他走去:“王爷回来了,府上来了两个自称是王爷娘家亲戚的人,妾身也不知道是不是……”   “应融哥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力挤开一边,怀里的小桃酥险些抛了出去。   谢玉婵激动得两眼放光,两手捂着心口冲到崔绎面前,一副快要晕过去的表情:“应融哥哥,我早就想来见你了!表姨以前一定常对你提起我吧?”   崔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持盈,冷冷一眼扫过去:“你是谁?”   谢玉婵丝毫没有因为他厌恶的表情而退缩,反而更加凑近了:“我是玉婵啊,你应该听表姨提起过我的呀!应融哥哥——”   “放肆!”崔绎瞬间如同点着了的炸药包一样,挥臂就将人挡了回去,“谁许你直呼本王名讳?”   谢玉婵终于被吓到了,睁着一双大眼睛,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应融哥哥……”   崔绎眼看要动手了,谢永慌忙冲出门来跪下:“王爷息怒,玉婵年纪小不懂事,并非有意冒犯王爷,请王爷恕罪!”接着用力拉扯妹妹的袖子,“还不快跪下!玉婵!”   谢玉婵两眼泪汪汪,就是死活也不肯跪下,崔绎面无表情地道:“来人。”   “王爷别冲动,”持盈赶紧制止他把人叉出去的冲动,“谢公子既然自称是王爷母舅家的人,总得先把话问清楚不是?如果不是倒也罢了,如果真是亲戚,伤了和气多不好。”崔绎脸色铁青,但并没有坚持,于是持盈又转头温和地对谢永道:“谢公子请起,进屋里坐下说吧。”   谢永抹汗谢过,腿软地爬起来,拉着妹妹的手,连拖带拽地跟在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的崔绎身后,进了大门。   武王府很少有客人,崔绎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一手支颐,鹰一般的眼神在谢家兄妹身上扫来扫去。   “草民谢永,这是草民的妹妹,闺名玉婵,家父谢效是宣州州牧,家母是端妃娘娘胞妹,”主人家虽然看了座,但谢永哪里敢坐下去,站在堂下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做自我介绍,“家父听闻王爷前些日子成了亲,特押了宣州特产云锦五十匹、特曲老窖酒十坛、晒干对虾两箱、珍珠两盒,作为贺礼,还望王爷笑纳。”   原来是端妃的外甥,持盈在心里构架了一下这复杂的家族关系图,心想端妃是孝怜皇后的表妹,谢家兄妹的娘亲更是表妹的妹妹,这一表三千里的,还能搭上关系来送礼,要说没什么目的,只怕谁也不会信。   崔绎冷冷地道:“东西呢?”   谢永躬腰回答:“回王爷,暂时搁在驿站,只要王爷一声令下,草民随时可以去传。”   崔绎轻描淡写地道:“去吧。”   谢永:“……”   崔绎眉头一皱:“怎么?”   谢永忙摆手:“没有没有,草民这就去!”快步跑出堂屋。   持盈真是哭笑不得,从来互不往来的人突然押着礼物上门来,肯定是有求于你,这愣头王爷倒好,连问都不问一声人家的目的是什么,就知道叫人把东西送来,这脾气啊,真是得改。   谢永走了,谢玉婵还站在堂下,两手绞着袖子,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那表情别提多无辜了。持盈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忍,虽然刚才在门口谢玉婵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但既然是崔绎母舅家的亲戚,又是客人,还是应该招呼好,遂道:“谢姑娘坐下歇歇吧。”   谢玉婵一听她说话,马上翻起眼仇恨地瞪着她,崔绎猛地一拍桌子:“你那是什么眼神!”   谢玉婵被他一吼,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呜呜咽咽地开始哭,持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哄了几句谢玉婵不听,只得转头劝崔绎:“谢姑娘还小,王爷别太凶了,别吓着她。”   崔绎冷笑一声:“她在门外对你恶言相向,你倒会替她求情。”   持盈无可奈何地一笑:“那我还能跟一个小辈计较不成?”   或许是觉得她说的也对,崔绎没有再大吼大叫,选择了无视。可谢玉婵嘤嘤嘤哭个没完,没一会儿崔绎的耐心就被磨光了,怒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哭够了没有!”   012、误掀逆鳞   恰在这时谢永领着车队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看到妹妹捂着脸在哭,而崔绎则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一时摸不着头脑,茫然地问:“这……发生了何事?别哭了,玉婵,到底怎么了?王爷?”   崔绎哼地一声坐了回去,持盈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能说:“王爷嗓门大,不小心把谢姑娘吓着了。”   谢永一手搂着妹妹哄了几声,谢玉婵非但不歇,反而委屈地埋在他胸前,哭得更大声了。   崔绎被她哭得满脑袋乌烟瘴气,终于受不了了,爬起来拍屁股就走,持盈拉也拉不住,只得任他扬长而去,自己硬着头皮收拾这烂摊子:“谢公子、谢姑娘,王爷今天心情不太好,怠慢了。”   谢永当然是连声说没关系,谢玉婵却是一边哭一边继续用恨恨的眼神瞪她,好像和她有多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似的,持盈对这丫头也没什么好印象,叫人给他们兄妹俩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客房后,然后就回主院去安抚暴躁的崔绎。   崔绎却平静得比她想象中快得多,持盈走进房门时,他正擦拭着新到手的宝剑,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地看。   “这就是星渊剑?”   “嗯,”崔绎将剑擦拭干净,归入鞘内,“程大人请本王下个月初一去府上喝喜酒。”   持盈一愣:“喝喜酒?”   崔绎将剑鞘挂上墙,回头时嘴角一抹得意的笑:“对,程大人已将女儿许配给了新收的门生,拟下月初一成亲。”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不是说程大人要把女儿嫁给本王吗,怎么结果是许给了别人呢”。   计算不周,持盈只得自认倒霉:“那真是要恭喜程大人了。”   崔绎嘴里哼哼着小曲,心情很好的样子,似乎已经把刚才因谢玉婵而起的一点不愉快忘到了脑后。持盈于是大着胆子问:“程大人请王爷去府上做客,就只为了赠王爷这把宝剑?”   “有何不可?”崔绎一挑眼看她。   “并无不可,只是妾身以为程大人满腹经纶,会借吃酒的机会对王爷说教一番,”持盈笑着摇头,“没有也罢。”   崔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地问:“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劝本王娶妻?父皇、皇后、端母妃,现在连吏部尚书都来过问本王成亲的事,到底为的什么?”   持盈一笑,反问:“王爷真的想知道?”   崔绎眯了眯眼,最后点了下头。   “皇上希望王爷娶妻,是因为身为父母有义务敦促子女成亲;皇后希望王爷娶妻,则是为了早日帮太子辨明敌友;端妃娘娘视王爷如己出,盼着王爷早日成亲,是出于对孩子的疼爱,不希望王爷形单影只;而程大人,我想怕是忠君之臣,忧君之事,皇上想看到王爷成亲,他身为臣子,自然要尽一份力。”   持盈说到这里,停了停,才慢慢地说:“至于我劝王爷娶妻的理由,王爷听了一定会发怒,我还是不要说了。”   “说,本王保证不会发怒。”崔绎   “真要说?”   “少废话,说!”   崔绎一副“再不说本王现在就怒给你看”的脸色,持盈只得不再卖关子,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   崔绎愕然看着她:“你干什么?”   持盈昂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愿王爷有龙袍加身、荣登大宝之日,自古以来皇子娶妻皆是为了笼络外戚,太子娶了太傅的女儿,王爷又怎能落后?”   说完后,持盈低下头去,静静地等待即将降临的怒火。   在嫁进王府之前,她原是打算凭借自己对未来的了解,不动声色地为崔绎提供助力,但真正接触过这位武王殿下后,持盈意识到,什么明示暗示潜移默化,用在他身上全都是白搭,唯一有效的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自己做事的原因和目的,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样说不定还有一半的可能性赢得他的认可。   毕竟旁人再怎么添柴,炉子自己不燃也是白搭。   “……说得好。”   崔绎缓缓点了个头:“说得很好。”   持盈犹豫着抬起头来,有点吃不准他什么意思。   崔绎伸出手给她:“太子娶的是太傅的女儿,又如何?本王娶的同样是太傅的女儿。”   “可……”持盈很想告诉他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却被崔绎打断了。   他握着持盈的手腕,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然后扳过她的脸,斩钉截铁地说:“本王对皇位并无兴趣,所以也不需要什么外戚。”   对皇位没兴趣?   持盈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古往今来千朝百代,她还从没听说过对皇位没有兴趣的皇子,顶多是势单力薄争不过其他兄弟,不得不认命而已,崔绎身为前皇后唯一的儿子,又连年征战有功,手握重兵,怎么会对皇位没兴趣呢?   “或者你想做皇后?”崔绎仰头看着她,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这也难怪,当初若不是本王在雕花楼里先下手为强,现在的太子妃,就应该是你。”   手指倏然收紧,持盈被捏得痛了,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但崔绎却并不放手,反将她掼倒在罗汉床上,自己翻身坐在了她肚子上,两手用力扼住了她的咽喉。   持盈惊得瞪大了眼,想说话,却连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崔绎额上青筋暴起,手上更是下了狠劲,从那近乎疯狂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持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她那点力气对于崔绎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她开始感到窒息,脑袋充血,眼冒金星,她发疯地用指甲去抠掐着自己咽喉的手,但都无济于事。   “喵……”敞开的门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小桃酥越过门槛跳了进来,眼神纯洁无暇地看着他们。   崔绎猛地撒了手,持盈则被一口气呛进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差一点……差一点就死了,持盈大口气喘着气,掌心下心跳得仿佛要跃出胸膛。即使已经死过一次,她依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和后怕,崔绎竟然想掐死她,就因为自己说了想要看到他登基称帝的话?   身上忽然一轻,崔绎翻身下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持盈还躺在罗汉床上起不来,小桃酥走上前来,跳到她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胸口蹭了蹭。   多亏百里赞急中生智,放出猫来,惊醒了失去理智的崔绎,否则自己死而复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   持盈抱着小桃酥,心有余悸地又躺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精疲力竭地爬起来,去偏院道谢。   百里赞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脖颈上的一圈红痕,叹息道:“真没想到王爷会如此强硬,对夫人也能下得去如此重的手,唉!”   “我看王爷八成是想到了什么,才会突然发那么大火,我刚说完的时候没见他有发怒的迹象,”持盈的嗓子沙哑,说两句话便要咳嗽,“未必是针对我。”   百里赞十分无奈:“王爷险些掐死夫人,夫人却在替王爷开脱?”   持盈摇摇头,按着咽喉处说:“不是开脱,王爷无意皇位背后一定有某种原因,说不定和他想掐死我的原因有关联,若不能找到症结所在并加以解除,之后不论我们做什么,王爷都会消极应对,到最后还是不能成事。”   “夫人打算怎么做?”   “还不知道,我……”持盈用掌心贴了一下额头,思绪还没理清,“先暂时避着王爷吧,再惹火他一次,可就真没救了。”   百里赞捏着小桃酥肉呼呼的爪子,似笑非笑地说:“夫人觉得王爷又会怎么做?”   “他么?”   持盈想了一阵,最后毫无头绪地摇摇头:“王爷从来不按理出牌,我实在是猜不到。”   百里赞说道:“王爷不是不按理出牌,而是万事遵从本心,不受世俗常理拘束,换句话说,只要他觉得是对的,哪怕别人都不理解,他也会去做,反之如果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做,而他不愿意,那就谁也不能强迫他。”   持盈沉默地坐在绣凳上,低头不语,百里赞又说:“王爷虽然随性洒脱,行事仍有规律可循,夫人不妨多想想王爷喜欢什么,需要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给予他你觉得适合他的东西。”   “先生的意思是……?”持盈微微错愕,抬起头来看着他。   百里赞狡黠地眨了眨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天下午,崔绎仍是去西营练兵,持盈考虑到谢玉婵不想见自己,于是打消了招呼他们来主院一起吃的念头,吩咐厨房将晚饭做好端到各人房里去。   天黑以后崔绎一身汗臭地回来,见持盈在收拾外间的软榻,愣了下,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持盈回头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水已经烧好了,小秋,服侍王爷沐浴。”   小秋捧来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崔绎一摆手,摘了头盔往桌上一放,声音难辨喜怒:“你要和本王分床睡?”   “王爷会愿意和一个想杀死自己的人同床共枕吗?”持盈以问作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崔绎果然被问倒了,半晌答不上话来,持盈倒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听到答案,铺好了床,就坐在妆奁前梳头。   小秋左右为难:“王爷……”   崔绎一努嘴:“都退下。”   几个丫鬟只得退了出去,崔绎解了身上的铠甲扔在一旁,不顾一身衣服汗津津,直接坐在了软榻上:“从你嫁过来至今,本王有没有亏待过你?”   持盈将耳环取下放进盒子里:“王爷待妾身很好,不曾亏待过妾身。”   “做了武王妃还不满足,非要做皇后你才满意?”崔绎这话问出来时,声音已经能明显听出怒意了。   持盈摘发簪的手停了停,叹气着放下:“我从没说过我要做皇后。”   六宫之主,母仪天下——那又如何?无非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表面光鲜靓丽,实际上却是个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保护不了、枕边的人时刻计划着要杀死自己的可怜虫个而已。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持盈转过身来,认真地反问:“王爷想要的又是什么?”   013、只是利用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爷想要的又是什么?”   好一会儿房中没有半点声响,崔绎依然是那副面瘫脸,眼里却闪烁着复杂的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足对外人道的事。持盈耐心地等,等他自己敞开心扉。   过了不知多久,崔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起身朝屏风后准备好的浴桶走去。   “本王想要的,不过是做自己,”屏风后窸窸窣窣一阵,崔绎将脏衣服担在屏风上,跨进了浴桶里,“不想受人摆布,更不想受人利用。”   持盈心里一咯噔,想到自己的本来目的,忽然就觉得无地自容了。   一直以为崔绎头脑简单,不爱思考,但再愣的人也能察觉的出谁是真心为自己好,谁是居心叵测。   崔绎脑袋枕着桶沿,漫不经心地搓着身上的汗泥,说:“母后还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是嫡长子,你要争气,你要为母后争一口气……”   “后来母后过世,我被交由端母妃照顾,她最爱说的也是这句话,你要为你死去的娘争口气。”   持盈听得心里颇不是滋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身为嫡长女,被倾注了太多的期望,结果最后只捞得个王府小妾的名,偶尔回家去看望爹娘,都能感觉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再向从前那么慈祥。   那种活在别人期待中渴望挣脱、挣脱后又不得不承受失望眼神的痛苦,她再清楚不过。   “都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母后、端母妃,还有你。”崔绎淡淡地说完最后一句,用水瓢舀起水从头上淋下来。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上哪去。”   “……去院子里吹吹风。”   望月如玉盘当空,皎洁的光辉洒满庭院,树叶投下斑驳的黑影,随清凉的晚风摇曳不定。   持盈随便披了一件披风,慢慢走下台阶,风尾带着一股紫阳花的清香,小秋从侧厢房中走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利用。   是啊,自己不就是来利用他的吗?利用他与太子抗衡,利用他保护爹娘和妹妹不受伤害,利用他……报前世葬身火海的深仇。无可辩驳的利用,甚至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崔绎发现了自己的用心,会不会伤心难过。   当被他亲口说出“你们都不过是在利用我”这句话的时候,持盈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拙劣的骗子,被人拆穿了把戏,姿态可笑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什么令崔绎松开了手,没有置她于死地?   又是什么令她为自己的别有用心感到羞耻,甚至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他?   持盈站在庭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等她返回房中休息时,却见崔绎躺在外间的软榻上,两手枕在脑后,已经睡熟。   持盈默默上前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轻轻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崔绎仍是早起上朝,持盈亲手为他穿上朝服,戴上冠,然后说:“王爷昨晚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了一夜,想清楚了。”   “说。”崔绎低头整理衣袖。   “我想要寿终正寝。”   崔绎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持盈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寿终正寝。”   崔绎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缓缓点了头:“知道了。”   寿终正寝对于寻常人来说根本不能算是难事,但对于皇子及其女眷来说,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幼龙夺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最终问鼎天下的只能是一个,其他的人,唯死不能绝其后也。   崔绎到底能不能理解她的话,持盈不敢断言,但至少能让他明白自己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和希望母凭子贵的孝怜皇后、端妃,以及姨娘郭氏,都是不同的。   我只要寿终正寝。   知道了。   如果这算是承诺的话,她决定赌一赌。   谢家兄妹抵达京城的第二天,端妃就从宫里派了人来王府上,请他们去叙旧。入宫为妃的女人五年才能省一次亲,端妃与故乡的胞妹、以及谢永兄妹也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考虑到自己是个外人,在一旁反而不好,持盈于是婉言拒绝了同去的邀请,小太监也没有强求,领着谢家兄妹上了马车。   下午早些时候下人来报谢家兄妹回来了,持盈正好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想去找谢永聊聊关于他们兄妹进京的目的,虽说她来过问不太合情理,但府上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王爷主子更是完全没这个意识,只好她亲自上了。   持盈敲门时,谢永正在案前写着什么,闻声抬头一看,慌忙把还没写完的东西用一旁的书卷盖住:“夫人!”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了吗?”持盈在门口犹豫了下。   谢永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夫人请进,请!”   茶端上来后,谢永小心谨慎地道了谢,然后歉疚地说:“其实昨天就该去向夫人赔不是了,玉婵她……从小就被爹和大娘捧在掌心里宠爱,没吃过什么苦,难免有些不懂事,希望夫人不要见怪。”   持盈对谢玉婵印象不佳,对谢永这个哥哥的印象倒还不错,有多少本事另说,至少人很礼貌,不讨厌。“不会,谢姑娘还小,难免有些任性,我不会同她计较的。”   谢永松了口气,捧着手里的茶杯,踌躇片刻,道:“我和妹妹此番上京城来,一来是探望端妃娘娘,二来,家父希望我能在王爷手下讨口饭吃,文书也好,主簿也好,随便什么……都可以,但看王爷的意思,似乎、似乎并不打算收留我们……”   持盈笑了笑,安慰说:“没有的事,王爷昨天是太忙了,心情不太好,都是自家亲戚,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改天王爷有空了,我再向他提醒一声,不知谢公子更擅长哪一科?”   大楚科举有明经、明法、明字、明算等十余科,但最受重视的只有明经与进士两科,百里赞就是怎么也考不过明经,才落拓街头,被持盈给遇上。   谢永擦着鼻尖冒出的汗珠,小声说:“我在书院念了几年书,因为身体不好,断断续续的……说不上擅长哪一科,嗯……”   也就是读不成书来走后门的意思啰?持盈犯难了,自己现在是求贤若渴,有人上门投奔是件好事,可来的是个帮不上什么忙的人那又另当别论了,谢玉婵在门口一撒泼,彻底把崔绎对他们兄妹的印象分扣成了负数,谢永又是个读不成书的文人,要想说服崔绎将他们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是不是……不行啊?”谢永小心翼翼地问。   “行与不行总要问过王爷,我说了也不算,不过你们可以安心在府上住着,如果缺什么用的可以尽管对管家开口,不用太拘束,”持盈不敢打包票,只得先含糊地盖过去,“谢公子是来投奔王爷的,那谢姑娘呢?探望过了端妃娘娘,可要王府派人送她回去?”   谢永更加窘迫了,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端着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玉婵她……也、也是来投、嗯投奔王爷的……”   持盈:“啊……”   谢永一咕噜跪到了地上,慌慌张张得连话也要说不清楚了:“夫人息怒!家父、家父着我带着妹妹上京来,目的就是为了与武王府结亲,家父说,孝怜皇后与大娘本就是表姐妹,王爷若娶了玉婵,便是亲上做亲,再好没有的事,家父还说,宣州富庶,谢家三代经商一朝为官,也颇有些家底,王爷日后若举事,谢家愿倾尽家产以资助!”   “你们……”持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一家子了,两个自以为是的家长,养出一个娇纵跋扈的女儿,派来探路的儿子还是个胆小怯懦的主,言语间非但没有攀附巴结者的阿谀谄媚,反而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好像把女儿嫁给崔绎,是施舍了他们多大的恩惠似的。   谢家到底是哪儿来的这种底气,持盈感到匪夷所思。   “哥!你怎么跪在地上?”门外一声怒叱,谢玉婵似乎是接到了丫鬟的通报,急匆匆地赶过来。她双颊绯红,胸膛起伏,显然是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怒不可遏了,几大步冲进门来,狠狠一脚踢在谢永屁股上:“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对一个下人下跪呢?爹娘的面子都让你给丢尽了!”   你爹娘的面子都是叫你给丢尽的吧,持盈默默在心中想。   谢永疼得一歪,伸手去拽她:“你这说的什么话,怎能在主人面前如此无礼,还不快向夫人道歉!”   谢玉婵用力甩开他,退后一步,挑衅地看着持盈:“主人?她算哪门子的主人,我才是这王府未来的女主人!要道歉也是她跪下向我道歉,区区一个丫鬟,见了本小姐竟然坐着不动,简直岂有此理!”   “哦,是吗?”持盈缓缓站起来,面带微笑,注视着面前这个不过和自己一般大的谢小姐,“我确实算不上王府的主人,却不知谢小姐如何能有这么大把握,自己就一定能做王府的女主人呢?”   谢玉婵瞪起双眼:“我当然有把握,我和应融哥哥是有婚约的!表姨还在世的时候就为我们定下了婚约,我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做应融哥哥的王妃,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他抢走!”   014、莫名染疾   持盈莞尔一笑:“当真?我可从未听王爷提起过呢。”   谢玉婵轻蔑地乜她:“这是我和应融哥哥之间的事,你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要告诉你?”   客观地来说,谢玉婵长得确实玲珑可人,眉毛和眼睛都有几分像她姨母端妃,如果安静坐在某处,倒也会惹得路过的人多瞧上几眼,只可惜这脾气委实太糟糕,嗓门又尖又响亮,隔两个院子都能听到她骂人,一双漂亮的眸子不是用来瞪人就是用来翻白眼,实在是糟蹋了这副好皮囊。   持盈觉得和这种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干脆无视之:“谢公子请起,持盈受不起这等大礼,公子刚才说的事我会找时间向王爷转达,至于结果如何,只能看王爷的决定了。”   谢永低着头连连答是,又向她道谢,为此免不了被谢玉婵狠狠拧了几把。   有婚约吗……返回主院的路上,持盈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崔绎和谢玉婵之间果真有婚约,为何从未听端妃提起过?孝怜皇后去得早,婚约要是真有,就等于是她的遗愿,端妃应该会不遗余力想要帮姐姐完成,按理应该会告诉自己才对。   “婚约?那是什么?”   崔绎的回答还是那么不出所料,持盈越发相信那只是谢家一厢情愿的事了。   “那对兄妹走了没有?”崔绎边脱衣服边问。   “人家带着礼物大老远来拜访,摆明了是有求于你,目的没达到怎么可能会走呢?”持盈对他的脑袋构造是越来越好奇了,好歹也是王爷,难道以前都没人来求过他?   崔绎扯了扯里衣的领口,似乎觉得有点热,于是抓过团扇用力扇了几下:“那就把东西还给他们,让他们走。”   持盈啼笑皆非:“哪有你这样的,问也不问一声就撵人,人心是做大事的基本,如果对每一个有心投诚的人你都用这种态度打发,那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为你做事了。”   崔绎不耐烦地扇着扇子:“做大事?做什么大事?本王说得很清楚了,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你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没用。”   “就算不做皇帝,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做个王爷,你以为又那么容易?”持盈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人尚且做不到的事,更何况太子……”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鼾声。   持盈:“……”镜子里自己的表情直是欲哭无泪。   今天的崔绎好像特别累,持盈想把他叫醒,让他洗过澡再睡,可是任是推搡捶打,崔绎依旧睡如死猪,无奈只好端了热水到床边,替他擦身。   成亲以来二人只行过一次房,于是持盈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的身体。   持盈知道崔绎自十六岁行冠礼以来,几乎年年都在征战四方,开始是跟着朝中老将,后来能够独立领兵,短短几年间便展现出在行军打仗方面惊人的天赋,他不读书,连兵书也不读,却总能在重要关头做出正确的布置,屡次击退北狄游骑兵的进犯,为大楚守住了北方的大门。   就连崔颉也不得不承认弟弟是破军星转世,天生的战神。   长年的军旅生涯锻造了崔绎一身结实而不会过分夸张的肌肉,布巾擦过臂膀犹如石头一般坚硬,古铜色的身躯上满布伤痕,有的只是一道浅浅的肉色,有的却是刀剑穿透留下的狰狞伤疤,大大小小无数,看上去触目惊心。   持盈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咬着牙将他翻来倒去擦干净,塞进被窝里。崔绎连哼都没哼一声,活像像一个大号的布娃娃,随她折腾。   把他收拾干净了,持盈自己也累得一身汗,草草洗了个澡也就睡了。   第二天清晨,持盈被丫鬟们打门外过的脚步声吵醒,习惯性地一翻身,却压到了一具滚烫的身躯。   “王爷?”持盈睁眼一看,本该起床准备去上朝的崔绎竟然还没醒。   这可真是奇了,崔绎从来都是天一亮就起床,今天这是怎么了?持盈唤了几声,崔绎醒来了,眯细着眼看了看天色,又无力地闭上了眼。   持盈伸手摇他:“王爷,该起床了,别误了早朝。”   崔绎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嗯。”仍是没有动。   持盈忽然觉得不对,他身上怎么这么烫?忙又伸手去摸他额头,立时被那能烧水一般的温度给吓了一大跳:“你发烧了!怎么回事,昨晚还好好的……”旋即意识到不对,昨晚崔绎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莫非那时候就已经烧起来了?   “什么时辰了?”崔绎沙哑着嗓子问。   “别管什么时辰了,你躺着别动,我叫人去请大夫。”   持盈匆匆下床穿好衣裳,打开门朝院子里喊:“王爷生病了,快去御医馆请个御医过来,再到宫门口去托人给皇上带个话,就说王爷今天不能去早朝了。”   一院子的下人马上都忙活起来,小厮们去请大夫、告假,丫鬟们则忙着端来凉水和帕子,帮着给崔绎退热。   崔绎烧得人都有点迷糊了,躺在床上像一只没了牙的老虎,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得,睁眼看到持盈在床边,又安心地闭上眼。   御医很快就赶了来,给崔绎切了脉,又看了他的舌苔,问了几句最近起居饮食方面的问题,崔绎有气无力地答了,持盈也补充了些,但似乎并没有给御医太多参考。   “或许只是染了风寒,王爷身体强健,安心休养几日就会好,”御医提笔写了个方子,递给小秋,“照着方子去抓药,喝下去如果不见好我再来。”   小秋忙着去抓药了,持盈送走了御医,脚还没踏进房门,就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应融哥哥!应融哥哥你怎么了?”   谢小姐驾到。   谢玉婵有如一阵旋风般刮进院里来,沿路的丫鬟小厮全都被她大力搡开,那表情好像死了亲夫一样,大哭着冲向主厢的大门。   持盈马上明智地退避三舍,让她先进。   谢玉婵跟没看见持盈似的,对直对路冲进房里,扑向病床,抓着崔绎的胳膊摇个不停:“应融哥哥,你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怎么会病倒了呢?是不是天气太亮没穿够衣服?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啊?你说话呀,应融哥哥!”   崔绎额头上青筋暴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她:“走……开!”   谢玉婵却错解了他的意思,非但不走,反而将他的右臂紧紧抱在了怀里,掰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哭得我见犹怜:“应融哥哥,你别怕,我会照顾你的,你会好起来的!”   眼看崔绎要脑淤血而死了,持盈赶忙上前去试图制止谢玉婵:“谢姑娘别激动,御医说王爷只是染了风寒,吃点药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你走开!”谢玉婵反手用力一推她,大哭道,“都是你!把应融哥哥害成了这样,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如果不是你没照顾好他,应融哥哥怎么会病成这样!你走开!离应融哥哥远一点!”   持盈真是有点冒火了,风寒多大个病啊,至于哭天抢地的吗?还没凭没据地硬要把责任摔自己头上,这些也就算了,从第一天起崔绎就明白地对她表示了不欢迎、不喜欢,她怎么还能这么厚脸皮地抱着人家哥哥来哥哥去的,崔绎现在是病人啊,需要的是静养,她在床边嚎啕大哭对病痊愈有任何帮助吗?   崔绎挣扎了几次都没能把谢玉婵甩开,瞎子都能看得出他火冒三丈了,可谢玉婵还是那么不识趣,激情澎湃地唱着她的独角戏,哭得稀里哗啦。   “冰袋来了!”丫鬟捧着装好的冰袋跑进来,递给持盈。   谢玉婵马上不哭了,回身劈手夺过冰袋,凶得如猛虎下山,转头给崔绎敷上,动作又温柔得像只牡鹿,持盈在一旁看着,佩服得五体投地,反正自己是插不上手了,只得说:“那就有劳谢姑娘照顾王爷了。”   “我当然会照顾应融哥哥,不用你多管闲事!”谢玉婵嫌弃地横了她一眼。   持盈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呼吸短促的崔绎,既同情又爱莫能助。“那我去厨房熬点素粥,一会儿叫人送过来,王爷如果有什么吩咐,再叫丫鬟来传我吧。”有丫鬟在旁边帮衬着,谢小姐应该不至于把崔绎揉死,持盈交代了几句后,就到厨房去了。   药煨好后,小秋借送药的机会去主厢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持盈:“那个谢小姐,脾气糟糕透顶,可照顾起王爷倒是一点不含糊,每一勺药都要亲自尝过不烫了才喂给王爷。”   持盈好笑地反问:“王爷居然也没呕她一脸?”   说笑归说笑,她倒不怀疑谢玉婵对崔绎的心,从谢永的话中不难推断出,孝怜皇后在世时或许是无心地说过将来让崔绎娶谢家的女儿,打那以后整个谢家都把谢玉婵当成了未来的皇后,虽然中途发生了点意外,孝怜皇后去世了,崔绎只捞到个王爷的位置,但那也不妨碍谢家对美好前景的热切期盼。   一个从小就被灌输了“你将来要做二皇子崔绎的新娘”思想、被当成准王妃抚养长大,并通过别人的描述、传说,将那见都没见过的男子当成梦中情郎,这样长大的姑娘,会变成谢玉婵现在的模样也丝毫不奇怪了。   015、病入膏肓   持盈对谢家了解不多,但宣州依山傍海,鱼肥米足,确实是一块宝地,每年进贡皇室的粮食都远超其他各州,是当之无愧的大楚粮仓。在宣州做官——还是州牧这样的位置,不消三年,就能囤起万贯家产,更别说谢家还在宣州经商三代人,说他们富得流油都不为过。   俗话说的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有钱是征兵造反的重要条件,如果崔绎娶了谢玉婵……   不行不行,持盈赶紧摇摇头,崔绎已经明白地表示过不想做皇帝了,如果自己再去劝他娶一个他讨厌的女人,说不定自己真要被活活掐死,绝对不行。   心底同时也产生了“不想让谢玉婵和崔绎在一起”的任性念头,但仅仅是一闪而过,连持盈自己都没有在意。   从早到晚,三碗药汤喝下去,高烧的热度却一直没能退下去,崔绎偶尔睁开眼,眼球里也全是血丝,嘴唇干得裂开,谢玉婵小心地用勺子一点点给他喂水,身旁丫鬟擦汗的擦汗,扇子扇得呼哧呼哧,却还是完全不见效。   百里赞和谢永都过来探视了一番,然而不懂医,来了也只能看着干着急,于是问候过了,谢永回房去给家里写信,百里赞则找了个小厮,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小厮遵命去了。   白天那御医又来了一转,仍没看出什么名堂,症状上看就是普通的风寒引起高热,可药也吃了冰袋也敷了,怎就是不见好呢?   谢玉婵坐在床边嘤嘤嘤:“大夫,应融哥哥他不会有事吧?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御医也答不上来,只能重新开个方子,在让人去抓药来服。   吃了第二副药,凌晨丑时崔绎的高烧可算是退了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持盈回来看了一转,见谢玉婵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自己去丫鬟们房里睡,夜里有事也好赶过来。   第二天持盈一大早起床来看时,崔绎半靠在床头,谢玉婵舀起一勺粥,仔细地吹凉了,喂到他嘴边,崔绎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默默地张嘴吃了。看他们能够和睦相处,持盈在欣慰之余,又有一点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吩咐丫鬟们仔细照看,自己仍旧去厨房。   然而到了下午崔绎竟然又烧起来,整个人烫得如同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甚至有点打摆子,持盈连忙又派人去请御医来看,当晚当值的四名御医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答复持盈:“下官等人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王爷得了什么病,夫人或许考虑请民间大夫来看看,说不定有法子治。”   持盈先是呆了呆,继而灵光一闪,冲出门去:“小秋!”   小秋正在井边打水,闻声忙跑过来,持盈飞快地命令道:“你现在马上坐马车去程府一趟,把程大人的千金请过来给王爷治病,快去!”   程奉仪的娘是药王康造的嫡传弟子,但程夫人已经过世多年,持盈只能寄希望于程奉仪从亡母那里学到一些医术,否则连御医都看不了的病,可就真的没救了。   但事与愿违,小秋去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告诉持盈程奉仪跟着准郎君翟让回去见父母了,前天就走了。翟让和百里赞是同乡,家在距离京城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贡县,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天才能到——而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崔绎的病来得又急又凶,未必能撑到把神医后人请回来。   持盈打发走了小秋,独自坐在廊下发呆。   若一切都还和她所知的一样,那么崔绎是不会死在这个时候的,也就无需担心,但持盈却不能不害怕昨天谢玉婵说过的那句话——都是因为你没有照顾好他。不可否认,自己的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自己的,别人的,其中牵涉最深的自然是崔绎,那么他突然病倒,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   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崔绎比当初更早地死了,那她又该怎么办?   愣神间,持盈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忙甩甩头。   “夫人,”一名丫鬟表情难过地走出来,“王爷请您进去。”   持盈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她疾步跑进房中,谢玉婵仍然在哭,似乎已经无力对她吼叫了,由丫鬟搀扶到一边的椅子里坐下。   崔绎躺在床上,一脸病态的潮红,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持盈来到床边,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崔绎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以后……你是这武、武王府……的主子,所有……”   持盈大吃一惊,听他这口气,简直是在交代遗言了,连忙打断:“王爷说什么呢,烧糊涂了吧,不过是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就会好了,我小时候也大病过一场,高烧一直不退,现在不也没事吗?”   崔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听着,本王只有你……一个王妃,我死、我死以后,这个家里……你做主,但是……”   持盈咬紧了牙,一种泪水要脱眶而出的冲动在胸中激荡。   “你必须为……本王……守节!”   持盈:“……”   崔绎呼出一口滚烫的气:“你说过,只要……寿终正寝……”   持盈脑袋里嗡的一声,之后他说了什么,彻底没听到了。   只要寿终……正寝?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了脑海——难道他是为了自己能寿终正寝,而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病入膏肓,然后就这么死去?!   正当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猜想恐惧得几乎窒息的时候,门外传来曹迁的声音:“王爷怎么样了?”丫鬟似乎回答了他什么,曹迁大惊:“怎么会这样!夫人呢?”   持盈连忙抹掉眼里的泪,转头吩咐:“请曹将军进来说话。”   时间已是夜里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曹迁还穿着铠甲,满面风尘地跑进来,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崔绎,脚步戛然止住:“这……王爷!”   “嘘,别吵,王爷现在需要休息。”持盈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但曹迁显然心里想着事情,眉头锁得很紧,眼见崔绎已经无法说话了,只得对持盈抱拳:“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持盈有些奇怪,他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还不能当着崔绎的面?不过余光瞥到在一旁嘤嘤嘤的谢玉婵,又有些明白了,于是点点头,起身跟着他到外间去。   曹迁努力压低嗓门,可还是听得出其中的焦虑:“夫人,王爷怕是……怕是不好了。”   持盈又被惊了一跳,想也没想就反驳:“说什么呢,发烧而已,烧退了就好了。”   曹迁焦躁地抓着头皮,听声音简直想哭了:“这不是普通的发烧,是瘟疫!”   瘟疫。   持盈呆了呆,一时做不出反应,就听曹迁又说:“前些日子西营里有不少士兵都病倒了,末将也是高烧几天不退,好容易才挺过来,还以为没事了。前天去虔陵换岗,不知道王爷病了,回来才听说不止王爷,整个西营里病倒了近三成的人!还死了好多,可是潘将军瞒着不让上报,只叫秘密把死了的士兵送出城去烧了,军医都说是瘟疫,治不了,想逃,被砍了几个,头还挂在营门口呢,西营现在只许进不许出,末将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夫人?”   “啊?”持盈恍然惊醒,脑海中忽然有了主意,“曹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曹迁惶恐道:“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持盈两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恳切地道:“请将军骑着金乌,马上到贡县去一趟,找到一户姓翟的人家,请他们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程奉仪回来给王爷治病!”   曹迁错愕:“程奉仪?”显然没听说过这号人。   “现在没空解释这么多了,以金乌脚程,来回京城与贡县或许不要两天,兴许王爷还有救,”持盈兀自处在极大的惊讶中,瘟疫一词犹如当头一道霹雳,使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能勉强整理思绪,做出布置,“拜托了,王爷的性命就系在曹将军你的身上了!”   曹迁听她这么说,自然满口答应,掉头就往王府马厩跑去。   希望能赶得上……不!是一定要赶上!   持盈双手握在胸前,低头祈祷。   天将明时,崔绎已经烧得人都糊涂了,分不清眼前谁是谁,说话也不清不楚,时而昏睡得好像再也不会醒来,却又顽强地撑了过来,持盈与谢玉婵二人片刻不离地守在床边,呼唤着他的名字,擦拭他好像永远流不尽的汗。   “王爷在何处?都让开都让开!”   第一缕曙光照进窗户的时候,一个陌生女子急匆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持盈回过头去,正看到那一代名医传人奔进房中来。   程奉仪生得端庄秀丽,此刻却豪气十足,大声命令房中的所有人:“别都守在这里,门窗都打开,再烧几锅开水。——笔墨在何处?捧来,我写个方子你们照着去抓药。”   房中的丫鬟都一脸迟钝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奇怪女人,还是持盈反应快,马上附和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照程姑娘说的做!”丫鬟们这才手忙脚乱地动起来。   程奉仪大步赶至床前,不客气地挤开谢玉婵坐了下去,然后伸手翻了翻崔绎的眼皮,又搭了一把脉,叹气道:“果然是瘟疫,幸好我回来得及时。”接着又风风火火地冲到桌边,提起笔一阵龙飞凤舞,写成了药方塞给一旁的丫鬟:“快去抓药!”   谢玉婵哭哭啼啼地问:“应融哥哥会没事的吧?”   程奉仪不认得她,只见不得人哭成那样,眉头微微皱了皱,回答:“药方是我娘的师父传给她的,救得活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武王爷也不过是个凡人,还得要仙丹来救不成?”   与她外表不符,这位尚书千金倒像是个性子颇为爽快的人,说话也充满豪气,丝毫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状,就算面对着王爷,仍是一句“也不过是个凡人”,令持盈顿时就肃然起敬了。   016、关系缓和   “多谢程姑娘救命之恩!”持盈感激地冲她点了个头。   程奉仪倒也爽快,手中笔不停,一边说:“医者父母心,人命关天的事,何须言谢?——来,这几张方子拿着,把全京城几家大的药铺里的药全抓了,送到西营去,要快,再嘱咐他们一声,人多之处要注意通风,衣服记得用滚水烫洗。”   房中几个丫鬟也连忙都分头去办事了。   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奇女子,持盈心想。   药很快就熬好了送过来,崔绎已经喝不进东西,被持盈捏着鼻子硬灌下了一大碗诡异的黑色药汁,然后趴在床边吐得稀里哗啦,然而吐过之后,热度竟真的退了下来,脸色也看着正常了,整个王府的人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谢玉婵还坚持守在崔绎床前,不肯去休息,持盈自己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实在不想再去她面前找没趣,也就随她便,自己去耳房里休息。   曹迁将程奉仪接回京城后,回家换了一身便服,又到王府来询问情况,得知崔绎已经吃过药没事了,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曹迁刚从皇陵回来,一口气没歇地又赶着去贡县接程奉仪,连夜的奔波劳累,连饭也没顾上吃一口,饿得都面有菜色了,持盈赶紧叫人给他弄点吃的,又亲自在一旁为他添饭倒酒,以表感激。   “这回王爷还有西营的将士们能得救,除了程姑娘,还真得感谢另一个人。”曹迁开始有点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但架不住饿得慌,端起碗就停不下来,连吃了两大碗后,才终于有力气说话。   持盈给他满上酒,好奇地问:“什么人?”   曹迁答道:“王府上是不是有个叫百里赞的人?”   “有,是王爷的谋士,怎么?”   “末将骑着金乌连夜赶往贡县,本以为还要费点功夫找人,谁知半路上就遇见一架马车,赶车的是王府的小厮,我叫住他一问,才知道原来王爷病倒的第一天,那位百里先生就因为放心不下,派他驾着车赶紧去贡县找程姑娘。”   曹迁唏嘘不已:“这位程姑娘也真是女中豪杰,听说我骑着金乌来接,当即要求自己骑马先一步赶回京城,还是她相公将她劝服,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持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曹迁傍晚出发的,天刚亮就回来了,原来是省了大半的路程,而之所以如此,全赖百里赞提前派出了人去贡县寻翟让与程奉仪,如果没有他的先见之明,曹迁昨晚才去寻人,最早也要今晚才能回得来,耽误了时间,崔绎是生是死还两说呢。   “确实多亏了先生早有预见。”持盈一拍额头,后怕地叹息道。   百里赞自己倒没觉得占了多大功劳,当持盈道偏院去向他致谢时,百里赞只是摆摆手,笑着说:“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若不是我不会骑马,就该亲自去寻子成与程姑娘,能早一刻,王爷就不至于病到这步田地。”   他虽然谦虚不受,持盈仍坚持道:“先生不必过谦,先生的先见之明救了王爷的命,回头王爷好了我定会如实转告,王爷一向不太看得起读书人,经过这次的事情,想必今后对先生的态度也会大有转变,往后训诫王爷的事,说不得还要多烦劳先生。”   百里赞忍俊不禁:“王爷要是听得进去,赞自当言无不尽。”   偏院中开满淡蓝色的紫阳花,小桃酥爬在花下打瞌睡,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它鼻尖上。   “夫人有心事?”百里赞见持盈虽面朝猫儿,却两眼失神,便主动问。   持盈拢了拢刘海,叹气似的说道:“这次王爷生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总觉得……”   百里赞问:“夫人怀疑瘟疫是有人故意弄出来的?”   持盈摇摇头,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前几日我和王爷之间有点误会,过后王爷问我既然并不是想要皇后之位,那想要什么,我想了一夜,最后回答他,我想要寿终正寝。”   百里赞听到这答复也是一阵惊讶:“寿终正寝?”   “嗯,寿终正寝,”持盈招招手,小桃酥一抖尖耳朵,轻盈地跳下地,扑到她腿上来,“一直以来我的心愿都只有一个,就是爹娘、妹妹都能平平安安,没病没灾,但太子的脾性我太清楚了,他是一个内心暗藏无穷杀机的男人,凡事他认为会阻拦他前进步伐的,不论是敌人还是恩人,他都会不遗余力地铲除。王爷战功卓著,是他的心腹大患,一旦太子登基,必定会第一个选择拿王爷开刀,而长孙家女儿嫁两家,势必也得不到他的信赖,同样是要抹杀的对象……”   百里赞不慌不忙地打断:“恕我直言,这一切不过是夫人的猜测而已。”   持盈笑了笑,无力反驳。   “但我赞成夫人的想法,无论王爷如何表现得无心皇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子是绝不会留他活口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持盈轻轻点了个头,继续说:“我对王爷说过那话以后,王爷只回答了我三个字:知道了。然后紧接着王爷就病倒了,程姑娘赶来之前,王爷把我叫到床前,交代了……交代了遗言。”   百里赞愣了下,然后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是觉得王爷病得有蹊跷,可能是故意的?”   持盈默不作声,将脸埋进小桃酥柔软的毛中。   “唔、这的确……不太好说,”就连百里赞也有点拿不准了,他摸着下巴想了一阵,说,“如果换做是别人,比如其他几位弱势的皇子,因为不忍心爱之人日后被自己连累而死,而选择以死成全她们,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   持盈低声问:“不过什么?”   百里赞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夫人觉得王爷会想得到这一层上来吗?王爷曾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武艺高强,脑袋还不太……嗯,我认为王爷不会选择这种逃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果我是王爷,多半会半夜提着刀子杀进东宫去,把太子一干人等全都剐了,永绝后患。”   持盈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压在心头的乌云也被驱散了不少,感慨地点点头:“先生说的是,王爷多半不会用这种伟大的方式成全我。算了,或许是我多心了。”   百里赞“嗯”了声,抬头看天空,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过。   “对了,夫人,隔壁院子里那个谢公子,似乎每天都在写信,夫人可知道他的信都是写给谁?”   持盈倒没有在意过这方面:“不太清楚,或许是家书吧。”   百里赞一脸狐疑,但没什么证据,只得作罢。   大病初愈,崔绎仍然有点精神不济,但已经能够坐起来自己吃饭,但谢玉婵仍是不肯离开,反复强调着“可是我要照顾应融哥哥啊”,只要是和崔绎有关的事,她什么都要抢着做。   持盈从偏院回来,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崔绎忍无可忍的吼声:“出去!”暗道不好,连忙加快脚步跑进门去。   崔绎只穿着单衣,虚得站也站不起来,却还得花力气去把不断凑向自己的谢玉婵给推开。谢玉婵一手提着……提着夜壶,嘴里反复叨叨着“有什么关系嘛”“让我伺候你”“反正以后我也要伺候你一辈子”之类的话,崔绎的表情看起来简直要呕血了。   “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几个丫鬟上来拖手拽脚,要把谢玉婵拉出去,谢玉婵一个劲儿地尖叫:“你们这些无礼的死丫头,快放开我!”   “出什么事了?”持盈大步跨进门来,正看到这鬼畜的一幕。   一见是她来了,崔绎顿时松了口气,手一挥:“把谢姑娘送回客房去,持盈,过来服侍本王如厕。”   持盈好笑:“哦。”   谢玉婵一听,更加不乐意了,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抗议:“凭什么她就能服侍你我就不行,我哪一点不比她好?我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善解人意,比她更会照顾人!你生病的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你呀!”   崔绎不耐烦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拖出去!”   谢玉婵犹有不甘地被丫鬟们拖走了,路过中庭时,谢永正在院中散步,见妹妹被一群丫鬟扛出来,还以为她闯了什么大祸,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相,十分无奈:“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怎么好伺候男人如厕。”   “如厕怎么了,等以后我做了王妃,还要服侍应融哥哥沐浴更衣,还有、还有……”谢玉婵说着说着,自个儿娇羞起来。   谢永摇头叹气,实在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主院正厢房中。   崔绎洗了手,接过持盈递来的帕子擦水,正要坐回床上,被持盈制止:“王爷先在椅子里坐会儿,被褥都该换一换了。”说着麻利地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被褥,将床上那些裹满了汗渍的全换了下来,重新铺好。   “这两天辛苦你了。”崔绎躺回干爽的被窝里,惬意地吁了口气,又喝了一口持盈端过来的梅子茶,嘴里的苦味也淡了不少,于是十分满意。   持盈笑着打趣:“王爷刚才没听谢姑娘说吗,这些天照顾王爷的可都是她。”   崔绎意味不明地哼哼了两声,斜眼看她:“那本王干脆娶了这贤妻如何?”   持盈欣然回答:“挺好的。”   崔绎:“……”   持盈但笑不语。   崔绎不高兴了,杯盏磕得叮当响,持盈看在眼里,心里笑得滚地板,便问:“王爷真要娶她?”   崔绎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以后再说。”   是“以后再说”而不是斩钉截铁的“不娶”,这其中的变化,持盈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从一个旁人的角度来看,谢玉婵这几天照顾崔绎,确实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崔绎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别人对他好,他是能够感觉到的,因此对谢玉婵的态度也比过去柔和多了——尽管脾气上来还是那么暴躁。   他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持盈却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017、无声警告   瘟疫一事,最后还是被崔绎和西营中的几位将军联手压了下来,没有上报给建元帝,至于病死的士兵,反正军营生活艰苦,随便捏造一个恶疾,再给家属十两银子,也就粉饰过去了。   持盈特意把程奉仪写的方子给留了下来,如无意外,再过两年半,崔绎就会被流放到甘州,那是个荒凉得只存在于她想象之中的地方,像样的大夫大概也不会有,早作准备总是不会坏的。   如果不能带着程奉仪一起去甘州,那就只有在这两年内,尽可能地接近她,多学一点医术备用了。   而七月初一正好是程扈上次告诉过崔绎的大婚日子,持盈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方面程家对崔绎有恩,需要亲自登门道谢,另一方面,有百里赞和翟让这一层关系在,想要拉拢程扈,也相对容易许多。   对于去赴宴,崔绎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持盈表示自己也想跟着去,他就不答应了。   “你去干什么,”崔绎斜躺在将军榻上,两脚架在木案边摇晃,冷冷瞅着她,“又想打着本王的名号去勾搭谁?”   持盈乐不可支:“王爷明察秋毫,妾身想勾搭的是程姑娘。”   崔绎唔了声,两腿上下交换,持盈于是绕到另一边继续给他捶腿。   崔绎问:“已经嫁人了还勾搭来做什么?”   持盈笑着说:“嫁了人也可以勾搭啊,程姑娘的亡母是药王传人,我去向她学一些治病治伤的本事,以后王爷生病了受伤了,不就不用再麻烦人家跑一趟了吗?”   崔绎想想似乎也对,就点头:“那你就跟本王一起去。”   “多谢王爷!”   “穿件鲜艳一点的裙子,别跟去奔丧似的,不吉利。”   “……是。”   程扈嫁女儿,嫁的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高官富贾,而是一个穷秀才,家里只有两亩地三只鸡,开春耕田的牛都是到隔壁村子去借的,接到请帖的同僚无不对此表示费解,以程扈在朝中的威望,要给女儿找个好夫婿一点儿也不难,何必这么委屈她呢?   对于好友们的疑问,程扈只是打个哈哈,岔开话题不谈,招呼大家入席吃酒。   崔绎来道贺,一时成了整个尚书府最高贵的人,所有已入座的官员又慌忙起身上前行礼,崔绎随便一摆手:“本王只是来做客,诸位大人不必多礼了。”   官员们唯唯诺诺地退下,心里不免都有些猜测,崔绎向来看不起文人,更不与朝中文官打交道,怎会来贺程家小姐的喜,他和程扈是何时凑到一起去的?这些人中不乏有太子的亲信,一边假装和同僚吃酒,一边暗中观察起了崔绎的行动。   然而崔绎压根没准备做什么,向程扈献上了贺礼,又表达了对程奉仪之前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和普通宾客一样,找了个桌子坐下来,吃吃喝喝。   太子亲信们费解了。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崔绎身上时,正好给持盈打了掩护,征得了程扈的同意后,她径直绕到了后院新房内。   洞房里,程奉仪早把大红的盖头给揭了,一边指指点点:“快把床上那些玩意儿弄走!这还让不让人坐了,还有,去厨房端两个菜过来,饿死个人了。”   丫鬟诚惶诚恐地说:“可是小姐,这不合规矩啊。”   程奉仪凤眼一瞪:“规矩?什么规矩?我就是规矩!快去!”   “程姑娘气魄十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持盈提着一个食盒,笑着走进来,“我早上做了些桂圆红豆糕,如果不嫌弃,就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程奉仪一听有吃的,顿时就如见了亲人一样,感激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何必叫程姑娘这么见外,夫人出身名门,若不嫌弃,我们姐妹相称就是!——那什么红豆糕快给我吃一块。”   持盈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竟被饿成这样,赶忙将食盒打开,第一层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粉白色的糕点,切口处露出桂圆碎肉、红豆、芝麻等馅儿,程奉仪咬了一口,幸福得要流泪了:“太好吃了!姐姐还有这手艺,王爷真有福气。”   “我今年十五……”   “啊,那我比你大两岁,还是叫你妹妹罢。妹妹坐下一起吃啊,这里有茶,来来来。”   勾搭比预期中容易,一盒糕点的功夫,持盈就多了个姐姐。   洞房里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凑在一起吃糕点,筵席中崔绎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来喝喜酒的大都是朝中文官,都知道他看不起读书人,谁也不会傻到往他跟前凑,顶多过来敬一杯酒就又回去了,于是别的桌都欢声笑语,只有崔绎在的这一桌左右无人,冷冷清清。   饶是他不喜欢读书人,被这么干撂在一边,心里也是绝不会痛快的,崔绎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酒杯,眼角不时地朝通往后院的门瞟去。   她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让本王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像什么话!   崔绎对那一桌子菜肴不感兴趣,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应酬,回去趴在将军榻上让持盈给他按摩。   “王爷,”敬了一圈酒回来的翟让见他独自坐着,连忙过来赔礼道歉,“招待不周,怠慢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崔绎无所谓地点点头,翟让于是坐下来给他布菜,小心谨慎地说:“王爷大病初愈,还需多注意身子,酒不宜多喝。”   崔绎问:“你和百里赞是同乡?”   翟让点点头:“草民与文誉兄自幼相识,跟着同一个先生念的书。”   和百里赞胸有成竹出口成章不同,翟让看起来就是个极普通的书生,瘦削且个头不高,相貌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说话做事谨小慎微,是那种扔到官场上,靠他自己的力量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类型。   程扈看上他什么?程奉仪又看上他什么?崔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好奇。   “太子驾到!”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轰动了,崔绎不爽地微微眯起眼,看着垂花门,不一会儿崔颉就带着一大群宫女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程扈快步走到人群最前方,撩起衣摆跪下去:“恭迎太子殿下。”   崔颉两手背在身后,随意地说了句:“免礼。”继而环顾四周,到处挂着红绸,“程大人家里挺热闹啊,是办喜事?”   程扈起身让到一旁:“是,老臣的女儿今日成亲。”   崔颉看也不看他,犀利的眼神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那些文官被他一瞧,立即埋下头去,恨不得自己再更不起眼一点。   “原来是程大人的千金出嫁,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准备点贺礼才是啊。”   这……程扈无法作答,只得埋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娶媳嫁女是个人私事,主人家愿意请谁不愿意请谁全凭自由,就算是建元帝也无权干涉,可崔颉站在了程家的院子里,开了口发问,程扈断然不能回答“老臣没打算请殿下”,也不能回答“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老臣怕打扰了殿下故而没有奉上请帖”,总之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在他沉默的这一会儿,崔颉已经看见了跪在远处的崔绎,迈步朝他走过去,一路众人慌忙避让。   崔绎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直到太子的龙纹皂靴出现在视野里,才漠然道:“臣弟恭迎太子殿下。”   “二弟消息到是挺灵通的,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愚兄一声?”崔颉说得温柔,话语背后却寒意森森。   崔绎随口扯谎:“臣弟事先也不知道。”   崔颉嘴角一勾,兴味盎然:“哦?那二弟又是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是妾身硬拖着王爷来的。”   持盈从后院洞房回来,恰听到太监福德那一声“太子驾到”,连忙躲在了拱门后,本想避开与他朝向,然而崔颉来意不善,更有针对崔绎的苗头,就凭崔绎那脑袋,能编出什么像样的谎话就见鬼了!于是持盈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持盈来到崔绎身后,跪下行了礼,然后解释,“奴婢与程小姐是旧识,很早便接到了请柬,只是怕王爷不喜与文官打交道,才迟迟没有告诉王爷,今日也是一路把王爷骗过来的。”   崔颉的目光越发显得意味深长了,嘴角笑意不减,头微微一偏,看向持盈低下的头后方,衣领中露出的一小片后颈——白皙光洁,不像是得过什么浑身溃烂的病。   “是么。”崔颉不想毁了自己的好名声,于是转过身去招了招手,福德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快步走上前来。   崔颉将盒子递给程扈:“一点小意思,就当为新人贺喜了。”   程扈双手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谢太子殿下赏赐。”   带着礼物专程上门来找茬——这一点都不像崔颉过去的风格,持盈心里十分纳闷,就算是因为听说崔绎竟然也在程府喝喜酒,以他的老谋深算,也不至于这么冲动地亲自跑来砸场才对。   “好了,我还有很多奏折没看完,这就回去了,诸位大人继续喝酒吧。”   崔颉大发慈悲地走了,院子里跪了满地的官员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和程扈关系走得很近的客人忍不住抱怨:“程大人呐,你这回可把我们坑惨了,万一太子殿下回头向皇上参一本,说我们这是结党营私,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原来如此……”持盈明白过来了。   “什么原来如此,”崔绎一脸不快,“勾搭个人也拖拖拉拉。”   持盈低声说:“太子来这里不是为了给程大人难堪,也不是向王爷示威,他是来警告其他客人的——你们一个个,我都认清楚了。”   崔绎眉头猛地一皱,薄唇紧抿。   “谁要是不服我,我就向父皇禀报……”持盈一字一顿地说,“说他与武王合谋造反。”   018、睚眦必报   距离谢家兄妹来到京城也有一个月了,除了谢玉婵每天叫嚷着自己是准王妃,要整个王府的下人全都听她指挥外,关于那莫须有的婚约竟再也没有被人提起过。   持盈想了想,还是不宜拖,这么拖着自己耳根子不得清净不说,万一将来崔绎真的不娶谢玉婵,在谢家人面前就不太好解释了,毕竟白耽误了人家闺女不是?   于是月初进宫请安的时候,持盈委婉地向端妃问起了这件事。   “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端妃携了她的手,一同在御花园中散步,“当时绎儿只有九岁,皇上陪姐姐回宣州老家省亲,恰逢玉婵满周岁,抓周抓了姐姐的飞凤点翠簪,大家都说她是富贵命,姐姐于是随口说笑,说不如就把这儿媳妇给预定了。”   持盈面有忧色地点点头,端妃又笑道:“我当时不在,只是听姐姐回来以后说起这事,似乎也没人当真,毕竟那时绎儿还是嫡长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孝怜皇后当着自家亲戚的面随口开了个玩笑,却被谢家人当真了,而崔绎又迟迟未娶,更给他们一种“王爷在等咱家闺女”的错觉,于是就演变成了这个逼婚上门的状况。   话是孝怜皇后先说的,加上崔绎现在只是个王爷,又没成亲,如果皇上知道解家的意图,是极有可能顺水推舟,就让谢玉婵做儿媳的。   持盈心里有点不愉快,又说不清为什么。   “绎儿和玉婵相处得怎样?”端妃关心地问。   “谢姑娘很黏人,王爷不太招架得住,不过倒也不讨厌她就是了。”持盈照实回答。   端妃露出欣慰的笑:“玉婵娇生惯养,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不像你这么懂事,你要多包容她一些。”   持盈随口答应。   端妃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绎儿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亲了,与其等着皇上或者皇后为他指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倒不如自家院子里娶一个靠得住的,玉婵和他也算是表兄妹,谢家家境殷实,倒也门当户对,皇上说不定会同意的。”   持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可王爷未必会接受。”   端妃笑了,只当她是担心,就安慰说:“皇上之所以纵容绎儿到今日,一方面是因为念着姐姐的旧情,不忍心强迫他,另一方面是确实没有合适的人,玉婵虽然不算顶好的,但谢家的条件却是可遇不可求,加上绎儿身边已经有了你这么个贤内助,就算将来王妃管不了事,也不打紧不是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皇上下了旨,绎儿就是不愿意也得娶。”   持盈嘴唇嚅动了两下,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可不是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说一个不字,端妃虽然一手将崔绎抚养成人,但崔绎终究不是她亲生的,要想依傍着做靠山一辈子,就得将他同娘家的侄女捆在一块儿,生死一条船。   上一世崔绎娶的是不是谢玉婵,持盈没有记忆,但长孙家被太子构陷,一同落网的正是端妃的儿子——七皇子崔祥。   和叶家、谢家同乘一艘船,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啊。   持盈忧心冲冲地回到家,一脚还没踏进门,崔绎就火冒三丈地冲了出来,两人险些撞到一起去。   “王爷这是急着去……”“别让她跟来!”   曹迁从侧门牵了金乌过来,崔绎呼啦一下翻身上马,“驾”地一声撒蹄子就跑没了影。   持盈:“……”   “应融哥哥,你等等我呀应融哥……”谢玉婵提着裙摆追出来,不见崔绎,倒见持盈,一张脸顿时垮拉下来,恶狠狠地道,“又是你!你把应融哥哥藏哪里去了,还不快把他交出来!”   持盈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心平气和:“王爷骑着金乌走了,应该是去西营练兵。”   谢玉婵嘴一撅,嘟囔起来:“练兵练兵练兵,成天就知道练兵,也不会陪陪人家。”   她角色代入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持盈都不知该从何处吐槽了。   “喂。”   “谢姑娘是叫我?”   谢玉婵傲慢地抄起胳膊:“不叫你叫谁?”   持盈忍着气:“我有名有姓,不叫喂。”   谢玉婵哼地笑起来:“你姓甚名谁关我什么事,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   陪着持盈从宫里回来的小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什么意思?”   谢玉婵连持盈都看不起,更加不会把她的丫鬟放在眼里,嗤笑一声:“什么意思都不懂,你也就配伺候一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妾而已。”   小秋本来就是个直性子,持盈吃了暗亏嫁给崔绎做妾以来,她一直都为自家小姐抱不平,好在武王府的下人并不势利,倒也没有什么让她特别火大的事。可自从这谢小姐来了以后,几乎每天都要给持盈难堪,明贬暗损,什么难听说什么,偏偏崔绎也不管,小秋早就窝一肚子火了,这会儿再被谢玉婵一激,情绪上来,就要动手。   小秋愤怒地上前一把揪住谢玉婵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侮辱我家小姐!”   谢玉婵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她大骂别人,何时轮到一个丫鬟对她动手动脚了,登时就大叫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来人呐!”   持盈慌忙去拦:“小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小秋却不管不顾,抡圆了巴掌就朝谢玉婵招呼过去,谢玉婵拼命躲闪,但脸颊上还是被抽了两下,娇嫩的肌肤立刻浮肿起来,痛得她尖声嚎哭。   好容易等府中下人来帮着把小秋扯开,谢玉婵的脸蛋已经被扇得通红透亮,谢永闻讯赶来,将妹妹搂在怀里,又惊又疑地看着仍旧叫骂不休、还要再冲上来打人的小秋:“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玉婵抓着哥哥衣襟大哭道:“她们、她们骂我不是东西,还动手打我!”   谢永睁大了眼睛:“什么!夫人,这是真的吗?”   一边是小秋怒不可遏,一边是谢永义愤填膺,持盈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权衡了半天,咬牙道:“是我管教无方,我代小秋向谢公子和谢姑娘道歉。”   谢玉婵又哭又喊:“道歉?道歉就够了吗?我要她跪下给我磕头认错!”手指直直指着小秋。   小秋被她一指又暴躁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   “小秋!”持盈用力拉了她一把,“跪下。”   “我不!”   持盈怒喝一声:“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跪下!”   小秋咬着嘴唇,委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最终还是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下一秒,持盈也跟着跪下了:“小秋出手冒犯了谢姑娘,我身为主子,难辞其咎,在这里向谢姑娘赔个不是,还望谢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谢玉婵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终于找回了点尊严,肿得如猪头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得意洋洋的神情。   “唉……这事,”谢永也是为难得很,“夫人请起,小秋姑娘请起,舍妹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持盈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多谢公子。”   随后谢永将昂首挺胸的谢玉婵劝回了偏院,小秋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扑进持盈的怀里:“夫人对不起!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的连累了夫人!”   其他丫鬟也个个心里不是滋味,对于谢玉婵的嚣张跋扈,她们也都领教过,于是纷纷上前来搀扶她俩,同时好声安慰,掏出帕子替小秋擦眼泪。   “别哭了,小秋,”持盈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王爷现在还需要端妃娘娘的支持,所以不能和谢家翻脸,只能委屈你认错。你明明是为了维护我,我却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小秋难过地抱着她大哭:“夫人你别这么说,是奴婢的错,奴婢以后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持盈强忍着鼻腔中的酸意,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你放心,你不会白白受委屈的,我一定会把这笔账加倍地讨回来的。”   谢玉婵啊谢玉婵,你那么想做武王妃,我还偏就要让你不能如意!   耳光风波以持盈和小秋的下跪画上了终止符,谁也没有去崔绎面前说一个字,谢永是不想再节外生枝,而王府的其他下人,则是个个满怀兴奋,等着看持盈怎么报复这个鼻孔朝天的谢小姐。   几天后的休沐日,崔绎起得比平时晚了一些,迷糊间一直听到房间里有些细碎的声响,可又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心烦意乱地睁眼坐起来,就见持盈只穿着素白的里衣坐在妆奁前,脸埋在手心里,肩膀轻微地颤动。   压抑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正是那扰人清梦的噪音。   “怎么了?”崔绎意识到出事了,顿时睡意全无,翻身下床走向她。   持盈一下止住哭,慌乱地去摸脸上的泪水:“没、没事,没事!”   崔绎将她低下的头抬起来,看到她哭得两眼红肿,眉头皱了起来:“哭成这样还说没事,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持盈仍旧摇摇头,崔绎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那个姓谢的丫头又欺负你了?”   “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持盈哭得梨花带雨,抽噎着说:“王爷和谢姑娘早在孝怜皇后在世时就有婚约,迟早是武王府的女主人,持盈不过是个妾,是个下人,被主母训几句,磕个头认个错也是寻常,算不上什么欺负,就是、就是心里……”   她话还没说完,崔绎就暴走了:“什么婚约!哪来的婚约!本王怎么不知道?她骂你了?还让你跪下给她磕头?岂有此理!来人!”   持盈忙拉住他:“王爷,算了,往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习惯了就好,我没事,真的没事。”   “什么算了!什么习惯了就好!”崔绎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道,“本王还没死呢,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当家做主了!”   他的吼声将院子里的下人全都引了过来,在门外张望,不知发生了何事。   持盈哭得一条帕子都湿了,崔绎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你记住,这世上只有一个武王妃,就是你。”   019、闺房私语   之后崔绎还想去客房找谢家兄妹的麻烦,被持盈死活拖住,劝了又劝,才勉强忍下这口气。   但接下来好几天里,崔绎见了谢玉婵无不是面若冰霜,不理不睬,谢玉婵几次三番想和他亲近,都被无情地踹开,连崔绎一片衣摆都没摸到。   而且府上的小厮们也得了吩咐,不许谢家兄妹靠近持盈三尺之内,更坚决不许她踏入主院半步,经劝阻无效的——“直接动手,打伤了算在本王头上。”崔绎如是说。   于是整个武王府的下人都欢乐了,一个个见了谢玉婵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小厮们更是跃跃欲试,抢着要做第一个动手揍谢大小姐的人。   这一切都在持盈的计划之内,崔绎对谢玉婵本就没什么好感,是因为自己在病中受到她很多照顾,才开恩给她几分脸面,可谢玉婵却蹬鼻子上脸,居然做出让持盈下跪磕头的荒唐事来!   俗话说的好,妻子如衣服,是男人的脸面,被人扯了衣服打了脸,哪有不教训回去的?   谢玉婵无法再跑到自己面前来耀武扬威,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持盈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崔绎的反应,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料到崔绎会很愤怒,一扫对谢玉婵的好印象,会冲动,然后会被自己劝服。   却没料到崔绎会说出那样的话——“这世上只有一个武王妃,就是你。”   上一世,崔颉也曾对她说过“我若为王,你必为后,携手并肩,情定百年”,然而终究只是戏言,崔绎不像哥哥那么满腹墨水,说不出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漂亮话,但越是简单直白的话,带给持盈的震撼越是强烈。   他那么喜欢我?持盈反复在心中问自己,试图从过去的生活中找一点推翻这个猜测的证据。   毫无疑问,失败了。   从“既然是长孙大人的千金,本王娶了就是”,到“这世上只有一个武王妃,就是你”,崔绎从未把她看成一个下人,一个妾,而是将她当做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一个活着与他荣辱与共、死后能够交付后事的妻。   再想到自己的目的,持盈心中充满了负罪感。   “唉……”   “噗~怎么了你这是,坐下没一会儿都叹三回气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姐姐开心开心呗!”   程府雅室内燃着清凉的薄荷香,程奉仪一边绣着手里的手绢,一边打趣地说。   持盈索性将手里的笔放下,整个人趴在了案上:“我要是说出来,姐姐一定会笑话我的。”   程奉仪笑着拈了根银丝线,末端在口中一带,穿针打结:“不笑你,说罢。”   持盈慢吞吞地道:“我觉得王爷太喜欢我了。”   程奉仪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立时笑得花枝乱颤:“没人告诉过你秀恩爱死得快么?”   “就知道姐姐肯定会笑我,算了,不说了。”持盈爬起来又翻了几页书,看到一个治伤寒的方子,就提笔抄下来。   程奉仪笑了一阵不笑了,认真地道:“继续说,不笑了,王爷喜欢你不是好事么,有什么可烦恼的了,难道要他不喜欢你,你就开心了?”   持盈对着那本厚厚的医术逐字逐句字抄写,嘴上心不在焉地说:“可是王爷终要娶妻,如果他眼里容不下另一个女人,那可怎么办?”   程奉仪放下手中的花绷,也叹了口气:“好妹妹,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才成天张罗着给自家男人娶正房,子成都告诉我了,你和百里公子原是想撮合我和王爷,是吧?”   算计别人的旧账被正主翻出来,持盈不由满脸通红,分辩道:“当时并不知道姐姐和翟公子两情相悦……”   程奉仪倒大方,摆了摆手,说:“知不知道都不提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竟会主动将自个儿男人送出去和别的女人分享,换做是我,子成要是想再娶,我就先找根绳子,梁下吊死了干净。”   持盈艾艾道:“姐姐别这么说……”   “倒是谅他也不敢。”程奉仪低头绣了两针,又忍不住问:“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王爷若不愿意娶妻,你们俩你侬我侬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要真能那样倒好了,大家都平平安安过日子,没病没灾,那真是求之不得。”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   程奉仪虽与她姐妹相称,但到底不是一家人,隔了一层,持盈不能像对百里赞那样想什么说什么,遂不提太子威胁论,只问:“姐姐到王府来给王爷看病那回见到的那个姑娘,还记得吗?”   程奉仪点头:“记得,嘤嘤嘤哭个没完的那个,怎么?”   持盈抄完一张方子,又去翻书:“她是王爷的远房表妹,端妃娘娘的外甥女。孝怜皇后曾经随口为她和王爷订下了婚约,前些日子我进宫去给端妃娘娘请安,听娘娘的意思,是想去皇上跟前说一声,就让王爷娶她了。”   说着,持盈苦笑了下:“可这谢姑娘脾气大架子也大,又处处看我不顺眼,她才来不久,整个王府就已经鸡飞狗跳的了,要真让她在王府当了家,妹妹我只怕是没几天活路了。”   “所以你就忙着想给王爷另觅佳偶?”程奉仪笑着问。   持盈默然不答,程奉仪绣完了手绢,放下花绷来到她身边,拉起她一只手:“妹妹啊,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这样几句话,她说女人这一辈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何时才能从自己的本心呢?想要的不敢求,想拒绝的,也不敢说,一辈子唯唯诺诺,最后死了,谁又会记得你?倒不如活得洒脱一点,敢作敢当,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程奉仪亲昵地抚了抚她的手背:“王爷喜欢你,所以不愿娶一个女人回来处处压你一头,你却成天张罗着要让他娶个正妻,你觉得王爷心里会怎么想?眼下他宠你,爱你,让着你,往后呢?等有一天王爷失去了耐心,真的看上了别人,到那时你就会后悔今天和我说的话了。”   程奉仪的一番话如一记警钟,敲响在持盈心头,她猛然醒悟到一件事——自己到目前为止之所以能事事顺遂,能给崔绎引荐谋士,能堂而皇之地给他张罗婚事,全都是仗着崔绎对她的纵容,假如有一天崔绎真的喜欢上了别的女人,那么自己就会变成隔夜的饭菜,指不定被一脚踢出大门,之前所计划的一切,也就全都成了泡影。   ——退一万步说,即使将来崔绎荣登大宝,只要心里已经没有她长孙持盈,长孙家的下场仍然是个未知数。   太急躁了,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光看到了六年后的死期,好高骛远地、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却忽视了这一整局棋里最重要的不是那些棋子,而是崔绎这个棋盘,如果不能牢牢抓住他的心,其他的布置再精妙,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她的计划书里无所不包,唯独没有抓牢崔绎的心这一条。   从一开始就走偏了,不过幸好,为时未晚。   抄书抄到接近申时,程扈午睡起来,程奉仪要去陪爹爹编录前朝经文,持盈便起身告辞,抱着一叠誊抄好的药方打道回府。   坐在马车上时,小秋说:“奴婢觉得程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夫人得抓住王爷的心,以后才有好日子过呀,夫人还是赶紧给王爷生个小世子吧!那样就算王爷以后变心了,夫人在王府的地位也不会变。”   持盈哭笑不得:“就你懂的多,你以为孩子是我想生就能生得出来的?成亲这么久,王爷就碰过我一次,孩子从哪儿来,要不你替我生一个?”   小秋连连摆手:“夫人可别拿奴婢寻开心,奴婢还等着夫人以后厌了我,给我指个好人家嫁了呢。”   持盈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可等着吧,过个百八十年我说不定会厌了你。”   主仆俩在马车里有说有笑,一路朝王府驶去。   行到某处,外面突然嘈杂了起来,马车也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持盈奇怪地掀开窗帘朝外看,只见街上人山人海,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小秋,下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小秋马上打开车门跳了出去,持盈在车厢里等,又从对面的车窗看出去。   路边有一家酒肆,酒招上写着“东来酒肆”四个大字,持盈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之感。   没等她细想,小秋跑回来报告:“夫人,前面路口有个卖身葬父的人,正被一群纨绔子围着欺负呢。”   “什么!”持盈一听,这还了得,纨绔当街调戏民女,竟然没有官差去管吗?当即下车:“在哪里,带我过去。”   下车以后,人头朝向的街口似乎也说不出的熟悉,持盈很少上街抛头露面,大多数时候是坐马车或者轿子,这地方她确信自己没有来过,可那莫名的熟悉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小秋在前面奋力排开人群:“让一下让一下!”   持盈跟在她后面辛苦地挤过人群。   街口的一座石鼓下,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吹着口哨,将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围在中间,踢的踢,推搡得推搡,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都住手!”持盈怒喝一声,大步上前,“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欺负一个可怜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几个纨绔子一见竟然有人敢为那人出头,顿时觉得格外新鲜,一齐朝持盈围了过来。   020、名将后裔   持盈站出来替那卖身葬父的可怜人说了句公道话,顿时将所有的炮火都吸引了过来。   那些年轻的公子哥一看就是家里钱多烧得慌,不读书也不习武,没事儿净出来欺男霸女,滋事扰民的那种,穿的是光鲜亮丽,肚子里却是一包稻草。   “哟,美人好一副侠肝义胆啊!”   “够泼辣,我喜欢!”   几人见有了新的调戏对象,马上将原来的弃之不顾,全都朝持盈围了过来,个个油头粉面,嬉皮笑脸,其中一个甚至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来勾持盈的下巴,被持盈一巴掌呼开了。   挨了打的纨绔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搓着手背继续往前凑:“美人儿你是故意要引起我们哥几个的注意吗?哥哥我最喜欢你这种热情主动的了,过来香一个?”说着双臂一拢,就要把持盈抱进怀里轻薄。   “住手!”一身孝服跪在地上那人蓦然站了起来,竟是和那些个纨绔子个头相当,隐约还要更高些,白麻头巾下露出的脸轮廓分明,双颊瘦削,颌下满是胡茬,一双眼却是气势十足。   咦,怎么是个男的?持盈意外地睁大了眼。   那男子冷冷扫视一遍在场的七八个纨绔子,声音低沉:“谁敢动她一下,休怪我不客气。”   他一身衣裤破得补丁摞补丁,脸和手却洗的很干净,说话时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目光扫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   “……一个臭叫花子还想在爷面前英雄救美?也不掂量下自己有多少斤两。”一个绿衣的纨绔子最先反应过来,叫嚣着就要上前去揍他。   谁知那戴孝青年左脚让了半步,错身避开他的绣花拳,抬腿就是一脚,绿衣公子哥顿时惨叫一声,被踢得在空中翻了个滚,重重摔在地上。   旁边几个狐朋狗友被这一幕吓得呆了,青年右手五指曲张,握紧时骨节发出咔嗒的声响,充满了威胁意味。   “一起上!”不知哪一个先喊出口,六七个纨绔子和所带的小厮们一拥而上,企图利用人数优势将对方打趴。   青年冷哼一声。   数息之后,街口横七竖八躺了好几条尸……不,身体,呻吟声此起彼伏,谁也爬不起来。一群绣花枕头,竟是没有一人能在青年手下走过一招,冲上来就被直接掼翻在地,摔得哭爹叫娘。   其中一个伤得较轻的红衣纨绔子不服气地躺在地上叫嚣:“臭要饭的,你别得意,我爹是当朝大员,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你就等着吃一辈子牢饭吧!”   青年表情漠然:“大丈夫行于世,无惧强权,你纵能囚我的身,也无法令我低头。”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吵嚷着向两边分开,几名侍卫手执钢枪排开道路,让出了随后到来的大人物——太子崔颉。   持盈忽地想了起来,上一世自己曾跟着崔颉乘车路过这里,中途遇到有人卖身葬父,崔颉慷慨地给了对方一笔可观的安葬费,半个月后对方登门致谢,表示甘愿在崔颉帐下供驱使,崔颉本就爱才,于是将他收留了下来。   这人竟是后来的四品东宫卫率杨琼,崔颉登基后,更成为京城禁军十二卫中神武军的统帅,备受宠信。   持盈不由为自己误打误撞的运气感到惊讶,同时也意识到,既然自己已经赶在了崔颉的前面,那么杨琼这个人,就决不会让他落入崔颉的掌心。   崔颉看样子是刚从城外回来,一身便服,看了一眼躺了满地的纨绔子们,又盯着杨琼仔细观察了一阵,最后才把目光转向持盈。   持盈跪下:“叩见太子殿下。”   围观群众顿时哗然,哗啦啦全跟着跪下了,地上那几人一听来的是太子,也连忙挣扎着翻过身来跪好。   “怎么回事?”崔颉何等聪明,一眼扫过现场,就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只等着当事人亲自陈述。   不料持盈却抢在了杨琼的前面说话了:“回禀殿下,这位杨公子父亲过世,无钱安葬,奴婢恰好路过,就想替他出钱安葬老父,谁知这几个人突然跑出来横加阻挠,更想轻薄奴婢,杨公子看不过去,遂出手将他们打翻在地。”   杨琼表情明显地一愣,对她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姓氏大感惊讶。   崔颉点了点头,持盈的回答大体上和他猜的一样。   “是她说的那样吗?”   几个纨绔子哪敢承认自己早就在这儿欺负了人家好半天,只得照着持盈的话承认了:“是、是……”   崔颉于是一摆手:“自作自受,还不散了!”转身就回马车上去了。   人群退让到一旁,太子的座驾缓缓驶过,长孙聆芳在车厢内撩开窗帘,担忧地看着姐姐,持盈微笑着冲她摇了下头。   “这位姑娘。”   持盈转过身,杨琼对她抱拳行礼:“多谢姑娘为在下解围,只是姑娘怎会知道我姓名?”   “杨公子不必多礼,我已是人妇,姑娘二字不敢当,”持盈笑着说,接过小秋递来的钱袋,双手交出,“我出门不习惯带太多钱,这里有十两银子,杨公子拿上,快去将令尊安葬了吧!”   杨琼慌忙推回来:“这——太多了!一副棺板只要三两银子……”   持盈正要说几句人才无价之类的话,先前那几个纨绔竟是不甘心就这么丢面子,眼见崔颉的车走远了,又围拢上来。红衣的那个嘴里啧啧有声:“十两银子也好意思拿出手,丫鬟就是丫鬟,看见小白脸,连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其他几个也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杨琼怒道:“你们!”忍不住又想揍人,持盈摆了摆手,转头对着那红衣公子微微一笑:“公子不如把这话拿到王爷面前去说说看?”   红衣公子压根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王爷?哈哈哈哈,哪个王爷?”   持盈笑得别提有多温柔:“武王,崔绎。”   崔绎脾气暴躁,恶名远播,红衣公子一听到他的名字,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三步,指着他的手哆哆嗦嗦:“你你你……”   绿衣那个赶紧上来给他打气:“怕什么,没出息,武王还会为一个丫鬟和你爹翻脸不成。”   持盈又是一笑:“丫鬟?真抱歉,我是武王妃。”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自称武王妃,过去无论人前人后,她总以妾的身份自居,然而和程奉仪谈过之后,持盈改变了主意,既然崔绎的宠爱是自己得以行事的根本,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继续保有这份宠爱。   崔绎说她是武王妃,那她就是武王妃!   绿衣公子:“……”   杨琼:“……”   红衣公子哀鸣一声:“我命休矣!”四肢抽搐着栽倒下去。包括绿衣公子在内的几个纨绔子弟全都被持盈的身份吓傻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我先走一步”,眨眼的功夫就全跑了个一干二净。   “刚才说到哪儿了?”持盈本来就只打算吓唬吓唬他们,于是也没多管,而是重新看向杨琼。   杨琼惊魂未定:“你……草民拜见王妃!”连忙跪了下去。   持盈弯腰做了个搀扶的手势:“杨公子快快请起。若我没有猜错,杨公子祖上可是东靖文帝时期的镇北大将军杨海?”   杨琼一点头,十分疑惑地问:“是,王妃是如何看出来的?”   持盈随手一指他刚才跪的地方,一领裹着尸体的破草席旁横着的一杆银白长枪:“是那杆枪告诉我的。”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曾听过他亲口讲述杨家历史。   杨琼如释重负,叹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银月枪,实不相瞒,先父病重时我也曾想过把枪当了,为父亲治病,但父亲坚决不肯,说那是杨家的脊梁,就是死也不能……”   持盈也叹了口气:“我明白,这点钱,请杨公子不要再推辞了,快去安葬老人吧,一代名将后人,竟落得街头卖身葬父的地步,怎叫人不心痛。”   杨琼双眼通红,惭愧地低下头:“是我不孝……王妃的大恩大德,琼不知要何以为报。”   “公子莫辜负令尊的厚望,将杨家枪继续传承下去,效仿杨海将军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就算是报答了我的恩情了。”持盈莞尔一笑道。   杨琼表情复杂,对她抱拳深鞠一躬,持盈又说:“今后若还有什么难处,可到武王府来寻我,只要能帮得上忙,定不会推辞。”   尽管知道以杨琼知恩必报的性格,接下来一定会投奔武王府,但持盈话不说破,让他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也算是把面子给足了。杨琼答应下来,持盈便不再耽搁,携小秋上了马车,返回王府。   一坐上车,小秋就开始迫不及待地问起来:“那位杨公子,夫人只看那枪就认出他是名将之后?杨家枪什么的,很厉害吗?有多厉害,那个什么镇北将军,和王爷比的话,谁更厉害啊?”   持盈好笑地道:“这种问题你问我,我问谁去?难不成请个道士把杨海将军的魂儿招出来,和王爷打一架?”   小秋吐吐舌头,改口:“那杨公子和王爷,谁比较厉害呢?”   “这个倒难说,”持盈倚着车壁,懒懒地道,“杨家枪从东靖到现在,已经传了一千多年,若单论枪法,王爷未必是杨公子的对手,但王爷久经沙场,在对敌技巧和经验上远远胜过杨公子,真打起来未必会输。你要知道,真上了战场,单靠武技是不够的,有时候行军布阵、战略战术这些听起来很虚的东西,对一场战争输赢的作用反而是决定性的,要不怎么说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呢?”   小秋一脸敬佩地看着她:“原来小姐还懂兵法,奴婢以前怎么不知道。”   持盈笑了笑,也不解释,只说:“你家小姐懂的还多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021、人非圣贤   回到王府,曹迁正从马房那边走过来。   “曹将军?”持盈有点吃惊,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王府里,“王爷回来了?”   曹迁脸色发白,见了她,忙低声说:“王爷刚从宫里出来,心情很不好,夫人请千万小心。”   持盈疑惑地点点头,本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又觉得他大概不会知道,于是只说:“知道了,多谢曹将军。”   崔绎进宫去了?去做什么,请安?不对啊,如果他打算今天下午入宫请安,该事先和自己说一声才对,如果不是请安,那又是什么事呢?持盈【纵横】满腹疑惑,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丫鬟小厮凑在一堆叽叽咕咕,持盈上前去问:“王爷在屋里吗?”   一名丫鬟回答:“在,王爷心情很糟糕——”   话音未落,就听得屋里锵的一声巨响,不知是摔碎了什么,持盈马上令所有人原地待命,自己小跑着冲进去。   地板上一只酒壶摔得四分五裂,崔绎还穿着铠甲,坐在将军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青筋暴起,显是气得不轻,持盈忙绕开那滩碎片走向他:“王爷这是怎么了?”   崔绎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持盈有点不知所措,上前挨着他坐下,伸手替他摘了头盔,又去解他领口:“王爷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跟我说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崔绎两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抓握两下,冷冷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会不知道?”   持盈无辜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王爷怪我下午去了程府,没能陪王爷入宫请安?”   崔绎磨着后槽牙:“下午我在西营练兵,父皇突然派人把我叫去,说有事要谈。”   持盈温柔地替他卸了铠甲,整齐叠放在一旁,然后望着他:“皇上找王爷去谈什么?”   崔绎道:“我到了万晟宫,发现皇后和端母妃也在。”   持盈一下子明白了,说:“是谢姑娘的事?”崔绎不说话,等于是默认了,“皇上要王爷娶谢姑娘为妻?是端妃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也同意?”   “你少在这儿装蒜!”崔绎火冒三丈,一把攥住她替自己擦汗的手腕,“分明就是你一手促成的!”   崔绎力大无比,持盈被他抓得手腕剧痛,额头上冒冷汗,却不敢叫出来,咬着牙说:“怎么可能,谢姑娘处处找我麻烦,我怎么可能……”   崔绎冷哼一声,说:“除了你还会有谁?我对父皇说娶你一个就够了,不想再娶,端母妃却说这件事你也是同意的,难道她还会冤枉你不成!”   持盈着急地辩解:“这确实是冤枉我了!我上回去颂雅宫请安,端妃娘娘自己说的想要王爷去谢姑娘,当时我还说王爷必不肯接受,娘娘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圣旨一下,王爷不娶也得娶。”   崔绎眉头微微一动,松了手,持盈握着被捏红的手腕,满身大汗:“之前不了解王爷心中所想,擅自为王爷谋划婚事,是我的不对,可谢姑娘有什么好?论温柔漂亮,比她好的姑娘京城里多的是,何况她还处处针对我,我怎么会希望王爷娶她呢?”   “是吗。”崔绎依旧冷冷淡淡,似乎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持盈叹息道:“王爷太高看我了,我不是圣人,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也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王爷不是王爷,我又怎么会做得出劝自己夫君娶别的女人这种事来?既然王爷说了无意皇位,那我何必在给自己找不愉快,王爷只喜欢我一个,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崔绎冷不丁反问:“本王何时说过喜欢你?”   持盈:“……”   持盈被这句话打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呃、我以为……”   崔绎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然后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持盈反应过来他这是故意在逗自己玩,不由又羞又恼:“王爷!”   崔绎呵呵笑了两声,将她搂进怀里:“你刚才那样子可比平时看起来有意思多了。”   持盈真是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哪里有意思了,王爷平时不苟言笑的,居然也会耍这种把戏。”   除去铠甲后,崔绎身上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棕红色武士袍,胸前后背汗湿了大片,淡淡的汗味从领口透出来,持盈被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搂着,嗅到那不同于过去崔颉常用的龙髓香的天然体味,忍不住心头一颤,环抱住他的腰,头在他肩颈处轻轻蹭了两下。   曾经的崔颉带给她的是无与伦比的甜蜜感,每一天都像是活在梦中,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也最幸福的女人;而崔绎不懂浪漫,每天只知道吃饭睡觉练兵,话不多,还是个面瘫,但依偎在他怀里,却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心安,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用担心。   “怎么了?”崔绎问,听语气已经完全不生气了,甚至还有点飘飘然。   持盈笑着问:“王爷不生气了?”   崔绎“唔”了一声,不正面回答:“去让人烧点热水来,本王要沐浴。”   持盈于是出门去解除高压预警,丫鬟小厮们忙活起来,很快就把热水送了过来。   崔绎泡进浴桶里,两条胳膊担在桶沿上,舒服地吁了口气。持盈拆开一个牛皮纸包,抖了些药材进水里,崔绎奇怪地问:“什么玩意儿?”   “一点能缓解疲劳的药,程姐姐给的。”持盈将药材搅开,然后将布巾浸湿,开始给他搓澡。   崔绎满意地点头:“你们俩处得到一块儿。”   持盈笑道:“程姐姐人好,我从她那儿抄了不少养生的方子,等回头炖汤给王爷喝。”   崔绎趴在桶边让她搓背,持盈又说:“对了,有个事要给王爷说。”   “什么事?”   “王爷知道杨海这个人吗?”   崔绎枕着自己胳膊,半闭着眼,说:“知道,东靖文帝时候的镇北将军,驻守巴城——就是现在甘州居霞关外五百里左右的地方,当时还是东靖朝廷的管辖范围内——守了十五年,十五年间东靖和玉羌相安无事,据说他死后秘不发丧,三年内关外少数民族都不敢靠近巴城十里之内。”   持盈颇为意外地道:“王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崔绎哼了一声,说:“本王从小就以杨海将军为榜样,总有一天,大楚还会把巴城抢回来的。”   持盈笑起来,舀起一瓢水给他冲洗头发,崔绎抹了把脸,不解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嗯,因为我下午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杨海将军的后人。”   崔绎嗤笑道:“杨海将军的后人?然后呢,你又跑去勾搭人家了?”   持盈忍俊不禁:“我看他在街边卖身葬父,就给了他十两银子。”   崔绎很不以为然:“多半是骗人的,他说自己是杨海后人,你就相信?”   持盈无奈地说:“他手里有杨海将军传下来的银月枪,应该不会有假,至于有多少本事,王爷可以亲自考验一番,如果是冒牌货,再叉出去就是了。”   崔绎对文人不感冒,对武人倒还有点兴趣,加上这人疑似又是“童年偶像的后代”,于是说:“他人在哪里?”   “应该是去安葬老父了,我对他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到王府来求助,应该过几天才会来。——王爷想和他过几招?”持盈打趣地问,“王爷小时候应该没少幻想过和杨海将军面对面较量的事吧?”   崔绎不屑地一哼,却也没有反驳。   一天又一天,杨琼没有来,倒是建元帝和端妃都分别派人又来找过崔绎和持盈,说的还是娶谢玉婵的事。   崔绎一口咬死,不娶就是不娶,建元帝简直要被这儿子气出中风来了,可又拿他没办法,愁得白头发都多长了几根。   而持盈那边,端妃明劝暗逼,持盈只装出无辜的模样,表示自己劝过了没有用,还把手腕上的淤青亮出来给端妃看,端妃见她都受伤了,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只得作罢。   “王爷也别把皇上气着了,为人父母的,哪有不操心孩子婚事的。”持盈坐在妆奁前梳头,从铜镜中看到崔绎抓耳挠腮的样子,就觉得格外好笑。   八月的天气炎热,崔绎赤裸着上身,下身穿一条丝质薄裤,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持盈梳理好头发,又将各种发饰在盒子里码放整齐,鼓捣来鼓捣去,崔绎终于不耐烦了,催促道:“你还在折腾什么!”   “王爷累了的话就先睡啊。”持盈无比自然地回答。   崔绎一张脸拉得老长,不说话。   持盈伸手摘耳环,摘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扭头惊讶地看着他:“王爷是想……”   崔绎继续不说话,眼神阴恻恻地瞪着她。   持盈反而笑了出来,遂不再收拾,吹了灯到床边去,于黑暗中环住崔绎的颈,问:“王爷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了?”   崔绎迫不及待地将她扑倒在床上,伸手撩开她衣襟,如一头饿了三天的狼一样饥渴地四处亲吻。   持盈纳闷了,二人成亲有小半年了,崔绎一直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弄得她一度怀疑崔绎是因为长期军旅生活,接触到的女人太少而喜欢男人去了,但看他今天的表现,怎么倒像是自己不解风情没伺候好他一样?   “哎!王爷轻点!”   崔绎手上满是握枪留下的粗粝茧子,力气又大,持盈觉得自己肋骨都要被他捏断了,忙不迭出声道。   崔绎忙把手松开:“弄疼你了?”   持盈扑哧一声笑起来:“有一点,王爷今天是怎么了,晚饭也没吃什么呀。”   黑暗中看不到崔绎脸上的表情,但想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022、宁可不孝   “父皇今天又派人到西营去传我,”崔绎再次摸上她的身体,力气就小得多了,“说我不妻无子乃是大不孝,有什么颜面见列祖列宗,让我以后都不用去请安了。”   哦,被皇上骂不妻无子大不孝,所以就忙着亡羊补牢来了,持盈连说他什么好都不知道了,故意说:“哦,原来王爷娶我就是为了生孩子。”   崔绎在她胸口逡巡的手摹地就顿住了。   “王爷……”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持盈还没反应过来,崔绎已经从她身上下去了,翻过身扯过被子一盖,不再吭声。   这这这……这是什么神展开啊!说停就停,还不让人撒娇了么?持盈简直无语凝噎了,翻身凑上去,摇摇他的肩:“王爷?王爷生气了?”   崔绎背对着她不说话,持盈忍不住笑了,从后面抱着他的腰,问:“这么憋着不难受?”   崔绎怒得一把甩开她:“你不要得寸进尺!”   持盈干脆趴在他肩膀上,压得他动也动不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王爷早就该明白的,为何到今天才……其实,是王爷自己不想要孩子吧?所以碰也不碰我。”   崔绎扭头看着他,持盈也目不转睛地回望着他。   “王爷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   崔绎目光一闪避开,语气淡漠地道:“因为生孩子会死。”   持盈愣了下:“什么?”   “我六岁那年,宫里有位娘娘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人和孩子都死了。”   持盈:“……”   崔绎舔了舔嘴唇,一副无所谓的口气:“睡吧,反正本王也不稀罕皇位,不用请安还能省点事儿。”   原来他是怕我会死……持盈心头一时五味杂陈,鼻腔内一阵发酸,忍不住用力抱住了崔绎。   同样是男人,一个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在大火中,另一个却因为害怕她会死于生产而连碰也不敢碰她。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一个爹生出来的,为什么做人的差距会这么大?   崔绎摸了摸她的头,又用手指在她腮边轻轻刮了一下,持盈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出了眼泪。   “没什么好哭的,快睡吧。”崔绎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要将她推开。   持盈却死死抱着他不放。   哪个男人不知道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然而又有谁会因为害怕妻子死去而宁可背负不孝的骂名?   “可是我想要孩子。”   闻声,崔绎翻过身来,将她抱在怀里:“你说什么?”   持盈将头埋在他怀里,哽咽着说:“我想要孩子,就算可能会死,我也想要。”   整整六年,那人以自私之名,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使得她只能眼看着那些侍妾侧妃一个个母子偕乐,只有她孤孤单单,永远体会不到那份幸福。   崔绎低声问:“你真的这么想?”   持盈用力连连点头,反问:“王爷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崔绎用行动回答了她。   卸掉了畏惧的枷锁后,二人几乎每晚都要搂在一处温存许久,崔绎今年二十四,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又勤于锻炼,体格强健,常要折腾到半夜才结束。   但偶尔也会出现崔绎回家来已经很累了,抱着她亲吻一阵,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持盈每每哭笑不得,只得扯过被子来给他盖好,然后枕着他一条胳膊,自己也闭眼睡觉。   日子忽然就像调了蜜一样甜,哪怕谢玉婵再怎么跑来自己跟前撒泼耍赖,持盈也能一笑置之,每天仍旧在院子里绣绣花,或去程府找程奉仪学看病,悠闲自在得几乎就要忘记自己嫁进武王府的初衷了。   是年初冬,持盈恶心犯呕,经程奉仪确诊,已有三个月身孕。   一时间整个武王府都沸腾了,丫鬟小厮奔走相告,不到一刻钟,就连马房倒马粪的伙计都接到了喜讯。   接到消息的崔绎二话不说抛下正在操练的士兵们,化身无敌压路机,骑着金乌一路平碾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个来看热闹兼道贺的曹迁。   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程奉仪和自家相公翟让是专程把持盈送回来的,百里赞谢永身为客卿自然也赶来贺喜,崔绎进门时,小秋正喜极而泣,拉着持盈的手呱啦呱啦说着什么。   崔绎眉头皱起:“你来做什么?”   被他锐利的目光一扫,谢玉婵不由得缩了一下,嗫嚅地道:“我过来看看嘛……”   崔绎转头就朝门外的小厮们吼吼:“谁放她进来的!当本王的话都是耳旁风是吗!”   小厮们慌忙跪了一地求饶,谢永在一旁表情尴尬,持盈见状,只得出来解围:“是我让他们放人的,谢公子和谢姑娘是来道喜的,怎么好把人拦在外头。”   崔绎这才没话说了,百里赞也笑着打圆场:“大家听闻夫人要给王爷生小世子了,都过来道一声喜,既然王爷回来了,那我们就多不打搅了。”说着朝翟让夫妇俩使眼色,三人一同起身告辞,崔绎心情好到爆棚,难得地也拱手回了礼。   “那……我们也回去了。”谢永忐忑地观察着崔绎的脸色,小步朝门口挪去,路过妹妹身边,伸手扯了一下她。   谢玉婵一甩袖子不肯走,谢永扯了几下拉不走她,又不好一个人先走,急得满头都是汗。   好在崔绎现在眼里根本装不进别人,程奉仪一让开,他马上就坐进了持盈身边的椅子里,一把抓过她的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脑袋打结,最后挤出几个字:“现在……什么感觉?”   一旁小秋扑哧一声就笑了,持盈也是哭笑不得,说:“孩子才三个月,能有什么感觉,瞧你那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崔绎习惯性面瘫,但两眼睛都快往外冒桃心了,咂了下嘴,决定还是说点什么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   “你……嗯,注意多休息,多吃点,还有早晨就不用起来服侍本王更衣了,晚上也是,这些丫鬟们会做,还有每天要让大夫过来看看,还有……”   小秋憋笑憋得要内伤了,持盈正要说句什么,却听到谢玉婵在门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谢玉婵两条胳膊抄在胸前,一脸看不下去的恶心表情,说:“这娇贵的,皇后生孩子都没这么夸张,何况还只是个妾,生出个什么来还不知道呢。”   “你!”崔绎瞬间就发飙了,要不是持盈赶忙将他拉住,估计得冲上去一脚把人踹飞出去。   持盈一边按着崔绎一边说:“为人父母之心,总是会担心得过多,更别说这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王爷紧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和我娇不娇贵有什么关系。”   谢玉婵将满满的嫉妒和鄙夷都写在了脸上,恨恨地盯着她的肚子,像是想把那孩子挖出来一样。“第一个孩子怎么了,一个妾生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等应融哥哥娶了我,想要多少孩子我就能给他生多少,而且个个都比你肚子里出来的要强一千倍一万倍!”   谢永差点被妹妹这番话吓破了胆,赶紧地去拽她:“瞎说什么呢,还不快走!王爷夫人多包涵,玉婵她不懂事乱说的,当不得真。”   谢玉婵用力一甩袖子:“走什么走!我哪里说错了!为什么要走,我和应融哥哥是有婚约的,我才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不就是来晚了几天,就被她一个妾登堂入室,到头来我还得避着她,这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大牙啊!”   “婚约?什么婚约?”崔绎被持盈拦着动不了,听到这个词,不由眯起了眼。   谢玉婵甩脱了哥哥,大步冲到崔绎的面前,两眼含泪,无限悲戚地说:“应融哥哥你不记得了吗?我周岁那天,表姨带着你回家省亲,你还看过我抓周的呀!我抓到了表姨的点翠飞凤簪,表姨就给我们定了婚约,我从那时候起就是你的王妃了呀!”   崔绎冷冷看着她:“本王可不记得有这回事。”   谢玉婵叫得更大声了:“不记得?怎么可能,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呢?你怎么能忘了呢,我是你的王妃啊,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   崔绎忍无可忍,怒吼起来:“够了!”   谢玉婵被他吓得一哆嗦,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两步。   “本王的王妃只有长孙持盈一个,没有你谢玉婵什么事!”崔绎霍然抬臂指着门外,“要不是看在端母妃的面子上,本王早就把你踢出门去了,还不快滚!”   这还是谢玉婵住进王府以来,崔绎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表示了不欢迎,谢玉婵用力吸了一口气,两手捂着胸口,泫然欲泣:“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我才是你的王妃!”   崔绎面无表情:“我数到三。一。”   谢玉婵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我不相信!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你一直在等我啊!为什么现在却告诉我你已经不爱我了呢!”   崔绎冷冷道:“本王从来就没爱过你,更没有等过你。二。”   谢玉婵瘫坐在地上,如丧考妣般嚎啕大哭,持盈忍不住皱起了眉,不知道她在家里是不是也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这和大街上的泼妇有什么分别?   眼看崔绎就要把“三”说出口,谢永拽不走妹妹,只能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当年皇后娘娘确实在谢家人面前提过为王爷和玉婵订婚的事,但之后就不了了之没有再提,爹和大娘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从小就告诉玉婵,她将来长大了要嫁给王爷,十五年来,她都是怀着这份憧憬长大的,纵然她有千般不对,对王爷的心也是真的啊,请王爷原谅她这一回吧!”   崔绎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问:“莫非谢家觉得本王的王妃就该是个泼妇?”   谢永无话可说,只能尽量把头埋低。   023、并非喜讯   “谢公子起来吧,”持盈到底还是看不下去,谢永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人还不坏,就被自家妹妹连累得成天都在磕头认错,也实在是可怜,“王爷虽然不娶谢姑娘,但大家终归是亲戚,一家人,哪有把自家人往门外赶的不是?不过是说说气话罢了。”   崔绎不满地回头瞪来——这种碍眼的人撵出去干净,你还留他们干什么!   持盈无奈地看着他——把他们撵出去了我怎么跟端妃娘娘交代,你也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啊。   崔绎这才不乐意地接受了,勉为其难地说:“起来吧,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谢玉婵乍逢美梦破灭,哭成个泪人,哪还有平日耀武扬威的半分气势,完全成了拔毛的鹌鹑,有哥哥谢永搂着,抽抽搭搭地走了。   “王爷今天真是替我们夫人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等谢家兄妹出了院子,小秋握紧拳头,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说道。   崔绎认真地命令道:“本王不在的时候,你要看好夫人,谁敢在她面前放肆,拎起花盆照脸抡。”   小秋欣喜若狂:“照脸抡?”   崔绎点点头:“照脸抡。”   持盈故意板起脸来唬道:“小秋,胡闹什么呢,王爷回来半天了连杯茶都不倒,还要你干什么?”小秋忙吐吐舌头,小跑着去倒茶了。   持盈有孕的事很快就传进了宫里,这其中当然有一半是持盈故意放出的消息,建元帝和端妃总不能在这种时候硬逼着崔绎娶妻,万一弄个不好孩子没了,都不好跟长孙泰解释。   然而就在建元帝和端妃乃至皇后都送了些补品、赐了些珠宝布匹来表示慰问的时候,却有人格外不希望孩子平安降生。   临近腊月,天气越发寒冷,持盈尽量不外出,每天只在院子里转转,逗一逗小桃酥,倒也没觉得有多闷。   范氏来王府看望女儿,一见趴在她膝头的小桃酥就骇得面无人色:“我的祖宗!这哪儿来的野猫,还不快弄走啊!哎呀呀!”   小秋慌慌张张把小桃酥抱开,持盈疑惑地起身:“小桃酥是府上养着的猫,不会挠人。”   “哎呀我的儿啊,你没听大夫说怀孕的女人不能碰猫吗?要不然得生出怪物来呀!”范氏着急地上前来将她身上的猫毛拍干净,又拉着她的手关切地叮嘱,“你说你这孩子,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也不注意着点,大冷天儿的还在院子里坐着,着凉了可怎么办啊!”   持盈无可奈何地被娘推进屋里:“哪有那么冷了,屋子里不透气,我闷得慌,出去坐坐也不行了。”   范氏道:“你没生养过你不懂。”絮絮叨叨,将她数落了一通,又将小秋数落了一通,小秋不敢回嘴,只能低着头挨骂。   骂得累了,持盈及时地递上一杯热茶:“娘您坐,先喝杯茶。”   范氏唉声叹气,和她在软榻上坐下,丫鬟们捧来手炉给她,范氏接过来,放在一旁,又拉着持盈的手,说:“其实娘一直都想来看看你,可你爹他就是不许,说怕太子殿下觉得咱们家和王爷走得近,给聆芳小鞋穿,所以娘一直不敢过来看你,儿啊,王爷对你可还好?”   持盈微笑地抚了抚娘的手:“娘,您放心吧,王爷对女儿很好。”小秋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听说小姐有了身孕,王爷高兴得就跟个孩子似的。”   范氏听了,脸上也算露出点笑意,可眉宇间仍是愁云密集,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娘在烦恼什么?”持盈察觉到,便主动问。   范氏握着女儿的手叹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说:“盈儿,你爹有话想和你说,又不方便上王府来,你几时有空,能不能回家去一转?”   持盈一听放松下来,笑道:“随时都有空啊,爹有话要和我说,怎不早叫人来唤我回去。我这就叫人准备马车。”   范氏忙道:“就坐家里的马车吧,娘是坐马车来的,车就在门口。”   持盈略有些疑惑,范氏看起来像是有备而来,知道她一定会立刻跟着回去一样,但想到这是自己亲娘,怎么也不会害自己,便又不再多想,点点头:“也行,小秋,去和王伯说一声,说我吃了晚饭才回来,如果王爷提前回来了,就让他一个人吃吧。”   本来按理,女儿回门,女婿有空也是应该过去探望岳父岳父的,但既然长孙泰不想让崔颉觉得自己和武王府走得近,持盈觉得还是算了,不让崔绎过去也好。   太傅府的马车停在前门外,范氏和小秋小心翼翼地将持盈搀上马车,几个丫鬟要跟上,范氏却制止了:“你们就不用跟来了,吃过晚饭以后我自会叫人再把王妃送回来。”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持盈于是探出头来道:“都回去吧,我只是回家一趟,不会有事的。”丫鬟们这才答应着回去了。   范氏不让丫鬟们跟着,越发印证了持盈先前的猜测,爹找自己回去到底有什么事?不早不晚的,偏偏在自己放出怀孕的消息之后紧接着就来接,还是让娘亲自来接,这里头怎么像是有什么秘密隐藏着呢。   尽管心中有些不安,持盈仍然说服自己,那是自己的亲爹娘,就算有什么事不得不避开王府下人的耳目和自己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是要自己做什么对崔绎不好的事,自己拒绝了就行,爹夹在崔颉和崔绎兄弟之间,的确实很难做。   时隔半年,回到家中,持盈恍惚有种陌生的感觉,这里是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吗?怎么自己才走了半年,再回来就有种进了别人家的感觉,那淡淡的排斥着自己的感觉是错觉吗?   “盈儿回来了?”长孙泰站在院子里逗鸟,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就知道是她。   持盈披着貂皮大氅,福了福:“女儿给爹爹请安。”   长孙泰背着手呵呵笑了两声,说:“不敢,不敢,你现在是武王妃,应该是爹给你请安。”   持盈不由站直了:“爹说笑了,就算嫁了人,女儿也还是爹的女儿,回家磕头请安是应该的。”   长孙泰转过身来,持盈注意到他的鬓角又添了几丝白发。   “就算嫁了人,也还是爹的女儿?”长孙泰不紧不慢地问。   持盈沉着点头:“是,别说女儿只是王爷的一名侧妃,就算是太子妃,是皇后甚至是太后,在爹面前,盈儿永远都是女儿。”   长孙泰望着她,许久,又问:“那爹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持盈坦然答道:“爹娘有命,女儿自当从命。”   或许是觉得这院子里的气氛太压抑,范氏忙站出来说:“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寒地冻的,盈儿现在身子不一般,快来到屋里坐下说。”   长孙泰的话已经令持盈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他既然没说破,持盈也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顺从地由娘搀进了屋里。长孙泰也缓步走了进来,在上首椅子里坐下。   “盈儿,爹听说你有了身孕。”长孙泰说。   持盈一手轻轻抚上小腹:“是,程姐姐亲自給把的脉,算下来差不多有三个月了。”   长孙泰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如果爹要你拿掉这个孩子,你怎么想?”   持盈蓦然大吃一惊:“什么?拿掉?”   长孙泰不说话,范氏攥紧了她的手,十分为难地说:“儿啊,娘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不太公平,可爹娘这也是没办法啊,啊?你说是吧?咱们长孙家的两位千金,一个嫁给了太子,一个嫁给了武王,这不是生生将你爹劈成两块儿吗?”   “这和要我把孩子拿掉有什么关系?”持盈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是把主意打到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头上来了,之前的猜测,顶多不过以为他们是想要从自己口中套崔绎的情报,帮着太子整垮弟弟,或者要自己在崔绎的饭菜里下点药什么的,谁知——   范氏又说:“聆芳比你早两个月嫁进东宫,可到现在肚子里还没消息,太子要是知道你和王爷捷足先登了,那他得怎么想咱们家啊!”   持盈猛然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语气也变得不悦起来:“怎么想?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在他生了孩子之前,别的人就统统不许生孩子了?”   范氏被噎得接不上话来,长孙泰道:“并不是这个意思,盈儿,爹虽然生了你们姐妹俩,按理说应该一视同仁,但是爹不能啊,在太子殿下和武王殿下之间,爹只能选一个,而且必须选太子殿下!自从你嫁给了王爷,太子殿下已经不像从前那么信任爹了,爹生怕有一点闪失,连看也不敢去看你,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吧?”   持盈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说:“道理我当然懂,爹是太傅,是太子身边的人,理所当然是要替太子着想,为太子尽忠。”   长孙泰似乎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持盈又开口了:“可我不一样,我既然嫁给了王爷,就是王爷的人,凡事都要替王爷考虑,为王爷的利益着想,我没有理由为了太子而拿掉王爷的孩子,爹你自己不觉得你用来说服我的理由很可笑吗?”   “爹只是希望你等一等,等你妹妹生了儿子,在东宫的地位稳定了,到时候你和王爷想生多少孩子,爹都不会拦你!”   “那如果妹妹一直生不出儿子呢?”   持盈冷不丁地打断:“如果妹妹连生几个都是女儿,甚至根本生不出孩子——”   长孙泰怒吼一声:“畜生!”继而冲上来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刷在持盈的脸颊上。   024、我都喜欢   变故突生,就连范氏和小秋都完全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持盈挨了打,好一阵子范氏才尖叫起来:“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忙不迭将持盈护在了怀里。   长孙泰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一手指着持盈:“好啊你,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娘养你十五年,聆芳她还是你亲妹妹啊!到头来还不如你伺候的一个男人!为了他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爹的心都寒透了!”   持盈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冷冷地看着他:“原来爹也知道心寒的滋味,女儿在听到你们要我为了太子而去伤害我的亲生骨肉的时候,远远比你们更心寒!”   长孙泰怒极,又要动手打她,小秋连忙拦在中间:“老爷不能打小姐啊!小姐现在的身子可打不得啊!”   “你给我滚开!这种不孝之女,打死了又如何!正好带着那孽种一起死!”   “老爷!”范氏无法忍受了,“你怎么能说这话呢?盈儿也是你的亲女儿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流着你的血,你怎么能骂他是孽种呢!”   持盈却拨开了娘的手,昂头站了起来:“你打啊。”   长孙泰两眼瞪得鼓出来,右手颤抖,几番提起又放下,却是不敢再打。   “你今天打死了我,明天王爷就能把整个太傅府掀个底朝天,谋害皇嗣的罪名,爹,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持盈毫无畏惧之色,直直看进长孙泰的眼中,“我要回去了,今天的事就当从来也没发生过,我不会告诉王爷,更加不会拿掉这个孩子,武王府不稀罕外戚来撑腰,你们尽可倒向太子一边,女儿不会有半句怨言,但若想要我为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太子做任何事,请恕我难以从命。”   说完,持盈一甩大氅衣摆:“小秋,我们走。”   小秋立刻上前搀扶她。   “站住!”长孙泰怒喝一声,“是谁说永远是爹的女儿,是谁说爹娘有命莫敢不从!”   持盈脚步一顿,反问:“那敢问您把我当做女儿了吗?”   长孙泰语结,持盈半转过头来:“对于爹您而言,只有嫁给太子的才是您的好女儿,但我不同,即使你们有朝一日要为了别人来杀死我,临死前,我也依然愿意唤你们一声爹娘。”   一番话直说得长孙泰与范氏面红耳赤,长孙泰低头不再言语,范氏用帕子捂着脸大哭起来:“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娘也舍不得啊……”   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却依然希望自己找他们所说的去做,持盈心凉地笑了笑,没有再理会他们,转身大步地离去。   回到王府,持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地,和崔绎一起吃了晚饭,看了会儿书,便睡下了。   当小秋吹了灯带上门退出去,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寂静时,下午长孙泰说过的话,忽然又在耳畔回响起来——爹娘养你十五年,聆芳她还是你亲妹妹啊!到头来还不如你伺候的一个男人!   持盈躺在床上,盯着帐子上莲开并蒂的花纹出了神。   当初自己嫁进武王府,为的是保爹娘和妹妹平安,可当爹娘要自己拿掉孩子以保全长孙家在太子面前的忠心形象的时候,自己却一口拒绝了。若按自己的初衷,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那为什么会说出“凡事都要替王爷考虑,为王爷的利益着想”这样的话来呢?   自己心里,最重要的是爹娘和妹妹,其次是自己,然后才可能有崔绎的份。   但在那一瞬间,持盈竟然觉得爹娘很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竟然想谋杀崔绎尚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以那么理所当然的口气来质问、命令她。   难道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看得比双亲、比复仇更重要了吗?   不,持盈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自己只是不愿意因为崔颉而再度失去孩子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和崔绎没有关系,崔绎的确对自己很好,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但持盈只允许他排第二,最重要的仍然是爹娘和妹妹。   对了,这样就对了,自己怎样都没关系,只要是为了他们……   胡思乱想到深夜,持盈终于不堪疲惫地沉沉睡去。   拿掉孩子的事,长孙泰和范氏都没有再提,当然,也再没来看望过她。持盈对此倒没什么想法,早在自己踏出家门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弃之不顾、只身作战的心理准备,爹娘的冷落和疏远,有他们的无可奈何,高压之下,是不能不低头的。   但小秋作为知情人,心中的愤懑却是怎么都平息不下来,一边帮持盈缝小衣,一边总忍不住嘀咕几句老爷太太做得太过分了之类的话,某一天不巧被过来请安的百里赞给听到了。百里赞心思细密,一想就通,待持盈将小秋支开后,就委婉地问:“长孙大人大概不太喜欢这个时候添小外孙吧?”   持盈笑得无奈:“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百里赞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笑着说:“东宫那边没什么消息的话,长孙大人会着急也是情理之中,一手伸出来五指还有长短,令尊令堂就算偏太子妃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分,夫人不用太放在心上。”   持盈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小秋这丫头沉不住气,不过幸好她还知道分寸,也不会去王爷面前胡说,要不我更头疼了。”   百里赞点点头:“小秋姑娘心直口快,也是替夫人不平。”   自从范氏来过以后,小桃酥就被禁止踏入主院里,百里赞把它放在门外,它就可怜兮兮伸一个头进来看两眼,缩回去,再伸过来看两眼,又缩回去。持盈忍不住笑了:“她竟然能听懂人话,说不准进来就真不进来了。”   “禽兽也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听你的,你把它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它自然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百里赞说着,温柔地朝门外做了个撵的手势,小桃酥知道今天也没有点心和摸摸了,只得耷拉着脑袋走了。   “嗯,佛家说万物皆有灵性,”持盈点头赞成,“金乌也通人性,见了我还会打招呼呢。”   说到金乌,金乌就回来了,王府后门方向噫吁吁一阵马鸣声,崔绎洪亮的嗓门命令下人:“叫厨房做几个大菜,再把容锦苑那边收拾一下,仲行,你招呼人先过去,本王一会儿过来。”   声音大得主院里的持盈和百里赞都听得清清楚楚,百里赞奇道:“王爷带了客人回来?”   持盈也很惊讶,崔绎向来眼高于顶,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个,更是从来没在家里招呼过人,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   很快崔绎就大步进了院子,见百里赞坐在石桌旁先是愣了下,然后慷慨地一挥手:“文誉也一起来,本王今日兴致好,大家一起喝酒!”   百里赞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恩,持盈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问:“王爷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吗?”   崔绎两眼放光,神采奕奕,一手扯了颌下缨绦,将头盔扔给丫鬟,说:“上回你说的那个姓杨的小子,果然有两下子,我和他较量了一下,一不小心输了。”   持盈啼笑皆非:“输了王爷都这么高兴,这要是赢了不得大宴全府呀。”又细细一想,问:“杨公子一直没到府上来,王爷怎么遇见他的?”   崔绎大步入内更衣,百里赞便先行告退,持盈跟进屋里,坐一旁看丫鬟服侍他换了常服,又才上前去替他重新束发戴巾。   “刚开始我不知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下午仲行去火字营操练上个月刚征的新兵,注意到有个新兵蛋【纵横】子握枪的姿势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崔绎整了整衣领,透过镜子看着持盈,“纠正了他几回都没改过来,就骂了两句。”   持盈笑了,接话道:“结果那是人祖传的枪法,本来就和大家不一样,习惯成自然,怎么也改不过来。”   崔绎也笑起来,点点头:“对,仲行叫他耍几式来看看,结果一套杨家枪耍下来,仲行就跪了。”   持盈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能想象出曹迁眼珠子外凸下巴掉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样子,简直太可乐了。   崔绎等她笑得歇了,才伸出手臂去搂她的腰,侧脸就着在她腹部蹭了两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孩子什么时候出来?”   “还早呢,这才四个月不到,”持盈为他的心急感到好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少说也要明天年六月。王爷自己都还跟个孩子似的,还想当爹呢。”   崔绎虎着脸:“胡闹,本王翻过年去就二十五了,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是三四个孩子的爹了。”   持盈笑道:“是王爷自己不肯娶妻生子,要不现在也是三四个孩子的爹了。”   崔绎将她的头拨向自己,二人额角相抵,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崔绎声音低沉而带有磁性,喃喃道:“从前我只觉得,若成了亲,生了孩子,也未必个个都是讨人喜欢的,生了却不喜欢,还不如索性不生,眼不见,心不烦。”   持盈莞尔:“那现在呢?”   “现在……”崔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025、异样枪法   二人在房中温存了一阵,下人来禀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崔绎才放开了持盈,准备去和杨琼把酒言欢。   “你不去?”崔绎问。   持盈无辜地看着他:“你们一群男人喝酒,我跟着去做什么,我坐在一旁,他们几个定放不开,还是不去了。”   崔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卷扔开:“去,杨琼说要当面谢你赠银解围之恩。”   持盈拗不过他,只得点了头,想了想又说:“派人把谢公子也叫上?”   崔绎的脸顿时拉长了:“叫他做什么,屁大点本事没有,成天闲着吃干饭,看着就烦。”   持盈无语地说:“人家来投奔你,是你不给人安排事儿做,再说先生不也没做什么,也没见你心疼那口饭。”   崔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爱妃是在暗示本王可以把百里赞踹出门去了么?”   持盈正要分辨两句,崔绎竖起手掌:“依你就是了。——去请谢公子过来一起吃酒。”房中一个丫鬟马上领命去了。   持盈一阵想笑,自从怀孕以来,崔绎是越来越听话了,好像生怕她一不高兴就会出事一样,也不知军营里那些个成天被他呼来喝去的将士们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幻灭。   换了一身衣裳后,持盈随同崔绎去往容锦苑,只见堂中置了四客席一主席,曹迁等四人正在门外恭候,二人一踏进院门,众人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了,坐吧。”崔绎大步走上主席,先扶持盈在身边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   左右各两席,曹迁和百里赞居上,杨琼和谢永则坐在靠门的位置。   酒菜上齐,持盈给崔绎斟满一杯,崔绎举杯:“今天本王和杨兄弟比试,本王输了,输得服气,来,喝!”   杨琼忙谦虚几句不敢承让,百里赞拱手笑道:“王爷胜不骄败不馁,颇有容人雅量,自古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杨公子日后定能与曹将军一样,成为王爷的左膀右臂,赞在此恭贺王爷了。”   崔绎面有笑意:“说得好,来,再喝!”   众人又喝一轮,持盈一边给崔绎布菜,一边提议:“王爷是军中战神,杨公子是名将之后,一个身经百战,一个却略胜一筹,这场比试真不知有多精彩,可惜妾身没这眼福亲眼看看,不如王爷给我们说说?”   崔绎喝得高兴,也不怕当着百里赞和谢永的面出丑,大手一挥:“仲行来说吧,从头说,本王口才不好,讲不出来。”   曹迁熟悉崔绎的性格,知道他征战多年鲜逢敌手,这回竟然有人能赢他,而且日后还要在他麾下效力,那是打心底里高兴,也不推辞,以目光询问杨琼获得首肯后,便清清嗓子开始说:“这故事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今天中午吃过午饭,戴将军安排我去火字营给新兵编队安排训练,当时营地里黑压压站了千多人,老的少的层次不齐,我站在台子上一眼就望见杨兄弟,身板一看就知道是有些本事的,而且不吵不闹,就多留了个心。”   正午的军营里,上千号新兵蛋【纵横】子老老少少站满了习武场,曹迁将人按二十人一小队分好,又从中点了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做小队长,杨琼也被点为小队长,带着一队人去场边空地练习,一人一杆木枪,对着空气虚刺。   曹迁顶着烈日编好队,然后拿着名簿挨个儿去核对,核对到杨琼所在的小队,卡住了。   杨琼的动作和别的人不太一样,曹迁盯着仔细研究了半天才发现,别人都是同手同脚地扎弓步,他是反的,别人握枪两手心相对,他两手心都向内,而且没有转枪头的习惯,直接就用枪尾去刺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曹迁于是下马去,握着他的手腕给纠正过来,看看满意了,又去核对另一队。   过了一会儿整场转完了,曹迁想起那个握枪姿势奇怪的小子,又绕回去一看,好嘛,敢情自己前脚刚走他后脚又按着那错误的方式去训练了。   于是耐心的曹将军再次下马去纠正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曹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当时不知道,过后想想真恨不得把脸抹下来扔沟里去,杨兄弟出身名门,从小练的都是正统的杨家枪,是我孤陋寡闻了,还大言不惭地要指正杨兄弟,真是丢人呐。”   杨琼忙道:“曹将军哪里话,是我一开始没说清楚。而且天下武学无高低贵贱、正统不正统之分,无非是套路有区别,习惯不同,相互指点才能进步。”   持盈笑着说:“是这个理,王爷输了也这么高兴,想必是从杨公子身上学到了东西。”   崔绎欣然点头:“不错,本王确实获益良多,能和杨海将军的后人切磋讨教,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席间一片欢声笑语,吃了几口菜,曹迁又开始讲后面的事。   两度纠正了杨琼的姿势后,曹迁忍不住问:“你过去习过武?”   杨琼满头大汗,点头回答:“从小跟着父兄习枪法。”   曹迁不禁皱眉,从小就以错误的方式拿枪,这习惯改起来可难了,又说:“习的什么枪法,耍几式我瞧瞧?”   杨琼抹了一把汗,抱拳应了,其余士兵都自觉散开,让出空间给他施展,同时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新来就敢和将军对着干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瓶子里装的几斤几两。   杨琼手握木枪,于空场中央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继而呼喝一声,抡枪平地跃起,漂亮地画了个圆,凛冽的气劲顿时将满地的沙土激得四散飞扬,围观众士兵纷纷惊呼后退。   接着他便将杨家枪第一套完整演示了一遍,每一招每一式无不怪异非常,然而又攻守兼备,半径三尺之内毫无破绽,同时每一枪刺出去,总以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收回,然后枪尾再补上一下子。   曹迁站在场边看,脑中假想了一个人在和他对打,要如何防守如何进攻……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以自己的能力,竟是根本无法突破他的防御,更无法阻止他的攻势,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枪法?   一套枪法演练完毕,其他门外汉新兵只是看了个热闹,闹哄哄地鼓起掌来。   杨琼木枪一挥,收势,抱拳向曹迁行礼:“献丑了。”   曹迁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难以置信地问:“兄台贵姓?”   杨琼报上了名字,曹迁没听说过,但也知道他绝非普通人,于是第一时间派人去主营通知了崔绎。   崔绎端着酒杯说:“本王当时正在同戴将军议事,仲行派人来报,说火字营里出了个枪法了得的新兵,请本王亲自去看一眼。”   曹迁笑道:“王爷赶过来之前,我和杨兄弟也比划了两招,勉强能防得住,一旦想反守为攻,马上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下午崔绎在帐中接到通报,得知曹迁遇到了对手,马上就骑上金乌赶着去火字营讨场子,火字营中向来都是满地新兵,何曾出现过王爷这么大来头的人物,一时间整个营地的人都不训练了,全围过来看热闹。   金乌表示你们这帮没见识的不要乱摸,不然踩你们一脸马蹄印子。   持盈:“……”   崔绎干咳两声,插嘴道:“金乌傲得很,除了本王谁也不让骑。生人一旦靠近,从来都是抬蹄子就踩,宠坏了。”   持盈笑吟吟道:“那可奇了,妾身打马厩边过的时候,那孩子还打着响鼻凑过来讨摸呢。”   崔绎也笑起来,眼中满是宠意:“那是你。莫打岔,仲行接着说。”   火字营练武场上,崔绎将手中缰绳抛给曹迁,然后歪着头皱着眉打量杨琼。   杨琼的个头与崔绎不相上下,但略显清瘦,五官端正,虽然一身粗布旧衣补丁摞补丁,却洗的很干净,看得出是个人穷志不穷的大好青年。   尤其是他的体格,天生就是习武的料。   崔绎自己就是个武学奇才,知道习武之人最重体格,杨琼虽然给人瘦的感觉,却并不显得弱。   崔绎听持盈提过杨海后人,但不知道那人叫什么,持盈以为杨琼会先到王府来,于是也就忘了说。杨琼也知道武王其人,但以崔绎的身份,当然不会主动自报家门,于是也不知道来的是谁。两人对视了片刻,崔绎先开口了。   “听说你枪法了得,”崔绎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只是想来求证一下他强的程度,“过来比划比划?”   杨琼就算不认得他,也认得那身将军战袍,不敢逾礼,抱拳跪下:“小人只会点粗浅枪法,哪敢在将军面前卖弄。”   崔绎一脸漠然,接过校尉递来的一杆画戟,又示意他去武器架上挑称手的兵器。   杨琼见状只得应承下来,却不去武器架处,而是请求允许他回营房去取自己的随身兵器,崔绎觉得无所谓,就让他去了,结果杨琼回来时,手里的兵器瞬间亮瞎了他的眼。   九尺有余的银白长枪,竟两端都是枪头,曹迁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为何他从不调转枪头,以及他那些令人费解的动作,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双头银月枪,东靖镇北将军杨海的武器,对于后世人而言,有如神话一般的存在。   崔绎终于明白这个连曹迁都摆不平的小子是谁了,顿时混身的血都沸腾了,两眼直放光,问:“你姓杨?”   杨琼只当他是确认自己的名字,遂点头:“小人杨琼,字公琪。”   很好!崔绎兴奋了,手一挥:“牵两匹马来。”   曹迁一愣,就要去把金乌牵来,崔绎摇头:“牵两匹普通军马过来。”   杨琼没说自己会骑马,但崔绎连意见都不问他,他也不可能说自己“不会骑马”,于是军马牵来,二人各自上马,分立两端,有好事之徒取了鼓槌,咚咚咚一阵狂敲,场上的气氛越发热火起来。   026、营中较量   崔绎执画戟,杨琼提银枪,各骑一匹枣红马,在寒冬的练武场上左右对立。   战鼓声越发急促,扣人心弦。   崔绎抬起倒提着的画戟,指向对面:“能与杨海将军的后人较量,我深感荣幸,还望杨兄弟全力以赴,莫叫我失望。”   杨琼远远地抱拳致意:“定当全力以赴。”   鼓声猛地一收,二人同时大喝一声,策马冲上前去,画戟与银枪当空相撞,金声大作,场外一片叫好声。   崔绎抢攻,杨琼据守,一个画戟舞得眼花缭乱,一个银枪抡得滴水不漏,几次悍然相撞,彼此都震得虎口发麻,却依然不分高下,错马分开后马上又掉头再战。   曹迁在场外大声叫好,新兵蛋【纵横】子们也都是第一次见这么热血沸腾的较量,一个个不要命的大喊冲啊上啊,人声鼎沸得隔壁营的都好奇地跑过来看热闹。   崔绎招招朝着要害扫去,杨琼片刻不敢大意,竭力格挡,有好几次差点就被拦腰斩断,都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去。   接近二十个回合后,两兵相撞,开始有杂音。   杨琼的祖传银枪枪身是百炼钢,崔绎手中的却只是普通画戟,木制的戟身架不住这样反复碰撞,已经隐隐裂开。   杨琼犹豫了一下:“将军……”   崔绎神情漠然:“身在战场,岂能退缩?”   杨琼只得凝聚心神,盯紧他每一个动作。   转眼间二人又拆了七八招,崔绎手中的画戟终于不堪重负,当中断作两截,崔绎面不改色,化长兵为双兵继续进攻,但马背战长兵显然更有优势,杨琼逐渐占了上风,崔绎则节节败退。   终于某一刻,杨琼捕捉到了崔绎的瞬间破绽,果断地用银枪挑飞了他手中的半截画戟,然后枪尾调转,横扫向他胯下战马。   场外众将士均是一声惊呼,曹迁大叫一声:“王爷!”   说时迟那时快,崔绎手中仅剩的半截木杆悍然迎上那寒光闪闪的枪头,杨琼顿时感到手中银枪像是被软蛇缠住了一般,再听到曹迁那一声喊,顿时如遭雷击——正在和自己交手的人就是武王?   然而崔绎先前不因兵器损伤而叫停,此时更加不会因为他分神而留情,手中短棒黏住枪头猛地一绞,杨琼顿时虎口剧痛,银枪脱手而出。   紧接着崔绎的战马马失前蹄,哀鸣一声向前跪倒,将崔绎抛下了马背。   “咚!”   鼓声为这场较量画上了休止符。   不管是武器悬殊,还是马匹纰漏,输了就是输了,崔绎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落败的事实,对于跪下请罪的杨琼非但不责罚,还破格提拔他为校尉,更邀请他晚上到王府做客,好好聊聊关于杨海将军和杨家枪的事。   火字营的新兵们无不以艳羡的目光看着杨琼,觉得他交了好运,或者说,玩得一手好计谋,故意引起曹迁的主意,进而得到了王爷的赏识,以后加官进爵、封疆赐地定不在话下了。   但持盈以为不然,杨琼既然放弃了直接上王府来投奔,而是选择到军营去从一员小兵当起,就证明他压根没有走后门的意识,甚至觉得,即使崔绎想要重用他,他也会以无军功不受禄之类的理由拒绝。   果然在曹迁讲完故事以后,崔绎发话了:“本王一向敬佩杨海将军,你既然是杨将军后人,武技又十分了得,待我与戴将军商议一番,将你调到葵字营来,担任副将,日后边关有战事,你便随本王一同前去。”   杨琼立即起身,拱手谢恩:“谢王爷赏识,琼愿以一腔报国之志,投身王爷麾下,供王爷驱策,只是我身无战功,若领副将一职,只怕军中多有不服之人,兵不服则将无力,将无力则令不行,还望王爷三思。”   “本王欣赏你,有意提拔你,你却推三阻四,莫不是嫌官小了不想做?”崔绎一听他拒绝,马上就不乐意了。   杨琼洒然一笑:“不敢,只要能上阵杀敌,就是做个马前卒我也愿意。”   持盈及时地扯了扯崔绎的衣袖:“王爷误会杨公子了,军中向来论功行赏,杨公子初来乍到,既无军功,便无接连升调之理,杨公子是怕王爷一旦带头破了规矩,以后其他将军争相效仿,拿军衔当人情来做,拥兵自重,岂不是大不妙?”   “夫人所言有理,”百里赞也附和道,“以杨公子的本事,将来上了战场,破阵杀敌定如信手拈花,别说副将,就是将军之位,也指日可待,王爷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崔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曹迁和杨琼年龄相仿,又都是用枪,深感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崔绎偶尔插话几句,都是点评他们提到的对敌策略或者枪法技巧。   持盈问:“王爷用戟,对枪法也有涉猎?”   崔绎唔了一声没说话,曹迁笑着说:“王爷多用画戟,但长兵类大抵是相通的,枪戟棍镋,斧钺钩叉,王爷都能使得得心应手。”   持盈佩服地点点头,崔绎脸上诡异地一红,借喝酒低下头去不说话。   一餐饭吃得欢声笑语不断,百里赞虽不懂枪法,但对历史颇有研究,说起杨海当年打过的几场漂亮战役,也与杨琼颇为投缘。   唯独谢永从始至终插不上话,一个人闷头吃菜。   他带着谢家的厚礼和准王妃来到京城投奔崔绎,却不想热脸凑了冷屁股,崔绎收了礼却不给他官做,有事情也从不传他到跟前询问意见,更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联姻,谢永在王府住了几个月,除了每天吃穿住用不短外,就跟被遗忘了似的,又因为妹妹屡次对持盈不敬,也不敢再去主院提要官做的事,只能像个废人一样,每天到处闲逛。   今天好不容易,主院的下人来传他去吃酒,谢永欣喜若狂,还以为王爷终于想起他来了,却不想来了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顺带的,这顿饭的主角,是一个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年轻小子。   席间崔绎毫不掩饰对杨琼的好感与器重,虽说新来的是个武将,对自己没什么大影响,但谢永仍然感觉到一阵沮丧:曹迁是崔绎身边的老人,跟了他六年之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而百里赞则是武王府中唯一的食客,崔绎的谋士,也是坐首席的人,那自己算什么?文不成武不就,闲了几个月没事做,完了还被一个新来的轻而易举地就超越了。   想到这些,谢永就觉得面前的饭菜无味,酒水辛辣,即使偶尔持盈主动向他搭话,他也没心思去回答,一种自己被排斥在外的愁绪萦绕在他心头,自怨自艾地伤感起来。   喝到接近亥时,曹迁和杨琼都起身告辞,崔绎也喝得微醺,由持盈和小秋搀扶着回主院去休息。   崔绎面色发红,推开持盈:“不用扶,你自己走好,别摔了。”   持盈好笑不已:“我又没喝酒,哪里会摔了,再来个人扶着王爷。”   百里赞也回偏院去休息了,剩下谢永一个人惆怅地站在容锦苑前。持盈一回头看见他,就问:“谢公子不回去休息吗?”   “……就回去了。”谢永怏怏地迈步走下台阶。   持盈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不太放心,于是又将他叫住:“谢公子有什么烦心事吗?是……因为谢姑娘?”   谢永苦笑起来:“舍妹实在是给夫人添太多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哪里,谢姑娘爱慕王爷,所以针对我,也是人之常情,”事情过去那么久,加上最近一段时间谢玉婵也没有再来滋事,持盈自然不会记仇,只是一笑置之,“而且这也不是谢公子的过错,又何必向我道歉呢?”   谢永低下头去,叹气道:“是不是自己的错,结果都是一样的,从小弟弟妹妹们闯了祸,赔礼道歉的都是我,爹也只会打我一个,因为我是长兄。”   持盈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长女,不过算了这不重要。方才席间我就看谢公子没什么精神,如果是府上下人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或者缺了什么,请不必客气,直接对管家说或者来找我都可以。”   谢永心中一动,现在旁边没有其他外人,崔绎也不在,持盈又主动开了口,这似乎是一个好机会,再提一次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前些日子爹从宣州写了信来,问起我供职何处……嗯……”   总不好直接问王爷到底何时才肯重用我,谢永只好吞吞吐吐地、含蓄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愿。   持盈眨了眨眼睛,说:“谢公子现在是王府的客卿,和百里先生一样不是吗?”   谢永鼻尖上微微冒出些汗珠,窘迫地说:“可毕竟是没有一官半职,爹问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况且王爷做事也从未问过我的意见,或许在王爷眼里,我还不够格与百里先生相提并论吧!”   “倒也不是这样,”持盈正要解释其实最近王府里没什么事,就听见崔绎半醉不醒地扯着嗓门在喊自己名字,“来了!——抱歉失陪了,谢公子的意思我会向王爷转达的,还请稍安勿躁。”   谢永还想说什么,持盈已经转身快步离去,不一会儿隔壁主院里传来崔绎不满的嘟囔声,继而恢复平静。   027、军费削减   持盈正想着近来京城一片太平,没什么事给谢永去做,结果没过几天,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步入腊月,年关将至,寻常百姓家尚且要做一年盘点,更别说朝廷,户部汇总了过去一年的钱粮收支后,向中书、门下二省提出了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大方向上得到了一致认可,然而准备上奏建元帝时,却被崔颉拦住了。   崔颉以“兵者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为由,要求削减来年的军费开支,同时解散近两成的府兵,令其返乡耕种,以充实国库。   当户部侍郎问起那假如来年要对北狄用兵又该怎么办时,崔颉一语惊满座:“我已同父皇商议过,接下来五到十年内不会主动对北狄用兵,力求议和,以保证南方各州郡不再出现饿殍遍野的情形。   回望历朝历代,无不是在民不聊生中废旧立新,天下初平时帝王要做的作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安抚民心,休养生息,大楚也是一样,身为储君,崔颉的决定自然有其高瞻远瞩性。   然而这对于崔绎来说,却不啻一道晴天霹雳。   削减军费了,拿什么喂饱东西两大营中几万的将士?这不摆明了在和他过不去吗?!自己都放弃了嫡长子之位、太子之位,连皇位都拱手让给他了,他还想怎的,连将军也不让他当了?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刚一听到风声,崔绎瞬间热血上脑,差点提着画戟冲进宫去找崔颉讨说法,还是曹迁苦苦相劝,都给他跪下了,才将人给稳住,然后紧急丢给持盈去冷却。   持盈正在家里和程奉仪闲聊,一听下人禀报说王爷暴跳如雷地回来了,马上送走程奉仪以免她遭池鱼之殃,然后命小秋去通知百里赞,以百里赞的心智,当不需要自己安排何时出面,他自有分寸。   又想到谢永,持盈犹豫了下,自己倒是答应过会让他在王府中发挥作用,但目前自己对他了解太少,崔绎为何发火也还未知,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妙。   “……把谢公子也叫上吧,让他跟着先生,别急慌慌地就冲进来。”   小秋答应着刚出门,崔绎就气呼呼地进了院子,持盈披上貂裘迎出门去,笑着问:“王爷又怎么不开心了?”说着将手里的暖炉递过去。   崔绎挡了回来:“不冷,你抱着,别着凉了。”一张脸黑得可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直冲进屋里,抓起一个花瓶就往地上砸。   锵的一声巨响,持盈还在院子里都给吓得一哆嗦,忙问曹迁:“王爷这是怎么了?”   曹迁叹气,把削减军费开支的传闻给持盈说了,持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王爷太冲动,幸亏有曹将军拦着,我去劝劝王爷,天气这么冷,曹将军也坐下喝点热茶,等吃过了晚饭再走吧。”曹迁尚未娶妻,回去也是冰锅冷灶,也就答应下来,自跟着丫鬟去喝茶了。   小秋从偏院赶回来,搀着持盈走进屋里,见那一地碎片,忍不住说:“王爷生气了也别摔东西呀,吓着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   “小秋!”持盈赶紧制止,生怕她火上浇油,一个不小心成了崔绎的出气筒。   但崔绎怒归怒,还没有失去理智,听了小秋的话,人反而冷静下来了,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碎片扫了,其余人都出去。”   丫鬟们打扫干净后就都退了出去,崔绎坐在将军榻上生闷气,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持盈忍俊不禁,道:“王爷以后可不能这样,生的是外人的气,摔的可是自家的东西,多不划算啊。”   崔绎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拍拍身边:“过来。”   持盈上前去与他并肩坐着,崔绎摸摸她的手,皱起眉:“手怎么这么冷?”   “是王爷的手太烫了,”持盈翻过掌心握着他的手,笑道,“习武的人都不怕冷吗?”   崔绎五指粗长,摩挲着掌心里那只纤纤葇荑,半晌,心情稍微好了点,说:“太子来年要削减军费。”   持盈略感惊讶:“哦?怎么个减法?”   崔绎将听到的情况简要给她说了,边忿忿地骂:“我事事避着他让着他,他还不肯罢休,非要我连将军也做不成,卷铺盖滚出京城他才满意吗!”   院中,百里赞稍慢了一步,匆匆赶来,见谢永想也不想就要抬步绕过影壁,连忙拉住他:“别忙进去,现在不是时候。”   屋内,持盈笑着安抚:“王爷先别生气,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太子殿下此举对王爷确实不利,但皇上却同意了,王爷觉得这是为何?”   崔绎一肚子气,根本懒得动脑筋:“这还用问?他是太子,以后坐龙椅的是他,父皇自然是听他的了,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儿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持盈摇了摇头,慢声细语地道:“倒未必是这样,只能说太子殿下善于粉饰自己原本的目的,就好比在鱼腹中藏匕首,呈给皇上的是鱼,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自然就接受了,至于匕首要暗算的是谁,皇上或许不知道,也或许知道了也没奈何。”   崔绎表情迟钝地看着她,脑袋里面打结,扯了半天没扯开,不由烦躁道:“什么鱼了匕首了的,七拐八绕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持盈笑了笑:“是我口拙说不清楚,不如叫先生和谢公子来给王爷参详参详?”   “百里赞倒也罢了,姓谢那小子叫来干什么?”在崔绎眼里,谢永就是个吃白饭不做事的,除了替谢玉婵收拾烂摊子赔礼道歉,好像也没看出有什么本事。   持盈解释道:“集思广益不是吗?人多,想到的东西也多,或者把曹将军也叫来?今天天气冷,我叫厨房炖了羊肉,也留曹将军在府上用饭了。”   崔绎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转头叫来丫鬟,吩咐道:“去偏院把百里赞和谢永都叫过来。”   丫鬟过来传话,百里赞答应着却不立刻出去,谢永不禁又问:“刚才先生说不是时候,现在王爷传我们了,难道仍然不是时候?”   百里赞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摆手:“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谢永只得郁闷地跟着,不时地伸头张望,好像生怕去晚了崔绎迁怒到自己头上。   过了没一会儿,主屋的门又开了,小秋跑出来,到他们跟前飞快地低声说:“太子要减军费,王爷十分不满,夫人请二位想想要如何应对。”   “多谢姑娘。”百里赞拱手谢过,小秋又跑去厨房看菜了。   谢永目瞪口呆,半天才问:“夫人常这样叫丫鬟递出话来给先生?”   百里赞失笑:“没有,王爷就传过我一次。王爷怒气冲冲地回来,你我若是不知情,贸然进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掀了逆鳞,下场可想而知,夫人了解王爷的脾气,必会想办法避免这种局面,叫丫鬟出来递个口信也就不难料到了。”   谢永缓缓点头,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百里赞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只说:“走吧,现在可以进去了。”   二人进了主屋,只见崔绎两膝分开坐在将军榻上,表情格外严肃,持盈坐在一旁绣花,抬头冲他们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说。   崔绎说:“今天本王得知了一件事,心情很不愉快,所以找你们来商议商议,看该如何解决是好。”   百里赞一点头表示“明白,请讲”,谢永却脱口而出:“王爷是在为军费的事发愁?”   被他这么一说,在场三人的脸色一齐变了,持盈险些扎到自己手指,慌忙去看崔绎的脸色,崔绎眉头猛地皱起,声调都高了不少:“你是听谁说的?”   谢永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结巴起来:“我、我……”   “王爷,是这样的,”百里赞马上镇定下来,拱手一礼,将崔绎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才听到丫鬟过来通传,我与谢公子在来的路上讨论了几句,军费一事,是我的一点猜测而已。”   崔绎面色不善:“猜测?”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持盈也有些担心起来,她没想到谢永说话会这么不经大脑,自己叫小秋出去提醒他们,是希望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不是让他们来崔绎面前表演读心术的啊!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承认,百里赞飞快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她按兵不动。   百里赞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是,几个月前王爷去程大人府上做客,程大人说起皇上驳回王爷的发兵请求,那时我就隐隐有感觉,户部来年的国库开支计划定会在军费上做削减,如今年关将至,正是户部与中书、门下二省商议此事的时节,加上王爷最近心情不错,能令王爷暴跳如雷的,多半也就是皇上要裁减兵员、削减军费的事了。”   幸好幸好!持盈暗暗拍了拍胸口了,幸好百里赞反应快,否则自己非给谢永这直肠子害惨了不可。   “原来是这样,”崔绎听完百里赞的解释,缓下脸色,舒了口气,“你倒是了解本王。谢永。”   后半句话目标一转,谢永忙挺直了脊梁:“是。”   崔绎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街边的乞丐:“与其借花献佛,不如先把功课做足。”   谢永满头大汗,缩着肩膀低声应道:“是……”   百里赞成功化解了一场危机,趁崔绎不注意,给谢永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宽心,王爷既然现在信了过后也不会多想,不必再紧张了。   殊不知这眼神在谢永的眼里,却成了炫耀的标志,谢永仿佛听到百里赞轻蔑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想抢先机?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捅了篓子还要我来替你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明自己也可以圆过去的,偏生被他抢了先,好好的表现机会就这么被抢走了,还遭了一通数落,谢永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百里赞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嫉恨。   028、以牙还牙   崔绎又把在军营中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们俩:“你们有什么想法?”   百里赞摸了摸下颌,寻思一阵,反问:“被放还的士兵名额如何决定?是摊到各营,还是直接撤销某一营的编制?”   崔绎沉声道:“现暂时还未定下来,具体如何实施,要等门下省上奏父皇才知道。”   百里赞点点头,拱手道:“若是分摊到各营,王爷身为骁骑大将军,手中兵符可调遣西营包括葵字营在内的七营,占了京城兵力的近三分之一,一旦裁兵员,损失难以估量,若此事势在必行,王爷可极力争取撤销其他将军麾下军营编制。”   崔绎想了一会儿,又问:“若是父皇不同意呢?”   百里赞笑道:“同样是兵权,掌握在外人手里和掌握在自己儿子手里,王爷觉得皇上会选择哪一个?”   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崔绎紧皱的眉头松开了,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那理由呢?”   “要多少有多少,王爷既然提前得到风声,可以现就派出探子去侦查其他各营的操练情况,尤其把重点放在某些将军的头上。”   崔绎脑袋上冒出个问号:“某些将军?”   持盈无可奈何地提醒:“和太子走得近的将军,太子会变着花样打压王爷,王爷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要裁兵,就让他把效忠他的那几位将军管辖的营撤了便是。”   崔绎眼睛一亮,一拍膝盖:“好!”   百里赞又说:“至于减军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崔绎的脸马上又垮了下来:“什么意思,让几万将士饿着肚子操练是好事?”   “不,王爷何不这么想,太子克扣大家的军饷,将士们吃不饱肚子养不活家人,会怨谁?如果这时候有人愿意掏私囊,补贴大家,将士们难道不会心存感激?日后要他们在王爷和太子之间做选择,我想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会选王爷。”   百里赞的这番话,令崔绎面上瞬间有光彩,简直要喜上眉梢了,谁想一旁一直没吭声的谢永却忽然说:“太子殿下削减军费、裁减兵员,也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大楚开国以来连年用兵,致使国库空虚,私以为王爷带头缩减开支、精简兵员更能博得皇上的欢心,若是借题发挥针对太子,只怕——”   话音未落,崔绎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你懂什么!吃里爬外的东西,来人!”   持盈和百里赞一起忙道:“王爷息怒!”   崔绎却充耳不闻:“给我把他拖出去!重打二十棍!”   谢永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如此对待,同样是提建议,百里赞就能赢得一个“好”字,他却落得个“拖出去打”的下场?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僵硬地被拖了出去。   “王爷!忠言逆耳,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啊!”不顾小厮的生拉硬拽,谢永大声为自己鸣不平。   崔绎的脸色十分难看,目光更是如刀锋剑芒一般,直要将谢永扎出个窟窿来。   持盈着急地说:“王爷不可如此啊,若是打了谢公子,以后谁还敢向王爷进言?谏者之言王爷愿听便听,不愿听可不听,只是万不能伤了他们的心啊!”   崔绎却怒气难消:“本王好吃好喝养着他,他却替太子说话,这种吃里爬外的狗东西还留着干甚!趁早打死了干净!”   持盈再要说什么,崔绎大手一挥:“还不动手!”   小厮们只将人拖到了院子里,还迟疑着未动手,百里赞眼珠一转,躬身道:“夫人如今身怀六甲,王爷若贸然造下杀孽,损了阴德,只怕对小世子不好,还请王爷三思!”   “小世子”三个字成功令崔绎平静下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一脸焦急地抓着自己胳膊的持盈,终于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把人押回偏院,一个月不许出房门!”小厮们赶紧照办,拽手拽脚地把谢永给拖走了。   崔绎气得脑仁疼,持盈松了口气,又拉着他的手坐回去:“王爷这脾气还是得改改,气多了对身子不好,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崔绎沉着脸喝茶,百里赞嗅着这屋里的味道,知道自己该退下了,就自觉告辞,崔绎也没留,喝了一阵茶,心情平缓一点了,才又问持盈:“你没事吧?”   持盈扑哧一笑:“我倒没什么事,王爷少发火是真的,都说孩子在娘胎里的时候不能见丑八怪,否则也会长成丑八怪,王爷要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当心孩子天生就是倒八字眉,长大了连媳妇儿也讨不到。”   被她这么一说,饶是崔绎一向木头脸,也绷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嗯,记得了,以后不乱发脾气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做好了饭菜送过来,崔绎看到碗里的鱼,才又想起持盈最开始说的“鱼腹藏剑”的事,忍不住问:“你之前说的鱼肚子里的匕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故事,说有个人为了向国君报仇,潜心学习做鱼,后来名声终于传到了国君耳朵里,召他进宫献鱼,于是这个人就在鱼腹中藏了一把匕首,趁着献鱼的一瞬间,把仇人给杀了,”持盈一边给他盛汤一边解释,“如果把裁军费的折子比作是鱼,那么太子削弱王爷的意图就是鱼腹中的匕首,献的是鱼,意却在匕首。”   崔绎沉默地接过汤碗,吹了吹,道:“父皇接受了鱼,等于也接受了匕首。”   持盈一笑:“皇上未必是心甘情愿接受匕首,或许只是迫不得已,毕竟大楚现在的确不适合再同北狄人开战了。”   崔绎目光冷冽:“以父皇的头脑,怎么会想不到太子在针对我,既然不宜再开战,那么留我也是无用。”   这倒也是实话,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建元帝岂会不知,崔颉既然敢将中书门下二省通过了的折子打回去,必然是得了建元帝的默许,在这两个儿子中,建元帝必然是做了一番权衡的,而结果显而易见。   吃过饭后,崔绎把星渊剑从墙上取下来擦拭,自从程扈将剑赠给了他以来,除了偶尔在院子里舞一舞外,还没真正用过,持盈见他细心地用丝绸反复擦拭,知道这次建元帝的决定一定令他心里很受伤,他从一个嫡长子的位置上被扽下来,一退再退,可多疑的崔颉仍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若说天家手足之间无亲情,那父子之间呢?难道也一点血缘之情也没有吗?   闷闷不乐地擦了一会儿,崔绎将剑竖起来,神情漠然地望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说:“王府库房里还有多少银子?”   “王爷真打算解私囊给将士们补贴家用?”持盈正在喝药,闻言抬起头来。   崔绎斜眼看过来:“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   持盈擦擦嘴角,笑道:“好不好还要看王爷怎么想,王府的库房里银子倒是多,可太子既然说未来五到十年都不打算对北狄用兵,王爷还打算白养几万人十年不成?王爷就是愿意,王府也养不起。”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   持盈唇角上扬,笑得好不狡猾:“不如让他们自己去种地养活自己,王爷开府封王以后不是有大片的封地吗?还有些是王爷立了军功以后得的,荒着也无用,既然未来五到十年都不打仗,将士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儿做着,上午操练,下午种地,每一季收了粮食瓜果,王府抽一成,剩下的他们自己去分,人情也做了,好处也得了,何乐而不为?”   崔绎眉头猛地一皱,继而又展开,缓缓点头:“不错,这个主意比百里赞出的还要好。”   持盈见状,便又更进一步提议:“其实谢公子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是一无可取,如果只撤太子的兵,不仅太子不服,皇上也会疑心,王爷也适当裁减一些滥竽充数的人,再捐个千百两银子,王爷带了头,满朝文武哪敢不跟着捐,捐多捐少是个意思,国库有了进账,便等于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皇上必会为王爷的这番孝心所感动,和太子一比较,孰优孰劣,自然见分晓。”   为人子女,总会希望在父母眼中自己是优秀的,崔绎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对皇位没兴趣,但能博得建元帝的好感总是好的,心头大石一落,崔绎满意地露出微笑:“好,这回本王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数日后,中书省转呈户部关于来年国库开支计划的折子,其中提到关于削减军费、裁减兵员等大量不利于崔绎的决定,一经念出,整个明堂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纷纷缩起了脑袋,默默祈祷太子与武王之间的这一场较量不要殃及自己。   然而崔绎的反应出乎众人所料,他不但大力赞成这一提议,更对东西二营长期存在士兵偷懒耍滑、骚扰百姓的状况表示了不满,尤其着重提到了上个月风字营士兵入山偷猎、玄字营士兵出操不积极等事实,主动请缨解决东西二营良莠不齐的问题,还额外表示愿捐银千两以资国库,“望能稍解父皇心头烦忧”。   文官们大惊失色——武王的话乍一听都是在附和太子,仔细一咂摸才发现他这根本是借力打力,太子要削弱他,他就主动揽下这桩活计,这不等于是用太子的刀去削太子的肉么,武王何时变得这么聪明了?   武官们也大惊失色——武王向来不读书,寡言谈,这回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而且每句话听上去还很有道理!他和太子常年对立,今天怎么会帮着太子说话?   就连太子崔颉都忍不住蹙起了眉,怀疑地看着弟弟,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似的。   最后的结果果然如持盈所预料的那样,建元帝对崔绎身先士卒解决国库空虚问题的态度非常满意,当着群臣的面大加赞赏了他一番,并将筛选去留的决定权交给了他。   崔绎得意地笑了。   029、除夕晚宴   如果说上一次程扈邀请崔绎去吃酒,百里赞先入为主地被持盈误导了,以致失了准头,没能帮上什么大忙的话,这一回可是切切实实立了功,崔绎拿到了生杀大权,每天在各大营里挑肥拣瘦,逮到偷懒不认真的上前就是一脚,呼啦啦开掉了太子手下上千人,心情格外愉快,见了百里赞,也开始跟着持盈叫“先生”。   上行下效,曹迁和杨琼偶尔来蹭饭,见了百里赞也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先生。   百里赞在武王府的第一谋士之位算是坐稳了,对此持盈深感欣慰。   一转就到了除夕,建元帝在宫中大宴群臣,以崔绎为首的皇子们都将携带女眷入宫,陪着父皇母后守岁,武王府没有正妃,持盈只得亲自上阵。   四个多月的身子还没显得有多沉,胎儿也基本稳了,只是跟着去吃个饭看个戏应该问题不大,持盈一边想着,一边让丫鬟们伺候着试礼服。   小秋捧来一身橘红的宫裙,抖开给持盈穿上,一边美滋滋地说:“夫人今天真好看。”   持盈眼一翻:“夫人平时就不好看了吗?”   小秋噎了下,另一名丫鬟扑哧笑道:“夫人今天格外好看。”   “就是就是!”小秋连声附和,“那什么谢小姐还想和咱们夫人争宠,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持盈无奈地问:“大过年的能不提她吗?”   小秋于是吐吐舌头,不再多话,三下五除二帮她穿戴整齐,梳好了髻,又挑了一支鲜艳的步摇插上,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夫人今天可美,说不定能把太子妃都给比过去呢。”   提到聆芳,持盈的心里忽然有些歉疚,虽说自己一睁眼,已经失身于崔绎,不可能再去候选,妹妹若不去替补长孙家必遭横祸,可那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自己逃离苦海,却要她去品尝自己前一世的种种苦果,持盈心里一直没法释怀。   或许爹娘觉得聆芳此时宠极荣极再好不过,聆芳说不定也像当初的自己一样,陷在崔颉的甜言蜜语中不可自拔……是了,只有她才会觉得不安,觉得内疚。   姐妹俩各自出嫁以后就再没见过,持盈打算这次趁机和妹妹聊聊,希望她在东宫里一切都好。   到了出门的时辰,车马已备好,崔绎一大早去了一趟军营,这会儿也会来了,见持盈出来,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持盈笑问:“怎么?不好看?”   崔绎摇摇头,揽过她的腰:“好看,上车吧,去给崔家列祖列宗看看。”边将她小心地扶上车去。   按大楚的规矩,除夕这天首先要祭天地神明,然后祭祖,祭天祭神时候除了皇后、太子妃外,其余女眷都不用到场,可在暖心斋休息,等到祭祖的时候,就得全部到场,跟着皇子们叩拜先祖,祈求保佑。   马车停在暖心斋外,崔绎亲自把持盈扶下马车送进去,看她坐下了才放心地离去,这一举动令在场的三王妃四王妃等正妻们艳羡不已。   同为皇家妯娌,她们对持盈的出身都还算了解,知道她身为太傅之女,本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妃,却不想临到选拔之日不幸大病一场,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幸而武王不弃,才捞了个侧妃的头衔戴戴。   可……这何止是“不弃”啊,简直就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吗?虽说女人怀孕的时候丈夫总得陪着些小心,武王老大不小了这又是头一个孩子,宝贝着点也是对的,可怎么不见自家男人这般疼人?   三王妃就坐在持盈右手边,礼貌地主动打招呼:“二嫂身子不一般,这天寒地冻的,可得多注意点。”   持盈过去就认得她,自然也不会觉得生疏,便与她随口【纵横】交谈了几句。   三皇子崔焕是建元帝九个儿子里最不像老爹的,也是最没可能当皇帝的,他像大哥崔颉爱操心民生社稷,也不像二哥崔绎爱开疆辟土,崔焕爱干什么呢?他爱写诗词歌赋骈俪文,看到自家院子里的喜鹊下了一窝蛋,都能滔滔不绝写个几十行,要说文采那是绝对有的,但文采却不是一个皇子的加分项,加上崔焕的生母只是个昭仪——还是因为生了儿子才晋的位分,过去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陪嫁丫鬟,所以崔焕大部分时候只是崔颉用来展现兄友弟恭高尚情怀的一枚棋子,既没用,也没威胁。   不过浅水不妨有卧龙,崔焕虽然只是个酸文人,府上却养了一条大鱼,姓山,名简,字符之,此人不但聪明无比,而且油滑至极,先是在崔焕手下做事,后来又被崔颉挖角,当崔颉开始杀手足、诛功臣,山简又卷着金银细软投奔了六皇子崔纥,等崔纥也被大哥玩死了,他早就捞够了养老的本,趁着夜黑风高,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崔颉手下都是一群正直之士,说白了都是拥护太子而非他崔颉的人,以崔颉装君子的习惯,也确实不太可能直接招来心狠手辣的谋臣,帮着他一起整弟弟们,于是山简虽然养在崔焕的池塘里,却一直在帮崔颉出谋划策。   从崔焕到崔颉再到崔纥,山简三次挪窝,却从没考虑过崔绎,持盈琢磨着要是能抢在崔颉之前把他拉拢过来,那对于将来的计划必是极好,只不过具体的行动还得回去和百里赞商量一下。   女眷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闲聊,说的大都是穿着打扮方面的事,还没生出儿子的问生了儿子的要秘方,持盈记得自己当初对“如何生出儿子”的话题还是很有兴趣的,坐下来吃宴席的时候还和三王妃聊了不少,现在看着她们,却只觉得好可怜,压根没有参与进去的心思。   等祭天结束了,太监来通知女眷们该上车去祭祖了,这一干王妃才暂停了生儿子的话题,纷纷在丫鬟的簇拥下乘车赶往太庙。   到了太庙又等了一会儿,建元帝和皇子们才浩浩荡荡地来了,崔绎一翻身下马,直直走到持盈面前,皱着眉责备:“天这么冷怎么不在车里坐着。”   持盈无奈地答道:“哪有在马车里接驾的。”   远处崔颉也搀着长孙聆芳下了马车,姐妹俩遥遥对视一眼,长孙聆芳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持盈冲她眨了眨眼,示意她稍后再说。   忽然冷不防手腕一痛,崔绎板着脸道:“在看什么?”   持盈好笑地掰开他的手指:“看我亲妹子,行不?半年没见了,看一眼也不成?”   祭祖对于女眷们来说无非是三跪九叩,持盈早已经是老油条,除了要小心着点肚子里的孩子,别的倒没什么,陪着跪完一轮,烧了香,就又坐着马车回皇宫,吃年宴,敬酒,向皇上皇后汇报这一年开枝散叶的情况等等。   崔颉是长子,于是长孙聆芳虽然是这一干儿媳中年龄最小的,却要第一个上前去接受皇后“爱的询问”。以持盈的经验,皇后倒不会太为难自个儿儿媳,怕就怕聆芳太紧张,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其实还是个孩子,从前也不爱说话,倒是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不错,在同龄的小姐圈子里也挺受欢迎,若是再晚个两年嫁人,定能表现得更优秀。   持盈不无担忧地看着妹妹跟在崔颉的身边上前敬酒,举杯的手指微微哆嗦,万幸没有摔了,崔颉在人前的表现依然是那么无可挑剔,低下头温柔地对长孙聆芳说了句什么,太子妃的脸直红到耳根去,扭捏着说不出话来。   建元帝和皇后自然是乐见孩子们夫妻和睦,皇后慈爱地同长孙聆芳说了好些话,和从前持盈听到过的相差无几,倒也不太在意。   忽地坐在一旁的端妃开口说:“太子妃这身子骨看上去着实柔弱,正巧前几日宣州那边送来些年货,里头有上好的阿胶,回头我叫弄月包一盒送过去,平日里多调养调养,也好早日给太子殿下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长孙聆芳一听这话头就埋了下去,手指攥着衣袖,忐忑得说不上话来。   持盈皱起了眉,端妃这显然是在故意刺激皇后,可当成为话题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的时候,听上去就让人心里不太是滋味了。   皇后倒是体贴自家儿媳,招招手让长孙聆芳靠近,然后拉着她的小手说:“不着急,聆芳今年才十四,东宫事务繁杂,学起来不易,别累坏了身子才是正经,孩子迟些也不打紧,颉儿不是已经有一儿一女了么?”   端妃又盈盈笑道:“话虽这么说,但嫡出与庶出终究有差别,娘娘您说是吧?”   皇后表情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建元帝就说:“端妃说的有理,聆芳,回头叫御医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调养调养,多吃些滋补的东西,把身子养结实了,知道吗?”   长孙聆芳慌忙答应,崔颉笑着岔进话来:“是儿臣疏忽了,没有照顾好聆芳,加上这一年里南方旱情不断,奏折雪片似的来,儿臣实在是分身乏术,陪着聆芳的时间也少了点,父皇母后请放心,儿臣和聆芳来年一定会让你们抱上孙子的。”   啧啧,听听这话说的,又替媳妇儿解了围,又表明了自己先国家后小家的大义立场,端的是君子风度卓尔不凡——如果不是知道聆芳生不出孩子都是他在背后搞鬼的缘故的话,持盈心中颇为不屑,如今崔颉不论做什么,都只能让她感觉到两个字,虚伪。   崔颉的话得到了建元帝和皇后、端妃的一致夸赞,长孙聆芳怯怯地回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执礼退下。   “宣,武王,武王妃,上殿敬酒。”   轮到自己了,持盈搭上崔绎伸过来的胳膊起身,以丝毫不亚于前一世的优雅风范上前接受考验。   030、父母之命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皇后还是那个皇后,但叩首请安的持盈,却不再是太子妃。   她稍微落在崔绎身后小半步,跟着他一同跪下:“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建元帝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好,好,起来吧。”   端妃的表情微微一变,只是这还轮不到她发话,于是只能低下头去假装喝了点酒。持盈的自称改了,这意味着什么,像她这样在后宫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自然是懂的,崔绎本就十分喜欢持盈,现在持盈又有了身孕,要想在二人中插进一个谢玉婵,只怕更是难了。   和端妃相反,皇后却是很高兴,亲切地对持盈说:“近来身子如何?御医开的药要记得吃,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别忍着,随时传御医去跟前伺候,前些日子我还对皇上提起,说这是应融的长子,说什么也得多上点心,想专门点一位御医每日去王府给你把脉。”   持盈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冷笑——多上点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明摆着的不安好心,点个御医每日去王府请脉,好让你时时掌握孩子的近况?这都是给面子的说法了,说得不给面子一点,是为了方便下药吧?让御医随便伪造个吃错了东西流产的事故,自己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   皇后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东宫没有嫡长子,你武王府也休想有!   “多谢皇后娘娘记挂,臣妾有了身孕以来,都是请程大人的千金到府上来把脉开药,倒是十分稳妥的,宫中御医本就不多,就不需要再为我跑一趟了。”持盈不卑不亢地谢绝了皇后的好意。   皇后显然也是知道程扈夫人美名的,程奉仪作为她的女儿,医术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也就没有坚持的理由,便点点头:“那也好,都是女儿家,有什么话也方便说。”   宫女端上两杯酒,崔绎持盈二人敬过了酒后,建元帝忽然说:“应融,朕之前找你谈的事,你想好了吗?”   持盈乍一听有些惊讶,以崔绎那藏不住事的性子,建元帝找他谈了话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回禀父皇,儿臣不娶。”崔绎面无表情地说。   建元帝脸上的笑意顿时褪了个干净:“你说什么?”   持盈连忙扯了扯他袖子,崔绎不高兴地瞅她一眼,这才把生硬的口气调得柔和了一点:“父皇,儿臣确实不想娶谢家的千金,她的蛮横无理、霸道张狂,王府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更屡屡趁儿臣不在欺负持盈,这样的女人娶回来有何用?”   建元帝从来也没见过谢玉婵,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端妃的一面之词,闻言眉毛动了动:“哦?”   端妃一看着急了,连忙说:“绎儿,你胡说什么呢,玉婵只是有些姑娘家的小任性,哪里就蛮横无理、霸道张狂了?之前你生病,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心里时时挂着你,嘴上刻刻念着你,把你看得比天还重要,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呢?”   说着,更不悦地瞪了持盈一眼,仿佛在责备她不该向崔绎说谢玉婵的坏话。   持盈无声地微笑了下,这个时候她要是喊冤辩解那就真上当了,所有人都会认为真是她在背后抹黑谢玉婵,于是持盈沉默不语,交给崔绎去处理。   “她人就住在王府,是好是坏,儿臣天天耳闻目睹,岂会不知?”崔绎一向不满别人逼他娶妻,就算这个人是对他有多年抚养之恩的人也不行,“端母妃不用替她说好话,我绝不会娶她。”   端妃想说什么,却被皇后笑着打断了:“谢姑娘是叶妹妹的亲外甥女,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应融他不喜欢,就是娶了也不会开心,若是搁在屋里见也不见碰也不碰,岂不是白耽误了谢姑娘的大好青春?皇上您说是吧?”   建元帝沉吟不语,端妃又道:“皇上,绎儿和玉婵的婚事可是当年皇上和钟姐姐当着整个谢家的面定下的啊,谢家苦心栽培女儿多年,结果咱们不要人家,让玉婵一个姑娘家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何况绎儿娶玉婵也是钟姐姐生前的愿望,如今钟姐姐人已仙逝,仅有这么一个意愿,难道皇上忍心不叫她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心吗?”   皇后笑起来:“当年的婚约不过是孝怜皇后随口开的玩笑,哪里就能作数了?况且持盈不管是论相貌、论出身、论修养,样样都是出色的,臣妾以为孝怜皇后在天有灵,看到应融娶了这么一位好妻子,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两个女人以来我往,各执一词,倒是崔绎这个正主愣住了,一脸的好奇看向持盈——皇后为何会为我说话?   持盈无力地看回去——你当她真是帮你?她是怕你攀上了谢家,平白地给太子增添了压力。   “都不要争了,”建元帝龙口一开,皇后和端妃齐齐止声,“应融,朕再问你一次,你娶是不娶?”   崔绎毫不犹豫地回答:“儿臣不能娶。”   持盈看得出建元帝表面很淡定,内心中却几欲咆哮,若不是考虑到大过年的发火不吉利,只怕已经怒斥起来了。   建元帝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你日后打算将爵位传给谁?”   崔绎眼角瞟向持盈的肚子。   建元帝道:“长孙泰的女儿自然是不差的,既然你执意不肯娶谢家的千金,那咱们不妨等明年入夏、孩子生下来了再做决定,若生的是儿子,长孙持盈进封武王妃,朕从此不再过问你的婚事。”   “若生的是个女儿,朕就在京城的书香世家适龄嫡女中挑选一人,到时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崔绎嘴唇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建元帝就一锤定音:“婚姻大事自当有父母做主,孝怜皇后早逝,朕怜你幼年丧母,才一直纵容你到今日,莫要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任性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争辩的余地了,崔绎只得低头躬身:“是。”   至此,持盈才总算明白为何端妃先前要说那句“嫡庶有别”,真真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挤兑的长孙聆芳,真正的目的还是在她长孙持盈的身上,既提醒了建元帝崔绎这个由嫡落庶的儿子迟迟未娶,又暗指她就算生下了孩子也只是个庶出,就如同崔颉那两个侍妾所生的孩子一样,难登大雅之堂。   回到座位上以后,崔绎忿忿地压低嗓门说:“平时不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吗,刚才为何一声不吭?”   持盈无可奈何地小声回答:“你让我说什么?说谢姑娘怎么欺负我?”   崔颉满脸不高兴:“说什么不比不说强?”   持盈实在拿他没辙,又不好解释得太细,灵机一动,给他打了个比方:“好比说你吃饭挑食,只吃肉不吃青菜,然后被批评了,这时候难道要肉去解释,是因为青菜真的不好吃所以你才不吃的吗?”   崔绎的眼睛明显地睁大了一圈,继而皱着眉想了想,最后默默点了头。   后面敬酒的三王爷三王妃四王爷四王妃都是些掀不起波涛的小角色,不管是皇后还是别的嫔妃都没有太过为难,象征性地问几句近况,也就打发他们回去吃菜了。   年宴吃到亥时,之后便是去看戏,皇家每逢过年做寿都会请最好的戏班子入宫表演,今年也不例外,持盈对看戏向来没太大兴趣,更别说这戏还是从前看过了的,加上身子乏,就懒洋洋地倚着靠背打起了盹。   没过一会儿小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伏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姐,二小姐找您有话要说。”   持盈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先看了一眼身旁的崔绎,很好,正看得入迷,也就不怕他不放人,遂说:“我去一下。”   崔绎却是马上转过头来:“去何处?”   持盈苦笑:“解手,王爷要一起去吗?”   崔绎嘴角抽了抽,道:“早去早回,路上留神。”   持盈点点头,跟着小秋下了看台,早有东宫的嬷嬷在等候,见她们来了,无声地比划了个跟我来的手势,领着她们绕到戏园外,朝着不远处一座不大的院子走去。   昨夜京城里下了一仗大雪,宫道旁还堆积着尚未融化的的积雪,寒气逼人,持盈不禁裹紧了狐裘,问前面那宫女:“这位姑姑,请问太子妃是否说了是有何事要同我说?”   那嬷嬷头也不回,更不答话,持盈顿时感觉到了不对劲,故意假装崴了一下脚,哎呀一声坐在了地上。   小秋差点吓得魂都没了:“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摔到哪儿了?摔疼了没有啊?”   持盈估计装得好像很痛的样子,捂着脚踝呻吟:“哎哟,我的脚……脚崴了,好痛!好像断了,好痛啊!”然后趁那嬷嬷看不见,偷偷掐了小秋一把。   小秋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瞬间便领悟了,马上大呼小叫起来:“来人啊!不好了!王妃扭伤脚了!快来人啊!”   她这一叫唤,在不远处巡逻的侍卫立即赶了过来,领队大声问:“何事喧哗?”   小秋手舞足蹈,把持盈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我们王妃嫌看台上太闷,就让奴婢扶着下来走走,谁知这路不平,走着走着竟崴伤了脚,现在站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快去叫个御医过来呀!”   领队一听脊背就直了,转头就命令:“你们快去御医馆把御医请过来!”   “不忙请御医,先让奴婢替王妃检查一下。”嬷嬷说着,在持盈跟前蹲了下来,右手在她脚踝上摸了摸,然后用力一掐,持盈顿时痛得大叫起来。   031、各个击破   “不忙请御医,先让奴婢替王妃检查一下。”嬷嬷说着,在持盈跟前蹲了下来,右手在她脚踝上摸了摸,然后用力一掐,持盈顿时痛得大叫起来。嬷嬷说道:“王妃扭得不算太严重,奴婢替王妃拿捏几下就会好的。”   开玩笑!真让她拿捏,自己的脚踝骨非断了不可!本就是脱身计,见好就赶紧收,不然非得赔进一条腿去不可,持盈心想着,赶忙推开她的手:“不用了不用了,我突然觉得好多了,不太疼了,嬷嬷真是好手艺,一下就给我治好了。”   然后忙不迭地搭着小秋的手站起来,生怕嬷嬷还不放过自己,要再来一下。   侍卫领队不放心地问:“您真的没事了?”   持盈连连点头:“没事了,没事了,只是轻轻扭伤了一点,我这就回去了。”   那领队道:“小的们送您一程吧。”   有人护送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省得崔颉还留有后手,等着她半路返回的时候再下黑手,持盈赶紧答应:“那就有劳了。”   正要走,见嬷嬷还站在原地,黑暗中也能看得出那表情,完全是计划落空的烦躁,持盈暗道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要不今天真不知会遇上什么事。   “哦对了,这位姑姑,刚才真是多谢了,”持盈被她捏了一把,此仇岂有不报之理,于是又说,“太子妃与我是亲姐妹,回头我定会让她好好奖赏你的。”   嬷嬷板着脸孔,生硬地回答:“多谢王妃。”   当着侍卫们的面,持盈戳穿了她的来历,又没说自己为何会遇到她,之后万一今晚的事再被提起来,也就有了人证,皇后投鼠忌器,便不敢再动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脑筋。   本想趁年宴和妹妹说上几句话,这下看来也不行了。   回到看台上,崔绎看她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眼睛顿时鼓了起来:“你脚怎么了?”   “嘘!装的,别声张。”持盈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假装真是去上了一趟茅房,回来继续看戏。   崔绎虽然心中疑惑,但周围都是人,也不好开口问,只能按下情绪,耐心等戏看完。   谁知看完了戏,皇后又说按惯例,要留诸位王爷王妃在宫中过夜,陪皇上一起守夜。   崔绎这下可不乐意了,大冷天的让持盈早早起来忙碌,又是磕头又是喝酒,他已经够担心了,现在还要她熬一宿到明早,这绝对不行!于是在包括端妃在内所有人都一致表示同意的时候,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就不留了。”   端妃语带责备:“大家都留在宫里,单你们俩回去算怎么个事?你常年不在王都,难得有机会和你父皇一起守岁,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快别扫了兴致。”   之前年宴上位谢玉婵的事,崔绎已经有点冒火了,要不是念着她的抚育之恩,真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幸好他还懂得对长辈的礼貌,说:“既然往年都不在,今年有我没我差别也不大,持盈累了,我陪她回去休息。”   端妃仍不放弃劝说他们留下来:“在宫里休息也是一样的啊,你以前住的含福宫收拾一下,让持盈先歇下就是,或者你不放心的话,我叫弄月跟着过去伺候。过年讲究个团圆,缺了你一个,你父皇也不开心啊。”   崔绎沉着脸,似乎又想不通了,为何端妃这会子又帮着皇后说起话,她们俩从前不就不怎么对付,今天这是怎么了?   “就这样吧,皇后,你叫人把她们几个以前住过的地方都打扫出来,优先含福宫,”建元帝身为一家之主,这时候有绝对的决策权,于是发话,“端妃你把你宫里的丫鬟拨两个过去照顾,应融不放心的话,就跟着把人送过去,等持盈睡下了再回庆春殿来。”   皇后和端妃马上答应了,分别转头吩咐丫鬟太监去办事,颂雅宫的掌事姑姑弄月走到持盈身边:“王妃请随奴婢来。”   “诶……”崔绎正想跟去,持盈摆了摆手:“王爷不用送了,还是陪皇上去庆春殿守岁吧,端妃娘娘宫里的人伺候,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端妃连连点头,崔绎却似乎从她的话中嗅到一丝不对劲,可若要仔细说,又辨不清是什么不对劲,但建元帝已经下了命令,做儿子的只能服从,于是也不再坚持,嘴角朝下撇着,跟在建元帝身后走了另一个方向。   弄月领着持盈和小秋绕过一个院子,就有马车在等候,看得出是早就准备好的。   从戏园子到颂雅宫颇有一段距离,上了马车后持盈见弄月不打算进车厢,就主动招呼:“弄月姑姑进来坐吧,外头冷,别冻坏了身子。”   弄月淡淡一笑谢过,说:“不了,挤着王妃就不好了,奴婢坐外面就行。”   挤得着才有鬼,持盈心想,这车厢里就是再塞进一个崔绎都挤不着自己,何况一个嬷嬷,于是也就不拐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持盈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姑姑,或者姑姑已经得了端妃娘娘的封口令,什么也不许对我说?”   弄月无奈,只好坐进车厢,将门关严实,又拨了拨炭盆里的火,问:“王妃想问什么?”   持盈平静地注视着她:“谢姑娘何时进宫来的?”   弄月一哑,不知该如何回答,持盈又说:“一会儿到了颂雅宫,等着我的是下了料的茶点呢,还是谢姑娘的拳打脚踢呢?姑姑受累,还要替娘娘担这个看护不周的罪名,轻则掌嘴罚跪,重则杖毙,身边的体己人却是这么个用法的么。”   弄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说:“王妃多心了,娘娘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王爷能多陪陪皇上,尽尽孝道。”   “尽尽孝道,然后呢?”持盈笑起来,“皇上就会回心转意改立王爷为皇嗣?谢姑娘再嫁给王爷,将来就会是皇后,是太后,谢家一跃而成大楚皇帝的岳家,鸡犬升天,可端妃娘娘能得到什么?娘娘既非王爷的生母,又不姓谢,王爷就算做了皇帝,好处也没有她的,顶多是修一座漂亮的寺庙,让娘娘风风光光地去清修罢了。”   弄月不说话了,持盈料想自己猜对了,就叹了口气,对她说:“劝娘娘好好想想吧,这么积极地为他人做嫁衣,到底图个什么呢?”   后半程路车厢内的三人都不说话,持盈进了颂雅宫以后没看到谢玉婵,便知道端妃一定是安排了她出现在庆春殿上,正好自己回来休息了,她就可以补崔绎身边的空,就算有人要挑刺,他们还有一重表兄妹的关系在那儿放着,也就不痛不痒了。   希望崔绎不要当着父亲兄弟的面打女人,持盈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由于在车上开门见山地把话都说了,当茶水端上来的时候持盈反倒放心地喝了。   如果说原本紧张的是她,现在紧张的人就应该是弄月了,万一自己有个什么大小闪失,不管谁是幕后主使,可都是她担责任。   在颂雅宫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含福宫那边来人禀报,说已经收拾好了,请王妃过去歇息。   弄月将人送上马车,感慨地说:“王妃竟看得这样明白,不怪王爷喜欢您,可是在这个皇宫里,又有谁不是千方百计为自己着想,努力想爬得更高,或者至少有个可以站稳的枝头,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持盈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在小秋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等马车到了含福宫,车门打开时不见弄月,持盈终于明白了她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因为太子妃长孙聆芳就站在含福宫门前的台阶上。   小秋有点懵:“太子妃……”   长孙聆芳一身火红的宫装,妆容将她稚嫩的脸衬托得比实际上要大了几岁,但若细看她的双眼,仍能从中看出属于少女的忐忑与身为太子妃的忧虑。   她朱唇轻启,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   小秋马上转过弯来了,忙拉着持盈往前走:“二小姐怎么来了,快进去坐下吧,站这风口上多冷呀。”   在持盈的眼里,无论妹妹怎么变,始终是自己的妹妹,是自己要保护的人,尽管已经意识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正常,却多少存着一点侥幸,或许她只是来道歉的?   弄月没有跟来,含福宫里的宫女太监全都是熟悉面孔,持盈就笑了——换成别人指不定不认识你们,可我却是连你们家里有几口人,何年何月偷偷藏了多少银子送出宫去,全都一清二楚啊。   在持盈意外地与妹妹在含福宫碰了面的同时,在庆春殿上,崔绎也和谢玉婵不期而遇。   许是得了自家的特别提醒,谢玉婵今天看起来格外温顺,没有大吼大叫,更没有扑上来八爪章鱼一样缠着崔绎,端妃领着她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三王妃四王妃等人都纷纷露出了会心一笑——难怪千方百计要留崔绎在宫里守岁,还顺水推舟地支开了长孙持盈,这明摆着就是要给自家外甥女上位的机会呀。   建元帝听端妃夸自家外甥女夸得天花乱坠,倒还是头一回见谢玉婵本尊,将她叫上前问了几句话,都是端妃事先给她排练好的,谢玉婵一副文静乖巧的模样,对答如流,建元帝虽然没有明着说什么,脸上却写出了“朕很满意”四个字。   崔绎如临大敌。   持盈不在身边,没人可以商量事情,眼看着自家父皇对谢玉婵印象越来越好,再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032、应对有方   就在这时,便装的曹迁从侧门匆匆进来,瞥了一眼“圣眷正浓”的谢玉婵,快步走到崔绎身旁,附耳几句。   崔绎两眼一亮,忙挥手让他快走,然后琢磨了一阵,决定了。   “父皇,端母妃,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建元帝正和“准儿媳”沟通着,忽然听到儿子开口,就把目光投向他:“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崔绎站起来对两位长辈行了个礼,说:“儿臣想向端母妃要一个人。”   端妃听了不觉惊讶,崔绎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问自己要东西,而且要的还是人,之前也没听他提起过,怎么突然冷不丁的提这一茬。   建元帝显然也有同样的疑惑:“要一个人?什么人?端妃宫里的哪个宫女被你看上了?”   崔绎字字铿锵地回答:“儿臣想要刚才那个叫弄月的姑姑。”   一瞬间整个庆春殿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皇帝皇妃,王爷王妃,吃东西的张着嘴,喝东西的鼓着腮帮子,全都用见到鬼了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这……弄月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几二十年了,你把她要走,我这颂雅宫上上下下,该交给谁去打点?”惊讶归惊讶,端妃还是得表明一下态度。   建元帝的脸色就像吃东西梗到了一样,一块青一块白,半天才怒喝一声:“简直是胡闹!”   太子崔颉在一旁笑了:“二弟喜欢年纪大的?”   崔绎面无表情:“年纪大懂得多。再过几个月持盈就要生了,府里连个懂伺候的女人都没有,婆家人也不能指望,向端母妃讨个有经验的回去帮衬,有什么不对?”   崔颉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对,挺好的。”   “你——!”建元帝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幸亏皇后赶紧用手抚他的背:“皇上别动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再说应融的话也有道理,武王府里没个有伺候经验女人确实不方便。叶妹妹要是舍不得弄月,臣妾从耀华宫里挑个靠得住的给应融也是一样的。”   皇后这一说端妃不乐意了,这不明摆着是借机往武王府插眼线吗?遂赶忙改口:“也不是舍不得,只是总得给臣妾一点时间,另外找个合适的人接替不是?绎儿看得上弄月,是弄月的福气,换做别的人绎儿却也未必看得上呢,过几日臣妾就把人送过去。”   这就是先说原因和先说要求的差别,先说原因,要求就成了结果,先说要求,原因就成了借口,崔绎照着曹迁传来的那句话“若谢姑娘御前讨喜,则以照顾夫人为由,要走端妃娘娘身边得力宫女,切记先说要求后说原因”去做,自己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整个殿上的人已经全都想歪了。   再加上崔颉那一问,基本上已经将崔绎“迷恋年老色衰的嬷嬷”的歪名给挂稳了。   而一直装得很端庄文静的谢玉婵这时候也不淡定了,想崔绎“身为自己的未婚夫”,对自己连正眼也不看,却瞧上一个人老珠黄的宫女,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再加上建元帝似乎对她十分满意,谢玉婵一得意,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应融哥哥,你——你太过分了!”   她这一嗓子吼出来,端妃倒抽一口冷气,崔绎却笑了。   谢玉婵两手在胸口紧握成拳,又是悲切又是愤怒:“先是收了一个姿色平平的小妾,现在又要讨一个卑贱的宫女,难道我不比她们漂亮不比她们好吗?为何你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   她话才说完,皇后就拍桌大怒:“放肆!皇上面前,谁许你大喊大叫!一介平民女子,竟敢直呼王爷名讳,本宫今天就要好好教教你这宫里的规矩,来人,掌嘴!”   “皇后娘娘息怒!”端妃早吓得双膝一沉扑通跪下,大声央求,“皇后娘娘开恩啊,玉婵她年幼不懂事,是臣妾没有管教好她,都是臣妾的错,请皇后娘娘开恩!”   谢玉婵本以为建元帝喜爱自己,趁机哭诉一番更能博得同情,却不想挨了皇后一通怒骂,姨母端妃也紧接着跪下求情,转头见建元帝也是面色不豫,这才意识到自己闯大祸了,连忙跟着跪下:“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玉婵知道错了,玉婵一心只想着应融哥哥,一时冲动才会口不择言,求皇上开恩,求皇后娘娘开恩!”   幸得建元帝不是个斤斤计较的皇帝,虽然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但得到人处且饶人,也就点了点头:“起来罢,念你是初犯,朕就不追究了,只是婚约一事,乃是孝怜皇后随口开的玩笑,谢家当了真,栽培你这么多年也是不易,但应融是朕心爱的儿子,他不愿意娶你,朕也绝不会强迫他。”   谢玉婵眼露绝望之光:“皇上……”   “朕知道你今年才十五,回宣州去另许人家也为时未晚,等你出嫁时朕会命人奉上丰厚贺礼,聊表歉意。”   端妃也按捺不住了,直起身子来:“皇上!孝怜皇后……”   建元帝冷漠地一挥手:“不要再提孝怜皇后,朕意已决,来年长孙持盈若生的是个女儿,朕将在京城名媛中为应融另择佳偶。谢玉婵。”   谢玉婵梨花带雨地跪在御座前:“是……”   “跪安吧。”   皇帝金口玉言,谢玉婵只得满怀悲愤地捂着脸跑出了庆春殿,殿上的一干王爷王妃,还有没开府的皇子公主们齐齐在心中赞叹——真是一场好戏啊!   崔绎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决定回去好好奖励百里赞一番。   而当庆春殿上剧情跌宕起伏的时候,远处的含福宫中演的却是一场哑剧。   持盈拉着妹妹长孙聆芳的手进了殿门,屋内已经生起了暖暖的炉子,罗汉床上更有软靠和薄被,姐妹俩坐下后,立刻又有刚灌好的汤婆子奉上,茶水果品上齐,下人们就依次退了出去。   “你出去。”长孙聆芳有些局促地对一名宫女道。   那宫女持盈认得,是皇后从耀华宫拨给太子妃使唤的人,这里除了小秋这个娘家丫鬟外,其余的宫女太监都很识趣地回避了,唯独这一个赖着不走,而且看上去也并不听太子妃长孙聆芳的话。   见她站着不动,长孙聆芳面上有些不快,声音大了些:“我叫你出去。”   持盈知道这是皇后的眼线,无论如何是撵不走的,忙出来打圆场:“这里也需要人伺候,就让她留在里面吧,小秋,你们俩在外间坐着烤火,我和太子妃聊几句。”   “是。”小秋怎会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立刻就将那宫女请到外间坐下,又把珠帘放下,里间的人做了什么便看不真切了。   长孙聆芳眼眶微微有些红,持盈含笑拉过妹妹的手,轻声问:“在宫里吃的住的还习惯吗?”   长孙聆芳低声答道:“早时候不太习惯,现在习惯了。”   持盈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妹妹,这时看她一副苦相,更加觉得不忍,于是叹了口气:“姐姐对不起你,你还这么小,就要担起半个东宫的责任,殿下对你好吗?”   “殿下待我很好,”说道崔颉,长孙聆芳的脸蛋微红,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羞,“出嫁前娘对我说,殿下在东宫之中有四五侍妾,未必每晚都会在我处歇息,但这半年来,殿下有大半时候是留在我的寝宫,只有几天去了别的侍妾住处,剩下的时候都是在书房看奏折,独自睡的。”   那看样子崔颉对妹妹确实也不错,持盈放心了,她一直担心聆芳性子柔弱内向,不爱说话,会不讨崔颉喜欢,不过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崔颉还用得到长孙泰,人前人后都不会亏待聆芳。   长孙聆芳似乎很忌惮外间那宫女,并不敢太大声说话,持盈问了她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感觉得出来妹妹在东宫的境况和自己当年差别并不大,有太子和皇后的宠爱,东宫那些侍妾也不敢犯到她头上去。   聊了几句,外间那宫女忽然大声说:“太子妃别聊得太晚,否则一会儿皇后娘娘到东宫见不着您,可就糟了。”   长孙聆芳微微哆嗦了一下,持盈肚子里冷笑——没有皇后的默许,太子妃能不在庆春殿守岁,而跑这含福宫来和嫁到敌对阵营的姐姐闲聊吗?这分明是在提醒她该探的情报别忘了,否则过后皇后闻起来答不上来就糟了。   “王爷……对姐姐好吗?”长孙聆芳一脸不情愿,但还是主动拿到了发问权。   持盈一笑,故意说得让外面那人也听得到:“王爷待我也很好,别看王爷平时不怎么说话,好像很凶的样子,实际上可温柔了,从来也没对我红过脸,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也都是我做主,王爷自己倒很少管。”   如果说崔颉的船是一艘漂亮的画舫,那么崔绎的船,现阶段只是一艘小舢板,随便一个浪头打来都能翻过去,但持盈并不打算示弱,相反的,自己在武王府越有说话权,崔颉就越是得敬着长孙聆芳,否则长孙泰要是投奔了崔绎,问题可就大发了。   毕竟朝中的言官,有一半是太傅长孙泰的门生,这群吃饱了饭不干活,专门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可是太子完美形象的一大威胁,现在大家一个锅里吃饭,倒还和谐,要是不在一起吃了,非得一天三本折子把他这太子给弹劾了不可。   033、连环计破   长孙聆芳抿着唇,不住地偷瞄持盈的肚子,四个来月的身孕还没怎么显形,外表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她又嗫嚅着问:“大夫说是男是女?”   “还没生出来呢,这哪能知道,”持盈失笑,心想妹妹果然是个不懂遮遮掩掩的半大孩子,皇后怎么交代她就怎么问,一般人不都爱问嗜酸嗜辣么,“口味也不拘,倒还真不好说。”   等了一会儿不见妹妹继续问,持盈索性主动问起:“这几个月的月事来的如何?”   长孙聆芳低着头道:“倒是一直都来,只是不多。”   持盈摸摸她有些瘦弱的肩膀,安慰道:“你打小不爱吃肉,这身子骨是弱了点,回头记得叫御医给你开个方子补补,要不就是怀上了也吃力。”   心里虽然很清楚,做崔颉的太子妃,是一定不会有孩子的,但持盈不愿破坏妹妹天真的美梦,只能这样安慰她。   之后长孙聆芳又吞吞吐吐问了些关于武王府内的事,从百里赞到谢家兄妹,连杨琼这只来过两次的都没落下,持盈不得不感叹皇后的情报网缜密无漏,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说了几句,谅外头那宫女也不敢开口细问,糊弄着糊弄着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时候不早了,太子妃,咱们该回去了,也让武王妃早些休息才是。”长孙聆芳还没聊够,那宫女就又插进话来。   长孙聆芳一脸苦闷,显然不情愿,持盈便笑着摸摸她的脸:“回去吧,我身子也乏了,以后还有机会聊,不急这一时。”   “嗯,那……”长孙聆芳翻身下榻,宫女进来伺候她穿鞋、整理衣衫,“我就先回去了。”   持盈点点头,叮嘱道:“路上当心。”   小秋打开了门,长孙聆芳一脚都抬过了门槛,忽地又收了回来:“姐姐。”   持盈抬头看她:“什么?”   长孙聆芳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   虽然没有把话说明,但持盈从她的眼神中不难读出,她是在为先前【纵横】戏园里那个嬷嬷的事道歉,忙笑了笑说:“说什么对不起呢,我是你姐姐,快回去休息吧。”   长孙聆芳咬着下唇,低头出了殿门,那宫女也紧接着退了出去。   小秋关上了门,凑上前来小声说:“小姐,奴婢怎么瞅着二小姐像是受了不少委屈,连一个普通宫女都敢对她指手画脚,她可是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宫女骑到头上去了?”   持盈叹了口气道:“你不懂,聆芳虽然是太子妃,头上还有婆婆,那宫女说是来伺候她的,实际上不过是来监视她的,咱们长孙家的姑娘分别嫁了太子和王爷,你觉得皇后能放心她吗?”   小秋恍然点头,又同情地说:“二小姐真可怜。”   持盈笑了:“你啊,还是同情同情我吧,这一天之内过五关斩六将的,可累死我了,快去打水来给我洗漱。”   庆春殿那边接近丑时方才结束,后半夜下起雪来,崔绎回到含福宫时,肩上都落满了雪,持盈还倚在罗汉床上看书,见他这模样就问:“下雪了?怎么也不叫人撑伞,这么淋着回来也不怕着凉。”   崔绎也不回答:“怎么还不睡。”   “反正也还不困,等你回来说事情呢。”持盈说着要起身,崔绎一抬手:“你坐着。”   将沾满雪的斗篷脱下交给宫女后,崔绎也挪上罗汉床来,两腿盘着,如同一个垂钓的蓑翁,就这么发起呆来。   持盈放下书卷,看着他:“除夕夜王爷公主留在宫中守岁是惯例吗?”   崔绎不做声,点了个头。   “那我得给王爷说个事,”在等他回来的这一短时间里,持盈已经在脑海中将今晚所发生的事差不多整理了一遍,“你们去庆春殿守岁的时候,太子妃到我这里来了。”   崔绎豁然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也瞬间变得尖利起来,问:“她来做什么?”   持盈道:“说她是纯粹来找我聊天的王爷也不会信,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王爷听了可千万别发火,否则我就不说了。”   崔绎不耐烦起来,催促道:“要说就说,啰嗦这些干什么。”   持盈莞尔一笑,道:“就怕王爷又掐我一回。如果王爷问我,我会说聆芳既想来找我,又怕来找我,她从小性格柔弱,事事都依赖我,如今一个人在宫里,难免会害怕,可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我见面,却又不得不问一些她不想问的问题,皇后在她身边安排了人,今晚她会来找我,也是皇后安排的。”   崔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她问了些关于王爷和孩子的事,都是迫不得已,外头有皇后的人监视着,我全都绕开了没有回答。”   崔绎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她是迫不得已?”   持盈严肃地说道:“她走前对我说对不起,王爷记得我看戏中途离开过一次吧?回来瘸着脚,还问我怎么了。”   “记得,你不是说解手去了吗?”崔绎怀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怎么,不是?”   持盈无可奈何地低头:“小秋说聆芳想见我,我就去了,可越走我越觉得不对劲,领路的嬷嬷眼瞅着把我往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带,于是我就假装崴了脚,让侍卫送我回来了。”   崔绎浓眉拧成川字,声音充满了不悦:“你瞒着我去见太子妃,就没想过会出事?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持盈心悦诚服地道歉:“是我错了,当时没想到皇后会这么急着要置我于死地,过后想想,一定是因为皇上之前许诺王爷的事,让她临时改变了计划,我猜她最初只是打算和我聊聊,等我回来的路上再制造点事故,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崔绎绷着脸教训:“以后长点记性。”   持盈乐不可支地答应道:“王爷教训的是,妾身记住了。”   持盈这边的情况交代完了,崔绎接过热帕子擦了擦手,说起自己的遭遇:“刚才在庆春殿上,端母妃把姓谢那丫头带到了父皇跟前。”   这也在持盈的意料之内,就笑着问:“端妃娘娘想必事先好好调教过她一番,想要给皇上留下个好印象。”   崔绎哼地一声,嘴角上扬:“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照着先生的妙计一说,她马上就暴露了本来面目。”   “哦?”持盈从端妃的态度上能推测出谢玉婵被接进宫的事,百里赞人就在王府里,谢玉婵不见了他更是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并不奇怪,倒是很好奇这个奇谋士这回又出了什么主意,“王爷怎么说的?”   崔绎得意洋洋地拇指一比划:“我对父皇说,想要端母妃身边那个叫弄月的姑姑。”   持盈:“…………”   崔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这要怎么说呢?持盈苦笑起来:“这……先生的计策……效果是不错,先生原本的打算,应该是给端妃娘娘一个警告,能诈谢姑娘当然更好。不过……”   崔绎不满地斜一眼过来:“不过什么?说。”   持盈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王爷不在乎别人觉得你喜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么?而且弄月姑姑其实是皇后的人——王爷!”   她话还没说完,崔绎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武王府里的百里赞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好一个百里赞!”崔绎磨着后槽牙,不顾那热茶流了满桌子都是,“竟敢坑我,我看他那颗聪明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持盈忙笑着道:“王爷先消消气,先生也是从大局考虑,况且人领回去要怎么安排还不都看王爷的,看不顺眼,打发得远远的也行啊。”   崔绎怒气难平:“那本王的名声怎么办!”   持盈真诚地看着他:“王爷又不想做皇帝,名声值几个钱一斤?”   崔绎被噎住了,脸都涨成猪肝色,持盈心里笑得打滚,又安抚几句:“王爷不妨这么想,王爷牺牲了自己的名声,既断了端妃娘娘的得力臂膀,又断了皇后安插在颂雅宫的眼线,一举两得,不是挺好的?”   “等等,”崔绎忽然眼一眯,发现自己漏了个重点,“弄月是皇后的人?”   持盈点头:“没有她的帮助,聆芳是不可能来见我的,不过我猜她是为了求自保才投靠皇后,端妃娘娘为了把谢姑娘嫁给你,决定牺牲她来杀死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想她也是情非得已,能从皇宫里脱身的话,说不定会感激王爷,甘愿为王爷驱使呢。”   崔绎的眼中瞬间腾起怒火:“皇后算计你我还想得通,端母妃竟然也——”   持盈倒还淡定,笑着摆摆手:“端妃娘娘也是为了王爷好,谁叫我无权无势还是太子妃娘家的人呢?今晚皇后和端妃娘娘的计划不谋而合,幸好有先生援助,否则今晚险象环生,走错一步都后果难料啊。”   崔绎深沉地“唔”了一声,摸摸下巴:“既然如此,他那颗脑袋就暂时寄放在他脖子上好了。”   时近四更,交换完各自遭遇的二人也都感到了疲倦,便不再交谈,上床就寝。   034、冬山围猎   寻常百姓家的年节通常要过到正月十五,不过皇帝却不能悠哉半个月不上朝,于是过完了除夕和元旦,朝中文武百官又该干嘛干嘛,崔绎和持盈也得以返回王府。   这一年对于其他人而言,与过往并无太大差别,然而对于武王府来说,却是一个充满了挑战的开端,因为新的政令一颁布,东西二营中幸存下来的将士们都将面临着“军饷减半”的悲剧。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持盈一直信奉这样的理念,虽然在开春之前还不能种地,但几万大军不能窝在营房里饿肚子,于是在和百里赞讨论过后,持盈决定让大家先去打猎。   大楚立朝以后,因为太祖尚武,皇家有一片广袤的猎场,专门拨了人照料着,后来到了建元年间,皇帝不喜欢打猎,太子也不喜欢打猎,一干皇子当中爱舞枪弄棒的只有崔绎一个,其他的都是虚应着光景,于是建元帝干脆将猎场赏给了二儿子。   只不过之前的几年崔绎都在外面打仗,猎场一次也没用过。   以前太祖每年组织围猎都能满载而归,现在几年不入山,山里的动物肯定都肥得流油了,正好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   于是在大年初三的这天,崔绎点了西营五百骑步兵,分别由自己和四名将军带领,浩浩荡荡开赴皇家猎场。   持盈嫌坐在家里闷,于是也让人驾着车跟去看热闹,崔绎起初不同意,怕吓到孩子,被持盈一句“大楚战神的孩子岂会怕刀箭”堵了回去,只得带上她。   深冬的皇家猎场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持盈撩开车帘朝外看了看,只觉那雪白得耀眼,便又把帘子放下了,听得外面崔绎高声喝令:“都打起精神来!以一个时辰为限,哪一队收获最多,本王重重有赏!收获最多的那个人本王额外再赏!都拿出你们在战场上拼杀的气势来!”   众将士应和之声如雷,崔绎又抬马鞭一指面前的四人:“你们四人都是本王的心腹爱将,莫要让本王失望。”   曹迁等四名将军都抱拳答是。   杨琼现只任校尉一职,归属曹迁的小队,崔绎事前已按照持盈的嘱咐同他打过招呼,让他在围猎中好好表现,只要战果丰硕,之后的几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独立带领一队,赢得了其他将军的一致好评之后,再提拔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只不过杨琼擅长的是枪,对于他的骑射本领高低,持盈并不了解,只是不希望一代名将就在西营里虚度光阴罢了。   上百只号角一齐吹响,整座山头冬眠的动物都被惊醒了,崔绎高举马鞭:“冲啊!”率先带着队伍杀进了林中,曹迁等四人也紧随其后,五百人呐喊着冲上山去。   小秋在车门边张望,惊得直吐舌头:“真是了不得,只是打个猎也这么壮观,打起仗来真不知是个怎样的光景。”   持盈倚着车壁看书,闻言笑道:“今天只是小试一下,若收获丰硕,明日再来,可就不是五百人了。”   小秋吐了吐舌头:“那还不把山里的动物都打光了啊。”   持盈微微一怔,继而缓缓点头:“你说得是,该提醒王爷不猎幼崽,这样来年才能再猎,否则竭泽而渔,反而不妙。”   遂叫来一名看护马车的士兵,让他入山传话给崔绎,只猎成兽,不猎幼崽。   那士兵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回来告诉持盈,王爷说山高林密传话不便,明日起再禁猎幼崽,持盈也就不再多说。   一个时辰过去,将士们陆续返回,马前肩上都挂满了猎物,多是野兔、山鸡等小动物,也有几人猎到了鹿、蛇,崔绎骑着金乌,在雪地中如一团热烈的火焰般耀眼,手里提着一只紫貂,得意非凡地来到马车前:“这皮子好,回去叫人给你做个围脖。”持盈笑着表扬:“王爷威武!”   围猎结束,各小队清点收益,总量最多的自然是崔绎所率领的一队,而个人收获最多的则是杨琼——既在持盈期望之中,又在她预料之外。   三位将军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都有些惊讶于这个小小的骑兵校尉竟敢抢王爷的风头,虽说崔绎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打猎毕竟不同于杀敌,做下属的,谁不放点水好让头儿高兴呢?更别说王妃还在马车里看着呢,王爷不拿第一,这面子往哪儿搁?   “嗯……”崔绎看了看杨琼带回来的猎物,又看了看其他人的,突然大声称赞起来:“好!”   众将士莫名其妙——好?   崔绎用马鞭指着杨琼脚边的一头山羊、两头麂子,还有两只灰毛野兔和一只斑鸠,问他:“为何只有你的猎物中不见幼崽?”   杨琼淡然答道:“回禀王爷,小将家乡曾有古训,云,上山不猎幼兽,下河不织密网,今日手下留情,来年丰衣足食,是以遇见幼崽,小将一律不开弓。”   崔绎点头,然后环视其余众人,将士们看着自己跟前那堆不分老幼的猎物,都不由自主地将头埋了下去。   “正该如此,”崔绎沉声道,“今日是本王没有考虑周全,明日再来,见到幼兽一律不许捕猎,违令者军法伺候!”   三位将军一听,崔绎非但没有给杨琼小鞋穿,反而夸奖了他不猎幼兽的行为,顿时对崔绎的胸襟又更添了几分敬佩,看杨琼的眼神也有了改变,纷纷上前与他攀谈,武人大多是直肠子,本能地佩服有本事的人,从猎场到军营的工夫,就已经熟络得兄弟相称了。   而与他们相比,杨琼身上又多几分儒将之气,言行举止皆有度,既不会显得过分亲热,又不会让人感到疏离,持盈的马车就在他们旁边不远,能够清楚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对杨琼待人接物的态度,持盈十分满意。   “又在想什么?”崔绎冷不丁地问。   返回的路上崔绎不再骑金乌,而是选择乘车,本是想持盈来问自己是如何打猎的,谁知持盈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顿时不满起来。   持盈“啊”了声,答道:“没想什么,在听几位将军和杨公子说话。杨公子不愧是世家出身,逆境时不争不抢,顺境时不骄不躁,如此气量,以后一定能够服众。”   崔绎点点头,说:“杨琼是个将才,我曾把他叫到营帐中推演沙盘,发现他用兵的方式独到,与我过去所见大是不同,绝不急功近利,力求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收益,这一点十分难能可贵。”   持盈莞尔道:“是啊,每一个士兵都是人生父母养,珍惜手下士兵性命的将军才能做常胜将军。”   崔绎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上不了战场,纸上谈兵,终究是空。”   他这话,一半是说杨琼,一半却是在说自己,不能骑马提枪上战场的将军,便算不得将军,虽然靠着百里赞的计谋,崔绎最大限度保留了自己手中的兵权,但只要不打仗,也等于是空的。   持盈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于是放轻了声音安慰:“王爷不必太惆怅,笼中之虎仍然是虎,不会变成了猫,只要北狄未灭,迟早还有王爷一展雄风的机会,皇上和太子虽然力主和谈,但若北狄人开的条件太离谱,或者直接打过来,大楚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而她一语成谶,道破天机,数月后北狄人前来议和,提出的条件前所未有的离谱,建元帝竟然也答应了下来,这却是后话了。   围猎第一天收获了几百斤各种肉,大大小小的皮更是数也数不清,崔绎只象征性地抽了几张好皮,两只牡鹿,其余的都让军营伙夫做成饭食按人头分给将士们吃了。   崔绎的意思是人多肉少,给自己手里的几个营的人开开荤也就够了,犯不着便宜太子的人,但持盈和百里赞却一致认为,这打猎所得,不单要军营人人有份,最好还能给同样被减了俸禄的朝中大臣们送点去,至于兽皮,也该挑几张好的,先给建元帝、皇后、端妃等人。   “自己的人都不够吃,还拿去分给那群酒囊饭袋?”崔绎有点生气地问。   士兵人人有份也就算了,说不定将来能收编过来自己用,给朝中那群光会说话的文官也送去是什么意思?打起仗来把他们挂城门上,北狄就能退兵么?   持盈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武以定国,文以安邦,将军们勇悍无俦,能退敌军几百里,可是同样的手段却不能用在大楚的百姓们身上,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还是得依靠文官,王爷若是这样重武轻文,文官必会怀恨在心,说不定在皇上耳边嘀咕几句,王爷连手里的兵符都保不住。”   崔绎一想,似乎也有道理,这次要是中书门下省的人能站在自己这边说话,也就不会让太子轻易裁了兵员,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遂点头答应了。   接连三天,崔绎率人猎得大小猎物几百头,肉都用盐腌好了贮藏起来,熊皮虎皮、鹿皮貂皮更是满满几大车,持盈亲自监督着人挑拣,将最好的两张虎皮献给了建元帝,又给皇后和端妃也送了些,最后才分发到各位将军手里。   持盈额外留了数张狐皮,亲自送到了程府。   翟让经岳父程扈的举荐,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芝麻绿豆大的官,每天倒忙的不可开交,有时候饭也顾不上回来吃,程奉仪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在家,做做女工,抄抄古书,自得其乐。   自打怀孕以来,持盈就再没上过程府的大门,都是程奉仪隔三差五来为他诊脉,莫说持盈自己,就是崔绎也很承她这份情,见了程奉仪都是客客气气,于是当持盈提出要分几张兽皮给程府的时候,崔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强调了句:“挑几张好的。”   程奉仪从腊月下旬就没再上武王府来过,算下来也有小半个月了,持盈前几日夜里惊悸,正想再请她给把把脉,带着礼物到了程府才知道,原来程奉仪也有了身孕。   035、一箭穿掌   持盈初知程奉仪也有了身孕,惊得嘴都合不拢,待反应过来,才又不依不饶地揪着她衣袖:“姐姐这也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有喜了竟然也不叫人到王府上来知会我一声,害我连礼物也没准备就来了。”   程奉仪笑道:“你是王妃,平日里要管的事够多了,我哪还能拿这么点小事去打扰你。”   持盈不乐意了,说:“这哪能是小事,我年前还在给王爷说,我这要是生了个儿子,将来非娶姐姐的女儿不可,王爷也是同意了的。”   程奉仪又是笑,反问:“那你要是生个女儿呢?”   “那自然就要嫁到程府来做媳妇儿了,”持盈【纵横】满心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说,“这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程奉仪笑着点头:“不错,回头我也和子成商量一下,咱们这就指腹为婚了。”   姐妹俩许久没见,聊得兴高采烈,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持盈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上了马车,持盈仍在为指腹为婚的事高兴,小秋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万一夫人和程夫人生的都是儿子,或者都是女儿,那该怎么办?”   “这有何难?”持盈不禁失笑,“若都是女儿,正好当姐妹养,若是儿子,便结为义兄弟,总不能生来生去都是一样的吧?”   小秋老神在在地点头:“那是那是,夫人终于想开了,还是要多生孩子才是上道,生得多了,总有合适的。”持盈顿时哭笑不得。   马车到了武王府门口,持盈下了车正要进门,原先蹲在路旁的一名妇人突然起身朝她走来:“啊,您是……”   王府门丁马上将她拦住:“什么人!休得冒犯我们家夫人!”   “别动粗!”持盈赶忙制止他们将人推开的举动,又换了温和的语气问那妇人,“您贵姓?”   那妇人看起来有三十岁,一张鹅蛋脸清清秀秀,可惜双眼暗淡无光,若是精神些,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她将自己拾掇得很整洁,但洗得发白的袖口和打了补丁的裙摆仍然不难看出她家境贫寒,或许是发现了持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她有些窘迫地绞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民妇娘家姓李,夫家姓杨,是来看望我家小叔的。”   姓杨的小叔子……难道是杨琼?持盈道:“您要找的是杨琼杨校尉吧?真是对不住,他并不住在王府,您还是去城外葵字营找他吧。”   李氏急切地大声说:“我去过了!他们说今天公琪跟着王爷去打猎受伤了,送到王府来救治,所以我才来的!”   打猎本来就有一定的危险性,受伤了并不奇怪,只是送到王府来救治这一点有些难以理解,若是伤得重了,该抬去医馆才是,若伤不重,军医处理一下也就行了,王府里又没人懂医,接过来也没用啊。   持盈转头问门丁,确认之前确实有个人被担架抬进门,之后又来了两个御医,应该是伤得不轻,于是对李氏说:“这样吧,你先跟我进去,在堂屋里坐着歇会儿,具体情况等我问过王爷再来告诉你,你看行吗?”   李氏犹豫地问:“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见到他的人,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持盈摇摇头:“要不要见你,取决于杨校尉,而非我,你还是在前院坐着等的好。”   李氏虽然有些不甘,但听了她这话,也只得答应,持盈领着她进了门,着丫鬟们茶水伺候着,自己带着小秋往偏院去。   崔绎正好从一间厢房里出来,持盈马上快步走上前问道:“听说杨公子受伤了?他嫂嫂都追到王府门口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放暗箭,”崔绎的脸色十分难看,话语中带着一股明显的怒火,“是冲着我来的,公琪恰好在我旁边不远,手中又没有长兵,只好用手去抓。”   持盈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是不小心摔了,或者是被误伤……猎场里有刺客?你没事吧?还有其它人受伤吗?刺客抓到了没有?”   崔绎沉默不语,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戾气,持盈看他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心也就放了回去,道:“王爷没事就好,杨公子的手怎么样?”   正好这时曹迁也从屋里出来,见她来了,就向她行礼,持盈问起杨琼的伤势,曹迁答道:“箭刺穿了手心……”之后的话,不用他说,持盈也明白了。   习武之人手至关重要,被一箭射穿手心,手骨和手筋俱断,若接不上,等于就是废了。   持盈不禁感到一阵晕眩,让杨琼参加围猎,本是想要给他一个展示武技的机会,谁知阴错阳差地,竟把他害惨了!再看崔绎的神色,持盈终于明白他为何这么愤怒了,那不是在为有刺客暗杀自己而愤怒,而是在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自责。   “御医怎么说?能好起来吗?”抱着一丝侥幸,持盈想曹迁询问。   曹迁长叹一口气,愧疚万分地道:“御医说治好的可能性只有一半,而且就算治好,今后用起来也会不如从前灵活。——都是我不好,光顾着打猎,没注意到有刺客溜了进来,末将失察,请王爷重罚!”   崔绎冷冷地道:“先记着,抓到刺客再说。”   持盈也点头道:“对,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刺客抓到,查出幕后指使人,曹将军,你现在马上回西营去,把今天参加围猎的所有人召集起来仔细问一遍,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刺客,任何细小的线索都不要放过。”   “是!”曹迁马上从地上起来,一抱拳,匆匆离去。   崔绎站在院子里发呆,持盈走到他面前去,用拇指揉了揉他的眉心:“王爷别自责了,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只能祈祷杨公子的手能好起来,然后尽快抓到刺客,为他报这一箭之仇。”   崔绎吁出一口气,道:“你今天去了程府?”   持盈马上会意:“刚从程姐姐那儿回来,我再去一次?”   崔绎缓缓摇头,迈步朝院外走去:“不,你去招待公琪的大嫂,我亲自去程府走一趟。”   持盈一想也是,便由他去处理,自己进屋里探望杨琼。   虽说时被一箭射穿了手掌,但杨琼看上去也并没有很委顿,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有些灰败,精神气儿倒还可以,见到持盈走进门来,还准备下床来迎接。   “躺着躺着,这种时候就不用拘礼了,”持盈连忙制止他,“杨公子救了王爷的命,该我向杨公子行礼道谢才是。”说着感激地对他福了一福。   杨琼洒然一笑:“夫人言重了,王爷夫人对我恩同再造,这点小事本就是我该做的,哪里敢受夫人的礼,夫人请坐。”   持盈却不忙坐下,而是说:“杨公子放心,王府里有的是上好的药材,王爷已亲自去尚书府请程姐姐,杨公子的手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琼看了看自己包裹得如同熊掌般的左手,不太在意地笑笑说:“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能好则好,不能好也随它去,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豁达,持盈反而越发惭愧,当年杨琼跟在崔颉身边也没少打硬仗,可从来就没听说他受过什么重伤,这才投奔崔绎不到半年,就废了一只手,实在是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   “对了,差点忘了,”持盈努力驱散心头的阴云,打起精神来对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外遇到个人,她说她是你嫂子,姓李。”   杨琼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持盈看他那表情,便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想见那李氏,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吞吞吐吐道:“要不……我先安排她在王府住下,等你想见她了,再叫丫鬟去请她过来?”   杨琼眉头微微皱起,说:“不必麻烦了,让她回去,就说我大哥已死,我们杨家和她再无关系了,我的死活更无须她来操心,请她不要再来找我了。”   小秋小声嘀咕起来:“这不太好吧,好歹曾经也是一家人……”   持盈赶紧拍了她一下,斥道:“说什么呢,人家的家事,轮得到你来插嘴吗?照着说就是了,去。”小秋只得乖乖去传话。   待丫鬟出去了,持盈才认真地看着杨琼,问:“李氏嫁进杨家,可是有失仪失德之处?”   杨琼一向待人礼貌,这时候口吻却有些生硬:“没有,我大哥死得早,家父不想耽误了她,便让她回家去另外找个男人嫁了,她不肯,家父便将她赶出了家门,之后也回来过几次,但家父都不许她进门,也不收她送来的东西。”   以杨老宁死不愿当祖传银龙枪的气节,拒绝曾经的儿媳的接济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持盈之前还在困惑杨琼都穷得要卖身葬父了,哪里又会冒出个嫂子,两个晚辈合计着,总能想法子赚点钱吧,现在倒是都清楚了。   但持盈身为一个女人,又难免同情李氏几分,毕竟夫家的人这么冷漠粗暴地拒绝她的好意,说起来还是有点过分,就像小秋说的,“从前也是一家人”,见一面也不算什么大事。   小秋从前院回来,一脸纠结的表情,半天才说:“那位李氏,她不肯走,说是非要见杨公子一面才安心,奴婢说不行,她就给奴婢跪下了,奴婢只好答应替她来求一声。”   持盈朝杨琼看去,觉得受伤没要他的命,那李氏却能要了他的命,便主动解围:“杨公子既然不想见她,那我亲自去同她说吧,你安心养伤便是。”   “……还是不劳烦夫人了,让她进来吧。”   036、寡嫂纠缠   李氏进门的时候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什么大动静,进了门也不敢挨床太近,就老远地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叔叔……受伤了,我心里放不下,伤得可重?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杨琼的神色十分的不自然,冷冰冰硬邦邦地回答:“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请回吧。”   李氏嘴上说见一面就满足,可真见到了,又磨磨蹭蹭不肯走,眼神直往杨琼的大熊掌上瞄,几次想问,又看他冷淡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持盈自己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李氏那眼神中包含的意味,倒是小小惊讶了一下,莫非李氏被撵出家门,赶回娘家,并不完全是因为杨老不想耽误她?遂旁敲侧击地问:“你的事杨公子已经对我说了,逝者已矣,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你就没想过再醮?”   李氏低下头去,恭谨地答道:“民妇既已嫁给了大郎,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不愿改嫁。”   “可是杨老已经过世,也无需你再代夫尽孝,不如趁着年纪尚好,再择一户好人家嫁了,下半辈子也有个依靠不是?”持盈又说。   “这……民妇没有想过……”   “那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一个人也不是办法,”持盈委婉地劝道,“杨公子在王府养伤,自有下人伺候,倒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还是安心回去吧。”   李氏仍旧不愿走,小秋把眼一瞪,唱起了黑脸:“怎么,你这是信不过咱们武王府的人吗?我们连王爷都伺候得了,还伺候不了你家小叔子了?”李氏慌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啊,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民妇这就走,这就走……”   她肯走就是好的,若不肯,自己还真不好安排她留下,以什么名分呢?唉唉。持盈心里想着,尽管对她有几分同情,但也是爱莫能助,便叫小秋把人送出去。李氏走得不情不愿,三步一回头,杨琼俱是不理不睬。   估摸着人走远了听不到了,持盈才笑着说:“恕我多嘴问一句,杨公子与大嫂可是认识在前?”   杨琼看起来也是憋着一口气,心里很不舒爽,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碍于持盈毕竟是主子,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大哥与大嫂幼时便定下了娃娃亲,只是彼此没见过,我十六岁那年媒人带着她到家里来,我从院子里过,与她打了个照面。”   于是未过门的嫂嫂对小叔子一见钟情,丈夫又不幸死得早,年轻小寡妇寂寞难耐,便总打小叔子的主意,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媚眼抛了无数,情郎没看见,却被情郎的爹给看见了,这可真是……持盈脑补着,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   “原来是这样,”脑海里再怎么一泻千里,面子上也得打住,持盈点到即止不再戳他伤疤,只笑着说,“既然杨公子不愿见她,那以后她若再来,我都叫人拦下来就是了。”   杨琼仍旧闷闷不乐:“多谢夫人。”   恰这时院外传来程奉仪的说话声,持盈便起了身:“是程姐姐来了,程姐姐医术高超,这接骨续筋的事想必也是得心应手,杨公子的伤定会好起来。”   “这屋里太暗了,把门窗都打开,再端几盏灯过来,拨亮点。”程奉仪在自家丫鬟的搀扶下进门来,崔绎跟在后头,十分恭敬地小声说:“有劳了。”   持盈叫丫鬟们一一照办,又说:“真是对不住姐姐了,这种时候本不该再去麻烦姐姐的。”   程奉仪杏眼一瞪:“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留两个丫鬟帮着打下手就行,其他人都出去吧。”   崔绎使了个眼色,持盈跟着他出去了,程奉仪开始动手拆御医半个时辰前包上的绷带。   在大楚刚建朝那会儿,江南瘟疫频发,民不聊生,康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夫,到了康造这一代更是岐黄之术的集大成者,年仅二十的康造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辞别父母背井离乡,开始巡游义诊,所到之处无不药到病除,拯救的性命何止上千,蒙他搭救的百姓为歌颂他的功德,纷纷兴建祠堂供奉他,神医康造之名也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   太祖皇帝听闻他的事迹,派了人去请他,希望他能到宫中担任御医,但康造婉言拒绝了,表示人命无分贵贱,御医不缺他一个,天下却还有无数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他,太祖仍不放弃,又想出了为他赐婚的事,康造无奈只得隐姓埋名,从此销声匿迹。   一直到十八年前,江南再起瘟疫之波,一名妙龄女子自称是康造亲传弟子,再度拯救大楚百姓于水火,便是程奉仪的生母马氏。   为杨琼接好了筋骨,程奉仪又赶着回家去陪丈夫吃晚饭,持盈也不好留她,只得叫车夫小心给送回去。   “你之前说公琪的大嫂来了,人呢?”吃饭时,崔绎突然问。   “打发走了,”持盈答道,见他眉头一动,似乎有所不满,又补充说明,“杨公子和他大嫂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杨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但李氏却纠缠不休,还是打发走了好。”   崔绎眼珠一突:“还有这种事!”   持盈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杨老先生八成是看出点什么来了,所以才执意不接受大儿媳的接济,要不怎么也不至于落得个连安葬费也没有的田地,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着才有希望啊。”   崔绎默默地扒了几口饭,突然说:“我去找他谈谈。”   持盈吓一跳:“啊?别啊,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你去掺和一脚算怎么个事,我下午那会儿都没敢多问,就怕杨公子会不高兴。”   崔绎却十分不以为然:“那他还能躲一辈子?他要是也喜欢人家,索性就娶了,兄死嫂嫁弟,司空平常的事。”   “我看着倒不像。”持盈回忆了一下杨琼白天的神情,不像是喜欢李氏而又碍于对方是自己的长嫂而不便表露,应该是真的对她没意思。   崔绎“噗”一下将鱼刺吐了,语气坚决:“要是不喜欢,就拒绝干脆一点,大男人一个拖拖拉拉的像什么话!”   当晚崔绎真就跑去和杨琼秉烛夜谈了,过了几天李氏再来,说自己在家里炖了鸡汤,送来给杨琼补身子,杨琼还真就没犟着不见人了。   “咱武王府还缺她那只鸡不成,用得着送来,我看送汤是假,送人才是真。”小秋一边帮持盈裁小衣,一边特不屑地说。   持盈教训道:“小秋,别这么刻薄,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恨不得他什么都好,自己有的要给他,自己没有的也要想方设法给他,到那时候,你不定也会像李氏这样做,还是少说别人。”   小秋一撇嘴:“我才不会做这种招人白眼的蠢事儿呢。”   持盈笑了笑,继续专心做女红。   后来李氏似乎是哭着走的,小秋八卦兮兮地从伺候杨琼的人一路打听到门房,最后回来给持盈做了一份完整的汇报,末了说:“哎,我也有点同情那李氏了,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怎么偏偏就和自己小叔拧上了。”   “别的人再好,不喜欢,有什么用?”持盈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谢玉婵,这姑娘又何尝不是和崔绎拧上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崔绎拒绝了她,她又闹到皇上面前去,皇上也拒绝了她,等于是没有路了,可她还是没有走,仍旧每天赖在武王府,对伺候她的下人挑三拣四。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能让她们非这个男人不嫁呢?持盈想了一阵,想不明白,也就扔开不想了。   王府不像皇宫,制度森严,乱说话是要掉脑袋的,李氏来探望小叔子,被说得羞愤难当掩面泪奔的事很快就传得府中人尽皆知,成了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隔了几天,连百里赞都跑来找持盈聊这茬,持盈彻底无语了:“他们是闲得无聊,先生怎么也关心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百里赞笑道:“我以为夫人会想知道点内情,还专门去找杨公子聊了聊,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持盈嘴角抽搐:“内情……什么内情,他竟然愿意跟你说。”   百里赞一脸深沉:“我告诉他在我们贡县那边寡嫂都是要嫁给弟弟的,不嫁也得嫁。”   持盈手一哆嗦,绣花针差点掉到地上去:“真的?”   百里赞继续深沉脸:“假的,要不蚌壳哪有那么容易撬开。”   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将针扎在针垫上:“真是服了你们了,我哪天要是变得也喜欢东家长西家短了,那可都是你们的错。”   百里赞狡黠地笑笑,说:“哪里哪里,这本来就该是女人的专长,有时候男人不好打听的事,就得靠女人去打听,夫人过去是深闺女子,想必不精于此道,但若想好好辅佐王爷,这长舌的本事还是得练起来。”   持盈沉默了下,反问:“先生希望我多去和谁聊聊?太子妃?还是其他几位王妃?”   百里赞故意卖个关子:“这个我不敢拿主意,夫人觉得谁合适就谁。”   持盈默默点了点头,暂且放下这个问题,而是问:“先生从杨公子那儿套到了什么话?”   “杨公子的大哥,好像死得有点蹊跷。”   037、打狗看主   百里赞说:“杨公子的大哥,好像死得有点蹊跷。”   这一惊非同小可,持盈几乎是瞬间就坐直了:“死得有点蹊跷?意思是李氏……李氏她……谋杀亲夫?”   “不,倒不是这个意思,”百里赞忙摇头,“杨公子的大哥叫杨玠,杨家到他们这一辈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娘死得早,爹又是府兵教头,从小杨玠走到哪儿都把弟弟带到哪儿,兄弟俩感情很深,可是自从李氏来到杨家以后,兄弟之间的关系就变味了。”   持盈的好奇心被他给勾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问:“怎么个变味法儿?”   百里赞啧啧两声,说:“要说这李氏胆子也真够大的,她竟然给爹娘说不要嫁杨玠而要嫁杨琼,而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又传到了杨老爷子的耳朵里,于是李氏过门后便被百般刁难,杨公子看不下去,和爹争执了几句,那晚上杨老爷子喝了点酒,听他维护嫂子,就认定他们俩私通苟且,于是拎起笤帚就将杨公子打了一顿,骂他是畜生。”   持盈紧张地问:“当时杨玠在场吗?”   百里赞唏嘘地道:“不在,幸好不在,否则连多的几年都没得活。”   “那到底他是怎么死的,为何说有蹊跷呢?”   “杨玠是战死的,但当时杨老爷子还在军中教习枪法,按理不需要他服兵役,可杨玠却自请参军,出去不到一年就死了,杨公子觉得大哥一定是发现了妻子喜欢弟弟的事,所以自愿去战场上送死,好成全他们,杨老爷子痛失爱子,一怒之下将李氏赶出家门,又大病了一场,身体这才一日不日不如一日,熬到去年,终于是去了。”   持盈听完故事,呆呆坐了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先生之前说他们兄弟感情很深,是这个意思。”   兄弟间感情很深,深到愿意用死来成全弟弟和自己的妻子。   百里赞又说:“不过我倒是问了杨公子一句,问他李氏过门后有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杨公子说没有,李氏很守本分,对丈夫杨玠和公公都很尽心,当然也很照顾他这个小叔,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只不过杨老爷子先入为主,横竖看她不顺眼,才酿成了这悲剧。”   持盈深表认同地点头,感慨地说:“李氏也是可怜之人,大哥死后,杨公子心中必然十分愧疚,对李氏避而不见也正常,倒不知李氏为何明知他不愿见自己,还几次三番要来找。”   百里赞笑了起来:“这还不好理解,如今拦在他们之间的人都死了,自然是想再续前缘,换做个一般的人,说不定就和她在一起了,也只有杨公子这样中正刚直之人才会义正词严地拒绝她。”   打那以后李氏就再也没来过武王府求见杨琼,不过还是隔三差五送来东西,被退了几次,最后终于死心消停了。   “如果王爷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会不会也喜欢上对方呢?”   崔绎正在穿朝服,闻声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说:“你问这做什么?”   持盈一笑:“没有,随便问问。”   崔绎怀疑地看着她:“你一晚上都在想这个?”   持盈莫名其妙:“没有啊,怎么了。”   “那你翻来滚去一晚上,是怎么回事?”   持盈一下子笑起来:“大概昨晚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肚子不太舒服,王爷不提我都不记得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崔绎却紧张起来:“肚子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怎么也不起来宣御医?”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宣御医了吧?”持盈从前也没生过,自己也有点拿不准,被他的紧张情绪一带,也跟着紧张起来。   崔绎斩钉截铁地道:“要么就去请程夫人,总之非找人来看看不可。”   王爷一声令下,府中谁敢不从,马上就有小厮赶着进宫去请御医了。崔绎还想赖到诊断结果出来了才走,被持盈好说歹说送出家门,才刚回屋坐下,外头就来报说御医到了。   “请进来吧。”持盈也没多想,随口就应了。   小秋嘀咕了一句:“这么快,飞过来的吧?”   结果御医一进门,主仆俩就都明白了——因为后面还跟来了一个人。   弄月撤掉了一身掌势嬷嬷的行头,只简简单单梳了一个发髻,珠花也十分朴素,挽着一个碎布包,进门来见了持盈,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奴婢弄月,给王妃请安。”   持盈差点就忘了,除夕那晚上还留了这么个后遗症,不过现在人已经打包送过来了,要留要放,至少得等崔绎下朝回来以后才能决定,于是只和气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姑姑起来罢,娘娘把姑姑送到我这儿来,可真是割了肉了。”   至于这个“娘娘”指的是端妃娘娘还是皇后娘娘,持盈也不说破,反正都已经是过去了。   弄月跟在端妃身边有十几年了,俨然和持盈的母亲范氏年纪不相上下,倒是保养得好,不怎么显老,她谢了恩起身,说:“承蒙王爷、王妃不弃,奴婢今后一定竭心尽力伺候二位。”   持盈便叫丫鬟将人领到下人住的院子去安顿,御医坐下来给她把脉,又问了问她最近的饮食,最后表示不是什么吃坏了东西,而是胎动。   “才五个月就会动了?”持盈十分惊喜地问。   御医恭敬地道:“是,王妃养得好,小世子很健康。”   持盈先是一阵高兴,接着想到御医是和弄月一起来的,也就是说,是皇后派他来给自己诊脉,如果自己这儿表现得太顺利,反而不太妙。于是说:“不过最近倒是没什么食欲,还经常头晕,张大人您给开个方子调调?”   御医一听,又示意她伸出手来,再把了一会儿脉,问:“王妃最近可是思虑过重,夜不安寝?”   持盈模棱两可地点了半个头,御医提笔开始写:“臣给您开一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夜间休息得好了,白天自然就会有胃口了。”   御医走后,持盈拿起那方子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随手递给小秋:“派个人送去程姐姐那儿,问问这方子正不正常。”   小秋答应着正要去,弄月从外边进来,闻言便道:“可否先让奴婢看一看?”持盈不置可否,小秋就递了过去。   弄月将方子上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瞧了一遍,然后交还给小秋,进屋对持盈说:“那方子不像是给怀孕的人调身子的,王妃还是不吃为妙。”   持盈笑了笑,看着她:“皇后娘娘知道我和程姐姐走得近,必会看出方子里有问题,所以故意交代你这么说的?”   弄月低着头不敢看她,语气却十分诚恳:“王妃怀疑奴婢有二心,奴婢不敢反驳,奴婢自踏出宫门以后,就不再是端妃娘娘或者皇后娘娘的人了,王妃若是信不过奴婢,奴婢这就收拾东西离开,回头皇上问起,就说奴婢跟人私奔了罢。”   一个跟在端妃身边十几年,后为求自保又投靠皇后,现在又到了王府来的人,持盈不敢轻信,但也不敢放她走,只说:“你是王爷向端妃娘娘要来的,是去是留得看王爷怎么安排,我做不了主。”   崔绎最近回来的都很早,持盈本想着就一个白天的功夫,不会出什么乱子,哪不知自己太天真了,吃过午饭后刚想打个盹,就有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夫人不好了!弄月不小心把茶给洒了,谢姑娘正掌她嘴呢,谁敢拦就一起打,怎么办啊夫人?”   持盈简直要哀叹了,这个家里就没有一天能让自己省心吗?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谢玉婵可到真是好,在武王府里连根毛都不算呢,居然还随便扯着谁都能唱一出好戏,真是服了她了。   心里抱怨归抱怨,持盈还是得赶紧过去解决,别看弄月现在只是王府的一个丫鬟,背后可有皇后和端妃两座大山,随便一个都可以让持盈吃不了兜着走。   希望谢玉婵只是任性耍脾气,而不是又和端妃约好了要整什么花样。   赶到偏院时,百里赞和还在养伤的杨琼都已经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百里赞好歹是王府客卿,崔绎信任的人,还能劝几句——只是当然没有任何效果,杨琼那可真是爱莫能助,一只手还包着绷带,连靠近几步都不敢,服侍他的丫鬟们早就告诉过他,这个谢小姐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千万千万别和她杠上,否则非死即残。   “怎么回事?”持盈快步走向事发地点,院中的一座八角亭,谢玉婵倚着美人靠,弄月跪在她跟前,一下一下抽自己脸颊。   谢玉婵对持盈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别说行礼问好了,屁股都不挪一下,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持盈严肃地喝止了弄月:“住手,不要再打了。”然后又将视线转向谢玉婵:“谢姑娘,弄月是我的丫鬟,你要打要罚是不是也该先问过我一声?”   谢玉婵轻蔑地瞥她一眼,白眼一翻,仍旧不搭理。   持盈转头对弄月道:“起来吧。”   弄月正要道谢起身,谢玉婵怒喝道:“谁准你起来了!跪下!”   持盈这时火气也上来了,以不亚于她分毫的气势大声道:“放肆!武王府之中何时轮到你来当家做主了?”   “我放肆?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到底谁放肆!”谢玉婵一下从美人靠上跳起来,形象全无地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起来,“我和应融哥哥是天作之合,生来注定的缘分,要不是你这个狐媚子趁虚而入,应融哥哥怎么会把我弃之不顾?当家做主怎么了,这里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我的,都是你!抢了我的东西,还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我还就打你的丫鬟了怎么着吧!”   038、夺命一踢   自除夕那夜以来,谢玉婵一直被禁足在偏院中,崔绎怕持盈心软求情,就吩咐了下头的人不要告诉她,于是在持盈不知道的情况下,谢玉婵心中的嫉恨越积越深,终于在今天彻底爆发了出来。   弄月知道持盈不信自己,便自觉地远离主院,去厨房打杂了,吃过午饭后她和另一个丫鬟送汤药来给杨琼,被眼尖的谢大小姐老远地看到,不由分说就硬把人叫到跟前伺候,弄月尚不知自己早已是谢玉婵的眼中钉,到亭子里问她有何吩咐,谢玉婵叫她把冷茶换了,弄月刚把茶壶端起,一旁的丫鬟就伸出脚来绊她,一壶冷茶理所当然就泼了谢玉婵一脚。   和弄月一同来送药的丫鬟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持盈冷笑着起来:“看样子过去我对谢姑娘是太客气了,谢姑娘看不起我不要紧,弄月可是王爷向端妃娘娘要的人,等于是王爷的人,你打她,就等于是打王爷,更是打端妃娘娘,这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谢姑娘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疯卖傻装不懂?”   谢玉婵从小被全家娇纵,看不顺眼的人就打,对弄月自然也是这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恶惩所有勾引崔绎的狐狸精,持盈说的打狗看主人,她确实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会儿被提醒了,方才后怕起来。   她虽然任性蛮横,却也没笨到无药可救,知道在崔绎和建元帝一致地对自己表示了反感之后,端妃已经是唯一的依靠,如果再把姨母也开罪了,那除了卷铺盖灰溜溜地滚回家,真就没有别的路了。   “你、你少拿姨母威胁我!姨母当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就算我打了她的下人又怎样,下人做错了事还不兴打吗?”谢玉婵嘴硬心虚地反驳道。   持盈怜悯地看着她:“要打也轮不到你来打,弄月过去是个嬷嬷,而且是四妃之一端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嬷嬷,在内宫的官衔也差不多是正六品,谢姑娘试着去朝廷上抽一个正六品的官员的脸试试?”   谢玉婵面露恐惧之色,身体哆嗦了下,强装镇定地叫嚣:“那又怎样,正六品也好正一品也好,都已经是过去了,她现在不过是武王府的丫鬟而已,我打了她又怎样?你还想治我的罪不成?”   持盈温柔地一笑:“治你的罪?不敢不敢,不过把你请出王府的大门,我想我还是做得到的。”   谢玉婵刷地脸色就变了,跳脚大骂:“你敢!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你今天要敢赶我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爹是州牧,姨母是皇妃,我……我我……”   持盈微笑依旧:“来人,把谢姑娘的东西收拾收拾,送她出府。”   院子里的几个丫鬟简直欣喜若狂:“是!”争先恐后地跑去谢玉婵的房里替她收拾东西。   谢玉婵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持盈“你你你”了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忽然恶念上头,抬脚就朝她肚子踹了过去。   “夫人小心!”在一旁围观的百里赞和杨琼见此情景都被吓破了胆,赶忙冲上来阻止,而小秋早已眼疾手快,大叫一声:“别想碰我家夫人!”一把将谢玉婵推了回去。   即使如此,谢玉婵的脚还是踢中了持盈,寻常人都未必经得住这下了十成力道的一脚,更别说持盈现在还怀有身孕,哪怕只是擦了一下,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小秋刚把谢玉婵推开,就听到身后持盈闷哼一声,转头见她捂着肚子弯了下去,险些吓傻了:“夫人!”   “去……请大夫……”持盈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上满是冷汗。   小秋大哭着去扶她:“夫人你可别吓奴婢!奴婢这就扶你回去!”冷不防赶过来的百里赞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快去请程夫人!”然后一路抱着持盈冲回了主院。   待到程奉仪闻讯赶来,紧急给持盈开了药,止住了血,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短短一个时辰里武王府从里到外全都鸡飞狗跳墙,丫鬟们都是头一回伺候孕妇,连从哪儿下手都不知道,要不是弄月经验丰富,在程奉仪来到之前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这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还真不好说。   “你们武王府就不能消停几天?一会儿这个生病,一会儿那个受伤,”程奉仪收拾好诊箱,坐在床边嗔怪地道,“要说那些都是飞来横祸,拦不住倒了霉倒也罢了,你这又是折腾些什么呢?人没撵走,还弄得自己差点小产,我差点没给你吓死。”   持盈躺在被窝里,小腹中还在隐隐抽痛,被批评了也只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是我大意了,又害姐姐跑一趟。”   程奉仪叹道:“我跑一趟倒没什么,你可是得在床上乖乖躺上一段时间了,那个谢玉婵,做事也太没分寸了,竟然照着你肚子上踢,这不是要人命吗?爹娘是怎么教的能教出这歹毒心肠来。”   持盈笑了笑,没说什么,程奉仪又道:“不过我看她这回也长教训了。”   “怎么说?”   “也难怪你不知道,小秋把她推开以后,她脑袋磕在石桌边上,额头上拉了一道大口子,血流的一地都是也没人管,还是那姓杨的小子看不过去,叫人送回客房里,又请了外头的大夫来才给止住了血上了药,要不今天就得横尸在那院子里了。”   持盈了然点头,当时自己只顾得上疼了,完全没去看谢玉婵怎样,听程奉仪的口气,就是前脚害人后脚栽坑,活该遭报应,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要是死了反倒麻烦。”   程奉仪冷哼一声:“那可不,宣州谢家的嫡千金死在武王府,谢家人铁定不会放过你,万一到时候闹大了,只怕是王爷也保不住你。”   正说着,崔绎回来了。   “持盈!”崔绎几乎是破门而入,正要出门的丫鬟被他撞了个四脚朝天,也跟没看到似的,直冲进里间来。   程奉仪笑道:“王爷回来了,瞧这紧张劲儿。”   看到程奉仪在房里,崔绎悬在嗓子眼处的心也就落回了肚子里,呼地喘了一口气,问:“怎么样,没事吧?”   持盈见他满头大汗,焦急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不禁心头一甜,肚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笑着说:“幸好有程姐姐,已经没事了。”   崔绎嗯了声,对程奉仪抱拳致谢:“有劳程夫人了。”   程奉仪含笑摆摆手:“王爷太客气了,持盈和孩子都没什么大碍了,这几天注意休养,记得吃药,有什么变化随时派人去叫我就是。”   “多谢,本王叫人备马车送夫人回去?”   “那倒不必,程府的马车就在后门外候着,”程奉仪冲持盈挤了挤眼,“我这就回去了,王爷好好陪陪持盈吧。”   程奉仪走后,崔绎到床边来坐下,轻轻握起持盈放在被面上的一手:“差点没被你吓死。”   持盈莞尔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崔绎的手大且粗糙温暖,令她十分心安。   “是我不好,又让王爷担心了。”持盈道。   崔绎不悦地皱起眉头:“我听小厮说你被姓谢那那头打了,怎么回事,我都把她软禁在偏院了,她怎么还能打到你?”   持盈于是把下午发生的事简单对他说了一遍,崔绎一边听,脸色一边变黑,等她说完以后几乎是煤灰的色了,要不是顾虑到面前还有个病患,几乎要当场暴走成上古喷火神兽,将整个偏院夷为平地。   “她竟然敢这么嚣张放肆!”崔绎怒吼起来,“到底是谁给她这么大胆子,连本王也不放在眼里了?来人!”   小秋就站在一旁,闻声赶紧上前一步:“王爷有何吩咐?”   崔绎咬牙切齿地命令:“把姓谢那丫头给本王扔出府去!不,扔出城去!还有她哥哥谢永,也一起扔出去!”   小秋“啊”地愣了下,迟疑道:“扔出去……谢姑娘现在还昏迷着……”   崔绎眉毛一动,疑惑地问:“昏迷?她又怎么了?”   “她……她动脚踢夫人的时候,奴婢不小心推了她一把,头、头磕破了……”小秋虽然护主心切,但谢玉婵一直没醒,她心里多少也有些害怕,按大楚的律法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崔绎眯起了眼,还没说什么,小秋就吓得跪了下去:“王爷饶命!奴婢当时只顾着保护夫人,随手一推不小心就……”“推得好。”   小秋呆了呆:“诶?”   持盈啼笑皆非:“王爷别开玩笑了,谢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谢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闹起来麻烦更多。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把人扔出去什么的,说说也就罢了,哪能真这么做,怎么也得给端妃娘娘三分面子吧。”   “那你说怎么办?”崔绎一脸憋屈,想他堂堂一个王爷,将军,走到哪儿不是别人看他的脸色办事,现在可好,来了个谢玉婵,竟然要他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换做过去,崔绎早提刀把人剐了,还能留她在王府里为所欲为?   039、扫地出门   “要依我看,送走谢姑娘是可以的,但是谢公子必须得留下,”持盈思索了片刻后,对他说道,“王爷要做到恩怨分明,谢家才会服气,谢姑娘闯了祸,撵出去无可厚非,但谢公子并无过错,王爷要是把他也撵了出去,等于就是甩了谢家一个耳光,他们以后就不会再支持王爷了。”   崔绎却不以为然地一挥手:“本王从来也不稀罕谢家所谓的支持,趁早一起扫出去是干净。”   持盈无奈地解释:“谢家是宣州的地头蛇,富甲一方,王爷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太子却趋之若鹜,若是王爷断然拒绝了谢家,说不定他们转头就去支持太子了,端妃娘娘也会因此改变立场,届时王爷将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十分的不妙。”   “王爷不需要谢家,也别把他们拱手送给太子,只要一天不和谢家翻脸,谢家就一天对王爷抱有希望,不敢贸然投靠太子,拖得时间越长,倒戈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小,王爷只需要适当忍耐,就可以削弱太子的力量,何乐而不为呢?”   持盈说了一大堆,崔绎依然不乐意:“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持盈无奈了,只好说:“那王爷去听听先生和杨公子的意见?我的话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崔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持盈便叫丫鬟去传百里赞和杨琼。   由于持盈卧床不便起身,按理衣冠不整时是不该见客的,但崔绎不愿离开床边,持盈只得叫丫鬟将里间门口的珠帘放下来,百里赞和杨琼来了以后站在外间回话,彼此看不到,也就不打紧了。   百里赞的意见基本和持盈是一样的,拴线钓毛驴,只让谢家看,不让谢家吃,借以牵制太子的势力,不过在处理谢玉婵的问题上,百里赞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既然端妃娘娘这么喜爱谢姑娘,不如把谢姑娘送进宫去,或者送去七王爷府上,谢家既然想攀高枝亲上做亲,女儿嫁给七王爷那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持盈欣喜点头:“这样更好,王爷和七王爷现在也算是一边的,谢姑娘要是嫁给七王爷,对于谢家来说,也是稳赚不赔的投资,将来要是指望不上王爷,也可以指望下七王爷不是?对我们来说,只要谢家不倒向太子,就算成功了。”   杨琼一脸古怪的表情,犹豫着开口:“七王爷和王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谢姑娘……这样坑七王爷好吗?”   杨琼重情重义这点,持盈和百里赞都很清楚,倒是崔绎不了解他的过去,闻言轻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从小一起长大又如何?本王和太子同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坑本王坑的还少了?”杨琼马上识趣地闭口了。   倒是持盈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问:“杨公子,想立功不?”   杨琼不解其意:“夫人有何吩咐?”   持盈一脸促狭地道:“王爷既然不娶谢姑娘,又要防着她嫁到敌对阵营里去,塞给七王爷吧——又显得不够兄弟。”   “所以?”杨琼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百里赞憋着笑接过话来:“所以只好委屈杨公子牺牲一下,把谢姑娘给娶了,哦,谢姑娘多半不肯嫁,说不定还得挑个月黑风高之夜,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再如此这般……”   他话还没说完,杨琼就吓得倒退三步:“这、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崔绎一头黑线地怒道:“简直是胡闹!”   持盈笑得花枝乱颤,一手捂着肚子道:“说笑的说笑的,杨公子千万别当真,嗯……就这么决定了?把谢姑娘送去给端妃娘娘,之后就不管了,随娘娘怎么安排,只别退回来就行,王爷?”   崔绎没好气地:“嗯。”   于是百里赞领命去办事,先是以崔绎的名义写了一封信送进宫去给端妃,信中并未提及持盈差点被一脚踹小产的事,而是以“武王府中多未婚男子,同住一院恐有损谢姑娘清誉”为由,请端妃另外解决外甥女的住宿问题。   端妃收到信打开一看,险些气得把信纸给撕了,本是想着弄月去了王府能帮得上谢玉婵,只要撮合成了她和崔绎的亲事,暂时牺牲一两个身边人也是值得的,谁想崔绎不但要走了她的心腹,还要把谢玉婵撵出王府,端妃赔了夫人又折兵,又是气又是无奈,只得答应派人去把谢玉婵接走。   等人接回来了,端妃再问谢玉婵的贴身丫鬟,这才知道信中的说辞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了,否则光是谋害皇嗣的罪名,就够谢玉婵喝一壶的了。   谢玉婵撞破了脑袋,一直到晚上才醒来,睁眼时人已经在颂雅宫了,端妃坐在床边,一见她醒了,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数落道:“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呢?让你收敛一点你那小姐脾气,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就没听进去半点吗?”   “我……我怎么了,”谢玉婵乍一醒来有点懵,“啊!我的头……好痛!”   端妃真是愁死了:“我的头才痛呢!现在可怎么办是好。”   谢玉婵抬手去摸额头,摸到了绷带,吓得大叫起来:“我的头怎么了?”   端妃忙将她的手拉开:“现在别乱碰,一会儿又流血了。”   谢玉婵一脸要哭的表情:“我……我是不是破相了?怎么会这样,快拿镜子来我看看,我可不能破相啊,我要是破相了,应融哥哥就更不喜欢我,更不愿意娶我了!”   端妃心里直叹气,想你就算长得再漂亮又有何用,就冲你那脾气,哪个男的愿意娶你。   然而嘴上还是得安慰着:“只磕破了一点点,不会破相的,回头我让御医送点宫里上好的伤药来给你抹抹,保证好了以后连疤都不会留下。”   谢玉婵呜咽道:“万一还是破相了呢?”   端妃失去耐心了,语气一瞬间严厉起来:“破相破相就知道破相!破相也是你自己惹来的,我把弄月送到王府去,是要她有机会多提点你一下,别再触王爷的霉头,可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无事生非地难为弄月不说,还用脚去踹持盈的肚子,万一真把孩子踹出个三长两短,你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谢玉婵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委屈地道:“可是……”   “还可是什么!”端妃愤然拂袖起身,“你真该庆幸持盈没事,否则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从今天起你留在颂雅宫里,一言一行都要按宫里的规矩来做,我会叫嬷嬷好好管教你,一个月内你要是还不能学乖,就给我滚回宣州去!”   谢玉婵差点要大哭出来:“姨母!”   端妃却不再理会她,一扭头出门去了。   端妃一走,房中的宫女也撤出去了大半,只剩谢玉婵从娘家带来的了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惶恐地上前来道:“小姐身上还有伤,还是躺下歇息吧。”   谢玉婵一肚子的怨气和委屈,抓起枕头就是一通乱撕乱扯,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可怕。   “长孙持盈,你给我等着!”她用指甲掐着枕头的缎面,好像掐着仇人的咽喉一样,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不把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弄死,我就不叫谢玉婵!”   送走了谢玉婵,武王府从里到外都清净了,主子不用担心耳根子受罪,仆人也不用担心被迁怒或承担连带责任,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当然谢永是例外的,事发的当天下午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听说妹妹摔破了头昏迷不醒,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又被告知谢玉婵摔倒前还踢了持盈一脚,顿时滚滚天雷从天而降,将他从里到外劈得焦糊。   于是谢玉婵被送走的时候,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昏迷的妹妹被扛上马车,消失在后门外。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谢永长长地叹了口气,写完家书,绑在信鸽的腿上放了出去。   “谢公子每天都给家里去信?”百里赞在门口喂猫,听到鸽子扑棱棱的拍翅声,抬头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谢永看他一眼,不太想搭理,但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回了一句:“是家父的要求。”   百里赞笑眯眯地抚摸着小桃酥的背,说道:“听说谢公子是长兄,令尊想必对谢公子寄予了厚望,这份父子之情真令人羡慕啊。”   谢永自动把他这话理解成了讽刺,于是反嘲回去:“家父无非是担心我不像某些人舌灿莲花,能说会道,自然就得常提点着我,否则我这辈子只怕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百里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等做出反应,谢永就负手回房,不再与他说话。   妹妹被送出了王府,联姻一事等于被判了死刑,再无回天之力,自己又身无所长,想要赢得崔绎的信任与重用,实在是难上加难,谢永从枕下取出一封未拆开过的信,想想又塞回去,再想想又拿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撕开了。   既定的路线已经走不通,自己绝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他深呼吸着,展开了薄薄的信笺,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看完后,谢永将信凑到炭炉边,引燃后烧作了灰烬。   040、听信谗言   张御医给开的方子,经程奉仪鉴定后确认不适合孕妇服用。   “虽说女人怀孕的时候要多吃好的,多补,可是补得太过了一样会出问题,”程奉仪来探病时候如是说,“正所谓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那方子乍一看像是给你补身子的,你要真照着吃了,一次两次可能不要紧,吃得多了,也是会要命的。”   这也在持盈的意料之中,皇后哪里会这么好心,让御医真给她开补身安胎的药。   她本想装作不知道皇后的阴谋,无病呻吟几下,给御医开方子害自己的机会,好让皇后安心,短时间内不再打她和孩子的主意,反正药抓回来了不吃就是。现在可倒好,自己挨了谢玉婵结结实实的一脚,落红淅淅沥沥近半个月了才见好,连借口都不用编了,只需要把那天发生的事夸大其词,然后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上两个月,皇后那边的戒备心自然会松懈下来。   于是直到开春,持盈都假在家里装病,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没踏出过王府大门半步,皇后大概也觉得孩子不一定保得住,真就没再难为她。   渐渐的天气暖和起来,持盈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了,脱去了冬衣后已经能够明显地看出肚子大了不少,孩子动的也逐渐多起来,崔绎因此又多了个喜好,每天都要凑到她肚皮上去挨两脚,一副傻乐的模样,看得持盈实在是好笑。   春水化冻,万物复苏,又到了播种的季节,按照头一年制定好的计划,持盈将王府的地契全都摊开来,挑了马背山那边的两个庄子,让曹迁带的人过去垦荒。   军营里大都是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又都是农家出身,本就知道怎么耕地种田,呼啦啦一去几千人,把荒废了多年的地翻得整整齐齐,下了早春第一批水稻的种。   曹迁按照持盈的要求,将西营的几万将士编成了百人小队,除了每日的操练外,轮流担负起灌溉、施肥、除草等责任,由于事前的动员工作做得到位,士兵们都知道这粮食种出来是自己吃的,不论是日常操练还是下地劳动,一个个都格外用心,丝毫没有因为朝廷削减了军费而消极怠惰,比起往年,军营里的士气倒是更加高昂了。   “不光是稻子和麦子,大豆高粱也可以种点,杂粮管饱。”   “水稻长起来以后可以养点鸭子,这就省了除虫的麻烦,幼崽集市上就有卖,府里拿点银子去买就是。”   “附近有河?有河更好,派点人去钓鱼,没肉吃哪有力气操练,不过太小的鱼还是放了吧,否则来年就没得吃了。”   到了五月中旬,持盈开始安心待产,每天只靠在椅子里晒太阳,听听汇报,再做点后续的布置。   曹迁送来的都是好消息,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脸贴到地上去都找不见一棵杂草,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收获,粗略估计下来,目前开垦出来的土地,这一季产的粮食够西营的士兵们吃上一个半月了,加上朝廷本来还有拨粮草,将士们和家人的吃饭问题总算是基本解决。   持盈口述,百里赞提笔记下来,交给曹迁做备忘,已经成了惯例。   这天也是一样,曹迁接过写得满满当当的第二季度计划书后就告辞了,百里赞跟着收拾笔墨也准备回去时,崔绎回来了。   临近孩子出世,崔绎每天都是欢欢喜喜奔回来的,但今天似乎例外,王爷走进院门的时候表情异乎寻常的严肃,看到百里赞和持盈有说有笑的样子,脸色的越发像结了霜一样冷。   “王爷回来了?”持盈笑着招呼。   百里赞拱手行礼,崔绎却冷淡地命令:“这儿没你什么事了,先出去吧。”   百里赞微微有些诧异,崔绎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了,突然改变的背后必有原因,但现在不宜深究,他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   持盈也看出了崔绎针对百里赞的敌意,只是不解:“王爷?先生做错了什么吗,王爷为何脸色这么难看。”   崔绎在石凳上坐下,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先询问她今天的感觉,而是说:“你和百里赞走得很近?”   持盈迷惑地看着他:“我常和先生在一起讨论事情,怎么了?”   “讨论事情?什么事情?”   崔绎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危险的味道,持盈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马上回答:“讨论怎么替王爷多招揽人才,怎么让西营的将士都吃饱,怎么避免王爷的势力被太子削弱。”   “是吗,”崔绎显然意不在此,对她的回答也并不上心,继续道,“百里赞是你引荐给我的,当初问你怎么会知道他,你说是因为你爹对他十分欣赏的缘故,你常听到他的名字,可我问了长孙太傅,他说从前并不知道有百里赞这么个人。”   还是被发现了吗?持盈不禁感到一阵心慌,举荐百里赞的时候,她是利用了崔绎不想便宜了哥哥崔颉的心理,胡乱编造了爹十分欣赏百里赞的谎言,当时崔绎并没有怀疑,之后百里赞的表现也称得上无可挑剔,成功赢得了崔绎的信任和尊敬,一切原本都进展得很顺利,本不该在发生变故。   可一年后的今天崔绎突然翻起旧账,追究起她认识百里赞的原因,持盈可以肯定——有人背着自己说了挑拨离间的话,因为以她对崔绎的了解,只要是当面上过去了的事,崔绎是一概不会重新去回想的。   是谁?会是谁向崔绎提起了这件事,听崔绎的口气,是已经去向父亲长孙泰求证过,这么说至少是昨天发生的事了。崔绎心里竟然藏得住事了?这一点让持盈既欣慰又害怕,虽说她一直希望崔绎遇事三思而后行,但隐瞒的对象绝对不应该是她。   崔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她的双眼,仿佛想从她眼中读出真假:“听说你被姓谢那丫头踢到那天,是百里赞把你抱回主院来的,你和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持盈深吸了一口气,不避不闪地回望向他眼底:“我与先生亦师亦友,先生思维缜密,见解独到,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敬他如兄长,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那你怎么解释你一个深闺女子,为何会与他一个家在贡县,不久前才赴京自荐的书生相识的事?”听了她的回答,崔绎似乎并不满意,仍旧咄咄逼人地追问。   持盈不答反问:“是谁对王爷说我和先生之间有事的?”   崔绎面有愠色,声音也凶了起来:“现在是本王在向你问话!你和百里赞到底是何时认识的,你向本王举荐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连自称词都改了,持盈忍不住冷笑起来:“枉我与王爷夫妻一场,事事为王爷着想,到头来王爷却听信小人谗言,反过来怀疑我不贞,我另有目的。”   崔绎冷漠地抿着唇,看着她一言不发。   “王爷心中已有偏见,那我说什么都是白搭,王爷既然怀疑我和百里赞有染,只管叫人去查,我与先生见面,每次都有丫鬟在旁边听着看着,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王爷尽管去查,只要能证实王爷的猜测,我立刻吊死在王爷面前,绝无二话!”   说完这番话,持盈一把掀了膝上的毯子,搭着旁边丫鬟的手起身就走。   王爷与王妃的关系突然急转直下,令府上所有人都感到了措手不及,当日在场的丫鬟悄悄把事情给住一屋的好姐妹说了,好姐妹又去给相好的说,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从最开始的“王爷怀疑夫人和百里先生有染”,变成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王爷的,而是百里先生的”,再变成“王爷早就知道夫人和百里先生有私情,苦于没有儿子才默许了”。   最后传了一圈,再回到持盈耳朵里的版本已经变成了“王爷生不出孩子,于是瞒着大家让夫人和先生同房,可是后来王爷又后悔了,想要把孩子打掉,可夫人不同意”云云。   “太离谱了吧!这耳朵和嘴得怎么长才能把事情歪曲成这样啊?”小秋一听就怒了,义愤填膺地要冲去把嘴碎的丫鬟们全拖来掌嘴。   持盈倒是淡定:“不用管他们,这样也好。”   小秋气得直跺脚:“好什么呀,分明就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泼夫人和先生的脏水,怎么能不管呢?”   持盈笑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把人教训一顿,就能制止留言继续散布了?既然知道是别有用心之辈的阴谋,不去理会就行,你看人家先生都不动声色,你在这儿着什么急。”   小秋的确是着急,从那天在院子里持盈和崔绎不欢而散以来,持盈已经三天没有回主厢去,一直在耳房里独自睡,崔绎也没有过来看过她一回,好像从前的缠绵都是假的,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眼看着持盈临盆之日渐近,娘家夫家都指望不上,可真是愁死小秋这个做丫鬟的了。   弄月端着一碗香菇鸡丝粥走进来,搁在持盈手边,跟着笑道:“清者自清,你越是跟他们急,越是想辩解,他们越是当你心里有鬼,夫人的做法是对的,就不该去管,传着传着觉得没劲,自然就闭嘴了。”   持盈点头:“听到了吗,小秋,跟弄月多学着点,别一遇到事就毛毛躁躁的。”   “可是夫人,外人怎么传不重要,王爷那边呢?王爷都三天没来看过夫人了,再这样下去,万一夫人生下来的真是个女儿,那可怎么办啊?真要眼看着王爷娶别人家的小姐吗?”小秋仍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   “王爷虽然不过来看夫人,但也没去别的地方,每天仍是那个点回来守着,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有夫人的。”弄月将粥吹凉,又到持盈脚边蹲下,给她揉脚。最近几个月持盈的脚浮肿得厉害,弄月每天都替她按摩一番。   小秋“诶”地一声,眨巴眨巴眼,不解地问:“既然心里有夫人,为何不过来呢?只一墙之隔,夫人都快生了,王爷难道还在赌气不成?”   弄月笑笑说:“倒不见得是肚脐,只是你也要想,哪个男人愿意被戴绿帽子?就算是子虚乌有的也不愿意,所以肯定不会主动低下头来请夫人回去,要照我说呀,只要夫人生的那天王爷过来了,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小秋显然是没咂摸透这里头的卯窍,就又问:“那万一王爷不来呢?”   持盈冷笑一声,看向门外:“王爷若不来,必会有另外的人来,到时候你们可得给我把那人摁住了,那个上门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就是向王爷进谗言的卑鄙小人。”   041、挑拨离间   又过了两天,崔绎坐不住了,手里的茶杯端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端起来,到冷都没喝两口。   之前请来的稳婆替持盈算过,差不多就在这两天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大龄青年武王爷这就要当爹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在他满怀欣喜和忐忑,等着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一道晴天霹雳将他劈了个正着。   那天早朝后,文武百官有序地离开明堂,太子崔颉走在最前面,崔绎稍慢几步,心不在焉走在后面,身后是崔焕崔璟等一干同父异母的兄弟,有的彼此交谈,一起向停靠车马的地方走去。   “对了,二皇兄,听说文誉现在你府上做客,叫他有空的时候,也到我那儿坐坐?”崔焕忽地朝他搭话,“他也真是的,来了京城这么久,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崔绎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百里文誉?你认得他?”   崔焕长相随母亲,较兄弟们秀气许多,即使穿着一身朝服,也从头到脚散发着书卷气,在这位高大威猛的二哥面前,就越发显得文弱清高。崔焕嘲弄似的一笑,反道:“怎么会不认得,他没同二皇兄提起过我吗?啊,多半是为了避嫌,也罢,那就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过吧,先行一步。”   说着也不客气,随便一拱手,便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崔绎两眼微微眯起,眼神如嗅到血的狼一般危险,曹迁牵着马过来:“王爷?”   “先等会儿。”崔绎竖起手掌示意他等会儿,自己大步往回走。   长孙泰正和几位同僚聊着什么,崔绎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叫住他:“长孙太傅请留步。”   几名文官一见是他,都自觉收声默默退散,长孙泰先是紧张地看了一眼崔颉所在的方向,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才陪着几分小心地问:“王爷有何吩咐?”   崔绎面无表情地问:“长孙太傅当初是怎么知道百里赞这个人的?”   长孙泰明显地困惑了一下:“百里赞?臣不认识这么个人。”   对面崔绎的眼几乎是一瞬间就瞪圆了,长孙泰吓了一大跳,倒退了两步后诚惶诚恐道:“王爷息怒,臣真的不认识一个叫百里赞的人,此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本王只是随便问问。”崔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愤然扭头就走。   回到马厩边,曹迁满脸疑问地等着,崔绎翻身上马,语气冷淡地吩咐道:“本王有事要出城去一趟,你不用跟着了。”曹迁虽然看出他脸色古怪,但身为心腹,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于是领命独自返回西营。   崔绎骑着金乌出了城,本一路朝着贡县方向而去,打算去找百里赞的同乡人问个究竟,然而路走了大半程后,耳旁没了人声嘈杂,倒是渐渐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舍近求远了——何必跑贡县,要找百里赞的同乡,直接去御史台找程奉仪的相公翟让不就好了?   只不过崔绎见过翟让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才从脑海中把人的名字给挖了出来,此人与百里赞不但是同乡,更是同窗,据翟让自己的话说,二人亲如手足,那么如果百里赞过去就和崔焕相识,翟让一定不会不知道。   于是崔绎拨转马头,返回紫章找到了翟让。   翟让证实了崔焕的话,数年前百里赞第一次乡试落第后,确实有一个外乡的青年常到贡县来找他,翟让见过那人几次,对长相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人年轻俊秀,文质彬彬,听口音是京城人士,大概是同科考试认识的朋友。   和百里赞相识的竟然不是长孙泰而是崔焕!这一点令崔绎倍受打击,如此一来他之前所有的认知就都要推翻重来,没有长孙泰这块踏板,持盈是怎么知道百里赞的,又是为什么把他举荐给自己,百里赞留在王府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崔绎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混乱。   当他回到王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谢永从前院路过,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提心吊胆地问:“王爷……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崔绎抬眼看他,目光凶狠,谢永狠狠打了个哆嗦,脚底抹油就要跑路时,崔绎又把他叫住了:“站住。本王有话要问你。”   谢永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来,表情僵硬地道:“王爷请讲。”   “你和百里赞同住在偏院,平时可有往来?”   “这……百里先生要么不在府中,要么就在主院,草民与他甚少往来。”   崔绎眉毛一跳,不安如乌云般爬满了心头。   他缓缓地重复道:“百里赞常去主院?”   谢永低着头缩着肩,小心翼翼地回答:“听府中下人说,百里先生与夫人交情颇深,当日舍妹在偏院不慎伤了夫人,还是先生将夫人抱回主院的。”   就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持盈愤然起身离去后,崔绎同样气得不轻,转头就去偏院收拾百里赞。   而百里赞早有先见之明,不用崔绎找,自己就乖乖站在院子里等候,见崔绎旋风一般刮进偏院来,恭敬地拱了拱手:“王爷。”   崔绎猛虎下山一般冲上去,一把将人提着衣襟拖到跟前,怒不可遏地大喝道:“百里赞,你这个畜生!混进王府就是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本王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相信你这笑里藏刀的混账东西!”说着提拳就要揍人。   “王爷慢动手!”被小厮追回来的曹迁进门就看到这一幕,慌忙上来阻止。   “滚开!”崔绎飞起一脚将人踹开,曹迁一咕噜滚出去好远,险些被踢得吐血。   百里赞不避不挣,镇定自若地道:“不罪而牢是为昏聩也,王爷要打我,是不是也先把理由说一说?”   崔绎气得两眼赤红,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有脸问本王为何揍你?你趁本王不在府上,天天往主院跑,是为的什么?别以为本王能被你们蒙一辈子,老三派你来监视本王,你和持盈都是太子埋在王府里的奸细!花言巧语将本王耍的团团转,你们玩得倒爽!”   曹迁还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王爷手下留情!夫人和先生都是一心为王爷谋划,鞠躬尽瘁,王爷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误判忠奸啊!”   崔绎怒吼:“闭嘴!”   “老三?三王爷?”百里赞是此时唯一冷静的人,他从崔绎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事情的起因,马上展开了联想,“王爷说是三王爷派我来的,是听何人所说,有何证据?”   崔绎咆哮道:“你与老三早就相识,本王亲自去问过翟让,你们早就认识!若不是存了坑害本王之心,又怎会舍近求远,来本王府上做一个小小的客卿!”   百里赞一脸莫名其妙:“子成说我认识三王爷?他怎么会这么说,我连三王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何来认识一说?”   崔绎嗤之以鼻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蒜,莫不是以为本王没有证据?老三亲口承认与你认识,翟子成也作证九年前你乡试落榜后有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常去找你,你敢说不是事实?”   百里赞愣了下,反问:“那人就是三王爷?”   “翟让说你们相谈甚欢,你岂会不知道他是谁。”   “这……那人只说自己字符之,并未透露姓氏名讳,更只字未提自己是皇子一事,我确实不知啊!”   三皇子崔焕字书耀,与符之二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崔绎冷冷地道:“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谁能定夺?”   百里赞道:“可是王爷,就算我早就认识三王爷,也是他派来的卧底,那么三王爷应该是遮掩都来不及的,怎么会亲口承认与我认识?如此不打自招目的何在?”   崔绎:“……”   曹迁:“……”   百里赞叹了口气,将自己衣襟理整齐,说:“是反间计,目的便是挑拨武王府内部不和,王爷不该一时冲动就妄听妄信,刚才若不是曹将军赶回来拦得王爷一时,王爷盛怒之下杀了我,就算过后发现漏洞也为时已晚,到那时可就真称了三王爷的心了。”   “可你要如何解释持盈向本王举荐你一事?”崔绎仍不罢休,对男人而言,奸细不可怕,绿帽子才可怕。   “老实说,”百里赞表情诚恳,“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夫人,夫人是深闺女子,我又是初到京城,过去也没有半点名声,夫人究竟是如何找上我的。”   崔绎面色不善:“她怎么说?”   百里赞回答:“夫人说是因为长孙大人时常提起我,预备找机会将我引荐给太子,可我从来也不认长孙大人……”   崔绎呼地吐出一口浊气,头大如斗:“长孙泰也说不认得你。”   一时院中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解不开这死扣了。   “或许夫人是从另外的人口中听说过我?”百里赞试着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因为那人身份特殊,不便透露,所以才推说是长孙大人的欣赏。”   崔绎冷冷一眼横过去:“知你有才又身份特殊的,难道是那个叫符之的神秘青年?他若不是老三,又会是谁?”   百里赞怃然摇头:“这一点现在暂无法弄清,不过王爷若信得过我,我有一计,可试探出三王爷究竟是他不是。”   “说来听听。”   第二天下朝后,崔绎叫住了三弟崔焕,道:“昨日我回去问了文誉,文誉说与三弟多年不见,只怕感情生分了所以一直没到府上去拜会,今日正好曹迁告假,他跟来牵马,一会儿你们见了面可以聊几句,若想一起出去喝两杯也可,我向来不拘着府里人。”   崔焕欣然答应:“那最好不过了,多谢二皇兄。”   二人一齐走向马厩,因为慢了一步,其他皇子的座驾大都已经离去,只剩金乌还留在马厩边,一名纶巾书生手牵缰绳,正与一侍卫聊天,崔焕满面春风地上前去:“文誉兄别来无恙?”   那书生转头一看是他,先有点犯糊涂的样子,继而恍然大悟,连忙跪下:“草民有眼无珠,请王爷恕罪!”   崔焕大度地上前将人搀起,笑道:“文誉兄哪里话,与你相识的只是符之,不是什么皇子王爷,何必行此大礼?”   “三王爷?”那侍卫扶了扶头盔,冷不丁道,“在下才是百里文誉。”   那一瞬间崔焕的脸色简直比过年时候的焰火还要壮观。   042、前后不一   最后两人当然没能去把酒言欢,崔焕急慌慌地找了个不成样子的借口落跑了,崔绎也不去拆穿他可笑的谎言,接过马缰绳,领着百里赞和配戏的小厮往回走。   “王爷。”跟在金乌后面的百里赞忽然开口。   崔绎神情恍惚地骑在马背上,语气淡漠:“怎的?”   百里赞问道:“三王爷之计已破,王爷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崔绎木着脸不回答,百里赞揣测道:“莫不是还在同夫人冷战?王爷恕我说句不中听的,夫人身怀六甲,本该安心休养,却仍为了王爷每日殚精竭虑,若不是真心,何必如此苦自己?莫说其他王妃,就是寻常人家的妻妾,又有几个懂得为夫君分忧?王爷实不该怀疑夫人。”   崔绎漠然道:“纵然如此,亦无法解释她为何会认识你。”   百里赞叹息一声,说:“王爷,长孙大人虽说是王爷的岳丈,但毕竟是太子一系的人,他的话不可尽信,三王爷既然能打着符之的名号来下这反间计,必是与他相识,那么长孙大人会识得我自然也不奇怪,只是没有对王爷说实话罢了。”   尽管他这么说,但崔绎仍然是一脸怏怏不快的表情,与其说是气恼,不如说是沮丧。   崔绎虽然不爱动脑筋,但也绝非愣得无可救药,被崔焕设计反间了一道,虽没有成功,却令他犯起了疑心病,回想起与持盈相识的前前后后,总觉得到处都是疑点。   那日在雕花楼后门外,他亲眼目睹了两个汉子把昏迷不醒的持盈搬下马车,交给龟公。   穷苦人家揭不开锅,卖儿鬻女也是常有的事,崔绎只是碰巧路过,并没有特别上心。   “哎哟这妞可水灵。哎,这可别是打哪家院子里抱出来的小姐,最近太子正选妃呢,万一闹起来我们这小本生意可吃不起官司呀!”   “放心吧您就,这是……只要让她在楼里过一夜……”   “这不好吧,万一……”   “东家说了……”   “那行……”   本都走远了的崔绎听到这儿,鬼使神差地又绕返回去,从正门进了雕花楼,甩下一锭二十两的纹银,指明了要还没开【纵横】苞的雏妓,老鸨顿时乐开了花,马上就把刚到手的丫头给他送房里去了。   崔绎最初的打算,只是救她一命,太子选妃在即,京城中所有大户人家都挤破了头要把女儿送进宫去,相互倾辄的事不在少数,崔绎便以为持盈也是被这么暗算的。   原本没想对她做什么,但当揭开被子看到少女那熟睡的恬静脸庞时,崔绎的心动摇了一下。   既然会被暗算,那应该是家世显赫、品行端庄的姑娘,否则没有竞争力,也就不需要扳倒,崔绎摸着下巴端详着小羊羔一样伏在床上的持盈,越看越喜欢,一种穷人走在路上捡到金元宝的喜滋滋的心情占据了心房。   唔,不如把人弄醒来,再告知以救命之恩,让她嫁给自己?   崔绎并不知道太子选妃期间未婚适龄女子一概不许婚配的规矩,只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这个点子棒极了,这位千金小姐知道自己贞洁得保,一定会感恩戴德,加上他又是王爷,一定会瞬间虏获美人芳心。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   “不、不行的!我……皇上要给太子选妃,爹已经把我的名字填了上去,我必须进宫候选,王爷救命之恩持盈感激不尽,但王爷的美意,持盈不能领受,请王爷放了我吧!”   持盈显然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哆哆嗦嗦地跳下床跪在他脚边不住地求饶,漂亮的脸上满是惊慌,手足无措的模样反倒勾得他邪火一阵阵冒。   “太子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本王也照样能给你。”   “对不起!我只能嫁给太子,否则爹一定会生气的,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发生的事,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蠢,不顾对方一再的哭求,愣是把人拖上了床,虽然那点挣扎的力气在他看来不过是小猫磨爪子,但也已经是一个姑娘所能挣扎的极限,当她委屈得哭起来的时候,他竟然还觉得那模样越发的可爱了,于是心情大好地去嘬吸那粘在睫毛上的泪珠。   倒是最后持盈大概知道躲不过,蜷在他怀里嘤嘤嘤地哭了一场之后,也就随他去了。   当日小羊羔一般柔弱的少女,隔了两个月后在新房里却抡起玉如意砸他的脑袋,还在床上主动挑逗他,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但若说是替身吧,那眉眼身段又是一模一样的,偶尔娇羞起来,也还是那日惊艳的模样。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崔绎想来想去,脑袋里仅有的一根筋打了死结,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不开了。   百里赞这样聪明的人都想不通事,换到崔绎这脑瓜子里去,就更加想不通了,于是夫妻分房睡的日子哧溜一下过去了五天,到休沐的日子,崔绎哪儿也不用去,从早上起来就跟屁股上长刺儿了似的坐不住,想过去看持盈吧,又觉得心里头硌着,不去吧,又放心不下,直是抓耳挠腮,没有片刻清净。   谢永提到的那件事,崔绎也问过百里赞,百里赞一副刚想起来还有过这桩事儿的表情,十分淡定地就承认了:“当时情况危急,在场的又全是丫鬟,我想杨公子手上有伤也指望不上,就一个人把夫人送回主院了,幸好夫人还不算太重。”   他的表情太坦然太无辜,以至于崔绎觉得自己再问下去一定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后来谣言满天飞,因为没人活腻了去他面前说,崔绎也就一直不知道。   平时逢休沐日,持盈总会陪他说说话,或者到园子里逛一逛,身子沉了走不动以后,就在廊下摆一张椅子,端一碗酸梅汤,看他舞剑,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打发过去了。   可这个休沐日却格外漫长,崔绎啥也不想做,呆坐着又嫌难熬,正像个游魂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隔壁耳房里小秋惊叫一声:“夫人要生了!快去请偏院稳婆过来,快啊!”登时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跳出门槛就往隔壁跑。   耳房的床上,持盈刚被小秋扶着躺下,肚子里痛得脸色蜡黄,牙齿紧咬着自己嘴唇。   她从早晨起来的时候就隐约开始痛了,只不过最近常常痛到最后又没感觉了,也就不以为意,加上日子也还不到,并未留心。   哪不曾想这一回疼起来就没完,一阵比一阵疼,间隔越来越短,终于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得赶紧到床上去等稳婆过来。   崔绎闯进来的时候那一阵痛刚好过,持盈听到他慌慌张张地叫着自己名字,进门就直扑到自己床前来,忽然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初次临盆的恐惧也减轻了不少,心里满是温暖,被他一把握住手,吃力地笑了笑:“王爷怎么跑进来了。”   崔绎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脑门上的汗比她也不少,慌张又笨拙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去外面等着吧,不会有事的。”持盈笑着轻轻推了他一把。   “不,本王在这儿陪着你。”崔绎往床边一坐,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稳婆赶了过来,一看他那模样就笑了:“王爷怎么坐在这儿,男人不兴进产房的,快些到外面去吧。”   崔绎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少废话!做你该做的事,持盈要是有一点闪失,本王唯你是问!”   稳婆吓得一哆嗦,忙闭了嘴不再多言,上前替持盈检查。   持盈哭笑不得:“吓唬人家做什么,出去吧,你守在这儿也没用啊。”   崔绎却稳如泰山:“本王阵前能吓退三千敌军,还镇不住勾魂的小鬼不成?”持盈还要说什么,被他打断:“不必说了,本王就在这儿陪着你。”   “……嗯。”   弄月闻讯也很快赶了过来,见崔绎坐在床头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王爷一会儿可得把夫人摁住了,别让她挣扎起来撞了头。”   崔绎不安地咽了咽唾沫:“知道了。”   屋里有弄月给稳婆打下手,小秋等一群丫鬟就只负责端热水等杂事了,稳婆不时掀开被子瞧一瞧,问道:“夫人中午吃了多少?”   持盈刚痛过一阵,声音发虚:“吃了几口……就……痛得不行了……”   稳婆说:“那不成,照这速度还得好几个时辰呢,快去弄点泡饭什么的来,喂夫人吃一点,不然到后面没劲儿了。”小秋赶忙答应着跑了出去。   泡饭端来断断续续吃了几次,持盈就痛得吃不下了,咬着嘴唇在被子里挣扎,弄月忙道:“王爷快把夫人抱住!”   崔绎马上照办,稳婆揭开被子看了一眼,又说:“好了好了羊水破了,夫人别咬嘴唇,跟着我做,喘气,用劲儿。”持盈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茫然无力地跟着她做,大口吸气,然后用力把孩子往出挤。   又痛过一阵,持盈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要昏死过去,崔绎看得心惊肉跳,不安地问:“怎么还没生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稳婆被他刚才一句话吓得这时什么也不敢回答了,倒是弄月伺候过端妃生了两回孩子,也算有经验,就笑着答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长的有生一两天呢,夫人这才不到两个时辰,还早着呢。”   崔绎脸都绿了:“一两天?不能快点吗?像这样痛一两天怎么得了!”   弄月才正要回答,持盈又惨叫起来,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慌得三人连忙将她按住,稳婆一面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摸她的肚子,一面说:“夫人用劲儿,向下用劲儿!”   持盈一脸绝望的表情:“不……不行了……”   “什么?!”崔绎一听她说不行了,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冲稳婆咆哮起来,“她不行了!你们快给本王想想办法!”   稳婆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他一个大男人坐在产床边,几个时辰下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幼稚可笑的话,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叉着腰吼回去:“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生孩子的!这样就不行了那人早就死光了!”   崔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是闭上了嘴。   043、喜获千金   持盈在产床上挣扎到夜里亥时,中间又加了两餐饭,叫得嗓子都哑了,最后终于把孩子平安生了下来。   稳婆把孩子从一滩羊水和血的混合物中抱起来,利索地抹去口鼻处的秽【纵横】物,孩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恭喜王爷,恭喜夫人,是位小郡主!”稳婆欢喜道。   持盈早在听到孩子哭声的那一刻就昏了过去,崔绎更是被她那脑袋一歪的样子吓得魂都快没了,于是俩人谁也没听到稳婆说了什么。   稳婆一脸寂寞如雪,手起刀落割断了脐带扎扎好,默默地把孩子抱去洗澡了。   弄月唤来小秋,叫她派人进宫去给皇上皇后以及端妃报喜,自己留在房里清理产床。有崔绎帮忙抱人,倒是很快就清理好了,不过王爷表示想把人抱回主屋去的时候,她制止了:“女人刚生完孩子可不能吹风,王爷这么把人抱出去,万一吹点风受点寒,落下病根那可以是一辈子的事儿,还是就让夫人在这屋里坐月子吧。”   崔绎看着她把床铺收拾干净,又给持盈擦干净了身子,心里颇不是滋味地道:“委屈她了,是本王不好。”   弄月笑道:“夫妻俩难免有误会、拌嘴的时候,只要心里还装着彼此,就不要紧,夫人心里一定不会怪王爷的。”   崔绎默然点点头,仍旧在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持盈,等她醒。   稳婆把孩子洗好包好,交给在外间等候的奶妈。   等到持盈醒来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肚子饿的咕咕叫,动一下就浑身酸痛,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张嘴发出沙哑的一声:“小秋……”   坐在椅子里打盹的崔绎瞬间醒过来:“持盈!”   持盈不由笑了:“小秋呢?”   小秋正好端着参汤进来,见崔绎在床边就知道持盈醒了,忙上前:“夫人醒了?快把这参汤喝了,端妃娘娘特意叫人送来的百年老参呢。”   嗬!端妃送的东西能随便吃吗?持盈下意识就缩了开去。   “夫人放心吧,程夫人检查过了才让奴婢送去厨房的。”小秋不愧是贴身丫鬟,马上就猜到她的担忧,赶紧解释。   这还差不多,持盈放心了,由崔绎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程姐姐来过了?”   崔绎道:“上午那会儿来过一转,你还没醒,她给你切了脉,又叮嘱了弄月几句就回去了,说过两天再来看你。”   持盈点点头,喝了一口小秋喂过来的参汤,又问:“孩子呢?”   “奶妈喂过奶以后哄睡了,”小秋回头一指床脚方向的摇篮,“奴婢抱过来给夫人看看?”   小秋把熟睡的孩子抱到了床前,持盈接过襁褓,看着孩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情不自禁弯下头去吻了吻。崔绎突然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持盈诧异地看向他:“这话该我问才对吧,稳婆没说吗?”   小秋憋笑道:“是小郡主,夫人昏过去以后王爷吓坏了,大概没听到。”   女孩儿吗……二人同时沉默下来,这么说武王妃的头衔是必然要花落别家了,持盈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怜爱地用手指蹭了蹭女儿的脸蛋:“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   “给我抱抱,你先喝汤吧。”崔绎伸手比划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怎么抱比较好。   谁也没有提除夕那晚建元帝说过的话,就好像没那回事儿一样,持盈乖乖喝参汤,崔绎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在旁边看。   月子期间程奉仪来探望过几次,同持盈说起婚约的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建元帝的那番决定上去,程奉仪长吁短叹,为她的遭遇抱不平,持盈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孩子是无辜的,况且谁也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又何必天天想着这一茬。”   幸好建元帝还不至于冷血无情到在她坐月子的时候给崔绎娶妻,要不就是持盈再大度量,也得气得呕血。   持盈这边生了孩子,娘家那边也没点动静,不说过来看望看望,连问候一声的意思也没有,虽说武王府庙大僧多不缺他长孙泰那一炷香,但作为亲爹却不闻不问的,别说崔绎心里不爽快,就连旁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令尊做得这么绝,夫人心里多少还是不太好受吧,”百里赞来探视,坐在外间和她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颇为惋惜,“就算是避嫌,也太不自然了,再怎么说,夫人也是长孙大人的亲生女儿,和太子妃一样是嫡出的小姐,皇权争斗面前,人性竟是如此凉薄。”   持盈坐在床上逗孩子,漠不关心地道:“我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父母生养我十五年,如果只把我当成飞黄腾达的踏脚石,那就随他们去,多说无益。”   百里赞感慨地点点头,又问:“夫人生了个小郡主,皇上一言九鼎,过段时间定会为王爷安排亲事,夫人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持盈隔着珠帘看了他一眼,说:“先生,先生效忠的人是王爷,这话问起来不太妥当吧?”   百里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持盈叹了口气,将睡着的孩子交给奶妈抱走,惆怅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妻过门以后,我就不住在这院子里了,王爷平日里就不常在家,三天见不着一面,以后会怎样……难说得很。”   “夫人不相信王爷?”   “相信什么?相信他心里不会再装进别人了?”   百里赞缄默不语,持盈浅浅一笑:“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就算王爷喜欢上别的女人,我又有资格说什么?信与不信,想与不想,结果都是一样的。”   沉默了许久后,百里赞说道:“其实今天来,还想和夫人说一件事。”   “何事?”问出口的时候,持盈也就想起来了,“是府里的谣言?最近精力不济,倒是忘了这一茬,该是反间计罢。”   百里赞遂将崔焕的阴谋以及破解的过程说了,持盈听得不断点头:“此计不算严密,怕是也只有王爷会上当,倒是王爷为何会怀疑先生与我之间有事,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怀疑这不仅仅是反间计,若只为让王爷怀疑我,大可不必扯上夫人,而且那日谢姑娘出脚伤人,我将夫人送回来的事,只有府里的人才会知道。”   持盈揉了揉太阳穴:“连环计?可为何针对的是我?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我虽提了不少建议,但最终作决定的都是王爷,怎会无端招来暗箭?”   “只怕是府上有内奸,夫人再怎么低调,宫里那位也了若指掌。”百里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持盈头疼地皱起眉,总觉得最近脑袋有点不够用:“王爷和太子向来不对付,府里最近又没进新人,怎么会有内奸?”   百里赞峻声道:“未必是最近,暗棋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才用,月前夫人临盆在即,恰是离间王爷和夫人的最佳机会。”   持盈默默点头,慢吞吞地回忆着自己挨踢那天前后府中的人员流动,似乎除了弄月和杨琼,再没有别的新人了。   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是内奸?就机会上来说,自己挨踢的时候他们俩都在场,都有机会看见,不过弄月自从进了王府以后就再没出去过,想递消息给皇后似乎也不大可能,而且她过去是端妃的人,被自己识破过真面目,除非有把柄在皇后手里,否则不至于蠢到做内奸。   那么……是杨琼?   虽然不太相信他会是内奸,但无可否认的一点是,杨琼本就该是太子的人,是被她捷足先登挖过来的,杨琼在收了她的银子到去兵营报道之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空白的,他去做什么了呢?会不会是被太子收买了,然后借机安插到武王府来呢?   持盈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要做内奸,那就不该走军营,自己都已经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了,直接到王府来做个家丁也比去火字营当新兵,不定何年何月才被崔绎发现要快吧?   而且他还冒着一只手废掉的危险替崔绎挡了一箭,只是卧底的话,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吧?   “夫人?”   百里赞十分抱歉地说:“原是不该在夫人坐月子的时候问东问西的,但我还有一个疑惑,王爷同样也有。”   持盈疲惫地呼了口气,靠在靠枕中看着床帐子:“说罢。”   “夫人真的是听令尊提到过,才向王爷举荐我的吗?”   持盈听了这话瞬间就坐直了身子,张口几次说不出话来,最后萎顿地又倒了回去:“是……是的,不过……爹只提过一次,我只是……恰好路过中庭。”   百里赞皱眉沉思了片刻,迟疑道:“夫人可还记得当时令尊是同何人说起了我?”   这子虚乌有的事,让她现去哪儿找个替罪羊?持盈欲哭无泪,暗暗埋怨自己当初就不该多事,等着百里赞自己上门来不就好了,结果弄得现在收不了场,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三王爷既然能打着我旧友的名号来下反间计,该是与他熟识,夫人以前也说过,三王爷与太子是一伙的,那么身为太傅的长孙大人,也极有可能见过我那旧友,说不定当日与令尊交谈提起我的,就是他。”百里赞并不知道持盈在苦恼什么,只当她是努力回想,于是提醒。   咦,天上掉现成的替罪羊?持盈眼一亮,脱口而出:“那人叫什么名字?”   百里赞答道:“他只对我说自己字符之,至于姓名……”   符之!   持盈气息一窒。   那是三皇子崔焕麾下、素有鬼才之称的毒谋士——山简的字!   044、还施彼身   崔颉身边虽有东宫僚属百多人,但论智谋,绑在一块儿也未必赶得上山简,从前还在东宫的时候,持盈就常听崔颉说山符之足智多谋且用计狠辣,是个成大事的人,可惜不知道为何会甘于蛰伏在崔焕的帐下,若不是有他这个太子慧眼识珠,这一辈子也就是个食客而已了。   早在去年除夕,持盈见到三王妃的时候,就萌发了要将山简从崔焕手中骗过来的念头,但山简这个人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她却是一概不知道,单凭一个“想”字就要挖人墙角,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持盈仍然将他写进了名单,作为将来要反间的目标之一。   谁知自己还没找到突破点去反间他,他倒先下手为强,在武王府里动起了手脚。   “夫人?”   持盈猛然惊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虽然外间的百里赞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她半天不吭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没……没事!”持盈匆匆整理头绪,如果这是山简的反间计,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先生确定那人字符之?”   百里赞自然听出她的紧张,于是郑重其事地回答:“是,符箓的符,之乎者也的之,我与他交换过诗笺,符之不但擅诗文,文采犹在子成之上,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比之历代书法大家也不遑多让。”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持盈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激动得手都在抖。   因为擅诗文,所以与崔焕投缘,寄身三王府之中;因为与百里赞曾有交情,又不曾通姓名,所以崔焕才能顶着他的名号来下反间计;因为向来用计狠辣,所以即使是暗算朋友,也脸不变色心不跳,更加会挑在自己临盆前夕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   能做得到这些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山符之。   持盈顿扫坐月子的憋闷情绪,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既然人家战书都下到门口了,哪有避而不战的道理,山符之既然喜欢反间计,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尝尝被人反间的滋味。”   百里赞摸了摸下巴,略显遗憾地道:“不瞒夫人,我也这么想过,但太子在王府有内奸,我们在东宫却没有眼线……”   “谁说没有?”持盈愉快地一笑。   再也没有比她这个前太子妃更可怕的眼线了!   “请老三来喝满月酒?”听了她的话后,崔绎满脸疑惑,“我和他素来不亲,话都没说过几句,请来做甚?”   由于还没出月子,持盈暂时还得住在耳房,崔绎嫌主厢一个人睡太冷清,就搬了枕头被子也跑过来住,还被持盈朝笑说“当初谁说怕和人抢床的”——当然,笑过之后就被按在床角狼吻了一通。   持盈坐在摇篮边哄孩子睡觉,头也不回地道:“不光要请三王爷,还得请太子,包括七王爷在内所有行了冠礼,出宫开府的王爷一个不落都得请。”   崔绎下意识地皱起眉,显然是不太情愿,但也知道持盈做事总是有目的的,便问:“你想勾搭老三?”   持盈扑哧一声笑出来:“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喜欢的是英武伟岸的男子汉,放着王爷这现成的大将军不要,跑去勾搭一条豆芽菜,有什么意思?莫不是炒熟了好吃?”   崔绎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干咳了一声,故作严肃状:“那你让把他们都请来,是想做什么?”   持盈轻轻咬着摇篮,悠然道:“我和先生商量了一下,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三王爷要跟咱们玩反间计,咱们不适当回敬一下似乎太不礼貌了,所以决定借着宝宝满月的机会,回赠他们一个连环反间计。”   “连环反间计?”崔绎掏了掏耳朵眼,想不出来那是个怎样的效果。   “总之王爷等着看就好了,”持盈将孩子哄睡着后,俯下去吻了吻,起身去吹灯,“先生出马,一个顶俩,卸了太子一只翅膀,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一转眼孩子满月,各路亲朋好友纷纷前来道贺,程奉仪夫妇俩不用说,曹迁和不久前被提拔为中郎将的杨琼也各自准备了礼物登门道喜,还有素来与崔绎关系亲厚的几位将军,也都携妻儿过来讨酒喝,武王府从过午起就门庭若市,府中下人全都忙得不可开交,管家王伯更是亲自在门口指挥车马。   忽地远处驶来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王伯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慌忙转头吩咐小厮:“快去通知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来得正是太子崔颉,太监福德撩起车帘,龙袍的太子钻出车厢,一抖前襟,踩着描金红漆的脚踏下地来,然后回转身去搀扶随后出来的太子妃长孙聆芳。   崔绎和持盈接到小厮的通报,出来正好赶上,兄弟俩皮笑肉不笑地打过了招呼后,长孙聆芳上前拉住姐姐的手,轻声细语道:“半年没见,姐姐可好?”   持盈知道崔颉看着,不敢表现得太亲密,只点头笑答:“我很好,倒是你,怎看起来又清减了几分,可是宫里的菜吃不惯?或是天气太热胃口不佳,该叫御膳房炖点冰糖雪梨羹,祛暑开胃,还能润肺去燥。”   长孙聆芳低低“嗯”了一声,抬起眼怯怯地望了望崔绎,唤道:“姐夫。”   崔绎回了个礼,持盈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姐妹错开嫁兄弟,称谓可真奇怪,妹妹成了大嫂,弟弟成了姐夫,她管太子叫哥,太子管她叫姐……   正胡思乱想着,又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看那车壁上绘的岁寒三友就知道是三王府的车,崔颉一转头,和正要下车崔焕对上了眼,崔焕没料到大哥也会来,脚下一踩空,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吧唧”一声摔了个倒栽葱。   崔绎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出一阵轰雷般的大笑。   持盈叹了口气,扭过头——虽然不在计划之内,可是……真爽啊!   又折腾了一阵其他几位王爷的车驾也陆陆续续到了,主宾依次就坐,上酒上菜,起舞奏乐。   崔焕坐在自己位置上,鼻孔里还塞着手绢。刚才那一跤摔得太狠,差点没把他这大楚第一儒雅的王爷鼻梁骨给摔断,俊美的脸蛋上也被沙砾划破了几处,不能再喝酒,只一个人端着茶杯闷闷不乐地窝着。   持盈每次看他都忍不住想笑,苦忍了几次后,看时机差不多了,就给百里赞递了个眼色,百里赞会意,端起酒杯过去假装勾搭崔焕。   崔焕正在吃菜,身旁忽然晃过来一个人,恭恭敬敬给他鞠了一躬:“王爷。”抬头一看是百里赞,俊脸顿时扭曲,险些把嘴里的米饭喷出来。   百里赞笑容可掬,像见了老友一般亲切攀谈:“王爷安好?王爷的脸……”   崔焕气得想摔筷子,余光瞥见崔颉在看这边,又不好发作,只得郁闷地摆摆手:“莫再提这事,昨日才听说将有血光之灾,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   百里赞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道:“王爷听谁说的?江湖术士的话多作不得准,古人有‘破财消灾’一说,王爷这说不定是‘破相消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焕两眼一突:“你——”   百里赞呵呵两声:“王爷生气了?从前王爷不也笑话我颌下无【纵横】毛办事不牢?”   崔焕张了张口,到底没憋出什么话来,只得自认倒霉:“没有生气,都是开玩笑的,哪里会生气。”   两人一个假装对方是符之,一个假装自己是符之,亲切友好地交谈起来,百里赞挑着过去在贡县游玩时候的事说,三分真,七分假,把崔焕损了个遍体鳞伤,偏偏崔焕还不能反驳,说自己没说过没做过那些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苦不堪言。   然而在不知情的外人——比如崔颉眼里,这两人凑到一起去那是相谈甚欢,崔焕背朝这边看不到表情,可百里赞那笑容灿烂的脸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好几次哈哈大笑,伸手去拍崔焕的肩,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几可以假乱真。   “那人是谁,看起来和三弟十分熟络啊。”崔颉故作不知地问,事实上早在百里赞替崔绎牵马去早朝那次,他就已经对这个人留了心眼。   崔绎按着剧本回答:“臣弟家里的说书先生,和三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崔颉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神色,但并不表态,眯着眼远远地打量着百里赞。   百里赞笑眯眯地说:“当初王爷还糊弄我,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亏我一直记在心上。”   崔焕眼神微微一变,将塞着鼻孔的手绢扯了扔掉,笑道:“苟富贵,勿相忘,本王也一直记着呢,只可惜晚了一步,文誉现在在二皇兄手下做事,前途无量,想来也不稀罕本王这座小庙了。”   “哪里哪里,跟着武王殿下也只是混口饭吃而已,谈不上前途无量,”百里赞唏嘘着,似乎充满了忧虑,“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崔焕“哦”地发出一声,尾音上翘,半是试探半是开玩笑地道:“文誉兄志向远大,二皇兄一心想要收复甘州十六郡,以后有的是用得着军师的时候,何愁不能一展抱负?”   百里赞却是模棱两可地笑笑,不予置评。   045、期限已到   百里赞的态度越发让崔焕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在崔绎手下混得恐怕也不痛快,毕竟自家二哥那暴脾气,崔焕还是很清楚的,文人大多嘴贱,恐怕百里赞虽有话语权,却也受了不少委屈,要不是无处可去,大概也不会愿意留在武王府受气。   “今天本王走背运,不能和文誉兄把酒言欢,实在是遗憾,不如改天一起去春风得意楼痛痛快快喝一场?”崔焕伸出了橄榄枝。   百里赞迟疑了一下,鬼祟地偷瞄了一眼和太子交谈的崔绎,确认他压根没注意这边,才含糊地答道:“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崔焕理解他的顾虑,也不强迫:“不急,你想好了再给本王递个话就是。”   百里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拱了拱手起身告辞,途中悄悄给持盈递了个眼色——第一阶段完成。   持盈收到暗号,一边给面前的兄弟俩倒酒,一边说:“可不是吗,先生说他和三殿下虽然许多年没见了,但仍保持着书信往来,只是竟一直不知道对方竟然是王爷,当初建议先生来京城求官的也是三殿下。”   崔颉端着酒杯略显怀疑地重复她的话:“三弟让他来京城求官?倒没听他说起,既是个有才之人,就该向吏部举荐才是,怎还让人到处碰壁,也不怕寒了友人的心。”   持盈笑吟吟地道:“或许三殿下另有打算吧。”   瞒着崔颉另有打算?呵呵,是打算自己用,还是打算偷偷引荐给二哥崔绎,持盈故意只说一半,剩下的就让崔颉自己去脑补。   以她对崔颉的了解,此人表面上开明大度,实际上却比谁都多疑,心思深似海,鞠躬尽瘁效忠他的人尚且要杀,更不用说有叛变嫌疑的人了。   当然了,崔焕是死是活对崔绎都没什么影响,她的目的,也不紧紧是让崔颉崔焕兄弟反目成仇,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呢。   宴会还在继续,消失了一阵子的百里赞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   “王爷,”百里赞恭恭敬敬递上一本蓝皮的书册,“王爷当年说喜欢《照花川随笔》,可就是一直寻不得全本,可巧我前些日子在收旧书的贩子那儿找到了一本,虽有些破,但大致齐全,还望王爷笑纳。”   崔焕有些意外地接过来:“你竟也知道《照花川随笔》?”手摸着那因为破损而另外用硬蓝纸修补过的书皮,整整齐齐的边角和重新题上去的书名,可以看得出百里赞十分用心。   百里赞莫名反问:“不是王爷自己告诉我吗?”   崔焕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表情一僵,继而赶紧掩饰过去:“不,本王的意思是,难为你还记得。”   百里赞肚子里窃笑,装作没当一回事,送过了礼物以后就走了。   真正喜欢《照花川随笔》的是山简,崔焕就算拿到了手,也只会随手转赠给他,这样一来藏在书中的信就能顺利地交到山简的手中。   也有可能崔焕或者崔颉会因为不放心而检查一番,不过也不要紧,结果都是一样的。   天黑以后宾客纷纷打道回府,崔绎假装喝醉不出去送,正好给了崔颉机会去和崔焕说话。   崔焕摸了摸脸,唉声叹气,正要上马车,崔颉在背后叫住了他:“三弟。”   “啊,太子殿下,”崔焕吓一跳,忙转过身去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崔颉伸出手,不说话,崔焕嘴唇嚅动两下,默默掏出那本《照花川随笔》递过去,崔颉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崔焕忙道:“符之一直在找这本书,殿下……”   崔颉不由嗤笑一声,合上书,反问:“我像是个夺人所爱的人?”   崔焕低头不语,崔颉将书还给他:“三弟还是留神着点,就是枕边人也难保不会出卖你,更别说一个食客。”   崔焕的脸顿时涨得紫红,幸而灯笼光线不好,不太看得出来,他半垂着头,忍气吞声地道:“殿下教训的是,臣弟自当注意。”   崔颉的手在书封上敲了两下:“早点回去吧,脸上的伤找点药擦擦,别破了相。”   崔焕忍忿道:“是。”   等东宫的马车走远了,崔焕才咬牙切齿地上了自家的马车,火大地道:“走!”   武王府内。   崔绎像只大狗似的扒在摇篮边逗女儿,持盈洗了个澡,坐下让小秋擦头发,听到那边咯咯咯笑声不断,便说:“你别老去逗她,让她睡觉。”   崔绎依依不舍地离开摇篮,爬到床上去躺着,持盈擦干了头发,也到床边来:“王爷差不多搬回主厢去睡了吧?”   “嗯,你月子坐完了,是该搬回去了。”崔绎抓起她一缕头发在鼻下嗅了嗅,很满意,于是伸长了手臂将她箍进怀里。   持盈脱鞋上床来:“我是说王爷该回去了。”   崔绎愣了下,这才咂摸过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不搬回去?还在生气?”   持盈摇了摇头,枕着他的胳膊躺下,说:“不是生气,而是不能,王爷忘了皇上年前说过的话了吗?如果我生了女儿,就要给你娶个正妃,既是要娶正妃,我在主厢住着就不像样子了,我已经叫管家把隔壁朝阳的院子收拾出来了,明天就带着娴儿搬过去。”   崔绎大好的兴致被扰,一脸的郁闷:“搬什么搬!这王府里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持盈笑着戳戳他的脸:“王爷上回生病的时候不是说,今后这王府里我当家么?”   崔绎顿时语塞,持盈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崔绎恼羞成怒,一翻身把她压在床上:“本王还没死呢!父皇管得了我要娶谁,还管得了我要睡哪儿?你要搬到隔壁去,成,我也搬过去,正好住腻了。”   “哎!王爷等等。”   “等什么等,就这么决定了。”   紫章城另一头,晋王府。   崔焕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中,王妃陈氏已经歇下,留一个冷漠的后脑勺给他,崔焕在椅子里坐下,陈氏在被子里动了动,似乎想转过头来,崔焕假装不知道她是装睡,让丫鬟去取伤药。   夫妻俩白天刚吵了一架,陈氏一气之下拒绝陪他去武王府喝满月酒,崔焕竟也不哄两句,听她说不起,自己甩着袖子就走,倒让陈氏又羞又气地在家里等到半夜,听说他到门口了才慌慌张张躺下装睡。   陈氏原本打算等他主动来道歉,可听到他让丫鬟去取伤药,心里又有点担心,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翻身起来,装作刚醒的样子:“王爷回来了?”   崔焕也不理她,对着铜镜查看自己脸上的伤。   陈氏碰了个钉子,艾艾半晌,又问:“王爷受伤了?”   崔焕冷淡地回了句:“不用管,睡你的。”   陈氏被他噎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肚子的委屈没处发泄,便披了衣衫下床,朝他走过去:“王爷这语气,还是在怪我了?”   崔焕抬眼看了看她,不理会,陈氏又道:“我嫁给王爷这么多年,可曾做过半点对不起王爷的事?王爷心里只有圣贤书,每天吟诗作赋,府中大大小小的事不都是我在打点,就连皇后娘娘忧心王爷子嗣稀薄,想要给王爷纳妾,我也是一心帮着张罗,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我为王爷为王府操碎了心,难道竟还比不上一个住在府上吃白饭,除了陪王爷聊天下棋什么也不会做的书呆子吗?”   她话还没说完,崔焕霍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陈氏大惊,忙追在后面:“王爷!这么晚了王爷还要上哪儿去?”   崔焕负手冷冷道:“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今晚在书房睡。”   “王爷!”陈氏带着哭腔喊道。   然而崔焕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崔绎去上朝以后,持盈叫丫鬟们把自己的衣箱妆奁什么的全都搬到了隔壁院子里,院子不大,阳光倒是充足,墙角还有一棵大梧桐树,在这盛夏时节投下了一片阴凉。   今天日头正好,弄月一边翻晒被褥,一边说:“夫人其实不用急着搬,皇上叫着要给王爷娶妻也不是一两天了,说是夫人生的女儿就要王爷成婚,可这人选都还没定,要成亲也不会再这一两天,说不准皇上喜欢小郡主,又改口将夫人扶正了呢?”   持盈抱着孩子在院中晒太阳,闻言笑道:“皇上若有心让我做正妃,也就不会定下这规矩了,与其等着新主子上门来撵,不如自己自觉着点,还能给皇上皇后留个好印象。”   弄月叹气道:“夫人总是这么委屈自己。”   持盈但笑不语。   崔绎早晚会娶别人为妻,这一点她在过门之前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这个“她”会是谁,她却并不知道。前一世她是太子妃,崔绎至死都未曾娶妻,小妾有没有倒不好说,不过就算有,重来一次也不会变成正妻,所以也就无关紧要了。   建元帝会给儿子找一个怎样的媳妇?她长孙持盈虽说是“大病一场体貌残缺”了,但出阁前却是太傅的嫡长千金,太子妃的亲姐姐,都只能做妾,那么在紫章城中,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出身能高过她,能配得上有战神之称的崔绎?   046、行宫遇刺   太傅的嫡长女,太子妃的亲姐姐,都只能给武王做妾,那要怎样的女人才能做武王妃?   不光是持盈,整个紫章城里的的闺中小姐们,她们的父母兄弟,也都在好奇。   然而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建元帝就跟忘了这回事一样,完全没有提给崔绎娶妻的事,无数京城豪门千金脖子都抻长了一寸,眼巴巴地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转眼武王府的小郡主崔娴都百日了,程奉仪也平安产下一个女儿,取名翟舒锦,两家没能结成亲,只好等着生下一胎。   “不提更好,免得来个不知根底的,万一像那谢玉婵一样的德行,还不膈应死人。”程奉仪向来直肠子,对于建元帝的健忘症她表示喜闻乐见。   程奉仪还在坐月子,持盈抱着孩子上门去看望她,小崔娴自己还不会爬,就想伸手去摸妹妹,小舒锦喝奶被打扰,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崔娴一看她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两个当娘的顿时头大如斗,赶紧各自哄自家娃,哄乖了交给奶娘带去睡觉,这才有空聊点姐妹间的私房话。   持盈笑道:“谢姑娘那样的倒不至于,不过王爷真要娶了别人,背地里肯定要给我小鞋穿,王爷宠她她恃宠而骄,王爷不宠她她因爱生恨,光想想就觉得背上冒冷汗。”   程奉仪打趣地道:“当初也不知道谁成天急着给王爷娶妻。”   持盈哀嚎起来:“姐姐饶了我吧,我那不是不懂事么。”   程奉仪又是一阵笑,丫鬟送来汤药,她喝了几口,不知怎的倒是想起了持盈坐月子时候的事,于是问:“对了,王府的内奸查出来了吗?”   “一点头绪也没有。”说到这件事,持盈也笑不出来了,三个月过去了,她和百里赞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内奸却一点马脚也没露出来,虽然不愿意,还是得说这人真沉得住气啊。   程奉仪低头想了想,说:“那会不会王府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内奸?你说的那个叫山简的人,也许只是碰巧在街上见着百里先生,进而发现他在为王爷效力,所以想出这反间计,想让王爷怀疑他另有图谋。”   持盈无奈地道:“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我和先生讨论的时候,先生也想过或许是我们多疑了,府内并无内奸,可若真是这样,又无法解释山简是怎么知道先生送我回主院的事,转来转去,内奸必有,可就是查不出。”   程奉仪长叹一口气,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自己多长个心眼,以后和王爷的亲随也须得保持着距离,莫太亲近了,都说女人善妒,男人又有几个不善妒的呢?”   持盈答应着,二人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暮秋时节天黑得早,申时刚过持盈就带着女儿告辞了,程奉仪一个人懒懒地靠在床上打呵欠。   “夫人,有位军爷送来了这个,说是给夫人的。”一名丫鬟捧着只不大的木匣子走进来。   程奉仪努努嘴:“什么东西?打开我瞧瞧?”   丫鬟揭开了盖,数枚橙红的枫叶如火似焰,静静躺在黑色的匣底,仿佛将一整个秋季的绚烂浓缩在了巴掌大的四方中,美不胜收。   程奉仪拈了一片摊在掌中,爱不释手:“这该是醉蝶山的红叶,以前每个秋天我都陪爹爹一起去看,今年也不知赶得上赶不上。”又问:“谁这么有心,送这匣子的那人长什么样,有没有说自己是谁?”   丫鬟如实答道:“门房说就是一个穿铠的军爷,也没提自己叫什么,就让把盒子送给夫人,说是谢夫人救命之恩。”   “哦……”如果是救命之恩的话,那就不奇怪了,程奉仪点点头,自己去年一张方子救了西营上千染病士兵的命,或许是他们中哪一个辗转打听到了自己喜欢红叶,特意去摘来以示答谢,倒也不奇怪。   “找个我看得见的地方放起来,立着放。”   黄昏金色的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枫叶越发的金灿灿,如同一簇温暖的火焰。   步入九月,春末种下的麦子也成熟了,为赶在绵绵秋雨降临之前将粮食收割晒干,一连好几天西营将士的日常都被农活所占据,割麦子、打麦子、晒麦子,所有人分工有序,到九月中旬的时候,上缴到武王府的面粉都有千余斤,士兵们更是美美地吃上了几餐大白面馒头,又有开春时候猎得的肉,用盐腌好放在地窖里,这时候拿出来正好可以吃,军营的伙食倒是比削减军费之前更好了。   进宫请安的时候,建元帝压根也不提给崔绎娶妻的事,于是持盈每日要做的,就只是带带孩子,再听管家汇报各营上交了多少粮食,多少折卖成了现银,多少留着过冬时候吃,小日子悠闲得不像话。   不用成天担心着老爹逼自己娶媳妇儿,崔绎的小日子也过得很悠闲,每天做的事也无非就是上朝、练兵、逗女儿。   只不过持盈的悠闲,是因为知道距离建元帝去世、崔颉登基、崔绎被流放还有半年,在这期间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瞅准时机多挖墙脚,以及将曹迁收集来的士兵们家乡的种粮经验整理誊写清楚,以备将来去了甘州可以更好地指导当地的军民垦荒——不像崔绎,简直要闲得晒出盐了。   这天下朝后,崔绎回来兴致勃勃地对持盈说:“下个月初五父皇要去醉蝶山赏红叶,让大家都跟着去,醉蝶山行宫你还没去过吧?去挑匹好看点的料子,叫人做身新衣裳到时候穿。”   持盈刚把孩子哄睡,捶着酸痛的腰站起来:“又做新衣裳,上个月不刚做了一身,成由勤俭败由奢知道么?”   崔绎鼓起眼瞪她:“做给你穿!一年到头也不会想着给自己添点新衣,成天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出去晃悠,本王丢不起这个脸!”   持盈好笑地道:“是是是,我又给王爷丢人了。”想想自己这大半年还真没做过两件新衣,也难为他心思那么粗,还会替自己想到。   她这么省不是没理由的,甘州处在大楚与北狄交锋的刀口上,一块地今天是我家的明天就可能变成你家的,百姓连命都保不住,根本没法安心种庄稼,现在不省,等到半年后被流放了,粮食就会吃紧,到那时才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过既然是要到皇帝面前去伴驾,太寒碜还是不行的,好歹是王妃……侧妃,持盈想着,下午就带小秋上街去挑料子,送去裁缝铺做新衣裳。   十月初五,建元帝携后妃子女摆驾醉蝶山行宫,持盈仍以武王妃的身份随行,坐在马车里一路观赏美景,金秋的枫叶红得耀眼,浓得几乎要滴下来,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怎的,持盈从早晨起床就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乌云一样沉沉地压在心头,眼皮也凑热闹地一直跳个不停,即使车窗外风景再美,看着也有点心不在焉。   小秋以为她是困了,便道:“夫人要不躺下睡一会儿?昨晚累坏了吧。”   持盈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死丫头,回头我叫人把你耳朵缝上。”小秋嘻嘻哈哈地也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将放风的斗篷铺在车厢里,又取了靠垫给她做枕头,持盈心想反正这满山的风景也看不完,补个眠也好,就从谏如流地躺下了。   马车摇摇晃晃,持盈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忽然被一个急刹车颠得差点飞起来,脑袋也撞在车壁上,磕得眼冒金星。   “怎么回事?”持盈晕乎乎地被小秋扶起来。   车外一片喧哗,崔绎高喊着有刺客保护皇上,刀剑铮鸣中马匹受惊长嘶,其中又有女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持盈爬到车边正要探出头去看,一支羽箭哆的一声将车帘钉在了门框上,距离她的手仅有寸许,吓得她马上退了回来。   持盈是死过一回的人,尚且不淡定,小秋这个半大的丫头就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着她哆嗦不止,忽地车厢被猛地一撞,一股热血飞溅上车帘,小秋抱着头惨叫起来。   “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持盈安慰着小秋,心里却忐忑不定。   随行护驾的禁军都是崔绎安排的,有一千八百人之多,前呼后拥,铁桶一般将圣驾保护起来,崔绎更是佩剑护卫在建元帝的马车旁寸步不离,如此守备,怎么还会有人来行刺?   外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停歇下来,曹迁策马来到车外,气喘嘘嘘地问:“夫人,你没事吧?”   持盈忙答道:“我没事,皇上没事吧?王爷呢?”   曹迁喘着气答道:“皇上安然无恙,王爷受了点轻伤,现正带人去追刺客,着我回来保护夫人。”   崔绎竟然受伤了,持盈心一揪,比刚才更担心了:“竟然有人伤得到王爷?”   曹迁答道:“有刺客埋伏在树上放冷箭,擦着王爷的胳膊射过去了。”   持盈蹙起眉,那从起床就伴随着自己的不祥预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她几乎就要捕捉到那团黑影了,可又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怎么也看不清背后的真相。   刺客们似乎是没能得逞于是撤退了,持盈在车厢里乖乖等了一阵,崔绎带人将逃脱的刺客全部活捉了回来,建元帝受了惊吓,早已没心情赏红叶,大队人马只得又返回京城。   持盈等女眷自然是各自遣返回府,王爷们则全被留在了宫中,直到天黑才被放行,崔绎回到家时,更是已经接近子时,见堂屋里灯火通明,持盈和百里赞都在等着,便加快了脚步跳上台阶,走进门去。   “刺客是冲着太子去的,”不等他们发问,崔绎就压低嗓门道,“太子妃受了惊吓,不到两个月的孩子没了……”   持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什么?聆芳怀孕了?”   047、魔高一丈   “刺客是冲着太子去的,”不等他们发问,崔绎就压低嗓门道,“太子妃受了惊吓,不到两个月的孩子没了……”   持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什么?聆芳怀孕了?”   这不可能啊!崔颉怎么会让她有孕,太子妃一旦有了子嗣,在东宫的地位便再难动摇分毫,崔颉既然一开始就存了要将长孙家连根拔除的心,就不可能让聆芳怀孕!   百里赞问:“夫人怀疑太子妃有孕是假的?”   持盈还没来得及回答,崔绎就皱着眉道:“是真的,就连太子和皇后也大吃一惊,似乎在这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御医也说最近太子妃没有让人去请平安脉,是以谁也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看来太子妃想瞒着太子和皇后啊。”百里赞道。   “不可能!”持盈马上反驳,“太子不可能让聆芳怀孕,这不可能!”   崔绎和百里赞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崔绎漠然问:“为何不可能?”   持盈脑袋里乱作了一团,答案呼之欲出。   “我们不妨先假设夫人的话是对的,”百里赞见她沉默不语,便先铺了个台阶,“太子不可能让太子妃怀孕,而太子已有子女,并不是无法生育,那也就是说,太子是有意不让太子妃诞下子嗣——太子在防着长孙大人?”   崔绎沉声道:“那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儿来的?”   百里赞一咂嘴,不说话了。当着太子妃亲姐姐的面,这问题让他怎么回答?说“太子妃偷腥了”,还是说“太子妃为了诞下龙种不惜自毁清白”?不管哪一个,都是用鞋底子抽人脸的耻辱啊。   崔绎又转头看着持盈:“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持盈不知如何作答,蹙着柳眉,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   崔绎沉默地端详了她片刻,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   持盈不觉惊讶,崔绎这口气等于是在避嫌,难道他又怀疑这次的事和自己有关?忍不住说:“这事我确实不知道,只是之前和聆芳聊起她一直没能有孕的事,心里有些怀疑罢了。”   崔绎没什么表情变化,只点了个头:“知道了。”   他要是暴跳如雷地大声质问,持盈倒还能辩解几句,可崔绎只是简单地知道了三个字,让她辩也无从辩起,感觉自从被山简反间以来,崔绎虽然仍旧和以前一样宠自己,却始终隔了一层,不再无所保留地信任她了。   “那我去看看娴儿。”持盈勉强地一笑,离开了堂屋。   持盈走后,百里赞顿时感到堂屋里的温度锐降,崔绎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忙问:“今天遇刺一事莫非另有隐情?王爷让夫人回避……刺客与长孙家有关?”   崔绎面色阴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皇后怀疑是本王收买了刺客要杀太子。”   百里赞忍不住笑起来:“只怕是贼喊捉贼吧,要杀太子不会选别的时候,非要选皇上出行,一大群后妃跟着,千多号人里只杀太子一个,明摆着的嫁祸,而且这手段也太不高明了,就该叫个大臣来扣这屎盆子才是。”   他话音刚落,崔绎不紧不慢地接口:“指出是本王买凶杀太子的人,正是长孙泰。”   百里赞顿时哑了,未料自己会猜个正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崔绎又道:“长孙泰开的口,皇后帮腔,老三老四他们……个个争着洗脱嫌疑……”   百里赞沉沉地叹了口气:“墙倒众人推,也是在所难免,只要不是王爷做的,他们拿不出证据来,总不能硬把帽子扣在王爷头上。”   “嗯。”崔绎坐在将军榻上,眉头紧皱,看上去忧心忡忡,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放松下来。   当晚崔绎歇在主厢,持盈抱着女儿在梧桐院的房中呆呆坐了一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崔绎就出门了,百里赞到梧桐院来,见持盈仍是昨天那身衣裳,眼下一圈乌青,便知道她昨晚一宿没睡,不由叹道:“夫人一心为王爷,却总遭旁人算计。”   持盈疲倦地一笑,说:“先生倒是信我,就不怕我真是另有图谋,合着太子来算计王爷?”   百里赞缓缓摇头:“不像,我虽不知夫人为何会知道太子以及三王爷的许多事,但观夫人言行举止,倒更像是与太子有仇,在王爷无意皇位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才是上策,断不该事事与太子针锋相对,否则极易招来杀身之祸。”   持盈不言不语,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小崔娴正恬然熟睡,对娘亲的忧虑完全无法察觉。   百里赞将昨晚崔绎对自己说的话原样转述给了持盈,持盈听完,沙哑着嗓音道:“是嫁祸……可怜的聆芳,爹竟然也下得去这狠手。”   “我想长孙大人未必知道孩子的事,”百里赞怃然摸着下巴,“尽早生下嫡长子,可比打压王爷重要多了,长孙大人既然想抱牢太子这棵大树,就不会拿太子妃好容易怀上的龙种开玩笑。”   持盈深吸一口气,唤来奶妈将孩子抱走,自己颓然坐在罗汉床上,双手捂着脸,许久不发一语。   现在的情形疑云重重,首当其冲的就是长孙聆芳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真是假,崔颉和皇后以及长孙泰知不知道。   假设一,孩子是假的,只是太子遇刺事件中渲染气氛的一颗虚棋,有了这可棋,更容易打动建元帝的心,嫁祸崔绎也就更容易。   假设二,孩子是真的,但那三人都不知情,也就是说长孙聆芳故意瞒着他们,为什么呢?   假设三,孩子是真的,长孙泰不知道崔颉却知道,是因为有了来自崔绎的压力,不得不讨好长孙家的一步安排,还是意外所获,借着嫁祸崔绎的机会一并除去?   持盈愿意相信是第一种,但崔绎昨晚回来言之凿凿,孩子是真的,除非东宫上下伙着皇后御医一起演大戏,否则不可能糊弄得过建元帝。   倘若是第三种,持盈也觉得能够理解,崔颉当年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现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聆芳,一点儿也不意外,就是可怜妹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要承受小产之苦,实在心疼得紧。   那第二种情况又要如何解释?   “夫人,”百里赞忽地打断她的思绪,“昨晚我回到住处以后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有一个问题想问夫人,却不知当不当问。”   持盈无力地道:“问吧。”   “太子妃出阁之前,是否有心仪之人?”   聆芳的心仪之人?持盈豁然坐直了身子,表情僵硬地看着百里赞,百里赞不解其意,无辜地眨了眨眼。   对了,就是这个。   假如孩子是真的,但聆芳却瞒着所有人,连父母也不知道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孩子不是崔颉的!   那会是谁的?   或许是她的表情变化太大,百里赞以为自己的话刺激到她了,忙解释:“夫人别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想尽量考虑周全一些……”   持盈痛苦地弯下腰去抱住了头。   重生之前,她是太子妃,妹妹聆芳只是太傅的小女儿,若不是被崔颉过河拆桥灭了满门,她本该嫁给父亲的得意门生,一个名叫钟维的青年。   如今世事变更,聆芳未满十四便嫁入东宫,与钟维究竟有没有旧情,她竟是完全不知,假如有,那聆芳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是他的?假如是,爹娘究竟是不知情,还是急着要她生下皇嗣,睁一眼闭一眼?崔颉既然不打算让她怀孕,必然小心观察着她的身体情况,发现她怀孕了,又会怎么想?会不会这一次的刺杀事件,又是一箭双雕,既嫁祸崔绎,又惩罚聆芳?   持盈被自己一连串的猜想惊得浑身冒冷汗,这次刺杀事件虽然是未遂,但背后隐藏的可能性竟然如此之多,无论哪一个是真的,都令人胆战心惊。   又或者都不是真相,只是施计者希望他们往这些方向去想,继而手忙脚乱,露出破绽。   是崔颉想出来的?不……如此庞杂而毒辣、一石多鸟的计谋,更像是山简的风格。   “真不愧为毒谋士,连尚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放过。”持盈喃喃自语。   当天下午,崔绎还没回来,宫里的圣旨就到了,持盈率人出去接旨,当场被一盆冰水泼了个透心凉。   圣旨中提到昨天被俘的刺客架不住拷打,已经招认是受武王收买,为刺杀太子、皇上而去,大理寺派人按照他们的供词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发现了大批皮甲与刀箭,看管的人在棍棒之下也已承认受武王之命购买、看守军械。   “……业已查证核实,然念及武王常年征战,于江山社稷有功,故免其死罪,不撤王,即日起没收家产,遣散奴婢,调往甘州驻守,无诏不得返回京城。钦此!”   持盈跪在地上,近乎麻木地回答:“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万晟宫的大太监江怀圣将圣旨卷好放在她手中,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说:“别光谢皇上,得好好谢谢太子殿下才是,要不是太子年在多年兄弟情分上,跪在万晟宫前苦苦恳求,皇上原是打算将这武王府满门抄斩了呢,你们呀,好自为之吧!”   院中主仆众人无不满腔愤懑,恨不得将那张太监脸揍成猪头,然而却不得不忍,任江怀圣大笑着扬长而去。   “夫人!”小秋惊叫一声,堪堪扶住险些绊倒在地的持盈。   弄月也焦急地问:“怎么会弄成这样,王爷也还没回来,咱们怎么办啊?”   持盈扶着小秋的胳膊站起来,忍着眼前的阵阵晕眩,说:“收拾东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塞外谋生   048、千里起行   千算万算,持盈没有算到崔绎命中注定的流放竟会比当初提早了半年,而且流放他的人并非崔颉,而是他的亲生父亲,建元帝。   事情发生不到一天,真相如何尚且来不及查证,贬谪的圣旨就下到了武王府,明眼的人一瞧便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打压,目的,自然是掌握在崔绎手中、那京城过半的兵权。   持盈和百里赞猜了那么多可能,唯独没有料到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建元帝,虽然崔颉一定也出了不少力,但没有当朝天子的首肯,断不会这么草率地拍案定论。   武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当中,丫鬟小厮、饭婆门丁一个个抽抽搭搭地,收拾完主子的行李又收拾自己的行李,武王府家大业大,上上下下两百来口人,能跟着一起去甘州的,除了百里赞、谢永两名客卿外,只有持盈带来的一个陪嫁丫鬟小秋,和御赐的嬷嬷弄月,就连奶娘也只能路上再找。   “夫人!”曹迁从门外跑进来,看到收拾整理好的三车行李,心头一酸,忍忿道,“王爷着末将回来传话给夫人,花无百日红,且任那狼子野心之辈嚣张,他日总有报仇雪耻的机会。”   持盈听到这话眼圈一红,禁不住要流下泪来:“王爷现在何处?”   曹迁低声答道:“王爷在太庙里跪着,皇上罚的,要跪五个时辰,一会儿光禄寺会来人查抄府中库存的钱粮,戴将军已同自家女婿打过招呼,不会查的太严,夫人赶紧叫人多收拾些金银装车,此去千里路,路上吃穿用度不说,将来王爷若想东山再起,也需要些家底才行。”   持盈忍着泪意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打开库房,将金银粮布再装数车。   不多时光禄寺的人果然来了,一个宽脸大肚的走在前,门外十几辆马车,堆满了麻袋和草绳,持盈不由冷笑起来——有内奸就是好,连武王府有多少家底都摸得一清二楚。   宽脸男摸着一瞥八字胡,趾高气昂道:“统统给我装车!”   手下人喝应,如暴徒劫匪一般一拥而入,不多时就将王府中大大小小的家具摆设,古董字画一应打包扛出来,一辆辆满载的车离去又空空而归,上千袋面粉、大米,腌肉腊肠,就连弄月之前给持盈腌的半罐梅子没吃完,也被这群贪婪的家伙搬上了马车。   百里赞悄悄说:“过完正月以来,武王府大半年的收益就这么充公,太子这回可真是捡了大便宜。”持盈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恨不能说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进进出出,不多时就将武王府里里外外搬得比蝗虫过境后的稻田还干净。   一名小吏上前报告:“回大人,都搬干净了。”   宽脸男嗯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瞅了瞅持盈,道:“武王妃?这府中的东西是不是少了点,武王殿下每回打了胜仗,皇上可是奖赏了不少的好东西,这就搬完了?”   持盈强忍怒气,尽量柔顺地回答:“大人也瞧见了,这屋里屋外除了几片落叶,真不剩什么了,皇上的赏赐虽多,府里也有几百口人要养不是?”   一旁的一名年轻主簿也帮腔道:“是啊大人,都检查过了,确实没有了。”   宽脸男哼哼一笑,似乎仍没有罢休的意思,这时后院里跑来一名小吏,大声禀报:“报告大人,后门外还有数辆满载的马车!”   持盈等人齐齐色变,宽脸男一抖袖子:“带路!”就大步穿过堂屋朝后院走去。   小秋惶然道:“刚才曹将军不是说不会严查吗?怎么……”弄月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快跟上。”   一行人紧追着宽脸男到了后院外,武王府北上的车队正在等候,宽脸男一看那几大车的粮草就怒了,大喝道:“怎么回事!圣上有旨,查抄武王内所有家产,尔等竟敢私藏钱粮企图瞒天过海!摆明了是抗旨,是藐视皇上!”   说着手一挥就要让手下人把这几车也拉走。   “不要啊!”小秋连忙冲到车队前张开双臂阻拦,同时央求,“大人开恩啊!王爷和夫人一路北上总不能不吃不喝,求大人网开一面,给我们留点吧!”   宽脸男怒道:“留什么留!圣旨就是圣旨,本官网开一面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本官?”   持盈也忙到车边来,取出一盒五十两的银锭子,赔笑递给宽脸男:“大人仁慈,王府上上下下都被查抄一空,我们只是带了些贴身衣服,再没别的了,大人放我们一马,日后有机会,我们定会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之前那名主簿也说:“是啊大人,该抄的都已经抄了,想来也不差这一点零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王爷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说不定哪天又翻了身,那到时候……”   宽脸男哼地一声,接过那盒银子,勉为其难地点了头:“那好吧,本官也不是个无情之人,准你们走六辆马车,必须留下两辆。”   八辆马车还要扣下四分之一,这肥头大耳的家伙铁定是要中饱私囊,持盈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不知大人贵姓?”   宽脸男捋着八字胡乜眼看她:“本官乃是堂堂光禄寺丞,姓陆,名孝和,你最好记住了。”   持盈陪笑道:“是是,一定记得大人的恩典。”心里却在想:等将来老娘重回紫章城,不把你全家抄干净,我就不姓长孙!   好容易把光禄寺的人送走,持盈等五人在偌大的武王府后门外守着可怜的六辆马车,不约而同地心头涌起酸涩之意,谢永叹道:“夫人有何打算?”   持盈从弄月怀里接过女儿,低声道:“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了,”看看马车和雇来的车夫,又叹了口气,“这么点粮食,也就只够吃到甘州。”   谢永试探地问:“不如借道宣州?家父若仍愿意站在王爷这边,定会伸出援手。”   他的话一出口,在场的四人同时感到了惊讶。   崔绎那么明白地拒绝了谢家的联姻,连建元帝也一口否了婚约,谢家怎么可能还愿意支持他们?除非……   除非崔绎改变主意,娶谢玉婵为妻。   持盈轻轻拍着襁褓,眼神黯淡:“先出城去吧,等王爷回来了,再作打算。”   除了六辆运东西的马车外,管家王伯还为他们准备了两辆马车,都是王府里准备给王妃、侧妃入宫乘坐的,百里赞和谢永两个客卿乘一辆,持盈三人带着孩子乘另一辆。反正留下也是要被没收,不如风风光光地出去,将来说不得还能卖几个钱。   本以为光禄寺的查抄已经够丧心病狂,谁知到了城门口,竟又被拦了下来,而且带人拦车的,竟是长孙泰。   持盈撩开帘子一看是爹,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下车去行礼:“爹。”   长孙泰也是愁眉不展,痛心疾首地问道:“盈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那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能忍心……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持盈刚要辩解几句,长孙泰已经大手一挥,完全不想听:“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爹知道你一定是在记恨爹当初要你拿掉孩子的话,你说你坚持把她生下来,有什么用?一个女儿,有什么用?”   “爹!”持盈出离地愤怒了,“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人,不该生下来了吗?”   长孙泰指着车厢门口,弄月抱着的小崔娴:“你为了她和你的爹娘争执,和你的亲妹妹为敌,她给你带来了什么?皇上会因为你生的是个女儿,就让你做武王妃吗?”   持盈顿时如遭重锤击胸,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旁另一辆马车里的百里赞探出头来,峻声道:“长孙大人,难道就因为夫人没能当上太子妃,就连身为您的女儿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长孙泰不认得他,自然也不好骂他,眼看女儿气得两眼通红,牙关紧咬,知道不可再说下去,于是开始公事公办:“皇上有旨,武王府出城马车不得超过三辆。”   三辆!这回就连谢永也忍不住探头出来了,三辆马车的限额,客卿坐一辆,夫人主仆坐一辆,剩下的就只能带一车东西走?开什么玩笑!   “长孙大人一定要这么赶尽杀绝吗?”持盈抹了一把将要流出来的泪,语气生硬地问。   “皇命在身,不得不绝。”长孙泰板着脸不去看她。   持盈心都凉透了,点着头后退:“好,我懂了。小秋,弄月,下车走路,先生和谢公子,委屈二位只能骑马了。”   百里赞二话没说,抱着小桃酥就下车了,谢永长叹一声,摇着头跟着下来,小秋不安地扯了扯持盈的袖子:“夫人,那你……”“我也走路。”持盈决绝地说完,最后看了一眼生养自己十五年的亲爹,然后转身从硕果仅存的六辆马车中又点了三辆,侍卫放行,车夫将马解下来,配上鞍和辔头交给百里赞与谢永,二人各牵一匹,默默走出城门。   “此一别后,世上再无长孙持盈,父亲大人珍重,后会无期。”持盈领着两个丫鬟,头也不回地跟在了队伍最末。   049、艰难抉择   孤零零的三辆马车出了城,便在驿站等候,到夜里戌时,崔绎终于来了。   身后跟着谢玉婵和谢家的丫鬟两人,还有换了便装的端妃及随行的数名宫女太监。   近一年不见,谢玉婵看起来比当初温顺多了,见到持盈虽然还是厌恶地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大吼大叫地扑上来指责是她的过错,看来端妃真是瞎了大功夫调教她,至少看上去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百里赞将接到抄家圣旨以来发生的事对崔绎说了个大概,崔绎在太庙跪了一天,此刻也是憔悴不堪,听完他的话,也只是点点头,道:“那就先去宣州。”   先去宣州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等队伍离开宣州的时候,武王妃就不再是持盈了。   端妃招了招手,太监宫女捧来几只盒子,里面不是金银珠宝,就是翡翠玛瑙。端妃拉着崔绎的手柔声道:“甘州不比京城,凄冷荒凉,绎儿,你千万要注意身子,人生有大起大落时,切不可消沉,知道吗?”   崔绎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知道了,母妃也多保重。”   端妃眼圈通红,又叮嘱了谢玉婵几句路上小心之类的话,至于持盈,她的妹妹是这场事变的祸根,她爹又是将武王府赶尽杀绝的人,端妃没甩脸色给她看已经不错了,持盈这一天里接连遭受打击,此刻也无心计较了。   端妃走后,谢玉婵上前一步,真诚地对崔绎说道:“应融哥哥,你放心吧,等到了宣州,我爹会给我们押上几大车吃的用的,不会让我们在甘州过苦日子的。”   “都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上路。”崔绎不置可否,摆了摆手。   九个人,除了谢玉婵单独住一间外,其余的都两两并一间,持盈本想问要不要自己退位让贤,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就让她为自己感到可怜——别人作践她,连自己也要作践自己了吗?   就算自己以后在武王的阵营里再无地位,也不能就这样认输啊,持盈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娴儿,为了她,我也要撑下去。”   小秋过来二人洗漱,期间崔绎一言不发,等她走了,持盈也给孩子喂过了奶,抱在怀里哄睡,才问:“你不想问什么吗?”   持盈抬头看他一眼:“王爷想我问什么?”   崔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好吧,谢姑娘为何会跟着来?”持盈知道他无非就是想解释谢玉婵的出现,但又不愿自己主动提,才希望她来问。   可事到如今,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都能够预见到了。   崔绎十指交扣抵着额头,叹气道:“我从太庙里出来,她和端母妃就在外边等着,她说……不论我去哪里,她都愿意跟着我去,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是王爷,不再是将军。”   持盈无声地笑了笑,将睡着的女儿放到床里侧,然后将灯吹灭,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持盈?”崔绎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持盈站在黑暗里看着他,不说话,崔绎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持盈倒笑起来,凉飕飕地反问:“王爷不想问什么吗?”   崔绎愣了愣,继而明白过来,摇了摇头:“我不想怀疑你。”   是“不想”,而不是“不”,持盈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悲剧的自己了。   “你不会出卖我,对不对?”   这种时候回答是,连持盈自己都不会相信,于是她只能苦笑地避而不答:“早点睡吧。”   黑暗中二人各自躺下,睡不着,也都知道对方也没睡着,持盈轻抚着女儿柔嫩的脸蛋,几番挣扎后,出声道:“王爷。”   崔绎应了声,听起来很清醒。   “如果谢效仍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打算怎么办?”在谢永开口建议取道宣州的时候,持盈心里就已经隐约感觉到担忧,而后谢玉婵也跟了来,更表示不论富贵贫贱都愿意追随崔绎,换做她是个男人,也必会感动。   而感动,恰恰是这世上最容易被误读为心动的情绪,在这个墙倒众人推、连亲爹都可以不顾血脉之缘痛下狠手的时候,不离不弃的人已经先赢了一城。   果然崔绎的回答茫然而空洞:“不知道,没想过。”   怕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愿想吧,持盈在心里说,从“不娶”到“不知道”之间看似一步之遥,跨与不跨,却有着很大差距。   “王爷愿意听听我的意思吗?”   “你说吧。”   持盈深呼吸了一下,道:“王爷若打算就此遁迹山林,不问世事,可以拒绝谢家,咱们一家三口随便找个地方落脚,从此与皇宫再无关联。我虽然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但针织女红还是会一些,替人缝缝补补,也可赚些家用,王爷若愿意种田便种田,不愿意,就上山打猎,日子总能过下去。”   对面床上崔绎一言不发,显然是难以接受从高高在上的王爷直接落为平民百姓。   “至于先生他们,只能让他们各回各家,或者另觅新枝。”   “若王爷不甘心就此退隐,那么……”   持盈极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沫,声音也颤抖起来:“就娶谢姑娘吧,王爷被人算计,蒙受不白之冤,更被落井下石,盘剥得偌大家产所剩无几,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今后为奴为婢,持盈不敢有半句怨言,或者王爷不想再看到我,也可以,我明天就带着小秋走,只是娴儿——”   崔绎蓦然打断她的话头:“够了。”   持盈黯然沉默下去。   “我一日是武王,你便一日是武王妃,旁的话不用再多说,本王自有打算。”   持盈揉了揉眼角,低声道:“是。”   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众人起身,曹迁已率领这建元帝钦点的八千将士在官道上待命,当得知王府的马车被长孙泰扣押,女眷食客都是徒步走到驿馆来的,忙又去雇了三辆马车,只不过空间狭窄许多,车厢里只能坐主子,丫鬟得和车夫挤一挤。   谢玉婵撅着个嘴,十分嫌弃那破破烂烂的小马车,还是丫鬟劝了又劝,才一副屈尊纡贵的表情上车。持盈倒不怎么介意,抱着女儿坐了进去,弄月让小秋进去伺候,自己和车夫并排坐在外头。   十月入秋,在紫章城中四面环山尚不觉得冷,北上宣州,还没走出三分之一的路,气温就陡然降了一半,过冬的棉袄也提前翻了出来穿上,坐在漏风的车厢里还是冻得发抖。   小秋担心地看着持盈半敞着衣襟给孩子喂奶,提议:“夫人,要不叫人生个炉子吧,这天气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持盈头也不抬地笑道:“这么小的车厢,炉子生了往哪儿放?没事的,娴儿是个小火炉,抱着她就不冷了。”   “夫人……”小秋看着她淡然的模样,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到了饭点,马车停了下来,士兵们纷纷埋灶做饭,崔绎将金乌交给曹迁去喂,自己朝马车走去。   谢玉婵刚好从车里出来,见他走来,便笑靥如花地迎上去:“应融哥哥……”崔绎没听见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直直走到持盈的马车边,撩起车帘,里面主仆二人齐齐吓了一跳,小秋拍着胸口道:“原来是王爷。”   “怎么?”崔绎朝里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冷不冷,你穿得太少了。”   持盈将孩子抱起换了一边继续喂:“还好,这是最厚的衣服了,车厢里吹不到风没事的。”   崔绎皱眉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道:“貂氅呢,拿出来披上。”   小秋低下头去小声说:“被……老爷……被长孙大人扣下了……”   崔绎眉头一降:“什么?连冬衣也不让带,难道要人活活冻死不成!”   小秋被他吼得一哆嗦,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是的,夫人的貂氅恰好在被长孙大人扣下的三辆马车里。”   长孙泰在城门口又拦下了武王府三辆马车的事百里赞临行的那晚已经说过了,但崔绎向来不管府里的事,被扣下些什么东西也没有过问,这会儿听说持盈御寒的貂氅没了,才想起这一茬,遂问道:“都被他扣下了些什么?这三辆车里装的又是什么?”   虽说是贬谪,但建元帝还是象征性地给了他八千士兵,相应的粮草也有,所以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动过王府的三辆载物马车。   持盈答道:“扣下了不少银票,还有大米、面粉、腊肉,几件过冬的衣裳。”   崔绎点点头,放下车帘:“弄月去把箱子里本王的那件黑貂裘取来。”弄月应声而去,崔绎原地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去确认一下箱子里还装了什么,便也掉头跟着去。   弄月将一只衣箱打开,取出黑貂裘,正要送去给持盈,崔绎跟了过来,努努嘴:“你,把东西给王妃送过去。”一旁的小兵忙双手接过捧着去了,崔绎又道:“这辆马车都装的什么?”   “回王爷,都是王爷常穿的衣物鞋袜,铠甲,还有孝怜皇后留给王爷的几件遗物,主厢里一些值钱的物事。”弄月指指点点给他说明。   崔绎又走到另一辆跟前:“这里呢?装的什么?”弄月跟过来回答:“都是金银,也有银票,还有就是王府中的一些名贵药材,鹿茸、人参之类。”   最后一辆是持盈每天都要检查的,崔绎叩了扣箱子,觉得里面装得很满,便问:“这些是夫人的衣物?貂氅怎么不收到一起?”   弄月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禀报:“这一车,大多是些书籍,还有几箱谷物,夫人的换洗衣物不多,倒是小姐的衣裳尿布不少。”   崔绎不满地道:“谷物也就算了,装一大车书做什么?中看不中用。”   弄月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崔绎也没有深究下去,转头就走了。   050、打击报复   走了半个多月,八千人的队伍抵达了宣州府,谢永早给家中的爹娘叔伯去了信,谢效一大早就率领全家到城门口候驾,远远看到队伍最前方的人骑着遍体通红的汗血宝马,马上高呼“恭迎王爷大驾”,哗啦啦跪了一地。   崔绎一路走来的坏心情,被他们这么一跪倒是消散了不少,也不摆架子,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道:“都起来吧,叨扰谢大人了。”   谢永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足足有三层下巴,光凭这都能看出宣州富得流油。   谢效恭恭敬敬起身:“谢王爷,王爷请。”手一挥,身后的家眷纷纷避让,崔绎扬眉吐气地进了城。   八千士兵暂时驻扎在城郊,崔绎一行十人则暂住在州牧府。   “娘!”谢玉婵一下车便直直扑进娘亲叶氏的怀里,委屈的眼泪大串大串落下来。   叶氏心疼地搂着女儿,一边揉眼角一边道:“我的儿!怎么瘦了这么多,这面黄肌瘦的,你们这两个死丫头是怎么伺候小姐的?我苦命的儿啊!”   母女俩在大门前抱头痛哭,谢效不好意思地赔笑道:“拙荆太过思念小女,叫王爷见笑了,王爷里边儿请。”   崔绎进了门,谢效紧随其后,一路絮叨:“王爷旅途疲惫,从宣州府到甘州府只需十一日,王爷可在敝处休息几日,待下官为王爷准备些粮草战马再行上路不迟;下官已将主厢收拾出来,这就带王爷去休息,午饭稍后会有府中下人送来,王爷与各位休息好了,晚上下官再安排酒席为王爷接风洗尘……”   落在后头几步的百里赞以拳头遮口轻咳一声,假借抚摸怀里的小桃酥而低下头,小声道:“谢效倒是个会做人的,只可惜教女不严。”   小秋不爽地一哼:“他只会围着王爷献殷勤,压根没把咱们夫人放在眼里,这也叫会做人?”   百里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只得笑而不语,倒是持盈淡定地说:“不把我放在眼里就对了,自家女儿马上就要做王妃了,哪里用得着对一个等同于丫鬟的小妾假以好颜色,你看就连王爷不也没吱声么?”   没一会儿到了主厢,谢效引崔绎跨上台阶,持盈等人正要跟着进去,就被一名婆子拦住了:“这里是王爷的住处,你们几个跟我来。”果然应了持盈的话,把她也一并当丫鬟了。   弄月忍不住瞪起眼来:“王爷的住处也要有人伺候吧,难道谢家还有夫妻分房睡的理不成?”   随后过来的叶氏呵地轻笑一声,说:“王爷跟前伺候的人我早就安排好了,谢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也是知礼守节的,玉婵既然还没过门,自然不能在王爷处歇息,你们急什么?”身旁挽着她胳膊的谢玉婵也朝这边投来胜利的微笑。   小秋几乎要冲上去和这母女俩对吵,持盈一把将她拽住:“小秋,不得无礼。”   叶氏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候颇有几分姿色,谢玉婵正是随了母亲的相貌——连那眼角的一丝轻蔑也分毫不差地继承了。“你们一路也辛苦了,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去休息吧。”   小秋仍是愤愤不平,持盈硬拽着她走了。   婆子将她们领到一间下人房里,还算干净整洁,持盈也不挑剔,捶着后腰在床上坐下,这一路地抱着小崔娴,可把她累得够呛。   “夫人怕他们做什么!还不是主子呢就敢欺负是主子的人,他们谢家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王爷早就说过不会娶那姓谢的泼妇,这一家人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非得拿热脸来凑人冷屁股不可?”小秋气得直跺脚。   弄月弯着腰给小崔娴换尿布,一边劝:“算了算了,此一时彼一时,听夫人的就是。”   小秋撅着嘴:“夫人,你才是王爷的妻,怎能任由着谢家人欺负啊,今天咱们低了头,以后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持盈捶着自己肩膀苦笑道:“你当我愿意被人瞧不起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爷乍逢此劫难,我非但帮不了他什么,还拖累了他,王爷既不甘心居于人下,那么娶谢姑娘就是迟早的事。”   小秋大吃一惊:“什么?王爷说了要娶那泼妇?王爷怎么能这样啊!”   持盈“嘘”了声,皱眉道:“你小点声,嚷什么,这里是谢家。”   弄月将孩子包好,又去院中打水来烧,小秋也终于有点冷静下来,上前给持盈捶背:“小姐,王爷真的要娶谢姑娘了吗?”   每当她的称呼变成小姐,就等于是不在站在王府下人的立场,而是作为持盈的贴身丫鬟来说话了,持盈知道小秋从小跟着自己,也一心向着自己,护着自己,心里当然是十分承这个情,遂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道:“王爷没提,是我说的,我让他娶谢姑娘。”   小秋的手顿住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王爷不提,小姐为何要主动去提?”   “满朝文武近半是太子的人,爹他……不惜牺牲我的幸福也要紧紧攀着太子这棵大树,现在连皇上也帮着太子一起整王爷,”持盈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深吸了一口气,“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不争不抢,却仍然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小秋理所当然地道:“大家都不帮着王爷,夫人帮着王爷不就好了,都说夫妻是一体的嘛。”   持盈又是一笑,继而叹气:“光是我帮着王爷,是不够的,甘州那么荒凉,大家吃饭都成问题,最重要的还是粮食啊,眼下能帮王爷的,也只有谢家了。”   小秋毕竟只是个丫鬟,既没念过书,也没多少远见,并不知道哪怕只是八千人,一天也要吃掉几千斤粮食,听持盈这么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担忧地问:“那以后咱们岂不是都要看着谢姑娘的脸色过日子了?”   持盈转过身,握住她的手:“小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咱们名为主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希望我好你也好。可是你看现在你的小姐混成什么样了?爹娘不要我了,夫君也要娶别的女人,往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得熬着过,看人脸色都是轻的,谢姑娘那性子,只怕我三天两头就要受皮肉之苦,王爷都未必敢管到她,说不定还会拖着你一起受罪,我想不如,就在宣州府里找户殷实之家把你嫁了,也省得跟着我去甘州吃苦受罪。”   “小姐!”小秋的眼眶顿时红了,“小秋不要离开你,小秋要伺候你一辈子!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奴婢也要陪着小姐!”   “小秋……”持盈鼻子一酸,和她拥抱在了一起。   弄月端了热水进来,见她们主仆俩抱在一处,满脸凄苦相,心中也是难过,强作笑颜地拧了热帕子送过去:“夫人快别难过了,擦擦脸,躺下休息一会儿,天天这么抱着小姐坐车,想必也累坏了,晚上的接风宴上可不能没精打采的啊。”   持盈瓮声答应着,接过热帕子擦了脸和手,然后和衣躺下,小秋给她盖上棉被,这才跟着弄月一同去外间的床上倒下休息。   三人俱是旅途疲惫,一觉直接错过了午饭,等持盈被女儿的哭声吵醒时,已经接近申时,肚子饿的咕咕叫,也没多少奶【纵横】水,只得撑着酸痛的身体下床吃饭。   饭菜都凉了,持盈本想唤人来端去热一热,却不想遭到了谢府下人的嘲笑。一个做针线的婆子嘲道:“王府的下人就不是下人了?要吃热饭自己去厨房热,还使唤起人来了。”一同坐在院子里的几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持盈气得牙都在抖,呼吸吐纳几次勉强忍住没摆出什么脸色,转身回房想叫醒小秋或弄月,却看她们都睡得正香,唤了几声没见醒,又不敢把女儿独自留在屋里,只好端起那硬邦邦的米饭,就着冷菜吃。   一盘上等人不屑于吃的带皮筋肉硬得嚼不动,烂菜梗子煮的汤上面飘着油冷凝后的块状物,唯一像样的菜是一盘豆腐,可惜吃在嘴里就跟吃冰一样。   吃头几口时持盈几乎要吐出来,可想到自己饿着肚子便没有奶【纵横】水喂孩子,谢家多半也不乐见她的孩子健康,找奶妈什么的直接不用想,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吃,干硬的米饭吃下去,梗得胃里一阵阵的疼。   两个丫鬟睡到酉时才醒,持盈换好了整洁的衣服,在房里等人来传她们去吃接风酒。本以为中午吃的糟糕,晚上可以稍微吃好一些,哪不曾想这接风宴根本就没她们什么事,谢效竟是只请了崔绎一个人去,弄月去厨房弄吃的,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百里赞,碗里就仨窝窝头,还有一碟黑黢黢的酱菜,别说饭,热汤都没一口喝的。   “下午那话我得收回,”百里赞捏着手里的窝头苦笑,“小秋姑娘说得对,谢效根本不会做人,我屋里还有只猫呢,好歹给点泥鳅不是。”   弄月端着三人的饭菜,也不过是两菜一汤,一人一小碗饭,根本不够吃,百里赞还好心地把窝头分了她们一个,换来小半碗汤。   持盈心里亮堂,知道这如果不是谢效不会做人,还没成事便开始刻薄,那一定是谢玉婵授意府里下人故意刁难他们,可怜百里赞从来也没得罪过她,也得跟着一起吃不饱。   三人吃了一顿半饥不饱的饭,天还没黑就又饿了,小秋硬着头皮再去厨房要吃的,最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身上还多了些污渍,不知被人用什么扔过。   “夫人这么饿着可不行啊,小姐半夜醒来要吃奶可怎么办?”弄月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敲门声。   051、无米之炊   小秋跑着去开了门,蓦然惊叫:“呀,王爷……”持盈本都要躺下睡了,闻声忙又把衣服拿来披上。   来的正是崔绎,小秋将人让进屋里来,崔绎抽抽鼻子,不悦地问:“这屋里什么味道?”   “回王爷,屋子老旧不朝阳就会有霉味儿。”弄月答道。   崔绎皱着眉走进里间:“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谢效给你们安排的?”   中午那会儿在主厢没见道持盈跟来,崔绎向谢效问起,说是另外安排了住处,崔绎心想大家一路都很累了,谢家安排人伺候,正好也让那两个丫鬟休息休息,就没说什么,吃了一餐丰盛的午饭便倒下睡了。   等到晚上接风宴仍不见持盈来,崔绎就算再迟钝,也嗅出了不对劲,这边厢谢效几兄弟不停地劝酒,也不好问,只得随便吃了点东西,推说太累,早早地结束了宴席,来寻持盈。   持盈披衣下床来:“王爷怎么过来了,喝了多少酒?”   崔绎脸上看不出醉意:“不多,只喝了一壶,你怎么住这样的地方?晚饭吃了吗,吃的什么?”   持盈正要说几句粉饰太平的话,小秋却先憋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告起状来:“王爷不知道,这谢家真真是势利眼,把夫人安排到咱们这样的下人住的屋子里来不说,饭菜也缺斤短两,百里先生还匀了一个窝头给咱们,要不饿得更快呢。”   崔绎一下就瞪起了眼:“什么?你们晚饭吃的什么?”   持盈见瞒不住了,只好据实以告:“红烧茄子、蒜泥小瓜和青菜汤。”   崔绎难以置信地道:“就三个素菜?”   小秋插嘴道:“素菜也就算了,加起来还不够两个人吃的,我们这些丫鬟吃不饱也就算了,夫人饿着肚子,让小姐吃什么去呀?奴婢刚才去吃放讨吃的,还被人用烂菜帮子扔了呢。”   “简直岂有此理!”崔绎顿时就有掀桌的冲动,大怒道,“谢效他是什么意思?你是本王的王妃,他竟然让你住下人的房还不让你吃饱?还把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说着转身就要冲去找谢效的麻烦。   “王爷不可冲动啊!”持盈慌忙将人拖住,情急之下身上披的袍子也滑落了,十月的寒意激得她狠狠打了个喷嚏。   崔绎大声道:“还不把貂裘拿来!”弄月早捧着貂裘出来,崔绎亲手给持盈披上,持盈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揉着发痒的鼻子笑道:“我是没什么要紧的了,王爷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现在绝对不能得罪谢家,吃住差一些也就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往后日子还长,不必太计较。”   崔绎脸色难看之极:“难道没有谢家本王就成废物了不成?”   持盈与他并肩坐在外间的桌旁,好声劝道:“王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王爷是战神,也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吧?发生了这次的事,连我亲爹都帮着外人来落井下石,谢家仍然愿意支持王爷,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咱们且不论谢效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人都快淹死了,还不愿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吗?”   崔绎重重一哼,犹有不甘:“只要撑到甘州接管了当地赋税,何愁没有饭吃,本王意已决,明日一早就出发。”   “哎!”持盈还要再拦,崔绎甩脱她就走。   小秋惴惴道:“夫人……王爷说的也没错啊,咱们何必一定要傍着谢家,顶多是比不上过去锦衣玉食,吃饱穿暖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持盈苦笑起来:“吃饱穿暖?吃西北风,穿茅草裙?你以为皇上真会给咱们押上够吃到甘州的粮食?王爷不沿路搜刮,太子哪有罪名再踩一脚?”   真相又一次被持盈说中了,第二天一早崔绎到城外军队扎营处找到曹迁,问起剩余粮草的事,曹迁吞吞吐吐地说:“不瞒王爷,剩下的粮食,恐怕只够吃不到三天了。”   崔绎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怎么会吃得这么快!”   曹迁叫苦不迭:“天气冷,加上又一直在行路,将士们也需要体力。”   崔绎两眼直冒金星,呆愣愣地半天接不上话。   “粮食的消耗其实和从前几回出征的时候差不多,实在是……”   “是什么?”崔绎冷冷问。   曹迁把头埋得极低,无可奈何地说:“兵部拨给的粮草只有往回的七成不到,戴将军差点和他们吵起来,最后批下来的文书还是只有这么点。”   崔绎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就走,曹迁大惊:“王爷去哪儿!”“去找粮食!”   崔绎骑着金乌冲回州牧府,直奔持盈所在的小院,进门就问:“带出来的银票有多少?”   持盈正在吃早饭,被他吓得险些呛着,帕子掩着口:“能带的都带了,圣旨来得太突然,府里大多是现银,也没法立刻送去换……”   “到底有多少?!”崔绎简直快抓狂了。   “……不到十万。”   十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大楚建元年间的一斗米约40文,算下来倒是够八千人吃上五年,可问题在于,这是武王府全部的家产了,怎么可能全部换算成大米?招兵买马,订购刀箭不要钱?衣食住行,食仅仅是其中的一项,刨掉其他的开销,剩下的银子也就够吃不到半年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都拿去买米,谁卖给你?甘州荒凉,百姓自己都吃不饱,何来余粮卖给军队,宣州倒是鱼米之乡,可宣州的商贸全都掌握在谢家人的手里,和谢家翻了脸,谁还卖给你粮食?就算卖,那还不趁机抬价,狠狠敲你一笔?   崔绎终于切实地体会到了何谓英雄气短,吃不饱,怎么打仗?没有钱,拿什么买米?   “那怎么不多装些现银?!”崔绎欲哭无泪。   持盈叹气道:“王爷,咱们是被抄家了,就算收得再多,出城时候不一样要被拦下来?”   崔绎被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哽了半天,勉强憋出一句话:“只许带走三辆车,你怎么不把钱多的那辆捎上?”   持盈解释道:“我带出城来的三辆都是最重要的东西,王爷的衣物铠甲,金银和药材,还有书籍和来年的谷种……”   “现在都吃不饱了你还想着来年!”崔绎一下子像被点着了炸药一样暴怒起来,“现在全军上下都要饿肚子了,你带的种子能立刻变成粮食吗?”   持盈默默地闭了口,垂下头来让他骂。   崔绎怒不可遏,将所有的火全照着她撒过去:“还有书!你带书做什么?书里能翻出金子,还是能翻出粮食?等所有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你是不是让我用书去喂他们?”   相识以来,崔绎不是没发过脾气,但都是冲着别人,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大发脾气,还是头一次,屋里两个丫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劝,持盈面色平静,既不哭,也不反驳,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一个巴掌拍不响,崔绎吼了半天没见她有半点回应,更是怒发冲冠,挥手便将桌上的粥碗扫落,锵的一声摔得满地都是。   持盈默默放下了筷子,崔绎一肚子火地踹门走了。   “夫人……”小秋哆哆嗦嗦唤她。   昨晚崔绎走后不久,就有谢家的丫鬟送来宵夜,饭菜着实丰盛了不少,不过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都是接风宴上吃剩下的搅和搅和而已,崔绎虽然有心让她们吃饱肚子,却没法盯着厨房做好了给她们送来。   但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体贴的丈夫就变成了暴走的猛兽,将大家吃不饱肚子的过错全都归咎到她一个人头上来,持盈其实很想告诉他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不过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弄月弯腰捡地上的碎片:“我再去厨房弄一碗吧。”   持盈漠然起身:“不用了,我不饿。”转身朝里屋走去,“我还有些困,你们别吵我。”   两个丫鬟默契地不再多说,将地上的碎片扫了,弄月又去厨房讨了一碗白米粥回来,正要送进里间去给持盈,却听到里头传来压抑的、微弱的哭声。   持盈躺在床上,被子拉得很高,若不细心,真会以为她在睡觉。   弄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将粥碗放在外间的桌上,等她一会儿起来吃。   再怎么坚强再怎么不屈不挠,那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已,被父母抛弃,受尽白眼和屈辱不说,连丈夫这个唯一的依靠也要将她当做出气筒,换做是谁都得哭。   午饭仍然是吃不饱的东西,崔绎却没有再来关照,持盈上午哭过以后,压力似乎稍微释放掉些,只是精神仍旧很差,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就抱着女儿崔娴发呆。   晚饭前谢永来过一次,嘘寒问暖了一番,说了些大娘当家照顾不周的空话,看持盈的眼神始终充满同情,持盈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也不点破,应付了一阵后,谢永终于为难地切入了来这边的主题:“家父下午与王爷商议玉婵的婚事,已拟定在下个月初一完婚。”   持盈点点头:“知道了。”   谢永表情古怪:“夫人……没什么别的要说?”   持盈歪头想了想,问:“我自问在京城时候也没亏待过谢公子吧,为何现在在贵府做客,竟是连吃也吃不饱了?”   谢永的表情瞬间尴尬至极,忙赔礼道歉,承诺会把这个问题解决,持盈也就没有为难他别的,于是当晚的晚饭终于有点人吃的样子了。   052、下定决心   留在谢家的这半个月,几乎是持盈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处处遭人白眼。   谢府上下都在为嫡长千金的婚事忙活,虽然崔绎现在是个被贬的王爷,但战神之名实至名归,谁能保证他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谢效几乎是下了血本在操办这桩婚事,不但将府中上下全部粉刷一新,更找了城中所有的裁缝为两位新人、甚至当天抬轿、牵马、敲锣打鼓的下人裁制礼服,力求做出皇家大婚的气势。   大婚当日,持盈被叫到谢玉婵的闺房里伺候。   谢玉婵本就天生丽质,又夙愿得偿,喜得从起床就合不拢嘴,明艳靓丽的脸蛋和持盈略显憔悴的面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呦,你来啦,”新娘子坐在妆镜前,由喜娘为她描眉,余光瞥见持盈进门来,便阴阳怪气地道,“当初是谁说王爷不会娶我来着,今儿如何?应融哥哥很快就要与我结为夫妻了,某些个人以后是猖狂不起来了。”   房中的丫鬟都是谢玉婵的心腹,主子出言嘲讽,她们做下人的哪有不帮着煽风点火的道理,立刻就有丫鬟吹捧道:“小姐和王爷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命中注定的夫妻,除了小姐,还有谁配做王爷的妃呀?”   另外又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小姐是顶美顶美的大美人,王爷要喜欢也是喜欢咱们小姐这样的,怎么会看上那些歪瓜裂枣般的人。”   歪瓜裂枣站在门边一声不吭,谢玉婵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不解气,便点名道姓起来:“长孙持盈。”   持盈淡淡应了声:“王妃有何吩咐?”   谢玉婵傲慢地哼哼了几声,站起身来,打开双臂摆了个婀娜多姿的造型,问:“本王妃这身衣裳还好看吧?”   持盈不卑不亢回答:“宣州府最好的裁缝做出来的衣裳都不好看,世上也就没有好看的衣裳了。”   谢玉婵扭腰摆臀走向她,涂了蔻丹的手指越发显得白嫩,轻轻托起持盈的下颌,又问:“那本王妃好看吗?比起你这个妾过门的时候,谁更好看些呢?”   持盈挑起眼角看了她一眼,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自然是王妃更好看。”   谢玉婵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味道,倒是持盈温顺低伏的模样让她心头大畅,得意地笑了几声,转身回到妆镜前让人簪花戴冠。   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在外间罚站。   迎亲仪式很盛大,成亲过程很隆重,但这些和持盈都没什么关系,她跟在新娘的花轿旁,看着前方系着大红花,骑在金乌背上的崔绎,和铜币一起撒出去的桂花芳香顺风飘来,喧闹声不绝于耳,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身处于别人的一个美梦之中。   从当初热心谋划着为崔绎娶正妻,到如今看到他成了别人的新郎心口阵阵抽痛,持盈恍惚有种不认识自己了的感觉。放在前世,崔颉身旁的侧妃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自己从来也没妒忌过,还曾以“不妒”为傲,觉得自己是一个贤良的好妻子,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觉得自己当初傻得可笑,若不爱,何来妒?若不妒,则本来也就谈不上有爱罢。   原本是为了保爹娘平安,却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的事放在了第一位去考量,只要是为他好,甚至可以违心地劝他接受谢家,接受谢玉婵。   明知这么做,对彼此都是一种伤害。   谢家在宣州树大根深,亲朋遍地,院子里酒席摆了几百桌,门口还设了流水席,但凡城中来道贺的都可以领一壶酒喝,更有十几车大菜送到城外的军营里去,真正是举城同庆,全民狂欢,人声鼎沸,经久不息。   曹迁作为心腹,也到府里来了,崔绎被人拉着灌酒,他就在一旁挡,也不知帮着喝了多少,中途跑了一趟茅房,回来的路上遇见持盈和小秋,于是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夫人。”   持盈冲他微微笑了笑,说:“辛苦曹将军了。”   曹迁已经喝得半醉了,闻言道:“末将分内的事,只是王爷他……”   “怎么?”   “王爷他……”曹迁按了按眉心,脑子里有点混乱,“心里不痛快,只要是敬酒的,一律来者不拒,只顾闷头大喝,夫人,末将说句僭越的话,夫人实在不该和王爷拧着,这些日子王爷一次也没笑过,若不是为了夫人和小姐,王爷是绝不会向谢家低头的。”   持盈轻轻点头:“我知道,你劝劝王爷,叫他少喝点,酗酒易伤身。”   “嗳。”曹迁答应着,又踉踉跄跄回去了。   曹迁走后,持盈静静站在原地不动,小秋带着哭腔摇了摇她的胳膊:“小姐,你要是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了。”   持盈一笑,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我不能哭,就算是为了娴儿,我也不能哭。”   不能哭,不能低头,再苦再难,也不会比前一世只能被活活烧死在冷宫里要强,现在伏低做小只是迫不得已,只要崔绎心里仍然有她,她就还有翻身之日。   直闹到夜里子时,前来贺喜讨彩的人才陆陆续续地散了,几个小厮架着喝得烂醉的崔绎回主厢,谢玉婵早在里面等得毛躁了,一听到人进来便忍不住要起身,幸好丫鬟们把她拦住了:“小姐还不可以动啊。”   崔绎一身酒气,站也站不稳,被放在椅子里坐着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谢玉婵又急又恼,终于一把掀了大红的盖头,不顾丫鬟们的阻拦冲到外间去,拽着崔绎的胳膊使劲摇晃:“应融哥哥!应融哥哥你醒一醒啊,今天是你和我成亲的大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怎么能睡着了呢?你快醒一醒啊,应融哥哥!”   崔绎被她拽得摇晃,鼾声如雷,就是不醒。   谢玉婵孜孜不倦地喊了半天,仍不见他睁眼,不由一阵泄气,恼火不知往哪儿撒,便命令丫鬟:“去给我把长孙持盈叫来。”   丫鬟奉命将人带来,持盈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崔绎,不予理会,问:“王妃找我来什么事?”   谢玉婵蛮不讲理地一叉腰道:“应融哥哥醉成这样子怎么跟我圆房,你快给我想办法把他叫醒,把酒给解了,否则你今晚就别想睡,就在门口给我站着。”   持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嘲笑道:“王爷喝醉了?王爷会不知道今晚是要圆房的?呵呵!”   “你!”谢玉婵气得说不上话来,几步冲到她跟前,抡起巴掌照着她的脸颊就是一记耳光,打得持盈嘴角都溢出血来,耳朵里嗡嗡响,几乎以为自己被打聋了。   谢玉婵恼羞成怒地大叫道:“你敢嘲笑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敢笑我?应融哥哥他心里只有我,也只能有我,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内奸,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持盈捂着脸趔趄了下,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某种意味。   “内奸?”   谢玉婵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道:“你还装蒜?你嫁给王爷不就是为了里应外合帮着你那太子妃妹妹整垮王爷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几天前你偷偷放出去的鸽子被我堂哥在城门口一箭射了下来,鸽子腿上绑着一封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你干的那些好事,要不是你提出让西营的士兵们去种什么地,皇上怎么会怀疑应融哥哥有谋反之心?怎么会把他贬到鸟不生蛋的甘州去?应融哥哥要娶我了,你自知无望就想向太子邀功请赏,想要他把你接回去?呸!像你这种无耻之人,就该被剥光了吊在城门上,乱箭射成刺猬!”   持盈猛然倒抽一口凉气,有人“拦下了自己通敌的密信”?又是那个内奸?这也是山简的计划之一?将自己从武王阵营里彻底反间出去,兔死狐悲之下,百里赞和杨琼又会怎么想?觉得崔绎是个昏聩之主不值得追随,于是愤然离去?   虽然早行宫遇刺的当晚她就明白过来早晨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前世的这年十月,建元帝并没有搞什么赏枫叶的大活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嫁祸,皇帝和太子联合起来,有意将武王打压下去。   她以为那是因为崔绎手握重兵多年,建元帝不放心,却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重内幕,建元帝突然将崔绎的兵权收回,又将他派往荒凉的甘州,是因为担心他屯粮造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持盈简直想大笑出声,好一个崔颉,好一个山简,无事生非的本事真是叫她大大地开了眼界,可怜建元帝老眼昏花,认不出大儿子才是狼子野心之辈,竟然帮着他整崔绎。   什么叫有后娘就必有后爹,她算彻底见识到了!   崔绎大醉不醒,持盈于是也只能在主厢外站着,看里头吹了灯,丫鬟们依次退出来,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轻蔑。   十一月的深秋,半夜寒风刺骨,持盈走得匆忙没有披御寒的貂裘,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冷得直哆嗦,呼出的白气半天都散不掉,手摸在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冰冷,抖到后来人都有些麻木,两腿冻得失去知觉,如两节木棍般移不动分毫。   正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的时候,主厢的门出乎意料地开了,崔绎披着大红的锦袍走了出来。   见她在寒风中呆呆地站着,崔绎先是愣了下,继而明白这必然又是谢玉婵搞出来的把戏,于是长叹一口气,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   持盈勉力挤出一个笑容:“王爷怎么这时候醒了?”   崔绎抬手想要抱她,持盈连忙后退,结果两腿不听使唤,把自己绊得摔坐在了地上。   “……这半个月,本王想了许多事,”崔绎垂下手,也不扶她起来,平静得异乎寻常,“从母后撒手人寰以来,本王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终于还是退无可退,只要我还活着,太子就不会罢休。”   崔绎说:“我改变主意了,我才是嫡长子,我要这片江山,要那把龙椅,不论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坐上皇位,然后让那些曾经欺我、辱我、谤我、看不起我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053、赶尽杀绝   新婚的第二日,崔绎一早就去了军营,谢效和叶氏来看女儿,得知二人没有圆房,都急得直叹气,连连埋怨昨晚那些没眼色的客人不该把姑爷灌醉。   叶氏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子嗣之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拖延,万幸那小妾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玉婵啊,你可得赶紧和王爷圆房,尽早生下嫡长子,这样咱们谢家才有出头之日啊。”   谢效抚着胡须忧心忡忡:“就怕那长孙持盈恩宠正盛,抢了先机,王爷现留在宣州,住在咱们家里,你还能把他们分开,一旦大军开拔去了甘州,王爷宠谁冷落谁,可就由不得咱们啦。”   叶氏也满面忧虑色:“王爷听说长孙持盈通敌一事也没个大反应,当真就那么喜欢她?论相貌论涵养论家世,咱们玉婵哪一点不比那丫头好?王爷怎么想的,真是!”   谢玉婵轻蔑地一哼,道:“那种狐媚子,自然是床上功夫了得,勾得应融哥哥魂都没了……”   谢效怒道:“简直一派胡言!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没羞没臊,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谢玉婵吓得闭了嘴,叶氏却不以为然:“玉婵说的也没错,不如咱们找几个个中高手回来,传授女儿几招?”“闭嘴!越说越离谱!这是你们该说的话吗?还有没有廉耻了!”谢效一听连妻子也赞同,越发的愤怒了。   叶氏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说:“既然这条路不让走,那就只有在长孙持盈身上下功夫了,给她灌一碗红花,让她永远生不出孩子,或者把她那张脸毁了,让王爷看了她就讨厌,再或者还可以……”   叶氏还在絮絮叨叨说些恶毒的整人手段,丫鬟进来通报说大少爷过来了,谢效恨铁不成钢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住嘴,丢人现眼。”   谢永进门见他们俩也在,便先请了安,然后才说:“父亲,罗大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儿子斗胆,没让他们立刻把粮草送过去,先过来问问情况,昨晚……”再看叶氏和妹妹谢玉婵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就明白过来,“那粮草先不送过去,等王爷来找父亲要?”   谢效赞许地点点头:“做得好,王爷虽然还是王爷,但在宣州这块地上他就得听咱们摆布,只要我们扣着粮食不给,他迟早得和玉婵圆房,否则就等着八千将士全都饿死罢。”   听到丈夫夸奖谢永,叶氏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酸溜溜地道:“大少爷可真是机智过人,可眼下还有长孙持盈这颗眼中钉没有拔除,大少爷可有妙计料理了她呢?”   谢永显然是被大娘挖苦嘲讽得多了,面不改色:“大娘有意安排王爷和长孙持盈分房睡,已经触了王爷的霉头,如果再在他眼皮底下动长孙持盈,就算王爷眼下不发难,等去了甘州,也一定会加倍地虐待玉婵,到时候父亲和大娘都鞭长莫及,结果只会得不偿失。”   “那照你这么说咱们还拿她没办法了不成?”叶氏不满地叫嚷起来。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担心大娘做不出来。”   叶氏眼一翻,嗤道:“玉婵是我的心肝宝贝女儿,为了她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有本事就说出来听听。”   谢永拱手:“既然大娘这么说,那么只需如此这般……”   吃过午饭,持盈给女儿洗了个澡,用襁褓严严实实地包好,放在旧棉被上,用小秋缝的吉祥布老虎逗她,小崔娴只有四个来月大,还不会爬,但已经会跟着娘亲的声音和动作转头,更是特别喜欢布老虎,每当持盈用来逗她,她都笑得特别开心。   弄月去把碗筷送还厨房,小秋则去隔壁院子洗尿布,屋里就剩持盈母女二人。   “长孙持盈,”一个婆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看起来强壮的丫鬟,“我们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持盈疑惑地看着她们,住在谢府这么久了,叶氏从没找过她,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风?   “请问叶夫人找我什么事?”她问。   婆子不答,只说:“问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床来,要轿子来抬你不成?”   那口气凶神恶煞,持盈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便说:“我稍后就过去。”好歹等小秋或者弄月回来照看孩子,让她把孩子一个人丢着,她可是绝对不敢的。   婆子怒道:“夫人叫你现在就过去,哪还由得你推三阻四的!”说着下巴一抬,丫鬟们一拥而上,架手架脚地将持盈从床上拖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持盈愤然大力挣扎,立刻就有丫鬟在她腰侧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她差点一脚踢翻了屋里的炭炉。   婆子走到床前,提溜着襁褓把小崔娴拎了起来,持盈顿时脸就白了:“别碰我的的孩子!”   “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伤害她,”婆子冷笑几声,将襁褓凑到炉子上方,“要是不听话,我就把她扔到炉子里烤成灰。”   持盈险些腿软得坐在地上,缺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喘气,虚弱地央求道:“别伤害她,我跟你们去,我跟你们去!”   婆子这才满意地把孩子抱上,走出门去:“把她架上,走。”   女儿在别人手里,犹如死穴被人掐住,持盈不敢有半点挣扎,被连拖带踹地拉到了叶氏所住的院子里,正要跨过门槛,冷不防身后丫鬟一掌推过来,整个人结结实实扑在地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叶氏端坐在罗汉床上,放下手中的茶杯,从婆子手里接过了小崔娴,拨开襁褓,手指在婴儿脸颊上刮了刮,冷冷哼笑道:“这小脸蛋倒是生得好,长大了也不知道又要去勾引谁家的男人。”   持盈气得脸都青了,忍忿道:“娴儿只是个不满周岁的孩童,叶夫人何必口出恶言,我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之后,但娴儿终究是王爷的骨肉,当今圣上的亲孙儿,叶夫人看不起我也就罢了,难道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叶氏没想到她这么伶牙俐齿,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话,“你——”了一声,几欲将手里那襁褓狠狠摔在地上,然而想到谢永的计划,又只能忍耐住,冷笑道:“你还真是心疼她,都说女子虽弱为母则强,你和我,其实也是一样的人。”   谁和你一样!持盈在心中大骂。   “今日把你找来,目的也很简单,”叶氏大红的手指甲在小崔娴娇嫩的脸颊上划来划去,看得持盈胆战心惊,“我要你离开王爷,离得越远越好。”   持盈被一群丫鬟抓得死紧,咬牙切齿地说:“嫉妒乃失德,叶家书香门第,难道叶夫人连女德也未曾习过?为了女儿椒房独宠,竟然连这等胁迫的丑事也做得出来!你以为把我赶走了,王爷就会宠爱你的女儿了吗?”   叶氏呵呵一笑,说不出的傲慢:“难不成你还以为王爷会钟情你一辈子?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玉婵才是陪他一生一世的人,你,只不过是路边的一朵野花,能开得到几时?”   持盈跟着笑起来,讥道:“没了我,也还会有别的人,你防得住我,还防得住全天下的姑娘不成?王爷若是喜欢你女儿,早就没我什么事了,我还用得着在这儿看你这张罗刹脸?”   叶氏被她气得浑身乱颤,尖声叫道:“住口!住口!你这小贱人,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又能怎样!今天你非给我滚出去不可,否则我就把这丫头掐死在你面前!”说着真用手卡住了小崔娴的脖子,小崔娴本是半梦半醒,这会儿突然被捏住脖子,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持盈发疯一般挣扎起来,“我答应你!我这就走!快放开她!”   叶氏满意地撒了手,并不理会大哭不止的小崔娴,而是朝一旁招招手:“捧笔墨来。”   两名小厮抬来一副矮几,丫鬟放上笔墨纸砚,持盈跪在地上木然问:“你想要我写什么?”   “写封信留给王爷,就说你嫁给他是为了做内应,如今大功已竟,所以不必再留在他身边。”   持盈呆呆跪在矮几前,丫鬟将舔了墨的笔硬塞到她手里。   女儿的嚎啕大哭声如一根根针反复扎着她的心,持盈右手颤抖不止,终于狠狠心,提笔在纸上写了八句诗,丫鬟将信呈到叶氏跟前。叶氏提着那素笺看了一遍,基本满意,便叫人取来信封装好,送到主厢去了。   持盈仍瘫坐在地上,叶氏又猫哭耗子假慈悲地说:“看你也真是可怜,我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这里有三十两银子,还有些吃的用的,你拿上,一会儿会有马车送你们母女出城去。”   “……我是不是还应该说声谢谢?”持盈冷笑着反问。   叶氏将哭的嗓子都哑了的小崔娴还给了持盈,持盈眼眶通红,轻拍着襁褓低声道:“娴儿乖,不哭,娘带你走,娘这就带你走,再不让你受人欺负了。”   出了谢家的大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持盈抱着女儿坐上去,车夫一抖缰绳,载着她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054、惊闻别离   傍晚崔绎从军营里回来,看了持盈留下的信,当场气得呕出一口血昏死过去,吓得谢玉婵和房里的丫鬟们全都尖叫起来,慌忙将人拖上床,又分头去禀报谢效、请大夫,闹得鸡飞狗跳。   小秋和弄月下午回到房里不见持盈,就已有不好的预感,这会儿再听谢府下人个个在说王爷吐血晕过去了,都感到大事不好,想要去主厢看个究竟,又被拦在门外,无奈只得去找百里赞商量。   “夫人不见了?”百里赞也是吃了一惊,“怎么会不见了呢?你们不是和夫人住一起的吗?”   小秋难过地说:“下午我去给小姐洗尿布,弄月去了厨房,也没走开多一会儿,回来夫人就不见了,小姐也不见了,问遍了都没人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百里赞满脸不可思议,疑惑地自言自语:“被谢家的人带走了?谢效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吧,如果夫人有个三长两短,王爷会饶得了他?”   弄月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现在王爷病倒了,见也见不到,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百里赞沉吟片刻,摆手安抚道:“你们先不要着急,我去见王爷,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不迟。”   “谢家的人不让咱们见王爷!”小秋提醒道。   百里赞自信地一笑:“放心就是,我自有办法见到王爷。”   俩丫鬟将信将疑,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回住处去耐心等候,百里赞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去主厢求见。   门口守着的家丁果然不让他进去,百里赞不慌不忙地道:“王爷去年在京城的时候曾大病了一场,虽然得名医尽力调养,仍不能说完全好了,此症十分罕见,寻常大夫未必会看,还是让我亲眼见见王爷,若是旧病复发,也好及时抓药来服。”   家丁一听,不敢贸然阻拦,便进去通传了一声,不多时再出来,就说老爷有请,百里赞谢过他大步进了院子。   崔绎现在是谢家通往荣华富贵的踏脚石,突然病倒可是急坏了谢效,一声令下,全城的大夫都被请了来,屋里塞不下,院子里还占了几个,百里赞一路借过,勉强挤进门去,见崔绎怏在床上,脸色惨白,堂堂大楚战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心中也是一惊,忙上前问:“王爷有何不适?”   崔绎还没回答,谢永就将持盈留下的亲笔信递了过来:“你自己看吧。”   百里赞接过,展开,只见信上以凌乱的字迹写了一首七言诗,格式不公正,但确实是持盈的笔迹。   信中说:   妾本世家千金女,情倾东宫玉面郎。   非是真心与君好,得将刀锋笑里藏。   已是大功告成日,勿言夫妻恩爱长。   相逢何须怨太迟,望尽天涯徒悲伤。   百里赞眼皮一跳,迟疑地问:“这是夫人留下的?”   “可不就是那个贱人!”谢玉婵坐在床边梨花带雨,闻声怒斥道,“枉费应融哥哥对她那么好,竟然是个内奸,看应融哥哥失势了竟撇下他就走,一个人的心肠怎么能这么狠毒呢?”   百里赞眼珠一转,对谢玉婵拱了个手,道:“王爷是看了这封信才发病的?王妃当时是否在场,能否对在下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也许是那声王妃还算动听,谢玉婵矜持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说:“应融哥哥看到这封信,当场气得吐血,一头就栽倒在地上,我当时心都吓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要是应融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说着又低下头去呜呜呜地哭起来。   百里赞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对谢效等人说:“王爷是气急攻心导致旧病复发,需要静心调养数日,期间饭食不宜过分油腻,除了王妃,最好只留两个丫鬟在跟前伺候,人一多就容易吵,对王爷的康复是非常不利的。”   叶氏略有疑虑地道:“两个丫鬟会不会太少了?有个大事小事忙不过来怎么办?”   “就这么办,”崔绎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听先生的安排。”   崔绎都发话了,谢玉婵自然是帮着他:“应融哥哥的身体最重要,就这么定了,杏风春雨你们俩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谢效斟酌了一下,点头:“既然王爷觉得合适,那就这么办吧。”招呼着妻子退了出去,其余被强请来的大夫们自然也跟着一哄而退,不用提着脑袋给人看病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永若有所思地看着百里赞,问:“未知百里先生竟然也精通岐黄之术?”   百里赞一笑:“不敢当,只不过仗着和子成关系好,向程夫人偷师了几招,王爷出门打仗,身边有个信得过的大夫总是好的。”   谢永表情有些阴沉,像是被坏了好事一般,但谢玉婵已经在催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告退。   把主厢里的人请走了大半,百里赞又找了些以假乱真的借口,把两个丫鬟和谢玉婵都短暂地支开,然后才对崔绎说:“王爷,夫人是被逼着写下这封信的,想必是谢家对她施压,逼得她不得不走。”   崔绎一脸快要郁卒的表情,漠然问:“何以见得。”   “王爷请看夫人留下这首诗,”百里赞将信笺递给他,“只看每一句的第一个字。”   崔绎懒洋洋地接过来,一眼扫过,脸色顿时变了,正要说什么,谢玉婵回来了,只得把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改了:“先生觉得本王这病能治吗?”   谢玉婵被他的话吓一跳,急忙地说:“应融哥哥你在说什么呢,当然能治了,怎么会不能治呢?”   崔绎却不理会她,紧紧盯着百里赞,百里赞笑道:“王爷这病并非不能治,只是若治标而不治本,将来仍有复发的可能,要想根治,绝不能急于一时,这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十分难寻,王爷要有耐心才行。”   谢玉婵又赶紧说:“什么药?有多难寻?我们家什么都有,你把药名说出来,我让下人这就去找!”   百里赞看她一眼,道:“要生在小满这天戌时到子时之间出生的女婴的脐带血,贵府可有此物?”   谢玉婵顿时哑了,迷惑地问:“天底下有这种药吗?”   崔绎帮着扯谎:“程夫人是神医弟子,她说有就一定有,罢了,慢慢找就是,总会找到的。”   那声音里充满了苦涩,身为人父,他如何会不记得女儿崔娴的诞辰,正是五月二十二日这天夜里亥时,百里赞这话等于是在告诉他,不但持盈被赶走了,连带小姐崔娴也被一并撵了出去。   天地广阔,人海茫茫,谢家将持盈与崔娴这对孤儿寡母赶走,自己再要去何处将她们找回来?或许穷尽有生之年,也不会再有见面之时,怪只怪自己没有早日意识到王爷之位不可能长久,以崔颉的性格,断然不会容得自己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一朝失势遭贬,便只能任人鱼肉,再醒悟,已经太迟了。   在崔绎黯然神伤的时候,持盈已经被谢家的马车送出了几百里远。   马车片刻也不停,沿着官道一路疾驰,持盈从未到过北方,只觉外面的山峦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模样,根本分不清彼此,更辨不出南北,几番试图和车夫搭话,都被无视了。   天已经黑了,前方还没有要出现城镇的意思,持盈不由得心慌起来,难道谢家把自己撵出来了还不算,还要找个僻静的角落一刀杀了才安心?   而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担心一般,马车越走越偏僻,路面坎坷,显然已经不再官道上,持盈壮着胆子掀开车帘,对车夫说:“停车,我要方便。”   车夫这回听得到她的话了,将马勒住,让她下车。持盈用腰带将女儿绑在胸前,跳下车后,假装寻找合适的小解地点,一点点远离马车。   车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持盈一阵气结,扭头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东家吩咐过,把你送处宣州地界以后,找个僻静的角落办了你,”车夫一脸狞笑,搓着手继续朝她走来,“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倒像是不错,若是不想死,就乖乖躺下给大爷爽爽,事后自然会放你走。”   持盈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得了,掉头就跑,车夫哪里会让到嘴的鸭子飞了,立刻紧追上来:“想跑?没那么容易!”   一个是娇生富养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卖力度日的粗鄙汉子,脚程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加之持盈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又处于极度恐慌之下,脚步歪歪扭扭怎么也跑不快,眼看那车夫越追越近,吓得不要命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呼啸的风声将她的呼救送出里许,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车夫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持盈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身上的衣裳也被扯烂了,白玉般的肩膀暴露在寒风中,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救命!救救我!”持盈一边惨呼救命,一边奋力反抗想要将身上那人掀开,车夫却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制住她,另一手去解自己裤腰带,淫笑道:“这种地方哪会有人,还是乖乖让大爷爽了吧,嘿嘿嘿,官宦之家的小娘子果然不一样,香喷喷的。”说着把头凑过来。   持盈一手护着怀里的孩子,根本挣脱不出去,眼看那恶心的嘴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她看到夜空中唰地蹿过一道黑影,紧接着眼前白光一闪,伴随着兵器出鞘的细微铮鸣声,车夫的淫笑声戛然而止,表情凝固在脸上,随着头颅一起飞了出去。   滚热的鲜血迎头喷洒过来,持盈当场吓傻了。   055、布夏青年   小崔娴早在娘摔倒的时候就醒了,张嘴就哭,这会儿被血气一激,更是哭得厉害,持盈却是给吓傻了,听不到似的呆坐在地上。   迎着月光,她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头上裹着塞外少数民族特有的头巾,看不清轮廓的脸上,一双碧绿的眼如狼一般冷冷地注视着她。   男人手里的弯刀还在滴血,他一手将没了脑袋的车夫扔到一旁,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持盈又被吓一跳,手脚并用往后爬,没爬两下,一件带着体温的袍子兜头盖下来,男人冷漠的声音说道:“起来,跟我走。”   原来不是那个意思……持盈松了口气,浑身都软了。   男人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这口气要放在别人身上,持盈一定会说他不懂怜香惜玉,大难不死的人哪里站得起来,但在刚经历了险些被强暴的事之后,男人的“不怜香惜玉”反而令她庆幸,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现在不想再被奇怪的人接触到,所以才不伸手来扶她。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持盈披着他的袍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男人身后走向马车。   男人用袖子擦了擦弯刀,然后收回鞘中,下巴一抬:“上车。”   真是比某个王爷还要言简意赅啊,持盈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爬回车厢里坐着,男人坐在车辕上,一抖缰绳,马儿继续朝前走。   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持盈好容易将女儿哄睡了,又有些担忧地撩起窗帘往外看,见前方开阔平坦的大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半圆的包,又有橘黄的灯火亮着,明白了——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部落。   马车的出现令外围巡逻的游牧青年们发出了一阵骚乱,救了持盈的男人大声朝他们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右手放在心口向他行礼。   男人撩起车帘,持盈忐忑地探出头来,感觉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有种被放在了戏台子上的错觉。   毡帐群里跑出来一个穿着大红袍子的姑娘,唧唧呱呱说了几句,男人回答了她,姑娘便朝持盈跑过来,换了汉话对她说:“哥让我带你去休息,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持盈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是北狄人,还是别的游牧民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反而有所图谋?   红衣姑娘很是热情,也很细心,见她不便回答,以为是那一群围观的年轻汉子们吓到她了,转头就朝青年们大声说了几句什么,青年们哄然大笑,各自散了,姑娘这才又说:“我叫桑朵,救你回来的那个是我哥博木儿,是我们布夏族的族长,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呀,你衣服破了,我带你去换件新的吧!来,跟我来。”   布夏族持盈曾经听崔颉提过,是在燕州西北、与北狄交界的博尔吉克草原上迁徙的游牧民族,人数不超过三千,既不投靠中原,也不牵连北狄,就在两个巨人的夹缝中间悠闲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偶尔入关和汉人交换一些粮食,大部分时候都是逐水草而居,大楚几次伸出橄榄枝想要招安,都被他们拒绝了。   既然是这样一个民族,大概也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事,持盈稍微放心了,跟着这个名叫桑朵的布夏族姑娘到了她家的毡帐里,映入眼帘的是毡壁上五颜六色的装饰品,温暖的炉火唤起了生的本能,持盈难堪地听到自己肚子叫了。   桑朵小跑着到桌子边给她倒了一碗羊奶,持盈尝了一口,膻味很重,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毕竟说不好接下来自己就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少数民族的三餐还是要逼自己适应才行。   “这是我刚做好的新衣服,先借你穿吧,”桑朵咚咚咚奔进一间房,咚咚咚又跑出来,递给她一件湖蓝色的女袍,“你要洗个澡吗?我叫我哥去河边打两桶水回来。”   持盈本想说不麻烦了,可一想刚才那车夫的血洒了一身都是,哪能不洗干净,便感激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桑朵笑嘻嘻地说了声不客气,钻出毡帐,和站在外面的博木儿说了几句话,又进来招呼道:“哥去给你打水洗澡了,先坐下歇歇,吃块饼吧!”   吃过东西,又洗了澡,持盈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又把女儿也洗干净,带血的襁褓只能扔掉不要,幸好桑朵帮她去别家借了一块来。   母女俩都换上了布夏族的衣服,看上去毫无违和感,持盈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种被宽容接纳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令她有种如获新生的欣慰。   当晚博木儿没有回自家的毡帐,桑朵把床让给持盈,自己去睡哥哥的床,持盈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奈何实在太累,一沾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直到天亮才醒过来。   梦里她又看到车夫抛飞出去的头颅和扑面而来的鲜血,当外面的嘈杂声将她从梦中唤醒时,浑身大汗淋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铺着厚羊绒毯子的床上喘气。   谢家果然没准备放过她,虽然在意料当中,但仍让她感到一阵阵后怕,如果昨晚博木儿没有出现,自己会怎样?被凌辱?被杀?还是两者皆有?娴儿又会如何?简直无法可想,千思万绪无非一个念头——幸好得救了。   今天难得地天气晴朗,博木儿在毡帐外翻晒腌肉,余光瞄到持盈走出来,头也不抬地问:“睡得好吗?”   持盈【纵横】满怀感激地对他深深鞠了一躬:“昨晚真是太感谢你了,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报答你。”   桑朵蹲在羊圈里挤羊奶,闻言扭过头来笑道:“我们族里的规矩,要报恩就要以身相许,你只要嫁给我哥就算是报恩了。”   持盈哭笑不得,正要说什么,被博木儿抢先了:“不要胡说八道,奶一会儿再挤,先给人弄点吃的去。”   桑朵朝他吐吐舌头,用布巾擦了擦手,招呼持盈回毡帐里,给她热了一碗羊奶,又有风干的羊肉、白面馍等塞外特有的食物撞在花纹精致的铜盘里,色香味俱全,持盈美美地吃了个饱,然后问:“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事吗?”   “倒没什么啦,如果你觉得不做点什么不太好的话,就帮忙把屋里扫一扫吧!”桑朵随手一指角落里的笤帚和簸箕。   毡帐里很干净,几乎没什么需要扫的,当然持盈也不太会扫地,只能笨手笨脚地左一下右一下,没扫出个什么名堂来,还被进来找东西的博木儿看到了。   “……”博木儿看了她一会儿,问,“你以前是做小姐的?”   持盈尴尬得不行,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慢慢学的。”   博木儿无所谓地说:“不用了,你家在何处,过几天我们要入关去和汉人交换物资,到时候送你回去。”   家?这个词突然让持盈产生了一种迷茫感,天地之大,何处为家?是生她养她最后狠心抛弃她的父母所在的京城,还是宠她爱她最后却护不住她的夫君所在的……想到这处,持盈不禁一阵心酸,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博木儿盯着她的脸,半晌吐出一句:“你若是有难言之隐,也不必勉强,我族素无排外之心,你要是无处可去,可以留下。”   持盈垂下眼帘,低声说:“多谢了。”   建元四十年十二月,布夏族在博尔吉克草原最南边的向阳坡地处安营扎寨,准备过冬,而远在宣州的崔绎也率领军队北上,不日将抵达甘州府。   “怎么还没有消息!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营帐内,崔绎愤然掀了案桌,酒水泼了探子一头一身,探子连忙跪下求饶,百里赞劝道:“王爷息怒,谢家有意将夫人驱逐,定不会轻易让我们查找到踪迹,此事须得从长计议,眼下最重要的是……”话还没完,崔绎又狠狠一脚,将案桌踹成了一堆碎片。   北上的队伍仍是出京城那些人,成了王妃的谢玉婵和王爷的大舅子谢永自不必提,百里赞不敢让弄月和小秋天天在暴脾气王妃跟前晃悠,便说服崔绎将她们俩暂时派给伙夫打杂,有曹迁关照着,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为了保证崔绎不会“喜新厌旧”看上别的姑娘,谢家几乎将未来甘州武王府的丫鬟都给配齐了,不是满脸麻子雀斑,就是胖得走路都能听到肉甩的声音,再要不就是龅牙,一咧嘴尽头牙都能看得到的那种,越发衬托得谢玉婵如天仙下凡一般美丽动人。   但即便是如此,崔绎仍然是打着身体不好的幌子,每天碰也不碰她,偏偏谢玉婵对着他的时候耐心极好,推开一万次也能笑嘻嘻地再贴过来。   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成天往眼前凑,也难怪崔绎脾气大,百里赞感同身受地想要是换做自己,上吊的心都有了。   但,要想找回持盈,就不能和谢家翻脸,否则有个万一,持盈还在他们手里扣着呢?一旦翻脸,母女俩必死无疑。而且探子们的酬劳也得谢家付,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憔悴的事儿了。   “那……王爷休息,赞先告退了。”眼看进谏无望,百里赞只得拱手告退。   打发了探子去领赏,百里赞独自在营中散步。几日前翟让从京城写来一封密信,说皇上一连多日不早朝,也不见群臣、嫔妃,紫章城中被诡异的阴云所笼罩着,极有可能要变天了,百里赞见信大惊失色,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去找崔绎。   结果崔绎无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慌什么,皇位给他坐,他又能坐得稳?待本王把王妃找回来,调转马头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再把皇位抢回来就是了!”   百里赞摔倒了,这种脱离了物质基础的盲目乐观是怎么一回事?   崔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道:“你不信本王有这个能耐?”   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吗?百里赞抹了一把汗,只得内牛满面地自己另外去想办法。   056、京城变天   以前在王府里,客卿虽然不多,但遇事好歹还能和持盈合计着解决,如今连唯一可商量的人也不知哪儿去了,崔绎不爱动脑子,谢永又不可信,曹迁虽然忠心耿耿,但略欠谋略,偌大一个军营,大小事都要他一个没打过仗的书生去安排,百里赞捧着军中主簿呈上来的厚厚一本册子,只有摔冠跳脚、大喊“老子不干了”的冲动。   “百里先生?”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马厩前,金乌一身红毛湿透,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旁一个身穿朴素武士袍的青年正用刷子给它洗澡,却是杨琼。   杨琼笑着问:“先生怎么上这儿来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刻,百里赞眼里的杨琼犹如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一般,身后放射出万丈光芒,就差没在来点祥云仙乐什么的烘托一下了。   “杨公子!”百里赞热泪盈眶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终于有个能管事儿的了,来,这个就交给你了。”   杨琼被他搞得一愣一愣的,两手还滴着水,就被塞来一本册子,唯恐弄湿了墨字,只得小心翼翼地捏着俩角,困惑不解地问:“先生这是干什么?这是……”将册子翻过来一看,懂了,“主簿呈上来的?王爷也不管?”   百里赞沉痛点头:“王爷现在满心满脑子都是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京城眼看就要变天了,一旦新皇登基,王爷就是风口浪尖上的船,难逃厄运再袭啊!”   杨琼闻言色变,急忙问:“京城要变天了?太子……太子要逼宫,逼皇上退位?”   百里赞将翟让信中所说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杨琼沉吟片刻,道:“帝王之道,在于平衡中庸,坐山观虎斗,王爷势弱,太子势强,按理皇上应该先抑住太子,再想办法削弱王爷,否则太子一家坐大,变天是迟早的事。”   “是啊,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先拿王爷开刀,王爷在京城,太子还会有所顾忌,如今王爷被贬到千里之外的甘州,就算太子弑父篡位,王爷也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百里赞也点头。杨琼的疑惑其实也是之前他和持盈所疑惑的,建元帝究竟为什么走了这样愚蠢的一步棋,收回兵权防止兵变是可以的,但是把崔绎放逐了,紫章城中还有谁能牵制太子?太子百无顾忌了,他的皇位又还能坐几天?   难道是建元帝已经年老昏庸,脑袋不中用了?   其实倒也不然,持盈前世见识过崔颉的狠毒,重生再来,自然也就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连带着百里赞等人,虽然没有与太子打过交道,却已经认定了这是一个笑里藏刀的阴险小人。   但在建元帝眼里就不是了,崔颉从小聪敏好学,又勤奋又谦虚,与人亲善,识贤善任,大有“君子朋而不党”的风范,这么好的儿子,怎么会造反呢?   事实证明豺狼永远是豺狼,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重生就变成看门狗,是年除夕,爆竹还未歇,紫章城中一声丧钟,音传千里,崔绎猛然从梦中惊醒,赤着脚跑出门去,望着南方的天际怔忪不语。   身在博尔吉克草原的持盈抱着女儿坐在毡帐前的木栏上,喃喃地道:“娴儿啊,你皇爷爷今晚怕是熬不过去了。”   七个多月大的小崔娴含着自己手指,听不懂娘在说什么,清澈的大眼睛里倒映出满天繁星,旋然飘落成为雪花,落在万晟宫金色的琉璃瓦上。   建元四十年除夕夜,建元帝驾崩,太子崔颉登基称帝,改年号启圣。   正月还未过完,身在甘州的崔绎就接到一道圣旨,新帝表示大楚东北方的燕州州牧年前提请告老还乡,朝中暂无合适人选堪担此大任,遂钦点武王兼任燕州牧,仍然点八千兵随行,即日前往赴任。   好嘛,敢情他刚到甘州安顿下来,气儿还没喘匀,刚来得及招募了三千新兵,就又被赶上路了,这三千兵还不能带走!崔绎想着那撒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就恨得牙痒痒,却又无计,只得带着京城里出来的那八千人继续往东北边的燕州府赶去。   如果说甘州是荒凉凄清,那么燕州就真可算得上是人迹罕至了,前任燕州牧徐冲率不到一万人驻守,全州的百姓加起来也不到十万,加上地处极北,冬天长,夏天短,一入冬铺天盖地的大雪几乎将房子都给埋了,从前朝以来,年年上税都只能上一半,遇上雪期延长的年份,还得朝廷拨粮食赈灾,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地狱。   一穷二白的燕州,连北狄人都不感兴趣,崔颉却夸大其词地称之为大楚的东北门户,非精兵良将不能守,于是武王这把牛刀,就被请去杀鸡了——还不一定有鸡可以杀。   崔绎接到圣旨险些又一次气得吐血,甘州是大楚与北狄人争夺的地盘,好歹也算是有他的用武之地,调他去燕州又是怎么回事?朝中那些大臣竟然也会同意?   大臣们同不同意崔绎是不可能知道了,他只知道在找回持盈之前,还不能和崔颉翻脸,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地再次收拾家当北上。万幸,这次没有三辆马车的限制了,新王府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装箱带走。   “唉呀真是的又要坐马车,骨头都快颠散架了。”谢玉婵坐了两天的马车以后犯起矫情来,说什么也不肯上路了。   赶车的小兵为难地道:“王妃就别为难小的了,赶快上车走吧,要不一会儿王爷要发火的。”   谢玉婵哼地一声,裹紧了狐皮小袄,翻着白眼说:“应融哥哥才不会对我发火呢,我不管,我死也不要再坐马车了,太难受了。”   小兵点头哈腰地劝了又劝,谢玉婵只是不肯听,最后全军都拔营了,就她一个武王妃赖在原地不动,终于还是惊动了崔绎。   崔绎骑着金乌绕到后方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为何还不上车走。”   那小兵苦大仇深地说:“王爷恕罪,王妃嫌马车不舒服不愿意坐,小的劝了半天了,实在是劝不动,王爷说怎么办才好啊?”   崔绎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玉婵,冷冷道:“马车不愿意坐,那你想怎样?”   谢玉婵抄着胳膊,一脸的任性:“我就是不要坐马车,骨头都要颠散架了,难受死了。”   崔绎露出厌恶的神情,声音也大了不少:“有车不坐,难道你想走路不成?”   “我才不呢,”谢玉婵眼珠一转,“我要坐轿子!”   百里赞也赶了过来,闻言便道:“出门在外诸多不便,一切都得从简,何况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去找轿子?将士们都得徒步走,就请王妃多担待一点儿吧!”   谢玉婵狠狠瞪他一眼:“你怎么能拿我和将士们比,我是王妃哎,和他们能一样吗?没有轿子是什么理由,你不是应融哥哥的左膀右臂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以后要你办大事你能办好吗?”   百里赞没的兜了一头灰,垂首不语,崔绎不耐烦地说:“这种地方有钱也雇不到轿子,少废话赶紧上车,八千多人就等着你一个。”   谢玉婵被他一凶不乐意了,又是跺脚又是甩手:“我就是要坐轿子,我爹是宣州牧,我又是武王妃,难道连轿子也没得坐吗?”   眼看崔绎要被她气得吐血了,百里赞忙道:“马车坐久了也确实不舒服,要不给王妃换一匹温顺的马?让小兵牵着走,当不会再颠簸,车厢里太闷,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好。”   谢玉婵一听兴趣来了:“好啊好啊,我要骑马,不过,我要骑金乌!”   她话音刚落,崔绎便怒喝一声:“白日做梦!”   对于武将而言,爱马不仅是坐骑,更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伴侣,有时地位更胜过妻妾,而金乌又是罕见的汗血宝马,整个大楚也数不出几匹,崔绎爱之至甚,就连身为心腹的曹迁也没怎么骑过,更别说让她谢玉婵骑了。   “应融哥哥,你——”谢玉婵好久没被他大着嗓门说过了,冷不丁地来一下,立时委屈得不行,眼泪说着就要掉落下来,“你竟然为了一头畜生凶我!”   金乌噫吁吁几声,昂头骄傲地打了个响鼻,湿漉漉的眼中满是轻蔑之色。   崔绎目光冷冽,口气生硬:“金乌是本王的爱驹,从不让旁人随意骑,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谢玉婵声泪俱下地控诉:“可我是你的王妃啊,我怎么能算旁人呢?”   崔绎深吸一口气,简直想抽出星渊剑把她一剑捅个对穿,好过被撒泼耍赖荼毒视听,从在宣州时候忍耐至今的怒气眼看就要满槽,一旦爆发,就是气吞山河的杀伤力。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曹将军暂缓前行,再叫几个人来,把马车拆了改成轿子,王妃的话没听见吗?”好在百里赞见势不好,赶紧从中打断,那炮灰小兵如蒙大赦,撒丫子就蹿向队伍最前头。   不一会儿谢永来了。   谢永看了一眼直揉眉心的崔绎,又看了一眼抽抽搭搭的谢玉婵,上前哄妹妹:“任性也要看时候,赶快上车,到了前面的镇子就把马车换成轿子,还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再忍耐一下吧,你不是说为了王爷什么苦都能吃吗?”   谢玉婵哽咽着抹眼泪,瓮声答道:“那好吧……应融哥哥。”   崔绎斜她一眼。   谢玉婵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然后就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崔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险些被气得直接去见他老爹建元帝。   057、不能再嫁   启圣元年二月初七,北方游牧民族一年一度的击鼓节。   “持盈姐姐!持盈姐姐!”桑朵在外面喊。   持盈高声回应:“哎!来了来了!”将小崔娴的棉袄裹裹好,抱着她跑出了毡帐。   博尔吉克草原南部的色纶河畔,布夏族在族长博木儿的带领下举办了盛大的节日活动,家家户户都参与进来,上午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美,下午则是布夏族男儿的骑射比赛,赢的人将获得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是去年和其他部族发生冲突时缴获的战利品。   布夏族的青年男儿个个都是高手,挽弓上马便是骑兵,负刀潜行便是刺客,场中一排锅盖大小的草靶子,一字裂开,青年们必须骑在奔跑着的马背上,准确命中指定的靶心。   参赛的共有三百来号人,占了族中青年的一半以上,个个鲜衣怒马,英姿飒爽,拈箭搭弓,一旦射中靶心,场外便会有年轻姑娘大声欢呼呐喊,为之鼓舞助威。   持盈和桑朵并排坐在草垛上观看,持盈问:“你哥还没回来?”   “今天应该能赶回来,他是族长,这么重要的活动,他不参加可不行,”桑朵一边说着,一边打趣地问:“我哥不在,你觉得无聊了?”   持盈一笑置之,桑朵又忍不住说:“你真的不考虑下我哥吗?我哥这个人虽然不太爱说话,但人还是很好的,不管是打猎还是打仗都很厉害,族里有好多姑娘想嫁给他呢。”   持盈笑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怎么好白耽误了你哥的大好年华。”   桑朵不以为然地撅起嘴:“可是你都离开他这么久了,他也不找你,你也不愿意回去,那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但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持盈抱歉地笑了笑,“或早或晚。”   桑朵不满意地嘟囔了几句什么,天空中传来鹰的叫声,她马上站了起来:“啊,是金央!我哥回来了!”说着朝天上吹了一声口哨,高空中盘旋着的海东青立刻朝这边飞了过来。   一队车马出现在远处起伏的丘陵上,十天前入关去和汉人交换商品的布夏族青年们在博木儿的带领下返回了族落,押回来几大车各种生活用品,正好比赛告一段落,在场所有人纷纷围上去迎接他们的归来。   博木儿一身雪白的袍子,外套一件红、金、黑三色绣纹的马甲,是妹妹桑朵亲手做的,枣红色的头巾下,额头上密密的全是汗珠,显然是一路狂奔,赶着回来参加击鼓节的比赛。   海东青落在桑朵的肩膀上,咕咕叫了两声,博木儿翻身下马,也不去理会那些蜂拥到马车边去取生活物资的女人们,径直走向迎面而来的桑朵和持盈。   “哥,你可算赶回来了,比赛眼看就要结束了。”桑朵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   博木儿接过来随便抹了抹脸上的汗,又塞回去:“我给你买了点中原姑娘喜欢吃的东西,装在一个蓝色的布包里,自己去拿。”桑朵立刻欢呼一声,扑上去给哥哥一个熊抱,然后花蝴蝶般飞向后方的车队。   桑朵一走,持盈就觉得尴尬了,但又不好走开,只得微笑着说:“一路辛苦了。”   博木儿抿着嘴没说话,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递给她。   持盈疑惑地接过来,单手不好拆,博木儿又将小崔娴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小崔娴已经和这对兄妹非常熟悉了,一到博木儿的怀里就兴奋地扑腾个没完,博木儿轻轻捉开她拍到自己脸上来的小手,说:“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持盈依言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是一支漂亮的珠钗,托在手里虽不沉,但以她的经验仍可看出这是一支纯金的钗子,看做工少说要值上百两银子,忙将纸包包回原样,递回去:“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没有什么贵不贵重的,送你就收着。”博木儿漫不经心地说。   持盈为难地道:“真的不能收,你救了我的命,又收留我们母女,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我一生都回报不完,怎么还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真的不行。”   博木儿沉默不语,持盈坚持将纸包退回去,他想了想,也就接了过来,仍旧放进怀里,这时赛场上吹起号角,最后一场比赛要开始了,博木儿将小崔娴还给她,自己牵着马去参加比赛,持盈总算松了口气。   “哟~你们俩刚才在聊什么呢?”桑朵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坏笑着问。   “没什么,随便聊了几句而已,”持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撵着她回草垛边去,“坐下看比赛,最后一场了。”   刚从甘州赶回来的青年们大都很疲倦,射中靶心的少之又少,但族人们仍然报以了热烈的欢呼声。   轮到博木儿上场,他将袍子袖口扎紧,仍旧骑着那匹马,接过布夏族少女递来的弓和箭囊,道了声谢,那少女羞红了脸,欣喜地跑开了。   桑朵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哥可厉害了,年年都是第一。”   持盈看了一眼赛场,博木儿英姿勃发的身影令她想起了崔绎,想起那曾将自己背上轿子、背进新房的宽阔后背,想起产床上他温暖可靠的怀抱,以及分别前夜在谢府的院子里,他沉默而哀伤的神情。   持盈一度以为崔绎永远不会有那种落败者的悲哀眼神,然而她错了,再怎么强大的男人,上得了战场,入得了朝堂,一旦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仍会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即使是有着战神之称的武王也是一样。   自己已经离开了三个月,他在甘州一定已经稳住了脚跟,有百里赞和曹迁在身旁,当不至于被谢家牵着鼻子走。——他看到那封信以后怎么想?真的看懂了吗?如果没看懂,会不会一怒之下撕得粉碎,然后恨自己入骨,再也不想见到自己?   这次是她留在布夏族以来,博木儿第三次率人入关,每一次她都很想跟着回去,回到崔绎身边,然而一想到或许他真的认为自己是奸细,说不定会不顾旁人的劝说阻拦,直接一刀砍了自己,那又如何呢?女儿还不满周岁,难道要和自己一起死吗?   她胆怯了,想回去,又怕回去,期望着崔绎会设法找自己,又一天天地失望。   “好——!”场外的欢呼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持盈定睛一看,博木儿已经完成了比赛,七支箭都准确地命中红心,桑朵在旁边扯着嗓子大声叫喊,掺杂着汉话和布夏族的语言,持盈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一定是赞美的话语。   博木儿还保持着箭刚射出去的姿势,场外已经有无数少女捧着亲手绣的头巾腰带等物围了上去,将他和坐骑团团围住,争着要把手里的东西送给他。   老族长满是皱褶的脸上笑容灿烂,双手将宝石弯刀递给他,博木儿立即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接过了胜利者的奖品。   所有姑娘都紧张起来,期待地看着他和他手里的弯刀。   “每年击鼓节的比赛,胜利者可以把奖品转赠给心仪的姑娘,这样就等于是求婚了。”桑朵得意洋洋地解释。   持盈不禁好笑,问:“你哥年年都是第一,那其他人怎么办?”   桑朵笑嘻嘻地不回答,而是说:“往年哥谁也看不上,奖品最后都归我了,不知道今年的奖品会花落谁家。”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持盈一眼。   持盈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跟在她后头上前去。   博木儿牵着马,在一片花团锦簇中走向她们,桑朵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哥,你今年不会还打算把奖品给我吧?”边说边挤眉弄眼,其他姑娘们纷纷收到信号,争先恐后地往他面前凑,生怕他看不到自己。   不过事实证明这没什么用,博木儿从刚才起目光就停在持盈身上没有移开过。   “恭喜你。”持盈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而不会过于热情,以免传达什么错误的信息。   但她的小心也没有奏效,博木儿看着她,又掂了掂手中的弯刀,突然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桑朵马上起哄:“什么话啊,就在这里说啊,让大家都听听呗!”说完又用布夏语重复了一遍,围在四周的姑娘们都跟着附和,神情中充满了依恋和不甘。   博木儿面不改色地用布夏语说了句什么,姑娘们失望地只好散了,桑朵瘪着嘴,把小崔娴抱走,留他们俩单独说话。   “跟我来。”博木儿牵着马朝远处的河滩走去。   持盈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几次想说点什么化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又实在找不到可说的。   色纶河还没有化冻,河滩上的淤泥硬得像铁一样,博木儿迎着夕阳走到河边,霞光映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情。   二人一前一后相距数尺地站在河滩上,谁也不说话。   “我在城里看到了一张通缉令,”不知过了多久,博木儿才开口,“被通缉的人拐走了一位郡主,甘州牧悬赏白银千两抓捕此人。”   持盈先是愣了愣,继而笑出来,说:“我被通缉了?”   博木儿转过头来和她对视,逆着夕阳,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就如初见那日一般。   持盈解释道:“多半是百里赞的主意,悬赏通缉总好过大张旗鼓地到处找我,否则谢家恼羞成怒,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博木儿还是一言不发。   持盈无奈地问:“还是说,你相信我是个江洋大盗,娴儿是我从别人手里拐走的?”   博木儿不答反问:“你是王妃?”   这回换持盈说不上话了,博木儿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上前两步,站在持盈正对面:“你不是个普通人,你到底是谁?”   058、归与不归   博木儿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上前两步,站在持盈正对面:“你不是个普通人,你到底是谁?”   持盈苦笑起来:“至少以后不再是了,所以从前是什么都不重要。”   “那就嫁给我,”博木儿话锋一转,“嫁给我,你就和过去彻底告别了,不管你过去是王妃也好,还是女贼也好,都不重要。”   还是说到这个问题了吗,持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不行,博木儿,我知道你很好,对我、对娴儿都很好,娴儿也很喜欢你,可是真的不行,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夫君尚在人世,又没有下休书休了我,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博木儿翡翠般的眼微微眯起来,那模样和崔绎有几分相似。   他说:“那我就去杀了那个男人。”   持盈心头一凛,忙大叫:“不要!”   博木儿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你失踪了三个月,他现在才开始找你,而且还是用通缉的方式,他心里真的在乎你吗?你带着你和他的孩子在大冬天的夜里差点被人……差点被人杀死的时候,他在哪里?他管过吗?”   持盈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无力,软弱地辩驳道:“他不是故意的,他有他的苦衷,当时的情况很复杂。”   博木儿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根本就不配做男人。”   持盈腾地火气就上来了,大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了解过吗?我爹伙着太子把整个王府抄得一干二净,出皇城的时候就剩三辆马车了!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我,所有人都在试图让他相信我是内奸,可他并没有怪我!我把他害得够惨了,他就算恨我也是应该的!”   博木儿默默地听完了她的话,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既不愿意告别过去留下来,又不愿意回去,那你究竟想怎样?”   究竟想怎样?持盈心凉地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想回不敢回,想留不能留,每当思及自己的未来,都有种失明一般的茫然感,前方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留下来吧。”   博木儿再一次说:“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他能丢下你一次,就还会丢下你第二次,第三次,到时候就不会再有人碰巧路过救你的命了。”   持盈低头捂着脸,深吸一口气,胸腔都在颤抖。   “你让我再想想……”   持盈在为自己回不回去烦恼,崔绎同样也在为她还不回来而焦躁,探子一批批地回来,又一批批地再出发,燕州、甘州都张贴了通缉令,可是依然持盈仍旧音讯全无,犹如一颗极细小的石子被扔进了浩瀚的大海中,茫茫无所踪。   接手燕州的相关事宜还不到半个月,冗杂的事项几乎把他烦得脑袋都要炸了,一根筋单细胞的武王爷从来没管过一整个州的事务,粮食耕作、城市建设、新兵招募、官员俸禄……每一项都繁琐至极,在钱和人手都不够的情况下,不得不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多花一文钱都觉得是罪过——这让从小衣食无忧、大手大脚惯了的崔绎郁闷得要爆了。   “不干了!”崔绎猛地掀了案桌,猢地龇起一口白牙,恨不得咬谁两口。   百里赞坐在他下首的一张书案后面,头也不抬地忙着批复燕州各郡县呈上来的折子,阴恻恻地说:“王爷不帮忙也就算了,能不添乱吗?”   崔绎自知理亏,发泄过了又乖乖起身去把摔了满屋子的折子一本本捡起来,码好,放回原处。   百里赞忍俊不禁,打趣地问:“王爷坐不住,不如回府里去?”   崔绎一个哆嗦,脑袋猛摇,表情一本正经:“不回去不回去,本王爱民如子,先生还有这么多折子没批完,本王要和先生同甘共苦。”   同甘共苦你大爷,百里赞真想把砚台呼他脸上去,分明就是不想回去被谢玉婵纠缠,才每天打着公务繁忙的幌子在府衙里呆到深夜,偏偏……   “应融哥哥~”一声甜美如黄鹂鸟的呼唤声从院子外面飘进来,崔绎和百里赞齐齐打了个寒颤。   ……偏偏谢玉婵就那么不识趣,崔绎躲她都来不及,她还偏偏每天都要来探班,恨不得就坐在崔绎大腿上不走了,真是烦死先人。   谢玉婵领着两个丫鬟满面春风地跑进来:“应融哥哥,我叫厨房给你炖了山药羊肉汤,很补身子的!”   崔绎装了几个月的病弱,已经熟能生巧,一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倒在椅子里揉太阳穴,浑然一副虚弱得要死过去的样子。   谢玉婵心疼地凑到将军塌前,捧着丫鬟刚盛出来浓汤说:“大夫说冬天吃羊肉最合适了,来,快趁热吃。”   崔绎望着那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汁,内心直是捶胸顿足,撞墙挠地,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有气无力地道:“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吃。”   “不行的,一定要趁热吃,来我喂你吃。”谢玉婵却格外固执,见他不吃,舀起一勺就往他嘴里送。从王府到府衙不过半柱香的路程,汤盅又用棉被包着,几乎和刚出锅的时候一样烫,崔绎差点烫得喷出来,忙一手捂着嘴往后推让。   谢玉婵殷切地问:“味道怎么样?”   崔绎悲痛欲绝地咽下那口味道古怪的汤,舌头都要抻不直了,含糊地回答:“还……可以,我自己来!自己来自己来!”再让她这么喂,补品也能变成断肠草。   百里赞从容不迫地披着成山的折子,一边说:“这味道,王妃在汤里加了不少好料吧?”   谢玉婵昂然道:“那当然,应融哥哥是王爷,当然要吃最好的——应融哥哥!”她话没说完,就见崔绎鼻孔里流出两道红色,瞬间吓得惨叫起来,“应融哥哥你怎么了!怎么流血了?你别吓我啊,你怎么样?难受吗?哪里不舒服?”   崔绎忙用手捏着自己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天太干燥……有点……上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端来温水给她擦洗,又用丝帕绞小了塞在鼻孔里,忙活了半天才把鼻血给止住。   “人参,当归,黄芪,鹿茸,虫草,枸杞,大枣……啧啧!”趁他们都在忙活,百里赞上前捞了捞那汤盅,顿时啼笑皆非,“难怪补得流鼻血了。”   谢玉婵扭头狠狠瞪他:“我警告你啊,不许偷喝!”   百里赞敬而远之地摆摆手:“王妃多心了,我还没活够呢。”   这时候,曹迁大步从门外奔进来,欢呼雀跃道:“王爷!找到了!找到夫人了!”   百里赞马上朝他比划:“嘘!!!”   可惜曹迁嗓门不小,谢玉婵已经听到了,霍然起身:“什么?你们找到谁了?”曹迁这才看到她在屋里,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吱声了。谢玉婵勃然大怒:“怎么回事?你们竟然瞒着我在找那个贱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王妃了?”   “王妃误会了,”百里赞叫苦不迭,辛辛苦苦瞒了这么久,被大嘴巴曹迁一下给捅破了,只得赶紧出来圆谎,“王爷是在通缉夫人,夫人虽是长孙泰派来的内应,但小郡主仍然是王爷的亲骨肉,怎能眼看着她被人带走,流亡在外?”   谢玉婵哼地一声冷笑,嘲道:“亲骨肉?她既然是内应,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给王爷生儿育女,那个丫头一定是她和别的姘头生的野种——”“啪!”   响亮无比的一记耳光狠狠抽下去,谢玉婵顿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越过书案栽了出去,白豆腐一般的嫩脸颊转眼间肿起一座五指山,整个人完全懵了。   百里赞简直想哭了:“王爷……”   崔绎如火山爆发般怒吼起来:“把她给我铐起来,关进地牢!还有着两个丫鬟,也一起关起来!”   “王爷不可如此啊!”   “谁再多说一个字一起关!”   门外候命的亲兵迅速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就将谢玉婵和两个丫头五花大绑,丫鬟们吓得又哭又叫,崔绎每人给灌了半碗滚烫的大补汤,很好,世界安静了。   等人被押下去了,崔绎呼地吐出一口气,神清气爽地问:“仲行刚才说找到夫人了?在哪儿呢?”   曹迁赶紧回答:“回禀王爷,有探子在甘州城里发现几个布夏人,他们围着通缉令看了很久,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于是偷偷跟踪他们到了色纶河畔布夏族的群落,果然夫人和小郡主都在那儿!”   “那还愣着干什么?点一千人随本王去接夫人回家!”崔绎说着,抬腿就要走,百里赞连忙问:“王爷把王妃关起来,那谢家那边该如何是好?”   崔绎食指对着他点了点:“你是本王帐前第一谋士,这种小事就不用问本王的意见了,你自己全权处理就行。”   “哎哎哎——!”百里赞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崔绎就赶投胎一样跑了。   曹迁眼神带着同情地对他抱拳:“先生,多保重。”   百里赞转身去找面条,决定上吊算了。   059、扑了个空   当天吃过晚饭后,崔绎率领一千亲兵离开燕州府,顺着雁归山麓一路急行军南下,赶往位于甘州居霞关外的博尔吉克草原。   而与此同时的布夏族部落里,持盈终于下定了决心。   夜晚后的草原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布夏族的年轻姑娘们一手拿手鼓,一手拿沙铃,在马头琴和羌笛的伴奏中载歌载舞,整齐的舞步和翩然翻飞的衣裾一如她们笑靥如花的脸庞,绽放着青春的活力。   一位弹月琴的小伙子单膝跪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高唱爱的歌谣,姑娘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回应了他,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纷纷鼓起掌来。   博木儿坐在不知谁家的牛棚边,火光映着他刀锋一般的薄唇和如剑英眉,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博尔吉克草原宽广辽阔,她的儿女也如她一般热情奔放,敢爱敢恨。”持盈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辫,走到他身边。   博木儿看她一眼,问:“娴儿呢?”   持盈莞尔一笑:“睡了,桑朵帮我照看着。怎么不去喝酒?一个人坐在这里。”   博木儿无意义地点了点头,也不回答,继续发呆。   持盈背靠着牛栏,远远地望着草原尽头:“我认真想过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那你的决定是?”   “我决定回去。”   博木儿扭头看着她,仿佛想从她的神情中读出“说笑”的味道,但失败了,于是说:“嗯。”   持盈怅然道:“虽说回去最坏的可能是真被当成内奸杀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父债子偿,我爹做的孽,报应在我身上,也很公平。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继续留下来,对你太不公平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其实……很愚蠢。”   博木儿不经意地皱起了眉:“为何这么说?”   “我嫁给武王的初衷,是为了利用他与太子相互制衡,以求达到保我全家——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平安康泰。但是在权位和利益的趋势下,他们携起手来出卖了我,把我从京城赶了出来,交给情敌的家人去蹂躏,即使如此,我也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只要我一天在王爷身边,太子就不敢对我的家人下手……啊,该叫皇上了才是。”   博木儿面不改色地道:“你若是担心父母安危,我可以把他们接到草原上来,布夏人向来与世无争,在这里你们才能过上安心的日子。”   持盈感激又无奈地笑了笑,说:“可是我爹他不会愿意的,他为了做皇帝的岳父,拼尽了前半生,连我这个女儿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放弃高官厚禄,从此与羊群草原为伴?更何况,我对王爷,早已不单单是利用了,我希望他好,希望他快乐,希望他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   “那你自己呢?”博木儿打断了她的话,“你自己想要什么?”   持盈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说不定三年后的除夕就是我的死期,在那之前,我只想尽可能地让我的家人远离死亡和痛苦。”   博木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等击鼓节三天结束,我送你回甘州。”   然而世事难料,崔绎紧追慢赶地奔向色纶河,持盈却跟着博木儿进了居霞关,双方不幸擦肩而过,崔绎扑了个空。   包括桑朵在内的布夏族人对这个率领着军队杀过来的汉人王爷表现出极度的不欢迎,换做任何人,对于扛着大棒跑到自家门口的陌生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感,族里会说汉话的人不超过一百个,精通的更是寥寥无几,所有人打定主意,全都假装不会说汉话,呱唧呱唧对他指指点点,崔绎除了干瞪眼,完全没辙。   双方对峙了一天,第二天一早百里赞的信鸽就飞来了,崔绎展开信,只见上面详细地写了如果布夏人不肯合作要如何应对,连台词都给他编好了,崔绎感激涕零地收好,早饭也不吃就出了营帐。   燕州军驻扎的位置距离布夏族过冬的坡地很近,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到了,崔绎只带着曹迁一个人,来到部落外围,布夏族青年手持十字弩,警惕地拦在他面前,并用土话大声说着什么。   “本王来这里并无恶意,只是来接流落在外的妻子回家团聚,你们每个人也都是有妻儿家人的人,难道不能体会这种思念之情吗?”崔绎照本宣科地背了起来。   一名布夏族青年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你来接,妻子回,家,怎么会,带,那么,多军队!”   崔绎继续背书:“大楚与北狄世代交恶,战争不断,本王更是北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敢只身前来?今日本王只带一名心腹前来拜访,就是最好的诚意。”   几名青年交头接耳一阵,一人道:“这里没,有,你的,妻子,请你回,去。”   崔绎眉毛一扬:“本王的探子在关内发现你们的族人在看通缉令,尾随而来,已经亲眼证实了人在你们这儿,敢问贵部落中可有一名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婴的中原女子?那就是本王失散的妻女。”   几名青年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相互交谈几句,声音颇大,似乎内部起了争执,这时桑朵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见状冲上来朝那几名青年大声说了句话,青年们七嘴八舌地把崔绎的话转告给她,桑朵扭过头,瞪着崔绎,不客气地说:“我们布夏人有规矩,男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必须留下,你要找的人现在已经是我们族长的妻子了,请你马上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崔绎陡然大惊,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曹迁怒得大声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强掳我大楚的王妃为妻,就不怕我们王爷挥军南下,灭了你们全族吗!”   桑朵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自己妻子不看好,丢了也不找,现在想起来了就上门讨要,你当女人是东西可以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吗?本姑娘今天就送你们两个字,没门!你们要打,有种就来打!我们布夏族儿女个个是热血性子,绝不惧怕你们这些中原来的土匪!”   “你!”曹迁没料到一个异族女子汉话竟然说得这么溜,口才还相当了得,一时连反驳的话也找不到,忙捅了捅还在发愣的崔绎,“王爷,王爷?王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崔绎茫然:“啊?说什么?”   曹迁差点摔倒在地:“先生不是在信里教了王爷要怎么应对吗?照着说啊!”   崔绎一脸苦闷:“可……先生没有写遇到这个情况应该说什么。”   曹迁顿时露出天塌下来了的表情:“那该怎么办?”   崔绎也露出天塌下来了的表情:“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   主仆俩商量了一阵也没拿出个主意,桑朵却没那个耐心陪他们耗着了,一转身就要走,崔绎忙大叫:“姑娘请留步!”   “干嘛,还不死心?”桑朵厌恶地看着他们。   “当然不,”崔绎义正词严地道,“持盈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去,你们让她出来,本王亲自和她说。”   桑朵冷笑一声,鄙夷地道:“你来晚了,她人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哥带着她出去玩,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崔绎恍然如遭雷击:“他们一起出去了?”   桑朵看着他被打击的表情觉得十分解气,又画蛇添足地来了句:“可不是吗,等他们买完东西回来,立刻就成亲。”   却不知这句话反倒给了崔绎一线希望——原来他们还没成亲,那自己来的就还不算晚,只要赶在他们拜堂之前把持盈抢回来不就行了?遂喜上眉梢:“多谢姑娘!”   桑朵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崔绎充耳不闻,转身就走,桑朵低声骂道:“神经病。”回去晾衣服了。   “王爷!王爷!”   崔绎在前面大步走,曹迁在后面拼命追:“王爷这是急着要上哪儿去?”   “进城!”崔绎一边回答,一边健步如飞地往回赶,“马上进城!传令下去,封锁出居霞关以后的所有要道,务必要将人拦下来!”   曹迁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夫人在城里?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赶回了营地,崔绎直奔马厩:“北狄人成亲,只需祭拜天地,交换信物,再同饮一杯狼血,布夏族和他们一样是游牧民族,成亲的风俗一定差不多,完全没必要特意去置办什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按汉人的风俗成亲,那么能买到红烛嫁衣的地方,只有居霞关内!”   说完,长腿一跨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又冲出了营地,留曹迁在原地大为感叹:“难怪说兔子逼急了也咬人,王爷可真是第一次这么聪明。”继而去营中传达命令,一千人迅速拔营整顿,扇形向居霞关包抄而去。   060、谁的女儿   由于城内到处贴着通缉令,持盈不敢露出脸来,便用桑朵给的头巾和面巾将头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甘州虽位于大楚北部偏东位置,仍常有西边的羌人、呼蒙托儿人来做生意,蒙面的妇女并不罕见,倒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博木儿抱着小崔娴,三人一起入城,看起来就像一家子,守城门的士兵也没有在意。   持盈在那通缉令前看了一阵,忍不住笑起来,低声自言自语:“谁画的这是,还挺像。”   博木儿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你不会说塞外人的话,别在汉人堆里久留,当心被识破。”   持盈赶紧点点头,跟着他离开。   印象中的甘州是一片凄凉之地,可真正到了这里持盈裁发现,即使再偏远再贫穷的州,边贸城市也一定是繁华无限的,来自中原各地、塞外各部族的商人沿街摆开各种摊子,大到挂毯织锦,小到瓜果蜜饯,贵如金银首饰,贱如牛羊奴隶,品种繁多,五光十色,无一例外地充满了民族风情,看得人眼花缭乱。   博木儿走到一个小摊前,买了两块哈密瓜,用竹签子串着,递给持盈,持盈哭笑不得:“你让我怎么吃?”博木儿一想也是,就自己拿着,说:“再到那边去看看吧,巴边商人经常会卖一些牦牛肉干,在中原不容易吃到。”   “不用了,别再为我花钱了,”持盈无奈地跟在他后面,“你这样做,我心里会不安的。”   博木儿只当没听见,走到巴边商人的摊前,称了两斤牦牛肉干,用布口袋装着,又要往下一个摊子走去。   持盈大声说:“博木儿!”   前面的青年终于停下了脚步,持盈大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博木儿,当日你救了我的命,我真的很感激,在一起相处的几个月里我一直把你当做恩人,当做朋友,难道我们就不能像朋友一样笑着说再见吗?你买一大堆东西留给我,无非是怕我忘了你,我怎么可能忘了你,从甘州到博尔吉克草原不过半天的马程,我们随时可以再见面不是吗?”   博木儿反问:“你以后还会愿意见到我吗?”   持盈不解地看着他:“为何不愿意?”   博木儿自嘲地一笑,说:“就算你愿意,你家那位王爷也不会愿意,还是省省吧,在这里告别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持盈本想说王爷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可心里一想,崔绎在感情上可不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之前被三弟崔焕随便一撩,妒火就蹭蹭蹭把为数不多的理智烧了个干净,自己和百里赞倒是清清白白不怕人说,博木儿却不一样,崔绎一定是容不得他的。   “……那,好吧,”持盈遗憾地点点头,“你说的也对,这样拖泥带水的确实不好,对你不公平,王爷也不会高兴。”   博木儿默默不语,手指轻轻捋着小崔娴绒黄的头发。   持盈伸手欲将女儿接过来,博木儿却舍不得似的不肯交出去,持盈忍不住笑了,说:“舍不得娴儿?那要不等娴儿长大了,我把她嫁给你?说来你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娴儿又还未曾许过人家,看她现在这么黏你,倒跟个小童养媳似的。”   博木儿说:“既然是童养媳,那我就带回去了。”   持盈大笑起来:“那……不成!娴儿可不做童养媳,要要是你上门做女婿,不过这女婿比丈母娘还大的……真真儿不多见。”   博木儿也跟着笑起来,笑容里满是落寞,说:“那我得留个定情信物给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之前买给持盈的珠钗,在小崔娴眼前晃了晃,小崔娴看到闪亮的东西,立刻眉开眼笑地伸手来抓,博木儿就将珠钗塞到了她手里。   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道:“这不行,娴儿太小了,拿着这么个尖的东西不安全,喏,那边地摊上随便给她套个玩具什么的就行了。”   街边刚好摆出一个套圈的小摊,洗得发白的蓝布上放着些布做的小老虎小兔子小狗什么的,高一点儿的还有泥人、瓷瓶等物,最后方的则是金银锭子、手镯、发簪之类贵重玩意儿。持盈以前在京城见过这样的摊,只是长孙泰教女甚严,不许她和聆芳在街上随便玩耍,于是眼馋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玩过。   持盈蠢蠢欲动地道:“去玩那个吧,我打小就想试试了。”   博木儿看了一眼,兴趣不大,不过瞄到摊子后面有个玉器店,心里一琢磨,也就答应了,跟着她过去。   小贩左臂上套着上百个竹篾编的环,一边扯着嗓子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哎,金银珠宝,古董玩具,套到什么给什么,童叟无欺!十个铜板一个环,便宜呐!不来试试身手吗?”   持盈高高兴兴挤进人群,博木儿给她买了十个环,说:“够吗?”   “够了够了,随便玩玩而已,”持盈接过来,见他往外围退去,不由疑问,“你不试试?”   博木儿将小崔娴往上托了托:“人多挤到孩子不好,我在外面等你。”   持盈倒也不怕他真把小崔娴给拐回去,点点头,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博木儿见她注意力不在这边了,就抱着小崔娴走进玉器店,想挑个长命锁什么的给她戴。   就在这时候,崔绎骑着金乌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居霞关,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布夏族男子带着个抱孩子的女人,可惜这样的一家三口实在太多了,谁会特别去留意,问来问去也没个结果。   曹迁慢了几步,随后赶到,在城里找到了没头苍蝇般乱撞的崔绎,忙上前道:“王爷,从色纶河到居霞关的沿路都没有见到夫人和那布夏族首领的踪影,现在出关的路也有人把守着,他们走不了的。”   崔绎“嗯”了声,狐疑地四处张望,总觉得持盈就在附近。   而事实上,持盈确实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兴高采烈地玩套圈。   “王爷要不先找个地方坐下喝口茶休息一会儿,末将去知会甘州牧一声,派人在城里仔细搜搜?”曹迁问。   崔绎舔舔嘴唇,还真有点渴了,但是却摇摇头:“不,如果派兵搜城,万一持盈真以为本王是在通缉她,只会千方百计躲起来,水囊。”   曹迁把自己随身带的水囊从马鞍上解下来给他,崔绎仰头喝了几口,又倒了点擦擦脸,正准备打起精神接着找,忽地就看到街对面一家玉器店里走出来个高大的青年,衣着打扮和布夏族守卫的那群青年十分相似,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儿。   小孩儿活泼好动,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崔绎忙拨开人群跑过去一看,不是小崔娴又是谁?   虽然三个多月没见,小孩儿长得又很快,相貌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来!崔绎登时就火冒三丈高,大喝一声:“站住!”   博木儿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对自己说,才下了几级台阶,崔绎已经冲到了跟前,气势汹汹地叫嚣:“把娴儿给我!”   博木儿反射性地护住怀里的小崔娴,充满敌意地望向眼前的陌生人,见他一身铠甲,高大魁梧,眉宇间尽是煞气,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忍不住冷笑一声,说:“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你这是想强抢幼童不成?”   崔绎眼里直冒火:“持盈呢?把女儿还我,你这趁虚而入的卑鄙小人!”   博木儿听到持盈的名字,便明白了他是谁,但紧接着一个“趁虚而入”又将火苗挑了起来——甫一见面,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自己当成了奸夫?如此凶狠又多疑的人,怎么配和持盈那样温顺的女子在一起?遂改变了主意:“还你?这是我的女儿。”   崔绎大怒:“胡说八道!娴儿分明是我的女儿,你竟敢信口雌黄说是你的女儿,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嗓门大,样子又凶,小崔娴吓得嘴一瘪哭嚎起来,拼命往博木儿怀里躲,博木儿挑衅地抬高下巴,扬起眉:“你吓到我女儿了。”   崔绎简直气得要炸了,几乎想上去一拳揍翻面前这人的脸,曹迁在后面死命拽住他:“王爷别冲动!万一伤了小郡主可怎么办?夫人也还没找到……”   “博木儿!人呢——咦?曹将军……王爷?!”持盈套完了圈,从人群中挤出来,抬头就看到他们三人在台阶上对峙,顿时大吃一惊。   崔绎大喜过望,直接将博木儿撇到了一边,上前一把抱住了持盈:“持盈!”   持盈也是又惊又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禁不住埋头在他怀里哽咽起来:“王爷……对不起!”   崔绎紧紧抱着她,语无伦次:“你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别的都不说了,先回家,回家再说。”   曹迁在一旁斜着眼看博木儿,仿佛在嘲笑他——你的女儿?到底是谁的女儿?嗯哼?   博木儿只当看不见,拍着小崔娴的背轻声哄着。   重逢的激动暂时退去,持盈想起了重要的事,忙抹抹眼泪从崔绎怀里挣脱出来,笑着为他们做介绍:“王爷,这位是我和娴儿的救命恩人,布夏族的族长博木儿,博木儿,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娴儿的父王,这位是王爷的心腹爱将曹将军。”   崔绎乜着眼看恩人,之前桑朵恶意挑拨的话语,加上刚才的冲突,令他对眼前这人充满了反感,全没有半点感激之情,连幸会也懒得说。   博木儿则更绝,直接跟没看到他人似的,问持盈:“套完了?套到个什么?”   “什么也没套到,玩玩而已。”持盈摊开空空的两手。   崔绎眉毛一动:“套什么?”   博木儿将小崔娴交还给她:“想要什么,我套给你。”   崔绎瞬间又发飙了:“轮得到你来说这话?让开!本王亲自来套!”   说着二人一齐朝人群中挤去,简直一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架势,持盈在人群外哭笑不得:“你们——你们记得给钱!”   061、男人之争   男人,无人不好斗,为名、为利、为权势、为女人。   男人,无处不战场,商界、朝堂、深宫禁苑……街头巷尾。   “都让开!”崔绎怒气冲冲地左拱右拱,惹来一阵不满地抱怨,终于挤进了人群中,看着那一地的破烂傻眼了。   这是什么?生在皇宫长在沙场的武王爷孤陋寡闻了,随手捡起一个布娃娃,问那摊主:“这个怎么卖?”   一旁的博木儿嗤地一声,对摊主说:“给我十个环。”   摊主一边数环给他,一边笑着对崔绎说:“军爷,这不是卖的,是给人套的,用这小竹环套,套到什么,您就拿走什么,十文钱一个环,军爷您也来几个?”   崔绎还有点稀里糊涂,就见博木儿随手一掷,套中了最后一排的一枚五两的银锭子,周围看的玩的纷纷爆发出叫好声。实践是最好的老师,他也瞬间就悟了:“给本……给我也来十个!”   小贩刚把环递过去,崔绎就依样画葫芦,手腕一抖,碗口大的竹篾环套中了另一枚银锭子。   小贩的脸顿时就绿了,这一个个手法都这么准,套的都是他最值钱的玩意儿,这样下去他不得亏本了啊?   博木儿挑衅地哼了声,同时拿起两个环,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一起扔了出去,一片欢呼声中,分别套中了并排放着的两个花瓶。   崔绎不屑地“呿”道:“班门弄斧。”遂拿了三个环,随手一抛,咻咻咻,竖着由后至前分别套中了一只手镯、一个笔洗、一个铜爵。   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叫好,博木儿眉头皱起,将七个环全部交到右手里,眼也不眨一连串地抛出去,天女散花一般将场上值钱的玩意儿全都套了去。   崔绎恨得磨后槽牙,再要扔比他更多的,却发现手里环不够了,遂转头对小贩说:“再给我来十个!”   小贩大哭:“二位爷可怜可怜小的吧,小的就这点家当了,您二位把值钱的东西都套走了,小的赚的钱还不够喝碗面条呐!”   崔绎急着把人比下去,哪里有工夫听他哭诉,不耐烦地嚷起来:“少废话!给不给?”   持盈这时后才终于抱着女儿挤进来,一听崔绎这口气,赶紧上前扯他袖子:“人家做点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咱们走吧。”   崔绎还有点不甘心,但持盈都这么说了,只好把气先咽下,等以后有机会再收拾那个什么青年族长,于是点头:“那走吧。”东西也不要了。   持盈付了一百文,小贩感恩戴德地接过来:“夫人真是大善人!日后必有好报,必有好报!”   “这个我们拿走了。”博木儿弯腰捡了个花布小兔子,递给小崔娴,小崔娴一看有玩具,马上开心地接了过来。小贩点头哈腰地:“您尽管拿去,几位慢走啊!”   出了人群,崔绎对博木儿视若无睹,对曹迁说:“仲行去驿站雇一辆马车,这就走吧。”   持盈为难地道:“这就走?眼看天都要黑了,不如大家坐下来一起吃个饭?也该回去向桑朵道个别,这几个月多亏博木儿和桑朵兄妹俩照顾我,总不好就这样走掉,王爷?”   曹迁已奉命去雇马车,崔绎回头,见博木儿用布兔子逗小崔娴,小崔娴格格格笑得好不开心,脸便垮了下来:“不好这样走掉,还是不想走?本王找了你三个月,一听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就连夜动身,可不是来看你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的!”   “你说什么!”博木儿瞬间大怒。   持盈知道崔绎看见自己和陌生的年轻男子在一起,难免会多心,忙解释:“不是那样的,王爷误会了,我和他只是朋友。”   崔绎醋意十足地道:“只是朋友?我到布夏人的部落去找你,他们可是告诉我,你准备嫁给布夏人的族长为妻,而且跟着他一同出来游玩,回去就要成亲了,难道是我冤枉你了吗?”   持盈大惊失色:“谁这样告诉你的?天呐,我没有这样说过啊!”   博木儿却轻蔑地笑了,反问:“是又怎么样?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持盈就会留在我们族里,和我在一起,就连你的女儿,长大以后也会把我当成她的爹爹,至于你,根本不会存在在她的记忆里。”   “博木儿!”持盈猛然提高了音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他,“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刚才不是答应过我,会像朋友一样笑着和我告别吗?”   博木儿面无愧色地出尔反尔:“我后悔了,像这样一个脾气暴躁又欲加之罪的男人,根本不配拥有你,我能做得比他更好,跟我回去,我一生一世都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崔绎愤然喝道:“你休想!持盈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持盈,还不过来!”   博木儿怒道:“你当是唤狗吗?”持盈刚要迈步,就被他抓住了胳膊:“不要过去!”   持盈却用力甩脱了他的手:“你别闹了!我那天对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会改嫁给你,娴儿也只有一个爹爹,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但绝对不是用以身相许的方式!”   崔绎嘴角浮起胜利者的微笑:“听到了?”   持盈又转过头来瞪他:“王爷!你也别太过分了,当初谢家命人把我送出宣州,再找个僻静的角落杀了,要不是博木儿路过救了我,我和娴儿早就是死人了!”   两个男人都默默地闭了嘴,只不断用充满敌意的眼神互瞪。   曹迁策马返回:“王爷,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是否立刻启程?”持盈央求地看着崔绎,崔绎不快地咂了下嘴,道:“不急,明天再说,先附近找家酒楼坐下来吃顿饭。”说着便朝能看见的最近的一家酒楼走去。   “走吧。”持盈招呼道,博木儿的脸色依旧难看,但还是跟着去了,毕竟就这么走掉、不战言败,不是他的作风。   两匹马被牵去马厩里歇着,小二热情洋溢地将四人请上二楼雅座,等上菜的工夫,持盈问:“王爷看到我留下的信了?”   崔绎“唔”了一声,手指敲打着大理石的桌面,曹迁补充道:“王爷看了夫人留下的信,当场吐血昏了过去,幸亏先生机智,看出信里另有玄机,否则真就上了谢家人的当了!”   博木儿冷笑着嘲道:“愚不可及。”   崔绎还没说什么,曹迁就怒了:“你骂谁愚不可及?”   “谁认就骂谁。”博木儿抄着胳膊冷冷地道。   他们俩为争持盈而吵架的时候曹迁不在,但桑朵说持盈是他们族长的女人、博木儿说小崔娴是他的女儿,这些话曹迁可都是听在耳朵里的,对于这个趁崔绎持盈夫妻分离而想趁虚而入的卑鄙小人印象可谓差到极点,拍桌就跳了起来:“我自十四岁投奔王爷以来,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曹家上下都是托了王爷的福才能衣食无忧,任何人想在我曹迁面前说王爷一句不是,哪怕你是夫人的救命恩人,我也决不饶你!”   “仲行,”崔绎沉声喝令,“坐下。”   曹迁义愤填膺,不愿听从,手按在刀柄上似乎想冲上去和人大打一场,崔绎又提高了音量:“坐下!不要在客人面前丢脸!”曹迁无奈,只得忍忿坐下。   走到酒楼的一路上,崔绎已经冷静了不少,持盈的态度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占了这一优势,自然也就不怕这布夏族族长再翻出什么花来。二愣子王爷不喜欢动脑筋,但胜在能听得进人言,持盈说要谢谢恩人,那就得先谢谢恩人,谢过以后再来战个痛快。   酒菜陆续端上来,崔绎亲手斟满四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对面的博木儿致意:“恩公救我妻女于危难之中,此恩情本王铭记心头,日后恩公以及族人若有所求,本王绝不推诿,必舍身以报。请。”   博木儿不屑地哼笑一声,道:“我布夏族儿女生是草原人,死是草原的魂,绝不会投靠北狄或大楚任何一方,更不会有求于任何人,我救的是持盈,而不是什么武王妃,王爷的谢意,恕我不敢领受。”   崔绎也不动气,淡淡地说:“你承认也好不成承认也罢,持盈是本王的王妃,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你若非要将两者分剥开来看待也随你,君子一诺千金,绝不会因为小人矫情而动摇。”   持盈:“呃……”   博木儿只当什么也没听到,对持盈说:“有朝一日他若负你,就到管外来寻我,无论何时我都会等你。”酒也不喝菜也不吃,起身就走。   雅座里只剩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崔绎骂了一声“给脸不要脸”,径自喝了酒,拈起筷子开始吃菜。   持盈叹了口气,也知道他们二人不可能握手言和,遂不再强求。   入夜后,三人找了客栈住下,持盈将女儿哄睡以后,又去洗尿布和围嘴,崔绎在楼下练了一会儿剑,满身大汗地进门来,见状上前道:“我来吧。”   “你?”持盈忍不住笑了,“王爷矜贵之躯,怎么能做这些下人的活,还是算了吧。”   崔绎执意要帮忙:“你曾经也是紫章城中家世数一数二的名门千金,你都能洗尿布,我不过是个失势的王爷,有什么不能做的。”   持盈只好让出水盆边的位置给他,自己去更衣梳头准备休息。   崔绎从来也没洗过东西,粗笨的手在水里乱搅和,洗了一阵觉得干净了,就要拿去晾,持盈赶忙叫道:“哎哎!得用清水再摆一道,闻闻,还一股尿味儿呢。”   “嗯。”崔绎老脸一红,端着盆下楼去又洗了一遍,拿回来给持盈检查,过关了,才拿到窗边去晾晒。   崔绎一边用布巾擦着手,一边忍不住问:“这几个月你都是自己给娴儿洗尿布?”   持盈将尿布拧水,抹平,摊在竹竿上晾着,答道:“桑朵帮我洗了一些,不过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是千金小姐,她还是公主呢,该自己做的还是得自己做。”   崔绎默默点了个头,走到她身后,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辛苦你了。”   持盈莞尔一笑,反手摸摸他的头,崔绎躲开,板起脸道:“胡闹。”   二人目光交汇,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底深藏了数月的思念之情,千言万语在此时此刻尽数失去了意义,只一吻深切缠绵,无声胜有声。   062、重归正位   第二天按照计划,还得去给桑朵正式道别,之前怕她不让走,持盈没把自己入关的真正目的告诉她,而是打算让博木儿回去以后再转告她。   不过既然崔绎本尊来了,那么走也走得理直气壮了,桑朵再怎么舍不得她,也不能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不是?   “王爷,夫人,该起程了。”曹迁在走廊上敲门。   冷不防房门咣啷一声被踹开,崔绎将持盈打横抱着走了出来。   曹迁:“……”被这赤裸裸的秀恩爱晃瞎了眼。   “仲行把东西拿上,这就走吧。”崔绎丝毫没察觉到心腹爱将那不忍直视的表情,抱着妻女大步下楼去,引来一片哗然。   持盈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的脸也一并丢尽了,好在崔绎腿长步子大,直接穿过大堂到了后院,把她往金乌背上一放,然后自己踩着马镫翻身骑上去,扬长出门去。   “王爷以后不能喝这么多酒,这简直是……”   “不关酒的事,是那劳什子十全大补汤喝太多了。”   持盈脸烫得能烧水,崔绎却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到了城外驿站前,又把持盈抱上马车。   “怎么还带了军队?”上路以后,持盈听到后方的嘈杂声,探头出去一看,不由吓一跳,“王爷,你带这么多人去,会吓到他们的!”   崔绎骑着金乌走在马车旁,漠然地说:“他们已经被吓过了,博尔吉克草原是大楚和北狄的夹缝地带,不带着军队一起去,万一北狄人发现我们怎么办?”   持盈一想也是,博木儿头晚就已经回去了,对于他们的来意,应该也已经告知了族人,双方再见应该不会再吵起来了。   谁知队伍到了色纶河畔,布夏族的毡帐已经一顶也不剩了,博木儿连夜赶回部落后,竟是率领族人迁走了,持盈怅然蹲在山坡上,望着金灿灿的河水,叹息道:“这一别,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崔绎站在她身后,大风扬起他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能见到,”他凝望着天地相接的草原尽头,肯定地说,“等我杀回中原,夺取了皇位,有生之年必要收复巴城,统一北方草原,到时候你就能再见到他们了。”   持盈不禁笑起来,揶揄道:“王爷好大的口气,仔细风大闪了舌头。”   崔绎眯起眼,脸上笑容温暖而自信:“你不信我?”   “不信,”持盈笑着摇头,“太祖戎马半生也打不下来的——哎呀!王爷你干什么!”   崔绎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去挠她咯吱窝,促狭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信不信?”   持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忙不迭地认输:“信!信!我信我信,王爷快放开,下面那么多人看着……”   山坡下一千燕州军驻足围观,曹迁握拳一咳嗽:“非礼勿视!”众将士齐呼:“非礼勿视——!”   崔绎:“……”   持盈:“……”看来自己下辈子也不会有脸了。   “好了不闹了,回家吧。”崔绎搂着她的肩,一起顺着山坡走下去。   灰黄色的草原如一块柔顺的兽皮,大风吹过时,枯草有规律地翻腾滚动,如波如浪,风味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是春天即将临近的甘甜,令人心旷神怡。   持盈倚在车窗边看风景,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了,忙撩开车帘探出身子去问:“这是去哪儿啊?不回甘州吗?”   崔绎骑马走在最前面,大声回答:“去燕州!”   持盈瞬间风中凌乱了。   “怎么是去燕州——!”   “因为本王现在是燕州牧——!”   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布夏族人正朝着西北边的朝颜山迁徙,经过一夜的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博木儿下令在背风坡休息整顿,吃过饭再上路,自己则骑着马到附近去巡逻。   纳央在他头顶上盘旋,不一会儿桑朵追来了:“哥!”   博木儿勒住马头,桑朵气喘嘘嘘地追上来,大声问:“哥,持盈她人呢?你们一起出去的,怎么她却没回来?还有你让大家连夜迁徙到底是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解释,这不像你啊!”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博木儿声音冷漠,脸色也不好看。   桑朵很少见他这样子,声音小了下来:“怎么了,什么问题?”   博木儿盯着妹妹的脸,一字一顿地问:“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告诉了那个男人,说持盈已经答应要嫁给我,我们回来就成亲的话?”   桑朵嘴唇一哆嗦,畏惧地后退了几步:“哥……”   博木儿瞬间就明白了:“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的!?”   桑朵又急又怕,连连后退:“哥,我……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的,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那个男人又凶又笨,一点礼貌也没有,我就是想气气他,让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去……”   博木儿冷冷地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桑朵有点不以为然:“他自称本王,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王,就算他以前是持盈的男人,也一定对她不好,持盈跟着他回去哪有留在我们这儿快活。”   “他是大楚的武王!”博木儿怒吼起来,“仅凭一人之力就能退北狄三千兵马的战神,武王崔绎!你倒是逞了口舌之快,结果呢?非但没能把持盈留下,还把这天杀星给得罪了,再不赶紧走难道还在原地等死吗?”   桑朵一下子给吓坏了,两手捂着嘴:“什么?他……那……”   博木儿心头满是对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愤怒和几番交锋落败心上人被夺走的酸涩,再怎么努力,声音也平静不下来:“持盈从始至终就没打算留下来过,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我救了她的命,却还不如一个危难时刻将她抛弃的男人。”   对她再好,对她的孩子再好,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一想到她维护那个男人、对自己怒目相视的样子,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哥,对不起,”桑朵低着头绞着手,小声地说,“是我错了,对不起。”   博木儿一句话也不说,调转马头继续去巡逻,在妹妹看不到的地方,他将拳头握得嘎吱作响。   他几乎能肯定崔绎早晚有一天会挥军南下,将自己和族人同胞从这块草原上抹去,否则只要他存在一天,于那人而言,就如骨鲠在喉,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枕边的女人还被别的男人惦记着。   但在那之外,还有更大的一重危险在逼近,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持盈终于被接回了燕州府,才刚一下马车,就被大声哭喊着夫人的小秋扑了个满怀,小秋与她感情极深,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弄月抱着小崔娴在一旁笑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让夫人进去歇会儿,坐了一路的马车想必累坏了吧。”   除了这俩丫鬟,出来迎接的还有杨琼和谢永,两个都是她意料之外的人。   “杨公子何时来的燕州?”持盈诧异地问。   杨琼笑答:“王爷和夫人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就跟来了。”   持盈一拍额头:“瞧我,看名册的时候一点儿不细心。”   曹迁先领着人去了军营,这会儿才到王府们前来,听到他们交谈,便说:“兵部拨给王爷的八千人里并没有杨兄弟,是戴将军瞒着上面调换了人,名册没改,一路上都没敢声张,别说夫人不知道,王爷也是到了燕州才知道的。”   持盈这才恍然大悟,目光转向谢永,嘴角的笑意耐人寻味了:“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永拱了拱手:“多谢夫人记挂,夫人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人人都知道持盈是在谢家失踪的,必然与谢家人脱不了干系,但毕竟没有直接证据,加上不得不依仗谢家的财力,才对他们兄妹忍气吞声,这会儿持盈回来了,小秋第一个翻脸:“放心?我看你反倒是担心了吧,要不是你们,夫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失踪那么长时间?”   谢永脸色从容淡定:“小秋姑娘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夫人失踪与我有关?我与夫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夫人?”   小秋还要说什么,已经被持盈阻止了:“小秋,我很久没吃你做的小笼粉蒸肉了,不如你去买点排骨,给我做点接风洗尘的菜?”“……好吧。”天大地大小姐最大,小秋虽然还有点不想放过谢永,但还是乖乖地去了。   小秋走后,持盈似笑非笑地道:“当日把我逼走的人虽然不是谢公子,但谢公子是谢家长子,说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可真是不会有人信。我姑且当公子是无力反抗叶夫人,所以才袖手旁观。”   谁知谢永仍是那无辜的口吻:“夫人说笑了,我确实不知,若是知道,就算当时不能阻止,离开宣州以后也可以告诉王爷,何至于让夫人在外面受这几个月的罪,又怎么会站在这儿迎接夫人?”   持盈嘴角勾了勾,对他的辩驳不予置评,左右一张望,问:“先生呢?”   063、悲催控诉   不该来的来了,该来的却不见踪影,持盈好奇地问:“先生呢?”   所有人面面相觑,持盈更是奇怪了:“弄月,先生上哪儿去了?”   弄月表情尴尬地支支吾吾:“百里先生……说……他……他不干了。”   “不干了?”持盈一下子笑起来,“不干了是怎么个意思,是嫌月俸少了?还是被王妃给气到了?”   杨琼倒是胆子大,也不怕崔绎发火,道:“王妃最近倒没怎么折腾,主要是被王爷气到了。”   崔绎一脸莫名:“本王人都不在,怎么惹先生生气了?是你们几个闯了祸不收拾惹先生生气了吧,推给本王,以为就没事了?”   杨琼一笑,学着百里赞的口吻道:“王爷这是把我当畜生使呢,不成不成,我还是回去种地罢,好歹畜生的活有牛去干。”   持盈蓦然大笑,崔绎恼羞成怒:“谁把他当畜生使了!敢情本王帐前第一谋士的位置是畜生坐的?人呢?叫他出来!本王与他当面对质!”   “夫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一声感天动地的呼唤,百里赞从街角处跑来,揾泪控诉:“夫人可回来了!夫人要再不回来,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持盈简直哭笑不得:“先生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先进去再说,弄月,去叫厨房弄点米糊,一会儿娴儿就得饿了,我这抽不开身。”   弄月笑着去了,杨琼和谢永也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持盈将百里赞请进屋里,看座看茶,百里赞一副悲怆的神情,简直像个含冤几十年终于见到青天大老爷的小寡妇,直接把崔绎这个王爷物理屏蔽了,一坐下就开始申诉:“夫人是有所不知啊,夫人失踪以后,我这日子过得那是比畜生还不如啊!”   崔绎一听不乐意了:“怎么着,本王是短了先生的吃用?还是限制了先生的自由?整个燕州府的大小事宜本王都全权委托给你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百里赞装作听不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以前在京城,府里的事有夫人做主,我也就是帮着参详参详,没事儿还可以喂喂猫,出门喝个茶下个棋什么的,可自从来了燕州,我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天不亮就要起来看折子,一直看到府衙里的看门狗都睡了我还不能睡,三餐都原地解决,上茅房都不敢耽搁太久,生怕王爷和谢姑娘又闹出点什么鸡飞狗跳的事儿来……”   他仍然叫谢玉婵为谢姑娘,就是不承认她的王妃地位,仍然奉持盈为主母,持盈很承他这个情,但还是说:“该叫王妃才是。”   百里赞的表情更悲催了:“现在不是了,王爷走前刚把谢姑娘和两个陪嫁丫鬟关进牢里,夫人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持盈嘴角一抽:“这……这是有点不太……”   “现在王府里的丫鬟可都是谢家安排的啊,稍不留神走漏了风声可就要出大事儿啊!王爷光顾着自己爽快了,关了人就走,这烂摊子谁来收拾?可不只有我吗?王妃突然不见了怎么解释?王爷也跟着不见了又怎么解释?丫鬟们不敢多问,那谢公子呢?我说王爷带着王妃出去散心了,他笑得那一意味深长啊,现在王爷回来了王妃却没回来,我要怎么给谢公子解释?我要怎么见他?这日子可不就是没法过了吗?”   百里赞一口气吐完了心中的不满,拍拍额头,起身作揖:“谢姑娘她们还在牢里关着,一日三餐都是我亲自去送的,除了府中的亲兵,谁也不知道她们被关起来了,夫人回来了就好,夫人回来了,这事儿我可就不管了,夫人保重。”说完招呼也不给崔绎打一个,抬腿就走。   崔绎:“……”   持盈:“咳咳!王爷。”   崔绎猛然回神,脸转向她,表情不自然地直了直脖子:“本王实在是受够她了,一山不能容二虎,有她就没我。”   持盈简直要哭出来:“一山不能容二虎?这话要说也是该我说,谢姑娘对我们这些旁人尖酸刻薄,对王爷不一直是体贴备至的吗?怎么就容不得她了?”   崔绎大怒拍桌:“还不都是先生出的馊主意!要我装病,这样就可以不用碰那母夜叉,可结果呢?那母夜叉天天炖十全大补汤送过来,还非要逼我全喝下去,补得我鼻血都流出来了,这日子又是人过的吗?”   持盈直好息事宁人地摆摆手:“好好好,都不容易都不容易,王爷辛苦,这事儿……唉,还是先把先生劝回来,我一个人也摆不平。这样吧,晚上叫厨房多做几个菜,大伙儿小聚一下,商量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你拿主意就是,都听你的。”崔绎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当晚在燕州的武王府里,持盈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打算边吃团圆饭边讨论下怎么处理谢玉婵和谢家——当然,谢永就没资格出席了,只能自己在房里随便吃吃。   不过当持盈看到桌上“丰盛”的菜肴时,差点就热泪盈眶了:“你们……平时就吃这些?”   七八个菜,野菜山菌干笋占了大半,一大屉包子放在中间,唯一的一个肉是一只瘦得看不见油的鸡。   持盈夹了个包子掰开一看,里面是韭菜鸡蛋馅儿,回想起在布夏族部落里天天吃羊肉泡馍的日子,眼泪都要掉下来。小秋愧疚地说:“对不起小姐,奴婢把西市都翻遍了,没有一家肉铺子开着,买不到排骨……”   百里赞夸张地叹口气:“这日子……”   崔绎沉着脸接过话头:“……确实不是人过的。”   持盈本来都要哭了,被他们这一逗又破涕为笑,招呼道:“都坐下吃吧,小秋,弄月,你们俩也来一起。”   弄月忙摆手说不敢,小秋也道:“不、不了不了!奴婢是下人,怎么能和主子坐一桌吃。”   百里赞打趣地道:“这儿就王爷是个主子,咱们这些都是下人,不要紧的。”   小秋和弄月还是不愿意做下,崔绎问:“或者本王回避,你们吃?”持盈笑着扯住他:“这是商量事情呢,你回避什么?你回避了还怎么商量?”两个丫鬟只好束手束脚地跟着坐下。   崔绎表情漠然:“你们商量就是了,本王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持盈好笑地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家聚到一起来,也就是替你出出主意而已,最后要怎么做,决定权在你,我们这些个旁人是不能代劳的。”   崔绎不耐烦了,抓起酒壶倒酒:“不是都说了你拿主意吗,还要怎样?”   “王爷,”持盈忽地正色道,“那晚在谢家主院里你对我说过的话,都忘到脑后去了吗?你现在是王爷,凡事我还能替你做主,将来你要是做了皇帝呢?也事事都由我替你决定?”   崔绎一愣,列席的数人也齐齐一凛,曹迁又惊又疑:“王爷……”   不过崔绎很快镇定下来,端起酒杯:“没有忘,爱妃说得对,是本王错了,来,大家先干一杯。”   众人捧着酒杯不知该不该喝,崔绎自顾自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将白瓷小酒杯拈在三个指头上把玩,也不看大家,只用低沉的声调问:“如果本王要造反,你们几个有什么打算?”   造反可不是出门打个架、上山打个猎甚至出关打个仗这么简单的事,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也倒罢了,加官进爵,位极人臣,可万一要是不成,那将来的史书上会如何记载?一群不自量力的匪寇?暴徒?甚至被扣上叛国、勾结外敌的帽子,后世子孙永不得翻身?   持盈环视一圈,大家心中所担忧的事就已了然于心,于是开口道:“倒也不能说成是造反吧?王爷的生母是先帝的原配孝怜皇后,王爷是先帝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若不是孝怜皇后走得早,本轮不到太子上位。”   “皇位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从来就没有‘生来就该’是谁的这一说。”百里赞悠悠插话。   崔绎脸一垮,要发怒,持盈却笑了:“先生说的对,能者上位才是王道,太子饱读诗书,心系天下,待人又彬彬有礼,如何能不讨先帝的喜欢,他成为太子,不光是先帝的意愿,同样也是朝中文武百官的共同期待,这就是实力。”   崔绎一听更怒了:“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太子挤垮了王爷荣登大宝凭的是实力,那么王爷若有朝一日击溃兄长坐拥天下,同样靠的是实力,”百里赞双手举杯,“皇位既不属于嫡,也不属于庶,能者得之。”说完干了杯中的酒。   崔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俩人一唱一和地是在演这一出!   若说开疆辟土,保家卫国,曹杨二人必会奋不顾身追随其左右,但若是举兵造反,性质又不一样了,与其让他们心存忧虑勉强答应,或提出疑问、主从之间从此留有罅隙,倒不如直接把他们所担心的问题摊开来说,如果仍然不愿意,那么就干脆地散伙,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然而持盈的话却还没完,只听她又缓缓地说道:“自古成王败寇,太子阴险毒辣、笑里藏刀,身边的人他尚且要防着,为了皇位,连自己亲爹、未出世的孩子也可以杀,那些个不支持他的,最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大家在追随王爷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有朝一日被太子抹黑的心理准备了,拼,有一半的几率名垂青史,不拼,那就是千秋万载的骂名。”   这一番话,却是断了所有人的后路,要么闷头走到黑,或许有出头之日,要么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她的话说完,席间至少静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所有人都没吭声。   064、如此处置   “爱妃觉得本王的胜率只有一半?”崔绎不满意地哼哼。   持盈莞尔:“我说了不算,要看将军们的意思,反正我和王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王爷的胜率就算为零,我又能逃多远?”   “夫人说的对,”曹迁回过神来,举杯正色道,“末将自投奔王爷的那天起,就已在心中发誓,此生愿为王爷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无论王爷要我做什么,我都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百里赞悠悠笑道:“先别说死,咱们追随王爷图个啥,不就图个前半生风光无限,后半生衣食无忧吗?要是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那不白给王爷干活了么?”   曹迁尴尬地“呃”了一声,持盈也笑起来:“必须的,大家不仅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着,想想我们是怎么被人赶出京城的,这口恶气怎能不出?”   桌上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先前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崔绎再次举杯,这回每个人都喝了。   对于要怎么处理谢玉婵,怎么对谢家交代的事,持盈的想法是既然都已经撕破脸皮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反正谢玉婵人在燕州,又已经确确实实成了武王妃,谢家已经不可能回头去登太子的船,就算女儿被虐待,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用小秋的话来说,就是“母债女偿”。   但百里赞却认为谢效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国丈计划”,绝不会因为这么点挫折就罢休,女儿嫁两家的事已经有了先例,从崔颉仍然重用长孙泰的现状来看,只要谢效还有女儿可以送进皇宫,就不能说谢家被绑在武王府的船上了,仍然需要提防。   “谢效就算还有别的女儿,也不是嫡出了吧?他会舍得牺牲嫡女而让庶女进宫做皇妃?”持盈表示怀疑,毕竟他们到宣州的那天并没有见到谢二小姐,如果谢玉婵有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关系应该会很好,加上又没嫁人,肯定会出来接的才是,“就算他舍得,叶夫人也不会愿意吧?”   小秋低声骂道:“那个蛇蝎心肠的母夜叉,回头我一定要扎个小人诅咒她!”   崔绎冷不丁说:“就是叶母叉……叶夫人愿意,宗正寺也不会准,要入宫为妃,必须是嫡女。不过嫁王爷可就不一定了。”   众人愣了下,杨琼首先反应过来:“王爷说的是七王爷?”   持盈恍然大悟——对啊,崔颉不是谢家唯一的退路,还有七王爷崔祥!崔祥是端妃所生,和谢家的姑娘是表亲关系,更有亲上加亲的一层,如果崔绎不可靠,谢家是极有可能倒向端妃和崔祥那一边的。   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去年还说可以把谢玉婵塞给端妃自己内部消化,结果现在却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竞争者。   百里赞长吁短叹地:“看来当日夫人的一番话,给杨公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啊。”   杨琼大窘,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碰巧想到而已。”   持盈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杨公子别担心,你不是第一个‘差点立功’的人,当初我和先生误以为程大人要嫁女儿笼络王爷的时候,也打过曹将军的主意。”   “哎?”曹迁正在喝酒,闻言陡然呛了一身。   杨琼表情一变:“程大人是指……”“吏部尚书程扈,”崔绎想起这事还有些悻悻,“你们两个倒会胡乱揣度,本王差点就在程大人面前丢了脸。”   百里赞笑着说:“这就是做谋士的好处,不用担心被主子卖了,不小心卖了主子也不用担心。”   持盈故作严肃地道:“王爷不在的这段时间先生辛苦了,不如回头再燕州府里找一户大户人家,给先生说个媒,不定咱们也跟着沾光,下一顿就能吃上好肉了。”百里赞顿时叫苦不迭:“夫人饶命!这种事儿还是得论资排辈,有名门千金当然是曹将军先请。”   曹迁差点又喷酒,忙抹抹嘴叫唤:“别别别!我就是个粗人,配不上什么名门千金,还是杨兄弟合适,门当户对,杨兄弟先请、杨兄弟先请!”   杨琼表情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听到他们的话,持盈趁机把话一收:“这立功的事儿咱们就先不提了,关于怎么处置谢姑娘,还有人有更好的意见吗?”   席间众人各自低头思考,过得一阵,弄月开口道:“王爷,夫人,奴婢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是,既然眼下咱们还不宜和谢家彻底翻脸,当初在宣州谢家人也曾泼过夫人脏水,不如我们也破她一身脏水,这样不就有关她的理由了吗?”   弄月出身低贱,没什么学问见识,但深宫禁苑里出来的女人,别的不会,阴人却是看得多了无师自通的,她见大家都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便细细说来:“百里先生不是说王妃跟着王爷一起出去玩了吗?现在王爷带着夫人回来了,王妃却没回来,显然是走岔了,只要过个几天,王妃再回来,穿得破烂点,身上带点伤,看起来好像被人侮辱过一样,之后再买通个大夫谎称王妃疯了,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关起来了吗?”   百里赞眼里一亮,抚掌道:“这主意好,王爷听曹将军说找到了夫人,于是立刻动身去寻人,王妃大怒,不顾我等劝阻执意追去,谁知半路遇到劫道的流寇,惨遭凌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返回王府,却是每晚做噩梦,挨不得生人,否则便会发疯,王爷无奈,只得让她单独住在一间小院中养病,这样一来既报了咱们大伙儿的仇,又不会和谢家翻脸。”   小秋早就恨不得把谢玉婵踩在泥里狠狠啐几口了,连连叫好:“对对对,就这么办!打人的活你们谁也别和我抢,这泼妇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家小姐,我一定要亲手掌她一百个耳光才解气!”   崔绎不懂这些拐弯抹角的心计,只要能不用见到谢玉婵那张夜叉脸就什么都好,刚想点头,就听持盈犹豫地说:“主意倒是很好,只是姑娘家最重名节……”   “夫人大可不必同情这种人,”曹迁愤愤不平地道,“夫人不在的时候,那泼妇说得话比这要难听上一千倍一万倍!就算真被人羞辱了,也是她报应上身。”   持盈于是点点头:“好吧,大家都觉得这么办合适的话,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一大早,小秋和弄月就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专等着持盈一声令下,就去地牢里教训谢玉婵,持盈坐在镜前梳妆,万分无奈地道:“你们两个真是的,怎么一提到打人的事,比那些精力过剩的大老爷们还激动,尤其是你,小秋,快别蹦来蹦去了,我难道没教过你矜持这两个字么?”   “矜持是什么?我只知道有仇必报,小姐你说是吧?”小秋正抱着小崔娴玩举高高,小崔娴刚吃饱,兴奋得一直在叫。   持盈插好玉簪,起身将女儿接过来:“好了好了,快去吧,记着别下手太狠,打死了倒麻烦。”   小秋早麻雀一般蹦出门去:“放心吧!奴婢有分寸。”   根据百里赞的说法,既然王妃是被流寇所掳,那么身上的伤就应该以拳脚和耳光居多,小秋本来打算亲自动手,拧得谢玉婵浑身青紫,但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女人做的,不太合适,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请两个做惯粗活的汉子来动手,小秋只要去现场监督,回头把成果报告给持盈就可以了。   持盈这边也没闲着,既然谢玉婵已经倒台了,那么谢家派来的那群丫鬟也就得全部处理了,弄月跟在端妃身边多年,教训宫女是行家,这边的大梁就由她来挑。   前院里站了三排丫鬟,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持盈叫人端来一把椅子,自己往院中央一坐,朝弄月递了个眼色,弄月会意,上前去,厉声道:“把头都抬起来!”   丫鬟们不知犯了何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持盈一阵无力——叶夫人为了不让她临走前那句“没有我也还会有别人”的话应验,真是狠下了一番苦心啊,这么多外表磕碜的丫鬟都是打哪儿找来的?   “你们大家,都是王府的丫鬟,虽说派你们跟着来燕州的是谢家,但供你们吃住,给你们月钱的是王爷和夫人,谁是你们真正的主子?”弄月抱着胳膊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随意一指其中一名丫鬟,“你说,谁是你的主子?”   那丫鬟哆哆嗦嗦回答:“是、是王爷和……和王妃……”   弄月冷笑一声:“王妃?王妃给了你什么,怎么就成了你们的主子。她给了你背井离乡?给了你举目无亲?平时做错丁点事就动手扇你们耳光的是谁?心情不好就罚你们跪在院子里的又是谁?还是说,你们就喜欢被罚耳光,喜欢被罚跪?”   丫鬟们顿时都慌了,一个个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哭求起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夫人饶命啊,夫人才是主子,夫人才是奴婢们的主子!”   持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都起来吧。”   丫鬟们还是跪着不敢动,持盈又说:“都起来,听我说。”丫鬟们只得稀稀拉拉地站起来,垂着脑袋等挨训。   “你们本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远离父母,远离兄弟姐妹来到这偏僻荒凉的燕州,实在是不容易,我本不该责罚你们,”持盈的目光挨个儿从她们怯懦的脸上扫过,说道,“但生你们的是父母,养你们的是王爷,你们和谢家非亲非故,却拿着王爷给的月钱,在给谢家通风报信!你们还知道王爷是你们的主子,做的哪一件不是卖主求荣的事?”   二十几个丫鬟全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持盈问:“谢家许诺了你们什么?”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个丫鬟战战兢兢回答:“叶夫人说……俺要是不乖乖办事,就、就把俺爹关起来……”   持盈叹了口气,尽量用柔和的语气问她:“叶夫人让你跟着来做什么?”   065、恶有恶报   持盈叹了口气,尽量用柔和的语气问她:“叶夫人让你跟着来做什么?”   丫鬟小声嗫嚅道:“叶夫人让俺帮着王妃,遇到想要、想要勾引……王爷的人,就替王妃教、教训……”   “那你照着做了吗?”   “还、还没有……”   那就是了,谢家的意图那么明显,崔绎也好百里赞也好,肯定都不想弄出几个无辜的受害者,所以没有出现什么“想要勾引王爷的人”,这些丫鬟的手上,还没有沾上血。   持盈稍微放了心,点点头道:“你们都是迫不得己,若把你们遣回家去,谢家势必饶不得你们的家人,可留你们在府里,我也不能安心,这样吧,你们在军营里、或者在城里,如果有遇到对得上眼的人,就自去嫁了吧,不愿意的,到账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之后爱上哪儿去都可以,对谢家我仍然说你们在王府做事,只不过从今往后,你们就都是自由身了。”   几个丫鬟交换了下眼神,可怜巴巴地问:“真的吗?”   持盈笑着点头:“真的。”   丫鬟们顿时喜极而泣,连忙又跪下磕头谢恩:“多谢夫人!多谢夫人!”然后个个欢天喜地地回去收拾东西。   弄月颇有些不放心,问持盈:“夫人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她们中有人回去告密,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持盈抚摸着小崔娴毛茸茸的小脑瓜子,柔声说,“没有人生来就是奴婢,若不是生计所迫、家人受到威胁,谁会愿意去害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何况叶夫人说话刻薄,甄选这批丫鬟的时候,多半当着她们的面儿就说这个长得丑如此这般的话,都是姑娘家,谁会喜欢听别人说自己丑?”   弄月只好叹气道:“夫人是太宽容,太善良了,才会被人欺负。”   持盈笑道:“善良不是好事么?不过善良归善良,我可不会任人欺负不还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小不忍则乱大谋,王爷既然有意要与皇上争龙椅,眼下咱们的头号敌人就是皇上,而不是谢家,等王爷大业既成,何愁不能报谢家欺凌之仇?”   弄月心服口服地低下了头:“还是夫人有远见。”   数日后,外出寻找“失踪的王妃”的王府亲兵终于把人找回来了,崔绎不在家,持盈带着小秋出门去接。   谢玉婵披头散发、神情恍惚地从马车上下来,原本穿的衣服已经破烂得看不出原形,披着一件灰绿色的披风,曹迁照着事前安排好的台词,上前禀报:“夫人,在城外三里的一个破庙里找到王妃了,只是……”   然后不出所料地,谢玉婵一听到夫人这两个字,瞬间就如撒了一把松香的红炭一样,“哗”地熊熊燃烧起来,不顾自己浑身是伤,尖叫着冲上来要打人:“长孙持盈!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不得好死!”   曹迁恰好站在二人中间,一转身,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肘妙到巅峰地命中了谢玉婵的鼻梁,如花似玉的武王妃惨叫一声,鼻血长流地横飞了出去。   持盈:“……”   小秋:“……”   亲兵上前搀扶,谢玉婵满脸鲜血,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又气又怒:“你们!你们——是一伙儿的!”   三人心里一起想,你才知道吗?   曹迁不理她,继续背百里赞写的台词:“夫人,末将找到王妃的时候,王妃正被几个地痞……羞辱,末将虽将那些人都抓了起来,但王妃已经神志不清了,逮着人就又打又骂,末将迫不得己,只得将王妃打晕了带回来。”   两名亲兵接到指令,手起掌刀落,谢玉婵哼也不哼地晕了过去。   持盈配合地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先把王妃扶进去吧,再去请个大夫来,此事不得张扬出去,万万要保住武王府的颜面。”   说话时,谢永也闻讯赶了出来,一见妹妹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就吓一大跳,忙上前查看:“玉婵?你怎么了,醒醒!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了?”   曹迁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谢永眼珠子几乎瞪得掉出来:“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们……”   持盈用同情的口吻道:“王妃遭此不幸,想必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谢公子放心,燕州虽偏僻荒凉,但总能找到一两个大夫,一定有办法治好王妃的病。”   谢永胸膛起伏,显是怒火滔天,道:“你!你怎么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做出这种事——!这简直是卑鄙至极!”   “谢公子请别乱扣帽子,”持盈微笑地看着他,“我做什么了?难道请大夫给王妃看病不应该吗?”   “姑娘家最重名节,你也是人母,你也有女儿!怎能忍心这样糟蹋一个姑娘的清白!”谢永怒不可遏道。   持盈尚好整以暇地笑着:“叶夫人诬陷我是内奸,逼我离开王爷,甚至收买了车夫要杀我、羞辱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我也是一个有清白的姑娘?谢公子这番话可以先拿回去对她说上一说。”   谢永愣在当场,持盈转身就走:“小秋,吩咐人把王府北边那个小院收拾出来,王妃受了惊吓,还是静养一段时间比较好,没有王爷的许可,任何人不许去打扰王妃养病。”小秋答应着,轻蔑地瞅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谢永。   尽管持盈吩咐过“不许声张”,武王妃谢氏被流寇俘虏、羞辱,回来以后整个人都疯癫了的事还是渐渐传开了,消息传到宣州,谢效写来一封信质问崔绎,崔绎看也不看,直接丢给百里赞去回,自己摸摸饿瘪了的肚子,回家吃饭去。   持盈最近很忙,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除了吃饭的时间陪着他以外,几乎都不在府里,崔绎被冷落了,心里很不开心。   今天也是一样,崔绎回到王府的时候,桌上摆了四五个菜,持盈膝上放着个手炉坐在桌边等他,手里翻看着一本书,要不是他咳嗽了一声,持盈压根就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又在看什么?”崔绎用脚尖一勾,将绣凳拖出来些,挨着她坐下,伸头去看她手里的书。   持盈笑着合上书:“没什么,燕州的地理志而已,吃饭吧。”   崔绎表情很臭地“唔”了一声,接过丫鬟递来的碗,对着桌上的菜挑肥拣瘦一阵,胃口全无:“最近的菜怎么一天比一天不像样?把厨子叫过来。”   “和厨子没关系,”持盈给他盛了一碗汤,“燕州本就地广人稀,粮食匮乏,又地处北方,养猪极是不易,老百姓平时吃的肉大多是从宣州运过来卖的,原本也就百十文钱一斤,今天突然涨到了八百文一斤,都够王府半个月的肉钱了,多半是谢效知道女儿吃了亏,故意哄抬物价,警告王爷不要乱来呢。”   崔绎诧异道:“谢效……确实来了信。”   持盈吃了口菜,问:“信上怎么说?”   崔绎脸一红,支吾道:“没看,书信之类的东西一律交给先生去处理了。买不起肉,以后吃什么?”   “不会的,我都打算好了的,先吃饭。”持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粗茶淡饭也照样吃得香,崔绎却是心情复杂,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筷子慢下来,持盈抬头看他,笑着问:“没有肉,王爷就不吃饭了吗?”   崔绎索性放下了筷子,叹息着抚上她的脸颊:“让你跟着我到这种地方吃苦受罪,实在是委屈你了。”   离开了京城几个月,持盈原本光滑如玉的肌肤被北方的寒风吹得粗糙了不少,脸颊也没有从前圆润美丽,加上小崔娴还没断奶,每晚都要吃夜食,闹得持盈也睡不好,白天又要忙这忙那,眼下也是一圈乌青,十分憔悴。   持盈自己倒不怎么介意,小指将鬓发顺到耳后,莞尔道:“王爷哪里话,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还能王爷吃苦受罪,我一个人吃香喝辣不成?快吃饭吧,吃完了我还要到城外去走一趟。”   崔绎奇怪地问:“去城外做什么?”   “眼看要开春了,得把城外荒废的农田都开垦出来,”持盈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喂到他嘴边,崔绎张口吃了,“跟着来的八千士兵都是西营出身,在京城时候就有过垦荒种地的经验,现在来到燕州,条件虽恶劣了些,但也还不到无法耕种的地步,得有人指挥着,安排下去该做什么。第一年会辛苦一些,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崔绎嚼着嘴里的鸡蛋,喉咙里一阵苦涩,说:“不能叫别人去吗?随便找个懂农耕的人去不就好了,你身为王妃,怎能亲自到田间地头去。”   持盈无奈地一笑,说:“叫谁去?先生每天忙着替你看折子回书信已经够忙的了,人手不够,我这个王妃也只好亲自捋袖子上了。自己端起碗来吃,你比娴儿还小么,还要我喂你才吃——待会儿吃过饭我先去看看城外的地,何处能种何处不能种,再交代曹将军去分配任务,咱们从京城带来的谷中都是最好的,数量也不多,浪费不得。”   说到谷种,崔绎想起在宣州谢家的时候,自己为她带着谷种而不是粮食金银的事发过火,其实过后仔细想想,粮食只能管一时半刻,播下谷种才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持盈的做法其实是正确的。   只是当时正在气头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怒火照着她撒了去,完全没考虑她的感受。持盈刚失踪的那段时间,崔绎几乎天天晚上都睡不着,满脑袋都是她被自己骂时候隐忍的表情,懊悔得直捶自己脑袋。   “持盈。”   “嗯?”持盈专心吃着饭。   崔绎咽了下唾沫,诚恳地道:“在宣州的时候对你发了火,是我错了,对不住。”   持盈一笑,给他碗里夹菜:“什么时候的事?我已经忘了,吃饭吧。”   崔绎心头五味杂陈,“嗯”地点点头,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来。   066、以食为天   吃过午饭后,崔绎陪着持盈到城外走了一趟。   燕州地广人稀,冬长夏短,每年能收获的粮食非常有限,大片的土地都是荒芜的,草长得有一人高,马车进不去,只能下地走路。   “这地方能种庄稼吗?”崔绎深表怀疑地看着那硬得锄头都刨不开的土地。   持盈蹲下去捡了块泥在手里搓了搓,笑道:“能长草就能种庄稼,只是收成会差一些,再想办法吧。燕州太冷了,这都三月份了,还在下雪,稻子是不能种了,先种麦子,等过上一两个月天气暖和了再种稻子。”   查看了几处土质后,马车驶回王府,持盈叫人把百里赞、曹迁等人全都叫了来,就连弄月也不例外。   谢永也来了。   崔绎一看到谢永就想起他那要人命的妹妹,偏过头去低声问持盈:“把他叫来干什么,光会吃不会做事的禄蠹,看到就烦。”持盈把他的头戳回去:“大家都在忙,凭什么让他闲着吃白饭?快坐好了,人都到齐了。”   堂屋里置了四席,文武分两边坐,百里赞最后一个到,怀里还抱着小桃酥,见谢永把上席坐了,也不计较,撩起衣摆就在下席落座,小桃酥轻盈地跳下地,朝着谢永“喵”了一声,谢永伸手想摸摸它,小桃酥却哧溜一下跑开了。   谢永的手伸在半中央好不尴尬,曹迁在对面不无嘲讽地说:“除了先生,小桃酥只亲夫人一个,旁的人谁也摸不得,一摸就挠人。”   小桃酥踱到持盈脚边,噌地窜上去,持盈摸摸它的背,小桃酥温顺地趴了下去,毛茸茸的尾巴在持盈手上扫来扫去。   持盈面带微笑地道:“人都到齐了,那我就开始说了,今天把大家都找来,为的是和大家商量眼下最大的问题如何解决,我有一些想法,不一定很合适,大家若有意见或者更好的建议,都可以提出来,弄月你也是一样。”   弄月受宠若惊地赶紧欠了欠身:“是。”   “大家都知道燕州地处北方,偏僻荒凉,年年都是靠朝廷接济,百姓才能勉强度日,可如今王爷被贬到燕州来做州牧,皇上是断不会管我们死活的,所以要想吃饱,穿暖,过好,都得靠咱们自己。”   持盈话音刚落,曹迁就迫不及待地说:“朝廷不拨粮食,咱们就自己种!燕州这地方连北狄人都不愿意来,士兵们都一身力气没处使,正好都去种地,在京城那会儿不也都是自己种粮食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靠人不求人也不会饿死。”   “正是这样,”持盈朝他点了个头,又说,“但燕州不比京城土地肥沃,庄稼种下去,说不定还没有野草长得快,光种地还是不行的。燕州多山,山高林密,林中少不了有飞禽走兽,还得分一部分人去打猎,城里的肉价今日不知怎的突然翻了几倍,要不打猎,大家伙儿可就只能吃素了。”   说是“不知怎的”,其实就是说给谢永听的,你们以为不给燕州将士肉吃,王爷就得陪着笑脸把谢家的千金捧在家里供着?不好意思,要是没有叶氏把自己逼走的事,持盈不定还会替谢玉婵说个情,怎么着人家也是嫁给你崔绎了,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但谢家先赶尽杀绝在前,那她也不会留半点情面,谢玉婵这疯子王妃的帽子,她是扣定了。   谢永听了她的话,也没表态,倒是杨琼说:“前几日军营里还有弟兄在商量偷偷上山去打猎,被我制止了,如果王爷下令让大家去,那又不一样了。”   崔绎沉声道:“从前燕州每年的贡品几乎都是熊胆、貂皮等物,普通猎户单枪匹马很难有收获,但徐老将军带着家丁上山围猎,往往能捉到大家伙。”   “徐老将军?”   “前燕州牧徐冲,年初时候告老还乡了。”   持盈点点头,自己来得晚,没见到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将,不过听崔绎的意思,似乎和徐冲还聊过公事以外的事,就说:“王爷与他相谈甚欢?还聊到了打猎的事。”   崔绎面无表情地道:“父皇就喜欢那种说话阿谀奉承,做事拐弯抹角的卑鄙小人,徐老将军为人耿直,不投父皇所好,才被派到燕州来驻守,本王与他也算是同病相怜。”   “徐老将军……算了,反正也没成,”提到徐冲,百里赞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却又不打算说了,而是换了个话题,“燕州的冬天要持续到三月底,今春种下去的粮食,至少要到九月才能成熟,可是库房里的粮食已经不够吃到那时候了,银子倒是还有不少……”   换句话说,要去买粮食,可是去哪儿买呢?燕州紧邻甘州和宣州,甘州常年遭受战火洗劫,状况比燕州也好不了多少,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而宣州则是谢家的底盘,谢效能让燕州的肉价翻几倍,同样也能让宣州的米商拒绝和燕州军做生意。   持盈笑得饱含深意:“粮食肯定得买,不过买之前还得派个人去把各地的粮价调查调查,谁愿意去?”   谢永不紧不慢地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燕州缺粮草,王爷只需修书一封给家父,不日便可解此燃眉之急,宣州鱼米丰饶,一斗米只卖十八文钱,就算是江南三州也没有比这更低的价了。”   他话音刚落,百里赞就笑了:“谢公子是豪门大少爷,又离开了宣州一年多,竟然连家乡的米价都了若指掌,真是佩服佩服。”   谢永瞥他一眼,说:“未雨绸缪罢了。”   百里赞也就笑而不语了,至于是未雨绸缪还是有备而来,大家心照不宣。   一直没出声的弄月忽地问:“从燕州到东阊远吗?”   东阊是大楚东边的一个附属国,疆域和一整个燕州差不多,虽然同在北方,但三面环海,长夏无冬,倒是一片乐土。崔绎显然是对这一代的地形十分了解,答道:“不远,翻过阿玛多尔山就是东阊国。”   弄月说道:“我跟在端妃娘娘身边的时候,曾听说东阊国也是鱼米之乡,咱们何不上他们那儿买粮食去?”   “弄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持盈笑吟吟地道,“王爷现在是皇上的眼中钉,谢大人虽说是王爷的岳丈,但也是天子脚下臣,公然接济王爷只怕容易引来朝廷的非议,还是不要太过为难谢大人的好,东阊既是大楚的附属国,两国素有商贸往来,咱们去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东阊的商人定不会放着上门的买卖不做的。”   说着,朝弄月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谢永轻笑一声,不快地道:“夫人既然都已经有打算了,又何必让我们出什么主意。”   持盈假装看不出他的懊丧,仍旧笑着说:“集思广益不是吗?谢大人若能筹集些许粮食、帮助王爷度过难关自然好,若不能,王爷也不会勉强,总得有条后路不是吗?这样吧,有劳先生去一趟东阊,带着银子去,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百里赞一脸求饶的苦笑:“天天看折子还不够,跑腿的活也要我做?”倒也没说不做,能不守在屋子里看那没完没了的折子,也是一种解脱。   见他默认了,持盈转头又对谢永说:“谢大人那边,就麻烦谢公子修书一封,就说王爷也不会白拿王妃娘家的东西,请谢大人写个条儿,筹得的粮食按一成的利息,来年一并奉还。”   谢永一愣,持盈竟然是要借米而不是买米?   若是买,就是崔绎被动,谢玉婵过得不好,宣州的大米就能卖到一两银子一斗去,但若是赊,反过来就成了谢效被动,身为王爷的岳父,女婿来借米,你好意思不借、少借?   用银子买米,价格掌控在人的手里,买的人吃了亏也只能认,可用米换米,却是实实在在的物物交换,你借我一石米,来年我多还你一斗,藏不得半点猫腻。   “先生和谢公子都是深得王爷器重的谋臣,现在燕州万余将士的吃饭问题,就都拜托给你们了,请务必尽力而为,以二位的三寸不烂之舌,尽可能为王爷筹得更多的粮食。”   至此,持盈的圈套才算是布全了,谢永和百里赞都是王府客卿,但一直以来受重用立功绩的都是百里赞,没他谢永什么事,如今武王府和燕州军都要饿肚子了,筹粮草的重任同时交给他们俩,谢永要是想赢百里赞一次,在崔绎面前争一口气,这借粮的事就非办成不可。   而且还一定要比百里赞买回来的多。   一边是拿着银子去买,一边却是空口白牙去借,明摆着的不公平,谢永气得牙根子痒,却又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答应下来。   解决了吃饭的大事,持盈的心情也豁然开朗,又安排起剩下的事:“开荒种地的事,就交给曹将军去安排了,从京城跟来的八千士兵都是有经验的,就让他们还按照以前的方式去做,谷种在王府的库房里,稍后我把钥匙给你,曹将军带人运走便是。”   “杨将军就负责带人上山打猎,给你三千人,只猎成兽,不猎幼崽,一个月的时间,不管打到多少都回来复命,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弄月带着府里新来的几个丫鬟去城里,找丝绸作坊的老板买些蚕子回来,开春以后就在府里后院养蚕缫丝,不会不用着急,慢慢学就是了。”   每个人都分到了任务,崔绎坐在椅子里,有种被无视了的不爽感,于是问:“本王也做点什么?”   持盈回头嫣然一笑:“自然是跑不了王爷的份,先生去了东阊,每天雪片儿似的折子,就有劳王爷亲自过目了。”   崔绎瞠目结舌,半晌转头去撞柱子。   067、武将之心   东阊买米之行,崔绎点了三百人跟着百里赞一起去,一方面保护他别被山里的狼叼去吃了,另一方面买得的米也得有人运回来,百里赞之前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累得半死,如今领了一份闲差,心情愉快地公费出游去了。   谢永给家里父亲去了信,谢效算计崔绎不成,反而让大量的猪肉烂在店铺里,贩子纷纷向宣州商会投诉,要求赔偿,只得又破费一番,才把这肉价风波给平了下去。   用持盈的话来说就是:“你不好好卖,那我还不买了,钱在家里不会烂,肉在砧板上可是会招苍蝇的,看谁玩得过谁。”   进入三月下旬,天气总算见晴了,封山的大雪渐渐融化,营中负责狩猎的士兵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杨琼一声令下,就要席卷整座雁归山。   杨琼背负弓箭,心不在焉地骑在战马背上,持盈到城外来送行,远远地看到他在发呆,就问:“杨将军在想什么?”   杨琼猛然回神,连忙下马行礼,持盈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了,我看杨将军眉宇间颇有忧色,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多虑了,末将只是担心半年不曾开过弓,会不会射不中猎物,辜负了王爷和夫人的信赖。”杨琼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似乎并不想多说。   副将出行,崔绎不来送行,身为女眷的持盈更加没有来的必要,但她正好有话要对杨琼说,前面的问话只是个铺垫,所以也不在乎他回答什么。   “杨将军心沉手稳准头好,连王爷都赞不绝口,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持盈含笑递上高帽子,接着又说,“我虽不懂你们男人的这些武技,但弓箭之道,在于以静制动,既是以静制动,手法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还是心静吧?”   杨琼沉默地看了她一阵,说:“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持盈将小秋打发到一边去,以免他心有顾忌,然后才说:“自从那晚王爷说起要造反的事以来,杨将军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时虽然大家都喝了酒,但杨将军并未表态,心里多少还是存有顾忌的吧?现在这儿没有其他人,杨将军心中究竟怎么想的,能不能对我说一说?”   杨琼低头不语,持盈继续诱导:“杨家将门出英才,世世代代忠君爱国,银月枪在手,只平胡虏,不杀同胞,杨公子可是怕有违祖训,愧对令尊在天之灵?”   “夫人……实在是明察秋毫,”被她说中了心事,杨琼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了心扉,“我并非不想为王爷尽忠,但杨家到现在仅剩我一人,若王爷事不成,我便是千古的罪人,就是下了地府,也无颜面见杨家列祖列宗,是以不得不犹豫。”   持盈明眸有神,目光中充满自信:“杨将军何以信不过王爷?莫非也是拘泥于嫡庶尊卑,长幼之序?”   杨琼静了静,说:“要造反,必须师出有名,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登基前,太子勤勉自律,忧国忧民,登基后也并无劣迹,王爷没有造反的理由,太子却有王道大旗在身,只怕到时响应者寥寥无几,反落得一身骂名。”   持盈却轻松地笑笑:“师出无名?只怕未必,杨将军只管等着看好了,以太子的脾性,登基一年内必要拿一个兄弟开刀,杀鸡儆猴,借以收回分封的王权,到时候咱们就师出有名了。”   杨琼一脸惊愕,显然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有把握,持盈也不解释,又说:“不过人各有志,杨将军若是不愿意,王爷那边我会去同他说,只要你不转头去帮着太子也就是了。”   杨琼低头沉思不语。   “或者我叫人给杨将军说个媳妇?”持盈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燕州城虽不大,长得漂亮的姑娘应该还是有不少。”   杨琼慌忙摆手后退:“不、不不必了!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千万可别……嗯,北狄不平,何以家为,大丈夫当以精忠报国为先,儿女情长之事……这个……”   持盈乐不可支地笑道:“不是让你去‘立功’,瞧你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北狄不平何以家为,难道北狄一日不灭,杨将军就不娶媳妇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将军就不怕令尊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杨琼笑得一脸勉强,无可奈何地说:“夫人莫取笑,这事……日后再说吧,日后再说。”说着翻身上马,领着三千负责狩猎的士兵朝着雁归山出发了。   回头持盈把这事对崔绎一说,崔绎马上断言:“公琪已经有意中人了。”   “王爷怎么知道的?”持盈大感惊讶,没有意中人也赖着不成亲的也大有人在,他自己不就是一个,怎么就看出杨琼已有意中人了。   崔绎得意洋洋地说:“他虽然拒绝了你帮他说媒的事,却也没有明着说不愿成亲,这就是有意中人,但时机不对的意思。”   持盈颇为佩服地点头看着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王爷比起从前可是敏锐多了啊。”   崔绎佯怒道:“本王向来是敏锐的!”   持盈又笑,顺手抄起一本折子翻了翻,看到上面七歪八扭的批着两行字:“已阅,待办。”那字迹直是如顽童涂鸦般鬼斧神工,不由噗笑出来:“王爷这字——”   话还没说完,目光就被折子上的内容吸引了去。   折子是樵县那边来的,说最近常有北狄人在虎奔关一带出没,倒是不骚扰牧民,但还是让当地的百姓不同程度地感到了恐慌,樵县的县令希望武王能加强虎奔关一带的兵力布置,安定民心。   “燕州这一穷二白的地方,北狄人多少年也不来一次,最近怎么想起过来转悠了?”樵县县令也是个细心的人,派了人把北狄骑兵的行踪打探了个大概,在折子里详细地写了出来,持盈通读下来,只觉十分费解。   崔绎茫然抬头:“什么?”   持盈把折子递给他,崔绎看了几行,眼睛突然就睁大了:“有这等事!”   持盈呆了呆,试探地问:“王爷没看内容就批了?”   崔绎理亏,哑口无言,持盈简直不知该哭该笑:“你……这是大事,怎么能看也不看就批了扔在一边?这些也都没看?我说你怎么批得这般快,原来都是囫囵吞枣,都没咂摸出个味儿来。”   “本王就不是看这个的料!”崔绎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手里折子一摔,愠怒地道,“一整个州几万号人,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我一个人管,哪有这多精力去一个个看?”   持盈将折子捡起来放好,说:“才一个州就没精力管,那日后做了皇帝,要管全天下,王爷又打算怎么办?”   崔绎像个腌坏了的鸭蛋一样憋在椅子里生闷气,持盈看他那委屈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捧了枸杞茶递到他面前:“王爷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又有谁生来就是做皇帝的料?王爷的战神之名,不也是一天天打出来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崔绎接过茶杯默默喝了两口,忽然说:“我记得从前父皇一天要看的折子也没这么多。”   这一点倒是不可否认的,持盈过去是太子妃,对朝中的事多少有一些了解,便对他解释道:“一国之君就如一家之主,要管的都是大事,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就都由下面人去处理了,全国各州县递上来的折子、文武百官的谏言,一律要先经过中书省筛捡,只挑出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报给皇帝,先帝在位时又有太子监国辅政,递到先帝手里的折子,自然就少之又少了。”   崔绎眼睛一亮,继而又失望地一灭,持盈一看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王爷不会是在想,要是有个儿子帮着看折子就好了吧?”   “爱妃懂我。”崔绎居然也厚颜无耻地承认了。   持盈真是想抄起折子拍他脑袋了:“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还没摸到龙椅呢,就想做太上皇?赶紧的,这些折子都得重新看过,我守着你看。”   崔绎心花怒放,持盈不做别的就守着他他最开心了,心情一好,做什么也就不重要了,于是乖乖把那些折子重新翻开来看。   看着看着崔绎的脸色不对劲了,持盈手里绣着花,抬头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崔绎的表情十分复杂,他将几本折子摊开来放在书案上,手指在上面划拉来划拉去:“北狄人似乎不光是在虎奔关外活动,也有人看到他们和迁徙中的布夏族起了纷争,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布夏人一路往东逃,北狄骑兵衔着队尾紧追不舍,似乎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持盈手一抖,险些扎破自己指肚。   “看来他们是得罪了那群如狼似虎的北狄人,”崔绎有点幸灾乐祸地用手指在折子上叩打,“你说那个博木儿,会不会到燕州来求救?”   与此同时,雁归山以西,博木儿正率领侥幸逃脱的族人一路向雁归山中撤退。   持盈的来历不凡,这一点他很早便猜到了,只是觉得人人都会有一两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发现她是武王妃,妹妹桑朵又说了激怒崔绎的话,料想大楚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博木儿命令族人连夜收整起行,打算向西走,避开崔绎的追杀。   然而没想到的是,预料中的大楚军队没有来,却莫名地杀出一支北狄骑兵队,这群人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打,不抢东西专掳妇女,博木儿率领族内青年奋起反抗,却架不住对方人多,还要顾及后方家人不被掳走,短短几天被劫走的女人就有上百,族内人人自危,博木儿无奈之下,只得调转头往东走,希望雁归山的地形复杂,能稍微阻挡这群穷凶极恶的北狄人劫掳的步伐。   068、绝处逢生   博木儿叫族里几个身手不错的青年打头,自己殿后,一路破坏足迹马蹄印,掩护族人上山。   “哥,”桑朵跑着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咱们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啊,那群如狼似虎的北狄人也不知看上咱们的什么了,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咱们都会被他们抓住的。”   博木儿头也不抬地继续破坏足迹:“你想说什么?”   桑朵也捡了一根树枝帮他的忙:“咱们何不向持盈求助?哥你救过她的命,我们也照顾了她们母女那么久,请她说服武王帮我们击退北狄人,不算很难吧?”   博木儿却一口拒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布夏族儿女不会向汉人求助。”   “哥!”桑朵一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倔脾气,不向汉人求助,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被敌人已经抓走了我们多少同胞,你身为族长,就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北狄人抓回去凌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博木儿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她:“汉人与北狄人俱是一样残忍贪婪,你以为他们真会白白帮助我们?只怕我们一开口,他们便会要求布夏族全部迁入关内,从此归顺于大楚,然后才会伸出援手。”   桑朵用力摇起头来:“持盈不会那样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和她相处过,她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博木儿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说:“汉人妇女以夫为天,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持盈就算有心帮我们,但只要她男人说一个不字,她又能反抗得了?武王早在数年前就曾说过,有生之年,必要统一北方草原,我们若是上门去求,就是天赐良机,他如何会放过?”   桑朵一脸难过的表情,嘴唇动了动,挤出一句话:“那我们要怎么办?哥,我也是女人,我也会害怕啊,那些北狄人……他们到底为何要追杀我们?”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敌人让你生不如死,桑朵自问不怕刀枪,不怕猛兽,但若是被人当成女奴剥得干干净净,由一批又一批的北狄人轮番羞辱,那种滋味真是比死了还不如。   “不知道,或许……”博木儿想到会不会是崔绎和北狄联手来报复他们,但又觉得不可能,崔绎就是北狄人的噩梦,双方是绝不可能合作的,大楚想要收服布夏人,北狄又怎么会坐视不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雁归山地形复杂,或许我们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可惜博木儿想得太乐观了,就在他们逃入雁归山的第四天,北狄骑兵队就包抄了上来,布夏族的有生力量在持续减弱,恁是博木儿一双弯刀使得出神入化,也终究双拳难敌千手,不幸被俘。   纳央在高空中盘旋,发出悲鸣,桑朵声嘶力竭地哭喊:“哥——!”   “危险!”一名布夏族青年将她拦腰抱住,桑朵却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一手竭力向对面伸出。   博木儿被卸了双刀,数名北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倒在地,用粗绳将他捆了个结实。   “快走!”博木儿咳嗽着大喊。   “我不走!哥!”桑朵发疯一般喊叫着,要冲过去和他同生共死。   北狄骑兵用北狄话骂了几句什么,继而狠狠一脚踹在博木儿脸上,博木儿咳出一口血,脑袋垂了下去。   桑朵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那名试图带她逃离的同胞甩到了一旁,捡起自己的弯刀朝敌人冲了过去:“我杀了你们!”   “桑朵!”负责殿后的几名青年焦急地大喊,正要冲上去救她,忽然听到后方传来汉人的喊杀声,顿时心都凉了——被夹击了,这是圈套?   但下一秒这种顾虑就被打消了,数千汉人军队从山林中杀出,为首的一人身披银铠,手提银枪,骑着战马笔直地冲进了北狄骑兵当中,身后跟着的数百骑兵也高声呐喊着“杀啊——”手中的铁枪毫不留情地将迎面而来的北狄人刺了个对穿。   那手执银枪的正是半个多月前带兵出门打猎的杨琼,只见他如一道闪电般杀进敌阵,手中银月枪左挑右勾,北狄骑兵竞相扑上来,却无一人能挡他三招,被他如切瓜剁肉一般一口气杀了近百人。   燕州骑兵紧随其后,如一柄尖刀插入了北狄骑兵的阵中,北狄人没料到会在这里与汉人发生遭遇战,甫一交手便溃不成军,被杨琼带人杀了近半,剩下的全都心惊胆寒,丢盔弃甲地四散逃了。   “哥!”桑朵歪歪倒倒地跑到被丢弃在一旁的博木儿身边,手忙脚乱地将他抱起来。   博木儿身上挨了数刀,血流如注,又在刚才的交锋中被双方的马撞来撞去,不知踩断了几根肋骨,此刻奄奄一息,只差没咽气了。   桑朵哭得脸都花了,手指颤抖地抹去他口鼻处的血糊,杨琼骑着马走近,扔给她一个小布口袋:“这是前几日刚得的麝香。”桑朵马上一把抓过,取出些许,掰碎了喂给博木儿,又用手按他咽喉,逼他咽了下去。   麝香能通关透窍,上达肌肉,下入骨髓,对于生命垂危的人是极好的救命药材,博木儿服下了麝香,总算吊住了一线性命。又有随军军医取来绷带伤药等物,替博木儿接上了肋骨,包扎了身上多处伤口。   眼见哥哥没有性命之忧了,桑朵这才松懈下来,想起了恩人,哽咽着对杨琼磕头:“多谢恩公。”   杨琼问:“你们是布夏族?你叫什么名字?”   桑朵回答了他,杨琼大惊:“当初收留长孙夫人的就是你们?”   不得不说,他们的运气太好了,雁归山这么大,居然能恰好和出来打猎的杨琼遇上,族长被俘,布夏族青年掩护着妇孺老幼逃离,半路上遇到正在清点猎物的燕州军,差点就给吓破了胆。   杨琼见他们只是游牧民族的打扮,不像军队,便喝止了手下士兵动武,向布夏族询问情由,布夏族长老看出他们并无恶意,便跪下恳请他们出手援救,杨琼一听追杀他们的是北狄人,又不过千余人,当即便下令应战,这才有了刚才的狭路相逢一战。   桑朵不明就里:“你是……”   杨琼翻身下马,抱拳道:“我乃大楚武王麾下宁远将军杨琼,你们对夫人有救命之恩,也就等于是我的恩人,怎能拜我?快快请起!”   桑朵一听这话,再也憋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我早就说应该去求持盈帮忙,我早就说过!可你就是不肯……”   博木儿气若游丝,喉结微微动了下,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军医取来担架,两名士兵小心地将人抬了上去,桑朵哭着跟在担架边走。   一名副尉问道:“杨将军,接下来怎么办,继续追刚才逃走的那些北狄人?”   杨琼摇了摇头:“北狄骑兵擅长平原会战,刚才是在山林里施展不开,又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才会大败而逃,我们只有三千人,追过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回去罢,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去复命了,你去问问这群布夏人,是跟我们入关,还是另有打算。”   副尉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告诉他,布夏人决定暂时跟着他们一起入关。   “我猜也是这样,”杨琼点了个头,“他们的族长身受重伤,族里的年轻人又不太多了,留在关外早晚会被北狄人杀得一个不剩,还不如到关内避一避。不过王爷那边……”   当时跟着崔绎南下接持盈的是曹迁,杨琼并没有亲眼见到那针尖对麦芒的一幕,不过事后曹迁义愤填膺地把博木儿的无礼言行告诉给了他和百里赞,想到崔绎可能并不愿意帮助情敌,杨琼就感到头痛。   要是崔绎大发雷霆,一脚把人连着担架一起踹出门去怎么办?   实际上,崔绎现在正处于这样的暴躁之中,虽然暴躁的对象不是博木儿。   “什么?!绝食?!”   百里赞出门公费旅游以后,崔绎就不得不每天亲自批折子,持盈在旁边陪着的时候还好,不在的时候,看折子就成了煎熬,煎熬着煎熬着人就暴躁起来了,这时候偏偏还有人不怕死地往刀口上撞——刚吃过早饭,就有府内亲兵来报,说王妃闹绝食。   崔绎险些把书案掀到天边去:“她还有完没完了!这几天又是上吊又是撞柱子,现在又开始绝食,她到底有多少使不玩的花招,怎么不一次性全招呼上来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识趣的人,真以为本王会在意她的死活吗!”   持盈恰好不在,崔绎一气之下拍案而起:“带路,本王亲自去教训她!”   谢玉婵如果知道她被关了一个多月至今,崔绎都还不知道她悲观在哪儿,只怕是不死也要气死过去。   王府西北边的小院,门外有两个亲兵把手,门内还有两个亲兵巡视都是持盈安排的,就连屋里伺候的丫鬟也是持盈特意挑选并专门嘱咐过的,要她们好生“照顾”王妃,不可磕着碰着,一日三餐要按时吃,更不能让她接触到剪刀、绳索之类危险物品,总之就是严密地看护了起来,防止她自尽。   不过幸好谢玉婵每天虽然大哭大闹,但从没想过死,也许是不想便宜了持盈。   可不知怎地,这两天她像是脑袋里有根筋没搭对似的,开始孜孜不倦地自杀,每次都险之又险地被丫鬟阻止了没死成,持盈过去看了一转,见她没事就走了,谢玉婵见了她仍然大吼大叫,她一走又恢复安静,不知情的人倒还真可能以为她疯了。   069、露出破绽   崔绎带着两个亲兵就冲进软禁谢玉婵的小院中。   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预想中的大哭大闹,院内的亲兵向他行礼问安,崔绎问:“人呢?”   一亲兵回答道:“在屋里坐着呢,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也没说过话。”   崔绎充满疑惑地点点头,心想这泼妇又在玩什么花招呢,叫他们让开,自己上前敲门。   丫鬟开门见是他,赶紧将人让进屋里,崔绎一进门就看到谢玉婵披头散发地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几个小菜放在身边的托盘里原封不动。   哟,竟然没把饭菜给掀了,省了几个碗盘的钱。崔绎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你不吃饭?”   谢玉婵蓬头垢面,双眼红肿,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般。   “不吃算了,”崔绎冷笑一声,“饿死了正好省一个人的口粮。”   谢玉婵缓缓抬起头来,泪盈盈地看着他:“应融哥哥……”   崔绎一脸漠然地看着她,无动于衷。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想你为何不喜欢我,”谢玉婵抹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抽泣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会嫁给你,虽然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可我一直爱着你,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是王爷也好不是也好,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她将帕子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攥在手心里,攥得骨节发白:“我发过誓,只要你好,我怎样都无所谓,无论什么委屈我都愿意忍受,我……我做的不够好,你现在又缺钱又缺粮,我却在这里闹脾气……”   崔绎眉毛动了动,露出狐疑的目光,似乎觉得她的表现有些异乎寻常。   谢玉婵手指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丫鬟,丫鬟又递给崔绎。   “我爹他难为你了是不是?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最近好多了,没有再犯病了,让他不要担心,你把信给他,他就不会再难为你了。”谢玉婵抽抽搭搭地说完,红肿的眼中满是乞求之色地看着崔绎。   崔绎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将信取出来读了一遍,确实如她所说,谢玉婵替他圆了自己被人羞辱、引发疯病的谎,并安抚了谢效一番,让父亲不用为自己担心,说自己在燕州过得很好云云。   “转性了?”崔绎心里犯嘀咕,感觉不太像谢玉婵一贯的作风,有些怀疑,但人被关了一个多月,就算有点转变,想明白一些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崔绎想了一阵,分辨不出她是真想明白了还是在演戏,于是揣着信去找持盈。   持盈正带着人研究养猪养鸡的问题。   崔绎才一走进那农家的院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猪屎臭味推得倒退了两步,一手遮着鼻子,皱眉道:“做什么呢!怎么这么臭!”   “王爷怎么来了?”持盈一身粗布衣群,听到他的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来。   崔绎发毛地盯着她两手上褐黄色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持盈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笑了:“王爷赶快回去,这儿又臭又脏的。——折子看完了?”   崔绎抓狂地叫唤起来:“你到底在做什么!手上……手上沾的……”   持盈表情正直地回答道:“在帮忙给母猪接生呢。”   崔绎:“……”彻底没了语言。   又不知折腾了多久,花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崽,院中众人都松了口气,犹以远远躲在门口的崔绎最盛,一看那边围着的人散了,忙问:“结束了没有?”   持盈同农妇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到屋里去洗了手换了衣服,这才走到崔绎跟前:“王爷不在府衙里好好做事,上这儿来做什么?”   崔绎憋了这么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堂堂武王妃,你竟然跑去给母猪接生!你——”   持盈忍俊不禁:“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家都能吃上像样的肉,总吃腌肉怎么行,我和这家人商量过了,这批产的小猪崽让给王府一半,回头养大了再下了小猪崽,又还给他们。”   崔绎大惊失色,忍不住叫道:“你还想在王府里养猪?”   “不是养在王府里,”崔绎刚松了口气,就听持盈又说,“养在王府隔壁的院子里,我专门雇了几个当地有经验的妇人每天来照看,顺便教教营里那些士兵怎么养猪,以后咱们就自己养猪,不再去集市上买肉了。”   养在王府和养在隔壁有区别吗!崔绎简直要泪流满面了,赶紧把谢玉婵的手书给她:“那泼妇写的信,你看看。”   持盈讶然接过,展开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崔绎问:“怎么?”   持盈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反问:“谁的主意?字迹倒是和她的挺像,谁仿的?怎么也没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没谁的主意,她自己写的。”   持盈怔了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王爷去看过她了?”   崔绎“唔”地一声,有点不耐烦地搔着后颈:“府里下人来报,说她不吃不喝,我就去看了一眼。这封信怎么办,给谢效寄过去?这样就不用养猪了,臭。”   持盈叹了口气,“哧啦”一声将信撕成了两半,崔绎大惊:“你怎么撕了!”   “她人被关在院子里,跟前伺候的人我也叮嘱过,外面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对她多说半个字,这样闭目塞听的一个人,是怎么知道她爹对王爷做了什么的?”持盈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件事我一早便在怀疑了,现在看来真是这样没错了。”   崔绎听得云里雾中,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持盈与他并肩往外走,边走边给他解释:“王爷还记得在京城时候三王爷冒充山简来挑拨王爷和先生之间关系的那次吗?”   “记得,”崔绎声音低沉,“老三满脑子都是圣贤书,瞧不起我这样舞枪弄棒的人,便帮着太子来整我。”   持盈莞尔笑道:“山简既然过去就和先生交好,自然了解他的才能,知道先生在武王府,想将先生拉拢过去,一同为三王爷效力,施计离间你们二人,不足为奇,但有一点我一直没弄明白,山简是怎么知道先生常到主院来找我的?”   崔绎脚步一顿,持盈继续说:“山简既然有意拉拢先生,就不该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万一王爷一怒之下杀了他可怎么办?将我也算计上,看似能多拖一个人下水,却无形中暴露了武王府中有内奸的事实。”   崔绎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杀意逼人:“谢永……”   持盈也跟着停下脚步:“王爷说什么?”   “谢永,是他告诉我先生常去主院见你,”崔绎将拳头握得吱嘎作响,咬牙切齿地说,“崔颉真是好本事,竟埋下了这样一颗暗棋,这个畜生!谢家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大步往前走去,一副要把谢永拖出来剐了的架势。   持盈立刻将他拦住:“先等等!就算谢永是奸细,谢家也未必全都是太子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让我想一想。”   崔绎忍无可忍地怒道:“还有什么好想的,知道他是奸细难道还留着他不成?我早就看那小白脸不顺眼了,光会吃不会做,告状泄密倒是行家。”   持盈不由笑了:“正是因为他光会吃不会做,才更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不是吗?否则王爷提刀去将他捅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崔绎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持盈扬了扬手中被撕成两半的信,嘴角一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当晚,持盈将谢玉婵写的家书摊在桌上认真琢磨了很久,然后仿着她的笔迹和语气,另外写了一封信——不过不是替崔绎开脱,而是声泪俱下地控诉兄长谢永的暴【纵横】行,说他承认投靠了太子,为了拆散武王与谢家的联盟,不惜设计坑害亲妹,令她清白不保,又捏造谎言致使府中上下全都以为她真的疯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写下这封信,希望父亲能够收到,为她报仇雪恨。   “你说谢效那老贼会相信吗?”崔绎将信将疑地问。   “他能信最好,不信,咱们也没有损失。反正粮食已经上路了,过两天叫曹将军领着一千人,假扮成流寇,把北运的粮草给劫了,最好留点破绽,让他们以为是皇上派人干的,然后再致信谢家说粮草没有收到。等押运粮草的民夫返回宣州,把路上发生的事一说,谢效一定会怀疑是皇上从中作梗,到时候信中所言,他就是不信也得信了,说不定为了保住与王爷的结盟,还会再送一批粮食来,那咱们就稳赚不亏了。”   持盈一边说着,一边将信装好,叫来小秋,让她把信悄悄送去驿馆信使处。   崔绎听完她的解说,目瞪口呆地咂舌:“太阴了……你……”   持盈夸张地一叹气,神情忧伤地说:“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让大家吃饱肚子,我早就做好被王爷讨厌的准备了。”   崔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呸呸几声表示自己说错了话,将她抱在怀里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哄了半天持盈才绷不住笑起来,表示原谅他了。   070、家庭矛盾   信使从燕州府到宣州府需要半个月,像谢永这样随身带着一笼鸽子的人毕竟是少数,持盈算好了日期,让曹迁带着一群伪装成流寇的燕州军偷偷南下,守在燕州和宣州的地界附近,等谢效的粮草车一进入燕州,立刻杀了他们个片甲不留,把五千石粮食劫走了。   按照持盈事先的安排,粮食被安置在城外一处秘密的山洞里,那一千多士兵留下看守,曹迁没事儿人一样回到燕州府,继续带着大家种地。   数日后,预定抵达的粮食没到,崔绎装模作样地发了一通脾气,亲自写了一封信去质问谢效。   宣州府。谢宅。   “什么?子昌投靠了太子,还设计挑唆王爷和玉婵不睦?”叶氏听完谢效的话,爆栗子一般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又惊又怒。   谢效手里拿着两封信,一封是刚到的、崔绎质问粮草事宜的亲笔信,另一封,则是不久前持盈仿着谢玉婵的笔迹写的控诉信。他将两封信都递给妻子:“你自己看,自己看看。”   叶氏一把抓过信笺,一目十行地飞快浏览,看完以后声音颤抖地问:“这两封信……是何时收到的?”   谢效回答说:“王爷的信使今日才收到的,玉婵的信半个月前就到了。”   叶氏一听,顿时捂着心口凄厉地叫喊起来:“半个月前你就知道女儿被那贱人的儿子坑害,居然什么也不做?还一直瞒着我!玉婵还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还是说这个家里已经是那贱人当家做主了,啊?”   “你吼什么!”谢效心里也是烦躁不已,忍不住训斥起来,“信上只是玉婵的一面之词,万一她被长孙持盈蒙骗了,才误以为是子昌害她呢?况且这信也未必就是玉婵写的,万一是伪造的呢?”   叶氏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什么伪造的,怎么可能是伪造的!女儿的笔迹你不认得了吗?我可怜的儿……竟被那样一个贱人所生的贱种如此糟践,娘没用啊!娘竟然保护不了你,娘没用啊!”   叶氏开口一个贱人闭口一个贱种,谢效几番想要发火,都硬生生忍下来,反复呼吸吐纳,勉强维持冷静,说:“北上的粮草被劫,必是皇上事先得到了风声,派人暗中行为,假扮成流寇算是给了我一个台阶,如若不然,说不定就是一道圣旨撤我州牧之职,说不定全家都要掉脑袋。”   崔绎的亲笔信和“侥幸逃脱”的运粮兵几乎是同时到达宣州府,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当今圣上启圣帝,再根据谢玉婵的密信指控,谢永倒戈崔颉,出卖全家以求荣的行为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事实,谢效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相信。   “那……那怎么办啊?老爷,这下可怎么办是好啊?”叶氏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地问。   谢效叹了又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个主意冒出来,又被他一个个否决。   启圣帝已经知道他在暗中襄助武王,虽然武王被调往燕州,看似是失势了,但流寇劫粮草一事仍能看出,崔颉仍然对这个弟弟十分戒备,绝不会容他有任何翻身的机会,所有与崔绎有关的事,他虽身在紫章城中,却能尽收眼底。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他一心想要凭借着孝怜皇后生前一句无心之言飞黄腾达的时候,却被自家儿子上屋抽梯,断了后路,为今之计,除了向崔绎低头,牢牢抱紧这棵大树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而且还因为窝里出了叛徒,女儿又毁了清白,谢家与武王的友好关系出现了裂痕,从前是崔绎在谢家面前忍气吞声,今后却是谢家在崔绎面前无法抬头,只要崔绎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此事大办,轻则废了谢玉婵的王妃身份,重则将整个谢家一脚踢开,到那时谢家就成了夹在崔颉崔绎这对兄弟中间两头不是人的炮灰,而宣州又是鱼米之乡,无论将来哪一方先发难,都必会伐道宣州,先诛谢家!   谢效愁得胡子都白了,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长叹一声,说:“为今之计……只有向王爷道歉,将子昌交给他们任意处置,至于玉婵……”   叶氏紧张不已地问:“玉婵怎样?老爷,玉婵可是你亲生的闺女啊,你可千万不能不管她,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我也不要活了!”说着又要哭。   谢效彻底不耐烦了:“好了!闭嘴!哭有什么用?你在这儿哭,玉婵就能好起来吗?”   叶氏忙抹抹眼泪不哭了,期待地问:“老爷有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唉……”谢效拍着额头,头痛地道,“你去给玉婵写一封信,告诉她,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叫她务必夹着尾巴做人,在那长孙持盈面前万万不可再嚣张跋扈,先要保住自己的王妃位置,才可再图其他。”   叶氏心疼女儿,不甘心地道:“咱们玉婵可是名门千金,从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那长孙持盈不过是个妾,怎么就要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谢效这下彻底爆了,手里的鼻烟壶用力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叶氏被那一声脆响吓得噤了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谢效大发雷霆地吼道:“不过是个妾,不过是个妾!你成天狗眼看人低,自己又高贵得到哪里去了?有本事怎么不见你教出来的女儿把王爷的心攥住?要不是你横竖看子昌他们母子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去找他们的麻烦,子昌怎么会背叛咱们去投靠皇上?自己酿下的祸根,到现在还不知道悔悟,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叶氏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只得委委屈屈地去给女儿写信,一边写一边咬牙切齿地盘算着过后要如何恶惩谢永的生母。   而燕州那边,谢永和谢玉婵兄妹俩在王府里的一日三餐,也开始朝着当初持盈在谢家时候的吃食方向发展,最开始还是四菜一汤,两荤三素,渐渐变成一荤两素,再变成两素,最后只剩一碗稀饭和一碟酱菜。   谢玉婵一开始不愿意吃,吵闹了一整天后见没人理她,到了晚饭时候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吃。   但吃了也不饱,半夜饿得肚子咕咕叫,谢玉婵躺在床上想起以前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越想越委屈,眼泪大串大串地掉。   “咣咣咣!”有人敲响了后窗,谢玉婵马上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奔到窗边。   半夜来爬疯子王妃后窗的人,除了亲哥谢永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永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好歹还能爬爬墙,此刻一边拍着身上的青苔和泥灰,一边问:“今天怎么醒这么快?”   谢玉婵肚子饿心情也不好,撒气地用力一推他:“你还问!我都照你说的去做了,为何半点效果也看不见?应融哥哥也不来看我,饭菜也一天比一天差!我饿得哪里睡得着!”   谢永站立不稳,向后一退差点撞翻了花盆架子,一手捂着后腰嘶嘶抽凉气,竭力压低嗓门:“你做什么!我才是要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照我说的写?”   “我写了啊,我都照着你说的写了,然后也给应融哥哥了。”   谢永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你给他做什么!我让你收买丫鬟偷偷送出去,你居然交给他?”   谢玉婵杏眼一翻,有板有眼地说道:“我替他说好话,怎么能不让他知道?他不知道,我不就白说了吗?”   谢永差点没给她气死过去,近乎哀嚎地说:“我的姑奶奶,武王怎样一个人你还不清楚吗?你把信给了他,他能不给长孙持盈?长孙持盈会让你有机会讨好王爷吗?你和她斗了这么久全是输,怎么还不明白呢?”   谢玉婵被他说得知错了,却还不愿承认,犟嘴道:“那我要是不给应融哥哥,他连我有心帮他都不知道呢,就算信没寄出去,可至少我一颗为他好的心他已经收到了啊。”   “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谢永扶着额头无语凝噎,事儿还没办成就想着争功,摊上这样一个妹妹,简直是他最大的不幸。   现在粮食半路不翼而飞,说情的信也没寄出去,谢永直有种回天乏术的悲怆感,想到京城来信中,启圣帝要求自己既要防止崔绎和谢家太亲密,又要防止崔绎过分信赖长孙持盈,任务难度之高,让他几欲撞墙去死。   谢玉婵自然是不知道哥哥心里地崩山摧式的悲愤,见他低头不语,便期待地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应融哥哥那以后也再没来看过我,是不是都被那贱人缠住了,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哥,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谢永瞥了她一眼,心情十分复杂。   作为一个妾室所出的长子,谢永和生母没少被大房叶氏欺负,但谢玉婵上头只有他这么一个哥哥,对他虽有些颐指气使,和她娘比起来,总还是不错的,有好东西也会想着他,谢永说不上讨厌她。   可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自己到京城投奔崔绎的那段期间,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因为妹妹的拖累,而在崔绎心中的印象极差,迫不得已选择了为太子做事这条路,这样说来,谢玉婵却又是害他不浅。   “……我知道,你自己收敛一点,别再惹祸了,我再想想办法就是。”   谢永无可奈何地说完,在妹妹殷切的目光中翻窗户走了。   071、心存恐惧   四月下旬,出门打猎的杨琼等三千人回到了燕州府。   “怎么比预计的晚了这么久?”持盈听了前锋回来汇报的情况,有些奇怪地问。杨琼出发的时候是三月中,按计划四月中就该回来了,难道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不成?   前锋单膝跪在地上答道:“回夫人,杨将军在雁归山救了一群被北狄人追杀的布夏族牧民,所以返程被耽搁了些,希望夫人不要怪罪。”   持盈大吃一惊,忙问:“布夏族牧民?布夏族怎么会被北狄人追杀呢,有没有问他们原因?”   前锋据实以告:“问了,说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北狄人把他们一路从朝颜山追到雁归山,已经掳走他们上百名妇女,要不是遇上杨将军,可能就再也出不了雁归山了。”   持盈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眼前一阵晕眩,崔绎忙放下笔上前来将她扶住,同时又问:“救了多少人?”   “不到两千,多是老弱病残,他们的族长也险些命丧北狄人刀下,被杨将军救了,一路用担架抬着回来的。”   崔绎揽着持盈的肩小声安慰:“人活着就好,出去接他们?”   持盈尚处在震惊中,无措地点点头,崔绎便打发前锋下去休息,亲自陪着持盈到城门口去迎接。   杨琼出去的时候带着三千人,轻骑快马,回来却多了几大车兽肉兽皮等物,还捎上了近两千的牧民随行,又有许多是伤病患,老弱妇孺,自然就快不起来了。   “王爷,夫人,”杨琼一看持盈的神情就知道她现在没空关心打猎的收获,于是抬臂向后一指,“人在后面。”持盈匆匆点了个头,就朝队伍末尾奔去。   崔绎原地站着不动,杨琼有些诧异:“王爷不去?”   崔绎摇头:“本王只是顺便出来走走,天天看折子,都快看成斗鸡眼了。”   杨琼正啼笑皆非,忽地听他又说:“你做得很好。”杨琼马上恢复正色,道:“末将还以为王爷会大发雷霆,不让夫人去见那人,毕竟……”   崔绎漫不经心地眯着眼笑了下,说:“他们到底是救过持盈的命,若不设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持盈心里就会有个疙瘩,连带着本王也不好过。”   杨琼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看了一眼队伍末尾,笑着道:“王爷武技超群,夫人足智多谋,王爷与夫人乃是天作之合,岂是寻常人能够拆散的。”   “寻常人啊……”崔绎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顺着他的视线也去看队尾,见以布夏族女子倚在持盈肩头,似乎在哭,持盈一面轻抚她的后脑勺,一面低头询问躺在担架上的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伸出手,持盈握住了。   崔绎瞬间爆了醋罐子,头上冒青筋:“不行,本王还是得去看看!”说完开足马力朝着那边冲了过去。   杨琼站在原地,一脸囧囧有神的表情,彻底无语了。   博木儿自幼习武,身体强壮,加上军医救治及时,倒是已经没了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卧床休养月余,要想彻底痊愈,说不得要两三个月时间,养伤期间不宜剧烈运动,骑马自然是绝对不行的,这也就意味着布夏人必须在关内留到夏天结束才能走。   对此,博木儿虽然没说什么,但不情愿三个字却写在了脸上——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换做是谁也不愿意接受情敌的施舍,尤其在情敌还稳居上风的时候。   “其他人我都安顿好了,你不用担心,就在这儿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尽可对下人说。”亲兵们进进出出搬东西,持盈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安抚地说道。   博木儿神情冷冷淡淡,听了她的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对于他们这番好意既不拒绝也不接受。   桑朵局促不安地小声道:“哥,你好歹说声谢谢啊。”持盈忙说:“说什么谢谢呀,我落难时候不是你们收留我的?在我心里,你们就和我的家人一样,还说谢谢就太见外了。”   桑朵微微低着头,眼角不住地瞥坐在外间虎视眈眈的崔绎。   自从在城门口瞧见持盈和博木儿握了个手,崔绎像只大型牧羊犬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生怕持盈这只小绵羊被博木儿这头大野狼叼了去,他这副警惕的模样在桑朵眼里,就像是不欢迎他们似的,尤其是想到几个月前自己不知好歹地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唯恐崔绎还在记仇,都不敢正眼看他。   外间一座火山,里间一座冰山,桑朵倍感难熬,左右兄长不想说话,还不如把人送走的好,遂扯了扯持盈的袖子:“持盈姐姐,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吧,就不用守着我们了,我会照顾好我哥的。”   持盈猜她是觉得不自在了,于是点点头:“行,那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你随时来找我,或者叫人去知会我一声,我得空了就过来。”   桑朵答应着,送持盈二人出门去,崔绎不太开心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正好和桑朵的目光撞在一块儿,桑朵吓得大气不敢出,马上又低下了头。   “走吧,别打扰他们休息了。”持盈催促着,崔绎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决定不说,和持盈一块儿走了。   送走了人,桑朵大松一口气,拍着胸口小跑进里间,坐在床边,语带责备地说:“哥,你就算再怎么不高兴,咱们也还是托了汉人王爷的福才逃出北狄人的手掌心的,不说谢谢,也别摆出那副表情来啊,你这样让持盈多难做啊。”   博木儿仍旧不说话,桑朵不由泄气道:“我看那武王爷表情严肃,满脸不悦,也不知道会不会背着持盈来找我们的麻烦。”   崔绎倒是没这么无聊,他每天被持盈逼迫着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折子,忙得压根没空管他们死活,只在每天持盈过来探病的时候例行陪同,和这对兄妹打个照面,从来也不说什么。   燕州没有像样的大夫,万幸持盈在京城时候早有准备,不但向程奉仪学了望闻问切的基本功,还抄了厚厚一叠各种大病小伤的对症方子,又有从京城运出来的一大车名贵药材和谢玉婵预备着给崔绎“调理旧疾”用的种种补品,虽然不太专业,但也勉强够用,调养了半个多月,博木儿的伤势基本痊愈,能下地走路了。   同时,去东阊国买粮的百里赞也终于翻山越岭地回来了。   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百里赞非但没显得疲惫,反而是精神气儿十足,简直是意气风发。   持盈笑道:“先生红光满面的,这是脱胎换骨了?”   小桃酥和主人分别了这么久,今天终于又见着了,迫不及待地就往百里赞身上蹦,百里赞乐呵呵地把它抱起来:“托王爷和夫人的福,此行一切顺利。——喔唷你这只小肥猫,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跟着夫人倒是吃的好了,怎么重了这么多。”   小桃酥恼羞成怒地“喵”了一声,两个肉垫一齐朝他招呼过去,持盈忍笑忍得辛苦:“先生这话说的,小桃酥怀孕了,等过上个把月小猫生下来,王府里可就热闹了。”   百里赞两眼一亮:“哟~这么说我就要升格做外公了?行啊你我的小闺女。”说着将小桃酥举到脸前蹭了蹭,小桃酥这才矜持地回蹭了几下,窝在他怀里撒娇地甩尾巴。   一院子的人全都给他们逗笑了,谢永似笑非笑地问:“百里先生一路辛苦,不知买了多少粮食?”   百里赞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谢永疑道:“一千石?”“一万石,”百里赞欣欣然回答,“东阊国米价比江南各州还要低,不买白不买,我就索性把能买到的粮食全都买了,足足装了五百车,回来的路上可真是走得我胆战心惊啊。”   谢永面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百里赞一个文弱书生,竟然从东阊国买回了一万石的大米?足足是自己借到的两倍之多,东阊的米价到底低到了何种地步啊!   “先生买了一万石,再加上宣州借来的五千石,足够咱们撑到秋天收获了,”持盈掩饰不住地喜上眉梢,“先生辛苦,先回去歇会儿罢,今晚在府里给娴儿办抓周宴,正好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酒。”   百里赞一拍额头:“差点就忘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持盈,“给夫人和小姐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图个吉利。”   持盈好奇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个小巧的护身符,一个红的写着岁岁平安,不用说是给小崔娴的,另外一个金的,写着早得贵子。   持盈:“……”   崔绎伸头来一看,顿时心花怒放:“好东西!”   持盈闹了个大红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头要骂人,百里赞却早有先见之明,脚底抹油跑得没了影儿,只得气恼地跺了跺脚。   当晚,王府里难得地铺张浪费了一回,厨房做了好几个大菜,有不久前杨琼带人猎回来的鹿肉、兔肉,曹迁刚从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瓜果,还有百里赞不远万里捎回来的一坛子东阊美酒,所有人围坐一桌,共同庆祝小崔娴满周岁。   崔绎喝得兴致高昂,举杯大声道:“诸位,你们既然选择追随本王,就好好干,等将来本王做了皇帝,你们个个都是功臣!要什么就有什么!”   桌上一半以上都是男人,喝了酒以后都跟着起哄,崔绎又趁着酒兴,许诺将来会给他们多少金银多少房产之类,持盈听得又无奈又想笑,等他们闹够了,崔绎坐下来吃菜,才凑近他小声说:“王爷,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有些话不可说太满才是。”   崔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悦臣服地点点头,沙哑着嗓音道:“我记得了,多谢你,爱妃。”   一句多谢,既是谢她时刻提醒教诲,也是谢她甘冒其险为生下了女儿,更是谢她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持盈微微一笑:“夫妻本是一体,何必言谢。”   崔绎遂笑笑不再多说,继续与大家有说有笑地喝酒吃菜。   072、稚女抓周   酒过三巡,宴会的高潮——小崔娴抓周开始了。   罗汉床上铺了一张崭新的草席,五花八门的各种小玩意儿撒得满床都是,有手帕珠花等女孩子的玩意儿,也有木刀木剑等男孩子的玩意儿,用崔绎的话来说就是“本王的女儿说不得将来也是个女中豪杰怎能没有刀剑”,他本来想把星渊剑放到床上去,被持盈坚决地制止了,开玩笑,万一被女儿拔出来割掉一两根手指头可怎么办?   小崔娴刚睡醒就被弄月抱了过来,一头茸毛还乱蓬蓬的,身上穿着小秋早早给准备好的新衣裳,持盈把女儿接过来,抹了抹翘起的发梢,轻轻放在罗汉床中央:“娴儿乖,喜欢什么自己挑挑?”   所有人都围到床边来看,桑朵从手上摘了一个叮当作响的手镯,凑过去摇了摇:“娴儿看这边!”小崔娴听不懂她说什么,却听得到那沙沙的声响,立刻抬头朝她看去,哦哦地伸手去抓。   小秋也拿起一面铜镜晃了晃:“小姐看这边!”镜面反光,小崔娴马上又扭头去追发光的东西。   持盈啼笑皆非:“你们都别捣乱,让娴儿自己选。”   小崔娴咬着自己食指,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两颗滴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布偶,一会儿扒拉两下算盘珠子,看到彩色的线轱辘,又匍匐着凑过去,抓起来要往嘴里塞,吓得持盈连忙把东西拿走:“哎哎,这个吃不得。”   草席上也有百来件小玩意儿,小崔娴每样都摸过来摆弄一下,还没在手心里捂热乎就又丢开,爬向下一个更有趣的东西。   “小姐快来拿这个呀。”小秋着急了,伸长了手将一盒胭脂推到她跟前,小崔娴低头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小腿一蹬,踢开了。   小秋不甘心,又要把玳瑁梳子递过去,弄月笑着按住她:“小姐喜欢什么,让小姐自己选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呢?”小秋有点着急地说:“姑娘家哪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那盒子不显眼所以小姐才没看见。”   才说着,小崔娴抓到一朵芙蓉花,兴高采烈地往自己头上举,百里赞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姐长大了定是个美人,没有胭脂水粉大概也不要紧。”   “承蒙先生吉言。”听到别人夸自己女儿哪有不开心的,崔绎忍不住嘴角上弯。   不抓胭脂,芙蓉花也凑合,小秋拍拍胸口,放心地道:“一定的一定的,小姐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小崔娴可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把芙蓉花揉烂了,又把小胖手伸向角落里的弹弓,无师自通地拨拉了两下,抬头对持盈“喔喔”两声,举起弹弓给她看。   小秋:“……”   曹迁憋笑问道:“先生?这弹弓又作何解?”   百里赞摸着头苦笑:“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巾帼红颜?”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崔娴可算把床上的东西都划拉了一遍,仍没拣出什么特别喜欢的,崔绎有点没耐心了,遂取了腰间的帅印放在她脚边,持盈道:“给她这个做什么……”话音未落,小崔娴已经把手伸向了帅印。   崔绎大喜:“真不愧是本王的女儿!”   玉石印冰冰凉凉,在这盛夏时节摸上去尤其舒服,小崔娴拿着帅印就爱不释手了,脸上滚滚,脚下踩踩,竟是不再看别的东西。   杨琼感叹道:“都说将门出虎女……”   持盈欲哭无泪:“什么将门出虎女,娴儿才一岁大,走都走不稳呢,难不成还指着她骑马带你们杀回京城去?”众人顿时哄笑作一团。   崔绎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伸手揽过持盈的肩,歪过头去笑道:“保不齐娴儿真有那本事。”   这时,一整晚都不发一语的博木儿忽然从怀里摸出了短刀,正笑得愉快的一群人一见之下,顿时表情都僵住了,桑朵更是心里一咯噔,忙按住他的手:“哥你干什么!”   崔绎脸色沉下来,脚挪了一步,将女儿护在了身后。   博木儿也不解释,拇指一抠,将刀刃拔了出来,森森寒光乍现,小崔娴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过来。   他想做什么?几乎每个在场的人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   因为持盈的关系,博木儿与崔绎不和,甚至是相互仇视,这一点燕州众人都心知肚明,而现在——武王长女崔娴的周岁宴会上,博木儿随身藏着短刀,又在这欢声笑语的时候掏出来,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提,生怕他看不得崔绎与持盈亲昵的模样,一个冲动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曹迁正要抬手唤来门外亲兵将博木儿押出去,百里赞不着痕迹地拦了他一下,眼色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博木儿,你这是要做什么?”持盈问,脸上虽还带着笑,却透出一股紧张。   博木儿也不答话,将刀鞘轻轻抛出,落在堆满各色玩意儿的罗汉床上。   刀鞘有五寸长,外壳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宝石,五光十色,熠熠夺目,小崔娴几乎是立刻就把手里的帅印一放,一把抓过了刀鞘,用那柔嫩的小指头尖儿去抠上面的宝石。   博木儿神情冷漠,对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敌意毫不在意一般,将刀随手搁在一旁的桌上,上前摸了摸小崔娴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开了宴厅。   曹迁转不过神来了,碰了碰身旁的百里赞:“先生,这回又是什么意思?”   百里赞也答不上来了,只能捋着胡子摇头。   桑朵不知所措地看着在场的人,知道哥哥当众拔刀已经引起了众怒,如果什么也不说,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虽然现在是自身难保,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呃……那是我哥今年击鼓节……赢得的,呃、战利品,在我们布夏族,送战利品给姑娘就等于是、是……”   崔绎眉头一降:“是什么?”   桑朵缩着脖子低下头:“是……是求婚。”   这事儿持盈也听她说过,便点头附和:“确实是这样。”   “求婚?”崔绎一双眼瞪得突出来,大怒道,“他好大胆子!本王还没死呢,轮得到他来求婚?”桑朵本就怕他,被这一吼更是吓得浑身打颤,想要拔腿而逃,奈何门边守着王府亲兵,冲过去只有被擒的份。   持盈想起之前在居霞关时候随口许诺过,将来把女儿嫁给博木儿的事,后来因为布夏族一夜迁得不见踪影,还以为此生无再见之日了,就没给崔绎说,此刻见他误会了,赶忙用力拽了拽崔绎的胳膊:“王爷误会了,是娴儿,在甘州那天我说了把娴儿许配给他的话,博木儿应该是向娴儿求婚……”   崔绎却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怒发冲冠地吼道:“向娴儿求婚?娴儿才多大,连他的零头都不到,求什么婚?娴儿是我的宝贝女儿,怎能嫁给一个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岁的男人!他根本就不是想做娴儿的郎君,而是想取代本王,做娴儿的爹爹吧!”   这话说得粗暴而不留情面,但却也是事实,持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处反驳,只能朝桑朵使个眼色,让她先离开。   “念在他救过你们母女的命的份上,我对他一忍再忍,但绝不是怕了他!”崔绎盛怒之下无从发泄,转头一脚将厅中一把椅子踢成了碎片。   持盈真是被这两个男人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自己的立场实在不适合替博木儿求情,只得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数人,希望他们能站出个人来帮着劝劝王爷。然而她的目光扫过去,小秋嘴一撅,一副“那人活该”的表情,弄月面有难色,避开了她的视线,曹迁杨琼二人则各自握拳干咳一声,没接茬。   只有百里赞抹不过这情面,开口道:“王爷,似夫人这般聪慧灵秀的女子莫说在塞外,就是在中原豪门高户也是不多见的,那布夏族长倾心于夫人,也是人之常情,偶有逾矩之行,权当他是不懂中原风俗,生性豪放不羁,王爷何必同他计较,自找不痛快,何况王爷这样发脾气,不但不能给那人教训,反而会伤了夫人的心啊!”   持盈直皱眉——先生,劝人的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百里赞却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一山难容二虎”。   “……先生的话有理,”崔绎冷静下来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大发雷霆于事无补,今天是女儿的生辰,本不该闹得人人不愉快,于是借坡下驴,将此事带过,“草原民族向来就是如此,本王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岂能同他一般见识,就再饶他一回。”   曹迁趁机说:“王爷,布夏族人于夫人和小姐有救命之恩,杨兄弟救了他们那么多人,王爷又收留他们这么多日,也算是报了恩了,谁也不欠谁了,再留着他们也是互相看不对眼,没意思啊。”   杨琼也跟着点头:“过去太祖皇帝多次派人前去招安,都被他们拒绝,末将想他们大概也不会愿意在关内久留,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走吧!”   持盈不相信似的看着他们俩,怎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竟是结起伙儿来排挤博木儿?   本以为崔绎会满口赞成,谁知他听了这话,却是一皱眉,举棋不定。   “王爷?”持盈有些忧虑地轻声唤他。   “不忙,今日是娴儿生辰,此事先不提,明日本王再同先生商量。”   崔绎说完这句,就将女儿从一堆玩物中抱起来亲了亲,回到桌边继续喝酒,包括持盈在内的数人虽是满腹狐疑,也只得闭口不再提此事。   073、王爷英明   向来武断的崔绎竟是要先商量后决定,持盈不得不说是有点惊讶了,暗忖他这是吹了什么风,怎么变化这么大,难道这王府里还有人能给崔绎灌迷魂汤而不被自己发现?   好在第二天崔绎按例要先去军营巡视一圈,才回来商量事情,在那之前,持盈还能先和百里赞讨论一下。   “不瞒夫人,那博木儿仗着自己是夫人和小姐的救命恩人,便对王府里的人冷口冷面,曹将军是王爷的心腹,杨将军也是深得王爷器重的人,他二人几次去探病,那人俱是神情高傲,一言不发,两位将军心中早有微词,只是不便对夫人明说而已。”   当她问起昨日三人同仇敌忾,要把博木儿驱逐出关一事时,百里赞做了如述解释。   持盈头疼地叹气:“博木儿这个人……唉,是心高气傲惯了,我还在部落里那段时间,就不常听他开口说话,见了人也是爱理不理。”   百里赞打趣地道:“同夫人也不常说话?”   持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求饶道:“先生饶了我吧,还嫌不够乱呢?我刚被他救回去那几天,他都不在自家毡帐里住,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挺正派的人,颇有君子风范,没想到他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谈情说爱么,通常要有一方不要脸,敌不动我不动,那要拖到几个时候?”百里赞笑着说,“照我说,他那不是什么君子风范,而是志在必得,心气接天的人就是这样,一旦瞧上了谁,就会竭力表现得优秀,然后对方要是拒绝了,他们便不能接受,觉得自己被辜负了,自然就拧上了。”   持盈轻轻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照理说王爷不也该是这样的人么,既是先帝的嫡长子,又武艺绝伦,驰名四海,能看得起的有几个,先生刚来时候不就被冷落过。”   百里赞呵呵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王爷在外人面前自然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只是因为真心喜欢夫人,才由着夫人管教、约束,夫人让王爷听谁的,王爷就听谁的,否则莫说是我,就算是曹将军这样的老人,也是绝不敢反驳王爷半句的。”   持盈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垂下眼帘:“我倒是糊涂了,多谢先生点醒。”   百里赞谦虚地拱了拱手:“还没谢夫人那五千石大米,哪里敢受夫人道谢。”   月前从甘、燕二州边界处劫回来的粮草没个合适的名头不好入库,持盈便大手一挥,将谢效给的五千石粮食也划给了百里赞,这才有了东阊买米一万石的惊人成果,谢家白白丢了五千石大米,有苦难言,只得另外筹措一批,大约今天也能到了。   屋内二人随口说着最近燕州府里的大小事,很快地崔绎从军营里回来了。   可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个谢永。   持盈和百里赞都一脸疑惑,想昨日的抓周宴都没他谢永什么事,今天却把他找来做什么?   崔绎大步跨进堂屋的门,百里赞起身行礼,崔绎随意一摆手:“不必多礼了,坐吧。”   百里赞谢过坐下,谢永也要跟着落座,身后却传来崔绎一声暴喝:“谁准你坐下了!”惊得连忙站直,表情困惑地看着突然发起火来的王爷。   “王爷这是……”持盈先是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多半是谢家的粮食到了,崔绎要对谢永下刀了。   谢永经过了那一瞬间的惊诧,很快转为冷静,崔绎不让他坐,他就笼着手站在堂下,不咸不淡地问:“百里先生能坐,我不能坐?”   崔绎冷哼一声,鹰一般的目光锁定他:“本王堂前的席位,谋士可坐,武将可坐,州县官员可坐,庶民百姓可坐,唯独叛徒内奸不可坐。”   话音未落,谢永脸色骤变,一脚虚抬,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落荒而逃,崔绎又说:“你父有亲笔信给本王,信中说上一批粮食是被皇上派来的人伪装成流寇给劫走了,宣州借粮一事是你一手负责的,皇上远在紫章城,如何会知道此事?谢子昌!”   谢永脸色惨白如纸,万万没想到那批失踪的粮食竟是“被启圣帝派来的人”给劫走了,自己确实在信报中透露了宣州借粮一事,但崔颉的回信中只说了“已知”,并没有提到会派人来劫粮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父亲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王爷……息怒!此事我全然不知情,请王爷明察!”震惊归震惊,谢永很快地恢复冷静,大声喊冤,“王爷向家父借粮一事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半句!更是绝对没有勾结皇上背叛王爷啊!”   崔绎哼哼冷笑,将谢效的信甩给他:“你自己看。”   谢永拾起皱巴巴的信笺,展开一看,上面老父的字迹,清清楚楚写着“谢家与王爷同舟共济,莫敢有二心,犬子背弃家族,迫害亲妹,暗通朝廷,道劫粮草,臣不敢包庇,恳请王爷秉公处理,从重发落”。   谢永抓着信笺的手指剧烈颤抖,泪水几欲夺眶而出,脸上却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这便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为了向武王示忠,竟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亲儿子,甚至连求情也没有地,反倒要求崔绎“从重发落”!   自己一直以来忍辱负重究竟为的什么?一句“背弃家族,迫害亲妹”,竟是把谢玉婵被囚的罪过也一并推给了他,明知这是长孙持盈的所为,明知崔绎不喜谢玉婵任性刻薄,不会真心与谢家合作,却仍要死死攥住这一棵稻草,反倒把他一脚踹落水中,置之不理。   他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给全家铺一条后路吗?万一武王事不成,抑或是想要过河拆桥,有他为崔颉办事的苦劳,至少能保全家平安。可自己辛辛苦苦做内奸,到头来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崔绎脚踝架在膝头,傲意凌人地看着他:“你还有何话说?”   谢永站在堂前摇摇欲坠,手里的信笺抖得沙沙响,粗气直喘,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谢公子此刻想必能领会我离开京城那日的感受。”持盈看着他这样子,不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在紫章城的城门前,父亲长孙泰以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将自己仅有的东西也盘剥得所剩无几。   虽说这圈套是自己布的,但是持盈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同情之心,同情他被父亲出卖,舍弃,为的却是巴结一个永远不会真正信赖他们的人。   要不要为他说一句情呢?这种时候如果伸出援手,说不定能把他争取过来,借着他在崔颉那边获得的信任,说不定反而更有利。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谢永诈降,但即便是如此,他要想维持自己已经归顺崔绎的假象,也会时不时透露一些崔颉一方的信息,己方的情况尽可能地瞒着他,或者故意通过他传递假的情报,也不是不可取。   持盈心里打着小算盘,眼睛偷瞄崔绎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开口了会不会又点炸了他的火药桶。   孰料崔绎语出惊人:“你背叛了整个家族,与本王为敌,你父为求自保,将你供出,本王若要取你性命,依照皇兄的性子,就算本王事先放出风声去,他也必会弃卒保车,置你于不顾。——但念在你北上途中也出了不少力,本王可以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此言一出,不单是持盈,就连百里赞也愕然抬起头,看着崔绎。   谢永更是不知所措地瞪着眼,口微张,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谢家舍弃你,皇兄不保你,你若不想死,唯有悬崖勒马,老老实实为本王做事。”   崔绎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清楚明白,谢永愣在了堂前,半晌才挤出一声:“我……”   崔绎大度地一摆手:“本王给你一天的时间,仔细想清楚了,明日再到主院来告诉本王你的答案。”   “……是。”谢永拱了下手,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直到这时,持盈方长出一口气,垮下肩膀来,轻声说:“我以为王爷会二话不说叫人把他拖下去砍了呢。”   百里赞忍俊不禁地接话:“我也这么以为,王爷以德服人,赞十分佩服。”   持盈讶然:“不是先生教王爷这么说的?”   百里赞无辜地摇头:“我还以为是夫人事先安排好的。”   二人一齐扭头朝崔绎看去,崔绎重重一咳,瞪起眼睛:“看什么!别以为本王只会舞枪弄棒,本王的脑袋一点儿也不比你们的差!”   那是那是,持盈二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连连点头附和。   持盈笑道:“王爷真聪明。”   崔绎难得被表扬一次脑袋好使,喜形于色,就差伸出根尾巴来摇一摇了。   “说到昨晚放布夏人离去的事……”百里赞看着他们俩就好笑,想起今天来王府的正事还没做,赶紧提醒。   崔绎把尾巴收了起来,恢复面瘫严肃的模样:“不能放他们走。”   百里赞问:“为何不能?”   崔绎沉声道:“且不论太祖太宗一直想要招安布夏人,机会千载难逢,失不再来,现在放他们出关,与送羊入虎口何异?北狄骑兵追溯杀他们的原因尚未查明,他们一旦出了虎奔关,必然有去无回,就算布夏人生在草原,长在马背,个个能征善战,能侥幸逃出北狄人的手掌心,皇兄岂会坐视他们与燕州军有瓜葛,必会令甘州牧派兵将他们全歼,到那时……”   话没说完,就看堂中二人均以“真可疑”的眼神瞅着他,崔绎干咳一声:“到那时你失去了一位好友,我亦损失了一支战力,不妥。”   百里赞担忧地摸着颌下的胡须:“王爷近日是否饮食不调,或是精神不济?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持盈也跟着点头:“先生说的是,王爷定是身体有所不适,待我叫人去请大夫。”   “你们!”崔绎险些气歪了鼻子,“在你们眼里本王就如此无用吗!”   百里赞笑道:“不敢!常言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若有一天我也能轻骑快马百步穿杨,王爷难道不会觉得奇怪?”   崔绎一脸悻悻的表情,不爽地哼了一声。   持盈面上只是笑,暗中却留了个心眼,崔绎突然变得如此冷静沉着识大体,必然不正常,背后一定有个什么人在给他出谋划策,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074、幕后之人   百里赞回来了,意味着崔绎可以不用每天长在书案边看折子,持盈大发慈悲,安排折子先由百里赞草阅,无关痛痒的就自行拿主意,只筛出关键的部分留待崔绎下午回来商量解决。   于是第二天早晨,精力过剩的武王殿下欢脱地奔到军营里去练兵,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再到府衙里去处理公务。   经过一整天的深思熟虑后,谢永也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你想好了?”崔绎听了他的话后,再次确认。   谢永低垂着头,拱手道:“是,王爷不记我里应外合之过,反而给我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永感激不尽,今后必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我尚有一小小的请求,不知王爷能否……”   崔绎一摆手:“什么请求,先说来听听。”   谢永咽了咽唾沫,恳切地说:“家母……出身寒微,在家受尽主母欺凌打压,多年来一直忍气吞声,唯盼我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将来王爷事成,我不求高官厚禄,只希望王爷不要将我曾为太子效命之事告诉她。”   崔绎慷慨地满口应承下来:“这有何难,本王答应你便是。”   谢永又是鞠躬谢恩,百里赞到:“谢公子能够弃暗投明,实在令人欣喜,只不知王爷准备如何回复谢效?”   崔绎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不慌不忙道:“不难,还请先生代笔,就说粮草系燕州流寇所劫,与皇兄无关,本王业已派人追回,子昌暗通朝廷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定是有奸人从中作梗,意图离间他们父子感情,着谢效仔细调查幕后主使。”   持盈:“……”   崔绎偏头看她:“爱妃可有异议?”   持盈马上摇头:“没有!王爷英明,此着甚妙,谢效在信中提到曾收到过王妃的密信,定是假的,王妃病得神志不清,哪里能写信,定是有人仿着王妃的笔迹伪造出来,能做到这一条的人不会很多,首先要怀疑的便是谢府内与王妃熟悉之人……”   “王妃出阁前的先生、玩伴、奶娘、丫鬟小厮,就连叶夫人也难脱嫌疑,”百里赞颇为赞许地点着头,“既要熟悉王妃字迹,又与谢公子不和,谢效好歹也做了二十几年州牧,不会想不到的。”   崔绎颔首道:“那么回信就拜托先生了。”百里赞应了。   “谢公子还有何烦忧?”持盈见谢永站在堂下,似乎并没有因为崔绎借机帮他教训叶氏而高兴,连窃喜的样子也没有表露出来,就像是完全不在乎,或者……早已知道他们会做此安排。   谢永一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赶忙又低下头:“不,我……我只是想……”   崔绎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声调扬起来:“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吞吞吐吐哪像个男子汉。”   谢永尴尬一笑,说了声“是”,然后稍微转了个身,正面朝着持盈,跪了下去。   持盈有些讶异:“谢公子为何行此大礼?”   谢永缓缓俯下去,额头贴地,而后抬起头,涩声道:“当日在家中,大娘说起要将夫人和小姐一并杀害之事,我确实知情,但太子……皇上也曾命我拆散王爷与夫人,故而……还请夫人恕罪。”   “原来是这样,”他的回答倒是不让持盈意外,崔颉娶长孙聆芳,意在利用长孙泰,那么必然不会让自己在崔绎这里得势,比起行宫遇刺的陷阱,谢永的所作所为也是小巫见大巫了,“阵营不同,难免会相互算计,这并不是你的错,起来吧,这件事以后不用再提了。”   谢永起身告退,崔绎心满意足地往宝座里一靠,嘴角微微上翘。   “王爷。”   “唔?”   百里赞一脸真诚地看着他:“王爷最近吃的什么?不才斗胆,想分一杯羹。”   崔绎傻了傻,没转过这个弯来,持盈却扑哧一声笑了:“先生可悠着点,把王爷惹恼了,回头赏你一杯闭门羹吃。”   百里赞长吁短叹地摸着胡须,站起来朝外走:“这年头混碗饭吃也真不容易……”   持盈低着头笑个没完,崔绎不开心了,重重一咳,漠然问:“笑什么?你们两个胆大包天的奸臣,成日就会取笑本王。”   “哪有,”持盈笑过了,抿了抿唇,说,“王爷能够深思熟虑,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先生就更别说了,大事王爷都能自己拿主意了,他得省出多少空闲时间出门消遣去?”   崔绎哼了一声,两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来:“我走了。”   持盈笑着将他送走,转头吩咐小秋:“备车,去江口大营走一趟。”   两万燕州军早晨练骑射,下午做农活,持盈乘车到大营门口时,守门的小兵回答她曹将军下地里去了,杨将军也不在营里。   两位将军都不在营中,万一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办?持盈忧心忡忡,崔绎麾下的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得设法再为他招揽一些人,博木儿……大概是不能指望的,再想想别的吧!   顺着小兵给指了方向,持盈找到了曹迁。   燕州冬长夏短,麦子能熟两季,稻子却只能收一批,持盈还在京城时候,以甘州历年的状况为参考,已经预料到米饭不能成为主食,除了麦种,还预备了一批高粱、粟等作物的种子,原是打算在京城先种种看,结果现在却直接派上了用场。   锦江南岸,风吹稻花,绿浪翻滚,一派欣欣向荣,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芦苇荡?   持盈还没下地,就已经有眼尖的士兵看到王府的马车,忙着跑去通报曹迁,不多时,曹迁顺着田埂跑了过来。   “曹将军怎么这副打扮?”持盈一看见他就笑了。   曹迁一身简朴的粗布衣,裤腿挽到膝盖,小腿上还有泥没洗干净,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出来。头上戴着斗笠,遮阴挡雨二合一,即使如此也还是被晒得睁不开眼,脸上一道道的汗渍,花得快赶上小桃酥了。   曹迁不好意思地用搭在肩上的白布抹了抹脸上的汗,问:“这样干活方便,夫人有事?”   持盈招呼他到树荫下说话,小秋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梅子汤给他,曹迁咕嘟咕嘟喝光,站在树下用斗笠扇着风。   “王爷每个上午都在营里吗?”持盈等他歇够了,这才问。   曹迁想也不想便回答:“是,每天上午都来。”   持盈又细问:“几时来,又几时走的?”   曹迁手里的斗笠不扇了,疑惑地看着她们:“夫人问这……王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持盈心里也只是有个猜想,不太确定,也并不打算对他说太多,可是曹迁好像很担心的样子,紧张地问个没完:“王爷最近几日来得比较晚,以前总是卯时三刻就到营里来,今日差不多到辰时才到。末将还以为……王爷不在府中?那会去何处?从前王爷总是在营里一呆就是一天,也不常去勾栏酒肆等地……呃、末将失言,请夫人责罚!”   “是我来问你的,罚什么?”持盈好笑地摆摆手,“我和王爷不也是在雕花楼里认识的,勾栏酒肆也未必就都是坏地方,我也不是怀疑王爷在外头有相好的,只是王爷最近十分反常,说话做事有条有理,都像是事先计划好了的,而且不用我和先生从旁点拨,都能自己拿主意……”   曹迁神情严峻地问:“有人在暗地里误导王爷?”   持盈摇摇头,眼底的忧色难掩:“还不能这么断言,那人教王爷说的话句句在理,确实像是在为王爷出谋划策,怕就怕那人背后另有操纵者,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王爷犹自不察,就麻烦了。”   曹迁皱着眉想了想,说:“末将叫人跟着王爷,有什么情况再禀报夫人?”   持盈颔首:“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曹将军毕竟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一直追随王爷左右,忠心不二,这么做会不会太难为你了?”   曹迁笑起来,将斗笠扣在头上:“王爷信得过夫人,末将自然也信得过夫人,知道夫人是为王爷好,又怎么会觉得为难?”   持盈深感欣慰地叹道:“王爷身边若是能多有几个像曹将军这样的人,何愁不能成事。”   曹迁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后颈,说:“原燕州牧徐老将军的儿子徐诚,看起来也是一员猛将,只可惜……夫人先回去吧,待王爷行踪查明,末将会派人到府上去说明,正午日头太辣,夫人留神别中暑了。”   持盈于是点了个头:“行,那我就先回去了,这日头真是熬不住,回去我叫厨房熬一大锅梅子汤送过来,给你们大伙儿解解暑。”   第二天一早崔绎仍然是天刚亮就出了门,持盈在偏厢跟着弄月她们养蚕,新鲜的桑叶用剪子剪成细条,洒在爬满蚕宝宝的簸箕里,已经长大一些的蚕则直接吃大片的桑叶,屋里一片沙沙的声响。   还不到巳时,外头就有下人来禀报说曹将军派了人来传话,持盈便洗洗手去堂屋见人。   来的是个探子,行了礼后将晨间看到的一五一十对持盈说了一遍,持盈越听脸色越难看,等那人说完后,持盈赏了他银钱,将人打发走,独自坐在椅子里思考。   探子说崔绎一大清早地上街,既不是去勾栏酒肆,也不是去茶楼赌坊,而是拐到了城门下的一个算卦的摊子前,给了道士一小吊几十文钱,然后坐在那儿和人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然后才去的军营。   算卦的道士?持盈倍感费解,崔绎这样一个人,也会信卦?以前怎没看出来,这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   075、天下毒士   打发走了探子,持盈坐下来仔细想了很久,根据她前世的记忆,并不曾听说燕州这块不毛之地上有什么能人异士,但是大活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根据探子的描述,那算卦的道士应该不到三十岁,持盈把自己有印象的人物都划拉了一遍,最后也没想出个头绪。   小秋给她扇着风,小声问:“夫人,要不直接问问王爷?”   持盈一脸沉思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成,王爷若是愿意说一早便说了,若不愿意,我去问了,反而惹他不开心,得不偿失。”   小秋歪头想了想又说:“那直接把那人带回来问问?”   持盈吁了口气,头疼地用手指抵着太阳穴:“这我也想过,可是人家明面上没招惹咱们,万一请不动,在城门口闹腾起来倒是不妙,或者我亲自去见他一见?关键还是不知道王爷是如何与他结识,又为何事事都肯听他的,才不过三五天工夫就能让王爷对他言听计从的人,绝对是个人物,若是来害王爷的,真不知我和先生加起来能不能斗得过他。”   主子发愁,小秋也在一旁跟着发愁,愁着愁着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哎,夫人,不如咱们也去找那道士算卦吧!是好是坏,一试不就知道了?”   算卦么……持盈仔细一想,觉得也可行,便点点头:“行,咱们这就去会一会他,让人备轿。”   “好嘞~”小秋放下扇子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一趟,回来时候怀里抱着刚吃过一餐的小崔娴,持盈奇怪地问:“你把娴儿抱来做什么?”   小秋自豪地举着小崔娴,说:“夫人你想啊,做了母亲的不都是最紧张孩子吗?你抱着小姐一起去,说是给小姐卜吉凶,对方不就更不容易怀疑了吗?”   持盈好笑地道:“咱们是去诈人家,伪装得太严实了,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小秋像是刚想起这一茬似的,迟钝地道:“对哦……那……”   “带着娴儿去也好,”持盈被她提醒,倒是想到了另一层,“过来帮我重新梳头,再换一身朴素的衣裳。”   一盏茶的功夫,王府的轿子来到了城门口,小秋隔着窗帘低声道:“夫人,奴婢看到那道士了,嗯……”   她欲言又止,弄得持盈也好奇起来,撩起窗帘问:“有什么不妥吗?”   小秋用眼角一瞥那算卦摊子,声音压得更低了:“奴婢瞅着那人……像是个女的。”   “女的?”持盈差点叫出来,“真的假的,落轿落轿!”   轿夫在路边落轿,持盈抱着小崔娴钻出来,一抬头便看到了城门下的白布招幡——“算无遗策”。   坐摊的道士一身天青色的道袍,头戴飘飘巾,一张白净的脸上细眉秀目,颇为俊雅,再加上颌下剃得干干净净,倒也难怪小秋怀疑他是个女子。   过去在京城中也有不少算卦的道士,大多是蓄着一把山羊胡的半老头子,像他这样年轻的是不多见的。   持盈命轿夫原地待命,自己只领着小秋,直直朝算卦摊子走去。   年轻道士盘腿坐在地上,既不吆喝,见人过来也不招呼,非得等持盈在摊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了,才懒洋洋地抬一抬眼皮,吐出几个字:“贫道只为有缘人算卦,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这臭道士好不识抬举!”小秋正要开口,持盈就抢了先,劈头盖脸地骂过去,“你知道我们家小姐是谁吗?小姐看得上你,让你给她算卦,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小姐不高兴,回头王爷定会叫人砸了你这摊子!”   听到“王爷”二字,年轻道士的眼微微一眯,嘴角浮起似有似无的笑意,气定神闲地道:“原来是王爷的千金驾到,失敬失敬。”虽是这么说,口气却没有半点尊敬的味道。   道士摊开一掌:“请让贫道看看小姐的手相。”   持盈不敢冒险把女儿递到她手里去,便说:“高人不都是看面相就能知吉凶?小姐才一岁大,哪里能看出什么手相。”   道士微微笑了笑,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那请小姐掷个签儿?”说着把签筒递了过来。   小崔娴看到新鲜玩意儿,马上来了兴趣,小胖手一伸,抓住了一根签子,扯了出来,啪嗒地扔在地上,道士捡起来看了看,啧啧两声,说:“小姐面相富贵,将来说不得要嫁豪门望族,只是这签……”   “这签怎么了?”虽然是来诈人的,他的话多半做不得准,但持盈还是不由得一阵紧张。   “豢鹰在堂,归剑入鞘,虽有乘龙扶风之姿,但不容于富贵,最后还是要隐退的,”道士拈着那细长的签子,玩味地笑着,“中下签,幸得是位小姐,而不是位小少爷,否则他日王爷荣登大宝,他该如何自处?”   持盈不禁垂下眼帘,细细琢磨起他这几句话。   道士说小崔娴有富贵之相,却又难享富贵,是否意味着女儿将来的境遇会一落千丈?若有朝一日崔绎成了皇帝,小崔娴也会荣升为公主,不用参与皇位争夺,自然也就不会招来灾祸,那么使她远离富贵的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莫名地,持盈想到了“和亲”二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年多前先帝还在世时候,便通过了当时尚是太子的崔颉关于削减军费,停止战争的建议,大楚的国力确实不适合再开战,但北狄人贪婪残忍,岂会给大楚休养生息的机会,要想维持太平,唯有议和,而议和——少不了要割地、纳贡、和亲!   崔绎也会舍得让女儿到北方去和亲吗?像历史上那数不清的和亲公主一样,背井离乡,去往永无归期的他乡异地,独自忍受旁人的白眼、欺侮、蔑视……最后孤老而终?   “夫人?”道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夫人是小姐的奶娘?”   持盈恍惚回神,正色道:“是,怎么?”   道士莞尔摇头:“不怎么,只是人之一生的宿命跌宕起伏,时常会为身旁亲近之人所左右,夫人不妨也掷一个签,说不定夫人能够改变小姐的未来。”   签筒再一次递了过来,持盈伸手要接,小秋赶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眼色示意她不要摇。   但持盈此刻满心都是女儿将来会遭不幸的假想,哪怕有一线希望,哪怕是自己能代替她吃苦也可以,都要保她万全!   “哐哐哐……喀嗒!”   持盈握着签筒,木然看着道士将自己掷出的签子拾起来,看了一眼,笑起来。   “道长在笑什么?”持盈沉不住气了。   道士将签子翻转过来给她看,持盈和小秋同时惊叫出来。   那竟然是一根空白的签子!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光洁溜溜。   小秋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没做好的签子怎么也往筒里放!”   道士笑道:“非也非也,这签子是特意留白的,恕我多嘴问一句,夫人从何处来?”   持盈兀自处于掷出空白签子的震惊中,想也不想就回答:“从京城来。”   “欲往何处去?”   “欲往……”持盈眼底忽地恢复了清明,“欲往京城去。先生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道士含笑将空白签子递给她:“我从天上来,总有一天要回天上去,不过在那之前,我在人间尚有未了的心愿。”   说着,道士一抖衣襟起身,对持盈拱手长揖:“山简,字符之,在此恭候长孙夫人多时了!”   “你——!”持盈简直惊呆了,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这神秘的道士,竟会是三皇子崔焕的谋士山简!那个设计离间百里赞与崔绎,挑拨他们夫妻不和,帮着崔颉策划了行宫遇刺、太子妃小产等一系列阴谋,成功将崔绎撵出了京城的毒谋士山简!   前一世持盈久仰他的大名,碍于身份,未曾谋面,只听崔颉说起他,都是赞誉之词,说山符之心细如尘,算无遗策,最擅揣度、操纵人心,而且用计狠辣,不受道义礼法所拘,“得此人可得天下”。   和百里赞的妙计、巧计不同,后者力图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收益,而前者却是大刀阔斧毫不留情,行天下霸道之路,不归顺者,一律碾压过去。   崔颉当年能一路畅通地登上皇位,山简是功不可没的,若不是崔颉太着急杀崔焕,山简可能还会继续为他做事,有朝一日位极人臣,千古流芳。   想到这里,持盈终于明白过来了,低声问:“三王爷他……”   山简嘴角勾了勾,神情落寞地微微一笑,不回答。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持盈与崔焕都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然而同样是被崔颉利用过后杀之后快的下场,此刻也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遂感叹地道:“先生一路辛苦。小秋,去叫人雇一领轿子,接山先生回府。”   小秋领命去了,山简将手拢在袖中,持盈问:“东西不收一收?”   “既然要跟着夫人回去,自然会有更好的在等我,以前的东西自然是丢干净的好。”山简一语双关地回答。   持盈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十分眼熟,仔细一想,却是曾经在崔焕身上见到过,心想他与崔焕只怕也不是主公与谋士这么简单的关系,不远万里地跑来燕州投奔崔绎,多半是为了给崔焕报仇。   只不知道稍后崔绎回来看见他在王府里,又要怎么叫唤了。   076、京城消息   燕州地广人稀,一间一进的小院也不贵,刚到燕州时候,崔绎就给曹迁等三人各置了一处房产,免得一群没婚娶的大老爷们全都住在州牧府,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为了方便传唤,大家都在一条街上,稍微大点声儿吆喝一下都能听到的距离。   持盈推开掉了漆的黑色木门,带头跨过门槛:“山先生就住这里吧,燕州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实在是给不了先生高堂广室的居所,只需过上三五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山简甩着手进门,左右瞧了瞧,一进的小院有一间宽敞的堂屋,两间耳房,下人的住处单独有两间小房,还有厨房——就是太久没人住,锁上结满了蛛网。   西北角一棵柳树歪歪,碧绿的丝绦随风摇摆,赏心悦目。   “这棵树甚合我意,”山简也不去屋里看,径直走向那棵柳树,“在京城时候,我住在王府的别院里,门外也有这样一棵柳树,闲来在树下下下棋,对对诗,也是颇有乐趣。”   持盈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先生节哀顺变。”   山简回过头来笑了笑,问:“文誉在何处?许多年不曾见过他了,上回的事……”   持盈体贴地宽慰道:“阵营不同,难免相互倾辄,何况先生后来也摆了你一道,就算扯平了吧。”   山简“嗯”了声,又朝前走了两步,手在柳树的树干上反复抚摸,持盈看不见他的脸,却也可以想见,他定是一脸怅惘。   “这里很久没有人住了,我叫人来打扫一下,再给先生派一个小厮两个丫鬟过来伺候……”“丫鬟就不必了,我不习惯让女人伺候,一个小厮就足以。”   这话似乎印证了持盈心中的某种猜测,于是也不强求,只点头答应:“行,先生晚饭是到府里来吃,还是?”   山简望着柳树出神,没听到她的话,持盈于是留下人打扫卫生,特意叮嘱他们不得吵闹,自己带着小秋回了府。   当晚崔绎从府衙回来,还没进门就看见桌上掰着比平时丰盛的菜肴,不由诧异:“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菜。”   持盈也把那身朴素的布衣换成了黑色绣银纹的锦袍,发间只插一根白玉簪,崔绎两眼放光地凑上去:“还打扮这么好看,说,又勾搭谁了?”一边搂过她的腰往桌边走。   持盈被他呵得痒痒,笑着推了他一把:“王爷问我,我还要问王爷呢,王爷背着我勾搭谁去了?”   她这一问,崔绎表情不自然了,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胡说八道,本王几时过勾搭人。”“没有吗?可我听曹将军说……”“……唔。”   崔绎搂着她坐下,有点不太情愿地招认:“也不能说是勾搭,前几日我上城门去巡视,在城门口遇见一个道士,说王爷我有龙虎之姿,只可惜虎落平川,壮志难酬,我一时好奇就和他多说了几句,觉得那人……还挺聪明的。”   持盈故作惊讶:“还有这种事?”   崔绎噎了下,反问:“你问的不是这个?”   持盈无辜地眨眨眼:“不是啊,我听曹将军说徐老将军有个儿子叫徐诚,也是一员猛将,王爷不是勾搭失败了么?”   崔绎:“……”   持盈坏笑着戳戳他的脸颊:“怎么回事,王爷?城门下有个聪明的道士,然后呢?他给王爷吃了什么仙丹,王爷最近的聪明劲儿都是托了这人的福?”   正在这时,门外来了亲兵禀报说山先生到了,山简紧跟着就走了进来。   崔绎瞠目结舌地看看昂首阔步进门那人,又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的持盈,彻底没脾气了。   持盈乐不可支,起身迎接:“山先生和王爷既然早就认识,也就不需要我介绍了,请坐吧。”   山简比百里赞还不客气,见了崔绎礼也不行,随便抱了下拳便在绣凳上坐下。崔绎一脸悻悻地看着他,虽说之前就觉得此人倨傲,但有求于人时必须低三下四,加上他出的主意也还可以,便不怎么计较,可如今都被请到王府来了,自己今后要养着他,就是他的主子,怎么还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崔绎琢磨着要杀杀他的威风,要不一个百里赞就够受了,再来个更厉害的,他这个王爷就要被踩到泥里去了。   要怎么开场呢?崔绎提起酒壶,给他倒了杯酒,山简客气地说:“谢谢。”连王爷二字都不带,敢情真不把他当王爷,崔绎觉得这问题有点严重了,必须给他个下马威了,于是气沉丹田,摆出平时自己教训麾下将士时候的威武表情,咳嗽一声:“本王……”   山简双手举杯,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承蒙王爷错爱,在下还不曾自报家门。”   等他报上姓名,崔绎险些摔到地上去,手里的瓷酒杯也被捏得粉碎,拍桌大怒道:“你就是山符之!”   山简静静坐着不动,丝毫也不害怕:“正是在下。”   他太淡定了,以至于崔绎都不知道接下来是应该叫人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还是亲自拔出星渊剑把他给捅了,自己之所以会被撵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据持盈所说,那可都是“托了他的福”啊!此仇不报非君子,武王爷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也是有仇必报的人!   “虽说山先生不远万里前来投奔王爷,王爷也不必这么激动吧?”持盈在桌下按住了他的膝盖,不让他起来。   崔绎一张脸憋得通红,接着骂吧,不合适,别说持盈了,就是他自己都稍微动了招揽此人的念头,若就此拖出去砍了,实在太可惜;不骂了继续喝酒吧,也不合适,刚才那一声吼证明了自己是有话要说的,干打雷不下雨的话岂不是威仪尽失?   于是武王憋了半天,硬生生把话头掰转过来:“本王仰慕先生美名已久,能得到先生襄助,本王定能早日取皇兄而代之。”   山简倒是不介意他这僵硬的转折,仍旧气定神闲地坐着,两眼与他对视:“王爷要不要篡位我管不着,我来燕州,一是为了避难,二是为了报仇,说白了,想利用王爷,也愿意为王爷所利用,所以多的话王爷大可不必说,山符之不求名利,只要王爷一个承诺。”   崔绎略觉惊讶,不由反问:“报仇?报什么仇,你要本王承诺你什么?”   山简一字一顿地道:“只要王爷承诺为我取崔颉项上人头,我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前是太子,现在是皇帝,崔颉的名字除了先帝和太后之外,其余人等一律是不许叫的,然而山简作为一个曾效命于他的人,却敢直呼其名,并且在言语的背后,仿佛透出刻骨的仇恨,是能让他豁出生命也要讨的一笔债。   崔绎向来是不机灵的,今日却突然就开窍了,嘴唇一抖,难以置信地问:“他连老三也杀了?”   山简表情平静如湖,眼里却倒映着深沉的悲伤:“王爷不赞成撤内阁、收回藩王属地,皇上一心想要揽天下大权于一身,杀王爷等于是杀鸡儆猴,五王爷六王爷他们得知此事后,都交出了手中的王印,四王爷……在府里服毒自尽了。”   崔绎与持盈齐齐倒抽一口凉气,饶是持盈深谙崔颉秉性,也并不知道当年他竟然将崔璟活活逼死了。   崔绎还是不敢相信,再次确认:“老三从小和他学在一处玩在一处,他竟也下得去手?”   “明面上谁也不知道是皇上赐死的,”山简一脸隐忍的悲伤,“开春那会儿王爷染了病,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皇上得知以后,派人从宫里送来一碗药,我和王妃都劝王爷不要喝,王爷却说信得过皇上,不会杀死至亲手足,就……就把药喝了。”   崔绎长长地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眉头紧皱,又问:“那三王妃呢,还有老三那些姬妾,皇上怎么处理?充教坊乐伎?”   山简摇了摇头:“皇上假装听到噩耗很是震惊,命人厚葬王爷,王妃遣回汉州娘家,府上的下人都各自散了。”   崔绎低下头不言语了,持盈却有点疑惑:“皇上怎么会允许你离开京城?”起初她以为山简是在崔焕死后就立刻遁逃了,不过既然他连三王妃的去向都清楚,证明是崔焕下葬以后他才走的,以崔颉对他的欣赏程度,应该是绝不会放他逃出京城——尤其是投奔崔绎这个死对头的吧?   “他不许,我就不走了么?”山简一昂头,悠然道,“我问王妃借了点胭脂水粉,扮了女装,很容易就混出城了。”   持盈:“……”   崔绎沉默地想了一会儿,问:“这么说撤藩的诏令很快就会到燕州来了?不对,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回事?”   山简答道:“发生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我到甘州的时候,听人说不久前有一支上千人的北狄军队入关,皇上现在应该忙着议和,暂时没空撤藩了。”   说到议和,持盈自然又想到了白天山简给小崔娴占的那一卦,崔颉没有适龄的女儿,倒是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公主妹妹,只是一个今年十二,另一个才九岁,赶不上和亲,倒是幸运了。   “蠢货,”崔绎毫不客气地骂道,“北狄人一直怀有入主中原的野心,怎会真心议和,大楚不战言和,他们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甘州、汉州、颍州等地必会接连受扰,我大楚以武定江山,最后却要靠一个无能的皇帝来议和,简直是耻辱!”   077、如此和亲   山简从京城带来了朝廷中的近况,启圣帝甫一登基便开始推行中央集权,要撤内阁,收回大学士的议政权,家国大事全由帝君一个人说了算,同时废黜藩王封号,收回封地,仅许诺兄弟们食邑千户,对于从小锦衣玉食的王爷们,食邑千户简直是打发叫花子的钱。   但崔颉有的是名头,说大楚连年征战,国本不稳,收缴藩王辖地是为了集中更多的粮食赈济受苦的百姓——这是绝对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要赈济百姓,不能号召兄弟们掏钱么,非要把人全部家当充公?   此举在兄弟们当中引起了公愤,不过对于一心拥护崔颉的老臣们来说,撤藩倒是一件好事,否则王爷们跑到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去,隐忍三五年屯兵造反可怎么办?因此君王扯着天下仁义的谎,官员们也跟着圆谎,全都一副慈悲嘴脸。   “连自己兄弟都能逼死的畜生,怎么会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崔绎对兄长的此举深感不齿。   山简笑了笑,说:“但凡被他放在心上的,最后都是要死的,他若真不把百姓放在心上,倒也是百姓之福。”   三人边吃边聊,说起了许多崔绎离京之后发生的事,持盈心里一直记挂着程奉仪,碍于自己现在的立场尴尬,才不敢写信回去,于是向山简打听。   “程大人年事已高,王爷死后不久,就向皇上提出了辞官养老之请,皇上似乎是准了。”崔焕一死,山简对朝廷里的大小事就不太了解了,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   持盈稍微放心了点:“程大人能够急流勇退,也不失为明智之选。”不过翟让还在朝中做官,想必这一家子也不会离开京城,希望他们不会受到牵连。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持盈暗暗为他们祈祷的时候,汹涌的暗流早已将程家一家子卷了进去。   过了没几日,一天上午,崔绎正在营中练兵,忽听得人通报说谢永来见,心中觉得奇怪,谢永还从没主动来找过自己,便吩咐士兵们自去操练,自己去营帐里见谢永。   谢永在帐中焦躁地走来走去,一见崔绎撩帘子进来,就急忙递上手中的一封信:“王爷,这是刚从京城来的信,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崔绎随手接过信,旋身在将军榻上坐下。   谢永急切地说:“北狄使臣已抵达京城,长孙大人奉命与来使商讨议和之事,北狄人要求割让燕州、甘州共计十五个县,其中燕州就要割让十一个县!另外还要上缴黄金十万两,大米八万石,丝绸布匹……”   谢永还在背书一样重复议和条款,崔绎已经在信中发现了更恐怖的事:“什么?!和亲?!”   崔颉写给谢永的信中写了许多东西,都是与燕州有关的,其中更提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封程扈侄女程奉仪为雍和公主,嫁给北狄王呼儿哈纳,预计下个月中旬会经过燕州西部。   为何是程奉仪?崔绎的嘴张得能吞下一个拳头。   且不说程奉仪只是个官家女子,与皇室没有半分关系,怎么排也不该排到她头上去,更重要的是程奉仪已经嫁人了!而且孩子都生了!   崔颉在想什么?   北狄王又在想什么?   “王爷?王爷?”谢永见他一脸火山即将喷发的表情呆坐在榻上,提心吊胆地唤了几声。   崔绎瞬间清醒,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来人!”   帐外亲兵进来,崔绎命令道:“派两个人分头去请百里先生和山先生,就说本王有大事要同他们商量,一炷香时间内赶不到,就扒了上衣围着城墙跑三圈!”   亲兵被他吓了个惨,忙不迭地滚出去半是,崔绎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就要出门,见谢永还站在旁边,就道:“还愣着做什么!”谢永赶紧跟上。   骑上金乌,崔绎狂奔回王府,山简不用去府衙做事,倒是喊一声就过来了,百里赞正在一堆折子里焦头烂额,还被撂下“裸奔”的威胁,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气喘嘘嘘地问:“有什么天大的事,不来就要上城墙,朝廷打过来了?”   山简坐在椅子里喝茶,持盈已经看了一遍那信中的内容,此刻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   “割地、赔款、纳贡、和亲……真是一样也不少,”持盈紧攥着手中的信纸,眼眶通红,“谁出的馊主意,竟要程姐姐一个有夫之妇去和亲!”   百里赞擦汗的动作停了,疑道:“程夫人去和亲?”   持盈将信纸递给小秋,自己扶着额低下头去。   百里赞接过小秋递来的信,飞快地扫了一遍内容,也发出了和他们一样的疑问:“怎么会让程夫人去和亲,历朝历代只有公主、郡主、宫娥去和亲的,怎么会让一个已经嫁了人的非皇室女子去和亲?谢公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幕?”   谢永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之前皇上在密信中确有提到北狄王呼儿哈纳对程夫人特别感兴趣,但并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只让我设法隐瞒此事,不要让王爷知道。”   “利用呼儿哈纳和王爷相互制衡,赢得中原休养生息的机会,这是我去年秋天给崔颉的建议。”山简忽地道。   百里赞抚着胡须眉头紧锁:“若是王爷知道呼儿哈纳要从燕州路过,多半会伏兵杀他,北狄议和的队伍不会超过三千人,燕州军有两万,有王爷带领,应该足以将其歼灭。皇上应该是防着这一点,只是……唉!”   山简使的是驱虎吞狼之计,至于崔绎和呼儿哈纳谁是虎谁是狼,或者最后两败俱伤,对崔颉来说都是极好的,站在常人的立场,必会对这种引狼入室的行为皱眉,但山简就是这样一个人,主公只求结果,他也只在乎结果,中间会死多少人,死的都是什么人,他一概不在乎。   百里赞对这种做法不敢苟同,不过也知道这是处于崔颉的位置最佳的处置方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的赢家都是他崔颉。   “关于程姐姐去和亲的事,大家有什么看法?”持盈心里实在是担心的不行,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太过诡异,她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何挑中了她,不,应该说,呼儿哈纳为何挑中了她?程大人已经辞官,翟公子也远远达不到出席皇上招待来使的宴会的资格,北狄王是怎么会知道程姐姐,又为何要娶她?皇上怎么能同意呢?”   崔绎摹地出声:“持盈。”   持盈话声一收,低下了头。   堂中三名谋士各自低头沉思,不过这种亘古未有的奇事,就是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   这时,下人来报杨琼求见,崔绎点头:“让他进来。”   杨琼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走进堂屋内,手中握着一封信函:“王爷,有一封京城来的信送到军营。”   又是京城来的信?崔绎道:“谁写来的?”   杨琼似乎也是跑着来的,鼻尖上汗珠闪闪发亮,答道:“是程夫人的相公翟大人。”   持盈嚯地就站了起来:“快把信给我!”杨琼不敢怠慢,赶紧双手呈上。   信封很厚,也不知翟让写了多少东西,持盈手指发抖,怎么也拆不开信封,崔绎默默看了一阵,伸手取过她手中的信,揭了火漆,抖出厚厚一叠写满字的信笺。   一张没看完,持盈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堂中人人面面相觑,百里赞犹豫了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崔绎掏出帕子给她,持盈摇摇头,又继续往下看,直到把五张信笺都看完了,才转手递给崔绎,两手抓着帕子捂住了脸。   “信中说……”崔绎看完信,眉头紧皱,“小秋,扶夫人去休息。”   持盈抽泣着努力止住哭:“我没事。”   崔绎于是向一群急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说明:“翟让在信中说,程夫人的亡母,年轻时候跟随恩师四处游历,一次到塞外采集草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当时还是王子的呼儿哈纳一命,呼儿哈纳想娶她为妻,但遭到了拒绝,于是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正好大楚要同北狄议和,呼儿哈纳便提出了要人。”   杨琼不知前情,愣愣地反问:“可是程大人的夫人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百里赞茫然自然自语:“所以他就要带走恩人的女儿,而不顾对方已是有妇之夫,这还是报恩吗?这分明是报仇啊。”   杨琼面现惊讶之色:“先生此话怎讲?”百里赞把崔颉的来信递给他,杨琼看了几行,脸上的表情变得近乎恐怖,猛地抬头看向崔绎:“这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吗!王爷?”   崔绎神情肃穆,声音低沉缓慢:“有翟让的信作证,应该假不了。”   “这么离谱的事,皇上竟然也答应了?!”杨琼不可思议地大声问。   持盈这时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竭力用镇定的语气说:“皇上一开始并没有同意,呼儿哈纳说……只要有人单打独斗能赢得了他,就放过程姐姐,可一连派上去七八个大内侍卫,无一例外地落败,最后……翟公子亲自轮着刀下场……”   百里赞倒抽一口气,忍不住道:“子成连锄头都没怎么使过。”   持盈点点头,声音还微微有些颤抖:“是啊,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八成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山简叹气道:“简直丧心病狂。——不过,王爷,夫人,你们是否相信七八个大内侍卫,一个不是呼儿哈纳的对手?”   所有人都是一愣,杨琼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跳:“你的意思是——”   “我认为这是崔颉安排好的戏码,”山简将空茶杯往旁边一放,视线在众人脸上走了一遭,“他既然急着和亲,必然不会撂了呼儿哈纳的面子,反正翟子成也打不过人家,只需对天下人表示‘朕尽力了’便足以,牺牲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不,和自己的敌对阵营关系颇佳的女子,来赢得太平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078、冲冠一怒   翟让的来信字迹歪斜,笔锋颤抖,想必是躺在床上拼着命写的。   信中说起皇上宴请北狄来使,北狄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崔颉索要程奉仪的亡母马氏,得知马氏过世多年,便又提出以马氏的女儿程奉仪代替。   整个谈话的过程,翟让和程奉仪都在场,左右的同僚纷纷用惊恐又同情的目光不断看他们,夫妻俩忐忑不定,翟让官职低微不能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作为议和的筹码,被崔颉和呼儿哈纳讨价还价。   呼儿哈纳坚持要把人带走,不论崔颉开出怎样丰厚的条件都决不妥协,双方僵持不下整整三天,最后呼儿哈纳稍作让步,说只要中原有勇士能够打败他,就放过程奉仪。崔颉自然立刻点了宫中最强的侍卫下场与之较量,二人苦战近百回合,侍卫不敌落败,之后又派上去数人,皆不能敌。   “马夫人和程姐姐都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怎么偏偏招惹上了这路恶罗刹。”   持盈已经不哭了,翻着手里那几张信笺,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程奉仪被人拖拽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离开丈夫和女儿时的光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帝君无能,竟致使大楚数十万黎民百姓的安危,系于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众人都已离开,只有崔绎在一旁陪着她,一臂揽着她,用宽厚的大手抚着她的肩,给于无声的安慰。   “王爷,夫人,我还有一事。”山简去而复返。   崔绎抬头看他一眼:“何事?”   山简拱了下手,说:“谢永不可信。”   崔绎眉头一皱,有几分不快地道:“劝降的话不是你教本王说的?怎么现又说他不可信。”   “谢永会转投王爷,多半也是山先生预先安排好的吧?”持盈放下了手中的信笺,深吸了一口气。   山简点点头:“正是,一年前王爷和夫人还在京城的时候,我已为谢永铺好未来三年要走的路,遇到什么情况该怎么做,王爷问话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说的说多少,崔颉都一一交代给了他,不单是他那日悔过的话,今日的所作所为,就连利用叶夫人将夫人送走杀害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崔绎险些暴跳起来:“你——!”   持盈倒是不怎么介怀,正如她之前所说,阵营对立,难免相互倾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我也不认为谢永会真心为王爷做事,”她轻声说,“谢姑娘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只有兄妹联合才能控制王爷,但现在谢姑娘被软禁,王爷的态度也很清楚,利用完了谢家,迟早要与谢姑娘和离,谢永该不至于蠢到替他人做嫁人,诈降继续为皇上做事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山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想算计夫人一次也不容易。”   持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人都差点被先生算计死了,还谦虚呢,过分谦虚可就等于骄傲了。”   山简笑了笑,又对崔绎说:“我走前所做的安排,都是经由崔颉的口传达给谢永,依照此人的性格,绝不会承认计谋出自他人之手,谢永不认得我,正好方便我拆他们的桥。”   “谢永会诈降,先生难保不也是诈降,本王又要如何信任先生?”崔绎冷不丁地问。   山简一脸无所谓:“王爷还是别信任我比较好,说不定哪天我发现王爷不能替我报仇,天不亮就卷铺盖走了。”   他这话,崔绎和持盈都只当是说笑,却不知他一语成谶,精准无误地命中了第二天所发生的另一件事。   次日清晨燕州军操练,步兵们望穿了秋水也不见杨琼的踪影,派人去住处找,却是床铺空冷,锅灶干净,只留了一封书信在桌上,指明交给崔绎,前来寻人的士兵没法子,只得又去找崔绎。   崔绎撕开信一看,顿时气炸了肺——杨琼竟是单枪匹马去拦北狄使节的车队去了!   “发生了何事?”接到消息,持盈急慌慌地赶到军营里来,进门就看到崔绎在发飙,“什么叫杨将军跑了,王爷?”   百里赞也紧随其后进了帅帐:“杨将军怎么了?来人也没说清楚,到底什么事?”   崔绎把信甩给他们:“自己看!”   持盈捞住飘落的信笺,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琼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夫人救命之恩,王爷知遇之恩,惟愿来生再报,王爷欲谋大事,万不可轻举妄动,若后方空虚,北狄人长驱直入,则再无力回天”,又上下看了几行,终于明白了。   “杨将军一个人去救程姐姐?”持盈简直惊呆了。   山简这时也打着呵欠到了,眼皮耷拉着,问:“杨公琪跑了?去救程夫人?”   帐内三人都看着他,崔绎眉心微蹙,怀疑地道:“你怎么会知道,你让他去的?”   “当然不是,”山简呵欠连天地笼着手站着,“昨天我就看出来,那小子多半是爱慕程夫人,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便激了激他,想必他回去就收拾东西上路了。”   激了激他?持盈愣了下,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昨天那番“崔颉和呼儿哈纳合谋诓了天下人”的话,是说给杨琼听的。   百里赞捻着胡须:“杨将军去年替王爷挡箭,手受过伤,是程夫人给治好的,知恩图报倒也符合杨将军的性格,只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对程夫人的心意?”   山简微微一笑,语气随意,却透出自信:“他把信送到了还不走,显然是在期待能从信中了解到程夫人的近况,后来得知程夫人要去和亲,他那脸色,啧啧,让人忍不住要刺激他一下。”   崔绎怒不可遏道:“你倒是会逞口舌之快!燕州大营本就缺良将,公琪枪法过人,又熟知兵策,是个难得的人才!本王一心栽培他,结果被你激得去送死!万一他要是有个好歹,你拿什么来赔给本王!”   山简被他吼得唾沫星子都飞到脸上,也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抬指一抹,懒懒散散地说:“他若下不了决心,最后也不能为王爷所用,倒不如死了。”   崔绎一怔,不由反问:“什么意思?”   “杨将军其实并不想跟着王爷造反的意思,”持盈上前道,“杨家世代忠君爱国,杨将军对于是否要追随王爷起兵造反,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想过为他说一门亲事,好将他拴住,也被他拒绝了,王爷不也说他心里有人?只没想到那人却是程姐姐。”   百里赞也明白过来,苦笑着道:“你故意说程夫人和亲是皇上和呼儿哈纳联手演的戏,又激他去和呼儿哈纳交手,只要王爷带人去助他,程夫人能就回来固然好,救不会来,他必然会对皇上怀恨在心,就会死心塌地跟着王爷了,是这意思么?”   山简却摇头:“不,不是去助他,而是去拦他,程夫人必须被呼儿哈纳带走,这样以来杨公琪要想救恩人,就必须帮着王爷夺得皇位,什么家规祖训,道义礼法,在情字面前都是屁话,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破釜沉舟。”   他这话令在场三人齐齐愣了下,持盈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山简却已猜到她在想什么:“夫人觉得我太无情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翟子成拼了命写信来燕州,也是为了求王爷救程夫人吧?王爷今天还站在这儿,是已经和夫人商量过了,不救,对不对?”   持盈一下子就呆住了,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捂住脸弯下了头。   “翟子成的信能出京城,必然也有崔颉的默许,若王爷冲冠一怒为恩人,正好中了他们的计,杨将军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一个人去的。”   崔绎眉头紧锁:“昨夜本王与持盈彻夜未眠,程夫人于本王同样有救命之恩,不救,问心有愧,救,这半年来的努力又将付诸东流,实在是……难以抉择。”   山简道:“王爷现在去追还来得及,金乌脚程比普通战马要快,说不定能赶在他们相遇之前拦住杨公子。”   “万一没赶上呢?”持盈不放心地道,“万一没赶上,杨将军和王爷双双落入虎口,和被北狄人攻陷燕州有何分别?”   山简摸着下巴,发出“呣”的声音,答不上来了。   北狄人足足来了八千,若是和崔颉商量好了借机除掉崔绎,那么肯定还有更多的兵马埋伏在关外,燕州只有两万人,一旦分兵就可能被各个击破。山简阴人可以,救人就不太行了,一时也没有什么可行的主意。   “王爷,赞有一计,”百里赞忽地眼中一亮,“王爷可以去,但是须带上两个人。”   燕州武王府。   桑朵放下手中的小刀,困惑地望着来人:“我也去?”   持盈点点头:“博木儿熟悉草原,战力实与王爷不相上下,两个人一同去,就算遇到危险也定能全身而退,如果再加上你和纳央,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鹰架子的海东青纳央听到自己的名字,扑腾了两下翅膀,喉咙里咕咕咕。   桑朵又切了一块肉喂给纳央,歪着头犯难地道:“我是……没关系啦,虽然王爷凶巴巴的,都不会笑,主要还是我哥那边,我担心他不愿意帮你们。”   “另外我也和王爷商量过了,王爷答应放你们出关。”   一句话,掐住了要害。   079、知恩图报   博木儿对崔绎充满敌意,不会愿意助他,这一点持盈早就知道了,于是桑朵提出来,她并不着急,而是说:“另外我和王爷前些日子也商量过了,博木儿的伤已经痊愈,骑马打猎什么都不成问题,再留你们在关内,只怕族人会不安,所以如果你们想走,随时可以带着大家回草原去。”   “咦?”桑朵惊诧地举着小刀不动了,“你让我们走?”   持盈眨眨眼:“你们不想走?不想走就留下,燕州也有大片草原可以放牧。”   桑朵忙又摇头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接着又觉得“很想走”好像也不太礼貌,“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哎,我只是……以为你们不会让我们走了,我哥也说大楚一直想要招安我们布夏人,所以一开始才不愿意向你求助。”   持盈莞尔一笑,说:“怕我借机把你们扣在城里?王爷倒真是这么想的,你看他和你哥偶尔在院子里碰了面,就跟俩乌眼鸡似的,都还是不想放你们走,不过到底是被我说服了。”   “你怎么说服他的?”桑朵好奇地问。   “我说,王爷想回京城去,因为那里有属于你的东西,布夏人向往草原,也是一样的道理,燕州只是我们临时歇脚的地方,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桑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持盈又笑道:“等王爷统一了北方草原,还愁不能再把他们接回来吗?”   “把谁接回来?”博木儿从外面回来,看了持盈一眼,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怕你男人吃醋?”   持盈朝他礼貌地点了个头:“我来请你们帮个忙。”   博木儿一脸冷淡,径自到桌边倒水喝:“帮你男人?不帮。”   持盈转开头去笑,桑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哥!你也不听听是要帮什么,做人要知恩图报,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从来不欠他什么。”博木儿冷漠地回道。   持盈不笑了,认真地说:“你确实不欠我们什么,但是上回在雁归山,杨将军带人赶走了追杀你们的北狄骑兵,救了你的命,这一点你没法否认吧?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杨将军也曾舍身救王爷,所以今天我来,并不是请你帮王爷,而是希望你们俩一起去帮杨将军。”   博木儿眼珠微微一动,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那个杨公琪?他怎么了。”   持盈把程奉仪被逼和亲、杨琼单枪匹马去救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博木儿听完,嗤之以鼻道:“既然是中原皇帝和呼儿哈纳联手布的陷阱,他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多半是去殉情的,就算我们去救,他也不会回来。”   桑朵插嘴道:“可是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还是能把人抢回来的啊,要是死了,才真的是再也没戏了。”   听了妹妹的话,博木儿怔了怔,瞥了一眼持盈,陷入沉思。   持盈心里打了个突——他别又自以为是地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好在博木儿最后点头了:“杨公琪救过我的命,我去,不过我不会听你男人摆布。”   持盈无可奈何地道:“知道了。”   时间紧迫,崔绎与博木儿兄妹俩午饭也等不及吃就骑着马上路了,崔绎有汗血宝马金乌,博木儿惯骑的飞云也是塞外的良种马,脚程比金乌慢不了多少,三人两骑一红一白,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黄沙漫天中。   数人在城门口目送,山简乜眼看着百里赞:“这个博木儿性情乖张,目中无人,你让他跟着去,就不怕他和王爷临时起口角,反而坏了事?”   “口角是一定会有的,不过难得的机会,如果能把这对兄妹俩也收服,不是更好?”百里赞胸有成竹地笑着。   持盈眉间仍有一抹忧色:“如果能顺遂那最好不过了,就怕博木儿那犟脾气和王爷杠上,闹出更多的麻烦。”   山简低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点头:“能收服他们的话就好了。”   只有曹迁一个人摸头不着脑:“你们在说什么?”   “来来曹将军,给你个立功的机会。”百里赞笑容亲切地揽过曹迁的肩膀,曹迁吓得兔子一样跳开:“先生饶命!我前两日才刚瞧中一个姑娘,先生找别人吧!”   百里赞大笑:“不是给你说媒,正经事,大事,来来。”招呼着,曹迁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到墙角去,二人嘀嘀咕咕一阵后,曹迁一脸紧张、同手同脚地走了。   持盈哭笑不得地问:“你对他说什么了,吓成那样。”百里赞讳莫如深地摆摆手:“还得请夫人配合演一场戏。”   “你要试探谢永?”山简到底是见缝就插针的毒士,没见谢永来送行,便已经在心底产生了疑惑,又见老友神神秘秘,便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百里赞苦笑起来,看着他:“是便如何,你也教过他诈降以后被试探了该怎么做么?”   山简摇摇头:“没有。还记得那本《照花川随笔》吗?我虽然把里头夹藏的信烧了,但是崔颉在那之前就发现了端倪,还警告过王爷,之后谢永的行动他一律不同我商量,大概是怕我和你里应外合反而卖了他。”   “那就好办了,”百里赞松了口气,“谢公子这个人吧,唉……大概是小时候在家被训得多了,遇到事从来不知道自己拿主意,以前还在京城的时候就每日地给家里写信,其中大概也夹了给皇上的告密信,我叫人拦了几封,都是向谢效请示意见的信,看得出他是很想在父亲面前做出点成绩的。”   持盈低声道:“所以王爷不在城里,他若是诈降,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引狼入室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一早被打发去调查地里的作物生长情况的谢永回到府衙,正好听到里头模模糊糊传来说话声。   “王爷带走了一万人,燕州府守卫力量大大减弱,万一北狄人突然来犯……”   “夫人不必担心,我和符之已经安排好了……”   百里赞摆出一副神秘兮兮、压低嗓音的样子,音量却又能够让外头的谢永听到:“只需在城门上多站人,多竖旗,营造守备森严的假象,几日后王爷转回来就没事了。”   持盈挤眉弄眼,声音装得很严肃:“有劳先生了,府里的猪今早腹泻得厉害,我还得回去看看,就不多耽误先生了。”起身就往外走。   谢永在廊下躲避不及,被她抓个正着,赶紧后退一步,弯下腰去。   “谢公子?”持盈假装下一跳,“谢公子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谢永温吞吞地回答:“刚回来,正要进门汇报,王爷在吗?”   持盈攥着袖子,好像很不安的样子,打量了他一阵才说:“王爷出城去了,可能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你有急事?”   谢永表示不急,持盈又故意拖沓了一阵,才犹犹豫豫地走掉了。   而此时,崔绎和博木儿桑朵正带着不存在的一万人急行军南下,按照信寄出的日子和行军的脚程,呼儿哈纳既然要绕过朝颜山,借道燕州返回北狄,差不多也就会在这三五天内和他们遭遇上。   正午吃饭时候,三人下马,在路边一座驿站休息吃饭,顺便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杨琼。   驿站的马夫表示清晨时候有个军爷路过,也没休息,换了匹马就走了,崔绎给了他点钱表示感谢,然后回到桌边:“公琪寅时不到的时候路过这里,现在多半已经到鼎城了。”   他话音刚落,博木儿就站了起来:“等厨房炒菜太慢,买两屉包子边走边吃,这就走吧。”   边走边吃……崔绎悻悻地想你们两个人骑一匹马倒是可以轮流吃,老子怎么办,不过确实追人要紧,加上持盈事先就说过博木儿不会听自己吩咐,想想还是忍了,买了包子灌满水囊就上路。   金乌吃草吃到一半被要求干活,大发了一通脾气,差点抬起蹄子往崔绎脸上招呼,崔绎拍拍它的脑袋,凑到马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金乌不情不愿地吁吁了几声,乖乖让他上去了。   好在博木儿虽然要求边走边吃,但没要求风驰电掣地边走边吃,马儿还是可以小跑着前进,崔绎也不用担心被包子哽到什么的。   天擦黑的时候三人到了富县,向人一打听,杨琼仍然是换了马就走,没有休息。   桑朵不由咂舌:“这样一天不吃不喝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等追上呼儿哈纳,估计也打不过人家了吧?”   “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我们再上路。”崔绎说。   博木儿神色冷漠:“我们本来就落后他好几个时辰的路,再拖一晚就彻底追不上了,东西买了路上吃,这就走。”   崔绎怒了:“你倒是可以没日没夜地跑,怎么不会心疼一下自己妹妹!”   博木儿转头看桑朵,桑朵赶紧摆手:“我没事的!我也是骑马长大的,你们不用顾虑我。”   崔绎好心喂了狗,重重地哼了一声,将金乌交给马倌去喂草,自己去打包了两份酱牛肉和两屉白面馒头,歇了没一会儿就又上路了。   080、相见恨晚   七月的燕州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万里晴空,不见风,不见云,不见行人。   杨琼已经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的路,换了六七次马,再是毅力顽强,身体也扛不住了,终于放缓马蹄,找了处背阴的山坡坐下来休息。   毗近燕、甘二州的交界地带,一望无际的草原绿浪滚滚,正午的日头毒辣,杨琼一口气喝了大半壶水,又把剩下的浇在头上,水珠四溅。   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抓着袖子抹了一把,用力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倒头靠在山坡上,想睡一会儿。   马儿打着响鼻,弯头吃草。   一股细微的风吹过,杨琼睡着了。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头也皱得很紧,眼皮不时弹动两下,仿佛随时会醒来。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梦里先是出现了父亲和大哥,还有大嫂,大哥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知道大嫂暗中恋慕着他这小叔子,不论自己怎么辩解,父亲和大哥都坚决不信他,笃定他与李氏勾搭成奸,父亲还用笤帚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下。   记忆中大哥从没发过脾气,但这时却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跳,愤怒地质问自己为何要做出这等背德乱【纵横】伦之事,杨琼在梦中一着急,便越发发不出声来,躺在草地上的身躯痉挛了几下。   李氏只是在一旁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让他又气又恨又无计可施。   为何他们如此不信任自己,自己分明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父亲和大哥对自己的秉性,应该是再了解不过的,李氏是自己的大嫂,他不该更不会对她抱有任何非分之想啊!   梦中吵得天翻地覆,隐约自己还哭了,睁眼的那一刻,心头依然残存着那种被人无端污蔑,而又不能辩驳的悲伤与不甘。   天已经黑了,他睡了少说有四个时辰。   马儿还在一旁安分地等着,杨琼坐起来,觉得浑身都酸痛,但是精神已经好多了,于是将马鞍上的干粮取出来,就着冷水胡乱吃了几口。   前面三天他几乎没怎么进食,现在一觉起来,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眼里的血丝还没有消退,杨琼望着夜空尽头,神情充满了忧虑。   和一开始辗转反侧连夜出奔相比,现在的他已经经过疲劳和休憩的洗淘,完全地冷静下来,不禁在心头想——我这是要去做什么?   脑海中一个声音回答:“当然是去救她。”   是的,去救她,可是,自己真有那个本事把她从呼儿哈纳手里抢过来吗?这是启圣帝和北狄王联手演的戏、布的局,牺牲程奉仪换取和平,利用呼儿哈纳除掉崔绎,整件事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不是吗?从没有人期望自己会插手,或者,预想到自己会插手。   他只是一颗热血上头,就想要只手翻天的卒子,算计的和被算计的人,都没有看见他。   或者回去吧!救了她又能如何?这一路上她想必饱受欺凌,一旦脱险,难说会不会寻短见,就算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能承受这样的屈辱,她的丈夫呢?又是否能接受妻子曾被异族人玷污过?   救了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呢?杨琼不禁茫然了。   但所幸这种茫然没有困扰他太久,不管怎么说,总还是要救了才能考虑以后的事,活着总是比死了强。   吃饱喝足后,杨琼又再度翻身上马,朝着甘州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落后了他半天脚程的崔绎等三人也进入了燕州草原。   海东青在天空中盘旋,发现猎物后一个疾俯冲,利爪精确地抓住了在草丛中狂奔的野兔,在桑朵的口哨声中,扑棱着翅膀回来了。   “好样的纳央!”桑朵伸出胳膊接住它,博木儿弯腰拾起被摔晕的野兔,利落地开膛破肚,剥皮剔骨,割了最好的一块肚皮肉丢给纳央,纳央敏捷低叼住,几口吃下了肚。   崔绎在地上刨了个土坑,将四处搜集来的枯草填进去,擦燧石点燃,博木儿用木棍穿好了兔子,回头一看,颇为意外:“没看出来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居然还会生火?”   桑朵正在喂纳央,闻言吓一跳,忙道:“哥!”   “王爷怎么了,”崔绎倒是没发火,从包袱里掏出行军用的盐撒在兔肉上,“本王十六岁上战场,有意气风发退敌千里的时候,也有不幸落单,弹尽粮绝的时候,若是连生火烤食都不会,早就饿死了。”   火苗滋滋地舔着兔肉,不一会儿烤熟了,崔绎从兔腿上割了几片肉,递给桑朵,桑朵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说:“谢王爷。”   博木儿冷冷道:“谢他做什么,猎物是纳央抓回来的。”   桑朵一时哑口无言,至少冷场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她才挤出一句:“哥你干嘛这么咄咄逼人,你养伤期间用的药吃的饭可都是人家给的,都没听你对持盈说一声谢谢。”   “她愿意给的,我为何要道谢?”博木儿一脸漠然,“就像当初她无家可归的时候,我给她的,也从不要她道谢。”   桑朵又接不上话来了。   在燕州府的时候,她对崔绎抱着极强的恐惧,恨不得离这人越远越好,但这一路走下来,崔绎虽然不爱笑不健谈,却很会照顾身为女子的她的感受,会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停下休息,从不指使她去做什么,反而都是自己一手包办,吃的喝的都把最好的给她,自己和博木儿吃剩下的。在这样的相处中,起初的畏惧已经淡化,她开始觉得持盈选择回到崔绎身边,或许真的比留在草原上更好,崔绎具备的某些品质,在哥哥身上完全看不到。   有心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为崔绎说几句好话,却总是被哥哥冷冷地驳斥回来,这么多天了,一点效果也没收到。   吃饱后桑朵可以躺下睡,两个男人轮流守夜。   崔绎睡了一个半时辰后醒来,见博木儿出神地盯着篝火,不知在想什么,于是起身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放水。   回来时博木儿仍然是那个姿势坐着不动,崔绎也懒得管他,给篝火添了点干草,也坐着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博木儿忽然冷不丁开口:“你和持盈是如何结识的?”   崔绎愣了下,正觉得是不是不好把自己在青楼里占了持盈便宜才硬把人娶过来的事对外人说,博木儿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中原人的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大有人在,男人若是去了不中意的妻,还可以纳妾,去嫖,女人却是不管嫁了怎样的人,老也好少也好,有才也罢无能也罢,只能认命,生了孩子以后,就更是如此,就是所谓的以夫为天吧!”   “你到现在还认为持盈并非真心愿意和我在一起?”崔绎怒极反笑,“哈哈哈!”   博木儿的脸色阴晴不定:“你笑什么?”   崔绎笑够了,同样冷冷地说道:“你不敢去问她,或者问了也没得到满意的答复,所以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她着想的可笑嘴脸,难道不可笑?”   博木儿枕着双臂躺下去,闭上眼,脑海中仿佛又看到了持盈送他们出城时候的笑脸。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说了,你又会信?”   博木儿陷入沉默之中,崔绎也在无声地回想从前。   虽然也想理直气壮地说出“持盈是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的”这样的话,但崔绎心里很清楚,自己当初确实是玩了手段才将她据为己有的,持盈一开始想嫁的人是太子崔颉——那个外表有如芝兰玉树般的英俊男子,而不是他——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莽汉子武王。   成亲之后持盈说过中意他的话,也确实事事都在为他打算,但他始终不能安心,就好像从别人家偷了一只小花猫来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主人要回去,这种不安,即使没有博木儿的出现,也一直困扰着他。   从完全不想成亲,到对着一个女子患得患失,崔绎自己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   “我曾经救过她一回。”   博木儿偏头看他:“你说什么?”   崔绎面无表情地说:“在皇兄选妃的期间,有人为了不让她成为太子妃,而将她迷晕送进了青楼,打算让她失去候选资格,并且借机整垮整个长孙家,我恰好从那附近路过,就把她救了下来,之后她便谎称大病一场,身上留了疮疤,逃过了选太子妃,嫁给了我。”   博木儿怀疑地眯起眼,问:“你既然喜欢她,为何只让她做妾?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她,而是为了分剥太子的势力,才纳她为妾的。”   崔绎嗤笑一声:“爱信不信。”   又一次陷入安静之中,不过这一次是博木儿先打破沉默:“你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她的相貌,还是她的智慧,又或者,她的家世?”   “你呢,你又喜欢她什么?”崔绎没好气地反问。   博木儿望着天空说:“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处于极度恐慌之中,狼狈,憔悴,却并没有垮下,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生怕我会伤害到娴儿,那种明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仍然顽强不屈的精神,就像风中的芦苇,虽然弱,却永远不会真正倒下。”   崔绎默默想了一阵,抬头说:“这么说来,你会喜欢她,都是我的错。”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描绘出持盈当时的模样,心口感到一阵疼痛。   “若非我当初无意争权夺势,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逼上了绝路,没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就不会有那个被逐出宣州、险些丧命,却还拼命护着我和她的孩子的持盈了。”   081、狭路相逢   崔绎走后的几天里,虎奔关的城墙上巡逻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旗帜也竖得到处都是,十分的“虚张声势”。   谢永观察了一转,发现地里劳作的人只有几十个,军营的演练场上也只有千多人,不到五个方阵,崔绎不在,曹迁也不在,连杨琼都不知所踪。   崔绎带着曹迁或者杨琼其中一人一起去并不奇怪,可是把两个人都带去,未免有点太冒险了吧,万一北狄人早有预谋,突袭燕州大营可怎么办?谢永在军营里转了一圈,走了。   不一会儿百里赞就接到曹迁送来的消息,说谢永确实去军营验证了。   “真是留不得啊……”持盈叹气。   百里赞笑着将传话那人屏退,说:“那样一个人,留着又如何,肚子里墨水没几两,心眼又小,我都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他,在宣州那几日他却极尽恶毒之能事,不仅不让我吃饱,还叫人放狗,追得小桃酥蹲在屋顶上不敢下来,一觉醒来床前扔了只死老鼠,稀饭里喝出蜗牛……”   持盈捂着嘴一副要吐的表情,百里赞连连摇头。   好容易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持盈喝了口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先生怎么比我还惨,我当初还奇怪,谢姑娘要整整我一个就好了,先生也算是王爷的心腹,和她又没仇没怨的,怎么也跟着倒霉,谢效不至于笨到这地步才是。”   “谢姑娘要同夫人争王妃之位,谢永也要同我争首席谋士之位,自然看我们都不顺眼,”百里赞提笔在折子上批复,“什么首席谋士的名头,我倒是没什么关系,论智谋,我自认不如山兄,甘愿让出首席,但若是谢永,呵呵!”   持盈越想越想吐,喉咙里咕一声,赶紧跑出门去,扶着门框干呕了两下,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百里赞在桌子后面头也没抬:“夫人这是有喜了么?要不要请个大夫来把把脉?”   持盈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被蜗牛恶心的。哪里那么快又能有了,娴儿才一岁大,我又不是母猪。”   百里赞忍俊不禁:“母猪一年能生两到三胎,夫人怎么能拿自己和母猪比。”   持盈一阵气结,反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我连母猪也不如?”   百里赞哈哈哈地赶紧否认,持盈没好气地:“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没做完,再过段时间高粱熟了就得开始酿酒了。——还有,弄月前些日子从集市上买回一批小鸡崽,王爷不让养王府里,暂时和猪养在一个院子里,等回头再孵出小鸡,可得让大家各领一批回去,笼子已经请篾匠做着了,就这么说定了啊!”   “啊?!”   第十日。   杨琼终于在甘州地界内找到了北狄议和使节团的队伍。   黄昏的晚霞金红,像是一把火炙烤着人的耐心,杨琼躲在山坡上的树林中,伏低身子,将自己隐藏起来,鼻尖上的汗珠泛着金光。   山坡下有近千顶帐子,但根据崔颉写给谢永的信,队伍应该只有两千人,其余的应该都是大楚献上的贡品,以及粮草。   虽然心里恨不得立刻冲下山去,同呼儿哈纳大战三百回合,但杨琼还是决定先养精蓄锐,吃饱喝足歇息够,等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再去不迟。   杨琼将马藏在林子里,做好记号,自己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守着,刚猎得的一只山鸡胡乱拔了毛埋在地里做叫花鸡。山坡下的北狄人也在埋灶做饭,杨琼眯着眼看去,对兵力的分布有了个大概的估算。   有白布蒙口的炊事兵提着桶去打水。   他开始后悔走得太急,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否则这个时候冲下去将这人杀了,再剥下他的衣服穿上,混入营地里,给饭菜里下点药就可以杀掉至少三个队甚至一个团的人。   没带毒药真是个天大的失策,杨琼有些懊丧地想。   然而第二天一早,北狄人拔营启程,却发现死了两百多人,将军大惊失色地冲去向呼儿哈纳汇报,问起死因,只知道是中毒,却不知道是何人在何时下的毒。   人死了总不能不管,于是活下来的人拾来柴火,将死难同胞的尸体堆在一起,用火烧了。   杨琼远远地看着,心跳如擂鼓。   除了自己,还有人在暗中盯着这支队伍,会是谁?翟让雇请的杀手?有可能。   他想了想,决定暂时离开,去做另一番布置。   北狄使节团经历了一番骚乱之后,又重新上路,隔日走进峡谷后,却又遭遇了一次伏击。   斗大的岩石从山头上轰隆隆滚下,将前锋队伍砸得人仰马翻,后方不知情,与仓惶后撤的士兵们撞作一团,堵住了来路,杨琼又抽走一根垫木,巨石滚滚落下,砸在人群密集处,当场便又死了十几人。   呼儿哈纳骑在马背上,声嘶力竭地吼着,杨琼听不懂北狄话,但也猜得出大概是冷静不要慌之类的,一天的时间,他准备得仓促,七八个石头已经是极限了,正要转身奔向下一个点做准备,对面山头上忽然也落下十来颗瓦缸大的岩石,再次砸得北狄士兵哭天抢地。   不少人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战马受惊,踩来踏去也不知又死了多少人。   杨琼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山头,距离太远,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个人影在晃动,根本无从分辨男女。   “不管你是谁,多谢了!”杨琼受到鼓舞,再次充满力量,去准备下一个陷阱。   接连遭遇两次袭击,呼儿哈纳损失了近五百人,不敢再慢慢做饭吃,只得下令全军啃着干粮前进。   天黑以后,杨琼将死在山谷里的北狄士兵的弩箭搜刮一空,在林中架起数十架手弩,等队伍一经过,便抽走绳索,霎时间数十枝箭如暴雨梨花般射出去,或射中人祸射中马,均引来一片惨呼,不过很快地就有一支小队循着箭的来向找来,杨琼背着一大把短箭,抄着手弩,躲在暗处放一箭换一个地方,他的准头很好,五十人的小队眨眼间又被他放倒了十来个。   但杨琼自己的行踪也暴露了,几十枝箭一起朝他射过来,饶是他将银月枪抡得浒浒生风,大腿上也还是中了一箭,跑步速度顿时慢下来,眼看一名北狄士兵抽出刀砍来,想是躲不过了,便要提枪去刺。   忽地林中噔的一声松弦声,一枝箭擦着杨琼的耳廓飞来,将他面前的北狄士兵穿了喉。   北狄士兵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倒下了,紧接着又是一箭,又是一箭,林中不知名的帮手每开一次弓,便精准地将一名北狄士兵射杀。   杨琼忍不住怒喝一声,折断了大腿上的箭簇,不顾疼痛,冲上去与所剩无几的几人拼命。   半个时辰后,银月枪将最后一名北狄士兵当胸穿了个窟窿,杨琼也累得几近虚脱,大腿上的伤一直没有包扎,血染红了整只裤腿,靴子都被泡湿了。   失血带来一阵晕眩,杨琼扶着树往山上走,想见一见恩人,却只在一棵树上找到了用短刀挂着的一个布包,里面有伤药、绷带和一小块麝香。杨琼疲惫地倚着树坐下,用短刀割开大腿上的肉,挖出箭矢,又抖了大半瓶药粉上去。   药粉刺激性极强,他一边冒冷汗,一边用绷带将伤口扎紧,好容易将血止住了,又迫不及待地去追北狄使节团。   使节团连夜赶路,第二天太平无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入夜后扎营休息。   一身黑衣的博木儿背负弯刀,白布蒙面,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营中,北狄士兵连着赶了两天一夜的路,早已累得睡如死猪,被他用布巾捂着嘴,一刀割喉,不声不响地又杀了几十人。   接着终于有巡夜的士兵发现了刺客潜入,敲着铁锅把全营的人都惊醒,博木儿马上收手,一个鹄纵越过迎面冲来的北狄枪兵,反手甩出几把飞刀——都是被毒死的那批北狄士兵身上带的防身玩意儿,也不管命中了几人,疾步朝着山里逃去。   纳央在天上嘎嘎直叫,北狄士兵追不见了博木儿,便循着纳央飞的方向而去,一百多人冲进了山林里,很快就被博木儿和桑朵分头暗杀。   营中一片大乱,呼儿哈纳衣冠不整地跑出营帐,大骂着什么。   崔绎站在山坡上,包了棉布的箭矢在篝火上一撩,立刻燃烧起来,他弓腿沉臂,开弓满如月,瞄准了大营中的某一顶帐子,倏然射出。   火箭在黑夜中划出一道红线,落在了桑朵提前洒了松香和油的粮草帐上。   火苗沾到松香,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崔绎听着北狄士兵慌乱的大喊大叫声,嘴角愉快地勾了勾,又取了一支箭,朝着另一顶帐子射了过去。   倒映在他黑色的眼眸中的火光由少变多,连点成片,在这样天干物燥的季节里,即使士兵们努力去河边取水,也无法阻止火势蔓延。   北狄将领掩护着呼儿哈纳逃出火海,片刻后,又有人将程奉仪扛上马车,士兵们放弃了粮草和军帐,仓皇逃离。   在睡梦中被烧死的,去河边取水被暗杀的,最后活着跟在呼儿哈纳身后的人,步兵骑兵加起来还不到八百个。   呼儿哈纳远远望着烧成废墟的营帐,气急败坏地哇啦哇啦叫骂,随行将军上前说了句什么,被他骑在马背上狠狠一脚踹过去,踹得那人吐血横摔出去。   “是谁!是谁在算计孤王!”呼儿哈纳捶胸揪须地大声怒吼,“有种就出来!”   再往前便要进入燕州的地界,地形相对平缓,很难再伏击,等呼儿哈纳出了关,关外更有六千兵马在等候,就彻底回天乏术了。   想着,杨琼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082、英雄救美   杨琼从藏身之处缓缓走了出来。   十几天未曾梳洗,在山林草丛间摸爬滚打,又受了伤,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与野人无异,衣衫破烂,铠甲变形,头盔早不知掉哪里去了,大腿上的伤因为剧烈跑动又一次流血,绷带染得通红。   蓬头垢面,胡子都长了老长,根本看不清相貌。   呼儿哈纳又是惊异又是愤怒,惊的是他一个人竟然将自己随行的队伍灭了过半,怒的是自己带着的一帮饭桶居然是被人单枪匹马搞得如此狼狈。   他抬起手中的铜钺虚指这前方:“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处处与孤王为敌!”   杨琼倒提着银月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前来,昂首挺胸,没有丝毫胆怯之意。   “我为救人而来。”   呼儿哈纳眼一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是谁让你来的?那个小白脸御使?”   杨琼停在距他三十尺远的地方,站定:“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愿前来,程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恩惠,断无不报之理。”   呼儿哈纳缓缓点头,问:“你一个人就想从孤王手中带走药王徒孙?年轻人,孤王欣赏你的勇气,若你愿意投降孤王,孤王可以把药王徒孙给你,以后你们一起为孤王做事,要什么都会有,如何?”   躲在暗处的崔绎呼吸一滞。   临行前,百里赞分析了他们可能会遇到的所有情况,追得上追不上,拦得住拦不住,被围攻被追击等等,唯独没有说呼儿哈纳招降的时候如何做。   几丈外,博木儿和桑朵也躲藏在石头草丛中,警惕地盯着前方。   杨琼语气淡漠地道:“我生是大楚的人,死是大楚的魂,不管到了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调转枪头残杀自己的同胞,大王不必费心了。我听闻大王在京城许下诺言,若有谁能击败您,您就放过程夫人,我是特来挑战的。”   呼儿哈纳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仰头大笑,扭转头对身后的马车喊道:“你听到了吗!口口声声自己已经嫁了人,一女不侍二夫,却照样有姘头愿意为你出生入死!你们中原人的廉耻值几个钱,啊?哈哈哈哈!”   马车内咣啷咣啷一阵,不知是程奉仪做了什么,多半是被北狄侍女抓得牢牢的,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琼气得手指都在微颤,怒不可遏道:“简直一派胡言!休要拿你们北狄人的无耻嘴脸,来抹黑程夫人的清白!”   呼儿哈纳张狂地大笑了一阵,翻身下马,士兵牵马后退,让出足够开阔的空间。   “就凭你,也想打败孤王?简直可笑!”呼儿哈纳将手中铜钺一抡,大喝一声,“来战!”   杨琼也怒喝一声,提着银月枪冲了上去。   铜钺银枪当空相撞,嘣鸣声大作,火花四溅,二人在旷野中央战作一团。   杨家枪注重身法与巧劲,灵活多变,攻防合一,而呼儿哈纳却行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加上本人一身蛮劲,双兵相撞每每震得杨琼虎口发麻,遂不敢与他硬碰硬,急退数尺,另寻破解之道。   力大者出手毫无保留,若能造成伤害则远胜于常人,但若一击落空,动作滞留的时间也会比一般人要长,只要抓住这个缺陷,何愁不能破他蛮攻。   草丛中,崔绎也在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的打斗过程,从呼儿哈纳的出招习惯来看,都是毫无保留全力进攻,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确实是相当难对付的,杨琼又受了伤……   对,这才是最要紧的,希望呼儿哈纳不要发现这一点。   另一头,博木儿看了一阵,忽然低声道:“不好。”   桑朵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   “杨公琪的腿似乎受了伤,”博木儿皱着眉,指了一下,“你看他下身的着力点都在右腿,几乎不用左腿,逼不得已时也是身形不稳,一定是受了伤。”   桑朵奇怪地探头探脑:“可刚才也没见他受伤啊,如果呼儿哈纳伤了他,肯定千方百计要照着他伤口上再来几下,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博木儿沉吟片刻,说:“估计是之前就受伤了,这下糟了,原本胜负还难说,现在看来——”   他话音刚落,杨琼一脚没踏稳,整个身子踉跄了一下,呼儿哈纳马上发现了问题,飞起一脚便踹向他受伤的左腿,杨琼终于还是跪了下去。   “身上带着伤还敢来挑战孤王,你未免也太不把孤王放在眼里了!”呼儿哈纳脚掌踩在他伤口处,狠狠地碾了几下,杨琼额上青筋暴涨,一手握枪,另一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   呼儿哈纳得意洋洋地践踏着落败的对手,铜钺抵着杨琼的咽喉:“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下次跟孤王抢女人之前,记得先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完撤了铜钺,一脚踢去,杨琼躲避不及,被踢中下颌,眼冒金星地摔了出去。   崔绎忍不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山简要他们阻止杨琼救回程奉仪,可惜天意弄人,根本不需要他们做什么,杨琼身上带伤,已经先落了下风,被呼儿哈纳抓住要害,毫不费力便将他击溃。   呼儿哈纳似乎根本不将杨琼放在眼里,羞辱了他一番便转身走。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谁想抢走药王徒孙,就先从孤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北狄士兵们呼声震山,呼儿哈纳趾高气昂地走到马边。   就在这时,杨琼猛地从从上弹了起来,挥起银月枪,一道白亮的光弧在夜空中划过,竟是要和呼儿哈纳同归于尽。   但一旁的北狄将军哪会让他的手,横里便挥出一刀,在他胸腹间划出一道七寸长的伤口。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噗嗤飞溅的鲜血,崔绎不由直起上身,一手放在星渊剑上,随时准备冲出去。   尽管山简说让他尽量不要在呼儿哈纳面前露脸,以免暴露燕州后方无人的真相,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琼去死。   而另一边,博木儿却很冷静,桑朵一个哆嗦,急忙问他:“哥,要不要出去救他啊?”   “不用,”博木儿将一根草茎抓在手里一截一截掐断,“他既然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必然不希望被人打扰,我们现在出去只会让呼儿哈纳心中起疑,北狄人还有六七百,我们是逃不掉的。”   “那就眼看着他死吗?”桑朵心软,急得要哭。   博木儿默不作声。   杨琼偷袭不成反而差点被开膛破肚,这回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呼儿哈纳也没有要斩草除根的意思,哼哼了几声,就骑马带着人走了。   天色将明,东方泛起鱼肚白,北狄使节团到底是成功将人带走了。   崔绎从草丛中走出来,杨琼听到脚步声靠近,也没有心情去看是谁,就那么死了一样躺着不动。   “起来。”崔绎站在他身边说。   杨琼一动不动。   “起来!光是这点伤就让你倒下了吗?”崔绎怒喝一声,一脚踢在他肩上,将人踢得打了个滚,“大丈夫何惧言败,只是输了一次就自暴自弃,你可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可对得起于你有救命之恩的程夫人!”   杨琼匍匐在地上,手指使劲抠着地面,将短草连根拔起,又狠狠地捶向地面。   崔绎沉默地看着他,杨琼用额头撞地,一边撞一边哭,开始还竭力压抑着,到后来完全是失声痛哭,边哭便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声。   北狄人已经走远,旷野中只剩一地马蹄印车辙,以及声嘶力竭的恸哭声。   等他哭够了,崔绎再一次命令道:“站起来,杨公琪,你要不想程夫人一辈子在呼儿哈纳手里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杨琼抬起头,涕泪纵横,更沾了不少泥沙和草屑,又脏又狼狈。   他一手紧握诚拳,低声忿忿道:“我一定会杀了他。”   崔绎:“嗯。”   杨琼支撑着要起来,崔绎蹲下去搭了一把手,将他架着,朝河边走去。   桑朵跟了过来,帮着给杨琼洗伤口上药,崔绎问她:“你哥呢?”   “他说有点事要做,让我跟着你们先回去。”桑朵眼圈红红,想必之前也陪了许多同情的泪水,她小心地给杨琼换了大腿上的绷带,伤口没有很好地处理,附近已经有些肉腐烂了,她只得用小刀小心地割掉。   杨琼一直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即使是那药效剧烈的药粉洒在伤口上,也跟没了知觉似的,眉毛都不动一下。   崔绎点点头:“随便他,我骑马去前面的村子里借一辆板车,桑朵姑娘,劳烦你看着公琪。”   桑朵答应了,崔绎便骑着金乌走了。   桑朵在河里抓了鱼,又生了火,烤了鲜鱼递给杨琼,杨琼瞎了一样呆坐着没反应。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做胜败乃兵家常事吗?你已经尽了力了,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总能把程夫人救回来的不是吗?”桑朵见他这样,便有心开导他。   杨琼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桑朵把穿着鱼的木棍塞到他手里:“快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了才能养好伤,养好伤才能去报仇呀!”   “啊,对了,持盈有话让我转告你。”   桑朵蹲在他跟前,认真地说:“持盈让我告诉你,你活着,程夫人便还有一线希望,你若是把自己折腾死了,那程夫人便只能埋骨他乡,再也回不了中原了。”   或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自己想通了,杨琼空洞的眼神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下头开始吃鱼。   083、意在燕州   北狄使节团进入了燕州地界。   入夜。   “让开让开!都让开!”   侍女们慌乱的退让中,呼儿哈纳大马金刀地冲进了帐中。   正坐在浴桶里发呆的程奉仪瞬间吓得站了起来,继而意识到不妥,忙用双臂遮掩着胸前,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你要做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呼儿哈纳肥厚的手掌搓了搓,一脸狞笑:“孤王没有要做什么,只是来看看你,看你这紧张的样子,莫非你是在期待本王做点什么?”   程奉仪脸色铁青,眼向两旁瞟,瞟到一旁的皂角和布巾,便胡乱抓起来朝他砸过去:“滚出去!滚开!狼子野心,你不得好死!”   呼儿哈纳也不生气,闪身避开那些毫无杀伤力的小物件,又向前走了一步,程奉仪无法后退,只能抱着肩膀,浑身抖如筛糠。   “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有很多人都希望孤王不得好死,”他愉悦地欣赏着面前这和恩人六七分相似的女子被吓得哆嗦不止的恐惧模样,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是你的娘亲救了我,是她让孤王免于一死,孤王很是感激她,也想报答她,可是她竟然拒绝了孤王。”   博木儿一身夜行衣,身轻如风,潜入已经彻底放松警惕的北狄大营中,简直易如反掌。   没有人对他说过什么“不要真把程奉仪救回来”的话,所以在杨琼失败后,他便决定自己去救,杀了呼儿哈纳也算是为之前被掳走、生死未卜的族人报仇,能顺便把程奉仪带出来更好。   避开巡逻的士兵,博木儿找寻着一路上呼儿哈纳住的帐子。   “她拒绝你又如何!我娘行医济世,从来没有奢求过谁的回报,她一颗善心,却喂了你这样一头豺狼!”一个女子声嘶力竭地怒吼,博木儿精神一震,看样子呼儿哈纳和程奉仪在一起,这倒省事了。   他改变了路径,朝着程奉仪所住的帐子潜行而去。   呼儿哈纳重重地一哼:“孤王身为北狄之主,身份何其高贵,难道会不如你那无用的爹?你娘她不过是女儿家娇羞,不敢答应罢了,她虽然后来嫁给了程扈那老不中用的废物,但心里一定还爱慕着孤王,她没能等到孤王去接她,没有关系,孤王会像爱她那样去爱你,这样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安息了。”   博木儿躲在帐子外,听到这话不禁咂舌——呼儿哈纳的自我感觉可真好,这么厚颜无耻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锵!”帐中传出瓷器碎裂声。   程奉仪将盛皂角的瓷碟摔碎,握着锋利的一片抵在自己颈边:“程奉仪一生只有翟子成一位夫君,你若再敢往前走一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呼儿哈纳呵呵一笑,完全当她的话是笑话:“你以为孤王很在意你的生死吗?你死了倒好,死了就不会挣扎,孤王反倒可以为所欲为,等回到了长遥,再把你被凌辱过的尸体挂在城门上,让全长遥的人都来看看,敢拒绝孤王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程奉仪脸色苍白,眼中隐隐有泪花,却仍高昂着头,并不服输:“我与大楚武王妃长孙持盈乃是结拜姐妹,我被你强掳走,子成定会书信一封向武王求助,我若是活着倒罢了,我若是死了,武王与王妃此生必会替我报仇雪恨,有朝一日,燕州铁骑踏破长遥城,再用你颅中狗血,祭我不屈之魂!”   “你——!”呼儿哈纳没料到她这时仍这般牙尖嘴利,竟被骂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望着程奉仪神情高傲的脸,心里又痒痒,又怕真把她逼死了,自己吃亏,半晌,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武王?哼哼,孤王的八万雄兵正在雁归山里等着他们呢!只要他敢踏出燕州府半步,孤王就叫他有去无回。”   帐中的程奉仪和帐外的博木儿同时一惊——呼儿哈纳竟然意在燕州!   博木儿心中一时闪过千万个念头,崔绎和自己都不在燕州府,万一呼儿哈纳下令攻城,持盈岂非要遭殃?看呼儿哈纳这丑陋的嘴脸,持盈万一落到她手里,定是生不如死!得立刻回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那程奉仪怎么办,不救了?那自己岂不是白来一趟?回去万一崔绎问起,知道自己空手而归,定会借机取笑,不成,还是得救,只要呼儿哈纳死了,便无人能下令攻打燕州。   “至于武王妃。”   呼儿哈纳的声音再次将两人的注意力强拉过去:“她现在是自身难保,只怕没工夫为你报仇了。”   程奉仪大惊失色,忙问:“持盈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呼儿哈纳得意地一哼,道:“她被赶出武王府后,一直藏身于布夏族游牧部落中,孤王一得知此事,就派了大批人马搜索这群蝼蚁的下落,要不了多久你和你的好姐妹就可以在长遥碰面,一起成为孤王的人了!哈哈哈哈!”   程奉仪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博木儿却是险些气炸了肺。   原来同胞们被从朝颜山一路追杀到雁归山,竟然是因为呼儿哈纳想要将持盈据为己有!这个无耻的流氓土匪,专门夺人妻妾,简直……   忽地脑海中浮出一个疑问:“呼儿哈纳明知持盈已嫁做人妻却仍要将她据为己有,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一直以来只想着崔绎配不上她,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难道自己……和呼儿哈纳竟是一样的人?自己在持盈的眼中,是不是就如同呼儿哈纳在程奉仪眼中,是个冷酷无情、丧心病狂的疯子?”   回想起每一次自己表现出对崔绎的敌视、对他们夫妻的不认同,持盈虽然在笑,脸上的表情却总是那么无奈,如果不是自己曾于她有恩,只怕她也会像程奉仪这样,对着自己大吼大叫,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来作威胁。   一想到这个,博木儿再也没有什么杀人救人的心情,脑袋里一片混乱,溜走时还差点被北狄士兵发现了踪迹。   回去告诉持盈呼儿哈纳的计划?   还是,就此消失算了?   自己在她眼里如果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那还不如再也不要见面了。   博木儿站在草丘上久久地失神。   而此时此刻,远在燕州府的持盈正面临着她人生中第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因为北狄骑兵真的打来了!   持盈是被从睡梦中惊醒的,从城门上赶来报信的人的大喊声隔着三个院子也能听到:“报!虎奔关前线有紧急战报!”   小秋在外间值夜,被惊得跳起来,急急忙忙点上灯,进里屋伺候持盈更衣。   “发生了何事?”持盈来不及穿戴整齐,只匆匆披上外衫便打开了门。   传讯官跪在门前台阶下疾呼:“北狄人趁夜强攻虎奔关!曹将军已带人前去守关,王爷不在城中,该如何做,请夫人示下!”   持盈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永果然是诈降,幸好百里赞布了诱敌的局,否则虎奔关只怕顷刻间就会被北狄的铁蹄踏平。   “让大家不要慌,关紧城门,准备投石车、重弩,安排弓箭手高处射箭,决不能让北狄人杀进虎奔关来!”   “是!”   传令官飞奔着去了,持盈一手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吐了一口浊气。   论兵法,她只学了不到一年,粗知皮毛,加上城中只有曹迁一员大将,守城或许还可以,若是巷战,必败无疑。   为今之计,只能祈求将士们能守得住,只要能撑到崔绎回来,四人各领一队数千人,击退北狄骑兵便不再是难事。   “赶快回来吧!”持盈双掌合十,对着月亮祈祷。   北狄骑兵足足来了八万,是燕州军的四倍之多,工程车登云梯更是浩浩荡荡绵绵不绝,燕州军据守虎奔关,羽箭骤雨般密密麻麻倾泻而下,一名北狄攻城兵落下云梯,马上又有后方的人补上,曹迁愤然挥剑,将一名即将翻上城楼来的北狄士兵的十指齐齐斩断,继而举剑高呼:“为了你们的妻儿老小,都给我守住!”   燕州军呼声震天,双方投石车你来我往,守关的士兵一批批换下去,北狄人的尸体也厚厚地铺了满地。   百里赞匆匆赶上城楼,火把的黑烟呛得他直咳嗽:“曹将军!咳咳咳……”   曹迁正杀得一身血,头也不回地道:“这里危险,先生快回去!”   “正是因为危险,我才不得不来,”百里赞呛得涕泪齐下,“现情况如何?”   曹迁一脚蹬翻了一座登云梯,大声回答:“还能撑得住,先生有什么主意?”   百里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稍后援兵到的时候,有劳曹将军下去接应,城门上我守着便是。”   “援兵?”曹迁一头雾水,“哪儿来的援兵?”   百里赞实在是说不出话了,曹迁只得随他暂时到避风的地方去。   没了烟熏,百里赞打了几个喷嚏,总算把话说完整了:“我给徐将军写了封信,说探子在关外发现了大批北狄骑兵盘桓,恐怕不日将会攻打虎奔关,请他务必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已经回信答应了,最迟明早就能抵达!”   徐将军?前燕州牧徐冲?可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啊!曹迁一想到徐老一把白胡子还要上阵打仗,哭出来的心都有了。   正在这时,有士兵冲来报告:“报告将军!有一队人马冲破敌人的包围圈杀过来了!”   084、首战暂捷   有士兵冲来报告:“报告将军!有一队人马从北边撕破敌人的包围圈杀进来了!”   百里赞双掌一拍,大声呼好:“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   曹迁连忙道城门上去看,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远处确有一队人马,冲进北狄步兵的阵中,为首一人身披黑色铠甲,身材十分魁梧,手里两把大斧横劈竖砍,带领着为数不多的骑兵队伍如利刃长矛一般插进了战局中来。   北狄人光顾着攻城,完全没想到后方会遇袭,一时手忙脚乱,将领高声呼喊,帅旗挥舞,聚集起千人围扑上去,但那人却手起斧落,将迎面而来的一名小将活生生斩成了两段,然后继续冲锋。   曹迁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徐老将军年近古稀,还有这等神力?哎不对啊,徐老将军走前可是说过此生再不会为崔家效力,当时崔绎再三挽留,都没能改变这固执的老头的心意,只能任他带着家眷离去。   想着,那黑铠的将军已冲到了盾阵中,弓箭手们急急忙忙抽出腰刀抵御,却根本不是骑兵的对手,被活生生杀出一道口子,直逼攻城车队。   “曹将军!快!”百里赞被熏得掉眼泪,捏着鼻子大叫。   曹迁马上下城楼调集人马准备接应,百里赞接过令旗,竭力透过烟雾和泪花去看战场上的局势。   黑铠将军一路砍杀,凡近身者均不敌他三招,一律被砍得血肉横飞,眼看便要冲到城门下了,百里赞正要下令开城门,忽地那人马头一调,再次冲回了敌阵中,北狄士兵刚刚把阵重新摆好,又一次被冲得七零八落。   百里赞精神一震,马上挥起令旗:“射!”   霎时间城门上万箭齐发,还没做好准备继续攻城的北狄前阵兵又被射杀了一批,黑铠将军领着不到两千人在关前平原上左冲右突,直杀得北狄士兵心惊胆寒,听到后方鸣金收兵,立刻洪水一般撤了回去。   百里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下令开城门放人进来。   黑铠将军领着队伍进了虎奔关,火把凑上来,曹迁这才看清,这哪是七老八十的徐冲老将军,分明是他儿子徐诚!   “多亏徐将军千里迢迢赶来助阵,解我虎奔关之困!”百里赞撩着衣摆匆匆下城楼,长揖作谢。   徐诚身长八尺有余,腰圆膀粗,浓眉大眼,眉毛呈倒八字状,光是站在那儿便令人不由的产生畏惧之心,但与这副威严的外表相反,他却是个十分健谈,热情豪爽的人,崔绎等一行人刚到燕州时,徐冲借口年事已高体力不支,一开始并不出来拜见,一切接待安置、职务交接的事都是由儿子代办的,因此徐诚和百里赞、曹迁也算是打过交道,彼此间印象也都不错。   “百里先生过奖了,”徐诚拱手回礼,“今夜只是试探,北狄只派了不到八千人出战,否则徐家这点老本还真经不起折腾,接下来才是硬仗,王爷不在城里,一切都由百里先生和曹将军做主,有用得着我徐诚的地方,尽管差遣便是!”   百里赞欣慰地点头:“徐将军来了就好办了,将士们一路旅途疲惫,请先到赞安排好的住处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再商量如何退敌。”   其实北狄人连夜来攻,显然是知道或者猜到崔绎不在,绝不会容许他们拖时间,战术是越早制定越好的,但考虑到徐诚带着人大老远地赶过来,又刚打了一场,不让人休息是不太好的,所以百里赞决定让他带着人先去休息,至少天亮以前北狄人不会再贸然来攻了。   但徐诚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我没关系,安排他们去休息就行,不先议定战术,我也睡不着啊。”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请!”   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府衙,见里头灯火通明,进去一看,却是持盈坐在里头等着他们。   百里赞赶紧介绍道:“夫人,这位是前燕州牧徐老将军的儿子,徐诚徐将军,徐将军,这位是夫人。”   徐诚眨巴着眼看了看持盈,脱口而出:“怎么不是上次那位?”   曹迁吓一跳,赶忙小声提醒:“上次那是王妃。”徐诚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低头道歉,持盈倒也没计较这个,招呼他们都坐下,然后问起虎奔关外的情况。   “今夜的试水战对方只派出了不到八千人,天色太暗,也看不出后方还有多少人马待命,不过探子已经出城,天亮以前应该能回报确切人数,虎奔关易守难攻,关内又有两万燕州军,加上徐将军,应该足够守住。”百里赞答道。   持盈听完,并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样露出欣慰或者安心的表情,反而皱起了眉头,徐诚问:“夫人可是有别的什么顾虑?”   持盈摇摇头,缓慢地说:“倒不是什么顾虑,我只是在想,能不能在王爷回来之前,将北狄人击退?”   堂中三人一起看着她。   “不是守住等王爷回来,说实话,王爷就算赶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一两个人,徐将军来之前,城中只有曹将军一人,分身乏术,只能据守以待回援,但现在是不是可以主动出击,在王爷回来之前,就把关外那群豺狼赶回去呢?”   曹迁听懂了她的意思:“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带兵主动出击,把北狄人杀回去?这倒……也不是完全不行,还是得看北狄人究竟来了多少,如果是三五万那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是七八万,那就悬,如果超过十万,别说是王爷不在,就是王爷在,以一敌五,胜算也很难预料。”   持盈却又摇头了:“不是用打的,北狄人既然敢连夜攻虎奔关,一是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二,也是有恃无恐,试探过王爷不在城中,明天的攻势必然会比今夜更凶猛,攻城非易事,呼儿哈纳只要不是笨蛋,就不会只派三五万人就想拿下虎奔关,万一王爷在呢?三五万人攻城简直是来送肉,探子虽然还没回来,但我觉得应该按王爷在城里来考虑他们会来多少人。”   徐诚道:“若是我带兵来打虎奔关,知道王爷在城中,带的人数绝不会少于十万。”   “那呼儿哈纳会怎么想?曹将军,王爷过去是否和呼儿哈纳交过手?或者呼儿哈纳是怎样一个人,你是否有所了解?”持盈转而问曹迁。   曹迁据实而答:“王爷和呼儿哈纳并没有直接对战过,不过根据派到北狄去的细作传回来的线报,呼儿哈纳应该是一个自身武艺过硬,同时高傲自满的人。”   百里赞接过他的话往下说:“如果是一个武技过硬又极端自信的人,亲自来攻城,说不定真的只要三五万,但呼儿哈纳现在定还在北上的途中,不能亲自率兵来攻,那么兵力说不得就要增加。”   “看来七八万是少不了的,”持盈做了一个总结,心里有了底,“敌方有七八万,我方只有两万,就算临时征调民兵,撑死也就三万,硬碰硬是绝对不行的,得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好呢?持盈统共也没看过基本兵书,纸上谈兵还可以马虎说几句,真要制定战术那就不行了,百里赞也是个没打过仗的,军师不是一两天养成的,曹迁倒是身经百战,但持盈期待地看了他好几眼,也没见他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不由有些沮丧。   徐诚忽地建议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如设法烧了他们的粮草,北狄人再凶悍也是要吃饭的,吃不上饭,自然就滚回去了。”   百里赞叹了口气:“主意虽然好,但哪里是这么容易的,北狄人这么远来打仗,必然会派重兵看守粮草,怎么烧也是有讲究的。”   堂中又陷入了安静之中,持盈支着头想了一阵,没什么头绪,正考虑要不要去把书房里的兵书搬来,临时抱抱佛脚,却听到门外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说怎么都不见人,原来都到这儿来了,简来迟,请夫人见谅。”   山简披头散发,呵欠连天地来了,看到不认识的人也不问,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揉着惺忪睡眼问:“首战告捷?”   “暂捷,山先生来得正好,我想求一计。”持盈对他的懒散已经习惯了,比起百里赞每天都要过劳死的样子,山简简直是来混吃混喝的,分内的事做完就什么也不管了,没事就到处转悠,虽然和百里赞是好友,却也没有点替人分担的意思。   山简打了个哈欠,眼也不睁:“怎样的计?”   持盈一字一顿地说:“以少胜多,速战速决的计。”   山简张口就来:“有啊,多得是,给敌人取水的河流上游下点毒药,一顿饭的工夫全死绝了,或者找个美貌女子,假装被他们掳回去,找个机会杀了北狄军的将领,群龙无首自然溃败,再或者……”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全都是些损人不利己、有伤天和的毒计,曹迁和百里赞倒是见惯不怪了,新来的徐诚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等他说完,目瞪口呆地道:“这么歹毒的法子你也想得出来,你……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持盈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事了,山简一向自视甚高,又是被崔绎亲自相中的人,在燕州府内还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徐诚八成要倒霉了。   果然山简嘴角一勾,慢声细语地说:“当然是脑啊,脑见过吧,白白的,嫩嫩的,用这小碗盛上一碗,再撒点葱花,或者淋点糖浆……”   他话还没说完,堂中四人除了持盈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之外,一律是面色青白,好像随时会吐出来一样。   徐诚颤声问:“什、什么的脑?”   山简理所当然地回答:“豆腐的啊。”   所有人:“……”   085、滚油退敌   戏弄了徐诚一番后,山简稍微打起了精神,十指交扣,坐在椅子里,想了一阵,问:“城中现在有多少兵力?”   “燕州军两万四千人,加上徐将军从寿县带来的一千六百人,扣除今晚死伤,两万五左右。”百里赞看着他:“有什么主意?”   山简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说:“两万五,翻一倍就是五万。”   所有人都用惊诧的眼神看着他,持盈问:“怎么翻?”   山简笑眯眯地说:“大变活人啊,城里留五千人守关,曹将军带着其余人从南边绕过去,绕到北狄军的后方,等他们开始攻城,就从藏身之处掩杀上来,再举个甘州军的帅旗,要大,要醒目,然后到城门下高喊甘州牧派某等率两万人前来助阵,战场上混乱一片,谁有空细数你到底来了多少?这么一来,虎奔关里不就有五万人了么?”   “虚造声势,吓退北狄军?”百里赞想了想,觉得不太靠谱,“五万人就能把北狄军吓回去?我看不见得,而且这计只能用一次,撑死能让敌人觉得我们有五万人,可若真打起来,很快就会暴露真实兵力,而且别忘了,城里还有个奸细没有除掉,兵力调动一定瞒不过他的眼,万一被识破,两万人陷在敌阵中回不来,到时候咱们全都得死。”   山简却不紧不慢地摇着头:“一旦有了这两万‘甘州军’,北狄人就不会敢贸然行动了,倒不是怕了我们,只是你想,他们之所以能抓着王爷不在城里这个空档来袭,必然是和崔颉达成了共识,获得了谢永递出去的情报,那么这时候甘州军来助战,意味着什么呢?”   持盈似有所悟地喃喃道:“王爷与皇上不和,甘州牧断不敢草率出兵来助,一旦我们伪造了甘州援兵的假象,就等于是告诉北狄人,他们被皇上骗了,皇上的真正意图,是把他们剿灭在燕州虎奔关外。”   “对,”山简一点头,“虽然可能不至于恫吓住这群豺狼,但只要令他们起了疑心,接下来就好办了。”   “接下来?”   山简微微一笑,身上的懒散劲一扫而空,变得神采奕奕,自信满满:“接下来的才是重点,等甘州援兵成功令北狄人起疑后,再派一队死士,仍然从南边绕过去……”   百里赞忍不住插话:“烧粮草?——不对,难不成是送粮草?”   这下曹迁也反应过来了,在椅子里坐直了:“让死士们运着十几车大米,冒充甘州牧奉朝廷之意派来犒赏他们的人?好主意!这样就能混进去把北狄人的粮草烧个干净了!”   “主意是好,就是可惜了去烧粮草的人和几车粮食。”想到之前吃不饱的状况,持盈有点心痛地说。   山简眯着眼看她,慢条斯理地道:“夫人,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太过妇人之仁,是坐不上龙椅的。”   持盈惭愧地点点头,百里赞笑着出来解围:“那就这么决定了,事不宜迟,只有请曹将军立刻点兵上路了,至于冒充犒赏使节的人,我会再去安排。”   曹迁二话不说就去了,徐诚呆坐在椅子里,这时才勉强挤出一句惊叹:“这样也行啊?”   “兵不厌诈。”山简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回家睡觉去了。   此时此刻,距离崔绎赶回燕州府,还有七天,七天时间,能骗得过北狄人,放死士进去烧毁粮草是最好,骗不过,至少也要让他们心中起疑,哪怕相信崔颉没有出卖他们,那幽灵一般的两万人的来历也足以让他们忌惮,拖得到崔绎回来,便多一分胜算。   第二天天一亮,北狄军又开始新一轮的攻城,徐诚接手了城防,站在城楼上指挥射箭投石。   经过昨夜的试探,北狄人似乎已经确认了崔绎不在城中,今天派出的人是昨晚的两倍还多,关外平原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破城车载着几千斤的木槌猛轰城门,每一下都震得地动山摇。   双方的箭支你来我往,简直遮天蔽日,持盈还没走上城楼,便被一支斜着钉进木柱的箭给吓得退了一步。   徐诚接到通报匆匆赶来,大声道:“北狄人来势汹汹,请夫人到安全的地方去!”   战鼓声轰天响,持盈捂着耳朵吼:“我怕箭支不够,特地叫人准备了点替代品送过来,送到我就回去了!”   替代品?徐诚往她身后一看,却是一群民夫挑着大瓦缸,缸里液体荡漾,却不是水。   “这是我连夜向全城百姓征集的油!还有大铁锅和炭炉子!如果有人上来,就用滚油照着脸泼!”   徐诚啼笑皆非,昨天山简还在说她妇人之仁,今天就能用滚油泼人了。“知道了!多谢夫人!”   烫伤从来都比刀剑伤还要疼,大火煮油热得快,才刚有人顺着登云梯上来,士兵们一勺滚油呼过去,那人顿时惨叫一声,从几丈高的城门上直接摔了下去。   没一会儿,安排好死士的百里赞也到城楼上来了,看到一大排的油锅还愣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还有多的油没有?用桶装了照着攻城车泼!泼完朝下扔火把,快!”   士兵们纷纷照做,一桶桶滚油从城门上倾泻而下,烫得操作攻城车的北狄军哭爹叫娘。   紧接着徐诚一声令下,无数的火把火箭嗖嗖嗖地照着满是油的车阵中飞去。   木质的投石车本就容易燃烧,再泼上热油,简直是势不可挡,眨眼之间虎奔关前就变成了一片火海,那些身上沾了油的士兵在大太阳下被烧得满地打滚——但,地上也有油!受热的铠甲变形,脱也脱不掉,只能生生忍受那种烙铁般的滋味。   许多人被活活烧死在战场上,没烧死的也大多顾不得攻城了,没命地在地上打滚,或者逃到河边去,浩浩荡荡的攻城战最后以满地焦糊的人肉和报废的攻城车画上了中止符。   烧死的人不算太多,但烧伤、烫伤、重度烧烫伤的人却不计其数,加上油着火用水无法扑灭,北狄军的投石车近半被烧毁,一时间不敢再发动攻势。   捷报传到王府时,持盈正在看崔绎写回来的信。   “大家都辛苦了!军中事宜我做不得主,等王爷回来再论功行赏。”持盈叫人赏了那前来报捷的士兵些钱,将人打发走。   数日前崔绎将杨琼救回后,便就近在一处驿馆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回来,信中提到杨琼落败受伤,可能会比预期的晚一些回来,另外博木儿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要她留神关内的布夏族人。   持盈无可奈何地放下信笺,望着门外的夕阳叹气。   看来是真的不能指望崔绎回来带领大家击退北狄军了,幸好自己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山简善于玩弄人心,“甘州援兵”和“甘州运粮使”先后出现,正可以令北狄人云山雾罩摸不清南北,就算他们想到这可能是计,也决计想不到两队人马都是假的,要想弄清楚,就得放运粮使进去问话,而人一旦进去了,北狄军的粮草也就完蛋了。   从北狄王都长遥城到虎奔关路途千里之遥,一旦断了粮草,便只能撤退。   只能祈祷一切顺利了。   偏偏就在她祈祷万事如意的时候,不如意的事又发生了。   在昨晚听到北狄人来攻城的第一时间,持盈就下令将谢永抓了起来,准备等崔绎回来以后再处理,这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坐实,就算谢效把头磕破,谢永也难逃一死。   谢永只是崔颉的一颗棋子,在这盘龙争虎斗的棋局里,注定要被牺牲掉的一颗棋子。   吃过了晚饭以后,持盈把小崔娴交给奶娘带去休息,自己则打算去找山简再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山简住的地方离王府只有半条街的距离,持盈只带着小秋,顺便当做饭后散步地走过去。   城外还在打仗,太阳一落山,街上就没人了,持盈正觉得有点寂寥,一旁的巷子里突然就冲出来两个人,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块蘸了不知什么东西的帕子便捂到了口鼻上来,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知觉。   谢永一手死死捂着持盈的口鼻,一手抱着她的腰,吃力地道:“你快点!”   一旁的谢玉婵笨手笨脚,去捂小秋不成,帕子也掉了,顾不得捡起来,就用手去捂她的嘴,小秋也不是个简单的,见势不好便要大叫,被捂住了嘴便狠狠地去咬谢玉婵的手指,谢玉婵痛得尖叫,顺手捡了路边一块石头便朝她脑袋上死命砸。   小秋也晕了过去,谢玉婵还不解气地又砸了几下,直到谢永低声催促:“行了!快走!”二人才将昏迷的持盈和小秋拖到巷子里,塞进一辆马车。   谢永让妹妹躲在车里,自己驾着车往南城门飞驰而去。   他在武王阵营里向来不受重视,军中更是没几个人认得他,谢永谎称要带家嫂去找大夫看病,守城的士兵撩开帘子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放行了。   等百里赞忙完了手里的事,再到王府去亲自汇报,才发现持盈不见了。   “夫人说要来找我?”山简闻讯赶来,脸上难得地有点严肃的神色,“何时的事?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没有出过门,怎没见到她?”   去地牢送饭的下人连滚带爬地进来报告,说是谢永迷翻了狱卒跑了,百里赞预感不好,马上带人去软禁谢玉婵的院子查看,守门的侍卫表示没有异常,结果推开门一看,两个丫鬟也被迷晕了,谢玉婵也没了影子。   百里赞简直要疯了:“怎么会这样!”   山简转头命令府内亲兵:“马上封锁城门,任何人等一律不许进出!”   可惜到底是晚了,等他们得知傍晚有形似谢永的人出城去了的时候,谢永早已带着人不知所踪。   086、不期而遇   曹迁带着人埋伏在距离北狄军大营三里外的地方,等了一整天都没接到信号。   他当然并不知道城里因为持盈失踪而乱成了一锅粥,百里赞都要走火入魔了,一着急就把传信号的事给忘了。   副将从外面回来,忧虑地问:“曹将军,现在怎么办?”   曹迁也是愁眉不展,眼看天就要亮了,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只能一咬牙,下令:“全军拔营,半个时辰后出发!”   值得庆幸的是,持盈的滚油计令北狄军伤亡惨重,尤其是百里赞下令放火烧攻城车以后,更是大大折损了北狄人破城的能力,导致他们在这一整天里都没敢轻举妄动,否则五千不到的人守虎奔关,真的守不住两天。   曹迁一声令下,两万燕州军高举“左”字大旗,冒充甘州牧派来的援兵,在北狄大军刚刚开始新一轮攻城战的时候,潮水一般从后方掩杀上去。   打仗这种事,绝非谁人多就一定能赢,尤其是在地势不开阔的地方,北狄军来了七八万,每一次能投入战场的人也不会超过两万,否则巴掌大一块地方人挤人马踩马,还打什么,全都变成肉酱了。   于是当两万“甘州军”气势汹汹、连擂鼓带呐喊地从后方包抄上来时,还没摆好阵势的北狄军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曹迁首当其冲,率领着两千骑兵从中央冲阵,两翼兵力展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包围了北狄弓箭手,切瓜斩菜般转眼间就杀了上千人,等前方北狄步兵回援,燕州军又重新聚拢,全力冲锋。   “甘州牧陈瀚麾下左知节奉命前来助阵!请王爷开城门!”曹迁按照百里赞编好的台词高声喊。   城门打开,燕州军且杀且退,撤入关内,北狄人攻城不成,反被前后夹击,死了数千人,也狼狈不堪地撤了回去,只留了一地死尸。   “谢天谢地!曹将军收到信号了?”徐诚从城门上飞奔下来。   曹迁摘了头盔,抹了把汗说:“没有!等了一天没动静,我怕耽误了事情,就叫大家出发了。发生了何事?”   徐诚神情悲怆地道:“夫人不见了!”   曹迁手里的头盔当啷一声就滚到地上去了。   燕州府一片鸡飞狗跳,北狄大营中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次试水战两次攻城战都败得一塌糊涂,大将军鲁巴图彻底不淡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坐在帅帐里,美酒喝着,舞姬搂着,满怀信心地等着这一次胜利的喜讯,谁知一万人才派出去没一会儿就惨败而归,险些当场把桌子给掀了。   率军出战的将军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鲁巴图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甘州来的援军?两万?怎么会这样!”   那名将军匍匐在地,结结巴巴地说:“是!属下听那为首的人自称姓左,是甘州牧陈什么子的麾下,我军还没摆好阵势,他们就从后方冲了上来,弓兵几乎全灭,步兵也损失惨重!”   鲁巴图“咯嘚”一声翻过白眼去,幸亏身旁的舞姬赶忙替他揉了揉胸口,方才顺过气来,又惊又疑地道:“陛下不是说已经和中原皇帝达成了协议,割让燕州十一县,要我们彻底将武王的兵力消灭干净吗?怎么会又派了两万人来帮他们,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军师倒还冷静,此刻抱拳道:“将军,那两万人未必就是甘州军,也许是想破坏我们和中原皇帝的盟约,故意打着甘州军的旗号来搅浑水也说不定呢?”   鲁巴图一听好像也有道理,“唔”地一声,摸着络腮胡沉思起来。   军师继续说:“将军,要不要写信问问甘州牧?”   鲁巴图摇摇头:“那样就拖得太久了。如果来的不是甘州军,那会是哪里的兵马,能有两万人之多?”   这一点军师也说不上来,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能出兵援助燕州,也就只有甘州了,否则要从大楚西北边调兵过来,没个把月是到不了的。如果不是甘州军,那么这两万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莫非真的是甘州军?中原皇帝说是要借北狄的手铲除兄弟,说不定是和兄弟联合起来要剿灭北狄呢?北狄军师疑窦丛生。   就在这时,帐外进来一名营兵:“报告将军,大营南门外来了一队人马,押送着十几车大米和十几头牛羊,自称是甘州牧奉中原皇帝之命,派来犒赏咱们的。”   鲁巴图顿时就心花怒放了:“让他们领头人来见我!”   虽然延迟了一天,但山简的计划仍然顺利地展开了,接下来只要烧掉北狄军的粮草,敌人不战自败。   与此同时,距离战场数百里外的官道上,谢永正驾着马车日夜兼程地赶路。   持盈头一晚就已经醒了,但手脚都被粗绳捆住,什么也做不了,小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有没有事。   谢玉婵就坐在她对面,一整天了,持盈滴水未进,倒是看着她打开一包糕点,嫌东嫌西半天,矜持地吃了几块,剩下颠碎了的就一股脑儿扔出了窗外。   持盈倚着车壁,嘴里塞了一团布没法说话,但肚子却咕噜噜叫个没完。   谢玉婵嫌弃地瞪了她一眼,持盈心平气和地与她对望。   “看着我干什么!下贱的东西。”谢玉婵厌恶地骂道。   持盈对她这千篇一律的骂辞已经没了感觉,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揣测他们把自己绑架走的用意。   即使是在这样匆忙奔逃的时候,谢玉婵也没忘记身为大家闺秀的骄傲,脸上仍是那么傲慢,还有几分欣喜和迫不及待。由于不能出马车,持盈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往哪里走,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永既然是诈降,最大的可能就是带着妹妹回京城去寻求崔颉的庇护,要说他做内奸功劳也算不小了,崔颉意思意思也要给他几年荣华富贵享受一下。不过如果是这样,谢玉婵应该不会高兴才对,这女人对家国大事你争我斗从来没有兴趣,眼里只有崔绎,满嘴的应融哥哥呱啦呱啦,把她从崔绎身边带走,比要她的命还可怕。   谢永承诺了她什么?让她回到京城以后,可以和崔绎在一起?不太可能,崔颉与崔绎水火不容,谢玉婵再笨也不会相信这个;让她和崔绎一起远走高飞?那自己呢?被谢永押回京城,交给崔颉处置?有可能!不,应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说辞,虽然以持盈对崔颉的了解,他多半会当面答应这一茬,回头就找人把私奔路上的崔绎和谢玉婵给杀了,永绝后患。   但这种话,蒙骗谢玉婵还是绰绰有余了。   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马车现在应该正往甘州方向走,毕竟宣州是谢家的底盘,谢永不敢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希望能和往回走的崔绎桑朵他们遇上,否则自己一旦被带回京城,必定难逃一死。   上天仿佛听见了她的祈祷,在当天傍晚时分,谢玉婵哭着闹着要下车,要吃热饭菜,谢永被她折腾得没办法了,只得将马车停在官道旁的驿站附近。   “出门在外你就不能将就一下吗,我给你准备的糕点呢?”   “那些也叫糕点?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味道又差,我全扔了。”   “你——!”   车厢外传来这对兄妹俩的对话,持盈饿得浑身冒虚汗,勉力挣扎着坐起来,到处找尖锐的东西,想割断捆手的绳子。   忽地谢永撩开了车帘:“你想做什么?”   持盈像条大虫子一样艰难蠕动,口中呜呜呜,想说什么,谢永将堵她嘴的布团扯掉,持盈马上问:“小秋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谢永满不在乎地一笑:“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乎一个丫头?我把她扔在城外的一户农家门口了,至于是死是活,就看她的命了。”   持盈倒吸一口凉气,听他这口气,小秋八成还受了伤,说不定是被谢玉婵报复性地毒打了一顿,这个蛇蝎毒妇!   “这个时候也不低头求饶吗?”谢永见她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苗,十分不以为然,嘲笑道。   持盈毫不示弱,用更加鄙夷的神情嘲笑回去:“低头求饶?向你?你以为你弄点蒙汗药把我绑走,带回京城交给皇上,皇上就会兑现他当初给你的种种承诺?谢子昌,你太天真了,像你这样不足挂齿的小棋子,皇上利用完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会杀了你,你真以为诈降骗过了我们?”   “我没有诈降!”谢永猛地大声打断了她,愤怒地吼道,“我是真心投降王爷的!”   持盈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笑起来:“真心?你有这种东西?你刚到王府的时候也是真心要效忠王爷,可是一转眼你就成了太子的奸细,现在你又说你是真心投降王爷,谢子昌啊谢子昌,人不会再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这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吧?”   谢永气得脸色乌青,牙关紧咬,攥着车帘的手青筋毕现。   持盈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是真心的,那又如何?你能背叛王爷投靠太子,当然也能背叛皇上投靠王爷,说不定将来风头一改,你又倒向皇上的怀抱了,这墙头草啊,是最做不得的,何况你还没本事,你说一个既没本事又不忠诚的人,皇上那么多疑的人,会留你吗?”   “住口!”谢永终于忍无可忍了,粗暴地将那团塞口布重新堵回她嘴里,“你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没用了!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我是不算什么,可是能把你拖下地狱,我也算是值了!”   持盈翻了个白眼,简直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了。想他谢永在京城时候,谢玉婵屡次胡搅蛮缠惹崔绎不高兴,自己都还从旁为他说好话,即使是自己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燕州,也仍然不计前嫌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呢?先是背叛崔绎投靠崔颉,又利用叶夫人的歹毒心肠将她逼上绝路,完全以怨报德了不说,现在还一副和她仇比天高比海深的架势,真是没救。   谢永呼吸急促,肩膀耸动,显是怒到极点,张口想说什么,驿馆的方向却传来了谢玉婵的尖叫声:“呀啊——!”   087、做个了断   哥哥谢永守着马车,谢玉婵欢欢喜喜跑进驿馆去吃饭,找了张空桌坐下,也不管自己现在是在潜逃,高声叫小二过来点菜。   小二报了几个菜名,谢玉婵嫌弃地直皱眉:“这都是些什么呀,一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这个季节不是吃螃蟹的时候吗?给我来八只镂金龙凤蟹,再来个翡翠珍珠汤圆,上汤鲜蘑菜心,砂锅煨鹿筋,最后再上一个红豆酥,泡一壶毛尖,暂时就这些吧!”   “……姑娘,您这是跟小的开玩笑呢吧?”小二攥着手里的抹布,吃惊地看着她,“咱们这是驿馆,不是京城的那些大酒楼,您说的这些高档菜色,我们这儿的厨师哪会做呀!”   谢玉婵理所当然地一摊手:“不会就更要学了呀,要不每天做这些猪都不爱吃的东西,你们怎么赚钱啊?”   小二还没接茬,掌柜已经不乐意了,放下手里的账本走了过来:“哎我说这位姑娘,你这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茬的?别的我就不说了,燕州这块地上,你见过螃蟹吗?啊?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之躯,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谢玉婵一下就发飙了:“你说什么!好大的狗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掌柜就笑了:“你是谁?你还能是太后不成?”   谢玉婵啪地双掌按在桌上跳了起来:“姑奶奶是武王妃!整个燕州都是我夫君的地盘,敢得罪我,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掌柜和小二对视一眼,同时爆笑起来,谢玉婵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提了口气正要说话,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谢、玉、婵!”   崔绎怒火冲天:“果然是你!谁放你出来的?”   谢玉婵吓得一抖,转过身去,就见大堂一角坐着一个服装奇异的姑娘,崔绎正是从她桌边起身的。“应融哥哥,我……”谢玉婵一时忘词,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将脏水泼向桑朵,“这个女人又是谁?你的新欢?应融哥哥你怎么这样啊,你已经有我了,怎么还去找别的女人?”   话音未落,桑朵肩上的海东青纳央扑沙一声飞起来就朝她脸上啄去,这就有了谢永和持盈在马车上听到的一声惨叫。   牧民豢鹰多半都是为了打猎,海东青又是鹰中的翘楚,爪子尖,喙子利,扑到娇滴滴的谢玉婵脸上,顿时就将她的嘴角撕了老大一个豁口。   “这就是持盈以前常说的谢玉婵?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桑朵打了个呼哨,纳央乖乖飞回到她肩上。   谢玉婵捂着嘴角的豁口坐在地上,凄声惨叫,小二和掌柜都不敢笑了,站在原地噤若寒蝉。   崔绎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谢玉婵,里面没有半点怜惜或同情,一个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背后必然有不得了的变故,谢玉婵本该被关在王府里,这会儿人却在距离燕州府百里外的驿馆中,算下来她已经逃出来两天,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从守备严密的王府中从容不迫地逃出来?   “怎么了玉婵!发生了什……”谢永匆匆跑进来,与转头看来的崔绎一对眼,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绎眯起眼:“谢子昌。”   谢永心里大叫不好,掉头就往外跑,崔绎哪里会放过他,丢下一句“看住她!”就追了出去。   桑朵悠然自得地坐在桌边吃饭,谢玉婵大哭着爬起来要朝外跑,桑朵摸出靴筒里的小刀,咚的一声就将她的右脚掌钉在了地板上,掌柜和小二同时吓得跳起来,你争我抢地往柜台后面躲,生怕糟了池鱼之殃。   崔绎追着谢永跑出驿馆。谢永本来就被他吓得腿软,想跑也跑不远,崔绎压根也没觉得他能逃掉,谁知谢永连滚带爬冲到马车边,伸手进去一拽,就把被五花大绑的持盈给拽了出来。   持盈:“呜呜呜——!”   这下崔绎傻眼了,老婆在别人手里,他就是有翻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开了。   “别过来!”谢永一手掐着持盈的脖子,一手从怀里掏出暗藏的匕首,哆哆嗦嗦往后退,“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崔绎勃然大怒:“你敢!”   谢永歪歪倒倒地拽着持盈后退,握着匕首的手指满是汗,张开又握拢。   崔绎和他隔着六七尺远,有心冲上去救人,又怕谢永狗急跳墙,拼了逃不掉也决不让持盈活下来,更加的麻烦,可就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谢永眼看着已经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可能开出条件让他放了持盈。   局面诡异地僵持住了。   崔绎舔了舔嘴唇,两眼时刻盯着谢永的左右手,微微躬腰,好像一只伺机捕猎的豹子,脚步横走,以不易察觉的方式一寸寸逼近。   谢永突然大叫:“别过来!退后!”说着就要用匕首去割持盈的脖子,手却抖得厉害,刀刃一带,脖子没割到,反而把持盈右边锁骨上拉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崔绎瞬间热血上头,怒吼一声,失去理智地扑了过来。   持盈被卡着咽喉无法低头,只觉锁骨上一痛,就见崔绎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扑过来,心道坏了,忙把两眼一闭,脑袋一歪身子一沉,装死。   一刀割下去,谢永自己也没空看割到了哪儿,只觉怀里的人突然沉了一倍,低头一看,持盈半片衣襟上全是血,人也不知死活了,顿时意识到自己没了护身符,忙撇下持盈就要跑。   而一旦没了顾忌,崔绎哪还会手下留情,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谢永的脑后的一把头发,猛地将人往马车轱辘上一砸,当场头破血流,一命归西。   “持盈……持盈!”崔绎揉死了谢永,站在原地喘了半天,才想起持盈还躺在地上没动,三魂顿时飞了七魄,忙冲回去把人抱起来,“持盈你怎么样!”   持盈原本双目紧闭,这会儿偷偷睁开一只,说:“呜呜……”   崔绎满头大汗:“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持盈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听得清才有鬼了,把我嘴里的布拿掉啊!   好在崔绎虽然反应慢了半拍,还是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赶紧把塞口布扯了,持盈呼地吐了一口气,抻了抻舌头,说:“我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把血止住就行——先把绳子解开,这个姿势腰疼。”   崔绎转身去捡谢永的匕首来割绳子,持盈顺着那方向一看,只见谢永脑袋上一个大窟窿,脑浆和着血,顿时就想起了山简那句“白白的脑,淋点糖浆”……   锁骨上的割伤不深,用帕子按着过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只是最近扭动脖子抬手臂都会不太方便就是了。持盈看他还是一脸紧张到要休克的表情,实在好笑:“没事儿,就一道口子,过几天就长好了。”   崔绎脸色依然难看,扶着她站起来,持盈揉了揉压麻了的腿,往驿馆里走:“还好遇上了,不然我可真没命了。”   “你要是……”崔绎话到嘴边,又觉得说死字不太吉利,于是略过,“我就叫谢家全家陪葬。”接着想想似乎不太妥当,又小心翼翼地问:“杀了谢永……会不会……”   持盈一脸无奈:“杀都杀了还问会不会。他做的那些事,也合该早死,回去再处理就是了,对了,谢姑娘呢?”   说着驿馆里又是一声尖叫,持盈吓一大跳,捂着伤口匆匆跑进去。   谢玉婵之前被纳央撕裂了嘴角,又被桑朵一把短刀钉穿了脚背,还坐在地上哭个没完,脚上的血流的满地都是,原本大堂里还有几个人在吃饭,这会儿早都吓得跑光了。   桑朵正一脚踩在她肩膀上,一副恶霸欺压良民的架势,见持盈他们进来,便昂首挺胸地表示:“持盈姐姐!看!我替你报仇了!”   持盈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崔绎问:“怎么处理她?听你的。”   到了这一刻,谢玉婵总算是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引以为傲的美貌也毁了,脚也残废了,哥哥一去不复返,估计也是再也回不来了。   “应融哥哥,应融哥哥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啊!我那么喜欢你,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你,不要抛弃我,不要不要啊!”谢玉婵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在血泊里爬向崔绎,满是血的手抓着他的靴子,哀哀哭泣。   崔绎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脚踝一甩将她的手抖开,谢玉婵又爬向持盈:“长孙姑娘……”   持盈向后避开:“王妃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早就被长孙家抛弃了,现在只是持盈而已。”   谢玉婵只好又改口:“持盈姑娘……”   桑朵在背后嗤笑一声:“姑娘?持盈姐姐嫁了人生了孩子的,你以为跟你似的。”   这话着实是狠毒,谢玉婵自打嫁进武王府,半年了还是个处子身,崔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下,说是王妃,却比摆设还不如。   谢玉婵浑身一颤,趴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以前……都是我不好……”谢玉婵委屈地呜呜咽咽。   “你还知道啊,”持盈不由得笑了,“好吧,既然你死到临头终于知道错了,看在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的份上,就给你个好死吧!”   谢玉婵倏然睁大了眼睛,持盈蹲下身去,将她脚背上的短刀拔了出来,谢玉婵痛得大哭。   “宣州牧谢效之子谢永,私通北狄,出卖大楚,绑架亲妹——武王妃谢玉婵,秘密潜逃出虎奔关,意欲献给北狄王呼儿哈纳,其妹抵死不从,引刀自戕,尸骨于兵荒马乱中不知所踪,只得取生前遗物做衣冠冢,葬在燕州,鉴于其生前身子不洁净……”   持盈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句残忍的话语,带血的短刀寒光一现,谢玉婵吓得嘴唇都失了血色,连连摇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应融哥哥!应融哥哥救我啊!救……”   鲜血噗叽一声溅上持盈本就染红了的前襟,谢玉婵目光一直,身体向前扑去,持盈松了手中刀柄,一脸平静地站起来:“……将来亦不予迁入皇陵。”   088、徐家傲骨   三日后,武王回到燕州府。   如果不是谢永不熟悉路径,只能走官道,如果不是谢玉婵娇纵成性,大闹驿馆,那么持盈很可能就没这么容易被救回来,所以这场闹剧从开始就注定了会失败。   百里赞唏嘘地道:“夫人回来了就好,这对兄妹早就该死了,现在有了合适的名义,对谢家也交代得过去,总算是不用顶着乌云过日子了。”   持盈点点头,说:“先生辛苦了。”   她被绑走的这几日,燕州府里所有人都是提着脑袋数着日子过的,两万多号人守着城,还能把夫人给搞丢了,真不是一点丢人,其中尤以百里赞压力最大,崔绎回来见不到持盈,肯定第一个拿他开刀,因为试探谢永的主意是他出的,因此这几天都没睡着过,眼下的乌青就跟猫熊似的。   包括万事不在乎的山简在内,所有人都是忐忑的,只不过这种忐忑之心在出门迎接武王归来的时候被彻底打消了——崔绎不但把杨琼活着带了回来,还运气奇佳地救了被绑架的持盈,所有人都由衷地感叹:真是洪福齐天。   “小秋怎么样?谢永说他把人扔半道上了,有没有派人去找?”持盈不无担心地问。   曹迁抱拳答道:“夫人请放心,小秋姑娘平安无事,夫人失踪的第二天就有城外农户发现了小秋姑娘倒在自家门前,连忙送进城来医治,被巡城的士兵认出来,已经接回来了,弄月姑姑在照顾着。”   持盈松了口气,还要说什么,桑朵上前来挽着她:“持盈姐姐你还是先进去休息吧,身上还有伤,怎么能老站着说话呢?”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夫人受伤了?”   持盈赶紧摆摆手:“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大家各去做事吧,我去看看娴儿。”说着和桑朵手挽手跨进了府门。   持盈一走,王府门外就剩下四个护主不利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吱声。崔绎哼了一声,说道:“看在持盈好好的没缺一块的份上,本王这次不予追究,都散了吧!”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谢过了恩,埋着头赶紧开溜。   “元恪,你等会儿。”徐诚走了没几步,又听到崔绎在后面叫自己名字,只得老老实实回过头来。   徐诚小心地问:“王爷有何吩咐?”   崔绎神情严肃,问他:“徐老将军最近可还好?”   徐诚浓眉皱了皱,有几分无奈地回答:“不是……太好,年轻时候太拼命,又受过几次伤,最近常咳嗽,多谢王爷记挂。”   崔绎默默地点了下头,想起临别时徐冲花白的胡须和清癯的面容,心里颇不是滋味,说:“你违背了他老人家的意愿,带人前来助我,回去定会挨骂……”   不料徐诚却说:“是家父让我来的,家父说,家国大义远胜过个人恩怨,若因为对先帝有所不满而置燕州子民安危于不顾,乃是大不仁。”   “原来如此,”崔绎吁了口气,放心了不少,“徐老将军一颗赤诚之心,却被父皇……唉,罢了,你既然来了,就跟着本王好好干,本王必不会亏待你。”   徐诚支支吾吾,崔绎奇怪地问:“怎么?”徐诚单膝跪下,叹气道:“家父让我来协助守虎奔关,等王爷回来了,或者北狄军退了,就回去。”崔绎一愣,徐诚深深埋下头去:“王爷恕罪!”   崔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徐老将军既已卸任,想过点安稳日子,也无可厚非,你带来多少人?可有伤亡?伤亡将士的抚恤金去找文誉支领便是,王府里也有不少从京城带来的名贵药材,持盈略懂医术,回头本王叫她挑点合适的给你带回去,就当是本王这个州牧替燕州的百姓谢谢他的。”   徐诚一脸歉疚的表情,抱了抱拳:“多谢王爷。”   持盈失踪了这么多天,小崔娴见不到爹也见不到娘,着实大闹了几场,弄月连哄带骗,才没让这位小祖宗闹出什么毛病来,持盈回房去换了药又换了衣裳,奶娘抱着小崔娴过来,小崔娴一看到娘就闹着要抱,桑朵摸摸她的小脑袋:“姨抱你好不好?”   “我来吧,左手没事的。”持盈笑着把女儿接过来,小崔娴紧紧贴着她的脸,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持盈抱着她坐下,发现她脸颊有些皴。   奶娘忙解释道:“夫人不在的这几天,小姐一直哭闹,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这果然呀女儿就是贴心!”   持盈含笑点点头,吻了吻女儿的面颊,小声说:“娴儿乖,娘的小宝贝,为了你娘也不会有事的。”   由于第一次和女儿分开这么久,持盈这一上午哪儿也不去,就在府里专心陪女儿玩耍,小崔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持盈两手托着她腋下,扶着她走来走去。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崔绎从营里回来,见她们母女俩在院子里玩,也便解了佩剑上前去:“娴儿,来父王抱。”   娴儿眨巴着眼睛看清是他,“哦”地欢呼一声,挣脱了持盈的手便朝前奔去,走了两步,吧唧扑地上,摔懵了。   崔绎心疼地就要去扶,持盈忙道:“让她自己起来。娴儿,快去给父王亲一个。”   小崔娴趴在地上懵懵懂懂,崔绎只得蹲下,两手勾了勾:“娴儿,来,过来父王这边。”   持盈也弯着腰在后面鼓励:“娴儿,想不想父王抱你?想就自己起来,到父王怀里去。”   小崔娴扭头看看娘,好像没有要来扶自己的意思,又扭头看父王,正一脸期待地张开双臂等着自己,于是小手撑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膝盖也没伸直,就摇摇晃晃迈出一步。   持盈跟在后面,小心地照看着。   小崔娴走了一步,似乎感觉不错,于是又迈了一步,小身子晃悠悠的,看得两人提心吊胆。   从摔倒的地方到崔绎跟前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小崔娴每一步都走得危危险险,中途还又摔了一次,不过这回没等人催促,她就自己站了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如愿扑进了崔绎的怀里。   崔绎心花怒放,一把抱着女儿举上了天:“好样的!父王的小心肝,快来父王亲一个。”说着便用带着胡茬的脸去蹭女儿,小崔娴被扎得哇哇叫,两个巴掌噼里啪啦往他脸上拍,看得持盈笑得直不起腰来。   过了一会儿丫鬟来问是否开饭,持盈应了,招呼道:“别玩了,快去洗洗手吃饭了。”   小崔娴正骑在父王脖子上,兴致高昂地驾着“神驹”满院子跑,崔绎闻言想也没想就背着女儿往屋里跑。   “哎!要撞头了!”持盈慌忙追上去。   幸好小崔娴个头还不高,要不这一撞非得把鼻梁骨给撞断不可,持盈拍着胸口,吓出一身冷汗。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午饭,持盈喂孩子两口,自己吃两口,还要陪崔绎闲聊,寻常人家“食不言”的规矩在武王府简直就是浮云。   “所以一会儿你记得去挑点上好的药材,等元恪回去的时候让他带上。”说完之前和徐诚的对话,崔绎特别提醒道。   持盈答应着,问道:“我没见过徐老将军,就连徐诚将军的事也只听曹将军约略提到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崔绎把空碗递给丫鬟添饭,一边说:“一言难尽,说到底徐老将军也是被我连累了。”   “怎么说?”   崔绎于是把事情的始末详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在十多年前崔绎还是个小皇子,孝怜皇后也还没死的时候,四十出头的徐冲正值壮年,打过几场漂亮的胜仗,被建元帝召到京城表彰了一番,还赏赐了不少好东西,端的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崔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爱念书,喜欢打架,建元帝虽然不太高兴嫡长子学不进东西这一点,但孩子到底还小,栽培着栽培着总会好起来,好斗的优点还是要发扬光大的,于是在当时任礼部侍郎的程扈的建议下,想留徐冲在宫里给崔绎当师父。   给未来的皇太子做师父,和去战场上拼死拼活相比,那真是既轻松油水又多,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想要?但是徐冲偏偏就不吃这一套。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有这回事,徐老将军当时对父皇说,自己只会上阵杀敌,不会教徒弟,请父皇另请高明,”崔绎吃饱了,把女儿抱过来接着喂,让持盈专心吃饭,“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担心教不好或者确实不想教,要不就是觉得武将还是应该上战场,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老将军这话在父皇耳朵里,就成了居功自傲、恃宠而骄,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于是父皇一怒之下,将徐老将军远派到燕州来。”   持盈看他喂饭那笨手笨脚的姿势哭笑不得:“让奶娘喂吧,吃下去的还没洒掉得多。——然后呢?徐老将军就和先帝赌气了?”   崔绎把小崔娴交给奶娘,手掸了掸大腿上的饭粒,说:“没有,徐老将军直肠子,根本没觉察到父皇的怒火,恪尽职守地在燕州一守就是三年,是后来母后去世,父皇要立皇兄为太子,朝中有不少大臣极力反对,说我既然无大过,便没有废嫡立庶的道理,父皇为了堵住众卿家的口,于是干脆将敬妃荣氏立为了皇后。”   “当时的吏部尚书严锋,和徐老将军私交不错,二人常有书信往来,发生了这件事后,徐老将军在信中写了一句话,大意是幸好当初没有接受委任,否则现在变了天,新皇后和储君第一个要开刀的一定是他这个原准太子的师父,这封信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了父皇手里,父皇大发雷霆,勒令徐老将军在自己有生之年,一步也不许离开燕州,徐家后人也永不录用。”   持盈神情黯然,崔绎嗤了一声,笑着摇头:“用膝盖想想都知道,严尚书的私人信函会传到父皇手里去,必定是荣氏在背后做了手脚,可惜我那时年纪尚幼,不谙世事,娘舅家人远在江州,更是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残害忠良,徐老将军心中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徐老将军虽然是被贬到燕州来,但在任期间爱民如子,卸任后听闻虎奔关有难,也是毫不犹豫地就让儿子领兵来助,就这份胸襟也足以令人敬佩了。”持盈感慨地说。   089、心甘情愿   又过了两天后,博木儿也回到了燕州府。   “人都回来了就好,今晚可以办庆功宴了。”持盈特意没有去接,只打发了丫鬟跟着去看了看,听说他毫发无伤,也就放心了,点点头继续算账。   丫鬟面有难色,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持盈写了两笔又抬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丫鬟只得嗫嚅着道:“博木儿公子请……呃,请夫人到客房去,说是……有事要同夫人说。”   持盈不禁皱起了眉——这人真是,又要搞什么名堂,有什么话不能让丫鬟转告,或者亲自来主院说的,非要把她叫过去,这不是明摆着让府里下人有舌根子嚼吗?   想了想,持盈回复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很忙,没空去见他,有什么事让他去找弄月,弄月解决不了会再来禀报我,王府这么大,事情这么多,桩桩都要我亲自跑,还不累死我。”   丫鬟于是奉命去传话,持盈清点了上个月府里的开支,叫来管家嘱咐了几句,又派人去请山简,自己则忙里偷闲,喝杯茶歇一歇。   没想到等了一会儿山简没来,博木儿倒来了,亲兵将他拦在账房外不让进,持盈听到动静出去一看,不由泄气地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博木儿被亲兵拦在距她六七步远的台阶下不得靠近,脸上表情很不好看,张口就问:“就因为留不住我们,所以连面也不愿意见了?”   持盈镇定自若地笑笑:“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大一个王府要管,每天忙得恨不得有八只手,没空亲自去接你,也值得你跑到主院来闹脾气?”   博木儿眉毛直跳,下颌的线条咬得生硬,表情看上去有点气急败坏。   “什么话说吧,一会儿我还要和山先生商量事情,你愿意干耗着,我是没什么关系。”   博木儿提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愤懑,道:“桑朵说你亲手结果了那贱泼,你为何要这么做?她虽然死有余辜,但你杀她等于是脏了自己的手,以后谢家要抓着这个把柄大做文章,谁能保你?就是他崔绎也保不了一个手刃正妻的小妾!”   持盈一脸平静地看了他片刻,反问:“我不动手,谁动手?”   博木儿微微一怔,继而马上说:“随便谁都可以,你男人就在一旁,他怎么会让你一个女人动手杀人?万一谢家以后追究此事,他倒是可以撇得干净,你呢?你怎么办?那贱泼是他要娶进门的,利用谢家的人也是他,他怎么不自己善后,却要拖你背黑锅……”   “够了!”持盈猛然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博木儿紧抿着唇,眼中怒火熊熊。   持盈厉声道:“这话我只说最后一次,娶谢玉婵是我的主意,利用谢家也是我的主意,王爷只是照我说的去做了而已!”   博木儿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维护他。”   “我维护他有什么不对吗?他是我的夫君!”持盈真是生气了,见过顽固的没见过这么顽固的,怎么就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呢?“你要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我就是在维护他,那又怎样?如果他杀了谢玉婵,后果会怎样,你想过吗?”   博木儿沉默地望着她,树冠投下大片的阴霾在他的脸上,婆娑摇曳。   持盈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人君者,最忌讳德行有污点,亲手杀死原配妻子这种事,足以让他被言官们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后世子子孙孙,谁会计较谢玉婵是个淑女还是个泼妇,他们只会传王爷是个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明白吗!”   山简走到院门口,听到这声音,自觉地收住了脚步。   院子里安静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博木儿才缓缓开口问:“那你自己呢?你只会为他着想,谁来为你着想?”   持盈凉凉一笑,轻声说:“不负我者,我亦不负之,纵然王爷将来要为了天下舍弃我,我也心甘情愿。”   仿佛被这话触及了心中的伤痛,山简拢着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茫然失焦。   “……既然你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再无话可说,”博木儿声音比之前冷静了许多,“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去刺杀呼儿哈纳的时候,见到了程奉仪。”   持盈顿时睁大了眼:“你见到程姐姐了?她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博木儿哼地道:“我就知道。”   持盈一时不解其意:“什么?”   博木儿转身离开:“你只会关心程奉仪好不好,而不会在乎我冒不冒险有没有受伤,看来我在你心里,真的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说完,他不再等持盈说别的,大步走出了院门,山简退了一步让出路来,博木儿浑然看不见似的,与他擦身而过。   持盈站在台阶前,简直被他气得头疼,想骂几句又不知道骂什么好,恰好这时山简进门来,看到她这副表情,便说:“家马和野马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前者饿肚子最多是不驼人,后者吃不饱却要用蹄子踹人,却不想想人家根本没义务喂你这匹野马,啧啧,真个儿没良心。”   持盈被他这一搅和,倒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先生威武。”   山简摇着扇子走上前来:“听了会儿墙根,夫人不介意吧?我也听文誉说了夫人亲手杀谢姑娘的事,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先生请讲。”   “自古男儿皆薄幸,这一点我比夫人更清楚,现在王爷身边暂时还没有那些桃红柳绿,还能一心一意地对夫人,可红颜易老,芳华终逝,将来王爷若真是做了皇帝,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夫人又要如何自处?到那时夫人是否会后悔代替王爷下手之事?”   山简字字句句,全都剖白到了要害之处,持盈几次张口欲答,最后都只是黯然无声。   二人无言地在院中伫立,过得片刻,山简打破沉默:“我也曾以为自己无怨无悔,可是有句古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事事为他着想,谁来为你着想?如果自己都不快乐,又为何要挖空心思,去讨那个人的欢心,最后落花逐水归虚无,又该怪谁?”   回想起前世的悲惨遭遇,持盈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喃喃道:“先生……也曾被人所负?”   山简轻描淡写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人都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怪的。”   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持盈叫丫鬟泡了茶来,和山简坐下谈正经事。   “我听下人说,先生最近常去茶楼酒肆一类的地方的?”持盈含蓄地开了个头。   山简也不喝茶,靠在椅子里散漫不羁的样子,说:“无事可做罢了,燕州地盘虽大,人却不多,有文誉帮着王爷参谋也就够了,社稷民生的事我不在行,也没兴趣。”   持盈笑起来:“那先生对什么有兴趣?”   山简摸摸下巴,模棱两可地回答:“坑蒙拐骗?反正正经行当我做不成。”   他这么说持盈就放心了:“那我这里有个差事,正适合先生,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哦?什么差事?”   持盈还没开口,院外就传来崔绎的一声怒吼:“山符之!你给本王滚出来!”   山简“唉”地一声,老老实实地出去挨训,持盈一头雾水,也忙跟着出去瞧。   崔绎像一头暴走的熊一样,一见山简出来就开始咆哮:“山符之!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本王信任你,居然在外面做出这种厚颜无耻的事来!”   持盈看他的手指头都要戳到山简鼻梁骨上去了,忙将人推开些:“王爷消消气,发生了何事?你们是……?”后半句话却是问跟在崔绎身后的一大一小,少年约十六七岁,模样俊秀,低眉敛目,搂着他的大概是他娘,神情哀戚,脸颊上依稀还有泪痕。   崔绎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持盈你让开!今天本王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简直是目无王法,嚣张至极!所有人都在忙营生,他可倒好,跑去——跑去——!”   “不就是去喝喝茶喝喝酒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持盈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试图劝,“花的又不是公家的钱,人自己的俸禄,想上哪儿消遣不是先生的自由吗?”   崔绎那表情简直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消遣?有他这么消遣的吗?喝酒喝茶没什么,你知道他去做什么吗?他去嫖妓!嫖妓也就算了,他还嫖个男的!嫖男的也就算了,他还非要嫖人家一个不是小倌的!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现在人家母子告到府衙里来,你让本王怎么收拾,啊?怎!么!收!拾?!”   山简安静地听他骂完,持盈才刚将崔绎的情绪安抚下来,便又听到身后来了句:“酒后失仪是我不对,但我已经赔过礼道过歉,也给了你钱做补偿,你答应过不会声张,现在又来告,难不成是想讹我?”   当是时,美少年嘤嘤嘤,美少年的娘哇啦哇啦,周围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丫鬟叽叽喳喳,崔绎气得七窍生烟,几欲横剑自刎,持盈扶额深深叹息——果然是太闲了。   090、七情六欲   最后还是持盈道了歉,又赔了钱,才把那对母子送走。   崔绎简直要气糊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磨牙,山简倒也老实痛快,没有狡辩也没有求饶,待持盈送走了人,自觉主动地说:“赔出去的银子,夫人从我往后的俸禄里扣罢。”   “会的,不过一半一半,”持盈啼笑皆非地走进院门来,“你自己出一半,王爷给你出一半。”   崔绎顿时爆栗子一样跳起来:“凭什么本王要替他还这风流债!”   持盈笑道:“王爷,下属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哪能光干活不生活?前些日子曹将军还在说看上了个姑娘,我正想着找人求个黄道吉日,把他的亲事给安排了,王爷觉得呢?”   崔绎听了这话,倒不怎么暴躁了,就是看山简的神情十分复杂,山简知道自己犯事了讨嫌了,也收起了以往的不羁和骄傲,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不言语。   “我也问过先生,他说双亲为他在家乡定了一门亲事,先生跟在王爷身边也是吃苦受累,任劳任怨,过个几年咱们回京城去了,也是一定得让先生风风光光地娶妻的,”持盈见他听进去了,便耐心地继续说,“这回的事儿吧,山先生确实有不对,也已经认了错,道了歉,王爷怎能不体恤体恤?”   崔绎支着腮帮子想了想,觉得她说得确实有道理,便点点头:“你说得是,对大伙儿心里的事不上心,是我的疏忽,就按你说的办吧。”   山简松了口气,拱了拱手:“谢王爷,谢夫人。”崔绎随意摆摆手,他便下去了。   山简一走,崔绎便忍不住问:“你早就知道他那个……”   持盈摸头不着脑:“什么那个?”   崔绎实在说不出口,恼怒道:“就是他和那少年……的那个……你以前知道么?”   持盈马上摇头:“不知道,你不说我都没往那方面去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前倒是也模模糊糊地……这怎么说呢?我只知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但那人已经死了,刚才我特别细看了一下,觉得那少年和山先生的心上人是有那么三分相似,多半是喝醉了酒,误将人当成了自己心仪的那个人,犯了点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崔绎沉吟了一会儿,问:“已经死了?你知道那人是谁?他对你说过?”   持盈叹气道:“没有,别问了行吗?王爷不会想知道的,况且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必再去揭人的伤疤呢?”   她虽然这么说,崔绎还是有点不能释怀,勉强点了头,脸上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时候也不早了,王爷去换身衣服,准备入席吧!”持盈知道他多半还要纠结几天,这种事换做一般人,确实不太容易立刻接受,自己当初只是个猜测,都还疑神疑鬼了大半个月,不过崔绎是个直脑筋,想不通就丢,也不会太影响。   崔绎奇怪地问:“入席?要宴请何人?”   持盈上前来挽着他,一同回房去:“好容易人都回来了,我吩咐了厨房做几个像样的菜,一来犒赏一下大家,算是个庆功宴,二来眼看入秋了,收了麦子又要做别的,也罢接下来的任务分配好。”   崔绎看着她:“还有三?”   持盈“嗯”了声,接过丫鬟们捧来的衣物,亲自服侍他换上:“先生当初让博木儿和桑朵跟着你一起去拦杨将军,便是有意收服他们,成与不成就看今晚。”   崔绎默默地捋了捋袖口,持盈将他的衣襟抹平,腰带系紧,然后仰起头看着他,温声道:“山先生也说博木儿是一匹野马,既是野马,便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实在不行,放了他们反倒是一种恩惠,至少将来北征的时候,王爷不必担心在路上栽跟斗不是吗?”   “博木儿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才,”崔绎穿好便服,又等持盈也换了身明艳的衣裙,然后搂着她到外间宝座上坐下,一边说,“骑术了得,又精通暗杀、下毒,追上北狄使节团后,我与他设法沿路消耗北狄人的实力,想法总是不谋而合,配合也算默契,若非他对你念念不忘,我却是有心要交这个朋友。”   持盈忍俊不禁,打趣地问:“都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王爷怎把衣服看得比手足还重要?”   崔绎横她一眼,有板有眼地回答:“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谁扒我衣服,我断他手足,有何不对?”持盈笑得直不起腰,只得称赞:“王爷英明。”   崔绎嘴角微勾,笑容温暖:“他若是看上别的人或者别的物件,本王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给他却也无妨,唯独你不行,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这一番直白的话直听得持盈面红耳赤,心中却又柔情激荡,忍不住依靠在他怀里,使坏地问:“真的?除了我,什么都行?若是他要程大人给王爷的星渊剑,王爷也给?”   崔绎斩钉截铁地点头:“给,不过一把剑,本王没了它也照样上阵杀敌。”   持盈笑了笑,又问:“那金乌呢?”   这回崔绎纠结了,犹豫啊,挣扎啊,最后憋出一句:“不行,金乌随我出征近十载,是生死不离、荣辱与共的挚友,不能给。”   持盈本就是逗着他玩,看他那表情严肃得好像真有人问他要金乌一样,便笑着说:“说笑的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博木儿虽然脾气倔了点,还不至于蠢到做出向王爷索要金乌这种事来,瞧你嘴角绷的,真该让金乌来给你跪下磕头谢恩。”   崔绎也笑起来,二人坐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丫鬟来禀报说酒菜都已备好,客人们也都到齐了,这才一同去宴厅。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燕州,武王府从未像今天这样热闹过,谋士的席位里少了个老鼠屎谢永,多了个毒谋士山简,已经赚了一把,武将这边除了曹迁和杨琼,又多了徐诚和博木儿,而桑朵,按中原人的规矩,未出嫁的姑娘不便与陌生男子同席,但她毕竟是塞外人,不讲究这些,于是持盈也叫人在博木儿的旁边为她置了一席。   小秋还在养伤,陪着持盈的是弄月,如果说在京城时候持盈对她还有些防备,担心她是端妃或者皇后的奸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下来,也已经充分地信任她了,再加上心头大患谢玉婵也被除掉了,宴厅里全都是自己人,放眼一望都觉得心情愉快。   崔绎入席,除了博木儿兄妹,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他摆摆手:“都不必拘礼了,坐吧。”   “之前北狄兵犯虎奔关,敌众我寡,本是凶险至极,然而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这群豺狼最终还是夹着尾巴逃回了草原上,今日难得大家都到齐了,本王便先干一杯,代燕州十万百姓谢过大家了!”   一番慷慨陈词后,崔绎仰头干了第一杯,其他人一看,也纷纷举杯,谦虚着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跟着喝了。   崔绎放下酒杯,持盈便提酒壶为他斟满,博木儿坐在席中看到这一幕,嘴角不自然地往下撇。   崔绎又道:“仲行,听说你瞧上个姑娘?”   曹迁先是惊了下,然后脸一红,一边被徐诚推搡着一边窘迫地回答:“是……有这么回事。”   崔绎笑着晃了晃酒杯:“怎么样一个姑娘,要不要本王去给你说媒?”   曹迁还没说话,徐诚就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小子不厚道啊,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喜欢就要捋袖子赶紧上,晚了可就被别人娶走了,兄弟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啊!”曹迁嘿嘿地笑,小声嘀咕这八字还没一撇,满脸都是少年郎初坠情网的羞涩与喜悦。   百里赞与曹迁也彼此熟稔,便跟着起哄,拿话逗他,就连山简也面带微笑地听着。   大家都真心地为曹迁感到高兴,唯有杨琼笑容勉强,眉宇间挥不去的萧索,大家都纷纷敬酒祝贺,他也跟着举起酒杯。   “杨将军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就不要喝酒了吧,”持盈温声打断,“来人,给杨将军换一盏茶。”   丫鬟前去换茶,曹迁也说:“公琪就别喝了,这事若真成了,回头喜酒请你喝个够。”杨琼笑着答应了,端过茶盏与他碰杯,众人各大笑着饮尽了杯中物。   厅中气氛甚好,大家熟的不熟的都有说有笑,武将作风豪放,又以徐诚嗓门大,好笑语,说起燕州府以前的事,逗得持盈也跟着笑起来,山简并不高声言语,只偶尔与百里赞低声交谈几句,听到某处,也会附和地点头,一派和乐融融。   桑朵也是开朗热情的性子,不像汉人姑娘在宴会上总是安安分分,大家都有说有笑,她也十分想加入进去,几次想开口,都因为瞥见兄长阴沉的脸色而作罢,看向持盈耳朵眼神不禁有点可怜。   持盈自然看得出她的跃跃欲试和顾忌,安抚地冲她点了个头,待大家的说笑暂告一段落,便不失时机地岔进话去:“来到燕州这大半年里大家都辛苦了,从一开始缺衣少食,到现在虽然称不上丰衣足食,但也基本能度日,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好,燕州虽偏远,也不失为一个安乐乡,然……”   “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百里赞和她搭过那么多次戏,早就练出了默契,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王爷若是偏踞一方,三五年内或许一切太平,但时间久了,京城那位必然会有所动作,若不提早准备,坐以待毙,安乐乡也会变成英雄冢。”   持盈欣然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我们目前还不能大意,以燕一州之地,要想与朝庭抗衡,并非一件易事,须得做好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打算,外御敌,内固政,以农养兵,广开粮路,方是长久之道。”   她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除了一脸不配合的博木儿外,个个都在等着她的下文。   “眼看就要入秋了,年前朝廷会派人来征收今年的贡赋,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还和过去一样,我先说说我的计划,大家有什么想法也都可以说出来,集思广益。”   091、因人而异   持盈一身藕色衣裙,坐在崔绎身旁,愈发显得温柔贞静。   她语调沉静温和:“地里的麦子也差不多熟了,仍旧要曹将军多辛苦一些,收了粮食,须得仔细清点,登记后入库房,收了这一批,筛选出最好的谷种来年开春种下,接下来应该就不用发愁粮食不够吃了。”   曹迁满口答应,将接下来收割麦子高粱等作物的人员安排大致说了一下,持盈都点了头。   崔绎插嘴道:“燕州秋季常有暴雨,晒麦子的时候注意着点。”   持盈不由得笑了:“王爷还懂农耕了?”   崔绎下巴一抬,颇为得意:“本王闲暇时,随便翻了翻你从京城带来那些书,纸上得来终觉浅,改日也得去地里走走。”   百里赞深感欣慰地拱了拱手:“王爷能带头劳作,真是三军之福!”崔绎只说去走走,没说要干活,被他这么一堵,连辩都不好辩解,只得干笑着“唔”了声。   持盈肚子里窃笑,又转头去对百里赞说:“百里先生每天帮王爷阅折子也是辛苦,不过好在最近事不多,正好放松放松。”   “怎么个放松法,不是也要挽着裤脚下地割麦子吧?”百里赞一脸饶命啊的表情。   “怎么会!”持盈笑道,“我看燕州府内学堂少且不精,冬天大地封冻,也不能做活,不如先生准备准备,给城里的孩子们开个临时私塾,要求不高,让孩子们多认识几个字,懂点礼义廉耻就成,行吧?”   百里赞想了想,觉得倒也不太难,以前就做过私塾先生,重操旧业却也容易,就答应下来,又问:“那私塾设在何处?允许哪些人来听?是否缴学费?”   持盈慷慨地道:“王府隔壁的院子里养着禽畜,屋里养着蚕,不过冬天天一冷也不能再养蚕了,就在屋里办学堂吧!回头贴个布告,城里十六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来,不收学费,先生可得严格管教,有调皮捣蛋不听话的,一次警告,两次直接撵出门去,想学等明年。”   百里赞正要继续点头,崔绎又说:“也教教他们兵法、军策,他们现在是孩子,过个三年五载就是上阵杀敌的战士,多学点没坏处。”   “呃……可是兵法之类的东西,赞也只是在书本上见过,并没有多少经验,不是很懂……”   “那就请先生也常到军营里走走,纸上得来,终觉浅呐!”   满座众人纷纷噗地一声,转头的转头,低头的低头,个个用手掩着口偷笑,崔绎这是不失时机地报复人了,百里赞纵有巧舌如簧,这时候也只能收起来,泪流满面地答应了。   山简说:“若是兵法,我倒还读过不少,可以帮衬着文誉一些。”   他来到燕州府这么久,还从没主动提出要做什么,都是崔绎或持盈去找他问意见,这会儿提出要帮着百里赞办学堂,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但持盈却含笑摇了摇头:“山先生不是说正经营生不适合你么?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非先生去做不可。”   徐诚好奇地问:“什么更要紧的事?我听仲行说年初你们粮食不够吃,还跑到东阊去买米了,燕州年年粮食都不够吃,都靠朝廷接济,现在皇上不拨粮了,是不是还得去买?年年都买也不是个办法啊。”   “倒是差不离,不过不是去东阊,而是去宣州,”持盈也不介意他的打断,继续往下说,“去东阊路途遥远,翻山越岭的,只买一万石大米,得不偿失,以燕州未来十年的需要,至少要买十万石才能填补空缺,这么多的米,就算在东阊买到了,也很难运回来。”   山简眉心微蹙,寻思着道:“宣州是鱼米之乡,二十万石大米买倒是不成问题,可问题是现在有这么多钱没有?而且谢家兄妹投敌未遂双双身死的事已经传开了,谢效信不信还两说,万一不信,宣州的米价只怕是要翻上天去,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持盈却轻松地笑笑:“他爱信不信,宣州的米价再怎么翻,也不能不让商人做生意不是?谢家顶多能像上回的猪肉涨价那样,利用声势,不让宣州粮贩子把米卖给燕州军,那我们不要以燕州军军需使的身份去不就好了?和宣州紧邻的边陲州府,又不只有燕州。”   曹迁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又冒充甘州军!”   山简还在思考着,就听持盈道:“不过这一回和骗北狄军的时候不同,十万石大米绝非三五天就能筹齐,如果可能的话,还要买皮甲、箭支、刀具等物,难度大,且有不小的风险,须得小心将宣州商人蒙骗过去,还要提防着不被谢家人发现,不被甘州牧识破,任重道远——山先生?”   “啊?”山简回过神来,持盈笑着说:“先生不是说自己最擅长坑蒙拐骗么?这个骗粮食骗军需的重任,就交给先生了。”   山简苦笑着摇头:“知道了。”   持盈又说:“也正好出去避一避,散散心,宣州山水养人,指不定也能遇上个心仪的,来年的这个时候,府里就更热闹了。”   山简微微一怔,持盈冲他点了个头,山简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竟然连自己待在燕州府里不痛快也看出来了,虽然看出自己明着投奔崔绎,暗里还是眷恋着旧主,不愿将崔绎当成新主子,是以做事也不积极,大多数时候就是躺着吃白食……但仍没有放弃他,就像当初明知谢永是个不安定因素,仍愿意施恩将其收服,对于每个有心为武王府做事的人,她一律抱着宽容的态度去接纳,尽力满足他们的心理需要。   “简定不负王爷夫人所托!”   千言万语的感慨,唯化作一句承诺。   接着持盈又给杨琼安排差事,他伤还没痊愈,不宜干重活,持盈只让他在入冬前领着人去找燕州府附近的农户收购油菜、大豆之类的良种,预备来年开春辟出新地以后一并种下。   徐诚要回去向父亲复命,持盈便叫丫鬟将一只漂亮的盒子捧给他,里面有不少是从京城带来的名贵药材,还有些是年初杨琼打猎时候捎回来的本地药材,徐诚感激地收下了。   任务安排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接着便是闲聊,喝酒吃菜,酒过三巡,大家也都有了些醉意,崔绎忽地说:“博木儿,本王敬你是个英雄,持盈落难在外,是你救了她,收留了她,这份恩情,本王一生都会记得,往后你们布夏族有任何困难,尽可来燕州找本王,能帮的本王绝不会推诿,更不会借机强留你们,北狄人这一战败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你们若是想回博尔吉克草原上去,随时可以起行,本王已经吩咐过守关将领放行,希望日后再见,你我仍然是朋友。”   崔绎一开口,整个宴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博木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冷酷地道:“我从未将你当做朋友,也攀不起这高枝。”   “那是你的事,本王与持盈是夫妻,夫妻就是一体,你是她的朋友,自然也是本王的朋友,至于你要将本王当做朋友也好,敌人也罢,都随你。”崔绎碰了钉子,却跟没事儿人一样,也不动怒。   博木儿忍不住冷笑起来:“将情敌也当做朋友,难怪会落得个被赶到燕州来龟缩着的命。”   那一瞬间崔绎的眼里杀气暴涨,周遭一丈以内寒意逼人,持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坏了计划。   但崔绎竟然控制住了,没有发火,更没有掀桌子摔酒杯什么的,只是说:“你把本王当情敌,是因为持盈喜欢本王,而持盈不喜欢你,所以在本王眼里,你根本不是情敌。”   这话一出,百里赞等五人瞬间肃然起敬,这杀人不见血的——简直把对方踩到地底下去了啊!   博木儿的脸色也是青黑一片,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桑朵看得心惊肉跳,赶紧按住他:“哥!”   “你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博木儿表情森寒,语气轻蔑,“利用她的聪明才智,为你铺平登上皇位的大道,持盈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你只会向我炫耀她喜欢的人是你,怎么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你有多在乎她?”   崔绎稳坐如泰山,不紧不慢地问:“你要本王怎么证明?”   桑朵又拉又拽,博木儿不为所动,目光如炬,与崔绎对视:“若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想必你也不介意用千金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崔绎松口气,慨然道:“自然愿意,来人——”   博木儿却又话锋一转:“只是我要千金万金也是无用,布夏人是草原的儿女,马背上的民族,我若要你的金乌,你给不给?”   崔绎:“……”   持盈:“……”   在场所有人都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曹迁甚至按捺不住跳了起来:“简直是欺人太甚!就凭你也配骑金乌?别以为救了夫人一命就可以要挟王爷,大不了一命偿一命,我这颗人头割给你,有种你来拿啊!”   崔绎喝止住他:“仲行,不可胡来!”曹迁愤愤不平,徐诚和杨琼两边按住他,劝说不要让王爷难做。   博木儿嘴角噙着冷笑,眉毛挑高,挑衅地看着他们。   持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几个时辰后竟成了真,博木儿竟是真的向崔绎索要金乌,别说汗血宝马举世罕有,又极难驯服,就算是一匹普通的马,与武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几乎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怎能割舍给他人?   “你真的想要?”崔绎面不改色地问。   092、何必烦忧   博木儿“我若要金乌你给不给”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山简平时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这时也忍不住冷冷地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你救过夫人一命,本是恩德,但若用来要挟王爷,便与匪类无异,难道布夏族一族之长,竟然是个喜棒打鸳鸯、夺人所好的无耻小人?”   博木儿同样回以冷笑:“随便,反正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卑鄙小人,我也不怕承认。”   人不要脸鬼都怕,毒舌如山简,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崔绎坐在宝座上,沉默得可怕,持盈有心解围,这时候也是绝对不能开口的,否则日后燕州大营里的谋士武将要怎么看他崔绎?吃女人的软饭不可怕,永远吃女人的软饭才可怕。   “仲行,”沉思良久后,崔绎徐徐开口,“去把金乌牵来。”   曹迁顿时就跳起来了:“王爷!这种人理他做什么,仗着救过夫人一命,尾巴都撅上天去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崔绎重复道:“去,把金乌牵来。”   徐诚也憋不住了,起身道:“王爷,不能给啊,汗血宝马千金难求……”   崔绎怒喝一声:“都闭嘴!”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俱是惋惜的表情,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出金乌是唯一的选择,除非杀了博木儿和桑朵把这桩事儿埋下去,否则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崔绎左手里转着白瓷小酒杯,眼也盯在指尖,语气漠然:“不要让本王说第三遍。”   曹迁眼眶通红,咬牙起身领命,出门时不忘狠狠地瞪了博木儿一眼。   金乌被牵到了宴厅门外,曹迁一脸恨恨地将缰绳交到博木儿手中,后者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伸手欲抚金乌的鬃毛,金乌立刻一脸嫌弃地昂头退了几步,吁吁几声警告他把手拿开。   桑朵简直苦不堪言,博木儿这么一弄,连带着她也成了众矢之的,又不好当众拆哥哥的台,急得焦头烂额。   “桑朵,去通知大家出发。”博木儿牢牢攥着缰绳,不顾金乌充满敌意的排斥,扯了又扯。   桑朵满心悲怆地去了,心想这大半夜的把大家从被窝里挖起来赶路,得编个什么借口才好啊?   虽说是得了一匹绝世好马,但博木儿仍然不觉得有半点开心,目光越过金乌的背,看向坐在宴厅深处的持盈,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持盈以前所未有的冷酷拒绝了交流:“你可以走了。”   那眼神,与他在北狄人营帐外偷窥到的、程奉仪看呼儿哈纳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了仇恨、鄙薄与蔑视。   很好,这样一来,应该就能狠下心一刀两断了。心里想着,博木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金乌愤怒的嘶鸣声渐远,崔绎手中的瓷杯终于也当啷一声落在案桌上,一手半举着,发起了呆。   众人见状,都识时务地默默起身离去,弄月无声地指挥丫鬟们撤走杯盘碗盏,然后也退出了门外。   偌大的宴厅内只剩持盈陪着他,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   布夏人连夜出关,没有任何人去送他们,厚重的城门轰隆关上,仿佛也斩断了他们与汉人的最后一丝情谊。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崔绎几乎不开口说话,更不笑,到营里练兵,脾气也比以前凶残了一倍,抓到不认真的上去就是一脚,踢得人半天爬不起来,整个燕州大营里人人自危,将士们平时喘气儿都怕吹歪了鼻毛,军风倒是正了不少。   该出去干活的都干活去了,徐诚也回家侍奉老父,持盈心情低落,就端了个簸箕,也到王府隔壁的院子里去听百里赞讲书,顺便把磨好的糠麸、稗子搅和均匀,喂猪喂鸡。   堂屋里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持盈坐在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发呆。   燕州府中适龄的孩子有几百个,百里赞给他们按年龄和识字量编了几个班,每天早上天一亮就上课,先教年纪小的识字,然后让他们拿木棍沾了水在地上练字,又去教稍大一些的背诗,有意参军的,就翻着持盈带来的书,一条条给他们讲兵法,讲战术。   刚开始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当面顶撞的,背后偷懒的,经管教不知悔改的,一律撵出门去,过后爹娘领着来道歉,百里赞也不讲什么情面,按照持盈的吩咐,叫他们来年再来。杀鸡儆猴,之后便再也没人挥霍这难得的学习机会。   小秋抱着小崔娴在院子里转悠,指着东西教她认,小崔娴已经渐渐能说许多常用的词了,会扑到持盈腿上奶声奶气地要抱抱,却不怎么敢向父王撒娇。   “夫人还是别坐在这当风口上,天气越来越凉了,当心着凉。”午休时孩子们各自吃红薯、馒头等物充饥,百里赞走出门来,见持盈抱着簸箕坐在院子里,脚边围了一圈公鸡母鸡,咕咕咕要吃的,她却神游天外根本没听见,便上前去说。   持盈回过神来,抓了一把鸡食洒在地上,鸡群立刻扑了过去。   百里赞问道:“还在为王爷的事发愁?”   持盈神情沮丧,无声地点点头,百里赞便在石桌对面的凳上坐下来,说:“夫人是不是在想,如果自己不那么执着地要报恩,希望他们握手言和,王爷现在就不会这么消沉?”   心事都被他猜中了,持盈也不否认,有气无力地说:“这事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博木儿是那样一个人,又对我存有非分之想,就该早早地将人打发掉,再也别见面了才是,弄成现在这样子,都是我的错。”   “话也不能这么说,”百里赞笑道,“金乌的事情上,没有谁是绝对没错的,博木儿有错,他不该痴心妄想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夫人也有错,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一开始不够坚决,拖泥带水地才到了这一步。”   持盈“唉”地叹了口气,简直想把脸埋进簸箕里去。   “但是王爷也有错。”   持盈一愣,扭头不解地看着他:“王爷有什么错?”   百里赞笑着反问:“夫人觉得王爷没错?”   持盈想了会儿,实在想不出崔绎哪里错了,便摇头:“我不觉得王爷错了,从一开始,就是博木儿主动挑衅,王爷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最后还把金乌带走了,王爷也没有为难他,做到这个程度,先生怎么还会觉得王爷有错呢?”   百里赞抚着胡须,笑容充满睿智:“夫人说的这些都是王爷对外人的态度,确实,都是宽容大度,有恩必报,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可圈可点的,但王爷是怎么对夫人你的呢?”   持盈表情明显地迟钝下来,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百里赞接着说:“金乌是王爷答应要给的,当时的情况并非绝对的无路可退,索要金乌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就算不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王爷既然给了,就是在向博木儿证明,只有夫人你是不可割舍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和超越的,那么又为何在这两个月里,王爷在你面前总是沉默寡言、脸色难看?难道割让金乌只是为了堵住博木儿的嘴,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乎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明给谁看的,而是应该从身边的点点滴滴去珍惜、爱护对方,王爷在外人面前忍痛割爱,转回头来又对夫人冷冷淡淡,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比当日不给金乌还要糟糕。”   听完他的话,持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住了头。   “可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的,博木儿会救我,谢家会驱逐我,甚至太子会暗算王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持盈用力闭上眼,痛苦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些麻烦就都不会产生。”   百里赞却说:“王爷和皇上的矛盾由来已久,有没有夫人在,过程或许会改变,但结局仍然是一样,夫人没有必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夫人何不想想,如果没有你,王爷的境况或许会比现在还要糟糕,燕州军吃不上饭,谢玉婵在王府里作威作福,最后大家一盘散沙,朝廷大军北上,摧枯拉朽地就把咱们全都灭了。”   持盈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   百里赞问:“夫人,你后悔嫁给王爷吗?”   持盈松开手指,露出微红的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小声说:“不后悔。”   “那么之后的所有事,也就都没有必要自责,幸福与苦难总是相伴而生,玉藏于石,便注定要经历一番磨砺,若干年后你会感谢上天,曾让你们同甘共苦过,而不是一辈子埋没在金玉丝帛中,不知不觉中,连心也丢失了。”   持盈怔怔地坐着,丫鬟来送食盒,百里赞于是不打扰她思考,进屋里吃饭去了。   小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也回去吃午饭吧,王爷该回来了。”   持盈木然点点头,放下簸箕,恍惚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转头问道:“那先生认为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屋里传出百里赞带着笑意的话语声:“我昨夜夜观天象,预感杨将军今天会去找王爷恳谈,所以夫人现在只需要回去吃饭即可。”   持盈哭笑不得,同他道了别,回去吃饭了。   093、解开心结   持盈回到王府,崔绎已经换下了铠甲,捋着袖口从里间走出来,见了她,仍然只是点点头,没有特别说什么。   持盈不禁感到奇怪,按百里赞的意思,应该是让杨琼去找他谈过了,难道没有效果?   二人坐下吃饭,持盈【纵横】满腹疑惑,吃得心不在焉,崔绎突然道:“快吃,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去何处?”持盈讶然问。   但崔绎什么也不说,只顾埋头吃饭,持盈看他和之前比也没什么变化的样子,便只当是百里赞把话说得太满,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么顺利,不再多问什么。   吃过了午饭,崔绎漱了口,将女儿从奶娘怀里接过来,催促道:“走。”   持盈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他走。   出了王府,门口有亲兵牵着马在等候,崔绎让人给她搬了个马凳踩着上去,又将小崔娴交给她抱着,自己长腿一跨,也骑上马背,从后面搂着她们母女,缰绳一抖:“驾!”马儿撒开蹄子朝着街那头奔去。   持盈小心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问:“这是要上哪儿去?”   崔绎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没了金乌,崔绎骑的是一匹普通的战马,但脚程还算可以,不多时三人便出了城,顺着一条土路往城东的烟岚山上奔去。   时值仲秋,正是每年京城看红叶的最佳时机,烟岚山也有满山枫树,可惜燕州位置太北,这时节红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持盈左右张望,觉得崔绎应该不是带自己来看枫叶,那这烟岚山上还能有什么?   山势渐陡,崔绎让马放慢了速度,哒哒哒悠然向山顶走去。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持盈打了个喷嚏,崔绎问:“冷不冷?”持盈揉了下鼻子,摇摇头,崔绎改用一只手握缰绳,腾出右手来抱着她。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持盈一路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安宁了下来。   崔绎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不但不畏寒,体温也较一般人略高,冬天挨着就像个天然的火炉,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还在京城的那个冬天,持盈每晚都是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入睡。分别了一个冬天,熟悉的温暖忽然又唤醒了那种依赖的渴望,同时也令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崔绎的心意。   正如百里赞所说,在乎一个人,根本不必去向谁证明,无论博木儿如何质疑,她都不曾怀疑过崔绎对自己的感情有掺假,正是因为崔绎从不说那些无意义的漂亮话,却又无时无刻不对她关怀备至。   口头上强调“我会对你好”的博木儿……   因为怕失去她而宁可不要孩子的崔绎……   “到了,”崔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鬓角,“看。”   持盈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神,发现马儿已经驮着他们来到了山顶,停下的位置视野极好,刚好能俯瞰城外的大片农田,在秋日的艳阳下,金黄色的麦子明亮得耀眼,无数个小黑点在田间晃动,那是燕州军的士兵们在收割今年的粮食。   崔绎抬臂指着一处:“你看,年初的时候我随你出城来的时候,那儿还是一片芦苇荡,现在已经是大片的稻田了。”   持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视野所及之处,无处不是丰收的盛景,小麦、水稻、高粱……荒芜的泥淖变成了绵延的良田,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为他们带来了足以吃一年的粮食。   “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许多问题,”崔绎安逸地抱着她们母女,边用和缓的语调说道,“我不像你还有文誉他们,脑子好用,有什么问题一下子就想通了,我不行,许多事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你。”   持盈摹地惊了一下,情不自禁反问:“对不起我?”   崔绎“嗯”了声,弯下腰,将头搁在她肩上:“博木儿问起你我是怎么相识的,我对他说的话,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管事情过去多久,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耍了手段才得到你,而你一开始,是并不想嫁给我的。”   持盈哑然,崔绎说:“我一面庆幸自己拥有了你,一面又觉得愧对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一时贪念,你早该是太子妃,是皇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背井离乡,整整一年过去,都没有收到过爹娘的一封信、一句问候。”   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听得持盈鼻腔中涌起一阵酸意,忍不住反手搂过他的后颈,与他耳鬓厮磨,低声呢喃:“可是我并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崔绎在她颊边吻了吻,小声说,“正因为不后悔,我才越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你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直到我决心放弃金乌的那一刻,才明白你当初的痛苦。”   持盈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无法言喻的心酸占据了整个心房。   原来这一个月里他并不是因为失去金乌而不甘,而是因为体会到了放弃自己既得之物的痛苦,而觉得对不起她!   重生之后,二人的命运被不可抗拒地推向了一起,厄运接连降临,都以为是自己连累了对方,都在自责,在忏悔,却又都没有那心中的真实感受诉说出来。   持盈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包括自己一开始的打算,那些关于利用他的种种卑劣之心,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前世的秘密,都恨不得对他倾吐一番。   但崔绎微微一笑:“今天公琪来找我,聊了许多,我也终于想通了,既然都不后悔,那就无须多想,只要顺应自己的心意去做,再不留遗憾,也就足够了。当初你因为我而放弃的一切,终有一日,我会用更好的来补偿你。”   既然不后悔,就无须多想……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阴霾的心情如秋日晴空一般豁然开朗。   纠结于谁欠了谁的,根本毫无意义,不如尽自己所能,让对方得到远比当初更多、更好的一切!   “我也是。”她依偎在那温暖而可靠的怀抱中,用一生的坚定庄重地承诺。   秋风送来麦子的香气,卷起枝头残挂的红叶翩翩飞舞,伴随着黄昏的钟声,融化在余晖中。   酉时,翘班的武王携妻女回到王府,迎接他们的是弯着头在院子里吃草的金乌。   崔绎呆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待反应过来,立时便化作暴走的猛兽,狂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持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金乌通人性,甩了甩尾巴抬起头,朝她噫吁吁两声,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是谁——是谁干的!”   崔绎抓狂地怒吼,百里赞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抚须道:“将计就计,将计就计而已,博木儿当晚出了城,第二天一早桑朵姑娘又回来还马,我和符之合计了一下,决定先把金乌藏起来,等王爷想开了,再还。”   崔绎仍然不能释怀:“你们竟联合起来欺瞒本王!把本王当猴耍!百里文誉,本王要砍了你!”说着拔出星渊剑就朝他劈过去。   百里赞打着哈哈忙不迭地跑了,持盈真不知该哭该笑,好容易劝住了崔绎,又打发小秋去向百里赞和杨琼道谢。   经过这好一番折腾,持盈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结终于解开了,同时也明白了崔绎心中的真实想法,彼此之间再无隔阂。   十月,催缴贡赋的圣旨从紫章城传到了燕州府。   百里赞极尽花言巧语生掰硬造之能事,给朝廷回了一封字字血泪的信,信中提到朝廷虽与北狄修好,许诺割地纳贡,但北狄人狼子野心,贪婪无度,对合约中的款项并不满意,遂改巧取为豪夺,挥兵八万强攻虎奔关,关内两万将士浴血奋战,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一败千里的同时,也死伤过半,粮食大多毁于战火,已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实在是无法按朝廷的要求纳贡,武王亲自带人踏雪入深山,猎得鹿茸数支,兽皮数张,愿表臣服之心。   “哼!”崔颉收到燕州的回信,只给了一个字的反应。   御书房内除了贴身大太监福德外,再无其他宫人,启圣帝以精简宫中用度为名裁掉了大批的宫女太监,实际上却是为了排除异己,将几位育有子嗣、不能去皇陵吃斋念佛的太妃们在宫中的眼线彻底拔除。   书桌前数尺远,站了两个低头待命的人,其中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国丈长孙泰,另一个却是看起来年纪不超过四十,外形富态的男子,眯缝的小眼随时看都像是在笑着,给人一种十分好脾气的印象。   “武王拒不纳贡是意料之中的事,”长孙泰拱手深鞠一躬,进言道,“燕州弹丸之地,土地贫瘠,大楚建朝以来就从未有一年按量上缴粮食和税款,更何况呼儿哈纳确曾派兵攻打虎奔关,就算将士们的伤亡和粮食的缺损有虚夸,实际情况也应该好不到哪里去,皇上大可不必忧心。”   旁边那男子却笑了:“长孙大人此言差矣,常言道养虎为患,燕州虽贫瘠,但紧邻东阊,雁归山中又多飞禽走兽可供捕猎,稍加时日未尝不能与朝廷一战。”   长孙泰重重一哼,斜他一眼,道:“郭大人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皇上是九五之尊,大楚的主君,光是宣州一年产出的的粮食就能抵三个燕州,难道还愁还打不过武王?”   郭姓男子无所谓地笑笑:“我若是百里文誉,来年开春便会对宣州用兵,谢子昌已死,谢玉婵又不知所踪,武王等于同谢家翻了脸,宣州这么好的一座粮仓,岂能坐视它落入皇上的手中?”   长孙泰仍然是哼的一声,充满排斥和嫉妒。   郭姓男子对着崔颉一鞠:“皇上,武王不反,朝廷出师无名,但不可不防,失去了谢子昌这个眼线,燕州的动向越发难以预测,微臣斗胆,请皇上即日召谢效回京,另派武将前去镇守宣州,以防有失。”   崔颉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吐出一个字:“准。”   094、闲则生乱   入冬以后,燕州大地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车马不行,所有人只能待在家里,有钱一点的生个炉子,没钱的抱在一起抖。   “再垫一点吧,还有多的稻草没有了?”持盈在雪中撑着伞,在王府隔壁的院子里指挥,“再去搬点稻草来,冻死可就亏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王府养的母猪居然在这种时候下崽,哼唧哼唧的惨叫搞得屋里的孩子们都没法专心学习了,全跑出来看热闹。百里赞无可奈何地搓着手走出来:“今天上不成课了,都回去吧。”孩子们于是闹哄哄的全散了。   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满身都是屎,一个劲儿地往母猪肚皮下钻,冻得叫唤,持盈发愁地道:“这大冷的天,小猪崽万一冻死了可怎么办,要不搬个炉子到猪棚里去?”   “那不行,棚里全是稻草,一个火星子就能燃起来,到时候全烤熟了。”百里赞摇头。   持盈哀叹一声:“养猪怎么比养人还难啊。”   百里赞表情戏谑地跟着叹气:“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而麻烦事还不止养猪这一桩,农田都被雪埋了无法耕作,士兵们上午操练,下午就闲在军营里发呆,这人一闲呢就容易出事,有那么一些人闲得憋闷,到城里去逛,免不了和人磕磕碰碰起摩擦,或者纠缠良家妇女什么的,闹得燕州府里鸡犬不宁。   崔绎火得拍桌:“本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竟然还有空在外面惹是生非!真是岂有此理!仲行去传我命令,就说抓到滋事扰民的一律罚军棍,狠狠地罚!”   曹迁带着命令回到军营,就见杨琼也在,面前站着一排人,个个耷拉着脑袋挨训。   等他走近了,才又听清杨琼在说的话,根本不是训人:“夫人说这次的事就算了,她会去给王爷说不罚你们军棍,但是接下来你们几个必须早晚跟着巡城,除非再抓到惹是生非的人,把你们替换下来,听清楚了吗?”   士兵们垂头丧气,稀稀拉拉地回答是,杨琼怒喝:“大声点!”一排人瞬间站直,整齐划一地回答:“是!”   接着杨琼让他们散了,曹迁这才笑着上前来:“还是夫人的法子好,又让他们吃了苦,又长了教训,杀一儆百,比军棍强。”   杨琼也笑着说:“这样一来估计再没人敢去闹事了,大冷天的天天去巡城,够受。”   曹迁眯着眼看了看天上乌沉沉的云,按去年的经验,大雪断断续续要到三月份才会停,在那之前:“不过大伙儿天天憋在营里也不是办法。——你伤好了?”   “差不多了,大夫也说没问题了,”杨琼打趣地道,“可专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曹迁“嗨”地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王爷倒是去说了媒,可人答不答应还是还是两说,不过你放心,真要成了,喜酒肯定少不了你的份。”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进军营,闲聊中曹迁说起自己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说姑娘人长得好心也好如此这般,又说自己粗人一个怕配不上人家,就算被拒绝了也没什么,杨琼只不住地说不会怎么会,劝他要有信心。   “哎,话说上次你……”曹迁欲言又止。之前杨琼去救程奉仪的事,其他人或者知道内情或者猜到内情,都心照不宣地不在他面前提这茬,但曹迁一来没弄懂状况,二来也是出于关心,总想问个明白。   杨琼走到演武场边,从武器架上拿了两把木枪,一把抛给他:“好久没动骨头都硬了,来来,咱们切磋切磋。”   曹迁接过木枪,和他一起走下场,路过的士兵看到这一幕,马上冲回营帐里去报信,不一会儿场外就围了一大圈观摩学习的人。   “丢人的事,不如不提。”杨琼长枪一扫,开启战局,曹迁马上腾身跃起,一枪刺过去:“你对程夫人……”   杨琼旋身避开攻势,枪尾一挑勾向他面门,曹迁架住他:“你喜欢她?还是仅仅想要报她的再造之恩?”   杨琼不说话,加快了动作,二人在扫开了积雪的演武场中央转眼间过了十几招,湿润的泥沙被枪尖扫得四散飞溅,沙沙作响。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她过得好,只要她平安,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即将露出破绽的一刻,杨琼果断后掠拉开距离,重新摆好防御的姿势,微微喘气。   曹迁长叹一声,说:“如果你当时杀了呼儿哈纳,也未必能救她回来,兄弟说句不好听的,她落入北狄人的手中,八成早就被……”   杨琼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怒哀乐,曹迁又换了个问法:“你救了她以后打算怎么做?”   杨琼答道:“送她回京城,和丈夫女儿团聚。”   曹迁说:“如果翟子成不要她了呢?”   杨琼瞬间两眼就瞪了起来:“不可能!他若是那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亲自去和呼儿哈纳较量,被打成重伤,还要托人千里迢迢送信到燕州来,求王爷和夫人,程夫人……她看上的,绝不会是那样一个人!”   “就算他不是,翟家的二老又会怎么想?送出去的人又回来了,皇上又会怎么想?京城里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言官……”   杨琼怒从心起,提枪就是一轮猛攻,木枪抡得浒浒风声起,招招不留情,曹迁且战且退,到最后被打得连话也没法连贯说了。   场外围观的士兵们仿佛也从空气中嗅到了些不对劲,不再呐喊助威,只默默地看着场上二人拼命一般的搏斗。   幸好还是有人早早瞧出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不正常,跑去通知了崔绎,崔绎赶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大怒:“都住手!”   曹迁早就不想打了,只是苦于无法全身而退才被他一直死缠烂打,听到崔绎的声音,当即收了枪向后退,杨琼却还想追击,被四五名士兵冲上去拖住,缴了枪,才慢慢平静下来。   “小兵们无事生非出去扰民,你们两个也吃饱了撑的吗!”崔绎大步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拍在杨琼脑袋上,“杀敌的时候怎么不见拿出这气势来,欺负自己人倒是横,杨公琪!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曹迁忙说情:“王爷息怒,末将与杨兄弟只是稍微切磋一下,并非有意惹事!请王爷恕罪!”   杨琼默默地转身去了,崔绎又扭头对曹迁骂道:“还有你!场中跪磨刀石,不到一个时辰不准起身,去!”   曹迁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得也乖乖去领罚。   士兵们抬来磨刀石,曹迁挽起裤腿跪上去,没过一会儿就感觉到膝盖像是被成千上万的蚂蚁齐咬一般,火辣辣地疼起来,风明明寒得刺骨,身上却不停地出汗。   杨琼挨了二十军棍,赤着上身又回到演武场上来,推了推他的肩,曹迁往旁边艰难地挪了几寸,杨琼也跪了下来。   二人并肩跪在烈日寒风中,过了很久,杨琼才开口:“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不好,不该发那么大脾气,连累你也跟着受罚。”   曹迁倒是豁达,咧嘴一笑,说:“自己兄弟的事,怎能叫连累,是我不会说话,看你每天愁眉苦脸的,就非要问个明白。”   杨琼茫然地望着场外的积雪,喃喃道:“那些可能我也想过,但……与其说不相信会变成那样,不如说……不愿意相信,不愿相信他们会那样对她。”   曹迁喟然叹气:“程夫人是个好人,救过你,也救过王爷的命,只可惜……唉!”   在他们为程奉仪的悲惨遭遇扼腕叹息的时候,身在长遥的程奉仪也正处于人生苦难深渊的最深处。   呼儿哈纳原本在同朝臣商议来年如何对付大楚,忽地接到宫女的报信,当即掀了桌子冲出门去,直奔程奉仪的寝宫。   殿内挤满了宫女和御医,呼儿哈纳大步冲进去,拨开人群,只见程奉仪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神情却是格外的安详,余光瞥见他进来,更扬起一抹冷笑。   御医战战兢兢地跪下把事情的经过上报给呼儿哈纳,呼儿哈纳怒的一脚踹过去:“一群废物!连孤王的儿子都保不住,孤王养你们何用!拖出去砍了!”   侍卫冲进来,将七八个御医全都拖了出去,殿内的宫女也是人人自危,生怕王上一怒之下也把她们拖出去砍了。但呼儿哈纳显然没那个闲心去制裁疏忽的宫女们,他大步来到床边,一把攥住程奉仪搁在被子上的手,怒不可遏地问道:“你就这么恨孤王?拼了死也不愿意为孤王生儿育女?那也是你的孩子!”   程奉仪冷笑一声,失了血色的唇泛白,嚅动着吐出一句话:“那不是我的孩子,那只是个野种。”   呼儿哈纳怒极,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得鼻血横流,宫女们全都被这一幕吓得哆嗦,大气也不敢出。   “你敢骂孤王的儿子是野种?”呼儿哈纳满腔怒火,又掐着她的咽喉将人从被窝里提了起来,“孤王是高高在上的北狄王,比你那拔毛野鸡一样的夫君强上一千倍一万倍!孤王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给脸不要脸!”   程奉仪挨了打,眉头也不皱一下,喉咙中挤出破碎的话语:“君子……安能与……禽……兽言……道义……”   呼儿哈纳愤然将她扔回床上,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又冲回来,指着她大声道:“你别以为这样孤王就会放过你,你休想!孤王要定了你!等春天一到,孤王立刻就发兵攻打大楚,中原皇帝要是不想打仗,就得拿翟让的人头来献给孤王!”   程奉仪猛然从床上挣扎起来:“不许伤害子成!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是死也会拖你下地狱!”   呼儿哈纳重重一哼,似乎在这种言语的凌虐中找到了快感,又继续说:“不光是他,我还要中原皇帝把你们的女儿烹成肉粥,用来犒赏三军!还有你那老不中用的爹!孤王也不会放过他!只要你不服从孤王,他们全都得死!”   程奉仪嚎啕大哭起来:“你杀了我吧!”   呼儿哈纳一甩袖子,无情地将她抛在了身后。   龙争虎斗   095、换位思考   正月十五这天,天空难得地晴朗开,燕州大营中除了巡城的、挑水打柴的以外,全都聚集到了演武场周围。   早在去年腊月的时候,持盈为了消耗将士们过剩的精力,防止他们到城里去骚扰百姓,就提出了一套适宜冬季的管理方案,士兵们除了每日正常的训练和必要的生活物资汲取——也就是挑水打柴以外,根据个人喜好有选择性地给他们编了小队,有的去河边凿冰钓鱼,有的去帮百姓修补破损的房屋,有的跟着城里的篾匠学做箩筐、簸箕等物,还有打铁的、烧炭的、推磨的……等等。   有了事情可以做,将士们果然不再到处捣乱,每天训练完就去干活,干完了道主簿面前去汇报,主簿用一个厚厚的簿子给记下来,一斤鱼算一横,一个箩筐也算一横,推磨打铁算两倍,最后按正字多寡排名,在除夕前正字数量前十的人可以获得奖励,反之如果在这期间闹事,那么所有分数扣光光。   同时为了给大家的生活增添点乐趣,持盈还找篾匠定制了十来个蹴鞠,让将士们编成八人一组的小队,两队一比淘汰赛,最后胜出的小队也有奖励,每人十两银子。   在民间,蹴鞠是一项老少皆宜的运动,几乎人人都会玩,反倒是崔绎这个皇宫里出来的王爷笨手笨脚,踢烂了好几个蹴鞠又撞翻了好几个人以后,被持盈勒令下场待着,不许再去祸害人了。   于是崔绎只能蔫头耷脑地坐在场边看戏,看场上曹迁、杨琼,甚至百里赞都玩得不亦乐乎,眼红得要死。   这种焦躁一直到元宵节这天决赛也没有消退,持盈见他坐在看台上不停地用鞋底蹭地面,端着茶杯也不喝,一副椅子上有刺的样子,实在是又好笑又同情,于是等两支队伍到齐后,就问:“你们有没有好心的队长愿意带一带王爷的?给你们添个人,赢了的话王爷那份奖励不要,分给你们。”   红方杨琼领队,蓝方曹迁为首,十六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于是崔绎更加郁闷了,窝在椅子里浑身冒黑气。   最后还是杨琼于心不忍,说:“王爷和我们一队吧,脚下轻点就成。”就不指望你能把球踢进门了。   崔绎的耳朵马上立了起来,尾巴摇了摇,看着持盈。持盈啼笑皆非地道:“去吧。”   这时候百里赞也来了,听说崔绎加入了杨琼那边的队伍,又看队员们个个如丧考妣,忍俊不禁地道:“夫人给我也开个后门?我跟仲行那支队伍,正好平衡一下实力。”   百里赞的蹴鞠踢得也很不咋地,瞄准了门都踢不进去那种,不过好在他没有崔绎那股蛮力,不会坑队友,持盈想了想,觉得也好,就点了头。   如丧考妣的人于是变成了蓝队的队员们。   百里赞乐颠颠地去换了裋褐,跟着上场去,场边校尉敲响铜锣,崔绎如脱缰的野狗一般,第一时间冲了出去,一记气贯河山的抽射,所有人的目光循着那个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注目王爷的脚,很好,崭新的蹴鞠又被踢爆了,卡在他脚掌上呢。   持盈笑得差点把茶盏扔了出去。   换了新的蹴鞠重新开战,崔绎终于不把蛮力使在脚上了,靴子尖尖小心翼翼地拨着蹴鞠,好像脚下那是颗易碎的鸡蛋似的。   蓝队三个人围着他,谁也不敢去他脚下抢蹴鞠,要知道淘汰赛早期被王爷踩得险些骨折的那可真不是少数,生命第一比赛第二,谁也不想折一条腿在这种地方。   蹴鞠就这么在崔绎脚下,传不出去也抢不过来,僵持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后,曹迁受不了了,趁着中场休息把队员们全都召集到一起去,讨论了一下第二场的战术,杨琼那边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么破敌妙计。   休息时间结束,第二场开始,锣声一响起,双方队员立即一哄而上——不是去抢蹴鞠,而是把崔绎团团围在了中间,双方队长各带一个人,展开了二对二的较量。   崔绎被一群人围堵到场地的边缘,左突右闯,怎么都出不去,活像掉进了浆糊桶里,又是气又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员心腹爱将在宽阔的演武场上驰骋,自己却根本参与不进去。   第二场结束时,双方各踢进一个,崔绎灰心丧气地宣布退出,到看台上坐着生闷气。   持盈笑着端给他一碗山药粥,说:“蹴鞠只是图个乐,踢不踢都是一样,何必弄得自己不愉快呢?”   崔绎闷闷不乐地接过来,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又按了按右眼皮,持盈问:“怎么?昨夜没睡好?”   “从早上起来眼皮就一直在跳,”崔绎一眼睁一眼闭,木着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怪踢个蹴鞠都被人嫌弃。”   持盈好笑地道:“没有这回事,一定是你昨晚上没睡好。”   崔绎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低头喝粥,场上的两支队伍摆脱了拖油瓶后,比赛进度明显提升了不少,红队又进了两次,蓝队进了一次,第二次被拦了下来。   观看了一阵,崔绎冷不丁地开口说:“父皇驾崩整整一年了,我都没能回去给他老人家磕个头,上柱香。”   持盈看着他,也是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本该回去扶灵的。”   建元帝对二儿子一直来说都还算不错,尽管孝怜皇后死了没多久他就另立了荣氏为后,由庶变嫡的长子崔颉也取代了崔绎成为太子。但崔绎天生也就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喜欢打仗,也擅长打仗,建元帝就默许了他常年驰骋在外,该给的赏赐一样不少,就连为他指婚的事也一拖再拖,并没有强迫。   虽说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建元帝老来糊涂,竟然做出帮着得势的儿子欺压兄弟的愚蠢事儿来,可崔绎并没有记恨他,仍敬他是父皇。   前年除夕建元帝驾崩,崔颉秘不发丧,一直等到自己沐浴斋戒,祭天登基以后,掌握了实权,才以新帝的名义宣布了建元帝的死讯,像崔绎这样远在异乡的儿子原本是应该赶回来奔丧的,却被崔颉一道圣旨,贬到了比甘州还要远的燕州来。   崔颉不但不打算继续和他做兄弟,甚至连孝顺儿子都不让他做,父皇去世,他却不能回去守孝。   蹴鞠比赛最后以红队多一球的微弱优势结束,崔绎按事先说好的赏了他们银子,然后和持盈一起带着女儿去看花灯。   太阳下山后,空气冷而干燥,小崔娴脸蛋冻得红扑扑,手里提着个不会发光的莲花灯,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崔绎摸摸女儿的手,暖乎乎的,说:“娴儿居然也不怕冷。”   持盈抱着个手炉,呼出一口白气,笑着道:“娴儿就像个小火炉,从来也不怕冷,去年冬天那会儿,草原上风雪漫天,我就怕她冻病了,一整晚一整晚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结果倒是娴儿暖了我。”   崔绎手臂托了托,脸上微微有笑意:“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咱们娴儿是爹娘的小火炉。”   持盈又是笑,见路边有人卖吉祥布老虎,便要给娴儿买一个,崔绎道:“娴儿一个姑娘家,还是玩兔子吧。”说着三指拈了个布兔子凑到小崔娴面前,小崔娴马上扔了莲花灯来抓布兔子,一拿到便爱不释手。   持盈正要把布老虎放回去,崔绎却又说:“老虎也买一个。”   那小贩极会看人眼色,闻言马上奉承起来:“这位爷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买了小的这布老虎,来年夫人定能给您添个大胖小子!”   崔绎也不做表态,付了银子,仍旧带着妻女逛街。   持盈问:“王爷想要个儿子?”   崔绎表情淡然,喉结不自然的滑动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没有,随缘吧。”   持盈不禁感到好笑,这家伙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总是不坦诚,虽说确实也是小时候给吓怕了,心疼她,怕她会有个万一,不过都已经生过一个平安无事了,之后只有越来越顺的,以前也曾听娘亲范氏说起当初生自己的时候辛苦,生妹妹聆芳的时候就轻松了许多。   一想到身在京城的爹娘,持盈就有些黯然,忍不住问:“如果有了儿子,王爷还会像现在这么疼娴儿吗?”   崔绎被问得莫名其妙:“会,为何不会?儿子是儿子,女儿是女儿。”   “那如果以后又有了第二个女儿,第二个儿子,王爷打算怎么办?”   这问题崔绎倒还真没想过,蹙着眉停下脚步认真思考了起来,持盈忽然觉得大过节的说这个太无趣了,遂又岔开话题:“算了不谈这个,王爷既然想要儿子,再生个儿子便是,我去拜拜送子菩萨?”   “持盈,”崔绎叫住她,脸上带着认真严肃的神情,说道,“生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并不想把我的期望强加给你,所以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不必勉强。”   持盈无奈地笑了笑,说:“生儿育女本就是女子的责任,哪有什么愿不愿意,勉不勉强的?王爷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的人怎能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将来江山传给谁?我不生,也会有别的人来生,与其让别人来,那倒不如我自己生,总归不是替别人做了嫁衣。”   崔绎眉心深深皱起,看着她的眼神仿佛蕴含了千万重的意思,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想到已薨的父皇,死去的三弟、四弟,和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其余兄弟,崔绎心头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凄凉,普通人家多子多孙多福气的说法放在皇家,却是恰恰反了过来,男丁兴旺的唯一结果就是永无止尽的相互争斗与残杀,自己不死,崔颉就不得安宁,反之亦然,那么将来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也会走上争权夺利,互相倾辄的道路?   “持盈。”   “嗯?”   迎着持盈如水澄澈的双目,崔绎态度坚决地说:“儿子不要多,就一个。”   持盈莞尔,点点头:“好。”   096、太妃病重   正月还没过完,一封加急信报就递到了燕州府,彻底冲散了年的喜气。   “和庆太妃病重?”持盈听了亲兵回来传的话,大吃一惊地反问,“何时的事?谁写来的信?”   亲兵如实答道:“回夫人,是静王爷来的信,王爷没说太妃是何时病倒的,只让夫人马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上路回京城。”   建元帝驾崩后,皇后升格做了太后,育有子嗣的嫔妃们也都跟着升了太妃,和庆是端妃的封号,静王则是她唯一的儿子崔祥。   由于生母是表姐妹的缘故,孝怜皇后死后崔绎就被交给端妃抚养,后来虽说独辟一殿,又出宫开府,但与弟弟的关系也还算可以,至少不像和崔颉崔焕那么水火不容,小崔娴百日宴的时候持盈同崔祥说过几句话,觉得这位小王爷文质彬彬,张口闭口叫她二嫂,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当然如果他不是谢玉婵的表哥的话,持盈应该会更加喜欢他,一旦联想到端妃和谢家的关系,就总让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谢永谢玉婵双双被踢出武王阵营,这不啻给了谢家一记响亮的耳光,谢效痛失子女,怒转崔颉欲报血海深仇,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这样一来,端妃和崔祥的立场就很微妙了,跟着谢家倒向崔颉?崔祥毕竟也是皇子,崔颉能容得下他?端妃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不会笨到拿儿子的命去赌,如果有可能,她一定也希望崔祥能够坐上皇位。   但事无绝对,如果端妃审时度势觉得儿子没希望了,那么乖乖臣服在崔绎的脚下也不失为一个明智之选,要是这样,所谓太妃病重想要见崔绎,就极有可能是个陷阱。   打发走了报信的亲兵,持盈去指挥丫鬟们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盘算要怎么和崔绎说这个事,端妃待他如亲子,当初着急为他说亲、撮合他和谢玉婵,一点私心没有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也是为他好,崔绎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要想阻止他回京城并不容易。   小秋过来问:“夫人,要不要带上那只千年老人参?”   “带吧……不,还是算了……”千年老参王府里就一只,还是程奉仪送的,持盈把它从京城一路带到燕州,是为了以防万一哪天崔绎受了重伤,可以用来保命,所以不太想耗在别人身上。   不过也许崔绎会想带上,如果知道自己不愿意那反倒会不开心,持盈想了想又改口:“算了还是带上吧,给不给看王爷的意思。”   东西还没收完,崔绎就心急火燎地回来了,持盈抬头见他进门,便道:“就快收好了,娴儿就留在燕州?路程太远又得赶着走,我怕她吃不消。”   崔绎眉头紧锁,看了一眼小秋怀里的盒子,说:“那盒参先放一下,持盈,你跟我来。”   小秋一脸莫名地把装人参的盒子放在桌上,持盈也面露讶色:“怎么了?”崔绎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她只得跟上。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王爷夫人要回京城,都在各种忙活,崔绎目不斜视,领着持盈穿过来往的丫鬟小厮,来到了当初软禁谢玉婵的院子里。   自从谢玉婵逃走,又被持盈杀了,埋尸荒野以后,这个院子就无人问津了,满地的积雪没人扫,差不多把石桌子都埋了。持盈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遂问道:“王爷有话要说?怎不在屋里说,避着谁?”   崔绎答非所问:“或者不回去了吧。”   持盈吓一跳,脱口而出:“不回去了?王爷不想见太妃最后一面吗?”   崔绎转过身来,满脸愁云惨淡:“见最后一面?见完以后,是她死,还是我死?”   持盈不觉收声沉默下来,上前去抚着他的胳膊,轻声问:“先生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崔绎抬手捏了捏鼻梁,好像十分痛苦一般,“我猜他是不敢说,不过他想说什么,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也大概知道了。”   百里赞要说的估计也是她之前在想的问题,不过持盈还是很吃惊,崔绎居然会自己想通这其中可能暗藏的阴谋,而不是头脑一热就不听劝阻地执意要回去。   如果崔绎也怀疑崔祥的来信有诈,那么他要回避的人就只可能是……   持盈问:“你还是不放心弄月?”   崔绎木着脸说:“你就真信她心里没有鬼?她到底曾是端母妃身边的人。”   持盈笑了笑,也不去和他争辩弄月到底可不可信,而是说:“七王爷的信呢,给我看看?太妃病重之事确实有可能是作假,但也有可能是真的,不能一概而论。”   崔绎从怀里掏出信给她,持盈抖开信笺飞快地看了一遍。   信不长,大致说的就是端妃从他们离京后就一直心情忧郁,食不下咽,后来又遭遇建元帝去世的打击,去年一年都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过完年后突然就病重了,意识模糊中一直在叫崔绎的名字,所以特地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燕州,希望崔绎能回来一转。   信的内容无可挑剔,崔祥的笔迹持盈不认得,不过多半也不会错。   “王爷觉得太妃是真病还是装病?”持盈问道,尽管这个问题让人很难堪,但由她来问,总好过崔绎自己说出来。   崔绎神情恍惚地仰头看着阴霾的天:“不知道,我希望是假的,又希望是真的。”   持盈点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会希望自己曾经深为信赖的人会编谎话骗自己、要自己的命,但端妃真的病了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养恩大于亲生,崔绎对她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真或者假,去或者不去,都是极艰难的抉择。   崔绎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靴子下积雪嘎吱作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挤【纵横】捏着人的心脏,去怀疑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的心情,也不过如是。   “那……究竟回不回去?”   崔绎怃然道:“不知道。你认为我应该回去吗?”   持盈莞尔一笑,说:“这事儿得王爷自己做主,毕竟这是生死对半开……”说到一半,忽然笑不出来了,崔绎奇怪地转头问:“怎么了?”   持盈张口结舌,崔绎越发疑惑了:“你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会不会……”持盈吞吞吐吐起来,“会不会太妃病重是真的,皇上的陷阱也……是真的?”   先前只考虑到了端妃真病想见他和装病想害他两种可能,却忽略了端妃或许真的病了而崔颉想要借机除掉他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崔绎蓦然沉默了。   联想到去年翟让的信能一路平安地到达燕州,以及随后的北狄军猛攻虎奔关一事,持盈恍然意识到,这两件事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是利用了她和崔绎不能对故人的遭遇袖手旁观,明知是圈套,也还是得往里跳。   这不是山简的风格,这种绵里藏针、虚实相扣的计谋,和山简阴损毒辣、无中生有的习惯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崔颉身边另外有人在给他出谋划策!   再想想谢玉婵和谢永两个别分别关在一起的人竟能先后脱身,然后联合起来把自己绑架出城去——持盈终于明白为何崔绎一定要避着弄月了,因为在燕州府中,除了谢永,只有她和皇宫脱不了干系,若说之前她的嫌疑还不明显,那么这回崔祥和端妃也搅和进来,她的嫌疑就非常大了!   山简走后,崔颉身边有了另外一个谋士,为他谋划了驱虎吞狼的虎奔关之役,利用弄月放走谢永兄妹、绑架自己,端妃病重极有可能是真的,崔祥的信更是极有可能是被逼着写的,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那么弄月所能做的……   持盈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就往主屋跑。   主屋里,小秋和弄月看着大家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剩桌上那盒千年老参。小秋朝门外张望:“这盒参到底带不带呀,夫人一个说法,王爷一个说法,都不晓得听谁的了。”   弄月笑道:“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听夫人的,没见王爷平时事事都依着夫人吗?”   小秋想想持盈那犹犹豫豫的态度,觉得她也不太想带,弄月见她一直摆弄那盒子,便说:“或者我去问问夫人?”   “还是我去吧!”崔绎很少避着下人和持盈谈什么,小秋也是个聪明伶俐的,知道他们一定是要谈很重要的事,别的人去了,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恐怕会惹崔绎发火,自己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一心为夫人好,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小秋一路小跑着出了门,弄月确认她出了院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做最后整理的丫鬟们,命令道:“动作麻利点,柜子里不带的那些也要收整齐,都是好料子,别压坏了。”丫鬟们答应着,头也不抬地专心做事,弄月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悄悄掏出一个小纸包。   持盈从院子侧门进来,不声不响地绕到墙边,见一扇窗户有狭缝,便凑上去看。   弄月将那纸包握在手里,闭着眼,嘴里不知道默念着什么,最后做了个拜佛的手势,然后才哆哆嗦嗦拆开了纸包,将里面的不知什么洒在了那盒宝贵的千年人参上。   崔绎竟然猜对了,弄月也是内奸,持盈长叹一口气,扶住了额头。   随后,持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回到屋里,确认行李都准备好后,打发所有人离开,又叫小秋拿着那盒人参偷偷出门去,找城里药铺的人帮忙鉴定弄月撒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时辰后小秋回来,神情凝重地回复:“大夫说应该是砒霜。”   “接下来该怎么办?”崔绎已经听持盈描述了弄月下午的举动,或许是因为已经有所怀疑,听到答复时并没有感到震惊或者愤怒。   持盈镇定地坐在椅中:“等。”   二人都是一脸莫名:“等什么?”   “等她自尽,”持盈眼中闪烁着自信而坚定的光,“如果她是有苦衷的,那么最迟明早,她一定会自尽。”   097、受制于人   漫长的一夜过去,持盈和崔绎都没有睡,守着一盏灯,随着天色渐明,灯芯也又一次垂了下去。   持盈拿灯剪把灯花减去一段,崔绎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动了动,然后揉了揉酸胀的眼,说:“你何以这么肯定弄月是有苦衷的,她不像谢永,深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深藏不露的,她埋伏在王府里,没什么事的时候就是个丫鬟,一旦有事,就是一条毒蛇。”   “我也说不好,只是这么感觉而已,”一夜没睡的持盈显得十分疲惫,无力地趴在桌上,“弄月给我的感觉和谢永完全不同,从在宫里识破了端妃娘娘和皇后的阴谋那时候起,我就觉得弄月是有苦衷的,否则以她的老成,完全不用在送我去含福宫的时候,暴露出自己身不由己的事实。”   崔绎仍不太相信,他总觉得母妃当初将弄月安插在王府里,倒未必是要对自己不利,极有可能是要算计持盈,可持盈却认为弄月可信,究竟谁的直觉是对的呢?   天色大亮后,小秋领着人来敲门:“王爷,夫人,奴婢进来了。”   持盈长叹一口气,支着头喃喃道:“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就在小秋推开房门,正要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隔壁院子里传来丫鬟吹哨子一般尖利的惨叫:“啊——!!”   听到这一声,崔绎与持盈整夜的疲惫全都一扫而空,刷地起身就往门外跑去。   隔壁小院里住的是主屋的丫鬟嬷嬷们,弄月和小秋地位不同,都是单独一间,其余人三三两两住一起。头晚上持盈特意叮嘱了住在弄月隔壁房里的丫鬟留意她的动向,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弄月会自尽,并没有将话说明,于是就有了丫鬟魂飞魄散的惨叫声。   二人火速赶到现场,就见那丫鬟摔坐在门槛上,两手哆哆嗦嗦捂着嘴,骇得面无人色,崔绎越过她跨进门去一看,弄月正悬在房梁上,两手抓着被单,双脚乱踢。   “来人!把她弄下来!”崔绎转头朝门外大喊,之前就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小厮们马上七手八脚地将人放了下来。   弄月被救下来以后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捂着咽喉处痛苦地直咳嗽,眼泪也不断地涌出来,小秋蹲下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泪汪汪地看了一眼持盈,自觉地跪好,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不敢抬起来。   持盈使了个眼色,丫鬟们战战兢兢地都退了出去,屋里就剩他们四人。   “你昨天的所作所为,我已经都看见了,”持盈语气格外地平静,“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弄月蜷在地上,年近四十的她肩背瘦削,此刻战栗不止,越发显得可怜。   “你既然已经决心要为皇上做事,又为何要在我们走前自尽?”   弄月顿时泪如泉涌,接连不断地磕起头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王爷为皇上做事,可是他扬言要杀了奴婢的爹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啊!王爷王妃对奴婢既往不咎,奴婢感恩戴德,实在是做不出卖主求荣的事来,昨夜回到房里,心里又懊悔又自责,没有勇气向王爷夫人认错求饶,只能一死谢罪!”   崔绎叹息道:“你果然料中了。”   弄月磕头不断,额头上不一会儿就又青又紫,小秋看得于心不忍,向持盈投来求情的眼神。   持盈问:“你说的他,是皇上,还是别的什么人?”   弄月呜咽着回答:“不是皇上,是……是一个自称半夏居士的人,奴婢从前听也没听说过此人,直到前日突然收到一封家乡来的信,本以为是家书,谁知拆开一看,这个半夏居士竟是以奴婢至亲之人的性命相要挟,要奴婢将毒药搀进王爷夫人带回京城的药材里,奴婢、奴婢……”一时泣不成声。   半夏居士?持盈不由感到相当惊讶,果然是出现了自己始料未及的人,前世自己在崔颉身边,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此人两次施计,风格鲜明,既有百里赞的高瞻远瞩,又有山简的细致缜密,不屑于玩弄阴谋诡计,反而喜欢看着你明知是陷阱还要跳进来的样子,在一旁摇着扇子沾沾自喜。   “燕州多山参雪蛤,此人定是料定我们若决定回京,必会带上上好药材,”崔绎声调低沉,带着一股隐隐的怒意,“没本事以德服人,便只会用些下三滥的威胁招数,哼!”   持盈还在想那半夏居士的事,弄月忽地道:“夫人……奴婢还有一事……”   持盈淡淡地打断她:“是放走谢玉婵的事吧?”   弄月埋下头去,小秋立时就火了,刚才的同情也荡然无存,跳脚道:“是你把那泼妇给放了?你——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多半是太妃写信来求你的吧?”持盈问。   弄月满含羞愧地点点头:“娘娘说谢家已有意要投靠皇上,奈何……奈何没有嫡女,便想要将谢玉婵骗回去,献给皇上,奴婢心想谢家兄妹留在府上也是添乱,走了也好,就把她放了,奴婢是真的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要绑架夫人!如果知道,就是砍下奴婢的手奴婢也绝对不会放了他们啊!”   话至此,端妃重病想要见崔绎之事,已经可以确定是阴谋了,持盈也不让她平身,而是转头看着崔绎,等他定夺。   崔绎坐在椅子里,一脚架在膝头,眼神阴鸷,沉默得吓人。   “王爷,”持盈走到他身边,“王爷,咱们先回去吧,若是下不了决心,不妨听听先生的意见。”   崔绎仍是沉默不语,弄月小声说:“娘娘在信里……提到王爷,说是心里一直牵挂着王爷,让奴婢一定要好好伺候王爷,谢家和叶家的决定,她没有办法反抗,只希望王爷好好的,没病没灾……”   崔绎长长吐出一口气,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重重一拳砸向桌面,“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弄月不敢再说下去。   于是连持盈也不知道这时候还能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崔绎是一个人前不苟言笑,但内心情感丰富的人,虽然随着二人的日渐亲密,他也会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柔情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武王崔绎仍然是一个表情欠奉的人。   然而此时持盈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对抚养自己长大的端妃叶氏抱有极深的感情,甚至有可能超越了生母孝怜皇后,端妃的牵挂让他感到温暖,迫于家族压力的背叛又令他心寒,同时还有那么一些自责的情绪,为他没有早日醒悟、没有能力保护母妃的现状而自责。   “出发吧。”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以后,崔绎猛地站了起来,大步出门去。   持盈马上跟上他,同时回头命令小秋:“小秋,去叫人把弄月关起来,在我和王爷回来之前别让她寻短见,其余的听先生安排。”小秋马上就去办。   崔绎大步流星地回了主屋,其余丫鬟们都在门口待命,弄月寻短见的事她们已经都听说了,这时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看到崔绎回来,稀里哗啦就跪了一地。   持盈快步追上:“车马都备好了吗?翠竹、碧桃你们两个跟着伺候,其余人留在府里,务必保护好小姐,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回来唯你们是问!”丫鬟们轰然应和,纷纷该干嘛干嘛去了。   行李头一晚都已装上了车,曹迁在府门外候着,看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来,俱是一脸憔悴,不由满头问号,想问又没敢问,打开马车门将他们让上去。   两架马车,一千亲兵随行,出了城门上了官道,没走多远,崔绎突然朝外大声说:“停车!”   马车立刻停下了,曹迁骑着马调转头来问:“王爷有何吩咐?”   崔绎冲坐在对面的持盈抬了抬下巴:“你下车。”   持盈和曹迁都是一愣,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下车,回去,”崔绎的样子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眉头展开,语调沉稳,“既然明知是陷阱,就没有两个人一起跳下去的道理,你回去,好好守着娴儿,若我一去无回,燕州上下便以你为主,日后若有机会,再杀回京城去为我报仇。”   曹迁并不知道这事情的内幕,听了这话顿时面无人色,大叫道:“王爷何出此言?”   崔绎缓缓摇头:“仲行送夫人回去,或者我下车骑马,你们回去。”正要起身,被持盈一把抓住了手腕。   持盈一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说:“王爷让我们都回去,自己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开什么玩笑呢!要回去也是曹将军回去,我得跟着王爷走。”   曹迁马上说:“王爷夫人去哪儿末将就去哪儿,别说龙潭虎穴,就算是闯地狱,末将也绝不眨一下眼皮!”   崔绎将起未起地被拽着,内心挣扎,持盈硬将他按回去:“王爷,王爷的心意我和仲行都懂,此去九死一生,实在犯不着大家一起折在里头,可是就算我们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没了王爷的燕州就是一盘散沙,尊谁为主都没有用,王爷无幸,燕州十万军民亦无幸!”   “想想娴儿,她还那么小,王爷忍心让她失去疼她爱她的父王吗?”崔绎挣了挣,持盈坚决地按着他不放,“我们不能抱着必死之心去京城,而是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活着回来!”   曹迁大力点头:“夫人说的对!王爷,你不能有事啊!”   崔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弃了:“走吧。”   队伍终于又再次上路,崔绎仰头靠着车壁,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持盈同样心情沉重,撩起窗帘向外看。   鹅毛般的大雪肆意飞舞,天地间一片粉雕玉砌,银装素裹,安静得如同鸿蒙初开,万物消寂。   雪白的路面上没有一个脚印,一如所向的前途,吉凶难卜。   098、满纸辛酸   启圣二年正月十九,京城。   醉蝶山行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的遗孀,除了崔颉的生母懿明皇后荣氏外,所有为建元帝生育过儿女的嫔妃都在新帝登基后迁居此处,每日吃斋念佛,颐养天年。   “咳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直从里屋传出来,从宫里跟过来的宫女太监们或双手合十对天祈祷,或跪在佛像面前不断磕头,偶有啜泣声,也只敢压得很低,生怕打扰了里面浅眠的人。   和庆太妃从去年开春时候起,大大小小病过四五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危险,行宫不比禁宫,一群未亡人和启圣帝不沾亲不带故,每月的炭火都是中等偏下的灰炭,不但呛人,量还不足,偏偏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正月十五那晚叶氏觉得精神还好,便在院子里看了一阵焰火,谁料半夜里竟病得直接一脚踏进鬼门关,幸亏当值的御医到得早,高烧退了,总算没要命。   静王崔祥连夜快马加鞭地赶来,在门口听宫女说母妃没有危险了,下一秒就晕了过去,还是被人抬进去休息的。   虽然在御医的救治下,叶氏暂无性命之忧,但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能下床,白天浑身无力,夜里低烧不断,好几次烧得说起了胡话,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从元宵第二天起崔祥就守在了醉蝶山行宫里,启圣帝废藩收权,他正好也无事可做,便在病榻前尽孝,有他陪着,叶氏的心情要好不少,只是三餐仍吃不进多少东西,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叶氏病倒的第三天,崔祥伺候母妃吃了早饭,丫鬟们要给太妃沐浴,他便避到了耳房去,才坐下吃了几口糕点,就有宫女来禀报,说宫里来了人要见他。   崔祥排行老七,前面有崔颉、崔绎、崔焕三个风格不同但都十分厉害的兄长,早就知道自己没可能做皇帝,打小就是温顺乖巧的性子,前年行了冠礼开府出宫,建元帝没来得及给他说个王妃就去了,崔祥也不介意,一个人在王府里过,偶尔来给母妃请安,顺带问候一下其他太妃,从不惹事。   但人乖不意味着事不会自己找上门,建元帝驾崩以后,崔颉就陆陆续续找过他很多次麻烦,崔祥谨遵母妃的训导,皇兄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娶荣氏的外甥女他就娶了,夫妻俩洞房时候更是陪着十二分小心,生怕把新娘子弄疼了,明天去找小姨告状后天自己脑袋就搬家。   崔颉撤藩,老四崔璟愤然服毒自尽,老五老六也或多或少抗议过,只有崔祥一个人二话不说就交出了王印,这才得以继续留在京城里,仍然保留一个王爷的头衔,食邑千户,从前还需要每天去吏部报道,现在也省了,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米虫。   算下来崔颉也有好几个月没有找他了,崔祥一边想着这回又是什么事,一边接过热帕子擦了擦手,出去见人。   院子里站着一个外形富态的中年男子,一双小眼睛天生就是弯的,看起来就像个随时在笑的老好人,但崔祥对他的印象却好不起来。   “给静王爷请安,静王爷安好?”中年男子对他鞠了一躬,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敷衍草率。   崔祥嘴角紧绷,走下台阶去,带着几分不快地问:“皇兄找我有事?”   中年男子一手放在肥大的肚皮上,一手比划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外面冷,咱们里面说?”   崔祥眉头皱起:“母妃近来身体不适,我不想她再听到什么烦恼的事,就在这里说吧。”   中年男子眯着眼笑道:“静王爷的这份孝心定能感动上苍,和庆太妃的病也一定会好起来的。那咱们就在这儿说。”   在他开口之前崔祥已经做好种种心理准备,不论是要自己离开京城,还是连米虫也不让他做了,只要不危及自己与母妃二人的性命,都是可以忍受的。   对,能忍方能成大事,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答应他。   “和庆太妃与已故的孝怜皇后是表姐妹,孝怜皇后去世后,武王爷便是由太妃一手抚养成人的,这份亲情想必也是十分深厚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崔祥心头一颤,总觉得这次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中年男子紧接着便说:“而今武王爷远在燕州,太妃久病不起,不知他是否知情?”   崔祥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忍气吞声,低着头回答:“母妃让我不要告诉二王兄,他应该不知情。”   中年男子咂了咂舌,说:“这人上了年纪,病来就如山倒,一个不留神就没了。”   崔祥瞬间光火:“你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呵呵呵摆摆手:“王爷不必动怒,在下只是转述皇上的原话,皇上想起先帝去世的事,感叹了几句,又听说太妃这次病得不轻,怕太妃有生之年再见不到武王,心有遗憾,有意下诏让武王回京。”   召回崔绎?崔祥心里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召他回来做什么,方便下手,顺道把自己和母妃也一锅端了?想着,手心里便冒了一层汗。   “王爷?”   “啊!”崔祥惊得回过神来,“何事?”   中年男子一脸有话好商量的笑,说道:“皇上与武王虽说也是亲兄弟,关系到底不及王爷和武王亲近,皇上担心请不动武王,下圣旨又怕伤了兄弟和气,想让王爷写封信去燕州,就说太妃病中思念他,望他能回来探视。”   崔祥未料他们竟然是要借自己的手除掉崔绎,一时呆呆站立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答复。难道崔颉还是发现了什么?母妃要他隐忍,为的就是等崔绎养精蓄锐,杀回京城,在那之前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然而现在崔颉却要利用他们与崔绎之间的亲情,将崔绎骗回京城!   中年男子又含笑道:“而且先帝去世一年有余,武王未曾回来磕头上香,也不太说得过去,王爷说是吧?”   崔祥后背上一阵阵冒冷汗,半天才挣出一句:“信……中要写什么?”   听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中年男子也就安心了,客气地说:“信的内容在下已经草拟好了,不如由在下口述,王爷手书如何?”   “……”崔祥两手在袖中死死握成拳,最后忍耐着点头,“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写。”   中年男子笑容亲切:“王爷请吧!”崔祥无可奈何,只得同他一起到耳房里,唤来宫女奉笔研墨,铺开信笺。   中年男子没有半点尊卑意识,就站在书案旁,崔祥对这种监视的态度十分排斥,但仍然没说什么,提笔舔了墨,那人说一句,他写一句。   “……及前年除夕父皇殡天,母妃终日以泪洗面,又思念王兄,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形容渐憔。屡染风寒,一病二三月,三餐不济。”   崔祥行尸走肉一般,逐字写下。   中年男子背着手,两眼盯着他的每一个字:“元宵刚过,又逢高烧不退,接连数日,滴水未进,昼不能起,夜不能寐,昏迷时频频呼唤王兄之名……”   崔祥手中笔一抖,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怎么了,王爷?”中年男子将那张滴了墨的纸抽走放在一旁,另外给他铺了一张,“王爷还是快点写罢,耽搁得久了,万一太妃派人来传,可不好办啊。”   崔祥盯着那张空白的纸久久出神,中年男子便将手压在他肩上,附耳道:“王爷不在京城这几日,王妃常去宫里探望太后,昨日忽感不适,经御医诊断,是喜脉啊。”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崔祥顿时又是一身冷汗——过了新婚之夜他就再没碰过妻子荣氏,大半年都过去了,喜脉从何而来?“是吗?那……那真是太好了。”他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装出十分喜悦的模样。   中年男子眯着眼笑着说:“那是自然的,再过不久太妃就能抱上孙儿,这喜讯想必能令她笑逐颜开,再加上皇上着在下送来的上好药材,太妃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话中的潜台词也就是,你若不乖乖就范,太妃可就没药吃了。   已经没有退路了,崔祥吐纳一回,定了定神,开始誊抄先前写下的内容,中年男子这才满意地点头。   信写好后,中年男子检阅一遍无误,便装进了信封里,又让他烫了火漆,这才离开。   做完这些以后,崔祥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里衣完全湿透了。中年男子走后,他就这么呆呆地坐在书案后面,一直到叶氏派人来传他过去吃午饭。   叶氏仍然无力起身,宫女在床头放了一床被子给她靠着,崔祥端着青瓷小碗,用瓷勺小心地喂她吃饭,一旁的宫女则端着荤素三四碟小菜,比起过去在宫里四妃之一的待遇,实在是不能同日而语。   “祥儿。”吃了几口后,叶氏忽然启声。   崔祥忙应了,问:“可是菜不合口味?”   叶氏人虽憔悴,眼神却不虚弱,她有些吃力地问:“方才有人来找你,所为何事?”   崔祥手一僵,便要岔开话去:“没什么,一位老朋友,听说儿臣来看望母妃,便送来些药材。”   叶氏冷冷一哼:“你以为我是聋的?”   崔祥低下了头去,叶氏再次问:“我人虽然病了,心却清醒得很,玉婵和子昌没能回来,我知道,他迟早还要来,找你的麻烦,你老实跟我交代,皇上这次,又要你做什么?”   眼见瞒不过去,崔祥只得嗫嚅着回答:“皇兄让我写……写一封信,给二王兄。”   叶氏手攥紧了被面:“他让你写什么?”   “写……就写……母妃病重,想见他,让他……回京城——”   他话音未落,叶氏已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甩过来,力道之大,简直不像一个久病不起的人,崔祥被打得呆若木鸡,半边脸顿时就肿了。   099、回京探病   叶氏那一耳光打出了十二成力道,崔祥当场被打傻了。   “混账东西!”叶氏气得浑身乱颤,嘶声喝骂道,“你照他说的做了?啊?你写了?你帮着他们把你二哥骗回来?”   崔祥捂着脸,低下头不敢辩解,叶氏痛心疾首地道:“老天无眼,竟让我生出你这么个禄蠹!你难道看不出他们这是想要你二哥的命吗?你就不能告诉他们你写过信给绎儿,可他不愿意回来吗?你以为你照着他们说的去做,他们就会放过你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绎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母子也只有抱在一起死的份,你知不知道!”   叶氏本就久病体弱,吃饭尚且太不起手来,这会儿又是打人又是怒骂,怒极攻心,竟嗝一声抽了过去,吓得崔祥和宫女们个个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揉她心口拍她后背,忙活了好半天叶氏才又醒转来。   崔祥又吓出一身汗,见母妃醒了,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儿子不孝,治不好母妃的病,还让母妃生气,我实在是不孝极了!”说着抬手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叶氏泪流满面地靠在被子上,哀哀地道:“我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省得将来还要给你们兄弟俩送终啊!”   崔祥跪在床前,也是泣不成声,一屋子宫女跟着呜呜咽咽,仿佛都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自己的死期。   事已至此,叶氏再有什么怨言,说出来也是白搭了,以她对崔绎的了解,那听风就是雨的性子,指不定拿到信第一时间就骑着马往回赶,后面曹迁或者别的谁收拾好行李,得追几天才能追上他。   她的猜测大体八九不离十,崔绎确实是看到信就立刻决定要回京,只是多年急躁冲动的脾气被持盈磨啊磨的,已经越来越冷静了,还能自己想通信背后的阴谋,叶氏若是知道这一点,或许焦虑之心也会减弱不少。   从燕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更别说持盈不会骑马,又带着行李,少说要走四十天,崔绎每天都处于忐忑不安中,唯恐自己还没到京城,噩耗就传到了跟前。   进入甘州的第三天,信使带着百里赞的信追了上来,持盈看了看,上面交代了他们走后燕州府的诸事安排,提到弄月时,百里赞认为应放出话去,就说弄月投缳自缢,确实死了,人暂时囚禁起来,等他们回来再决定是杀了还是赶出燕州。   “先生说他让府里的下人们按照他编好的话,到处去说弄月莫名其妙自杀了的事,但咱们要装作不知道,这样一来皇上听了探子传回去的话,既能确信弄月得手了,又不会再难为弄月的家人,一箭双雕。”   持盈说完,看着心不在焉地坐在床边的崔绎:“王爷?在想什么呢?”   崔绎捏着鼻梁叹息不止:“没什么,想早点到京城,是非黑白一次来个痛快。”   持盈明白他一定还是对端妃可能也有份骗他的事耿耿于怀,又一再说服自己不会是那样,反反复复,搞得自己很累,遂安慰道:“是非黑白,你想也是那样,不想也是那样,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养精蓄锐,应对最糟糕的情况,王爷要记得,咱们的敌人是皇上,不是太妃。”   崔绎还是一脸放不下的表情,但也听话,点点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三月初七,武王府的马车终于进入了京畿,崔绎主张既然回来了应该先进宫请安,以免崔颉说什么目无长兄之类之类的,但持盈坚持直接去醉蝶山行宫,理由是既然信中只字未提皇上怎样想怎样说,他们这一趟,应该是“偷偷回来的”,崔颉应该是“不知道的”,贸贸然进宫去反而会被认为是别有居心,到时候蛮不讲理地把人一扣,多的麻烦都闹出来。   两人在官道旁争了一阵,最后崔绎决定听夫人的话,马车在岔道口转向了醉蝶山。   崔绎没有忘记当初自己就是在这里被扣上了造反的帽子,尽管三月的醉蝶山还没有红叶,视野极好,他还是忍不住下车骑马,生怕崔颉又埋伏了人要刺杀他们。   刺客没有,也不会有,要是在这里把武王给杀了,崔颉的龙椅也就别想坐了,无端杀死回来探病的亲兄弟,百姓的唾沫绝对能把皇宫给淹了,所以持盈倒是不担心。   行宫守备稀松,一群人老珠黄的女人守着不怎么值钱的桌椅板凳,贼都懒得来,曹迁谎称来的是叶氏娘家的侄儿,又贿赂了守卫每人一个银元宝,轻轻松松就将马车带进了行宫,然后打发人拿着崔绎的亲笔信进宫去谒见启圣帝。   叶氏正在午睡,崔祥在外间撑着脑袋打盹,忽地有太监欣喜若狂地冲进来报:“王爷!武王和王妃来了!”不光崔祥醒了,连叶氏也被惊醒,撑着就要起身:“什么!王爷真的来了?”   才说着,院外一串脚步声,崔祥马上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门外,叶氏伸手:“快扶我起来!”宫女们赶紧将她扶起来,给她背后塞被子枕头。   崔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撩裾跨过门槛:“怀祐,母妃现怎样了?”   崔祥还没来得及回答,叶氏就在里间悲呼一声:“绎儿!”崔绎马上抛下弟弟不管,撩开珠帘冲了进去。   持盈没他步子大,落后了一段,进门来先给崔祥请了安,崔祥忙不迭回礼:“二嫂。”再同她一起进入里间,崔绎已经跪在了床前,叶氏泣不成声地道:“你真是傻啊!怎么能回来,怎么能回来啊!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皇上交代,怎么向钟姐姐交代啊!”   崔绎没有哭,但眼眶也是通红,紧握着叶氏干瘦的手,小声地安慰她自己不会有事,让她不要太难过,好好养病云云。   “持盈给太妃娘娘请安,”持盈上前几步,福了福,“娘娘既是身体不适,还是不宜过度悲伤,须得养好了病,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叶氏看她一眼,满脸愧疚:“持盈……”   持盈一笑置之:“我们这次从燕州带来好些补气益血的好药材,待会儿我问问御医,看适合用什么,本来时间充裕的话还能再多买些,只是王爷担心娘娘,催着上路,便只带了府里存着的那些,若是不够,我再写封信回去,叫人买了送来。”   叶氏感激地直点头:“我从前那样对你,你却这么有心,我真是……绎儿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姑娘,钟姐姐在天之灵也定然感到十分欣慰。”   感人的重逢过了,叶氏想起了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推起了崔绎:“你们快点走,现在就走!别让皇上知道你们来过,快走!快!”   “母妃,你冷静点!”崔绎按住她的肩膀,“我已经派人去见皇兄,告诉他我回来的事,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对我下手,京城里几万百姓、文武百官都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没事的!你现在需要休息,千万不要太激动了。”   叶氏懊悔不迭:“怎么不敢,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书耀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清瑜,被他逼得服毒自尽啊,他现在是皇上,不是太子了,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你们实在是不该回来啊!都怪我,我没能阻止祥儿,才让你们冒这么大危险回来。”   崔祥今年十八,皇家男儿早行冠礼,但论来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见母妃哭得那么伤心,心里的自责和歉疚越发强烈,咬着嘴唇在一旁抹起了眼泪。持盈见状,忙递过了帕子:“七弟快别哭了,你一哭娘娘心里更难过,你也有你的苦衷,别再自责了,谁都没有怪你。”   崔绎转头道:“怀祐,你出去,别在母妃跟前哭,持盈你领他出去,叫人给他洗洗脸。”   论年岁,持盈也就比崔祥大那么几个月,但到底是活过二十多年的人,又做了母亲,此刻看起来简直像是个长辈,一边答应着,一边将崔祥哄到外间去,叫来宫女打水给他洗脸,留崔绎单独在里间陪叶氏。   崔祥用热帕子洗了脸,瓮声瓮气地问:“二嫂,咱们这回是不是死定了?”   “没有,哪有那么夸张,”持盈莞尔一笑,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有没有你那封信,王爷都是要回来的。”   崔祥疑惑地问:“回来做什么?”   持盈笑着答道:“给你们的父皇——先帝磕头烧香啊,先帝去世的时候他人在甘州,没能回来守孝,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常和我说起要回来一趟,所以你也别把责任都揽自己身上,啊?”   她的话令崔祥觉得好受了些,崔祥两眼泛红,鼻子一抽一抽,持盈便想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顺道也细问问京城里的近况,于是问:“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凡事都要小心,你能给二嫂说说这一年多里,京城里宫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崔祥表情有点木,多半是哭过的原因,他茫然问:“发生了些什么事?发生了好多事,都要说吗?有好些事我也不太清楚。”   “不用,捡着你觉得重要的说,比如和你几位王兄有关的,或者公主们有出嫁的嫁给了谁,皇上有没有纳哪位大臣的女儿为妃之类。”   崔祥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似乎在犹豫从何处说起,持盈也不着急,让他慢慢整理思绪。   等了一会儿,崔祥吸了口气准备开始说,持盈马上竖起了耳朵。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崔祥说的第一桩事情就让她彻底惊呆了。   崔祥说:“长孙皇后去年十一月给皇兄生了个小皇子。”   100、金蝉脱壳   崔祥说:“长孙皇后去年十一月给皇兄生了个小皇子。”   持盈霎时间如脑后挨了一闷棍般呆了。   崔祥见她表情难看,吓了一跳:“二嫂!你怎么了?”崔绎在里间听到动静,也大声问:“持盈?”   “没、没事!没事没事!”持盈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内心仍然巨浪滔天,面上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只是有点吃惊,你接着说,皇后生了个儿子,然后呢?”   崔绎疑惑的声音传出来:“皇后生了个儿子?”   持盈朝里屋道:“你别管,回头我再给你说。”崔绎于是不再插嘴。   崔祥并不知道持盈的心里的秘密,还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妹妹高兴,就说:“本来是一件大喜事,皇兄非常高兴,决定大赦天下,可没想到,小皇子生下来才三天,就死了。”   持盈才刚缓过来,紧接着又吃了一惊,心情直如百丈峭壁上跃下,又被拎上了天,一时结巴起来:“死了?这……怎么回事,怎、怎么死的?”   崔祥压低了嗓门说:“都说是病死的,可我看皇兄也没有特别难过,多半是……”   持盈心一沉,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   崔祥是想说这孩子多半是崔颉授意杀死的。其实这也不难理解,长孙泰虽然把小女儿嫁给了太子,后来太子妃又成了皇后,可母凭子贵的道理谁都懂,大女儿生的孩子都会走路了,小女儿的肚皮还没点动静,难保长孙家不会打别的主意。   所以给长孙聆芳一个孩子势在必行,但如果孩子留住了,对崔颉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孩子生下来,然后再捏造个病死的说法,把孩子杀了。   持盈倒是不怀疑崔颉做得出这种事——毕竟自己前世唯一的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没了的,不过叶氏似乎是不太相信,在里间虚弱地说:“祥儿不要道听途说,为人父母,谁不心疼自己孩子,那是皇上的嫡长子,皇上怎么会……”   崔绎淡淡地道:“事无绝对。”   持盈也点点头,说:“事无绝对,来之前我还在想皇上为何突然这么急着要把王爷召回来,现在看来,小皇子的死应该就是诱因,咱们会怀疑小皇子的死有蹊跷,爹……长孙大人心里一定也有数,如果让他查出什么端倪,知道皇上在防着他们,说不定反而不妙。”   崔祥一脸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写那封信。”   持盈笑着抚了抚他的肩:“没有的事,你不愿意写,他们也会用别的法子逼你写,或者甚至伪造一封,法子多得很。”   “现该怎么做?”崔绎问道,“带着母妃和怀祐逃出去?”   持盈思索着回答:“还不知道,怀祐再给我说说还有其他事没有,我总觉得光凭这一件不足以让皇上自乱阵脚,提前动杀念。”   崔祥于是又把自己娶了懿明皇太后外甥女的事说了,还有程扈家的事,叶氏感叹地说:“程夫人是个命苦的女人,也不知现如何了。”   持盈眼神一黯,想起生死未卜的程奉仪,又想起奋不顾身的杨琼,长叹了一声,问:“还有吗?”   崔祥想不出什么了,就摇摇头,持盈不太满意手中的信息量,总觉得像是拼图少了一块,凑不出完整的面貌,可既然崔祥说没什么大事了,应该就是真的没了,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对了,有一件事,不知道要不要紧,”叶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长孙家的少爷娶了汤家的姑娘。”   汤家的姑娘?持盈一头雾水,记得前世弟弟娶的是……啊!前世弟弟娶的人,不正是现在嫁给了崔祥的荣氏吗?现在荣氏嫁给了静王,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汤氏,难道又是崔颉母舅家的亲戚?   崔绎坐在床边,眉头皱了一阵,猛地舒开:“汤家的姑娘,莫非是严尚书妻家的侄女?”   叶氏苦笑道:“就是那个汤家。”   持盈还在一头雾水,崔绎就提醒道:“还记得在燕州我和你说起徐老将军时候,提到过曾任吏部尚书的严锋严大人吗?严大人获罪后被流放到了沧州,妻子娘家的人还在京城做生意。”   一道电光划过脑海,持盈终于将事情的完整面貌拼凑了出来,只是这其中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三言两语根本没法说清楚,以至于她只能喃喃自语着:“原来如此……”   崔颉为了稳住外戚,必须要给长孙家一个孩子,但过去长孙家一心依附他尚且要被连根拔除,现在的长孙家二女分嫁太子与王爷,本就招人嫌疑,屡次算计崔绎又全部落空,难免不去怀疑长孙家通敌,既然这样,就更加不能让长孙聆芳有所出。   于是小皇子的死就成了势在必行的结果。   而如果说过去对长孙家的怀疑都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么这回长孙珮娶汤氏,简直就是在崔颉脸上挠了一爪子!   一个本就有通敌嫌疑的长孙家,和汤家结了姻亲,汤家又和当年力保崔绎、随后因崔绎而获罪的严锋是亲家,这么串联起来,很难不令人想到——莫非长孙泰这是要倒戈去支持大女婿了?   再加上谢家来投的预谋因为谢玉婵谢永双双身死而破裂,谢效是抱着侥幸之心继续向崔颉示好,还是打落牙齿活血吞,默认了儿女的死继续为崔绎做事,持盈从常人的角度去想,觉得后者可能性还大一些,毕竟崔绎给谢家留了面子,仍然承认谢玉婵是作为王妃死去的,将来若成事,谢效就是国丈,而崔颉这边,剿灭了诸王,谢家也不过是个功臣。   谢家和长孙家都有倒向崔绎的苗头,崔颉怎能坐忍?为了将这种可能的危险尽早掐死在摇篮中,他不得不冒险把崔绎骗回来杀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来情况不妙,皇上若是担心长孙家也有反叛之心,那么一定会千方百计杀了王爷。”持盈神色凝重地道。   屋内三人同时心头一凛,叶氏焦急地道:“那你们还是赶快走吧!”   崔绎作势要将她抱下床,叶氏摇摇头,挡开了他的手:“别管我了,我现在这样子,跟着你们也是拖累,你们若是还有余力,就把祥儿带走吧。”   崔祥一下扑到床边来:“母妃不走我也不走!”叶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傻孩子,快点走,晚了就走不了了!”   持盈跟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崔绎问:“怎么?”   持盈十分为难地说:“我们只有一千人,皇上若铁了心要杀,随便将我们说成是叛军流寇,杀起来易如反掌,别说是带上娘娘和怀祐,就算是只有我和王爷,也很难逃出去。”   一时间四人又都沉默了,持盈说的是实话,别说带人,就算是崔绎一个人,只有一千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是城内四万禁军的对手,一旦交锋,一刻钟不到就全死绝了。   “要不……”叶氏忽地有了主意,“绎儿带着人先走,持盈扮成宫女藏在行宫里,等嬷嬷下山采买的时候再把她送出去?”   崔绎断然拒绝:“不成,皇上来了见不到我一定会将行宫翻个底朝天,就算他不记得持盈的相貌,还有皇后,还有长孙泰,他们不会认不出至亲之人,不能拿持盈的命去冒险。”   叶氏一想也是,就不再坚持,但持盈却受到了启发,脑内灵光一闪:“要不这样吧!”四人脑袋凑在一块儿嘀咕了一阵,叶氏眼中闪烁着希望,不住点头:“这主意好!”崔祥不大放心地问:“万一还是被认出来了呢?”   “放心吧,行宫门口的侍卫根本不会用心看来的是什么人,顶多记得衣服什么样,不会认出来的,”持盈一点儿也不担心,“等皇上来了发现扑了个空,一定会以为我们逃了,派人一路往北追,我们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往南边走,去江州,进入了江州就是钟家的地盘,就一切好办了。”   崔祥听她这么肯定,自己又没什么主意,也就不再说什么。   计已定,崔绎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交给一名亲兵,持盈的衣服则由丫鬟来穿,等崔颉来了,两人只需装傻充愣,坚持自己是叶氏娘家的侄儿侄媳就行,崔颉至少还不敢在没证据的情况下公然把叶氏娘家人拖出去杀了,只能放过他们。   除了叶氏,他们三人都要暂时出行宫,到枫林里去躲一躲,等崔颉的注意力被转向了北方,再回来把叶氏接了,一起南下去江州。   叶氏仍不放弃让他们自己逃走的想法,还吃崔绎崔祥兄弟俩劝了又劝,她才打消了留下等死的念头。   三人换了颜色不显眼的衣服,翻过宫墙到山里去找藏身之处,叶氏和两个冒牌的“侄儿侄媳”在行宫里淡定地等崔颉来。   酉时不到,崔颉果然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到行宫,问过守门的侍卫,得知有一驾马车以叶氏娘家侄儿的名义进去了,当即冷笑一声,龙袍袖子一甩:“这障眼法未免太不高明了。”接着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叶氏的住处走去。   叶氏正在吃晚饭,听到太监通报说皇上来了,便一摆手,俩冒牌货赶紧到外面去接驾。   崔颉背着手快步走进院子里,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穿的都十分华贵,还以为是崔绎和持盈,可等那二人在门口跪下高呼恭迎万岁的时候,他又皱眉了——这嗓音不像啊。   “你们两个,抬起头来。”崔颉冷冷命令。   那二人抬起头,一脸惶恐地看着他,崔颉倒抽一口凉气,怒喝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朕!”亲兵和丫鬟吓得连忙磕头求饶,表示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触怒龙颜,请皇上饶命之类的,崔颉满腔怒火,却又发不出来,简直气个半死。   101、光会添乱   长孙泰随御驾一同前来,这时上前拱手道:“皇上,武王夫妇应该是接了静王逃回了燕州,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崔颉气得脸色铁青,转在原地怒喘一阵,头也不回地问:“子偃,你怎么看?”   同来的还有那富态的中年男子,听到点名,便上前一步:“回皇上,依微臣之见,武王与静王都是大孝之人,断不会抛下和庆太妃自己逃命,咱们虽然扑了个空,但他们一定还会回来,只须守株待兔即可。”   长孙泰厉声道:“郭大人此言差矣,武王千里迢迢从燕州而来,带的人马必然不多,接走静王已经是极限,再带上病重的和庆太妃,根本难以逃出皇上的天罗地网,他们必是料定皇上宅心仁厚,不会杀太妃,故而抛下太妃先走一步。皇上,老臣恳请皇上立刻派兵去追,或许还有机会将他们拦住!否则一旦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啊!”   郭子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问:“那敢问长孙大人,如果武王静王仍在醉蝶山附近,伺机回来带走太妃,又如何说?从京城到燕州路途遥远,太妃又病重体虚,不堪长途跋涉,我若是武王谋士,便会改道南行,去江州寻求钟家的庇护,若盲目北上,只会疲于奔命,最终无人能逃出生天。”   长孙泰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你那不过是猜测而已!钟家是大楚开国功臣后裔,一向对皇室忠心耿耿,怎么会——”   “长孙大人别忘了一件事,”正当他们争执激烈时,崔颉凉飕飕地插进一句话来,“武王的生母孝怜皇后,就是钟家人。”   长孙泰身躯一颤,猛然跪下:“老臣糊涂!”   崔颉长身而立,目光不断在面前那俩冒牌货身上扫来扫去,忽地扬声朝屋内道:“太妃?二弟不会给太妃您藏起来了吧?”   叶氏忍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皇上真会说笑,臣妾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把一个大活人给藏起来,不过是臣妾的侄儿来探个病,皇上是听谁说绎儿回来了,竟然兴师动众地上门来问罪?绎儿若要回京城,我这个母妃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崔颉慢步走进屋内,似笑非笑地隔着珠帘望向她:“二弟当真没来过?那老七又去了何处,他从元宵过后就一直在行宫侍奉您,门口的侍卫也没见他离开过,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还能没了不成?”   叶氏冷冷答道:“皇上也知道祥儿是个大活人,我还能把他拴在脚边不成?”   崔颉自顾自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又说:“听说太妃一直卧病在床,身体虚弱,朕怎么听着太妃中气十足,不像个病人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妾难得见到自家侄儿,心情好,精神自然就好,这也不行?”叶氏不快地反问。   “当然行,”崔颉悠悠地道,“朕是接到二弟的亲笔信,说他回京来探望太妃的病,加之朕也许久没来行宫给各位太妃请安,便想见他一见,既然二弟人还没到,那朕只好留下来等一等了,太妃好好休息,朕还要去给其他太妃请安,就不多打搅了。”   叶氏听他说要留下来等,心里真是急如猫抓,偏又没办法,只得装处不在意的口吻:“皇上慢走,臣妾就不远送了。”   数人离开叶氏居住的小院后,崔颉低声命令:“来人,给朕把整座醉蝶山都包围起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护驾的禁军统领立刻得令前去部署。   郭子偃脸上笑眯眯,不知是习惯了这副表情还是心中得意,长孙泰与他并肩跟在崔颉身后,心中颇为不服,趁着崔颉去向崔焕的母妃请安的功夫,偷偷派人往北去追。   给几位太妃请过安后,崔颉来到供皇帝下榻的行玉苑歇息,派出去搜山的禁军有人回来报告,说半山腰上发现了大量马蹄印,现正循着马蹄印去找人,应该会有所获,崔颉听完表示还算满意,脸也绷得没那么紧了。   而此时此刻通往江州的官道上,曹迁正驾着马车一路飞奔。   车厢里的三个人,两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那个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饶是如此仍然挣扎不休,喉咙里呜呜呜个没完——是崔祥。   持盈劝道:“怀祐你安静点,再这么闹腾下去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崔绎却没这么好耐心,骂道:“我早说该用蒙汗药。”   “用了蒙汗药,接下来几天都没胃口吃饭,你不懂,我可是体验过的,”持盈白了他一眼,“怀祐听话,你二哥怎么会害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要是听话一点,我们又何必绑着你。”   崔祥眼角渗出泪,表情绝望,开始用头撞车板,持盈忙拖住他,可崔祥力气比她大,脑袋一下一下杵在颠簸中的车板上,没一会儿就磕破了流出血来。   崔绎终于受不了了,兜屁股一脚踹过去,把崔祥踹得在车厢内打了个滚,持盈急了:“你做什么呀!”“不给他吃点苦头就不会知道好歹。”崔绎一脚踩在弟弟腹部,崔祥差点被踩得吐出来,奈何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几声呕。   马车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后到了一处偏僻的村落附近,四人不敢到农家投宿,只能由持盈去向农户讨些热水来就着干粮充饥。   崔祥在马车里滚了大半天,这会儿已经累得没力气挣扎了,像一只缺水的青蛙一样翻着肚皮,有气无力地躺在车厢内。崔绎伸手扯了堵着他嘴的布团,说:“哥是为你好,懂吗?”   崔祥马上又不争气地掉下眼泪来:“你可是为我好了,母妃怎么办?你们就让她一个人留在京城?皇兄那样一个人,三哥和他那么亲,他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们都走了,母妃落在他手里,十死无生!她也是你的母妃!”   崔绎不耐烦地吼道:“我知道!没人要丢下她,不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她怎么会跟我们走?你到底懂不懂?”   崔祥呜咽道:“我不信……说好只是在山里躲一阵,等皇兄走了就回去接母妃,你们骗我……你们骗了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   崔绎被他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又踹给他一脚,让他闭嘴别啰嗦。   不一会儿持盈端着一盆热汤回来了,四人就在马车上草草吃了晚饭,崔祥被捆着不好睡觉,持盈便给他松了绑,说:“今晚好好睡,明天就能到嵩县,那儿有钟家的人在等着接应咱们,把你送过去以后,我和你二哥再回去接娘娘,明白了吗?”   崔绎不太放心这个弟弟,说:“把他手捆起来,万一夜里跑了麻烦更多。”   他不说还好,一说,崔祥倒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面上装出温顺的模样,说:“别捆我,我不会乱跑了,我听你们的,去江州等母妃就是了。”   见他终于安分下来,三人都松了口气,没有多想,就在马车上对付着过夜了。   谁知第二天一早崔绎睁眼醒来,崔祥已经没了踪影,慌忙打开车门往外看——拉车的马也被他带走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破口大骂。   曹迁和持盈先后醒来,得知崔祥连夜逃跑,脸色都很难看,未料他竟是这么不懂事,偷了马定是一个人又返回醉蝶山去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就说应该把他捆起来!”崔绎怒得狠狠揣了车轱辘几脚。   持盈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崔绎的直觉有时候还是很准的,至少在对崔祥的了解上,自己不如他,昨天还是应该听他的才对。   曹迁愁得抓头皮:“王爷,现在该怎么办?”   崔绎怒不可遏:“我怎么会知道!”   持盈息事宁人地摆手:“现在还不是发火的时候,咱们没有马,靠腿是追不上他的,曹将军快去村里问问有没有能拉车的牲畜,有马最好,没有的话骡子和驴也凑合,咱们必须尽快赶回去把人截住,否则怀祐一旦重新落到皇上手里,这一趟回来的意义就全没了。”   “那钟家那边该怎么办?”曹迁问。   持盈沉吟了片刻,道:“我去追怀祐,王爷去嵩县见钟家的人。”   崔绎和曹迁异口同声地:“不行!”   “你连马都不会骑,怎么追人?”崔绎坚决地不同意,“仲行,你送夫人去嵩县,我去追怀祐。”   曹迁却说:“末将去追静王爷就是,王爷和夫人快去嵩县和钟家人见面,末将要是能追的上静王爷一定会将人带回来,如果不幸遇上朝廷的军队,我一条命不值钱,总好过王爷夫人落入他们手里。”   持盈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什么命不值钱,听我的,王爷必须去嵩县,越快越好,见到了钟家的人以后,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说服他们出兵攻打宣州,走前我和先生已经商量好了,只要钟家支持王爷,江州军和燕州军两面夹击,一定能拿下宣州,有了稳定的粮食补给才能图大事,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有误。”   崔绎眉头紧锁,仍然不愿意:“我去追怀祐,你口才好,你去劝说钟家。”   持盈无力了,哀求道:“王爷听我一次行吗?能让钟家起兵造反的不是什么口才,而是王爷你这个人啊!我一个侧妃,又没儿子,去了能顶什么用?这事儿一定得王爷亲自去说才行,曹将军快去借马,不能再耽搁了。”   崔绎沉默下来,显然是动摇了,曹迁见状,只得跑去村里借马。   “王爷还在犹豫什么?”持盈看得出他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可就是下不了决心。   102、只身涉险   “王爷还在犹豫什么?”持盈看得出他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可就是下不了决心。   崔绎看了她一会儿,声音苦涩地开口:“要么,不去追怀祐了,万一真的遇上禁军,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赤裸的情话,听得持盈心头一热,上前拥抱住他:“别胡说,我不会死的,在看到你坐上皇位之前我都不会死的。”   持盈仰头认真地看着他:“杀了我对皇上有什么好处?我和聆芳是亲姐妹,她不会眼看着我死而不救我,所以我回去追是最好的,你带着曹将军马上去嵩县,只要说服了钟家,所有人都不会死。”   这时曹迁也跑了回来:“王爷!村里有户人家有骡子!”   事已至此,再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让曹迁去追,万一落入崔颉手里,出于削弱崔绎的目的,他也一定会立即下令处死曹迁,唯一有可能活下来的人,只有持盈这个当今皇后的亲姐姐。崔绎深吸一口气,做出了痛苦的决定:“那就听你的吧,路上千万要小心,待本王说服了钟家,会立刻回头救找你。”   农夫牵来骡子套上车,崔绎将持盈扶上马车,依依不舍地握了握她的手:“保重!”   “你也是。”持盈也回握住他的手。   崔绎给了农夫一锭一两的银子,让他一路把持盈送到目的地再接回来,农夫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见了银子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等马车上路了,曹迁才弯下头去说:“昨晚静王爷下车的时候,说去放水……末将一时疏忽……”   “知道了,等这次事情结束以后再罚你。”崔绎面如寒霜罩,转身朝着嵩县的方向走去。   骡车的速度不算太慢,但心里惦记的东西太多,就总觉得慢,持盈在车厢里坐立难安,一边还要努力静下心来想万一真遇上了禁军来追,自己一个人该怎么逃,如果拦住了崔祥又该怎么逃,越想越觉得一团乱麻,简直要抓狂了。   崔祥是已故建元帝活下来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后面出生的弟弟大多都夭折了,侥幸活下来的没等到六岁正式取名,也陆续死于宫廷斗争,作为幺儿,端妃又成了崔绎名义上的母妃,崔祥需要做的只是一个乖儿子,乖弟弟,懂得多对他来说是一种危险,但是同样也导致了他缺乏一些判断事情的能力,这才会发生崔绎好容易把他带出龙潭,他自己又傻乎乎地跑回去的事。   持盈没有把握能劝得住这个一根筋的小叔,其实在崔祥半路逃回去的事发生以后,放弃他们母子才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她知道崔绎做不到,如果眼看着母妃和弟弟去死而什么都不做,就算将来做了皇帝,他也不会开心。   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至少要救崔祥。   而此时的崔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迷路了!长这么大从没一个人出过门的七王爷他找不到回京城的路了,在一个要命的岔路口走错了以后,他骑着没有鞍缰的马朝着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方向去了!   持盈一路焦急地张望,逢人就问,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眼看都要回到醉蝶山脚下了,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拦在道上盘查过往的行人,持盈不敢出去,从车窗努力向外看,那攒动的人头没有一个是崔祥。   持盈不禁迷惑了,难道是自己走得太快,把他甩在半道上了?还是崔祥已经被抓了,禁军在等他们回来救人?   农夫把马车停在距离盘查地点稍有一段距离的路边,持盈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崔祥,而是一群和尚。   十几个和尚跟在身披大红袈裟的方丈身后,接受了盘查,然后徒步上了醉蝶山,持盈呆呆地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山上有人去世了。   大楚的丧葬习俗通常是第一天请高僧作法,第二天净身入棺,停在灵堂内七日过后,封棺下葬。能请动十几个和尚、甚至连方丈也来了的,一定是位份极高的人,持盈心里冒出了一个不祥的念头——莫非是叶氏?   可回想她昨日的精神劲儿,又觉得不太像是过一夜就没了的人,很可能是崔颉追过来找不见他们,把怒火撒在了叶氏头上,这会儿请高僧来作法,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营造叶氏是病死的假象。叶氏本就病了一年多,就算说是病死了,也没有人会怀疑。   农夫问:“夫人,还继续往前吗?这看起来像是出了大事儿啊。”   持盈想了想,答道:“还是进城去吧,一会儿如果有人盘问起来,就说我是你女儿,病了进城看大夫,知道吗?”   农夫又收了她一笔钱,驾着车慢慢朝那边靠过去。   醉蝶山下的禁军少说有一万人,见到有车辆过来,立即上前来盘问:“什么人!把车门打开!”   农夫照着持盈的话去说,队正打开车门,只见里面确实躺着一个年轻姑娘,头发蓬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还不时抽搐一下,像是真的病的不轻。由于不能公然说要抓的是亲弟武王,崔颉只能告诉禁军拦住所有一对一对的年轻男女,而农夫的年纪已经四五十了,实在不符合条件,也没人想到持盈会只身返回京城,于是竟然成功地混了过去。   进了城以后,持盈交代农夫在客栈等,自己则上了街。   长孙泰身为太傅,当今圣上的岳父,长孙家在京城也算是万万人之上的地位了,但持盈只是个被舍弃了的女儿,乍一回来,举目无亲,连该去找谁都不知道。   回家是万万不行的,从前的闺中好友现在都是崔颉的臣子妻,难保不会出卖她,持盈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去程府试试,不管怎么说,崔颉牺牲了程奉仪来换取和平,已经是程扈、翟让二人不共戴天的仇敌,即使帮不上忙,至少也不会把她卖了。   程府还在,只是已然门可罗雀,管家开门一见是她,吓得差点跪下去,慌忙将人让进门,又着人去知会程扈。持盈一边跟着管家进正堂,一边问:“程老可还好?舒锦呢?”   管家唉声叹气地回答:“小姐这一走,老爷的身体每况日下,头发都全白了,姑爷也辞了官,在外面跟着人做生意,皇上倒是赏赐了不少东西做补偿,可是人都没了,再多的金银顶什么用啊!”   持盈心里也难过,正要说点什么,程扈由下人搀扶着来了。   一年不见,程扈明显地苍老了,从前虽然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老而不疲,而此刻站在持盈面前的老人却是颤颤巍巍,须发尽白,面色发灰,就像一截朽木,随时会碎成粉一样。   程扈手里拄着拐杖,对她拱了下手:“王妃别来无恙?”   持盈看着他这样子就觉得心酸,忙上前去帮着搀扶:“我很好,程老不必多礼,坐下说吧。”   二人落座后,持盈把自己回来的原因说了,程扈精神不济,声音疲倦地道:“令弟娶汤氏的消息老夫也有所耳闻,但并不知道内情,老夫辞官以后,与朝中旧时的同僚来往的也少了,帮不了夫人什么。”   持盈忙道:“没有的事,我就是顺道来探望一下您。”   程扈枯瘦的脸皮动了动,呵呵笑道:“夫人莫着急,听老夫说完,老夫已是个不中用的人,但子成与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仍有往来,老夫这就让人去叫他回来。”   持盈心中一阵惭愧,低声道了谢。   程扈不时咳嗽,每次像是要把肺也一并咳出来,持盈看着实在揪心,便问:“程老病了多久,可有看过大夫?吃的什么药?”   一旁的丫鬟代答道:“老爷病了好几个月了,京城里好的大夫都请来看过,药吃了十几副,都不见有什么起色。唉,要是……”虽然还有后话,却很明智地没有说出口。   要是夫人或者小姐在,多半就不会拖这么久——丫鬟想说话,持盈心里也明白,更不忍去揭他们的伤疤,于是说:“让我瞧瞧?”   药王康造医术盖世无双,马氏学了他八九成,可惜死得早,传给女儿的也就六七成,持盈再跟着程奉仪囫囵学一学,也就掌握了一两成,但可贵的是她记住了许多方子,给程扈切了脉,又问了丫鬟日常的一些症状,凭着记忆默写了一份药方,交给丫鬟去抓药。   这时候翟让也赶了回来,进门一见持盈惊得倒退了一大步:“王妃怎么会在此?”持盈又把刚才对程扈说过的话说了一遍,翟让听完又惊又疑地点点头,叹道:“皇上果然按捺不住了,本想着将王爷撵到燕州去可以一劳永逸,谁知却是放虎归山,酿下了大错。”   “皇上现在意识到错了倒也还不晚,可惜对我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持盈峻颜道,“静王爷半道上撇下我们逃了回来,我一路追赶却没见到他的影子,多半是被禁军给抓了回去,我从醉蝶山下过时,看到圆举寺的方丈领着十几名僧人上山去,和庆太妃说不定也已惨遭毒手。”   翟让又是一惊:“太妃也……”   程扈用力拍着自己大腿,痛心疾首地道:“先帝在世时我便曾进言,说太子心机太深,心眼又太小,他日若继承大统,必会在兄弟间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先帝却不信我,执意要将皇位传给皇上。现如今三王四王接连惨死,纵然先帝返生,也悔之晚矣!”   翟让略一想,拱手对持盈道:“王妃若不嫌弃,可暂时留住敝府,我这就去设法打听七王爷的下落。”   “有劳翟大哥了。”持盈【纵横】满怀感激地谢过他,翟让连水也没喝一口,立刻就又出门去了。   103、悔之晚矣   当晚,持盈借住在程府,小舒锦也长大了不少,还记得她,就缠着她陪自己玩,直玩到天黑困了才被奶娘抱去休息,持盈也终于得空,向管家打了招呼后,去了小镜轩、程奉仪出阁前住的小院。   夜空如墨,残缺的月轮斜挂,持盈提着灯笼慢步走上水榭,这儿是她从前每次来和程奉仪话家常的地方,晴风暖日的午后,丫鬟点上一柱檀香,她伏案抄药方,程奉仪便倚着美人靠看书或者做女红,两人随口聊聊身边的琐事,或书中的道理,颇得其乐。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持盈自己成了落魄的王妃,程奉仪更是远在长遥,不知经受怎样的苦难。乍暖还寒的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持盈恍惚又看到她慵懒地倚在美人靠上,冲自己微笑。   “王妃?这么晚了还没休息?”翟让的声音惊破了幻觉,持盈扭头看,他正顺着回廊走过来。   持盈略欠了欠身:“翟大哥回来了。我还不困,就想来这里看看。”   翟让走上水榭,双手撑在美人靠上,出神地望着幽黑的水面,说:“这地方,我之前也常来,后来慢慢地不太敢来了,来过之后,那晚上就怎么也睡不着觉。”   “为何不敢来?”持盈问。   翟让自嘲地笑了笑,说:“越是怀念过去如胶似漆的时光,就越是会觉得,余生只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持盈默然垂下眼帘,翟让叹息一声,充满了愧疚和无能为力:“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能有王爷一半的能耐,怎会让自己的妻子被另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夺走。奉仪走后,岳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锦儿也常半夜惊厥,请了道士来做法,都说是思念成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格外痛恨自己没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持盈立刻大声,“先生说你在家乡连锄头都没怎么挥过,却要去和呼儿哈纳比拼,你已经尽力了。”   翟让苦笑两声,并没有把她安慰的话放在心上:“我本想带着岳父和锦儿离开京城,不去看周围人同情的目光,但……皇上亲自登门道歉,说有生之年必会发兵攻打长遥,再把奉仪接回来,我同岳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持盈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便豁出去了,说道:“程姐姐被带走是个阴谋,大内侍卫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故意假装打不过他,皇上和呼儿哈纳暗地里有协议,是一定会把程姐姐交出去的!”   翟让霍然大惊:“你说什么?”   持盈握紧了拳头,语气笃定地道:“王爷收到你们的来信,当晚便带着人一路南下,分头搜寻,于半道上截住了呼儿哈纳的队伍,当时王爷不在,杨将军带伤与呼儿哈纳比试,都能战得平手,大内侍卫更是擅长近身搏斗,怎么会不是呼儿哈纳的对手?换做你是皇上,牺牲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女人来换取关内几年的太平,这么便宜的买卖,你会放过?”   翟让背对着月光,但持盈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看到了山崩地裂的景象一般,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面皮也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好几次想要张口说话,都愣是没发出一个音。   “程姐姐与我有私交,程老又是吏部尚书,皇上心里一定十分忌惮,”持盈放软了语气继续说,“我想程老多半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先帝驾崩后他便辞官不做了,为的便是要避开这个漩涡,可惜人在活世上,许多事往往身不由己,呼儿哈纳只要提出要人,皇上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翟让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件事:“这……”   持盈神情悲戚:“你真以为皇上会为了程姐姐而派兵攻打长遥?他不会的,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不当一回事,怎么会在乎程姐姐的生死。”   翟让沉默了,持盈也怕把话说过头,就打住了,静静等他作出回应。   其实翟让回到程府,没有派丫鬟来请她过去,而是自己悠悠晃晃来到小镜轩,本身就已经很可疑了,如果翟让真心要帮自己,不管打听到什么消息,或者没打听到什么,都会想要马上告诉自己,而不是跑来她面前诉苦一通。   而且更让持盈害怕的是他对崔颉抱有的期望!崔颉说会发兵长遥,于是翟让忍受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留在京城等着那一天,如果这个时候帮了持盈,为此得罪了崔颉,别说程奉仪回不来,他自己,以及程扈和小舒锦,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崔颉和呼儿哈纳的协议虽然只是山简的推测,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不容持盈心存善良,一旦翟让倒向了崔颉,那么她就像是送进虎口里的羊,再也没有出去的一天了。   情非得已,不得不骗,持盈在心里对程奉仪说了声抱歉。   过了好一阵子,翟让才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夜幕,颤声道:“听说……虎奔关大捷……的时候,我以为你们没有去救她,岳父让我不要给你们写信但……我不愿意放过最后的一线……希望,眼睁睁看她被带走,虽然我也知道,王爷离开了燕州,北狄人肯定会趁虚而入,到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家都是死,可我还是……还是……”   他痛苦地用手狠狠地拍着木栏,发出一声抽泣,深深埋下了头。   持盈心里也不好受,就劝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接到信的时候,我和王爷也犹豫过,但王爷最后还是去了。”   翟让痛哭流涕:“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一句对不起,顿时让持盈心生不祥,摹地就退了两步:“你……”   就在这时候,小镜轩的门外涌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男一女,月光照在他们斑白的鬓发和深深地法令纹上,熟悉的面容却只让持盈感到心头发寒。   那是长孙泰和妻子范氏,她的亲生父母。   他们不知在门外躲了多久,范氏开口便是着急的语气:“盈儿!快到娘这儿来!”持盈却越发往后退了,被出卖的愤怒左右了判断力,直到后背撞在了柱子上才停下脚步。   长孙泰一手端在身前,声音里透出一股薄情:“盈儿,既然回到了京城,为何不回家?”   “回家?”持盈茫然地重复,“回哪个家?武王府早就被抄得一干二净,出城的马车都被长孙大人您扣下了一半,这京城里哪儿还有我的家?”   长孙泰顿时大怒:“混账!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长孙府不是你的家吗?父母骨肉养育你,嫁了人就连爹娘也不要了,家也不认了吗?”   范氏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啊盈儿,家永远是家,爹娘怎么会害你呢?你在外面吃苦受累,爹和娘也心疼啊!”   持盈忽然觉得很可笑——心疼?你们真的心疼过我吗?心疼我就是帮着妹夫算计我的男人,抄家以后还来补一刀,恨不得我走到半路就饿死,分别一年多,没有一句问候也没有一点关心,倒是现在,一听说我回来了,连夜大动干戈地来抓人,这就是所谓的心疼?   她粗略一眼扫过,涌进门来的的就有十来个家丁,门外不知道还有多少,自己是个深闺女子,别说飞檐走壁了,给个梯子都未必能翻过墙逃走,既然是翟让有意出卖,现在程府肯定已经被团团包围了,自己根本不可能逃掉。   “你们……”知道不可能逃掉了,持盈反而镇定下来,“把我抓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交给皇上,用来逼王爷就范?还是让我也写一封信,把王爷骗进城?再或者,一刀杀了,向皇上表示长孙家的忠心?”   长孙泰板着老脸不说话,持盈冷笑一声,明白自己说的这些,他们多半都想过。   “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爹和娘啊?虽说聆芳做了皇后而你是王妃,咱们家断不可能脚踏两条船,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爹娘怎么忍心让你吃苦呢?”范氏两手按着胸口,苦口婆心地劝着。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长孙泰便一抬下巴,家丁们立刻蜂拥上了水榭,将不做丝毫反抗的持盈牢牢抓住了。被押着离开水榭的时候持盈回头看了一眼翟让,他已经整个人团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小声呜咽着,完全地无地自容了。   也罢,这就是报应,持盈对自己说,这就是明明可以救程奉仪、却为了崔绎和燕州,狠狠心舍弃了姐妹的自己,应得的报应。   再次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持盈恍惚有种隔世的错觉,好像重生只是一个飘渺的梦,自己仍然是那个被骗了一生、惨死在火海中的长孙持盈。   过了中庭,长孙泰命令道:“带小姐去休息,好好伺候。”   持盈心头一跳,似乎从爹的话里听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但不及细思,就被扭送回了自己出阁前住的屋子。   屋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倒也够她怀念一晚上了。   过来伺候的都不是当初那些丫鬟了,服侍她洗漱睡下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个坐在她床前,两个坐在她床对面,还有两个守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根本是把她当囚犯了。持盈觉得十分可笑,当初在燕州软禁谢玉婵的时候要是也拿出这点小心劲儿,哪还有后面多的事,自己在爹娘眼里,可比谢玉婵在自己眼里还要危险麻烦得多啊。   横竖已经被抓,想再多也没用,自己会是个怎样的下场明天一早就会有结果了。持盈耸耸肩,懒得管她们,自己翻个身就睡了。   104、晨间短谈   第二天一大清早,长孙泰就让人把持盈叫醒了,梳洗打扮一番,押送到主院去。   的确是押送。去主院的中途持盈想去一趟茅房,脚步才慢了那么半拍,身旁的丫鬟立刻伸手来抓她胳膊,简直就生怕她逃了。   “放肆!”持盈怒斥一声,扬手就给了那丫鬟一记耳光,那丫鬟还不服气,似乎想顶嘴,持盈反手又是一耳光,丫鬟终于被吓唬住了,不敢再碰她。   持盈抄着胳膊,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围在身边的四五个丫鬟,道:“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别以为拿着鸡毛就能当令箭了,谁再敢碰我一下,别怪我不客气。”   这几个丫鬟她从前都没见过,想必是出阁以后家里换的一批下人,眼里多半只有老爷夫人,仗着少主子是皇后,压根没把她这个敌对阵营的侧妃放在眼里,否则换做府上原来的下人,是绝对不敢对她动手动脚的。   等到了主院的堂屋里,长孙泰坐在右首的太师椅里,一见她来了,便虎着脸问:“怎么这么迟?没用的奴才,伺候人都不会!”   “长孙大人好生威风,”持盈不咸不淡地说着,跨进门去,“做了国丈,就不将本王妃放在眼里了。”   长孙泰吹胡子瞪眼:“这里是长孙府,我只看见我的女儿长孙持盈,从来也不知道什么王妃。”   持盈哼地一笑,看向坐在左首的华服贵妇——点翠金钗朝阳髻,大红锦袍飞凤纹,不是当今的皇后、她的亲妹妹长孙聆芳又是谁。   一年不见,长孙聆芳似乎也变得成熟了不少,与她交汇的目光不再是娇滴滴羞怯怯,多了几分从容与坦然,虽然脸庞依然稚嫩,但已经像个年轻皇后应有的样子了。回想起当初镜中的自己,也曾是这副青涩初褪,初具端庄的模样,持盈心中一时满是感慨。   “姐姐。”长孙聆芳唤她,持盈点了个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而长孙聆芳身旁的宫女却不乐意了:“长孙氏,你面前的人是皇后,还不跪下请安!”   持盈不卑不亢地回答:“这里是长孙府,我只看见我的妹妹长孙聆芳,从来也不知道什么皇后。”那宫女“你”了一声,想上前教训她,却被长孙聆芳拦住了。   长孙聆芳轻声细语地道:“姐姐说的没错,这儿只有咱们自家人,宫里的礼仪暂时都抛开吧,你们都出去,雅意你也出去。”那宫女倒还听她的话,二话不说就领着屋子里的宫女丫鬟都退了下去。   范氏不在,持盈猜测多半爹是怕她心软帮着说情,反倒拆了自己的台,所以特意不让她来见,倒也并不奇怪,于是也不问。   “盈儿,你这一去,有一年多了。”长孙泰开口道。   “一年半。”持盈纠正。   长孙泰点点头,居然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武王待你如何,燕州地处偏远,人迹罕至,粮食匮乏,日子不好过吧?”   持盈笼着手站在堂前,微笑着道:“王爷待我极好,事事顺着我,处处宠着我,也疼娴儿,燕州虽荒凉,但吃饱穿暖都不是问题,比起从前在京城,倒是自由惬意得多。”   长孙泰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只当她在逞强,又说:“既然燕州那么好,你又为何会回来,武王也不与你一道,先帝驾崩,他身为嫡子不回来扶灵守孝……”   “长孙大人可不要信口雌黄啊,”持盈轻飘飘地打断他的话,“不回来和回不来,字面上不过颠倒一下,可这意思却是天差地别,当时我虽不在甘州,却也知道,先帝前脚刚走,皇上就下了一道圣旨,将王爷撵去燕州赴任,即日启程,您说王爷是不回来呢,还是回不来呢?”   长孙泰被她呛得一呛,脸上无光,有些恼羞成怒:“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持盈和气地笑笑:“全赖长孙大人当年教得好。”   长孙聆芳这时也悠悠地道:“姐姐,娴儿怎样,可能走稳了,会说话了吗?”   女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母性,提到自己的孩子,总不自觉地温柔下来,持盈点点头:“娴儿已经能走稳了,也会喊父王,喊娘,说几个短句子,偶尔看我不开心,还会做鬼脸逗我笑。”   长孙聆芳面带微笑地听着,长孙泰却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持盈忽地想起了崔祥说过的话,意识到自己是不太应该炫耀,也就闭上了嘴。   “人们都说,只有做了娘的女人,这一生才算完整,现在想想,真是这个理,”长孙聆芳依然是柔柔地道,“可惜妹妹福薄缘浅,是没这个命了。”   持盈想了一下,决定假装不知道,安慰她:“没有这种事,你年纪还小,以后慢慢会有的,不光会有,还会有很多,不急这一年半载。”   长孙聆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持盈读不懂她眼里的意思,有些奇怪:“聆芳?怎么了?为何那样盯着我?”   长孙聆芳眼神一闪,忙又装出没事的样子,努力笑了笑,道:“没有,一时失神而已,姐姐是一个人回来的?我今晨才听说你回来了,还以为王爷也一同,怎不见他人?”   持盈心想我这是回来吗,我分明是被绑来的,要是王爷也一同,现在我们俩只怕已经双双命赴黄泉了,还能在这儿和你说话?   “王爷也一起回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分明看到面前的两个人眼里同时一亮,心里便不由冷笑了起来,“只是走到半途中,燕州来了加急密信,王爷看完以后就回去了,让我代他来探太妃的病。”   一听崔绎竟然没有回来,长孙泰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之情,要不是看到持盈嘴角嘲讽的笑意,多半还没有发觉自己有多么失态。为了挽回形象,长孙泰岔开了话题:“和庆太妃昨夜忽然病重,已不治身亡,在那之前,一直在行宫侍奉的静王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太妃突然病重或许与此事有关。”   说完这话,长孙泰有些期待地看着女儿,希望能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不管是辩解也好,追问也好,至少能判断她与此事有多大关联,以及推测出崔绎是否真的没有回来。   可惜持盈只是略表惊讶,说了句“原来如此”便再无后话,长孙泰的如意算盘又打了个空。   长孙聆芳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和庆太妃过世,静王爷竟然不知所踪,真是造化弄人,说来实在令人扼腕。——皇上又要为太妃料理后事,又要派人找寻静王,大概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我每天一个人在宫里也是寂寞得很,姐姐既然回来了,不如跟我进宫去坐坐?”   持盈刚要说婉拒的话,长孙聆芳又道:“姐姐既是代替王爷回来探病的,说不得也顺道给先帝磕个头,给太后请安,倒是正好,姐姐意下如何?”   到这时持盈总算明白了,前面那一大堆东扯西拉的都只不过是过场的话,长孙聆芳今天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她领进宫去,就算她拒绝也改变不了什么,弄不好又像昨天被押回来一样,再押进宫去。   “妹妹说的是,我是该去给太后磕头请安,再去给先帝和孝怜皇后上柱香。”既然躲不过,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龙潭虎穴也只有一闯,只要为崔绎争取到说服钟家的时间,后面的就一切都好办了。   从主院到府门口的一段路,那群丫鬟仍然寸步不离,但已经十分明智地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长孙泰还有些诧异,专门挑了几个悍丫头负责看守,怎么睡一觉的功夫就成了这样。   名唤雅意的宫女打开车门,搀扶长孙聆芳上车,接着便要关上门,长孙聆芳道:“姐姐也进来坐,外边风大,可别冻着了。”雅意只好又把持盈也搀进车厢内。   关上车门,终于是姐妹俩的二人世界了,借着马蹄和车轮的声响做掩饰,持盈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爹合起来把我诓进宫去,到底想做什么?”   长孙聆芳笑着道:“瞧姐姐你说的,什么叫诓你进宫,我是你亲妹妹,还会害你不成?”   持盈心道那可不一定,家里那两尊还是我亲爹娘呢,该卖我的时候也没少卖。   长孙聆芳见她不信,便又说:“我就是想姐姐了,皇宫那种地方,谁也靠不住,除了姐姐,我是真不敢把心里的事告诉别的人了,姐姐就当是陪陪我,就像从前那样,好么?”   在阁时,姐妹俩时常参加京城名门闺秀间的交际,赏花品茶,吟诗作对,都是姑娘们的闺中乐趣,长孙聆芳生性怯懦,时常被人笑话,遇到有人嘲笑过自己的,下一次再遇上,便宁可避到一旁去,和谁也不说话,这时候持盈多是陪着她,有人过来问候,也一律是持盈寒暄几句,将人打发走。   妹妹对自己的依赖,持盈是了解的,但看聆芳这一年来的变化,事情似乎又没这么简单,不知道是她有意要隐瞒,还是忌惮隔墙有耳,既然这会儿不愿意说,自己怎么引诱都是没用的,还是先进宫去了再做打算。   长孙聆芳打着“给太后请安”的名号将姐姐接进宫,但马车却又不去延寿宫,而是直接到了耀华宫,持盈心头那一点挥之不散的疑云越发的浓重了,问了她几次何时去延寿宫请安,长孙聆芳都借故推延,磨着她到处参观,又端出一大堆精美的首饰,让她选几件可心的,持盈推脱不过,随意捡了一对镯子,长孙聆芳又非得亲手给她戴上才满意。   这么一拖二拖,一下午的时间也过去了,眼看天边堆起了火烧云,持盈的疑惑也攀到了顶峰,妹妹这明摆着是不想自己去给太后请安,那她到底要做什么?   105、好大盘棋   长孙聆芳磨着姐姐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折腾到歇已经是黄昏了,持盈看看窗外渐沉的日头,终于忍不住问:“聆芳,你把我带进宫来到底要做什么?”   “车上不是说了吗?想和姐姐多聊聊啊。”长孙聆芳从盒子里拈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持盈忽地感到一阵厌烦,不想再陪她演下去了,便将手里的棋子扔回了棋篓,露出生气的表情来:“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聆芳,咱们姐妹俩是一起长大的,从小你有什么心事都不会瞒我,也瞒不过我,你是不把我当姐姐了,还是彻底把我当傻子了?”   她的语气相当严肃,长孙聆芳手指在棋篓里抓了几下,最后还是放了下去,叹了口气,说:“姐姐,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姐,哪怕我们嫁的男人是水火不容的死敌,也改变不了我们一母同胞的事实。”   持盈的表情依然不太好看,长孙聆芳便伸手来拉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好声好气地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被带到燕州,所有人都虎视眈眈,难道姐姐你会见死不救,或者落井下石、帮着他们来整我吗?”   “……不会。”持盈无可奈何地回答。   长孙聆芳舒心地笑了:“所以我也是一样啊,哪怕这皇宫里人人都恨不得吃了你,我也会保护你的,姐姐,我是你妹妹啊,你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妹妹的话确实说在她的心坎上了,如果有一天崔颉败了,死了,百里赞他们要求处死聆芳这个皇后,持盈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再怎么是敌对阵营,也是自己的亲妹妹,怎么能忍心看她去死。   可……光凭这一点,仍然不能安心。   “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下长孙聆芳笑不出来了,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哀伤,持盈知道自己还是猜对了,妹妹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虽然可能不会要自己的命,但会不会要崔绎的命就不好说了。   “我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一再阻挠,是不想让太后知道我回来了?”持盈见她不说话,便自己说了起来,“太后知道我回来了,会怎样?我想不应该是杀了我吧,如果我去见她会有性命之忧,你犯不着兜着圈子拖住我,是不是我见过太后以后,你们的计划就不能如期实施了?你们到底要拿我做什么,诱饵?”   持盈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妹妹的表情,长孙聆芳到底还小,藏脸色的本事还有待磨练,持盈话说完,也就差不多推测出了大概方向,爹娘和妹妹要拿自己做的事,懿明太后是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才不能见让她们见面。   作为太后,荣氏理所当然会为自己的儿子、娘家谋利,长孙家现在看来依然是站在崔颉这边的,于是也不存在未及到她儿子的利益,相反的,长孙家是在不遗余力地帮她儿子,那么也就是说,爹娘妹妹要做的事,是对荣氏娘家不利的?   长孙聆芳拉着她的手,嗫嚅着道:“姐姐……先吃晚饭吧。”   持盈心思还在转,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长孙聆芳松了口气,马上让人摆饭菜,拉着她一道入座,还一直殷勤地给她布菜,持盈一边吃一边想,脑中过了无数种可能,又被一一推翻,想到最后头晕脑胀,还是没个让她觉得可能性高的猜测。   吃过饭了,长孙聆芳又说:“姐姐一脸的倦容,一定很累了吧,不如我们一起去汤池里泡一会儿?”   这一路南下,持盈还真没好好泡过一次澡,一想起耀华宫的汤池,便有些心动,觉得并无不可,就答应了:“我倒还真累了,那就去泡一泡吧。”   一听她答应了,长孙聆芳几乎是眉飞色舞地转身去吩咐宫女们准备,持盈心里的不祥之感又加重了,难道这个阴谋和泡澡有关?总不能在浴池里下毒吧?或者在自己脱光光以后闯进来一个男人?不对,这里是皇后的寝宫,怎么会有男人,要真有倒霉的也不光是自己,但这种事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否则耀华宫所有下人全都会被砍头,代价太大了。   汤池很快就准备好了,长孙聆芳挽着姐姐的胳膊穿过长廊,一边说:“我让人点了凝神静心的香,一会儿泡完再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所有疲惫就都没了。”   持盈心不在焉地应了,走进宫殿后水汽氤氲扑面而来,夹着淡淡的白檀香味道,她特意左右张望了一番,耀华宫汤池间她恐怕比妹妹还要熟悉,所以放眼一望就知道没有什么鬼祟的人躲藏着,安心了不少。   宫女们上前来服侍她们换了浴袍,接着长孙聆芳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有事本宫会传唤你们。”   持盈下意识就去看汤池边的金铃,为了方便皇后传唤下人,耀华宫汤池的四个角落里都有一个小木架子悬着金铃,有什么事只需要伸手摇一下,声音清脆明亮,门外的宫女立刻就能听到。   “姐姐?”长孙聆芳见她盯着那金铃,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持盈顺水推舟地一指:“那个铃铛是做什么用的?”   长孙聆芳给她解释了,又摇了一次给她看,宫女进来问有何吩咐,长孙聆芳叫她取些糕点和酒来。   “这倒真是方便,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持盈跟在她后面滑下汤池,温度适宜的水从脚掌一路没过肩膀,全身的毛孔都在一瞬间张开,舒服得令人想要睡过去。   三月的京城还算不上温暖,但汤池间里却很舒适,姐妹俩倚在池边,长孙聆芳像是有意地在不断提小时候的事,持盈只听着,心里一刻也不敢大意,酒水和糕点也一律是她吃了自己才吃,也没出什么问题,基本可以否掉下毒的猜测了。   长孙聆芳并不是很健谈的性格,扯着她聊了一天,这会儿被温泉泡着,疲乏劲儿也就上来了,渐渐地说得少了,持盈也有点昏昏欲睡,只不敢睡。   她们姐妹俩聊了一天,长孙聆芳却只字不提夭折的孩子,问了不少关于小崔娴的事,眼里都充满了羡慕。持盈直觉她的刻意回避背后一定有问题,但又想不出会是什么,泡在温水里,思维如脱缰的野马般飞跃,忽地就想起了很早以前脑海里晃过的一件事。   “对了,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在街上见到一个人。”持盈假装随口提起。   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一次主动说点什么,长孙聆芳果然有兴趣,忙问:“哦?什么人?”   持盈微笑着看她,说:“就是爹的那个门生,姓钟,字书纪的那个年轻人。”   长孙聆芳脸色骤然剧变,说话也不连贯了:“钟、钟……他……”   “我看到他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一起进了雕花楼,真是吃惊不小,爹对门生一向管教严苛,他怎么敢去那种地方?”从她的脸色上持盈知道有戏,于是继续胡诌。   长孙聆芳坐在汤池里,嘴唇发白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惊的还是怒的,持盈此时都不知道是该哀叹妹妹不争气,还是该笑话崔颉被戴了绿帽子,欲言又止:“你……聆芳?你怎么了?”   幸好在这时,殿门一开,宫女雅意快步走了进来,神色中有些焦急:“娘娘,太后那边来了人,说是有话要对您说。”   持盈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太后知道聆芳偷偷把自己带进宫的事了?心就不禁提了起来。   “让他稍等,我这就出去。”长孙聆芳还算淡定,起身便摇铃,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她擦身更衣。   持盈在犹豫自己是跟着出去呢,还是干脆就躲在这里,太后派来的人总不至于闯进汤池间来抓人吧。   长孙聆芳换好了衣服梳好了髻,一边让宫女给她系腰带一边说:“姐姐就在这儿歇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持盈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长孙聆芳一走,汤池间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持盈靠在池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意识模模糊糊,连时间的流逝也无法准确地感受到,总觉得妹妹已经去了好一会儿,可是摸摸岸上的果盘,里面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   怎么会这么困,是自己太累了,还是温泉里太舒服了?持盈揉揉太阳穴,决定上去清醒一下,不然一会儿在水里睡着了那可不好玩。   池边放着一张楠木罗汉床,上面铺着江州出产的苇席,质地柔软清凉,持盈脱下了身上湿透的浴袍,用白布巾擦干身体,然后换上单衣,躺了下去。   本以为挨着冰凉的东西会清醒一点,谁知躺下去以后持盈反而觉得更困了,汤池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白檀香味,已经无法令人感觉到舒爽,而是有点晕了。持盈撑着软绵绵的身体下床去,将桌上的檀香掐灭,又从果盘里取了一块冰贴在额头上。   门窗大都关着,香味散不掉,在冰的帮助下持盈总算没那么困了,于是又去开窗通风。   这一去不要紧,在她打着呵欠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户时,脚下嘚啷一声踢到了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的兽形香炉。香炉被她踢翻在地,里面的香灰和没烧完的香料洒了出来,弄脏了她的鞋尖。   持盈心里顿时警觉起来,这不是白檀,汤池间里点了白檀为何还要再点另一种香?这是什么?她马上蹲下身去,将那块没烧完的绿色香料捡了起来,凑到鼻下一嗅,并没有什么味道,但头却一阵晕眩。   这香料里有问题!持盈一个手抖将香料块扔了出去。   聆芳在汤池间里点了能让人感到困倦乏力的香料,又用白檀香来做掩饰,到底想做什么?   被这一吓,持盈清醒了大半,忙把香灰扫进炉子里,连着那香块一起泡进水里,又把窗户都打开。窗外倒没有人守着,多半是因为放心香料的效果,不怕她会逃走。   持盈定了定神,又拿了几块冰给自己提神,心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逃?皇宫她倒是熟,但是熟和能逃掉是两回事,一丈高的宫墙是你说翻就翻的?何况耀华宫的宫女还把她的衣裳给拿走了,她总不能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出去走动,那和裸奔也没什么区别了。   就在她一边思考妹妹到底在盘算什么,一边努力想应对之道的时候,屏风后汤池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来人“嗯”地发出了一声疑问的音调,持盈的瞬间一身冷汗——怎么会有男人?   106、皇后偷腥   皇后居住的耀华宫,从来只有宫女和太监出没,来请安的也是嫔妃,崔颉虽然有儿子,但还不到十岁,就算来给皇后请安,也绝对不可能在这大半夜的时候,更别说来汤池间。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一个男人?来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这里有人?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一连串的疑问在脑袋里飞速闪过,持盈大气不敢出,一手攥着衣领,小心地把脚伸到罗汉床下去穿鞋,心里只祈求这人赶紧离开,要不然她真得出去裸奔了。   可惜事与愿违,那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居然还是迈步走了进来,持盈身上一层层冒冷汗,汤池间里连个藏身之处也没有,刚才她还在为没人躲着暗算自己而高兴,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没地方躲而焦虑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本就是十来步的距离,持盈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看到黑色的人影投在上面,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后亮着两盏灯,那人一定是从屏风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发出那疑惑的声音,也才会走过来。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思考许多,忙跪起来将灯吹灭了。   来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站在汤池边一动不动,持盈心跳如擂鼓,穿好了鞋,随时准备跑路。   然而等了一阵,那人不再靠近,却开口说话了。   “连安息香也不能让你睡着,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持盈脑袋里嗡的一声就炸了。   这是崔颉的声音!天啊,自己算来算去只觉得皇后宫里不会出现男人,怎么就漏算了崔颉这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呢?什么人可以自由出入皇后的寝宫不会引人怀疑也不会被阻止,这还用问,当然是皇帝啊!   崔颉的出现一瞬间令局面急转直下,上辈子的阴影仍然在,就算全副武装的情况下持盈也不想和他单独见面,更别说自己现在就一件单衣。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声,崔颉就说:“不说话?那朕过来了。”   持盈下意识就大叫:“别过来!”   崔颉停下了脚步,持盈心脏狂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自己的嗓音。   “你是皇后娘家人?”崔颉再次开口,似乎是没有认出她,“放心吧,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皇后盛情难却,朕也想看看她究竟准备了姑娘来向朕赔罪。”   持盈急得头上都冒汗了,再不说点什么崔颉就真的过来了,就算声音不记得,自己这张和妹妹六七分相似的脸他总不至于认不出,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真的不好说了!   情势逼人,持盈只好稍微捏着嗓子,让声音更加失真:“民女是皇后娘娘的表姐,受娘娘之邀进宫做客,还不曾去向皇上磕头请安。”   崔颉面对着没什么威胁的人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比如对从前的她,又比如对现在这个“皇后的娘家表姐”。他用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口吻道:“果然是这样。你不用害怕,朕只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了。皇后在这里点了安息香,你大概不知道吧?”   持盈小小心心地回答:“不、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种能让你失去意识,一觉睡到天亮的迷香。”   果然是迷香!持盈心里腾地就冒火,聆芳带她来点了迷香的汤池间泡澡,中途自己又离去,接着又把崔颉引诱过来,这背后的目的简直一目了然!   只是她怎么也没能想到,爹娘竟然会打算将她献给崔颉!   这算什么?姐妹共事一夫,好证明长孙家生是崔颉的人,死是崔颉的鬼,永永远远忠于他别无二心?他们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难道是受了谢家的影响,觉得就算是嫁了人的女儿,也可以骗回来献给崔颉?   持盈一直以为把谢玉婵接回京城献给崔颉是谢家一厢情愿在做的事,可现在却不得不推翻了这个猜测重新做想,难道崔颉不但抢了崔颉的嫡长子之位,抢了他的江山龙椅,还要抢他的女人?古往今来几千年几百上千个皇帝,她还从没听说过有谁这么丧心病狂。   崔颉没听到她的声音,大概是以为她吓傻了,又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被她带来,也实在是可怜,朕若碰了你反倒是中了她的计,所以你不用紧张,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决不会食言。”   持盈只想给他呵呵两个字。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上一刻还甜言蜜语要和她白头偕老,转头就把她烧死在冷宫。   “皇后一定不会想到,她从御医馆偷调安息香的事会被朕发现,现在大概正在暗自窃喜,”崔颉的语调甜得能拉出丝来,“朕不想伤她的心,就在这里和你聊一会儿吧。”   持盈默不作声,崔绎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娶了皇后为妃,她是个好姑娘,至少那时候看起来确实是,朕十分喜欢她,即使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朕也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去恨她。”   崔颉明显话中有话,如果换做别的姑娘,多半会被这个忧郁多情的皇帝打动,进而用言语、用身体去抚慰他心中的创伤,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想起刚才和妹妹提到钟维时候她的反应,持盈基本能断定,崔颉说的“那样的事”,十之八九就是长孙聆芳和钟维暗度陈仓的事了。   于是她假装好奇地问:“皇后娘娘……做了让皇上伤心的事吗?”   崔颉喟然一叹:“这件事朕本想一直藏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连母后也不告诉,但痛苦的事憋在心里,就更加痛苦,更加想要一吐为快。你是皇后娘家的表姐,是否曾听说过她出阁前,与其父长孙泰门下一名青年书生有过密来往?”   持盈无声地叹气,答道:“民女过去和娘娘接触不多,并不曾听说。”   “朕想也是。朕起初也不相信,有人来偷偷告诉朕,说在皇后宫里看到陌生的年轻男子,朕以为是看错了,可后来又陆续有人见过,朕不信也不行了,就派人去追查,结果……果然发现了那人……时常混在皇后生母范氏的马车里进宫来,和皇后幽会。”   持盈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一手死死抓着自己衣襟,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崔颉的话是不能信的,这个笑里藏刀的男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信,聆芳年纪小不懂事,偷腥也就罢了,娘怎么会帮着她干这蠢事,这绝不可能!   但同时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聆芳和钟维前一世本就是两情相悦,今生是因为自己才被拆散!尤其是在聆芳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的情况下,想要变出一个孩子的心情驱使,更加大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   崔颉仍在继续说:“朕不明白,朕对她那么好,她为何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和那人的每一次幽会,都恰恰在朕临幸过她的第二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想让朕替她和那个奸夫养孩子!”   “皇后年纪小,我本想再过几年再让她生育,每次临幸了她过后都会让御医送去避孕的汤药,可谁想得到,她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替别的男人生孩子,朕贵为天子,在她眼里却不值一文!朕被一个无名小卒戴了绿帽子,还要在听到她有喜的消息时,假装自己很开心!”   想起行宫的刺杀事件,持盈垂下了眼帘,原来那时候聆芳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钟维的,崔颉在山简的谋划下,虽然确实一举除掉了奸夫的孩子和有竞争力的弟弟,但心里想必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那个孩子没了,朕以为他们受到挫折就会识趣,以后不会再来往,可谁知道,他们越发大胆了,那个奸夫——竟然混进了御医馆!每天打着请平安脉的幌子,堂而皇之地进出耀华宫,只要朕不来,他们就成日厮混在一处!”崔颉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屏风上的黑影做了个抹脸的动作。   难怪聆芳听到钟维去青楼会露出那种表情,一定觉得自己这么辛苦地爱他,还被背叛了,心里十分不甘吧!持盈漫无边际地想着,从出嫁前就一直隐隐约约盘旋在心底的、那对妹妹的愧疚心情,此时变得浓烈异常。尽管当时自己被郭氏算计,确实别无他法,但是自己对不起聆芳,却也是事实,自己逃出了龙潭虎穴,妹妹却和意中人永远地错过了。   崔颉听不到她的声音,有些奇怪地问:“姑娘?”   持盈忙应答:“民女在。”   崔颉又道:“你可知长孙家要急着将你带入宫?他们过去是不是对你和你的家人不闻不问,最近才突然热情上门攀起了关系,你的爹娘是否也为你能被他们瞧上感到荣幸万分?”   持盈苦笑起来,崔颉说的当然都是猜测,但若真有这样一个“表姐”,大概也就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形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权势,爹娘连她都可以送给小女婿,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民女的爹娘确实很高兴,以为民女能跟着娘娘,做个宫女。”   崔颉呵地笑了一声,说:“宫女?真像他们会说的说辞。他们既然这么期待你到宫里来,不如明天朕就把你调到万晟宫去做事,如何?”   107、姐妹反目   “你爹娘既然这么期待你进宫做事,不如明天朕就把你留下,来年编选宫女的时候入在万晟宫,如何?”   崔颉说着,竟又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绕过屏风来看她的模样了。   持盈腾地就跳下了罗汉床,朝窗边跑去。   崔颉在背后笑道:“上哪儿去?你这模样出去,不怕被人看到?”   持盈两手攥在胸前,骨节都发白,不敢转过头去,也不敢真的出去裸奔,进退维谷。   身后脚步声沙沙,似乎是崔颉又靠近了几步,持盈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战栗不止。   “你……”崔颉有些疑惑地盯着她的背影,那云绢单衣包裹着的躯体线条优美,半散的乌发间露出小截干净白皙的后颈,反倒比赤身裸体更加魅惑。   和皇后长孙聆芳的青涩不同,眼前这具身躯已臻成熟,仅一个背影也曼妙多姿,好像八九月树梢头熟透的果实一般,诱人采摘。   崔颉着实惊艳了一把,没想到范氏水桶身材,娘家竟有这么动人的侄女。   先前说的那些话,且不论真假,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博得这个出身贫寒的姑娘的同情心,让她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自己和她是一路人,再适当展现一些柔情,通常就能俘获少女的芳心,这种事他做得多了,已是信手拈来。   只要能把人骗到自己这边,就可以更好地掌握长孙家的动向,所以不论美丑,他都会表现得深情款款。   却不曾想,这姑娘竟然真是一个尤物,看来长孙泰也是花了大力气去穷亲戚家找适龄的美貌女子。崔颉心里偷乐,隐约有种赚了的快感,甜言蜜语也加大了火力:“不知姑娘芳名?朕怎么觉着似乎在哪儿见过你,方才与你聊天时,就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般亲切。姑娘可否转过头来让朕看看?”   怎么办!转?还是不转?持盈心乱如麻。   转,崔颉多半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谁,接下来等待她的一定是囚禁、酷刑,说不定还有更过分的羞辱手段;不转,结果无非是他绕到自己正面来看,推迟了过程,却改变不了结果——出去裸奔什么的,以她的家教,实在是做不出来啊!   崔颉倒也耐心,就站在原地等她回头,持盈纠结得心力交瘁了,想着横竖都是死,早晚也没什么分别,还不如干脆一点。   于是她吐纳一回,心一横,转过了身去。   下一刻,她看到崔颉倒抽一口冷气的模样。   “你——!”崔颉果然认出了她是谁,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持盈刚才听到他开口的时候。   看着他惊呆了的模样,持盈自己反倒镇定下来了,看样子崔颉根本就没想到爹娘会把她献出来,那诧异非常的神情中甚至能叫她读出一丝“太离谱了”的意思,那么等待自己的无非就是酷刑和囚禁,还不算不能忍受。   震惊过后,崔颉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来是你。”   持盈抿着唇不说话。   崔颉转身就走,想必有些恼羞成怒,拂袖的动作都显得粗暴,持盈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好笑,幸灾乐祸地想自作孽不可活,勾引良家少女不成反而把自己被人带了绿帽子的事抖落给了敌人,崔任羽啊崔任羽,上辈子那个无懈可击的你跑哪儿去了呢?   崔颉走了,今晚的危机就算解除了,放松下来以后持盈开始感到困倦,无关安息香,是真正的精神上的疲倦,于是回到罗汉床上躺下打盹。   这一囫囵觉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天色似乎已经亮开了,身上多了一条被子,妹妹长孙聆芳眼圈通红地坐在床边,见她睁眼,便啜泣着唤她:“姐姐。”   持盈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罗汉床太硬,睡得十分不舒服。   “姐姐,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叫人来伺候你洗澡。”长孙聆芳一边抹眼泪一边问。   持盈冷然反问:“洗澡?洗什么澡,难道昨晚还没洗够?”   长孙聆芳一脸愧疚地低下头去,眼泪嗒嗒嗒落下来,打湿了裙摆,持盈本来很生气,看妹妹这可怜的模样又实在发不出火来,只得没好气地说:“皇上昨晚上来过,是你安排的?骗我进宫,骗我来汤池,还有安息香,都是你干的好事?”   “姐姐……”长孙聆芳用手绢捂着脸哭,“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以为还像从前,你一句对不起我就会无条件地原谅你?聆芳,我是你亲姐姐,你居然想出这种陷阱来坑害我,你心里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持盈怒骂起来,一声比一声高,长孙聆芳垂着头一个劲儿地哭,翻来覆去只会说对不起。   骂了一阵持盈自己也觉得没趣,就冷着脸道:“把我的衣服还来。”   长孙聆芳从帕子背后露出眼睛,瓮声问:“你要做什么?”   持盈冷冷说:“去向太后请安。”说着便要起身,长孙聆芳猛地便扑了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腰哀求着哭号道:“姐姐!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就帮帮我,你再帮帮我这一次吧!如果连你也不管我,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持盈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同她撕扯了半天,姐妹俩都是娇小姐,力气相当,但长孙聆芳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死也不撒手,持盈累得满身大汗也甩不掉她,只得又坐回去。   长孙聆芳紧抱着她不放,一面大哭,持盈简直要烦死了,又怕崔绎回来见不到自己发疯,只想先稳住她,再寻机会脱身——如果长孙家真的准备让她们姐妹共事一夫,太后一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所以只要见得到太后,哪怕是被太后软禁,至少不用担心清白不保。   “行了!别哭了!”持盈用力推了妹妹一把,“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把我骗回来,献给皇上,想做什么?你们以为皇上是呆的,认不出我?或者是傻的,会愿意让长孙家两个姑娘都嫁天家?”   长孙聆芳原本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加上脸瘦小,越发显得大而有神,这会儿却哭得泪蒙蒙,又红又肿,多半头一晚也哭过。   她抽抽搭搭地道:“我、我去年冬天,生了个儿子,可、生下来没三天,就死了!我……我生的时候,就流了好多血,一听那消息,我就晕了过去,据他们说、说我昏迷了好多天,一直在流血,御医想了好多法子都、都止不住,差点我就没了……”   持盈自己也生过孩子,知道产后大出血极其凶险,听她这么一说,又有点心软,语气便缓和了下来:“后来呢?”   “后来、后来听说是前御使令翟让翟大人听说了消息,送来一张方子,太监宫女硬给我灌下去,才止住了血,隔天我醒过来,就听御医在外面给皇上说、说……”由于刚才哭得太狠,长孙聆芳抽得话都有点说不全,持盈心里着急,就催问:“说什么?你倒是说啊!”   长孙聆芳狠狠抽了几下,才顺过气来,接着说:“御医给皇上说,说我这次病得太凶险,又流了那么多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说不定以后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持盈陡然又吃一惊:“有这种事!”旋即意识到不对,再一想,更加愤怒了,“你可能生不出孩子了,所以你们就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为了稳固长孙家在京城在朝廷的地位,你们连我这个有夫之妇也不放过了?”   长孙聆芳忙又摆手解释:“不是啊!爹的意思是——”   持盈更是怒:“这是爹安排好的?何时的事?”   长孙聆芳嗫嚅着低声回答:“原、原本去年,爹是打算在亲戚家找个合适的姐妹,长得顺眼,能生养,没许过人家的,可是找遍了都没有合适的,只有比我小的,十一二岁,根本不行,恰好正月的时候和庆太妃病重,有人给皇上献计,说是可以趁机把武王骗回来杀了,爹才把目光转到了你身上。”   至此,持盈已经对自家爹彻底没想法了,原来嫡亲的女儿,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攀龙附凤的工具而已,可怜自己前世临死之前还在为他的死落泪,重生以后,也一度以保护他们为首要目的,若非如此,当初在雕花楼里被崔绎占了便宜,换做过去的她,早就一条白绫投缳自尽了,哪还会有后面的喜怒哀乐。   长孙聆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不知她已是心如死灰,只当她的面无表情是在犹豫,便又壮着胆子,进一步说:“姐姐,武王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跟着他吃苦受累不说,他还又娶了那个谢玉婵,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你回来吧,在宫里我们姐妹有个照应,我是皇后,没人敢欺负你的,只要你生了儿子,我再求求皇上,一定能让你当上贵妃!”   “贵妃?”持盈怒极反笑,啪地挥手拍开她的手,“你以为我稀罕?我连皇后都不稀罕做,会稀罕那劳什子贵妃?你们真是我的好亲人,啊?荣华富贵的时候想不起我,让我在燕州饥一餐饱一餐地过,说不定还在偷偷笑话我,现在抱不住富贵树了,想起我了,又把我骗回来,问也不问我的意思就要把我献给皇上?我们就是这样的姐妹,这样的亲人?”   长孙聆芳一脸痛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持盈再度起身,竟顾不得身上只有一层单衣,直直往门口走去,长孙聆芳大惊失色,忙扑着抱住她,只是这次动作慢了,只堪堪抱住她的大腿,还因为持盈朝前走,而一跤摔在了地上、撞翻了罗汉床边的矮木桌,桌上的东西咣啷啷摔了一地,门外的宫女闻声一拥而入。   108、她在那里   持盈面色森寒,不顾身上拽着个人便大步往外走,雅意进门一看皇后摔在地上,手还死死抱着她的小腿,登时便怒喝起来:“大胆!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给我抓起来!”   长孙聆芳大叫:“不要!姐姐,我求你,你再帮我最后一次!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宫里,生了孩子以后,我放你走啊!你想和武王在一起,我会让皇上放你们远走高飞,再也不会追杀你们了!”   “长孙聆芳,你给我听好了,”持盈猛地将她的手指掰开,用力之大,直令长孙聆芳尖叫一声、撒手扑倒在地,“你宫里的嬷嬷试图谋害我和娴儿性命的那晚,已经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了,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别再叫我姐姐!我和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姐姐!”长孙聆芳绝望地大哭起来。   耀华宫的太监们已经冲上来将人制住,持盈毫无畏惧之色,高昂着头,大声说:“你只管哭,尽情地哭!你就让整个皇宫都知道你们掺的什么龌龊心思!等太后知道了,我看你这皇后的位置还能坐几天!”   长孙聆芳已被宫女搀扶起来,闻言发出凄厉的尖叫:“我也不想啊!我不想的啊!是你逼我的,是你害我的!都是你害我的!都是你欠我的!”   持盈嘴角一勾,冷冷笑道:“若说昨天之前我心里对你还有一丝歉疚,那么现在已经全都不剩了,偷人通奸被皇上抓到,穷途末路了知道来怪我了,凤冠加顶福袍在身的时候怎么不说那些是我施舍你的?长孙聆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没有错,但是我长孙持盈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三言两语就想要我屈服,我送你两个字,没门!”   长孙聆芳两手捂着耳朵,声嘶力竭地又哭又叫:“你闭嘴!你闭嘴!闭嘴!”   持盈矜持地闭上了嘴,任那群太监将自己押走。   耀华宫发生这么大的动静,远远近近的宫里肯定都来了人偷听偷看,没来的也一定安插了眼线,自己把话撂明了,嫔妃宫人口耳相传,迟早会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到那时不求脱身,但求同归于尽!   在持盈被关进耀华宫囚室的时候,崔绎和曹迁正玩命地往回赶,嵩县到京城有三天的车程,又是来回跑,二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有马骑马,有驴骑驴,啥也没有就用跑的,仍然是比持盈晚了五天才赶到京城。   醉蝶山下的禁军已经撤走,应该是崔颉从长孙泰处得知崔绎其实并没有来、而持盈又已经陷在皇宫里,觉得没有必要守着空无一用的行宫的缘故。崔绎偷偷摸回行宫里,却见叶氏的居处满地冥钞,白纱飞扬,呼吸一滞,手指几乎捏碎了墙头的琉璃瓦。   和庆太妃已死,持盈和崔祥都不知去向,崔绎第一次感到人生是如此的迷茫,连下一步能做什么都不知道,游魂一般又飘下山,与曹迁汇合。   曹迁去给四散隐蔽起来的燕州军发信号,回到约定地点时远远看见崔绎迎面走来,却像看不见他似的擦身而过,叫了也不会答应,赶紧追上去将人拖住:“王爷!发生了何事?”   崔绎两眼空洞,曹迁连唤几声,他的脑袋才终于恢复正常,道:“先找个地方过夜吧,信号已经安置好了?”曹迁答道:“是,都安置好了,明日咱们带来的人应该就会陆续集中起来。王爷,接下来该怎么办好?”   崔绎也不怕在他面前出丑,无奈地反问:“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走前先生有没有给你塞什么锦囊妙计还是别的什么什么,有没有?”   曹迁诚实地摇头:“没有。末将一大早就去点了兵,然后在王府外候着,没见着先生。——倒是在经过演武场的时候碰到了公琪,他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什么话?”身边没人能拿主意,崔绎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曹迁思索着回答:“他说……如果他们不知道王爷做过什么,可能反而会成为最可怕的敌人。”   崔绎眉毛一跳,简直莫名其妙:“他们?这个他们指的是谁?最可怕的敌人,难道是长孙泰那个老匹夫?”   曹迁既然说了是“听不懂的话”,当然也无法回答他,崔绎百思不得其解,二人只得先在附近寻了农家过夜。   据曹迁说,杨琼当时并没有刻意地想要提醒他们什么,似乎只是想到了某一件事,有点担心又不能确定,才用了一个如果和一个可能,也就是在他眼里,这个“他们”有一半的几率是敌人,另一半的几率则会是朋友,这样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人,会是谁呢?   要说敌人,那么满朝文武都可以算是他崔绎的敌人,要从里面筛出一个有可能会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崔绎冥思苦想了一夜,愣是没想到,不由更加沮丧起来——自己还想当皇帝呢,一个服自己的臣子都没有,当个屁的皇帝。   连他都想不出来,杨琼在京城统共没待几个月,又成日在西营里训练,哪有什么空闲去研究谁对于崔绎来说是亦敌亦友的,这话从持盈、百里赞或者山简嘴里说出来都不奇怪,从杨琼嘴里说出来,就很古怪,他不像也不该是思考这些的人。   崔绎想得一宿没睡着,又担心着持盈和崔祥的安危,一路走来不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还是已经双双落入崔颉的手里,要是那样……   于是第二天天不亮,曹迁按照过去行军的习惯,到跟前来伺候,见他两个黑眼圈跟被人揍了一样,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持盈,便安慰:“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就在这附近等着王爷来呢。”   崔绎一脸要死的表情:“本王在想公琪说的那句话,想了一晚上没想明白。”   曹迁险些摔倒在地,说道:“公琪说不定只是随口说说,也不一定是针对咱们回来探太妃病的事,想知道什么意思等回去问问他就知道了,王爷还是想想现在要怎么把太妃给接出行宫吧!”   崔绎木着脸看他:“太妃已经过世了。”   曹迁:“……”   崔绎却突然被自己点醒了——叶氏已经撒手人寰,接不走了,那么如果持盈追上了崔祥,此刻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毕竟离皇宫近一分就更危险一分,最佳的选择是立刻南下,争取和他在半道上汇合;反过来如果持盈没有追上崔祥,那么崔祥有很大可能是被崔颉抓住了,为了营救这个小叔子,持盈很可能会冒险进城去。   思路到这儿就豁然开朗了,既然来路上没有碰见持盈,她一定是没有追上崔祥,太妃去世这么大的事崔颉不可能不来吊唁,崔祥极有可能被抓走,持盈要想救他,就得进城,还得寻求信得过的人帮忙。   杨琼的话在这时候突然变得极具指导意义——找谁帮忙?如果找了“他们”,看起来是信得过的,却有可能反而会成为最危险的敌人!   持盈和自己所接触的人是不同的,那些将军也好文臣也好,她基本都不认识,更不会去找他们帮忙,那么这个“他们”,就应该是她觉得信得过的人。   崔绎脑海中冒出来的的第一个人是程奉仪,但程奉仪已经不在,如果不是她的话,那就只有……   程扈和翟让!对了!杨琼所指的“他们”一定是这两个人!那所谓的“不知道王爷做过什么”,指的就应该是救程奉仪的事!当时翟让写了信道燕州来,但是为了不连累他们,持盈最后没有写信回复他到底救没救,如果翟让觉得他们见死不救,极有可能心灰意冷继而滋生憎恨之情,一但持盈去找他帮忙,反而可能被他出卖!   “王爷?”曹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最后一片煞白,完全摸头不着脑,“王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王爷?”   崔绎挥开他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手,当机立断:“现在马上进城!”   曹迁大惊,下意识阻止:“现在进城?京畿禁军谁不认识王爷,进城不等于是送死吗?万万不可啊!”   崔绎说着已经大步朝前走去:“那本王就堂堂正正走进去!他崔颉要杀就来杀,本王还怕他了不成!”   “王爷!”曹迁又想去追,又怕士兵们折返回来找不见人,正是两头为难之时,崔绎转过身来说:“本王一个人去就行,你留在城外,江州那边随时可能来人,或者文誉来了,城外有人管事了,你再设法进城来寻我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曹迁回答,崔绎就跑了,曹迁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被这么没头没尾地丢下来做接头人,险些要吐血,却也不得不从,乖乖去走前约定好的集合地点等候士兵们返回。   崔颉错信了长孙泰转达的话,以为崔绎并未回来,所以对城防没什么特别的交代,但郭姓谋士却不敢轻信持盈的话,于是仍然要求对每日进出的人严格盘查,满以为崔绎与持盈伉俪情深,必然不会坐视她落入罗网而不救。   而崔绎也确实不负他所望,单枪匹马来救美人了。   只是……他没有选择走城门或者翻城墙之类的常规途径,而是绕到了西南面护城河水闸边,用水囊储存空气,趁着未明的天色泅水潜入。   崔绎水性颇佳,闭气的本事也不弱,再加上一只水囊辅助,中途只休息换气了一次便成功潜入了城中。   河畔有起早贪黑的姑娘在浣纱,一转身的功夫水里钻出个男人与她擦肩而过,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崔绎颌下还在滴水,一把捞住姑娘的手腕,没让她摔进水里去,并笑着温言道:“春水寒气重,当心着凉。”   虽然浑身湿透,但崔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脸又长的英气,湿衣勾勒出一身健硕的肌肉,姑娘娇颜一红,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蹬着台阶几步跃上河渠,鬼魅般闪如巷中,消失不见。   109、居心叵测   女人多的地方,便没有秘密。   事情的发展正如持盈所预料的那般,自己和妹妹在耀华宫撕破脸皮大吵一架,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延寿宫太后的耳朵里,她还没把囚室的地板焐热,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就来提人了。荣氏是整个皇宫中辈分和地位最高的人,就算是长孙聆芳这个皇后也不能忤逆她的意志,只得任她将人带走。   持盈还是穿着一身单衣,从耀华宫走到延寿宫的路上甚至没有穿鞋,双脚踩在青石方砖上,犹如踩着冰块,刚开始还会感觉疼痛,到后来只剩麻木,连脚趾头都感觉不到了。   到了延寿宫,宫女说太后还在礼佛,持盈就跪在门外等,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荣氏才在宫女太监的前呼后拥下到来。   荣家也是个大家族,祖上曾是开国功臣,到了荣氏这一辈子已经是一方富豪,兄弟也颇有几个有能耐的,或在京城或在故乡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在控制外戚的问题上建元帝还是做得不错的,崔颉登基后荣家也没有一夜间跃上枝头,持盈认为这个狡猾阴险的君王其实连母舅家的人也是信不过的。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持盈已经冻得有点不会说话了,舌头都抻不直。   好在荣氏十分客气,看她跪着便说:“起来吧,赐座。”等她起身了,又见她只穿着一身单衣,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衣冠不整的,金穗,带王妃去换身衣服,拾掇整齐了再来见哀家。”   荣氏的客气超乎持盈的预料,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了。   换了一身新衣裳后,宫女又给她梳了髻化了妆,中途还有御医给她号了脉,多半是担心她受了寒,会把病气过给太后。   等她再站到荣氏跟前,太后终于满意了,点点头:“这还像个人样,坐下吧。”   持盈谢恩落座,荣氏怀里抱着手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耀华宫里的事哀家已经大概听说了,但是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弄明白,你给哀家说说?”   “娘娘想听哪个部分?”持盈把皮球踢回去。   荣氏笑眯眯地看着她:“从头说起吧,就从你为何会出现在耀华宫中说起,怎么样?”   持盈坦然回答:“正月时候听说和庆太妃病得重了,王爷走不开,臣妾就代王爷回来探太妃的病,谁曾想没赶上见太妃最后一面,反而被人抓到了我爹面前,接着便给我扭送进宫,我想走,皇后娘娘不放,于是我们姐妹就吵了起来。”   荣氏本含笑听着,结果持盈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反倒是愣了一下,蹙眉反问:“就这样?”   持盈点头:“就这样。太后娘娘听到的难道不是这样?”   被她这么一问荣氏反倒不好说什么,静了片刻,才又笑起来:“长孙持盈,你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哀家从第一次见你那天起,就很欣赏你,皇后虽然也不错,到底不及你稳重聪慧,哀家常想,当初若是你做了哀家的儿媳,咱们婆媳二人必是十分投缘的。”   她说得倒也不尽然是假话,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个女人的表面工作总是做得很不错的,不会当着面收拾谁——而必然在背后使绊子让人有苦难言,聪明的女人永远会欣赏同样聪明的人,尤其是她们有共同利益的时候。   “承蒙太后娘娘错爱,臣妾不胜惶恐,”持盈稍微欠了欠身以示礼貌,“只是这命中缘分自有天意,是臣妾没有那个福分。”   荣氏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那倒也未必,福分什么的,都是人争取来的,否则哀家当初只是个庶出的姑娘,又哪儿来的福分坐上这太后之位?”   持盈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不会吧,难道太后也有意把她和崔颉扯到一块儿?别啊!自己上辈子已经被他害死了,这辈子好容易划清界限,宁可死也不要再上他的床了!   然而荣氏却说:“你是长孙太傅花了毕生精力教导出来的女儿,论才华论修养都是顶好,却因为没能做成太子妃,就被爹娘如此刻薄地对待,哀家看你在眼里,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由不得人不心疼啊。”   持盈被她绕得迷糊了,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意思,就说:“娘娘过奖了,臣妾不敢当。”   荣氏含笑招了招手:“你过来,到哀家身边来。”   持盈不敢不从,只得起身上前,荣氏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人们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难道嗅不出这山雨欲来风满楼?女人这一生,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来也不曾为自己活过,可我们也是人,也有血有肉,有爱有恨,许多东西如果自己不争取,是一辈子也得不到的。”   “……臣妾愚钝,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   荣氏却神神秘秘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你明白,只是不便回答,无妨,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屋子,你且在延寿宫住上些日子,仔细想想哀家的话,何时想通了,再来见哀家。”说着便让宫女将她带走。   持盈一头雾水地被带走了,荣氏给她准备的住处就在耀华宫东侧,一间名叫弄蝶居的小院,不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居然还配了下人——虽然只有两个宫女一个太监,明摆着要留她长住了,持盈心中直叫不妙,怎么这一趟回京城,人人都在争自己的软禁权,自己何时成了香饽饽,这么抢手?   爹和妹妹软禁自己是为了借她的肚子生龙种,还可以理解,太后软禁她又是为了什么?怎么看都没道理啊,持盈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只叹最近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身边又无人可商量,这么下去真真要折寿了。   当晚耀华宫的嬷嬷来延寿宫要人,被荣氏拿话挡了回去,持盈听到消息时候正准备就寝,还有点奇怪荣氏专程派人来通知自己一声是什么意思,是要她不必痴心妄想妹妹会来救她的意思?   “麻烦公公去回太后娘娘,就说我知道了。”猜不透荣氏的心思,持盈只得这么对那太监说。   太监答应着往外退,外头有宫女端着东西进来,二人险些撞在了一块儿,太监忙不迭告罪,持盈道:“也没摔坏什么。”太监这才走了。   再看进门那宫女,托盘里端着一碗汤水,说是太后担心她白天受了风寒,特地叫御膳房熬了姜汤送过来,持盈简直受宠若惊,更加搞不懂荣氏的心思了。   第二天早晨仍然有宫女端来汤药,持盈身处敌营,按道理是不该乱吃东西的,可左右都是荣氏的人,不吃只怕立刻就是死,昨晚的汤都没事,这药应该也不会掺什么,就喝了。   吃过早饭喝过药持盈就被带到佛堂去,荣氏念经,嬷嬷敲木鱼,大家都跪着,她也只好陪着跪,整整一个时辰过去,累得腰酸背疼,最后还是给人搀起来的。   持盈本以为荣氏找自己来是有话要说,可左等右等荣氏什么也不说,也不追问昨天耀华宫里的一些细节,反倒对她平日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十分关心,弄得持盈心里直发毛。   快到午膳的时候,外头突然有太监高呼:“皇上驾到——!”吓得持盈险些把口里的茶呛到鼻孔里去。   崔颉怎么又来了!该死的,三天里要见他两回,见一回少活十年啊!   持盈下意识想躲,太后却早有预谋地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持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真想问她一句到底在想什么,这样见面了要怎么解释啊?   崔颉应该是刚下朝,朝服也没换就来了,荣氏起身迎上去,失笑道:“皇上今日怎么想起到哀家这儿来了?”   “朕也有好几日没来看望母后了,心里很是想念,就过来陪母后用膳,”崔颉的回答完美无瑕,和荣氏放在一起简直就是母慈子孝的典范,“母后近日身体可好?朕叫工匠用菩提木打了一串念珠,过几日应该就能送过来。”   荣氏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夸他有心,崔颉眼往殿上一扫,立刻就看到了持盈,脸上的神情虽然惊讶,冷静的眼神却骗不了人,持盈和他一对眼,就知道他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很好,皇后太后再加皇帝本尊,宫里三位最有分量的人齐活了,持盈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鹿,虽然知道会死,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会死在谁手里。   崔颉不问,荣氏也不说,母子俩乐呵呵地坐下一起吃饭。   “对了母后,今日早朝的时候,以蔡大人为首的诸位卿家联名奏请开春以后举行选秀,朕觉得应该来问问母后的意思,就暂时压下了,母后以为如何?”眼看饭快要吃完了,崔颉突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荣氏微微有些讶异,不过并不回答,而是先问:“长孙大人怎么想?”   崔颉一笑:“长孙大人……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说去年大楚一年的赋税收入,一半给了北狄,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实在不适合再采选秀女。”   荣氏放心了似的点点头:“长孙大人的顾虑不无道理,皇上是天下百姓的皇上,凡事还是要以百姓为先。”   崔颉恭顺地拱了拱手:“母后教训的是,不过朕登基以来,确实也不曾纳过新的嫔妃,子息也不昌,朕一直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尤其是去年皇后的孩子夭折了,朕真是深感心痛,母后想必也能体会到朕的心情。”   荣氏手中的玉箸顿了顿,已经听出他其实就是想选秀的意思了,遂问:“那有没有折中的法子?哀家早就对皇上说过,要常来后宫,皇上不来,嫔妃们怎么孕育龙种,皇上说是不是?”   崔颉笑笑,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母后言之有理。折中的法子也是有的,广选秀女劳民伤财,实不可取,但宫里的人却是现成的,朕心想,不如就让各宫选两个长得好脾气性子也好的宫女编为采女,朕再从里头挑几个看得顺眼的,母后觉得呢?”   那一瞬间持盈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心都有了。   110、一团乱麻   从各宫里采选秀女?别说笑了,这明摆着是要找借口从太后身边把人带走啊。崔颉再延寿宫必然有眼线,得知持盈到了太后身边,非但没有被拷问被关押,似乎还与太后颇为投缘,于是不好直接来要人,便想出了这么个曲线救国的策略。   荣氏也是个聪明人,如何听不出儿子的意思,眼珠动了动,露出微笑:“这样好,就这么办吧,从皇后开始,各宫里有合适的人选都挑一挑,只要能合皇上的意,会伺候人,别的都没什么要紧的。”   崔颉听她同意也就放心了不少,又说:“母后这里可有合适的姑娘,或者,都叫来朕瞧瞧?”   荣氏笑着放下玉箸,嗔道:“瞧瞧,瞧瞧,皇上就是心急想纳新人,也不必把手伸到哀家这儿来吧?哀家这延寿宫里本就没多少人,又都是上了些年岁的,皇上再要走几个,哀家跟前可就没人伺候了。”   “母后这么说,倒显得儿子不孝了,”崔颉陪着笑道,“朕要是看上了母后身边的人,一定会再选几个好的补给母后,怎么会让母后跟前没人伺候呢?朕觉得年纪大小倒是不要紧,都说近朱者赤,母后身边的人每日耳濡目染,也定都是温柔体贴的好姑娘。”   荣氏却仍旧摇头:“不成,不成不成,哀家身边的人都是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人,皇上要是把人换了,哀家可习惯不来。哀家倒是瞧着魏贤妃身边有两个不错的丫头,就当哀家向她讨了给皇上的,回头再让内务府拨两个新的宫女过去,就这么定了吧。”   崔颉显然心有不甘,可又不好明着剥荣氏的话,只能笑着答应下来,母子二人继续和乐融融地吃饭。   而在一旁听着的持盈,脑袋里已经彻底混乱了,荣氏明着拒绝了崔颉从她身边带走人,也就是说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自己塞给崔颉的意思,那她到底留着自己来做什么?持盈隐约觉得,这对母子也没有自己前世所知的那么和睦,反倒看着貌合神离,荣氏身为崔颉的生母,倒像是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难道她打算帮着崔绎斗垮自己儿子?不会不会,这不是一个母亲会干的事儿,再说崔绎和她不沾亲不带顾的,把崔绎送上皇位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除非崔绎才是他的亲儿子,这兄弟俩小时候被掉包了——持盈被自己的异想天开吓了一跳,想法在脑海里刚一闪现就被她自己否了,要真是这样,前世荣氏就不会坐视崔绎被杀而无动于衷,更何况,这兄弟俩又不是一年生的,想换也没得换。   除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外,持盈绞尽脑汁也得不出别的结论了。   崔颉要人不成,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但他藏得很好,吃过饭后又陪着太后闲聊了一会儿,差不过墨迹道未时才走,他一走,持盈就像卸下了肩头重担一般,长出一口气。   “怎么,累了吗?”荣氏看见她这模样,便问。   持盈马上将手从胸口拿开:“没有,就是有点饿了。”这是大实话,别的宫女还能换班去吃个饭,她可是从早饭后一直饿到现在,都没机会离开半步。   荣氏恍然大悟,笑着一点自己的脑袋:“唉哟你瞧哀家这记性,都忘了你还没吃东西呢,快快快,叫御膳房做些吃的送过来,要快。”立刻就有嬷嬷去办。   饭菜端上来持盈又吓一跳,这——这分明是比着皇后的份子做的午膳啊!一大桌子各种山珍海味,全都是她上辈子吃腻了的玩意儿,荣氏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荣氏却殷勤地将她拉入席间坐下:“饿坏了吧,快吃,喜欢吃什么,就叫人端到面前来。”   持盈本来很饿的,看着这一桌子反倒被吓得没了胃口,提心吊胆地只吃了小半碗饭,菜更是有大半没动过,荣氏见状直叹息,数落道:“怎么就吃这么点,你看你这身子骨单薄的,唉!”   “太后娘娘,”持盈实在按捺不住了,主动提出,“请太后娘娘屏退左右,臣妾有话想对娘娘说。”   荣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手一摆,殿内的人流水般退了出去。   持盈用帕子擦了擦嘴,一脸严肃地说:“娘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娘娘到底想要臣妾做什么?臣妾想了一天了,始终没想明白,方才皇上变着法子地想将臣妾带走,娘娘都没同意,可见娘娘应该不想害臣妾的命,可臣妾毕竟是武王妃,娘娘这么护着臣妾,臣妾实在是坐立难安,恳请娘娘有什么话就明说吧!”   荣氏笑了起来,道:“哀家当你要说什么呢,原来就这事。持盈啊,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确实喜欢你,你既然猜不透哀家的意思,哀家就再提点你一句。”   持盈郑重地道:“娘娘请讲。”   “你是长孙家的嫡长千金,可惜与家人分道扬镳,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哀家喜欢你,心疼你,想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   啥?!   人生惊吓之事十有八九,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惊悚的了,持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重复了一遍:“义女?”   荣氏秀目微微一眯,笑容里多了几分威胁:“怎么了,你不愿意吗?荣家虽不像长孙家是书香门第,但祖上也是大楚的开国功臣,哀家又是太后,难道还折辱了你不成?”   持盈哭笑不得地连忙道:“娘娘误会了,臣妾哪敢这么想,臣妾就是吃惊……娘娘收了臣妾做义女,之后又要臣妾做什么呢?”   “这个……暂时还不用你操心,”荣氏神秘兮兮地不肯往下说了,“你只要乖乖跟在哀家身边,哀家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也不会对你的家人不利,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听哀家的话,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你我都满意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的,持盈放弃了从她嘴里挖出东西来,吃过饭后荣氏又让她喝了一回药,然后就让她回去休息。   接下来的两天相安无事,持盈只能在延寿宫的范围内活动,宫女太监都对她很客气,好像真把她当成了太后的义女,持盈自己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荣氏笑里藏刀,背后肯定有比爹娘妹妹甚至崔颉都更可怕的阴谋,而且因为完全猜不透,所以更加令人害怕。   入宫的第五个晚上,持盈喝过了药以后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外噗嗤地一声,紧接着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持盈隔着帐子看不清来的是谁,正要坐起身,那人已经直奔床前而来,又是噗嗤一声,床前守夜的宫女咕咚一下就倒了下去。   持盈伸手去拨帐子,外面那人却却比她更快,一把撩开碍事的床帐,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了她极为熟悉的一张脸:“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持盈已经完全找不到吃惊的感觉了。   崔绎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在滴水,持盈伸手一摸他胳膊,才发现他浑身都是湿透了的,还有股难闻的臭味,但外面并没有下雨,于是立刻明白过来:“你泅水进来的?”   “嗯,”崔绎也不顾自己一身又湿又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   持盈这几天一直是悬着心过日子,这会儿见到了他,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也紧紧搂着他,眼眶一阵湿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我……”   崔绎一指压在她唇上:“有什么话出去再说,翟子成在宫外接应,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持盈马上点头,反手抹去差点流出来的眼泪,跟着他翻身下床。   床前的宫女歪倒着,不知是生是死,持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套上鞋就要往外跑时,门外传来“哟”的一声,又尖又细,是个太监的声音。   持盈脚步一顿,崔绎马上抬手让她且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里面似乎装着暗器,就往门边走去。   “长孙氏,皇上请你到万晟宫走一趟。”门外的却不是延寿宫的太监,而是万晟宫的大太监福德。   崔绎使了个眼色——杀了他逃出去?   持盈马上眼色制止——不行!福德肯定不会一个人来请,万一暗器没有及时把所有人都杀了,发出响动,那就别想逃得掉了。   崔绎皱起眉,拿不定主意,持盈做了个口型:“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崔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但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持盈于是答话:“知道了,待我换身衣服。”   福德哼哼一笑,持盈一边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眼色示意崔绎躲到床上去,崔绎跳上床,持盈又将帐子拉好,这才打开门。   福德果然带着七八个大内侍卫在院子里候着,见她走出来,脸上似笑非笑,问:“王妃门前怎么也没个人守夜,这万一遭了刺客可如何是好?”   持盈答非所问:“请公公带路。”   福德又是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手妩媚地一摆:“请。”   111、红花砒霜   从弄蝶居出去一路都没遇上延寿宫的下人,持盈觉得不妥,但也没法多问,跟着福德一路到了万晟宫。   已是夜里亥时,万晟宫的御书房里却还灯火通明,可见崔颉这一世也和从前一样,是一个勤政的皇帝。   如果他不是那么狡诈多疑心狠手辣的话,未尝不能成为一代明君,持盈微微有些遗憾地想,崔颉就是把权势看得太重了,反而不把固国之根本——帝王名声放在心上,登基数年里杀戮无数,如果自己还能多活几年,说不定会亲眼见证他的倒台。   福德开门进去禀报:“皇上,武王妃长孙氏带到。”   崔颉坐在书桌后面批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带进来。”   福德鞠了一躬,让出路来:“长孙氏,请吧。”持盈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刚走进去,福德就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御书房……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走进这里,可笑的是,却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而是以弟媳的身份。   崔颉谁也信不过,御书房里连个端茶倒水喂参片的人都没有,持盈一边胡思乱想着他大半夜把自己叫到这地方来,该不会是要自己给他当宫女吧,一边整理了一下袖摆,跪下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崔颉仍然是不咸不淡地坐在椅子里问,看都不看她一眼。   “皇上若是担心臣妾把那晚上的事说出去,那大可不必,”持盈于是就跪在地上回答,“皇后再怎么也是臣妾的妹妹,不说什么姐妹情深,这不光彩的事一旦抖落出去,皇后要被赐死,长孙家也会因欺君之罪被诛九族,我这个姐姐又怎能逃脱。”   崔颉把手中的朱笔放下,合上奏折扔在一旁,端起了茶杯:“你知道就好。”   持盈心里说我知道的还多着呢,绝对比你知道的还要多。   崔颉喝了一口参茶,精神了点,又说:“不过朕既然有意压下这件事,就算你去说也没用。你现在是太后身边的人,把你带出延寿宫不容易,朕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找你来。”   “那……?”   崔颉远远地抬眼向她看过来,持盈脊背一寒,不想和他对视,又不怕移开目光会让他觉得自己心虚,只好硬着头皮让他看。   崔颉问:“你知道太后为何要保你吗?”   持盈老实地摇摇头,这个问题她想了几天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荣家的祖上出过不少能征善战的武将,荣家的姑娘也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狠起心来,比男人还可怕,为了自己活下去,她们可以舍弃父母兄弟,舍弃与自己有白头之约的丈夫,甚至使自己的孩子,”崔颉用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她们的心里,只有她们自己。”   持盈眉头蹙起,崔颉继续说:“当年追随太祖开疆辟土的平西将军荣庆学,就是被自己女儿下毒害死的,为的,仅仅是荣老将军要将她嫁给政敌——没有商量,没有央求,直接下毒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她的儿子也就是太后的生父,朕的外公,也是死在自己的姐姐手里,因为不满意分家的结果,一个弱质女流,用菜刀砍死了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崔颉的嘴角带着讥嘲的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这样,荣家出来的女人,都是比鬼还可怕的——”   “皇上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不觉得羞愧吗?”持盈冷冷地打断了他。   崔颉呵呵一笑,说:“长孙持盈,你很聪明,但你太过心软,你的心软完全掩盖了你的智慧,只要涉及到亲情,你就不能冷静地作出决定,无论他们伤你多深,你都还将他们当做亲人。”   持盈忍怒道:“这是作为人最基本的孝道。”   “不!你这是愚蠢!”崔颉大声反驳,同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什么是孝道?只有当你的父母也爱着你的时候,你的所作所为才是孝道,可他们不爱你,他们甚至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他们眼里只有高官厚禄,金银财富,何曾有过你?即使这样还为他们着想的你,不是愚蠢是什么?”   持盈很想反驳,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崔颉冷不丁地问:“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持盈:“……”   崔颉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   持盈继续:“……”   崔颉拍了拍巴掌,福德端着两只茶杯进来,崔颉颐指气使地道:“这两只杯子,一杯装的是落胎的红花,另一杯装的是砒霜,你自己选吧。”   持盈嘴角抽搐,半晌,端起红花那杯,崔颉很满意地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福德,送她回去,记住,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了才准回来。”   “奴才遵命。”   回到延寿宫,持盈在福德的监视下喝下了那杯红花,福德不阴不阳地嘲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呵呵呵~”持盈都懒得理他,咣啷一声把门关上。   外面的人一走,崔绎马上从帐子里跳了出来:“你没事吧?他们刚才让你喝什么?”   持盈事不关己一般淡然回答:“红花。”   崔绎满头问号,红花是什么玩意儿,持盈解释说:“女人落胎的药。”崔绎瞬间就疯了,一把抓住她胳膊:“你喝了?”   “喝了啊,不喝红花就得喝砒霜,你说我选哪个?”持盈故意反问。   崔绎的表情一时间又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半天才挣出一句:“那这就……没了?”   持盈笑吟吟地说:“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哪里谈得上没了。”   崔绎一脸迟钝,没反应过来,持盈便笑着去拧他的脸:“快走吧,在发呆下去天都要亮了。”崔绎仍然有点迷糊,持盈再三催促,他才收起了欲言又止,带着持盈翻【纵横】墙逃出延寿宫。   半夜的皇宫里一片寂静,嫔妃们等不到皇帝的临幸,都早早地吹了灯歇息,一路上除了远处侍卫巡逻的火把外,看不到一点亮光,崔绎拉着持盈一路跑,持盈小声问:“皇宫守备这么森严,到处都是大内侍卫,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宫里有一条排水道,铁栅比其他的要宽,加上锈得厉害,我撬断了几根就进来了,”崔绎同样压低嗓门回答,“必须尽快出去,否则过了子时就会有人发现,到时候就出不去了。”   持盈心里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过了子时就会有人,盥洗部?盥洗部也没有这么早的吧?   等翻过一堵墙进了院子,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持盈这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出口竟然是御膳房后面倒洗菜水淘米水的地方!御膳房的宫女太监天不亮就要来给主子准备早饭,难怪子时一过就会有人。   皇宫里每天那么多人吃饭,几百道菜,剔下来的肥肉、老硬的皮,不新鲜的菜叶子,都顺手撇进沟渠里,被活水冲走,为了不让这些边毛脚料卡在水渠里发臭,这里的铁栅间隔的空隙就比其他地方要宽。持盈蹲下去就能看到有几根小指粗的铁栅已经被掰断,朝外翘着,中间的空隙足够一个人钻出去了。   唯一让她有点踌躇的是水渠里的味道,虽然是流水,但还是很臭,难怪崔绎身上一大股怪味。   “快,你先出去。”崔绎催促着,持盈只好捏着鼻子趴到水里去,强忍着恶心泅了出去。   宫墙不像城墙那么厚,持盈不会泅水,也只是憋得有点难受,顺着水流很快就钻了出去,头一抬马上就有人伸手将她搀出水,披上一件锦裘,送到马车里坐着。   “多谢。”持盈接过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水,待能睁眼了,崔绎也紧跟着上了马车,车厢外还有一个人,她看清那是翟让。   翟让目光躲闪,不敢正视她,而是低声对崔绎说:“事不宜迟,草民这就送王爷和夫人出城。”崔绎正擦着身上的脏水,闻言点了个头:“有劳了。”翟让不再多说,关上车门,驾着车离开。   三月的水还是寒得刺骨,持盈连打了几个喷嚏,崔绎伸手将她搂过来,反正两人都是一样脏,他身上还多少有点温度,持盈已经冻僵了。   “冷吗?”崔绎让她紧挨着自己,又用锦裘将二人裹严实。   持盈吸吸鼻涕:“有点,不过不碍事,能出得去吗?”   崔绎抹去她腮边一缕湿发:“出得去,今夜守城门的是戴将军,本王和他交情很深,他会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持盈点点头,还是有点不放心,崔绎猜到她在想什么,便说:“他和翟子成不同,程夫人被带走以后,他把你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结果还没指望上,难免心生怨怼,这才报复在你身上,为此已经被程老狠狠惩罚过了。读书人都是小心眼,容易钻牛角尖,这次帮我们,下次说不定还会出卖我们,戴将军和他不同,是和本王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你尽管放心就是。”   持盈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可信的人,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崔绎搂着她,又将她冰冷的手捧着呵了口气,搓了搓。他的手热得就像个暖炉,持盈真是无比羡慕这种不怕冷的体质,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对了,你刚才说红花什么的,什么本来就没有,是何意?”崔绎忽地问。   112、太后野心   马车晃晃悠悠朝城门驶去,崔绎一边给持盈搓手取暖,一边不时偷瞟她脸色。   持盈忍不住笑起来:“看什么呢,想说什么就说。”   崔绎便问:“你之前说的什么红花,什么本来就没有,究竟是何意?”   持盈无奈一笑:“就知道你肯定想问这个。”呼出一口白气,打了个寒颤,崔绎又将她搂得更紧了:“很快就出城了,出去洗个热水澡,再喝碗姜汤,捂着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姜汤?”持盈微微一愕,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崔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样?”   持盈抿唇莞尔,道:“你不提姜汤我还想不起来,我被太后的人带到延寿宫以后,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衣,脚也光着,宫女带我去换衣服的时候,有个御医来给我号脉,我当时以为是太后怕我染了风寒,过了病气给她,其实不是,太后多半是要知道我肚子里有没有货。”   崔绎呆了呆,马上反应过来了:“太后以为你怀孕了?”   持盈点点头:“这事真是三岁死了娘,说起来话太长,一会儿我再给你解释。御医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回禀太后说我已有身孕,于是太后就对我百般关照,皇上来提人,她也不放,还说要收我做义女。”   崔绎嘴角抽搐,半天挤出一句:“荣家的女人个个都是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突然对你这么好,一定有阴谋。”   持盈大笑:“怎么你也这么说?皇上叫我去也是为了说这个。”崔绎悻悻地答道:“母妃在世时警告我要小心太后,说荣家的女人杀父杀夫什么都干得出来,对我一个前皇后的儿子更不会手下留情。”   “太妃的话是对的,皇上刚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指责他不该这样说自己的母亲,但当他赐我红花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太后想做什么了,”持盈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崔绎,“太后想弑君。”   崔绎大惊,险些叫出声来,幸亏持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崔绎眼里满是不相信,拨开她的手,竭力压低嗓门道:“这不可能!皇上是她唯一的儿子,杀了皇上她这个太后之位还怎么坐?你一定是搞错了。”   持盈缓缓摇头:“我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正是因为和你一样,觉得这绝无可能,但是王爷,你觉得荣氏做了太后就满足了吗?”   崔绎闻言眯起了眼,沉默一阵,惊诧地反问:“难道她还想做女帝?”   持盈笑道:“那倒是不至于,我这么说,你就懂了。假设我答应了做她义女,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皇上和你都杀了,她打算怎么做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以她的头脑和胆魄,绝对做得到,说不定只需要虚构一场两败俱伤的政变。到那时,先帝的七个儿子,从长子到老四,有才能的全死绝了,老五和老六已经被逐出了京城,老七下落不明,这个时候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是谁呢?”   崔绎马上回答:“皇兄有一个儿子,虽然是侧室所生,但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是的,但是不止是他,除了皇上的儿子,活着的五王爷六王爷都有资格,不光是他们俩,就连已经死去的三王爷和四王爷,他们的儿子也是龙血后裔,只要有人愿意,他们就能做皇帝。”   崔绎口张开,表情僵住,显然是明白过来了。持盈叹息道:“所以太后的打算,是让你和我的儿子做皇帝,为何不是皇上的儿子?原因很简单,娘家的关系撇不清,那位妃子不会心甘情愿做太后的棋子,而我不一样,只要你死了,长孙家亡了,我要想苟活下去,就只能依附于她,哪怕我想反抗,手里也没有任何力量,说不定不等新帝断奶,我也会命丧黄泉,到时候她就是这个皇宫里地位最高的人,谁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崔绎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她……她为了独揽大权,连亲儿子也能杀?”   持盈敛下眼来说道:“我想多半是皇上先不仁,所以太后也不义,皇上的狠每一分都得自太后的亲传,他们母子表面上是联盟,水下说不定早就想置对方于死地了。”   崔绎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对,脑袋里纠结了半天,磕磕绊绊地问:“可是,若他想做太皇太后,最合适的人选难道不该是皇后的孩子?既名正言顺,又有她的一线血脉,况且皇后就在宫里,杀皇后不比杀你简单?”   持盈眨眨眼看他:“可是皇后生不出孩子来了。”   崔绎:“……”   持盈正要继续解释,马车一晃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守城士兵的吆喝声:“什么人!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二人立刻噤声,翟让跳下车辕,对前来盘问的人拱了拱手:“几位军爷辛苦了,小的这也是替人跑路,戴将军的那姑爷家里出了点事,好像是挺大的事,得连夜赶回去,这不就来麻烦几位军爷了吗?军爷行个方便,这是一点小意思,守夜辛苦,喝点酒暖暖身子。”   守城士兵早接到戴将军的传令,知道他女儿女婿今晚要出城,又收了翟让的银子,就吆喝着开了城门,坐在车厢里的持盈肩膀一垮,放松下来,冲崔绎点了个头——戴将军果然可靠。   崔绎嘴角勾了勾,正有些自得,刚走了没多远的马车忽然又被叫停了:“等一下!”   车上三人心里齐齐一咯噔,都想这又是哪儿杀出的程咬金。   城墙上匆匆走下来一个人,翟让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唇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郭、郭大人……”   崔绎一头雾水,这个什么郭大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这么晚了怎么会在城门口,戴将军都交代过放人了,他是多大来头,竟敢阻拦?   持盈也是疑惑不已,她在脑袋里把已知的所有姓郭的人全部划拉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符合条件的,这人还能凭空冒出来不成。   这个郭大人正是崔颉身边的中年胖子,对于长孙泰所说的“崔绎半路折返”的话,他是不信的,武王妃身陷宫中,武王必然会冒险入城来救,所以他加强了城防的同时,自己也不辞辛劳地在几道城门间来回巡视,几天下来都太平无事,但他丝毫不松懈,坚信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翟让是认得他的,当即便出了一身汗,说话也不利索了,郭姓男子笑眯眯地走下城门,同他打招呼:“翟公子,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   “我、我……草民……有点、有点急事……”翟让磕磕巴巴地说不出句完整话,坐在车厢里的崔绎和持盈都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这墙头草风向一变又出卖他们一回。   郭姓男子“哦”地一声,意味深长,背着手围着马车绕了一圈,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车厢。车内崔绎一手搂着持盈,一手去怀里摸暗器,被持盈察觉到,死死按住,做口型——不能杀他!杀了他我们就出不去了。   翟让脑门上一层层冒出汗珠,郭姓男子道:“这车里坐的是谁啊?”   持盈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翟让明显是在犹豫要不要坦白,这读书人果真是胆小没主见,虽然也怪不得他,但心里急啊!   “我道是谁拦住了马车,原来是郭大人。”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救兵到了。   戴将军一身甲胄,大红的披风在身后飞扬,带着一队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粗声粗气地问:“郭大人要搜车?”   郭姓男子陪着笑拱手:“不敢,只是恰好看到有车半夜出城,觉得蹊跷,拦下来一看,竟然是翟老弟,就多聊了几句。”   戴将军哼地发出一声不满的鼻音,指着马车道:“车厢里坐的是老夫的女儿和女婿,婆家出了点事,需要连夜赶回去,怎么,不可以吗?”   郭姓男子又笑道:“可以,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郭某奉皇上之命严查进出之人,还请戴将军行个方便,让里面的人出来给在下看上一眼,只要不是皇上要抓的人,随时可以出城。”   戴将军顿时大怒到:“郭子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老夫窝藏朝廷钦犯,欺君罔上吗?”   车内持盈骤然大惊——郭子偃!原来是他!难怪自己挖空脑袋都想不出来,原来他没死!   郭茂,字子偃,五皇子崔泓帐中谋士,因嫌弃崔泓胸无大志,有意投奔崔绎,却被崔颉抢先杀死,放在前世,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怪不得她怎么都想不到。   持盈还记得当初郭茂的死在朝中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崔颉很是烦恼了一段时间。   郭茂其人,为人处世十分圆滑,借着崔泓这块踏板,与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搭上了关系,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处处都讨好。可惜他的主子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除了吃喝嫖赌啥也不会,最后还被丧家犬一样赶出了京城。   而郭茂当初会选择这样一个主子,持盈认为多半因为崔泓的母舅家背景特殊——到崔泓母妃这里,已经是家里第四个嫁进皇家的女子了,这样的天然优势,让郭茂错判了局面,觉得有外戚撑腰的崔泓应该能力挫群雄登上皇位,尽管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他也没有立刻倒戈别家,而是利用崔泓的优势,把该赚的人脉都赚了才走。   这本是一个有心投靠己方阵营的人,却不想阴差阳错地成了敌人,从前的郭茂只展示出了过人的交际手腕,有多少才华持盈并不清楚,但从这一世的经历上来看,山简失信于崔颉后,后续的种种布局,应该都是出自此人之手,两次请君入瓮,无一不显示出郭茂在用计上的自信,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不敢,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为人臣子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戴将军想必也能够体谅。”郭茂口气还算礼貌温和,但态度却十分坚决,双方在城门口僵持不下。   戴将军一时拿他没辙,只能鼓起眼睛瞪着他。   翟让手里的缰绳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人,口中高喊:“郭大人!定华门前拦住一辆马车,车上一男一女遮遮掩掩,行迹鬼祟,请大人过去看看!”   113、得来不易   城门都开了,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一边是紧咬不放的郭茂,一边是随时会倒戈的翟让,崔绎已经不顾阻拦地准备好了暗器,随时准备冲出去杀了郭茂硬闯出城。   就在这时候,城墙根下一人远远跑来,口中高喊:“郭大人!定华门前有一辆马车深夜出城,被小的们拦了下来了!”   郭茂小眼一亮,马上问:“车上是什么人?”   那士兵答道:“一男一女,男的像是个会武的,女的细皮嫩肉,两人怎么也不肯下车,也不肯说明来历,那男的一副还准备动手的样子,请大人过去看看吧!”   郭茂眼中疑惑的光一闪,又回头看了看翟让驾驶的马车。戴将军气呼呼地道:“郭大人要拦的车已经拦到了,还要扣着老夫的女儿女婿不放吗?还是,郭大人今天非要一睹老夫女儿的真容才肯罢休?”   说着就要去开车门,郭茂见状忙赔礼道:“在下多有得罪,请戴将军多多包涵。”说着快步往定华门方向赶去。   到这时,车内的二人才算松了口气,持盈小声喊:“爹。”   戴将军一挥手:“还不走!”翟让忙一扬皮鞭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翟子成果然是个墙头草,咱们差点又给他害死了,”持盈凑到崔绎耳边极小声地说,“赶车的活谁不能做,怎么偏偏叫了他来。”   崔绎也学样附耳低语:“是他自己坚持要来,说是要赎罪,程夫人的事你我本就有愧于他,今后就算扯平了,不能再和此人来往。”   持盈点点头,翟让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是文人的骨气一点没有,实在是不可信,继续和他打交道,既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还是就此两清,再不来往的好。   由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拦,马车一直跑到了贡县、翟让百里赞的老家才停下,崔绎身体强壮,也不在乎这点寒冷,就只有持盈在百里赞的父母家中洗了个澡,百里赞未过门的妻子许氏给她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为他们准备了路上吃的馒头腊肉酱菜等东西,趁着天还没亮,又将他们送上了路。   临行前,持盈对一脸欲言又止的翟让说:“翟大哥,这次多亏了你,我和王爷才能逃出生天,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夜一别,不知再见何时,万望珍重,将来只要有机会,我定会不惜一切把程姐姐救回来,让你们一家团聚。”   翟让满面愧色,摆了摆手,低下头小声说:“快走吧。”   持盈知道他心中仍然摇摆不定,便不再多说,和崔绎驾着马车匆匆离去。   隔天翟让回到程府,京城里早已经变了天,启圣帝以谋害皇后娘家姐妹的罪名将太后禁足在延寿宫,并将延寿宫上上下下的人更换一新,勒令太后闭门反省,荣家的人岂能依他,纠集起一大帮人到万晟宫前跪着请命,崔颉却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整天都没有露面,任他们在寒风中跪了一天。   程扈坐在大堂里等他,翟让头也不敢抬,门也不敢进,低声唤他:“岳父大人。”   “你回来了。”程扈面色灰黄,像是一夜间又老了许多岁。   翟让低了低头:“嗳,王爷他们……已经顺利逃走了,小婿……”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咽了回去,一句也说不出来。   程扈的声音就像是在拉一只破了的风箱般,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走了就好,走了……子成啊。”   “小婿在。”   “你也去收收东西,带着舒锦,走吧。”   翟让蓦然大惊,抬起头来:“岳父大人?”   程扈浑浊的眼中蕴满了苦涩:“昨晚转移郭子偃注意力的马车,是我派去的,一旦皇上发现长孙夫人逃了,立刻会去拷问那对冒充王爷和夫人的男女,我已对他们说过,受了刑不必硬扛,招了便是。”   翟让瞬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叫道:“岳父大人!这——您——!”   程扈脸上的皱纹耸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力不从心:“你不必担心,郭子偃并未真正看到马车里坐着谁,就算怀疑你,也没有证据,你——带着舒锦,回去,回贡县,你爹娘身边去,离开了京城,你便不再是威胁,皇上不会难为你。”   翟让心中的愧疚瞬间如巨浪拍顶,彻底淹没了他,他双膝一软,噗通地跪倒在堂屋门前:“岳父大人!”   程扈最后呵呵了两声,脑袋一耷,嘴角流下一股黑血。   “岳父大人——!”   启圣二年三月十五,程扈在家中服毒自尽,女婿翟让带着幼女翟舒锦黯然离开京城,返回贡县,与此同时,毫不知情的崔绎持盈二人正快马加鞭,沿着官道一路赶往江州。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迷迷糊糊打着盹的持盈揉着眼睛醒过来,车门打开,崔绎探进头来道:“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持盈打了个呵欠,伸手摸了几下,摸到许氏给的蓝布包,从里面摸出包着馒头的牛皮纸包,递给崔绎,崔绎抓了两个包子在手里,就坐在车辕上狼吞虎咽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御膳房的污水渠铁栅栏比别的宽?”持盈掰开一个馒头,在里面夹上腌肉又递过去。   崔绎已经干吞了两个,噎得翻白眼,持盈大笑着把水囊递给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咽下嗓子眼里卡着的馒头面,崔绎咳嗽了几声,回答她:“小时候我调皮,追一只这么大的松鼠,跑到御膳房去,那松鼠吱溜一下就从那缝里钻出去了,我也跟着去钻,结果脑袋卡在里面了。”   持盈刚塞了一口剁腌萝卜,闻言瞬间天女散花一般喷了出来。   崔绎也跟着笑起来,笑容温暖帅气:“好几个侍卫跪在墙边用手掰那铁杆,好容易才把我的脑袋解救出来,为这事我被父皇罚跪了两个时辰,母妃为了替我求情,也在万晟宫外面跪了两个时辰。”   一说到端妃,崔绎忽地就沉默了,持盈正琢磨着安慰他几句,就听崔绎自言自语道:“怀祐没有被皇上抓到,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能找到他,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燕州,过一辈子,也算不辜负母妃临终前的心愿了。”   “怀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找到的,王爷放心吧!”持盈见他能自己振作起来,而不再像从前受到挫折便垂头丧气,不由十分欣慰,暗道如果太妃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也能笑着瞑目了。   吃饱喝足后,二人又继续上路,持盈睡了大半天,精神不错,就坐在崔绎身边学赶车,没一会儿还真能赶得有模有样,于是把崔绎撵到车厢里去睡觉,自己驾着车继续赶路。   南行途中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崔绎沿途留下了记号,两日后曹迁带着两千亲兵沿着记号追来与他们在京畿与江州交界地带汇合。   钟家的人在冒县接待了他们。   “你是怎么说服钟家人的?”持盈边走边问。   “没什么。”崔绎牵着她的手,身后跟着曹迁,三人快步穿过长廊,去见钟家的代表人。   论身份,崔绎是王爷,钟家是臣子,本应钟家人来叩见他,但现在的情况又不太同于往常,崔绎是作为一个晚生后辈,来求助于母后娘家的人,于是就变成了钟家的人在知县府里等着他去拜见。   持盈笑道:“王爷口才了得,一天不到的功夫就说服了钟家,难道不想炫耀一下?”   崔绎嘴角下撇:“说了没什么。”曹迁跟在后头,忍笑忍得辛苦,持盈实在是莫名其妙,眼看快到了,只得暂时压下疑惑。   到了堂屋门前,持盈看到一个穿着藻绿色官袍的人陪着一个常服的男子,知道是冒县的知县亲自陪着钟家的人在等,只是让她稍微有些惊讶的是,那男子看起来很年轻,造反这么大的事,难道钟家是派了个小辈来和崔绎谈判?   然而等进了堂屋的门,离那人也更近了,持盈才发现“年轻”只是自己的错觉,那人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只是头发油黑,脊背笔挺,一双眼锐利有神,气势隐隐还压了崔绎一个头,心中便已做好了准备,这人定是钟家一个说话极有分量的长辈。   他们一进门,知县马上就从椅子里起来行礼:“下官拜见武王、王妃!二位一路辛苦了。”   崔绎点了个头就算听到了,径直走向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抱拳鞠躬:“二舅。”   持盈当场就震惊了,眼前这人竟然是钟氏的二哥、江州牧钟远山,钟家这一辈的当家人!   虽然知道钟家肯定得来个有决定权的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钟远山会亲自来,这个统帅江南三州近三万士兵、镇守沿海二十年,肃清过扰民海寇,平定过西南之乱的大将军,在持盈前世的记忆中,对崔绎这个外甥完全是不闻不问的,就连崔绎死在白龙岗,他也没眨一下眼皮,继续给崔颉当牛做马。   从忠君爱国的角度来说,钟远山是一代楷模,可从人情的角度来说,他给持盈的印象却是冷酷无情的,对于崔绎这个亲外甥,他、以及钟家,都像是完全不在乎,不说帮助了,连关心都没有。   不过嘛……持盈偷看了一下崔绎的脸色,觉得以他从前那心高气傲的劲儿,多半也不屑于依赖母舅家的力量,于是大家谁也不挨着谁,各过各的。   “你就是长孙持盈?”在持盈跟着崔绎行礼后,钟远山徐徐道。   114、二舅刁难   “你就是长孙持盈?”在持盈跟着崔绎行礼后,钟远山徐徐道。   持盈略上前一步,再次欠身行礼:“正是。”   钟远山眯着眼打量她,那神情和崔绎有三五分相似,看来这甥舅俩虽然没怎么见过面,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是一样的。   “之前应融以死相逼,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问他为何突然想要这天下了,他说是因为你。”   持盈怔了怔,但很快就释然了,的确,崔绎是在被迫娶了谢玉婵的那晚,才下定决心要同崔颉争皇位,说是因为自己并不为过。   然而钟远山却话锋一转:“因为你,让他觉得他能够与皇上一搏,能够坐上那九龙金椅,能够成为一代明君。我初听之下,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现在一看,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看她的眼神颇不以为然。   崔绎眉峰一抖,眉心蹙起,似乎对舅舅的这番话很反感,又不好顶撞。   持盈闻言,莞尔笑道:“二舅此言差矣,持盈是不是三头六臂、有没有过人之处都并不重要,要做皇帝的是王爷,只要王爷有能耐就够了,毕竟种子种下去,最后长出什么是由种子说了算,而不是地说了算。”   堂中三人齐齐愣了下,那知县禁不住赞叹起来:“王妃此言甚妙!”   崔绎也侧过头看着她,表情十分复杂。他从未怀疑过持盈对于自己人生改变的重要作用,招贤纳才,筹粮备战,甚至愿意伏低做小,只为他能有更得力的靠山,更未雨绸缪地做好了被贬谪的准备,从谷种,到农耕技术、医术……凡是可能用到的,她都巨细靡遗地考虑到了,可以说他崔绎能有今天,全都是托持盈的福。   但持盈却对钟远山说,有能耐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便是将这两年来的成就,归功于他。   如此一个深谋远虑、聪慧过人的女子,在面对旁人的质疑时,自比为土地,甘愿默默奉献,而不居功自傲。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贤内助,不过如是!   “长孙持盈,我承认你的确与众不同,”钟远山也稍微收起了轻视之色,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持盈微微一笑:“洗耳恭听。”   钟远山意味深长地道:“倘若土地贫瘠,寸草不生,那么种子再好,也是白搭。”   话语中暗含赞许之意,持盈含笑道谢:“是,多谢二舅教诲。”   至此,对持盈的考验算是暂告一段落,钟远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嗓,道:“宣州鱼米丰饶,兵精粮足,不是说打就能打的,你们赶了几天的路,应该很累了,先去休息,明日我们再具体商量。”   他这么说,也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崔绎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忙道:“多谢二舅。”   持盈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自己问他是怎么说服钟家人,他三缄其口不愿提起,原来他根本就没摆平人家!钟远山是武将,更是智将,不会因为外甥的三言两语就动摇,毕竟造反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就是遗臭万年,在钟远山的眼里,崔绎根本就不堪担天下大任,那么就算是亲外甥,他也不会帮。   如果所有的外戚都像他这样,中原江山定能万世一系,永享太平。   “我说王爷怎么不愿意提,原来王爷说不过二舅。”   回到客房休息后,持盈捶着酸痛的肩膀挤兑道。   崔绎脸一红,死鸭子嘴硬:“谁说我说不过他?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说服他,我是担心你!怕你被你爹还有皇兄抓去,然后这样那样,到时候就算是说服了二舅也晚了!”   持盈啼笑皆非,摆摆手息事宁人地道:“好好好,王爷厉害,王爷最厉害了,明天还要去和二舅商量攻打宣州的事,今晚就早点休息吧!这些天你又是泅水又是赶路的,还要提防朝廷的军队追来,人就没放松过,这么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崔绎“唔”了声,趁她转身放帐子之际,从后面一把将人抱住:“是得好好放松一下。”   持盈被他扑得一趔趄:“哎哎哎!我说的不是这个!”崔绎只当没听见,搂着她滚到床上去,再反手扯上帐子,不一会儿里头便传出旖旎的喘息声,木床吱嘎轻晃,直到夜深才停息。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都起了,吃过早饭以后,府里下人来传话说钟远山请他们到书房去商量事情。   持盈在妆镜前反复描眉,崔绎看得无语,道:“又不是新媳妇见公婆,螺黛浓些淡些又有什么关系。”   “王爷还知道这叫螺黛?”持盈揶揄了他一句,“今天的见面非同小可,咱们一会儿要见的,到底是王爷的二舅钟远山,还是朝廷的江州牧钟远山,现在还说不准,所以必须用心。”   崔绎怔了下,反问:“二舅不是已经答应助我了吗?要不也不会请我们过去商量。”   持盈用小指抹了抹眉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总算满意了,这才起身:“没那么简单,二舅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又是一家之主,他的决定,同时决定了整个钟家、整个江州,甚至是天下的命运,王爷等着看吧,一会儿他肯定还要再考验我们几回,王爷心里清楚就行,不必说破,更不要和他吵起来,须记得,自己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要有容天下的肚量。”   崔绎笑起来,点点头:“知道了。”   持盈猜得不错,钟远山在书房等他们,并不完全是商量战术,更多的还是要确认这么做是否能成功、是否值得。   三人落座,丫鬟看茶,今天知县就不再做陪,让他们自家人关着门说话。   钟远山看起来不如昨天那么精神了,想必昨夜也是左思右想,反复考量,没有睡好,但他身上那股慑人的气势仍然没有减弱。   他开口便说:“皇上甫一登基,便着力于打压诸王,收回兵权,更与北狄王呼儿哈纳签订了友好协议,约定未来十年内互不侵犯。皇上是高瞻远瞩的,他早就料到你们会反,会来求我,求钟家,先帝在位时,我手握江南三州超过五万的兵力,包括一万水师,可现在皇上只留给了我八千水师和不到两万的骑步兵,宣州却有足足三万兵力,再加上朝廷随时可能从其他州增调兵力支援宣州,甘州军有八万,万州军有两万,再加上京城还有六万禁军,加起来是江州军的十倍都不止,你们倒是告诉我,这一仗要怎么打?”   崔绎心中暗叹一声,钟远山果然一上来就是重棒当头,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看。   持盈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说:“论兵法,就算是王爷也未必及得上二舅,我就更不用说了,所知甚少,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这打仗,人少打人多,未必就不会赢,往远了说,史书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也不少,我叫不上名字,二舅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往近了说,去年夏天虎奔关之役,燕州军以良莠不齐的两万兵力,拒北狄十万雄兵于关外,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的话中不可避免地掺了些夸大的成分,但都无关紧要,虎奔关之役燕州军以少胜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是没法否认的。   “虎奔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外地势不平,不易展开大规模攻城战,再加上夏季塞外少雨多大风,只要烧了北狄人的粮草,退敌自然不在话下,”钟远山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没有被她反将,而是一语道破了虎奔关之役取胜的天时地利,又将宣州与之相对比,“反观宣州,虽多丘陵,但地势起伏不明显,适宜平原会战,宣州又有大楚粮仓之称,仓中粮食足以支撑一年以上的持久战,而且他们为主我们为客,我们非但不能故技重施,在粮草上打主意,反而要提防朝廷釜底抽薪,切断江州军的粮草补给线,到时候两面夹击,背腹受敌,下场,不用我再说了。”   持盈统共没看几本兵书,更没有实战经验,被他这么一说,便垂下了头,不知该怎么办了。   崔绎却是打过不少硬仗的人,稍加思索便说:“我对宣州地形不熟,二舅说宣州多丘陵,那就总有适合伏击的地形,朝廷人多,我们人少,就不要和他们硬碰硬,可以采取迂回作战,弓箭手预先埋伏好,然后以退为进,诱敌深入,骑兵高处冲锋,步兵外围阻截,蛇虽长,斩作数段也就好对付了。”   钟远山又问:“那粮草问题你怎么解决?”   持盈试探着问:“就地解决?我记得兵书上说以战养战,攻下一座城,不就有粮食了吗?”   钟远山立刻肃然驳斥:“那不一样,若是农民起义、征伐蛮夷,可以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只要胜了就行,这时候以战养战是最好的选择,可起兵造反不一样,打仗的时候你掠夺的越多,就越容易失去民心,而且你还必须考虑这个烂摊子将来如何收拾,宣州一年的粮食产量是北方四州之和,一旦因为战事耽误了农耕,来年便有数十万人要饿肚子,到时候北狄人趁虚而入,刚到手的江山,就又白送出去了。”   持盈大窘,忙道:“是我错了,没考虑周全,二舅说的是,不能打出一个烂摊子没法收拾,王爷的本意也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如果再弄得民不聊生,那反而是罪过了。”   钟远山哼哼冷笑,手一抄,慢悠悠地说:“只要是战争,就必然会民不聊生,如果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就不该造反。”   115、又添助力   钟远山哼哼冷笑,手一抄,慢悠悠地说:“只要是战争,就必然会民不聊生,如果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就不该造反。”   崔绎眉头猛地一耸,显然是被这当头的一盆冷水给激怒了,下意识就要大着嗓门顶撞回去,持盈赶紧咳嗽一声,提醒他不可冲动。   钟远山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似乎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十分有趣,但也不说什么,静静等着他们作答。   “二舅……此言差矣。”崔绎忍了半天,终于把火压了下去,声音尽量平静地说。   “哦?愿闻其详。”钟远山一脸很感兴趣的表情,靠在椅子里,让他继续。   崔绎深吸一口气,说道:“皇兄权欲熏心,早在父皇还在世时他便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算计手足,谋害亲子,父皇驾崩以后,他更是迫不及待地要独揽大权,我这个与他向来不和的兄弟自不必说,从小与他关系亲厚的老三也被他逼死,现在连他的生母懿明皇太后也朝不保夕,这样一个冷血无情、残忍多疑的人坐在龙椅上,天下真的能太平吗?”   钟远山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继而反问:“三王爷是被皇上逼死的?他连太后也不信任?”   “是,”崔绎起身,恭恭敬敬地对他鞠了一个深躬,“圣人有云,眼中不能容人者,心中如何容天下,请二舅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为天下苍生考虑,莫要被眼前短暂的太平迷惑了双眼,现在除了我,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他的话说完,书房里安静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钟远山的脸上再看不到先前那些刁难和玩味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郑重,他沉思过后缓缓点头:“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你刚才那句‘眼中不能容人者,心中何以容天下’,是哪位圣人说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崔绎厚颜无耻地回答:“是爱妃晨间对我说的。”   钟远山:“……”   持盈:“……”   钟远山绷着脸道:“哦,原来是长孙夫人教你的,我还以为王爷经历了这么多事有长进了,没想到今天这些说辞都是提前背好的,专门等着演给我看。”   崔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好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持盈一着急,匆忙间便口不择言:“没有的事!二舅多心了,王爷说的那些都是心里真实的想法,和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很久没让王爷背过书了、呃……”   钟远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来长孙夫人以前让王爷背过不少书啊。”   持盈弄巧成拙,直是张口结舌,欲哭无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孰料钟远山非但没发怒,反而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开怀舒畅,听得二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很好,长孙持盈,你很好。”笑过之后,钟远山一手拍膝头,沉声道。   持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干笑两声。   钟远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记得上一次见到应融,他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儿,玩心未泯,满脑袋只有弹弓摔跤、刀枪棍棒,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根本不像个能成大器的人,却不想二十年过去,竟能被你调教成了如今的模样,不用背书也能一大车一大车地往外抖大道理,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有你在他身边,我相信烂泥也总有扶上墙的一天。”   持盈顿时欣喜若狂:“这么说二舅答应助王爷一臂之力了?”   钟远山到此刻终于露出了笑容:“末将钟远山率两万五千江州军,今日起归顺武王殿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说着一撩衣摆,单膝跪在了他们面前。   持盈高兴得心都要飞起来了,正要说什么,就听身旁的崔绎阴恻恻地问:“二舅说谁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钟远山身体一僵,崔绎却先哈哈大笑了起来,大步上前双手扶起了他,坚定地道:“二舅放心,甥儿定不会辜负你和母后的期望!”   接下来的谈话,才真正算是谋划,钟远山不愧是大楚的优秀将才,和崔绎不同,他没有被重点培养过,所有的本事都是在一次次实战中磨练出来的,考虑问题也更为周全。他的年龄几乎是崔绎的两倍,打过的仗也比崔绎要多,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生在江州长在水边,能够训练并指挥水师,这是燕州阵营中独一无二的,江南三州、中原四州水系发达,一旦开战,水上作战就是不可避免的,有了钟远山,崔绎的胜算大大增加!   因为决定了要助他们,钟远山不再有所保留,展开地图详细地与崔绎讨论起了要如何逐步蚕食宣州,使燕州、宣州、江州连成一线,形成稳固的大后方,与朝庭抗衡。他的许多对敌策略都是持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有些连崔绎都没听说过,说是商量,其实等于是来学习,先前钟远山刁难他们的问题,其实他自己都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招。   甥舅二人越谈越投机,持盈从一开始还能插上几句,到后面变得眼里转圈圈,什么都听不懂了,不得不感叹打仗这活真不太适合女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去研究怎么让大家都吃饱穿暖,放放心心打仗吧。   “你们聊,我到院子里走走。”打过招呼后,她起身出了书房,让他们俩自己研究去了。   江州地处南方,三月末已经是春意盎然,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无比绚烂,如粉红色的云霞般装点着不算大的院子,花枝间不时有黄雀探出头来,喙子上啄着一条虫,拍拍翅膀就飞走,抖落一地的花瓣。   曹迁站在树下阴凉处担当守卫,防止有心怀不轨之人偷听。   “曹将军,”持盈走下台阶,向他点头致意,“可有七王爷的消息?”   曹迁闻声,回头对她抱拳行礼:“哦,还没有,末将已经吩咐过他们继续找,务必要把人找到,只是……”   持盈见他面有难色,便问:“只是什么?如果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曹迁确实很苦恼,就说:“七王爷既然是第一次离开京城,末将以为,他十有八九是走错了路,这人海茫茫的,咱们只带了两千人,分一千出去找人,不知道方向也不没什么显著特征,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啊,末将说句僭越的话,想把七王爷找回来,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持盈叹了口气,曹迁的担心她也有过,可是这种话如何能拿去对崔绎说?和庆太妃莫名暴毙,究竟是病死还是被崔颉赐死还未可知,崔祥是她唯一的骨肉,崔绎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他的生死于不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夫人是否知道七王爷身上有什么特征,或者他遇到困难会去向谁求助?否则这么漫无目的的找,实在不是办法。”曹迁试探性地问。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持盈无奈地想,便回答他:“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如一会儿问问王爷,他们兄弟在一起长大,后来虽然分开的时间多,但应该知道不少。”   曹迁也就答应了,等到吃午饭的时候,书房里的两人聊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出来,曹迁便上前询问崔祥的外貌特征等。   要说起来崔绎实在是个粗心的兄长,崔祥出生的时候他都快十岁了,可以说是看着弟弟长大的,可当曹迁问起来的时候,他却凸着俩眼反问:“特征?什么特征,还不就是有头有脸有鼻眼,能有什么特征?”   曹迁哭笑不得,心说这要怎么找,就听钟远山道:“王爷如果说不出个什么特征,不如等到了江州府,让绿娉来给静王画个像,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尤其擅长画人,王爷夫人给她说个大概模样,边画边改,有了画像就好找了。”   持盈好奇地问:“绿娉?”   “二舅家的表妹,”崔绎道,“从这里到江州府要几天?怀祐失踪已经半个月了,他万一有个好歹,我将来真没颜面去见母妃。”钟远山安慰了他几句,就去叫人立刻准备车马。   持盈对外戚这东西是有点心理阴影了,看看自家那一群,再看看谢家那一群,真不知道这个钟绿娉会是怎样的姑娘,可千万不要再来一个娇蛮小姐,再看上崔绎,到时候退都不好退。   不过看看钟远山这一身正气,又觉得他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会是什么奇葩,名门小姐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小毛病,自己也不能免俗,就不苛求人家十全十美了。   从冒县到江州府只有四天的车程,进了城后马车直接驶到了钟家的老宅门外,一早接到通知的钟家老小全都在门口迎接,远亲近亲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府门外给崔绎跪了一波,进到堂屋里,崔绎又挨个儿给长辈问好,连带着持盈也笑的脸抽筋,鞠躬鞠得腰酸。   钟氏入宫的时候钟家老太爷还在,家里飞出了金凤凰,叔伯等人自然就不肯分家了,全等着沾光,同辈的亲兄弟只有两个,堂表亲倒是数不清,而且多是姑娘,夫家的姓氏五花八门,等把所有长辈都问候遍了,又被平辈问候,饶是持盈记性好,这么一圈折腾下来也是头晕脑胀。   旁系的亲戚问候过后就都散了,只有孝怜皇后的父母和包括钟远山在内的两位哥哥及他们的妻儿留下来,钟绿娉自然也在其列,刚才行礼的时候持盈就觉得她是个教养很好的姑娘,长得也文静秀气,心下不由安了不少。   “王爷,夫人,这就是小女,闺名绿娉。”钟远山做了个手势,让女儿上前。   钟绿娉于是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了礼,清声道:“七王爷之事爹爹已经在家书中提起,绿娉书墨不精,愿为王爷夫人效劳。”   其态不娇不媚,坦坦然然,持盈情不自禁对其心生好感,正想说点拉近关系的话,忽听身旁的崔绎抢先开了口。   崔绎问:“表妹芳龄几何,可曾许了人家?”   116、鸡同鸭讲   持盈看着钟绿娉不娇不媚,人长得端正,声音也清脆,便心生了几分好感,有意要说点拉近关系的话,却不想被崔绎给抢了先。   “表妹芳龄几何,”崔绎手里端着茶杯,竟是毫无顾忌地问,“可曾许了人家?”   钟绿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一跳,愣着不知该如何作答,钟远山也是颇为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多亏妻子张氏及时回答:“回王爷的话,小女今年十五,尚未许配人家。”   持盈心下却起了疑惑,虽说女子十六而嫁,但十五岁的时候还没许人家的其实是不太多的,大多数人家都会在孩子十二三的时候就定下亲事,除非是像她这样,被老爹藏着打算嫁天家的,否则十五岁怎么都该有个婚约了。   她心里直想哭——不会又是一个等着嫁表哥的姑娘吧?   但比起钟绿娉十五未许人家,崔绎会主动问起这种事更让持盈惊讶,他想干什么,笼络钟家?两年前是自己撺掇着给他傍外戚,现在他自己也生了这个心?   崔绎问就问了,问过后就没了下文,于是连张氏也有点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目光带征询地看向自家男人,钟远山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多事。   追寻崔祥的下落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所以钟绿娉疑虑归疑虑,还是马上引他们到了父亲的书房,那儿早已有下人备好了笔墨,她道了声谢失礼,就到画案后提了笔,持盈和崔绎围到画案边,凭记忆描述崔祥的面貌,眼睛大小,眉毛粗细,过了半个多时辰,废了十几张纸后,钟绿娉竟真将崔祥画了个八九成像。   持盈捧着画纸惊叹道:“妹妹竟有这样的巧手,连没见过的人也能画得这般像,这下找到怀祐有希望了。”   “夫人谬赞,绿娉不敢当。”钟绿娉欠了欠身,微笑着回答。   崔绎也连连点头:“画得确实不错,你从几岁开始学画?”钟绿娉犹豫了下,先看了一眼持盈,然后才低着头回答:“回王爷,民女从七岁开始跟随师父学画。”   崔绎又赞了句:“很好。”钟绿娉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以要将画像送去印刷为由跑了。   持盈眼看着人跑远了,才问:“王爷觉得不错?”   崔绎若有所思地笑着:“不错。”   持盈噎了噎,又问:“是画儿不错,还是人不错?”   “画不错,人也不错,”崔绎指着画案后面挂着的一卷长长的山水墨画,“都说字如其人,其实画也是一样,能画出这样意境的人,胸中必然有沟壑,加上生得也不错,谁要是娶了她必定有大福气。”   持盈摹地一阵心凉,难道自己猜对了,崔绎真是看上人家了?   不过看钟绿娉受了夸奖反而惊惶逃走的样子,倒并不像是个急着攀高枝的人,持盈自我安慰着,强笑道:“是啊,姑娘家多学女红厨艺,倒是少有人像钟妹妹这样工于丹青,我瞧着也是不错呢。”   崔绎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看她:“你觉得也不错?”   持盈面上笑着,胸口却发闷:“确实是不错。”   这话题没能在继续下去,钟远山遣了人来请他们过去用饭,二人便一同去了饭厅。席间只有钟远山夫妇和两个儿子,不见钟绿娉,崔绎问起,钟远山答道:“绿娉还未出嫁,按理不应与男子朝向,末将便让她在自己房里用饭了。”   崔绎听过也就点点头,正要落座时,却听张氏说:“王爷与绿娉也算是兄妹,兄妹同坐一席原也不打紧,王爷若想……”“咳咳!”钟远山用力一咳,张氏乖乖闭嘴了。   持盈挤出个笑脸来说:“还是算了吧,绿娉妹妹到底是未出阁的大姑娘,若因为王爷一句话而致使清誉有损,反倒是不好了,王爷说是吧?”崔绎向来听她的,就附和了一句,张氏还一脸意犹未尽,钟远山就板起脸来岔话道:“王爷请坐。”   至此,持盈算是看出来了,钟远山与钟绿娉父女俩都没什么巴结他们的意思,反倒是张氏有点雀跃,似乎想把女儿嫁给崔绎。而麻烦的是,崔绎自己似乎也有此意,一向少与女子搭话的他居然接连主动与钟绿娉说话,还当着自己的面夸她好,与往常大是不同,会不会是在暗示自己他想收了这个表妹?   于是一顿饭持盈吃得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崔绎说过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像。钟绿娉比谢玉婵那是好上许多倍的,也算配得上崔绎这个先帝嫡子,加上家里又是孝怜皇后的娘家,同样是亲上加亲的好事,钟远山也决定了要助他们,多个国丈的名,他多半也不会拒绝。   是该娶……谢玉婵死后,武王妃之位就虚席以待,持盈自己倒不怎么在乎名分,只是她不在意是一回事,崔绎不提又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崔绎心粗肠子直没想到这方面去,可今天看来,倒未必是这样了——也许崔绎之事想把正妻之位留给别的什么人呢?   这么想着,别说吃饭了,就是吃完了饭回房休息,持盈仍就郁郁寡欢,张氏殷勤地前后张罗,又特意取来女儿的得意之作挂在他们房里作装饰,看得持盈越发觉得郁闷,人一走,她就泄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妆镜前,拔下发簪胡乱扔在妆台上。   崔绎按着肩膀甩了甩胳膊,舒了口气,说:“今天真是累了,来给我揉揉肩膀。”   持盈心里有气,便戗回去:“王爷是人,我也是人,王爷会累,我也会累,怎么我就得给王爷揉肩捶背,这府上难道没有丫鬟了吗?”   话一出,身后就静了,持盈非但没有觉得解气,反而心里更难受了,自己受过那么多年大家闺秀的教育,嫁给崔绎之后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从来没发过脾气,如今只是崔绎暗示自己他想娶个人,寻常人家在正常不过的事,自己就这样失态,简直是太丢脸了!   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你为他做这做那,他却喜新厌旧,看到新鲜可人的表妹,就迫不及待起来,置你的颜面和长久以来的付出于何地?另一个却说你到底是个妾室,他还肯顾忌你的意思已经不容易了,换做其他人,断弦再续何须问过小妾的意思,进门便是主母,哪有你说不的权利。   当初程奉仪说过的话终于是印证了,自己也有见不得崔绎喜欢别的女人的一天,虽说不能一根绳子吊死,但日后想必也开心不起来了。   “持盈?你今日怎么了?”崔绎再迟钝也不会听不出她话里有气,却是一头莫名,搞不明白她在气什么。   持盈随手拂开妆台上的发簪耳环等物,埋头趴了下去:“没怎么,王爷累了就先睡吧,我还不困。”   崔绎没有应,而是走到了她身后,抚着她的肩弯下腰去问:“你不舒服?要不要让人请大夫来看看?”   持盈闷着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阵自暴自弃之感,自古男儿三妻四妾,帝王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崔绎尚且不计较她发脾气,还关心她身体,自己却提前吃起醋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见她不说话,崔绎倒是真担心了,不顾她挣扎,硬是将人抱了起来,掰转身一看,持盈竟是连眼睛都红了,眼眶潮湿,好像随时会哭出来一般。   崔绎吓一大跳,忙搂着她一叠气地问:“怎么了?怎么眼圈都红了,谁给你气受了?还是身上不舒服?怎么了到底,说话啊,持盈?”   持盈眨了眨眼,睫毛上沾了水珠沉甸甸的难受,忙用手去擦,崔绎在她面前蹲下来,满脸忧虑地看着她:“你倒是说句话,究竟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持盈匆匆抹去眼泪,强颜欢笑,“王爷是对的,谢玉婵死了也有快一年了,王爷也是该重新娶个王妃了,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也有个正主去打理,我毕竟是个妾室,长期越俎代庖,外人也会说闲话。”   崔绎完全莫名其妙:“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是很早就说过只有你一个王妃,当初娶那泼妇是迫不得已,并非我所愿,你怎么又想起提这一茬了?”   持盈的手被他握着,这时又抽出来反握住他:“钟妹妹温婉大方,又颇有才华,与王爷更是表亲,她的父亲也能对王爷大有裨益,她比我更适合做王妃。”   崔绎听了她的话简直是大惊失色,猛地就起身退了几步:“你说什么?”   持盈揉了揉鼻下,竭力忍着眼中的泪意。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崔绎呆了片刻,摹地就火冒三丈,“长孙持盈!你扪心自问,自你过门以来本王可曾亏待过你?你虽然是侧妃,但在王府里谁不尊你为主?本王宠着你疼着你,事事听你的,娶了你就再没对别的女子假以好颜色,唯恐对你不够好寒了你的心,可到头来你竟然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   持盈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而出:“到底是谁没良心!你不就是想娶钟姑娘吗,我都依着你了你还说我没良心,到底是谁没良心!”   崔绎的表情剧烈变化,嘴唇哆嗦了半天,简直又是怒又是想笑:“我几时说要娶她了?!”   持盈一边掉泪一边说:“若不是喜欢她,你做什么要问她有没有许人家,又是夸她的画画得好,又是夸她胸中有沟壑,又夸她生得漂亮,还说谁娶了她谁有福气……”   崔绎彻底哭笑不得了,几番想要说话,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能按着额头叹气不断。持盈哭了一阵就慢慢止住了,用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抽噎着道:“我看张氏也是巴巴地要把女儿献给你,你若是喜欢就娶,我定不会拦你。”   “我不是想要娶她!”崔绎几乎就是咆哮起来了,“我是想着公琪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想给他说门亲事!”   持盈擦泪的手立刻僵住了,傻了一样看着他。   崔绎有点气急败坏,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后,退到床边坐了下去:“绿娉是二舅的女儿,论家世论才学论相貌论性子都不错,难得她还没有人家,我怎能不忙着给自己人留着!”   持盈:“……”   117、不应有疑   崔绎说完,瞪着眼睛看着她,持盈攥着帕子,嗫嚅着道:“这么说……是我误会了?”   崔绎木着脸反问:“你觉得呢?”   持盈心中大窘,一张脸羞得通红,一想到自己问也没问清楚缘由,捕风捉影地就误以为崔绎对别的女人动了心,胡搅蛮缠了半天,就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我……”   崔绎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持盈赧然起身走过去,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真不知道你平时这么聪明,怎么遇上这种事就糊涂成这样,本王一诺千金,答应过你的事,就绝不会反悔,你根本不需要担这份心。”崔绎白白遭了这无妄之灾,大为感叹地说道。   持盈低着头小声说:“是我太多心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崔绎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手指在她额头上戳了戳:“原以为你聪明是件好事,现在看来你还是笨点好,笨一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持盈心中一时酸甜交加,将头靠在他肩上,喃喃道:“刚进王府那会儿还不觉得,日子越往后过,人倒是越小气了,你才只是夸了钟妹妹几句,我居然就沉不住气了,将来你要是做了皇帝……”   崔绎一手搂着她,侧过头吻她的秀发,低声说:“你为我吃醋为我哭,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但是这种事我希望以后还是不要再有了,古时候不是有句话,叫做夫妻恩爱两不疑吗?”   “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持盈破涕为笑。   “随便什么,我读的诗不多,也记不全,你明白就好,”崔绎抚着她的肩道,“我不疑你心中有他人,也希望你相信我说过的话。”   持盈鼻腔内又是一阵泛酸,点点头。   崔绎忽地又道:“都说女人怀孕了会变得多疑,你莫不是……”   持盈瞬间又闹了个大红脸,分辩道:“没有!上个月的月事不是刚来过,就算真有,也被皇上那碗红花给药没了!”   崔绎哼哼几声,不太满意:“那碗红花的账,我迟早要向他讨回来。”   持盈莞尔,问:“聆芳已经不能生育了,你要怎么讨?”   崔绎一脸坏笑地道:“那就只好皇兄自己品尝了,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到时候叫人烧一锅红花,全给他灌下去。”   持盈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崔绎却是来了兴趣,想到她粗通医术,便问:“怀孕的女人喝了红花会小产,那男人喝了会怎样?那物就废了么?”   “这怎么可能!”持盈哀嚎一声,哭笑不得地解释道,“红花是活血散瘀的药,女子偶有痛经,淤血不下,还能靠红花疏导,只是放到怀孕的女子身上,化瘀化瘀,孩子也是一团血肉,就被化没了。倒是男人吃了会怎样不太清楚,程姐姐也没教过我这个。”   看崔绎两眼放光,似乎已经在幻想着给崔颉灌红花的美好光景了,持盈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伸手推了他一把:“好了好了,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不是累了吗,趴下我给你捶捶背。”   崔绎“嗳”地一声,反而来推她:“你不是也累了吗?还是我替你揉揉肩吧,来来来趴下。”   崔绎力气不小,又恰好捏到酸筋上,持盈登时吃不住,尖叫着滚到床上去,一边笑一边求饶,二人在床上扑过来滚过去,闹腾了好一休才歇下。   第二天崔绎就把想给杨琼说媒的事对钟远山说了,钟远山听了,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自己只有绿娉一个女儿,向来是全家放在心尖上疼的,爷爷奶奶更是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孙女,宠得不行,她的亲事不能草率,还要问过她本人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答复崔绎自然是有点心悻悻然,倒是持盈觉得钟远山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他连杨琼是棵葱是棵蒜都不知道,怎么会轻易答应把女儿嫁给人家,尤其是杨琼家徒四壁亲眷全无,打仗的本事倒有一身,万一不懂得疼妻子呢?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受尽委屈。   “这一点绝对可以放心,公琪愿冒死去救程夫人,将来娶了妻也一定是个不亚于本王的好丈夫,绝不会亏待了绿娉。”崔绎满口打包票。   持盈好笑地道:“王爷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也说了公琪冒死去救程姐姐,情深意重,既是心里有了人,又怎么好硬拉他娶别的女子,更何况绿娉还是你妹妹,你既觉得她好,怎么忍心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崔绎峻颜道:“纵然他心里属意程夫人,程夫人毕竟是已为人妻,断不可能和公琪在一起,难道公琪这辈子就不娶妻不生子了?”   持盈一想觉得也是,杨琼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武将的性命从来都是朝不保夕,南征北战的指不定哪天流箭无眼人就没了,如果不早早地娶妻生子,杨家枪就要在他手里失传了,那杨家祖宗十八代非到自己梦里来索命不可。   于是隔了两天持盈又委婉地提了一次这个事情,没有直说想把钟绿娉嫁给杨琼,只说既然要尊重绿娉自己的意见,最好是让她亲眼见见杨琼,如果她不喜欢,自己和崔绎绝不勉强。   钟远山还是一脸不乐意,不过眼下双方正是在合作中,也不好拒绝得太干脆,就答应回去和爹娘妻子商量一下。   而就在这时候,崔祥也终于被找到了。   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的静王爷先是迷路,去吃个饭又碰上了黑店,银子被偷了不说,还欠了饭钱没法付,不得不留在里头当杂役。可王爷到底是王爷,从来没做过粗活,半个多月下来摔碎的杯盘碗盏,总价值都远远超过那一顿饭了,钱反倒是越欠越多,要不是手拿画像的官差找到他,只怕要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了。   崔祥被送回到江州府的时候,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发髻梳得歪三倒四,胡须也没剃干净,眼窝深陷,手上尽是冻疮,想必是天天泡在冷水里洗刷盘子所致。   看到弟弟这凄惨样,崔绎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叹息道:“怀祐啊,你说你这是何苦,就因为信不过我和你二嫂,就把自己搞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母妃若泉下有知,怎能安息?”   崔祥本是没精打采地被搀下马车,一听他这话顿时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母妃她、她——死了?”   崔绎默默点了点头,持盈和声劝慰道:“我们离开的当晚皇上赶去了醉蝶山行宫,第二天就传出太妃过世的消息,想来是没能熬住,等不到我们回去接她便……怀祐,你也别太伤心了,太妃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脱离苦海……”   她话还没说完,崔祥就挣脱了那些搀扶他的小厮,朝她嘶吼起来:“我怎么可能不伤心?怎么可能不伤心!母妃为了我、为了你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让我别太伤心,可能吗?!换做是你你会不伤心吗?!”   “怀祐!”崔绎马上拦在了他们之间,将弟弟推开些许,“你二嫂是好意,怕你伤心难过对身子不好,母妃惨死行宫,这个仇我们是一定会报的,你要相信二哥。”   崔祥眼眦欲裂,涕泪齐下:“相信你?你抛下母妃一人在行宫之中受罪,自己逃之夭夭,你还要我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   他的情绪过分激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唾沫星子溅了崔绎一脸,持盈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我们不是要丢下太妃逃走,当日不就对你解释过了吗,只有把你送离险境,太妃知道你安然无事才会愿意跟我们走,太妃仙逝我们都很难过,尤其是王爷,一直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太妃,你们都是太妃的孩子,王爷心中的痛也不比你少!”   崔祥被小厮们半是搀扶半是钳制,身形摇摇晃晃,冷笑着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要是真有心救母妃,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在行宫受那么多罪,最后还孤零零的一个人惨死!”说着身子一沉,跪在了地上,仰头痛哭,“母妃!孩儿不孝,竟然没能见您最后一面,没能陪伴您到最后,孩儿不孝啊!”又是哭又是嚎,四五个小厮都架不住他。   持盈也是叹气,尽管早就知道想要说服他不是一件容易事,却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固执,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崔绎和自己。   崔祥嚎啕大哭得一阵,崔绎在他面前袖手而立,直到他哭够了,歇下来,才蹲下身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路还是要接着走下去,母妃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就此颓废,一蹶不振,记住,你的敌人不是我,与其耍小孩子脾气跟我哭闹,不如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等待时机,为母妃报仇雪恨。”   崔祥一脸凄苦,呜咽道:“孩儿……不孝……”接着头一歪竟是昏了过去,持盈连忙叫人把他抬进屋去,该梳洗的梳洗,又吩咐厨房做些补身子的东西送过去。   但崔祥并不领情,丫鬟回来报说,静王爷声称母妃惨死不到半月,自己怎能大鱼大肉地吃,叫人把饭菜都撤了,午饭什么也没吃。   崔绎听了眉头紧锁,发愁道:“怀祐是父皇的幼子,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乍逢母妃过世,伤心是在所难免的,只是不吃不喝可不行。”   持盈道:“或者我再去劝劝他,怀祐这半个多月来也吃了不少苦头,恐怕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再继续不吃不喝,身子可受不了。”   “不成,当日的计划是你提出的,你去劝只会雪上加霜,我去。”崔绎放下汤碗,帕子随便抹抹嘴就要起身去看崔祥。   持盈拉住他的袖子:“王爷去也是一样吃力不讨好,看怀祐的意思,觉得自己不孝,更觉得王爷不孝,王爷去说不定比我去更糟。”   崔绎于是收住了脚步,愁闷地叹息:“那该怎么办是好?”   持盈拉他坐下,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建议道:“或者,让他自己静两日,现在他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谁去劝都没用,倒不如等他心情平复一些了再去陈说利弊,也说不定过上几日他就自己想开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崔绎低头想想,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就点点头,坐下继续吃饭。   118、静女其姝   崔祥两眼红肿得就像金鱼,小脸惨白惨白的,血色全无,坐在桌边就像个刚被人贩子卖了的苦命丫头。   钟绿娉坐在他对面,用汤勺给他盛了一碗人参炖老公鸡汤,放在他跟前,耐心地劝导:“都说养恩大于亲生,武王是太妃亲手养大的,这二十年的感情,比王爷您的还要长,王爷尚且不能忍心丢下太妃独自逃脱,武王就更不用说了。”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崔祥苦笑一声,看着那姜黄色的汤碗里,自己的倒影,越发觉得凄苦无限。   “武王未必是有心的,他不也跟王爷解释过了吗,过后会回去接太妃,王爷怎就不信武王呢?”   崔祥垮着肩膀耷拉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钟绿娉用干净筷子给他夹菜:“我知道王爷心里难过,皇上远在京城,王爷怨不到他也不敢怨他,心里的不满和悲痛,就都照着武王和王妃宣泄过去了,自家兄弟,原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万事皆有度,把握好了分寸,武王自会体谅王爷的苦楚,不和王爷计较,若是王爷一味哭闹,把太妃去世的责任全都推到武王头上,只怕武王终有一日耐心耗尽,到那时候王爷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崔祥一头扑在桌上,一手紧握成拳用力捶向桌面:“都是我太无用了,不能保护母妃,也不能给母妃报仇,我真没出息!我真没用!”   “王爷,别再伤心自责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和武王一道为太妃报仇才是,”钟绿娉将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好声安慰道,“太妃在天之灵,必是希望看到王爷和武王兄弟敦睦,携手并进,若是王爷因为武王没能及时接走太妃的事,而与武王生了罅隙,太妃一定会不安的。”   崔祥流着泪抬起头来,钟绿娉把帕子递给他:“别再哭了,赶快吃点东西,要不我叫厨房把饭菜重新热一下?”   崔祥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不必了,就这样吃吧。”说着终于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鱼脯喂进嘴里。   看到他终于愿意吃饭了,钟绿娉也就放下心来,亲自伺候他吃过了晚饭,这才带着丫鬟们离开。   隔天的接风宴上,不仅崔祥强打精神出席了,钟绿娉竟是也露面了,持盈本就很在意他们俩,一顿饭的工夫就见崔祥偷瞟了钟绿娉不下二十次,心中暗暗惊讶,崔祥昨日才来,与钟绿娉素未谋面,难道是一见钟情、看上人家了?   崔祥虽然落魄,但也是个王爷,和杨琼比起来钟家一定更乐意选择他——哦不过崔祥已经娶了荣家的姑娘为王妃,钟绿娉即使嫁过去也只能像自己一样做个妾,那倒还不如跟着杨琼好呢。   千里之外,燕州府城墙上巡逻的杨琼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崔祥一直在偷看钟绿娉,可钟绿娉却像是丝毫也未察觉到,持盈有意试试她的心意,便在饭后邀她一同游园,钟绿娉性子温顺又懂礼节,自然没有不陪的道理,二人便一同到钟府的花园里去散步。   四月的江州已是繁花盛开,钟府花园内姹紫嫣红的花争奇斗艳,三步一景,美得人应接不暇,钟绿娉挽着持盈的胳膊,一路走一路指点:“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小路,名叫如梦栈,现下只开了梅花杏花和桃花,等再过半个月海棠、紫荆、仙客来都开了,那才叫一个如梦似幻、美不胜收呢,人在这花荫栈道上走着,会有一种置身仙界的感觉。”   “真的?”持盈攀过一枝红梅,轻嗅幽香。   “当然是真的啦,如果夫人和王爷能再留半个月,到了四月中旬,亲眼见了这如梦栈的美景,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钟绿娉摘了一朵梅花,插在她鬓边,持盈笑着摸了摸,说:“这鲜花还是戴在像妹妹这样年轻的姑娘发间好看,我已经不合时宜了。”   钟绿娉也跟着笑起来:“夫人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怎么说得好像自己已经老了似的,这红梅衬得夫人的肤色犹胜白雪,是最适宜的了,夫人若不信,待会儿回去可以问问王爷。”   持盈也摘了一朵白梅别在她耳后:“妹妹簪白梅好看,再配上这身白衣,真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妹妹既聪慧又巧手,以后不知谁有那好福气,能娶到妹妹为妻。”   钟绿娉娇颜一红,扭捏地转过身去扯那枝头的残花:“夫人别拿我寻开心了。”   “那日舅母说妹妹尚未许配人家,二舅也说妹妹的婚事要问过妹妹自己的意思,”持盈亲热地搂着她的肩,“不知妹妹是否已有意中人?若是有,不如就由我来给妹妹做媒可好?”   钟绿娉俏脸生晕,抿着唇笑,说:“这些年上门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全都是些绣花枕头,我是一个也瞧不上,我呀,要嫁就要嫁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才不要跟那些舞文弄墨的酸文人过一辈子呢。”   持盈故意打趣地问:“比如王爷那样的?”   钟绿娉瞬间失了颜色,慌慌张张就跪了下去:“夫人恕罪!绿娉没有那个意思,王爷和夫人恩爱无匹,正如那水上的鸳鸯,云中的凤凰,绿娉羡慕王爷和夫人情比天长,但从没想过要介入你们!还请夫人明鉴!”   持盈弯腰搀扶她起身:“妹妹这是做什么,我不过说笑一句,并没有要责怪妹妹的意思啊,快起来。”   钟绿娉的身体微微哆嗦着,显然十分害怕,持盈便安慰道:“是我说错话了,倒害妹妹多心,是我的不是,我向妹妹道歉。妹妹既喜欢驰骋沙场的英伟男儿,不如随我们一道去燕州?王爷麾下有一位爱将,年轻英俊,身手不凡,若是妹妹喜欢,便由我和王爷做媒,让你们结百年之好,妹妹以为如何?”   “夫人、夫人又拿我说笑!”钟绿娉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已是喜不自禁,只仍放不下千金小姐的矜持而已。   持盈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瞧你,一听说要给你说个如意郎君,这脸上都笑开花了。”   钟绿娉又羞又臊,拉着她的手直摇:“夫人!”   持盈这才放过了她:“好好好,不逗你了,静王爷已经寻到了,再过几日王爷和我就要回燕州了,你自己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到时候和我们一块儿走。”钟绿娉高兴地点头,持盈感叹地道:“燕州王府上上下下都是男子,以后有了妹妹,我也算有个伴儿了,只是燕州天冷风大,不比江州舒适安逸,希望妹妹能习惯才好。”   钟绿娉倒是不介意,笑吟吟地说:“不要紧的,我早就想好了,以后要是嫁了个像爹爹那样的将军,我就要跟着他出征,陪伴他,照顾他,所以什么苦我都愿意吃。”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持盈对她的印象又更好了几分,加上长孙聆芳先前的所作所为令人伤心,便有心要把钟绿娉当妹妹来疼爱,于是说,“你是王爷的表妹,也就是我的妹妹,都是自家人,以后就不要夫人夫人的叫了,太见外了,如果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姐姐。”   钟绿娉马上乐滋滋地叫了声姐姐,俩人继续有说有笑地逛园子。   又过了两日崔绎和钟远山商量妥了所有的事,于是准备动身返回燕州,钟绿娉自然是磨着爹娘同意她跟着去了,而崔祥——崔绎的本意,是希望他留在江州,一则燕州偏僻荒凉,四月才刚开春,他一手的冻疮未愈,身体又还没好全,是不适合再去北方受罪了,江州温暖,钟家家境富裕,他留下来也能过得舒坦一点;二则……他就算跟去,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少个需要照顾的人,持盈也能轻松一点。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崔祥坚持要跟着去燕州,美其名曰“要遵循母妃遗愿,好好辅助哥哥”,事实上持盈明眼早看出来,他是听了钟绿娉也要去燕州,才突然改口死活要跟去的,小王爷瞧上钟家二房嫡女本是好事,只可惜棋差一招,来晚了不说,钟绿娉心仪的是浴血沙场的武将,猴儿巴巴的崔祥是没戏了。   从江州回燕州,陆路必然要经过宣州,但宣州是谢家的地盘,加上崔颉也一定会设重重关卡,阻挠他们北上与燕州军汇合,钟远山提出了走水路的法子。   “我们会想到陆路不通走水路,皇上也一定能想到,万一派水师在海上围剿我们,反而会落得被动,那又要怎么办呢?”持盈听了崔绎转述的话,不无担心地问。   马车里空间有限,崔绎盘着腿坐在门旁,说:“二舅说皇上一定会防着我们走水路,所以没有个合适的名头,是不能轻易出海的,不过幸好,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   持盈最近没怎么参与他们的谈话,倒是跟不上思维了,便问:“什么现成的机会?”   钟绿娉和他们同乘一辆马车,此时插嘴道:“莫不是东阊商船队来江州做生意的机会?”   崔绎一点头:“对,就是他们,大楚和东阊交好,常有商贸往来,每年十月东阊商船队都会顺风南下,来江州做生意,四月底又从江州驶离,返回东阊,二舅的意思,是让我们搭东阊商人的顺风船,沿着海岸线向北走,到了宣州最北的埠头马县朝山,再下船行陆路回燕州。”   持盈欣喜地道:“二舅的主意好!东阊虽是个小国,但国富民强,亦不容小觑,皇上定不希望坏了两国的友好关系,我们只要设法上了东阊的船,就能平安跨过宣州,返回燕州了!”   “那……万一皇上已有防备,要盘查船上的人,又怎么办?”钟绿娉问。   119、水路北上   “那……万一皇上已有防备,要盘查船上的人,又怎么办?”钟绿娉问。   崔绎说明道:“二舅几天前就已经派了死士冒充我们从陆路北上,由仲行领着燕州军护送,会将皇兄的注意力暂时吸引过去,等我们到了宁县,二舅会立刻起兵北上,不给皇兄喘息的机会,只退敌,不占城,自己家地盘上着了火,就没空去管为求保命而匆匆逃离的东阊人了。”   钟绿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持盈笑道:“二舅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谢效不过是个草包,哪里敌得过二舅一招半式,此战定能大捷。”   “嗯,此外,我也写了封信回去,让文誉派两万燕州军南下,在燕州与宣州交界处等我们,”崔绎手指在空气中虚画,如同指点着无形的沙盘,“等上了岸,仲行会护送你们继续北上,我率兵南下,与二舅形成南北合围之势,不消三个月,定能拿下宣州。”   持盈挑不出什么漏洞来,十分欣慰地道:“二舅的主意,必是可行的。”   崔绎愠怒道:“这是我出的主意!二舅亲率八千水师从河口西进,副将率一万骑步兵沿南岸接应,等谢效调集兵力支援南部,我再率一万人从北向南逐步蚕食,南边打的是骚扰战,北边才是重点!”   持盈拍马拍错了地方,啼笑皆非地道:“是,妾身眼拙,没能辨出王爷的妙计良策,王爷英明!”   崔绎这才满意地摇了摇尾巴,打开车门出去:“马车里太闷,我去骑马,你们聊。”哼着小调愉快地走了。   他走后,钟绿娉才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持盈问:“姐姐和王爷平日也这样说话?我从前听爹说起王爷,还以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没想到竟是完全相反。”   “他可不就是个闷葫芦,”持盈朝车外一努嘴,“也就是在自己人跟前才多说几句,你现撩开窗帘看看,就知道他平日里什么样了。”   钟绿娉好奇地凑到窗边去,将窗帘揭开一道缝朝外看,只见崔绎骑着一匹马走在车旁,一旁负责护送他们的校尉腆着脸说了不少奉承的话,崔绎只是绷着个脸,最多不过“嗯”一声,那人碰了钉子,摸着鼻子绕到马车另一侧去了。   钟绿娉掩着口吃吃笑了一阵,好好地坐回原位,双手抱着膝盖,羡慕地说:“像姐姐和王爷这样真好,我以后要是也能有姐姐这么好的福气,做梦都会笑醒了。”   持盈笑了笑,靠在车壁上用手理了理裙摆,淡淡地说:“你以后肯定比我要有福气,王爷现在还只是王爷,打仗的事我就是不懂也能插几句嘴,王爷不会怪我,可以后一旦他登基做了皇帝,朝堂上的大事便再也没我多嘴的余地了,王爷就算再宠我,也得顾忌言官的舌头,我和他能像现在这样说话的日子,是越过越少了。”   钟绿娉不笑了,眨着眼看她,有点不知所措:“姐姐……我不会说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持盈含笑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患得患失,又想要更多更好的,又怕连眼前的也失去。”   “不会的!我看王爷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将来做了皇帝,也一定会待姐姐一如往日,夫妻俩关起门来说的话,外头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钟绿娉唯恐自己的话令持盈伤怀,便焦急地替崔绎辩解起来,“姐姐要相信王爷,姐姐和王爷是患难夫妻,王爷必定会永远记得姐姐的好,也会永远待姐姐好的!”   持盈淡淡一笑,说:“知道了,你饿不饿,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路边找个驿站吃点东西再走吧。”就将此事带过了。   一行四人两日后抵达江州海港宁县,钟家事先给东阊的商人塞了大把的银子,又言明若事不成,无须他们担责任,只要说被骗了,启圣帝便不会过分为难,若事成了,将来新帝登基必少不了他们的好处,于是四人毫不费力就搭上了商队的顺风船。   东阊商人对同行之人声称他们是江州富豪之家的公子小姐,想去见识一下东阊的美景,在江州军掀起反旗的第二天随着船队一同离开了江州海湾。   北上的路途一切顺利,只是沿途停泊在宣州各港湾寻求补给的时候稍微花了些功夫,钟远山率江州水师沿河口西进,犹如巨龙出水,咬住了大楚最柔软的一块腹肉,多年未遭战火的宣州各地被打得措手不及,物价高攀,调度失当,想买水都找不到人搬。   崔绎在持盈的要求下,跟着东阊的杂役门一起去岸上取水,他本就年轻体力好,又天生神力,几百斤重的水缸可以一个人轻轻松松搬上船,给同行的其他商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不少人都到持盈这儿来打听他们是哪家的少爷小姐,有意在来年造访时与他们做生意,其实也是看出崔绎非凡类,前途无量,寻个机会套近乎而已。   “素来朝臣家中是不许经商的,不过光靠俸禄终究是不够的,历朝历代的皇帝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会干涉。”送走了东阊商人后,对于钟绿娉的疑问,持盈笑着做了回答。   崔绎这时也恰好回来了,推门进来便问:“什么出格的事?”   持盈放下茶杯去迎接他,替他擦满脸的汗:“我在和钟妹妹说生意上的事,说到朝臣不得经商之事。——王爷运水也累了,我叫人准备了热水,王爷先泡个澡,我替你捏捏。”   钟绿娉也是分识趣地起身了:“那王爷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静王爷。”   崔祥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一上船便晕得天翻地覆,吐得脸色蜡黄,趴在床上起不来,钟绿娉从小在水边长大,自然是不晕船,更因为崔祥是崔绎的弟弟、端妃叶氏所出,也算是她的表兄,便对他多有照顾。   崔绎正一身的汗想洗澡,便不留她:“去吧,照顾怀祐要紧,可是也别太累了,不然二舅要责怪我了。”钟绿娉笑着答应了。   钟绿娉关门离去,持盈伺候崔绎更衣沐浴,自己坐在澡桶边给他捶肩揉臂,笑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怀祐却连床也下不了。”   “要不是他下不了床,绿娉也不会天天去关照他,可见有得必有失。”崔绎惬意地泡在桶中,一条胳膊搭在桶边,由持盈轻轻捶打。   持盈莞尔:“那倒是,不过钟妹妹既然喜欢武将,还是杨将军的机会大,怀祐就是想现在开始练武,估摸着也来不及了。”   崔绎抬起湿漉漉的手挠了挠脖颈,道:“习武不同于习文,最重体格,必须从小练,更何况怀祐从小就胆小懦弱,下面也再没有长成的弟弟,万事依赖母妃和我,就算练成了一身武艺,也做不了伟丈夫,还是不讨绿娉喜欢,随他们去吧,你就别操闲心了。”   持盈答应着,崔绎弯头嗅了嗅自己,皱起眉:“再让人烧一桶水来。”   “海上取水不易,王爷将就一下吧,再过几天就上岸了。”持盈懒得动,崔绎恼火地嚷嚷:“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辛辛苦苦把水搬上船,反倒连洗澡水都没得用了吗!”持盈忍俊不禁,把老丝瓜瓤扔进桶里,就要起身去叫人烧水。   就在这时,船队起锚,船身一个剧烈摇晃,持盈冲出去几步,勉强扶着柱子边站稳,崔绎靠在桶里却是险些被掀翻过去,大半桶洗澡水泼了一地——这下可好,不单要重新烧水,还要叫人来擦地板了。   而隔壁房间里,崔祥难受了快一个月,好不容易借着泊岸取水的功夫缓了缓,这猛地一颠簸,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粥菜原模原样地吐了出来。   钟绿娉正坐在床边,冷不防他这一呕,登时被吐了一身,尖叫一声向后跳开。   船身又是一倾,崔祥本是趴在床边,这会儿干脆咕噜一下摔下了床,扑到那一地呕吐物中去了。   钟绿娉花容失色,提着被吐脏的裙摆,想哭又哭不出来,直叫唤:“这这……快把王爷扶起来,再去打水来……”话音未落船身又往相反的方向一晃,她一个没站稳,在丫鬟们的失声惊叫中,一个踉跄摔滚到崔祥身上去,又裹了一身脏。   房门咣啷一声开,路过走廊的持盈扒着门框才没撞进来,看到眼前这狼藉的一幕,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把门拉回来关上。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定了定神,转身就走。   不过柴房里水烧好了以后,持盈还是让人分别给他们房里送了过去。   四日后商队的船在宣州最北的朝山埠头停靠,崔祥像只软脚虾一样被架着下了船,又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平安进入燕州地界,曹迁领着两万燕州军已经等着。   天色一抹黑,崔绎下车去交代了他几句,就领着人走了,曹迁来到车边,向持盈征求意见:“夫人,王爷已经走了,咱们是不是也上路?”   “那我们也走吧,”持盈的声音传出来,“曹将军一路辛苦了,可有受伤?将士们如何?”   曹迁一一作答:“托王爷夫人的福,末将全身而退,走前王爷就叮嘱过,遇到朝廷派来追杀的人,不要打,抓紧逃,所以伤亡并不严重。”   持盈沉默下来,曹迁不放心地朝里头道:“夫人?”持盈叹了口气,说:“有伤亡也是在所难免……算了,走吧!”   曹迁应了,带人护送他们继续北上。   钟绿娉柔声道:“姐姐宅心仁厚,可是在为伤亡的将士难过?”   持盈眼帘低垂,轻声道:“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或许我一力促成王爷反叛,未必是件好事,好容易太平的天下,因为我一己私欲,又再度掀起了波澜,每有人为此牺牲,我便无法安宁。”   “姐姐体恤将士们是好事,但切莫因此自责甚至自我怀疑,”钟绿娉安慰道,“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如果不能阻止旁人的牺牲,那,至少要努力让他们的牺牲有价值,这样也就不辜负上天的安排了,姐姐说是不是?”   持盈凝视了她许久,缓缓展开了眉头,轻轻点头:“你说得对,为了不辜负他们,我们一定要成事。”   她撩起窗帘向外看,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北斗破军星遥指东天,熠熠生辉的光芒仿佛一星火苗,点燃了随后数年间燎原的战火。   120、叶家须防   五月下旬,持盈回到了燕州府,小崔娴差不多有半年没有见到娘亲,持盈还没下马车,她就挣脱了小秋的怀抱,飞一般扑了过去,甜甜地喊:“娘亲~”   持盈一把抱起女儿,心花怒放:“娴儿想娘亲了吗?”   小崔娴吧唧一声亲在她脸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小秋激动得热泪盈眶:“夫人可算回来了,小姐天天都嚷着要娘亲,夫人要是再不回来,奴婢可真是没办法了。”   “辛苦你了,小秋,”持盈抚摸着女儿的羊角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是放心不下娴儿,这次回京城艰险重重,差点我和王爷就都回不来了。”   小秋马上呸呸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爷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奴婢日夜祈祷,只愿老天保佑王爷夫人逢凶化吉,万世平安,夫人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百里赞也笑道:“王爷和夫人走后,小秋姑娘早午晚三炷香,每天都不落下,谁往门口过,都得被她拉进去给菩萨磕几个头,不然不让人走啊。”   崔祥面有菜色地被从另一辆马车上扶下来,小秋立刻去指挥人将他扶进王府休息,百里赞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嗓门说:“恕我直言,静王爷的生母是叶家的人,把他带回来,我恐怕将来会祸起萧墙。”   孝怜皇后的母亲也就是钟绿娉的奶奶正是叶家人,一听这话,她马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先生怎么说话呢,叶家人怎么了,王爷的外祖母就是叶家人,王爷自己也是被叶家人抚养长大的,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叶家还会害了王爷不成?”   百里赞倒是在来信中得知了钟绿娉要来的事,却不想她嘴皮子如此了得,只好抱歉地拱了拱手,笑笑说:“钟姑娘所言有理,在下失言了,还望姑娘见谅。”   钟绿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持盈却是明白的,便说:“妹妹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我之后会向你解释,先生也是为王爷考虑,并没有对叶家和叶老夫人不敬的意思,妹妹就别生先生的气了。——对了,杨将军呢?可是在巡城?”   “哦,曹将军不在的这段日子,杨将军时常到地里去做农活,春天种下的油菜熟了,这会儿多半还在地里,”百里赞顺着台阶下来,“要不要派人去叫他?”   持盈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不了,也不急着今天,钟妹妹一路旅途疲惫,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百里赞眼珠一转,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是,那夫人和钟姑娘好好休息,府衙里还有不少事,我就先回去了。”   百里赞走后,钟绿娉仍有些不快,对持盈道:“姐姐,刚才那位先生是王爷的谋士?王爷与静王兄弟情深,他怎能说那挑拨离间的话?”   “先生不是挑拨离间,”持盈无可奈何地拉过她的手,一起走进王府的大门,“你在江州,对这两年中发生的事可有了解?”   钟绿娉摇摇头,语带迟疑地道:“不……太清楚,去年有一次听爹爹和大伯在堂屋闲聊时,说到王爷娶了谢家的嫡千金为妃,后来王妃似乎是死了。王妃的生母不也是奶奶娘家的侄女吗?”   持盈笑道:“正是因为这样,先生才心有担忧,实不相瞒,叶家与钟家、谢家俱有姻亲关系,但在皇位之争中,叶家却是站在谢家那一边的,谢家支持王爷的时候,叶家也支持王爷,如今谢家倒戈皇上不成,叶家……唉!”遂将弄月先前所说,叶家要求端妃协助出卖崔绎之事说了。   钟绿娉听罢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小姑在世时候待太妃如亲姐妹一般,若不是小姑,先帝怎会瞧上太妃,叶家竟如此忘恩负义!”   持盈淡然道:“忘恩负义也罢,见风使舵也罢,都是他们的自由,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怀祐是太妃所生,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自然是比王爷更值得他们效忠。”   钟绿娉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继而道:“竟还有过这样的事……如此说来,刚才倒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先生不会生气吧?”   生气倒是应该不会,持盈心想,百里赞的心胸断然不至于如此狭窄,连一个小姑娘替家人打抱不平的话也听不得,于是说:“回头再见着了,你给先生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先生不是个记仇的人。”   钟绿娉戚戚然点头,随后管家来征询如何安排崔祥的吃穿用度,她便不敢再妄加评判了。   持盈把崔祥安排在过去谢玉婵住的院子里,丫鬟小厮各两名,主院吃什么也给他吃什么,不禁足,只是出行必须带着下人一起,绝不许单独去见什么人。   “夫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隔日百里赞来府中汇报这半年内的状况时,对持盈的安排表示赞同。   他说:“王爷与静王手足情深是件好事,但若因为是兄弟而掉以轻心,后院失火,实在是得不偿失,夫人的做法正是最好的,既顾全了太妃的遗愿,又免除了静王里应外合出卖王爷的可能性,咱们可是输不起了。”   钟绿娉趁机躬身致歉:“昨日我未知情由,贸然错怪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百里赞遥遥拱手,笑道:“不敢,不知者无罪,钟姑娘莫放在心上。”   钟绿娉含羞一笑,坐回椅中,眼神飘忽望向站在百里赞身旁的另一人——身形颀长,面容清俊,朴素的武士袍难掩一身璞玉般的光芒,虽为武将,却丝毫不会给人压迫感,正是杨琼。   只是他嘴角虽带着笑意,眉宇间却萦绕着愁云,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恼着,钟绿娉只看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杨琼犹自未察,待百里赞交代完,也上前一步,将这几个月间军营中的事简单说了说,大事几乎没有,将士们大都安分守己,半天训练半天劳作,有持盈制定的奖励制度,不但地里的农活人人抢着做,城中百姓的房屋也都修缮一新,不会再出现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状况了。   “第一茬的油菜已经收了,都交给油坊去炼,菜籽也按菜农的指点整理晒干,下一季可继续栽种。”杨琼平时做人不骄不躁,说话也是心平气和,语调沉稳,钟绿娉猜着他就是持盈口中所说的年轻武将,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人看,只能不时偷瞟,越看越喜欢。   他们汇报的都是好事,持盈深感欣慰,崔绎和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北狄游骑兵曾在关外骚扰过牧民,但都没有引起什么大规模的冲突,一年之计在于春,燕州的这个春天就在欣欣向荣中结束了,如无意外,今年会是一个丰年。   百里赞忽地道:“对了,符之从宣州诓回来大米一万石,私造箭矢八千余枝。”   持盈惊诧不已:“八千!”   杨琼还以为她嫌少了,便道:“纵是只有八千,也足以填补营中箭矢不足的空缺,山先生仅凭一人一口,能买到这么多实属不易了。”   持盈眼睛都睁圆了:“我不是这意思,八千箭矢都能被他诓来,证明宣州的军备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八千极有可能只是九牛一毛,而且还是私造的……他有没有说这批箭矢是谁督造的?”   百里赞狡黠一笑,摸着胡须反问:“夫人猜猜看?”   持盈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谢效,但谢家世代经商,纵有人出仕,也都是做文官,能提枪上马的一个也没有,造这么多军械也没用啊。把这话一说,百里赞果然笑着摇头:“夫人再猜猜?”   倒是钟绿娉若有所思地道:“如果叶家当真动过出卖王爷、扶静王上位的心,那这些箭矢,多半是为了这个准备的。”   持盈两眼一亮,雀跃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叶家与谢家明投皇上,暗襄怀祐,一女嫁两家只是迷惑皇上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静王做皇帝,谢家家大业大,财力丰厚,而大楚皇室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宣州的钱粮几乎可以与之抗衡,若真打起来胜负却是难说,且宣州到京城距离不远,只要有兵有粮,说不定不等皇上从外地调兵回援,紫章城就先沦陷了。”   百里赞苦笑不已:“本以为夫人已经十分了得,岂料钟姑娘亦是才思敏捷,不点就通,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和符之怕是就要退位让贤了。”   钟绿娉听他夸奖自己,面上又是一红,赶忙自谦几句,沾沾自喜之余,免不了偷偷窥看杨琼的神色,却见他看也不看自己,神色如常,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杨琼完全没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缠来缠去,径自说道:“可宣州并非边疆,屯兵不多,且静王为先帝最末一子,又非嫡出,师出无名,叶家怎敢如此托大?”   除却京畿,宣州尚与另外三州相接,如今燕州与江州已成合围之势,夹击宣州,显然都不是叶家的盟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甘州了。   “莫非叶家或者谢家海域甘州牧有勾结?”持盈迟疑地问。   百里赞笑而不语,持盈的心猛地一提:“难道……难道是……”   钟远山的举棋不定,钟绿娉对崔祥的百般关照,还有崔祥死活要跟到燕州来……这种种汇集在一起,得出的结论连持盈自己都不敢相信:“难道他们找的……是钟家?”   钟绿娉浑身一震,持盈已将目光投向她:“绿娉妹妹,在我和王爷到江州之前,叶家是否派了人道江州去见过二舅?”   “不、也不能算是去找爹爹吧,祖母身子不适,叶家才来了人探望,来了四五个人,小住了几日就回去了,”钟绿娉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睁大了双眼,“你们怀疑我爹爹也是帮着叶家的?这、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允许我跟着你们到燕州来了,那不等于是送羊入虎口吗?”   百里赞笑了笑,别有深意地道:“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钟姑娘听说过吧?”   钟绿娉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121、流水无情   钟绿娉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看看持盈又看看百里赞,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别人锅里的肉,眼前的一张张脸仿佛也变得狰狞起来。   “妹妹别紧张,先生只是说笑罢了,”持盈见她恐惧得就要喘不上气来了,赶忙道,“二舅怎么会舍得将你送入虎口,依我看,谢玉婵死后,叶家与谢家的阴谋破裂,扶静王上位之事必是泡汤了,否则这些私造的箭矢没那么容易被山先生诓了来。”   钟绿娉还没说什么,百里赞就咂了咂嘴,一脸无趣的表情:“夫人何必抢着拆穿我呢。”   持盈不解地一怔,百里赞挤了挤眼,向身旁瞟,持盈恍然大悟——原来他故弄玄虚吓唬钟绿娉,是希望杨琼来说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以博得钟家千金的好感。   百里赞将钟绿娉当成被她诓回来的人质了!持盈一时哭笑不得,当着钟绿娉的面,又不好解释,只怪自己在信中没有提到此事,过去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唆使大家“立功”,百里赞便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将钟绿娉带回来,是胁迫钟家效命的一步棋,加上昨日王府门前她问起杨琼,百里赞今日便特意安排了英雄救美的戏码,好让这二人有一个好的开端。   谁知这眉来眼去默契惯了的搭档,竟也有驴唇对不上马嘴的时候,百里赞会错了意,持盈自己也抢了不该抢的话,钟绿娉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杨琼却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他们打的什么眼色。   “呃,嗯……这个……”持盈拍了拍额头,尴尬地笑笑,不知该怎么接茬才好了。   用联姻绑住钟家的心思,别说是她,就连崔绎,或多或少也是有的,如能促成钟绿娉和杨琼的婚事,等于同时锁住了双方,用人的时候也就可以少几分担心。   百里赞的布置也不能算错了,还是自己没配合好,持盈懊悔不已。   幸好百里赞还有后着,不等两个当事人晃过神来,他马上又问:“今日安排了谁巡城?”   “是我。”杨琼答道。   “那正好,钟姑娘远道而来,对燕州府多有不熟悉之处,不如杨将军稍后带钟姑娘在城里转转?”百里赞用的是问句,但其实就是确定的意思了,杨琼不知有诈,目光征求持盈的意见,持盈点头:“也好,府里一大堆事要安排,我实在是抽不出空陪绿娉妹妹,就有劳杨将军了。”   杨琼当即点头应承下来,钟绿娉又惊又喜,碍着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没有将满心的迫切写在脸上,但眉梢眼角已满是欣喜之意,不好意思地问:“这……会不会妨碍将军?”   “无妨,”杨琼倒是坦然,“近来城中太平无事,不过是为了防范于未然,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口拙……”   钟绿娉马上摇头又摆手:“不嫌弃不嫌弃!”   杨琼眉心动了动,似乎从她雀跃的语气中嗅出了点什么味道,但不及细品,马上又被百里赞拿话带了过去,知他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同持盈商量,便起身告辞,钟绿娉强按心中喜悦,跟着一道去了。   那二人走后,百里赞这才问:“夫人不是要撮合钟姑娘和杨将军?”   “是倒是,不过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持盈说着,将钟绿娉的心思同他解释了一番,百里赞听完点点头,道:“那样的话,倒是事倍功半了,只不过……”   持盈知道他要说什么,叹气道:“程姐姐如今落入北狄人手中,生死未卜,纵然将来能救她回来,以程姐姐的心性,也断不会改嫁杨将军,王爷和我的意思,是不想他一辈子就这孤零零地过了,钟妹妹相貌品行和家室都极好,说不定杨将军和她相处久了,也会慢慢放下程姐姐。”   百里赞抚须叹道:“也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若真能成,也是好事。”   而城中大街上的两名当事人,都不知道有人在他们背后盘算着什么,杨琼叫人牵来一匹温顺的马,由一名小兵牵着,自己也骑着战马,一边带人在城中巡逻,一边指点她城中的景致。   燕州府虽偏僻荒凉,历史上也曾是一朝都城,故而建筑格局也算大气,又不像江南潮湿多雨,许多几百年前的建筑还大体上保留着原有的模样。“这良缘楼建于北桓武帝时期,武帝的妹妹金鸾公主曾在楼头抛过绣球,恰好砸中了当时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故而得名。”杨琼马鞭遥指右前方的一座三层的高楼。   “杨将军真是博闻广记,连北桓时候的事也能随口道来。”钟绿娉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那良缘楼——现在已然成了一座酒楼,进进出出的客人穿着也颇为华贵,看来即使是再荒凉的地方,也不缺有钱的人。   杨琼道:“不是我博闻广记,而是这良缘楼为了招徕顾客,在门口竖了一块碑,碑上刻着这段佳话,看得多了想不记住也难。”   钟绿娉没想到他如此诚实,着实噎了一下,赶紧指着前方另一处房屋问:“那边又是什么?”   杨琼答道:“那边是后周时期的皇宫遗址。”   旧时的宫墙已尽数坍塌,显露出的宫殿楼台也大多破损,从残垣断壁间依稀还可辨认出当年的奢华之貌,杨琼领着她穿过人群进入那片遗址,宫池中蓄满了水,近百只鸭子呱呱呱呱,在荷叶间游来游去。   钟绿娉:“……”   杨琼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池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叫人种了荷花,养上鸭子,这样一来就有鸭蛋和鸭肉吃了;那边还有个更大的池子,养着鱼,红的白的黑的都有,去看看?”   钟绿娉一阵凌乱,勉强点点头:“那去看看吧。”   曾经的御花园姹紫嫣红不复,士兵们奉命将花台重新修整,栽上了桑树,过上三年就可以供给全城养蚕缫丝户采摘,宫池里不是养鱼就是养鸭子,三五士兵抬着箩筐在喂食,见他们过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行礼,杨琼摆手让他们继续做事,带着钟绿娉到处参观。   有几间宫室像是被修缮过,钟绿娉远远望去,问:“王爷打算搬进来住?还是将来事成之后迁都至此?”   杨琼看她一眼,漠然道:“夫人叫人重修宫殿时,王爷确实问过是否要搬过来住,但夫人认为大事未就不宜太过铺张浪费,加之后周亡了国,这宫殿也不吉利,只是拆了可惜,就叫人把能修缮的修缮了,用来饲养家畜。”   钟绿娉再度瞠目结舌,一朝皇宫到了持盈手中,竟是被完全颠覆了本来模样,曾经住着嫔妃的宫殿如今却养着猪牛,家畜的粪便又可供园中桑树、苜蓿等物生长,长成后,桑树养蚕,苜蓿喂马,物尽其用。   “太不可思议了……王爷竟也由得姐姐去弄,”钟绿娉环视四周,尽是辛勤劳作的士兵,心有感慨万千,“若是换做旁人,必是不肯的。”   杨琼一笑,道:“王爷和夫人是天作之合,旁人只有羡慕的份,想插入其中却是决计不可能的。”   他话中有话,暗暗警告这位“表妹”不要打不该打的主意。但钟绿娉想的和他想的压根不在一个点上,没听出警告的意思,反倒觉得他在暗示自己什么,遂娇羞一笑,打趣地问:“将军也羡慕王爷和姐姐鸳鸯比翼,情深意长?”   杨琼双目平视,眼中倒映着天际的白云:“王爷与夫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又难得地感情深厚,甘苦与共,教人如何不羡慕。”   钟绿娉嫣然一笑,进一步试探他:“那将军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能如他们一般?”   杨琼自嘲地笑了笑:“王爷夫人之福非我能比。”   钟绿娉款步上前,声音温柔似水:“将军此言差矣,我听姐姐说将军承袭祖传枪法,武艺精湛,又正当少年时,追随王爷开疆辟土,定国安邦,定能荣耀千古,万世流芳,到时再娶一位知你懂你的美眷娇妻,何愁不能过得比王爷和姐姐还要快活?”   “多谢姑娘吉言,只是……”   杨琼眉心紧锁,眼中现出一抹痛苦之色:“若此生我能有这等福气,宁可悉数放弃,只求换得故人余生安好,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我而言,远不及她平安康泰、衣食无忧来得重要。”   钟绿娉闻言大为惊愕,脱口而出:“将军早已有了意中人?”   杨琼一言不发。眼前人后脑勺上贴的“如意郎君”突然变成了“名花有主”,钟绿娉大受打击,想到他一路上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原来心早有所属,不禁悲从中来,美景也不想看了,托说连日旅途疲惫,就由人护送回了王府。   回到王府时百里赞已经走了,持盈抱着女儿在院子里捉蝴蝶,见她神情恍惚地走进来,忙将小崔娴交给奶娘抱着,自己迎上来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也不多逛逛?”   钟绿娉失落又委屈,却也不好怪持盈,万一她其实也不知道杨琼另有所爱呢,于是只能恹恹地搪塞说累了,逗了一阵小崔娴,回房去休息了。   之后的几天,持盈和百里赞为他们创造了不少机会见面接触,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杨琼在这样的盛情下丝毫也不动摇,好像除了程奉仪,眼里再看不见别的女子了。钟绿娉接连碰壁,心灰意冷下来,持盈再让她去接近杨琼,她也没了兴致,每日就在王府中陪小崔娴玩,或帮着持盈做点针线活。   “就这么放弃了?不想嫁绝世名将了?”这天午后持盈在院子里纺纱,钟绿娉坐在一旁剥莲子,持盈看她没精打采的,便笑问道。   钟绿娉耷拉着眼皮道:“别提啦……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又不是非得嫁给他。”   持盈一阵好笑,反手捶了捶腰,说:“也是,不着急,慢慢看着,总会有瞧得对眼的。”   钟绿娉把剥好的莲子递给一旁的丫鬟,洗了手,坐在树下发呆,过了一会儿又说:“姐姐,他心里的姑娘你可认得,是怎样的一个人?”   122、渔翁得利   杨琼已有意中人,这着实让钟绿娉郁闷了几天,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知道得早,倒也不觉得太难过,只是对于杨琼心仪之人,她免不了有些好奇。   名将世家出身的杨琼相貌堂堂,一手杨家枪使得出神入化,饶是她这个养在深闺、不懂武技的小姐看了也不禁叫好;同时性子又温和,话不多,事却抢着做,走到哪儿都有百姓向他问好,显是深受爱戴,说不定连崔绎也不及他。   这样一个人,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杨将军的意中人么……”持盈停下手中的纺纱车,神情中带了点淡淡的哀伤,“那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比我大一岁,父亲曾是先帝时期的朝廷大员,满腹经纶,享誉一方,母亲则是神医弟子,济世救人,程姐姐……既有其父的文采与气量,又有其母的慈心与医术,救过杨将军的命,也救过王爷的命,从京城一路跟着我们来的两万燕州军,当初都是托她的福,才没有在时疫中送命。”   钟绿娉听得眼都直了:“这么厉害!那这位程姐姐现在人在何处?该不会……”   持盈苦涩一笑,低声道:“枉我与她姐妹相称,却连她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钟绿娉沉默下来,脸上满是遗憾与同情,小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样的奇女子生在世间,难免要遭受各种不幸与折磨,若无人怜惜,那真是莫大的不幸。”   “是啊,但……”即使有人怜惜,这个人也是翟让,而非杨琼,持盈慢慢转着纺纱车,心不在焉地想。   杨琼到底是晚了一步,却不知在上一世他们是否有机会在一起,或是也像弟弟长孙珮与荣氏、妹妹长孙聆芳与钟维,前世得享缠绵,今生却无法在一起。   自己的重生,改变了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建元帝提前驾崩,崔颉登基,崔绎遭贬,原属太子阵营的杨琼成了燕州守将,本欲投靠武王的郭茂却取代了山简成为崔颉帐前第一谋士,谢家、钟家、叶家、荣家、汤家、程家……改旗易帜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之日起,越来越多的人被卷了进来,到现在崔绎和钟远山率军攻打宣州,局面已经一发不可控制,每走一步都是危险重重。   持盈仰起头,院中的桐花随风飘落,纷飞如雪,她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嫁给崔绎三年了,连女儿都两岁了,再过两年,就是白龙岗之役崔绎战死,随后自己被烧死在冷宫,长孙家满门被抄。   前世的悲惨下场能否被改变?   身边的人是否能安然无恙,平安一生?   一步步走到今日,除了相信崔绎,她已别无他法。   而在这个时候,宣州的大地上,战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钟远山率江州水师沿河口西进,气势如虹,宣州牧谢效吓得闻风丧胆,一连修书七八封,质问钟家为何背信弃义,撕毁盟约,钟远山一盖不予理会,沿江攻下四五座城,直逼到宣州府城门下。   同时,崔绎亲率一万燕州军自北向南,寸寸侵吞,每打下一座城,便有后方的补充兵员前来占城,两个月的时间里,百里赞陆续调派了七千余人南下,补充或替换崔绎手中的兵力,自马县向西向南,宣州三分之一的县被江州军和燕州军占领。   燕州府与江州府都在源源不绝地征兵,甥舅二人在战场上收编近两万宣州军,按照钟远山的计划,杨琼率五千人南下与副将交换,一万宣州军被遣往燕州府戍边,百里赞清点名单,将降兵打散编入各小队,撤去原先的将领,改由燕州君中崔绎的亲兵担任队正、校尉,再统一交由曹迁管理。   宣州久无战事,士兵怠惰不堪一击,短两个月时间里,燕州军与江州军就将宣州沿海城县尽数占领,两块地图连在了一起,南北军需和粮草的运输得到了有力保障。   启圣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崔颉派出的二十万镇反军抵达宣州府。   朝廷打着肃清叛乱,镇压暴【纵横】动的旗号,燕、江联军则以崔颉篡夺皇位、杀父弑亲来鼓动民心。   山简作为崔颉早期的心腹之臣,对他的种种作为了若指掌,提笔一挥而就,揭露出崔颉在身为太子的期间“党同伐异、贪吞国帑、迫害手足、谋杀先帝”,登基后“毒杀藩王、逼死太妃、勾结北狄、丧权辱国”等足足二十条罪名,连崔颉身边的大太监福德的老父亲卖【纵横】官鬻爵的事也在列,洋洋洒洒千余字,由工匠连夜印刷,到处张贴,一时间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郭茂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指责崔绎“拥兵自重、欺君造谣、擅毁和约、祸乱天下”,双方武将在战场上殊死较量,寸土必争,谋臣则在帷幄间唇枪舌剑,不分伯仲。   镇反军的主力是甘州军,京畿禁军,还有少量万州军,凉州军,由崔颉的亲信施邦则和母舅家的表兄荣海率领。   而崔绎这边,除却沿途占城和死伤,江州军尚余一万三千人千人,燕州军九千人,收编的宣州军一万一千人,合起来不到镇反军的五分之一。   双方在宣州城下对峙。   崔绎在帐中吃饭,接到前方军报,眉毛动了动,面不改色:“知道了。”   杨琼道:“朝廷有二十万人,我们却只有四万不到,这仗难打。”   崔绎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难打,但还不至于无法打,镇反军号称有二十万,其实不过是吓唬人的,就算甘州军和禁军倾巢而出,也不过十五万,皇兄虽然自大,还不至于蠢笨,若将甘州军全部调走,只怕非北狄人顷刻间便会杀进中原来,白白便宜了呼儿哈纳,所以镇反军满打满算也就十五万人。”   杨琼捏着眉心叹气:“就算是十五万人也够呛,眼下若能有五万人,倒还有四五成胜算,可……”   “不需要那么多,”崔绎一饮杯中美酒,语气沉稳,显得胸有成竹,“你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不了解施邦则这个人,本王让他两只手他也赢不了。”   杨琼诚恳地道:“还请王爷赐教。”   崔绎玩着铜爵,嘴角浮现出一抹讥嘲的微笑:“施邦则的老爹施衡曾是先帝时期的一员猛将,施邦则倒是将门出身,可惜是个纨绔子,从没上过战场,只会纸上谈兵,本王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作为太子亲信,与本王分掌东西二营兵权,手下尽是些兵痞流氓,上了战场说不定连刀都拔不出来,不足为惧。”   杨琼低头沉吟片刻,又问:“那荣海又如何,我曾在西营见过此人,听营中士兵说起他,无不是赞誉之词。”   崔绎道:“荣海倒是有两把刷子,不过也不用怕,皇兄既然和太后不睦,施邦则与荣海定然也无法齐心协力,只要设法令他们之间产生隔阂,各自为战,便可以各个击破。”   “先吃饭,吃完饭把山符之叫过来,咱们再细细商量怎么对付他们。”   杨琼啼笑皆非,崔绎对于十五万大军的到来竟是毫不介意,吃喝照旧,半点压力没有,真不知他是自信还是自负。   午饭后山简来了,听完杨琼转述的敌方兵力和领军之人等相关情况后,态度与崔绎如出一辙:“施邦则就是个绣花枕头,不足为惧,荣海虽勇猛,但一向好大喜功,若能设法离间他们二人,此战必胜。”   崔绎一手支颐,懒洋洋地说:“皇兄和太后貌合神离,施邦则与荣海是双方利益的代表,镇反军内部一定早有分化,先生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最好能把两个一起除掉。”   山简峻声道:“不可,若是把他们都除掉了,朝廷必然会派更厉害的人来,到时候反而难对付,这两个人都要留着,我有一计,可令他们内斗不断,若一切顺利,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宣州府。”说着压低嗓门,将计谋对二人说了一说。   “好主意!”崔绎听完猛地一拍案桌,欣喜道,“就这么办!”   杨琼迟疑地问:“万一他们不上当呢?先生可有后着?”   山简冷冷一笑,笃定地道:“他们一定会上当的。”   山简揣摩人心的本事最是厉害,无论是指挥谢永如何算计持盈,还是在虎奔关之役中将北狄大将鲁巴图烧得摔冠跳脚,但凡施计,无不是提前预估好了对方的反应,步步如影随形,纵使其中一环失误,也不影响后面的计划继续进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崔绎十分满意地翻身下榻,前去做准备:“好好打,打完回家过中秋。”披风一甩大步出了帅帐。   一个月后,前方捷报传到燕州府,持盈正同百里赞、钟绿娉二人商量过冬事宜,信使飞一般冲进院中,手举捷报扑通一声跪下:“夫人!前方大捷!杨将军攻占了宣州府!”   “什么?太好了!”持盈本是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怕前方将士吃不饱,这才找百里赞来商量粮食配给的问题,谁知前方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快攻陷了宣州府,有了宣州的公粮,何愁这个冬天过不去!   钟绿娉也是连忙起身贺喜:“恭喜姐姐!王爷他们打了胜仗,粮食不够过冬的问题也解决了,真是双喜临门,再好没有了!”   持盈三两下拆开信报,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踏踏实实地放心了:“杨将军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地取了宣州府,镇反军被三面夹击,被打得如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王爷在信中说再有一个月就能返回燕州,还要带宣州府的月饼回来给大家吃。”   百里赞坐着笑道:“不费一兵一卒?那可是大功一件啊,杨将军这回可是一战成名了,回来定得宰他一顿。”   “山先生的计,调虎离山,瓮中捉鳖,不胜也难啊。”持盈将信递给他看。   崔绎还在信中说,女儿两岁生日没能在一旁陪着,回来定会好好补偿她们母女,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百里赞看罢笑道:“在王爷心中,家事大于国事,实属难得,却不知夫人准备如何使唤王爷?”   持盈神秘地笑笑:“等王爷回来你们就知道了。”   123、谁的过错   几家欢喜几家愁,镇反军兵败如山倒的消息传到京城,刚下早朝的崔颉险些被气得脑淤血死过去,当即将包括长孙泰在内的七八名心腹大臣到御书房进行商议。   长孙泰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痛心疾首道:“怎会如此!皇上是真龙天子,王霸之气庇佑全军,本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会败给一帮乌合之众!这简直是国之不幸,国之大不幸啊!”   诸大臣低着头不敢吭声,长孙泰又捶胸顿足道:“朝廷派出的镇反军有二十万之众,武王手中只有不到四万人,我们是他们的五倍有余,怎会说败就败,毫无还手之力?这其中定有名堂!前方将士不为皇上尽心竭力,反而临阵脱逃,施邦则身为主将责无旁贷,荣海虽为副将亦脱不了干系,恳请皇上重罚此二人,以正军风!”   郭茂双手握着笏板,眯缝着小眼,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长孙泰犹不知将大祸临头,继续滔滔不绝:“皇上,镇反军兵精粮足,若非将领指挥不力,绝不可能一败涂地,皇上——”   “够了!”崔颉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抓起案桌上的茶杯就朝他砸过去。   长孙泰猝不及防,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群臣一片骇然,连忙齐刷刷地跪下:“臣等万死!”   小太监进来将人架出去,交给太医诊治,崔颉的脸色难看,眼神凶狠,扫过面前的大臣,个个都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做声。   “你们当初不是说二十万人足以将武王一举歼灭吗?啊?现在却被四万不到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颉怒发冲冠,手于案桌上一扫,上三朝的名贵青花瓷笔洗刚锵一声摔成了一地碎片,朱笔也摔做两截,滚出老远。   他大吼道:“说话啊!平时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吭声了,都变成哑巴了吗!朕是养了一群饭桶吗?”   一名老臣战战兢兢拱手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镇反军大败必有原因,说不定是叛军之中有人会使妖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崔颉冷冷地注视着他:“马爱卿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那老臣忙躬着腰退了回去,郭茂斜眼看了看他,上前道:“皇上,人多打人少,从来也没有必胜的理,还望皇上准臣看一眼战报再作分析。”   崔颉绷着脸一挥手,福德马上捧着战报小跑过去。   郭茂拱了拱手,展开战报仔细看了起来。   战报中说,施、荣二将军率二十万大军雄踞宣州府,先后出战,陆续收复十余座城,正是意气风发、胜利在望之时,却不曾想被人从后方偷袭,一夜之间宣州府竟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荣海大意失察,中了敌人请君入瓮的诡计,麾下四万甘州军尽数陷在城中,荣海本人也生死未卜,钟远山率两万人,咬着剩余镇反军的队尾穷追猛打,施邦则吓得一路逃进了江州,又遭到了伏击,受了重伤。   太监重新端上一盏茶,崔颉喝了些,稍微平静下来,待郭茂读完战报,便问:“如何?”   “回皇上,军报写得含糊不清,且有推卸责任之嫌,臣不敢说看懂了,只能略作分析,对与不对,仅供皇上参考。”郭茂交还战报,恭恭敬敬地道。   崔颉脸色好看了些,在龙椅中坐下:“讲。”   郭茂一点头,开始陈说自己的理解:“宣州府一夜之间被人占领,这决不是什么妖法,而是施、荣两位将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缘故,州府乃是一州要地,至少要派副将镇守,宣州素有大楚粮仓之称,州府的重要性尤为突出,一旦被叛军占了去,便会落得被动,粮草不足,军械短缺,如何能不败!”   “这一点不用你说朕也知道,”崔颉神情冷漠,“朕要知道的是他二人为何会中计,出发前朕再三叮嘱过宣州府一定要守住,难道他二人竟敢罔顾朕的命令,置宣州府于不顾,反而将重点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小城上?”   一旁又有大臣看完战报进言道:“依微臣之见,说不定是武王在宣州府城门下搦战,荣将军不顾军纪,擅自去追才致使宣州府空无人守,信报中说了,宣州府失守,乃是荣将军不察之失,若荣将军遵照军令,固守城池,当不至于如此!”   他话音刚落,另外又有一人附和道:“皇上,臣也是这么想,荣海将军平日里就仗着自己是皇上母舅家的表兄,在京城里张扬跋扈,肆意扰民,在军中也是不服管束,任性妄为,此次战败定是他擅离职守所致!”   崔颉脸色阴沉,低头不语。   郭茂道:“皇上。”   崔颉心不在焉地:“你继续说。”   郭茂长身一躬:“皇上心里是否已经认定是荣海将军失察以致战败?若皇上已有定论,那臣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崔颉眉头猛地一皱,露出几分不快之色,但还是说:“朕不能听信一家之言,你且将你的看法说出来,是非对错,朕自会评判。”   “是,”郭茂于是继续说,“我们暂且抛开宣州府失陷之事,再看那之后施将军的反应。荣将军与四万甘州军陷在城中,施将军是主将,手中定还有十万联军,就算再去掉战死的、投降的、逃跑的,至少也有八万人,仍然是叛军的两倍,宣州府失守,难道就不能再抢回来了吗?”   崔颉眉头紧锁,坐在龙椅中不知在想什么。   郭茂又道:“宣州府失守或许是荣将军大意轻敌、擅离职守所致,但施将军手握过半的兵力,得知州府陷落却不思反攻,而是一味南逃,反而中了江州军的埋伏,皇上,臣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刚才第一个指称战败是荣海之过的大臣大步上前,打断了他:“皇上,施将军率领八万镇反军,决不可能打不过钟远山手头不到两万的江州军,一定是荣海投降了武王,供出了施将军手中的兵力和用兵习惯,才使得施将军无法回援,只能一路败逃!”   又一人说:“臣也以为是荣海犯错在先,投敌在先,才使得施将军无力回天,皇上试想,叛军原有不到四万人,战中收编的人数虽未可知,但若加上荣海手中的四万甘州军,那就有八万之多,武王又是个能打的,虎奔关之役中能以一敌三击败北狄大将鲁巴图,若有八万兵马,试问谁还能与之抗衡!”   “二位大人此言差矣!”郭茂不悦道。   然而这御书房中似乎人人都急着将黑锅扣给荣海,根本没人听他说的什么,一个个舌灿莲花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一般,郭茂几次尝试辩解,都没能抢到空隙,最后只能沉默下来,不再反驳。   崔颉思考了很久,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方抬起头,疲惫地道:“今天就先到这里,朕累了。”   众臣鞠躬告退,唯有郭茂仍旧站在原地,崔颉语气漠然地问:“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郭茂诚恳地劝道:“皇上,武王造反,江州牧钟远山协同,那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若不及时将其剿灭,假以时日定成心腹大患!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荣将军又是难得的将才,弃不得啊!”   崔颉吁了一口气,望着他:“郭子偃,朕昨日听延寿宫的嬷嬷说,太后吃了你进献的天麻,头风缓解了不少。”   郭茂悚然动容,连忙跪下:“皇上,臣一心一意效忠皇上,绝不敢有二心!皇上为武王造反之事已然操劳不已,臣听闻太后罹患头风不得安枕,心知皇上乃天下大孝之人,怕皇上再添烦心事,加之故乡兄弟恰好送了些上好的天麻,这才托人献给太后,还请皇上明鉴!”   崔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郭茂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郭子偃。”   “臣在。”   崔颉冷冷地道:“你是个聪明人,朕就是看上了你的聪明,才破格提拔你。”   郭茂满头大汗,竭力维持镇静,道:“皇上的知遇之恩,臣铭感于心,惟愿竭忠尽智,为皇上分忧解难,纵然如此也难报万分之一!”   崔颉一手掸了掸金龙皂靴的靴尖,意味深长地道:“你能有这份心,朕十分欣慰,不过有句古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只有拿捏有度、收放自如,方能成一代贤臣,你说是不是?”   郭茂额头贴地,喟然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退下吧。”   郭茂轻手轻脚地起身退了出去。   龙椅旁的福德笑了:“皇上,这郭子偃也真不开窍,当皇上是傻子、看不出这战报里有蹊跷呢?这么多大人都说是荣将军的过失,就他一力维护,这不没的惹一身腥吗?”   崔颉哼了一声,冷笑道:“郭茂就是太聪明了,又太过喜欢卖弄,不懂得为人臣子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观色。”   福德谄笑道:“那是自然,皇上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做臣子的就是皇上手里的剑,胯下的马,要做的就是遵照皇上的意思办事,帮皇上去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哪能像他这样自作主张,和皇上对着干呢,皇上说是吧?”   “眼下还用得到他,先由得他去,”崔颉眯起一双眼,眼中闪过一抹狠戾,“朕一向不喜欢不听话的刀子,他若能学乖倒也罢了,若学不乖……”   帝王的嘴角勾起残忍的冷笑,倒映在奴才谄媚的眼中。   124、四喜临门   启圣二年七月廿日,江州牧钟远山率一万嫡系亲兵和两万刚收编的联军,将施邦则打得屁滚尿流,一路逃回了京城。   崔绎则在宣州境内四处攻城略地,继续收编朝廷的残余部队,加上投降的宣州军,兵力猛增至四万,再加上钟远山手中的三万人,燕州守军一万人,足足有八万之多。   消息传到京城,无人不胆寒心惊,武王竟是在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就攻占了宣州府,又有燕州这块后方和钟远山所辖的江州,足足划去了大楚五分之一的版图!   而宣州又是大楚每年粮食、油盐、丝帛的出产大户,武王得宣州,就犹如扼住了朝廷的经济命脉,亏空的国库无力支撑再战,启圣帝崔颉只得按下心中怒火,派人前去招安。   宣州府内,崔绎正坐在曾经的老丈人、如今的阶下囚谢效的官椅上,来使展开圣旨,刚以“奉天承运”开了个头,就被他劈头盖脸泼了一身的墨。   崔绎嚣张地道:“圣旨?本王不爱听,皇兄想说什么,直说就得了。”   山简在一旁忍笑提醒:“王爷,谢大人用的可是宣州上好的君子墨,我听文誉说夫人从前甚是喜欢,洒了可惜了。”   崔绎“唔”了一声,一抬手吩咐道:“去把库房里的君子墨都打包带走。”一旁亲兵马上去办,他这才又朝来使努努嘴,“接着说,说快点,本王肚子饿了。”   来使满头墨水,也不敢擦,将弄脏的圣旨卷卷收好,谦卑地道:“王爷,皇上说了,王爷与皇上是至亲手足,血浓于水,若是因为些个什么误会导致兄弟阋墙,轻则战火连年,殃及百姓,重则边疆失守,山河沦陷,列祖列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毁于一旦,何其哀矣,愿王爷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莫再轻启战端,皇上许王爷兼任燕、宣二州州牧之职,更加封王爷为龙威武王,世袭一等公,侧妃长孙氏为三品诰命夫人,长女崔娴为华宁郡主……”   崔绎嗤之以鼻,转着一杆毛笔玩。   “……追封王爷生母、已故孝怜皇后为元敏孝怜皇太后。”   崔绎手中的毛笔顿住了。   山简马上道:“王爷!王爷,追封之事,若由王爷本人来做,那便是彰孝悌于天下,若由旁人来做,则不过是纸糊的灯笼,徒有其表,没有分毫的意义!现下我军气势如虹,正是应该一鼓作气攻入京城,以免夜长梦多!”   崔绎一动不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山简正要再劝,崔绎竖起手掌,让他不要再说,并朝来使道:“你回去,告诉皇兄,本王会好好考虑。”   “王爷!”   “下去吧。”   来使告退,山简气急败坏地道:“王爷,成大事者岂能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裹足不前?封赏之事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宣州牧也好一等公也罢,宣州都已经是王爷囊中之物了,何须他来赏赐?等王爷将来荣登大宝,这万里江山都是王爷一个人的,到时候想要如何加封生母还不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   崔绎摇摇头:“本王不是在为这个裹足不前。”   山简深深呼吸,按捺住心中怒焰,问道:“那敢问王爷为何不下令一口气攻陷京城,直接摘了崔颉的九龙金冠?”   崔绎斜着头看他,反问:“你是想本王摘了他的皇冠,还是想本王摘了他的人头?”   山简说不出话来了,崔绎将桌上自己原封未动过的冷茶抓起来递过去:“喝点水,冷静冷静,再回答本王的话。”   山简低声答是,接过冷茶,望着那姜黄色的茶汤中倒映出的自己,满脸的焦虑与烦躁。   “本王何尝不想挥军继续西进,一口气把龙椅和江山抢过来,”崔绎大手拍了拍官椅的扶手,声音低沉缓慢,“本王承认,在听到他说要追封本王的生母为太后时,确实心动了一下,但那不是本王勒马不前的原因。”   崔绎目光涣漫地看着不知何处:“你要问本王为何要休兵,本王自己……其实也说不太清,只是一种感觉,觉得眼下不能再打了。”   山简愕然望着他,崔绎也扭过头来看着他,嘴角隐约笑着,似乎期待他来解释一下这种“感觉”。   的确是不宜再打了,山简心头泛起一阵苦涩,如今崔绎虽手握三州四十余县,八万重兵,但宣州占而未收,难保下属官员不会怀有异心,八万军队中更有大半是收编来的镇反军,不比燕州旧部忠心,万一在战场上反水,那既得的战果也会瞬间化为泡影。   “王爷的做法是对的,现在须得停下来重新整编军队,不宜再打了。”看完宣州的来信后,百里赞对崔绎停战休兵的做法予以了肯定。   持盈闲倚在榻上,一手打着扇子,也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将降兵重新整编,再过一个月江州宣州的粮食就该到收获的季节了,若不赶在秋雨到来前收割,来年便没有足够的粮食,宣州虽官仓富足、谢家更有几辈人的经营,但终究只是大楚的一个周,江南三州,皇上仍握有其二,拼粮草,我们未必能赢。”   百里赞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而且也得防着呼儿哈纳趁乱南下,燕州现只有一万人,若真是遇上北狄人大举攻关,只怕守不住。”   持盈一笑,道:“之前我还怕王爷杀红了眼不管不顾,而今看来,倒真是冷静成熟多了。”   丫鬟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百里赞笑着揶揄道:“夫人现在身子不一般,还是少操心为好,王爷是石中璞玉,匣中明珠,终究是会发光的。”   持盈接过药来喝了,小秋又捧着一盅腌李子进来了:“夫人,奴婢在街上看到有人卖腌李子,想着夫人喝过药以后嘴里发苦,一定想吃酸甜的,就买了些回来,夫人快尝尝看。”   “就你想得周到。”持盈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拈了一颗腌李子,放进嘴里一咬,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惨叫道:“怎么这么酸!”   小秋诧异道:“夫人,怀孕的女人不就爱吃酸的吗?奴婢尝过觉得酸了才买的。”   持盈捂着嘴欲哭无泪:“这也太酸了……哪里是人吃的,快端走快端走,看得我牙根子都酥了。”   百里赞好奇地也伸手来捡了一颗,一尝,被酸得险些抽过去,忙不迭地吐进一旁的痰盂里,又端起茶水赶紧地漱了口,心有余悸地问:“夫人怀着小姐的时候一直吃这个?”   持盈摇头:“没有,酸的也吃,但不爱吃这么酸的,一直吃这个我的牙还要不要了,怀着娴儿那会儿就爱吃辣的,无辣不欢。”   小秋忙接口:“酸男辣女,要不夫人怎么生的是个小姐而不是小世子呢,夫人这回可得多吃些酸的,也好给王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将来做太子呀!”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惦记上了太子,”持盈嗔怪地用手指戳了她脑门一下,“生个胖小子,将来长大做了太子,可是要娶你做太子妃?”   小秋唰地脸就红了,又是跺脚又是甩手:“夫人就爱取笑奴婢!”   持盈和百里赞都笑了,百里赞摆摆手道:“既然是小秋姑娘的好意,夫人多少也吃点,若真能生个小世子,王爷也高兴不是?”   持盈哀嚎道:“你们可饶了我吧,这玩意儿怎么吃……要不你们陪着我吃?”   百里赞马上打个哈哈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过,小秋却一本正经地捡了个李子,表情视死如归:“如果陪着夫人吃夫人就能生个小世子,奴婢这就吃。”说着就要往嘴里放,吓得二人连忙阻止。   百里赞道:“别想不开!”   持盈又想哭又想笑:“快别耍宝了,这时候该吃晚饭了,去厨房看看我要吃的剁椒鱼头好了没,快去。”就把小秋往外撵。   小秋嘟着嘴,还在嘀咕着酸男辣女这样那样,钟绿娉从外面进来了。   “姐姐,先生也在啊,”钟绿娉领着一个丫鬟春风满面地走进来,“姐姐,我听厨房的人说姐姐最近爱吃辣的,特意去买了老坛野山椒,做了这清炒毛肚片,手艺不好,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持盈一看那丫鬟从食盒里端出来的水灵毛肚眼就直了,心花怒放道:“还是妹妹懂我!”   小秋犹不甘心:“表姑娘,你可不能这么惯着夫人,都说酸男辣女……”   钟绿娉笑起来,安慰道:“酸男辣女不过是民间的说法,做不得准的,当初我娘生我两个哥哥的时候,都是爱吃辣的,反倒是生我的时候嗜酸,可见这口味和男女并没有什么关系,姐姐现在时常孕吐,吃下去的大都吐掉了,再不顺着她惯着她,肚子还没大起来人就先瘦了,那可怎么得了?”   “哎!”持盈也被说得一窘,“一个比一个贫了,妹妹既然来了就坐下一道吃,先生?”   百里赞起身道:“府衙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曹将军的亲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姑娘娘家人说八月十六正是黄道吉日,定在了那天,曹将军是王爷跟前的老人了,成亲不能太寒酸了,我按燕州官家娶妻的仪制去办的,等王爷回来了,夫人再同王爷商量商量,看赏些什么。”   持盈舒心地笑着点头:“成,有劳先生了,王爷过几日便回来了,中秋加上曹将军大婚,双喜临门,一定得好好庆贺庆贺。”   小秋掰着手指道:“不对不对,是三喜临门才对,夫人有了身孕的事王爷还不知道呢,可不又是一喜吗?”   “哎,那要这么说,王爷打了胜仗也是一喜,那岂不是四喜临门了?”钟绿娉也笑道。   “不管多少喜,总之最近都是好事,而且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持盈拉着钟绿娉的手,数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持盈忽道:“小秋,去偏院叫静王爷也来一同用晚饭,他还不知道王爷要回来了的事。”   125、挥金如土   持盈转头吩咐小秋:“小秋,去偏院叫静王爷也来一同用晚饭,他还不知道王爷要回来了的事,这几个月就没怎么见他出门走动,老闷着对身体也不好。”   小秋答应着,一路小跑地去了,钟绿娉与持盈抵膝坐着,脸上的神情却有些不安,瞟了门外一眼,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了?”持盈抚着她手背问,“怀祐与你也是表兄妹,同席吃饭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是心里还有顾忌?”   钟绿娉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道:“若他是把我当表妹那倒是也罢了。”   崔祥暗恋着钟绿娉持盈倒是早就知道,不过她假装并不知情,问道:“怎么说?”   钟绿娉犹豫了一阵,持盈道:“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我叫人去把小秋追回来。”“还是别了吧,我……”钟绿娉表情挣扎,最后低着头小声说,“姐姐,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们。”   “什么事?”持盈问。   钟绿娉嗫嚅一阵,道:“我……我娘让我……”   持盈想起张氏那殷勤的模样,又想起崔祥对钟绿娉莫名其妙的爱慕,便猜到了几分,只不说,问她:“二舅母嘱咐了你事情?难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钟绿娉马上飞快摇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姐姐,这事儿你可得站在我这边,为我做主才行。”   持盈笑起来:“姐姐怎么会不帮你,说罢,什么事?”   钟绿娉似乎觉得极难启齿,但还是结结巴巴说了:“我娘……那天王爷问起我年岁,问我可曾许了人家,我娘便起了心思,想要我和王爷结为夫妻,亲上加亲,被爹爹训斥了,说王爷对夫人一往情深,咱们不能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对我也不好,我娘虽然答应不再提这事,可……还是不大甘心,就又……又……”   “又想要你嫁给静王爷,是吗?”持盈替她把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钟绿娉一脸难过地点点头,又说:“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就爱爹爹那样的武士,将军,静王爷……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我是不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   门外院中,崔祥听了小秋的话,得知钟绿娉今天也在主院用饭,几乎是飞奔而来,刚要迈步上台阶,却听见了这话,脚步一下就僵住了,半天没落下去。   钟绿娉继续说:“杨将军英武伟岸,又情深意重,我既与他无缘,也是我没有福气……”   崔祥呆立在阶前,如遭雷击——钟绿娉喜欢杨琼!那个家徒四壁又没趣的男人,到底哪里好?   “但纵然是如此,我还是不改初衷。”   崔祥心头更是绝望——明知道杨琼不喜欢她,她竟然还痴情不改?   一时悲愤交加,饭也不想吃了,失魂落魄地掉头就走。   钟绿娉尚不知自己的话被他拎着半截就跑了,仍在说着:“我既发了誓要嫁个将军,就一定要如愿以偿才好,不是杨将军,也还会有别的将军,我不怕等着。其实说来也是我不好,娘那样说,我不敢不听,七王爷来到江州府的时候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娘让我去探望他,说些宽解的话,我心想这也没什么,就去了,谁知道他这就缠上我了,天天地往我住的院子跑,要不就是差人送东西过来,我真是怕了他了,又不敢回绝他,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持盈听完真是啼笑皆非,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事,钟绿娉既怕崔祥缠上自己,又怕拒绝了他惹出多的麻烦,两头为难,又无人可说,若不是今天自己偶然想到请崔祥过来一道用饭,她还不定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王府大了,人也多,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持盈笑着,丫鬟端上饭菜,小秋回来,表情【纵横你大爷的】欲言又止,“小秋?王爷呢?”   小秋看了一眼钟绿娉,含糊地道:“王爷说身子不舒服,就不来了。”   持盈知道事情必没有这么简单,怕是当着钟绿娉不好说,也就点点头:“看看,我就说要闷出病来,一会儿吃过饭我去看看他。——先吃吧,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怀祐平日都不大出门去,还能变着花样给你送东西?”   钟绿娉给持盈盛了一碗汤,坐下来认真地说:“这正是我要说的,本来姐姐有孕在身,我是不该拿这些事来烦姐姐的,可王爷今天送一对簪子,明天送一副镯子,后天又送一匹料子,都是极好的东西,我就寻思着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这前前后后都送了我近千两银子的东西了。”   持盈蓦然大吃一惊:“近千两银子的东西?!”   崔祥有这么多钱吗?有,他虽然被崔颉削了实权,但因为态度较好,仍然保有王爷的头衔,食邑千户,再加上原来的一些家底,一千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有再多的银子,也是在京城的王府里,他的钱在酒楼吃饭的时候都被摸了个干净,还得自己干活还债呢,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银子给钟绿娉送礼?   钟绿娉虽没有明着说什么,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崔祥八成是拿了王府的钱去做私用。   燕州本就贫穷,崔绎又是个被抄了家的王爷,当初差点连吃饭的钱也没了,府库中不多的一点积蓄都是这两年里辛辛苦苦攒下来,预备有大事的时候用的,结果崔祥竟然背着自己挪用了?   这下持盈连吃饭的心情也没了,让小秋去叫管家把库房打开仔细清点一遍,然后过来回话。   管家半个时辰后回来,跌跌撞撞扑进门来,一见持盈就跪了下去,痛哭流涕起来:“老仆无能!请夫人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小秋,快把人扶起来。”持盈一看他这大难临头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一边叫人把管家扶起来,一边喝了口水压惊。   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夫人,老仆刚清点了库房的银子,足足少了一千三百两啊!这可是夫人辛辛苦苦带着大家起早贪黑,好不容易囤起来的银子啊!老仆疏于查点,竟被人偷走了这么多,老仆就是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这么大的过失啊!”   钟绿娉还没走,在陪持盈做女红,闻言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线轴也滚出了好远,难以置信地道:“什么?怎么会这样?是……难道是……”转头吃惊地看着持盈。   持盈一手抓着茶杯,压抑着怒火道:“小秋,把管理府库的人都叫来,再把静王爷请来!”小秋马上去了。   不多时七八个亲兵和账房先生来了,见持盈面色凝重,钟绿娉也是怒形于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还是个个有眼色,进门就乖乖地跪下。   又等了一会儿,崔祥也来了。   小王爷模样憔悴,进门后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二嫂。”又双目含悲地看了一眼钟绿娉。   “怀祐,你来到燕州也有好几个月了,我也没抽空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尽管愤怒,持盈仍然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先说了点客套话,“燕州不比京城,条件会差些,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能习惯。”   崔祥恹恹地道:“有劳二嫂牵挂,我每天看看书,散散步,过得还行。”   小秋眼一瞪,骂道:“过得还行?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偷偷拿了府里一千多两白银去用,都只是‘过得还行’,那要怎样才算过得很好?是不是整个燕州的赋税都紧着你挥霍了你就满意了啊?”   持盈马上斥道:“小秋!住嘴,怎么跟王爷说话呢?”   负责库房守备的几名亲兵这才明白出了什么事,全都吓得磕头不断,高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小的们失职,没有看好库房,求夫人饶命!”   崔祥一脸莫名:“怎么了?”   “怀祐,二嫂问你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二嫂,”持盈看他模样无辜,还以为是弄错了,谨慎起见,决定先问问他,听他亲口说,“王府库房里少了一千三百多两银子,你可知道去了哪里?”   崔祥脱口回答:“是我叫人去拿的,怎么?”   持盈眼前一黑,险些要晕过去,崔祥竟然毫不迟疑地就承认了,半点也看不出羞愧,简直是坦然之至!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小秋就在旁边,见她抬手扶额,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将人扶住。   持盈一手按着心口急喘,挣扎着问:“你把钱……都花到了什么地方去?”   崔祥没有立刻回答,又看了一眼钟绿娉,然后说:“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送给钟妹妹了,二嫂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她。”   持盈几乎是要被气得昏死过去了,话也说不出来,钟绿娉一手不断抚着她的后背,见她半天都缓不过来,又是气又是急,一跺脚站了起来:“你——!你还嫌把姐姐气得不够吗?不值钱的东西,你送来给我的那些东西哪一件不是价格不菲?你竟还说得出这种话。”   崔祥淡淡一笑:“你要真觉得价格不菲,又怎么会完全瞧不上眼,理也不理会我?”   这回连钟绿娉也险些给他气死了,一手抚着持盈的背,一手指着他:“你你你——”   管家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七爷,您要买礼物送表姑娘,不是不可以,可您也要同老仆打个招呼啊,怎能不声不响就把银子拿走了,还拿走了这么多!这可都是燕州军民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呐!”   “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一个下人插嘴了?”崔祥非但没有愧疚之心,反而回头就呵斥起了管家,“这里是武王府,本王二哥的家,几时轮到你在做主了?”   管家张口结舌,摊着双手,简直是无言以对。   126、动了胎气   崔祥几乎要把房中所有人都给气死了,自己还没察觉到,兀自说着自以为在理的话:“这儿是武王府,本王是武王的亲弟弟,用他库房里一点钱怎么了?不可以?还要同你打招呼?你算个什么东西?”   管家两眼突出,张口结舌,险些晕倒。   “闭嘴!”持盈好容易缓过来些,却差点又被他气得吐血,“怀祐,你可知道王府库房里的钱是留着做大事的!你招呼也不打就拿走,你——就算管家是个仆人,你是半个主子,需要用钱的时候不需要和他说,至少也得和我说一声吧,啊?我是你二嫂啊!”   账房先生此刻也慌不迭地磕头:“夫人恕罪!静王爷说要用银子,小的本是觉得应该禀报夫人一声,可静王爷说这点小事不必惊动夫人,也不需要登账,几次入库房都不让小的跟着,小的以为只是拿了几贯钱出去花用,却不知王爷竟……竟……小的该死!请夫人恕罪!”   崔祥沉默了一下,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拿了就拿了,又没多少钱,二嫂何必这么小气。”   持盈怒极反笑,声音足足提高了一倍:“我小气?我小气?!崔怀祐!你二哥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是被抄了家的,你不是不知道吧!我们还没走到甘州就快要没有饭吃了!燕州偏僻荒凉,为了让所有人都吃饱肚子,百里先生跋山涉水去东阊买米!杨将军冒着大雪带人上山打猎!刚一开春,曹将军就带着人下地种田,雪水得有多冷啊!你知不知道!”   小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哭起来:“夫人!夫人你可不能这么激动啊!万一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啊!”   才说着,持盈就一手按着腹部瘫软下去,钟绿娉吓得大叫:“姐姐!姐姐你怎么样?姐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管家还没顺过气来,一名亲兵飞奔着去请大夫了。   一个时辰后,持盈喝了安胎药睡下,小秋付了银子,将大夫好生送走,主院的堂屋里只剩那一群失职的亲兵和管家,还有坐在椅子里发呆的崔祥。   钟绿娉将持盈安顿好,又交代奶娘别让小崔娴过去吵了她休息,这才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   管家一见她来就忙迎上去:“表姑娘!夫人她没事吧?”   “大夫看过说是怒极攻心,动了胎气,药已经喝了,人也睡了,想来是不会有事,”钟绿娉温言安慰过了管家,又走到崔祥面前,“静王爷。”   崔祥到这时终于觉得自己闯祸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躲躲闪闪。   钟绿娉二话不说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在这安静的堂屋里简直如平地一声雷,把正要迈过门槛的小秋也给吓了一跳。   崔祥呆呆地看着她,完全被打懵了,连自个儿脸颊也忘了摸。   “这一耳光是替王爷打的,”钟绿娉脸色阴沉,姣好的面容此刻看起来也有几分凶狠,显然是被气狠了,“在整个燕州人人勤俭自强的时候,你好吃懒做也就罢了,还擅自挪用王府库房里的银钱,花在一些风花雪月的地方,被夫人发现了非但不知悔改,还辱骂管家,把夫人气得动了胎气,现在王爷不在,你还有得好日子过,等王爷回来了,看是我的巴掌疼还是王爷的巴掌疼。”   崔祥这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耳光,手抚上半边脸颊,短短一会儿竟是已经红肿起来。   钟绿娉到底是将门女子,虽不如父兄能骑马打仗,想必幼时也曾习武强身,那一耳光甩过去,力道比男子也差不了多少,若不是还留有余力,以崔祥的体质,怕是要被打得嘴角流血。   “钟妹妹……绿娉,你……你打我?”崔祥只觉一颗脆弱的少男之心瞬间碎成了千万片,几乎万念俱灰。   钟绿娉哪里还理他,转头又去对管家说:“方伯,七王爷送我那些东西我都没敢动,全收在箱子里,明日烦请你派人过来拿去,能退的退了,不能退的看想法子卖了,缺的部分我想办法填补上,姐姐问起了就说没有少,知道吗?”   管家满心歉意,连连道:“这怎么使得,库房里的钱没声没息地就被拿走了,是老仆失察,怎好让表姑娘来补这缺,还是老仆自己来……”   钟绿娉摘了自己耳坠子,想想又把腕上的一只玉镯也摘了下来,一并塞给他:“这些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尽力卖吧,再不济,我的绣功也还凑合,做点手帕香囊什么的叫人拿去卖,积少成多,总能补上的。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要是早点告诉姐姐,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管家几乎要哭出来:“不敢劳表姑娘做针线,剩下的老仆去想办法!”几个亲兵也纷纷解囊,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管家怀里塞。   失恋的崔祥被晾在一旁,像棵无人问津的野草。   数日后崔绎回到了燕州府,怀孕的喜讯还没听到就先听到了持盈动了胎气的事,险些气炸了肺,当即把包括百里赞在内有辜的无辜的人全都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心急如焚地直奔卧房。   崔祥没敢出门去迎接,听了小厮传回来的话,吓得脸色惨白,到处找白绫要上吊,还是房里的小厮死死拖住,才没有又闹出什么事来。   而主院那边,崔绎拉着持盈的手坐在床边,反反复复确认了她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大夫说最好再静养几日,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小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那天事情的始末,说到钟绿娉甩的耳刮子时,崔绎怒道:“打得好!怀祐这小子,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还以为自己是家财万贯的王爷不成?大伙儿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他挥霍起来倒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叫他吃点苦头以后真不知还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想再去给弟弟一点“苦头”,还好持盈拉住了他:“怀祐年纪小,又是先帝的幼子,自小备受宠爱,难免会有点不懂事,钟妹妹那一记耳光已经足够了,我想他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王爷就别同他生气了。”   崔绎叹气不止:“年纪小年纪小,论起来你比他还要小些,这么不成器的家伙。”   持盈笑了,打趣地道:“是哦,我是女子,女子向来成熟早,王爷怎不想想自己十八九岁时候,能比怀祐好多少?”   崔绎语塞,小秋在一边捂着嘴笑起来,被他瞪了一眼,赶忙不笑了,借口去给持盈端药一溜烟地跑了。   “你真的没事吧?”崔绎摸了摸她的脸加,担心地问,“三个多月不见,你越发瘦了,平时就不大注意,有着身孕就更该好好吃了。”   持盈笑着握住他的手:“吃了,只是吐掉了而已,正常的,过了头四个月就好了。”   崔绎还是不太放心,但也没有办法,孕吐这种事不是多吃多补能解决的,还是得等这段时期自然过去。   “说起来,我在宣州的时候,找当地有名的大夫打听了一下红花的事。”   持盈无奈莞尔:“你怎么还惦记着红花?”   崔绎一脸严肃地摇摇头:“你听我说,大夫告诉我,红花这东西药性极强,是活血化瘀的良药不假,但对身体的损伤也很大,未有孕的女子吃了红花,未来一年内是很难怀孕的,所以像你这般大的女子,即使在月事期间腹痛,一般也不吃红花。”   持盈倒是知道有些姑娘来月事痛得死去活来,但自己和妹妹都没有那种状况,顶多是不太舒服,不到要吃药的程度,于是也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听了崔绎的话好奇起来:“要照这么说,那晚上我喝的不是红花?”   崔绎紧皱着眉头道:“我也在怀疑这一点,而且你还记得吗,太后让人给你号脉,你明明没有身孕,那御医却说你有孕,这不是也很奇怪吗?”   “被你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是这么觉得,本是要同你说的,马车被拦下来打了个岔,结果就给忘了。”持盈一扶额头,想起了这桩旧事。   崔绎道:“所以山符之让我回来问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御医长什么模样,这谎报你有孕和煨制假红花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个人,有人在暗处帮我们,这个人,你想得到会是谁吗?”   持盈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当时宫女在给我梳妆,我根本没空细看……哎,等等,不对啊,这些疑点是王爷自己发现的,还是山先生发现的?”   崔绎险些要咆哮起来:“很明显是我发现的好吗!他人在宣州,怎么可能知道你有了身孕!本王也是很聪明的好吗!”   持盈哈哈大笑,讨好地用双手捧他的脸:“好好好,王爷是这世上第一聪明之人,山先生算什么,咱不提他了。”崔绎一脸不满意,持盈又说:“现在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如果我有孕是假的,红花也是假的,作假的一定是同一个人,此人千方百计保我,一定不是偶然。”   崔绎哼哼哼笑,悻悻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背着我又勾搭了御医什么的,嗯?早说嘛,早说逃出宫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以后大家有个大病小痛的就不用花钱请大夫了。”   持盈啼笑皆非地去捏他鼻子:“没有!我倒是想勾搭一个,本指着程姐姐能多教我点东西,谁知转眼就天各一方了,要有合适的御医我怎么会放过?”   说着,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影子,似乎有什么人被自己遗忘了,而这个人,又似乎恰恰符合在那个时候会竭力保自己的条件。   但这个人是谁呢?   127、另有人选   隔天的接风宴上,崔绎当着众人的面将幼弟狠狠训斥了一顿,并令府中看守库房的亲兵各领三十军棍,另外调了一批人负责看守。   账房先生则被发了三个月的月钱,直接被赶出了府,比起亲兵的疏忽大意,他的知情不报更加恶劣,用崔绎自己的话来说,如果不严惩这样的行为,日后王府里的人都不把持盈当主子,做事不申请不汇报,那还了得?   崔祥则因为是王爷,半个主子,只被罚禁足一个月,没有崔绎或持盈的准许,谁也不许去探视。   禁足倒还好,崔祥本来也不太爱走动,可不许人探视就悲剧了,小王爷天天在院子里望眼欲穿,就是等不到钟绿娉来,连路过都没有——必须的,偏院当年作为囚禁疯子王妃谢玉婵的居所,本来就是偏居一角,不是刻意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往门口过。   于是崔祥每日神情恍惚,三餐不继,下人来主院禀报说静王早饭没吃午饭只喝了点鸡汤,持盈听罢笑了起来,说:“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这怀了孕的人吃的还少,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吗?”   崔绎正坐在她对面埋头吃饭,闻言抬起头道:“别管他,爱吃不吃,不吃就放着,冷了再热一热,本王就不信他见不着绿娉就不活了,男子汉大丈夫,该挑的挑不起,该放的放不下,没出息。”   “可怀祐到底是王爷的亲弟弟,比其他兄弟还要更亲一层,他不好过,王爷就不心疼?”持盈盛了一碗酸辣鱼汤,美美地喝了一口,“绿娉试探过杨将军,知道他心里有人,也不愿去勉强,横竖是不能成,王爷何不帮帮怀祐?”   崔绎却很坚决地摇头:“不成,一来绿娉不喜欢他,我答应过二舅,一定会让绿娉嫁个她喜欢的男人,而且是做正妻,怀祐已经娶了荣氏,断断不能再毁了绿娉。”   持盈一哂,又问:“那还有二来?”   崔绎端着汤碗,眼色示意左右,小秋马上将人都撵了出去,持盈奇道:“怎么了?”   “山符之说无论绿娉看上谁都可,就是万万不能让她嫁给怀祐。”崔绎压低嗓门说。   持盈默了片刻,也低声道:“原是这个理,绿娉若是嫁给了怀祐,保不齐王爷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最后就成了为他人做嫁衣,可我看二舅也不像是这样的人。”   崔绎问:“他从宣州购回去大量私造箭矢,你听说了吗?”   持盈点点头,崔绎又道:“叶家早就试探过二舅,眼下虽不知道二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没有拒绝,否则谢效不敢造这么多箭,万一被皇兄发现了,就是死罪。”   “那……就这么吊着?”持盈刚开始确实也防着崔祥会成为第二个谢永,不过日子久了看他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又松懈下来,“怀祐这孩子吧,有点死脑筋,单从他死活不肯信咱们,宁可一个人跑出去迷路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是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的人,只要绿娉一日未嫁,他就一日不会放弃,不是折磨自己,就是折腾别人。”   对于弟弟的性格,崔绎自然是比持盈更了解,崔祥看着逆来顺受,实际上却犟得很,只不过不会用激烈的方式反抗罢了。若照山简的计谋,最好是立刻安排钟绿娉和别人成亲,彻底断了崔祥和叶家、谢家的念头,而且这个人一定要能震得住静王,让他不敢再打钟绿娉的主意。   可是眼下燕州大营有兵无将,一个杨琼,心里牵挂着身在长遥的程奉仪,一个曹迁,再过两日就要成亲了,谁也没空娶钟家大小姐。   思来想去,崔绎满脑袋乌烟瘴气,烦躁地挥了挥手:“先不提了,八月十六仲行成亲,校尉以上的军官皆可入席,到时候让绿娉自己选选,看得上的,我再酌情提拔就是了,总不会亏了她。——贺礼可都备好了?”   持盈笑吟吟地道:“我叫人备了些布匹绸缎,米盐十车,兽皮二十张,纹银百两,还叫人把曹将军住处里外翻新了,又添了一口大衣橱。”   崔绎点头表示满意:“现在刚打完仗,不宜太铺张浪费,这样差不多了……唔,得再添个喜庆的东西,我在谢效府里看到个一尺高的红珊瑚,形状好,颜色也喜庆,就顺手拿走了,本想留给你摆在屋里看,或者给了仲行吧!”   “红珊瑚正好,颜色喜庆,寓意也吉利,”持盈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发愁府里没什么讨彩的吉祥物件,“我是不在意这些,王爷便赏了曹将军吧,王爷若是有心,路边给我摘朵花带回来,我也是高兴的。”   崔绎“嗯”地长长一声,道:“那就委屈你了。”   持盈乐不可支:“不委屈。”   八月十六,黄道吉日,曹迁的亲事在宣州府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曹迁本就是崔绎的心腹,追随他出生入死近十年,在军中威望颇高,来到燕州后又亲事农耕,还常帮着城中百姓推磨赶车修房子,备受百姓爱戴,十六这天一大早,家门口就围满了来道贺、看热闹的将士和百姓,曹迁一身大红袍,胸前戴朵大红花,被人们哄闹着簇拥着上了马,前去迎亲。   妻子王氏娘家是燕州的商人,家境殷实,陪嫁的绫罗绸缎都押了三车,新娘子上了花轿后,更有八名家仆沿路馈赠干果麻糖等,锣鼓唢呐声中,百姓沿途围观,拱手贺喜,还有不少承过情的百姓用簸箕端着新摘的瓜果蔬菜、老坛美酒等,一定要送亲队伍收下。   过门后按理要拜双亲,但曹迁父母都在江州,无法赶来,便由崔绎和持盈代受,曹迁春光满面,喜上眉梢,用红绸牵着新娘在堂前跪下行礼。   百里赞也一身崭新的司仪礼服,站在堂前高声道:“一叩首!”   堂屋不大,二三十个人挤得水泄不通,大都是与曹迁交好的军中将士,杨琼和山简驻守宣州,无法回来道贺,都拜托崔绎捎回了贺礼。   徐诚也来了。   他的到来完全在持盈的意料之外,负责发邀请函的是一对新人,她有着身孕也不可能事事都巨细靡遗地过问,此时见到徐诚来道贺,先是小小吃了一惊,但当她发现百里赞一点儿也没露出意外神色时,会心一笑,明白了。   徐诚一身便装,风尘仆仆,跨过门槛进来双手抱拳恭贺道:“仲行!恭喜恭喜啊!”曹迁回头一看是他,也是喜出望外,赶忙让妻子行礼,又取了酒来同他对饮。   “徐将军别来无恙?徐老身体可好?”待他们之间客套完,新娘先回洞房去等,曹迁也去前院筵席中敬酒,持盈在小秋的搀扶下起身,微笑着上前问候。   “托王爷夫人的洪福,家父的身体好多了。”徐诚又向他们二人行礼。   崔绎见到他来也十分高兴:“本王现在是乱臣贼子,大楚的罪人,可你仍愿意来贺仲行新婚之喜,本王很承你的情,来来来一起去喝几杯!”   持盈正好要去给百里赞搭台,便借口有些累了,先回王府去,崔绎并不疑心,只叮嘱小秋仔细陪着,便与徐诚勾肩搭背地喝酒去了。   人都去隔壁喝喜酒了,王府中也是难得的安静,持盈回到房中歇了片刻,便让小秋去库房取了些药材,用盒子装好,又派人去请钟绿娉。   “姐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钟绿娉尚未出阁,不便去吃喜酒,只留在府里,“找我有事?”   持盈靠在榻上打扇子,钟绿娉挨着她坐下,接过扇子:“我来吧。”轻轻为她捐风。   持盈道:“是有点事要麻烦你。”小秋这时回来了,手里捧着装药材的盒子,“曹将军今日成亲,我没想到徐将军也会来,他父亲曾是燕州牧,为大楚镇守这荒凉的边关二十年,如今辞官在家,身体却不是很好,我年初备了些药材,一直没机会叫人送过去,正巧他来了,就让他带回去也好,只是……”   钟绿娉见她一脸倦容,手指抵着太阳穴,便会过意来,主动请缨:“曹将军大婚,外头锣鼓喧天的,连我在屋里都能听到,姐姐有身孕本就怕吵,这会儿想必累坏了,东西我替姐姐送过去吧!”   持盈便接过盒子递到她手里,轻轻眨眼,小声道:“徐将军虽不及杨将军相貌堂堂,但也是久经沙场的英武男儿,你且去瞧瞧,若是喜欢,姐姐帮你留住他。”   钟绿娉臊得满脸通红,忸怩一阵,起身道:“那姐姐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来。”   钟绿娉去了,小秋关上门,方才贼兮兮地凑过来,问:“夫人,万一表姑娘不喜欢徐将军,或者徐将军也早有了意中人,那又该怎么办?”   “世事不可强求,他们若两情相悦,便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互相瞧不上,也无妨,尽人事,听天命。”持盈懒懒地闭着眼,显出十分疲惫的模样。   小秋蹲在榻边给她捶腿,边说:“要是表姑娘和徐将军在一起就好了,既能稳住钟家,让舅老爷一心一意追随王爷,又能断了静王爷的念头,不给叶家可趁之机,而且表姑娘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能讨好了徐老将军,王爷手中就又多了个人,果真是再好不过了。”   持盈笑起来,伸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连你也成个小人精了,会算计人了。”   小秋调皮地一笑:“都是夫人厉害,奴婢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了点,不然永远是个笨丫头,夫人要嫌弃奴婢了。”   “可不敢嫌弃你呢!被你伺候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持盈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得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才安心呢。”   小秋急了,抓着她的腿撒娇地摇晃:“夫人!”   持盈痒得直往回缩:“好好好,真是女大不中留,喜欢谁自己去挑,或者把你嫁给徐将军?”   小秋嘴一撅,拿捏着她的小腿肚:“我和表姑娘可不一样,不爱那惊心动魄的日子,我要嫁就嫁个没脾气也没什么大本事的男人,一辈子开开心心在一起过也就够了。”   持盈淡淡一笑,心想嫁个没脾气也没甚大本事的男人,开开心心一辈子,看起来简单,却是多少女人心底可望不可及的梦,若能相敬如宾,恩爱一生,谁又愿意经那大风大浪,都是迫不得已罢了。   128、终于说服   曹迁家的院子里,一大伙人醉得歪三倒四,有的甚至在角落里呼呼大睡起来。   徐诚和崔绎把曹迁按着灌了个一塌糊涂,由亲兵搀扶着去醒酒,准备入洞房了。徐诚去了趟茅房回来不见曹迁的人,便笑道:“仲行酒量不行,这才半斤不到的酒就醉了。”   他一撩衣摆在条凳上坐下,崔绎喝得两眼通红,眯着眼到:“元恪啊,你能来,本王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徐诚也喝了不少,正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一听这话,酒意就给吓没了,便要起身:“我……去那边走走。”   “嗳!坐下!”崔绎巴掌一按他肩头,硬将人按得坐了回去,“坐坐坐,你难得来一次,本王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徐诚满头大汗,心里清楚他想说什么,但却不能应承,也不敢跑掉,只得僵硬地坐着:“王爷,王爷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绎提着酒壶又给他满上:“来来来再喝两杯。”   徐诚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王爷随意。”说毕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崔绎大喝:“好!痛快!再来!”   一连喝了三杯,加上之前的,徐诚已经醉得有点头晕了,趴在桌上直喘气:“不、不能再喝了……”   “元恪啊,本王知道对不住你们父子,徐老将军因为受本王连累,在燕州府一守就是二十年,”崔绎一胳膊搭在他背上,红着眼睛说,“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他记恨先帝,厌恶本王,这些本王都能理解。”   徐诚脑袋里嗡嗡作响,大着舌头道:“家父……不敢记恨先帝……也不敢……记恨王爷……”   崔绎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徐诚气喘道:“王爷,先帝……有命,徐家人……永不录用,王爷……”   崔绎漠然摇头:“前人说的话做的事,也未必就是对的,先帝还立了皇兄做太子,那又如何?本王要摘了他的皇冠,先帝……还能从皇陵里爬出来,打本王的手板心不成?”   徐诚眼皮耷拉,好像随时会黏到一起去,声音更是有气无力:“家父曾说,伴君如伴……伴虎,实在不愿……我……再卷进、卷进这纷争中去……”   崔绎却跟听不懂似的,用力一拍他后背,徐诚险些被他拍得吐血。   “你说!你要什么,说!”酒劲上头,崔绎说话也开始没逻辑了,“要官爵,要封地,要金银,要美人……你只管说!”   徐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转到一旁狂吐。   这时候钟绿娉来了。满院子醉得横七竖八的臭男人,只有她一个姑娘,水绿色的衣裙翩翩,怀抱着装满药材的盒子,跨过满地的障碍物,仙子一般飘然而至。   “王爷?王爷怎么醉成这样了,”钟绿娉讶然道,“来个人把王爷扶回去歇息……”一转头却发现压根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不由啼笑皆非。   崔绎摆摆手示意不要紧:“本王没事,你来做什么?你姐让你来找我?”   钟绿娉嫣然笑道:“姐姐知道王爷高兴,今夜必是不醉不欢,我是来送药的。”   徐诚稀里哗啦吐过以后,两眼冒金星,挽袖子抹抹嘴直起身子找水漱口,一回头,看见了钟绿娉。   一个是五大三粗,醉得形象全无的武将。   一个是婀娜多姿,清丽如九天仙子的小姐。   你望着我,我看着你。   崔绎还没醉糊涂,见此光景,脑袋里灵光一闪,一把抓过钟绿娉的手腕往前一带:“这是本王的妹妹,今年十五,待字闺中……”   徐诚吓得差点滚到地上去,连忙摆手:“王爷开不得玩笑!我九岁那年爹就给我订了亲,过几年姑娘满十五就要过门了。”   崔绎:“……”   钟绿娉:“……”   又是个名花有主的!钟绿娉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赶忙岔开话:“王爷喝醉了,都说起胡话来了,徐将军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个是夫人让我送来,给徐老将军治病补身子的药材,徐将军收好。”   徐诚感激地道:“多谢王爷夫人,多谢姑娘。”伸手要接,却发现手不干净,赶紧在衣摆上擦了擦,这才郑重其事地接过来。   钟绿娉左右看看,实在没什么人醒着了,只得对他说:“看样子这边也是喝完了,将军可否看着王爷一会儿,我去叫人来把王爷接回去。”   徐诚吐过以后脑袋清醒了不少,就点点头,钟绿娉匆匆而去,不多时带着四五个亲兵返回,将已经呼呼大睡过去的崔绎扛手扛脚,送回王府。   “将军今晚住在何处?怎不见身边伺候的人?”钟绿娉又问。   徐诚掐着自己鼻梁,吐出满嘴酒气:“带了个小厮来,这会儿八成也喝醉了,不管他。我去城里找个客栈住一晚,明日一早就得回去了。”   钟绿娉到底不是主人,也不好挽留他,正要点头时,小秋来了。   小秋对二人行了礼,说:“徐将军,夫人已经交下人打扫好了客房,请徐将军今晚就住在王府。”   徐诚一想也好,就拱手回礼:“那就叨扰了,请姑娘代我多谢夫人。”小秋答应着去了,大街上又只剩下徐、钟二人。   或许是因为崔绎刚才说的那番话,这会儿二人独处,徐诚便觉得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问:“姑娘贵姓?我记得先帝留下的公主最大的今年才十三。”   钟绿娉笑着解释了自己和崔绎的关系,徐诚点点头,说:“钟姑娘一个人离开父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吃苦受累,钟将军怎会舍得。”   “原是我太任性了,非要跟着来,爹起初不同意,最后也只得由着我,”钟绿娉微微一笑,神情有些许黯然,“打小爹娘就不拘着我,我想做什么,想上哪儿去,都凭我自己愿意,跟着王爷和姐姐来这里也是一样。”   徐诚低头沉默了片刻,又道:“可为人父母之心,总会希望孩子过太平安稳的日子,否则老来不得安心,便是子女的不孝。”   钟绿娉莞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能一概而论,一个人活一辈子,父母在世时为孝而活,成了亲为丈夫或是妻子不断妥协,有了孩子又要为孩子筹谋,数十年何其漫长,却没有一刻是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徐诚眉头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正所谓身不由己……”   钟绿娉道:“虽说人一生的命是有上天安排的,但该怎么活却是人自己说了算,难道因为终有一死,就无所谓活着快不快乐了吗?”   徐诚不说话了,埋着头步履沉重地向前走,钟绿娉也不出声,与他隔着两三步远,一起返回王府。   到了王府中庭分别时,徐诚叫住了钟绿娉,说:“我心头仍有一个疑惑,多年来无人可解,不知姑娘能否为我解答?”   “将军请讲。”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自己想走的,另一条是父母安排的,选择后者可保太平安乐,但也将一生碌碌无为,选择前者或许会有光宗耀祖之日,但同样荆棘漫道,艰险无数,弄不好还会丧命,我该如何抉择是好?”   钟绿娉垂下头想了想,答道:“将军心中其实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徐诚默然不语,钟绿娉又说:“若不想父母为自己担心,便要用行动去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况且花无百日红,这世间何曾有真正的太平安乐。”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翌日清晨,徐诚到堂屋拜谢持盈赠药,吃过早饭后便携小厮返家。   持盈听了徐诚已有婚约之事,也只能叹息一声造化弄人,安慰了钟绿娉一番不提。   岂料一个月后,事情峰回路转,九月下旬农忙时节,徐诚又回来了。   崔绎正在府衙中看各地呈上来的折子,战争过后人口锐减土地减产,各种坏消息把他烦得要死,几欲摔了折子跳脚大骂,忽听守城士兵飞奔来报,瞬间大喜过望,撞翻了案桌便冲出去迎接。   徐诚一身戎装,牵着战马进城,老远看见崔绎跑过来,赶忙上前几大步,单膝跪下:“末将徐诚,率彬县三千民兵前来投奔王爷!”   崔绎欢天喜地地上前将他搀起:“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徐诚的到来无疑为武王阵营又添了一分胜算,徐家戍守虎奔关二十年,徐诚从小在燕州长大,对燕州的地形气候等无不了如指掌,更有丰富的对抗北狄游骑兵的经验,有他坐镇燕州,崔绎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杀向中原,与崔颉一较生死。   只是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未婚妻年氏,足足小了他八岁,脸蛋圆圆,完全是个小孩子模样,和徐诚并肩站在一块儿,光看背影还以为是父女俩。   崔绎同情地看着妹妹——连元恪也有了未婚妻,燕州大营里实在是没有配得上你的将军了。   年娇娇今年才十二,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说爱笑的年纪,更不怕生,张口便称呼持盈为王妃姐姐,十分讨人喜欢,持盈和钟绿娉都喜欢她,徐诚与她虽有婚约,但到底是没过门的妻子,不好就这么住在一起,持盈便做主,把年娇娇接到王府来住。   府里多了个半大小孩儿,于是小崔娴有了玩伴,不再像从前那么黏娘亲,持盈也总算是能脱开身安心待产。   而在百里赞的调度下,宣州和江州的粮食北运,燕州过冬粮食不足的问题也终于解决了。   一年一度除夕夜,崔绎举酒唱祝:“过去的一年大家都辛苦了,本王在这里敬大家一杯,二舅在江州,公琪和山先生在宣州,不能和我们在一处过年了,但本王相信不出三年,大家定能有齐聚一堂,欢度除夕的一天。”   围坐在桌边的一大群人闹闹哄哄,纷纷举杯,为来年的万事如意祈祷。   129、雪夜添子   夤夜风雪交加,里屋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两三个婆子扯着棉被加油鼓劲,四五个丫鬟端着水盆忙进忙出,盆中的水腥黄带着丝丝血色,随着急促的脚步一路泼洒。   持盈脸色苍白,连唇也失了血色,一手死死攥着被缘,如缺水的鱼儿一般剧烈喘息。   小秋挤开人群扑到床边:“夫人坚持住啊!参汤来了!”   持盈痛得哆嗦不止,小秋小心翼翼给她喂参汤,没喂两口,又一轮阵痛袭来,持盈惨叫一声,一头撞翻了汤碗。   里屋乱作一团,坐在外间软榻上的崔绎也是心急如焚,手里抓着早年买的布老虎揉来揉去,不时伸长了脖子想看里面的光景,眉心几乎拧出水来。   钟绿娉也是被从睡梦中惊醒赶过来的,见他坐立难安,心中虽然也十分忐忑,还是尽力去安慰:“王爷不必太着急,姐姐是生过一胎的人,老人们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崔绎敷衍地“嗯”了声,几次想爬起来跑进去陪着,奈何里头塞满了稳婆,自己进去也是添乱,只能硬着头皮干坐着等。   崔祥也闻讯赶过来,持盈的惨叫声听得他胆战心惊,站在门口问丫鬟:“二嫂怎么叫得这么惨,不会有什么事吧?”   正巧小秋端着水盆出来,闻言大怒:“说什么呢你!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出事?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崔祥两眼一突,争辩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女人生孩子就等于是去鬼门关绕了一圈,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小秋更是冒火,一盆脏水就朝他泼过去:“我叫你乱说!我叫你乱说!你给我出去!”   崔祥哗啦一声全身湿透,也发了脾气:“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抬手就要打人。   “怀祐!”崔绎在屋里一直都听到门口的动静,此时爆出一声怒吼,“回去!这没你什么事!”   崔祥一身湿哒哒地进来:“二哥,你房里的丫鬟竟然拿脏水泼我!”   崔绎冷冷地看他:“口没遮拦,语不避讳,活该!”   只听里屋惨叫声又起,崔绎再没空管教弟弟,跳下软榻,跑到珠帘外张望。   还是钟绿娉在中间做和事老:“七爷先回去吧,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白惹得王爷不高兴。——这身上湿的,快回去把,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着了。”   崔祥攥着湿衣摆,一脸苦相:“这王府里人人都欺负我,连丫鬟也敢踩在我头上,只有你关心我,只有你真的对我好。”   钟绿娉生怕又误导了他,赶忙解释:“七爷与绿娉是兄妹,妹妹对哥哥好也是应该的,快回去吧!”   崔祥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持盈痛不痛辛不辛苦他全然不在意,见钟绿娉只穿着棉褂没有披大氅,便道:“你怎么只穿这么点,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我的黑貂氅给你。”说着就要解衣绳。   钟绿娉推辞不要:“我来得匆忙忘了拿,不要紧的,屋里有炭盆不冷的。”   崔祥执意要给,钟绿娉坚决不要,推来搡去崔绎终于听不下去发火了:“够了!统统滚出去!”   就在这时里屋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崔绎大喜,忙往里冲,和出来报喜的稳婆撞了个满怀,稳婆哎哟一声又撞倒了丫鬟,屋里一大群人你撞我我撞你,横七竖八摔了一地,持盈原本累得要死,一见此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扯得肚子里越发疼。   水盆边的稳婆正给孩子洗澡,笑着转头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   崔绎就跟没长耳朵似的,绕过满地稳婆丫鬟,直奔床前,一把拉住持盈的手:“你怎么样?”   持盈莞尔,虚弱地道:“没事,就是有点累。”   一名稳婆上前道:“王爷请先到外边等上片刻,待屋里收拾干净了再进来陪夫人不迟。”   刚生过孩子的屋里一大股子尿味血腥味,床铺也是一片狼藉,崔绎依依不舍地松开持盈的手,到外间去。   外间,钟绿娉正把崔祥往外推,崔祥就是不肯走,崔绎正高兴得很,看到他就烦,不禁骂道:“推推搡搡的像什么话!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夫人刚生了孩子需要静养,还不给本王把人拖走!”   屋里的丫鬟和屋外的小厮赶忙答是,一拥而上把崔祥从钟绿娉面前扯开,拖进了风雪里。钟绿娉满头大汗,长出一口气:“我真是怕了他了,姐姐怎样?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崔绎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是个男孩儿。”   钟绿娉欢喜地作揖:“恭喜王爷和姐姐又添了个儿子!”   崔绎一脸喜不自禁,屋里丫鬟们很快收拾好了,出来请他,钟绿娉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屋内点起了香驱散血味,持盈躺在干净的被窝里,大红的襁褓就在枕边,她正用手指轻轻刮着婴孩的脸颊。崔绎大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持盈含笑道:“还好,比起生娴儿那会要轻松多了,疼了不到三个时辰,就是累得很,抱不动他了。”   崔绎忙道:“你躺着别动,我抱起来给你看。”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起来,凑近给她看。   钟绿娉站在床头笑着说:“看那眉毛眼睛,真是像王爷,鼻子和嘴巴像姐姐。”   小家伙眯细着眼,脸上的肉还皱着,倒是毛发极好,不似寻常人家的新生婴儿胎毛发黄,而是难得的油黑,两道眉毛还沾着些水汽,的确是像极了崔绎。   持盈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像王爷好,长大了定也是个英俊的,不怕找不到媳妇。”   崔绎被间接夸了,更是心花怒放,道:“像我不好,要像你才好,心思细腻,做事周全,才像是做大事的人。”   “那就长得像王爷,心思像姐姐,不就两全其美了?”钟绿娉越听越有趣,忍不住道。   小秋端着托盘进来:“是是是,小少爷以后定是个才貌双全的男儿,夫人先把这红枣乌鸡汤喝了吧,大夫说最能益气补血了。”   持盈点了点头,钟绿娉又转头唤道:“奶娘呢?快来把小世子抱去喂奶。”   崔绎接过汤碗,尝了尝,不冷不热正好,便亲手喂给持盈,钟绿娉将孩子交给奶娘去照顾,回头看见这一幕,无比羡慕地感叹道:“王爷和姐姐这样的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我都快不忍心看了呢。”   持盈笑起来,结果不小心呛到,崔绎嘴角带着笑意,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头也不回地说:“可惜本王麾下暂无良将配得上你,只能请你继续羡慕了。”   钟绿娉乐不可支地笑,持盈抚着胸口道:“我刚才似乎听到外间有吵动,怀祐来过?”   “我把他撵回去了,免得打扰你休息。”崔绎把汤勺凑近她嘴边。   “他也是一番好意才来探望,怎么给撵回去了?”持盈有些嗔怪地问。   崔绎哼了一声,道:“他就是水晶肚肠玻璃心,内心里头盘算的什么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道他真是来探望你?若不是绿娉在这儿,他也未必肯来。”   持盈无奈地叹口气:“这孩子太死脑筋了,得想个法子才是。”   钟绿娉忙道:“姐姐刚生产完,需要好好静养才是,这些无谓的烦心事就不要牵挂了,回头我亲自去对他把话说明白,想必他也就肯死心了。”   持盈心想这样也好,便不再过问了。   王府喜添贵子,日子又正好是二月二龙抬头,仿佛是上天送来的祥瑞之兆般,加上绵绵大雪到这一天终于见晴,放眼一望晴空万里,白雪皑皑,崔绎便给儿子取了个皞字。   皞,既有白色之意,又通“昊”,有广大之意,寓意深远。   燕州府内众人,以及身在宣州、江州的三人都纷纷送来贺礼,以表庆祝。   同时朝廷也听到了消息,崔颉派人押了几车绫罗绸缎、酒米油盐,运往燕州,表示对弟弟喜得贵子的祝贺,同时附书信一封,说太后听闻武王有了儿子,十分欣喜,想请他们回京城来玩些时日,最好能带上小崔皞一起,全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持盈刚出月子没多久,一看到这封信就笑了,扬着手中的信笺道:“皇上这是把咱们当傻子呢,这么白的信也敢叫人送出来,郭子偃不是最擅长请君入瓮吗?黔驴技穷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这回不挖坑了?”   年娇娇正在给小崔娴剥橘子吃,闻言大眼一翻,说道:“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如今只有这么丁点大,看来以前也没有多了不起。”   屋内众人皆笑,百里赞抚须道:“这信看起来直白,也难保其中没有藏着更深的陷阱,郭子偃既然能两次算计得我们死里逃生,这回定然不是黔驴技穷,倒有可能是大智若愚,故意要令我们放松警惕,然后才好下手。”   “百里先生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但就我看来,这封信里实在没什么可藏的,”钟绿娉咬断线头,将做好的虎头帽放在一旁,“或许这封信不是那郭子偃起草的?皇上身边那么多人,总不会只有他一个出主意的吧?”   百里赞模棱两可地摸摸下巴,持盈道:“管他呢,都造反了谁还听他的,东西收下,钦差打发滚蛋,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估摸着王爷他们也快到宣州府了,派个人追上去告诉王爷留神着些,遇事多听山先生和二舅的,咱们把燕州守好,别让北狄人占了便宜去就行。”   130、捕风捉影   二月刚过完,持盈出了月子,崔绎再舍不得也得带兵到宣州去换防,杨琼虽然枪法了得,但实战经验远不及他,对朝廷中一干武将的了解也不够,一个人镇守宣州府实在是不稳妥。   曹迁刚成了亲,持盈觉得就这么让人分开实在不太好,加上他成日跟着崔绎到处奔波,吃苦受累,也是该喘喘了,就让徐诚跟着去,立了战功,也好在燕州大营里站稳脚跟。   二人带着兵抵达宣州府,交接了诸多事宜,然后杨琼才折返燕州。   杨琼要回来,大家都很高兴,包括从没见过他的年娇娇,听持盈说了他千里走单骑、去救恩人程奉仪的故事,也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   只有崔祥一个人郁闷的几乎死过去,杨琼要回来了,钟绿娉更不会理他了。   在持盈刚生下儿子的第二天,钟绿娉就去偏院找了他谈话,话语虽还算含蓄,但意思却很清楚,希望他不要再缠着自己,把心思多花在别的地方。   但,如果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也就不是崔祥了,小王爷从二月份郁闷到三月份,在听了杨琼要返回燕州的消息后,更是敌意空前高涨,屋里伺候的丫鬟都能看到他身上冒黑气儿的程度了。   杨琼哪里比自己好?论家世,自己出身天家,一万个杨海也盖过去了,天下还能有比皇子更高贵的出身?论相貌,自己也不差,又是锦衣玉食长大,哪像舞枪弄棒的武将一身的伤,满面尘霜色;再论才学,自己从小在上书房念书,状元中的状元才配给自己讲书,怎会比不过一个穷到要卖身葬父的小子!   比来比去,崔祥越比越生气,怎么也想不通钟绿娉喜欢杨琼什么。   钟绿娉压根不知道他起了这样的误会,于是崔祥连解释的话也听不到,一个人钻进了牛角尖。   不管他如何郁闷,四月初的时候杨琼还是回到了燕州府,持盈早几日染了风寒,不能出门,遂拜托了钟绿娉去城门口迎接,并代表崔绎犒赏将士们一年来的辛苦。自从钟绿娉来到燕州府,持盈肩上的担子着实是轻了不少,不必事事躬亲,多些时间陪孩子们玩。   钟绿娉戴着“钦差的帽子”前脚刚出王府,崔祥便领着小厮鬼鬼祟祟地跟了出去,持盈听了下人来报,只习以为常,加上头疼着,也便不以为意。   南城门前,杨琼从马背上下来,钟绿娉代表持盈上前去慰问:“杨将军一路辛苦了。”   “钟姑娘?”杨琼见到她略有些吃惊,赶忙拱手,“怎敢劳烦姑娘亲自来迎!”   “姐姐身子不适,大夫叫她须卧床静养,我就代劳了。”钟绿娉微笑道。   持盈身为武王侧妃,一向厚待下属,出行要送回归要接,已经成了习惯,杨琼便点点头,问:“夫人病了?燕州苦寒,夫人刚生了小世子,实在不宜再劳心劳力,万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百里赞抚须笑道:“原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才让夫人事事操心,实在是心中有愧。”   杨琼忙道:“先生辛苦,我才是尸位素餐,没能为王爷尽忠,为夫人解忧。”   崔祥躲在街角偷听着,听杨琼说话客气,更不问问钟绿娉好不好,心中十分不满——绿娉这么喜欢他,他难道一点儿也不领情?本王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怎却被你这样糟蹋!   宣布了对将士们的奖赏后,杨琼还得领着军队回大营去,百里赞和钟绿娉也各自去做事,崔祥蹲在墙根处挠了挠耳朵,没精打采地回了王府。   次日杨琼到王府来请安。   屋里生着炭盆子,铁丝笼上又置了一盆水,温暖而不干燥,窗上大红的窗花还簇新,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更添了几分暖融融的味道。   持盈盖着一床薄被坐在床上看书,钟绿娉与她隔桌而坐,在给小崔皞绣小鞋,年娇娇搂着小崔娴,教她唱燕州的民谣。   杨琼进门看到这画面,不由得笑了:“夫人这儿是越来越热闹了。”   年娇娇抬头笑嘻嘻地道:“杨大哥回来啦!”   杨琼不认得她,持盈介绍道:“这是徐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娘家姓年,年年有余的年。”杨琼恍然大悟,连忙作揖:“原来是嫂子。”年娇娇嘴一撅,问:“杨大哥叫我嫂子,可把我叫老了呢,我看起来很老吗?”   崔祥一听说杨琼来王府里请安,登时便坐不住了,不顾小厮的阻拦也跟着来,院中有小秋和其他丫鬟守着,混不进去,灵机一动,跑到隔壁院子里扒着墙头偷听。   “啊?”杨琼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忙失笑着道歉,“不不不,没有的事!年姑娘青春年少,正是如花般的年纪,怎么会老呢,是我失礼了。”   钟绿娉赶紧解围:“娇娇,可别仗着杨将军刚回来,不了解你的脾性,你就欺负他啊。”   墙头上,崔祥咬碎了银牙——这话、这话简直就像妻子在维护丈夫一般!绿娉,你对他就那么深情,连旁人说笑一句也不让?   年娇娇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持盈也笑道:“娇娇就是这样调皮爱说笑,杨将军别介意。”   杨琼道不会,问候了持盈几句,忽地感叹道:“若不是我经验尚缺,难担大任,实在不该让王爷和徐将军离开燕州,与夫人、年姑娘两地分离,只能凭书信传相思。”   年娇娇小嘴一撅,傲娇地道:“谁和他书信传相思了!哼!”   “王爷是主公,自然要以天下大人为重,体恤将士为重,”持盈温言道,“况且就算不在一处,甚至连书信也奢望不起,只要心中想着念着彼此,便是再远的距离也如比邻,都不要紧的。杨将军现在是孤家寡人,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吗?”   杨琼自嘲一笑,说:“琼愧对列祖列宗,此生……已决意不婚娶。”   崔祥眼睛几乎瞪得脱狂,心中悲催怒吼——绿娉这么好的姑娘,真心恋慕着你,你竟然说出此生不婚娶的话,你对得起她吗!   “你还是放不下过去的事。”持盈无奈地叹了口气。   年娇娇好奇地问:“过去的事?过去的什么事?”钟绿娉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多问。   杨琼抱拳,深深一躬:“夫人体恤之心,琼铭感于心,只是我意已决,还望夫人日后莫在为此事发愁,无论如何,我会追随王爷鞍前马后,内除异,外御敌,继之以死。”   他这么说了,持盈也不好再坚持,更没法安慰——就算有朝一日崔绎灭了北狄,把程奉仪接回来,杨琼顾忌道义礼法,也是绝对不会向她表露半份心意的。   这份爱慕之意,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程奉仪的刚烈,杨琼的秉直,成为横在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并且在程奉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的苦果只能是杨琼一个人独吞。   持盈惋惜又心痛地道:“我知道了,往后这类似的话我就不再提了,只是有一点,还请杨将军记住。”   杨琼垂首恭听:“但听夫人教诲。”   “你日后是要孑然一身,或是再遇上其他能解开你心结的女子,与她长相厮守,这些都不重要,但眼下,请你千万不要因为自己了无牵挂,而在战场上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做出什么傻事来,旁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命,同样是命。”   持盈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早在认识程奉仪之前,杨琼就曾为了救崔绎而用手去挡暗箭,如今燕州众人各自有了妻室,就连百里赞也有家乡的未婚妻不时寄来棉袄布鞋之类,杨琼孤苦伶仃,难免会在旁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舍命去救,若真因此再受伤甚至死去,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   杨琼微微一怔,盯着她看了片刻,埋下头去:“……是。”   “城外正是春耕繁忙的时候,你且去吧。”眼见年娇娇好奇得不行,持盈生怕她童言无忌地说句什么,更惹得杨琼伤心,便打发他离去。   杨琼告辞出门去,钟绿娉长叹一声:“世间竟有如此长情的男子,却……真是难为他了。”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声怒吼:“我叫你张狂!叫你目中无人!”紧接着便是一片厮打声、丫鬟的惊叫声、小厮的劝架声。   屋内三人齐齐一惊,钟绿娉第一个跑到门口去看,却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七爷!杨将军!”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持盈也连忙放下书,揭了被子下地,赶着出去查看。   主院门口,崔祥像只凶猛的恶虎,气势汹汹地把杨琼按着一通好打,身旁的小厮拼命地劝阻,却碍着他是王爷金贵之身,不敢动粗,是以拦也拦不住,杨琼自己就更是,根本不敢还手,只一味地躲闪,又怕力气太大把崔祥甩开后磕着碰着,眼见拳脚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却只能生受。   持盈登时大怒:“简直太不像话了!来人!把静王爷架开!”   亲兵们得了命令,一拥而上,将崔祥连拖带拽地扯开,崔祥怒火鼎盛,手背架住了便用脚去踢,杨琼一身干净的袍子被他踢得全是脚印,狼狈地爬起来。   钟绿娉疾步上前,表情简直要哭出来了:“杨将军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里?七爷,杨将军哪里惹到你了,你要这样打他?”   崔祥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啐道:“本王就是看不惯他这目中无人的德行!还以为自己是谁呢,不过是二嫂花银子买回来的家奴!”   家奴二字如一记耳光,狠狠刷在了杨琼脸颊上,他霎时间便大怒起来,面色胀得通红:“你说什么!”   崔祥毫不示弱地道:“怎么,你还不服气?就凭你这条件,还敢挑三拣四,绿娉对本王不假好颜色,却对你多有关照,你竟如此负心薄情!置她一颗真心何处?!”   “住口!”持盈几大步冲下去,拦在了他们中间,怒不可遏地喝道,“太妃端静贞淑,怎会教出你这样的泼皮无赖!你们几个,把人带回偏院去,从今往后,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出门半步!谁要敢玩忽职守,直接军法处置!”   131、千载难逢   房中一股跌打酒的味道。   钟绿娉歉疚得无以复加,一边用药棉蘸了药酒给杨琼涂抹,一边哽咽着道:“都是我不好,竟不知七爷他误会得这样深,才连累了杨将军。”   杨琼被崔祥狠狠揍了一顿,饶是他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也不免鼻青脸肿到处挂彩。   之前崔祥的怒骂,加上钟绿娉的道歉,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选择了什么也不问,只说:“没事,习武之人大伤小伤不断,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钟姑娘别往心里去。”   持盈处置了崔祥后,也来到钟绿娉的住处,脸色难看,想必是崔祥在被押回偏院的途中又说了些幼稚可笑而难听的话。持盈身份上是他的二嫂,终究还是不如崔绎这个亲兄有说服力,崔祥这拧起来六亲不认的脾气,她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今天的事实在是对不住了,怀祐自小养尊处优,说话做事毫无顾忌,是我疏于管教,还请杨将军多多包涵。”持盈看了他一身青青紫紫,眉角还破了一块,便觉得实在是造孽。   幸而杨琼脾气好,换做山简那火爆脾气,指不定王府就要被掀翻过去了,持盈幻想着崔祥和山简在王府里话不投机拳脚相见,满地烟尘,盆栽、假山、小桃酥等在半空中飞过来又飞过去,只觉得惨不忍睹。   擦完了药,杨琼把衣袍穿好,恭恭敬敬地告辞,持盈本想送送他,顺便再宽解几句,但杨琼似乎并不想听她说什么,叫她们都不必送,自己独自离开了。   钟绿娉默默地收拾着药箱,持盈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轻声问:“你同他说了什么没有?”   钟绿娉摇摇头,一脸沮丧,道:“我只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说连累了他,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持盈叹道:“难怪我看他刚才表情比先前挨打的时候还难看。”   钟绿娉一时费解:“怎么说?可是我说错话了?”   “也不能怪你,是我的错,”持盈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你不知道,王爷刚来燕州时,说起日后要造反的事,曹将军和百里先生二话没说就决定追随王爷,可杨将军却顾虑祖辈的教诲,迟迟不愿表态,后来出了程姐姐的事,我和王爷,还有其他人,联合起来……算计了他。”   钟绿娉惊呼一声,持盈又道:“虽说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但王爷和我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他,想为他筹一门好的婚事,让他不必再孤孤单单的,可他几次都拒绝了,刚才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说连累了他,那便是告诉他你喜欢他,或者,崔祥以为你喜欢他,以我过去的行事作风,他定是觉得是我有意要把你嫁给他,好借机拉拢他,说白了就是不信他的忠心,这对他来说,比挨了打,挨了羞辱,还要更无法忍受。”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说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却一点儿不像是不介怀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在为七爷那句家奴生气,”钟绿娉恍然大悟,继而懊悔不迭,“是我不了解情况,随口一句话,竟然闯下这样的祸来,这……这可怎么是好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就是持盈也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让她先不必自责,之后与杨琼保持距离,别再让他产生排斥感,自己则写了一封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去宣州,向山简讨主意。   隔两日百里赞到王府来汇报时,持盈也同他说了这桩事情,百里赞听完真是欲哭无泪:“我早知道七王爷来了定会帮倒忙,果不其然。”   持盈都快愁死了:“先生就别说这些马后炮的话了,赶紧想个法子解决了这件事,要不杨将军心里总有个疙瘩,这往后可怎么是好,我们原就对不住他,若再……唉……”   百里赞低头捻须思索片刻,抬起头道:“要想彻底解除公琪心里的疙瘩,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程夫人救回来,之后不论是送回京城与子成、程老团聚,还是留在燕州和公琪在一起,又或者去别处,总而言之得救她脱离苦海,公琪的心事了了,之后才不会耿耿于怀。”   持盈哀叹一声:“先生说的倒是轻巧,救程姐姐回来,我也想啊,可是咱们现在哪儿还有这余力,眼下咱们和朝廷随时可能开战,这一打没个五年十年是很难结束的,燕州缺兵少将,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百里赞也是叹气,想了想又说:“要么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持盈大喜过望。   “把钟姑娘嫁给七王爷,公琪再无顾虑,误会自然也就解开了。”   “……”持盈呆若木鸡,半晌后道,“咱们还是来说说救程姐姐的事吧,先生觉得攻下长遥城要多少人?”   百里赞笑得直不起腰来。   半个月后,宣州的信来了山简在心中的说法几与百里赞一致,只不过更详细,更具体。   山简的妙计:   一,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北狄人一锅端了,救回程奉仪,再捏造她京中亲人被崔颉杀尽的事实,迫使她留在燕州,继而从中牵线搭桥,促成她与杨琼终成眷属。   二,给钟绿娉灌一碗红花,然后将她嫁给崔祥,一两年内且任他们逍遥自在,过后再设法在崔祥的饭菜内下点料,让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慢慢死去。   持盈看着信笺就觉得头皮发麻,山简不愧是毒谋士,每一条办法都行之有效但狠毒非常,大违天和,难怪崔颉当年那么器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就是人以群分。   山简的字是行楷,规规整整,而信最后还有一行野鸡爪子一般的字,大大地写着“我不同意”四个字,不用猜也知道是崔绎的批注,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将信烧了,再另做打算。   是救程奉仪,还是撮合钟绿娉和崔祥?既有的两条路,没有一条走得通,打长遥,兵力不足,乱点鸳鸯谱……钟远山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更加得不偿失。   持盈愁得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这种时候除了期待有奇迹发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   四月快过完的一天午后,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燕州府。   持盈刚把小崔皞喂饱哄睡了,自己也困得不行,正要倒下去眯一会儿时,小秋在院子里惊叫一声:“夫人!夫人!你快出来看啊!”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持盈强睁睡眼下床去,靸着鞋跑出去一看,王府院子的上空竟然有一只海东青在盘旋,那毛色十分眼熟,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这是谁。   “纳央!”持盈朝空中唤了一声。   海东青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扑腾着翅膀落下来,小秋吓得抱头逃窜,持盈却不怕,待它落在院中的梅树上,便上前去查看。   鹰的爪子上绑着一卷布,应该是书信,持盈接下来一看,果然是博木儿的笔迹。   上面只有一句话:大楚皇室兄弟阋墙,呼儿哈纳欲联合巴边、呼蒙托儿、察察等国南犯中原,将于下月十五在色纶河中游、旧马泉关城中密谈,程氏亦将同往,速来。   博木儿与桑朵兄妹离开燕州已经一年多了,从未有书信写来,如今纳央负书而至,说的竟是她现下最最关心的事,程奉仪跟着呼儿哈纳去马泉关与巴边等国密谈,身边必不会带太多的人以免引起注意,加上呼儿哈纳为人狂妄,料定崔颉崔绎兄弟此时都无暇他顾,说不定只带千余亲兵就上路。   这么好的报仇机会怎能错过!持盈捧着那珍贵的布条险些流下泪来,连忙叫人去唤杨琼来。   杨琼赶来,看了布条上的信息,眼珠都要瞪出来般难以置信,抬头起来欲言又止,持盈马上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回去收拾一下,我叫人给你多准备些干粮和水,再让先生拨五千兵马交给你,你跟着纳央走,找到了博木儿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程姐姐救回来!”   杨琼双手颤抖,呼吸剧烈,猛地跪了下去:“多谢夫人!”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爬起来一趟烟地跑了。   崔绎走后,燕州还留有两万人,杨琼带走五千,只要别遇上北狄七八万人攻城,应该问题不大,持盈心跳如擂鼓,只不住地祈祷,希望博木儿不会是在骗自己,如果他对崔绎怀恨在心,故意设了圈套引诱杨琼过去,然后北狄大军压城,只怕等不到消息传递至宣州,燕州后方顷刻便会沦陷。   当晚杨琼就带着人出发了。   “两千人?他也太托大了吧!”持盈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这两千人都是当年时疫中险些丧命的禁军,他明言此去危险重重,有可能无法归来,问有谁愿意跟着去,马上便有四千余人出列,因为怕北狄人会趁虚而入,便只带走了一半,”百里赞说起来也是唏嘘不已,“公琪着我转告夫人,他此去若能平安归来,余生甘愿为奴为婢,哪怕要他立刻去死,他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皮。”   持盈苦笑一声,以手按着额头:“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被自己百般算计的人,到头来却对自己感激不尽,自己欠程奉仪的,欠杨琼的,只怕是一生一世都还不清。   132、黎明前夕   杨琼带兵前去营救程奉仪的事,持盈斟酌再三,还是写了一封信去宣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崔绎接到信,先是被弟弟愚不可及的行为气得险些爆血管,接着看到纳央送来书信,心猛地一沉,还以为博木儿沉寂了一年多,如今又要趁自己忙着打天下的时候来撬墙角了。等他看完信的全部内容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圈椅里,摸着下巴不出声了。   山简看他的表情短短不到一刻钟内千变万化,接着又什么也不说,便主动问:“燕州出了事?夫人已经解决了?是北狄?”   “博木儿让海东青送来信,说呼儿哈纳约了巴边察察等国的人马泉关遗址密谈,商量怎么趁虚而入,程夫人也随行,持盈做主让公琪带着两千人去救了。”千余字的一封信,崔绎简明扼要地提炼了最关键的部分。   山简大为惊讶:“两千人?会不会太少了?”   崔绎摩挲着颌下的胡茬道:“是公琪自己的意思,怕带走太多人虎奔关守不住。——你怎么想?”   山简横跨一步站到他正对面,拱手道:“若博木儿所言属实,这便是天赐的好机会!杀了呼儿哈纳,抢回程夫人,不论最后是否能将北狄一举击溃,对于王爷来说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崔绎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但并不明说,只问:“为何这么说?”   “王爷你想,崔颉以国库空虚不宜开战为由,与北狄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约,还将两朝老臣的已婚嫁的女儿送去和亲,此事早已是天怒人怨,民愤鼎沸,乃大楚立朝以来第一耻辱之事!王爷若能将北狄王斩杀,救回程夫人,无疑是争取到了天下大义的旗帜,王爷与兄长孰优孰劣,岂不一目了然?”山简神情庄重而严肃地道。   崔绎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山简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便问:“王爷另有想法?”   “不,”崔绎看他一眼,“你说的对,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信中的事是假的,是博木儿设下的骗局,或者信压根就不是他写的,又会怎样?”   山简沉吟片刻,道:“博木儿既然愿意将金乌还回来,便不是这样的人,王爷,他虽然狂妄不知好歹,但对夫人却是真心一片,这种时候就算是害了杨将军,对他也没有半点好处,我认为他不至于蠢得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来。”   崔绎还是坚持:“那万一信不是他写的呢?持盈只见到了海东青和鹰脚上的信,并没有见到博木儿或者桑朵任意一个,皇兄身边的那个郭子仪,一向最喜欢请君入瓮不是吗?如果这次又是他们和呼儿哈纳里应外合,在马泉关埋伏了大队人马,专门要置公琪于死地,折我一臂,又该当如何?”   山简低头沉思,崔绎喝了一口茶,咂咂舌,眼神似有几分忧郁:“当然,这只是本王听了你的话之后,做的一点猜测,做不得真,我们权且当做信是真的,那公琪与博木儿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想过吗?”   “王爷是说——”   “博木儿是知道内情的人,如果他告诉公琪,当初我们是故意不救程夫人的……”崔绎用手指叩了叩桌面,“这才是本王看完信后,最担心的事。”   山简缓缓点头道:“王爷想得周全,一旦杨将军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怕不说倒戈崔颉,也一定会叛逃,到那时我方非但争不到大义之旗,反而士气锐减,实是危险。”   崔绎定定地看着他:“所以,本王要你想个两全之策,既能安定三州,又能防止公琪知道当年的真相。”   要安定三州,钟远山、崔绎、曹迁都必须守如磐石,杨琼已赶去马泉关,就算让徐诚连夜带人去追,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博木儿一意孤行,宣州是与朝廷交锋的最前线,几万双眼睛日夜盯着,飞走一只苍蝇都会被察觉,更不用说走掉一个将军,一旦崔颉得知此事,一定会不惜一切大举进攻宣州,截断了江州与燕州的联系,再各个击破就容易了。   但若坐视不理,杨琼带着程奉仪离去,对武王阵营造成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大。   “王爷容我回去想一想。”山简致礼告退。   足足一整天后,山简再站到崔绎跟前时,给出了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他眼球通红,眼下乌青,似乎熬了一宿,来时还怀抱着一卷画得乱七八糟的纸。   “进攻时最好的防守,要想三州安定,就不能坐以待毙,即使没有杨将军的事,创造机会也要诱朝廷来攻。”   山简用冷茶搓了搓脸,呵欠连天地将那些画满各种诡异线条的纸一一铺开在桌上:“王爷请看。”   兹事体大,崔绎特意把徐诚也叫来了,人多好商量。徐诚于是也凑上去看,只见那白纸上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又没有汉字注释,看得云里雾中。   崔绎问:“元恪看着怎样?”   徐诚嘴角抽搐,回答:“这个像蜈蚣,这个……像蜘蛛,还有这个,像个人在跳舞。”   “什么乱七八糟的!”山简辛苦了一晚上想出来的东西被他这么一说,险些吐血,怒道,“什么蜘蛛蜈蚣,你当是过端午除五毒么?这是我昨夜推演的沙盘示意图!”   两个没有艺术细胞的土鳖恍然大悟,赶忙点头,请他仔细分说。   山简抚平“长得像蜈蚣的那张”纸,没好气地道:“这是宣州北部的一处峡谷,道路呈分叉状,王爷带着人埋伏在这山谷中,再找个体型和王爷差不多的小兵,穿上王爷的铠甲,骑着金乌,假装带着一队人匆匆北上,等追兵来了,就前后夹击将他们消灭在这段路上。”   徐诚疑道:“哪儿来的追兵?”   山简抓狂道:“没让你问!”徐诚忙闭嘴了。   接着山简又点着蜘蛛一样的那张,说:“王爷既然不在,宣州便只有徐将军一个人守,宣州府位于宣州中西部,若等到敌人来犯,退路已然不多,所以徐将军便决定带着人到双昌——也就是宣州府向西一百里的咽喉要地驻守,这样一旦朝廷打过来,后方也有充足的反应时间。”   徐诚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怕惹恼了山简,遂没敢说出口。   山简画了六七张纸,详细地预估了敌人会如何行动,己方又要在怎样的时机下行动,敌人遇到伏击会如何反应,己方又该根据不同的反应做出应对,他说得滔滔不绝,崔绎和徐诚只有不断点头的份。   整个计划的核心,就在于营造崔绎离开的假象,诱使施邦则来攻,然后一举将镇反军最后一点力量也吞吃掉。   然而在这个计划中最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让施邦则和崔颉分别得知杨琼去杀呼儿哈纳的事——不能让他们相互告知,而必须是分别知道,否则计谋便不成。   “既然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先生打算如何做?”崔绎问。   山简阴恻恻地一笑,徐诚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   “施邦则这边倒是不难,王爷调兵离开,他们定会有所察觉,宣州军中定有他们的细作,消息不难传过去,施邦则急于立功,一定会先斩后奏,”山简一手撑在案上,另一手将折扇遥遥一点,指着挂在将军塌后方的大楚全图东北角,自信满满地笑道,“朝廷那边,只要以静王爷的名义写一封告密信过去,崔颉定然会信以为真。”   崔绎眉头微微一皱,显是不太喜欢这种出卖兄弟的做法,不过也还能接受,便道:“就这么办吧,元恪,去点八千人,本王这就出发。”   徐诚还是不太放心,拿着那张蜘蛛反复端详,浓眉紧皱。   山简挑衅地看着他:“徐将军似乎信不过我啊。”   徐诚马上猛摇头:“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先生多心了,我只是担心万一施邦则不来攻,或者不派人去追王爷,那先生的这番布置岂不白费了?毕竟人心难测嘛!”   山简嘴角勾了勾,轻蔑地笑道:“人心难测?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容易懂的东西了,如果你看不透,只能证明你还不够脏。”   “不够脏?”徐诚一头雾水,山简却已经呵欠连天地回去睡觉了。   吃过午饭后,崔绎带着八千人匆匆上路,徐诚也将带领一万人前去双昌驻守,偌大的宣州府中只剩两万余兵力,和山简这个谋士。   “你一个人守城没问题吧?”徐诚走前十分不放心地问。   山简睡眼惺忪地笼着手:“不成功,便成仁,朝廷拖得我们拖不得,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怕王爷再要赢便难了。”   徐诚默默扯了扯颌下缨绦,接过亲兵递来的武器翻身上马:“那你自己多保重,施邦则一旦入圈套,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山简懒洋洋地笑了笑,点点头:“知道了,去吧。”   两位主将都离开宣州府后,山简落下了自己最至关重要的两步棋。   第一,放出自己投靠崔绎、并将独守宣州府的消息,迫使施邦则必定攻城。   第二,着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燕州给百里赞。   在跑死了两匹马的代价之下,信函只花了三天的时间就送到了百里赞手中,百里赞半夜被信使的到来惊醒,赤着脚跑出门去拆信。   信的核心只有三个字。   “空城计?!”钟绿娉愕然大叫,“这怎么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向王爷交代啊!”   持盈怀中抱着仍旧熟睡的儿子,眼帘低垂,举棋不定。   屋里点着昏黄的灯光,窗外夜幕沉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百里赞用力晃着手中的信笺:“战争宜短不宜长,燕州并非久留之地,王爷迟早是要回京城去的!何况呼儿哈纳不在长遥,北狄未必就会来战,只要杀了皇上,王爷坐上了龙椅,便再无后顾之忧!”   钟绿娉心惊肉跳,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先生,你这是在用姐姐和王爷的儿女的性命去赌啊!”   “都别说了!”持盈及时阻止了他们继续争吵下去,“先生先回去,这件事非同小可,让我认真考虑一下。”   是保守以待,任由杨琼和博木儿在崔颉的大军围剿中、为呼儿哈纳等边疆政权的王者殉葬,还是一鼓作气挥兵南下,三面夹击彻底将崔颉置于死地?   133、诸方博弈   天色刚蒙蒙亮,燕州大营中全体将士就倾巢而出,两万一千人整装待发,曹迁身披戎铠,崭新的披风在清晨的大风中肆意飞扬。   披风的制作者,妻子王氏一边用手绢擦眼角,一边随着持盈的说话而不断点着头,持盈安慰地拥抱了她,王氏伏在她肩头无声痛哭。   点将,祭酒,百里赞站在誓师台上,双手毕恭毕敬地将酒杯递给曹迁,曹迁高举铜爵,将杯中的酒倒在面前的土地上,淅沥沥的水声中,一早准备好的祭品被一刀割喉,鲜血喷溅得老远。   “自先帝驾崩以来,新皇残害手足,丧权辱国,倒行逆施,致使社稷动摇,民不聊生!”曹迁的声音气势十足,扫向台下的目光也坚毅非常,“王爷卧薪尝胆,忍辱蛰伏,为的就是这一天!今日,请诸位将性命托付于我,你们手中的武器,将主宰中原未来的命运!为了王爷,也为了你们家乡的爷娘妻子,誓将暴君斩于马前!”   燕州军中有当年从京城跟来的禁军,也有徐冲旧部,徐诚带来的民兵,以及近一万的镇反军,崔绎的十年征战生涯中,率领的军队无不是军纪严明,赏罚分明,边疆各州的驻军都曾随他一同出战,深受其恩,更折服于他治军的手腕,从古至今,军士的忠诚都是对将领,而非君王!   誓师台下声若雷霆,两万人个个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呼着“拥护王爷,誓斩暴君”,士气如虹。   曹迁将铜爵放回托盘中,回头望了一眼成婚仅一年的妻子,王氏赶忙抹干净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双手在胸前合十,给予他鼓励。   两万一千燕州军,仅留三千人,剩余一万八千人全部由曹迁率领,将经过宣州西北部,直逼京城。   江州这边,钟远山也收到了山简的来信,三万千江州军在冒县附近集结,静待时机。   屯兵江州、宣州交界地带的施邦则,和身在京城的崔颉,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呼儿哈纳携宠妃前往马泉关、武王手下得力干将杨琼只身前去营救、崔绎放心不下悄悄带兵北上助阵的消息。   只不同的是,镇反军中还收到了徐诚驻兵双昌,宣州府内仅剩山简一人的额外情报。   施邦则去年在山简手中吃了大亏,这时认清了仇敌,岂有不报仇雪恨的道理,虽说从镇反军驻兵处到宣州府,中间隔着徐诚的一万人,但施邦则认为,只要绕过去,不惊动双昌的驻军就没事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下令:“立刻调集所有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缴叛王崔绎,另一路由南绕过双昌,直取宣州府!”   身旁的军师劝阻道:“将军!这些只是小道消息,尚未被证实,万一是敌人的陷阱……”“闭嘴!”施邦则怒得摔了他一头的酒,“宣州城中有兵无将,这么好的机会岂容错过!本将军一定要取山符之的项上人头做下酒菜,谁敢阻挠本将军,一律军法处置!”   八万镇反军全军拔营,施邦则钦点副将带领三万人北上追杀崔绎,自己亲率五万人,借道江州富县,绕过双昌直逼宣州府。   钟远山听了探子的来报,呵呵一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山符之对人狠,对自己更狠,是个奇才。”   按照山简的安排,他和徐诚都假装不知道镇反军的计划,任他们绕过双昌袭向宣州府。   但就在施邦则自以为万无一失,孤军深入的下一刻,钟远山的长子钟年率领的一万江州军、徐诚率领一万宣州军就从后方掩杀了上来。   钟远山自己则按兵不动,只带宣州府捷报传来,便与崔绎、曹迁一同,集中火力进攻京城。   京城屯兵近十万,但自崔颉崔绎兄弟开战以来,几次被重编、征调,呼儿哈纳的事传来后,崔颉更是不顾群臣阻止,将剩下不到六万的禁军又调了两万,与甘州军一同杀向马泉关遗址,欲将杨琼与一干少数民族首领一口气消灭干净。   所有的一切,尽在山简的掌握之中,甚至包括郭茂已经不再为崔颉重用这一点也不例外。   崔颉调禁军北上的决定完全没有参考他的意见,早在年前,郭茂因为主张应当追究施邦则贻误军机的之罪,遭到了崔颉心腹大臣们的联合排挤,崔颉更因为他为荣海说情一事,对他起了疑心,自那以后便不再重视他的看法。   他做出这个终将遗憾终生的决定时,郭茂已经被禁止踏入御书房半年了。   钟绿娉的直觉胜利了,那封愚蠢的邀请信根本不是郭茂的手笔,而是长孙泰的杰作。   太师大人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为了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丈,岂会因为一块砚台而倒下,更不记仇,伤还没好,马上又投身到了为崔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浪潮中去了。   就连持盈这个亲女儿,过去因为远离朝政,竟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运筹帷幄这种事上,是如此幼稚可笑。   送走了曹迁,持盈领着一干女眷回到王府,坐在了堂屋正上首——崔绎的位置上。   堂中,小秋抱着只有半岁的小崔皞,钟绿娉牵着三岁的小崔娴,王氏,年娇娇,还有被关了两年不见天日的弄月,数人静静地伫立着。   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主子……都离开了燕州这块土地,投身到了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去,留下来的只有妇儒老弱。   持盈特意选了一身大红的衣裳,上面绣着龙凤呈祥、蝙蝠、铜钱等图案,寓意吉祥。   “姐妹们,”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唇,“我知道你们或许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害怕得不行,因为男人们都走了,城里除了三千燕州军,只有我们这些帮不上忙的女人和小孩。”   堂下的数人虽然不言不语,神情中却或多或少地有几分焦虑,百里赞作为军师,随曹迁一同南下,偌大的燕州府中如今连个主事的男人也数不出来,她们所有的指望,就是坐在眼前的这个女子,长孙持盈。   持盈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中,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之色,她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人。   “只要两个月!两个月内,王爷攻下了京城,我们就再也不用枕戈待旦地过日子了!”   她第一次用这么铿锵有力的声音,去试图唤醒一群女人心中的斗志。   持盈大声说:“曹将军和百里先生走了,但我们必须像他们还在的时候那样继续生活!现在是七月,相信你们的男人,父兄,他们会在麦子成熟之前回来!”   “女人又如何,女人虽然不能骑马扛枪,但照样能把城守住!”   “只要我们心不乱,人不乱,北狄人就不会趁虚而入,我们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沉住气,决不让外人瞧出破绽来!”   “当然,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小秋马上上前了一步:“夫人……”   持盈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又继续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虎奔关破的一天,我不要求你们留下来,所以我要为你们安排好后路,一旦有万一,你们都要照我说的话去做。”   “小秋,你和弄月带着皞儿,出了城以后向东边逃,一直向东边逃,我会让当初陪先生去过东阊的人一路护送你们,你们一定要进入了东阊,确定安全才可以停下来,无论最后王爷是生是死,是胜是败,我都希望皞儿能活下去。”   “王夫人,娇娇,你们的家人都在燕州,一旦城破,你们立刻回到家人身边去,对于你们丈夫的事,千万要守口如瓶,不管来的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北狄的军队,只要他们不知道你们是武王旧部的女眷,就不会刻意为难你们。”   “绿娉,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帮我做到。”   钟绿娉莞尔一笑,充满了将门虎女独有的潇洒:“姐姐说就是了,还客气什么。”   持盈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女儿脸上,小崔娴咬着手指,双目清澈,尚不知道世事艰辛。   “万一有人打到燕州来,请你带着娴儿出关去,去找布夏人,若王爷胜了,我会派人去接你,若王爷败了……”持盈垂下眼帘,声音也含糊不清,“钟家必会受到牵连,你就留在关外,博木儿和桑朵看在我和娴儿的份上,会善待你的。”   弄月不安地问:“夫人,那你自己呢?”   持盈微微一笑,朗声道:“我自然有打算,暂时就不提了,总之一句话,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年娇娇扑闪着眼道:“王妃姐姐你也是。”   持盈含笑点点头:“我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大家都回去吧,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好日子不会太远了。”   众女眷都散了,只有钟绿娉没有急着走,她把小崔娴交给奶娘带去玩,自己走上前去,低声问持盈:“姐姐不会是想自己留下来,和燕州府共存亡吧?”   持盈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道:“若被人攻破了燕州府,王爷必败无疑,不论是落入呼儿哈纳手中还是落入皇上手中,都只有死路一条,我与王爷今生缘浅,只盼早入轮回,来生再做夫妻。”   钟绿娉一脸难过的表情,持盈又笑起来,抚了抚她的肩:“别这样,只要一切顺利,就不会有那样一天,做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尽人事,听天命。”   “嗯……”钟绿娉黯然点点头。   此时,距离北伐军抵达马泉关遗址,还有六天。   距离崔绎进入伏击地形还有一天。   距离宣州府围剿战还有两个时辰。   由持盈重生所开启的武王之乱,胜负即将见分晓。   134、半路拦截   海东青在天空中盘旋。   杨琼踉踉跄跄地在地面追。马儿已经活活累死了,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他只能下地用脚跑,幸而博尔吉克草原在七月间正是雨季,天上时有乌云笼罩,草丛中更有小溪,不热,更不缺水。   皮革制的马靴已经豁了个口,袜子也破得脱下来就穿不上,久经磨砺的脚底板上早已全是水泡,他只得用布条绑上几层,继续走。   纳央嘎嘎直叫,杨琼满头大汗,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沼泽中跑。   天空中浓云如铅,随时会下暴雨,他掏出地图参看,知道这里距离马泉关遗址应该已经不远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海东青带着他往偏北的方向走,而不是直直前往密谈的地点。   一道闪电扯过,雷霆万钧,大雨倾盆而下,纳央只得马上降落,杨琼将它抱起来,冒着大雨跑向不远处的山包。   山脚下有个洞窟,杨琼抱着海东青一头扎进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一把短刀抵住了咽喉:“什么人!”   手下人将火把凑过来,桑朵看清了这个入侵者,赶忙把刀收了:“恩公!你可算来了,快进来避避雨。”说着朝里让了一段。   杨琼把纳央还给她,自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呼地一声,坐在了地上。   洞里有七八个人,除了桑朵以外都是青年男子,杨琼粗粗一眼扫过去,便知道都是武技颇佳的,应该都是来帮着杀呼儿哈纳的。   大雨绵绵,洞外一片银白,能见度极低,杨琼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有布夏族的汉子递给他草原上的烧酒,他谢过后喝了两口,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很早就来了?”杨琼将酒囊还回去,问桑朵,“上回你们就帮了我,这次……”   “我们布夏人是有恩必报的,”桑朵本看着洞外,听见他说话便转回头来,“你救了我们全族的性命,这份恩情,就算是用生命来报答也不为过。不过这次也不仅仅是帮你,多的就先不说了,你一个人来?”   杨琼摇摇头:“我带了两千人,不过走的路线不一样,我让他们留在色纶河上游埋伏接应。你哥呢?”   桑朵答道:“他在一年前混入长遥,现在应该在呼儿哈纳出行的队伍中。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下雨天纳央没法捕捉到哥哥的气味,我们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动手。”   博木儿混入了长遥城?杨琼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他混进去做什么,不会只为了帮自己把程奉仪救出来吧?   这个疑惑很快有了解答。   大雨持续了一整天后,天色放晴,海东青出去巡查,带回了准确的消息——呼儿哈纳的队伍距离他们藏身的山洞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了。   桑朵一声令下:“行动!”所有人借着暮色昏黄潜入了草原。   雨季的博尔吉克草原,草足有半人高,布夏族人个个都是耍刀的好手,左右各一把,一长一短,进可攻退可守,弓腰贴着草地急速奔跑,看得杨琼目瞪口呆,敬佩不已。   十人以桑朵为首,身体半藏在草丛中,如蛇一般行动流利,纳央在空中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北狄王呼儿哈纳的队伍。   令人眼珠脱框的是,这支队伍居然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名身着北狄王都护卫制服,蓄着络腮胡的正是博木儿,他不动声色地眼向上抬,瞥见了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便知道妹妹已经来了,却仍旧按兵不动,继续前进。   杨琼不解其意,桑朵低声道:“后面一定还有埋伏,得先把伏兵解决了,走!”   数人掉头向北,不多时找到一处丘陵,一名青年前去探查,发现足有五千的北狄骑兵埋伏着,草原上地势平坦,天又快黑了,一旦前方呼儿哈纳的队伍遇袭,发出信号,后面的人就会潮水般涌上来,将胆敢行刺的狂妄之徒碎尸万段。   呼儿哈纳虽然狂,还不至于蠢,知道自己招人恨,不会拿性命不当一回事。   “太多了,我们不是对手,而且也拖不起。”桑朵发愁了,十个人怎么也不可能杀掉五千人。   纳央不停地拍着翅膀,嘎嘎嘎咕咕咕没完,杨琼问:“它在说什么?”   有听得懂汉话但不会说的布夏族人用土话说了句什么,桑朵解释道:“鹰不会说话,不过纳央通人性,说不定是有什么目的,大家跟着它走。”   数人又跟着鹰在夜色中奔跑,纳央擦着草飞,带着大家来到一处草稀疏的地方,一名青年蹲下查看了一番,大声说了句话,桑朵立刻道:“挖开看看!”   稀松的泥土被扒拉开,里面有个用厚油纸包着的东西,桑朵打开来一看,是数枚小型信号火箭,应该是博木儿事先知道呼儿哈纳的计划,半路上找机会过来埋下的。   “分几个人到别的方向去把伏兵引开?”杨琼眉心微蹙,“可这样一来,万一逃跑不及时,极有可能被北狄人抓住。”   一青年笑着用生硬的汉话说:“我们布夏人,报仇,报恩,不怕死。”   桑朵也说:“这你就放心好了,布夏人世代与草原共存,逃走是再轻松容易不过的事。”   接着桑朵分派了任务,四个布夏族青年分别拿着火箭,到尽可能远而偏离前方队伍的地方去,先后放出,干扰北狄游骑兵的视线,然后剩下的人一鼓作气将呼儿哈纳连锅端了,等五千游骑兵找到正确的方向时,他们的大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再次追上呼儿哈纳的小队,天已经黑透了,新月之夜,满天繁星,能见度极低,只有寥寥几只火把在草原上移动,成了活靶子。   亥时,第一支火箭拔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大片的黑暗,北狄王的马车队顿时一阵骚乱,博木儿守在程奉仪的马车边,同行的亲卫大声向呼儿哈纳报告情况,呼儿哈纳在前面一架车内大声咆哮,下令全速前进。   然而太晚了,桑朵带领着六名刺客从草丛中跳了出来,北狄侍卫们大多甚至还来不及拔出刀就被割断了咽喉,十来个人很快就躺了一地,呼儿哈纳亲自跳出车厢,一手挥九环金背刀,一手夺过火把点燃了火箭。   信号火箭一飞冲天,但几乎是同时,又有三支火箭在不同的位置升空,呼儿哈纳眼眦欲裂,发出愤怒的吼声,像一只被困的猛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杨琼怒喝一声,枪头卷上九环刀,内力一黏之下,将刀夺了过来。   呼儿哈纳失了武器,忙又去抓尸体的武器,杨琼手中银月枪一甩,九环刀打着旋飞出去,准准地将他右手的四指齐齐切去,呼儿哈纳痛得大吼一声,握着自己手腕滚倒在地。   桑朵已经带人将十几名侍卫全部解决,博木儿一刀把北狄车夫砍成两段,撩起车帘:“程夫人,下车吧。”   程奉仪已经吓呆了,桑朵伸一手给她搭着,扶她出来。   杨琼背对着这边,大声道:“别过来!”   程奉仪微微愕然,这个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呼儿哈纳的胸口被银月枪刺了个透明的窟窿,躺在地上濒死地抽搐着,杨琼捡起九环刀,一手抓着他头顶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   鲜血如喷泉般洒了他满怀,一旁有布夏青年抖开一张布,将人头包了起来。   “你是……”程奉仪迟疑地问。   杨琼也不回头,只淡淡地说:“末将奉武王妃之命来救你,再送你回京城与家人团聚。”   程奉仪瞬间动容:“武王妃……持盈?!她没事?她还好吗?狗贼说要抓她,也不告诉我抓到没有,也不让我们见面,我还以为……”   “夫人请放心,王爷和王妃都安好,不到两百里外有燕州军接应,还请夫人在车上坐好,我们即刻启程。”   程奉仪马上点头:“好,我听你们的,快走吧,狗贼埋伏了好几千人在后面,晚了就怕他们追上来。”   桑朵驾车,其余人捡了北狄侍卫的马骑,趁着天黑迅速朝色纶河上游赶去。   “这位女侠……”程奉仪探出头来向桑朵打招呼。   “夫人叫我桑朵就好,”桑朵笑着道,“我和持盈姐姐是朋友,北狄与我们布夏族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所以这次是来报仇的,顺便救你,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程奉仪感激地跪在车厢门口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虽然这么说,但你们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是一生也回报不完的,请姑娘受我一拜!”   桑朵也不扶她,而是说:“我要是不受,你肯定不能释怀,所以我就代他们领受啦,听持盈姐姐说你是神医的弟子,我哥上回受了伤,好像落下了点病根,你回头有空给他看看,开个方子,这所谓的‘恩’啊,就算报了,行吧?”   “这点小事自然没问题!别说是替令兄看病,就是替你们全族看病一辈子,我也愿意!”   骑马走在前面的博木儿能够清楚地听到马车上的对话,忍不住问身旁神情漠然的杨琼:“你不打算告诉她你来救她的真正情由?”   杨琼双目平视前方,声音沙哑:“告诉她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多一个人烦恼,又是何必?”   博木儿不以为然地笑笑:“在你们中原,女人是娶来的,但在我们草原上,女人都是抢来的。”   杨琼斜了他一眼,本想说“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拆散王爷和夫人吗”,但考虑到人家刚帮了自己的大忙,转眼就撕破脸皮还是太难看了,于是还是忍了下来,只说:“靠能力抢来的女人,只是屈服于你的威能,而不会真的爱你,这样得来的女人,终究还是要失去的。”   “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就算抢到手了,又有什么意义?”   博木儿眉心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135、空手套狼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天上下着牛毛一般的细雨,毛绒绒的干扰人的视线,镇反军四万人在主将施邦则的带领下借道江州北,绕过了徐诚把守的双昌,准备给宣州府来个突袭。   经过一夜的守城疲惫,宣州府西城门头上的士兵个个蔫头耷脑,呵欠连天,等着换岗。   施邦则右手无声一挥,大军怒喊着“杀——”,高举手中武器冲出藏身之地,扑向城门。   城头上立刻一片大乱,有人大喊着敌人来袭快去通报,士兵们“急急忙忙”打起精神准备迎战。   山简一夜未眠,闻讯一努嘴,亲兵押解着从前荣海麾下的副将登上城门,刀子抵在后腰上,那副将连忙朝下面喊:“自己人!是自己人!施将军,慢动手!自己人!”   施邦则在毛毛雨中一手搭檐,皱着眉向上望。   副将神情闪烁,冷不防刀子又朝前顶了下,赶忙说:“叛王崔绎与将军徐诚都不在城中,荣将军趁机反扑,现已将叛徒山简擒住,囚于地牢内!”   施邦则眼里掠过一丝不满,狐疑地问:“此话当真?那为何不派人知会本将?”   那副将只得又照着山简编好的台词背:“不敢欺瞒将军,徐诚所在的双昌距宣州府不到二百里,荣将军计划周密,一举而竟,此事动静极小,为的就是等武王返回时来个请君入瓮,将其生擒,所以将军特意吩咐了不得将此事外泄,也不得通知施将军。”   施邦则顿时大怒:“他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竟敢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做,还特意不向本将汇报,是想独揽头功吗?简直岂有此理!开门!”   副将为难地道:“可荣将军吩咐了,即使是施将军来也不能放进城,几万人一拥而入,城中百姓必然恐慌万分,到时候可就露馅了啊。”   施邦则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去年宣州府失守,就是因为荣海好大喜功,如今竟然一点教训也不长!“少他妈废话!开城门!老子才是主将!”他钢枪朝上一指,怒吼道,“开城门!不然就下令攻城了!”   几百弓箭手一起朝城头上开弓,副将吓得一头冷汗,忙叫唤道:“开开开、这就开这就开!快开城门,迎施将军进来!”   施邦则这才稍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   城门缓缓打开,施邦则趾高气昂地骑着战马进了城,后面浩浩荡荡跟着镇反军,此时店铺尚未开张,街道上鲜有行人。   一名校尉上前来道:“请将军到州牧府暂歇。”   施邦则看他一眼,觉得腰圆臂粗,面目凶狠,而且十分眼生,便问:“你是何人,荣将军呢,黄副将呢?”   校尉答道:“黄副将去北门巡视,荣将军……呃……”   “本将问你话,为何吞吞吐吐的!”   “小将不敢!荣将军他昨夜去了百花楼喝酒,至今……未归。”   施邦则冷笑一声:“才不过取得顶点功绩就飘飘然了,要是今天来的不是本将而是武王或者徐诚又该如何?废物!”   校尉唯唯诺诺,施邦则不再起疑,将手下的将士打发去兵营中休息,自己则跟着校尉去州牧府。   去年宣州府未破时,山简利用荣海好大喜功、施邦则缺乏经验、二者又处于京城两大势力的对立面上这三个特点,设计了一个大圈套——施邦则为主将,必然不会一来就亲自出马,而是会先让荣海去试试水,既然如此,己方就不战而退,让他以一天一座城的速度迅速收复宣州,成就虚拟的功劳。   荣海一举拿下了四五座城,施邦则一看这还了得,皇上临行前特意吩咐过不能让荣海抢了风头去,太后娘家正蠢蠢欲动着要造反,荣海若立了大功,便不好对荣家下手了。于是施邦则紧急召回荣海,令他守着宣州府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带着人继续和武王军抢地盘。   崔绎这边继续退让,好容易占领的城又拱手相让,捷报频频传回宣州府,荣海坐不住了,于是只留副将守城,自己带着人偷偷离开,去另一个方向打钟远山。   却没料到他前脚刚走,杨琼后脚就带人换上了镇反军的衣服,冒充他把宣州府给占了,等荣海以为打了几个胜仗,志得意满地回来,刚一进城门,人头就落地了。   荣海的死被隐瞒下来,为的就是再算计施邦则一次。施邦则兵法不行,但心眼不少,没有荣海那么好骗,为防止被他识破,山简不惜把自己关进了牢里。   果然施邦则见不到荣海,便想确认一下山简的下落,校尉便将他引到谢府的地牢里。   山简一身又脏又破,被绑在刑架上,身上还有用刑留下的鞭痕,血肉模糊,听到地牢门开,嘴角一弯,阴险地笑了。   “山符之,”施邦则来到牢门前,傲慢地抱着胳膊远远地看他,“投敌叛国,卖主求荣,如今可落得个好下场了啊?”   山简神情漠然,不卑不亢地道:“士为知己者死,武王信我用我,就算为他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施邦则哼了一声,说:“皇上当年对你也是恩宠有加,你却不辞而别,一转头,竟投靠了皇上的死敌!像你这种忘恩负义之辈,也只有武王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用。”   山简抬了抬下巴,冷笑起来:“恩宠有加?呵呵~我还以为你身为镇反军的主将,应该是崔颉的心腹才是,没想到居然连我为何离开也不知道,真是可怜啊。”   施邦则脸色微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颉一开始是待我不薄,可在武王试图招降我的时候,他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擅自将我定义为了内奸,而后更赐毒药一碗,杀了他的亲弟弟、于我有知遇之恩的三王爷,换做你是我,你还愿意继续为他做事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施邦则骤然听到这消息,心下大乱,眼神飘忽起来,但仍据理力争道,“若不是皇上赏识你,你跟着三王能有什么出息?究竟谁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口口声声说皇上擅自将你视为内奸,可你现在就是武王帐中人,皇上是预见到了你的叛变,仍然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山简蓦然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上气不接下气,木架子都跟着摇晃起来。施邦则怒火中烧,转头怒令狱卒:“把烙铁拿来!本将要烫烂这畜生的嘴!”   “只怕你是没这机会了……”山简缓慢而低沉地说着。   下一刻,施邦则只觉颈上一凉,便看到自己的血发疯一般喷溅出来,穿过牢房的栅栏,落在山简的脚边。   他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颈边,满手鲜红。   施邦则喝醉酒一般踉跄了几步,就倒地咽气了,那校尉用袖子一抹刀上的血,山简笑道:“杀猪的师父,下手果然专业,回头我禀明了王爷,自会重重地赏你。”那屠夫扮成的校尉大喜,赶忙向他道谢。   狱卒帮他松了绑,山简小心地下地来,一身伤碰到囚衣就疼,于是又笑:“这拷问的鞭子也十分劲道,难怪能把施邦则骗了过去。”狱卒大惊失色,还以为他要怪罪,赶忙跪下求饶,却听他轻飘飘地说:“你功劳也不小,同样有赏,起来吧。”   狱卒吓出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山简一摇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吓得狱卒和那屠夫连忙将人扶起送回房中休息,又派人去请大夫。   镇反军的两员大将就这样先后死在宣州府里,四万镇反军还在兵营里,徐诚带着人回来时还以为会遇上什么大场面,谁知城门开了,只见繁华夹道,根本没有半点打过仗的模样。   城没事,守城的士兵没事,城中的百姓更是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伤兵只有山简自己。   由于没有被告知计划的详细内容,当徐诚回来听了其他人的转述,险些要摔倒了:“他为了骗过施邦则,就叫人把自己捆起来抽了一顿鞭子?”   身为当事人的狱卒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徐诚怒道:“谁打的?不知道下手轻一点吗?王爷都不敢大声说话的人,被你们抽得遍体鳞伤,躺在床上发高烧,你们都活腻了吧!”   “谁打的!拖出去三十军棍!”   狱卒大哭着求饶,被亲兵拖到了院子里,打了两棍,疼得哭爹叫娘,徐诚想了想又道:“停!这事真是……算了算了,既然是他让你打的,我也不好罚你,还是等他醒了再论赏罚。”狱卒千恩万谢,捂着屁股跑了。   摒退了这一干搭戏的人后,徐诚坐在椅子里发呆。   两次兵不血刃地接手宣州府,如果说第一次自己只是听说,没有什么实感,那么这一回就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战与不战的区别。宣州作为武王之乱中的交锋前线,在山简的谋划之下,受到的伤害几乎是被降到了最低,这和从前自己在百里赞口中了解到的他大相径庭,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但仔细一想,又完全是山简的风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对自己也能心狠手辣,一个人,一顿鞭子,轻而易举地打消了施邦则最后的疑心,使其放松警惕,被一刀割断了咽喉。   实在是个自相矛盾,而又深不可测的人啊,他心想。   136、满城巾帼   曹迁百里赞离开燕州府后的第十八天,攻城的军队果然来了——却不是镇反军,也不是北狄游骑兵,而是甘州军。   年初新上任的甘州牧白迎春原本是崔颉跟前的马屁精,听说甘州多战事,每年朝廷都会拨大量钱粮过去,便打起了歪主意,在前任州牧卸任之际,主动请缨来接手甘州的事宜,为此还得到了崔颉的褒奖。   可是人来了大半年,别说钱粮没有,就连北狄人的头发丝都见不到一根,想要立功请赏也做不到。   别的州牧都唯恐有战事,只有他巴不得打起来,又有功劳又有钱,于是没事就派人到关外去巡逻,没有战争创造条件也要打,也就是这样,出巡的甘州军发现了停留在色纶河上游等待接应杨琼等人的两千燕州军。   燕州军怎么会跑这儿来了?白迎春狐疑地想,武王在中原和皇上争得不可开交,这些人也不像是出来打猎的,那到底是做啥什么的?   没等他咂摸透,甘、燕二州交界处又传来消息,曹迁带着两万人急行军南下。   白迎春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武王这是要破釜沉舟,和皇上一决生死了,燕州留守将领曹迁也离开了,那燕州府岂不是一座空城了?   正常人这个时候想的应该是立刻通知崔颉早做防范,但白迎春却一意孤行,下令发兵攻打燕州,打算来个先斩后奏,等端了武王的老巢,再向朝廷请功。   于是数日后甘州军兵临城下,完全在持盈的预料之外,听士兵来报时几乎就要通知大家撤退了,结果一问来的人数,瞬间就笑了。   “一万人?一万人就想攻下燕州府,这个白州牧在想什么呢?”持盈啼笑皆非,连连摇头。   小秋却是紧张得不行:“一万人不少了呀,城里只有三千兵,王爷和将军们都不在,能守住吗?”   持盈一抖裙摆下地:“才一万人而已,打不过,守却是一定能守住的,瞧你家小姐的厉害罢。”   说着穿好了鞋,快步跟着那报信的士兵去了城门方向。   甘州军来搦战的事已经传遍了城中大街小巷,南门大道上全都是人,一看到她来了都纷纷围拢过来问东问西。持盈站到路边一座石鼓上,高呼道:“燕州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不必担心!城外只有一万人,咱们能守住!咱们必须守住!”   “农田没有人种时,士兵就是农夫,同样城门没有人守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士兵!”   “男人们都出去打仗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家看好,等他们回来!”   持盈喊得声嘶力竭:“现在燕州府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力量!府衙库房中有炼好的菜籽油!松香!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着的!甘州军既然敢来,就让我们一把大火烧得他们有去无回!”   城中剩下的多是妇人,见她如此镇定,又是早有准备,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放回了肚中,纷纷将孩子撵回家去,自己跟着去守城。   白迎春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持盈还能振臂高呼,招集起近一千的英勇妇人,为守城而拼搏。   由于在虎奔关之役中尝到了滚油的甜头,今年开春持盈特意让将士们种了大片的油菜,到八月的时候已经收获了第二茬,共炼出菜籽油三百缸,除供给全州百姓食用外,还余下不少囤在府库中,预备下一次守城战中使用。   菜籽油并非常用燃料,为了达到更加的退敌效果,百里赞又命人到山中采集松脂,回来制成松香,预备放了火以后再撒一把,杀伤力直接翻倍。   妇人们平时只在家中带带孩子种种地,此时却勇猛不下于男子,四人挑一缸菜籽油蹬蹬蹬上城门,士兵们以大木瓢舀了泼洒出去,弓箭手将包了棉布蘸了酒的箭在火盆上一撩,然后齐齐射出,最后投石车一大瓢松香拍下去,虎奔关前瞬间烈火燎原。   更有人将家中木柴等物抛掷下去,烈火遇上干柴,愈发烧得无法无天,甘州军先头部队只放了几波箭,连攻城车都还没安置好,就被烧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   持盈亲自穿着盔甲在城门上指挥,气势丝毫不输给将军们,甘州军见势不好,赶紧鸣金收兵,饶是如此,也折损了千余人,烧死的烧死,重伤的重伤,甘州军撤退后,虎奔关前的大火又持续烧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熄灭。   钟绿娉来给持盈送完饭,站在城头上看了一眼就缩了回来,笑道:“八月的天气已经够热了,这还烧了一场,姐姐穿着盔甲,仔细别捂出痱子来了。”   持盈摘了头盔,飒然一笑:“若我一身痱子能换燕州府太平,倒也值得了。”   一连几日,甘州军不死心地频频来袭,因为没有应对油火的方法,只是徒增伤员,有的士兵一看到城头上泼油就不顾一切地往回逃,简直成了惊弓之鸟。   就在这时候,杨琼带着程奉仪回来了。   杨琼的回归如同给燕州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万甘州军再无可惧,败退只是迟早的事。   而对于持盈来说,程奉仪的回归,意义更胜于杨琼,抛开个人的感情因素,她当初作为崔颉丧权辱国交出去的和亲女子,如今被完好无缺地救了回来,崔颉和崔绎之间实力的差距可见一斑。   北狄王呼儿哈纳还折在了草原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北狄都将会陷入争夺王位的内乱中去,无法再干扰中原。   持盈几乎是立刻就让人飞鸽传书给山简,要他好好利用这张王牌,给予崔颉最致命的民心打击。   程奉仪比几年前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陷了下去,鬓角也有了几缕白发,一点儿也不像个二十岁的人,持盈一见到她,压抑了多年的愧疚和思念就全线崩溃,扑上去抱着程奉仪,哽咽着大哭起来。   “程姐姐……我对不起你……”多的话不能说,持盈只能紧紧抱着她,拼命向她道歉,“都是我不好,你才受了这么多罪……”   程奉仪倒是看得开,宽容地轻抚着她的后背道:“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人各有命,是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数,要不是你派人去救我,我只怕余生都要如行尸走肉一般,在那蛮夷之地郁郁而终了。”   持盈泪眼朦胧地看了杨琼一眼,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却写满了落寞,猜到他多半是选择了隐瞒自己的心意,所以程奉仪满心只将他当做一个“被持盈派来救她”的将军而已。   一往情深,奈何缘浅,没能更早地与程奉仪相识,终究是杨琼一生的遗憾。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爱哭可怎么行?”程奉仪含笑抹去持盈腮边的泪水。   持盈点点头,转而向她引荐众女眷,年娇娇十分自来熟地去拉她的手:“程姐姐回来了就好,王妃姐姐可是日日念着你呐,程姐姐会一直留在燕州吗?这样以后咱们聊天做针线,就又多个伴儿了。”   钟绿娉忙道:“娇娇,程姐姐在京城有自己的家,可不能像咱们似的一直留在这儿,你说这话让程姐姐多为难啊。”   年娇娇头一歪,险些说漏了嘴:“家在京城?程姐姐难道不是……”杨将军的妻子吗。   “娇娇!”持盈马上喝止了她。   程奉仪却会错了意,以为年娇娇是要说她之前被逼嫁给呼儿哈纳的事,有心打圆场,便笑着说:“我还未到过燕州,眼下王爷与皇上打得不可开交,我想回也回不去,倒正好在这里留些日子,将来王爷打胜了,你们不也都要去京城吗?到时候照样可以在一起聊天啊。”   年娇娇还是有些困惑,不过总算是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钟绿娉主动道:“程姐姐先同我们一道回王府去吧!眼下甘州军还未退,杨将军既然回来了,姐姐便将手头的事交了再回来不迟,你们就是有再多的窝心话,也得让程姐姐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歇歇再说不是?”   持盈正好也要向杨琼问点事,便欣然点头:“那招呼程姐姐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一会儿便回去。”   一众女眷走后,持盈转回身去,看着杨琼,问道:“程姐姐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杨琼机械一般背出早早心里想过上千次的答案:“送她回京城,与家人团聚。”   持盈叹了口气,对他既是敬佩又是同情:“你真的不打算说什么?你两度舍了命去救她,如果她知道了,未尝不会……”   “还是不要了,”杨琼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救她,从来就没奢望会得到什么。”   不是从没奢望过,而是不敢去奢望什么吧!持盈想起他在京城的寡嫂,丧偶的女人,他且要顾忌着那是大哥的妻子,更不必说翟让尚在人间,与程奉仪更有一个女儿。   道德如同无形的镣铐,不介意的人无拘无束,放肆嚣张,公然抢夺人妻,介意的人却永远被它铐住,不得开心颜。   “既然如此,那随便你吧。”持盈知道是不可能说服他了,只得点了点头。   137、君莫思归   打鹰山峡谷中,崔绎带人前后夹击,成功反咬了镇反军一口,连斩他们一名副将一名校尉三名队正,镇反军心惊胆寒,失了指挥后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最后被杀掉的约有四千,收编俘虏一万,其余的都逃掉了,或许会重新集结起来,但绝对不敢再来他这里自讨苦吃了。   崔绎对这次的战果基本满意,也没指望能把四万人一口吞了,于是下令原地休整,埋灶做饭,敛尸的把战场清理出来,明天再启程返回宣州。   亲兵扎好帐篷,崔绎刚进去坐下,休息了没一会儿,就有探子来回报,说北边来了大队人马,看制服像是燕州军。   崔绎刚喝的一口水噗地就喷了出去,怒道:“一定是敌人的诡计!通知全军备战!”自己把头盔一戴,提着画戟就冲了出去。   刚打完的士兵们人困马乏,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却没办法,只能拿起刀枪后退埋伏。   崔绎躲在石头后面的草丛里,警惕地看向探子所说的方向。   不一会儿山谷那头走来了“敌人的诡计”,一杆大旗上面写着斗大的“曹”字,为首之人正是曹迁,崔绎的下巴当的落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刻钟后,将士们重新扎营做饭,帅帐中崔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样暴跳如雷。   “谁让你们离开的!啊?!”他咆哮着,“你们都走了,燕州怎么办!啊?怎么办!男人都走光了,剩一群女人守城吗?如果北狄人杀过来了,你让她们怎么办!集体上吊吗?”   曹迁差点在他狂风暴雨的怒骂中飞出去,百里赞在一旁努力试图插进话来:“王爷息怒!王爷,这是我和符之的安排,就是因为知道王爷必不会肯,所以才瞒着王爷!”   崔绎立刻将炮火转向他:“你们的安排?你们的安排就是把女人们都丢在燕州不管?百里文誉!本王容忍你不是一两天了,要不是持盈替你说情,你都死一万次了!而你竟然做出这般无情无义的决定,你对得起谁!”   百里赞被他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也顾不得擦,大声吼回去:“这事夫人也同意了的!公琪去救程夫人,只要成功很快就能回援,呼儿哈纳一死,北狄群龙无首,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进犯中原!王爷不抓紧这大好的时机打下江山,还要等到何时去啊!”   崔绎愤怒地揪着他的衣领一通猛拽:“打下江山又如何!如果持盈有个一星半点的闪失,本王要这江山皇位有何用!”   眼看百里赞要被崔绎扔麻袋一样扔出去了,曹迁赶忙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恳求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此事末将亦有责任,请王爷责罚!”   百里赞勉力站稳脚跟,不慌不忙地说:“夫人说了,王爷荣登大宝,君临天下之日,就是她夙愿得尝,功成身退之日,叫我转告王爷,不必在乎她的去留,更无须担心她的安危。”   崔绎如遭当头棒喝般,霎时间呆住了。   百里赞趁机把衣领抢回来理整齐,喘了口气,又说:“夫人还说,望王爷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要杀长孙太傅一家,也不必给什么优待,软禁起来让他们过完这一辈子也就是了,长孙皇后既是生不出孩子了,也无须担心将来会造反,五王六王更是不足为惧,王爷尽可安心坐稳天下。”   “王爷的长子崔皞若能成才固然好,如若不能,王爷亦可从将来的后宫嫔妃所出之子中另择贤能,千万不要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一个无能之人,从而断送了大楚皇室的气数。”   崔绎听得两眼空洞,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曹迁连忙将他扶住:“王爷!”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崔绎鼓着一双眼,却不知在看何处,“她……功成身退,是什么意思?她要走?去哪儿?去关外找那个博木儿?”   百里赞摇头:“夫人说自己是上天派来助王爷争夺江山的,事成之后便会离开人间。”   崔绎瞬间就疯了:“什么上天派来的!什么离开人间!百里文誉,你要编借口也编个像样一点的!你把本王当成三岁小孩子了吗?”   百里赞默了默,反问:“王爷还记得当初在京城,王爷好奇过夫人是如何知道我的存在,我们都以为是长孙大人的缘故,但其实不是。”   “不是?”崔绎的脑袋已经彻底不能思考了,“那是什么原因?”   百里赞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夫人说没有什么原因,就是知道,虽然不曾见过,却熟知王爷日后需要打交道的每一个关键人物的特点,包括我,包括仲行和公琪,甚至包括符之和郭子偃,她都知道,她甚至还知道长孙皇后是注定不会有孩子的。”   这些话就连曹迁也是第一次听到,一时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夫人连这个都知道?难道……夫人真的是天上的仙女?”   “什么仙女!净胡说八道!”崔绎大发雷霆,猛地挣脱开了他的搀扶,“曹仲行!本王命你立刻掉头回去,无论如何,哪怕城守不住,也不能让王妃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更不许让她跟着任何人走!否则提头来见!”   百里赞大声道:“王爷!曹将军不能回去啊!眼下只有立刻攻打京城,取皇上而代之……”   崔绎冷冷一眼斜过来:“闭嘴,本王没问你话。”   那眼神近乎凶残,给百里赞一种错觉,只要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人就会拔剑先把自己这个军师砍了祭旗。自他如王府以来四年有余,这样的崔绎他还是第一次见,即使是谢家使了手段把持盈弄得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崔绎也不曾用这样的态度命令过他。   于是百里赞十分理智地闭嘴了。   曹迁孤立无援,只得乖乖带着人又回去。   帅帐中死一般寂静,崔绎一张面瘫脸,双膝分开坐在将军榻上,像丢了魂似的发着呆,百里赞也不敢告辞,只能在一旁罚站。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格外缓慢,崔绎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石化了一般纹丝不动,直到亲兵做好了饭菜端进来,他才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   百里赞松了口气,正要趁机告退,崔绎冷不丁出声叫住他:“文誉。”无可奈何之下,百里赞只得硬着头皮鞠躬:“在。”   “你认识持盈,有多久了?”   百里赞想了想,答道:“四年多了。”   崔绎一手支颐,脸上只剩茫然:“才四年啊,怎么本王觉得,就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遇见她之前的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怎么都记不清了呢?”   百里赞听他这口气,气是顺过去了,也就放心不少,不再提着心说话:“有人说,在遇到正确的那个人之前,你不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可一旦你遇见了那个人,就会发现在那之前的所有光阴,都虚度了。”   崔绎长叹一声:“是啊,本王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想不起从前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如果她不在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四年里发生的事,比本王过去二十四年里发生的还要多,虽然吃苦的时候占了多数,但却觉得开心,愿意吃,真是奇怪了。”   百里赞忍俊不禁,道:“所谓患难夫妻共扶持,也就是这样了。”   崔绎看着面前的饭菜,狗一样抽抽鼻子,胃口全无:“这青椒炒肉不如持盈做的香。”   百里赞看得心里唏嘘不已,不由得想起了持盈答应配合空城计时候,交代自己如果崔绎发火、要返回去,该如何处理,说那番话的时候,笑得看似轻松,眼中的忧郁却一点儿也不比崔绎现在的少。   “她真的是那样跟你说的?要回天上去什么的。”   “回王爷,确实是夫人的原话。”   崔绎可怜巴巴地问:“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百里赞啼笑皆非:“这个……我也说不准,夫人确实是与众不同,虽然也没有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本事,不过也难说不是仙女。”   崔绎趴在了桌上,像头被抽了筋的狗熊般,恹恹地说:“那要照这么说,本王能娶到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老天要把她召回去,本王也没有办法。天上好,天上不用挨饿受冻,也没有那么多烦心事,还不会老不会死,还……”   “可天上没有王爷和小姐、少爷他们啊。”百里赞忍不住道。   崔绎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你说得对。”然后又跳了起来:“你说得对!天上再好,一家人不得团圆,又有什么意思!”   百里赞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嘴角微抽,道:“王爷……冷静!王爷要做什么!”   只见崔绎旋风一般冲出帅帐,士兵们正在吃饭,见状连忙端着碗起身。“都快点吃,吃饱一点,吃完就上路!”崔绎四下环顾,气势汹汹地命令道,“一个月的时间,打下京城,回家看爹娘,抱老婆,收麦子!”   军旅思苦,不少人日夜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妻儿,一听到这话,全都红了眼眶,甚至有个别揉着眼睛抽抽搭搭起来,崔绎又是一声怒吼:“哭什么!王妃闹着要升天,本王比你们还想哭好吗!”瞬间全营爆笑。   百里赞跟着出来,笑道:“王爷这鼓舞士气的方法真是别出心裁。”   崔绎哼地一声,转身回帅帐,士兵们赶紧埋头不要命地猛吃。   管她是仙女还是别的什么,就算是天兵天将要来把她带走,自己也绝对不让!崔绎攥紧了拳头,在心底发誓。   138、成事在天   持盈本以为杨琼回到了燕州府,击退白迎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大家也都不用操心了,谁知甘州军连连吃败仗,可就是不退,一拖再拖的,更大的麻烦来了。   奉崔颉之命北上剿灭呼儿哈纳等人的凉州军先是去了马泉关,不见最大的敌人呼儿哈纳,只有一群同样摸头不着脑的各国国王,大楚北伐军主帅韩追见最大的鱼漏网了,一面写信回京城向崔颉禀报,一面下令将马泉关遗址团团围住,将巴边、察察等国的国王全都实质上地囚禁了起来,等候崔颉的下一步指示。   士兵们分散出去寻找呼儿哈纳的行踪,最后终于在一处河滩上发现了已经开始腐烂的北狄人。   曾经蛮横不可一世的北狄王呼儿哈纳只剩一具肥胖的躯体,头颅被人割走。   下属回来向韩追报告,韩追立刻反应过来是被杨琼他们抢先了,呼儿哈纳已死,杨琼一定已经在返回燕州的路上,于是当即下令,留两万人看守各国国王,其余人立刻拔营,全力向东追,无必要在杨琼回到虎奔关之前将其杀死。   持盈并不知道崔绎有那样的担心,而山简更是对博木儿印象不佳,二人几乎可以肯定博木儿会挑拨离间——因为他一向都是这么做人的,那么既然崔绎不希望杨琼叛逃、进而被崔颉利用,那不如干脆借刀杀人,不能为己所用的人,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在燕州府城中的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韩追的四万大军来了,而且专门选了一个下大雨的天气开始攻城。   持盈的滚油松香战术行不通了,火把根本扔不出去,菜籽油本就不是特别容易点着的东西,再来点雨就更加烧不起来了,于是局面演变为五千对六万,一比十二的较量。   就算杨琼有十八般武艺也搞不定这个状况了,持盈哀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怕这燕州府是守不住了,宣州那边暂时还没消息过来,更不知道崔绎有没有开始进攻京城,如果燕州后方失陷,前方的将士们都将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   城外是韩追猛烈的进攻,城内是百姓拖儿带女的逃跑。韩追是前朝老将,素有恶名在外,干过屠城的残暴事儿,持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哪怕开城投降保住百姓也是妄想了,只得下令疏散全城百姓,要将士们无论如何坚守住,直到亲人全都离开为止。   投石车将斗大的石块疯狂地扔上来,两人合抱粗的攻城木桩在七八名士兵的合力之下,一次次猛烈地撞击着虎牢关的城门,密密麻麻的箭矢比起头上的大雨也不遑多让,士兵们甚至难以睁开眼,个个浑身湿透,皱着眉竭力看向前方。   “姐姐!”钟绿娉撑着伞泡上城楼,“姐姐,东门也被围了,现在开城门朝廷的军队一定会冲进来的,现在该怎么办啊!”   持盈站在屋檐下,大半个身子都被斜着飞的暴雨打湿,冻得嘴唇发白,闻言转过头来:“何时的事?他们竟然还有余力围城?”   雨势太大,钟绿娉索性把伞收了,抹了一把脸说:“就刚才,我一路赶着过来告诉你。”   “皞儿出去了吗?”持盈问。   “昨晚小秋和弄月就带着他逃了,”钟绿娉答道,“王嫂一家今早走的时候,我本想让他们带着娴儿一块儿走,可娴儿说什么也不肯,一直哭闹着要娘亲。”   持盈心中一痛,想起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当初在宣州自己险些毙命,就只有这个女儿作伴,如今城池将破,小崔娴仍然是唯一陪在身边的亲人。   这或许就是命吧!自己本来是无福生儿育女的,重生后能拥有这一双儿女,已经是极大的幸福,崔皞还小,逃出去也好,将来即使在一户农家长大,也好过再卷入皇储风波之中,白白丢了性命,至于崔娴,不愿走也走不了,那便……只有和自己一起死了。   只希望崔绎不要怪她丢了燕州府,以那人的性子,多半是不会的吧!   想起自己交代百里赞的话,持盈脸上浮起一抹苍凉而满足的微笑:虽然失败了,但,自己努力过,也就不悔了。   城中人手不够,持盈守南门,杨琼守西边的虎牢关,现在东门也被围,钟绿娉临危受命,带着人去那边守。   五千人要分三处,每处不到两千人,根本架不住数倍于己方的甘州军、凉州军的攻势,士兵在持续死亡,逃不掉的百姓为了不坐以待毙,也纷纷出力,做饭、搬石头、修葺破损的城墙,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无法挽回这大厦将颓的局面。   大雨下了三天,鸣金时清点人数,只剩不到四千,持盈两天没合过眼,听了这报告几乎要瘫倒在地。   实力相当时,勇者胜,实力悬殊时,智者胜,实力悬殊过大时,强者胜。   此时有再多的智谋都是白搭,燕州府想要守住,必须得有人!   持盈终于还是忍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夫人,要么末将护着夫人和小姐杀出去吧!”杨琼同样熬了两天两夜,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万无奈何之下提议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追虽然屠过城,可毕竟屠的是外族的城,对自己的同胞手足,他为必会下此狠手,索性弃了燕州府,一路向南,去同王爷他们汇合,只要王爷打下了京城,燕州丢不丢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要活着。”   持盈头弯得几乎贴到膝盖上去:“不行……是我将燕州府上上下下十万百姓逼上了绝路,又怎么能在危难关头弃他们而去,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战,要么死,王爷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民心。”   杨琼叹息不已,到了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首先想到的仍然是自己的夫君——崔绎的江山与民心,为此甚至不惜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之中,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究竟是什么令她比男人还要无畏?   他不懂,钟绿娉也不懂,谁都不懂,哪怕是崔绎。只有持盈自己心里明白,崔绎改变了自己被骗被弃的宿命,给了她她想要的孩子和爱她信她的丈夫,而这些,比起荣华富贵,实在是珍贵得太多太多了。   以至于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保全他。   拉锯战的第四天,崔祥受伤了。   五万大军围城,连家丁都被调上了城门,静王爷没了人看守,自然而然又出来蹦跶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出了门就问钟绿娉去了何处,得知她一个姑娘家居然跑上城楼去督战,简直心疼得不行,不顾小厮劝阻执意要过去看个究竟。   钟绿娉虽然没有带兵打过仗,但自小耳濡目染,也粗懂些兵法,指挥起来有模有样,但她的行为在崔祥的眼里,几乎就等同于找死,于是崔祥上去又拉又拽,坚持要她下去,钟绿娉则坚决不退让,二人在城门上拉拉扯扯之际,城门下有弓箭手觑到时机,一箭射来,崔祥飞身一挡,被一箭射穿了肩膀。   这消息对于持盈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只是她已经累得很了,实在无力再去教训这个闯祸精,万幸程奉仪在燕州府,崔祥的伤虽然重,却也不致命,有神医照料应当不会有事。   钟绿娉虽说是不喜欢崔祥,甚至有点讨厌他,但被他救了一命是事实,心情十分矛盾,既觉得应该去看望照料他,又觉得眼下还是守住燕州府更重要,整个人心不在焉。   午饭时候,程奉仪带着食盒来慰劳她,见她比昨日还要憔悴,吃饭筷子都戳到脸上,便笑道:“钟妹妹担心七爷的伤势?魂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钟绿娉回过神来,大窘道:“没有没有!程姐姐的医术我信得过,七爷不会有事的。”   程奉仪新来不久,也没人长舌到去告诉她崔祥干过的那些蠢事儿,于是她便以为崔祥和钟绿娉是一对,此时男的受伤躺在床上,还是因为女的受伤,钟绿娉想回去照顾他也是情理之中。   “七爷身上的伤倒是没有大碍,只怕是心上的伤没法用药石来医治,”程奉仪给她扇着风说,“我虽然不懂行军打仗的事,但这么多日了也没出什么大事,想必一时半会儿甘州军也攻不破城门,我留在这里替你,你回去陪陪七爷吧!”   钟绿娉端着碗愣住了,程奉仪替她将一缕鬓发顺到耳后,说:“七爷救了你的命,你去陪陪他也是应该的,持盈不会怪你的。”   “……那就有劳程姐姐了。”   王府内人去楼空,只有三两个丫鬟小厮孤苦无依,还留了下来,每天做做饭煨煨药,其余时间都是发呆,崔祥无聊得都要死过去了,钟绿娉这时候来探他的病,就如同雪中送炭一般,要不是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小王爷恨不得跳下床来围着她转。   钟绿娉坐在床边,给他喂药,崔祥两眼放光,像一只见了肉骨头的中华田园犬,舌头呼哧呼哧。   崔祥没话找话:“绿娉,我喜欢你。”   钟绿娉低垂着眼,轻吹碗里的药,不答腔。   崔祥又委屈地重复:“我真的喜欢你,你为何就不能喜欢我一下呢?我哪里不如那个杨公琪,他不就是会打仗吗?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绿娉淡淡地道:“不要再提杨将军了,你那一顿打已经让他对姐姐和王爷起了不满之心,我和他没有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崔祥还是不满意:“你如果不喜欢他,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我对你这么好,什么都替你想,不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吗?你却连正眼也不想看我。”   钟绿娉懒得理他了,一勺子塞到他嘴里:“喝药。”   崔祥咽下那苦涩的药汁,又问:“你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是谁?”   钟绿娉简直要抓狂了,几欲摔碗走人,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名亲兵,大呼道:“表姑娘!表姑娘!杨将军受伤了,夫人正赶往虎奔关,要您立刻到城南去接手城防!”   139、柳暗花明   最可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连杨琼也倒了,钟绿娉甚至没空详细问明到底出了什么事,撂下手里的药碗就跑。   崔祥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喂喂喂”,已经没人理会了。   钟绿娉赶到南门的时候,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十几名士兵拼死用身体抵着城门,那一人腰粗的木栓在接连有力的撞击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已经隐隐有裂痕,士兵们憋得脸都紫了,两脚在地上打滑,不时有人在震动中摔倒,又飞快地爬起来。   南门尚且如此,西边虎奔关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光景,钟绿娉心中涌起一阵悲戚,虎奔关自太祖立国以来,一直是大楚最北边坚固的门户,抵御外族的侵略,中原才得以安享太平,然而时至今日,虎奔关内外对峙的却是亲兄弟,太祖的嫡系子孙!   “表姑娘!不好了!”城头上的校尉匆匆跑下来,“远处又有一队人马在接近!”   钟绿娉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赶忙提着裙摆狂奔过去,“在哪里,带我去看!”校尉连忙掉头带路,带她奔上箭楼。   甘州军胜利在望,士气如虹,箭矢如雨般射向城头,校尉举着盾牌掩护,钟绿娉极目远眺,果然看见在平原的尽头有一片尘烟滚滚,甚至能看到一面旗帜在风中狂舞。   白迎春竟然还有余力增兵?她难以置信地喘息着,崔绎大军逼近京城,白迎春难道不去护驾?崔颉竟然也不调甘州军回援?   校尉的神情万念俱灰:“表姑娘,现在该怎么办?你快拿个主意啊!”   钟绿娉木然站在箭楼中,眼神涣散地望着正前方。   忽然,她大叫起来:“是援兵!是援兵!曹将军回来了!”   她声音又尖又响,喜极而泣,箭楼上的数人忙也朝那边看去,果然见那迎风招展的帅旗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曹”字,一个个都欢呼大喊起来:“是曹将军!曹将军回来了!咱们有救了!”   本已颓丧的士气瞬间高昂起来,所有人都如同经历了漫漫的黑夜后,终于看到了曙光那般,疯狂地大喊起来。   曹迁和一万八千名燕州军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赶了回来,甘州军冷不防被人从后方包围,全然无应对之道,城门下的局势瞬间逆转,甘州军主将被曹迁腰斩于马下,士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跑,不到半天就兵败如山倒,只留下满地的尸骨。   “钟姑娘!”曹迁大步登上城门,“甘州军是何时来的?”   钟绿娉满脸是泪,太过激动而止不住哭,呜咽着答道:“燕州府已经被围困七天了,一万甘州军,四万凉州军,三面夹击,七爷被射了一箭,杨将军也受伤了。”   曹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好自己回来了,要不城里不到五千人,对抗五万人,简直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他心有余悸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南门之围已解,东西门我也会立刻派人过去看,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   钟绿娉哭着走了,曹迁谢天谢地一阵,分了三千人留守南门,五千人去东门,自己领着剩下的一万人火速赶往城西虎奔关。   虎奔关。   杨琼伤得其实不算很重,同上是中箭,崔祥就疼得爬不起来,他却置之不理,继续指挥守城,直到伤口诡异的麻木感扩散到整只手臂,左臂完全没了知觉,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箭上有毒!   搭箭射他的人是韩追专门关照过的,所谓擒贼先擒王,杨琼现在是宣州府的主心骨,一旦他倒了,城破还不指日可待?于是他将之前从北狄骑兵身上搜来的毒物用上了,料想中原不会有人懂得此毒的解法,只要杨琼沾上一点点,必死无疑。   其实若伤口不深中毒时间不长,将伤口近心端捆扎起来,割破伤口放血,或者甚至剜肉、断臂,都可以免于一死,但韩追算准了杨琼在这种时候不会因为一点小伤而大惊小怪,只要拖上一时半刻,毒扩散到全身,就是神医康造再世也救不回来。   但他漏算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程奉仪。   一个继承了康造毕生心血,又曾在北狄生活了两年的女人。   “这毒能解。”程奉仪手起刀落,将埋在肉里的箭矢挖了出来,丫鬟立刻端来水盆,只见她手指用力挤压伤口四周,黑臭的血沥沥流入盆中,不一会儿便将水染得黢黑。   杨琼趴在床上,脸色苍白,额上满是汗,整条左臂都肿得如木桩般,皮下的血管都变成了黑色。   程奉仪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腿上,心不慌手不抖,镇定而专注,一根根银针扎在他肩上、背上,准而稳。   杨琼不敢盯着她的脸看,只能将目光落在她手上,眼中满是迷恋。   程奉仪无知无觉,待流出的血逐渐变红,便将一把行军散拍在伤口上,三下五除二用绷带包扎妥当,又风一般卷到桌边,提笔就开始写解毒的药方。   “程姐姐!杨将军怎么样了?”持盈气喘嘘嘘地跑进来。   “你怎么回来了?”程奉仪不觉大惊,“这里我能应付,你快回去,前方不能没有人坐镇。”   持盈抹了一把鼻下的汗,喘着粗气道:“没事了,曹将军带着人回来了,城守得住了。”   房中数人顿时喜上眉梢,两个丫鬟相互拥抱,欢呼庆贺,杨琼也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程奉仪遂不多言,刷刷刷写就药方,递给丫鬟:“拿去城里药铺……”忽地想起这兵荒马乱的,哪儿还有药铺开着,持盈接过药方:“给我吧,王府里各种药都有备,我去抓。”   片刻后一丫鬟回来报,说大部分药材都有,但作为药引的一味赤桑子由于是塞外独有的草药,王府的库房里找不出来。   “那城里的药铺呢?派人去问了吗?”程奉仪问。   丫鬟连连点头:“夫人已经派人到处去问了。”   又等了一阵,持盈回来了,站在门外眼眶通红,嘴唇嚅动说不出话来。   程奉仪霍然起身:“我亲自去找。”   “程姐姐!”   “程夫人!”   持盈和杨琼几乎是同时惊叫起来,持盈一把拽住她:“你上哪儿去找啊,现在外面正在打仗,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就不能用别的替代吗?”   杨琼则说:“琼微末之身,不值得夫人冒这样的危险,去拿刀来,把这条胳膊切了就是。”   “不行!”程奉仪回头便怒斥,“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岂可随意毁伤?你身为武将,若就此断了一臂,必将抱憾一生,医者父母心,岂能容你如此轻贱自己的身体!”   杨琼被堵了个结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程奉仪又道:“况且此刻你体内的毒已扩散开,纵然断了这条手臂,也是于事无补,必须找到解药!”   持盈一脸难色:“可现在……”   程奉仪却不再听她说话,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去。   屋内安静了片刻,杨琼把脸埋进枕头里,许久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哀泣。   论起果敢,持盈和钟绿娉都算得上是名门闺秀中的翘楚,但和程奉仪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且不看她在北狄的那两年如何与呼儿哈纳顽抗、到最后关头仍未屈服崩溃,光是从寻找赤桑子这一桩上说,持盈就自叹不如。   因为她竟然趁着曹迁打开城门与韩追平原会战的机会,抢了一匹马冲了出去!   亲兵连滚带爬回来报信,持盈听罢目瞪口呆,直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得扶额叹气:“程姐姐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事发突然,曹将军腾不出手派人去追,说稍后就来请罪。”   “不不不,这事不能怪曹将军!”   持盈连忙嘱咐那亲兵:“你回去告诉曹将军,这事是我安排的,时间紧迫没来得及通知他,让他不要自责,程姐姐……唉,这事真是……”   虽说程奉仪是自愿的,但如果她出了什么差池,别说杨琼现在中毒了,就是没中毒,估计也得吐血三升,抑郁而终,一想到那画面,持盈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烂了。   不过幸好,程奉仪虽然雷厉风行,却也不是头脑发热不假思索地就行动,她把自己打扮成了士兵,凉州军没人认识她,加上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本该是座空城的燕州府里一下子涌出近万人,打得韩追措手不及,哪还有空去注意一个策马狂奔的小兵。   于是程奉仪穿过千军万马,冲出了虎奔关,进入了博尔吉克草原。   盛夏的草原绿浪滚滚,一匹枣红马四蹄如飞,载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急速驰骋,这一幕,被不远处山头上观望战局的博木儿看在了眼里。   布夏族数人在距离虎奔关还有三十里的地方就与杨琼等人告别了,桑朵带着青年们返回族人所在的河滩报信,博木儿独自留了下来,数日来一直埋伏在山上,冷眼旁观。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却又不愿承认,以他的能耐,未尝不能潜入凉州军大营中,将主将韩追刺杀,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在明知燕州府无兵无将的情况下,仍然无动于衷。   日复一日,他盼着能有一天燕州兵败城破,然后持盈逃出关外,来向自己求助,或者自己杀进城去,救她出来。   这种自私、卑劣的心态让博木儿自己都讨厌自己,可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感,期待着那样一刻的到来。   于是当城门大开,一人骑着马穿过战场“逃”向草原时,他毫不犹豫就带着纳央追了过去。   140、无声守护   程奉仪按照自己的经验,在一处干燥向阳的坡地上找到了赤桑子。   小小的一株,做药引是足够了,她马上用手拨开一旁的杂草,用双手去刨那干燥松软的泥土。   博木儿牵着马从后面靠近,看她在刨地,觉得十分疑惑,便出声道:“持盈?你在做什么?”   程奉仪千珍万重地把赤桑子捧起来,结果听到背后这一声,吓得险些跳起来,连忙回头去看。   二人都是一愣,大眼瞪小眼。   “怎么是你!”博木儿大失所望。   程奉仪先是有点莫名奇妙,继而恍然大悟:“你一直在关外等着?等持盈?”   博木儿脸色阴晴不定,一句话也不说。   程奉仪捧着赤桑子慢慢站起来:“难怪持盈同我说起你的时候,眉头总是为难地皱着,原来你竟然对她怀有这样的心思?”   博木儿似乎被她的话刺痛了,有些恼羞成怒:“这样的心思?怎样的心思?”   “博木儿公子,你和桑朵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敬你是个君子,但现在看来,我竟是看走了眼,”程奉仪表情不满,口气也有些严厉,“你以为城破了、燕州军败了,持盈就会跟你走?你这不是爱她,你这是在侮辱她!”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教!”博木儿勃然大怒,喝道。   程奉仪被吼得一怔,博木儿自嘲地笑笑:“是,我是不懂你们中原女人的三贞九烈,以夫为天,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让她幸福快乐无忧无虑,而不是让她终日烦恼不断,你说我不是个君子,可我从未说过要做一个君子!”   他轻蔑地笑道:“我认识持盈三年,这三年里我有的是机会占有她,可是我从不屑于这么做!我只是想等一个她心甘情愿让我照顾她的机会,难道也错了?你尽管嘲笑我就是了,像你这样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女人,是永远不可能明白处于我这样立场的人,心里有多痛苦的!”   程奉仪何等聪明,立刻就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疑惑:“你……”   博木儿翻身上马,冷冷地抛下一句“你以为当年在你和亲的路上冒死去拦呼儿哈纳的人是谁”,掉头就走。   程奉仪被问得愣在了当场,连掌中捧着的赤桑子被风吹落了也未察觉到。   两年前的事,她至今依然记忆犹新,那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季节,自己陪丈夫去宫中赴宴,被呼儿哈纳当着大楚文武百官的面像一件物品般索要,原以为是一场飞来横祸,却在被困长遥的两年中,逐渐明白那不过是一个精心谋划好的局,自己,是崔颉稳定江山的牺牲品。   她不恨将她拱手赠出的崔颉,也不恨没有能救自己的崔绎和持盈,更不恨一早便倒向武王的自己的父亲。从父亲程扈赠崔绎星渊剑的时候起,他们父女俩都做好了被诛异的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呼儿哈纳的求婚既是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所有的一切,大体上都没有逃出程扈的预料,唯一的变数,就是和亲路上那次拦截。   北狄人伤亡惨重,她听不懂塞外民族话,但那场大火和之后的决斗,她却是清清楚楚记得的,当时自己被绑在车厢里,并没有看到来人的容貌,即使是声音,也十分模糊,无法分辨。   那人是谁?是的,她曾无数次去猜想,那个公然违背圣旨、企图半道上将自己救走的人,究竟是谁?   而听博木儿刚才的话,不单他知道那人是谁,自己……似乎也应该是知道的!   一个名字闯入脑海,程奉仪瞬间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雪,慌忙要赶回去,这才发现珍贵的药引落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捡起来用牛皮纸包好,然后骑上马背疯狂地往回赶。   有了赤桑子,解毒的药很快就熬好端了来,丫鬟们给已经陷入昏迷的杨琼灌下了大半碗,又观察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见他的脸色逐渐恢复,毒性解除。   程奉仪累得一头趴在罗汉床上起不来了,持盈知她必不放心离开,于是便叫人做了饭菜送过来,陪她吃了点。   席间程奉仪的神情一直很复杂,又有点心不在焉,仿佛惦记着什么,持盈见她光吃米饭,便给她夹了一筷子茶树菇煨鸭肉,轻声问:“姐姐在想什么?”   程奉仪回过神来,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只是不小心发呆了。”   “府里一下添了两个伤患,姐姐这几日实在是辛苦了,吃完回房休息休息吧,要不身子该熬不住了。”她不说,持盈也不便多问,只劝道。   程奉仪摇摇头,打起精神来继续吃,边说:“不了,大家都忙着,我没病没伤的,怎么好一个人去休息,一会儿吃过了还得去看看七爷的伤。”   持盈道:“怀祐那边钟妹妹会照顾,不过也真是难为她了。”   程奉仪“嗯”了声,道:“那我倒不好过去打扰,还是在这儿守着吧。”   持盈不觉有些奇怪,自从程奉仪来到燕州府,每天都往军营里跑,营中虽说有军医,但她也不辞辛劳,四处奔走照料伤患,配制各种伤药不说,又指挥其余的人用滚水烫洗衣物,焚艾叶驱赶蚊虫,每日军中伙房认真打扫,杜绝一切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减员的因素。   崔祥是王爷,程奉仪尚且一视同仁,为他包扎过后径直就去了军营,这会儿却要守在杨琼这里,虽说杨琼还中了毒,不过毒已经解了不是么?   持盈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有些微妙不可言说的东西,似是而非。   清晨时分,杨琼醒了过来,余毒还要些时日才能完全清除,但胳膊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伤口也不再流血,除了胃口不太好之外,看起来已无大碍。   程奉仪替他换了一次绷带,绑好后淋了些水上去,又亲手端来冰镇梅子汤要喂他:“你早晨说没胃口,我让人把梅子汤放到井里冰过,更能解暑开胃,你喝一点,待会儿才吃得下东西。”   杨琼简直受宠若惊,慌忙伸手去抢勺子:“我自己来自己来!不敢劳烦夫人!”   程奉仪也不勉强,只替他端着碗,杨琼唯恐她手酸,三下五除二就把梅子汤喝了个精光,结果太着急还呛着了,恰被前来探病的钟绿娉看到了。   但凡美人都有爱英雄的本能,钟绿娉就更不例外了,说她对杨琼一点心思也没有,那是绝对的假话,可当她看到杨琼呛得咳嗽,程奉仪一面递过帕子,一面拍着他的背,笑着让他喝慢点时,忽然就自惭形秽了。   这样的两个人,即使不能够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容不得任何人去亵渎,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他们经历过的酸甜苦辣,自己一辈子也体会不到,更深深地明白,杨琼对程奉仪的感情,不会因为她前后嫁过两个男人而改变的话,那么更加不会随着时间的蹉跎而减淡,自己果然还是不要抱有任何期待比较好。   这么想着,心里也就释然了,带着发自内心的祝福,她跨进门槛去,笑语嫣然。   经过三天的休整后,韩追再次发起攻城,他的执着简直令持盈刮目相看,心想如果他用这份精神去和关外的北狄啊、呼蒙托儿啊之类的国家死磕,那么绝对会是一个令各族闻风丧胆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执着用错了地方。   由于天气晴开,持盈再次动用了油锅战术,滚油松香加纸钱,连杀带火化,一条龙服务,黄泉路上的车马费都准备好了,贴心又周到。韩追看到城楼上飘飘洒洒落下来的冥钞时,险些气炸了肺,怒吼一声,下令全面攻城。   然而他的悲剧还不仅仅是这些,就在凉州三万余残军冒着高温和火舌奋力攻城的时候,后方的大本营遭殃了。   一群身穿黑衣的蒙面人鬼魅般杀进营中,长短弯刀划过一道道银亮的光,每一道都伴随着鲜红的血液,人头、断肢漫天飞舞,不到两百人的刺客长驱直入,竟是杀得凉州粮草军毫无还手之力,直是切瓜斩菜般放倒了近千人,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刀上有毒”,其余的人瞬间丧失斗志,四散逃逸。   “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好骗。”博木儿隔着蒙面黑纱冷笑。   一旁的族中青年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刺客们分头去找粮仓。   没找着。   因为粮食已经吃完了。   博木儿嘴角抽搐,望着一地缺胳膊断腿的身体或尸体,终于明白刚才那群家伙为什么跑得那么干脆了。   他本来想烧了凉州军的粮食,这样韩追就会知难而退了,结果遇上个宁可饿死也要打下去的牛脾气将军,好好的打算愣是打成了空算,真是让人气到没辙。   一怒之下,博木儿决定把韩追的人头带回去当球踢。   于是韩追的末日到了,前方一片大火,身为主将的他哪有进去受罪的道理,送死当然是下面的人去,于是他坐镇后方指挥,令旗在手,吼得声嘶力竭时,忽然觉得咽喉处一凉,瞬间气绝毙命。   近一万凉州军陷在火海中,对后方的变故无知无觉,等城楼上的攻势突然缓了下来,有人意识到不对,回头去看,才发现友方的大部队已经跑光了。   博木儿拎着韩追的发髻,如拎着一颗大萝卜般扬长而去,他一身黑衣,城门上方的曹迁也认不出那是谁,战后扫尾的事一多,就忙得忘了告诉持盈。   凤凰于飞   141、荣归故里   韩追一死,早就不想再打下去的凉州军顿作鸟兽散,燕州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九月十一这天,一封捷报传到燕州府,崔绎与钟远山联手攻破了紫章城,控制了京畿十二卫和半数以上的朝中文武大臣,造反初步取得胜利。   这一消息无疑是一剂振奋人心的药,燕州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放鞭炮,欢声笑语沸满街,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逃难离开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返回,开始为秋收做准备,城里城外无处不洋溢着喜庆,每个人的心情都如麦浪般金光灿烂,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好日子。   小秋和弄月本已走到阿玛多尔山下,听到凉州军退了的消息,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终于在前天平安返回,小崔皞与娘亲分别这么久,一路上竟不哭不闹,能吃能睡,不但没有瘦了,似乎还长胖了些,众人都连连夸他天生沉得住气,是要做大事的料。   按照崔绎的指示,徐诚和山简带着一万人回来换防,杨琼和曹迁护送持盈等人南下返京。   启程的这天,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钟绿娉带着小崔娴与王氏同乘,持盈则与程奉仪一同照顾小崔皞,小家伙和姐姐不一样,不大粘人,随便给他个东西就能自己和自己玩,偶尔和身边的人分享一下心得,呜呜哦哦也不管你能不能听懂。   坐车总是无聊的,持盈把儿子放在软被上,自己在矮几上铺开纸,认真地写着什么。   程奉仪握着一卷书,一手支颐,懒懒地道:“你也不会歇一会儿,又写什么呢?”   持盈答道:“王爷虽然打下了京城,但皇上的尸骨没找着,有可能还活着,如果被他逃出京城去,再以天子之名召集凉州残部,丰州、巴州之军,背水一战,胜负仍然难说得很。所以现在一定要稳住脚跟,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虽不至于颠簸,但也不能算平稳,持盈的字迹却隽秀整齐,有条有理。   关于朝中官员,她劝崔绎“不计前嫌,任人唯才”,对于起兵有功的贤臣良将则要“尊爵厚赉,不予高权”,崔颉遗留下来的后宫嫔妃,没有子嗣的“悉数放还,各自婚嫁”,已有子嗣的“洒扫皇陵,永不复归”,其亲眷“若有凭女而荣者,着贬回原职,再量才而定,不可一味打压”……   持盈知道接下来崔绎就要做皇帝了,很多话她是不方便当着人再说了,否则便有后宫干政、国风不正之嫌,而且两人独处的时间只怕也会大大减少,这些一等一要紧的事,无论如何等不得,所以她才不得不一条条写下来,准备到了京城之后,让曹迁代为转交。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崔绎竟然拖着不肯登基。   “广积粮,缓称王,王爷的做法其实是非常令人称道的。”坐在轿子上进宫的时候,百里赞如是评价。   经过了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后,霜枫凋零的秋末持盈等人抵达了阔别三年的京城,崔绎果不其然没空来接,但百里赞却率近千人的仪仗队等候在紫章城外,大开城门迎接现在还是武王妃、将来极有可能成为皇后的持盈。   持盈抱着儿子下车,城门前齐刷刷地跪了满地宫娥太监,四台软轿已备好,除了持盈的是正红色,绣祥云飞凤外,其余三人的都按正三品诰命夫人的仪制,选用群青色,顶盖垂金黑双色流苏。   程奉仪归心似箭,左右张望不见丈夫翟让来接,心中十分忐忑,不知是否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便拉住持盈的袖子道:“持盈,我……我想回家去看看。”   老迈的父亲与年幼的女儿是否平安无恙,还有忍痛与自己别离的丈夫,如今又是怎么个模样?翟让不在迎接的人群中,这一点令她倍感不安,心里头禁不住冒出各种胡思乱想,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个究竟。   持盈也并不知情,刚想点头,百里赞就道:“程夫人,王爷已经派人去程府请人,程夫人这会儿进宫去,应该正好能与家人团聚,否则走岔了反而不好。”   程奉仪一听崔绎早有安排,便稍微心安了些,点点头:“那好吧。”   数人坐上软轿,持盈的轿子理所当然走在最前面,百里赞按崔绎的吩咐,絮絮地交代了入主京城以后的种种事宜,持盈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轻轻拍打,边听边点头,当百里赞说到崔绎拒不肯登基时,她大感意外:“为何不登基?”   百里赞笑着反问:“夫人觉得呢?”   持盈模棱两可地皱了皱眉,百里赞说:“夫人那一招破釜沉舟,好像有点使过头了,礼部来人提过几次登基的事,都被王爷挡了回去,王爷现在处于一种畏首畏尾、裹足不前的状态,夫人可想好要怎么收场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持盈就头疼:“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王爷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怕他一个冲动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所以才出此下策……”   “只怕夫人那番话,也不全是违心的吧?”   持盈愣了下。   “夫人并非寻常人,这一点多年来赞深信不疑,只是不管夫人是神仙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总归于我们不同,”百里赞叹息道,“王爷是个囫囵人,不说破时,尚且能迷糊着过,一旦说破了,便难免会患得患失,夫人说王爷荣登大宝之日便要功成身退,难道就不曾预想到,王爷会因此拒绝登基吗?”   持盈扶额道:“确实是没想到……”   百里赞又问:“恕我僭越,问夫人一句,夫人是真要走吗?”   持盈答不上来了。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情势十分严峻,但正如百里赞所说,她的话也不全然是违心的、是为了激崔绎的——并非是要走,而是她从在雕花楼的床上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疑惑和害怕着,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这样的重生,会不会有一个尽头,到了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仍然要死?   “夫人若不愿说便罢了,其实眼下还有一事,要请夫人拿个主意。”百里赞听不到她的回答,心领神会,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   百里赞稍微弯下腰,凑近软轿的侧窗,低声说:“程老没了。”   持盈“啊”了一声,并不十分吃惊,百里赞疑惑地问:“夫人不吃惊?”“不啊,去年我陪王爷回来的时候,程老已经病得不轻,上了年纪的人久病不治,没了也正常。”   百里赞啧啧咂舌,说:“程老不是病死的,是服毒死的。”   持盈惊得差点在轿子里站起来:“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是子成亲口告诉我的,”百里赞忌惮地看了一眼后面,幸而论资排序,紧跟在持盈的轿子后面的人是钟绿娉,程奉仪应该没听到持盈刚才那脱口而出的惊呼,“程老为了掩护你们出城,设计诓骗了郭子偃,自知必死无疑,就让子成带着孩子回了贡县,自己在家中服毒自尽了。”   持盈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瘫在了轿子里,语无伦次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程老……这……我们……王爷……”   百里赞喟然叹息:“王爷也是进了京城以后才知道程老早已过世,我们都以为程老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去了也不奇怪,谁知前日王爷着我去贡县接子成父女来与程夫人见面,子成一听妻子回来了,登时便跪在了我面前。”   持盈仍然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东西,又再度向百里赞确认:“程老真的是自己服毒死的,而不是被皇上赐死的?就像三王爷那样。”   百里赞在帘外摇头:“子成说,他将你们送到贡县,再折返回家中时,程老已经服下了毒药,交代了几句后事,就溘然辞世了。”   持盈深吸一口气,鼻腔内发酸,忍不住抱紧了小崔皞,弯下了腰去:“天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到底还要欠他们父女多少……多少才是个头……”   百里赞默了片刻,又说:“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持盈已经被打击得有点恍惚了,几乎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心悸愧疚的了。   说话的这会儿,轿子已经到了皇宫门口,新提拔的大内总管捏着兰花指一甩浮尘,尖声道:“皇后娘娘回宫!”宫门前又是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   持盈撩起轿帘向前方看去,只见那巍峨雄浑的禁宫大门矗立在眼前,金色的琉璃瓦映着碧蓝的天幕,仿佛一个轮回,时隔十年,自己又一次以准皇后的身份,踏进了这座黄金的囚笼。   宫人们高呼“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声如潮势,此起彼伏,几乎淹没过了周遭所有的一切。   然而即使在这样沸反盈天的嘈杂之中,她还是听到了百里赞的那一句——   “子成……已续弦另娶。”   142、生离死别   耀华宫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打扫干净,持盈虽然还不是皇后,但所有的宫女太监见了她,一律称呼皇后娘娘,一名太监上前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奴才从前是伺候孝怜皇后的,后来去了文书库,皇上怕别人伺候不好娘娘,就让奴才回来,担任耀华宫的太监总管,往后娘娘有什么事,尽可差遣奴才去办。”   持盈一颔首:“知道了,你吩咐下去,让人整理出几间房,供钟妹妹等人暂居,然后命小厨房准备四色小食,烫一壶毛尖送来,再去告诉皇上,等我沐浴更衣后,会去万晟宫请安。”   那太监得令去了,程奉仪笑道:“妹妹离开京城这么多年,气势可一点未减,吩咐起下人来有模有样,倒像是做过皇后似的。”   持盈对她的话置之一笑,招呼众人入殿中坐下休息,不多时果盘茶水端了上来,又有一浅口盘一分为四,分别盛着枣泥桂花糖、芙蓉花生糕、藕粉豆黄酥和蜜饯乌梅。小崔娴一看到好吃的就忙把手伸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豆黄酥往嘴里塞。   “娴儿,吃东西之前要先洗手,娘教你的你都忘了?”持盈拍给她手背上一下,板起脸来教训道。   小崔娴吐吐舌头,钟绿娉笑着给她擦手:“听到了吗?娴儿以后是公主了,更要懂得礼节,才不会给你父皇母后丢脸。”倒是王氏替孩子开脱:“公主还小,肚子饿了难免着急,往后慢慢学就是了。”   程奉仪从进门以来就一直心神不宁,眼睛不时往门外瞟去,小崔娴和小舒锦年纪相仿,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程奉仪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女儿,只不知分别两年,女儿现在该有多高,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还记不记得她这个娘。   “姐姐别着急,翟大哥和舒锦应该就快到了。”明知他们不回来,持盈还是不得不编谎话骗她安心,“来尝尝这芙蓉花生糕,这可是只有在耀华宫才能吃到的东西,取富贵花开之意,味道可好了。”   她这么一说,钟绿娉倒是来了兴趣:“姐姐对耀华宫的吃食倒是了解得多,那这枣泥桂花糖又是什么意思?枣泥桂花……莫非是早生贵子?”   持盈含笑点头:“对,这四色小食分别指富贵花开、早生贵子、金玉满堂和甜蜜美满,都是寓意吉祥又可口的点心,都尝尝。”   程奉仪还是魂不守舍,勉强吃了几口,就忍不住问:“子成怎么还不来?”   持盈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一名太监进来禀报:“娘娘,翟小姐到了。”程奉仪豁然站了起来,持盈也忙道:“快请进来。”   程奉仪奔至外间,就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嬷嬷怀抱着两三岁大的女童朝这边走来,登时便带出一声哭腔:“锦儿!”冲出了殿门。   小舒锦太早与娘亲分离,早已不认得她,见一个陌生女子疯狂地飞扑过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吓得直往嬷嬷怀里缩,程奉仪表情一下僵住,本欲将女儿抱过来的手也停在了半中央。   数人跟着出来,持盈见小舒锦哇哇大哭,程奉仪又神情恍惚,便猜到了几分,劝慰道:“孩子离了你这么多年,难免会有些生疏,但她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之情血浓于水,慢慢就会好了。”   程奉仪强忍泪水,点点头,努力挤出笑容,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小舒锦的脑袋:“锦儿,是娘啊,你不记得娘亲了吗?”小舒锦怕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缩着不让她碰,程奉仪心如刀绞,看得旁人也是倍感心酸。   虽然因为分别太久,女儿已经不记得自己了,但无论如何,孩子的平安就是做母亲的最大的心愿,看到小舒锦一切安好,程奉仪总算是有些欣慰,但左右不见翟让和父亲程扈,又疑惑道:“我爹呢?子成呢?怎么就锦儿一个人来?”   那嬷嬷不知避讳,直言道:“程大人一年前就已过世,翟大人也辞了官,回了贡县,听说夫人回来,他不愿来见,只让奴婢把小姐带来。”   程奉仪听了她这话,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幸好王氏及时将她搀扶住。   “我爹死了?!”程奉仪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他是怎么死的?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持盈吞吞吐吐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程老过世的事,先生知道的也不多,本想等翟大哥来了让他亲自对你说……”   程奉仪泪水涟涟,几乎要坐到地上去,王氏与钟绿娉两边架着她,才没让她摔倒。   她仰头悲恸地大声哭喊着爹,院中数人闻之心痛,也都眼圈发红,只不住地劝她节哀顺变,钟绿娉啜泣道:“程姐姐别太难过了,当心哭伤了身子,也别吓到小舒锦啊。”   程奉仪被她这一提醒,稍微恢复了些理智,泪眼朦胧地看向女儿。   小舒锦不知所以然,看着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表情僵硬,眼中满是恐惧。   “爹啊!女儿不孝……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程奉仪痛苦地捂着脸弯下腰。   持盈使了个眼色,王氏与钟绿娉将人搀着回殿内,嬷嬷也抱着小舒锦跟了进来,宫女端来温水给程奉仪洗脸,洗过脸后,程奉仪虽然仍是满心悲痛,但已经基本冷静下来了,声音沙哑地问:“我爹葬在何处?”   那嬷嬷答不上来,程奉仪又问:“你刚才说子成不愿来见我,为何?”   嬷嬷眼神闪烁,刚才程奉仪大哭时,她已经被持盈用眼神警告过了,这会儿不敢再乱说话。程奉仪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她推开身旁的宫女,踉跄着朝门口跑去:“我要去见他。”   “程姐姐!”持盈忙去追。   程奉仪步履虚浮,三歪四倒,持盈心头生出一股怯懦,不敢跟去,转头吩咐:“去两个人跟着程夫人,再叫人准备一辆马车,送程夫人去贡县。”   钟绿娉自告奋勇:“我陪程姐姐去一趟吧,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宫女们劝不住。”持盈一想也好,就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钟绿娉便追了上去,搀着走不稳路的程奉仪离开了耀华宫。   她们二人一走,王氏也十分知趣,以坐车疲惫为由起身告辞,持盈确实也没什么心情陪她,便叫她去休息,又将两个孩子交给小秋他们去照顾,自己到汤池去沐浴解乏。   汤池还是那个汤池,她前世万千荣宠集一身时候享用的记忆已经模糊,倒是上次来差点被自己亲妹子给卖了的事记忆犹新,持盈有点草木皆兵地叫人把所有香炉都给搬了出去,又仔细确认了周围没什么不正常挥发物,这才放心地泡进了池子里。   热水最能祛疲解乏,持盈靠在池边闭着眼假寐,本想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却还是止不住牵挂着程奉仪,不知道她到了贡县、看到翟让新过门的妻子会是怎样的表情,会哭?会闹?还是会如她当年亲口说的那样,一根白绫吊死?翟让又会怎么解释,是不堪忍受寂寞,还是父母逼迫不得不从,又或者,仅仅是变了心?   脑中神游太极,介乎醒梦之间时,对面嘎吱一声,门“又”不经许可被擅自推开了。   未来的天下之主,尚未登基的新帝崔应融一身常服推门而入,迎接他的却是未来的后宫之主、尚未晋封的新后如临大敌的表情,准皇帝的脸一下就拉长了:“怎么见到我就跟见到了鬼似的,你那是什么表情?”   持盈尴尬笑笑,当初逃离京城时,唯恐他会多心,持盈只说了太后想要利用自己那莫须有的孩子实现做皇太后之梦的事,而对于长孙家企图将她献给崔颉的事只字未提,这会儿当然更不好说自己露出这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是因为那晚的遭遇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没完全消失。   “你怎么过来了,”持盈决定岔开这话不提,笑着问,“我不是让人过去告诉你,过会儿会去万晟宫请安吗?”   崔绎反手关上门,一脸不自在的表情:“请安,请什么安,我还不是皇帝,你倒先拿起皇后的架子了。”   持盈又是笑,起身去屏风后面穿衣服,崔绎在贵妃榻上坐着,等她出来了,便招招手。持盈一头青丝还在滴水,只草草绾起,挨着他坐下。   崔绎出神地盯着汤池中波荡的水,突然说:“我不想做皇帝了。”   持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哎?”   “做了皇帝,每天要看更多的折子,要操更多的心,还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仇人不能杀,恩人不能救,”崔绎弯下腰去,两肘支在膝上,耸着肩怃然道,“你到京城了我也不能去接,想见你一面,还得等你来请安。”   持盈不觉好笑,侧身倚在他肩上,逗趣地道:“王爷这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不想登基,却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我去不去请安,你还不都照样赖着不登基。”   崔绎扭过头来看着她,持盈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崔绎看得很认真,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抑或是确认些什么,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爱妻的眉眼,好像是在抚摸水中的倒影、雾中的蜃景,一不小心就会消失无踪。   “王爷?”持盈确确实实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百里赞之前所说的“患得患失”,其实不光是现在,从她嫁进武王府的那一天起,崔绎就没有片刻安心,总是担心她不是心甘情愿、担心她觉得委屈、担心她喜欢上别的人……   但这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及“担心她会从这个人世间消失”来得可怕,崔绎就像是看见了彼此共处时光的倒数一般,向来无所畏惧的他,手指竟然微微在颤抖着。   持盈去握他的手,崔绎却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霎时间错乱的心跳声和压抑的呼吸声笼罩了她所有的知觉。   143、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崔绎将她死死地抱着,持盈几乎要窒息过去,他却不管不顾,生怕她转身就跑般,牢牢地将她束缚在怀里,“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持盈眼眶一热,双臂攀上他的背,也紧紧地拥抱住他。   此时她多么希望能够安慰他一句“我不会离开你的”,但这寻常夫妻间最最简单的承诺,她却无法给予。   崔绎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别离开我!”   持盈只觉肋骨都要被他勒断了,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自己死了或者不在了,崔绎也将活不成了,这个看似勇猛无畏的武王,其实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也会害怕,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在他坚硬的外壳之下,有一个柔软得不可触碰的角落,只为她——只为长孙持盈一人而留。   “王爷在说什么呢,”持盈强作笑颜,哄小孩儿般拍了拍他的背,“我这才刚来,怎么会离开,何况我已经没有家了,还能上哪儿去?难道要我回燕州去?”   崔绎抓狂地大叫:“不管哪儿都不许去!只许留在我身边!别的地方一概不许去!”   持盈心中既温暖又苦涩,摸摸他的后脑勺:“好好好,哪儿都不去,你乖乖登基,我乖乖留在宫里给你做皇后,就算以后想出去走走,也一定和你一起去,这样总行了吧?”   崔绎得到了承诺还是不放心:“哪儿都不去?”   持盈哭笑不得,觉得这年近三十的王爷在自己面前就跟个傻瓜似的,明明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心智还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话多少让崔绎放心了些,那大得能勒死人的力气也收了回去,持盈肋骨仍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晚上睡前估计得擦点跌打酒什么的了。   “皇上愿意登基了?”持盈打趣地问。   崔绎木着脸看着她:“听你叫王爷听习惯了,总觉得你叫皇上叫的不是我。”   持盈无语了:“那怎么办,王爷二字以后是肯定不能再叫了,你觉得我叫的不是你,那是因为你还没找到当皇帝的自觉。”   崔绎一脸便秘一般的表情,持盈便又找了个折中的法子:“那要不,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叫你名字,叫你应融?”   崔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脸却诡异地红了,持盈大觉有趣,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听自己叫他名字,他居然会露出这种“少年郎被心仪的姑娘唤了名儿”时候才有的羞涩表情,真是太可乐了,心里直后悔没有早点改口。   持盈一时玩心起,伸手戳他脸颊:“皇上?应融?你脸怎么红了?”   崔绎的脑袋犹如烧开了一锅水,都要冒出热气了,恼羞成怒地一把扣住她手腕,将人按倒在贵妃榻上:“皇后!你不要恃宠称骄!”   持盈哈哈哈哈,先前的负面情绪减轻了不少,俩人在贵妃榻上翻来滚去,闹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持盈仰躺在贵妃榻上,眼角还有刚才笑出来的泪花,崔绎像一只刚捕获了猎物、正准备大快朵颐的食肉动物般,俯撑在她上方。   “礼部拟好祭天登基的日子了吗?”   崔绎舔了舔嘴唇,说:“上次呈上来的三个日子都已经过了,回头你随便选一天就是了,什么黄道吉日不吉日的,只要我登基,那天就是吉日。”   持盈就喜欢他这毫无逻辑的自信,忍不住抬起身子去吻了吻他的嘴角。   这一吻不要紧,崔绎立刻动手扒起了她的衣裳,持盈沐浴后本就只穿着一件单衣,被他一扯直接就半裸了,只来得及“喂喂”了两声,就被以吻封缄,重新按倒回去。   就在这小别胜新婚、即将干柴烈火的关头,门外传来煞风景的太监声音:“皇上,戴将军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抓到了长孙泰一家子,问皇上怎么处置,皇上是不是去瞧瞧?”   崔绎正在兴头上,压根不想理会,还是持盈又推又搡,让他必须去看看,他才一脸悻悻地打住了。   “这是大事,正经事,怎么能不去呢?”持盈匆匆将里衣穿好,摇响金铃唤人来服侍自己更衣。   崔绎脸上写着不情愿三个大字,说:“有什么好瞧的,当初他为虎作伥,对你我赶尽杀绝,就该做好有朝一日被我以牙还牙的心理准备,让人揍他一顿,关起来就是了。”   持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虎着脸提醒道:“哎,那好歹也是我爹,你的岳父,就算给我个面子行不?我也想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你当日写来的信中也没提他们的去向,我还以为也和朝中其他大臣一样被软禁在了府里呢。”   崔绎嗤之以鼻道:“以长孙泰的狡猾程度,一定会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跟着他的皇帝主子一起跑路,手里有王牌,才不怕被一脚踩进泥里,反正落到我手里,是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现在被抓住反倒显得奇怪了,”持盈手扶了扶鬓边的珠花,伸脚让宫女穿鞋,“一会儿到了地方我先进去,能劝他们说出崔颉的去向最好,如果他们执迷不悟,你再进来威逼利诱。”   崔绎哼地笑了:“你自己不也说这种话,五十步笑百步。”   在得知程扈服毒自尽的时候,持盈脑海中晃过了另一位恩人——当日在城门前为他们顶撞郭茂的戴老将军戴志北,问过百里赞之后确认了他一家平安,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位老将军从前就十分欣赏崔绎,也帮过他们许多次,西营闹时疫的时候、王府被抄家的时候,戴老将军都竭尽所能地替他们将伤害降到了最低,持盈与他没怎么接触过,却一直心怀感激,想着回头一定要重赏戴家才好。   不过要赏人也得有个名头,戴志北抓住了崔颉一朝的重量级老臣长孙泰,光是这一条就足以记个大功了。   长孙泰和妻子范氏、小妾郭氏、儿子长孙珮一起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一家子都是没吃过苦的,持盈顺着台阶走进地牢大门,随便一眼扫过去,就大体上能猜到他们此刻的状态了。   果然下一刻自家老爹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就从大牢深处传了出来:“戴志北!你这乱臣贼子,叛主求荣的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   戴老将军没有来,陪同的是大儿子戴平,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持盈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阴暗肮脏的地牢走道。走道两旁的牢房里关的都是崔颉在位期间的心腹大臣,他们不像长孙泰那么激昂,只是坐在稻草中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从面前走过的长孙持盈。   持盈道:“爹。”   她站在牢房的木栅栏前,平静地看着牢房里两个身穿囚衣的男子。   长孙泰见了她先是一愣,继而捶胸顿足,更加疯狂地咆哮起来:“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长孙泰打得一手好算盘,正常人见到生身父母如此狼狈悲痛,一般都会于心不忍,满怀愧疚,那么接下来的谈判就会有转机。   但这一招在持盈身上完全不奏效,持盈依旧平静地点点头:“那好吧,长孙大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来在这里只为了问你一个问题:先帝人呢?”   长孙泰奸计不得售,更加愤怒了:“先帝?先帝已经死了!三年前就死了!现在就在皇陵里躺着,你去啊!去找他啊!你有脸见他吗!”   持盈笼着手,有人抬来一把椅子,她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武王狼子野心、谋朝篡位,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长孙泰吼得太激昂,险些把自己激昂晕过去,儿子长孙珮慌忙跳起来扶住老爹,一边说:“长姐,爹年纪大了,待在这种地方……”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孙泰兜脸一个耳光抡过来,打得嘴角溢血。   长孙泰气得浑身发抖:“逆子!畜生!谁让你叫她长姐的,你认贼做姐,你的骨气呢?你的节操呢!”   长孙珮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了,持盈温声道:“不错,还有个人愿意认我这个长姐,来人,开牢门,带出来。”   狱卒前来开锁,将长孙珮架了出来,持盈说:“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大堂里等着,一会儿皇上来了让他自己选,是要为昏聩残暴的先帝去死,还是乖乖做个外戚,混吃等死一辈子。”   长孙珮马上回答:“长姐!别杀我!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长孙泰此时竟然也没有骂,两手抓着栅栏,鼓着一双三白眼看着这一幕。   “识时务者为俊杰,带下去吧。”持盈优雅一笑,狱卒将人架着拖走了。   郭氏人美貌心机也深,但持盈知道这个弟弟其实没什么心眼,小时候呆呆笨笨的,长大了也老实巴交,唯父母之命是从,这样的人在生死关头一定会选择苟且偷生,倒是省心了。   接着持盈又转回头来看着长孙泰,笑眯眯地问:“长孙大人?怎么不继续骂了,口渴了?来人,给他一碗水。”   长孙泰看了一眼狱卒递过来的水,吞了下唾沫,带着三分恐惧地问:“你、你要杀我?”   持盈一脸无辜:“长孙大人多心了,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下毒杀至亲是你的好主子崔任羽爱干的事儿,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就算为孩子们我也要积点德,不会杀你的,你说是吧?”   长孙泰眼珠飞快地动着,持盈又说:“而且你还没告诉我先帝的下落,就算我要杀你,皇上也不让啊。”   “皇上?我呸!治国安邦要的是文才,崔绎空有一身武艺,不读圣贤书,不懂社稷民生,有什么资格当皇帝!”长孙泰狠狠地啐了一口,落在持盈的裙摆上。   戴平立刻指着他喝道:“放肆!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来人!”持盈无声一摆手,示意他不必。   长孙泰眼如铜铃,两手用力拍着粗糙的栅栏,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长孙泰的女儿长孙聆芳!别的任他什么人,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自称皇后!”   144、狱中闹剧   长孙泰眼如铜铃,两手用力拍着粗糙的栅栏,怒吼道:“皇后?什么皇后!皇后在哪里?我只知道大楚的皇后是我长孙泰的女儿长孙聆芳!别的任他什么人,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自称皇后!”   “老爷!”范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算了吧,持盈也是你的女儿啊,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女儿啊!”   长孙泰骨气十足,毫无屈服之意:“你闭嘴!我没有这种不忠不孝的女儿!”   范氏扑到牢房的角落来,满脸凄楚地看着女儿:“持盈,你就可怜可怜爹娘吧,你爹他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他从前多么疼爱你,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持盈在椅中稍微转过半个身子:“娘。”   范氏赶紧答应:“嗳!持盈,娘对不起你,娘也是没有办法啊!你和聆芳都是娘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也不想的啊!”   虽说道歉的话不值一个钱,但能听到,总好过听不到,持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范氏央求道:“娘求求你,原谅娘,原谅你爹吧!”   持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娘,先帝去了哪里?”   范氏一噎,还没说话,长孙泰就怒吼起来:“不许告诉她!无知妇人,你想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我知道我知道!”范氏还没来得及说,一旁的郭氏就忙不迭地挤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说,“皇上朝西南边逃走了!”   持盈满意地笑了:“很好,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吗?”   郭氏连忙又说:“民妇不是很清楚,不过民妇曾听护送先帝的禁军提到过桂县、文县等地名,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桂县文县都在秦州,秦州牧的姐姐生前是太后娘家的嫂子,崔颉逃到那边去求助,也算合情合理。持盈对郭氏的配合表示了赞许:“姨娘是聪明人,当初虽然是你对不起我,但间接地也帮了我,咱们就既往不咎了,你今日供出了暴君的去向,也算是功劳一件,回头我禀明了皇上,会赏你们母子一间好宅子,安安生生过完这一辈子。”   郭氏连忙磕头道谢:“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长孙泰简直要被气炸了肺,他本想留着崔颉的去向作为把柄,先把忠臣的架子端起来,为后世史书留下一笔清明,然后再利用自己掌握的情报和崔绎作交换。无论发生过什么事,他长孙泰始终是持盈的亲爹,毋庸置疑的国丈,崔绎顾忌着自己的名声,也不会太为难他,说不定仍然能让他做太傅,说不定还能升官!   但他的如意算盘到底是打空了,郭氏竟是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他,长孙泰气得要脑淤血了,指着她的手指直抖:“你——你你你!”   郭氏被架出牢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老爷,我跟了你十七年了,你对我和珮儿可曾真正上过心?你眼里只有两个女儿,只有皇后之位只有国丈的荣耀!事到如今你愿做高风亮节的死忠之臣,请恕妾身不奉陪了。”   长孙泰气得两眼发黑,跳脚大骂:“贱人!”   郭氏笑了:“老爷糊涂了,妾身出身娼家,本来就是个——贱人。”   长孙泰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眼看郭氏先出去了,范氏彻底不淡定了,一边拼命伸出手去一边喊:“持盈!你不能对娘见死不救啊!娘十月怀胎生下你,十几年辛勤养育了你,你怎么能眼看着娘死在牢里啊!持盈!”   持盈眉心微微蹙起,感觉一阵恶心。都说生养之恩大过天,可是当父母养育你只为了来日的满门富贵、机关算尽不惜毁了你的一生只为自己锦衣玉食,到头来沦为了阶下囚,却要用生养之恩来要挟你时,除了恶心,实在是没有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   “娘,你既然说我是你辛辛苦苦生下来、养大的,我也不好不认,先帝的去向我已经知道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明白,只要你如实地回答我,我就放你出来。”   范氏赶忙点头,满口应承:“你问,你问你问,只要娘知道的,都告诉你,都告诉你!”   持盈目光沉静,心中却是怒海狂澜,惊涛拍岸,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了。   她缓缓启声:“聆芳的两个孩子……”   范氏的脸色瞬间煞白。   “……到底是谁的?”   当日崔颉在汤池对她说,长孙聆芳的两个孩子都不是自己的,而是钟维的,她不能说完全不信,毕竟以她对崔颉的了解,做了他的皇后是绝不可能有孩子的;但崔颉毕竟是敌非友,说的话也不能全信,作为带奸夫进宫的人,范氏一定知道真相,而且为了保命,一定会说出来。   只是范氏还没想好要不要说,长孙泰就先发怒了,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捶打着牢门,唾沫星子乱飞:“你——你这个畜生!事到如今你还要摸黑自己的妹妹,你简直禽兽不如!”   持盈微微一笑,看着他:“过奖过奖,都是跟您学的不是吗?”   长孙泰两眼一突,还要再骂,范氏却哭了:“老爷!别再说了,事到如今,再隐瞒又有什么意义啊!”   长孙泰倒抽一口冷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聆芳……孩子……”   哟,原来爹竟然真的不知道?持盈忽然想笑。   范氏缓缓地瘫坐在地,潸然泪下道:“持盈,都到这一步了,娘也不瞒你,聆芳前年冬天夭折了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长孙泰听到这山崩地裂式的真相,当场咯地一声厥了过去。   “原来果真是这样……”持盈长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崔颉没有说谎,那么长孙家被丢在半道上、被抓回来,多半也是他故意为之了。   范氏哀哀哭泣道:“娘知道这样不对,是欺君,是要杀头的,可是……可是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后,能风光到几时啊!持盈,你也是人妻,你也应该明白啊,当初敬宗皇帝在位,你生不出儿子,他就要为武王另立正妃,你也是过来人啊!”   持盈只觉说不出的可笑,无力去反驳她。   “你爹当初一心一意要栽培你做太子妃,聆芳她……与书纪两情相悦,你爹本打算等聆芳再长大些,就许他们成亲的,要不是郭氏那贱人算计了你,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这一切都是郭氏那个贱人害的,都是她害得你背井离乡,害得我们一家反目成仇,都是她害的啊!”   “因为你嫁给了武王,太子一直不信任咱们家,后来做了皇帝,更是冷落聆芳,眼看着后宫嫔妃一个个有了孩子,你妹妹却饱尝寂寞之苦,她这么可怜,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持盈漠然打断:“别以为说这些我会愧疚会感动,我只要听事情的经过。”   范氏煽情不成,表情有些艾艾,顿了顿方又继续:“那年十月,武王策划了行宫刺杀一事……”   持盈猛地站了起来:“谁策划的?娘,你真当女儿是傻瓜不成,到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把心思花在颠倒黑白推卸责任上,我看你也不是真的想出来。”   范氏被吓一跳,赶忙说:“不不不,是……是你爹和太子一起策划的,就是那时候,你爹知道太子防着咱们家,不敢让聆芳生下孩子,所以你们走后,皇上……先帝每一次宿在耀华宫,隔天聆芳都不敢吃御膳房送来的东西,娘带着书纪那孩子……进宫去,名为探望,实则……实则……”   持盈实在听不下去了,烦躁地扭开头:“够了!”   “是是……”范氏抹了一把汗,略过了这段肮脏的,“后来你妹妹就有了身孕,起初也不知道是谁的,只盼着是皇上的才好,可后来孩子生下来,在左边脸颊上却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和书纪的是一模一样,聆芳……她一看到孩子,就、就昏了过去……”   “后来御医说聆芳失血过多,以后怕是不能生育了,接着孩子又死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你爹想着你和聆芳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感情就好,不会眼看着妹妹失势被人欺,加上你跟着武王也过得不好,如果能进宫去,至少不用愁吃穿,就算只做一个小小的昭仪,也总比在燕州强啊!”   到这里为止,持盈再也无法忍受,用力一拍椅子副手:“来人,带出去。”   范氏老老实实地被拖了出去,临出牢门之前回了下头,持盈这才发现原来牢房里还有一个人,还以为是弟媳汤氏,谁知狱卒将人从牢房角落里拖过来后,她才看清那张神情呆滞的脸,竟是自己的妹妹长孙聆芳。   崔颉竟然连结发妻子也抛弃了?!持盈看着失魂落魄的妹妹,想起刚才的一幕幕都在她的眼前发生,她们的娘范氏为了自保,甚至不惜当着戴平和一干狱卒的面把女儿与人通奸的事说出来,不由更加地心寒。   丈夫的抛弃,亲人的出卖……这一切对于长孙聆芳的打击,甚至远远胜过了当年自己的遭遇。持盈恨她,却也终究是觉得对不起她,于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弯腰进了牢房,在妹妹面前蹲下了身。   昔日荣极一时的皇后,今成阶下囚,灰扑扑的囚衣包裹着瘦弱的身体,原本秀美的长发也蓬乱得如同鸡窝,手上脚上都有数不清的细小划痕,脚上甚至有血迹,看来是被抓住以后,一路赤着脚走回来的——也是,囚犯而已,难不成还有车坐?   长孙聆芳两眼失神,抱着膝盖团坐在地上,对于她的到来不作任何反应。   “聆芳,”持盈拉住了她的手,“你后悔过吗?”   长孙聆芳手一哆嗦,抽了回去,更加抱紧了自己,半张脸埋在膝盖之间,发出呜咽声。   持盈轻轻抚摸她的乱发,说:“你和钟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你所遭受的苦难,原本,都该是我来承受的,我明知道前面是苦海深渊,可还是把你推了进去。”   长孙聆芳不避不闪,眼里逐渐湿润,眼泪一颗两颗,汇成股,顺着肮脏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知道你也恨我,就像我恨你们一样,”持盈用手绢替她擦去眼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咱们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当时进宫的是你也好是我也罢,崔颉那样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都防着,更加注定不会对枕边人用真心,从爹开始盘算着要当国丈开始,咱们姐妹俩就注定了要有一个成为牺牲品。”   长孙聆芳“哇”地一声,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持盈将她紧紧抱着,听她凄惨地一声声喊姐姐,心疼无比,不断抚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小声安慰,就如同许多年前她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时,自己常做的那样。   145、缘尽于此   持盈利用自家的内部矛盾,兵不血刃就钓出了崔颉的去向和他当年为了嫁祸弟弟、不惜谋杀自己亲骨肉的口供,原本朝中还有大半的人是不支持崔绎篡位的,一听范夫人亲口承认了自家男人与太子合谋欺君,瞬间呼啦啦一片倒戈声,转过头来开始帮着崔绎声讨崔颉。   要知道文官这种东西,最厉害的就是嘴,从山简的生猛爆料,到百里赞的借机造势,崔颉长久以来塑造的孝子贤君形象早已开始崩坏,现在又有一大片文官帮着骂,崔颉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已经沦为市井孩童歌谣中的恶棍暴君。   崔绎非常开心,他第一次觉得老爹留下的这群草包还是有点用的。   而相反的,长孙泰醒来后听说了这件事,差点又被气得昏死过去。   如果大家都不投降,那第一个投降的就会为人唾骂,但如果大家都投降,那么不肯投降的那个就会成为“余孽”,只有等着被墙倒众人推的份。   可怜的长孙泰既没维护住“忠贞不二”的美名,也没赶上投降大潮,一睁眼已经是曾经的同僚们联名谴责自己的时代,没直接气死过去算是命大了。   于是他决定装死,等风波过去再说。   但崔绎怎么会让他有机会装死呢?在院子里的时候听到御医说长孙泰又昏过去了一次,然后就再也没醒过,非但不担心,还有点兴致勃勃地背着手跨进门去:“长孙大人?”   长孙泰在床上挺尸,装没听见,崔绎进来看了他一眼,转头命令道:“长孙大人生平最恨的人就是朕,现在朕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没有跳起来跟朕拼命,看样子应该是死了,来人,抬去烧了。”   长孙泰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一股碌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御医全都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哦,原来没死。”崔绎淡定地在椅子里坐下。   长孙泰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要躺回去,万晟宫的大太监杜衷全马上一甩浮尘:“大胆!见了皇上竟然不行礼问安,长孙泰,你该当何罪!”   崔绎心情很好,也不多计较:“嗳,朕还没登基,长孙大人论起来是长辈,行不行礼都不要紧。”   长孙泰只穿着一身单衣,闻言眼珠一转,开始挑刺:“既然还没登基,如何以‘朕’自称?王爷身为敬宗皇帝嫡长子,却不遵守祖宗礼法……”   崔绎的好心情瞬间被毁,脸一垮:“长孙泰,你活腻了!朕的事也是你管得的?”   长孙泰昂起头来:“老臣既然是王爷的长辈……”   崔绎“咣”一声把刚端起来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吼一声:“拖出去,二十大板!”   长孙泰这下可慌神了,一边大叫皇上饶命一边手舞足蹈地被拖了出去,太监拖来板凳一条,把他往上一按,三指宽的板子打下去,长孙泰的叫声顿时变了调。   崔绎悻悻地嘟囔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象征性地让人打了两三板子就叫停,长孙泰哪里受过这个罪,就算只是两三下也够呛了,太监们停手后他从板凳上滚下来,趴在地上直喘气。   “这是怎么了?人怎么在院子里趴着?”就在这时,持盈来了。   崔绎没登基,她这个皇后自然也没落实,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身母仪天下的行头,长孙泰一抬头,就见大女儿头戴金钿子,身披金红袍,裙摆上金银双色的丝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前有宫女捧香炉,后有太监撑华盖,浩浩荡荡二十来个人跟着,就连陪嫁的小秋都一身茜色的贡绣衣裙,着实闪瞎了太傅大人的眼。   长孙泰一手扶着后腰,狼狈地起身:“女儿啊……”   持盈蓦然笑了:“长孙大人病糊涂了?这儿哪有你的什么女儿,本宫怎么没瞧见?”   长孙泰语塞,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持盈一拂手:“小秋,去把长孙大人扶起来。”小秋得了命令,上前去伸出手:“长孙大人,请吧。”那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长孙泰看她一眼,又是眼红又是恨,哼地一声不理会,小秋见状,凉丝丝地说:“长孙大人,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扶您一把,您可别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啊。”长孙泰无奈,只好瞪着眼让她把自己搀扶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崔绎从屋里走出来。   持盈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程姐姐回来了。”   从贡县返回到京城后,程奉仪没有再进宫,而是径直回了早已空无一人的程府,钟绿娉留下宫女照顾她,自己来向持盈复命。   崔绎和持盈一同返回耀华宫,钟绿娉已经等在里头,见礼后三人落座,钟绿娉开始讲这几天的经过。   “那天,我陪着程姐姐坐马车赶到贡县……”   上路的时候大约是未时,程奉仪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贡县去,车夫于是连夜赶路,一行人在第二天清晨赶到了贡县。   程奉仪曾经跟着翟让来过,知道翟家二老的住处,一下车就冲到小院门口,攀着篱笆大声喊翟让的名字,左右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开门出来看出了什么事。   这时翟家的房门也开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脸抱歉地笑容说道:“子成带公公去县城里看病去了,姑娘找他有何事?”   程奉仪几乎是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提不上来,只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曾听程姐姐说过,翟家三代单传,翟家二老只有翟子成一个儿子。”持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钟绿娉也是一脸难过的表情:“是啊,我当时一看到那女的走出来,就猜到是这样的了,可怜程姐姐刚刚得知程老过世的消息,女儿也不认她了,想要去丈夫那儿寻求点安慰,丈夫却已经娶了别的女人。”   崔绎则更是直接,狠狠一巴掌拍在案桌上:“这个翟子成!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程老年初才过世,他这么快就另娶新欢,他怎么不想想当初要不是程老赏识他,他有个屁的机会出仕!”   持盈咳了一声,小声提醒:“皇上,一国之君说话要注意点。”   崔绎一肚子怒火:“上次我们回京城,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出卖了你,后来虽然认错悔过,可还没等走出紫章城,他又差点把我们卖给郭子偃,这种朝三暮四、得陇望蜀的人就该拖去浸猪笼!”   钟绿娉愕然:“还有这种事!”   持盈安抚地拍了拍崔绎紧握的拳头,示意钟绿娉:“已经过去的事了,你接着说。”   贡县。   程奉仪看着屋里走出来的那女子,已经恍然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开口确认,只站在原地瑟瑟发抖。那女子一脸费解,见她身后还有跟着人,便朝钟绿娉问:“她……怎么了?”   钟绿娉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程奉仪在北狄受尽折磨,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无非是因为牵挂着家人,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家却已经没了——饶是她与程奉仪相识不久感情不深,也觉得无比造孽。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老太的声音:“文娟,是谁来了?”   女子回头答道:“我也不认得。”   程奉仪已经快要晕倒了,钟绿娉忙扶住她的肩:“先别着急,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程奉仪眼含热泪,点点头,尽管她也知道这里头多半不会有什么误会了。   很快地屋里又出来一个女人,已经上了年纪,两鬓全白,背也有些驼。   程奉仪颤声道:“婆婆……”   那老妇正是翟让的娘,钟绿娉本以为她会解释几句,或者至少向程奉仪道个歉,谁知翟母一见程奉仪,竟是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指着她身后就喝道:“你回去!”   程奉仪痛苦地流下了眼泪,手指紧紧扣着栅栏,竹篾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顺着篱笆往下滴。   翟母将文娟护在身后,气势汹汹地道:“你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们翟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瞬间就激怒了钟绿娉,她大声道:“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丢不起这个人?程姐姐的爹是吏部尚书,娘是神医子弟,哪里配不上你儿子了?”   文娟眼一睁,仿佛明白过来了:“你是……”   翟母却毫不示弱:“尚书又怎么样,神医又怎么样,我们翟家不要这种被别的男人玷污过的儿媳,有多远你们给我走多远,要是不走,别怪我老太婆不客气!”   程奉仪垂着头无声哭泣,钟绿娉更是火大了,叉着腰就和对方吵起来:“你说什么!要不是你儿子没用,程姐姐怎么会被别的人带走!程姐姐是你们翟家明媒正娶的儿媳,给你儿子生过孩子的人,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翟母嗤笑一声,道:“这会儿知道嫌弃子成没本事了,当初是谁巴巴地要嫁过来?明明是自己家里的烂帐没算清楚,怎么赖到我们头上?我们翟家三代单传,就子成一个儿子,娶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姐,不能回来侍奉也就罢了,生的还是个女儿,有什么用?”   “你!”钟绿娉气得说不出话来,程奉仪摇了摇头:“钟妹妹,算了……”   程奉仪两手攀着篱笆,好像随时会瘫倒在地一般,勉力吊着一口气,颤声说道:“对不起,是我……是我不好,我没能尽到一个儿媳的责任,没有相夫教子,没有侍奉公婆,是我的不好……”   翟母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白眼道:“知道就好,还不快走!”   程奉仪强忍心痛道:“我已是破败之身,丈夫不要我,女儿不认我,爹也已经不在人世,我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钟绿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声道:“程姐姐!你不可以这样想啊!”   程奉仪虚弱地摇摇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翟母和文娟:“舒锦虽然是女孩,但也是翟家的血脉,希望你们……”   那文娟倒像是个心善的,不等她说完就点头应承:“你放心吧,我会待舒锦像自己的女儿一样。”翟母却恶狠狠地道:“自己领回去养!翟家从今往后就当没有过你这么个儿媳,也不稀罕你生的孩子!”   程奉仪短短两天之内接连遭受这么多打击,早已是心力交瘁,一听到女儿也被人嫌弃,顿时气急攻心,一口血呕出来,身子也一软倒了下去。   146、牵线搭桥   程奉仪昏倒以后现场自然是一片大乱,左右邻居都于心不忍,纷纷出言指责翟母不近人情,翟母不但不知错,反而拎着笤帚出来撵人,大叫着什么不要死在我们家门口之类的,钟绿娉气得浑身乱颤,几乎想扑上去和这老太婆打一架。   “该!就该把这种人朝死里揍!”小秋听到这里也憋不住了,狠狠地啐了一口。   钟绿娉叹了又叹:“程姐姐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还被翟家的人这样嫌弃,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持盈抚了抚她的肩,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再自责了,翟家二老这样看程姐姐,就算没有那个文娟,程姐姐回去也必会受尽白眼,不回去倒好。”   崔绎歪靠在软榻上,唏嘘不已:“程夫人心地善良,又救人无数,军中有多少人承蒙她救命之恩,恨不得为她粉身碎骨,如果知道翟家这样对她,说不定会把整个村子都夷为平地。”   持盈马上瞪他一眼:“皇上,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万一门口的太监以为这是圣旨,传到大营里去可怎么办?”   崔绎一瘪嘴,不敢再乱说话。   钟绿娉接着说:“程姐姐昏倒以后,我就想把她抬上马车去,但是老太太凶着呢,笤帚一直挥,两个宫女都去挡她,又不敢太使劲儿,怕伤了她,我一个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抱不动程姐姐。”   “周围的邻居也没人来帮一下?”持盈问。   “倒是有人想来帮忙,”钟绿娉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下,“可你们猜谁来了?”   小秋嘴快:“是不是那个翟子成来了?”   崔绎摸着嘴唇道:“多半是公琪。”   钟绿娉笑着点点头:“还是皇上聪明,一猜就中。其实我们出城那会儿,杨将军就一直骑着马在后面跟着,应该也是听了百里先生的话,怕程姐姐会受委屈,但当时那种情况,谁也帮不上忙,他要是出来,说不定还会更糟糕。”   三人都点头,确实,翟母本来就觉得程奉仪不贞,要是再有个男人帮着她说话,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杨琼只能眼睁睁看着程奉仪被翟母羞辱,他想说的话,只能无可奈何由钟绿娉去说,最后程奉仪昏倒在地,那凶神恶煞的老太婆还用笤帚抽她们,杨琼终于忍无可忍,从藏身之处出来,大步上前去。   两个宫女拼命挥着双臂阻拦翟母,老太婆却仗着她们不敢对自己而动粗越发的横,又是打又是骂,杨琼冲上前去,一把抄过她手里的笤帚,用力甩到了一旁。   钟绿娉吃了一惊:“杨将军?”   老太婆见来了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手里还有武器,终于收敛了点,不敢再打人。   杨琼一手提着银月枪,单膝跪地,从钟绿娉手中把昏迷的程奉仪接了过去。   翟母一看,立刻来劲了:“呵!外面都有男人了,还回来装什么可怜……”   话音未落,杨琼抬起头,充满杀气的眼神伴随着枪尖凌空划过的虚影扑面而来,翟母只觉头皮一凉,斜插在发间的篦子竟是被削去半截,灰白的头发哗地散了下来。   文娟背倚着门框,被这一幕吓得差点坐到门槛上去。   周围的邻居也全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翟母呆立在原地,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再敢出言不逊,下次断的就是你的脖子。”杨琼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道。   说完单手抱起程奉仪,转身向村口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钟绿娉和两名宫女赶忙跟上。   又过了好一阵子身后才传来翟母惊恐的大哭声。   “杨将军帮忙把程姐姐抱上马车后,就独自骑着马先走了,”钟绿娉双手绞着,感慨万千,“即使是到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不愿意趁虚而入,我实在是打心眼里佩服他。”   崔绎点评道:“公琪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不会做昧良心的事,如果没人帮他一把,朕恐怕他后半辈子就远远地看着程夫人母女俩过了。”   持盈也是同样的想法:“听你的意思,程姐姐是有了轻生的念头,不过眼下有小舒锦,她应该还是丢不下女儿,怕就怕她真的生无所恋,可能会把女儿托付给我们然后自己去寻死,那就糟糕了,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既然翟子成已经做了负心汉,咱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帮杨将军这一把,这样对程姐姐和对他都好。”   持盈的建议,小秋当然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娘娘说的对!那咱们要怎么做?”   崔绎和钟绿娉也充满期待地看着持盈。   持盈:“……”   话虽这么说了,但持盈也不知道该如何撮合这二人,依杨琼那性子,当初长嫂李氏都是守寡的人了,他尚且义正词严地拒绝,程奉仪虽被撵出了翟家,但心里仍然装着翟让,杨琼是无论如何不会横插这一杠子的。   或者去劝程奉仪?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持盈自己打消了,程奉仪刚刚失去了父亲和丈夫,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怎么好跑去劝她开始第二春?要劝也是一年半载以后的事——但,一年半载以后的情况,又会不同,更别说程奉仪的精神状况令人担忧,说不定哪天钻了死胡同,抛下小舒锦就自尽,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燕州的来信不期而至。   收到山简的信,持盈可谓是最吃惊的,一来山简几乎没有主动给过什么建议意见,二来即使自己主动问,问到的也都是些“伤天害理”的损招,管用,但都不怎么光彩。   可这一回的却不同,山简在信中说自己早就料到程奉仪回京后,必不为夫家所容,说不定会寻死,然而两个月过去,没有听到杨琼解甲离去或自请戍边的消息,证明程奉仪还活着,他并没有死心,那么或许会需要帮助。   持盈再次惊叹于山简揣度人心的高超本领,简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仅未卜先知,而且给出了目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立冬这天,崔绎要在宫中宴请这次政变中的有功之臣,同时也要安排人过完年以后往秦州方向去追杀前朝余孽,崔颉只要没死透,崔绎的皇位就不能算坐稳了,必须尽快将追随他的两万禁军和秦州地方官员连根铲除。   “来年西征的将领名单里有公琪一个,”崔绎一边看折子,一边对来送参汤的持盈说,“是他自己主动请缨,我也不好拒绝。”   持盈用汤匙搅着碗里的参汤,吹一口,笑着道:“皇上可得注意自称,否则外头那帮言官知道了又有话说了。——这么说他是放弃了?亏山先生还千里迢迢写信来帮他。”   崔绎提笔道:“就算是放弃了,也未必就真的甘心,山符之在信上说了什么?他向来都做黑白无常的勾当,这回怎么突然代起月老的班了。”   持盈忍俊不禁:“谁知道呢,遇到什么好事,转性了吧,回头让少师大人写封信去问问。”   少师大人,百里赞是也,作为早期武王府的幕僚,百里赞在崔绎的造反之路上的贡献是非常大的,而他本人也确实有真才实学,堪担大任,崔绎本想给他个前朝有实权的官位,但架不住朝中那群老臣殊死劝谏,说的都是百里赞太年轻没什么阅历之类之类,最后只得在持盈的建议下,退而求其次,封为少师,负责教导小崔皞,等将来太子登基了,自然而然就晋升一品大员,到那时候年龄也够了,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   崔绎对皇位本身一直不太感兴趣,一早便琢磨着能有个太子来接班,自己撒手做个太上皇,每天蹲在持盈面前呼哧呼哧……于是对于这个不但有了太子,还有了少师的现状非常满意,简直满意到不行,以至于私下找百里赞通气的时候,后者看着他雀跃的表情,不禁产生了一种自己成了“托孤之臣”的恐怖错觉。   “今晚正好是个机会,我去找钟妹妹商量商量,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持盈把参汤递过去,然后起身离开御书房。   门外有三五大臣在候着,见她出来全都停止了议论,拱手退后,持盈也不以为意,点头还了个礼便走。   立冬宴会的与席者不多,钟远山及两个儿子、女儿钟绿娉,曹迁夫妇,杨琼,百里赞夫妇,从燕州调回来的徐诚和他的小未婚妻年娇娇,再有就是伤愈回京的静王崔祥。   京城是山简的伤心地,他说不回来,崔绎和持盈也就默许了,只待他哪天放开了,愿意回来再回来。   崔绎给二舅赐了一幢大宅子,钟绿娉也就搬出宫去跟着父兄住,只隔三差五进宫来陪持盈说说话。今天她也早早地进宫来,持盈把山简心中所说的办法对她一说,钟绿娉立刻拍手叫好,坐垫还没捂热就忙着去找程奉仪了。   被翟母气得吐血以来,程奉仪一直郁郁寡欢,在家中养病,持盈不便出宫,便拜托王氏和钟绿娉时常去照顾她,吃了几服药后胸口痛的毛病倒是好了,但夜里还是睡不安生,请来的大夫说是心病,药治不好,只能看造化。   程奉仪自己就是大夫,却是一味地作践自己,多数时候连女儿都不愿意见,交给嬷嬷去照顾,母女俩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钟绿娉到了程府,把持盈请她进宫去坐坐的话说了,程奉仪本是懒懒的没什么兴致,但也觉得盛情难却,便答应下来,唤来丫鬟更衣梳妆。   “锦儿呢?今天来怎么没瞧见,平日不都在院子里玩得起劲儿吗?”钟绿娉又假装不经意地提到小舒锦。   “上午嬷嬷带着去街上逛了一圈,估计是玩得太累,吃过饭便午睡去了。”程奉仪随口答道。   钟绿娉狡猾一笑,程奉仪虽然不愿见女儿,但血浓于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样就好办了。   147、不如离去   立冬宴摆在揽月台,也就是大楚历代皇帝在宫中摆年宴的地方,过去除了皇室宗亲、嫔妃、皇子公主之外是不允许外臣涉足的,但崔绎这次破格在揽月台宴请功臣,既是给足了这些功臣面子,也是暗暗提醒朝中其他人,自己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不要成天抬着列祖列宗的名来约束他。   崔绎登基的日子拟在七天后的十一月十五,往后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就不多了,毕竟做王爷的时候可以不计身份,做了皇帝就不行了。   厅中置了十二客席,左右各六,众人等了小半刻钟,崔绎和持盈才携儿带女地姗姗来迟。   “都来了?坐吧。”众人行礼后,崔绎摆手让大家都坐下。   持盈抱着小崔皞坐在他右侧,小崔娴则由嬷嬷照顾,坐在左侧,两个孩子下午睡足了觉,这会儿精神十足,东张西望。小崔娴看到年娇娇也在,顿时坐不住了,扯扯崔绎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道:“父皇,我想去年姨身边。”   崔绎欣然应允:“去吧。”小崔娴马上从椅子里跳下地,一路小跑去找平日里陪她玩得最多的年娇娇。   年娇娇坐在徐诚身边,一向只见她穿襦裙,近日却换了一身曲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大一些,可是一笑又暴露了天真无邪的一面。“娴儿来姐姐这儿。”年娇娇拍拍手,招呼她过来。   王氏笑道:“该叫姨才是罢。”年娇娇大眼扑扇,撅起嘴道:“我才没有那么老呢,我要做姐姐。”惹得大家都笑了。   “姐姐就姐姐吧,娇娇本就只比娴儿大不到一轮,混叫着便是,”持盈打趣地道,“不过本宫当初和程姐姐有约定,若生了一对女儿,便要结为姐妹,你既要做娴儿的姐姐,回头见了程姐姐,可得改口叫姨才是。”   年娇娇笑嘻嘻地说:“那程姐姐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凭空就长了一辈儿。”   百里赞大笑道:“程夫人倒没怎么捡便宜,是徐将军跟着你掉辈,吃亏了,往后见了我们都得叫叔。”席间顿时又是一片笑声,徐诚闹了个大红脸,刚要分辨几句,自家小厮从后门进来,走到他身后,与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徐诚的表情猛地一变,继而飞快地掩饰过去,让小厮先退下,稍后再说。   而年娇娇并未察觉到他的异状,听了百里赞的话马上跳了起来:“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称呼先生一声叔倒是没关系,元恪可是和先生一起为皇上效力的人,怎能比先生矮了一辈?你说是吧,元恪?”   “啊?啊、是是是,是。”徐诚被她唤回神,听也没听清就点头附和。   对面钟远山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说:“年姑娘还没过门,徐将军怎么就先成了妻管严?这往后要是想纳个一两房妾,恐怕是不可能了。”   徐诚表情尴尬,艾艾地不知说什么好,还好崔绎及时把话揽了过去:“若是夫妻间伉俪情深,又何须纳妾,朕瞧着年氏就挺好的,脾气好,也会维护自己男人,娶了这样的女子若是还不满意,元恪,朕可要批评你了。”   徐诚摸着鼻子上的汗赔笑:“末将不敢。”   他的表情较之前十分的不自然,持盈看在眼里,心中疑惑,觉得定是那小厮对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令他坐立难安,有心发问,又怕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开口太过唐突反倒不好,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酒菜上齐,歌舞开始,大家愉快地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酒过三巡后,钟远山忽地问:“皇上再过几日就要登基了,登基以后紧接着便是册封大典,皇后的人选,皇上可定了吗?”   宴厅中霎时间冷场,所有人面面相觑。   自崔绎入主紫章城以来,几乎人人都认定了皇后之位已经是持盈的囊中之物,是以谁也没想到钟远山会提这样的问题。   崔祥眼一斜,语带不满:“皇兄身边只有长孙氏一人,虽为妾室,但育有一子一女,皆活泼可爱,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皇兄说是吧?”   崔祥会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因为维护持盈,而是担心钟远山抛砖引玉,目的在于将自家女儿钟绿娉拱上皇后之位。谁做皇后崔祥并不关心,但这个人绝对不可以是钟绿娉,自己苦苦追求了这么久的人,岂能做了钟家向高处爬的踏脚石?这绝对不行!   “皇后人选一事朕自有计较,不劳二舅操心。”对于崔祥的话,崔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冷冷地拒绝了钟远山的关心。   好在钟远山是个有分寸的人,听他不愿意提,就说:“皇上心里有数就好,臣失言,还请皇上见谅。”   崔绎哼了一声,举起酒杯:“喝酒。”众人赶紧跟着举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有过了不一会儿,持盈便以哄儿子睡觉为由离席,钟绿娉接到信号,也转身吩咐了贴身丫鬟几句,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持盈抱着儿子回到耀华宫时,程奉仪刚到不久,手边一杯茶还冒着热气,却一口也没喝过,只独自对着架子上的红鹦鹉发呆。   “让姐姐久等了。”持盈将小崔皞交给奶娘,自己含笑走上前去。   宫中晚宴的事持盈让钟绿娉不必特意告诉她,于是程奉仪只以为她是去万晟宫请安回来,微微一笑,说:“妹妹说的哪里话,你现在是皇后,这后宫里虽说没什么人,但要忙的事决计不会少,哪像我,左右不过是个闲人,等一等也无妨。”   持盈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倒是板上钉钉的皇上,我却未必是皇后。”   程奉仪面露讶色:“这话怎么说?皇上身边只有你一人,你不做皇后,谁做皇后?”   持盈一笑,刚才钟远山的那一问,多少令她起了疑心,不过今晚却还不是来说这个的。   “舒锦呢?”她问。   程奉仪眸色一暗,轻声道:“之前在院子里玩,我嫌她太吵,就让嬷嬷带着到御花园里去了。”说着,又忍不住补充:“出门时嬷嬷特意给她披上了狐皮袄,小孩子好动,虽说这夜里风大,倒也不会着凉。”   持盈无奈一笑,心想钟绿娉说的果然不错,程奉仪现在已经把小舒锦当成了刺猬,捧在手里刺得疼,放远了又牵肠挂肚,真是怎样都不成。   “还是接回来歇着吧,玩了一天了,也该累了,”持盈说着,叫住放下茶杯正要出门去的小秋,“小秋,你去御花园里,叫张嬷嬷把翟小姐抱回来偏殿里歇着,我和程姐姐说会儿话。”   小秋领命去了,程奉仪苦笑道:“她现在哪儿还是什么翟小姐,翟家的人嫌弃我,连带着也嫌弃她,我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可怜了我的锦儿,小小年纪先是没了娘,接着又没了爹,总不能太平安乐地过一生。”   持盈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想问你句话。”   程奉仪眼帘低垂:“你说。”   “姐姐还记得当初我要给王爷说亲的事吗?当时我到姐姐那儿去,姐姐曾说,如果有一天翟大哥要另娶,你是必不肯善罢甘休的,可如今怎的,却自暴自弃起来,也不争取一番?”   程奉仪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暗淡,说:“争取?如何争取?我是个背负着罪孽的女子,从呼儿哈纳将我强行带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彻底地完了,可我不甘心,我抗争过,只因为怀有一丝希望,也许有朝一日我能重回中原,也许子成不是那样一个世俗的人,不会在意我曾被别的男人玷污过……”   看她那心灰意冷的表情,持盈心中一痛,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我到底是太天真了,这世间怎会有男人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糟蹋过?就算他真的不介意,他身边的人也会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眼下他不介意,可日后会怎样却很难说,”程奉仪低下头叹了口气,“更何况……”   持盈小心地试探着问:“怎么?”   程奉仪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略有些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在长遥的时候,那狗贼日日……我虽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最后还是有了身孕。”   “我不愿生下那样的孽种,于是千方百计将孩子打掉,为绝后患,我故意惹怒那狗贼的王后,得了一碗阴寒至损的汤药,这一辈子……只怕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持盈惊得一颤:“这——!”   程奉仪凄惨地一笑,反问:“换做是你,你是宁可一回来就被拒之家门外,还是等时日久了,再看他妻妾成群,儿孙环膝?”   持盈默然点了点头:“我懂了。”   程奉仪将另一手覆上她的手背,温声道:“持盈,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男子世间并不多见,你一定要珍惜,即使他迫于压力,不能立你为后,你也要记得,只要他爱你,敬你,你就还有机会,毕竟你是陪他一路走来的人,更是皇长子的嫡母,没有人能与你抗衡,忍得一时之气,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持盈被她说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尽管在崔绎起兵造反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将来统领后宫,忍受他每日宿在不同的女人宫里的准备,但在亲眼目睹了程奉仪的悲惨遭遇后,她不禁从心底向自己发问——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姬妾成群,真的好吗?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功成身退,永世不再相见?   148、尽释前嫌   小秋奉持盈之命到御花园中找到了张嬷嬷,却并没有让她们回耀华宫休息,而是将小舒锦抱到了揽月台。   揽月台外,钟绿娉派出的丫鬟早已等候着,远远地见她们过来,便转身进去禀报。   钟绿娉得了消息,借口不胜酒力,要出去走走,起身告辞,崔绎知道时机成熟,便所:“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   众人起身告辞,正要依次离去时,崔绎又道:“公琪,你留下。”杨琼不明就里,只得答是,待人都走光后,方上前问:“皇上留末将,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崔绎开门见山地便道:“你将来有何打算?”   杨琼缄默不语,崔绎又说:“此番西征荡平前朝余孽,朕原本没打算派你去,你却主动请缨,是否打算这一去就不再回京城?又或者想着战场上流箭无眼,人死了,便一了百了?”   “皇上,”杨琼声音苦涩,“皇上明察秋毫,末将恳请皇上成全。”   崔绎叹气道:“公琪啊,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好男儿,可是这忠和义,并不是人生的全部,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若无温柔乡,英雄埋骨黄沙岂不更是凄凉?你把自己铐得太紧,万事瞻前顾后,唯恐做错什么留下骂名,丢了列祖列宗的脸。”   “可你又是否想过,列祖列宗,说到底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在你做错事的时候,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着鼻子骂你。”   杨琼:“……”嘴角抽出了一阵,忍不住问:“后面那句不是皇后娘娘教的吧?”   崔绎怒瞪双眼:“杨公琪!”   杨琼赶紧低下头:“末将僭越了,请皇上赎罪。”   崔绎呼出一口气,说:“有时候朕觉得百里文誉真不是个东西,说出来的话简直是在找揍,找死,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而且朕还不得不照他说的去做。在这一点上你得向他好好学学,大丈夫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事,其实未必就是坏的,有时候峰回路转,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话,就像当初朕要造反,你也不赞成,可最后朕坐上了龙椅,你也成了功臣,名垂青史,可见这世间的对与错,并不绝对。”   杨琼吸了口凉气,鼻腔中涌上一股酸意。   “坏事只要做得好了,同样会变成一件好事,朕就是最好的例子。”   崔绎摆了摆手:“朕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也回去吧,冬夜漫长,如果睡不着,就好好想想朕刚才对你说的话。”   杨琼满心酸楚之意,抱拳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退了出去。   门口有小太监在等着,见他出来,便上前道:“杨将军,这边请。”杨琼心事重重,也没多想,就跟着他走了。   距离揽月台不远的地方就是听香坊,一泓清泉涓涓流淌,夹岸红梅似血,散碎入寒风,逐水而去,是皇宫中冬季的一大美景。   梅林中,钟绿娉抱着小舒锦在看梅花。自打从贡县回来,钟绿娉日日到程府去照顾程奉仪母女,小舒锦年幼无防备之心,有人对自己好,自然也就和钟绿娉亲近,倒更胜过娘亲几分。   “看,梅花多好看呀。”钟绿娉摘了一枝在小舒锦眼前晃了晃,小舒锦笑逐颜开,伸手去抓。   杨琼跟着小太监从听香坊路过,远远瞧见她们一大一小在赏梅,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他并没有见过小舒锦,但能被钟绿娉抱着在御花园里玩耍的,除了公主崔娴,也就只可能是程奉仪的女儿了。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下,他沿着岔路走进了听香坊,想去看一看程奉仪与翟让的女儿。   钟绿娉听见了脚步声,故意假装不经意地说了句“姨带你去那边看看”,转过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与杨琼打了个照面。   “杨将军怎么来了?”钟绿娉笑着问。   杨琼不答,只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钟绿娉便解释道:“这是程姐姐的女儿,舒锦,锦儿,快叫杨叔叔。”   小舒锦裹着一身橘红的狐皮袄,手里抓着一枝梅花,声音软糯:“杨叔叔。”   杨琼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蛋。   钟绿娉又继续哄:“锦儿,姨手酸了,换杨叔叔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小舒锦眨巴着眼,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钟绿娉便要将她递出去。   杨琼忙摆手:“这……我没抱过孩子……”“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抱孩子的啊,”钟绿娉忍俊不禁道,“杨将军帮我照看她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很快。”   无奈,杨琼只好伸手将小舒锦抱过来。三岁大的女童身子软绵绵轻飘飘,杨琼生怕抱得她不舒服,接过来以后动也不敢动,倒是小舒锦十分随遇而安,坐在他胳膊上,将手里的梅花递过去:“给叔叔。”   “嗯,谢谢。”杨琼接过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小脑袋。   钟绿娉肚子里窃笑,说:“姨去给你拿点红枣蜜饯来,锦儿跟杨叔叔玩一会儿啊。”   小舒锦点点头:“好。”   钟绿娉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一去不复返了。   小太监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听香坊中只剩下杨琼抱着小舒锦,二人呆站在梅树下。   杨琼从来没照顾过小孩儿,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像一截木头般站着不动,小舒锦左顾右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就扯扯他的衣领:“叔叔,去那边。”   听香泉的上游不知谁放了几盏莲花灯,短短的蜡烛置于花心,莲灯随水缓缓漂来,烛火摇曳,为这寂静清寒的冬夜平添了几分温暖。   不用说,也是持盈提前吩咐小秋准备的。   “好,叔叔带你过去看。”杨琼正愁不知该做什么,便抱着小舒锦向上游走去。   莲花灯在水中旋转摇摆,一盏盏发出粉红色的光,小舒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真好看!”   杨琼伸手从枝头上捋下一把梅花花瓣,迎风撒了出去,鲜红的花瓣纷纷飘落,点缀在莲花灯上,越发的好看,小舒锦顿时来劲了:“我也要我也要!”杨琼便将她举高,让她去摘花瓣。   这时不远处,持盈正携程奉仪在御花园中闲逛。   “姐姐平时也该多出来走走……”   程奉仪仍是没精打采,跟着她沿石子路慢慢散步,持盈不着痕迹地将她领到了水边,然后故作惊讶:“哎呀,这是谁做的莲花灯?”   数盏莲花灯漂漂而来,程奉仪沿着水流的方向看去:“好像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二人逆流而上,进入梅林,程奉仪看着这红似云霓的梅花,不禁惊艳道:“这里的梅花倒开得好。”持盈附和道:“宫里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我竟不知道呢。”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又夹有男子低声说话的声音,程奉仪疑惑地朝前走了几步,拨开遮挡视线的梅树后,眼前的一幕令她几乎忘了要呼吸。   小舒锦两手里攥着大把的花瓣,欢呼着朝流水花灯抛撒出去,笑声如铃,而抱着她的杨琼也罕见地笑容满面,不时托着小舒锦的腋下,将她举起,去够更高枝头的梅花。   好似年轻的父亲抱着稚龄的女儿在玩耍,彼此亲密无间,女儿像只活泼的小鸟一般,摇晃着身子催促父亲向前走,父亲眼中满是宠爱,对孩子千依百顺,发出夸张的声音去逗她开心。   他们在梅林中跑来跑去,玩起了捉迷藏,小舒锦几次摔倒又爬起来,一边笑一边尖叫,杨琼在后面追赶,故意每次都差一点没抓到她,俩人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   程奉仪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痴痴地看着,连眼眶逐渐湿润了也没察觉到。   “姐姐……”持盈走上前来刚要说话,程奉仪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舒锦跑累了,终于被杨琼抓住,一边挣扎一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杨琼捉小鸡一般将她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持盈揽过她的肩,轻声道“你看,锦儿和杨将军玩得多开心,你也不该老躲着她才是,锦儿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相连,只不过因为分别得久了,才会生疏,只要你多陪陪她,她自然也会和你亲近。”   “摘几枝开得好的,带回去给你娘……”杨琼的声音渐渐远去,一大一小消失在梅林深处。   程奉仪眼含热泪,点点头:“好。”   二人回到耀华宫没一会儿,小舒锦就在嬷嬷的陪同下回来了,手里握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在嬷嬷的催促下,步履迟疑地走进来。   持盈见状马上笑着招呼:“锦儿回来啦?手里拿的什么?”   小舒锦怯怯地走上前来,看看持盈,然后站在程奉仪跟前,把梅枝递出去:“娘亲……”   程奉仪缓缓蹲下身,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面前年幼的女儿,小舒锦又结结巴巴地说:“杨叔叔……让我摘花……回来送给娘亲……”   程奉仪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问:“锦儿喜欢杨叔叔吗?”   小舒锦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程奉仪又问:“那以后杨叔叔常陪锦儿玩,好不好?”   小舒锦立刻心花怒放:“好啊好啊!”可没笑一会儿,又露出一脸难过的表情:“以前爹爹也陪锦儿玩,还有外公……娘亲,爹爹是不是死了?”   程奉仪被她的话吓一大跳,忙说:“锦儿别胡说,你爹爹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可是,爹爹都不陪锦儿玩了,也不来看锦儿,”小舒锦眼眶红红,瘪着嘴说,“外公也是这样,不陪锦儿玩,后来就不见了,爹爹说外公死了,所以不会再来看锦儿了……”   程奉仪心头一时涌起无尽的悲伤,持盈轻声道:“去年二月我回来,听程府的丫鬟说程老抱病,一直不见好,我照姐姐从前给的方子,让人去抓了药,原以为程老会好起来,可谁知他为了我们,竟……”   小舒锦用小手去抹程奉仪的眼角:“娘亲……你别难过……”   程奉仪忍着泪含笑道:“娘不难过,娘还有锦儿,锦儿乖,这梅花真好看,咱们拿回家插在瓶子里好不好?”   小舒锦点点头,程奉仪张开双臂,小舒锦便倚在了她的怀里,两条胳膊环着她的颈,用额头在程奉仪的鬓边轻蹭,无声地安慰着她。   149、皇后之争   十一月十五,崔绎登基称帝,建号承光。   祭天祭祖等一系列繁琐复杂的仪式结束后,圣驾回宫,在万晟宫金殿前宣布初诣。   殿前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杜衷全展开圣旨宣读,追封崔绎的生母孝怜皇后钟氏为德昭孝怜皇太后,和庆太妃为和庆贵太妃,封长子崔皞为太子,长女崔娴为长宁公主。   恢复七弟静王封号,从前被没收的财产归还,其妻荣氏未得休书擅自改嫁,剥其三品诰命夫人之位,贬为庶民,父母兄弟连坐,荣氏一脉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钟远山父子拥戴有功,封钟远山为江州侯,世袭一等公,次子封子爵,其女钟绿娉封晏和郡主。   文以百里赞为首,武以曹迁为首的曾经武王阵营的诸人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封赏,就连已故的程扈也因“护驾有功”,追封了文信侯,其女程奉仪当初作为公主去和亲,如今完成使命返回故土,加封为元惠长公主,赐金银珠宝良田豪宅若干。   到此为止的一切都无人有异议,然而当杜衷全宣读完圣旨,崔绎站起来说了一句话后,整个场面霎时间就沸腾了。   崔绎问:“若朕执意要立长孙氏为后,众卿家意欲何为?”   下跪的百余名文臣武将——除了百里赞等人外——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高呼:“臣等恳请皇上三思!”   崔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中书省尚书直起上身,双手捧笏板高声道:“皇上,皇上是德昭孝怜皇太后所出,敬宗皇帝嫡长子,是实至名归的真龙天子,今日身登大宝,臣等仰慕圣光,同被恩泽,莫敢不服!但长孙氏乃是罪臣长孙泰之女,虽与皇上是患难夫妻,恩重情深,但长孙泰与先帝合谋荼害皇嗣、残杀手足,欺君罔上,乃是死罪!皇上若要立罪臣之女为后,又岂能不饶恕长孙泰?而一旦轻饶长孙泰,便等于是开了欺君无罪、因女得荣的先河,不但于皇上千秋圣名有损,万一后人争相效仿,有恃无恐,到那时君臣异心,国本动荡,大楚江山社稷危矣!”   他一说完,下跪群臣又齐声高呼:“请皇上三思!”整齐得就像排练过似的。   崔绎半天不发一语,曹迁忍不住小声问对面的百里赞:“先生,皇上怎么不说话?”   百里赞忍笑忍得内伤,憋着气回答:“皇上八成没太听懂……”不过也没事,反正该说什么他事先已经写好,给崔绎认真地背过了。   老尚书的话崔绎有没有完全听懂不得而知,但核心意思他肯定是懂了。   “所以赵大人的意思是,朕如果立长孙氏为皇后,你就要带着大家造反,是吗?”崔绎慢悠悠地问。   赵尚书大惊失色,连忙伏到地上去:“老臣不敢!”   崔绎冷笑一声,反问:“不敢?你们这些文人有什么不敢干的?当初先帝尚是太子时,若不是你们与他沆瀣一气,蒙蔽父皇,朕又岂会轻易被流放到燕州?直到去年朕与先帝在宣州开战时,你们仍然助纣为虐,把大好的文采,都用来写讨伐朕的檄文!等到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你们又争先恐后地口诛笔伐,问罪先帝。一个个如墙头草般随风摇摆,见风使舵,眼里只有自己的高官厚禄,可曾为大楚的江山社稷认真出过一份力?”   他的嗓音极响亮,带着勃发的怒意,直传出几十丈开外,回荡在金殿上空。   群臣惶然伏地:“臣等万死!”   “而长孙氏,在朕落难之际不离不弃,燕地苦寒,她带领两万燕州将士事生产,务农桑,勤耕苦种,休养生息,这才有了朕今日龙袍加身,荣登九五的荣耀!”   崔绎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眼前的一干人等,沉下声音道:“在朕刚入京城时,长孙氏便劝诫朕,要对你们宽容大度,唯贤是用,可你们呢?!你们却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你们都是堂堂七尺男儿,肩担朝廷大事,社稷安危,本该心胸宽广,海纳百川,却一个个小肚鸡肠,毫无容人雅量!”   以赵尚书为代表的文武大臣个个汗流浃背,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连你们这样食古不化不通人情的人朕都能宽恕,能量才适用,长孙氏身为朕登基的第一功臣,朕的结发妻子,却又为何连皇后也做不得了呢!”   这时殿前一人抬起头来,拱手道:“皇上,长孙氏从前并非皇上的嫡妻,而是侍妾,既是侍妾,便无荣尊国母之理,皇上若要封长孙氏为皇后,又将置王妃谢氏于何地。”   崔绎瞬间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昂起头,不卑不亢地道:“臣乃言官之首,上可论天子家事,下可责百官不职,站得稳,行得正,无畏无惧,皇上若要降罪,臣死不足惜,只怕后世会传皇上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到那时悔之亦晚矣。”   崔绎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下令将此人拖出去砍了,否则这圣明天子甫一登基便诛杀言官,传出去只怕反而成了崔颉东山再起的把柄,那就亏大了。   幸好另有一官员开口道:“谢氏虽为正妃,但谢家亦是先帝的拥护者,更无子嗣,谢氏死后,长孙氏代行正妻之责,虽无名却有实。”   岂料那言官马上又说:“既然谢氏早逝,皇上又偏爱长孙氏,为何当初不立长孙氏为正妃?”   这下那官员无话可说了。的确实如此,如果正妻早死,房中又有品行端正的侍妾,按理是可以扶正的,但崔绎并没有这么做,此刻被言官指出,竟是无一人能再为他辩驳。   崔绎鼓着一对水牛眼,憋了半天愣没憋出一个字来。他承认这一点确实是自己长久以来疏忽了,谢玉婵死后,王府中便是持盈一个人做主,虽然是妾的身份,但人人都以她为主母,不敢不敬,而持盈似乎也并不在意名分,从未提过此事……   好吧这种事本来就不该由女子来提,崔绎很想甩自己一个耳光。   金殿前一片死寂,崔绎既想掐死下面这片人,又想掐死自己,一想到稍后这金殿前的事传到耀华宫去,被持盈听到了,说不定会多心,以为自己真的从来也没有要以她为正妻、为皇后的心,那就完蛋了!   关于立谁为皇后的事,崔绎一开始并没想到会这么蹉跎,在他一根筋的脑袋里,满以为不会有人反对他立持盈为皇后,还是百里赞有先见之明,劝他先把这个意思透露给朝中的大臣们,看看大家的意思,结果果不其然,所有人清一色地不同意,理由五花八门,不过都跳不出“长孙持盈是长孙泰的女儿,罪臣之女岂可为后”的这个出发点。   崔绎一意孤行,大臣们殊死劝谏,拉锯战持续了两个月,甚至被持盈撞见了几位大臣在御书房外等着进谏的场面。和所有男人一样,崔绎不希望持盈为这种无谓的事烦心,便想要自己偷偷把问题解决了,直接封她为后,可谁知道,一直拖到登基的这天,大臣们竟然还是不同意,简直气死人了。   “皇上,臣有个主意。”百里赞眼看崔绎的脸都紫了,随时会气昏过去的模样,终于良心发现,出面解围。   崔绎深吸一口气,命令:“说。”   百里赞拱手道:“诸位同僚认为长孙氏不宜被立为皇后,无非是因为皇后母仪天下,出身要干净,长孙家与谢家都是先帝的拥护者,按理都不能封后,但皇上宅心仁厚,福泽天下,又岂会因为父兄之过苛责妻妾?”   崔绎听得不耐烦,直磨后槽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以为,谢氏生前对皇上也算是一片真心,如今人已经没了,皇上不妨追封谢氏为皇后,然后封长孙氏为皇贵妃,代行后权,统领六宫,这样一来,既体现了皇上胸怀博广,顾念旧情,又无需再为皇后人选烦忧,皇贵妃之位等同于副后,长孙氏又代行后权,便是无名有实的皇后,与从前在王府中时并无区别。皇上以为如何?”百里赞说完,一鞠到底。   早在他陈述的过程中,下跪的文武百官就已一片哗然,然而直到他说完了,也没有人能站出来反驳。   百里赞这番话,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了,如果说不论持盈父亲罪臣的过错,那么同样必须宽恕谢玉婵。追封谢玉婵,然后空缺后位,由持盈以皇贵妃之名代行后权,既避免了皇后出身不端的难堪,又给予了持盈后宫最高的地位,荣宠无两。   崔绎总算是松了口气,肚子里把百里赞骂了千万遍,怒他不早说。   “众卿家可还有异议?”   “臣等不敢。”   崔绎满意地点点头,坐会龙椅中:“就按少师的意思办。”   一个时辰后。   “本就是个皇后,不做也罢,反正我一早便预料到会是这样了。”持盈听了崔绎吞吞吐吐的转述后,十分洒脱地表示不介意。   崔绎还是觉得对不起她,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地道:“眼下是委屈你了,不过将来朕一定会找机会让你名正言顺地做皇后。”   持盈莞尔一笑,说:“委屈?真要说委屈,也委屈了四五年了,还差着一时半会儿?只要我不觉得委屈,就谁也委屈不了我,言官们的话是对的,再怎么撇清干系,我爹始终是我爹,是先帝的臂膀之臣,皇上不必为了我失了臣民之心,皇贵妃也挺好的。”   崔绎想了想,又说:“要么我退位,皇帝让皞儿来做?这样你就是太后了。”   持盈啼笑皆非,塞了颗冬枣堵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皞儿还不满周岁,站都还站不稳,做什么皇帝,你有这闲工夫想这些,不如当好你的皇帝,别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我这儿跑,回头那些言官觉得你不勤政,又要拿我说事了。”   崔绎顿觉索然无味,咂吧着嘴叹气:“当了皇帝,反而没从前快活了,唉!”   150、逝者已矣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正月还没过完紫章城中的杏花、桃花便争相吐蕊,仿佛预示着一个朝气蓬勃的未来正缓缓展开。   承光二年开春戴平便领西征大将军之职,率五万大军开赴秦州讨伐崔颉。   杨琼为副将,临行时程奉仪抱着小舒锦出城去送行。   点将台上戴平在高声诵读誓师之词,杀猪祭旗,西营的士兵们在校尉的带领下小跑着出发,道城外集队待命。无人注意在护城河边的驿亭中,有人正依依惜别。   “出门在外,万事要多留心,秦州比京城温暖些,但冬衣不可着急脱,还要小心山林间的瘴气,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千万不要强撑,我不在你身边,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爱惜,不可一味逞强斗勇,知道吗?”程奉仪认真地一句句叮嘱,杨琼都含笑点头答应。   小舒锦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依依不舍地说:“杨叔叔早点回来。”   杨琼亲了亲她的脸蛋,道:“锦儿乖,好好陪着你娘亲,叔叔很快就回来。”   集队的号角吹响了,杨琼低声道:“我该走了。”   程奉仪道:“等等!”她走出亭外,从河堤旁的柳树上掐了一段嫩绿的枝条,放进一个小巧的锦囊内,系好口递给他。   “去吧。”   杨琼接过锦囊,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后退几步,狠狠心掉头跑了。   小舒锦撅着嘴问:“娘亲,杨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杨叔叔很快就回来了,锦儿要乖乖吃饭睡觉,不然杨叔叔不喜欢锦儿了。”程奉仪喃喃说着,目光注视着马上那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杨琼前脚才刚走,惊人的噩耗就从燕州传来。   山简死了。   消息传来时崔绎正在耀华宫吃晚饭,闻言险些把嘴里的鸡骨头生吞下去,顾不得身为天子的形象问题,喷着米饭咆哮起来:“死了?怎么会死了?怎么死的?”   持盈则赶忙把俩孩子哄走,让信使起来回话。   信使满头大汗,双手奉上一枚信封:“这是……山先生留、留下的……遗、遗书……”   崔绎劈手抄过,撕开就看,信使抹抹汗,喘着粗气说:“燕州府里的人说,山先生自杀的头一天没有任何征兆,还是和往常一样,办完了公事,就出门去喝酒,听戏,到子时才醉醺醺地被人扛回来,小厮伺候他歇下以后就回去睡觉了,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再去看,他人已经死得僵硬了。”   “先生是自杀?”持盈疑惑地问。   信使点点头:“小的听到的就是这些,不敢欺瞒皇上、皇后娘娘。”   持盈根本无法相信,崔颉还没死,山简大仇未得报,怎么会自杀?这简直不合逻辑!   但崔绎飞快地扫完了遗书的内容,沉默了片刻,只对信使说:“朕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信使退下后,持盈便问:“山先生为何要自杀?他在信里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崔绎将信笺递给她,饭也没胃口吃了,一手扶着额头发起呆来。   持盈赶忙展平了信纸细看,却见那纸上只有一首短短的七言诗。   我心如月君如水,几度春风入梦帷。觉时只见江南去,窗棂不复剪清辉。   持盈倒抽一口凉气:“这——!这是情诗?”   崔绎双手合十,拢在口鼻前,闷声道:“没错,只不过……不是写给老三的。”   “那是写给谁的?先生另外有喜欢的人了?”持盈疑道,“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那人是谁?”   崔绎看着她:“你觉得会是谁?”   这……还真不好感觉,持盈端详着纸上那二十八个墨字,在记忆里搜寻和山简有关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我也认得?不是三王爷,那会是谁?百里先生?不像啊,他们俩一直是君子之交,之前也没个苗头,这两年更是见都没怎么见过,不该是他吧?”   山简在诗中将自己比喻成月,将那个人比喻成水,自己单恋着对方,对方却不知道或者不接受——持盈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只能在梦中与那人亲近。最后的两句似乎是说那人离开了他,于是他心灰意冷决意轻生,乍一看似乎没什么更多的信息了,可直觉告诉她,这字里行间一定还藏着点什么东西,自己没有发现。   持盈盯着信笺冥思苦想,崔绎接过水杯漱口,说:“其实去年在宣州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山符之不太对劲,和之前不一样了,但是没想到帮他从老三死去的悲痛中走出来的人,会是……”   “我实在是猜不到,”持盈终于也有脑袋不够用的一天了,从山简离开燕州去宣州做贩子骗粮食军械开始,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情报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支撑推测,“到底是谁?”   崔绎伸出手指,在“南”字上敲了敲:“你既然知道文誉和他相隔得远没什么接触所以不可能,倒过来想想也就清楚了。”   持盈仿佛被点醒了,再次将桌上的信笺捧起来仔细看。崔绎擦过手后起身:“持盈,你一向心软,容易怜悯弱者,但这一次我希望你什么也不要做,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山符之已死,我叫人将他的尸骨迎回京城,与老三合葬,这件事就当了了。”   “这……”持盈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山简虽然不大与人往来,但在崔绎的登基之路上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往远了说,当初虎奔关之役是因为他的妙计,烧了北狄人的粮草,最后才获胜的。   往近了说,若无他的妙计连环,施邦则和荣海定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擒,宣州府也难逃战火的洗劫,他以一己之身布下苦肉计,保住了有兵无将的宣州府,为崔绎攻打京城免除了后顾之忧,功不可没。   当初的崔颉也好,如今的崔绎也好,都是依仗他算无遗策的心计才登上了皇位,如今人去了,竟要草草下葬,不做深究?   “死人永远是死人,为他们争取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要为活着的人考虑。”崔绎难得说了句深沉的话,将布巾扔回托盘里,回万晟宫去看折子了。   持盈呆呆地坐在桌边,手中那张轻薄的信笺,犹如有千万斤重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崔绎用手指点出南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山简二度敞开心扉,喜欢上的,竟然是那个人!   一个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与他朝夕相处,但又无论如何不会同他走到一起去的人。   一个心中有所顾忌,害怕被他的感情牵绊住,只能装聋作哑的人。   一个不久之前离他而去,然后再也没有回去的人。   觉时只见江南去,窗棂不复剪清辉。那人走后,山简抑郁难平,唯有借酒浇愁,与那人梦中相会,虽然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也依然陶醉于那短暂而虚幻的快乐,不愿面对现实。   甚至一向冷酷残忍的他,寄出了一封充满善意的信,希望能帮杨琼和程奉仪终成眷属,在他心里,或许在祝福杨琼的同时,也渴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到回应。   然而最终他还是失望了,从前他喜欢崔焕,但崔焕死了,如今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了另外的人,代价却是他自己的命。   一代深谋远虑,谈笑间定江山、安社稷的毒士山符之,最后竟然是为情所困,求之不得而自尽,持盈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凄清悲凉,转头看窗户,月光依旧透过雕镂的花棂照射进来,只是比起往日,更加清冷,仿佛离人转身挥别的衣袂,就这么轻易地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朝时,崔绎宣布了山简的死讯,只不过隐瞒了他自杀的真相,只说是一夜暴毙,然后力排众议,决定以夫妻之礼,葬入崔焕的陵墓之中。男男合葬这样荒唐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不少朝中老臣的反对,但崔绎执意要这么做,加上崔焕出身不高,妻子也已经回了娘家,日后无人与他合葬,争执了一番后,大臣们妥协了。   下朝时持盈领着小秋在明堂外等候,鱼贯而出的大臣们中间,有一脸惋惜、埋着头快步走的百里赞,有表情愤慨、同几人大声争辩的曹迁,还有神情恍惚、盲目跟随着人流前进的徐诚。   “徐将军。”持盈出声叫住了他。   徐诚回过神来,见是她,忙打起精神上前见礼:“末将请皇贵妃娘娘安。”   持盈摆手让小秋退下,说:“徐将军请起,本宫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萦绕于心,寝食难安,不知徐将军能否为本宫解答?”   徐诚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额头上也渗出汗来:“末将……愿为娘娘分忧。”   持盈缓缓点了个头,问道:“你知道吗?”   话说得极为含蓄,旁人听来只是一头雾水,徐诚却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深埋着头,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作答:“知……知道,末将一直都……知道。”   持盈缄默不语,徐诚痛苦地道:“娘娘赎罪,末将实在不能……”“本宫知道,本宫只是来听一个答案,并非要问罪于你,”持盈轻描淡写地说,“何况爱与不爱,原都不是什么过错,徐将军又何罪之有?”   “立冬那晚,你一直心不在焉,是否也是为了这件事?”   徐诚再无可隐瞒,只得承认:“走前我说今后都不要再找我了,可那日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来,信中说,等我到来年春天,柳树发芽,如果我还是不回去,他就、就……”   持盈吁了口气,叹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无须自责。本宫与皇上昨夜商量过,为他选了个适宜的日子下葬,到时候咱们都去送送他,娇娇还小,就不要去了,留在宫里陪娴儿玩,结束后你再回来接她吧。”   徐诚默默点头,他走后,持盈怅然望着明堂青蓝色的琉璃瓦,忽然觉得难言的疲惫。   151、西征不顺   几乎在西征大军开拔的同时,身在秦州的崔颉也发布了天子诏,声讨崔绎,号召天下臣子共起而伐之。   持盈十分奇怪,这个时候的天子诏还值几个钱,他就应该在逃出京城的第一时间发天子诏,那样才会有搞不清状况的人帮着他打弟弟,现在崔绎都已经坐上了皇位,小半年都过去了,谁还把他这个“先帝”当回事?   有这个疑问的当然不止持盈一个,其实满朝文武都在困惑,但是知道原因的只有长孙泰。   原来崔颉在逃跑的时候太着急,别说皇后,连太后都没带,荣氏得知后大发雷霆,想要席卷着宫中值钱事物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崔绎、钟远山两面包抄,已经把京城九扇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荣家就这么成了瓮中之鳖。   作为太后的娘家,荣家自然是颇有几分实力的,但皇帝主子都跑了,剩一个太后又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利,一门男丁奋勇反抗到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投降了,荣氏也因此被软禁在延寿宫,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按宫中最低等的采女的份子给月银,谁也不准探望。   秦州牧包一德的前妻是荣家出身,要卖面子也是卖给荣家,崔颉一个落跑的皇帝,手里只有两万人,缺衣又少食,包一德哪会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当崔颉带着人精疲力竭地到达秦州府城门下时,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记闭门羹。   包一德要求崔颉将手中的两万禁军交出,打散后编入秦州军,然后才准他进城,崔颉气得眼冒金星,不曾想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竟被一个小小的州牧如此欺负。   但将士们一路奔波,不多的粮食早已吃完,除了他这个“皇帝”,其余人早就开始自掏腰包去沿途经过的村镇上买粮吃,如果他再找不到一块安身之地,这些最后追随自己的人只怕也会因为看不到未来而相继离去,到那时自己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于是在这无可奈何地情况下,崔颉只得咬咬牙答应了包一德的要求,两万多人终于有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当时正是八月底,秦州的百姓正忙着收稻子,崔颉几次提出要反攻京城,都被包一德以粮食不足为由拒绝了。   到这时候的崔颉,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光杆司令了,当年追随他拥簇他的人,太后,被他扔在了皇宫里,长孙泰一家,在粮食不够的时候又被他撇在了半道上,其余大臣大多来不及逃走就被控制住,一直跟着他来到秦州的,只有郭茂。   京城陷落那日,郭茂恰好进宫请安,于是就跟着一起走了,他深知自己和山简不同,就算投降崔绎也不会受到重用,除了跟着崔颉别无他法,因此尽管二人之前冷战了长达一年,一路上仍然尽心竭力地为崔颉出谋划策。   只可惜这时候的崔颉早已撕破了人的脸皮,抛妻弃子,连亲娘都不要,更加不会想从前那样对下面的人惺惺作态,追兵紧咬不舍,所有人都枕戈待旦日夜不得安宁,崔颉的脾气也越发暴躁,根本听不进他的意见。   西逃的路上,郭茂建议他借丰州地形崎岖的优势,埋伏起来杀一个回马枪,手头有两万人,他又是皇帝,只要打一次胜仗,就会有人举起大旗追随他反攻回去。   但这个建议被拒绝了,崔颉认为这两万人是自己最后的战斗力,无论如何不能再有折损,丰州虽然地形复杂,但谁能保证对上追过来的戴志北就一定能赢?说到底,是胆小的缘故。   等到了秦州军队被没收了,包一德拖着不肯动,郭茂又建议他封包一德一个至少三品的官位。其实秦州天府之地,根本不缺粮食打仗,包一德无非是在等皇帝的承诺,只要崔颉开出的条件让他满意,他当然是愿意做这个保驾的功臣的。   但这个建议又被拒绝了,这次崔颉连原因都懒得告诉他,直接用一本书把他摔出了门去。   郭茂仰天长叹,知道主子已经魔怔了,落得这步田地还放不下高高在上的皇帝架子,是必死无疑了,于是再也不去他跟前讨嫌。   崔颉心高气傲,从小没受到过什么挫折的他在这样巨大的打击面前,整个人都几近扭曲,同包一德争执了半年后,包一德终于是不耐烦了,开春收了冬小麦后,想京城发去了一封讨伐檄文,整顿军队准备打仗。   而身在京城的崔绎和持盈收到那封蹩脚的檄文,直接当做了每日一乐,挑剔嘲笑了一番,就扔进炉子里烧了。   秦州军与戴平、杨琼率领的西征军在丰州境内短兵相接,双方恶斗数场,都不同程度地有了损伤,但秦州地形闭塞,自古就少战事,将士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及西征军,短短两个月后就被击溃,包一德被擒,戴平原地整编秦州降军,命杨琼率一万人入秦州府,务必要将崔颉的人头砍下。   这回崔颉怂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急急忙忙跑到郭茂的住处讨教。   郭茂知道大势已去,先是说自己也回天乏术,后来崔颉急红了眼,给他跪下了,郭茂才勉强给了个建议。   “当初武王以藩王身份被流放到燕州,尚能重整旗鼓,杀回中原,皇上若放得下身段,愿意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可一路向北至凉州,调用凉州军,与武王一决生死。”   崔颉跪在他面前,急切地问:“先生此计有几成胜算?”   郭茂叹气连连:“当初皇上调凉州军去马泉关,韩将军没赶上杀呼儿哈纳,为求将功折罪,又带兵攻打燕州,与白迎春两面夹击,最后还是败在了长孙持盈手里,凉州军溃败而逃,现存多少兵力,实在是难说得很啊。”   崔颉攥着他的衣摆,大声恳求道:“先生!求先生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救救朕!等朕回京城夺回了皇位,就封先生做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先生一定要帮朕啊!”   郭茂心里清楚,以崔颉的性子,今日下跪已经是极大的耻辱,他日一旦夺回了皇位,自己必死无疑,但自己既然选择了效忠于他,也只能尽力为他筹谋。   “皇上先起来,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郭茂将他从地上扶起,“武王花了三年时间从燕州杀回中原,必然懂得养虎为患的道理,皇上必须抓紧时间北上,抢先占据凉州,否则一旦西征军围城,或封锁北上道路,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崔颉如梦初醒,马上千恩万谢地回去收拾东西了,郭茂看看自己所住的破茅屋,再次感叹所托非人,收了几件还能穿的衣裳,牵着来时的那匹马,道城门口去等他。   两万禁军都被包一德吞了,崔颉身边只有不到两百的亲卫队,护送着他们出了秦州府,沿山路北上,过村镇而不敢入,三餐只能靠草根树皮维持,崔颉从来娇生惯养,在喝了几天的生水后又患上了腹泻的毛病,连马也不能骑,只能叫人用担架抬着。   杨琼赶到秦州府时已经人去楼空,戴平拷问了包一德,却问不出崔颉的去向,无奈之下只得收兵回京。   没抓到崔颉,崔绎自然是老大的不高兴,但这也不能怪戴平和杨琼,只得嘉奖了他们一番,重新指派人接管秦州,同时严令各地密切留意所有过往的队伍,务必要把崔颉给搜出来。   然而一个月过去,崔颉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除了秦州,他还能去哪儿?两万禁军都交代了,根据包一德的口供,崔颉身边只剩不到两百人,能逃到那儿去?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崔颉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冷不丁冒出来捅一刀,一日抓不到他,崔绎就心烦一日。   “说不定我爹会知道。”持盈一边帮他束发戴冠一边说,“秦州北邻凉州,南接宜州,能去的地方不过这两处,凉州偏僻但幅员辽阔,境内有大片草原可供狩猎,虽然条件艰苦,但若能联合西疆各国,杀回中原也不是不可能的;反之宜州山高林密,地形闭塞,若他想要安度余生,宜州却是最好的。关键还得看先帝身边跟着的人,是谁在给他出谋划策,此人的性格和在先帝跟前的说话分量,直接决定了他们会往哪个方向走。”   崔绎昨晚又没睡好,此刻呵欠连天,小秋捧来参茶,他随便喝了一口,揉着眼睛说:“那便去问问他,当初朕以养病为名将他圈禁在敬哲堂,这一晃半年过去了,什么病都该好了,他要是肯说,肯低头,就放他出去,和你娘、你妹妹一块儿在京郊的别院住着,虽然也受到看管,至少一家人能够团聚,如果他还是那个犟脾气……”   持盈扶正他的皇冠,笑道:“文人清高,我爹他多半还是不肯低头的,不但不肯低头,说不定还会以为皇上气消了,想提拔他呢。”   崔绎冷哼一声:“这个老不修,要不是看在他生你养你十六年的份上,朕早就让人把他拖出去车裂了。”接着便赶着去上朝了。   他走后,持盈坐在软榻上发呆,小秋担心地问:“娘娘,您是不是不太舒服啊,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奴婢传御医来给您请个脉?”   持盈先是说不用了,后来想了想,又说:“去请这半年里给我爹看病的御医过来。”   152、一枚暗桩   长孙泰当初是在牢里晕了过去,之后就被崔绎以养病之名软禁在宫里,妻妾子女都不得来探视,足足关了半年。   这是百里赞出的主意,既不能登基就杀皇贵妃的老爹,又不能把他放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软禁。不过既然是养病,那么派个御医隔三差五去看看也就是必要的,只不过人选持盈没有过问。   御医很快就来了,持盈懒洋洋地支着头在软榻上打盹,御医弯着腰进来,跪下请安:“微臣给皇贵妃请安。”   持盈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自己进宫以来也没病过……“你把头抬起来。”   那御医缓缓抬起头,持盈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来了——是钟维,自己上辈子的妹夫。   同时也是前年这个时候在延寿宫中给自己号脉的那个御医,按说自己应该认得出来的,但当时自己冻得脑袋都木了,竟是没有留意到。   “钟书纪,你竟然还在御医馆做事,”持盈张口便直呼其名,“不怕皇上摘了你的脑袋?”   钟维比持盈大两岁,今年二十三岁,在她的记忆中,妹夫是个男生女相,文弱谨慎的书生,家中世代行医,虽不太富裕但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和妹妹聆芳放在一起还是十分相称的。然而今年只有二十三岁的钟维,却明显看着比上一世苍老,脸色灰扑扑,面颊瘦削,看起来倒像个三十出头的。   和皇后通奸也是个辛苦的活啊,每天都提着脑袋过日子,更别说后来奸情还被曝光了,未老先衰也不是不能理解,持盈打量了他几眼,又问:“本宫的父亲近来如何?”   钟维伏下身去,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皇贵妃娘娘的话,长孙大人很好,只是长期被软禁,难免有些暴躁上火,微臣一直给他开降火清热的药方,兼顾着调理,目前并无大碍。”   持盈点了个头,伸出右手,钟维立刻取出软垫给她垫在手腕处,小秋铺上丝帕,钟维就这么跪在软榻跟前为她号脉。   “娘娘觉得何处不舒服?”   持盈神情散漫地看着自己左手上的蔻丹,说:“最近总觉得身上犯懒,嗜睡,人也没精神,看到油腥的就没胃口,今早的白粥才喝了没几口,结果还全给吐干净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钟大人觉得本宫这是怎么了?”   身旁的小秋一愣,要说什么,被持盈凌厉的眼神一扫,明白过来,转口帮腔:“可不是嘛,从前娘娘最爱吃走油蹄髈,最近却都改吃小葱拌豆腐了,钟大人,咱们娘娘这是怎么了?”   钟维谨慎地移动着手指,号了又号,眉头疑惑地皱起,反复了许多次之后,终于说:“回禀娘娘,娘娘的身体并无大碍,可能是前段时间吃得过于油腻,所以近来没有胃口,适当吃一些清淡的东西,微臣再给娘娘开一副健脾胃的药,吃上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持盈掸了掸袖子:“知道了,你退下吧。”钟维便收拾东西告退了。   钟维一走,小秋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娘,您前些日子不刚来过月事,怎么……”忽地一下就悟了,“娘娘是要试探钟御医?”   持盈露出赞许的微笑:“过个两三天,再请钟大人来一趟。”   “是!”   过了几日,钟维再次被请了来,持盈仍旧说自己体乏无力,嗜睡多梦,三餐没胃口,小秋还特别配合地端来一盘“酸梅子”,和她一起演戏。   但这次钟维仍然说她一切安好,并无大碍。   又过小半个月,持盈第三次把他请来,言明自己这个月的月事迟迟不来,从前不会这样,可钟维依然坚持最初的诊断,一口咬定她“一切安好”。   “本宫吃不下睡不香,一日日地精神不济,你却说本宫没事?”持盈的问话带了三分怒气。   钟维伏在她脚边,诚恳地道:“回禀皇贵妃娘娘,经微臣诊断,娘娘脉象平稳,未有脾胃虚寒、惊悸盗汗之征兆,或许是微臣学艺不精,还请娘娘令召御医馆擅妇科的王御医前来再诊过。”   持盈呵呵地一笑,望着他:“钟大人医术精湛,本宫是个过来人,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钟大人还是看出本宫是在装怀孕,那当初在延寿宫,又是为何会诊出本宫有身孕的脉象来呢?”   钟维瞬间一身冷汗,脸都几乎贴到地上去:“娘娘恕罪!微臣……微臣当时……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回复懿明皇太后娘娘有孕,也是为了娘娘好啊。”   “哦?此话怎讲?”持盈也不叫平身,就任他跪着。   钟维战战兢兢地道:“回禀娘娘,娘娘的母亲范老夫人曾交代过微臣,若将来皇后……将来娘娘的妹妹请微臣到耀华宫给娘娘号脉,无论脉象如何,一律按喜脉说。”   持盈眼神一冷——果然又是娘搞的鬼,先是给妹妹送姘头,然后又要捏造自己假怀孕,都说最毒妇人心,持盈一直以为自己这样对待父母妹妹已经够毒了,没想到自己还差了母亲一大截,父亲长孙泰做事虽然也不光明磊落,但还不至于玩出这些肮脏的把戏,这女人和后宫扯上了关系,真是一个比一个更恶心。   “可当时请你去给本宫号脉的人是太后而非本宫的妹妹,你就不怕太后听说本宫有孕,为防万一,便要置本宫与腹中胎儿于死地吗?”   钟维似乎稍微冷静下来,略略抬起头,说话也清楚了许多:“微臣原本不知道是要去替谁诊脉,从正殿前过时,遇见延寿宫的大太监在交代下头的奴才,隐约听到绳索、喜脉、没有用什么的,后来到偏殿看到是娘娘,才想到或许太后是要谋害娘娘。其实微臣当时是以为娘娘有身孕,所以太后要杀娘娘,可诊过以后发现娘娘并无身孕,这才想通,如果是要置娘娘和孩子于死地,大可不必传微臣过去确认,唯一的可能便是,太后想要娘娘的孩子,于是微臣便顺着太后的期望,谎称娘娘有了身孕。”   原来如此,荣氏竟是抱着如果她有孕便留着,无孕便杀了的心把她领到延寿宫去的,这样胜率微乎其微的赌也敢下注,果然不愧是荣家的女人。   钟维的话和后面事情的发展完全吻合,持盈无可挑剔,于是说:“如此说来,你倒是救了本宫一命,本宫还得谢谢你才是。”   “微臣不敢!当时时间紧迫,微臣并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其实是用娘娘的命去赌了一把,如果不是福德公公到御医馆来索要红花落胎药,微臣还以为自己害死娘娘了。”钟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说。   持盈不觉有些惊讶:“红花的事你也知道?”   钟维老实地点点头:“不敢欺瞒娘娘,微臣……偷偷把御医馆熬好的红花换成了皇后……换成了娘娘的妹妹每晚服用的安神汤。”   持盈一双眼瞬间睁大了:“你把汤药换了?”难怪自己两个月后又有了身孕,按理说服过红花,未来一年内都很难有孕,原来竟还有这一层,“你既然知道本宫并无身孕,为何要把汤药换了?就不怕被人发现,你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钟维意外地沉默了一下,持盈静等了片刻,才听他缓缓说道,“娘娘,请恕微臣失礼,微臣当初那么做,并非为了娘娘,而是为了另一人。”   “为了谁?”持盈眉头一挑,“为了聆芳?”   钟维竟也不羞惭,堂堂正正地就承认了:“是。不瞒娘娘,其实微臣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先帝疑心病重,虽然先后纳了多位大臣的女儿为嫔妃,但都不让她们生育,后宫中嫔妃相互倾辄,他也从不干涉,反而坐山观虎斗,乐享其成,微臣说句僭越的话,这样的皇帝,终究是要绝后的。”   持盈顿时笑了出来:“你倒是有先见之明。”   钟维却仍旧面色严肃:“微臣心想,迟早有一天,先帝会因为多疑而毁了自己,而到武王殿下——也就是皇上入京称帝的时候,若微臣能有那么一丁点的功劳,曾经帮过娘娘,或许皇上……会饶聆芳不死。”   他说完,耀华宫中一片安静,持盈原先以为他会与长孙聆芳通奸,应该是个心智不成熟、只顾眼前享乐的人,哪不知在那背后,他竟然为心爱的女子铺下了这样一条路,冒着自己被发现被杀头的危险,也要为日后求得一线生机。   两厢无话,过了不知多久,持盈才长叹一口气,说:“本宫一直以为,你是个胆小的人,却不知你竟也有这样的能耐,当真是小瞧了你。”   钟维尴尬地笑笑,磕了个头,道:“再胆小再没用的男人,也不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去,总是要做点什么的。”   这番话令持盈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宣州那个寒冷的夜晚,自己站在新房门外吹了半个晚上的寒风,崔绎酒醒后走出来,对她说“我要这片江山,要那把龙椅”,促使他做出这样决定的,同样是自己的女人受尽欺凌,自己却无能为力。   “当你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变得强大起来,”持盈感慨万千,长跪不起的钟维在她眼中,也显得高大了许多,“你起来吧,你能有这份心,实属不易,今日你先回去,你和聆芳的事,本宫自会有安排。”   这样一来,自己对妹妹的歉意,也能减轻许多了。   153、死遁离京   数日后,长孙府传出噩耗,战乱中遭启圣帝遗弃的皇后长孙氏在府中投缳自缢,结束了年仅十九岁的生命。   听闻这一消息,京城中的文武百官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幸灾乐祸的情绪——想那长孙家一门两女嫁皇家,又先后成为后宫之主,早就已经拉尽了天下仇恨,现在长孙聆芳死了,长孙家是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崔绎不表态,群臣也就假装不知道,揣着亢奋装淡定,就连长孙泰过去的门徒和故交也都没有来祭奠。范氏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甚是悲伤,府中寥寥无几的下人帮着收拾了灵柩,停满七日,便低调地送出城去葬了。   就连持盈都没去送,钟绿娉对此十分费解。   “你啊,也别想不通,晚上陪本宫出去走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持盈正在教小崔皞认字,闻言笑着神神秘秘地说。小太子性子安静,学得也慢些,不像姐姐崔娴,一岁半的时候已经能准确地叫父王和娘亲了。   钟绿娉见她不愿说,也只好不问。   钟远山年前便回江州去了,留下大儿子在京城,过完正月后钟绿娉却不知怎的又回来了,和哥哥嫂嫂一同住在皇上赏赐的宅子里,进宫来请安的次数倒是不如年前频繁了。   持盈有一种感觉,钟绿娉的娘张氏不是个省油的灯,年后钟绿娉再来宫里请安,表情明显不如从前自然,似乎总是有心事,又不像从前,什么都对自己说。   “二舅他们可都还好?”小崔皞学了一会儿,困了,持盈便让奶娘将他抱去午睡,又打发宫女们都出去,房中只剩她和钟绿娉两个人。   钟绿娉敷衍地点点头:“都好。”   持盈狡猾地笑道:“那是你不好了?怎么次次来都是心不在焉,想什么,跟跟本宫说说?”然而钟绿娉却抿着嘴摇摇头,深沉得都不像她了,持盈不禁多留了个心。   自古以来外戚和宦官都是谋朝乱政的隐患,钟远山虽然封了江州侯,但与崔绎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一荣一枯也不过是君王的一句话,崔绎要打压他,也无人能说情,这样的外戚如果不安抚好,是极有可能反叛的。   入夜后天色一抹黑,持盈换了一身丫鬟的打扮,坐钟绿娉的马车出宫,却不去钟府,而是去了长孙府。   墙倒众人推的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曾经荣极一时的长孙家如今只剩空空的宅院,门前灯两盏,人三个,也有一架马车在静静地等着。   钟绿娉定睛一看,那三人其中一个是持盈的娘范氏,一个是陌生的男子,还有一个和持盈有六七分相似,不由大惊:“你不是……”长孙聆芳!她不是死了吗?   长孙聆芳做农妇打扮,粗布的裋褐,挽着个碎花布包,依偎着那年轻男子,钟绿娉想起曾听人说过前皇后与人通奸之事,仿佛明白了什么。   持盈走上前去:“钟书纪,本宫的妹妹以后就托付给你了,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本宫与皇上当年照样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了,相信你不会同那翟子成一样,始乱终弃。”   钟维一臂揽着长孙聆芳,二人一同给持盈跪下去,持盈弯腰将人搀起来,拉着妹妹的手,和声细语地道:“聆芳,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爹娘的女儿,本宫的妹妹了,离开京城以后,天下之大,总有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好跟着书纪过日子,从前的事就当做了一场噩梦,醒了,就过去了。”   长孙聆芳低着头细细地“嗯”了一声,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持盈使了个眼色,小秋将肩上的一个布包褪下来递过去:“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你们到了外地,万事打点不能没有银子。”钟维接过来,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聆芳,”持盈看着妹妹被扶上马车,轻声说,“保重。”   长孙聆芳眼中闪着泪花,点点头,钻进了车厢。   马车哒哒哒地驶入了黑暗中,范氏仍在原地抹泪,持盈目送妹妹离去后,转过身来道:“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范氏吸着鼻子,心痛地道:“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只盼着你爹能好好的,咱们一家再能有团聚之日……”   持盈客气地打断她:“娘,妹妹已经走了,这座令她身心俱疲满是伤痕的城,就是你求她,她也不会愿意回来了,所以请不要再说‘一家团聚’这种令我为难的话了。”   范氏越想越难过,生了两个女儿,到最后竟是一个也不与她亲,各自跟着男人走了,把她孤零零地抛下,想着眼泪又落了下来:“是你问娘的打算,娘没什么打算,就想一家人好好的,坐在一个屋里,说说笑笑,你和聆芳是亲姐妹,但人各有命,她这一走,确是再也回不来了,娘身边就剩你一个,就剩你一个了啊,盈儿!”   持盈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抓过来的手,淡淡地道:“娘放心,只要爹潜心悔过,不再为先帝辩驳,我会请皇上放他回家,女儿不敢承诺别的,但让您二老享点清福,过完后半辈子,还是可以的。”   范氏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再求不得什么,只好点点头。   回宫的路上,钟绿娉看起来依旧满腹心事,持盈倚靠着车壁,主动开口说:“你觉得我放他们走,是对的,还是错的?”   钟绿娉不答反问:“皇上知道吗?”   持盈点点头,钟绿娉叹了口气:“皇上和娘娘都是心善之人,爹从前教育我们,治国须严,但治国者须仁,心存仁慈的君主才能最终开拓盛世。”   “只是……”   “只是?”   钟绿娉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古时候的一些仁君,也不尽然都为人所理解,有些唏嘘罢了。”   持盈将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在眼里,待第二天着人送她回家后,暗地里叫人在钟府周围布下暗哨,监视着钟家兄妹的一举一动。   一连数日,钟绿娉一步也没跨出过钟府,反倒是崔祥去了好几趟,几乎是每天都去,不过待的时间也不长,一盏茶的时间内就出来了,要说他们凑在一起密谋什么,又不太像。   崔绎得知此事后,也只是笑笑,说:“怀祐这小子,真是个倔脾气,看来是得赶紧给绿娉指婚了,否则他这么日日去缠,被人知道了说闲话,白累了姑娘家的名声。”   “指婚?指给谁?”持盈用帕子给女儿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粒儿,笑道,“绿娉可是要嫁将军,这回京都半年了,也没听她说瞧上谁,你冒冒然给她指婚,万一婚后被欺负了,二舅不定怎么怨你。”   崔绎深以为然,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扶着在怀里拱来拱去的儿子,免得他摔下地去。   持盈搂着小崔娴,又说:“而且指婚的对象还得震得住怀祐,若是指了个官小的,依怀祐那性子,当初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杨将军,说不定也会干出抢亲、闹洞房之类的事来——说到底,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崔绎摸着下巴思索:“震得住怀祐的人……我还真想不到,原本我是打算把绿娉指给戴平的弟弟戴准,戴准性子平和,有那么几分像公琪,都是儒将,但要照你这么说,戴准是肯定镇不住怀祐,万一新婚当日新娘子被抢走了,别说他,就是我的面子也得丢尽。”   持盈故意逗他:“我看着普天之下,震得住怀祐的也就你一个了。”   崔绎马上板起脸,瞪着眼严肃正经地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回京城又染上了给我找女人的老毛病,明天让元惠长公主进宫来给你看看,这病不彻底治好了,往后的日子都别过了。”   持盈乐不可支地一直笑,崔绎干咳一声,道:“时候也不早了,叫人来把娴儿和皞儿都抱去睡觉,朕今晚就不回万晟宫了。”   持盈答应着,唤来奶娘把两个孩子抱去哄睡,又叫人准备热水洗漱。   “说到程姐姐,”持盈一边给他脱龙袍一边说,“我看火候也差不多了,还是先赐他们完婚吧!”   “谁,她和公琪?”崔绎捋着袖口问。   持盈点点头:“山先生的计十分有效,程姐姐心结解开以后,倒是比杨将军还主动,每日抱着小舒锦到他家上去,又是洗衣又是做饭,也亏得她是千金小姐,养鸡竟比我养得还好。”   崔绎闻言嗤道:“你养的鸡?要不是我每晚回家都顺道去喂一次,你养在王府院子里的那些鸡崽,早八百年饿死在笼子里了。”   持盈从前不知道还有这一茬,此刻听了这话,脸一红,懊恼地推了他一把:“我养鸡是为了谁啊?”   崔绎也不示弱,学着她的语气反问:“我造反是为了谁啊?”   持盈一噎,与他对视一阵,都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崔绎手臂一带将她圈在怀里:“睡觉睡觉!”   红烛熄灭,锦帐落下,梁下挂的鹦鹉也安静地把脑袋缩了起来,只有隐隐约约的喘息和呻吟,随着微暖的风揉散在夜色中。   154、好事成双   杨琼与程奉仪的婚事在紫章城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首当其冲的一个热议话题就是程奉仪何以先后被三个男人青睐,市井之中有不少传言,虽不乏有“程夫人妙手仁心深得上天眷顾,虽历经苦难但最后还是得享安泰”这样善意的说法,但大多数都是低俗下流、不堪入耳。   钟绿娉和王氏入宫请安的时候,持盈问起坊间留言,二人都照实说了。   什么程奉仪与翟让不守规矩失了贞洁程扈不得不让二人成婚啊,程奉仪嫁人之后还和杨琼暗度陈仓啊,甚至有人肆无忌惮地脑补起了程奉仪在长遥王宫里和北狄王后王妃们各种争宠夺荣的故事,连话本都有了,持盈看得真是啼笑皆非。   “程姐姐心胸开阔,倒是可能不计较这些流言蜚语,但人言可畏,杨将军又是那样一个性子,这件事还是不能放任不管,”持盈翻完后,随手将那不堪入目的话本扔进了炉子里,“素晴,替本宫带话给曹将军,在程姐姐与杨将军大婚前的这段时间,务必要时刻留心城中的流言,如果听到有人当街造谣,直接抓起来,污蔑长公主和驸马的罪名,可不是什么人都扛得住的。”   王氏答应下来,钟绿娉却仍是忧心忡忡:“程姐姐和杨将军为何会遭到如此之多的非议,大楚并无律令规定女子不得再醮,何况程姐姐现在还是长公主,算起来是皇上的义妹,怎么会有人敢在老虎脸上拔毛?这后头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持盈笑道:“阴谋算不上,无非是些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在怨念罢了。”   钟绿娉仍是有几分不解,王氏道:“我听仲行说,旧时王爷麾下的文臣武将,除了山先生英年早逝,便只有杨将军是独身,若是把女儿嫁给他,等于是傍上了一棵不倒树,往后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所以京城里想要招杨将军做女婿的人不在少数,眼瞧着便宜落到别人家了,自然眼红心不服,要说长道短几句,等他二人成了亲,生米做成了熟饭,旁的人见无机可趁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钟绿娉听得心有戚戚:“竟还有这种人,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女儿就是个攀附权贵的道具而已?就连对方的意愿也不重要了,不娶他们家的女儿,就活该被诽谤?”   “我爹娘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天下的父母,有几个不是把女儿当成物品,嫁的好了,娘家才好跟着沾光享福。”持盈无奈地一笑,心想钟绿娉是被钟远山宠坏了,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谁准你自己挑选夫婿,全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人出阁前压根没见过丈夫,婚后的生活幸或不幸,全看造化。   “……”钟绿娉黯然低下头,手指绕着玉佩的流苏,半天才挤出一句,“是啊,这天下的父母,有几个是真心疼爱女儿,而不掺杂肮脏的念头。”   持盈看着她,想起前日线人来回报,说看见钟绿娉的大哥亲自送崔祥到门口,二人详谈甚欢,崔祥似乎还说了谢谢之类的话,只可惜不能埋伏得太近,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请安过后,二人一同告辞,临别时钟绿娉的表情欲言又止,仿佛想要坦白什么,却又拿不定主意。持盈模糊地猜到了,但并不点破,只等着她自己承认。然而最后钟绿娉还是选择了什么也不说,黯然地上了轿子。   数日后,元惠长公主正式下嫁承光帝心腹爱将、宣武将军杨琼,纷繁嘈杂的流言总算是画上了休止符,那些想要招杨琼做女婿的高官再怎么看不惯程奉仪,也得给崔绎三分面子,捧着贺礼去公主府贺喜。   程奉仪只比持盈大一岁,看上去却显得老许多,这与她过去三年的坎坷经历脱不开干系,但穿上了大红的新娘礼服之后,依然是那么的娇艳动人,小舒锦捧着一个大红的苹果走上前来,甜甜地说:“娘亲今天真好看。”   程奉仪接过苹果,将女儿搂在怀里,含着泪问:“从今往后,锦儿就要改口,管杨叔叔叫爹爹了,锦儿会怪娘亲吗?”   小舒锦摇头,羊角辫上的红绸蝴蝶般扇动,乖巧地依偎着她说:“杨叔叔对娘亲好,对锦儿也好,锦儿喜欢杨叔叔。”   程奉仪听了这话,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落,还是钟绿娉等人赶忙说了些“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妆哭花了不好看了”之类的话又把她哄笑,重新补妆过,这才没误了上花轿的吉时。   一方是当今圣上的义妹、为了边疆和平曾委身于北狄王的长公主,一方是从敬宗皇帝在位时起就追随崔绎的武将,婚礼办得前所未有的隆重,赏赐一路长街送到公主府,这边都进门了,那边还没出皇宫,十足十堵得水泄不通。   持盈身为皇贵妃,又代行后权,接受了他们夫妻俩的叩拜后只能留在宫中,不能亲自去送喜轿,心中倍感遗憾,不过等新娘过门后,崔绎将携她一同去喝喜酒,倒也不怕错过了喜庆的画面。   “总有一天,母妃也会像今天这样把你送上花轿,嫁给一个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人,让你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她抱着四岁的女儿崔娴,出神地望着院中盛开的紫薇花,喃喃自语。   小崔娴不谙人间疾苦,更无法体察到母妃心中的惆怅,只用小手摇着一旁的摇篮,小崔皞含着自己一根手指,在午后的暖阳下睡得正香。   崔绎兴致勃勃地跨进门时,正看到持盈带着一儿一女在院中晒太阳,小桃酥和它不久前下的一窝崽儿也在耀华宫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趴了满地。“母猫带着小猫在晒太阳?”他一脸促狭的笑,上前把女儿抱起来。   “谁是母猫?”持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招手让人端把椅子来。   小桃酥还和过去一样,一见崔绎就发憷,这会让忙不迭地招呼着孩子们逃走了。   崔绎像只大狗般,呼哧呼哧甩尾巴,把女儿舔了一遍,持盈不觉好笑:“怎么心情这么好?”   崔绎弯下腰,小崔娴在他背上扑来扑去,他两手向后张开,以免女儿不小心扑到地上去。他笑着说:“他们二人今日成了亲,你我多年的心事也算是了结了,怎能不开心?”   “不光是这样吧,”持盈怀疑地看着他,“上午他俩到万晟宫请安谢恩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高兴。是不是还有别的好事?”   崔绎夸张地叹了口气,把女儿捞到怀里抱着,心悦诚服地道:“果然瞒不住你。方才西边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大哥的踪迹,已经进入凉州地界了。”   持盈的神情马上严肃起来:“他跑到凉州去了?想要效仿咱们当年,以凉州为营,重整旗鼓杀回来?不成,得立刻阻止他!”   崔绎按住她的膝盖:“文誉也是这么推测的,而且公琪他们搜遍了整个秦州府,也没见到郭子偃的踪影,想必他还跟在大哥身边,这人是个劲敌,绝不容小觑,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说不定大哥真有绝地反击的能力。”   持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考虑,不过他们现了形,就迟早会落网,”崔绎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一如从前每一次上战场之前,他昂然的斗志,“他当年不敢杀我,是顾及边疆安危,我一死呼儿哈纳必会不顾一切南下,否则养虎为患的道理,他绝不会不懂。但反过来我却不必担心他死了会如何,如果在凉州杀了他,说不定反而能震慑西北各国,呼儿哈纳已死,再无人能牵制大楚,巴边、察察等国若不想被我一锅端了,势必要低头臣服,缔结盟约,这样看来,他逃到凉州去反而是好事。”   持盈微笑着听他说完,轻轻眨了眨眼,说:“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崔绎自豪地一哼:“那是自然。”   持盈欣慰地道:“你现在越来越有当皇帝的样儿了,看来我也可以少操点心了。”   崔绎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你能独挑大梁了,我自然就可以闲下来绣绣花养养鱼,不好吗?”持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一笑安慰道。   崔绎这才放下心来:“嗯,前些年你是太辛苦了,你既想养鱼,回头我叫人把御花园池子里长得好看的锦鲤捞几条过来,给你养在耀华宫里。对了,你从前给我做的香囊已经快破了,得空另外做个新的,要龙凤呈祥的。”   持盈啧啧几声,揶揄道:“针线活不会叫宫里的绣娘去做,才送我几条鱼,就要诓个新的香囊去。”   “你做的好看,绣娘做的只配挂在帐子里,你做的我要随身带着。”崔绎翻弄着腰间那个绣着并蒂莲的朴素香囊,那是持盈刚嫁入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给他做的,一用四五年,又旧又破,和龙袍一比实在是不堪入目。   持盈看着那个香囊,心就软了下来,答应道:“那我回头叫小秋去扯线。”   二人又在庭院中闲聊了一会儿,杜衷全上前来提醒时辰差不多了,持盈入内换了礼服,与崔绎一道乘上马车出宫去。   155、请求赐婚   大喜之日,公主府内格外热闹,杨琼正被一群损友按着灌酒,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连忙推开面前的一堆酒杯,赶着去接驾。   崔绎与持盈相携而来,满院子的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迎接,犹如旧景重现,新娘都是同一个,新郎由翟让换成了杨琼,前来道贺的也由崔颉变成了崔绎。杨琼喝得眼睛通红,笑道:“皇上和娘娘可算来了,再晚一步,末将真要被这帮家伙灌醉不可。”   “你又怎么知道朕不是来灌你酒的?”崔绎大笑着勾了勾手指,曹迁马上不失时机地递过一只斟满酒的杯子,“来,喝!”   杨琼欲哭无泪,持盈笑着代为求情道:“这杯酒是皇上与本宫的一点心意,杨将军务必要喝了,不过本宫代程姐姐向各位达人求个情,请各位今晚就放杨将军一马吧。”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笑起来,关系熟络的几人纷纷拿话揶揄杨琼,搞得他面红耳赤,话也不会说了,只搓着脖子傻笑。   持盈仍是带着一只食盒,也不参与喝酒,径直去洞房里探望程奉仪,崔绎则留下和大家喝酒,目光扫过人群,忽然看见了两个奇怪的身影。   一个是弟弟崔祥,一个是钟远山的长子钟年。   这二人单独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偏偏跪在一起,在他宣布平身后,也是在同一张桌边挨着坐下了。他们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崔绎狐疑地多打量了几眼,崔祥觉察到他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眼中有些复杂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崔绎觉得那眼神十分熟悉,可又说不上是哪儿熟悉,直到被几个亲信请到桌边上座,喝了两杯酒后,才猛然想起来,今日弟弟看自己的眼神,就和当初他看崔颉的眼神一模一样。   警惕,戒备,还有那么几分厌恶,又不敢表露的太明显,可若要表现得坦然,似乎又做不到——就是这样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   崔祥也想造反?崔绎忽然觉得很好笑,这个弟弟要能耐能耐没有,要靠山靠山没有,居然也敢想造反这档事儿?恐怕就是自己让他当皇帝,他也当不好吧?当然崔绎承认一点,自己也不能算多好的皇帝,如果大哥当初不那么咄咄逼人,他并不介意做个闲散王爷,帮兄长打一辈子仗。   喜酒喝着喝着,天色暗下来,不少人先后告辞,杨琼送走第三波客人,再回到桌边,就见钟年和崔祥一前一后地走过来,还以为他们也要回去了,正打算感谢一声,却见钟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桌旁,对崔绎抱拳行礼:“皇上。”   “哦,钟年啊,过来坐下喝酒。”崔绎正在兴头上,眼皮抬了抬,招呼道。   钟年并不坐下,而是说:“借着杨将军与公主大婚之喜,微臣有一事想奏请皇上恩准。”   曹迁笑着问:“大少爷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让皇上指婚?”   曹迁原就是崔绎母舅家的远房亲戚,说来与钟年也是远亲,只不过来投奔崔绎的时候,还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少年郎,一晃十几年过去,也成了位极人臣的武将。   但在钟年的眼里,他仍然是个破落亲戚,出身低微,因此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理也不理睬,继续说:“微臣想请皇上为舍妹指婚。”   崔绎眼里寒光骤然一现,继而不着痕迹地掩去,假装笑笑:“哦?绿娉有中意的人了?是哪位将军?让朕猜一下,是刘将军?还是陈将军?”   钟年道:“静王爷对舍妹一往情深,几次上门提亲,家父家母也已经同意,望皇上恩准。”   只见话音刚落,满桌原本有说有笑的人全都哑然无声,个个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年娇娇嘴快,疑问道:“钟姐姐不是说要嫁给将军吗?”   “男婚女嫁,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得子女说半个不字?”钟年对小女孩也不假好颜色,语气中颇有点轻蔑,“何况静王爷曾于绿娉有救命之恩,二人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不是很好?”   他说这话时,持盈恰好从后院回来,又在当年被崔颉吓到的门口顿住了脚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依然是在一个人人面面相觑的情况下,还是只能由她来打破僵局。“二舅想把钟妹妹许给怀祐?”持盈快步走上前,目光落在崔祥的脸上,后者挺了挺腰板,并不看她,“之前不是说要嫁谁都随绿娉妹妹的意思吗?怎的突然又变卦了?”   不枉她派人暗中盯梢了一个多月,崔祥果然和钟家在背地里密谋着什么,西北边大哥死而不僵,家里小弟又蠢蠢欲动,崔绎的皇位真是坐得危险重重。   碍于她是皇贵妃,钟年终于是转身行了个礼:“娘娘。”   持盈走到桌前,此时前来吃酒的人都已经嗅到不对劲,夹着尾巴溜光了,公主府的前院中只有持盈一个人的声音清晰明亮:“我与绿娉妹妹曾患难与共,情同姐妹,如今有人要逆着她的意思做事,本宫是一定会护着她的,你回去告诉二舅,若是绿娉心甘情愿也便罢了,她若是不愿,谁敢勉强她,便是同本宫过不去。”   钟年像是一早便知道她不会准许,听了这话也不接茬,而是径直问崔绎:“皇上意下如何?”   持盈肚子里冷笑,心道钟年还真是早有准备,知道不能和自己硬碰硬,便要借崔绎来压自己,这是崔绎如果答应指婚,明日京城中就会遍传他们夫妻不睦的谣言,而若是崔绎不允,那便是唯女人之命是从——虽说他从来都是个妻奴,但如今是皇帝了,再处处听女人的话,极容易招惹来朝臣的非议,也会给持盈带来麻烦。   崔绎显然也察觉到钟年的恶意,双眼微微眯起,阴沉着脸不回答。   “既然皇贵妃娘娘要尊重郡主的意思,而谈婚论嫁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不妨等明日请钟大人与郡主一同入宫,当着皇上和娘娘的面说一说,郡主究竟愿不愿意,若是愿意,娘娘自然不好阻拦,若是不愿,再由皇上定夺,钟大人看可好?”两难的关头,百里赞站出来做和事老。   众人看他的眼神瞬间如同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般——恩人啊,你要不说这句话,今晚不是帝后反目就是君臣反目,闹个不好还会演化为流血事件,大好的新婚之夜可就被毁了。   钟年沉吟片刻,点了下头:“百里大人思虑周全,是微臣太冒失了,明日微臣便同妹妹一同入宫请旨。”   钟年跪安走了,崔祥也想开溜,却被崔绎叫住了:“怀祐,你站住。”   崔祥畏畏缩缩地转过身,崔绎被这事一搅和,喝酒的心情也没有了,放下杯子起身:“春宵一刻值千金,朕就先回宫了,大家也都散了吧,别妨碍新人入洞房。怀祐,你跟朕来。”   皇帝有命,大家自然也就顺从地散了,崔祥老老实实地跟着兄嫂回皇宫。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崔绎往御书房的软榻上一坐,冷冷地问。   持盈绕到矮几对面坐下,崔祥站在他们俩跟前,身体摇摇晃晃,崔绎怒喝一声:“站直了!”崔祥被吓一大跳,继而脸涨得通红,大声争辩道:“还、还有什么好说!臣弟喜欢绿娉,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臣弟就是要娶她,钟将军也同意了,皇兄难道觉得臣弟配不上她吗?”   这本是随口说的话,崔绎却反戗一句:“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她?”   崔祥噎住了,脸更红了。   “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读书没读出个子午卯酉,骑射更是一塌糊涂,你自己说说,你哪一点配得上她?”崔绎怒道,显是将刚才受的气朝着他发泄过去了。   崔祥嘴唇哆嗦几下,更加大声地争辩起来:“我、我是王爷!天下哪有我配不上的女子!”   崔绎这回不客气地冷笑起来:“王爷?王爷算什么?不过是仗着父母身份高贵,才得来的头衔,若是去掉了王爷的头衔,你只怕比普通人家的纨绔子弟还要不如!”   崔祥被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几句,额头上都暴起了青筋,持盈一见,忙出来调和:“皇上也别这么说,怀祐还小,以后会慢慢懂事的。”   谁知崔祥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和他犟上了:“父母高贵也是高贵!总比那些下等人强!皇兄你不也是仰仗着父母的高贵,现在才能坐上皇位的吗?”   “放肆!”崔绎瞬间像被点炸了火药桶般暴跳如雷,抬脚就朝亲弟踹过去,崔祥怠惰武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脚踹得向后摔出去,后背撞在雕花木栏上,生生将木栏撞得爆裂断开。   “皇上!”持盈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崔绎的脾气确实暴躁,但这些年被自己慢慢调教下来,已经磨得平和多了,熟料被崔祥这么一激,竟是失去理智地一脚踹去,看眼前这情形,只怕崔祥的肋骨都被他踢断了。   门外的杜衷全和小太监们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就见皇帝主子怒火焚天,静王爷摔在一堆木屑中,口吐鲜血,一个个都惊呆了。   持盈慌忙上前去扶崔祥:“怀祐,你怎么样?快传御医!”原本不敢吱声的杜衷全赶忙转头去吩咐。   崔祥一手捂着下肋,鲜血从嘴角嗒嗒滴落,一双眼倔强地瞪着他,不顾伤痛,仍旧说道:“皇兄不愿臣弟娶绿娉,莫不是早就与她情投意合?否则朝中如此之多的将军,怎就不见绿娉说喜欢谁?皇兄已经有了皇嫂,还要……还要抢臣弟喜欢的女人不成?”   崔绎今晚简直要被他气炸了,还想上前再补两下,幸亏持盈急忙扑上去将他拦住:“皇上!不能再打了!怀祐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就算有错,错不致死啊!”   “……要不是念在端母妃多年养育的情分上,朕非把你车裂了不可!”崔绎一肚子火气不能发,只能恶狠狠地指着弟弟大骂一句。   崔祥呼吸粗浅,瘫在地上,嘴角却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156、委曲求全   第二天早朝后,持盈照例去万晟宫请安,与钟年、钟绿娉兄妹在殿外碰了个正着。   钟年躬身行礼:“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持盈对他不理不睬,径直看向钟绿娉,只见她眼下乌青,脸色憔悴,似乎昨夜没休息好,从前的明媚动人荡然无存,整个人恍恍惚惚,欠了欠身,一言不发。   “绿娉,一会儿见了皇上,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本宫一定会为你做主。”持盈安慰她道。   钟绿娉低声道:“多谢娘娘。”即使得了这样的承诺,她的声音也还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   三人先后进入御书房,崔绎刚看了一会儿折子,听到杜衷全的禀报,抬起头来,便看见形容憔悴的钟绿娉,不由十分疑惑:“绿娉?你怎么了?”   钟绿娉跪下请安:“回皇上,我没事,多谢皇上关心。”   崔绎一脸你骗谁的表情,也不便多问,遂道:“朕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你兄长昨晚所说、为你赐婚一事,朕知道你一心想嫁一个将军,你若有了心仪的人选,正好说出来,朕为你定了这桩婚。”   他只字不提钟年要代表父母被她嫁给崔祥的事,假装根本就没这回事,就是为了要听听钟绿娉自己的真实想法。   钟绿娉咬着下唇,低头不语,钟年斜眼看她,催促道:“皇上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自然是要仔细思量的,”持盈看不惯钟年这态度,语带不满地道,“不用着急,想清楚了再回答就是了。”说着招呼小秋把小厨房炖好的冬瓜老鸭汤端到桌边去,亲自盛给崔绎。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殿内只听得到瓷勺和瓦罐相互碰撞的声音和汤水淅淅的流淌声。   “皇上,娘娘,我想清楚了。”不知过了多久,钟绿娉才用麻木的声音回应。   崔绎端着碗往嘴边凑:“嗯,说。”   钟绿娉两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我愿意嫁给静王爷。”   她说完的下一刻,持盈手里的瓷勺当啷一声落进了瓦罐,崔绎虽然不至于把汤泼自己身上,但手中的碗也是晃了一下,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沉着地反问:“哦?怎么突然又转性了,不喜欢将军了?”   钟绿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上说笑了,男婚女嫁,自然是父母做主,从前是绿娉年幼无知,混说着玩的,皇上不必当真。”   “父母做主,呵呵……”崔绎算是懂了,钟年昨晚上回去,肯定花了一个通宵做妹妹的思想工作,才把钟绿娉搞得这么萎靡。   钟绿娉看了一眼表情错愕的持盈,仿佛满心愧疚,又低下头去,咬着牙继续说:“静王爷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终归是王爷,绿娉能嫁给王爷,是绿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王爷待绿娉情深意重,又曾为……曾为绿娉挡过流箭,论情论理,我都该嫁给王爷。”   崔祥中箭的事崔绎并不十分清楚,但持盈却是知道的,当时要不是崔祥在城楼上对钟绿娉拉拉扯扯纠缠不休,也就不会被敌人觑到机会一箭射来,在那时的情况下,射中两个人的机会是对半开的,根本不存在崔祥救了她,说是差点害了她倒还贴切一些。   “请皇上,娘娘成全。”钟绿娉说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崔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钟远山刚帮自己打下了江山,转头又要帮自己的弟弟再来造反不成?自己封他个江州侯还不满意,就那么想做国丈吗?怎么不看看长孙泰,到现在还被软禁在府里不能出门半步,国丈有什么好?   钟年拱手道:“皇上,娘娘,绿娉和静王爷两情相悦,还请皇上和娘娘成全。”   崔绎只做未闻,再次问:“绿娉,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嫁给怀祐?你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胁你或者强迫你,朕和皇贵妃一定会为你做主。”   钟绿娉抬起头来,眼眶中泪花隐约可见,说:“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嫁给静王爷的。”   话已至此,两人就算有心为她做主,也是无能为力了,崔绎只好胡乱摆了一下手答应下来:“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与怀祐完婚,你下去吧。”   钟绿娉踉跄着从上起来,跟着兄长一同离去。   “绿娉很明显是被胁迫的,”持盈说,“瞎子都能看出来她不愿意,钟年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能让她这么委屈自己?”   崔绎漠然放下汤碗:“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嫁给怀祐,将来就有可能做皇后,这是世间所有女子——除你之外,所有女子的毕生梦想,再苦再痛再委屈,也愿意委身于自己不爱的人。”   持盈讶然道:“二舅要造反?又要造反?这是为何,造反也能叫人上瘾吗?”   崔绎抿着薄唇摇摇头,似乎有什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隔日百里赞等人听说了钟绿娉自愿嫁给崔祥的事,也都是大吃一惊,程奉仪甚至为此专门进宫找持盈询问此事,但持盈也只能告诉她,确实是钟绿娉自愿的。   而御书房那边,百里赞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他几乎可以断定,钟年父子已经动了反心,不能再留。   “这桩婚不能成啊皇上!”百里赞罗列了一大堆的理由,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竭力劝崔绎收回成命。   崔绎眉毛一抬,木着脸说:“二舅既然这么想把女儿嫁入皇室,朕就遂了他的心意,来日怀祐再犯什么错,就连着钟家的江州侯一并剥了,让他尝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滋味。”   百里赞满心担忧:“唉……静王爷文不成武不就,倒是不足为惧,可钟家毕竟是皇上的母舅家,又是拥护皇上登基的功臣,只怕将来再想拔出,就没那么容易了。”   崔绎傲慢地一哼,说:“谅他们也翻不了天,朕虽然不太懂治国之道,但至少朕能打,守得住大楚这块疆土,怀祐会什么?除了添乱还是添乱,大臣们不会吃饱了撑的支持他。”   百里赞看着他,幽幽地道:“静王爷纵有千万种不好,至少愿意纳妃子……”   崔绎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早在他刚登基的时候,满朝文武就开始口径一致地劝他广选秀女填充后宫,表面上是为了皇家子嗣兴旺着想,实际上不过是想找着机会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讨好了崔绎,才能为朝堂上的父兄争得更多的利益。   劝谏的人中就有钟远山一个,最有说话分量的也只有他一个,他是崔绎的舅舅,敬宗皇帝和孝怜皇后——甚至端妃叶氏都已经死了,钟远山可算得上半个家长,他说的话,崔绎不好当面驳回,一直以“朕会考虑的”为借口搪塞,钟远山劝得多了,见他不愿意,也就不再说,回江州去做他的江州侯,京城的事就交给儿子去打理。   如果不是钟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崔绎根本不会怀疑钟远山对自己的忠心,要知道这次兵变的功臣不胜枚举,钟远山并不是功劳最大的,却是封赏最厚的,大楚开国以来,只有太祖皇帝封过三位侯,侯爵一位世袭三代,除了源源不断的财富,更代表着皇家的信任与器重,侯爵家的千金入了宫,位份也会比同期入宫的秀女要高上不少。   人人都想做国丈,个个都想父凭女贵,即使有了长孙泰这个鲜活的例子,对国丈头衔趋之若鹜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崔绎感到失望透顶,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要反自己,不纳妃嫔真的就那么让人看不顺眼吗?   于是紧接在杨、程二人的婚事后,宫里又开始操办王爷和郡主的婚事,如果说前者只是假皇亲,那么后者就是真贵胄,按王爷大婚的仪制去办的话,少不得又要耗费大车大车的雪花银,不过钟绿娉表示不必铺张浪费,像普通人那样拜个堂就成了。   崔祥不乐意,上一次成亲就成得不爽快,这一次娶的是喜欢的人,怎能马虎凑合?一会儿要青骢马百匹开道,一会要沉香车百架运送聘礼,别的王爷结婚散铜板,他要散金锭子,崔绎一听他的要求就疯了,抡起桌上的镇纸就朝他呼过去,崔祥这回总算是学乖了,闪了一下,镇纸擦着他太阳穴飞过去,狠狠摔在柱子上断成了数截。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崔绎是头凶猛的老虎,发起怒来可是会吃人的。崔祥一张脸拉得老长,在杜衷全的好说歹说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安了。   崔绎一边喝清火的莲子薏米羹,一边看折子,杜衷全在一旁卖力地扇扇子,可还是灭不了他心头的无明业火,没一会儿崔绎就不耐烦地摔了折子爬起来跑路,杜衷全连忙追在后头问:“皇上这是要上哪儿去?”   “……”崔绎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里,持盈去陪钟绿娉挑首饰不在宫中,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了一阵,来到国子监,眼睛一亮,“朕去看看皞儿。”   小崔皞只有一岁多,但因为是皇子,断奶之后就要送到国子监去由专人照料,目的是培养皇子们的独立好学之心,祖宗定下的规矩,持盈就算再怎么疼儿子也不能违抗,只能每天叫人把孩子抱到耀华宫去看一看,崔绎来的时候,也可以父子同乐。   看到父皇来探视自己,小崔皞也没有显得特别高兴,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把手里吃剩的小半片苹果递过去。崔绎既好笑又感动,将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低声自言自语道:“父皇经受过的苦难,绝不会再让你经受第二次。”   小崔皞用两颗兔子似的门牙和苹果片顽强奋斗,吃得崔绎一身口水,那双滴溜溜的水灵眼睛,仿佛是这肮脏的皇宫中最后的净土。   157、血色洞房   自己是怎么被送上花轿,怎么被抬进王府,又是怎么熬过整整一夜,钟绿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个笑话,是场幻觉,是场梦,也许一觉醒来就会消失。   但她怎么能睡得着,自己期盼了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毁了,嫁给那个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的男人,秤杆挑落红盖头,在满身酒气的他身下如僵尸般麻木承欢,除了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崔祥终于餍足地睡过去后,她还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帐顶。   帐顶上描绘着并蒂莲、蝙蝠、祥云等寓意吉祥的花纹,在黑暗中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一个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居高临下地窥觊着她。   眼泪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钟绿娉闭上眼,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还只是新婚之夜,往后漫长而痛苦的几十年该要怎么度过?程奉仪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期盼,才能忍受那样一个蛮横霸道的男人这样的凌辱?   倒不如一死了之,她心如死灰地想。   就在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压低嗓门的说话声:“王爷,王爷!”   钟绿娉浑身一僵,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奈何太小声,听不太真切。   崔祥睡得很沉,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那人不得以又提高了些音量:“王爷!”   这回钟绿娉听得一清二楚,窗外的人是自己哥哥钟年。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而且今晚还是洞房花烛夜,大舅子跑来找妹夫,这是什么理?   钟绿娉满腹狐疑,还不待思索出结果,身边的崔祥翻了个身,被钟年一叫,醒了。   她赶紧闭上眼装睡。崔祥似乎早就知道大舅子会来,睡梦中听到动静,马上就睁开眼坐了起来,探头来看钟绿娉。钟绿娉竭力放缓呼吸,眼珠不动,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实则心跳如擂鼓,紧张得手在被窝里攥紧了床单。   崔祥没看出破绽,就掀了被子下床去,衣服也不披,靸着鞋去开门。   等他带上门后,钟绿娉马上跟着爬了起来,赤着脚跑到窗边偷听。   崔祥问:“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钟年回答:“王爷请放心,叶家听说王爷娶了绿娉,已经决定要和钟家合作,谢家之前夹在崔颉崔绎兄弟间两头不是人,听了叶老爷子的话,也决定帮王爷。”   钟绿娉心思飞快地动起来,猜想道:“他们要做什么?叶家、谢家和钟家都搅和进来,哥哥瞒着我半夜来找王爷,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听屋外崔祥不屑地嗤道:“谢家已经成了丧家之犬,能帮得上什么?”   “王爷此言差矣,谢家虽被崔绎撵出了宣州,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经营宣州已有六代人,在宣州的势力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清除的,只要王爷纳谢效的女儿谢玉柔为贵妃,谢家愿倾尽所有力量,帮助王爷登基。”   钟绿娉吓得一下捂住了嘴——崔祥想要造反!   “本王早就说过,此生只娶绿娉一个,你还是绿娉的亲大哥,怎么帮着别人家的姑娘说话?”崔祥有些不高兴地说。   钟年呵呵笑了几声,说:“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更何况王爷将来是要做皇帝的。绿娉能做王爷的正妃,将来做皇后,已经是她莫大的服气了,后宫之中若无桃红柳绿,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   崔祥沉默了一下,钟绿娉紧张得手都在抖。   “……说的也是,”崔祥很快就松口了,“我曾见过玉婵嫂嫂,都是谢效的女儿,想必玉柔也差不到哪里去,呵呵~”   他在外面呵呵,钟绿娉在里面却恶心得要吐了。   原来他所谓的喜欢自己,也不过是如此!前脚才把自己娶进门,后脚又开始惦记别的女子,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简直不是人!   她忽然觉得这世上的男人一个个都是这么的恶心,以糟践女人为乐、为荣,把用情不专当做是高贵的象征,并为此沾沾自喜,而她一直憧憬的如意郎君,十八年过去依然不见踪影,大概是再也不会有了……   这时崔祥忽地又道:“岳父大人那边,你说服了吗?”   钟年遗憾地回答:“没有,家父的态度十分强硬,这次绿娉嫁给王爷的事,也是娘瞒着爹做的主,我爹还蒙在鼓里。——不过王爷放心,我一定会说服他的,何况我爹也希望绿娉做皇后,王爷只要肯立绿娉为皇后,钟家必然会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祥勉强接受了:“那就好。说服岳父大人的事就交给你了,本王来日登基,好处少不了你们钟家的,到时候本王就封你个骁骑大将军,上朝的时候,你站在武官的最前列!”   钟年大喜,连忙谢恩:“谢王爷!……不,谢皇上!”   钟绿娉:“……”   原来大哥为了当大官,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这个亲妹妹给卖了,不止他,就连娘也是,虽说自己早就知道娘一心想要往高处爬,可也没想到,她竟比持盈的父母做的还要绝,几乎是用她的命来赌一场胜负难料的局。   如果持盈姐姐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觉得长孙大人夫妇是情有可原的吧,不管怎么说,持盈姐姐嫁给皇上,并非他们本意啊!钟绿娉在黑暗中摇晃了下,手扶着案桌,几乎站立不稳,心中万念俱灰,再也燃不起对生的渴望。   她背靠着柱子,想哭,哭不出,眼睛就像一口干枯了的井,连伤心的泪也再无法流出。   崔祥在门外同钟年商量了几句别的,然后钟年悄悄离去,崔祥开门进来,本想回去继续睡觉,却猛地看到钟绿娉站在漆黑的房中,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崔祥心中瞬息闪过无数个念头——怎么回事?她不是睡着了吗?她是装睡?我刚才和钟年说的话她都听到了?造反的事和纳谢玉柔为贵妃的事她全都听到了?   “绿娉,你听我解释……”崔祥从没见过这样的钟绿娉,一紧张,嗓子就干得发紧,话也说不利索了。   钟绿娉头微微一昂,凉凉地道:“王爷真是好本事,皇上登基才不到一年,王爷就开始筹谋着篡位了。”   崔祥急忙解释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等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   “你当我稀罕做皇后?”钟绿娉蓦然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听上去是那么的刺耳,“我告诉你,崔怀祐,我根本不稀罕做什么皇后,更不愿意嫁给你!在这个世上没有比嫁给你更恶心的事了!”   崔绎像条缺水的鱼般猛地喘息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驳道:“你你、你居然嫌本王恶心?本王是皇子,是王爷,以后还会是皇帝!本王、本王还救过你的命!你这忘恩负义的、忘恩负义的……”   钟绿娉凄惨一笑,嘲道:“皇帝?就凭你?”说着顺手从矮厨上的针线篮里抄起了剪刀,“我今天就让你做皇帝!”说着举起剪刀就朝他刺过去。   崔祥瞬间骇得面无人色,大叫一声躲开,钟绿娉却发了疯一样,一边怒喊着一边挥舞手中锋利的剪刀,追着他在屋子里到处乱跑。   “你好大的胆子!”崔祥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大声骂道,“我是王爷!你竟然想杀我!”   崭新的剪刀手柄上甚至缠着象征新婚之喜的红线,可在钟绿娉的手里,它却是致命的凶器,崔想躲了几次没躲过,也没空去开门栓,被逼无奈之下,回转身去一把抓住了钟绿娉的胳膊,大喊一声“贱人”,猛地将她推了出去。   钟绿娉盛怒之下极其凶狠,但到底是个柔弱女子,被崔祥用力一推,身子便向后摔了出去,剪刀脱手飞出,人则在桌边一绊,摔倒下来,额头不偏不倚磕在了三斗橱的角上,登时便磕了个大窟窿,血流如泉涌。   崔祥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呆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鲜血流了满地,钟绿娉倒在血泊中彻底不省人事,方才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来人啊!!!”   整座静王府都被他的惨叫声惊醒,当丫鬟和管家赶过来时,试了试钟绿娉的鼻息和脉搏,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钟年接到消息赶来,看到妹妹沾满血污的、冰冷的尸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绝望的惨呼一声:“怎么会这样!”   而此时的崔祥已经六神无主,呆坐在椅子里,被他一吼,双肩剧烈地一颤,再次悲伤地抱头大喊:“啊——!!!”   噩耗随着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传入了宫中,将尚在睡梦中的崔绎和持盈双双惊醒,二人听闻钟绿娉的死讯,也是几乎齐声悲鸣:“怎么会这样!”   持盈的眼泪唰地就流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怎么会死了!怎么死的!昨天本宫和皇上离开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会一早起来人就没了啊!说啊!”   前来报信的家丁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娘娘饶命!小的只是奉命来报丧,实在是不知道内情,皇上饶命,饶命啊!”   持盈大哭着瘫坐在地上,几个宫女去搀都搀不起来,只是一味地哭喊着钟绿娉的名字,哭喊着对不起她。   “小秋,把娘娘扶进去休息,”崔绎总算还能镇定下来,他大手一挥命令道,“来人,服侍朕更衣,杜衷全。”   杜衷全马上上前一步:“皇上吩咐。”   崔绎怒火滔天,浑身煞气逼人,怒喝道:“立刻去请元惠公主,让她马上去静王府协助仵作验尸,务必要查明郡主的死因,另外派人把静王和钟年都给朕抓起来,其余人若敢违抗,格杀勿论!”   158、信口雌黄   晏和郡主钟绿娉嫁入静王府不到一天就撒手人寰,而且还是以头破血流的方式,事情一传出去,立刻在整个京城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纷纷开始猜测郡主的死因,并十分好奇新帝会如何处理。   崔祥被扭送进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人已经完全镇定下来,见了崔绎也只是慢吞吞地跪了下去:“皇兄。”   崔绎没去上朝,也没心情上什么朝了,好容易把持盈哄得不哭了,就到御书房来等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崔祥才来。“说吧,怎么回事。”崔绎阴沉的脸色好像雷雨前夕的天空。   “没什么好说的。”崔祥一脸消极地扭开头。   “没什么好说的?人都死了你居然没什么好说的?”崔绎本想心平气和地先问明事情的始末,哪想弟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厚颜无耻,口口声声说喜欢的女子在新婚之夜死了,他看起来居然一点儿也不伤心!   崔绎肺都要气炸了:“你不是说喜欢她吗?不是说娶了她会好好对她妈?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就死了呢?”   崔祥爱理不理地道:“是她自己一头撞死的,不关臣弟的事。”   崔绎眼睛摹地就睁大了,结舌半晌,问:“绿娉是自杀的?”   就在这时,持盈听说崔祥到了,不顾王氏的阻拦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杜衷全还来不及通报,她就推开门闯进了御书房,见崔祥跪在地上,上前就厉声质问:“崔怀祐!你到底把绿娉怎么了,她怎么会死了?”   “我没把她怎么,是他自己想不开撞死了,”崔祥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抬眼看了看她,“我爱她,想一生一世对她好,难不成皇嫂以为是我杀了她?”   持盈气得头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崔绎便道:“既然来了就先坐下,绿娉的死已成定局,你不要再气坏了身子。”持盈只得咬牙切齿地坐下,眼里就差喷不出火,不能把崔祥烧出个洞来。   崔祥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说道:“昨夜闹过洞房后,臣弟和绿娉就歇下了,后来半夜里臣弟尿急,下床找夜壶,却发现绿娉头破血流地倒在柜子旁,已经没气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可能!”持盈立刻反驳,“绿娉既然已经答应嫁给你了,怎么会半夜里想不开自寻短见?她不是那样的人,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崔祥抬眼皮看看她,又看看崔绎,说:“原因不用臣弟说皇兄也明白吧?一直以来都是臣弟单方面地喜欢她,苦苦追求她,可她心里一直看不起臣弟,不愿意嫁给臣弟。这次听说她愿意嫁给我,我还以为她想通了,还高兴得要命,哪曾想她竟会半夜自杀——皇兄,是你赐绿娉与臣弟完婚的,皇兄难道不知道她不喜欢臣弟?”   崔绎沉声道:“朕根本就没打算为你们俩赐婚,是绿娉当着朕和皇贵妃的面,亲口说了要嫁给你,朕才答应的。”   崔祥呵呵一笑,满脸不相信:“绿娉性子那样刚烈,怎么会突然改口说要嫁给我?皇兄莫不是觉得死无对证了,就可以把责任推到绿娉身上去?”   “你!”崔绎险些又被他气死,抓起茶杯就朝地上砸去,瓷片飞溅,划破了崔祥放在大腿上的手背。   崔祥说:“绿娉不愿意嫁给我,我可以等,多久都愿意等,可是皇兄你贵为天子,却滥用君威,强迫她屈服,臣弟知道皇兄是为了臣弟好,可是绿娉一死,臣弟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余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你简直……简直……”崔绎一句话也接不上,气得脑仁疼,当日钟绿娉亲口说愿意嫁给崔祥,在场的见证人只有三个,除了他和持盈,便是钟年,“把钟年带上来!”   持盈阻止道:“等等,不能让钟年来作证,他一定会说是皇上和本宫逼绿娉嫁给怀祐的,还是等程姐姐那边验尸结果出来了,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六部尚书同堂庭审,这样才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崔祥乍听这话心中一惊,表情也僵了下,不过仗着死无对证,也不担心,继续装沉着。   崔绎一听觉得也对,钟年既然是逼钟绿娉出嫁的罪魁祸首,人死之后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推卸责任,就算他们俩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贵妃,可以一口咬定他血口喷人,并将其处死,但却难以堵住悠悠众口,还是公开审理比较稳妥。   “爱妃所言有理。杜衷全,”崔绎一勾手,“传朕的旨意,晏和郡主之死一案交由大理寺审理,宣六部尚书遂朕一同前去听审,先把静王爷和钟年都带过去,分开看押。”杜衷全马上去照办。   崔祥老老实实地被拖了下去——钟年特意交代过,让他务必要记住“自己什么也没做,是绿娉自己想不开自杀了”,现在还不是喊冤的时候,嚷嚷起来反而显得做贼心虚。   人被带走后,崔绎征询地问:“你觉得有疑点?”   持盈浑身无力,一手扶着额头,叹气不止:“我也说不好,以绿娉的性子,半夜气不过自杀了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之前都决定委曲求全了,又不像是会因为一时冲动,前后矛盾的人,还是要看程姐姐那边验尸的结果,还有,得派个人去把静王府仔细搜一遍,如果绿娉真的是自杀,一定会留下遗书。”   崔绎也认同她的判断:“你说得对,我这就让文誉跟着大理寺的人一起去搜静王府。还有,我觉得钟府也可能有秘密,你之前也说过,怀祐频繁初出入钟府,绿娉是钟年的亲妹妹,我不相信他会把妹妹卖了而没有得到一丁点好处,现在去搜钟府,说不定会发现意想不到的动东西。”   持盈眼神闪烁,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心中的怀疑——权臣之后与当朝亲王私交过密,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造反。   崔绎也很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决定暂时瞒着持盈,不想让她太担心。   于是二人分别怀着同样的心事,坐在一块儿发起了呆。   大理寺经过了一天的现场勘查和口供收集,于第二天上午开堂审理晏和郡主蹊跷死去的疑案。按照崔绎的要求,六部尚书齐聚一堂,共同陪审,堂外还有无数好奇的百姓聚集围观,衙差使出吃奶的劲儿来阻拦,才没让人群涌进审堂里去。   大理寺卿郑行川也是建元朝的老臣了,伺候过三代皇帝,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左边是皇帝右边是皇贵妃,六部尚书分列席两侧,官阶加在一起够压死他了,惊堂木都得小小心心地拍。   崔祥作为首要嫌疑人,被第一个带上了堂,没有手铐脚镣什么的,看起来还是个王爷样。郑行川品级没有他高,本想让他就站着回话了,可崔绎把手中茶杯一放:“还不跪下!”崔祥嘴角一撇,不情愿地跪了下去。   郑行川有点尴尬,摸了下鼻子,清清嗓子道:“承蒙皇上、皇贵妃娘娘信赖,今日本官主审晏和郡主暴毙一事,一定会秉公办理,静王爷,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请你将发现尸体的前后经过仔细地讲一遍。”   崔祥面不改色,把头天对崔绎说的话又原样说了一遍,末了请求道:“本王新婚燕尔,不想爱妻一夜暴毙,实在是心痛得很,只要能查明绿娉的死因,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本王必定知无不言。”   当事人配合就好办了,郑行川点点头,确认道:“这么说,郡主是因为被迫嫁给王爷,心中委屈,所以才寻了短见,王爷发现时郡主已经香消玉殒,无力回天了,是吗?”   崔祥点头:“本王不懂断案,只知道半夜醒来就看到绿娉的尸体,房中并无其他人,是自杀也好,他杀也罢,望大人明察。”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已经暗暗把罪责推给了崔绎——若不是他罔顾钟绿娉的意愿赐婚,也就不会有血溅新房的惨剧了。堂外的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碍于崔绎是皇帝,不敢指指点点,但看进来的眼神都充满了不满。   崔绎坐在椅子里,不爽地换了个姿势。   “郡主果真是不愿意嫁给王爷吗?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理由,让她不得不选择了死这条路?”郑行川又问。   崔祥漠然道:“若是为其他理由,何必在新婚当晚死在洞房里。”   郑行川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崔祥接着又说:“皇兄说绿娉是自愿嫁给本王的,可本王心里清楚,绿娉一直以来钦慕的都是武将,看不上本王一无是处,若不是受人逼迫,绝不会嫁给本王,又在新婚当夜自尽。”   “朕说的是实情,”崔绎有些恼火,“当日朕传绿娉到宫里来问话,就是因为知道她不愿意嫁给你,可那天绿娉一反常态,竟然主动说要嫁给你,皇贵妃看她神情不对,以为她是有难处,是受人逼迫,又再次给她机会改口,可她仍然坚持初衷,朕只好依了她。”   崔祥淡淡一笑,说:“皇兄是九五至尊,自然说什么都是什么,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郑行川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   崔祥无畏无惧,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是本王害死了绿娉,这一点本王不会否认,如果不是本王执着不放,皇兄也不会勉强她嫁给我,那么她也不会就这么死去,若一定要找个人为此事负责,就让本王来吧,反正绿娉已死,本王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堂外顿时哗然一片,崔祥的三言两语,看似是出来承担责任,其实反而更让百姓觉得他是无辜的,钟绿娉的死都是崔绎一手造成的。   崔绎气得满嘴发苦,真想跳出去揍他一顿。   “如果真要有人为绿娉妹妹的死负责,那确实应该是你!”   159、堂审王爷   “如果真要有人为绿娉妹妹的死负责,那确实应该是你!”   就在崔祥凭借舌灿莲花的功夫赢得了观审百姓的同情是,一道锐利的女声冷不丁地岔了进来。   崔祥心中一惊,扭头去看,只见一身素白的程奉仪柳眉倒竖,带着仵作大步流星地从后堂走了出来。   郑行川与六部尚书纷纷起身:“给长公主请安!”   程奉仪一摆手,快步走到堂中,朝左右两旁欠身:“皇上,娘娘,臣妹与仵作刘大人业已查明晏和郡主的死因。”   崔绎马上命令:“讲。”   程奉仪从来巾帼不让须眉,自有一股豪气在,昂头朗声道:“是!”继而拍了拍手,两名衙差用担架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入堂中。   崔祥的脸色微妙地变了,紧张地吞了下唾沫,尸体虽然用白布蒙着,但已经隐隐有了臭味,现在是七月份,虽然只过去一天,可尸体不可避免地开始腐化了,这也是钟年预料之内的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担心地问看着担架上模糊的人形。   “郡主的死因是失血过多,”程奉仪隔着白布指向尸体,“郡主的头部有一个伤口,系撞伤,伤口的形状也经确认,是新房内的三斗橱的一角,应该是郡主的头部撞上三斗橱,导致流血不止而死。”   崔祥听到这里,小小地松了口气,但这一举动却没有逃出程奉仪的眼,她猛地一转身,狠狠地瞪了崔祥一眼一眼,崔祥心里打了个突,忽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听长公主的意思,郡主确实是自杀的?”郑行川问道。按理说开堂之前,仵作需要将验尸结果提前汇报给主审官,但未免证据被提前破坏,或者钟年收买郑行川,与他提前套好话,持盈专门让小秋去嘱咐了程奉仪,在开堂之前不要透露任何与验尸相关的信息,于是此刻的郑行川对于案情的了解,一点儿也不比陪审的几个人多。   程奉仪眉头一扬:“不,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承认人在一时冲动之下,用头猛撞柜子角是可以把自己撞死的,但郡主真正的死因——是有人在争斗中推了她一把,令她失足撞上了三斗橱,这才丧了命。”   崔祥瞬间大惊失色:“你胡说!本王没有推她!她死的时候,本王还在睡觉!”   程奉仪冷笑一声,斜眼看着他,语气充满轻蔑:“我可从未说过是王爷推了她,怎么,王爷这是做贼心虚了吗?”   崔祥语塞,意识到自己乱了方寸,嗫嚅一阵,继续狡辩:“洞房之夜,房中除了绿娉就只有本王,你说绿娉是被人推得撞上了三斗橱,那不就是说本王是凶手吗?”   “王爷自己也说了,郡主死的时候王爷在睡觉,那既然在睡觉,又怎能知道当时新房里有无其他人进去过?或者王爷其实是醒着的,明明亲眼看到有人加害郡主,可又因为胆怯不敢吭声,于是装睡,等凶手逃之夭夭后,才假装起夜,叫醒王府中的人?”程奉仪马上又找到另一个漏洞,紧紧追问。   “你血口喷人!”崔祥愤怒了,作势要站起来和她对吵,崔绎怒喝一声:“跪好!”刚抬起的右膝只好又放了回去。   崔祥跪在地上大声道:“我没有装睡!我爱绿娉胜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如果有人要伤害她,我就是拼了死也会保护她!就像当初在燕州,我也替她挡了箭!”   一直安静观审的持盈此刻开口道:“你替她挡箭?绿娉还活着的时候你说说倒也罢了,如今她人都死了,你还有脸说你是帮她挡箭?当时燕州府三面被围,情势危急,城中人手不足,本宫与绿娉还有杨将军,三人分守三座城门,忙得焦头烂额时,你不但不帮忙,还跑去东门妨碍绿娉,在城门上对她拉拉扯扯,这才让敌将觑到时机放出冷箭,绿娉没有中箭是她的大幸,你中箭是你活该!”   崔祥的谎言被当众揭穿,一张脸顿时涨的红中发紫,找不到话语反驳,只能负隅顽抗:“胡说!你胡说!”   持盈莞尔一笑:“本宫有没有胡说,只需召来当日与绿娉一同守东门的副将,以及城门上的士兵们便知,怎么样,要本宫奏请皇上下旨,宣证人来见吗?”   崔绎十分配合地清清嗓子,崔祥一下子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不、不不用了……”   堂外一片嘘声,围观的百姓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甚至有人朝里面吐了唾沫。   “但即使如此,娘娘,目前也没有王爷杀害郡主的直接证据啊。”郑行川小心地插嘴道。   持盈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大理寺卿,反问:“本宫只是就王爷中箭的事解释了两句,何时说是王爷杀了郡主了?长公主请继续说。”   郑行川一脸尴尬地点头不迭,心说就皇上那态度,分明早已认定了王爷是凶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是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去办;可皇上又要公开审,这不是为难我吗,外面那么多百姓看着,如果胡乱定罪,往后大理寺在民间哪还有威信可言?难办啊,难办啊!   “我敢说有人推了绿娉,自然是有证据的,而这个人是不是王爷,一验便知。”程奉仪说着,一拂袖,衙差便去揭那盖尸的白布,崔祥吓得哇一声惨叫,跌坐在地。   程奉仪嘲笑道:“王爷一个大男人,居然怕尸体?而且还是自己新婚妻子的尸体?”   崔祥哑口无言,衙差已经将盖尸白布揭开了一角,露出穿着入殓前朴素寿衣的钟绿娉的一条胳膊,向上的手腕处有些尸斑,是她撞死后扑在地上、血液凝固留下的痕迹。   程奉仪示意所有人起身来看:“大家看郡主的手臂,”向上轻轻卷起寿衣的袖子,众人纷纷探出身子去看,只见钟绿娉白中带灰的肌肤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五指印,“这是郡主生前与人争斗留下的痕迹,根据我与刘大人的推测,郡主在死前,曾于人发生激烈争执,此人用自己的双手抓住郡主的手臂,用力一推,郡主摔倒出去,一不留神撞上了三斗橱,这才不幸死去。”   郑行川缓缓点头:“这么说来,应该是意外了。”   程奉仪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说:“看起来确实如此。”   郑行川也紧跟着反应过来:“等等!既然郡主与人发生激烈的争执,不可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郡主是个弱女子,若有人闯入洞房行凶,她难道不该叫醒王爷叫醒仆人吗?”   “是啊,”程奉仪乜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崔祥,“王爷方才说自己一直在睡觉,难道郡主遇袭,竟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或者王爷根本不在乎郡主的生死,听到了也装没听到?”   崔祥早已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郑行川一拍惊堂木:“还不从实招来!”   崔祥辩无可辩,程奉仪又趁机添了一把柴:“来人,把王爷的手放到郡主的尸身上去比一比。”立时便有衙差上去要将崔祥拖过去,崔祥无心害死了钟绿娉,本就心虚害怕,哪里还敢碰她,衙差还没碰到他的衣袖,他就慌乱地大叫着,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   崔绎重重一哼,道:“不是说深爱绿娉、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吗?怎么,这会儿连碰也不敢碰她了?”   崔祥瘫坐在地上,拼命后退,死也不肯靠近钟绿娉的尸体,就在这时,有衙差快步跑进来,抱拳道:“大人,钟年在狱中喊冤,说是要当堂说明郡主之死的内幕。”崔祥瞬间面无人色,连怕也爬不动了,呆坐在地上,郑行川立刻下令:“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钟年就被人押解上堂,他只是江州侯的大公子,在户部挂个闲职,下了大狱可没什么好待遇,手铐脚镣一样不少,衣服也是又脏又臭的囚衣。他拖着沉重的锁链沙啦沙啦走上大堂,十分自觉地下跪:“罪臣叩见皇上、皇贵妃娘娘,叩见几位大人。”   “你说知道郡主之死的内幕,可有此事?”郑行川问道。   钟年点头:“是,罪臣不敢欺瞒皇上,舍妹确实是被王爷推了一把,才撞破头失血过多而死。”   一瞬间堂内外俱是哗然,就连持盈也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崔祥尖叫起来:“他胡说!本王没有!绿娉不是我杀的!”   钟年又不紧不慢地说道:“舍妹虽然是被王爷推了一下,不小心撞破头而死,但究其原因,却是因为舍妹想要行刺王爷,王爷才会做出反抗,一时失手,害死了舍妹。”   崔祥:“……”   “钟大人真会为王爷开脱,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亲妹子,这心狠手辣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持盈冷下脸来,不客气地道。   钟年也同样不客气地回敬:“娘娘说我抹黑绿娉,可有证据?”   持盈冷声道:“那你说绿娉行刺王爷,又可有证据?”   钟年马上高声说:“有!”   持盈一愣,钟年铿锵有力地道:“大人派人去搜集证据时,可注意到过桌下有把剪刀?那原本是插在针线篓中的,针线篓就在新房内,前天半夜里,舍妹趁王爷在熟睡中,想用剪刀刺死王爷,但被王爷察觉,躲避开,随后二人在房中打斗起来,王爷出于自保,将举着剪刀的舍妹推开,这才酿成了悲剧。”   160、善恶到头   钟年毫不畏惧于持盈的冷嘲,陈述完后昂首跪在堂前,等待发问。   郑行川摸着胡须道:“新房内确有一把带血的剪刀,但上面的血却不知道是谁的,钟世侄说郡主意欲行刺王爷,单凭一把剪刀就下定论,未免草率,世侄事发时候并不在场,如何能断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呢?”   “我当时自然是不在场,事情的经过是我赶到现场时,王爷亲口对我说的。”钟年答道。   “也就是说世侄听到的也只是王爷的一面之词,”郑行川掌握了局面的主动权,“不知世侄可否想过,也许剪刀是王爷在郡主死后,为求开脱而故意扔在那儿的?郡主是世侄的亲妹妹,世侄相信她会刺杀王爷吗?”   钟年脸上浮现出悲伤的微笑,沙哑着声音说:“绿娉的性子向来刚烈,家父对她又一向十分惯纵,她说要嫁个将军,家父也依着她,让她跟着皇上娘娘北上燕州,可谁想得到,她去到燕州,虽然遇见了如意郎君,却受到娘娘的阻拦,非但未能如愿以偿,反而要眼睁睁看着那人迎娶别的女子。”   他抖开这么一个惊人的内幕,顿时令堂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须知,崔绎登基之前,身边仅有曹迁、杨琼与徐诚三名得力干将,且三人都已成婚,钟年把话这么一说,就是要挑拨人家夫妻不睦了。   一名尚书忍不住问:“不知此人是谁?”   钟年却摇摇头:“那人既已成家,多说也是无益。”   众人一阵无力,心中齐道:“你话说全了,只伤害一对夫妻的感情,话说一半,就是故意让三个家庭都心生嫌隙,缺不缺德啊!”   持盈坐在椅中也开始不淡定了,她当初动过把钟绿娉配给杨琼的念头,崔绎也有过把妹妹嫁给徐诚的想法,但二人都心有所属,最后一桩也没成,本以为钟绿娉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可钟年今天一说,她倒是不太确定了,难道钟绿娉真的那么喜欢杨琼?否则怎么会对哥哥说起这些燕州的旧事。   “王爷喜欢绿娉,几次上门提亲,我同绿娉说起,她都不做表态,后来有一日被我逼问急了,一时赌气,就说愿意嫁给王爷,我这才奏请皇上赐婚,谁知第二天进宫时,绿娉又反悔了,否认自己说过愿意二字。”   钟年转过头,用恨恨的眼神看了一眼崔绎,又说:“可皇上当时便大发雷霆,指责绿娉不该拿终身大事当儿戏,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再反悔……”   崔绎瞬间如被烫了屁股一般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朕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后,就在公堂上信口雌黄,你可知道污蔑朕是诛九族的重罪!”   钟年一脸的无所谓:“罪臣早就知道皇上会否认,皇上最后怎么判决罪臣和罪臣的家人都不要紧,今日既然是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审案子,我就要把事实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如果最后皇上要让钟家来背这个黑锅,钟家纵有翻天覆地之能,又怎敌得过皇上天子之威,终逃不过一死,还不如在死前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替绿娉鸣一声冤。”   崔绎险些被他活活气死,当初明明是他逼迫钟绿娉答应嫁给崔祥,也不知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钟绿娉若真是自杀,也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的结果,可他倒好,居然还反咬一口!钟年当着大理寺卿、六部尚书以及无数在堂外围观的京城百姓的面,说出了“背黑锅”这种词,若自己真的办了他,难保朝堂内外不会生二心,以为自己真是个强人所难的暴君。   “绿娉进宫来那日,御书房内虽说只有我们四人,但杜衷全就在门外,还有大内侍卫们,都是长着耳朵的,绿娉究竟有没有说过反悔的话,一问便知。”持盈冷冷地道。   “那是自然,皇贵妃娘娘素来心细如尘,要帮着皇上一手遮天,这些人的嘴巴自然都是收买过的。”钟年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把他们一并抹黑,连命也不要了,押上钟家一门老小近百口人的性命,只赌大臣们和百姓们会信谁。   这世上最可怕的谎言不是漫天胡扯,而是真假掺半,钟绿娉确实不想嫁给崔祥,也确实打算用剪刀刺杀他,更的的确确是崔祥失手一推不小心撞死的,这些关键点上,钟年说的都是事实,因而不慌不乱,胸有成竹,而持盈这边却根本拿不出直接证据证明崔祥是故意杀死了钟绿娉,局面再次发生了变化,崔祥本都有点绝望了,这时又仿佛得意起来,嘴角都弯了。   持盈也很想怒斥他胡搅蛮缠,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自己是个上位者,如果发起火来,下头的人很容易以为她是恼羞成怒,反而对钟年更加有力。   她把期望的目光投向程奉仪,可惜程奉仪只是个大夫,能做的也只有尸检,尸体上验不出他杀的直接证据,钟年硬要说是意外,她也无可奈何。   堂中一片难捱的死寂,六部尚书全都一动不敢动,只能互相以眼神交换意见,战战兢兢,生怕成了出头鸟,一并被制裁了。   郑行川也不敢说话,可又不能不说,只得征询地望着崔绎:“要么……先退堂?微臣再去现场找找证据?”   “好主意,大人此去一定能找到更多对皇上有利的证据。”钟年噙着一抹嘲笑道。   郑行川瞠目结舌:“你……”反而被将了一军,不能叫退堂了,要不就真成了要去伪造证据。   至此持盈不得不感叹,同样是兄妹,同样是想要攀高枝,钟年的段数比谢永真是不知高了多少倍,在山简开始指导之前,谢永几乎可以说一件事儿也没办成,在武王府里形同虚设,可钟年却相反,竟能将她、将崔绎逼到如斯境地,可恨山简已死,百里赞几日前也代崔绎去南巡,身边再找不出一个思维敏捷、擅解奇局的帮手。   “绿娉被皇上逼得不得不嫁给王爷,心中怨怼,一时冲动,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钟年还带继续颠倒黑白,堂外却传来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简直一派胡言!”   一听到这个声音,钟年瞬间就吓傻了,连回头也做不到了。   而坐在桌后的众人在人群分开,显出来人的真面目那一刹那,也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钟年、钟绿娉二人的父亲,崔绎的舅舅江州侯钟远山!   钟远山一身骑马装,风尘仆仆,显是一路飞奔着从江州赶来,满头的大汗顾不上擦一下,拨开衙差的手冲了进去。   作为兵变的第一功臣,钟远山享有殿前免跪、侯门下马的特权,但他冲进大堂后,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崔绎看到他这举动,便知道他与这件事无关,心头轻了大半,和颜悦色地道:“江侯免礼。”   钟远山谢恩起身,钟年见了老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瞬间就畏缩了起来,嗫嚅着道:“父亲……”孰料钟远山横起就是一脚踹向他,直接将人踹得横飞出去,砸烂了右手边工部尚书面前的桌子,把老人家吓了个半死。   “逆子!”钟远山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若不是绿娉写了信回家,我竟完全被你们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子蒙在鼓里!你以为钟家如今是一家独大,就能擅自做主江山更替天下易主的事了?谁给你的胆子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满座惊哗,就连堂外的百姓也是惊得齐抽一口冷气。   局势又一次逆转!钟远山的到来,揭开的是比之前更大的秘密,钟年竟然想造反?钟家已经是一家独大,竟然还不满意?他想扶持谁上位?崔祥?   崔绎缓缓重复:“造反……江侯,话可不能乱说,你儿子要造反?你竟不知道?”   钟远山再次跪下,表情无比恳切地道:“回皇上,臣要是早知道年儿会有造反之心,当初就该把他掐死在襁褓里!这是绿娉半个月前偷偷托人送回江州的家书,若不是看了这封信,臣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儿子,竟是这么大逆不道的一个人!”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   师爷上前接了信,递给崔绎,崔绎倒出信笺,只看了两行眉头就皱了起来。   持盈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光凭钟年的脸色变化,就基本可以断定,钟远山所言非虚。   “臣教子无妨,自请剥去爵位官职,贬为平民,流放岭南!”钟远山痛心疾首地抱拳道。   钟年一边吐血一边大叫:“父亲!”   钟远山怒道:“闭嘴!我没有你这种儿子!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连亲妹妹也能逼死,我真恨没能再早两日赶来,才让绿娉遭了你们的毒手!”说着狠狠地瞪向崔祥,把崔祥也瞪得大气不敢出,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绎看完信后,又给郑行川,郑行川看了也是大惊失色,持盈忍不住道:“给本宫也瞧瞧?”   “不忙,回去再看也来得及,”崔绎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让郑行川继续审,“郑爱卿。”   郑行川忙一拍惊堂木,说:“江侯,造反一事非同小可,郡主在信中并未提及,你可有证据?”   钟远山长叹一声道:“我收到小女的信,得知她被犬子以我的名义加以逼迫,嫁给静王,当夜便责问了拙荆,拙荆承认与犬子背着我,与叶家、谢家结为联盟,支持静王,待静王登基称帝后,小女为后,谢家输出地千金谢玉柔为贵妃……”   他的话还没说完,崔祥心知再无力回天,一惊伏在地上猛地磕起头来:“皇兄恕罪!皇兄恕罪!都是钟年妖言蛊惑,臣弟一时糊涂,才信了他的鬼话,臣弟真的没有要造反的打算啊!都是他引诱臣弟的!”   钟年众叛亲离,自知无幸,也不再反驳。   “哦?那绿娉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崔绎问。   崔祥磕得额头都流血了,呜咽道:“前天半夜钟年来找臣弟,商量与叶家、谢家合作之事,臣弟本以为绿娉睡着了,谁知她竟醒了,还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于是便要杀了臣弟,臣弟……臣弟真的是一时失手才推得她撞上了柜子,臣弟真的不是有心要杀她的啊!臣弟是真心喜欢她的啊!”   堂外一片嘘声,堂中众人也是表情各异,但都逃不出一个“怒其不争”,要说崔绎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费尽心力打江山做皇帝,都只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怎么兄弟二人的差别会这么大呢?   “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口供也有了,案情已经明朗,还请皇上决断。”郑行川抚着这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受惊过度心口,认真地盘算起了告老还乡的事。   崔绎冷冷地一哼,说:“杀。”   161、人各有命   钟年作为一手促成三家联盟、撺掇崔祥造反的头号罪人,原本被定的是斩立决,但就在郑行川准备掷下令箭时,持盈一抬手:“慢!”   “皇上,钟年欺君罔上已是死罪,后又挑唆静王,意图谋反,更当着诸位大人和京城百姓的面肆意抹黑皇上和本宫,连自己已死的妹妹也不放过,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岂能一个斩立决就便宜了他?”持盈拂袖起身,语气凌厉地道。   郑行川问道:“那依娘娘的意思,该当如何?”   持盈盯着下跪的钟年,一字一字冷酷无情地道:“他那条舌头倒是能说会道,不如就在他舌根处挂个钩子,用马拖着在京城里跑三圈……”   在场所有人瞬间不寒而栗。   “……然后再用绳子将他吊在菜市口的立威柱上,活活暴晒至死,以儆效尤。”   一尚书惊恐地问:“娘娘,这……会不会太残忍了?皇上新登基,便要大动酷刑,臣只怕民间会颇有微词,对皇上的声誉不利啊!”   持盈冷淡地道:“方大人的意思是钟年之罪,罪不该受此酷刑?”   方尚书忙摆手:“臣不敢!钟年欺君、蔑君,又有造反之心,就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只是这么一来……”   持盈打断他:“所谓酷刑,是指量刑过当,君王不仁之举,可钟年所犯条条都是死罪,若不重罚,后人岂不是都会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方大人且回头望望,皇上之前的几千年朝代更替,可曾出过一个像钟年这般无法无天的狂徒?”   “子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若不能使百姓受教化而归附,不能以刑律匡正国体,便是天子的大不孝!皇上登基以来,一直实行宽容怀柔的政策,本是为了大楚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可不想竟养出了这样忘恩负义的畜生!若继续纵容下去,来日便是民不敬君、臣不服君,天下大乱!诸位大人莫非觉得即使那样也都无所谓吗?”   堂中诸尚书均被她驳斥得哑口无言,然而心中仍然不赞成这样的酷刑,说到底,无非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   这是,程奉仪站出来道:“钟年之罪,罪该万死,但京城数万黎民百姓却是无辜的,臣妹以为,可先对钟年施以拔舌之刑,数日后再行斩首,另外派人将钟年所犯之罪刻板印刷,于城中闹市区张贴,警知百姓即可。”   她这话一出,马上有人附和赞成,不用看到血淋淋的尸体那是再好不过了。   崔绎也道:“长公主此言正合朕意,郑爱卿就这么判吧。”   “既然皇上已有决断,臣妾就不再多说了。”持盈倒也干脆,见无人站在自己这边,就爽快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坐回了椅子里。   崔绎表情古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持盈说什么,程奉仪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   随后郑行川又对崔祥进行了判决,由于崔祥是王爷,钟绿娉之死又是他的无心之失,所以并没有判他偿命,但崔祥伙同钟家、叶家和谢家造反也是不争的事实,该如何处置,就要由崔绎自己决定了。   崔绎看了一眼抖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的弟弟,心中直是叹气不已,论人之常情,自己与他是同一位母妃抚养长大,看在叶氏的面子上也应该宽大处理,可是刚才持盈已经主张要严惩钟年,自己未允,如果再轻办崔祥,简直像是故意和她过不去,难保持盈不会觉得下不来台,对自己产生怨气。   “就……剥了静王的王位,从皇室族谱上除名,没收全部家产,永世不得入京城吧!”崔绎揉着眉心叹气道。   崔祥痛哭流涕地哀求道:“皇兄不要啊!皇兄饶命,臣弟真的知道错了!臣弟再也不敢了!臣弟对天发誓,臣弟、臣弟用母妃发誓,若再有异心,就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崔绎闭着眼扭开头,手一挥,衙差将大哭不止的崔祥也拖了下去。   钟远山仍跪在堂前,崔绎沉默了许久后,说:“江侯……”   “罪臣教子无妨,但凭皇上发落。”钟远山埋头抱拳道。   “你是朕的舅舅,朕若是发落了你,便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母后,对不起绿娉,更是辜负了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崔绎痛苦地捏着眉心,“但朕也不能不罚你,否则便无法震慑后人。”   钟远山坦然道:“皇上宅心仁厚,罪臣感激不尽!”说着抽出腰间佩刀就要自行了断,惊得所有人齐齐变色,崔绎更是大叫一声:“快拦住他!”左右衙差纷纷出手,但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刀刃虽没有割断钟远山的脖子,但也在他肩上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立时便喷溅出来,堂外不少胆小的妇人都吓得尖叫起来。   崔绎咆哮道:“快传御医!”   程奉仪分开人群上前去:“都别慌!拿干净的布巾来!”说着蹲下将钟远山的衣襟撕开,用自己的帕子按在了伤口上。   崔绎差点就忘了这大堂上就站着个女神医,见程奉仪指挥起抢救不慌不忙,料想钟远山不会有性命之忧,才算是松了口气。   郑行川大声命令:“今日堂审到此为止,退堂!”又道,“此处人多混乱,恐冲撞了皇上和娘娘,还请皇上和娘娘暂行回避!”   程奉仪的医术是完全信得过的,持盈也就点点头:“那就有劳郑大人善后了。”说着便绕出桌椅,向堂后走去,崔绎又叮嘱了几句务必要把人救活,才在杜衷全的陪伴下追了出去。   持盈没有走太远,就在后院里站着看荷花,明明是盛夏时节,这大理寺中的荷花却不知为何枯死了大半,仅有的几株也开得不是很好。   “怎么在这儿站着?”崔绎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   持盈微微一笑,说:“怎敢抛下皇上一个人先走,就在这处站着看看花而已。”   崔绎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并未从中读出什么不快或者别的,和往常并无太大区别,但心里仍是有点担忧,向后摆了摆手,杜衷全识趣地退远了。   该不该问一声呢?崔绎在犹豫,持盈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和往常不太一样,别的且不说,光是那勾着舌头拖上街的建议,以她从前的性子,是完全不可能提出的,自己一直担心的都是她太过仁慈,然而今天持盈竟表现出这么冷血无情的一面,着实是吓了他一跳。   可如果问了,持盈会不会反而觉得自己对她的做法感到不满?   “你在生我的气吗?”他还没决定好,持盈就倚在石栏上主动问道。   崔绎愣愣地摇头:“不,为何要生气?”   持盈出神地望着池中的残花,道:“我说要重罚钟年,你不是不赞成吗?”   “你也是为我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崔绎微微有些慌,辩解道,“我也想重罚他,可是方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做了,大臣和百姓们都会害怕,到时候情况可能反而会更糟。”   他说话时,持盈一直看着池面,不声不响,面无表情。   崔绎叹气道:“不过你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那样想?那不太像你一贯的作风。”   持盈莞尔,反问道:“我不像从前那么软弱慈悲,你不喜欢了?”   崔绎哭笑不得道:“怎么会!我就怕你对谁都抱着三分善念,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只是觉得很意外而已。”   持盈笑了笑,敛下眼睑,轻声说:“没什么可意外的,有些话,我迟早要说,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你反对,或许还更好。”   崔绎一愣,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朝野关于他事事对持盈言听计从早有非议,堂堂一国之君,难道竟是个傀儡?大楚的江山政权,竟是由一个女人在掌控着?皇帝登基以后不愿纳妃,是因为原配善妒?……种种猜测,从未停止,只是崔绎一直努力将之阻隔在宫门外,不想持盈不开心。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崔绎有些气馁。   “知道什么?”持盈反而有些莫名。   崔绎疑惑地问:“你不知道?那你为何要故意说这种容易惹人非议的话?”   持盈越发云里雾中:“你说的知道到底是指什么?我是不想你被人说事事都听我的,当然要给你机会当众证明自己。”   崔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既感动又心酸,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感慨地道:“你为我牺牲的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能为你做的却太少太少。”   “没有这回事,”持盈仰起头,抚摸着他的脸颊,微笑道,“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说着又忍不住有些黯然:“只可惜绿娉……”   崔绎也是惋惜地道:“人各有命,绿娉已经死了,我们再伤心难过也是无用,好在她总算没有冤死,该怎么追封她,等二舅养好了伤,再同他商量便是。”   持盈无声地点点头,闭上眼,长叹一声。   这个聪颖灵慧、又端庄识大体的女子,终究还是没能圆她嫁给将军的美梦,或许是命中注定福薄,如果上天垂怜,只盼她来生能够心想事成,不要再被卷进这许多的无奈之中了。   162、君王担待   钟年瞒天过海不成,反被自己老爹揭了底,欺君、蔑君、意图造反,三大罪名落下来,原本是足以让钟家满门抄斩了,但崔绎却并不打算这么做。   “朕登基还不足一年,不宜大开杀戒,何况钟家当初亦是保驾有功,怎能一竿子撩翻一船人?”散朝后,崔绎将几名老臣召到御书房,讨论起如何处理钟家的事。   方尚书拱手道:“皇上宅心仁厚,实属难得,可若不重办钟家,往后居功之臣纷纷效仿又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李尚书则不以为然:“哪里会有这么多想要造反的人,钟年不过是个贪得无厌、鼠目寸光的小儿了,不足以为惧。况且钟远山事先被蒙在鼓里,确实不知情,晏和郡主又已经惨死,皇上若再重办钟家,天下人该怎么看皇上?”   几名老臣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严惩钟家,另一派则主张宽仁以待,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脖子粗,崔绎只端着参茶不说话,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   待老臣们都吵累了,他才说:“朕刚才听了你们说的那些话,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道理——其情可悯其罪当诛,朕说得对不对?”   众臣一齐稽首:“皇上英明。”   “那朕有个想法,说出来给众位卿家听一听如何?”   “臣等洗耳恭听!”   崔绎把空茶盏往杜衷全手里一递,说道:“钟年撺掇静王造反,钟远山虽不知情,但子不教父之过,他也不能完全脱罪,就拟剥了他江州侯之位,调他到京城朕的脚下来做事,来给朕练兵,也算是他的本行。钟府撤下马碑,钟远山之妻张氏,也是造反的同谋,按律令也应斩首,但念在她是晏和郡主的生母,且二十几年来相夫教子亦是不易,朕就饶她一命,贬为庶人,与其娘家人有亲缘瓜葛之辈,永世不得入后宫、朝堂。”   “谢家与叶家早有不臣之心,即日起废除谢氏皇后封号,着男的发配岭南,给傩人做奴隶,女的充教坊乐伎,如有人不服,企图反抗,再实行连坐,一人造反,全家斩首。”   方尚书谨慎地发问:“不知皇上将钟将军召回京城后,打算封他个什么官职?”   崔绎支着腮帮子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随便封他个四品五品的小官做做,不会比诸位大人的乌纱帽大,这一点可以放心。”   方尚书在内的数名三朝老臣顿时好不尴尬,一个个老脸通红,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百里赞在一旁忍笑看戏,冷不防崔绎点了他的名:“百里少师怎么看?”   “回皇上,微臣觉得皇上的处理恰到好处,”百里赞戏谑地笑道,“恩威并施,宽严有度,与皇上圣明之君的名号实在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说着挤挤眼——又是娘娘支的招?   崔绎右手接过茶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全是。   事实上持盈是希望他把钟远山调往凉州,驻守三五年,再请回来,官复原职,只剥夺爵位,俸禄照领,这样既堵住了大臣们的嘴,又能让钟远山有效忠的机会——毕竟崔颉还在西北边不知道哪个旮旯里活蹦乱跳着。   持盈的想法是,让钟家慢慢与皇室疏远,最后回归一个普通的家族,泯然众人也就罢了,可是崔绎显然有另外的打算,把钟远山调到京城来,官是降了没错,但地位却升了,谁敢在天子脚下对天子的舅舅不敬?等同于变相地保了钟远山的命。   大臣们退下后,百里赞问:“皇上,先帝逃往西北,入了凉州境内后便不知去向,皇上何不派钟将军前去肃清反贼,好让他戴罪立功?”   “持盈的想法和你的是一样,都觉得应该把钟远山派去凉州,”崔绎怃然摸着粗糙的下颌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二舅他毕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再上阵厮杀,朕恐怕他活不到凯旋归来的那一刻。”   百里赞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或许钟将军自己也希望能继续为皇上驰骋沙场、平定江山,皇上不如问过他自己的意思,再做决定。”   崔绎却断然拒绝了他的建议:“不,此事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   百里赞不觉惊讶,觉得眼前的帝王都有些陌生了,忍不住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这么安排的用意何在?”   崔绎竖起最末的两根手指晃了晃,意味深长地说:“朕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刚才朕已经说过的,朕不想看到二舅死在凉州,朕相信朕的母后也不希望会有那一天,而第二个原因……”   百里赞从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嗜血杀意,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一个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词,放眼过去几千年朝代更替,每一朝的开国之君都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可后世子孙却绝少再踏上战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也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穿着盔甲上去呼喊几声,敌人杀不死,还要己方劳师动众地去保护,说是添乱也不为过。   可崔绎与他们不同,他是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王爷,穿上龙袍就是天子,披上铠甲就是将军,在老将们纷纷告老还乡的今日,年轻的后起之秀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涌现,可在这些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却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这位年轻的君王。   新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先是在朝堂上传开,然后传到民间,最后才由年娇娇传递进宫,送到持盈的耳边。   持盈听了这消息,手中的绣活停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绣了起来。   年娇娇见她毫无反应,便伸手扯她袖子:“皇贵妃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呀,这传闻是真的吗?皇上真的要御驾亲征?”   持盈微笑道:“这是前朝的事,你若想知道真假,大可问徐将军,何必来我这儿找答案。”   年娇娇嘟起嘴,不满地小声说:“元恪什么都不告诉我,说我是小孩子,乱听乱讲话。”   持盈笑起来,摸摸她的头道:“你啊,今年也十六了,可看起来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难怪徐将军把你当小孩儿看。”   年娇娇傲娇地一哼:“不说就算了,等再过两年,我就长得比他还高了,到时候我也要拍着他的头叫他小孩儿。”   持盈忍不住又是笑,笑过之后,心头却是一片惆怅,叹了口气,道:“有时候男人瞒着你一些事,未必是看不起你、不信任你,而是他们想保护你,你明白吗?”   年娇娇翻眼看着天花板:“他就是看不起我,把我当小孩子看。”   “再过几年你就懂了。”持盈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   六年。   本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却不知怎的,就如白驹过隙般溜走了,持盈也是在午夜梦回时,才猛然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前世崔绎战死白龙岗的日子。   怎么办?要告诉他吗?承光二年的十月就是你的死期,如果不想死,就哪儿也别去,什么也别做?   重生以来她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但是也有她所不能左右的事,例如崔焕的死,命中注定他在崔颉登基后不到一年里就会被毒杀,即使持盈已经很大程度上使命运发生了偏移,降临在这位王爷头上的厄运还是没能被躲过。   那么崔绎呢?他又是否能躲过白龙岗身死的劫数?   持盈对未知的未来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最初依附于崔绎,就是为了要活下来,然而时至今日,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情可以概括的,如果崔绎不幸身死,她是绝对无法在这个世间独活下去的。   入夜,云雨缠绵过后,崔绎打了个哈欠,就要闭上眼睡觉,持盈却爬到他胸口上伏着:“应融。”   崔绎带着一脸事后的慵懒笑了笑,问:“还不够?”   持盈问:“你要去凉州?”   崔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并没有否认:“对。”   “什么时候去?”   “你放心,我不会去很久,年前一定回来,”崔绎将被子拉过她肩头,免得她着凉,“这一仗非打不可,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持盈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想阻止你,我想和你一起去。”   崔绎愣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去,”持盈双手环着他的脖颈,“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带我一起去,不管最后你是输是赢,哪怕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崔绎的心脏猝不及防地被这话击中,一瞬间胸腔内甜蜜与苦涩交织杂糅,千言万语也无法概述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好像所有的表达方式都失去了作用,无论是言语、表情或是动作。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世间至爱至求,莫过如是。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崔绎匆忙整理好混乱的思绪时,持盈已经伏在他胸前泣不成声了,“别哭,哭什么?”   前一世的武王崔应融在她的意识里只是一个符号,这一世的他却超越了持盈的父母妹妹,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比起亲人的生离死别,她竟更无法接受这个男人会死在自己前面的任何可能。   一想到他会死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会有人用长矛刺穿他的胸膛,或是挥剑砍下他的头颅,那种痛苦就好像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样,当他倒下后,会有马蹄无情地踏过他的躯体,那溅起的泥水和着血,顺着脸颊划过……   粗糙的手指抹过她的脸颊,擦掉了一滴滑落的泪珠,崔绎半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又用被子把两人裹起来——虽说这大夏天的也没这必要,但却能给人以安全感,持盈挨着他坚实可靠的胸膛,又被拥在温暖的被窝里,哭了一阵,悲恸劲过去了,人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哭了。   “缓过来了?”崔绎用掌心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163、护身之符   崔绎用掌心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听说我要亲征,就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从前我要外出打仗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啊。”   持盈无声地摇摇头,不想也不能对他说曾经的那些事,只要崔颉死了,那些就会成为永久的记忆尘埃,再也不用担心有任何一阵风再把它们扬起。   她只执着地请求:“带我一起去!”   崔绎看着她,眉头紧皱,心里也很矛盾,从情感上说,他也不想再和持盈分开,但理智却冷静地告诉他,绝对不能带着她一起去,不光因为战场是个刀剑无眼、危险重重的地方,更因为——   “不行,你不能去,”崔绎用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哭后的湿润仍没有完全褪去,“你要留下来,替我看着朝廷,守着江山。”   持盈仍旧固执地摇头:“带我一起去,我从来不稀罕做什么贵妃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崔绎过去从未拂逆她的心愿,这次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般,面对她的哭求,依然坚决:“想想娴儿和皞儿,如果我们都走了他们怎么办?娴儿从前最爱缠着绿娉,现在绿娉死了,你又要离开她一年半载,你不怕她心里难过吗?”   持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强忍了回去。崔绎看得心疼不已,将她搂得更紧了:“我生平鲜有败绩,但为不敢说百战百胜,凉州与巴边、察察等国接壤,北边又有北狄虎视眈眈,再加上大哥身边还有个郭子偃,万一我真的中了他们的联合埋伏,回不来,你跟着去,也一起死了,你让皞儿怎么办?他还不到两岁,你让他一个人在宫里,你让他孤立无援地当皇帝?”   “可是——就算我留下来,又能帮得上他什么呢?朝中大臣都认定我是罪臣之女,你若回不来,我垂帘听政,也镇不住他们啊!”持盈心里其实已经被他说服了,或者说,她先前不顾一切想要抛开的问题,又被他托上了水面。   崔绎沉声道:“这些问题我都想好了,光是你一个人当然镇不住那帮老不死的,我安排了人留在京城,你手里有兵权,朝堂上有你的喉舌,就不怕他们围攻你。”   持盈听得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慨于竟然有一天会是他替自己安排,又不免有点小心眼地想:“你连这都想好了,是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根本没想过回来了?”   崔绎哭笑不得起来:“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要爬回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持盈撇了撇嘴,也不揶揄他了,认真地问:“你要把谁留下?从前王府里跟过来的将军们你总要带两个去,留下一个倒也可以,戴老将军的儿子也都是可靠的人才,军师怎么办,你带着百里先生去?”   “不,我如果把他带走了,上朝的时候就没人为你说话了,”崔绎断然摇头,“先生要留下,我带着元恪和仲行去,前几日听说王氏有了身孕,我本想换个人,可想来想去还是仲行跟我最久,许多事不需要交代他就会去做,所以还是得让他陪我跑这一趟,王氏那边就只有你和长公主平日多关照着了。”   关照王氏的事持盈自然是点头应承,可不带百里赞一起去她却存了分忧虑:“山先生若是还在世,倒是他去更合适,可逝者已矣,眼下能为你出谋划策的也只有百里先生了,你若连他也不带,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的。”   崔绎对这个倒不在意:“从前没有他我不也照样大胜仗,难道这次没了他我就赢不了了?”   二人拉锯了半天,最后持盈表示,要么带着百里赞,要么她这个皇贵妃就要亲自去和郭茂较量,崔绎被她磨得没了法子,只好同意。   崔绎补充道:“其实公琪的实力说来也不在仲行和元恪之下,但我之所以把他留下,主要是因为他现在还有一重身份是驸马,与长公主一同入宫来与你商议点事总比其他人方便。但公琪也有个致命的弱点,脾气太好,如果那些老不死的为难你,他多半是说不出个什么来,所以我还给你留了一道护身符。”   “什么护身符?”持盈不解地问。   崔绎却狡猾地笑了:“你猜猜?你不是聪明得很,从前总笑话我没脑子吗?”   持盈噗嗤一声,捶了他一下:“我几时说过你没脑子了?没脑子的人能被我调教成现在这样?”   “都是你的功劳,嗯哼?”崔绎手去挠她咯吱窝,持盈小声尖叫,向后躲开,崔绎不依不饶,二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持盈眼泪也笑出来,不迭气地求饶,崔绎才放过了她。   持盈躺在枕上抹了抹眼角,刚才被口水呛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咳嗽。   崔绎俯撑在她上方,微笑着看着她,过了片刻后,说:“我留下了一道圣旨,任何时候如果你镇不住场面了,就把圣旨拿出来,当众宣读。”   持盈讶然眨眨眼——镇不住场面的时候拿出来读的圣旨,会是什么?总不会是封后的圣旨,皇帝都不在,怎么封后?   “另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以我的名义,封你弟弟一个言官做,”崔绎又说,“言官尚可诘君王,下可责群臣,谏无过,不受死,他和他娘现在就指着你活命,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说话。”   持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满脑子都在想那圣旨到底会是什么。   内心里,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打开那道圣旨,可是天不遂人愿,崔绎的亲征大军才走了不到半个月,朝堂上就乱得一团糟,大臣们各自为战,相互攻讦,彼此弹劾,仗着君王不在,掌权的又是个罪臣之女,连皇后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垂帘听政?便闹得不可开交。   小崔皞倒是十足有君王气魄,坐在龙椅旁的太子宝座上,面前一群老头子你争我吵闹闹嚷嚷,他居然也不害怕,手里抱着个皮球,眨巴着眼,淡定地看着。   杨琼果然如崔绎所预想的那样,别说吵得过那群文官,连嗓门都没他们大,急得满头大汗,帮不上一点忙。持盈坐在珠帘后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小秋:“去把本宫床头的玉匣子取来。”   小秋飞奔着去而复返,明堂内那群人还在吵个没完,持盈取出圣旨,站了起来:“众卿家暂停片刻,本宫有皇上留下的圣旨。”   外头没人理她,持盈又提高了嗓门再说了一遍,仍然没人理会。   杜衷全急得直跺脚:“娘娘有圣旨要念!还不肃静!”   下头一人嗤道:“江山社稷之大事,岂轮得到你一个阉人来发话!”   杜衷全瞬间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说什么,就见小崔皞举起手里的皮球,用力朝前方扔了出去,“嘭”第一下砸中了为首一名文臣的大腿,那人一愣,周围的人也跟着静了下来,短短一会儿明堂内便鸦雀无声了。   持盈唏嘘地想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儿子可靠,将圣旨递给杜衷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接下来的内容令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持盈自己,都愣了好半天。   崔绎留下的圣旨,是提拔身任兵部侍郎的钟远山为骁骑大将军,位正三品,与吏部尚书齐平,在没有太师太傅太保的时候,仅次于太子崔皞和中书、门下二省尚书!不仅如此,玉匣中还有可调动京城十二卫中其三的兵符一块——这样的兵符,崔绎自己拿着一块,兵部尚书拿着一块,龙武卫正使杨琼拿着一块,最后的一块轻易是不给人的,现在却要交给钟远山。   当即便有人高呼:“这不合规矩!祖宗有规矩,神威、忠天、金鹰三卫向来只听从皇上传召,指挥权断断没有旁落的道理!皇上这样公然将兵符交给外戚,难道我大楚的江山今日就要改姓钟了吗!”   杨琼怒道:“一派胡言!若不是皇上早有预料,知道他前脚走,你们后脚便要闹得鸡犬不宁,何至于此!”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朝中也不乏有人支持崔绎的做法,但都官位平平,吵不过那些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员们。   持盈一边让杜衷全去外面宣旨召钟远山伤殿,一边提了口气,大喊一声:“都安静!”   她才刚喊完,小崔皞也跟着喊起来:“安静!”   一岁多的小孩哪里知道安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跟着持盈喊而已,发音不准,嗓音也不太大,还有点破音掺杂在里头,但发话的毕竟是太子,是个姓崔的,大臣们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稀稀拉拉地闭嘴了。   “众卿家嘴上功夫倒是了得,怎不见三言两语就把西北边的叛军后击败了?皇上才走不到半月,你们就在朝堂上大声喧哗,目无尊上,成何体统!”持盈平时甚少端着架子教训人,可到底也是做过皇后的人,怒斥了几句,竟无人敢顶嘴。   她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又继续说:“皇上虽然不在朝堂上,太子还在!崔家的列祖列宗还在!岂容你们如此放肆!一个个都是饱读诗书,或武冠群雄的英才豪杰,不把功夫用在治国平天下上,却在这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欺负一个妇人,一个孩子,你们还算男人吗?你们倒会嘲笑阉人,可阉人却比你们懂礼,难道你们连阉人都不如吗!”   杜衷全已引着钟远山走入打点,震得住场的人来了,持盈越发不怕了:“你们空有一身的本事,却要皇上御驾亲征,竟不觉的面上羞愧,也不检讨自身,反而一味地攻讦他人,结党营私!若是北狄人此时来犯,你们谁能上阵抵挡?太祖太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保不齐,就要断送在你们的手里了!”   钟远山十分自然地上前撩衣摆跪下:“若外敌来犯,臣钟远山愿第一个带兵上阵,誓退胡虏,不死不休!”   钟远山的声音厚重响亮,回荡在明堂上空,余音不绝,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纷纷跪了下去:“臣等惭愧。”   持盈终于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还有何事上奏,说罢。”   朝堂的秩序终于恢复正常,有太子在,有钟远山在,最重要的是——有兵符在,那群躁动不安的大臣终于不得不臣服了。   这才半个月,就闹成这样,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持盈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快点回来吧,她在心里呼唤着崔绎的名字,千万不要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164、未卜先知   当持盈为前朝的事焦头烂额的时候,身处行军途中的崔绎同样不轻松。   清缴崔颉的残余势力一事很早就被提上议程,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当然主要是粮草问题,一直被拖延到了十月份,不过在战前准备方面,百里赞可谓是做得十分出色,调兵调粮不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于是他将重点放在了凉州方面的情报上。   根据这半年来放出去的探子不断传回来的消息,到大军开拔前,崔绎已经对凉州一带的形势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原来崔颉到了凉州后,并没有直接接管凉州军,而是绕过了凉州府继续向北行,进入了呼蒙托儿人的疆域内,先是迎娶了呼蒙托儿当时的一位待嫁公主,接着利用呼蒙托儿这块跳板,先后和巴边、察察等国搭上了线,在西北站住了脚跟。   早在六月份的时候,两周就有军报传到京城,说呼蒙托儿的一支骑兵队伍在关外频繁活动,有时劫掳凉州的牧民,或掠夺其财物,用尽骚扰的手段,只避开不与凉州军冲突。那时朝中便有人推测这是崔颉在试水,应该给予严厉的回击。   但近十年来大楚一直内忧外患,战乱连连,虽然有持盈推行的寓兵于农政策,不至于田地荒芜无收成,但国库日渐空虚却是不争的事实。加之大楚粮仓的宣州也遭到战火洗劫,尽管伤害被降到了最低,可粮食的收成还是减了两成。   所以崔绎一直把出征的时间一拖再拖,拖到今年收了秋天第一茬麦子以后,才正式挥军北上。   京城这边的动静同样也传到了西域各国,郭茂奉崔颉之命,在呼蒙托儿等国国王面前颠倒是非黑白,将当年韩追扣押他们的事栽到了崔绎的头上,就连呼儿哈纳约他们道马泉关遗址商谈的事,也被说成是崔绎的阴谋。呼儿哈纳已死,死无对证,郭茂向来擅长虚实掺半请君入瓮,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当真说得各国都信了他的话,答应与崔颉联手,进军中原。   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开战后,就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丰州与凉州交界处,虞城。   百里赞向随行的将军们解说凉州和西域现状,说得口干舌燥,崔绎却坐在将军榻上,手里玩着一个锦囊,自顾自地发着呆。   “……因此我认为,这是眼下最行之有效的办法。”百里赞说完,帐中的将军们纷纷点头,或附和几句,或提出疑问,一番交流沟通后大家基本达成共识,就等主帅拍板了。   崔绎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百里赞握拳一咳:“咳咳!”崔绎慢吞吞回过神来,看了他们一眼,百里赞黑着脸道:“皇上,臣说完了。”   崔绎点点头:“哦。”   将军们不约而同的一头黑线。   崔绎终于搭对筋了,反问:“你刚才都说了什么?”   百里赞一脸“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悻悻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崔绎听完,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又把他认为需要调整的兵力部署说了说,众人纷纷点头,百里赞服气地拱手道:“论起行军布阵,臣还是差了皇上一大截。”   “朕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崔绎木着一张脸说,“先生就让朕稍微得意一下吧。”   百里赞忍俊不禁,其余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但紧接着崔绎又说:“朕听先生嗓音沙哑,西北天干物燥,先生不比将军们身体强壮,要注意防寒保暖,莫要中途病倒了。”   百里赞额上青筋直跳,心说我嗓子哑还不是因为同样的话说了两遍!   战术议定后,将军们先行告退,百里赞见崔绎仍旧对着锦囊出神,便笑着问:“娘娘给皇上做的?”   崔绎嘴角不自主地弯了弯:“嗯。”   “上面绣的花样倒是别致,既不是龙凤祥云,也不是鸳鸯戏水,”百里赞偏头看了一会儿,疑问道,“并蒂莲?好像也不太像,是连理枝?”   崔绎不无得意地说:“是当归!”   百里赞:“……”半晌后结结巴巴地问:“皇上知道……当归是、是做什么用的吗?”   崔绎斩钉截铁地答道:“持盈说,当归当归,应当归来,是祈祷我早日凯旋的意思。”   百里赞再次无语凝噎,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当归的功效了。   “持盈还在锦囊里放了好东西,说如果遇到束手无策的状况,就打开它!”崔绎两眼里闪烁着光芒。   百里赞顿时肃然起敬:“娘娘威武!”   崔绎把锦囊翻来翻去地看,几次想拆开去看里面装的东西,又想到持盈的叮嘱,强按下心头的痒痒,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发生状况?”   百里赞彻底无语了,决定不跟这呆头呆脑的皇帝待在一起,免得也被带得呆傻了。   朝廷的军队出了虞城,刚进入凉州没两天,呼蒙托儿国的沙魔骑兵就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阳明关,凉州牧韩追死后,凉州一直处于无主状态,两名都尉争夺大权闹得不可开交,阳明关守备松懈,否则也不会让崔颉轻而易举地混出关外去。   呼蒙托儿与巴边、察察等国结为盟国,组织了六万之众的联军,要助崔颉重返中原。朝廷这边,崔绎也集结了十万大军,打着肃清反寇的名义,要将崔颉连带着西域各国一次踩踏实了。   但就在双方还相距四百多里的时候,一场瘟疫突如其来地袭击了肃反军。   在战场上爆发瘟疫一点都不奇怪,尤其是夏天,战死的士兵被袍泽用草席卷起带回营中,准备返回时送回故乡安葬,军营一角屯放着大量快速腐烂的尸体,吸引来老鼠秃鹫等大量食腐动物,携带着病菌,在士兵们日常起居的各个地方游蹿,不注意卫生,极容易使疫病大规模扩散开。   可实在是奇怪——双方明明还没开战,而且有过当年西营时疫的教训,崔绎行军一向格外主意卫生,粮食自不必说,所有换下来的衣服都要彻底清洗,太阳暴晒或用火烘烤至干,饮水也尽量煮沸,确实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各类疾病,但瘟疫却还是爆发了。   曹迁是当年瘟疫中活下来的人,这次没有再被传染,但百里赞却不幸倒下了,刚开始只是浑身乏力,嗓子痛,坚持了两天后,直接演化为高烧,军医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法让热度退下来。   几乎是同时,军营里倒下了近两成的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咳嗽发烧,严重的不是被烧得昏迷不醒,就是上吐下泻,没有染病的人人自危,还没开战就开始军心动摇。   “皇上!不能进去啊!”帐外亲兵阻拦不迭,但崔绎还是闯进了帐中,军医和徐诚都在里面,一见他来了慌忙都起身来拦。   崔绎摆摆手:“朕当年得过瘟疫,不会再得了,不要紧的,先生怎么样了?”   军医愁眉不展地答道:“高烧还是没有退,什么药都试过了,喝下去没一会儿就吐,一点用也没有。”   崔绎沉默地点了下头,拨开他们快步走到床边。   短短几天百里赞就被病魔折磨得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崔绎到床边坐下,试着唤了他几声,百里赞眼皮动了动,模模糊糊看清是他,便张开干裂的嘴唇,似乎要说什么。   徐诚凑上去听,听了半天没听明白,崔绎把他推开,自己附耳上去。   徐诚道:“我听先生像是在喊娘?”   军医叹气道:“先生病得这么重,或许是已故的亲人来接他了。”   “胡说些什么!”崔绎扭头怒骂,“都闭嘴!朕听不清他说话了。”徐诚和军医立刻把嘴闭地牢牢的。   崔绎费了老大的力气,终于连听带蒙地明白了百里赞的话——他在喊“锦囊”,让崔绎把持盈给的锦囊打开!   对啊,持盈不是说遇到束手无策的状况就打开锦囊吗?现在这不正是束手无策的时候么?崔绎马上从怀里取出持盈临走前给的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一看,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一张药方。   他马上把纸递给军医:“你看看这个是不是治瘟疫的方子?”   军医接过来一看,大喜过望:“应该是!属下这就去煎药!”说着飞奔出了营帐。   听到他们的对话,百里赞放心了,舔舔嘴唇又把眼睛闭上了,崔绎一拍自己额头,懊悔道:“朕太大意了,就该早点想起来的。”徐诚安慰道:“现在也不晚。”   崔绎长出一口气,端起一旁放着的半碗水,徐诚马上帮忙把百里赞扶起来,给他喂了点水。   “元恪,你先出去吧,万一也染上病就麻烦了。”崔绎道。   徐诚“嗨”地一声,拍着胸脯道:“皇上不必担心,末将从小就身体强壮,几年也不得一次病,小小的瘟疫奈何不了我。”   崔绎听他这么说,加之也有了药方,确实没太大危险,也就不再勉强,只说:“那你去帮军医熬药,如果有效,就赶紧发到所有患病的士兵手里。”   徐诚答应着去了,崔绎在床边坐着,既像是安慰百里赞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般,喃喃自语:“先生再坚持一下,药很快就来了,朕一时失察,已经痛失了一位谋士,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先生了。”   165、旗鼓相当   任何现象背后都必然有原因,瘟疫不会无缘无故地爆发,托了持盈的福,百里赞总算是从鬼门关里又爬了回来,连吃几天药,身体基本康复,便马不停蹄地开始追查瘟疫爆发的根源。   其实在他养病期间,曹迁已经在着手调查了,不过那时第一批病倒的人都浑浑噩噩,无法配合,很难查出什么,现在有了药,灌下去后狂呕一场,破了疫障,都渐渐能下床了,百里赞挨个问过来,又把得到的信息梳理了一番,最后发现了最早染病的那个人。   那名小兵身体不是很好,这一病也是去了半条命,到现在还不能起身,百里赞让他仔细回忆发病头一天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遇到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东西,那小兵冥思苦想一阵后,激动地回答:“我想起来了!头天中午我在虞城的集市上买了一串珍珠项链,那商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特别好的一串珍珠,居然只卖二十个铜板,我一时贪心,想带回去送给我娘,就买了下来……”   “那项链你还收着吗?”百里赞问。   小兵说了个地方,曹迁去翻,却没找着,小兵顿时着急了:“我为了那串项链命都差点没了,是谁这么缺德,趁我病着把东西偷走了?”   百里赞道:“你先不用急,偷东西的人一定在染病的人当中,很容易查出来,不过那串项链你最好是不要留着了,否则带回去万一连累你的家人也染上瘟疫可就麻烦了。”   那小兵一脸不情愿,曹迁板起脸道:“你一时贪心,险些让大家全军覆没,如果皇上怪罪下来,我看你还有命回家!”被他一吓唬,小兵方才哼哼唧唧答应让他们找到东西以后烧了。   离开了士兵的营帐后,曹迁问:“现在是否立刻把所有得过瘟疫的人都聚集起来挨个审问?”   百里赞神情凝重:“偷东西的人不会承认的,珍珠项链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东西,哪怕知道那是疫病的根源,也还是会抱着侥幸心理想带回去,就像刚才那人一样。”   “那怎么办?”曹迁犯难了。   百里赞狡黠一笑:“不难不难,只需如此这般……”   半个时辰后,曹迁骑着马穿过大营,高声喊道:“皇上丢了一块红玉龙纹佩,是谁拿了!自己交出来,尚可免一死罪,若是稍后搜出来了,就地处斩!”   整个军营一片哗然,士兵们纷纷出来看热闹,都想看看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偷儿的手都摸到皇帝身上去了。曹迁跑了一圈,不出所料没有认出来认罪——因为根本就没有犯人——于是下令开始搜索有人的行李。   因为要找的是个压根不存在的东西,所以偷了珍珠项链的人一点儿也没防范,不多时就有亲兵从一间帐子里跑出来,手里高举着赃物:“找到了!”   围观的士兵们一看,咦,怎么是珍珠项链,不是找玉佩吗?   曹迁坐在马背上,眼睛在人群中一扫,看到了一片讶异之中唯一一双惊慌的眼睛,当即把手中的马鞭朝那边一指:“抓住他!”早就等候着的亲兵们马上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人群中一名魁梧的男子马上掉转头,奋力拨开人群要逃,他周围的士兵们虽然被推得一懵,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那男子摁倒在地。   曹迁将珍珠项链挑在枪头上,递到他面前,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那魁梧的士兵被七八个人制住,动弹不得,看了一眼项链,避开目光,嘴硬道:“这是我给家里娘子买的,怎么,不行啊?”   “倒不是不行,只是这场连累了整个军营的瘟疫的起因,恰恰就是这串项链,”曹迁将项链都落在他面前,“既然你是项链的主人,那么只有由你来为这场瘟疫负责了,来人!拖出去砍了!”   士兵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连忙改口说项链不是自己的,和自己没关系。   曹迁又一番逼问后,男子承认项链是自己偷来的,又是磕头又是认错,曹迁便按百里赞的安排,罚了他三十军棍,派人押送去最近的县城关押。   “一个人要想染上瘟疫,要么是接触已经染病的人,要么得接触到病人用过的东西。”   查出了疫病根源也惩治了军中偷窃者后,百里赞将经过结果汇报给崔绎:“根据陈二柱的话说,卖给他项链的是一个蒙着面戴着手套的呼蒙托儿商人,呼蒙托儿人生活在沙漠之中,男女都会戴面纱,但虞城并无风沙,不需要蒙面,更不需要手套,依臣之见,此人定然知道珍珠项链原来的主人曾染过瘟疫,说不定还是死于瘟疫,故意把东西便宜卖给了军中士兵,为的就是把瘟疫散布到军营中来。”   崔绎十指交扣撑着下巴,语气沉沉:“呼蒙托儿商人……”   徐诚怒不可遏道:“一定是那个郭子偃搞的鬼!竟然想出这么狠毒的主意,不敢真刀真枪地和咱们打,就知道在背后玩阴的!等抓到他了,大家一人一刀,活剐了他不可!”   曹迁却有些迟疑:“还不能肯定就是他的诡计吧?用瘟疫害人和他过去的作风也不太像……”   “的确不太像是郭子偃会做的事,”百里赞也认同他的看法,“去年回到京城后,有一次娘娘曾对我说起过郭子偃的为人,说此人为人甚是圆滑,在大小官员之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做事向来留三分情面,不会做绝,如此有伤天和的计谋,实在不像是他会想出来的,倒是有几分符之过去的做派。”   崔绎突然用力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百里赞一脸莫名,崔绎岔开了话题:“不管是谁做的,咱们这次侥幸逃过了,接下来也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能想到用瘟疫来害人,也一定会想到其他更恶毒的办法,不得不防。”   百里赞虽不明白他为何打断自己,倒也从善如流:“皇上所言甚是,容臣再派探子出去打探一番。”崔绎点了头,他也就出帐子去了。   山简的名字被百里赞无意间一提,之前还骂得义愤填膺的徐诚,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万分,犹如便秘了一般,曹迁看着奇怪,忍不住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也被传了病?快去找军医看看吧!”   徐诚不便解释,支支吾吾地去了,曹迁十分费解:“元恪这是怎么了?”   “或许是病了。”崔绎一语双关。   几日后,双方大军在凉州八台原交锋,肃反军人数多,武器精良,但联军半数以上是骑兵,占了平原会战的优势,竟是战得不相上下,从接近正午一直打到黄昏,肃反军鸣金收兵,双方将士才各自回营用饭。   帅帐中,崔绎紧急召集众人开作战会议,会议的主题直指联军中的一支与众不同的骑兵。   西域各国都是在沙漠绿洲里建国,除了马,常见的坐骑还有骆驼,但在过去这种被誉为“沙漠之舟”的动物并没有被运用到战斗中来,百里赞虽然很早就得到了联军有骆驼骑兵的消息,但无法有效地分析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更无法预先提出对策,结果在今天这场首战中险些吃了大亏。   骆驼常年生活在干旱少水、昼夜温差极大的沙漠地带,身体强壮,力大无比,负重能力更在马之上,又不惧风沙,加上个头也比马高,体积也比马大,骑兵骑着骆驼往人群中一冲,轻而易举就能把人撞翻在地,一蹄子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将军们只以为骆驼体型笨重,八成跑不快,掉头也不如马灵活,直到被撞了一下,险些连人带马翻倒在地,才知道了厉害,不敢再和骆驼骑兵硬碰硬,只能游走应对,心理上先输了一筹,气势自然也就不如对方,这一战虽然是不分胜负,但其实就是输了。   百里赞谨慎地提出建议:“骆驼虽然力大无比,但个头大的动物都有一个顾此失彼的弱点,或者我们可以派一队人从下方攻击骆驼的腹部,只要割开它们的肚皮,不信这大个子还能继续冲锋陷阵。”   “可骆驼力气实在太大了,说不定人还没靠近,就被撞飞了。”一名将军心有余悸地道。   又有人提出:“他们会用瘟疫来攻击咱们,咱们也可以想办法在他们骆驼的饮食中下点药,毒药也好泻药也好,只要让它们失去战斗力就行。”   这个建议被崔绎否决了:“骆驼不吃不喝可以在沙漠中行走三四天,更何况这附近的地形还是以荒漠草原居多,骆驼多半都是就地采食,无法在食物中下毒,水源就更不行了,失去了水源,最先倒下的一定是我们的马,不妥。”   帐中数人有七嘴八舌地提了不少意见,但不是无法实施,就是弊大于利,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结论。   第二天再战,肃反军上下都对骆驼有点发憷,不愿与其正面交锋,转而将进攻重点放在马骑兵身上,伤亡人数稍有下降,但也不能说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甚至发生了崔绎被七八头骆驼围攻的危险状况,亏得亲兵们殊死护卫,才逃脱险境。   收兵后清点人数,重伤者增加到一千六百多人,轻伤者则有近万,其中被骆驼踩伤、撞飞的过程中遭了暗算的就有近三成,肃反军的士气越发低迷,就连向来自信满满的崔绎自己,面对这无法逾越的品种优势,也难得地愁眉不展了起来。   166、骆驼骑兵   前方的军报被快马加鞭传回京城,持盈先是为自己果然料中了军中疫情之事感到庆幸,紧接着又为如何破解骆驼骑兵强大的威力而发起了愁。   时间越接近白龙岗之役,她所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就越少,当年百里赞就是病死在甘州,崔绎眼见城守不住,这才一路带着人向西北逃去,本想出了阳明关再作打算,可惜还是被崔颉的人马围困在白龙岗,战败身死。   一晃六年过去,决定命运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主次之位虽然颠倒了,但崔颉依然是个棘手的对手,没了山简,他还有郭茂,还有呼蒙托儿等西域国家的支持,仅仅一支骆驼骑兵,就让朝廷的肃反大军束手无策,持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有天命庇佑着的。   但那又如何?就算他是天命之子,自己也要逆天改命,让他品尝到复仇的滋味。   持盈将曾经带兵在西域打过仗的将军们不分老幼全部召集到了耀华宫,向他们询问骆驼这种坐骑的优弊,想找出对付骆驼的有效办法。但将军们手中掌握的关于骆驼的信息也不比她多,戴志北曾经在凉州驻守过几年,说起骆驼,基本都是骆驼在运输上的优点,关于骆驼的缺点,实在是想不出来。   不过戴志北的小儿子戴晶提出了一个办法:“既然我们拿骆驼没办法,何不也弄他几十头骆驼来代替马,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克敌制胜,但至少有了一搏之力,不求多,能牵制住敌人也是好的。”   钟远山皱着眉道:“这个办法皇上他们一定也想到过,但是一来骆驼多为商队运送货物所用,一时半会儿难以筹集到这么多骆驼,二来拉货的骆驼没有经过训练,未必能上阵打仗,万一受了惊吓,说不定还会误伤自己人,三来,朝廷也没有会驾驭骆驼的骑兵,骆驼这么高,万一摔下来可不是说着玩的。”   戴晶年轻且充满干劲,闻言丝毫没有露出怯意,反而主动请缨:“只要娘娘首肯,小将自请负责此事。”   戴家十几年来一直对崔绎忠心耿耿,持盈也十分欣赏戴晶的勇敢,便应了:“你既有此心,便是前方将士之幸,皇上之幸,大楚之幸,本宫岂有不允之理,此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若有任何需求,或任何困难,可随时告诉本宫。”   “多谢娘娘!”戴晶跪下谢恩,“训练骆驼非一朝一夕可成,望娘娘先修书一封给皇上,请皇上暂拖住联军的进攻,小将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大楚调教出一支骆驼骑兵。”   自古推陈出新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持盈虽说全权委托给了戴晶,但自己仍不时派人去现场查看进度,戴晶今年不过二十刚出头,却已经隐约有大将风范,他拿着持盈给的信物,到东西二营挑选了精壮的骑兵五百人,又从西域商人手中高价购回近百匹骆驼,不分昼夜地训练,一个月过去,小有成效。   程奉仪带着女儿进宫来玩,二人说起训练骆驼之事,程奉仪道:“从前在北狄,也有人想过训练羚羊来打仗,羚羊角粗长锋利,有时候能把狼的肚皮也刺穿。不过也就是说笑而已,羚羊角再利,还能比刀枪更利不成?不过白白给人送羊肉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持盈忽地从她的话中找到了灵感,连夜命卫尉寺赶制了一批新的辔头,送去凉州。   “这是什么玩意儿?”卫尉寺监事把箱子打开,崔绎探头一看,眼睛睁得大了一圈。   新的辔头比起过去的,增添了一副锋利的芒刺,犹如犀牛角一般,冲向骆驼时,就会起到羚羊角一样的作用——持盈是这样想的。   然而现实却令人啼笑皆非,大部分战马不习惯两只眼睛中间多了一根东西,走路的方向时不时就会偏离,虽然对骆驼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误伤左右的人,加上马没有羚羊那样用脑袋撞对手的习惯,偶尔有人摔过来被芒刺刺穿,连怎么甩掉都不知道,白白耽误了时间。   一场战斗没打完,百里赞就赶紧地叫人把旧的辔头又从箱子里取出来。   持盈白白做了无用功,人力财力浪费不少,心情无比沮丧,好在这时候戴晶的骆驼骑兵训练得初见成效,虽然还远远赶不上联军,但聊胜于无,持盈顾不上沮丧,又满怀期待地把他们送上了路。   时间已经是十二月,凉州战场上依然胶着,双方都在不断增派援兵,骆驼骑兵成了阻拦肃反军的最大障碍,包括持盈的芒刺辔头在内,大家也陆陆续续又想了很多别的办法,但都奈何不了这体格强悍的沙漠神兽。   恍然冬至又至,持盈知道崔绎今年是不可能回来陪自己过年了,这令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和博木儿、桑朵他们一起过的那个冬天,北方的严寒在那一年仿佛格外的残酷,如果不是身边还有女儿小崔娴,持盈很难想象自己失去了希望,要怎么活下来。   小崔娴已经四岁多了,爱跑爱笑,还会照顾弟弟了,每天早朝结束时,小公主总是在奶妈的陪同下,带着用小被子包好的瓦罐来探望小崔皞,瓦罐里装着肉糜粥,持盈看奏折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给弟弟加餐,偶尔持盈抬头去看,见俩孩子一个喂得认真,一个吃得专心,就觉得心里格外温暖,再多的辛苦也变得值得了。   这天早朝刚结束,持盈抱着儿子准备回去批折子,忽然明堂外有太监来报说有军报送回来,由于崔绎隔三差五就写信回来,或报平安,或倾诉思念,有时只是说些军中的趣事,持盈也不以为意,随手接过,带着俩孩子坐上马车。   待回到了耀华宫,宫女们灌好了汤婆子,持盈暖了会儿手,这才笑着拆开军报:“母妃给你们念念信,看父皇又遇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小崔娴舀起一勺热粥,吹了吹,尝了尝,喂给弟弟,然后眼睛看向她:“父皇什么时候回来呀?”   却见持盈脸色一片煞白,双手剧烈颤抖,眼睛几乎要瞪得掉出来了。   “来人啊!”她猛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膝上的汤婆子嘭地摔在地上,开水泼了一地,小崔娴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一勺肉粥斗在了裙摆上。   持盈几乎是用哭喊的:“快去把长公主、驸马还有大将军都请来!就说皇上出事了!”   小崔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女儿这一哭,持盈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拽住正要跑出门去的小秋:“等等!这件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耀华宫上下务必给本宫把嘴闭紧了,听到没有!”   殿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慌慌张张地发誓绝不会说出去,持盈这才松了手:“快去!”   信还没展开的时候,她就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信笺上的字和崔绎的不一样。崔绎的字多少年来一直跟鬼画符一样,也只有她看习惯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才会觉得别有韵味,旁人却只觉得惨不忍睹。   展开一看,果不其然,信不是崔绎写的,而是百里赞写的,就在半个多月前,联军不知为何一连几日锁营不战,崔绎向来土匪做派,主张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碾过去,但百里赞却觉得不妥,搦战对方不应,按道义是不该开打的。   “百里先生书读得多,讲究也多,打仗有什么该不该的,最后赢了才是最重要的。”程奉仪心直口快,持盈话还没说完,她就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百里赞此举的不满。   三人接到报信,在最短的时间内赶着入了宫,持盈见了程奉仪,先是抱着她哭了一场,好容易被劝得歇住了,呜呜咽咽地把信中所写对他们讲了出来。   钟远山眉头紧皱:“后来呢?皇上真的就没动手?”   持盈两眼通红,被程奉仪搂着坐在软榻上,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都怪我不好,临行前,我特意嘱咐过他,遇事不可冲动,多听先生和将军们的意见,皇上和徐将军主张杀过去,包括先生在内的其他人都觉得可能有诈,不能去,结果拖了五日后,联军竟然开始撤退!而且是分别撤退的,一边撤退,还一边吵架,好像发生了内讧。”   联军是在半夜里撤退的,崔绎从睡梦中被惊醒,得知此事后马上下令拔营追击,百里赞又一次阻止,但崔绎不再听他的,认为之前就是因为他疑神疑鬼,结果错失了大好的机会,没有趁联军内讧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二人争执了一番后,崔绎以君王的身份获胜,大军兵分四路,分头去追各国的军队。   杨琼听到这里长叹一声,说:“这才是真的中计了……”双方兵力本来差别就不大,联军又有骆驼,而且比中原的士兵更熟悉沙漠,如果平原会战,胜负基本五五开,可一旦被分薄了兵力,孤立作战,就很有可能被联军逐个包围歼灭。   持盈捂着脸哽咽道:“先生说当时天色一片漆黑,皇上又在盛怒之下,根本谁的劝都听不进去,同行的五位将军,只有曹将军领着人跟他一起去了,结果这一去……就音讯全无了。”   167、无奈退路   凉州是大楚面积最大的一个州,然而也是人数最少的一个州,只因为凉州境内大半是沙漠隔壁,只有山麓地带偶有绿洲,建起零星几座小镇,当年凉州府选址亦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沙漠最可怕的就是变幻莫测,不仅仅是气温,还包括了地形,那仿佛从天空破裂之口吹出来的猛烈寒风,令沙丘地形瞬息万变,一旦走进去,几乎无法找到准确的参照物,有时就在原地打转,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人曾说过,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而误入了沙漠,基本就等于是在等死了。   联军撤退的那夜寒风刺骨,大雪如鹅毛般铺天盖地,将能见度降到了极低的程度,崔绎盛怒之下带着人去追,很快便消失在了漫天风雪里,再也没有回来,百里赞接连派了数千人出去地毯式搜索,非但没有将他找回来,就连派出去的人,也大半杳无音讯。   风雪中的沙漠,像一张不知名的凶兽的血盆大口,残忍地吞噬着所有靠近的人的性命。   持续三天的暴风雪结束后,天气放晴,荒原上唯余茫茫,远山近壑一片雪白,亮得晃眼,联军已经不知去向,只有七万余肃反军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士兵还没死光,亲征的皇帝就不知所踪了,所有人都着了慌,这要是崔绎真的回不来,他们全部都是死罪。而作为一力坚持不能追去的人,百里赞更是死罪中的死罪,就算是被诛九族也为过。   百里赞一面继续派人去找崔绎的下落,一面写了请罪书,着人马不停蹄地送回京城。   这便有了持盈手中那份噩耗。   殿中数人皆是默默无言,程奉仪轻抚着持盈的背,以目光示意杨琼,杨琼只是无声地摇摇头。的确,眼下的情形,除了寄希望于百里赞派出去的人能找到崔绎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毕竟在沙漠里迷路不同于被围困在某一座城中,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钟远山将那封信看了又看,许久后,问道:“娘娘有何打算?”   持盈心乱如麻,茫然地道:“我不知道……我……”   钟远山肃然道:“此事务必要瞒着朝中的其他人,否则那帮文官肯定要趁机作乱。”   持盈点点头,嗓音沙哑:“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我已经叮嘱过耀华宫的人,绝不许把此事透露出去半句,皇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怎能在我手里断送了?”   “娘娘心思缜密,寻常人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早已是六神无主,顾不得这许多了,”钟远山吁了一口气,“凉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我们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不会有事,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稳住朝廷,不能再让别有用心之辈趁虚而入。”   程奉仪道:“这耀华宫中人多口杂,就算主子有命令不许说出去,只怕下头那些人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顺嘴就走漏出风声……”   杨琼喟然叹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下头人如果要出去乱说,是谁也拦不住的,既然拦不住,不如索性不要去管,设法用另外一件事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开,或许还能起到些作用。”   三人都是点头,但还能有什么事比皇帝丢了更大、更能吸引人眼球的呢?   钟远山起身道:“既是要瞒着其他人,便要做得不动声色,我们进宫来太久了,只怕会招人眼球,不如先各自回去,凉州那边如有什么新的情况,娘娘再随时派人来传就是,臣回去以后会加派人手盯着朝中那些个不安分的人,宫里的守备也要加强,娘娘和太子公主的安危就劳杨正使多费心了。”   杨琼自尚主以来便接任龙武卫正使一职,负责皇宫内卫的调派,钟远山这么说他自然是马上应承下来,二人先后跪安,只留下程奉仪陪着持盈,以免她一个人害怕,又胡思乱想。   当晚程奉仪留宿在宫里,与持盈同榻而眠。   “姐姐相信命数一说吗?”小秋吹了灯退下后,持盈蜷缩在被子里,小声问。   程奉仪莞尔,手抚了抚她的秀发:“有的人飞黄腾达了,说是命里注定,有的人潦倒一生,也说是命该如此,其实命数这玩意儿是最不能信的,你的将来会怎样,全是凭你眼下所做的一切在左右着的,你若是努力了,坏的命数也会被打破,你若是只愿坐享其成,天上又真会掉馅饼不成?”   持盈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眼里满是挥之不去的焦虑:“可有些时候不论我们怎么努力,改变的也只是过程,改变不了结局,那又该如何说?”   程奉仪笑道:“不到最后一刻,你又怎知道结局是怎样,是否被你所左右?”   持盈心中苦闷,却不能将前世今生的种种对她说,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个冬天是崔绎命里的劫,一旦过不去,之前六年的一切辛苦就全都白费了,自己改变了过程,却无法改变结局,这一世结束时的伤心,只会比前一世更多、更深。   “姐姐,我有个想法。”   “什么?”   第二天一早,持盈换上了出席正式场合才穿的吉服,化了浓妆,驱车前往这个偌大空旷的皇宫里,一个被人遗忘许久的角落——延寿宫。   崔颉逃离京城后,生母荣氏便被崔绎俘虏,一直软禁在延寿宫,与荣家断绝联系,已有整整一年,崔绎登基时的册封没有她的份,持盈也从未去探望过这位名义上的婆婆。直到发生了崔绎下落不明的事,持盈再度萌生出要亲自去凉州的念头,考虑应该由谁来坐镇朝廷时,这才猛然想起了这位前朝太后。   荣氏被软禁后每个月只有采女份子的月钱,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宫女伺候,整整一年过去,持盈本以为她会因为受不了从太后到采女的落差,而显得潦倒颓废,谁知踏进延寿宫的大门后,却看见这一主一仆正在打雪仗,荣氏五十开外的人,居然跟个年轻姑娘似的红光满面,哪有半分失意的样子。   荣家的女子,果然比男人还要狠毒,也比男人还要更坚强。   延寿宫的宫女注意到门口有人,仔细一看是皇贵妃驾到,赶忙扔了手里的雪团上前来请安,荣氏也直起了腰,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一年不见,你还好吗?”持盈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走上前。   荣氏洒脱地一笑:“入了这皇宫的女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又哪里谈得上好与不好,你如今是皇贵妃了,又摆这样大的排场到我这儿来,该不会只是想问我过得好不好,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持盈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荣氏并不接过,而是说:“只有心冷的人才需要取暖,我的心早就死了,感觉不到冷,自然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持盈默默点头,道:“进去坐下说吧。”   曾经荣耀冠顶风头无两的皇太后只穿着一身朴素的旧棉袄,与锦衣华服的持盈面对面坐在冰冷的榻上,宫女蹲在门外烧水,一时半会儿也喝不上茶,持盈索性直接说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叫人把我从耀华宫里带了过来,说要收我为义女?”   “这么久以前的事,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早就不记得了。”荣氏轻描淡写地道。   持盈碰了个钉子,也不气馁,而是继续说:“当时我想不通你这么做的用意,可后来先帝派人把我叫到万晟宫,赏了我一碗红花,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荣氏仍旧不动声色,眼睛却轻轻地眯了眯,眼角的皱纹随之加深了几分。   “在这个皇宫里,男人有男人的抱负,女人也有女人的野心,”持盈缓缓道,“男人坐上龙椅就算是登峰造极了,可女人却不同,皇后之上,还有太后,太后之上,还有太皇太后,不论台前的君王几经更迭,有手腕的女人只会如万年松般屹立不倒。”   “先帝是你的亲生儿子,他的心肠有多狠毒,你想必比我更清楚,他岂能容你端居太后之位,事事对他指手画脚,而你自己——也不甘于做一个被儿子制约的太后,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她说到这里,荣氏忽地轻笑一声:“长孙持盈,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比你那个妹妹强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崔绎那样一个无脑匹夫都能被你调教成如今的模样,如果当初嫁给颉儿的人是你,或许我们都会过得比现在好。”   持盈淡淡一笑:“不可能的,你想多了。”   持盈的本意是自己嫁给了崔颉,她们俩只会死的更快更惨,但荣氏似乎是会错了意,笑了起来:“你既然识得穿颉儿的真面目,自然也不会愿意嫁给他,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吧,你来找我,是不是崔绎出事了?”   持盈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肋下传来刺痛的感觉。她一直知道荣氏是个聪明女人,从她当了皇后以后没有刻意排挤为难崔绎便可见一斑,想要成为一个掌大权的皇后、皇太后,单靠打压对手是不够的,要懂得平衡各方势力,留着崔绎,便能牵制崔颉,崔颉要想彻底除掉崔绎,就少不了要依靠荣家,依靠她,荣氏巧妙地利用了崔绎,来实现自己对儿子的控制。   只可惜敬宗皇帝老来糊涂,帮着崔颉把崔绎流放到了燕州,害得荣氏精心策划了多年的机关一朝报废,如果不是后来崔绎起兵造反,崔颉无暇与她窝里斗,只怕荣氏早就被自己亲生的儿子算计死了。   荣氏面带微笑,似乎充满了兴趣:“荣家已经垮了,你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我是先帝的生母,这一点对你来说又用?你想要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168、双重保险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持盈长出一口气,不再与她绕弯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去凉州,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要你以太后的身份站出来,替我垂帘听政,替我照顾我的儿子和女儿,如果我和应融任意一人能够回来,你后半生可稳坐太后之位,不说执掌大权,但我们必不会像先帝那般处心积虑要过河拆桥,我们会将你当做太后去尊敬。”   “如果我们都回不来,那么……皞儿作为太子,理当登基称帝,而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皇太后。”   荣氏冷冷地看着她:“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一双儿女都杀了?”   持盈挑眉笑道:“那你这辈子都做不了太皇太后了。”   荣氏沉默了半晌,又问:“我不明白你为何选择与我合作,我虽然被软禁在延寿宫,但对外头的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崔绎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把驸马和江州侯都留在了京城,你完全可以将儿子托付给他们,江州侯是孝怜皇后的兄长,崔绎的舅舅,由他做摄政王,不比我这个空架子的太后要来得实在?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要求?”   “有,”持盈当即说,“我要你做的事一共有三件,第一件,出来主持大局,稳定朝堂,第二件,我去凉州的这段时间,你要替我圆谎,就说我染了病卧床不起,太子由你代为照料,娴儿我会交给长公主去照顾。”   荣氏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三件,我要你站出来告诉天下人,崔颉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在呼蒙托儿的那个不过是郭子偃培养的傀儡,是他企图挑拨大楚与西域各国不睦的一枚棋子。”   持盈说完后,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复。   而荣氏并没有如她先前所预料的那样,愤怒,惊讶,或者嘲笑自己太过天真,然后一口拒绝。荣氏只微微蹙了下眉心,便给出了答案:“好。”   持盈不觉有些惊讶,还以为需要费点唇舌才能说动她,哪不曾想荣氏竟然直接答应下来。   荣氏的表情平静得不像是在与人商量如何处理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听到一句“今晚吃小白菜”般淡定。   她问:“你何时启程?”   持盈定了定神,回答:“还有些事要安排,不会立刻就走,不过也不能耽误太久,我既然要装病,就要装得像,不然我走以后有人怀疑是你把我怎样了,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荣氏莞尔一笑:“你倒是会替我考虑,只可惜……我们没有做婆媳的缘分,崔绎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孝怜皇后的福气。”   这样的福气,你也曾有过,只是你没有珍惜,持盈在心中默默地说。   “稍后我会再来与你商量细节,”搞定了她,持盈心头的一块大石就落了,接下来就要去做自己人那边的安排了,“这延寿宫中缺什么都不打紧,怎能没有一炉好炭,小秋,去叫内务府送两笼银丝炭来。”   小秋答应着出门去,荣氏也不道谢更不感恩,依旧淡淡地说:“你先回去吧,我也想想见了大臣们要怎么说。”   持盈便起身了:“也好,我就先走了。”荣氏自己不动,叫宫女送她们出去。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古往今来,有多少母亲能这么轻易地狠下心来,帮着外人去算计自己的亲儿子?荣华富贵、太后之位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荣氏的心思持盈无从得知,也许在崔颉抛下她独自逃跑的那一刻起,或者更早,当她觉察到崔颉想杀了她的时候,他们母子的情分就走到了尽头。   持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大抵天下自私的母亲最终都是要和子女决裂的,若范氏能安分地做个诰命夫人,荣氏能安分地做个太后,眼下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然而正因为荣氏爱权,持盈有了和她合作的契机。   “这绝对不可以!”   当钟远山被告知她的这一决定时,表现出的震惊和愤怒远超出持盈一开始的预料,他甚至等不到持盈把话说完,就急切地打断了话头。   “你要把皇上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给荣家?那你当初为何要鼓动他造反?就让先帝和荣家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不就完了吗?你真以为荣氏会善待你的儿子,会扶持他登基,会安心做一个迟早要离开朝堂的太后?”钟远山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当着程奉仪、杨琼、和年娇娇的面咆哮起来。   持盈安然地坐在宝座里,静静地听他吼完,然后说:“我从未说过我要把皇上打下的江山送给荣家或者其他任何人,钟将军何以武断地对本宫的话断章取义?”   钟远山怒问道:“皇上如今下落不明,你身为皇贵妃,在宫里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就应该坐镇朝堂、稳住江山,可你却要把太子一个人丢在京城,自己去凉州找皇上!皇帝皇后都不在宫中,你要一个年幼的太子如何自保?荣家的女人个个心狠手辣,连自己的亲人都能下得了手,更何况你们是她的仇人,她会放过你们的儿子吗?”   持盈冷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年娇娇惶惶然道:“娘娘……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   钟远山同样铁青着脸,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本宫做出这样的决定,绝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持盈语调平静得近乎冷酷,“不瞒你们,早在皇上出征之前,本宫就已经预感到会有诸多坎坷,皇上现在只是下落不明,未必就是死了,只要皇上活着,就不存在什么本宫要把江山拱手他人。”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其中又以停留在钟远山脸上的时间最久。   “请荣氏复出是本宫一早便想好的退路,尽管皇上安排了你们——杨正使,还有你,钟将军,在京城作为我们母子的后盾,但是说到底,你们都是外臣,宫里有个大小事,你们谁能做主?我若不在,你们谁能替我照顾太子,每日送他上朝,哄他午睡?你们谁也做不到!只有荣氏可以!”   钟远山又道:“若是想要找人照料太子,为何不让范老夫人入宫,她是太子的亲外婆,难道还会害太子不成?”   持盈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回答得十分流畅:“本宫的母亲与本宫的父亲,都是本朝重犯,这且不论,范氏以什么身份入宫?荣氏是前朝太后,敬宗皇帝的皇后,自古以来,太后垂帘听政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有谁听过后妃的娘家人监政的?”   钟远山仍是有些忿忿,持盈又道:“本宫不知道钟将军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钟将军比起荣氏,与皇上的亲缘自然是更近许多,莫非是因为本宫将权力给了荣家,而不是你们钟家,心生嫉妒?”   这话一出,程奉仪和杨琼二人齐齐变了脸色,一起望向钟远山。钟远山脸色气得发白:“臣若有此心,情愿遭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持盈听了他的誓言,却嘲弄地一笑:“本宫从不信天罚,誓言不过随便说说,有几人真正应了报应?”   钟远山瞪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竟是被这无赖般的言语弄得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自杀谢罪的手段却是不能再用了,否则更加显得可疑。   “本宫原是打算将内宫之事交由荣氏打理,前朝之事则由六部协助中书省处理,二位将军手握兵权,又是深得皇上信赖之人,可代为监督,若荣氏或诸臣有异心,持皇上留下的圣旨与本宫的懿旨,一律格杀勿论……”   持盈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朝他轻蔑地笑了笑。   钟远山脸上的愤怒早已不见踪影,嘴角动了动,低下了头。   “……若是钟将军执意不肯接受本宫的安排,那本宫也不勉强,只是本宫决定的事,绝不会改,本宫走后,你照样做你的骁骑大将军,监国督政的事,就有劳杨正使多多受累了。”   杨琼上前跪下:“但凭娘娘差遣。”   持盈点点头,让他平身,而后再一次看向钟远山:“钟将军,本宫最后问你一次,你愿不愿与杨正使一道,替本宫盯着荣氏,护着太子,守着大楚的江山?”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给了钟远山极大的面子,后者再无法多说什么,只得心悦诚服地跪下接旨:“臣愿为皇上、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持盈满意地微笑起来:“好,这样就最好了,你们都是跟着王爷发家的老人,一路走来,吃苦受累,本宫无以言谢,只在这里告诉你们一句——这是最后一战,也是最关键的一战,胜,我们每个人从今往后都可以高枕无忧,而若是败了,过往的一切将不复存在,历史的大浪将我们尽数淘去,那些为我们而牺牲的人,就都白死了。”   殿中四人心头一凛,不约而同地道:“臣/臣妹/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169、千里寻人   尽管对于请荣氏复出主持大局心怀不满,但钟远山也不得不承认一点,持盈的确不是一时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相反的,从她走前的种种安排上不难看出,这一步棋她应该在心里推演过无数次了。   和荣氏最终谈妥后的第二天,持盈在明堂上“晕了过去”,在太医的帮衬下,成功地伪造了自己身体不适的假象,当大臣们派来代表请她好好休息时,持盈表示自己“不要紧,朝政为重”。   这招以退为进玩得实在漂亮,大臣们本来就不太满意她听政,劝她她不听,然后这时候荣氏派来宫女“表示慰问”,持盈顺水推舟答应养病,不过希望荣氏能够代自己照顾太子一段日子,朝政上的事不用太操心,交给大臣们就好。   于是荣氏这个花架子被大臣们欣然接受——前代废帝的生母和当今圣上的宠妃,自然是前者好对付好羞辱,又不干政,就让长孙氏好好养病去吧,最好一直养到皇上回来。   为了让自己养病的事看起来更真实,持盈还安排了程奉仪和年娇娇不定时地入宫来探病。   负责护送她去凉州的是戴平,同行的不到百人,伪装成商队,方便行动。   一切准备就绪,不过是收到信后的第五天夜里,持盈换了一身男装,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溜出宫,戴平领着人在宫门外不远处候着,程奉仪则带着小崔娴在城门前等待为她送行。   小崔娴脸上没了往日的欢笑,但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看着娘亲同程奉仪交代其余琐碎的事,小手抓着当初在燕州时候崔绎给买的布兔子,揉来揉去。   “王氏那边也要姐姐多费心了,她现在的身子不一般,绝不能受到惊吓,此事务必要瞒着她,别的人我倒不担心,只是娇娇向来口没遮拦,你可要时时提醒着她,或者就不要让她们见面,可能还稳妥些。”持盈压低了嗓门说。   程奉仪点点头,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些小事我会处理的,你就别再操心了,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找到了皇上就立刻给我写信,遇到危险一定别逞强,你要记得,你的孩子还在京城等着你,你不能不回来啊。”   持盈笑了笑,说不出的哀婉。   这次去凉州,她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这一点,连荣氏也十分清楚,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她了。尽管这么做非常自私,说不定比荣氏、范氏还要自私,但要她放任崔绎孤独地死在关外,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世,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失去了对方,谁也不能独活下去。   持盈吻了吻女儿的小脸蛋,小崔娴用细细的声音央求似的道:“母妃早点回来。”   “乖乖听程姨和年姨的话,母妃很快就回来。”持盈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她的小辫儿,然后狠狠心,登上了马车。   城门缓缓开启,戴平领着伪装成商队的士兵们护送着持盈离开了紫章城。   凉州,塔乌尔干沙漠。   太阳落山后,大漠里的温度锐降,白天还晒得人两眼发花,到了夜里又是狂风暴雪,而且看这样子,风雪还将持续数日,曹迁到附近巡逻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风已经大得无法骑马,只能下地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二十多天前,崔绎率领一万余人,在风雪中一路追赶着呼蒙托儿人的沙漠骑兵,不知不觉就被引进了凉州最大的沙漠之中,呼蒙托儿人早有预谋,更比他们熟悉大漠的地形和气候规律,将他们带入圈套后,立刻分散撤离,狂风暴雪成了最好的掩护,肃反军甚至连他们的脚印马蹄印也找不到,就这样迷失在了雪原中。   在沙漠里迷路的人多半都是渴死的,不过他们暂时不用发愁饮水的问题,因为断断续续的风雪为他们提供了不算洁净但勉强能用的水源,士兵们白天找路,晚上停下休息时,就用水囊装了雪,在篝火附近烤化成水,以供使用。   饮水不成问题,但是粮食却越来越少,尽管从发现迷路的第一时间起曹迁就下令大家节省吃喝,但一万多人追过来,携带的粮食并不多,加上白天要走路、冬天更需要食物提供热量,为数不多的粮食还是以超过计划的速度在消耗。   有些体质不佳走不动路的战马被宰杀,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如果再走不出塔乌尔干沙漠,他们早晚会弹尽粮绝,活活饿死在沙漠里。   回到营地里,曹迁的胡须和头发上都挂满了冰碴,他一边搓着冰冷的脸颊,一边钻进了帅帐:“皇上。”   崔绎盘腿坐在将军榻上,闻声抬起头来看他。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了,明天恐怕不能再走了,说不定今晚帐篷就会被淹没,末将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村落遗址,不知是何年代的,房屋坍塌大半,但好歹有几堵墙可以遮风挡雪,是不是现在下令拔营迁移到那边去?”帅帐中也没有生火,曹迁搓热了脸颊,又开始掸身上的雪。   崔绎简单地“嗯”了一声,双脚落地,却不起来。   曹迁不解地望着他。   崔绎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开口道:“仲行啊。”   曹迁不解其意,应道:“皇上有何吩咐?”   崔绎声音低沉缓慢地说:“朕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朕一意孤行,不听先生的劝阻执意要来追呼蒙托儿骑兵,大家就不会被困在暴风雪中,甚至……如果朕没有动亲征的念头,这一路上战死的、病死的、冻死的人,都可以好好地活着。”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曹迁连忙道,“士为知己者死,皇上对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很早便有为皇上战死沙场的觉悟……”   崔绎打断了他的话:“可你家中还有妻子,有尚未出世的孩子,不光是你,随军的将士们,谁没有妻儿老小,却因为朕的一时之念,就要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君王本该爱民如子,可朕真是做得糟透了。”   曹迁不善言辞,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正犹豫着措辞,崔绎却又站了起来:“让大家收拾东西出发吧。”   大楚的战神开始领悟到战争的残酷,曹迁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幸或不幸,体恤臣民是件好事,然而如果因此而产生了怯战的情绪,那就实在糟透了。   帐外闹哄哄一片,士兵们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一万余人走到现在,死的加上迷路的,已经少了千余人,再这样走下去,又不知要有多少人埋骨荒漠雪原。崔绎披上大氅,接过金乌的缰绳,抚了抚爱驹的鬃毛,金乌打了个响鼻,拱了拱他。   “老伙计,如果朕能回得去,朕就把整个猎场都赏给你,让你也养养老。”崔绎自言自语般,拍了拍金乌的脑袋。   暴风雪持续了整整三天,天地一色,白雪茫茫,白天和黑夜几乎没有区别,篝火也生不起来,所有人只能啃冷冰冰硬邦邦的死面饼子,吃雪解渴,不少人手脚长了冻疮,肿得如腌萝卜一般,一碰到就钻心地疼,更多的人冻得发烧流涕,精神萎靡,三步一倒。   如果这个时候呼蒙托儿骑兵来攻,恐怕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迎战吧?崔绎悲哀地想。   好在没有任何人冒着暴风雪来袭击他们,熬过了三天的大雪,天又逐渐放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赶忙将阴湿的衣服被褥全都扯出来暴晒。   曹迁建议道:“都说老马能识途,要不咱们解开几匹马的缰绳,让它们在前面跑,咱们跟在后面,说不定能出得去。”   崔绎点了头,其实要不是之前一直天气恶劣,加上又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能自己走出去,早该这样做了。   本以为有老马引路,趁着天气好应该能很快走出去,可惜到底还是没能如愿,来时风雪漫天,沙漠中没有参照物,连马辨不出来时的路,所有人没头苍蝇般乱转了几天,终于泄气地放弃了。   联军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来偷袭他们,或许是认定了他们走不出塔乌尔干沙漠,根本不需要费力气再来杀。   崔绎望着四周完全一模一样的景致,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营帐里写遗书去了。   可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营中突然发出了一阵骚乱,士兵们不知发现了什么,个个发疯般大叫起来,挥舞着手里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   “何事喧嚣?”崔绎大步向前。   无人理会他,崔绎顺着大家的视线向天空中看去,只见湛蓝如琉璃瓦般的天空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不断接近。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感到呼吸困难。   那是一只鹰在空中盘旋!   与此同时,雪原尽头浮现出一条黑线,呼喊声模模糊糊地传来——是援兵!   所有已经绝望了的人在此刻纷纷抱头痛哭,伤病者忘了疼痛,声嘶力竭地发出喊叫声去回应。   不到半个时辰后,徐诚、百里赞领着两万人赶到了。   “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百里赞悲呼一声,下马便跪倒在地。   崔绎已经不知道此刻心中是喜是怒,喉头哽住,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下一刻,更大的惊喜降临了。   “应融!”   马背上一人被徐诚搀扶着下地,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飞奔过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170、后会无期   持盈的出现实在是个天大的惊喜,崔绎被她扑得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你没事……”持盈泣不成声,死死抱着他的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崔绎瞠目结舌,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低头看看哭成个泪人的持盈,又看看跪在眼前的百里赞、徐诚等人,迟疑地:“这……你们……”   “感人的重逢也重逢过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一道冰冷的声音插进来,崔绎这才发现人群中竟然还有个熟悉的面孔,自己刚才竟没有看到。   博木儿骑着白马,大半张脸被雪狐皮的围脖埋了,只留一双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相拥。   纳央落在他肩上,将脑袋伸到翅膀下磨了磨。   “你又救了朕一回,朕会记住你的人情,不过想来你也不稀罕,可朕依然向你承诺,任何时候你需要朕的帮助,朕必回倾尽全力助你。”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崔绎依然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对他抱了抱拳以示谢意。   出乎意料的,博木儿没有冰冷生硬地拒绝他的好意,而是说:“你今天的话我记住了,希望到时候你也会记得。”   崔绎颇觉意外,不过人家既然肯给自己报答的机会,也是好事,就点点头:“朕是天子,一言九鼎,绝不会反悔。”   百里赞等人仍跪在地上,崔绎一手揽着持盈,慷慨大度地道:“都起来吧,这次的事是朕的不是。”   将士们稀稀拉拉地起身,分头去收拾东西上路。   崔绎吁了口气,低头看着持盈:“你怎么来了?”   持盈板着脸,生气地不顾身份地教训起他来:“我怎么来了?亏你还问得出口,你走前我明明反复叮嘱过,让你不要冲动,要听先生和将军们的话,别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又是怎么做的?”   崔绎张口欲辩,持盈眼睛一瞪,他只得心虚地笑笑,小声说:“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可是你怎么能把孩子们丢在京城,自己跑到凉州来?如果我真出了什么事,你来也没用啊。”   持盈眼眶又红了,嗫嚅道:“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是我真的很怕……怕你回不去,说不定连尸体都找不到,那我至少……想死得离你近一点……”   崔绎被她说得心都化了,要不是周围来来往往人多眼杂,真想抱着她狠狠地亲几下,声音也有些沙哑了:“别说这种话,没什么死不死的,来就来了吧,你既然敢来,宫里的事应该都安排好了。”   持盈苦笑起来,依偎在他怀里,叹气道:“换做别人,肯定会骂我不顾大局,说不定还会把这段时间心里憋的火全都迁怒到我身上来,也就只有你……”   崔绎嘿嘿一笑,没说话,二人并肩站在雪中看士兵们忙忙碌碌。   曹迁将金乌牵来,持盈伸手摸摸马儿的脑袋:“金乌看起来还精神,真是难得。”崔绎笑道:“汗血马原本就是生活在北方的,这点风雪还难不倒它。”金乌温驯地咴了一声,拱了拱持盈的肩膀。   待全军收拾整顿好后,仍然是博木儿骑马走在最前面,纳央在空中盘旋,为他们导向。   “你专程去找他来帮忙?”崔绎低声问。   持盈坐在他怀里,闻言答道:“不是,我从收到先生的信后第五天出发,戴平将军护送我日夜兼程赶过来,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找他,是他自己找过来,我到的时候,正巧碰上他领着先生他们准备进塔乌尔干沙漠。”   崔绎眯着眼远远地看着博木儿,一方面不太高兴他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关注着持盈的事,一方面又不得不庆幸,正是因为博木儿如此长情,自己现在才能脱险。   “我也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你在塔乌尔干沙漠里,又为何会愿意来救你,”持盈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不过当时我只顾着和先生吵架,上路以后也没空问他。”   崔绎奇怪地问:“你们吵什么?”   持盈道:“先生不让我跟来,让我回去,我当然不肯,吵得我嗓子都哑了,最后还是博木儿说既然我来了,不亲眼看到你没事一定不会回去,与其让我留在原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联军偷袭,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来。”   崔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会不会……”   他想说会不会博木儿与联军之间有什么关系,甚至就是他们一伙的,但又觉得应该不是,如果博木儿与崔颉是一伙的,根本就没必要来救自己,而且听他刚才的口气,也是愿意同自己和解的样子。   “你也想到了?”持盈知道他一定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他救了你,也救过我,我们确实不该把他往坏出去想,可是他会知道你的去向,这本身就很奇怪,说他和联军没有瓜葛,只怕谁也不会信,先生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可我感觉得出来,他们也在怀疑博木儿消息的来源。”   崔绎“嗯”了声,说:“不管他,也许他确实和大哥有勾结,只是后来闹翻了,大哥那德行,没几个人受得了,更何况是博木儿。”   有纳央带路,不到十天的时间,肃反军就走出了塔乌尔干沙漠,原地待命的四万余人见皇上和皇贵妃都平安归来,一个个欢呼雀跃,就好像已经打了胜仗了般,崔绎下令撤回凉州府暂作休整,等开春后新一批的粮草军需运来了再向北追击。   博木儿也留了下来,不过并没有要向崔绎投诚效命的意思,只是每天在凉州府里闲逛,小半个月下来,竟也没有主动找持盈说过一句话。持盈越发觉得他可疑,难道救崔绎只是以退为进,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此获得己方的信任,好给崔颉他们通风报信?   这么担心着,持盈暗中叫人跟踪了他几日,果然某天下午,暗哨传回消息,说博木儿收到了一封信后,神情紧张地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跟踪到最后,竟是与另外一名男子在茶馆门前碰了头,然后一道上了二楼雅座。   回来报信的暗哨描述了对方的相貌,持盈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是郭茂。   博木儿竟然和郭茂见面,他突发的好心果然是假的?   即使证据就在眼前,持盈还是难以置信,如果他们真要置崔绎于死地,完全不用这么麻烦,放任他在塔乌尔干沙漠里迷路下去就够了,没有本地向导,中原人一旦进了沙漠,是必死无疑的,何必花那么大工夫把他救出来,又再行算计?   不到一个时辰后,博木儿回到了驿馆,一进门就见持盈坐在大堂里,微微一愣,继而自嘲地笑了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我就知道。”   “你去见郭茂了?”持盈直截了当地问。   博木儿耸耸肩,英气的眉眼带着阴鸷,挑衅地反问:“我去见谁与你有什么相干?”   持盈平静地道:“你见谁自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先帝的下落,你若是愿意,就告诉我,若是不愿,我只有叫人将你软禁起来,以免军中消息不慎走漏,让你无端受到牵连。”   博木儿沉默了下,有些不相信地问:“无端受牵连?你就不怀疑我和那郭子偃是串通好了的,等着害你男人?”   持盈一笑,笃定地说:“你不是这种人,否则应融活不到今天。我无意给你戴高帽子,哄你说出我要的答案,只是实话实说,博木儿,你自认不是个君子,但在我眼里,你比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人要高尚许多,我一直为能得到你的欣赏而自豪,也为自己配不上你而惭愧。”   博木儿又一次陷入沉默,这次足足过了许久,方才涩声开口:“持盈,想听你说一句夸赞的话,真是比登天还难,是不是只有面对着崔绎,你才不是这沉着冷静的模样?”   “怎么会,我一直很和蔼可亲啊!”持盈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笑眯眯地表示。   博木儿不再说话,绕过她蹬蹬蹬上楼去,过得片刻,又背着包袱下楼来。   持盈镇定自若地喝着茶。   “你们要找的人现在就在白龙岗,”博木儿脚步不停,边说边朝驿馆外走去,“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持盈手中的茶杯顿住了:“你是专程在凉州府里等他们现身?”   博木儿回答:“我走了。”   持盈只得说:“后会有期。”   博木儿却轻笑一声,迈步跨过门槛:“后会无期。”马靴踏着阶前新落的皑皑白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龙岗。   持盈在大堂里坐了很久,直到脚边的炭盆完全熄灭,身上冷得打了个喷嚏,才恍惚回过神来。   前世崔绎战死白龙岗,是四个多月前的事,本以为是逃过了这场劫,可惜造化弄人,他仍不得不前往这宿命之地,去前后解决最后的隐患、报前世含恨而终的仇。   “来人。”   随行宫女上前来:“娘娘有何吩咐?”   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去……请皇上回来,本宫有话要对他说。”   171、亲自前往   “不必,朕亲自去和他做个了断。”   如持盈所料,当崔绎听说崔颉等人藏身于白龙岗,不顾将军们的争先恐后,毅然决定亲自领兵前去收拾。   徐诚恳切地道:“皇上龙体尊贵,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跑到那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去?郭子偃投敌叛国,煽动西域各国进犯中原,天理难容,末将愿代皇上前去,取他项上人头祭我大楚阵亡的将士英魂!”   曹迁也说:“对方最多不过万人,实在不值得皇上劳动大驾!”   戴平戴晶兄弟也都极力表示愿意代他出战,但崔绎听完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请缨词后,仍然说:“你们的好意朕心领了,但这是朕和先帝兄弟之间的恩怨,朕必须亲自去解决,你们谁也替代不了。都不必说了,仲行,你领一万人原地待命,元恪带三万人去阳明关,立刻就出发,等叛国贼的首级送到,你与戴晶立刻发兵呼蒙托儿,他们既然不想做大楚的附属国,不如索性并入凉州,也省得朕天天为这群豺狼的事烦心。”   “可是……”   “没有可是,朕意已决,你们照着做就是。”   将军们说服不了他,只好将目光投向百里赞,希望他出面说服崔绎。   百里赞摸着一把胡须想了又想,说:“皇上这么安排一定是有原因的,各位将军就不要再坚持了,皇上怎么说,大家就怎么照做吧。”   将军们一片哀嚎——让你劝皇上,你怎么反过来劝起我们来了?上次皇上一意孤行,差点把小命都搞丢,皇贵妃都千里迢迢赶过来殉情了,这次要是再出个什么意外,咱们大伙儿妥妥的要陪葬啊!   但不管心里嚎得多悲壮,皇上的话还是要听的,数人哭丧着脸退了出去。   “皇上不让将军们跟着去,是否另有隐情?”百里赞问的是崔绎,眼睛却看着持盈。   持盈笑而不语,崔绎道:“什么隐情?朕想亲手了结了先帝算不算隐情?”   百里赞无奈一笑,正要转身出去,忽然崔绎又说:“持盈走后,荣氏业已昭告天下,先帝已死,现在郭茂身边的不过是个替身,朕说是去和先帝做个了断,其实是去杀了这个替身,以免再有人用他大做文章,搅得西域不宁。”   百里赞心头一凛,目光再一次投向持盈,持盈仍旧是笑笑,表情耐人寻味。   难怪她敢抛下儿女到凉州来,原来竟是把荣氏也给收买了,百里赞不禁感叹于持盈用人的不拘一格,暗中祈祷荣氏不要趁机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只要她安分,今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动摇崔绎的帝位了。   徐诚当晚就带着人启程了,崔绎则是第二天一早才发兵白龙岗。   天色才刚蒙蒙亮,军营里已经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准备着,崔绎站在营门前,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请上马。”一名亲兵牵着马走到他跟前。   崔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接缰绳,与那人的手一碰,瞬间缩了回来。   亲兵低着头,一副俯首贴耳的恭敬模样。   崔绎:“……”   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边,崔绎抓狂地低声道:“你疯了!”   面前的亲兵用马鞭把过大的头盔顶上去点,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女人的脸——持盈笑嘻嘻地说:“别叫唤了,赶快上马准备走了。”   崔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手指对着她指了指,终归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泄气地准了:“不许添乱。”持盈笑得一脸顽皮,把缰绳和马鞭递过去,崔绎想了想,说:“你坐我后面?要么金乌给你骑?”   持盈求饶地小声道:“你唯恐别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别废话了,我让曹将军给我另外准备了马。”崔绎只好骑上金乌,先出了大营。   崔绎很是诧异,持盈是何时学会骑马的,记得她从来都是坐马车的啊!   不过看着持盈动作熟练地踩着马镫上马,他又把心放了回去,从相识以来,持盈给他的惊喜就没停过,骑马什么的,只能算是小意思了。   只有持盈自己知道,她只能骑着马慢慢走,要想跑起来,必须有人牵着缰绳带着她走,而且马奔驰的过程中她必须全程抱着马脖子……虽然动作不太雅观,但至少不会摔下去,骑马这种事对于她这个闺阁千金来说还是太遥远了,要不是沙漠里走不了马车,她也不会临时抱佛脚,现学骑马。   队伍出发了。白龙岗属于朝颜山系,距离凉州府只有不到三天的脚程,地势险峻,如虎踞龙盘,易守难攻——不过反过来说,攻不上去的山头,山上的人也下不来,只要把崔颉他们围在山上,围个十天半个月,断了粮食的叛军自然必败无疑。   持盈一路上都十分低调,尽量不开口说话以免被人听出来声音有异,夜里和崔绎在一个帐子里休息,将军们出征帐中总会有亲兵侍奉,更何况崔绎是个皇帝,因而也倒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只不过对于崔绎来说,两人同房不同床这种事,还真是让人郁闷——这一点暂且不表。   到了山脚下,崔绎留下同行的将军指挥人围山,堵住所有可以下山的道路,自己则骑马沿陡峭的山坡往上走。持盈跟在他身边,紧张得呼吸的节奏都比平时快,一直东张西望,生怕从哪个旮旯角里蹿出个杀手什么的……   “你在看什么?”崔绎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发现了她的异样,奇怪地问。   持盈抿着嘴摇摇头,有点神经兮兮,崔绎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说:“这种地形是不可能有伏兵的,再往前一点倒是说不准。”   跟得近的亲兵们都大感惊讶,崔绎从十几年前还是个皇子的时候起,人前就一直是不苟言笑的面瘫模样,就算是交代事情,也都是绷着个脸,虽然不至于恶声恶气,但也极少有什么好脸色。   但他今天居然温?声?细?语地指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杂兵!   所有人看持盈的目光都有点怪异了。   持盈对此无知无觉,望着前面的山路,问:“前面怎么了?”   崔绎指着前方被灌木覆盖的山坡道:“像这样的地方容易埋伏杀手,也容易有绊马索,不过现在是冬天,设陷阱容易留下痕迹,也不能一概而论。”   话才说完,雪中唰地腾起一道绳索,雪碴四溅中金乌惊得昂首嘶鸣,险些把崔绎掀下马背,左右亲兵惊呼一片,纷纷涌上前来护卫,崔绎自己不忙着退,反而挥着手臂让持盈:“快退后!”   没过膝盖的雪中果然有绊马索,不仅如此,绊马索被触发后,松树上的铃铛也响了起来,叮铃叮铃的声音一直蔓延到山顶,与此同时无数隐藏在山林中的伏兵纷纷跃了出来,挥着手中的弯刀扑向这边。   持盈头一回遇到伏击,在马背上被挤得歪来倒去,想跑也跑不掉,幸好伏兵不多,没一会儿就被杀死的杀死俘虏的俘虏,骚乱渐渐平息,崔绎将星渊剑归鞘,急急忙忙策马过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持盈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趴在马背上。   崔绎想笑又不敢笑,道:“你原地等着。”然后转身去审问伏兵。   在山腰埋伏的都是呼蒙托儿人,被抓的几个起初还装作不懂汉语,叽叽呱呱装傻充愣,崔绎上前二话不说,拔剑捅了一个,其余的全都吓得一愣,崔绎紧接着用剑指着另一人:“说,山上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那人迟疑了一下,崔绎立刻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头颅一剑砍下。   这下所有俘虏全都吓傻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起来,不出一会儿工夫就把山上的情况交代的一干二净。   持盈在不远处听着,也对现状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山上除了崔颉从京城里一路带到西域的那几百人外,还有三千呼蒙托儿王室近卫军,是呼蒙托儿王派来保护他的。   三千对一万,如果没有郭茂的话,倒是小菜一碟,有他在就不好说了,持盈暗暗想道。   崔绎也在想同一件事,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这个郭子偃一次,最近的距离是隔着马车帘子,但已经被他算计了不知道多少次,还差点死在了塔乌尔干,听完了俘虏的话后,他也不敢急着下令冲锋,而是转头问持盈:“现在怎么办?”   持盈想了想,反问:“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呼蒙托儿士兵们面面相觑。   “要是想死,就下山去,山下还有五万大军在等着你们,保证你们还没走到山脚下就身首异处了。”   持盈故意夸大其词恐吓他们,她这么一说,马上就有呼蒙托儿士兵大声回答:“想活!我们想活!”   “想活,你们就上山去,告诉郭子偃,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光凭一个长得像先帝的傀儡,就想煽动西域各国联合入侵中原,未免太天真了,”持盈煞有介事地说道,“也告诉你们的同胞,如果愿意成为郭子偃利用的道具,没人会拦着你们,不过请他们好好想想,想想家乡的父母妻儿,为一个傀儡去死,值不值得。”   呼蒙托儿士兵个个面露讶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土话小声交谈了一阵,仍是刚才领头那人出面回复:“我会把你的话带到。”   崔绎一努嘴,士兵们松开钳制,呼蒙托儿士兵们耷拉着脑袋,往山上走去。   “现在做什么?”崔绎问。   持盈窃笑道:“等人下来送死。”   172、男人弱点   论起对崔颉的了解,持盈不敢认第一——第一必须是崔颉的老娘荣氏,但第二还是排得上的,在这样一个“被包围”和“被否定”的双重压力之下,面子至上的他必然会选择站出来证明自己是本尊而非傀儡。   持盈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行动:“一会儿他从山上下来了,我上去和他谈。”   “不行!”崔绎两眼一鼓,“开什么玩笑,郭子偃阴险狡诈,你上前去万一他们把你掳走了怎么办?”   持盈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听我说完,我上前去拿话引诱他们,你找个地方躲好,等他走近了,就一箭射死他。”   周围的士兵们:“……”   崔绎转念一想觉得也可行,就点头:“那你别靠太近,等他们来了,朕给你露一手连环箭,把郭子偃和那傀儡一并解决了。”   持盈忙道:“别!郭子偃要留着车裂,一箭射死太便宜他了。”   周围的士兵们再次:“……”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话啊!   崔绎一听要把郭茂拉回去车裂,顿时两眼熠熠有神,摩拳擦掌:“汪!”拨马掉头去找地方埋伏去了。   过了不一会儿,山上果然下来一队人,穿的都是呼蒙托儿人的袍子,但持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骑在黑马上的崔颉。   重生后无数次相见,自己无不是心惊胆战,频频萌生退意,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持盈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竟丝毫也不觉得畏惧,反而异常的宁静。崔颉带着貂皮的帽子和围脖,露在空气里的小半截脸上,早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神情,只有眼里的倔强不曾改变。   倔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反正今天是到头了,持盈心里冷笑着想。   崔颉策马前行,走到距离肃反军还有数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手将围脖拉下来些,脸上带笑,遥遥问候道:“持盈,这些年委屈你了,你的辛劳,朕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   躲在灌木后的崔绎耳朵一动,紧张起来。   崔颉说:“你为了替朕摸清武王的底细,不惜委身于贼,蛰伏这么多年,你对朕的情意,朕铭感于心,今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待朕亲手诛杀此贼,班师回朝,便立你为后!”   崔绎听得这话,险些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什么意思!持盈是大哥派来的奸细?不可能!   持盈不知在想什么,骑在马背上也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   崔颉继续说:“你与聆芳为了朕,牺牲的太多太多了,而如今聆芳已然不在,朕一定会将欠她的加倍补偿给你。”   持盈答道:“哦。”   崔绎险些晕过去,哦是什么意思?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是奸细?这六年来的相濡以沫都是装出来的?一直以来自己被不停地算计都是她造成的?持盈才是埋伏在自己身边最可怕的内奸?!   崔颉微笑着伸出手:“来吧,回到朕身边来,朕与西域各国早已达成协议,此刻二十万联军已经将武王埋伏在山下的五万人包围了,你再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去伺候一个喜怒无常、多疑善变的男人了。”   然而持盈仍然不动声色,双目平视前方,与他静静对峙。   持盈很淡定,崔绎却很不淡定,他心里此时此刻简直是百爪挠心,他不相信持盈是什么内奸,这一定是郭茂的诡计,一定是!可持盈为什么不说话?她为什么不反驳?难道自己真的上当受骗了?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输了?而且是彻彻底底地输了?   崔颉也感觉到持盈异样的沉默,皱了皱眉,扭头以目光询问身边的郭茂。   郭茂也没搞明白持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间计是他的主意,本以为持盈应该会激烈反驳,这样反而会让崔绎更加起疑,然后再趁着他们内讧的时机,乱箭将他们一起射死,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崔绎和持盈都死了,肃反军群龙无首,自然也只有败的下场。   就在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持盈终于开口了。   “崔任羽,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了。”   持盈的声音比往日细了许多,轻了许多,有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男人,为了你,哪怕是受人欺凌侮辱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好,我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郭茂瞬间变了颜色,看穿了持盈的诡计,慌忙要阻止崔颉,但已经来不及了。   崔颉深情款款地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持盈,朕一直都明白。”   然而持盈的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在你眼里永远只是个替身!只是姐姐的替身!”   崔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了。   “你的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姐姐一个,那我算什么?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也把我当成姐姐,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的皇后啊!”   持盈仗着自己和妹妹有六七分相似,此时一身男装,又带了个大头盔,距离稍微隔得远一点就难以分辨真假,于是捏着一把嗓子,把妹妹长孙聆芳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连眼泪都配合地流了出来。   对面崔颉瞬间悚然动容,外界一直传言长孙聆芳遭到结发人遗弃,不堪屈辱投缳自缢,早已死了大半年了,崔颉无法确认真假,也只能听之信之,却不想亡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还居然认错了!   “聆芳……”崔颉努力朝那边看去,奈何距离隔得太远,持盈又戴着头盔,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看得清,一着急,便要驱马上前,“聆芳!你听朕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持盈捂着脸大哭不止,崔颉要上前,却被郭茂拦住:“皇上不能过去!提防有诈!”   崔颉果然犹豫了下,但持盈马上又说:“应融告诉我,当年在去行宫的路上跑出来的刺客是你安排的,因为你不想我生下孩子,你怕长孙家的地位一旦稳固,你就再动摇不得。可是你怎么能忍心啊!那是你的孩子啊!是你的亲骨肉啊!”   “你说什么!”崔颉突然暴怒起来。   持盈哭喊起来:“你怎么能忍心杀死你自己的孩子啊!”   崔颉怒喝道:“你叫他什么?你……你和他……”   持盈故意冷笑一声,讥嘲地道:“对,我现在是他的妃子了,自从你把我撇下以后,我就对你彻底死心了,皇上和姐姐……都对我很好,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要说天下所有男人共同的弱点,大概都是嫉妒,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嫁给别的男人——尤其是嫁给自己的仇敌,持盈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恰好与郭茂的反间计不谋而合,于是将计就计,演了一出绝妙好戏。   而崔颉一听自己的女人竟然转投自己弟弟的怀抱,顿时怒向胆边生,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不顾郭茂的竭力阻拦,拔出腰间佩剑就要冲上去:“贱人!朕要杀了你!”   持盈冷冷一笑,不避不闪,郭茂却惊惶地大喊:“保护驸马!”   说时迟那时快,崔颉拍马冲出、挥剑砍向持盈的一刹那,早已等的不耐烦的崔绎果断地搭箭开弓,在他进入精确射程的一瞬间,利箭离弦,划破冰冷的气流,噗嗤一声穿胸而过。   马儿兀自朝前疾驰,崔颉的身体在马背上猛地一僵,继而向后栽倒下去,狠狠地摔在雪地里,又顺着山坡滚了几圈,滚到持盈马前停下时,鲜血已经从口中喷涌而出。   “你……”崔颉吃力地伸出一手。   持盈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阁下的演技十分出色,不愧是郭子偃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只可惜,你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自己枕边人,连我到底是长孙持盈还是长孙聆芳都分不清,你也有脸自称是先帝?”   她的声音不小,恰好能让在场所有呼蒙托儿人都听到。   崔颉瞪大了眼睛,不甘心地伸手去抓她:“你……”   持盈漠然低声道:“你欠我的一条命,今天该还我了。”   崔颉挣扎了一阵,终于敌不过一箭穿胸的痛楚,带着满心的愤怒和不服,咽了气。   持盈抬起头来不再看他,而是扬声对同样已经奔至跟前的郭茂说:“郭子偃,你对先帝的一片赤诚之心,本宫亦十分钦佩,然而皇室血脉岂容玷污,你以为随便找个与先帝有几分相似的人,便可以鱼目混珠,扰乱视听了?”   崔颉一死,郭茂自知无幸,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长孙持盈,你确是个奇女子,茂输得心服口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持盈莞尔一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也不做困兽之斗,本宫十分欣赏你这一点……”   崔绎把弓往背上一背兴奋无比地跳出来:“来人!把郭子偃拿下,带回去车裂!”   郭茂:“……”   持盈:“……”   持盈一拍额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173、前尘俱往   持盈一拍额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郭茂客气地提醒:“本宫十分欣赏你这一点。”   二人一起无视了崔绎,任他指挥肃反军将那些呼蒙托儿王室近卫军俘虏,站在乱军之中悠哉地聊了起来。   “走开走开,”持盈把犹豫着要不要上来抓人的小兵撵开,“本宫一直有个疑问,先帝心狠手辣,又喜过河拆桥,以先生的远见卓识,何以会效忠于他,就不怕来日功成名就之时,和三王爷一样被毒药赐死吗?”   郭茂自嘲地笑笑:“一步错,步步错,茂不过是个胆小之辈,不像山兄敢赌不怕输,就算知道最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自古以来的功臣,又有几个得善终了?武王眼下是好,可来日会如何,只怕娘娘也不能左右。”   崔绎骑着金乌慢吞吞地踱过来,挑衅地看着郭茂。   “先生的忧虑,本宫十分理解,不过眼下先帝已死,不知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   郭茂低着头想了想,没说话,崔绎不满地道:“打算?反正都是要死的,下辈子的事去黄泉路上慢慢打算也来得及。”   持盈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皇上可知道惩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崔绎悻悻地道:“不知道。不过朕知道另外一件,你压根就没打算杀他,对吧?还说什么车裂。”   “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给你白干一辈子,”持盈指着郭茂,一脸坏笑,“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把西域各国挑唆起来的人是他,哪有让别人来收拾烂摊子的道理?正好凉州牧的位置一直空着,皇上不如就把这苦差事交给他来做,什么时候把西北理顺了,什么时候发俸禄。”   郭茂苦笑一声,求饶道:“娘娘还是车裂了在下吧。”   持盈不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崔绎:“皇上?”   崔绎一脸的不高兴,怀疑地上下打量郭茂:“一个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万一西北各国打来了,他能做什么?把人骂回去?”   持盈感慨地叹道:“是啊,我也想知道他能怎么办,反正做不到的话,大不了就是死,呼蒙托儿王应该恨透了他,皇上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杀他的机会让给贾里贝善?”   崔绎抄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身就走,持盈这才招呼人把郭茂五花大绑,和其他俘虏一起押下山去。   尽管身份已经曝光,但持盈仍然坚持自己骑一匹马,不肯到金乌背上去,为此崔绎又拉长了脸,又是气馁又是窝火,忿忿道:“真是奇了怪了,只要你想做的事,我就没法对你说个不字。”   持盈笑得差点滚下马去,打趣地道:“皇上明是非,晓事理,知道臣妾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当然就没法反驳,这是明君的肚量,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二人并肩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   崔绎道:“那厮的人头我已经叫人割下来,送去阳明关了,贾里贝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惹不起我,其余小国就更不用说了,和那厮不沾亲不带顾的,要不是看在他是皇室后裔的份上,谁搭理他?净是一帮乌合之众。”   持盈笑着说:“哦,上山时候还叫大哥呢,现在就成那厮了。”   崔绎看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装模作样地道:“既然是个傀儡,叫他一声那厮已经算便宜他了,否则该叫杂碎才是。”   持盈对此深表同意:“他那人机关算尽、心狠手辣,合该有此下场。”   崔绎沉默了会儿,忽问道:“他果真是喜欢你?你呢?”   “没有!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持盈啼笑皆非地道,“这话六年了你说不腻么?怎么着,我和他没点旖旎的往事,你还不乐意了?”   崔绎眉头皱起,一点儿也看不出刚解决了人生中最大的对手的舒畅。   他用艰难得几乎是挤出来的字句说:“持盈,我也不瞒你,和你在一起的这六年,我真的很开心,虽然我们也吵过架,也红过脸,可我……还是很高兴能娶你为妻,就算你是别有用心,甚至是曲意迎合我,或者这只是一场梦,我也感觉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持盈无奈地问。   “因为你太好,太优秀,你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离我很远,就像天上的风筝,说不定哪天线断了,你就离我而去了。”   崔绎撅了下嘴,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问过文誉,问过仲行,问过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二舅,他们都有这样的感觉,山符之还在世的时候,是这样说起你的,他说你不属于这个凡世,就如他总有一天要回天上去一样,你最终也会离我而去。”   持盈惊讶于他们——尤其是崔绎这个粗神经的敏锐,自己不属于这个凡世,山简的话,严格来说并没有错,像自己这样知晓过去未来,能在迷雾中指引崔绎步步走到今天的人,别说女人,就是男人,在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像百里赞、山简或者郭茂这样的谋士,纵有推理算计之能,终究比不过一个勘破天机的重生者,若不是仗着这点优势,只怕她也帮不上崔绎这么多。   她恍惚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之前一直担心的都是崔绎亲征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尤其是白龙岗这个地方,曾经是崔绎丧命的断魂岗,万一今生他也跨不过这道坎可怎么办?心思全扑在这一桩上,持盈几乎忘了更重要的一点——前世崔绎死后不到四个月,自己也跟着死了!   可如今呢?崔绎在白龙岗亲手杀了宿敌崔颉,自己也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六年后的除夕这道生死线,可以预知的生命至此完结,接下来的属于她的人生,是完全崭新的,没有崔颉,没有长孙家,她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地去生活了。   “持盈?”   “啊!”   崔绎担忧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这几天一直在赶路,你太累了?一会儿到了山下,你先躺一会儿再吃晚饭吧!”   “不用……我不是累,而是高兴。”持盈的眼里慢慢蓄起了泪水,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崔绎莫名其妙地反问:“高兴什么?”   持盈抹了抹泪花,笑着看他:“事到如今,我也可以对你说实话了。”   崔绎马上紧张起来:“什么实话?如果不是什么好事,就不要说了。”   “是好事,”持盈被他的乌龟做派逗笑了,说,“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请了个道士来给我算命,道士说我这一生有两条路,先甜后苦,先苦后甜,如果走前一条路,虽有大富大贵之日,但是登高跌重,一旦摔下来就是死路一条,而如果先苦后甜,晚生却能安享太平。”   崔绎果然信了,奇道:“还有这种高人。”   持盈嫣然一笑:“可不是,那道士还说,这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都在我及笄后,以六年为期,若是先甜后苦,我就会死在二十二岁这年,若是先苦后甜,只要撑住了,六年之期一到,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   崔绎顿时心花怒放:“当真?那太好了!那道士人在哪儿?朕要重重地赏他。”   “谁知道,世外高人大多四海云游,以后有缘再说吧。”持盈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就如同挥手拂散了眼前的烟霞,从今往后,她终于可以彻底抛开前世,踏踏实实地活在当下。   崔颉的人头被送到阳明关后,徐诚将其悬挂在城头的旗杆上,成功地恫吓住了西域诸小国,呼蒙托儿王贾里贝善心有不服,想要为女婿报仇正名,也在连吃了几次败仗后,不得不偃旗息鼓,举手投降。   是年四月,承光帝御驾返京,缠绵病榻的皇贵妃听闻皇上凯旋归来,没过几天身体就康复了,元惠长公主所谓“心病是也”,真相如何,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人知道而已。   崔绎一举解决了心头大患,朝中上下再不敢有不服之声,加上荣氏这位前朝太后也受到了应有的礼遇,宫里宫外无人不盛赞承光帝孝悌仁慈,遍地美誉,喜不胜收。   不过俗话说的好,饱暖思淫欲,内忧外患的国事解决了,京中的高官富贾们又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到了崔绎的后宫问题上,一封封奏折雪片儿似的来,说来说去都是同一个话题——崔绎成亲六年,已届而立,却只有一儿一女,实在是太单薄了些,做皇帝的自古就要香火旺才对得起列祖列宗,这传宗接代的重担怎好交给皇贵妃一个人扛着,还是得有人来帮着分担分担。   至于上书的这些大臣,都很乐意贡献出自己人比花娇的女儿来帮持盈“分担”。   “哦。”   持盈听完了小秋打探回来的消息,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就不再理会,低头继续教女儿写字。   小秋急得直跳脚:“娘娘!这美人图都送到御书房去了,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啊?这万一皇上不留神瞧上谁了,娘娘的地位可就危急了啊!”   持盈无语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小秋,你家娘娘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顶用?随便来个小花小草就把本宫给比下去了?你就算对皇上没信心,也得对本宫有点信心吧?”   小秋还要在说什么,殿外已是传来崔绎的笑声:“什么有信心没信心啊?”   174、要相信我   一听到崔绎的声音,小秋本来还有话说,也吓得马上闭嘴退到了一边去。   “在聊什么呢?”崔绎并没有听到她们主仆前面的话,进门来后将手里的鼻烟壶递给杜仲全,一把抱起了扑过来的女儿,“朕的小宝贝,今天有没有按时起床啊?”   持盈朝小秋使了个眼色,小秋自觉不再提刚才的事,转头去瓦罐里盛粥。   小崔皞在过去的半年里都没能好好睡觉,崔绎回来以后,自然就放了这提前上任的小太子一年的假,让他恶补这半年的懒觉去。于是早饭便只有三个人吃,小崔娴不但会自己端着碗吃饭,还会殷勤地给父皇母妃夹菜,乖得不得了,被她这么一打岔,崔绎就忘了进门时候的问题。   “这几日可忙?”持盈一边被这父女俩布菜,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崔绎稀哩呼噜喝完一碗粥,接过帕子抹抹嘴:“不太忙,怎么?”   持盈道:“快到端午了,宫里按往年的惯例是要设宴的,问问你的意思。”   崔绎奇怪地看她一眼:“既然是惯例,就照着做便是,你拿主意,不用事事都问我。”   持盈接过盛上了粥的碗,递给他:“宴会铺张浪费,这些年大楚战事不断,国库开支紧张,开源固然重要,节流也不可放松,或者今年就不办了。”   崔绎边吃边点头:“也行,过了端午很快又是娴儿的生辰,接连摆宴也不恰当,就让御膳房做些粽子,到端午那日诰命夫人入宫觐见时,你赏她们就是。”   持盈答应着,迟疑了片刻,又说:“娴儿的生辰,或者也不做了吧,小孩子不过爱玩爱闹,过不过生辰都不要紧,省得又张罗半天。”   小崔娴闻言抬起头,声音娇滴滴地说:“娴儿不过生辰了,娴儿要和父皇一起玩。”   持盈向来节俭崔绎是知道的,可听到连女儿都这么说,一时心里既是感动又是自责,自己没法让她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还要委屈她们节衣缩食,连生辰宴这种一年一次的东西也要裁了。   “你们……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苛待自己,娴儿是公主,生辰还是应该办,不用请太多人,把从前那些人叫上,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也好。”   持盈笑着摇摇头:“谈不上苛待,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眼下就先记账,这几年该给娴儿的东西,等她将来出嫁的时候,再添一成利息,一并押到嫁妆里。”   崔绎:“……”   持盈笑吟吟地问:“不好?”   崔绎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了:“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你……唉,随便你吧,本来也没穷到这步田地。”   “穷不穷,节俭一点总是没错的,”持盈一边给女儿擦嘴,一边说,“眼下省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非办不可的大事。”   “什么大事?”崔绎好奇地问,刚问完,脸色就微微一变,想到了什么。   持盈莞尔:“我哪知道什么大事,早作准备,到时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崔绎表情复杂地看了她几眼,持盈神态如常,一点儿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好吧,就依你说的办,端午和娴儿的生辰都不设宴了,到那日朕早些过来,陪陪你,也陪陪娴儿皞儿,”崔绎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去批奏折,“西北战事刚结束,许多事一时半会儿理不顺,陪你们的时间是太少了点,对不住。”   持盈笑着上前替他整理衣冠:“只要你心在这里,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去吧,我叫小厨房炖着鸽子肉,晚些时候再给你送过去,别太累了。”   崔绎答应着,带着杜衷全走了,小秋这时才抚着胸口上前来,惴惴道:“可吓死奴婢了。还是娘娘有手腕,事事替皇上着想,皇上哪还分得出心去喜欢别的女人。”   “本宫替皇上想得多想得少,该来的都会来,”持盈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秋,你要记住,不要试图去关住一个男人的心,因为根本关不住,与其白费那功夫,折腾得自己心累,不如做好该做的事,男人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移情别恋。”   小秋心服口服地点头不止,但又忍不住问:“那要是遇上没良心的呢?”   持盈眉毛抬了抬,翻个白眼道:“那就是你当初瞎了眼,跟错了人,还能怎么着?”   借小秋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崔绎是个没良心的,于是主仆俩一个淡定一个不淡定,都假装不知道前朝愈演愈烈的“劝纳秀女”风波。直到六月的一天,程奉仪入宫来请安,带来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坏消息。   “皇上答应今年秋天选秀了。”   持盈正在习字,闻言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继续写。   程奉仪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还这么平静?皇上从前不是一直坚持不选秀吗,怎么……你和皇上闹别扭了?”   “没有,姐姐多心了。”持盈写完一幅“日月同辉”,笔一搁,绕过书案,“坐吧,小秋,看茶。”   程奉仪气得笑出来:“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持盈淡然一笑:“要不然呢?天要下雨,皇上要选秀,我不吃不喝就拦得住了?这么大的后宫怎么可能只住我一个人,皇上同意大臣们也不同意,大臣们同意,崔家的列祖列宗也不同意,横竖不是什么高兴事,我何不让自己过得舒坦些,省得新来的看了我,还觉得自己多了不得,能把我气死了爬到我头上去。”   程奉仪唉地叹了口气:“本以为皇上能对你专情,谁知竟也不能免俗。”   持盈笑而不语,招呼她坐下喝茶吃点心,商量着给王氏送点小衣服长命锁什么的,翻过年去年娇娇及笄,紧接着也该与徐诚完婚,新婚贺礼也该提前准备,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只不再提选秀之事。   从万晟宫传回来的消息是,选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万家团圆的佳节,却要有一大帮女人来和自己抢男人,持盈只觉说不出的好笑,现在都六月初了,崔绎还没把这话对她摊开来说,难不成打算瞒着她选?   倒也不是不可能,皇帝选妃这种事,要么太后在,要么皇后在,总之没她这个皇贵妃什么事——而且,指不定这次就选了个皇后呢?   崔绎不说,持盈也就装聋作哑,看他能瞒到什么时候去,可她能忍,程奉仪却不能忍,尽管也知道身为帝王,是绝不可能一辈子钟情于一个女人的,专一对于男人来说本来就是个笑话,对于皇帝来说,专一更是家国江山的不幸。   程奉仪替持盈抱不平,连累得杨琼每天看着她的脸色都心惊肉跳的,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崔绎:“皇上为何不把实情告诉娘娘?万一娘娘想岔了,反而埋怨皇上,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不能告诉她,”崔绎立刻驳回了他的话,“公琪,你是她领回王府来的人,她的性子,你应该也很了解,如果她知道我们挖了这样一个坑,肯定会反对,但是这一次的事绝对不容有失,既然明知她不会同意,那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   杨琼默了一下,不要命地问:“其实皇上就是拧不过娘娘吧?”   崔绎竟然也厚颜无耻地承认了:“对。”接着又贱贱地说,“咱们君臣这是同病相怜,心有戚戚啊。”   杨琼哭笑不得,崔绎又问:“郭茂那边有最新的消息没有?人什么时候来,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过也别走漏了风声,这事必须得解决,否则后患无穷。”   “是,臣明白。”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中秋临近,各地的秀女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京城,持盈前几天还坐立不安,到了中秋的前一天,心反而定了下来,该做什么照旧做什么,崔绎处理完朝政后到耀华宫来和她一起用晚膳,席间也全然不谈选秀的事。   等饭也吃了,茶也喝了,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杜衷全进门来问:“皇上,今晚可是就歇在耀华宫了?”   崔绎正在给小崔娴剥橘子吃,闻言抬了下头:“什么时候了?”   杜衷全答道:“外边儿打更,已经亥时了。”   崔绎眉毛动了动,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怀里的女儿,然后抬腿下榻:“亥时了,朕该回去了。”   持盈一阵好笑,从来只有自己撵他走的,这还是第一次他自己想走。   想归想,也没说什么,倒是小崔娴舍不得死扯着他的衣摆:“父皇别走。”   崔绎洁了手,布巾扔回盘里,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娴儿乖,明晚父皇再来陪你们。——对了,持盈,朕有个事忘了跟你说了。”   “何事?”持盈满以为他终于要说选秀的事了,却听崔绎说:“明天是中秋,你带着娴儿还有皞儿,到宫外去走走,朕记得从前你爱吃周记的麻圆,还有绿豆酥,去买点,晚上赏月的时候吃。”   小秋嘴快,抢白道:“这点事奴婢吩咐人去做就是了,何必娘娘亲自跑一趟。”   持盈却面带微笑,不温不火地答应:“好。”   崔绎认真地看着她,持盈笑得很浅,那神情直像是洞察了一切,却又隐而不谈。   崔绎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便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持盈,朕向你保证,今晚,还有今后的每个中秋、除夕、元宵、端午……朕都会陪着你过,你要相信朕。”   持盈莞尔,轻轻点头:“好。”   崔绎将她的手捧起来,吻了吻,然后转身离去。   175、装模作样   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早,持盈就带着一双儿女出了皇宫。她特意选择走常顺门,避开了与秀女们打照面。   对此小秋仍然是十分不理解,从头一晚上开始就义愤填膺,到这会儿嘴还撅得能挂个油瓶,嘟嘟囔囔地道:“娘娘是后宫之主,怎还要避着那群小贱人走路,就该走光明门出去,把她们好好教训一顿,省得以后人进宫了,没点眼色,不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持盈对她真是没辙,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小秋,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本宫知道你忠心,可是你说话做事怎么总不过脑子,皇上既然不想让本宫知道,本宫当然要避嫌,真像你说的那样,本宫跑到光明门前去大吵大闹一番,这不是当着别人的面抽皇上的耳光吗?外头那帮大臣本来就对本宫有诸多不满,咱们还可这劲儿地往刀口上撞,你是唯恐你家娘娘倒得不够快吗?”   小秋被她这么一说,又耷拉下了脑袋,蚊子样哼哼道:“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得下咽不下都得咽下,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口没遮拦做事嚣张,迟早会害了本宫,本宫只有把你送出宫去,另找人来伺候了。”持盈板起脸来严肃地道。   小秋吓一跳,赶忙跪下去:“娘娘息怒!奴婢不敢了,奴婢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持盈叹了口气,撩起车帘向外看去。   天空一碧如洗,想必今晚的月亮也会格外明亮,就不知到时候陪在自己身边赏月的人,究竟会是谁了。   这边持盈出了皇宫,那边秀女们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入了宫。秀女入宫只能走偏门,但是要到万晟宫,必须得经过光明门,内务府于是将等候区设在了光明门外,来自五湖四海的上千名妙龄少女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十二三,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一个个春光满面,小声交谈着,对中选充满期待。   她们中有中原各州的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幼妹,也有东阊等国的公主,呼蒙托儿的公主也赫然在列,只不过因为风俗的关系,这位公主轻纱掩面,很难看清真实面貌。   不乏有中原的千金小姐上前去搭讪这位战败国的公主,有的抱着交好的意图,有的则纯粹为了羞辱人家,无论哪一种,呼蒙托儿公主一律不搭理,低着头坐在椅子里,身边的侍女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们公主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需要安静休息,请不要来打扰。”   碰了一鼻子灰的中原小姐们纷纷撇嘴,露出一脸不屑,然后各自走开了。   虽然是盛夏时节,但公主却包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有些没精打采,不时地闭上,似乎真的不太舒服,身旁的侍女很担心地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肩。   太监一次次地来点名,等候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轮到了呼蒙托儿公主,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迈过光明门的门槛,跟着其他秀女们一起走向万晟宫。   崔绎身着紫金龙袍,端坐在殿上,秀女们依次站成一排,杜衷全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上前见礼,崔绎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不作任何表态。   “呼蒙托儿公主妲娜利亚。”   崔绎玩着手里的鼻烟壶,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妲娜利亚公主上前来,行了一个当地的礼,荣氏眯着眼远远地瞧了瞧,说:“把面纱摘了,给哀家瞧瞧。”   侍女忙道:“回禀中原的太后,我们呼蒙托儿人的习俗,女人的脸是不可以露出来让陌生的男子看见的,如果太后想看,公主可以单独摘了面纱给您看。”   荣氏点点头,崔绎欣然道:“那就请母后替朕把把关吧!”   二人去了片刻回来,荣氏满面笑容地落座后说:“生得实在不错,也有礼貌。就是看着病怏怏的。”   侍女连忙又解释:“回禀中原的太后,公主她水土不服,吃不下,睡不着,所以脸色不太好。”   荣氏释然地点点头,扭头问崔绎:“哀家瞧着不错,皇上的意思呢?”   “既然母后觉得不错,那便留下来吧。”   崔绎慷慨地大手一挥,留下了今天选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   而此时此刻的持盈,正携儿带女在街上闲逛,俩孩子都有大半年没踏出过宫门了,见了什么都好奇,小崔皞还算好,天性安静,顶多在持盈怀里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小崔娴却是个脚掌下长钉子的,一刻钟也不安静,要不是小秋拉着她的手不放,一准要跑丢到城外去。   程奉仪也带着小舒锦和他们一起,持盈又要照顾儿子又要看着女儿,没一会儿就累得够呛,看小舒锦乖乖地跟在娘亲身边不跑不闹,不禁感叹:“锦儿这才像个姑娘应该有的样子,哪像娴儿,就是一小猴儿,整天上蹿下跳的。”   小崔娴听到这话,扭过头来嘴一撅,说:“我要是小猴儿,娘就是母猴儿。”   “哎,你还会顶嘴了,”持盈扑哧笑出来,“人还没长大翅膀就硬了,这要是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程奉仪揶揄道:“虎父无犬女,我看娴儿将来也会是个女中豪杰,指不定比她爹爹还厉害。”   小崔娴一听有人帮自己,更是来劲了:“程姨说得对,等我长大了,就做个女将军,骑着金乌去打天下!”   女儿的一番豪言壮语,听得持盈顿时想起了当初她抓周的时候,先是抓了王印,接着又抓了博木儿那把镶满宝石的佩刀,说不定将来女儿真是要成个女将军、女州牧,也未可知呢。女儿活泼好动,儿子沉稳安静,倒是也互为弥补,只是若能反过来恐怕还好些。   想到博木儿,自然也就想到桑朵,前往塔乌尔干沙漠找寻迷路的崔绎等人时,博木儿只身一人,一向与他形影不离的妹妹桑朵却是不见踪影,持盈不禁心想,难道他们兄妹间也发生了矛盾?桑朵又去了何处呢?   数人在街上逛了逛,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又找了间像样的酒楼坐下来吃午饭,还遇上了休假中的徐诚带着年娇娇来买合和酥,不免又坐着聊了许久。   年娇娇说:“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看见好多像我这么大的姑娘从宫里出来,今天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娘娘怎么会有空跑出来了呢?”徐诚忙碰了碰她,年娇娇满头问号,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皇上今天选秀女,你看到的,都是被淘汰下来的人。”持盈却是淡定,也不避讳,对她直言相告。   年娇娇叼着半块合和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天才几大口把糕点嚼嚼咽下,一边捶胸口一边问:“皇上选秀女?真的假的?皇上不是说只喜欢娘娘一个,这辈子都不要再娶别的女人了吗?”   程奉仪推了推她的胳膊:“你就别再娘娘伤口上撒盐了,皇上把选秀的事一直瞒着娘娘,今日还特意把娘娘赶出来,娘娘心里已经很不舒坦了,你还这么口没遮拦。”   年娇娇顿时露出一脸又同情又内疚的表情,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不知道……我……娘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持盈笑了笑,不在意地点了下头:“没事,本宫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年娇娇将食盒推向她:“娘娘也吃,这合和酥不仅味道好,寓意也好,吃了合和酥,就能和意中人白头到老,永不分离,我就是为这个,才一定要拉着元恪今天陪我出来买,娘娘快吃一块,吃了,皇上就不会变心了。”   “你啊,”持盈本想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怎么能信,可看着年娇娇一脸的真诚,又不忍心拒绝,于是取了一块合和酥,“徐将军对你这么好,你还成天担心些有的没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岂料年娇娇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男人就没有不花心的,我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是吧元恪?”   徐诚艾艾不知说什么好,持盈看在眼里,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便主动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   爱情犹如飞蛾扑火,山简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若能与火同归于尽,就算遍体鳞伤,大概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自崔绎登基以来,后宫一直空闲,这次选秀各家各户简直是不遗余力,亲闺女里没有适龄的,收养、过继、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上报到各州牧处的人数多达八千,经过层层筛选,送到京城的也有三千,再经过嬷嬷脱衣检验,最后送到崔绎面前的,仍有一千六百余人,就算只是看一眼,也足足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直到申时,选秀才算结束。   崔绎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是因为百里赞说“只有骗过了自己的局才骗得了别人”,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谓的地方,在他看来,给儿子把尿都比看一群长得都差不多的女人要来的有趣。   假模假样的选秀结束后,除了妲娜利亚,其余人全部落选,来时阳光灿烂的一张张脸,都蒙上了失望的阴影,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被送回驿馆,准备明天一早就各自动身返回故乡。   蒙着面纱的公主被侍女们一路搀扶着,来到给她准备的宫殿,还未进门,就看到崔绎背着手,只身一人站在院中等候,侍女们纷纷跪下行礼,妲娜利亚也要下跪,却被崔绎免了。   “你既身体不适,就不用行此大礼了,赶快到屋里坐下休息吧,朕就是来看看内务府准备的妥帖不妥帖,这就走了。”崔绎说的是怜香惜玉的话,却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   公主声音娇柔地道:“皇上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到里头坐坐,承蒙皇上不弃,奴婢愿为皇上抚琴一曲,以表感激。”   崔绎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也好,那朕就进去坐会儿。”   侍女们纷纷起身,簇拥着二人进入殿内,一早等候着主子的宫女太监们上前报名行礼,然后自觉地去烧水泡茶等等,崔绎又找了借口把呼蒙托儿侍女们也支开,迎上公主有些疑惑的目光,这才说:“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你不用再装了吧?”   176、以命填命   崔绎支开了殿内所有的下人,迎上公主有些疑惑的目光,说:“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你也不用再装了吧,桑朵姑娘。”   对面蒙着面纱的公主双眼一瞬间睁大了不少。   “刚听郭子偃说起你要来京城的事,朕还不相信,没想到你们兄妹帮了朕这么多,最后你却走上了和朕、和持盈势不两立的路。”   见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桑朵索性不再伪装,一把扯了面纱头巾,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崔绎玩着手里的鼻烟壶,泰然自若地道:“朕不光是知道,就连这选秀,也是为你一个人而设的。你想混进皇宫来报仇,朕心想,与其让你在暗处偷偷摸摸地折腾,万一捅出什么大篓子,让持盈受到惊吓,或者甚至受伤,那朕就真的饶不得你了。”   桑朵的脸色实在是很差,简直像是病入膏肓了,这个时候也拿不出什么凛利的气势,证明之前被侍女三步一滑地搀着走,并不是装出来的。   她恨恨地道:“所以你故意放出饵引我上钩?又是持盈给你出的主意?”   “不,这件事她并不知情,”崔绎道,“朕不想她知道,毕竟当初她落难在外,是你们兄妹救了她,保护了她,若被她知道当日在白龙岗上她亲手将你心爱的男人送上黄泉路,朕只怕她余生都会不得安宁。”   桑朵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句:“持盈她……是真正有福之人。”   崔绎点点头:“她是,朕更是,朕和她能有今日,可以说全是托你们兄妹的福,博木儿冒着暴风雪带人进塔乌尔干沙漠来救朕,这件事你知道吗?”   桑朵满脸惊讶:“哥哥他……”   崔绎沉声道:“表面上他救的是朕,实际上,他是为了救你,朕当时也想不明白,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对朕许诺的事一向充满不屑,为何唯独那一次他接受了,后来郭子偃把你和大哥的事告诉了朕,朕才恍然大悟,博木儿竟是这样的煞费苦心。”   “他知道大哥赢不了,也知道你走上了一条必死之路,可他无法阻止你,所以只好冒死来阻止朕,他背着大哥对朕网开一面,就是为了今时今日,朕也对你网开一面。”   桑朵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哥哥……”   崔绎慢吞吞地从袖管里摸出一把刀——正是小崔娴抓周那日博木儿留下的宝石弯刀,握着刀鞘,将刀柄递向她。   桑朵悚然动容,手指攥紧了面纱,没有接。   崔绎又往前递了递:“动手吧,照着朕的心脏一刀捅进去,你的大仇就算是报了,至于持盈,还有娴儿和皞儿,他们与你无冤无仇,请你放过他们。”   桑朵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能这样做……”   崔绎哂然一笑,并不解释:“大哥抛弃了持盈的妹妹和你在一起,而后又抛弃了你迎娶呼蒙托儿公主,你恨过他吗?”   桑朵发出一声悲鸣,将脸埋进面纱里失声痛哭起来。   “朕无意在你面前诋毁你心爱的男人,只是有些事,只怕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则你不会以呼蒙托儿公主妲娜利亚的身份出现在朕面前,”崔绎保持着递刀的姿势,“既然你觉得值得,就动手吧,不用担心,外头朕已经叫公琪布置好了,杀了朕,你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有人为难你。”   桑朵却仍是捂着脸嚎啕大哭,晶莹的泪珠浸透了纱巾,颗颗滴落在膝上。   崔绎拇指一抠,将刀柄推出些许:“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说过不会为难你,就不会为难你。”   桑朵哭得满脸是泪,抬起头来看着他。   崔绎的神情十分平静,像是早已看透了生死。   终于,桑朵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伸手猛地拔出了弯刀——   而与此同时宫外的茶馆里,徐诚架不住三个女人的炮轰,鼻青脸肿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出来。   当持盈听到崔绎“决心一命换一命,让桑朵杀了他、为崔颉报仇”的时候,瞬间面无人色,连孩子也顾不上地,直接从椅子里跳了出去,风一般冲下了楼。   “娘娘!……这、我话还没说完……”徐诚探出栏杆去,持盈已经跳上了马车。   年娇娇用力踢了他一脚:“你闯大祸了!还不赶快去追!”   数人赶紧地追了出去,持盈的马车却已经扬长而去。   原以为知天晓命,就能躲得过劫数,谁知机关算尽,到头来冤冤相报无了期,崔绎竟然选择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取桑朵平息怒火!   持盈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回宫里去,崔绎只知要一命换一命,换他们母子后半生不受惊扰,怎就没想过,如果少了他,孤儿寡母又怎能太平安乐?   太蠢,抑或是,太痴。   好容易马车赶着回到了宫中,万晟宫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太监齐哭,持盈差点就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她一把抓住距离最近的一个宫女,问:“皇上呢?”   宫女哭哭啼啼答不上话,持盈的心瞬间就凉了。   正巧这时杜衷全出来了,见持盈摇摇欲坠,慌忙上前道:“娘娘莫惊,皇上已经没事了!”   持盈:“……”   杜衷全又说:“太医已经来瞧过了,只是点皮肉伤,没事的,刺客已经被杨统领抓住,就地处决了,皇上就在里头歇着,娘娘要不进去看看?”   持盈猛提一口气,以生平最大的声音吼道:“皇上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   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被吓得齐齐噤声。   持盈愤怒地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殿内,殿内的宫女见她来了纷纷跪下行礼,持盈看也不看,径直冲到床前。   “呃?你怎么回来了?”崔绎穿着单衣,半靠在龙床上,被持盈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   持盈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二话不说,上前将他的被子给掀了。   雪白的里衣上腹部的位置有一滩红色的血迹,持盈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崔绎赶忙伸手去拉她:“别哭啊,先别哭——您们都下去。”宫女们依序退下,崔绎这才憋着嗓门道:“假的!别哭了!”   持盈心头刚涌起一股悲痛劲儿,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愣了下:“你说什么?”   崔绎拉着她的手让她在床边坐下,然后小声说:“我没事,这是演给外边那群人看的,快别哭了,朕就是不想你知道才特地把你支开,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持盈当然不会说是徐诚出卖了他,否则徐诚铁定要被罚俸十年,于是只说:“我……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   崔绎又是心疼又是感慨地伸手抹了抹她的眼角:“你的预感总是这么灵验,不过这回真的是你虚惊一场了。”   接着便将这半年来的布置对她和盘托出。   原来早在四月中旬的时候,留在凉州收拾烂摊子的郭茂就传回了消息,说桑朵要混进京城来替崔颉报仇,崔绎起初还不信,桑朵和自家大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报的什么仇,可看了郭茂长篇累牍的记述后,才发现原来在自己养精蓄锐的那段时间里,崔颉也是一刻都没有闲着,利用自己多年修炼而成的诓骗女人的神功,先后引诱得桑朵和呼蒙托儿公主——真正的妲娜利亚倾心于他,并且与这两名纯情的姑娘都发生了肉体关系。   持盈听到这里,心情已经不能仅仅用无语来形容了,崔颉为了复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自己前辈子居然也是上当受骗的人之一,这真是想想都汗颜啊。   “据郭子偃自己说,他跟随大哥逃出秦州以后,一路向北,在朝颜山西南麓邂逅了博木儿与桑朵兄妹,形势所迫,他们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仇家追杀,出来避难的,这兄妹俩一向好助人为乐,就收留了他们,当大哥得知博木儿是布夏族族长时,便动了招揽之心,并且把主意打在了桑朵的头上。”   崔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桑朵也是个可怜的姑娘,被大哥骗得深陷其中,后来大哥表露身份,希望布夏族能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博木儿拒绝了,为这事桑朵还和博木儿吵了几次,这女人啊,有了男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连亲哥哥也能骂。”   持盈木着脸:“哦,皇上这是在影射臣妾吗?”   崔绎干笑两声,讨好地凑上去:“没有没有,我不会说话,要么给你打两下做惩罚?”   持盈白他一眼,催促道:“接着说,后来呢?”   “后来啊……”   桑朵和无数陷入爱情的女人一样,为了男人可以不惜一切,可崔颉要的是整个布夏族的支持,而非一个女人,于是在确定了无法说服博木儿后,他带着人偷偷地离开了。而桑朵在他走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又和哥哥大吵一架,最后博木儿为了不闹得一尸两命,只好陪她去呼蒙托儿见崔颉。   不过这时候崔颉已经成了妲娜利亚公主的驸马,桑朵得知此事后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孩子险些就没了。   之后的事,就差不多是他们已知的,崔颉在郭茂的帮助下,煽动了西域各国组成联军,打算杀回中原,结果在白龙岗中了持盈的圈套,被崔绎一箭穿胸,一命呜呼,联军自然也树倒猢狲散,妲娜利亚公主殉情而死,桑朵当时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得知此事后,便要来给情郎报仇。   “她的脸色非常难看,大哥一死,她大概也没心情好好坐月子,只希望没落下什么病根。”崔绎不胜唏嘘地说。   持盈也是叹气,谁曾想从前与自己姐妹般友好的桑朵,竟会被崔颉所骗,所弃,还舍了自己的命要来给崔颉报仇,得亏遇上的是崔绎这样一个重人情的,否则铁定母子都是死路一条。   177、尘埃落定(大结局)   桑朵决定要到中原来报仇的消息被呼蒙托儿王室内部的人泄了密,郭茂一向最擅长与人打交道,辗转得知此事后,不但第一时间通知了崔绎,还收买了眼线持续关注。   “郭子偃是个厉害人物,可是大哥却不懂珍惜,”崔绎说这话时,一脸捡漏的愉悦表情,“就为当年荣海的事,郭子偃从大局出发,劝大哥不要草率地给荣海扣个投降的帽子,可是大哥非但不理解他的苦心,还迁怒于他,我攻陷京城那天,如果不是恰值他每月一次入宫请安的日子,恐怕大哥早就死了。”   持盈啧啧两声:“还有这事,他自己告诉你的?”   崔绎笑笑,说:“嗯,为了表忠,他把自己以前做的事都交了底,其实他交不交代都没什么差,大哥还有老三老四都死了,他还能投靠谁去?只要他好好做事,我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   身在凉州的郭茂与呼蒙托儿的线人保持着联络,桑朵动报仇的念头时,孩子还没生,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冒险,况且崔绎攻破紫章城的时候,崔颉把后妃全扔下了,于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都在乱军中被杀了,桑朵肚子里的,已经是崔颉最后的血脉,她也舍不得伤害。   有充足的信息,又有郭茂和百里赞的合谋,崔绎便开始了假选秀,故意给桑朵机会接近皇宫。   假选秀的好处也不只是引桑朵出现,崔绎只要答应选秀,然后再在选秀中受伤,从今往后再有人提选秀的事,就会被怀疑是想要弑君造反,那么耳根子也会清净许多。   持盈不仅露出怀疑的表情:“苦肉计?那你怎么没事?刚才进来那会儿我就看你的脸色不像失血过多。”   崔绎笑道:“那你还被吓哭了。”   “那是因为看到血了啊!”持盈有点生气一瞪眼。   崔绎抚着她手背道:“这就是先生的聪明之处了,如果有人怀疑,我就假装逞强,说要下床,露出这摊血迹,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了。”   持盈看他那满脸得意,没好气地道:“真是聪明。”   崔绎用手指捻了捻衣襟上的血,说:“这是猪血,先生叫人用猪尿泡装了几包,就藏在我衣服下面,只要她一刀捅过来,就会以为我真的受伤了。不过……”   “不过什么?”   “桑朵的反应稍微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崔绎拉起她的手比划了一个递刀的姿势:“当时我这样把刀递给她,本以为她会狠狠一刀捅过来,谁知她拔出刀来竟是要自尽。”   持盈蓦然大惊:“她死了?”   崔绎摇了摇头,手在胳膊上比了比:“没有,我阻止得快,刀子把她胳膊划破了点,我叫公琪把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   持盈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桑朵也是个可怜的姑娘,竟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还为了他……哎,对了,那她的孩子怎么样了,也带着来京城了吗?”   崔绎目光故作轻慢地一转:“不知道,大概不会带在身边吧。——你别说,这八月的天气,我穿着钢衬内甲在大殿上坐了一整天,皮都要被汗泡化了,我原是想着刀子被掉包成了假的,应该不会伤到,不需要再做什么防护,可先生他们执意要我穿着,元恪就差没把祖传的护心镜也拿来给我戴上了。”   持盈看了他几眼,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不想说,也就叹了口气,不再追究。崔绎一向很少瞒着她做什么,即使偶尔有,也是出于为她考虑,怕她为难,怕她受伤害。   与其深究起来,彼此都不愉快,还不如就让某些事带着悬念,一辈子也不知道比较好。   京郊,失魂落魄的桑朵被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杨琼带着人折转回去,早已等候在原地的曹迁下了马,从亲兵手里接过一个包袱,递给她。   “是什么?”桑朵茫然问。   曹迁并不说话,桑朵于是伸手去接,可就在她的手触碰到包裹的一瞬间,她明白了那是什么,手触电一般缩了回来,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要不是有亲兵眼疾手快扛住了她,人就要瘫到地上去了。   她脸上血色尽失,恐惧得大口地喘气,一边摇头,一边逃避现实地喃喃道:“骗人……不会的……不会的!”   曹迁将包袱往她脚边一扔,冷冷道:“皇上放了你已经是莫大的仁慈,是念在你们兄妹过去的救命之恩、相助之恩的情面上,皇上着我奉劝你一句,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为那种人,不值得。”   桑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把抓起那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不——!”   “把她的嘴堵起来,架上马车。”曹迁一声令下,两名亲兵一左一右,将桑朵从地上硬拽了起来,推搡着向马车走去。   桑朵大力挣扎着,手无法挣脱,便要用脚去踢曹迁:“你们这群魔鬼!禽兽!畜生!”   亲兵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大骂道:“老实点!别给脸不要脸。”   曹迁平静地看着她:“桑朵姑娘,成王败寇的道理你应该很清楚,放虎归山的下场,皇上更是心知肚明,我会派人送你到岭南,到了那儿,你愿意一个人过也好,怎样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皇上给你准备了一百两黄金,你可以用来买房置地,也可以用来买棺材,就全看你自己了。”   桑朵哭得肝肠寸断,仍旧骂着:“畜生!畜生!”   曹迁一挥手,亲兵将人塞进四壁结实的马车里,桑朵的喊叫声很快变成了呜呜呜,马夫一抖缰绳,带着她朝南边驶去。   而宫里,皇上选秀不成反而被有心之人利用,遭到刺杀,身受重伤的消息已经传得朝中人尽皆知,大臣们人人自危,连探病也不敢,只能全部跪在万晟宫外请罪,持盈故意让他们跪了两三个时辰,才勉为其难地出去赦免了他们。   看着这群一心想把女儿送进宫做皇后的老不修个个战战兢兢地谢恩、起身告退的模样,持盈就觉得格外解气,很好很好,今后谁再敢提选秀,就等着被人口诛笔伐,永世不得翻身吧!本宫虽然不稀罕做什么皇后,可也决不会给其他人上位的机会。   于是这一年的中秋,崔绎只能在床上躺着过了,说好的一家团圆倒是的确兑现了,只不过……   “说好的赏月呢?”持盈把之前出宫去买的一大堆吃食甩在床前。   崔绎陪着笑脸打哈哈:“这……朕倒是有心陪爱妃出去赏月,可……御医们全都在院子里跪着呢,朕要是出去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们所有人都会脑袋不保,爱妃怎么忍心?”   持盈哼了一声,抬手招呼:“搬张桌子过来,再把那架紫檀木的宝座端过来。既然皇上不能出去赏月了,本宫只好带着太子和公主,在屋里陪皇上过节了。”   崔绎兀自不察有诈,乐呵呵地道:“甚好,甚好。”   没一会儿小崔娴小崔皞姐弟俩也被带了过来,一家人围在床边,桌上满满摆放了几十种点心小吃,俩孩子不知人间疾苦,一见吃的就欢,左手抓一把右手抓一把,吃得不亦乐乎,持盈也拿了一只泡椒凤爪,一边吃一边美滋滋地自言自语:“程姐姐亲自腌的凤爪,就是比宫里大厨做的好吃啊!”   “……”崔绎靠在软垫里,馋得舔了舔嘴角,道,“那什么,看你们吃得这么开心,朕似乎也有点饿了。”   持盈笑得好整以暇:“哎呀,臣妾有罪,怎么忘了皇上还饿着,快来人,把御膳房新做的珍珠翡翠粥给皇上端来。”   珍珠翡翠粥,白米煮青菜是也,崔绎一看那寡淡寡淡的一碗,脸就差比里头漂着的菜叶子还绿了,嘴角抽搐一阵,道:“这……朕是伤患,不吃肉,这怎么能好起来呢?”   持盈马上又道:“快给皇上拿个白玉丸来。”宫女们依言端上来一只碗,里面盛着一个剥了皮的白水煮鸡蛋。   崔绎:“……”   “皇上,御医说了,这养伤期间,荤腥最好是不要沾,可是这鸡蛋不要紧,可以多吃,以后皇上每天想吃肉的时候,就叫下人剥个白玉丸来吃,要多少有多少。”持盈边说还边摆出一脸“臣妾都是为皇上着想”的表情。   崔绎看看那满桌的小吃,再看看自己跟前那小碗粥和白煮蛋,满腔悲愤化作一声哀嚎:“朕要吃肉——!”   是夜,满月如轮,辉耀四方,良辰美景,英雄美人,俱化为一笔丹青,永垂青史。   番外卷   番外一:小桃酥日记   X月X日,雨   本喵出生在王府隔壁人家的一个破箩筐里,喵娘说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做窝,是因为隔壁王府里的吃食特别的好,经常有原封不动倒掉的鱼,够她吃两三顿的。不过当本喵问她为啥不直接在王府里做窝的时候,喵娘一爪子呼了过来:“笨!王府是你想住就能住的吗?”   王府怎么了,王府有什么稀奇的,还不就是四根柱子三面墙,两个活人一张床,和我们现在住的人家有嘛不一样的。   ……不过话说回来王府是啥意思?   啊!漏水了!救命!本喵还不会走路!   X月X日,晴   虽然喵娘再三警告本喵和兄弟姐妹们不要去王府乱逛,但本喵还是偷偷去了好几次。   王府可真大啊,幸好本喵认得路,你说都是人住的房子,王府它干嘛要修那么大嘛,还养汪,最讨厌汪了!   不过王府里的吃食确实不错,鸡鸭鱼肉一样不缺,可惜都不是给我吃的。   听王府里的人说,饭菜都是王爷先吃,吃剩的他们这些虾仁吃,虾仁吃剩的给汪吃,汪吃剩的才轮得到像本喵这样的流浪猫吃。   呿!凭什么本喵就得捡汪吃剩下的吃?偏不!   于是我趁那些虾仁不注意,扑下去和汪抢东西吃,要说这王府里的汪那么太没出息了,看到本喵如天神降临一般扑下来,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缩到水缸后面去了,于是汪碗里的肥鱼归本喵了。   X月X日,晴   今天本喵去王府觅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陌生人,看他碗里的剩饭剩菜,估计也是个虾仁。   公虾仁坐在廊下吃饭,我打着饱嗝路过,他对我招招手,我没理他。   他又把碗里的鱼肉夹出来:“小猫咪,来吃鱼。”   哼!本喵已经吃饱了!   X月X日,晴有大风   今天真倒霉,爬墙的时候遇到一个块头大的,结果汪碗里的鱼被抢走了。   本喵很生气!挠了那没出息的汪一爪子,汪把碗里的排骨拱到本喵面前,本喵更生气了,谁特么吃这个!于是本喵又挠了它一爪子,另外去找东西吃。   结果又遇上了公虾仁,他还是端着残羹剩饭在吃,本喵从他面前过,他认出了本喵,又把碗里的鱼挑出来,问本喵吃不吃。   本喵想了想,虾仁吃的东西比汪吃的要好,吃他一点也不算侮辱自己,就上前去吃了。   不过投食就投食了,谁准你摸本喵的毛了!   X月X日,阴   今天没吃饱,还和大块头打了一架,不开心!   好在公虾仁还是在廊下吃饭,本喵摇着尾巴过去,他就把碗里的鱼肉都让给本喵了。   这还差不多~看在你这么大方的份上,本喵就让你摸摸吧。   X月X日,晴   今天和公虾仁一起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公虾仁向她鞠躬,看样子是这家的女主人。   女主人看到我们在一起吃饭,吓得大叫,本喵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果然没过一会儿,王府的男主人,一个全身长着铁鳞片的男人也来了,还一脸凶相。   幸好本喵跑得快,不然今天就死这儿了。   X月X日,多云   公虾仁的伙食变好了,本喵也跟着沾光吃了几顿好的,公虾仁还抱着本喵去找女主人玩。   女主人的大腿很软,适合睡觉。   X月X日,阴转多云   女主人给本喵取了个名字叫小桃酥,难道她想吃了本喵?   不过看起来好像又不太像。   X月X日,阴   警报!警报!王府里来了个泼妇!   泼妇连女主人都敢欺负,简直无法无天,是可忍喵不可忍,大汪走咱们教训那泼妇去!   靠!就知道你是软骨头,不去拉倒!   X月X日,小雨   泼妇在王府住下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本喵睡个午觉都要被她魔音穿脑,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啊啊!   X月X日,多云   今天和泼妇狭路相逢,本喵全身的毛都立起来,终于把她吓退了,神清气爽~   X月X日,晴   今天公虾仁抱着我去找女主人玩的时候,听到里面在吵架,吵着吵着就变成了打架,男主人今天没长鳞片,但还是很凶,女主人打不过他。   公虾仁很担心,就把本喵放下地,让本喵进去救女主人。   大仙!你觉得本喵打得过那么大一只的人类吗?他可比大块头还要大十几倍啊!   公虾仁一再催促,本喵只好勉为其难地进门去了,打架不行,咱讲理总行吧。   不过没想到本喵这么厉害!本喵只是清了清嗓子,还没把“好男不跟女斗”的话说出口,男主人就吓跑了,女主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本喵跳上去【纵横】舔了舔她。   哎~这人类就是麻烦,干嘛公的母的就非要住一起,住一起就容易打架不是?   而且王府这么大,你们完全可以分开住嘛~那样就不会碰头,也就不会吵架了嘛!   女主人你说本喵的话有没有道理?   X月X日,多云   今天女主人的娘来看望她。   本喵讨厌这个女人,因为她一上来就挥着巴掌要撵本喵走,还说本喵是野猫!胡说八道!本喵早就是这王府的喵主人了!连大块头都不敢来跟本喵抢吃的了!   女人还说我会害女主人的小孩,简直莫名其妙,本喵才不是那种喵呢,要说危险,王府里住的那个泼妇才危险!才应该赶出去!   X月X日,晴   好久没去看望喵娘了,于是今天出去了一趟,谁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王府里就出大事了!   那个泼妇居然踹了女主人一脚!   本喵早就觉得她留在王府肯定会出事,让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不听话吧,看看,本喵一不在王府就出这种事。   公虾仁很沮丧,事发的时候他好像在场,结果也没保护好女主人。   还好女主人的小孩没事,不然女主人的娘说不定又会赖到本喵头上来。   X月X日,阴   女主人生了个小姑娘,但是本喵还是不被允许进他们的院子,真讨厌!   女主人的大腿是属于我的!   X月X日,多云转阴   今天王府里出大事了,好多长着鳞片的人冲进来把屋里的东西都搬空了,公虾仁抱着本喵,女主人抱着小女主人,我们只能在院子里看。   连汪都被牵走了!汪是本喵的奴仆,谁准你们牵走了!还来!快点还来!不然挠你一脸!   公虾仁抱得太紧了,本喵跳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汪被牵走。   希望它不会变成肉粥,唉~   X月X日,阴   本喵不要坐马车!!!!!!   X月X日,晴   泼妇嫁给了男主人,看样子以后她也要和男主人住在一起了。   可是一张床上怎么睡三个人?以后有两个女主人?本喵是绝对不会承认泼妇是女主人二号的。   PS:泼妇家的伙食太差了,简直不是喵吃的!   X月X日,晴   女主人失踪了!   本喵把泼妇家的大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都没见着女主人的影子,小女主人也不见了,太奇怪了,他们上哪儿去了?   难道是嫌这里的吃食太糟糕,搬家了?   X月X日,晴转多云   又坐车!要喵命了啊!   X月X日,多云转晴   来到了新家,新家只有本喵一个动物,连只鸡都没有。   不开心,不知道大汪过得好不好,虽然它很可能已经变成人类的便便了。   X月X日,大雪   下雪了,大家都很高兴,说这边很少下雨,有雪就不怕来年收成不好,本喵就搞不懂下雨有什么好的,湿嗒嗒黏叽叽的,下雪也讨厌,本喵只能窝在公虾仁怀里,但是公虾仁的大腿不够软。   有点想女主人。   X月X日,大雪   今天有只新喵闯进来,被本喵赶走了。   X月X日,晴   女主人回来啦~~~本喵的大腿!   X月X日,晴   今天心情不好,因为公虾仁要出远门,他本来想把本喵带上,但是本喵讨厌坐车,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去了。   不光如此,那天的那只喵又来了,艾玛烦死人了!   不过他只是吃了点本喵吃剩下的鱼骨头,还算掂得清自己是谁。   X月X日,晴   今天跟那只喵和好了,其实他长得还可以。   吃东西的时候还是本喵先吃,吃剩下的给他,他也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来拱本喵,拱毛拱!   X月X日,晴转多云   本喵好像怀孕了,喵了个咪的,跳都跳不动了,还好那只公喵有点良心,会把吃的拖到本喵面前来。   女主人生小女主人的时候叫得惊天动地的,下崽有这么辛苦?怎么没听喵娘说呢?   看什么看!滚开点,光会在本喵肚皮上蹭,有本事你来生!   X月X日,阴有小雨   一共生了六个,一个黑的,两个黑白的,剩下三个都是黄条的,靠!怎么都和本喵长得不一样!   不过看在你给本喵舔毛的份上,像你就像你吧,无所谓了。   X月X日,阴   今天又来了一只新喵,是母的,和他一样是黄条条,好像是他姐妹。   喂喂,就算你们都来投靠本喵,也不用在本喵眼皮子底下交【纵横】配吧?咱们现在是家养喵,要注意影响啊!   X月X日,晴   王府里的喵越来越多了,本喵有不好的预感。   X月X日,晴   男主人回来的时候,有只喵不长眼撞他腿上了,男主人大发雷霆,下令把府里的除了本喵以外的喵都撵出去,就连本喵也只能跟着公虾仁走。   其实男主人一直不太喜欢我们,本喵猜他可能怕喵,但是女主人喜欢,所以他才忍气吞声让本喵在府里晃荡。   公虾仁的家小一点,不过屋顶上也可以晒太阳,这就足够了。   X月X日,多云有风   黄条又找来了,不过这回他是一只喵,后面没有一大群兄弟姐妹,更没有他跟别的喵下的小喵崽。   哦,你也想像人类一样,一辈子跟本喵住在一起?   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咱们得先约法三章,以后谁也不许把外面的野猫带回家,兄弟姐妹也不行,交【纵横】配就更不行了,明白?   听懂了没有你就眨眼睛!傻了吧唧的样子,真受不了。   算了算了,被你这么个笨蛋缠上算本喵倒霉,本喵就勉为其难地……喂!你够了!快从本喵身上下去!本喵还没答应你呢!   番外二:此夜曲中闻折柳(上)   “读书读书,就知道读书!读了十几年的书,怎么不见你有半分的出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那么多农活没人做,老子原还指望你养老,现看来别说指望不上,更还要白养着你这败家子!”   “小叔别怪我心狠,自从公婆去世后,家里就一直入不敷出,我和你哥四五个孩子都吃不饱,实在没有余力再负担你了。”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无用之人也得有点用,老三你但凡能像你二姐那样傍个好人家,爱做什么做什么大哥绝不会拦你。”   “娘亲说了,这锅里的饭是给舅舅留着的,叔叔要是饿了,就自己想办法去。”   “外边儿虽说下着雨,家里也没有多的伞了,小叔请自便。”   *   “兄台?下这么大雨,兄台为何不回家,却在此淋雨?”   *   “山兄在此处住得可还惯?”   “王爷!王爷今日怎会想起过来,也不叫人通知一声,草民也好有所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本王也是一时兴起,想到这个时候紫薇花开,函香馆应该别有一番情趣,就想来和山兄一道品诗赏花,怎么,山兄可是不欢迎本王?”   “怎么会,函香馆是王爷的院子,草民不过是承蒙了王爷的照拂,暂住于此,怎敢不欢迎王爷?”   “这么说还是不欢迎本王的意思,那也罢,本王就回去了,山兄留步。”   “王爷……”   *   “王爷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过了,公子要不要准备一下,小的去请王爷过来喝酒?”   “……不必了,王爷既然不来,也是该我离开了,劳烦小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今夜便走了。”   *   “山兄!山兄请留步!”   “王爷?”   “山兄要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这些日子承蒙王爷关照,留草民在函香馆住了这几个月,草民无德无能,实在不敢继续叨扰王爷。”   “山兄!……符之,你等等!”   “符之,前段时间母妃身子不适,本王每日进宫去侍疾,有许久没来看过你,你可是生气了?”   “王爷言重了,草民岂敢,草民只是觉得……”   “又是岂敢,你总是说不敢、岂敢、怎敢,你心里其实是厌恶本王的是不是?只是碍于本王是王爷,不敢语出不敬,所以总是避着本王,本王去函香馆见你,你也总是不冷不热,其实根本就不想见本王,是不是?”   “王爷误会了,草民并无此意。”   “那你今夜为何急着要走?要不是存墨到王府来告知本王,改日本王再来,只见人去楼空,再寻你不得。”   “王爷。”   “怎么?”   “草民绝非厌恶王爷,只是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你问。”   “清明那晚王爷在大雨中遇见我,知我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便准我住在函香馆,一切起居用度皆是上乘,小厮服侍也体贴周到。我知道王爷贵为皇子,这些寻常人眼中的好东西于王爷而言不过尔尔,但仍想问王爷,何以要对我这么好?”   “符之……”   “王爷,在王爷心里,究竟把山简当成了什么?”   *   “符之今日怎会想到遣人请本王来喝酒?”   “也没什么,只是昨夜雨打芭蕉,秋雨来急,我心有所感,写了一首诗,想献给王爷。”   “哦?符之文采飞扬,所作必是佳句,快给本王看看。”   “这……为何是白纸一张?”   “秋风吹叶折,秋雨扫叶去,自然是白纸一张。”   “符之之意,本王不懂,芭蕉虽青翠可爱,但入了秋也是要凋零的,来年又会再发新芽,何况现在还未入秋,何以如此伤感?”   “芭蕉青翠可爱,也并非人人都爱,现下虽然还未入秋,但秋风秋雨却是迫不及待地来了,只怕这院子里绿油油的芭蕉也没几天好颜色了。”   “……可是有人来扰过你?”   “函香馆本是王府的别院,主人来赏花纳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我不合时宜,污了人眼。”   “是静宜来过?这函香馆向来只有本王才来,她来做什么?存墨!王妃来过此处之事为何不及时向本王禀告?”   “是我不让他去告诉王爷,王爷不必责怪他,本就是我不该在此处久留,王妃心中有疑惑,来问我几句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必要让王爷知道。”   “若真是只问了几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怎么会一夜未眠,还作白字诗献给本王?”   “对王爷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实在不想再承王爷的恩,既不能回报,还碍了王妃的眼,实在是问心有愧,还请王爷放我离去。”   “她到底把你怎么了?符之,你如果受了委屈,可以直接对本王讲,本王既然留你就必会护着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走,就不曾考虑过本王的心情吗?”   “王爷。”   “符之……”   “一年前我就曾问过王爷,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今天我再问一次,王爷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将这么好的别院给我一个人住着,衣食住行样样都是好的,王爷来了也只是喝喝酒,谈谈诗,不但免我行礼,言谈间更是对我陪着小心,若简只是一介食客,怎堪王爷如此厚爱,若不是,王爷又可曾考虑过王妃的心情?”   “符之……本王……”   “王爷好诗书,亦有爱才之心,山简虽无大德,但也愿意为王爷殚精竭虑,谋江山社稷之大事,哪怕仅仅是陪王爷赏花论诗也是可以的,只是请王爷再不要将我捧得这么高,旁人看了难免会有别的想法,我乃草芥之身,可以不在乎名声,王爷却是不行啊!”   “……好吧,你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是本王思虑不周,没有顾及到你的处境,本想这函香馆幽静雅致,风骨独具,是最适合你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就让下人收拾一下东西,随本王回王府去吧。”   “谢王爷。”   “只是,符之,本王府中食客甚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并非人人都易于与之,静宜她虽是大家闺秀,既然找过你的麻烦,日后想必也还会为难你,这些……只有请你多担待了。”   “王爷说笑了,上敬下睦,本就是食客应该做的事,简自当安分守己,效命王爷,绝不生事。”   “你……唉,算了,走吧。”   *   “这栖月斋僻静清幽,院中这棵柳树犹有风姿,你就住在这儿吧,缺了什么让存墨去置办,本王有空的时候,也会常来看你。”   “山先生好兴致啊。”   “给王妃请安。”   “免了,我听说先生一大早就让存墨去浣花居买酒,今夜想必又要同王爷把酒言欢,先生是闲人,喝喝酒倒也无妨,王爷身子金贵,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夜不归宿,可是不太好啊。”   “王妃所言极是,简定会劝王爷少喝几杯,爱惜身子要紧。”   “关心王爷身子本是我这个做王妃分内之事,只可惜这几年王爷是越来越不爱听我说话了,总嫌我啰嗦,先生若能劝得住王爷,本王妃心头的一块大石也算是可以放下了。”   “我等只是府上食客,纵能帮得了王爷一时半刻,又怎么比得上王妃是王爷的枕边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的恩情,王爷虽然不大听得进人劝,但王妃的叮嘱一向都是放在心上的,说到底,我们能在府中衣食无忧,也是赖着王妃打点上下,托王妃和王爷的福罢了。”   “你知道就好。”   *   “夜深了,王妃派人来催过几道了,王爷也该回去了。”   “不着急……再喝两杯,来来。”   “王爷已经喝得太多了,这样对身子不好,还是改日再饮吧,我是个闲人,王爷随时有兴致随时可以过来,不必每次都将自己灌得大醉不起。”   “嗳,符之,你不懂啊,今宵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无奈,若不能纾解,便唯有借酒浇愁,一旦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借酒浇愁愁更愁,于事无补,王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存胥,来扶王爷回去。”   “你又要赶本王走!”   “王爷!”   “本王不走!本王今天说什么也不走!再拿酒来!”   “王爷,你不能再喝了!”   “谁说本王不能再喝了,本王还能……喝……呕……”   “王爷!”   番外二:此夜曲中闻折柳(下)   “早就听闻山兄是王爷第一器重之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怎么今日大家把酒斗诗,酒过三巡山兄却还是一字不出,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   “昨夜王爷又宿在山先生那儿了?哎呀,我刚进王府时听温姐姐说,王爷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宿在山先生的栖月斋,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不能不信了。”   “在下惶恐,王爷昨夜喝醉了,吐了一身,外头风大,恐伤了王爷贵体,所以才让王爷在栖月斋过夜,绝非夫人所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我想的哪样,先生竟是知道不成?也难怪,先生善察人心,连王爷的肚肠都如数家珍,妾身这样的小人物,先生自然更是看一眼就明白了。”   “……”   “先生伺候得王爷这样好,我看我们这些侧妃加起来也比不得先生一半,倒真成了摆设呢。”   “夫人说笑了,王爷是极喜欢夫人的,昨夜王爷喝醉了酒,梦中还在唤夫人的名字,只是夜深露重,在下怕打扰了夫人休息,不敢去请夫人。”   “是吗?王爷梦中唤妾身的名字,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   “罢了罢了,王爷有没有在梦中唤我,我是不知道了,先生也不必说来哄我开心,倒是有一桩,我须得告诉先生。”   “夫人请讲。”   “王爷前些日子宿在我那儿,半夜里发梦,倒是喊着先生的名字。”   “……”   “先生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妹妹我真是得好好学学。”   *   “符之,今日是你生辰,本王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在异宝斋给你买了个扇坠子,璎珞是石青色的,配你的扇子却是正好,不知你……喜不喜欢?”   “王爷送的,我当然喜欢,只是太过贵重,我若是挂在扇子上,时时得担心磕碰到,反而不敢用扇子了,还是寻个盒子收起来比较好。”   “也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本王给你你就用着,本王不能时时陪着你,便让这扇坠……代替本王……”   “符之?”   “符之,为何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本王又说错了什么?”   “符之!”   “王爷,从我住进函香馆到现在,我们相识也有三年了,王爷究竟要把这哑谜打到何时去?还是说王爷觉得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我尽日里遭人怎样的冷眼和讥嘲,王爷只要看不见听不到,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   “符之,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王爷当年雪中送炭,自是恩重如山,但我不希望这些年的委屈全都是白受了!王爷若是早就腻味了,只差不好打发我走,山简不是不识趣的人,明天一早……不,现在就可以走!”   “符之!符之,别走!”   “本王……本王是真心喜欢你啊!”   “王爷!”   “正是因为本王真心喜欢你,才不想委屈了你,让你去和一群女人争高低!本王不是没想过放你走,本王自己娶回来的女人是什么心性,本王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她们对你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本王全都是知道的!可是本王就是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让你走啊!”   “王爷,王爷……”   “本王日日看着你,知道你过的不快活,可本王就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哪怕明知道你不开心,也不愿意放你走,就好像达官贵人再怎么疼爱笼中的鸟,也不愿意打开笼门,还它们自由一样!本王知道对不起你,什么也给不了你,求求你,成全本王这一点点私欲吧!”   “王爷!王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爷是帝裔龙脉,怎能跪我一介平民百姓?”   “这三年来,本王只求能看得见你,你不愿见本王,本王就走,你不想说话时本王从不勉强,王府中人人都知道我时常喝醉了睡在你这里,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可曾碰过你一根手指?你只将我当成恩人,当成主子,你不愿意的事,我绝对不会强加给你!”   “王爷,王爷你喝醉了。”   “醉……是啊,我是醉了,一醉就是三年,醒不过来,也不想醒来。”   “我扶王爷去休息吧。”   “符之……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   *   “符之?”   “符……符之……”   “嘘,王爷别说话。”   “符之……你……你若是……我可以……”   “不了,你快马加鞭从宜州赶回来为我贺生辰,也累了,还是我服侍你吧。”   “符之……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   “书耀觉得这是做梦?”   “你……你唤我什么?”   “若是觉得不妥,我还叫你王爷。”   “不不不!就这样……挺好的,再……再唤一次?”   “春宵苦短,非要把工夫耽误在这些小事上头吗?”   “符之……”   “来吧。”   *   “符之!”   “王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父皇赏了我一对玉佩,样式古朴美观,正好你我一人一半,来。”   “王爷,这样不合礼数,皇上赏你一对玉佩,你该给王妃一半才是,这些虚的东西我从不在意,王爷还是收回去吧,不要为此落人话柄了。”   “可……”   “王爷待我之心,与我待王爷之心如出一辙,如果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反倒没了意思。”   “那好吧,我听你的,以后有别的好东西,我再给你。”   “好。”   *   “王爷这《照花川随笔》是从何处得来?!”   *   “王爷,不能喝啊!先帝驾崩,皇上意欲收回藩王手中实权,王爷违了他的意,以皇上的睚眦必报,定不会让王爷好过,王爷病了这么久都不见皇上派人来问候,这会儿突然送来汤药,其中必有问题!不能喝啊!”   “不要紧,我与皇兄从小……一起长大,是其他兄弟……不能比的,他……皇兄他……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王爷,皇兄他不会杀我的。”   “王爷!伴君如伴虎,先帝已死,皇上没了顾忌,难保不会……”   “符之。”   “是。”   “别说了……静宜……”   “王爷……王爷不要喝,呜呜呜……”   “静宜,不要哭,本王有几句话要对符之说,你且出去。”   “王爷!”   “出去。”   “……是。”   “符之。”   “王爷,这汤药真的不能喝啊!”   “我知道,可是符之,我喝与不喝,都是要死的。”   “王爷别胡说,御医说了王爷的病不重,好好调养就会痊愈的。”   “和病无关。符之,你一向慧眼如炬……足智多谋,怎会看不出,皇兄他……是要杀我立威啊!”   “王爷……”   “我若喝了这药,只死我一个,皇兄顾忌言官,会将我以藩王之仪下葬,静宜……我对不起她,希望能保全她王妃之名,后半生……无忧无虑。”   “我若不喝,皇兄也是要派人来杀的,到时候不光是我,静宜、还有你,都要陪我一起死,我……不想看到你们死,你明白吗?”   “王爷!我……我明白,我都明白!”   “好,你明白就好。这个……是我欠你的。”   “王爷!”   “收着,等我死后,你就离开京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把药给我。”   *   “王爷……书耀,今天是你的头七,过了头七,你就要被葬入皇陵,与我一世永隔,今夜我最后来送你一程,明天……我就不去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你当年的心情,我如今也算明白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永远不回来,我一定会做到,只不过,我绝不会让你就这么不甘地死去。”   “不管有多么困难,我也……一定会为你报仇!”   “待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我会带着崔颉的人头,和你最爱喝的酒,还有栖月斋的柳,去你坟前祭拜。”   “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能平安到达燕州,我曾发誓,一生只效忠一位主子,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等着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END   番外三:百里赞的家书   淑梅吾妻:   展信佳。   昨日有幸偶遇武王,得赏赐烧饼两只,夫与子成分而食之,圣人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虽坊间多有传闻武王生性多疑,又轻视文人,然大丈夫有恩不可不报,夫有意投奔其帐下,卿以为如何?   近日春寒料峭,勿忘添衣,二老畏寒,望多加叮嘱,夫一切安好,勿念。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承蒙武王不弃,夫暂以食客之名留王府中,武王虽不苟言笑,但待人宽厚,知吾心诚意真,不曾苛待,赐南向厢房一间,每日三菜一汤,不拘行动,亦不盘问每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夫以为,武王心胸宽广,用人不疑,乃大智若愚之人,世人所云多疑暴戾,或为谣传。   时值春分,和风畅爽,虽农忙,亦可忙里偷闲,切莫过度劳累,夫一切安好,勿念。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昨日吏部尚书程扈邀王爷做客,适值曹将军卧病,夫代为牵马,一同前去。程老博学广记素有听闻,今日一见,深感钦佩,子成有幸拜入其门下,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然今日与子成会面,说起昨日筵席中之事,程扈有意将女儿许配给王爷,却遭到婉拒,不知是何故。   圣上虽已立长子为储君,王爷之母亦曾是正宫皇后,若有程扈相助,未尝不可一搏,日后若有恰当时机,当想王爷问明情由。   清明多雨,出门勿忘带伞,老父风湿腿痛,不可操劳,夫一切安好,勿念。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数日前与王爷于廊下短谈,问及之前程扈嫁女一事,王爷言简意赅,答曰不愿拖累程家,其余便不愿多说,昨日命人送来纹银百两,遣吾离去,如今暂栖身客栈,若王爷无回头之意,或归来。   暑气渐盛,蚊虫滋生,可悬艾草于房中驱避,夫一切安好,勿念。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夫与子成偶遇,方知不久前西营中瘟疫盛行,王爷也不幸染疾,险些丧命,顾念主仆一场,遂携薄礼登门探望,得放行,不得见王爷面,嘱管家相告,既愿意回来,仍旧住在客厢,待身体痊愈再见不迟。   窃以为先前逐吾出门之事,或有内情,且先留下,再做打算。   中秋将至,夫不能归来团聚,惟愿天涯明月共此时,勿相忘。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自吾入王府,已有一年,王爷公务繁多,今夜相邀共饮,吾方得知王爷心中打算。   略过宫廷秘辛不表,王爷虽为前皇后所出,皇上嫡子,却无追名逐利之心,亦无争权夺储之意,生平所好,不过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然不容于太子,几番刁难,兵权被夺,骁骑大将军一职,形同虚设,当日逐吾出府,乃是心灰意冷所致,若非后来一病不起,或早已被太子赶出京城。   夫心中大为感慨,大难临头之际,王爷赠吾返乡路费,便是不想连累无辜,如此大贤之人,夫不忍弃之,望卿亦能体谅。   二月天寒,田中无事,可不出门,王爷所赠白银,夫已购得银钗一支,棉衣三件,随信寄回,夫一切安好,君亦请珍重。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夫今日陪王爷入宫赴宴,席间皇上提起王爷婚事,王爷仍不愿娶妻,皇上龙颜不悦,客席一女子为王爷说情,反被太子讥嘲,王爷冲动之下,奏请娶此女为妻,方解围。然此女却与太子妃一母同胞,乃是嫡亲姐妹,吾恐怕王爷一时冲动,后患无穷,遂与子偃商量,须得设法破坏此事。   前几日府中来了一对兄妹,自称孝怜皇后远亲,女子与王爷有指腹为婚之约,此女虽非善类,但对王爷也是真心,若是娶了她,凭妻家之力,王爷或许还有翻身之力。   屋后杨梅既熟,若有孩童采摘,睁一眼闭一眼即可,若是隔壁张二麻子来偷,赏他一盆洗脚水。   夫一切安好,勿念。   淑梅吾妻:   新帝登基,王爷遭贬,夫亦随往甘州,此去归期无期,生死难卜,卿切莫苦等,夫随信附余银十两,愿卿另觅良人,别枝新开,从此夫贤子孝,再无烦忧。   赞字。   淑梅吾妻:   展信佳。   来信已俱,知卿情深不改,夫感动不已,甘州荒凉,战事连年,人困马乏,缺衣少食,雪没人腰,霜结须发,然得卿一字,足可暖身心,填饥肠!若有荣归故里之日,定要十里红妆,万人唱贺,娶你入百里家门。   墨冻难成书,就此搁笔,万望珍重。   赞泣书。   淑梅吾妻:   展信佳。   前几日卧病不能起,今日忽觉爽利不少,遂提笔回信,朝颜山大雪如埋,举步维艰,然不失为一道美景,他日若有机会,再与卿同来赏雪。   赞字。   淑梅吾妻:   塞外风雪穷天极,折旗跪马难成行。思卿千里不能眠,夜梦飞照菱花镜。   赞字。   淑梅吾妻:   崔绎咬着毛笔杆儿冥思苦想半天,还是写不出下文,他长这么大就没写过信,更别说给别人的妻子写信了,百里赞从前都是怎么写的?唉,上次还是应该偷偷拆开来看一下的。   就在这时,曹迁满头是血,慌慌张张冲进来:“王爷不好了!朝廷的军队追上来了!”   “这么快!”崔绎吃了一惊,继而眉头一抖,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毛笔一扔,“仲行把信折好找人送回贡县去。”   曹迁一愣:“贡县?”瞥一眼那信上的内容,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王爷!这样好吗?先生已经……”   崔绎用钢枪挑起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头也不回地漠然道:“让你做你就做,废话什么。”   帅帐外,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启圣帝十万大军包围了白龙岗,就算他崔绎有战神的美誉,也无法用二十倍之差的兵力突围。   然而能在死前,稍稍延长活着的人的幸福,也是一件好事。   “本王在此,有种上来领死!”   伴随这最后一声的冲锋呐喊,令塞外诸国心惊胆寒的大楚战神、武王崔绎率领残部不到五千人发起了最后的抗争。   而承载着那封代笔的家书的鸽子,终于还是飞出了层层的包围。   除夕夜。贡县。   许氏哽咽着从信使手中接过了期盼已久家书。   “淑梅吾妻:吾很好,望卿也好。赞字。”   番外四: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爱她吗?”   “有多爱?”   徐诚活了二十四年,已经被不下十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徐家和年家算是世交,徐诚的老爹徐冲和年老爷子是光屁股一起玩的伙伴,长大后虽然一个去参军,一个做起了生意,但关系一直不错,早在二人各自成亲前,就已经约定,将来生了孩子就要做亲家。   不过年老爷子早年做生意的时候遇了山贼,受了重伤,身体一直没调理过来,小女儿年娇娇出生的时候,年老爷子已经四十出头了,徐诚也已经八岁了。   徐老爷子表示年龄不是问题,然后两家乐呵呵地定了娃娃亲,八岁的徐诚被娘牵着去年家喝满月酒,看着摇篮里的未来的娘子,小脸粉嫩嫩,大眼水汪汪,就像个好吃的水晶包子,于是很满意。   加上徐、年两家对这门亲事都毫不避讳,小徐诚就像得了个金元宝一样,逢人就嘚瑟自己有个小娘子了。   这一嘚瑟就出事了,农村里小孩儿在一块儿玩,拜堂过家家什么的自然是不会少,徐诚的老爹常年不在家,老娘又颇有几分气势,定亲之后就反复给他灌输以后要对娘子好,不能再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之类的,小徐诚于是记在了心里,打那以后小伙伴们一起玩过家家,他就死也不肯演新郎了。   “我已经有娘子了,不能再娶别的女人。”当自己被指名扮演新郎的时候,小徐诚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新娘子”是村里最受欢迎的小春燕,平时多少男孩子争着要扮新郎和她拜堂,她都看不上,唯独对徐诚情有独钟,徐诚脾气好,不过打架也是一等一的厉害,所以其他人也没有不服气的。   可是今天却奇了,新郎官居然不干了。   小春燕从来没被拒绝过,当即嘴一瘪:“我不!我就要嫁给你!”   小徐诚一身正气地回答:“不行,我娘说,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   小春燕哇的一声就哭了,坐在地上就开始耍赖,一边哭一边喊着我就要嫁给你我就要嫁给你,其余的小伙伴赶紧分头安慰她的安慰她,指责徐诚的指责徐诚。   一个天天巴望着和小春燕拜堂的男孩怒气冲冲地指着徐诚的鼻子质问道:“春燕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娶她!”   小徐诚不卑不亢地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男孩说:“那你就把那个女人休了,娶我们春燕。”   这种事小徐诚当然不会答应,于是一群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言语不和拳脚相向,短短一会儿功夫就把小徐诚打倒在地,各种拳脚,石块,棍棒全都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小徐诚一声不吭地挨打,倒是小春燕被吓坏了,急得大叫:“你们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最后还是村里的大人来了才把孩子们扯开,小徐诚鼻青脸肿地被送回家,徐老娘从地里回来,正看到儿子一张脸肿的跟猪头一样,蹲在院子里洗衣服,瞬间就发飙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小徐诚把事情经过说了,徐老娘哽咽了,摸着儿子的脸颊说:“好孩子,你做得对,来,衣服放着娘一会儿来洗,进来娘给你擦点药。”   母子俩坐在床边,徐老娘拿了跌打酒给儿子擦,小徐诚抿着嘴唇不吭声,徐老娘问:“疼吗?”小徐诚点点头,徐老娘又问:“那你后悔吗?”小徐诚摇摇头。   徐老娘将他搂在怀里,声音温柔地说:“儿子,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把她娶回来,让她后半辈子都没了指望,而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千方百计要拆散你们,你都要扛着,你是个男人,知道吗?”   小徐诚一知半解,乖乖点了点头。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家养伤,小春燕来过两次,都被徐老娘锁起了房门,不让她进来。   女孩子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哭,当她第三次吃了闭门羹,坐在门口抹眼泪,小徐诚终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把门打开了:“你回去吧,等我好了会回来和你们玩的。”   小春燕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那你还能做我的新郎官吗?”   小徐诚摇头:“不行。”   小春燕又要哭,小徐诚赶忙说:“不是还有很多人争着要做你的新郎官吗?”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就喜欢你。”小春燕十分固执地说。   “那就没办法了。”小徐诚耸耸肩,又把门关上了。   小春燕用巴掌拍着门,大声问:“你爱她吗?”   小徐诚一脸莫名地又把门打开:“你说什么?”   小春燕眼里含着两包泪:“你爱她吗?你的新娘子。”   小徐诚歪着头想了想——爱是什么意思?   小春燕抽抽搭搭地说:“你爱她吗?有多爱?为什么要抛弃我?”   小徐诚:“……”   过了几天他才听徐老娘说,小春燕的爹在城里做买卖,看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把她们母女都抛弃了,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和那青楼女子私奔了,临走前小春燕的娘就扯着她爹,哭着问:“你爱她吗?有多爱?为什么要抛弃我?”   春燕娘哭得撕心裂肺,可是变了心的男人十头牛都拉不会来,春燕爹抱着家中仅有的财物,狠狠踹了前妻一脚,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封休书。   那是小徐诚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家庭破裂为何物,也因此更加理解娘为何要让他一生只娶一个女人,因为男人的变心离开,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之后的十六年里,也有不少的人问过他,你爱她吗,有多爱,不过都是情敌。   年娇娇本身活泼可爱讨人喜欢,年家又财大气粗,是燕州有名的富商,想要娶她的人排成了长龙,对于徐诚这个穷小子白捡了父辈的便宜,都十分不齿。   年娇娇却说:“管他们呢,嘴长在人身上,屁眼儿也长在人身上,你还管得着人家了?”   徐诚一张粗犷的脸涨得通红:“不是……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么说了?他们就是看上我爹的钱,你理他们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姑娘家别把屁眼儿……什么的挂嘴边上……”   “……”   年娇娇撅着嘴,眼珠转了转,说:“你不喜欢啊,那我以后不说了。”   准娘子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姑娘,虽然小了点,但是从小就特别护着他这个未来的夫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自己有一份也一定要送他一份,学会了做针线,还给徐诚绣了个手帕,上面针脚歪歪扭扭,老大一朵牡丹花,搞得他都不敢在人前拿出来用。   徐老爷子说年龄不是问题,但事实上年龄还是有点小问题的,大楚的男子二十岁就该成亲,徐诚却得一直等着,这期间没少有狐朋狗友想要拖他进窑子,徐诚推得掉一次两次,却架不住一大群人生拉硬拽,几杯春酒灌下去,一觉起来已经闯祸了。   正常男人逛窑子不过寻常,徐诚却跟犯了错似的跑去给年娇娇道歉,年娇娇对着他倒是大度地一挥手:“这次就算啦,以后不许再去了,这些人自己不干净,就要把身边的人都染黑,你可不许再和他们出去鬼混了。”一回头就叫人把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给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徐诚一边为她的大度而感动——换做自己的爹,早就被打断腿了。   一边在心里发誓,这种是绝!对!不!能!再!有!了!   绝对!   然而事与愿违,又是一个宿醉初醒的早晨,徐诚看看身边躺着的人,再看看自己一身的抓痕,险些吐血身亡。   这到底是为什么!!!   千防万防,防遍了身边所有女人,却忽略了原来灌药这种事,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做。   山简自己倒是很淡定,看他一副快要郁卒了的表情,知道他心里必然是无法接受的,于是自觉地消失了几天。   对他来说,崔焕死后,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过是消遣了,没什么认不认真的说法,寂寞了,就去找,对方不接受,那就算了。   可徐诚终究不同于他消遣过的其他人,这个一身正气的粗汉子尽管在他的暗算下吃了亏,仍然将他当兄弟看,本来是该心照不宣地抹过这一章,但当得知山简在宣州府的小倌楼里喝花酒喝得三天三夜都没挪窝时,徐诚跑去找人了。   “你别喝这么多酒。”醉汉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却还嚷着要酒要美人,对此徐诚深深地感到无奈。   山简打了个酒嗝,推开他:“别来烦人,城已经拿下了,还不准我娱乐娱乐?”   徐诚叹气:“喝酒伤身,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喝这么多酒,不要命了啊?”   山简趴在桌上哼了一声:“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醉死了倒好,醉死了好……”   徐诚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平时又不爱八卦,于是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山简迷迷糊糊地回答:“死了,死了啊……让他不要喝……他偏偏……”   原来他喜欢的人死了,难怪总是一脸寂寞的表情,嘴那么损,心那么毒,徐诚自己心底淳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愤世嫉俗,喜欢的人死了,看整个世界,就都是仇人了。   打那以后,徐诚便有意多关照他,给他送东西,约他喝酒,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在直肠子武将的脑袋里,人只要活着,就总还是会有希望的,何况山简还这么年轻,失去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另一个,却会是自己。   当山简借着酒兴向他求欢时,徐诚才猛然惊觉事情脱离自己的预计太远了,当他说出不行两个字的时候,对面的表情瞬间冻结,醉意也随之荡然无存。   山简摔了酒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徐诚一个人苦苦思考了几日,然后去找他澄清自己的用意,山简却拒不肯接受。   “你爱她吗?”   同样的问题,再一次被摆在了眼前。   山简一向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此刻却显得咄咄逼人。   徐诚点了个头,就算是回答了他。   “你爱她?有多爱?你和她上过床吗?给过你真正的快乐吗?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真的清楚吗?”   徐诚咽了下唾沫,老实地回答:“不管怎样,我都会娶她。”   山简又一次问:“你爱她吗?”   徐诚只得道:“爱。”   山简似乎是被这个字刺伤了心,好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徐诚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皇上下旨召你我回京,三日后启程。”   山简冷冷地道:“他会不知道我不愿回去?”   “皇上在信中说,你若不愿回去就留在燕州,或者想去哪里都可以,”徐诚朝外走去,“但我必须回去,娇娇还在等我。”   山简又被噎了一下,一直等到他走出门了,才仿佛用尽浑身的力气问:“那你还回来吗?”   徐诚脚步顿了顿,摇摇头:“不回来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再联系了。”   这是永别,徐诚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了。   结果,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崔绎在朝堂上当众宣布了噩耗,所有人都是一声叹息,只有徐诚惊得呆在了明堂内。   他竟然死了?   因为自己拒绝了他?   他从前爱的人是皇子,是那么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和自己云泥之别,崔焕死后他尚且能坚强地活着,被自己拒绝了,他竟然会寻死?   为什么?徐诚甚至不敢多想,是因为自己无情地扑灭了他好不容易萌发的、继续好好活下去的欲望,还是……   与长孙持盈在明堂外分别后,徐诚回到家中,关上书房的门,将揉成了一团扔在墙角里的信笺从未开封过的信封里扯了出来。   如果你不肯回来,那就让我回来吧,你不肯见我,也没关系,就让我以死的方式,换每年清明与你一见。   徐诚捧着皱巴巴的信笺泣不成声。   信笺上短短的两行很快在滴落的眼泪中泡化,变成了一滩滩浓浓淡淡的墨渍,上面写的东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 本文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